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竖子》作者:蕉三根   文案:   展言:“我们内娱好像真的要完了。”   江少珩:“哦。”   爱完完呗。   *   心比天大凡尔赛之王星二代攻 x 老老实实娱乐圈打工人草根受   一个一路倒霉,一个一路走狗屎运。   【没有原型,没有粉籍。】   *   ○破镜重圆,HE   ○《装相》姊妹篇,所有品牌、刊物名、文艺作品称皆为杜撰,请勿对号入座   ○有戏份比较吃重的拉拉cp   *   避雷:本文建议阅读年龄16+,角色道德与情感经历均非纯洁无瑕。娱乐圈环境也不是童话,两个主角演技都不好。   相当篇幅谈及性少数群体(包括跨性别群体),不能接受的请及时绕道。   声明:行业生态需参考现实,但整体为虚构。不会单独写某一例具体的事件,作为“现象”被描写的事件在现实中均有普遍性,一切为了创作需要。没有原型,请勿代入!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豪门世家 破镜重圆 娱乐圈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少珩,展言 ┃ 配角:江楚,东苔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时无英雄,竖子成名   立意:英雄不问出处 第001章   北京的夏天,空气被卡在高楼大厦之间,一丝风也带不起来。阳光直射到建筑物的玻璃表面,反射的光把地皮蒸得发烫。   一个男孩儿飞快地从太阳底下跑进建筑物里,身上一件带着连锁快餐店商标的粗糙T恤也被汗浸湿了大片,电梯都来不及等,两级一跨地往楼梯上冲,一眨眼就跑到了二楼,停在了一家“Fire Dance Club”门口。他推门进去,迅速跑进更衣室,换好了一身练功服,跑到最大一间练舞房门口,站住了。   他一路火急火燎,反而在这个时候停下了。   手机被他关的静音,这会儿拿出来,满屏都是“东苔”发来的消息。最后一条是:“别急,一会儿是老项的课。”   舞蹈室的大门突然打开,展言回过头看清来人,下意识地打招呼:“项老师好!”   项影点点头,朝他笑了:“展言?在外面干什么?进去吧,马上上课了。”   他拍了拍展言的肩膀,带着他进了练功房。里面二十来个学生,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块儿,看见项影进来,稀稀拉拉此起彼伏地跟他招呼:“项老师好!”   “嗯,嗯……”项影敷衍地应了两声,从练功房门口的墙上取下挂在钉子上的签到簿。有个学生上前来问他问题,项影侧着头认真地听。   东苔喊:“展言!这儿!”   展言循声看过去,东苔手臂伸得老长,嗓门儿也大,好像怕展言找不到他。练功房里其他人都停了一下,转过脸来看他。展言感觉自己脸一下子发烫,三两步跑过去,跟他舍友一块儿席地而坐。   “喏。”东苔递给他一瓶水,可能本来是冰的,外面一层水珠,但拿在手里已经跟室温差不多了。   展言道了声谢,没喝,拿起来贴在满是热汗的脖子里。   旁边一个男孩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动作。展言察觉到他的视线,抬头懵然对视,不知道这是谁。   “哦,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展言。”东苔一条热乎乎的手臂伸过来搭在展言肩膀上,展言现在热得身上发燥,不太情愿地耸了下肩膀,但没抖开东苔,也就算了。东苔继续往下说:“我们俩一个公司的!”   那个男孩儿点点头,礼貌地说:“你好。”   展言也回了句“你好”,转头用问询的目光看着东苔。   东苔把手拿下来,换了一副非常郑重的神情,低沉着语调,道:“这位,就是江少珩。”   展言:“……”   谁?   他又去看这个“江少珩”。他无疑是长得很好看的,但这一屋子的人,包括展言自己,都长得很好看。这里是挂着电影学院招牌的校外表演速成班,来的都是像展言和东苔这样跟经纪公司签着艺人约、又没什么背景的三十八线小明星,他们混迹娱乐圈唯一的资本就是外貌。要说江少珩长得好看吧,倒也没有好看到他非得惊讶的地步。展言眨了眨眼,又迷茫地去看东苔。   东苔挤眉弄眼,把一个“江”字说得咬牙切齿:“江——少珩!”   展言无措地摸了摸眉毛,喃喃道:“你好。”   东苔夸张地翻了一个白眼,一双大眼睛光见眼白不见黑,让展言担心他会把美瞳翻到眼球后面去。   江少珩反而笑了一下,很浅,几乎看不出来是在笑,但整个人的神情一下子柔和了很多。   “你说过了。”   展言:“啊?”   江少珩道:“你说过你好了。”   展言:“……”   救命,好尴尬。   正当他搜肠刮肚找话的时候,项影拍了拍手:“行了,别聊了,上课了!”   大家都停下来,自发地在地板上绕着项影围坐成个一个半圆。项影打开签到簿:“先点个名。”   展言拿手肘拱了拱东苔,不用开口问,东苔已经知道他的意思,给他比了个“ok”的手势,意思是放心吧,帮你签了。   项影叫一个名字,就在“表演理论课”和名字对应的那一栏里打个勾。   东苔凑到展言耳边,悄悄地说:“其实你这堂课不来倒没事儿……”   项影头也没抬:“我听着了哈!”   展言憋着笑推了东苔一把,一圈学生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项影又道:“别笑!让你们回去拉片,拉了没?”   又是一片稀稀拉拉的回应。项影不意外地摇了摇头,笔尖顺着名单往下滑,然后在新出现的那个名字上顿了一下:“江少珩?”   他猛地抬起头,往学生堆里看。   江少珩应了一声:“到!”然后欲 延点了点头,打了声招呼:“项老师好。”   展言突然有种感觉,他俩本来就认识。   果然,项影笑了出来,带着几分意外,神情又格外慈祥地问他:“你怎么来这儿了?也没提前说一声。”   江少珩没说话,淡漠地笑了笑,就算是回答。学生们都拿各异的眼神看着他,大抵分成两类,要么跟展言一样根本不知道这是谁,要么跟东苔一样一脸激动,跟见着大明星一样。   扯吧。展言心想,大明星会来这儿?   项影又问:“你姑姑知道你来吗?”   江少珩脸上不舒服的神情更明显,这回连那种淡漠的笑也消失了。项影隐隐感觉出他的抗拒,也就没再问,清了清嗓子,继续往下点名。   “东苔?”   “到!”   一般来说东苔下一个就是他了,展言做好准备,但项影却又突然卡了壳,皱着眉头盯着签到簿看了一会儿,抬起头犹犹豫豫地叫:“……二丫?”   学生们哄堂大笑,项影自己也笑了,把签到簿的板子立起来,撑在大腿上,环视着学生们:“谁是二丫啊?”   江少珩的神情微妙地动了一下,似乎有话想说。展言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东苔,东苔摊手做了个无辜的表情。   展言只好硬着头皮举起手:“项老师,是我。”   “哦!”项影一边笑,一边重新去看那个签名,“是ZY啊!”   他发音发得挺有口音,像“贼歪”。   项影摇摇头,还在笑他:“还不如二丫顺口呢!”   大家笑得更厉害,东苔笑得更夸张,东倒西歪地往展言身上靠。展言哭笑不得地把人推开,气得瞪他。江少珩在旁边看着他,也在笑。他一笑起来显得更好看了,也许是因为年轻——他看起来不超过20岁,所以真心笑起来的时候,有种难以替代的孩子气。展言瞥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脸一下子红透了。   “行了。”项影把签到簿收起来,“上课吧!”   项影的课讲理论,照理应该是有桌子椅子,和投影仪ppt,方便他们做笔记。只可惜他们这个校外速成班不伦不类,也不让用人家大学里的教室,项影就这么干讲。底下的学生呢玩手机的玩手机,打瞌睡的打瞌睡,项影也不怎么在乎,自己一个人讲得手舞足蹈的。展言一开始还是想跟上,但听着听着实在无聊,一边走神一边环视,感觉好像只有江少珩一个人在听。   东苔则在跟他发微信:“听到个八卦。”   展言扫了一眼,没理他。反正他回不回的东苔都会往下说。   “知道为什么项影沦落到来教速成班吗?”   “他老师就是张念文。”   “前两年进去了的那个大导演。”   “靠山倒了,某些人在学校里都快混不下去喽。”   “你看刚才人江少都懒得搭理他,他还问人家姑姑呢[偷笑]”   展言瞟了几眼,一目十行地把信息看完,然后当着东苔的面把手机反着一扣,锁了屏。   东苔又翻一白眼,小声道:“没劲。”   项影停下来,意外地看着他,一脸受伤的表情:“什么?”   东苔立刻摆出一个花儿一样的笑脸:“没什么,项老师您接着说!”   展言重新聚精会神,听项影讲课。其实项影也不是每堂课都讲得这么干,他会布置作业下去,让他们回去看电影,看了就能懂他在说什么。但展言每天上午还要去快餐店打工,那家店是卖早饭的,他六点就得到。什么时候能走取决于中午最后一个客人什么时候走,搞得他上课经常迟到,更别说看那些作业了。   但展言挺喜欢项影的,觉得他人很好。别的老师都不太看得起他们,项影不一样。第一天上课的时候,项影跟他们说别觉得自己比不上电影学院的本科生,你们好歹都算是“出了道”,走在这条路上了。那些本科生搞不好毕业了就去直播了。   一句话说得教室里好几个学生脸都不好看——他们也直播。   其实展言也直播,但没觉得被项影的话冒犯,他知道项影是好意。就像展言听他的课,其实也是有意想认真的。   无奈的是,他俩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项影上完课走的时候东苔夸张地做了个头歪在自己肩膀上睡得打呼噜的“即兴表演”,演得还挺招人笑。展言一边觉得他也太缺德了一边跟着笑。学生们又三三两两地凑着说话,东苔还想去跟江少珩攀谈,但有人捷足先登,先把香饽饽抢走了。练功房里已经有人准备早退,东苔看着被人围住的江少珩叹了口气,转回来问展言:“颠儿不二丫?”   展言一边摇头一边笑骂他。这速成班的学费都是他们自己出的,好贵的。他今天都少上一节课了,再走不是亏死了?   东苔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拿他没办法似的,只好重新又在他身边坐下来:“那陈姐问咱们要的那个写真,你准备好没有?”   展言随口道:“那有什么好准备的?”   他准备直接交个证件照了。   “你疯啦!”东苔立刻瞪大了眼睛,好像他说的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反应太夸张,引得江少珩也转过脸来看他们。   展言莫名其妙:“你干嘛!”   东苔马上伸手摸他额头,确认他没发烧。   “那个是陈姐要拿去剧组给人家导演看的!第一印象诶,你认真一点好不好!”东苔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不行!你明天就跟我去正经拍一套!”   “去哪儿啊?”   “就我上次那个摄影工作室啊……”   展言立刻摇头,东苔在那套写真上面花了两万多,在他看来纯属挨宰。   “我不去!”   “干嘛不去啊!”   展言非常坦诚:“我没钱。”   东苔深呼吸了一下,强迫自己露出了一个“世界多么美好”的笑容:“二丫,你要知道,现在这些都是必要的投资,等我们……”   展言干脆地转过了脸,捂住了耳朵。东苔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扑上去扒拉他手,凑到他耳朵边念经:“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啊二丫!”   展言一边推他一边回嘴:“你小心丢了孩子又丢了狼!”   他们俩闹习惯了,拉拉扯扯,嘻嘻哈哈的也没在意。周围马上就有人喊了一句:“你俩就不能去开个房吗?”   东苔是个人来疯,闻言立刻扬着嗓子骂回去:“管得着吗你!我们俩本来就同居,同居你懂吗!”他一边说,一边掰过展言的脑袋,故意捏着嗓子凑上来:“来老公咱亲一个给他们看看!”   展言嫌弃地把他脸推开,头一偏,余光又看见了江少珩。   他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们俩,眼神里有一种很单纯的新奇。由于坐的位置正好在阳光下,他的虹膜呈现出一种很亮的棕色,像小孩子的一样。   东苔一秒钟收了一身的无形无状,做作地朝江少珩抛了个媚眼:“展言就喜欢开玩笑,人家还是单身的哦!”   这回轮到展言一个大大的白眼直翻去后脑勺,还没来得及回击,练功房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很威严的怒喝:“干嘛呢!”   都不用回头看,东苔立刻“蹭”一下远离了展言,笔直地在原地站好。旁边的学生们手机也不玩了,天儿也不聊了,也都站了起来。江少珩不明所以,被人拉起来的时候神情还是蒙的,看着门口那个中年男人走进来,旁边有人小声叫了一句:“刘老师。”   刘循声没搭理,径直走到展言和东苔面前,眼睛一扫:“你们是来上课的还是来谈恋爱的?”   展言没敢说话,东苔胆子大点儿,笑着申辩了一句:“刘老师,我们开玩笑呢——”   “站直了说话!”刘循声又是一声暴喝,溅出不少口水,“做这副娘娘腔的样子给谁看!”   东苔脸色当场就不太好看了。他平时经常自称“老娘”,但最烦老男人管他叫“娘娘腔”。展言立刻给他使眼色,让他别冲动。东苔哪里理他,胯一斜,重心只落在一条腿上,腰扭出来,站得那叫一个千娇百媚,小声却清晰地说:“反正不是给刘老师看。”   他立刻就为自己的嘴快付出了代价。刘循声站在那儿几乎不歇气地骂了他五分钟,中心思想就是东苔男人没个男人的样子,把行业风气都给搞坏了,弄得现在满大街都是像他这种娘娘腔。东苔没再还嘴,只是全程挂着一种蔑视的冷笑看着这个男人,眼里甚至带点儿可怜。   展言知道东苔的意思,他在无声地嘲弄刘循声的落后和失意。   没人顶嘴,刘循声自己一个人骂着也没意思,到后来没词儿了,他总算没好气儿地进入正题了。   “上课!”   展言看着他冷着一张脸,从墙上取下那个签到簿,心里就突然咯噔一下,有了某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刘循声展开来扫了一眼,立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ZY?谁啊?”   展言深吸一口气,想,完了。 第002章   刘循声看着展言:“你啊?”   展言没敢说话,这时候无论答什么都会让刘循声找到新的切入点骂,还不如硬着头皮扛了。   刘循声“啪”地合上签到簿,踱着步到展言身边,伸手去拉他的手。展言僵了一下,又没敢反抗。刘循声就这么托着他的手,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儿,笑道:“哟,多金贵的一双手啊。”   展言直觉这不是什么好话,微微缩了一下。但刘循声一把攥紧,脸色一下子变了,喝道:“多写两笔你手能断啊!什么态度啊你!”   整个练功房里顿时鸦雀无声,本以为已经逃过一劫的学生们立刻又重新屏气。这是刘循声惯用的,让他找着谁的错处呢,就盯着一个人骂,找不到呢就所有人一块儿骂。   他们宁可让展言一个人挨骂。   刘循声把他的手一甩,又问他:“多大了你?”   这个问题不能硬着头皮扛了,展言低着头,声如蚊蚋:“23岁。”   刘循声没听清楚似的,凑过去:“多大了?”   展言吸了一口气,尽力克制着脸上发烫,提高了声音:“23!”   刘循声嗓门比他更响:“23了还他妈做明星梦呢!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张大脸!以为自己长得挺好看,想着当明星,能把自己卖个好价钱是吧!”   展言还是不说话,只当自己是个没有感情的树桩子。   刘循声转过身,骂得意犹未尽:“我最看不起你们这些投机取巧——”   江少珩皱着眉头,眼神中满是惊讶。他还没从刚才满室的轻松打闹氛围里回过神来,就让刘循声劈头盖脸打蒙了。展言听见刘循声突然停了,壮着胆子偷眼瞥了瞥,看见刘循声就跟吃了个苍蝇似的,脸因为诧异而涨得通红,一双眼睛直直地瞪着江少珩。   江少珩也瞪着他,在展言看来,简直是胆大包天了。   东苔偷偷给展言使眼色,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咳。咳咳。”半晌,刘循声自己咳了两声,“独白都准备好没有?”   这就算盖过去了,展言无声地松了口气。   每个人一段独白,还是之前布置的作业。刘循声说给他们十分钟再准备一下自己的片段,一会儿一个一个点人。他自己则绕到了学生后面,东苔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用胳膊肘捅展言,让他回头看。   刘循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挨到了江少珩身边,展言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那么和善的笑容,这让他看起来几乎就像个正常人了。江少珩的神色很冷淡,嘴唇已经抿成了一条直线,满脸都写着毫不掩饰的厌恶。然而刘循声就像瞎了一样,仍旧腆着一张笑脸跟江少珩说话。   只言片语混在同学的独白声里传过来,展言依稀捕捉到了“你父亲”的字眼。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很小声的话问东苔:“他爸是谁?”   东苔也用同样的音量回答他:“江晟。”   不认识。   东苔一脸“你真的是没救了”的表情,又补充了一句:“他妈是金小敏。”   展言倒吸了一口冷气,终于听到一个他熟悉的名字。金小敏嘛!谁能不认识金小敏!二十多年前大红大紫的玉女掌门人!展言大惊失色地回头又看了一眼江少珩,甚至觉得内心有点儿无法接受。   金小敏结婚了?儿子都这么大了?   展言印象里的金小敏还是以前电视上那个白衣飘飘的侠女。   东苔一脸欣慰地点了点头:“施主,你终于悟了。”   刘循声提高嗓门,从他们俩后面大喝一声:“你俩说什么呢!不上课给我滚出去!”   展言跟东苔立刻臊眉耷眼地去背自己的词儿了。   表演课是上得最长的,结束的时候天都黑了。展言饿得昏头转向,练功服都懒得换,背上包准备跟东苔一块儿回去。东苔期期艾艾的,显然是还想再找个机会跟江少珩攀谈两句,但是在展言的死亡凝视下只能快速换好衣服,悻悻地出了工作室。   但还没走到外面走廊,江少珩自己出来把他们叫住了。   “对不起啊。”他上来就跟展言说话,礼貌得让展言手足无措。尤其是知道了他爸妈是谁以后,展言觉得自己面对他的时候有点儿很不争气地小腿肚发软。   于是他脱口而出:“谢谢!”   江少珩眼睛一睁,意外地看着他:“什么?”   “不是不是。”展言脸又红了,“我是说……”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江少珩微笑了一下,主动跟他解释:“ZY是我帮你写的。签到的时候东苔跟我在说话,是我拿着笔,我就顺便给我们俩都写了,他说还要帮你也签到,我不知道你名字是哪两个字,就……”   展言的笑容僵在脸上。他今天这顿骂挨得冤枉,本来是怪在东苔头上,但东苔挨的比他更狠,他也就不说什么了。结果现在来了个“幕后真凶”,好嘛,展言一腔暗火有了去处,不由在心里想,那你不知道不会问啊?   他看了一眼东苔。那个没出息的却一脸花痴地看着江少珩,完全没在意到展言的目光。   江少珩抿了抿嘴,一脸很认真的表情,又道了一次歉:“对不起。我不知道刘老师会……”   他这么认真,展言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只好道:“没关系,反正他就那样。”   江少珩点点头,但没接话,他的眼睛就这么期待着看着展言,但展言不知道他在期待自己说什么。   “那……”展言拉了一下东苔,准备走了。   江少珩又叫他:“等一下!那你的名字……?”   东苔立刻抢答:“展昭的展,语言的言。我叫东苔,东方的东,苔丝的苔!”   江少珩略显尴尬地看他一眼:“呃……我已经知道你的名字了。”   展言简直要笑出来。东苔保持着脸上花一样的笑容,手从后面伸到展言腰上,狠狠地掐了他一把。   “不然我们先加个微信吧!”东苔热情地掏出自己的手机,“以后一起上课也方便交流嘛!”   展言觉得他有病,他们这个速成班也就上两个月,江少珩这种一看就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有什么好交流的?   但江少珩脸上再次绽放出那种孩童般的笑容,居然真的掏出了手机:“好啊!”   展言:“……”   行吧。   他们在舞蹈室门口加完了微信便告了别,还没走出十步东苔已经火速给他们仨拉了个群,群名一个汉字没有并排列了三个星星的表情符号,然后他热情洋溢地在群里发了个小猫咪的表情包,宣称他们从此以后就是好朋友啦!   展言无语地摇摇头,把他抛在身后,自己先下了楼。   走回去的路总共十五分钟,加上在街边摊子上买了一碗炒面当晚饭的功夫二十分钟,展言到家的时候看了一眼,那个群里已经积攒了200多条消息,大部分是东苔在信息轰炸,而江少珩好久才象征性地回了个表情包。   “你会不会太谄媚了啊?”   展言搬了个小马扎,把自己的行李箱拖过来当桌子——他们合租了一个地下室,整个房间也就摆得下一张一米二的床,三合板拦出来的所谓“墙”边挨着他们俩的行李箱,展言的吉他和音箱,就再也放不下一张桌了。他要吃饭就只能放行李箱上吃,而东苔趴在床上,仍然在“啪啪啪”打字,头都没有抬一下。   “你是不是根本不知道他爸是谁啊?”   展言摇摇头,他确实不知道。   “《和平之歌》知道吧?”   “知道。”   “《永不再来的日子》知道吧?”   “听过。”   “《正道沧桑》呢?”   “嗯。”   这些都是他们小时候的剧了。那会儿娱乐活动不多,电视剧也少,一个剧火起来,就是一遍遍在电视台播,所有人都看,所有人都知道。   东苔放下手机,一脸严肃地看着他:“都是他爸写的剧。”   他把手机递过来,展言低下头,看见页面上赫然一张照片,旁边一行字,“江晟,国家一级编剧,小说作家,学者。中国电视剧编剧委员会成员,知名制片人。”下面是长长一列的奖项。   展言一根面条叼在嘴里,第一个反应是金小敏怎么会嫁给这么又老又丑的人?   东苔冷笑了一声,把手机收回来,继续“啪啪啪”打字。   “你没看见项影刘循声对他什么态度?到这圈子里还他妈装什么清高,该舔的时候不舔,回头你想舔都没机会!”   展言“哧溜”一声把面条吸进嘴里,突然问:“那他来上这种速成班干什么?”   “不知道。”东苔猜了猜,“体验生活?”   他说完翻了个身,虔诚把手机举高,显然是在等江大少爷回复。   “再说了,他不好看吗?”东苔突然换了个语气,“他的侧脸,跟他妈年轻的时候真是一模一样……”   展言笑了一声:“听着像骂人呢。”   “我觉得我真的爱上他了。”东苔不理他,继续用那种梦幻的语调说话,然后又猛然警觉,“他不会觉得我跟你同居就不干净了吧!”   展言头疼地合上空饭盒,把垃圾袋扎好。   “合租。”他用力地强调了一遍,“我们是合租!不是同居!”   东苔担忧地看着他:“可是只有一张床,他不会误会吧!”   展言哭笑不得,他怀疑东苔会邀请江少珩到这个地下室来。这里小房间每个月500,大房间每个月750,大房间有双人床所以他们俩分摊可以再省一点。饶是如此,东苔还花了两万块钱去拍了一套写真,就为了他的照片递到某个导演面前的时候能被人多看一眼。   东苔还在担心那个问题:“要不我跟他说,咱们俩撞号了,没可能的!”   展言感到一阵心累,不想说话。   东苔嘴一撇:“本来也是事实嘛——哦不行,那万一他看上你怎么办!”   “我先去洗澡了。”展言直接站了起来,没再搭理辗转反侧的舍友。   地下室还有邻居,卫生间和厨房都是公用的。展言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塑料盆,里面就一瓶超市里买的沐浴露和洗发露、护发素三合一的洗护用品,还有一个已经有点保持不住形状的浴球。走去卫生间的时候他听见隔壁邻居又在吵架,那是一对河北来的年轻夫妻。三合板的墙挡不住声音,平常连他们俩过夫妻生活都听得见。有一回晚上实在太闹腾了,听得东苔凑过来蹭展言,说大家都是好朋友,不然互相帮助一下吧。   展言以为自己会很尴尬。但他只是平静地拒绝了东苔,转身继续睡了,第二天两人一切如常,没有回避,也没见怪。东苔有的时候还拿这事儿出来开玩笑,说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弯的,没见过这么能忍的。展言心想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想跟另一个gay这样每天“同床共枕”,但他没有选择。   他还要在这个城市里活下去。   而且其实,东苔挺好的。是个讲义气的好朋友。   他洗完澡回来的时候那对夫妻还没吵完,东苔仍旧坐在床上,手机已经放到了一边。   “他们在吵要不要回老家。”东苔抬起眼跟他汇报。展言点了点头,他在卫生间里也听得见,虽然他已经尽力把水开到最大了。   “去洗澡吧。”他推了推东苔。东苔哀怨地又看了手机一眼,显然江少珩没有回他。于是他一步三叹,也抱着自己的塑料盆去洗澡了。   展言躺到床上,他们全是星光的群挂在最上面,他想了想,还是点了进去。   看得出来,东苔找话题找得很努力。年龄籍贯都报得清清楚楚,还顺带帮展言自我介绍了一下,给江少珩发了两段他在广场上唱歌的视频,江大少爷很赏脸地回了两个字:“歌手?”   东苔马上噼里啪啦地把展言的情况都交代了。   “本来是歌手啦但是你也知道哦现在做音乐多难,陈姐就让他转型做演员了嘛。我们就是想去试这个戏才来上这个课。”   展言眉头一皱,往上拉了两下,果然看见东苔发了一条组讯,评级S+的古装剧,连剧名都写的“待定”,出品方写了“霓裳文化”,要18-30岁区间体貌端正的男女演员若干,欢迎各大经纪人推荐艺人。   是一个项目还根本在起步阶段,最最模糊的那种组讯。前阵子他们的经纪人陈芳芝发给他们的。展言留了个心,去搜了一下“霓裳文化”,关联第一位是一个中年女人,名字叫江晏。   又姓江。   展言知道东苔在干什么了,他觉得江少珩多半也知道了,因为他接下来就没有再回复过。东苔尴尬而徒劳地继续找话题,把他们的经纪人也抬出来吹嘘了。   “陈芳芝你知道吗?就是之前带出了迟也的那个金牌经纪人!”   据展言所知陈芳芝只是“跟过”迟也,从年龄和从业时长来看都不可能是“带出”了迟也的人。   “我们跟迟也是一个公司的哦!”   只不过签进来以后从来没见过这位神仙,神仙本人早就移居英国,人气根本比不了以前了。只有立欣内部还在用这套祖上曾经阔过的话术给他们这些小艺人打气。   “实不相瞒他就是我的偶像!我以后会成为像他那样的演员的!”   展言在心里长长地哀叹。东苔跟他一样大,迟也23岁的时候已经亚洲影帝大满贯了,而他们还在这个地下室里。   聊天记录最后停止在了东苔一张层层滤镜叠加的自拍那里,他寡廉鲜耻地问江少珩,自己是不是长得跟迟也年轻的时候挺像。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江少珩始终没有回复。   展言看不下去了,替自己的朋友感到脸皮发烫。   道理他都懂,他也不是看不起东苔。只是他做不到。展言不怕吃苦,他可以继续在这个地下室住下去,也可以每天早上去打工下午去上课。但他就是做不到……   手机突然振了一下,展言一愣,看到群里出现了一张照片。   他第一个认出来的是金小敏,和电视上一模一样,她怀里坐着一个小女孩,八、九岁的样子,另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小男孩凑在她膝边。年轻一点的江晟立在他们身后,跟一个看起来有点眼熟的男人并肩而立,笑得非常开朗。那个男人搭着另一个年轻人的肩膀,年轻人对着镜头在笑,容貌丝毫不输金小敏。   是二十岁左右的迟也。   江少珩的附言及时送到:“不太像。”   展言愣了一会儿,突然爆发出一阵抑制不住的大笑。   这个江大少爷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就在展言认定东苔试图攀附江少珩根本就是在痴人说梦的时候,群里又出现了一条信息。   “出来玩吗?”   不等回复,紧接着又是一条。地址显示,工体某家夜店。   *   作者有话要说:   无处不在的小也 ( ̄︶ ̄)   开坑第一个周三不休息 第003章   一个小时以后,展言跟着“明明洗好了澡但还是在半个小时以内装扮完毕浓妆艳抹”的东苔一起走进了夜店。   在东苔的强烈要求下,展言勉强打扮了一下。虽然困窘,但好歹做艺人的,行头还是要有。东苔一路上都在焦虑,拉着展言问看不看得出他身上的大牌印花T恤是A,走进去才知道担心纯属多余,里面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根本看不清人。一直走到卡座里才勉强有了点光,江少珩被一堆人围着,只在他们进来的时候点头示意了一下。展言勉强看见他嘴唇动了动,根本没听见江少珩说什么。   东苔欢呼一声,眼睛都亮了,自如地凑到一个陌生人身边,三两句话间,酒杯已经举起来了。   坐在江少珩身边的女孩儿抬头看了看他,低头去跟江少珩说话。他们俩挨得很近——可能是因为音乐太响,不得不这么近,但两个人的亲密是毋庸置疑的。江少珩的手特别自然地搭在她肩上,几乎是把人搂在怀里的姿势。不知道江少珩说了什么,那女孩儿笑起来,又抬头看展言。   展言一下子觉得很不好意思,赶紧转开了视线。   女孩儿干脆站起来,走过来拉他,大声道:“我是江楚!欢迎你来我的party!”   展言没听见:“什么?”   女孩儿凑上来,贴着他的耳朵喊:“江楚,我!”然后她指了指江少珩,“他妹妹!”   展言一下子想起来那张合照里坐在金小敏怀里的小女孩儿。   他记得那女孩儿跟江少珩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尤其两人都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如果不是装束有性别上的不同,眉眼几乎无法分辨。但眼前的江楚他看不出来跟江少珩有几分像,光线太暗了,只有她脸颊上、眼皮上那些亮片在镭射光的映照下明明灭灭。   展言也提高声音:“双胞胎吗?”   江楚侧过脸,把耳朵凑上来,一股酒气混着香水的味道立刻往展言鼻子里钻,她大声喊:“什么?”   展言没跟陌生女孩儿挨这么近过,吓得僵在了那里。   江楚又喊:“你得大点儿声!去蹦吗?”   展言摇了摇头,江楚做了个怪脸,从桌上抓起一杯酒不由分说地送进了展言手里。卡座已经满了,她一根手指伸出来,只在空中随便勾了勾,沙发上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江楚大笑起来,把展言一推,展言只能从她的口型分辩出她说了个“坐”字,然后她就转身去舞池了。   从卡座里站起来的三个人都跟在她身后,展言突然认出了其中一个。半年前展言跟他上过同一个选秀节目,展言还教过他弹吉他。但是展言参加了几期就被淘汰了,他一路走到出道,现在是个男团爱豆。   展言抬起手想打招呼,但是人家就跟不认识他一样,目不斜视地跟他擦肩而过。   东苔也跳起来,手里还端着一杯酒,乐不颠儿地跟着他们去了。   展言靠着沙发边上坐下了。   这里重低音太响,响得他感觉自己的胸腔都在跟着共振。舞池中间做了两个高台,分别站了两个在大跳热舞的女郎,有个花臂男的爬上其中一个高台,把一瓶酒从女郎胸口倒了下去。她一点儿也没停,只是迁就着他的姿势,反而把胸更挺出来,那花臂男下流地伸舌头去她身上舔酒液,激得旁边一圈人跟疯了一样。   展言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甚至有些无聊地托住了下巴。   他其实非常不想来,但是东苔说,如果第一次就拒绝了江少珩,他以后都不会跟他们玩儿了。对此展言也有所耳闻,他们这一行谈事儿都喜欢去夜店,他对此一直不能理解,在这种问声好都要靠吼的地方,到底能“谈”成什么。不过这似乎成为了某种不能避免的社交,某种进入这个圈子的证明。东苔一直很羡慕那些能在一家排队六个月以上的夜店里随时随地订到卡座的人,更羡慕那些一条微信就把大半个圈子都叫来的人——简而言之,就是江少珩这样的人。   展言又看了他一眼,坐在江少珩身边的人都挺眼熟,多半是热搜榜常客。他们在玩骰子,江少珩笑得很开心,酒喝得也很快,完全没在意到展言在这儿一样。   展言突然意识到,江少珩可能就是随口把他们叫上,不是真的要跟他们“一起玩儿”。   他很困了,看看手机,已经十一点半。他在心里计算着,如果十二点能走,那么在明天去打工之前还能睡几个小时。   手机就是这个时候在他掌心振了起来,屏幕上显示出“邵思远”三个字,还是个视频电话,展言给他设置的联系人照片被放大在屏幕上,是两个男生贴着脸大笑的合影自拍。展言一直没换过。   他把电话摁掉,不用接起来他也知道邵思远肯定又喝醉了。他只有喝醉的时候才会给展言打电话。   邵思远很执着地打了过来,这回不再是视频。展言再次摁掉。但他已经站了起来,飞快地穿过群魔乱舞的人群,顺着卫生间的标识来到了稍微安静的走廊,手机就在这个时候振了第三遍,就和排练好一样。展言靠在男厕所外面的墙上,终于接通了电话。   没有人说“喂”。邵思远的呼吸声很重,从话筒里贴着他的耳朵:“每次都要打到第三个你才肯接。”   展言仰起头,靠在墙上。顶上挂的灯是深蓝色的,闪得他眼睛疼。他闭上了眼睛。   “找我干什么?”   邵思远:“我就是……想看看你。”   展言没说话。邵思远很漫长地叹出一口气,声音发颤,带着一点哭腔。   “小言,”他还是跟从前一样叫他,“你在北京过得好不好?”   蓝色的灯光闪啊闪,和地下室走廊里的白炽灯差不多的效果。隔壁夫妻的吵架声一直纠缠在他耳边。房租,饭钱,哪里的工地要人多。   展言平静地回答他:“挺好。”   邵思远真哭了,抽抽噎噎的:“我……我很想你……”   展言一言不发地听他哭诉。总是这样,这一年来他已经习惯了。一开始的时候他会跟着邵思远一起哭,他们回忆以前的好时候,在老家组乐队,在广场上唱歌,录视频,一点点看着粉丝越涨越多,梦想着他们也能成为网红,赚大钱……然后邵思远就会求他回家,他们重新再来好不好。展言答应了,他甚至收拾好了行李,买好了火车票,再给邵思远打电话的时候,他却支支吾吾,说那天他只是心情不好,喝多了。   到现在,他已经能够很淡漠地回应邵思远的思念:“相亲的又没看上你?这回是因为什么?”   邵思远噎了一下。   展言继续道:“嫌你没房子还是嫌你工作不稳定?”   还是知道你他妈就是个想骗婚的同性恋啊。   最后一句他没说出来,像根刺一样,狠狠扎在心里,带出不平的怨气。   邵思远声音颤抖着:“你现在说话怎么……”   展言举起一只手贴在自己额头上:“我说话一直就这样。”   沉默。然后邵思远阴阳怪气地道:“你现在是明星了,讲话都变了!”   展言缓缓地放下了手,脸上露出了一个略显快意的笑容:“你现在喜欢女人了,讲话怎么还不变啊?”   邵思远立刻口齿不清地骂起来,骂他无情,骂他自私,翻来覆去的,无非就是那些意难平。这一年来,只要邵思远过得不顺心,就会把事情归结到那时候展言独自到北京来跟经纪公司签了约。他长久以来都说服自己相信,当初立欣娱乐看中的是他们两个人的乐队,但是展言为了报复他提出了分手,阻断了他出道的机会。   然而事实是,从头到尾,立欣娱乐联系的就只有展言一个。如果不是因为邵思远用一句“回去过正常人的生活”打发了展言,他还没那个勇气背着吉他跑来北京。   展言一直留着这个窗口,允许邵思远时不时的骚扰。一开始的时候是真的还想他,后来已经变成了某种隐秘的索取。邵思远越是这样意难平,展言心里就能越好受一点。好像他的生活不再是逼仄的地下室和老师的羞辱,而是真的像邵思远以为的那样,声色犬马,众星捧月。   展言很有耐心地听邵思远说完,等他骂完了又开始说软话的时候才挂断了电话。他又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那一点点通过践踏前男友而获得的阴暗满足非常短暂,像一个泡泡,随着顶上的蓝色灯闪了两下,就消失了。他重新陷入那种无所适从里,不知道是干脆直接回家去睡觉,还是好歹回去跟东苔说一声。   走廊尽头的那扇门突然打开,喧闹的音乐和干冰化出的“烟雾”一下子蹿进狭窄的过道里。江少珩抬起头,有些意外地定住了。   “你怎么在这儿?”他看着展言,脸上因为喝了酒而泛出红晕。   展言扬了扬手机:“接了个电话。”   “哦。”江少珩如释重负似的,“我还以为你走了。”   展言没搭话,他确实要走了。只不过他没想到江少珩有留意到他在不在。   江少珩自如地走过来,从他身边绕过去,想推门进厕所。但是厕所的门锁住了,江少珩狠狠地推了两下,门纹丝不动。江少珩用一种问询的眼神看展言,展言耸了耸肩。   “那等会儿吧。”江少珩往走廊另一边一靠,后脑勺抵在墙上,他的下巴因此高高扬起,看展言的时候眼皮半合,像往下看,显得整个人懒懒散散。   “玩儿得开心吗?”他问展言。   展言客套地笑了一声,敷衍道:“嗯。”   江少珩伸直脖子,直视着展言,目光好像不怎么相信。   展言想了想,突然问:“是双胞胎吗?”   江少珩一愣,然后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点了点头:“不像?”   “像。”展言强调了一下,“简直一模一样。”   江少珩笑起来,不是那种低下头去的客套的笑,而是眼睛定定看着他,唇边慢慢漾开的笑。眼神是柔软的,笑意也是柔软的。   “江楚喜欢来这儿玩儿。”   展言没记住他妹妹的名字,乍听到“江楚”的名字还睁了一下眼睛,然后才恍然地“啊”了一声,反问:“你不喜欢?”   江少珩皱了皱鼻子:“不喜欢也不讨厌。”   展言点点头,没话好接。他自认不算害羞,但也实在不是东苔那种人。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展言开始在尴尬中问自己为什么要在这儿陪江少珩等。但是话已经聊起来了,他似乎有义务继续聊下去。   江少珩没觉得尴尬,见他不说话,便自若地又说了下去:“今天来的大部分是江楚的朋友。”   展言扬了扬眉毛,心想那你妹妹挺能交朋友的。   “那个许澜老师……”江少珩把手伸到脑后,比划了一个发髻,“就是长头发那个……”   展言点点头,表示知道他在说谁,那人跟着江楚一块儿去蹦迪了。   “很红的摄影师,”江少珩把手放下,抱在胸前,看着展言,“Bridge上半年四张封面都是他拍的。”   展言持续心不在焉地“嗯”,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江少珩的语速有点慢,不知道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平常就这样,而且他说话的时候喜欢紧紧地盯着展言的眼睛,神情特别认真,好像在确认展言有没有跟上他的话。   “我刚才问过他了,他说两万一套写真没必要。你要是愿意,可以找他拍。”   展言:“……”   什么意思?   江少珩好像以为他是不愿意,继续劝道:“东苔说得对,见组照是第一印象,你要是用个证件照,不管你长得多好看,导演都会觉得你态度不认真。我跟许老师已经说好了,你一会儿去问他要个微信,有空直接去拍就好了,不要钱。”   展言彻底呆住,半天没反应过来应该回答什么好。   江少珩听见了?这就是他今晚把他叫来的目的?为了帮他?   江少珩很诚恳地说:“许老师拍人像真的挺厉害的。”   展言赶紧道:“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哪敢质疑许澜拍照好不好啊!   江少珩看着他,等他继续往下说。展言却没了词。   卫生间的门就在这个时候打开了,一个男人走了出来,看见两个人在门口等还吓了一跳,然后他神色诡异地加快脚步回去了。江少珩很礼貌地朝展言点了点头:“你先?”   “不用。”展言本来就不是来上厕所的,“你去吧。”   江少珩便点了点头,推开了卫生间的门,里面应声传来一声尖叫。展言赶紧跟进去,从门口刚看见一团白花花的,都没看清楚是什么,江少珩已经当机立断地转过身,摁着展言的肩膀把他推了出来。两个人重新站回走廊里,江少珩惊魂未定地跟展言对视。   展言张口结舌:“那是……”   他本意是想问那是男的还是女的,光一个屁|股是真没看出来。门一响,那人出来了。是个男的,还挺清秀。江少珩让了一下,那男的若无其事地从他们俩面前过去了。   江少珩和展言一起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开,再次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同时爆发出了大笑。展言都不明白怎么就这么好笑,但他却停不下来。江少珩也笑得厉害,腰弯下来,手还搭在展言肩膀上。他都没有意识到他们什么时候挨得这么近,近得他能够看清江少珩眼睛里的自己。   展言停下来,不笑了。   “谢谢。”他听见自己对江少珩说。 第004章   展言站在收银台后面,打了今天第无数个哈欠,眼睛酸涩地眨了两下,两行眼泪就这么从眼角顺滑地滚了下来。   他困得要死,本来昨晚十二点前就想走,但是江少珩跟他说了那个话,他也不能这么没眼力见,只好跟着江少珩又回了卡座,顺利和许澜搭上了话,要到了微信,也喝了不少酒。中途东苔回来跟他们摇了会儿骰子,后来他走的时候没见到东苔。给他发微信,东苔让他自己回去。   展言凌晨两点到家,耳朵里还是夜店里电音的响儿,做的梦也光怪陆离,他先是梦见自己在那个卫生间,被邵思远摁在洗手台上干,一抬头,镜子里身后的人竟然变成了江少珩。他吓得跳起来,又发现其实自己根本不是其中的人,他更像个幽灵,悬浮在卫生间半空,洗手台边喘得火热的两个人其实是江少珩和东苔。   他第二次受到了惊吓,这回醒得很彻底,看见床边模模糊糊有个人影。   “回来了?”他咕哝着问那团人影。   东苔“嗯”了一声:“你接着睡。”   展言抓过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他得起来洗漱了。东苔看他醒透了,干脆打开灯,坐在床边卸妆。他身上还有未散的酒气,脖子上一块发紫的吻痕,很显眼,展言一愣,梦里的画面重新闪回,晃得他眼前一花。   “又跟谁啊?”展言指着那块吻痕问东苔。   东苔不以为意地摸了一把,报了个名字。展言那颗严重睡眠不足的大脑努力地转了转,想起来好像是昨天一块儿喝的某个人。   “你不是要钓江少珩吗?”展言爬起来,把身上那件从夜店穿回来就没换的衣服脱下来,团了团,丢在了床底下的塑料盆,准备回来了再洗。   东苔已经抹了一把脸,躺回床上,打了个哈欠说:“烈女,我们骚|货是不挑的。”   展言笑出声来,把衣服穿好,拿上牙杯准备去卫生间。东苔伸手关了灯:“晚安。”   “是早安啦。”   等他洗漱完回来的时候东苔已经睡着了。展言像猫一样把牙杯放好,一点儿动静都没发出来,锁好门就走了。   这是一个没什么客人光顾的上午,展言一边把眼角的眼泪抹掉,一边不无欣慰地想,至少今天下午不用迟到了。他把手机拿出来,掂量了半天,先给许澜发了条消息,问问他什么时候有空。许澜没有立刻回,展言百无聊赖地在手机上点点点,看看热搜,再搜搜自己的名字——还是之前的那几条,去年上节目的时候公司给买的,展言翻来覆去地看,连点过赞的路人ID他都记熟了。   他手指动了一下,鬼使神差一般,在搜索框里试着输入了“江少恒”三个字。   条目不多,也没啥内容,最多就是喊一句“好帅啊”。展言刚刚获得了某种心理平衡,心想大少爷也没什么人气嘛,就看到了一位网友的“友好指正”:“文盲,人家叫江少珩。”   展言:“……”   文盲二丫默默删掉了那个“恒”字。   名字输对了以后,展言迅速被无数信息弹得目不暇接。江少珩不仅有粉丝,而且粉丝还很有组织,贴心地为展言准备好了“颜即正义 | 安利向混剪”“穿越时空的传承 | 金小敏x江少珩母子向混剪”“请问是你掉落的小甜饼吗 | 江少珩宠粉福利集合”等等视频。展言飞速滑过,从粉丝们的安利中慢慢拼凑出了一些基本的信息——   江少珩,男,20岁。去年出道,主要作品就一部古装剧《寻梦记》。   信息流里还有很多的带图文案,大多是江少珩在《寻梦记》里的扮相,其实没什么特别的,长发飘飘的白衣公子,一看就是横店流水线造型。但有一张图把他和金小敏早年的白衣古装扮相拼到了一起,顿时带上了时光滤镜,江少珩身上的塑料质感荡然无存,举手投足间都是“情怀”二字。   展言成功地被这张图吸引过去,点开了粉丝的小作文,对江少珩有了一个更深入的了解——   因为家世优越,从小跟着金小敏在加拿大长大,粉丝最喜欢吹他的“贵公子气质”,目前看来走的也是这个人设和路线。比较特别的地方是他在访谈中永远直视提问人的眼睛,被形容“有一种孩童般的赤诚”。粉丝叫他“小王子”,媒体讽刺他是“太子爷”——都一个意思。   展言回忆了一下,盯眼睛这个确实是真的。江少珩跟他说话的时候也是,眼睛直勾勾地看。   他在收银台后面转了个身,更加入神地往下翻。他经纪人陈姐说得好,搜索一个艺人如果只有粉丝夸,那说明是糊咖。只有捧的踩的旗鼓相当,才说明这人真正算在圈里有了姓名。江少珩就很符合陈芳芝那个标准。   展言往下一翻,发现他嘲点还不少,主要集中在《寻梦记》中他的演技太烂,导致不少人讽刺他无非是“靠爹”,“强捧早晚遭天谴”;再有就是拿他跟妹妹江楚拉踩对比。明明是双胞胎,但网络上对于他们俩的评价可谓是天上地下。江楚不算是艺人,但绝对是时尚圈宠儿,跟各大时尚杂志的主编私人交情都不错,老上杂志。平时照片发得也多,商务物料也有,算是个红人。网友喜欢她,似乎是因为她叛逆而且有个性——虽然展言匆匆一瞥,并没有找到她具体做过什么事,但他得出了一个显然的结论,江少珩远没有江楚讨人喜欢。   当然,也有对他们兄妹俩都不感冒的人。展言草草一滑,看到一条刺目的评论:“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强|奸犯的儿女会是什么好东西?”   许澜的信息突然跳了出来:“好啊,下午行不行?”   展言吓了一跳,顿时有种被抓包的感觉,手忙脚乱地退了出去,回复完许澜,再搜索一遍,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刚才是怎么曲径通幽地点到那条评论去的了。   但是强|奸犯……说的总不可能是金小敏。   展言试探着搜了搜“江晟”的名字,条目少得可怜,而且多是比较正规的行业峰会资讯。展言没找出什么东西,意兴阑珊地打了个哈欠,思绪又重新回到了拍见组照这件事儿上。   今天就去拍也好,陈姐催得急,展言不能再拖了。   他跟许澜定好时间,又发消息给东苔,让他下午帮自己去请个假。东苔应该是还没醒,一直到展言人都已经到了许澜工作室,东苔才懒洋洋地回了条语音过来:“行啊——可你干嘛去?”   展言下意识地打了一句“拍见组照”,然后又犹豫了一番,含糊道:“有事。”   他不想显得不领东苔的情。但东苔钱也已经花了,他这个时候告诉东苔其实不用花这么多钱,好像也不太合适。展言是个“以和为贵”的人,不会有意给朋友找不痛快。   他敷衍完东苔,推门进了许澜的工作室。   工作室很大,中间一块地方挑高,像酒店的中庭。铺着白布,架着器材,整个工作室装修得很工业风。没人在,展言拘谨地探了探脑袋:“许老师?”   楼上传来一点动静,展言抬起头,看见一个女孩儿纤瘦的身影突然扑到铁艺栏杆上。她没穿裤子,上身就罩了一件宽大的衬衫,那个栏杆也挡不住什么,展言从下往上看显得特别不礼貌,他赶紧转过身,都没看清楚脸,连声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是来找许澜老师的!”   那女孩儿扬起声音喊:“许老师!”   她的声音特别好听,又亮,又柔嫩,让人一听就想到“少女”两个字。展言没忍住心里一动,想,音色真好。他没忍住悄悄地转过身,想看看她的脸。   女孩儿还在原地,撑着栏杆看他:“诶?你不是那个……昨天那个……我哥……?”   许澜终于出现了——好在他是衣着整齐的,这让展言多少松了口气。许澜快步从楼梯上下来,笑容满面地跟展言握手:“展老师好……不好意思,我就住工作室楼上,乱了点儿,今天助理也没来……”   展言赶紧摇头:“没关系没关系。”   江楚也笑着从楼上跑下来——还是没穿裤子。展言不自在地挪过脸,余光中看见江楚亲热地趴在许澜肩上,略带抱怨地小声问他:“你不说今天休息吗?”   许澜回过头跟她咬耳朵:“这不你哥拜托的……”   展言尴尬地攥紧了背包带子。   江楚跟他撒娇:“那今天我给你当助理!”   “行啊。”许澜在她光着的大腿上拍了一下,江楚马上蹦跳着跑开,扬声道:“喝咖啡吗?”   许澜朝着展言笑了笑:“咖啡?”   展言:“都行。”   江楚又娇滴滴地叫起来:“许老师,我不会用你的咖啡机呀!”   展言赶紧喊:“我喝水就行!”   许澜已经伸手捏住了展言的下巴,眉头皱了起来:“展老师,别动。”   展言让他吓了一跳,感觉他那眼神颇有点儿像集市上看牲口。他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紧张的笑容,每当他试图缓解尴尬的时候都会露出这种笑。但许澜严肃地说了一句:“别笑。”   展言立刻屏气凝神,许澜捏着他的下巴转了转,随口道:“脸上硬伤挺大啊,也没化个妆来?”   “我……”展言感觉更不好意思了。   他始终没有自己化妆的习惯,一般都是有通告的时候让节目组给他画。虽然东苔跟他说了好几次,以他们现在的咖位,根本摊不上好的化妆师,谁管你啊!还不如自力更生,还能落一句好,说你懂事儿,不给人添麻烦呢。   但是学化妆也得投入时间和金钱。之前他还有点这个念头,但他已经有四个月没有任何通告,任何收入。连原本带他的经纪人都离职了。说是把他交给陈芳芝带,但陈芳芝也就给他打过一个电话,而且直接在电话里通知他别唱歌了准备去拍戏,简单粗暴,不容商榷。他活得茫然而且疲惫,根本无暇顾及。   许澜又凑近了点,眯着眼睛看了看展言脸上:“这是……”   展言不好意思地摸了摸:“晒的吧?”   许澜都听笑了:“你不防晒啊?”   展言不说话。   江楚端了杯水走了过来——谢天谢地,她穿上了裤子。虽然那裤子短得还是跟没穿一样,但是展言一下子感到自在多了。她另一只手拿着手机,一边跟许澜说话:“我还是点外卖吧……”   许澜“嗯”了一声,手里拿起了相机:“展老师我先给你拍两张试试,看看哪个角度比较适合你。”   “呃……”展言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闪光灯已经直接刺进了他的眼睛里。展言本能地闭上眼,原本就酸涩疲劳的眼球受不了这个刺激,泪意一下子涌了上来。   许澜道:“别闭眼啊展老师!”   展言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很微妙的不耐烦。他顾不得泪意,重新睁开眼,用力地瞪着镜头。   许澜又道:“表情放松……”   江楚本来在玩手机,闻声不由抬头多看了两眼。展言在镜头下僵硬,生涩,既不懂得怎么管理自己的表情,也不懂得控制自己的眼神。这些都是艺人的基本素养,这年头连网红都会了。她听得出许澜声音里逐渐堆积的不耐烦——许老师拍的都是一线超模大腕儿,哪有耐心跟这种外行浪费时间?何况今天本来还是他休息。   本来是看在江少珩面子上的,但江少珩好像有点儿太没谱了。   江楚挑了挑眉头,找到江少珩的微信头像,噼里啪啦地打了一行字过去:“你完了。你得罪许老师了。”   江少珩感觉到手机在口袋里振了一下,但他没管。他们还在上课,今天继续独白,昨天还有两个学生没表演完。不过他是才插|进这个班,他没准备,刘循声也不说什么。不止不说什么,还站在他身边一块儿看,不时问问他对学生的独白有什么想法。   江少珩没想法。他无聊得很,扫视了一圈,发现展言没来。   手机在他裤兜里又振了一下,刘循声又侧过头来想跟他说话。江少珩立刻掏出手机,明目张胆地看信息,懒得理睬刘循声。   江楚的头像从屏幕上跳出来,前言不搭后语地发了两句话。   第一句说他得罪了许老师。   第二句是:“怎么办?你的展言同学好像哭了。” 第005章   展言站在卫生间里,猛地用冷水扑了一下自己的脸。   他发誓,他绝对不是真的哭了。他只是因为睡眠不足,眼睛太疲劳,他又强迫着自己盯闪光灯。可是当他试图解释的时候,他意识到了自己睡眠不足的原因——因为他要早上五点多爬起来去打工。其实他不用说这个理由,没有人会追究,至少许澜看起来毫无兴趣知道。但是一种深刻的羞耻紧紧地攫住他的心脏。展言跳了起来,含糊不清地说了句话,在许澜和江楚莫名其妙的眼神里飞快地冲进了卫生间。   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还带着水珠的脸。   平心而论,他长得是很好看的。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妈妈就跟他反复确认这一点。学校里各种活动,老师也喜欢叫他去参加,甚至包括高中里英语演讲比赛。即便他的英语成绩烂到不忍直视,老师也会把写好的稿子塞给他背,让他去“为学校争光”。对于展言来说,在明白“这个世界并不公平”之前,就明白了“可是美丽的人总是能有更多机会”。他以前从来不相信那些演员会觉得自己不好看——这怎么可能呢?他们瞎了吗?   可是他现在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脑海里闪现的是刚才许澜相机里几张预览图。   空洞的眼神,畸变的脸部轮廓,在高清镜头下无所遁形的粗糙皮肤。鼻孔有点儿太大了,眉毛怎么走势这么奇怪,他才23岁,怎么两颊已经往下垂了……   展言甚至没有认出自己,他在那一瞬间心里想起的是刘循声的声音:“……还做明星梦呢?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张大脸。”   确实是,平庸至极的一张脸吧。   展言闭上眼睛,努力地深呼吸。“不是。”他坚定地对自己说,镜头本来就是很苛刻的,他只是没准备好。他不应该前一天晚上熬夜,应该敷个面膜,再化个妆过来。他只是失策了,并不是他……   “丑”那个字堵在他心口。他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展言承认此刻的自己肤浅到无药可救。可是如果他连外貌都没有了,他到底还凭什么继续留在北京?   凭他的音乐梦想吗?   “展老师?”江楚的声音在外面响了起来,展言猛地回过神,立刻把水龙头的声音开得更大,假装没有听到。   江楚拖长了声音:“展老师——”   展言再次抹了一把脸,打开了卫生间的门。   江楚斜靠在门口,手里拿着刚送来的咖啡,朝他晃了晃。展言接了过来,嗫嚅道:“谢谢。”   “别喝。”江楚双手抱胸,歪着头看他,下巴朝他点了点,“冰的,你先敷敷眼睛。”   展言低下头,最后一次无力地强调:“我没哭……”   “知道。你就是没睡够。”江楚笑了笑,“干皮还是油皮?”   展言刚把冰咖啡凑到一只眼睛上,懵然问她:“嗯?”   “我给你化妆。”江楚理所当然地挑挑眉毛,“我今天是许老师的助理嘛!你总不会连自己干皮油皮,什么色号都不知道吧?”   这个展言还是知道的:“混干,冷一白。”   江楚撇着嘴,打量着他的脸:“你确定?”   展言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可能夏天晒黑了。”   江楚的视线落到他手臂内侧,露出被说服的表情:“应该是。你怎么不知道防晒呀!”   虽然是跟许澜一模一样的话,但是江楚说出来给人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许澜带着居高临下的口气,而江楚却像一个朋友——准确地说,展言有些惭愧地心想,像“姐妹”。   “我很快就能白回来的。”展言的声音很小,但是带着一种微弱的骄傲。   江楚的嘴一下子咧得大大的,简直活脱脱又一个江少珩站在展言面前。   “你还挺可爱的!”江楚宣称,大大方方地伸手去揽他的肩膀,然后又小声道,“你别怕许老师,他就是势利眼!你放心吧,江少珩已经跟我说了,今天我罩你!”   她不由分说地推着展言的肩膀,把他带到幕布旁边的化妆台。镜子嵌在墙上,边上一圈LED大灯泡,映得展言眼睛里也是一圈光。旁边有化妆箱,也不知道是谁搁这儿的。展言被江楚摁着坐下,看着她在化妆箱里翻找,半天才小声道:“许老师不是你男朋友吗……”   这怎么张口就说自己男朋友是势利眼?就算她友善也不至于友善到这份上吧?   江楚找出一瓶喷雾,抬头看着他,一脸被他逗乐的神情:“谁跟你说他是我男朋友啊?江少珩?”   “没没没……”展言脸又红了,“就是……”   “哦——”江楚站起来,示意他闭眼。清凉的喷雾和她略带嘲讽的轻快声音一起拍到展言脸上,“跟他睡一觉他就是我男朋友啦?展老师你哪个朝代来的啊?”   展言抿紧了嘴,干脆不说话了。   “我跟你说啊。”江楚蘸着粉底刷给他上妆,一边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眼皮,“你右眼提上睑肌有点儿无力,所以显得死鱼眼。你平常没事儿就这样……”江楚一根手指伸到自己脸侧,让展言跟着她学,“左看,右看……不对,脸别动。”她伸手控了一下展言的脸,“就动眼睛。对!”   江楚又笑了,展言仔细看了看,发现她的眼睛确实是灵动。江少珩的眼睛也是,他们看着眼前的人的时候,会给人一种非常深情的错觉。他之前还以为这是什么天赋,没想到都是可以学的!   江楚:“你的眼睛其实挺好看的,练一练眼神就好。看镜头的时候用眼眶发力,别光瞪眼睛。”   展言:“什么叫用眼眶发力?”   江楚的手突然摁住他的额头和眉毛,使劲往上提:“睁眼。”   展言一下子睁开眼睛,江楚又道:“眯眼。”   展言又把眼睛眯上。   “就这么练,每天三十组起。回去再找个乒乓球,往墙上抛接总会吧?你就盯着它的轨迹,别放松。时间长了眼睛就有神儿了。”   展言赶紧点头,一一记下,认真道:“谢谢你!”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倾诉欲:“我以前都不知道还有这些技巧。”   “这有什么呀。”江楚身上微甜的气息拂到他脸上,“要不你拜我为师?我这可是家传绝学,明星课堂,包教包会!”   展言笑了笑,但是没搭腔。   要是换作东苔,这个时候肯定顺杆爬上去了,可是他多少有点儿不好意思。江楚那句“江少珩跟我说了”,他虽然没作出什么反应,但是听进了心里。展言很清楚,他们都是看在江少珩的面子上。他暂时还没想明白江少珩为什么对他这么好,但是有一件事他非常确定,这个好对于江少珩来说也只是举手之劳,他随时可以收回去,展言最好还是别太当真,尤其是别自作多情,真的去跟人家妹妹攀什么交情。   “好啦!”江楚轻快地叫了一声,“哎呀你们男生的妆我也不太会画,怕多了给你弄得太娘了……你看看是不是太简单了?”   许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了他们旁边,道:“没有啊。展老师本身气质就是干净,这样正好。”   展言睁开眼,看见许澜在镜中朝他点了点头:“身上这件白T恤也正好,不用换了,profile的照片越简单越好。”   江楚把化妆刷收起来:“许老师,灯光架好啦?”   许澜嗤笑一声,调侃她:“是呢。也不知道是谁说今天要当我助理,结果还得我自己架灯光。”   展言有些错愕。许澜的态度有一些说不出的微妙,虽然他之前的不耐烦也比较隐晦,但是他当时看起来并没有要掩饰的意思。很显然,是江楚对展言的态度让许澜又相应调整了他的态度。展言站起来去拍照的时候江楚朝他眨了眨眼,手握成拳在肩膀上敲了敲。   “我罩你!”她用口型无声地说,然后又扬声道,“许老师,那我出去买菜啦?”   许澜已经指挥着展言坐在灯下,露在相机外面的眼睛闭得紧紧的,一边问:“叫个跑腿吧?你一个人去买菜拿得了吗?——展老师,脸再朝着我一点儿,不要笑。”   “没事儿,江少珩说他过来了!”江楚已经走到了门口,展言闻言立刻抬起头往门口看,让许澜捕捉了个正着:“诶对!这个表情好,保持,展老师别动——”   大门被打开,然后又关上,江楚的声音消失了。   展言拍完照的时候才知道许澜今晚准备在家里煮火锅吃,应该是江楚的主意,反正还叫了很多人,当然也包括江少珩。展言很识相地表示那他就先走了,结果许澜十分自然地留他:“一起吃呗?我现在就帮你调一下,你直接能拿成片。”   就这么着,展言也留了下来。   江少珩是跟着江楚一起回来的,手里大包小包地提着各色火锅食材,还没进门,展言就听见了他的声音:“……这么热的天吃什么火锅啊?”   江楚回敬他:“这么多人不吃火锅吃什么?”   江少珩:“我又没让你叫这么多人,我只是让你留他……”   然后他们从门口进来,展言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四目相对,江少珩的话音生生截断。   “嗨。”他朝展言笑了笑。   展言也笑:“嗨。”然后赶紧上前帮他拿东西,“我帮你!”   江少珩任由他从手里提过那些食材,视线毫不掩饰地在他脸上逡巡。   展言让他看得不好意思:“怎么了?”   江少珩一脸认真地看着他:“我听说有人今天哭了。”   展言立刻转头去看江楚,江楚顺势一把拽住他:“来来来,徒儿你来帮帮为师……”   “啊?”展言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答应拜她为师,莫名其妙地被她拽上了楼。楼上是许澜的住处,厨房和客厅都在那里。江少珩目送着他们俩跑上楼梯,这才转过头跟许澜打招呼。   “江少。”许澜冲他点了点头,眼睛仍旧盯着电脑,根本没抬。江少珩绕过去看,看见屏幕上是一张展言被放得很大的照片。   照片已经被许澜处理成了黑白的效果,光影非常简单,脸部打的侧光,把他脸上的线条全都凸显了出来。照片里的展言正在对着镜头微笑。江少珩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他很少看见许澜拍微笑的人像。用许澜的话说,那太low了,像拍广告,没有艺术感。   许澜飞快地点了两下,下一张照片出现了。展言卧在墨绿色的单人沙发上。江少珩一低头,发现正是自己坐的这个。展言没好好坐,脚挂在沙发的扶手上,头极力地往后仰,仍在微笑,应该是一张抓拍。他看起来轻松愉快——同时也非常像那种日历上的居家广告。   江少珩看了许澜一眼,感觉许澜肯定已经在内心嫌弃了。他跟许澜其实也没那么熟,还是都看在江楚的面子上。   “许老师,”他斟酌着开了个腔,“今天真是麻烦你了。”   “哪儿的话呀!”许澜顺坡下,也跟他客气,“你们家大小姐都发了话,我哪儿还敢不从?不过,江少——”他转过脸,看定江少珩,“你这是上哪儿捡来的小孩儿?怎么什么都不懂?干嘛的呀?你姑姑公司练习生?”   他问了一连串,等于自己把问题回答了。江少珩将错就错,干脆什么都没说。就看着许澜手速极快地调整了一下照片的色调,在展言脸上点啊点啊点,然后就好了,快速到了下一张。   江少珩:“其实他也不是那么着急,许老师可以p慢点儿。”   许澜停下摁鼠标的手,回过头给了他一个“你自己体会”的眼神。   “重点培养对象?”许澜笑了一声,“你怎么对他这么上心?”   江少珩:“送佛送到西嘛。”   “这不送着呢吗。”许澜安抚他,“你放心吧,我不会砸自己招牌的!”   “信得过才找许老师。”江少珩把手搭在许澜肩膀上,力道恰到好处地捏了一下,又看电脑屏幕,“他还挺喜欢笑。”   “傻乐呗。”许澜不以为然,“把我当拍婚纱照的影楼摄影师了。”   江少珩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再次往下拍了拍。   画面最终停在展言一张没笑的照片上。他坐在地上,好像突然听见了什么声音,抬起头往镜头外的地方看。江少珩往前凑了凑,凝神看着那张被放大的脸。   许澜看着江少珩的表情,突然道:“现在只有两个解释,要么就是你看上他了。要么就是你姑姑看上他了。江少,你挑一个吧?”   江少珩又笑,原来江晏在别人心里是这个形象。   “那许老师,您见过的大咖多,您给掌掌眼。”江少珩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像个能红的样子吗?”   许澜也皱紧眉头,盯着画面上的人看了一会儿,然后嗤笑着摇了摇头。   江少珩用手肘推他:“什么意思?人长得不行?”   “长得是行。”许澜耸了耸肩,“但红不红的,从来也不看长得行不行啊。”   “那看什么?”   许澜翻了个白眼,觉得大少爷这话问得简直天真。他飞快地把最后这张调好,一起点了导出,然后站起来抻了抻腰,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江少珩的肩膀。   “看命。”   *   作者有话要说:   大根我掐指一算,少年,你有大红的命啊。 第006章   展言端着调好的蘸酱出去,正好听见那个留着“狼尾头”的男生讲到精彩处。   “……大爷跑进来,邦邦邦地敲门,一个劲儿喊,‘都给我出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里面干嘛呢!’——诶,谢谢哥儿们!”那个“狼尾头”从展言手里接过蘸料,还抽空谢了一嘴。展言把剩下的发给大家,重新坐回了江少珩身边。他们都盘着腿,在许澜的客厅里席地而坐,茶几上烧着一锅红汤辣油,旁边摆满了装在超市盒子里的肉和菜。就那个“狼尾头”站着,叉着腰,不知道在模仿谁。   江楚抬头催他:“你接着说接着说!”   “哦,就看厕所那大爷,嘿,嗓门大得,我在旁边隔间得吓得屎都夹断了——”   众人立刻整齐地“噫”了起来:“这正吃着呢!”   “狼尾头”也没忌讳,笑着继续往下说:“可那俩人就是不出来!你们说孤男寡男的,一块儿钻gay bar男厕所,还有能有什么好事儿啊!大爷就喊,‘没看见牌子上写了啊!不允许俩人同时上厕所!’——哎哟瞅瞅这些臭同性恋给咱大爷逼得嘿!”   桌边所有人都狂笑起来,捶桌的捶桌,拍腿的拍腿。展言错过了前半段,但一点不影响这会儿跟着笑。有人拿菜叶子丢“狼尾头”,一边笑一边骂他:“就你不是臭同性恋!你不是臭同性恋你去你妈的gay bar!”   “诶,骂得好。我是!”那“狼尾头”笑嘻嘻的,作势闻了闻自己身上,鼻子一皱,“我不止臭,我还骚呢!”   这下连江少珩也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展言转头看了他一眼。江少珩跟他对视了一眼,眉毛轻轻一挑,用口型问他:“干嘛?”   展言心道,原来你江大少爷也挺低俗啊!   江少珩好像知道他想什么,唇边笑意漾得更开,活脱脱一个讲荤段子的高中生才会露出的鸡贼笑容。好像在回应展言,“我就低俗,怎么滴!”   展言憋着笑,回过脸去继续听“狼尾头”说单口相声。   “这动静大得,我赶紧提提裤子,去看看啥亡命鸳鸯啊,这都能续着办事儿啊?结果你们猜怎么着——”那“狼尾头”卖了个关子,眼睛骨碌碌一转,然后腰肢一扭,摆出一个颇具东苔风韵的娇媚身姿,“俩小姐妹走出来,叉着腰就跟大爷骂上了,‘敲敲敲!催命呢!我们俩换衣服呢!还能干嘛!你说我俩还能干嘛!’”他嗓子掐尖了娘娘腔说话,学得惟妙惟肖,一桌人笑得七倒八歪,尤其是江楚,感觉她一口气喘也喘不上来,笑得直往许澜怀里倒,许澜顺势揽着她,毫不避讳地当着大家的面吻了下去。   众人“嗷嗷”地跟着起哄。江少珩也不知道是无奈还是尴尬,做了个苦相,抬头纹都挤出来了,但没说什么,举杯喝酒。   展言轻声问他:“你不管?”   江少珩在他耳边叹气:“我就比她大了七分钟。”   展言笑得肩膀直抽抽。他发现了,江楚只有在不熟的人面前指代江少珩的时候才会说“我哥”,对着江少珩的时候从来都是连名带姓。   江楚娇滴滴地“哎呀”了一声,一半害羞,一半还带点儿炫耀地把许澜推开,但还是腻腻歪歪地用手肘撑在他膝盖,半个身子赖在许澜怀里,又问“狼尾头”:“哪家gay bar啊?我也想去玩儿!”   江少珩象征性地张了张嘴,似乎想端出自己年长七分钟的威严。   “狼尾头”掏出手机:“来我发你。”   江少珩又把嘴闭上了。   展言感觉自己腹肌都快笑出来了。江少珩察觉到他不同寻常的愉快,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眼。展言微微收敛了一下嘴角,但怎么都收敛不住,又低下头偷笑。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开心,好像看到了江少珩的另外一面。到昨天为止,他对江大少爷的印象还局限于,有礼貌,人挺好,还蛮单纯,但毕竟身份差异摆在那儿,也不是那么好亲近的。今天他又有了一些新发现,这一屋的热闹里面,江少珩属于话不多的人,却不再那么有距离感。甚至让他在心里荡起一个小气球,胆大包天地猜想,江少珩帮他,可能也不只是“举手之劳”。   江楚看着手机里发过来的链接,一边念了出来:“Destiny——诶,江少珩,你去过没有?”   江少珩似是想制止,但还没来得及,旁边两个人已经对视了一眼,发现了新大陆一样,高声“哦——”了起来。“狼尾头”毫不客气地一步跨过沙发,把展言挤到一边,蹭到江少珩身边:“江少原来是同道中人啊!怎么不早说哎呀!可怜我眼巴巴看着……只要你一句话,我可以为你做1的真的!”   江少珩又无奈又好笑地把他推开,耳朵红了一片,恶狠狠地瞪了江楚一眼。   江楚一脸天真无辜:“干嘛瞪我呀!大家不都知道吗!”   展言默默挪了挪位置,心想,我不知道。   但我现在知道了。   周围的人还在闹江少珩,话题起来了,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聊。总共来了十一二个人,不说全是弯的,也得有一半,闹哄哄地聊着北京哪个gay bar的场子玩儿得最开。   展言清了清嗓子,突然道:“其实我们在昨天那家店也碰上了。”   他今晚还没怎么说过话,除了一开始说了自己的名字以外,基本就一路沉默。眼下突然开了个口,所有人都转过来,有点儿意外地看着他。   江少珩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哦”了一声,还没说话,先笑了。   “狼尾头”放开江少珩,一脸八卦地凑上来:“什么什么什么?碰上什么了?”   展言:“就厕所里俩男的……”他顿了顿,有点儿不太适应他们都盯着自己。他没有“狼尾头”那种站起来就讲单口相声的能力,说得有点儿前言不搭后语,“一个男的先出来了,我们进去的时候另一个裤子都没穿上……”   许澜抓了一个重点:“你们?”   展言立刻听出不对:“不是不是!我是说江少珩进去的时候,我是后来……”   江少珩突然抓起一把生菜叶子塞进了他嘴里:“来!展老师吃菜!”   但是已经晚了,大家又“嗷嗷”地起哄起来。许澜和江楚立刻交换了一个“怪不得”的眼神。展言嘴里叼着生菜,转头去看江少珩。江少珩一脸已经放弃的表情,无奈地含笑点头,接受他们的起哄。   展言嚼了一口生菜,心想,应该……不算说错话吧。江少珩也转过头来看他,展言露出了一个心虚的笑容。   他只是想加入话题而已。   江少珩笑了,轻轻摇了摇头。他什么都没说,但展言觉得他好像明白了江少珩的意思。   他在说,“没事”。   他们吃完火锅以后还不打算散,开始打游戏。展言又累又困,开始琢磨着怎么跟许澜道谢告辞。还没开口,江少珩就先起来说要走了,问展言要不要一起。   江楚本来懒洋洋地趴在许澜膝盖上观战他们打游戏,闻言抬起头,酸不溜秋地说:“不知道的还以为展老师才跟你一家人呢!”   江少珩毫不客气地回敬她:“那你现在跟我回家。”   “我不。”江楚在许澜怀里蜷得更深,“你帮我跟妈说一声嘛。”   江少珩直叹气:“又要我撒什么谎?”   江楚眼睛眨巴眨巴:“哥哥——”   江少珩二话不说就转身了,展言哭笑不得,单独跟许澜道了声谢,才追上去。江楚的声音还遥遥跟在后面:“不送了啊——”   惹得江少珩出了门还来气:“也不知道就跟人家玩儿几天,跟女主人似的。”   展言:“我看就是大七岁也管不了。”   江少珩没想到展言会跟自己开玩笑,让他噎了一下,然后哭笑不得地摇摇头,问他:“你怎么回去?打车?”   展言点点头,地铁已经停运了,他也没别的办法能回去。两人沉默着,一起走下了楼。展言跟在了江少珩身后,其实有心说两句话,至少郑重地谢谢他。但是轻松的气氛仿佛被他们一起落在了火锅里,展言一颗心翻过来,又翻过去,半晌,竟然不知道怎么开口好。   江少珩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回过头问他:“今天许澜说什么了?”   展言让他问得一愣:“啊?”然后就是下意识地否认,“没,没说什么。”   江少珩:“那你不高兴?”   展言继续否认:“我没有不高兴。”   江少珩毫不犹豫地卖妹妹:“江楚说你躲在卫生间哭。”   展言深吸一口气,无奈得只能笑出声:“我真不是哭……”   江少珩将信将疑地转过身,继续顺着楼梯往下走。许澜工作室这边是个什么文化创意园,建筑都比较有风格,楼梯做成室外的防火梯,他们俩一前一后地顺着楼梯绕。   展言正琢磨着要不要继续解释一句,江少珩又道:“你知道我跟江楚为什么那么小就去加拿大?”   还能为什么,家里有钱呗。   展言顺着芋.堰他:“为什么?”   江少珩:“因为我小学的时候自残。”   展言脚下一顿:“啊?”   江少珩也停下来,把手腕伸给他看。他手上叠戴了几个潮牌的编绳手链,拨开了才看见腕上几条交错着的浅浅的疤。   “小时候长得不太像我妈,还胖。有段时间天天有记者在学校门口拍我,说我丑。班里同学欺负我,把那些小报剪下来贴我作业本里给我看,说我不是亲生的,是我妈为了保住在江家的地位抱回来的野孩子。”   江少珩平淡地说完,把手收回来,插|进裤兜,还有点儿酷酷地耸了耸了肩:“他们现在又说我肯定是整过了。”   展言下意识道:“那不可能。”   江少珩长开了以后的神态眉眼跟金小敏简直一模一样,江楚也和他像。总不能说这一家子一块儿批发去整的吧?   江少珩回过头来又看他一眼,笑了。   “许澜眼里,名气大的就好看,名气不大的都丑。你别理他。”他顿了顿,又道,“我觉得你长得很帅。”   他们下到最后一层,展言险些脚下一空,心里过电一样,酥酥麻麻,半天没回过神。   他这是……为了安慰自己?   江少珩说得很平静,说完就跟没事儿人一样,拿出手机叫车。   展言犹豫了一会儿,本来想说“谢谢你”,话到嘴边,就不受控制地变成了一个问句:“你为什么帮我?”   “算不上帮吧。”江少珩坦然地看了他一眼,“就是觉得我害你被骂了,正好晚上又碰见了许澜……”他看了看展言的神色,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放松地笑了笑,“你别觉得有负担啊,我也就是凑巧,要是昨晚没碰见他我也想不起来特地去问他。”   展言木木地“哦”了一声,不知道自己应该觉得失望还是松口气。   “今天就是听江楚说你不高兴了,”江少珩又恢复了他惯常那种看着人眼睛慢条斯理说话的方式,“我觉得本来是想帮你,结果弄得大家都不高兴,不太合适吧,所以就想着跟许澜一块儿吃顿饭。唉……我也没想到江楚那么能造,又喊一堆人……”他顿了顿,“不过我看你今天玩得挺开心的。”   展言点点头:“嗯。挺开心的。”   江少珩:“那就好。”   展言:“你私底下话还挺多。”   江少珩:“嗯?”   展言不死心一般,想证明什么:“你在大家面前好像没有那么喜欢解释自己。”   “哦!”江少珩笑得坦然,“我解释得多是因为你想得多嘛。”   行吧。展言心里微叹。听明白了。江大少爷确实是就是举手之劳,这是多做好人好事,争创文明北京来了。   别想太多。   “我还是要谢谢你。”展言诚恳道,“你这次真的帮了我很大忙。”   江少珩不以为意:“客气什么。”   “要的。”展言执拗道,“下次我请你吃饭吧!”   江少珩点点头,随意道:“行啊。”   到这里又无话了。展言拿起手机给自己也叫了辆车,看看时间还得十分钟。他想了想,没话找话一般,又道:“江少?”   江少珩转过脸,有些意外似的:“你怎么也跟着喊江少了?”   展言脸上一红,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有点儿装熟:“我……”   江少珩:“他们那都是因为不认识最后一个字,省着叫。”   展言:“……”   真的假的?   江少珩手插着裤兜,又开始笑。展言听出来了,他在开玩笑。   “真的。”江少珩怕他不信似的,“很多人不是叫我江少形,就是叫我江少衍。”   说话间,江少珩叫的车已经到了,他打开了车门,却没着急坐上去,只是撑着车门看展言:“为了证明你认字儿,你得叫全。”   展言叫他:“江少珩。”   “诶。”江少珩坐上车,从敞开的车窗里对他笑,“明天见,展言。”   展言被他最后那个笑容狠狠晃了一眼,直到坐到出租上才从后视镜里看见了自己脸上的傻笑,赶紧收敛了一下,又觉得脸上发热,把车窗摇下来,吹了一路的风。   到家的时候房间里暗着,展言叫了一声“东苔”,没人回应。把灯打开才看到人躺着,但也没睡着,眼睛睁着,直勾勾看着他。展言让他看得吓了一跳:“你干嘛呢?”   东苔从床上坐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出去吃火锅了?”   展言闻了闻自己身上,点点头:“昂……我马上去洗澡。”   东苔露出一个微弱的笑意,像是在表演:“跟谁一块儿吃的啊?”   “没谁。”展言俯身去拿塑料盆,含糊地敷衍他,“你不认识。”   东苔的声音一下子拔得尖锐,颤着声儿冷笑了一声:“是啊,我不认识!我哪儿配认识什么人啊!”   展言一怔,茫然地看着他,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不是那个意思……”   但是晚了,东苔把手机递到他面前,屏幕亮起来,是江楚的社交账号。几张照片,火锅,许澜,“狼尾头”……还有清清楚楚的,和江少珩坐在一起的展言。   展言:“东苔,我……”   但是东苔没有听。他只当展言不在,漠然地伸手关上了灯,然后翻了个身,去睡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用北京话叫江少珩很可能就变成“叫横儿~” 第007章   江少珩走进家门,在门口换鞋的时候就感到气氛不对了。家里灯开得亮亮堂堂,从门廊直接能看见他爸跟尊佛似的端坐在沙发上,双臂抱胸,两眼微阖,打坐入定了一样。那角度没看见他妈,但是金小敏的声音立刻传出来:“少珩?回来啦?”   “啊,回了。”江少珩低下头,不动声色地掏出手机,给江楚发了个“闪电”的符号。   这是他们兄妹之间的暗号,意思是出大事儿了快滚回来。   然后他把手机揣回兜里,一副很放松的样子走进客厅。金小敏朝他招了招手:“过来,坐。爸爸妈妈有话问你。”   江少珩挑了个离他爸最远的位置坐下来:“爸今天怎么空了……”   江晟手头有个项目,写一部献礼剧。他一创作起来就是把自己关书房不见人,江少珩天天回来,都感觉十天半个月没见着他人了。   江晟听见这话,眼皮一掀,问他:“你妹妹呢?”   “哦……”江少珩挠挠鬓角,不知道爸妈到底是掌握了多少情报,不敢擅自撒谎,“那个……”   江晟看着他:“她几天没回家了?”   三天。   江少珩清了清嗓子:“她……”   金小敏问他:“她是不是在跟那个摄影师谈恋爱?”   江少珩掂量着,又不知道应该怎么答。江楚的原话是“玩两天再说”,他现在不太摸得准父母到底是更能接受哪种答案。   金小敏气得直摇头:“你不用替她瞒!她自己都没想瞒着!我不是不允许她谈恋爱,但她不能连家都不回吧!”   江少珩干脆沉默不语。   金小敏又问:“你这两天看见她了吗?”   “天天见的,”江少珩赶紧安抚妈妈,“她没事儿,今晚我们还一块儿吃的晚饭……”   “一块儿吃的饭,你自己回来,不知道把妹妹也带回来啊!”江晟嗓门突然提了上去,“你怎么当的哥哥!”   金小敏立刻顶回去:“你好好的吼儿子干什么!”   “她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在外面……”   金小敏声音更加尖利:“我不知道她女孩子家家的呀!要不是我说,你根本不知道女儿回来没有!我让你管管孩子,没让你拿孩子出气!”   江晟让妻子连珠炮似的一通教训,一时没找得出话,半晌,扔了一句:“我的脸都让她在外面丢尽了!”   金小敏霍然站起来:“你就知道你那张老脸皮是不是!”   江少珩赶紧起来拉住他妈:“妈你别生气……爸不是那个意思……”   江晟一只手伸出来,指着他:“你马上给她打电话,问她在哪儿。”   江少珩只好掏出手机,给江楚拨了个电话,金小敏在旁边一声断喝:“开免提!”   电话响了三响,立刻被接了起来。   “喂?哥?”江楚的声音传出来,听起来好像在风里跑,杂音很重。江少珩反而松了口气——江楚开口就喊哥,说明知道父母在听。看来那道闪电她看到了。   江少珩故意曲折了一下父母的意思,问她:“你回来了吗?”   江楚:“路上了,马上就回来!”   江少珩:“你喝了酒别开车啊,打个的。”这话是真心的。   江楚不耐烦道:“哎呀知道了!啰嗦。挂了啊。”   金小敏张开嘴:“楚楚啊——”   江少珩眼疾手快把电话挂了。   金小敏哪会看不出他们兄妹俩这点儿小把戏,恨恨地拿手指在江少珩脑门上戳。江少珩让她戳得跟不倒翁一样歪过去,又重新坐直,脸上还挂着装傻的笑容。   “一会儿就回来了。”他试图和个稀泥,“妈,你还不睡啊?熬一晚老一年,你自己说的……”   江晟打断他:“少珩,你那个课,上得怎么样?”   江少珩在心里直呼倒霉。这叫什么,城门失火,殃及了他这条小金鱼。   “挺好的。”才上了两天,有什么好不好的。   金小敏见缝插针,马上道:“我就说不要去上那种课!你光知道女儿给你在外面丢人,就不怕别人笑话你儿子?”   江少珩不耐烦地叹出一口气,极力忍耐着。又来了。   果然,江晟又道:“那我请到家里的老师,你倒是别挑三拣四啊!”   “教得不好还不让我说啦?”   江少珩只好重复一遍:“妈,那个速成班真的挺好的——”   金小敏转过头来:“还不都是你犟得要死!你爸都去给你说好了,你就不肯去考电影学院!”   “妈,我说过了,我不想学表演……”   金小敏:“你是我金小敏的儿子!你不当演员,你还想干嘛啊!”   江晟:“少珩,你妈说得对。家里面给你创造了这么好的条件,你不要太任性!”   江少珩张开嘴,半晌,又闭上了。   他早就习惯了,爸妈三句话之内必吵起来,唯独在他们兄妹身上能够冰释前嫌,永远统一战线。   “嗯。”他低着头,不怎么走心地回应父母。   江晟和金小敏看出他的敷衍,都适可而止地保持了沉默。但这沉默也没有维持太长时间,江晟又道:“我问你姑姑了,《烟云十四州》那个项目,剧本已经定得差不多。他们下次开剧本会,你也去听听。”   江少珩抬起头:“我去剧本会干什么?”   他只是个演员,后面建组了自然会开剧本围读会。剧组还没建呢,剧本会有他什么事儿?   江晟冷着脸:“你是男主角,不只是个‘演员’!”   江少珩这次连敷衍都敷衍不出来,默然不语,极力克制着自己顶嘴的欲望。   大门突然一响,客厅里三个人都转过脸,看见江楚从门口走了进来。晚上吃火锅的时候,她就穿了个吊带背心和热裤,江少珩还担心她穿这样回来又得招爸爸一顿骂,还好江楚也不傻,提前换了条到膝盖的白裙子,背心外面罩了件防晒的长袖开衫,乍一看良家多了。跑进来喊“爸爸妈妈”的时候,笑得还挺甜,活脱脱一个乖乖女。   “哥,”江楚接着表演,看了看江少珩的脸色,又看看江晟的,“怎么了这是?”   “没什么,”金小敏眉目间有些厌倦,“说项目的事儿,跟你没关系。”   “哦。”江楚乖巧地低下头,“那……好晚了,我去睡觉啦?”   她踮着脚尖想溜,江晟眼皮都没抬,声音提高:“站住!”   江楚脚下一顿,那层乖乖女的表象还不如她脸上被火锅熏了一晚的底妆瓷实,一下子碎了个干净。江少珩看得出来,爸爸根本不用说什么,只要一拿出这种语气、这种命令的口吻,江楚就会像刺猬一样瞬间竖起了满身的刺。不用走流程,一键全开。   江晟也不知道是真没注意到她神色变了,还是看见了但更来气,伸着一根手指数落她:“上哪儿鬼混去了?家都不回!”   江楚眼睛一翻:“您怎么知道我回没回家啊?您不都半个月没出书房了吗?”   江晟立刻一指金小敏:“你知不知道你妈妈会担心!”   江楚嗤笑一声,那意思非常明确:“稀罕,您还在乎我妈的感受呢?”   江晟更生气:“你看看你这副样子,身上穿的什么?怎么跟长辈说话的?你哪还像个小女孩的样子啊!”   “我早不是小女孩儿了,我哪儿知道?”江楚头一歪,“您对小女孩儿研究多,您说说呗,该是个什么样儿?”   金小敏喝她:“楚楚!”   “江少璴!”江晟威严地把声音一沉,“你什么态度!”   江楚站直身子,看着她爸爸的眼睛,清楚道:“我不叫江少璴,我早就改名了,我叫江楚!”   金小敏站起来:“怎么又扯到这事儿了!”   “是啊!”江楚转过脸,火力全开对着她,“回来就是吵,也不知道叫我回来干嘛呀!我们吵来吵去就这些词儿,您没听腻我都说腻了!还乐此不疲呢,您闲得吧!”   江少珩沉着声音:“江楚!”   江楚转过来看了他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咚咚咚”上楼去了。江晟阴着脸坐了一会儿,突然把手上的串珠撸了下来,一把摔进了面前的茶碗里。骨瓷茶碗一下就给撞碎了,里面青碧色的茶水流在茶托上,溢出来,又滴到茶几表面。   江晟站起来:“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女儿。”   然后他转过身,进书房了。   金小敏站在原地,晃了晃,似是站不住。她一直保养得很好,脸上几乎没有什么岁月的痕迹,唯独在这种时候,才显出遮掩不住的老态。江少珩心有不忍,叫了一声:“妈。”   金小敏颓然跌坐进沙发里,把脸埋进了掌心。家里的阿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她的房间里出来,探头看着,也不敢过来。江少珩轻声道:“阿姨,麻烦您收拾一下。”   阿姨应了一声,上来收拾碎掉的茶碗。金小敏立刻把腰停直,脸侧到一边,但眼泪停不下来。她哭起来都是极美的,绝没有失态的嚎啕和抽噎,只是静默地落泪。江少珩等了一会儿,看阿姨把碎瓷片收拾干净了,才坐到了金小敏身边。金小敏转过脸来看着他,一双眼梨花带雨。   “少珩。”她伸手在江少珩的颊边摸了一把,“妈妈就剩下你了。”   江少珩心里对这种八点档剧情的台词十分不耐烦。江楚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吵来吵去就是这些词儿”。一开始的时候他还会害怕、难过,到现在,每一次争吵和哭泣都像是一场已经上演过无数次的表演,父亲什么时候摔东西,母亲什么时候落泪都像是剧本上写好的,江少珩心里已经只剩下麻木和厌烦。但他还是乖顺地笑了一下,领取了自己在剧本里的角色,忠实地说出他此时该说的话:“妈,没这么严重。”   “你也看到妈妈在这个家里过的都是什么日子……”金小敏噎了一下,眼泪落得更凶,“要是连你也……妈妈真的不知道还能怎么活了……”   江少珩闭嘴了。什么日子呢?阔太太们的园艺会读书会一个不拉,为了配个爱马仕的包满客厅都塞满了没用玩意儿的日子。   确实过不下去了。江少珩也觉得过不下去。   金小敏还在往下说:“要不是当初生了你们俩,我也不会那么早就不拍戏了……你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你根本不知道妈妈那个时候有多辛苦!你看看,这就是我的报应!我当年就不该听你爸的,不应该放弃我的事业……”   江少珩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一样回应:“您要是想拍戏,其实随时都可以——”   金小敏没等他说完,摇了摇头,又攥紧他的手:“妈妈现在全部的指望都在你身上了。”   江少珩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过早地退出影坛是金小敏莫大的遗憾,早几年她一直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在加拿大的时候就有意把江楚往这个方面培养,那个时候江少珩是比较自由的。但是江楚的反抗之激烈超过了他们的想象,最后,金小敏退而求其次地把一腔期待都放在了儿子身上。   江少珩做不到像妹妹那样激烈的反抗,他一度不能理解江楚怎么能毫不顾忌地说出那些伤人的话——不管怎么样,那都是父母。到现在,他已经不再去想这个事儿。江楚曾经指责父母重男轻女,江少珩不好意思反抗是因为得到了更多的偏爱和重视,那就活该任他们揉搓。江少珩对此的回应就像小时候夹走妹妹不肯吃的肥肉一样,不发一言地咀嚼,然后咽下去。   他想,谁让他就是早了这七分钟呢。   “知道了,妈妈。”江少珩揽住了金小敏的肩膀,努力让自己笑出来,“行啦,都闹了一晚上了,赶紧去睡觉吧。”   金小敏点点头,江少珩刚站起来,金小敏又突然拉住了他的衣摆:“少珩——”   江少珩低头,金小敏仰脸看着他,泪痕还没干,在她眼角楚楚动人地闪烁。   “听妈妈的话,那个剧本会,你还是要去。”   江少珩莫名其妙地皱眉:“可是……”   金小敏用力地攥紧他的衣服:“你知道你姑姑这次找的编剧是谁?”   江少珩不知道,但是看到金小敏的神色,他心里突然有了个很不好的预感。   金小敏咬牙切齿:“江晏她就是不想让我好过!”   她的眼泪又涌出来,江少珩有点儿不想往下听了。   金小敏:“你得去,你给我从一开始就盯紧!庄辛蕊这个女人——”   江少珩抗拒道:“妈!”   金小敏根本不理睬他:“她别想借着这个机会又爬回你爸身边!”   沉默像水泥一样从江少珩头顶浇筑,他被一寸一寸地冻成了某种没有生命的东西。江少珩进行了一个呼吸的动作,却发现连这个动作都变得陌生起来。他的鼻翼在翕动,胸腔在起伏,却没有一点儿空气进来。   “妈,我累了。”江少珩最后生硬地吐出几个字,“我去睡觉了。” 第008章   江楚刚把吹风机关掉,就听见了钢琴声。   先是重重的一下,发泄似的,像一只八爪鱼,毫无章法地把自己全部的触须都摁到了琴键上。接下来便是几个音反复奏响,江楚穿过卧室,打开了通往阳台的移门,琴声便更加清楚地传了过来。尽管琴房里特地做了软墙隔音,但琴声还是从窗户飘出来。   从江楚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江少珩一个侧脸。他弹得很快,有意炫技一般,左手张开,快速连续地敲击琴键,奏出重复的和弦,右手却如同一只蝴蝶在琴键上翻飞,一连串音阶流水一般从他指下倾泻而出。像是夏日几声雷响,然后便是瓢泼大雨。江少珩越弹越快,无数的小动物从他指缝间跳起来,躲避着雨水。他的眼睛没有睁开,眉头却皱得很紧,弓着身体,仿佛伏在钢琴上要去亲吻那些琴键。江楚对他这个姿态非常熟悉,虽然金小敏每次看到都会指责江少珩这样弹琴“不够优雅”,但江少珩从来没改过。   江楚不由自主地走到琴房的窗边,看着江少珩弹完最后一个音。他轻轻地把手抬到半空中,指尖微微蜷曲,好像空中有什么东西被他抓进了掌心。哥哥紧皱的眉头散开了,他身体微微后仰,睁开眼睛,余光扫到了窝在窗边看他的人。   江少珩笑了一声,倾身过来把窗户打开。江楚两条手臂一撑,灵活地从窗边跳进了琴房。   江少珩无奈:“多走两步路能累死你。”   江楚撇嘴:“维尔瓦第还是小提琴拉出来比较好听。”   江少珩唇边很浅地一笑:“各有各的味道。”   江楚在他琴凳边盘腿坐下,江少珩因为刚才转过来开了个窗,眼下背对着钢琴,江楚顺势把脸贴在了他膝盖上,一把抱住了他小腿。   江少珩笑了,膝盖颠了她一下:“干嘛呀?跟小狗一样。”   江楚摇摇头,半干的头发蹭在了江少珩的裤子上。江少珩收了笑意,半晌,伸手在妹妹耳朵后面拂了拂她的头发。   从小他们就听大人说,双胞胎是有心灵感应的。江少珩大部分时间觉得这是扯淡,偶尔的时候不得不承认它确实存在。比如江楚是唯一能够听得懂他琴声里喜怒哀乐的人的时候。   江楚把手肘撑在他腿上,托着腮仰脸看他:“这台琴没有以前那台好。”   摸着良心讲,这不是事实。这台琴是他们母子三人回国以后江晟去买的,新,大牌子,音色好,调也准。而加拿大那台钢琴是他们刚去多伦多的时候,从教堂里搬回来的一台不知道什么牌子的旧钢琴。   那时候江少珩的状态不太好,不喜欢说话,也不肯吃东西。金小敏为他操尽了心,流尽了泪,最后在教堂找到了心灵上的寄托。江晟不允许孩子们跟着她受洗,但金小敏周末会带他们兄妹两个去教堂。江少珩就是那个时候跟着当地教堂的神父学会了弹钢琴。他太沉迷那台旧钢琴,以至于金小敏后来给教堂捐了一大笔钱,唯一的条件就是希望能把教堂那台旧钢琴搬回去。   在江楚的记忆里,她就是跟着在那台钢琴边上长大的。琴身是浸润过岁月痕迹的胡桃木,琴键发黄,还有点松。但是一点儿没有走调,音色圆润得像一粒一粒珍珠,就这样从哥哥指间滚落下来。她坐在琴凳边,小心地把珍珠藏进自己的口袋。   江楚重新把脸贴在江少珩膝盖上,闷着声音说:“哥,我想回家。”   不是北京这个大房子,是以前在多伦多,她和哥哥、妈妈的那个小家。   江少珩捋着她的头发:“大小姐真难伺候啊,当年去多伦多你不高兴,现在回北京你也不高兴……”   “那当然了,”江楚吸了吸鼻子,“当年都是为了你跑那么远。突然整个换了个环境,我连英语都不会讲,我能高兴吗?”   “现在呢?中文也不会讲?”江少珩逗她。   “哎呀!”江楚顺手在他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掐得江少珩龇牙咧嘴地去抓她的手腕,“我不管,反正我为了你牺牲那么大,你欠我的!”   江少珩笑着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这又是一个双胞胎的“心灵感应”时刻。也就只有他能从江楚这蛮不讲理的逻辑里听出她对今晚的歉疚。   于是他毫无预兆地说:“姑姑这次找了庄辛蕊来做编剧。”   江楚僵住了,然后她缓缓放开了哥哥的腿。江少珩似是不愿意承受她的目光,低头轻轻地敲了一下琴键。咚的一声。   “爸爸知情吗?”   江少珩苦笑一声:“说不知情你信吗?”   “妈妈跟你哭了?”江楚仍旧坐在地上,声音里有了一丝讽刺,“全赖姑姑了吧?”   江少珩还是不肯看她,沉默着点点头。   江楚:“她委屈什么?当初是她亲口跟庄辛蕊说,江家不会亏待她的。她自己都把大房奶奶的范儿摆出来了,姑姑当然要配合她——”   又是“咚”的一声,江少珩弹了一个有力的和弦,打断了江楚的话。他的手指在琴键上张得很开,手指修长,指节突出,好看得像一尊艺术品。   “楚楚,”江少珩安静地叫她,“你还要妈妈怎么样呢?”   江楚看着他,眼睛里迅速积蓄起泪水。然后她霍然站了起来,走到了琴房的窗边,看着阳台上那个金小敏引以为傲的小花园,做了深呼吸。   “庄辛蕊到底在想什么?”   江少珩闭了一下眼睛,声音很疲惫:“我不知道。”这是实话,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个女人在想什么。   江楚转过来,尖锐地笑了一声。江少珩知道她要说什么,内心的烦躁像蛇一样从胸口蹿到喉咙,让他根本来不及阻止自己,“楚楚。”他近乎哀求,“别……别再……”   江楚一挑眉毛:“别再什么?”   江少珩叹了口气:“别再跟我强调爸爸做错了。行吗?”   他知道爸爸做错了。尽管江楚无数次指责他,说他还是站在了家里人那边,所以永远不可能真正理解爸爸到底做错了什么。但江少珩不知道这样有哪里不对。那个被庄辛蕊用“诱|奸”这样的词揭发出来的是他的父亲,他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   三年前他们兄妹两个跟着金小敏回国的时候——也就是迟也揭发了张念文对他的侵犯,在中国把反对性|侵的IHSD运动推到最高潮的时候,他们的父亲江晟,作为跟张念文私交甚笃的另一位“业内耆宿”,毫不令人意外地也爆出了丑闻。   庄辛蕊用一篇一万多字的文章详细地讲了所有的经过。从江晟到学校给他们办讲座,她作为学生代表跟他接触开始,到江晟怎么要了她的联系方式,怎么私下里约她吃饭——这些饭局有些是单独的,有些是跟一些“朋友”一起。庄辛蕊因此得到了一个在校学生根本不可能得到的机会,还没毕业就执笔为大平台的项目编剧。再到江晟怎么多次邀请她到家里,怎么跟她聊文学聊艺术,再到怎么跟她倾吐和妻子长期分居的寂寞……   江少珩还记得金小敏看到那篇文章以后的反应。她在多伦多的那个家里,把所有她能够到的东西都砸了。江少珩那时候17岁了,比妈妈高出来一个肩膀一个头,竟然都制不住她。金小敏仿佛在和儿子搏斗,精心护理过的指甲在他的手臂上划出一道一道血痕,而妹妹站在门口,手足无措地哭泣。   后面的事情发生得很快。金小敏只用了半天时间就冷静了下来,然后强势地为兄妹两个办理了休学。文章被爆出来的第三天,她就用一种毋庸置疑的女主人的姿态回到了北京,第一时间接受媒体的采访。照片登在各大刊上,金小敏甜蜜地挽着江晟的臂弯,江少珩站在他们身边,英俊得让人难以挪开目光。而江楚拒绝合影。   江晟比他的老朋友幸运。就在这件事还没来得及进一步发酵的时候,IHSD运动突然遭到了叫停。一夜之间,所有网络平台的词条都灰了,庄辛蕊那篇文章再也看不到了,首发了迟也事件的Bridge杂志也史无前例地被惩罚停刊。事情就这样平息了。金小敏给庄辛蕊打了一个电话,请她来了家里。江少珩记得,那一天妈妈打扮得艳光照人,衬托得庄辛蕊像个没发育完全的乡下丫头。她就这样笑着告诉庄辛蕊:“一切到此为止,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江家不会亏待你。”   从头到尾,江晟都在自己的书房,没有出来过一步。   就是那一天,“江少璴”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执意要把自己的名字改掉,好像“江”这个姓都带给了她莫大的耻辱。可是17岁的孩子在没有父母同意的情况下无法改名,在无数的争吵之后,两边各自退了一步。“江楚”诞生了。   而庄辛蕊干什么去了,江少珩不知道,也不关心。金小敏信守了她的承诺,江家没有对庄辛蕊采取任何的报复手段。江晟就像完全没有被影响过一样,继续接着那些别人根本想都不敢想的正剧项目,而金小敏把自己的精力都转移到了儿女身上,跟江晏一起规划着他们的演艺道路,完全忘记了回国之前她曾经答应过孩子们,很快就会回去上学。   他们的生活就这样继续了下来,江少珩一度以为事情真的过去了。直到两年前的一个深夜里,他听到父亲匆匆下楼的脚步声,然后楼上传来了金小敏撕心裂肺的痛哭。她哭得那么凄厉,让人以为这幢宅子里其实盘旋着一个冤魂。从那以后,江晟再也没有到楼上的主卧过过夜。   江楚双手抱胸,看着自己的哥哥,半晌,近乎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我恨她。”   双胞胎的心灵感应失灵了,江少珩一时竟然分辨不出来她是在恨庄辛蕊还是恨妈妈。   “你记不记得,IHSD刚在北美那边兴起的时候,我还在学校里收集大家的签名,支持那些女孩子……”江楚吸了吸鼻子,突如其来的哽咽让她停了一下,然后她用力地擦了一下鼻子,低下头,忍住了泪意,“她让我显得特别虚伪。”   还是不知道哪个“她”。江少珩无意识地摸过琴键,感觉无论是庄辛蕊还是金小敏都能使这句话成立。   江楚:“她都已经把我们的生活毁掉了,为什么不能坚持下去呢?”   哦,在说庄辛蕊。江少珩面无表情地敲了一下琴键,装傻道:“你在说什么。”   “她为什么还要接受姑姑给的工作呢?她不嫌恶心吗?”   江少珩仍旧低着头看自己的手,半晌,轻声道:“楚楚,不是每个人都姓江。”   江楚嘲讽地“嗤”了一声:“你伟大得不像个姓江的。”   然后她走过来,轻柔地抱住了江少珩的头。他能听到妹妹的心跳,一声,又一声。江楚把下巴磕在哥哥的头顶,不让他听见自己哭了:“哥,你不要去拍那个戏嘛。”   江少珩苦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臂,什么都没说。   他就在这个时刻突如其来地想起了展言。好像展言是一只蝴蝶,突然降落在阳台的花园里。而他想到的竟然是,他们还铆足了劲想来试这个戏……   如果可以的话,他其实很想把这个男主角给展言。   江少珩自嘲地摇了摇头,把这个荒唐的念头从脑子里赶了出去。然后他轻轻拍了拍江楚:“别想了,去睡吧。”   江楚放开他:“那你别弹了。都几点了?”   江少珩点点头,然后看着江楚走向窗户,又道:“走门。”   江楚回过头来,朝他做了个鬼脸,转身从琴房的门口出去了。   江少珩始终没动,他也没有再弹琴。江楚关上门的时候顿了一下,从门缝里最后看了哥哥一眼。江少珩就那样坐着,低着头,很慢很慢地抚摸着琴键。钢琴边上有一盏昏黄的落地灯,照亮了他的后颈。江楚想起那台旧钢琴第一天到家的时候,她在深夜起来,看到走廊尽头亮着灯,九岁的江少珩就是这样无声地,一遍一遍地抚摸过发黄的琴键。他在弹没有人听得到的曲子。   江楚垂下眼,安静地关上了琴房的门。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IHSD运动更详细的故事请参见前作《装相》 第009章   江少珩觉得展言不对劲儿。   他进门的时候跟展言打了个招呼,展言明明视线跟他相接,都笑了一半了,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尴尬地收起了笑容,很刻意地避开了他的视线,假装低头看手机。江少珩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他。然后发现东苔今天也怪怪的,有意撂着展言似的,跟别人很大声地说着笑。   江少珩不动声色,自己走到了窗边。他第一天来的时候是有很多人想跟他攀谈结交,但是两天下来,大家都发现江大少爷虽然礼貌,但很疏远。这圈子虽然时常把拜高踩低摆到明面上,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不要脸皮。江少珩不搭理别人,别人也就不搭理他了。他掏出手机,给展言发了条消息。   “闹别扭了?”   展言立刻抬头,也不知道心虚个什么劲儿,耳朵都红了。江少珩朝东苔那边使了个眼色,展言又把头低下去,东苔正好转过头来。江少珩大大方方地跟他四目相接,朝他笑了一下,东苔也立刻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江少珩看出来了,这是假装跟别人说话,其实时刻往这边看呢。   盯得还挺紧。   展言的信息回过来:“他看见江楚昨晚发的照片了。”   还附带一个小狗沮丧的表情。   江少珩没忍住笑了一下,琢磨着该怎么回。他看得出来,展言也是“同道中人”,东苔就更不用说了。其实他本来不太清楚他们俩是什么关系,东苔那么嬉皮笑脸地宣称他们同居,反而不像是……那种关系。可是看展言这意思,他出去玩了一次,东苔都要跟他闹别扭,倒又不好说了。江少珩是个很有界限感的人,手指交错着在手机背面敲了两下,开始反思自己前两天的行为。   他们俩吵架,难道是……因为自己?   江少珩打了一行字:“是因为我……?”   然后又觉得这个话怎么听着这么茶,又删掉了。手指悬停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展言的信息又进来了:“我们吃饭,能把东苔也带上吗?”   又是一个小狗表情,眼睛水汪汪的,一脸可怜巴巴。   江少珩:“吃饭?”   展言解释:“我想感谢你的那顿饭。”   哦,是有这事儿。江少珩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他倒是不在乎跟谁吃饭,但他隐隐从展言的话里感觉到东苔的敌意。江大少爷有几分傲气,要是人家都把他视为潜在的第三者了,他也没必要惹人嫌。   “再说吧,”他回复展言,“我今天没空。”   展言脸上一下子显出了失落之色,抬头看了江少珩一眼。嘴唇微微抿起来,那神情就像是一个委屈但很懂事的小孩子,明明想要一个很昂贵的玩具,但不肯说。江少珩心里陡然生出一种负罪感,下一秒又被自己的联想吓到了。   要死。江少珩猛然警觉,我在想什么?   展言的消息回过来:“好吧,下次哦!”   然后还发了一个微笑的小太阳。   这个人不带表情就不会发微信了是不是。   江少珩克制住自己继续回消息的欲望,把手机揣进了口袋。展言看见了他的动作,知道他不会回了,自己低着头,又把他那句“再说吧”看了一遍,心里说不出的失落。   展言哪里知道江少珩脑子里千回百转地误会到什么角落去了,他只是很认真地对东苔感到抱歉。对于像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是没有资格谈论友谊的纯粹性的,能够接近江少珩,就意味着好处——他不是已经得到了好处了吗?而这好处,是东苔厚着脸皮去跟江少珩搭话,要微信,建群,半夜去社交……才换来的。   他对拍照不上心,东苔替他上心。他脸皮薄不去社交,东苔就拉着他去……东苔什么事情都想着他,可他跟江少珩兄妹打成一片的时候,甚至没有一点点想到,其实他可以给东苔打个电话。   他只想着别让东苔知道他拍照没有花钱。   展言为此羞愧难当,他想找个机会弥补东苔,但不知道为什么,江少珩突然对他也很冷淡了。一下午的课展言上得都是心不在焉的。   今天没有刘循声的课,所以结束得比较早。展言上午已经把见组照的电子版发给了陈芳芝,到了下课的时候,陈芳芝给他打了个电话,让他现在来公司。   立欣娱乐旗下像展言和东苔这样的艺人还有好几个,都是“散养”模式,一年到头也不见得会叫去公司一趟,叫去肯定是有大事儿。展言在电话里应下,匆匆忙忙地往更衣室跑,到门口就看见江少珩一个人倚在门口,双手抱胸,好像在听更衣室的动静。   “江……”   江少珩回过头来,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也过来听。   展言凑过去,听见好几个人在里面同时说着话。   “……真的假的?”   “真的呀!”这个人的声音有点熟悉,展言记得加了她微信以后她朋友圈全是高仿奢侈品,好像她还兼职做着微商,“你没看到昨天江楚发的微博啊?展言就在啊!”   展言突然感觉心脏漏跳了一拍,他们在说自己?   “微商”接着说:“昨天他们那个局我朋友也在啊,说是展言自己说的,江少珩还不让他说呢!”   江少珩不让他说?展言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下昨天的画面,唯一符合的也就是江少珩拿生菜塞他的嘴那一段,而当时他们在聊——   更衣室里停顿了一会儿,有个男生说:“展言不像那种人吧,你说东苔跟江少珩钻夜店厕所我还信一点……”   “那谁知道啊?”另一个声音响起来,“东苔他倒是想,人理他吗?”   里面顿时笑成了一片。展言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他的脸在发烫,心脏突然跳得很快。江少珩视线下垂,仍旧保持着那个双手抱胸的姿态,展言明白过来江少珩为什么对他突然冷淡了。   “对不起……”展言嗫嚅道,“我,我没想到……”   “嗯?”江少珩抬头看他,好像意外于他怎么反应这么激烈,“什么?”   “我……”展言还想解释。   更衣室里突然传出东苔的暴喝:“我x你们妈!”   然后是“邦”地一声,他好像用尽全力把柜子的门关上了。那几个人顿时都没了声音,更衣室里面是被分成了一个一个区,展言猜测他们可能一直没看见东苔也在。   “怎么着?嫉妒啊?”东苔那把尖利的嗓子扬起来,“你以为都跟你似的,想着攀龙附凤啊?你这么牛逼,这个朋友那个朋友的,那你怎么没在人江楚微博里啊?”   “诶!”那个女生急眼了,“你说的什么话啊!”   “大实话呗。”东苔冷笑一声,“哦,展言跟人家上个厕所就一定是挨草了?轮得上你们在这儿编排?我看还不定谁捅谁呢!怎么着?都是搞同性恋,他江少珩屁|眼子都比别人金贵啊!”   江少珩的眉毛突然一挑,往展言脸上看过去。   展言感觉自己都快烧成一把碳了,连连摆手,小声道:“不是不是……”   东苔是在维护他,他很感激。   但是维护的角度是不是有点儿太崎岖了呀!重点是这个吗!   江少珩笑了,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也不意外,看东苔那个样子,也不像在上面的。   里面随之一阵气冲冲的脚步声,东苔旋风一样冲出来,看见他们俩都杵在门口,顿时刹住了车。六只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东苔一句话也没说,背着包又跑开了。   展言泄气地看着他的背影,江少珩还是斜倚在门口,调侃地看着他:“不追?”   展言摇摇头:“回去再解释吧。”   “哦对,”江少珩想起来,“你们住一块儿。”   展言完全没有听出来这句“住一块儿”有何深意,只想着跟江少珩好好道个歉。可是刚要开口,里面那几个人也出来了,一看他们俩在门口,更尴尬了,招呼都不敢打,低着头就匆匆走了。   江少珩无所谓地笑笑,这才举步进了更衣室。   展言跟进去:“对不起……”   “你跟我对不起个什么劲儿啊?”江少珩打开自己的柜子,他没换练功服,里面就一个包,他拿出来以后也没着急走,转头看着展言。   “都是我口无遮拦……”展言手足无措,“我昨天不该说那个让人误会。”   哦,原来是为了那个谣言的事儿。   “开开玩笑而已。”江少珩把柜门关上,转念一想,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东苔跟展言闹别扭了,原来也不只是占有欲太强。他很诚恳地建议展言,“你还是好好去跟东苔解释一下吧。”   展言眨了眨眼:“啊?”   他俩说得驴唇不对马嘴,但是谁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仍旧以为交流的是同一件事。   展言茫然地摸摸头,感觉江少珩这话好像有点儿不对但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但是他看起来确实没有把这个谣言放在心上。   “你……你不介意吧?”   “我有什么可介意的啊?”江少珩笑出声来,“我的屁|眼子确实没那么金贵。”   展言两只手都伸出来,捂住了脸:“对不起对不起……”他脸上都快能煮鸡蛋了,“东苔他就是口无遮拦……但他不是那个意思!”   江少珩好像格外享受展言的窘迫,只是看着他笑。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心理。   不行。江少珩警告自己,人家有男朋友,你注意点儿。   “行了。”江少珩收起了笑容,“我真的不介意。这种没影儿的事儿,传两天自己就散了,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展言:“可是……”   “而且,就算要怪,也应该怪那个最先传话的人吧?”   展言眨眨眼,绕过来了:“对啊!”他顿时义愤填膺起来,“谁啊?怎么这样啊!大家都是朋友才一块儿吃饭……”   “朋友?”江少珩又开始笑——他意识到自己在展言面前笑得也太多、太没道理了一些,“也不是一块儿吃顿饭就是朋友吧。”   展言愣住了,感觉这话跟江楚那句“也不是睡一觉就是男朋友吧”异曲同工,他们兄妹还真是一家人。   “走啦。”江少珩潇洒地跟展言挥了挥手,走出了更衣间。   展言站在原地,更衣间里终于没有了别人,阳光从窗口洒进来,被成排的柜子切割成一束一束,丢在地上,明明暗暗,像栅栏,一下子把展言的心关了起来。   原来……展言心想。他们连朋友都还算不上啊。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周三休息一天哦 第010章   平心而论,才认识了三天,江少珩没有把他当朋友,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吗?展言人坐在立欣办公室里的时候还在想,他心里到底在失落个什么劲儿?   不对。展言心里仿佛跳出来一个小人,跟自己辩论。没把你当朋友给你联系摄影师?没把你当朋友在意你高不高兴?没把你当朋友跟你说他小时候的事儿?   展言很没底线地当场被说服了。但是另一个小人马上跳出来据理力争——人家不是说了吗,就是碰巧,碰巧!人家是跟许澜吃饭,你是顺带的,在这儿自作多情什么啊?   展言觉得这边讲得也很有道理的样子!   立欣的前台把头探出来:“展言?陈总空了。”   展言立刻站起来,把心里两个小人甩到一边,跟着前台去陈芳芝办公室。   他进门的时候陈芳芝抬头跟他打了个招呼,但是电话马上又响了起来,陈芳芝瞥了一眼,当场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祖宗,”她把电话接起来,示意展言到沙发上坐,“喂”都不“喂”一声,直接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小可姐没空伺候你!”   “我不管。”电话里的声音传得展言都能听见,“你们这个对接的人不行,我要小可。她怎么不接我电话啊?”   陈芳芝接了一杯水,闻言直起腰,不耐烦地用舌头顶了顶腮帮:“小可姐在医院,现在大概刚开了三指吧,我是没脸让她干活,要不你自己去?”   她把水递给展言,一不小心劲儿大了,泼出来半杯,洒展言一裤子。陈芳芝利落地从桌上抓过来一包纸,让他自己擦。   电话那边的人似乎被镇住了,半晌,问了一句:“她要生了怎么不跟我说啊?”   “你有病吧?又不是你的孩子她犯得着跟你随时汇报啊?”陈芳芝叹了口气,声音拖长,“别闹了,到底又有什么不满意啊?”   展言抓了两张纸擦裤子,只听见电话那头叽叽咕咕的,也听不清说什么。一抬眼,看见他的见组照已经被打印了出来,就放在茶几上,旁边并列放了几张,是东苔,还有公司其他艺人的。   陈芳芝的声音传过来:“是我的意思……对。你现在多拍一点,不然等你回伦敦了他们求爷爷告奶奶,我上哪儿给他们变个人出来……我知道这个工作量太大,那到时候要是物料不够,你再从伦敦飞回来不是更累?”   展言掀开自己的见组照,发现下面有个塑封过的文件,封面上写了《烟云十四州·剧本》。   陈芳芝的耐心似乎正式告罄,她用一种威胁式的口吻道:“你再这样我跟嫂子打电话啦!”   电话那头响亮地说了一句话,响得展言都回过了头,但是和电流声杂在一块儿,反而没听清楚。不过陈芳芝总算是挂掉了这个电话,她把头发一捋,想了想,又点开微信发了条语音:“那个……你那边还是看着点,让他们提高效率,别可着咱们艺人造。再过两个小时给我汇报一下,别让迟老师太累,他时差还没调好……”   说完抬起头,才看见展言还坐在沙发上,正眼巴巴地看着她。   “不好意思,”陈芳芝露出一个程式化的笑容,走过来跟展言我了握手,“陈芳芝,我们通过电话。”   展言点点头:“陈姐好。”   陈芳芝没坐,上下打量了展言两眼,目光带着几分审视意味,展言让她看得一阵紧张。然后陈芳芝问他:“你多高?”   展言老实道:“179.”   陈芳芝:“你还会再长个儿吗?”   展言愣了:“应该……不会了吧?”   陈芳芝点点头:“问题不大,以后在外面记得说你一米八。”   展言:“啊?”   陈芳芝这才坐下来,拿起展言的见组照:“照片拍得很不错,上哪儿拍的?”   展言:“是许澜老师拍的。”   陈芳芝愣了一下,她原本只是想问问哪个工作室,好推给别的艺人,没想到展言会说出许澜的名字。   “你认识许澜?”她这下是真的对展言感兴趣了。   展言适时地沉默下来,他感觉到陈芳芝的怀疑,那意思好像在说,许澜会给你拍照?   陈芳芝看了他两眼,没追问。她把桌上那个剧本往前推了推,递到了展言面前:“这是上次跟你们说过的项目,前5集剧本平台已经过稿,男女主都定好了,接下来就开始选角……”   展言木木地接过来。   陈芳芝续道:“公司在你们几个人里挑选过了,从档期、外形和年龄的适配上,感觉可以让你去争取一下沈雁臣这个角色,你有什么想法?”   展言不知道他该有什么想法,他不知道沈雁臣是个什么人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陈芳芝看着他的神色,又道:“虽然写的是四番,但是沈雁臣戏比较多。男主他爹的演员现在定了傅凯老师,人家是前辈嘛,番位上多少让一让。他可能也就五十场戏,沈雁臣还是实际上的三番。而且——”陈芳芝有意顿了一顿,敲打他,“你也没有什么经验,咱们最好还是一步一步来,不能眼高手低啊。”   展言低下头。他当然不是在意番位,他也没资格在意番位。   他只是在想,真的要去做演员了。   当然,拍戏赚得多,这事儿他也知道。别说那些身价高的,他们小艺人的圈子里整天流传着这样的都市传奇,说谁谁谁去热播剧里露了个脸,打包价直接后面添个零之类的。这些钱对于展言来说是天价——但也正因为是天价,他没见过这么多钱,也就根本没想过这些钱他能赚。总觉得那都是别人嘴里的故事,跟他没关系。   他心心念念,当初签他的时候,立欣是说好了,会给他出专辑的。   摸着良心讲,公司并没有骗他。去年签进来以后,公司给他安排过乐理课,声乐课,编曲课还有舞蹈课。展言是野路子出身,吉他都是自学的,这些课对他来说非常有帮助,他一度也充满了希望。后来经纪人送他去了两个综艺节目,一个是唱歌的,另一个是选秀。说再积攒积攒人气,就可以出专辑了。毕竟展言以前跟邵思远一起经营的那个账号也已经有了大几十万的粉丝量,他算个小网红。   但是展言自己不争气,去节目里比赛都被刷下来了。   他在节目里认识的小艺人跟他说,现在选秀类的节目其实全看选手背后的公司行不行,而公司又看学员的条件行不行——这个条件,除了本身外貌和才艺,就是物质条件了。毕竟好的编曲、编舞都要钱,如果艺人自己有钱,就会愿意在自己身上投资,公司就能节省更多的成本。换言之,展言根本没有竞争力。更糟糕的是,因为他很长一段时间忙于参加节目,他自己的账号疏于打理,现在数据已经不行了。   他之前那个经纪人离职前也跟他说了实话。立欣是主做影视的,因为发展业务的必要才签下了他,算是做个实验。如今么,不过就是意料之中地实验失败了。   “陈总是很负责的,这个你放心。”他那个经纪人告诉他,“就是……好像没见她带过歌手。”   陈芳芝让他去报表演速成班的时候他没提出异议,展言并不是一个很有反抗精神的人。他当时很迷茫,陈芳芝能够指一条路出来,他也就往前走了。但是这段时间学下来,展言还是很茫然。他们上的课也很怪,老师一会儿让他们模仿动物,一会儿让他们“解放天性”——就是逼他们在全班面前讲自己最不愿意说出来的事。展言看不出这些东西和演戏到底有什么关系,他也没发现自己有任何天赋。   “我……”展言开了个腔,发现嗓子有点儿哑,他用力地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   陈芳芝倚在茶几上,双手抱胸,审视地看着他。   展言把心一横:“我的想法是,东苔可能更适合这个角色。”   一片沉默。陈芳芝的眉毛高高地挑起来,几乎要飞进鬓角。她那么意外,好像展言说的不是中文。   “东苔……?”她最后说,“你跟他不会是……?”   展言愣了一下,然后迅速反应了过来:“没有没有,我们不是……”   陈芳芝道:“我不是歧视你们哈,但是如果你们谈恋爱的话,至少要让我知道。”   展言赶紧摆手:“我们真的没有谈恋爱!”   “那是为什么?”陈芳芝露出探究的神色,“你知道这个机会有多难得吧?”   “我知道……”   “出品方是霓裳文化,平台是飞檬视频,这个级别的投资一年都看不到几部的。”陈芳芝带着一种隐隐的“你别不识好歹”的口吻,“就算没被选上沈雁臣,你演个小角色都行啊。”   展言低下头,不敢说话。   陈芳芝叹了口气,打量了他一会儿,最后说:“小然跟我说过你的情况。”   展言又抬起头看她,“小然”是他之前那个经纪人的名字。   “说你从小城市来北京闯荡,挺不容易的,”陈芳芝的肢体松懈下来,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她坐到侧边的沙发上,看着展言,“单亲家庭?就你跟你妈妈过?”   展言沉默着点点头。   “我看过你之前发的视频,你一开始去广场上唱歌,是为了陪你妈妈出摊?”   展言再次点点头。他妈妈在广场摆了个小吃摊子,以此谋生。那边步行街,人流量大,所以生意还不错。那时候他白天在一家卖手机的店里当店员,晚上就去陪妈妈出摊。是因为喜欢唱歌才摆弄吉他。等他开始唱歌以后,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妈妈生意也好。后来跟邵思远在一起了,就一起组了个乐队,开了个账号……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陈芳芝直白地说:“那你更需要赚钱啊,为什么推给别人?”   展言诚实地说:“东苔比我会演戏。”   陈芳芝再次露出了意外的神色。但展言说的是实话,东苔跟他不一样,他在表演课上如鱼得水,让解放天性就解放天性,让学动物他学什么像什么。而且东苔是真的喜欢表演。他是正经大学毕了业,因为想追求梦想才来的北京。展言住地下室是真的没钱,东苔只是因为家里不支持,断了他的资金来源。展言知道东苔家境其实还行的,但他就愿意为了学表演吃这个苦。   再说《烟云十四州》这个项目,东苔也比他上心多了,好几个礼拜之前他就看见东苔捧着手机在看原著。今天要是坐这儿的是东苔,他肯定能如数家珍地跟陈芳芝聊沈雁臣这个角色。   展言觉得怎么着都应该是东苔而不是他。他想事情有点儿理所当然,全按他自己那套逻辑来。按说像他这样早早出学校的人不该还有这种呆气,但妈妈一个人虽然辛苦,从没亏待过他,给他养得不知天高地厚地天真。   陈芳芝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展言还浑然不觉,把手机掏出来,给陈芳芝看一段视频,那是前两天他们交的作业,他和东苔互相给对方录了一段表演。   “真的,”展言极力推销,“他演得特别好!”   陈芳芝低头看了一眼视频,又抬眼看他,被他的坦诚逗乐,问他:“你跟他关系很好?”   展言:“嗯。”   陈芳芝肩膀微微往后靠,道:“那你回去吧,我找东苔来。”   展言点点头,一派天真不似作伪:“嗯!”   陈芳芝皱着眉头看他,哭笑不得的:“我该说你傻呢,还是说你无私呢?”   展言仍是笑,倒还没傻到没救,知道给自己争取一下:“那陈姐……还有别的通告给我吗?”   最好是跟他原来那些综艺通告差不多的。但他怕陈芳芝觉得他挑三拣四,没敢说。不过陈芳芝的神色还好,想了想,平静地说:“暂时还没想到,有合适的好我再叫你过来。”   展言立刻笑得阳光灿烂,感觉心上一块石头彻底放下了。他把《烟云十四州》的剧本放回茶几上,站起来对陈芳芝说:“谢谢陈姐!”   “真的不是在跟他谈恋爱?”陈芳芝最后确认一遍。   展言摇摇头:“真的不是!”   陈芳芝又问:“那你是直的吧?”   展言的眼神顿时慌乱了一下,咽了口唾沫:“呃,我……”   陈芳芝顿时悟了,很嫌弃似的,摆摆手让他赶紧滚。   就不该问。陈芳芝心想,人间不直的! 第011章   展言回去的时候东苔没在屋里,垃圾桶旁边掉出来一个脏兮兮的快递塑料袋,上面挺大的logo,写着某某女装。展言走过去把它捡起来,重新扔进垃圾桶。顺便把垃圾袋扎了个口,准备拿出去扔了。东苔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回来了。   他就穿了条短裤,手里还攥着一条裙子,黑色的。展言抬头的时候他下意识往身后藏了藏,然后发现是展言,沉默着进来,把裙子叠好,放回他自己的抽屉里。展言正琢磨怎么跟他开口,东苔主动问他:“回来了?”   展言回过头去,冲他笑:“昂。”然后又道:“陈姐喊我去了一趟公司。”   “哦,”东苔特别不自然,竟然也不打听陈芳芝叫他去干吗,就问,“吃了没?”   “没。”   东苔下巴一点:“喏。”   他给展言带了饭,好几个外卖盒子摞一块儿,看起来菜色相当丰富。这就算是示好求和了。展言看他一眼,东苔背着身,上半身啥也没穿,瘦得背上骨头一根一根往外露,他还低着头,扭扭捏捏。展言有的时候觉得东苔真的特别“女气”,这事儿大老爷儿们之间基本到一步就算解开了,但是东苔还别扭着。   展言坐下来吃饭,一边跟东苔说:“对不起,我错啦。”   东苔“哼”一声,不回头:“你错哪儿啦?”   展言笑,顺着他走:“以后跟江少珩出去玩一定记得叫上你。”   “这话说得,跟江少珩是你谁似的。”东苔终于转过脸来,啐了他一声,“怎么着?真让人领厕所去办了?”   展言叹了一口气,觉得他今天类似的问题解释了太多遍,恨不得真背个牌坊在身上:“没有。”他就着晚饭把事儿跟东苔都讲了,先是解释谣言哪儿来的,然后说到那天怎么在夜店里认识了许澜——他有意藏了话,没说是江少珩给他牵的线,就让东苔以为是他自己去跟许澜要的微信。东苔也信。二十出头的男孩子,半大不大的,装着大人学世故,其实脑子里一点儿弯绕都没有,也不想想人许澜为什么会理睬展言。   “哟,长进了!”东苔还听得很欣慰,来捏展言的脸,他吃得一嘴油,抹了东苔一手,东苔又嫌弃地把手在他T恤上擦,“你还真跟江少珩交上朋友啦?”   这个问题戳到了展言的小心思,他低着头吃饭,假装没听到。   东苔也没深问,手机响了一声,他一惊一乍地“啊”的叫起来。吓得展言一哆嗦,回头看他:“干嘛!”   “陈姐找我了!”展言兴奋地把手机给他看,陈芳芝果然联系了东苔,让他准备准备沈雁臣这个角色,公司有意送他去试镜。东苔高兴得不得了,这才想起来问展言,“对了,陈姐找你去干吗?”   “没什么事儿。”展言含糊地敷衍一句,把垃圾收拾了。出门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东苔正趴在床上给陈芳芝回消息,两条腿交错着在空中摆,跟动画片里小公主一样夸张。展言觉得他那样儿挺滑稽的,忍不住笑了一声,出去倒垃圾了。   后来两个礼拜的日子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他们那个速成班上着上着人就越来越少,有人有通告了,有人压根就是觉得没意思,不来了,反正老师也不管。也就展言,觉得交了学费心疼,虽然学着也不见多有热情,但还是认真学着。他有的时候能看见江少珩,有的时候不能。他来的时候,他们也就点点头问个好。那天更衣室门口撞见以后,东苔算是熄了跟他攀附的心,展言也没再说过要请他吃饭的话。   他们那个全是小星星的群彻底没有人说话了。   东苔一心筹备着试镜,根本也没人要求,他却交了老长一篇的沈雁臣人物小传。也不知道陈芳芝看了没——展言觉得她压根没看。她给东苔发了几条很长的语音,讲得还挺委婉。说这个剧男一男二女一都定了,所以大家都在争取沈雁臣。可是实际上呢,就是去刷个脸,剧组把他们的照片和信息都留一留,到时候就看着分配。有可能最后到东苔手里就是个没几句词的小书生,让他先别抱这么大期望。   展言这个时候才得知,这部戏的男一就是江少珩。   “命啊。”东苔跟他叹,“几个亿的投资,当红小花、视帝前辈都是陪衬……就为了捧他一个人。”   当红小花说的是女一号董翎,这两年跟飞檬深度合作的一线女星。视帝前辈说的是演江少珩他爹的傅凯。   东苔在床上翻个身,换个姿势又叹:“咱们怎么就没摊上这么个好爹。”   展言在床边调吉他:“你好歹还有个爹。”   东苔瞥他一眼,展言父亲早逝,这个话有点戳他。但东苔家里的情况展言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个爹还不如没有,天天扬言要掐死东苔这个不孝子。   “不想了,咱们靠自己!”东苔坐起来,推了推展言肩膀,“走,我请二丫出去搓顿好的!”   展言闻声抬头:“你妈又偷偷给你打钱了?”   东苔朝他眨眨眼:“走不走?”   展言顺便把吉他背上:“走!”   那天他们去吃了烧烤,还喝了酒。喝完了酒展言站商场中庭的花园边上唱歌,东苔在旁边拿着他的手机开了个直播。唱了几首,没什么人驻足,展言似是唱累了,停下来光拨着吉他玩儿。想了想,换了个调儿,开始弹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那里面有段经典的吉他solo,弹吉他的都会。展言也没拖着音响,就只有吉他原本的声音在商场的中庭里回荡。一会儿就聚集了一帮人,人群里开始有人吹口哨,给他打拍子,很多人举着手机在录,起着哄,让展言唱一个。   展言不搭理这些起哄,就自己弹。东苔特意把镜头逼近,给观众们展示了一个特写。展言低着头,睫毛很长,微微垂下来,神情沉醉,既没有被周围的人打扰,也没有被镜头打扰,好像这个世界上唯一剩下的就是他和吉他。他的身体随着节拍微微地晃动,但始终只是轻微的晃动。一连串的和弦吊上来,手臂因为快速拨弦而绷出肌肉线条,然后他音一转,又开始弹别的曲子。   江楚经过她哥的房间,突然听到一串吉他声,她狐疑地停下脚,留神听。一首吉他曲完了,又来一首,衔接得无比顺畅,好像他们本来就是同一首。江楚把头一伸:“怎么突然听佛利伍麦克?”   佛利伍麦克还是70年代流行的摇滚乐队,不像江少珩的口味。   江少珩没回。   江楚脑袋再探进来一点儿,狐疑地一扫房间,更困惑了。她哥那个闷骚,听歌要么连耳机,要么连音箱。他那耳朵多金贵啊,说再好的音乐从手机的扬声器里出来也毁了。但他此刻啥都没连,就拿着手机外放,手臂枕在脑袋后面,半躺半坐,直勾勾地盯着屏幕,压根没听见她说啥。   他手机里的吉他声儿又一转,顺滑地换到了皇后乐队的《波西米亚狂想曲》。江楚就眼看着她哥嘴角一路往上翘,拦都拦不住。因为这首实在是太有名了,大多数玩乐器的都爱学,就学这首卖弄,所以江少珩以前说人前爱弹这个的十有八|九菜鸡。但是他现在的笑容一点儿没有嘲讽的意思。江楚踮着脚进来,装模作样踅摸了一圈,江少珩还是没看见她。   手机里突然有人唱了一句:“Mama, I just killed a man...”   江楚头一转,她要是只小动物,这会儿耳朵已经竖起来了。这一段在原曲中本来应该是用钢琴奏出来的,现在换了吉他,只剩一个非常简单的调,几乎就是清唱。那声音好听,清澈,叹息似的,唱得像泉水流出山间。   “Mama, life just begun, but now I've gone and thrown it all away...”   江楚干脆往江少珩身边一趴,探着脑袋去看他手机屏幕:“谁在唱啊……”   江少珩把手机往胸前一合,把她的脑袋推开。江楚像一头小羊羔,不依不饶地拿脑袋顶他的手:“让我也看看嘛!哎呀!”   江少珩嫌她吵,把手机屏幕亮出来,让她闭嘴。   屏幕里是展言,他正站在一个人很多的地方,背后是城市花坛,高高的观赏性热带植物被移居到并不适合它们居住的地方,身上挂满了彩灯。人群围着他,他却像是根本没在意,闭着眼睛,抱着吉他,一声一声地唱。   “Mama, ohh...Didn't mean to make you cry.”节奏渐快,他的音吊上去,梗着头,脖子里绽出青筋,“If I'm not back again this time tomorrow...”展言突然停下来,吉他声也停了。像是喘不上气,要歇一歇。他低下头,胸膛就那样起伏了两下,然后吉他声又起,那宛如叹息的歌声再一次流出来,“carry on, carry on...as if nothing really matters.”   人群被打动了,发出轰天的叫好声。展言把这段唱完,后面正好跟上一段独奏,略显尖锐的吉他声激烈而连续地响着。展言把这段独奏即兴延长了一下,人群的叫好声始终没有停下来。还有人走上前,往展言的吉他盒上丢钱。这年头没人随身带零钞了,那哥儿们扔下的还是两张百元大钞。展言也没停下来道谢,只顾弹他自己的。后面全都是他自己喜欢的歌,品味非常统一,都是上个世纪70年代的乐队。但不是每一首都像《波西米亚狂想曲》这么有名,人就渐渐地少了。后来展言自己也累了,把吉他收起来。给他撒钱那哥儿们还恋恋不舍,临走的时候对展言声嘶力竭地喊:“摇滚不死!”   展言敷衍地朝他比了三根手指:“嗯嗯,摇滚不死。”   东苔关了直播,跑到他身边来。展言清了清嗓子,感觉都唱哑了。他今天没带设备,纯靠真嗓在室外唱,是有点儿遭不住。但他高兴,时不时地就得高兴这么一下。他今天也没想着“营业”,要不就唱流行歌了。   “你请我吃饭,”他手里拈着琴盒里撒的那些钱,搭着东苔的肩膀,“我请你喝酒去。”   东苔揽着他腰,亲亲热热地把头靠到展言肩膀上,很感慨似的:“二丫,你唱歌真好听啊!”   “肉麻。”展言把他脑袋推开,东苔又腻歪唧唧地靠回来,问他,“咱们能混出头吗?”   展言摇了摇头,不知道是“混不出来”,还是“不知道”。   东苔转过脸来凝视了他一会儿,突然在他脑袋上薅了一把:“放心吧二丫,有我一口饭,就有你一口酒!”   “行。”展言高高兴兴地背起吉他。他把手机拿回来,顺便看了一眼朋友圈。直播的链接会自动分享到朋友圈,他在一连串的赞里找到了妈妈的,排得很前很前,评论里还有一句“宝贝唱得真好听!”   展言眼睛湿了一下。妈妈听不懂,可他每一句都是唱给妈妈听。   东苔已经走在了前面,回过头叫他:“走啊?”   江少珩的信息就是这个时候冲了进来,没有任何开场白,直截了当地问他:“说请我吃饭,还算不算数?”   *   作者有话要说:   歌词大意:   妈妈,我刚刚杀了个人……   妈妈,生活才刚刚开始啊,然而如今我却远走他乡,将一切抛之脑后。   妈妈,我不想让你流泪。要是明天这个时候我还没有回家……   就让生活继续吧,像没有什么事有意义那样。 第012章   过了午夜的簋街依然热闹,从头到尾都是吃夜宵的店。每家店门前儿都摆满了小马扎,穿着入时的男男女女们甭管背的是爱马仕还是香奈儿,都只能屈着腿不讲究地坐下。喧闹声伴着辛辣的小龙虾味儿从街头荡到街尾。   江少珩看着又端上来的一盆小龙虾,微妙地抿紧了嘴。   展言非常大方:“吃吧!”   江少珩笑了笑,又举杯喝酒。冰啤。但他也没得计较了,光喝下去一肚子气。展言把一只小龙虾递到江少珩碗里,脸上红扑扑的。他喝了不少酒——江少珩一眼就看出来,不然他之前在自己面前总有点儿拘束。   “吃啊!”展言催促他,“不够再要!”   江少珩叹了口气,终于跟他说了实话:“我对虾过敏。”   展言愣了一下,他两只手还伸在江少珩面前,给他掰虾头,汁水顺着他手套的褶往下淌。   “对,对不起哦,”他又回到了那种有点拘谨的状态,“我不知道……”   东苔不跟他客气:“那你来干嘛!”   江少珩挑了一下眉毛。其实他也没办法解释,看完展言的直播他就鬼使神差地发了那条信息,展言回得也很快,说算啊。然后又说去簋街吃夜宵,问他来不来。江少珩看见地名儿没多想,想着好像没怎么去过,就应了。临出门前江楚大呼小叫地非要跟着,把金小敏都惊动起来了。江楚告状说哥哥大半夜还出去玩儿,金小敏却说男孩子可以,但她不行。江楚哪里能忍这种话,母女俩当场又掐上了。江少珩赶紧趁机溜走,到了簋街才意识到为什么他没怎么来过——一条街都是卖小龙虾的。   而且,东苔也在。就他们俩,不讲究地坐在室外撑的小桌子上喝得正酣,显得他就是个添头。   江少珩捏着啤酒,胸口直发闷。   东苔喝得比展言还多,正飘乎,也不把江大少爷放心上了。展言尚残存一丝理智,知道这顿饭本来应该是感谢人家的,特别不好意思地喊服务员拿菜单,让江少珩点点儿能吃的。   江少珩摆了摆手,示意不用:“我不饿。”   展言眨眨眼:“要不换个地儿?”   江少珩又笑:“没关系。”   展言此刻脸又红,眼睛又水汪,听了他的话露出了一副很为难的表情,简直像在故意勾人了:“那你要我怎么办呀?”   东苔笑出来,也不知道是有意的还是喝了酒控制不了,用江少珩也能听到的声音说:“你还说我谄媚?”   展言的脸一下子更红了。   江少珩只好把冰啤举起来:“我陪你们喝酒。”   东苔便笑眯眯地跟他碰了个杯,用那种骚里骚气的语调说:“江少没架子,人家好喜欢哦!”   展言嫌他丢人,手里剥好的龙虾直接往东苔嘴里塞,让他别说话了。东苔大呼小叫地喊起来:“哎呀你弄我一脸!”   江少珩微微侧脸避开视线,手指把铝制罐头捏出不易察觉的凹陷。   展言还在跟他客套,说本来应该郑重一点。醉鬼东苔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你别讨好阶级敌人!二丫!你这是背叛工人阶级!”说得展言更加尴尬,恨不得把人摁龙虾盆里。   江少珩倒没生气,他一开始觉得东苔太热切了,这种人他见得太多,虽然面上礼貌,心里终归是有点儿轻视。但是东苔接二连三跟他“口出狂言”,江少珩反而觉得有意思。主要他这人耍宝,每次说得还挺逗,江少珩气不起来。   “他怎么喝了这么多?”江少珩问展言。   展言还没回答,东苔自己扬着嗓子嚷嚷起来:“老娘今儿高兴!”   一嗓子又粗又响的爷儿们,一声又脆又亮的“老娘”,引得旁边人都回过头来看了两眼。   展言摁住他,然后压低了声音跟江少珩解释:“他……那个,试戏被刷下来了。”   这消息还冒着热乎气儿,没比小龙虾早上桌多久。他们俩本来美不颠儿的,刚坐下点菜呢,陈芳芝突然一条信息过来,跟东苔说不用他准备试镜了。东苔一开始还傻乎乎的,说没试上沈雁臣也行啊,陈姐不跟他打好预防针了吗,别的角色他也不挑。   陈芳芝就回了他冷冰冰三个字:“不用了。”   然后就再也没有更多的解释了。其实东苔根本还没到“试镜”那一步,这个结果只可能是看照片的阶段就被刷了下来。但陈芳芝明明说过,剧组不管怎么样会留着照片和信息,分配点小角色。东苔静默地坐了半晌,问展言:“小书生也不行吗?我有这么丑吗?”   展言无言以对。   东苔抹了把脸,让服务员上酒,那会儿江少珩刚出家门。   “江少,”东苔突然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了江少珩袖子,“你演纪慕云对不对?那你能不能去帮我说说呀?我哪里不行?就是死也让我死个明白嘛……我是长得不好,还是演得不行啊……不是,他们怎么知道我演得不行啊,都没让我试试呢……”   这就不太体面了。展言赶紧拉住东苔,小声哄了他两句。   江少珩睁着眼睛,很懵懂地问:“纪慕云……?”   东苔一下子抬起脸,死死地盯着江少珩的脸。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很凶,像小狗发狠的时候龇着牙的神情,吓了江少珩一跳。然后东苔又一下子软下来,跟小孩子闹脾气一样,抓着展言:“你看看!”他又急又委屈,只当江少珩不在,“他连纪慕云是谁都不知道他就演男一,我……我……”   江少珩听明白了,纪慕云是《烟云十四州》的男主角。他确实还没看剧本。   东苔气得抓空啤酒罐在地上踩:“凭什么啊!不公平!”   展言这下也不拉他了,又为难又尴尬,看看东苔,再看看江少珩。   江少珩想了想,道:“我觉得可能不是你的问题。”   东苔拧过脸来看他,脸上是因为酒精麻痹造成的迟钝神情:“什么意思?”   江少珩:“你们两个,都是立欣的艺人,对吧?”   东苔跟展言对视一眼,呆呆地点点头。   江少珩了然地点点头:“那就对了。”   东苔语无伦次地追问:“对……对了什么?什么对了?啊?”   江少珩露出一个有点为难的神情,好像在纠结要不要说。东苔都急了,催促道:“哎呀你就说吧!”江少珩这才往前凑了凑,让他们也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我姑姑,江晏,霓裳文化的老板,这个你们知道,对吧?”   展言跟东苔被他那种“我要说一个大秘密”的语气镇住了,跟两个傻子一样连连点头:“知道知道。”   江少珩:“她早些年有个徒弟,就是被她领进这一行的,手把手地教,当自己亲妹妹……”   他怕人家听见似的,声音放得很低。这一片儿又吵,展言跟东苔不自觉地越凑越近,三颗脑袋几乎都要顶一块儿了。   “谁想到没几年,这个徒弟自己觉得翅膀硬了,就不愿跟着我姑姑了,想自立门户。”江少珩娓娓道来,“后来呢,就搭上了一个特别厉害的女老板,又签了一个过气的电影明星,硬是从我姑姑手里抢走了不少资源……具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但反正两人闹得挺僵的……”   展言皱着眉头,长长地“哦”了一声。   东苔拿手肘推他:“你哦什么哦,你知道是谁啊!”   “不知道,”展言一脸懵,又凑上去问,“谁啊?”   江少珩又喝了一口冰啤:“这个徒弟呢,姓严。”   展言跟东苔对视了一眼:“严……严?”   谁啊?不认识啊。   然后,就在同一时间,他俩一块儿叫起来:“严总!”   立欣文化娱乐传媒的老总严茹!   江少珩高深莫测地喝他的冰啤酒,一脸洞悉一切的了然。   东苔一脸备受打击的样子:“那也就是说,其实我们都没希望……”   江少珩点点头,又道:“所以,跟你没什么关系。”   东苔哀怨地看着他:“那我长得其实挺帅的?”   江少珩笃定地点头:“帅!”   展言看他一眼,感觉他夸人帅可能是批发的。   东苔又琢磨了一会儿,消化不过来这个信息似的,愣愣地剥了一只小龙虾。   后面的事情就比较模糊了。展言去上了个厕所,回来发现东苔已经跟江少珩称兄道弟——严格来说是他强行要以身相许,江少珩只能单方面跟他称兄道弟,就差说“我是直男”了。等展言坐下,他又拉着展言撒酒疯,一会儿说等他成了巨星,拿金燕奖,拿这奖那奖,怎么怎么的……一会儿又呜呜地哭,说二丫啊你就是咱们村的希望了。   展言酒量比他好得多,去上了个厕所这会儿也清醒过来了,又开始嫌他在江少珩面前丢人。但江少珩看得还挺乐呵,一直偷着乐。展言一看他,他就假装没笑。再后来东苔就去吐了。展言本来要跟着,但是东苔跑得太急,展言站起来以后又担心座儿上只剩下江少珩,服务员该来让他结账了。于是便又坐下来,招手让服务员过来。   江少珩始终攥着他的啤酒罐,喝是早喝完了,冰也不冰了,他就攥手里,把玩儿似的,看着展言站起来又坐下。本来还不明白他犹豫什么,但看他叫服务员,也就明白了。   想得还挺周全。江少珩用啤酒罐掩住了自己微微翘起来的嘴角。   服务员走过来,展言把手机掏出来:“结账。”   “这桌不是结过了吗?”服务员忙得要死,草草地往江少珩的方向一指,埋怨展言浪费他时间似的,转身就走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抢结账是一门体力和智慧结合的竞技运动。 第013章   簋街的小龙虾其实不便宜,展言和东苔已经吃过晚饭了,所以没点很多。但江少珩要来,展言又多点了两盆,结果他一口都没吃。江少珩看着东苔喝成这样,估计最后就是展言结账,便趁他去上厕所的时候提前把账结了。   毕竟是夹在这样的父母和妹妹中间长大的,论想得周全谁比得过江少珩。   展言惊愕地看他一眼:“这怎么行啊!”   他不好意思极了,非要把钱转给江少珩,一连声地叫服务员过来问多少钱。但是店里生意太好了,服务员在旁边桌点单,根本不理他。江少珩只好把啤酒罐放下,拉了他一把:“行了。”   展言自己也觉得有点矫情。他知道跟江少珩计较一顿饭显得他很上不得台面,可他又确实就是有点计较。他虽然过得拮据了点,但这顿饭还是没问题的,更何况本来就该是他感谢江少珩的帮忙。他妈妈从小教他,不能因为穷就让人看轻了。   他非常认真地看着江少珩,甚至有点儿赌气的神情:“这顿不算,下次我重新请。”   江少珩无所谓地点点头:“好啊。”   展言又道:“感谢你帮忙是一顿,这一次也要还你一顿,总共两顿。”   江少珩意外地挑了一下眉毛,调侃他:“那上次的火锅呢?”   展言愣住了,没想到江少珩这个也跟他算,一时没绕过弯来。   江少珩继续逗他:“我帮你归我帮你,请你吃火锅归请你吃火锅。既然要算,不应该一码归一码吗?”   展言眼睛眨了眨,回过味儿来了,他把头低下去,小声道:“那个我应该还江楚啊,又不是你……”   江少珩作势拿出手机:“好啊,我这就告诉她。”   展言赶紧“诶”了一声,伸手想去抓他手机。江少珩手一扬躲开,另一只手伸出来,精准地抓住了展言的手腕。展言像是被烫了一下,赶紧把手收了回来,又把头低下,手足无措地抓了抓自己的耳朵。   江少珩看着他的动作,心里没由来痒了一下。展言太好逗了,让他起了一点坏心。但这点心思立刻就被他自己压制了下去。   怎么又忘了。江少珩提醒自己。他有男朋友。   “跟你开玩笑的。”江少珩收敛了笑容,如常跟展言说话,“不用算这么清楚,下次一起吃顿饭就行了。”   展言也知道江少珩是在逗他,闻言点点头,小声道:“谢谢。”   江少珩“嗯”了一声,等他往下说。   展言其实没词儿了,但江少珩还看着他,只好硬着头皮又来一句:“也替东苔谢谢你。”   江少珩:“嗯?”   展言露出“都懂的”笑容:“我知道你是在安慰东苔……”   他比东苔多点弯绕,觉得江少珩说得肯定不是真正的原因——如果霓裳和立欣真的这么势成水火,一开始陈芳芝干嘛还要递照片呢?就算江晏和严茹之间真的有过节,这么大个项目,中间还有平台方,还有承制方……反正他不太相信。   但江少珩笑得狡黠,只道:“八卦是真的。”   至于是不是这个原因导致的,他就不清楚了。可是说不定呢,就他姑姑那个睚眦必报的性格。   江少珩突然道:“其实我可以去跟我姑姑说句话,让她重新考虑一下立欣的艺人。”   展言意外地一瞪眼睛:“真的?”   “她不一定听,”江少珩坦然道,“但我试试。”   展言诚恳道:“那真的太谢谢你了!那个,东苔他今天喝多了,你别……”   “他又没说错,”江少珩一脸无所谓,“确实不公平啊。”   然后又开他玩笑:“你别又算一顿饭。”   展言让他说得尴尬不已,把个空啤酒罐捏来捏去,找不到话。江少珩实在是太……展言找不出词来形容,半天只能干巴巴地想出一个“好”字。   江少珩就是太好了,好得他近乎惶恐。如果江少珩是用施舍的姿态来做这些事,展言反而觉得很平常。那他只要适时地作出感恩戴德的姿态,他们也就扯平了。但江少珩偏不,他看起来既没有挟恩图报的意思,也没有高高在上的姿态,甚至细心到连东苔的失落都愿意去安抚,让展言忍不住多想又不敢多想。   他们俩就这么干坐着,桌上是堆积起来的空虾壳。东苔半天都没回来。喝下去的酒早该排空了,展言却觉得胃里很不舒服,像有个小拳头,往上顶他,把一句话从他喉咙里硬生生顶出来:“江少珩,我能问你件事儿吗?”   江少珩随口一答:“嗯。”   别问,别犯傻。展言警告自己。   但那个小拳头不听他指挥,又顶出来一句,被他火急火燎地连头带尾吐出来,快得让人听不清:“咱们俩是朋友吗?”   江少珩愣了一下,定定地看着展言。展言几乎都忘记了他跟人说话的时候那种眼神,感觉自己的心一下子跳得很快。他以为江少珩会哑然失笑,然后用那种不怎么在意的笑容跟他说两句场面话。但是都没有,江少珩不笑了,他甚至身体往前倾了倾,手肘撑在他面前那块干净的桌面上,下巴抵在手背突出的指关节上,仔细地端详着展言。   展言不自觉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   然后江少珩道:“那我也问你件事儿。”   展言:“啊?”   江少珩:“东苔是你男朋友吗?”   展言眼睛瞪得更圆:“不是!”他生怕这样还不够明确,两只手都伸出来,连连摇:“真的不是!哎呀你想哪儿去了……”   他耳后一片发热,莫名口干舌燥,都忘了是他先问的问题,而且江少珩还没回答。   江少珩笑了,视线落定在展言身后。展言也回过头,看见东苔摇摇摆摆地回来了。   “别告诉他我会去跟我姑姑说。”江少珩面色如常,好像他们俩刚才的对话没有发生过。展言点点头,知道他的意思,不确定的事情,别回头又让东苔空欢喜一场。   “谢谢!”展言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江少珩看着他:“别忘了请我吃饭。”   展言连连点头:“好!”   江少珩强调:“单独请。”   展言有些惊讶地发出了一个音节。但是江少珩没等他组织出语句,人已经站起来了,懒懒散散地把手往裤兜一插。东苔脚步都虚了,娇弱万分地往展言怀里一倒。   “老公……”东苔又口无遮拦地叫他,跟他撒娇,“我头好晕哦!”   展言转脸去看江少珩,眉毛都快拧到一块儿去了:“他现在对着树桩子也会叫老公。”   江少珩看着东苔快要拖着展言倒下去,下意识搭了把手。东苔立刻顺杆爬,扭股糖似的缠到了江少珩身上,迷迷糊糊地又叫:“老公。”   展言朝他露出了一个“跟你说了吧”的表情。   江少珩哭笑不得,顺势揽住东苔,想让他自己站直。但是东苔软绵绵地往他身上靠,展言去拽他他还不乐意,“啪”地拍开展言的手:“你别扒拉我!”   展言让他拍得手一缩,都气笑了。刚才一个人去吐还好好的,怎么就醉成这样了?   江少珩摇了摇头,示意展言别忘了吉他。然后他环住了东苔的腰,半拖半抱地把他从一桌一桌的人群里带出来去路边。东苔得寸进尺地伸手环住了他脖子,江少珩本来个子就比他高,他又不好好站直,鼻息全都喷在江少珩锁骨上。他迷迷瞪瞪地看着江少珩清晰平直的锁骨,张嘴就想咬。   展言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去拉他。醉鬼咬了个空,还手舞足蹈地想去抓江少珩,嘴里喊着:“老公,你为什么不理我!”   “喊谁呢你……”展言摁住他的手,背上的吉他滑下来,直往下坠,他艰难地维持着平衡,“别瞎叫!你老公在这儿呢!”   江少珩挑起眉毛看他,展言做了个苦相。顺嘴,他真是一顺嘴。都让东苔带坏了。   “来,别闹了,咱们回家了……”展言一只手控住东苔,另一只手伸手去掏手机,想叫车。   江少珩也把手机掏了出来,东苔立刻揽紧展言,摆了一个pose:“给我们拍一张!来,二丫!茄子——”   展言被他一拽,吉他又往下坠,他连声道:“你别闹!”   江少珩还真的把镜头转过来。他到底才二十岁,碰到这种场面不录下来简直不是人了。   展言气不打一处来,扬着嗓子叫他:“江少珩!”   “二丫,我的好二丫……”东苔傻笑着添乱,伸手抱紧展言,滚烫的脸和展言的贴在了一处,对着镜头笑得一脸牙花子,“你别怕!你只管好好唱歌……只要你好好唱歌,我……我去卖屁股养你!”说完就湿乎乎地往他脸上亲。   展言一把拍开他的脸,气急败坏地伸手去抓江少珩:“别拍啦!”   江少珩放声笑出来,仍然举着手机。   “最后一张最后一张……”   “什么最后一张!你在录像是不是!”   展言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折腾出了一身汗。东苔在回来的路上非要车停下来,又在路边吐了一遍。再打到车的时候他不闹腾了,沉沉地睡了过去。回家的时候都是展言撑着拖回来的,往床上一摊就打呼了。展言气喘吁吁地坐在床边,也没力气去洗漱了。手机就在这个时候响了一下,他点开一看,是江少珩发过来的一段录像,封面定格在一团没定好焦的模糊上,他和东苔的脸都在过近的镜头下有些变形。   “混蛋。”展言笑骂了一句。   江少珩的另一条信息也进来了,前言不搭后语的,只有一个字:“是。”   展言笑了笑,没回他,退出界面的时候发现电话那里有一个未接来电的小红点。   来电人,陈芳芝。 第014章   展言再次跑进立欣的办公室,第一句话是问前台那个女生要手机充电器。女生把线给他的时候看见他屏幕上的电池显示已经只剩下岌岌可危的一丝血线,展言也不坐下了,像只被数据线绑住的小狗一样蹲在墙角,凑着去听手机里传出来的音乐。听着听着他就笑起来,信心满满地回复对面:“约翰·列侬。”   附带一个小狗戴墨镜表情。   这是那天吃完夜宵以后江少珩开始跟他玩的“游戏”,说起来非常无聊,就是江少珩录一段15秒的音乐,让他猜是哪首歌。这游戏在各种综艺里都被玩烂了,但偏偏展言就吃这套,玩儿得不亦乐乎。江少珩还给他加难度,从来不录副歌部分,就是前奏、变奏、换乐器……到现在两天了,展言无时无刻不捧着手机,打工的时候只要没客人就是在跟江少珩玩儿。   江少珩也没说猜出来怎么着,也没说猜不出怎么着。展言也没问为什么玩儿这个,反正江少珩给他发他就猜,好像光这个过程就已经足够有乐趣了。   “这个太简单了。”江少珩又发一条语音过来,这回是他自己说话的声音,语音带笑,“历史要发展,我们往八十年代走走行不行?”   展言一行字打了一半:“本来也没说只……”   陈芳芝的头探到走廊里叫他:“展言?不进来干嘛呢?”   展言手一抖,半条信息就这么发了出去。   陈芳芝走出来,看清楚展言在干嘛,顿时笑出声:“来办公室充啊!”   展言赶紧把数据线拔下来,从办公室门口进去的时候陈芳芝自然地把手一摊,展言似是有些犹豫,但不给好像显得怪怪的,只好连着手机带线交给陈芳芝,她背过身去把线插在了电脑桌后。展言站在她桌前,伸长了脖子看到屏幕上一闪,应该是江少珩回复了。陈芳芝还特别贴心地把手机屏幕一合,表示她不看。   展言:“……”   陈芳芝把他往沙发那边引,自己去倒水:“坐,跟你聊聊。”   展言在上次的座位上坐下,一低头,发现桌上又是那本《烟云十四州》的剧本。他立刻警觉地四处环视,险些以为自己掉进了那种网文小说里的循环。陈芳芝转身给他递水的时候,展言站起来主动接,怕她又洒自己一腿。   “这次叫你过来,是想问问你,对自己有没有什么规划。”陈芳芝笑了一下,神色和善。但是展言一听这个话就开始紧张,在他学生时代里,一般老师开始问这个话,就意味着他要倒大霉了。   小学生展言吓得支支吾吾:“我……那个……唔……”   陈芳芝耐着性子地等他“唔”完,也没见他“唔”出个规划来,便直接切进了正题:“你跟东苔关系这么好,那他落选的消息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展言点点头,又看桌上的剧本。他突然有了一种预感。   陈芳芝:“公司还是决定——”   展言打断她:“陈姐!再给东苔一次机会吧!”   陈芳芝脸上露出一种明显的不耐烦神情。   展言:“我们找了个朋友,说能让霓裳那边再重新考虑一下东苔的!”   严格来说,当时江少珩说的是“立欣的艺人”,但展言觉得没差。   陈芳芝一顿:“朋友?什么朋友?”   展言揪了揪自己的裤子:“江少珩。”   “你跟江少珩是朋友?”   这个问题充满了不信任,但展言一下子有了底气,腰都挺直了两分:“嗯!”   陈芳芝:“你跟江少珩是朋友,你还非要把这个机会给别人。你有病啊?”   展言没敢接话。   陈芳芝好一会儿没说话,不知在想什么。然后她掏出自己的手机,点了几下,好像在找什么页面:“谁跟你说东苔是被霓裳那边刷下来的?”   她把手机递给展言。屏幕上是一个女孩子的个人主页,几乎全是自拍,浓妆艳抹,穿着性感,偶尔还有尺度很大的床照。展言粗粗掠了一眼,一下子就被莫名的熟悉感抓住了。   他把手机接过来,两指放大,看到了背景里他自己的吉他盒。   “这是……”他瞠目结舌。   陈芳芝看着他:“你不知道?”   展言没说话。他当然知道东苔的“小癖好”——但他不知道这个小号。   他们跟经纪公司签约的时候都要上交自己的社交账号,虽然像他们这样“散养”的小艺人,上交了也不会有人来打理,但是能发什么不能发什么,公司还是有严格禁令的,所以大家都有小号,这没什么。签约的时候还说了不许他们谈恋爱呢,其实哪里管得住。   这种“福利姬”的账号往往可以快速积攒起大量粉丝,东苔不敢直接拿这些粉丝变现,但是平常口嗨得厉害。他现实生活里都口无遮拦说自己是“骚|货”,随时能去“卖屁股”,到网上就更肆无忌惮。任何人看了都会产生相同的结论。   陈芳芝现在的意思很明确,东苔不是被剧组那边刷下来的,是立欣内部否决了他。   展言硬着头皮说:“要不让他删了——”   陈芳芝打断他:“我一开始就选你没选他,是有道理的。就算不穿女装,他还是太娘了,你比他周正。别看现在网上都喜欢阴柔的,但你看几个阴柔的能走得远的?”   他们会先被行业里的前辈们用“行业畸形发展”的帽子扣一遍,然后被媒体树立成“娘炮”典型敲骨吸髓地榨一遍,运气特别不好的还会被道学家们上升到“少年弱则国将不国”,最后殊途同归地走向“转型”,再被市场抛弃——这还是能小小出个头的幸运儿们。像东苔这样已经23岁,只是“普通好看”的,根本连被树立成典型的机会都不会有。   展言低着头看着手机屏幕,现在他可以看出浓妆下的人确实是东苔了。   他很小声,但是很坚定地维护他的朋友:“那不是因为你也看不起娘炮吗。”   陈芳芝盯着他看,先是意外,没想到展言看起来又乖又天真,啥也不懂的一只小狗,其实也有爪子。然后她露出了一种了然的、被逗笑的神情:“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见识,想法特庸俗啊?”   展言脸红了:“我没有。”   陈芳芝:“展言,艺术家我见得多了,我不是来培养艺术家的。”   展言:“我不是那个意思……”   陈芳芝没耐心跟他争论这种想法上的分歧,直接一锤定了音:“这是严总的意思,东苔公关上的隐患太大,公司不会推他。”   不是这部戏,是以后,都不会有什么好的资源给他。   展言知道这种被公司放弃的人的下场,就是拖,拖到他自己放弃,跟经纪人提出解约,公司还能收一茬解约费。   陈芳芝:“但坚持选你是我的意思。”   展言抬起头看她,神情有些意外。   陈芳芝平淡道:“你傻,但心思正,重感情。我信任重感情的人。”   展言把已经自动黑屏了的手机还给了她,知道他再拒绝就是不识好歹了。他沉默着点了点头。   陈芳芝打量着他:“看起来不情愿嘛。”   展言否认:“我没有。”他就是有点儿担心东苔对这个消息会是什么反应,一边想着,一边臊眉耷眼地去拿剧本。   陈芳芝一只手摁下来,扣住了剧本,没让他拿。   “展言,公司能提供的资源是有限的。”陈芳芝严厉地看着他,“你要上,就得给我拿出争取的劲儿来,如果是这副样子的话,我可以给别人。”   展言愣了一下,陈芳芝又道:“所以我今天叫你过来,就是想听听你对自己到底有没有规划。”   “我有规划。”展言的声音很低,不知道是不是被陈芳芝那句“信任重感情的人”打动,他不自觉地说了两句心里话,“我想多跑点儿综艺,能自己出两首歌。不用出很多,我也可以给电视剧唱唱插曲——”   陈芳芝打断他:“你还觉得自己要求不高,挺知足常乐的是吧?”   展言噎了一下。   “你知道一首主题曲有多少人在抢着唱?你拿什么跟人竞争?”陈芳芝冷笑了一声,“你这叫规划?你这叫做梦。”   展言极力地想控制住自己,但羞耻的红痕还是飞速从他脖子里开始蔓延,他在灼人的屈辱感里想,就知道不该回答那个问题。   陈芳芝放开了剧本,但展言也没再拿。剧本就这么摇摇欲坠地悬在茶几边上。   “机会过去了就不会再来了。”陈芳芝缓了缓语调,“如果你今天是在台上,我会给你写篇更漂亮的稿子,让你好好谈谈你的音乐梦想。但首先你要有资格站到台上去。”   一片沉默,然后展言伸手拿走了桌上的剧本。   “谢谢陈姐。”他站起来,对陈芳芝鞠了个躬。   “试镜就在这周,”陈芳芝说,“具体时间等通知,你把那个兼职辞了吧,回去好好看看剧本。前五集里沈雁臣就有不少戏了,练一练,选个有把握的片段。”   展言紧紧捏着剧本,把塑封捏到变形。陈芳芝不知道,他已经陪东苔练了两个礼拜,这五集里有沈雁臣的每一场戏他都已经烂熟于心。   “我会好好争取的。”展言最后承诺她。   他走出去的时候陈芳芝在背后叫了他一声:“手机。”   展言这才想起来回头去接。手机屏幕朝上,“江少珩”的名字列了一串,陈芳芝意味深长地抬眼看他。   “要把握住机会。”她把手机递给展言。   展言没说话,低着头迅速把手机拿回来,摁灭了屏幕。直到走出了立欣他才打开来看了一眼,江少珩先是回了一个“?”,然后自动理解了展言想说的话。隔了一会儿又是15秒钟的语音,展言打开来听了,是齐柏林飞艇的歌。他长久没有回复,江少珩发了个表情,问他,“真听不出?再给你一个机会。”然后又是15秒的语音。   第二个15秒几乎听不出旋律,只是一段鼓点咚咚咚地敲,电音像拉锯一样在展言的耳朵上磨过去,溅出一串火花。   展言把语音摁掉,靠在立欣楼下的外墙上,感到太阳火辣辣地在他后颈上炙烤。他就这么呆呆地站了五分钟才重新拿起手机,回了一条信息。   “你见过你姑姑了吗?”   *   作者有话要说:   比起《装相》时期,阿芝现在肯定是不恐同了。她只是顺应了更大众的价值判断,毕竟已经是陈姐啦,首要任务是揾食。 第015章   消息弹出来,江少珩第一反应是,展言情绪不太对。   他竟然没有带沙雕表情包。   他还没来得及回,金小敏门都没敲,直接推门进来:“少珩?怎么还窝在房间里,姑姑来了。”   江少珩:“……”   还真是来得巧。   他也干脆不回了,咕哝了一声“就来”便爬了起来。   金小敏皱起眉:“换件衣服,楼下来人了。”然后留着门就下去了。   江少珩叹了口气,起来把房门关上,把身上穿旧的白T恤换掉,捋了捋头发才下了楼。   他下楼才发现金小敏为什么让他换衣服,江晏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两个造型师,正在客厅里给江楚弄头发,旁边还有摄影师,已经把机器架起来了。江晏看见他下楼就朝摄影师那边打了个响指,手指一指,摄像机立刻怼到了江少珩脸上。他只好露出一个笑容,程式化地打了个招呼:“嗨。”   金小敏已经在厨房里,跟家里阿姨交代晚上要做什么,估计江晏跟摄影师都要留下来吃晚饭。   江少珩凑到江晏身边,嬉皮笑脸地叫她:“姑姑。”   江晏自己没结婚,没孩子,虽然嘴巴上厉害,但对侄子侄女一向很宠,江少珩在她面前比在自己亲妈面前还放肆一点。江晏听他这声儿不对,转过脸来无声地打量他。江家小一辈兄妹的好相貌都是金小敏带来的,江晏就长得跟江晟比较像,圆脸,高颧骨,有一种北方女人的敦实相,一头短发,像个严厉的中学教导主任。但她穿着入时,气势凌人,一眼扫过来,江少珩都有点儿微微发怵。   他继续嬉皮笑脸地凑上去:“拍什么呢?”   江晏往摄像机上一点下巴,江少珩这才看见机器上贴了个标,是一个新的购物和生活分享社区平台。江楚被邀请过去开了个账号,跟他们签了推广,估计是拍个vlog。   江晏推他:“一会儿你也出个镜。”   江楚努力盖过吹风机的声音大喊:“不许蹭我热度!”   江少珩回敬她:“谁稀罕!”   金小敏从厨房里出来,含着笑:“又闹什么呢?”   江晏做了个手势,让摄影把这段都抓下来。她一看金小敏那样儿就不像个真要下厨的。   江少珩小心翼翼,又把江晏拉到一边,小声道:“姑姑,我问你个事儿……”   江晏一撩眼皮:“有屁快放。”   江少珩:“那个,选角的事儿——”   江晏打断他:“哟,你还知道关心这个啊?剧本你倒是看了没啊?”   江少珩不讲话。   江晏:“怎么着,你也打算学程修翰,到时候去剧组给我12345是吗?”   程修翰是江晏一手带出来的男艺人,算是迟也之后新冒头的那一波里势头最猛的。不过今年年初的时候被配音演员爆出来说他拍戏从来不背词儿,就会12345,搞得他们后期配音都对不上口型。这事儿闹得还挺大,墙倒众人推似的,又有剧组的人出来说程修翰连剧本都不看。他们这边当然是矢口否认,江晏已经把事情摁下去了。不过他们都知道,这事儿确实是真的。   江少珩就面不改色地撒谎:“我看了!”   江晏哪会信他:“你看了什么了?”   江少珩:“男主角叫纪慕云。”   江晏:“……”   逆子啊!   她翻了个白眼:“你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还不如你妹妹!”   其实这话讲得不太公平,江楚只用在镜头前好看就行了,这活儿江少珩也能干得不错。他刚出道的时候江晏给他打造了一个“钢琴王子”的人设,还吃香了一阵的,后来就因为他在《寻梦记》里表现太差了,全崩了。   但他现在有求于姑姑,骂不还口,就嘿嘿傻笑。   江晏:“你爸还说让你跟我去开剧本会,你天天说忙,忙啥呢?怎么我一来就看你大白天还在家里睡觉啊?你那课也不去上了?”   江少珩手插裤兜里,吊儿郎当的:“哎呀……我今天不舒服嘛。”   江晏:“我看见你才不舒服!”   江少珩把话题拉回来:“那个选角的事情——”   江晏把手一抬,又打断他:“你别来烦我。飞檬跟俊华那边天天都想着塞人,我已经够烦了的!”   飞檬是剧播的平台,也是出品方之一。俊华影视则是承制方,按说这么大的公司一般都有钱投资,自己出品到制作全包了。但是俊华前几年经历了一场剧变,他们老总也在IHSD运动里栽了。俊华受到重创,管理层几经变动,现在支不起太大的摊子,也出来接项目干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别管是飞檬还是俊华,都是说得上话的主儿。   江少珩不说话了,可怜巴巴地低着头,单脚站着,另一只脚把拖鞋在脚边踢来踢去。   江晏叹口气:“谁啊?”   江少珩:“来试沈雁臣的。”   江晏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江少珩这是摆明了对项目一点儿数都没有:“现在八百个人想演沈雁臣呢,我问你哪个艺人!”   江少珩料着说东苔江晏也不可能认识,只好捡着重点说:“立欣选送的艺人。”   江晏好一会儿没说话,转过来瞪着眼睛看他,然后伸手在他后脑勺上“梆”的一下:“你胳膊肘往外拐啊!”   “姑姑,您大人有大量,那都哪年的老黄历了……”江少珩缩着脖子,一脸怂样地让她削,还狗腿地抓着她手腕给她揉两下,“立欣现在也是老大一公司了,圈子就这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干嘛闹这么僵呢你说是吧……”   江晏把手抽回来,冷笑了一声:“我倒是想跟她一笑泯恩仇呢,她严总看不上啊。就程修翰今年这事儿,你以为严茹没浑水摸鱼下黑手啊?她手里就迟也一张王牌,程修翰把迟也顶下去了,她不知怎么恨得牙痒呢!我倒要看看她这回有没有脸把艺人送来!”   江少珩眨眨眼,感觉听他姑姑的意思,根本还没看见立欣选送的艺人,更别说把人刷下去了。   但现在重点不是这个,江少珩再接再厉,顺着江晏的话接着哄:“不是,姑姑,你听听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咱们姿态高一点儿,把容人的大量摆出来,艺人是什么?艺人就是资源,资源是会流动的呀!”他学着江晏平常说的话,说得有理有据,“你说这都拜托到我头上了,那真要成了,是不是就是您施的恩,那他心里还不记着呀?回头三年五年,立欣费劲巴拉把人捧出来了,合约一解,你再把人一挖,严茹还不气死?”   他这话说得错漏百出,充满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对行业的盲目预测和对人性的过高期待。江晏听一半就笑得不行了,既笑他孩子气,又笑他讲得逗。江少珩自己也知道姑姑没把他当真,就恃宠耍宝,把姑姑哄得高高兴兴。   “没看出来啊,”江晏打量着他,“要不你也别演戏了,跟着我去公司上班吧。”   江少珩一拍胸脯:“行啊,我给姑姑鞍前马后,绝无怨言!”   江晏嗤笑一声:“那你妈还不掐死我。”   江少珩心说你把庄辛蕊叫来就够让嫂子掐死你的,也没见你怕啊。   但只敢放心里。   江晏琢磨了一会儿,上下打量打量江少珩,点头道:“可以考虑考虑。”   江少珩都愣了,没想到还真能成:“真的?”   “你上心是好事儿,没有打击你积极性的道理。”江晏笑得十分慈祥,但是江少珩突然心里一紧,感觉她接下来没有好话。   果然,江晏话锋一转:“但你要知道,一个人有多大的话语权,取决于他能不能服众。你总不能一点儿不做事,就坐在家里瞎指挥吧?”   江少珩抿住嘴,开始衡量他是不是要为东苔做到这一步。   江晏的意思他清楚。其实他会不会演戏,有没有资质,江晏是很清楚的。《寻梦记》以后,江晏一直在试图劝说金小敏,孩子没演戏的天分,也不爱演戏,要不就跟江楚一样做个时尚红人,把重心转向幕后,以后继承家业也不错的,所以一直想带着他多学点儿东西。但是金小敏不甘心,根本不觉得自己儿子会演得差,反而认定江晏肯定是跟程修翰有一腿,替人有危机感了。姑嫂两个的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江晏还顾及着金小敏是他们的妈妈,不会在孩子们面前说得太难听,金小敏可就无所谓了。她既然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江晏也只能豁出全力来捧自家人。所以《烟云十四州》这么大的项目定了江少珩来做男一号,别说业内都在说江晏这次昏了头,连江晟一开始听到的时候也说了句“胡搞”。   但是谁拗得过金小敏呢,江晟这辈子都欠了她,她要什么都得如她所愿。   对于江少珩来说,其实他既不想像妈妈想的那样做演员,也不想像姑姑想的那样继承家业。只不过这个家里从来也没有人听他说他想要什么。   但展言那条信息又浮现在他脑海,他知道展言今天去公司了,应该是没什么好消息,不然怎么连表情包都不带了。江少珩犹豫了又犹豫,勉为其难地退了一步:“行吧,我跟你去开剧本会。”   江晏满意地笑了:“明天早上九点我让人来接你。”   江少珩深吸了一口气,心想展言这顿不请他吃顿米其林是过不去了。   “那……”江少珩抱着最后一丝挣扎的心,小声问江晏,“庄……那谁,”他不自在地咳嗽一声,“明天也在吗?”   江晏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好像他问了个非常蠢的问题:“她是总编剧,当然在啊。”   江少珩:“……”   国宴。这顿得上国宴! 第016章   展言做足了心理准备才回去面对东苔,光腹稿便起了三遍,却都落了个空——东苔没在家。他在微信上留了话,说趁周末去上海一趟,看看朋友。然后就是一段小视频,他浓妆艳抹的,穿了个透视网背心,在夜店蹦得正开心。展言从对话框里退出去,看到跟江少珩的聊天记录还是停留在他问的那一句话,对面始终没回。   展言把手机扔到一边,觉得本来应该是一件好事儿,怎么他就是浑身都不得劲儿呢。   他问了陈芳芝,这事儿能不能别告诉东苔。陈芳芝让他说得莫名其妙,公司本来也没这义务跟落选的人交代最后选了谁,她也不知道两人其实住一块儿。但这事儿肯定是瞒不住的,展言只是觉得最好是由他自己跟东苔说。   陈芳芝知道他的意思,大概又觉得他矫情了,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只说你能选上再操心这个。隔了一会儿,又心软,对展言说:“你别觉得不好意思,他是自己把路走窄了,跟你没关系。”   是,是跟他没关系。但他这会儿不得劲儿也不只是为了东苔,他还在后悔跟江少珩发的那条信息——是不是太直接了?江少珩会不会觉得他目的性太强了?不然怎么就不回了呢?他当时也是昏了头,让陈芳芝的暗示怂恿了一下,就没多想。原先他大大方方的,因为那是江少珩主动帮东苔的忙。现在变成了他自己,展言的脸皮就薄起来,觉得不应该开这个口。   展言又在床上翻个身,一口气还没叹完,手机突然响起了视频电话的提示音,把他吓了一跳。一般一个招呼都不打就给他打视频电话的只有邵思远那神经病,展言下意识就摁掉了,摁完才发现跳出来的名字是“江少珩”。   江少珩正好发一条信息过来:“不方便?”   展言:“方便。”   于是江少珩又打一个视频过来。   “搞定了。”江少珩举着手机,站在琴房外面那个小花园里吹风,一上来就笑,“放心吧!”   展言眨眨眼,难以置信:“搞定了?”   “昂。”江少珩吹牛不打草稿,觉得姑姑一松口,四舍五入就是答应了,“刚跟姑姑吃完饭。”   展言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还是难以相信:“就……就搞定啦?”   江少珩手臂一撑,坐到花园里的原木桌上:“让东苔正常去试镜就行。”   展言脸上一僵,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换人了。   江少珩从镜头里看着他:“怎么了?”   展言挠挠头,把那一大堆原因略去没说,直接给他讲了个结果:“那个……我们经纪人后来换了我去试镜了。”   “换你?”江少珩脸上越发笑开来,“那更好了呀!”   “不麻烦你吧?”展言小心翼翼的,“你会不会还要再跟你姑姑解释什么的……”   “不用。”江少珩大大咧咧地摆手,“反正只要是你们立欣的艺人,都一样。”   反正展言也好东苔也好,江晏都不认识。   展言好一会儿没说话,隔着镜头盯着江少珩看。后来江楚拍那个vlog还是让他出镜了,出镜之前他被江晏摁在沙发上做了个简单的造型,所以这会儿还顶着一脑袋发胶。两缕比较长的须须坠下来,随着晚风在额角荡啊荡,头上却纹丝不动,看着有几分滑稽,但衬得他剑眉星目,懒散中又带着利落。   少年人的英俊仿佛剑出鞘的张扬,能把人眼睛都扎疼。   江少珩瞥他:“看什么呢?”   展言回过神来,手机镜头一晃,他自己的脸从镜头里消失了:“没看什么。”   江少珩想起来:“你剧本看了没?”   “看了。”   江大少爷理直气壮地使唤他:“行,讲给我听听。”   手机镜头又是晃,展言的脸重新出现在镜头里,一脸问号。   “啊……?”他还以为这是江少珩代表剧组那边先考考他,竟然还紧张起来,“可是我……我就陪东苔对了对词,没,没认真看。”   江少珩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想岔了,刚张嘴想解释,眼珠子一转,又改了个主意。他一边举着手机往自己房间走,一边大尾巴狼似的逗他:“二丫,你这样可不行啊……”   这还是他头一回也跟着叫二丫。其实展言这段日子让东苔二丫长二丫短的都叫习惯了,可是让江少珩一叫,就带着别样的亲密,一种别人都不知道由来的,内部笑话似的私密感。展言做贼心虚,脸上轰地一下红透了,手机镜头一晃,又看不见人了。   江少珩回到自己房间:“我要瞎了。”   展言:“啊?”   江少珩:“灯。”   展言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前置摄像头正对着顶上那盏明晃晃的白炽灯。   江少珩坐到床上,看着他重新调整镜头,也不逗他了:“你给我讲讲背景和人设就行,明早我要去开剧本会。”   而他一个字都还没看。   最要命的是,姑姑给他发的微信文件,因为他从来没有打开过,已经过期打不开了。   展言“哦”了一声,又把手机朝天一扔,去包里拿剧本。江少珩又让白炽灯晃了一下,只能把手机拿开,哭笑不得地揉了揉眼睛,寻思要不换成语音通话算了。   但下一刻,展言又重新出现在了镜头中。他大概是趴在床上,手机跟剧本并排放着,他微微侧着脸,离镜头太近,只能看到他半张脸,但露出来的一只眼睛清清楚楚,因为他正往下看,睫毛垂下来,真如鸦羽一般。江少珩想起前两天他在街头直播,也是这样的神情。天真无辜的一个水晶心肝玻璃人。   江少珩一句“换语音吧”突然卡在喉咙里,嚼两下又咽了。   展言哪里知道他心猿意马到了什么地方,正认认真真地给他读背景故事:“……西域诸国纷争,国力最强的便是疏弥国。传说疏弥国境中的大漠深处,封印着一座神庙,唯有历代疏弥国王能够进入……”   江少珩听得有一搭没一搭,不无恶劣地把手机往下移,移到差不多小腹的位置,居高临下地看着展言垂眸。   嗯,这个角度正好。   展言还在继续说:“但这一代疏弥国王膝下只有一位公主,名叫莎莎·穆拉特,莎莎年已十六,国王为她招亲……”   江少珩笑了一声:“十六?”   展言停下来:“嗯?”他抬起脸,看见“自己”跟江少珩的距离,眉头不由一皱。   江少珩面不改色地把“他”捞回来,对着自己的脸:“董翎都三十好几了吧?演十六岁?”   展言:“没关系的,公主也就一开始十几岁,后面一直讲到她中年呢。”   江少珩“唔”了一声:“那我也要演到中年?”   “纪慕云最后当皇帝了。”展言想了想,剧本只有前五集,当然没这么多内容,这还是东苔之前看了原著跟他说的,“好像五十多吧。”   江少珩:“……”   江少珩:“你继续。”   展言续道:“前来求娶公主的人当中,有两个尤为显眼的外族人,一个是纪慕云,另一个是沈雁臣……”   江少珩又打断他:“咱们俩是情敌啊?”   “也不是,”展言认真地解释,“我是为了疏弥国宝藏才来的,对公主没有爱慕之心。”   “哦……”江少珩点点头,又问,“那这个公主不是汉人啊,为什么要让董翎演?”   展言噎了一下,觉得这个问题莫名其妙——那当然是因为飞檬指定的啊!   “她母亲是汉人,”展言像个小百科一样尽职尽责回答,“后来她到中原就改名叫穆莎了。”   “那也是个混血……”   展言都让他打断得没脾气了,把剧本一拍:“哎呀你听不听啊?”   他那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撒娇,江少珩笑起来,又想招他,又只能控制住,感觉展言每眨一下眼睛,睫毛就在他心口扇动一下似的。   “你说嘛。”江少珩像一滩融化的黄油,从床头滑下来,躺得更平,“我听着呢。”   展言责怪地看他一眼,继续往下:“沈雁臣的来历清楚,乃是西域都护府沈都尉的养子,与莎莎公主也算是相配,但这纪慕云的来历却神秘得很……”   江少珩听着听着,手机又移到小腹上了。   第二天还没到八点,江少珩就让金小敏拉起来了。吃早饭的时候眼睛都睁不开,金小敏像只焦虑的老母鸡在他身边转来转去,一会儿捋捋他的头发,一会儿整整他的衣领,没话找话地问他:“少珩啊,心里都有数了吧?”   江少珩麻木地点头,头都差点儿点粥碗里。他昨晚听展言说了半夜的书,把《烟云十四州》整个原著故事都讲完了。本来是没这么有耐心的,但展言声音实在好听,江少珩舍不得挂。   他回国以后也不上学,整天不务正业,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早起过床了。现在一边困得要命一边想,果然是色字头上一把刀。   金小敏看他一脸不清醒,又在他手臂上掐了一下:“你心里面给我放放清楚!”   江少珩那点儿困意一下子就让他妈全给掐没了,他迟钝地“啊”了一下,抬头看到金小敏的眼睛,就像有人在他头上突然浇了一盆冷水,他一下子就清醒了。   妈妈才不是在关心他对剧本有没有数。   江少珩手里的勺子在半碗粥里搅了搅,瓷器刮擦,发出细微的响动。然后他把勺子一放,站了起来:“我吃饱了。”   金小敏还想说什么:“少珩……”   但江少珩已经走出了家门。   为着这么一出,他到得比谁都早,没等到姑姑派人来接就自己打车去了。给江晏发微信的时候,她都难以置信,直呼大少爷转性了。   “态度可嘉,”江晏发语音表扬他,“那你先去会议室等着,我一会儿就到。”   江少珩在自己家公司,也不用人带路。听完这条语音,自己溜溜达达地就去会议室了,想着应该是第一个到的,直接就推开了门。   会议室里传出一声意外的低呼。江少珩嘴里一边说着“不好意思……”一边抬起了头,只见会议桌尽头坐了一个年轻女人,面前放着电脑,咖啡,还有早餐,也抬头惊愕地看着他。   “走错了吧?”年轻女人皱了一下眉头,“这里是开剧本会的,你是……”   然后她突然认出了来人是谁,像被人掐住了喉咙,扼断了话音。   江少珩走进来,拖开一把椅子,坐好。   “没走错。”他看着面前的女人,“庄老师好。”   *   作者有话要说:   20岁的男生脑子里还能想些什么。 第017章   江少珩是见过庄辛蕊一面的,在金小敏把她叫到家里去的那一天。那个时候他才17岁。也许是现在个子更高了,脸部的轮廓也稍微长开了,庄辛蕊第一眼才没有认出来。其实她变化也很大,江少珩坐在离她最远的位置,面无表情地端详着她。   她的头发剪短了,只到锁骨那里,翻了一个大卷儿,弧度自然又优雅。比当年胖了一点儿,但很合适。她当年干瘪得像个初中生,让江少珩一想起来父亲跟她在一起的画面就觉得恶心。她身上穿着一件剪裁合身的大牌连衣裙,得体,入时。手伸出来握住咖啡杯,指甲修得整齐,染了渐变的墨绿色,衬得手很白。总而言之,庄辛蕊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过得很好”的气息,除了她现在正面色尴尬地转过头,极力想避开江少珩的视线。   江少珩感觉到了她的心虚,越发认真地盯着她看,像某种较量。   天地良心,他对庄辛蕊其实没有那么大的敌意。好吧,他必须站在妈妈那边,斥责庄辛蕊是个坏女人,因为她明知道爸爸有家庭,还是做了那样的事……但毕竟是爸爸的错更大,不是吗?她那个时候也就二十出头。江少珩扪心自问,如果有一个老男人对江楚做这样的事,他一定不会觉得妹妹有半点错。   不过,就和所有其他的事一样,这个家里从来没有人问过他对这件事的看法。江楚会尽力地表达,一开始表达对家里的不满,后来表达对庄辛蕊的迁怒。而他都不会。反正没有人问,所以他也就不去深想。总之是一个伤口,他藏起来了,就不想去触碰。   但庄辛蕊现在在他面前了,伤口被揭开了,他不得不去想。   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她。江少珩慢慢舔舐着伤口上几乎已经看不见的血痕,心想,但有点儿看不起她。   庄辛蕊现在假装盯着笔记本的屏幕,江少珩能看到她的手悬在键盘上,有些发颤。她的鼻翼快速、用力地翕张两下,一片不正常的红蔓延到她脸上。然后她像是突然给自己打了气,转过脸来主动对着江少珩微笑了一下:“江老师今天怎么也来了?”   有种。江少珩心想。好吧,稍微看得起你一点。   “姑姑叫我来的。”江少珩回答她。   “哦。”庄辛蕊的声调有点儿不自然,但脸上的红已经褪下去了,“吃早饭了吗?要不要——”   “在家吃过了。”江少珩终于移开了视线,开始翻已经放在他面前的剧本。每个空位上都有,总共七本。   庄辛蕊道:“不好意思,不知道江老师要来,少备了一份。你看我的吧。”   她倾身过来,把手里的一本剧本递给他。江少珩迟疑着接过来:“有什么不一样吗?”   “这一份根据平台方的要求修改过了。”庄辛蕊现在已经完全是正常说话的语气,“今天飞檬那边的人也会过来。”   江少珩作出一副很了解项目进度的样子:“飞檬那边不是已经过稿了吗?”   庄辛蕊头微微一偏,眉毛几乎无法察觉地挑了一下。江少珩立刻知道自己说了一句蠢话,但他竟然都不知道蠢在什么地方。于是他若无其事地换个话头:“今天都有谁啊?”   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语气。这大概是江少珩自小就学会的,理所当然的,“江家人”的语气。   庄辛蕊垂下眼,没戳穿小孩子装大人的把戏,平静地回答他:“俊华那边的执行制片戚总,另一个编剧陈老师,飞檬那边的丁总。洪导说今天下午也会过来。”   江少珩跟着在心里数,还剩下两个,那就应该都是霓裳文化的人,包括江晏。   “另一个编剧?”   庄辛蕊没抬头:“俊华那边的编剧老师。”   江少珩衡量了一下,还是没装得下去,小声问:“到底几个编剧?”   庄辛蕊笑了,为他的不谙世事。她甚至觉得自己有几分可笑,就在五分钟前她还连话都不敢跟他说,但此刻却无比明确地意识到,这就是个孩子,而这里是她工作的地方。   “挂名的就我和陈老师。”庄辛蕊用一种调侃的语气说,“不挂名的就多了。”   江少珩眨眨眼,什么意思?   江晏就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女人。   “哟。”她在门口就站住了,一脸看好戏的眼神,从庄辛蕊身上看到江少珩身上,“你俩怎么聊上了?”   庄辛蕊勾起嘴角,跟她打了声招呼:“江总。”   “来这么早啊?”江晏走过去,把身上的西装外套脱下来套在椅背上,一边对着跟她进来的女人介绍江少珩,“喏,我侄子。”一边自如地从庄辛蕊面前掰走一半三明治,口齿不清地跟江少珩介绍,“这是许芳莹,咱们这个项目的文学策划。”   许芳莹坐下来,跟江少珩打了个招呼。   江晏大大咧咧地把脚上的高跟鞋蹬掉,脚挂到了与她相邻的一张椅子上,斜眼往庄辛蕊身上打量,点评道:“你瘦得像鬼。”   庄辛蕊笑了一声:“哪有?最近又胖了。”她把剩下半个三明治也推到江晏面前,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似的。   江晏也不跟她推让,接过来:“是不是又好几天没睡觉了?这还能胖?”   庄辛蕊:“知不知道什么叫过劳肥?”   江晏嗤笑一声:“我只知道过劳死。”   庄辛蕊叹气:“你盼我点儿好吧。”   江少珩意外地挑高眉毛,怎么听都不觉得这是上下级的关系。她们俩很明显是朋友。   江晏正笑着,眼睛一瞥,看见了江少珩的神色,立刻收敛了笑意,作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来:“让你来是工作的,别回去跟你妈瞎说,听见了吗?”   庄辛蕊垂下眼睛,只当没听到她提及金小敏。   江晏拍拍手,把三明治的碎屑拍掉:“小许,你跟我侄子说说,今天开会开什么,别一会儿跟个傻得儿一样。”   她讲得不客气,大家都笑了。   许芳莹道:“今天我们主要是针对飞檬那边提出的修改意见来做个主线上的讨论。他们认为目前的这一版剧本没有很好地考虑到女性观众的心理需求,希望能够在这一块作出相应的改进——”   江晏摆摆手:“你这么说他不明白!”   江少珩果然睁着眼睛:“我不明白。”   许芳莹笑了出来:“就是说,原著是个男频小说,纪慕云是开后宫的——开后宫你明白吧?”   江少珩有点儿受冒犯地抿了抿嘴,他感觉这三个女人在江晏的带领下,都把他当小孩儿逗着玩儿。   庄辛蕊续道:“我们前期做剧本的时候已经改了很多,现在又去掉了一个女角色,剩下跟纪慕云有感情线的就一个穆莎一个笙儿——红玫瑰白玫瑰嘛。他们还要改……”她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急躁,显然是已经为这事儿烦了很久了,“女性观众还想看什么啊?我也是个女的,我都不知道了!”   江晏慢条斯理地撕着吃剩的三明治的面包边儿,嘴边含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然后她问江少珩:“你也说说。”   江少珩:“说啥?”   “你的想法,”江晏问他,“女性观众想看什么?”   江少珩心想我哪儿知道,随便蒙一个吧:“男观众想看男主角开后宫,那女观众就……想看女主角开后宫?”   一片静默,许芳莹跟庄辛蕊交换了一个有些意外的眼神。江晏笑出来声来,看着她俩,不无骄傲地说:“到底是我侄子吧?”   江少珩云里雾里地想,怎么了?蒙对了吗?   江晏坐直了身子,重新踩进她的高跟鞋,把桌上的三明治残渣归了归,拿去扔了。然后撑着椅背看着会议室里的人,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他们来之前,咱们心里先有个数,他们搞互联网的最会整那些词儿,别跟着跑偏了,这事儿就简单得很——”   她用指节敲了敲桌面:“董翎这是来抢戏了。”   话音未落,外面走廊里已经传来了前台引路的声音。会议室的门随后就被打开,三个人一块儿走了进来,江晏立刻热情地迎了上去:“丁总!戚总!陈老师……来来来,坐吧。”   她引着所有的人都坐了下来,经过江少珩的时候特意在他肩膀上捏了一下,道:“今天咱们男一号也过来了。”   执行制片人江少珩其实见过,项目刚定的时候江晏就带着他跟戚婉吃过饭,金小敏也在,她跟戚婉还是旧交。所以戚婉看见江少珩没什么意外,打了个招呼就坐了。另一个有点儿发福的中年男人,应该就是飞檬那边的“丁总”,他看见江少珩的时候脸色有点意外,但马上就被他小心收好,客客气气地道:“江老师来了哈……我们洪导一直说想见见呢,一会儿也可以见见,见见,呵呵……”   江少珩突然有点儿明白过来姑姑为什么要他今天来开这个剧本会。   江晏站在他背后,手搭在他肩上,笑意盈盈地环视着所有人:“那咱们就……开始吧?” 第018章   江少珩从来没有想过,一场剧本会可以开这么久。   飞檬那边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觉得江少珩年轻,流量一般,口碑也一般,董翎不愿意来给他抬轿。虽然女主角本人没有出面,但飞檬跟她一个鼻孔出气,意思也表达到位了。只是飞檬的丁康和碍着江晏的面,不明说。他既然不说明白,江晏乐得装傻。两边一板一眼地对照着剧本盘剧情,时不时地为不同的想法争论起来。争论得厉害了,戚婉就讲两句好听的调停一下,其余时间就也跟着和稀泥,不是“庄老师的想法很不错”,就是“丁总说的也不无道理”。   就这么拖了一上午,竟然才过了十几页的内容。江少珩掂着手里厚厚一沓剧本,感觉等他走出这间会议室的时候,大概就能直接去演纪慕云的晚年了。   到了一点多,眼看着庄辛蕊跟丁康和又要掐起来了,江晏才伸手叫停,说请大家伙儿去附近吃顿工作餐。江少珩拖拖拉拉的留在最后,等大家都出会议室了才偷偷问姑姑,他能不能走了。   江晏白了他一眼:“洪导还没到呢,你不跟导演打招呼就想塞人啊?”   江少珩:“……”   啊?还要他自己去说的吗?   江晏憋着笑,朝戚婉的背影点了点头,又道:“制片人那边也要打点好。”   江少珩:“啊?!”   江晏用一种怜爱智障的眼神看着他:“你以为在社会上办事儿这么简单啊?”   说完就拉开会议室的门先出去了,留下江少珩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开始心虚自己对展言是不是大话放早了。   午饭的时候气氛还不错,丁康和频频举杯,说了不少场面话,让庄辛蕊“多多包涵他们这样的俗人”。庄辛蕊也不好冷着脸,只好跟着陪客套。看着说得好好的,结果下午回到了会议室,两人把嘴一抹,又掐上了。丁康和还是拿着“女性观众的需求”说事儿,一个大老爷们对着一屋子的女人言之凿凿地宣讲女人想看什么,江少珩都替他心虚。   江晏笑里藏刀地回敬他:“丁总这就落伍了呀,你是不知道现在女观众,她们最想看的其实是两个帅哥的戏!我看也不要加沈雁臣跟穆莎的感情线了,干脆让他跟纪慕云在一起好了,少珩你愿意吗?”   江少珩非常配合地点头:“我没意见。”   丁康和只能尴尬地笑:“江总这话说得……咱们这个是正剧,权谋戏,跟那些耽改不一样的!”   但接下来就识相地不再提这个话,生怕再说下去江晏干脆把董翎蹬开了。   短暂的偃旗息鼓之后,随着导演洪开仁的姗姗来迟,这场撕逼大会终于进入了一团混战。   理论上,洪开仁是飞檬那边找来的,跟丁康和应该穿一条裤子,霓裳这边呢,则是庄辛蕊为江晏打工。但是导演和编剧都属于内容创作,他们对于剧本有自己的理念。而丁康和跟江晏都是出品方,他们更容易向市场低头。洪开仁来了以后,反而形成了导演和编剧一边,两个出品方站到了另一边的局面。而其中,丁康和和江晏又为了男女主谁才是第一主角而暗中角力,洪开仁和庄辛蕊则为了剧本中描述的细节能否在视觉上呈现而争论不休。   等到了傍晚时候,上午好不容易有了进展的那十几页还返工返回去了——因为洪开仁觉得前五集的剧情转折太多太密,导致后面好几集都没东西讲,破坏了叙事的节奏。这下都不用丁康和开口,江晏就直接说,要是前五集抓不住观众,后面讲得再精彩也没用。   最后大家都吵累了,戚婉才调停了一句:“要不今天就先这样吧?”   江少珩看着她不急不躁的面孔,感觉戚婉多少是有点修行在身上。他听都听躁了。   制片人说了停以后,刚才还掐得脸红脖子粗的各位立刻又换了张脸。丁康和笑得一尊弥勒似的,说要请他们去唱K。江少珩正想去跟洪开仁单独说两句,导演就已经主动过来和他打了个招呼。   “江老师好江老师好……久闻大名!”他抓着江少珩的手用力晃。江少珩哪敢承他一句“老师”,赶紧两只手都握上去,连连躬身:“洪导。”   洪开仁:“正好,我找你说件事——”   “洪导!”江晏凑过来,打断了他的话音,她亲热地攀住江少珩的肩膀,对洪开仁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们少珩还小,以后要请洪导多多指教喽!”   洪开仁:“江总哪里的话。”   江晏适时地退开一步:“那你们先聊……洪导一会儿跟我们一起吃饭哈!”   洪开仁点头应下,江少珩注意到他始终握着自己的手没放。   “洪导,”江少珩提醒他,“您刚才说……”   “哦!”洪开仁想起来了,拉着他的手往自己这边拽了拽,另一只手搭到江少珩肩上,用一种很亲热的语气低声问他,“不知道你母亲有没有时间来客串?”   江少珩让他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都忘了自己要说的话:“我……我母亲?”   “这不是现成的吗!”洪开仁笑了,“让你母亲来演纪慕云的母亲,这本来长得也像……哦,这个事情我跟你姑姑提过,但她说你母亲已经息影了,可能不太愿意。你看,你要不要回去说一说?”   江少珩陪着干笑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好。江晏说的没错,这些年里虽然一直有人邀请金小敏拍戏,还有各种综艺邀请她去做“经典重现”。但是金小敏自矜身价,总怕别人说她美人迟暮,统统拒绝了。   “当然,这只是一个想法。”洪开仁叹了一声,颇为头疼地挠了挠头,“这个年纪能用的女艺人太少了,选来选去就是那几个。要么就是二十来岁的也来试,一看就不像能给纪慕云当妈的呀!”   “是……洪导辛苦……”江少珩点着头,迂回地把话引过去,“现在定了几个演员了?”   “也没定下几个,”洪开仁叹气,“有合适人选的我就先主动请了,省得再大海捞针。”   “沈雁臣呢?”江少珩追问,“您有中意的人选了吗?”   “嗐,别提了!”洪开仁一摆手,“那个比你妈妈还难挑呢,艺人照片我都贴了一墙了!”   江少珩赶紧取出手机,飞快找了一张展言的照片出来:“那您对这个艺人有没有印象?”   洪开仁眯着眼睛,看了一眼江少珩的手机,又看看他,眼神不无微妙地变了变,也不说有没有看见展言的见组照,只问:“这是……”   江少珩含糊地说:“一个朋友。”   “哦。”洪开仁点点头,在他肩上拍了拍,老奸巨猾地保持了沉默。   江少珩挫败地想,这怎么不接茬啊?   江晏在另一头招呼:“洪导!咱饭桌上再谈吧!”   洪开仁立刻抛下江少珩,快步走了过去。戚婉站在江晏身边,笑着跟洪开仁说话。江晏不动声色地转过脸,看着年轻的侄子,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江晏一向以为,金小敏就是“慈母多败儿”的活例子,江少珩实在太嫩了,让他历练历练不是坏事。   说到底,飞檬绕了这么大个圈子,想把大男主戏换成大女主戏,不就是觉得江少珩扛不起一部剧么?平心而论,如果江少珩不是她的侄子,她也会作出跟飞檬一模一样的决定——不,她从一开始,就不会答应这么荒谬的配置。   可是,江少珩偏偏还就是她的侄子。江晏在心里苦笑,又想,儿女都是债,也别笑话嫂子了。   “少珩?”江晏叫他,“走啊。”然后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都好久没跟戚阿姨一块儿吃饭了吧?”   江少珩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一个违心的笑容:“来了!”   就在江大少爷人生中第一次被社会无情摩擦的时候,展言正一个人坐在街边的花坛上等陈芳芝的电话。   今天东苔没在,江少珩也没在,他在课后找了项影,想讨教讨教去试镜怎么演。本来项影是教理论课,他应该找刘循声去,但他用脚后跟想都知道刘循声只会冷嘲热讽。项影虽然和善,但也没帮什么忙,好像不知道从哪里指导一样。最后只能敷衍地打发了展言,让他“拿到了试镜时间,确定了试镜片段”,再微信上帮他过过台词。   展言听出那言外之意——项影觉得他试上的可能性不大。   他不怪项影这么想。陈芳芝说如果通知去试镜的话,“就在这周”,今天已经周五,但是他们始终没有接到剧组的电话。虽然江少珩信誓旦旦地说“搞定了”,但时间慢慢过去,陈芳芝那边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这两天热,地下室里太闷,展言不想回去。晚饭后出来溜达的人慢慢多起来,风里都是燥热。展言无所事事,随手揪着被晒蔫儿的花瓣玩,一边犹豫要不要再问一问江少珩。   花瓣被他揉碎,花汁黏糊糊地沾了他一手,留下紫红色的痕迹。展言随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感觉自己一颗心就像天边的太阳似的,往下沉啊沉。他开始后悔今天去把兼职辞掉了。   陈芳芝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终于打了进来,只响了一下,就被展言接了起来。   “喂,陈姐?”展言的心吊了起来。   “剧组打电话过来了。”陈芳芝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展言突然从花坛边站了起来。   陈芳芝通知他:“周一下午三点,你有空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江晏:少珩你愿意吗?   江少珩: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第019章   江少珩坐江晏的车回去,到家的时候姑姑问他,下次开会还去不去了。   他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又觉得不对,小心翼翼地问姑姑:“我可以不去吗?”   “随你。”江晏不以为然,“你坐那儿也没人把你当回事啊。”   江少珩:“……”   他想错了,他以为姑姑是拿他去镇一镇飞檬那边,没想到是为了让他对自己有点儿数的。   江少珩垂下头:“那我还是去吧。”   江晏看着他跟霜打的茄子似的,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下。   “别忘了你答应洪导的事儿,回去跟你妈好好说说。”江晏撑着半边脸,喝多了酒,眼睛都是半眯着的,“人要学会妥协,你要什么东西之前,先掂量掂量你有什么能拿出来换,别想着什么事儿都能按照你的心意来,不是所有人都是你妈。”   江少珩心说最不按照我心意来的就是我妈。但他如果这么说,姑姑肯定又得说他不识好歹。还是闭嘴的好。   江晏又道:“答应了的事情就得做到,不然以后没有人信你。明白吗?”   江少珩点点头,难得显得无比乖巧:“知道了,姑姑。”   江晏累极了似的闭上眼,招招手让他下车。江少珩开了车门,又回过头来问:“不进来坐会儿?”   江晏翻了个白眼:“我没来过是怎么的?”   江少珩站在车门前傻笑,心思全往脸上写——他怕妈妈一回去就打听庄辛蕊。最好是听儿子狠狠骂那个女人,她才舒服。江少珩想把姑姑拽进去,自己就能趁机溜上楼了。   江晏心知肚明,也跟他对着笑,一脸见死不救。   “你回吧,程修翰那边还有事儿,我得去一趟。”   “这么晚了还有事儿?”   江晏:“等你红到他这样,我也24小时随叫随到地伺候你。”   江少珩做了个鬼脸,觉得这还挺吓人的,只好把车门关上了。江晏的脸消失在车窗后,司机重新启动,一转眼就看不见了。   他答应洪开仁回来请金小敏复出,洪开仁总也要有点表示,让人找了展言的经纪人电话,饭桌上就打过去约了个时间。戚婉全程看着,没发表意见。但回来的路上江晏跟江少珩说了实话,叫他不要把希望抱得太高。   董翎的国民度和扛剧能力都是超一线级别,但她去年回去生了个孩子,又有两部剧被压了没播出来,已经从公众视线里淡出去很久了,所以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个能带流量的男艺人跟她搭。一开始听说这个项目是江晏做,董翎想当然以为江晏会让程修翰上,才签了这个戏。现在知道竟然是江家这个阿斗,董翎当然不干了。江晏就是再强势,也不好跟飞檬硬杠——更别说是为了立欣的艺人去硬杠。   折衷的方案,就是各退一步,江少珩依然是大男主,但是沈雁臣这个角色由飞檬那边指定一个流量大的男艺人来。至于哪个有流量的傻子愿意来给江大少爷配四番,就不是江晏要操心的事了。   饭桌上戚婉保持沉默,是因为知道她说了不算。扎堆来抢的都是没希望的,飞檬想要的又都看不上四番,这才是沈雁臣的演员这么难选的真正原因。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唯一的解决方案,只不过都还在僵持,妥协之前总要把流程走一遍,总不能一下子底牌都亮出来了。   “你要真想帮你朋友,”江晏最后对侄子说,“就不要太贪心。把导演哄高兴了,会给他一个别的角色的。”   江少珩倒是不强求展言来演沈雁臣,但少年人要面子,他都跟人说了“搞定了”,总不能最后又搞不定。最主要的还是想不太明白为啥姑姑对他是大男主这个事儿这么执着——他自己都不想当!   但这话就更不敢说出来了。姑姑喝完酒跟他念叨一路“做项目就是妥协的艺术”,合着全是为了他的大男主做的妥协,他哪还敢说话。   江少珩深吸了两口气,门口小径两边种的花都开了,天热,晒了一天,晚风里都是花都熟到烂的甜腻气息。他晃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下,进了家门。   金小敏果然在楼下,但是家里灯火通明的,不止她一个,江少珩甚至还听见了江晟的笑声。   江楚的声音先响起来:“哥哥回来了!”   主动叫哥哥,必有蹊跷。江少珩一脑门问号,换了鞋往里走,沙发上果然站起来一个女人,笑道:“少珩?都长这么大啦!”   江少珩太过惊讶,下意识“诶”了一声。   金小敏在旁边说他:“还不叫人?”   江少珩这才回过神来:“苏阿姨!”   苏俐是金小敏早年在圈里的好朋友,江少珩印象里的小时候,苏俐阿姨是家里的常客,一直到他们母子三个去了加拿大才慢慢淡了联系。   苏俐朝他招招手,江少珩走过去,苏俐立刻亲热地把他搂在怀里。人虽然多年未见了,但她身上的香水味没有变,江少珩一下子被勾起了幼时的回忆,陌生感瞬间冲淡了许多。他亦亲热地双手环住苏俐瘦削的脊背,高兴道:“苏阿姨怎么来北京了?”   苏俐放开他,拉着他的手上下看他的脸,很稀罕似的:“来开个画展——哎哟,”她叹一声,又看金小敏,“怎么一儿一女都养得这样好!”   金小敏受用极了,高兴得脸上恨不得放光。江晟也坐在她身边笑,难得一副一家人和睦的样子。   江少珩:“苏阿姨来北京开画展怎么都不说一声啊?”   金小敏道:“还说呢!哪有她这样的!要不是被楚楚逮住了,我还蒙在鼓里呢!”   苏俐只好笑:“好了好了,我错啦……埋怨我一晚上了。”   江少珩知道,苏俐现在也不怎么拍戏了,听说好几年前迷上了画油画,好像画得还挺像回事儿,到处开画展。   苏俐跟江家人又叙了一会儿话便要起来告辞,说早就该走,就是多留一会儿等少珩回来。金小敏哪里肯放她,非要留她过夜,恨不得让她把酒店退了,开画展期间就一直借宿在江家。苏俐拗不过她,只好答应先留宿一晚。江晟十分“有风度”地宣称把卧室让出来给她们姐妹叙话,好像夫妻两个从来没有分过房,给足金小敏面子。金小敏更加高兴,投向江晟的目光都难得地又充满了柔情。   江少珩暗中松了口气,心想金小敏八成不会再找他问庄辛蕊,但他也暂时没机会跟金小敏谈去客串的事儿了。他累得很,洗完澡才看见展言跟他发了条信息,说拿到试镜通知了。江少珩突然有种一天没白让人糟践的欣慰感,举着手机打了个视频过去,一边推开卫生间的门准备回自己房间。   江楚正在走廊尽头的楼梯口,让他逮了个正着。而且一反常态,一身粉粉嫩嫩的睡衣,还带花边,还小兔子图案。   “干嘛去!”江少珩叫住她。   江楚转过身来,怀里还抱了个枕头,一脸跟打扮不符的凶相:“关你屁事!”   江少珩上下打量她,一脸惊恐:“你不会是要上楼跟妈妈睡吧?”   夭寿了,就江楚这几年这个刺头的德行,能跟金小敏好好说上三句话都烧高香了。   江少珩恍然大悟:“你是去找苏阿姨!”   江楚扑上来就要揍他,展言正好在这个时候接通了视频:“喂?”   江少珩一躲,没工夫理妹妹了:“啊……啊!喂?”   江楚两眼放光,用口型问他:“谁啊!”   江少珩照着她屁股上那个小兔子就是一踹,原话奉还:“关你屁事!”   展言一脸莫名其妙:“啊?”   江少珩动作敏捷地往自己房间里一蹿,“砰”地把江楚关在了外面。往床上一趴,跟展言聊天儿去了。   打电话的时候江少珩想的是跟展言打个预防针,把自己的大话往回搂一搂,但是让江楚这么一打岔,他一时忘了要说什么,就盯着屏幕上的展言看。展言大晚上了还拾掇得很齐整,手机竖在支架上,正襟危坐的,手机背后应该还有一圈补光灯,江少珩一眼就看到展言眼睛里那个亮亮的圈圈。   “你干嘛呢?”江少珩笑着问他,“这么隆重?”   展言道:“我直播啊。”   他下巴微微往上一扬,还带点儿小骄傲——他也是有粉丝的好不好?不少人可是从他捧着吉他在老家街头开始唱歌就关注到今天了,展言每次遇到什么开心的事都会开直播跟这些老粉唠唠嗑。不能明说,但会让他们知道自己有在努力,有在过得好。   江少珩:“你直播还接我电话?”   展言“唔”一声,不说话。可说呢,他刚才麻溜就下播了,现在回放视频刚生成,底下评论全是问号。   江少珩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心里像是什么东西“砰”地炸开来,手指都跟着酥酥麻麻的。他怀疑自己是喝了酒又洗了热水澡,怎么突然头晕目眩的。   “那你接着播吧,我不打扰你了。”江少珩故作体贴,要挂电话。   展言叫了一声:“诶你——”   江少珩又悄悄露半张脸在视频里,嘴角扬起来,偷笑。展言瞪了他一眼,突然脸红了,也开始笑。两人也不说话,光傻乐。过了会儿,展言没话找话,又说了一遍:“我星期一去试镜。”   江少珩“嗯”一声,懒洋洋的:“我知道啦。”   展言低下头,又道:“沈雁臣好多场戏呢,我都没拍过戏……”   如果江少珩没有昏头,这本来应该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可以顺势提醒展言调整策略,去主动争取别的角色。只可惜,他已经昏了头。于是他“嗐”了一声,开始装逼:“拍戏可没劲了!”   然后他们莫名其妙又聊了半夜江少珩拍《寻梦记》时候的轶事。最后江少珩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挂完电话两人的聊天界面弹出来,这两天总共没说上几句话,通话时长倒是动辄两三百分钟,很是吓人。   在他入睡之前,江少珩隐隐想起了自己好像有什么话没说。但转念一想,又起了一点暗搓搓的私心,毕竟沈雁臣的戏最多,能陪他在剧组从头拍到尾。   少年人跌进棉花糖一样的困意里,轻飘飘地想,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总会想到办法。   *   作者有话要说:   心照不宣的暧昧期最让人昏头。 第020章   展言试镜那天是陈芳芝陪着,先把他叫来公司拾掇一通,然后像牵着家里孩子似的去导演那边转一溜。戚婉也在,见着陈芳芝很热情,听说带艺人来试镜,连带着对展言也十分客气,又是倒茶又是端水果。展言去另一个屋试镜,戚婉就拉着陈芳芝坐下来说话,问迟老师最近怎么样。后面门就关上了,展言也没再听见。   他试镜的过程乏善可陈,但还算顺利。虽然一开始站在好几个人面前报名字有点儿傻,转身也太快了。被导演笑着叫停,让重新慢慢转一遍。展言自己选的片段没演完,导演给了他两段别的角色,让拿着本试,对完词儿又问了几个问题就算结束了。展言一片茫然地又走回去找陈芳芝,一点儿不知道这算表现得好还是不好。但陈芳芝没在外面,戚婉独自坐着看手机,看见他出来,跟他笑了笑:“你陈姐去接电话了。”   展言“哦”了一声,有点儿拘谨地停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戚婉把手机放下,凝神打量了他两眼:“展言是吧?”   展言点点头,又打声招呼:“戚总。”   戚婉:“坐啊,别站着。”   展言就束手束脚地过去坐下了。   戚婉给他倒一杯新茶,不动声色地问:“你跟江少珩关系不错啊?”   展言双手接过来,指腹被瓷杯烫了一下,但他忍住了,掂在手中,垂着眼“嗯”了一声。   戚婉微笑了一下:“你这孩子长得是不错。”   展言彻底不知道该怎么答话了,只会红着脸说谢谢,杯子依然握在手里,掌心都被烫红了一片。陈芳芝就在这个时候终于回来了。   “试完了?”她看见展言,“怎么样啊?”   展言摇摇头,老实道:“不知道。”   戚婉在旁边都听笑了,陈芳芝也笑:“怎么叫不知道呢……”戚婉便道:“哎呀,你带的艺人,没问题的。”   陈芳芝便招招手示意展言起来,展言总算得以放下那杯烫茶,悄悄搓了搓手,走到了陈芳芝身边。   “那我们先回啦!”陈芳芝跟戚婉告别,“跟洪导也说一声……”   戚婉起来送他们:“那个项目,我给你发个梗概?”   陈芳芝点点头:“行,我先发他看看,看他喜不喜欢吧。”   戚婉这会儿已经送到门口,听见这话便笑着感慨了一句:“他这是真人生巅峰了,爱接啥接啥。眼看着当年从一个小孩儿长起来的……”她又看看展言,目光很期许似的,“这个也是未来可期。”   陈芳芝还是笑:“别送啦,咱们尽快通电话!”   戚婉这才回去了,陈芳芝拉着展言的手臂一转身,脸上的笑登时就没了。   “她还有脸给迟也递本子!”陈芳芝打开车门,把展言往里面一塞,也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说给展言听。展言茫然地看着她变脸,感觉她情绪不怎么好。   陈芳芝坐在他身边,看见他的神色,主动解释了一句:“迟也跟他们俊华都是旧恩怨了……算了,跟你没什么关系。”   展言默默地不说话,怎么又是旧恩怨。这圈里旧恩怨怎么这么多,好像每个人跟每个人之间都有旧恩怨,但凑到一块儿的时候又都是笑脸相迎的。   陈芳芝让司机开车,一边问展言:“你最近见着东苔没有?”   展言意外地转过脸:“没啊。”东苔上周跟他说去上海看朋友了,显见着是落选了心情不好,去散散心。本来说就玩儿个周末,但今天也没见他回来。早上给展言留了条信息,说要在上海再留两天。他本来就是在上海读的大学,那边朋友多,之前也老去,展言就没多想。   陈芳芝:“他在上海啊?”   “嗯……怎么了?”展言担心陈芳芝有事儿找他,“要不我叫他回来?”   陈芳芝略一犹豫,脸色似有些古怪,最后还是道:“不用,没你的事儿。”   展言更忧心忡忡了。   东苔连着好几天都没回来,陈芳芝也没通知展言试镜结果,江少珩倒是勤快着来上课了。他们还有一个礼拜就准备结课,要演个汇报作业。东苔不出现,展言就顺理成章跟江少珩搭档去了。小道消息传得快,都知道展言去试了《烟云十四州》,见他们成天出双入对的,都觉得展言演沈雁臣已是板上钉钉。   东苔给展言打电话,也知道这事儿了。   展言还十分不好意思,总觉得亏欠东苔什么。东苔却没把这事儿放心上,只说:“你当我什么人了?那么见不得你好啊!”   语气轻快,心情好得很。展言听出端倪,问他到底在上海干嘛,还不回来。东苔却不告诉他,又跟他开两句玩笑,托他把住处什么东西给寄到上海去,就挂了。   展言操心不已,跟江少珩一块儿吃烤肉还说这事儿——他欠的那段饭至今也没还上。一开始是两人排练完汇报作业吃了顿便饭,江少珩说这个不算,不够隆重,后来又找别的借口,总之就是不算。展言早看透他的把戏,不过他也没这么较真了。连一块上课的闲人都知道他们俩有情况,展言知情识趣,顺着他演。   江少珩尽职尽责地伺候人吃饭,左一耳朵听是东苔,右一耳朵听还是东苔。给他往牛舌上撒盐他说东苔是不是谈了个在上海的男朋友,给他拿生菜包五花肉他说东苔是不是又做啥出格的事儿让陈姐知道了。听到后来江少珩抄起大剪子把碗里一大团朝鲜冷面“夸嚓”一剪,力道大得好像那是东苔的脑袋。   展言终于停了,眼神无辜地看着他,眼睛一眨,又一眨。   江少珩把半碗冷面捞给他,眼神冷酷极了。   展言悄咪咪觑他:“生气啦?”   江少珩脖子一梗:“没有。”   展言立刻狗腿地给他包五花肉吃,江少珩还嫌油腻,脑袋避来避去,让展言抹了一嘴酱,最后一把抓住展言的手腕,作势要把他手指都一块儿咬下来,最后却也只是舌尖在展言指腹上舔了一下。   展言把手收回来,耳朵后面悄悄红了。他低下头掩饰着扬起来的嘴角,拿筷子把冰镇过的冷面拌了拌,问:“那你妈妈答应没有?”   江少珩塞了一嘴的包菜烤五花肉,沉闷地叹出一口气。   提到这事儿他就烦。金小敏一听说去《烟云十四州》客串,脸都青了。偏偏苏俐阿姨也在,她又不知道这项目找的是庄辛蕊编剧,还觉得这主意挺不错的。金小敏尴尬得要死,又要在老朋友面前充面子,脸色那叫一个精彩。用江楚的话说就是,“玻尿酸都白打了”。   当然,这个话是背地里偷偷跟江少珩说的。江楚最近转了性儿,天天在家乖得小猫似的,围着苏阿姨长苏阿姨短,这种刻薄话是绝对不会让苏阿姨听到的。许澜前两天还给江少珩发了条信息,欲言又止的,好像江楚这两天连他也不理了。   后来趁着苏俐不在,金小敏把儿子叫过去一通教训,说到后来就是“你们父子两个都是一个样子!从来不管别人的感受!”   江少珩说那就算了吧,结果金小敏拉着苏俐诉了一夜苦,突然又改了主意,说“怎么能是我见了她绕道走呢?应该是她见了我躲啊!”又说考虑试试。到这个时候江少珩已经是求求他妈千万别去了,但也不知道洪开仁是真的不知道江家这丑事儿,还是就故意想看好戏,殷勤得不得了,约了妆造团队,说明儿个上家里先给金小敏试妆。   “不试妆她不肯谈,”江少珩直摇头,“我妈就怕上镜头有一丁点儿显老……”   那就完了,说啥都不好使。   展言听得烤肉都忘了吃,半天只会点头感慨:“女明星,女明星……”   江少珩:“也不所有女明星都那样,我看苏阿姨就很好。”   展言一听就笑了。江少珩还说妹妹整天围着苏阿姨长苏阿姨短,其实他也差不多。就苏俐住江家这几天,他每天跟展言都是苏阿姨怎么怎么好。有苏俐在,金小敏情绪稳定很多,不跟老公吵了也不跟女儿吵了,每天回家都是一副和睦的情形。苏俐本身性格又特别好,什么事儿都是温温柔柔地说,而且美——江少珩翻着花儿跟展言形容,那天他一回家看见苏阿姨在阳台小花园里画画,阳光洒她身上,真美得像仙女一样,他都看呆了。   “就是好久没见她拍戏了。”江少珩也低头拌冷面,惋惜得很,“我妈老说,女演员上了年纪就不值钱。现在找她们的全是妈妈奶奶的角色,观众就等着笑话她们美人迟暮……其实我看苏阿姨一点儿都没老嘛!”   展言诚恳地说:“我觉得你妈妈也没见老。”   江少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心说你是没见她一天天在保养上花多少钱。   展言觉得他简直身在福中不知福,有这么漂亮的妈妈也太有面子了吧!   “你妈妈以前还是我们初中男生宿舍的女神呢……”   江少珩拌面的筷子一顿,抬头给了他一个死亡眼神。   展言一点儿没觉得这话哪里不对,一脸遥想当年。其实他上初中那个时候金小敏也早已息影,但是那时候能看的东西没这么丰富,地方台翻来覆去就喜欢放老港片。金小敏是拍港片出身,展言小的时候确实电视上都是她。   江少珩把筷子支在下巴下面,笑眯眯看着他,从牙齿缝里咬出一句:“也是你的女神吗?”   展言叼了一半的面条在嘴里,点头点了一半,终于回忆起了当年宿舍里那帮刚开始发育的男生嘴里的污言秽语。   “啊……”展言如梦初醒,但是晚了,江少珩已经把手伸出来,狠狠地在他脸颊上捏了一下。展言嗷嗷叫起来,一边笑一边躲:“我没有我没有!”   他去掰江少珩的手,拇指抵在他掌心。江少珩手一松,突然顺势握紧了他一根拇指,指腹在他虎口上轻轻地摩挲了一下。展言身上过电似的,愣愣地让他抓着手,看着他不说话。   江少珩把手收回去,抽离的时候还黏黏糊糊用指甲在他掌心刮了一下。展言的耳朵一下子红得像在炉上烤过。   “你热?”江少珩端起自己的饮料问他。   展言低下头,感觉心跳得耳朵里都一阵嗡鸣:“嗯。”   江少珩贴心地把电烤炉的温度调低,视线仍然直勾勾地盯着他。   展言抿了抿嘴唇,也伸手去抓自己的饮料。易拉罐里是空的,但他欲盖弥彰地嘬着吸管头,把吸管头咬得奇形怪状,好不可怜。   “太热了。”他最后说,声音很小,“以后不吃烤肉。”   江少珩挑了一下眉毛,问他:“那你想吃什么?”   手机救命似的连响了两下,展言假装没听到那个话,赶紧抓过手机来看信息。   东苔:“我回来了。”   东苔:“先去趟办公室,回来有事儿跟你说。” 第021章   东苔给展言发信息说是去“办公室”,但其实这么晚了陈芳芝也不在公司了,于是给东苔发了个酒店地址。东苔在楼下吧台等了一会儿,陈芳芝下来的时候一身亮片裙,浓妆艳抹,一看就是在楼上有什么活动。   “哎哟,陈姐今天这么美啊!”东苔油嘴滑舌地跟她打招呼,陈芳芝笑了一声,一脸“你给我少来”的表情,把腋下夹的包往吧台上一放。包上装饰用的珠宝敲在木质吧台上,发出清脆的“咄”一声。   东苔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有点儿尴尬。陈芳芝撩了一下裙摆,坐到高脚凳上,跟东苔平视,唇边仍旧含着笑。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咱们就不绕弯子了。这个事情也没那么严重,我找法务咨询了一下,咱们跟制作方那边补一份合同就行。”   东苔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不见了,他定定地看着陈芳芝,神色有一点古怪。   陈芳芝继续往下说:“这当然也是一个好机会,你能够自己去争取到这个角色,公司不会不允许你——”   东苔打断她,声音里有难掩的怨气:“是啊,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去争取的。公司现在却要来分我的酬劳?”   陈芳芝停下来,她妆化得非常精致,眉毛勾得又细又长,像两把刺。   “东苔。”她换了种语调,“签约的时候清清楚楚,你的一切演艺酬劳公司都有权分成。你没跟我说,就私自跟音乐剧制作方签约,是违约行为,你懂吗?”   东苔苦笑了起来,声气软绵绵的,带点儿哀求似的:“签约的时候也说了,公司会给我提供相应的资源和推广渠道……”他停了一下,看着陈芳芝的眼睛,“陈姐,我半年没通告了。”   陈芳芝伸手想去包里掏手机:“我现在就帮你联系一个。”   东苔看起来快哭了:“陈姐!”   陈芳芝皱着眉头盯着东苔看。他生得过分秀气了,23岁的男孩子早该长开脸,他却几乎没有什么轮廓线,仍是一团柔和圆润。眼睛里一会儿就含了两包眼泪,委屈至极的模样。   陈芳芝无声地叹了口气,放开了自己的手机:“你是铁了心了?”   东苔眼里是真的闪着泪光了:“陈姐……你知道的。”   陈芳芝确实知道。   东苔跟着陈芳芝的时间其实比展言要长,托迟也的福,立欣众经纪人中,陈芳芝手里的影视资源可以说是最好的,但就是这样,东苔也始终没什么起色。不然公司不会又把展言交给陈芳芝。   音乐剧的试戏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东苔还要自己去打通关系,肯定早早就在准备,不可能真的是这次没被送选才想到的——很有可能,从展言也分到陈芳芝手里开始,东苔心里就已经有数了。而这一次也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陈芳芝:“你给我句实话,背着我盘算多久了?”   东苔不讲话。   陈芳芝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算了,私人情分原本就捉襟见肘,还有什么必要拿着乔谈背叛。在商言商,东苔也根本不是什么值得挽留的艺人资源。于是她道:“行吧,那我祝你前程似锦。”   东苔看起来一副不怎么好受的样子,咬紧了下嘴唇。陈芳芝则显得十分平静:“行政会给你发解约合同。合同上的日期我往前做几天,咱们就算正常解约。”   她说完这句话,就从高脚椅上下来了,捋了捋裙子,抓起了吧台上的腋下包,朝东苔伸出手。   东苔迟疑着,伸出手,跟她握了握:“陈姐,对不起。”   陈芳芝半是讽刺地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再说公司也不是我开的,你对不起我什么?”   东苔:“我让你失望了。”   陈芳芝意外地挑了一下眉毛,然后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哦,那个——没有的事。”她笑了笑,“本来就是选的展言,是他非要让给你。”   东苔脸色突然一变,像狠狠被人扇了一耳光。   陈芳芝看着他的神色,撇了撇嘴。其实东苔做这个决定是早晚的事。若是她肯站在东苔这边,大概还要夸他一句有决断。只可惜终究不是一个立场,她肯在合同日期上放宽一点已算仁至义尽,心中终究还是有些看不上东苔,冷笑一声,又道:“也没什么用,最后还是被严总一票否决了。”   东苔扯着嘴角,强迫自己笑了一下,轻声道:“不管怎么样,谢谢陈姐对我的栽培。”   还挺有风度。陈芳芝自嘲地苦笑一声,再说下去反倒显得她上不得台面了。但她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便拍了拍东苔的肩膀,从他身边过去了。剩下东苔呆呆地坐在吧台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半天,要了一shot烈酒,看也没看直接往喉咙里灌了,起身结账,离开了酒店。   回去的时候展言已在等着,眼巴巴的,快让他那条留言急死了。东苔装腔作势地卖关子,半天才掏出手机,给他看了一张宣传海报。展言看了一眼,东苔穿着一身西装,梳个大背头,正对着镜头邪魅地笑。上面有一个艺术字体的标题,《棉花人》,东苔的脸旁边则漂着竖排小字——“东苔 饰李申俊”   “沉浸式小剧场……”展言小声地把底下一行字念出来,后面跟着地址,显示在上海。展言愣愣地,把手机还给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东苔看着他,尽力挤出一个笑容,眼神里却有些惴惴难安。   “这是……”展言挠了挠头,不知道从何问起,“你怎么会……什么时候……”   他终于醒悟过来:“你是去上海试戏了。”   东苔立刻解释:“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没把握的时候我不敢说!”   “那,陈姐那里……”展言终于把事儿都串了起来,“你是不是没跟陈姐说啊?”   东苔:“我跟立欣解约了。”   展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又把他的手机拿过来,翻来覆去地看那张照片。他心里突然清晰地浮出了一个答案,东苔平常屁大点事儿都要跟他叽叽歪歪,才不是那种“怕事先说出来就会有坏运气”的人。他能瞒住,是因为他怕展言去跟陈芳芝说。   展言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儿,木木的,像隔着一层茧被挠了一下。   东苔在旁边看着,见他不说话,又道:“演出的时候我请你来看,好不好?”   展言“哦”了一声,抬头看他:“你要搬去上海了?”   东苔点点头。   展言:“什么时候走啊?”   东苔道:“明天就走,我就是回来收拾点东西……带点儿必须的就行了,别的我都留给你。”   展言还是看着他。东苔又道:“你放心吧,房租我还是跟你摊到下个月。”   “不用!”展言像是被他羞辱到一样,脸突然红了,他意识到自己反应有点儿激烈,咬了咬下嘴唇,只道,“你别管那个。”   又是沉默。展言觉得自己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说这课还上不上啦,你花了这么多钱呢。又或者是,你在上海找到住的地方了吗?你知道公司已经发现你那个小号了吗?他想起不久前他们还在一块儿喝酒,东苔那个时候什么都没说,展言想问,你是不是那个时候就决定了?还有,你明明那么用心准备去试镜,怎么会突然……   还有,你是不是不信我啊?   但最后,他只是低着头看看,又看了看小剧场几个字,抬头对东苔真心地说:“你真厉害!”   东苔深深地看着他,突然上前一步,狠狠地抱住了他。展言让他抱得措手不及,手机都掉在了地上。但是东苔勒得他死死的,简直像一块热炭贴在展言身上,展言挣扎了两下,没推开。   东苔的呼吸拂在他颈窝里,话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恶狠狠的:“以后别犯傻,听见没有!”   展言挣开他,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什么玩意儿!”   东苔眼睛都红了,但他不想让展言看见自己哭,故意伸手在展言头上用力地敲了一下:“二丫你是傻x呀!”   展言让他打得莫名其妙的,但是看他眼睛红红的,便沉默着也在床边坐下来,跟他肩并着肩。   东苔声音有点儿嗡,突然问他:“你是不是真的跟江少珩好了?”   展言没说话。   东苔说了他们一块儿上课的某个名字:“她说的。”   展言摇了摇头:“没有。”   东苔:“那你是不是想跟他好?”   又是长久的沉默,然后展言点了点头。   东苔转头看他:“就为了一个角色?”   展言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算是很天真的人,至少嘴上不是。他知道在所有人的眼里——陈芳芝也好戚婉也好,班上那些闲人也好,甚至有可能在江少珩自己眼里,他都很有目的。可真要说他就是单纯喜欢上江少珩了,自己都觉得占了便宜还卖乖。江少珩都这么为他打点了,他说什么都觉得气短半截。   他只好回答东苔:“你就当我是吧。”   然后又笑,抢他话似的:“你现在不能怪我没告诉你了。你也没告诉我。”   展言说这话的时候低着头,没看见东苔眼睛瞬间里翻涌起来的复杂情绪。   “走吧,出去吃点宵夜,”展言拍了拍东苔的大腿,站起来,朝他笑,“恭喜你展开事业的新篇章!”   东苔犹豫着:“我……”   展言伸手去拉他:“你总不能走之前饭都不跟我吃一顿吧!”   东苔看了他一会儿,投降了,任他拉着站了起来,又跟以前一样,腻腻歪歪地往他身上靠。   “起开。”展言推他,“热!”   东苔不理,搭着他肩:“你要去上海看我演出哦!”   “你报销路费我就去。”   “小气!”东苔翻个白眼,“让你老公出钱啦!”   “别乱说!”   “没乱说你自己承认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展言,就你这个吃法是不能演古装剧的。 第022章   东苔坐高铁走,一个双肩包,提一个箱子,就是他的全部家当。展言送他去车站,时间还早,东苔去车站的甜品窗口买了两个冰淇淋,跟他站在入站口舔。站门口来来往往很多人,有大包小包的外地人,也有轻装简行的旅客。两个人都不说话,天很热,入站口没有遮挡,展言的后颈让太阳晒得发痛,汗液渍在便宜银饰链子上,在他皮肤上灼出不明的痛痒。冰淇淋化得快,展言吃得专心,东苔心不在焉,眼睛从这个旅人看到那个,化掉的冰淇淋顺着他的指缝淌。   最后东苔把剩了一半的冰淇淋扔掉,用纸擦了擦手,展言帮着他把箱子推进长而狭窄的排队通道,东苔最后拥抱了他一下。   “来上海看我。”他说。   展言点点头:“落了什么东西我帮你寄。”   东苔看着他,欲言又止。展言感到他们之间无声的裂缝,并非是因为这场近在眼前的分离,而是存在于东苔眼睛里的,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仿佛水里的暗礁。他们彼此注视着,船行在黑暗里的海面上,谁也不想触礁。最后东苔转过身,推着行李箱走进了排队通道。展言一直在外面看着,东苔掏出身份证在验票机上刷了一下,走进去以后又转过头来,看到展言还在,便笑了,用力挥了挥手:“再见!”   展言也笑了,朝他挥了挥手,看着他走进了安检的通道,然后再也看不见。他突然在那一瞬间感到罪恶般的如释重负,和不舍的情绪纠缠得难分难舍,一块儿堵在了他的喉咙口。他突然后悔起来,想把东苔叫回来,想把在陈芳芝的办公室里发生过的对话都告诉他,想说你做得对,我支持你,我会来上海看你……   他深呼吸了两口,空气里都是闷热,展言转过身,穿过人潮,走出了车站。高铁站口的马路和一年前没什么区别,那时候他背着一个双肩包——怕被偷,所以一直小心地背在胸前。背后是吉他盒,没有行李箱——他的那个行李箱还是赚了钱以后,准备回家过年才在北京买的,当时他手里就一个很大的手提包。他就是这样来到了北京,今天他也是这样,送走了他在北京最好的朋友。   速成班的结课草率得像儿戏,但所有人还是得到了一个印着电影学院标的结课证书。包括半路插班、只上了一个月课的江少珩,和最后两个礼拜都没出现、汇报作业也没表演的东苔。江少珩根本没露面,他们俩的证书都是展言拿的。刘循声交给他的时候笑容满面,拉着他的手甚为亲热,让展言非常不适应。   “江少珩托你来拿的?”刘循声明知故问,“他在忙什么呢?”   展言不自在地把手抽出来,干笑了一声,没回答。江少珩昨天就去甘肃了。《烟云十四州》有很多西域的戏份要在敦煌的影视基地拍,剧组好几个月前就在甘肃勘景。现在基本定下来,导演和制片人、出品方都去了,要实地看一遍,好调整预算。鉴于江少珩对这个项目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关心,江晏非常欣慰,于是把他也带去了。   但展言犯不上跟刘循声汇报这个。   他敷衍完刘循声,又马不停蹄地去见租房中介。东苔走了,他也不想再继续在那个地下室住。陈芳芝确实比他之前那个经纪人有资源得多,最近给展言安排了两场商演,都挺不上档次的,但是钱付得很实在。再怎么落魄的艺人,来钱也比普通上班的人快得多。展言也不是真的一点儿拿不出来钱租房子,他就是今年看着青黄不接,又要花钱报那个速成班,才不舍得在房租上用钱。本来那个地下室就是因为离上课的地方近,他才想着将就一阵儿。展言手头松了一些,想着马上能去拍戏,便放心大胆地租了个单身的小公寓,一趟就把东西全搬完了。   他热火朝天搬完家,江少珩也回来了。几天晒脱一层皮,见面的时候把短袖往上撸,给展言看他肩膀上发红的晒伤,也不知道什么毛病,非拉着展言上手给他撕巴褪下来的皮。展言就怕撕疼了他,他还傻乐,说没事儿。   “好玩儿?”展言哭笑不得,觉得他幼稚得要死。   江少珩点点头:“好玩儿!”   一个问的是“你觉得你这样的行为很好玩吗?”一个回的却是“敦煌真好玩儿!”,驴唇不对马嘴,聊得不亦乐乎。   江少珩讲,这次去已经连剧组的酒店都订好了,酒店的独栋房间,他和董翎一人一个行政套间,房间是门对门。硬是让他给换了,软磨硬泡地求着姑姑,宁可自己住的小一点儿,挪到跟沈雁臣挨着门的套间去了。   “哪能跟女演员门对门啊,”江少珩很有经验地叹气,“万一她半夜来敲门我躲都没地方躲。”   展言正在给新家大扫除,一边擦电视柜一边笑出声:“董翎结婚了吧?”   “结婚了更要防。”江大少爷摊在沙发上,完全忘记了他来之前热切的那句“我来帮你打扫”,“绯闻传出去我成什么了?”   展言笑着摇了摇头,没把他的话当回事。他算是发现了,江少珩这人吧,不熟的时候挺会端着,熟了以后跟其他任何同龄人没啥差别,又臭屁又自恋。街头小报的实习生小编都知道董翎对江少珩演纪慕云不满,人哪还会半夜去敲他的门。   江少珩懒洋洋地把脖子支起来看他:“你还没收到合同?”   展言:“陈姐说剧组已经跟我们确认过档期了,应该快了。”   江少珩又放心地躺回去:“那就好,你是不知道——”   他打住了。展言回过头来给了他一个询问的眼神,但是江少珩嬉皮笑脸的,又不肯多说了。   为了能把这个角色给展言,江少珩这段时间可谓是豁出脸皮。他跟着江晏跑前跑后,凡事亲力亲为,极力证明他不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作为艺人,戏演得好不好另说,但日后肯定是能把江家的摊子接过来的,连带着飞檬那边的两个老总看待他都眼光不一样了。   江少珩知道自己还是沾了姓江的光,但这段时间跟这些人混多了,他确实有点儿飘,觉得自己还挺了不起的,险些在展言面前也卖起好来。好歹算是及时打住,没多说。   他心里喜欢别人,自愿去做这些事,说出来反倒没意思了。   “那我回去帮你问问。”江少珩站起来跟他告辞。   展言把抹布放下,抬头看他:“这就走?”   他还以为江少珩会跟他一块儿吃个饭。但江少珩人已经走到门口,一边换鞋一边说:“嗯,正好姑姑今天过来。”   更深层的原因他没说,那天洪开仁带着团队来家里给金小敏试妆的时候苏俐也在,金小敏跟江楚两个起哄,让人把苏俐也扮上了。原本苏俐是陪着逗一逗金小敏开心,拍了两张照一块儿玩,金小敏也答应了去客串。但是后面又不高兴起来,跟江晏提出了种种要求,比如她在剧组的时候庄辛蕊不能在,就算是编剧要跟组,她也只能在自己酒店房间呆着,不能出现在金小敏视线里。她还要对她的戏份有编审权,以防庄辛蕊恶意地把她的角色写坏……总之是一天一个要求,弄得洪开仁很是懊悔。最后江晏做主,干脆邀请了苏俐来客串,而且直接把苏俐当时拍着玩儿的试妆照流到了网上,让金小敏完全下不来台。   说实话,江少珩不太希望妈妈真的来客串。但姑姑事情做得这么不留情面,让苏俐阿姨也很难做人,前两天就走了。金小敏面子上还要摆出大度的样子,积极鼓动苏俐接这个角色,背地里恨江晏恨得牙痒痒,最后遭殃的就是他们兄妹。   江楚在苏俐走的那天就跟着溜了,坚决不肯回家。江少珩也跟着江晏去了甘肃,金小敏在家作天作地,最后怨气全向着江晟去了。江少珩昨天刚跟着江晏回来,他爸就一个电话把姑姑叫来,让她给嫂子赔罪。   这些破事儿他就不想讲给展言听了。他到现在也没把庄辛蕊跟他爸什么关系告诉展言,也不敢问展言知不知道。   江少珩恋恋不舍地徘徊在展言新家门口,其实这地方简陋得要命,所有的家具都是房东的,但是江少珩怎么看都觉得这地方比他们家那个豪宅舒服。   “那个……沙发好像弹簧不好。”江少珩期期艾艾的,还指望展言能想出个什么特别好的理由留他。   展言没听懂他言外之意,老老实实地说:“那我回头买个新的。”   江少珩哀怨地看了他一眼,最后委屈巴巴地道:“去甘肃之前别忘了买防晒啊。”   展言“嗯”了一声,莫名其妙地看着已经换好了鞋,但就是不走的人。   江少珩:“……”   一点儿默契都没有。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只好招招手出了门:“走了啊!”   展言刚把人送出门,陈芳芝的电话就到了,让他有空去办公室把合同签了。   “好。”展言答应着,重新把抹布过了一遍水,接着擦家具,一边用肩膀夹着电话听陈芳芝说话。   “还有上回跟你说那档综艺,制片人跟我打电话了。档期正好接上,你看要不要一块儿签了。”   “嗯?”展言发出了一个疑惑的音节,“接上?”   《烟云十四州》集数多,要拍四个多月,现在就签后面衔接的综艺是有点儿早。一般综艺最早定下的都是核心艺人,像展言这样的边角料大多是临时顶上的。   “是啊,”陈芳芝听起来有点儿心不在焉,“你现在去录,两个月录完综艺直接到象山进组,正好。”   “象山?”展言更糊涂了,“陈姐,你说的是《烟云十四州》吗?”   “不然还有什么?”   “可是……”展言手里紧紧拧着抹布,“不是去敦煌拍吗?”   “你的角色没有西域戏份啊,你跟着去敦煌干嘛?”陈芳芝听起来有点被他逗笑了。   展言手里的麻布“啪”一声重新落回了水里:“我的角色不是沈雁臣?”   “哎哟,你想得美。”陈芳芝嗤笑一声,“沈雁臣定了任望,你啊,演纪慕云的小侍卫。”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入v啦,感谢支持~ 第023章   江少珩满脸焦灼的神情, 门也没敲就闯进了江晟的书房:“姑姑——”   里面两个人都转过脸来看着他,江晟在办公桌前坐着,江晏站着,书里里有非常明显的烟味。江晟眉头一皱:“干什么?”   江少珩按捺下心头的焦躁, 停在门口, 叫他:“爸爸。”   江家规矩重, 他有天大的事情也不能在长辈谈话的时候进来插嘴。江晟眉头拧得越发紧,低喝道:“出去!”   江晏劝了一句:“哥, 少珩长大了,这些事让他也听听。”   江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倒没看出来。”但再也没有赶江少珩出去。江少珩被迫站在门边,听着江晏给江晟汇报项目的情况。霓裳文化是他们兄妹两个一起办出来的,以前分工明确,江晟自己制片自己编剧, 主作剧集,江晏做艺人经纪。后来公司做得老大,江晟自己还要写剧本, 没办法每个项目都管,才变成了江晏一个人大包大揽,但江晟依然是霓裳的老板。   江少珩听他们左一个预算右一个批文地聊了半天, 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满脑子就是刚才副导演发过来的统筹信息, 沈雁臣的演员那一栏赫然写的是任望。他以为出错了,找洪开仁去问, 洪开仁没接他电话。他又换了个一起去甘肃的副导演问, 这个副导演又推给另一个管艺人统筹的副导演。最后这个副导演人微言轻, 上面甩下来的锅只能背好, 面对江大少爷的质问, 半天才给了句准话,展言有角色啊——“阿澈”,纪慕云的身世真相大白以后,被接回王宫,他身边的那个侍卫嘛。   “很重要的!左膀右臂……”   江少珩没听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他耐着性子跟着开了那么久的剧本会,根本没听到“阿澈”这个人物。但是听到“身世真相大白”,他就知道大概在剧情线什么位置了。   骗子。江少珩怒火中烧地在脑海里把洪开仁和戚婉都吊起来抽了一遍——他还尚存一丝理智,没把姑姑捎带上。但是明明说好的!他们在甘肃的时候还喝了顿酒,饭桌上说得好好的……都是骗子!   江晏那边正事儿说完了,江晟正在教训她:“……你这个性格就是多大岁数都改不了,何必非要这么下你嫂子的脸?”   “倒成了我的不是了。”江晏轻飘飘地笑了一声,“那我不做这个恶人,你还能真看着嫂子去剧组糟践人啊?不够丢丑的!”   “什么话!”   “大实话!”江晏不给他面子,“你穿上裤子走人了,我做妹妹的跟在后面给你擦屁股养小老婆,你还抱怨起我——”   江晟用力地咳了一声,打断了她。江晏好像这才想起来侄子还在,不说了。   江少珩只当没听到,还是着急:“姑姑,我有事儿跟你说。”   江晟抬眼看他:“什么事儿不能让我听?”   江晏听着她哥那大家长的腔调就嫌烦,摆了个颇具江楚神韵的不屑脸色,上手去拉江少珩的臂弯,回过头堵江晟的嘴:“小庄的事儿!你敢听吗?敢听马上告诉嫂子去。”   江晟让她一通抢白,没好气地挥手:“都滚出去!”   江晏拉着侄子就出去了,金小敏在厨房,客厅没人。江晏从落地窗走出去,站在后院点了支烟,也不等江少珩开口,就直截了当地说:“这事儿没商量。”   江少珩:“姑姑!”   江晏不耐烦了:“我有没有跟你说过!”   “说什——”   江晏语速飞快,疾风骤雨一样劈头盖脸地打下来:“董翎现在要一个能带流量的男艺人!你跟那个展言,你们俩的粉丝加起来都没任望一个零头多!你以为人家任望愿意来给你配男二啊?为了把他请过来,我跟你戚阿姨还去傅凯那儿赔笑脸,怕不好听,给他改成了特别主演,再给任望抬了三番,他才勉勉强强答应下来……大少爷,你别这么任性了行不行?”   江少珩一概听不进去:“可是你们都答应了——”   “谁答应了?”江晏问他,“你说个名字,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谁答应了你什么话?”   江少珩噎了一下,竟然真的想不到一个具体的时刻。无论是洪开仁还是戚婉,每次在他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就含含糊糊,最多是答应展言肯定是有个角色。江少珩傻站在这儿,这才明白过来,他让这帮老奸巨猾的给涮了。   江晏狠狠地把烟头丢到地上,用脚尖碾了碾:“跟你妈一个样!净会给我找事儿!”   这句话一下子挑动了江少珩的神经,一股火猛地从胸口烧起来,他轻声道:“那我不演了。”   江晏转过脸来:“什么?”   江少珩抬高声音,清晰地说:“我不演了,既然任望火,那你们就让任望演纪慕云,董翎也不闹了,不是皆大欢喜吗?”   江晏恶狠狠地瞪着他,眼神像要吃人。   “江少珩,”她一字一顿地叫他,“你要是我生的,我现在就把你腿打断信不信?”   金小敏的声音突然传过来:“怎么了这是?”   江晏立刻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不情不愿地叫了一声:“嫂子。”   金小敏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厨房过来了,她冷冷地看着江晏,神情像一头护崽的母狼,伸手把江少珩拽了过来。然后她问:“你要打断谁的腿啊?”   “嫂子,我不是……”   江晏一开始还想让一让金小敏,但她又实在不是那种吃得了亏的个性。这个项目的波折这么多,江晏已经不胜其烦,这母子俩还一个接一个来找茬,新仇旧怨一块儿发作,立刻有一句顶一句地跟金小敏杠上了。金小敏这儿也积着怨呢,连问她你上门来道歉的还是上门来找事儿的?有本事自己生个儿子去爱怎么打怎么打,打别人的儿子算怎么回事?说得就跟江晏真动手了一样。   这一点不能怪金小敏,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江楚才是叛逆任性的那个,但其实江少珩比妹妹难带多了。他不声不响,但容易伤害自己。金小敏把他带这么大不知道操了多少心,哪容得下江晏这么说话。   江少珩不耐烦听两个女人翻旧账,但金小敏还拽着他,冲江晏高声嚷嚷:“……自己家人你都不上心,成天胳膊肘往外拐——”   江晏立刻抢白:“那是我不上心吗?嫂子你倒是自己问问他!我看看听完你打不打他!”   江晟终于“砰”地推开了书房的门:“吵什么!”   两个女人顿时都安静了。江晏虽然牙尖嘴利,时常不给江晟面子,但是真的见哥哥拉下脸还是怵的。金小敏转过脸来看儿子,问他:“你说什么了?”   江少珩皱着眉头,不想说话。   江晟也走过来,冷淡地看着江少珩:“你又怎么了?”   江少珩眉间一跳,被江晟的语气深深刺痛。   姑姑骂他,他觉得没什么,但爸爸不一样。他那种语气,充斥着“我就知道你又要给我惹事儿”的不耐烦,好像这个儿子不出所料的是个废物,是让他厌烦的累赘。江少珩倒是不跟电影里演的那样,为了追求父亲的认可才叛逆——他早已看透了,那样的电影结局必然是父子和解。但江少珩不想跟江晟“和解”,他只希望父亲和之前那么多年一样,根本不要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我说,”江少珩努力控制着自己声音里的颤抖,“我不演了。”   金小敏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少珩!”   江晟皱着眉头去看金小敏,好像那都是她灌输到儿子脑子里的疯狂想法:“怎么回事?”   金小敏拉着江少珩:“少珩你好好跟爸爸说……”   但江少珩只有沉默。如果是江楚在这儿,就能有条有理、同时还气势如虹地喊出来——从这一点上来说,江楚可能是遗传了姑姑。   但是江少珩不一样,他所有的对抗都是无声的。   江晟问他:“你不演了是什么意思?”   江少珩:“字面意思。”   “哦……”江晟又看看江晏,“是他要什么你没答应啊?”   江晏还想遮掩:“没有,他就是说气话……”   江少珩还是摇头,表示不是气话。   江晟:“说。”   江晏为难地看着父子两个,只好坦白交代:“他想塞个艺人进来,但是飞檬那边指定了人……”   江晟又问儿子:“所以你就威胁姑姑要罢演?”   这是原因,但也不是原因。江少珩说不出来。他不干了,因为他从一开始就不想演戏,因为他不能忍受这种理所当然的欺瞒哄骗,因为他不理解为什么大人要硬塞一个他不想要的东西,还要一遍遍告诉他,“我们为了你做了多少的妥协”。他能够清晰看到父亲脸上慢慢浮现出来的怒色,但这愤怒他也不能理解——江晟不是从一开始就觉得让他来主演是“胡搞”吗?不是从他出道开始,江晟就认定了“你只会给我丢人”吗?难道他不演了,不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吗?   江少珩又重复一遍:“我就是不想演了。”   江晟抬起手就在他脸上打了一巴掌。毫无预兆,打得特别重。江少珩耳朵里“嗡”的一声,让他打蒙了。他小时候都很少被江晟教训,后来更是一直被金小敏溺爱着长大,还从来没有被爸爸打过。   金小敏像疯了一样扑上去:“你别碰我儿子!”   江晟还想上来打:“不打他脑子醒不了!知不知道这个项目投了多少钱,你毛长全了?翅膀硬了?现在就会给我塞人了——”   金小敏被他推到了一边,江少珩要去扶妈妈,江晏拦着江晟,又一迭声地劝江少珩:“少珩!你快跟爸爸道歉!”   江少珩不说话,他把金小敏扶起来,金小敏攀着他的手臂,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地说话,骂江晟,也骂江少珩,跟江晏两个人的声音混在一起,吵得江少珩头疼。   江晟不往前扑了,他站在原地,问江晏:“他想塞谁?女演员?”   江晏看着江晟的脸色:“哥,不是你想的那样……”   江少珩讽刺地笑了一声:“爸,我不是你。”   江晟的表情就像儿子把一巴掌还到了他脸上。   半晌,他又问江晏:“谁?”   江晏让他的脸色吓得不敢不说:“立欣的一个小孩子。”   “给角色了吗?”江晟是老油条,最知道这种事。不给重要角色,总会稍微意思一下,让人面子上过得去。   江晏也知道瞒不过他:“一个小龙套。”   “不许他演。”江晟伸出一只手,指着江晏,“现在就给导演打电话,不许给他角色!”   江少珩难以置信似的:“你凭什么——!”   江晟又冲着江晏吼:“打!你不打,我亲自给制片人打!”   江晏只能拿出手机,江少珩看着她,叫道:“姑姑!”   江晏不理他,走到一边,语速飞快地跟电话那头讲了两句话。   江晟吹胡子瞪眼的:“怎么说?”   “洪导说他知道了,”江晏颇不自在地看了江少珩一眼,她其实真的没想到会闹成这样,“合同还没发过去,他会找个借口跟那边说的。”   “砰”的一声,江少珩转身走开,带翻了沙发边上一个装饰架。   金小敏叫他:“少珩!”   但是江少珩大踏步上了楼,没有回头。   *   作者有话要说:   《烟云十四州》这个项目还有九九八十一难要过……别急,刚开始呢各位。 第024章   展言到陈芳芝办公室的时候她就在打电话, 脸色很不好。   “张导,”她声音放得还挺软,但是展言看见她下巴绷紧,显然是在狠狠咬着牙, “没有你们这么办事儿的吧?”   对面不知道又说了什么, 陈芳芝的鼻翼翕张了两下, 压着火气,又说:“洪导说的?……行。”   展言隐隐感觉跟他有关。   过了会儿电话挂了, 办公室门口有个人敲了敲,陈芳芝抬起头,叫了一声:“严总。”   展言也赶紧站起来:“严总。”   立欣现在积极拓展海外业务,搞合资片。严茹三天两头不在国内,更别说亲自带艺人。展言只见过严茹两面, 一次是刚签约进来的时候,另一次是立欣年会的时候。本来以为严茹肯定不认识他,没想到她进来先朝自己笑了:“展言是吧?”   展言有点儿拘谨地站直, 点点头。   “坐吧,喻-严”严茹随意地朝他摆摆手,转向陈芳芝, “怎么说?”   陈芳芝:“洪开仁个缩头乌龟, 找了个背锅的来打发我。”   严茹笑了一声, 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你追着他咬有什么用,又不能撕破脸, 以后说不定还合作。”   陈芳芝一脸心烦意乱。本来他们给展言安排阿澈这么个角色她也没说什么, 毕竟展言没拍过戏, 23岁的年龄也是有点偏大了。而且侍卫这种角色很讨巧, 总是跟着主角出现, 曝光度有,也不容易出错,这肯定是看在江少珩面子上才有的结果。但是已经定好的角色,艺人都准备签合同了,突然之间又说不用你了,陈芳芝忍不了。   严茹比她镇定得多,道:“上什么火呀,常有的事。”   陈芳芝让她说得有点儿脸热,觉得自己还是嫩。确实是常有的事儿,什么原因都有可能。但见多了不代表就能每次心平气和,她显然是还没修炼到严茹那个份上。   “给理由了吗?”   “给了,扯淡呢。”扯淡到陈芳芝感觉他们甚至不屑于好好撒个谎,她也懒得复述给严茹听,只道她逼问出来的结果,“说是江晏直接给洪开仁打的电话,指名不要展言。”   展言心里一跳,错愕地抬起头。   严茹在听到“江晏”名字的时候脸色稍微变了变,露出一个不怎么相信的浅笑,道:“不能够吧?她江晏能做这么low的事儿?”   展言想起江少珩跟他八卦过的那些关于江晏和严茹的旧怨,感觉严茹这话里还有一种得意,好像江晏亲自点名不要他,就等同于姿态上输了一城。   陈芳芝确认道:“我问了戚婉,应该是真的。”   “哦。”严茹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然后又看了看展言。展言立刻作出一副符合他身份的表情,茫然又无辜,弱小又无助。严茹半开玩笑似的:“挺看得起你啊。”那语气,像在质疑展言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江晏这么看得起的。   然后她语调一转,冷冷地说:“那怎么着?她的意思是我手里的艺人都别出去接戏了呗?”   陈芳芝不说话,展言更不敢说话。他傻愣愣地杵着,只觉得无所适从。在严茹眼里这是常事儿,但是在他这儿就是天大的事。展言模糊地想,拍不了戏……那他新租的房子,后面的房租会不会续不上?   他有点儿懊恼,早知道租一个小一点儿的,或者再找人合租。但他当时压根就没想过要找人合租,因为……展言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承认,因为他觉得跟江少珩会有点儿什么,有舍友不方便。   严茹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就跟和陈芳芝闲唠嗑似的,突然问:“程修翰最近忙啥呢?”   陈芳芝让她问得措手不及,程修翰又不是她手里的艺人,她怎么知道?   严茹便道:“你看,我要是问小可,她肯定知道。”   这话当着展言的面儿说,其实就是不太给陈芳芝面子了。她现今坐的位置其实也是小可的,因为小可回去生孩子了才把她提上来。但陈芳芝也不跟她恼,只点点头:“我知道了严总。”   展言慢半拍地在旁边想,这就知道了?   严茹只当没起那个话,转而又问:“小可生了没啊?男孩儿女孩儿?”   “女孩儿。”陈芳芝笑了一声,严茹这话问得就跟她没小可朋友圈似的,“都快满月了。”   “哎哟,那我颜色买错了。”严茹也笑,“我看她肚皮那么尖,以为指定是男孩儿呢!”   她俩你一句我一句,话就扯开了,没说两句严茹就又抬腕看了看手表,说:“那你忙吧,我跟蒋总还约了饭。”   她说完起来走了,展言和陈芳芝都起来送她,她临走了还转过来看展言,上下打量好几眼,好像还在困惑他凭啥被江晏指名针对,但最后啥也没说。   回了陈芳芝办公室,展言还报着希望,问了一遍到底什么情况。陈芳芝还是那几句话,就是今天上午的事儿,剧组突然通知阿澈换了人。展言脸上的失落劲儿藏都没法藏了,后来陈芳芝跟他说签综艺的事儿,他也一副没往心里去的样子,反正都听安排。   都听安排那好办了,直接就签了。那是个旅行慢综艺,没啥新意,就是老中青的艺人们各叫几个,两个当红的配两个过气的再搭两个镶边的,专去那种老少边穷的地方“亲近大自然”,其实都是跟当地政府合作,帮扶帮扶旅游业。这种综艺多的是,这一个是主打艺人自驾游,但反正换汤不换药。录两个月也不是真一去两个月,总共六期,六个地方,其实每个地儿也就去个四五天。陈芳芝就交代了展言两句,让他自己注意形象管理。展言不是第一次录综艺,没那么多要交代的。   第一站去贵州,节目组给了出发的日期和大致的行程单。陈芳芝看他霜打的茄子似的,还想着调节调节气氛,问他去过贵州没有。展言摇摇头,还是兴致不太高的样子。   陈芳芝气头过了,也觉得这事儿不大,笑着调侃他:“至于吗?一开始你还往外推呢。”   展言就不说话了。   陈芳芝只好道:“我给你订机票。”就打发他回去。   展言出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给江少珩打电话,但是江少珩没接。他就站在立欣楼下,坐花坛边上端着手机措辞。他们俩聊天记录还停在昨天,江少珩说来他新家里看看,展言说别了,还没收拾好。江少珩说“那正好我来帮你”,然后就是展言发过去的地址。他们俩后来没说过话,展言昨晚没发信息,怕显得自己特不知足,招人嫌。   可他措半天辞,也没想到这一条信息该怎么发才不显得像质问,最后软软地留了一句“有空给我回个电话行吗?”   但直到他几天以后出发去贵州,江少珩始终没有回复。   江楚也没收到她哥的回复。   一开始她没在意,谁家亲兄妹天天聊微信的。后来觉着不对了,是因为她好几天没回家,金小敏竟然只打了一个电话,得知她在苏俐的酒店里,就让她接着住吧先别回家了。那语气听着心烦意乱的,江楚才觉得不对劲。问江少珩,江少珩就跟死了一样不回信息,江楚一下就明白了。   这是江少珩的老毛病,他不高兴分等级,普通不高兴就弹弹琴,非常不高兴的时候就只有沉默。   他小时候自残那回就是这样,家里一点儿不知道他在学校被欺负,光知道有狗仔拍他,交代了学校老师多留心,不知道这点儿特权招致了同学们更凶猛的霸凌。等家里知道的时候,就是江楚看见他拿着爸爸的剃须刀片眼睛都不眨地往自己手腕上划。   他这个人好像天生就缺乏合理的情绪出口,不会跟人吵架,要么就是忍,忍不了了就把自己封闭起来,封闭到一定程度,就不知道他会对自己做什么。   江楚当天就背着包回了家。跟她想的差不多,江少珩这几天足不出户,不是在自己屋里就是在琴房。倒是没有绝食,家里阿姨给他送上去,他也吃。但是江晟发火,说不许送,他也不主动要。最后金小敏不舍得,还是给他准备了吃的送上去,他就安静地吃,甚至还会很礼貌地把脏碗碟送下来。但就是不说话,江晟的怒火跟金小敏的眼泪他都无动于衷,像一个行走的黑洞,所有的东西扔进去,连个响儿都没有。   这是他这么多年在这个家里习得的唯一有效的自卫。   江楚也不跟他说话,就去他屋里陪着他。陪到晚上,就在他床上睡。虽然是亲兄妹,但到底都长大了,江少珩就等妹妹睡着了,自己去她房间睡。江楚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江少珩不在房间,突然哇一声哭了。   江家三层楼,金小敏睡楼上江晟睡楼下,能听见她哭的也就只有江少珩。江楚抽抽噎噎地哭了五分钟,门果然被打开了。江少珩抱着枕头,一句话都没说,去躺在了自己屋里的沙发上。   哭声这才停了,房间里安静了很长时间,江少珩终于破天荒说了一句话:“你就装。”   就跟小时候一样,江少珩自残让她看见以后,她就死死黏着哥哥,哥哥去哪儿她去哪儿。反正江少珩沉默,也不赶她。要是她一不小心睡着了,起来看不到哥哥,就会哭,一直哭到哥哥重新出现为止。   江楚把脸埋进枕头里偷笑,知道这算没事儿了。她爬起来,又蹭到沙发上,拖着江少珩的手臂,硬把自己脑袋搁上去,跟他挤在沙发上。江少珩伸手推她,她反手抓他的手腕,根本不用看就知道他手腕上的疤在哪儿。   “不是装的。”江楚说。这是她十几年的噩梦。   她松开手,江少珩犹豫了一会儿,手臂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枕枕好。江楚闷着笑了一声,在哥哥怀里闭上了眼睛。他们就用这种仿佛重新回到子宫里的姿势,紧紧地彼此依靠着。   江少珩抱歉地说:“对不起。”   他已经长大了,知道这种方式很不好。但他确实没有任何别的方式能用来报复至亲。   “你对不起的只有我,”江楚的脑袋在江少珩肩窝里拱了拱,“他们是活该。”   于是江少珩郑重地又说了一遍:“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嗯。”江楚满意了,然后又说,“也不用对不起我。”   她其实并不知道这次具体又是什么事,金小敏说了一半,大部分是在责怪江晏,她就没耐心听了。不过江楚不需要知道太多,她明白。只有她明白。   她说:“哥哥,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怪小江冷暴力,在这种家庭里,孩子从小就没学会怎么处理负面情绪。 第025章   展言洗完澡出来, 李新恒坐在另一张床上玩手机,下巴点点,跟他招呼:“你手机响好几遍。”   展言“嗯”了一声,拿起来看, 两个未接电话, 都是江少珩。还有一条信息, 江少珩说“对不起”,展言琢磨了一会儿, 不知道怎么回。   江少珩白天也给他打了电话,但是展言在开车,手机导着航,车后座摄像机还架着,他赶紧摁掉了。江少珩发了一条微信, 说“我想跟你谈谈”。李新恒坐在他副驾,不动声色地找了个茬儿,换了他的手机导航。   展言对李新恒挺有好感的, 这演员好几年前也火过一阵儿,后来说转型,转着转着人转没了, 现在属于节目里的“过气组”。他老家跟展言老家很近, 到贵阳见面第一天李新恒就把他当老乡了, 主动跟他搭档。   这档综艺叫《青春在路上》,主打自驾游, 阵容是五个常驻嘉宾一个飞行嘉宾。因为来贵州自驾的话, 主要是以贵阳为中心呈扇面往外扩展, 于是节目组把六个人分了三辆车, 去走不同的路线, 好尽可能多拍一些素材。   第一天的时候他们先在贵阳的酒店录,先通过游戏分队友,两两搭档好以后,再通过游戏来抽取旅游景点。抽完以后就自己设计路线,准备预算,预订酒店,自由度很高。   他们俩今天到了黄果树瀑布,就在安顺找了个民宿住。另一队抽到的景点是龙宫,离他们特别近,通过电话,决定干脆一块儿过来住。那一队是俩女艺人,比较红的那个叫林雅沁,是飞行嘉宾,就来一期,另一个叫戴芃芃,跟李新恒同属过气组。   他们刚到贵阳那个晚上,还没正式开始录节目,展言就在电梯口看见戴芃芃跟她经纪人吻别。经纪人也女的,跟戴芃芃一样是短发,两人站在一起看,都有点儿雌雄莫辩。戴芃芃远远看见展言在看,就跟经纪人分开了一点。当时李新恒跟展言同坐电梯,从后面出来也看见了,他特冷静地跟戴芃芃打招呼,反倒弄得展言特不好意思。   展言不知道戴芃芃跟她经纪人是一对儿,其实是圈内皆知的秘密。戴芃芃当年出道就跟着人家,好了快十年了。她在事业上有点儿“不求上进”,也是因为这个。原先红过,后来慢慢低调了。不知道的人都惋惜她,但人家就是愿意。录录综艺混口饭,怎么着都比普通人一辈子赚得多,能跟恋人在一块儿最重要。李新恒由此看出来展言真是“新人”,还挺照顾他,俩人自驾路上都是李新恒找话题,让他放轻松,就当出来玩儿。   但也不是真的当没有镜头了,白天江少珩联系他,李新恒怕他手机屏幕让摄像机拍着,换了自己的手机。这点儿动作展言看在眼里,所以李新恒问他“是那个江少珩吗?”的时候,展言没什么抗拒地点了点头。   李新恒怕他没听明白,重音落在最后两个字上面:“江晟老师家里那位?”   展言又点点头。   李新恒挑了一下眉毛,看展言的表情像是在说“没看出来”。然后他爬起来:“我先去找戴老师她们哈。”   他们住的是个精品民宿,主打民族风情,但一应设施俱全,比外面星级酒店差不了什么。所以节目组让他们晚上去民宿带的泳池边上聚聚,再录点儿素材。李新恒这意思很明确,给展言一点空间让他回电话。   展言把手机放下——他一天了就没怎么碰过手机,然后站起来跟上李新恒:“一块儿吧。”   李新恒打量他两眼,啥都没问。   展言心想,他也不是“报复”江少珩。确实是不方便。   之前他给江少珩发信息,唱独角戏似的,小心翼翼解释说自己不是不满,他理解剧组有权决定用演员,他就是想知道怎么回事儿,他能不能再争取一下。江少珩都没有回,有意羞辱他似的。展言在他的沉默里把什么都想完了,想过是不是他自作多情,误会了江少珩的意思,也想过是不是江少珩觉得他目的明确,考验一下如果没给他实在的资源好处,他是不是就不会跟江少珩来往下去。甚至想过江少珩是不是遇到什么危险了。   但是昨天,网上大批的“吃瓜号”都统一发了一条消息,《烟云十四州》定了江少珩、董翎和任望,不日开机。这种通稿一看就是剧方自己发出来的,展言明白了,江少珩好好的。   他在江少珩面前其实一直有点儿弱,因为知道跟江少珩差得太远,也切实受了他帮助。从一开始就是江少珩在“举手之劳”,显得展言很卑微。   但是再卑微的人也有自尊。展言觉得他已经不想知道为什么了,很显然江少珩不想告诉他。那么就算了吧。   展言这个人看上去好揉搓,其实挺有决断的。以前邵思远伤了他一次,跟他哭,他还回了头,结果让邵思远又捅一刀。展言从此吃教训了。好歹他跟邵思远还谈了好几年,断的时候伤筋动骨真疼过。跟江少珩之间有什么?细如发丝的一根线,稍一用劲就断了,根本感觉不到。   展言把人抛到脑后,出去跟李新恒、戴芃芃他们扯闲篇儿了。   艺人们之间交往跟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要拉近距离都靠喝酒吃饭聊八卦,要是能讲同一个人坏话就更好了。林雅沁性格活泼,属于两杯果啤下肚什么都敢说的。李新恒在展言面前是个正经前辈的样子,其实气氛一带,嘴也大。戴芃芃呢,属于在圈子里混太久了,什么事儿都知道,什么人也动不了她,她无所谓。何况本来戴芃芃跟李新恒就认识,他们三凑在一起八卦,展言听都来不及听。关键他们还遮遮掩掩,不指名不道姓,就靠意会。展言这种刚进圈子的小白,解码都解不出,大八卦就放在鼻子底下,他吃不着,急得抓耳挠腮。   后来节目组导演开始叫苦了,祖宗们说点儿能播的行吗?干脆让林雅沁跟戴芃芃两人架着关了机器,也过来一块儿喝了。   机器关了,那说得就更开了。林雅沁大大方方揭秘,说的就是刚跟她拍完戏那位。   “程修翰啊?”戴芃芃一脸恍然,李新恒也点了点头,一副毫不意外的样子。林雅沁刚才说某个男艺人私生活极度混乱,拍个戏轮番有“女朋友”来探班,结果一个没排好,来串了,听说俩女孩儿为了谁是正宫还打了一架,把男艺人脸都划破了,耽误上工,全剧组都在背后笑话。   “那要是他就不奇怪了。”李新恒意味深长地摇摇头,“这哥儿们……”   戴芃芃更不留情:“这人色鬼投胎吧?”   “可不。”林雅沁“嗤嗤”笑,“他可不挑,从十五岁到五十岁的都要。”   李新恒还不信:“这不至于。”   “怎么不至于!”林雅沁朝他使个意味深长的眼色,“达诺尔那蒋总……知道吧?”   李新恒眼睛一瞪:“蒋总跟程修翰?真的假的?!”   他一说完连边上节目组导演都开始笑,林雅沁笑话他:“哎哟,这两天都传遍了,李老师您村里还没连上网呢吧!”   李新恒一脸稀奇地掏出手机来查,展言也不知道,他还没拿手机,好奇地也探脑袋过去,李新恒特大方地跟他共享。   最早发消息的是个粉丝量挺大的狗仔,以专挖艺人私生活闻名,在圈里有点儿臭名昭著,但又没他不行——谁想下黑手都找他,他不偏不倚,拿钱办事儿,有料就黑,而且还很有原则,不造谣,不删帖。所以他发出来的爆料在网民中间很有信用。   李新恒在他首页翻了两下就找到了,没指名道姓,只说某当红小生在跟某奢侈品牌谈合作的时候,给对方女高管发了大尺度□□和露骨短信,结果被人拒了。最锤的是连聊天记录都发出来了,关键部位打了码,但是语音信息没处理,一听就知道是谁。网友们立刻整活儿,开始扒程修翰,发现他有一段时间频繁穿达诺尔,出席活动也都借的达诺尔的衣服,很明显是品牌方在他身上试水,但是试着试着就没下文了。再加上“五十多岁女高管”这种强指向性的信息,最后就锁定在了达诺尔总裁蒋以容身上。   全网都嗨了,蒋以容喜欢年轻小男孩儿是出了名的,结果竟然没看上程修翰。而程修翰自从走红以后就一直明着暗着踩迟也,大有取而代之的架势,可迟也曾经是达诺尔多年的全球形象大使,据说跟蒋以容关系也很暧昧。这么一对比,网友们都笑疯了。程修翰的工作室出了个声明辟谣,但是这么锤的证据,根本没人信。他语音里跟蒋以容献殷勤的两句话都已经成了梗,被誉为他出道以来最有代表性的作品,甚至被剪成了鬼畜视频,传得全网都是。   李新恒一边看一边乐,展言倒是没笑。他突然想起来那天严茹来办公室的时候说的两句话。   “程修翰最近忙啥呢?”   “我跟蒋总还约了饭。”   不会吧。展言感觉自己的心咚咚直跳。   江晏指名道姓不要他参演,严茹又立刻为了他报复回去。再加上江少珩今天那句“对不起”……展言低头看着泳池里自己的倒影,茫然里还带了一点儿飘飘然。   他想,我有这么重要?   *   作者有话要说:   二丫膨胀了。 第026章   程修翰那事儿闹得还挺大的, 展言从贵州回去的时候这事儿还挂在热搜上,而且已经发展到了有浑水摸鱼的开始爆料江晏跟程修翰的“恋情”。霓裳那边的回击也非常明显,就把迟也当年跟蒋以容那点儿似是而非的事儿拿出来再炒一遍,一副“要死一起死”的样子。   网友在这种事情上永远都是先嘲讽女的, 不止江晏, 蒋以容也没逃得过去。一开始是不少女网友表示像蒋以容和江晏这种未婚女性, 功成名就之后大玩儿小鲜肉的行为简直是人间理想,奋斗目标, 然后立刻被痛批价值观不正确,风向转而讽刺她们人老珠黄,“欲壑难填”,还是不结婚太可怜了的那一套说辞。进展到这一步,应该是蒋以容那边看不下去了, 话题突然就冷了下来,程修翰总算被轻轻放过。   至于是不是严茹下的黑手,展言不确定。是不是为了他下的黑手那就更不好说了。不过陈芳芝最近确实很看重他, 给他安排通告不算,还都亲自陪着。展言有天听见陈芳芝不知道跟谁打电话,吐槽严茹“顾头不顾腚”:“出了这口气, 把蒋总也得罪了, 何必呢!”   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 陈芳芝哼了一声:“我知道她要退了,但人不还没走呢吗, 茶先凉了, 严总办事儿真是……太让人寒心了!”   话说到这儿, 陈芳芝看展言那边拍摄停了, 正竖着耳朵偷听呢, 赶紧说了两句把电话挂了。   “吃饭,”陈芳芝指着化妆台上的外卖盒,“别探头探脑。”   展言还没感受过赶通告的时候有专人伺候买饭,感激涕零的,把陈芳芝都给看笑了。他心里总觉得陈芳芝是他“领导”,陈芳芝却笑言她就是个保姆。   “还没问你,那节目录得怎么样?”陈芳芝坐下跟他一块儿吃。   展言塞了一嘴菜,点点头说挺好的。他跟李新恒是真交上朋友了,回来之前还约着一块儿在北京聚呢。   “李新恒啊?”陈芳芝眉峰微妙地一挑,“你跟他别走太近。”   展言一听都愣了,就怕陈芳芝又说出一段旧恩怨来。   “为……为什么啊?”   “他笨。”陈芳芝面无表情地回答他,“你就够不聪明了,别再被他传染了。”   展言:“……”   陈芳芝看了看他的表情,给他夹了一筷子蔬菜,又道:“但他人不坏。”   展言便又笑开来,高高兴兴地把蔬菜吃了。陈芳芝怜悯傻子似的看着他,感觉他跟李新恒到底谁更笨可能还得两说。   展言最近一直挺高兴的,他有工作了,也交到了新朋友,最主要是觉得有盼头,觉得公司重视他。陈芳芝经常话讲得不太好听,但其实对他是很好的。他跟东苔打过两次电话,东苔人虽然解约走了,可是对陈芳芝也是没话说。   “陈姐是挺好的,”东苔给他鼓劲儿,“好好干吧二丫!”   东苔何等玲珑剔透的人,从见着《烟云十四州》明着暗着宣了任望以后,就完全没问过展言跟江少珩的事儿。展言感激他,也很想他。《青春在路上》的第二期去了浙江,展言还顺路去上海拐了拐,跟东苔去迪士尼玩儿了。回北京闲着无聊,剪了个vlog,自己录了一段吉他配上,居然上了个低位热搜,涨了一波粉。陈芳芝说他纯属狗屎运。   《烟云十四州》开机的时候展言已经到了川西,这一次他们在高原自驾,李新恒的高反特别严重,展言还是跟他住一间,一直悬着心。开机的词条冲上了热搜,大部分都是在嘲讽江少珩,展言看了两眼,觉得心烦,就再也不去想了。   他回复过江少珩,说辞是他在录节目,不方便。字里行间过于冷淡,于是江少珩也明白了。他们没再联系过。   生气是有的,但早已气过了。遗憾也有。展言把江少珩那两天给他听过的15秒的音频整理了一个歌单出来,闲着的时候听,听着听着就突然想到那天从许澜家出来,江少珩站在路边对他说“你得叫全名”的那个笑容,心里还是莫名空了一下。   他是真的心动过。无关其他,只是心动这个人。如果真的要说遗憾什么,展言更遗憾的是他还没有机会把这个告诉江少珩。   只是不如意的事情太多了,强求不来。   时间过得很快,展言跟着《青春在路上》这里走走那里停停,到秋天的时候,节目就录到了最后一个地点。他们的收官之路是挑战青甘大环线,从西宁出发,最远到青海的茫崖,那里已经是古楼兰的地界。比起之前最多四天的录制时间,这一次节目组给了整整十天,最后要剪成两期,所以中途会换一个飞行嘉宾。   第一个飞行嘉宾在敦煌离开,节目组多停一天,据说是等新的飞行嘉宾。展言吃饭的时候听戴芃芃他们在猜是谁,据说节目组保密工作做得还挺好。又说不是因为要保密,是这次排得太长,请来的飞行嘉宾有推不开的工作,实在没办法录完全程,节目组临时找人救的场。因为对方还没答应,只能不公开。说着说着就提起来敦煌这边有没有剧组在,是不是就从当地找人过来救场,展言赶紧低头吃饭,假装自己不在。   “有剧组啊……《烟云十四州》嘛!”李新恒叫起来,莫名其妙地转头过来看展言,“不会是他们组的人吧?”   “任望!”常驻嘉宾里有个跟展言一样来镶边的小姑娘,估计是任望粉丝,一下子眼睛都亮了,“导演!”她大声朝着另一桌的人喊,“是不是任望啊!”   “不知道!”导演大声地喊回来。   小姑娘满怀期待:“那有没有可能是任望啊!”   导演还是那句话:“不知道!”   “那就是江少珩!”   “更不可能了,”戴芃芃笑了笑,“咱们接下来还有六天呢,男一号哪里走得开?”   展言感到自己无声地松了口气,于是他很突兀地附和了一声:“对对对,应该不是主演。”   任望的迷妹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很是失望的样子。   李新恒不满意了:“就不能是女艺人啊?”   “青甘大环线诶!找什么女艺人!”戴芃芃朝他翻个白眼,“赶紧来个男的开车吧!”   她在内涵李新恒不咋开车。青甘大环线每站之间动辄两三百公里,开起来确实累人。展言这两天都开车开得腰疼了。   李新恒让她损得不说话了,一桌人都笑,展言也笑了。   因为提到了这事儿,晚上睡前李新恒还问了一句,让展言打听打听是不是从他们剧组找人救的场。展言还跟他装傻:“我上哪儿打听去?”   李新恒拿毛巾甩他:“你还装!你不认识江少珩吗?”   展言咕哝了一声:“就认识,不熟。”   李新恒继续拿毛巾擦头发,也不知道信没信。   “随便吧,”他最后往被窝里一钻,“明天就知道啦!”   第二天一早酒店餐厅集合,新的飞行嘉宾没有出现。   节目组早饭也不给他们好好吃,开始给他们讲敦煌的历史知识。艺人们大多还没醒盹儿,而敦煌远离中原,这边历史上的统治者很多都是异族人,名字也难记,大家听得直走神。好不容易讲完了,主持人话锋一转,往幕布后面一指,说请来了一位特别考官,要给大家出题,答对了才有早饭吃。   艺人们立刻回过神来,都去看那道幕布后的身影。幕布不是特别透光的材质,强光打上去,只能隐隐约约看出个人形,高矮胖瘦,是男是女,一律看不出,题目都写在准备好的卡片上,交给主持人来念。但是大家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知道这位一定就是新来的飞行嘉宾了。   一个穿着黑白套件的酒店侍应生推着餐车走了出来,餐车上每个盘子都有罩子盖着,看不出来里面是什么。大概是顾虑着不让素人露脸,侍应生脸上戴了一个口罩,毫无存在感地立在一边。如果有人答对了,就可以从餐车上选一个餐盘,侍应生安静会安静地绕到艺人们身后,为他们上菜。   但是节目组太狗,有些餐盘是空的,或者就是一小碗白粥,根本吃不饱。   轮到展言答对题的时候,他犹犹豫豫地指了边上的一盘。侍应生戴着白手套的手摁住了相邻的一个餐盘,展言道:“不是这个——”   但是侍应生的手没动。展言愣了一下,感觉他两根手指微不可查地晃了晃,像一个暗示。   展言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抬头去看他的脸。侍应生头上戴着帽子,脸上捂着口罩,又半低着头,挡得严严实实,连眼睛都看不见。   但是展言回过头去,看见另一边一个机位明明白白是在拍侍应生,而不是拍幕布后的人。   主持人又问了一遍:“展言,你确定要这盘吗?”   展言心里有了个答案,点头道:“是。”   侍应生把那盘菜端起来,从长桌后面绕过来,给展言上菜。盖子一掀,所有人都“哇”了一声——盘里是一碟精美的三文鱼本尼迪克蛋,用料满满当当,奶黄的荷兰酱浇在流心蛋上,还在缓缓往下淌。   展言也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心说这飞行嘉宾也太好了吧!他下意识地抬头去看人的脸,突然撞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展言一句“谢谢”一下子憋在了喉咙里,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口罩后面的人朝他眨了眨眼,眼角弯起来,狡黠又可爱。然后他不动声色地走回了餐车旁边,仍旧保持着半低着头的姿势,不让人看清他的脸。   戴芃芃突然叫起来:“等一下!有诈!”   大家都转过头去看她,她一脸兴奋地指着侍应生:“刚才展言指的不是那盘!这服务员给他换了!”   目前为止不是抽到空盘子就是抽到一碗白粥的艺人们顿时“嗷”的一声闹起来,展言还愣在那里,面前的早餐被一边的李新恒趁火打劫端走了。   戴芃芃:“你认识?对不对!谁啊!”   主持人也开始卖关子,问展言是不是认识。展言还处在难以置信的阶段,满脑子想的都是戴芃芃昨天晚上那句“男一号怎么走得开”。   是啊,男一号怎么走得开的!   但是眼前的一幕偏偏就是发生了。高高瘦瘦的侍应生摘下帽子和口罩,在艺人们起哄声中跟各位鞠了个躬问好:“大家好,我是江少珩。” 第027章   从敦煌出发, 开六个多小时,到水上雅丹。李新恒跟江少珩他们凑一辆车,上车之前问他:“会开车不?”   江少珩点头:“会。”   李新恒把钥匙一甩,心贼大往后座钻了。   展言直叹气, 从江少珩手里拿车钥匙。江少珩没设防, 让他拿走了, 反应过来了才追着问:“干嘛?”   “你驾龄不够。”展言低声说了一句。江少珩今年险伶伶20岁,算18岁拿驾照, 他撑死能开两年不到的车。西北这个路况还挺复杂,他不敢让江少珩开。   江少珩坐上副驾,朝他笑了:“加拿大16岁就能拿驾照了,你驾龄不定有我长。”   李新恒在后面嗤笑一声:“哟,牛x!”   展言:“……”   他开始隐约明白陈芳芝那句“他笨”到底是啥意思了。   “行, 你是大厉害。”展言哄小孩儿似的,一边在导航上设定高速服务点,“那我开200公里换你?”   江少珩没什么意见。他顶新奇地盯着展言看, 感觉这么长时间没见面,展言哪哪儿都不一样了。尤其是跟他说话的时候,之前展言总有点儿怯, 江少珩明白过来, 原先那是跟他演“吃人嘴软”呢。这会儿反正戏也黄了, 冷也冷了这么长时间了,展言跟他硬气了。毕竟镜头架着, 江少珩出现得太突然了, 展言根本没时间演跟他不熟, 但又不是很想跟他很熟, 所以不上不下地在这儿别扭着, 一副还没想好给他什么脸色的样子。江少珩贱兮兮的,莫名觉得这样的展言比在北京的时候更招他喜欢了。   展言侧脸看他:“笑什么?”   江少珩收敛了一下快要飞起来的嘴角,正色道:“行,200公里以后换我。”   “哎哟,那我就不客气啦!”李新恒舒展着筋骨,准备在后座补觉了。展言其实一肚子话想问,也不方便开口了。前面戴芃芃他们那辆车率先启动,展言踩了油门,跟在了后面,出发了。   一路无话。李新恒真补觉了,后座全是他一个人的,也不知道睡成啥样了,一脚把架好的机位蹬了。展言听见动静,侧头让江少珩重新摆一下。江少珩半个身子都探过去,鼓捣半天,干脆把那个小小的go pro拆下来关了。   展言哭笑不得:“你怎么这么熊啊?”   江少珩大大方方地说:“不小心。”   一边说,一边熟练地伸手在车上各种地方掏了一遍,又让他找出一个便携的麦,关了。   展言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车后座,李新恒的头歪着,倒在他自带的颈托上,睡得正香。   江少珩安安静静坐在副驾,意思很明白,还是当时微信里那句话,他想“谈谈”。展言等着,但是江少珩又没说话,只是出神地看着车窗外的景色。西北广袤,开出去半个小时外面景色都不带变的,展言这几天早看腻了,也不知道有什么值得江少珩这么出神地看。   他既然不说话,展言也不说话了,顺手点开音乐。点开的时候没多想,放了几首江少珩转过头来看他了,展言才想起来,这歌单里都是江少珩当时录了15秒音频给他的歌。   展言花了两秒感到懊悔不及,然后又立刻理直气壮起来。这些本来就是他爱听的歌,怎么了?   江少珩还是没说什么,就在旁边看了他一会儿。展言叹气,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要不你也补一会儿觉?”   江少珩:“我陪你。”   这话就跟烫耳朵一样,展言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脖子。   江少珩看见了,又笑着补充:“我们都睡了,你也容易犯困,不安全。”   这确实是长途自驾的常识,其实也分人,展言就属于那种喜欢自己安安静静开车的司机。江少珩在旁边看着他才分心呢。   一路无话,中午到加油站跟另一辆车会和,简简单单地各吃一碗泡面。任望的小迷妹带了不少水果,都是自己切好了放在盒子里,特地拿过来给他们吃,顺便跟江少珩搭话。选秀出身的小孩儿,还未成年的,看来看去就江少珩跟她年龄差距最小。江少珩拿了她的水果,靠在休息站外面跟她说话。李新恒过来拍拍展言的肩膀:“走,放水去。”   西北条件不太好,就是休息站也多没有好的厕所,展言看了一圈,就边上一个小房子,男女共用的,戴芃芃站在门口一脸犹豫不决,估计不咋卫生。节目组其他男同志们绕到了加油站后面,正一字排开,就地撒野尿。   展言也加入进去,江少珩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凑过来了,展言一开始没看见,李新恒特大方地招呼他:“小江也来啦?——诶诶诶!”   他叫起来,展言动作太急,一个转身,差点滋他身上。李新恒吓得连跳两步,展言立刻又转回去,低着头正拉拉链,耳朵根已经红了。   李新恒:“兄弟,你这尿开叉啊?”   “滚蛋。”展言没好气地笑骂了他一句,自己走开了,江少珩看着他,也在笑,他没上厕所,就跟在展言身后,看见展言开了车门,拿了一张湿纸巾揩手。   江少珩走过去,靠在车头上看他:“真尿手上了?”   展言:“……”   展言:“饭前便后要洗手。”   江少珩又笑起来,贼眉鼠眼,乐不可支,他们俩之间隔了一道打开的车门,他站没站相,下巴磕在车门框上,小狗似的仰着脸看展言。   “你着急躲什么,我又没看见。”他接着逗展言。   展言咬了咬牙根,挤出一个笑容:“没躲。”   江少珩:“你跟那么多人一起掏家伙事儿都不介意,我一去你就急?”   展言:“……”   没完了还。   “起来。”他拨了一下车门,江少珩站直了,下巴上已经蹭了一点黄沙。这车从西宁租来,这几天开得脏透了。展言看了他一眼,又抽了一张湿纸巾给他。   江少珩没接,反把脸伸过来,凑在他面前。展言犹豫了半刻,伸手过去给他把下巴上那块擦了。   到这儿,算是彻底绷不下去了。说到底,他跟江少珩置哪门子气?江少珩帮他只是情分,又不是该的。为了江少珩不回消息生气就更可笑了,都这么大人了,为了这点儿事儿生这么长时间气,显得他小气。两人真要不联系了就算了,这又凑到一块儿了,展言还摆个脸,不像话。   展言把那张湿纸巾收回来,叠了叠,团起来,又展开。   “你怎么来了?”   江少珩一脸“就等着你问”的表情:“反正也不开工,来救个场呗。”   然后又特意解释:“我也没想到你录的就是这个。”   那语气,好像特怕展言又自作多情,跟那会儿从许澜家出来的时候解释他“举手之劳”一模一样,好像下一句就又是“解释得多是因为你想得多”。展言让他堵了个不上不下,又想回嘴说“我哪敢多想”,又好奇他那句“不开工”,挣扎了半天,还是先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不是早开机了吗?”   江少珩看着他,反问:“你不知道?”   展言更加莫名其妙,他上哪儿知道去?   江少珩:“小道消息到处都是,我以为你肯定早看见了。”   展言没好气:“跟我又没关系。”   他犯得着整天盯小道消息么。但说完又觉得自己还是显得有怨气了,只好收了一下,平静道:“我没看网上。”   江少珩不恼,只道:“反正外面的人也就是瞎猜——就是,董翎已经快一个月没在组里了。”   展言吃了一惊,转头看他:“啊?”   江少珩有些为难地皱了皱脸,也不知道给他说到什么程度比较合适。其实这还是当初董翎要争大女主没成惹出来的——霓裳这边在沈雁臣的选角上做了个让步,跟飞檬达成了协议,但是董翎没答应。她跟飞檬是怎么谈的谁也不清楚,反正董翎自作主张,开机的时候自带了三个编剧过来,还没正式开拍呢,建组围读的时候就掐上了。总共拍了一个礼拜,董翎飞页飞得天怒人怨,把洪开仁和庄辛蕊都得罪了。戚婉一开始还试图从中调停,但是正好又碰上了程修翰那事儿,江晏一腔火没地儿撒,董翎算是撞她枪口了。两边就此吵崩,董翎也真做得出来,借口孩子生病了,直接回了北京。一天,两天……董翎一直没有回来。她甚至照常参加活动,但剧组这边给她打电话,她就是不接。   剧组本来还想着粉饰太平,说那没有女主角,就先拍别的吧。但这种焦灼的气氛是藏不住的,拖了大半个月,任望那边坐不住了,派了经纪人来谈,说任望的档期排得非常紧,如果这部剧要这样延期下去,恕他们不能奉陪。董翎正好借着任望的力要挟,任望团队那边给了最后期限,她就干耗着不回剧组,想用这种方式逼剧组低头。这下连一向好脾气的戚婉也被彻底激怒了,现在戚婉跟江晏站了一条线,等于承制方倒向了其中一个出品方。飞檬那边自知理亏,也不敢说什么。僵到后来任望也走了,他是真忙,没工夫在这儿耗。这下剧组是真的彻底开不了机了,就留江少珩一个人在敦煌抠脚,感觉这个项目说不好真要凉。   这要是之前呢,他肯定没什么顾忌都讲给展言听了,但是现在他们之间好像有点怪怪的,再加上程修翰那个事儿就是立欣下的黑手无疑,八成就是为了报复江晏不用展言这事儿——他倒也犯不上护着程修翰,但江晏到底是他姑姑。后来舆论转向攻击江晏,说得那么难听,江少珩也是有点儿不高兴的,不然不至于展言冷了他两句他就真的不联系了。毕竟他家里的事是他自己的事,一发作起来就不理人是他理亏,展言生他的气是应该的。要没这些事儿,江少珩肯定打电话打到展言愿意听为止。   展言看他犹犹豫豫,一副不想说的样子,一下子又勾起来之前的火了。   “算了。”他轻松地耸了耸肩,心想,反正也跟我没什么关系了。   江少珩一下子站直了:“别算了啊!”   算了什么算了!要真见不到面就算了,这都碰上了怎么还算了!   但是展言不理他,他们休息的时间到了,李新恒正往这儿走,还有个PD跟着一块儿过来。因为上午江少珩把go pro和麦都关了,他们一点儿素材没录到,导演组派个专人过来坐后座。   展言把车钥匙递给江少珩,自己坐后座去了。江少珩欲言又止,但碍着人都来了啥也不能说,一边发动车还一边从后视镜里看他。   烦人。展言抓过李新恒的颈托,干脆把眼睛一闭,装睡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要入v,但是编辑说数据有点儿问题,我就先正常更新,过两天会往回倒v,先跟大家说一下~ 第028章   陈芳芝守在走廊里, 脚步声出现的那一刹那,她突然叫了一声:“戚总!”   戚婉让她吓了一跳,眉头狠狠皱起来。待看清楚是谁,又立刻堆出习惯性的笑容:“是你啊!”她热情地招呼陈芳芝, 同时往她身后探了探, “今天是你来?”   今天是俊华开招商会, 这种层面的决策还轮不到陈芳芝,就算严茹不亲自来, 也是立欣的副总来。戚婉看着陈芳芝,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意外,而且她没在楼下,是在办公室走廊等,说明就是专门堵她的。   但人来了没有往外赶的道理, 戚婉笑着把她往办公室里带:“来,先进来坐会儿。”   她给陈芳芝倒茶,一边问:“特地上来一趟, 有事儿找我?”   “那我就不跟你绕弯子了。”   戚婉把热茶递给陈芳芝,示意她直言无妨。   陈芳芝便直接道:“我听说敦煌那个项目,董翎跟任望都罢演了?”   戚婉的脸稍微僵了一下, 但很快调整好面部表情:“哎呀, 他们外头的乱传, 你怎么也跟着信哪,这可不专业了哈!”   陈芳芝笑了笑, 把那杯烫手的茶放到了茶几上, 又道:“戚总, 咱们也不是第一天打交道了, 您犯不上——我昨儿刚碰见Vincent。”   这个Vincent是任望的经纪人。戚婉最近天天都在跟他扯皮, 但是任望那边的态度越来越坚定,他们就是冲着董翎的扛剧能力才接了这个戏,如果没有董翎,那就纯纯是任望一个正当红的去给江少爷抬轿。董翎不愿意干这事儿,任望也不愿意啊。而且照目前这个形势,就算董翎还能回来,任望的档期也要排不开了,除非《烟云十四州》能够开出一个让他推掉下一个项目的价儿来。但这也是不现实的,所以现在任望要撤已经是必然的事情,但是两头话都还没说死,剩下的就是扯皮钱的事儿。   任望那边,钱已经揣进兜了,自然是想把责任完全推给剧方,少吐一点儿是一点儿。戚婉这两天为了这个事儿焦头烂额,听见Vincent的名字都觉得牙疼。   陈芳芝看着她的脸色,意有所指地道:“戚总也别误会我的意思,我是觉得吧,这事儿任望他们那边做得太不地道了……你说咱们为什么要签合同啊?这不就是图一个契约精神吗?”   “嗐,说是这么说……”戚婉有些尴尬地顿了顿,最后只能叹了一声,“做项目嘛,没有意外才是意外。”   陈芳芝又道:“我听Vincent那意思,还是想抬价呗?这不值当吧,咱们有钱也不能这么烧啊?就一个三番,用谁不是用啊?”   她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戚婉哪还有听不明白的。她苦笑了一声,朝着陈芳芝摆了摆手:“不是这么算的。”   陈芳芝满脸堆笑:“那戚总给我讲讲,咱们出来赚钱的,不算钱还算什么呀?”   戚婉有些为难地抿了抿嘴:“陈总啊,您别怪我说话直哈,我看您也挺爽快的人,咱们也不是第一天打交道了……”   陈芳芝打断她的铺垫:“您直说。”   戚婉:“沈雁臣要不要重新选角呢,现在还是两说。但是你们家艺人之前也来试过了,他的资质你也知道,没有经验,没有流量……导演当时是综合考虑了以后,就给了这么一个比较小的角色,说明他确实是撑不起来这么重要的戏——”她话到一半,见陈芳芝又要说话,便轻柔地伸手示意她先听自己说,“咱们退一万步来说,我对用你们家艺人是没有意见,但是最近刚出了这事儿……怎么这也得顾虑一下江总,您说是吧?”   说来说去,还是严茹那一手玩儿得太不顾后路了。陈芳芝沉默着想了会儿,戚婉言尽于此,也不赶她,仍旧和煦道:“陈总,喝茶。”   “这么说,戚总是真的一点儿都不考虑了?”   戚婉仍是笑:“咱们要合作,以后机会还多的是嘛——”   她这么说意思也很明确,上回她给陈芳芝提的那项目,今天也亮出了ppt,堂而皇之地写着“拟邀迟也”。陈芳芝笑了笑,表示听懂了。   “那我也跟戚总交个底,那个项目,迟也是不可能接的。”   饶是戚婉再好的涵养,也被陈芳芝这毫不掩饰的打击报复惊了一下。陈芳芝镇静地看着戚婉微微变色的脸,续道:“您也说了,打小儿看着迟也长起来的,知道他的脾气。”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   戚婉在俊华任职多年,迟也刚出道的时候师从名导张念文,几部电影都是俊华投拍,她当年虽然还没有坐到如今的位置,但是跟迟也的接触是很多的。后来迟也与张念文闹翻,俊华当时的老总王永乾下了□□,任何用迟也的片子都不要想拿到俊华的投资,一度逼得迟也半退圈。后来迟也冒着很大风险揭露张念文的恶行,把王永乾一起拉下了马,可以说是促成俊华改朝换代的直接原因。   戚婉倒没有因此对迟也有什么成见,俊华内部争斗,她反倒有机会厮杀出头。认真论起来,她还要谢谢迟也。   戚婉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道:“陈总,俊华已经不是当年的俊华了。”她委屈地眨眨眼,“咱们公平一点儿,我本人可没有做任何对不起迟也的事儿啊!”   陈芳芝平静道:“但是您都知道。您就看着。”   戚婉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   她当然知道。就算不知道私底下张念文做了什么,也知道他当初是怎么压迟也的片酬的;她也知道王永乾那些聚会,那些受到侵犯的女艺人,那些光鲜下肮脏的事情……   所以迟也不会原谅。   半晌,戚婉点点头,端出了漠然的神色:“可以理解。那看来咱们是没有合作的机会了。”   她作势要起身,一副结束了这场对话的架势。   但是陈芳芝轻声道:“但是我跟迟也不一样。”   戚婉身形一顿,仍旧保持着坐下的姿势,错愕地看着陈芳芝。   陈芳芝笑了:“我理解戚总。就算知道那些事,又能怎么样呢?换作是我,我也不会说什么。咱们普通人都是出来打打工而已,哪有什么讲原则的资本啊?”   她真情实感地长叹了一口气。戚婉的神色微妙地变了一变,安静地凝视着她。   陈芳芝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端起茶杯小心地啜饮了一口,轻声道:“不瞒您说,这次我也不赞同严总的做法,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   戚婉又笑了:“陈总这种谈判的方式倒是蛮特别的。”   “哪有谈判啊?”陈芳芝故作惊讶地一睁眼,“手里有筹码的才叫谈判,我又不能叫严总别干那种事,又不能劝迟也接了您的项目,他们都有资本任性,像我们这样的,只能是有一点机会就牢牢攥住——”她顿了顿,话里微妙地一转弯,“要去跟人家求的。”   戚婉又笑了一声,半晌没有说话。   陈芳芝又叹一口气,道:“我是看戚总到今天也真是不容易,才想跟戚总讲两句心里话。”   戚婉没忍住鼻子里发出“嗤”的一声,陈芳芝这点手段委实算不得高明,难为她也摆得出来。但她不得不承认,陈芳芝说的话字字句句都拿捏得很准。   她当年没有过不平吗?都是女人,面对王永乾那些脏事儿,她真的完全能做到麻木吗?   曾经是可以的,她认定了那些女艺人是自甘下贱。她们自己要拿身体来换前途,她还有什么可说的?但是迟也站出来了,那些受到伤害的女人们也一起站出来了。戚婉悲哀地发现,原来她还有一点点良知,留着在无人的时候折磨自己。   然后这个目的明确的小丫头坐在她面前,一字一句往她心里戳——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我们普通人有什么办法吗?能够走到今天就不容易了。简直就像恶魔的低语,悄然替戚婉开脱,就算明知陈芳芝有目的,戚婉也根本控制不住在心里感到一种被体谅的轻松,甚至因此对陈芳芝的一丝怜悯。   是啊,他们普通人,就是见到一点点机会就必须抓住。她在心里笑陈芳芝的手段拙劣,可若是换成是她,能把手里的艺人推出去,哪怕只是这么一点点渺茫的机会……   戚婉沉默着,心里又转过一个念头。其实这不失为一个能迅速挽回损失的办法。   让任望滚蛋,把钱收回来。飞檬现在自知理亏,屁都不敢放一个。还能顺便吓唬吓唬董翎,让她知道这一行里没有谁是不能被替代的。江晏也没办法说什么。   陈芳芝在她的沉默里继续喝茶,手心已经牢牢地捏了一把汗。   在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沉默以后,戚婉突然道:“陈总,虚的咱们就别多说了,你们家艺人现在也不配按集数算钱……”   陈芳芝一颗心猛地砸回了胃里,几乎发出“咚”的一声,她立刻道:“打包价,一百万。”   戚婉:“八十。我要他随时能够进组。”   陈芳芝也知道展言现在根本够不到七位数的片酬,报一百万就是为了给戚婉一点空间砍价,就这还比她预想的高了。她当即站起来,痛快地朝戚婉伸出手:“一言为定!他人就在甘肃,就等您一句话。”   戚婉仍旧坐着,很慢地伸出手,跟陈芳芝握了握。陈芳芝轻快地想把手抽回去,但是戚婉没松开她。   “陈总,”戚婉重新露出了她那个程式化的笑容,“前途无量啊。”   陈芳芝微微愣了一下,不知道她是在说展言还是在说自己。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戚婉放开了她,笑着送她出了办公室。陈芳芝走出来的时候恨不得对着空气挥一拳,只能极力克制着,一走出戚婉的视线就快步冲进了卫生间,手撑在洗手台上的时候还在微微发着颤。巨大的狂喜冲击着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居然真的做到了。陈芳芝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笑,完全控制不住的笑容。从知道任望要撤,到决定来为展言再争取一次只是一个晚上的功夫,她谁也没告诉——没跟严茹报备,也没咨询小可,更没有让迟也帮她找人,她两手空空,就这样莽着来了,走进戚婉办公室的时候心里连半成把握也没有。   这是她第一次,不借助任何人的力量,为自己的艺人争取到了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机会。   陈芳芝深吸了两口气,拿出手机,控制着指尖的酥麻,给展言发了两条信息。   “取消回京航班,准备到敦煌进组。”   “沈雁臣归你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三更,还有 第029章   两条消息化成无形的信号, 穿过茫茫的西北莽原,没有找到它们归属的接收点。   展言站在很高的地方,恨不得自己化身一根避雷针,像引雷一样把信号都引过来。但想象终归只是想象, 他绝望地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 右上角还是显示“无服务”。   江少珩手掌在眉上搭了个凉棚, 不报什么希望地喊:“有信号吗!”   展言对着他摇了摇头。   江少珩:“那你先下来吧!”   展言应声从坡上往下走,江少珩看他直往下出溜, 伸手扶了他一把。展言握着他的手,干脆从坡上跳了下来。江少珩措手不及,以为他要摔,一把揽住了他的腰。展言站稳了江少珩也没放,人看着瘦, 劲儿还挺大,搂着腰不松手。   展言只好道:“松开。”江少珩这才放开手。   大叔灰头土脸地从车底下爬出来,宣布了最后的诊断:“避震器断了。”   一片沉默。江少珩和展言愣愣地看着他, 都不知道避震器是什么。   “那……”半晌,展言先问,“还能开吗?”   “能开。”大叔抹了抹额上的汗, 手上本来就脏, 把脸抹得更脏了, “但不太安全啊。”   他指了指周边的路况。一条并不宽阔的土路蜿蜒远去,路上别说柏油沥青, 连碎石都没铺一铺, 完全就是原生态的黄土。有的地方还带着雨后行车的车辙印, 干涸板结, 陷下去一块, 有的地方则有石头从土层里冒出一个尖。周边都是黄褐色的岩石,被风蚀雕出奇崛的形状,形成典型的雅丹地貌。   这里离水上雅丹不远,是一个还没怎么开发过的景点,以酷似火星上的风光为特色,就叫火星一号公路。刚进来的时候游客还挺多,但是大部分就是进来打打卡拍拍照就打道回府了。越往里走,路上越颠簸,车也就越少。节目组规划的路线是走完整条火星公路,上国道往茫崖挺进。他们目力所及之处有个界碑,血红的大字写了40,表示离出口还有40公里。真真正正是“方圆百里,渺无人烟”。   “没了避震器,车转弯的时候要侧滑的。”大叔指着前面一个弯道的坡,“翻下去不得了!”   展言跟江少珩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李新恒没在车上,因为这里的路况太糟糕了,另一辆车上的嘉宾都不敢开。李新恒虽然一路偷懒装死,这个时候还是展现出了他“爷儿们的担当”,去英雄救美了。于是这辆车上就只剩了展言、江少珩和跟拍的PD大东。   车一直是江少珩在开,他们到某个特别开阔的地方的时候还偏离了主道去拍了一段素材,便落在了节目组车队的最后,回来的时候已经看不见其他车了。一开始也没觉得有啥,大家随机应变拍素材,走散是意料之中的事。早就知道这里面没有信号,进来之前导演就把他们晚上住宿的地址给到了每个人,差不多时间出去,到酒店汇合就行。直到他们越开越颠,到最后仪表盘上开始警报,才吓得江少珩赶紧熄了火。   他们在原地等了半个多小时,运气还算好,后面又来了一辆车。车上大叔一看就知道他们抛锚了,下来帮他们看了看,然后就说是避震器断了。   展言看了一眼已经明显西沉的太阳,天边还有一点儿光,但是地面已经是黑黢黢的一团。他可以想象,在这种地方一旦天完全黑下来会是什么景象。而且气温也开始骤降。十月的西北,一旦没有了阳光,是能把人冻出个好歹的。   路过大叔带着明显的四川口音,给他们支招:“你们来一个人跟着我车走,先出去打电话叫车进来救,剩下两个慢慢把车往外开……”   这地方就一条道,一定能在中间汇合。   大东也凑上来:“展老师跟江老师跟着大叔先走吧,我一个人把车开出去。”   展言立刻道:“这怎么行啊太危险了!”   大叔也道:“不好意思,我车上就剩一个位置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车,也是一辆SUV,但是车上还有女人和两个孩子,应该是一家出来旅行。   大东急得直抓头,两个艺人,真要出了什么事他赔不起。再一问,大叔他们的路线跟节目组走的还不是一个方向。   大叔承诺把人顺路带到最近的一个废弃的石油镇上,叫冷湖。但这地方上百公里才有一个镇子,说是“最近”,其实离他们原本要住的地方也已经三四百公里了。那就只能让两个艺人留在原地等人来救,因为他们一旦走这么远,就再也不可能在期限内赶上行程,没法参与后面的录制。   三人一合计,都知道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大东把器材都留下,孤身上了四川大叔的车,临走还千叮咛万嘱咐,让两位老师千万别冒险,就在原地等。展言跟江少珩站在路边,眼巴巴地看着那辆车顺着土路走远,车灯在黑暗中闪了很长的时间,逐渐化成一个小小的光斑,再也看不见了。   展言跟江少珩坐回车里,也把车灯打开了。   四下完全是黑的,只有车灯前面一小块地方亮着,正因为这一块亮着,衬得边上更加黑,总让人疑心有什么影儿过去。风声很大,有时卷起小石块,“啪啪”地往车窗上打。吹在雅丹上的时候,又发出非常诡异的呼啸,像幽怨的哭声。   展言终于明白为什么新疆有块差不多的地方叫魔鬼城了。   江少珩看着他:“你害怕?”   展言不想逞这个无谓的强,反问他:“你不怕?”   “还行。”江少珩轻松地耸耸肩,他伸手把车灯灭了。展言被他吓了一跳,但很快发现没有了强光以后的环境反而更好接受一点。车里有温暖的黄光,外面的雅丹山势竟然也在夜色中勉强可以看出轮廓了。   “我以前看过一部小说,”江少珩放低了声音,一边努力辨认着外面的雅丹一边说,“说这种雅丹也是一种坟,风吹着吹着,泥土里就会露出人的脸……”   展言毛骨悚然地叫:“啊啊啊啊——你打住!”   江少珩转回来,笑得没心没肺:“你真的害怕?”   展言捂着自己的心口,好像这样就能控制住自己的心别再怦怦跳。但是他的脑海里已经不受控制地出现了江少珩刚才描述的画面,这让他后颈脖子上的汗毛都一根一根竖了起来。   江少珩饶有兴趣地端详着他:“你是怕黑还是怕鬼?”   展言有气无力:“我是怕你。”   江少珩良心发现似的安慰他:“不会有事的,说不定节目组这会儿已经发现了咱们不见了,正回来找呢。”   展言含糊地“唔”了一声,忧心忡忡地低头摆弄自己的手机。还是没有信号,但他就是不死心,徒劳地把屏幕点亮,又摁灭,再点亮看看。显然没把江少珩的安慰往心里听。   他们住宿的地方离这里也有两百多公里,原计划到那边就要晚上十一点多,导演很可能要到早上才会发现他们没跟上。就算及时发现了,完全失联的情况下,这么广袤的西北,也不知道从哪儿找起。他们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大东身上,可是这种地方也不要指望什么道路救援,大东肯定还是给节目组打电话,那今晚算是别想了。   展言越想脸色越难看,回转过身在车后座翻了一下。   江少珩问他:“找什么呢?”   展言:“我看看有没有吃的。”   江少珩:“后备箱有矿泉水和自热饭。你饿了?”   展言:“现在不饿。”   江少珩明白他的意思了,这是怕他们困太久。他竟然还笑得出来:“唉,亏了。”   展言看着他:“什么亏了?”   江少珩:“我来得太着急,合同都没签呢。这要出什么事儿,赔都没地儿赔。”   展言眉头一皱,立刻斥他:“别胡说!”   江少珩听话地沉默了一阵,突然又道:“要不咱们自己开出去算了,我慢点儿开……”   展言又道:“别胡闹!”   好吧,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江少珩瘪了。他们租的这车是品牌赞助的,进口车,啥配置都顶,江少珩鼓捣半天,把车里暖光关了,就开了一圈幽蓝的氛围灯。   展言:“你这样车来了看不见我们……”   江少珩不理他:“我们能看见别人就行——你看嘛,暗了才有星星看。”   展言顺着他的话抬头。江少珩把天窗上那块板打开了,现在就剩一块透明玻璃,方寸之间盛了满天星斗.雨延,像天鹅绒上撒的钻,倒挂在他们头顶。展言都不知道多久没看见过这样的星河灿烂,一时也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江少珩很敬业地从车后座拿起大东留下的设备,拍了一段星空,又拍展言的脸。展言没动,好像根本没注意到旁边有人在拍他,任由江少珩多动症似的自己折腾,鼓捣完了go pro又开门去放无人机玩儿。顶着妖风一放,发现黑得什么也拍不着,无人机还让吹出去老远,他狼狈地跑去捡了回来,再上车的时候冻得直打哆嗦。   展言本来焦虑得要命,看见他这么能折腾,好像也不觉得有啥了。他不知道江少珩的镇定是源自对处境的无知无察还是真的心大,不过这种镇定无疑很有传染力。展言看他哆嗦了一会儿,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来递给了他。   江少珩还逞强,摇了摇头说不用。展言不由分说地把外套给他盖好,自己调整了一下副驾座椅,往后仰躺,抬头看着天窗上面的星空。江少珩有样学样,也把车座椅放了下来,身上像被子似的盖着展言的外套。两人安安静静地待了一会儿,展言开车开得累,迷迷瞪瞪的,都没发现自己的眼皮直往下坠,快要睡着了。   江少珩伸手推了他一下:“不能睡觉。”   车一直发动着,还开着空调,睡着很危险。   展言强迫自己睁开眼,含糊地“唔”了一声:“我知道。”   又是沉默。   江少珩可能是觉得自己在这个时候必须说点儿啥了,突然没有任何铺垫地开了口:“董翎回北京是因为她自己带了编剧过来飞页,跟我姑姑闹掰了。”   展言一点儿没动,也没回答。他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只是眼睛睁着,睫毛微微一颤,泄露了他内心一点惊异。   江少珩继续解释:“她接戏的时候以为姑姑手里的项目肯定是程修翰上,后来发现是我,就想改成大女主戏。姑姑跟飞檬达成了协议,沈雁臣的人选由他们决定,其实一早就在跟任望谈了。我知道以后跟家里吵了一架,我爸一生气,就让导演撤了你。”   展言胸口微微起伏了一下,除此以外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还在听。   江少珩安静了很长时间,他后面还有话,比如解释一下为什么那几天玩失踪。江少珩谁也不理的那几天,确实连带着展言一起冷落了。他为此感到抱歉,但又被更深的羞耻所缠绕——关于他的家庭,尤其是他爸爸,他几乎什么都没有跟展言说过。江少珩抱着一种将功赎罪的心理继续保持沉默,还想把问题解决了再去找展言。   当时事情确实还有转机。江晏远没有江晟那么粗暴蛮横,那天把事情闹成那样不是她的本意。江少珩看准了姑姑的心理,去跟她服软示好,答应乖乖地来拍戏。他们只要不去爸爸那儿说,还是可以私底下重新用展言,反正江晟根本不知道展言是谁。   但是很快程修翰的事儿就闹了出来,江晏那里的路也彻底堵死了,而展言始终没有接他的电话。   江少珩意识到再说什么都没必要了。   于是他略过了后面一大截,只道:“对不起,答应你的事情没有做到。”   展言终于开口了,语气非常和缓:“不是为这个。”   江少珩觉得他就是为了角色黄了的事儿冷着,说到底还是把他看轻了。但奇异的是展言心里没有那么不舒服了,其实从头到尾,他要的只是江少珩说个为什么而已。他一边唾弃自己气消得也太没骨气,一边又很诚实地嘴角往上扬了扬。还好他及时意识到了,克制了一下。   江少珩看见他的神情,也放松下来:“那就是气我没回你消息。”   展言忘记了自己一直在假装没有生气,纠正了他的说法:“是气你什么都不说。”   江少珩:“不是一回事吗?”   展言转脸看着他,看见江少珩一脸严肃,歪着头看他,好像一只认真在困惑的狗,展言突然就没绷住,笑出了声。江少珩让他笑得莫名其妙,自己也跟着笑,一边又问:“干嘛?”   “没干嘛,”展言摇了摇头,手臂屈起来枕在脑后,躺得更放松了一些,“看星星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在火星公路抛锚取材于真实经历,这边就是建议大家如果去青海自驾真的没必要走完那个路!门口拍拍照就可以了! 第030章   展言就着外面鬼哭一样的风声听完了江少珩跟家里闹的这场别扭。江少珩一开始不是很愿意讲, 觉得自己太幼稚了。但展言刚说完“气你什么都不说”,给他架那儿了。少年人世故有限,心眼只会用在爱耍心眼的人身上,到心上人面前憋不过三句话一问。展言听完果然评价了一句, “你跟小孩儿一样。”   江少珩试图摆脸, 展言又笑:“你是不是就是那种说着要离家出走, 其实就是出门绕着小区转一圈,到点儿了还得回家吃饭的小孩儿?”   是可忍孰不可忍, 江少珩把身上那件外套甩给展言。展言笑得更欢了。   江少珩愤愤申辩:“那是江楚!我从不离家出走!”   展言简直要笑厥过去:“是,你就静坐示威。你搁那儿玩儿非暴力不合作呢?”   江少珩头一回发现展言这张嘴也挺不饶人的。   “那换你你能咋办?”江少珩破罐破摔,拉他下水,“你爸把你吉他一摔,说不许你弹了, 你咋办?”   展言不笑了,停下来想了想。   江少珩自觉这个比喻还挺恰当的,他当时情绪堆到那个份上, 说是因为展言,但展言也不过是一个导火索。他与家里真正的矛盾还是在于家人们从来没有尊重过他,只不过是在不同的层面展现。但江少珩看看展言的神情, 赶紧反思了一下自己的话, 解释道:“我不是说你就是个吉他——”   展言打断了他:“他要还能摔我吉他, 我不弹就不弹吧。”   江少珩:“啊?”   展言让他惊讶的语气逗笑了。他突然意识到他们之前整晚不睡觉打视频,聊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实际上一点都不了解彼此。   “我爸不在了。”展言平淡地说。   江少珩立刻变了脸色, 轻声道:“对不起。”   “没事儿, ”展言摇了摇头, “你又不知道。”   江少珩:“是生病吗?”   展言摇摇头:“意外。他以前跑货运, 那回出去碰见打劫,人在路上放了钉子戳他胎。他车翻了,被压在下面,劫匪把车上的货抢完,就把他扔那儿等死了。”   “那会儿你多大?”   “七岁。”展言看着天上的星星,“上小学了。”   也记事了。   展言绕回来回答江少珩的问题:“我小时候挨揍就挨揍,不会怎么样。谁家孩子不挨揍啊。”   事实是他已经想不起来父亲揍他是什么情形,他早已连父亲是什么样子都记不清了。“爸爸”两个字在他心里就是家里遗像上那个年轻人。那个时候还没有能拍照的手机,父亲的遗像用的是结婚的时候拍的一套“好照片”。展言越长大越觉得照片上的人太年轻,年轻到并不是一个“爸爸”。于是他就彻底不记得爸爸的样子了。   江少珩:“你妈也揍你?”   展言笑了:“当然揍。但我不往心里去。”   江少珩:“为什么揍你?”   “我不听话呗。”展言说得轻描淡写,末了,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怎么,话匣子就开了,“我妈太不容易了。我爸一走,家里的债都落她一个人肩膀上。货运公司不肯赔,她要去扯皮,警方不作为,说查不出劫匪,她还要一趟一趟去哭。我奶那边儿呢还整天在背后嚼,说寡妇留不住,逮着机会就跟我说你可千万不能跟着后爸改姓啊……小时候我还真信了,也跟我妈闹脾气。我妈差点没把我打死,最后知道是我奶使的坏,拖着我去我奶家门口撒泼打滚,赌咒发誓说她要是改嫁就天打雷劈……唉,挺那什么吧,”展言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她肯定比不了你妈妈——”   江少珩眉头一皱:“没有。”   展言摇了摇头:“我小时候一直觉得我妈就是个泼妇,她遇到什么事儿都是先嚷嚷,动不动就把孤儿寡母挂在嘴上。我在学校跟同学打架,老师叫她去,她二话不说就开始哭,说人欺负孤儿寡母什么什么的,丢脸死了。”   他是笑着讲,但江少珩却笑不出来。   展言:“后来才明白,她不泼,我们就活不下去了。”   江少珩真心地讲:“你妈妈好了不起。”   “那当然了,”展言瞥了他一眼,不知道想到啥了,又道,“其实我妈也很漂亮的,她就是没心思拾掇自己……”   江少珩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看得出来。”   “对吧?”展言不无骄傲地扬了扬脸,“看我就知道。”   江少珩笑了:“其实我妈也很泼。”   展言一脸不信:“不可能!”   金小敏诶!在展言心里那就是一尊玉面女观音,用美貌渡人的。   “嘁,”江少珩对他的痴汉心态嗤之以鼻,“爱信不信!”   他学着展言,也把一侧手臂屈起来枕在脑后。车里空间小,俩人手肘还打架。展言“嘶”一声,看他就是故意的,懒得跟小孩儿计较,自己换了一边手枕。   江少珩继续跟他聊:“那你妈还挺舍得你一个人跑北京的。”   他跟江楚想回加拿大上学金小敏都不舍得呢。其实他俩都这么大了,好多留学生出去的时候比他们还小,而且在外面谁都不认识。他们俩在多伦多都有自己的社交圈了,可金小敏就是放心不下。这头放心不下孩子,那头放心不下丈夫,所以就这么僵着了。   “我妈支持我的梦想嘛。”展言语气里那种小小的骄傲更明显了,“从小她就说我唱歌好听,我以前陪我妈出摊——哦,她在我们那儿的广场上支摊子卖小吃,”展言说得无比自然,也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的,“我经常在旁边抱着吉他唱歌。我妈就拿张纸贴那儿,说听我唱歌的她送一根烤肠。”   江少珩听得直叹气:“好羡慕啊。”   展言转头看他一眼:“没吃过烤肠啊你?”   “不是!”江少珩无语,“羡慕你的妈妈。”   展言:“……”   这又是什么新品种的富贵病?   江少珩:“我想去纽约学古典乐。”   展言上下串了一下江少珩这两句话,越发跟不上大少爷的思路了。   于是他敷衍道:“嗯,有梦想谁都了不起。”   江少珩伸手就锤了他一下,打在他侧腰,没用劲儿,但是展言怕痒似的,一下子蜷了起来。   “好好说话……”他一边笑,一边摁住了江少珩的手腕,“说嘛,古典乐。然后呢?干嘛不去?”   江少珩:“我妈就想让我当演员。之前我提了一次,想上学,我妈就让我爸去打点,非要把我塞电影学院里去。”   展言把他手甩开。   江少珩一愣:“干嘛?”   展言酸溜溜的:“你觉不觉得你的行为很像在吃不上饭的人面前吧唧嘴?”   江少珩直翻白眼:“那我不跟你说了。”   “别别别……”展言又贱兮兮地去抓江少珩的手,“说吧说吧。”   “不说,”江少珩还跟他别扭,“你嫌我吧唧嘴。”   “不嫌不嫌。”展言哄他,“你吧唧嘴总比外面鬼哭好听。”   江少珩又想打他,被展言眼疾手快地摁住,江少珩反手扣住他,十指乱七八糟地握在一起,展言就不挣了,江少珩也不撒开,理所当然地拂过他的指缝,跟他十指交扣。   展言微微侧了一下头,掩饰自己上扬的嘴角。   “那你妈是不是,”展言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继续问他,“想让你继承她的事业啊?”   江少珩苦笑一声:“是啊。”   “然后你不愿意?”   江少珩不说话。展言看着他,发现他面部表情怪怪的。   “什么表情啊这是?”   江少珩:“我要说我不愿意,不又是吧唧嘴了?”   展言大笑不止:“还学会抢答了!”   “你烦不烦——”江少珩狠狠捏他掌心,展言只好道:“哎呀你就放心吧唧吧!”   “那我就是不愿意嘛!”江少珩那语气竟像是撒娇。   展言点点头:“所以静坐示威了。”   江少珩不理会他的调侃,认认真真道:“我妈其实很后悔生了我们。”   展言隐隐从他话里听出了一点儿情绪,也不好再说笑了,安静地听他往下说。   江少珩:“她希望我们继承她的事业是为了抹平她自己的遗憾,因为她老说,如果不是为了我们,她就不会那么早息影。但我一直都特别不理解,她为什么不复出呢?她老觉得人家给她那些妈妈婆婆的角色是轻慢她,可是更年轻的时候,我爸也没有非拦着她不让她拍戏。如果当年是因为拍戏辛苦,想要过安逸的生活,为什么要把一切都推到我和江楚身上呢?”   这个问题他想了很多年,最后才知道,其实事业也只是金小敏的借口,她真正后悔的是生下了孩子。   展言低声道:“别这么说,肯定不是这样的。”   江少珩摇了摇头,笃定道:“我听到她跟神父忏悔了。”   展言愣了一下,他都不知道金小敏信教。   “忏悔……什么?忏悔生了孩子?”   “不是,”江少珩笑了一下,“忏悔她的后悔。”   这话有点绕,展言一时没跟上。   江少珩:“就是我刚……”他伸出自己的手腕,表示那是他自残后不久的事,“我妈也挺不好过的,她朋友带了安东尼神父来我们家。我偷偷听到了。”   听到母亲流着泪忏悔,她羞耻于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她爱她的孩子,但她希望他们从来没有来到这世上,这样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痛苦和折磨。   展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其实我从小就有感觉,”江少珩还笑了一声,“我觉得江楚也有,但我们从来没说出来过。我那个时候也太小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疤就在右手,展言的拇指无意识地拂过去,感觉到那块皮肤上的凸起。   江少珩:“她嘴上说去加拿大是为了我,但我知道是为了她自己。我那个时候字都没认全呢,狗仔写什么,跟我有啥关系嘛……痛苦的明明是她。”   被同学霸凌也是真的,但那从来都不是根本的原因。小孩子甚至没有“自杀”的概念,他把刀举起来的时候,只是模模糊糊地想,要是从来没有过我就好了。   如果从来没有过我,妈妈就会快乐了。 第031章   江少珩说, 他没有自杀倾向。   他不知道怎么跟别人解释,只有小孩子才会对着覆水哭泣,要求时间倒回去,让这一切没有发生。但就算是小孩子也明白时间不可能倒流的道理。虽然金小敏曾向上帝告解她的后悔, 但如果她的孩子们真的出了什么事, 她也只会更加痛苦而已。   “她会加倍地努力, 想要做一个,那种好妈妈……”江少珩讲不明白, 手伸出来在空中比比划划地跟展言解释。   生在演艺圈,江少珩从小见多了像他这样的孩子。很多明星并不适合做父母,他们习惯了做被关注的那个,很难把注意力全部放到孩子身上,去为了孩子奉献。但金小敏在这方面堪称圣人, 她凡事亲力亲为,把他们兄妹两个照顾得很好。江少珩从不怀疑母亲对他们的爱,但他也过早了发现了母亲的矛盾。小孩子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只有本能地选择“听话”。与其说金小敏溺爱他,不如说他用逆来顺受包容了母亲的控制欲。   “后来安东尼神父给我讲了一个《圣经》里的故事。”江少珩把手放下,慢悠悠地讲。他看着天上的星星, 展言看着他。   “耶稣的门徒问他, 有一个人天生失明, 这是谁有罪?是他?还是他的父母?耶稣回答他,他们都没有罪。他是盲人, 因为上帝的力量需要在他身上显现。于是他治好了这个盲人的眼睛。”   展言没忍住在心里发笑。对于从来没有在宗教环境里成长过的人来说, 《圣经》里的大部分故事都显得毫无逻辑。   “他为什么要给你讲这个故事?”   江少珩:“他想告诉我这不是我或者我妈妈的罪, 这是上帝引导我和妈妈找到他的途径。”   展言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心地问:“你也信上帝?”   江少珩转过脸来看着展言, 伸手在头顶、胸口和两肩比了个十字:“阿弥陀佛, 我不信。”   展言无语地笑骂了他一句,江少珩也吃吃的笑:“老安东尼的话只能听一半,最后永远都是为了让你皈依……老头子鬼花样多得很。可能是因为知道了我妈妈的秘密,他总担心妈妈会虐待我和江楚,有事儿没事儿往我们家跑,一开始把我妈吓死了。”   展言:“吓什么?”   “哎呀——”江少珩揉了揉眼睛,“天主教神父很多恋童的嘛。”   展言长长地“哦”了一声,这他倒是没想到。   江少珩很感怀地看着天上的星星,轻声道:“其实他就是一个善良的老傻瓜。是他教会了我弹钢琴。”   他跟展言说起那台老钢琴,说起那些发黄的琴键,和琴弦被敲响的时候微微震动的琴身。因为最早是神父教他弹琴,他学的都是赞美诗。宗教音乐总是宏大悲壮,渺小的痛苦扔进去,就像一朵浪花扔进海里,他被拥抱,也被融化。少年时期的江少珩曾经在音乐里寻找过上帝,但他渐渐发现他不再需要上帝来拯救,音乐本身就已经是答案。   后来安东尼神父调去了别的教区,金小敏开始像模像样地培养他弹钢琴。他有了更专业的老师,也接触到了更广阔的的音乐世界,但是那台老钢琴一直没有被取代。琴键正中央上面有一块黄铜的铭牌,已经被岁月锈蚀得很厉害,只能勉强辨识出几个字母了。老安东尼说那是德文,钢琴的主人从欧洲远渡而来,都没有舍得抛下这台钢琴。主人去世之后,它才被送给了教堂。江少珩因此一直觉得那个人还住在钢琴里,慢慢陪他长大。   江少珩讲完以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他们好像都没有话了,这沉默却并不使人感到尴尬。   展言自己的成长经历没有那么多好讲的,和千千万万在普通阶层里挣扎着过活的人没什么区别,年幼失怙也只不过是众生苦里比较常见的一种。江少珩讲的经历离他很遥远,听到他耳朵里却不再是“吧唧嘴”了。江少珩向他展开过去,岁月凝成成他们头顶的星光,展言头重脚轻跌进那一片星河。   “应该放首歌。”江少珩突然说。   展言“嗯”了一声表示赞同,却没有动,只问:“放什么?”   江少珩:“你说呢?”   展言几乎没有想,脱口而出:“Imagine.”   江少珩轻轻哼了一句:“No hell below us, above us only sky.”   展言转过脸,看见江少珩的侧脸,幽蓝的氛围灯在他脸上映出明明暗暗的区域,为原本还稚气未脱的少年带来更深邃的轮廓线条。他察觉到了什么,也转过脸,和展言四目相接。两人都没有挪开目光。   不知道为什么,江少珩的声音突然放得很低,嗓音带着点儿低哑的味道:“你翻唱过这首歌,对不对?”   展言仍是目不转睛地看他,无声地点点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是他第一个“出圈”的翻唱视频。展言意识到江少珩肯定在网上搜过他了,但这好像没什么让他觉得意外的。   江少珩凑过来一点儿,问他:“视频里另一个男生是谁?”   展言笑了笑:“乐队成员。”   前男友。   江少珩再凑近一点儿,又问:“是吗?”   展言的视线微微下垂,看着他的唇。江少珩的嘴生得跟金小敏很像,唇薄,锋利得像两片刃,唇峰下却有一颗小小的唇珠,看上去很软。展言突然道:“他们说有唇珠的人话很多。”   江少珩撇撇嘴:“他们都说我话太少。”   展言的视线微微上移,看定他的眼睛:“那你怎么还在说话?”   于是江少珩微微倾身过去吻了他。很轻,犹犹豫豫的,几乎就是嘴唇碰了一下嘴唇。   展言的第一个想法是,果然很软。他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江少珩微微分开一点,眉头皱起来:“笑什么?”   他亲得有问题?   展言收敛了一下笑容,他的脸已经在发烫,但他还是忍不住笑,只好低下头,额头抵在了江少珩肩膀上。车里暗得只剩下那点儿幽幽的氛围光,展言像一只小动物,在江少珩颈窝里拱了拱。江少珩感觉到他脸上散发出来的热度,侧过脸去还想吻他。但是展言躲了一下,重新躺回副驾,手背搭在自己的额头,还在笑。   江少珩都急了:“笑什么!”   展言摇摇头:“没什么。”一边伸出手,拇指指腹在江少珩唇上轻轻拂过。他什么也不说,就这样看着江少珩,指腹轻轻揉过去,像揉碎一朵花。   这一手玩儿得太缠绵了,比接吻还厉害。江少珩招架不住,感觉自己心跳得咚咚咚的,耳朵里一阵一阵耳鸣。他也躺回去,看着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展言突然问他:“你谈过恋爱吗?”   江少珩觉得这句话有点儿像在嘲笑他的吻技,憋着不肯说话。可他明明还没怎么样呢啊,是展言自己笑场了。笑场了不算,笑场了还勾他。江少珩胸口一阵闷痛,感觉要让他玩死了。   展言又说:“肯定谈过,国外那么开放——”   江少珩没好气地打断他:“没那么开放。”   这是真的。他在加拿大没有认真谈过恋爱,最多就是有个两个暧昧的对象。17岁的时候确实有过一个所谓的“男朋友”,确定关系还不到俩礼拜他就被金小敏带回国了,处理完家里的事再一回头,人早不理他了。回国以后接触的圈子才叫真的“开放”。他大小是个公众人物,这种事儿经纪人都会管,有一点儿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去。他经纪人就是自家姑姑,他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了。全家除了江楚,还没人知道他的性向。   展言长长地“哦”了一声,带点儿调侃意味。江少珩让他“哦”得恼羞成怒,整个上半身都探过去,重新吻住他。这一次吻得很重,好像还磕到了牙。展言的眼睫毛颤了下,温驯地闭上眼,伸手揽住了他的脖子。江少珩感到展言自然地张开了嘴,舌尖在他齿间一拂。他呼吸更急,整个人都快爬到副驾了。   展言又把他推开,也有点喘。   江少珩:“怎么了?”   展言摇了摇头。荒郊野外,干柴烈火,他脑子里的弦绷了一下,感觉不妙。   “可能有车过来。”他就跟怕谁听见似的,小声跟江少珩说。   他脑子里已经浮现出了来救援的车把车灯一亮,正道之光从天而降,把他们俩捉个现行的场面。但江少珩其实没想做那么多,眼睛眨了两下,看着展言扭扭捏捏的,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于是他也开始笑,笑得很不正经,不知道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人是躺回去了,但手还拉着,不肯松开。   半晌,江少珩叹口气:“你好难追。”   展言让他惊得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你什么时候在追我?”   江少珩理所当然地回答:“就上次我问你东苔是不是你男朋友啊?”   这难道不是很明确地事吗?江少珩道:“我不追你,我问你干嘛?”   展言坐起来:“啊?”   江少珩也坐起来了,外面的风就跟伴奏似的,呼呼地吹。   展言哭笑不得:“哪有你这样追人的?”   江少珩让他说得委屈莫名,他怎么了?他难道不是收集了一堆展言可能爱听的歌给他猜,天天不睡觉就跟他视频聊天,想尽办法给他争角色,一有机会就往他身边去,借着欠一顿饭的由头都吃了多少顿饭了!   “你怎么还装傻呢?”江少珩委屈,心都碎了。   展言一时也是有口难辩。他当然不是装傻,江少珩的心思他是看懂了的。但江少珩什么都没明说,还玩儿消失,就让他瞎猜。就算之前再明显,展言也忍不住多想,是不是自己在自作多情。   “我没装傻,”展言比他更委屈,“是你在装傻。”   “我怎么就……”江少珩还想辩,但是话到一半,又咽下去了。他们俩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看,这场景说不出的诡异。说浪漫吧外头风吹得像鬼哭,说恐怖吧头顶就是漫天星河。嘴里说的明明是表白心意的话,听着却像项目没对接好两头在甩锅。江少珩憋了一下,垂头低低地笑了。   展言也笑着骂他:“渣男!”   江少珩握住他打过来的手,微微用力地在他掌心掐了一下。   “上次追得不好,”他放软声音,像撒娇,跟展言商量着,“我重新追,行不行?”   *   作者有话要说:   大东:我看你们好像也不是很希望车来。 第032章   谁见了这样的江少珩扛得住呢?展言想反正他是扛不住, 要不是听见有车过来的声音打断了他们说话,展言差点就当场让他不用“重新追”了。   江少珩也听见轮胎压过来的声音了,两人对视了一眼,然后他打开车门就想下去。   展言拉住他, 连声喊:“车灯车灯!”   江少珩手忙脚乱地把大灯打开, 对面的车回应似的, 长长地鸣笛一声,表示看见了。展言松了一口气, 也开了车门,跟江少珩一起下去。   此时已近午夜,一下车,外面的风就吹得展言感觉自己要飘起来了。对面开过来的是一辆破破烂烂的皮卡,车身覆了一层厚厚的黄沙和雨天溅上去的、已经干掉的泥点子, 都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皮卡停在他们车旁边,大东率先从副驾上跳了下来。司机把车停好,也下来了, 一看就是个藏人,身形魁梧,穿一件老式的皮夹克, 也不跟他们打招呼, 自己去皮卡后面找东西。   “冷湖镇上的人。”大东给他们解释, “给了他五百块钱,他愿意开一趟来把咱们带出去。”   藏人大叔一言不发地拿出一卷牵引绳, 在皮卡后面系好, 再来系他们的车。大东一边继续跟他们说, 他一出去就跟节目组打了电话, 导演知道这个情况了。那边已经紧急开了一个会, 现在出来两套方案。   “一个方案是节目组匀一辆车,今晚连夜过来接咱们,开快点儿咱们三点多能到酒店。”   展言指了指身后:“那这车怎么办?”   大东说那就只能是让人再留下处理。他讲这个话的时候一脸不太情愿,很显然那个“人”就是他。   江少珩问:“第二套方案呢?”   大东:“两位老师组一个新的小分队,随机应变,最后能在青海湖汇合就行。我跟拍。”   从大东的眼神来看,他显然是希望他们俩选第二套方案。节目组本来人手就不太够,为了节约预算,带出来的人没有一个吃闲饭的,全都一个人当两个使,车也紧着用。这要匀一辆出来,还走一个大东,就太不方便了。节目组之所以提出这个方案,估计还是担心他俩年纪太小没经过事儿,真要应变不来,也不能不负责。   展言看江少珩一眼:“你说呢?”   江少珩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听你的。”   大东也不催他们:“咱先出去再说吧。”   他们俩都上了藏人大叔的皮卡,大东一个人去坐后面那辆车。牵引带系紧以后就拖着车出去了,土路上开得慢,有拐弯的地方还要大东小心着驾驶后面的车。展言一直悬着心,江少珩心大,脖子一歪竟然睡着了。偶尔颠一下,他就醒一醒,视线扫一圈,看见展言在旁边,就又睡了。   开了一个多小时,总算挪出了火星公路,展言推了推江少珩:“醒醒,回地球啦。”   江少珩没睁眼,但是笑了,勉强捧了个场。   展言把手机拿出来看,此时似乎有了信号,微信甚至显示有了两条新信息。但是信号太弱,他刷了半天,界面始终停留在“正在接收”,就是接收不过来。展言把手机放下,又问江少珩:“你说怎么选?”   “还能怎么选。”江少珩还是没睁眼,嗤笑了一声,“他们要真想来接,一早就开车过来了,哪会等咱们做决定?”   展言不禁哑然失笑。江少珩身上有一种奇妙的矛盾感,大多数时候孩子气,说话做事都符合他的年龄。但偶尔蹦出一句两句,又早慧得骇人,显着到底是人精堆里长出来的。展言都没察觉导演的心思,还是被江少珩点了一下才意识到——对啊,这都几点了,要等他们有信号了、打了电话节目组才派车过来接,不折腾吗?他们好意思吗?这不就是希望他们别打电话的意思?   可能刚才说的时候江少珩就听明白了,顾忌着在大东面前,没明说,才回了一句“听你的”。   江少珩换了个姿势,睡得更舒服一点儿,懒懒散散地说:“咱们俩就咱们俩,我觉得也挺好。”   展言皱了皱鼻子,有点儿纠结。一是他不知道怎么处理车,二是他也不想错过后面的行程。玩儿是其次的,他担心自己自作主张,回头节目一播,西北之行就没他几个镜头,得挨陈姐说了。   “不会。”江少珩让他放心,“这种意外就是最大的看点,离队了才突出你呢。你陈姐懂这个,回头给你操作一下,还能上俩热搜。”   展言心说我陈姐懂不懂不一定,你姑姑一定懂。   他笑了一声:“原来你搁这儿等我呢。”   江少珩先是愣了一下,睁开眼看着展言,然后明白过来展言误会了什么。他眉头轻轻一皱,很不高兴似的:“我要上热搜干嘛?上去挨骂啊?”   展言立刻不说话了,《烟云十四州》从曝光主演到曝光开机,已经上了两轮热搜,每次都是江少珩挨骂。路人骂得算轻的,最多酸一句江大少爷有个好爹好妈就是不一样,嘴最脏的还是任望的粉丝。那会儿展言还生着江少珩气呢,看了一眼都觉得心烦,可想而知江少珩本人的感受。   他有点儿心疼,安慰似的去抓江少珩的手,江少珩自然地跟他扣住了十指,开车的藏人大叔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们一眼,展言便想松开。但是江少珩没放,就这么抓着他,然后重新闭上了眼。   没多久到了冷湖,展言去跟大东说了他们的决定,这显然是一个大东愿意听到的回答,他听完眼睛都亮了。他去谢过了藏人大叔,给了他钱,大叔顺路把他们带到了镇上的旅馆。条件很一般,但也没什么可挑的了,他们俩澡都没洗,进屋几乎是沾枕头就睡着了。   展言的手机在暗中亮了一下,又显示几条信息,都来自陈芳芝。   “导演给我打电话了,没事儿吧?”   “人到哪儿了?”   “有信号了给我打电话。”   但展言已经睡熟了。手机屏幕兀自亮了一会儿,又暗了下去。   第二天睡到挺晚才起来,展言先给陈芳芝回了个电话,但是陈芳芝没接,又发了条信息过来,说在开会。展言也没往上翻,回复说已经没事儿了,陈芳芝就没再发。   江少珩已经去洗漱了,好在他们俩行李箱都是随车的,还能把自己拾掇得挺像样。等两人收拾完已经是中午,大东在旅馆边上找了家卖牛肉汤的店,菜单就在墙上,一点儿花样没有,就是牛肉汤加粉,配俩馍。大东提前吃好了,现在已经进入工作状态,肩上扛了个摄像机在旁边拍,弄得展言都不好意思掰馍吃。   江少珩还是很镇定,只当大东不在,问他:“咱们车怎么办?”   展言去看大东,但是大东没什么反应。从现在开始就要靠他们“随机应变”了,节目效果全在这上头。展言只好自己想辙:“咱们先在镇上看看能不能修吧。”   他们快速把牛肉汤吃完,跟老板询问了一下镇上有没有修车的地方,然后小心地把车开了过去。镇上的路是铺过的平整马路,他们那车开起来倒也没事儿,就是还是不敢开快,胆战心惊的。到了修车的地方,人一看,又说这进口车零件也是进口的,他们这儿配不了。问哪儿能配,对方也不知道,只说你们打电话问售后吧。   江少珩直接找导演要了赞助商电话过去问。赞助的意思是节目组没花钱租,但这车确实是从西宁的租车行里调出来的,赞助商那边对接的人只是负责跟节目组谈合作,也不太懂售后。于是互相踢皮球扯来扯去又耗了大半天,最后总算给了一句准话,得去4S店配零件。最近的4S店在敦煌,赞助商在那里准备了一辆新车给他们换。   行吧,又回去了。展言跟江少珩都已经被磨得没了脾气,把车往敦煌开。路上经过了景点也没敢开过去拍。到敦煌的时候已经又是晚上,还住他们上回住那酒店。展言收拾完了去找江少珩,要规划一个路线出来,后天跟大部队在青海湖汇合,然后就要往西宁返程了。   “那你跟我们一起去西宁吗?”展言问他,“还是你回敦煌啊?”   江少珩摇摇头:“不知道,要看剧组。”   他的执行经纪刚还给他发信息,说任望确定离组,沈雁臣换人了。之前他们因为董翎不在,把不少只有纪慕云和沈雁臣的戏份提前拍了,现在也都统统作废。江少珩看着他们在群里排通告,只觉得心烦,不想说话。看那意思,似乎是确定了沈雁臣的新人选,但是还没公布。   “有什么用啊,董翎不回来都白搭。”江少珩叹气,“说不定我不止跟你一块儿回西宁,我还跟你一块儿回北京。”   展言感觉自己不太方便在这事儿上说什么,就没说话。江少珩笑了笑,又道:“我回北京重新追你。”   又是这个话。展言顺着他问:“你怎么追?”   江少珩:“给你买花,请你吃饭。”   展言“嘶”一声,很嫌弃:“你追过人没有?”   江少珩露出一种很傲娇的神色来:“都是别人追我,但他们都追不上。”   展言哭笑不得,看攻略,不理他。   江少珩凑过来,突然问他:“那你追过人没有?”   展言漫不经心地点头:“追过。”   “成了吗?”   “成了。”   江少珩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看着他:“谁啊?”   展言给他看盐湖的照片:“茶卡咱们还去不去了?”   江少珩不耐烦地给他拨开,又道:“说嘛。圈儿里的?”   展言只好道:“不是,我高中里学哥。”   江少珩:“你高中就谈啦?”   “没有,”展言干脆把手机放下,“我高中里只是暗恋他,但他比我大两级,我上高二他就去外地念大学了。他毕业回来工作我们俩才在一起。”   江少珩“哦”一声,有点儿酸:“那你喜欢他好多年。”   展言让他说得心里动了一下。高一的时候他16,跟邵思远分手的时候他22。本来一直没觉得,让江少珩一说才意识到,确实是好多年。   江少珩一看他那个表情心里更酸了。这什么怅惘的眼神?怎么着这是还念念不忘啊?   “都喜欢了这么多年了,怎么又分手了?”   展言重新把手机端起来,自嘲似的笑了一声:“家里给他安排相亲,他说要回去过正常人的生活了。”   江少珩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半天憋出来一声“哇”。   展言手机又开始响,陈芳芝给他发了一串信息,先说公司给他派了一个执行经纪跟组,先当助理用,回头事情多的话就再招一个。展言莫名其妙地看着“跟组”两个字,眉头皱了起来。   江少珩还在进行情感访谈:“他是不是把你伤得不轻啊?”   展言不怎么走心地敷衍:“还行吧。”   伤是挺伤的,但他现在没空想邵思远那个狗东西。   陈芳芝的消息又进来一条,说片酬等公司走完账会在下个月打到他卡上,让展言给她发银行信息。   江少珩试探着又问:“那你还喜欢他吗?”   展言:“不喜欢。”   回答得太快,而且视线自始至终没有从手机屏幕上挪开,江少珩也感觉到了他的敷衍,不满地“啧”了一声。但是展言没理他,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飞快地把跟陈芳芝的聊天记录往上翻。就在他刚看到那天因为信号不好而错过的两条信息的时候,陈芳芝把他拉进了一个新的群。里面显示已有两个好友,一个是陈芳芝,一个是江少珩。   江少珩也被群提示震了半天,抓起来扫了一眼就看见有人说:“先把沈雁臣拉进来吧。”   然后系统提示,“ZY已加入群聊。”   江少珩抬起头,错愕地跟展言四目相对,半天没有人说话。   “那个,”展言最后有点尴尬地笑了笑,“沈雁臣好像是我。”   *   作者有话要说:   卷一完 第033章   十月, 《烟云十四州》的官微在没有发出任何通稿的前提下公布了一张开机大合照,瞬间冲上了热搜。   所谓“大合照”,就是剧组百十来个人全都在,都穿着统一的文化衫, 后面是一条大横幅, 写着“祝电视剧《烟云十四州》开机大吉”。正中间是导演洪开仁, 两边一左一右两个男演员。因为人太多,照片被压缩之后人脸都看不清, 一放大就是马赛克,但再糊,那个站在洪开仁右边的人是不是任望,大家还是看得出来的。   最先关注到这个细节的就是任望的粉丝。因为江少珩才是第一男主,他们对此已经不满多时, 将《烟云十四州》称为“毒饼”,意思是对艺人特别不好的资源,天天在网上排队祈愿这剧组早日散伙。但现在真的看到开机照没带任望, 又怒火中烧起来,觉得自家偶像被资本羞辱了,短短半个小时, 只要一搜《烟云十四州》, 出来的全都是对江少珩的人身攻击和诅咒, 偶尔有路人提一句,“女主角呢?”也被瞬间淹没在任望粉丝的愤怒中。   发酵了半天之后, 江晏出手了。官微发布了一条声明, 称“沈雁臣一角演员为展言, 请网友不信谣, 不传谣。”算是摆了任望一道。因为之前确实都是一些营销号发的通稿而已, 从来没有一个官方渠道出来宣布过阵容。这意思就是从来没定过任望,是拿他“遛粉”“热饼”呢。   任望的粉丝们更感到被利用的愤怒。要知道现在稍微有点儿流量的艺人,从进组开始就有“前线站姐”跟着拍,上工下工都是透明的。立刻就有人把任望的沈雁臣扮相和在剧组的照片发出来打脸,展言也让人打为资本的一派,被集火了一把。   展言出道至今还没见过这种阵仗,被骂得都怀疑人生了。他再迟钝也看出来了,江晏这当口把他的名字挂出来,就是去挡枪眼儿的。陈芳芝给他打电话,说你忍忍吧,总得让江晏把这口气出了不是,不然你接下来日子更不好过。   “也不是坏事儿,”陈芳芝还笑,“你知道你一下午涨了多少粉吗?”   展言不知道,他把app都卸载了,根本不敢看。   他委屈巴巴地问陈芳芝:“那要是她这口气出完了还不够呢?”   “那你就去抱好戚婉的大腿。”陈芳芝给他支招。   戚婉才是制片人,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组里,也是她做主用的展言。陈芳芝估计着,江晏也就是护一护自家人,再小小报复一下严茹上次的举动。既然她松口答应了让展言进组,后面就不会再为难他。   “别想太多了,”陈芳芝的语气颇不以为然,“这是在跟董翎掰手腕呢,没你的事儿。”   展言不懂,但陈芳芝也没多说。他被骂得不敢上网,所以不知道,这张剧照真正的爆点在于董翎的缺席。男二换角的风波看似来势汹汹,但也就吵了一个下午,到了傍晚,大家都下班了,开始看八卦了,路人的声音就大了,都在问:“董翎呢?”   这个时候,各路小道消息都纷纷冒了出来。任望粉丝把任望进组的照片发了出来,反而印证了一条一直以来的传言——剧组早已开机,是因为董翎擅自罢演,才导致了这么多的风波。某些论坛还神通广大地找到了董翎飞页的内容,一时之间矛头直指董翎。不少人抱着一种幸灾乐祸的语气开始盘点董翎的演艺之路,把她跟同期女星作对比,说来说去就一个意思,两部剧被压再加上息影产子,董翎已经被后浪拍死了。剧组能换他任望,就能换你董翎。   开机仪式之后的第二天,董翎果然悄无声息地回了剧组,没带那几个编剧。   戚婉没有为难她,洪开仁也没下她的脸,大家心照不宣,就当她孩子是真的病了这么久。   至此,《烟云十四州》总算是正式开拍。   对于江晏拉他挡枪眼儿的举动,展言倒是没吃心,更没有迁怒江少珩。不过江少珩自己不高兴,跟他姑姑电话里说了两句嘴,最后被江晏用一句“再不识好歹我告诉你爸去”堵回来了。   网上纷纷乱乱地吵过一轮之后,大家的关注点就放到了其他地方。开机仪式的时候还有个小插曲,主演们拈香祭拜,要朝着四面八方拜一圈。这个仪式应该是顺时针转,但是江少珩当时转错了,一回身跟展言来了个对拜。虽然他立刻转了回去,但这个瞬间还是被站姐捕捉了下来。江少珩的粉丝立刻开始刷“笨蛋宝贝好可爱”,不过这张图下面更多的还是一边喊着“这是可以嗑的吗?”一边已经在喊“嗑死我了”的cp粉。   江少珩无惧网暴,正常上网冲浪,看见有热心网友给他们p了一身红,背景贴了个“囍”,愉快地用小号点了个赞。   这事儿展言不知道,还是庄辛蕊讲戏的时候跟他开玩笑,说网上还挺多嗑你俩cp的,要不给加点儿这方面的戏。展言自己做贼心虚,以为他和江少珩那点儿暧昧都让人知道了,吓得话都说不连贯。庄辛蕊就没再逗他。   作为总编剧,庄辛蕊这次也跟组了,要根据拍摄的实际情况随时调整剧本。毕竟这种沾点儿奇幻的古装剧,纸上写的设想和最后的置景差距非常大,完全照着演就很可笑了。因为展言错过了建组时候的剧本围读,现在也没工夫为了他再围读一遍,这两天都是庄辛蕊单独给他讲戏。   至于为什么是她而不是导演来,答案很明显,因为洪开仁快被展言气死了。   展言自己也没有想到,拍戏原来是这个样子。   他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环境。当时在速成班上表演,地方就这么大,同学们就安安静静地在下面看,虽然有点儿尴尬,但只要花点儿时间,他还是能投入进去。但是《烟云十四州》不是同期声,现场嘈杂混乱,这头走着戏,边上置景的置景,接电话的接电话,灯光的师傅们没事儿干,站那儿用方言聊家长里短……这些都让展言无所适从。洪开仁知道他是新人,在这一点上倒是没苛责他,但现在拍摄任务太紧,他也急躁。不能吼展言,就吼别人,怪他们太吵。弄得展言更有心理压力,只能不停地给大家道歉。   但是他的问题还不止这个。沈雁臣的人设类似“智多星”,比起江少珩天天跟着武术指导在那儿比划,展言大部分时间都是嘴炮输出。难点在于,展言完全拿捏不了沈雁臣的孤傲清冷。扮上了以后是挺像回事儿,但他总是控制不住笑——不是笑场,而是因为紧张,想要缓解情绪的那种笑。偏偏他的相貌是那种一笑就很甜很乖的类型,好看是好看,但完全不是沈雁臣了。   今天最后一场戏就他和江少珩,情节发展到疏弥国王为公主招婿,出了三道谜题,纪慕云解不出来,夜探沈雁臣房间想看看他解出来没有。两人有了一场正面交锋,彼此试探着对方的真实身份和目的。两个人弯弯绕绕,沈雁臣的台词又长,又文白夹杂,很难记。展言说着说着有点儿忘词,一紧张,他又笑了。   其实忘词没有关系,如果是有经验的演员,就会知道设计一点动作顺过去。导演不叫停,演员就不能停,只要演得自然,怎么都行。像他们这样不是同期声的,还可以有人在旁边出声提示。可惜展言并没有这样的经验,他一忘词就停下来,本能地看镜头,他一看镜头这一条就又废了。最后把洪开仁惹火了,骂了展言一通,这场戏也延到明天继续了。   展言来不及觉得委屈,又开始四处道歉。因为是纪慕云夜探,所以江少珩一直站屋脊兽上跟他说话。屋脊兽巴掌大点儿的地方怎么站得住,所以江少珩身上一直吊着威亚,全身都得绷着劲儿保持身姿。导演喊收工的时候江少珩才被放下来,人都僵了。展言自己也吊了两天威亚,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儿。跟江少珩反而说不出道歉的话,就是看着,眼睛都红了。   江少珩让人围着脱威亚衣,一看展言的表情,还笑:“哎呀没事儿。”   他是知道这个的,之前在许澜那儿拍照,许澜就跟他说了展言一紧张就下意识用笑容来掩饰的问题。只不过他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江少珩只觉得他笑起来还挺好看,那不比端着脸好看多了?   “真的没事儿。”等他们回到酒店江少珩还在安慰他,“偶尔状态不好很正常。”   展言很低落,点点头回自己房间。公司给他派的那个执行经纪叫田杨杨,个子小小的一个女生,跟展言差不多大,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问:“展老师,你还没吃饭呢?你想吃什么呀,我给你去买?”   展言哪还有心情吃饭,江少珩跟他住门对门,听见这话从门口回了一下头。展言跟田杨杨小声说了句“不吃”,也不看江少珩,自己回房间了。   他妆也不卸,灯也不开,就这么把自己扔到床上,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上一个点,感觉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房间里太安静,他能听到对面江少珩开始放音乐,然后是水声,估计在卸妆了。手机响了,有消息进来,但展言不想去看。他就这样安静地流了十分钟的眼泪,然后毫无预兆地爬起来,快速地去卸了个妆,揣上剧本出门了。   庄辛蕊开门看见展言还有一丝讶异,她今天没去片场,在屋里赶稿来着,也没说今天还要讲戏。一边把人让进来,一边给他去倒水:“怎么了?”   展言坐下,也不客套,直接就问她:“庄老师,我是不是跟沈雁臣特别不像?”   庄辛蕊水倒了一半,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她一时没有回答,慢悠悠地把一杯水倒完,给他递到桌上,这才也坐下来,先笑着反问:“为什么这么问啊?”   展言说不出来,他甚至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用“没经验”好像并不能开脱掉所有的问题,剧组很多都是新人,他不是唯一一个第一次拍戏的,江少珩也不见得经验比他多到哪里去。洪导不求他演技多么出众,但至少要能看,为什么他连这个都做不到呢?   展言咬着自己的下嘴唇,焦虑得不得了,半天,跟庄辛蕊说:“我觉得我演不好,是因为我不理解沈雁臣……我想来想去,庄老师应该是最理解这个人物的。”   庄辛蕊听笑了:“那你应该去找原作者,他更懂。”   展言说不出话,低着头。庄辛蕊看了他一会儿,有点儿于心不忍。展言这段时间演得很艰难,她也是看在眼里的。平心而论,在表演上展言只是天分不那么高而已,算不上朽木。只不过第一次给的角色就太重,拍摄任务又很紧,确实有点儿逼他了。   “你只是太紧张了,放松就好。”她安慰他。   但这句安慰没有任何用,展言也知道自己是太紧张了。但是他要是能知道怎么放松,也就不会这么紧张了。这就形成了一个悖论。   庄辛蕊也知道自己讲了句屁话。   “展老师,表演的事情我是个外行,可能帮不到你什么。”她最后开了个口,“不过我觉得啊,沈雁臣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我跟你说句心里话,我们整天说什么,人物要立体,弧光要完整……其实说白了,他还是一个纸面上的人。所谓很像他的人是不存在的,只要扮相气质上能靠上就行了。你去问洪导,他肯定也是这么说。没有人质疑你跟沈雁臣像不像。”   展言抬头看着她,庄辛蕊斟酌着词句:“问题不在像不像,而在你信不信。”   展言没听懂。   庄辛蕊:“我写第一部戏的时候也摸不着头脑,就光想着把那些观众爱看的桥段往里凑。当时那个演员就觉得特别不合理,他的性格干不来这事儿,跟导演辩,要改戏……”   她好像突然开始讲起了自己的事,但展言安静地听着,没打断。   “那个导演说了一句话,我印象特别深。他对男主角说,\'做演员,要对自己的角色有孩子般的轻信。\'”庄辛蕊顿了顿,停下来看着展言,见他神情专注,简直是病急乱投医了,说得便更谨慎,“我的理解是,演员到镜头下面,就要忘记自己,去信任你的角色。”   展言总是紧张,甚至会被片场的声音影响,也许就是因为他心里依然是在“扮演”沈雁臣给大家看,而不是“成为”沈雁臣。   展言若有所悟,但又不是很想得明白。庄辛蕊的话太玄了,他现在摸不着头脑。   庄辛蕊又道:“如果你还是觉得特别困惑,可以试着把你的想法全部写下来,睡一觉再来看。”她耸耸肩,“我写不下去,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的时候就会这样。对你不一定有用,但你可以试试。写人物小传也行,试着跟沈雁臣慢慢熟起来吧。”   言尽于此,确实隔行如隔山,她能帮的也就这么多了。展言本来是拿着剧本来,想跟她再具体聊聊今天的这个戏,但看她说到这份上,又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再打扰她,便起身告辞。   庄辛蕊送他出去,末了又道:“你还是要去找洪导聊一聊。”   展言心道他哪儿敢啊,但还是道了谢。   回去的时候他一直在心里琢磨那句“轻信”的话,感觉自己更糊涂了,想得太入神,几乎无意识地掏房卡进门,根本没往边上看。   江少珩叫他:“喂。”   展言一个激灵,被他吓了一跳。回过头才发现江少珩没在自己屋,就坐他门前的阶梯上等着,脚边放了一个塑料袋,还冒着热气。   展言愣愣的,眨了眨眼看他。主演的待遇好,住的都是独栋的行政套间,虽说是门对门,也不像普通房间就隔一道走廊,中间还有一小片绿化。门上挂了壁灯,昏黄的光罩成一个锥形,像舞台上的聚光灯,把江少珩圈在里面。   江少珩长腿一伸,抓起身边的塑料袋,站了起来:“去哪儿了?”   “找庄老师。”展言老老实实地回答,“你在门口干嘛?”   江少珩已经走了过来,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一阵肉香飘了出来。然后他冲着展言笑了。今天展言对着江少珩的妆面看了一天,乍看他原本的样子有点儿意外,素得过了,眼睛也有点肿,大概是没睡够。但是一笑起来,却有一种莫名的熨帖,把展言皱巴巴的一颗心都烫平了似的。   他说:“当然是在等你啊。”   *   作者有话要说:   卷标是乐谱术语,第一卷 意为如歌的行板。第二卷是激动的急板。 第034章   听说展言是去找庄辛蕊讲戏, 江少珩没有任何反应。   他从来没跟展言说过庄辛蕊跟他爸的事儿。庄辛蕊整天都在组里,需要交流的时候跟江少珩也是正常交流,展言从来没看出来过什么。如果他足够敏锐的话,其实早该察觉到江少珩“正常”得有点儿刻意。但展言满脑子都是自己演戏演不好, 根本放不下别的。   江少珩给他买的烧烤, 展言叼着肉在嘴里, 还跟江少珩对词。对的还是今晚这段儿,他这会儿全顺下来了, 一个磕绊都没打。   江少珩笑了:“你这不挺熟吗?”   展言拿牙撕下一块肉,眉头皱得死紧。肉烤得有点儿老,他嚼得费劲,一脸咬牙切齿。   他问江少珩:“你第一次拍戏紧张吗?”   “不记得了,”江少珩摇摇头, 跟他嬉皮笑脸,“我第一次拍戏才四个月大。”   那会儿是家里的朋友“借”他去演新生儿,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哭。   展言拖长了声音“哎呀”一声:“好好跟你说话呢!”   “行行行。”江少珩认真起来, 想了想才回答他,“不怎么紧张,但是很尴尬。”   展言直点头, 他也觉得尴尬。   “《寻梦记》里是个轻功高手嘛, 我天天飞, 我一飞过去,那些群演都呃!啊!就这样摔在地上, 好夸张。”江少珩连连摇头, “我们尴尬症见不得这个。”   展言点头点得更激动了, 对啊对啊!庄辛蕊讲得那么玄, 哪有江少珩这两句这么切中他的心思。   “现在纪慕云一惊讶, 我就得嗯?这样——”江少珩做了一个瞪眼的表情,“我根本就不这样。”   这一点展言表示认同。江少珩在现实里其实挺沉静一个人,展言见过他高兴得意,但很少看见他惊讶恐惧,在荒野里抛锚了都没见他这么瞪过眼睛。   江少珩:“但洪导就会一直说,你要给我个反应。”   展言:“对!洪导也老让我给他个反应。可我表情多一点儿他又说脱离人设。”   他们俩还不懂这些“反应”是要演员自己去观察生活再设计的,如果提到惊讶,江少珩只会瞪眼睛,那也没办法。洪开仁看看差不多也就糊弄过去了,没有时间每个细节都来指导。   演技好的演员们都不一定惺惺相惜,他们俩倒是烂得惺惺相惜,也算是奇观。   展言最后说:“庄老师建议我去找洪导谈谈,我都不敢了。”   “去呗,他有什么可怕的?”江少珩往沙发上一仰,感觉随时都要睡过去。展言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到他很明显的黑眼圈。   “你是不是觉不够睡啊?”   江少珩点点头,眼睛已经闭上了。他不禁在心里嘲笑自己的天真,原先想得挺好,以为展言进组了可以每天一起厮混。结果现在赶进度分了AB组,要不是对手戏他都看不见展言,最多休息吃饭能在化妆间见一会儿,但周围也全是人。   “我起得早,”他强把眼睛睁开,非常珍惜跟展言这点儿说话的时间,“王指导说我动作不行,每天早上给我加训。”   展言“哦”了一声,怪不得他连着好几天早上去化妆间都没看见江少珩。   “那你快回去睡吧,我自己背词儿就行。”   江少珩摇摇头,没动:“我也要背啊,回去也睡不了。”   话是这么说,但剧本就搁那儿,谁也没拿起来对词。   展言低头看看吃剩了的烧烤,心里有点儿酥酥的:“那你还跑出去买这些,浪费时间。”   江少珩没没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展言看,用眼神调侃他明知故问。展言有点儿小心思,想引江少珩讲两句好听的来,比如什么“为了你我乐意”之类的。也不为什么,就听个乐。江少珩看出来了,偏不说,就看着他,看得展言自己不好意思起来,装模作样把桌上的签子和塑料袋都收拾了。   两人的手机同时在这个时候响了一下,又是群里发通告单了。江少珩拿起来照着数了数几场,数完人往沙发上一瘫,继续一脸的生无可恋。他一天十几场戏已经是常态。瘫了一会儿,颤颤巍巍地伸手,作一副垂死状,哑着嗓子喊:“二丫……扶我起来,我还能拍……”   展言伸手过来拽了他一把,神情显见着又低落下去了。   江少珩又动手动脚地去摸他的脸:“我这不好容易才哄高兴了又怎么了?”   展言:“明天没排我的戏。”   江少珩愣了,再看一眼,果然,大部分都没展言的名字。就一场,还是今天没拍完这个,夜戏,排最后了。   “挺好啊,你明天能多睡会儿了。”江少珩的语气甚至还有点嫉妒,看展言一脸愁云惨雾的,又安慰他,“给你一天休息休息,调整一下状态嘛。”   展言心说怎么没见导演给别人时间调整状态,是不是没人比我更烂了。这种被否定的滋味实在是太难受,展言没经历过,但他看得出来江少珩真的很累。而且累成这样还在安慰他,就觉得自己要是再不高兴下去,就有点儿不合适了。只好调整一下面部表情,说:“那我明天来看你拍。”   江少珩去拿展言的剧本:“我就在你这儿背吧,你跟我对对词。”   展言刚应下,就听见江少珩响亮了说了一句“靠”。   “怎么了?”他也凑过去看剧本。   江少珩把本一扣:“没什么。”   展言伸手去抢剧本:“什么呀?”   江少珩垂死挣扎了一下:“哎呀——”但是展言已经翻到了通告单上第一场戏——“18-3 莎莎公主房间内纪慕云搂着公主,一吻毕,四目相对……”   展言抿了一下嘴,感觉有点儿好笑。江少珩看着他,一时没人说话。然后展言抬起头,嘴角是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容:“明天我一定去看。”   江少珩猛地往沙发上一扑,发出了一声哀嚎。展言笑得更厉害了。   他自然是犯不上为了江少珩拍吻戏吃醋,反而因为看他这么不自在而幸灾乐祸起来。   “至于吗,”他站着说话不腰疼地调侃江少珩,“荧幕初吻啊?”   江少珩嚎完了,窝在沙发上,心情乱七八糟的。   “不是。”江少珩一张小脸皱得像一张被团起来的纸,欲言又止,“董翎这个人吧……”   他说了一半就不往下说了。展言被他勾得好奇得要死,连问董翎怎么了。这几天董翎都在赶跟江少珩单独的戏份,他还没机会跟董翎有什么接触,但是莎莎公主跟沈雁臣后面也是有戏的——作为折衷的方案,庄辛蕊最后在两人之间添了一条微妙的暗线,没让沈雁臣跟纪慕云明着争,观众嗑不嗑得到就看缘分了。   江少珩叹气:“我觉得她很讨厌我。”   展言立刻一脸“这是什么很值得意外的事吗”的表情。   不过说到这个份上,展言也可以想象江少珩的不自在了。江少珩容易尴尬,就是对演戏就没多少信念感,这可不就更出戏了。   “戚婉昨天还跟我说,让我绅士一点,主动跟董翎说说话。”江少珩坐起来,给展言重现他和董翎的交流,“我去了呀!我说董老师您辛苦,她不理我。我看她盒饭没动几口我说董老师是不是这个盒饭不合胃口呀,她就冷冷地回我一句她减肥。我NG了我跟她说对不起董老师,我给您买杯奶茶赔礼,她说那你给全剧组买吧,你耽误的是所有人的时间——”   江少珩两只手一摊,破罐破摔的样子:“没辙。我就是江晏的侄子,我有什么办法?”   展言:“我怎么没喝上这杯奶茶?”   江少珩:“……”   江少珩:“你有没有良心啊?”   展言笑得直抽抽,江少珩无语地看着他。合着好言好语哄一晚上,不如讲点儿不开心的让他开心开心。什么阴暗的人啊。江少珩站起来就走,回自己屋背词去了。临走还说一句:“明天别来看!”   展言更大声地喊回去:“我一定来!”   江少珩“砰”一下把门关了。   第二天江少珩果然想了个招没让展言去看。他刚起床田杨杨就跟他说今天导演清场了,他们小群里还在背后笑,说江少珩脸皮忒薄,又不是床戏,还要求清场。展言起床刷牙,田杨杨那里又传出情报,说里头拍不下去了,听说是江少珩死活不肯亲,洪开仁扬声器都摔了。没一会儿田杨杨把早饭送过来了,当面跟展言继续八卦。   “导演让江少珩跟董翎单独在里面谈,说不谈好就别拍了。”   “谈什么?”   “谁知道啊,谈为啥亲不下去嘴吧。”田杨杨笑得不行。   展言一边啃包子一边听新鲜:“还能这样啊?”   “戚总支的招。”田杨杨又说,“诶,他们俩这样要闹绯闻的,还不知道怎么传呢,现在就有人说是让他俩在里面先练亲嘴儿了。”   “什么跟什么……”展言笑骂了一句,“不可能的事儿。”   确实不可能。江少珩坐在离董翎不远的折叠椅上,别说亲嘴儿了,他连说话都张不开嘴。   董翎身上披了件非常厚的斗篷式披肩,手里攥着一个保温杯,腰上和脖子后面都有两个巨大的靠垫。这是她休息时候的标配,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专门来显排场的。不过她确实特别怕冷,往往天还没黑,助理就要开始给她递暖宝宝了,等天一黑,她更是直接上羽绒服。   虽说敦煌这边昼夜温差大,但毕竟还没入冬,江少珩觉得她很夸张。   董翎打量着他,妆面完美无瑕,额上坠着一块红宝石,随着她轻微的动作光华流转。半晌,还是她先开了口:“来,谈吧。”   江少珩眨眨眼,不知道能谈什么。半天,还是先道歉:“对不起啊董老师。”   董翎的头微微歪了一下,看着他:“你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江少珩赶紧摆手:“没有没有。”   你不对我有意见我就烧高香了。   董翎眉头微微一皱:“我还没有丑得让你下不去嘴吧?还是你嫌我太老?”   江少珩险些以头抢地:“真的不是,是我的问题——”他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脱口而出,“我不喜欢女的。”   董翎露出了一个意外的神色,然后无语地笑了一声:“这有什么关系吗?”   江少珩也知道这没什么关系,这只是工作。刚才董翎那个话里有一股消极的攻击性,逼得江少珩不得不防御一下,好像这样就能解释他并不是针对董翎。但这不是真正的原因,董翎也知道。如果说平常的董翎只是有点儿冷淡的话,今天简直就是有敌意了,让江少珩完全招架不来,刚才怎么演都找不到感觉。   他低下头,做了个深呼吸。他从小的经验是不要指望沟通有用,这种有什么事儿就摊到明面上谈一谈的方式其实很违背江少珩的处事习惯。他现在有种被逼着走出舒适圈的别扭,但是理智上他很清楚,这事儿必须解决。   “董老师,是我不够专业。”他抬起头,直视着董翎的眼睛,“我相信您也看出来了,我算不上一个成熟的演员,我做不到像您这样,一打场记板就立刻换张脸,我演不来……”   董翎戒备地看着他,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讶异。江少珩顿了一下,自己也觉得这个话不太对劲,听起来好像是在说他唯有假戏真做的时候才能演。   董翎冷冷地说:“荒唐。”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江少珩无力地辩解了一下,然后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沉默下来。此时董翎脸上的不耐烦已经越来越不加掩饰,她在江少珩的沉默里频频转头往门口的方向看,好像想叫导演进来。   最后江少珩只好直白地说了出来:“我知道您对我来演这个角色很不满,对我姑姑处理问题的方式也很有意见。”   董翎保持着侧头的姿势,没应。但江少珩看得出来,她在听。   “我没有办法在这种你对我有敌意的情况下演我爱你。”江少珩斟酌了一下词句,“是我不专业。但我真的做不到。”   死一样的寂静。然后董翎慢慢地转过脸来,看定了他。她额上的红宝石微微一颤,闪出深邃的光。   “业务能力不行,还要怪别人对你的态度不好。”董翎嗤笑了一声。   江少珩没反驳。他迎着董翎的目光,准备她无论说什么他都要扛下来。   董翎打量着他,很慢地呼出了一口气,突然换了个语调,道:“每天十几场戏,赶得很辛苦吧?”   江少珩愣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发出了一个无意义的音节,算是回应。   董翎讽刺地笑了笑:“心里也在怪我吧?如果不是我折腾这一出,咱们现在也不用这么拼命了。觉得我太作了?跟你姑姑斗,自不量力?很可笑吧?”   江少珩不说话。其实他还真没想过怪董翎,不过他怀疑她不会信。   董翎自嘲地笑了笑,低下头轻声道:“算了。我知道了。”   江少珩还没有反应过来她这句是什么意思,董翎突然朝他伸出了手:“江老师,帮我一下。”   江少珩下意识地伸出手,董翎抓住他,借了把力。江少珩这才发现她刚才是站不起来。   “腿麻了。”董翎没什么表情地跟江少珩说,“麻烦你帮我在膝盖上贴两个暖宝宝,行吗?我弯不了腰。”   江少珩茫然地答应了,董翎指挥他去包里拿暖宝宝,然后自己撩起了戏服的裙摆,里面还穿了裤子。江少珩把暖宝宝贴上去的时候吓了一跳,董翎的膝盖冷得不像人的肉|体,触手都发凉。   董翎只当没看见他的表情,自如地把裙摆放下,在原地慢慢地走了两步。   “旧伤。”她拢了拢自己的斗篷,“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冬天在冷水里拍戏,泡了五个小时,人差点休克了,就一直没养好。”   江少珩说不出话,看着她继续在原地活动腿脚,不多时就又恢复了正常的步态。   董翎:“后来拍打戏又摔伤了腰,本来以为好了,怀孕的时候又出了问题。”   她终于停下来,苦笑着看了一眼江少珩:“江老师误会了,我犯不上针对你。我今天只是腰疼,疼得没辙,对谁态度都好不起来,不好意思啊。”   江少珩张开嘴,叫了一声董老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董翎站到他面前,微微仰脸看着他:“你愿意跟我来说这番话,也挺真诚的。那咱们就把话说开,我确实对你没什么好感。我出道十几年,没玩儿过潜|规则,也没那个运气一夜爆红。我是一部一部戏拍,拿命换的今天。你姑姑觉得我不配争这些,我觉得这都是我该得的。”她停下来,深呼吸了一下,露出又无奈又凄然的眼神,“但我争不到,也只能认了。”   江少珩突然产生巨大的羞耻感,上一次他感到如此相似的痛苦还是庄辛蕊曝光江晟的时候。   “我对你的态度,就只有这样。要我跟别人一样捧着你,我也做不到。”董翎近乎严厉地看着他,“但我能保证,作为莎莎公主,我会毫无保留地爱上你。现在,你能演了吗?”   江少珩只有沉默,良久,僵硬地点了点头。   董翎轻声道:“那去叫导演吧。”   江少珩转过身,刚要走,董翎又叫住:“顺便——”   她语气软了许多,带了些无奈,示弱一般。   “让我助理去拿一下止痛片,好吗?” 第035章   晚上接着拍纪慕云夜探的戏, 庄辛蕊也来了,跟戚婉坐在一块儿,在监视器后面看。   “今天表现还行?”她冲着展言那边努了一下嘴,问戚婉。   戚婉“嗯”一声, 不置可否。又回头看她:“他昨晚找你去了?”   “嗯。昨天是不是挨骂了呀?把人孩子吓得, 都不敢找导演。”   洪开仁冷笑一声:“我已经很克制了。”   戚婉帮腔似的:“确实没说啥。”   庄辛蕊又道:“小孩子脸皮薄吧。”   戚婉便笑了, 庄辛蕊其实没比展言大几岁。但这行磨练人,几年下来就脱胎换骨, 再看新入行的,确实就像大人看小孩。   洪开仁又长长地“唉”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戚婉知道他要说什么,赶紧哄:“行啦,我跟他经纪人说过了, 让请个表演老师过来。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您就别念叨我啦!”   洪开仁哀怨地看了戚婉一眼,但没再说什么。   庄辛蕊:“宝藏的机关那块儿我改完了, 看看秦老师那边能不能实现。”   洪开仁点点头,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收工了开个会吧。”   这边话说完,那头要走打戏, 洪开仁站起来去调度了, 监视器后面只剩下了戚婉和庄辛蕊。   戚婉看着庄辛蕊的视线, 调笑了一句:“你还挺关心他。”   庄辛蕊也笑:“这不讲了几天戏讲出感情了嘛。”   编剧的话语权一向不大,庄辛蕊已经算混得比较好的, 但终究有限。洪开仁把展言扔给她让她讲戏, 对他们俩都有点儿轻慢的意思在。不过展言毫无察觉, 他每次听庄辛蕊讲的时候眼神里都是恳切, 挨了骂也先去找她。庄辛蕊挺敏感一个人, 面上不说,心里知道剧组几乎所有人都在背后嚼她跟江家那点事儿,唯独展言眼睛里是干净的,看她的时候一点儿揶揄和刺探都没有。庄辛蕊感到被他信任和依赖,心里怪不落忍的。   “我觉得他挺好一孩子,”她又替展言多说了一句,“最起码态度比任望强。”   戚婉便也去看展言,他正一边听洪开仁说话,一边伸着胳膊让人给他穿威亚衣。神情专注,眉头紧皱,沈雁臣用来当武器的一柄折扇被他拿在手里,无意识地展开又合上。   “现在么态度都是好的,”戚婉轻声道,“谁知道红了会变成什么样。”   庄辛蕊反问:“他能红吗?”   戚婉双手抱胸,视线挪到江少珩身上。他正在洪开仁背后冲着展言笑。   她没正面回答庄辛蕊的问题,只道:“他俩关系倒是真挺好的。”   庄辛蕊不置可否,有关江少珩的事她向来都是保持沉默。   戚婉似是想起什么,突兀道:“明天安排了媒体探班。”   庄辛蕊“唔”一声敷衍,还在看他们走戏。媒体探班又不会采访编剧,跟她没什么关系。   戚婉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定她:“小江他妈妈也来探班。”   金小敏跟媒体一起来探班当然不可能是凑巧,无非是刚开机那会儿外面骂江少珩骂得太狠,她护子心切,想拉一点儿正面的话题。   庄辛蕊就跟没听见一样,半晌才垂下眼睛,轻声说:“她来就来呗。”   戚婉不动声色地把头转回去:“机关那部分确定改好了?要不你再琢磨琢磨吧。今天拍完也累了,咱们明天再开会,一会儿我跟老洪说。”   庄辛蕊仍旧垂着眼,平淡道:“行。”   她没一会儿就走了。展言被吊得高高的,刚跟江少珩“短兵相接”完,转头看见庄辛蕊的身影快步走远,虽然没看见她的表情,但总觉得那背影很难过。   拉威亚的工作人员把他放到屋顶上,江少珩伸手扶了他一把,帮他站稳。他的戏服是广袖,跟威亚线缠到了一起,江少珩特别自然地动手给他整理戏服,底下工作人员在纷乱而快速地布置打斗过后的场景。   展言顺手拍了江少珩一下,示意他往后看:“庄老师怎么了?”   江少珩看也没看,只“嗯”了一下,把他的袖子放好,不是很关心庄辛蕊。   “头发。”他轻声提醒。   展言的头套前面有两根龙须,需要随时保持形状。刚才一吊、一飞,两根龙须全都飞到后面去了。展言赶紧伸手自己捋了一下,江少珩看了他一会儿,笑了,上手给他重新理了理。   展言羡慕地看着江少珩。纪慕云这会儿是夜行装打扮,劲装结束,发套也是利落的高马尾。这造型很衬他,少年侠客眉如剑眼如星,肩宽腰窄腿还长——尤其是那腰,展言凑近了才看见,江少珩戏服后面竟然有个隐形的夹子给他收着腰。里面可还有一层威亚服呢啊!   “你怎么这么瘦啊!”展言猛然惊觉,伸手在他腰上比划了一下。   江少珩掰他的手:“你天天这么加训你也瘦。”   展言把手收回来,在自己腰上比划了两下,顿时感到无比挫败:“我靠……”   江少珩看着他笑,还问:“今晚还吃宵夜不?”   展言顺手就用扇柄敲他:“滚蛋!”   他俩闹了没两句,洪开仁就举着扬声器在底下喊各就各位。剩下的戏拍得很顺,纪慕云跟沈雁臣在屋顶上又交了一遍手,边打边从沈雁臣口中套出了解谜的提示。纪慕云即刻抽身而去,但不慎被沈雁臣抓落了腰上一块玉佩。画面最后定到展言若有所思地端详着手里的玉佩,便算是圆满收工。   展言被放下来的时候总算得了导演一个笑脸:“沈雁臣今天表现不错,辛苦了。”   就这么一句,展言去化妆间拆头套都美了一路。江少珩也在拆头套,一边玩手机一边笑话他,田杨杨也在笑,看展言翘尾巴,觉得可爱。   展言立刻顶回去:“你就是今天挨批了心里不平衡!”   江少珩眨眨眼,抬起头:“我今天挨批了吗?”   他助理小胖胳膊肘往外拐:“挨了,早上洪导喇叭都摔了。”   江少珩也不知道是真抛脑后去了,还是在展言面前装。现在被戳穿了就用一种特别无语的表情看着小胖,然后突然指着他跟展言说:“昨晚烧烤就是他买的。”   展言想转头,但是化妆老师摁着他的脑袋:“什么?!”   江少珩煽风点火:“我就让他去买点儿吃的,可没让他买烧烤啊。”然后又对小胖说,“人展老师怪你害他长胖了。”   展言咬牙切齿:“江少珩!”   江少珩脸皮贼厚地应:“诶。”   展言从镜子里朝他露出了一个凶狠的眼神。什么怕他饿着还牺牲宝贵的休息时间,原来是别人跑的腿!   江少珩也在镜子里回看他,一脸无辜。   展言跟田杨杨说:“你以后记得天天给江老师送奶茶。要全糖的。”   化妆间里都笑起来,田杨杨一甩手:“我才不呢,你自己送。不知道的以为我对江老师有意思呢!”   “送杯奶茶就算有意思啦?”江少珩从镜子里看展言,故意道,“那我可得天天送。”   化妆老师立刻跟田杨杨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展言从镜子里看见了,就没搭话。他们越来越放松,有时候打情骂俏都顾不到有外人在。虽然都知道这在圈里也不算个事儿,但是展言还是不敢那么高调,江少珩则是顾忌家里。他看见展言不说话了,马上意识到刚才那句有点儿过了,看了小胖一眼。   小胖一脸很懂地跟他使眼色,没事儿,都自己人。   化妆间里安静了一会儿,又是江少珩开了口:“对了,明天我妈和我妹来探班,江楚问你要不要一块儿吃顿饭。”   展言“啊?”了一声,就跟没听见后面那句江楚一样:“你妈啊?!”   江少珩眉头一皱:“怎么骂人呢!”   化妆间里顿时笑成一片,展言也笑,笑得化妆老师直摁他头:“展老师别动。”   “我不是那个意思,”展言解释,“我是说,跟你妈妈一块儿吃饭啊?”   江少珩笑他:“你想得美!”   他不想让展言跟金小敏接触,万一金小敏看出点儿什么,江少珩不敢想象。更何况展言对金小敏滤镜也忒重了,以江少珩对他妈妈的了解,金小敏肯定得端出见影迷的范儿来,他想想就烦。   “就江楚,”江少珩从镜子里看他,“不愿意啊?”   展言赶紧答应:“愿意愿意!”   上次在许澜那儿,他对江楚印象很好,后来也一直没再见过。   展言关心了一下:“她跟许老师还在一块儿吗?”   江少珩又在玩手机,估计是回复江楚去了,漫不经心地问:“什么许老师?”   展言:“……”   看来是不在一起了。   江少珩抬眼,从镜子里看到展言的表情,“哦”了一声,想起来了:“嗐,早分了。”   想了想,又道:“不过她好像最近有情况。”   展言:“跟谁啊?”   “不知道。”江少珩声音有点儿闷闷的,“连我也不告诉,但是天天半夜在朋友圈发伤心情歌,我看怎么像单恋呢。不符合她的作风啊……”   展言也有江楚的微信,不过加上以后没聊过天。他看到的朋友圈就只有时尚活动的照片,朋友聚会的合影……简而言之就是江楚微博的私人版。江少珩既然这么说,展言顺手也打开了江楚的朋友圈,没看见什么伤心情歌,倒是有不少油画。展言想了想,也是,人姑娘跟他也不熟,肯定分组了,就把手机又放下了。   江少珩还在操心:“哪个王八蛋啊?”   展言:“可能是个画油画的。”   江少珩头套已经摘好了,闻声回过头来:“啊?”   展言:“她朋友圈不是好多油画嘛。”   他刚加上江楚的时候,江楚正跟许澜打得火热,朋友圈也好多许澜的作品。虽然也能够用“人情宣传”来解释,但展言隐隐感觉是有点不一样。但这无凭无据的,展言又自己找补一句:“我随便猜的。”   “嗐,那个不是,”江少珩又转回去,放松下来,“那都是苏阿姨的画。江楚前阵子帮苏阿姨牵线,在北京弄了个工作室,那是她帮着苏阿姨卖画呢吧。”   展言:“那你苏阿姨是不是就留在北京了?”   “是啊,江楚这么多年可算做了件让我妈高兴的事儿。”   江少珩俯身把古装的长靴脱下来,换自己的运动鞋。展言也摘完了,捋了捋头发,一手的胶。他愁肠百结地凑近镜子看自己的发际线,长叹了一声:“再拍一个月,我头发都得毁了。”   “我那儿有发膜,”江少珩很有经验地跟他分享,“挺有用的,你要吗?”   展言站起来跟他一块儿出去:“我一会儿去你那儿拿。”   江少珩笑着逗他:“你就在我那儿洗呗,怕什么……”   化妆间没剩下几个人,刚给展言摘头套的化妆师收拾完东西,也玩着手机出去了。   与此同时,某个标题为“李涛,惊天毒饼的男男cp到底能不能嗑?”的论坛帖下,回复又翻了新的一页。   *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工作上有点事,晚了一点。   ps. 征集一下他俩在网上的cp名会叫什么,我实在想不到了! 第036章   第二天通告排得不算满, 不过是场重头戏,疏弥国宫宴。群演一多,调度走戏花的时间就长。媒体见缝插针地找主演们采访,话筒递到董翎面前的时候展言正好在旁边, 听见那记者迫不及待似的, 第一句就问“第一次跟江少珩合作感觉怎么样”。   董翎对着镜头非常自然地笑:“挺好的呀!”   记者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 又引着问:“私下里相处得怎么样?”   董翎:“私下里就是跟朋友一样相处嘛。”   “那一开始对江少珩是什么印象?”   董翎:“就是帅……真的,颜值逆天了。”她比了个大拇指, 一脸真心实意的表情,“而且特别有少年感!”   记者接着问:“少年感是说江少珩太年轻了吗?会担心有代沟吗?”   “代沟啊……”董翎转过脸来,把展言也拉上,“你觉得我跟你们有代沟吗?”   镜头马上给到展言,展言也笑, 看了一眼记者,心说你可会说话,一边想也不想地回答:“没有。”   董翎:“我们剧组氛围都挺好的, 平常就是比谁戏过得快嘛,NG的那个要请剧组喝奶茶。是吧展言?”   她笑得很轻松,说得也很轻松。虽然就展言所知, 目前只有江少珩买过奶茶。但也不能说董翎说谎, 因为人确实专业, 几乎不NG。   展言点头确认:“对。”   记者又追着他问:“展言你跟董翎老师合作感觉怎么样?”   展言赶紧作谦卑状:“每天都学到很多东西。”   “拍感情戏会有压力吗?”   展言“呃”了一声,这问题有点儿敏感。在原著中, 沈雁臣跟穆莎没有感情线, 是在董翎的要求下, 才加了点儿暧昧。这记者字字句句, 都是点着之前传出来的“董翎与江少珩不和”“董翎要求加戏”在问, 展言不好回答,也不能直接否认说没有感情戏。他这么一犹豫,董翎已经笑着来拉他:“不能剧透哦!”   展言便装傻,摇摇头:“不能剧透。”   记者放过了他,镜头继续转向董翎,问了一些“穆莎在董翎眼里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什么原因选择了这个角色”“印象最深的戏”之类的惯例问题,然后又扯到了江少珩身上:“那这部戏会给粉丝发很多糖吗?”   “这个要看粉丝喜欢什么了。”董翎故弄玄虚似的晃了晃手指,“反正剧本里有的都会演。”   记者:“亲亲抱抱吗?”   董翎:“都有。”   “跟江少珩拍吻戏什么感觉?”   展言已经走远了一点儿,看这剧本背他的词儿,假装自己耳朵没有竖起来听。   董翎:“又给我下套呢是吧?我说感觉什么都不太对劲儿吧!”   记者便道:“听导演说第一场吻戏NG了很多遍是吗?”   “对,”董翎承认,“江老师他比较害羞。”   “后来是怎么克服这个害羞的?”   董翎:“那你们应该去问江少珩啊!”   展言默默地把这种看似回答了,其实又什么都没回答的技巧往心里记。但是等记者采访完了董翎来逮他的时候,又全都抛到了脑后。展言身上没啥话题性,记者就没问太尖锐的问题,不知道从哪儿给他找来了网上老粉丝的留言,说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很欣慰,希望大家都能支持他,展言听得当场就泪汪汪了。   记者:“很感激粉丝是吗?”   “嗯。”展言连连点头,这是出自真心的,要没有那些从一开始就听他唱歌的粉丝,立欣就不会抛出橄榄枝,他也不会有今天,“很感激。是他们改变了我的人生。”   说着还哽咽了。记者也是一副很理解他心情的表情,跟刚才拐着弯问董翎时候的刁钻简直判若两人。   他本来还想看看这个记者采访江少珩,但是宫宴的前半场纪慕云一直没现身,所以江少珩还没来,听说是跟金小敏在化妆间一起接受的采访。后来江少珩到的时候,给剧组所有人都买了饮料和甜点,金小敏亲自给大家发下来。展言第一次看见女神本人,手足无措的,一时都不知道该称呼金小敏什么。   金小敏倒是很和气,笑着问他:“你就是展言啊?”   这个“就是”把展言吓得不轻,心虚地去看江少珩,不知道他跟妈妈说了什么。江少珩给他使了个眼色,但是展言都没看明白那颜色什么意思。嘴上应着:“是我……”   金小敏:“长得真好看啊!”   展言心里“砰”一下开花了。哇,金小敏夸他好看!金小敏诶……   “金老师过奖了。”他总算想起来该怎么叫人。   江少珩别开眼,不想看他那一脸傻乐的表情。   金小敏单独给他多塞了一个小蛋糕:“不要这么客气,戚婉跟我说你跟我们家少珩关系很好的,你叫我阿姨就好了!”   展言也没敢真叫,傻呵呵地笑。   金小敏又扬起声音跟大家说:“你们不用管我,不要让我打扰了你们!”   她笑盈盈地去江少珩休息的位置上坐了,一副准备看他们拍的架势。江少珩朝小胖使了个眼色,让他过去伺候老佛爷。展言把手里的饮料小蛋糕都交给了田杨杨,眼睛里还是兴奋得直放光。   江少珩笑他:“出息。”   展言:“你妹妹怎么没来?”   江少珩:“酒店睡大觉呢吧。”   江楚才没兴趣来陪她妈演这出。要按她的意见,金小敏越是这样,江少珩才越要挨骂。   金小敏嘴上说着“不打扰”,实际上没有人真的会忽视她的存在。还有群演不好好当背景板,明目张胆地转头一直盯着金小敏看,让洪开仁看见了又是一顿好骂。   江少珩显得不太高兴。一个是,金小敏这样显得他还是个小孩儿一样。另一个就是,他太知道金小敏坐这儿是为什么了,反正不全是为了看他拍戏。   “庄老师今天没来?”他在一条拍完的短暂空隙间问展言。   展言还是头一次听他主动问起庄辛蕊,想了想才道:“好像是没来。”   江少珩点点头,再没说什么。   后半段拍得还算顺,收工的时候尚早。金小敏张罗着要请洪开仁和戚婉他们去吃饭,江少珩妆都没卸就跟着走了,展言摘头套的时候才收到江少珩的信息,让他留着肚子,晚上跟江楚吃宵夜呢别忘了。   隔半分钟又发一条:“你先去接一下楚楚。”   展言笑了笑,主动给江楚发了条信息,问她在哪儿。   江楚没在酒店,在另一个棚里。回消息回得很快,还有点儿紧迫:“快来接我!”   展言知道那个棚。他们在敦煌最重要的一场戏就是主角三人组找到了疏弥国的宝藏,光是过那些机关就要拍两集。剧组在那个棚里建了个藏宝洞的实景,不过剧本里的机关一半都实现不了,他之前就听庄辛蕊说琢磨该怎么改。展言怎么也没想明白江楚怎么会在那里,等他过去的时候,才发现庄辛蕊、道具组和置景组的人也都在,几个工作人员正蹲地上拿胶沾道具。   “诶?展老师?”庄辛蕊招呼他,“你怎么来了?”   “我……”展言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在棚里看了一圈,也没见着江楚。   庄辛蕊:“找谁呢?”   “我找——”展言也不知道庄辛蕊认不认识江楚,还没来得及说话,刚还蹲地上小姑娘突然跳了起来,一把摁住了展言:“找我……庄老师,他找我。”   展言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江——”   戴着口罩的女孩狠狠地在展言腰后掐了一下,掐得他“啊”一声,后面那个字直接咽了下去。   庄辛蕊狐疑地皱起眉头,问展言:“你找她?”   这小姑娘她不认识,中午的时候戚婉跟洪开仁过来开了个短会,她就是那会儿来的。后来也没走,挺自觉地一直跟着干活。棚里灰大,大家都戴着口罩,庄辛蕊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是现在看她站在展言身边,还亲亲热热地抓着手,她就有点儿想歪了。剧组这种事儿很多,什么群演啊助理啊,找着机会都想跟艺人谈个恋爱。   “展老师,”庄辛蕊的语气有点儿不太认同了,视线在那女孩儿身上一扫,又落回展言身上,“在剧组是来工作的,可不能这样啊。”   前脚才在戚婉面前给你说好话,后脚就干这么不上道的事儿。庄辛蕊心里“啧”一声,恨铁不成钢的。你好歹也找个艺人呢?她心想。   展言茫然地“啊?”了一声,都没意识到庄辛蕊想到哪儿去了。   江楚拉着展言就想撤,展言一头雾水,但还是跟庄辛蕊道了声别:“庄老师,那我们先走了。”   后面置景组的老秦脸色也不太好看,跟庄辛蕊交换了一个眼神。但是展言毕竟是男二,他要把人带走就带走吧。等他们出去了,庄辛蕊才嗤笑了一声,继续帮着干活:“秦老师,你们组小姑娘可真行啊。”   老秦一愣,去看道具组的:“我不认识啊,她不是我们组的!”   道具组的被他一看,也愣了:“也不是我们组的啊!”   庄辛蕊听得愣了一下,把手里的道具放下了。   三个人面面相觑,嘴里都是同一个问题:“那她是谁啊?”   “哎哟!累死我了!”江楚拉着展言跑出去好远才停下,口罩一摘,下半截脸白白净净,额角却是一层灰,还流了汗,腻成脏兮兮的一团,好不狼狈。展言还是没想明白,她已经“呜”一声往展言身上扑,“还好你来救我!”   展言哭笑不得地把她扒拉开:“你怎么会在那个棚啊?”   江楚理所当然地横他一眼:“我去看庄辛蕊啊!”   “庄……?”展言困惑的看着她,“庄老师?”   江楚把口罩揉成一团,顺手塞进口袋:“我本来是想跟着戚阿姨去看一眼,看一眼就走……没想到那个秦老师上来就使唤我干活!”她把一双脏兮兮的手伸到展言面前,委屈大发了,“我给江少珩发消息,他理都不理我!”   “我们拍戏不看手机。”展言让她逗得不行,跟她并肩往外走,“你打扮成这样,秦老师肯定把你当工作人员了呗。那你直接说不就完了?”   江楚瞪他一眼,好像他说的是什么惊天蠢话:“不能说!”   要是让庄辛蕊知道她是谁,那还得了?   展言问她:“你为什么要去看庄老师啊?”   “好奇嘛。”江楚在工装裤上使劲搓了搓,但是手上还是有胶,“想看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哦……”展言还是没明白,“可是你为什么好奇庄老师啊?”   江楚愣了一下,转过脸来,惊讶地看着展言:“你不知道?”   展言有点儿脸红:“知道什么?”   江楚笑了一声,难以置信似的:“你跟江少珩这么好,他居然没告诉你?”   展言摇摇头,更困惑了。   江楚“哦”了一声,转头自顾自往前走,然后用一种非常平淡的语气,就像谈论天气那样告诉展言。   “庄辛蕊是我爸的小三。” 第037章   江楚爱玩儿, 晚上吃宵夜,又多叫了几个艺人。都是差不多年纪,平常也玩得来。他们喝高兴了还去续摊唱歌,展言第二天的通告早, 就没跟去, 回来洗漱完自己背词, 脑子里翻来覆去的还是江楚那几句话。   她说得很简略。她爸跟庄辛蕊有过一段儿,《烟云十四州》这个项目也是他俩在一块儿的时候江晟做主给她的。后来庄辛蕊上网把她爸曝了光, 最后却又选择了息事宁人。再细的她没说,展言也不好问。   男女之间的事儿展言不好评断,但是听起来,庄辛蕊也没少从这段关系里得到好处,甚至有可能, 庄辛蕊当初那一闹,就是为了这些好处——这才是让展言觉得难受的地方。他一直把庄辛蕊看得很高,也跟她很亲近。因为他们讲戏讲得很深入, 聊人物聊剧情聊想法,难免也会聊到自己的经历和想法。人跟人之间一旦互相建立了这样的信任和理解,就会自然地生出友情。但展言现在心里有些别扭, 觉得他其实根本不认识她。   脑子里塞了这么多想法就塞不进台词了。展言心烦地把剧本一扔, 自己仰面躺在床上, 试图放空大脑。但是脑子不听话,自动又转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展言静静地想, 那江少珩在组里看见庄辛蕊是什么心情?他怎么从来不说啊?   正想着, 门外“笃”一声, 有人敲了敲。   展言坐起来:“谁啊?”   江少珩的声音响起来:“我。”   展言把门打开, 江少珩站在外面, 就穿了短袖短裤,头发还是半干的,冻得直打哆嗦。展言赶紧把人拉进开着暖气的屋里,这才看见江少珩手里还拿着东西,进来就往他手上递。   “这什么?”展言非常意外。   “送你的礼物。”江少珩还在哆嗦。他低估了西北的深秋,想着就过个对门能有多冷呢。展言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下巴朝床上点了点,就算是允许了,于是江少珩火速跳到床上,一边瑟瑟发抖一边把被子裹到身上。   展言坐在床边拆包装,里面是一张唱片,已经很旧很旧,外面的封面褪了色,边缘还有发黄的水渍。展言意外地抬起头,看着江少珩。   “Neil Young 组的第一个乐队,63年出的那张,不是后来重制的。”江少珩眼睛里亮亮的,“我好不容易才淘到的。”   展言一时之间都不敢确定:“送我?”   “嗯。”江少珩点头,“本来想回了北京再给你,这不正好江楚带过来——”他停下来,看着展言的表情,“不喜欢?”   “不是,”展言还有点儿茫然,“怎么突然送礼物给我?”   江少珩一脸理所当然:“我追你啊。”   展言让他的直白噎得答不上来话。他们这段时间相处得很好,全剧组都看得出来他们俩是关系真的亲近。江少珩几乎天天晚上到他这儿来,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对戏,让展言觉得如果是任望住这儿,江少珩也会这样。就算是打情骂俏也掌握着分寸,说是开玩笑也行。两个人越来越熟,越来越自然,反而有点儿像好兄弟。   冷不丁地送个礼物,展言都有点儿措手不及,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会低着头翻来翻去地看,好像要把唱片背后的制作公司信息也每个字母地记下来。   展言问他:“上哪儿淘来的?”   江少珩简单地说:“网上。”   这乐队早先没名气,唱片总共才发行300张。等到十几年后,吉他手Neil Young名声大噪的时候,这个乐队早已解散,据说这张唱片到现在还幸存于世的不超过10张。江少珩也是通过他原本在加拿大的那个玩音乐的小圈子辗转寻摸到的,原主不怎么喜欢,甚至没咋听过,所以保持了相对好的品相,还能播放。   “不喜欢也没关系,”江少珩还怕他有什么心理压力,伸手要拿回去,“也不是稀有的就一定好——”   展言一口打断他:“喜欢!”   他把唱片搂怀里,怕江少珩又抢回去。   江少珩看着他笑起来:“你其实没听过吧?”   展言脸有点发红,但还是搂着:“那也喜欢。”   江少珩冲他乐。身上热乎了,又把被子甩开,但没从床上下去,特不见外地腻在展言身边。   “喜欢就行,”江少珩歪着看他的表情,“怕你又不高兴了。”   展言哭笑不得,江少珩这话说得就跟他整天耍脾气似的。   “我哪有?”   江少珩很笃定:“你心里有事儿。吃饭的时候就看你心不在焉的,还提早走了。”   “我那是……”展言犹豫了一会儿,话锋突然一转,“你知道我今天上哪儿去接的江楚?”   江少珩:“哪儿?”   展言端详着他的表情,道:“庄老师那里。”   江少珩的表情凝固住了,他没动弹,但那种轻松随意的神态立刻就消失了个干净。然后他小声地“哦”了一下,好像突然想通了什么。江楚那几条莫名其妙的求救短信,还有展言吃夜宵时候的心不在焉……最后他低下头,手指揪着被子角上的商标,给他抽出一根丝来。   展言:“你怎么没告诉我?”   江少珩不无尴尬地笑了笑:“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而且我以为你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江少珩:“当时闹得很大嘛。”   他不自在地挠挠脖子后面:“我还以为你特意在我面前不提,怕我尴尬呢。”   展言让他一句话将住了——这意思是现在提也确实让江少珩尴尬了。他不愿聊这事儿好像也情有可原,显得展言多揭人伤疤似的,他只好道:“好好好,不聊了。”   他把唱片稍微扬起来,郑重道:“谢谢你的礼物。赶紧回去休息吧。”   江少珩没从床上起来,突然道:“我是觉得没必要继续惩罚她。”   展言:“啊?”   江少珩继续抠那个倒霉的商标,也不看他,一股脑往下说:“她确实伤害了我妈,也伤害了我跟江楚,我不可能跟你说我一点儿都不讨厌她。但这事儿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她在组里好好工作,有什么非得要……”   他顿了一下,似是强迫自己抬头看着展言:“你不用觉得必须站在我这边。”   展言不说话,江少珩找补道:“你跟她不是聊得挺好嘛。”   还是沉默,半晌,展言说:“我是真的不知道,不是没有考虑你的感受。”   江少珩吃了一惊似的,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展言伸手在他脑袋上抓了一把,把他头发抓乱了。江少珩梗着脖子避了一下,展言的手又跟上来,继续揉他的头发,江少珩突然拽住他的手腕往后一倒,展言也让他带得往床上一扑,脸正好贴在他胸口。江少珩用力地扣住了他,没让他动。   “出门太冷了,”他轻声说,“房间里又很热,再这么一冷一热我要感冒的。”   展言支起脖子看他:“让你穿这么少。”   他起来想去给江少珩拿件外套,但是江少珩扣着他,问他:“我今晚睡你这儿,行吗?”   然后又怕展言想多,很诚恳地说:“就睡觉,我保证什么都不干。”   展言本来也没想到哪儿去,让他一说反而红了脸,把手抽出来站了起来。江少珩也跟着坐起来,有点儿忐忑地看着他起来把唱片收好,剧本也收好,然后收拾了两件衣服,叠在床头柜上,可能是明天要穿的。然后坐到床边,拽着被子对江少珩说:“你睡那边。”   江少珩麻溜地滚到了床的另一边,还顺手把灯关了。展言躺进被窝里,江少珩不怎么老实地去搂他的腰,展言也没躲。于是江少珩得寸进尺,脑袋贴着他的肩膀蹭了两下。展言还是没什么反应,江少珩在黑暗中悄悄支起脑袋,在他下巴尖上轻轻地亲了一口。   展言浅浅的呼吸声几不可查地乱了一下,但他还是没说话。   江少珩撑起了一条手肘,果断地吻住了他。接吻的声音在黑暗中比他们以为的更响,混着急速加快的呼吸声,催着心脏跳得越来越急。他们的胸膛贴在一起,江少珩都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心脏,反正隆隆地响成了一片,渐渐变成了同一个跳动的频率。展言在回应他,有意地咬痛了他的下唇,江少珩释出一声热烈的叹息,手在被子底下伸了下去——   展言一下子扣住他的手,微微偏头喘息着笑:“说嘴打脸。”   江少珩只好停下来,脸埋在展言颈窝里,平复呼吸。展言动了一下,伸手揽住了他脑袋。江少珩不甘地在他耳垂上咬了一下,轻声蛊惑他似的道:“你都好硬了。”   废话。我又没病。   展言心里这么想,嘴上还是好好跟他说话:“我明天七点就要去化妆。”   江少珩哄他似的:“就用手。”   展言:“你收不住。”   江少珩无声地看着他。   展言叹口气:“我收不住。”   江少珩便笑了,没再坚持。展言放开了他的手,江少珩仍旧搂着他的腰,两人都侧躺着,面对面,温热的鼻息缠绕在一起。也不说话,江少珩很缠人,时不时吻一下他的鼻尖。展言就轻柔地笑一声,也不拦他。   “早知道这样,”江少珩开口的时候嗓音有点儿哑,“我就该早点让楚楚把唱片寄过来。”   展言:“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送点礼物我就跟你……”   他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不太好好措辞,怕说什么都容易擦枪走火了。   江少珩:“那是什么?”   展言没说话,无声地揽紧了江少珩。   他心里小小地对庄辛蕊有点儿意见,也不会在面上表现出来。毕竟他没有立场来评判,而且这是工作场合。但是江少珩主动提出来说你不用站在我这边,就让展言说不出的心疼。   江少珩好像也感觉到了,半晌,突然道:“庄辛蕊不是我爸唯一的女人。我们在加拿大这些年,他到底有过多少女人谁都不清楚。我感觉我妈那么崩溃,还是因为闹到了明面上,让她丢脸了。”   展言安静地把手伸进他后脑勺的发间,揉了两下。   江少珩:“他们每个人我都不喜欢。”   展言恨不得把他永远藏在自己被窝里,别让他们再伤害他:“他们跟你没有关系。”   江少珩点点头:“我知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是很平静,然后突然把脸紧紧贴在展言的颈窝里。展言感觉到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挨着他脖子的地方有了一点点温热的湿意。但是江少珩很快平静下来,在黑暗中贴着展言T恤领口处露出来的皮肤亲吻。展言安静地任由他动作,假装那一点眼泪只是他的错觉。   江少珩突然道:“我没有很多经验。”   展言愣了一下,忍着笑:“那……我来?”   他竟然在这个时候非常煞风景地想到了东苔,如果东苔知道了肯定会翘着手指说:“逼0当1,天打雷劈!”   不过……如果是江少珩的话,好像怎么都可以。   江少珩张嘴就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抵着动脉咬的。展言“啊”了一声,啊得还挺让人浮想联翩,江少珩没松嘴,反而更用力了,感觉满腔的欲|念,没处发泄。他一喘,展言也喘,感觉脑子里那根理智的弦已经绷得摇摇欲坠——   然后江少珩松了嘴,分开了一点儿,躺在另一个枕头上说:“我不是说那个。”   展言:“……”   哦,冷静。要冷静。   江少珩:“我没有很多跟人谈恋爱的经验。我不确定应该说多少、做多少,也不确定什么时候才是好的时机。”   展言叹了口气,心想你确实不知道你刚才错过了什么样的时机。   江少珩:“如果我做得太少,是我怕过了的话,会惹你不高兴,不是我不够喜欢你。”   展言愣了一下,满脑子心猿意马散了个干净,转头看着江少珩在黑暗中的侧脸。   原来他也感觉到了。这段时间他们友好但又太友好的相处。   江少珩停了一会儿,然后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但我真的特别,特别——”   展言突然打断他:“我喜欢你。”   江少珩突然卡了壳,转过脸来跟他对视。不知道哪里漏进来的一点月光,映在了他的眼睛,幽幽地燃起了一把火。   展言学着他的语气,带点儿调侃,但又十分郑重地说:“我也特别,特别……喜欢你。” 第038章   第二天早上展言去化妆, 破天荒地迟到了半个小时。而且状态奇差,两个黑眼圈巨大不说,还长痘了。整个人一脑门官司,满心都在想, 早知道还不如就让江少珩……“用手”。   十分钟两人都解决一下就可以早点睡, 也不用这么磨磨蹭蹭腻着说半晚上的话。唯一让他心理平衡一点儿的是, 他不是唯一一个要早起的人,江少珩还是要去武指那边加训。早上六点多, 金小敏就提着爱心早餐来敲江少珩的房门,里面没人应,倒是把对门的俩人都吵醒了。江少珩很自然地解释说昨晚对戏对得太晚就直接在这边睡了,金小敏倒也没有怀疑什么,热情地招呼展言一起吃——她知道展言就在对门, 也准备了他的早饭。   展言现在对金小敏的情绪有点儿复杂。抛开滤镜,金小敏对他也是真的没架子,很难不产生好感。但是他听江少珩家里那些事儿, 感觉江少珩很多的痛苦也都是这个妈带来的,这个感受也很难说清。就像他现在对庄辛蕊的感受。   短短一个探班,金小敏和江楚今天下午就回了北京, 倒是让展言凭空多了很多心事。   她们母女前脚刚走, 陈芳芝后脚就来了, 还带了个表演老师。戚婉跟陈芳芝“告状”说导演不满意的事儿展言不知道,陈芳芝也没给他商量的余地, 直接就给他定了每天下戏去上课, 让田杨杨监督。交代完就直接回了, 临走还埋汰展言的皮肤状态不行, 让他有点儿艺人的自我修养。   这下可好, 江少珩早上加训,展言晚上加课,俩人正好错开,明明是门对门住着,倒像是隔着银河的牛郎织女,要没有对手戏,就真的面都见不到了。   好在敦煌的戏已经到了最后一个礼拜,纪慕云和沈雁臣找到了疏弥国宝藏,把这段拍完,整个剧组就要转战象山。“西域”的大部分角色都不会再出现,而“中原”又有很多新人物要出场,等于是重新建个剧组。涉及到别的演员档期问题,多方调整下来,主演们竟然拥有了一个奇迹般的小长假。   用江少珩的原话说,全指着这个活了。   “回北京以后还有通告吗?”他把展言堵在“藏宝洞”的耳室里轻声问。   这个地方是个死角,小得跟飞机上的卫生间一样,进出的口就只有半人高,进出都要靠爬。里面做成了一个微缩的藏宝室,拍空镜的时候动用一点儿摄影技巧就能骗过观众。因为大部分时候用不到这里,立马就被江少珩征用为他们俩的秘密空间。就那么一点儿休息时间,饭也不吃,拉着展言进来说话。   当然,也不止说话。   展言背抵在土墙上,用一个非常别扭的姿势踮脚,手环在江少珩脖子上,但是没处着力。脸上一片异样的潮红,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   “什么?”   江少珩就再问一遍,但是展言还是没回答。不知道是没听见问题呢,还是顾不上回答,呼吸颤颤巍巍的,一点儿声都不敢出。   江少珩在他耳朵上咬了一下:“别弄袍子上,回头服装组看见了以为你变态呢。”   展言闭上眼睛,咬牙切齿的:“我……知道!”   然后又喘,呼吸又急又快,手指摁在江少珩肩上,把纪慕云的衣服都揉皱了。   “你快点儿……”他小声催促了一声,还有点儿着急,怕人发现。   江少珩使坏似的:“手酸了。”   展言恼羞成怒地在他肩膀上推了一下,江少珩更有侵略性地把他往土墙上摁,展言一个没注意,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但他们都没在意,展言忘情探过去跟他接吻,感觉江少珩的动作越来越快。他很快坚持不住,拍了一下江少珩肩膀:“纸。”   “忘拿了。”江少珩也喘,凑在他耳边,“我用手……”   他话还没说完,展言没忍住轻轻哼了一声,浑身僵直,连呼吸都屏住了。两人都没说话,隔了半分钟,展言又把江少珩推开,自己红着脸,在袍子下面整理了一下。江少珩含笑看着他,右手握成拳,掩在了纪慕云的广袖里。   展言低着头理戏服,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疯了。但是自从他回应了那句话以后,就很难再拒绝江少珩。江少珩好像也不再怕“做得太过惹你不高兴”了,昨天把他拉进来也只是说两句话,亲一亲,今天就得寸进尺,到底还是用上手了。   展言脸红得要烧起来,低声道:“我去拿瓶矿泉水来给你洗手。”   江少珩:“我自己去洗——”   “你别动!”展言凶他,眼睛往他右手一瞟,就跟烫着了似的,立刻把视线挪开,然后快速从那个半人高的洞口钻了出去。   午饭时间结束,化妆老师一来就直咂舌:“展老师也太吃妆了!”   展言不敢说话,只能伸手问田杨杨要吸油纸。化妆老师一边给他补粉底一边问:“要不要给你介绍一款控油喷雾啊?”   田杨杨还在旁边惊奇:“他不是干皮吗?”   上妆和跟妆有时候不是同一个人,今天就不是。田杨杨笑了一声:“早上那谁还说他皮肤干得都快上不去粉底了。”   化妆老师近距离端详着展言的脸:“出油也是因为缺水嘛……诶,但展老师这个不像是出油啊,像出汗。”   田杨杨伸手就来摸展言的脸:“真的假的?这两天降温这么厉害,还出汗呢?”   展言:“……”   快别聊了。   到了走戏的时候又站到罪魁祸首身边,江少珩特别自然地用正常音量问他回北京了有没有通告。   “有两个试镜。”展言压低了声音回答,倒不是因为刚才的事儿,而是本来也不好让别人知道。   江少珩调侃地看着他:“哟。”   虽然还没播出,但是参演《烟云十四州》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也许是因为洪开仁的反馈不怎么样,陈芳芝很谨慎地没有给他涨价,现在找展言四舍五入等于不要钱,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一旦《烟云十四州》播出,可就不是这个价了。展言现在已经是圈里头一号的“潜力股”,竟然已经是卖方市场了——虽然他说了不算,最后做主的还是陈芳芝。   展言看着江少珩:“你还没谈下一部戏?”   江少珩的片约只会比他多。不管外面再怎么嘲讽,圈里有的就是人捧他。   偏偏江大少爷下巴一扬,朝着展言伸了一根手指。   “什么意思?”展言没懂。   “一年只拍一部戏。”江少珩那根手指晃了晃,“再多不干。”   展言:“……”   他发自内心地感慨:“牛x。”   江少珩笑了笑,倒没有炫耀的意思。他只是真的对这份工作没兴趣,一年一部已经是跟家里各退一步的结果,再逼他真能撂挑子。   “那你没空了?”江少珩有点儿失落。   展言忍着笑:“没几天象山又见了。”   江少珩眼神复杂地看他一眼,刚要说话,洪开仁叫了一声:“沈雁臣呢?”   “诶。”展言假装没看见江少珩的眼神,赶紧到导演身边去了。   这一耽搁,这场对话就一直到下了戏才续上。藏宝洞的戏就他们仨,没别的演员,董翎呢又有自己单独的造型师和化妆间。展言借口吃不下剧组的饭,让田杨杨给他去买别的吃,小胖特有眼色地跟着就走了。等江少珩换好衣服出来一看,化妆间里就剩他俩了。   “问我有没有空干什么?”展言故意斜着看他,表情戏谑,“想约我?”   江少珩坐到他面前的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也笑:“是啊。”   展言拿腔拿调地跟他作:“你约的话没空。”   江少珩俯身逼近他,把他困在椅子里:“那谁约你有空?”   展言:“我得想想。”   江少珩上手就捏他脸,展言躲了一下,抓着他手腕。低头一看是右手,又不知道想到什么,耳朵后面悄悄红了。   江少珩:“江楚约你,行了吧?”   展言:“江楚?”   江少珩:“苏阿姨那工作室开张,有个活动,江楚特地邀请明日之星赏脸去拉一点儿人气。”   他说到“明日之星”几个字的时候故意加重了语气。其实现在谁知道展言啊,他俩合起来都得蹭江楚一个人的流量。展言被他臊得直龇牙,把他的手甩开:“少阴阳怪气!”   江少珩笑嘻嘻地重新去拉他的手:“那你去不去?”   他说了个日期,跟两个试镜都没撞,展言没有不去的道理。应下了又道:“江楚怎么跟没我微信似的?”   江少珩挑了一下眉毛:“她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合适。”   展言:“啊?”   江楚不正经的时候叫他展老师,正经的时候叫他展言,偶尔还跟着江少珩叫两声“二丫”,明明称呼多得很。   江少珩凑过来,小声道:“她不知道能不能叫嫂子呀……”   展言推他一把,笑骂:“滚!”   江少珩拖长了声音“哎呀”一声,把右手的袖子往上撸,捏着自己的手腕,特意给他看:“手酸。”   展言拿桌上的一包纸巾扔他:“酸你就自己揉揉!”   江少珩笑着躲开,还没贱完:“那你都特别——特别——”他有意强调着这两个字,“喜欢我了,还不能给个名分吗?”   展言现在是特别——特别——烦他。   “起开,”展言站起来要走,嘴里凶他,但脸上又抑制不住笑,“我要去上课了。”   江少珩拉他:“饭都没吃呢,上什么课?”   说曹操曹操到,田杨杨的声音正好从外面传进来:“谁喊吃饭呢?饭来啦!”   展言看了江少珩一眼,把手抽了回来,不跟他拉拉扯扯。田杨杨转眼就开门进来,小胖也跟在身后,两人手里提的还是同一家的菜。江少珩起来又去挪了几张椅子,喊他们俩也一块儿吃。   田杨杨给他们拆外卖盒:“你俩刚才聊什么呢那么开心?”   江少珩把一次性筷子拆出来,交替着搓了搓,才递给展言,一边问:“有吗?”   “有,”小胖回答,“从外面就听见你们笑了。”   展言低头去拿汤碗,只道:“没笑什么。”   田杨杨又说:“你们看见那个藏宝洞的事儿没有?”   展言正喝汤,闻言呛了个惊天动地,差点儿没背过气去。江少珩赶紧在他背上拍着顺气,一只手把他的汤碗接过来放好,表情居然还非常镇定:“什么事儿?”   “有人进去随地小便吧。”田杨杨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道具组老师在群里骂街呢,没看见啊?”   展言不咳了,跟江少珩交换了一个眼神。   小胖一脸困惑:“上那儿随地小便?图什么呀!”   田杨杨咽下一口饭,着急说话,险些噎着:“谁知道呢?他们说里头道具被踩坏了好几个,墙角还有一滩水,估计就是有人没素质吧。”   展言清了清嗓子,顺手夹了一筷子菜给江少珩,附和似的:“真没素质。”   江少珩挑了一下眉毛,暗暗磨了磨牙。   田杨杨:“反正他们今天就把那洞给封了。”   江少珩一惊,音调都扬了上去:“封啦?”   “封了呀。”田杨杨让他吓一跳,意外地看着他,“反正也用不着了。”   江少珩“哦”了一声,戳了戳白米饭,失落得掩都掩不住了。   田杨杨莫名其妙,愣着吃了几口饭,又悄悄地伸头过来,小声问展言:“江老师怎么啦?”   “谁知道呢。”展言也给她夹菜,笑得无比自然,“吃饭。”   *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些不影响正文的赠送字数在蕉没有根 第039章   展言伸手从路过的侍应生托盘里拿走一杯酒, 继续站在角落里,把自己当一株毫无存在感的龟背竹。   江少珩在他的视线中央,和金小敏、江楚,还有苏俐站在一起。展言看习惯了他的古装造型, 和卸了妆以后一团乱的素颜, 乍见他清清爽爽地收拾成一个现代大帅哥还有点儿陌生。但无疑是很养眼的——四个人都非常养眼。   今天是苏俐工作室的开张活动, 展言收到了一个正式的请柬,用了很古典的火漆印封, 火漆上面是一个艺术字体的L,缠绕着许多百合花——是苏俐的英文名“Lily”的意思。请柬的落款上还带了江楚的名字,据江少珩说,江楚为了这个工作室投入了很多,出钱出力不说, 地方是她跑遍了北京找的,里面的装修、布置也都是她亲力亲为,媒体公关方面也是江楚动用了自己的人脉, 总而言之,她算是这个工作室的半个主人。   展言当时听得直咂舌,很难想象江楚只是一个20岁的女孩子。展言再看看自己, 别说20岁那会儿了, 就是现在也还是啥也不懂呢。   “我觉得你妹妹比你能干多了。”他当时对江少珩说。   “是啊, ”江少珩坦坦荡荡地承认,带着一种纨绔子弟的厚颜无耻, “我就是我们家最没用的那个。”   现在这位“最没用”的二世祖正跟一个金头发的外国人相谈甚欢, 时不时地从对方的肩头把视线投向展言。然后江少珩笑着跟对方说了句什么, 把他丢给了江楚, 自己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也从侍应生托盘里取了一杯跟展言一模一样的鸡尾酒,站到了他身边。   展言从牙缝里朝他挤出一句话:“你说这只是个\'私人活动\'。”   江少珩困惑地眨眨眼:“这就是个私人活动啊。”   江楚都没请媒体来——好吧,Bridge的主编宋嘉临在,但是她也只是作为一个朋友来出席的。   展言无语地看了他一眼。这还不是之前江少珩拉他去夜店的那种场合,虽然当时他也不认识什么人,但是夜店里又黑又吵,无所谓。展言现在感觉比当时更加手足无措,甚至连看到许澜进来都感到一丝亲切,尽管许澜在远远地跟他打完一个招呼以后就再也没有表现出来他们有过什么交集了。   不过展言没有别人可以聊,于是话题还是绕回到许澜身上:“他跟江楚不是分手了吗?”   但是许澜进来的时候江楚还是非常热情地拥抱了他。   江少珩无所谓地撇嘴:“还是朋友呗。”   他转过脸,看了看展言的表情,笑了一下:“楚楚很会处理这些关系,每个人都很喜欢她。”   这一点展言表示认同。江楚无疑是一个很好的主人,她也尽职尽责地带着展言转过一圈,介绍给大家认识。什么人都有,艺人,博主,设计师,品牌高管……等等。无奈展言自己没名气,也没那个社交技能,只能退回角落里当龟背竹。   其实如果江少珩愿意,他可以再带着展言去认识点人。但是江少珩自己就不太喜欢这种社交,而且金小敏也在,他不是很敢太明目张胆地把展言带身边,只能时不时地过来跟展言说两句话,有人叫就立刻走开。   “昨天的试镜怎么样?”他问展言。   展言发出了一个模糊的音节,附带耸耸肩。他也不知道。那是一个“甜宠”剧,时兴的古代背景加现代破案故事。虽然他试的是男一号,但是从整个剧的投入和班底来看,这个男一号不怎么值钱。当然,展言不挑,他一律抱着认真完成工作的态度准备了试镜,就是在制片人问他有没有看过原著的时候,他诚实地回答没有时间看,然后发现他是唯一一个这么回答的。   展言本来还有点儿忐忑,但是陈芳芝说问题不大。最怕不懂装懂,那一问就漏了。   江少珩鼓励他:“你没问题的。”   展言笑着看他,觉得他这个话讲得太场面了:“这么肯定,你帮我跟制片人打过招呼啦?”   江少珩眉头轻轻一皱,还当真了:“哪个制片人?我看看——”   “哎呀!”展言打断他,“听不懂玩笑呢你这人。”   他不要江少珩这样。虽然沈雁臣最后并不是江少珩为他争取来的,但是如果没有江少珩前期坚持不懈地在戚婉和洪开仁那里提展言的名字,他可能第一轮就被刷下去了,根本不会有后面的机会,现在展言能够有男一号的试镜也都是沾了沈雁臣的光。展言知道自己一旦跟江少珩走近就肯定会有这些隐形的“好处”,所以他没什么底气来表演清高,但是他还想尽量维持一些体面。至少不是每件事、每个角色,他都要依靠着江少珩。   江少珩也看他,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笑了笑,也不说了。   “对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江少珩换了个话头,“苏阿姨答应来客串了。”   展言“嗯?”了一声,然后反应过来:“演纪慕云他妈?”   江少珩点点头。其实这事儿已经传了很久,最早是江晏用来阻止金小敏进组,以防她跟庄辛蕊起冲突。但是消息放出去以后网友的反馈都挺好,洪开仁就真的动了心,一直在接触苏俐,只是苏俐担心金小敏不高兴,才拖着没答应。   江少珩突然想起什么,问展言:“东苔怎么样了?”   展言有些吃惊,没想到他突然问起东苔:“挺好的吧。”虽然自从上次他们一起去了迪士尼以后就再没见过,要不是江少珩突然问起来,展言都想不起来他们也好久没联系了。“怎么突然想起他?”   江少珩把喝完的酒杯随手放在旁边的高脚桌上:“昨天跟我妈和苏阿姨一起吃的饭,我妈喝多了,一直说她们俩当年一块儿在香港的事儿,让我想起你和东苔了。”   金小敏知道苏俐在顾忌什么,所以特地跟她见一面,鼓励她去拍戏。她说“咱们姐妹俩这么多年的感情,不能让他姑姑离间了”,又说“只要是我有的,都能跟你分”。   江少珩看着跟苏俐站在一起的母亲,忽然轻声道:“其实以前苏阿姨喜欢过我妈妈。”   展言吓了一跳,转眼看他:“什么喜欢?”   江少珩笑了:“就是那种喜欢。别装。”   展言“哦”了一声,觉得这事儿有点儿劲爆,像那种花边新闻标题:“你怎么知道的?”   “小时候就知道了。”江少珩无所谓地耸耸肩,“那时候太小,她们没避讳孩子。”   “那……”展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江少珩:“大概是我四五岁的时候,那时候苏阿姨快要跟一个老板结婚了,结婚之前来找我妈,说其实是那个老板胁迫她的,如果她不嫁,可能事业就毁了。我妈都气疯了,非要我爸去对付那个老板……后来苏阿姨在我们家躲了挺长时间的,就是那时候我听见她跟我妈说的话。她说她跟谁都不会结婚,是因为我妈妈。”   展言沉默着啜饮了一口鸡尾酒,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半晌,很诚恳地道:“我跟东苔之间真的只是好朋友。”   江少珩转头莫名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明白过来这是在回应那句“她们俩让我想起你和东苔”。但江少珩只是在说金小敏和苏俐在香港一起打拼的样子很像他们而已,但好像又有点儿说不清,只能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展言也笑,转过去看苏俐和金小敏。金小敏正在跟别人说话,苏俐则专注地看着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江少珩的话让展言有了一点心理作用,还是苏俐本身就是一双含情眼,总之那眼神缠绵悱恻的,又带点儿戚然,看得展言心里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   “后来呢?”他问江少珩。   “还有什么后来啊。”江少珩笑了,“我妈又不可能的,她就是真的把苏阿姨当亲妹妹。后来我们就出国了,苏阿姨在内地没什么戏拍,也回香港了,都好多年不联系了。这次她来北京开画展都没跟我妈说,还好江楚认识挺多搞艺术的朋友……”   展言便很惆怅地叹了口气:“好可惜。”   江少珩瞪他一眼:“瞎可惜啥呢!”   展言正要回答,楼梯口又出现了两个身影,人群中顿时出现了一点骚动,连金小敏也中断了对话,往那边看了过去。展言嘴还没闭上,已经忘记了自己本来要说什么,只吐出了一句“草”。   江少珩也往那边看:“怎么了?”   展言:“陈姐怎么来了?”   确实是陈芳芝。但是人群的骚动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她身边的那个男人。   第一个跟迟也打招呼的是宋嘉临,但是迟也没有跟她寒暄太久。他手里捧了花,送给了苏俐,道了句“恭喜”。苏俐惊喜地睁大了眼睛,连声感谢:“你太客气了!”   迟也跟金小敏打招呼:“金老师,好久不见。”   金小敏也很热情:“你什么时候回国的啊?”   “这段时间都在国内工作。”   金小敏:“我听说你又提名金燕奖了呀!是不是回来准备领奖的?”   “嗐,”迟也摆摆手,不以为意,“提名而已。颁奖都要年后,我过两天就回了,不等那个。”   苏俐把花递给别人,也调侃他:“家里有人等着就是不一样,归心似箭了吧!”   然后又道:“你早说你在国内,我肯定会给你发请柬的啊!”   迟也便笑:“我这不就不请自来了?”   陈芳芝也站在那儿,正跟宋嘉临说话,视线随意地扫了扫。展言反应过来,还想往江少珩身后躲,但是已经晚了,陈芳芝露出了一个意外的神情,隔着一整个房间跟展言对视住了。   展言只好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朝陈芳芝举了举手。本意是打招呼,但是僵硬得像一只坏掉了的招财猫。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又不是做坏事让经纪人逮住。但陈芳芝那个稍微带点儿严厉的眼神一瞪,他就先慌了。然后陈芳芝朝他招了招手,让他过去。   “完了。”展言顺手把酒杯往江少珩手里一送,带着一种赴死的决绝走了过去。   不过陈芳芝没说什么,只是拉着他又介绍了一遍。首先就把他介绍给了迟也。然后展言就再也没有了回去当龟背竹的自由,他很快发现自己变成了整个活动的中心——当然,迟也才是那个中心,他只是碰巧站在中心的一株无辜的龟背竹。   展言尬笑着听迟也跟那个金头发的外国人聊天,费了半天劲才梳理出了一条人际关系线。这个外国人是苏俐学油画的老师,他认识一个叫“Arthur”的人,这个Arthur和迟也似乎非常亲近,而迟也又在早年跟苏俐有过合作,并且宋嘉临也跟这个Arthur关系不错,她还专门来问了迟也那个人最近怎么样。   展言完全插不上话。但是似乎每个前来跟迟也搭话的人都会顺势注意到他,然后陈芳芝就会笑着引荐一番。展言感觉自己像是过年的时候被家长领着走亲戚的孩子,跟着陈芳芝叫这个总那个总。   活动要持续到晚上,但是迟也的行程紧,并不打算留到那会儿。社交完一轮,他就凑到陈芳芝耳边跟她说了什么,然后陈芳芝回了句悄悄话,看口型大概是“等一下”。紧接着她就转过来,拉住了展言的臂弯:“我跟你说两句话。”   苏俐这个工作室上下两层楼,下面是画廊,楼上是会客区和工作区。陈芳芝把展言拉到了没人的楼梯间,挂了一晚上的笑容顿时不见了。展言还是不明白自己在心虚什么,但已经本能地紧张起来。   陈芳芝上下打量他一番,眉头皱起来,很不认同似的,第一句竟然是:“你穿的这是什么?”   展言低头看了看自己,卫衣牛仔裤,外面配一件风衣,风衣现在挂在楼下的大衣间。他觉得这么穿没啥问题,挺适合北京现在的天气的。   陈芳芝无语地叹出一口气:“你怎么没跟我说你要来这里?”   展言支支吾吾的,回答不上来。他心里的想法是“这有必要说吗?”但他看陈芳芝的脸色,不好意思讲。   “是江少珩叫我来的。”他像个推卸责任的孩子一样开口。   陈芳芝的语气更加严厉:“我当然知道是他叫的。我是问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展言:“我……我不知道要报备……”   陈芳芝:“如果你提前告诉我,我今天不会就这样没有准备地来,至少给你带个商务。你也不会是这副样子。你知道楼上都是什么人啊?”   展言终于明白陈芳芝在生什么气了,原来不是不许他来。他心里稍微放松了一点儿,甚至对着陈芳芝笑了:“这就是一个私人的活动……”   “私人?”陈芳芝嗤笑了一声,展言立刻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   陈芳芝:“你跟江少珩做朋友是好事,但如果你不懂得利用起来,这朋友也是白交了!”   展言不自在地缩了一下,被这句话刺痛:“我没想那么多。”   “我看你是什么都没想。”   展言小声道:“我交朋友只是我的私人生活。”   陈芳芝听出他话里更深层、更微妙的抗拒,眉头拧得更紧,双手抱胸看着他。   “没有什么私人生活是不能让我知道的。”她像是宣告什么似的,“你是一个艺人,你已经没有私人生活了。”   沉默,半晌。   展言低下头:“我知道了。”   陈芳芝点点头,转身要上楼,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展言抬眼,与她四目相对。   “以后不要再傻站在边上看好戏,”陈芳芝对他说,“你不再是局外人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这cp可不兴嗑啊! 第040章   陈芳芝走了, 展言愣愣地站在楼梯间里,一时没回过神。陈芳芝话讲得重,他没心理准备,让说得挺不好受的, 自己一个人站那儿消化。然后就听见脚底下传来“fst fst”的声音。   展言低头, 找了一会儿才看见楼梯拐角下面出现了江楚的一颗脑袋。她手背垫着下巴, 抬头看着展言,朝他挤了挤眼睛:“你经纪人好凶啊。”   展言往下走:“你怎么在这儿啊?”   他都没注意到江楚什么时候溜走的。   江楚拉了他一把, 展言长腿一跨,跳过了最后几级台阶,被江楚拉进了楼梯下面的一个小空间里。江楚的高跟鞋被她甩在一边,边上还有一瓶开了的红酒。她就这么赤着脚,大大咧咧地盘腿坐下, 长礼服裙坠下来,堆叠在地上,让她看起来像一滩融化的香草冰淇淋。   江楚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示意展言也下来坐。   陈芳芝的声音就是这个时候又从楼梯上传了下来,伴随着她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声音,就悬在展言的头顶。   “听说今天程修翰也来, 你现在就走, 回头他又该得意, 觉得你有意避他了。”   男人的声音嗤笑起来,很不屑的样子。好像对于程修翰, 迟也连嘴上占个痛快的意愿都没有。   陈芳芝又道:“嗐, 多余跟你说这个。”   迟也淡淡的:“跟他较劲, 我不白混了?”   两人的脚步声转过了楼梯拐角。陈芳芝含着笑回答, 很捧着他:“是, 他哪能跟你比。但是哥,你架不住人就是爱蹭啊!”   迟也:“我就是来跟苏老师打声招呼。”   陈芳芝:“我还当你是看在江家的面子上。”   迟也又笑了一声,好像“江家”在他眼里只是个笑话。展言小心地转头看了一眼江楚,但她好像没受到冒犯,偷听得津津有味。不过迟也仅限于笑了这么一声,没大放厥词,只道:“爱咋咋,我要回去视频了。”   陈芳芝:“伦敦现在几点啦?”   迟也驴唇不对马嘴地回答:“他去马德拉晒太阳了。谁大冬天在伦敦呆着,冻死个人。”   陈芳芝:“他一个人去啊?”   迟也冷笑一声:“我赚钱,他享受。”   两人三两句话间走远。展言能看到大衣间的门打开又关上,没多久两人都取了自己的外套出去了。   展言放松下来,更有点儿不是滋味了。   虽然知道他不能跟迟也比,但是这么明显地放在一块儿对比,他心里总是有点儿不痛快。   他看迟也的“私人生活”挺丰富的,陈芳芝也不管。别说这个,陈芳芝跟迟也说话那语调都不一样。跟他说话不是祈使句就是设问句,每每吓得展言不敢回答。跟迟也说话,上来就是“哥”,结尾不是“啦”就是“啊”,软得跟个小女孩儿似的。   江楚也不说话,举着红酒瓶喝了一大口,跟喝葡萄汁似的。展言转头看她,江楚很明显不高兴,眼角的睫毛晕了,脸上的粉底也有点斑驳,可能是哭过。应该是在陈芳芝拉着他出来说话之前,江楚就一个人窝这儿喝闷酒了。   他没说话,问什么都不合适。只是拍了拍江楚的肩膀,朝她伸手。江楚转头看他一眼,迟疑着把酒瓶递到了他手上。展言也对着瓶喝了一口。味道不大好,酒劲儿很冲,又酸又辣,舌头上皴得像被砂纸磨过,喝得他脸皱成了一团。江楚看着他的表情,反而笑了,又把酒瓶接了回去。   展言坐在她身边,舒展了一下腿脚。楼梯下这块空间江楚应该特地设计过,坐在这儿,基本上能把整个画廊尽收眼底。对面的墙上挂了一张小幅的油画肖像,一个小女孩脸蛋红扑扑的,羞赧地微笑。   “我。”江楚看见展言的视线落在那儿,不无骄傲地对他说。   展言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她说的是那画上的是她。展言眉毛一挑,看看画又看看她,笑了:“不太像啊。”   “嘁,你懂什么。”江楚白他一眼,又喝了一大口酒。喝完了,也盯着那画看,看半天,自己也笑了,“是不太像。得有十一年前了,那会儿她临摹雷诺阿,这画得更像朱莉·马奈。”   她说的展言一个人都不认识,就没回答。   江楚也不等他问,自顾自往下说:“那时候我妈一心全扑在江少珩身上,我爸还在剧组里,什么都不管。我妈就把我送苏阿姨那里,让她照顾了我一阵。”   展言看她:“就是那个时候画的?”   江楚点点头:“她以前有部戏,演一个女画家,一开始是为了那个角色学的画,后来真喜欢,就一直画了下去。”   展言感慨:“好认真。”   江楚:“她是一个好演员,比我妈强多了。”   展言有些意外地看了江楚一眼。   他想不起来苏俐有什么作品了,根据江少珩的转述,苏俐跟金小敏算是同期的女明星,但是展言能够想起来的就只有金小敏。再想想苏俐后来是因为接不到戏才回了香港,展言便有些物伤其类的感怀。   都说女艺人结婚生孩子影响事业,但苏俐没结婚没孩子,只是年龄上来了,也一样是职业生涯走到头。还不如金小敏嫁了个得力的人,二十年不拍戏照样在圈里有一席之地。   这一行还真是……没法说,都是命。   展言琢磨了一会儿,说:“怪不得你对苏老师的工作室这么上心。”   江楚转头看他,眼神一时间有些复杂。   展言:“你们感情不一样嘛。”   江楚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她“嗯”一声,喝了一口酒,随口承认:“是,感情不一样。”   展言没再说什么,江楚的手机在响,她拿起来看了一眼,嗤笑了一声。   展言:“怎么了?”   “程修翰的执行经纪。”江楚不以为然,“问我迟也是不是真来了——之前问她来不来,跟我拿腔拿调的,真以为我愿意找程修翰。这会儿又往上凑了,真是吃屎都赶不上趁热的。”   展言觉得江楚这比喻多少有点儿连带着迟也一块儿骂了。   江楚端着手机想了想,突然起了个坏心,不知道回了什么,回完把手机放起来,还偷着乐。   展言看着她那副神情,也跟着笑:“你干嘛了?”   “没干嘛,”江楚跟他眨眨眼,“给江少珩找点儿不痛快。”   展言:“啊?”   没听说他俩还有什么过节啊?   “你傻呀!”江楚笑他,“我哥一出道,程修翰在我姑姑那儿肯定靠边站了啊!从江少珩拍《寻梦记》开始,程修翰就一直在偷偷下黑手。你别看我哥成天装得多大度,心里其实可在意网上骂他。”   展言突然想起他们在青海的时候,江少珩那句漠然的“不想上热搜”。   江楚说得高兴:“不过后来让我姑姑知道了,把程修翰修理了一顿。”   展言非常捧场地追问:“怎么修理的?”   江楚:“曝光程修翰拍戏不背词儿的是个配音演员,这事儿你知道吧?”   展言点头:“知道知道。”   江楚:“那个是他在棚里录的时候讲的闲话,忘关麦了。音频让人截出来,本来是送到我姑姑手里想敲一笔。但我姑姑就回了句,让他吃个教训也好,一分钱没给。”   展言很阴暗地在心里感到了一丝痛快。   江楚:“程修翰不就更恨了嘛……所以每次他们碰到面,程修翰总要恶心我哥两句,江少珩又不能真跟他计较。”   说着自己又乐,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恶心一下江少珩就是天底下最好玩的事儿。展言理解不了这种乐趣,虽然也跟着笑,但是笑得有点干。   江楚朝他撇嘴:“这就心疼啦?”   展言脸微微一红,否认道:“我没有。”   江楚打量着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夸张地惊呼一声:“靠,不会吧?江少珩还没把你追到手?”   展言愣了一会儿,半天,模模糊糊地回答:“啊。”   也不承认,也不否认。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说,江少珩有的时候开玩笑,说他还是没有“名分”,但是展言也不知道还要怎么给这个“名分”,难道要坐下来特别认真地签字画押,说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男朋友了?这也太中二了。江少珩也从来没有把某一天标记下来,说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在一起了。   无论是出于性别的原因,还是出于他们俩职业的特殊性,他跟江少珩好像永远不可能特别理直气壮地对外宣称什么。展言也没这个意识。即便问的人是江楚,他也有点儿不好意思。   反正,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   江楚认真地质疑起来:“他是不是不行啊?”   展言一下子想歪了,发出了一种想憋住笑但又没憋得住的怪声,自己也觉得不太好,羞恼地从江楚手里拿酒瓶。江楚看着他喝了一口,突然伸手把酒瓶抢了回去。   “展老师玉盐,”江楚严肃起来,“我哥很纯情的,你别玩弄他。”   严肃是严肃,但是话讲得太好笑了。展言强忍着笑,带点儿委屈地小声申辩:“是他玩弄我好不好?”   非常纯情地,用手用嘴,字面意义地玩弄。   “不可能,江少珩不是那样的人。”江楚没听出来他言外之意,还以为展言对她哥有误会,“他对你很认真的。”   展言心里一动,托着腮歪头看着江楚,开始套话:“何以见得?”   江楚“哇”一声:“不是吧展老师?”   她怎么隐隐觉得她哥一片真心都喂了狗呢?   展言小心地掂量一下措辞,又道:“他每次追人,都是这么认真吗?”   他本想套一句“我第一次看见他对谁这么认真”之类的话,没想到江楚完全不按剧本走,自如地回了一句:“对啊。他从来不瞎闹的。”   展言:“……”   对所有人都很认真,不就等于对所有人都不认真吗?   他现在是真有点儿不自在了,不无尴尬地笑了一声,也不确定要不要接着问下去。但是人的劣根性还是占领了上风,他一个没忍住,脱口而出:“那他都认真多少回了?”   江楚终于从他的口气里察觉出了一丝酸,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调侃展言:“你套我话!”   展言也不否认,嘴角扬起来,抓了抓自己耳朵。   江楚叹了口气:“唉,我怎么跟你说呢——要听实话?”   展言赶紧点头:“嗯。”   江楚沉吟一会儿,道:“我觉得江少珩很像贾宝玉。”   展言眨眨眼,觉得这不像是好话:“他被惯坏了?”   “这不废话吗。”江楚翻了个白眼,但她说的不是这个。   “我哥看起来有一点滥情。”江楚不怎么情愿地承认,“他尊重别人,所以对谁都挺上心。但是放到感情上,就有点儿像中央空调。”   展言心里嗖一下凉了半截,抓着那句“看起来”,抱着一丝希望又问:“实际上——?”   万幸,江楚果然加了一句转折:“实际上他心里只认知己。他的想法可能跟别人都不太一样,你如果不明白,他也不会费劲解释,就是在心里远了。但你如果明白,他对你就是死心塌地。”   展言“哦”了一声,没搭腔。   江楚这些话其实挺老生常谈的,也不是江少珩一个人这样,所有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儿。谁不想跟一个真正理解自己的人共度一生呢?   但是展言扪心自问,暂时还没有觉得江少珩哪里想法特别不一样,不由在心里发慌,觉得他可能不是江少珩那个“知己”了。慌完了又在心里觉得自己可笑,怎么还把一个20岁的小姑娘对感情的箴言当了真,无非因为她是江少珩的妹妹。   展言自己把她的话翻译一下,也许就是,世人都求知己,求不到也能凑合着爱下去。但是江少珩不能。   展言虚长几岁,世事未必多经几分,却也明白一个道理。人是很难真的懂得另一个人的。   他爱了邵思远那么多年,最后不是也没有懂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展言无声地从江楚手里拿过那瓶酒,喝完了最后一口。   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门口传来了说话的声音,江楚突然跳起来,抓起旁边的高跟鞋往脚上套。展言让她吓了一跳,跟着站起来顺手扶了她一把,怕她摔着。江楚拉着他就往楼上去。   “走走走,先上去,”她一脸看好戏的表情,“程修翰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二丫,咱就是说有没有想过,你觉得江少珩没什么不一样的,恰恰是因为你也跟他想得差不多呢。   PS.马德拉岛在葡萄牙。   PPS. 陈芳芝不是谄媚,她真是迟也的表妹。但是二丫不知道。 第041章   江少珩总算看见展言又从楼梯口走了上来, 和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消失了的江楚一起。   他面前的女孩子注意到了他的走神,有些不满地喊他:“江少!”   江少珩“嗯?”一声,回过头来:“不好意思。”他笑了一下,续上他们刚才的话, “你是说……?”   这姑娘刚才主动过来跟江少珩搭话, 说她闺蜜在《寻梦记》里有过一个角色, 但是江少珩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他很怀疑是不是真的有过这么一个“朋友”。   “她叫夏安琪。”女孩儿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点儿隐隐的期待, “她演了您的师妹。”   江少珩难免觉得她的借口有一些拙劣。《寻梦记》中他的角色是大师兄,大部分的师弟师妹连个角色名字都没有,就算真有这个人,他哪里记得住。   “抱歉,”江少珩敷衍地笑了一下, “实在没有印象了。”   女孩儿的神色突然复杂得难以言喻,甚至有那么一点意料之中的讽刺。但这神情转瞬即逝,快得江少珩以为是个错觉。然后她脸上笑出两个酒窝, 露出一种拿捏得当的讨好,伸出手说:“没关系呀,那我们认识一下好了。我叫迪娜。”   江少珩伸手跟她握了一握:“你好——”就像刚才那个名字一样, 听着像英文名直接翻过来的, 江少珩不确定这是不是时兴的取艺名的方式, 不过他没心思探究了,“抱歉, 失陪一下。”他顺势在迪娜手臂上轻轻拍了一下, 示意她自便, 然后快步走到了展言和江楚身边。   江楚端了一杯新的鸡尾酒, 朝迪娜那边使眼色:“怎么跟她聊上了?”   江少珩:“就说了两句话。你朋友?”   江楚对“朋友”这个词做了个怪脸, 只道:“妈请来的。”   江少珩惊了一下:“妈?”   江楚:“小富婆一个,之前让了个稀有色的铂金包给妈妈,就认识了。”   一边说,一边笑着朝迪娜举了个杯,迪娜也远远地跟她笑了。   江楚脸上的笑容不变,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她一心想着进演艺圈呢,你可别被她缠上。”   说着就端着酒杯转身走了,迪娜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略显尴尬地僵在了那里。不过没有僵太久,她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程修翰的身影。江少珩回过头去看清是谁来了,果然露出了一个厌烦的表情。展言还没来得及看清传说中的程修翰到底是何尊容,迪娜已经动作敏捷地扑了上去。   江少珩当机立断:“走吗?”   展言有点小小的纠结,他其实还真的有点想见见程修翰。毕竟是顶流,虽然今年出了两个大负面,但还是屹立不倒,一出现就立刻成为了整场的焦点。展言摸着良心讲,比刚才迟也出现的时候更轰动一点。   但是他看着江少珩的眼神,还是点了点头:“走。”   展言先下了楼,江少珩去跟苏俐和金小敏说一声,好一会儿才下来。展言站在楼下,冷风吹得手拔凉。   江少珩先谨慎地看了一眼周围,然后握住了展言的手,焐在自己手心。展言本来想抽出来,江少珩没让,在他冻得发麻的手背上搓了搓。江少珩的手心干燥而温暖,暖意蔓延到展言心里,就变得烫人,把先前的那一点胡思乱想都熨开了。展言低下头,留恋地把手指跟他的勾在一起。   “怎么那么久?”他问江少珩,声音低低的,有点儿撒娇的意思。   江少珩长叹了一声,攥着展言的手放进自己大衣口袋里:“让程修翰耽搁了两句话的功夫。”   展言:“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还能说什么,阴阳怪气的。”   当着金小敏的面,程修翰也不可能一点儿表面文章都不做,笑眯眯地问江少珩要不要某个品牌公关的联系方式——“他们找我,我这不是实在抽不出档期嘛,就让我给推荐一个。那我当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啦!”   江少珩哪有听不明白的,哪是真把他当自家人,无非是来嘲讽他没有奢侈品代言。但江少珩反而觉得程修翰这个样子有些可怜,他迫不及待地证明自己的时尚资源有多么好,好像以此就能找回上次曝光他被蒋以容拒绝的场子。江少珩哪儿来那个闲工夫嘲他,反倒是看出来他心里有多在意。   展言听得认真,问他:“那你怎么回啊?”   江少珩:“我让他转告我姑姑去接洽。”   展言听笑了:“你这是完全不接招啊。”   “那么多人看着呢,”江少珩冷淡地笑了一声,“我没有这种耍猴戏给人看的爱好。他这德行可不多见,回头别让人举报我虐待国家保护动物。”   展言笑得更开心。他突然有点儿理解江楚了,知道了江少珩私底下嘴有多快,很难不想看他当众怼人。   “我就不该提前走。”   江少珩突然站住脚,展言的手还在他兜里,被他往回拽了一下。江少珩另一只手伸过来揽住他,跟他一下子贴得很近,几乎鼻尖碰到了鼻尖。然后他压低声音,故意撩拨他:“喜欢看猴戏?”   说得还挺意味深长,展言琢磨了一会儿他是不是还有言外之意,半天才犹犹豫豫地回答:“昂……?”   江少珩凑过来飞快地在他嘴唇上咬了一下:“那明天带你去动物园。”   展言被他突然的偷袭吓了一跳,赶紧推开他,四面看看有没有人看见。   “这还在大街上呢!”展言也压低声音。   江少珩无所谓地继续拉住他的手:“没事儿,又没人认识你。”   展言大为受伤地瞪他,又好气又好笑:“喂!江少珩!”   江少珩拉着他的手,但是展言站在原地不肯走了。两个人都笑起来,江少珩举手投降:“我说错话了,展老师最红!”说完又把自己脖子上的围巾摘了下来,绕到了展言脖子上,贴心地给他竖起来,挡住了展言大半张脸。   “这样行了吧?”江少珩隔着围巾捂住他的脸,不让风灌进去,“肯定认不出了。”   展言点点头,围巾上还有江少珩的体温和味道,很舒服。江少珩跟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又凑上来,再次吻了他一下。这是一个细致得多的吻,好像每一丝唇纹都要彼此记认。展言品尝到江少珩舌尖还有一点残余的酒味,已经很淡了,可就是醉人。他头重脚轻地被揉进北京冬天的风里,又被江少珩用一条柔软的围巾系好,拽回了地面。   那条围巾就这样被展言戴回了家。围巾的主人也想跟着回去,但是展言没让。他自从租了那个房子以后几乎都在外面工作,一直没时间好好收拾一下,不想让江少珩就这么去。   “又不是没去过。”江少珩莫名其妙的。   但展言心里有一些不好意思说出来的小心思。以前他跟邵思远谈恋爱,两个人都是跟父母住,也不敢带回家,每每在外面开房间,也不会挑太好的酒店,还得走远一点,怕碰见熟人,毕竟小地方,谁都认识谁。那么些年,都是这么见不得光地过来的。   展言以前心里最盼望的就是跟邵思远有一个自己的地方,他会把家里按照他想要的方式弄得漂亮又舒服,除了□□,他还想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打游戏,想能一起做顿饭,一起吃,或者什么都不做,就靠在一起听听歌。   现在对邵思远的心已经没有了,但他还想跟江少珩再光明正大一点。   “之前不算,”展言声音很小,“那时候还没跟你……”   他没说完,但江少珩听懂了。这样的展言太让人觉得窝心了,江少珩就像一个被冻麻的人突然被泡进热水里,全身的血液都快速奔涌,心口又麻又痒。   两人回去又聊了半夜,不过大部分时间在互相甩链接。后来展言睡着了就没再回,第二天醒过来,看见江少珩已经自作主张给他买了一个唱片机,一个冰饮柜,一套沙发——可能是上一次坏掉的弹簧确实给江大少爷硌得不行。   还没等东西到货,剧组重新开机,两人双双奔赴象山。   象山离上海很近,展言一到象山就跟东苔打了个电话,喊他有空来探个班。东苔答应了。展言琢磨半天,又意味深长地说:“前两天江少珩还问起你呢。”   “问我干嘛?”东苔口无遮拦地回,“想跟我约炮啊?哎哟我可是从来不吃回——”   他突然卡了一下,意识到了什么。电话两头都安静了一下,然后东苔高八度的嗓音一下子尖得要刺破展言的耳膜:“二丫!你把他搞定啦!”   展言把手机拿开一点,感觉像攥了个尖叫鸡。   “真好上啦!”尖叫鸡嚷嚷着,“我们二丫成江少奶奶啦!”   展言把电话拿回来,字正腔圆地骂他:“放屁!”   东苔“嘿嘿嘿”地笑:“那我来象山他可得请客。”   展言一口答应:“请!我还给你报销路费。”   “得嘞!”东苔欢天喜地地答应了。   虽然答应得很痛快,但真正要见到一面也是不容易。   东苔那部剧虽然是长期驻演,但两个礼拜能排上他一次就已经算不错,这点儿钱当然不够他在上海生活。他还要花大量的时间去找新的机会,没了经纪公司就只能全靠自己。虽说正经上台的日子不多,平时倒也是真的忙。   而展言只会比他更忙。   现在展言已经习惯了剧组的拍摄,不用再下了戏还加表演课了。之前那个甜宠剧没试上,陈芳芝又给他找了个差不多的古装剧,角色的戏份不多,但形象很正面。展言看了看发到手的人设,感觉跟沈雁臣大差不差。那个剧组就在旁边横店拍,展言轧了两个礼拜的戏,两头跑着就拍完了。   《烟云十四州》预计明年二月杀青,陈芳芝不准备给展言休息时间,又谈了两三部去试镜,全是古装。展言头都大了,想问问有没有不是古装的,陈芳芝回答说人选你不就是因为你演了沈雁臣?你都没有现代角色,人家哪会考虑?   说到底,展言现在没多少选择余地,只要是档期合适价钱合适,能上就上。他坐那儿担心会不会被摘不掉只会演古装的标签,被陈芳芝直言你先把标签贴到身上再说。   展言忙得,别说是跟东苔见面,连同一个剧组的江少珩都经常见不着。   江少珩略略表示了不满,表示要上网曝光展老师轧戏。展言先下手为强,把偷拍江少珩坐着睡着的丑照发了出去。江少珩不甘示弱,也发了一张展言的丑照。但又都不是真的丑,只是怪脸而已。迟钝的路人还在讨论这个剧组到底是真的氛围不错还是糊咖炒作的时候,一小撮敏锐的网友已经嗑生嗑死。他们俩的cp超话火速建了起来,为了定个cp名投了两天票,最后投出来的叫“少言寡语”,意思说“少说话,多做”。   江少珩活跃地切了小号又奔去点赞了。   陈芳芝对于炒cp这种事态度很微妙,准确的说是目前还没有表态。江晏那边,不知道是还不知情,还是跟陈芳芝一样在静观其变。毕竟剧里纪慕云跟穆莎才是正配,男男cp炒多了不合适。但要是真的能炒起来,至少在早期,是两边都获利的事情。既然两头都不管,仿佛心照不宣的默许,于是剧组爆料开始满天飞。比起在敦煌的时候,象山剧组人更多,更杂,流动性也更高,一时间真真假假,床底料编得像色 | 情小说似的。   到圣诞节的时候,江少珩又发了一段视频,自己演奏了一首《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难得的是一个人演了场合奏,先单独用钢琴和小提琴演奏,最后剪到了一起。他钢琴弹得好这事儿大家都知道,但很少有人知道他还会小提琴。其实那是江少珩决定报考古典乐专业以后,在高中里才开始学的,没学多久就中断了,比起他钢琴的水平差一大截,所以他很少表现。   秀了把琴技,是很拉好感的事儿。江晏没小气,直接给他空降了一个高位热搜。这个视频的热度也确实非常高,但很快,大家讨论的点就不再是江少珩的琴技,而是他的文案。   他特意把曲名改了一下,发的是“Merry Christmas, MISTER.”简直就是明晃晃的“知名不具”。再加上这首曲子原本就是一部同性题材的电影主题曲,用网友的话来说,“这是出柜吧?”   歌确实是送给展言的圣诞礼物,趁着之前回北京拍广告的时候自己回家弹,自己录,最后也是自己剪的。视频发出来之前展言就已经看过了,原文件的标题更直接,是“Merry Christmas,Mr. Z”。   展言心情很好,在平安夜照例开直播,跟老粉们唠唠近况。没有想到让一个很眼熟的ID教育了,说对他很失望,本来以为他是踏踏实实的人,没想到也卖腐。等于就是把江少珩这个视频说的“Mister”是他捅到了展言面前。展言当时就没绷得住,本来应该装傻,但他怎么也不愿意否认。就是送给他的,怎么了呢?最后只好什么都不说,脸色不怎么好看地下了播。那人还没够,又私信给展言大段大段的脱粉宣言。展言没看出这人多喜欢他,倒是看出她很恐同,气得差点没回一句“没有卖腐,真同性恋”。   从那以后,展言再也没有在网上发过任何跟江少珩有关的东西。 第042章   这一年的春节在一月底, 剧组没有放假。这便成了展言长这么大唯一一个没有回去过的年。   他本想把妈妈接过来在象山过,但是他妈妈拒绝了,说还要回老家去他爷爷奶奶家过年。展言一听这个话就直皱眉头。   印象里,他奶奶是个标准的“恶婆婆”, 他爸没了以后, 婆媳两个关系就处得更差。他奶奶成天说他妈早晚要改嫁, 甚至当着面都骂过她克死了丈夫之类的话。但这么多年了,他妈妈还是把自己当成展家的媳妇儿, 也不知道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改嫁还是为了别的什么,逢年过节都要上门。往年都有展言陪着,说是带孩子回去看爷爷奶奶还情有可原,今年他都不回去了,也不明白他妈干什么还非得去受这个气。   但是展言不让去吧, 他妈也不听他的。   “你爷你奶都怪可怜的,”他妈在电话里叹气,“你爸那个没良心的就这么走了, 他们老两口孤苦伶仃的……”   说着就又哽咽,展言烦躁地直搓额角。粉底太厚,让他搓出屑来, 扑簌簌地往下落。   “妈!”他有点儿不耐烦, 但耐着性子, 努力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你就让爸好好安息吧, 别念他啦!”   他妈妈抽了一声, 又像哭又像笑的:“你这孩子……”   然后又嘱咐他:“自己在外面过年, 不要忘记吃饺子。”   展言点点头, 然后想起来打电话, 他妈妈看不见,心里顿时又开始不好受,声音都沉下去:“知道了。”   他妈妈又说:“昨天邵思远还来看我了,提老多东西过来……”   展言有些意外:“啊?”   他妈妈继续说:“你也跟人联络联络,别显得你现在成名了,就不认识老朋友了,这多不合适啊!”   展言挠挠耳朵:“我还没成名呢……再说我也没不跟他联络啊!”   好歹电话都接呢,就是邵思远确实好久没给他打电话了。   他妈妈不知道他跟邵思远真实是什么关系,就知道俩人关系很好,一起玩乐队,一起拍视频,所以对邵思远像对自家孩子差不多。他今年不回家,邵思远还能想到去看看他妈妈,展言心里有点软了,想起上回他们通话,自己的态度确实不太好。让妈妈这么一说,展言就觉得有点儿亏心,低头认错似的:“知道啦,一会儿我谢谢他。”   “记得恭喜他啊!”他妈妈又叮嘱。   展言一愣:“恭喜什么?”   “他要结婚了!”他妈妈笑起来,“他没跟你说啊?哎呀,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你们俩以前那么要好,这怎么能这都不知道……”   后面的话展言就没往心里听了,也不记得电话什么时候挂的,只是怔怔地想,怪不得。   怪不得没再给他打过电话了。   一只手突然在他肩膀上一拍,展言吓一大跳,看见是江少珩。他已经摘了头套卸了妆,刚从化妆间出来。不过现在天太冷,他们都不在化妆间换戏服了,所以江少珩里面还穿着纪慕云的戏服,外面裹着一件羽绒服,正一脸探询地看着他:“发什么呆呢?”   展言回过神来,想把手机往兜里揣,揣半天才想起来身上穿的还是戏服,没兜。   他那样儿有点儿滑稽,江少珩让他逗乐了,亲昵地在他颊上捏了一下。展言下意识去掰他的手,指尖冰凉,江少珩眉头轻轻一皱,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怎么了?你妈妈——?”   他知道展言出来跟他妈妈打电话来着,但看这个情绪怎么不太对啊?   展言摇了摇头,想把手抽出来,冲他笑了笑:“没事,我先去卸妆。”   江少珩仍旧盯着他,慢慢把手放开:“晚上剧组一块儿吃年夜饭,去吗?”   展言皱着眉头:“我就不去了吧……”   说着不放假,其实也没剩下什么人。董翎去录春节晚会了,不在组里。洪开仁今天拍完就去上海跟家里人过年了,也不在组里。戚婉啊庄辛蕊啊这些不用每天都到场的也都早早回了家,剩下的就是一些可怜的打工仔——势利一点说,就是男主角们并没有露脸的必要。可能他们去了,别人还更不自在。   江少珩便道:“那我也不去了,让小胖去买点儿饺子回来咱们一起吃?”   展言“嗯”了一声,先去卸妆了。等他也卸完妆回去,江少珩那里就只有他一个,桌上吃的倒是不少,全是外带。但给他们去买外带的小胖已经被江少珩打发走了,说是他愿意跟大家伙儿一块儿热闹去。展言心知肚明,小胖知道他们俩的事儿,够识趣儿的。   展言没忍住嘴角勾起来,把羽绒服脱在门口。酒店的行政套间就和普通公寓一样,带了一个客厅。晚饭摆了一茶几,江少珩嫌沙发太高了,屈着腿坐在沙发和茶几的空隙间。展言先坐到沙发上去,然后被江少珩从沙发上拉下来,坐得跟他一样高,再凑上来,先交换了一个吻。   “新年快乐,二丫。”江少珩依到他耳边轻声跟他说话。   展言被他的鼻息弄得耳后发痒,缩了一下脖子,但仍是笑着,也说:“新年快乐。”   江少珩身体转过来,一只手肘撑在沙发上,托着脸,看着他。展言让他看得有点儿心虚,不又伸手摸了摸脸:“我脸上有东西?”   江少珩摇摇头,但仍是目不转睛,过了会儿,又凑过来吻他。他似乎特别喜欢接吻。当然,别的事情他们当然也没少做——如果第二天场不多的话,江少珩光前|戏就能玩上个把小时,不只是爽,他能让展言完全控制不住地哭出来,腿抽筋,腰上软透,浑身都像浸过水——也许是每次展言自己太失控,总觉得相比起来江少珩就太游刃有余,唯独接吻的时候,他感到江少珩也和他一样毫无保留。   他们吻得有点儿热,气息急了起来,展言的手已经不老实地伸到江少珩衣服里,在他腰上摸了两下。江少珩笑出了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先吃饭,”江少珩哑着嗓子跟他说话,跟他分开一点,“不是前两天还喊疼吗?”   他们之前一天弄得太狠,第二天展言要吊威亚,腰上跟大腿都使不上劲儿,打戏一点儿拍不了,最后全是替身上的。洪开仁还开玩笑,说他年纪轻轻怎么已经腰不好了,不如江少珩。展言当时暗地里咬牙切齿的,心说他是腰好,全练我身上了。   回来说什么都不做了,坚决回自己屋睡的觉。   说到这个展言脸又红,把手撤回来,自己去抓筷子。江少珩把电视开了,随便开哪个台都是联欢晚会,没什么差。也没什么好看的,就是听个响儿,热闹。两个人一边吃饭,手机都开始没完没了的响。一开始两个人都想别看手机,但这个拜年短信不能不回,那个人也不能不祝,最后大哥不说二哥,俩人嘴里叼着筷子,干脆开始比谁一分钟回的信息多。   展言的人脉毕竟比不过江少珩,没一会儿,他先发完了。江少珩还在毫无感情地对着手机录语音——“您也新年快乐!”“祝您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说没几句展言送个饺子到他嘴边,他看也没看,张嘴吞下去了。   展言看他一时半会儿完不了,自己又把手机拿起来,通讯录里翻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邵思远的微信头像。在他根本没有留意的时候,邵思远的头像已经换成了和另外一个女孩子的合照。展言点开来放大看了看,可能是因为女孩子用了美颜滤镜,照片里的邵思远有点儿不像他。展言再点开他的朋友圈,果然第一条就是他发的求婚视频。展言没有屏蔽他的朋友圈,但他现在朋友圈里人太多了,谁发的什么东西,如果不是特别留心,就根本不会注意到。   视频没什么特别的,应该是女方的朋友拍的。视频的背景是一家饭店,邵思远抱着吉他在唱歌,歌没录全,但是展言听了两个小节就知道那是什么歌了。然后周围的朋友们起哄的声音就响起来,邵思远放下吉他,对着一个长发女孩子单膝下跪,拿出了戒指——   江少珩:“谁啊?”   展言吓了一跳,下意识点了暂停。江少珩凑在他身边,显然也看见了他的屏幕。展言一时间有点心虚,然后又觉得没什么可心虚的,便道:“前男友。”   江少珩的眉毛挑起来,很微妙地“哦”了一声。   展言想把视频退出去,但是第一下没点准,视频继续播放,邵思远的声音盖过了电视里的载歌载舞,近乎声嘶力竭地喊:“我会爱你一辈子!嫁给我吧!”   展言摁了第二下,总算退了出去。江少珩的神色有点儿古怪,他似乎是有点儿吃醋,但又不是很清楚展言现在的情绪,所以卡在那儿,心情不上不下,眉毛也不上不下。   展言手里掂着手机,也在找话。半晌,还是觉得可笑占了上风。   “他唱的是我写给他的歌。”   江少珩没听懂:“什么?”   展言又重复了一遍,笑着说:“他用我写给他的歌,跟一个女的求婚了。”   沉默。展言控制不住笑,又觉得荒唐,低下头,自嘲似的摇了摇。   江少珩轻轻靠过来,把他揽进了怀里。展言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推他:“没关系。”   他有点儿难受,不过这个难受好像不应该在江少珩面前表现。他又笑,强调了一遍:“我真的没关系。”   江少珩皱着眉头看他:“有关系。”   展言声音很小:“我已经不喜欢他了,真的!要不是我妈今天说,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就是……”   江少珩点头:“我知道。”   展言看着他:“那你别吃醋。”   江少珩叹了口气:“我可以一会儿再吃。”   这意思就是还得吃醋,但是现在展言的心情比较重要。展言让他说得哭笑不得,江少珩又把他抱进怀里,抱得很紧。展言脸埋在他颈窝里,突然委屈起来,在他耳边小声道:“那是我写的歌!他怎么能这样!”   江少珩没说话,轻轻地在他背上捋,展言把下巴磕在他肩膀上,气得直哼哼。刚才还觉得这点不高兴不能在江少珩面前表现,可是江少珩一抱,他立马开始委屈,委屈加倍。   他写首歌容易吗,他又不是啥音乐小天才,那会儿也没上过课,也不懂乐理,就完全凭着一腔真情。可贵就可贵在真情啊!   “他要是真喜欢人家,用我的歌就用我的歌吧,”展言从江少珩怀里挣出来,心里堵得慌,还在碎碎念,“可他根本就不喜欢女的,他就是家里逼得太紧了,一年能相几十个人,合适的就马上拉去结婚——他怎么能用我的歌去骗人呢!”   江少珩:“那你给他女朋友打个电话,揭穿他。”   展言转头看了他一眼,眨眨眼:“可我不认识她啊?”   江少珩不咸不淡地说:“你用你微博号发,她肯定能看见。”   “我……”展言让他噎了一下,总算听出来了,江大少爷安慰完了,耐心用尽了,开始吃醋了。他立刻把手机放好,一副很乖巧的样子摇摇头:“我不管,他跟我没关系了。”   江少珩伸手过来,在他耳垂上捻了捻。用的劲儿稍微有点儿大,想把他弄痛,又没舍得。最后靠过来,无处发泄似的,在展言下唇咬了一口。咬得很重,展言“唔”了一声,想挣扎。但是江少珩整个人压上来制住了他。他们一直缩在茶几和沙发的缝隙里,空间太狭小,简直没处施力,展言只能被江少珩摁着,予取予求地吻,吻到他有点儿发颤,江少珩才终于放开了他。   “我也给你写首歌。”江少珩突然宣布。   展言还喘不上气:“啊?”   江少珩放开他,一脸高冷,不打算说第二遍。   展言:“你会写歌啊?”   江少珩站起来,说得云淡风轻:“这有什么难的?”   展言抬头看着他:“那我……我也给你写一首?”   “不要。”江少珩把桌上的盒子收拾起来,非常傲娇地回了一句,“你写的歌难听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哄不好了。 第043章   江少珩把垃圾拿出去又折返回来, 看见展言还看着他,一脸似笑非笑,就知道他不信。江少珩便拐进卧室拿了平板电脑出来,把手机和平板都打开到同一个模拟钢琴的软件——那是一个音游app, 江少珩下载下来随时练练手的。然后他把手机扔给了展言。   展言接了, 一脸迷茫地看着他:“干什么?”   “琴键认识吧?”江少珩问他。   这个展言当然认识, 以前玩乐队的时候他自学了一段时间的电子琴,是差不多的。   江少珩便道:“给我个和弦。”   展言:“什么key?”   江少珩耸耸肩:“无所谓。”   展言三根手指一起下去, 给了一个最基本的C大调三和弦。江少珩一脸“你真的认识音?”的表情,展言顿时有被挑衅到,给他换了一个调,一只手张开,弹出了一个九和弦。   江少珩点头:“ok.”   展言饶有兴趣地盯着他, 江少珩开始在他的平板上弹了,一开始只是简单重复了展言弹的那五个音,只是节奏和顺序不同。半分钟之内, 一段流畅的旋律就已经成型了。江少珩熟练地把左手加进去,配合得天衣无缝。但模拟钢琴游戏毕竟不是真正的钢琴,它的键是有限的, 江少珩被限制了发挥, 只能在同一个调里做两次简单的变化, 弹了一分多钟就不得不遗憾地收了手。   不过已经足够了。展言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江少珩努力克制着, 但还是小小骄傲地扬了扬嘴角。   展言:“你这就写好了?”   江少珩把刚才自动生成的录音删掉:“这不算。”   展言很痛惜似的:“为什么不算?”   江少珩:“稍微学点乐理的人都能即兴, 雕虫小技而已。”   展言闻言瘪了。江少珩说他写给邵思远的歌难听, 显着是在吃醋, 他不会往心里去, 但是江少珩露了这一手就不一样了。他也能用吉他即兴,但那种即兴只是根据现成的曲子,在演奏上作一点变化。像江少珩这样随便给几个音就能组成一段主音旋律的“即兴”,他做不到。那绝对不是“稍微学过乐理”就可以的,天才也许不需要练过多少年,但至少要求听过足够多的音乐,才能够这样自然地流淌出来。   江少珩是真的有资本说他写的歌不好听,而且很有可能是真的这么觉得。   展言一脸失落地坐在那儿,眼巴巴地看着他。江少珩让他那眼神看得怪不落忍的,半晌,不情不愿地小声道:“没你的那个……有灵魂。”   展言立马又笑了,好哄得像个小傻子。   “你教我弹钢琴好不好?”他突然问。   江少珩毫不犹豫地点头:“好啊。”然后才想起来什么,把手里的平板随手一放,“这个可不算真的钢琴,不能在这个上头学。”   展言已经开始登淘宝:“我买台电钢。”   电钢便宜,几百块钱的都有。最重要是不占空间,放酒店房间没问题,回头还可以带回北京。江少珩坐到他身边,看着他对比各个牌子,这才意识到他是认真的。   “真想学?”   “当然了。”展言简直不能再认真,“我还是要当歌手的。”   演戏只是他的曲线救国而已。   江少珩闻言便笑了:“你已经很会唱了,歌手又不一定非得自己会弹琴会作曲。”   现在歌手去学学跳舞才是正经事,歌反正都是公司去买的。   展言摇摇头,歪头看他:“我要当创作型歌手。这是我的梦想!”   江少珩笑得更厉害,展言立刻伸脚踹他。玩归玩闹归闹,不要拿他的梦想开玩笑!江少珩让他蹬一脚还挺美,顺势抓住他的脚踝狠狠拽了一下,展言马上失去了平衡,像卡进了沙发和茶几的缝隙里,仰倒下去。江少珩覆到他身上,顺手把他手机抢过来,扔远了。   “那你可得交学费。”江少珩把身上的重量都压在展言身上,跟叠叠乐似的,展言又笑又喘,也不听他说什么浑话,光推他:“起来……重死了!”   江少珩才不起,跟他腻着贴在一起,拱他的颈窝,又咬脖子又咬耳朵的。   “别别别……”展言真的怕了他,“别嘬出印子!”   其实江少珩没有非要弄个吻痕出来的癖好,但是展言特别担心这个,老提。越提吧,江少珩心里就越痒痒。他今天心里还多个心思,琢磨着展言老担心这个是不是因为前男友爱在他身上留痕迹。琢磨得心里施虐欲都起来了,跟看一盘菜似的,研究半天找地方下口,最后把展言衣服生拽下来,在他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   展言哭笑不得,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道:“衣服让你抻变形啦!”   江少珩嗤笑一声,稍微支起身看了一眼他胸口的印花:“这本来就是我的衣服吧?”   展言也低头看一眼,双下巴都叠出来了。然后傻笑:“好像是。”   江少珩扯得更用力了,流|氓似的,展言口无遮拦地小声说:“哎呀又不是不让草,弄得跟强|奸似的干嘛呢你?”   一句话把江少珩逗得笑软,伏在他身上跟他鼻子蹭鼻子:“你还挺会装的。”   刚认识的时候多纯情一个二丫啊。全是假的!   他说完也不闹了,撑着沙发借力起来,跪坐在展言脚边,伸手拉了他一把,把他也从缝隙里解救了出来。然后特别突兀地说:“《烟云十四州》主题曲给你唱吧?”   展言猛地转过来看他,动作太猛,膝盖撞着茶几了,疼得龇牙咧嘴的,也顾不上:“真的?”   江少珩点点头:“我去跟姑姑说一下,上回她跟我提了,说找人买歌太贵,问我能不能写。”   展言非常笃定地捧他:“你肯定能啊!”   江少珩让他捧得心花怒放的,喜欢得恨不得再在他身上咬一口。其实也就展言这么稀罕他,连江晏都只是半开玩笑地问了一问而已,没当真。江少珩不是不能作曲,但他学的是古典乐,审美跟现在脱了有几百年的节。当时《寻梦记》也说发挥一下他的音乐特长,他又不唱歌,那就让他作曲,也算是一个宣传点,但写出来就是不合适。后来买回来的歌又被他斥为“算法写的古风歌”,一点儿人味儿都没有,但事实证明算法确实比他懂现在观众的偏好。   江少珩想了想,又道:“你跟我一块儿写。”   展言眼睛都亮了:“真的啊!”   江少珩点点头,心说他给邵思远那歌也挺像算法写的,说不定能跟他中和一下。但没说出来,怕展言真生气了。那首歌太稚嫩了,有很多流行乐的影子,几乎没有多少展言自己的东西在里面,江少珩都没从那歌里听出来他是一个喜欢上世纪摇滚的人。他再琢磨琢磨,又觉得音乐里其实有很多隐藏的真相。展言对邵思远的感情好像都像那首歌一样,充满了对“甜蜜爱情”的拙劣模仿,反而跟他自己没什么关系了。假得很。   江少珩千回百转地把自己哄高兴了,展言还以为他在跟自己高兴同一件事,俩人对着傻乐,外面突然“砰”地炸了一朵烟花。   “哇!”展言站起来,跑去窗口看,“不是不让放吗!”   江少珩也跟着到窗口,从后面抱住他,把下巴磕在他肩膀上:“谁偷偷放的吧。”   刚说完,又是“砰”的一朵。两人都抬起头,异口同声地“哇”。   其实也不是特别绚烂的烟花,影视基地全面禁烟火,这两朵孤零零的,都显得有些贼眉鼠眼。但好像不放就不是过年,人总得有什么东西抓一下,作为漫长时光里的刻度。外面买的饺子没有自己家的香,但也得吃。一两朵烟花只能算听个响,但也得放。展言把手绕到肩后,摸了摸江少珩的脸。   “这是咱们俩过的第一个年。”   江少珩点点头——更像是在展言肩膀上蹭了蹭。   “明年还在一起过。”他承诺。   展言买的电钢春节不发货,一时半会儿到不了,没法实操,江少珩就跟他讲乐谱。展言刚签约的时候立欣给他找过老师,他自己吉他也玩儿得好,有基础在。两人拍戏间隔就拿着乐谱凑着脑袋讨论,旁人根本插不上话。因为江少珩的音乐是在加拿大学的,中国标音用“哆来咪发唆”表示,而北美那边用“CDEFG”的调表示,两人经常说半天驴唇不对马嘴,各自都反应不过来说的什么音,对不上还吵吵,吵吵不够再上升到动手动脚,逼得洪开仁好几次拿扬声器轰他们。   整个春节假期,他们像过得与世隔绝,完全不在意圈里又发生了什么事。   年初七那天,金燕颁奖典礼,迟也在十多年以后再次获封影帝。他人都没有去到现场,委托了合作导演帮他上台领的奖。据江楚的小道消息说,此事大大打击了程修翰,在他和迟也中间划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线——他或许认为自己跟迟也是一个梯队的艺人,但实际上他们根本不是一个维度的。程修翰的目标是迟也早就弃如敝履的商业数据,迟也的目标,却是他根本门都摸不到的电影奖。   但程修翰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反而非常没有逼数地在采访里表示要进军电影圈。顿时沦为笑柄,被网友吐槽“电影也准备配音吗?”连江晏都觉得他疯了。   另一件事则是元宵之后发生的。展言当初录的那档《青春在路上》的综艺十一月就开始播出了,流量一般,属于无功无过的表现。要是展言原先的时候,还会很在意地追着看,现在却连每周的例行宣传都是田杨杨登他的账号代为转发的。播到这会儿已经到了收官之旅,从江少珩出现开始,“少言寡语”cp超话就爆了。   线上数据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商务,展言接到陈芳芝的电话,他接到了第一个广告邀约,正是《青春在路上》的冠名商,一个彩妆品牌。对方开价很实在,要求也很实在——他和江少珩双代,立刻拍物料,插到最后两期还没播的节目里。后续合作再看效果。   “双代啊?”展言都愣住了,“那,江少珩应该……”   应该看不上吧?   “他看不上什么?钱吗?”陈芳芝在电话里笑他,“他姑姑都答应了。”   那展言也没什么不能答应的。   “虽然这只是个短代,但以后会更多的。”陈芳芝鼓励他,从电话里都能听出她有种押对宝的得意,“一会儿你微信通过一下,公司给你配了商务和宣传。这两天还会给你招助理。”   展言“嗯嗯”地应,陈姐说什么就是什么。   陈芳芝含着笑:“展言,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有团队的人了。” 第044章   两个人的广告不是一块儿拍的, 因为品牌方带了摄制组过来的时候,又赶上了江少珩和展言分组拍。不过也没什么关系,这个广告主要是静态推广照片。江少珩拍的时候才听说,原本的广告方案是一段两分钟的小短片, 有剧情的。但是江晏把这个方案否了。   双代可以, 同框不行, 江晏的态度很明确,要的就是“适可而止”四个字。捆绑得太深度了, 早晚骑虎难下。对方还是严茹的艺人,这都不知道算是谁恶心谁。   好在纪慕云和沈雁臣的对手戏其实不算多,纪慕云在西域收服了沈雁臣之后,作者采用了双线叙事的技巧,一边是纪慕云回皇宫斡旋, 一边是沈雁臣为他在各诸侯势力之间游说。这要是像当初想的那样,让展言演了纪慕云的侍卫阿澈,才真叫彻底绑死了。   不过江少珩也没躲过去一顿好教训。开拍了好几个月, 江晏才总算来了剧组一趟,晚上跟江少珩出去吃饭,也不说慰问慰问侄子拍戏辛苦, 先把一堆截图摆他面前, 全是从他们那个“少言寡语”cp超话里截出来的。从两个人在《青春在路上》那一期节目的互动, 到前线站姐偷拍的两个人在剧组的照片,再到各大论坛真假难辨的爆料, 堪称是“嗑点大全”。江少珩扫了几眼, 着实让这群粉丝的发散能力惊呆了。   “什么意思?”他揣摩着江晏的脸色, “要我照着这个思路再发挥发挥?”   那他发挥的空间可太多了。   江晏顺手就在他头上敲一个爆栗, 敲得江少珩脑瓜嗡嗡响。   江少珩“哎哟”一声, 捂着脑袋瞪大了眼睛:“你还是不是我亲姑姑啊?”   江晏冷笑了一声:“我要不是你亲姑姑,才不管你死活呢。”   江少珩莫名其妙地揉脑瓜,感觉姑姑脾气更坏了。   江晏接着教训:“也不知道上哪儿学的这歪门邪道。你还用得着跟人卖腐啊?跟个傻得儿似的让人当跳板,当冤大头还整天乐!”   这话就不太好听,还是觉得展言占他便宜了。江少珩把手放下,理直气壮地反驳:“谁把谁当跳板还不一定呢。我要不卖腐,一搜就光剩骂我的了!”   “哟,”江晏才不上他这个当,阴阳怪气地给他顶回去,“咱们家大少爷不是一向淡泊名利吗?突然想火啦?你想火你跟姑姑说啊,要什么没有?我马上给你再接两部戏!”   江少珩赶紧闭嘴,低头吃饭。   江晏看他一会儿,给他夹了一块肉,丢碗里。江少珩又给夹出来:“减肥呢。”   “再减都没形了。”江晏眉头皱起来,到底还是心疼,“下部戏不拍古装了,瘦成这样……”   江少珩含含糊糊地回她:“随便。”   江晏缓了一会儿,又重新把肉夹回他碗里,这回江少珩没再抗拒。   “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江晏换了个语气,软了一点儿,跟他好好说,“家里给你的条件太好了,很多东西你不在意,但是不代表别人不在意。咱们这个圈里——”   江少珩知道她要说什么,直接打断了她:“展言不是那样的人。”   江晏:“你睡着那照片是不是他先发的?”   江少珩都让他姑姑气笑了:“我们就是闹着玩儿呢……我不是也发了他的吗!”   “那你圣诞节的视频呢?”江晏敲敲手机屏幕,提醒他刚才那些截图,“要没有人引导,平白无故的,为什么粉丝都认定那视频是给他的啊?”   江少珩百口莫辩,又不敢说实话,只好把嘴闭上了。   江晏一锤定音:“你是没见识过严茹的本事!”   江少珩心说严茹的本事不也是你一手教出来的。但这事儿没法跟江晏说清楚,江少珩使出糊弄大法,江晏说什么他都“嗯”“知道了”“好”。乖巧得到后来江晏也心软了,又找补了一句:“我知道你们俩是真的关系好,姑姑不是说不让你交朋友,也不是说他一定是个坏孩子,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利益面前没有多少感情经得起考验,你心里要有个数,这朋友说不定还能做得长久一点儿。咱们这个圈里,维护感情最好的方式就是放到没人看见的地方,明白吗?”   江少珩就着碗里的饭咀嚼了一下这两句话,好像真的往心里去了,没敷衍江晏,反而沉默着点了点头。   江晏感到自己总算敲打到位了,也放松下来,一边给他夹菜一边开玩笑:“但是关系再好也别换衣服穿啊,怎么男孩子交朋友也这么腻歪!”   江少珩心虚得一再点头,回去就拿小号自己登上去看粉丝怎么嗑的。其实主要是展言老穿他的衣服,因为他是男主角,住的房间更大一点儿,一般都是展言上他这儿来,顺手就穿他的了。但也就穿个内搭。这么冷的天,外面有戏服还有羽绒服,粉丝竟然都能根据领口边边和后颈商标磨损程度这种细节推出是不是同一件,江少珩也是服了。   江少珩本来以为姑姑这么忙,来一趟马上就得走,但是江晏留了下来。其实她也不是完全就来陪江少珩拍个广告。因为洪开仁较真,《烟云十四州》的拍摄现在严重超期,经费疯狂燃烧不说,好几个比较重要的演员都是有档期的,拍完就会走。照理说制片人跟组盯着,不应该出现这种情况,但显然戚婉太温和了,拗不过导演。现在两个资方都惊动了,飞檬那边撤了丁康和,换了个级别更高的副总过来,跟她一起给洪开仁施压。   江晏跟江少珩说,她正好看看展言的表现。   江少珩让她说得还挺忐忑,问她要是表现不好会怎么样。   江晏干脆利落:“表现得不好说明没什么前途,捆绑起来是你吃亏,你得离他远点儿。”   江少珩掂量了一下,虽然展言经常被洪开仁嫌弃,但如果他姑姑的标准是程修翰的话,展言好像还是有一点机会的。   “他演得还不错。”江少珩没什么底气地替展言说好话。   江晏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那对你威胁就更大了,我得防爆,你还是得离他远点儿。”   江少珩:“……”   横竖都是“离远点儿”,他干脆没把这事儿告诉展言,也没把姑姑的话往心里放。   飞檬的副总袁新娟到的那天,正好是一场展言、江少珩与苏俐三个人都在的戏。   苏俐已经在年前进了剧组,她饰演纪慕云的生母,前朝的晋灵长公主。她少女时代被指婚给纪慕云的父亲公孙寰——也就是傅凯饰演的最大反派。但公孙寰利用了长公主,杀她父兄,还将她囚禁在济阳山上,一困便是二十年。晋灵长公主隐瞒了自己当初已经怀孕的事实,暗中生下孩子,忠仆将他带出济阳山,托给了故人纪大将军抚养。   这两天的戏,便是沈雁臣受纪慕云所托,不远千里来到济阳山,要将长公主救出去。但二十年的囚禁已经让长公主变得疯疯癫癫,错把沈雁臣当成了儿子。沈雁臣是孤儿,义父收养他也不过是训练他做一个杀人的工具,他从未感受过真正的母爱,便情不自禁地将长公主当成了自己的母亲。没想到长公主最终还是死在了公孙寰派来的追兵手中,甚至没能见到自己真正的儿子。沈雁臣被自责和痛苦淹没,此事也造成了他和纪慕云之间一道无法弥补的裂缝,导致后续纪慕云因为不再信任沈雁臣而做出了错误的战略决定——不过那就是小说第四卷 的内容了,《烟云十四州》只拍到前三卷结束,第二部能不能立项还要看播出的表现。   因为在长公主的幻觉里,经常会把沈雁臣当成纪慕云,所以江少珩也会穿上展言的戏服,把拍过的戏再拍一遍,方便后期混着剪辑。江晏一看袁新娟早不来晚不来,这会儿来了,都怀疑她是故意的——两遍要一模一样,显得她来考校两个演员似的。   尤其是,展言今天突然超常发挥,真把江少珩比下去了。   倒不是说展言的演技在这两个月怎么个突飞猛进,更多是因为他跟沈雁臣的心境对上了。有一段沈雁臣伏在长公主膝头的戏,展言神来之笔地落了一滴泪,不多不少,就一滴,顺着眼角慢慢淌下去,眼中有渴慕又有自伤,把沈雁臣那种在清醒克制里又忍不住悄悄放纵自己一下的脆弱感拿捏得极好,洪开仁一时间都没舍得喊咔。   江晏一转头,看见袁新娟已经侧过头在跟戚婉窃窃私语,戚婉笑着点了点头。   江晏什么都没说,一个人先走了。   展言还陷在情绪里,一想到长公主最后还是没有保住,沈雁臣这一点点的寄托也终究是要落空,就几乎要控制不住表情。洪开仁喊了咔他就立刻站起来,转过去背对着镜头。   苏俐也站了起来,轻声让助理去拿纸巾。田杨杨想过来给展言送水,苏俐轻轻做了个手势,让她等会儿。展言转过脸来,尽力地想挤出一个笑容,眼眶里的泪就盛不住,大颗大颗地砸了下来。   苏俐温柔地把手搭在了他手臂上,一句话也没说,轻轻拥住了他。展言无法自控地啜泣了两声:“苏老师……”   “嘘……”苏俐在他后背上拍了拍,安慰他,“没关系的,你演得很好……”   江少珩站在一边,担忧地看着。他知道展言对妈妈的感情比一般人都深,昨天对戏的时候他就已经很难过了。他很希望那个抱着展言安慰的人是他,但他只能站在这儿干看着。   助理递上了纸巾,苏俐给展言擦了一下,低声跟他说着什么。剧组的工作人员已经开始准备下一场的景,井然有序里带着一种漠然,让展言飞快地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   “谢谢苏老师。”他把纸巾接过来,有点儿不好意思。   苏俐很宽容地笑了笑:“想自己的妈妈了吧?”   展言点点头,眼泪差点又涌出来。   苏俐:“一会儿给妈妈打个电话吧。”   展言:“嗯。”   洪开仁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沈雁臣休息一下,其余各部门准备……”   化妆老师立刻扑上来围住苏俐,给她补妆。江少珩不动声色地迎了上来,悄悄地在袖袍下面拉住了展言的手。   展言抬起头,用口型跟他说“没事”。手指蜷起来,在江少珩虎口处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又飞快地放开了。   江少珩这才点了点头,去走戏了。   展言回到休息的座位边上,田杨杨赶紧给他递保温杯,盖羽绒服。眼神也是小心翼翼的,反倒让展言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演得行不行?”他悄声问她。田杨杨立刻给他竖了个大拇指,表示很行。   戚婉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展老师进步很大啊。”   展言吓了一跳,都没看到戚婉什么时候过来的,赶紧站起来:“戚总。”   “没事,你坐着吧。”戚婉朝他摆摆手,田杨杨非常有眼色地又端椅子过来,戚婉也没坐,让给袁新娟,“袁姐,坐。”   袁新娟也推让了一下,没坐。展言就更不可能坐着了。戚婉“嗐”一声,也觉得这场面滑稽。   “行啦,咱们就别玩抢椅子了!”袁新娟开了个玩笑,展言不认识她是谁,下意识跟着笑了笑。   戚婉道:“哦!对了,展老师,来认识一下——”   她做了个引见的手势:“飞檬的袁总。”然后又指他,“我们的沈雁臣,展言老师。”   *   作者有话要说:   二丫,贵人到了。   给不了解的朋友解释一下,防爆就是对潜在的竞争对手先进行打压。 第045章   袁新娟一到, 晚上又是开会。从主演到导演、编剧都在,总体就是一个意思,删。   这种场合江少珩跟展言都说不上话,但袁新娟还挺在意主演的想法, 上来就说明了, 演员也是创作里很重要的一环, 虽然江少珩隐隐觉得这个话是说给董翎听的。果然,女主角的戏份一点儿没动, 讨论来讨论去,还是删他跟展言的戏。   江晏没争什么。到现在已经不是争一两场戏的时候了,再拖下去,钱也得从她兜里掏,谁都落不着好。她坐那儿, 就说了几句话,但是四两拨千斤的,句句对着展言去。删一场纪慕云的戏, 沈雁臣就得删两场。   一屋子人,谁拎出来都有分量,就显得就展言一个势单力薄的。   袁新娟也不傻, 开完会跟庄辛蕊一块儿从洪开仁屋里出去, 半开玩笑地跟她说:“江总在这儿欺负孩子呢, 这是有危机感了?”   庄辛蕊笑了笑,也不好回答什么。她跟袁新娟还有另一个都市偶像剧的项目在合作, 知道她懂创作, 跟丁康和那种只认数据、流量的人不一样。所以袁新娟来动她的剧本, 她也没那么抗拒。删改得都有理有据, 庄辛蕊服她。   但是再怎么说, 她跟江晏还是更亲一点儿。江晏偏袒自家人是天经地义,展言也只能被欺负欺负了。   袁新娟递烟给她,庄辛蕊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不抽。袁新娟自己点上了,只当没看见走廊上禁烟的标志,闲聊似的,又问:“展言这个演员怎么样?听戚总说是第一次拍戏?”   庄辛蕊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没想到会来问她的意见。   “这个应该问洪导啊。”   “问了,”袁新娟吐出一口烟,努力思索着什么,“洪导觉得他不行,戚总觉得他是个好苗子。这小马过河呀还得自己看,但我也没这功夫。戚总说你跟展言聊得多,我信得过你的眼光,你说说。”   庄辛蕊挑了一下眉毛,戚婉把锅往这儿一甩,这是要她帮腔呢。   “展老师吧……”她斟酌着词句,心里像有个天平,跟江晏的情分在一头,跟展言的情分在另一头,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袁新娟一看就知道她想什么,笑了一下:“我不跟江总说。”   庄辛蕊让她说破了,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心说算了吧,这也不是她能掺和的事儿。   “展老师的表现挑戏。”她实话实说,“他的技巧和阅历相对都还不足,对人物的理解要看他个人的经历。只要点找准了,能入戏,就演得灵,比不少老演员都强。”   缺点她没说,不过也不用她说了,袁新娟见过的演员太多了,话到这儿她就有数。她沉默着抽了两口烟,眉头攒得更紧,半晌,又问:“立欣的艺人,是吧?”   庄辛蕊:“嗯。”想了想,又补充道,“他经纪人原先就是迟也身边那个。”   袁新娟露出一个很难捉摸的神色,道:“是跟迟也有点像。”   她这话肯定不能是说长得像,但要说展言有迟也那天分,也是有点儿夸张。展言的表演还是缺了设计打磨,跟迟也那种浑然天成的精准差得远。庄辛蕊都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就没搭话。一根烟没一会儿抽完了,袁新娟把烟头摁灭在垃圾桶上,没头没尾的,又说:“她严茹捧人可有一套。”   金口玉言,一句话判了展言的大好前程。庄辛蕊笑了笑,心说这要不是潜力股,江晏犯得上么。   袁新娟揽了一下她的肩膀,跟她一块儿往电梯走:“江总是该急,程修翰现在吧……”她露出一个不怎么认同的神色,“又跟网红搅上了。”   庄辛蕊也略有耳闻,边跟她走边说话:“他跟那十九岁的小富婆是真的啊?”   袁新娟嗤笑一声,不置可否。   庄辛蕊便道:“任望势头猛。”   “就那样吧。”袁新娟摇摇头,“任望眼皮子浅,钻钱眼里出不来。他现在要价都上这个数儿了……”袁新娟给庄辛蕊比了几根手指头,又笑,“有几个项目请得起他?以为自己是谁啊?”   庄辛蕊:“他务实嘛。”   人各有志,任望打定了主意就是来圈里赚钱的,不然一开始也不会答应来给江少珩作配。   袁新娟:“这叫短视。”   庄辛蕊:“听这意思,今年是要爆新人?”   “左右就看今年夏天这部戏。”袁新娟看着电梯门缓缓关上,双手抱胸,看好戏似的笑了一声,“江晏跟严茹可有的斗喽。”   她们的电梯往上爬的时候,展言正被江少珩抱怀里窝在床上,半点儿不知道他们俩已经被大佬钦定成了竞争对手。   展言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没办法出戏。刚才开会,其实也知道江晏在针对他,但他沉浸在沈雁臣的故事里,都有点儿万念俱灰了,也顾不上。江少珩看他这样,都不敢跟他对词了,也不知道怎么哄才对,最后只能搂着,跟两只小动物在洞穴里取暖一样。   展言这会儿看着江少珩,已经分不清楚他和纪慕云,不自觉地就把他自己对江少珩的情意跟沈雁臣对纪慕云的忠义混在了一起,觉得完了,辜负他了。自己在脑子里把自己虐了个死去活来,眼睫毛一颤,眼泪又要往下掉。   “诶诶诶……”江少珩简直手足无措,同样的戏他也演了一遍,怎么他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啊?   展言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开口的时候嗓子都有点哑:“你知道雁臣是什么意思吗?”   江少珩:“不知道。”   “大雁是最忠贞的鸟。”展言吸了一下鼻子,“我就是你最忠心的臣,你别跟我分手……”说着说着,眼泪又淌下来了。   江少珩:“……”   纪慕云跟沈雁臣最多就是绝交,怎么还扯上分手了?   “谁说分手……”江少珩哭笑不得的,拿着展言的手搭自己脸上,让他好好摸摸,“我是江少珩,不是纪慕云。”   展言不管,他头一次这么入戏,不知道怎么排解才是对的。就是觉得心口焦灼般的疼,很急切地抓着江少珩,想说我不是故意的,求求你原谅我,还有千万要沉住气,这时候不能跟公孙寰反目……但是他也知道那都是假的,是故事。所以他什么都没说,心里却觉得更压抑了。   故事里,纪慕云最后还是成功了,他也最终原谅了沈雁臣。但是沈雁臣却没有要新皇的任何封赏,他独自隐居在济阳山,再未与纪慕云和穆莎相见。庄辛蕊当初跟展言讲这个人物的时候,说沈雁臣孤高,不愿和纪慕云走到君臣猜忌的下场,也想以此成全纪慕云和穆莎。但真正成了书中人,他才懂得了沈雁臣此举背后深深的遗憾。可故事早就写完了,命数也早就定好了,他什么都改变不了。无可挽回的宿命感如洪流当头冲下,展言身不由己,悲痛欲死。   情绪没有出口,就只能抓着恋人的衣服,头抵在他胸口,崩溃似的肩膀直颤,又重复一遍:“你不能不要我!我心里只有你,我都是为了你!”   江少珩心说这都什么都跟什么,怎么跟喝醉了酒一样。但这话听着又实在受用,他也分不清到底是作为展言在说还是作为沈雁臣在说了。   “好啦,我不会不要你。”他顺着展言一根脊梁骨捋下去,动作轻柔,然后把他的脸抬起来,跟他强调,“我,江少珩,不会,不要你,展言。”   太羞耻了,换平时江少珩绝对说不出口。但强调名字好像确实有点儿作用,展言慢慢缓过劲儿来,也觉得一身鸡皮疙瘩,推了他一把:“咦——”   江少珩笑起来:“好啦?”   展言叹口气,他还是有点儿没出戏,心里怪不舒服的:“我就是想到沈雁臣的结局,难受。”   江少珩“嗐”一声:“第二部还不知道有没有呢,你难受这干嘛呀!”   展言转头看他,突然很认真地问:“要还有第二部,你还演纪慕云吗?”   江少珩还真让他问住了。一般这种超级IP,要分几部拍的话都会提前跟主演签好,但是到这个项目,因为前期撕得实在难看,一个主演都没提前签。如果还有第二部的话,要聚齐原班人马,估计悬。   反正看董翎的样子是绝对不干了。   江少珩反问:“那你呢?”   展言想都没想,非常笃定:“我演。”   他现在对沈雁臣有感情了,觉得他就是自己,换谁他都难受。   江少珩笑了一声:“剧一播你就得涨身价,到时候都是男一的本子让你挑,你还来演这个?”   展言:“你不懂!”   “好啊,我不懂。”江少珩一把摁住他,抓紧机会嘲笑他,“这会儿不哭啦?我都不知道,原来咱们展老师还是个体验派啊!”   展言脸红了,但现在可分得太清了——纪慕云没这么贱嗖嗖的。   江少珩挠他痒痒,故意凑近他的耳朵,意味深长地说:“我有办法让你出戏。”   他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展言一开始半推半就的,说什么不肯做全套,明天还要吊威亚。但抵不过江少珩一张嘴,刺激得手在床单上乱抓,手背上青筋都迸了出来。江少珩把他翻过来的时候,展言用力到仿佛要把床单撕碎,江少珩吻着他汗湿的后颈,手心覆上他的手背,跟他牢牢地十指相扣。   确实是出戏了,展言也快让他臊没了。他一方面觉得江少珩简直没有心,怎么能半点儿没入戏,一方面又觉得安心,好像江少珩扔下来一段绳子,慢慢把他从水里拉上了岸。   入睡之前,展言迷迷糊糊的,勾着江少珩的手指,突然道:“我不在乎。”   江少珩的鼻音也重,快睡着了:“什么?”   “男一。”展言说。   他不在乎是不是男一,就算一直给江少珩当配角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是他的雁臣。 第046章   袁新娟在剧组掐头去尾留了三天, 开了五六场会,删戏删得那叫一个见功夫——好像去掉了很多场戏,但最后数一数,集数一点儿没见少。集数不少, 价钱不变, 编剧导演制片方甚至演员就都好谈, 会场气氛一片祥和。江少珩想起原先开剧本会的时候丁康和那搅屎棍子似的德行,不禁感慨飞檬怎么早没让袁新娟来做这个项目。   “觉得她不懂男人戏呗。”江晏轻描淡写地回答了他。   袁新娟这个副总也是刚升上去, 那屁股坐得还没丁康和在地上挺的尸热乎。对于飞檬内部的撕咬,江晏也是略微有所耳闻。丁康和就是根活棒槌,看不上袁新娟手里的项目,说是不得台面的“小情小爱”,比不了他手里的“正剧”。春节档火了一部宅斗戏, 正是袁新娟做的项目。丁康和之前接受采访,还阴阳怪气地将其评价为“小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趣味不高雅”。   现在想一想, 也许他正是已经知道自己败在了袁新娟手底下,才连场面话都不肯讲了。   江少珩若有所悟地“哦”一声,怪不得。袁新娟删的好多戏都是当时剧本会的时候丁康和坚持要的, 所谓“男人戏”。也不知道是真的出于节省成本还是挟私报复, 好笑的是, 删完以后确实对故事没什么影响。   “你不用操心这些事儿。”江晏看着他吃饭,眉头皱得极紧, “你顾你好好演。”   她原本是对江少珩演戏没要求。演戏嘛, 这年头年轻演员有几个能看的, 话题和热度还得靠营销。但前提是得合作演员都得差不多, 要是有一个拔尖儿了, 那观众也不是真瞎。展言发挥好了,江晏看着这不争气的傻侄子,是真愁。   “你要走心。”她絮絮叨叨,“别老这种应付的态度……”   江少珩听着就笑了,感觉这听起来像小时候学校老师哄金小敏的话,说他“脑子是很聪明的,就是学习态度不端正”。他把只吃了一半的盒饭剩下,擦了擦嘴,让化妆师补妆,一边跟江晏说:“姑姑,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认真了也还是演不好呢?”   江晏让他气得头都发晕,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看着他剩下的盒饭,又道:“就吃这么点儿啊?”   江少珩摇摇头:“不好吃。”   剧组的饭一直都不好吃,他都是让小胖单独给他和展言开小灶。他们俩也不是总能在一块儿拍,休息的时间都不一样,两人就互相等,经常等来等去,小胖买回来的饭菜都凉了。田杨杨愁得很,说大冬天的老这样要生胃病的,他们俩也不改。   但现在姑姑来看着,江少珩不敢放肆。今天展言在山上拍被追兵围殴的戏,他在“宫”里走文戏,实在凑不上时间了,他只能将就着吃了两口剧组的盒饭。   江晏:“那你想吃什么?我让楚楚去给你买。”   江少珩脸不动,眼珠子转过来看姑姑:“她今天过来?”   江楚好几天前就说要来探班,一直也没来。江少珩分明看见她这两天朋友圈发的都在上海,神出鬼没的,不知道折腾啥。   江晏含糊地“嗯”一声,已经在跟江楚发信息。   江少珩非常笃定地说:“我的事情你可别想差使得动她。”   几乎是在同时,江楚直截了当地回了姑姑一句“不方便”。为了证明她的话,发了个定位过来,就在另一个取景地,也就是剧本里的“济阳山”。她跑那儿探班去了,不过来。   江晏轻轻皱了一下眉:“她去那儿探谁啊?”   “你看,我就说。”江少珩把眼珠子也转了回去。   江晏的眉头突然拧得更紧,想起来一件事。上次在敦煌,庄辛蕊当时没回过味儿,后来跟戚婉一对也就都明白了。她知道了,江晏也就知道了。她也知道了是展言去接了江楚,两人拉拉扯扯,怪亲热的,庄辛蕊当时还以为展言跟剧组里小姑娘谈恋爱呢。   “少珩啊,姑姑问你。”江晏突然朝化妆师.狱严做了个手势,让她稍等一会儿,拉着江少珩悄声问,“楚楚是不是……谈恋爱了?”   江少珩眨眨眼,要说实话呢他觉得肯定谈了,但问题是江楚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连他也没告诉。在他们兄妹俩谈恋爱的问题上,姑姑比父母还要严厉,因为她还要负责兄妹俩的公众形象。公众人物恋爱问题处理起来棘手,在江晏心里这俩都还是小孩儿,谈什么恋爱!   于是江少珩当机立断地掩护妹妹:“没吧。”   “你少帮她糊弄我!”江晏瞪他一眼,“她是不是跟展言好上了?”   江少珩眼睛一下子瞪大,哭笑不得:“这都哪儿跟哪儿……没有的事儿!”   这话他说得一点儿不心虚,眼神笃定,非常有信服力。江晏将信将疑,又问:“那她来了剧组也不找你,跑济阳山去干什么?不是去看展言?”   江少珩:“是去看苏阿姨的吧。”   江晏“哦”了一声,倒是也合理。但想想还是不放心,去抓手包:“我去那边看看。”   江少珩求之不得。他本来演得还行呢,但是今天姑姑往这儿一坐,一直盯着他,都给他盯忘词两回了。他赶紧朝江晏拜了拜,广袖委地,像送佛似的:“好嘞,您请!”   江晏让他这副模样逗得忍俊不禁,又赶紧收敛,恨铁不成钢地在他太阳穴上一点:“你走点儿心!听见没有!”   江少珩“嗯嗯啊啊”地敷衍她。   两个取景地之间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也有半个多小时车程。江晏找了剧组的车给她带过去,到时候看见江楚身上披了一件羽绒服,展言的,坐的那折叠椅,还是展言的。   江楚把眼影刷放下,跟她打招呼:“姑姑!你怎么来啦?”   “我才要问你,”江晏冷笑了一声,两根手指把展言的羽绒服从她肩膀上拈起来,拨到一边,看着她里面的戏服,“你也不去看哥哥,在这儿干嘛呢?”   江楚高高兴兴地站起来,在她眼门前转了一圈:“我来当群演!”   这丫头跟她妈作对,正经当演员是一万个不愿意,但是又小孩儿心性,江少珩有戏拍的时候她就愿意当群演。江晏也不反对这个,江少珩的粉丝和江楚自己的粉丝都觉得这事儿挺好玩,当时《寻梦记》播出的时候粉丝就把这当游戏,到处找彩蛋。   但江晏打量着她这身造型,像个侍女:“演丫鬟?”   江楚点点头:“对啊。”   江晏:“那你干嘛不去哥哥那里?那边天天要宫女群演,人都招不够。”   江楚理直气壮地把脸伸到她面前:“来,您看看我这张脸……我要跟纪慕云同框还不穿帮啦?高低得是个公主吧!”   江晏:“……”   展言这会儿也过来了,看见江晏在,客客气气地跟她打了一声招呼:“江总好。”江楚哆嗦着,又把那件被江晏拨开的羽绒服披身上了。   江晏笑了笑,温和道:“楚楚,你穿了人家展老师的外套,人家不冷啊?”   展言赶紧摆了摆手:“我没事。”   江楚也道:“他里面还有威亚衣呢,我这才两层!”   江晏便没再说下去,田杨杨给她又端了张椅子过来,请她坐下。   这段演的是沈雁臣发现长公主身边的侍女其实也是公孙寰的人。他没刺激长公主,秘密地把那侍女带到树林里,审了两句,侍女便要咬破牙后的毒药自尽,沈雁臣及时发觉,硬是抠出了牙后的毒药。这侍女便以言语相激,讽刺沈雁臣在长公主面前乞求母爱的样子很可怜,最终刺激得沈雁臣活活掐死了她。而长公主走出来,恰好看见了这一幕。   江晏环视了一圈,没看见苏俐。   江楚已经在跟展言走戏,展言把她抵在树上,一只手掐着她的脖子,一只手举在她嘴前面,犹犹豫豫的,半天没下手去抠“毒药”。江楚笑得不行,问他:“我牙缝有菜叶吗?”   展言也笑:“没啊。”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好笑,叽叽呱呱地不知道说了什么,又笑成了一团。   “这样掐行吗?”展言控制着力道,问旁边副导演,人还没回答,江楚便主动说:“没事儿的,你用点儿力。”   展言夸张地把手指扣紧,手背上都绷出了青筋,看着特别用力,但完全是他自己在那儿绷,其实只是堪堪碰到了江楚的脖子。   副导演摇摇头:“这有点儿假。”   展言松手,无奈道:“那也不能真掐啊!”   真掐出个好歹江少珩还不杀了他。   江楚主动地去抓他的手,摁在了脖子和锁骨的交接处:“你往这儿掐,用力也没关系。”她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两只手都攀上来,紧紧抓着展言的手,“我要挣扎肯定要掰你,能遮掩一点儿。”   副导演:“主要靠你演出窒息的感受。”   江楚:“干呕是吧?”   “瞪眼睛,”副导演给她展示了一下,“不要怕丑哦。”   江楚笑了:“我怕什么丑……”   副导演拿着本,又往下说了几句词。江楚和展言都转头在听,但江楚始终抓着展言的手没放,好玩儿似的,揉揉他的指关节,又掰掰他的手腕。展言好像没注意,随她的动作。   江晏冷眼看着,都不知道苏俐什么时候也过来了,还是她出声打招呼的时候才转过脸来,回应了一句:“苏老师。”   苏俐笑了笑,站在一边。她也在看江楚和展言,脸色有点儿说不上的怪。   江晏想了想,觉得倒是可以在苏俐这儿旁敲侧击地探一探,便道:“他们俩还挺配的。”   苏俐闻言立刻转头看了她一眼,但是江晏跟她对视的时候,她又飞快转开了视线,眼神躲闪着,道:“是挺配的。”   年龄配,外貌也配。站在一起说笑玩闹,谁不说一句金童玉女。   苏俐的手不自觉地在袖中握紧,指甲掐痛了掌心,她却浑然不觉。   江晏斟酌着,又道:“楚楚一直跟你亲近,我嫂子说,倒跟你亲女儿一样,有时候她都吃醋。”   苏俐半天没答,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才干笑了一声,道:“是吗?小敏这么说?”   江晏:“那楚楚有没有跟你说过——”   “不好意思,江总。”苏俐抬眼,嘴角牵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指了指已经走过来的工作人员。那边已经开拍,她要standby,随时等着被cue入画。但她是老演员,其实不用这么紧张,更何况和她说话的还是江晏。   江晏听出她不愿聊,识相地点了点头,没再问。   那头展言已经摁住了江楚,恶狠狠地从她嘴里掏出了那枚“毒药”。江楚猛烈地挣扎着,嗓子里发出干呕的声音,眼睛红了一圈。苏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神突然有些变了。   冷笑,讽刺,刀刃一般的话语从她唇中不断飞出来,毫不留情地扎到沈雁臣身上。沈雁臣咬紧牙关,仿佛一头蓄势的凶兽,指尖收紧,深深地掐进少女的皮肤。   江楚的脸涨得通红,她已经说不了台词了,舌头伸出来,费力地试图呼吸,但是男人的手那么有力,像把她整个人钉在了树上。她绝望地在男人的手臂上抓挠,却于事无补……   苏俐不自觉往前走了一步,场务小声阻止她:“苏老师,再等一下。”   她回过头看了看江晏,好像是意外为什么做姑姑的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江楚的脸色彻底变了,她突然艰难地转过眼睛,远远地看了苏俐一眼。   场务:“苏老师,准备——”   但他话还没说完,苏俐已经快步冲了过去,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苏俐根本没有按照剧本来,只是着急地喊:“松手!快松手!”   展言让她打乱了,赶紧松开了江楚。下一刻,苏俐已经把江楚抢了过来,手发着颤,去看江楚的脖子:“楚楚,你有没有事啊!”   副导演不满地喊了一声:“咔!苏老师!”   但是苏俐充耳不闻,两只手都捂在江楚脖子上。展言虽然已经很有分寸,但为了效果,还是掐出了一点红印子,尤其江楚皮肤细嫩,看着就更明显。江楚惊异地看着她,半天没有说出话。   苏俐眼泪都要下来了:“说话呀楚楚!”   “我没事啊。”江楚终于开了口,她看着苏俐,眼中的惊异慢慢变成了纯然的雀跃,让她整张脸都亮起来了,“你担心我?”   “你……”苏俐的脸色诡异得发白,好像是喘不上气。她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嘴唇发颤,剧烈的情绪涌上来,好像一块堤坝终于被冲毁了。她咬住自己的下嘴唇,放开江楚。   但是江楚已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我没事啊!”她的声音那么轻,那么温柔,像是怕吓着苏俐,“都是演的,Lily,都是演的……”   展言站在旁边,突然意识到她没有叫苏阿姨。   *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看是谁还没发现这一对。 第047章   这场戏被迫中断, 因为苏俐突然情绪崩溃地痛哭起来,把自己关在了长公主的房间里,她助理敲门都没让进。   副导演茫然不解,也不知道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最后还是江楚去敲了门, 剧组做的古代的木门是没办法锁上的, 苏俐也没真的给它闩牢, 江楚推了两下,门就开了。苏俐很安静, 没像呵斥助理一样让她出去。江楚就把门重新掩上,进去跟她单独说了。   副导演跟展言站在一处,一脸莫名其妙:“这都什么事儿啊?”   展言木木的,不知道说什么。他还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看见了什么。他脑子里飞快过着今天跟江楚的一切接触,突然察觉到了她那份不同寻常的肢体亲密——之前也挺亲的, 江楚在这方面不是很在意。她很小就已经入了行,做时尚的对自己的身体看得很开,第一次见展言的时候就大大咧咧的只套了件男式衬衫。后来又因为知道了他和江少珩的关系, 江楚对他毫无戒心,展言甚至觉得江楚很多时候就没把他当个男的。对于江楚今天拉拉扯扯的小亲密,展言一开始感到了一点儿不自在, 但是很快就把自己说服了, 没有放在心上。直到此时, 每一个细节都重新在他脑海中放大,他才突然意识到, 似乎每一个微妙地越了界的小动作, 都是看准了苏俐在的时候。   展言感觉脑子里轰地一下炸了, 又想起了江楚朋友圈里那些油画, 还有苏俐的工作室开张那天, 苏俐看着金小敏的眼神,以及独自躲在楼梯下喝酒的江楚。   “卧槽。”他下意识地低呼了一声。   副导演看他:“怎么了?”   展言只好掩饰:“没什么。”   副导演没有追问他,江晏过来了,她好像没把苏俐突如其来的崩溃放在心上,还笑着跟副导演打趣:“女明星嘛,都是这个样子……没办法讲道理的。”   副导演“嗯嗯啊啊”地应,很认同的样子。   反正女人总是敏感又神经质,明星则是向来以自我为中心,不会顾及旁人,加在一起,就什么不可理喻就都能解释了。   江晏:“让楚楚劝劝吧,苏老师可能也是吓着了。楚楚可是苏老师眼皮子底下看着长起来的,比亲闺女都亲呢!”   副导演恍然地“哦”了一声,展言让那句“亲闺女”刺激了一下,脸都皱成了一团。   他挺认同副导演的。这都什么事儿啊。   木门又是吱呀一声,江楚先出来了。她做了个手势,表示再给苏俐几分钟。副导演随即让各部门就位,从刚才断掉的地方往下拍就可以。展言和江楚重新站回了原来的位置,副导演看着机子里的画面指挥他们肢体的具体位置。展言因此跟江楚挨得很近,四目相接,江楚避了一下他的眼神。   副导演立刻喊:“江楚!头不能低!”   江楚只能重新把脸转回来,迎着展言了然的眼神。   展言对她轻轻挑了一下眉头,一个无声的质询。   江楚没说话,副导演走到他们身边,引着江楚的手放到展言的肩上,她方才挣扎的时候不停地在捶打这个位置。然后他走开了,江楚用只有展言听得到的音量小声说:“别告诉我哥。”   展言:“……”   他还什么都没问,但江楚已经什么都回答了。   江楚看着他,眼神已经有点急了。   “展言……”她声调很软,带着点儿哀求,“求你——”   副导演:“Action!”   展言迅疾地出手,捂住了江楚的嘴。镜头推了一个特写到她脸上,她的眼睛整的很大,泪凝在眼睫上,摇摇欲坠的。她的妆全是自己化的,剧组不会给一个群演分化妆师,即使她是江少珩的亲妹妹。但她有口皆碑的技术其实强过来剧组打工的普通化妆师,连下睫毛都根根分明,人如其名,楚楚动人。少女眼中还有天真,好像不知道自己对沈雁臣说的话有多么伤人。这天真近乎残忍。沈雁臣下了杀手,要把这天真和残忍一起扼死。展言透过沈雁臣的眼睛看向她,有不认同,也有叹惋。江楚的呼吸乱了,温热的鼻息扑在展言掌心,眼中开始流露出恳求。展言看着她,牙关紧咬,眼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他的情绪复杂到难以言喻,仿佛千言万语都融进了这一个眼神里。   副导演看着监视器里的特写,一时没舍得调开镜头。   “眼神挺有戏啊!”他笑了一声,恭维江晏,“到底是您侄女儿。”   江晏哭笑不得地笑了一声。看起来江楚演得是比她哥强一点儿,无奈这丫头太倔了。倒是便宜了展言。她的视线从监视器上抬起来,看定了他。展言似乎也让江楚的眼神激起来了,对手戏这个东西,本来就是要互相给的。   展言在镜头下看着江楚,几乎不可查觉地点了一下头。   他答应了。他会替江楚保守秘密。   江楚猛地出了一口气,她浑身的劲都松了下来,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两下,落下一行泪,然后她软了下来,缓缓闭上了眼。   “好,咔!”副导演喊了停,“一会儿给苏老师补拍一个冲过来的镜头就好。”   展言松了手,江楚脱了力一般,一下子靠在树上。展言下意识地伸手搀了她一把,她紧紧地握住展言的手,还想哭:“展言……”   展言也回握住她,力道很大,几乎把她捏痛了:“你要自己去告诉他。”   江楚:“我……”   展言坚持:“你必须告诉他。”   从外面看起来,两人亲密得都不避嫌了,导演都喊“咔”了还这么亲亲热热地贴在一起。江晏转过脸,看见有两个场务已经一脸暧昧地笑个不停。江晏眉头一紧,喊了一声:“楚楚!”   江楚回过神来,像只受到了惊吓的小动物,猝然挣开了展言的手。展言已经调整到了自然的神情,好像刚才的两句话只是江楚的错觉。田杨杨迎了上来,给他递衣服递热水,展言无声地披上了羽绒服,只给了江楚一个背影。   江晏觉得自己看到的已经足够多了。   展言今晚还有夜戏,要换一个片场拍。收工的时候跟江少珩说了一句,江少珩看起来一点儿异样都没有,回信息问他饿不饿,又说要不要跟楚楚一起吃饭,然后在展言回复之前便及时撤回了。展言看着手机屏幕,猜测应该是江楚就在他旁边。果然,江少珩很快又发来一条,说他们俩吃就行,楚楚不来。   展言回复说不饿,只想回去睡觉。让他陪陪妹妹。   江少珩没心没肺的,一点儿没察觉出有哪里不对,就让他早点休息,附带一个黏黏糊糊亲亲的小狗表情包,平常展言最喜欢用的那个,然后加了一句,爱你。   展言心虚得要死,想了半天,把江楚找出来,发了一句过去:“你告诉他了吗?”   但是江楚没有回复。   她在第二天离开了片场,几乎是被江晏押送走的。面对姑姑的怀疑,江楚坚决否认跟展言谈恋爱的事情,无奈江晏只信眼见为实。据说她们吵了一晚上,闹得第二天江少珩心情都不好,困惑得不行,也不知道展言跟江楚到底干嘛了惹得江晏这么大反应。   展言也无可奈何,陈芳芝今天早上也跟他打电话了,说昨晚论坛就有爆料江楚跟他之间有恋情。江楚的人气可比他和江少珩都高,而且他俩夏天就有同框——还是江楚主动拍了合影发的微博。一晚上发酵,现在已经走了一个完整剧本——网友认定,展言搭上的其实是江楚。如果说小小地炒一下男男cp还无伤大雅,这个谣言就严重得多。毕竟前者还是小众的东西,大部分人就看个乐,后者可是要被当真的。展言跟江少珩那个正在日渐壮大的cp粉群体就不满意了,有个人在原爆料帖下面撒泼,贴了一大堆“证据”证明江少珩跟展言才是真的。结果最后导致了一个更猎奇的走向,网友现在得出结论,展言男女通吃,兄妹俩都伺候。娱乐圈玩儿得真是太野了!   展言直喊冤:“窦娥都没我冤!”   他当然没有把江楚怎么借他去气苏俐的细节交代,只说跟江楚确实比较熟。惹了陈芳芝好一通教训。   “你自己一定注意,要跟女艺人保持距离!”陈芳芝没好气地在电话那头骂他,“别觉得你不喜欢女的就安全了!”   展言百口莫辩,心里都忍不住开始责怪江楚了,连带着面对苏俐都不知道怎么办。原本他演戏也就是时灵时不灵,全看自己能不能入戏。原先他还能把苏俐代进“妈妈”的角色里,现在可好了。苏俐今年堪堪四十,没结婚没生孩子,本来艺人又保养得好,看起来也就三十岁出头。展言好像突然意识到了苏俐仍未凋谢的美貌,那叫一个别扭,怎么演都不是滋味。最后长公主去世的那段,本来应该是沈雁臣的情感爆发点,展言竟然一点儿哭不出来,最后上了眼药水,干巴巴地挤了两滴眼泪,算是应付过去了。   这么一来,江晏倒是放心了。就是可惜袁新娟已经走了,没看见展言的真实发挥。   长公主去世以后,苏俐在济阳山的戏份就告一段落。那天的事情以后他跟苏俐就非常尴尬,几乎是零交流。展言想起来,心里其实非常可惜。苏俐是个很温柔的前辈,对他也很好。比起董翎那种冷冰冰的,苏俐愿意教她更多。   但是苏俐有着更多的负担和压力,展言的别扭她全都看在眼里,于是她识趣地保持了距离。   在宫城片场补拍了几个公孙寰回忆里的镜头之后,苏俐正式杀青。展言没有跟她告别。 第048章   剧组里弥漫着离别的气息。   《烟云十四州》从十月正式开拍, 拍到现在三月都快完了,一共78集,拍了快半年,算得上是拍得很慢了。为了还能赶上播出, 敦煌部分的三十集早就已经送去做后期。袁新娟把最后一点剧本精简之后, 展言剩下的戏也不多了。在苏俐杀青之后, 展言也回到了宫城片场,开始了沈雁臣最后一场重头戏的拍摄。   剧情在这里已经走到了最高|潮。纪慕云被长公主的遇害严重打击, 与公孙寰彻底撕破了脸,仓促之间起兵。沈雁臣虽然不认同他这一步,但已经失去了纪慕云的信任,他越劝,纪慕云就越一意孤行。沈雁臣无奈之下, 自请为先锋,替纪慕云带了一批敢死队杀进皇城,果不其然中了公孙寰的计。这支敢死队全军覆没, 沈雁臣沦为阶下囚,而纪慕云在穆莎带来的疏弥国援兵保护下才勉强逃出生天。电视剧的第一部到此便戛然而止,为第二部留足了悬念——虽然还根本不知道有没有第二部。   他杀青的那一天, 拍的正是纪慕云和穆莎乔装潜进牢中见他的一幕。剧组给他化了一脸的伤, 血包不知道用了多少, 淋得他满身黏黏糊糊,看起来要多凄惨有多凄惨。最后合影的时候也狼狈, 展言手里还捧了花, 董翎难得地开玩笑, 说好像在医院探他似的。   江少珩自然是不高兴, 脸拉得老长。不出意外的话, 他会是全组最后一个杀青的,还有十天。看展言一个个跟剧组的人合影告别,他竟然不肯去,别扭得戚婉直笑话他,说平时恨不得黏一块儿,怎么这会儿生疏了。说得展言心虚极了,只能凑没人的时候偷偷来安慰他。   “我就回北京两天,”他拖长了声音,要是没人看着,都恨不得扯江少珩衣袖了,“马上又得进组,这不就回来了吗?杀青宴我还来呢。”   这倒是真的,展言第二部戏半个月前就定了,小制作古偶,男一,在横店拍,堪称是无缝进组。   江少珩听见那句“回来”就来气,恨不得给他把地图展开:“象山是象山,横店是横店!”   隔着两百多公里呢算什么“回来”!到时候展言也是男一,哪会真有时间过来。江少珩感觉展言把他当三岁小孩哄,更气了。   展言哭笑不得,拿他没辙。那会儿轧戏的时候他来回跑了两礼拜,哪会真的不知道横店象山离多远。但是男朋友闹别扭啊,没办法。展言都不避着人了,恨不得贴到他身上去,一再承诺:“我肯定回来看你!”   不就是三个小时高速嘛,反正也不是他开车。   哄到后来,江少珩也不好意思了。展言轧戏的时候恨不得吃饭睡觉都在那三个小时路上,有多累他是看在眼里的。闹完了又别别扭扭说:“我也没几天,别折腾了。回头我去横店。”   然后又叮嘱:“但杀青宴你得来。”   展言笑了,点点头:“来!”   江少珩忍了一下,嘴角还是往上扬了扬:“练琴记得给我发视频。”   展言让他逗得不行。他的电钢早到了,江少珩教他教得很上心,一点儿不开玩笑,俩人平常下戏多累都得练。很多时候展言弹,江少珩太累了,就躺着听。好几次展言弹着弹着,感觉江少珩已经睡着了,但是琴声一断,江少珩立刻就醒,完全不让他偷懒。展言后来在网上刷到一个陪孩子练琴的家长,孩子练得嚎啕大哭,家长还在旁边盯。他转发给江少珩看,说这就是他俩。   江少珩当时心里很恶劣地想让展言叫爸爸,都到嘴边了,好悬想起来不能跟展言开这种玩笑,又收回去了。   现在两人要暂时分开,江少珩还没忘这茬,展言笑得直打跌:“知道啦!”   江少珩也来不及跟他说别的,又得准备下一场了。剧组短暂地为展言停了一下,又继续开始忙忙碌碌。展言站着看了一会儿,田杨杨去收拾东西了,也没人再喊他的名字,没人再cue沈雁臣,甚至没有人再在意他在做什么,几个月以来已经变得很熟悉的剧组在突然之间好像又陌生起来。展言手里还捧着那束花,满满一把向日葵,喜笑颜开地挤在一起,还点缀着紫色的蝴蝶兰。里面夹了一张便笺,写着“祝展老师鹏程万里! —《烟云十四州》全体剧组敬上”。   展言突然有点儿眼热,小心翼翼地抱了抱花,用没人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再见。”   再见,沈雁臣。   展言把花拍了下来,当天晚上的飞机回北京。他一路都抱着手机琢磨,草稿箱里删删改改,斟字酌句,最后落地的时候发了篇一千多字的长文,几乎是把心都掏出来给了沈雁臣这个角色。他文辞上一般,但贵在毫无矫饰,以诚动人。没想到第二天,“展言发长文告别沈雁臣”的词条就上了热搜。原本只是粉丝们刷出来的低位热搜,也不知道是剧方还是陈芳芝这边,看看效果很不错,给买了个高位推上去了,剧组也立刻跟上,放出了一波花絮照。   他们拍了这么久,不是粉丝的早就不在意了。这一波出来,不少网友都惊了——“这剧还没拍完?”于是剧方再请水军吹了一波“匠心之作”“精打细磨”“慢工出细活”之类的话,最后热度口碑都赚了一把,可谓是皆大欢喜。   就是江少珩马上打电话过来抱怨,完了,江晏现在非逼着他也准备杀青小作文了,字数还不许比展言的少。   “我写什么啊!”江少珩在电话里抓狂,“我又不是第一次拍戏,你写了我就写,假不假啊!”   展言肩膀夹着电话,没心没肺地笑。   江少珩咬牙切齿:“你还笑,都是你!”   展言:“那我对沈雁臣有感情啊!你演了这么久,真的就对纪慕云一点儿感情都没有?”   江少珩长长地“嗯”了一声,好像在琢磨。   感情肯定是有点儿,不过江少珩私心里觉得纪慕云这个角色没有沈雁臣好。他太“完整”了。作为男频文的主角,纪慕云要家世有家世,要天资有天资。为了让看的人爽到,故事里面,纪慕云无论是武力、谋略、还是女人缘都是开了金手指的,不是遇到一个绝世高人不由分说要把一身修为硬塞给他,就是他耍了耍嘴皮子,某个智商能力都不在他之下的人就死心塌地,生死追随地效忠他——比如沈雁臣。   江少珩是个很活在现实里的人,他发现自己很难代入这种角色。所以也从来没有像展言上次那样一下子进了角色出不来。   “可能我真的不是特别适合做演员。”他跟展言叹气,“少接点戏,放过我,也放过观众。”   展言觉得他这话特别有意思,一边笑一边说:“那你就这么写,也是心里话。”   江少珩“呵呵”两声:“那我没命回北京了,你记得来给我收尸。”   展言有点儿小迷信,赶紧斥他:“别胡说八道!”   两人说完又开始乱七八糟扯别的。展言本来想趁着这会儿把家里收拾出来——毕竟一大堆快递还没拆——最后又忘了。他跟江少珩一个电话打到手机都发烫,挂了以后展言躺在自己都还很陌生的床上,又开始琢磨江少珩那两句话。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非常羡慕江少珩。虽然说难听点,江少珩确实有点儿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嫌疑,换个心态不怎么好的人来,肯定受不了江少珩手里握着这么好的资源还说“我不适合当演员”。但是展言不会这么想,他羡慕江少珩自始至终都很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而且很确信自己在音乐上的天赋。江少珩始终都觉得,金小敏早晚会意识到这么下去行不通,只要他再长大几岁,就能脱离家里,回去学音乐。展言在他身上看见的不是励志的“坚定”,而是一种理所当然。   展言不行。在立欣签他之前,他从来没有真的规划过这条路。这只是他的爱好,对于以后的人生,他和所有的同龄人一样毫无头绪。哪怕是签了经纪公司以后,他也一直在摇摆,嘴上说着还是想当歌手,但是陈芳芝让他当演员他就去了。他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适合演戏,但可怕的是,无论他适不适合,路都已经定好了,根本没给他商量的余地。   当然,好处是很实在的。这一点展言没办法骗过自己。新戏的片酬直接多挂了一个零,签完合同陈芳芝还感慨说他命好。展言回想了一下去年还住在地下室,好几个月没收入没通告,感觉这一点他也无法反驳。但他还是没着没落的,说不上来,好像人漂起来了,抓不到东西。他欣喜,但他也不踏实。   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越想还越伤感起来。展言很想给江少珩再打个电话,但他们刚煲完电话粥,再打过去显得他好粘人啊,他又有点儿不好意思。最后莫名其妙地又想起庄辛蕊来,想起最早的时候她给了一个建议,让他有什么想法就及时写下来,想不通可以放着回过头去再想。可是这么干巴巴地写,展言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还是把江少珩作为一个出口,以他名字为抬头写了一封信。写完了,总算觉得心里纾解了一点儿,也没有真的发给他,自己去睡了。   到了了,展言也没有时间把自己家收拾出来。   第二天陈芳芝带他去赶饭局,没什么特别的目的,他就是陪桌的,去刷刷脸,希望在座的老板要找明星代言的时候能想起物美价廉的他。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展言发现自己适应得非常快,在陈芳芝吹嘘他的时候也能拿捏出恰到好处的自谦和自嘲,不再像一开始那么尴尬。   然后是面试贴身助理,陈芳芝给他挑了几个,但最后还是要他来看合不合眼缘。展言也不知道对助理有什么条件,候选人跟他差不多年纪,还都是大学毕业,个个都很殷勤。之前拍戏确实很多时候不方便,比如戏服不能乱,妆也不能花,田杨杨在他吃饭喝水的事情上照顾他都只觉得是“帮忙”,但这几个助理候选人就有点儿伺候人的意思了,弄得展言非常不好意思。最后反而选了个最不殷勤的男生,戴眼镜,有个挺少见的姓,索。他说可以叫他阿索。   展言选他,搞得陈芳芝狐疑地打量他半天。人一走她就跟展言说:“长得挺好看哈?”   田杨杨在旁边两眼放光:“真的帅!展言给我们发福利了!”   陈芳芝嗤笑了一声:“你还指望直男?做梦呢?”   田杨杨当场就垮了脸,一脸失望地看展言。   展言后知后觉地“啊”一声,他真没想到这个。   陈芳芝都笑了:“那你想什么呢?”   展言实话实说:“想着他能帮我去家里装沙发。”   那几个小姑娘他真的不好意思差使。   陈芳芝闻言愣住,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噗”地笑了出来,田杨杨也笑,展言让她们俩笑得脸红,自己也没忍住。但是一边笑一边又琢磨刚才阿索的说话动作,还真有点儿不太好判断。展言在这方面不是很灵敏,除了像东苔那样特别明显的,他很少能分辩出人群里的“同类”。   展言虚心求教:“陈姐,你能看出来啊?”   “能啊。”陈芳芝轻描淡写,“接触多了都能。那多明显啊!”   展言突然想起来,陈芳芝当时看他也是,好像开口问之前就已经确定了。   他试探着:“我……我也很明显吗?”   “你还不明显?”陈芳芝笑得更厉害,“gay都写脸上了!”   展言无语了。田杨杨笑得都快站不住,起劲地问陈芳芝:“陈姐,还有谁啊?”   陈芳芝开玩笑似的:“你不如问圈里谁不是,我还好回答一点儿。”   话是这么说,但还是开始报名字,报完还说八卦。展言跟田杨杨恨不得去端瓜子过来听,办公室里乐得像联欢会。   “哦,还有一个我不太确定的,得问你们。”陈芳芝突然停下来,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俩,“江少珩是吗?”   展言保持着刚才那个笑容,扬了下眉毛,好像没跟上。他有些惊讶于自己的临场反应,田杨杨已经无法控制地微微变了脸,此地无垠三百两地看了看展言。   陈芳芝捕捉到了她的眼神,眼神更深,转过来盯着展言。展言念头转得飞快,不知道陈芳芝这算是什么意思。   然后他笑了笑,用一种无所谓的口吻道:“应该不是。” 第049章   陈芳芝笑了笑, 轻松地说:“还当你跟他关系多好呢,这都不知道。”   展言脸上还是笑,心里却紧张。他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陈芳芝第一不会歧视他, 第二不会去爆料他, 可他就是觉得没有安全感。他隐隐觉得这会把事情弄得很复杂, 所以不想让陈芳芝知道。   于是他顺着陈芳芝的话说:“你不是能看出来吗?”   陈芳芝“哼”了一声,对这个话题的兴趣已经到此为止了, 只道:“他才多大,直不直弯不弯的他自己都不定想明白了。”   展言心想他可明白了,一边心思又不由自主地转到了江楚身上。江楚是因为对自己的性向还不确定吗?展言不知道。他上次问了江楚有没有告诉江少珩,江楚没再回他,他们就没有再联系过。从江少珩的反应来看, 她最终还是没说。   这事儿太狗血了,展言除了装傻别无选择。就是时不时想起来,总觉得埋了个雷, 心惊胆战。   阿索隔天就正式上岗,跟田杨杨一块儿去展言家里帮忙。田杨杨还不死心,旁敲侧击地查户口。性向如何没盘问出来, 学校什么的倒是都说了。竟然是正经电影学院出身, 学导演的, 今年刚毕业。田杨杨大呼小叫,连说屈才了屈才了, 怎么没往简历上放啊!   展言也觉得屈才, 都不敢使唤他了。倒是他自己, 很平静地回答:“学这个不值钱, 放简历上反而没人要了。”   助理嘛, 对学历没什么要求。简历上写得那么好,老板只会以为他对工资要求高。   阿索很坦诚,比起所谓“事业”,他现在更需要一份“工作”。当艺人助理没什么不好,至少还在这个行业里。   话虽然不多,但是个中酸楚展言一听就懂。私底下给陈芳芝打电话,问了阿索的薪资,实在是少得可怜,就给他涨了一点,走展言自己的账。陈芳芝笑他:“你好歹先试几天,看合不合心再涨工资吧!才赚了几个钱就往外撒?”   展言说试了呀,挺好的。给他装家具手脚可麻利了。   陈芳芝又说他傻,但最终也没拒绝。   好在阿索确实用起来挺得力。没几天跟着进了新剧组,还知道开机的时候给全剧组的人送礼包,田杨杨都没想着这个,全是阿索一手包办。这个其实是不成文的规矩,在剧组工作的人普遍学历不高,江湖气重,很多都是老乡介绍老乡,所以拉帮结派现象很严重,抱团起来,连导演都够喝一壶。又兼有恃强凌弱,捧高踩低等等现象,来当主演,要是不懂这个规矩,多半要吃点苦头,穿个小鞋造个谣都是手到擒来。之前展言是半路进组,又一直在江少珩羽翼下面,对此竟然一无所察。不如阿索,大半同学都跟过剧组跑过项目,可太了解这里面水深了。   陈芳芝知道以后又是惊喜又是欣慰,也不知道是展言真有这识人之明呢,还是单纯运气好,让他捡到宝。   展言对他满意,在江少珩那儿也没少提。江少珩本来没当回事,小胖也是男的,没见展言有意见。结果杀青宴上阿索跟着展言来了,江少珩一看见他长啥样,立刻浑身不得劲儿。但又不能发作,一张脸阴得田杨杨心里直喊不妙,疯狂给阿索使眼色,他也没懂。后面展言喝多了,阿索还想去扶,江少珩忍无可忍地把人抢过来,一点儿没顾及桌上都在看。   “今晚就别回横店了,”他直接对着田杨杨说话,就当阿索不存在,“他都喝成这样了。”   阿索本来还想说话,田杨杨赶紧拉住他,笑着说好。   第二天大清早司机师傅来接,展言没跟他们住一个酒店。田杨杨让司机开到了《烟云十四州》剧组们那个酒店,展言半天才下楼来。脸色不太好,眼下一片乌青,显然没睡好,早饭也不吃,上车就睡觉。头歪过去的时候,锁骨下面还隐隐露出半块指甲盖大小的紫色痕迹。阿索张了张嘴,还没问,就什么都明白了。   田杨杨给他使了个无声的眼色:“现在知道了吧?”   然后又竖了一根手指在唇边,示意他保密。   阿索点点头,把嘴闭上,什么都不说了,就是眼神有些哭笑不得。   知道了江少珩跟展言的关系,阿索心里就有数了。那边《烟云十四州》杀青,江少珩回了北京没几天,又来横店。也不说有工作,就是悄悄探班。阿索知道他来,就会避开,识趣得很。江少珩反而不能再吃醋了,再醋显得他不懂事。杀青宴那天晚上他已经很过分,展言也不知道是纵容他呢,还是真喝多了人麻了,弄伤了都没吭声。江少珩自己心虚,这回来探班都没敢做,亲亲抱抱都很讨好,练琴什么的话都不敢说,像只小狗,就眼巴巴地看着展言。   展言看他那样就觉得好笑,喊过来顺顺毛,还得哄。   这个时候展言就会觉得江少珩真的还很小,很幼稚。可是他没办法。那天晚上不是没觉得疼,是他自己也要疯了。江少珩那种剧烈的激情把展言也烧成了一把灰,他就是爱这个人,幼稚的时候也觉得可爱,有超出年龄的清醒的时候又在心里仰慕他。展言保持了那个把想法写下来的小习惯,对于角色的感受,对于演戏的谜思,都存在备忘录里,有的时候会跟江少珩说,更多时候就放在心里,自己想明白了就过去了。   但每一篇都是以信的形式写下来,每一篇,都是在对江少珩说。   展言把人搂着,也不知道为什么鼻子就酸了。好像感情太多了总会患得患失,让他恐惧。展言自认是个懂得在感情里保护自己的人,此刻却像是亲手把匕首交给江少珩,刀尖对着自己,捅不捅进去就全看他一念之间。   情绪翻涌到后来,只剩一句“我爱你”。很轻,毫无由来,像一片羽毛落在江少珩头顶,又变成山,不可撼动一般。江少珩听见了,抬头看着他,深受动容的样子。半天,什么也没说,只是吻他。吻得太用力,恨不得把自己一颗心都熔了,一口一口渡给他。   自此,江少珩才算是看阿索顺眼了。   江少珩不务正业已经习惯了,本来想在横店陪展言拍完这部戏——毕竟真的很“小制作”,两个月就能拍完。但是江晏一个电话又把他叫回了北京,因为他们俩吃饭被拍到了。这倒也没什么,毕竟当时阿索和田杨杨都在,他们俩也没大庭广众多亲密,两个已经合作过的男艺人在横店吃顿饭不算什么,除了cp粉又嗑到了以外无人在意。但是江晏就有点儿不高兴,还是想让江少珩离展言远点儿。   不得已,江少珩为展言破了他一年只接一部戏的规矩,立刻又签了一个戏,番位不管了,片酬随便压,只要在横店就行,最好是立刻进组。   田杨杨听完这事儿,只有一句“瑞思拜”:“没想到恋爱脑竟在我身边。”   展言可太受用了,尾巴翘上天。开直播也不给粉丝唱歌了,光聊天都显见着情绪很高,脸都放光。好些个敏感的粉丝都说这状态,肯定是谈恋爱了。这么一来,坚信他没谈恋爱的粉丝,和认为他谈了恋爱所以不满的女友粉,以及认定了他确实是跟江少珩在谈恋爱的cp粉都亢奋起来了,三方混战成了一团,人数虽然不多,但吵了很久。粉丝圈规矩,吵架不带大名,展言很快就拥有了各种由“ZY”两个缩写引出来的花名,江少珩也不遑多让,什么“金沙河”“僵尸号”,一般人根本看不明白。引得有路人在论坛开帖发问:“zy到底是谁啊?很红吗?”最后发现是个根本没有作品的,但是粉丝那口气,都觉得他马上就会红,这德行实在是太招人讨厌了,于是一波无情嘲讽,展言莫名其妙又挨了顿骂。   展言又觉得冤枉——他发现自己今年以来觉得冤枉的次数有点儿太频繁了,于是把直播次数也减了。陈芳芝倒是很满意。这东西真的不讲道理,有些人身上好像就带着透明人效应,无论怎么作死作活,就是没办法引起别人的注意,但展言这几次的风波都堪称“无风起浪”,也没人推,他甚至不是故意的,但就是有话题。要说每次都是沾着江家吧,但事实上被提及最多的还是他自己的名字,江少珩都得往后稍。   展言问陈芳芝怎么办,陈芳芝也不打算怎么办,让他们骂去,不伤筋不动骨,免费的热度。   她劝展言把这当成一件好事,但展言还是很难转过弯来。说到最后陈芳芝也笑了,知道现在是劝不过来的:“骂两年你就习惯了,回头再看看,都会觉得自己现在可笑。”   展言心说要命,骂两年啊。   陈芳芝又道:“你的日子还在后头,严总都给你去算过了!”   展言听得莫名其妙:“算……算什么?”   陈芳芝:“你别管了,反正别怕挨骂。”   展言努力调整心态,虽说是不“怕”,但也不喜欢老挨骂。于是老老实实拍戏,偷偷摸摸恋爱,没几天互联网就又遗忘了他。   两个月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展言手头这部戏也杀青了,后续暂时没戏跟上。倒是有不少小角色给他挑,但是陈芳芝现在认定了展言有这个命,也给他稍微挑挑,只给他安排了综艺。展言这一回北京,就把江少珩一个人丢在了横店。江少珩无能狂怒,把展言闹得哭笑不得:“你接戏的时候没算日子吗!”   这肯定会错开啊。   江少珩无言以对,半晌,闷声说了句:“有第二部我一定接。”   还是一起拍戏好。   好在江少珩那部戏拍摄周期也不是很长,拍到七月,他的戏份就也杀青了。他没再接戏,关起门来专心做《烟云十四州》的主题曲。江晏答应了,如果他能在下个月之前把demo交出来,大家满意,就遂他的心意,主题曲给展言唱。   夏天开始,两个人真的过上了展言原先畅想的那种生活。江少珩大部分时间都窝在他这儿,就着那台电钢凑合着弹。而且他作曲是真的快,脑子里好像有取之不尽的旋律,一会儿就是一段。虽然大部分时候他自己不满意,但不妨碍展言崇拜死了。这生活甚至比展言畅想过的那种更好。音乐,只有音乐。他们把自己封闭起来,堂而皇之地泡在音乐里面。音乐从唱片机里淌出来,从电钢和吉他里淌出来,从卧室和卫生间的音响里淌出来,一刻不停,淌成了河。死去的音乐家们在这个斗室里徘徊不去,看着他们触摸彼此,喘息变成伴奏,呻|吟随着鼓点响起,欢乐的尖叫把他们一起溺死,他们在剧烈的高|潮里脱下皮囊,拆开骨肉,然后被重新缝合黏贴。展言在筋疲力竭之后抱紧爱人,一句话也没有,只是看着他的眼睛,直到最后一个音符也死去。   江少珩摸了一下他汗湿的额角,抵着他的鼻尖问他:“怎么了?”   展言不知道。他闭上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喘息。   江少珩托着他的脸:“想什么呢?”   展言说不出来,他觉得这日子太好了,好得像是偷来的,他心里不踏实。但他说不出口。   于是只道:“没什么,饿了。”   江少珩便笑了一声,响亮地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从他身上爬了起来,问他:“想吃什么?”   展言继续在沙发上躺着,手背搭在自己额头:“找个近点儿的。”   “这么饿?”   “剧烈运动完当然饿。”   江少珩已经拿出手机点外卖,另一只手在他脚踝上摸来摸去,笑他:“好像我运动比较剧烈吧?”   展言抬起腿在他腰上踹了一脚。江少珩一边笑一边摁他,视线扫过他肚子上腿上那些痕迹,又坏笑了一声:“哦,你消耗更大。”   展言继续捂脸,不搭理他这黄腔。   江少珩靠在沙发上,继续看手机。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入了神,也不摸展言的脚踝了。展言伸手去够薄毯子,让他披上:“别坐空调底下吹。”   江少珩“嗯”了一声,根本没听他说什么。   展言又用脚踢他:“你看什么呢?”   “八卦。”江少珩犹犹豫豫的,不像是看八卦的语气。然后他把手机递给了展言。   展言低下头,看见他点开的确实是个娱乐号的推送,但是头图竟然是迟也跟另一个男人接吻的照片。   展言一个激灵,也坐起来了:“卧槽!”   江少珩也看着他,两个人面面相觑,都很震惊。不是震惊迟也的性向,而是震惊这张照片直接上了头条。   “不是说……”好半天,还是江少珩先开了口,声音弱弱的,充满了不确定,“媒体不曝同吗?”   *   作者有话要说:   媒体:谁告诉你不曝的?   迟也被曝性向参见《装相》番外三。 第050章   在他们的外卖到之前, 展言和江少珩已经一起看完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迟也的新剧在播,他几天前做了个直播,背景是在伦敦的家。画面里透出的一角非常具有艺术气息,引起了很多网友的注意。最开始的时候, 话题还停留在“迟也审美牛逼”和“迟也真有钱”的层面, 随后就有人发现, 这个家和Instagram上一个艺术领域网红晒出来的家是一样的。再一细查,这个“网红”不是别人, 正是Bridge中国刊前任主编喻闻若。有个娱乐号搬了他Instagram上分享的照片蹭流量,结果引了一大批网友去看热闹,而喻闻若的账号在新年的时候堂而皇之地晒了跟迟也接吻的合照。多个媒体迅速搬运,顿时在网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可是……”江少珩莫名其妙的,“迟也是同性恋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吗?”   展言瞪圆了眼睛, 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我就不知道!”   江少珩哭笑不得:“你连我爸的事儿都不知道,你村里没通网吧?”   但事实证明,像展言这样的人还是不在少数。   算起来, 迟也移居英国已经三四年,娱乐圈改朝换代,后浪一波接着一波, 他虽然地位在, 但比当初是低调了很多。确实很多人都知道他男朋友是谁, 可是他从没公开承认过,也没人特意去提起来, 网友都是健忘的, 所以一开始那个照片发在外网根本无人在意。现在这么一搬运, 就出事儿了。   三四年时间, 足够当年的一批粉丝大学毕业, 工作结婚,淡出所谓的“粉圈”,也足够一批当年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接棒成为新的追星主力军。   这张照片一曝出来,那个Instagram账号立刻关了私密。但是已经晚了,连Bridge杂志都跟着上了一天热搜,怎么都降不下来。喻闻若是谁,当了多久主编,为什么离职,怎么离职的,跟迟也有什么交集,他们俩的传闻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当年迟也推动IHSD运动以Bridge杂志作为首发地是不是跟喻闻若任主编有关系……一篇接一篇的稿子,一条接一条的推送,整个互联网上再也没有了别的话题。   所有人都等着看迟也这边如何回应,但是到了第三天,所有扒迟也的内容都消失了,就当所有人都以为迟也竟然一手遮天到这个地步的时候,他那部播了一半的电视剧也突然下架,“迟也”“喻闻若”的名字都在互联网上消失得干干净净,连Bridge杂志都出了一条语焉不详的声明,说下月暂时停刊,却没有交代任何原因。迟也本人几千万粉丝的社交账号被禁言,同样没有原因。无数人翻墙去他的Instagram账号看热闹,只看到一个关了私密的账号,头像换成了竖中指的表情。   展言觉得非常恐怖,虽然这事儿其实并没有影响到他什么。但如果传言中那条不成文的“媒体不曝同”根本不存在,那么谁都不再安全。好像一层罩在他们身上的泡泡突然碎了,所有的理所当然都成了幻觉。迟也仿佛是献祭给恶魔的羊,被每一句“同性恋恶心”“同性恋该死”凌迟在他们面前。   但最可怕的还不是这种凌迟,而是“消失”。迟也就这样消失了。他两获金燕影帝,曾是亚洲三大电影节最年轻的大满贯,也没什么用。作品全部下线,就连曾经参加过的综艺都被波及,要么剪辑打码,要么干脆不见天日。   立欣损失惨重。展言出去赶综艺的通告,田杨杨在旁边八卦,说虽然迟也跟立欣切割了很多商务,但是立欣这几年收入大头还是迟也的电视剧,严总已经“气疯了”。   不过展言不关心严茹的精神健康,只想知道媒体到底曝不曝同,但田杨杨也说不出来。这种事情没有明文规定,全靠局中人操盘。有人有良心,要点钱就得了,不愿毁人,但那都是旧时代的处世底线。如今新媒体当代,流量就是一切,并没有这样的好风度。   “但是严总觉得是有人下的黑手。”田杨杨悄悄地跟展言说,“连个公关的机会都不给,直接就爆,这绝对是有仇啊!”   展言也不自觉压低声音:“谁下的黑手啊?”   田杨杨:“你说呢?”   说到这个份上,展言心里也有数了。赶完通告回家看见江少珩还在无忧无虑地弹肖斯塔科维奇,莫名有了一种自己通敌叛国的感觉。   江少珩是真的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最初的震惊过了以后,江大少爷睡一觉就抛到脑后了,他甚至没有展言那种恐惧。社会大环境的恐同他早就知道了,有那么个爹在家杵着,他从来就没被身边社交圈的片面性迷惑过,从来就没觉得同性恋已经光明正大了,所以也不需要这件事来“敲醒”。而他对自己这个所谓的“演艺事业”更是无所谓到了极致,不当演员可能他还更快乐一点,迟也的遭遇就更吓不着他了。   展言跟他说,严茹觉得这事儿是江晏下的手,江少珩头都没抬,嗤笑了一声回答:“你们严总喝凉水塞到牙都会怪我姑姑。”   展言没搭腔这个玩笑。江少珩话里“你们严总”“我姑姑”分得太清,更让展言觉得他们其实在两个立场。他最后什么都没说,转头去卫生间了。琴声又响了一会儿,断了,江少珩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了卫生间的方向。但展言的身影已经消失了,里面传来了他洗澡的水声。   等他洗完澡出来,江少珩端着电脑坐他床上。主题曲的demo已经做完了,展言也贡献了不少,算是他们两个人的作品。展言听到曲子在放,心情好了一点儿,也爬到床上去,跟江少珩接了一个吻。   “你今晚不回去?”展言一边问,一边很依恋地在江少珩手臂上摩挲了两下。嘴里说的是问句,其实是挽留。江少珩并不总是能在这里过夜,偶尔彻夜不归金小敏不去管他,但要是连着几天不回去金小敏就要抓狂了。而且展言这里的电钢也确实不行,江少珩隔两天就会回去用家里的钢琴录一遍,再听听效果。   江少珩侧头看他,点点头:“可以不回。”   展言笑了一下,江少珩把工程保存好,合上电脑放到了一边。往被窝里钻,然后紧紧地从后面抱住了展言。展言笑着用手肘推他:“你是不是没洗澡?”   江少珩含含糊糊的:“我今天又没出门。”   家里空调一直开着,他汗都没出一滴,洗什么澡!不洗。   展言故作嫌弃:“几天没洗头了?”   江少珩:“不知道。”   展言直叹气,也不知道怎么不知不觉间两个人已经到了这种阶段,毫不注意形象。但这种亲密是无可取代的,江少珩的手环在他腰上,他的手搭在江少珩手背上,两人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安安静静地抱在一起。   然后江少珩突然说:“别怕。”   展言:“嗯?”   江少珩:“没有这么可怕。迟也在国际上都很有名气,他不愁电影拍……而且就算没戏拍,你也不想想他老公是什么人。”   展言微微侧过头:“什么人?”   江少珩噎了一下,展言在这件事上的关注点跟他完全不一样,没怎么关心过喻闻若是什么人。   “反正是有钱有地位的那种人。”江少珩给他简单总结了一下,“他们俩日子好着呢,立欣也不会倒,别想那么多。”   展言低沉默了一下,然后道:“我不是担心这个。”   总共就见过一面,迟也可能连他名字都没记住,他倒也犯不上为迟也担心。但他觉得不是这么算的,不是说迟也不愁电影拍,这些事就不是个事儿了。那别人呢?没有迟也的荣誉、地位和资源的人呢?像展言这样的人,就可以被一夜之间抹得干干净净了吗?   他突然意识到,江少珩是不可能理解他的恐惧的。江少珩跟迟也一样,是“不愁”的人。   展言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紧紧扼住了。他很少在江少珩面前因为出身悬殊而感到自卑,很大程度上是江少珩很注意。但是总有那种时刻——比如现在。展言觉得自己渺小得像一粒灰尘。他知道江少珩爱他,但这爱意无足轻重。   江少珩不知道展言在想什么,但他知道展言情绪不对,琢磨了一会儿,又道:“我觉得也不可能是我姑姑下的手。”   展言还是不说话。   江少珩跟他讲道理:“我不是挑边站啊,就是讲点道理。她不可能做这样的事,圈子里同性恋太多了,真要这么玩儿,大家都别活了。姑姑手里又不是只有一个程修翰,这不还有我?她替我想想也不可能这么绝啊!”   展言终于笑了一声:“你不是瞒家里瞒得很好么?”   江少珩叹口气:“我觉得她其实有点数,就是不戳穿我。”   要说以前还不知道,上回他为了展言接个戏跑横店去实在太明显了,江晏不可能毫无察觉。   但还是那个道理,这种事情就像核|弹,一砸下去谁都别想好,江晏不是那种做事情不计后果的人。哪怕对江少珩只是有点儿怀疑,她也会顾虑着自家人。事实上,那些爆料的都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媒体,迟也消失了,那几个娱乐号也被整顿了。整得跟自杀式袭击一样,玉石俱焚的。江少珩跳出来看,觉得这事儿还真的谈不上啥阴谋论,就是不懂规矩的新媒体碰到了红线,然后无差别地都炸死了。   展言重复他的话:“但是严总喝凉水塞到牙都会怪你姑姑。”   跟他分析这半天有什么用,损失惨重的是严茹。她非要摁到江晏头上,说啥也不好使。   “而且,就算一开始不是你姑姑。”展言把那点儿难以言明的心思丢到一边,翻了个身,跟他一本正经地讨论这件事,“出事儿以后第一个给《雪中的回响》那边打电话的是不是你姑姑?”   《雪中的回响》是已经定了迟也的一部电影,还没开拍。这事儿一出,肯定是不能用迟也了,江晏第一个打电话过去推了程修翰。年初程修翰让迟也拿金燕奖的事儿刺激了,也说要去拍电影,就真的去参演了一部很商业的动作片。不得不说,程修翰虽然憨,但江晏不傻。给他挑戏很知道扬长避短,搭人顺风车去当男花瓶,只需要耍帅,片子的剧情也不复杂,最后票房表现竟然还不错。现在程修翰的粉丝都横着走,他俨然算是跃升“电影咖”了。   江少珩张了张嘴,鼻子皱了一下,自己也心虚。   确实,就算迟也身上那把刀不是江晏插的,但她手里举着铲子疯狂朝迟也身上撒土是真的,恨不得给他拍拍瓷实,让他从此爬不起来,这笔账严茹不摁到她头上摁谁头上?   江少珩想了想,以为自己终于想明白展言在不高兴什么了,突然道:“你放心。”   展言一愣:“我放心什么?”   江少珩很郑重:“我不会让姑姑也这么对你。”   展言转过脸来看他,实在没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江少珩立刻感到被轻视了似的,扣紧他腰,凑上去咬他耳朵:“笑什么!”   “没笑没笑……”展言使劲憋住,“嗯嗯嗯,我全靠你保护了。”   江少珩听出他说反话,更恼羞成怒地去咬他。打打闹闹很快变成了缠绵,两个人的声音都低下来,展言在喘息声里伸出手,在床头够了半天,终于摸到了开关,“啪”地关上了卧室的灯。   黑暗猝然降临,只剩下马路上的车灯从窗外隐隐透进来,转瞬又融进光的河流里,漂到了城市的另一头。   电梯门开了,进来两个陌生人。电梯里的女孩儿局促地撇过脸,不想跟任何人有眼神接触,同时牢牢地攥紧了手里的包。电梯很快往上升,在中间楼层停了一下,陌生人走空了。她仍旧在电梯里,楼层键盘上还亮着的只有顶层的行政房间,没有房卡,电梯都上不去。   又是“叮”一声,到了。女孩儿深吸了一口气,走出电梯,从包里拿出一张房卡,刷开了行政楼的房门。   严茹已经在房间里,面前两杯红酒,听见电子锁开门的声音,回过头来看见了女孩,一点儿也没意外的样子,道:“坐。”   女孩儿局促地坐了下来,腰僵硬地挺直,只坐了一个小小的边。严茹把面前的一杯酒推给她,女孩接了,手还在抖,但是一口气全喝完了。她把酒杯放下来的时候,严茹看见了她手臂上一道不怎么明显的红痕。   “照片是真的吗?”严茹没跟她客套,直接问。   女孩儿点了点头:“绝对是真的。”   严茹皱了一下眉头,提醒她:“那些照片里你也露脸了。”   女孩儿:“我不在乎。”   严茹又端详了她一会儿,似乎惊讶她这破釜沉舟的勇气是从哪里来的,半晌,又道:“为什么不去找媒体曝光?”   女孩儿抬头看着她:“我不知道谁是江晏的人。万一……万一有人事先提醒她……”   严茹明白了:“所以来找我了。”她低下头,看着女孩儿手上的痕迹,“他打你?”   女孩儿遮掩了一下,似是觉得羞耻。然后又想起什么,大大方方地亮了出来,说道:“他绑我。”   严茹点了点头,又问:“你说你还有别的证据,是什么?”   女孩儿打开了自己的手包,脸上带着一种极度恶心的表情,拈出了一个没有形状的东西。严茹一开始还没看清那是什么,等她发现那是一个用过的安全套以后,险些直接从座位上跳起来。安全套打了结,里面浑浊的东西流淌着,像某种寄生的活物。严茹震惊地看着她,半天没有说出话。   女孩儿道:“他很小心……我,我好不容易,他今天晚上……”   严茹抬起手,示意她不用往下说。   女孩儿有点儿无措:“接下来怎么办?”   严茹看着她,胸口微微起伏。显然,她在考虑着什么。   “卫生间在那里,”最后,她指了个方向,“你把这个……放到……”她的视线落到了女孩儿两腿之间,女孩儿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咬住下唇,脸色变得很难看。   “然后呢?”她问严茹,声音轻得像低语。她脸上还有很浓的妆,假睫毛掉了一半,眼线也花了,像一道裂开的伤口,里面的肉生嫩。严茹不忍心起来,这还是个孩子。她在心里想,这就是个孩子啊!   但这个孩子抬起头,看着严茹,问:“我就能告他强|奸了,对不对?”   严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像是作出一个承诺,对她说:“然后你报警。”   女孩儿笑了,她的颤抖和恶心在那一瞬间完全消失,她几乎是飘飘然地站起来,手里依然拈着那个东西,转身往卫生间去。   严茹在她身后叫住了她:“你……”   女孩儿回过来头来,严茹欲言又止似的,半天,问道:“你多大了?”   “十九。”女孩儿回答她。   严茹叹息了一声,但是女孩儿的神情却有些遗憾:“要是未成年就好了。”   尽管知道不是针对她,严茹还是被她轻描淡写的恨意惊到了。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迪娜。”女孩儿笑了一下,“我叫许迪娜。” 第051章   demo过的那天, 江少珩心情非常之好,晚上跟几个音乐制作人又去了夜店,展言也去了。在这一点上,江少珩很大方, 他认识的朋友, 手头有的资源, 向来是毫无保留地跟展言分享。展言也不再是去年那种不知道怎么社交的状态,一晚上下来加了一圈微信, 凌晨回家,展言带回去一肚子的酒,两耳朵的轰鸣,还有一个制作人给他出专辑的承诺。   江少珩跟他一块儿回去,两个人心情都好得不得了, 又醉得厉害,也不睡觉,扯着嗓子唱歌。展言抱着吉他, 调都跑到不知道哪个洲了,非说这是新派的唱法。摇滚不死!江少珩笑得坐都坐不住,从沙发上跌下来。展言去拉他, 他就把展言也拉到地上, 两个人滚成一团, 脚踢到吉他上,空荡荡的琴身发出闷声的回响。   笑累了, 两人都蜷在地上, 看着窗帘外面隐隐透出的天光。展言困得睁不开眼睛, 手搭在江少珩胸口, 无意识地任他把玩着自己的手指。   “老K手上那纹身你看见没?”江少珩看着他的手, 突然问他,“好酷啊!”   展言“嗯”了一声,从一团浆糊的脑子里去找今晚一起喝酒那个“老K”。有印象,右手手背纹了满面的骷髅,贴着他自己的指关节,老哥特了。   江少珩:“那才叫玩儿摇滚哪!”   展言嗤笑了一声,还是“嗯”,敷衍他:“人是老炮儿。”   “你怎么没纹一个?”江少珩笑他,“你还玩儿地下乐队呢,太乖了吧二丫?”   展言揉着眼睛,很诚实地回答他:“太贵了。”   “什么?”   “去问过,”展言鼻音特别重,眼睛又闭上了,“太贵。”   确实,哪个玩儿地下乐队的没想过纹身。当时展言跟邵思远一块儿去问过,学徒一个小时七八百,图稍微大点儿就得四五千,要是信不过学徒,找有经验的师傅,那分分钟就上万了。展言那会儿没舍得,邵思远又去考公了,也就不了了之了。   江少珩突然坐起来:“咱们俩一块儿去纹。”   展言迷迷糊糊地问他:“纹什么?”   江少珩满沙发找手机,一边回答他:“纹一对儿的。好不好?”   展言点头,都不知道自己答应了什么。江少珩摸到自己手机,也不知道找了谁,噼里啪啦地打字,再一回头,展言都睡着了。他睡相乖,侧过来,蜷着,T恤卷上去,露出了一截腰。肚皮是软的,因为瘦,凹陷下去。江少珩把手机放到一边,低下头去,在他露出的皮肤上亲了一口。展言没醒,睡梦里哼唧了一声。江少珩把人打横抱起来,展言睁了一下眼睛,好像醒了,但眼神一点儿没聚焦,困得像只小猫崽。江少珩把人放到床上,展言头歪到枕头上,彻底睡熟了。   醒过来已经是下午,阿索来敲门的时候展言还在刷牙,阿索给他把扔在地上的吉他装好,朝着展言的卧室指了指,意思是要不要替他收拾衣服。   展言摆摆手,示意不用。江少珩还在里面睡觉。展言把箱子拖出来的时候江少珩醒了,迷迷糊糊地问他:“现在就走?”   展言“嗯”了一声。房间里拉着窗帘,暗得很。他看也不看,完全凭感觉从柜子里抓衣服。   “醒了自己吃点东西再回家。”展言叮嘱他。   江少珩往被子里又缩了缩,不怎么高兴地哼哼:“你什么时候回来?”   “四天。”展言让他哼唧得心软,凑过去摸他的脸,“我跟你说过了,去深圳演出。”   江少珩从被窝里伸出手抓他:“别忘下周二要去录音。”   “忘不了。”展言低下头在他唇上吻了一下,“音乐节一结束我就回来。”   江少珩睁开了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含笑看着他,又问他:“下周末有没有时间?”   展言已经从床上起来,继续往箱子里装衣服,一边不怎么走心地回答:“暂时还不知道……怎么了?”   江少珩:“老K介绍了一个大牛,看他面子,咱们可以插个队。”   展言哪里还记得早上神志不清的时候答应的事儿,茫然地问:“什么?”   江少珩还没来得及说话,阿索的声音已经在外面响起来:“展言,司机在等了。”   展言只好把箱子扣上:“微信跟我说吧……你再睡会儿,我先走了。”   他拖着箱子走出去,门还没扣上,江少珩故意提高了声音在里面说:“早点回来!我爱你!”   展言无语地把房门扣上,抬起头,正好撞见了阿索似笑非笑的眼神。展言脸微微红了一下,把箱子交给他:“不许说。”   阿索耸耸肩:“我没准备说话。”   展言无奈地摇了摇头,找了顶渔夫帽戴好,出门了。   后来展言把这一幕回想了很多很多遍,昏暗的卧室,江少珩迷迷糊糊的声音,空调运作的细小轰鸣,他耐心地在回忆里用一个一个细节重新把那一幕搭建起来。他始终都在想,当时其实可以,他至少应该,回过头去,对江少珩说一句,“我也爱你。”   江少珩倒头又睡,到五点多才醒,手机上已经攒了很多条信息。   置顶的是展言,说他登机了,然后又絮絮叨叨地说冰箱里还有半个西瓜,不吃记得扔掉,不然他回来了就坏了。然后是一条,江楚找你呢,我跟她说你在睡觉。醒了记得回她。   江少珩往下一翻,果然是江楚,说妈喊你今晚回家吃饭,姑姑也来,再不回来你就死定了!江少珩一直没回,江楚又发了一排闪电,警告他今晚再不出现就出大事了。但是江少珩还是没回,于是最后江楚发了个白眼,说你要是今天的晚饭也睡过了你就别醒了。   下面是金小敏的一条信息,果然是喊他回家吃饭。又问他这两天到底住哪儿了。   江少珩爬起来,一边刷牙一边给妈妈和妹妹回信息,说马上就回去。   他换好衣服,把家里简单收拾了一下,脏衣服都收拾在一个篓里,站在洗衣机前犹豫了好一会儿。他估计这两天也不能回来,洗了还没人晾。于是他去找了张便签来,给展言留了个条,告诉他这一篓是脏的。然后又开始端着手机回信息,老K介绍的那纹身师又找他了,早上江少珩跟对方讲了一半就昏睡过去,这会儿才想起来。他一边出门打的,一边跟纹身师把想法说完。情侣的,最好有钢琴啊吉他啊音乐啊这些元素,得一看就是同一种画风但又不能太土太配套的那种。   纹身师发语音过来,让他的要求逗笑了,问他想纹在什么地方。   江少珩也不知道展言想纹在哪儿,纹身师又发一条信息过来,说情侣款很多都纹在特别私密的地方,有情趣。比如乳|房下面啊大腿内侧啊甚至阴|阜上面一点儿位置,你问问你女朋友愿意纹哪儿。   江少珩回了一句:“男朋友。”   然后又不由自主地在脑子里把展言扒了个光,像个3D模型似的在他眼前转了一圈。好像纹哪儿都很合适,都好看。   纹身师又发语音过来,笑得很不当回事,男朋友就男朋友,你们商量一下。   江少珩便想着等展言下了飞机再说吧。出租车慢慢驶进了他们家小区,江少珩给纹身师转了两万订金,把展言的微信号也推给了他,方便他跟展言沟通。放下手机,正好撞上江晏也从车上下来。   江少珩后来也回想了这一幕,他当时心里想的只有“姑姑还没到,说明我也没迟到”,竟然没有留意到江晏的神色。其实他应该有所察觉的,他很少看见江晏那样心烦意乱的神情。她快步走到家门口,江少珩在后面连叫了两声“姑姑”,她都没听见似的。   来开门的是金小敏。她第一眼就看到了江少珩,立刻用一种充满了责怪的眼神看着他:“你还知道回来!”   江少珩嬉皮笑脸的。后来他已经不记得当时跟妈妈说了什么,他记得江楚在客厅,妹妹穿了一件布料少得可怜的短上装,露脐,下面是短裙。江少珩记得自己当时还挺意外,但是江晟难得地没有对女儿的着装发表意见,他似乎心情不错,招呼着江晏进来喝茶。   这本来是一个很不错的夏日傍晚,至少江少珩当时是这么感觉的。江晟把他也叫过去,问了他给《烟云十四州》写曲子的事。江晏夸了他两句,说导演和音乐总监都很满意。江晟笑了,他一笑,金小敏便很高兴,觉得儿子总算得到了一点来自父亲的认可。他们聊了点儿项目上的事情——江晟手里的献礼剧,和后期快做完了的《烟云十四州》。家里的阿姨在厨房忙前忙后,江晏去接了个电话,江晟让他去地下室里拿酒上来,今天高兴,喝两口。   江少珩去了。从地下室上楼的时候,他从窗边的缝隙里看到了门口有车过来,停在了自己家门口。车上一下子下来了好几个人,都踩着一样的皮鞋。从江少珩的角度看不到更多的情形,但他能确定,那几个人都是往自己家走的。他有点儿困惑,快步走上楼,正巧听见门铃响起来,金小敏走到门口,一边问“谁啊?”一边打开了门。   一张证件直接伸到了金小敏面前,穿着制服的警察站在门口:“公安。江晏在这里吗?”   金小敏退了一步,吓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江少珩快步走上来,手里还握着那瓶昂贵的红酒。   “你们……”他茫然地看着外面的警察,“找我姑姑什么事?”   江晟听见门口的动静,也走了过来:“警察同志你好!”他握了握带头那个警察的手,“请问找江晏什么事?”   警察表情严肃,还是那句话:“江晏是不是在这里?”   江晟还想跟他盘两句:“同志,这是我家,就算是警察也不能——”   警察打断他:“江晏涉嫌参与违法行为,请配合我们,走一趟。”   他说完,视线越过江晟的肩头,看到了刚刚走到门廊里,脸色发青的江晏。下一刻,好几个警察一起冲了进来,有人粗暴地推了金小敏一把,江少珩下意识伸手去扶妈妈,红酒瓶跌在地上,碎了。   江晏被拷了起来。她抖得厉害,完全没有挣扎,只在经过门口的时候突然凄厉地对着江晟叫了一声:“哥!”   江晟突然冲了上去,一把抓住了警察:“同志!同志你听我说,什么违法行为你要跟我们说清楚啊!你不能这样就把人带走!”他面目扭曲起来,威胁式的低声道:“你警号多少?你知道我是谁吗?啊?!”   那警察任他抓着衣领,好像没听见他的威胁。   “经举报,江晏涉嫌协同程修翰强|奸,现在警方依法拘捕。”那警察平静地把自己的警号报了出来,“有问题,请走程序向有关部门反映。”   江晟的手无力地松开了,两个警察摁着江晏的头,把她塞进了警车里。警车鸣着笛开走了,江晟愣愣地站在门口,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岁。金小敏喉中发出一声无力的呜咽,难以相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惊恐地抓住了江晟的手臂:“老江……?”   江楚也站在门廊里,无措地叫了一声:“哥?”   江少珩回过头去,看见江楚手里拿着手机,屏幕上弹出来的是一条警方通告。江少珩低头扫了两眼,感觉那些字都很陌生。   受害人报案……经朝阳警方立案调查……艺人程某翰已被警方控制……涉嫌强|奸罪……   江晟已经飞快地收拾完情绪,掏出手机给人打电话。金小敏小心地把门关上,一迭声地叫家里阿姨来打扫门口的红酒。唯独江楚和江少珩两个人还傻站着,像风暴来袭的时候,突然被掀翻了鸟窝的两只雏鸟。   江少珩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一声,是展言。   “我落地啦!”   附带一个表情包,小狗扑上来,毫无保留地给了他一个大大的亲吻。   *   作者有话要说:   纹身情节和文案里面的有一点点出入,所以我又把文案改回最初版本了。   镜子开始裂了。 第052章   据新闻报道, 程修翰是从广告拍摄现场被警方拷走的。当时身上穿的还是一套借来的价值不菲的西装,品牌方都懵了,也不说这广告接下来怎么办,先着急去把衣服要回来。程修翰身边的工作人员连连保证, 说没什么事, 只是配合公安调查一下这个案子。在程修翰被拷走的两天里, 他们四处打点,硬是把消息捂住了。期间江晏甚至若无其事地去参加了一场活动, 碰到知情的,就说是程修翰跟女朋友吵嘴了,女孩儿报警闹他呢……一场误会,对,很快就出来了。   但这些粉饰太平的说辞很快就被霓裳办公室外面的封条击了个粉碎。程修翰没出来, 警方的动作很快,且毫无预兆,从江晏接到公司的人的警告到警察敲开江家的大门才不到十分钟。江晏被一起拷走, 霓裳文化办公室被封。看热闹不嫌事大人的讲风凉话,说那套西装是别想了,上交给国家咯。   媒体再无顾忌, 开始了狂轰滥炸。   到目前为止, 警方给出的通告只是“涉嫌”, 这也是程修翰的粉丝们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这显然于事无补,毕竟没有证据, 警方是不会抓人的。官媒下场了, 演艺协会也下场了, 一边倒的训诫之辞和网友们的喊打喊杀迅速把程修翰送上了绝路——现在他案子最后怎么判已经不重要, 从演艺事业上来说, 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粉丝们疯了,有人痛苦割席,有人不愿相信,还有无数路人快乐地享用着年轻女孩们的绝望,又开始一轮对“追星女脑残”的口诛笔伐……没有什么新鲜的。那位“受害者”的个人信息很快就被扒得一干二净,江少珩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张身份证截图,心里面第一个想法竟然是,“迪娜原来是真名。”   金小敏戴着墨镜和帽子的身影从客厅经过,江少珩叫了一声:“妈!”   江晏被拷走以后,江家里里外外全是记者,物业保安全出动了也没用,他们家的阿姨都被人认了出来,上街买菜也变得很困难。饶是如此,江家依然每天进进出出,都是跟霓裳有经济来往的人。江晟的书房成了霓裳新的办公室,兄妹两个被他如临大敌的姿态吓坏了,他们不懂,金小敏也不让他们懂。她以一种绝对的保护姿态把江楚送去了苏俐那里,让她什么都不要管,什么都不要担心。金小敏在危机来临的时候再次展现出了当年带儿女回国时候的不容置喙,可以的话,她也想把江少珩送走,但是江少珩没肯,她也没有第二个闺蜜方便照顾这么大一个儿子,最后只能带在身边,住进了酒店私密性最好的套房。   江少珩跟出去:“妈,你去哪儿?”   金小敏头也不回:“办事情。”   江少珩戳穿她:“你要去见许迪娜?”   金小敏脚步顿了一下,回过头,从墨镜后面看着他。   江少珩这两天已经盘明白了,许迪娜最早就是通过让了一个稀有色的包给金小敏才与她结识,金小敏看出她名利心重,投桃报李地邀请她参加了几次活动,算是给她进演艺圈铺路。许迪娜就是某一次这样的场合里结识了程修翰,江少珩回想起来,甚至觉得就是苏俐的工作室开门那次。   金小敏这几天一直在打电话,她不让江少珩知道,但是江少珩偷听到了很多碎片的信息。金小敏打了一笔钱,对方拒收了。金小敏一再要求跟对方见面,最后定了一个时间,就是今天。除了许迪娜,江少珩猜不到别人。   江少珩把鞋换好:“我跟你一起去。”   金小敏皱眉:“你好好呆着——”   但是江少珩已经上前一步,替她把门打开了。金小敏无奈地看着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儿子,最后什么也没说。   许迪娜约他们见面的地方同样在酒店。想来应该也是被骚扰得不轻,他们跟前台报出名字的时候,前台先是一口否认了许小姐住在这里,最后是许迪娜从房间里打了个电话他们才被允许上楼。   金小敏唇边拧出一个讽刺意味很重的笑,她一般不会允许自己作这种表情,会显得法令纹很深,老态藏不住。但此时也顾不上了,她轻声对江少珩说:“她还挺会玩儿心理战。”   江少珩没发表意见,沉默着跟着金小敏出了电梯。前台到套房前面敲了敲,然后用房卡刷开了大门。   许迪娜已经在等他们,旁边还有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人。   金小敏脸色微微一变,愣了一下才道:“许小姐,我们说好是单独见面。”   许迪娜转过脸来看着她,笑意盈盈的,用一种掐出来的甜腻嗓子叫她:“小敏姐,不好意思啊,赵律师建议我还是要在他陪同下才能跟你见面,你不会介意吧?”   赵律师站起来,朝着金小敏伸出手:“金女士,你好。”   金小敏极尽鄙夷地瞥了他一眼,根本没伸手。赵律师也没露出尴尬的神色,自己坐了下来。金小敏跟他们僵持着,江少珩看得出来,妈妈有点被打乱阵脚了。但她还是挺胸直背地走过去,坐在了许迪娜对面。   许迪娜歪了一下头,手肘撑在沙发上,托着脸颊,一副有点不耐烦的样子。她的视线扫过金小敏,落到了江少珩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有点感兴趣的神情。   “江少别站着呀,”她曼声招呼,“你也坐。”   金小敏似是被她这副轻佻的样子激怒,脸色更不好看了。江少珩不为所动地坐了下来,许迪娜要给他倒水,但他抬手拒绝了她,自己给妈妈倒了杯水。   许迪娜只好把视线又移回金小敏脸上:“哎哟,小敏姐——”   金小敏打断她:“许小姐,我两个孩子都比你大,你一口一个姐,不合适吧?”   许迪娜一睁眼,很无辜似的:“那叫阿姨,也不好吧?”   金小敏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叫金老师。”   许迪娜轻蔑地笑了,两条腿微微交叉,斜着靠在沙发上,坐得非常优雅。江少珩观察着她,感到她游刃有余得可怕,半点不像一个二十岁还不满的小女孩。金小敏想给她一个下马威,她根本不吃这套。   于是金小敏把墨镜摘下来,从包里掏支票簿:“咱们也别废话了,你这样的女孩儿我见多了,开个价吧。有律师在也好,做个公证,咱们私了。”   许迪娜笑得更厉害:“不是吧金老师?你是不是忘了,你这包还是我让的呢。”   她扬起下巴,反问金小敏:“你觉得我想要的是钱吗?”   金小敏看着她:“那你要什么?想拍戏?想当明星?都可以——”   许迪娜又嗤笑了一声,但是她眼睛里有点儿怒火了,金小敏这些话成功地激怒了她。   “金老师,”许迪娜看着她,笑容收了,“在你眼里,是不是所有的女人要的不是名就是利?你对你老公在外面那些女人也是这么承诺的吗?”   金小敏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维持着面部的平静。   许迪娜眼里闪出快意的光,继续往下说:“你这么替你老公擦屁|股也就算了,怎么程修翰的屁|股你也擦呀?你们这关系我可真是搞不懂了!”   江少珩轻轻地叫了一声:“许小姐。”   许迪娜转过来看着他,阴阳怪气地笑了:“哟,江少听不下去了。那我不说了。”   金小敏合上了支票簿,冷冷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女孩。   “你非要这么闹下去,对你没有好处。”她语调放缓,几乎有些循循善诱的意味,“你还年轻呢,被强|奸的名声不好听,你以后怎么办?”   许迪娜:“这都什么年代了——”   “什么年代也改不了这个事实。”金小敏声音压得更低,“而且程修翰到底有没有强|奸你,你心里很清楚……”   许迪娜刚要开口,赵律师在旁边做了个手势,示意她不要说话。但是许迪娜冲口而出:“他就是!我身上有伤!警方在我身体里检测到了他的精|子——”   赵律师不得不出声制止:“许小姐!”   金小敏:“警方没有那么好骗。你跟程修翰是情侣,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关系。他给过你钱吧?你们那天晚上住的酒店,账单里有安全套吧?既然用了安全套,你里面那些东西是怎么来的?你以为你这种伎俩很独特吗?警方都见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许迪娜的呼吸急促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两下,然后她露出了一个强装镇定的笑容:“既然警察这么聪明,那让警察查啊,你们怕什么?”   金小敏笑了,把手里刚才准备签支票的钢笔一丢:“你不就是想毁了程修翰吗?现在你的目的已经达到啦。你说得对,程修翰的屁|股不用我来擦,我也不在乎你要怎么整他,但你没有必要非拖江晏下水,是不是?你举报她协同作案,怎么协同?她帮着给你下药了?还是她在床上摁你了?她那天晚上都不在场——”   许迪娜冷笑着反问:“那警察为什么要抓她呢?”   金小敏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这也是她和江晟这两天百思不得其解的一点,许迪娜到底跟警方举报了什么,会让警方把江晏也一起拷走了呢?她去派出所看过江晏了,江晏说得非常笃定,这次程修翰跟许迪娜的恋爱她甚至不知情,许迪娜报案以后,警方第一次找程修翰问询,程修翰回来跟江晏保证,绝对没有强|奸。江晟已经到处在找人打点,但可怕的是,现在江晏没有被放出来的迹象,警方也开始对霓裳的账感兴趣了。   江晟不相信这只是强|奸这么简单,也不相信许迪娜真的只是为了搞倒一个程修翰而来。   金小敏避开了这个话题,继续攻击许迪娜:“现在媒体都关注你,你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了……但是等公众忘记你以后,你怎么办?这里是中国,不是好莱坞,你毁了就是毁了,没机会再炒话题的。你查过强|奸罪判几年吗?就算你的小伎俩都得逞了,法庭也不会重判的,程修翰可能一年不到就出来了。你就不害怕吗?”   许迪娜一挑眉:“你威胁我?”   赵律师也插了一句话进来:“金女士,请注意你的言辞,这些话我是可以拿上法庭的。”   金小敏恼怒地看了他一眼,不理睬他,继续道:“我是在帮你。不管法庭怎么判,程修翰已经完了,江晏肯定会把他丢掉了,你这个时候不要得罪江晏才是上策。”   许迪娜的脸已经彻底被愤怒扭曲:“不要得罪她?金小敏,你搞搞清楚,江晏已经完了!你们江家也完了!你——”   赵律师再次打断了她:“许小姐!”   一旦她把举报的细节泄露,等于给了对方销毁证据的机会。赵律师当机立断地站起来:“抱歉,金女士,你不能再跟我的当事人谈下去了。”   许迪娜也站起来,她显得很激动,转身想要回卧室,江少珩叫她:“许小姐。”   赵律师下了逐客令:“请二位离开。”   江少珩又道:“我想起来夏安琪是谁了。”   许迪娜突然转回头,几乎在高跟鞋上站不住,赵律师伸手扶了她一把,她挣开了,狠狠盯着江少珩的眼睛:“你想起来了?”   江少珩点点头。自从许迪娜的身份被曝光以后,江少珩把那天跟她的短暂交集在脑子里重复了无数遍,每句话都重新想过。他想不起来夏安琪这个人了,但是还可以查,从《寻梦记》的演职人员名单里查,果然找到一张照片。确实有这么一个小演员,拍《寻梦记》那一年好像还在上高中,江少珩终于找到一些记忆的碎片,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在片场还拿着习题册做题。偶尔会来问江少珩英语题。   许迪娜突然笑了一声,眼泪飞快地往下落:“你想起来了。原来你还想得起来。”   江少珩便不知道再怎么接下去。金小敏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提起这么个人。许迪娜再次挣开了赵律师想来拉扯她的手,看着江少珩,脸上露出一种非常古怪的神情,她好像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哭出来,但是下唇和眼角都在抽搐。   “那你有没有想起来……”她的声音发着抖,问江少珩,“她是怎么被你姑姑看中,怎么被你姑姑骗着要签公司,又是怎么被你姑姑送去程修翰的床上的!”   她的音调猛地拔高,尖锐得像一根刺。江少珩被她的恨意刺痛,下意识反驳道:“不可能……”   “不可能?”许迪娜笑了,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情绪控制,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了满脸,“你觉得你姑姑清清白白是吧?程修翰那些party是怎么回事?你不知道?你以为他真的那么有魅力,所有人都是心甘情愿?每次出了事,江晏是怎么平事儿的?你也不知道?!”   金小敏立刻收拾起桌上的东西,塞进包里,拉着江少珩要走。   但许迪娜像一头进攻的母狮子,狠狠地咬住了江少珩:“你从来不会去那些party,你妹妹也不可能去,为什么?你没想过?可是安琪会去……”她捂着自己的胸口,好像承受着某种剧痛,“因为她才17岁!她想当明星!她被虚荣心冲昏了头!”   江少珩愣在那里,许迪娜走到他面前,抬头看着他:“你知道那些party上都发生了什么?想想吧江大少爷,17岁的女孩,落在程修翰手里,会发生什么……这不难猜吧!”   江少珩感觉有些喘不上气。是不难猜,但他却不敢说。   金小敏反驳她:“我们在说你的案子,不要扯别人!这个安琪要是受了委屈,可以自己去报警!”   许迪娜嗤笑一声,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报警?她拿什么报警?她有什么证据?”她看着江少珩,清楚地知道这些话只能对江少珩造成伤害,而金小敏早就已经刀枪不入,所以她本能地攻击江少珩,“你知道江晏是怎么羞辱她恐吓她的?她根本不缺钱,可是江晏把她应得的片酬单独打给她,反咬一口说她收了程修翰的钱所以这不是强|奸!”   许迪娜的声音嘶哑起来:“是!程修翰没有强|奸我,但他强|奸了我最好的朋友!我要他付出代价!我要江晏跟他一起付出代价!”   赵律师无奈地在她身后叹了一口气:“许小姐……”   许迪娜突然伸出手,用力地抢过了金小敏的包。金小敏猝不及防,都来不及反抗,许迪娜已经把包倒过来,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了桌上。金小敏惊叫一声。口红,粉饼,墨镜,钱包,支票簿……零零散散地掉了一桌子,许迪娜还觉得不够,把手伸进了夹层里,然后两根手指夹出了一支录音笔,对着上面闪着绿光的指示灯笑了。   “去啊。”她轻蔑地把录音笔扔到了金小敏脚边,“去曝光我,把我说的话告诉警察,告诉媒体,告诉法院……去啊!”   金小敏看着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然后她粗暴地从许迪娜手里夺过了自己的包,无声地把桌上的东西全都塞回去。录音笔最后一个被她捡起来,她牢牢地攥在手里,好像怕许迪娜又来抢。但许迪娜只是笑着,定定地看着江少珩,轻声念出了她最后的诅咒:“你们都有罪。”   金小敏往江少珩面前一拦:“够了!”   她的眼睛也红了,怒视着许迪娜,几乎咬牙切齿:“我不管你有多大的委屈,程修翰和江晏造的孽跟我儿子没关系!”   她气冲冲地拉着江少珩要走,但是江少珩停在那里,跟许迪娜对视着,眼睛一眨,一滴眼泪就那样安静地从他眼角滚了下来。   他在死一样的寂静里缓缓伸出了手,从金小敏指间拿过了那支录音笔。金小敏茫然地看着他,叫了一声:“少珩……”   然后江少珩走到了桌前,轻轻抬起手,把录音笔扔进了水杯。   *   作者有话要说:   看昨天一条评论,其实小江和二丫拿的不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剧本啦。比“家族世仇”复杂一点。只是一个随机的事件(迟也被曝)变成了第一个倒下的多米诺骨牌,然后哗啦啦大厦将倾,事态很快就超出了所有人的控制。整件事情里唯一无辜的只有此时在伦敦抠脚的小也。 第053章   江少珩没理会金小敏的惊叫, 转身往外走,逃跑一般。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许迪娜已经说出来了,“程修翰没有强|奸我”, 只要这一句就够了。有这一句, 他们就能翻盘。可是他就是做不到, 无论他的理智如何抗拒,内心还是有一个角落, 知道许迪娜说的都是对的。   江少珩曾经千百次听江晏抱怨过程修翰“管不住自己的裤|裆”,但也只是抱怨,从来没有真正约束过他。因为程修翰红,他能给江晏赚钱,所以江晏总会让他得到他想要的。江少珩自己不是也无数次亲眼看到江晏处理那些“爆料”吗?他不是也听江晏用不屑而不以为然的口吻谈起程修翰身边的那些女孩儿吗?   他不是一直以来, 都知道得很清楚吗?   江少珩感到自己呼吸不过来,走廊里很热,他粗暴地锤着电梯按钮, 恨不得立刻就能逃离。不知道是汗液还是虫,反正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爬。江少珩拉扯了一下自己的领口,那种窒息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许迪娜说得对。他们都有罪。他的爸爸有罪, 他的姑姑也有罪, 妈妈帮凶, 而他是受益人。江少珩甚至想起了董翎那双冰冷的膝盖,山一样, 压在他的良心上。   金小敏追上来, 被他的脸色吓得不轻:“少珩!”   “妈妈……”他哀叫一声, 很轻, 像求救。   电梯门突然开了, 一个女人被他们母子惊了一下,然后认出了金小敏:“金老师?!”   金小敏立刻站直,端出她一贯的优雅,看清楚了来人:“徐总?怎么是你啊!”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在商场里撞到了,但是金小敏的手依然牢牢抓着儿子的。江少珩用力地往下咽了一口空气,以缓解呼吸困难。他不认识这人是谁。   “徐……”江少珩出于本能的礼貌点了点头,又不确定如何称呼,只好含糊过去,“你好。”   徐穹客套地笑了一声,从电梯里走出来,视线扫过了许迪娜的房门,又看了看金小敏因为激动而仍旧泛红的眼睛,了然地挑了一下眉毛。   “我来采访许迪娜。”徐穹也不跟她装。   金小敏的脸色有点挂不住,徐穹是Bridge杂志的出版人,如果她来采访许迪娜,说明Bridge要发声了。   徐穹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宽慰她一般:“我已经离职了,今天是以个人名义来的。”   金小敏“哦”了一声。还是没好到哪里去,以徐穹在媒体行业的地位,不是Bridge也可以是其他的大平台。就许迪娜那副铁了心的样子,还不知道要说出什么来。   “徐总。”金小敏暂时放开了江少珩,绝望得几乎口不择言,突然道,“我倒是没有想到,徐总也会对这种明星花边新闻感兴趣。”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说错了,徐穹看着她,眉毛挑得更高:“花边新闻?”   金小敏咬了咬牙,努力维持着自己的表情:“许迪娜只是一个想要出名的女孩,她的话多少真假,徐总可要掂量好。”   徐穹了然地点点头:“谢谢金老师提醒。不过金老师可能不记得了,当年迟也揭露张念文的那场采访就是我做的,这几年我也一直在跟进性|侵的专题报道……”她顿了顿,话锋一转,温和又带刺地给金小敏顶了回去,“我想,我应该很擅长分辨真话假话了。”   金小敏没搭腔,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电梯门打开又关上,徐穹自若地帮他们摁了一下电梯,等电梯门重新打开:“请。”   江少珩头也不回地进了电梯,金小敏甚至无法从脸上挤出一个礼貌的告别。徐穹看着电梯慢慢合上,嘴角露出了一个轻蔑的笑,然后转身走到了长廊尽头的门前。   门把手被转动,大门推开,里面的人都抬起脸来看着进来的人。展言跟在陈芳芝身后,看见董翎跟他点了点头。   袁新娟:“展老师和陈总来了。坐吧。”   她指的是董翎身边的空位,展言过去坐到了她身边,董翎把一杯水往他面前推了一下,他轻声地道了句谢。会议桌边上坐满了人,有几个甚至坐不下,端着椅子挤在人后。和《烟云十四州》这个项目有利益牵扯的人都到齐了,至少这是展言见过最齐全的一次——除了江少珩。   展言不安地扫了一眼,他以为江少珩会来。但霓裳那边一个人都没有出现,只有庄辛蕊坐在戚婉的身边。虽然她和霓裳深度捆绑,但毕竟不是霓裳的员工。展言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正如我刚才说的…….狱严”袁新娟把被打断的话接了下去,“鉴于最近的情况,我们还是先商量一个对策出来,以应对最坏的情况。”   最坏的情况。展言的喉咙有点发紧,他不知道最坏的情况是什么。目前就已经够坏了,《烟云十四州》的后期已经完成了超过90%,还有大批款项没有到位,霓裳突然就出了这样的事,承制后期的公司派了人过来追着袁新娟和戚婉要钱,否则说什么都不做了。飞檬当然完全有能力把摊子接过去,这个剧改成飞檬独立出品也不是不行。相比前期已经撒出去的钱,这点儿尾款不算什么,总比大家都亏得要去当裤子好。但袁新娟才不来做这个冤大头,展言听了半天,她最大的担忧还是在能不能播出上。   “污点艺人的风险太大——”   展言突然打断了她:“污点艺人?”   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开口,袁新娟没想到会被他打断,挑起眉毛看着他,所有人都跟着把视线转过来。陈芳芝赶紧给他使眼色,但是展言只当没看见,喉咙里隐着一根针似的,极力克制着:“谁是污点艺人?”   袁新娟神情平静:“江少珩。”   针瞬间刺破喉咙,展言觉得自己口腔里全是血:“他哪里有污点?!”   语气太激动,眼神也凶,显得像要跟袁新娟吵架一样。陈芳芝换了一种严厉的口吻制止他:“展言!”   展言只好挪开自己的视线,尽力缓和了一下语调,往回找补:“袁总,我的意思是,要说谁是污点艺人,那也是程修翰吧?江少珩跟他又没有关系……”   桌边传出了几声轻柔的嗤笑,似是嘲讽他话里的天真。但是戚婉突然不咸不淡地开口帮了个腔:“展老师说得没错。”   展言立刻看向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   戚婉:“程修翰的案子还没有定论,污不污点的,现在说还为时尚早,更不关小江的事。我看这个许迪娜多半是想红,一场闹剧而已。”   袁新娟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戚婉迎着她的目光,会议室里一时没有人说话。   戚婉是出于什么心理讲这两句话的,袁新娟非常清楚。从当初跟董翎掰手腕开始,戚婉就倒向了江晏那边。不想接受现实也好,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内部消息也好,又或者只是为了安抚住在场的赞助商,总之戚婉站定了江晏那头,袁新娟就不得不重新考虑——万一真的如她所说,这就是一场闹剧,江晏没几天就出来了,那最多也就是程修翰的名誉有点损失,影响不到江少珩。但飞檬要是这个时候表现得太凉薄,恐怕江晏日后不会轻易忘记。   袁新娟在商言商,跟她们没私仇。她当然也希望这也只是虚惊一场。   她掂量了半刻,笑了一声:“戚总说得对。”   袁新娟接下来便没再提什么“污点艺人”之类的话,但是话里绕了半天的弯子,也不说愿意把款项先垫上,只是督促后期那边尽快完工,一边拿空话堵着赞助商们的嘴。总而言之就是一个“拖”字,想再看看事态到底如何发展。谈到后来也没个结论,办公室里的人渐渐少了。保持观望的赞助商们和飞檬的态度一样,也是准备等,那边没什么好多说的,都提早走了。讨债的不肯走,来来去去都是车轱辘话,没什么可听的。董翎一直跟展言坐在一块儿,朝他露出了一个苦笑的表情,展言头一次觉得跟她亲近,僵局之下,他们俩同病相怜。   “习惯就好了。”董翎看他脸色不好,反过来安慰他,“一部剧不能播的原因太多了,这都是常有的。”   但话是这么说,她都被连压两部了,《烟云十四州》还压,也确实有点儿太倒霉。   展言似是纯然出于好奇,小声问她:“都有什么原因?”   “过审。”董翎耸了耸肩膀,“还有资金问题。主要就这两个。”   展言的气馁都写在脸上,闷闷地不说话。   董翎问他:“霓裳这次到底有多严重?”   展言惊异地看着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问自己。   董翎看他惊讶,自己更惊讶:“江少珩没跟你说?”   这话就跟把伤口上还没结好的痂脸皮带肉往下撕似的,展言疼得都有点儿哆嗦了,半天才克制着挤出来一句:“他没说。”   他在深圳就知道了消息,给江少珩打电话,江少珩一直没接。回了两条信息说家里现在太乱了,暂时不方便跟展言联系。展言理解,但他还是担心。后来江少珩偷偷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听起来情况特别糟糕,他自己对这一切都是毫无头绪,没说两句那边就响起了金小敏的声音,江少珩没舍得挂展言的电话,掩着手机屏幕敷衍了金小敏几句,于是展言清清楚楚地听到金小敏警告儿子:“什么话都不能跟外人说,你还小,媒体肯定想从你下手。”   展言心里便有数了,他什么都没问江少珩,也不再给他打电话,就让他每晚发一条信息,让自己知道他好不好就行。江少珩发了两天,后来连这样的信息都停了,展言就知道了。他不好,他一点都不好。   董翎有些怜悯地看着他,展言不知道她那目光里到底蕴含着多少,他心虚,总觉得董翎已经看出来他和江少珩的关系,那眼神有点儿感慨“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意思。   “可能就是命吧,是我该回家看孩子的时候了。”董翎最后叹了一声,抬起手看了看手表,“我先走啦。”她跟展言道了个别,又跟戚婉招了招手,就独自出去了。她经纪人跟在她身后,跟她语速飞快地说着什么,看起来神色很焦灼。   展言一个人坐在会议室里环视了一圈,袁新娟跟洪开仁坐在一块儿,还在跟讨债的扯皮;庄辛蕊也一个人坐着,显得心神不宁的样子;陈芳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戚婉身后,俯身附在戚婉耳边,非常小声地说着什么,两个人的神情都绷得非常紧,看起来谈得不是很愉快。   “我是说万一——”陈芳芝好像有点儿着急了,音量不自觉地微微提了上去,正好让展言听到了。   戚婉非常生硬地打断了她:“没有万一!”   庄辛蕊也抬起了头,往这边看了看。陈芳芝皱着眉头,似是把话咽了下去。展言也抬起头,明目张胆地隔着会议桌窥探着。   戚婉的脸色非常不好,她手里抓着一支钢笔,笔帽在皮面的笔记本上用力划了一下,留下一道很深的痕迹。她似乎以此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微微转过脸,音量转低,同时伸出手挡住了嘴型,在陈芳芝耳边说了一句只有她能听到的话。   “严茹不要以为她做的事没人知道,你最好回去转告她。”   戚婉的声音冷冷的,带着怒火凝结的冰渣子。   “过犹不及,好自为之!” 第054章   “这是什么话?!”   严茹的声音透亮, 从电话里穿出来,要扎破陈芳芝的耳膜一般。陈芳芝下意识地把手机挪到了离耳朵远一点的地方,回头看了一眼会议室的大门。没人出来,飞檬办公室的走廊里空无一人。   严茹继续在电话里嚷嚷, 情绪很激动:“我做什么啦?我哪儿知道那小姑娘就是个疯的呀!”   她听起来还挺委屈。陈芳芝又是无奈又是不耐烦地呼出一口气, 没有发现展言已经悄悄地从会议室出来了。严茹的声音太响, 展言站在陈芳芝背后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以为她就是想敲一笔,出出名啊!那我想着让江晏栽个跟头也好, 这种事情谁会想闹大啊?我怎么知道她跟疯了一样,现在非要告,我拦都拦不住……”   陈芳芝揉着太阳穴,要不是碍着严茹是老板,就骂出来了。严茹一贯如此。说她讲情面, 会做人,又往往在一些细枝末节上做出让人寒心的举动;但要说她多么现实、凉薄,她又总有些不合时宜的人情味;说她果断、强势, 她又总是冲动行事,顾头不顾腚。陈芳芝有的时候真的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在圈里这么多年的,怪不得这么信玄学。   严茹还在委屈:“我还被许迪娜利用了呢!”   现在严茹已经彻底慌了。最开始给许迪娜支招的是她, 在媒体那里给许迪娜保驾护航把事情顺利捅出来的也是她, 事后煽风点火想把程修翰从舆论上彻底摁死的还是她。毕竟严茹最清楚, 程修翰这次真的没有强|奸,警方立案, 估计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不会去坐牢, 只要把他事业毁了就行了。   但她实在是低估了许迪娜。   这事儿严茹也讨不到好, 她跟江晏虽说早就反目成仇, 但那都还属于正常的竞争。这下真的把江晏送进去了,圈里自然要在背后说她太狠,毕竟江晏对她有过知遇之恩。严茹现在是有口难辩——可是她怎么想得到江晏会去协同程修翰犯事儿呢?她还以为许迪娜就是信口攀咬,没想到警察真把人拷走了。严茹现在整天提心吊胆,就怕回头警察查出来她帮许迪娜陷害程修翰,也来追究她的法律责任。于是她偷偷托了人打听,没想到线人又说,警方现在关心的是霓裳的经济问题。严茹觉得更冤枉了,她哪能知道霓裳的账会有问题啊!   合着江晏张牙舞爪的,其实背后全是空中楼阁,轻轻碰一下就全塌方了,严茹都觉得这简直是碰瓷。   “那现在怎么办呢?”陈芳芝也是火急火燎,顾不上职场礼仪了,“严总,你就给我句准话,霓裳这次到底有多严重?”   严茹还赖:“我怎么知道!”   陈芳芝都快急出眼泪了,展言是她一手带的,这个项目是她拼了命去争的,严茹不痛不痒,她却如心头剜肉。   “严总!”   展言往前挨了一点,想听得更清楚一点。但是严茹的声音已经低了下去,他听不到了。一段很长的沉默。从背后看,陈芳芝的头也垂了下去,她的肩膀轻轻地颤了颤,看起来就是一个孤立无援的年轻女人。展言在那一瞬间忘记了她是“陈姐”,也没想到自己,反而只是替她难受。   明明已经那么努力了,却总是有这样的事……毫无道理可讲。   但是下一刻,陈芳芝重新把头抬了起来,展言听到她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冷静:“好,我明白了。”   严茹不知道又说了什么,陈芳芝“嗯”了两声,把电话挂了。她把头转回来,展言躲闪不及,被她碰了个正着。   “陈姐。”他无措地叫她。   陈芳芝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似是不想吓到他,反过来安慰了他一句:“别急,陈姐想办法。”   展言一颗心猛地一沉,觉得这话听起来不妙。他还想跟再打探两句,但是陈芳芝一脸焦灼,敷衍地在他手臂上拍了拍,还想回会议室去。展言不知道她还要回去做什么,在他看来,那个房间里已经没有他们能开口的余地了。   “陈姐,”他不怎么自在地唤了一声,想找个借口,“我去……”   他在“透口气”和“去上厕所”之间犹豫了一下,但是陈芳芝根本没听,朝他摆了摆手,让他去了,然后自己重新进了会议室。展言在走廊站了一会儿,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他其实无处可去,便站在那里靠着墙,一个人发愣。时不时有飞檬的员工经过,都意外地看着他。展言意识到有人拿着手机偷拍他,但他好像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计较。直到庄辛蕊从背后叫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庄辛蕊手里提着咖啡袋子,目光探询:“展老师,你怎么……?”   展言站直,轻声道:“出来透口气。”   庄辛蕊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她在里面也不怎么说得上话,不然也不会出去买咖啡了。她走到展言身边,也跟他一块儿背靠在墙上,把手里的袋子拉开一点,问他:“咖啡?”   展言低头看了一眼,没拿,好像还想挑一挑。   庄辛蕊笑了:“都是冰拿铁。”   展言便“哦”了一声,拿了一杯,然后很绅士地把袋子接过来,好让庄辛蕊腾出手拆吸管的塑料袋。拆完了,两个人无声地靠在走廊的墙上,都没进去。展言等了一会儿,看庄辛蕊还是没动的意思,便问了一句:“不送进去?”   庄辛蕊摇摇头:“没人真的想喝咖啡。”   展言点点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低头吸了一口。拿铁里糖浆放太多了,腻得恶心。展言没再喝,只是拿在手里,借着杯子上的水珠凉一凉皮肤。   庄辛蕊突然道:“江少珩有没有跟你说过他家里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展言苦笑了一声,这是今天第二个这么问他的人。怎么好像所有人都默认江少珩什么都会跟他说呢?   “没有。”他摇了摇头。   庄辛蕊追问:“那江楚呢?”   展言有些意外地挑眉,怀疑庄辛蕊是真信了那次他跟江楚的绯闻。   庄辛蕊看到他的神情,也明白了过来,笑了一声:“抱歉,看来是我误会了。我是看你跟他们兄妹两个都很亲近……”   展言有些苦涩地强迫自己笑了笑:“其实也没有那么亲近。”   一时无话。庄辛蕊在他旁边喝掉了半杯咖啡,展言始终没有再动第二口。   然后庄辛蕊突然道:“我很担心她。”   展言转头看着她,一时不确定她在说谁:“担心……江少珩?”   庄辛蕊摇摇头,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江晏。”   展言没接话。   庄辛蕊:“这实在太……”她喉头哽了一下,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展言似是对她的情绪感到非常意外,毫不掩饰地睁大了眼睛。庄辛蕊深呼吸了一下,平静下来。“我想去派出所看看她,可是见不到。我等了很久,希望去探望的家属会是江少珩,那样我就可以问两句情况,但出来的是金小敏……”   她没说下去,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展言,做了一个“你懂的”表情。   展言:“对不起,我不知道。”   庄辛蕊很意外:“你不知道我和……?”   展言把话补全:“我不知道你和江总这么好。”   庄辛蕊的眉毛扬得高高的,跟他对视了一会儿,她突然意识到了他的言外之意,不由自嘲地笑了一声:“你觉得我跟江晏关系好是因为我还想着跟江少珩他爸爸……”   展言抿了一下嘴,言不由衷地否认了一句:“我什么都没觉得。”   庄辛蕊只当没听见,有点儿自暴自弃的意思:“反正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嘛,江晏就是替她哥哥照顾着小老婆,我天天巴望着江晟什么时候能跟金小敏离婚,我好上位——”   展言只觉得心里很累,他现在对这个其实真的没有兴趣。但出于礼貌,他还是尽量温和地又重复了一遍:“庄老师,我没这么想。”   庄辛蕊眼眶湿了,她看着展言,咬着下嘴唇,好一会儿,道:“四年了,我从来没有跟江老师联系过,一次都没有!”   展言皱起眉头,好像觉得这很不合理。他眼中的不信任狠狠刺痛了庄辛蕊,她也不知道哪来一股强烈的委屈,随着连日以来的担忧和焦虑一起爆发了。明明早就该习惯了的事,但就是这一刻,她突然再也无法承受。庄辛蕊想拔腿就走,脚却不听使唤,狼狈地僵在原地,塑料的咖啡杯被她捏得变形,剩下的半杯咖啡往上溢,眼看就要洒出来。   “我都恨死他了。”庄辛蕊的声音很轻,眼泪突然涌了出来,然后她如梦初醒一般,意识到她根本没必要跟展言说这个。她尴尬地转过脸去,飞快地抹了一把眼睛,口中含糊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就想走。   展言叫住她:“庄老师!”   庄辛蕊脚下一顿,展言把放在地上的咖啡重新提了起来。庄辛蕊抬头看了他一眼,展言把咖啡递给她,垂眸轻声说了一句:“抱歉。”   庄辛蕊愣愣地接过咖啡。展言的歉意非常真诚,尽管他都来不及好好思考一下为什么感到抱歉,也许只是因为他单纯地见不得别人在他面前难过。庄辛蕊看着他的眼睛,便又想起当初对他的评价。干净。她现在还是觉得展言眼睛里干净。正是因为这份干净,她才格外受不了展言也和别人一样看她。   庄辛蕊轻声道:“除了《烟云十四州》,我手里没有一个项目是霓裳的。我和江晏就只是朋友。”   展言发现自己很难相信这个。也许庄辛蕊现在手头的项目跟霓裳确实没有明面上的关系,可是这个圈子就这么大,来来去去的还是要靠人脉,又有谁不知道她跟江家的关系呢?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全天下那么多人,庄辛蕊跟谁去做朋友不好,非要跟江晏?展言甚至怀疑庄辛蕊自己能不能理清楚这其中的关系——到底是江晟先给了她机会她才能证明自己,还是她证明了自己,江晟才给了她机会?   展言不是一个在这上面苛刻的人,他知道人总是有自欺欺人的心理,他不介意顺着对方这种心理糊弄两句,尤其是他现在也是真的没心情关心别的事。   “我不是那个意思。”展言干巴巴地开了口,“庄老师别往心里去。”   庄辛蕊苦笑了一声,似是看穿了他在想什么。   “《烟云十四州》是我劝江老师去拿下的版权。”她站在飞檬的走廊里,漠然地对展言说了起来,“江老师是不会看网络小说的,更不会知道那个时候还没什么名气的作者,那是我大学时候追的连载。霓裳当年只花了三百万就把版权拿下了,人家现在的身价已经翻了十倍都不止。”   展言愣了一下,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跟自己说起了这个。   “可是江老师从来都不觉得这是个有价值的项目,他把这个给我写,就是打发我开心而已。那件事情以后,我也想很有骨气地走开。是江晏看了我的初稿,又来找到了我。一开始我怎么都不愿意,我不想被人戳脊梁骨,不想要金小敏的施舍,更不想让江晟以为我可以这样任他掌握……”   她悔恨过,但不是外界所希望的对于“破坏了家庭”的忏悔,而是一种更为煎熬的痛苦。她悔恨自己为什么会轻而易举地相信了那些口号。那些漂亮的、有力的话语,那么多女孩子的呐喊,那么强大的声浪,推着她,强迫她醒过来看清这段感情的真相……最后却全都像泡沫一样转瞬消散。她悔恨自己勇敢,悔恨自己揭露,悔恨自己竟然那样天真地以为世界会改变。   但是这个世界根本不为所动。   然后江晏的电话打过来了,那也是一个夏天。她们约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咖啡厅见面,庄辛蕊戴着口罩,不敢让别人认出她。那个时候她已经没办法在学校立足了,她写好了退学申请,准备离开北京。江晏耐心地听完了她情绪失控下语无伦次的发泄,给她点了一杯冰拿铁。   “是啊,这就是一个男人的世界。”江晏重复着她刚才的话,漫不经心地抬腕看了一眼手表,好像在赶时间,“很好,你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了。”   庄辛蕊泪眼汪汪地看着她,根本不知道她什么意思。江晏笑了,从包里掏出一份合同,推到了庄辛蕊面前:“那就开始学怎么利用他们的规则吧。”   “所以我拿回了我自己的项目,”庄辛蕊看着展言,每说一个字,腰就挺得更直一些,她宣告一般地说,“江晏是我的朋友。”   只是她的朋友,和江晟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说完,似是终于松了一口气,也不等展言的反应,昂着头往会议室走。展言低着头,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然后他又一次叫住了庄辛蕊。   “那关于江总那些……”他迟疑着,“是真的吗?”   江晏真的帮程修翰侵|犯了那个女孩儿吗?   庄辛蕊没有回头。她也没有办法回答。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她微微侧过脸,驴唇不对马嘴,却又无比坚定地又重复了刚才的话,仿佛这就是一切的答案。   “她是我的朋友。”   *   作者有话要说:   鲁迅讲得好,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 第055章   有一个礼拜的时间, 展言没有从江少珩那里得到过只言片语。一开始他很体谅,给江少珩发微信都是小心翼翼。但几天之后,看着聊天记录里清一色的绿色对话框,他心态也崩了。都已经一年了, 江少珩却还是像当初一样, 有什么事就把自己封闭起来, 展言像是一拳打进棉花里,无力得要疯掉。他晚上给江少珩发语音, 带着哭腔,一声声问他,“你就真的连回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吗?真的一点都不能信任我吗?”然后又在两分钟之内迅速撤回,只留下一条冰冷的灰色提示。   展言极力克制着打字,极尽所能地去除文字里的任何情感倾向, 平静地告诉江少珩,今天《烟云十四州》剧组又开了一个会。展言不知道江少珩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他甚至可能根本不在乎, 但他没有别的好说,总要跟江少珩讲点儿什么。   昨天有一篇专访许迪娜的稿子出来了,那个记者展言不认识, 但似乎在业内声望很高, 听说这几年就是专做性|侵类的报道, 引起了非常大的轰动。许迪娜讲了很多细节,从程修翰怎么跟她认识, 到两个人如何交往, 她是怎么发现程修翰同时交往了多个女朋友, 以及程修翰那些“私人派对”。   .那个记者还联系到了另外一个叫安琪的女孩, 也佐证了那些“私人派对”的话。安琪十九岁, 现在已经在美国读书。她告诉徐穹,两年多以前,她曾经在《寻梦记》里扮演了一个小角色,因为外貌出众,被江晏注意到。霓裳的员工来接洽她,询问她是否有意愿签约。安琪欣然应允,那一年她高三,到北京准备艺考。辅导她的老师也是霓裳推荐的,就是那个老师把她带去了程修翰的party。她听说了很多名字,不是网红就是明星,于是她兴奋地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到的时候有人来收她的手机,她还不太愿意,因为她想自拍。   后面的事情简直是按照写好的脚本在走。程修翰注意到了她,主动来跟她说话。她受宠若惊。然后程修翰给她灌酒,她不敢喝,程修翰便承诺了一些带她演女主角之类的话。酒越喝越多,下一件事,就是她倒在了程修翰怀里。当程修翰意识到她还未成年的时候慌了一阵,他花了一番功夫哄她,称她“宝贝”,承认他们是男女朋友关系,让身边的工作人员去她上课的地方给她送很昂贵的礼物……安琪接受了。其后程修翰又见了她三四面,每一面都是直接上床。他总是以日程繁忙为借口,让身边的助理接送安琪,或者是给她送礼物。就这样不到四个月,程修翰腻了,他再也没有回复过安琪的消息。   安琪不断地联系程修翰,想要得到一个解释,甚至威胁要曝光。这个时候,江晏出现了。当时安琪接了一个新的角色,江晏联系她的时候没有提到程修翰,只说是片酬到账了,以个人的名义给她转的支付宝。安琪收下,这个时候江晏才突然变脸,说已经收了钱就要乖乖的,程修翰送她的每一份礼物、每一笔钱都有记录,如果她要“搞”程修翰,就等着先身败名裂。安琪的家境其实非常优越,她赶紧把钱退了回去,然后就得知自己的角色没了。她终于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立刻与霓裳解约——甚至到解约的时候,江晏还问她要了一笔解约金——然后彻底放弃了当演员的梦想,去美国读书了。   徐穹在报道里问她,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安琪的回答却只有啜泣。   这篇报道一出,等于坐实了所有的传言。于是飞檬今天才会又开这个会。《烟云十四州》被撤档延期,后期那边完全停工,一大半的赞助商撤回。所有的人都已经认定,这项目黄了。   展言也受到了一点波及。原本因为这部戏,他的粉丝时常在舆论场上惹是生非,认为他随时就会“爆”。如今项目黄了,自然也是少不了一波嘲讽。展言以前挺在意这个的,这会儿也觉得根本就无关紧要。他现在在意的还是江少珩。虽然江少珩始终没有在公众场合露面,遑论表态,但是他和江楚在所有的平台上都遭到了严重的攻击。江晟当年的事情也被重新提及。本来资源咖就招人恨,如今还被爆出来确实作恶多端,老百姓发挥了打地主的激情,恨不得拖着他们兄妹俩出来游街。展言这个时候才明白袁新娟那句“污点艺人”还真的不是空穴来风,是他太天真。   他们俩的cp粉中间也有很多人及时“悔悟”,坚决跟江少珩割席,要么干脆不粉了,要么就转向了展言一个。只不过体量还是小,内部闹闹嚷嚷的,外人路过就是看个笑话,顺便再睬一句展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扬长而去。   江少珩终于回了一个电话过来,展言像是被手机的震动电麻了,愣了一下才接起来。第一声“喂”的时候,嗓子都是哑的。他不得不清了清嗓子,重新“喂”了一声。   沉默。电流声里混着江少珩的呼吸,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展言几乎无法确定到底是不是他打的电话。   “江少珩,”展言一开口就是哭腔,他想憋,可是忍不住,“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于是江少珩就开口了,嗓子比他更哑,听着就很憔悴:“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啊!”展言心里那根弦一下子绷断了,“我能不能见见你……我想见见你。”   江少珩叹出了一口很长的气:“展言,现在不行……”   “你在哪儿?”   “酒店。”江少珩的声音有点发颤,“我现在回不去家。”   展言闭上眼,心都要被他揉碎了。怎么会连家都回不去……   “那你来我这里,”展言着急地给他出主意,“我没通告了,我陪着你,好不好?”   江少珩发出了一个怪声,像笑,又像哽咽,展言分辨不出。江少珩叫他:“展言……”   他叫得那么动情,好像所有能说的,不能说的,都在恋人的名字里了。展言泪如雨下,咬着下唇控制着哭声,电话里只有模糊的呼吸。   然后江少珩用力吸了一下鼻子:“爸妈想把我和江楚送回多伦多。”   展言只觉得哪里“砰”地一声,他像是被什么东西迎面一记重锤,打得都懵了。房间里有一面穿衣镜,展言可以看见自己坐在床上打电话的表情,脸上都是木的,像个傻子。   “多伦多……”展言只会木木地重复这个词,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在一片茫然里想,那是在哪儿来着?   江少珩很用力地说:“我不会回去的。”   展言释出一口气,发着颤,眼泪流进了嘴里。他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你别走!”   江少珩又叫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展言这下听出来了,江少珩也在哭。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就那样贴在展言的耳边,说“我爱你”,就像他们每次亲密的战栗过后。但这一次好像每个字都是凌迟,割得展言痛不欲生。   “你的衣服还在我这里,”展言梦呓一般对他说,“我洗好了。B小调圆舞曲我也练了。上次你买的那个已经到货了……”展言想说PS5,但是他突然想不起来那是什么东西,词语变得支离破碎,像一块玻璃散在他身边,他像个盲人一样摸索着,被词语的碎片割得血肉模糊,也找不到正确的那个,只知道崩溃地喊,“我不会弄啊,是你要玩的!”   他们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做,江少珩怎么能走呢?   江少珩又承诺一遍:“我不会回去的。”   展言又抽了两下,终于平复了一点,委屈巴巴地问他:“那我什么时候能见你啊?”   江少珩:“我现在还不知道——”   他突然住了口。两人之间隔着一片遍布礁石的海域,到目前为止,他们都很小心翼翼地没有靠近。展言没有问过他家里的情况,也没有对江晏的事情做任何评价。他们都感到了暗涌的危险,许多话含在舌下,无法被提及。江少珩被羞耻淹没,而展言被他的不信任刺伤。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彼此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没关系,”最后展言说,“你好好照顾自己,等事情过去了再说。”   江少珩:“对不起。”   展言努力想使自己的语气轻快一点儿:“都会过去的。”   江少珩久久没有说话。   展言叫他:“江少珩?”   “嗯,都会过去的。”江少珩附和了一声,但他的语调突然那么漠然,甚至带着一种冷冰冰的讽刺,让展言措手不及。   “展言,”江少珩很慢地抽了一口冷气,像是忍着身上的疼,然后他一字一顿地说,“我的家人都是魔鬼。”   展言都没有来得及说话,电话就这样被猝然挂断。   第二天,江家的反击开始了。   根据报道里的信息,夏安琪的也被扒了个干干净净。浙江人,父亲从商,能够得到《寻梦记》的机会也是因为家里的关系。至于到底有钱到什么程度,网上各种猜测都有,但总之不是什么无依无靠的柔弱小白花。网友们往往一边慕强一边仇富,她当初全身而退,拍拍屁股去美国留学了,是软弱,也不是一个合适代入的完美受害者形象。现在又来落井下石,又有蹭热度之嫌。   但挖到这一步还不够。网友们再接再厉,从籍贯上找到了她和许迪娜的联系。于是,什么“许迪娜初中同学”“安琪的发小”都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爆料,众口一词地揭穿了真相——许迪娜和夏安琪不仅认识,而且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她们俩的父亲还是一起发家的把兄弟。   网友纷纷表示,好家伙,仙人跳吧这是!   夏安琪之前知不知道许迪娜跟程修翰的事,不得而知。她此时站出来,是为了替自己发声,还是为了许迪娜冲锋陷阵,也无从知晓了。但无论她是怀着这样好的出发点,此刻全都适得其反。网友们都开始质问许迪娜,你既然知道程修翰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还要接近他?一时之间,所有人都用一种心照不宣的口吻在说,“不就是敲诈嘛”“炒作呗”。   更有甚者,还脑补出了一场狗血的三角恋,嚼得津津有味。   闹得轰轰烈烈,警方不得不又发布了一条通告,称艺人程某翰的案件因证据不足,现认定不构成强|奸罪。原来他早就已经被释放了。   “真相大白啦!”程修翰的粉丝们奔走相告,大快人心。剩下的就只是一场报复性的残忍狂欢,许迪娜和夏安琪像两块冒着鲜血的生肉被扔进了海水里,鲨鱼们闻着味儿就来了,把她们俩撕得一干二净。许迪娜很快关闭了她的社交账号,有人拍到她在美国海关入境的照片,又编排出了一场“程修翰报复,威胁她性命”的大戏来。   程修翰虽然被释放了,但许迪娜和夏安琪的采访还是对他造成了致命的打击,很多人都心知肚明,她们说的是真的,至少那些“私人party”是真的存在过,受害者也是真的存在过。报道此次事件的记者徐穹在个人的账号上公开表示,法律没有惩戒程修翰,是法律的滞后,真相在每个人的心中。网上很多女性KOL都随之表示,坚决抵制程修翰,不能让他复出。程修翰的账号随后也遭到了封禁。   至此,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戏仓皇落了幕。看客们围了一阵,都觉得有点儿意犹未尽。好像没有什么坏人得到了惩罚,又好像所有人都是坏人。闹闹嚷嚷,最后只剩下了一地鸡毛。   有人回过头来,看着纷乱过后的一片狼藉,突然问了一句。   “既然程修翰都没事了,怎么他经纪人还没放出来?” 第056章   门被敲响了, 江少珩来开门的时候愣了一下,慢半拍地才唤了一声:“爸?”   江晟探头看了看他房间里。酒店的房间天天有人打扫,永远干净地就像今天刚入住一样。   “不让我进去?”他问儿子。   江少珩便往边上让了一下,江晟走了进来, 坐在了他床边的沙发上。江少珩任由门开着, 金小敏站在酒店套房的客厅里, 朝他做了个手势,意思是“爸爸有话跟你说”。这倒是个新鲜事, 从小到大,他几乎回想不起来有什么单独跟江晟相处的时间。他下意识地看了妈妈一眼,希望她也能加入这场对话,但是金小敏没动,江晟在他背后说:“过来。”   江少珩低下头, 不怎么情愿地把门关上,拖着脚步走到江晟身边,没坐。   “你妈妈说, 你已经好几天没有出房门了。”江晟转头打量了一下房间,“每天窝在这儿干嘛呢?”   江少珩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道:“看新闻。”   江晟的眉毛拧起来, 神色有些严厉:“看什么新闻?”   江少珩就不回答了。   上次许迪娜的事情以后, 父母什么都不肯告诉他, 他只能自己上网去找。他学会了辨别哪些是真的知情人,哪些只是信口开河的帮闲, 很多消息都加过码, 而且消失得非常快, 需要随时随地关注, 再前后串联, 自辨真假。这比江少珩想象的更耗时间,他现在几乎是一整天一整天地把心思花在这上头。比如说,他昨天刚看到一条消息,有人拍到了他妈和不知名的中年男子在某会所吃饭,照片只在互联网上存在了两个小时就消失了,但江少珩及时保存了下来。尽管角度刁钻,画质模糊,他还是辨认了出来,这人是父亲的朋友,中广联的高官。   他顺藤摸瓜找到了一个论坛帖,标题是《强|奸案就是烟雾弹,你们还是图样图森破了》。他点进去,帖子用一种模仿童话的口吻讲了山里的老虎,帮老虎干活的大灰狼,还有大灰狼的小弟小狐狸的故事。猎人想打老虎,于是找了一只小白兔,小白兔说小狐狸抹了她的油,于是猎人把小狐狸抓了起来,大灰狼傻乎乎地去救小狐狸,一起掉进了猎人的陷阱,猎人抓住了大灰狼,也就摁住了老虎的尾巴。   他们称呼江晟为“江郎”。不是才尽那个江郎,是帮老虎做事的江狼。母狼则是一身金毛,老虎看中母狼这身漂亮的皮,经常把母狼叫去作陪。江少珩看到这里就退出去了,站起来脸色发白地走进卫生间,抱着马桶吐得昏天黑地。   父亲还看着他,等他回答,江少珩垂下眼,道:“没看什么。”   江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很不满,但他没再计较这件事。   “下礼拜回多伦多的机票给你买好了,这两天你可以回家去收拾一下。有空去把你妹妹接回来。”江晟连贯地说了一串祈使句,停下来,等着江少珩回应。江少珩一时愣在那里,他本以为江晟好歹会跟他聊两句,但他好像根本没有这个意愿,或者干脆是丧失了这种能力。他跟儿子说话的时候,除了审问就是命令,没有第三种可能。   江少珩平静道:“我不回去。”   江晟眉头皱起来:“为什么?”   “姑姑还在派出所,我不放心。”   “家里的事情不用你来操心,我还没死呢!”江晟威严地喝了一声,但是江少珩不为所动地直视着他的眼睛,江晟竟被他看得有些不知所措,清了清嗓子,终于想起来和缓一下语气,“你孝顺姑姑是好事情,但这些事不是你现在能做的。你回多伦多,好好照顾妹妹,让我和你妈放心,就是尽到对家里的责任了。”   江少珩只有沉默。   江晟又道:“再说,你和少璴一直不上学,也不像个话。是你妈糊涂,耽误了你们兄妹。你不愿意去读电影学院也好,不是一直想去纽约学音乐吗?去吧。你们俩的信托基金——”   江少珩突然笑了一声。   江晟被他打断,不快地皱起眉头:“你笑什么?”   江少珩:“这才是你突然非要把我们送回去的原因。”   江晟的脸立刻拉了下来,阴沉沉地注视着他。   江少珩低下头,有些话闷在他胸口,像一只生着触手的活物,要从他的喉咙里爬出来。他没来得及阻止自己:“爸,钱真的那么重要吗?”   江晟的头微微往后一仰,他那样惊异地看着儿子,好像他嘴里说出来的根本就不是人能够听懂的语言。有那么一瞬,江晟什么都没说得出来,好像真的被他问住了。这一点儿都不符合江晟,他可是向来以辩才著称的。   半晌,江晟才反问了他一句:“你在为了我给你的生活而谴责我?”   江少珩摇了摇头,羞耻像蛇一样游走在他的脊梁上:“可我从来没有要求过……”   江晟微微提高了声音:“那是因为我从来没短过你的!”   江少珩猛地闭上了嘴。这场辩论毫无意义。江少珩已经享受了太多,导致他已经失去了判断的立场,他现在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只是让他更显得虚伪。江少珩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他出生那一年,江晟做了一部剧。讲一个穷小子一路奋斗,跟有权有势的人做斗争的故事。那部剧非常非常红,红到整整一年里电视台几乎看不到别的剧。江晟因此获得了无数的奖项,后来小说版本面世,扉页上有一句话,“给我的孩子少珩和少璴”。记者采访的时候提及此事,江晟说,写作的时候妻子已经怀孕,他是带着对儿子的期许写下了这样一个主角。他希望儿子长大以后,也能和这个主人公一样,正直,勇敢,不屈不挠。   那张报纸被金小敏剪下来,江少珩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把每个字都认熟了。正直,勇敢,不屈不挠。   父子两个对视着,眼里竟然是一模一样的失望。   “我很失败。”江晟最后说,“没把自己的儿子教好。”   江少珩闻言竟然笑了出来。真是荒谬。   “不,爸爸。”他看着江晟,还在笑,“你失败在把我教得比你自己都好。”   江晟站了起来,这场对话结束了。   “下周。”他最后对江少珩说,“机票在你妈妈那里。”   江少珩用最大的力气当着他的面关上了门。   合页轻微地响了一下,袁新娟撑着门,引陈芳芝进来,然后顺手关上了门。   “坐。”袁新娟招呼她。这是一个小型的会议室。陈芳芝环顾了一下,发现并不是袁新娟的办公室。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没跟袁新娟打过很多交道。   袁新娟也拉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房间里没有别人,但她看起来仍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陈芳芝主动开口:“袁总,这次我来……”   袁新娟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多说,她已经知道了。她面前有一个塑封过的文件夹,封面是《烟云十四州》,看起来像个剧本,但是比真正的《烟云十四州》剧本要薄很多。袁新娟显然已经翻过了,陈芳芝忐忑地看着她,神色有些期待,但更多的是忐忑。   袁新娟的手指屈了起来,指节在桌面上叩了两下,敲出脆响。   “陈总这个方案跟洪导谈过吗?”   陈芳芝摇摇头:“没有。”   “戚总那边呢?”   陈芳芝露出一个微妙的神色,袁新娟就懂了——谈了,被戚婉驳回了。   袁新娟笑了笑,把塑封过的封面打开,瞄了一眼里面的内容,又问:“除了带艺人,陈总有做电视剧项目的经验吗?”   陈芳芝再次摇摇头。她现在有点心虚了,但她努力挺着腰,直视着袁新娟。   袁新娟也看着她,也不跟她客套,直接问:“那你直接就来找我,是不是鲁莽了?”   陈芳芝不卑不亢道:“我相信这是现在最好的方案。”   袁新娟手指一松,封面从她指间滑下去,重新合上了。她打量着陈芳芝,半天没搭腔。   展言这位经纪人比她想象的年轻,一直听说她原来是带迟也的,袁新娟算一算怎么也该三十多岁了。见了面才发现跟印象里那个混了,后来才搞清楚,陈芳芝原先只是迟也的助理。不过英雄不问出处,这两年做得确实小有名气。   陈芳芝身上有一股莽劲儿,比如这次这个方案——她提出,把江少珩的戏份全部删除,《烟云十四州》改成沈雁臣为第一男主,78集一下子砍到26集。方案提出来的时候,袁新娟觉得她脑子坏了。   陈芳芝坚持不懈,她不断地给袁新娟发信息,给她看整理的故事概要,大纲,甚至帮她算好了补拍的费用。袁新娟本来一直没有理。《烟云十四州》已经黄了,这事儿板上钉钉。程修翰已经销声匿迹,江晏却一直陷在警方手里。严茹能够打听到的事,袁新娟有的就是更多的手段。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江家摊上的事儿远比程修翰强|奸一个网红来得严重。后来他们又开过两次会,人员缩得很小,演员方面根本没通知,会上商量的都是怎么及时止损——像陈芳芝说的这样,还要再花钱补拍,简直是天方夜谭。   更何况,砍掉了这么多,这故事还能看吗?虽然沈雁臣也有自己完整的故事线,但可能一点儿不出现纪慕云吗?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做到了,原著粉能乐意?还不把摊子都给掀了。   但是陈芳芝非常执着,不管袁新娟听不听,她把改过以后的故事主线用微信的形式重新讲了一遍,怕她白天没看看,还挑着晚上发。这个项目确实损失太大了,袁新娟也睡不着。半夜被手机振醒,本来恼火地要点进去把人删掉了事,但神不知鬼不觉地看完了那一大串故事线,袁新娟的手指悬在“删除联系人”的按钮上半天,最后却重新点进去,回复了一条:“明天办公室面谈。”   得益于作者的双线叙事手法,沈雁臣的线确实完整独立,再加上还有前期在董翎胁迫下加入的沈雁臣和穆莎的感情戏,单独成篇不是没有可能。袁新娟想了一个晚上,这个天方夜谭慢慢地在她脑海里成了型。   袁新娟看着这个大胆鲁莽的年轻人:“及时止损才是最好的方案。”   陈芳芝略微紧张地笑了一下,她有点儿忐忑,但她不害怕。她知道只要袁新娟愿意见她,这事儿就有谱了。   “反正已经搭了上亿了,两三百万也就这么点儿来去。”陈芳芝耸耸肩,努力作出轻松的样子,“但是赌一把,可能就不用赔了。”   袁新娟轻轻往后一仰,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陈芳芝。   “看来你对展言报的期待很大。”袁新娟最后笑了一声,“你可真是他的贵人。”   陈芳芝适时地颔首,恭维了袁新娟一句:“袁总才是他的贵人。”   袁新娟不吃她这套:“可是赌,也不能拿别人的钱赌。没有这个道理,是不是?”   话到这个份上,已经是再明白不过了。袁新娟看着陈芳芝的表情,突然笑了一声:“你这些奇思妙想,不会没告诉你们严总吧?”   陈芳芝挑了一下眉毛,也说不上是什么情绪。有松一口气,也有欣喜,但更多的是担忧。她确实还没把这事儿告诉严茹。袁新娟的意思很清楚,现在要逼严茹下场,立欣要捧人,就得从自己兜里掏钱。只要严茹接盘,袁新娟就答应这个方案,这个项目就还能活。   陈芳芝明白了,站起来跟袁新娟告别:“袁总,我会尽快联系您。”   袁新娟点了点头,目送她走到了会议室门口,想了想,突然又叫住了陈芳芝。   “陈总。”   陈芳芝回过头来看着她。   “还有一件事,不知道你有没有听\'朋友\'说过。”袁新娟的重音落在“朋友”两个字上,提示她,“关于江少珩,过两天会出一篇重磅爆料……”   陈芳芝茫然地摇摇头。   袁新娟意有所指地笑了笑:“我听说展言拍戏的时候就跟江少珩关系很亲近,是吗?”   陈芳芝的神情微微凝固了一下,几乎不敢相信她在暗示什么:“袁总的意思是……”   “现在时代不一样了。”袁新娟看着她,说得很慢,“交朋友也很容易让人误会啊。”   陈芳芝站在门口,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她还没修炼到数,袁新娟可以清晰地从她眼中看到恍然之后浮现的愤怒。   “谢谢袁总,”她最后轻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第057章   陈芳芝脚还没从飞檬楼里跨出来, 已经不歇气地打了两个电话,一个给小可,托她帮忙打听一下是哪家媒体放出来的消息;另一个打给田杨杨,第一句问展言家地址, 第二句就是让田杨杨去展言家等她。然后陈芳芝跳上一辆出租车, 把地址告诉司机, 然后用一种不容置疑地语气对田杨杨说:“我二十分钟后到,你最好想一想怎么给我一个交代。”   说得太咬牙切齿, 司机师傅频频从后视镜里看她。   陈芳芝把电话挂掉,铁青着一张脸,狠狠地摁了摁太阳穴。最近她睡得很少,删江少珩是很简单的,但怎么把剪完以后到处都是洞的剧情重新变得合理就非常难。陈芳芝从来没有写剧本的经验, 全靠着“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的莽劲儿。她知道送到袁新娟手里的那本东西错漏百出、前后矛盾,但是没关系,在这一行里本来也没什么人来要求作品的质量。重要的是解决问题的方案。   到了此时, 她突然觉得她的工作也和残缺的剧本一样,全都是洞。她如此用尽全力,只是为了不要从那些洞里掉下去。   田杨杨从电话里就听出了不对, 不敢耽搁。陈芳芝到展言家楼下的时候田杨杨已经在等, 忐忑不安地看着陈芳芝一边打着电话一边推开了车门。   “……也没说他们手里有什么?拍到照片了, 还是有录音?”   小可在电话那头回答她:“不知道,他们捂得很死。我刚才打电话过去, 还问我是替谁来公关, 感觉没什么实锤, 可能在诈我。”   陈芳芝沉沉地叹出一口气, 司机师傅还等着她结账, 但她根本放不开手机。陈芳芝转头朝田杨杨做了个手势,让她过来扫个码,一边提着包下了车。   “是谁干的?”   小可嗤笑了一声:“树倒猢狲散,谁都有可能吧。”   这也不是她能去打听出来的,她问半天,也就一句跟“江家小一辈的同性恋情有关”——说的就跟江家还有别的什么小辈跟《烟云十四州》有关系,需要他们曝光之前先跟袁新娟打招呼似的!   陈芳芝:“可是迟也的事情出了可没多久,回头上面再给他们扣一个不正确引导的帽子,号都给封了……”   小可苦笑了一声:“他们怕什么,号可以再做,业内名气打出来了就有饭吃了。”   她顿了顿,不无苦涩地道:“就是迟也的事情没多久,这不都尝着甜头了?”   所谓不成文的禁忌之所以能约束人,就是因为对后果的不确定。现在迟也已经给他们趟了一遍雷,也就没有什么敢不敢的了。   小可最后说:“还是先确定跟展言到底有没有关系吧。”   展言正颓废地在家刷短视频。   因为担心江少珩,他一直还没顾得上操心自己的事业。但江少珩现在也不方便见面,甚至话都说不上几句,展言整天在家窝着,总算给他后知后觉地觉出味儿来了。   要不是程修翰这事儿,展言现在本来应该在跑《烟云十四州》的宣传。他日程上一大片都是为了这个剧腾出来的档期,现在已经变成了真正的空白。当然了,一切都是未知数,《烟云十四州》顺利播出也不见得能保证他火起来,现在黄了,他手里也还有一部古偶剧。但越是说不准的时候,人就越是只能相信“几率”。从几率上来看,展言要凉透了。   陈芳芝之前给他推了几部戏,就等着沈雁臣播出以后好涨价,现在他无人问津,不可不说是现世报。   展言的手指无意识地上划,划过卖萌的小猫和穿着短裙热舞的女装大佬,两眼放空,神情呆滞,门铃响了两遍都没反应过来。   “展言!”陈芳芝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来,又敲了敲门。   展言愣了一下,一个激灵从沙发上跳了起来:“陈姐?”   陈芳芝没好气地在门外说:“在家还不开门?”   展言赶紧跑去开门,看见陈芳芝和田杨杨都站在门外,十分惊异:“你们怎么来了?”   然后又侧身让开,先招呼她们进来。陈芳芝俯身换鞋的时候,田杨杨在她身后朝着展言做了副怪相,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指了指陈芳芝。展言没反应过来,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用口型问她:“什么?”   陈芳芝:“没多的拖鞋?”   展言回过神来:“哦,有!”他取了一双新的交给陈芳芝,又去看田杨杨。田杨杨现在是真的快要哭出来了,用口型无声地对展言说:“对不起!”   展言:“……”   啥?   陈芳芝已经走进了屋里,环视一圈,轻松地笑道:“你一个人住,收拾得还挺干净。”   展言不明所以地应了一声,还是不知道陈芳芝怎么会突然上门,但他还是到厨房拿了两个干净杯子,一边招呼她:“陈姐先坐,我给你倒杯水。”   田杨杨赶紧跟进了厨房,展言立刻压着声音问她:“怎么回事?”   田杨杨急迫地说:“对不起!可是我没办法!陈姐会开除我的!”   展言更加莫名其妙了:“什么?”   陈芳芝在客厅里叫了一声:“杨杨!”   田杨杨只能双手合十,朝展言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飞快跑开了。   展言走出去,发现陈芳芝没有坐在客厅。她正站在阳台上,出神地看着对面的楼,不知道在看什么。展言招呼了一声,她才回来坐到了沙发上。展言的客厅没有买茶几,地上是一块长绒毛毯,扔着两页打印出来的乐谱,还有散着的乐高积木和图纸。展言一边俯身收拾乐高的零件,一边又问陈芳芝:“陈姐怎么来了?”   陈芳芝没回答,反问他:“你喜欢玩乐高?”   “还好。”展言低下头,“打发打发时间的。”   其实是江少珩推荐他玩的,说拼这个能静心,投入进去以后就不想别的事儿了。展言现在求的就是“不想别的事”,但他发现对他没什么用,而且越拼心里越想着江少珩,半天折腾不明白图纸,已经扔地上好几天了。   陈芳芝看他一眼,意有所指似的:“你太闲了是吧?”   展言感觉她话里不对,一时没敢接,默默地把几个不成型的大块丢回盒子里,坐到了陈芳芝身边。   陈芳芝自若地把话续上:“那我给你安排工作。”   展言有些惊喜:“综艺吗?”   陈芳芝摇摇头:“去拍戏。”   展言:“好的,什么戏?”   “还演沈雁臣。”陈芳芝看着他因为惊讶而一瞬间睁大的眼睛,“有几场戏要补拍,过几天在怀柔租个棚就行,不用去横店。”   “哦,”展言还有点儿没反应过来,“可是这个剧不是……播不了了吗?”   陈芳芝笑了一下:“不是说了吗,陈姐会想办法。”   展言似是放心下来,立刻笑了出来,由衷道:“陈姐真厉害!”   他的笑容是真心的。看来陈芳芝今天过来是好事,如果《烟云十四州》要补拍,那是不是说明江家没事了?江少珩也没事了?   因为在家宅了好多天,展言有点儿不修边幅,下巴上还冒出了小胡茬,没刮。但反而更显得青嫩,一笑起来,像个第一次拍牙膏广告的大学生,阳光灿烂的。   陈芳芝几乎被他的快乐刺痛,脸上仍然在笑,眼睛里却全是寒意。   “陈姐对你好不好?”   展言点头,真心实意地回答:“好!”   陈芳芝的声音微微放缓:“那你不要骗我。”   展言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我没骗……”   他话没说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转头看着田杨杨。田杨杨还是那副憋着嘴要哭的表情,朝他摇了摇头。展言心里猛地一凉,全都明白了。   陈芳芝死死地盯着他,看着那副阳光灿烂的笑容慢慢地从展言脸上褪去,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   尽管已经从田杨杨嘴里证实过一遍,但看到展言这个反应,陈芳芝还是感到了一股冰冷的怒火在胸口烧。   “陈姐……”展言叫了她一声,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觉得呼吸有点儿不畅,心虚得睫毛直颤,“我……”   陈芳芝却只问他:“你们被拍到了吗?”   展言一愣:“拍到?”   陈芳芝突然站了起来,直接往展言的卧室里去。展言吓了一跳,跟在她身后,又叫了一声“陈姐”。但陈芳芝不理他,进卧室还是直接往窗边去。还好,卧室外面对着的是一片绿化,要很远才有等高的建筑物。   展言终于从她的举动里想到了什么,脸也白了。   陈芳芝转过来,看着他,一只手撑在窗台边上,胸口剧烈起伏。她很生气,都分不清是因为展言当着她的面撒谎生气,还是因为别的。经纪人和艺人之间的关系很微妙,比工作伙伴近一点,又比朋友远一点,很多时候还有点儿像家长和小孩。展言谈恋爱不告诉她太正常了,可是陈芳芝此刻还是忍不住迁怒。她做了这么多,做到了这个份上——好,哪怕不说是为了展言,她没有这么无私,就算为了她自己的事业吧——结果也都是一样的,都要因为展言谈的这场恋爱再次毁于一旦了。   袁新娟为什么“好心”提醒她有人要爆料?不就是担心万一跟江少珩谈恋爱的真的是展言,她们做的这一切不就没意义了吗?   陈芳芝深呼吸了两下,手指紧紧地抠在铝制的窗框上。   “跟谁不行?”陈芳芝声音都有点儿哑,“非得是他?”   现在已经不只是同性绯闻的问题,如果放在江家出事以前,陈芳芝都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就是花点钱去公关,让他们保密工作做做好,只要不公开,还能引导着继续炒作一下他们那个“少言寡语”的cp,未必是一件坏事。   但现在不一样了。江少珩已经完了。   陈芳芝气得发抖:“你是准备殉情还是给他陪葬啊!”   展言也不说话,他迎着陈芳芝的目光,脸色煞白,但是隐隐透出了一股倔强。那是准备战斗的神情,陈芳芝看出来了——他准备好了,他要为了维护他的爱情跟她宣战了,尽管她还什么都没说。   陈芳芝被这种神情彻底激怒,反而笑了一声。收回手,站直了身体。   “还有谁知道?”陈芳芝问他。   展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知道的人那可太多了,他跟江少珩仗着名气不响粉丝不多,一起跟朋友喝酒吃饭都没避讳。虽然也没很高调地在人前亲密,但是有眼力的人一眼就看得出这是一对。   陈芳芝从他的眼神里得到了答案,感到绝望如浪一样涌上来,几乎把她原地冲倒。   “展言,真有你的,”她咬牙切齿,“你把我当傻x在骗啊!”   半晌,展言终于说了一句话:“陈姐,这是我的私事。”   陈芳芝盯着他,然后猛地转身,快步走到了外面。展言再次跟出来,看见陈芳芝从沙发上抓了他的手机,直接扔进了自己的包里。他惊得站在原地,一时都没想到去抢回来。田杨杨站在那里,看起来已经彻底被吓坏了。   “你在这里照顾他,”陈芳芝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对田杨杨说,“晚上不要住这儿,让阿索来换。窗帘全部拉好,不要让他出门。”   展言本来已经苍白的脸上也因为愤怒泛出红晕:“我签的不是卖身契!你不能——”   陈芳芝猛地转回头,像一条进攻的毒蛇:“那你就看着我能不能!”   展言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一时没说得出话。   “你不用跟我闹。两天……最多三天。”陈芳芝人已经走到了门口,一边换上自己的鞋,“等我查清楚他们手里到底有什么。如果真的是……你放心,咱们的关系到此为止,我绝对不会再来过问你的\'私事\'!”   门“砰”地一声在展言面前关上了,展言站在原地,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   田杨杨哭了,展言麻木地转过脸,看着她。   “对不起……”她又道了一遍歉。   “没关系。”展言下意识地回了一句,不知道是在跟她说,还是在跟自己说。 第058章   阿索在傍晚的时候来换田杨杨的班, 手里提了外带的晚饭。带的是三人份,但田杨杨逃似的从展言家离开了,根本没吃。展言也不肯吃,阿索没深劝, 给他放进了冰箱。展言不知道陈芳芝是怎么跟他说的, 阿索来的时候带着洗漱用品和两件换洗衣服, 展言看着就生气,觉得他像狱卒, 有一种深深被背叛的感觉,七点不到就回房间,自己在床上生闷气。没有手机,什么也做不了,胡思乱想了一通,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醒来也不知道几点了,饿得不行,走出去看见一盏小灯亮着, 倒是吓了一跳——他忘记家里还有人了。   “醒了?”阿索把手里的书倒扣在餐桌上。展言没说话,想起来好像他去睡觉前阿索就坐在这儿,没动过。   阿索站起来:“晚饭给你热一下?”   展言仍旧站在原地, 看着他从冰箱里把饭拿出来, 哑着嗓子问:“几点了?”   “两点多。”阿索的声音很轻, 怕吵着他似的,“你今天睡得早。”   展言从鼻子里嗤笑一声:“我不睡觉还能干嘛?”   阿索只当没听到他话里的怨气, 把微波炉转了一下, 然后又给他烧水。展言往前一步, 在餐桌边坐下, 看着阿索倒扣在桌上的书封面。   “《鹿川有许多粪》?”他念出来, 似是觉得新奇,“这是什么书?”   阿索转过脸来:“小说。”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我最喜欢的导演写的。”   展言点点头,看见封面的作者前面有个小小的国籍。韩国人。   微波炉“叮”了一声,阿索把饭端了出来。展言把书放到一边,自己取了双筷子,安安静静地在桌边吃。阿索没坐,靠在灶边看着他吃。展言低着头,吃不出什么味道,就是很机械地往嘴里送。   “一会儿我给你拿条毯子,”他最后对阿索说,“沙发在空调风口下面,你别着凉了。”   阿索便笑了一下,点点头。然后他毫无预兆地说:“陈姐拿到照片了。”   展言的筷子顿了一下,嘴里的饭菜突然变得格外干硬似的,他努力吞了两下才咽下去。阿索给他倒了杯水,递到了他手边。   “是……”他犹豫着,“什么样的照片?”   阿索知道他在想什么,先让他放心:“没有很……明显的照片。”   展言看着他:“明显?”   阿索:“陈姐现在拿到的是你们上次去夜店的照片,有几张交头接耳的挺亲密的,但也算不上实锤。现在陈姐在跟那边谈判,不知道他们手里是不是还有更硬的料。”   展言觉得自己看起来一定很笨,但他好茫然,根本听不懂阿索的话:“谈判?”   阿索微微挑了一下眉毛:“谈……价钱。”   展言终于听明白了。现在已经确定了,对方要爆的就是他和江少珩的料。展言努力回忆他跟江少珩在夜店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亲密的举动,但他真的想不起来了。他跟江少珩去过太多次夜店,都不知道被拍到的到底是哪一次。   展言吃不下了,他把筷子放到一边,突然问:“如果对方拍到了很实锤的照片,陈姐是不是就放弃我了?”   阿索的唇微微抿了一下,摇摇头:“不会。”   展言看着他,很笃定地说:“你不用安慰我。”   阿索也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拉开了桌边的椅子,在展言对面坐下了。   “他们没有主动来找立欣,说明他们根本不准备被公关。”阿索跟他分析,展言没有质疑他说的话,虽然他只是一个助理,但阿索早就证明了他知道的比一个助理该知道的多得多。   “但是他们又提前告诉了袁新娟,说明还是不想得罪飞檬。应该是袁新娟那边给了绿灯,他们才准备曝。”   “袁新娟给了绿灯?”展言乍一听还没捋明白这个,反应了一会儿,手肘撑住下巴,恍然道,“飞檬放弃《烟云十四州》了。”   阿索简单地说:“但现在不一样了。”   厨房里安静下来,展言定定地看着封面上规整的正楷字标题,好一阵儿才重新开口,说话的时候没有抬头看阿索。   “为什么突然要我去补拍沈雁臣?”   阿索:“听说是严总接盘了这个项目,改沈雁臣男主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今晚刚做的决定。”   展言愣了一会儿,许久,迟缓地把脸埋进了自己的手心,颤抖着,释出了一声叹息。   他明白了。严茹肯接盘,袁新娟就不会再坐视不理。所以对方愿意给一部分照片跟立欣谈判。展言不知道公司会不会愿意在他身上花费这么多,但阿索认为立欣一定会。现在迟也和程修翰双双让出了位置,圈里年轻一代的男艺人都在虎视眈眈,立欣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可是损失了迟也,立欣在艺人资源上捉襟见肘,像东苔那样解约的人不在少数,跟展言同一批签进公司的艺人已经只剩下他了,他现在是最有希望的那个。   所以,不管用什么办法,花多少钱,立欣一定会把这件事公关下来。   展言安全了。   在一个人躺在床上生闷气的时候,展言其实把很多事都想了一遍。愤怒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恐惧。他还记得迟也被曝光的时候他在网上看消息,一句一句的“同性恋恶心”和“同性恋该死”给他带来过多大的恐惧。如果换成他呢?如果他的妈妈也看到这些照片呢?如果他失去了作为艺人的事业,他还能干什么?回到家乡去吗?在那个闭塞的小城市里,所有人都会知道的,他和妈妈要怎么生活呢?作为寡妇的儿子,展言深知什么叫人言可畏。真到了那个时候,妈妈可能就活不下去了。   展言感到如释重负,但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另一种负罪感就追上了他。   阿索没说怎么“改沈雁臣做男主”,这几乎是不可操作的。展言能够想到的就只有一种办法——他们把江少珩全删了。展言为此感到一种被灼烧般的痛楚和羞愧,那几个月共处的时光和他们的相爱一样被否定,被剥夺,被轻而易举地丢到了一边。而展言还要利用这不幸,踩在恋人的骨头上,给自己镀一层金光。   展言的手肘撑着桌子,脸埋在掌心,肩膀轻轻地颤了两下。   “我现在……变成男一了?”他抬起脸,看着阿索,竟然还笑了出来,“你知道最开始的时候他们让我演什么?”   纪慕云的侍卫阿澈。一个在演员表上要排到后三分之一位置的角色。   阿索看着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展言闭上眼睛,手握成拳抵在腿上,低着头深呼吸了两下。   “我去给你拿毯子,”他突兀地站起来,单方面结束了这场对话,“早点睡吧。”   陈芳芝信守诺言,两天以后就把手机还给了展言。展言扫了一眼来电,有一个妈妈的,显示是接起来过的。他抬头看着陈芳芝,还没问出来,陈芳芝便道:“我跟阿姨说等你忙完会给她回电话。”   展言就没再说什么。这总比让妈妈找不到他来得好。其余人的电话陈芳芝一律没接,展言扫了一遍,没看到江少珩的。他摁灭了手机,勉强维持着不要在陈芳芝面前有任何的失落。   陈芳芝又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扣在了桌上。展言伸手接过来,一沓照片从信封里滑出来,还有一片小小的相机存储卡。照片很暗,都是晚上拍的。展言看到自己的脸在镜头下大笑,江少珩凑在他耳边,只有一个侧脸,明显也在笑,背后是常去的那家夜店门口,两个人前面有一辆颜色招摇的迈凯伦,挡住了他们半具身体,但是从江少珩的手臂走势来看,明显是揽着展言的腰。展言翻下去,都是类似的照片,场景、衣服都不一样,拍照的人可能已经跟了他们很久。甚至还有一张江少珩侧过脸去亲展言脸颊的照片。   展言安静地把每一张看完,几乎没有看到一张江少珩的正脸。他永远看着自己。展言捏着最后那张江少珩亲他侧脸的照片,用力到指节发白。   “这些……”展言感到喘不过气来,照片太多了,存储卡里应该还有视频,他难以想象到底立欣到底花了多少钱。   陈芳芝嗤笑了一声:“钱哪里买得断?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展言茫然地看着她,但她看起来不像是准备告诉展言到底是什么“办法”的样子。   展言只好,低下头,把照片重新塞回了信封里。“对不起。”他低声道,“我们以后不会这么不小心了。”   陈芳芝的眉毛微微一挑:“你还想跟他有以后?”   展言像一只受到威胁的猫,背上的毛全都竖了起来:“我不会跟他分手的!”   陈芳芝无语地摇摇头,拉开了他餐桌的椅子,动作太粗鲁,椅子在地上刮出了刺耳的摩擦声,她坐下来,还没说话,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我没指望你会分手。”陈芳芝揉了揉眉心,她看起来非常累,垂眸的时候眼下有两片浓重的乌青,连带着声音里也满是倦意,充满了用嗓过度以后的沙哑,“艺人最管不住的就是恋爱,江晏要是能管住程修翰,我们也不用坐在这里谈这些了。我从来没禁止过你,也没妄想过你会听我的。”   展言的神色微微松动了一点儿。陈芳芝看着他,突然想起一年前他在自己办公室里说要把这个机会让给东苔的样子。那个时候她就知道了,这个小孩是个傻子,但是个重情重义的傻子。她当时看上的就是他的重情义。   “但爱情是很脆弱的,”陈芳芝轻声道,“它会淡掉,甚至消失……在很多事情面前,爱情根本就不值一提。你不要把它看得太重了,多替自己想一想。”   展言不说话,他还是觉得陈芳芝在逼他分手。   陈芳芝站起来,手搭在了展言的肩膀上,用力地摁了一下。   “你可能不信,”她最后对展言说了一句,声音完全是哑的了,“但我真的希望他也能有这么爱你。”   展言没有明白陈芳芝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一离开,展言就立刻找了江少珩。让他失落的是,江少珩甚至都没发现他失联了两天,当他告诉江少珩立欣买断了那些照片的时候,江少珩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说了句“那就好”。   展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突然意识到,江少珩现在不在乎这个了。他的事业已经毁了。   电话里沉默下来,展言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痛苦,江少珩离他越来越远了。他一直都有更值得操心的事,也许对于江少珩来说,确实就像陈芳芝说的那样——在很多事面前,爱情不值一提。   沉默蔓延在两人之间,好一阵以后,江少珩才说了一句话。   “我一会儿要去见楚楚,”他有点儿心不在焉的样子,“回头再跟你说,好吗?”   展言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猝然地挂了电话。   江少珩的微信很快就发了过来。先说了句“对不起”,然后解释,因为他和江楚都对回加拿大这件事坚决抗议,现在家里吵得鸡飞狗跳,他有点儿顾不上展言,最后又是一句“抱歉”,希望展言能够再给他一点时间。   展言一条也没回,江少珩也就没再发。   他们的沉默一直延续到了《烟云十四州》重新开机。严茹钱掏得很痛快,但洪开仁和庄辛蕊都认为这种行为是胡闹。洪开仁不肯来执导补拍,认为这事儿是自砸招牌,据说跟袁新娟拍了桌子。袁新娟对此的回应是把洪开仁从宣传海报里除名,然后另找了一个导演来拍。带头的公鸡血溅当场,剩下的猴全老实了。庄辛蕊把陈芳芝那些狗屁不通的情节重新拿回去整理,戚婉则在怀柔重新把剧组建了出来,连董翎都不惜跟现在的剧组请了个假,赶回来补拍。计划是十天就全部拍完,后期已经重新开工,把江少珩的所有戏份都删了个干干净净。   展言不知道江少珩知不知道这件事了,他也懒得再去讲。他觉得自己像一具行尸走肉,每天就是机械地说台词。董翎反而说他这时候比以前更有沈雁臣的“冷”了,展言闻言只有苦笑一声。   他发现了比掩盖掉一段时光更残忍的事,那就是把它彻底摧毁。   展言也没有意识到对于江少珩的禁令是什么时候下来的,一切发生得无声无息。但就是一个晚上的事儿,江少珩和江楚的社交账号被注销了,《寻梦记》下架,出现过他们兄妹两的节目也一夜之间消失。小道消息开始满天飞,有人说江晏挪用公款,贪污受贿,霓裳还靠影视项目洗|钱。警方已经立了案,江晟屡次被传唤质询,可能也要抓进去。   那条消息就是在这个时候爆了出来。业内其实早都有所耳闻,据说是关于江少珩的同性恋情,但是被飞檬的大佬压了下来。但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娱乐圈更没有。只是这一次,大家的消息有了一点点偏差。   最先出现的是一张裸|体油画,少女一丝|不挂地躺在沙发上,长发如海藻般铺开。和她母亲十分肖似的脸上飞了两朵红晕,眼含春水似的,看着画外的人。油画的右下角有一个隐藏的落款,依稀能看出来一个花体的字母——“L”。   *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个雷爆了,差不多快刀完了。 第059章   江少珩追出去, 在金小敏身后叫了一声“妈”,但是金小敏根本没有理他。她打翻的早餐盘还在房间里,牛奶杯碎了,在地毯上蜿蜒开来, 溏心蛋上沾着酱, 弄得一塌糊涂。金小敏甚至没有换一件出门的衣服, 还穿着真丝的睡袍,江少珩都不敢确定她穿鞋了没有。   他跑回自己的房间, 抓起手机给江楚打电话,但是江楚没有接。现在还太早了,江楚肯定还没有起床。新闻是昨天晚上十二点多发的,江楚可能根本还没看见。江少珩焦躁地把电话挂断,随手抓了一条牛仔裤套上, 穿着拖鞋就去追了出去,直接奔到地下车库里,发现他们家车果然不在了。江少珩心里咯噔一下, 只能一边继续给江楚打电话,一边跑到酒店门口拦出租车,报了苏俐的公寓的地址。   第五个电话, 江楚还是没接。江少珩转而给苏俐打了一个电话, 占线, 给金小敏打,也是占线。他终于放弃了, 攥着手机, 浑身都有点儿微微发颤。   他一早起来, 微信已经爆炸了, 很多“朋友”都给他转发了这条新闻, 问是不是真的。江少珩点开来第一眼,就像眼球被烫到一样,在大脑还没来得及处理这个信息的时候,潜意识就已经替他做了反应——他把手机扔出去了。   几乎是同一时刻,金小敏的房间里传来了几声巨响,随后是金小敏发出的一声可怕的尖叫。江少珩跳起来,只看见妈妈冲出了房间,里面摔了一地狼藉。   他现在也没有勇气点开那条新闻。但标题的每一个字都烙在他眼睛里了,想忘都忘不掉。楚楚和苏阿姨……怎么可能呢?就算苏阿姨是……但楚楚从来没有交过女朋友的,更别提她们之间那么大的年龄差距,还有金小敏这层关系……   江少珩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苏阿姨是搞艺术的,楚楚在这方面又比较随意,可能只是给苏阿姨当个模特。   可是隐隐的,心里又有另外一个角落冒出了一个略带质疑的声音。   楚楚从小就喜欢苏阿姨,九岁那年,他有了自残的举动以后,金小敏寸步不离地照看着他,还要经常带他去精神科做检查。而楚楚受到了惊吓,不肯去上学,天天就黏着哥哥,一旦找不到哥哥就也开始闹,弄得金小敏身心俱疲。江晟还在剧组,根本不管,后来是苏俐来把楚楚接回去照顾了一段时间。就是那个时候金小敏决定了把两个孩子带到国外去,当然,他们夫妻两个一直就有这个打算,正好江少珩的意外让金小敏决定提前走了。走得很突然,楚楚完全适应不了,刚到多伦多的时候,几乎每天晚上都要跟苏俐通电话才能安抚下来。   虽然后来因为距离,也不可避免地疏远了,楚楚一天天长大,也忘记了小时候这个她十分依赖的阿姨。但这次和苏俐重逢以后,就是因为小时候这些事,江少珩从来没有一分钟怀疑过楚楚的心思。   可是细细想一想,又不是完全没有预兆。从苏俐到家里的第一天,江楚突然一反常态地换上了乖巧的粉红小兔子睡衣,还黏着妈妈要跟她们一起睡开始,到她毫无预兆地跟许澜分手……甚至连展言都察觉到的那些反常的朋友圈,和她明明去探班却跑到了另一个片场的诡异举动。   其实他应该有所察觉的。江少珩把手机攥得那么紧,几乎要把薄薄的一块金属板捏变形。他想,我们是双胞胎啊。   妹妹发现他性向的时候他们十五岁。那时候学校里有个叫Max的男生,很女性化,平常会化妆上课,不擅长运动,总是被欺负。江家兄妹虽然是亚裔面孔,但因为家境了得,相貌优越,在学校里很受欢迎。江少珩那个时候钢琴练得已经很不错,经常去Max他们的合唱团帮忙伴奏。于是某次合唱团排练结束以后,江楚就在已经走空的教室里看见Max和江少珩在钢琴边上接了个吻。   这段初恋没有什么结果,他们之间还是有着巨大的文化差异,而且江少珩那个时候自己都没太弄明白,他到底是就喜欢男生呢,还是因为Max跟女孩儿一样,他把人家当成女孩儿了。江楚很仗义地没有告诉妈妈,怂恿着江少珩跟女孩子再出去约会试试。江楚的性格更开朗一点儿,那个时候是学校里的“Queen”,身边聚着一群漂亮又有钱的女孩儿。当时她们把这当成了一桩游戏,江少珩就是她们的玩具。后来他跟妹妹说,他不喜欢女的多半是让她们这帮人给吓得,江楚笑得直打跌。   “所以,你终于确定啦?”当时他们在江少珩的房间里,江楚大大咧咧地趴在江少珩的床上,翻着他藏在床底下的杂志,一边夸张地作出嫌弃的表情,“顺便……床底下,你认真的吗?”江楚看着哥哥恼羞成怒地从她手里抢走杂志,朝他翻了个白眼,“妈妈随便一翻就看到了!”   江少珩不说话,红着脸把东西重新藏起来。江楚翻了个身躺好,对于哥哥是同性恋这件事表现得消化良好,一副天经地义的样子。   “你就是太喜欢弹琴了,”她摇摇头,很老练地总结陈词,“搞艺术的有几个直的?”   江少珩在出租车上莫名地笑了一下,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么久远的事,但是那一幕恍如昨日,他好像还能闻到当时江楚身上的香水味——她那会儿刚开始学化妆,特别喜欢用甜腻浓烈的香水,而且一喷就很多,像个行走的灭蝇灯,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江少珩不得不去把房间里的窗户打开,江楚就是在这个时候看着天花板说了一句:“也许我也是呢……你知道吧?”   江少珩站在窗边,跟她保持着距离,心不在焉地接口:“也是什么?”   “gay。”江楚轻描淡写地说,“上次我亲了Kate,你也看见啦!我感觉挺不错的。”   江少珩揉着太阳穴:“我们当时在转瓶子,所有人都亲了所有人。”   江楚撑起上半身,大声道:“我们伸了舌寓.研正离头呢!”   “恶!”江少珩作了个呕吐的声音,耐心到此为止,“出去。”他用力地把被子一掀,江楚被他掀了下去,一屁股墩坐地上了。她不甘示弱地站起来反击,两个人终于惊动了金小敏,她在门口问了句怎么回事,就皱着眉头勒令江楚立刻去把身上的香水味洗掉。江楚在跟妈妈争执,而江少珩手忙脚乱地在妈妈眼皮底下藏杂志。   “帅哥,”司机师傅叫他,“到了。”   江少珩猛地回过神来,果然看见家里的车就停在楼下,而且停得七歪八扭的。江少珩心里念了一句要死,赶紧扫码结账奔下车。苏俐家里公寓安保很完善,没有门禁卡坐不了电梯。江少珩在楼下疯狂地摁铃,始终没有人来给他开门。他咬咬牙,只能跑进了消防通道,生生爬了九楼,一推门出来,果然苏俐家里连大门都没关上。江少珩满头大汗地推门进去,里面两个人却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进来,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金小敏跌坐在一幅画前面。苏俐家的客厅被她改成了画室,那些没有拿到工作室展出售卖的和还没完成的画都放在这里,大部分用一块布遮住。现在那块布堆在金小敏的脚边,显然是被她掀了下来。她面前就是新闻爆料里那幅画。很大,有一米五宽,江少珩之前来了好几趟,每次都看见了,但从来没有想过要掀开布看一眼。画上就是没穿衣服的江楚,用一个非常诱人的姿势趴在沙发上——就是苏俐家里这个沙发——每一个部位都纤毫毕现。   苏俐站在旁边,脸色煞白,她应该是被金小敏的突然造访惊醒的,身上也只穿着睡衣。江少珩扫了一眼,没看见江楚。   “小敏。”苏俐非常轻地叫了一声,金小敏却好像根本没听到,她整个人都定住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看着苏俐。她的眼睛红得吓人,眼周都是皱纹,江少珩从来没有感觉妈妈这么老过。   “我那么相信你。”她缓缓地开口了,梦呓一样的声音,“我最难的时候,你是我最相信的人,我把我的女儿交给你……”   苏俐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她用力地吸了两口气,晃了晃,好像要晕过去了。   金小敏用一种撕裂般的凄厉声音喊起来:“她是我的亲生女儿啊!”   房间里传来了一声软软的“嗯?”,江楚被惊醒了。但她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她叫了一声:“Lily?”   这一声让外面三个人都凝固了。金小敏用一种可怕的眼神看着苏俐,然后她突然一把抄起了画框边上的画刀,握在手里,像一把凶器,用力地钉在了那幅画里江楚的脸上。画布被绷在框条上,后面是空的,一刀下去,江楚的脸“哧啦”一声从中间破开。   卧室门开了,江楚的惊呼声传了出来:“妈妈?!”   金小敏的手用力往下划,撞到了支撑的档条,画刀菱形的金属部分深深地嵌进木头里,金小敏用力地把它往外拔,生生拔断了柄。江楚捂着嘴哭了起来,苏俐反而安静得可怕,就站在那里,任由金小敏疯了一样,又抄起一柄形状不一样的画刀,把一幅画划得七零八落。她的长发随着剧烈的动作乱舞,粗喘不绝于耳,她的优雅,她的美貌,全都被恨意击成了碎片。   江少珩终于走了上去,轻而易举地制住了金小敏,把画刀从她的手里夺了下来,然后把母亲整个人揽进了怀里。金小敏号啕痛哭,伏在儿子的肩膀上,身子不住地瘫倒下去,江少珩不得不咬着牙撑住了她的身体。   “妈妈,”他低声叫她,想给她一点理智,“我们先回去……”   但金小敏根本听不进去。江楚也走了过来,脸上是一副完全被吓坏了的神情:“哥……”她的声音颤抖着,“怎么回事……?”   江少珩冷着脸:“回去我再问你!”   江楚缩了一下,她从来没看见过哥哥脸上对她露出这种神情,几乎是下意识地回过头看了一眼苏俐。金小敏看见了她的眼神,这简直是比那幅画更为确凿的证据,那种曾经让她都有些嫉妒的依恋和亲密,像一道惊雷,她脚下的大地完全裂开了,她的整个世界都无可挽回地分崩离析。   金小敏突然用力地挣开了儿子,江少珩意外之下,都没拉得住她。只见她敏捷地站到了苏俐面前,一把抓住了苏俐的头发,左右开弓地在苏俐脸上打了两个耳光。苏俐毫无还手之力,被她打得失去平衡,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江楚立刻扑了上去,拦在了苏俐面前。   “妈妈!”她仰起脸,泪水淌得满脸都是,“求求你……求求你!”   金小敏咬着牙:“你滚开!”   苏俐也轻轻地说了一句:“楚楚,你让开。我该得的。”   金小敏似是又被激怒,还想打她。江楚一下子扑在了苏俐身上,尖叫了一声:“是我!都是我!”但是金小敏没有打得下去,江少珩已经从身后牢牢地抱住了她,用力地摁着她的手。   “妈!”他也忍不住抬高了声音,“你冷静一点!”   “我怎么冷静!”金小敏开始无差别地攻击,连带着对江少珩也拳打脚踢,“你看着她出生!你还抱过她!给她换过尿布!苏俐!你怎么这么变态啊!”   苏俐伏在地上,下唇颤抖得厉害。她脸上已经浮现出了被掌掴的红印,因为肤白而更加显眼。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有江楚在语无伦次地解释,是她要跟苏俐好的。金小敏最后没力气了,被江少珩制着双手拦腰抱住,上半身塌下来,哭得撕心裂肺。江少珩试探着松开了劲,金小敏跪下来,跟苏俐平视,但是她没有再动手。   “你是在报复我吗?”她看着苏俐,沙哑着嗓子问了一句,“你还是恨我嫁了人,是不是?可是我跟你解释过了,我说我们永远会在一起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你这种人啊!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放过我!”   苏俐闭上眼,泪水簌簌而落。即便是到这种时候,她都是美的。像一株快要凋谢的玉兰。她摇了摇头,只道:“对不起。”   金小敏:“是我对不起你,行不行?”江楚还想说话,但是江少珩一把抓住了她。金小敏抬起一只手,掌根撑着额头,绝望地说:“是我对不起你,你有什么冲我来,不要害我的女儿啊!”   苏俐还是那句话:“对不起。”   沉默,只有沉默。女人的啜泣声蔓延在房间里。太阳已经升得很高,苏俐的邻居出门要上班了,脚步声透过虚掩的大门传进来,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声音。那个正常、完整,人们还在为了桌上的三餐和片瓦的屋檐而奋斗的世界。   金小敏哭完了。她伸手抹了一把眼泪,撑着自己的膝盖站了起来。江少珩想去扶她,但她挣了一下,摇摇晃晃地站在了原地。然后她看了一眼女儿,继续用那种喊破了沙哑嗓子说:“去换衣服。”   江楚抬眼看着她,全是恐惧。   金小敏:“东西我们不要了,楚楚听话,跟着哥哥回多伦多。妈妈很快就来陪你们……”   江楚绝望地喊起来:“不——”   金小敏抬高了声音:“你要是还叫我一声妈,你就回去!”   江楚猛地转过脸,看着江少珩,好像希望江少珩能在这个时候帮她一下。可是江少珩也说不出话来。他也不想回加拿大,但是现在看起来他似乎已经别无选择。   金小敏整个人像是一根绷到极致的弦,震颤不已:“你要逼我死在你面前吗!”   “楚楚。”苏俐终于也开了口,江楚立刻看向她,无力得像快要溺水的人,紧紧抓住了最后一块浮木。   但是苏俐只是说:“听你妈妈的话。”   江楚眼里的光就那样一闪,然后在风里熄灭了。   金小敏把手里的车钥匙交给了江少珩,他触到了妈妈的指尖,有一个细小的伤口,是刚才毁那幅画的时候带上的,现在已经红肿了,渗着血珠。但她浑然不觉,只是发着抖。江楚安静地回了房间,金小敏低头扫了一眼苏俐,冷冷地道:“起来。做这幅样子给谁看?”   江少珩赶紧上前一步,扶着苏俐站了起来。她垂着眼,没有跟他有任何眼神的交汇。   江楚出来了,也换了一条牛仔裤,手里抓着一只包,眼睛又红又肿,头发也没顾得上梳一下。金小敏冷着脸对江少珩说:“带你妹妹下去。”   江楚用一种哀求的眼神看着江少珩,但是江少珩示意她不要逆着妈妈来,带着她走到了门口。但他们俩都没有继续往前走。门还是虚掩着,他们都听见苏俐叫了一声:“小敏……”   金小敏很久都没有回答,久到江少珩已经想带着江楚先下楼了,才听到金小敏用一种冰刃一样的声音回答了苏俐。   “我不该认识你。”她说,“我真后悔……认识了你。” 第060章   电梯门一打开, 江少珩就知道不好了。不知道哪里的摄像头突然蹿了出来,那两个男人扑上来的姿势仿佛秃鹫扑到尸体上。江楚都被吓愣了,还是江少珩反应快,迅速把妹妹往怀里一带, 严严实实地挡住了脸。江楚弓着背, 头低得不能再下, 拿手挡住了脸,两个人狼狈不堪地快速往公寓楼外面走去。   “江楚!”更多的人守在公寓楼外, 看见他们出来,开始七嘴八舌地喊,“江楚!能说两句吗!这里是苏俐的家吗?恋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江少珩你知情吗?”   江少珩铁青着脸,沉默着走到了驾驶座那一侧,先打开后座把江楚塞了进去, 然后转身想进驾驶座。一个男人的手机直伸过来,想从他打开的车门里探进去拍清楚江楚的脸,被江少珩粗鲁地劈手夺下, 直接扔进了旁边的绿化带。   围着他们的人群骚动起来,还有更多的人凑上来围观,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总之先掏手机录。江少珩低声咒骂了一句, 躬身钻进车里。有人不知死活地来扒车门, 江少珩不得不上了个锁。于是他们就在外面拍车窗, 像一群见到了生肉的鬣狗,围攻上来, 死活不肯罢休。江楚蜷缩在后座, 始终不敢露脸, 抱着自己的头, 泄出模糊的哭声。   金小敏下来了, 鬣狗们哗啦啦一下又都涌向了她。但是金小敏显得比他们兄妹俩镇定得多,她几乎只是错愕了一下,就昂首阔步地继续往车里走。这些人未必都是什么正经记者,蹭流量的直播居多,江少珩坐在车里甚至都听见有人在解释“现在金小敏也下楼了——谢谢老铁们的打赏!”   他们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离开这里。江少珩启动了车,可这帮无赖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就看江少珩敢不敢开。他当然不敢。于是僵持许久,又只能熄火。苏俐从楼上看见了,一个电话叫来了保安,但是连保安也被缠住,变成了这场闹剧的一部分。他们开始“采访”保安,问他们江楚是否是这里的常客,更有甚者还要求保安帮忙刷开电梯的门禁。手里有比手机更高级的摄影设备的都往上摇,想拍清楚在窗边的苏俐。楼上很快拉上了窗帘。   最后金小敏报了警,直到警察来了,他们才终于脱困。   消息在当天中午就爆了。因为江晏所面临的指控,平台收到指示,将“江少珩”“江楚”都划定为劣迹艺人,提到他们的名字会有不同程度的限流操作,“金小敏”的名字倒还在一个灰色的地带,所以所有的爆料挂的都是“苏俐”和“金小敏”。现在的网民很多都不知道苏俐是谁了,于是一下午,网上又开始科普苏俐。手快的娱乐号已经剪了视频出来,深扒她的演艺经历和与金小敏一度为人称道的姐妹情。   到第二天,热度更上一层楼——即便网友们都无法直接提到江楚的名字,但他们非常有创造性地给她取了各式各样的花名,继续扒。很快就扒了出来,苏俐的工作室背后有江楚名下的资金。不少人跑去苏俐的工作室打卡,苏俐不得不暂时关门。   苏俐和金小敏的关系也在民众嘴里变了味儿。昨天还认定是“昔日的好姐妹”,今天已经出了新的论调,称苏俐和金小敏很久以前就面和心不和。当年金小敏正当红的时候结婚退隐,很多本来要找她的戏都会被她引荐给苏俐,以至于有一段时间媒体称苏俐为“苏小敏”。这么多年过去了,某个项目——明眼人都知道是在说《烟云十四州》——仍旧延续了这种模式,金小敏不愿意去拍的,就让苏俐去。   大部分人代入了金小敏,觉得苏俐占尽了便宜,还作出这种近乎不伦的事情,确实是无法原谅。还有的则是脑补出一场大戏,开始猜测两人是否当年就有超出友谊的情分,但是金小敏为了荣华富贵嫁给了江晟,苏俐是在拿江楚当替身。总之,这件事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都非常狗血猎奇,什么手段都封禁不住议论。当那个最早爆料了此事的狗仔再次祭出了金小敏掌掴苏俐的清晰画面时,整个互联网都沸腾了。   展言没有第一时间看到这些消息,补拍到了尾声,他长期睡眠不足,回酒店妆都没力气卸就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才看到江少珩凌晨三点多给他打过一个电话。此时他们已经多日没有联系,对话还停留在上一次江少珩说“希望再给一点时间”。展言心里有气,决定好好地“给他时间”,于是也就没有回这个电话。   江少珩有感觉到展言的情绪,但他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又僵持了一天,最后还是展言主动给他打了一个电话,问他怎么回事。这个时候江少珩却又像锯了嘴的葫芦,什么都说不出了。沉默了很久,展言只能叹了一口气,说他还有工作,先挂了。   江少珩木然地听着电话里的忙音,几乎无意识地把手搭在了胸口。他感觉不到心还在跳了,好像要靠这样来检验一下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从江晏被带走到今天,江少珩其实已经崩溃了无数次,但几乎没有在展言面前表现过特别负面的情绪。一开始是为江晏做过的事感到羞耻,就像当初江晟的丑闻一样,即便展言没有评断他的意思,他还是想藏。展言在最开始的时候跟他说过“一起面对”之类的话,但江少珩不知道这些事能怎么“一起面对”,他自己都没有想到办法来面对。于是这句话在他这里就成了一句空话,除了让他更有压力、更无所适从以外,没有任何意义。   江少珩做了家里人二十年的情绪垃圾桶,自己反而变成了一个不会往外倒垃圾的人。   展言给他发了一条信息,只有一句话:“我已经感觉不到你还爱我了。”   然后在江少珩还没来得及回复的时候撤回。   江少珩把手机丢开,脸埋在掌心,克制着释出了一声泣音。   但他连哭都没能哭出完整的一声,金小敏突然在外面敲了敲他的门——那个跟金小敏只隔了一个客厅的套间卧室他已经给了江楚,他自己在同一楼层又开了一间房。江少珩迅速地擦干净眼泪打开了门。金小敏戴着墨镜,一副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手里提了两个大行李箱,江少珩低头看了一眼,发现是他的行李箱。   江晟给他们买的机票已经改签过一次,改签以后的日子就在明天,这一回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再妥协。金小敏自己回去帮他们收拾的行李,他们是愿意回也得回,不愿意回,江晟会叫人来把他们兄妹两个绑上飞机,一路摁着回多伦多。   江楚实在拗不过父母,只好退了一步,请求金小敏允许她跟苏俐打个电话。只要能打这个电话,她就乖乖地回多伦多。但是金小敏不肯。只要从江楚嘴里听到“苏俐”这个名字,金小敏就歇斯底里起来。她们试图交谈,但金小敏无论如何不愿意相信江楚会喜欢女人。金小敏自认是个开明的妈妈,女儿少女时代交的第一个男朋友她就见过,后来也始终没有过多干涉过女儿的恋爱,她就是想不明白江楚怎么会突然变了——尤其那个女人还是苏俐。但苏俐一直就是这样的,所以她能得出的结论就是苏俐“害”了江楚。谈到最后就又是大吵大闹,江少珩住在隔壁都能听见她们的声音。到最后,金小敏妥协了。江少珩不知道苏俐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江楚终于安静了下来,但她也拒绝进食了。   “我让酒店送了餐上来。”金小敏冷着脸对儿子说,“你去看着她,让她吃点东西下去。”   江少珩沉默着点了点头,又问:“妈,你出去吗?”   “有事情。”金小敏敷衍了一句就走了。江少珩也没指望她真的会告诉自己什么,把两个行李箱拖进房间里,连打开看一下的欲望都没有,就出门拐进了大套间。客厅里果然有餐车,江少珩挑了挑,找了盆看起来清爽一点的沙拉,端着进了妹妹的房间。   江楚躺在床上,窗帘拉着,她闭着眼睛,似乎还在睡。江少珩坐到了她的床边,把沙拉放在她床头柜上,许久没有动弹。他就这么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妹妹,看了很长时间,伸手给她捋了一下贴到脸上的乱发。   江楚突然睁开眼,看见是他,便沉默地翻了个身,用瘦得只剩下骨头的肩背对着他。她身上穿了一件已经皱巴巴的旧T恤,肩胛骨在T恤下勾出明显的形状,像振翅欲飞的蝶。   江少珩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半晌,轻声道:“你跟Kate说你要回去了吗?”   江楚不理他。   江少珩故作轻松,又道:“等回去了,去temple喝一杯?现在你不用拿□□了。”   temple是当地一家club的名字,以前江楚最喜欢跟朋友在那儿玩。但以前江楚没到法定饮酒年龄,经常要跟酒保斗智斗勇骗酒喝。   江楚还是背对着他,就像没听见一样。   江少珩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很轻地在她肩膀上揉了一下。   “楚楚……”他声音很低,“不要这样。好不好?”   江楚从枕头上转过脸,看着他。她的眼眶很深地凹陷下去,像两潭看不到底的死水,然后她问:“你回去了,那展言怎么办?”   江少珩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情绪像胃酸一样翻上来,灼痛他的喉咙。他想不出回答,手还搭在江楚的肩膀上,指尖微微蜷缩。   江楚:“妈妈讲了好多难听的话。我差一点点就告诉她了,其实你最宝贝的儿子也是。”   江少珩越发不知道该说什么,呼出一口气,眼眶底下一片潮热:“那你怎么没说?”   江楚看着他,摇了摇头,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了下来,没入了鬓角的头发里。   “哥。”她委屈极了,“她说她从来都没有爱过我。她心里只有妈妈。”   江少珩爬到床上,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妹妹。江楚无声地颤抖着,缩在他的怀里。江少珩从来没觉得她那么小过,就这么一团,几乎像他身体的一部分。她每哭一声,他就感到自己的身体深处牵扯着痛一下,好像那根连着他们的脐带从来都没有断过。   “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啊?”江楚一边哭一边问他,“我什么都不怕,我可以不做妈妈的女儿,我们都说好了,去一个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地方……可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啊?”   江少珩回答不出来,只能更紧地抱住她,一只手搭在她眼睛上,感到指尖一片濡湿。他贴在她的耳边,像哄一个小孩一样:“嘘……没事,没事的……”   江楚几乎喘不上气来,用力地抠着江少珩的手臂,一声一声地叫哥哥,她说她疼,又说不出来哪里疼。江少珩却感觉自己身上也在跟她一起疼。但江楚每叫一声哥,他就应一句。江楚开始讲起很多事,次序完全是颠倒的。一会儿说苏俐一直拒绝她,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一会儿又说可是苏俐明明就在乎她。最后她彻底崩溃了,一遍一遍问江少珩是不是也不能接受,是不是也觉得她们是病态的。   实话是,江少珩也不能接受。但他更不能接受看见江楚这个样子。于是他不厌其烦地跟江楚确认,没有。他没有觉得她们病态。到最后江楚终于平静下来,用一种灰烬一般的声音问他:“那为什么所有人都容不下我们呢?”   江少珩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眼前又浮现出那些鬣狗一样围到他们身上的人,那些人的面目和小时候潜伏在他上学路上的狗仔重叠了起来,让他感到一阵本能的恶心。   “不关他们的事!”江少珩最后发狠似的,咬牙切齿,“明天我们就回多伦多!”   这句话一说出来,他便觉得压在心口的那块大石头终于消失了。他不想管了。姑姑是咎由自取也好,是罪不至此也罢。江家的钱到底都是怎么来的,爸爸到底都在结交什么人,干些什么事,妈妈整天都是出去见谁,警方为什么追着他们不放,父母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非要送他们出国……所有、所有的这些,他都不想再管了。江少珩终于承认了,他就是还没长大,就是无能为力。他现在只想带着妹妹逃得远远的。只要一想到那些伸进车里怼到江楚面前的镜头,他就觉得生理上的想吐,好像看见鬣狗伸出舌头,在妹妹的脸上舔了一口。江少珩从来没有想过他心里可以对陌生人产生如此大的恶意,但他只想把那些人撕碎,要是有个键,摁下去就能让世界上所有的人消失,他现在也会毫不犹豫地摁下去。   江楚很久都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对江少珩这句话作出回应。她能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但眼泪却无休无止,仿佛她全部的生命都在这些眼泪里,流完了,她也就枯死了。   “展言说得对。”她最后梦呓般的说了一句,“我早就应该告诉你。”   江少珩僵住了。在他大开杀戒的脑海里并没有闪过展言的名字,但江楚轻轻一句话,仿佛一道闪电,突然劈开了他一片混沌的思绪。他意识到了什么东西——那么显而易见,江少珩甚至意外他怎么现在才想到。   画在客厅里,平常都是画布蒙着,苏俐不可能把它拿出来给别人看,怎么会被狗仔拍到的?   金小敏掌掴苏俐的时候他都在场,哪来的照片?机位在哪里?   江少珩脑子里重新出现了苏俐家公寓附近的景象。楼下的街道,街道对面的写字楼,还有写字楼九楼那个正对着苏俐家客厅的窗口。   最初那条爆料江少珩后来又仔细地去看过,里面还有两张江楚和苏俐一起进出公寓楼的照片,画面里,绿化带里有几株红色的花开得很热烈。而他上次站在楼下跟展言打电话的时候看了一眼,花还没开。当时展言在电话里告诉他,他们俩被拍到了,照片很多,还有视频,不知道公司花了多少钱呢。而他当时心不在焉地想着怎么跟江楚联合起来说服爸妈不要把他们送回加拿大——说来可笑,他当时死都不想回加拿大的原因就是展言。   他怎么会就这样忽略了过去呢?江少珩觉得自己愚蠢。这种事他应该更敏感。   有照片,有视频,已经实锤的事情,立欣到底是怎么公关下来的?   “什么意思?”江少珩叫了妹妹一声,嗓子突然哑了,“你是说,展言早就知道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最后一刀,真的最后一刀。 第061章   展言一直在等江少珩给他打电话。   江家人现在没有隐私可言, 江少珩兄妹要回加拿大的消息早就已经被抖了出来,航班信息都一清二楚。第一次改签的时候,展言心里还抱着希望,觉得江少珩会信守诺言留下来。但是随着改签的日子一天天逼近, 他们之间却越来越沉默, 展言现在已经不是那么确定了。   网上有人爆料, 对于江晏的指控,警方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 不管江晟怎么派他的漂亮老婆出去跟什么人吃饭,都挽救不了这个局面了。江晟现在着急把儿女送出国,是为了转移财产。   老的恶贯满盈,小的道德败坏,现在江家俨然成了过街老鼠, 人人喊打。甚至有人威胁要把飞机炸了阻拦江家兄妹出国,被当成了恐|袭言论,让警方直接从网吧带走了。   但不管怎么说, 法律还没有给江晏、江晟定罪,江少珩兄妹有护照有签证,合法出境, 谁都拦不了。   展言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连着唱错了三遍。   今天安排了录主题曲——曲子还是江少珩写的那首。当时做主的人还是江晏, 版权是戚婉那边出面买断的,走了个过场, 根本没有给江少珩一分钱。眼下为了规避风险, 连署名都换了。展言看着面前的谱子, 视线总是在作曲和编曲后面跟的那个“佚名”上游移, 每看到一次, 就觉得被扎到一下。   耳机里的伴奏熟得不能再熟,他不知道在家里听江少珩弹过多少遍。可是词是陌生的。展言一走神,嘴里又秃噜了一下。外面两个录音师都露出不耐烦的神色,陈芳芝做了个“停”的手势,示意展言先出来。   展言低下头,把耳机摘下来,挂在了面前的乐谱架上。走出来时候双手合十,连连跟录音师道歉。陈芳芝也道:“不好意思啊,我们展老师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先休息一下……杨杨,”她转身叫田杨杨,“去给两位老师买杯咖啡来。”   田杨杨答应了一声,麻溜地去了。展言又表示了一下歉意,跟着陈芳芝推门出了录音棚。   录音棚的休息室跟普通化妆间差不多,陈芳芝给他把门扣上,招呼他:“坐。”   展言在沙发上坐下,陈芳芝端详着他的脸色,问了一句:“累着啦?”   确实也是累着了。展言用食指关节摁压了一下眉头的穴位,感到眼睛泛上一股酸涩。在渡过了《烟云十四州》险些胎死腹中的危机之后,展言的工作量一下子饱和了很多。补拍不算,他之前拍的那句古偶也在备播了。他最近忙得脚不沾地,一个夏天就要这样过去了,他都没什么感觉。   外界还在谈论江楚和苏俐惊世骇俗的恋情,但对他们这些身在圈中的人来说,江家已经成为了过去式。一切重新步入正规,江家在的时候呼风唤雨,但没了他们,天也没塌。   于是他“唔”了一声,顺势认了那句“累着了”。陈芳芝再也没有跟他提过关于江少珩的只言片语,当那次跟展言之间的矛盾没发生过。只是现在几乎展言所有的行程陈芳芝都会亲自跟,补拍的时候,连严茹都来过好几回。很明显,立欣下一个要力捧的就是展言。展言觉得身边所有人的态度都变了,新请过来的导演不跟之前洪开仁一样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了,戚婉有事儿没事儿对他嘘寒问暖,董翎也跟他说说笑笑的。但他总觉得不太真实。他不懂为什么所有人都能这么理所应当地假装江少珩从来没有存在过。   “那你歇一会儿。”陈芳芝看了一眼时间,还够。一抬眼,看见展言又端起手机了,于是眉头轻轻一皱,像个老妈子一样叨叨他,“累还玩儿手机!”   展言敷衍了一句,点开了微信的提示,然后立刻就感到了失望。不是江少珩,又是那个头像大花臂的人。这人加了他三回了,好久之前展言就拒绝了他,第二次他带了条信息,问“是不是展先生?”展言拒绝的时候带了一个问号,这已经是第三遍,总算带了一句话,“你男朋友在我这里交了订金……”   展言愣了一下,终于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   纹身师立刻冲过来好几条语音,展言看了一眼旁边的陈芳芝,小心地转了文字。于是就看见文字里不断浮现系统辨认的小人冒火的表情,看得出来,纹身师很火大。   他说你男朋友怎么交完订金就人间蒸发了?嘿,合着是钱太多了来撒着玩儿呢?   他又说但我也不稀罕你们这仨瓜俩枣的呀,我这一个设计多少钱呢你们一要还要一对儿的,心里有点儿数行吗?要不是看在朋友的份上你们不是这个价,还得排到半年后去知道不?   末了又说想跑单直说呗,后悔那都是常有的事儿,大家按照规矩来,但没你们这么办事儿的。怎么着?当明星的了不起啊?来我这儿纹身的明星海了去了,你俩谁啊!还跟我这儿拿款呢?   展言:“……”   他从稀薄的回忆里使劲捞了捞,终于想起来在他去深圳之前那个早上,江少珩好像是说过纹身的事儿。   他赶紧打了一行字,解释说不好意思,我男朋友没跟我说。他最近家里出事儿了,可能忘了。   纹身师回了个无语的表情,又道,反正图设计完了,你们看着要不要吧,不纹订金也不退,但图不能拿给别人纹……巴拉巴拉地把规矩说了一堆,最后才发过来两张草图。   一张是钢琴的键,一张是吉他的弦,乐器的形状都很抽象,手指像蝴蝶一样翻飞在乐器上,动态感很强。背景是流畅的线条,切割出几何形状的影。纹身师又发了第三张图,把前面两张图交叠在了一起,做了个立体效果,展言这才发现,那两只奏乐器的手其实是十指相扣的,飞出来的音符像线一样把他们的手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纹身师:“按照你男朋友要求设计的。”   展言看着手机屏幕,半天没有回复。   陈芳芝看出他表情不对:“怎么了?”   展言抬起头,很平淡地说:“陈姐,我打个电话。”   他的语气太如常了,陈芳芝没做他想,只是敲了敲手表,提醒他注意时间,然后就先出去了。展言没有回复纹身师,直接打给了江少珩。   江少珩接得很快。展言甚至有些意外,以至于他听到江少珩那句“喂”的时候,整个人突然站了起来,喉咙像是被堵住了,沉默了好久,都有点儿尴尬了,才说了一句:“纹身师找我了。”   江少珩“啊”了一声。他果然忘记了。   “那……”他平淡地问,“图你喜欢吗?”   展言又开始感觉不真实。江少珩的反应也太“正常”了,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假装一切如常,只有他一个人感到痛苦吗?只有他的世界其实已经翻天覆地了吗?   展言没有耐心跟江少珩演下去,他压抑着,尽量让自己不要失态,问他:“你在哪里?”   江少珩沉默了半刻,没有直接回答。然后他叹了一口气:“展言……”   展言闭上眼:“你在机场,对不对?”   江少珩不说话了。他确实在机场,江楚坐在他身边,目光放空地看着虚空中一个点。他们旁边有个穿西装的人,是江晟雇来的。这人会保护兄妹两个平安抵达多伦多,虽然江少珩觉得“押送”这两个字更贴切一点,但他已经成功阻止了两个试图偷拍江楚的旅客。   “展言,”江少珩站起来,想走到这个人听不到的地方去,江楚的眼神立刻跟定了他,江少珩指了指电话,表示一会儿就回来,“你听我说……”   展言的情绪明显已经到了边缘,电话里的呼吸声都在颤抖。他听着,可是江少珩卡住了,他不知道能怎么说。展言等了一会儿,然后讽刺地笑了出来,他对江少珩的沉默已经如此习以为常,甚至不再感到失望了。   “说不出来没关系,我替你说。”展言控制着声音里的发颤,“你要回加拿大,然后再也不会回来了,是不是?”   江少珩申辩道:“我从来没说过我不回来了——”   “哦!你没说过!”展言声音尖锐地打断他,“但你说过你不走的!”   于是江少珩又闭上了嘴。   展言哭了。他其实不想,但他控制不住。那双交握的手还在他眼前,他不明白事情怎么就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好像昨天他们还在纵情地喝酒,歌全都唱走了调了也能快乐地接吻。可是今天江少珩就要离开了。   江少珩的声音很轻:“我会回来的。但我现在必须把楚楚先送过去,她在国内待不下去了。”   展言抽了一下鼻子,追问:“那什么时候回来?”   江少珩叹出一口气,他无法回答。   展言:“你还爱我吗?”   江少珩没有犹豫:“爱。”   展言:“但你一定要走。”   江少珩很有耐心地重复:“我会回来的。”   展言:“但你也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时候。”   又是沉默。他们彻底走进了死局。展言只能看到一个出口,那个必然的、唯一的结局。他知道江少珩也看到了,也许在更早的时候就看到了。但他们谁都不舍得,谁都不肯说,就这样徒劳地原地打转,像一只被黏住了的壁虎,明知道断了尾巴就能活,却怎么也不舍得,宁可越陷越深,整个身体都被黏在原地,最后活活饿死,也不舍得断掉。   江少珩也在落泪,他咬住了自己的拳头,控制着不要哭出声音。   “我爱你。”他一字一顿地对展言说,“我真的爱你。”   但是这个话对展言已经没有意义了,他苦笑了一声:“你从来都没有想过让我跟你一起面对——”   “我想过……”   “你没有!”展言长久的痛苦终于决堤,“永远都有比我更重要的事,我只能等,等你处理好再回过头来可怜可怜我,看我一眼!可你永远都处理不好!不是你姑姑,就是你妹妹……”   江少珩猛地被他刺痛,他不敢相信展言还有脸把自己跟江楚对立起来,非要在他这里比个孰轻孰重。   “展言……”他轻声道,好像在提醒他,“那是我亲妹妹。”   展言很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你从来就不爱我,你甚至没有信任过我。江少珩,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   江少珩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这么长时间以来,他顶住的这么多的压力,他那么努力地想要留下来,像在洪流里坚持逆着水流往上走,累得筋疲力尽,原来全都是徒劳。怒火不受他控制地从胸口冲上来,在他还没来得及控制的时候脱口而出。   “你说得对,我永远都处理不好。”他的声音甚至比自己想象得更平静,但是冷得像冰,“所以我不想让你跟我一起面对。你要我跟你说什么?说我姑姑确实帮着程修翰害了一个无辜的女孩子?还是告诉你我妈妈指着许迪娜的鼻子说她就是想炒作?还是说你想听听我们家的钱到底是哪里来的?我告诉你了你怎么办呢?你是应该骂我的家人,还是昧着良心说不管怎么样你都会爱我?”   展言:“你不要说得好像什么都不告诉我还是为了我好!”   “我是要告诉你啊。”江少珩讽刺道,“可你不是要工作吗?”   展言简直要气疯了,每一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来:“就那,一个,电话!江少珩!我就那一个电话没有接到!”   江少珩问他:“那你在忙什么呢?补拍沈雁臣?”   展言深吸了一口气,恍然大悟似的:“你是为了这个在怪我?”   江少珩闭上眼睛,呼出了一口气。他从来就不在乎当演员这件事,对纪慕云这个角色,他也从来没有像展言一样投入过那么多感情。但此时此刻,那么多的情绪混杂在一起,他根本说不清楚。他确实是为了这件事在生气,但不是因为他失去的,而是因为展言那么努力去争取的。对展言来说,这一切都这么重要,他的戏,他的事业,重要到甚至可以牺牲——   “江楚是我的妹妹。”江少珩就像跟一个小孩解释太阳从东边升起来一样,“我可以随时随地为她挡子弹,而不是倒过来,你懂吗?”   展言:“是,你妹妹最重要——”   江少珩打断他:“楚楚被拍到,是立欣把我们俩的照片公关下来以后的事。我妈妈一开始把楚楚送到苏阿姨那里,就是因为她那里安全。她们俩又那么小心,连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狗仔想到去拍她们?”   如同当头一棒,展言的怒火突然熄灭了。他当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甚至没有怎么关注过江楚那件事。但江少珩这么一说,他突然想起了陈芳芝当时说的话。   “钱哪里买得断啊?”她说,“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展言突然如坠冰窖。   “算我求你……”江少珩的声音近乎耳语,“告诉我,不是你。”   展言喘不上气。他的大脑在飞速地转,可是不对啊,陈芳芝怎么知道的?江楚的事情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江少珩恍然而绝望地闭上眼,展言的沉默已经回答了一切。   “你指责我把家人放在你前面。”他的喉咙口很干,好像把这句话说出来都会给他带来痛苦,“但你把你的事业放在了我的家人前面。”   江少珩甚至想恭喜展言,当他毫无顾忌地为了自己的利益伤害别人的时候,他就终于变成了真正的“圈里人”。但可笑的是,江少珩全家都是这样的人。   展言发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音节,既像哭,又像笑。他意识到,无论陈芳芝是怎么知道的,结果都一样,是江楚为他们挡了这一次,而他是唯一的受益人。江少珩永远都不可能原谅他了。   “你错了,我确实爱你。”江少珩的语速很慢,一个爱字,仿佛是某种诅咒,“即便是到了现在,我还是爱你。”   他甚至没有办法质问展言一句。他在很久以前看见过一棵树,伐木人把斧头留在了树身中,斧柄早已朽烂,树干缓慢生长,日复一日,把曾经劈伤了自己的斧头包进了树干里。江少珩就是那棵树。他做好了准备,他就要当这棵树。可是展言不让他沉默地当树,非要逼着他把伤口露出来。   展言心里突然生出一股不管不顾的欲望,顾不得体面也顾不得尊严,哀求道:“那你不要走,好不好?”   江少珩第三遍重复:“我会回来的。”他说得好像是冤魂索命一样,“咱们俩还没完……”   地勤播报登机的声音响了起来,打断了江少珩的话。展言也听见了,江少珩做了个深呼吸,努力保持语调的平静:“你等我落地了再——”   “不要!你别走!”展言急了,“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要什么事业了,我要你,我只要你——”   “展言你别这样。”江少珩的声音那么轻,甚至到了此时此刻,他都称得上温柔,但展言只感到他的残忍,“我先挂了。”   “你不许挂!”展言几乎是喊起来,口不择言地威胁他,“江少珩,你要是敢挂电话……”   又怎么样呢?展言两手空空,找不到一件可以用来威胁江少珩的事。   江少珩没挂,那边有个男人的声音对他说:“准备登机了。”于是他对展言说:“我真的得走了。”   没办法了。展言突然看到自己手里有了一把匕首,出口就在眼前。于是他把匕首交给了江少珩。   “你要是挂了这个电话,”他如释重负一般,终于把早已写定的结局说出了口,“咱们俩就完了。”   沉默。江少珩在犹豫,展言无声地想,动手吧。他祈祷着,给我一个痛快。   然后耳朵里传来了非常轻的一声,“嗒”。   江少珩把匕首捅进了展言的胸口。 第062章   门响了一声, 陈芳芝跟田杨杨一块儿走了进来,田杨杨手里还拿着咖啡,刚要叫展言,就被他的脸色吓得惊呼了一声。展言僵在那里, 脸上毫无血色, 眼睛直勾勾地瞪着, 甚至没有了在呼吸的迹象。陈芳芝也变了脸色,叫了他一声:“展言?怎么了?”   展言抬起头, 张开嘴,似乎是想说话,但是喉咙里发出来的是那种绝望嘶哑的单音。他大口地呼吸着,发出很响亮的喘息,胸口好像有一个破风箱在吹, 但脸色却越来越难看。田杨杨赶紧给他拍后背顺气,陈芳芝用力地掐他的虎口,但都没有什么用, 展言的指尖已经麻了。田杨杨急得喊了一句:“要不要送医院啊?”   送医院就太夸张了。展言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却又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是要死了。他突然忘记了怎么呼吸, 但肺部急需氧气。心跳得那么快, 他觉得自己的胸口痛得要裂开来了。他不知道自己脸色有多可怕, 但从陈芳芝和田杨杨的反应来看,可能是真的很吓人。陈芳芝把他的虎口都快捏紫了, 但是他一点没意识到。   被人照着心脏捅一刀原来就是这个感觉。展言想, 江少珩, 你还真的下得了手。   陈芳芝已经拿出了手机要打急救, 展言抬眼看着她, 眼底全是血丝。他突然伸手摁住了陈芳芝的手腕,那么用力,像是要掐断她的手。陈芳芝握不住手机,疼得抽了一口冷气。然后展言用那种可怕的嘶哑声音说出了两个字:“出,去!”   “什么?”   “出去。”展言的话顺了一点,他站不住,直接跪了下来,两人赶紧七手八脚地去拉他,但是谁都拉不动他。展言就那样无力地倒下来,执着地把她们的手扒拉开,“我不要了……不要了!”   不要看他。让他痛,让他死。   田杨杨无措地看了一眼陈芳芝:“陈姐?”   展言的手机掉在了地上,屏幕仍然亮着。陈芳芝抓起来看了一眼,刚刚结束的语音通话对面的名字是江少珩。   陈芳芝的脸色变得比刚才还要难看了。   “不要什么?”她狠狠捏着展言的肩膀,强迫他看着自己,“说清楚,不要什么?”   展言仰头看她,眼泪淌得满脸都是。他还掐着陈芳芝的手腕,在那一瞬间升腾起无数的恨意。我没有要你用这种办法啊……他恨不得像个孩子一样耍赖,现在江少珩再也不会原谅他了……再也不会了。都怪你。   可是他没有说出来。一半是因为他胸口痛得没办法组织这么长的句子,另一半是因为他不是真的孩子了。   江少珩已经把电话挂了,他现在撒泼打滚地喊着“不要事业”还有什么用?不过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展言做了两个深呼吸,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一句话:“陈姐,给我……十五分钟,行不行?”   陈芳芝眼神复杂地长久凝视着他。   “走。”她突然站起来,拉了田杨杨一把,“让他一个人呆一会儿。”   “可是……”田杨杨不放心地看着展言。她从来没有见过展言这个样子,好像某种凶险的病突然发作。但是陈芳芝坚定地对她说:“出去!”   田杨杨只好站了起来。她们走到外面的时候,里面传出了一声直着嗓子的哀嚎。特别难听,仿佛声带活活撕裂开,带着血气,野兽般的,嘶叫。   江少珩把安全带扣好,江楚坐在里面靠窗的位置。隔了一条走廊的旅客正探头好奇地打量着他们,江少珩不动声色地挪了一下位置,把妹妹完全挡了起来。江楚把头倒过来,靠在他的肩膀上。江少珩把手臂伸开,揽住了她的肩,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些。   江楚轻声问他:“刚才是展言吗?”   江少珩点了点头:“嗯。”   江楚又问:“他要跟你分手?”   江少珩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走廊对面的人悄悄举起了手机,摄像头对着他们他们俩。   穿着西装的男人把头伸过去,礼貌但是强势地对那个旅客说:“小姐,麻烦你把照片删掉。”   江楚漠然地转开了脸,从江少珩怀里挣脱了出去,看着舷窗外面。飞机开始爬升,江楚看着舷窗外的景物被抛在脚下,顺应重力的方向,把头靠在了座椅后背上。   “逃回去有什么用?”她突然说,“多伦多的人又不是不会上网。”   江少珩的手仍然搭在她的肩膀上,闻言无声地揽紧了她。   “有我。”他轻声说,“哥哥在。”   休息室里重新安静了下来。 八 零 电子 书 w w w . 8 0 8 0 t x t . c o m   陈芳芝又看了一眼手表,距离刚才那一声吓人的惨叫已经过去了快十分钟,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田杨杨担心得坐立不安,但陈芳芝始终不为所动。她答应了十五分钟,就是十五分钟。展言在里面是跪也好,爬也好,只要十五分钟以后,展言能站着走出来,她都不管。   田杨杨看她放下了手才凑了上来。十分钟了,她再迟钝也拼凑出来是怎么回事儿了。   “陈姐,你说……”田杨杨欲言又止,“是不是江少珩提分手了啊?”   陈芳芝垂下眼,没搭腔。江家兄妹出了名的感情好,江楚的事情闹成这样,江少珩怎么可能受得了。   田杨杨的脸皱成一团,小声地抽泣了一声。陈芳芝侧过脸,看了她一眼。   “觉得对不起他?”她的头往里面点了点,表示这个“他”是指展言。   田杨杨:“我,我没想到——”   陈芳芝毫不留情地打断她:“你想到了。”   没有想到,她就不会把在片场看到的事情告诉自己。如果不是这条消息,光靠钱,那些照片和视频说什么都拿不回来。   “你想保住你的工作,这不丢人。”陈芳芝漠然地看着她,“没必要假装自己是个好人。没人给你发奖状。”   田杨杨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她不再说话了。陈芳芝把头靠在了墙上,在心里安静地又数过了一分钟。田杨杨不知道,陈芳芝也在心里给了自己十五分钟。她允许自己在这十五分钟里为展言难过,也为自己难过。类似教训田杨杨的话还有很多,比如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也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这就是一个人吃人的地方,拉人垫背算什么?只要死的不是自己,谁倒霉都行。别人如果不做好人,光她一个人做好人有什么用?   可是就算她把这些话跟自己重复了无数遍,展言那声惨叫还是在她心里无休止地回响。陈芳芝闭着眼睛,安静地想,完蛋了。她把24岁的展言杀了,那声惨叫就是她的血债,要一直在她心里纠缠到她死了。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戚婉,想到她提到那些曾经被王永乾害了的女艺人的时候戚婉的眼神。原来大家都是这样的,能在这个地方活下来的人,总要有那么两件亏心事,留着在没人的时候提醒自己还有良心这个东西。   门突然响了一声,展言自己出来了。他脸上已经干干净净,甚至看不出刚才哭过,就是开口的时候嗓子沙沙的,是那一声叫得,伤着声带了。   “给我倒杯温水,行吗?”他问了田杨杨一句,神情十分平和。田杨杨应了一声,赶紧去了。   陈芳芝端详着他,问了一句:“今天还能唱吗?”   展言点点头,田杨杨端着水过来,展言一口就喝干,再开口的时候嗓子就正常了:“能唱。”   这不算什么,他以前在街头唱歌,一唱两三个小时,用嗓也很惊人。   展言重新进棚以后没再出错,不到半个小时就结束了录音。他们马不停蹄地去赶下一个通告。展言待播的那个古偶剧有了新的品牌植入,要展言去录一个中插小剧场。拍完已经很晚了,陈芳芝也没走,一直陪到收工。车先把展言送回去,陈芳芝在车上跟他讲明后天的通告,展言微微眯着眼睛,好像已经睡着了。陈芳芝说着说着,看他没了反应,也就停了下来。   永远都在堵车的北京马路在入夜以后显得宽阔了很多。车在隧道里呼啸而过,光揉成一团,映在展言脸上,又飞快地消逝。   陈芳芝突然用非常非常轻的声音说:“对不起。”   展言把眼睛睁开了。他什么都没说,陈芳芝甚至都不确定他有没有听到这句话。他看了陈芳芝一眼,隧道顶上的光飞快在他眼中划过,带来一种心照不宣的错觉。那并不是原谅,却带着一种不愿深究的理解。然后展言又闭上了眼。   “陈姐,”他叫了她一声,“我好累。”   “睡一会儿吧。”陈芳芝转过了脸,“到家了叫你。”   她知道,他们永远都不会再提这件事。   《烟云十四州》定了国庆档期播出。播出之前,原作者写了篇很长的檄文,声讨“魔改”现象,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书粉把所有的怒气都集中在了展言身上,p遗照,起黑称,烧他的照片,最严重的时候,有人去他妈妈出摊的广场对他妈妈进行了骚扰。面对疯狂的辱骂,展言的妈妈不卑不亢,称自己是靠双手生活,她靠这个小吃摊子把展言养大,没有什么丢人的。视频传到网上,反而引起了舆论的反弹,很多人表示展言的母亲非常令人钦佩,非要说展言是什么资本势力,实在很难让人信服。展言很多老粉也站出来证明他是一个多么踏实的孩子,沈雁臣变成男一号绝对不是他要求加戏,那不都是xxx自己作的嘛——只能这么语焉不详,因为一打出“江少珩”的名字,这帖子就不见了。   至此,《烟云十四州》未播先火,展言霸占了三四天的头条,一点儿水分都不掺,全是网友自己刷出来的。当时他那部古偶剧踩着暑期档的尾巴刚播完,表现无功无过,但是也吸到了一批新粉。正上头的时候,《烟云十四州》无缝接档。开播当天连放5集,把精简过后的西域线全都播完。这一段剪得神乎其技,很多原本是纪慕云的情节,都通过剪辑误导,嫁接到了沈雁臣身上。故事勉强合理了,服化道精良,敦煌实景又美轮美奂,对于不是书粉的大多数人来说,就足够了。展言的演技没有太多表现的空间,但他有一个无法忽略的优势——脸好看。对于只想看俊男美女谈恋爱的观众来说,他和董翎还挺搭的。   在那一个多月里,《烟云十四州》的风头一时无两。书粉一边骂一边看,看也是为了接着骂,终于招致了天怒人怨。剧粉开嘲讽,说《烟云十四州》小说是什么世界名著吗?改不得?然后把小说中所谓“三观不正”的地方全都列了大字报出来批判。他们掐得越是厉害,剧的热度就越高。有人科普了这个项目历经争番位、换男二到最后换资方、换主角的神奇波折,很多人抱着一种“这也能行?”的心态来看,还认真地盘点了剧情诸多不合理之处,开始结合原著还原本来的情节。很快,网上就形成了一股舆论导向,称《烟云十四州》是不可多得的匠心之作,不得不剪成这样太可惜了,能不能用技术手段给男主换个头,重新放出来。   换头当然是不可能了,这个技术按秒算成本,有这钱足够重新拍一部了,但这些舆论足以证明《烟云十四州》的成功。很快,圈内就开始津津乐道展言的经纪人当初怎么异想天开地拿着残缺的剧本去闯飞檬的办公室,陈芳芝的名字一夜响彻。   展言的粉丝量开始呈指数级上升,粉丝的粉丝量也呈指数级上升。有几个大粉原先是从“少言寡语”cp粉里转过来的,截了沈雁臣几个特别忧郁的动图,意有所指地说展言演得很有“寡妇的韵味”,竟然突然被转了起来。很多人并没有想到这里面关于江少珩的暗示,只是已经习惯了泥塑式的追星方式,就把色|情文学里常见的寡妇形象安到了展言身上。甚至采访的时候有记者直接把这当成了一个梗,来跟展言开玩笑。   展言也没有想到江少珩,但他的妈妈就是寡妇,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当时脸上表情就没控制住,虽然没翻脸,但现场的气氛也是尴尬极了。可越是因为这样,网友们就还越兴奋,一时之间,把展言画成寡妇、写成寡妇,甚至剪辑成丧夫剧情的二创层出不穷,不变的就是那种忧郁中带点儿骚情的欲拒还迎。这种气质莫名其妙地成了展言身上的标签,很多人甚至都没看《烟云十四州》,就靠着这些二创粉起了展言。   展言对此毫无办法。他克制地表达过不高兴了,但那些声称爱他的粉丝好像特意跟他对着干,他越说“不要”就越是“要”。于是到最后展言也不说了,只能忍。忍不了的时候也跟陈芳芝吐槽两句,陈芳芝却只是笑。   “所有人都在意淫你,冒犯你,羞辱你……”她耸耸肩,“那么恭喜你,你红了。”   十一月,展言的新剧在上海开机。仍旧是飞檬出品,袁新娟做的都市偶像剧,庄辛蕊编剧,搭当红的女艺人林雅沁。展言当初录制《青春在路上》的时候,林雅沁曾经做过一期的飞行嘉宾,也算是旧相识,只不过当时展言还只是个镶边的无名之辈。林雅沁号称是甜心公主,在甜宠剧这块儿,就没有失手的时候。虽然被人吐槽永远傻白甜,无奈市场就是吃这套。定妆照一出来,就已经吸引了一大批的粉丝。   江晟入狱的消息就是在这个时候传了出来,不过也已经没有太多人在意了。展言还是在拍戏休息的时候听到林雅沁在八卦——她一向就是喜欢八卦的性格。   “判了呀,你还没听说啊?”林雅沁瞪着眼睛跟她经纪人大呼小叫,“江晏判了五年,江晟判了四年……贪污呗,还能是因为什么?”   田杨杨手里哆嗦了一下,保温杯一下砸在了地上。展言坐在原地,头都没抬,剧本摊在他膝头,属于他的台词都被绿色的荧光笔画了出来。阿索迅速把保温杯捡了起来,朝田杨杨使了个眼色,让她去拿东西。展言自若地又翻过一页剧本,嘴里念念有词。   林雅沁的经纪人小声道:“走走关系减减刑,不会真关那么多年的。他老婆孩子都送国外去了,估计财产也都转移得差不多了,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咱们操什么心……”   议论的声音渐渐小到听不见了,林雅沁不知道又把话题转移到了谁头上,“咯咯咯”地笑个不停。阿索把保温杯递给了展言,展言头都不抬地接了,就这么焐在手里,仍旧在背他的台词。那是一段诗,男主角要用它向女主角告白。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个小镇,共享无尽的黄昏——”展言的声音很低,阿索轻轻皱起眉头,看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到一点情绪。但什么都没有,他背得非常机械,每一句话都是平的,诗的韵律完全被他打破,听起来在像念紧箍咒。   “吹笛者倚着窗牖,而窗口大朵郁金香。此刻若你不爱我——”   展言突然停下了,他的台词到此为止,因为女主角会在这个时候接上,“我爱你啊!我当然爱你!”   但是现在没有人接上他的台词。展言突然抬起脸,看定了天边的霞光。为了配合告白的台词,他们特意选在黄昏将近的时候。导演说霞光还不够灿烂,再等一等。展言就这样仰着脸,静静地看着那不够灿烂的霞光,等着另一个人对他说“我爱你”。直至霞光慢慢洇开,最终染红了半边天。   *   作者有话要说:   卷二完   最后的诗来自阿赫玛托娃的《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第063章   “你觉得自己算一个好演员吗?”   展言没听见这个问题, 他正自己拿着一支棉签给嘴唇上润唇油。不知道是因为冬天太干还是水喝得太少了,他嘴唇起皮得厉害。化妆老师拿着几支口红颜色出来在他脸颊上对比肤色,陈芳芝说了一句:“不要用这种口红,又有人要说他娘了!”   这句展言倒是听到了, 他嗤笑了一声, 顺手把沾了润唇油的棉签扔了。有人拿了一件衣服, 从镜子里比划到自己身上,朝展言弹舌:“言哥, 这件行不行?”展言瞥了一眼,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田杨杨立刻把衣服收走了。另一个造型师手里举着吹风机刚走过来,陈芳芝又说:“一会儿再吹吧,采访呢。”   展言这才想起来旁边坐着的是记者,回过头来冲她笑了一下:“抱歉, 你说什么?”   记者重复了一遍,刚说了几个字,又被打断了。杂志那边进来一个穿唇环的年轻女孩, 手里拿了两张纸,跟记者打了声招呼,然后凑到了展言身边, 低声跟他说话。   “一会儿就在这个地方浇上油, 然后火就会烧起来……”女孩儿的手指跟着她的话在纸上移动, 展言昂着头,化妆师在给他画眉毛, 他只能垂着眼皮看, 一边轻声地“嗯”“嗯”两下。   陈芳芝双臂抱胸, 眉头皱得很紧:“火会不会太近了?安全吗?”   戴唇环的女孩儿连连保证:“没事儿的我们试过了!”   陈芳芝威吓似的:“拍张封面不是什么大事, 烧到展言可是不得了。你最好是真的确定安全!”   女孩儿让她吓了一跳, 一时之间竟然不敢承诺了。展言把那两张示意图交还给她,不动声色道:“我知道了,就这么拍吧。”   陈芳芝看着那戴唇环的女孩逃似的从化妆间出去了,仍旧保持着那个两臂在胸前交叉的姿势,不满道:“之前沟通造型的时候根本没提到有火。他许澜再大牌也不能想一出是一出,把你当什么十八线瞎使唤呢!”   展言面目平静,只道:“工作而已。”   于是便没有人说话了。刚才一切都发生得非常快,所有人的语速都像在爆豆子,唯独展言不紧不慢的。但他一说话,周围那种无序的状态就好像突然被理出一个头绪来。记者从镜中观察着他,眼中是极大的兴趣。   展言捕捉到她的眼神,又向她道了一次歉:“真不好意思。”   “没事。”记者也笑了笑。这样的事她早就已经习惯了,大部分明星接受杂志采访都是这样。挑造型挑衣服沟通拍摄细节全是同时进行,能给到她十分之一的注意力都算尊重人了。   但是展言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对化妆师比了个手势,示意他暂停。然后转过来,面对着记者,一副“我现在认真听”的样子,微笑道:“咱们重新开始吧。”   记者反而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惊异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把手里已经写好的采访大纲合上了。   “那咱们就聊聊天?轻松一点儿的方式,行吗?”记者试探着,后半句朝着陈芳芝去了,好像在征询她的许可,“像朋友一样。”   陈芳芝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她在业内以护犊子知名,像个随时随地要把羽翼撑开来挡在展言面前的老母鸡,在各种细节上都是出了名的挑剔。但又跟很多不允许艺人自己说话的经纪人不同,在采访上她很信得过展言,只要他愿意,随便他说。   记者看着展言,把最开始的问题抛了,问道:“你是怎么看待工作的?”   展言的眉毛微微一挑,好像有点儿意外。他身体往前探了探,示意记者再解释一下自己的问题。   “刚才沟通拍摄的时候,你说了一句,工作而已。”记者复述他的话,“能展开聊聊你是怎么看待工作的吗?”   “哦……这个。”展言听懂了,微微靠了回去,“摄影师有自己的想法嘛,既然是工作,就要尊重一下别人的创意。”   记者:“你比较注重合作是吗?”   “做艺人不能不学会合作吧?”展言笑了,“我没有一项工作是能独自完成的。比如说我今天穿一个衣服……”他指了指田杨杨那边的滚轮衣架,上面整整齐齐一溜大牌新装,“品牌有想法,造型师有想法,摄影师有想法,我经纪人也有想法——”陈芳芝闻言用力地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算是回应他的调侃。记者也笑了,展言把手收回来,撑着下巴,总结陈词,“这还只是一张封面,大家都有想法。那我们拍个电视剧,有想法的人就更多了。那我肯定只能尽力地去找这里面的平衡,对……我看待工作就是这样。”   记者追问:“那你的想法呢?如果你的想法跟大家不一样——”   她还没说完,展言已经斩钉截铁地抢答了:“我不配有想法!”   陈芳芝在他身边发出勒住马头时候的声音:“吁——”暗示他收住。其实前面说得挺好,但是最后这句玩笑话就容易让人曲解了,回头网友又要攻击展言“没有个性”,只是“资本的提线木偶”——他最近刚拿下了长风奖的“最受欢迎男演员”,这种诟病甚嚣尘上,都觉得他演技差,根本配不上这种电视剧的高规格奖项。这个“最受欢迎男演员”明显是为了流量专门设置的,又不是正儿八经的视帝,谁拿谁丢人。网友激动起来,连着长风奖一块儿骂了。弄得展言现在卑微得很,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上纲上线一顿批评。   展言明白她的意思,轻轻咳了一声,往回找补了一句:“开个玩笑……我没有那么强势。想法不一样,大家好好沟通就行了。”   记者心里有数地点了点头。展言确实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强势”,但是她在这儿坐了半个小时,看展言跟周围的工作人员相处,他压根儿不用大小声,一个眼神身边的人就都懂了。记者采访过很多艺人,一眼就看得出来,展言是那种能自己做主的艺人。而且这种“自己做主”不是和经纪人叛逆,而更像是因为长久的互相信任而带来的默契。   记者又道:“我听说你的团队几乎没有换过人。你觉得是不是跟你这种工作方式也有关系呢?你觉得自己算一个好老板吗?”   展言很放松的样子,半开玩笑地回答:“不是。他们走不了是因为我给他们喂了三尸脑神丸。”   记者很捧场地笑起来。这笑容是真心的,长了展言这张脸,还附带幽默风趣,尽管出于职业的敏感,她知道展言是在玩弄话术,但还是不得不被他的魅力俘获。记者道:“看来相处得不错。”   展言:“那你要问他们。”   记者点了点头,继续推进问题:“索寻本来也是你的助理,是吧?你跟他私底下关系怎么样?”   展言轻轻地“啊”了一声,一副就知道她要问起索寻的表情。   确实,展言的团队非常固定。所谓人红是非多,爆红的艺人经常会遇到身边的团队工作能力跟不上,或者是心理膨胀了出现各种工作失误等等情况;又或者艺人自己受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思想影响,一朝爆红,就把身边的人全部换成自己的亲戚之类的,都是常事。所以展言身边的这种稳定几乎可算是一个奇迹。   也有人说,展言的团队稳定,是因为能力个个都很强。展言刚刚红起来那两年有一个招牌性的优势,就是他的日常vlog和后台花絮都是超水准的作品,从脚本到运镜都像是一部完整的文艺微电影。展言一度凭此被誉为“国民墙头”,不管是不是真的粉他,提到展言都会很有好感。当时业内都在说要重金挖展言身边的宣传,最后却发现掌镜的并不是什么大牛,而是展言的助理索寻。   自然,如此出众的能力,也注定了索寻不可能当太久的助理,大概一年多以前他就离开了展言的团队。不过一直有传言说他离开的时候闹得很不愉快,展言这边不想让他个人发展,似乎使了一些不光彩的手段。而展言的粉丝又都觉得索寻是在“吸血”展言,指责他后来去拍电影借着展言的名气炒作。两人明面上已经是零交集,但几乎每次采访展言都要带上一句。说多了嫌烦,不说又显得真闹翻了。   展言只好不厌其烦地又重复一遍:“我们私下里也是朋友。”   记者似乎不信,又追问一句:“最近有联络过吗?”   展言张了张嘴,好像觉得很为难。他朝陈芳芝投去了一个眼神,陈芳芝立刻插了一句嘴:“不好意思,我们还是把问题集中在展言身上吧。”   展言便闭上了嘴,含笑看着记者。   记者便换了个方向,还是顺着这个话挖掘下去:“你提到朋友……嗯,不久前有人拍到你给以前乐队成员的女儿买礼物,很多粉丝说喜欢你的原因是你成名了以后也没有改变自己,这一点特别难得。你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吗?”   展言神色微妙地扬了一下眉毛,有点儿不知道怎么回答了。所谓“以前乐队成员”当然指的是邵思远。展言爆火之后,很多粉丝去考古他以前拍的视频,不可避免地也挖到了邵思远。有一段时间,邵思远人来疯一样在社交平台上说了很多以前跟展言的事,虽然他也不敢明说俩人以前的关系,但还是弄得展言胆战心惊,不得不主动给他打了个电话委婉劝阻。   没多久邵思远结婚,还热情地邀请展言回去当伴郎。展言当然没去,就录了个VCR在他的婚礼上放了。后来他妈妈在老家半夜急病,又是邵思远大雪天把展言的妈妈送去了医院,跑前跑后,尽心尽力,展言就再也拉不下这个脸。   他在情面上做得很足,前两年托人给邵思远换了份更好的工作。因为他妈妈非常喜欢邵思远的女儿,今年那孩子要上幼儿园,也是展言托了关系进的私立。前阵子孩子过生日,他买礼物的时候让人拍到了,后来各种说他隐婚生子,展言只好说了实情,说是给老朋友的女儿买的。这件事情在路人那里确实很赚口碑,都觉得展言不忘本,不势利,反倒又把展言架起来了。   “我……”展言哭笑不得,只能顺着记者回答,“算是……重感情吧。”   “现在还有很多圈外的朋友吗?”   “那肯定还是是圈里的多。”展言诚实地回答,“我现在也没有那么多机会认识圈外的人了吧。”   记者便又问:“但好像很少听说你在圈里跟谁关系特别好。”   展言:“我跟庄老师关系就很好啊。”   因为《烟云十四州》魔改的事情,编剧背锅,庄辛蕊被原作者点名辱骂,自此再也不碰IP改编了。展言跟林雅沁合作的那部《为你可摘天上星》是她原创,大火之后,庄辛蕊就开辟了新的道路,陆续又写了两部都市甜宠剧,算是把招牌打了出来。展言成了她的御用男主,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私交甚笃。   但记者笑了笑,没有纵容展言的逃避问题:“艺人朋友呢?”   展言让她问住了。他停了一会儿,好像真的在想自己有什么艺人朋友。答案显而易见,他真的没有什么朋友。   “会不会感觉人红到一定程度,就很难有朋友了?你会有竞争意识吗?”记者微微顿了顿,又问,“我考古了一下你以前的微博,感觉以前拍戏的时候你还是跟同组的演员互动很多,现在跟他们还有联络吗?会不会觉得名气带来了很多的改变?”   展言有点儿不自在地在位置上挪了挪身子,陈芳芝看出他有点儿抗拒,朝他递了个询问眼神。展言没回应,好像在非常认真地思考记者的问题。他沉默得太久,让记者都忐忑起来,也看了一眼陈芳芝。   平心而论,她问得不过分,甚至不能算特别私人。   展言突然反问了一句:“以前拍戏的时候是指……?”   记者:“呃……五年前?沈雁臣时期?”   展言不久前刚在长风奖上跟董翎合过影,记者抛出“沈雁臣”就是给他台阶下。展言大可以笑着回一句“还联络”,再讲两句漂亮话就过去了。   然而展言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回答她:“不联络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三尸脑神丸是《笑傲江湖》里用来控制下属的药。 第064章   采访问到展言第一次参演电影的时候他们又被打断了一次, 田杨杨举着手机给陈芳芝看了一眼,陈芳芝立刻露出一个很不耐烦的表情。展言没忍住往那边看了一眼,陈芳芝就说:“你先采,一会儿再处理。”   展言反而好奇起来, 追问:“怎么了?”   记者也停了下来, 做了个手势表示他们有突发事件可以先处理。这不是视频采访, 展言也没有明确的宣传任务,记者的任务就是写一下他和别的艺人不一样的地方, 所以她并不介意被打断提问,反而很感兴趣地观察着展言。   陈芳芝就把手机给他看了一眼,展言一看见那个热搜的界面就先把眉头皱了起来。他的名字果然挂得老高,后面跟了三个字,“后院猫”。   展言点开一看, 他们家展昭一张被压扁了似的脸就出现在了屏幕上。脸上还有字,“坚决抵制后院育种,残害猫咪生命!”底下一大片评论, 都在骂他。   展言抬起头,真心实意地“啊?”了一声。   展昭是他猫的名字,一只黑黄相间的小猫。庄辛蕊的猫生的小猫, 她喜欢猫, 家里好几只。说是那会儿忙工作, 没顾得上带去绝育,有那么一对野鸳鸯, 一不小心就背着她暗度陈仓了。这生也生了, 又不能扔, 展言看她发朋友圈, 小猫那么短的腿, 那么扁的脸,太可爱了,就要了一只。他给小猫取了个名字叫展昭,说是自己儿子。粉丝们都特别喜欢,所以他老发。昨天直播也抱着出镜了,弹幕里就有人问是什么品种。展言也不太确定,只说是朋友家里杂交的。   然后今天就被骂上了热搜。   展言翻了两下,热搜里全都在说无良的繁育人为了猫咪可爱,不顾科学乱杂交,造成猫咪携带多种基因病,像展昭这样的猫肯定脊柱有问题,心脏也有问题,反正就是活不长,这种猫就叫“后院猫”。最后归到展言一个公众人物,竟然公然宣传后院猫,其心可诛!   展言脱口而出:“神经病吧!”   陈芳芝朝记者那边使了个眼色,展言只好收敛了一下,老大不高兴地把手机还给了陈芳芝。   其实骂他不要紧,他习惯了。但是看见展昭的照片被他们这样拿出来贴大字报,信誓旦旦地说活不长,展言火大得很。其实杂交容易携带基因病这个事很早就有粉丝跟他说了,他还紧张兮兮地带着展昭去做了检查,宠物医生都说没事儿,就是孩子让他喂太胖了,悠着点。   展言想了想,把自己手机拿出来登了两个社交平台,开始删展昭的照片。   陈芳芝问他:“怎么说?”   展言低着头:“还怎么说,道歉呗。”   反正遇事先滑跪,千错万错都是他公众人物的错。   那这就不必再多说了,陈芳芝给田杨杨使个眼色,让她去写道歉微博了。记者看着他删小猫的照片,说了一句:“我能看看吗?”   展言大方地把手机屏幕亮给她看。那是一小段视频,展昭大半夜溜到他钢琴上了,被钢琴声吓得半死。他那会儿太小了,也不敢从琴键上跳下来,越跑越响,越响越害怕,越害怕就越跑,展言举着手机笑得音都破了,光知道拍视频不去救,孩子急得大张着嘴冲他直叫唤。下面显示转发量已经上了百万。   记者也没忍住露出笑容,把手机还给他。但是展言毫不犹豫地把视频删了。   “你不想解释一下吗?”记者问他。   展言皱了一下,好像在认真思考这个选项,然后他摇了摇头:“没什么好解释的,公众人物嘛,要接受批评。”   记者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一会儿,又问:“你会弹钢琴?”   “不会。”展言把手机放下了,他看起来几乎已经不带情绪了,只是回答得简略了许多,显得有点儿意兴阑珊,“家里装修的时候买一台,放着好看罢了。”   “都买了钢琴就没想过学一下?”记者问他,“你组过乐队,也出过歌,应该吉他和贝斯都会吧?好多粉丝说你在音乐上很有天赋的。”   展言浮起一个明显敷衍的笑容:“抬爱了。”   他确实出过歌,算是陈芳芝兑现诺言,给他圆梦。那个时候《为你可摘天上星》正火得一塌糊涂,他的单曲一出来,销量破了好几个记录。但是立刻就被批模仿痕迹严重,口水歌,没内涵,华语乐坛已死……等等等等——反正,跟展言想得完全不一样。   记者顺势问他:“还会再出专辑吗?”   展言也没把话说死:“等有机会吧。”   “你更喜欢做歌手还是更喜欢做演员?”   展言愣了一下,然后道:“都是工作。”   “对你来说没有差别?”   “我觉得尽全力去完成就好吧。”   “那你觉得自己在哪一方面更有天赋?”   展言撑着额头,苦笑了一声:“都没什么天赋。”   “所以你觉得你是那种努力型的艺人?”   展言摇摇头:“比努力是没有上限的,我说自己努力,但永远有人比我更努力。我觉得我应该算是……运气好型的艺人。”   “你觉得自己是因为运气好才有今天的成绩?”   展言轻轻地纠正她:“我不觉得我已经取得了什么成绩。”   “长风奖也不算吗?”   展言:“我说了,运气。”   记者又停了下来,有些意外,半晌才道:“你好像对自己的评价挺低的,会不会太谦虚了?是因为担心受到外界的批评吗?”   展言再次摇头:“不是。”   但也仅此二字,不愿意再展开来说了。   陈芳芝出言提醒了一声:“时间差不多了,展言要准备拍摄了哦。”   记者只好叫停:“那今天只能先到这里了。”   展言朝她笑了笑:“老师辛苦了。”   他的笑容其实非常程式化,但是记者很诚恳地说了一句:“希望下次还能够采访你,展言,你其实比外界以为的有意思的多。”   展言有些惊讶地“啊”了一声,一时竟不知道如何作答。   记者有些遗憾似的:“但好像有很多事情你不愿意说,希望下次有机会的话,我们能多聊一些。”   陈芳芝起来把她送到了门口,展言好像还有点儿没回过神来似的,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知道在想什么。陈芳芝回来的时候跟他说:“人家好像挺喜欢你的。”   展言抬起头,茫然地“嗯?”了一声。   陈芳芝:“看看这期稿子写出来怎么样吧,要是好的话,以后咱们都找她采。”   展言只是“哦”了一声,没有回应这个,反倒问:“道歉写好了吗?”   田杨杨就把手机给了他,展言垂眸看了一眼,无非就是“抱歉占用公共资源”“身为公众任务接受监督”“尊重每一个生命”之类的话,他稍微改了几个字,然后点了发送。   陈芳芝在镜子里看着他,展言抬起眼,撞见了她的眼神。   “其实我有的时候也觉得……”她突然开了个腔,展言看着她,但她没把自己的话说完,只是朝造型师做了个手势。热风冲着展言的脑后吹上来,耳边轰隆隆地响起,展言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期的稿子就用了他自己的话,《展言:我没有天赋》,标题上面是在火光里的展言,闭着眼睛,一只手遮住了半张脸,看起来非常阴郁。   一只手伸过来,把杂志拿了起来,对着封面看了许久。便利店的售货员看着这个手里推着行李的人,下巴朝付款码点了点。   “那本23.”他漠然地说。   江少珩转过脸来,好像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在跟他说话。然后他“哦”了一声,把杂志放到了收银台上,掏出了一张现金。   染了一头灰毛的男生绕到他身边,看见他在买的东西,“噗嗤”笑了一声:“你买这个干什么?”   江少珩收好找回来的零钱,平淡道:“看看最近国内流行什么。”   灰毛耸了耸肩,没当回事,把两扎啤酒放在了收银台上,一边跟他说话:“咱们今晚喝点儿庆祝庆祝?可惜萝卜不在北京……诶,你这趟回来多久啊?”   江少珩:“应该不会太久,我也不知道。”   灰毛看了他一眼:“神神秘秘的。”   “没。”江少珩拖着行李箱跟在他身后,两人出了机场大厅,一路到了地下车库,江少珩才道,“就是回来办点家里的事。”   “嘁,还家里的事……”灰毛打开后备箱,把他的行李和啤酒都放进去,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着他压低了声音,“你爸啊?”   江少珩点了点头。这灰毛叫林至恺,是他在纽约上学的时候认识的朋友。两人关系很好,江少珩家里的事儿他都知道,江少珩也没什么好瞒的,就应了一句:“我回来接他出来。”   林至恺把车发动起来:“接他去加拿大?”   江少珩这回摇了摇头:“他不去。”然后顿了一下,主动跟林至恺说,“我妈要跟他离婚了。”   林至恺一脸“卧槽”的表情,也不知道该说点儿啥。他们三年多的哥儿们,几乎没有主动听江少珩谈起过家里的事儿,但几乎每次江少珩情绪不好都是因为这个,后来亲近了也会提两句,反正就是妹妹跟妈妈吵,妈妈跟爸爸闹。糟心得很。   “离就离吧,你跟你妹妹也都这么大了。”林至恺最后说,“你妈好歹等他出来了才离,算得上仁至义尽了。”   江少珩无所谓地笑了笑,很认可似的:“是啊。仁至义尽了。”   反正他们这个家早就不像一个家了。   林至恺再没说什么,车驶出了机场高架。江少珩转过脸,看见路口一个巨大的广告牌,又是展言。汽车飞驰而过,他的视线始终钉在展言脸上,跟着转了转脖子。   “哦,对,你认识他是吧?”林至恺突然问他,“你那会儿不是也拍过戏吗?”   江少珩把视线转回来,很轻地“嗯”了一声:“认识。”   “人现在可红了,满大街都是他。”林至恺斜睨他一眼,朝他弹个舌,“嫉妒不?”   江少珩笑了,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杂志封面。   他很红。江少珩不无欣慰地想,那就好。 第065章   展言打开家门, 先叫了一声:“展昭!”   没动静。他换了鞋,行李箱都扔在门口,先去猫房里看。因为经常不在家,他弄了个智能猫房, 铲屎喂食都是一体化。但是展昭也没在。展言“欸”了一声, 在家里来来回回找了三圈, 终于发现这个逆子正端坐在冰箱上面,一张扁脸君临天下地看着他, 任他喊了半天,就是不应。   展言让他给气笑了,叉着腰瞪他:“你给我下来!”   展昭不理,大尾巴扫来扫去。展言眼尖,已经看见尾巴毛上带了冰箱顶上一层灰。他心说我还治不了你, 随手抓了一包冻干,塑料袋的声音一响,展昭“喵”地一声就扑下来了, 极度谄媚地用脑袋在展言手边上拱了拱。   展言趁机撸了一把猫脑袋,问他:“有没有想爸爸?”   他又出一趟门,一个多礼拜没回来了。团队也都跟着他在外面, 中途也就庄辛蕊来过一次, 给他换过一次猫砂。展昭一双碧幽幽的大眼睛瞪着他, 张嘴又喵一声,露出上下四颗小尖牙, 好像在辱骂他:“你还有脸问!”   展言心虚地把冻干倒在手里, 展昭两只前爪都搭上来, 呼噜呼噜地吃, 生着倒刺的舌面在展言掌心刮过, 痒痒的。展言抓紧机会摸脖子摸肚子,从上到下撸了个遍,连平时绝对不允许碰的大尾巴都撸了个爽。展昭吃完了,喵呜呜地又问他要,展言两只手一摊,说:“没啦!”   展昭非常现实地扭屁股就走,大尾巴竖在后面,像根鸡毛掸子。   展言哀叹了一声,克制住了自己又去拆一包冻干的欲望。以前庄辛蕊就说他,人家养猫都是人驯猫,到他这儿成了猫驯人。展昭很有原则一个小猫,有冻干就任摸,没有冻干免谈,急了又抓又咬,脾气贼臭。展言以前没办法,就各种给他喂,喂超重了医生又让控制饮食,一断粮父子感情就又破裂了。   逆子啊。   逆子这会儿已经踱到客厅边上的猫抓板上,弓着腰挠了两下,然后作了个蓄力的姿势,一双小短腿十分有力,把自己弹射到了猫爬架最上面,继续用一种帝王般的神态看着展言把行李箱推了进来。他一边把衣服收拾出来,一边把手机放在茶几上,任由群里的语音一条一条往下播。前面是关于一支推广的细节商议,展言听了一会儿,觉得没他什么事儿,伸手摁掉了,往下拉,看见中间一大段都是宣传在汇报本周的舆情——也就是最近网友们又骂了他什么,粉丝们又替他得罪了几个甲方……之类的。展言叹了口气,点进陈芳芝跟他的私聊,她发了很长的几条语音,讲的都是同一件事,她把展言塞进迟也的新片里了。   迟也当年因为被曝性向而一度销声匿迹,逼得不得不放弃了国内市场。没有想到这一逼之下,他竟然拿到了意大利的金雏菊奖,成为了首个斩获这个欧洲奖项的中国人。他拿奖以后,这个无形的“禁令”也就悄然解除了。但是谁都不知道迟也怎么想的,他婉拒了所有的片约,在伦敦读了个戏剧学院,四年多没有在国内拍过戏。   陈芳芝说的这部《哨狼》,就是迟也在获奖之后第一次回国拍电影,搭的也是多次拿奖的大导演苏皓,他之前就跟迟也合作过。虽然《哨狼》延续了苏皓一贯的风格,还是个主旋律片,但明摆着是要往国际上冲奖的。陈芳芝为此已经奔走了很长时间,就算展言红,也不好塞。因为他没怎么拍过电影,也就是没有跨过俗称的“电影咖”和普通演员之间那层壁。其次就是口碑一直平平,展言这几年不知道被多少人指责“小鲜肉不会演戏”了,始终翻不过身来。好不容易拿了个长风奖,算是有了点可以傍身的资本,陈芳芝终于把他给塞进去了。   她给展言发信息,准备明天跟资方和导演吃饭。   展言回了句“好”,确认没有别的信息要看了,便把手机放起来去洗了衣服。吭哧吭哧把家里全收拾完,往沙发上一倒,再看手机的时候发现群里有了个推送链接,标题是《展言:我没有天赋》。   展言愣了一下。稿子发之前给团队审过了,是田杨杨看的,没过展言的眼。采访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展言都忘了自己说过这话。只看见陈芳芝留了一条言,说写得蛮文艺的,他的宣传却说,粉丝们那边反响不佳。   展言便点开来,一目十行地看完了。   粉丝反响不佳很正常,因为这篇采访没有很直白地夸展言,倒是诚实反映了展言对自己的评价——没有天赋,纯靠运气,作品并没有受到很多的认可……基本都是粉丝不爱听的话。他们当然不会觉得这是展言自己说的,只会觉得是记者在打压展言,在网上把人骂得挺惨的。展言看完了宣传发过来的那些截图,不禁苦笑了一声,不知道这个记者经历了这一次还愿不愿意再采访他。   但其实记者在文章里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她觉得展言能够比别人更红、红得还更长久是有原因的——他比别人更好地完成了民众对公众人物极度严苛的要求。没有丑闻,极度自律,甚至不随意结交圈里的朋友,没有私生活,也没有什么脾气,对待工作有一种高度的职业性。记者在文章最后写了,说这种高度职业化背后却有着一种冷漠,展言看起来并没有在他的工作中找到任何意义。他站在火光里的时候,就只是一个沉默而孤独的男人。   宣传在群里责怪田杨杨当初审稿的时候没有把这句话删掉,现在网上有人抓着这句话,认为展言演技不好就是因为“没有在工作中找到意义”。而田杨杨则在辩称她觉得结合前文,这样写出来是表达展言没有被圈里的名利所惑,很清高的意思——更何况作者也不让删这句啊!   展言扫了两眼,懒得介入他们的辩论,横过来躺在了沙发上。   展昭四爪轻盈地落在了地上,“哒哒哒”地走了几步。这个声音提醒展言该给儿子剪指甲了。但是他没动,于是展昭跳到沙发上,依偎到展言的腿边,展言顺手捋了捋他的毛,展昭顺手就给他来了一下子,展言“嘶”的一声坐了起来,无语地看着自己手背上三条红印子,凶手从沙发上跳下去,胆大包天地没跑,还仰着头,挑衅地看着展言。   展言跟逆子大眼瞪小眼,逆子歪着头,天真无邪,张嘴用夹子音给他卖了个萌:“喵?”   展言让他逗笑了,认栽地又倒下来,重新抓起了手机,熟练地登上了海外某个视频网站。他在上面只关注了一个账号,是纽约的一个街头艺术家组织。两年前,这个组织举办了一场街头歌剧的演奏活动,把一台三角钢琴推到了公园里演奏,歌剧演唱者、甚至还有舞蹈艺术家,都一起在表演。这个活动的目的是为了打破所谓“高雅艺术”的壁垒,一度成为了奇观,在互联网上被转发来转发去,最后被展言在无意中刷到了。   他认出了那个弹钢琴的人。因为镜头不多,大部分人都没有认出来这是谁,但展言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了。他在笑,整个身体都随着演奏而摇摆,看起来快乐得不得了。展言不知道自己把这段视频看了多少遍,把声音调到最大去听,能听到弹钢琴的人说了两句话,都是英语。他说起英语来很陌生,像是另一个人,可是展言认得他的声音。他知道自己绝不会认错。   因为这次表演的成功,这个组织后来又举办了一场类似的演奏,这一次多了十几秒的镜头,他说了自己的名字,说了年龄,说他在纽约某个艺术院校学古典音乐……   展言当时怅然若失地想,他还是去了纽约。   这种街头艺术家组织都是独立账号,不会每一个视频都火爆到被搬运至国内平台。于是展言自己去原网站注册了一个账号,默默关注着。这个组织慢慢把“高雅艺术上街头”做成了一个系列,据说每周三次,钢琴家Jiang会把这台360公斤重的钢琴推到华盛顿广场,然后在这里演奏。有的时候会有歌唱家,或者舞蹈家一起表演,更多的时候只有他自己。视频也不是每次都有,不过展言后来看到过一个视频,他让一个流浪汉躺到了钢琴下面,然后为他演奏了一曲,流浪汉爬出来的时候泪流满面,画面淡去之后的字幕显示,流浪汉非常感谢钢琴家为他的困顿的生活带来的这支曲子,也许这就是音乐的意义。   江少珩过得很好,至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他过得快乐。展言不知道他应该对此作何感想。   他当年了断得非常果决,把所有的账号全都拉黑了。他知道江少珩后来回国过一次,大概是在江晟入狱后不久。他通过他们共同的朋友给展言递过话,想见见他,哪怕是说句话也行。但是展言都没有理会。有那么半年的时间,江少珩一直在试图通过第三方跟展言重新联系,弄得很多人都知道了他们的分手。展言不知道别人怎么看待的,直到有那么一个朋友没忍住,说他“势利”“绝情”。展言这才意识到,在很多人眼里,他就是一个在江家得势的时候以色侍人,又在江家失势的时候果断转头的小人。对此他什么都没有解释,那时候他红了,于是他顺理成章地失去了这一帮“以前的朋友”,江少珩就这样彻底地在他的生命里消失了。   这么多年来,这个时不时更新的账号就是展言唯一能够看到江少珩的地方。他划了两下,检查了一下账号最近更新的视频,这两期都是关于街头涂鸦的,出现江少珩的视频还停留在三个月前。展言百无聊赖地翻了翻评论,看到有人问最近都没有看到Jiang去华盛顿广场弹琴,他出了什么事吗?   视频的发布者回复,Jiang有事,最近不来了。   展昭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跳回到了沙发上,往展言的腋窝下钻。他微微抬起了手臂,让他趴好。逆子屁股对着他,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开始开摩托车,大尾巴悠闲地在展言的下巴上扫过来,扫过去,把冰箱上陈年没有打扫过的灰都涂到了展言脸上。展言微微别开脸,顺手摸了摸展昭的脖子。逆子转了性,这回没挠他,还是咕噜咕噜的,脑袋瓜抵着他的掌心,像在跟他撒娇。   展言突然问他:“展昭,你也会觉得孤独吗?”   展昭的尾巴又扫过来,他躺躺好,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睛,懒得理睬人类的胡言乱语。他的尾巴不动了,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展言的脸。很痒,但展言没躲。逆子难得贴心,替他遮住了没有人看到的一滴眼泪。   那个记者说得都对,他对工作只是冷漠而已。唱歌曾经是他最喜欢的事,但现在他已经不知道这一切是否还有意义。那张单曲本来是他要自己写的,但他那时候太忙。拍戏,代言,活动……他的时间被细化到分钟,每一秒都带来巨大的收益。后来他不得不在年底前把单曲做出来,否则晚会上就得唱别人的歌。展言最后屈服了,公司为他买了一首歌,他特训了两天的舞蹈,就这样上了舞台。而那个他本来以为是他事业中最重要的一个首发舞台,仓促得令他措手不及。他在录制前两个小时被塞了一张改过的歌词,因为原歌词里有些地方“价值观不正确”。然后他被套进了一套红得刺眼的西装里,像个木偶一样被牵上台,站在那里推广当地某个农产品的时间都比他真正唱歌的时间长。   展言后来意识到,没有人在意他唱得怎么样,演得好不好。电视台的人不在意,公司不在意,导演也不在意……甚至粉丝都不是很在意。他们只需要他在这个位置上,在特定的时间做特定的事情就可以。讽刺的是,唯一会在意他做得好不好的竟然是那些恨他的人。   后来陈芳芝问他,今年再出一支歌?展言回答不用了。   他没有了爱人,然后没有了朋友。到了最后,他没有了梦想。   *   作者有话要说:   但你还有钱——来自大根的画外音。   快见面了真的快见面了。 第066章   警察低头瞥了一眼文件的抬头, 不怎么耐烦地回答眼前的男人:“这你得去财产公证处,我们派出所不管这个。”   江少珩:“就是公证处说,这份材料要派出所提供。”   那警察便继续用很不耐烦的神情呼出一口气,不怎么情愿地把文件袋打开了, 看了两眼内容, 又往回一推:“这得本人来。”他指着性别那一栏, “女,你是本人啊?”   江少珩耐着性子解释:“本人在国外回不来, 我是她儿子。”   警察:“那你怎么证明这是你妈呢?户口本儿有吗?”   江少珩指了指文件袋,枣红色的户口本就在警察手边,他再把自己的身份证掏了出来,一块儿放在边上,证明“我妈是我妈”。警察翻开来看了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认出了金小敏,神情微微变了一下,换了一种打量的眼神, 飞快瞥了江少珩一眼。   “这个……咳,金小敏是吧?”警察又翻了翻手里别的资料,“哎呀, 她这国籍是加拿大呀!”   江少珩按捺着脾气, 从后槽牙缝里挤出一句:“这跟国籍没关系。”   警察含糊地“哼”了一声, 然后江少珩在他又想踢皮球之前打断了他:“行政中心我也去过了,都说是在派出所办!”   警察没法子了, 只好拖拖拉拉地站起来:“我去问问……你坐着等会儿吧。”然后他往里面的办公室去了, 江少珩找了个长凳坐下了, 开始等。   江晟是一周前从天津出狱的。林至恺本来提出他开车去, 但是江少珩拒绝了。他自己到了天津, 打车过去,报完地址司机频频地从后视镜里向他投来异样的眼神。到的时候江晟已经出来了,茫然地站在监狱门口,手里抱着一个包,头发几乎全白了,人也瘦了很多。江少珩走到他面前他都没认出自己儿子,江少珩便叫了他一声:“爸。”   江晟这才抬头看他,父子两个眼里都是陌生和尴尬。然后江晟把头低下,含糊地应了一声,自己往出租车上走。江少珩想上去扶他,但是江晟微妙地躲闪了一下。上了车他便一直看着窗外,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父子两个一路沉默到晚上回北京,他们家原来那个三层楼的房子已经被没收了,回的还是江家的老房子,自从江少珩他爷爷过世以后就再没人来住过了。是个平房,窝在胡同里,很局促。江少珩把父亲安顿好,晚上还是回林至恺那儿去借住。走到门口了江晟才叫了他一声,问了第一句话:“你妈妈呢?”   江少珩第一次对父亲产生了同情。   外界对于江家诸多揣测,当年江晟的入狱被视作某些政局变动的信号,但因为事涉上层,机密非常,就连江少珩也是一头雾水。有人说他们完了,也有人说江晟及时将财产转移,不日便可卷土重来。江少珩自己看来,他们既没有外界想象的那么跌落谷底,也没有外界想象的那么屹立不倒。钱约莫是少了许多,但他们母子三人的生活并没有受到太多影响——金小敏将他们保护得很好,但江晟和江晏兄妹,是实实在在吃了这几年牢饭的。江少珩也是后来几年才慢慢明白,金小敏也许是在丈夫和孩子之间做了一个选择题。也许江晟很早就被她放弃了。   江少珩转过头去看着坐在床沿的父亲。他意识到父亲的坐姿里有一种陌生的板正,双膝并拢,两只手放在离膝盖几寸处,挺胸直背,只挨了半边屁股。他说不出口了。   江晟明白了什么,沉默了半晌,低头“哦”了一声,然后他轻声道:“你能不能……陪我去看看你姑姑?”   江少珩点点头,道:“应该的。”   他随即出了平房,江晟没有问他晚上住哪儿。   江少珩闭着眼睛,思绪让一阵喧闹打断了。一个身着保安制服的男人抓着一个女人,推推搡搡地进了派出所。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女孩,母女两个穿得都不便宜,女人手里还提了个名牌包,但是江少珩打眼一看,那logo印了满包,俗气得很。她看起来情绪非常激动,用方言很重的普通话嚷嚷着什么,她怀里的孩子让吓哭了,大声地张着嘴闹,盖过了年轻母亲的声音。保安也在叫嚷,不断说着“让警察来!你别跟我说!”   一个老警察喝了一声:“吵什么呀!”   女人闭嘴了,她愤愤地一甩胳膊,脸涨得通红,头发乱了,散在颊边。大冷的天,她扭打出了一头的汗,又开始哭,弄得脸上湿漉漉的一片,沾满了头发,好不狼狈。江少珩远远看了她一会儿,总觉得她那张脸好像在哪儿见过。   那保安跟警察说起来,他是附近某某高档小区的,他们那儿住的都不是一般人,平时安保措施非常严。这个女的说来找人,但是连人家住哪个单元也不知道,保安让她打电话给业主,她也不知道电话,保安请她走,她就开始闹,说什么来找老公的。闹得没完了,就给扭派出所来了。   老警察一听那小区名字就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又是追星的吧?”   保安笑了一声:“估计是。还抱个孩子来呢!”   他们那小区住好几个明星,这附近的派出所什么疯狂的粉丝都见过了,抱个孩子来都不算什么奇闻。   女人听懂他们什么意思了,脸涨得更红,用力地“呸”了一声。然后眼泪又落了下来,似是屈辱之极。她怀里的小女孩很贴心地去抹她脸上的眼泪,一边哭一边说:“妈妈不痛,吹吹。”说得这年轻母亲哭得更加厉害。老警察眼神中有些同情,拉着保安问了一句:“别是真的私生子吧?”   保安皱着眉头:“那我也没办法,我跟业主打过电话了,说不认识,我也不敢放进去啊!”   老警察便很唏嘘:“那说不定真是私生子。”   那女人突然很大声地说了一句:“放什么屁!我要找我老公!”   那保安不耐烦了:“你要找你找去嘛!那我们那里哪有你老公啊!”   女人急了,一边哭一边闹:“他就是在那里!他不回家,肯定是去找展言了!”   江少珩猛地一震,从凳子上坐直了身子,差点站了起来。   女人哭得抱不住孩子,孩子从她身上下来,吓得抱着她的大腿,女人情绪崩溃了一般,干脆嚷嚷开了:“我要报警!大明星搞同性恋,抢别人老公!你们警察管不管啊!”   她一喊起来,派出所里所有人都转过脸来看。那保安都吓傻了,本来以为是明星在外面睡出来一个私生子,没想到竟然是这种展开。女人不管不顾地撒起泼来,但是因为情绪太崩溃,说得颠三倒四,唯独“展言”两个字清清楚楚,后面紧跟着就是“搞同性恋”。一声一声,如泣血一般。有两个年轻的辅警已经掏出了手机。   江少珩猛地上前一步,有点儿粗鲁地拉住了这个女人。女人一声尖叫,狠狠地抡起手里的包砸他。江少珩抬起手臂挨了一下,一边道:“别嚷嚷!你能不能……唉!”   那小女孩儿也扑上来,勇猛地大叫:“不许打我妈妈!”   江少珩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知道不能再让这个女人嚷嚷展言的名字。老警察第一个回过神来,对着那保安喊:“愣着干嘛呀你一个大小伙子!”   那保安只好冲上来,但没轻没重的,想把女人摁在地上。江少珩一看他那动作,下意识又保护了一下女人,结果被夹在中间,女人手里的包跟流星锤似的,“邦”一声砸在了江少珩头上,砸得他退了两步,跌坐在地,眼前一下一下地发黑。   女人傻了,保安也不动了。刚才给江少珩去看文件的警察出来了,也傻了,都看着他。半晌,老警察说了第一句话:“你谁啊?”   江少珩揉着自己脑门,心里也有火。这都什么事儿,他管这闲事干嘛?展言跟他还有什么关系!   老警察又问那女人:“认识?”   女人吓得战战兢兢,摇了摇头,又看江少珩捂着脑门,赶紧蹲下来给他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儿吧!”   江少珩低声说了句“没事儿”,见她不嚷嚷了,顺势劝了一句:“你别在这儿闹了,我认识展言。”   女人震惊地看了他一眼,好像在掂量他话里的真伪。江少珩站了起来,接过了警察给他出具的材料,草草扫了一眼就塞进了文件袋里。一派出所的人还看着他,老警察觉得稀奇,“嘿”了一声:“来个见义勇为的!”   一边又转头吓唬女人:“在派出所打人,你不怕被拘留啊!”   女人显然被吓着了,嗫嚅着开了口,方言腔调更重了:“我……我不是故意的……”   江少珩只好道:“没事儿,我不追究。”   既然这样,警察也懒得多管,口头教育了一下女人。保安原本不依不饶的,看闹成这样,也不吱声了。教训完了,让都出去。女人在派出所门口就抓住了江少珩,眼巴巴的:“那个……你,你能不能帮我联系展言啊?”   江少珩叹了口气,看保安还没走,便叫住了他。他本来怎么都不愿意给业主的号码,江少珩不得不从手机里找出一张好几年前跟展言的合影,证明他确实是认识展言,保安才给了一个号码,但江少珩打过去,这也不是展言的号码,是他助理的,很不耐烦的样子,没说两句就挂了电话。   江少珩愣了,听声音不像是田杨杨,也不像是索寻。他也不知道现在展言身边都是谁了。母女两个还是眼巴巴地看着他,江少珩大冷天的让她们俩看出一脑门汗,没法子,只好先把母女两个带到旁边的咖啡店去了,看孩子哭得着实厉害,又给她买了块蛋糕。女人恢复了理智,看他额角肿起来一块,更加不好意思,道了不知道多少歉。她刚才也看见了江少珩跟展言的合照,知道他没说谎,又哀求起来,请他务必帮她联系到展言。   “我们不是想打扰他……”女人的眼神十分急切,“我就想让我老公回家……”   江少珩看着眼前吃蛋糕的小女孩儿,也不知道怎么说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你确定你老公跟展言……?”   他总觉得展言不是这种人。   女人便又开始落泪,抽抽噎噎地跟江少珩讲了起来。她这半年来都觉得老公不对劲,好像是出轨了。于是她找了很长时间证据,最后竟然发现跟老公出轨的是一个男人。她觉得天都要塌了,跟老公大吵了一架。老公竟然跟她说,其实早就跟她过不下去了,要不是因为她,也不会跟初恋分手。她这才知道,原来这个一直帮助他们家的明星不是老公的发小,而是老公的初恋。怪不得老公对人家的妈妈比对自己的丈母娘都好,怪不得这不沾亲不带故的人家一个大明星愿意给她的女儿操心上学的事儿……她气得恨不得提刀杀了这个男人。于是他就跑了,好几天没有回家。她觉得这事儿太丢人,也不敢跟身边的人说,看见老公信用卡消费在北京,估摸着就是来找展言了。所以带着孩子跑到北京来找人,但是老公怎么也不接她电话,她又没有展言的联系方式,就一个小区,还是以前为了答谢展言,给他寄特产的时候记下来的地址……   江少珩越听心往下沉得越厉害。他想起来为什么觉得这个女人眼熟了——当年展言看前男友求婚的视频,里面那个长头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的女孩子就是她。   江少珩不抱什么希望地最后确认了一遍:“那你老公……是不是姓邵?”   展言降下车窗,让冷风用力往脸上扑,驱散酒意。苏皓太能喝了,他还以为导演要考校他什么演技,合着是来考校他酒量了。他胃里翻江倒海,整个人蔫蔫地靠在了座位上。   他助理小莱小声地在他耳边说:“言哥,有个人找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了,你看要不要……?”   展言迷迷糊糊地转过头:“谁啊?”   小莱:“他说你接了就知道他是谁。”   展言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神经病。”   小莱便道:“我也觉得,要不我拉黑他吧!”   展言哼哼了一声,没理睬,闭上眼睛想睡觉了。小莱又道:“今天小区保安也打了两个电话,说是有个女的抱着个孩子去找你,我问了陈姐,陈姐让赶走了。”   展言睁开眼:“女的?谁啊?”   小莱回忆了一下:“好像说姓雷。”   展言艰难地在已经喝成一团浆糊的脑子里搜索认识的名单。姓雷……好像邵思远的老婆就姓雷。   “打个电话再回去问问。”展言又把眼睛闭上了。一边在心里琢磨,不能是雷倩吧?她找他干嘛?   小莱应了一声,刚把手机拿起来,一个电话就进来了。展言转回头去,小莱做了个怪脸,表示就是刚才说的那个神秘人。展言翻了个白眼,心说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干脆自己把电话接了起来。   “喂?”   对面一片沉默,只有电流的声音微微在他耳边作响。   展言等了十秒钟,已经认定这又是某个私生粉的恶作剧了,便没什么好气地说:“你这样可太没意思了。”   他说完就准备挂电话,然后对面传来了一个声音:“展言?”   他听错了。展言定在那里,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这个,他一定是酒喝太多了。但是他鬼使神差地把电话重新摁回了耳边,想让对面再说一句话,却又不敢开口。又是静默,小莱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展言的眼睛红了。   江少珩在电话对面轻声说:“是我。”   *   作者有话要说:   上周休息过了所以明天不休息,世纪大见面! 第067章   展言做梦也没有想到, 隔了这么多年,江少珩跟他重新联络,说的会是这么一件事。   他在电话里听完酒就全醒了,直接让司机拐了一下, 去那家咖啡店把人接上。雷倩的女儿叫蓓蓓, 看见展言就很开心, 大声叫了一句“小言叔叔!”江少珩本来已经觉得没他的事儿了,就站在车外打了个招呼, 连展言的脸都没看清便想走。但是雷倩投过来一个无助的眼神,展言也没关上车门,一副等着他上来样子。   江少珩微微犹豫了一下,也上了车。   小莱已经知道是他打的电话,先不好意思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展言随意地摆了摆手, 介绍她:“我助理。”   江少珩“哦”了一声,鬼使神差地说:“换了啊?”   小莱马上看了一眼展言,展言似是头痛, 别开了脸,没搭话。只有蓓蓓很开心,大声地说:“小言叔叔, 臭臭!”   她说的是车里那股散不去的酒味。雷倩立刻抱住她, 低声让她保持安静。展言还是没说话, 江少珩最后一个上车,七座的商务车, 小莱和雷倩母女坐在后面, 江少珩跟他并排, 中间就隔一个过道。他感觉得到江少珩在看他, 但他克制着转回头去看江少珩的冲动。   这里离展言家里不远, 司机跟小莱把他们送进来就走了。虽然江少珩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一路跟进来,但雷倩一直抱着女儿,脸上带着一种鼓起勇气要去做什么大事的表情,时不时地看一眼江少珩,满是无助。江少珩看得出来,她其实很害怕。展言对她来说,一直是一个太“高”的人物。今天江少珩帮了她,又听她说了那么多,她眼下没有别人可以相信了。   展言在他们面前,用指纹打开了门锁。这已经不是他当年租的那个房子,看起来至少有原来三四倍大,推门进去直对着客厅阳台,一看装修就了不得。江少珩还没仔细看清楚里面,一块黄影就已经冲了出来,展言熟练地拿脚一拦,道:“回去!”江少珩这才看清楚,原来是一只猫。   雷倩把女儿放下,蓓蓓非常兴奋地喊:“猫猫!”但是展昭已经吓得一溜烟跑没了。江少珩最后一个进来,展言站在他身边,把门关上了。   雷倩抓着女儿的手,抬头看着展言,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   展言也不多说,鞋都不换,进门先把家里所有的房间打开,展示给雷倩看似的。雷倩不由自主地跟在他身后,跟着走了一圈,主卧,客房,卫生间,影音室……猫房都打开了,没有人。   展言看了一眼已经跑到猫爬架边上去抓展昭的蓓蓓,压低了声音对雷倩说:“他不在我这儿。”   雷倩脸上的神情很复杂,又是无所适从的屈辱,又是下不来台的尴尬。   “那他在哪儿?”她问展言,语气有点儿咄咄逼人,好像认准了展言把人藏了起来。   “我不知道,”展言心里不耐烦,但是尽量保持着跟她的客气,解释道,“我跟邵思远很多年前就断了。”   但这句话显然也不是雷倩想听到的。她用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颤抖着声音问他:“你们……真的好过?”   展言:“……”   要命,他真是喝多了说话不过脑子。   展言叹了口气,跟原来一样叫她:“嫂子……”   雷倩退了一步,用一种很恶心的眼神看着他:“你别碰我!”   她这一声儿有点儿没控制住音量,蓓蓓吓了一跳,也顾不上玩展昭了,跑去依偎在母亲腿边,睁着一双天真的眼睛,仰脸看着展言。雷倩眼泪又下来了,摸着女儿的头,几乎要站不稳。展言低头看了一眼孩子,心道真是造孽。   江少珩也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他在猫爬架旁边找到的逗猫棒,展言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江少珩蹲了下来,跟蓓蓓平视,道:“蓓蓓,跟江叔叔去跟猫猫玩好不好?”   雷倩便松开了女儿,感激地看了一眼江少珩。这些话她也不想让孩子听到。江少珩牵着蓓蓓的手,抬头看了一眼展言,展言避开了他的目光,指了指猫房,又道:“别让蓓蓓抱他,他抓人。”   江少珩点点头,牵着蓓蓓,手里晃了晃逗猫棒。展昭蹦蹦跳跳的,被他引着进了猫房,江少珩顺手关上了房门。展言跟雷倩就这么傻站着,雷倩一个劲儿地落泪,展言想了想,去给她倒了杯水。   “嫂子,你先坐吧。”展言把水递给她,“我跟你慢慢说。”   其实能说的不多。邵思远跟他之间的事儿已经太久远了,要说他现在又跟谁搭上了,跟展言真是八竿子打不着,他也不关心。但雷倩在沙发上哭诉,说邵思远亲口跟她说,展言是他的初恋,是他的白月光,是他唯一的爱情,把展言都给听笑了。   “是不是白月光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初恋。”展言说得有点儿刻薄,“我跟他在一起之前他就——”然后他看了看雷倩的表情,觉得这话对她实在太残忍了,叹了口气,委婉道,“我只是他认识的人里最成功的那个。”   雷倩似乎是被这句话刺痛了,不自在地在沙发上拧了拧身子。半晌,别扭道:“我知道,这些年你帮了我们家很多。我拿人嘴软,照理说没脸来问你。但是我不知道邵思远跟你是这种关系,我要是知道——”   她说不下去了,别过脸,擦了擦眼泪。   展言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从桌上抽了一张餐巾纸,递给雷倩。   “我跟他早就不是这种关系了。”展言的声音很平静,“我也没帮什么,只是谢谢他对我妈妈的照顾。这些年我跟他也就见了这么两三面,每一次你和蓓蓓都在。我跟你保证,如果我今天不是明星,他邵思远根本不会还记得我姓什么。”   雷倩泪凝于睫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信了还没信。   “当年他要跟我分开,就是因为他要娶一个女人,过正常人的生活。”展言微微往后靠了一下,抬起手肘撑住了沙发靠垫,指尖抵着太阳穴,“然后我才到北京来当歌手。他认识你之前,我们俩就断得干干净净了。”   雷倩哽咽了一声:“那他到北京来是找谁呢!”   展言挑了一下眉头,他对这个实在是不感兴趣:“我不知道。你得问他。”   雷倩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半晌,还怀抱着一线希望似的,问他:“那他……其实一直就是……?”那三个字她没说出来,好像觉得吐出来都是对自己的死刑。   展言没回答这个问题,这种事雷倩根本不用来问他。他们俩一结婚她就怀上了蓓蓓,然后邵思远有没有再碰过她她心里清楚。有一年过年展言回老家了,邵思远带着妻女来拜年,展言他妈妈还拉着雷倩的手问怎么不趁年轻再要一个,当时邵思远脸色就怪怪的,展言直接站起来走了。雷倩揪着自己的胸口,像是喘不上来气。展言挪开了目光,不知道是因为喝了酒还是什么,头痛欲裂。   雷倩是挺惨的,但是不关他的事。他之前是真的以为此生不会再跟邵思远有什么来往,等他红了,邵思远再来攀附的时候,木已成舟,他说什么都不合适了。展言现在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感觉自己被酒精麻痹得差不多的神经像触角一样延展出去,从猫房的门底下钻进去,在江少珩身上缠成了一个茧。   客厅里很久都没有声音,只有雷倩低低的啜泣声。江少珩可能是听到外面没动静了,探出头来看了看。蓓蓓也从门缝里露出一张小脸,揉着眼睛说:“妈妈,我困了。”   雷倩立刻站了起来。蓓蓓跟着她奔波了一天,早就已经过了孩子该睡觉的时候。蓓蓓张开了手臂,要妈妈抱。一边又问:“爸爸在哪里呀?”   展言让孩子一句话问得太阳穴更疼了。   “嫂子,今晚就先在我这儿住吧。”他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雷倩张口想推辞,但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别争辩,他现在真的很累,头很痛,没力气做这种客套,“这么晚了,你带着孩子再出去找地方太不方便了。”   最主要的是,他还怕万一周围有狗仔,拍到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半夜从他家出去,那他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还是等天亮了他安排人来接她们母女比较保险。   雷倩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一副不怎么想受展言恩惠的样子。江少珩的手机突然响了一下,他立刻摁掉了声音,然后悄无声息地往阳台那边溜了过去。展言低着头,假装没看他,其实全副心神都在他身上,清清楚楚地听见他到阳台就把电话接了起来,用英语说了一句:“Hey……yeah, sorry……”然后他把阳台的移门关上了。   展言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回来,给雷倩打开了客房的门:“这是我助理偶尔过夜的地方……就车上你看见那个小姑娘,这儿就她一个人住过,里面有单独卫生间,嫂子你先凑合一晚吧。”   雷倩站着门口,踌躇着。   展言承诺:“明天我让人去找邵思远。”   其实他挂了江少珩那个电话就给邵思远打电话了,但那边没接,看起来邵思远是真的彻底关机了。展言没说他准备怎么找,但是既然他说了要找,雷倩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就松懈了下来,在她看来,展言好像有通天的本事。于是她吸了吸鼻子,含糊道:“谢谢。”   她抱着孩子进房间了,展言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叫住了她:“嫂子……”   雷倩转头看着他,展言斟酌了一下,轻声道:“别太难受。邵思远他不值得。”   蓓蓓听见了爸爸的名字,转过了脸。她不懂展言说了什么,但孩子的心感觉得出来那话里的蔑视,于是她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谴责地看着她最喜欢的小言叔叔。   雷倩不哭了,她用一种保护的姿态揽住了女儿的头,看着展言,尖锐地问他:“那几年前你为什么不说呢?”   展言噎了一下。他跟雷倩算不上熟,而且之前每次见面都是客客气气,她在展言面前甚至有点儿不敢开口。他们之间说过最多的话也就是今晚了,大半时间也都是雷倩在哭。她突然这么刚硬地戳他一下,把展言的事不关己狠狠戳出了一个洞。   也不是完全不关他的事。他是邵思远沉默的帮凶。   展言张口结舌地站在门口,低声道:“对不起——”   但是他话还没说话,雷倩已经把门关上了。不重,但是很坚决。展言最后一点儿酒意让她完全拍散了,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摁在了门板上,不知道是要敲门还是只是支撑一下。里面传来了压抑的哭声。   展言站在客房门口,掏出手机,用微信和短消息都给邵思远留了一句话。然后他把手机放回口袋,闭上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这才往阳台上去。   江少珩还在打电话,一只手撑着阳台的边,一只手端着手机,侧着身子低着头,一边说话一边在笑。展昭那个逆子坐在移门边上,好奇地看着外面。阳台做了封窗,不是不让猫去,但现在天冷,那块地方在展昭心里就成了神秘的禁区。展言把移门打开的时候他张开嘴“喵”了一声,江少珩抬起了头。   “Yeah, it takes longer than I thought...eh, Greg? I gotta go.”江少珩匆匆挂了电话,看着展言再次用脚把猫拨拉开,关上了移门,然后转过了身。   四目相对,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展言变了,这是一眼就看得出的。说不上来哪里,就是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更……完美无瑕了。而且往那儿一站,几乎已经没有了过去的影子。江少珩本来以为杂志封面上那种气质是凹造型凹出来的,真见了面又感觉也不完全是。那种从容和沉静是陌生的,但是把展言衬得更独特了。江少珩想起以前老听见的一句话,“红气养人”,虽然他姑姑总说,所谓“红气养人”,多半就是做了微调。   于是他微微眯了眼睛,上下打量了展言几眼,问出了一别经年之后第一句话。   “你是不是去动脸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你这样很容易就全剧终了。 第068章   展言那颗被酒精与重逢冲昏的脑子整整反应了半分钟才明白过来他说什么, 什么纵使相逢应不识,什么尘满面鬓如霜的情意,顿时化成了飞灰。   展言舔了舔牙根,克制着回答:“我就矫正了两颗牙!”   江少珩一脸很配合的表情:“嗯, 都这么说。”   展言眼睛都睁圆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这么多年兢兢业业一年365天有360天都在工作, 他就是真去动了脸也得有个恢复期吧!   他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就像被踩到了尾巴的展昭,江少珩“噗”的一声笑了。   展言本来还绷着脸, 这下也忍不住笑了,看着江少珩,道:“你也变了。”   江少珩点点头,不无骄傲似的:“长高了两公分。”   展言简直震惊:“你还能长啊!”   他们分开的时候江少珩也21了,展言自己卡在那179卡了这么多年始终都没能突破, 顿感心理不平衡许多。话说完才觉得哪儿不对,他本来很紧张,又想跟江少珩说两句话, 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是江少珩这么一打岔,他反而觉得轻松。他们之间横陈的这四年的裂痕仿佛奇迹一般消失了,今晚的尴尬和意外也都被冲淡了。   月悬中天, 夜朗风清, 江少珩这么冲他一笑, 好像什么都没变。   展言说不上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走到江少珩身边跟他并肩站着, 两人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好一会儿展言才问:“什么时候回国的?”   “没多久。”江少珩自然地回答他, “回来接我爸出狱的。”   展言点了点头, 又问:“那你姑姑……?”   “她还剩半年。”江少珩苦笑了一声,“表现不错,减了刑期。”   展言再次点点头,便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还是江少珩主动缓解了一下气氛,下巴一点,对着他灯火辉煌的客厅,说:“买的租的?”   “租的。”展言道,“我还没这本事在北京买房。”   “别谦虚了,你现在多红啊!”江少珩跟他客套,“我一下飞机,从登机口到高架都能看见三个你。”   展言笑着摇了摇头,懒得跟他继续掰扯这个。演员能拿多少钱,这地段啥房价,他有没有购房资格,江少珩心里门儿清,就拿这种对外人的场面话恭维他。展言这时候又觉得江少珩其实变得比他还多,他矫正了两颗牙,江少珩像是矫正了两根骨头。那些少年时候横溢斜出的坦率,目光直视的赤诚,已经全都没有了。   展言微微收敛了笑容,沉默了一会儿,没话找话似的问他:“你今天怎么在派出所?”   “办点儿文书上的事儿,”江少珩随口抱怨了一句,“让人踢皮球呢,从公证处踢到行政中心,又给踢到派出所。”   展言便“哦”了一声,也随口跟他聊天:“这种事儿怎么你自己跑?”   江少珩随意地靠在阳台上,半个身子垮着,看他一眼,夸张地叹出一口气,调侃他似的:“我是家道中落,今时不同往日啦!”   展言:“……”   真会聊天儿。   “你呢?”江少珩又问他,“今晚有应酬?”   他这一身的酒味挡也挡不住,展言点点头,转过身来手肘撑在窗户上,跟他正好两个方向交错开,回答他:“跟资方和导演吃个饭。”   说完,视线从肩头越过去,看着江少珩的脸,下巴微微一点,问他:“头上怎么了?”   “哦,”江少珩伸手摸了一下,有点儿哭笑不得,“嗐,这事儿闹得……这不雷倩太激动了,拿包抡了一下子。”   “雷倩抡的?”展言眉头皱了起来,江少珩给他打电话,只说在派出所碰见了雷倩,以及雷倩在找他。这前因后果一直没交代。他更困惑了:“她跟你动手干嘛?”   “不是跟我动手,”江少珩跟他解释,“你们那保安也太凶了,就是误伤,没事儿。”   展言很不认同似的看着他:“你说你管这事儿干嘛?”   他都不稀得管,跟江少珩就更八竿子打不着了。   江少珩:“我就是听见她嚷嚷你的名字——”然后他突然一顿,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像是把什么话咽回去了。“没什么,我闲得。”他遮掩过去。   展言没放过他,追问:“她嚷嚷我什么了?”   江少珩观察着他的表情,展言让他看得有点儿不耐烦:“说。”   “就嚷嚷你抢她老公呗,”江少珩只好说了,“她闹得厉害,还有人录……”他突然想起来,有点儿严肃地说,“你最好跟你经纪人说一声。”   展言一脸无语的表情看着他。然后把手机掏出来,直接点进微博,搜索展言,点实时,就当着江少珩的面刷起来。前面几条都是粉丝做数据发的无意义的水图,然后一个路人问“展言真的很好看吗?我一直没get到他的颜……粉丝不要骂我啊!”,再接下来是官号发的宣传,代言,物料,然后又是粉丝。展言看刷得差不多了,换成“视频”搜索,粉丝二创,综艺二剪……然后他把手机放回去,对江少珩耸了耸肩:“我看不用了。”   江少珩看着他,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明白展言的意思了,一个素人,嚷嚷一些没凭据的话,就算被录下来也不是什么事儿,根本无人在意,确实是他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我还以为……”江少珩挠了挠鬓角,露出一个不失尴尬的笑容,“你很在意这个。”   他记得当年迟也的性向风波的时候展言流露出来的焦虑和恐惧,后来他们俩险些被曝,展言也是……   江少珩收敛了笑意,展言的视线与他相触,两个人都想到了同一件事。往事像月色突然盈出的泪水,把无辜的夜晚濡得满腹心酸。   展言转开脸,突然道:“你当时信了是吧?”   这下轮到江少珩眨眨眼,有点儿心虚似的:“我没信!”   展言了然道:“你真信了。”   江少珩干笑了一声,百口莫辩。他一开始真没信,但是后来听说雷倩老公就是邵思远,他确实有那么一会儿动摇了。   展言故作受伤地跟他开玩笑:“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啊?”   江少珩长长地“诶”一声,竟不知道能怎么应对,张口结舌半天,认栽地叹了口气:“我的错。”   然后又问:“那你准备怎么处理?”   “先帮她把邵思远找回来吧,”展言站直了舒展舒展背上的筋,“我给他留了条信息,如果他明天还不出现,就不要想回去上班了。”   邵思远这么几天没出现,估计是请了假。这个工作就是展言托人帮忙找的,他想递话不难,体制内环境没那么宽松,邵思远是同性恋的事情一旦传出去,他确实可以不用回去上班了。雷倩狠不下这个心来这么逼邵思远,他可没什么不敢的。   他嘴上云淡风轻,倒是让江少珩意外地一挑眉毛,展言抓住他一瞬间的表情,问:“怎么了?”   “没什么。”江少珩笑。   展言很了然:“觉得我变了,是吧?”   他也知道自己变了。钱也有了地位也有了,滔天的爱和无端的恨都一一尝过,哪有不变的。他漠然的不只是工作,连带着对身边的很多人很多事都已经提不起那份心了。展言想起雷倩那句尖锐的质问,像在他脸上狠狠划了一道,见血。原来他已经变成这样一个居高临下的王八蛋了。   但反正都已经是王八蛋了,对邵思远狠一点儿不算什么。   倒是江少珩这点儿没变过,明明跟展言没什么关系了,还愿意替他着想,给他帮忙。展言要是不了解他呢,难免觉得他是余情未了。但他太知道江少珩的为人,他就是这么个……冤大头。   知道归知道,心里的感受却骗不了人。江少珩这份善意让他觉得熟悉,也觉得安心。展言在那一瞬间忘记了江少珩这种性格曾经让他多痛苦,很没出息地忍不住微笑,轻声道:“不管怎么样,今天谢谢你。”   “别客气。”江少珩亦微笑。两人再次对视,都没说话。展昭把前爪搭到移门玻璃上,冲着他俩“喵呜”一声,他们俩都被提醒了似的,猝然挪开了视线。   “那……”江少珩局促地挠了挠自己耳后,没看展言,“你喝的也不少,早点休息吧,我先走了。”   他不提展言都忘了自己的头疼了,他慢半拍地“哦”了一声,看着江少珩打开移门。展昭灵敏地一蹿,又跳到猫爬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展言跟进来,叫了一声:“江少珩!”   江少珩转过身,等着他往下说。但是展言噎住了,看着他,搜肠刮肚想不出一句合适的场面话。   “嗯?”江少珩还在等他。   “我……”展言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得就跟它已经有一万年没这么跳过似的,展言听见自己脱口而出,“下回一起吃个饭吧!”   江少珩没说话,展言从他眼中读出了一种意外。他突然意识到,今天的重逢对于江少珩来说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意外,他可以帮展言一个忙,也可以跟他站在阳台上开玩笑,但他没有半点儿以此跟展言重新联络的意思。   展言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烫,在他来得及阻止自己之前,一句更让他后悔的话自作主张地从他嘴里蹦了出来:“我请你吃饭,算今天谢谢你。”   月下的潮汐温柔地褪去,沙滩上露出了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展言看着江少珩的眼睛,他知道他也想起了那个夜晚。江少珩笑了,不说好还是不好,只是轻声道:“你其实也没有变很多。”   展言说不出话,像一条搁浅在往事里的鱼,呼吸不上来,挣扎都挣扎不动。   “Well……”江少珩耸了耸肩,“如果你真的想谢谢我,是不是可以先把我从你的黑名单里放出来?”   展言愣了一下,然后脸瞬间涨红了,他手忙脚乱地把手机又掏出来,对着一屏幕的图标都不知道要先点哪个。江少珩看着他手指悬了半天,只好笑了一声:“我开玩笑的,你不用……”   展言终于找到了微信在哪儿了,让江少珩意外的是,展言没有点进黑名单通讯里去找他,而是直接把主界面往下拉就找到了他的头像,点进他的主页之前,江少珩看见界面里全是大片大片的绿色对话框。   江少珩好像明白了什么,抬头地看了展言一眼。展言迅速地摁灭了屏幕。   “好了。”他轻声说,还是低着头,避开了江少珩的眼神。   江少珩点点头:“那我先走了?”   “我送送你……”   江少珩已经跨出了他家门:“不用了。”   展言站在门缝里,脸还是有点红,抬眼看着他。江少珩停住了,好像还有话要说,但是看了半天,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早点休息吧。”他最后朝展言笑了笑。展言看着他走进了电梯,电梯门彻底合上之前,江少珩还冲展言挥了挥手。然后“叮”地一声,彻底看不见了。   展言把门关上,全身脱了力似的靠在了门背后,下意识地把手搭在了自己胸口上,只感到一颗心“咚咚咚”地捶着肋骨,力道一路传至掌心。展言用力地往里吸气,还是觉得喘不上来,耳朵里面针扎一般的嗡鸣。眼前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刚才的江少珩,一会儿又是20岁的江少珩,都在对他笑,笑得他腿发软。   然后手机响了一声,展言抓起来看了一眼,已经四年没再出现过的提示重新出现在了屏幕上。   “It was nice seeing you.”   展言盯着那个头像看了半天,突然释出一声又像哭又像笑的叹息。江少珩以前不怎么跟他说英语,可能是刚回国,还没习惯。他心里酸胀得不可思议,看着对话框,想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该回复什么。   又一条新信息跳出来:“真的拉回来了?”   合着刚才只是发一条试验。   展言对着手机笑了,想挑一个表情包回过去。   然后江少珩又发了一句:“哪两颗牙?”   展言:“……”   有些人真的还是比较适合在黑名单里呆着。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嘴角的弧度有多夸张,展昭两条短腿揣在胸前,在猫爬架上蹲得像只鹌鹑,碧幽幽的眼睛看穿了一切似的盯着展言。然后他斥责一般,用力地“喵”了一声。   展言被他吓了一跳,笑容一下子收了,抬起头跟逆子大眼瞪小眼。展昭一张扁脸威严地审视着他,声音放低沉,又“喵”一声,仿佛某种警告。   展言竟然心虚起来,把手机放好:“我又没想怎么样!”   展昭看着他,没叫出声,只是喉咙里闷雷似的,咕噜咕噜。   展言随手把地上的线球捡了起来,朝猫爬架一扔:“闭嘴吧你!”   展昭敏捷地一躲,愤怒地又“喵”一声,骂他不识好歹似的,然后摇着他那蓬松的大尾巴,高傲地走回了自己的猫窝。   *   作者有话要说:   展昭:嘁,人类。 第069章   不出展言所料, 邵思远第二天就出现了。   展言还有通告,没工夫处理他们这狗血剧。早上让司机一块儿把雷倩母女接到立欣的办公室,就丢给陈芳芝了。他今天的拍摄就在公司,不过是在楼下摄影棚里。吃饭的时候听陈芳芝给他八卦, 说邵思远来了, 闹着呢。脸皮可真厚, 把他那男小三一块儿带来了。不带来不知道,原来邵思远这回搭的竟然还是个小艺人。两人网恋认识的, 邵思远成天拿展言跟人吹牛,这小艺人可能觉得搭上邵思远就能跟展言攀上啥关系,殷勤得很,天天捧着邵思远,说他当年要是跟展言一块儿出道, 现在也能火了云云。捧得邵思远看雷倩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觉得都是她耽误了自己的星途。这回雷倩一跟他闹,他就干脆也来北京“追求梦想”了。   展言听着都觉得闹心, 问陈芳芝怎么办,陈芳芝耸耸肩说把他们关会议室里吵去,谁有这闲工夫。倒是那小艺人, 真有意思嘿。浓妆艳抹的就出场了, 陈芳芝一开始以为这是挑衅雷倩来了, 结果人压根儿不在意邵思远老婆孩子,来了就往陈芳芝面前闯, 非要给她“展示才艺”。   “我让保安把他扔出去了, 真是纯不要脸的贱货!”陈芳芝翻了个白眼, 叉着腰骂, “你说男人贱起来, 那还有女人什么事儿啊?”   展言一个恍神,都没分辨出来她在骂邵思远还是骂他那小艺人。不过都成立,于是他不计较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邵思远当天就跟雷倩回了老家,没跟展言打照面,他倒还要点儿脸面,在展言这儿连屁都没敢放一个。展言这时候才突然回过味儿来,这闹得,怎么把另一个前男友给加回来了。   不是拿江少珩跟邵思远比的意思。邵思远这么不是个东西,展言都没跟人闹得太僵,江少珩按说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儿,分手也是他自己提的,但展言愣是生了这么多年气,可见没得比。展言酒醒透了,回想起来那天晚上没出息的德行,恨不得锤自己两下。要说还是江少珩太有迷惑性了,跟他开玩笑,跟他扯闲话——装得跟没事儿人似的!展言越想越气,觉得自己没发挥好,回家疯狂摇晃着展昭跟他赌咒发誓:“你看我理不理他!我绝对不理他我跟你说!”   展昭嫌他有病,奋力从他的魔爪中逃离,钻电视柜下面去了,拆冻干都不肯出来。   展言这边端着,只当通讯录里多放了一具尸体。江少珩也很默契,根本没有联系他的意思。什么“下回一起吃饭”,被两人心照不宣地当成了场面话,没人当真。倒是展言他妈妈段平霞隔了几天给他打电话,说雷倩怎么突然要跟邵思远闹离婚啦,问他知不知情。   展言当时正跟庄辛蕊吃饭——他马上就要进组《哨狼》,但庄辛蕊这边的项目还是想用他。其实他跟庄辛蕊合作到第三部戏的时候陈芳芝就说够了,这标签真要摘不掉了。这会儿正好借着档期安排不过来,有个借口可以推掉。就他俩的关系,也没必要上外头吃了,在家随便烫个小火锅,展言接个电话的功夫,庄辛蕊已经一把逮住了想上桌偷吃的展昭,摁在地毯上使劲蹂|躏。   段平霞:“我问了倩倩,她也不肯说为什么,对我的态度也不对劲儿……我哪里得罪她了?”   展言直叹气:“妈,你就别管他们家的事儿了。”   段平霞道:“那我怎么能不管呢!思远这孩子就跟我自己儿子一样——”   展言不耐烦起来,这些年就是段平霞这种态度,逼得他不得不跟邵思远保持来往,他一时没控制住音量,道:“你自己有儿子,去认别人当儿子干嘛!”   庄辛蕊怀里抱着展昭,回过头来露出一个惊异的眼神。她可从来没见展言跟他妈这么说过话。   段平霞也懵了,半晌没说话。展言烦躁地揉了揉眉心,耐着性子跟她说:“妈,我不是那个意思……但是人家日子过不下去了自然有过不下去的理由,你就别劝了!”   段平霞让他说得都乐了:“你一个不老不小的光棍你知道啥过日子呢?那过日子可不就是磕磕绊绊的,哪能随便就离婚呢!蓓蓓才多大点儿啊,这要是没了爸——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啥滋味儿啊!”   展言心说这也能比啊!   “我爸那是没了,他邵思远也是没了啊?”   “那对于倩倩来说不就是跟没了差不多!多辛苦啊!”段平霞说着说着还物伤其类起来,展言更觉得无语了,感觉这观念上的事儿实在说不通。但这回说什么也要跟邵思远这祸害撇清来往了,展言琢磨着,段平霞要是还在老家,邵思远肯定还得去献殷勤,简直跟落个人质在他手里似的,麻烦。   “妈,”展言突然郑重地叫了她一声,回头跟庄辛蕊做了个手势,表示这电话还得再打一会儿。庄辛蕊摆摆手,示意他随便。展言一边说,一边走进了自己的卧室,“妈,你来北京吧。”   段平霞笑了:“怎么啦?想妈妈啦?”   展言“嗯”了一声,又补充道:“我是说,我把你接过来,以后你就跟着我过。”   段平霞想也没想就拒绝:“怎么又说这事儿了——我不。”   其实这事儿他很早就提过,段平霞也不是没来过北京。但是因为展言太忙了,经常就是段平霞一个人在家里守着。她在北京也没个认识的人,上街买个菜还被狗仔跟,可把她给吓坏了。北京再好,房子再大,比不上她在老家,出门就是认识了一辈子的人,踏实。   “妈,”展言劝她,“你说你那么远,万一有个啥事儿,我也顾不上你……”   “哎哟你快拉倒吧!”段平霞毫不犹豫地戳穿了他,“我在北京,有个啥事儿你就能顾上了?你一年在家几天啊?别在这儿给我装孝子了!你妈我身体好着呢!”   展言无奈:“妈……”   段平霞紧接着抢答:“要我来北京也行啊,你现在娶个媳妇给我生个孙子我立马上北京伺候去!”   展言:“……”   得,又说回来了。   展言还没表达厌烦呢,段平霞已经先不耐烦了:“哎呀我不跟你说!你这孩子真是,我说倩倩他们家的事儿呢你这儿给我东拉西扯的……挂了!”   “诶妈,你别去管——”展言一句话还没说完,电话里已经只剩了忙音。他无语地举着手机,只能叹气,出去的时候看见庄辛蕊已经把小火锅关了,正靠沙发上玩手机,另一只手随意地挥着逗猫棒,引着展昭跳来跳去。   “怎么了这是?”她看见展言出来,就把手机放下了,含笑看着他,“跟阿姨吵架啦?”   展言摇摇头,长叹一声,把火重新打开,又往锅里下了几片菜叶子。   庄辛蕊看他不准备说,就也没问,绕回了被电话打断的话题:“真不来演?”   展言一脸真诚:“档期真排不开。”   庄辛蕊抄起抱枕就呼他:“你跟我还来这套!档期排不开我们等你啊!”   展言笑着躲了一下,一把伸手抓住了抱枕,用息事宁人的口吻跟她说:“吃菜,吃菜。”   庄辛蕊知道,展言这是碍着情面没把话说透。之前那三部戏是都挺火的,展言演完律师演总裁,都是冷面精英的形象,女主则一水儿的天真善良,活泼甜美。庄辛蕊这一套让人骂了好几年,但就是屡试不爽。只要数据好看,平台还是趋之若鹜,管外界怎么批评呢。   但对于展言来说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沈雁臣那会儿他就是以“冷面”形象给大众留下了第一个深刻印象,结果这么多年下来了,几部代表作还是这幅样子,任谁都得腻味了。更可怕的是,因为他这种形象已经深入人心,别的本子也不找他了。哪怕不是庄辛蕊的戏,他要么演冷酷杀伐的将军,要么演腹黑心机的帝王,已经陷入了一种恶性循环。这回拿了长风奖以后,对他演技的负面|评价太多,整个团队关起门来开会,能想出来的招也就是换戏路。《哨狼》讲清末起义,展言一狠心,准备剃头去了。   但他从一开始拍戏就跟庄辛蕊搭,也算得上是互相成就。到现在庄辛蕊写男主角,外貌描写都是直接照着展言来的。眼看展言这意思是要拆伙,庄辛蕊当然是不太高兴的。   “你也觉得我写那些太俗了,是吧?”   “唉!你这……”展言连忙喊冤,“庄老师!我可没那意思!”   庄辛蕊好一会儿没说话。她刚出道接项目那会儿,因为江晟的关系,一开始就是写的正剧、历史剧,《烟云十四州》也是以权谋战争为主线。但有什么用啊,那部戏她被原作者指着鼻子骂魔改,是为了资方的闹剧背锅,业内也不是不知道。但传着传着就变成了女编剧不会写权谋戏了,后来写偶像剧卖座,就跟坐实了什么一样。这一点上,她其实也理解展言的困境。但她不一样,她没那个心气去证明什么,也没必要。如今她赚得盆满钵满,还有能力自己挑演员——就这一条,已经不知道比圈里大部分同行强到哪里去了。网友骂她写的傻白甜女主是“厌女”,庄辛蕊也心安理得——厌女就厌女呗,观众爱看,那说明厌女的肯定是观众啊。她已经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会跟着网友喊口号的大学生了。   所以这不高兴也就一阵儿,庄辛蕊自知就是个编剧,展言愿意合作,那是私底下的情分。她没有碍着展言发展的道理,自然不能跟他太闹情绪。于是也就举个杯,过去了。   展言这才松口气,庄辛蕊瞧见他那神情还打趣:“瞧你为难的,我总比平台那边好说话吧!”   “话可不是这么说,”展言摇摇头,“我跟他们那是互相利用,没啥感情,也就不怕伤感情。”   庄辛蕊听着窝心,嘴上却不饶人:“哟,展老师跟我还谈感情呢!”   展言双手合掌,拜佛似的朝她拜拜,让她别臊他了。庄辛蕊又开了一罐啤酒递给了他,展昭窝在他们俩中间,肚子里呼噜呼噜的,还怪享受。展言伸手撸了撸展昭脖子后面的毛,心里莫名有些感慨。人跟人之间的感情确实挺奇妙的,他以前也没想到会跟庄辛蕊关系这么好。那会儿刚知道她和江少珩他爸的往事,还觉得心里别扭来着。后来合作得多了,也就来往得多,再加上养猫这一层,到末了,展言让记者堵了一句没啥朋友,心里能想起来的竟然只有她。   展言突然问她:“辛蕊姐,我是不是挺失败的?”   庄辛蕊屈膝坐在他沙发上,背往后靠,很放松的样子:“你要是失败,那没几个成功的人了。”   展言摇摇头:“我前阵子采访,记者说怎么感觉我没有关系特别好的人,我一想,好像我真没啥朋友。是我做人有啥问题吗?”   庄辛蕊笑了:“这叫高处不胜寒。”   然后又道:“嗐,你想这么多干什么。你要愿意,有的就是趋炎附势之辈,这种朋友你要了干嘛呢?”   “是吧?”展言无意识地捋着展昭的毛,想起邵思远来,也觉得是这个道理,“是不稀罕。”   可心里莫名其妙地,又想到江少珩身上去了。想起他不一样。以前展言谁也不是,江少珩才是那个人人都想去攀附的“太子爷”,但他就坐在簋街那小马扎上跟展言一块儿喝酒,说是啊,咱俩是朋友。   他想起这个场景,就难免又想起东苔。但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了,展言甚至想不起来他们是时候不再说话的。好像他身边的人都是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散了。   庄辛蕊看着他的表情,也不知道安慰什么,便拿啤酒罐轻轻碰了碰展言面前的啤酒罐。   “你跟索寻不还挺好的吗?”庄辛蕊替他找证据似的。   展言便轻声地“嗐”一下。他跟索寻私下里是挺好,他没跟记者撒谎。但索寻走的时候,确实跟陈芳芝闹得非常不愉快,那些消息也不全是空穴来风。当然,陈芳芝是公事公办,替展言的利益着想,展言也不能说什么。但不管索寻再怎么说这不影响,展言这么忙,其实联系也渐渐少了。展言觉得索寻就跟第二个东苔似的,他这么一想,心里更难受了。   庄辛蕊看着他,怪心疼似的,从沙发上下来,跟展言一块儿坐在了地毯上,轻轻把脑袋靠在他肩上,一只手伸到他后颈,跟撸猫似的,顺了顺展言的毛。   “其实所有人都一样。”她轻声说,“最后我们只剩下自己。”   展言只有沉默。庄辛蕊在很多年前教过他一个法子,跟写日记差不多,他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甚至连抬头是写给江少珩这一点都没变过。这些年他发了很多这样的小便签给江少珩,知道他看不见,所以什么都能说。突然把江少珩加回来了,展言反而觉得,他又弄丢了一个朋友似的。   庄辛蕊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问她:“你知道江少珩回国了吗?”   展言坐直,一脸很平静的表情:“知道。”   庄辛蕊反而很意外。她知道展言跟江少珩的事儿,不过是很后来才知道的,也是某一次两人在家里喝酒的时候。庄辛蕊那会儿差点跟人结婚了,后来又告吹,跟展言掏心掏肺聊感情。展言喝得糊涂,就把事儿说了。庄辛蕊也不能说非常意外,毕竟当初眼见着俩人在剧组多要好。但是一回想当初那些事儿,就替展言心疼。展言自己倒哭不出来,就只是摆手,说不想说了,过去了。都过去了。   庄辛蕊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展言低下头,避开庄辛蕊的眼神,道:“我见过他了。”   庄辛蕊看着他:“你不会是……?”   展言知道她想说什么,笑着摇了摇头,倾过身子去拿啤酒。   “不会,”他也不知道是在跟庄辛蕊说,还是跟自己说,“哪儿有那么多破镜重圆的事儿啊?”   太多往事说不清楚,绕在心上,太重了。那天突然再见着他,展言来不及想很多,但睡一觉就被往事追上了,像水里的石头,沉沉地往下坠。事到如今,他甚至已经没有了这个意愿再去分说当年的事。他感觉得出来,江少珩也伤得厉害,如今都不想提了。   “没意思了。”展言很轻地说了一句,手指把铝制的罐头捏得微微变形,然后又松开。   如今再来论,当年是谁冤枉了谁,谁背弃了谁,谁亏欠了更多,谁又伤得更重……都没意思了。   潮来汐往,早已无处可回头。   *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很容易就复合的,他们俩现在都没有复合的想法。见面越轻松才越显得疏远,都是成年人的过场而已。 第070章   展言剃光头那天让代拍拍到了, 上了一天热搜,《哨狼》还没宣他,这下瞒都瞒不住。粉丝在吹光头才能检验一个帅哥真正的颜值,但大部分人还是说接受不了。   江少珩闲着刷刷手机, 那张图跳出来三遍, 躲都躲不开。江少珩认命似的把它点开, 因为是偷拍,角度怪怪的。他放大看了好几眼, 更怪了。好像谁把展言的脸p到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还有点儿滑稽。   他看着看着就笑了,林至恺又把头伸过来:“笑啥呢?”   江少珩立刻把屏幕摁灭了:“没啥。”   林至恺十分不屑地翻白眼。顶上有灰飘飘扬扬地落下来,落他头上不太看得出,江少珩脑袋上已经是一层白, 林至恺笑了一声,把他拉到一边,转头叫了一声:“Alec!给我们弄点儿酒来!”   这儿是林至恺自己开的酒吧, 正重新装修,也不开门,他得盯着施工。江少珩没什么地方可去的, 没事儿来坐坐。Alec是他们这儿调酒师, 林至恺没让他休息。江少珩被林至恺拉到被堆到一块儿的卡座沙发里, 看着Alec拿来的直接就是整个的酒瓶,没忍住调笑了一句:“你这真能赚着钱啊?”   “赚不着。”林至恺摇摇头, 一脸纨绔子弟的不羁, “但小爷不在乎!”   江少珩也知道他家里有钱——能上他们那个学校学艺术的基本都不差钱。林至恺也学古典乐, 一手钢琴弹得不比江少珩赖, 那手一看就是常年练琴的, 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指甲很短,喝酒的玻璃杯让他拈在手里都显得雅致了几分。   他跟江少珩说过,这里重新装修完了,要弄成纽约那种爵士酒吧,主要做成表演场地,平时找点儿乐队啊,脱口秀演员啊来长期驻场。   “就那儿……”他一边把酒递给江少珩,一边指着专门划出来一块舞台,“放台钢琴。”   江少珩接了酒,威士忌就铺了一层底,他仰脖喝了,嫌酒烈似的,皱了皱鼻子。   “你亲自表演啊?”   “也不是不行。”林至恺给自己也倒上,“我就想把这儿做成朋友们都来聚聚的地方,就跟原来咱们在老Billy’s一样。”   Old Billy’s是他们在学校里常去的酒吧。美国21岁合法饮酒,江少珩那会儿是他们中间最大的,因为耽搁了几年,他上学晚。林至恺按说是他学长,半年前就毕业回国了,但年纪还比他小两岁。那会儿排练完,他一个人去吧台买酒,都买最烈的,回来悄悄加在大家的可乐里。酒保都知道,熟了就假装不知道。江少珩也回忆起那会儿,笑着跟他碰了碰杯。   “我听萝卜说你进交响乐团了。”林至恺说,“牛啊,华人之光!”   江少珩无奈地笑了笑:“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你听他吹。”   “反正有个方向了呗。”林至恺说,“你爸妈的事情办完,以后大概不会回来了吧?”   江少珩笑容微微收敛,听出他语气里有些许失落。林至恺毕业那会儿也想留在纽约接着做音乐,但他家里的意思是不许,让他研究生转商,以后好回来继承家业。林至恺也不愿意,后来僵着僵着就干脆也不往上读了。本来说回来了也能继续找个音乐方面的工作,但看样子是没什么结果。他问这话,倒有点儿舍不得江少珩的意思。   江少珩也没说自己还会不会回来,只道:“总有机会见面。”   林至恺便笑了笑,轻松道:“也是。”   然后又跟他碰一下杯,问他:“我还听萝卜说……”   江少珩眉头一皱:“王八蛋怎么什么都说啊!”   林至恺笑得不行:“谁让你什么都不说呢——他说你有情况……”林至恺跟他眨眨眼,鸡贼鸡贼的,“大提琴手啊?啥情况!”   江少珩摇摇头:“没啥情况。”   “见外了不是?”   江少珩只好道:“就一块儿排练完了以后出去吃过几顿饭。”   “噫——”林至恺一脸恶心似的,“忒含蓄了吧?我好几个月前就听说你跟人出去吃饭,怎么现在还就吃过几顿饭啊?”   江少珩不怎么真诚地回答他:“因为我……忙?”   林至恺直摇头:“不会还是因为放不下你那前男友吧?”   江少珩没搭这腔,手指在酒杯沿口上转了转,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有个前男友,这是周围一圈朋友都知道的事。这些年林至恺是看着一波又一波的男男女女跟江少珩示好——他家境样貌才华性格没有一个拿不出手,没人招他才稀奇。但江少珩就跟没那根弦似的,不为所动。他们这一圈人也不在乎啥性向的,江少珩顾忌的也不是这个。后来熟了才知道一点内情,说江少珩当年是被甩的那个,分得太惨了,他还飞回国去挽回,结果人见都不肯见他。江少珩一反常态,还非要找人递话,闹得周围朋友都看好戏,心里多伤且不论,脸面是真一点儿不要了。   再熟一点,就知道得更多一些。那个前男友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意思,把江少珩拉黑了以后,还时不时地给他发信息,而且每次都是特别忧郁的那种文字,好像还特别想他,特别要跟他倾诉。但是江少珩想回信息吧,就显示对方已经拒收您的消息。像一种漫长的精神凌迟,把江少珩关进一个不见天日的黑匣子里,只能单方面地接受那些情绪,不得自由。林至恺一直说这人真的恶劣,但是江少珩只说他应该是不知道拉黑的机制。   林至恺说那你也拉黑他不就看不见了,弄得这么没尊严干嘛。但江少珩始终没这么做。   他伤得太狠了。虽然他从来不说,但是有时候他们喝得高兴了,会看见江少珩很执着地抱着手机跟一个人发信息,每次发过去都是一个小红点,外加一行小灰字,提醒他对方不收你的信息,可是他还是在发,自虐似的。   “放下了。”江少珩最后抬起头冲他笑了笑,“不放下就不会出去跟别人吃饭了。”   “真放下了,就不会几个月还只是吃了几顿饭。”林至恺一针见血地戳破了他。   “不是那么回事儿。”   “那就是你俩撞号了。”林至恺一脸很懂的样子,“你俩要不比比谁大,谁大谁——”   他话还没说完,让江少珩一杯酒怼脸上,差点撞着他牙。林至恺笑起来,又问:“又不是没放下前任,又不是撞号了,那你跟这儿磨叽啥呢?要是没那么喜欢,就换个喜欢的呗!”   江少珩烦他:“你哪儿那么多意见?”   林至恺:“哥儿们关心你,怕你年纪轻轻家伙事儿生锈了。”   江少珩没好气:“滚!”但想了一想,又道,“我就是觉得,我在这方面挺失败的,”他斟酌着词句,“我可能不是一个特别好的恋人。”   林至恺眨眨眼:“你劈腿啊?”   “没有。”   “那你哪儿不好?”江少珩还没回答,林至恺作出一副“我懂”的神情,换了个问法,“你前男友说你哪儿不好?”   江少珩“嘶”了一声,不知道从何说起似的。   他反省过自己哪里不对,反省了很久,很多次。   展言几乎没有指责过他什么,唯独最后说过江少珩不信任他。江少珩一度觉得这是展言这句话是在为江楚那件事申辩。那个时候江少珩钻牛角尖了,觉得这件事很重要,比他所谓的尊严都重要。所以他无论如何都想把这件事说清楚,甚至是在要求展言跟他来谈这件事。但是无数次的碰壁之后,他终于意识到,展言说的并不只是江楚这件事,他也没有资格非要展言来和他谈。不管展言到底有没有做过那件事,江少珩现在是原谅也好,道歉也好,指责也好,弥补也好,信任也好,不信任也好,爱也好,不爱也好……展言都不要了。江少珩非要见他,落到外人眼里,他成了笑柄,展言成了小人。   体面这个东西很虚,以前江少珩不怎么在意,也不管别人怎么看他。等到看客都散尽了,江少珩重新拼凑碎了一地的人生,最后能捡起来的也就是一块沉默的体面。   “我考虑不到别人的感受。”他最后笑着对好友说,找不到其他词了,“我太以自我为中心了。”   林至恺一脸难以置信:“你?太以自我为中心?胡扯!”   江少珩也不跟他解释,含笑喝酒。林至恺担忧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让人pua了?”   “你有的操心我,不如操心操心生意吧。”江少珩懒得再跟他说,抬腕看了看时间,“我回去看看我爸。”   “哦,”林至恺也跟着站起来,“对,你爸怎么样了?”   江少珩摇了摇头,神色有些担忧。牢狱生活完全摧毁了江晟的身体,他没什么大病,没有到可以保外就医的程度,但又确实是哪哪儿都不太健康。江少珩觉得还是心理上的原因更大一些,重获自由以后他就垮了。江少珩已经为此推迟了回纽约的行程。   林至恺直叹气:“我还以为你跟你爸感情不好呢。”   “是一般。”江少珩苦笑,“但除了我也没别人了。”   江楚已经跑欧洲去了。当年的事情以后她仿佛变了个人,后来金小敏承认,苏俐那些绝情的话是她逼着说的,江楚自此就离了家。江少珩本来以为她会去香港找苏俐,但她也没有。先是跑英国去读了书,后来认识了一个设计师,也是女的,就再也没回来。除了偶尔跟江少珩联系一下,她已经彻底跟家里断绝了关系。江少珩一度不知道她到底怎么生活的,给她打钱,也通通都被退了回来。她甚至不允许江少珩去看她,怕金小敏跟来。   江少珩回国之前跟她说过爸爸要出狱的事情,但是江楚没有回复。而江晟根本没有问起过女儿,江少珩也就没有说。   从这一点上,江少珩发自内心地认为父母离婚是一件对所有人都好的事。他们这一家人,还是各过各的比较幸福。   他从林至恺那里出来,叫了一辆车,站在路边等的功夫,又刷了刷社交网络。展言的回应出来了,他主动发了一张光头自拍,大大方方地给所有人看。工作室转发,说演员为了角色作出必要的牺牲云云。江少珩点开来看了一下自拍,果然正常多了。他脑瓜滴流圆,还挺可爱的。   江少珩自己笑了笑,点开了跟展言的微信,本来想说点儿什么,但手指悬了一会儿,临场忘词儿了。   他们俩的对话还停留在那天他跟展言开玩笑,问他哪两颗牙。展言发了个表情包,就没有下文了。   江少珩想了一会儿,又把手机放下了。   四年时间很长,足够他读完大学,重新开始一段人生。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放下”了展言。重逢的时候他看到展言的眼睛,一瞬间产生的怯意让他下意识地只能用玩笑来缓解。那个时候他想起的竟然是很多年前他们在敦煌拍戏,展言一紧张就爱笑的样子。江少珩觉得他那天晚上没比展言当年好到哪里去。   他有想过展言是真的不知道单方面拉黑对方以后还是可以正常发信息,还是故意在折磨他。他有段时间想不通这个,也想不通展言为什么这么对他,说一点儿没有伤自尊是假的。有一回他实在受不了了,把展言也拉黑了。但是他一想,展言那些话都挺私人的,跟日记本似的,大概是实在没处说才给他发。要是展言下回发的时候发现也跳出来一行小字,说对方已经拒收您的消息,该是什么感觉啊?家里出事那段时间,他已经让展言尝够这种“拒收”的滋味了。他现在怎么还能再让展言承受这个呢?江少珩想得半夜睡不着,又把展言从黑名单里放出来了。他就怕这么短短的一天功夫里展言已经给他发过信息,胆战心惊地等啊,等,等了快一个多月,终于又看见了那熟悉的头像跳起来了。原来他没发现,江少珩感到近乎劫后余生。而展言无知无觉,便签里写的是他当时在拍的那部戏,说他想不明白这个角色是怎么爱上女主角的,所以他也演不出来。人为什么会爱上另外一个人?有理由吗?有逻辑吗?那时候是纽约的下午,江少珩就那么停在马路边上哭了,像个神经病。他也不知道,可能就是没有理由,也没有逻辑,所以他搞砸了。   江少珩无声地等待了四年,觉得展言早晚有一天会停下这些便签。他会忘记自己,会找到一个新的人去诉说。后来频率确实越来越低了,但总在江少珩以为再也不会收到他的信息的时候又跳出来。那天他跟展言提出把他从黑名单放出去,其实有点儿像一个囚徒的哀求。但当他发现展言真的把他放出去了,他紧接着意识到他应该再也不会收到展言那些便签了,那一瞬间他有点儿理解父亲为什么出狱以后身体就突然垮了。   他想,他和展言之间的伤害已经大于爱了 。至少展言当年已经非常明确,他既不想要江少珩的道歉,也不想要江少珩的弥补。他们之间可能就是,少了类似于英语里说的“closure”那样的东西。这一次会意外再见到展言,可能就是时机到了。   出租车来了,江少珩拉开车门,坐进了后座。他再次掏出手机,看着展言那个头像,然后轻轻地往左划了一下,删掉了这四年来所有的记录。 第071章   江少珩的头像仅仅在展言的微信界面里活跃了那么一次, 就无限地沉寂了。芋沿的下去。自从那天晚上跟庄辛蕊提到过一次以后,展言就再也没有想起过江少珩这个人。一开始是有意控制着自己不要去想,后来是因为《哨狼》开机,他没那闲心了。   展言坐在化妆间里, 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地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副尊荣, 还是觉得怪怪的。尤其是化妆师还往他那脑门上涂粉底液, 他老缩脖子,肩膀一耸一耸的, 那模样看得化妆师都发笑。   “还没习惯呢?”化妆师给他比划着沾辫子的区域,一边跟他搭话。   展言“嗯”一声,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看也已经看习惯了,《哨狼》开机已经一个多月,他这都长完一层青皮、剃了二茬头了。但就是心里有包袱, 担心粉丝嫌他丑。最近他养成一个特别讨人厌的习惯,逮着身边人就问这样行不行,帅不帅。平时上戏下戏防代拍也是上心得不得了, 就怕再有什么丑照流出去。展言剃头之前也没想到会这样,剃完才觉得安全感跟他的自信都一块儿随着头发去了。   两人正说着,化妆间又有人进来了。整个化妆间里一下子都安静下来, 所有的小演员都不敢吱声儿了。展言从镜子里一看, 就看见也剃成个大秃瓢的迟也, 戴了顶灰色的线圈帽进来了。陈芳芝跟他一块儿进来,手里还提了早饭, 放到了展言镜子前。   “谢谢陈姐。”展言低声说了一句, 没说其实小莱已经买过早饭了, 不只是他的, 还有迟也的。但陈芳芝明显是跟迟也一块儿吃过了早饭才回来。展言也是这一次才知道, 原来陈芳芝原本就是迟也的表妹。迟也隔了这么多年回来拍戏,身边也没个助理,陈芳芝只能重操旧业,还时不时地从展言身边借人,所以田杨杨跟小莱他们都已经养成习惯,带东西都是带双份。   有这层关系在,展言跟迟也应该已经很熟了,但他见着迟也进来,颇有些战战兢兢地说了句“迟老师好”,迟也就冷淡地点了点头,去自己座位上准备化妆了。   陈芳芝看在眼里,嫌弃地朝展言“啧”一声,跟看自己不成器的儿子似的:“出息!”   展言委委屈屈地把热豆浆焐手里,可怜极了。   进组之前展言有个外地的通告,所以晚了几天。迟也则是提前好几天就进组了,说是先调整调整时差。这么一来,就显得展言比迟也还大牌了,把展言给惶恐得,进组的时候就差用滚的了。进组一看,气氛确实不对,然后才听陈芳芝说,跟展言早到晚到没关系,纯粹是迟也跟导演苏皓呛上了。   按说不至于,他们俩也不是第一回 合作了,迟也这次回国,多多少少是冲着苏皓的面子来的。但这一次流程不太一样,苏皓接这个项目,政治任务性质比较重。迟也进了组才发现根本没有剧本,演员都到位了剧组也建起来了,外面看着是国际导演国际影帝,肯定要冲奖,投资多少多少……实际故事还是只有ppt上那两页内容。每天就是“看着办”,景“看着搭”,演员“看着来”,因为苏皓地位在这儿,也没人敢质疑。迟也一头雾水地拍了三天,没忍住跟苏皓呛声了。结果苏皓比他嗓门还大呢,说你不是金雏菊影帝吗?你了不起啊!搭个景你自己演不完了嘛!   迟也出道十几年,大起大落,大风大浪,都没见过这么不靠谱的。他更不理解的是,苏皓当年也不这样,怎么说变就变了,也不知道是钱太好赚了呢还是这片子压根他就不想拍。于是这个戏就变成了每天等到后半夜,等苏导那边给个一张两张的所谓“剧本”,上面言简意赅地讲一下谁在哪儿干了什么,角色台词那是一概没有。第二天就拍,但还不一定拍这个,因为苏导有可能突然改主意;也有可能拍了,但是没几句话迟也就跟苏皓吵上了,于是展言和别的演员又是在旁边干等一天。   实在没法子,硬着头皮上,大家都是临场发挥。然后问题来了,展言哪里接得住迟也的戏?要说早几年他还曾经有过一星半点儿的演技,现在已经在各种滥俗剧本里完全流于程式化。有时候演着演着,展言自己都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但是迟也已经甩脸不干了。苏皓也找着出气筒了,明明是因为没有剧本的原因才导致每每拖到后半夜才收工,但都怪到了展言头上;当初饭局上灌了酒他自己看过了人才定下的展言,这会儿又说都是资方摁着他的头选的,格外愤愤起来。展言偶尔请假去跑别的通告,分明是很早就已经说好的事儿,苏皓就跟完全不记得一样,对他动辄辱骂。   展言没那资本,再红也就是一小流量,于是只能挨着。   他老担心自己剃了头就不好看了,未必是真的多在意头发,说到底还是让这一个大导演和一个大影帝中间的夹板气夹得,心理压力太大,就更在意这点儿形象了。   陈芳芝从中调和了一下,她拿苏皓没办法,但是迟也还能听她两句。她约着私底下吃了两顿饭,让迟也对展言耐心一点儿,教教他。可是迟也那种教的办法,对展言又不太起作用。迟也老想激发一下展言“心里的东西”,逼迫他有真实的反应。但展言这些年别的没学会,自我保护得倒是非常好。迟也越激他,他越把自己封闭起来,像一个蚌,越用外力,关得越紧。到现在,迟也倒是不甩脸了,但也懒得再教了。   陈芳芝在展言肩膀上拍了拍,劝慰他似的:“不是冲你。”   展言知道。迟也就是让苏皓这一出闹得太不痛快了,不是针对谁。但他地位在那儿压着,脸一拉,谁不怕啊?整个化妆间都没人敢说话了。   陈芳芝只好道:“我跟他说说。”   不过今天还算好的,用的还是昨天的景,所以没太耽搁。苏皓好像终于有点儿知道自己在干嘛了,开拍之前还给展言讲了讲戏。而且今天也没有跟迟也的对手戏,展言一下子轻松了,自觉发挥都好了不少。下午回房车休息,恨不得一路蹦跶着回去。   小莱在他身边给他撑了一柄大黑伞,都快跟不上他:“言哥你等会儿!”   展言回头问她:“今天开个小灶吧?不吃剧组盒饭了。”   “行啊,”小莱跟上来,“咱出去吃还是我给你买回来?想吃什么?”   “出去吃吧,叫上陈姐跟迟老师。”展言远远地已经看见陈芳芝在迟也的房车门口,两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陈芳芝上了车。展言跟小莱说了一声,让她去叫司机过来,自己跑去叫陈芳芝和迟也。他今天觉得表现好了一点儿,有勇气跟迟也一起吃饭了。结果刚走到房车边上,就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从窗户缝里飘了下来——   “你对展言能不能态度好点儿,别老拉着个脸。”是陈芳芝的声音,“回头说你耍大牌呢!”   “他跟你说我耍大牌?”这是迟也在问。   展言心里一惊,他可没有!   陈芳芝也是这么觉得的:“他哪儿敢啊?见了你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迟也反倒困惑起来:“我没把他怎么样啊?我这两天都不说他了!”   陈芳芝好一阵儿没说话,展言也不出声叫他们了,偷摸在房车外头听他们议论自己。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然后又是陈芳芝开了口,“你对他要求太高了!”   迟也听起来都让她气笑了:“阿芝,你这护短护得可离谱了啊!”   陈芳芝刚出了个声,就被迟也打断了:“我对他没那么高要求,也没什么偏见。但他压根就不想演戏,你看不出来吗?你倒是跟我说说,你到底看中他什么了?就长得好看啊?”   陈芳芝理直气壮的:“他红呀!”   “他红不是你捧出来的吗?”   陈芳芝嗤笑一声:“你可太抬举我了!那是他自己有这个命。”   又是一阵短暂的静默,展言觉得自己其实不是很想继续往下听了,但他就跟动不了了似的,还杵在那儿。   陈芳芝又道:“哥,你也清楚,这几年根本就没合你心意的本子,好不容易冲着苏皓的名头回来了,就这。现在是,题材禁完了禁演员,做个项目跟趟地雷似的,大家能吃口饭就不容易啦,谁还管艺术追求!展言会不会演的就那么回事儿,可他听话呀!”   迟也发出了很不以为然地一声嗤笑:“听你的话?”   陈芳芝反倒被他的反应激着了一样,声音沉了下来:“听观众的话!”   “你怎么不说是听钱的话呢?”   “哦!你不爱钱哪?”陈芳芝立马开始揭短,“当年不知道是谁,犟了半天,最后一听商务都要解约,立马低头了——展言至少比你强,这些年他可从来没惹出过这种麻烦。”   迟也没动静,但是他可能做了个什么表情,陈芳芝又道:“你还别看不上这个,现在就是听话的才有活路。要按你那个作法,死不知道多少回了!你要没拿那影帝,现在都不让你回来拍戏啊!你这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得了便宜还卖乖!”   迟也笑了一声:“哎哟。”他可能是被陈芳芝骂懵了,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半晌,道:“我们家阿芝现在真是不一样了,教训起我来啦?”   “你别跟我倚老卖老!”陈芳芝不耐烦地斥他。   又是一片低低的笑声,迟也似是特别无奈,又问:“赚钱是一码事,谁还没个低头的时候。但也不能光为了赚钱。他根本不爱干这个,也不想演。”   “谁说他不想演——”   但是迟也又打断了她,不想跟她争辩:“那你想我怎么样嘛?我教也教了——”   陈芳芝跟他抢着说话:“你就是别老生气了——”   “我没生气了。”迟也哭笑不得的,“我跟我说我现在已经看开了,这项目爱咋咋,拿钱办事谁不会啊,当我第一天出来混?”   “哎哟!”陈芳芝特别大声地刺他一句,“现在跟我这儿叭叭,不知道谁晚上跟嫂子抱怨,说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了。拉倒吧你,拿了个金雏菊不知道飘哪儿去了,你拍的烂片还少啊!”   迟也笑着骂了她一句什么,展言没听清。但他知道接下来说的话也跟他没什么关系了,自己起来走了回去。司机已经把车发动了,展言上去的时候已经看见了一车人,田杨杨跟小莱自不必说,还有他的保镖跟一个临时聘的剧组助理。小莱看着他,疑惑道:“陈姐和迟老师呢?没来?”   “啊……没来,”展言遮掩了一下,“算了,我也不想去吃了,要不你们去吧。”   一车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立刻都说不去了。哪有正主吃盒饭,他们去开小灶的道理。展言也没管他们说了什么,又回了棚里,坐在自己那张椅子上发了会儿愣。   展言也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迟也好像没说特别难听的话,就是觉得他不会演戏而已——那他确实就是从天赋到态度都比不了迟也,这个他认。展言设身处地,他之前去录了一个综艺,见着那种压根不喜欢唱歌也不会唱歌,就想来当明星的人,他也烦。但说他是完全不想演戏,他也觉得有点冤枉。毕竟演了这些年,也不能算是完全没花心思。夏天拍冬天的戏,冬天拍夏天的戏,穿几十公斤的盔甲跑一天,威亚吊得身上全是淤青……这些苦也都是受过来的。让迟也一句话否了,显得不公平。可这还在其次,他最难受的反而是陈芳芝那些话,句句都在维护他,但句句都很刺人。   他听话。听观众的话,听甲方的话,也听钱的话。不惹麻烦,适时道歉,永远低头。   多光荣呢,这就是他最大的优势了。   剩下来半天展言都心不在焉的,没他的戏份了他也不走,安安静静坐在旁边看迟也演。他之前也琢磨过,但心态不太一样,这会儿看得更专注,眼神都有点儿吓人,好像非要从迟也身上看出来他到底为什么说自己不想演。结果越看越挫败,迟也演戏完全不“端着”,不管机位在哪儿,他照常说话行动,好像就是角色本人在说话行动,但展言也看得出,迟也一个老演员哪会真的不知管机位在哪儿,他就是浑然天成。而且迟也拍完一般都会再来两条,因为剧本太松散了,台词几乎都是他现挂。展言就在旁边听迟也跟苏皓讲他为什么说这句话,都是他完全想不到的地方。展言好像突然觉出点儿滋味来,在他脑子里,角色就是纸面上的角色,但在迟也那里人是活的。展言不知道这是天赋的差别,还是阅历的差别,还是“爱干这个”和“不爱干这个”的差别,到晚上回去了还继续发了半宿的愣,从“我到底想不想演戏”思考到了“我进娱乐圈是为了什么”,再思考到“我做这一切到底有没有意义”,最后停留在了“钱对我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越想越乱,最后又掏出备忘录,开始写小便签。   这次的小便签写得很长。他没有办法不去想江少珩,从很多年前起他就觉得江少珩在这一点上比他坚定得多。他在街头弹琴那个样子真的太快乐了,快乐得让展言嫉妒,让展言心生愤恨。写到最后早已离题千里,不再提迟也,不再提陈芳芝,反倒质问了一句,你凭什么这么快乐呢?   而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写完以后习惯性地复制,放进跟江少珩的对话框,发送。展言仿佛完成了某种精神净化的仪式,心里松快了一些,爬起来去卸妆了。   他现在卸妆还得连着脑门一块卸,展言就当自己是在洗头,搓了一脑门的沫,然后把脑袋伸到水龙头下面直接冲。   水有点凉,展言被激了一下。然后就在那一刹那,一个念头突然从他脑海中闪过。展言猛地抬头,脑瓜一下子撞到了水龙头,撞得他眼前一阵发黑,险些没站住。他狼狈地跳起来,也不管水滴滴答答地从脑门上掉进了领子里,百米冲刺似的跳回床上,抓起手机去找江少珩的对话框,长按自己那一大片的绿框框,手指都有些发抖。   选项出来了,已经没有撤回键。展言的心“咚”地一下,一路从心口砸进胃里,砸得他有点儿想吐。但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刚才那一下撞出脑震荡了。他现在觉得脑袋上鼓胀着疼,眼前出现了重影。   江少珩的名字消失了,变成了“正在输入中…”   展言一下子屏住了呼吸,江少珩输入了很久,他就憋了很久。但是什么都没有,江少珩的名字重新出现了,他停止了打字。   展言终于呼出了这口气。如果江少珩愿意当作没看到……如果他还能有那么一点点的默契,还能有那么一点点顾及自己的颜面——   手机突然振了起来,江少珩请求通话的界面跳了出来。展言立刻点了挂断,好像手机会咬人,一下子把它扔出去老远。   手机落在被子上,又开始振。还是江少珩。   展言双手抱头,“啊”地大叫了一声,然后爬过去两只手一起端着手机,任由它响了一分多钟,好像指望江少珩会改变主意似的。但江少珩铁了心,始终没有挂断。最后展言闭上了眼,用一种视死如归的神情接了起来。   “喂?”江少珩的声音传了过来。   “对不起,我忘了——”展言先道了一个歉,然后好险又收住——等一下!他不能让江少珩知道之前他也给他发过这种消息!   “你忘了……”江少珩续上他的话,“已经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了?”   展言尴尬得全身都蜷缩成了一团,悔恨得想原地刨个洞钻进去。跟江少珩那次意外的相见已经好几个月了,期间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展言是真的忘了。他也知道把前男友当树洞确实有点儿……那什么,但是养成了四五年的习惯不是这么容易改过来的。他今晚一门心思琢磨那些事儿了,简直一失足酿成千古恨。沉默半天,实在想不出任何一个合理的解释,最后只能破罐破摔地问:“要多少钱你才肯当作没发生过?”   江少珩声音很低沉地笑了一声。要买断这四年的信息,怕是不便宜。   展言让他笑得更崩溃了:“你就不能当作没看到吗!”   “本来是可以当作没看到的。”江少珩回答他,“但是,我实在很想问你——”   他顿了顿,好像在措辞。   “你是怎么知道我去街头弹琴的?”   *   作者有话要说:   社死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迟也教戏的方式参见《装相》第四十三章。二丫大呼达咩。 第072章   展言当机立断地挂了电话。   开玩笑, 你问我就答,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展言愤愤地爬起来,回到卫生间里去照镜子。磕的那一块在侧面,皮都破了, 渗出一点血丝。展言凑近了镜子看了两眼, 懊恼地拍了张照片发给小莱, 让她弄点儿消毒的碘酒过来。不到两分钟陈芳芝的电话就过来了,展言还以为是江少珩, 蛮不客气地接起来就问:“还想干嘛!”   陈芳芝下意识“哎哟”一声,让他吓着了:“怎么了你这是?”   “哦,陈姐。”展言心烦地嘟囔了一声,“我以为是……算了。”   陈芳芝听出端倪:“你头上不会是跟人打架打破的吧?”   “我在自己房间里,跟谁打架啊?”展言哭笑不得的, “就是卸妆的时候撞水龙头上了。”   “撞……?”陈芳芝反应了一会儿,似乎怎么都理解不了怎么个卸妆法能撞水龙头,然后她叹出来一口气, 也懒得琢磨这个了,就问展言,“疼不疼?严重吗?要不要上医院?”   展言定睛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 眼前的重影已经消失了, 但还是有点儿恶心, 他便道:“不知道,可能有点脑震荡。”   陈芳芝这个时候反而说他:“别矫情, 你自己磕得还能磕出脑震荡来?”   说是这么说, 没一会儿还是跟小莱一起过来了。这会儿展言头上已经肿出来老高一个包, 弄得还挺吓人。小莱给破皮的地方上了碘酒, 展言也不觉得想吐了, 就是这个地方也不在沾辫子的区域里,他担心明天要是青青黄黄一大片,会不会影响拍摄。   “试试戴个瓜皮帽能不能遮住吧,”陈芳芝拨弄着他的脑瓜,皱着眉头埋怨他,“怎么也不小心点儿?跟自己多大仇啊?”   展言低着头,让她摆弄,心里很不是滋味。   其实这些年,展言但凡有个小磕磕碰碰的,陈芳芝都比他自己还在意。之前拍戏,因为剧组贪便宜,威亚的设备不好,展言身上到处都是被勒出来的淤青,陈芳芝直接跟制片吵了起来,吵得特别难听——展言好像回到小时候,看见段平霞在学校里撒泼那个样儿。但是第二天威亚就全换了,导演做小伏低的,来跟展言道歉,一并把打戏也减了很多。后来传出去当然也有说展言耍大牌的,但展言心里很清楚,没有陈芳芝这么给他闹,他还不知道要受多少零碎折磨。   说起来非常矛盾,当年的事情以后,展言心里其实是有疙瘩的,某种层面上讲,他并不信任陈芳芝,跟她从不交心。但从另一个层面上来说,他又极度依赖陈芳芝。好多年前他们开玩笑,他以为陈芳芝是他领导,陈芳芝说她更像保姆。确实让她说中。   “陈姐……”展言突然叫了她一声。陈芳芝“嗯”了一声,问他:“怎么了?”   展言喉结滚了两下,最终又把话咽了下去。   陈芳芝把他脑袋拨拉开,定睛看了他一会儿,笑了一声:“干嘛?还撒娇呢?”   展言低下头,最终没说什么。   陈芳芝觉得他听话,可能也是因为,他从来不跟陈芳芝说什么。   他们又说了一刻钟话,都是一些后面的通告上的事,顺便再感慨一遍苏导这回实在不像话,都是说腻了的话,但大家天天都在一块儿,随口说起来也就这些事。最后看看太晚了,陈芳芝叮嘱了展言一声,说要是晚上还想吐千万别硬扛,小莱跟司机打招呼了,今晚手机都别关静音,不行就上医院,也别怕耽搁拍摄——反正也没什么拍摄好耽搁的。展言“嗯嗯”地应了,把她和小莱送出了门。   展言刷个牙躺回床上,重新把手机拿出来,看见一个没接到的语音通话,一条信息,都是江少珩。   被他短暂遗忘了的羞耻再次袭上心头,展言不自觉地在被窝里蜷缩起了脚趾,做了一番艰苦卓绝的心理斗争,最后还是没忍住点开了信息。但还不敢全睁着眼,眯着一只眼睛偷偷地觑,有意不肯看那一大片绿色。然后就看见江少珩发了一句很短的话过来。   “你不是那样的人。”   展言把眼睛睁大,有点儿茫然。什么意思?不是哪样的人?他忍着尴尬,把自己发过去那段话粗略地又扫了一遍。难道江少珩是在说他不是那种只会“听话”的人?   展言放下手机,在床上翻了个身,想了会儿,又翻一个身。最后还是把手机拿起来,回了一个问号过去。   手机几乎是立刻振了起来,江少珩好像就等着他似的,又打一个电话过来,吓得展言又给摁了。   于是江少珩回过来一条信息:“不问你那个事儿了。”   展言:“……”   怎么感觉问不问的他都已经丢尽了人。   展言只好给江少珩把电话打了回去。几乎没响几下就被江少珩接了起来,两人都没说“喂”,电话里好一阵沉默,要不是界面显示已经开始通话,展言都不确定江少珩真的接起来了。   最后,还是江少珩先开了口:“怎么了?”   展言装傻:“是你一直打我电话,怎么问我?”   好个倒打一耙。江少珩又笑了出来,也不戳穿他,只道:“嗯,我找你。”   然后又问:“迟也欺负你啊?”   展言那个便签主要是记他自己的想法,又不是真的小学生写日记,会把前因后果都交代,所以江少珩看得云里雾里的。虽然他退圈已经好几年,但是剧组什么生态他还是记得的,前辈压人再正常不过。更何况迟也早年就是恃才傲物,向来有不把人放眼里的名声在。于是大概做了个猜测,估摸着展言是让迟也欺负了。   “也不是,”展言声音闷闷的,“他没当着我面说,就是跟陈姐说的时候不小心让我听到了。”   “那不就是背地里说你坏话?”   “唉,不是……”展言开始脸热,迟也说的这也不是什么坏话,他自己私底下不高兴就算了,拿出来抱怨就显得很矫情。他赶紧找补一句:“也不是坏话,就是实话。”   那他就是接不住迟也的戏。展言想起白天看迟也演戏的状态,长叹了一声:“确实没法比。”   江少珩:“不至于吧?他也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是影帝影后,难道普通演员他就不搭戏了?他一个人唱独角戏啊?这不还是前辈压人吗?”   问得连珠炮似的,倒有点儿像是对迟也很不满。展言听出江少珩这是明显站他这边的意思,没忍住嘴角扬了一下,然后又立刻绷住了自己。   江少珩又道:“你就为这个,都质疑到自己到底想不想演戏了啊?”   展言长长地“诶?”了一声,怎么感觉到江少珩嘴里,反而是他想太多了呢?   “不是这个意思,”展言从被窝里坐起来,一副准备好好跟江少珩说道说道的样子,“其实迟老师教了我几天,他说我没把自己打开,心不在这上头。”   江少珩沉默地消化了一会儿,把这句话翻译成了自己能理解的意思:“说你不入戏?”   展言也琢磨着:“可能是?”   江少珩:“演沈雁臣的时候你不是挺入戏的嘛?”   展言张了张嘴,突然说不出话来。江少珩不提,他都想不起来沈雁臣了。其实他后来再也没有遇到过像演沈雁臣那般的心魂交予了。也不是说后来拍戏他从来都不入戏,有的时候剧情推到那儿了,是个人都会作出相应的反应,流泪愤怒也都有。但终究是浅,一喊“咔”他就出来了。展言好像有点儿明白迟也那句话的意思了,他根本不想去体验别人的情绪,也不想把一个假的人物的假的人生嫁接到自己过往的经历里去。那个过程要调动太多的情绪,而他一直特别节省自己的情绪,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够靠“算了”往下过。粉丝非要称他寡妇的时候可以“算了”,骂他养后院猫的时候也可以“算了”。做了那么多年的音乐梦想,可以“算了”,所有人都说他配不上长风奖,也可以“算了”。身边朋友们觉得江家一倒他就翻脸不认人他也“算了”,陈芳芝把江楚拉出来给他垫背,他也能“算了”。   江少珩叫了他一声:“展言?”   展言回过神来,轻轻地“嗐”了一声,掩饰了过去:“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你反正早不干这行了,再说你那演技,比我还差劲呢。”   江少珩:“……”   这怎么还带上他了。   江少珩:“那不是你自己给我发——”   展言喝止他:“你要说这个我可挂了!”   江少珩:“那你是怎么知道我——”   展言:“你说了不问了!”   江少珩愣了一会儿,只好把话绕回来:“行吧。那你如果是真的不想演戏,就算了。你以前不就说拍戏只是曲线救国,还是想做——”   展言心说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抢着在他“创作歌手”几个字吐出来之前打断了他:“这个也不能聊!”   江少珩让他堵得没脾气了,半天苦笑了一声,问他:“那你说,什么是能聊的?”   展言想了一会儿,问他:“你怎么会想到去街头表演?”   江少珩气笑了:“同一件事儿,你能问,我不能问?”   展言理直气壮:“对啊。”   然后又道:“不聊那我挂了。”   “别别别……”江少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留了他一下,好像也没有什么非要聊下去的必要,但他就是下意识地想再跟展言说两句话,“那本来是个慈善项目,我同学是发起人之一,正好我也有兴趣,就参加一下呗。”   “不是那个,”展言追根究底,“你后来还经常自己一个人推着钢琴去表演,三百多公斤重的三角钢琴——”   他突然住了嘴。江少珩显然是知道最初那个“高雅艺术上街头”的表演很火,猜测展言是看到了那个视频——这也确实是实情,说出来没什么。但他自己这就全暴露了,原来不止那一个视频,他后来一直有在关注江少珩在干什么。   展言懊恼地抵住了自己的额头,想把舌头咬下来。   江少珩了然地轻笑了一声,很给他留面子地把重点放到了“三百多公斤的钢琴”上:“街头表演嘛,总要找个噱头。其实华盛顿广场离我住的地方不远,就一公里多点儿,纽约路平,残障设施也都不错,推着不费劲。”   展言“唔”了一声,但他好奇的还是江少珩为什么要做这件事。艺术家做街头表演一般是为了谋生,但江少珩看起来也不像。那是一台三角钢琴,如果展言没认错那个标,那台钢琴价值不菲,江少珩要是真缺钱缺到要上街卖艺,不如先把琴卖了来的实际。   “我就是想做一点儿好事。”江少珩说得很慢,好像每个字都很费斟酌,“那些事情以后,我觉得……太糟糕了,所以我想做一点好事。”   说为家里人“赎罪”有点儿太扯了,但江少珩一度无法自处。他找不到面目明确的“受害人”,只是觉得家里人确确实实是做错了什么。一开始被同学拉去参加表演只是凑个热闹,但后来他真正感受到了这个项目的意义——他所接受的这些教育,钢琴,古典音乐,还有与之相配的领结燕尾服,金碧辉煌的音乐厅穹顶,其实都是阶级的象征。而当他在开阔的户外弹琴的时候,周围是喧闹的,没有正襟危坐的观众,也没有静心计算过的回响效果,但他让一个小孩子快乐地跟着音乐跳起了舞。   他的家人把这个世界变成了更不好的地方,他无法像江楚一样决绝地一刀两断,只能软弱而微渺地在世界上另一个角落里把世界变好一点点。   展言:“比如让流浪汉钻到钢琴下面去听?”   江少珩听出他话里轻微的讽刺,不怎么介意地笑出了声,反而道:“你下次也试试。在钢琴下面听,共振不一样的,你会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变成了音乐的一部分,真的很奇妙!”   展言不说话了。这就是让他嫉妒的东西。他很想讽刺江少珩两句,弹个琴就能让世界变好吗?这真的不是自我感动吗?音乐的意义有那么大吗?让流浪汉感受片刻的超脱,又到底能帮到他什么?可是他又说不出来。那种钻到钢琴底下去听不同的共振,和在广袤的荒漠里把车灯关掉看星星的冲动似乎是一样的,都是某种他弄丢了的东西。   “挺好的。”他轻声说了一句。   江少珩突然道:“其实也是受你启发。”   展言愣了一下:“我?”   江少珩:“我决定独自去街头表演的时候就是想到了你,以前你在那个商场表演,抱着吉他唱佛利伍麦克的歌……”   展言:“胡说八道,你什么时候看过我在街上唱歌!”   “看过的!”江少珩很笃定,“直播。”   但展言已经不记得那一次了,他印象里以前去街头唱歌都是唱流行乐,怎么会唱佛利伍麦克的歌。   于是他不以为然道:“你肯定是看别人的直播记岔了吧。”   江少珩无奈地笑了一声,他知道自己绝不会记错。那个时候江少珩还不是很了解他,他们课上见过几面,也私下聚过一回,江少珩觉得他挺好看是真的,动心也有那么一点点。不过他似乎跟那个合租的男生在一起了,江少珩有点傲气,所以决定还是算了。然后他就看到朋友圈里分享出来的链接,他鬼使神差地点了进去,听见展言用很清澈的声音唱《波西米亚狂想曲》,还把那段solo改了,改得那样好,弹得也那样好。江少珩当时心想不行,不能算了。   “嗯,”江少珩最终没有跟展言争辩,“可能记岔了吧。”   *   作者有话要说:   ps. 纽约华盛顿广场确实有这样的艺术家,不过是疫情前的事情了,也不知道现在是否还有这样的表演。 第073章   虽然已经开春了, 但北京的晚上还是冷得刮人骨头。江少珩站在胡同里,就穿了一件单衣,一边哆嗦着一边听展言说话。胡同口悬着一盏灯,线七绕八绕的, 也不知道顺着墙爬去哪家了。江少珩转着圈踱步, 甚而小跑起来, 想让自己暖和一点,踢着了脚下的小石子。小石子飞出去, 撞在不知道哪家的盆瓦罐上,在胡同里传出去老远。   展言在他耳边说:“但凡能给我个完整剧本,我也不至于表现这么差……”   隔壁大爷可能是起夜,踅摸着出了门儿,秋裤的裆都快垂到膝盖了, 身上一件厚厚的线衫,手里提个热水壶,迎面瞧见了他, 吆喝了一声:“少珩啊?”   “诶!”江少珩下意识地捂了一下话筒,转回头去,“胡大爷?”   “嘛呢!”胡大爷嗓门洪亮地问他, “大半夜不睡觉, 我当小毛贼呢!”   “不是小毛贼, 我打电话呢!”江少珩也提高嗓门。   胡大爷:“大半夜在外头打什么电话呀!”   “诶!”   胡大爷又问:“你家老爷子身体好点儿没啊!”   江少珩没法子了,只好说:“胡大爷, 咱别嚷嚷了, 四邻都睡着呢, 您也回去睡吧!”   “行!”胡大爷摆摆手, “你也早点儿回去, 穿这么少别在外头呆着啦!”   胡大爷转头回去了,一边用力地咳嗽了两声,痰淤的肺鼓风箱似的抽两下,发出惊天动地的动静,在安静的胡同里显得格外惊心。江少珩再对着电话里“喂”一声,展言已经不说话了。   “隔壁的大爷,起夜呢。”江少珩跟他解释。   展言愣了一会儿才问:“你在哪儿呢?”   “家里啊。”   “你家隔壁的大爷起夜能看见你打电话?”展言莫名其妙,他记得江少珩家里原先住的是独栋,“他上你家尿啊?”   “老胡同,以前一户人家的房子,后来分好几家住,卫生间都不在里头,我在门口儿呢。”江少珩跟他解释,“我家屋也就两间,我要在家里打电话怕把我爸吵起来。”   展言恍然大悟地“哦”一声,估摸着那大独栋是没了。   “你现在跟你爸住一块儿?”   江少珩应了一声“是”。他原本是不住的,这也太逼仄了。但是江晟前阵子胆囊出了问题,动了个小手术,眼下离不了人,江少珩只能暂时搬回来了。   展言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用一种很难以置信的口吻问他:“你们家在老胡同里有房子啊?”   江少珩愣了一下,没明白他什么意思:“怎么了?”   “那你上次去派出所,是你们街道那个派出所吗?”   “是啊。”江少珩更茫然了,又问,“怎么啦?”   展言“卧槽”了一声:“你这……东二环里的胡同啊!这一拆迁!几个亿啊!”   江少珩:“……”   他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能回应什么,最后只能笑了出来。展言也笑,特放松。他以前光知道江少珩家里很有钱,但没啥概念。两个人之间差太多的话,就根本不会去追究到底差多少了。那会儿跟他说几环以内的房价,展言压根没感觉。   “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展言感慨,“你拆一间房都够我拍多少年戏了!”   江少珩便顺着他开玩笑:“不能够,当年程修翰一部戏就能八千万,你现在不比他红?”   “时代变啦,你那都哪年的事儿了。”展言叹了一声,“现在片酬不让抬那么高,查税也严,为这事儿都进去好几个了——唉,我反正是累死累活,还是买不起北京的房。”   江少珩笑出声来:“房子都没买上呢,就琢磨钱对你到底重不重要了?”   展言一时愣住,都没反应过来江少珩又拿便签里的话戳他,半天才“啊”地叫了一声:“江少珩!你没完了是不是!”   江少珩笑得更厉害,止都止不住。他从来没想过会跟展言聊这些事儿,房价,片酬,查税。他们以前也没聊过这些。他只记得他们曾经整夜整夜不睡觉地说话,但现在回想起来,都不太记得以前聊的是什么,估摸着都是些又悬浮又虚幻的玩意儿,跟那些钻钢琴底下的话差不多。他以前也从来没意识到这些,还是去了纽约独自生活才开始堪堪对生活有了概念,直到这两个月忙着父母离婚的事儿,才算是真的沾手了这些俗务。到这个时候才感觉出来自己原先多孩子气,可能当年跟展言在一块儿的时候也是,就是展言不说他而已。   “展言,”江少珩突然叫他,“没关系,你可以跟我说。”   展言顿了顿,没搭腔。   江少珩低下头,他有点儿冻麻了,甩着手想活活血,心里一股劲儿涌了涌,让他很想一股脑把这些年展言发的那些话其实他都看见了的事儿说出来,可转念一想,又怕展言真恼了,只好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你要是觉得,这些话没地方能说,还是可以把我当个朋友的。”   那篇杂志的专访他看了,说展言没什么朋友。江少珩扪心自问,他真的不是有什么想法想再跟展言怎么着,但又收到展言的信息,就想起那篇专访来。可能展言真的是……太孤独了。江少珩想,至少自己不会奚落他,出卖他。展言要是需要,他总是站在他那边的。   展言停顿了更长的时间,末了,轻声说了句谢谢。   两人一时无话,展言可能是觉得既然都破冰了,按着正常人的礼节,也得过问一句,便道:“你爸爸怎么了?”   江少珩“嗯?”了一声,很意外他怎么知道似的。   展言便道:“刚你那邻居大爷不问了嘛,你爸身体好点儿没。”   “哦!”江少珩苦笑了一声,“没什么事儿,就急性胆囊炎。现在不能吃太油的东西,得看着。”   “就你一人照顾?”展言有些困惑,“你妈妈呢?”   江少珩噎了一下,不知道咋说。展言感觉到他的沉默,似是想起什么,轻柔地笑了一声,笑自己不长记性似的:“我就随便问问……”   江少珩便道:“他们准备离婚了。我那天去派出所,就是给我妈跑财产公证的事儿。”   展言愣了一下,轻轻“啊”一声,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江少珩也没什么好瞒他的:“我估计我妈盘算好些年了,他们俩之间也没多少感情,本来就是为着利益还在一块儿,现在我爸也这样了,我妈就没必要了。”   展言听着心里有点儿不大舒服似的,说了一句:“你别这么说你妈妈,到底二十几年夫妻……”   江少珩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你想反了,不是我妈在他身上有利可图,是我爸在我妈身上有利可图。”   “啊?”   “我爸有个朋友,姓沈,我妈原先当红那会儿,姓沈的就是管电视广播这一块儿的。他吧……”江少珩低着头,讲得非常平静,“反正不太方便娶我妈。最后我爸妈结婚了,姓沈的官也越做越大,后来管宣传口了。我爸跟我姑姑原先都是靠这层关系,拿了不少好处。”   展言都听愣了,跟小傻子似的问他:“什么好处啊?”   江少珩笑出来了:“审查啊,政策动向啊,还有打击竞争对手。我姑姑原先硬是用什么历史虚无主义的名头把一个公司三部古装剧全压下去了,那公司一年亏了十几个亿,到现在没喘过气儿来,然后转头我们家又拍古装剧了。”   展言觉得他说的就是《烟云十四州》。   “那……”他不知道该说啥似的,琢磨了一会儿,总算理出了一点儿成年人的世故来理解这件事,然后他突然想明白了,“合着当初闹程修翰那事儿,就是个幌子?那姓沈的不会也进去了吧?”   江少珩笑了:“查贪污把人弄进去不是惯用手法吗?现在上头也换人了,我爸也就是一把没用了的刀。我妈都忍了这么多年了,何苦还谈什么夫妻情分,离了好。”   展言再次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以前只是觉得江少珩时不时的有一些超过他年龄的清醒,看人看事总有他想不到的角度,但那会儿是他自己没历过多少事,看江少珩都是抬着头看。现在再听江少珩说这些,只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你当年就知道这些?”   江少珩斟酌了一下:“知道的不多,他们俩什么都不说,我自己拼拼凑凑的,瞎猜吧。”   展言:“你突然跟我说这些……”   搞得他都不知道怎么应对了,别人跟前任破冰也聊得这么深入吗?   江少珩:“是不是突然觉得你跟我发那个也不那么尴尬了?”   哦,在这儿替他着想呢。展言顿了一会儿,声音又闷起来,可能拿被子捂脸了:“那还是我比较尴尬!”   江少珩无声地勾了勾嘴角,好一会儿,轻声道:“你不是气我什么都不告诉你吗?”   展言安静了半分钟,突然笑出了声:“你刻舟求剑啊?”   江少珩也笑:“什么意思?”   “船都到岸了,你还惦记着丢剑的地方。”展言的声音也很轻,“跳下去也找不到了呀。”   江少珩抬起头,看着天空。北京城的天没有星星。他再也看不到那天晚上跟展言看过的星星了。   “没想找剑。”他说,“就是想说对不起。”   展言没说话。江少珩也没指望他有什么反应,等了一会儿,特别自如地换了个话头:“对了,你跟庄老师现在是不是关系还挺好的?”   展言没想到他话题转换得如此丝滑,茫然地“啊?”了一声。   江少珩:“之前跟我爸去看了我姑姑,听说这几年都是庄老师时不时地去看她,给她送点儿东西。我想怎么也得表示表示,谢谢人家。”   “哦……”展言想起来了,怪不得庄辛蕊那天跟他说知道江少珩回来了,他还奇怪庄辛蕊从哪儿知道的,“行啊,我把她微信号推你?”   “你先问问人愿不愿意吧。”江少珩道,“她可能不愿意再跟我爸这边有什么瓜葛,她要不愿意,你就替我转达一下,我真的很感谢她。”   展言心说我要给你转达了,在庄辛蕊眼里咱俩不就又说不清了。嘴上只道:“不至于,你是你,你爸是你爸,庄老师不是那样的人。”   但还是答应下来:“那我先问问她吧。”   说到这儿,差不多也聊完了。江少珩把电话挂了,重新回屋的时候冻得手脚都发麻。也不敢开灯,蹑手蹑脚地摸黑进去。他睡外间的沙发床,那玩意儿动一下就嘎叽嘎叽地响,动静惊人,果不其然地把里面的江晟吵醒了。   “少珩?”里面灯“啪”地一下开了。   江少珩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应了一声:“是我。”一边起来进了里间,“爸,你要什么东西吗?”   江晟躺在床上,床边还挂着一个塑料袋,导管插在他身上,里头都是导出来的胆汁。江少珩也不管他爸问没问,先在保温杯里倒好热水,放在了他床头柜上。   江晟抬眼看着他,有气无力的:“还没睡啊?”   “嗯。”江少珩敷衍着,“就睡了。”   江晟又道:“明天还要去看你姑姑,别忘了。”   江少珩点点头:“没忘。”   一个月看一次,一次只能一个人。江少珩其实到现在都还没见到江晏的面,之前都是陪着江晟过去,然后在外面等。他怀疑明天见了也是要被江晏教训。不管江晏在外头怎么样,从小对他是没的说,结果这么多年他一趟都没回来,还比不上庄辛蕊,说起来是真不像话。   江晟半阖着眼:“别跟你姑姑说我病了,让她操心。”   江少珩沉默着又点点头。   江晟安静了一会儿,江少珩看着爸爸,以为他又睡着了,正要站起来走,江晟却突然又说了一句:“你跟小庄……还有联系吗?”   江少珩突然转过脸去,端详着江晟的脸色,一时都不敢相信他嘴里的“小庄”是不是他想的那个人。他从来没有听江晟亲口提过这个名字,一时觉得有点儿怪怪的。   “没联系。”江少珩有点儿冷淡,“原来也不熟。”   “哦……”江晟叹了口气,神色很黯然,“我还想着谢谢人家。咱们家落难了,她还能想着你姑姑。不容易。”   江少珩心里稍微放下了一点,江晟脸上完全是个老人在感慨世态炎凉的神色了。他不忍心似的,轻声道:“已经找人问了,我去谢谢她就行。”   江晟睁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很欣慰似的:“你长大了。”   江少珩给他掖了掖被角:“爸,你接着睡吧。”   江晟突然又道:“这房子不能住人的,等你姑姑回来了,咱们重新找个三居室。你去找找,挑你中意的……”   江少珩低着头,轻声打断了他:“爸,等姑姑也出来了,你俩互相有个照应,我就得回去了。”   江晟愣住了,看着他,就跟听不懂他的话似的:“回……回哪儿去?”   江少珩还是没看他:“我跟你说过的,回纽约去。我申请了那边的交响乐团,去弹钢琴。”   “哦,弹钢琴……”江晟很迟钝的样子,重复了一遍,“你喜欢弹钢琴。”   江少珩沉默着坐在他的床头。江晟看着他,最后无力地叹了一声:“纽约的交响乐团啊……好。”   江少珩站起来,要去给他关灯:“爸,快休息吧。”   又是轻轻地“啪”一声,黑暗重新降临在父子之间。江少珩走出去,在身后轻轻带上房门。江晟在他背后道:“少珩。”   江少珩顿了一下,门留了一个缝,他看不见父亲。   江晟:“你有出息,爸爸很高兴。”   江少珩什么都没说。锁舌“哒”地一声轻响,门关上了。 第074章   第二天去上妆, 造型给展言拿了个瓜皮帽来,但是苏皓又不允许。说展言演的是一个进步青年,戴瓜皮帽,形象上就显不出那“进步”来。制片还打了个圆场, 说清末进步青年也没不戴瓜皮帽啊, 这还没剪辫子呢!但是苏皓在这事儿上非常执着, 连“电影的形象符号”这种词都抬了出来。于是只好给展言换帽子,西式的宽檐帽配大褂, 也是那个时候的潮流。但苏皓又不满意,说这个角色家境贫寒,不可能赶这个时髦有这种帽子。后来又有人出主意,说剧情里插一幕展言让人打破头不就完了,苏皓还是不许。最后展言自己看出来了, 苏皓这是又不知道接下来拍什么了,正愁没借口拖呢。于是他顺坡下驴,请了几天假。苏皓便又端起来教训了他几句, 让他回去落了痂再来。制片人急得场面话都顾不上了,苏皓只说现在的年轻演员就是矫情,这么点儿伤也要请假。   展言也是哭笑不得, 只能把锅接过来背背好。棚就在怀柔, 他当天就回了北京, 真“养伤”去了。陈芳芝没回,还在这儿陪迟也, 正好也帮展言看着, 他什么时候伤“应该好了”, 就什么时候回来。   展言回去, 正好碰见庄辛蕊在家里帮他喂猫, 就给她把前因后果都说了。庄辛蕊一听就直皱眉头:“那传出去,最后不都还是骂你?——别喂了,刚喂过!”   展言默默收回了想拆冻干的手,回道:“习惯了,哪件事最后不是骂我?”   庄辛蕊格外愤愤似的:“那你就别请假啊,给他这台阶干什么!”   展言便苦笑一声,他倒也不是觉得这能卖着什么好,苏皓能怎么另眼看他。就是瞧着苏皓在那儿演为了艺术创作追求细节,制片人着急进度又不敢戳穿他,各怀心思,一唱一驳,戏外演得比戏里还精彩,他心烦,想换台。   “随他们骂吧,”展言把展昭抱起来,小猫毛茸茸的身体像一个面团被拉成拉面似的拖得老长,“诶对了,我正要找你呢。那个,你是不是还经常去看看江晏来着?”   庄辛蕊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怎么了?”   展言低头撸猫,尽量自然地回答她:“江少珩想谢谢你,问问你觉不觉得打搅,不打搅的话,我就把你微信推给他啦?”   庄辛蕊果然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反问他:“你觉得呢?”   展言:“啊?”   庄辛蕊:“我去看江晏是我的事情,又不求什么回报。他还能怎么谢我?无非就是吃顿饭呗,那不就看你了么?”   展言有点儿心虚地笑出来:“怎么又看我呢,关我什么事!”   庄辛蕊一副“我就看你装”的表情,从茶几上抓了滚毛器往自己身上滚两下,把猫毛滚走。不过效果聊胜于无,庄辛蕊一件烟灰的羊绒衫上又是展昭的毛又是她自己家猫的毛,简直五彩缤纷。她也不怎么介意,随便滚了两下求个心理安慰就算了。   “也不知道说他体贴呢还是说他婆婆妈妈,”庄辛蕊最后说,“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他还这么……”她笑了一声,没把后面的话说完,站起来准备要走,“我无所谓。你要是想跟他吃饭呢,我就给你当个工具人。你要不想呢,就替我回了他,说我心领了,江晏没几个月就出来了,她有什么想说的自己能跟我说,不用他操心了。”   展言抱着猫把她送到门口:“诶,你怎么……?”   庄辛蕊坐下来穿长筒靴,一边问他:“那我这几天不用来看我孙子了吧?”   因为展昭是她家里的猫生的,她占展言便宜,老说展昭是她孙子。展言笑骂了她一句,又道:“不用了,我这几天自己在家。”   庄辛蕊穿好靴子:“我下礼拜可就进组了啊。”   展言点了点头。他不好随意让陌生人来家里帮他喂猫,所以置办了一整套智能养猫的机器,水、食、猫砂都可以自动换,猫房也有监控,按理说他出门个把月都没事。但之前出现过智能猫厕所把小猫夹死了的事儿,展言又没那么相信机器,所以还经常叫庄辛蕊来帮他手动喂猫。但庄辛蕊也有工作,跟他差不多,一进组就是好几个月。   展言知道她说的就是原先还准备等他的那个剧,站在门口跟她再扯两句:“你们最后定了谁啊?”   庄辛蕊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唐佳宸。”   展言马上翻了个白眼。   这个唐佳宸前两年才出道,别的没什么,就是跟展言有几分神似。最早的时候就是以仿妆展言在视频平台走红,让一个小经纪公司挖到了,从此就从业余碰瓷变成了专业碰瓷,整天跟在展言身后捡漏。这就算了,他戏还多,展言不搭理他都能自动演全套。之前穿了好几次展言同款私服,走机场的时候被人认错,他翻了个非常明显的白眼,上了好几个热搜。隔天就出来一个什么娱乐专访,人记者压根没问,他自己cue了这事儿,又是道歉又是澄清,最后一脸无辜地来一句,大家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可能就是和展老师品味差不多吧。   展言在外端着,不能计较,在庄辛蕊面前可没这好风度,直接就发作了:“怎么找他啊!”   庄辛蕊:“跟我嚷嚷干嘛,又不是我选的人。”   展言:“袁总定的?”   庄辛蕊语焉不详的:“啊。”   然后又道:“这不你说的嘛,互相利用,没啥感情。”   袁新娟当然也没必要跟他谈什么感情,艺人在她眼里就是商品,所谓竞品,也就是相似度高,随时可以换着用的替代品。   展言一脸嫌弃,庄辛蕊看着他的表情,也不走了,就站在门口跟他说话:“你别急,人就拿你当个跳板。他要是红了,跟你撇清关系都来不及!”   展言:“……”   真会安慰人。   展言斜靠在门边上,还没发泄完:“圈里没人啦?”   庄辛蕊让他点了一下,竟然还认真思考起来,半天回了一句:“你别说,还真没什么人了。”   她也不确定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拍《烟云十四州》的时候袁新娟就跟她分析过,迟也走了以后还有程修翰顶上,任望也在后面虎视眈眈,每年至少也能有那么几个算“爆”的。本来以为江少珩和展言都能爆出来,结果江少珩成了哑炮,就剩展言一个。在那之后,任望也没火过一年,到底是折在了这个贪财上,因为逃税的问题爆了雷。再接下来就跟有什么诅咒似的,当红的艺人接二连三出事,一开始还无外乎“财色”二字,到后来越发离谱。去年一个正当红的艺人,是个电竞迷,竟然因为在一个中国根本没参加的国际赛事上给韩国队加油而被网友骂成了卖国贼,最后代言全丢,影视资源一落千丈,现在只能去直播带货。   有意思的是,出事的大多是男艺人。有网友说这个社会就是对男人的要求太低了,男艺人对自己的要求也太低了,是该好好整治整治。观众越来越严苛,业内也就越玩越脏,随随便便就把人整没了。再加上对影视项目的种种限制,以前是僧多粥少,现在是僧少了粥也见底了,明明感觉一个项目争的人更多了,但放到全局上一看,又萧条得叫人没法子说。片酬也不让太高,别看展言现在红得如何如何,实际赚得还没当年迟也的一个零头。最后就是新人难出头,老人也都放弃了追求,纷纷流向直播和综艺,能赚钱才是最要紧的。还□□着的,譬如展言,都是一点儿绯闻不敢有,平常不是在道歉又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占用了公共资源,就是在编辑这条道歉声明的路上。   展言拿长风奖的时候网友都说是他花钱买的。展言还觉得冤枉,他真没去买,只是确实没什么竞争对手,连唐佳宸这种货色都值当被他当成“对家”了。   庄辛蕊跟他说:“命里该你的,都没人能跟你抢。”   展言从鼻子里嗤笑一声:“真是我的福气。”   庄辛蕊不置可否,进了电梯,跟他招手告别。   展言关门回家,拿逗猫棒跟展昭玩了一会儿,可惜展昭不爱动,没多久就自己跳到猫爬架上晒着太阳睡觉了。展言把吉他拿出来,弹了一会儿,又觉得没意思,想找个电影看看,挑半天也没挑中。最后无所事事,参禅似的盯着展昭睡觉,心思又飞到了江少珩身上。   庄辛蕊把皮球踢回来了,倒是让他为难起来。   展言说了没有打算跟江少珩怎么样,这是实话。这些年他处事越发世故,瞻前顾后也难免,却并非真的是没有决断的人。只要他心里定了主意,就算帮江少珩牵个线,组个局,跟庄辛蕊一块儿吃个饭,甚至是因此又联络往来起来,他也不怕的。江少珩总不能比邵思远还无赖。可他却总觉得心虚,在知情人面前心虚,面对自己更心虚。好像好像有一片特别危险的水域,现在看着风平浪静,有说有笑,但他知道水面下全是暗礁,一个不小心就会撞上,江少珩就像个塞壬,用他的“你可以告诉我”“你可以把我当个朋友”,诱惑着展言往前,然后还要说一句,“没想找剑”。   呸。展演心里有些不平,要说“不想”也是我才能说“不想”,你有什么想不想的!   展言伸手把睡熟的猫提溜起来,架在他腋下撑着他面对自己。展昭眯着眼睛,茫然地“喵”了一声。   “道歉有用吗?”展言问猫,“我跟你道歉,你就会原谅我割了你的蛋蛋吗?”   展昭一爪子回答他到底会不会原谅。展言熟练地躲开,自己也觉得这比喻好像不太对,神经病似的独自笑了半天。展昭窝在猫爬架上看着他笑,嘴里跟发电报似的咂巴出“哒哒哒”的声音。展言以前看猫咪行为的科普视频,这是猫在模拟咬断鸟脖子的动作。   展言大为惊骇:“不至于吧你!”   看来这事儿不能提,提了逆子就想咬死他。   只可惜这招构不成什么威胁,展言消遣够了猫,还是不怕嫌弃地盘腿坐在猫爬架下面跟猫说话。   “他们家事儿好多啊。”展言撑着下巴自言自语。当年他爱得死去活来,觉得什么事他都可以承受,什么都想替江少珩分担,多少也是带了一些无知。那个时候他根本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根据自己的阅历把人划分为阵营。立欣这边一个阵营,霓裳那边一个阵营,他是立欣的,他的老板害了江晏,所以他们不是一个阵营,所以江少珩不信任他,所以什么都不肯告诉他,他就受伤得不得了。但原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展言扪心自问,如果他当初知道这后面还有什么当官的,什么政斗,什么上面换人,他可能真的不想掺和进去。那种想要为爱人分担一切的激情消失了,也看到事情的全貌了,他竟然有些理解江少珩当年那句让他愤怒不已的“告诉了你又怎么样”。   “他当年才多大呀,这么大的事儿落下来,怎么担得住。”展言对猫叹气,“我那会儿其实也挺烦人的吧?”   什么都不知道,甚至都不能理解江少珩到底在经历什么,只会索取他的关注和安抚,明明他的处境远比自己黑暗,还小着这么几岁呢……   展言想着想着便有些心疼,然后突然惊醒。   “不是,我给他找什么借口啊!”他看着展昭,毫无预兆地生起气来,也不知道是生自己的气还是生江少珩的气,“我这么替他想,他替我想过了吗?”   那不知道这些事情又不是他的错!他当时被扔到一边,就不冤枉,不委屈,不绝望了?嘿!江少珩这王八蛋,什么刻舟求剑,根本就是来卖惨的嘛!   展言一下子站起来,把展昭吓得从猫爬架上跳到了电视柜上,戒备地看着这个喜怒无常的人。   “我绝不会上当的!”展言咬牙切齿地跟猫发誓,“谁稀罕跟他做朋友!”   不能来往,有什么好来往的。展言拿定了主意,掏出手机来,准备替庄辛蕊回绝江少珩的谢意。打开微信才看到有一条新的信息,是邵思远。   第一条就几个字:“小言,你在家吗?”   展言莫名其妙地看着这几个字,一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以为邵思远装了监控。   然后第二条消息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跳了出来:“我在你家楼下,能见一面吗?我有话跟你说。” 第075章   展言本来想装死, 但是邵思远没给他这个机会,转眼又发了一条,说段阿姨告诉我你今天回家了。   得,展言估摸着时间, 中午才跟段平霞说过这事儿, 邵思远这是擎等着他呢。躲也躲不掉了, 只能回了句在家,然后用楼上的门禁系统给他开了锁。   不到五分钟, 邵思远到了。   展言冷着脸给他开了门,也不请人进来坐,也不给他拿拖鞋,就慢悠悠地自己转身进客厅。邵思远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看他确实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 默默地自己换了一双拖鞋走了进来。展言还是不招呼他,低头收拾吉他和乐谱。邵思远站到门厅里,半晌, 局促地说了一句:“小言,你还玩儿吉他呢?”   展言终于回过头去,看了他一眼。邵思远勉强地笑了笑, 找补:“就是好久没看你弹吉他了……”   听那话音, 又有点儿要忆往昔的意思。展言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他:“坐吧。”   邵思远便到沙发上坐下了。展昭试探着靠近了一点儿, 好奇地抬头看着他。邵思远挤出一个干笑,又道:“蓓蓓成天在家念叨小言叔叔家的猫呢。”   展言心道真行, 掰扯旧情行不通就拉孩子出来, 看着像是有事儿求上来了。他走过去把展昭赶走, 自己坐在了离邵思远最远的沙发上, 顺着他的话往下问:“那你不在家陪着蓓蓓, 又跑北京来干什么?”   邵思远露出一个很为难的脸色,吞吞吐吐的:“我……”   展言不耐烦等他支吾完:“你要找我说什么?”   邵思远的头低得更下,无地自容似的搓了搓手:“小言,雷倩要跟我离婚了!”   这事儿他两三个月前就知道了,展言不为所动地挑了一下眉毛,反问他:“你还指望她知道了还能接着跟你过?”   邵思远:“可她闹到了我单位!我现在没法做人了!都,都知道我……我实在做不下去,只能自己提了辞职。”   展言冷笑了一声,合着是厚着脸皮打秋风来了,估摸着不是让帮忙再介绍个工作就是借钱。展言也不说话,倒要看看邵思远有没有这个脸开口求他。   见他不搭腔,邵思远也一时没了主意,没一会儿,竟然捂着脸哭了出来。展言让他的哭声吓了一跳,抬头惊异地看着他。   “小言!”邵思远呜呜咽咽的声音从指缝里传出来,“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她拿这个要挟我!女儿也归她,房子也归她!我都答应了,可她就是不肯放过我!一心要报复我!小言,你要帮帮我!”   展言皱着眉头:“我凭什么帮你啊?”   邵思远仍在哭诉:“我爸一把年纪了,都让她气病了!小言,你将心比心,想想要是你的妈妈……”   果然把父母搬出来了。展言挠了一下鬓角,嗤笑道:“你爸是让她气病的还是让你气病的?”   邵思远的哭声停了,抬头看着展言,眼下一片泪光,竟然还是真哭了。展言心想这可真厉害,他拍戏的时候都做不到说哭就哭呢。   展言别开了眼睛,他心里有一个问题,明知道问出来有点傻,但他还是想问:“你爱过她吗?”   邵思远还是那种痴呆的神情看着他:“我……”   展言:“你当年求婚,用的是我写的歌。”他转过脸来,直视着邵思远的眼睛,又问了一遍,“你爱过她吗?”   邵思远突然反应过来,急急摇头:“没有!我从来没有爱过她!我心里想的是你!我一直——”   展言立刻一脸恶心地伸出手,示意他停下来。邵思远猛地住了嘴,睁大了眼睛迫切地看着他。比起他们相识的少年时代,邵思远多少有些发福了,也许在正常人当中,他依然能算是身材匀称,相貌端正的,但是落到展言眼里,他已经是一脸痴肥,面目可憎。   展言深呼吸了一下,按捺住自己心头的厌恶,耐着性子说:“你但凡今天坐在这儿,告诉我你其实是个双性恋,你真的爱过她,只是后来又变心了……我都能稍微高看你一眼。”   他在很久以前是体谅过邵思远的,毕竟是从高中里就喜欢上的人。他知道邵思远家里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理解这个,连他自己当年接受自己是个同性恋都花了很长时间,所以邵思远一直过得很压抑。家里让他去考公,进体制内,希望他能够过跟大多数人一样的人生,他也无从反抗,又不甘心,又舍不得安逸。展言原先认为他只是普通人的软弱,算不上什么大错。可是他软弱着软弱着,雷倩就找上了展言的门。   “那你给我一句实话,”展言问得很慢,“你对我妈那么殷勤,是真的因为你念着当年她对你好,还是因为我红了?”   邵思远有些难堪似的:“小言你这话……”   展言意料之内地笑了一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邵思远,我怎么就被你这种狗屎黏上了?”   邵思远的表情像被他狠狠甩了一巴掌,脸一下子白了,然后又泛起红。整个人看起来就是活生生的“恼羞成怒”。   “我不会再帮你了。”展言说得斩钉截铁,“你也不要指望着还能去我妈那儿献殷勤。我自己的妈妈,我会接到北京来照顾,不用你操心。我欠你的人情早就还清了——”   邵思远突然用一种尖利的怪腔打断了他:“你欠我的已经还清了?”   展言一愣。   邵思远情绪激动地站了起来,手伸出来指着他家里:“你看看你现在住的地方!你看看你过的什么日子,我过的什么日子!当初我们是一起的!要出道也应该是一起的!你就为了报复我,不告诉我经纪公司的事,一个人跑来北京……你!你毁了我的前途,你欠我的还得清吗!”   展言睁大了眼睛,一时之间都让他吼傻了,竟然都没有反应过来要回答什么。其实这件事展言早就已经解释过千百遍,可邵思远就是无药可救。展言突然意识到,邵思远这些年里就是这么给自己开脱的。软弱和钻营都情有可原,反正都是别人欠了他,他即使有一点小错,也罪不至此。   展言反问他:“你还真觉得我欠你的?”   邵思远又开始哭了,一张脸扭得面目全非:“小言,对不起……”他的声气突然软下来,“以前的事情咱们不说了,你帮帮我行吗?只要你跟你经纪人说一下——”   展言听这话头不对,也不像是托他找工作,也不像是找他借钱。怎么还扯上他经纪人了?   “你到底要求我干什么?”   邵思远往前一步,坐到了展言身边,展言赶紧往后避了避,不想离他太近。邵思远只当没注意到他的动作,脸上放出兴奋的光来:“小霍都跟我说了,你那个经纪人是最厉害的,资源最多,她手里的艺人没有不红的,你不就是她一手捧出来的吗!”   展言发出了一声难以置信的怪笑。   邵思远双手合十,非常诚恳似的:“小言,算我最后求你一次了!”   展言没说话,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邵思远太荒唐了,荒唐得好像他身上有什么智障病毒,展言觉得跟他挨得近一点都会被传染。他想不出什么话来骂邵思远,又觉得骂人的话实在太多了,他一时竟然挑不出来。他让这些话憋得胸口发痛,在原地转了两圈,又回过头去,惊异地看着邵思远,确认他是认真这么想的。   最后展言又笑了一声,选择了最先冲到他嘴边的那个词:“你傻逼啊?”   邵思远:“我——”   展言打断他:“是那个小霍让你来的吧?”   邵思远没回答,但他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展言自问还是对邵思远有一点了解的,他虽然着实是个烂人,但也是个没什么用的烂人,软弱又没主意。他厚着脸皮来求展言帮忙找工作是可能的,但是要展言给他资源,帮他做明星——太离谱了。离谱到展言一时之间都忘记了邵思远就不该开口求他帮忙,反而跟他辩论起要帮忙也不应该是这么帮来。   “你有没有脑子啊?”展言问他,“你那个小霍,他上次不是见过我经纪人了吗?让保安扔出去了,忘啦?”   邵思远回答他:“所以才要来请你帮这个忙……”   展言实在懒得听他说完,直接掏出手机在微信上发语音:“管家,我们家来了个陌生人——”   邵思远叫了一声:“小言!你就不能看在咱们俩当年的情分上!”   展言手指一松,语音发了出去。他的耐心耗尽了,不客气地回道:“我跟你还有屁的情分!”   然后继续摁语音:“叫两个保安上来——”   邵思远突然道:“咱们俩到底什么情分,可以去问问段阿姨!”   展言手指往上一滑,取消了这条语音。他瞪着邵思远,好一会儿都没说得出话。一个人从软弱下滑到无耻原来可以这么快。   “反正现在我的事情都传遍了。”邵思远破罐破摔似的,往沙发上一坐,一边抹泪一边说,“雷倩要搞我,我在老家已经混不下去了,段阿姨早晚要知道的!”   物业的管家回过来一条消息:“展先生,需要叫保安上来吗?”   展言目不转睛地看着邵思远,把手机挪到面前回了一条语音:“不用了。”   邵思远看到了希望似的,又叫他:“小言……”   展言背过了身,他现在太生气了,感觉再看一眼邵思远他容易控制不住自己动手。他做了两个深呼吸,怒极反笑:“你要挟我啊?”   邵思远:“小言,我也不想把事情弄到这个地步,但是雷倩真的把我逼得走投无路了——”   展言打断他:“你活该!”   邵思远沉默了一会儿,沉沉地叹了口气,退让一般:“我知道,我现在再出道不太现实了。但是小霍还很年轻,也拍过戏的!只要你愿意帮帮小霍,那就是帮我了。你现在这么红,肯定认识很多影视公司的老板……”   展言还是觉得很荒唐:“就算我愿意帮,你就不怕他红了以后把你一脚蹬开?”   邵思远一脸很笃定的表情:“不会的。”   展言讽刺道:“哟,情比金坚哪?”   邵思远又重复一遍:“他不会……”然后他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着展言,“我有照片,还有聊天记录,语音,视频,要什么有什么。”   展言梦地回过头,一下子全明白了。这哪是捏着那个小霍的把柄,这是跟他说,我捏着你的把柄呢。威胁要告诉段平霞也是真的,但段平霞毕竟是展言的亲妈,他们母子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展言就是段平霞的命,说不定她一咬牙就接受了,这算什么威胁呢?   真正的威胁还是在这里。   展言脑子里飞快地盘算起来。邵思远就是个废物,这事儿估计还是那个小霍撺掇的。就算邵思远手里有照片有视频,一个素人,没有门路,能掀起多大的浪?最多就是自己冒冒失失发出来,无论是什么平台,展言这边都能联系到人删帖,到时候说一句p的,也就搪塞过去了。麻烦的还是那个“小霍”,展言对他一无所知。拍过戏,已经出道的艺人……这个太宽泛了,可能是跟素人差不了多少的无名小卒,也可能是已经有经纪公司、有业内渠道的真艺人。可他敢拿这件事来威胁展言,真是只是想让展言分他资源?这也太可笑了,但凡是在圈里混过的都知道这个行不通,给了资源又怎么样?红不红的都是说不准的事。展言再往深里一想,又怀疑起来,撺掇邵思远的真的是那个小霍吗?他更担心的还是有人拿邵思远这傻逼当枪使,毕竟在暗处到底有多少人想把他弄下去,展言自己都说不清。   “这么多年了,”展言都惊讶自己竟然还维持这种平静的语调,“你还留着呢?”   邵思远轻声道:“我这些年一直想着你,没舍得删。”   他突然掏出手机来点了几下,展言的手机随之一振。他点开来,看到邵思远发过来几张照片,年轻的他们脸贴着脸,对着镜头大笑。那是展言以前设置的邵思远的专属来电显示。后面是同一套连拍,像定格动画,他们一起侧过脸,对视,然后接了个吻。   展言安静地看着屏幕上两张脸,竟然感到一种很奇异的熟悉与陌生交织的感受。他认不出自己,也认不出邵思远,他不知道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熟悉的却是那种如影随形的恐惧,让他像一只被揪住了后颈的小猫,浑身僵直,动弹不得。   他尽力保持着面上的平静,看着邵思远:“你以为你是第一个拿这种事来要挟我的人?”   邵思远很凄惨地笑了一声:“小言,我知道你现在很有本事,能像捏死个蚂蚁一样捏死我……可你既然这么有本事,为什么不能帮帮我呢!”   展言突然往前一步,样子非常吓人,好像要打他一拳。邵思远还坐在沙发上,一下子抱住了头,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呜呜地喊了两声。展言克制了一下,最终没有真的挥拳。   这人就是个无赖,真打伤了更麻烦。展言背对着他,走得远远的,好像不这样他就真的会控制不住自己。怎么办,怎么办。展言感觉血都一下子涌到了头上,冲得他耳朵里嗡嗡轰鸣。他现在想不出对策,只想叫几个人过来把邵思远套上麻袋揍一顿。   “你别以为这样我就怕了!”展言咬牙切齿的,一半说给邵思远听,一半跟自己强调,“我不怕这个!”   邵思远在他背后抽了一声,没敢搭腔。   展言两只手都撑住了墙,头垂下去,肩胛骨高高地在背后隆起,像一对翅膀要破体而出。他突然又看见了那几张照片,不是那几张开了滤镜、像素堪忧的素人自拍,而是后来,他和另一个人从夜店走出来,他们俩挨得很近,那个人转头对着他笑,他们面前有一辆迈凯伦,挡住了那个人揽着他腰的手。在暗处窥视的长焦镜头像黑洞洞的枪膛,“咔嚓”一声,子弹出膛,射中了展言的胸口。   “我不怕。”展言又重复了一遍,但是这一次,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够听见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你也很生气,就跟二丫一样撑会儿墙。我伤害了你的乳腺健康,总要为你的颈椎健康献计献策——哆哆嗦嗦的大根留。 第076章   江少珩到的时候下午两点, 酒吧还没开门,只有Alec一个人在。林至恺早跟他说过江少珩要来,他特意把舞台上的灯打开了,聚焦在钢琴上, 下面是摆得很密的小圆桌。江少珩架手机的时候Alec给他把一块板子从台上搬走了, 上面用很夸张的字体写了谁谁谁今晚表演, 一闪而过的,江少珩也没看清。   林至恺听到朋友之间传话, 说江少珩已经进了乐团,实在是以讹传讹,其实江少珩才刚刚走完第一步申请。这个乐团挑人极其严苛,堪称万中选一,就算江少珩履历漂亮, 手里拿着学校里教授的推荐信,也不能保证什么。眼下刚过了第一轮筛选,还要一层一层试上去。他写了几封邮件解释, 因为父亲的身体状况暂时滞留北京,最后乐团同意改为线上考核。麻烦的是江少珩家里现在也没琴,最后就让林至恺收留了, 他的酒吧已经重新装修完毕, 这台琴花了大血本, 还自带舞台。江少珩最近天天趁着酒吧没开门过来练琴,用手机录好, 然后自己回去琢磨哪里不对。   五点, 酒吧的服务员们就陆陆续续来上班了, 大家都已经习惯了老板的朋友在这儿练琴。林至恺提着晚饭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他的服务生靠在钢琴边跟上江少珩说话, 正说得满面红光, 一见他进来,立马溜走了。   林至恺“嘿”的一声,看着她一溜烟跑开,对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声:“别指望了!”   后半句声音就很轻,说给江少珩听的:“人又不喜欢女的。”   江少珩把琴盖上,骂了他一句有病。   林至恺不以为忤,招呼他下来吃饭。一边问他:“怎么样,考试时间定了吗?”   江少珩正头疼这个。北京跟纽约时差十二个小时,乐团给的时间是上午,早上八点到十二点任江少珩挑选——正好是林至恺酒吧最热闹的时候,他根本没法挑。   “嗐,这有什么呀,”林至恺把一次性筷子递给他,“我歇业一天不就完了?”   江少珩哪里好意思:“别啊,你这一晚上流水不少呢。我去外头找个琴行。”   “你跟我还客气啥啊!”林至恺说,“外头那些琴行有几个是真懂的?琴都当摆设扔那儿,不知道几辈子没调过音了,人还不让你好好试就要你花钱租……这考试多重要啊,你别瞎闹。”   这也是实情。但江少珩想了一会儿,还是说:“我再找找有没有朋友家里有琴的,真的别这么麻烦你。”   要真是个普通酒吧,歇一晚就歇一晚吧。但是林至恺在这儿弄了很多表演,每天晚上都排满,还提前售票。要是为了他歇一晚,还得跟人歌手啊乐队啊打招呼,再给客人退票,那江少珩就真的太不好意思了。   “行吧行吧。”林至恺也不跟他坚持。   他们俩把饭吃完,酒吧就开门了。这会儿还没什么客人,晚上要表演的歌手已经过来了,抱个吉他,自己坐边上拨弄。江少珩也没走,坐在吧台边上听了一耳朵。林至恺去忙了一会儿,回吧台边上看见江少珩在听,就问了一句:“怎么样?”   江少珩没说话,冲他笑了笑,尽在不言中。   那意思就是不怎么样了。林至恺“嗐”了一声,指了指台上那块板子——之前被Alec搬走的,现在又搬回去了。江少珩定睛看了一眼,说是“当红小生霍俊文,演员,歌手”,后面还有他参演过的电视剧。   “真他妈能吹。”林至恺摇摇头,“你们圈里都这样啊?”   “别我们圈。”江少珩笑了,然后又点点头,“都这样,混口饭吃嘛。”   林至恺跟他说,这个霍俊文水平不咋样,谱倒是很大,价钱开得离谱。林至恺也是真让唬住了,以为他多少能自带几个粉丝过来,就让他先来这儿唱一个月,作为那些没有大表演的工作日夜晚的填补,可这才唱没几天林至恺就想让他滚蛋了。   “你就没认识什么明星朋友了?”林至恺问他,“你也叫几个过来给我热热场,宣传宣传嘛!”   江少珩摇头:“不认识。”   林至恺伸手就把他刚递到嘴边的啤酒抢走了:“那你别喝我的酒,真是!养着你有什么用!”   江少珩笑得不行,只好道:“你让我想想。”   想想也是白饶。这圈子人走茶凉的,江少珩当年多少人捧,后来就多少人踩。别说找人过来给林至恺宣传宣传,江少珩怀疑自己群发一下信息都不见得收到几个回复。倒是有那么一个,但是……   江少珩看看林至恺:“我怕你这庙太小。”   “哎哟!”林至恺夸张地叫起来,“哪尊大佛?说来听听。”   江少珩没理他,把啤酒瓶又抢回来,撑着吧台随意地扫了一眼,视线刚好落在门口刚进来的人身上。   那人戴了一顶线圈帽,拉得很下,把耳朵都罩住了,眼睛也覆在下面,看不出面貌,整体形象介乎“嘻哈青年”和“鬼鬼祟祟”之间。就这还不够,他还欲盖弥彰地戴了个黑色口罩。身后跟了个穿黑色衣服的男人,没帽子没口罩,显得正常多了。   江少珩一愣,啤酒瓶挨在嘴边,都忘了喝。   林至恺又凑上来,在他耳边叨叨:“怎么着?你能把展言给我叫来啊?”   江少珩:“……”   他转过头看了林至恺一眼,突然道:“说一句我一定能试上乐团。”   林至恺一头雾水:“啊?”   江少珩:“你这嘴说不定开了光。”   他没搭理莫名其妙的林至恺,又去看展言。那个人肯定是展言,不过他不认识跟他在一块的人是谁。他们俩进来以后没坐中间的位置,专挑了个黑黢黢的卡座。林至恺一看也乐了,那卡座低消一瓶威士忌,他这儿一瓶威士忌小两千。   “这才几点!”林至恺美不颠儿地要亲自过去服务,让江少珩一把拉住了,“干嘛?”   江少珩连冲他使眼色。台边那霍俊文也不摆弄吉他了,突然站起来走向了那个卡座。林至恺也坐回来了,有点儿失落似的:“哦,是朋友啊……”   在这儿表演的人带朋友过来,一般不宰。   江少珩还在看,突然道:“我看不像朋友。”   从他的角度看得不是特别清楚,只有展言一个侧脸。霍俊文跟那个黑衣服的男人一起坐在展言对面,倒像是在谈判。展言外套都脱了,却始终没有摘口罩,黑衣服的男人一直在说话,表情有点儿急切。霍俊文则是有点儿坐没坐相,有意在展言面前卖弄什么似的,老跟他笑。   江少珩突然转过来,对Alec说:“马甲脱给我。”   Alec还没说啥呢,林至恺在旁边咋呼:“干嘛呀你!”   这儿有制服,服务员都白衬衫黑马甲,还配个小领结。江少珩身上也是白衬衫,虽说从料子到剪裁都跟他们这制服不是一回事,但乍一眼看上去大差不差的。他也不解释,就伸着手。Alec看了老板一眼,林至恺就笑了,下巴一点:“脱给他。”   他倒是要看看江少珩想干嘛。   江少珩三下五除二把马甲扣上,腋下夹了个托盘,走到离卡座不远的水台边,假装给他们倒水。   展言正好在说话:“说个价钱吧。”   回应他的应该是那个穿黑衣服的男人:“小言,你再考虑一下……”   江少珩眉头一皱,让他那声“小言”腻着了。叫得怪恶心的,他都从来没这么叫过展言。但是听展言那冷冰冰的语气,又不像很亲。   展言道:“不可能。”   再说话的是霍俊文:“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展老师你要不要看看我的资料卡,我——”   展言的语气听起来非常不耐烦:“不用。”   霍俊文:“那展老师觉得我……”   展言明明白白道:“我觉得你趁早去找个班上上,别做明星梦了。”   不得了。江少珩实在没忍住偷偷转过去看了一眼展言的后脑勺,他还有这么一面呢!   霍俊文让展言呛了一句,没声儿了。展言不理他,换了个说话的对象:“邵思远,你最好趁我还愿意付钱的时候,痛痛快快说个价钱。东西给我,以后别再到我面前来!”   原来这个人是邵思远。江少珩心里“嚯”一声,估摸着也知道咋回事了。邵思远正让展言说得没脸,一抬头看见个服务生探头探脑的,便道:“干嘛呢!”   江少珩立刻把倒好的水端了过去,展言刻意地低下头,有意不让人看见他的脸。但江少珩把水放到他们面前,也没着急走。   邵思远赶他:“我们不点单。”   江少珩只好又走回了吧台边,林至恺正看好戏,问他:“认识?”   “朋友,”江少珩把托盘往吧台边一放,“让人讹上了。”   林至恺一愣,以为他开玩笑。但是江少珩脸色一脸严肃,看着也不像。   “卧槽。”他惊了一声,“真的啊?”   江少珩:“你别让那霍俊文在这儿唱了,不是什么好东西。”   林至恺马上压低声音:“道上的?要不要叫山哥过来?”   山哥是他们酒吧的保安队长,人高马大,一手能提两个醉汉。但凡是做酒吧生意的都得有两个这样的人镇住,道上来的也不怕。   江少珩笑了一声,这应该不至于,毕竟展言听起来硬气得很。上次雷倩跟他说邵思远在外面有人,看这情形,估计就是这个霍俊文。看来是邵思远手里拿着展言什么东西,霍俊文就想赖上展言。他这儿正猜,那头邵思远和霍俊文都站了起来,两个人可能是有话要说,从舞台边上的安全出口偷摸出去了,展言倒是留在卡座里没动。   林至恺马上朝Alec使个眼色:“去。”   Alec跟去了防火通道,不到五分钟,又回来了。   林至恺恨不得整个身子都越过吧台去听:“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真是敲诈?”   Alec:“他俩吵上了。那个黑衣服男的说要不拿一笔钱就算了,别把人逼急了。霍俊文骂他没远见,说不行就先发一张处理过的到网上去吓吓他,要他下部戏的男二什么的。”   “处理过的?处理过的什么?”林至恺一脸懵,“什么下部戏?”   但是江少珩已经完全听明白了。   “你一会儿去把霍俊文叫来,”他搭住了林至恺肩膀,在他耳边交代,“跟他说今晚就不用他唱了,给他把这几次的钱结一结。”   林至恺“啊?”了一声,扫了一眼慢慢多起来的客人:“可是……这都,一会儿人多了今晚表演什么呀!”   “又没人是冲着霍俊文来的!”江少珩把他摁下来,“不行我上。”   “拉倒吧你!”林至恺说,“你那太高雅了!”   江少珩笑了一声,即兴来点儿爵士乐就成,谁还不会了。林至恺看他一眼,“啧”了一声:“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要不你来做这个老板?”   “帮个忙嘛。”江少珩哄他,“霍俊文肯定不乐意,要跟你盘两句,你就拖着他。然后叫上山哥他们把另一个人堵上。”   林至恺震惊:“你要干嘛!”   “那真不是个东西。”江少珩作出一脸义愤填膺的样子,“就一骗婚的同性恋!找个监控拍不着的地方,揍一顿扔出去,就说替天行道,他肯定不敢报警。”   林至恺恨不得满头都长出问号来,看看他,又看看坐在卡座里的那个身影,突然明白了什么。   “帮你?”林至恺朝那边一歪头,“还是帮你那朋友?”   “帮我,帮我。”江少珩赶紧往自己身上揽。   林至恺乐得不行,跟头一天认识他似的:“你还有这手呢?”   要说他认识江少珩到今天,这人说话处事都恨不得在脑门上写个“我是大好人”,明摆着是好家境泡出来的与人为善,说他家道中落都不带有人信的。林至恺看他,老觉得他虽然比自己大了点儿,但世故不足,容易让人欺负了。今儿才觉得江少珩哪里是真的不经世事的大少爷,这阴招都会。   “行。替天行道是吧?”林至恺应下了,“为你两肋插刀我得考虑考虑,插别人两刀那还不简单?”   他从吧台凳上下来,用对讲机说了两句话。然后走进了消防通道,没一会儿,霍俊文跟着他出来了,两人一起走向了后厨。江少珩等了五分钟,邵思远一直没有出来。   他回过头,冲Alec说:“拿瓶威士忌来。”   Alec愣了一下:“整瓶啊?”   江少珩:“你们卡座低消不都整瓶卖?”   林至恺帮这么大一忙,展言买瓶酒还不应该?   Alec从吧台下面掏了一瓶整的出来,江少珩摆在了托盘上,又溜达去卡座了。   展言坐在卡座里,正跟陈芳芝打电话。   “就跟她说我已经在医院了,你打电话过去她更容易相信。”展言顿了一下,又道,“就说我把自己撞傻了。”   陈芳芝:“你都撞了好几天了,阿姨能信吗?”   展言:“反正你就编吧。”   陈芳芝不解:“你没事儿吓唬你自己亲妈干嘛!”   展言:“不这么说她不肯来。让小莱给她买个机票,马上就来北京。”   陈芳芝:“到底出什么事儿了非要阿姨立刻过来?”   展言犹豫了一下,他不确定要不要把邵思远这事儿告诉陈芳芝。平常也经常有人拿展言各种各样的照片来要钱,都是交给陈芳芝的。但展言也说不明白,事关他私人感情,他有种莫名的抗拒,想自己处理。   “没什么事儿。”他搪塞了一句,余光瞥到有个服务员过来了,“我先挂了。”   陈芳芝抓紧机会跟他说:“先别!明天你总得回来了吧!”   展言无奈地“嗯”了一声。他这个假本来就是给苏皓一个面子,没成想碰到这事儿。这几天他都在跟邵思远周旋,怕邵思远跟去怀柔,事情闹大了,就一直没回去。实在是跟邵思远谈得僵持不下了,今天才答应过来看看霍俊文到底何方神圣。   但确实不能再拖了,再拖他在陈芳芝跟苏皓那儿都交代不过去。   陈芳芝便道:“行吧,我明天早上让杨杨来接你。”   展言又“嗯”一声,把电话挂了。那个服务员已经在桌边站了好一会儿,但是邵思远跟霍俊文还是没回来。   “我不点单。”展言又把头低下,想赶他走。   一瓶酒突然放在了他面前,厚厚的酒瓶底撞到木质台面,发出“咄”的一声。   “先生,不好意思。”江少珩开了口。展言猛地抬起了头,时光突然倒流,江少珩似乎跟以前一模一样,打扮成侍应生的样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只不过这一回台词变了,江少珩笑了一下,对他说:“卡座最低消费两千。” 第077章   那电影的台词怎么说来着, “这世上有那么多的城镇,城镇中有那么多的酒馆,她却偏偏走进了我的酒馆。”在展言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发愣的时候,脑子里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亨弗莱·鲍嘉和英格丽·褒曼脸贴着脸, 目光忧郁地看着镜头外的那张海报。   江少珩伸手在他面前一晃:“傻啦?”   展言回过神来, 惊道:“你怎么在这儿啊?”   江少珩在他对面坐下, 仍是笑。展言看了看他身上那马甲,有点儿不敢相信:“你……在这儿上班?”   这也沦落得太惨了吧!   “算是吧, ”江少珩把马甲扣子解开,Alec比他矮了不少,马甲肩宽不够,给他绷得够呛。他敲了敲酒瓶,仍旧跟展言开玩笑, “兼职卖酒。”   展言无语地笑了一声,反应过来刚才那个放完水杯半天没走的也是他:“你都听见了?”   江少珩:“差不多吧。”   展言还没说话,只听见“砰”的一声, 后厨的门让人大力推开,霍俊文气冲冲地跑出来,先去了消防通道, 然后又气冲冲地跑回来, “蹬蹬蹬”跑到展言面前, 看见江少珩坐他对面,穿着酒吧服务员的衣服, 就跟明白了什么似的, 做作地“哼”了一声, 那神情好像电视里的无辜女主发现被人陷害。   “原来这都是你的人!”他一句话说得抑扬顿挫, 唱戏一般, “远哥呢!你把他怎么了!”   展言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什么?”   霍俊文脸都歪了:“你别装!”   江少珩转头看了一眼,林至恺也从后厨出来了,山哥高大魁梧的身影出现在他身边,贴着他的耳朵说了两句,林至恺一边朝这儿看,一边点了点头。   江少珩笑眯眯地抬头跟霍俊文说:“你想吃屎就去厕所找,别在这儿汪汪叫。”   展言:“……”   他都快忘了江少珩当年是怎么嘴程修翰的,看来这几年他功力不减,现在都一带二了。   展言低下头,在口罩底下憋笑。霍俊文气得脸都红了,瞪着江少珩:“你!”   但他反应还算快,没在这儿跟江少珩耍嘴皮子,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站林至恺身边的山哥,然后脸“唰”地就白了,再也没说什么,又跑进了消防通道。   展言:“他上哪儿去?”   江少珩闲闲的:“我们厕所都感应冲水,他怕去晚了吃不上吧。”   展言实在没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林至恺也过来了,跟他们打招呼:“哟,说笑着呢?”   江少珩往旁边腾了个位置,让林至恺也坐下,给展言介绍:“这儿老板,我大学同学林至恺。”   展言一听“老板”就明白了,赶紧问好:“你好你好……谢谢你啊!”   “嗐,替天行道,应该的!”林至恺义薄云天地一拍胸脯,然后搭住江少珩的肩膀,“老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别客气!”   展言又笑,他还头一回听见有人管江少珩叫“老江”。   林至恺稍微歪了一下头,想从那帽子口罩里看看这人到底长啥样,一边开玩笑:“我们这暖气挺足的,你这……不热啊?”   江少珩赶紧拦了一下:“他不方便……”   但是展言已经把口罩摘了下来,林至恺很给面子地当场倒抽了一口冷气。   “卧槽……”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展言看,跟个海豹似的“啪啪啪”抽江少珩肩膀,“卧槽!”   江少珩嫌弃地往边上坐坐,避开林海豹的攻击范围。展言伸手要跟林至恺握握手:“你好,我是展言。”   “认识认识!”林至恺两只手都伸出来跟他握,“哪能不认识您啊!我还以为老江说他认识你是吹牛呢!哎哟卧槽!”   江少珩拿起桌上的瓜子丢他:“你就会这俩字儿了?”   展言揪了揪线圈帽的边,有点儿不好意思:“老板,那刚才那个人……”   林至恺马上反应过来:“哦!你放心,厕所里没监控,山哥给他套着塑料袋揍的,他没证据!”   展言眼睛微微睁大了:“真揍了一顿?”   然后马上去看江少珩,江少珩正用他那只弹钢琴的手在干果碟里挑挑拣拣,闻言抬起头装傻:“啊?什么揍了一顿?”   林至恺还在让他放心:“山哥下手都有数的,他就是去验也就是个轻伤……”   展言战术后仰了一下,微微变了脸色。江少珩剥着开心果,没出声。林至恺看看他,又看看展言,很识相地站了起来,道:“那什么……你们先聊,我让后厨给你们炸点儿鸡翅薯条过来!”   他起身要走,看见桌上一瓶威士忌,马上瞪了江少珩一眼,顺手把酒也拿走了。没一会儿过来了一个真服务员,端了两杯鸡尾酒过来,说是老板送的。   “小气劲儿。”江少珩埋汰哥儿们,“我帮他卖酒,他还以为我要把那酒送你呢。”   展言没说话,拿签子把酒里的冰块搅得叮当响。   江少珩又道:“你放心,他嘴严。”   展言有些心不在焉地笑了笑,现在这事儿都其次了。这么一揍,算是彻底闹僵了,邵思远就算是为了报复他也要把那些照片发出来,那他就不得不跟陈芳芝说这事儿。江少珩也看出来不对了,小心翼翼没说话。展言脸绷半天,突然问:“厕所真的没监控?”   江少珩以为他还不放心:“真没有。外面走廊的监控可以删……”   但展言只道:“哦,我还想看看怎么揍的。”   好歹算是把这口恶气出了。   江少珩傻愣愣地看着他,展言笑了,江少珩这才也跟着笑出来:“哎哟你吓死我了,我以为我坏你事儿了呢!”   展言端酒喝,不置可否。从某种程度来说确实算是“坏事儿”,但他一点儿也不生气。   江少珩:“他到底拿什么讹你?”   展言:“以前的聊天记录,照片什么的。”   江少珩顿了顿:“床照啊?”   展言无语地翻个白眼:“没这爱好!”   江少珩已经想远了:“那万一他偷拍你呢!”   他以前就发现展言很在意身上留吻痕抓痕这些小事儿,怀疑过展言的前任是不是有这种癖好,反正邵思远在他心里已经是个无恶不作的大变态,偷拍那种视频也不稀奇。展言都不知道他以前是这么想的,一听就乐了。   “才不是!那时候要拍戏啊,你还没轻没重……”他说了一半,突然撞见江少珩的眼神。跟前任聊以前做|爱的细节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展言尴尬地顿了一下,没往下说。   江少珩也不说话了,脑子不受控,全是以前那些“没轻没重”。展言不让他在脖子上留痕迹,他就经常移到胸口,又舔又咬,每次展言的反应都特别大,有时候江少珩为了刺激他,下面边动还边腾出手又揉又掐,展言就到得特别快。他一闭眼还能看见展言当时那种失神的表情,眼睛里雾蒙蒙的一片潮气,好像再碰一下就要真哭出来了……   停。住脑,住脑。江少珩在心里狠狠抽自己鞭子。人就坐在对面,怎么还带这样意|淫的。他一时之间无地自容,不敢看展言的眼睛,低着头假装喝酒,视线顺势往下一落,正好落在展言解开的两粒扣子间。   一个鲜红的东西从衬衫扣子露出的v字区域间一闪,展言动了一下,便又被衬衫遮住了。   江少珩眉头一皱,伸手指了指:“胸口是什么?”   展言低头看了一眼:“哦,纹身。”   江少珩一愣:“红的?”   “就不能纹彩色的?”展言还笑他,“你土鳖啊?”   江少珩便笑了,彩色纹身确实还挺流行的:“纹的什么?我看看。”   展言“啧”一声,还把下面一粒扣子扣上了:“非礼勿视。”   江少珩心说你身上哪里我没有看过,但又觉得这个话说出来不大合适,尤其是跟在展言今天这句“没轻没重”后面,显得跟调情似的。但话就在喉咙口了,顶在舌尖下,不让从嘴里说出来就从眼神里漏出来,展言跟他对视一眼,用脚后跟都接收到他那意思了。   “咳咳。”江少珩欲盖弥彰地清清嗓子,“是找那个……”他顿了一下,实在想不起来当初那个纹身师的名字了,急得直做手势,“就那个……那个!”   展言知道他说谁:“是啊。你不都把钱付了吗?”   江少珩眨眨眼:“哦,就是我付的那笔钱啊?”   展言理直气壮:“他又不肯退!”   江少珩委屈了:“我花的钱你还不给我看看纹的啥!”   展言跟个大姑娘一样捂胸口:“就不给!”   江少珩拿他没办法,无奈地摇摇头:“那你上节目是不是还得遮?”   展言反问:“我上什么节目要露|胸?”   他造型上一向保守,其实也不光是胸口有个纹身的缘故。还是为着当初他那个“寡妇”的标签,那事儿越演越离谱,到后来几乎是全把他当女的了。展言某次穿了个荡性很好的绸质衬衫去给品牌站台,说话的时候撑着桌子俯身面对下面的粉丝,当时所有人都激动地尖叫个没完,展言还以为是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后来一看返图,原来粉丝们激动的是他“走光”,露出胸口了。那个时候他还没去纹身,展言当时看着粉丝们疯狂传播他那个“走光图”,各种“老婆胸好大”“老婆让我舔舔”“老婆是不是涨|奶,真可怜,我刚死她还要自己奶孩子”,除了无语还是无语。那会儿陈芳芝还煞有其事地拉着他给他做心理疏导,跟他讲迟也当年对抗泥塑的前车之鉴。当初还能闹一闹,现在泥塑已经蔚然成风,让他千万别生气,千万不能杠。   展言一开始是为了“寡妇”这个梗生气,但到了那个程度,都谈不上生气了,就是困惑为什么粉丝能够宁可说自己是个短命鬼也要给他搞这种人设。后来他就开始注意这个,有几次跟女明星一样,弯腰都遮领口,结果粉丝们更兴奋了——就是女的!他果然是女的!再后来他就改了这个动作,开始穿打底衫。记者问起来,他就说怕冷,离不开秋衣。   这么一来,他这个纹身倒是也没什么了,他一般想不到要特意去遮盖。唯独有一次在节目里下了水,节目组发的队服被浸得半透明,纹身若隐若现,让粉丝们发现了,都在猜他胸口纹的什么。索寻在他身边的时候会想得到给他找张膏药贴上,后来索寻走了就没人想得到了,展言也无所谓,就是后来一直避开下水的活动。   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就聊远了。展言把就剩个杯底的酒喝完,赶紧把话题从这个纹身上揭过去,又问他:“为什么就揍邵思远一个人?”   他听起来还有点儿不解气,反正揍都揍了,干嘛不把霍俊文一块儿捎上!霍俊文瘦得跟小鸡仔似的,看他们保安那人高马大,也不像是揍不动两个的样子。   江少珩凑过来跟他小声解释:“他们躲消防通道商量的时候,我让人去偷听了几句。邵思远怂了,就想拿钱,霍俊文不依,还想去你下部戏演男二呢。那肯定挑软柿子先捏扁啊,这一顿下来,霍俊文越挑唆,邵思远就越觉得没打在你身上,好处倒是都归了你,凭什么啊!那他俩要是闹翻了,你不就没事儿了吗?”   展言听得心里惊异,连刚才那股觉得江少珩冒失的心都散了:“你……你就偷听了两句就想到这么多了?”   他这都琢磨几天了也没琢磨出个对策!展言感觉又回到以前,总仰望着江少珩似的。   “小意思。”江少珩不无得意地冲他笑,然后又正色道,“但你还是小心狗急跳墙。”   展言点点头,说来说去就还是得提前告知陈芳芝。好在他已经提前知道邵思远要发什么,有备而来的话,能第一时间把事情先压下来。就是再怎么压也不可能保证万无一失,展言这把被出柜的风险是担定了。   展言突然苦笑了一声:“他就是看准了我怕这个。”   江少珩倒没觉得有什么:“怕出柜很正常吧?他都去骗婚了,不也是怕出柜吗?”   展言像被刺了一下,看着他。江少珩意识到了什么,又往回找补:“我不是说你跟他一样。他是为了保全自己去伤害别人,你至少没有伤害别人。”   展言愣了一会儿,眼神微微变了:“你……”   什么意思?江少珩不觉得当年是他拖江楚垫背的了?   他一句话在心头滚了好几遍,还没问出口,林至恺又出现了。   “现在客人多了啊,”林至恺敲敲手表,露出一脸周扒皮的表情,“你答应的,今晚你上,给我弹够俩小时不许歇!”   “知道知道。”江少珩推他,“一会儿就来。”   展言把话咽下去,听他俩这对话,看了看台上那写着霍俊文的牌子,一下子反应过来了。   他悄悄问江少珩:“今晚没人唱歌了?”   “嗯。”江少珩也把杯底喝完,站起来撸撸袖子,“我先去卖个艺。”   展言指了指台边:“那不有吉他吗?”   江少珩闻言愣了,林至恺也愣了,两人一块儿盯着展言,都不敢相信他这话什么意思。   “老板,”展言跟林至恺笑了,“你看我行吗?”   林至恺脚底下有点儿软:“啊,那个……”   江少珩立刻往林至恺肩膀上一拍,替他做主:“行啊!”   展言看了看林与.眼至恺,又看看他,笑了:“你说话算数吗?”   “算啊!”   林至恺赶紧拉他,然后被江少珩一把拍开。他太久没看见展言唱歌了,他既然愿意,江少珩今晚无论如何得促成这事儿。林至恺也不知道什么毛病,一直偷摸地拉江少珩衣角。江少珩不理他,只撺掇着展言:“你去嘛!”   展言真站起来了,林至恺看着他往舞台边上走的背影,脸都白了。   “你干嘛!”江少珩转身压低了声音骂他,“不是你让我给你找明星嘛!他会唱!”   “我知道他会唱!”林至恺恨不得吃了他,“那你知不知道他商演一次一百多万!你给我出啊?”   江少珩:“……”   江少珩:“这……这么贵啊……”   二丫是真出息了啊!   展言已经把吉他抱了起来,熟练地试了试音。虽然他戴着帽子又低着头,底下根本没有人发现这个人是谁,但这会儿要是去把他叫下来,也确实太不合适。   林至恺绝望地闭上眼睛,对江少珩说:“你去后厨给我洗杯子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要洗上一辈子。 第078章   密集的鼓点一敲起来, 整个酒吧里立刻爆发出了一阵龙卷风似的欢呼。那年轻人被这欢呼鼓舞,有意炫技一般,拍子打到最快,疾风骤雨, 劈头盖脸, 让人喘不过气来。展言站在台上, 肩上挎着吉他的带子,一只手叉着腰, 原本是个休息的姿势,但是看到这年轻人敲架子鼓,他立刻作出一个夸张的惊喜表情,一手用大拇指指着他,眼睛看向底下欢呼的群众。   舞台下面已经自然地形成了一个舞池, 小圆桌来不及撤,很多人都站在桌上,又是跺脚, 又是欢呼,都拿着手机在录,声浪快要把房顶掀翻。   “来一个?”展言问观众们。他话筒都没用, 嗓子已经见哑了, 但他一开口, 所有的人都听见了。   下面声浪更响:“来一个!”   展言便笑得极为开怀。林至恺这酒吧里乐器非常齐全,钢琴, 贝斯, 吉他, 乃至架子鼓, 可以满足一个最完备的乐队的需求。展言已经唱了好一会儿, 整个场子都热起来了,敲架子鼓的年轻人本来在台下,刚才突然跳上来,非要露一手。这手一露,展言也惊喜,是个真会玩儿的。   他抬高声音问那年轻人:“My Sharona?”   年轻人比个手势,表示没问题。一脚下去,钹清越一响,给全场来了个定音。这首是经典摇滚,节奏欢快,鼓点一敲起来,下面就燥起来了,几乎所有人都跟着节奏扭了起来。展言听着拍子,吉他一扫,加入了进去。   “oh my little pretty one my pretty one…”   林至恺站在门口的位置,抬着声音冲外面喊:“不能进了!不能进了啊!实在不好意思!满了满了!”   两个服务员搬来了一张小桌子,跟路障似的往门口一横。酒吧的大门已经关上了,但保安们没有守在门口,山哥正带着人站在了舞台下面,酒吧就这么点儿大,所谓的“舞台”也就几尺见方,一个台阶高,要不是他们拦着,展言早让人拽下来了。也是因为场子小,他一点儿音响设备都没用,就抱着吉他弹,一边弹一边原地蹦。   “M-m-m-my Sharona!”   底下观众跟着他蹦,声嘶力竭地喊“Sharona!”也根本不管这个Sharona是谁。   敲架子鼓的年轻人很快跟不上了,他们没有排练过,没这种默契。但是错了两个拍子,展言根本不在意,只是冲他笑。笑得那年轻人满脸通红,兴奋得眼睛直发光。展言没停,干脆接了一段即兴solo,那是完全纯粹的快乐,他不在乎鼓有没有跟上,也不在乎有多少人在拍。底下的声浪很强,冲击着他但也把他托起,他被欢呼声刺激,又彻底忘记了他们。他今晚已经唱了很多,中国的外国的都有,想到什么唱什么,好多歌他都忘词了,比如这首《My Sharona》,他就只记得那么几句。但他不在乎,忘了这个就再接上还记得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自己编,到最后,似是唱得热了,最后动作幅度非常大的一扫弦,手扬起来,行云流水地摘下了线圈帽。   观众们爆发出更加激烈的欢呼和尖叫,展言停了下来,胸膛剧烈起伏,但他在笑,一边笑一边大口大口地呼吸。他摸了摸自己的光头,问下面的人:“帅吗?”   本来不知道观众里有多少是他的粉丝,但此刻所有人都统一朝他喊回来:“帅!”   展言满意地一点头,又问:“还想听吗!”   “想!”   展言两臂展开,在台上转一圈:“想听什么!”   林至恺挤进来,在人群中找到了江少珩。江少珩也没真去洗杯子,挤在那个“舞池”里,被挡得都看不见展言人了,还乐。   “不能再唱了!”林至恺大声跟他说话,试图盖过展言的吉他和歌声,“要出事儿了!”   现场那么多的视频、直播,半个小时前就上了各大平台的热搜,现在来的人越来越多,林至恺开始担心踩踏或者消防事故了。   江少珩还没想到这一层,光知道高兴:“怎么样!”   林至恺抹一脑门的汗:“啊?”   江少珩挨到他耳边:“你生意不愁啦!”   展言这么一唱,林至恺明天不把酒吧转会员制都没法接待。   “是……”林至恺哭笑不得,虽然现在头疼,但真的高兴。他以为展言就上去唱两首流行乐就得了,没想到他能把场子热成这样。展言虽然不怎么出歌,但自从他走红以后,各种晚会都会邀请他,唱跳类的综艺也没少去,他在舞台上的能力是这么着一点点磨练出来的,跟平常来酒吧的那些还在走穴的地下歌手根本不是一个档次。林至恺现在只能认,他这庙是真小。   展言又问了一遍:“想听什么!”   观众们闹闹嚷嚷的,有人真的在点歌,但大部分都在尖叫,根本听不清。展言活跃地满场乱蹿,架子鼓上敲一敲,又跑去钢琴上摁两下,再把闲着的一把贝斯举起来。江少珩看出来了,他在邀请观众里跟那个年轻人一样会玩乐器的上去一起玩。但也不知道是大家没明白他的意思,还是真的没人会玩乐器,展言等了一会儿,做了个失望的表情,在台上摊了摊手。   江少珩笑了,展言的视线落到他脸上,轻轻朝他歪了歪头。江少珩明白他的意思,摇了一下头。他这样看着展言就很高兴,不想抢他的风头。而且他近几年在学校里越学越古,好久没碰过现代流行领域了。   但是展言嘴角微微垮了一下,露出一个略带委屈的小表情。好多人都顺着展言的视线看了过来,酒吧服务生知道江少珩能弹琴,带头起哄起来。江少珩让人推着挤着,硬是送到台上去了。展言伸手拉了他一把,两个人顺势撞了一下肩膀,江少珩问他:“弹什么?”   展言耸了耸肩,说了一句什么,被观众的喧闹盖了过去。江少珩凑上去想再问一遍,但是展言轻轻把他往钢琴那边一推。江少珩在琴凳上坐下,转过去看展言。展言对他做了个口型——“都可以。”   他们一起弹过的,唱过的,互相教过的歌太多了,随便哪一首都可以。但江少珩还是不怎么相信似的,乐器都是要练的,合作也非一日之功,毕竟已经过去了四年……他想了想,指尖落到琴键上,流畅地弹出了一段音符。   展言原本低着头,按着弦,准备听拍子。但只听了两个小节,就忍不住抬起了头。   是《烟云十四州》的同名主题曲。他们一起写,一起编,但最后作曲那里只剩下一个“佚名”的曲子。   展言似是愣住了,江少珩很快就把前奏弹完,听那边没动静,自然地转回去,又把那几个小节重复了一遍,一边转头看了看展言。四目相对,不知道有多少说不出来的话涌了上来,但江少珩只是笑,用口型问他:“忘啦?”   展言嘴角勾了一下,他怎么会忘。吉他声一响,终于加入了进来。像是没接好的卯榫,对了两下,又错了拍子。观众都听出来了,发出善意的哄笑声。展言便停了下来,羞愧似的,故意捂住了脸,可爱得不行。钢琴声却没停,江少珩行云流水地变奏,过渡,然后又给他带了回去,展言把手放下,江少珩朝他一挑眉,鼓励似的,于是展言重新把吉他抱起来。拍子一合上,江少珩就减弱了旋律声部,让位给了吉他。这首一开场就是激昂的副歌,唱金戈铁马,天下逐鹿。当年《烟云十四州》热播,大街小巷都是这段副歌,展言还没开嗓呢,人群里已经传来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抢了一拍:“悠悠江山远——望不尽天上阕!”   中间转折的音猛地往上一扬,走了调,破了音。江少珩反应极快地在琴键上一滑,这种滑音最有喜剧音效,逗得全场都笑个不行。展言吉他都不弹了,笑得蹲到了地上,嘴咧得恨不得要到耳后去。那唱走调的大哥也是人来疯,根本不管钢琴伴奏,又一嗓子往下嚎:“风吹云舒卷——欸哼啊嗯啊呢~”   他记不住词儿了。展言往台下走,作势要拉他上台唱,江少珩突然一通乱弹,也跟着他荒腔走板起来,然后耍脾气似的,“叮叮咚咚”几个重音,停了。观众们又笑又闹,开心得不得了。那大哥被身边朋友起着哄,见展言真要来拉他,又退了,连连摆手说不唱不唱。展言脸上犹带笑意,一只手虚握着吉他,另一只手撑着腰,又转过来看江少珩,咧着嘴摇了摇头。   好好一首歌算是给搅了。不过这歌太“古风”,填的词佶屈聱牙,放晚会上唱唱还行,其实并不适合眼下的场合,有点儿尬。展言也知道江少珩的意思,他俩这么些年没一块儿这么玩儿,是台机器也该锈了,江少珩没什么信心,这是拿这首歌给他俩上油呢。   江少珩看他眼神就明白了,转回去,指尖往琴键上落。   “Is this the real life…”他突然开嗓唱了一句,展言的眼睛惊喜地睁大了。乐器和声乐是两回事,展言属于技能点得比较均衡的,江少珩就偏科严重,撑死只能有个KTV水平,展言很少听到他唱歌。他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停了一下,然后再往下落音,调子又高又空灵,眼睛看着展言,问,“Is this just fantasy?”   琴音流水般从他指缝里滑出来,是《波西米亚狂想曲》。展言又意外,又觉得不是那么意外,在场上转着圈踱步,一边听他弹,一边忍不住想哭,嘴角却止不住笑。江少珩只唱和声的部分,把旋律留给他,但展言开了个腔,突然又哽住了,手背抵着唇,背过了身。   “Because I'm easy come, easy go…”江少珩把音弹得快要跳起来,盖过他的无声,若无其事地继续唱下去,“little high, little low…”   展言深吸了一口气,重新转回来,气息稳住,接上了那句词:“……to me.”   江少珩收了声,钢琴声进入一段歌剧似的旋律,展言微微沙哑的嗓子里像是磨出来的珍珠粉,温柔而又细腻:“Mama, I just killed a man…”   他转过脸,只看着江少珩,江少珩也看着他。琴声在流淌,许多年的时光埋葬进他们的眼睛里。江少珩想起纽约下过雪的中央公园和多伦多临湖公园的长凳,湖面冰封,长堤一直延伸到湖中心。教堂矮矮的,建筑都是灰色。鸽子大片飞起来。大提琴小提琴,长笛和管乐,唯一的一台三角钢琴。排练的时候指挥每次晃起脑袋,都会带着头顶稀疏的灰发舞动。他去参加朋友的婚礼,两位都是新娘。交换完戒指以后所有人都站在礼堂门口合影,互相拥抱。天空很蓝,他给妹妹发信息,说我想念你。叶子落下来,打着旋吻过他的肩膀。流水般淌过去的日子,等待来信的日子,思念他的日子。而展言落进水里,黑色的字在通告单上活起来,拥挤着从一个格子挤到另一个格子。视频被摁了倍速,不断重复。不同的衣服,不同的面孔,相同的问题。上妆,卸妆,无数人簇拥到他身边,然后散开。凝视,目光从每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投来,他安静地保持原样。等待,日子在等待里沉进水底,他最终忘记自己到底在等什么。   “So you think you can love me and leave to die…”手指在吉他的弦上扫过,钢琴声停了,又是一段吉他的独奏。展言似乎没有了力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Nothing really matters…”吉他声也停下来了,展言闭上了眼睛,歌声像蝴蝶一样飞了出来。一切对他都无关紧要了,风往何处吹。风往处处吹。   “老江!”林至恺喊了一声,“你带着展老师走!”   观众们轰然地叫起来,林至恺就在这个时候上台,在展言耳边说了句什么。展言点了点头,把帽子重新戴好,吉他也放了下来。这个动作的意味再明显不过,他不唱了。观众们马上闹起来,想往台上冲,几个保安立刻围成了人墙,钢琴边的人跳起来,一把拉住了展言往边上跑。   “谢谢捧场!谢谢捧场啊!今晚全场七五折!”林至恺大声地吆喝,试图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下次再来!”   江少珩听见这句“下次再来”就笑了:“一百万?”   展言没听懂:“什么一百万?”   林至恺听见这话,突然跳起来,半个身子都吊进吧台里,艰难地够到了一瓶酒,二话不说地塞进了展言怀里。   “今晚谢谢展老师!”他语速快得要起飞,“出场费咱们好商量,该是多少我绝不抵赖!但现在赶紧走,外面全是粉丝!一会儿119都要来了!”   展言惊讶地“啊?”一声,什么出场费?   但是江少珩没再给他机会问,只顾拉着他往后厨跑。观众们像一小团蚁群似的,也想跟过来,林至恺赶紧张开手拦,山哥他们也都拥上来,拦住那道门。   “冷静一点!”林至恺又喊,“大家冷静一点!!”   后厨的门关上,把喧哗都抛在了背后。展言手里还攥着拿瓶江少珩原本打算卖给他的威士忌,被他带着飞速穿过后厨,然后从丢垃圾的通道出了酒吧。外面正对着的是一家便利店,小路上停满了车,喧闹声又从街角传了过来。江少珩拽住他,往另一方向跑。   “江少珩!”展言叫了一声。他唱了一晚上,这么正常说话的时候,显得嗓子更哑。风呼呼地往他喉咙里灌,他胸腔疼得厉害,却又觉得鼓鼓胀胀,揣着个气球似的,要飞起来,“跑什么!”   他们穿到了大路上,车一辆接着一辆,果然堵得严严实实,酒吧门口人山人海,江少珩一下子没有了回答问题的必要。   展言当机立断,反过来拉着江少珩跑了起来。   “他们没看到你!”江少珩边跑边跟他说。   但是展言没有停,真的跑起来的时候好像也不再是因为怕粉丝看见了,他就是想跑,也想大叫。江少珩跟他拉着手,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这有什么不对。展言侧脸看了他一眼,突然开始大笑。第一声笑出来以后,就好像什么东西从他胸口炸开了。就是应该如此。展言感到一种理所当然,一种不需要思考的舒服。身体的重量都随着高声的歌唱和笑语离开,他轻到被一阵风托起。排成长龙的车灯在他眼中揉成光的河,一边闪烁一边流淌,他奋不顾身地跳进去,江少珩在他身边,拉着他的手,他意识到耳边不是风,而是江少珩的笑声。   他们拐了个弯,偏离堵得水泄不通的主道。江少珩拽着他,突然打开了一辆等在路边的出租车门,把他塞了进去。   “诶!”司机叫起来,“我这是人家叫的车!”   展言还在笑,笑得东倒西歪,坐都坐不住,怀里还搂着那瓶酒,跟搂着什么绝世的大宝贝一样。   “您进不去那条路啦!”展言回答他,“取消订单吧!”   “不是,你们这……”   江少珩也拍了拍司机的座位,笑道:“师傅!送我们回去,不用打表!”   他报了展言家的地址,展言的笑声低下去,慢慢变成了喘。脱力似的,歪在座位上看着他。   司机师傅犹豫了一下:“两百。行不行?”   “行行行……”展言一口答应,“赶紧走!”   司机再无二话,方向盘一打,朝着堵车的反方向去了。江少珩也往座位上一倒,歪头看见展言,四目相对,又开始笑。   展言又问他:“什么一百万?”   江少珩喘着气:“林至恺说……你出场费……一百万。”   展言愣了一下,然后笑得更加厉害,几乎蜷成了一团,气都要喘不上来。   “干嘛呀!”江少珩不明所以地拍他,“是不是真的啊!”   搞不好林至恺真让他出!   展言摆摆手,笑得险些说不出话:“他哪里听来的……”   江少珩:“多了?”   展言摇头。   江少珩瞠目结舌:“少了?!”   展言没回答,他商演的出场费就是跟公司分完,剩到他手里的都不止一百万。但他很少接这种走穴的活动。就这种场,要是林至恺去找陈芳芝,多少钱都不可能答应,只不过他压根没想问林至恺要这个钱。他今晚很快乐,是好些年都没有过的快乐,如果钱可以衡量,他愿意倒过来给林至恺一百万。   “要什么出场费啊。”展言美滋滋地抱着手里的酒,“这酒不是要两千吗?”   江少珩从他怀里把酒拿出来,看了一眼瓶上的标,满脸“他要不是我哥儿们我就上消协去告他”的表情。展言笑得几乎都没声了,光肩膀抽,也不知道到底什么这么好笑。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们一眼:“哟,喝得不少吧?”   “没!”展言撑着坐了起来,“没开始喝呢!”   江少珩看着他,展言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手里那瓶酒。他点点头,应得很痛快:“行。”   于是展言便很满意的样子,他笑累了,觉得脸颊都酸,就那么全身舒展地趟进了车灯交融流淌的河。   *   作者有话要说:   二丫,别叫妈妈了。你骗妈妈你上医院,你妈马上来揍你了。 第079章   展言摁掉陈芳芝第三个电话, 干脆地把手机调了静音,拿了两个玻璃杯出来,在冰箱自带的制冰机上摁了两下,哗啦啦倒出来两大块冰, 然后跑进琴房里。江少珩正坐在琴凳上, 随手弹了两个音, 展昭戒备地在门口看着他,又好奇, 又不敢进去。展言进门的时候顺脚给他扒拉开,然后走进去,把杯子放在琴上,给他倒了一点酒。   江少珩在琴键上摸了摸,掩不住的喜欢:“这琴真不错, 跟我在美国那台一样。”   展言倒酒的手顿了一下,干笑了一声,没搭腔。   上一次江少珩来的时候比较突然, 也没好好参观,他甚至不知道展言家里有个琴房。这个房间应该是书房改的,地板上铺了毯子, 墙角摆着两把吉他, 谱架, 在钢琴的斜对角还有一台除湿器,看起来因为刚过冬天, 很久没开了。但是江少珩非常欣慰, 他以前跟展言讲过湿度和温度对钢琴的影响, 显然展言是听进去了。   “原先想自己作曲。”展言跟他解释, “但是买回来也没空练。”   “这房间有点小, ”江少珩看了一圈,“其实没必要买三角的。”他原先房子里那个琴房比这还大一点,用的也不过是一台立式。“或者你把它搬外面客厅去。”   说的就是呢,展言也有点后悔,又不能说就是照着江少珩视频里那个买的,只好道:“对啊!这太响了,弹一次让楼下投诉一次。”然后又指着琴边上装着的一个小盒子,“后来我又花好几千装了个静音。”   江少珩立刻露出一种“你这琴脏了”的表情。钢琴的静音系统原理就是阻断击弦,然后电子模拟琴音,戴个耳机就只有弹琴的人能听到,可以不打扰别人。但是真正把这个技术做成熟的钢琴牌子少之又少,展言说只花了几千,那必然对音色的影响非常大,传到耳朵里跟真正的琴音已经完全不是一回事了。展言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他想什么,只好道:“但是装了以后就没开过。”   他耳朵不聋,装完弹第一次就知道让卖钢琴的骗了。但是装都装了,只能放着,从来不开。   展言有些黯然:“反正曲也没作出来。”   江少珩道:“作曲也不是非要钢琴弹得好啊。”   展言眯着眼睛看他,突然笑了一声:“你当年可不是这么说的。”   弹钢琴的技能对作曲来说并不是必须的,展言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他甚至认识一些音乐人,玩得最好的“乐器”就是编曲软件。不过以前江少珩老跟他说,钢琴是乐器之王,对作曲配乐多么多么重要,决定了一个音乐家的上限吧啦吧啦……展言重新说起来,说得江少珩自己趴在钢琴上捂脸。   “我以前这么装逼吗?”他难以置信地问展言,还不信,“没有吧!”   展言只恨当年没把他那些高谈阔论都录下来。   “还好,”他补一刀,“可能就在我面前装。”   江少珩让他说得更无地自容。那时候他太年轻了,少年人有的毛病他多少都沾点儿,吹个牛装个逼也是难免。那会儿展言自己没见过什么世面,他说什么都信。放到现在回想,便只是无伤大雅的笑谈了。   “对了,你要用琴,可以来我这儿啊!”展言突然想了起来。刚才江少珩已经跟他解释过他最近都去林至恺那里练琴,今晚这么一闹,他那儿生意只会更好,江少珩更没法借琴了,展言便很自然地提议,“正好我明天就回片场去了,你可以上我这儿来用琴,考试也方便,还能顺便替我喂喂猫。”   越想越合适,一举两得。   展昭好像听得懂人话,在门口“喵”了一声。   江少珩看看猫又看看展言:“他好像不愿意。”   展言十分专断道:“他不愿意就让他饿死。”   江少珩还是有点儿犹豫:“不太方便吧?”   展言不怎么在意地摆了摆手:“你帮我把人收拾了,我总得还一份人情吧?反正我也不在家,没什么不方便的。”   就是因为他不在家江少珩才觉得不方便。展言要是在,请他来做做客,弹弹琴,都还算是普通朋友的交情。可是展言不在家,也能允许他随时出入,便有一层更亲密的信任在。江少珩隐隐觉得这样不妥,但过分强调这个,又显得做作了。他们俩本来就比“普通朋友”更近,装什么呢?而且展言这里确实离他住的地方更近,平常也方便。   “那谢谢你了。”江少珩也不跟他矫情,朝他举了举杯,又想到一条,“可你楼下再投诉噪音怎么办?”   他是绝对不会用静音系统弹琴的!   展言一瞪眼:“你弹琴还噪音?没跟他收钱不错了!”他敲敲琴身,“来,试试。”   江少珩让他说得十分受用,当即撸撸袖子,准备给楼下邻居奉送一场深夜钢琴独奏,一边对展言说:“你过来。”他指指钢琴底下。   展言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他是想跟上次电话里说的那样,让他感受一下钢琴不同的共振。   “不用了吧……”展言面露难色,“我站这儿也能听见。”   但是江少珩二话不说,把他手里的酒杯抢过来,放在琴上,拉着他往琴下钻。展言哭笑不得,只能躺躺好,看着钢琴底下的木质构造。江少珩的脚虚虚地搭在踏板上,穿的还是他家里的毛绒拖鞋,就挨在他肩膀旁边,感觉说不上来的奇怪。   “江少珩,要不……”展言刚开了个腔,琴音便响了。很轻,音很高,带来一种空灵幽寂的感觉。展言立刻闭上了嘴,听见圆润的旋律像珍珠一样,一颗一颗地落到木匣底。江少珩弹得不快,节奏非常自由,展言甚至听不出这是几拍的音,却饱含着情绪。他一开始弹得那么轻,让展言觉得他好像没有哪个琴键是弹实了的,但琴音一转,又用好几个连音制造出了强烈的音量对比。展言一下子明白了他为什么执着于让他躺在钢琴下听,他本以为会是像夜店的重低音给人带来的物理共振感,但江少珩弹得这么温柔,音符好像织成一张天幕,那么近,却又那么高远,音量强弱错落,就如同月下的海浪,激烈地涌到岸上,又悄悄地退下。到最后,风平浪静,月至中天,一切都悄然睡去,展言愣愣地躺在琴底,半天没有起来。   江少珩挪开琴凳,跪伏下来看他,展言侧过头,看着他笑了一声。江少珩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出来。但是展言摇了摇头,很留恋似的,于是江少珩也钻了进来,跟他并排躺在了琴下。   “楼下不至于投诉这个了吧?”江少珩问他。   “好听。”展言只是笑,“什么曲子?”   “肖邦第一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   展言转过头看他:“你以前不是不太喜欢肖邦吗?”   江少珩叹了口气,似乎很不想面对几年前那个傻逼的自己:“也不是不喜欢,就是那个时候觉得喜欢肖邦的人太多了。”   他心气高,凡是大家都喜欢的,他偏要唱个反调,觉得肖邦也不过如此——以前他还觉得喜欢《波西米亚狂想曲》的都是菜鸟呢。   “我以前觉得肖邦受到那么多人喜欢是因为他简单,从头到尾只有一条旋律线。而且他的华彩部分总是差一口气,刚要弹上去,又落下来,欲言又止的,很不痛快。”江少珩顿了顿,“但是后来遇到学校里一个教授,他一辈子都在弹肖邦。他说肖邦的音乐听起来只有一条旋律线,其实有一种复调的复杂感,真正演奏的时候,要把感情弹出来是很难的。他一直让我练,我还不信,后来越弹越有意思……”   他停下来,转头看着展言,发现展言正认真地看着他,听他说话。也不知道为什么,江少珩突然就没声了。   展言声音轻得几乎像耳语:“有意思……然后呢?”   江少珩看着他,音量也放得很低:“我考乐团,就准备用这首。”   展言便点点头,又问:“这是讲什么的?”   江少珩不自觉地凑近了一点:“爱情。”   展言仍然看着他,喉头轻轻一滚,无意识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江少珩已经离他很近了,他们的鼻息轻轻缠绕着,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酒味,在狭小的空间里不断升温。   “肖邦很喜欢两句诗,”江少珩看着他的眼睛,“我听说这支曲子和那两句诗有关,不过也可能是牵强附会……”   “什么诗?”   “谢米达,我爱你。”江少珩念给他听,“我的心总是飞向你身边。有时像熏香的烟,有时又像狂风暴雨。”   “谁是谢米达?”   江少珩笑了,声音也很低哑:“谁是Sharona?”   展言没答,视线已落到江少珩的唇上,看到那颗小小的唇珠。他的唇总是格外柔软,展言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一动不动。江少珩犹疑着,试探着又往前凑了凑,几乎就要吻到他,展言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把头转了回来,重新看定了上方的钢琴。   江少珩停留在那个位置,险些贴到了他的脖子。他没动,展言感到他的气息拂在脖颈的皮肤上,像一声叹息。   “什么时候考试?”展言若无其事地问他,两只眼睛还盯着钢琴底下原木色的板。   江少珩也躺回了原位,好一阵没说话。展言克制着,不敢去看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江少珩回答他:“过两天吧。”他想了想,特意跟展言解释,“用琴也用不了几天。”   展言马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考完要是还需要也没关系。”   江少珩没说话。展言突然明白过来什么,道:“哦,你考上了,就该回纽约了吧?”   “嗯。”   展言还是没忍住,悄悄地转头看了他一眼,江少珩神色如常,仿佛刚才那一瞬间只是展言的错觉。他把另一边的手撑起来,垫在自己脑后,自如地纠正展言的问题:“这还考不上。最多算是过个初审,还得回去跟乐团配合考核。”   展言很轻地“哦”了一声,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失落。   “那……”他心里一动,突然道,“是不是要尽快跟庄老师吃顿饭?趁你回去之前?”   “嗯?”江少珩转过脸来,很意外话题怎么转到了庄辛蕊身上,然后他恍然地“哦”了一声,“你跟她说啦?”   “说了。”展言面不改色地扯了个谎,“她说可以一起吃顿饭。”   “再好不过。”江少珩笑了笑,“你也一起吧,不然我这……单独跟她吃饭,还挺尴尬的。也不知道说什么。”   展言就在这儿等着呢,面上什么都没显出来,心里却偷偷炸开了似的。他尽力控制着情绪,跟自己说他马上就会回去,不要玩这些手段!可心却不受控制,只觉得雀跃。展言无意识地伸手,搭在自己胸口,想摁住狂跳的心。   “我看看档期吧。”他装腔作势地说,“庄老师人也在横店,我问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啊这……”江少珩马上替人家着想起来,“那她要是不方便也不用来回折腾,你把她微信推给我——”   “她常常回北京的。”展言很突兀地打断了他,江少珩让他说得一愣,侧过脸来看着他,展言心虚地避开,又找补了一条:“她家里有猫,不放心。”   反正庄姐都说了自愿给他当工具人了。展言在心里给自己找借口,也没什么,就是吃顿饭……反正江少珩很快就要走了。   江少珩有些心烦似的,突然又道:“但是我爸——”   说了一句,又收了。他转头看了一眼展言,好像在试探他是不是愿意听这些糟心的事。直到看见展言一双眼睛探究地看着他,才往下道:“我爸现在有点儿不想让我走的意思。”   说起来可笑,当年他不想出国,江晟强势地让人把他押走了。现在他不想留在国内,江晟又开始示弱。他嘴上说得好听,为了江少珩高兴,希望他有好前途,实际上呢又总摆出可怜样子,看准了江少珩狠不下这个心。江少珩现在也有点儿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提起来要走,江晟就一副“久病床前无孝子”的凄楚样子,他一旦松口说再留一阵,江晟就马上高兴起来,张罗着要找一个三居室的房子,等着接江晏出狱。江少珩一开始还真的以为江晟变了,但到了这个地步他也看出来了,江晟还是那个样子,他根本不会在乎儿子心里到底想什么,单方面决定了江少珩要走也得江晏出狱以后。江少珩不好跟他正面争执,但是心里是肯定不答应的——江晏还得好几个月才出来,到时候他乐团的事儿早黄了。   江少珩心里对父亲有怨气,克制了一下,道:“这话说出来显得我不孝顺,但我真的觉得他好像和我有仇。”   展言反而道:“你本来也没必要孝顺他。”   江少珩转过脸来看着展言,好一阵不知道说什么。以前展言说他不信任自己,什么都不肯说,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去想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对。他觉得他对展言没什么保留,那些成长经历,关于和妈妈的关系的谜思,他家里的老钢琴,安东尼神父……他不是都说了吗?后来他知道了展言很受伤,笨拙地又把当初的事情告诉了他,结果被展言评价为“刻舟求剑”。江少珩脑子里的弦像被狠狠拨了一下,到此时,此地,跟展言并排躺在钢琴下,才突然明白了。   他认为自己全无保留,其实都是已经在心里处理完的事,才愿意讲给展言听。那些当下正在发生的事,负面的情绪,他的困惑,崩溃,几年前他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说的,哪怕是现在,他也觉得父亲这个样子实在是……“丢人”,说之前要小心翼翼看看展言的表情,他但凡流露出一丝不耐烦,江少珩都不会再提自己家的事。他就像突然从展言嘴里听到自己当年如何侃侃而谈“作曲离不开钢琴”一样,终于彻底地认识到了自己当年的幼稚。   他看着展言,如梦初醒似的:“我当年真的是个傻逼。”   展言:“……”   展言:“对。”   虽然不知道江少珩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但先附和了再说。   江少珩控制了一下,没忍得住,枕在脑袋下的手捂到眼睛上,自嘲地笑了出来。笑声很快传染了展言,展言也开始笑,两人看了一眼,又想起刚才差一点点的“错觉”,尴尬消失了,只觉得好笑,停都停不下来。   “你变了很多。”展言笑累了,最后对他说。   “变好还是变坏了?”   展言故意犹豫着“嗯——”了一声,好像在思索。以前的江少珩不会问他是不是去动脸了,从这个层面上来讲是变坏了。变世故了,变油了,变得不真诚了……但是以前的江少珩也不会这样跟他并排躺在钢琴下,有勇气心无芥蒂地谈这些。   “不好也不坏。”展言轻轻感慨了一声,“你长大了。”   江少珩嗤笑一声,感觉展言这话老气横秋,长了个辈分似的,占他便宜。   于是他原形毕露地要从展言身上把这个便宜讨回来:“你也长大了。”   展言没搭腔,也没有笑。江少珩转头看着他。   “你说……”展言犹豫着,声音很轻,“如果当年我们能够像现在这样,是不是就不会分开了?” 第080章   冰块浸在琥珀色的液体里慢慢融化, 杯壁上挂满了小水珠,因为无人触碰,形成了一片雾。展昭“咚”地一声跳到了钢琴上,上方传来音棰击弦的轰鸣, 震得钢琴底下的两人都一个激灵。   展言第一个反应过来, 赶紧从钢琴底下钻出来, 正好看见酒杯一半悬在琴身边缘,而展昭的爪子还在跃跃欲试地往前推。展言千钧一发地把酒杯救下来, 江少珩也跟着从琴底钻了出来,仰着脸看他赶猫。展昭跳下来跑了,动作十分轻捷,落到琴键上却如千钧之力,琴身跟着“咚”一声发出回响, 久久不能消散。   “你说这琴哪能放客厅啊!”展言把手里的酒杯递给他,随口抱怨了一句。江少珩低下头,眼尖地发现威士忌里浮了一根猫毛。展言把另一个杯子掂在手心, 仰脖喝光了杯底。他没看江少珩,暗暗地在心中懊悔刚才说的那句话。   那句话毫无意义。他们当年不可能是现在这个样子,退一步来说, 不经历当年那些事, 他们也变不成今天的样子。说出来了, 反倒把某些事揭破了。展言把酒瓶拿过来,掩饰着给自己又倒了半杯, 一转眼, 看见江少珩也不说话, 正皱着眉头往杯里看。   “还要冰么?”展言问他。   江少珩摇了摇头, 伸了一根手指进去, 把那根猫毛弄了出来。然后无所谓地把剩下的酒喝了,突然道:“其实我一直有话想问你。”   展言伸手拿他的杯子:“我帮你去换一个杯子来。”   江少珩顺势捏住他的手腕,制止了他的动作,也不说别的,就直勾勾地看着他。既然他主动提了分手的事,那江少珩无论如何要把想问的话问出口了。展言深吸了一口气,干脆席地而坐,一副破罐破摔的样子:“你问吧。”   江少珩也坐了下来,先把杯子递到他面前,让他倒酒。   威士忌倒下来,冰块被酒液冲得丁零当啷一片乱响。   “当初在电话里我问是不是你,”江少珩看着他的眼睛,“你为什么一个字都不说?”   展言避开他的眼神,缓慢地把酒瓶放到了自己身边。   “你都已经认定了是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江少珩很平静地看着他:“我没有。”   “你有。”   “如果我认定了是你,就不会还想着回国来找你。”江少珩跟他讲道理,“我当时只是对你很生气……”   展言讽刺地“哈”了一声。江少珩停了一下,然后当做没听见一样,继续往下说:“我很生气,因为不管是谁做的,一定与你有关。可能是你的经纪人,也可能是你的老板。但我从来不觉得你会故意这么做。”   “这不还是算在了我头上?”   江少珩目光无奈地看了他一会儿,好一会儿,轻声道:“对不起。”   展言像是被他刺了一下,反而不自在地低下了头,手指在杯沿口滑了几下。   “我不是要你道歉,”展言说了一半,停下来,抬头看着江少珩,似乎要用很大的力气强迫自己说这句话,“你算在我头上,也没错。”这是真心的,他并不是在讽刺。这句话一出口,后面就显得容易多了。展言突然笑了一声,很痛快地把杯子里的酒喝了下去,被酒劲儿冲得脸都皱成了一团。   “要非得聊这个,那就摊开来聊。”展言指了指江少珩的杯子,示意他也喝,“咱们俩数数,要是觉得自己哪里错了,就喝一杯,行不行?你冷暴力,认不认?”   江少珩想也没想就把半杯酒喝了,展言又给他倒上。   “你还不相信我!”   江少珩没停,又把酒喝了。   展言下意识把酒瓶搭在他酒杯上,想了一会儿,竟然想不出第三条了,于是愤愤地又重复一遍:“你冷暴力!”   江少珩笑了,他干脆把酒瓶接了过来,对着瓶喝了好几口。琥珀色的液体眼见着飞速下降,他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了两声。展言把酒瓶抢了回来。   “我……”展言握着酒瓶,卡了壳,江少珩替他说:“你拉黑我。”   展言理直气壮地一瞪眼睛:“那叫什么错!”   江少珩有点儿愣了。林至恺虽然价格标得高,但酒是真烈,一点儿没给掺水。江少珩这么猛喝几下,脸上已经红了,看着展言,神情像个小孩子:“那你到底有什么错?”   “我错在……”展言给自己倒酒,“口口声声怨你不肯让我陪你承担,可你刚甩给我一点点负面情绪,我就受不了了。”他把杯子高高地举起来,敬江少珩似的,“那是你亲妹妹,你该生气……换我我也会生气。可我多金贵啊,都不肯跟你解释一句。”然后一仰脖自己喝了,又看他,“你心里就是这么怪我的,是吧?”   江少珩看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眼底悄然红了一片。   展言继续给自己倒酒:“我还错在……明知道陈姐做得不对,不好意思说——”他笑了一声,无情地戳穿了自己,“不敢说。”   他又把酒喝下去,“嘶”地倒抽了一口气,好像酒是洒在了溃烂的伤口上。   “我后来想过,如果陈姐提早告诉我,她准备拉江楚来给我垫背,我会不会阻止她。”展言自嘲地笑了笑,“还不真一定。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我满脑子就是,我妈知道了会怎么说,别人会怎么说,我混不下去了怎么办……”展言拍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威士忌在他皮肤下燃起熊熊的火,“当我听到她说事情解决了的时候,我心里只有庆幸。那个时候如果你告诉我,让我站出去替你妹妹,我坦白跟你讲——我不肯的。”   江少珩伸手抓了他一下,但是展言把他拍开了,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落下了眼泪,这些话他从来没有一刻说出口,他本来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说,但真的开始了,也就停不下来了。   “你想知道是谁,可以啊,我现在告诉你。是田杨杨告诉了陈姐江楚和苏老师的事情,然后是陈姐,用这事儿替掉了咱们俩的爆料。我当时确实不知道,后来想明白的……但是我有什么脸跟你说啊?”展言看着江少珩,“我跟你打完那个电话,知道了这个事情,我求陈姐给我十五分钟缓一缓。我那个时候就在想,我要挺直了腰出去问她,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我就硬气一点,哪怕我不干了,哪怕我有这个勇气跟她撕破脸,我都算对得起江楚,对得起苏老师……可是我当时想了十五分钟,想来想去,还是不敢。”   江少珩不拉他了,展言也直接对着瓶子喝了一口,眼泪混着酒一起落进了他嘴里:“我连开了杨杨都做不到。她挺好的,认真卖力,细心体贴……我能罚她什么?罚她为了我好吗?”   他从十五分钟的沉默里走出来,就已经做好了决定。既然无法跟始作俑者划清界限,那就不要故作伪善了。他至今都分不清楚,那时候决绝的了断,有多少是因为他受伤,又有多少是因为他愧疚。他又恨江少珩,又恨自己,缠绕成一团,分也分不清,最后一起斩断,落得个干净。   “后来索寻的事情也是。”展言几乎是不停歇地往喉咙里灌酒,一股脑地把不相干的事也吐了出来,“阿索那么个人,他怎么可能一直给我当助理呢?可是陈姐就是说不通,不许他自己发展,不许他跟资方接触,就怕他成了气候,反而对我不好——阿索后来也说这些不关我的事。”   江少珩还是不说话,他并不知道索寻离职那些事,只是静静地听展言发泄。   “那天雷倩在我家,问我为什么不早告诉她。”展言突然没头没尾地提起来这件事,“我这两天被邵思远逼得……我就在想,是我的报应。是我纵容他到今天的。”   江少珩皱了皱眉,插了一句嘴:“不是。”   “是!”展言跟他抬杠似的,“我纵容邵思远,就像我纵容陈姐!”   江少珩把酒瓶抢了过来,展言还不肯,江少珩只好举起瓶子,抢在他面前对着瓶口灌了一大口。展言愣了一下,呆呆地看着他,半晌,在脸上用力地抹了一下。   江少珩这一口喝的就没剩多少了,再把酒瓶放下的时候,已经连额头都隐隐泛红。   “所以你就默认?”   展言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不认,你能信我?”   “信。”江少珩笃定地说,“不管你怎么想,不是你做的就不是你——”   展言嗤笑了一声打断他:“放屁!你当时恨都恨死我了。”   江少珩反问他:“现在是谁不信任谁?”   展言:“那我说了又怎么样?哦,我告诉你,是我经纪人干的,可是我大好前程就在眼前,我不舍得解约……你会怎么想我?”   江少珩:“我未必就要你跟她划清界限。”   “别幼稚了!”展言笑起来,“你怎么跟我粉丝一样。”   “什么?”   “她们动不动就骂我经纪人,好像我是个木偶,只能任陈姐摆布——好吧,有的时候我确实什么都听她的,但是……”展言喉咙口让酒冲了一下,像一个哽咽,“钱是我的,名是我的,亏心事就没我的份?那做明星可真好,你怎么不做了?”   江少珩不说话了。展言又把酒瓶抢了回来,把最后一口灌了下去。   “我那会儿怪你不肯告诉我,你问我说了又能怎么样。”他笑了一声,“现在我也把这个话给你,咱们扯平了。”   江少珩继续沉默,他看起来生气了。展言看了一会儿,在他肩膀上戳了一下。江少珩回瞪他一眼,还是不肯说话。   “江楚现在怎么样?”展言放软了声音,“我一直想问你,又觉得……没脸问。”   “挺好的。”江少珩停了一会儿,才哑着嗓子回他,他避开了展言的视线,假装没有在听到妹妹名字的瞬间泛出波澜,“跟女朋友在柏林,离爸妈都远远的。”   展言看着他,突然道:“苏老师过得不好。”   江少珩抬眼看着他,这些年他一直没有苏俐的消息,只知道她关了北京的工作室,回了香港。   “我两年前去香港做活动的时候去见了她。”展言清了清嗓子,“她不拍戏了,也不卖画了。就住一个十几平米的小公寓,你知道香港房子本来就小。就那么点儿地方,放满了画,都是江楚。”展言跟他比划,“墙上挂的,靠着的,凳子,桌子上……都没地方落脚。”   江少珩机械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自己在赞同什么。   展言:“可是媒体一直不肯放过她,她素颜去便利店买个东西,也要嘲笑她老了,丑了,胖了……我特意去拜访她,她还很高兴,一点儿都不知道害了她的人就是我。”   江少珩执着地纠正他:“不是你。”   “哦,是陈姐。”展言惨然地笑了一声,“可是和是我害的有什么分别呢?”   他像一只侥幸上岸的水鬼,看着淹下去的替死鬼,被那一点软弱的愧疚之心撵着脚跟追,每生出一点儿为自己开脱的心思,就让愧疚咬碎脚踝。   展言又抹了一把脸,揉得鼻头都是红的,他就这么托着脸,看着江少珩。   “以前江楚跟我说,说你这个人就认知己。别人要是跟你想得不一样,你也不会说什么,心里就远了。”他说得很安静,眼睛红红的,又往下滚了两滴眼泪。江少珩露出一个意外的表情,他从来不知道江楚跟他说过这种话。   “我后来也看出来了,你多高傲一个人哪。”展言轻笑了一声,“肖邦就是被喜欢的多一点,都被你埋汰……我没什么用,又想当好人,又舍不得好处……后来我就想,何必呢。我自己都看不起我自己了,何必再被你看不起。”   江少珩恍然地点了点头,原来还有这么桩事儿。原来他心里是这么想的。也不知道江楚是不是算着了日后的事情,在这儿提早报复回去了。   “我高傲什么?”江少珩咬牙切齿地问他,“我高傲我这么一次一次热脸贴了冷屁股,还腆着脸回来找你?”   展言把腿蜷了起来,脸贴在自己的膝盖上,歪着头看他。他似乎是醉了,困了,眼睛都快睁不开,一眨却仍有眼泪。轻声的,梦呓似的,回答他:“你这次又不是回来找我的。”   江少珩没说话,凑到了展言面前,轻轻地把他抱进了怀里。展言犹豫了一下,然后很慢很慢地把手臂环到了他背后。江少珩的脸贴在他的颈窝里,展言感觉他哭了。   “不哭了。”他安慰似的拍了拍江少珩的头,“算了,都过去了。”   “谁说过去了?”江少珩越抱越紧,依在他耳边,还是咬牙切齿的劲儿,“你说完了就完了,你说过去就过去,你怎么这么不讲理?”   展言让他勒得浑身发疼,喘不上气。酒劲涌上来,他感到头脑发胀,眼前一团一团的,全是会发光的影子,江少珩在他耳边说的什么他都没听清,光听见喘得厉害。   “江少珩……”他挣扎了一下,“放开……我晕!”   江少珩用力深呼吸两下,似乎在克制着什么。然后猝然松开了怀里的人。他站起来,想拽展言起来。但是自己脚下也发软,踉跄了一下,带翻了脚边的酒瓶。展言下意识地去抢,生怕酒洒出来,把地毯弄脏了。但是酒瓶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剩了薄薄一层底,横过来都流不出来。展言疑惑地“诶?”了一声,还不敢相信这真是他们俩喝的:“我们怎么全喝完了?我明天还要回片场呢……”   江少珩撑着他,努力想站直:“那就回去睡觉。”   展言推了他一把:“咱们俩不能一起睡。”   江少珩没让他推倒,他自己反而歪到了一边,撑住了墙,又道:“我酒量没有这么差的,就是喝得太急了……”   “嗯。”江少珩点点头。他喝得比展言还急,现在酒劲儿一下子冲上来,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还很清醒,脚底却像踩着棉花。他突然问展言,“如果你知道自己醉了,那是不是其实你还是清醒的?”   展言靠着墙,一副努力思索的样子:“什么意思?”   江少珩:“你得清醒着,才能判断你是不是醉了。这是一个悖论。”   展言恍然地点头:“有道理!”   江少珩:“那你是醉了还是清醒着?”   展言努力梗起脖子:“清醒着!”   江少珩:“那说明你是真醉了。”   展言眨了眨眼,让他绕糊涂了。   “不对,”他拍了江少珩一下,“重来!”   江少珩:“你清醒着还是醉了?”   展言:“醉了!”   然后又反问江少珩:“你醉了还是清醒着!”   江少珩:“我也醉了。”   “好。”展言傻笑起来,觉得心满意足,“我们都醉了。”   江少珩又拽他:“醉了就回去睡觉。”   展言还在操心他们俩不能一起睡的事儿,指挥他:“你去睡客房……”   江少珩就说:“我回家睡!”   展言闻言又突然拽住了他,耍赖一般,又叫他:“江少珩!”   江少珩:“干嘛?”   “我还有一句话,你当我们都喝醉了,醒过来就不算,行不行?”   江少珩:“不行。”   展言便放开他:“那我不说了。”   江少珩立刻妥协:“行。”   展言:“你今晚去客房睡,不要自己回去,你喝多了,不安全。”   江少珩看着他:“就这句?”   展言连连摇头:“不是!你答应了这个我再说。”   江少珩只好道:“好。”   展言抓了抓他光溜溜的脑袋,喝酒喝得头皮都是发红的,站在江少珩面前,低着头,像一颗滚圆的西红柿。   “你能不能……”西红柿理不直气不壮地开了口,“别回纽约啊?” 第081章   展言在睡梦里伸手拂了拂, 摸到一个温热又柔软的东西。他把那东西往边上推,一边骂展昭:“走开……”   那东西被他推远了,但是毛茸茸的触感还是在他脸上扫来扫去。展言终于睁开了眼睛,一侧头就是展昭毛茸茸的屁股, 而他指腹下的东西光洁温软, 没有长毛。   展言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手忙脚乱地把猫推到一边,看见江少珩闭着眼睛, 蜷缩成一团,正睡在床的另一边。   展昭又“喵”了一声,江少珩的眉毛皱了一下,似乎也要醒了。展言“蹭”地从床上跳起来,马上感到头痛得想吐。展昭还在喵喵叫, 跳到了门口,尾巴竖得高高的,盯着他看, 像是要引他出去。展言仔细一听,家里有一阵奇怪的嗡鸣声,他终于想起了昨晚被他丢在厨房的手机, 立刻飞奔出去, 赶在陈芳芝挂断之前接了起来:“喂?”   陈芳芝在那边愣了一下, 然后才道:“你还知道接电话?”   “我……”展言敲了一下额头,试图缓解头痛。卧室里有了一点动静, 江少珩睡眼惺忪地跟了出来, 在他身后问他:“怎么了?”   陈芳芝:“谁在你那儿?”   “没谁!”展言立刻回了一句, 朝江少珩比划一个噤声的手势, “怎么了陈姐?”   陈芳芝难以置信地反问他:“你还问我怎么了?”   展言支支吾吾的:“我……那个, 我昨晚喝多了……”   陈芳芝没作声,展言惊魂未定的,努力回想昨天干嘛了。他记得他跟江少珩说了很多话,但是具体说了什么,又不太记得,还没回想起来,就听见陈芳芝在电话里冷冰冰地说:“我们还有十分钟到你家。”   展言又是一拍脑门,对,今天要回怀柔。可是怎么陈芳芝也来了?不说让田杨杨跟司机来接就行了吗?但是陈芳芝没再说什么,已经把电话挂了。展言敏捷地蹿起来,直接往卫生间跑,二话不说先开水龙头,准备冲个冷水澡醒一醒。   江少珩跟了进来,倚在门口看着他。   “我一会儿回片场,”展言语速飞快地交代他,“你想再睡会儿就再睡会儿,什么时候走都行,走之前帮我把猫喂了,罐头在电视柜边上。”   江少珩:“喂多少?”   “半罐就行……”展言刚说完,想起来这只是一顿的量,改口道,“算了,你整个罐头拆给他让他自己吃吧。”   江少珩点了点头,展言已经把衣服脱了,刚准备脱裤子,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一点没有要走的意思。展言做了个手势,但江少珩不为所动,反而双手抱胸,视线从他脸上下移。   展言察觉到了什么,也低头看了一眼。血红的纹身在胸口绽开,做出血珠飞溅的样子,心脏的地方做了一个弹孔的形状。展言下意识地伸手捂了一下,抬头看着江少珩。   江少珩面无表情地跟他对视,半晌,道:“这要两万?你让人坑了吧。”   展言:“……”   他无语地把手放了下来,干脆在江少珩面前脱完,直接进了淋浴间。江少珩爱看就看吧,又没什么没看过的,他现在顾不上这个。   “牙刷。”他还指挥江少珩帮他取个东西。   江少珩便站直了身子,从梳妆台上给他取了牙刷,甚至贴心地给挤了一段牙膏才递过去。展言让冷水激得脑袋更疼了,太阳穴像是有钻子在钻。他只好把水调热,淋浴间很快起了一层雾气,江少珩的身影被隔在了一层雾外面。   他这才转过来问江少珩:“你昨晚断片了吗?”   江少珩没答,还是看着他,脸在雾气后面有些失真。展言说不上来那是什么神情,反正跟之前都不太一样,他好像有点在生气,但展言依稀还记得他们俩站在琴房门口,江少珩跟他说什么清醒着才能知道醉了的悖论,那不还好好的,生什么气?   展言吐出一口牙膏沫,想了想,试探着问:“咱们没……没……干嘛吧?”   江少珩听见这话倒是笑了,不过是冷笑:“喝得都硬不起来了,还能干嘛?”   展言:“?”   但是江少珩说完就出去了,留展言一个人在莲蓬头下面茫然不知所以。   什么硬不起来?谁硬不起来?他们是试图干嘛了发现硬不起来?   但他实在没工夫担心这个,飞速冲完了澡换了套衣服,趁着车还没到,先提前在楼下等着。司机果然远远看见了他,就没拐去地下车库,直接把人接上了。   陈芳芝在车里,丢给他一板解酒药。药店的塑料袋还在脚边,估计电话里听见他喝多了,来的路上拐去买的。田杨杨一副不敢说话的样子,给他端了杯温水过来。展言把药吃了,含糊地道了句谢。再看一眼时间,还不到七点,显然是他们怕堵车,提早过来的。   “阿姨今天六点的飞机,”陈芳芝跟他说,“司机送完我们就过去接她,是送回来还是在怀柔再开间房?”   展言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事儿,他正看着手机,发现已经无数个未接来电,妈妈直到半夜三点多还给他打了一个,看来是担心得一晚上没睡着。陈芳芝就更不用说了。   “接回怀柔吧,”展言有点心虚地看了一眼陈芳芝,又道,“陈姐,对不起……”   陈芳芝这才发作起来:“你昨晚玩得很高兴啊?一晚上五个热搜,你怎么不上天呢!”   展言闭上嘴,没敢狡辩。但他上热搜是家常便饭,不至于这么大火气,除非全是负面的——但他就在酒吧唱个歌而已,怎么就有负面热搜了呢?   陈芳芝没好气:“你自己看!”   展言当然不会傻乎乎还跑去网上看,直接点开了工作群,往上翻。最开始的一个热搜就是他唱《北京啊请你埋葬我》的视频,那是一首老歌,唱年轻人在北京拼搏的心酸。那些国外的经典摇滚到底受众不如这个,一下子就传播开来了。也正是从这条视频开始,越来越多的人往林至恺的酒吧去。接下来的词条就多了,虽然不是每个都上了热搜,但是都被展言这边的人监测到,实时发布在了群里,什么“展言唱波西米亚狂想曲”“展言秀吉他”“展言high爆live”……第二个上热搜的词条就不得了了,有一个千万粉丝级别的音乐博主正开直播,被弹幕指了路以后就去看了展言这几个视频,他似乎是对展言的能力感到十分惊讶,不吝溢美之词,甚至说出了“展言可能是现在中国最被低估的歌手”这样的话。他的直播间立刻被展言的粉丝攻占,这句话也飞快冲上了高位热搜。展言看了一下时间,那是晚上十点多,他正做贼似的从酒吧后门跑出来。   但接下来的事,就没那么好玩了。   首先是一大批人对这个音乐博主发起了进攻——展言是最被低估的歌手?好大的脸!无数专业的分析蹦出来,从声线、唱功到吉他水平方方面面地攻击展言唱得“不过如此”,连词都唱错,你吹成这样,收了钱了吧!这个音乐博主匆匆忙忙下了播,一开始发了一条微博解释,说他只是很惊喜展言的表现,可能说得有点夸张,但展言的舞台表现力确实是大大地被低估了,音准音域或许算不上最顶尖的,可他唱摇滚,最重要的是能够表达自我,传递情绪。再说上台即兴,忘词太正常了不能纳入考量……但根本没人听他解释,就一味地盖帽子说他收了展言的钱。这博主也确实是个挺有地位的音乐人,当即傲气地表示他从来没有跟展言有过任何交集,就是以后展言要跟他合作,他为了避嫌也不会再接了。那些人便很得意地奔走相告,说你看,展言就是不行,专业的根本看不上他。到这一步,展言的粉丝就反过来把这博主一顿好骂,骂得这个博主最后删除了昨晚全部的微博和直播回放,再不说话了。   群里已经飞速地查出了这博主是哪位大神,展言一看名字就感觉眼前一晕。那个时候已经靠近十二点,估摸着他正跟江少珩一把鼻涕一把泪讲陈年往事,一点不知道他又把人得罪了。   但这一晚上的风波还远远没有结束。   展言接着往下翻,第三个热搜还是在讨论他唱得到底好不好,第四个就变了味了,说是酒吧那段路今晚拥堵40分钟,出了两起小交通事故,也一块儿摁在展言头上,再发散一些,就是嘲讽他是不是糊到要去走穴了,这种场子也接,要么就是说肯定是人家钱出到位了,给够钱展言什么不能干啊……云云。   到一点多,真正致命的那条来了——“展言不是因为受伤才从剧组请假的吗?这哪里受伤了?”   展言心里一凉,这一条的热搜位置挂得最高,群里放着换各种关键词搜索的截图,抓出来一大堆眼熟的职黑,上蹿下跳地喊展言不敬业。再后来群里就没声了,估计是连夜跑陈芳芝那里去开会了。   展言放下了手机,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陈芳芝也不说话,甚至都懒得教训他。这种事连追查都没有意义,展言受伤请假,受的什么伤都被披露了出去,肯定是剧组里有人嚼的舌头。那些职黑,他们最多能查到哪家公司的账号,再往上查也是查不出的,有些专门黑展言的号都做成招牌了。   展言:“现在怎么办?”   陈芳芝:“站好挨打。”   “不敬业”这个罪名是别想摘了,澄清都没处开口,为今之计只有把头缩回去,剩下来的时间绝对不能请假,原本安排好的通告也要酌情调整。接下来就看这一次事情如何发展,陈芳芝也不是每一次都有操控舆论的本事。闹一闹没事了就最好,要是还没完,可能原本制定的商务物料发布计划都要受到影响。马上就有一个购物节,展言名下十来个代言,广告排得满满的,到时候要是发出来全是嘲讽和谩骂,品牌方难免不满意。   展言发出了一个厌烦的叹气声,什么都没说。   好一会儿,陈芳芝拿出手机来,点了两下,递给他看。   “这个是后半夜的,没发到群里。”   展言接过来看了一眼,发现竟然是多年未见的“少言寡语”超话,在昨晚的混乱中,它的排名猛地蹿到了前十,点开来最热的那条帖子就是展言和江少珩唱《波西米亚狂想曲》的视频,文案是:“我死去的cp突然开始攻击我。”下面几百条回复,队形整整齐齐,都是这句话,唯独有一条换了句词,“我死去的老公突然开始攻击我。”被纷纷排队慰问,没想到江少珩竟然还有粉丝存活。   展言突然明白了自己身上这个“寡妇”的标签是咋来的。   陈芳芝问他:“昨晚不接电话,是跟他在一起吗?”   展言把手机还给她,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陈芳芝似是还想说什么,但是展言突然看了她一眼,陈芳芝话到嘴边,让他这一眼看得,竟然什么都没说。他们之间再也没有提过那件事。这些年,陈芳芝一直把“艺人最管不住的就是恋爱”挂在嘴边,也处理了不知道多少桩公司其他艺人的风月情债。她早就做好了展言谈恋爱的准备,甚至连索寻都很提防。但是都没有。展言这几年完全扑在工作里,行程忙到她有时候看了都心疼,根本不用她下禁令,他自己都没空搞那些事。所以她一直非常放心,这次展言突然多几天假,还不肯告诉她为什么,她也答应了。   陈芳芝想起不久前那个记者说的话,展言有很多事都不愿意说。其实她也这么觉得。展言有的时候连对她都很戒备,她一直都以为是性格的原因,直到此时她才突然意识到,是因为江少珩。   展言不提,但没有一天忘记过。   陈芳芝扭过了脸,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生硬道:“再睡会儿吧。”   展言便点点头,真的歪头去睡了。田杨杨看了看他,又看看陈芳芝,似乎是意外陈芳芝竟然就这么轻轻地把这件事揭过去了,甚至都没敢提到江少珩的名字。车里非常安静,这座城市慢慢醒了过来,路上的车开始多了起来,他们逆着车流往城外走,一路畅通无阻。   展言在平稳的车厢里闭着眼睛,却再也没有睡着。   昨晚的快乐像一阵风似的,转眼就散了,展言还是跑得不够快,跑不出这凝视的目光。他克制着心里的不快,企图用他惯常的麻木来应对,心却不听话,怎么也不肯关上,任由那些恶意顺他胸口的伤爬进来,噬咬他的血肉。他不应该去感受那种快乐的。展言闭着眼睛想,为了一首歌而打开自己的心,于是紧跟着就被戳上一刀,能怪谁?   从他站到别人的目光里那天开始,他就应该知道这件事。他不被允许快乐。   *   作者有话要说:   传下去,江少珩硬不起来了。 第082章   一上午状态奇差, 展言站那儿让苏皓劈头盖脸又骂一通,骂到后来跟表演已经没什么关系,字字句句点着他“不要太狂”在说,好像把展言这几天的缺席都理解成了怠慢。骂到后来迟也开了句腔, 也是夹枪带棒的, 于是战火瞬间转移。   展言补妆的时候问了田杨杨, 说是迟也回国以后的第一篇采访稿今天出来了,一点儿没给苏皓面子, 直接说了这次合作不愉快。苏皓是看他们从经纪人到助理都是共用的,把展言划定为迟也的人,在这儿拿展言作筏子呢。展言也是满肚子火,拿起手机一看,江少珩给他发了个视频, 是给展昭喂饭的视频。   展言顿时消了大半火,跟看asmr似的看完了儿子吃饭,回了句句谢谢。江少珩回了一句没事。语气不咸不淡, 就跟他早上的神情一样,倒让展言无措起来。   跟江少珩突然走这么近,完全是展言意料之外的事情。他现在有点儿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个关系, 继续靠近下去吧, 走向有点儿危险, 但要突然再保持距离,又显得装模作样。他心里就像是踏空一个台阶一样, 老觉得他跟江少珩之间有什么东西变了, 可能跟他昨晚说过的话有关。可他本来还觉得, 这么多年过去, 他们俩还能够真诚坦白地这么聊一聊, 是很难得的,说明他们至少还可以做彼此的朋友。反正那些话他说出口,心里是舒服了很多,连带着对江少珩这些年的怨气也消减了。不过看起来江少珩好像不是那么想的。   展言对着聊天界面纠结半天,打了几个字又删掉,一脸的愁肠百结。   还没等他想出来跟江少珩说什么,小莱的电话已经冲了进来,一接起来才发现不是小莱,是段平霞。   “言言?”段平霞叫他,心急如焚的,“是言言吗!”   “诶,妈!”展言一个激灵,“他们接到你啦?”   小莱的声音马上在那边响了起来:“阿姨,他真的没啥事儿……”   “你没事儿吗?你在哪儿呢!”段平霞听起来都快哭了,“你经纪人昨天跟我说你进医院了!怎么回事儿啊!”   展言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事儿:“我在片场呢……让他们接你过来,妈,我没什么事儿,我就是——”   他话还没说完,段平霞一嗓子已经嚎了起来:“你没什么事儿你陈姐跟我说这种话!吃饱了撑的啊!你小子皮痒了是不是!”   展言立刻噤声,话也不敢说,任由段平霞骂了半分钟。他非要把段平霞接到身边,是做好了邵思远去曝光他的最坏打算。一旦这种情况出现,他不能放任妈妈在老家被人嚼舌根。就算他不得不出柜,也能够好好地、面对面地跟妈妈说,大不了就是被揍一顿。   段平霞的声音穿透力极强地从手机里传出来:“我打不死你这个王八犊子!”   展言:“……”   虽然看样子他可能不一定活得到邵思远去曝光他。   段平霞在电话里一副气得马上就要过来把儿子揍一顿的样子,小莱见她实在生气,把展言前些天把头撞破的事儿说了。段平霞又不放心起来,到了片场搂着儿子的脑瓜一通打量。但展言头上撞的地方早就好了,连痂也脱了,就一个浅浅的小坑,让粉底一盖也找不到了。段平霞一看没事儿,伸手就是一个爆栗子,打得展言嗷嗷叫唤。   “你以后要是再敢——”她咬牙切齿地掐展言身上的肉,掐得展言单脚直蹦,一迭声求饶:“妈!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当着展言身边工作人员的面,段平霞还算给他两分面子,没再动手。这些年段平霞已经脾气好了不少,展言胆战心惊地想,要是搁上学那会儿他敢这么骗,段平霞能抄起扫把打他两条街。   “妈……”展言狗腿地给她端水,“您休息休息,没睡好吧?要不先回酒店睡会儿?”   段平霞白他一眼,“哼”了一声,转头又挑剔起了剧组的盒饭,张罗着要在酒店给展言煲汤。陈芳芝立刻说她那儿有电磁的炊具,总算是把段平霞哄得平心静气,陈芳芝马上打发小莱陪着阿姨先回酒店休息,这才把展言拉到旁边。展言一看她的神情,还没开口,就知道这次风波还没平下来。   “已经跟平台那边打了招呼,看能不能把骂你不敬业的热度降下来。”陈芳芝跟他说,“美奈那边打了个电话……”   美奈是展言代言的服装品牌,主要就是面向都市白领的通勤服装,价格不贵,款式也都比较简洁。他们的老总一早看中展言身上“干净”的气质特点,代言一签好几年,算是展言最长情的一个合作方。展言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了?”   陈芳芝做了个手势,表示稍安勿躁:“你那个《北京啊请你埋葬我》,任总看了蛮有感触的,现在提出来一个方案,让你去北京地铁口唱歌。”   展言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陈芳芝:“也是个办法。咱们不要这么被动,会唱歌是特长,咱们利用起来,把它变成一个正面营销嘛。”   展言听明白了,陈芳芝这是在等他同意。   “行。”他没有意见。   陈芳芝:“那这两天我跟他们跟进一下细节。”   她说完就准备走,但是展言叫了她一声,问了一句:“网上骂得很厉害吗?”   陈芳芝没立刻作答,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是在斟酌该怎么说。   “翻旧账呗。”她最后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无非就是说你以前轧戏,台词对不上……翻来覆去就那些话。”   网友盯着演员查“敬业”,就跟老板查员工一样,无非是看有没有全勤,是不是够辛苦。于是演员也像是公司里的职员,时不时地卖个惨,透露一下起早贪黑,夏天穿厚衣服,冬天跳冰水……之类的,观众也就满意了。是不是真的在表演上花心思不重要,反正演得好不好的,还有剧本、导演、剪辑等多重因素影响,卖力演好了也会被拖累,演员还得背锅,倒不如随便演一演,反正粉丝也会帮忙开脱,又没人说得清到底是哪个环节出的问题。   展言这一出不是在《哨狼》演砸了,是在网友面前演砸了。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陈芳芝突然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反正迟也是跟他们把脸撕破了,干脆爆点料出去,让大家看看这戏怎么拍的,苏皓也别欺人太甚!”   展言“啊?”了一声:“拿迟也挡枪啊?”   这可不敢!   陈芳芝直白道:“怎么叫拿他挡枪,是他自己跳出来,喊着朝我开炮!”   展言:“……”   也不知道是不是该说迟老师真仗义。   “嗐!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早就不在乎了。”陈芳芝笑了一声,“以前俊华的老板他都敢弄下来,怕苏皓?”   展言露出不无艳羡的神情:“迟老师厉害。”   陈芳芝看着他,似乎猜到他想什么,突然轻声道:“他也是从看别人眼色的日子里一步步过来的。”   展言抬眼,跟她对视了一会儿。陈芳芝拍了拍他的肩膀,轻轻叹了口气:“熬吧。”   她把话说完,就从房车里出去了。房车里就剩了展言自己,下一场戏要两个小时以后。展言拿筷子搅了搅已经冷掉的盒饭,也没了胃口。干脆在软椅上躺下来,又点开了江少珩给他的视频。展昭吃得呼噜呼噜,一张脸完全埋进了碗里,十分满足。江少珩一边拍视频,一边伸手在展昭脖子后面撸毛,看来已经飞快掌握了驯服逆子的窍门。展言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嘴角就扬了起来。   他给江少珩发了条语音:“不要用这个碗给他喂了,他吃太快……厨房消毒柜里有个慢食碗,给他控制一□□重。”   江少珩好一会儿没回复,展言有些忐忑地想,会不会太麻烦了?江少珩没养过宠物吧?他能分得出哪个是慢食碗吗?他是不是已经从他家出去了?   他正要再发一条,江少珩却回复了一张照片,果然是展昭的慢食碗,碗里仿佛有崎岖的山脉隆起,食物只能卡在狭窄的“山道”中,看起来就不像是想让猫好好吃饭的样子。   江少珩:“这个?”   展言:“对。”   然后又道:“你怎么认识的?我还怕你找不到。”   江少珩:“上面写了展昭御用。”   展言:“……”   展言:“你还在家里?”   江少珩不回了,倒是展言自己又想起了一桩旧事,琢磨了好一会儿。   那个慢食碗跟市面上不同,是个瓷的,还是原先他说担心展昭的体重问题,粉丝专门送过来的。上面那个标也是精心设计过,一只伸懒腰的大胖猫,旁边一个红色的方章,用篆书写了“展昭御用”四个字。展言看着可喜欢,就让工作室跟那个粉丝打了声招呼,人家同意他用这个标,他拿去给展昭订制了一大堆,家里猫用的东西都印着“展昭御用”。去年还有好多商家卖这玩意儿的同款,弄得展言觉得特别对不起人家,出面把那些商家告了,然后让自己的法务团队接洽粉丝,指导她把这个标注册。那粉丝赚了一大笔。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展言从头到尾做得都很低调,但是粉丝里总有知情的,经常说比起别的艺人口头“宠粉”实则带货的“福利”,展言才叫真把粉丝放心上。   他跟粉丝之间的关系很独特,一方面,展言真诚地认为,是粉丝的爱改变了他的命运,所以他也要尽可能地回报。平常基本不愿意让粉丝花无谓的钱,仅有的那次出歌,他自己不满意,粉丝们却投入无数,他就觉得很对不起粉丝们,这也是他不肯再出歌的原因之一。以前他受到攻击和非难的时候,也会经常去粉丝那里寻求心理安慰。可是另一方面,从他走红的时候开始,陈芳芝就耳提面命,让他不要再跟粉丝这么交心。那个时候展言还不知道,陈芳芝入行的时候便是给迟也打理粉丝,迟也是出了名的不把粉丝当回事,当年首开先河,把后援会都解散了。后果也是很明显的,程修翰当红那会儿能把迟也摁在地上摩擦。到展言身上,陈芳芝不要他走极端,但是也说得很明确,陷在粉圈一亩三分地里的艺人走不远。展言以前不懂,后来粉丝给他闯祸闯多了,他就慢慢明白了这话的意思。   昨天跟江少珩一吐心中对陈芳芝累积的不满,该抱怨的抱怨完了,今天又是另一番滋味。展言知道自己很幸运,圈里能够像陈芳芝这样清醒的经纪人不多。就展言所知,他顶顶上头的老板严茹就喜欢把粉丝当韭菜割,有什么事情也喜欢挑动粉丝去闹事,为此常受艺人粉丝辖制,陈芳芝还跟严茹闹过几场,后来随着她话语权越来越大,严茹才在这些事情上做了让步。霍俊文一心想让陈芳芝把他签下来不是没有原因的,当年的《烟云十四州》一战成名,立欣现在已经是炙手可热的新贵,而陈芳芝是立欣说一不二的CCO。   展言有的时候觉得,他并没有实现什么梦想,反倒成了陈芳芝实现梦想的工具。但也不得不承认陈芳芝对他方方面面的影响。   他的思绪信马由缰,都不知道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手机又响一下,把他拉了回来。江少珩又给他发了一条信息,说刚才在练琴,今天先走了,定的考试时间是后天晚上九点,明后两天在他这里练琴的时间会多一些。说得非常客气,别有一番见外。   展言越看越不对,也不知道哪里有问题,但就是感觉还不如这一晚长谈之前的状态来得自然和亲近。展言琢磨了半天,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过去:“你不用跟我这么客气。”他顿了一下,尽量拿出开玩笑的语气,“怎么像是考完试以后就要跟我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   江少珩好一阵没说话,就听见展昭在那儿喵喵叫。展言的心突然沉了一下,然后就听见江少珩轻轻地叹了口气。   “当然不是。”江少珩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柔,却带着一股无奈,反而让展言更无所适从了。   展言终于回过味儿来,飞快地重新回忆到底昨天跟江少珩说了什么,但是他想来想去,除了追悔自己的愧疚,抱怨陈芳芝,就只剩那段到底醉没醉的辩论了。他们最后是怎么躺回床上去的他都记不清,只知道早上醒过来两人远远地分睡在床两边,衣服都是齐全的,身上一点儿痕迹都没有,肯定什么都没干。   “那个……”展言挣扎了一下,“我昨天可能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那都是我喝醉了,你别往心里去。”   江少珩停顿了更长的时间,半晌,喜怒莫辨地说:“我知道你喝醉了。”   展言缓缓地坐直了身子,感觉回忆昨晚的事就像用很长的筷子从滚锅里捞豆腐,动作快点儿就碰得稀碎,他从一团模糊的热气里小心翼翼地把回忆夹上来,终于看清楚了颤颤巍巍,摇摇欲坠的那句话——   “你能不能,别回纽约啊?”   而江少珩目光很深地看着他,看了很久,他分辨不清江少珩是醉着还是清醒着,只知道他点了点头,很轻地回答他:“好。”   展言“蹭”地站了起来,背后猛地出了一层汗。   “我……不是,你……”他语无伦次起来,“我真的是喝醉了胡说!”   对面一片沉默,展言突然想到了什么,缓慢地“我草”了一声:“你不会是想……”他焦躁地用掌根揉了揉眉头,急道:“江少珩,你一定好好考试,行吗?你别因为喝醉了一句话就胡闹,不然我……我心里……”   江少珩终于开了口:“你希望我考上吗?”   展言毫不犹豫:“我当然希望你考上!”他重新坐下来,手指用力地在眉心拧了一下。阴暗的时候他想过江少珩凭什么过得这么快乐,但真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希望江少珩快乐。   “我希望,”展言一字一句地说,“你能够一直这么弹下去,过你想要的人生……”   江少珩笑了一声:“你知道什么是我想要的人生呢?怎么说话跟我妈似的。”   嘴上说着“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妈妈都会支持你”,如果她不支持,那一定是因为那并不是江少珩真正想做的事。   展言好言好语:“我不是那个意思。作为朋友当然是希望你好。”   对面安静了更长时间,然后江少珩平静地说:“我好像不记得你有要求东苔不要去上海。”   展言让他噎得无话可说,又心虚又尴尬,半晌,耍赖似的嗫嚅道:“说好了喝醉了不算的,怎么……”   江少珩便道:“是你自己瞎猜,我又没准备考试划水。”   展言:“……”   那他这一整天阴阳怪气的,哀怨给谁看呢!   展言又想起昨晚他那副郑重到近乎庄严的样子,一股无名火“蹭”地一下从胸口蹿了上来。好啊,合着也是喝醉了随口一说罢了!展言气得一句话都没说出来,果断地挂了电话,犹嫌不够,用力地把手机扔到软椅上,手机猛地弹起来,委委屈屈地撞到地上,一下子滑出去好远,差点从门口掉出去。展言也不捡,气鼓鼓地躺了回去,在心里扎出了一个叫江少珩的小人,用力地给它戳上了十七八根针。   江少珩站在门口,听着手机里气急败坏的忙音,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笑意。展昭绕在他脚边,好奇地蹭过他的腿。这个人刚才就站到门口了,但是接了个电话,就一直都没走。他“喵”地一声,端庄地坐好,抬头看着他。   江少珩蹲下来,在展昭的脖子下面挠了挠。他的手背上已经光荣地挂了三道爪印,但此刻展昭却不计前嫌地仰着脖子任他挠,还满足地眯起了眼睛,肚子里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   “你爸怎么跟你一个德行?”江少珩问猫,“喜怒无常的。”   展昭又是“咕噜”两声,像回他的话。江少珩好像真听懂了似的,笑了出来。   “嗯,我知道。”他的声音很轻,“我也还爱他。” 第083章   展言这一次的舆论危机持续得比想象中更久, 也更加混乱。在相当一部分人那里,展言这次颠覆形象的演出很让人惊喜,歌唱竞演类综艺《歌声飞扬》下面全都是希望节目组邀请展言的呼声,陈芳芝那边也接到了电话, 希望展言能够先去做一期飞行嘉宾。但越是这样, 黑他的人就越打了鸡血一般。迟也和苏皓片场不和人尽皆知, 苏皓拍戏没剧本、拖进度的小道消息也已经满天飞,但不愿意听的人就是不愿意听, 甚而还有为了黑展言而给苏皓开脱的,说大导演就是这样搞艺术,还是展言不配。弄得迟也都自嘲过气,这是给展言挡个枪都挡不住了。   他们在开玩笑,展言心急如焚, 一点儿没心思搭茬,只想快点收工。   江少珩定了今天九点考试,展言看了通告单, 今晚是有空的。他不请假,就想收了工回趟家。虽然江少珩说了没有打算考试划水,但是展言心里还是放心不下。这要是万一没考上, 可就说不清了。   那天江少珩说没见他要求东苔别去上海, 也算是把话挑明了。他们俩就不是“朋友”的关系, 以前不是,现在也很难再回到那种状态。但话就到这里, 这两天江少珩照例去他那里练琴, 考试在即, 一呆就是一天。兼带喂猫铲屎, 练得无聊了还握着展昭的爪子在琴键上演奏《出埃及记》, 也不知道是什么恶趣味。视频发给展言,乐得他看了好几遍,要不是江少珩也出镜了,他恨不得给身边的人全看一遍。最后扭扭捏捏地发给了庄辛蕊,庄辛蕊果然回复一句:“我应该看猫还是看人?”   展言无话可答。   他感觉得出来,江少珩有话想跟他说,但他总是巧妙地避开。上工的时候没时间,下工了又有母亲在身边,总之就是不方便。他能猜到江少珩想说什么,只是他还没有想好回应。展言有点怯,想得多,担心得也多。“一笑泯恩仇”的好就在于恩仇两清以后不再往来,展言那天能把话全说出来,一半是因为酒精,另一半是因为知道江少珩要走。可如果江少珩留下来,他们又重新在一起,那些事还能真的过去吗?以后要是有矛盾,会不会翻旧账?最重要的还是,他并不希望江少珩真的为了他放弃去纽约交响乐团的机会,那样的话,他就太自私了。   江少珩看出他的推脱,并没有逼他。两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每天发信息倒是很频繁,但说来说去都是不相干的事,展昭又作出了什么迷惑举动,苏皓又怎么刁难之类的。还有就是迟也。展言不想显得在背后说了迟也坏话,导致江少珩对迟也有什么偏见,这两天频繁说迟老师怎么好,说得江少珩莫名其妙的。其实江少珩对迟也没什么想法,有也不是因为展言——当年是迟也点燃了IHSD运动,火一把烧到了江晟的屁股,给江少珩的生活带来了剧变。与此相比,展言那点儿小嘀咕根本不算什么。   今晚展言跟江少珩说了想回去看他考,江少珩也答应了,但是苏皓不负众望地又不按通告表走了。同一段剧情,前两天已经拍完了,但是跟白天拍的剧情冲突了,苏皓又把景还原了一下要重拍。眼看着摄影机吊臂上大灯又挂了起来,展言只有一声又一声的长吁短叹。   迟也注意到他神情不对,悄悄地用胳膊肘捅小莱:“他怎么了?”   小莱:“有事儿着急回家吧,中午听见他跟司机说今晚送他回去一趟来着。”   “哦。”迟也点点头。别管嫌弃不嫌弃,反正现在里里外外,他跟展言都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他们现在相处得竟还不错,段平霞这两天加餐也都算上迟也一份,迟也吃人嘴短,体胖了心也宽,叫了他一声:“小展。”   展言回过头来。   迟也:“你有事儿就回呗。”   展言一怔:“迟老师……”   “回吧。”迟也一副“瞧你那样儿”的神情,“你跟这儿干耗什么呢,景搭完都得后半夜了,还拍什么,你走你的,苏导有话我跟他说。”   展言犹豫了一下,陈芳芝刚跟他说过,最近别擅自离开片场,样子先做足。   迟也知道他想什么,冲他眨眨眼:“阿芝今天又不在。”   展言想了想,眼看着快七点了,还是下了个决心,蹦起来连声道:“谢谢迟老师!”   说完就一溜烟跑了,直接想往车上冲,眼看着后视镜里自己一条辫子在脑后飘扬才想起来急刹车,又匆匆忙忙去化妆室找人给他拆辫子,惹得迟也看着他的背影直发笑,又问小莱:“你言哥谈恋爱了吧?”   “没!”小莱立刻一脸如临大敌,“迟老师,这话可不能乱说!”   “嘁。”迟也不以为意,“跟我还装……”   展言不知道迟也在背后给他编排啥绯闻,一路紧赶慢赶,辫子一拆,妆都没卸就跑,一迭声让司机快回去。但还是低估了工作日的车流量,八点多了还是晚高峰,路上翻了一倍的时间,等他心急如焚地冲回家,已经是九点半了。   家里有琴声。展言摁了指纹开门的时候,外面甚至灯都没有开。展昭守在琴房外面,一双眼睛让门缝下的一点光映得更加碧幽幽,一转过来看他,像什么恐怖片开场。展言走过去,听见了更响的琴声,但已经不是肖邦了。   他压低声音问展昭:“他弹完啦?”   展昭“喵”一声,展言又赶紧“嘘”他,蹲下来把猫搂在了怀里,然后安静地蹲坐下来,背靠在墙上,听着里面的琴声。   江少珩跟他说过,考试有自选曲目,也有评委选的曲目。展言对古典钢琴的认知仅限于肖邦莫扎特贝多芬和巴赫这些人,听不出江少珩在里面弹什么。但他听得出来这一首节奏很快,几乎是不歇气的连音,而左手的伴奏部分又都是跨度非常大的和弦。他能够想象江少珩的手指如何在琴键上翻飞——以前他教展言弹钢琴的时候便时常用这种节奏快、音量强的曲子炫技。展言在暗中悄悄地举起了自己的手,五指张开。他在琴键上能跨九度,江少珩的手大,轻轻松松跨十一度,这种大跨度和弦的曲子弹起来就非常有力道,整个家里都是“当当当”的激昂琴声,然后干净利落地用一串滑音收了尾。   展言又等了一会儿,听见里面又传出了说话声,看样子是已经弹完了,在做面试。专业术语太多,展言调动了自己全部的英语听力水平也没能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只好继续坐在外面等,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撸猫。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里面渐渐没声儿了,展言的手机轻轻振一下。   “我考完了。你还没回来?”   展言笑了笑,隐约从这行字里感觉到了一丝小幽怨。他没有立刻爬起来,反倒把展昭放走,腾出手来回了江少珩一条信息:“晚上加了两场戏,不回来了。”   然后悄悄推开门缝,看见江少珩侧坐在琴凳上,旁边竖着一个谱架,应该是江少珩刚才放手机的。他看见了展言的信息,果然眉头紧皱,毫不掩饰地噘了一下嘴。那完全是个无意识的微表情,他要是在展言面前肯定不会作出这种神态,展言心里忍不住偷笑,继续给他发:“考得怎么样?”   江少珩在展言眼皮子底下打了两个字,还没打完呢,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江少珩下意识一点,把视频接了起来。展言愣了一下,听见里面传出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招呼也不打,上来就劈头盖脸地问:“Why did you say that?!”   江少珩不咸不淡地跟他打招呼:“Hello to you, Greg.”   展言停在门口。本来就想逗两句再进去吓吓他的,现在有点儿进退两难。   叫Greg的男人看起来有些焦躁,用英语飞快地问江少珩:“你怎么能说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纽约?”   江少珩耐心地回复他:“因为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你消息够快的。”   Greg:“因为我刚才就坐在教授身边——别胡扯了,你知道他们还是得真的看到你弹琴才作数吧?”   江少珩很平静:“我知道。”   “那为什么还不回来?”   江少珩搬出了跟刚才一模一样的答复:“我爸爸生病了。”   Greg:“我以为你不在乎你爸爸。”   江少珩笑了,一脸把人当傻子糊弄的表情:“你猜怎么着……我还挺在乎的。”   Greg震惊地看着他,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表情。他们语速太快,展言除了“bullshit”和“father”以外就什么都没听懂,也不知道对面这个人是谁。   江少珩可能是喘不过气来,单手把自己的领结解开,然后把手机放到了琴键上,转了过去——展言看不见他的表情了,反倒是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屏幕里的人。Greg也算得上是英俊,栗色的卷发飘在额前,因为离镜头太近,显得鼻孔有点大。   江少珩:“如果我真的有他们嘴里说的那么好,他们会等的。我只是需要再多一点时间考虑考虑……”   Greg再次把脸怼到了屏幕上:“什么意思?你要考虑什么?”   江少珩没有说话。展言皱着眉头回想,感觉这个Greg有点耳熟。江少珩把雷倩送过来的那次,去阳台接了个电话,对面好像也是这个Greg。展言当时隔着一层窗户看,看见江少珩一边打电话一边笑。展言心里突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那个笑容分外扎眼地从回忆里浮出来,像潮水退去之后,水下的暗礁突然露出了狰狞的原貌。   江少珩:“我只是不确定进乐团就是我想要的事。”   Greg:“你在说什么?从我认识你第一天开始你就想进乐团。”   江少珩:“也许我错了。”   “我不明白。”   “我的意思是……”江少珩斟酌了一下,“这毕竟是一件很大的事,我需要考虑更多的因素,现在什么都还没有决定——”   “如果你是这种态度的话,他们会替你作出决定的。”Greg担忧地看着他,“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的吗?”   江少珩沉默了一会儿,用一种倔强的语气道:“也许这就是我想要的。”   Greg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出来。就算没有每一句都听明白,展言也大概猜出来他们俩似乎是有什么分歧。Greg看起来比江少珩大一点,看着江少珩的表情就像他是一个叛逆的孩子,无可奈何,却又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宠溺。   “我再去说说情。”   江少珩:“其实没有必要——”   “有必要。”Greg看起来很坚定,“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变得这么犹豫,难道是有别的乐团来挖你了——芝加哥?还是费城?”   “没有……”展言看不见江少珩的表情,但是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有点无奈,“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好吧,不管是什么原因。”Greg说,“你是我认识的最有天赋的钢琴家之一,不管怎么样我都希望你能来我们的乐团。拜托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可以吗?这样的机会也许一生只有一次,不要浪费你的天赋。”   江少珩沉默了很长时间,展言难以判断他的姿态到底算是为难还是动摇,好一会儿,只听他很轻地说了一句:“谢谢。”   Greg意味深长地说:“你可以回来了再好好谢谢我。”   这句小学生都能听懂了。展言好像在一瞬间像冻麻了一样,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   房间里一片沉默,Greg看着他的神情,道:“好吧,现在有点尴尬了。我说得不合适?”   江少珩只好道:“是我的问题。我应该早点跟你说清楚——”   展言没再听后面的话,机械地爬起来,在黑暗中踩到了展昭的尾巴,展昭凄厉地叫了一声。   江少珩的声音立刻传出来:“展言?”   展言喘了两口气,第一个反应就是跑,好像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他。他猛地冲出了家门,用力地拍着电梯门。江少珩跟了出来,在家门口叫他:“展言!”   但是展言没有回头。电梯迟迟没有升上来,江少珩的脚步声已经就在身后,展言突然转身,几乎把自己的身体整个撞到了消防通道的大门上。脚步声在回旋的楼梯间回荡着,他两级一跨地往下冲,江少珩的声音如影随形地跟在身后:“展言!”   展言跳下最后两层台阶,江少珩的手伸出来,一把拉住了他。   “放开!”展言狠狠地挣脱开来,完全控制不住身上的颤抖。羞耻像鸡皮疙瘩一样爬满他的全身,在那一瞬间,他想到的竟然是当年他因为邵思远的一个电话就收拾东西买火车票,结果邵思远说他只是喝多了的那一天。他发过誓,他在那一天发过誓绝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可是为什么这一切又重现了。只是喝多了。他抬眼看着江少珩,突然觉得那么可笑。可不就是喝多了!   “展言……”江少珩看起来很慌,还有点儿困惑,“你……你是不是误会了?”   展言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我没有误会!”   江少珩又抓住他:“你肯定听错意思了,我是在说——”   展言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他这个时候还要顺便羞辱一下自己听不明白英语。   “我听得懂!”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就算他没有每一句都听明白,他也看得清清楚楚。那种神情和调情的语气,分明就是情侣遇到分歧了在吵嘴。   江少珩让他吼得退了一步,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展言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把不争气的眼泪抹掉,依然在抖。江少珩怎么能够这样?怎么能够这么不讲道理地出现在他面前,一次两次帮他的忙,跟他一起唱歌,陪他喝酒,把话说开……然后转头又刺他一遍?   而他,竟然还傻乎乎地钻到钢琴下面去听他弹劳什子的肖邦,还问他可不可以不要回纽约——原来人家在纽约早就有人等了!   “展言,那只是乐团里的朋友,他是想帮个忙……”江少珩着急地解释起来,看起来又无辜又困惑——这神情让展言更加怒从心起。   “我说我听懂了,你是哪一句中文听不明白?”他没好气地打断江少珩,“看来你都已经计划好了。”   江少珩让他说得更冤枉了。他意识到刚才解释了还不如不解释,展言现在觉得是他主动托Greg帮忙,一门心思要回纽约去。   “不是!”江少珩拽住他,“Greg只是劝我不要轻易放弃这个机会,我……”   他说谢谢只是正常的礼节而已。江少珩也着急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对,展言就这样不可理喻起来——难道面对别人的好意,他要恶言相对吗?他口不择言地说:“你不是也说希望我考上——”   “那你还在这儿跟我说什么?”展言冷冷地甩开他,“滚回你的纽约吧。”   江少珩脸上的神情就像展言打了他一巴掌,他难以置信地,近乎耳语地问他:“什么?”   但是展言不想再说第二遍,一阵风似的从楼道里跑了出去。车一直在外面等,展言没让他走远,他本意就只是想看一下江少珩考试结果怎么样,然后就要立刻赶回去。他打开车门,冷着脸,对司机说:“开车。”   回去的路比来的路车少,展言把自己蜷缩在座位里,使劲咬着下唇,不许自己哭出声。他知道自己没有立场生气——他们已经分手四年了,江少珩就算跟别人在一起了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他明明是想好他们能够做朋友的。半个小时之前他还觉得自己很无私,他希望江少珩考上乐团,继续过那种他远远窥视过的那种生活。江少珩留在这里,就只有泥沼一般的家庭拖累他……他是认真这么想的。   原来这就叫自欺欺人。   车把他送回了酒店。现在时间还不算晚,按照苏皓拖延的尿性肯定还没收工。但是展言根本没有拐去片场的意思,直接让司机把他送了回去。上楼的时候他一直低着头,行尸走肉一般,进了门才发现房间里已经有人了。   “诶?言言?”段平霞叫他,“你怎么现在就回来了?我还说你们没收工呢!”   展言抬起眼,一声“妈”刚要喊出来,就被坐在段平霞对面的人吸引了注意力。   他头发长了,胡子也没刮,眼下还有没好的乌青,整个人看起来更加落魄。他似乎是想站起来,但立刻捂住了肋骨,作出了一个痛苦的表情。于是只好这么半站半坐的,好像朝着展言鞠了一个躬。   “小言。”邵思远愁眉苦脸地跟他打招呼,“你回来啦?” 第084章   展言站在窗边, 从窗帘的缝隙里往外看。外面什么都没有,他的房间正对着酒店的停车场,好几辆小巴的挡风玻璃下都有一张写着“《哨狼》剧组许可证”的塑封纸。没有人。夜已经深了,路灯下面围绕着零星的虫, 用不了多久, 它们就会变成一大群。嗡嗡地响, 无序地散开又聚拢,但总是围绕着那盏脏兮兮的灯泡。就像邵思远跟他说话的声音。   房间里就只有他们俩, 段平霞已经回自己房间了。展言没在母亲跟前说什么,也没赶邵思远走。他眼下正喋喋不休地站在展言背后说话,前面展言还听了两句,他说他知道错了,不再受霍俊文挑唆了, 也跟霍俊文一刀两断了……但听着听着,展言就走了神。他盯着窗外,目光没有焦点, 身形一动不动,好像已经完全凝成了一尊雕塑。   邵思远终于安静下来,似乎是说累了。他的忏悔和哀求都见了底, 窗边的人却始终不为所动。   “小言。”邵思远叫了他一声。展言听见了, 但他隔了一会儿才转回来, 定定地看着邵思远。   邵思远:“我真的知道错了。”   展言没说话。从江少珩那里带回来的怒气已经消散了,展言现在陷进了一种大怒大悲之后的诡异平静里, 整个人像是笼在冰罩子下面, 面无表情的一片漠然。看来江少珩说得对, 这一顿好打确实离间了邵思远和霍俊文, 甚至比他想象得更快。但是展言已经不再相信这个人了。如果邵思远是真的悔过, 就不会再出现。就算他是真的想道歉,也可以直接找展言,而不是联系段平霞。   “你要多少钱?”展言平静地问他。   邵思远似是让他问住,双唇张开,又没说话,舌尖伸出来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唇。他看起来像是在极力掩饰某种急切。   展言趁他开口之前打断了他:“不要再费口舌了。”   邵思远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看着展言:“五百万。”   展言嗤笑了一声。   邵思远:“小言,五百万对你来说只是九牛一毛……”   “是啊,”展言很认可地点了点头,“但我就是连一根毛也不想给你。”   “可是那天你明明说……”   “那天是那天。”展言甚至笑了出来,“我说了,让你在我还愿意给钱的时候开个价,你不开。现在我不愿意了。”   他摊了摊手,一脸“早告诉你了”的表情。   邵思远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为难看:“小言,你别把我逼急了。”   “逼急了你怎么办呢?”展言不为所动地回答他,“告诉我妈?还是发到网上去?随你吧。”   邵思远意外地看着展言,似乎不敢相信这是他说出来的话。不可能的,展言最怕的就是这个。之前他也说不怕,但是邵思远了解他的虚张声势,他们都心知肚明,这种事情一旦曝出来,展言就完了。他不可能拿自己的事业来冒这种风险。邵思远还知道,最近展言的舆情不怎么好,网上都在骂他,所以他看准了这个时候来要钱。但不知道为什么,展言现在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好像真的不放在心上了。   邵思远抓着救命稻草似的:“你还叫人打我!这事儿要是说出去——”   展言似乎不耐烦了:“要说你就快去说。”   邵思远噎了一下,惊异地盯着他。展言一副很累的样子,走到扶手椅上坐了下来,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不然你就去报警,再耽搁两天当心身上伤都好了。”   诚实地讲,展言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脑海里有个微弱的声音提醒他,这么做是不对的,他应该现在就打个电话给陈芳芝,让她来讲价,谈谈条件,把邵思远摆平——他甚至不知道陈芳芝以前是怎么摆平别人的,总之他信任陈芳芝有办法让邵思远以后都闭嘴。其实这是最开始他就应该做的事,只是他一直没有这么做。   可是他把那个微弱的声音掐灭了。   展言感觉到他还是在生气,不再是那种发着抖,控制不住眼泪,要跟江少珩大吵大闹的生气,而是一种更为平静的漠然。简单来说就是觉得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了。展言现在只想安静地自己呆一会儿,别说是邵思远威胁要去曝光他,就算这会儿地震了,房子要塌下来,展言都只想安静地躺躺平,砸不砸死都无所谓。   邵思远眨了一下眼,突然掉了两滴眼泪下来。   “展言,”他终于放弃了那个很久以前的称呼,用一种心如死灰的语调开了口,“我知道你现在看不起我,但我只是没你这么好的命……”   展言顿了一会儿,抬眼看着他,没听懂:“什么?”   邵思远抬手擦眼泪,手臂一抬就牵动伤处,抽了两口冷气才往下说:“当初我没考上研,我爸妈天天逼着我去考公,不许我跟你玩乐队,说那是玩物丧志……你呢?阿姨那么疼你,你要什么她都依你,你想唱歌,她就给人送烤肠让人家听你唱。你老说我跟她献殷勤是为了巴结你,说得那么难听,可我……”他抽了一下,“我是真的希望她能是我的妈妈。”   展言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邵思远声音很轻:“我也是喜欢唱歌的啊!你忘记了吗?”   展言确实早就忘记了。   “后来编制我考上了,他们又催我结婚。”邵思远苦笑了一声,“我是对不起你。但我哪儿敢说实话?现在雷倩把事情都捅出来了,她爸爸跟舅舅说找了人要弄死我,我爸呢,一听说同性恋三个字,就说我不是他儿子,打死就打死,别到他门前去丢人现眼——可这个女人明明是他们逼着我娶的啊!”   他越说越委屈,眼泪不住地在脸上淌。他就是想不通,为什么这个世界仿佛对他尤其苛责。他上学的时候成绩还比展言好,考上了不错的大学。那时候他们做的账号小火了一把,他比展言还实际一点,觉得当网红是没谱的事,还是踏踏实实地过普通人的日子。邵思远自问不是什么坏人,不偷不抢,不赌不骗的,本来也应该有一个不出差错的人生。都说时代已经变了,现在大家都接受同性恋了,可是怎么雷倩一闹,他马上就丢了工作呢?邵思远翻来覆去,只是觉得不平,怎么就逼到了这个程度,怎么就一错再错,到现在一回头,他倒成了罪大恶极的那个人?   他明明只是倒霉,没生在更宽松的社会,更开明的家庭,也没有展言那样一夜成名的运气。   “你别这么高高在上的,”他愤愤地看着展言,“我要是有你这个命,我也不会到今天!”   展言静静地看着他:“说完了?”   邵思远反而被他的冷漠惊住,不知道该说什么。展言在软椅上调整了一个姿势,似是想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突然自嘲地笑了一声。   还有什么必要呢?就算展言跟他说,大明星的日子也不好过,有什么用?这种事情在展言看来就像是另一种版本的短板理论。普通人看运气,看身边的环境,看父母看背景看朋友。父母开明,环境宽松,也许就能有幸运的一生。但对于明星来说,永远只能迎合整个社会里接受度最低的那部分群体。   这样的话,就算是告诉了邵思远,也不过是更让他觉得拿住了展言的软肋而已。   展言疲惫地垂下眼睛:“说完了就走吧。”   邵思远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没有动。房间门口的感应器就在这个时候“哔”了一声,段平霞手里端了一盒子切片水果走了进来:“言言,思远,来!吃点水果再聊。”   房间里一片寂静,展言和邵思远都转头看着她。段平霞有些尴尬地顿住脚,感觉到了房间里不同寻常的气氛。   “你俩怎么了这是?”   展言站了起来:“妈……”   邵思远比他更快一步,激动地叫她:“阿姨!”   段平霞把水果放下,惊异地看着他:“思远,怎么都哭啦?”   邵思远抹了一下脸上的眼泪,突然道:“阿姨,你知道雷倩为什么要跟我离婚吧!”   展言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意识到他要干什么。   “邵思远!”他压低了声音,威胁似的。尽管刚才他还觉得邵思远爱曝光就曝光去,他根本无所谓,但真的当着他的面要捅到段平霞面前,他还是下意识地慌乱了。愤怒再次从心头升起,这事儿只能展言亲口告诉妈妈,邵思远他怎么敢——   “哎呀……”段平霞没在意到展言那句低喝,眼神反倒躲躲闪闪起来。她有些为难,很显然,她已经听说了邵思远骗婚的事情,而且她也觉得邵思远的性向是一桩难以启齿的丑事儿。展言看着她的神情,心突然高高地吊了起来,好像站在悬崖边上,只要妈妈一个眼神,一句最轻的话,他就会跌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但段平霞只是拉着邵思远,在他手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咱们不说这个事情了。”她笑了笑,“阿姨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就是糊涂了!”   邵思远的脸一下子褪去了所有的血色,他所有的恨意和愤懑都挤在喉咙口,又生生地坠了下去,一路扯烂他的心肝脾肾。   段平霞看了看自己儿子,凑到邵思远面前压低了声音,怕展言听见:“雷倩他们家生气也是应该的,你做错了就要认,找言言也没用啊!”   邵思远看着她,意识到段平霞完全想岔了,她以为他身上这些伤都是雷倩的家人打的,而他是为此来向展言求助的。   “是……”他魂不守舍地应了一声,也不知道自己答应了什么。展言还看着他,邵思远低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阿姨,那我先走了。”   段平霞不放心似的:“这就回去啦?阿姨也不是那个意思,你要真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展言出声打断了她:“妈!”   段平霞怔怔地松开了邵思远的手,茫然地看着展言。邵思远咬了咬牙,突然低声在她耳边道:“阿姨,对不起!”然后也不等段平霞反应,就快步从门口走了出去。   展言一口气呼了出来,又坐回了软椅上。段平霞转过脸来,皱着眉头看着儿子,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展言对邵思远的态度早就非常明确,以前她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知道了。即便对邵思远有些私心,那也抵不过亲生的儿子。展言不肯帮,那就不帮吧。   “言言,”段平霞叫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妈妈是不是不该让他来见你啊?”   展言叹了口气,犹豫着要不要把邵思远真实的目的告诉段平霞。但邵思远最后那一刻的犹豫像根针一样刺在他心口,他又想起邵思远那句话——“我是真的希望她能是我的妈妈。”   “没事,”他最后对母亲笑了一下,“就是以后别再见他了。”   段平霞“哦”了一声,神色有些黯然。展言正想再找些话来安慰一下,手机就在他口袋里振了振。是陈芳芝,说她回了怀柔,应该是在片场没找到展言,问他在哪儿。   展言一下子烦躁起来,这一晚上还真是没完没了了。   “妈,”展言站起来,一边回信息一边往外走,“我还得回片场,你早点睡吧!别多想了啊!”   话还没说完,人已经出去了。陈芳芝的消息比他脚步还快,展言还没下到一楼,新的信息又弹了出来:“那到我房间来一趟。”   展言眼疾手快地摁了3,正好停住了电梯。陈芳芝的房间就在三楼,给他开门的时候还有些意外,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   “坐。”她外套都没脱,显然也是刚回来,现在正一边脱下外套,一边指了指房间里的扶手椅。   展言依言坐下,抬头看着她。   “今天回公司办了点事,”她也不跟展言废话,倒了杯水给他,一边说,“我把霍俊文签下来了。”   展言差点没接住手里的水:“什么!”   陈芳芝皱着眉头看着他。展言一时间忘记了陈芳芝是怎么知道霍俊文这事儿的,只顾着问:“为什么啊!”   “你说为什么?”陈芳芝反问他。   展言:“可是……”   “还好这两天事情多,”陈芳芝说,“浑水摸鱼的不只他一个,没传出圈。”   展言:“他发什么了?”   “两张打了码的照片,现在已经删了。”陈芳芝说得很简略,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跟他汇报,“我们还没发现呢,他自己跑来私信工作室的账号。”   倒还算是个痛快人,要求明确,一句废话没有。   陈芳芝:“我说我手底下的艺人不能谈恋爱,让他该断的都断干净,又让他签了一份保密合同。”   展言惊异地看着她,一下子明白了。这才是邵思远今天突然过来找他的原因。原来不是被江少珩离间的,而是霍俊文达到了目的,把他给甩了。   只是霍俊文到底还是太年轻,他现在丢了唯一的筹码,又完全掌握在了陈芳芝手里,路算是彻底走到头了。展言好奇霍俊文到底知不知道被经纪公司雪藏的小艺人过的会是什么样的日子。   就……解决了。展言愣愣地坐在那里,甚至有些无所适从。   “我把你叫来,就是想问问。”陈芳芝看着他,语气平静,“还有什么我应该知道的事吗?” 第085章   展言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如果陈芳芝已经去见过了霍俊文, 那么关于邵思远的事她应该也早就已经清楚了。她只要随便一盘问,霍俊文自然会告诉她那天展言怎么会出现在那个酒吧,展言实在没有什么还需要告诉她的了。   但陈芳芝仍然安静地看着他,等着他回答。   展言低下了头:“我不是不相信你。”   陈芳芝背往后, 轻轻靠在了椅背上, 仍然看着他。   “邵思远来找过你了吗?”   “嗯。”   “你给钱了?”   “没有。”   “他要多少?”   “五百万。”   陈芳芝立刻嫌恶地皱起了眉头:“他疯了?”   展言竟然笑了出来, 捋了捋自己的眉尾。可不就是疯了。   “他以为我的钱都是风刮来的。”   陈芳芝没再说话,似乎在快速地思考着什么。展言却突然掏出了手机, 点开了手机自带的录音软件,界面显示有一个新的20分钟录音。陈芳芝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展言面无表情地把进度条往后拉,邵思远的声音被加速了几十倍,尖利得失真, 一直拉到最后,展言松开了进度条,他自己的声音传了出来。   “你要多少钱?”展言停了一停, 又打断他,“不要再费口舌了。”   邵思远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出来:“五百万。”   陈芳芝深深地看了展言一眼。   “勒索五十万以上就判十年。”展言平静地对陈芳芝说,“所有的聊天记录和电话我都存着, 他如果真的敢把东西发出来, 我就先给他五十万, 让他删了,然后去报警。”   陈芳芝立刻道:“不行!”   展言似是知道她要这么说, 无奈地勾了一下嘴角。陈芳芝眉头拧得更紧, 问他:“既然要报警, 为什么还非得等他发出来?”   “毕竟是要坐牢的事。”展言有些犹豫, “他不仁我才不义, 不然也没必要……”   陈芳芝都让他气笑了:“你还挺讲仁义?那你有没有想过,报警之后就要把这些东西都提交给警方作为证据,要是去过公堂,你让他删了还有什么用?这不自己承认是真的吗?”   展言很不解:“我连警察都不能相信吗?”   陈芳芝果断道:“不能!”   展言和别人不一样,他是公众人物。一个案子经手多少人,随便一个派出所的辅警,或者法院的实习生都能看到,要是匿名去曝光,查都查不出来。多少艺人结婚离婚都是民政局的人说出来的?公职人员也是普通人,是普通人就有八卦的心。在公众心目中,明星是没有隐私权的,搞不好还要有人觉得这些事被曝光出来才是应该的。所以所有的明星都会被敲诈,但几乎没有见到有明星把人弄进牢里去。这实在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事。   “就算你运气好,碰到的都是嘴严的。邵思远毕竟是你的前队友,他要是去坐牢,你怎么回应?”陈芳芝看着展言,“你前脚还给人女儿买礼物,后脚人都进去了,你却什么都不表示,不合适吧!”   陈芳芝恨铁不成钢似的:“你怎么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来!”   她还以为展言这么镇定是心里有什么大成算了,没想到还是这么……陈芳芝忍了忍,克制住自己骂他幼稚。其实她早已明白,展言并不是幼稚,他只是有着一套牢不可破的世界观,坚信这个世界是有序的,公道的,所以他永远会选择光明正大的路,会坚持一些被很多人抛弃的原则。比如当年要把机会让给别人,又比如后来不愿意让粉丝为他不满意的歌买单。这跟他经历过多少事情,吃过多少苦都没关系。也许和从小得到的无条件的母爱有关,也许就是天性如此。陈芳芝站起来,自嘲地摇了摇头,在心里默念,自己选的,自己选的。   她当年就是看中展言这种“傻”,认为这样的人值得信任。所以他真的傻到她的时候,也不能生气。   展言也皱起眉头,还想争辩:“可是……”   陈芳芝:“你别想那么好,真报案了那五十万还不一定追得回来呢!”   展言眨了眨眼,刚才还埋汰邵思远觉得他钱像风里刮来的,这会儿还真的表现得像钱从风里刮来的:“那也就五十万。”   陈芳芝恶狠狠地看他一眼:“有这钱你捐希望小学啊!一间小学也是五十万!”   展言闭上了嘴,感觉陈芳芝的耐心已经耗尽了,他再说下去又是讨骂。   事实也确实如此。陈芳芝今天处理完了霍俊文那档子事儿,回头一想展言居然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她,心里还挺不是滋味儿的。想想最近江少珩回来了,估摸着是展言又想起旧事,心里跟她疏远了。经纪人和艺人之间也有势高势低,若是艺人当红,经纪人就是给他打工的。所以陈芳芝今晚跟展言那是客客气气,有礼有节,有商有量,再不跟一贯似的张嘴就来了。   就是没说几句就原形毕露了。   “行了,我来处理!”陈芳芝没好气地跟展言说,“你别管了。”   展言难得过问了一句:“你还能怎么处理?”   总不能也拿对付霍俊文的招去对付邵思远。那无非就是给钱,难不成还真给五百万?   陈芳芝犹豫了一会儿,又问他:“真判十年?”   展言特别笃定地说:“我演过律师的啊!”   陈芳芝:“……”   陈芳芝:“行吧,那我去吓吓他。”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突然都笑了出来。展言原本觉得自己盘算得挺好的,今晚在邵思远面前也算是临危不乱,一直背对着他,还偷偷走到窗边去开录音,现在想想也挺逗的。   “你啊!”陈芳芝笑得喘不过气来,揉了揉眼睛,“别信你演的那些个剧本。”   展言演律师的那部戏就是《为你可摘天上星》,那部剧里所有的案件都有一个很完满的结果,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要求助警方和律师,公正就会像在网店里下的单,保证三天内就会为你送达。   陈芳芝:“那些编剧都没见识过真正的社会。”   展言看了她一眼,怀疑她是忘记了《为你可摘天上星》是庄辛蕊写的。可是庄辛蕊没有见识过真正的社会吗?展言觉得并不是这样。她自己就从来没有收到过那份公正。   但展言从来没有想过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写。   “算了,明天再说。”陈芳芝疲惫地掩了一个哈欠,“你也回去早点睡吧。”   展言便站了起来,刚走到门口,陈芳芝又道:“哦,对了,去地铁站唱歌那事儿,美奈那边问你能不能顺便给写个一分钟的广告歌。”   展言眉头一皱:“还要我写歌?”   那可是另外的价钱,哪有“顺便”一说。   陈芳芝“嗐”了一声:“那我回了去,就说你没空。”   展言点点头,打开了房门。陈芳芝又把他叫住:“还有《歌声飞扬》,我帮你应了,抽两天去上海录哈。歌你自己挑。”   展言:“不是最好别请假么?”   陈芳芝摊摊手:“他们给的实在太多了。”   展言欲言又止地看着陈芳芝,叹口气:“知道了。”然后转身又要走。   陈芳芝:“还有……”   展言哭笑不得地转回头:“你就不能一口气说完?”   陈芳芝也笑了,竟罕见地踌躇起来,半天没说得出来。   “还有,你和江少珩……”陈芳芝小心看着他的神情,说得很慢,“你留点心就行。”   展言反倒愣住,半晌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   陈芳芝的猜测也不是空穴来风。除了那段唱歌的视频,展言最近的状态也十分异常,今天又莫名其妙回了趟家,陈芳芝回来一问小莱他们就能联想到。   时过境迁,她现在没有了非要棒打鸳鸯的理由——说实话,当年她也不是不允许展言谈恋爱,只是时也势也,她当时没有更好的选择。   展言听出她言外之意,反倒只觉得荒诞。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勉强跟陈芳芝笑了笑,“他已经有男朋友了。我们只是……”   然而“朋友”像两个真实的铅字卡在他喉咙里,方方正正的棱角抵在他舌下,再往外吐一点,就会划开他的动脉。   陈芳芝有些意外地“哦”了一声,看着他的表情。那神情似是有些怜悯,展言立刻道:“我没事。”   话说出来他便有些后悔,这也太此地无银三百两,陈芳芝并没有问他有没有事。   陈芳芝笑了笑,没戳穿他。   “早点休息吧。”   展言终于从她的房间里走了出去。回自己房间的路上经过段平霞的屋里,她开着门,正对着走廊,显然是在等展言。展言只好进去,跟妈妈又说了一会儿话。他没有一下子把全部的事情真相都告诉妈妈,只说邵思远拿了一些他以前的“黑料”来勒索他。他有意识地暗示了一点,但是段平霞似乎没有往那方面去想。这些年展言做明星,她也跟着上网,学了不少时兴东西。她知道每个明星都有“黑料”,很多“污点”在她看来都很无聊,但她早已接受了这个社会对艺人高要求的事实,所以展言这么说,她也能听明白。就是心里一下子挺难接受的,毕竟邵思远在她心里一直都还是以前那个会跟着儿子回来吃饭的少年人。她顾念着邵思远当年大雪天送她去医院,可以原谅他骗婚,毕竟雷倩不是她的小孩。但是勒索自己的亲儿子——今晚还是通过利用她见到了展言,这是她不能接受的事情,一时气得都不知道怎么才好,又捶胸又落泪的。展言怕的就是妈妈把这事儿往心里去,耐心地哄了老半天,又服侍着她好好睡下了,才回到自己房间。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展言感觉自己已经累得麻木了,可是洗漱完躺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一闭上眼就是江少珩。   展言把手机拿出来看了一眼。房间里一片黑,屏幕突然的强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把亮度调低,忽略了凌晨还在活跃的好几个剧组工作群,直接点进了跟江少珩的对话框。他们的话题还停留在展言那句逗他的小谎言上——“晚上加了两场戏,不回来了。”一整个晚上快过去了,江少珩一句话都没有跟他说。   展言把手机扔到一边,有些酸涩,又有些不平。在楼下还知道追上来解释,现在等着他解释,他又屁都不知道放一个了!   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又想起他对江少珩说“滚回纽约”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他把人伤着了。展言想到这个,自己心里又难受起来。难听的话是一把双刃剑,把人刺伤,他自己也不好过。他一点都不想江少珩回去,现在他跟自己承认了。可他也不知道还能跟江少珩说什么。   他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梦里他回到了五年前,还在上那个表演速成班,又迟到了。他拼命地跑,却怎么也来不及。等跑进了教室他才发现不是练功房,而是像一个音乐厅似的地方,里面有一整个乐团,全都西装革履的,还都是外国人。江少珩坐在钢琴前,还有一个栗色头发的人跟他坐在一起,两个人非常亲密,江少珩就跟没看见他一样。展言用尽力气叫他,可他就是听不见,展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跟那个人说笑,然后他们旁若无人地凑到一起,轻轻接了一个吻——   展言遽然睁开眼,听见自己的心跳像鼓点一样,响得整个房间都是。他用力地吸进两口气,这才听见真正把他吵醒了的东西——不断振动的手机。展言眯着眼睛拿起来一看,已经是凌晨四点半,来电是一个陌生号码,归属地北京。   展言无语地“草”了一声。这种半夜的骚扰电话他收到过很多,多半是不知道从什么渠道搞来他号码的粉丝。一般情况下他会直接拉黑,但是今晚他尤其生气,于是他接了起来。   “喂?”他没什么好气地问,“谁?”   “啊,那个……是展老师吧!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对面的声音有点耳熟,展言撑着上半身坐起来,努力回想了一下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   “我是林至恺啊,”那个人说,“就是……前两天那个酒吧里……”   展言一下子清醒透了,茫然地问:“林老板?”   “是是是,展老师还记得我啊!”林至恺很高兴的样子,对面马上传来一个压低了的微弱声音:“别说废话!”   林至恺似乎是捂住了话筒,很不满地顶了回去:“那你自己来说!”   然后对面马上就没声了。但展言已经听出了江少珩的声音。   “林老板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吗?”   林至恺:“哦是这样……上次那个,托您的福嘛……我说了出场费肯定不会赖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那……”   展言轻轻叹了口气:“林老板,我不用你的出场费。”   林至恺的声音马上又远了一点,似乎是转头跟江少珩说话:“他说他不要!”   江少珩在那头说:“你说你非要给。”   林至恺都急了:“我真的非给不可嘛!”   展言低下头,嘴角不自觉地浮现出了一个笑意。   林至恺又把电话接了回来,哼哼哈哈地跟他客套:“啊呀,这个怎么好意思呢……您这么大一个明星,我总不好——”   展言打断他:“林老板,这都四点半了,有什么事儿能不能明天找我经纪人说?”   林至恺摁住话筒,又跟江少珩说:“他让我去找他经纪人。”   江少珩不说话了,林至恺等了一会儿,问他:“我不会真要找他经纪人吧?”   “或者。”展言又开了个腔,林至恺立刻把电话接回来:“诶,或者什么您说。”   展言撑着额头:“或者我现在跟你经纪人说也行。”   “我……我经纪人?”林至恺茫然地重复了一遍,然后猛地反应过来。那头旋即传来推搡的声音,江少珩似乎是不肯接电话,林至恺非要塞给他。展言闭上眼睛,就那么等了一会儿。然后对面平静了,有人接了电话,但不肯说话。   展言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叫他:“江少珩?”   还是沉默,江少珩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等了好一会儿,突然硬邦邦地来了一句:“不是!”然后“啪”地挂了电话。   展言让他吓了一跳,听了好一会儿忙音都没想起来把手机从耳边拿开,就这么怔怔地坐在床上,手机没一会儿就自动息了屏,房间里重新陷入了一片黑暗。   他这次应该是真的,真的,特别生气了。展言竟然在心里品出了一丝微妙的歉意。就算是以前,江少珩也很少这样跟他发脾气。什么意思?等我去道歉?   王八蛋你跟别人亲嘴还要我道歉。展言那方才升腾起来一点歉意就像风里的火苗,刚亮一下就灭了。想屁吃呢!他恼火地把手机一扔,重新躺了回去。 第086章   林至恺总算是反应过来了, 原来江少珩那个念念不忘的前男友就是展言。   昨晚江少珩来跟他喝酒,喝到打了烊,也不知道是撒酒疯还是咋,软磨硬泡地非要他给展言打电话, 谈什么出场费。电话号码还是他给的。林至恺拗不过他, 凌晨四点多给人去了个电话。结果江少珩反而更不高兴了, 也不知道他在琢磨些什么。林至恺把人带回去,江少珩一直睡到三四点才起来, 一张脸还是臭,跟人欠他八百万似的。   “不练琴啦?”林至恺还问他。最近江少珩练琴疯魔,什么时候找他都是在练琴。   江少珩看也不看他,没精打采地回答:“考完了。”   “哦,”林至恺拿眼觑他, “那你以后就不去展言那里练琴啦?”   江少珩抬头,给了他一个“识相你就别提他名字”的眼神。林至恺还是头一回看见江少珩这个样子,新鲜似的, “嘿”了一声。   “原来是他呀!”   倒是也合理。林至恺回忆了一下那天两人合奏《波西米亚狂想曲》的情形,那默契,那氛围, 就跟世界上没别人了一样。他也是让后来那些事儿弄昏了头, 竟然这会儿才反应过来。   要说之前, 林至恺对江少珩这个“前男友”是有点儿意见的。说句不好听的,分是他要分, 吊又是他吊着, 这不妥妥渣男么?但现在知道是谁了, 也看见江少珩这没出息的劲儿了, 林至恺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就这么喜欢他啊……”他怒其不争地直摇头, “图啥呀!”   江少珩实在不想跟他聊这个话题,头埋下去,手肘撑在厨房吧台上,双手抱拳朝他拜了拜:“饶了我。头疼。”   “该啊。”林至恺没好气地埋汰他,“让你糟践我的酒。”   说归说,还是转过去给他倒了杯解酒的牛奶。   江少珩毫无预兆地说:“老林,我去你那儿上班行不行?”   林至恺手一抖,差点把牛奶泼了:“什么?”   江少珩很平静:“我可以做常驻钢伴,也可以学着调酒。每个月你看着给点儿就成。”   林至恺手里还维持着牛奶瓶口微微倾斜的动作,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确认他不是开玩笑的。   “卧槽。”他脸色变了,“咄”的一声把牛奶放回吧台上,“你有病啊!”   “不是……”江少珩声音微弱地试图解释,“我也不能坐吃山空。”   比起妹妹说独立就独立的洒脱,江少珩在这方面一直有些心虚。当然,兄妹两都当艺人那段时间,江楚比他红,也比他上心,那会儿赚的就比他多,本身就有不少积蓄,所以可以彻底跟家里划清界限。江少珩呢,光知道消极抵抗,成天当甩手掌柜。再加上拍的都是自己家的戏,那片酬就跟小时候收到的红包似的,就听见大人嘴里说“以后都会给你”,实际没见着几块钱。后来纽约那私立艺术学院的学费也不是他能够“独立”得起的,直到现在,他25了,也只是勉勉强强在金小敏给他在纽约付完房租的前提下能够养活自己罢了。   不过搞艺术的都这样,要么一点儿没有进帐,要么身价惊人。江少珩以前从来没有为此焦虑过,虽然他早就不主动问金小敏要了,但是金小敏怎么可能亏待他。身边的人也都对他有种盲目的信念感,觉得他早晚是要有大成就的。   但是现在既然决定留在国内了,江少珩可以想象金小敏的反应。他还是趁早向妹妹看齐,先从经济独立开始。   不过看起来,还不等金小敏发作,林至恺先不同意了。   “你还真打算不回去了?”他大呼小叫起来,“别呀!那可是纽约交响乐团!你……哎呀!”他一把握住江少珩的肩膀,也不管他宿醉头疼,咣咣一阵摇晃,“你可是我们华人之光啊!”   江少珩把他挣脱开:“什么光不光!我回去就一定能考上了?”   林至恺松开手,十分痛心地看着他。   “你看一整个团有几个亚裔?”江少珩真让他晃得头晕,自己揉了揉太阳穴。   林至恺立刻道:“你别栽赃啊,人家不搞歧视,好多年前就有亚裔小提琴首席了。”   江少珩让他噎了一下,他哪会不知道这个,考试的时候那首席就坐指挥身边呢。但林至恺生怕他不知道似的,又补充一句:“双簧管首席也是中国人。”   “你这么门儿清,”江少珩没忍住,“你怎么不去考?”   林至恺张口就来:“那人家要是看得上我,我抛妻弃子也得去啊!”   江少珩笑了:“你哪来的老婆孩子?”   “别打岔!”林至恺正色起来,“江少珩,你跟我不一样。你没毕业那会儿就拿了休斯顿和洛杉矶的首席offer,纽约的歌舞剧团和芭蕾舞团也都抢着要你……”   “那又怎么样?”江少珩也严肃起来,“一个乐团有69个弦乐,16个木管乐,15个铜管乐……”他伸出一根手指,“但就1个钢琴家。”   林至恺把他那根手指拍到一边:“就算考不上这个乐团,你也有别的机会。你留在国内干什么?”   “照你这么说国内的钢琴家都别活了。”   林至恺看着他,让他气笑了:“不然你以为呢?”   国内钢琴家最好的出路就是去国外深造,然后去那些世界顶级的乐团。再次一点的出路是在国内演奏,去音乐学院教学生,开自己的工作室,给电视剧电影配配乐。再再次的,也有进娱乐圈的。以江少珩的水平,自然是怎么着都有饭吃,但是何必呢?林至恺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舍弃最好的那条路。毕竟,古典乐在中国的市场太小了,机会也太少了。   “怎么着?”林至恺问他,“你还想回去当明星?”   江少珩摇了摇头。他不知道现在对他还有没有“禁令”了,反正当初出事儿的时候,他全平台的社交账号,别管是公开的大号还是私密的小号都是一起被封禁的,后来他就没再申请。不过现在他也不是很想去探究这个“禁令”到底还存不存在了。   “乐团也不定就那么好。”江少珩说得很平静,给他提了一个名字。林至恺知道,这是纽约乐团原本的钢琴首席。就是因为他离开了乐团,所以这个职位空了出来,引得上百个钢琴家在抢。乐团首席都是终身制,不过这位钢琴家年纪也不大,才三十多岁,说厌倦了纽约,要回南方老家了。其实是嫌乐团独奏的机会没那么多,他签了新的唱片公司,也能举办独立的音乐会了,这才选择了远离喧嚣。   “人家那是已经功成名就了,”林至恺反问他,“你呢?还没功成就想退隐?”   江少珩:“北京又不是没有国际比赛。”   林至恺听得直翻白眼。确实,中国最不缺的就是比赛。从小学琴的中国孩子们个个都是百炼成钢,他也不例外。这些钢琴国际比赛到最后都是要去到欧洲跟全世界最厉害的钢琴家比,如果真能拿到大奖,也算是“功成名就”,不比当首席差——可是这里面的竞争啊,那不比抢一个首席严酷多了?他怀疑江少珩是不是从小没经历过这种你死我活的竞争氛围,搁这儿贱得慌。   江少珩笑了,虽然林至恺有一句顶一句,但他知道朋友是真心为了他好。   “我只是觉得,路不是只有那一条。”   “可你偏要挑窄的走。”林至恺看穿了他一般,“还是为了展言吧?”   江少珩就不说话了。林至恺懒得理他:“你别在这儿跟我解释了,想想你怎么跟你妈解释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林至恺也劝不动他了。江少珩手里握着牛奶,到现在也没喝下去。这个决定目前为止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支持,Greg希望他再好好考虑,林至恺直言他有病,就连展言也说希望他回纽约去——可能唯一会对此感到高兴的人只有江晟。   但江少珩自己心里清楚,他并不是冲动。   所有人不赞同他选择的出发点都基于一点,就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是江少珩从来就不是一个心那么大的人,他不觉得“把我的音乐带给全世界”是一个真实存在的逻辑,大部分这样说的音乐家都是在给自己脸上贴金,他们真正想的多半是“把全世界的名利都装进我的口袋”。而名利对他来讲从来就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那些东西伴随着他出生,带给他的痛苦远远大过于享受。他也不是出于清高而主观地抵御名利的诱惑,他就是发自内心地不觉得那是个什么好东西。   其实他更喜欢在公园里弹琴。懂音乐和不懂音乐的人都被他打动,能够即时看到他们的眼神,对他来说就是最快乐的事情。没有别的因素干扰的时候,去乐团似乎是个顺理成章的选择。但当展言站在他面前问他能不能不去的时候,江少珩意识到他对这件事好像也没有什么执念。   他仔细想过了,他才25岁,非要这终身制的铁饭碗干什么?他的学历又不是假的,一天六七个小时的辛苦练琴也不是别人替的,他上哪儿不是出路?   “就算是为了展言吧,”江少珩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牛奶,语气还有点儿不甘心——展言跟他说那种话,他现在不是很想承认这个,于是他又补充道,“但也不算完全是因为展言。”   林至恺没听懂,脸都皱成一团。江少珩感觉他对展言的评价可能已经从“渣男”调整为了“祸水”。   “你就说要不要我吧!”江少珩直接问他,“要求不高,工资跟Alec差不多就行。”   “做梦吧你!”林至恺立刻露出周扒皮的真面目,“Alec会调酒会算账会管店,你会干嘛!”   江少珩笑得有点儿没心没肺,他当然不可能是真的想去林至恺那酒吧里长干下去。只不过他原先在纽约的收入都是靠演奏钢琴,现在确实回来太久了,还给江晟请护工,找房子,钱包已经快要见底。去别的地方过渡过渡吧,又不可能保证他这练琴的时间,想来想去还是得占哥儿们便宜。   “那你生意这么好,不得谢谢我么?”   林至恺冲他吹鼻子瞪眼的,劈手把喝空的牛奶杯从他手里拿走。   “那几点了你还不去上班?”   江少珩看了一眼手表:“今天不上班。明天再开始吧。”   林至恺:“……”   他还有没有当老板的尊严了!   江少珩:“我得去喂猫。”   昨天吵了那么一通,匆匆忙忙就从展言家走了,也没给猫留点儿吃的。这几天有他天天喂猫吃罐头,展言就没在智能投食器里放猫粮。算起来展昭都在家饿一天了。   吵归吵,把猫饿出个好歹算怎么回事。   展言还在拍戏,估计顾不上。他可以跟展言发条信息,但昨天喝蒙了,让林至恺找那么一借口给展言打电话,不够丢人的。今天要再跟展言说猫的事,展言肯定又觉得他找借口。   江少珩倒也没这么在意“面子”这回事,但这次不行。他真生气。   “你是真生气吗?”林至恺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直言道,“我看你真贱得慌。”   江少珩不搭理他,自己出去了。林至恺跟家里处得不咋样,现在自己在外头住一个公寓,不大,也没把家里的琴搬出来。江少珩回胡同那个房子里住之前都是在这儿借住,其实也不是特别方便。江少珩乘地铁去展言那里,一边在心里琢磨,要留下来的话,他还得再找个地方租房子。纽约那边得找朋友帮他去处理,房子得退,东西得搬,最好还得把琴运回中国来,这一笔费用他现在想想都觉得肉疼。   一个多小时地铁,他把这些事情都在心里左盘算右盘算,唯独不去想跟展言怎么办。   江少珩是真的生气,其实也不只是生展言不分青红皂白冲他发的这通脾气,还有展言当初单方面就决定了“不要让你也看不起”。他以前觉得展言是让他伤透了,不爱他了才要分的手,那他已经接受了。但这个原因他不接受。   他没想好,但他不着急,反正他总是要留下来的。江少珩已经想明白了,要是展言不跟他好,他就立马回纽约去,那也太……他说不上来,总之是不太好,有点儿把责任都推给展言的意思。要按这么推的话,就变成了展言是他留下的唯一原因。那对展言来讲,负担就太重了。以后万一他在国内发展不好,就算他不这么想,展言也会觉得是他耽误了江少珩。以后要是真的还能在一起,他们俩心里也会有疙瘩,时间一长,多半要拿这事儿出来吵架。江少珩觉得他们俩之间的疙瘩够多了,他不能再埋一个。   江少珩对自己的决定负责,是他想好了要留下的,展言跟不跟他好他都会留下来。   江少珩熟练地把密码输进去,开门换鞋,先去厨房消毒柜拿碗,再去电视柜找罐头,然后才走进猫房。展昭一见他,恨不得“喵”出一朵花来,极其谄媚地往他脚边贴,尾巴高高竖起来,甚至扫到了他的膝盖。展昭这小猫其实没这么亲人,江少珩喂了他几天,从来没见他如此主动过,顿时缴械投降,把手里东西都放一边,俯身把展昭抱了起来。   展昭耐着性子让他又蹭又吸,忍辱负重地毫不反抗,时不时软绵绵“喵”一声,还带颤音。江少珩一点儿数没有,还在他脖子下面摸来摸去,终于把展昭摸出脾气来,“唰”地伸了爪子,从江少珩怀里跳下来,绕着罐头抬头冲他哈气。   “摸摸摸就知道摸!”展昭恨不得把全身的毛都竖起来表达同一个意思,“还不给我开罐头!”   江少珩手腕上又让他挠一道血痕,无语地看着这个翻脸如翻书的小东西:“你还真跟你爸一个德行!”   刚从手机上打开猫房监控的展言:“……”   江少珩估计错了,展言不可能“顾不上”展昭。逆子虽然不听话,却是展言的心尖尖。他正担心昨天跟江少珩说了那个话是不是他今天就不会来喂猫了,刚想打开监控看一下展昭怎么样了,就听见江少珩背后讲他坏话。   小莱见他停住了,又叫了一遍:“言哥?”   展言抬头:“啊?”   小莱:“你不说让我回去喂猫么?还要拿什么?”   “哦!”展言回过神来,朝她挥了挥手,“没事儿,不用你去了。”   小莱一头雾水,展言没理她,只顾着低头看手机。江少珩外套都没脱下,看起来并不打算停留太久。只见他熟练地把罐头打开,把肉糜均匀地分布在慢食碗的沟沟壑壑里。展昭立刻扑了上去,确实是饿急了。江少珩蹲在那儿,无声地摸着展昭的小脑瓜。展言也不说话——其实打开手机上这个app他可以直接说话,猫房里听得见。但他就无声地看着。展昭没一会儿就吃完了,江少珩把慢食碗拿了出去,应该是拿去厨房洗了。那个碗不好清洗,容易滋生细菌,展言特地跟他交代过,最好每天要放消毒柜里。   展言等了一会儿,见江少珩还是没回来,以为他应该走了呢,结果门又开了,江少珩手里提着一袋猫粮,皱着眉头开始打量这个智能养猫一体机来。   一体机上带一个监控镜头,就在投食器旁边。江少珩没发现,一下子靠得太近,展言感觉被他贴脸了似的,下意识往后仰。   江少珩很快就找到了猫粮槽,往里面倒了不少颗粒进去。展言手机上马上弹出提示,检测到粮槽有多少克的猫粮,是否设定投喂时间。   展言想了想,点了否。   江少珩把粮槽塞回去,琢磨了一会儿,找到了开启键。   展言眼疾手快地从手机上又给他远程关了。   江少珩在镜头下露出一个非常困惑的表情,甚至转头去看展昭:“这玩意儿坏了?”   展昭“喵”了一声,比他还困惑。   江少珩只好又把脸转回来,看半天,又点开了。   展言继续给他关掉。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来不及想这么多,心比脑子想得快。投食器坏了,那江少珩总有个借口来跟他说话了吧?这不比昨天林至恺那个破理由强得多?   但是江少珩皱着眉头蹲在那儿,半晌,对展昭说:“你爸明天不回来吧?”   展言:“……”   这怎么不按剧本走啊?   江少珩站了起来,把猫粮袋子重新封好口,跟展昭商量似的:“别跟你爸说,明天我还偷偷过来,行吧?”   展昭仰头看着他,乖乖地“喵”了一声。他没什么不行的,罐头可比干巴巴的猫粮好吃。于是他又谄媚地用尾巴绕上了江少珩的小腿。   江少珩:“行。那就说定了。”   展言:“……”   混账东西!   *   作者有话要说:   七月开始取消周三轮休,正常情况每晚九点,突发情况会在微博说,断更会请假。 第087章   接下来有一个多礼拜的时间, 展言就这么时时透过猫房的监控看江少珩来喂猫。他来的时间不太固定,展言在拍戏,常常看不见。都是休息的时候看到监控提示的记录,几点几分有人进入, 再一看展昭已经是吃饱喝足睡大觉的状态, 就知道是江少珩来过了。但就是不联系。   展言还有点儿不习惯, 以前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江少珩只有在自己心里想不通的时候才会玩消失, 平常小打小闹都是他立马来哄,几乎没有什么少爷脾气。但毕竟不是以前还在一起的时候了,展言现在也让架住了,不知道如何是好。   要说吃醋呢,没什么立场吃。搁异性恋身上分手四年, 人家指不定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展言也知道自己不占理。可再仔细一想吧,又觉得那个男生不太像是江少珩的男朋友。他要是已经有男朋友了, 干嘛还天天去家里喂猫又不肯跟他联系?这不摆明了闹脾气呢?跟一个不准备谈感情的朋友闹什么脾气,也太越界了。于是展言又想,江少珩是那种已经有恋人了还会跟前任暧昧的人吗?展言一边觉得不像, 一边心里又阴暗地怀疑着——那谁知道呢, 人都是会变的。他以前也想不到邵思远会变成这样啊。   琢磨好几天, 展言又琢磨出一个主意,通过林至恺那天晚上打他的号码加了他微信。林至恺吓得, 还当他真来讨那一百万的出场费, 后来听他旁敲侧击的, 明白是打听江少珩来了。林至恺也没说太多, 甭管心里觉得展言是渣男还是祸水, 总不好太不给人大明星面子。就说不知道,他比江少珩早回国,也是最近才又热络起来,这些感情的私事江少珩不爱说。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说江少珩在学校里一直很多人喜欢。   展言看着那行字,感觉火是“蹭”一下又蹿起来。他感觉得出来林至恺在这句话里有微妙的深意,虽然他没明白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但很明确地感觉被挑衅到了——哟,他江少珩受欢迎,那展言这几年在圈里是白混的吗?哪次进剧组不是男的女的都来敲门,参加个活动能被引见给一圈爱慕者,那不都是他洁身自好,怕传绯闻才——江少珩怎么还跟他比上了!   展言碰了个软钉子,估摸着林至恺肯定要去跟江少珩汇报军情,他说什么都显得不合适,也就干脆没有回复。   这几天剧组里还算是平静,上一轮掐完以后,脸虽然撕破了,但电影还是得拍。于是制片人出面,又攒个局,苏皓跟迟也、展言他们几个演员都吃了顿饭。苏皓喝得面红耳赤,拉着迟也跟他说心里话,翻来覆去的就是讲这几年电影如何难做。《哨狼》这个项目,讲革命的时候风云际会,可是重重限制,竟然不让提及真实的事件和历史人名,他还拍什么!不想拍了都。说到后来竟落了泪,跟迟也回忆起以前的好时候。这上头展言插不上话,就在旁边听着。说到后来就提到了张念文,苏皓拽着迟也倚老卖老,说非得说说他,这事儿干得不地道,就算你老师……那也毕竟是你的老师!中国电影多大的损失啊!说得一桌人都变了脸色。但迟也没什么反应,不知道是喝麻了还是怎么样,最后就笑了笑,跟苏皓说,当初是他太年轻气盛。   一顿饭吃得惊心动魄,吃完迟也跟展言一辆车回去,陈芳芝惊魂未定地说吓死了,刚才以为迟也要动手了。迟也却只是很疲惫地靠在车窗上,说了一句:“我跟他争这个干什么。赶紧把电影拍完,以后不合作就完了。”   半晌,又道:“他也不是在给姓张的哭丧。”   更像是给电影哭丧,给那个他们还能拍关牛棚的时代哭丧。   这顿饭吃完,苏皓心里算是平了。拍到这个份上了,故事也已经成了型,制片人把苏皓哄得服服帖帖,自己加入编剧,后面拍起来就顺了。展言这边进入正轨,邵思远也没再出现过——他知道陈芳芝去跟他谈过一次,但没什么结果,陈芳芝让他别操心,他也就顺理成章地不过问了,反正这糟心事他也实在不愿意去想。倒是段平霞又喊着要回老家了,那展言也没什么事儿,她这天天住酒店住得心里不踏实。说要不回北京家里吧,展言又不知道为什么不让,显得很黏糊她一样。段平霞让他黏得没法子,找了个时兴词骂他,“妈宝男”,也不知道上哪儿学会的,休息的时候在房车里说起来,说得所有人都在笑。   陈芳芝正好进来,听见他们笑:“哟?谁妈宝?”   小莱乖觉地端着盒饭站起来,让出一个位置给她:“陈姐,你坐。”   “我不坐,你吃吧。”陈芳芝拍了拍她肩膀,示意她坐回去,“有个好消息给你们。”   展言抬起头:“什么?”   陈芳芝神神秘秘的:“朱伟志进去了。”   展言还不知道这是谁,茫然地“啊?”了一声,小莱和田杨杨则交换了一个很严肃的眼神,感觉好像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陈芳芝自己拿了个纸杯子倒点儿咖啡,提醒他们——主要是提醒展言:“就那个,做热搜生意的。”   展言更大声地“啊?”了一声,他想起来了,这人是某个社交平台的高层,艺人团队买热搜降热搜都绕不开这个人,他没接触过,但常听陈芳芝提起。这姓朱的还挺拿腔拿调,也不是每次都收钱办事,这次展言被骂不敬业,陈芳芝跟他打电话做小伏低都没给降下来,非说这不算是什么特别大的负面,热搜都是网友刷出来的,也不能任由展言这边“只手遮天”。怪不得陈芳芝现在一脸幸灾乐祸。   展言:“怎么进去的?”   “钱收多了呗。”陈芳芝嗤笑了一声,“人心不足蛇吞象——听说上头下了批文,明天开始,全平台都要整改热搜了。”   小莱睁大眼睛:“什么意思?以后都没有热搜啦!”   她还挺难以想象的,热搜是他们宣发工作的一大部分,虽然负面热搜很麻烦,但完全没有热搜,他们宣发还怎么做啊?   陈芳芝也不笑了,端着杯子掂量:“应该也不会。现在就是批评泛娱乐化,可能以后就是限制艺人的热搜吧。”   小莱和田杨杨又对视了一眼,也不知道这到底算好事儿还是坏事儿。陈芳芝看了她俩一眼,又笑了:“行啦!没热搜这几天你们就不用天天盯着了,能偷懒还不高兴?装什么!”   田杨杨嘴角立刻一勾,然后意识到好像不应该在老板面前表现得这么高兴,又憋住了,装模作样地表态:“粉丝那边还是要看着的嘛。”段平霞其实没听明白这是啥意思,就觉得田杨杨这样挺可爱的,也跟着笑起来。陈芳芝站着跟他们说笑了两句,提醒展言明天准备回北京做个fitting——他这周末要飞上海去录《歌声飞扬》,造型师给他联系了一个新锐的独立设计师品牌。设计师还挺有个性,衣服不肯送过来,拿了展言的尺寸还不够,非要本人去工作室试穿,好根据展言的身材现场修改。   展言听得直嫌烦:“那我非得穿他的衣服?”   就去唱两首歌,不能借一件平平无奇的大牌流水线?   陈芳芝哄他:“人家红啊!国际超模都爱穿他的衣服,你有什么办法?”然后看着展言光溜溜的脑门,“你这不好做造型,普通的镇不住。”   展言摸摸脑门,一脸不情愿。   实话她还没往外说,人设计师还嫌弃展言就一流量,咖位不够,展言的造型师托了好多关系才搭上线。但展言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成了腕儿也有腕儿的臭毛病了,这话要是直接说了展言真能甩脸。尤其段平霞在边上,展言还真有点儿恃宠而骄的意思。陈芳芝哄了好几句,临走还没忍住又调侃他一句:“真是妈宝!”   展言冲着她的背影做鬼脸:“就妈宝!”   嫌烦归嫌烦,第二天还是一收工就往北京去。那设计师确实有想法,希望衣服到每个人身上都不一样。展言挑中了两件,他直接抄剪刀剪成新的款,愣把展言吓一大跳,也不知道这衣服穿完还用不用还了。最后拿着衣服出去,天都黑透了。展言就没回片场,正好回家收拾点东西。到家推门才想起来,今天app好像没提醒他有人进猫房。他去一看,展昭果然喵喵直叫,委屈得不行。   展言赶紧给他开了个罐头,都没用慢食碗。展昭吃完还觉得不够,蹭着他的腿撒娇,展言只好又拆了一个猫条,挤牙膏似的一点点喂给他。   “他今天没来啊?”展言问猫,好像还真指望猫能回答他。问完自己也觉得好笑,把已经挤得只剩下一层塑料的猫条扔在地上,任由展昭自己去撕着舔里面的味儿。他就在旁边席地而坐,把手机拿出来,犹豫着怎么跟江少珩发信息。   “今天怎么没来喂猫?”   不对,跟老板查岗似的。江少珩现在也不来借琴了,喂猫就是帮个忙,怎么能这么问?   展言把这行字删掉,挠着光溜溜的头琢磨半晌,又打一句:“最近怎么样?”   好像也不太对,像找他借钱。   展言做了个深呼吸,眉头拧成一个结,又打:“上次的事情对不起……”   展昭突然丢下猫条包装,抬起头,耳朵敏锐地动了一下,然后看了一眼他爹。可惜人类的耳朵远没有他灵敏,还在埋头捧着手机琢磨,神情宛如在解一道解不开的题。   展言的屏幕上已经打得很长:“……谢谢你这几天帮忙来喂展昭。”   然后又停下来琢磨,等一下,要不要告诉江少珩猫房有监控的事情?他不会觉得自己是在有意耍他吧?   展昭“喵”了一声,想提醒这个聋子外面的脚步声。但是展言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伸手在他头上摸了一下。然后继续打字:“我不是有意不跟你说——”   猫房的门一下被推开,江少珩脚步匆匆地进来,展言猛地抬起头,手一抖,没打完的信息被他发了出去。   江少珩:“……”   展言:“……”   他们一个站在门口,一个坐在地上,四目相对,一时之间谁都没说得出话来。眼睛里都是一模一样的尴尬。江少珩尴尬的是没经过展言同意,就在他不在家的时候过来,还被抓个正着。展言则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尴尬什么,反正看着江少珩的表情他也就跟着尴尬了起来。   展昭纵身一跃,跳到猫爬架上,好整以暇地揣好前爪,看着他们。   “你怎么……”展言目瞪口呆。   “我……”江少珩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似的,着急解释,“今天我爸去医院复查,酒吧事情又多,我……”   他说到一半意识到不对,不应该解释他为什么晚来了,而应该解释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可他张了两次嘴,最后却只是说了一句:“不好意思。”   然后转身就想走。   展言猛地站起来:“江少珩!”   他跑出来,跟着走到了门口,江少珩却突然停住了脚步,低头看着手机上那条新进来的消息。   江少珩转回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有监控?!”   这下轮到展言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又开始抓他的光头。   “那养猫的都会装啊……”他声音小下去。   江少珩没说话,可能是让他气蒙了,没找着词儿。   展言心虚地说:“那你自己要来的……”   江少珩的表情显得更生气了。展言被他看得也火起来,顶他一句:“又不是你的猫,你担心个屁?”   江少珩还是就这么看着他,没说话。展言本来还躲他的视线,说完这句又觉得自己理直气壮起来——对啊!又不是他的猫,他这么上心干什么?不是乐团都有“朋友”了吗?不是学校里就很多人喜欢吗?还来干嘛?   展言一下子昂起头,毫不示弱地跟江少珩对视起来。   江少珩就这么看着他,突然拿出手机,念出了他那条信息:“上次的事情对不起,是我一时生气……”   展言瞪着眼睛看他:“你干嘛——”   江少珩打断他:“我又不是你男朋友,你生气个屁?”   *   作者有话要说:   《装相》中迟也曾有一部获奖电影《沉默的一天》,饰演被关牛棚的知识分子。 第088章   江少珩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对展言这么生气过, 甚至比那天展言让他滚回纽约的当下都更加生气。他看出展言心虚了,而且他越心虚越要先发制人,先揭江少珩的短,让他没法说自己。可听听这说的话——“又不是你的猫”。江楚十岁的时候跟金小敏吵架都比这水平高, 江少珩瞪着他, 难以想象那天能跟他坦诚聊过去的是眼前的这个人。   他一边觉得展言幼稚, 一边又忍不住生气,显见着也没比展言好到哪里去。   这几天江少珩每天都来喂展昭。展言这里离江晟住的那个胡同比较近, 前阵子江少珩住在胡同里,过来准备考试是挺方便。但江晟现在身体见好,又重新开始写作,他在牢里写了不少手稿,全都带出来了。他一贯的习惯就是写作的时候不要人打扰, 江少珩也不愿意跟他住一起,所以才请了个护工,每天定时过去看看, 他自己又暂时搬回了林至恺那里。从林至恺那儿过来地铁就是一个多小时,他还要找房子,处理纽约的事情, 在酒吧跟着学调酒, 忙得琴都好几天没练了, 也没忘记展昭。江少珩来的时候任劳任怨,没想着要跟展言邀功, 但一想到展言冤他赶他冲他撒火, 然后这么多天了明明从监控里看见了都不愿意跟他说句话, 江少珩的情绪就有点儿绷不住。   再一想, 展言可不就是向来如此吗?当初知道对不起江楚, 不肯好好把事情说清楚,先说咱们俩完了,让江少珩一点儿没处说理。他这会儿已经完全忘了那时候展言没办法开口还有一部分原因是自己的冷暴力,光顾着新仇旧怨一起上头,气得脑袋一阵阵发晕,都快站不住了。   展言让他顶了一句,愣在那儿都不知道说什么。江少珩则低下头,努力克制着情绪。玄关灯都没开,就只有外面的光从窗户里透进来。展昭已经跟了出来,远远地打量着气氛诡异的两个人,两只眼睛在黑暗里反射着幽幽的光。   展言都没见江少珩这么生气过,心里还在想不至于吧……又不是装监控偷看他洗澡了。而且他大部分时候都没看着啊,他又不是那种天天盯着监控的变态。可是眼看着江少珩都快把自己气撅过去了,展言还是先服软了,小声道:“对不起——”   江少珩的手机就在这个时候响了。他一直攥在手里,屏幕上清晰地显现出“Greg”的名字,江少珩看了一眼,立刻摁掉了。   展言道歉刚道一半,没声了。他就看着江少珩迅速摁掉电话的动作,语气也变了,冷笑了一声问他:“不接吗?”   江少珩没说话。   半晌,展言轻声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江少珩似是觉得离谱,重复了一遍:“你不知道我想怎么样?”   他才不知道展言到底想怎么样。   “你不觉得你这样很没意思吗?”   江少珩把手一摊:“我哪样?”   展言反倒不肯直说,就站那儿,一脸很委屈的样子。江少珩火气更大,不明白他怎么还委屈上了。   “你又说不回去,又拜托乐团的朋友——”   “我、没、有!”   展言还不相信的样子:“那你——”   江少珩没听他说完,气得转过身猛走了两步,好像不动两下他控制不住那个火气。他也从来没觉得展言怎么会这么不讲道理,把他所有的路都堵死了。江少珩解释吧,就成了羞辱他听不明白英语,不解释吧,他又完全想岔了。江少珩让他气得胸口疼,这两步都走进餐厅了,他顺势撑着椅背,努力深呼吸。   “Greg是乐团的大提琴首席,也是我的朋友。”他仍旧背对着展言,讲得很快,“那天考试,我跟音乐总监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他们很可能会因为这句话直接把我刷下来,Greg不希望我就这样放弃,想再为我争取一次。”   展言站在他背后,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就听见“啪”一声,展言把灯打开了。   “只是朋友吗?”展言问他。   江少珩似是被他的语气激怒,微微抗拒地皱起眉头:“你在乎吗?”   展言没说话,江少珩转过来直视他:“展言,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在质问这件事?”   “我没有质问你……”   于是江少珩又问了一遍:“那你在乎吗?”   怒火混着难言的酸涩从展言胸口烧起来,烧得他皮肉蜷缩。江少珩逼近了一步,问他:“你宁可去问林至恺也不跟我说一句话……你真的在乎吗?”   展言硬邦邦地说:“我不在乎。”   江少珩的脸色难看极了。   展言避开他的视线,换了个话题:“那你被刷下来了吗?”   江少珩不回答。照理说这么多天了早该有结果了,但他还没收到回音,Greg也没有找过他。那天他说要跟Greg说清楚,然后就出去追展言,等他回来对面早挂了。江少珩估计是没有什么指望了,他弹得再好,也终究是没有到不可替代的地步,这个结果通不通知都不重要了。   江少珩看着展言,中间隔了一片不知道从何说起的沉默。   “你说你考试不会划水的。”展言突然说,“你弹得很认真。”   “我可以拒绝他们,”江少珩说,“但尊重是最起码的。”   展言声调扬起来:“你拒绝他们了?”   “我没这么说。”   展言看起来很火大:“你看,你就是这样。我都不知道你哪句话真……”他顿了一下,重新措辞,“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江少珩死死看着他:“我也不知道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Greg的电话就在这个时候又响了起来,江少珩第二遍摁掉,觉得莫名其妙。他们这么多天一句话都没说过,怎么偏偏当着展言的面他倒是电话打个没完了!   展言没说话,转身就走,好像觉得这个距离还不够,他要离江少珩再远一点。江少珩反而跟了上来,顺着走廊追到琴房门口,一把抓住了展言的臂弯。   “展言……”   “你别……”展言低着头,很抗拒地想甩开,“你别这样!”   但江少珩没放,他们突然不吵了,两个人的声音都放得很低,几乎是耳语。江少珩只是一遍一遍叫他:“展言,展言……”   “你已经有新生活了,”展言还是不肯抬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好像是在提醒自己,“认识了新的人……”   江少珩:“我不要新的人。”   “你跟我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展言感觉自己没有力气跟他争论什么,只是觉得累,心口酸得承受不住,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控制自己不要哭出来。他知道自己不能生这个气,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生气,最后只剩下满腔说不出来的酸楚。   江少珩的手机第三次响了起来,展言像是被那个声音刺激到了。他们俩挨得很近,江少珩正要再次摁掉,展言却直接抢了过来摁下了接听键。   “接!”展言动作粗暴地把手机塞进江少珩手里,江少珩震惊地看着他,Greg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hello?少珩?”   他叫“少珩”两个字的时候还带着说英语的习惯,“sh”发得太轻,“eng”又发得太重,声调分不清楚,展言险些没听出来他在说什么。但他叫得很郑重,显然是认真学过这个名字。展言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并且立刻为之感到刺痛。   江少珩目不转睛地看着展言,没回应电话里的声音。   展言突然开口道:“It’s him.”   Greg听出并不是江少珩的声音,发出了一个犹疑的音节。而江少珩跟展言对视着,眼里是不相上下的恼火。   “不好意思。 ”他突然开了口,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展言,说的是英语,但语速放得非常慢——展言突然意识到,他是有意把每个词都讲给自己听,“我男朋友开个玩笑。”   对面的声调扬起来:“你……什么?”   展言不知道江少珩的眼神和语速哪一个更激怒他,恨得扬手想打他,但是江少珩腾出一只手死死地扣住了他的手腕,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男朋友。”江少珩又重复一遍,好像英语课上等着展言跟他念这个词一般。   展言的眼睛红了,他用力地挣扎了一下,但江少珩坚决不松手,几乎把他推到了墙上,用全身的力道制着他。电话那一头很久没有声音传出来。   江少珩用口型对展言说:“满意了?”   展言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草你妈。”   “好吧,我一直有所预感。”电话那边终于重新开始说话,“虽然我打过来只是想告诉你,我已经说服他们再多给你一段时间,如果你还能赶得上五月的柴可夫斯基的话,那个就会作为对你的考核,邮件应该今天就会……算了,我想你已经做好决定了。”   这一段展言没有跟上,他看着江少珩的神情顿时被歉疚所淹没:“Greg,我很抱歉……”   “没关系。”对面的男人用一种连展言都听得出是伪装的轻松口吻打断了江少珩,“我理解。我们都是自由的。”   江少珩还想说话,但是Greg已经挂断了电话。他和展言对视着,展言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眼里的歉疚和难堪逐渐转变成了对自己的怒火。   “他打电话来只是想说他帮我争取到了第二次机会。”江少珩的声音很轻,好像难以置信自己会做出这种事。   展言:“我听懂了。”   江少珩刻薄地回答他:“你当然听懂了。”   展言没忍下去,抬手在江少珩脸上打了一巴掌。他们挨得太近,江少珩没躲得开,但他看起来也没有准备躲的样子。展言气得浑身都在抖,这一巴掌打得毫不含糊,走廊里没开灯也能看出来江少珩脸上红了一片。   其实江少珩从来都不是那种残忍的人,哪怕这善意和爱慕都不是他所需要的。他是那种即便已经做好了决定,也会出于对乐团里前辈们的尊重而全力以赴的人。可他现在都不认识自己了,他在展言面前是这样失控,涵养和体面全都从脸上剥下来,他变成动物,变成恶鬼,变成泥淖里的蛆虫。他满怀着恶意,只想让展言也来尝尝他的不堪。   江少珩就这么保持着微微偏头的姿势,突然开了口:“他不只是朋友。”   展言看着他,胸口剧烈起伏。   “你想知道细节吗?”江少珩把脸转回来看着他,“想知道我们约会的时候去哪里吃的饭?饭桌上聊了什么?吃完饭回的谁那里?谁先吻的谁?”他把展言往后推,琴房的门一直是虚掩,展言被他推进门,想把他推开,但是江少珩极具侵略性地逼近他,仍然在轻声细语地跟他说话,“谁先摸的谁……”他的手伸到展言腿间,展言狠狠扣住他的手腕,却无法阻止江少珩说下去,“谁在上面,谁在下面……”   “闭嘴。”展言的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我不想知道!”   “对,”江少珩讽刺地嗤笑一声,“因为你不在乎。”   展言的手指几乎嵌进江少珩手腕的皮肤里,指腹下面是他幼年自残留下的伤疤。   “你愿意跟谁上床就跟谁上床,”展言拼出最后一点尊严,冷冷地对他说,“跟我没关系。”   “怎么会跟你没有关系呢?”江少珩离他离得那么近,说话的时候就像是在他耳边说情话,“你可是看准了那个时候给我发的信息啊。”   展言:“我什么时候给你——”   他突然停下来,惊惧而又难以置信地看着江少珩。江少珩笑了一声,放开了他。   “你从来都不肯放我走。”江少珩的嗓子里像是一把燃尽的灰,“你不许我走,又不肯要我。招招手我就回来,挥一挥就让我滚……我就像你的狗。”   展言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眼泪从江少珩颊边滚下来。   “我不知道……”   “对,你不知道。”江少珩说,“都是我自己犯贱。”   无论下了多大的决心要“重新开始”,却还是在收到他信息的那一刻全盘推翻。明明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信息提示音,任谁都会在那种时候忽略过去,江少珩却突然有一种很荒谬的念头,感到展言其实一直在看着他。他爬起来去看手机,栗色头发的男人从他背后贴上来,江少珩落荒而逃。   展言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   “什么都是你说了算。”江少珩苦笑一声,“你说分手就分手,你说我应该回纽约就得回去,从来不会问我一句我是怎么想的……”   展言还想申辩:“我不是……”   “你有没有一秒钟想过,”江少珩问他,“我愿意留下来。我不想分手。我不会看不起你——”   展言忍无可忍地挣了一下,几乎像是又打了江少珩一巴掌:“你他妈演情圣有瘾啊!”   江少珩被他推得退了一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展言:“干嘛作这幅样子?为了我留下来,为了我把别人甩了,为了我不跟人上床——阳|痿你他妈都赖我啊?还是等着我给你打个贞节牌坊啊?”   江少珩脸上一下子褪去了所有的血色,但是展言还没说够。不就是比嘴脏么?展言还有更难听的话。   “你就喜欢这样是吧?你是不是特享受这种感觉?永远高我一等,我没了你就不行,就算你现在什么都不是了你还是得站得高高的可怜我!我拉你妹妹垫背你都能原谅,我才是你的狗!我咬你一口你还要摸着我的头说没关系我爱你,这不是对狗是什么!”   一口气说得太多,展言甚至有点儿喘不上气,到后来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想起不久之前的那个晚上,也是在这个房间里。可是什么坦诚,什么成熟地面对,原来都不过是酒精的错觉。他们还是在吵当初那件事。好像那是一个黑洞,已经把他们都吸了进去,留在这里的就是两个空壳,两个不可理喻,自私蛮横,阴暗扭曲,恶语相向的陌生人。   江少珩看着他,好一阵没说话。然后他轻声道:“展言,我真恨不得杀了你。”   展言点了点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赞同什么。可能是他也想杀了江少珩,或者是他也希望被江少珩杀死。他们彼此对望着,那个黑洞在他们中间飞快地塌陷,所有的东西都在快速地变形。展言感觉自己也被吸了过去,不然他没办法解释他们怎么会突然就贴在了一起。鼻子撞到了鼻子,牙齿撞到了牙齿。展言尝到铁锈般的血腥气,江少珩咬破了他的下唇。他失去平衡,跌坐到钢琴凳上,手肘碰到琴键。音棰敲下去,钢琴发出“咚”的一声。江少珩跟着他倒了下来,两只手都撑到琴键上,把他圈在怀中。他俯身跟展言接吻。高音和低音一起被奏响,琴身颤抖着,发出一声漫长的呻|吟。 第089章   展言重新走进卧室, 发现江少珩已经醒了。猫本来关在外面,趁着这个机会从门缝里钻进来跳上了床。江少珩伸手撸了一下展昭的脖子,小猫朝他翻出肚皮,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展言:“吵醒你了?”   “没事, ”江少珩回答的时候鼻音很重, 问他, “你今天就要走?”   看来他听见自己打电话了。展言顿了一下,道:“去上海录个节目。”   说谎。他其实后天才要去上海。江少珩从床上看了他一眼, 突然冲他招了招手。展言犹豫了一下,爬到床上去,江少珩张开手臂,把他紧紧地揽在了怀里。展言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他的体温很高, 暖呼呼地贴在身上,房间里很安静,展昭“咕噜咕噜”的声音像舒缓的白噪音。   “你要是忙就不要过来了, ”展言轻声跟他说,“我留了猫粮。”   “那玩意儿坏了。”   展言犹豫了一下,琢磨着怎么跟他说其实没坏。江少珩突然想起什么, 歪着头看了他两眼, 然后了然地“哦”一声, 把展言搂得更紧,发狠劲儿似的:“你使什么坏了?”   展言喘不上气, 边躲便笑:“我没……没有!”   江少珩又把眼睛闭上, 似乎还想睡, 下巴依在他颈窝里, 懒洋洋的:“嘁。”   他伸出手挠展言痒痒, 展言其实不那么怕痒,但还是弹了起来。也不知道碰到哪儿了,轻声“嘶”了一下,伸手摁住江少珩的手腕制止。江少珩反手抓住他,大拇指在他虎口轻轻地摩挲了一下。   “还疼么?”   展言低下头,顺势在他肩膀上吻了一下,轻声道:“没事。”   然后又道:“我才要问你。”   江少珩肩膀上有团很浅的红印子,是展言的杰作。隔了一晚已经看不出是牙印,但江少珩白,印子有点儿发紫,触目惊心。展言摸了两下,轻声道:“对不起。”   江少珩放开他,隔了半臂的距离深深看了他一眼。他知道展言并不是为了这个牙印在道歉。他们很长时间都没说话,因为已经没有什么能说的了。谈也谈过,吵也吵了,最后剩下的就是这一点安静。江少珩在这份安静里伸出手,摸了摸展言的脸。展言也摸他的脸,摸到他脸上昨天被打的那一巴掌,突然笑了一声。   江少珩无语地别开脸:“还笑。”   他越这么说展言笑得越厉害,江少珩又抓住他的手,故意作出一副狠相:“你知道上一个打我巴掌的人是谁?”   展言:“谁?”   江少珩:“我爸。”   展言还在笑:“那你叫一声来听听。”   江少珩摁住他,跟摔跤似的,把人狠狠掼在床上,又从背后抱紧:“别闹,再睡会儿。”   展言便真的乖乖不说话了,又跟他这么抱着在床上窝了一个小时。他听见江少珩睡着了一会儿,呼吸声均匀绵长,让展言一度舍不得就这么起来走。但没多久江少珩的手机就响了一声,他睡得浅,放开了怀里的人。展言起来收拾了一下行李,看见江少珩在床上皱着眉头看邮件,展言瞥了一眼,看见邮件后面有一个很显眼的音乐符号。   “乐团的通知?”展言问他。   “嗯,”江少珩点了点头,然后他又抬起头,看着展言,“我回绝他们。”   展言:“我知道。”   江少玉盐珩:“你别又劝我——”   展言只好说:“我没想劝你。”   江少珩这才靠回床上回邮件,展言却又不放心:“我是怕你以后后悔。”   他不知道江少珩等着的就是他这句话。展言一边听,一边低着头把一件衬衫叠了好几遍,一句也没反驳。他听得出来,江少珩这是早料着了他有此一问,备下了这番话等他。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什么“替自己的决定负责”,堵得展言反而觉得自己要是再开口,就又成了专断,成了不尊重江少珩的想法了。   到最后,展言也只好点点头,把行李箱扣上了:“那我先走了?”   江少珩皱着眉头看他,像在揣摩他的情绪。展言便朝他笑了笑:“没事,等我回来再说。”   展言带的东西不多,提了个小箱子主要是为了那两件借来的衣服能平整地放好,不然直接背个包就行。他跟江少珩告别,人都走到门口了,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跑回卧室。江少珩让他吓了一跳,抬头看着他:“落东西了?”   展言跪坐在床边,很认真地看着他:“我爱你。”   江少珩反而愣住了:“啊?”   展言没跟他解释。当时他嘲笑江少珩刻舟求剑,此时此刻他又何尝不是呢?爱确实是个很糟糕的东西,让人盲目,愚蠢,自食其言,又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他爬起来拖着箱子走了,到机场的时候难得清清静静走了普通通道。因为机票是他半夜里刚买的,就是黄牛用他的身份证查到也来不及卖给代拍。不过他怀疑到上海落地的时候还会有这样好的待遇,于是提前给索寻发了一条信息,找他来接机。   “有空啊。”索寻回得很快,然后又问,“就你一个人?”   展言回复“是”。索寻就没有再多问,只说“知道了。”   下午到虹桥,索寻直接从VIP通道把展言接上。两人也是许久未见,然而展言刚上车,第一句话就是:“我把你拉黑了。”   索寻:“……”   下一秒,他的手机响了一下。索寻刚点开,展言就紧张地把他的手机抢了过去自己看。屏幕上赫然是一个表情包,正是他刚刚发过去的。展言还不肯相信一般,又检查了一遍自己手机,然后再把索寻的手机拿过来,给自己回复了一条信息。   一个小小的红色感叹号出现在了信息旁边,同时弹出来一行灰色小字,显示对方拒收你的消息。   展言面如死灰地把手机还给了索寻。   索寻等了一会儿:“你准备跟我解释一下吗?”   展言摇了摇头,在手机上操作了一会儿,把索寻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然后就沉默地靠在了椅背上,索寻看了他一眼:“昨晚没睡好?”   “没睡。”   “那睡会儿吧。”索寻把车发动起来,“送你去酒店。”   展言来上海习惯住哪家酒店索寻比他自己都清楚。然而展言却很小声地问他:“能去你家吗?”   索寻转过脸,沉默着打量了他好一会儿。   展言想了想:“哦……家里有人?”   “没人。”   “你们家那个……”展言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但是想不起来那个人的名字了,“傻大个呢?”   索寻闻言便笑了:“你别问我,我也不问你。”   展言立刻闭上眼,靠回椅背上:“成交。”   他想睡,但在车上始终没有睡着。索寻把他送回去,又自己扛着摄影机出去,说还有工作,让他自己睡一会儿。到了床上这一觉才算是终于睡踏实,一直到索寻晚上带了饭回来才醒。菜色还挺丰盛,看起来像是从饭店打包的。索寻跟他说最近拍个纪录片,这是跟拍摄对象一起吃的晚饭,让服务员每样菜都夹了一点儿。一边说一边给他把最上面一层的虾夹走了。   展言看着他:“干嘛?”   索寻也愣了:“你不是不能吃虾吗?”   “哦。”展言这才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儿。江少珩对虾蟹过敏,展言跟他在一起就养成了习惯,索寻到展言身边当助理的时候他已经有了这么个忌口,后来江少珩走了,他也没改过。   “没事儿,我吃。”展言拆了筷子,让他不用忙了,“关于什么的纪录片?”   “跨性别群体。”   展言让虾上面的红油呛了一下,顿时咳得惊天动地,索寻赶紧抽一张纸给他,怀疑地看着他:“你要不还是别吃虾了。”   “不是……”展言喘两口气,眼泪汪汪地看着他,“这个,能播吗?卖得出去吗?”   “先不想这个。”索寻看起来完全没有在担心的样子,“反正拍什么都赚不到钱,不如拍点儿自己想拍的吧。”   展言拿纸掩着嘴,喉咙里还是一片火辣辣的,又咳了两声。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我真羡慕你。”   索寻给了他一个很了然的眼神,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多说。展言这个时候就觉得索寻离职了其实很好。他比这个世界上99%的人都要更了解展言,不只是了解他怎么想,还了解他的境遇。所以他的为难,他的妥协,他的自我开脱……从来都不必多说。而他又已经不在展言身边工作,所以也不用再捧着他,反倒让展言更加觉得可以信任他。   展言喝了一口汤,突然问他:“你觉得我变了吗?”   “哪方面?”索寻反问,然后又很严谨地加上一句,“跟什么时候比?”   他问这么细,展言反而又不知道怎么说了,把筷子放下琢磨了好一会儿。上次提到这个变不变的话是跟江少珩,他们躺钢琴下面聊天那次。那时候展言是觉得自己变得更成熟,至少是更勇敢了。但事实证明那只是一个晚上的偶发事件,有很多前置条件,比如那天他们唱了歌,喝了酒,很快乐,再比如他当时以为江少珩很快就会走……昨晚跟江少珩吵的那一架让展言非常羞耻。丑态百出。他想不到更好的词来形容自己了。尤其是当他验证了这四年以来原来他每一条信息江少珩都看到了以后,展言觉得他很需要一点时间重新接受一下自己——他感觉现在是完全接受不了。   “变得不好的方面。”展言回答他。   索寻立刻挑了一下眉毛,似笑非笑的:“真要我说?”   “说吧,”展言低头吃饭,“我现在又不能开除你了。”   索寻赞同地点点头,说的也是。   “也没什么吧……”索寻客气地先给他一个甜枣,“就是变得有点儿难伺候。”   展言停了筷子:“什么意思?”   “什么都得顺着你来。”索寻开始无情地揭短,“不爱听的不能讲,你错了也不能认,就是……自我意识有点儿太过剩了。”   展言眨眨眼,首先感到了一阵本能的刺痛。他确实太久没听到有人这么跟他说话了,第一反应竟然是生气,这种生气反倒像是证明了什么一样,展言突然意识到索寻说得没有错。   他现在就是一点儿不顺心的都听不得,连陈芳芝跟他说话都有点儿小心翼翼的味道了。跟江少珩这事儿,他早就自己琢磨出来是误会了,但凡能够早几天主动去开个口,都不会拱火拱到这种程度。   “但也不能怪你,”索寻接着往下说,“身边的人都跟伺候皇帝一样伺候你,网上的又都把你当孙子似的骂……”   搁谁谁不变态?其实大部分的明星都是这样,越红的越是如此。捧的人太多,一开始还能分辨出来溜须拍马,到后面就已经习以为常,再后来就是信以为真。展言还比别人强点儿,至少知道自己反省。索寻是冲着这个才敢真说实话。   而且展言在某些事情上还是很清醒的,不然也不会坚决不肯再出歌了。   虽然承诺了他不问,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索寻还是没忍住:“到底怎么了?你这样怪吓人的。”   展言还是低着头,戳着饭盒里的米,半晌,轻声道:“江少珩回来了。”   索寻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展言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图,还在琢磨索寻那几句话。索寻说身边的人都跟伺候皇帝一样伺候他,他竟然还真没发觉,非得点到这个份上才感觉出来。最早那几个助理候选人里他选索寻就是因为他是最不殷勤的那个,那个时候展言还不习惯别人的殷勤,可现在他已经太习惯了。剃了头没安全感,就天天有人在身边夸他帅,稍微磕破了点皮,大半夜也有人特当回事地来给他上药,试个衣服还要经纪人哄着去……   “我就怕……”展言把筷子放下,叹了口气,“我怕他受不了我。”   他觉得江少珩昨天就已经受不了他了。   索寻:“他说他受不了你了?”   展言:“他说他都恨不得杀了我了。”   索寻眉毛一皱,上下看了他两眼,突然道:“你跟他睡了吧?”   展言不打自招地去摸自己脖子,反而把索寻看笑了。展言一下子红了脸,把手放下,自己也是哭笑不得。   “嗐,这不就是……”索寻还在笑,“唉,你这人怎么听不懂潜台词呢?”   “什么潜台词?”   “恨不得干死你呗。”   展言笑骂了一句“草”:“你们文青都这么粗俗?”   索寻笑得更开怀:“我粗不粗俗不重要,谁屁股疼谁知道。”说得展言抓起餐巾纸团就丢他。索寻敏捷地躲了一下,看他不吃了,习惯性地站起来起来给他收拾桌上的餐盒,一边问他:“那你这算跟他复合了?”   展言听见这话就不笑了:“不知道。”   索寻很了然的样子:“哦。”   展言又解释:“也不是……”   索寻便笑了:“我可什么都没说。”   展言无奈地看他一眼,不用索寻说出来也知道他什么意思。老情人一时干柴烈火也是常有的事,可他不想就这么烧完就完了。   展言叹气:“我是怕我们俩以后整天为了当初的事儿吵。”   某种程度上,他之前就预见到了这事儿,昨天那一通闹剧也证明了他的预见。最后什么都能掉回到翻旧账上。人是真的不能把自己想得太好,展言现在不惮以最低劣的人性来揣摩自己和江少珩。他们之间仍有爱情,就是不知道这爱情经得起多少次的“丑态百出”。   “那没办法了。”索寻也没有更好的主意,提着垃圾袋转身去了门外,展言还坐在桌边,一个人怔怔忡忡的。索寻回身看见他那个侧脸就忍不住技痒,把手机掏出来,给他比划构图。快门还没按下去,微信提示有人加他。   索寻没在意,直接点进去通过。他为了拍纪录片到处找人,每天都有潜在受访者来加微信。加完才发现不对,那人打招呼里赫然写着一句“你好,我是江少珩。”   索寻:“……”   嚯,别是在展言身上安定位器了吧?   他没进门,就站在门口回了江少珩一个问号。对话框很快显示江少珩在打字。   “打扰了,我问田杨杨要了你的号。不知道展言是不是在你那里?”   怎么听怎么像占有欲过剩的变态男友。索寻皱着眉头研究江少珩那行字,又想起来刚到展言身边的时候江少珩那醋劲。   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真是个变态,他也不能卖了展言吧。   江少珩见他不回复,唰唰唰又发过来一条,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竟然还耐心解释起来。   “他走的时候情绪不太对,说是去上海录节目但一个人都没带,一天了也没回信息,所以我才找田杨杨问了一下。”   这一问就穿帮了,江少珩前后一盘算,觉得展言最有可能去找的还是索寻。   “我想跟他谈谈,但是如果你觉得他不想见我,麻烦你就不用告诉他我联系过你。”   索寻看着字一行一行跳出来,没忍住勾了勾嘴角。   真是啥锅配啥盖,有个难伺候的主儿,就有个愿意这么伺候的人。   索寻快速地把自己的地址打了一遍发过去,殷勤得像个引皇军进村的汉|奸。   “太君,这边儿请。”索寻附带一句话,“赶紧来把人领走!”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正式重圆,真的没有意外也没有隔阂了,放心放心…… 第090章   展言晚上睡在另一间房, 原本是跟索寻合租的舍友的房间。衣柜空了,人似乎已经不住在这儿了,就剩一张尺寸特殊的床,才一米二宽, 窄得像学生宿舍的单人床, 但是长两米五, 像个做坏了的俄罗斯方块,没处可以放, 只能怪异地靠墙丢着。弄得展言晚上做梦,梦见自己来到了巨人国。索寻那个一米九五的舍友像个怪兽一样在后面追他,非要吃了他。展言拼命叫江少珩救命,江少珩却站在很远的地方。展言听见他模模糊糊地说什么“怪物”,他恼怒得不得了, 心说我也知道这是怪物啊!随后发觉江少珩是在说他。他被困在一个巨型的笼子里,周围全都是两三米高的巨人们,围着他指指点点。   展言猝然惊醒, 听见索寻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他们也不想被当成怪物。”   另一个人含糊地“嗯”了一声。然后是索寻的声音继续往下说:“很多还只是青少年,得不到家里的理解支持,擅自服用激素类药物, 对身体伤害很大, 但是停不下来——”   另一个声音:“激素药物有成瘾性?”   索寻:“我觉得主要还是心理依赖。现在这几个受访人几乎都有抑郁症、躁郁症或者是精神分裂一类的精神疾病。他们还吃不起药, 所以不少MTF会去卖|淫。我找到的一个联系人就是他们的‘妈妈桑’。”   展言坐了起来,听见江少珩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响在外面:“这个‘妈妈桑’也是……?”   索寻笑了一声:“哦, 他不是。就一个母0。”   展言爬起来, 把门打开, 看见索寻坐在工作台前面, 桌上两台显示器都显示着剪辑软件在运行, 另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他身边,正跟他说话:“他会配合你拍摄?”   “当然不会。”索寻说,“他以为我是嫖|客。”   江少珩笑了起来,展言本来应该是很意外的,但却意外的平静。他斜倚在门框上,安静地听他们继续往下说。江少珩似乎对索寻的项目很感兴趣,展言只问了一句卖不卖得出去,他却问得很细。   “然后你偷偷拍吗?”江少珩眼睛睁得大大的,还没发现展言站在身后,“像记者暗访那样?”   索寻摇摇头:“那‘妈妈桑’会打断我的腿——就是聊天,一点一点取得他们的信任。其实……”他顿了顿,轻轻叹了一口气,“其实他们都挺愿意聊天的,平常没有人愿意听他们的故事。很多人都是从小被虐待,甚至被爸爸、爷爷这样的亲戚强|暴。他们性别认知错位的经历都非常痛苦……可是大多数人说完就完了,不愿意接受拍摄。”   江少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简直像个好奇宝宝:“你怎么会想到拍这个?”   “是我舍友……”索寻顿了一下,“以前的舍友。”展言注意到他话里有一丝微妙的区别,好像这个时态对他来讲非常重要。“……他是模特嘛。他们行业对这个的接受度比较广,他有个朋友,朋友再带着认识新朋友……”索寻笑了笑,一脸“你知道怎么回事儿”,“知道的多了以后就觉得有些故事应该被记录一下。”   展言双手抱胸,看着江少珩的眼神从好奇转成了敬佩,竟然让展言产生了一丝动摇,感觉江少珩其实不是来找他的。他没忍住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两个人立刻转过头来。   展言朝江少珩轻轻挑了一下眉峰:“嗨?”   索寻马上站起来:“你起啦?那你们聊?我出去买饭。”   展言这两天作息混乱,一觉又已经是大中午。他看着索寻往外走,还想叫住他:“不能点外卖?”   索寻已经在换鞋,朝展言使了个眼色。   “叛徒。”展言用口型对他说。   索寻笑着出了门:“不客气。”   然后就跟背后长眼似的,抬高声音:“别动我电脑!”   某个刚把脑袋凑过去的好奇宝宝立刻收回了手。   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展言这才转回脸,江少珩还是没说话,就定定地看着他。展言低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去给他倒了杯水,接过来才发现江少珩面前已经有一杯水了,展言只好尴尬地自己捏在手里,小口小口地喝,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不用问“你怎么来了”,或者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这些问题的答案都太显而易见了,问出来都显得没话找话。就像江少珩也没问他“你不是说你要录节目吗”。   他们分开之前的状态还不错,起码没吵架。展言到上海以后睡了一天,没回信息,挺容易被误会成冷战的,但是他醒了以后就立刻回了信息。江少珩说在林至恺那里,他们没说上几句话,江少珩也没说他要来上海。这种平静里带着一点粉饰太平的味道,还有一点老情人擦枪走火之后的特有的尴尬——江少珩觉得他们应该为这种状态专门发明一个词,可能法国人已经发明了,他只是不知道……   不对,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江少珩把思绪拉回来,抢先开了口:“你昨天早上很别扭。”   他是在解释他为什么会跟到上海来。   展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突然问:“你每一条都看了吗?”   江少珩愣了一下,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然后他恍然地“哦”了一声:“我——”   展言一脸“你敢说是我就死给你看”的表情。   江少珩斟酌了一下措辞:“有些写得还挺长的,就随便过了过,没仔细看……”   展言放下水杯,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他真的没脸见人了。   江少珩笑了一声,展言立刻闷着声音呵斥他:“不许笑!”江少珩只好克制了一下,但又没忍住说:“可你第一句总是,‘江少珩,冒号’,那我肯定会点开——”   展言求饶一样喊:“别说啦!”   江少珩就不说了。他跑到展言面前,蹲了下来,故意从下往上从指缝里看展言的脸。展言不让他看,他就用手垫着下巴,趴在展言膝头,真的像一只大狗。   “你就为了这个躲到上海?”   展言把手放下,看着他:“还有你前天晚上笑场了。”   江少珩瞪着眼睛:“我哪有笑场?”   展言坚持:“你有。”   江少珩:“我明明很投入的!”   展言指了一下:“后来去洗的时候,我……反正你笑了!”   他指的是江少珩腿的位置,江少珩低头一看,想起来了。后来去清理的时候摸着摸着又来了感觉,展言在浴室里伏下去想……然后江少珩一低头看见一个圆润的脑瓜瓢。   不想起来还好,一想起来他又想笑。   展言:“你现在还在笑!”   江少珩努力忍住:“我没有!”   展言:“你当时都笑软了!”   江少珩实在没有撑住,脸贴在展言膝盖上闷着声音笑得肩膀都在发颤,然后还要强行收住,抬头看着展言,很豁得出去地说:“那是硬不动了。”   展言继续捂脸。毁灭吧。   江少珩又去掰他的手,展言不让,江少珩就把他两只手都死死扣住,摁在掌心里,强迫他看着自己。   “就为这个?”江少珩想了想,“那我陪你把头剃了呗。”   “哎呀不是……”展言想把手抽出来,但是江少珩死死抓着没肯放,“就是,我……”   他似乎很难说明白的样子,到最后,深吸了一口气,只道:“我们以后一旦吵架就会翻旧账的。”   这句话听着势头不错。江少珩光听见一个“以后”,也不管后半句:“还有‘以后’就行。”   展言被他逗笑了:“我说真的。”   江少珩便道:“那就不吵架吧。”   “哪可能不吵架?”   “那你现在是要为了我们以后会不会吵架再跟我吵一架?”   展言让他说得无话可答,江少珩反而还挺高兴的样子:“还有呢?”   “还有什么?”   “你心里还想什么,都说出来。”江少珩说,“咱们再列个pro and con,理性决策嘛。”   “什么pro and con?”   “没什么。”江少珩笑起来,“开个玩笑。”   展言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很认真地问他:“你为什么喜欢我?”   贱呗。江少珩脑海里顿时不受控地蹦出一个林至恺。像冒出来的地鼠,被江少珩立刻一锤子敲了回去。   “不知道。”江少珩不笑了,“刚认识的时候就喜欢。”   他解释不了这个。可能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展言让那个老师骂太惨了——江少珩现在回想,感觉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他都想不起来那个老师是谁。那时候他众星捧月,像活在玻璃罩子里的花,真没见过这种事。怎么可以就这样对另一个人任意叱骂羞辱呢?他不能理解,甚至是被一种可笑的正义感所驱动。于是他一直盯着展言看,眼看着刚才还跟朋友有说有笑,那么鲜活一个人,骂得头都抬不起来……就想帮一下。后来就不知道了。隔了太长时间,经历过太多的事情,忘也忘过,淡也淡了,可这个人就在心里,跟烙上去的一样。爱他就像是游泳,或者是骑自行车,学会以后就再也不会忘记。就算隔了那么久,丢进水里也不过慌乱短短一瞬,很快就会回忆起如何呼吸。   展言:“一见钟情啊?”   江少珩:“算是吧。”   “你以前都没跟我说过。”   “那多肉麻。”江少珩笑。   展言:“可我现在跟当年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   江少珩摇摇头:“不至于。”   展言的手腕还被江少珩攥着,展言挣脱出来,反手握住了江少珩的手,低头看着他。   “我是因为你对BY育訁。我好才动心的。”他笑了一声,看着江少珩,“因为你让许澜帮我拍照,又在他那里给我解围……其实我一直都比你功利。”   江少珩刚想张嘴,但是展言制止了他,示意他听自己往下说。可能过了这一刻,他就再也没办法说了。   “我说着做这些工作不开心,但一直舍不得钱。我就是特别、特别庸俗的那种人,还有点儿小人得志。”展言想了想,“可能你说得对,我还是我。以前我也是这样,只不过以前我什么都不是,所以比较收敛。我一直觉得你比我好。比我善良,比我干净,比我有勇气,也比我有才华……总是怕你会发现我实际上是个什么样子。你觉得你对不起我的时候,我心里可太爽了……但你就是比我好。”他停下来,江少珩看着他,展言低下了头,一滴眼泪就这样垂直从他眼里落到了他们交握的手上。   江少珩那些话他听懂了,成功和名利他都不在乎。这似乎更加衬得展言渺小了,尤其是当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名利改变了多少的时候。   江少珩:“你下一句最好别是什么你觉得配不上我的鬼话,我真的会揍你。”   展言笑了,抬起头透过泪眼看着他。   江少珩:“你又知道我现在回来找你不是因为你有钱了?谁更功利?”   展言骂他:“神经病……”   江少珩伸手在他颊边抹了一把,正色道:“我从来没有觉得我比你好。我只是幸运,没遇到你遇到的事儿而已。”   展言嗤笑一声:“你还幸运——”   传说中“一手好牌打得稀烂”说的就是他了,展言一直觉得自己没背景没后台,走到今天才叫幸运。可是话说了一半,重新看着江少珩的眼睛,突然意识到了他真正的意思。   他们的“好”都是外面看着的,心里怎么样,就自己知道。江少珩确实从来都没有落入过展言的困境里。展言看着江少珩,那种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和不堪的苦涩滋味就这样消失了。他奇异地感到轻松,甚至是充满了希望,有一种飘飘然的确凿无疑在他心里升起来——江少珩是真的爱他。即便面目全非,恶语相向,蛮不讲理,他还是爱他。   展言一遍一遍用指腹摩挲江少珩跟他交握的指间缝隙。本来确实是还有犹豫的,他躲到上海来,就是想再好好考虑一下。可是醒来见到他的时候展言就知道没用了,想再多也没用。他们还是要为了以前的事,现在的事,还有未来的事,无休无止地纠缠下去。   展言带着点不情愿:“我没打算说什么配不上。”   “那你要说什么?”   展言:“不许走。”   “我不走啊。”   展言顿了顿,又道:“我爱你。”   江少珩:“昨天说完这句话人就跑了。你确定这三个字的意思你理解对了吗?”   展言看着他,江少珩很明显是故意的,拍他膝盖:“说清楚。”   “不说,”展言嘴角微微扬起来,“你不是都跟人家说了我是你男朋友吗?”   江少珩便笑了。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动作,腿都蹲麻了,干脆盘腿坐在了展言面前,一脸讹上他的表情:“这回可是你说的!那我可要吃软饭了。”   还是得改变策略。江少珩之前觉得不应该是“为了展言留下”,那带给他的心理负担太重了,显得自己不负责。哪想到展言心里这千回百转的心思是这么运作的,那还不如无赖一点儿。江少珩笑了一声:“你看我一无所有的时候还善不善良,干不干净。”   展言:“……”   展言:“要不还是算了吧。”   他站起来想走,但是江少珩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猛地拽了一把,展言突然失去平衡,被他拉得不得不弯下腰。江少珩顺势揽住他的脖子,问他讨了一个吻。   “再说一遍。”   展言想站起来,但是江少珩不肯动:“说什么?”   “说你爱我。”   展言不理他:“起来!”   “不公平,”江少珩逗他,“那天你都让我说了多少遍了……”   展言脸微微红了一下:“那也算啊!你在床上什么不能说?”   “那你下回别想听到了。”   展言笑了一声,又去拉他:“还不起来!”   “腿麻了。”江少珩耍赖,“谁知道你一说这么一大篇……”   展言已经开始懊悔跟他说这么多:“不爱听拉倒!”   “爱听!”江少珩继续黏黏糊糊拽他,展言借着力把他拽起来,“尤其爱听最后一句。”   “要不还是算了吧?”   江少珩已经站了起来,顺势往前扑,把人搂了个满怀。展言跟他接了个吻,江少珩一口咬住了他的下唇,展言“唔”的一声就叫起来,前两天刚咬破还没好呢!   “你真是狗啊!”   “嗯。”江少珩点点头,“还没跟你算账。你这些话在北京不能说?非要躲这么远?”   “我没躲……”展言委屈,丢人丢成这样他还不能躲一下了?“我又不是不回去。”   “那谁知道你?”江少珩手上收紧,揽着失而复得的人,“你现在也学会十天半个月的不回消息了。”   展言冷笑一声:“那不是你教得好吗?”   江少珩:“现在就开始翻旧账是吧?”   展言笑了,又想挣开他:“我又没骗你,真要录节目……”   “呃,节目那个事情——”门口突然传来索寻的声音。展言立刻一把推开江少珩,索寻镇定自若地走进来,只当没看见,把午饭放在了桌上,继续往下说,“田杨杨找不着你,给我打了个电话。”   展言跟他大眼瞪小眼:“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索寻:“你们执手相看泪眼的时候。”   展言:“……”   索寻理直气壮地看着他。自己家门口,还不能进,耐着性子听他们又是告白又是调情的,好不容易才找着这么一句插话的空,他容易吗?   展言揉了揉眉心,感觉这两天他丢的人已经超过了过去二十几年的总和,羞耻心这个东西都不够用了。   “你接着说,”他有气无力地朝索寻摆手,“杨杨说什么。”   索寻:“她说那个节目不录了,陈姐让你马上回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本卷完。   MTF:male-to-female 第091章   展言没跟他们一起吃饭, 在房间里打了半个多小时的视频会议,把事情捋清楚了。   其实非常简单,邵思远在前天半夜里发布了一个视频,把他和展言那些前尘往事全都抖了出来。他没有想到第二天刚好撞到了全平台整顿热搜, 这个视频的传播量非常可观, 然而从某种层面上来讲, 又“无声无息”——至少对于展言的团队来讲,没有了热搜以后他们就像沉进深海, 但丢失了雷达。邵思远在视频里带着一脸伤,颠倒黑白,把他的骗婚说成浪子回头,而展言不依不饶一直破坏他的家庭,甚至找人打他, 派出经纪人不断威胁、恐吓他……最火上浇油的是,现在舆论已经认定,热搜被整顿是展言这边为了把事情压下去的“只手遮天”。   把事情讲清楚只需要三分钟, 剩下的时间全都是在听他们互相扯皮。田杨杨责怪宣传没有随时关注粉丝那边的动态,宣传则说她在跟进美奈那边的活动,而田杨杨作为执行经纪却不知道要在工作日的地铁口去做个活动需要跟多少单位协调, 陈芳芝又说这是商务那边失职, 又被立欣的副总责怪为什么要去“恐吓”邵思远, 为什么要分展言的人去给迟也工作导致这么严重的失职……展言冷着一张脸听他们吵了半个多小时,除了听出他的团队严重人手不足且职权混乱以外, 没有任何有效的信息。   “我现在想知道的是, ”展言终于开了口, 视频里一下子全都安静下来, “《歌声飞扬》为什么突然不要我去录了。”   没人能够回答。   “杨杨, 你再跟他们打个电话问问。”最后还是陈芳芝先开了口,“问清楚是谁做的决定,跟他们讲明白,如果这样不守信用的话,以后只要是他们的活动展老师都不会参加。”   展言还是冷着脸:“小莱,帮我订机票。”   小莱就坐在田杨杨和陈芳芝身边,整场会议不敢开口,听到这儿下意识地举起了手,跟在课堂上被点名了一样:“诶!好!”   展言突然想起来,田杨杨那里有江少珩的信息,又道:“算了。杨杨你买吧,帮江少珩也订一张。”   整个会议顿时鸦雀无声,陈芳芝看了田杨杨一眼,田杨杨立刻不自在地低下了头,显然她早就已经知道了。北京办公室的几个人面色各异,展言甚至不知道他们有多少是以前就知道他和江少珩的事的,不过他现在不在乎了。   “有问题?”他问。   陈芳芝转回来看他,语气平静到近乎漠然:“没问题。”   展言挂断了视频。   他出去的时候索寻和江少珩已经吃完了,给他单独留了一份放在边上,展言没什么胃口,一边心不在焉地叼着筷子尖,一边拿手机搜索。   “别看了,吃饭。”江少珩把他手机没收,“看了生气。”   展言瞪他,还带着刚才开会时候的威严,可惜江少珩不怕他,跟他对视着,就是不还手机。   “不用看啦。”索寻从工作台那边悠悠闲闲地插了句嘴,“邵思远背后肯定有人,让陈姐想办法去查吧。”   展言看他:“什么意思?”   索寻:“那个视频很专业,邵思远说话的时候眼睛还往某个地方瞟——”他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视线,展言一下就懂了,“提词器。”   索寻点点头:“有人给他写脚本,还有人给他剪视频。”   怪不得那天回去以后隔了这么长时间才发出来。   “撞上热搜整改这个就是凑巧了,”索寻接着往下说,“有好也有坏吧。”   这个他们刚才在会议里已经分析完了。好处是大大遏制了传播范围,没到明面上,他们甚至可以置之不理。坏处是正好验证了邵思远对展言的抹黑,这种阴谋论隐性的破坏力更大也更长久。   “至于那个节目嘛,”索寻撇了撇嘴,“跟《歌声飞扬》导演组没什么关系,是他们电视台台长恐同,点名把你撸下来的。”   展言惊异地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索寻:“因为他们电视台里也有你的粉丝。而你的粉丝很喜欢发微博。”   展言长久地凝视着他,突然叫了一声:“阿索……”   索寻立刻转回去重新面对他的显示器,毫不犹豫打断他:“No.”   展言:“要多少钱你才肯回来?”   索寻背对着他比了个中指。   但是想了想又转头跟他说:“但你可以把男朋友借我。”   展言的手机又响了,杨杨给他发了航班行程,江少珩看了一眼,把手机还给他。展言一边看时间一边心不在焉地问他:“借给你干嘛?”   “总有用吧。”索寻笑眯眯地打量着江少珩,像看一块滴滴答答淌油的烤肉,“配乐,采访,拉赞助,不行扛个器材也行啊!”   展言听着话音不对,抬头看了一眼江少珩,满眼的疑惑。   这怎么他刚转身江少珩就被人拐走啦!   江少珩:“我就是觉得这个项目蛮有意义的,阿索又说他们缺人……”   展言回忆了一下,索寻上午好像说他采访的方式是去嫖。   “你不说你去酒吧上班吗?”   “唔,那个……”说是这么说,但在他不知道第几次调坏了酒,还无故旷工跑到上海之后,林至恺给他讲了实话,做朋友你没的说,做员工你赶紧给我滚蛋。   他想了想,很诚实地说:“林老板把我炒了。”   展言:“……”   怪不得要吃软饭。   展言有点不高兴起来:“那你要来上海?”   索寻举手:“他暂时可以在北京远程。”   展言一脸莫名其妙,索寻转头看他,露出一个嫌弃他没见识的表情:“干嘛?北京的跨性别社群只会人更多。”   展言无语地看着面前两个人,以前索寻刚到他身边的时候江少珩那飞醋吃得,弄得索寻也十分尴尬,见了江少珩就躲。现在倒是一拍即合了,什么玩意儿啊!   展言想了想,把江少珩拉到一边,小声问他:“你真想跟着阿索拍这个?”   江少珩点点头:“嗯。”   他比展言想的有用。刚才展言在开会的时候他跟索寻已经聊过了,他们这个项目目前核心主创只有四五个人,都是像索寻这样的自由艺术家和社会活动家,他们需要钱,更需要人。音乐方面江少珩可以包了,最重要的是他跟纽约的艺术机构有联系,这就相当于有海外的发行渠道,毕竟这个纪录片在国内大概率是发不了的。   展言犹豫半天才把一句“那你真的是别想赚到钱了”咽了回去。江少珩就不是那种能够去朝九晚五上班的人,说这有啥用。虽然刚才还在说他怎么比自己好,比自己善良,但是这种时候展言又只能无奈地叹气。   善良的人多半带点天真。这东西买一送一,拆不开。   “行吧。”展言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你爱干嘛干嘛吧。”   大不了他养。   江少珩看了他一眼,突然凑到他耳边说了一句:“老板,我卖身行不行?”   他有意跟展言调情,嗓子压得极哑,像在展言耳朵后面过了一道电。展言感觉半边身子都让他挑逗得酥了,小腹莫名其妙一酸,脸已经红了。   索寻扬起声音:“展老板要是愿意出二十万的话你们可以现在就用我的床交易。”   展言:“……”   展言:“你回来,我给你翻倍。”   索寻愤然举起拳头:“索某人永不为奴!”   展言一下子笑了出来,笑了两声又觉得这都是什么事儿啊,他最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虽然因为担心得太久,等到真的发生的时候,反而已经平静了。可他现在感受到的不只是平静,甚至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关系,不管怎么样江少珩在他身边。   田杨杨给他们买的机票在晚上。江少珩确定要加入这个项目,索寻就把制片和摄影师都叫来一起吃了顿饭。制片看到展言也在,惊喜得不得了,弄得展言也不好意思太置身事外,有帮得上的地方一定帮忙。最后还是要跟江少珩介绍情况,江少珩虽然有这个心,但是索寻他们都不知道他到底专业度上如何,好在毕竟做过演员。目前项目还在调研阶段,还是要找到愿意谈论自己经历的人,聊到后来话题便沉重了。展言听了几个个案,因为都比较极端,也觉得很难受,晚上登机了还跟江少珩小声说,从来没觉得同性恋这么“见得了光”过。   虽然都是少数群体,但永远有人比他们更少数。   “我知道。”江少珩靠在座位上,平静地说,“江楚离家之前跟我说,我永远都不可能理解她的感受。”   展言转过头去看他。   江少珩没怎么跟他说起过江楚,除了上次告诉他妹妹去了欧洲,就再也没有提过。   “哦,对了,”江少珩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我跟我妈说了我们的事。”   展言一下子瞪圆了眼睛:“啊?!”   他们复合了还不到一天吧!   “不是现在。”江少珩笑了,“四年前……我非要回国,就跟我妈直说了。”   展言紧张地看着他:“然后呢?”   江少珩耸了耸肩:“没什么然后。”   金小敏接受了。江少珩很难讲清楚是因为那个时候他和展言已经分开了,还是因为金小敏就是太溺爱他,又或者谢天谢地江少珩没有跟她的朋友搅和到一起……总之,金小敏的反应还算平静。虽然她的信仰并不接受这个,但是在名利场浮沉了这么多年,见得实在太多,也就很难大惊小怪。她对江少珩的态度是如果你非要这样我也没办法,但你不要在我眼门前搞这些。   接受不了的反而变成了江楚。她愤怒得像壁炉里烧了一晚上的木材,随时随地要爆裂开。她指责金小敏偏心,重男轻女,仿佛金小敏一天没有采取同样强势的措施来惩罚哥哥她就一天不能平静。那段时间江少珩非常委屈,甚至对妹妹生气,有一天他质问江楚,你到底还想怎么样呢?我已经失去展言了。你的痛苦我也全部都尝到了,到底还要怎么样你才能满意?   江楚像刺猬一样一瞬间张开了身上所有的刺,怒气冲冲地对他说,不,你没有尝过。你永远都不可能理解我的痛苦。   然后她离开了多伦多的家,跟妈妈彻底断绝了关系,连对哥哥也没有了最后的留恋。   江少珩花了很长时间去想妹妹那句话,连带着对展言的反思一起。后来他认识了另一个钢琴家——女的,她的妻子是个律师,她们邀请江少珩参加了婚礼。江少珩发现那位律师有一位前夫,还带着孩子。   “对大部分人来说,双性恋不存在。”律师新娘对他说,“男同性恋?好吧,很多伟人都是男同性恋。女同性恋?唔……勉勉强强吧——但是双性恋?”新娘自嘲地笑了一声,“得了吧,你不过就是私生活太混乱了。”   江少珩站在礼堂外面,给妹妹发了一条信息。但是妹妹没有回复。   展言握住了他的手:“想她了?”   江少珩转过头看着舷窗外面,飞机已经开始往上攀升,城市的灯光揉成一团,被他们踩在了脚下。从上帝的角度看下去,每一盏灯都是一样的。   “每天。”江少珩轻声说,“每一天,都想她。”   *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卷,充满爱的慢板。 第092章   展言的平静没有能够持续太久, 小莱凌晨去机场把他接上,小声告诉他还在开会——严茹也来了。   “哪儿开会?”展言不敢相信似的,“严总也去怀柔了?”   “不是,”小莱解释, “严总把所有人都叫回办公室了。”   小莱在路上把情况给展言说了一下, 现在比较棘手的问题是有一个下流的谣言, 说展言因为被金主“使用”得太过分而括约|肌受损,动作一大就会失禁, 录节目的时候不得不穿着成人尿裤做游戏。来源是某次综艺节目的抓拍,展言从水里出来,下半身很明显有一团异物的形状,走路的姿势也非常怪异。   展言人都气蒙了,那是一个水上活动的综艺, 节目组担心男艺人裤子湿透以后上岸时不雅,每个人都戴一个特定的护具——任何一个做过内衣广告拍摄的人都认识这玩意儿,从形状到材质都跟成人尿裤没有半点相似。展言那个只是下水的时候冲击力太大移了位, 所以他上岸的时候很不舒服,当时就去换掉了。   然而这个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各种爆料雨后春笋般的往外冒, 说来说去总是离不开他的下半身。展言以为这么多年下来他早就已经习惯了, 但这一次不一样。展言在车上把邵思远爆料的视频看了一遍, 意识到索寻说得没错。   邵思远每一句话都掐得很到位,把他和展言谁是0谁是1都说得清清楚楚, 就是冲着下三路去的。很明显, 背后给他捉刀的人很了解舆论操作, 把展言塑造成了一个无耻勾|引, 爬床上位, 还破坏别人家庭的“女人”——全都踩在网民的炸点上。展言不怀疑邵思远的无耻程度,但他知道邵思远没这么聪明。   “我要杀了他。”展言气得浑身都在抖,“我要弄死他!”   小莱吓得不敢说话。江少珩马上坐到他身边,想把他抱进怀里,但是展言不怎么情愿地睁开了他。车靠近立欣大楼,展言视线往外面一转,大半夜的,好几辆车停在楼下,街对面也是。展言立刻冷笑了一声,连江少珩都看出来了,这些全是狗仔。   展言今晚别想回家了,他们小区附近肯定更多。   果然,他们的车一靠近,无数镜头就开始拍。虽然窗户上贴了防窥膜,江少珩还是立刻问小莱要了一个口罩,把自己挡得严严实实,坐到了离展言远一点的地方。小莱手忙脚乱,打电话上去让人派保安下来赶人。   立欣办公室里灯火通明。   展言进会议室的时候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是一副已经吵累了的样子,正中场休息。陈芳芝和严茹分坐在长会议桌两侧,两个人脸色都极为难看,展言扫一眼就知道她们俩又吵架了。   她们不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陈芳芝觉得严茹观念陈旧还心胸狭隘,严茹觉得陈芳芝翅膀硬了要夺权上位。前两年还有个叫小可的总监在她们俩中间黏合一下,现在小可已经离职,严、陈二人的矛盾就更大了。公司高层之间一直有两派,今晚已经是连表面功夫都不做,就分在会议桌两侧,剑拔弩张的。而陈芳芝身边空着一个座位,展言一进来,陈芳芝就抬头看定了他。   展言顿了一下,走过去坐到了陈芳芝身边。   “在吵什么?”展言压低了声音问陈芳芝。   陈芳芝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展言抬起头,从会议室的玻璃门外面看见了江少珩的身影,他坐在外面招待来客的沙发上,正低头看手机。展言想了想,掏出手机给他发了一条信息:“让司机先送你回去休息?”   江少珩抬起头,从会议室外面朝他竖了一个大拇指,虽然戴着口罩,但展言还是看得出来他笑了一下。   一条信息回过来,就两个字:“陪你。”   展言:“……”   他更想把邵思远千刀万剐了。   陈芳芝轻轻地用手肘捅了一下展言,展言回过神,看见坐在对面的严茹也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了看外面,此时正好转回来,与他四目相对。   展言轻轻点头:“严总。”   “好,展言回来了。”严茹的语调冷冰冰的,“那我们继续吧。”   在经历了最开始的混乱和推诿之后,展言的团队还是展现出了极高的效率。在他坐飞机的这段时间,陈芳芝已经通过逼问霍俊文查出了邵思远背后的人。给他捉刀写稿的是一个不入流的写手,给他拍视频、提供曝光渠道的则是霍俊文以前签过的MCN机构,大概也是通过霍俊文认识的。爆料展言的视频为邵思远带来了巨大的流量,这个MCN机构现在已经签下了邵思远。   展言听懂了:“他既然还想靠着黑我吸粉,为什么一上来就把我往死里整?”   曝光性向不是小事,弄不好的话展言就会像当初迟也一样被封|杀,到时候谁都没戏唱。   “你死不了。”严茹还是冷着脸。   对面机构的策略非常清晰。他们看准了展言不可能认这事儿,邵思远那边逼逼赖赖半天,什么实锤都没放出来,那些用来威胁展言的照片、视频和录音一个影子都没看见,就是给展言这边留下辟谣的余地,也是在明面上给展言留下一线生机。等闹得差不多了,再自导自演一番,揭发邵思远的污点——比如说把他骗婚这事儿提出来刺激刺激网友,所谓“对冲舆论”。重要的并不是事实,而是制造一团疑云。有人信,有人不信,才会有无休止的争论,掐架……换言之,流量。   现在邵思远不问展言要钱了,这就是他新的生财之道。他自己的名声根本不重要,人只有红到一定程度才需要“正面形象”。卡在不上不下的区间里的时候,越不要脸越能活。   严茹的主张很明确,既然这一切都是生意,那就用钱砸。邵思远摆出一副受害者姿态说资本只手遮天,她就让他看看什么叫资本。而且现在热搜整改,简直是天助展言,在各平台的热搜恢复之前,他们要让邵思远“消失”。   陈芳芝对此没有什么意见,她们的分歧在于处理完邵思远以后的对应。严茹认为展言这波装死就行了,陈芳芝却认为展言的性向已经被爆了出来,网友绝对不会装作事情没有发生过。   “两亿多次的传播,”陈芳芝强调了一遍,人已经站了起来,“难道一个一个去消除他们的记忆——”   严茹语气很冲地打断了她:“互联网没有记忆,你现在去看看还有谁记得江少珩!”   展言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抬头看定了严茹。也许她只是因为正好看见人在外面才脱口而出,但这句话显然戳到了展言的某根神经,他叫了一声:“严总!”   严茹看了他一眼。他跟严茹算不上熟,私人感情上而言跟陈芳芝肯定是没得比。只是他现在是立欣最赚钱的艺人,说话不一样,严茹要给他点面子。   展言声调很平:“让陈总把话说完。”   严茹用力地把手里一支笔往桌上一摔,双手抱胸,但是保持了沉默。   陈芳芝这才续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越是不让提越是强化负面印象,不如把它转化过来——”   严茹还是没忍住打断她:“你别告诉我你要他出柜?”   “我不是说出柜!”陈芳芝很明显不耐烦了,“总有灰色地带……”   严茹嗤笑了一声:“你太天真了!”   陈芳芝有一阵儿没说话。很明显,严茹这种语气深深刺伤了她,在所有人面前把她当一个小女孩……但她迅速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再开口的时候语调平静了很多。   “严总,这件事是我的失职,我认。”   严茹咄咄逼人:“确实是你的失职!这完全是可以避免——”   陈芳芝提高声音盖过她:“所有人都会记得展言是个同性恋,怎么装都没用!今天有台长下令不要他录节目,明天就会有片方因为这个不要他,他跟哪个女演员搭都会被人骂,现在这就是事实!如果什么都不做,外面流传的就只有他——”   她猛地住了嘴,看了展言一眼。房间里所有的人也都跟着转过脸来看他,连严茹都没有说话。   展言漠然地替她接上:“就只有我被人草到失禁。”   严茹揉了揉自己的眼皮,听起来很疲惫:“可你怎么去辟谣这种事情呢?只能是让它自然过去……”   陈芳芝把手里的文件给她看,几乎整个身子都倾过去,姿态非常急切:“严总,你看,这是前两年骄傲月的时候上海在地铁站做的地广宣传——”她把那些标语一个个指出来,“时代不一样了。就算展言不出柜,也不能任由这些标签黏在身上,同性恋不意味着恶心啊!”   陈芳芝的急切带着个人感情。展言不得不低下头,掩饰自己突然泛起潮意的眼眶。   严茹听起来更加难以置信了:“你想教育大众怎么看待同性恋?你第一天入行?时代再怎么变,大众对于同性恋的接受度都是——”   “所以更不能什么都不做!”陈芳芝已经急出了哭腔,“我们把目标对准大城市的人,那些更开明更包容的人。我跟美奈的任总通过电话了,他们也想通过这个机会做个营销。让展言去地铁唱歌的时候带点彩虹元素?或者是唱一些有平权意义的歌——至少让他在部分人那里有一个正面的形象吧!”   严茹看着她:“任总也是gay吧?”   “这不重要!”陈芳芝耐着性子,“在商言商,现在品牌做广告都知道要蹭女权、蹭骄傲月。这些在大城市里受过教育、有平权意识的人,他们现在才是互联网上最主要的声音,展言可以抓住他们的支持啊!”   “你可要小心。”严茹警告她,“问问你哥,他当年敢不敢要这种支持。”   陈芳芝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但她努力站得笔直:“严总,那是八年前的事了。”   “是吗?”严茹站了起来,显得很不耐烦,“我怎么觉得什么都没变呢?”   陈芳芝追上去:“严总——”   严茹转过身来:“展言是你的艺人。”她看了展言一眼,“如果他愿意,那随便你们。公司也不是只有他一个艺人。”   她大步走出了会议室,有几个人跟了出去。展言坐在原地,看见严茹经过江少珩的时候停了一下,跟他说了两句话。江少珩的表情看起来非常困惑。   陈芳芝在旁边叫他:“展言。”   展言回过头来,看见身边已经只剩下了他自己的人。   陈芳芝的声音有点哑:“你怎么想?”   展言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我妈妈……她知道了吗?”   所有人都互相看了看,然后是田杨杨说了话:“你不在片场,阿姨说要回家去帮你收拾收拾,我们就送她回去了。没人跟她说,她应该……不知道吧?”   展言点点头。段平霞虽然也学会了上网看看展言的消息,但毕竟年纪大了,信息检索能力跟不上。她今天都没给展言打电话,看来是还不知道。展言有那么一瞬间想提醒一下她外面肯定有狗仔,想了想段平霞其实也习惯了,她出门看见狗仔自己就会折回去,特地跟她说的话反而要被她盘问出了什么事。   “那就好。”展言先松下一口气,“今天太晚了,先都回去睡吧。”   段平霞应该还以为他在上海。展言想了想:“我回片场吧。”   大家都看着他,有些无所适从的样子。展言抬起头,看见江少珩已经站了起来。他可能是以为会议结束了,在等展言。   陈芳芝欲言又止,展言打断了她:“邵思远那边我不管,你们该怎么办怎么办。美奈的提案我会考虑,这两天约个时间,我跟任总吃个饭。别的事情咱们再议……”展言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又不是立等着要拿出个主意来,没必要觉都不睡。”   陈芳芝有气无力地跟着他笑了笑:“也是,大家都回去睡吧。”   身边的人三三两两的起来告了别。展言还坐在原地,给江少珩使了个眼色,让他再等一会儿。   会议室里最后只剩下了展言和陈芳芝。   “这两天安保才是大头,”陈芳芝交代他,“虽然你也没剩几场戏了,但还是能不出片场就不出吧。”   “要跟任总吃饭。”他提醒她。总没有金主爸爸来迁就他的道理。   “哦对,任总。”陈芳芝捶了捶自己的额头,笑了一声,“看我这脑子。”   展言调侃她:“原先就说老实在片场呆着,你可别又谁给得多一点就答应了。”   陈芳芝捧场地笑起来,但那笑声完全是空洞的。他们心里都很清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有人高价来请展言的可能性都不大了。他们应该做好准备的是解约和拒绝。   “真是,”陈芳芝笑不下去了,“还想借着《哨狼》翻个身呢。”   展言反而心态很好:“有起落才正常。”   他这几年如履薄冰,头上随时悬着一把剑,总觉得过得没滋味儿。不知道那把剑什么时候掉下来,也不知道掉的会是哪把剑,现在真掉了,他才总算踏实了。   “陈姐,其实我想问你……”展言斟酌着,陈芳芝转过脸看着他。   为什么同样的事,当年就那么着急给我判死刑呢?展言想问。为什么,当年不能为了我和江少珩像这样争一争呢?   但他知道为什么。   展言笑了笑:“人真的会变吗?”   陈芳芝没听懂,语调上扬,“嗯?”了一声。   展言突然想起了在上海的晚饭——就几个小时之前的事,回想起来却像是好几天前了。制片人当时在跟江少珩说要选什么样的受访者,他们最终想呈现一个什么样的效果。“讲述有意义。”制片人不断强调这一点,“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照亮一些人,也许对那个人来说,就是改变的一瞬间。”   展言看着陈芳芝,换了个问法:“别人真的能改变对我们这种人的看法吗?”   陈芳芝的头轻轻地往后一仰,她看着展言,有那么一瞬间,展言以为她要拥抱自己。   “会,”她点了点头,用一种异常坚定的语气对他说,“我改变了。”   展言转过脸,眼泪滴了下来。他无声地做了两个深呼吸,感觉陈芳芝握住了他的手,安慰似的捏了两下。   “谢谢。”他转回来,脸上犹有泪痕,但是对着陈芳芝笑了,“早点回去睡吧。”   陈芳芝点点头,站了起来。江少珩已经走到了门口,她出去的时候跟他打了个招呼。展言快速地抹掉了脸上的泪痕,抬头对江少珩露出一个更灿烂的笑意。   “我回片场,”他问江少珩,“你呢?”   江少珩端详着他的表情,还是那两个字:“陪你。”   展言便点点头,也好。段平霞这两天在家里,也看不着。于是他坐在那里,朝着江少珩伸出手。江少珩便半蹲下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走吧,司机还在等。”   展言脸贴在他颈边:“累。抱一会儿。”   于是江少珩便不动了,一下一下地在展言的背上轻轻拂过,像在安慰一个小孩。   展言想起来问他:“严总出去的时候跟你说什么了?”   “哦,那个……”江少珩也有点莫名其妙,“她问起我姑姑。”   展言放开他,露出了一个惊讶的表情:“她还敢跟你提你姑姑?”   可说呢,江少珩当时都让她问懵了。   展言又想了想:“大概是现在的陈姐让她想起以前她和你姑姑了吧。”   江少珩心不在焉的:“谁知道她。”   他把展言拉起来:“走吧。”   两个人一块儿从会议室出去,虽然说着休息,但他们经过走廊的时候还是看见展言的几个人在跟着陈芳芝开小会。严茹办公室那边灯也亮着,都没有要走的意思。展言跟他们招手告别,江少珩跟在他身后,有意控制了一段距离,像个保镖。但是展言毫无顾忌地回头拉住了江少珩的手。   “我现在还怕个屁。”他无所谓地跟江少珩十指紧扣,“再说他们都有保密协议。”   江少珩便笑了,跟他肩并着肩进了电梯。   “看你一直在外面玩手机,”展言黏黏糊糊地挂到他身上,“看什么呢?”   江少珩:“阿索给我上课呢。”   展言一皱眉头:“上课?”   “镜头,素材,结构,声音……”江少珩数给他听,“我只会作曲,没做过配乐,得学一学——我过几天可能还得去一趟上海。”   “不许去。”展言蛮不讲理地把他摁在电梯墙壁上,蜻蜓点水似的在他唇上亲了一下,“不说你可以在北京远程吗?”   “好,那就不去。”江少珩完全没有骨气,又追上来把这个吻落实。电梯匀速往下,展言被他缠得透不过气,一只手托着他的脸,喉咙里含糊地“嗯”了一声,然后感到江少珩贴着他的某个地方迅速地顶了起来。   “到底是年轻啊……”展言跟他分开一点,“我都累死了。”   江少珩没说话,目光很深,还想接着吻他。但是电梯“叮”的一声开了,展言把他推开了一点。司机已经在地下车库等了。   上车以后反而不闹了,知道展言累,江少珩让他靠在肩膀上睡会儿。展言半眯着眼睛,看着江少珩依然在跟索寻发消息,对面发过来的不是链接就是视频,看来江少珩短期内要学的东西还很多。但他的神情很专注,视频都存了下来,链接也一个个点开,认真地看。展言稍微抬起头,看了他很久。   “索寻今天说缺多少钱来着?”展言突然问他,“二十万?”   “嗯?”江少珩的视线还没离开手机屏幕,“他提过吗?”   “提了。”展言闭上眼睛,靠回江少珩的肩膀,“跟他说,我出了。”   *   作者有话要说:   阿索:谢谢老板!老板万岁!鞠躬.jpg 第093章   江少珩在怀柔陪了展言几天, 天天都是打不完的电话,比展言还忙。   索寻那边的事情倒是不多,纪录片的工期非常漫长,还没到用得上江少珩的时候。展言说出钱, 索寻还吓了一跳, 说开玩笑的呢, 小江不会真卖身了吧……但开完玩笑又怕展言后悔,恨不得让江少珩代表他跟展言签字画押, 先把钱转过来再说。   其余就是江少珩自己的事多,他找了个中国同学帮他处理纽约家里的东西。因为走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会留在国内,所以完全没有收拾,人家还得帮他挑什么东西留,什么东西卖。他本来想着回去一趟, 但是看看展言连放他去上海一趟都不情愿,他就干脆没提这个话。很难说清楚两个人到底是谁更黏谁,反正这几天堪比当初热恋, 分都分不开。江少珩有两天去片场探班,展言险些尾巴都翘上了天。还是田杨杨把江少珩拉到一边,说剧组人多嘴杂, 展言这两天又在风口浪尖上, 还是别露面的好, 江少珩才回了酒店,一直没再出来。他不来了, 迟也还问展言是不是金屋藏娇。展言还当迟老师教训他, 结果被陈芳芝揭短, 说他当年也没少藏。   还有就是家里的电话。江少珩没把不回纽约的决定告诉父亲, 是金小敏发现儿子退了纽约的租, 直接一个电话打给前夫兴师问罪,好像是江晟把儿子扣押在北京的。江晟那叫一个得意,立刻张罗着给江少珩安排工作。他如今社会地位大不如前了,但毕竟是有过作品的人,文化界认可他才华的人不在少数。他把新作拿出来,还是很有些老朋友愿意捧场。江晟就起了意,想让江少珩接手这些事务,天天说要带他去跟哪个作家名流,或者是文化协会的人吃饭。江少珩对此的回应是不接电话。   “荒唐。”江少珩跟展言抱怨。他心里非常清楚,江晟还是老一套的思路,要把“自己的人”安排进行业里去,嘴上说着是为了儿子好,实际还是为了他自己。   爸爸的的电话可以摁掉,妈妈的电话却不能不接了。展言下工回来,看到江少珩把手机扔在一边,任由金小敏在对面苦口婆心,自己戴着耳机在用展言的电脑,看见展言回来了就朝他“嘘”一声。等展言洗好澡卸完妆出来金小敏还在说,江少珩坐在床上连动都没动一下。最后金小敏气急败坏,留了一句“我跟你爸说去!”这才把电话挂了。   展言身上还带着浴室里的水汽,爬到床上去把电脑从江少珩腿上拿开,江少珩视线还黏在屏幕上,展言已经不由分说地坐到他身上。   “在干嘛?”   江少珩伸手把人抱住:“找房子。”   展言眉头轻轻皱了一下,感觉江少珩怎么一直在找房子。   “之前给我爸找的。”江少珩解释了一下,“我姑姑月底就出来了。”   展言听这话音不对:“你不住家里?”   江少珩已经决定留在北京,于是展言就想当然地以为他会跟家里住一起。江少珩把脸埋到他胸口,闷着声音道:“那你不如杀了我吧!”   展言笑起来,顺势抱住他的脑袋,十分羡慕地捋着他的头发。江少珩的头发细软,还有一点卷,手感非常好。现在他不像以前做艺人那会儿,每时每刻有人给做造型,所以头发留得又长又乱,但乱得很好看,有点像木村拓哉年轻的时候——弹琴的时候也像。江少珩说陪他把头发剃了,展言又不舍得。   “你干嘛不住我那儿去?”   江少珩把头抬起来看他:“你在邀请我同居吗?”   展言:“正好,你也不用伤脑筋把琴运回来了。”   江少珩十分心动,又问:“那你妈妈呢?”   展言一下就让他问住了。   他还没跟段平霞好好聊过这事儿。展言跟她打过电话,明显听出来妈妈情绪不对,只说要回老家,也不肯到片场来,估计是看到邵思远那个视频了。做妈妈的当然不会相信那些明显抹黑的话,但是儿子跟邵思远的关系,这些年的种种迹象,段平霞不可能没有串起来想。展言想跟她好好聊一聊,但是段平霞一听这个话音走向就要挂电话。她接受不了。对儿子一句重话没有,不骂也不闹,但就是逃避。   展言暂时还没想出办法来,但他不想再和以前一样,对妈妈说这只是“朋友”了。   开完会第二天,展言那边出了个正式通告,措辞非常谨慎,没敢斩钉截铁地说不是同性恋、没跟邵思远谈过之类的,只说跟邵思远有利益纷争,希望网友们不信谣不传谣。不过对粉丝来说已经够了,现在展言的粉丝在工作室的授意下到处清场,见着议论的就随手举报。邵思远的那个号没挺过两天就炸了,估计是严茹想办法给平台方施的压。这举动霸道但是十分有效,虽然有非常多人因此更讨厌展言,但也顾不上了。   那天晚上,展言又用小号发了一条微博——那个小号还是他刚刚签约立欣的时候,因为把自己的账号上交给公司了才注册的,其实后来也没怎么用过,就关注了很多玩摇滚的同好。后来他爆红,这个小号就被粉丝挖了出来,虽然两年都没更新过,还是凭空坐拥着近百万的粉丝量。这次他没说什么,就给大家分享了一支曲子,《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现在一天热似一天,跟哪年的圣诞节都不挨着,他突然发一条这个,还是同性题材电影的主题曲,像是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已经说了。这已经是展言所能够作出的最勇敢的举动。轩然大波在所难免,展言很多粉丝都接受不了这个,不过正如陈芳芝所料,还是有相当一部分人在大力称颂展言的勇敢,不是粉丝的也加入进来维护他。展言跟美奈那边的人吃饭,任总说这是好事,这些大城市的年轻人就是美奈所针对的目标用户。他们十分大胆地把铺在地铁站的广告都加上了彩虹元素,开始宣传展言的活动。有美奈做表率,好几个牌子也来联系了展言。陈芳芝担心会不会做得过火了,到处去探资方的口风,发现所有人都在观望。对这些人来说,社会恐同与否根本不重要,他们在意的只是数据。展言最近热度惊人,爱他的和恨他的都像疯了一样,如此可观的商业价值,实在很难舍弃。   陈芳芝非常高兴,觉得打了严茹的脸。反倒是迟也告诫她要小心——展言当时也在,迟也没直接跟他说,但展言觉得就是说给他听的。不过陈芳芝没放在心上。   “他又没明确出柜,”陈芳芝脸上有一种异样的神采,是展言所熟悉的一种莽劲儿,“从来就没人这么干过,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嘛——再说了,你那会儿闹成这样,不也没事儿了吗?”   迟也就没再说什么,展言跟他对视,看到他眼里是一种他看不懂的东西。   展言有私心。他扪心自问,哪怕这事儿早发生几天,他都不会选择这么做。但是江少珩回到他身边了,他克制不住这种欲望。谈不到为了平权发声,承担公众人物的责任,或者是为更多人谋福祉这么大的层面,就只是……藏不住爱而已。这种欲望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基本,但必须有这个才能活着。很多人都听出来这不是电影原声带,普遍都认为是展言自己弹的。显然,江少珩确实已经被大部分人遗忘了,就是他们的cp超话突然涌进来不少网友,神神秘秘的,说是拜一拜,你嗑的cp就都能成真。   “你直接跟我回家算了,”展言破罐破摔地跟江少珩说,“她不是吵着要儿媳吗?呐,儿媳牵回来了。”   江少珩感觉自己被他说得像头驴,轻轻地笑了一声。笑完又深深地凝视着他,总觉得展言还有些话没说出来:“怎么了?”   展言摇摇头,不知道怎么跟江少珩说迟也那个眼神。江少珩的发梢被他轻轻地绕在了手指上,一圈,又一圈。   “没什么。”他声音很轻,像是在安抚江少珩,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夜色在窗外无声地笼罩下来,温柔得像一层蝉翼。北京短暂的春天已经走到了尽头,陈芳芝从车里走出来,闻到了空气里烟尘的味道。   严茹已经到了,在楼下跟一个人笑着说话,陈芳芝上去的时候认出那是原先霓裳的一个经纪人。江晏进去以后他就出来自立门户了,算起来,以前应该跟严茹共事过。陈芳芝一过去,严茹就立刻亲热地抓住了她的臂弯:“她到了……那我们先上去了啊?”   那人跟严茹告别,很热情的样子:“下回一起吃饭啊!”   严茹已经跟陈芳芝往电梯走,回过头笑靥如花地应:“一定一定!”   电梯门一关上,严茹的笑容立刻消失,搭着陈芳芝臂弯的手也放了下来,略有不满似的问她:“怎么才来?”   “堵车。”陈芳芝回答。晚高峰的时候突然叫她回北京,她现在到已经算快的了,“怎么了?”   严茹凑到电梯里的镜子面前照了照,抹去了嘴角涂出界的口红,只道:“开会呗。”   “开会”当然是好听的说法,陈芳芝来这儿的时候就有所预料了。热搜消失一周,网信办关于整改的文件已经以下达,找平台代为传达给各大经纪公司和明星工作室。确切地来讲,他们都是来听训的。   陈芳芝不理解的是为什么是严茹和她过来。一般这种事都是走个过场,谁有空谁来就行了。   严茹抹掉得太多了,现在唇角有了一个小小的缺口。她把口红拿出来,对着镜子补了一下,然后用特别平静的语调对陈芳芝说:“他们点了名要展言的经纪人来。”   陈芳芝从镜子里看了她一眼。严茹把口红旋回去,重新扔进了包里。电梯“叮”的一声,到了。她们面前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房间都分布在两侧,灯开得很亮,以一个互联网公司的标准来看,这一层的装修风格有点太压抑了。   严茹率先走出电梯,陈芳芝突然在后面叫了她一声:“茹姐!”   严茹回过头看着她,陈芳芝的脸色有点难看   “他不算出柜……”她的声音很低,努力辩白着什么似的,“他从来没有承认过那个是他的小号。”   严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白炽灯悬在她头顶,亮得陈芳芝眼前发昏。   “那个不是展言。”严茹最后说了一句,“记好了,那只不过是一个无聊的网友。这是一个误会。” 第094章   “我不明白。”   “明天热搜恢复以后, 平台方会配合我们出一个声明,说那个小号是无聊网友冒充,整件事是一个误会。”   展言重复:“我不明白。”   陈芳芝就像没听见这几个字一样,继续往下说:“美奈那边已经叫停了, 活动做不了了, 广告也会撤下来——”   展言很执拗地又打断她:“我不明白。”   陈芳芝猛地站了起来, 好像要夺门而出,但又强行控制住了自己, 在室内踱了好几圈。展言没说话,陈芳芝背对着他,把脸埋进了自己的掌心。   “好几个高校同性恋组织都在支持你。”陈芳芝把手放下,深吸了一口气。   江少珩没有听懂:“什么叫高校同性恋组织?”   陈芳芝转过去看他:“维护少数权益的大学生社团,公益组织, 那些……他们想要在美奈办活动的时候去现场发彩虹旗。”   江少珩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到展言脸上:“这不好吗?”   “不好。”陈芳芝摇了摇头,“都是我的错,我应该想到的……”   展言还是那句话:“我不明白。”   陈芳芝看着他们俩。江少珩是真的不明白, 展言不是。   “他们说,”陈芳芝开始重复今晚听到的话,“你这是引导畸形审美, 低俗绯闻炒作, 严重伤害主流价值观。”   这已经是非常严重的警告。坐在对面的是平台的人, 陈芳芝跟他打过很多次交道。他没有任何恶意,对严茹和陈芳芝说话的时候甚至带着一些小心翼翼, 但是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从红头文件上直接摘出来的话, 像利刃一般闪着寒芒。   平台站方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个小号到底是谁呢?注册的手机号随便一查就知道了。但是他配合着严茹的话头, 很如释重负似的, 很好。就这么解释。   如果不这么解释, 下一次来找她们谈的就不是他了。   展言突然把手机掏了出来,登陆自己的小号,一切正常,后台没有任何提示,但那条被转发了好几万的歌阅读量突然变成了0.   展言抬头看着陈芳芝:“这是死无对证,还是不打自招?”   陈芳芝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不能留着让网友扒出那个小号跟你的联系。”   “我两年没发过这个号了,以前的——”   “不能……”陈芳芝打断了他,却又没说完不能什么,“你必须否认。”   展言把手机放了回去。他当时想直接用自己的账号发,最后一秒的时候陈芳芝突然很不放心地让他换小号。他现在知道为什么了。   陈芳芝看着他的脸,轻声道:“对不起。”   走出平台公司大楼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严茹没直接走,站在楼下问她抽不抽烟。陈芳芝不抽,严茹便摇了摇头,说她也不抽。可惜了,这个场景似乎很适合她们俩来一支烟。   “我让你去问你哥,你没问,是吧?”她问陈芳芝。   陈芳芝不知道回答什么,低头看着严茹的高跟鞋。严茹个子太矮了,印象里陈芳芝就没有见过她不穿高跟鞋的时候,好像那是她的武器。   “那时候你已经跟着迟也了吗?”严茹有点儿想不起来了,“他跟张念文干架那会儿,那个什么IHSD——”   陈芳芝打断她:“是。”   “那你应该记得。”   陈芳芝不知道自己应该记得哪一部分。   “他只是想给自己讨个公道。”严茹轻声道,“但他们说那个运动是西方势力渗透,他是间谍,是卖国贼。”   陈芳芝记得这一段。但当时他们谁都没有当回事,这种阴谋论太可笑了,比起迟也当时受到的各路攻击,这种简直是来搞笑的。   严茹:“是吗?那为什么当时闹得轰轰烈烈,突然就没声音了呢?”   “可是展言没想发起什么运动!”陈芳芝极力辩解,“我们已经非常小心——”   “IHSD也不是迟也想发起的。”严茹摇了摇头,“由不得你。”   陈芳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记得那一切,可她又忘了。   “茹姐……”这是她今晚第二遍这么叫她。陈芳芝现在是真的又慌又怕,求助一般,“那展言现在怎么办?”   严茹看了她一眼,神情非常漠然:“你才是他的经纪人。”   “会有很多人骂你,”陈芳芝告诉展言,“之前支持过你的人都会对你很失望。”   他们会说展言是蹭话题,炒作,会说他是装gay立人设。但与此同时,恐同的那一部分人会坚信他确实是同性恋,继续编排那些下流的谣言。他会两头不讨好,会被舆论彻底撕碎。严茹什么都不会做,她已经说得非常清楚,她处理邵思远,后续的事情他们自己决定,自己负责,“公司不是只有展言一个艺人”。陈芳芝冒了一个很大的风险,然后她输了,现在要付出代价的人是展言。   接下来就是商务和影视资源的损失……陈芳芝没往下说,因为现在还不确定,一切要看明天热搜上线以后是什么情况。再然后,就更不好说了。   可能只是摔一跤,但也可能再也爬不起来了。   “对不起。”陈芳芝又说了一遍。   展言突然站了起来:“我想跟迟老师聊聊。”   江少珩和陈芳芝都让他吓了一跳,江少珩说:“可是这么晚了……”   展言很笃定:“通告单上写了他今天有夜戏,他肯定刚回来还没睡。”   他说着就要往外走,江少珩立刻想跟上来,展言摁住了他的手:“没事。”   江少珩的担心几乎要从眼里漏出来:“展言……”   “真的没事,”展言拍了拍他的手背,“我就是问两个问题,你先回房间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江少珩没再拉他,展言的脚步非常快,转眼就把江少珩和陈芳芝都丢在了身后的房间。迟也住在顶楼的行政间,展言跟他不是一个楼层,房卡还刷不上去。展言就直接从电梯里出来,从楼梯间爬了上去。   迟也果然已经回房间了,展言敲门的时候听见里面有说话的声音,然后迟也提高声音问了一句:“谁?”   “迟老师,”展言回答,“是我,展言!”   “是展言。”迟也跟谁解释似的,然后过来开了门。展言看见一台平板竖在桌上,屏幕里有一张男人的脸,迟也正在跟他视频。展言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打扰了什么,而迟也正看着他,一副等他解释自己为什么突然半夜敲门的表情,半点没有去把视频关了的意思。   “咳。”视频里的男人清了清嗓子,“小也,那我先挂了——”   “别,”迟也叫住他,催促展言,“有什么事儿你直说,不然这大半夜敲我房门说不清了。”   展言让他说得一愣,完全跟不上他的脑回路。视频里的男人很无奈地笑了一声:“我什么时候吃过这种醋?”然后他跟展言打了个招呼:“你好,我是喻闻若。早就听说过你名字了。”   展言还是当年看八卦的时候听过这个名字,现在早就不知道被他忘到那个犄角旮旯了,只感觉迟也如果提过他的名字肯定是骂他笨。   迟也露出一种现在就很嫌他笨的表情,看他一脸茫然,解释了一句:“我老公。”   然后他朝喻闻若使了个眼色,喻闻若很客气地跟展言道了个别,把视频挂了。迟也朝扶手椅指了指:“坐吧。”   他走进了卫生间,水声响了起来。迟也自若地一边卸妆一边扬声跟展言说话:“说吧,到底什么事儿?”   展言:“我想问问迟老师——”   “听不见!”迟也在卫生间里大声回答,然后他把水关了,慢悠悠地走了出来,从床头柜上拆了一张面膜,示意展言要不要。展言摇了摇头,看着他把面膜拆开,敷好,然后才坐在他对面,嘴唇几乎不动,问他:“啥?”   展言突然说不出来了。刚才他特别有冲动,甚至是愤怒,觉得这事儿只有迟也能回答,所以不管不顾地跑了上来。但是迟也这一系列的悠闲把他的冲动都磨完了,他坐在那里,心里的情绪慢慢翻上来,变成了一种难言的苦涩。   迟也凝视了他一会儿,突然恍然地“哦”了一声。   “阿芝做事情有冲劲。”隔了好一会儿,迟也主动开了口,“有的时候可能就是太冲动,想得不全面……但你跟着她这么多年了,她的能力你应该有数的。别太担心。”   展言看他一眼,点了点头:“嗯。”   迟也以为他是对陈芳芝有意见,但他误会了。这个决定最后是展言做的。是他藏不住爱。   “我想问,”展言斟酌着,“你当年出柜——”   迟也伸出一只手打断了他:“我没有出柜。”   展言有些惊异地睁大了眼睛:“你在金雏菊颁奖礼上当着全世界的人求的婚……”   如果这都不叫出柜……这简直就是把柜劈了当柴火烧啊!   迟也的头轻轻歪了一下:“那段在国内播了吗?”   展言让他噎了一下。确实没有,当时迟也还处于被封|杀的状态,金雏菊奖直播本来就没直播到中国,这只是在网上流传。后来通稿铺天盖地宣传迟也是第一个斩获该奖项的中国人,也只字未提他在颁奖礼上求婚的事。   迟也做了一个手势:“所以——我没出柜。”   展言心里不由浮现出四个大字,自欺欺人。   迟也站起来去给他倒了杯水。展言接了过来,心里五味杂陈,困惑得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才合适。   “但是每个人都知道……”   迟也重新坐下来:“是啊,拿奖之前我不是被封|杀得很彻底吗?”   “那你是怎么……”   “因为拿奖以后外媒铺天盖地宣传我因为性向被政府迫害。”迟也朝他笑了,不过在面膜下面不是很明显,“有点儿冤枉人了,但是这个迫害艺术家的名声确实不好听,所以我……”他做了一个把嘴拉上拉链的动作,表示自己乖乖闭嘴了。“各退一步嘛。”   再多说的话,他们其实也可以不那么在乎那个名声。   展言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他喝了一口水,已经忘记了他来是要问什么。   “我已经承认了。”展言捏着水杯,指关节用力到发白,“现在怎么能再收回去?”   “这不是面子的事……”   “我不是说面子。”展言打断他,搜肠刮肚地想着要怎么表达,“我不想再……自欺欺人。”   尽管是用那样隐晦又曲折的方式,尽管还软弱地留好了退路,但那种终于说出来的感觉,就像那天在酒吧里唱歌,然后背对着人潮拉着江少珩在街上奔跑——是活着的感觉。   “不是要你自欺欺人。”迟也回答他,“是要你配合他们自欺欺人。”   展言已经不知道今晚第几次说这句话:“我不明白。”   迟也又看了他一会儿,好一阵没说话,然后他把脸上的面膜撕了下来。   “我爸没有来参加我的婚礼。”他把面膜扔掉,脸上还残留着很多精华液,浸得整张脸闪闪发光,“他至今都假装这件事不存在,从来没有去英国看过我,别人跟他提到我老公的时候会说那是我哥儿们。”   展言突然想起被妈妈挂掉的电话:“你难过吗?”   “难过。”虽然迟也的表情看起来平静到让展言很难相信这两个字,“他也从来没有跟我吵过,没有打过我。他就是从来不提。不提我跟张念文的事,也不提我跟喻闻若的事。”   “如果你主动跟他提起来呢?”展言问他。   迟也:“他会保持沉默。”   展言听懂了。他完全没有想到从迟也这里得到的会是这个答案,这让他对迟也感到失望。有那么一瞬间他心里甚至在阴暗地揣测,迟也会不会是因为不希望《哨狼》被他影响才这样劝他呢?   “当初张念文导演肯定也希望你保持沉默,”展言突然开了口,带了点儿扎人的怒气,直视着迟也,“但是你没有。”   迟也没想到他突然刺了他一下,眉毛不自觉地一跳。他知道展言没问出口的那个问题,为什么要这么劝他呢?迟也自己都答不上来。   因为他当年是快要被张念文逼死才不得不反击,而展言现在明明可以得过且过?因为他当年只有一个确定的敌人,而现在展言面对的是更不可名状、更无法战胜的东西?因为他付出了展言所不能想象的代价?因为他清楚知道自己的逃脱有多么侥幸而展言不一定还有这样的运气?还是因为他现在也到了“沉默”的年纪?   “你今年多大了?”他突然问展言。   展言下意识地回答:“28.”   比他强。他28岁的时候只想着能不能再躲远一点。迟也笑了一声:“你跟我原来想的完全不一样。”   展言愣住了。   “因为现在我老了,累了。”迟也收了笑容,“因为我从来没有改变过这一切。” 第095章   严茹对邵思远完全没有手软。平台方同样训诫了把邵思远签下来的MCN机构, 提醒他们“炒作要注意底线”。机构以账号异常为借口,将与邵思远签订的合同作废。他不服,到立欣办公室去闹了一场,严茹直接将他扭送警方, 以“寻衅滋事”的罪名拘留。段平霞主动打电话给展言, 说雷倩求到了她的头上, 说有人威胁她们母女,如果邵思远还不老实, 蓓蓓上小学都会受到影响。   展言不知道要怎么跟母亲说,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严茹对邵思远越狠,越像是在陈芳芝和他面前“秀肌肉”。她要证明陈芳芝的无能,如果这件事早到她手里, 她早就解决了,根本不会弄到这个地步。这已经不是展言能够控制的了。   段平霞在电话里唉声叹气,觉得儿子太狠了。   “孩子没有做错什么。”她的语气里有一种微妙的失望, “言言,我没有教你这样做人。”   展言心如刀绞,咬紧了牙关说不出话。   段平霞又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   展言:“过两天吧, 马上我就杀青了。”   段平霞:“等你回来, 妈妈就回去了。”   展言叫了一声:“妈——”   但是段平霞已经把电话挂了。   展言原本是想交代段平霞小心。热搜在两天前重新上线, 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只是在最上面加了一行“学习先烈故事, 弘扬爱国精神”的置顶。下面紧接着热搜第一的就是展言的小号ID, 所有人都发现展言的小号异常了, 一开始大家的愤怒都是对着平台, 后来开始担心展言的人身安全, 甚至有传言称展言已经被警察秘密带走。不对等的消息像架成完美圆锥形的柴火堆,留足了燃烧的空间,一丝火星就足以点燃。就在网友们已经把展言当成为平权发声的英雄的时候,展言的工作室又出了一条声明,澄清这个ID与展言没有关系。平台方几乎就在同时公布了他们的调查结果,称该ID的注册人是四川省的王某——展言怀疑根本没有这个人。展言的工作室继续发布一条声明,称展言将承担起公众人物的责任,引导正确价值观,为青年人树立典范。热转第一条就是,“你知道昨晚x大、x大和xx大的性少数公益组织全都炸号了吗?这就是他们支持你的回报吗?”   到晚上,该账号同样显示异常,再也无法查看。   网友们出离愤怒了。展言出道至今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猛烈的集火,那个穿成人尿裤的谣言再次风行,展言早上去化妆,在自己桌上收到一个包裹,里面竟然是涂满了粪便的成人尿裤。陈芳芝气得跟生活制片大吵一架,要求查监控,查群演,把整个剧组翻过来查清楚到底是谁干的,收获的却只有阴阳怪气的嘲讽。狗仔们蜂拥而至,把片场、酒店都堵得水泄不通。苏皓砍了展言十几场戏,恨不得当天就把他踢出剧组。江少珩原本要回北京去接江晏出狱,也被堵在了怀柔,根本不敢露面。   没有商务公开跟展言解约,因为明面上来看,展言没有做错任何事。但所有的拍摄通告、推广计划全部推迟,原本要续约的品牌再也没有来跟进过下文。两本杂志的封推被撤回,正在谈的戏连制片人电话都打不通了,展言一夜之间成了弃子。   他放心不下段平霞一个人在家里,让小莱回北京去照顾,还跟物业打了招呼。但也没什么用,小莱半夜里哭着给他打电话,说外面一直有人在敲门,她和阿姨都不敢开门。展言急得恨不得马上飞回去,让江少珩摁住了。小区保安去展言家门口查看,果然逮住了两个陌生人,身上都带着针孔摄像头,想去偷拍。展言把自己的保镖派回家,当天就在外卖的袋子里又找出一只血淋淋的、已经烂得快见骨头的流浪猫尸体,上面还贴着字条,用不知道是颜料还是什么东西涂了血红的“同性恋去死”几个字。   段平霞终于不说要回老家了,坚持要保镖回展言身边保护。她像一只受惊过度的母鸡,恨不得张开翅膀把儿子护在身后,马上就要去片场看到展言。展言这个时候又不允许了,倒不是因为江少珩在这里——说实话他现在已经根本不担心这个。而是不管怎么样,家里肯定比酒店安全。   他杀青当天,酒店突然涌来了一大帮粉丝,全堵在大堂和地下车库。她们并不是来威胁或者偷拍的,就是情绪积攒到一定程度,想趁着杀青非要来现场告诉展言还有多少人爱着他。只是这爱当真令展言无法承受。他被一大群人堵在电梯里,电梯因为超载不断发出警告,门也闭合不上。保镖拦在他前面,努力想给他开一条道出来。粉丝们闹闹嚷嚷地在哭,他根本听不清她们说的话,情绪像有实体的炸|弹轰到他面前,炸得他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最后在楼道里被困了超过四十分钟,被迫一直安抚粉丝的情绪,希望她们不要拥挤踩踏。有一些比较理智的粉丝开始自发地维护现场秩序,但是外面的粉丝又开始嫉妒挤到前面的那些人能够跟展言近距离说话,竟然跑去逼问酒店前台展言的房间号。前台根本扛不住这个架势,展言只好决定直接回家,江少珩留在酒店帮他把东西收拾好,等人群散了以后再来接他。   回家的路上给母亲发了一条信息,说今天就回来。段平霞高兴得连发几条语音,总算能见到儿子的面了。从小区门口进去的时候门卫尽职尽责地查身份,看见是展言,赶紧跟他汇报,说昨天有陌生男人来小区,登记的时候写的是他们家门牌号。   展言一下子警觉起来:“什么陌生男人?”   “五十多岁吧,不高,干瘦干瘦的。”门卫给他形容,但是那个人脸长得实在普通,没啥特征能够说。   展言都急了:“你就放进去了?!”   门卫让他吓一跳:“那个,打了电话的,您母亲说是认识的朋友,所以就……”   展言莫名其妙,段平霞在北京哪来的朋友?小莱怎么也没跟他说?五十多岁,干瘦干瘦,不高的男的……展言在脑海里搜索半天,竟然一点儿想不起来哪有这样的人,他突然意识到他好像对段平霞的社交圈子一无所知。   “好吧……”展言琢磨着,没忘跟门卫道谢,“谢谢啊!”   门卫受宠若惊似的,给他敬了个礼:“应该的应该的!”   到了楼下以后,展言下车,让司机再折回去接江少珩,司机把头探出来问他:“接到这儿吗?”   展言:“你问他吧,看他是想回家还是想来我这里。”   但想一想,江少珩已经那么多天没回去了,最近都一直在穿展言的衣服。江晏昨天还是前天出狱来着,展言都记不得了。反正江晟打了两个愤怒的电话过来,江少珩都是去卫生间接的。他非要回去当然也不是不行,但江少珩放心不下,他怕他要是不在,展言就会去上网看那些消息。   展言又想了想,跟司机说:“算了,你送他回去吧。”   虽然他的东西到底在自己家里还是在林至恺那里展言都说不清——太惨了,自己男朋友怎么像个流浪汉。   展言有些哑然失笑地摇头,进了电梯,给江少珩发了一条信息,让他先回一趟家,收拾收拾东西,看看姑姑……不要担心自己。他有妈妈在,没事的。   想了想,又说,我今天跟妈妈谈谈,谈好了带你见她。   江少珩回得很快,一个拼命淌汗的表情包,表示他紧张。   展言对着屏幕笑了一声,没再回复。其实他也紧张。   到家以后才发现小莱不在。段平霞迎出来,只是笑,展昭也跑出来,绕着他脚边黏糊。段平霞抹抹眼睛,又往厨房跑,要给展言弄点吃的。   展言把猫抱起来,感觉怎么没几天功夫就让段平霞喂圆了一圈,一边跟到厨房门口问他妈:“小莱呢?”   段平霞没回头:“哦,我让她回家了。”   展言:“啊?”   他特地让小莱回来陪着段平霞,怎么也不跟他说一声就走了?   “你这几天都是一个人啊?”   段平霞:“我一个人又没什么,这里楼上楼下的都是人,怕啥?”   “那也……”   段平霞转过来:“小莱让那个死猫吓着了,哭半夜,跟我说想辞职。你说人家小姑娘才这么点儿年纪,她爸妈不担心么?”   展言便没再说什么,小莱胆子是不大。虽然身为老板他已经开始有一点小小的不爽——真想辞职上他门前说啊,跟他妈妈说什么?不还是看准了段平霞心软……   “妈,那你没吓着吧?”   “我有什么……”段平霞又转过身去,可是说了一半,肩膀突然塌下来,没声儿了。   展言吓一跳,以为她切到手了,赶紧把猫放下去看她,结果发现段平霞捂着脸哭了。展言赶紧揽着她肩膀:“妈你别怕,我这不是回来了!”   “我不是怕,”段平霞完全掩饰不住哭声了,“我是担心你出事儿……”   展言都笑了:“我能出什么事儿啊,我身边那么多人!”   但是段平霞抽噎了一下,哭得更大声了。展言不上网了,她却忍不住。这几年她学会上网看儿子的消息,关注了好几个展言的“大粉”,最近天天就是吵架。吵的什么她不在乎,但对展言的恶意她是看得懂的。她们有的时候转发一些微博过来号召举报,段平霞都看得心惊肉跳,说要□□展言都算是比较温和的,还有什么知道他的航班号,房间号,家庭住址……要把他“做掉”。她知道儿子一向是没有隐私,她住在家里,又是半夜敲门又是送猫尸体的,说明他们真的找得到儿子。段平霞一颗心吊着,晚上觉都睡不着。展言老说没几天就回来,可就这几天对她来说真的是度日如年。   “要是连你也出事了……”段平霞几乎站不住身子,“我真的不活了!”   展言从妈妈手里抽走了菜刀,把人扶着坐到了餐桌边上,抽了一张纸给她擦眼泪。   “不会的。”他温声安慰,“我最近不出去工作了,就在家,在你眼皮子底下,放心了吧?之前那都是物业没反应过来,跟他们说过以后是不是就没人再来了?”   段平霞透过泪眼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那都是什么人?言言,你是不是惹到什么仇家了?”   展言让母亲问得一愣,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公众人物出柜永远有一个巨大的风险,就是容易被恐同人群当成活靶子。当然,现在恐同的和不恐同的都在骂他。但那些支持平权的人骂得再狠,也都只是线上过过嘴瘾,有些人却是真的把他当做毒瘤,要把他弄死,好像这样就能把所有的同性恋都吓直了。自从他小号隐晦地出柜以来,所收到的死亡威胁不计其数,陈芳芝给他的安保翻了两倍都不止。反而在他否认了以后,这种情况还变本加厉了。也许是他丧失了另一方的同情和支持,现在两头不讨好,大家都觉得他真死了也是活该。   “不是什么仇家,”展言握住了母亲的手,“那些人就是见不得我喜欢男的。”   段平霞的手颤了一下,想往回收。但是展言用力地握住了她,哀求似的:“妈!”   “言言,”段平霞的口吻也有些像哀求,“你饿了吧?妈妈给你——”   展言打断她:“我不饿。”   沉默。段平霞低着头,焦灼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展言甚至因此产生了一丝不忍,好像他即将要说的话会伤害到母亲。可他思来想去,实在找不到更委婉的说法了。   “妈,我喜欢男人。”他松开手,但是段平霞没有再抽回手,“我高中里就喜欢邵思远,暗恋了他好多年,也不敢说。后来他上完大学回来我就追他,我们俩玩乐队的时候其实就是在一起谈恋爱。”   段平霞开始掉眼泪了。展言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鼻子一酸,自己也开始掉眼泪。   “后来他家里一直让他去相亲,他就跟我分手,说要过普通人的日子。我才跑到北京来的。”展言抽了一下鼻子,“我到北京以后,又认识了一个人……”   段平霞的头微微转了一下。展言跟邵思远的事情她大概自己拼凑出来了,反正绝不可能像邵思远视频里说的那样,展言还跟他藕断丝连,破坏他的家庭什么的,展言这么三两句也就解释清了。但是这个新的人段平霞不知道。   “是以前跟你一起租房子那个吗?”   “不是。”展言摇了摇头,“我没跟你提过他。”   段平霞终于肯看着展言:“那你跟我现在说这个的意思是……你跟他……?”   展言点点头:“妈,他叫江少珩。”   段平霞不自在地搓了搓自己的脸颊。现在有一个确切的名字了,说明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他是活的,是真实的,所以儿子喜欢男人这件是也是确定的、再也无从否认的。   “是因为你爸爸没得早吗?”段平霞崩溃似的,突然问展言,“是不是我一个人把你养大,你从小也没个男人的样子……”   展言被狠狠地刺痛了:“我没个男人的样子?”   段平霞有些失措地看着他:“不是!言言,妈妈不是那个意思!”   她就是不理解。邵思远的视频里说展言是0,段平霞琢磨了半天,还得联系上下文才明白,原来这就是两个男人里面做女人的那个。她难受得像一根刺扎在胸口,怎么都吐不出来。怎么会这样呢?她开始反省自己。展言从小就长得好看,一直也挺在意自己的外貌。他想得多,心思细,经常喜欢跟自己撒娇,确实不太像个粗老爷儿们。以前段平霞从来没有觉得这是不好的,反而觉得儿子比别人家的都贴心。   “妈。”展言把不快咽下去,重新握住了她的手,“不是因为爸爸走了,也不是你一个人把我养大……”他停在那里,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半晌,无奈地笑了一声,“妈,我要跟你说我跟江少珩是我做‘男人’,你是不是就能接受了?”   那江少珩好像也不是不能商量。   段平霞别别扭扭地看着他:“我不是说那个。”   展言能感到妈妈的为难和抗拒,他心里苦涩得无法言喻,半晌,轻声问:“妈妈,你也觉得我这样的人不该活着吗?”   段平霞一下子睁大了眼睛:“胡说!”   这怎么可能呢?她着急地把儿子搂进怀里,突然生出一股奇异而又强烈的爱,就像那个时候展言喜欢唱歌,想要一把吉他,她买了。邻居嫌展言练吉他太吵,说了几句怪话,真以为你儿子能当歌星啊!段平霞挺直了腰顶回去,说我儿子想当就能当!这不是成了吗?段平霞也说不清这些事之间有什么联系,只觉得那些人都长着以前的邻居们讨厌的嘴脸,在她心里激起强烈的保护欲。   “喜欢男人怎么了?”她跟谁赌气似的,“喜欢男人也是我儿子!咱们不管别人,妈妈在呢……”   展言差点跟个小孩一样哭出声来,憋得牙关都发酸。   那天迟也跟他说了很多,可是怎么说展言都觉得心里不平。在这之后又是无数纷纷扰扰,展言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感受了。他一度激愤,觉得反正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了,不如破罐破摔,堂堂正正出柜好了,这个艺人他不做了还不行吗?可是那些威胁、粉丝的哭闹,闹哄哄地纠缠在一起,一天天地搓磨着他这颗心。他再一次陷入了那种相似的自我厌弃中,为什么他永远都做不到自己以为的那样?江少珩这两天一直陪在他身边,不厌其烦地解释并不是这样,但直到这一刻,展言才真正感到被他被托住了。   展言忍了又忍,还是哭了出来,叫了一声:“妈妈……”   “哎哟这么大人了!”段平霞嘴上嫌弃,手却拍着他的后背,像小时候哄他入睡,非常有节奏。   抽抽嗒嗒半天,展言才勉强控制了一下情绪,收拾出了一点“男人的样子”。段平霞跟他对视着,展言突然笑了一声,不笑还好,一笑老大一个鼻涕泡。段平霞也一下子笑了出来,一边拿纸巾给他擦。   “妈,”展言黏黏糊糊跟她撒娇,决定趁热打铁,“那我明天带江少珩来见见你好不好?”   段平霞不说话,把纸揉成一团,又起来去切菜:“先吃饭。”   展言有些为难地看着她的背影,用他最烦人的声音拖长了声音,抑扬顿挫地喊:“妈妈——”   段平霞切到了菜的根部,案板上传来了一声特别响亮的断裂声,吓得展言一下子收了声。   慢慢来慢慢来。展言告诫自己,还是不能操之过急。   但段平霞顿了顿,低着头继续切,突然问他:“他多大了?”   展言一愣,立刻蹿起来:“25。”   “哦,”段平霞把菜放盘子里,“比你小啊?干什么的?”   展言噎了一下,感觉有点儿难回答这个问题。总不能说江少珩目前无业游民,还无家可归,还堂而皇之说要吃他的软饭吧!   段平霞转过脸来看着他:“也是明星啊?”   “算是吧……”展言看着段平霞的动作,乖觉地伸手给她拿蒜,“他是金小敏的儿子。”   段平霞手里的菜刀一下子失了准头,“啪”一下拍歪了,没拍到蒜,反而把蒜震得飞出了案板。   “金小敏啊?”她一脸震撼,“金小敏的儿子能看上你啊?”   展言:“……”   “看得上!”展言咬牙切齿的,“他追的我呢!”   段平霞神色有点儿怪怪的,一边切她的蒜,一边若有所思的。儿子喜欢男的吧她确实有点别扭,但要是跟金小敏做亲家……   段平霞不自觉挺了挺腰板,感觉已经要抖起来了。   展言看他妈那点儿小动作就知道她在想什么,马上“嘿嘿”一笑,早知道第一句就把金小敏搬出来了,省那么多眼泪鼻涕的。   “那我明天带他回来见见你?”   段平霞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就哼了一声,手肘轻轻在展言身上一撞,让他让开。   门铃在这个时候突然响了一声,展言抬起头,有些困惑:“谁啊?”   段平霞立刻放下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我去开门!”   “妈?”   展言跟出来,看见段平霞开了个门缝,有点儿鬼鬼祟祟的:“我不是跟你说了今天别来么!”   门外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展言所熟悉的乡音:“平霞,我放心不下!”   段平霞急道:“你这人……”   展言在身后叫她:“妈,谁啊?”   段平霞转回脸,为难地看了他一眼,只好把门打开了。   一个干瘦的男人站在门外,五十多岁,不高,长得平平无奇,找不出一点儿能让人记住的地方。   他看见展言在家,神情顿时局促了几分:“哦……言言,言言今天回来了啊?”   展言下意识地产生了抵触心理——这人谁啊?怎么上来就叫他言言?   “妈?”他转向段平霞。   段平霞逃避着他的目光,扭扭捏捏的:“这是你……吴叔叔。” 第096章   展言总算是知道段平霞为什么从来都在北京呆不长了。   既然见到了人, 也没有往外赶的道理,更何况还是长辈。虽然展言心里一千个不情愿,还是客气地把人请进了门。段平霞始终有点不好意思,就像做什么亏心事让儿子发现了一样, 扭扭捏捏地解释, 因为收到了那个流浪猫尸体, 吴永德怎么也放心不下,非要来北京。   “都叫他不要来了……”段平霞有点抱怨的口气, 但眼角还是飞出一点幸福的骄傲,让她整个人神采飞扬的。看得展言心里更别扭了,又不能说什么,还得感谢吴叔叔。   “那言言既然回来了,”吴永德也很识趣, “我明天就回去吧。”   展言还没说话,段平霞就抢道:“早就叫你回去了,天天住酒店多浪费钱!”   她边说还边瞟展言, 跟他证明吴永德来北京没有住在他家里。展言心里一下扭成了麻花绳,这怎么还变成他小气了呢!他在乎的是这个吗!——可是想一想要真的客气客气把这人留下来,他也接受不了。他连吴永德叫他“言言”都接受不了。从小到大只有妈妈和爷爷奶奶这么叫过他, 这是一种特权, 一种证明, 只有家里人才可以。一个陌生人怎么能是家里人!   于是他就不说话,谢也谢过了, 也是吴永德自己说要回去的, 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段平霞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不高兴, 把吴永德送出家门, 又在门口说了一会儿话。展言躲在门后听, 什么也没听清,段平霞只是不断重复着:“我跟他说说……”然后在段平霞进屋之前飞速跑回了客厅,假装坐在沙发上撸猫。   段平霞走进来,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进厨房接着做饭。展昭在他怀里不满地挣扎,被展言强硬地摁住。厨房里很快传来炒菜的“滋啦”声,展言等了一会儿,看段平霞没有主动解释的意思,只好自己先开了口:“妈,吴叔叔是谁啊?”   段平霞翻着锅铲回他:“朋友。”   展言心里哼了一声,还朋友!当我瞎的!   母子两个的位置一下子颠倒了过来,段平霞还没问清楚江少珩的情况,展言已经端坐在沙发上追问:“他是干嘛的?”   段平霞也没瞒着,吴永德是他们那边社保的基层小主管,现在已经退休了。之前段平霞因为丧偶,又是小个体户,可以领一定的社会补助,是吴永德经手办的。他怜悯他们孤儿寡母,这些年暗里帮衬了不少。大概一直也有这个意思,但是怕人说闲话。他自己是鳏夫,妻子好多年前就病逝了,有两个女儿,都已经结了婚——段平霞特地强调了这一点,展言一听就皱起了眉。   他听得懂话,段平霞无非就是担心展言觉得吴永德跟她谈对象是为了沾她儿子的好处,所以要特地强调儿女已经结了婚,用不上钱了,他自己也有房子有积蓄有退休工资,不图段平霞什么。   展言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在母亲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我没那个意思。”他已经站了起来,斜倚在厨房门口。段平霞已经把饭做好了,非常简单的两个小菜,一碗蛋花汤,都清淡。北方饮食重油重盐,但是展言做艺人,身材管理要求太高,段平霞这几年都为了他改过来了,菜里一点儿油花都见不着。   展言看着妈妈把菜端上桌,又问:“你准备跟他结婚吗?”   段平霞没回答这个问题,可能是展言的语气实在太生硬,她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我给你们展家守了二十年的寡,”她突然说,“还不够吗?”   展言急道:“妈!”   但是段平霞不想听他说了。她把围裙摘下来,含糊地说了一句:“吃饭吧。”然后就回了自己屋。展言哪还有心思吃饭,一路跟过去,在后面解释:“妈我不是那个意思……”   然后段平霞“砰”的一声把门当着他的面关上了。   展言尴尬地站在门外,展昭远远地端坐在餐厅,霸占了展言吃饭的椅子,两只大眼睛谴责地看着他。   “我怎么了吗?”展言很不平地反问。   展昭“喵”了一声,从椅子上跳下来,竖着大尾巴走了。一副“你自己知道”的样子。   展言:“……”   段平霞这场气生了一晚上都没过去,看起来一切如常,她正常给展言做饭,收拾家里,喂猫,展言几乎是个废人,什么都不用做。但展言就是知道段平霞还在生气。第二天他小心翼翼地问妈妈吴叔叔还在北京吗,段平霞就生硬地回了一句“你还要赶人吗?”,展言一下子又不敢说话了,更别说把江少珩带回来。   他晚上跟江少珩打电话,吐半天苦水,只觉得冤枉——他真的没有要妈妈一辈子守寡的意思啊!   “那我就是不习惯嘛,毕竟是一个陌生人……”展言躲在房间里小小声抱怨,“而且我觉得他配不上我妈,跟我爸不能比!”   江少珩在电话那头笑了一声:“你听听自己说的话。”   “我又没当着我妈面说!”   “阿姨感觉得出来的。”   展言烦躁地叹出一口气,仰面躺在了床上,看着天花板。难以想象昨天他还在担心出柜啊、工作啊、舆论啊、粉丝这些事。这些事都还没有远离,他知道关于他的争论依然在互联网上如火如荼,陈芳芝也依然在为了他的事业努力,但就是感觉这些事都非常非常遥远了。   “我没想过她会找别人,”展言轻声道,“她很爱我爸爸。”   这一点展言非常确认。尽管他都快记不得爸爸长什么样子了,但是童年里还有残留的影子,永远是父母很亲密的样子。他的爸爸妈妈都是很普通很普通的人,以前也是在工厂上班,然后经人介绍,相亲,结婚。大部分走这样流程的人都没有真正的爱情,但他的爸爸妈妈很幸运。展言的爸爸年轻时候很英俊,所有人都说他们是最般配的一对。也许就是因为这种幸运太不真实,才会被这样无情地夺走。后来段平霞坚决不肯再婚,最难的时候都要独自把展言养大,有一部分是跟展言的爷爷奶奶赌气,被那种传统的想法束缚了,但肯定还是有一点……展言轻轻在心里修正,有很多,是因为对他爸爸的爱。   江少珩:“但是毕竟已经二十年了,阿姨以后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呢。”   实际上是二十一年。但是展言没有纠正他。   “我知道,”展言搜肠刮肚地找词,“但我就是……家里一直就我们两个,你明白吗?突然有一个人要加入,我不习惯……”   江少珩一针见血地说:“你是不习惯呢,还是不能接受你妈妈也是女人?”   展言没懂他什么意思:“我妈不是女人还是男人啊?”   江少珩笑了:“我的意思是……你妈妈在你眼里就是妈妈,帮你做饭,照顾你什么的……但是你吴叔叔不这么觉得啊,他肯定觉得阿姨很漂亮,很有吸引力,就像你看我一样……”   展言立刻叫停:“打住!”   江少珩还在笑,换了个措辞:“行,就像我看你一样。”   展言更难受了:“闭嘴!”   确实。江少珩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展言真正无法接受的就是吴永德看段平霞的目光。他只要一想到男人的脑子里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就已经感到了冒犯,恨不得现在就把那个男的揍一顿。   他无声地在被窝里抓狂,好像身上钻进来一只小虫,看不见但是浑身爬,他跟癫痫发作一样想要把这种不适甩出去。   “不行!”他独断地宣布,“他想都别想!”   江少珩跟他讲道理:“你是儿子还是爹?”   展言开始胡言乱语:“夫死从子你没听过吗!中华传统美德!”   江少珩似乎是忍着笑:“你最好不是真的这么想……”   展言蜷缩着身子侧过来,咬着被子继续难受。他当然不是真的这么想,但是心里像是分裂出两个自己,理智的那一部分在说妈妈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只要妈妈开心什么都好。巨婴的那一部分恨不得把吴永德弄死然后丢海里从此就没有人来跟他抢妈妈了。   江少珩:“你这样阿姨要伤心的。”   展言心如死灰地躺平:“我知道。”   他不是正在调节吗!   “我看你比较像我爹。”展言没好气地刺江少珩。他可真是太客观理智了,以前江少珩也会偶尔展现出超过他年龄的成熟,那个时候的展言还挺崇拜,但他现在只想一起迁怒江少珩。他又不是不知道这些道理,他这个时候不需要江少珩跟他讲道理,他需要江少珩来陪他调节。   江少珩迅速会意:“好,什么时候动手?我帮你埋尸。”   展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终于觉得心里好受了一点。   “你妈妈呢?”他突然想起来,“有没有找男朋友?”   江少珩冷笑了一声:“那要看你问的是哪一任了。”   展言一挑眉毛,可算知道江少珩这客观理智是怎么来的了,合着是早练出来了。不过想想也是,金小敏有那么多电影电视剧每年都重播,江少珩从小看着妈妈演各种风情万种,一定很早就意识到了“妈妈在别人眼里是女人”的道理。   他小小声地问:“可是不是你回来了才办的离婚吗?”   江少珩都让他逗笑了:“你非要我说这么明白?”   展言恍然地“啊”了一声,突然有点儿替庄辛蕊不平:“那当初……干嘛那么生气啊?”   要是他们夫妻俩各有各的不忠,江晟当初利用自己的身份地位诱骗还是一个学生的庄辛蕊,凭什么后来是庄辛蕊担了所有的骂名啊?一直到现在还有人骂她,每次有对她的剧不满的批评,最后就会回归到“你不知道吗?她是小三啊,你还指望她有什么三观?”展言看了都很生气。   江少珩沉默了一会儿,似是在斟酌。   “我妈还是爱过我爸的。”他语速放得很慢。江晟和金小敏什么事都不肯告诉他们,很多事都是他长大了慢慢去拼凑的,大部分细节不得而知。比如金小敏当初跟姓沈的那个人,到什么程度呢?婚后还继续维持吗?江晟知情?默许?金小敏跟他们在加拿大那几年呢?他发现自己都不愿意去深想,只能根据他确定的事情来推测,“我们刚到加拿大那几年,我妈发现过两次我爸有别的女人。应该是为了报复我爸吧,那个时候她也有一个男的。后来人家非要她离婚,她不愿意,就把我和楚楚送去summer camp,然后她自己回国跟爸爸谈了一次……”   至少那个时候金小敏应该还是想要维系这一段婚姻的。江少珩猜测,也许那个时候父母决定了互相原谅。但是没多久就爆出了庄辛蕊的事情,而且是完全的公开。从庄辛蕊文章里披露的时间线来看,江晟根本就是一边答应了妻子一边还在诱骗女学生。金小敏从面子上和感情上都受到了巨大的伤害,所以才会那样歇斯底里的爆发。   展言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等江少珩讲完了,才点评了一句:“我有的时候觉得你居然能长成一个一心一意的人挺奇葩的。”   江少珩“哈、哈”的假笑两声,讽刺他似的:“你魅力大。”   展言不相信:“你是不是也背着我偷吃了?”   江少珩懒洋洋地“嗯”一声:“是啊,小三小四都从我们学校排到洛克菲勒中心了。”   展言便作出咬牙切齿的口吻:“弄死你!”   江少珩很低地笑起来,故意离话筒非常近,意有所指地问他:“想怎么弄死我?”   展言脸上微微发烫,在被窝里翻了一个身,问他:“你住哪儿?”   “我爸这里。”江少珩回答他。   “胡同里?”   “没,他现在搬出来了。那里太小,我姑姑出来了没法住。”江少珩解释,“不过她跟我爸吵架了,现在没住家里。”   他的语气很无奈,很显然,他又被拉回去当救火员了。   “啊?”展言一愣,“你姑姑不是刚出来吗?吵什么?”   “不清楚,”江少珩叹了口气,听起来他也不是很关心,“就听见骂我爸没出息,好像是她还想回去干老本行,我爸觉得做影视那帮人太势利,他拉不下这个脸。”   展言:“她还能开公司吗?”   江少珩听懂了他的话,笑了一声:“影视圈里犯过经济罪的多了去了,国家法律都保障服刑人员再就业的,你怎么还搞歧视?”   “我没歧视!”展言赶紧申辩,“就是觉得你姑姑还挺……”   他想了一下,没找出合适的措辞。   江少珩给他接上:“像个战士。”   展言:“对。”   什么都无法打败她,她从哪里摔下去,就还能再站起来。男人脆弱的自尊心在她那里就像一个笑话。   江少珩又是“嗯”一声,突然问他:“干嘛突然问这个?”   “关心一下你嘛。”   “不是,”江少珩压低声音,“突然问我睡在哪里,你想干嘛?”   展言顿了一下,欲盖弥彰地转移话题:“睡觉。”   “别别别……”江少珩赶紧留他,“想你了。”   他的声音故意拖得很长,跟钩子似的,往展言心里钻。要说分开其实也就两天一夜,之前江少珩天天隔着时差大半夜跟纽约的同学发消息指挥人帮他搬家,展言躺在旁边老觉得他屏幕亮着很讨厌,但独自睡了一晚上又很想他,矛盾得很。   “明天我跟我妈道个歉,看能不能把你带回来。”展言揪着枕套上的花边。算了,只要妈妈开心就好。展言在心里告诫自己,他什么感受不重要,只要妈妈是真的幸福就好。   妈妈都能接受他喜欢一个男人,他怎么不能接受妈妈喜欢吴叔叔呢?展言努力地在脑海中回忆吴叔叔的长相,试图说服自己——爸爸帅是因为爸爸从来没有活到五十岁。爸爸活到五十岁不一定还帅……   江少珩反而紧张起来:“她会不会不喜欢我?”   “不会。”展言继续在心里念经,回答得有点儿敷衍,“多聊聊你妈就行。”   “啊?”   “还有,不要提你现在没有工作。”   江少珩:“……”   完了。他感觉他过不了这一关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二丫做了一晚上心理建设,第二天一早问江少珩:我到五十岁还会帅吗? 第097章   江晏站在落地窗前, 看着自己的倒影,第无数次地问:“这真的好看吗?”   庄辛蕊把酒从冰桶里拿出来,倒了半杯放在桌上,同时回答她:“留长一点就好看了。”   江晏不怎么信服的样子, 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她的头发太短, 监狱里统一的造型, 不允许过耳,这让她的脸显得太圆, 尽管她瘦了很多。今天她在某家美发沙龙呆了整整一个下午,但是收效甚微,她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女人,虽然消磨她的并不是婚姻和孩子,而是训话, 教育和劳动。   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要去拉个皮。”   庄辛蕊不怎么走心地答应了一声,两只猫走进卧室,软肉垫踩在长绒地毯上, 无声无息。   江晏终于看厌了自己的样子,转过脸来看着庄辛蕊快垂到腰的一头长卷发:“小心我趁你睡觉的时候把你头发剪了。”   庄辛蕊笑了一声:“随便你。”   江晏也笑了,拿起那半杯酒, 蜷缩在了床尾的沙发里。她的脚指甲和手指甲都剪得又短又整齐, 但是涂了新鲜的朱红色。那瓶指甲油还在桌上, 盖子半开着,散着一股油漆似的味道。她坐下来才看到这个小小的置物桌有两层, 下面一层塞了一本书, 江晏把它抽出来, 看到宝蓝色的封面上勾了一个白色的剪影, 标题是《冒名者》, 下面写着,“江晟著”。   江晏抬头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的庄辛蕊,她看起来坦然得不得了。   “出版社给我的样书。”她喝了一口酒。   江晏把书翻过来,封底果然没有书号,说明这本书还没有正式出版。不过出版社很熟悉,庄辛蕊有两本小说都是这个出版社出的。   江晏笑了笑,随手把书放回桌上:“真巧啊。”   庄辛蕊知道她在想什么:“赵主编本来就是江老师介绍给我的。”   江晏“嗯”了一声,视线落到桌上的手机。有两条信息进来了。   庄辛蕊突然道:“这本书写得不错。”   江晏还在看信息,有点儿心不在焉:“写的什么?”   “一个为了逃避下乡,动用家里的关系进了宣传队的年轻人。”庄辛蕊说,“因为长得好看被调去了话剧团,在台上完全不会演戏,在台下每一分钟都在演戏……非常辛辣。”   江晏把手机屏幕摁灭,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庄辛蕊。   她对哥哥在牢里写的小说没有兴趣。事实上,她对哥哥整个人都没有什么兴趣。分隔近五年,再见到江晟的时候她极度失望。他老了,没用了,没有了野心,也没有了志气。只知道端着自己那点儿文人的尊严,活在一小部分人的追捧里——才华算什么东西?当初所有人都求着供着,只需要他写一篇大纲出来就能去拍电视剧的人,现在竟然也要自己把细枝末节全都填完整,然后捧着去到处求人看一眼。江晏只觉得他可笑至极。   她没接茬,庄辛蕊也就不说了。她又喝一口酒,把话题揭了过去:“是你在等的人吗?”   江晏给她打电话,说到她这里来住几天,庄辛蕊戏都还没杀青就跑了回来。她陪着江晏买衣服,做头发,美容——江晏花钱的样子带着一种报复性的咬牙切齿。实话实说,她身上几乎立刻就没有了失去过自由的痕迹。庄辛蕊甚至觉得过去身陷囹圄的这几年里,江晏的心从来就没有真正被关起来过。其余的时间,就是看她不停地打电话。先给过去她在霓裳的亲信打,叙叙旧,问问人家现在发展得怎么样。然后是一些“朋友”,各种各样的朋友,各行各业的朋友。无论对方是客套还是冷漠,甚至不留情面的嘲讽,江晏都照单全收。现在所有人都已经知道,她江晏回来了。   庄辛蕊知道她想做什么。重新把霓裳办起来不太现实,江晏现在没有这个资金,她最好的打算是有人愿意重新雇佣她。令庄辛蕊意外的是,这样的人不在少数。江晏打了两天电话之后,话已经慢慢传了开来,有人给她介绍,有人主动联系她,无外乎请她去做经纪人、做制片,但是江晏反倒全都客客气气地婉拒了。   她心里已经有目标了,虽然庄辛蕊还不知道是谁。   江晏喝了一口酒:“不是。”   不过她笑得很甜蜜,看起来那信息确实是好事:“是替她来探口风的人。”   庄辛蕊就没再问,倾身过去拿酒,给自己又倒了半杯。江晏看着她,突然道:“我以为你结婚了。”   “嗯?”庄辛蕊有些意外,“什么?”   “你两年前去看我,”江晏提醒她,“跟我说你要结婚了。”   “哦!”庄辛蕊想起来了,她是说过。但后来婚礼取消了,她那段时间很忙,很久没去看江晏,再后来去的时候也就没想起来把后续告诉她。江晏这次过来,看见她还是独居,家里除了猫没有别的活物。   江晏看起来很感兴趣:“为什么取消?”   庄辛蕊做了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江晏笑起来:“得了吧,跟我还有什么好瞒的?”   “不是瞒着你……”庄辛蕊无奈地笑了一声,“我也不清楚。”   江晏的眉毛挑了一下,怀疑地看着她。   庄辛蕊把酒放下:“我的问题。最后一刻了我突然不想结婚了。”   江晏笑了,庄辛蕊让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拿枕头扔她:“那又怎么了!你不也是一直没有结婚?”   “我太忙了。”江晏躲过枕头,竟有些欣慰似的看着她,“好事,说明你足够成功。”   庄辛蕊愣了一下,突然哑然失笑。   是啊,她足够成功。她在30岁之前就靠自己在北京买了房子,在业内赫赫有名,能参与选角,跟最红的艺人私交甚笃……从各个方面来说,她都足够成功。   除了,在婚礼前突然害怕到要分手的时候。   “我就是……”她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搜肠刮肚,“觉得缺了什么……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   江晏又在看手机,随口问她:“缺了什么?”   庄辛蕊张了张嘴,看着紧皱眉头在看信息的人,最后笑了笑:“没什么。”   江晏突然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庄辛蕊以为她要追问两句,刚把心提起来,却听江晏问她:“展言现在的经纪人是谁?”   “呃……”庄辛蕊被她打得措手不及,“陈芳芝。”   “当年就是她做主把少珩的戏份全都剪掉,让展言顶上的?”   庄辛蕊:“是……”   江晏看起来没有任何愤恨,反倒很欣赏地点了点头:“有意思。”   庄辛蕊审慎地保持了沉默,她不是很敢在江晏面前提起立欣、严茹,或者是展言。尽管她很清楚,江晏此时一定已经知道了她和展言这几年的交情。这让她有一丝微妙的心虚,好像某种程度上背叛了江晏。   但是江晏小口呷着酒,笑得很开心:“她现在一定觉都睡不着了。”   “谁?”   江晏唇角的笑意更深:“严茹。”   还有比这更好的报应吗?一个更年轻、更大胆的人,就在她眼皮子下面羽翼渐丰,跟她分庭抗礼——一切就像昨日的重现。只是对于严茹来说,一切都颠倒了过来。江晏现在回想当年,等她意识到严茹的不可控制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还有蒋以容……江晏想到这个名字都会感到一丝刺痛。是通过她,严茹才会认识了蒋以容。可是蒋以容为了她的心尖尖迟也,帮着严茹从背后捅了她一刀……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但背上的伤还是时时泛起隐痛。严茹捅了她两刀。江晏曾经在无数个夜晚里对着囚室灰色的墙壁舔舐这伤口,严茹的名字都被她咀嚼出了甜蜜的滋味,像某种有毒的植物。   庄辛蕊看着她脸上莫测的笑容,不知道该说什么。   江晏反而主动跟她提起了她和展言的交情:“你没问问他怎么样了?”   “没,”庄辛蕊摸了摸自己的眉尾,“他现在应该忙着——”   江晏打断她:“他跟少珩在一起多久了?”   庄辛蕊有些意外江晏怎么会知道的,但江晏看起来对侄子的性向接受良好。她看着庄辛蕊的表情,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得了吧。”   于是庄辛蕊便不说什么了。江晏怀疑过展言和江楚之间有事儿,但是江楚坚决否认。她从《烟云十四州》的片场把侄女逮回去,江楚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反倒是随后,她那个一直抗拒做演员,号称一年只接一部戏的侄子竟然主动要求接戏,还非得是横店的戏。可能那个时候江晏就知道了,她不管这些年里他们俩到底算怎么回事,她只用知道结果,结果就是她出狱江少珩都没空露面,说是在朋友那里,而与此同时展言遭遇了出道以来最大的危机,片场就在怀柔。   是她看走了眼。江晏不得不跟自己承认。当年竟然没有把展言当回事……   “陈芳芝这次闯祸了。”江晏把杯底的酒喝完,“严茹不会想放过这个机会的,她恨不得借此把陈芳芝一口气治死,只不过现在她还在取舍,要不要把展言一起牺牲掉。”   庄辛蕊继续保持沉默,这上头的事她一向插不上话,但她担心展言,所以听得非常认真。   江晏把玩着手里的空酒杯,突然又换了个话题:“那个唐佳宸,据说跟展言长得很像?”   庄辛蕊险些没跟上她的思路:“嗯?——哦!其实也不是很像,刻意模仿的时候有点神似而已。”   她这部戏本来要用展言,但是展言档期排不开,袁新娟做主用了唐佳宸。现在展言出事了,唐佳宸已经迫不及待地要跟展言撇清关系。庄辛蕊在剧组天天看着,唐佳宸的私服已经整个风格大变。   江晏还是那种若有所思的表情,庄辛蕊等了一会儿,她却完全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让人捉摸不透。庄辛蕊只好微微叹了口气,看来江晏没有打算跟她来什么闺蜜叙旧,她满脑子想的还是自己的东山再起。   “我去给你放洗澡水。”她站起来,极力掩饰着自己的神情,但是江晏还是轻轻抓住了她的手腕。   “谢谢你。”她坐着没动,抬头看着她。   庄辛蕊低下头,手覆到她手背上。   “姐,”她的声音很轻,“当年……不关展言的事。”   江晏还是保持着抬头看她的动作,松开了她的手腕,但仍旧虚虚地搭着,没落下。   “我没想报复任何人。”江晏保证什么一样,“我对展言没有恶意。”   庄辛蕊发现自己不知道应不应该相信她,眼前的人令她感到陌生。   江晏把手放下,一字一顿说得非常郑重:“我知道谁才是我真正的朋友。”   庄辛蕊没说话,半晌,她轻轻地笑了一下,俯身揽住了江晏的肩膀。江晏的手环上去,也抱住了她。她们一个字都没有说,就这样安静地相拥了一会儿,然后庄辛蕊重新站直,轻快地说:“想泡澡吗?”   “我自己泡?”   庄辛蕊做了个怪脸,跟她开玩笑:“你不会蹲几年牢蹲弯了吧?”   江晏翻了个白眼:“滚。”   庄辛蕊笑着走开了。江晏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号码。她接了起来,然而对面传来的声音一点都不陌生:“喂?”   江晏笑了。她气定神闲地往后靠,保持了沉默。但是对面没再开口,仿佛一种心照不宣的对峙,等着谁先投降。江晏顺手翻了翻刚才被她放在面前的那本书,一张书签突然从书页里掉了出来,落在了她脚边。   江晏捡了起来,看见了哥哥熟悉的笔迹:“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江晏的笑容消失了。电话对面的人轻轻叹了口气,认输一般,唤了她一声:“江晏姐。”   她背上的肌肉抽了一下,死去的伤口像虫一样蠕动。江晏轻轻地把书签重新塞了回去,捋了一下荡到额前的碎发。她的身影映在庄辛蕊卧室的落地窗上,她看见自己对着北京的万家灯火露出了一个最甜蜜的笑容。   “是严总啊!”她把下巴扬起来,“别来无恙。”   *   作者有话要说:   庄姐买得起普通房子但是买不起够得到二丫需求的房子,毕竟房子和房子之间差距也是很大的,不是编剧赚得能有明星多的意思。 第098章   “轻一点轻一点……”江少珩第无数次打断展言, 自己落到琴键上,弹出一个和弦,“这样,不是——”他学着展言的样子, “咚”的一声往下砸实, “这样。”   展言又试了一下, 这回轻了,好像琴键下有个很脆弱的小动物, 他不能把它敲死。   可是江少珩又不满意了,指着琴谱上的“fff”标记,表示这里应该是个强音。展言瞪了他一眼,再来,又是“咚”的一声。这下他自己也听出来不对了, 眉头皱得死紧,怎么也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江少珩就能弹出那么微妙而又恰到好处的强度。   江少珩笑了一声, 手覆到了展言手背上,他的手比展言的大,基本能完全包住。他就这么带着展言的手指, 放慢了动作往下敲:“决定钢琴音色和强度的是里面那个榔头敲击琴弦的速度, 完全摁到底反而影响了音色……榔头要回弹, 让琴弦震动起来……”他引着展言的手,“感觉到回弹没有?”   展言侧头看着他, 江少珩离他很近, 另一只手从他背后撑在琴凳上, 像是把他圈在怀里。他似是感觉到展言的目光, 转过脸来跟他四目相对。   “专心。”江少珩的声音近乎耳语, 但手指滑进他的指缝间,扣紧。展言就这么任他扣着,手指仍旧停留在那几个键上,重新弹出一个和弦。江少珩的手指也碰到了琴键,砸出了一堆乱七八糟的音,他松开手,笑了一声:“继续。”   展言就接了下去。这是江少珩扒的流行曲的谱子,简单好上手,展言以前有一点基础,谱子到手随便练一练也能弹个像模像样了。展言几天前把江少珩带回来吃了第一顿饭,见了见段平霞,从那以后他们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琴房里。那顿饭吃得还行,大家的客套里都带着一丝尴尬,段平霞挺喜欢江少珩的,就是好像很难想象他们是那种关系,有点儿像把江少珩当成展言的好哥儿们,他们俩在桌上有亲密一点的举动段平霞就马上显得非常不自在,于是他们俩也非常不自在。展言决定慢慢来,没立刻提出要让江少珩住过来,只说要跟他学钢琴。以至于上午陈芳芝来家里,段平霞也说他在学钢琴,陈芳芝就问了句怎么突然想到学琴。   当时江少珩也在,展言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张口就道:“想出新歌。”   陈芳芝意外得不得了,第一反应就是转头去看江少珩,全懂了:“哦,给你写歌的人回来了是吧?”   江少珩一脸莫名地去看展言。展言便有些尴尬的样子,强调道:“我自己写!”   陈芳芝对此没有异议,这也是一条不错的路。展言现在的舆情一塌糊涂,团队研究出来的方案就是“暂避风头”,如果利用这段时间创作几首新歌,回头还能美化一句“沉淀后归来”之类的。陈芳芝很确定,网友们很快就会忘记这一切,再提起来只会记得展言被黑得很厉害。其实他们现在就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关于出柜不出柜的讨论已经彻底偏移,“主流价值观”像一座大山一样横亘在所有人面前,是否出柜、同性恋的权益等等问题终究是不允许被讨论得太深入,很快就从互联网上销声匿迹。现在对展言的辱骂已经很明显是在为了黑而黑,真正事不关己的路人已经退场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大部分有利益关系,要么是同期艺人的粉丝,要么是本来就不喜欢展言,最后一部分就是原本因为平权而支持展言的,现在恨极了他竟然站在了“那一边”,甚至为了不让火烧到自己的屁股禁止相关的讨论,资本势力一手遮天不过如此。   展言现在看到这种论调已经不会再喊冤了,毕竟严茹的行事做派确实是这个样子,跟“上头”一样,看见不爱听的就直接让人闭嘴。所以他很心虚,感觉可能真的是严茹做的。他现在甚至不知道自己对这种做派到底是什么态度,本能很讨厌,但又不得不承认它在对付邵思远的时候起到的作用。最后他得出结论,人被告知“你给我闭嘴”的时候就是会不爽,但是手里有权力叫别人闭嘴的时候,确实很难不用。但正因为展言自己不得不闭嘴的时候太不爽了,他始终不能认同严茹这种做派——哪怕邵思远是一万个罪有应得。   不过陈芳芝告诉他,严总现在对他是放任自流,不太可能愿意花钱费心给他去清场。展言丢了两部正在谈的电视剧项目,都是严茹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儿,但是她就是不肯开这个口。陈芳芝想让展言回来演立欣自己独立出品的剧,不去看别人眼色。她是首席内容官,这些事情本来是她说一不二的,竟然也遭到了阻力。说是角色已经给了公司另一个艺人,展言非要这么霸道也不合适。陈芳芝还没做最后决定呢,另一个艺人已经阴阳怪气地发了两条微博出去,还找人爆料。展言在路人那里的口碑本就堪称如履薄冰,如今更是墙倒众人推,骂得更难听了。   展言现在已经不是当初什么都不明白的小艺人了,陈芳芝不用明说他也知道她的意思。她留下来吃了午饭,连江少珩都听出来了,她应该是有了从立欣出走的想法,这是来探展言的口风了。   展言把曲子弹完,他练了两天,就已经弹得十分纯熟。江少珩对此十分欣慰,说是名师出高徒。展言也就笑了笑,没跟他打这个嘴仗,右手无意识地在琴键上重复着刚才弹过的副歌旋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江少珩问他:“在想什么?”   展言也不瞒他:“算钱。”   江少珩眉毛一挑,意外地看着他。   展言不弹了,转过脸来跟他说:“如果陈姐要走,我肯定会跟着她走。严总现在没有任何留我的意思,可是如果我要跟陈姐出去独立的话,这公司我要占一半。”   那他就要好好考虑一下盈亏收益的问题了,陈芳芝在立欣有能力是一回事,出去了能不能自己做老板又是另外一回事,严茹到底是非要逼走陈芳芝不可呢,还是只是想敲打敲打她,又是另一回事。尤其是他现在前途未卜,陈芳芝把宝都押在他身上是不是明智,都需要郑重考虑。   江少珩:“风险大的话就别投这么多钱吧……”   展言嗤笑一声:“就纯换个经纪约?那我和留在立欣有什么区别?”   江少珩明白了,他要更大的话语权。   “你现在话语权不够?”   “不是不够……”展言笑出来了,觉得江少珩的问法有点儿天真——话语权这个东西哪有“够”这一说?当然是越有倚仗越好。   江少珩不明白他在笑什么:“我感觉陈姐其实挺尊重你的想法的。”   就他最近所见,展言的事情基本上都是他自己做主。陈芳芝更像是给他服务的,他今天说要出歌,陈芳芝就说去给他联系制作团队。从江少珩自己的经验而言还挺羡慕的,以前他姑姑做他经纪人,根本就是爹和妈的究极结合体。江晏那会儿整天说他长不大,耍脾气,但江少珩不耍脾气的时候她也根本不会认真听。   展言对此只是苦笑一声。他和陈芳芝的合作是多年磨出来的。以前他弱,陈芳芝就独断专横;他强硬,陈芳芝就让一让;他红了,陈芳芝才调整自己的位置……这都是很难跟外人三言两语说清楚的微妙博弈,而且他也不想让江少珩误会他不信任陈芳芝。他非常信任,只是他早就已经明白了人有些本性是不可能彻底消除的,想长久地合作下去,要有信任,但又不能完全的信任。要容忍对方,但也要保护自己,否则到最后,只是徒劳地伤害彼此的感情而已。   “她手里最大的牌就是我,没有我,她的出走毫无意义。”展言说得很平静,“我投一半的钱,占一半的股,帮她也是帮我自己。”   江少珩眨眨眼,样子呆呆的,展言看笑了,没忍住伸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把他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江少珩躲开,有点不好意思:“干嘛!”   “看你傻得很。”   江少珩抓着他的手,低下头在他指缝里摩挲了两下,突然道:“你会不会……”   他讲了一半,又顿住了。期期艾艾的,都不像他了。   展言低头去看他:“会不会什么?”   江少珩抬头:“会不会觉得我跟不上你了?”   展言语调一下子扬起来:“啊?”   江少珩还是抓着他的手,感觉非常不好意思。分隔这么些年,江少珩时不时地就感觉要重新认识一下对方。展言在他面前闹情绪的时候专横又自我,完全就是个被宠坏的巨婴。但是不闹情绪的时候,江少珩能很清楚地察觉到他身上世故的痕迹——不是坏的方面,而是比他更了解这个世界运作的方式。   江少珩本来是很自信就算不去乐团也会有出路,他现在也还是这样觉得。但最近他所做的不过是证明了自己完全不适合去上班。路确实是有很多条,只是他有点儿不知道从何处开始入手。江少珩知道万事开头难,其实有心理准备,本来是不慌的,但是跟展言现在一比,难免担心他会不会觉得自己还是太孩子气。   展言把手抽出来,又想揉他头发,被江少珩半路拦住,就是不让摸。两个人闹起来,没一会儿就纠缠到一块儿去了,展言笑着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我就当养个小白脸呗。”   “不行!”江少珩摆了个脸,很有骨气地拒绝他。   展言:“来嘛,包你吃香的喝辣的……”   他话还没说完,江少珩突然用了个巧劲,一下子把他从琴凳上掀了下去,展言失去平衡,胡乱地伸手抓住他的脖子,变成了一个倒在江少珩怀里的姿势。他托着展言的后颈,低头深深地吻了下去。展言假模假样地挣扎了一下,其实只是调整了一个姿势,完全坐到了江少珩的腿上,十分投入地回应他的吻。   “我没这么想……”展言的声音有点沙哑,依恋地蹭在江少珩唇畔,跟他鼻尖挨着鼻尖,“我就喜欢你这样。”   江少珩晃了一下头,拿鼻尖蹭他:“哪样?”   展言不答。江少珩没有对比,不知道他回来以后展言的变化,不过身边的人都感觉得到,展言没那么“难伺候”了。不过田杨杨他们不知道展言让索寻批评了一顿,只觉得是因为江少珩回来了,把展言哄得很高兴他才好说话,展言也乐得让他们这么觉得。但这些都还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江少珩给展言带回了某种意义,他说不清楚,只是觉得这东西很重要。即便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了,他也没有后悔当时委婉出柜的决定。就是这种东西让他又想写歌了,不是因为江少珩回来了可以帮他写歌了,而是他终于觉得有了值得去歌唱的东西。   爱情把他变得很糟糕,又变得很美好。展言现在终于明白怎么已经有了那么多各种各样的情歌,歌手们却还是要不停地写下去。   展言突然道:“今晚别走了。”   江少珩微微瞪圆眼睛,心虚地压低声音:“那你妈妈……?”   展言琢磨了一下:“就说外面有狗仔,你每天进进出出太麻烦了,直接住客房吧,就当请个钢琴家教。”   江少珩轻轻“嘶”了一声,显然对这个客房的安排不太满意:“阿姨不都知道咱们的事情了吗?”   “再给她一点接受的空间嘛!”展言哄他,一边想从他身上下去,“你晚上偷偷进我屋不就得了?”   江少珩觉得他说的像偷情,不禁笑了起来,手上收紧,没肯放他。   展言还觉得自己想得特别好:“你晚上睡客房,早上从我屋里醒,再把你的衣服啊生活用品什么的慢慢搬过来……不知不觉她不就习惯了吗?温水煮蛙懂不懂?”   江少珩:“你煮你妈呢?”   展言斥他一声:“别骂人!”   一边还想从他身上下去,琴凳到钢琴间的空间特别狭小,他一挣扎起来就是扭,碰得琴键一阵乱响。两人都一下子想起来上回在这张琴凳上做的事,视线一碰上,顿时就变味了。   展言脸红了:“放开。”   江少珩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问他:“我晚上几点来?”   “你——”   他话还没说完,琴房的门突然被推开,江少珩反应非常快地把展言从腿上一掀,展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看见他妈妈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   “言言……”段平霞叫他,“你在干什么?”   展言抿着嘴,额上青筋都憋了出来,在段平霞看不见的地方狠狠掐了掐江少珩的大腿。   “啊——那个!”江少珩挤出一个笑容,“里面音棰有点儿问题,展言看看。”   展言抬头惊异地看着他。且不说他根本不会调钢琴的音,三角钢琴的盖在上面,要看也是从上面看,谁从底下看啊!   但是段平霞接受了这个说法:“一会儿再弄吧,先出来吃饭。”   “好的阿姨。”江少珩笑着目送段平霞走了出去,赶紧伸手来拉展言,展言这才龇牙咧嘴地挤出一张怪脸,好像很疼的样子,一只手直捶琴凳的皮面。   “尾巴!”他从牙缝里压着声音喊疼。   江少珩没懂:“什么尾巴?”   展言恶狠狠地瞪他:“我尾椎骨撞在了踏板上。”   江少珩:“……”   嘶,好疼。   展言借了把力站了起来,跳着脚揉屁股,真撞疼了。江少珩还想给他揉揉,被他没好气地一把拍开。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来,看见桌上已经摆了一桌子菜,但是泾渭分明的放了两边,一边是不见一点油花的清汤寡水糙米饭,一边是正常的肉菜配米饭。   展言一下子站住了脚,抬头看着他妈。   段平霞头也不抬,招呼江少珩:“快过来坐,言言只说你不能吃虾,阿姨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你直接跟阿姨讲!”   “哦没事,我都爱吃……”江少珩坐下来,还有些惊异。   展言顿时心里不平衡了:“妈!”   “干嘛!”段平霞瞪他,“总不能所有人都陪着你吃草吧!”   展言立刻看了江少珩一眼,还指望他能跟自己共患难。江少珩非常没有义气地避开了他的目光。艺人的食谱不是人能吃的,他不做明星好多年,已经再也回不去那种吃草就能活命的日子了。但他被展言瞪得有点心虚,感觉当着展言的面吃这些确实有点残忍,便道:“阿姨,其实没关系,你这样分开做太麻烦了……”   “不麻烦。”段平霞笑了笑,给他夹了块红烧肉,“我也不想陪他吃那些个东西。”   江少珩给展言递了个眼神,表示他尽力了。   展言气鼓鼓地坐下了,拨了拨自己碗里的清水煮西葫芦,眼巴巴地往那边看。   “言言,”段平霞突然叫他,“妈妈有件事跟你说。”   展言用筷子戳着他的西葫芦,“嗯”了一声:“什么?”   “马上天也热了,小江这么跑来跑去的累不累啊?”段平霞低头吃饭,说得非常平静,“要不然就住到家里吧?”   展言顿时愣住了,抬头看着段平霞,一时没说得出话来。   “可以吗?”段平霞又转过去问江少珩。   “好的好的,”江少珩意外地笑了一声,“谢谢阿姨。”   “那就好。”段平霞和蔼地看着他,又给他夹了一块肉,“多吃点,看你瘦得……”   展言不说话了,低下头认命地吃他的西葫芦,段平霞看了他一眼:“好吃?”   “好吃。”展言发自内心地说。   “这个小孩舌头真的坏掉了。”段平霞摇摇头,很不认同的样子,跟江少珩说,“我们吃,不理他……”   “谢谢阿姨……”   展言跟江少珩对视了一眼,笑了。江少珩也笑了,然后朝他眨了眨眼睛。展言点了点头,把西葫芦咽了下去。   是甜的。展言想,完了,他舌头真的坏了。 第099章   展言的工作量锐减了一半以上,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工作了。他尽量推掉了要出北京的通告,要是有拍摄,能协调的都尽量协调在一天之内拍完。有个TVC本来要去海南的海边拍实景,硬是被展言拗成了在北京棚里拍绿幕。他拿出了破罐破摔的精神, 已经彻底不在乎外面怎么说他不敬业、耍大牌, 反正无论他怎么做都不可能达到所有人的标准了, 不如早点回家。   江少珩现在也有事做了,他从网上找到了一个音乐工作室投了简历。工作室的老板姓齐, 是在业内十分知名的钢琴家,专攻影视配乐的,之前跟霓裳也有过合作,江少珩十七八岁那会儿还去他那里上过几节课。不过江少珩不确定自己的名字现在到底是特权还是恶名,没有直接联系人家, 还是规规矩矩地走流程投简历,跟应届生一样去应聘一个暑期实习生的岗位,一直面试到齐老师本人面前, 对方才敢相信真的是江晟和金小敏的儿子来了。他自然是毋庸置疑地入了选,齐老师甚至希望他能够直接加入工作室,但是江少珩婉拒了, 表示自己只是想来学东西。齐老师也知道以江少珩的水平屈才了, 便没有坚持, 慷慨地教了不少。不过他们不是很要求坐班,上手以后, 大部分时间江少珩还是自己在家里工作。   总体来讲, 江少珩和段平霞相处十分愉快。有的时候展言回家, 能看见家里两个人有说有笑的, 不是段平霞在说展言小时候的事情就是江少珩在说父母那一辈明星的八卦, 段平霞听得满面红光,那叫一个开心。有的时候就只有江少珩在等他,他们回屋的时候经过段平霞的房间,能听见她在里面一边打电话一边笑。   段平霞每天都会跟吴永德通话,热恋程度并不比他们俩低。母子两个之间有过一次谈心,彼此都把感情的事情坦白交代了,展言说了这些年他和江少珩的离合,段平霞也讲了跟吴永德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据段平霞说,展言爆红之后,她也不方便再去出摊了,有段时间闲得无所适从。以前的大部分朋友都经不住这种考验,要么是想通过她求展言办事,要么是嚼舌头,看不惯他们家“飞黄腾达”……段平霞很孤独。可是展言那个时候太忙太忙,连一个电话都没时间听完,要么就是声音里都听得出累到不行,让段平霞心疼。那段时间都是吴永德陪着她。她慢慢感觉出自己老了,以前咬牙切齿跟全世界赌气的劲儿不见了,就想要一个吃完饭能肩并肩一起遛遛弯说说话的人。说得展言心都碎了,只觉得愧疚。可是他越愧疚,越想趁着这段时间陪陪妈妈,让她在身边多一些时间。   现在事情已经渐渐平息下来了,段平霞自然而然地又起了要回老家的念头,但是每次段平霞一提,展言就把话岔开。   江少珩在旁边看着,头一次发现原来充满着□□也会有这种讲不通的分歧。只是这种对抗太温情了,让习惯了剑拔弩张的家庭氛围的他哭笑不得。   母子两个为这事儿僵持不下,江少珩迅速被敌方渗透,开始给展言吹枕边风。大意就是妈妈也要有自己的生活,他们俩也要有自己的生活,段平霞在这儿肯定是不方便的……展言一开始听得还很担心,以为是他们俩相处不来。结果第二天段平霞就在饭桌上又提回老家的事儿,提完了还跟江少珩使眼色,江少珩马上开始帮腔,明显是串通过了。展言晚上把人锁屋里审,问他哪里不方便。段平霞把他当亲儿子一起照顾,给做饭给洗衣给打扫卫生,江少珩什么都不用操心就知道练琴学配乐,还有什么不方便的?问得江少珩没话说。但是到了床上故意叫了两声“言言”,他从来没有这么叫过展言,叫宝宝叫二丫才比较正常,差点儿没给展言叫软了,一下子明白了到底哪里“不方便”。   “就过完夏天,”展言最后主动退了一步,跟段平霞商量,“请吴叔叔来北京,一块儿吃顿饭。”   段平霞终于高兴了,抱着展昭跟吴永德打电话,恨不得唱出来。   展言定了一个夏天不是没理由的,他跟团队把工作计划定下来,预估舆论要彻底扭转过来还需要两三个月,展言无论如何要在第三季度完全恢复工作。陈芳芝给出的新歌发布死线还是年底,那个时候展言会有很多晚会的邀约。再加上MV制作和宣发的各项准备,就往前推到十月份。因为现在都是数字版,也不用等凑满十张出专辑,在那之前,展言能拿出几首就做几首,全看他自己,总之年底之前要把最主打的那一首歌发出来。   江少珩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展言这些年里其实不是完全没有写过歌。他有不少一分钟半分钟的小片段,只是从来没有精力写完,也从来没有给任何人听过。   江少珩看着一张手写的谱子,旋律自动地在脑子里成了型,但是才哼了两下,展言就不好意思地拿走了。   “这个不好。”他还想藏,“我乱写的。”   江少珩很捧场地夸他:“乱写都这么好听?我们二丫也太厉害了吧!”   展言马上伸脚踹他,但嘴角还是很诚实地上扬起来。吉他就在他手边,他把谱子放在地上,照着弹了一段,江少珩还没说什么呢,展言自己已经把谱子揉成一团,作废了。   “诶,干嘛?”   但是展言只是皱着眉头摇头,自己不满意。这些片段有些写在谱子上,有些在他电脑里,江少珩陪着他一个一个过,几乎没有找出一个是展言现在满意的。不过江少珩倒是发现,这些大部分都是他们刚分手那半年里写的。   “很奇怪吗?”展言莫名其妙地看他,“人只有两种情况下才想写情歌,要么失恋,要么热恋。”   江少珩:“……”   讲得还真有道理。   可是这么着,江少珩就更要听这些歌了,展言怎么拦都没用。他倒不是因为不想让江少珩知道他当时的心情,纯粹是觉得那会儿在作曲的技巧上还是不成熟,有点丢人。江少珩一首一首听下去,最后发现一首两分多钟的歌,展言甚至填好了词,打开来的时候是一段他弹唱的录音。   “什么结局,其实不必想,沙漠的星光,看过了不知道怎么忘……”   展言本来已经放弃了阻拦,坐在地上摆弄他的吉他,听到电脑里传出来的歌声,他也狠狠怔了一下,抬头跟江少珩四目相对。   “什么抱歉,你也不必讲,反正错和对,最后都是在胸口的伤……”   展言往前倾了一下身子,似乎想伸手关掉。但是江少珩避开了。录音还在往下播放,展言的词很含糊,不知道是因为他词没填好,还是录音环境的问题。可是唱得很好听,吉他仅仅给了几个基础的和弦伴奏,旋律全都在他的嗓子里,水一样流淌,让人听着也跟着难过起来。他唱“刺针在我心口开一枪”,又唱“把血轻轻地慢慢地抹在身上,真想问你这样是不是足够漂亮”,唱到最后,录音戛然而止,文件却还没播放完,最后半分钟都是展言的呼吸声。江少珩非常安静地听完,眼睛始终都看着展言。   “这个没谱子。”展言欲盖弥彰地低下头,“随便唱的。”   “嗯,随便唱的。”江少珩看着他,“但是歌词都押上了韵。”   展言:“……”   那是他去纹完胸口那个枪眼以后写的歌,可能是他这几年写过最完整的一首。但是他连自己弹都弹不下去,太痛了。后来他删了谱子,删了编曲的文件,也删了歌词,不允许自己再想起来。到如今,他是真的不记得文件夹深处竟然还埋着这段两分钟的录音了。   江少珩把电脑放下,很平静地说:“这首最好。”   展言往前靠一靠,仔细端详他的神情,好像怕他不高兴:“真没谱子,我都忘了。”   “我给你把谱子扒出来。”江少珩回答他。   展言倒是不怀疑他有这个本事,只说再挑挑,或者最好还是写新的出来。江少珩也就没再说什么。一直到晚上,展言都睡着了,感觉江少珩从背后抱上来,手伸到他的衣服里,轻轻地在他胸口抚摸了两下。   展言一开始还挣,咕哝着说今天累了,不想做。但江少珩显然没有那种意思,他来来去去的,手指只是停留在他纹身的位置上,好像那里有一个真实的伤疤,他能感觉到一样。展言最后终于彻底清醒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腕,翻过去面对着他。   “我不用那首歌。”   江少珩还是那句话:“那首最好。”   展言却只是摇摇头:“我还可以写更好的。”   江少珩就没再说话,从枕头上倾过身,紧紧地抱住了他。展言的脸贴在他颈侧,轻轻转过去,给了他一个吻。   “你回来了。”他像确认什么一样,闭上眼睛,闻见了江少珩身上的味道,“你回来了。”   他们安静地相拥了很久,其实这个姿势并不自然,也不舒服。展言一只手只能屈折在身前,感觉快要麻掉了。江少珩的呼吸声非常均匀,让展言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但等他想从江少珩怀里挣脱的时候,那双手又紧紧地把他抱回来。   “我们去把那对图纹了吧,”江少珩在他耳边问,“好不好?”   “好,”展言笑了,手指伸进他头发间,揉了揉他的后脑勺,像哄一个孩子,“你想纹哪里?”   “手腕上。”江少珩不假思索地回答,让展言觉得他应该已经想了很久,“每天弹琴的时候都能看见。”   “那我要纹个看不见的地方。”展言咕哝了一声,“不然影响上镜。”   “嗯。”江少珩点点头,手伸到他腰上,“这里?”   “行,”展言想了想,又道,“我把胸口这个洗了吧。”   “不要,”江少珩说,“洗比纹还疼呢。”   他轻轻放开展言,两个人并排躺在枕头上,在黑暗中静静地凝视着彼此的眼睛。   “我不想一直被它提醒。”展言轻声说,“已经过去了。”   江少珩:“就让它提醒吧。”   展言懒懒地笑了一声:“提醒我们翻旧账?”   江少珩摇摇头:“提醒我好好爱你。”   展言就不说话了,感觉心口突然又塌下去一个洞,又酸又苦,但是落进了一个人,满满当当,再也拿不出来了。   第二天他又花了好大的功夫找当初的稿子,但手机都已经换过了,实在没找着。展言倒是还留着纹身师的微信,但他们当初是买断的私人订制,纹身师也没留底稿。展言跟他开了个视频,比划着形容了半天,人也不敢保证还能复原出当年的样子。展言还有些失望,倒是纹身师很慨叹,没想到他们俩还能复合,说给送一对新的,他这几年手艺也见长,新的只会比以前更好。   展言听了便很高兴,觉得这倒是与他现下的心境不谋而合。就是等稿子加排队又是一个多月,还是原来的元素,但细节上确实更好,江少珩纹在了左手手腕,而展言纹在了后腰右边。   纹好的那一天,展言也交出了第一首歌,词和曲都完全由他独立创作,还是他最擅长的摇滚,名字特别长,叫《如果你愿意来和谐广场我就请你吃一根烤肠》。   陈芳芝完全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真的把歌写了出来,按照展言以前的速度,她还准备悠哉一点儿,过几个月再找制作团队。但展言连MV的想法都一并提完了,几乎没有什么成本,回到他老家那个“和谐广场”去就行。   “没问题。”陈芳芝对着电话笑了,展言最近的状态很好,完全不像是一个事业受挫的人,这让她也觉得充满了希望,甚至有一种感觉,也许展言会因祸得福。   “我一会儿再听你说细节,先去开个会。”陈芳芝看了一眼手表,抓起桌上的皮面笔记本往会议室去,“晚上来你家一趟也行……对,我把那几个老师都带来,咱们也开个会。嗯,行,那你等我电话。”   陈芳芝把电话挂掉,推开了会议室的大门。   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闻声全都回过头来看她。陈芳芝最后一刻才接到了通知,但工作软件里的提醒只说是“行政会议”,没提具体内容。陈芳芝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一时僵在了门口,有一种中了埋伏的不祥预感。   长会议桌的首位空着,严茹站在椅子后面,手肘撑在椅背上,微微倾身,正跟大家说话。陈芳芝的进入打断了她,她抬头看了一眼,视线越过整个会议室与她交接。   陈芳芝审慎地一点头:“严总。”   “陈总来了,坐吧,”严茹笑了笑,轻松地拉开了面前的椅子,坐了下来,“正好,我正说到艺人经纪总监……”   陈芳芝没坐,因为房间里已经没有位置给她坐了。有个人乖觉地站了起来,给陈芳芝让位置,但是陈芳芝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严茹,等她说下去。   小可以前是立欣的艺人经纪总监,但她从休产假开始,这个岗位就由陈芳芝顶上了。后来她离职,陈芳芝就兼任着这个总监的位置,严茹一直没有重新指派。   陈芳芝维持着神色的平静:“有什么问题吗严总?”   “没什么问题。”严茹笑了一下,“不过你现在是CCO嘛,手上已经好几个项目了,公司的艺人也越来越多,你应该兼顾不过来。”   埋伏。陈芳芝确定了,这就是一场针对她的埋伏。   严茹的手腕轻轻一晃,指了指自己的右边,陈芳芝的视线随着她过去,第一眼竟然没有认出那个坐在她身边的短发女人。   “让我们欢迎立欣的新任艺人经纪总监,”严茹顿了一下,短发女人朝着整个会议室的人轻轻微笑,“江晏。” 第100章   江少珩从齐老师那里出来, 刚走到马路边,身后一辆车就朝他鸣了喇叭。江少珩还以为是自己挡到了路,下意识往马路牙子上让了让,但那辆车超到他前面, 车窗降下来, 露出了江晏戴着墨镜的脸。   “姑姑?”江少珩十分意外。   江晏把墨镜往额上一推, 朝他笑了笑:“上车。”   江少珩看了一眼车标,是江晏开习惯的牌子, 但型号是新的,车也是新的,银灰色的车身线条像游鱼一样,前挡排风口点缀着星星点点的装饰。他看了姑姑一会儿,打开副驾坐了上去。   “什么时候买的车?”   “昨天。”江晏唇角一勾, “挂的公司牌照。”   也就是说,这是立欣给她的车。江少珩抿了抿嘴,没有说话。他对于姑姑突然去立欣任职的事不发表看法, 主要是想不明白江晏想干什么。姑姑向来恩怨分明睚眦必报,江少珩总觉得她没揣着好。   “今天跟展言一起吃饭,”江晏又对他说, “他跟你说了吗?”   江少珩把手机打开, 这才看到了展言的消息。他进录音棚都是开勿扰模式, 刚才一直没看见。江少珩含糊地“唔”了一声,把手机放回了口袋:“你们谈工作上的事, 我也要去吗?”   “你为什么不去?”江晏把墨镜放下, 油门踩下去, “有你在, 我跟展言才算一家人。”   江少珩转过头去看着她, 眉头皱得紧紧的。   “还有小庄……你不是一直说要请小庄吃顿饭谢谢她吗?”江晏嗤笑了一声,“就知道说,拖到现在,还得我组局。”   江少珩还是没说话。这事儿确实有,但是庄辛蕊对此的反应无可无不可,展言当时又是拿这个事儿当借口留江少珩,其实谁也没认真放心上,所以就一直搁置了。后来江晏出狱,江少珩听说她跟江晟吵架那几天都是去庄辛蕊那里,也就觉得自己没有必要“代表”姑姑来感谢庄老师了。现在听江晏这么说,江少珩反而琢磨出一点意思来。江晏组的这个局很明显是在针对展言,他是展言的男朋友,也是江晏的侄子;庄辛蕊是展言的好朋友,更是江晏的至交——就像江晏说的,她跟展言才是“一家人”。   “他不会背叛陈总的。”江少珩转回头,看着面前平直的马路,“姑姑,算了吧。”   “是吗?”江晏的语气十分不以为然,“你现在是代表他拒绝我?”   江少珩叹了口气:“你挖墙角也分分对象吧?陈芳芝跟他有私人感情在,挖不走的。”   江晏轻蔑地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对“私人感情”嗤之以鼻还是对“挖不走”这个定论不服。前面路口闪出一个红灯,江晏踩下刹车,停在了白线前面。   江少珩又问:“姑姑,你为什么要去立欣?”   “我为什么不去立欣?”江晏反问他,“你数数,现在业内还有比立欣更赚钱的公司吗?”   她说得好像这只是一个纯粹基于利益的选择,但是江少珩不信。   “严茹不会信任的,”江少珩看着她,“今天她要跟陈芳芝斗,才把你叫过来削陈芳芝的权。可是陈芳芝走了以后呢?一旦你对她没用了——”   江晏打断他:“谁跟你说我没用?”   “可你……”   “你都能想到的事情严茹想不到吗?”江晏转过脸来,墨镜从她的鼻梁上微微下滑,她的视线从墨镜上方看着江少珩,“傻孩子,严茹早就控制不住陈芳芝了,她一旦带着展言出走,说不定就能成气候。严茹现在不是想让陈芳芝走,而是要她留下来乖乖听话。”   只要能把展言争取过来,就等于折断了陈芳芝的翅膀。陈芳芝留下来,也能挟制江晏。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严茹大可以坐山观虎斗,谁也威胁不到她。   绿灯亮起来,江晏推了推自己的墨镜,重新踩下了油门。江少珩皱着眉头,好吧,就算他在这件事上想错了,但他还是不理解严茹和姑姑是怎么可能放得下多年积怨的。她们俩可都不是气量大的人。   江晏知道他在想什么:“没有什么恩怨比利益还大。”   江少珩:“利益?”   “迟也的经纪约已经不在立欣手里了,你知道吧?他现在的经纪人是个英国人,要把他往好莱坞推。去年他把在国内的影视业务交给了陈芳芝——跟陈芳芝个人签的约。”江晏顿了顿,“严茹和陈芳芝就是从这事儿上正式开战的。”   这事儿江少珩怎么可能知道,但他保持沉默,没有回答江晏。   “立欣现在的王牌就是展言。其余20个男艺人,24个女艺人,真正算得上有点名气的——”她伸出一只手给江少珩,“不超过这个数。”   这个江少珩很清楚。这也是陈芳芝在这几年里权力迅速膨胀的原因,就是因为整个立欣只有展言一个能打。可以说是立欣一贯的毛病,但也是因为资源实在太紧张,捧红一个太不容易,要均衡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立欣本来就重影视,前几年严茹想靠着迟也的关系往电影圈挤,结果碰了一鼻子灰。”江晏有些幸灾乐祸地笑出来,“电影圈太封闭了,现在行业又萧条,没钱,搞什么中外合资片?这条路是走不通的。然后她又想培养唱跳爱豆——”   江少珩没什么兴趣地打断她:“你当年不是也想培养唱跳爱豆?”   江晏饶有兴味地看了侄子一眼:“不错。”   当年那是潮流,选秀正当如火如荼,所有人都想复制韩国的造星工业。   “但是现在还有选秀吗?”   江少珩撑着手肘,转头看着窗外。前面又是一个红灯,江晏再次把车停下,没有一点不耐烦。   “我给立欣带来了叶琦,王鸿鸣,白灏。”江晏唇角轻轻勾起来,“你倒是给我说说,我有没有用?”   这几个都是江晏早年捧出来的艺人。如今已经不能算是第一梯队的红人,但确实是中生代的中流砥柱。比如王鸿鸣,没他的话,全中国35岁以上的女性观众要流失一半。有他们几个加入,确实一下子就改变了立欣的结构,也给踌躇不定、首尾难顾的立欣重新定下了一条更清晰的路线——死守电视剧市场。   但就算在江晏入狱以前,叶琦和王鸿鸣也已经离开了霓裳,当年如日中天的江晏尚且留不住他们,如今刚出狱的江晏又是怎么把人骗来的?江少珩猜测,江晏很有可能是两头在哄,拿着这三个人做筹码跟严茹谈判,再拿立欣的资源和平台做诱饵把这三个在市场上定位已经有些尴尬的艺人引过来。他可以想象姑姑是怎么长袖善舞地周旋在所有人中间,把利益酿成酒,加入一点旧情佐味,推杯换盏间就让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饮下了这杯酒。   前面没有红灯了,江晏逐渐提速,在宽阔的道路上一路飞驰。   江少珩沉默了半刻,轻声问:“所以你不恨她了?”   江晏唇角的笑微微黯淡了两分,她没有立即回答侄子的问题,手里的方向盘一打,往右拐进了一条匝道。前面是一家奢华的私人会所,做的跟酒店差不多,身穿绛红色制服的门童已经在旋转门前等着为他们泊车。江晏从车上下来,把钥匙丢给门童,看着同样从车上走下来的江少珩。   “前面几年很恨。”她把墨镜摘下来,丢进了包里,“但现在我找到了真正的罪魁祸首。”   江少珩没听出来她说的是谁。但是江晏已经笑了起来,亲热地挽住了他的臂弯:“走吧,展言应该已经在等了。”   展言确实在等,正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他都记不清楚已经有多久没人让他等了,一般饭局他才是最后来的那个人。不过江晏是去接江少珩的,他也不好说什么。据说庄辛蕊今天也要来,但人还没出现。富丽堂皇的包厢里现在就他一个人,服务员进来给他倒了杯茶,他也没动。他不爱喝茶。   自从出柜事件以来他就没怎么刷过社交网络,今天难得有闲心,一条一条地照着热搜榜往下看。大部分名字都很熟悉,跟刷他自己的朋友圈差不多。刷到三十几位,手指突然一顿。   那个词条赫然是,“唐佳宸拜托你啦叶秘书”。   展言对唐佳宸没那么敏感,但是《拜托你啦叶秘书》就是当时他推掉的庄辛蕊的项目,才刚杀青。展言点了进去,发现这个词条完全是唐佳宸的粉丝刷起来的,他们在跟飞檬叫板,要求飞檬——展言一下子挺直了背,因为意外而眉头紧皱——唐佳宸的粉丝要求飞檬将编剧庄辛蕊从主创人员里除名。   展言莫名其妙地往下翻,发现唐佳宸的粉丝在传一张从论坛里流出来的匿名爆料,说庄辛蕊多年夙愿得偿,江晟终于和金小敏离婚,庄辛蕊总算是上位成功。底下评论很长,很多人不信,说江晟都去坐牢了,以庄辛蕊今时今日的地位,何必这么想不开?但是爆料的人言之凿凿,说江晟即将有新作面世,就是通过庄辛蕊动用自己的关系帮忙出版,还说江晟要以此洗白。正义网友们都愤怒起来,开始翻旧账,科普当初庄辛蕊跟江晟的恩怨,最后就演变成了庄辛蕊做了江晟八年的外室,简直是道德沦丧,耸人听闻,要坚决抵制,《拜托你啦叶秘书》就这样被牵连了出来。唐佳宸原本就是个不入流的小咖,全指着捡展言这个漏想一步登天,也不知道是他粉丝自发还是他那边授意,反正现在粉丝们都在闹,要求出品方立刻跟编剧撇清关系。只是毕竟粉丝不够多,闹了半天,也才是个排得老后的低位热搜,根本没有路人在意。   包厢门口突然传来了服务员“这边请”的引路声,展言回过神来,把手机放回了口袋里。江晏和江少珩一前一后地从门口进来,展言站了起来,叫了一声:“江总。”   “展言,”江晏招呼他,“让你久等了……都怪少珩,不接电话也不下楼,我等了好久。”   江少珩已经坐到了展言身边,他打扮得就像个学生,把双肩包放了下来,里面有电脑,还有很厚的专业书,显得很沉。展言反过来替他开脱似的:“他们棚里不让拿手机进去。”   “那赶紧上菜吧!”江晏转头跟服务员说话。   展言:“不等庄老师了吗?”   “她晚一点吧。”江晏笑了笑,“跟我说了。我们先吃……展言你看看菜单,有没有什么忌口。”   服务员把一张精美的花笺纸递给他,展言看也没看,习惯性地说:“不要虾蟹就行。”   说完才觉得有点多余,江晏是江少珩的亲姑姑,哪会不知道他对什么过敏,倒显得他在门前特意强调两人感情好似的。江晏果然笑了,挑着眉打量着他们俩。服务员道:“没有点海鲜。”   展言微微有些局促,点了点头,把花笺纸还给她:“那就没什么忌口。”   服务员走开了,江晏支着下巴,唇边笑意更深:“今天都是自己人吃饭,就别这么见外了,你也跟着少珩叫姑姑吧!”   展言看了江少珩一眼,江少珩一言不发,一副根本不想配合江晏的样子。他察觉到了展言的视线,转过来给了他一个眼神,展言就明白了,江少珩让他随意,不用看在他的面子上。   展言这才转回来看着江晏,也堆出了一脸笑:“那我就得先问清楚,今天我是跟江总吃饭呢,还是跟少珩的姑姑一起吃饭?”   江晏挑了一下眉毛:“有区别吗?”   “有。”展言不动声色,“工作上的事情我跟江总谈,家里的事情我和少珩的姑姑谈。”   江晏碰了个软钉子,视线飘过来,看了看江少珩,好像指望他开口帮个腔。但是江少珩只是举起了面前的茶杯,事不关己地喝他的茶。   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   江晏低下头笑了笑,不以为忤的样子,但再开口的时候称呼也变了:“展老师变化挺大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了。”   展言:“是吗?我当年好像没这个荣幸跟江总深交。”   江少珩没忍住换了个眼神看展言,他还没见过展言在谈判桌上的样子。镇定而又锋芒毕露。尽管他火力全开对准的是自己的姑姑,江少珩还是很诚实地被他激起了某种兴奋。   江晏看着侄子的眼神,用尽了全部的涵养才没当场翻白眼。   “好吧,”她飞快地调整策略,“那我就直说了。”   展言好整以暇地调整了一个坐姿,微微往椅背上靠了靠,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是你更好的选择。”   展言不为所动:“何以见得?”   “我比陈芳芝资源更广,更有经验,”她停下来,等服务员把菜端上来。展言也没说话,整个包厢维持着绝对的寂静。服务员飞快把几盘菜放好,甚至不敢停下来介绍菜品,就立刻退了出去。江晏这才说了下去,“我不会犯她犯的错误。”   展言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江少珩看好戏似的用茶杯挡住了自己没忍住勾起来的嘴角。姑姑说错话了,她把这次的事件引为“错误”,认为这都是陈芳芝的判断失误。但她大错特错,这是展言自己的决定。   江晏感觉到了什么,飞快地剐了江少珩一眼。江少珩一脸“别怪我事先没说过”的表情,江晏眉头轻轻一皱,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哪里说错了话。   展言的语调很平静:“具体是指什么资源呢?”   江晏:“《大河儿女》怎么样?”   展言没忍住露出一个有些意外的神情。这是“上面”点的献礼剧,艺人根正苗红还不够,还得有人脉,有背景,最好还得是体制内的,不然根本别想。不成文的规定是,有负面的艺人不允许出演献礼剧。   “江总在开玩笑吧?”展言笑了笑,“我有‘污点’啊。”   江晏也笑:“但我有‘朋友’。”   展言歪了歪头:“现在还有‘朋友’吗?”   江晏一副让他放心的样子:“我总是会有‘朋友’的。”   展言不说话了,连江少珩都看不出来他到底在想什么。江晏露出意料之中的笑容,趁热打铁地劝他:“展老师想想,这对你的形象只有好处。以后就不会再有人议论你和少珩的事情了,你们私底下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是更自由吗?”   展言还是一言不发,江晏见好就收,给了他足够的时间思考。她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大厨,哪怕锅盖遮得严严实实,她也清楚锅里的肉如何随着火候而变化。她甚至能透过展言的额头看见他的脑子在如何衡量。留在立欣,到江晏手里,从此就是一条更舒服的坦途。跟着陈芳芝出走,则是一条前途未卜的崎岖之路——任何一个头脑正常的人都知道应该怎么选。她等了一会儿,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决定给他大火收个汁。   “还有唐佳宸那边……”   展言意外地一皱眉,没想到怎么会扯到了唐佳宸身上。   “虱子虽然小,但一直不捉也是很烦人的。”江晏露出很不赞同的表情,“陈总竟然放任你被虱子咬了这么久,确实是太不专业了。”   展言:“江总到底在说——”   然后他猛地住了口,突然反应了过来。   网友在抵制《拜托你啦叶秘书》,抵制成功,这剧黄了,唐佳宸完蛋。但就现在这个声量,抵制不可能成功。以袁新娟的强势,她甚至不会考虑把庄辛蕊除名,唐佳宸的粉丝只会得罪飞檬,然后唐佳宸一样完蛋。   展言如梦初醒:“是你。”   江晏深深看着他:“展老师可以把这当成是……我的诚意。”   江少珩跟不上了,他连唐佳宸是谁都不知道。他茫然地看着展言,又看看姑姑:“你们在说什么?”   展言难以置信地看着江晏:“庄姐一直站在你这边。”   江晏没说话,但她的下巴那里突然有块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   展言甚至笑了出来:“你有那么多‘朋友’,但她是唯一一个愿意去牢里看你的人!”   江晏冷冰冰地打断他:“我说了,这是我的诚意。”   展言已经站了起来,用一种极尽鄙视的眼神看着她:“你害了我的朋友,还要告诉我这是送我的礼物,你可真是——”   江晏不耐烦地打断他:“我不可能害她的!”   展言停下来:“什么?”   江晏无所谓地撇了撇嘴:“飞檬又不会因此放弃她,这些年来骂她当小三的人还少?她不是照样风生水起?再说了,有我在,她以后还愁什么项目……”   展言胸口“蹭”地燃起一把火,怒不可遏地看着江晏。他真的不明白江晏脑子里在想什么,好像她跟正常人是两个世界的,用的完全不是一套逻辑。   “就因为骂她的人多所以你就可以造谣——?”展言说了一半,狠狠咬住了自己的舌头。算了,没必要跟她争论。他告诫自己。   展言调整了一下语调:“江总,我现在还跟你这样客气只是因为你是江少珩的姑姑,是长辈。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劝您还是不要有这种念头了。没有你我也许还会考虑留在立欣,但是现在……”他嘲讽地摇了摇头,“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把椅子挪走,想离开。江少珩虽然没有明白为什么他们突然之间谈崩了,但还是立刻跟在他身后。江晏在他们背后冷笑了一声,突然道:“展老师还真是重情重义啊!”   展言被她话里的嘲讽刺痛,回过头来看着她:“什么意思?”   江晏脸上的客套和温情已经全部撕了下来,她现在毫不掩饰地透着鄙夷,看着展言:“要是早知道你这么看重朋友,我也就不用这招了。但你当初对少珩可不是这样的。”   江少珩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沉声叫了一声:“姑姑!”   但是江晏根本不理他:“你当年踩着少珩上位,眼睛都不眨一下,如今又何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显得你多在乎小庄呢?”   展言的脸一下子白了,他像是被点中了某个死穴,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我……我不是……”   江少珩听不下去了,他谴责地看了江晏最后一眼,抓住了展言的手:“我们走。”   门口就在这个时候又传来了服务生引路的声音,包厢的门被打开了,两个人站在门外,跟门里的人打了一个照面。江少珩目瞪口呆地看着父亲笑容满面地站在庄辛蕊身边,像年轻了十几岁,连白发都少了很多。他们似乎也很震惊,江晟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叫了一声:“少珩……?你怎么在这儿?”   庄辛蕊则是躲闪着展言的目光。展言突然意识到她和江晟可能都不知道今天这顿饭到底是要跟谁吃。   展言和江少珩都回过头去看着江晏,她现在是整个房间里唯一还坐着的人,面前是一桌价值不菲的筵席,精心摆盘过的食物没有人动过,在空调下迅速冷却。   江晏微微勾起了唇角,看着展言:“谁说我是造谣?”   *   作者有话要说:   收汁的时候最容易烧糊。 第101章   庄辛蕊追出来, 叫了一声:“展言!”   展言犹豫了一下,他有话要跟庄辛蕊说,但是江少珩的脸色已经难看到比锅底还黑,看起来一秒都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了。   “潘哥应该在外面, ”他压低声音跟江少珩交代, 潘哥是他的司机, “你去车上等我。”   庄辛蕊已经走近了,江少珩给了她一个非常可怕的眼神, 庄辛蕊被他吓得顿住了脚,展言竟然下意识地在他身前拦了拦,好像以为江少珩会打女人。但是江少珩只是看着她:“为什么?”   庄辛蕊看起来快要哭了,她的嘴唇剧烈地颤动着,却说不出话来。   江少珩又逼近一步——展言这下不得不真的出力拉住他——他的眼睛红了, 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江老师……”庄辛蕊的声音颤抖着,她习惯性地还这么叫江少珩,丝毫没有发现这其中的荒谬之处, “我和你爸爸是真有感情的……”   “他都不肯出来看你一眼!”江少珩的声音快要控制不住了,“我妈那样恐吓你,羞辱你……他却自始至躲在书房里, 你忘记了吗?”   庄辛蕊狠狠咬住了下唇, 绝望地看了展言一眼:“我……”   展言非常用力地把江少珩推开, 低声哄他:“听话,你先出去等我……”   他们俩挨得很近。江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站在了走廊门口, 但他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跟一个男人亲密地靠在一起, 没有走过来。江少珩抬起头, 看见了他爸爸。父子两个隔着一条走廊, 再次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模一样的憎厌。   “你真让我恶心。”江少珩用正常的音量说了一句话, 他是说给江晟听的,但是话到尾音,他看了庄辛蕊一眼。庄辛蕊就像被他打了一拳,整个人在原地晃了一下,好像站不住脚。   “好了,够了!”展言再次拉住江少珩,把他往外推,“去车上等我!”   江少珩转身走了,他甚至有些迁怒展言,走的时候用力甩开了他的手。展言无奈地看着他的背影,意识到有好几个服务员都在看。还好这个会所的私密性好,走廊里没有别的客人。展言转回来,看见江晟已经不见了,大概是进了包厢。于是他拉住了庄辛蕊的臂弯,把她带到了另一个空着的包厢里。一到没人的地方,庄辛蕊就立刻捂着脸靠到了墙边,肩膀颤动着哭了出来。   展言没有安慰她,他耐心地在沉默里等了她三分钟。庄辛蕊努力收住哽咽,擦了擦眼睛,转回来看着他。   “我不知道你们在这里。”她轻声解释,“江晏让我们一起过来吃个饭,我以为……以为她……”   展言脸上微微露出了一些不耐烦的表情,他想不通江晏为什么要把庄辛蕊和江晟骗过来,看起来江晟并不知道江少珩是同性恋,难道江晏只是想好好气气江晟?可是既然今天江晏是想把他争取过去,为什么又要安排这么一场家庭狗血剧给他看?除了闲得没事以外展言想不出别的合理解释,但他对江晏的意图没有任何兴趣。   “为什么?”他不想让自己听起来像质问,但除了重复江少珩的问题,他找不到别的话能说,“你不是恨他恨得要死吗?”   展言记得清清楚楚,当初婚礼取消,庄辛蕊在他那里喝得酩酊大醉,他们聊了一个晚上,一点一点分析她到底为什么要悔婚。她说她觉得那个男人很无聊,工作无聊,性格也无聊,这段婚姻好像一眼可以看到头。又说她觉得这个男人太幼稚,她喜欢那种能让她仰望的人——“我这样是不是不够独立女性?”庄辛蕊那个时候不停地问展言,“所以他们都要骂我写得俗?因为我这个人就是有问题的,对吧?”到最后她一直哭,用她所能够想象出来最脏的词骂江晟。是他毁了她。展言始终记得她当时说的话,她感觉自己“坏掉了”,“被诅咒了”,她想要一份“正常”的生活,可是当正常的生活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又想逃跑——因为她从心底觉得自己不配。   江晟被法律判了四年,她却被全世界判了无期徒刑。   庄辛蕊的声音仍在发抖:“你也觉得……”   展言打断了她:“我不是觉得——”他停下来,不想把那些话直说出来。这也是实话,他并不是在评判庄辛蕊,但他就是不理解,“我知道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你不用跟我解释。可是你为什么要回到一个你明知道伤害了你的人身边呢?你明知道他当初做的事,他一边跟老婆保证绝不会再拈花惹草,一边还在诱骗你……”展言越说越气,恨不得把庄辛蕊的脑子打开来看看她到底在想什么。   “如果不是诱骗呢?”庄辛蕊突然很激烈地辩驳起来,“也许他是真的爱我,这么多年……”   展言:“他又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   庄辛蕊再次咬住了下唇,但她的眼神非常倔强,让展言很清楚,她没有被说服。   展言又问:“他到底做了什么?”   庄辛蕊发出了一声既像哭又像笑的叹息:“他让出版社的赵主编给我送了一本样书,里面有他写的一张书签。”   展言不明白:“什么书签?”   “陆游的《钗头凤》。”庄辛蕊笑了,可是更多的眼泪从她眼角滚出来,“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展言无语地闭了闭眼睛。他不理解这种老男人自作多情的把戏到底是怎么能够骗到庄辛蕊的,她已经不是八年前那个大学生了。但她就这样急切地看着展言,好像指望展言能够理解她。   “如果他是真的爱我呢?”庄辛蕊问他,“你不也是……江少珩回来跟你说了两句话你就……”   展言这下有点发火了:“你别瞎比!”   庄辛蕊似乎也被他激怒:“为什么不能比?江少珩当初对你做的事又比他爸爸好到哪里!你都能原谅我为什么不能原谅!”   “不一样!”展言咬着牙,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火气,“江少珩从来没有想过蓄意伤害我!江少珩从来没有这样骗过我利用过我!”   庄辛蕊让他吓了一跳,瞪圆了眼睛看着他。展言做了几个深呼吸,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突然意识到庄辛蕊在干什么。她说服自己相信这是一段超脱了世俗的爱情,所以这一切——这些年里她所承受的种种,漫长到永无止境的惩罚,就都有了一个浪漫的理由。她终于可以纠正自己的人生。毕竟人是可以为了爱付出的,人也可以为了爱与全世界对抗。   展言看着她,像看着一个溺水的人:“他不爱你,你很清楚。如果他没有去坐牢,如果金小敏没有主动离开他……他绝对不会还来找你。”   庄辛蕊深深地看着他,脸上带着一种九死未悔般的神情。展言感觉到她已经把自己划到另一个阵营了,和那些面目模糊的“全世界”一样。他每说一个字,都把庄辛蕊往江晟那边推得更远一点。她心里清不清楚不重要了。她曾经被叫醒过一次,然而睁开眼睛以后,除了被评判、指责、羞辱和惩罚以外,她什么都没有,于是她现在选择主动闭上了眼睛。   庄辛蕊再没说一句话,挺直了背从门口走了出去,展言突然在背后叫住了她。   “你知道江晏把你们的事情放到网上去了吗?”   庄辛蕊全身都僵住了。她当然知道自己被抵制的事,只是没闹起来,所以她就跟这些年里无数次一样,就当做没看见。她转过脸来看着展言,脸色发白:“不可能。”   展言看起来有些心烦意乱:“你自己去问江晏吧。”   庄辛蕊仍旧站在原地,展言叹出一口气,从她身边走了出去。   包厢里的空调开得很冷,江晏看着面前的一盘酱鸭,棕红色的部分已经慢慢凝固,闪着油腻的光泽。她夹起来,旁若无人地开始吃酱鸭,江晟坐在一个空座之外,冷冷地看着她。   他以为这是一顿兄妹和好的家宴,至少江晏是这么暗示庄辛蕊的。他们之间的别扭一向闹不长。金小敏以前跟他说少珩少璴兄妹两个感情好,江晟总觉得跟他和江晏之间还是比不上的。他们经历了无数的风浪,江晏在外面再怎么张牙舞爪,在他面前也一直是那个小妹妹……可他现在看着她,只感觉陌生。   “那个人是谁?”江晟硬邦邦地问她。   江晏不为所动地吃东西:“哪个人?”   “少珩身边的人!”   江晏把骨头吐在了面前的骨碟里:“展言。”她顿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朝江晟笑了一下,“当年少珩为了把他塞进《烟云十四州》,还在家发脾气要罢演来着。哥你还记得吗?你逼着我亲自给导演打电话不许用他——就是这个展言。”   江晟的脸色更难看了。   江晏转了转桌,又给自己夹了一块樱桃酱鹅肝,一边继续用她那种漫不经心的语调跟江晟说话:“人家已经是最红的演员了,想不到吧?我现在也得看他脸色。”她停下来,自嘲似的笑了一声,“风水轮流转啊。”   江晟:“你……你为什么……?”   江晏替他把话说完:“为什么把你骗过来?”   江晟:“你果然是骗。”   江晏顿了一会儿,突然恶意地笑了一声:“没什么,就是想让你看看你儿子跟他在一起的样子……你是没看见少珩刚才看他那个眼神。我说一句他顶一句,咱们家大少爷就在旁边笑眯眯地看,还挺美。我看恨不得当着我的面就亲上去——”   江晟暴怒地喝了一声:“别说了!”   江晏立刻冷着脸把骨碟往桌上一掼,酱鸭骨头撞在瓷器上,发出很响的一声。江晟意外地看着她,也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大的火气,这火气竟然有点让他感到害怕。   “你女儿搞同性恋,你就只当没生过这个女儿,反正还有个儿子。”江晏看着他,竟有些幸灾乐祸的嘲讽,“现在你最宝贝的儿子也是,怎么办?也不要了?”   江晟咬着牙,脸有些扭曲。半晌,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名字:“金小敏——”   “是,都是嫂子不对。”江晏看他笑话一样,“都是嫂子没把他们教好。”   江晟惊异地看着她,站了起来:“你到底怎么回事?”   “你说我怎么回事?”江晏不为所动地继续吃饭,桌上还有糖醋小排,她吃了好几块,面前很快就摞起了一堆小小的骨头。怒火充塞了江晏的胸腔,她本来没想这样。这顿饭主要的目的是把展言争取过来,她把江晟也叫来是让他听一下自己的计划。他们现在没这么多资金没关系,一步一步来,总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但是现在根本没有按照她的计划走。展言是块硬骨头,这她想到了,但她没想到展言竟然会因为她动了庄辛蕊而跟她翻脸——多新鲜呢!这个伪君子,他有什么脸装出这番作态来?还有少珩,少珩这个没出息的东西,跟他爸一模一样!   而江晟,他现在唯一在乎的竟然只是儿子是同性恋。为什么男人总是在意这种事呢?江晏不可思议地瞪着哥哥。她感到有些东西完全碎裂了。一些她试图掩藏的恨意,像破壳而出的怪兽,露出了狰狞的尖牙。这怪兽一口就擒住了她,把她整个撕碎。江晏感到积压已久的鄙薄与仇恨像火山一样喷发了出来。   江晟仍旧不明所以:“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怎么回来了跟变了个人一样!你想干老本行也可以,可是为什么跑去给严茹打工——”   “给严茹打工怎么了?”江晏冷冷的。庄辛蕊从外面进来了,但是桌边的兄妹两个一个也没看她,江晏继续说:“总比给你打工强。”   江晟张口结舌:“给我打工?”   “我不就是给你打工的嘛。”江晏冷笑了一声,“什么都是你说了算,你成天像个大爷一样坐在家里指挥我,我在外面跑得像条狗,饭局上跟一帮男的去拼酒,脏活累活都是我沾手,最后好处你挑走,锅全是我来背——”   江晟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什么叫全是你来——?!”   江晏“砰”的砸了一个小瓷碟子,眼里闪现出一种近乎疯狂的仇恨的光:“你这辈子能不能有一次不要打断我说话?”   江晟惊得说不出话来,庄辛蕊快步走到了他身边,撑了他一把。他紧紧攥着庄辛蕊的手,像拄着一根拐杖,怒气冲冲地看着妹妹:“你不要没有良心,你出事的时候,我到处打点——”   江晏有样学样,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你还要到我门前卖好?要不是你那些‘权力的游戏’,你的‘高瞻远瞩’,你自作聪明的‘站队’……我从一开始就不会被抓进去!什么叫‘我出事的时候’?你那是为了我吗?那不是为了擦你自己的屁股吗?从头到尾就是你的事!你和金小敏的事!但我比你多判了一年!”   江晟:“你现在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亏待你了吗?”   江晏笑了:“你是不是还觉得你对我挺好的?”   江晟脸都发白了,他狠狠地把餐巾摔在桌上,怒道:“你没完了是不是!”   庄辛蕊低声地劝了江晟一句话,她没想到他们兄妹两个会吵成这样。江晏坐在那里,胸口剧烈起伏着:“不想吃这顿饭是吧?不想吃那就滚!”   江晟怒火冲天地看着她,然后他猛地转过身,“砰”的一声撞开了包厢门,弄出了天大的动静,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必须知道他生气了。庄辛蕊却没动,她站在原地,看着江晏,眼里复杂得难以言喻。   江晏跟她说过那个话。她不恨严茹了,也不想报复严茹……因为真正害了她的人不是严茹。她从来没有说过那个人是谁。庄辛蕊现在终于明白了,在江晏心里,把她害到那个地步的人就是江晟。   江晏盛了一碗汤,往嘴里塞了一个肉圆。她的眼睛里已经有了眼泪,所以她没看庄辛蕊。   “不走就坐下吃。”她朝庄辛蕊招手,“不够再点。我请客。”   庄辛蕊很低声地问她:“是你吗?”   江晏机械地咀嚼着肉圆,眼泪从她颊边滚了下来,非常大一颗。庄辛蕊从来没有见她哭过。   “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那么看重你?”她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一半,抬头看定了庄辛蕊。嘴边还留着肉渣,脸颊鼓起一大团还没吃下去的东西,但是眼神直勾勾的,是仇恨的凝视,“因为从来没有人敢……我也不敢。”   庄辛蕊喉咙很干:“敢什么?”   “你是唯一一个,”江晏的声音失望透顶。她从来没有表达过对庄辛蕊和江晟这戏剧性的新发展的任何看法,但她现在看着庄辛蕊,失望透顶,“敢站出来揭穿他的人。”   江晟躲在书房里不敢出来的那一天,江晏第一次意识到,哥哥也只是一个懦弱的男人。仅此而已。   庄辛蕊没有说话,她们就这样对视了很长时间,江晏始终没有再落第二滴泪。   最后庄辛蕊点了点头,冷漠地说:“享受你的晚餐吧。”   她提起自己的包,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包厢。 第102章   江少珩非常生气, 但还没有气到上一次跟展言在琴房吵架的程度,也许是因为他这一次生气的对象并不是展言。回去的路上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到家以后段平霞问他怎么了他也只是敷衍了一句“没事”,然后就进了琴房开始练琴。展言一开始以为他在乱弹, 听了好几遍才听出来这首曲子就是这么……适合发泄不良情绪。   段平霞也听出来他不高兴了, 担忧地问展言怎么回事, 是不是吵架了。展言也不知道这一大堆事从何说起,只好哄了段平霞两句, 然后自己回房间跟陈芳芝打电话。今晚他跟江晏放了狠话,等于跟严茹也撕破了脸。到时候要走,严茹也许会在合约上为难他。   可是他在电话里还没说上几句话,就屡次被穿透力极强的钢琴声打乱。江少珩不知道又发什么疯,一段慢板弹得像鬼片背景音乐, 听得陈芳芝都在电话那头问他什么声音。   展言深吸了一口气,回答她:“我一会儿再跟你说。”   然后他把电话挂了,一阵风似的刮进了琴房。   江少珩没理他, 还在弹。琴音更乱了,江少珩十根手指都快不够用,手臂大幅度地挥舞, 短袖下的肩膀绷出了明显的肌肉线条。展言走过去, 二话不说把琴盖往下扣。江少珩立刻把手收了回来, 抬头瞪了他一眼,房间里嗡嗡地响, 还环绕着刚才的余音。   展言冷着脸:“很难听。”   江少珩:“这是肖斯塔科维奇第一钢琴奏鸣曲。”   展言不为所动:“很、难、听。”   江少珩的嘴唇动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 他很想给展言讲解一下这曲子的复杂程度和技巧难度, 或者是讲一讲它有多少普洛克菲耶夫的影子……反正讲什么都行。但是展言站在琴边看着他, 用一种很明确的“我没兴趣”的眼神看着他,简直像一种挑衅,想看他敢不敢真的开始讲什么普罗科菲耶夫。   “这是一台,三角钢琴。”展言语速放慢,像在跟一个傻子讲话,“它真的,他妈的,很吵。这个家里有老人,还有猫。所以,你能不能,别他妈弹了?”   江少珩的神情有点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展言重新把琴盖打开,坐在了他身边,有点儿粗暴地把他的头揽过来,抱进自己怀里。   江少珩的声音闷闷的:“我不应该说你朋友的坏话。”   展言:“今晚允许你说两句。”   江少珩讨价还价:“只能两句吗?”   展言没忍住笑了一下:“三句。别得寸进尺。”   可是江少珩别扭了半天,最后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他别扭地坐直身子,看着展言:“为什么我觉得这么恶心?”   展言:“说不定怀上了。”   江少珩半点开玩笑的心情都没有,冷着一张脸看他,甚至嘴都不自觉噘了起来,在展言面前已经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   展言便不敢再没谱下去,小声道:“没关系,我也觉得挺不舒服的。”   “但我爸妈已经离婚了。”江少珩就像跟他辩论一样,“他们都是成年人,想做什么都是他们的自由,我不应该……”   道理都是那个道理,但他就是忍不住觉得恶心,觉得生气,好像江晟那个笑容都是对他的冒犯。   “我是因为对庄姐很失望。”展言微微往后仰,两只手撑在琴凳上,“我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他猜了一下,“可能就跟我接受不了吴叔叔一样?觉得是对你妈的背叛?”   江少珩冷笑了一声,他很怀疑自己对江晟有没有展言对母亲万分之一的爱。他说不出来这种情绪到底是什么,也不习惯这样用语言来表达这些无法传达的情绪,江少珩只想弹琴。他甚至把眼睛瞟向了琴底的静音系统,但又不敢去开,于是可怜巴巴地看着展言。   展言都让他看笑了:“你这什么表情啊?”   江少珩:“我不是……不愿意讲给你听。”   展言:“……”   算了,每个人都有自己排解情绪的方式,还是得给一点儿空间。   “弹吧弹吧。”展言无奈地站起来,顺手给他拨了一下静音系统的开关,又把耳机递给他,“弹舒服了来床上睡觉。”   江少珩点点头,好像还有点怕展言生气,仰头眼巴巴地看着他。展言便揽住他的头,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一下。江少珩又轻声道:“对不起。”   展言拖长了声音:“你烦不烦……”   江少珩解释:“我替姑姑跟你道歉。”   展言深深地看进他眼睛里,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没说出来。只是警告他一样,轻声道:“这个静音系统真的很垃圾。”   他回房间去重新给陈芳芝打了一个电话。不知道传到江少珩耳朵里的模拟琴音是怎样的,反正他耳朵里清净了。这个电话打了很长的时间,他们一个一个地盘点艺人和合作方,哪些是可以争取过来的,哪些是不能确定但有希望的,要趁着严茹还没开始玩脏的之前抓紧去接触……再聊到严茹会如何在合约上面为难展言——他和立欣签的是八年长约,现在根本还没到解约的时候。   “那现在能出歌吗?”展言有点搞不清楚他以前签的合同细则,“我的词作曲作版权是不是会自动转给立欣?”   他担心这上面一疏忽,到时候立欣以版权为由不允许他表演自己的歌。   “应该不会……我去确认一下。”陈芳芝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还有些焦头烂额,但她还是安慰了展言一句,“别担心。”   “我不担心。”展言转头看见卧室门没关严,展昭猫猫祟祟地在门口探了一个脑袋进来,便走过去顺手把猫抱起来,“我倒是比较担心你。”   陈芳芝最近肉眼可见的焦虑,人都憔悴了不少。   电话里没声儿了,展言把猫丢回猫房,把门关好,叫了她一声:“陈姐?”   陈芳芝在电话那头发出了一声叹息,因为离话筒太近,都爆麦了。   “江少珩回来以后,你好像变了很多。”   展言经过琴房门口,轻轻推开一条门缝。江少珩还在弹琴,头上戴着耳机,把他的头发箍得乱糟糟的。从背影看去,他在沉默中弹得很激昂,整个身体都在摆动,但因为没有声音,就显得很滑稽,展言险些笑出来,倚在门口看了他好一会儿。   “哪里变了?”他问陈芳芝。   陈芳芝一时也说不上来,好像又没有怎么变。展言其实一向很能拿主意。他不是那种平常要求一大堆,遇事却没主见的艺人,只是他没有那么强势独断,跟工作人员意见相左的时候往往会选择先听一听别人怎么说。可惜他遭遇的大多数人都把这种“不强势”当成了好拿捏,包括几年前的陈芳芝,而他又总是沉默。   陈芳芝故意没答他那个问题,换了个话头:“罗嘉熠现在势头猛,我看他是严总的plan B,真要留不住你,她就把罗嘉熠捧出来。”   展言笑了笑,对此并不意外。罗嘉熠去年才冒出头,靠某个益智类的常驻综艺火了一把,现在立欣的资源往他身上倾斜了很多。之前陈芳芝想让展言回去演立欣独立出品的剧,那个剧原本定的男主角就是罗嘉熠。他一点儿不怵陈芳芝,马上发微博阴阳她和展言,背后没靠山是不可能的。   “陈姐,”展言从琴房退出来,靠在外面的墙壁上,难得想跟她说两句心里话,“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什么挺好的?”陈芳芝难以置信,“看着后浪拍过来挺好的?”   “我的意思是,”展言斟酌着,“其实迟老师说得没错,我演得就是不好。”   陈芳芝刚开口了一个音节,但是展言立刻打断了她:“省省吧,别哄我了。我都让你们忽悠瘸了。”   陈芳芝仍不甘心:“你不要这么不自信……”   “不是不自信,就是事实而已。”展言说得很平静,“我看得出我跟迟老师之间的差距。”   陈芳芝立刻掏出了一大段话来,她本意是想让展言跟着迟也学习学习,没想到给了他一个降维打击,直接把人打击没了。但她说来说去还是那些话,什么没必要跟迟也那样的天才比,什么勤能补拙。展言都懒得打断她,就那么心不在焉地听完,然后说了一句:“但是表演从来没有让我快乐过。”   陈芳芝发出了一个特别微妙的音节,那意思好像是说“快乐算什么”,听起来就和当初展言跑进她办公室,说还是东苔更适合去演戏的时候她的反应一样。只是陈芳芝现在不会再那么直接地斥责他天真幼稚了。她非常保留地回了一句:“所以……?”   “所以有人替代我,其实挺好的。”展言低下头,“早该如此。”   如果这个世界像展言想的那样公平,正常和有秩序,那么他早就应该被取代了。正常的世界里,演得好的人才应该去演戏,而他应该去唱歌。人就应该做他们擅长并且喜欢的事。可是这个世界一点也不正常。展言很多年前翻唱过那支歌里唱,你能想象一个没有国度、没有战争、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的人间吗?答案是难以想象,这个世界并不是这样运转的。他们甚至连这样唱歌的人都容不下,要将他杀害。展言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无数人都惊叹于他的幸运,分析到底是什么让他持续走红了这么长时间,但展言从来没有觉得他们有哪一句话说对过,他唯一能想到的原因就是这是一个不正常的世界。他演得不行,但是所有人都捧着他。接一部戏,火了,那就再接一部。甲方点名要你,你就是最好的。数据能打,观众就是喜欢你,那些批评的声音都是黑子,是别人派来的。你占了别人的机会?那不重要,谁让他不火呢?展言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被这些声音裹着,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唯一能够听到的就是自己的恐惧,不要走错。他在恐惧里战栗。不能走错一步,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人能够取代你,你就是有这个命。快乐重要吗?意义重要吗?没有人的工作是快乐的,这世上99%的人劳碌都不是为了意义,大家都得妥协。你实现了音乐“梦想”,不是也不快乐吗?所以忍一忍吧,再忍一忍就好了,反正最后还有钱,很多很多的钱。   陈芳芝理解不了,但她马上说:“就是这里变了。”   展言:“嗯?”   陈芳芝:“以前你绝对不会这样死猪不怕开水烫,就是江少珩回来以后变的。”   展言好像很多事都不在乎了。   “我看你现在是有情饮水饱,”陈芳芝冷笑了一声,“真是个恋爱脑。”   展言不以为忤:“恋爱脑有什么不好的?陈姐,你也去谈场恋爱吧。”   陈芳芝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再!见!”然后她把电话挂了,如果这是老式的座机,她一定是很用力地把话筒砸了下去。   展言正愣着,一只手突然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卧槽!”展言像猫一样弹起来,让江少珩吓得一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江少珩下意识地把人抱住,压低声音安抚:“是我是我……”   “你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啊!”   江少珩哭笑不得:“你自己打电话太投入了。”   然后又问:“什么恋爱脑?”   “没什么。”展言特别专注地凝视着他的脸。   是江少珩让他变了吗?也许是吧,但展言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   江少珩让他看得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展言摇摇头,“弹舒服了?”   江少珩眉头还是紧着:“想把那破玩意儿拆了。”   展言笑出声来,拉住了江少珩的手:“明天再拆吧。”   他们晚上没怎么睡。江少珩弹不了琴,又受不了那个破烂的静音系统,郁闷得睡不着觉,辗转反侧,弄得展言也没办法睡。他干脆把人拉起来,逼着他说话。他们从猜测江晏为什么要喊江晟过去吃饭开始聊,再讲到展言跟陈芳芝商定的要争取的那些人脉资源,然后又说回到江少珩的父母身上,讲他目睹过的每一件狗血家庭事件。说着说着他们就听见了段平霞起床的声音,但是房间里的窗帘依然拉得很紧,一丝光都没透进来。   展言的手臂被江少珩枕在脖子下面,早就已经麻了。他的头发蹭在自己鼻子下面,有点痒,让他想打喷嚏。   “可以去理发了。”他突然跟江少珩说。   江少珩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伸手去摸展言的头发。他头发已经长出来不少,但是做造型还是很有限,只能把两边鬓角剃短一点,图个清爽。   江少珩:“剪个跟你一样的。”   “不要。”展言回答,“难看死了。”   “你好看。”江少珩答得牛肉不对马嘴,然后又道,“其实所有人都恨他。”   展言快睡着了:“恨谁?”   “爸爸。”江少珩翻身躺平,视线空茫地盯着天花板。他本来以为至少姑姑是跟爸爸站在一起的。“我们家所有的事情,归根结底都是他。”   展言侧过来,抱紧了他。江少珩在他手背上拍了拍。他们没有人再说一句话,就这样相拥着迅速坠入了梦乡。   这也许是江少珩人生中第一次尝试用比较健康的方式纾解负面情绪,效果相当不错。只可惜时间维持得不长,江晟第二天就用一个愤怒的电话击碎了他的心理建设,蛮横地要求他马上回去“解释”跟展言的关系。   江少珩漠然又直接地回答父亲,现在就可以解释。展言是他的男朋友,他跟展言住在一起,然后就把电话挂了。江晟持续给他打了几个电话,一次比一次暴跳如雷,于是江少珩直接把父亲的号码拉黑。然后金小敏也开始给他打电话,江少珩烦得不行,连妈妈的电话也一并不接了。没想到江晟竟然找到了展言,要跟他谈谈。展言不理,他又找到了齐老师那边,浑然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可笑。他现在已经拿江少珩没什么办法了,但这么闹得太不体面,江少珩丢不起这个人,让他气得肝疼,肖斯塔科维奇第一奏鸣曲都不够他敲。正好索寻那边说联系到了一个愿意出镜的采访对象,江少珩要是愿意可以过来看看整个拍摄的过程。江少珩立刻答应,当天就收拾收拾东西逃去了上海。   一落地马上去“片场”,就是一个巷子里的“酒店”。江少珩手里提着箱子,索寻把他的东西都腾出来,往里面放摄影器材,然后让他拿着身份证去前台开一间房。江少珩说只住一晚的时候前台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副很不相信的样子。然后懒懒地甩出来一张破旧的房卡,上面印着的风景照已经严重褪色,酒店的名字甚至跟外面的标对不上。等到江少珩进了电梯索寻才跟进来,戴着帽子,鬼鬼祟祟的,怕前台看到。   “为什么要在这儿拍?”江少珩问他。   “Tess住这儿。”   江少珩一愣:“谁?”   “Tess.”索寻重复了一遍,“就咱们这个受访对象。”   “哦……”江少珩明白了,“她也是那个……”他没把那个词说出来,比划了一下。   索寻点了点头:“这里住了很多那样的人,便宜,也方便接客。”   这就难怪了,总不能指望干这行还用真名。江少珩想了想,又道:“但是这个名字好奇怪。”   索寻已经从电梯里出来,从他手里拿过房卡,先开了他订的那间房门,一边说:“有什么奇怪的?这里是上海,保洁阿姨都叫Angela.”   “叫Angela倒是不奇怪。”江少珩看着他把箱子打开,把器材都拿了出来,“蛮多脱|衣舞娘也喜欢叫这个。但是Tess像个慈祥的老奶奶,真的会有嫖|客想要……?”   索寻笑出声来:“少爷,你还指望他们懂这些啊?”   江少珩便不说了,看着索寻拿出手机给Tess发了一条消息,问他什么时候方便接受拍摄。然后他们等了一会儿,索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跟江少珩说:“Tess以前也做过演员。”   江少珩“啊?”了一声,很意外。国内演艺圈保守到同性恋出柜都要被千刀万剐,更别说跨性别者了。   “演过什么?”   “什么都没演过。”索寻耸了耸肩,“一直挺难的,后来都沦落到去给剧本杀店做npc了。”   江少珩微妙地抿了一下嘴,觉得比起她现在从事的职业,剧本杀店npc远远称不上“沦落”二字。   索寻叹息了一声:“但是受到的歧视还是太严重了,剧本杀店也干不下去。”   江少珩:“她是已经动完手术了还是只是在激素药疗程中?”   索寻拿起手机:“动完手术了,她现在就是个女人——ok,她说可以过去了。”   江少珩马上站起来,跟着索寻上了楼。Tess住在四楼的一个房间里,门虚掩着,里面传出来洗澡的水声。索寻进去之前敲了敲门,女人的声音从卫生间里传出来:“请进!”   江少珩意外地跟索寻对视了一眼。变性不能变声,大部分的MTF还是保留着男性特征明显的嗓音。索寻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轻声在他耳边解释:“伪声。”   江少珩:“……”   这水平也太高了。   Tess继续在卫生间里说话:“帅哥你等一下哦,我洗个澡就出来。”   索寻:“好,我能拍一下你房间吗?”   “可以啊,就是有点乱哦,不好意思!”   索寻就没再说话。江少珩也打量着这个标间,有两张床,Tess应该是和别人合住的,但是另一个人不在。床头柜上杂乱地扔着安全|套的盒子,润滑,还有一个——江少珩甚至没有辨认出来是什么,那玩意儿有很多毛,但是毛都被打湿了。江少珩非常不愿意去细想打湿那些毛的到底是什么液体。地上就更脏了,烟头,烟灰,零食碎屑到处都是,拆过的安全|套瘪瘪地被丢在地上,江少珩没有仔细去看里面是不是已经装过东西了。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怪味,是劣质香水、食物和浓烈的汗臭纠缠在一起的味道,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又看索寻一眼,用口型问:“刚走?”   索寻见怪不怪地回答他:“不然干嘛洗澡——人家日程比你都紧张。”   江少珩感觉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索寻指挥他:“你把床脚被子掀一下,底下有个东西?”   江少珩不怎么情愿地看了他一眼,开始跟他并不相信的上帝祈祷那不是又一个刚刚被使用过的情|趣用品。但是掀开一看他就愣住了,床脚是一本书。   索寻拍了一个特写,是让·热内的《鲜花圣母》。   卫生间的门被打开了,Tess伪装得天|衣无缝的娇媚嗓音从背后传来:“帅哥,久等了哦——”   江少珩也转了过来,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被安在了陌生的身体上。他一句“你好”突然卡在了喉咙里,再也没有说得出来。Tess也看着他,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然后她的笑容也僵住了。   Tess. 江少珩在雷击一般的震惊里茫然地想。他就知道这个名字不对劲。   “我叫东苔。”那个人曾经笑着对他说,“东方的东,苔丝的苔。”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肖斯塔科维奇第一钢琴奏鸣曲是他的op.12,非常冷门,非常难弹,我没有找到现成的音源,只在网上见一个德国的钢琴女博士弹过。提到的普罗科菲耶夫是一些不重要的前苏联音乐家。本外行对op.12唯一的感受就是难听。建议找来听一下,就能秒get到小江当时的情绪。   注2:二丫想到的那首歌是约翰·列侬的Imagine,前文提过他出道前做网红第一首出圈的翻唱就是这首歌。约翰·列侬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曾因为反战被驱逐,最后被宗教狂热人士杀害。   注3:让·热内,法国作家,小偷,男|妓,《鲜花圣母》是他在监狱里所作。   注4:以上这些都不知道对理解情节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第103章   东苔在唇上抹了一种带着玻璃质感的鲜红唇膏, 对着黑洞洞的镜头反光响亮地“啵”了一声,上下嘴唇一抿。江少珩在旁边看着她,她习惯性地撩了一下头发,风情万种的。但江少珩只看到她身上那条裙子的标签, 大牌子。她把唇膏随手一丢, 江少珩的视线随之落下, 看见唇膏也是好牌子。他环视了一下整个房间,散落的衣服, 包,鞋子,化妆品,都有显眼而昂贵的logo,和整个房间显得格格不入。   东苔只当他不存在, 对着镜头摆了个笑容,很刻意地露出自己3/4的脸,问镜头后的人:“索导, 这样ok吗?”   索寻从机位后面走出来,平淡道:“你舒服就行。”   东苔给了他一个眼风,毫无顾忌地在他面前卖弄自己, 又问:“你这个电影什么时候能上映呀?”   索寻坐在另一个人的床边上, 手里端着一个平板电脑, 抬头朝她笑了一下:“还不知道,可能上映不了——你这样说话会累吗?”   东苔眼里很明显地闪过了一丝失望, 但她继续掐着嗓子, 用一种近似少女的天真问他:“什么累不累啊?”   “伪声。”索寻说, “一会儿可能要说很多话, 你怎么放松怎么来, 后期都可以帮你变声。”   东苔的神情微微有点僵,她看了索寻一会儿,突然伸手够到床头,拿了一包烟过来,一边抽出来点,一边问索寻:“我抽根烟行吧?”   她的声音又回复成了“他”,其实东苔本来的声线就很中性,听不太出男女。但是一对比下来,就很明显感觉到原声依然是个男人。   索寻:“最好不要吧。”   东苔唇间叼着烟,已经点燃了,抬眼看他。   索寻道:“现在新规不允许抽烟镜头。”   东苔的眉毛高高挑起来,非常意外。江少珩甚至没有忍住笑——索寻敢拍这种堪称冒天下大不违的题材,但又莫名在这种细枝末节上愿意遵守规定,实在是很荒谬。但是索寻的脸色很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于是东苔猛吸了一口,终于想起旁边还站了一个大活人似的,把烟递给了江少珩。   江少珩不抽烟,但不知道为什么,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接了过来。递烟的时候东苔很深地看了他一眼。江少珩知道东苔认出他了,但是她没有在索寻面前表现出任何认识他的迹象,于是他也配合着保持了沉默。刚才索寻架机位,东苔化了个妆,整个过程里江少珩都贴墙站着,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看。烟掂在他手里,江少珩低头看了一眼,看到滤嘴上一圈鲜红的唇印。他吸了一口,把自己呛到了。但是房间里另外两个人都没有在意他。   “你放松就好,”索寻不知道第几次强调了这个词,“今天只是作为一个初步素材。”   东苔又撩了一下自己的长发,眼神有些不耐烦:“开始吧。”   他们事前已经已经沟通过,索寻只是引导性地抛出了几个问题,东苔便开始主动地讲了起来。江少珩突然意识到他其实对东苔完全不了解。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东苔像面试一样把自己是哪里人,多大了,之前的演艺经历甚或身高体重都报了出来,指望能从江少珩这里获得一丝半星的机会。但江少珩从来都不知道他的父亲是个警察,还是个二线城市的派出所所长,妈妈以前也在体制内工作,但后来不上班了。爸爸一直希望他读警校,但从小他就长得像个女孩子,性格也像女孩子,被爸爸的同事——“警察叔叔们。”东苔说到这个词的时候露出了讽刺的笑容——开玩笑,说老东生的就是个女儿,随之而来的就是无尽的殴打。父亲刻薄,母亲失望,老师另眼看他,同学们都欺负他……俗套得他都懒得多说。   但东苔并不是那种沉默寡言的自卑小孩。爸爸打他他就打回去,妈妈哭他就哭得更大声,老师看不顺眼罚他他就干脆逃课,男同学把他堵在厕所欺负他会找各种机会报复回去……他把学生时代过得轰轰烈烈。也有朋友,大部分是女生。她们都很喜欢他,因为他长得好看,人又仗义,有趣,泼辣——江少珩听到这里,嘴角没忍住轻轻上扬。   再然后,就成年了。东苔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大学,学的是财会。   “我喜欢上海。”她对索寻露出一个寻求共鸣的笑容,好像觉得索寻能明白她没说出来的那些意思,“上海很大,什么样的怪咖都有,穿什么都是新潮,没人管你,我觉得……自由。”   索寻:“你是这个时候开始穿女装的?”   “大一时候的那个……”她顿了一下,笑了,“姑且算他是男朋友吧。他喜欢看我穿黑丝,女仆装,JK裙什么的。”   后来和那个人分开了,但东苔发现了自己的新爱好。他继续和女生们保持着闺蜜般的交往,那时候经常一群女大学生出去,打扮得花枝招展,他也穿裙子戴假发,浓妆艳抹地跟她们比在酒吧谁被男人请喝酒的次数多。那时候他已经进了学校的话剧社,在学校里很出名,他也享受这种关注,虽然他知道一大半的人都在背后骂他变态。那时候他有个舍友最接受不了,矛盾都闹到了明面上,好像他是某种病毒,完全无法跟他共处一室。   “所以我把他搞上了床。”东苔狡黠地一笑,“我到现在还记得他当时的样子,一边草一边哭,怕得要死,说自己要完了——可能说的是弯了。”她笑得很开心,又轻蔑地撇撇嘴,“深柜的傻逼。”   索寻也笑了:“那他后来弯了吗?”   “谁知道。”东苔不以为然地又撩了一下头发,“他还上瘾了,后来追着我还想上我,我就去告诉辅导员,说他强|奸我。辅导员想息事宁人,把我们调开了宿舍。然后全校都在说他是gay,他好像没念完就退学了。”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索寻深深地看着她,但是东苔无所畏惧地跟他对视着,眼神里有一种挑衅。江少珩意识到东苔根本无意扮演一个弱者。   但是索寻没说什么,只是平静地继续发问:“然后呢?”   “然后大学毕业,去了北京。”东苔吸了一口气,转头看着江少珩。她没说话,但是江少珩没有明白她的意思,于是她只好对江少珩说出了今晚第一句直接讲给他听的话:“烟。”   江少珩把烟递给她。烟已经烧了一大半,她有瘾似的,用力嘬了一口,烟屁股一下子被烧得发亮。然后她吐出了长长一口烟,把剩下小半截又交给了江少珩。剩得太少,江少珩拿到手里的时候就险些烫到手指。于是他随手把烟摁灭了。   索寻问她:“为什么去北京?”   “喜欢演戏。”东苔笑了笑,眼神自嘲似的,“大学在话剧社,觉得自己很牛逼。就跑北京去签了个经纪公司,出道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东苔眉毛一挑,“你不信啊?”   “信。”索寻还是很平静,“然后呢?”   东苔反而不说了,她垂下头,长发挡住了脸。索寻没有催她,江少珩就站在边上,无声地凝视着她。   “没有什么然后。”她苦笑了一声,“挣扎了一年多,被经纪公司放弃了,就回上海了。”   “去演音乐剧了?”   “演了一阵吧。”东苔的语调有点漫不经心,“小剧场。一个月也轮不上我几回,那时候唱得不行,演一半就被观众骂,恨不得赶我下台。出了很多错。想再找机会也很难,我没签公司,就自己一个人扑腾。”   江少珩想起来了。那时候他们在象山拍《烟云十四州》,展言说了好几次东苔要来,要请他吃饭,但只是说说,东苔一直都没来。说着说着,他们就都忘了。   再接下来的事她就说得非常简单了。四处碰壁的故事哪有在学校里教训深柜的舍友来得有意思?无非就是得不到认可,找不到门路。封闭小圈子里的人像齿轮一样紧密嵌合,东苔一头冲进去,被夹在里面碾得粉身碎骨。最后他放弃了,回家呆了一阵子,把自己的专业又捡起来,准备考证。但是父亲动用职权查了他的开房记录,于是他又愤怒地离开了家,还是到上海来,在一家剧本杀和密室逃脱的店里当npc,大部分时间扮鬼,偶尔扮僵尸。他看那些鬼片,模仿电影里的诡异肢体动作,总是把玩家们吓得屁滚尿流。老板很满意,让他去“培训”新人,他端出专业演员的派头来,于是收获了新的嘲讽和排挤——大家都在随便糊弄,你装什么逼呢?死娘炮。东苔那个时候已经几乎不穿男装。不工作的时候他总是穿着裙子化着妆出门,几乎从未被识破过。东苔喜欢走在街上被男人凝视的目光,那些目光有的时候是毫不掩饰的龌龊,女人会感到害怕,但他却感到兴奋。他迷恋这种被注意的感觉。那时候他看了一本书,《东电女职员被杀事件》,那个女人白天在一流公司当白领,晚上就去站街。她卖一次只需要很少的钱,就这样直到被嫖|客杀害——完全自发的堕落。于是东苔也去这么做了。他在玩家里挑选下手的对象,把这称为“狩猎”。他会在黑灯瞎火的密室里贴到“猎物”身上,不着痕迹地挑逗。他发现这事儿轻易到超乎他的想象,竟会有那么多的男人上钩。然后他会打扮成女人去见他们,一开始没想到收钱,后来有人主动给他打了五百块,他就把这个当成了自己的价码。他值五百块,这很好。他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如果在上班的时候心情不好,就挑一个人去开房。后来变成了正常上班也会找人去,再后来变成了这样也无法让他平静下来,终于有一天,他开始打扮成女人去上班。   东苔再一次停下来,因为干渴而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江少珩从水壶里给她倒了一杯水,水微微发黄,有一股怪味。她没有接,而是用沙哑的嗓音对江少珩说:“脏。”   她指了指墙角,那里有成箱的矿泉水。江少珩便把手里的水放下,给她拿了一瓶矿泉水过来。东苔拧开,一口气喝完了。江少珩看着她唇上已经失去了光泽的红,突然在想她为什么对自己说话永远只有一个字。   索寻还是那副平静到漠然的样子:“然后呢?”   东苔抹了一下唇角,把口红抹花了:“然后被人辞了。”   “是因为你穿女装还是因为老板发现了你的‘狩猎’?”   东苔轻轻歪了歪头,很认真地想了想:“都有。”   索寻便点点头:“然后呢?”   东苔笑了:“然后就去动手术了。”   医生的诊断是性别认知障碍加重度抑郁。东苔开始服用激素。完全没有收入,药的费用像漩涡一样飞快地把他卷下去。他又开始做“这件事”,这一次是真的因为缺钱。认识同行,也认识了妈妈桑。妈妈桑让他穿名牌的裙子和鞋,带着他去接触“高档”的客户。继续吃药。跟小姐妹租同一个名牌包,妈妈桑说带你去见大客户。更多的药。手术台的无影灯悬挂在他的梦境里。陌生人在床头拔他的氧气管。他尖叫,喊护士,说有人要杀他,是他爸爸派人来杀他。不能报警,他爸爸就是警察。然后医生给他打镇定剂。更多的诊断。被害妄想,疑似精神分裂。更多的药,更多的钱。她叫Tess。住处被人翻过,她找不到工作。不能用身份证,她跟别人解释,我爸爸就是警察。亮片裙子和高跟鞋。我爸爸就是警察。客人的拳头落下来。我爸爸就是警察。陌生号码给她发短信,“你怎么还不去死”。我爸爸就是警察。   江少珩推门出去,几乎踉跄着跌进走廊,用力地往肺里吸气,只闻到酒店里年久失修的怪味。   索寻好一会儿才跟出来,手里提着收拾好的器材,江少珩听见他在背后跟东苔告别。然后他走到江少珩身边,问他:“没事吧?”   江少珩摇了摇头:“没事。”   索寻就没说话,他们并排靠在了走廊墙壁上,索寻从兜里掏出了一盒薄荷糖,递给他。江少珩接过来吃了。   “她们的死亡率比一般人要高51%。”索寻在他旁边说,“巴西前两年给过一个确切数据,每年有超过160个跨性别者被杀害,未经媒体报道的数字还在上升。”   “谁要杀她?”江少珩觉得不可思议,东苔那些话实在很像被害妄想症的谵语。   索寻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江少珩靠回墙壁,想起送到展言家里的那只死去的流浪猫。   “我去跟她说声再见。”江少珩突然说。   索寻点点头。江少珩咬碎了索寻给他的薄荷糖,清凉到辛辣。然后他转过身,独自走回了走廊尽头的房间。东苔已经重新点起了一支烟,闻声转回了头。   没有人说话,他们对视着,火星子缓慢地在东苔指间燃烧。现在她站起来了,江少珩看出了她和普通女人的差别,高,肩膀更宽。但以前的东苔很瘦,现在她腰臀间也有了肉感。   东苔低头吸了一口烟,手指不自觉地颤抖,烟灰簌簌地落下去,消失在脏污一片的地上。   江少珩叫她:“东苔……”   “帅哥,”她立刻打断江少珩,露出了一个熟练的媚笑。江少珩听见她又用了伪声,“我今天有客人了,要不下次吧?”   江少珩安静地看着她,没动。东苔脸上的笑容已经有点局促,她再次撩了一下头发,极力控制着手指的颤动。   “你再不走,别人就要来了。”东苔仍是笑,“我不接两个人一起的哦。”   有那么一瞬间,江少珩想问她多少钱。一次多少钱?今晚多少钱?他可以直接给她钱。他还想问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展言?为什么从来没有开过一次口?谁要杀你?真的是你爸爸吗?现在还收到那些威胁吗?你安全吗?   问号像尖锐的钩子把他吊起来,从胸口一路开膛破肚,可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东苔看着他,眼神近乎哀求。   于是江少珩点了点头,和她告别:“再见,Tess.”   东苔笑着:“再见。”   江少珩走出去,轻轻关上了门。 第104章   江少珩把冰箱门关上的时候震下了冰箱贴, 明信片也跟着一起掉了下来。江少珩把它捡起来,看到了明信片背面的字迹。最上面只有一个“索”字,第一行划掉了,只能依稀认出几个字母, 下面倒是写了一句中文:“希望你也能来看看巴黎。”没有落款, 也没有日期。   江少珩把明信片翻过来, 看见了埃菲尔铁塔。最过时的那一种款式,色彩鲜艳到失真, 像p上去的老式电脑屏保图。怪不得他上次来的时候根本没在意,还在想索寻怎么会贴这么丑的东西在冰箱上。   他把明信片贴回原位,看到旁边钉着一张“本周菜谱”,已经贴了很长时间,字迹和明信片上的中文一样。索寻的笔迹在最下面, 用不同的颜色写了“别忘了买姜”。本周菜谱下面还有一张拍立得,几乎被完全盖住,江少珩把菜谱拨开, 看清楚了拍立得上的男人。背景非常暗,人的皮肤白出了一种拍立得照片特有的质感。他没笑,一张脸轮廓立体, 鼻高眼深, 很典型的高加索人种特征。凝视的眼神像某种猫科动物。   索寻从他背后叫了一声:“怎么了?”   “哦, ”江少珩回过神来,把拍立得也放回去, “你原来的舍友?”   索寻从他手里接过一扎冰啤酒, “嗯”了一声。   那个模特。江少珩心想, 怪不得镜头感这么好。   “好眼熟啊。”   索寻笑了一下, 提醒他:“OST?”   江少珩恍然地“哦!”一声, 想起来了。OST是法国的牌子,全称On Se Tutoi,算是进入中国市场很晚的奢侈品牌,之前可算是在北京开出了内地首店,巨型海报隔了几条街都能看见,海报上就是这个男人坐在奢华的长绒地毯上,画面里还有一只非常威武的银灰皮缅因猫,人和猫的眼神差不多,甚至面部轮廓都有些莫名其妙的神似。   江少珩有些意外:“他中文这么好?”   他见得多,一眼就能认出来。外国人学中文就跟画符差不多,根本搞不明白笔顺。但是刚才那笔字,不说书法上多好看,连笔和略写都是中国人才有的习惯。   索寻只道:“本来就是中国人。”   他就说到这儿,看起来没有要跟江少珩解释为什么一个中国人长了一张欧洲人的脸的意思。江少珩估摸着大概是混血,就没接着这个话往下说。两个人回到客厅,桌边围了几个人,都是上次一起吃过饭的。索寻把啤酒分给他们,对着电脑席地而坐。   初步的素材收集下来还得挑。江少珩跟着一起看过了之前几个采访的视频,发现每个人都不一样。有人始终没有做手术,在采访中详细地讲她在公共场合上厕所遇到的困难,进男厕进女厕都不对,这种细节的困境是江少珩完全想不到的。但也有人以此为噱头,经营着很成功的自媒体账号,采访的时候索寻希望她聊一聊个人经验,她却自始至终都在夸自己长得有多么好,而有些人就是长得太丑了,哪怕做手术也变不成女人。而她答应拍这个的全部理由就是想上镜,索寻询问她是否遇到歧视和困境的时候她只当没有听见。甚或还有跟东苔一样境况的人,对着镜头说对人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完成一个女人的使命:贤妻良母。江少珩听见索寻在镜头外跟她一遍遍确认:“你认为女性的终极使命就是贤妻良母?”对方肯定地回答是。索寻还不死心,又问一遍:“这也是你去做这个手术的目的?”对方又回答是。   “别有成见。”索寻看着江少珩的表情,跟他碰了一下啤酒瓶,“我们只负责呈现,不负责审判。”   但呈现也是有选择的呈现。他们要筛选每个人的经历,挑出故事性好的部分,以此为基础写剧本,再找演员来重现。江少珩跟着大家开会,索寻十分看重他的意见,希望他全程参与进来,方便他和国外的发行沟通。江少珩跟他们说得入神,都没意识到一个晚上就这样过去了。后来制片人和摄影师就睡在了索寻家,一个睡他舍友屋里,一个就睡客厅,江少珩一看手机才发现已经五点了。   未接来电里有两个金小敏的电话,江少珩没在意,反正就还是那些事儿,他干脆连妈妈发过来的信息也没打开。齐老师也给他留了言,但不是工作上的事。他把江少珩举荐给了音乐学院的陈教授,想让陈教授带着他去参加钢琴比赛。江少珩已经接触过陈教授一次,人家不太看得上他,毕竟他手底下的学生都是十六七岁就已经拿了国际奖项,江少珩今年都25岁了,可见不算真正的天才。齐老师很不甘心,好说歹说把陈教授请到家里去吃顿饭,让江少珩也过来,给陈教授弹一弹。江少珩赶紧回了两句感谢的话,把日子记下了。然后才看见展言也给他发了两条微信,一条十一点多,一条两点多。两点多那天配了个气呼呼的表情包,威胁他说你完了。江少珩看着手机笑了出来,然后又想到了东苔,笑容便一下子从脸上消失了。   要不要告诉展言呢?江少珩拿不定主意。这不是一件可以他来告诉的事,东苔如果愿意向展言求助,早就开口了。江少珩不想伤害东苔的自尊。可如果什么都不做,放任东苔在这样的泥坑里挣扎,又实为不义。毕竟自尊和这种困境比起来,有的时候也不是那么重要。江少珩想起来那时候东苔偷偷来上海试戏,没告诉展言,展言跟他一起吃饭都一直在念叨,左一句东苔到底怎么啦,右一句东苔是不是在上海交了男朋友。他又怎么能不告诉展言呢?   索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去睡我屋吧。”   江少珩回过神来,看见索寻眼下已经明显有了一片乌青。   “你不睡?”他压低了声音,怕吵醒客厅里的摄影师。   索寻摇摇头:“不睡了,我还有个急活儿。”   一个电影项目往往很漫长,索寻一向是好几个活儿同步进行,也接商业广告拍摄,来钱快,供着他其他不赚钱的项目。   江少珩:“你这样要吃不消的。”   索寻便笑了,没说什么,只是摆摆手让他去睡。江少珩把手机收起来,帮着收拾桌上的笔记本。他们制片人不信任电子产品,还是老派的办法,什么都爱写下来。江少珩低头看见几条笔记,“Tess”的名字被画了个圈,表示她的故事呈现出来最有可看性。后面还有一个“北京”,打了个问号。他们刚才开会讨论,说Tess这一段经历是空白,索寻说感觉她不愿意讲,下次跟她见面可以再挖掘挖掘。   江少珩跪坐在茶几边上,突然开了口:“我认识她。”   索寻已经打开了剪辑软件,视线没从电脑上挪开,音调轻轻上扬:“什么?”   江少珩:“Tess在北京的时候,我认识她。”   索寻愣了一下,摘下耳机转头看他。   江少珩把制片人的笔记本合上,小心斟酌着词句:“我们在电影学院的表演速成班上认识的,他那时候跟展言的关系更好……他跟你提过展言吗?”   索寻很慢很慢地摇了摇头,然后问出来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你怎么会去上那个速成班?”   他是电影学院出身,自然知道那种速成班的底细。电影学院有鄙视链,科班出身的导演眼高于顶,连表演系的人都看不上,索寻去给展言当助理都让同学们背后笑话了好几年,速成班就更是处在鄙视链最末端。当年江家如日中天,江少珩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江少珩苦笑了一声:“说来话长了。”   索寻便没追问,琢磨了一下,道:“那她不愿意提,是因为我还是因为你?”   都有可能。作为独立电影人,索寻名气算不上很响亮,目前也就拍过一部完整的剧情长片,东苔应该不认识他。但那部片子结合了索寻多年的观察,批判得十分辛辣,一路从电影学院骂到了影视圈。其中有一个大明星的形象,被普遍认为是以展言为原型——这也是陈芳芝当初跟他闹得很不愉快、展言的粉丝追着骂了他好几年的原因。虽然天地可鉴,那个明星真的不是展言,展言本人都没有觉得那是他自己。就因为这场矛盾,索寻又很有一些知名度,如果东苔这些年有关注过展言的动向的话,就不可能不知道索寻和他的联系。   但江少珩觉得,她这次的踌躇应该主要还是因为自己在场。   过去的朋友突然现身,见证她此时此境的不堪,她不想提及那一段,也是情有可原。   索寻沉吟了一会儿,道:“你下次不要跟着去了。”   江少珩点点头,又道:“那你能不能替我转达一句……”   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本想让索寻转达,如果东苔有需要的话他一定帮忙。但又觉得讲了这个话,东苔更不会开口了。索寻也明白他的意思,目光有点复杂,又有点无奈,两人对视着,都沉沉地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展言。”江少珩干脆席地而坐,一副打算长谈的架势,问索寻,“你了解他,你觉得他知道了会怎么样?”   索寻立刻往后一仰:“可不敢!”   当年江少珩那飞醋带来的阴影还没有完全消散,索寻哪敢在他面前自称“了解”展言!   江少珩无奈地笑了一声:“说正经的呢!”   索寻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很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不好说啊。看他们俩当初关系有多好了。”   “很好。”江少珩指了指冰箱上贴的拍立得,“他们也一起合租过。”   索寻面色诡异地一挑眉,发出了一个抑扬顿挫的“啊?”江少珩都让他“啊?”愣了,跟他大眼瞪小眼,然后他一下子明白了什么,语调下沉,恍然地“啊”了一声。   看来索寻跟这个“舍友”有点猫腻,还不能瞎比。   下一刻,江少珩和索寻同时开了口:“我们不是——”“他们不是——”   然后两个人都停了下来,对视着,江少珩坏笑了一声,很懂似的:“哦。”   索寻无奈地摇摇头,懒得理他,把话又绕回到了展言身上:“他肯定要想办法帮忙。”   “但是东苔肯定不愿意让他帮忙。”江少珩十分为难,“那岂不是变成了我拿东苔的私事乱传扬?”   索寻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东苔”就是“Tess”。   江少珩思忖了一会儿,还是问了他最关心的事:“她说有人要杀她,到底是……?”   “应该是真的。”索寻回答他,“那个妈妈桑不是什么好人,吓唬手底下的‘小姐’要杀了她们是常用的手段。我通过他找的人太多,未必每个人嘴都严,我感觉他最近在怀疑我,威胁Tess也不是不可能——再不然就是她某个客人。”   江少珩皱眉:“客人?价钱谈不拢吗?”   索寻笑了笑:“不是……有些人就是很仇恨她们这样的人。”   这个江少珩知道,但他不理解:“仇恨为什么还要跟她们……”   “因为对于有些人来说,这是惩罚的方式。”索寻说得很平静,“像强|奸一样,不是正常的性|欲。但他们发泄完了以后还是不够,甚至觉得自己受到了诱惑,以此来责怪她们,所以要把她们杀了——就是在普通的皮|肉生意里也经常有这种事,别说她们了。”   江少珩眉头皱得紧紧的,不知道是因为不理解,还是因为觉得恶心。   “真的跟她爸爸有关系吗?”   索寻这次思考了更长时间,最后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承认道:“我不知道。Tess说没有人愿意相信她,一个警察要买|凶杀人,确实是……”   他揉了揉眉心,江少珩知道他的意思。如果真的相信警察会买|凶杀人,那就太可怕了。一个人对于社会的全部安全感都会被摧毁,大部分人都会拒绝相信,认为她是疯了。   “但是她跟我说过,她父亲早该高升,就是因为她这个污点被政敌举报了下来。”索寻说得很轻,“万一她说的是真的呢?”   他们之前沟通的时候,东苔说过她答应拍摄的理由——她要留下证据,她要跟整个世界说出来。索寻还没有把这个告诉制片人,如果不是江少珩说起认识东苔他也不准备告诉江少珩。他知道一旦制片人知道了就绝对不会答应拍摄Tess的故事。而他自己也不是百分百地相信Tess,他还需要再观察和判断,并不是每一个人说的都是实话,索寻已经见到了太多的表演欲。尤其Tess已经被确诊了被迫害妄想症,如果他贸然在片子里指控,哪怕只是暗示人民警察买|凶杀人,后果都是不堪设想的。   可是万一,万一。索寻全部的良心就在这个“万一”上。   江少珩跟他对视,然后他在沉默中做了决定。   “我回去告诉展言。”江少珩轻声道。   先不管她说的关于父亲的部分是不是真的,妈妈桑和嫖|客们的危险是真实存在的。给两笔钱没用,现在有这个能力和意愿帮助东苔逃离这个环境的只有展言,江少珩觉得她的安全比自尊重要得多。   他继续往下说:“展言准备出去自立门户,要绝对信得过的人。东苔可以到他身边去工作,先离开上海再说。”   索寻长出了一口气:“也好。”   江少珩看着他:“可是这样的话,东苔就不能在片子里出镜了。”   索寻抬起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突然哑然失笑。   他们找到一个愿意出镜,不是为了噱头,能够诚实谈一谈经历,经历还有可看性的受访者非常不容易,目前好像也就东苔一个。然而东苔一旦到展言身边工作,她的形象就会对展言的形象产生影响,为了展言考虑,她甚至都不能向外界公开她的跨性别者身份,更不用说加入这种项目。   索寻苦笑了一声,眼下的乌青更明显了:“其实最早启发了我做这个项目的那个模特朋友,她就是我们的第一个受访者。我们已经把她的故事全拍完了。但她不想影响自己的事业,后来又反悔了……”   索寻停下来,叹口气耸了耸肩:“C’est la vie.”   江少珩不忍心:“对不起。”   索寻只是摇了摇头:“这不重要。”   他见到在泥潭里挣扎的人太多了,大多数只能看着,帮不了。能帮一个,都是如释重负。哪怕这意味着他们的项目可能又要从头来过。   可是最开始他要做这件事,不就是想帮一些人吗?   “你还是去睡一会儿吧,”索寻又把耳机戴上了,“天都亮了。”   江少珩轻声跟他道了一声晚安,进了他的房间。他眼皮早就已经黏得不行了,强撑着给展言发了一句“开了一晚上会,回来跟你说件事。”就昏睡了过去。手机在他枕边再一次亮起了屏幕,“妈妈”两个字出现在了屏幕上,但已经睡熟的江少珩没有接电话。   金小敏把电话挂断,恼火地摘下了墨镜,冲着小区门岗道:“你不认识我是谁吗?”   保安有些不知所措地退了一步,但还是尽忠职守地回答她:“抱歉,女士,我不能随便放您进去。”   金小敏耐着性子:“我来找我儿子,江少珩。他是住在这里吧?”   保安:“对不起女士,我们这里没有姓江的业主。”   金小敏很耻辱似的,又问:“那展言呢?”   保安的神色躲闪了一下。找展言的那就更不能随意放进去了。但他一瞬的躲闪已经证实了展言就住在这里,金小敏昂首挺胸地要里进,保安又不敢碰她,又不敢放进去,只能跟在后面为难地说:“女士,真对不住,但是我们有规定——诶!阿姨!”   保安叫了一声,段平霞停下了脚步,茫然地找着发声的人。她手里拿着买菜用的袋子,刚从楼上下来。   保安如释重负:“段阿姨,这位女士要找展先生,那个……”   金小敏仍然冷着一张脸,转过来打量着段平霞。段平霞往这里走了两步,和善地笑了:“找言言啊?你是……?”   她愣了一下,突然认出了面前的人是谁,一下子惊得捂住了嘴:“哎呀!金——”   保安像甩出一个烫手山芋,含糊地讲了一句话,也不管段平霞和金小敏有没有听清楚,一溜烟地就跑了。金小敏不再管他,有些居高临下地看了段平霞一眼。   “你是……?”   段平霞十分热情地招呼她:“我是展言的妈妈呀!哎呀,你怎么过来也不说一声,快快快,先上楼!”   金小敏让她拽了一下,眉间忍不住轻轻一皱,好像有点儿嫌弃,但没有挣开,跟着她进了电梯。   段平霞满面笑意,她只在电视里见过金小敏,忍不住有些激动,都不好意思看她了。   “你来得不巧,言言刚出门去工作了,少珩也在上海……”   少珩。金小敏被刺痛了一般,你倒是叫得亲热。   “没关系。”她转脸看定了段平霞。平心而论,段平霞年轻的时候应当是相当好看的,只是岁月和劳作早就彻底摧毁了她的美貌,站在金小敏面前,几乎被她的容光映得有几分自惭形秽。   金小敏微微一笑:“你在也行。” 第105章   展言推门进来, 叫了一声“妈”,没人答应。他低头换鞋,看见展昭缩在鞋柜下面的阴影里,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他伸手把猫拉出来, 又叫了一声“妈”, 段平霞才迟迟地应了一声。另一个女人坐在沙发另一头, 挺胸直背,两条腿摆得端庄优雅, 下巴微微抬起来看着展言,并不开口,等着他来叫她。   展言愣了一下,展昭从他怀里跳下去,又逃走了, 这回钻进了电视柜下面,两只眼睛偷偷摸摸地往外看。展言:“金老师?”   金小敏这才满意了似的,微笑了一下:“你好呀展言。”   展言今天有时尚杂志拍摄, 脸上妆还没卸。镜头妆在自然光线下就显得有些夸张,尤其是亮片眼影和下包眼线,平白给他一张脸增了些许媚气, 看起来就更“女”了。金小敏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段平霞也随着她的视线落到儿子脸上, 瞬间就被她那种恶婆婆看儿媳似的眼神激怒了。   “去把脸洗了。”段平霞冷着脸跟儿子说,每个字都是硬邦邦的命令。展言意外地看了一眼母亲, 段平霞把脸转开, 上唇绷出一条很紧的线, “家里还有客人, 像什么话!”   展言看起来更加不知所措, 反倒是金小敏笑了一声,很宽和的样子:“没关系,艺术妆都是这样的。”   倒还成了段平霞没见识了。展言眉间一皱,看见母亲咬紧牙关别开了脸,耳朵尖已经是一片异样的红。他马上乖觉地点点头:“我去洗一下。”   他迅速跑进卫生间,什么乳化按摩都顾不上了,随手抓了两张酒精湿巾就往脸上抹,用力到快要把眼珠子摁进头颅里。一边给江少珩发语音:“你妈怎么来了?”   但是江少珩没有回。他睡到中午起来,直接就去机场了,现在应该已经在回北京的飞机上。他们之间的对话还停留在江少珩登机前,展言当时很意外江少珩怎么刚去上海就回了,本来还说要多留几天的。但他那会儿在拍摄,没时间多说几句,江少珩只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回来跟你说件事”就上飞机了。   什么事情?就是金小敏要来?   展言照了照镜子,卸得差不多了,眼皮上面还有点黑乎乎的,但不太看得出。他重新走出去,看见两位母亲依然坐在原位,看起来一句话都没交流过。金小敏面前有一杯水,但她没喝。段平霞面前的水倒是喝得就剩一个底了。展言给自己妈妈倒满水,坐在了她身边。   “金老师什么时候回国的?”展言客套了一下,“江少珩也没说。”   “回来签个字。”金小敏道,“少珩这两天忙得很,我给他打电话都不接。”   展言“哦”了一声。他们离婚的事情前期都是江少珩和金小敏在国内的律师一块儿在办,她本人在加拿大指挥。据江少珩说,江晟一开始非常消极,以身体原因一再拖延,不肯见律师也不肯和江少珩谈这事儿。后来突然又振作了起来,也找了个律师,积极地配合推进协议进度——现在看起来,应该就是那个时候已经在重新追求庄辛蕊。于是就变成了夫妻双方的代理律师撕扯,江少珩这个时候就不想介入,也介入不了太多了。现在看起来,两边已经达成了协议,但最后一道登记的手续必须本人回来办理,金小敏不得不回国一趟。   展言重复了一遍段平霞已经说过的话:“他去上海了。”   金小敏看着他,有些质问的口气:“他去上海做什么?”   展言便把江少珩加入了索寻的电影项目的事简单说了一下,但没说项目具体是关于什么的。金小敏听得眉峰高高挑起来,唇角有一丝讽刺的笑意,问他:“他就为了这个,交响乐团都不肯去了?”   沉默。展言没有说话,段平霞仍旧别着脸,胸口微微起伏着。她本来是不知道江少珩放弃交响乐团机会的事情。展言看了一眼母亲的神色,突然意识到金小敏已经跟她谈过了。   金小敏又问:“这个电影导演叫什么名字呢?”   展言还是没说话,怒气已经在他平静的面容下安静地翻滚起来。金小敏的姿态太居高临下了,展言非常清楚,把索寻的名字说出来也只是让她羞辱而已。   金小敏将他的沉默当成了某种自知之明,嘴角再次露出了近乎胜利的微笑。   “少珩这个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任性了。”她继续用那种优雅的姿态看着面前的母子,“这样吧,我把他的东西先带回去。过几天他就跟我回多伦多,这段时间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展言抬起头看着他,刚想说话,段平霞突然伸手摁住了他的手腕。   金小敏看着她,那模样好像在使唤一个佣人,等着她去给江少珩收拾东西。   段平霞总算把脸转了回来,直视着她:“江太太,少珩跟展言是什么关系,你我都很清楚,你也不用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话。”   金小敏那张画皮似的精致面容突然皱了一下,像是有人在上头戳了个洞。   段平霞继续道:“少珩不在家,就算你是他的妈妈,我们也不能就这么把他赶出去。这么做不地道。等少珩回来,问过他,如果这是他的意思,那请江太太放心,我们母子两个也是要脸皮的,既是高攀不起的门户,我们也不敢纠缠。”   展言:“妈!”   段平霞仍旧死死摁着他的手腕,用力到手背上青筋都迸了出来,毫不畏惧地看着金小敏。金小敏的脸色难看极了,半晌,唇边扭曲着,冷笑了一声。   “现在是说得好听,”她扫了一眼展言,“当初也说分手了,这不是一有机会又凑到一起了吗?”   展言只觉得像被当面打了一个耳光,震惊地看着金小敏。段平霞的脸也红了,但她昂起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得很清楚:“他要是再敢,我打断他的腿。”   “好。”金小敏重新把墨镜戴上,“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还是当妈的知道当妈的心。”   她站了起来,段平霞也跟着站了起来,但是展言没动。金小敏看着他,突然道:“展言,我儿子对你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你放过他吧。”   啪,又是一巴掌。愤怒和羞耻像血液里的翻滚起来的气泡,一瞬间麻痹了展言的心脏。   段平霞扬起声音:“江太太!我送你出去!”   金小敏随之看向了段平霞,一种近乎庸俗的神气从她眼角流出来,展言头一次发现她其实并没有那样美。   “不用送了。”金小敏最后对段平霞说,“人还是不能太得意,别忘了自己的位置。”   她踩着高跟鞋从门口出去了。门“砰”的一声,把展昭吓得不轻,突然从电视柜下面不要命地蹿出来,逃进了卧室。展言突然站了起来,也跟着展昭进去了,段平霞叫了一声“言言”,跟到门口,看见展言把柜子开得很大,展昭想往里面钻,被他粗暴地抓了出来。然后他把好几件衣服都扔到了床上,段平霞看了一眼,都是江少珩的衣服。   “言言!”段平霞的声音发着颤。   展言只当没听见,他感到自己的手都在发抖,把衣架抽出来的时候险些扯破领口。人竟然可以愤怒到这种程度,他以前完全没有想象过。金小敏对他的这种态度并不陌生,展言早就已经习以为常,太多人看不起他了。网友看不上他学历低,经常找各种采访的截图说他如何表达能力低下,没有文化;圈里的看不起他没有经过科班训练,只是资本堆出来的泡沫;品牌方的嘴脸就更不加掩饰,把他当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戏子”……他都已经习惯了。他和江少珩之间的差距很大,这是他从最开始就知道的事。就算现在江少珩家道中落,他比江少珩有钱得多,他也依然在“仰望”着江少珩,觉得他有才华,善良,又淡泊名利——都是他自己看重而做不到的。而自己在名利里汲汲营营,所以显得很不堪。陈芳芝说他变了,因为他想要跟江少珩一样,想要追求他心里觉得更重要的东西,想要摆脱这种穷小子挣出头以后就抱着钱不肯撒手的难看吃相……金小敏看不上他,他可以理解。   但是金小敏不能当着他的面羞辱他的妈妈。   段平霞看着他,眼睛里已经有了泪。展言喘了两口气,没意识到自己也在落泪。   他的妈妈。在爸爸离开以后,咬牙切齿跟全世界较着劲,把他护在怀里的妈妈。无论他做什么都愿意支持他的妈妈。   展言抬起手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找了个包出来,粗暴地把江少珩的东西往里扔。段平霞站在门口看着他,眼里满是心疼。他大步走出去,又到了卫生间,不加分辨地把一堆洗漱用品往包里扫。然后他停下来,把包扔在地上,用手机就着卫生间的昏暗灯光拍了一张发给了江少珩。   飞机在夜幕中滑进了北京煌煌的灯火中。   江少珩在飞机上又睡了一会儿,有点儿落枕了,醒过来的时候脖子疼得像有根锥子从他后脑勺楔了下去,他站起来抖了抖发麻的腿,直接从顶上取出了随身带的小箱子。下了飞机不用去取行李,直接回家。外面在下雨,江少珩打着哈欠把手机重新开机,几条信息不分前后地冲了进来。他的哈欠打到一半,脸色突然就变了。   展言的消息很简洁,就几个字——“把你的东西拿走。”甚至连分手两个字都不屑于提,简直是把江少珩整个扫地出门。江少珩给他打电话,摁掉。再打,还是摁掉。江少珩莫名其妙地往上翻,听到了那条困惑的语音:“你妈怎么来了?”   江少珩坐在出租车后座上,终于想起来看妈妈的消息。在他跟谁谈恋爱的问题上,原本已经水火不容的父母立刻冰释前嫌统一战线,江少珩把爸爸拉黑,把妈妈的消息设置了免打扰,折叠了起来。现在再打开才发现金小敏两天前就已经跟他说回国了。说她办完了离婚手续,问他到底在哪里。江少珩不回。金小敏问他你一直住在展言那里吗?江少珩不回。最后是金小敏今天下午发过来的酒店地址,通知的口吻,让他立刻过去。   “师傅,”江少珩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换个地址。”   出租车从机场开出来,在雨幕里冲上了通往市区的高速。   江少珩走进房间的时候金小敏在打电话,笑容满面的样子——但她的笑不上眼睛,怕生鱼尾纹,只有嘴角一点点笑意,像个假人。江少珩敲门的一瞬间金小敏就挂了电话,快步过去把门打开,很惊喜似的叫他:“少珩!”   她看见江少珩手里的小手提箱,笑容终于从嘴角爬到了眼角。   “让妈妈好好看看……”她把儿子拉进门,江少珩的肩背沾了雨,衬衫被洇成了更深的蓝,贴在薄薄的筋肉上,“瘦了。”   江少珩轻轻地挣开妈妈,把小提箱放在了地上。他目光冷淡地往后一扫,看见了坐在房间里的江晟。父子两个对视了一眼,江少珩连一声“爸”都懒得叫了。   “你来干什么?”   江晟立刻皱起眉头:“你什么态度?”   江少珩不为所动:“你大半夜来见前妻,女朋友知道吗?”   金小敏的脸马上僵住了,看了看他,又看看江晟,怀疑地说:“什么女朋友?”   江晟的脸色更不耐烦,只道:“不相干的事,别扯那么远!”   江少珩冷笑了一声,觉得他可笑。金小敏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但还是压下了心头的不快,让江少珩先进来坐:“我跟你爸爸现在已经彻底没有关系了,他要怎么样都是他的事情。”她用一种十分宠爱的眼神看着儿子,轻声道,“妈妈知道你是向着我。”   江少珩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也没动。   江晟从沙发上起来:“你肯来就行,那我就放心了。不愿意在国内工作就算了,还是跟着你妈回多伦多……”   江少珩直白地打断他:“你把我送走,我就不是同性恋了?”   江晟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   江少珩在原地动了动,抻了一下后背的筋。落枕的痛突然特别尖锐地袭来,让他觉得身上像背了一个很重的东西。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本来就因为缺少睡眠而烦躁的情绪像一把干燥的木柴,一个火星子就点燃了。   “这些话我就说一遍,不要打断我,不要装聋作哑还要我重复。”江少珩没看父母,低着头,揉着自己的肩膀,用一种他们俩都很陌生的厌烦姿态开口了,“我不管你是要跟你的女学生、女秘书还是女编辑在一起,跟我没有关系。你觉得我是同性恋所以不配当你的儿子最好,我早就不想当你的儿子了——”   江晟愤怒地瞪圆了眼睛,张开嘴,但是江少珩用更高的声音改过了他:“所以你也不要来干涉我的生活,我不需要你给我安排工作,也不需要你的关系和人脉。前面二十年你养了我,其实也没真的管过我,可你出狱,生病,我却没有不管你。咱们父子就算两清了,你觉得不清跟我也没有关系,从此以后你离我越远越好,爱怎么说我不孝都随你,我只求你一件事,你是怎么对楚楚的就怎么对我,行不行?”   江晟看着他,江少珩早就比他高了,以前他从来没觉得,可是经历了人生中最狼狈的岁月之后,他突然发现他对儿子产生了恐惧。   江少珩不耐烦地重复一遍,像个面对蠢笨学生的老师:“行不行!”   江晟的下唇颤抖着,神态近乎可怜了:“你是我的儿子……你姓江!”   “我可以不姓江。”江少珩无所谓地看着他,“明天我就去改名,我跟着展言姓。”   金小敏听不下去了:“少珩!”   江少珩终于转过脸来,面对着他妈妈。   “你说的这都是什么话!”   “那你去展言家里说的又是什么话?”江少珩看着她,金小敏竟然被他的眼神看得退了一步。   “你是为了……”她难以置信,音调猛地拔高了,“你居然为了他这样来跟我说话!”   江少珩又走了两步,肩颈的疼痛已经蔓延到了背上,他低下头,揉着自己的后颈,竟然笑了一声:“你们为什么要离婚呢?”   金小敏一脸深受冒犯的表情,英语都冒出来了:“I beg your pardon?”   江少珩放下手:“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真的,我找不出比你们俩更合适彼此的了。”   金小敏和江晟几乎同时开始说话,吵得江少珩耳朵里嗡嗡作响。他闲庭信步似的走到了小茶几边上,然后随手把桌上的玻璃杯扫到了地上。玻璃碎裂的瞬间爆发出了一声巨响,吓得金小敏竟然往江晟怀里蹿了一下,江晟也十分配合地揽住了她,一脸震撼地看着儿子。两个人终于安静了下来。   “我受够了。”江少珩宣告什么似的,说得非常平静,“够了。”   金小敏马上挣开江晟,走过去拉住了儿子的手臂,开始落泪:“少珩,妈妈不是接受不了你的性向,但是展言……”她难以启齿似的,“他连大学都没上过,他妈妈……”   江少珩的语调沉下去:“如果你敢说段阿姨一个字——”   金小敏的嗓音近乎失控地扬起来:“你就怎么样?!你要怎么样!”   江少珩深吸了一口气,掰住她的手指,把她往后推了推:“你说你不是接受不了我的性向,只是因为展言配不上我。你也说你不是接受不了楚楚,只是因为她非要找苏阿姨……”   金小敏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疯狂的神情:“你不要把这两件事相提并论——”   “你比他还虚伪。”江少珩无情地打断她,“你甚至不敢直接说实话,楚楚找谁都是没用的,我找谁也都是没用的。只要我们没有按照你的心意来,你永远都不会满意。”   金小敏震惊地松开手,退了一步,好像不认识他。   “我是为了你啊……”她失声痛哭,“妈妈全是为了你!你放着大好的前途不要!你——”   “什么前途?”江少珩似乎打定主意不肯让她把话说完,“我现在有工作。”   “一个实习!”金小敏的脸都扭曲了,“你是我的儿子啊!你跑去齐彬那里给他做个实习生你就满意啦?”   “齐老师,”江少珩说得很慢,“把我引荐给陈文铎教授,希望他能带我去参加莫扎特国际钢琴比赛。陈教授看不上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金小敏的眼泪淌下来,说不出话。   江少珩逼近了一步:“因为他觉得我都25了,一定是没天赋才会耽误到现在。妈妈,我是没天赋吗?”他又走近了一步,“我从小学琴,有哪一天、哪一次,是不肯自己练琴要你管的?人家十七八岁都在找最好的钢琴老师,在参加最顶尖的国际比赛,在考音乐学院——我呢?”   金小敏退了两步,一双泪眼无措地看着他。   江少珩的眼睛里非常慢地也淌下来两行眼泪:“什么样的妈妈,会为了孩子好不让孩子上学啊?”   “不是的!”金小敏拉住了他的手臂,语无伦次地想解释。明明不是这样的,她都给少珩安排好了呀!当时只要他点头,就能直接进电影学院,他可以当演员,当明星,他什么都不用操心,不用跟别人竞争……她明明把路都铺好了呀!   然而江少珩只是重复了一遍:“我受够了。”   金小敏哭得几乎瘫倒下来,她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后果,儿子从来没有跟她这样说过话,从来没有用这种眼神看她。   “你就为了他——”   江少珩却只是摇了摇头,觉得可笑似的:“我早就该这么做了。”   楚楚离家的时候,他就应该也这么做。可他不舍得,不忍心,他牵挂着妈妈的泪水,沉默着留了下来。   金小敏终于害怕起来,抓着江少珩的手臂,一个劲的道歉:“妈妈错了,妈妈知道错了!我去跟展言道歉,你不要这样……求求你,少珩……你是妈妈的命啊!”   江少珩却只是摇了摇头,抓住了母亲的手,又像是把她从自己身上推开,又像是撑住了她崩溃的身躯:“不,你再也不要靠近展言和他妈妈一步。听明白了吗?”   金小敏仰脸看着他,突然安静了下来,连呼吸都忘记了:“你不要妈妈了?”   江少珩的眼睛通红,更多的眼泪落了下来。他依然紧紧抓着妈妈的手腕,用力到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一圈红痕。和他手腕上的伤口差不多的位置。他突然觉得身体里泛起那么深重的痛,就像当初看到楚楚在他面前痛苦一样,他们的脐带好像从来都没有断过。他看见妈妈的折磨和忏悔,也看见自己日复一年的沉默。他允许她的控制,纵容她的自私,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爱她。孩子对于母亲的爱才是最无私的,可妈妈从来都不懂。   “妈妈,我永远都爱你。”江少珩的嗓子完全哑了,他说得那么轻,那么温柔,把金小敏的心完全击碎,“但我只能在最远的地方爱你。”   金小敏退了一步,江少珩松开了她,江晟接住了她软倒下来的身体,他们俩都抬头看着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不知所措。   “我已经帮你买了明天回多伦多的机票,发到你手机上了。”江少珩看着母亲,“每年圣诞节,我会回多伦多陪你五天,一直到新年。你在北京多耽搁一天,我在多伦多就会少留一天。如果五天之后你还不回去,你就会像失去楚楚一样失去我。”   金小敏爬起来,还想抓住儿子。但是江少珩已经提起了他的手提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酒店房间。金小敏疯了一样冲出去,不顾江晟在后面怎么喊。但是电梯门已经关上了。她飞快地跑到消防通道里,鞋都没有穿,一路往下奔跑,剧烈的喘息声回荡在楼道里。然后她推开防火门,冲进了酒店大堂。江少珩正好从旋转门走了出去。金小敏又跟着冲进了雨幕里,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少珩——!”   但是江少珩再也没有回头。 第106章   电子锁响了一声, 江少珩打开门,非常轻地把手提箱放在了门口,低头换鞋。他身上完全被雨淋湿了,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 脸色白得像只水鬼。   段平霞从餐厅里走出来, 低呼了一声:“怎么淋成这样?”   她“咚咚咚”的跑远了。江少珩站在门口, 看见展言坐在餐桌旁边,甚至有些不敢进门。段平霞很快取了毛巾出来, 二话不说往他头上裹:“赶紧擦擦,不要着凉!”   江少珩哑着嗓子,叫了一声:“阿姨……”   段平霞避着他的眼神,嘴唇抿得紧紧的,手隔着毛巾使劲地擦他的头发, 好像全天下就只有这件事是重要的。要快点把他擦干,不能让他着凉。   “先去洗个热水澡,”段平霞还是没看他, 说得又轻又快,“换身干衣服。”   江少珩轻声道:“对不起。”   “一会儿再说。”段平霞推了他一把,还是压着声音, 好像怕展言听见, “阿姨给你把衣服都收回去了, 你先去——”   展言的声音终于从餐厅传来:“江少珩。”   江少珩把毛巾还给段平霞,走进了餐厅。展言已经站起来了, 他的眼睛有点红, 声音也哑:“妈, 你先去睡吧。我跟江少珩谈谈。”   段平霞似乎是很不放心:“你好好说。”   展言点头:“我知道。”   段平霞便回去了, 虽然展言和江少珩都非常清楚她不会睡觉, 但她还是给两个孩子留出了一点空间。江少珩看着展言,他看起来并没有那么生气,至少没有发那条信息的时候那种气。只是很难过,他站在那里,就这么看他一眼,江少珩就觉得很难过。   “没睡好?”展言看着他的脸色,想起来他发的两条微信,“怎么开一晚上会就回来了?”   江少珩反倒说不出来什么,明明只是昨晚的事,现在回想起来却像很久很久以前了。他觉得很累,身体很疲惫,心里也很疲惫。不知道从何说起。   展言重新拉开椅子:“先坐吧。”   江少珩依言坐下,展言转身开冰箱。江少珩爱喝一种淡而无味的茶萃饮料,家里现在都是成箱地给他囤。展言习惯性地取出一瓶来,又想起他那一副缺觉缺得快猝死的脸色,把茶饮料放了回去,给他拿了一碗段平霞煮的绿豆汤。   江少珩没吃,也不说话,低着头,像个等着被教训的小孩。展言也坐下来,他有一大通话要想发作,但现在看着江少珩这个神情,他又发不出火了。   江少珩先开了口:“对不起。”   展言:“你应该跟我妈妈说对不起。”   其实江少珩说了,一进门就说了。所以展言噎了一下,感觉这个话讲得一点没有力道,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江少珩只好道:“我不知道我妈会突然过来,我今晚……”   展言心里又有点火星子想往上蹿,感觉江少珩这意思是想把事儿推干净。他回来之前段平霞也在劝展言,说“少珩不是这样的人”。他当然知道江少珩不是这样的人,但是没有这样的道理,江晟做的事跟江少珩没有关系,江晏做的事跟江少珩也没关系,到金小敏身上,还是跟江少珩没有关系——那为什么最后是展言和妈妈来承担这个羞辱呢?   展言嘴里发出了很不耐烦的“啧”一声,江少珩一句“我今晚去见了我爸妈”一下子噎在喉咙里,他看着展言,突然感觉现在并不是着急解释的时候。展言心里有气,不发出来他讲什么都没用。   但是展言很克制,他皱着眉头,满脸的情绪,却小心地挑着自己的话。   “你应该不知道,”展言慢慢开了口,“《烟云十四州》刚播的时候,原作者不满意,很多书粉都在骂我,觉得是我要抢这个男主角。有人就去和谐广场找到了我妈的摊位……”   他停下来,不受控制地哽咽了一下。这事儿始终是他心头一根刺,多少年也没有平复。   “他们围住我妈的摊位,不让她做生意,镜头全都对着她的脸。我妈在外面一滴眼泪都没掉,还跟他们讲道理,请他们先去看看我演得怎么样,演得不好再批评……”   展言的眼泪掉下来,他用力地抹掉。   “可是回到家,她给我打电话哭了一个多小时,说她给我丢人了。说我是一个明星,却有一个在广场卖小吃的妈妈。”   江少珩从桌上伸出手,想去抓展言的手。但是展言把手抽了回去,别开脸再次抹掉了眼泪,他用力地吸了两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   “你家境好,从小又在国外长大,不能想象我们那种小地方,什么叫寡妇门前是非多。”展言没看他,每个字都像是逼迫自己从喉咙里吐出来,说得痛苦不堪,“可我从小看着,我妈受到的羞辱已经太多了。我不能接受,谁都不行,一点点儿都不行!怎么看不起我都没关系,但是不能这样说我妈妈……你明白吗?”   江少珩:“我明白。”   展言看着他,牙关用力咬紧,眼泪掉得很凶,说话的时候气息却还很平稳:“可是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了。”   那也是江少珩的妈妈。江少珩和父亲感情不好,但是和金小敏之间的亲密跟他和段平霞之间是一样的。他们同样相依为命。江少珩这么多年为了母亲作出了多少忍让展言全都清楚,他从来没有见过有任何一个小孩是像江少珩这样的。他用一种极其特殊的方式爱着母亲也包容着母亲,几乎跟母亲颠倒了过来,好像金小敏才是他的孩子。他心疼金小敏被父亲伤害,也心疼金小敏在他身上的牺牲和付出,所以不管怎么不愿意,他从来不舍得让妈妈伤心。   所以哪怕是到这个地步,他坐在这里,心里恨得要死,却不能在江少珩面前说金小敏一句坏话。   江少珩的眼睛也红了:“你现在是又要跟我分手吗?”   展言闭上眼睛,眼泪掉下来,他摇了摇头:“我不想分手。”   江少珩几乎松了一口气:“那你听我说——”   展言打断他:“不,你先听我说。”   江少珩安静下来,等着他说话,展言反而又讲不出什么,把脸埋进了手掌心里。   可能他就是表达能力太低下,不知道还能够怎么说。他觉得他和江少珩好像一直都在绕着他的家庭打转,哪怕四五年以后,他此时此刻也在为了江晏头疼。展言一拒绝她,她就像铆足了劲要给展言一点颜色看看似的,抢资源抢人脉,斗得鸡飞狗跳,现在立欣完全就是一个战场。他知道江少珩已经非常站在他这边,展言摸着良心,实在是挑不出江少珩还有什么错了。可是江晏就是他的姑姑,这一点怎么撇也撇不清。陈芳芝每次咬牙切齿,想对江晏下狠手,展言都要顾念着“她好歹是江少珩的姑姑”。事实就是他真的很讨厌江少珩的家里人,讨厌江晟,现在也很讨厌金小敏。很显然他们也并不喜欢展言,江晏和金小敏开口闭口,那意思就是当初《烟云十四州》是他踩着江少珩上位,而江晟眼里根本就没他这个人。他实在想不到还能有什么办法在这种情况下继续跟江少珩相处下去而不伤感情。异性恋还能去结个婚,再不对付的家庭关系也不得不掩着鼻子相处下去,可是他们呢?展言觉得很难改变江少珩的父母,江晟和金小敏在那个位置上太久了,固执且自以为是。他甚至从来没有奢望过要主动去跟他们相处,可现在看起来他避开也不行。如果再有一次这种闯进他家里羞辱他母亲的事,展言觉得他再爱江少珩都受不了,他一定会选择妈妈。   “我想跟你很长久地走下去,最好是一辈子。”他无奈地看着江少珩,“但这样是不行的。我知道我跟你差得太远,当初又是踩着你上去——”   江少珩疲惫不堪地伸出手打断他:“不要又把那些事翻出来。”   展言便住了嘴。江少珩叹了口气,他其实不知道金小敏具体跟展言和段平霞说了什么,只是听金小敏提到什么展言没上过大学,就知道肯定是一些很刻薄的话。现在展言在他面前说“差得远”之类的,也算是对上了。   “从我们最开始认识,你就觉得我们俩之间这个差距让你不舒服,对吧?”他看着展言,“咱们俩吵架那回,你脱口而出,说我就是喜欢高你一等的感觉,你其实一直都觉得我高你一等,对不对?”   这个话不太好听,但确实是实话。展言跟江少珩走到今天,该谈的心,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尽了,可始终也没这么直白地剖开来讲过,因为这些话讲了也是没用的。江少珩就是比展言高一等。以前他们都是没名气的艺人,但展言只要一被曝光丑闻就会立刻被所有人放弃,而江少珩经历过那一切依然可以去顶尖的音乐学院上大学;展言到如今功成名就,早就实现了阶级跨越,但全世界都还记得他是小摊贩的孩子,是没有爹的孩子。而江少珩再怎么不要特权,跟家里疏远,面试报上名字的时候齐彬还是会亲自来见他。   展言轻声道:“我拿长风奖的时候,有篇帖子传得很广。说时无英雄,竖子成名。我就是那个竖子。”   他永远都会是那个竖子。这个世界永远都不会改变它自己。   江少珩低下头,突然问他:“展少珩这个名字是不是还挺好听的?”   展言眨了眨眼,没有跟上他的思路。   江少珩的语气平淡得就好像在跟他聊天气:“我晚上去见了我妈,我爸也在,我就顺便跟他也讲清楚了,让他离我远一点,我们互不干涉。我爸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他的儿子,我都姓江。我就说我明天去改名,跟你姓。”   展言又眨眨眼,不敢相信他说了什么。但是江少珩的表情非常认真,不像是开玩笑的。   江少珩继续往下说:“我不想跟你说那些不要管别人怎么看待,只要我们真心相爱就好了的屁话,说了显得我这人特别不要脸。我都没办法改变我自己家里人的看法,更别说是陌生人了,我知道我就算改了名字也还是江晟和金小敏的儿子,是江晏的侄子,只要他们还活着,我就受益。除非我彻底离开这个圈子,去东莞找个厂上班——”   展言笑了,轻声斥了他一句:“胡扯。”   江少珩没笑:“但我也没有什么本事,除了弹琴,我什么都不会。真的离开这个圈子,我养不活我自己。从这一点上来讲,我不如你。”   展言便也不笑了,几乎被他的诚实灼痛。   “我这个时候跟你强调其实我也很为了这些事情痛苦,它并不只是好处什么的……也很没必要,你也不是不知道。所以我也不知道还能怎么说,可能就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有时候觉得我们两个在一起,没有办法的事情特别多。但最没办法的就是我离不开你。”   江少珩撑住了自己的脸颊。他太累了,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面前一碗绿豆汤从冰箱里拿出来还是凉的,如今已经变得跟室温一样了。他再次伸出手抓住展言的,展言这次没挣开他。   “我好爱你。”他声音特别轻,很委屈似的,“我也想跟你走得很长久很长久,最好是一辈子。所以咱们能不能努力想个办法出来啊?”   展言深吸了一口气,想,完了。就这一句。他好像能看见自己怎么丢盔卸甲,怎么举手投降。甚至白旗都不举了,就这样站在被全线击溃的废墟上看着江少珩走过来。他手里是花还是枪都不重要了,展言只能接受。   “对不起。”江少珩又说了一遍,看着展言的眼睛,“我没有办法跟你保证我和家里彻底没有关系了。我跟我妈说如果她不回多伦多的话,我就会像江楚一样跟她断绝关系——但其实我做不到。如果有一天我妈妈生了病,或者是出了什么意外……”   他放开展言,手指屈起来在木头桌面上叩了叩。   “我不可能真的不管她。江楚做得到,我做不到。”江少珩吸了一下鼻子。可能江楚就是因为知道他做不到,所以才可以这么决绝。他们兄妹两个就像在玩抢椅子的游戏,彻底逃离的席位只有一个,而江楚先下手为强了。谁让出生的时候他就是抢了那七分钟的早。   展言搓了搓自己的太阳穴:“我没有逼你这么绝情的意思。”   他知道这不讲理也不现实。   “但妈妈不知道我做不到。”江少珩朝他笑了,“反正我今天说得还挺绝情的。”   展言没忍住伸手在他颊边摸了一下,他那笑容好像还有点儿得意,好像做了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等着展言来表扬。江少珩握住了他的手,侧脸过去在他手腕上亲了一下。   “我会保护你,”他承诺什么一样,“也会保护阿姨。”   展言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凑过去在他唇上吻了一下。江少珩勾住了他的脖子,他们安安静静地在深夜的餐桌上接了一个吻。头顶上空悬挂着展言专门找家具买手淘来的吊灯,可调节的灯罩移到下方,形成一个圆满的弧,光线被兜在里面,又温温柔柔地漏出来,像一轮满月高升在他们的心湖。   展言和他分开一点,深深地凝视着他在灯下的眼睛。   “我觉得‘时无英雄’不是那个意思。”江少珩突然开了口,手指摩挲着展言的虎口。   “什么?”   “‘英雄’说的是大概是像迟也那样的人。”江少珩没看他,“他也没什么牛逼的爹,或者艺术世家的背景……”他笑了一声,在“艺术世家”这个词上讽刺地停顿了一下,“所以说你‘竖子’,也不是在嘲讽你出身不好,应该就是单纯地骂你演技不好。”   展言骂了一句“草”,然后笑了。江少珩也跟着笑了。   “不要跟我姓。”展言突然说。   江少珩终于抓起勺子开始吃他的绿豆汤:“我冠夫姓不好吗?”   展言托着腮,看他喝汤:“像跟我儿子□□。”   江少珩抬头看了他一眼,一句“就不能是你爹”冲到了喉咙口,好险想起来这汤还是段平霞做的,总不好占阿姨便宜,艰难地咽了下去。爹那不也是□□。   “那姓什么?”江少珩还一本正经地跟他讨论起来,“有姓‘少’的吗?”   展言只想到“邵”,马上一脸嫌弃:“晦气。”   也是。江少珩道:“那干脆姓王好了,王行。”   展言还是摇头:“难听死了。”   江晟虽然不是个东西,肚子里倒确实是有几两墨水。珩为佩上横玉,君子以节行止之意。展言现在看江少珩哪里都顺眼,觉得确实人如其名,配得上以玉相喻。   “那璴呢?”展言突然好奇起来,想起江楚的原名。   江少珩沉沉地叹了口气:“璴是像玉的石头。”   展言:“……”   怪不得江楚要改名。   “我还是习惯江少珩。”展言继续托着腮,看着他,“你有这个意思就行了,不用真去改。”   他喜欢这个名字,不是因为江晟掉的书袋。而是曾经有个人在出租车前面笑着跟他说,很多人不是把这个字读成“衍”就是读成“形”,所以展言为了证明自己认字儿,得叫全名。那是他动心的一刻。于是这么多年展言都是叫他“江少珩”,床上也是这么叫,从来不少字,没外号,不管江少珩怎么“二丫”“宝贝”乱叫一气,他都是连名带姓,字正腔圆。   他继续看着江少珩,感觉那个笑容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他们已经走了这么长,这么远的路了。   江少珩不知道他心里缠绵悱恻地在回忆些什么,再次伸手到后颈揉了一下。展言看到了他这个动作,问了一句:“怎么了?”   “飞机上睡落枕了。”江少珩特别不得劲地转脖子。展言站起来走到他背后,伸手给他捏了两下。江少珩又疼又舒服,一张脸拧巴成一团,“嘶嘶”的抽冷气。   “就说你喜怒无常,跟展昭一模一样。”江少珩嘴还不闲着,“一会儿要把我赶出门,一会儿又——”   展言手上用劲,捏得他“嗷——”一声叫起来,又赶紧收了声,怕吵到段平霞。   “我还不能生气了?”展言继续给他捏,总算把心里憋的气都发出来了,“是你妈妈说让我们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她要带你回多伦多的!还说什么这段时间麻烦我们了……得亏我妈说你不在家不能赶你走——再说你自己看看,那是你东西吗?”   他就气,撸了一堆东西进包里,结果一半都是他自己的。发泄完了,江少珩在飞机上也不回他。段平霞再劝两句,他又自己全拿出来放回去了。   江少珩忍着他那个手劲儿,让他捏得前后晃:“你的不就是我的——啊啊啊!要被你捏死了!”   “捏不死。”展言常年在车上、飞机上竖着脖子睡觉,落枕落得久病成医,非常熟练地用指关节拨着江少珩后颈和肩膀连接处的一根筋。“阿索到底怎么你了?去趟上海跟被吸干了一样。”   他不说还好,一说江少珩脸色就微微变了。展言停下手,惊异地看着江少珩:“卧槽?他真带你去嫖啦?”   “二丫,”江少珩突然叫他,伸手拉住了他的手,把人引着,让他先坐下,“我跟你说件事。”   展言不肯坐:“你别吓我……”   “你最好坐下听。”   江少珩的神情已经非常严肃。展言看了他两眼,最终还是忐忑不已地坐下了。   “我在上海,遇到了一个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浅浅点个题。 第107章   展言给东苔发了很长的微信, 悔恨这些年没有早点联系他。他们的微信还加着,但上一次聊天已经是两年多以前,展言群发了一句新年快乐,东苔问候了他几句。那么正常, 如今看来, 每一句都将他狠狠刺痛。但是石沉大海, 东苔没有回复。展言在三天后和江少珩一起飞了一趟上海,猜到东苔会躲, 于是托索寻牵线找到了那个妈妈桑,专门“点”Tess来酒店“服务”。因为展言的行程很难保密,为了显得在上海有事做,白天还联系了一个相熟的摄影师过来拍照——上次的事件以后,展言大部分的商务和影视都“暂缓”了, 为了维持基本的曝光量,他捡回了以前索寻在的时候用习惯的营业套路,开始频繁发布vlog和照片, 靠一些质朴的美貌攻击赢回网友的心。   江少珩戴着口罩,陪他一块儿到泰安路上街拍,问了一句反正晚上索寻要跟他们一起见东苔, 为什么不干脆让索寻来给他拍。展言马上瞪了他一眼, 觉得他不会讲话, 当着人摄影师的面说这个,显得嫌弃人家。江少珩还真没想到这个, 让他瞪了一眼就不说话了, 摄影师跟展言熟, 还开玩笑怎么现在对助理这么凶。江少珩就真把自己当助理, 殷勤地跑腿去给他们买咖啡。拍完回去的路上展言才悄悄跟他说, 他粉丝骂索寻骂得太厉害,一提就炸,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再说,索寻现在已经是正式有了作品的电影导演,得放尊重一点。   江少珩很想说索寻应该不在意这个。他没架子,只要钱给够,连网店广告片都接,别说拍展言了。但想了想,展言最主要的顾忌应该还是怕粉丝们闹。索寻的运镜特别有个人风格,展言的老粉一看就知道,瞒不过去。   “晚上想吃什么?”展言一边问一边第无数次点进跟东苔的聊天框里,并不意外地发现他还是没有回复。他把手机揣起来,有点焦虑用指关节地刮自己的眉峰,原本清晰的眉线让他揉得像柔光滤镜开得太大。   江少珩也知道他不是真的有心思在想晚餐,伸过手,安慰地在他手腕上突出的骨节处轻轻摩挲了两下。   “别担心。”他安慰了一句,但是有些软绵绵的,听着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来上海之前展言已经安排过了,他觉得江少珩那个让东苔来他身边工作的主意挺好的。他跟江少珩数了数现在他身边的人。小莱一个女孩子照顾展言不是很方便,陈芳芝原来还招过一个男助理,但是展言当时去拍戏还找了单独的妆造,就让人吐槽排场太大。再加上那个男助理根本比不了索寻,展言用得不顺手,就不要了。他便想着那就先让东苔来给他做助理吧,被江少珩提醒,东苔来了的话也是“女助理”。   展言一时没转过弯来,心里还是把东苔当成男人,惹得江少珩给他上了好一会儿课,都上升到尊重不尊重了,展言只好作罢。   再盘下来,商务的活儿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干的,东苔没有这个人脉。还剩下的就是宣传和公关,都是立欣给的人,江晏现在趁他“暂缓”,都拨过去给罗嘉熠干活儿了。照理说这个空是正好的,但展言总有些不愿意,觉得要是把东苔放进公司,按宣传给开工资的话就有点儿少,东苔又没有工作经验,可能最多开到一个月四千——还不够她在北京租房,更别说她那些药的费用。不如放到他身边,工资可以随便开。   但两个助理都是女的,说出去实在不好听,陈芳芝也不会答应。   江少珩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展言那个所谓的“工作室”只是一个官方宣传号,他其实根本没有从立欣独立出来注册过工作室。不然这个时候就可以招东苔过去运营工作室,工资方面也就不用受制于立欣的规定。江少珩极度不能理解,展言红了四年竟然都没有去注册工作室。他记得以前霓裳的艺人基本都是刚火出来就立刻组了独立工作室。说来说去,还是展言跟立欣捆绑太深度了。立欣站稳脚跟是靠迟也,真正坐大则是靠展言,陈芳芝可能从来也没想过会有今天。从利益上来讲他们跟公司没什么冲突,就是严茹容不下陈芳芝了。   说到后来也跑了题,展言跟江少珩慨叹,怎么权力两个字就这么让人放不下。江少珩却只道,以后你和陈芳芝应该不会闹这种事。说得展言心里怪不舒服的,居然也没什么信心答应。他只是还没想过这么远。   “那就先把人请来,”展言最后下了决心,“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把工作室和公司都注册一下。”   昨天他前脚刚跟陈芳芝说完这事儿,晚上江晏就给江少珩来了电话。江少珩面对姑姑那是一问三不知,展言看着他接这个电话,只觉得更有必要让东苔过来——他身边都漏成筛子了,还有江晏不知道的事儿吗?   忐忑到晚上,索寻先过来了。展言叫了客房服务,山珍海味把套房外间的桌子摆得满满当当,他们却一点儿都没动。展言觉得自己以前去试戏都没这么紧张过,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害怕看见变成女人的东苔?他又不是没见东苔穿过女装。   但是当门铃响起来的时候,展言看着站在门口的人,还是惊得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这个女人很美,如果不是因为展言已经知道了她就是东苔,他可能根本不会认出来。她并不是展言想象中那种很风尘气的打扮,相反,她穿得十分“见得了光”。长发及腰,上半身一件紧身的小短装,突出胸|部的曲线——展言很本能地把视线移到了她胸口,天晓得他看“一般”女人的时候都不会这样低头——下半身则是穿着军绿的工装长裤,露出一截纤瘦的腰,把腿拉得老长,斜挎一个名牌的小包。妆容浓艳精致,睫毛密得像两排羽扇,唇上用了欧美式的画法,饱和度很低的肉粉涂出了原本的唇线之外,好像整张脸上就只有这两篇丰厚的嘴唇。   那嘴唇原本是笑着,风情万种的。看到开门的人那一刹那,也愣住了。   沉默。东苔的眼睛睁得很大。展言注意到她的美瞳还带着形状,瞳孔是心型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注意到这种细节,他想笑一下,可是脸上的肌肉却完全不受控制,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他们就这样僵在门口,四目相对地看。东苔脸上的震惊慢慢消散了,转而变成恍然,最后变成一种质地生硬的冰冷。愤怒,漠然。   “怎么是你?”她问展言,然后视线越过了他的肩头,看见了另外两个人,于是讥诮地笑一声,“哟?这可不兴团购拼单啊。”   索寻往前走了两步,跟她打了个招呼:“嗨。”   东苔没“嗨”回去。展言做了个请她进门的姿势,她便挺胸直背地走了进来。那姿态称得上曼妙,下巴昂得高高的,仿佛巡视着他们三人,视线最后落到了索寻身上,有些尖酸地说:“我小看索导了,还以为你们独立电影人都自己玩儿自己的,没想到还认识这么大的腕儿啊?”   看来这几年她真的没有关注过自己的动态。展言也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在她身后轻轻地关上了门。   “也就认识这一个。”索寻也不生气,笑着跟她解释,“我以前是展言的助理。”   东苔的眉毛往上一挑,发出了极其轻蔑地一声嗤笑:“那我还是高看你了!”   那意思是就此看不上索寻的片子了。索寻只当没听见,温和地请她坐下:“先吃饭吧。”   “不吃了吧?”东苔笑眯眯的,“吃多了不能玩儿得太剧烈,体验不好。”   她用的是伪声,娇滴滴的。展言突然感觉像被刺了一下,尽管东苔以前也经常掐着嗓子这么跟他开黄腔,但他从来没有这么不适的感觉。   “东苔……”他终于开了口,轻声唤她。   东苔只当没听见,看着他们三个:“不是,你们到底谁点的我?这怎么一屋子0啊?”   她说完这话自己先笑了,把视线落到江少珩身上,感觉就他一个中用的。   “江少,咱们可先说好,我今儿过来可没清肠,别玩后面啊。”   展言不得不提高声音:“东苔!”   东苔不说话了。她努力昂着头,但眼里还是飞快地蓄了眼泪。   展言放低声音,又道:“我就是想请你过来吃顿饭,行吗?”   东苔转过脸来看着他,似乎是在考虑,然后她再次扬起了下巴:“展先生,你事先没说清楚,就算是陪酒,费用咱们可还是按那个来。一个小时够不够?”   江少珩已经拖开了身边的椅子,做了个“请”的手势。东苔撩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翩翩然地坐下了。展言深吸了一口气,在江少珩另一边坐下。东苔抬起头,发现自己跟展言又是一个正正好好的一个照面。   他也不一样了。自然没有她身上的变化这样大,但也算得上是判若两人。东苔还记得上一次跟展言见面的时候,他们一起去了迪士尼。那时候展言在录综艺,经过了上海。东苔记得她离开北京之前,展言跟江少珩就有点儿苗头了,那时候都说沈雁臣板上钉钉要定展言,可是后来消息满天飞,又说定的是任望。他们玩了一天,展言都不肯提江少珩,东苔就也不问。他想哄展言高兴,就一直跟在他身后给他拍视频。展言那天穿得很好看,清清爽爽的像个学生,白色的假两件卫衣,还戴针织帽——纯粹为了造型好看,其实排了一会儿队就热得拿下来了。城堡外面都是人,他们不去玩过山车,非要等着见公主。那天在城堡里“值班”的公主是穿着黄裙子的贝儿,展言给东苔拍照的时候听见背后有人笑话他娘娘腔。东苔也听见了,然后展言就去买了个粉红蝴蝶结的头箍戴在头上,还说他也是娘娘腔。那天他们拍了好多好多的自拍啊,可是一张都没有了。后来东苔的手机内存不够了,他没有钱换,就全部删掉了。   现在展言不娘娘腔了。东苔看着他,心想,大概是艺人的形象管理要求。   他们就这样对视着,江少珩给展言夹了一筷子菜,展言也没动。眼睛一眨,外面就红了一圈,看起来要哭。东苔心想,好吧,还是个娘娘腔。   “为什么不告诉我?”展言突然问他,还是红着眼睛。   东苔笑了一声,还真是够直白的,连开场白都不过两句。   “您忙啊。”她把桌上的酒杯举起来,“我哪敢打扰。”   展言:“你需要钱可以找我啊……”   东苔有些不耐烦地砸了一下嘴:“干嘛呀?我用不着您看得起。”   展言:“我不是看不起……”   “那是什么?”东苔尖刻地打断他,“闲着找我消遣呢!”   展言噎了一下,江少珩也有点儿不知所措的样子,只有索寻一个人,淡然自若地吃着饭,仍旧是那副温和的笑容,不紧不慢地插了句嘴:“这个蛋蒸得可真好,家里蒸不出这么平诶——哇,里面还有鸡肉!”   另外三个人都转过来看着他,他还是镇定自若的,盛了一勺蒸蛋放在了东苔面前。   “对不起。”展言又道,“是我不好。”   东苔眉头皱起来,“啪”的一声把筷子摁在桌上:“你对不起什么?”   她有点儿气冲冲的,展言的眼睛更红了,但他克制着没掉眼泪:“我疏远了你。”   “那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东苔看起来更气了,“你别这么自以为是行不行?是我要走的,人跟人之间不就是那么回事儿嘛?在眼前了就亲一点儿,隔得远了就疏一点儿,你跟我这儿演什么救世主啊?”   江少珩皱了一下眉头,下意识地维护展言:“东苔,他不是这个意思。”   东苔立刻把脸转过来对准了他:“我说你们俩又是什么时候又凑到一起的?江少,你以前做他的白马王子,有什么好下场吗?最后你落得个劣迹艺人他成了当红巨星,还往他跟前凑,你他妈是有多贱?”   她的声音猛扬得很高,像一根要崩断的弦。完全忘记了要伪声,但也听不出有什么男女之分了。展言惊异地看着她,东苔的下唇剧烈地颤动着,她很想显得很凶,但她快要哭出来了。   索寻也不吃了,他很轻地叹了口气,道:“Tess,别这样。”   不知道为什么,他说的话东苔好像还能听进去一点儿。她侧过脸,迅速地擦了一下眼泪,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   “江少珩告诉我,”展言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看着她的眼睛,“你现在不安全。”   东苔嗤笑了一声,但是展言微微提高了声音,很坚定地盖过了她:“如果你愿意,可以跟着我回北京工作。东苔,现在我的情况不太好,公司里斗得很厉害,我请你到我身边帮帮我,行吗?”   东苔没有看他,语调平平地问:“什么工作?”   “可以先做做宣传,不过公司里其他艺人的事情你不用管。”展言努力笑了一下,“清闲一点……”   但是东苔嗤笑了一声,反问:“给你一个人做是吧?”   展言笑容有点僵。   东苔:“跟在你后面给你拍拍照,帮你P图剪视频,还要写那些恶心的微博夸你……然后你一个月给我几个钱呢?”   展言:“工资的事情你不要担心,立欣给的基本工资是不高,但是等我工作室注册好,我另给你开工资……”   东苔的眉毛挑得很高,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很轻蔑似的。   “二丫,”她亲密地叫他,手托着腮,笑眯眯地倾身看着他,“你也太看不起人了吧?”   展言跟她对视着,声音很轻:“你说你爸爸要杀你。我相信你。”   东苔很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不知道我有被迫害妄想症?”   展言很执着:“我很担心你。”   “我不需要。”   “我可以保护你。”   东苔猛地站了起来,顺手打翻了高脚杯里的红酒,鲜红的液体一下子倒在白桌布上,像一道裂开的伤口,血蜿蜒着从她的胸口流到展言面前。   “今晚的钱我也不要了,”她抓起了自己的包,“看你在这儿自我感动,真他妈浪费老娘时间。”   她站起来走了。展言的脸苍白得吓人,靠在了自己的椅背上,江少珩担忧地抓住了他的手。索寻站了起来,在电梯口叫住了东苔。   “Tess!”他小跑着上前两步,东苔转过脸来,怒气冲冲地看着他,“展言是好意……”   “如果我知道你跟他很熟,我绝对不会答应来拍你那个电影!”东苔猛地打断他,皮肤下面泛着异样的红,“我跟你说过的吧,我不信你那一套!什么讲述的意义,什么发声,什么教育人们的认知——都是狗屁!我只要求一件事!一件事!我是为了报复,不是为了乞讨!”   索寻好脾气地抿住了嘴,任她连珠炮似的说完了这一串。东苔看着他,胸口剧烈起伏。索寻斟酌着开了口:“我知道——”   “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他?”东苔的眼泪又落下来了,睫毛膏被晕开,在眼下形成了一小块黑团团,“我不需要,听懂了吗?我不需要!”   她用力地推开索寻。电梯门开了,她走了进去。索寻还想往里跟,但是东苔像一头要进攻的母狮子一样狠狠瞪了他一眼,索寻怔了一下,无奈地眼看着电梯门在面前关上了。   镜子,四面都是镜子。小小的空间被镜面折射再折射,仿佛衍生出无穷无尽个自己。东苔无力地靠在电梯里的镜子上,好像所有的力气都一下被抽干了。   展言从来不知道她有多恨他。不是嫉妒,不是因为他红了。东苔说不清楚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恨展言的,也许就是在陈芳芝笑着对他说“本来选的就不是你”那一刻开始。是展言让给她的。多么可笑啊,展言那时候一无所有,也能把这种机会让给她。然后他就像小学生作文里写的那样,好运会垂怜善良的孩子——好人有好报,多么质朴的一条真理。   那么她的人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因为她不是一个好人吗?因为老天也知道那天在迪士尼里她和展言手挽手欢笑的时候其实也在偷偷恨着他所以才要这样降下惩罚吗?   东苔颤抖着从镜面滑下来,耻辱像火在她身上每一寸灼烧。她在这灼痛里发出了不似人的惨叫。   我明明告诉过他了。东苔想。在那个狭小的,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在告别的时候。她曾经拥抱过展言,告诉他以后不要再犯傻了。   可他还是在犯傻。东苔把手里的包狠狠掼在地上,里面的东西被她砸了出来,手机,润滑,安全套。电梯门打开了,两个陌生人被吓得愣在门口,看着里面这个狼狈地坐在地上,哭得一脸黑渍的女人。   “看屁啊!”东苔用男人的声音冲他们吼,“傻逼!滚!”   傻逼。展言,你真他妈是天底下最大的傻逼。 第108章   索寻回来陪着展言吃完了这顿饭, 虽然展言几乎没有动筷子,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江少珩和索寻谈话。他们聊的也还是这个项目的事,只是彼此都假装东苔今晚从来没有出现过。江少珩自从加入这个项目以后就一直在找合适的海外发行, 主要就是通过之前那个街头艺术家组织里的朋友们传出话去介绍。但他毕竟人在国内, 认识的也大部分是年轻的独立艺术家, 有点使不上力。有片商表示感兴趣,辗转了好几个人问江少珩要了索寻之前的作品, 但也再没下文。   好在索寻并不心急,反正现在东苔这个案例也不知道能不能拍了,项目就更加遥遥无期。再加上展言愿意慷慨解囊,他们现在没有资金问题,大可以慢慢来。   说到这里他们俩都看了看展言, 但是展言很明显没有在听。发现他们都不说了,便轻声说了句“不好意思”,起来自己进了里间。   索寻和江少珩隔着一桌子菜对视一眼, 彼此眼中都是无奈。   “他太心急了。”索寻说,“不应该这么跟Tess说。”   江少珩点点头。展言也知道要照顾东苔的自尊心,所以特意宣称是他遇到了困难, 希望东苔能够来帮他——又是另一种自作聪明, 简直加倍刺痛东苔。但是江少珩也不知道还能用哪种方式来让她接受。   索寻轻声道:“也许她根本就不需要。这是她的自由。”   江少珩感觉这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   “‘狩猎’的时候也许是, ”他小心斟酌着用词,“现在已经不是了。”   但当她成为妈妈桑的“资源”, 因为缺钱、无法找到正常的工作才不得不做这件事, 乃至被威胁、被控制的时候, 就已经和自由相去甚远了。江少珩知道索寻的意思。展言确实居高临下, 从他打开门看到东苔的第一个眼神, 其实就是不认同也不理解的。但是谁能知道东苔现在需要的是什么呢?是尊重,理解,发声的渠道,还是这种居高临下,却又现实有用的帮助?   索寻端起酒杯,又重复一遍:“也许她什么都不需要。”   江少珩没再说什么,妈妈桑倒是找到了他,询问他是不是不满意。Tess要求妈妈桑立刻把钱退回去,声称她并没有“服务”。妈妈桑当然是不愿意把钱退了,所以现在殷勤地问江少珩要不要换一个。江少珩敷衍了两句,也没要新的人,也没把钱要回来——担心妈妈桑恼羞成怒惩罚东苔。索寻准备告辞,进去看了一眼展言。展言就坐在床边,索寻去看的时候才发现里间的门是虚掩的,他们俩在外面的话展言都听见了。   展言抬头看着他,脸还是很苍白:“如果她有什么事的话,麻烦你告诉我。”   索寻站在门口,轻声道:“我觉得她也不会再信任我了。”   展言只道:“拜托。”   于是索寻也只能点了点头:“好。”   展言没有起来送他。   他和江少珩回北京,再也没有提到过东苔。   夏天一转眼就快要过去,江少珩找的那个“实习”也将将到了尾声。展言知道他要去见陈教授,到处找人打听,找到两个音乐制作人曾经上过陈文铎教授的课,就想看看能不能递上话,但都说陈教授严格,不喜欢这种把戏。于是把展言弄得更紧张,生怕自己弄巧成拙。江少珩反倒很淡定,就当是去齐彬家里吃顿便饭。看展言这么焦虑,就干脆跟齐彬打了声招呼,把展言也带上了。   展言也不知道江少珩是跟齐彬怎么说的,更不知道和江少珩在外人面前应该是个什么关系,到了齐彬家里才发现他们根本不是唯一一对同性恋人,他也不是唯一一个明星。但来的全是音乐人,弹钢琴的拉小提琴的还有搞民乐的搞声乐的,坐了满满当当一个长桌。大家对展言的在场都表现平淡,要说认识自然是在场所有人都认识他,但也就是友善地打个招呼,便再也没有大惊小怪。展言很快就放松下来,喝得高兴了就跟大家一块儿唱歌。后来齐彬给江少珩使了个眼色,江少珩便坐到钢琴前面弹。一开始是给桌上一个歌唱家老师配伴奏,大家便起了逗他的心思,歌单开始逐渐离谱,从意大利歌剧到时下流行曲,甚至还有红|歌,无一不包,江少珩一度也手忙脚乱,展言这个时候已经忘记了他今天是要来陈教授面前表现的,只顾跟着哈哈大笑。陈教授也笑,完全看不出传说中的严厉,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像个圣诞老人。最后还是齐老师控了一下场,说让小江好好给大家弹一个,大家才纷纷安静下来听。展言本以为江少珩会弹个难一点儿的曲子,至少也得来个李斯特,结果他竟然弹了一首最没创意的肖邦夜曲。   他们在齐老师家里的小花园里吃饭,其时一弯新月如勾,悬在天上,连星子也看不见一颗。室外很热,齐老师摆了三台电风扇从不同的方向吹,展言坐在那儿,琴声流水一样淌出来,他被托得飘飘然,一会儿是花香拂面,一会又是肉香扑鼻。喝了酒更容易热,展言身上没完没了地淌着汗,却一点儿都不觉得燥。那琴声里饱含着感情,但又说不出具体是什么样的感情,似乎都有一点儿,让人觉得安全,平和,好像月亮温柔的注视。展言眼看着陈文铎教授的神色从探寻,到放松,再到惊喜,最后变成了好奇,等江少珩一曲弹完,陈教授便带头鼓起了掌。   展言突然明白了江少珩为什么会选这首。陈教授见过了太多的钢琴“天才”,在他面前炫技毫无意义。真正把“音乐家”和“演奏者”区分开的就是感情,他能够找到最适合传达当下情绪的曲子并且用演奏表达出来,才是最难得的。展言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含笑跟着大家鼓掌,由衷地为江少珩感到骄傲。   江少珩几乎是立刻开始了跟陈文铎教授的课程。因为超龄,而且本身不是音乐学院的学生,即便有陈文铎教授的举荐,他也无法获得公费资助出国去参加比赛。好在江少珩把纽约的全部家当——也包括那台琴——都变卖了,现在手里还有一笔小小的财产,可以用来支付陈教授上课的费用以及比赛的各项支出。他又开始去林至恺那里表演,只表演,别的都不干。每周末两个小时,林至恺给的报酬十分公道,感觉只要展言不来追讨当初的出场费,他给江少珩多少都心甘情愿。   展言也忙起来了。陈芳芝一开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如今也很快爬了起来。江晏动用了以前的关系,刚把罗嘉熠推到一个军旅剧的制作人那里,陈芳芝就给她来了个偷天换日。江少珩在此事上作出了巨大牺牲,捏着鼻子以“江晟儿子”的身份和展言、陈芳芝一块儿去跟制作人吃饭。外人哪里晓得江家这错综复杂的关系,那个制作人本身也是跟江晟有交情,而不是和江晏,看见当侄子的来了也就以为是江晏的意思。这关系已经打通了,展言也好罗嘉熠也好,反正都是立欣的艺人,只要不傻的都知道还是选红的好——展言也顺势打破了“污点艺人不能演献礼剧”的隐秘规则,至少证明了自己并不是“污点艺人”。消息一传出来,舆论立刻反转,展言那些被拖延已久的商务终于见了光。粉丝们大松一口气,好像唯有得到了这种从“上面”来的认可才能保证展言的安全一样。   江晏气疯了,恨得想亲手掐死江少珩,但也无济于事。展言已经签完了合同,开始每天泡健身房魔鬼训练,他的独立工作室也正式注册了文化公司,宣告着从立欣的脱离。严茹自然不肯放他走,一时之间网上到处都是攻击展言的水军,以他没有契约精神来攻击他,可惜收效甚微。展言的粉丝们正憋着气,把他之前栽的跟头都算在了公司头上,认为一定是严茹的决策失误,所以展言才会马上要出走——与事实南辕北辙,着实把严茹气得不轻。   两个孩子都忙得脚不沾地,段平霞一个人在家里,便又落寞起来了。展言之前跟她说,新歌MV要回老家录,那个时候一起回去,顺便跟吴永德一起吃顿饭,就不用他再到北京来了。但现在展言接了新戏,一忙起来拍MV的事儿又往后拖延了。段平霞也不问,日常就变成了抱着展昭看电视。那天江少珩从林至恺的酒吧回来,就看见家里灯都没开,段平霞就这么坐在沙发上,展昭睡在她身边,睡得四脚朝天,电视剧还在放,光变换着打在她脸上,她已经垂下了眼皮,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江少珩立刻放低脚步声,悄悄地走到了她身边,把沙发另一边的毯子拿过来,轻轻覆到了她身上。   段平霞立刻惊醒过来,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影。没开灯她看不清,下意识先叫了一声“言言”,然后才看清楚眼前的人,声气便软下来,轻轻地搭住了江少珩的小臂:“少珩回来了?给你留了饭……”   “我吃过了。”江少珩在她身边坐下,声音还是很轻,怕打扰她,“出门之前说了,今天我要去表演。”   “哦……对。”段平霞很懊悔似的,“你看我这脑子!”   江少珩便道:“没事儿,我放在饭盒里,明天带出去吃。”   “那就不新鲜了!”   江少珩摇了摇头,又说了一遍:“没关系。”   他坐在沙发上,突然发现电视里的女主角是董翎,正抱着一个男孩儿哄。   段平霞看见他的眼神,突然指着董翎说:“我最喜欢她。”   江少珩便问:“演的什么?”   “《亲爱的小朋友》。”段平霞跟江少珩讲起来,董翎演的是一个职场妈妈,带着一个患有自闭症的儿子——光听设定就知道十分触动人。段平霞这两天追得如痴如醉,跟着董翎都快哭出去一条长江的眼泪了。   “以前我看她和言言在电视里谈恋爱,演得那么好,还以为是真的。”段平霞有点不好意思地缩了一下肩膀,“一点看不出来她比言言大了那么多!”   江少珩也微笑起来,想起那会儿《烟云十四州》的剧本刚到他手里,他还质疑过董翎三十多了能不能演十六岁。事实证明可以,反正化完妆跟他站在一起也没什么违和的。算算年纪,董翎现在应该已经过了四十了。江少珩现在已经不再关心“江湖排名”,也不知道董翎现在算是什么咖位,但看她在电视里抱着儿子,已经很难再联系到当初那个十六岁的少女身上了。   段平霞还是自顾自地慨叹:“女明星好像都不会老。”   她只是无心一说,但江少珩心里却突然触动了一下,转头看着段平霞。那天金小敏来过的事情他和展言说开了,但一直没有跟段平霞聊过。段平霞看起来也并没有提及这件事的意思,好像只要两个孩子好好的,她就没什么关系。   江少珩看着段平霞眼睛旁边延展出来的细纹,叫了她一声:“阿姨。”   段平霞转过来看着他:“嗯?”   江少珩的喉头滚了两下,似是难以启齿。许久,没头没尾道:“阿姨,你放心。我妈妈再也不会来打扰你了。”   段平霞很意外地“啊”了一声,江少珩低下了头,段平霞立刻伸出手握住了他的,用力捏了两下,然后又拍了拍:“阿姨都知道。”   江少珩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对不起。”   但段平霞只是摇头,示意他什么都不用再说了。   “没有当儿子的说亲妈的不是。”段平霞说得非常坚决,“你在我这里说这个,你妈妈知道了多伤心啊?”   江少珩立刻感到眼底发热,险些要哭出来。   段平霞还是拍着他的手,突然长叹了一口气:“当妈的心都是一样的。我也不怕你听了吃心,我有时候做梦,还是会梦见言言娶了个老婆,生了个孩子。”   不知道为什么,江少珩突然感觉段平霞梦里那个儿媳应该长了张董翎的脸。   “但是没有办法,他喜欢你。他喜欢的,我就喜欢。”段平霞笑了一声,再一次亲热地在江少珩手上捏了一下。她的掌心很暖,指腹带着常年做家务带来的微妙的粗糙感。“原先呢是不放心。这过日子,可不就是得一个人管外头,一个人管里头。得有人让,有人忍。两个大老爷儿们怎么过啊?谁管家里啊?这要是吵架了,谁让着谁啊?现在也放心了,没想到你脾气这么好。言言其实性格很好的,他就是……你惯着他他就得寸进尺!”   江少珩听得又窝心又想笑,感觉段平霞是把他当儿媳在交代了。   “我知道。”江少珩笑了笑,“我愿意让他得寸进尺。”   段平霞做了一个有点嫌肉麻的表情,但还是诚实地笑起来。江少珩又道:“其实太得寸进尺了也吵架。”   “吵一吵没关系,谁家过日子不吵架。”段平霞不以为然地摆摆手。   江少珩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点点头,由衷地说:“阿姨,你真的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   “自己的妈妈才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段平霞很认真地看着他,“你千万不能因为这个跟你妈妈生疏。”   “可我觉得……”江少珩委屈起来,鼻子一酸,真出哭腔了,“我觉得我跟她离得远一点,对彼此才都好。”   “离得远归离得远!”段平霞说,“你看,我在这里住得都要烦死了!每天就像个老妈子一样给你们做饭洗衣服,你们又都不在家……那孩子长大了肯定是要分开过的,就是心里面——”她伸出手指,点了点江少珩的胸口,“不要恨你妈妈。不然你跟言言以后也不开心的。”   江少珩吸了一下鼻子。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跟段平霞诉苦,说自己的妈妈才不是她那样的——他知道不应该说妈妈的坏话,可是这好像也不是说坏话。段平霞身上有一股很神奇的味道,能把他的委屈都勾出来。他想说金小敏比展言更会“得寸进尺”,所以他只能这样把话讲得绝情一点,不然她就会无孔不入地渗入他生活的方方面面,试图控制他的整个人生。他还想说可是即便这样他还是爱妈妈。段平霞说的那个话不对,这个世界上就是有“坏妈妈”。金小敏不是一个比段平霞更好的妈妈,她只是他的妈妈。   段平霞看了他一会儿,心疼地伸出手,轻轻把江少珩揽进了怀里。江少珩伏在她肩膀上,努力咬着自己的下唇,轻声道:“我没有恨她,我就是希望……希望她哪怕能有一点点,像你这样……”   段平霞叹了口气:“那我还希望言言能够像你一样呢。”   江少珩微怔,茫然地看着段平霞。   “所有人都说我太溺爱展言了,”段平霞轻轻拍着他的手背,突然毫无由来地跟他讲起了一件事,“其实他小的时候我对他不好。他爸爸没的那会儿,正好是小男孩最皮的时候,那会儿我自己都活不下去了,他还调皮捣蛋,给我烦的呀……经常揍他。他爸的公家不肯赔,钱要不回来,我带着他去闹,他觉得丢脸,自己跑了。我到处找不到他,回家就喝得大醉,把煤气全打开,想着跟他爸一起走了算了。他回来就看见我吐得满床都是,家里都是煤气味,他一边哭,一边把我从家里拖出去。他才多大,根本抱不动我,就只能到邻居那里一家一家敲门,喊救命呀,救命呀!”   江少珩不知不觉地掉了一滴眼泪下来,展言从来没跟他说过这件事。   段平霞放开他,伸手擦了擦他的脸,自己却没哭:“他是个好孩子,但我没有能力让他好好地长大。我那天见到你的时候就在想,哎呀……长得好,教养好,琴也弹得这么好,怎么什么都好!你妈妈在你身上肯定花了很多的心血。我们家言言要是摊上你这样的妈,路就顺多了,何必吃那么多苦呢?”   江少珩苦笑了一声:“见过我妈以后还这么觉得吗?”   段平霞看了他一眼,有点儿不好意思,但还是很诚实地撇着嘴摇了摇头。两人对视着,都笑了出来。   “那现在也正好。”段平霞总结陈词似的,“你想要个这样的妈妈,我想要个这样的儿子,是不是……还挺巧的?”   江少珩再次笑起来,感觉段平霞的这个结论有点儿前后都不搭着,但她摸了一下江少珩的脸颊,轻声道:“所以不要感觉对不起什么,我跟自己的孩子计较什么?”   江少珩嘴巴一撇,差点又要哭了,憋在那儿,半天不晓得说什么。他差点都想也叫一声妈,段平霞可能是看出来了,吓得赶紧摁住他的手:“不能叫不能叫!我还没包红包呢!”   江少珩一愣:“什么红包?”   段平霞:“改口费的红包呀!”   江少珩眨着眼睛看她,暴露出了对传统婚俗的一无所知。段平霞笑得不行,又伸手捏他的脸:“这孩子怎么这么招人疼呢!”   展言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江少珩陪着段平霞有说有笑地看电视。他今天练了腿,在微博发了挥汗如雨,荷尔蒙爆棚的健身房自拍,其实腿软得像条死狗,俯身解个鞋带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怎么也起不来了,只能直着嗓子喊妈。段平霞和江少珩都让他吓一跳,跑出来看见他那个狼狈样就笑,也不说谁扶一下。最后还是江少珩给他背回去——他为了在妈妈面前的面子,宁死都不许江少珩打横抱。虽然最后在浴缸里浸完冰水,还是乖乖揽着江少珩的脖子让他公主抱回床上去了。   “我要死了。”展言瘫在床上,非常严肃地跟江少珩说,“我觉得我今天真的眼前都已经开始走马灯了。”   “那就别练这么狠啊!”江少珩哭笑不得地给他放松大腿肌肉。其实在这么严苛的身材管理要求下,展言这些年一直是健身房常客,虽然瘦,但力量是有的。普通的训练不至于让他累成这样,他摸一摸展言的大腿肌肉,外面一层皮是冰的,但里面的肌肉还是因为充血而滚烫,感觉这个训法确实是要死人了。   “不行。”展言有气无力,“我还要增肌肌肌肌肌……”   江少珩突然开了筋膜枪,把一个“肌”字震出了混响的效果,展言自己也觉得好笑,一边笑一边想躲开筋膜枪,但练得浑身都痛,连笑也痛,实在是很折磨人。   “太操蛋了。”展言很不平似的,“当演员太操蛋了。”   关键是受了这些罪还根本不算什么,跟他最后能不能演好一点关系都没有。   江少珩:“我还以为你以后都不接戏了。”   展言摆摆手:“慢慢转吧。”   他是想转型来着,但也不能太激进了。这个节骨眼上他要是一下子扑得无声无息了,倒是有点儿对不起陈芳芝。   “歌还出吗?”   “出啊。”展言还是有气无力的,“排了开机前回去拍MV,正好送我妈回去……”他突然想起什么,抬头看着江少珩,“我妈是不是让你探口风来了?”   江少珩一笑:“没有。”   展言不信:“看你俩那样儿我就知道。哼!”   江少珩把筋膜枪收起来,爬到床上,跟叠叠乐似的把自己叠到他身上,意味深长地在他耳边说:“真没有……我们说改口费呢。”   展言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叠出两层双下巴:“啊?”   江少珩继续朝他耳朵里吹气:“二丫,改口费是什么啊?”   这就有点儿明知故问了。展言欲拒还迎地推他,但江少珩在他身上贴得更紧,他耳朵让他吹得痒极了,拼命躲。但又腿酸腰软的,江少珩趁虚而入,摁着他在他肩上吻了两下。   “不行不行……”展言艰难地试图保持理智,“明天让教练看出来!”   江少珩含糊地哄他:“他怎么会看出来?”   展言咬牙切齿:“这运动量都掐着,他看出来我还有力气给我加练我还活不活了?”   江少珩却只是笑:“那你别动,我动……”   展言还想躲,手机就跟救命似的响了一下。展言马上扑上去,江少珩还想跟他抢,展言艰难地一边跟他闹一边解锁屏幕:“有人找我——哎呀!江少珩!”   “谁大晚上找你……”   但是展言突然变了脸色,刚才还死鱼一样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现在已经一个打挺坐了起来,看着跳到微信最上面的对话框。“东苔”两个字旁边久违地出现了一个红色数字,1.   展言点开来,是一条语音。一片嘈杂,东苔好像在奔跑,全是她的呼吸声。然后她用一种展言从未听过的语气叫了一声:“救命!”   江少珩也变了脸色,两人对视一眼。语音依然在播放,快放完了。东苔清晰地又喊了一遍:“二丫!救救我!”   然后戛然而止。   *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有点晚了。明天有点事,今天这个长度就算连着明天的一起更了吧!让你们再着急一天——诡计多端的大根留 第109章   展言给东苔打语音电话过去, 摁掉,再打,还是摁掉。打东苔的手机号,已经是空号, 她这些年早已换过号码。展言一时无措, 下意识去看江少珩。江少珩已经爬起来, 给索寻打了个电话。第一个被摁掉,再打一个, 竟然关机了。   两人面面相觑,都感到一种同样的恐惧从心里升起。江少珩给索寻的制片又打了个电话过去,但制片也说联系不到。他一开始还很轻松,一个大男人偶尔不接电话用得着这么紧张吗?但等江少珩把Tess的求救信息告诉他以后,他的语气立刻就变了。展言和江少珩在无言的恐怖中又等了四十分钟, 制片人去了一趟索寻那里,发现他并不在家。   展言坐不住了,站起来在房间里焦虑地打转:“要报警吗?”   江少珩还在跟制片人通话, 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你最后一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他提到Tess了吗?”   “两天……三天前?”制片人有些不太确定,“提是提了,但这两天他都在忙别的活儿, 应该没空去见Tess。”   “什么活儿?”   “给一个调香师拍片子。”   “那这个调香师的联系方式你有吗?”   制片人为难了:“这是阿索接的私活儿, 我不知道啊!”   但他还是承诺立刻去打听。江少珩挂了电话, 展言又坐回了床上,两个人无言地对视了一眼, 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只是东苔一条信息, 他们还想不到这一层上。但现在索寻也失联了。最直接的猜测是, 东苔的妈妈桑发现了索寻的拍摄。这种勾当不合法, 鬼知道索寻接触到的那些“小姐”们还说出了些什么。这种有组织的皮|肉生意多半牵涉毒|品交易, 要么就是关系到某个有权势的“客人”……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给索寻惹来天大的麻烦。东苔恐怕也是因为参与了拍摄而招致了报复。如果不是真的到了性命攸关,她怎么会绝望到向展言求救?   他们在忐忑里又等了半个晚上,中途江少珩建议先休息,但展言根本没搭理。他自己也就是随口一说,其实根本睡不着。展言提了不下五遍报警,江少珩说报什么呢?失联也得至少一天才能报失踪。他们现在只有猜测,连这个妈妈桑是什么人都不清楚。江少珩倒是有他的微信,上次点Tess“服务”的时候加过,也有转账记录。但他们现在也不敢打草惊蛇,只能等着制片人先去打听,找一找今天最后一个见过索寻的人。   更何况,东苔有被迫害妄想症,如果这只是一个假警报,却因此惊动到了她那个在警务系统里的父亲,事情反而更加麻烦。   天快亮的时候,制片人终于回了个电话过来。他没找着那调香师,反倒是人家找上了他。索寻今天下午在他店里拍片子,拍完了他们一起吃了顿便饭,索寻就是在出饭店的时候突然被一群从角落里冲出来的人摁住,塞进了路边一辆没挂牌照的旧车里就走了。索寻应该是预料到了有危险,看到街角有人过来的时候他就把自己的包扔给了这个调香师,让他快跑。那调香师是个聪明人,马上拆了索寻的包,把电脑都交给了助理,自己叫了辆出租车一路跟着那辆没牌照的车。他从静安一直跟到浦东那边的物流仓,但那边的园区都有门岗,出租车进不去。调香师只能从车上下来,刚到门口就也让人粗暴地摁下了。索寻跟那些人谈判,愿意把拍的东西交出来,还愿意给钱。但调香师确实跟这事儿没关系,他就是一个客户,闹大了不好收拾。那些人就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混混,哪里真的敢把人怎么样。僵持了半夜,索寻软硬兼施,最后他们总算把调香师先放了。他一出来就找到了索寻的制片,让他带着钱去赎人。   展言已经把电话抢了过来,直接问:“那东苔呢!”   制片非常茫然:“谁?”   “就是Tess!”   “没提啊……”制片听起来也没有心思跟他们多说,“我先去把阿索赎出来!”   展言听出他要挂电话,又拦住:“他们要多少?钱够吗!”   制片人报了个数,展言二话没说把钱转了过去。到早上八点多,索寻的手机终于打通了。   然而,他也没有东苔的消息。   索寻被打伤了,手腕粉碎性骨折。展言和江少珩立刻飞了一趟上海,索寻躺在病床上跟他们说,现在基本可以确定,东苔就是在妈妈桑手里,只是现在不知道他到底要把东苔怎么样。杀人应该不至于。这毕竟不是什么好莱坞大片,索寻跟那些“小姐”们的接触过程里并没有发现什么惊天大案。那个妈妈桑只是怎么都不肯相信索寻全部的出发点就是讲述这些“变态”的故事,他理解不了这个,只能从自己的认知出发,认为索寻一定是在找证据想“搞”他。索寻也不怕他,虽然被打进了医院,还是继续跟他谈判,要把东苔弄出来。   江少珩问了一句:“那你拍的东西呢?”   “给他了。”索寻不怎么在意地耸耸肩,其实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索寻通过妈妈桑接触的MTF大多不愿意出镜,其中说的最多的就是东苔。但如果妈妈桑把那些东西都看了,就会发现东苔自始至终都在讲自己的经历,没怎么提到他的“生意”。   展言还是那句话:“真的不报警吗?”   索寻摇摇头。东苔毕竟是卖|淫,报警等于把她也送进去。   展言在上海度过了他有生以来最忐忑的四十几个小时。两天以后,东苔找到了。   索寻估计的没有错,妈妈桑并没有这个胆量杀人,只是想惩罚东苔,但是这种惩罚的手段也十分酷烈。他把东苔关在一个“老破小”的出租屋里,拿走了她所有的东西,一天只给一点很少的水食,更没有空调。这个天气,食物没有多久就变质了。东苔上吐下泻,因为突然断药而产生了严重的反应。被迫害妄想症发作得尤其激烈,她开始出现幻觉,在深夜里疯狂尖叫,终于把邻居惊动。他们不知道旁边住的是什么人,向居委会反映了情况。妈妈桑怕闹大,赶紧联系了索寻,像丢弃一个破败的布娃娃一样,就这样把东苔丢掉了。   制片人和江少珩一起去接的人,送进了私人医院。展言去单人病房看她,两个人都没说话,展言坐在她床边,抓住了她的手,东苔没挣开,就这么看着他,然后眼睛里滚出两行眼泪,从太阳穴淌下去,一直没入她的鬓角。东苔瘦得几乎见骨,去掉了那些潮流的打扮和精致的妆容,她就只剩下形容枯槁。   东苔在第二天就跟着展言回了北京。展言通知了陈芳芝,说找了个人来运营他的工作室,可是工资开到了一个让陈芳芝咂舌的数字,还包住宿。她没有再抗拒,也没有再讽刺展言的自我感动。她以绝对的沉默来接受了展言的一切安排,逆来顺受的姿态。江少珩在她那里看到的那些名牌包名牌鞋子一概没拿,走的时候,她身上就一个双肩包,一个小小的手提箱。展言当年就是这么送他离开了北京,如今又一模一样地把她接了回去。   他一开始不知道怎么跟东苔相处。东苔身体还没有好,展言让她先不忙着工作,休息就可以了。陈芳芝大为不满,一直追着展言问这事儿。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工作经验,为什么不来正常办入职,不走程序怎么给她办社保……问得展言无话可答,最后只能把东苔带到了陈芳芝面前。陈芳芝一开始根本没有认出来这是谁,直到东苔用原来的嗓音叫了一声“陈姐”——她惊得把桌上的水杯碰倒了。   于是慢慢找到了话题。展言跟东苔吃饭,从讲陈芳芝开始,讲她哪里不好,哪里又很好。然后讲到江少珩,甚至讲到迟也。东苔听着,时不时点个头,笑一笑。那笑容就像水上的一朵花影,虚得一碰就散,展言却十分受鼓舞。然后东苔开始主动跟着展言跑通告。这并不容易,展言虽然组了自己的工作室,但无论是他还是陈芳芝,都还没有正式从立欣脱离,东苔工作的场所还是在立欣的办公室,还是有不少人记得东苔这个以前的签约艺人的。展言身边的人都守口如瓶,知道老板的意思,非常维护东苔,但是传言拦不住,一时都当成大八卦在公司内部流传。展言只当不知道,东苔便也只当不知道。周末有时间,展言还带着东苔又去了一次林至恺的酒吧,去看江少珩表演。东苔又打扮了起来,漂亮得林至恺都来问联系方式。东苔没给,但是回去的路上跟他和江少珩有说有笑,说到高兴的地方乐得花枝乱颤。   展言回老家录MV那天东苔跟去了,江少珩没去——他到香港去比赛了。   MV非常简单,基本就是还原了当初展言在和谐广场唱歌的情形。他们找出了展言以前的视频,重新把展言打扮成了一个三线小城市里精神小伙的模样。太过时了,土得东苔笑了他半天。陈芳芝都无语了,一再跟他确真的要这么实诚吗?毕竟展言今年在造型上一直很吃亏。年初拍《哨狼》一直剃光头,好不容易头发留出来一点儿,又碰上他栽的那跟头,好几个月没有曝光量,眼看着马上进组去当兵,又得剪头发了。但展言很执着。段平霞早就把出摊那小推车给卖了,为了拍这个MV,他们还到处去找当年的款式。段平霞重新戴上那对油污的白袖套,东苔客串了一个来买小吃的路人,镜头从和谐广场纷纷扰扰的行人们开始,背景音嘈杂,混乱,然后移到了旁边马路牙子上,一个抱着吉他,坐在石墩上发愣的年轻人。   那天东苔在和谐广场听展言把《如果你愿意来和谐广场我就请你吃一根烤肠》唱了七八遍,导演提出一个创意,把真实的展言早年唱歌的视频也剪一点进来,但因为那些视频里几乎每一个都有邵思远而作罢。东苔晚上就在手机里找,找到以前展言在北京的商场中庭唱歌的视频,跑去找展言,说这个可以用。以前她常陪着展言出去唱歌,有时候还给他的直播掌镜,手机里留了很多这样的视频,她以为自己都删得差不多了,但总还有那么一个两个留了下来。展言也觉得好,跟着她一起翻下去,发现那天还有一个视频,东苔喝多了酒撒酒疯,把脸贴在展言的脸上,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口无遮拦地说:“二丫!你只管好好唱歌!以后我卖|屁股养你!”说完就湿乎乎地往展言脸上亲。展言又无奈又好笑,一边还把手往镜头这边伸,想阻止拍视频的人。江少珩的笑声在画面外清亮地响起来,无忧无虑到让人无端心生嫉恨。   展言已经忘了这段视频了,但他很快就记起来怎么回事。那天东苔的妈妈偷偷给他打了钱,他们就出去吃了烧烤。然后展言唱歌又赚到一笔小款子,于是他们去吃小龙虾喝啤酒。就是在那天,东苔得知了被《烟云十四州》刷下来的消息,江少珩半路加入了他们,还给他们讲了严茹和他姑姑的旧恩怨——历历在目,又恍若隔世。   东苔没说话,把视频拉到头,又放了一遍,然后她轻轻地笑了:“原来我那个时候也蛮土的。”   展言:“没有吧,当时还是很潮的。”   “潮个屁哦。”东苔小声地说,然后又笑,“但是年轻。”   展言突然想起来:“那天江少珩问我来着,说你是不是我男朋友。”   东苔惊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马上夸张地“哈!”一声,翻了个白眼:“他瞎啊!”   展言笑起来:“那你跟我闹别扭,他当然要误会了。”   东苔已经不记得了:“我跟你闹什么别扭?”   展言:“我去跟江楚玩没喊你。”   东苔难以置信:“放屁吧这种小事我还跟你生气?”   “你怎么……”展言哭笑不得,“你还赖!”   东苔死不承认:“不可能的,哪有这种事!”   展言跟她杠起来:“有!不信你问江少珩。”   “他肯定帮你啊!”东苔又翻白眼,“反正我不记得了!”   展言又好气又好笑,开始掏手机:“你等着!我马上喊他来作证……”   江少珩背着包从音乐厅里出来,一边跟陈教授说着话。音乐厅外面挂了一块板,用繁体字和英文写着第x届国际钢琴比赛。江少珩感觉手机在口袋里振了好几下,估计是展言找他,但他不好打算陈教授的话,一直到聊完了才抓着手机往边上走,陈教授还在他身后交代他:“明天千万别紧张啊!”   江少珩应了一声,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展言已经把电话挂了,不过他发过来一条视频,江少珩点开来,看见两个醉鬼在镜头里推推搡搡,不由嘴角轻轻一勾。再退出去,看见展言打了一大段字,非要他作证以前东苔是不是“为了我跟你你玩没叫她就生气了”。江少珩嘴角不自觉扬得更高,还没来得及回复,又有几个人从音乐厅里出来了。这些也都是参赛的选手,大部分才十几岁,最小的那个孩子个子还不到江少珩胸口。跟他一样,今天是老师带着赛前来看看环境的。江少珩往旁边让了让,有个老师他认得,便笑着跟人家点了点头,那老师还对他说了一句:“加油啊!”   江少珩点点头表示感激,重新拿起手机要回复。一声口哨突然从背后响了起来。江少珩突然一僵,神经仿佛被用力拨了一下,飞快地转过了身。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他面前,懒懒散散地斜靠着音乐厅外面玻璃的建筑外壁。她歪着头,视线落在还没走远的那几个孩子身上,调侃似的对江少珩说:“你还参加少儿比赛呢?丢不丢人?”   江少珩一时之间没说出话来,光知道愣愣地看着她。太意外了,她没说她在香港。   面前的女孩儿弹了一下舌头,发出响亮的“啧”一声:“傻啦?”   江少珩还是看着她,然后他轻轻笑了起来,朝她张开了手臂。江楚也笑了,她像一只小鸟一样飞起来,轻盈地扑进了江少珩怀中,手搂着他脖子还不够,两只脚都蹦起来,像个无尾熊一样抱住了他。江少珩被她撞得退了半步,然后也牢牢抱住她,恨不得原地转两圈。   “哥。”江楚叫他,把脸埋在他颈窝里,闻到了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她找不出别的话说了,于是她又轻轻地,无限满足地叫了他一遍,“哥哥。” 第110章   大排档很小, 江楚去柜台点餐,一份鲍汁捞饭,一碟叉烧,一份菠萝油, 再加一份云吞, 付钱的时候掏的是欧元。江少珩看着店主用粤语小声抱怨了一句, 但还是把欧元收下。江楚便用英文说:“Keep the change.”然后跑回来坐下,脚底下像是装了弹簧, 一蹦一跳。   江少珩忍不住微笑:“你什么时候来的香港?”   “没来多久,”江楚手肘撑在桌上,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哥哥,“看到你朋友圈说比赛, 就想去吓吓你。”   江少珩马上捂住心口,很配合:“让你吓死了。”   江楚“咯咯”地笑起来,又马上作出审问的神情, 眯起眼睛看他:“老实交代。”   “交代什么?”   江楚“哼”一声:“妈妈都跟我说了。”   菜端上来了,江少珩把菠萝油往妹妹面前推了推,讽刺地说:“原来你看得到妈妈的信息啊?”   “看得到啊。”江楚理直气壮, “我只是从来不回。”   “你也从来不回我。”   “胡说!”江楚睁大了眼睛, “我明明回过你三次。”   江少珩无奈地笑了一声, 只好转移话题:“妈妈跟你说了什么?”   “说你把她赶回了多伦多,还说你要跟她断绝关系。”江楚“嘶”了一声, 朝江少珩比了个大拇指, “牛啊!”   她一向觉得自己才是家里的逆子, 江少珩只会沉默着忍受, 忍受到忍受不下去了就挥刀伤害自己, 从来没想过他爆发起来也可以这么绝情。   江少珩的表情十分平静:“我没这么说。”   江楚:“但你确实跟爸爸断绝关系了是吧?   江少珩低头吃饭,没否认。他考虑了一下要不要把江晟跟庄辛蕊又在一起的事情告诉江楚,但想了想似乎也没有这个必要。   江楚“啪啪”的鼓掌,只恨自己当时不在现场。江少珩拄着筷子,撑住自己的下巴,打量着妹妹,怀疑她是因为知道了自己跟家里闹了这一场才终于决定不再生他的气了。   “楚楚,”他叫她,“你为什么来香港?”   江楚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菠萝油的酥皮在她指尖簌簌地落下,她嘴角蹭到了一点黄油。江少珩拿了一张纸巾,帮她擦掉。等着江楚慢慢地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然后她低下头,指尖在桌上碾碎酥皮碎屑。   “她病了。”江楚轻声回答,“乳腺癌。”   江少珩愣住了。这个“她”没有别的可能,但他完全不知道。   “怎么会……”江少珩不知道该说什么。江楚的神情非常平静,继续吃她的菠萝油。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更多的酥皮掉下来,“就在动手术前立了一份遗嘱,所有的东西都留给我。是律师给我打的电话。”   江少珩的心提起来:“那她……”   “哦,她没事。”江楚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期而已啦,现在把乳腺移除,医生说没事了。还立遗嘱,搞得那么矫情。”   她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笑了,但是江少珩没笑,他看着江楚,于是江楚的笑容也慢慢消失了。她低下头,一片一片地撕开菠萝油,酥皮在桌上掉出了一小片金黄的沙。   “Hannah呢?”江少珩问她。Hannah是江楚现在的德国女朋友,她在英国读时尚管理那会儿的同学,毕业以后就跟着人家回了柏林,江少珩在Instagram上关注了她们俩,她们俩今年还联合创立了一个牌子,江楚又打理品牌又自己上阵当模特,看起来投入了很多,不像是能随时抽身的样子。   “Hannah知道你为什么来香港吗?”   “不知道。”江楚苦笑了一声,“我最近觉得,其实我和爸妈挺像的。”   江少珩轻声道:“胡说。”   “真的,”江楚终于把那块倒霉的菠萝油放下了,“你有没有发现,虽然你特别听话,但你跟他们俩都不一样。我再怎么叛逆,最后还是变成了他们俩的样子。”   江少珩没有理会她这一句话,只问她:“那你准备怎么办?”   “就是不知道呢。”江楚还是苦笑,“Hannah不是许老师。”   她当初可以为了苏俐毫不犹豫地离开许澜,因为她不在乎。那只是一场彼此之间都心知肚明的游戏。可是Hannah不一样,她们已经一起建造了很多东西,一份爱情,一个品牌,一种生活,还有一个未来。   江少珩看着妹妹:“你还爱她吗?”   江楚微微挑了一下眉,想了许久,然后说:“我都不知道你在说哪个她。”   于是江少珩也不知道说什么了。江楚看着他的神情,眉头轻轻皱着,眼神极其专注,冥思苦想着一个她怎么也得不到的答案。她知道自己当然是爱着Hannah的,那时候她离开了家,像一叶扁舟漂在水上,风吹到哪里就把她带到哪里,是Hannah请她一起去柏林,重新给了她一个家。江楚觉得她对苏俐的爱像一棵树,从童年时代就生根发芽,在漫长的岁月里长得枝繁叶茂,即便被粗暴地砍下来,也还剩下一个树桩,像心口上一块巨大的伤疤。相比起来,她和苏俐的爱是完全反世俗的,纯粹的,更接近歌词里唱的那种……epic love,史诗一般的爱情——尽管她每次这样想的时候都会觉得对不起Hannah,但这一份感情似乎显得更加世俗。去掉她们是同性的部分,一样是搭伙过日子,合伙做生意……就像她的父母。   所以她更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说得很对,江少珩才是这个家里唯一的逆子。他的爱情才是“史诗级”的。他会为了爱倾其所有,不顾一切,他不会陷入像她这样两难的境地,因为他不会爱上别人,也不会在感情里掺杂这么多“世俗”的部分。他就是能够活成这个样子。江楚有的时候都忍不住想,难道是爸爸妈妈曾经背着她教过哥哥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吗?她从来没有在这个家里学会过忠贞,或者纯粹而无条件的爱,可是江少珩好像天生就会,对妈妈,对她,后来对展言,他都是这样去爱。还是说小时候那些小报编的都是真的——只有她才是父母亲生的,江少珩只是他们家为了香火去抱养的。   “好啦,”江楚笑了笑,拿起勺子吃她那碗已经凉掉的云吞,“你别为了这种事分心,明天还要比赛呢。”   江少珩:“明天比完了,我去看看……”   他顿了一下,好像在犹豫应该如何称呼。叫“苏阿姨”显得怪怪的,于是他只好别别扭扭地说,“Lily.”   这副扭扭捏捏的样子不知道哪里逗了江楚,她笑得眉眼都弯起来,说:“好啊。”   江少珩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的笑容:“明天去看我比赛吗?”   “没买票。”江楚咽下一个云吞,说得很含糊,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你弹琴有什么好看的……”   从小到大早看腻了。但她这句话还没说完,抬头撞见了江少珩的眼神,只好“嘿嘿”一笑:“一个初赛而已啦,你肯定可以的嘛……到时候去维也纳决赛我再来看呗?”   江少珩还是看着她,一脸“吾妹叛逆伤透我的心”的表情,江楚只能举手投降:“啊呀,知道了知道了……”   兄妹两个吃完饭就分开了,江楚回苏俐那里,回去之前还特地绕了远路去买一份营养汤。江少珩则自己回酒店休息,展言都没敢来打扰他,让他自己调整心态。到睡前江楚给他发了一条信息,问能不能再弄一张票,苏俐知道以后也想来看江少珩比赛。江少珩再去问陈文铎教授,得知票不好搞了,但是她们作为家属可以进后台。   第二天苏俐果然和江楚一起到了,还捧了一束鲜花,祝福江少珩比赛顺利。倒是弄得江少珩很不好意思,苏俐才是病人,却给他带花。陈文铎搞不清楚,只知道江楚是妹妹,看苏俐的年纪,还以为她是他们俩的妈妈。也不知道他是不清楚江少珩的妈妈就是金小敏呢,还是已经不记得金小敏长什么样子了。江少珩兄妹面面相觑,都尴尬得不得了,唯独苏俐不紧不慢地笑道:“他们的妈妈没空过来,我是小姨。”   “哦!”陈文铎点了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看着就像一家人,颜值都很高嘛!”   苏俐笑得更加舒展。其实她见老了许多,没有一般病人的形销骨立,反倒像个气球一样被吹鼓了似的。她不再演戏,也不再出现在公众面前,便不像金小敏那样仍旧对自己的外貌如此严苛。身上一件很飘逸的波西米亚风亮色长裙,因为化疗没有头发,就在头上包了一块同样色系的丝巾——看起来就是个人们印象里最典型的女画家形象。江少珩看着她,感觉她非常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老去,正因为这种坦然和舒展,她美得愈发惊人。   后台还有不少选手的家长,都在合影。陈文铎便说帮他们一家人也拍个照,苏俐还有些抗拒。港人迷信,忌讳与病人拍照,她怕对江少珩不好。但江楚已经自觉地把手机交给了陈文铎,苏俐便也只好对着镜头笑了笑。陈文铎拍了好几张,等到江少珩上台了,江楚还在看那几张照片。苏俐和她一起站在后台的员工通道里,轻轻推了她一下:“少珩要弹啦!”   江楚便抬起手机,拍了一下江少珩。   苏俐无奈地笑了笑,也从幕布后面去看江少珩。他侧对着观众弹琴,她们站得又高,看下去就只有一个用发蜡抓过的头顶了。整个音乐厅安静得落针可闻,江少珩调整了一下坐姿,两只手都放到琴键上空,却没触到,然后他五指张开,微微抬头做了个深呼吸。   拉赫玛尼诺夫的旋律悠悠扬扬地从江少珩指尖下流淌出来。江楚却再没费心多看一眼,只顾着手指翻飞在手机屏幕上。苏俐像是有点儿累了,靠在墙上,眼睛仍然看着江少珩,口中却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江楚的手指停下来,浑身僵直,一句话都没有说。   苏俐也是好一阵没有说话。她知道江楚在跟谁发信息,尽管江楚总是在她面前表现得若无其事。这次回来以后,她们的关系微妙得难以尽述。江楚长大了,这是毋庸置疑的一件事。她很少像以前那样跟苏俐撒娇了,也开始在苏俐面前藏事儿了。很多事她都不谈。既不谈当初苏俐说过的那些绝情的话如何伤她,也不谈苏俐把她写进遗嘱她是什么感受,甚至不解释她为什么突然来了香港。她住在苏俐那里,但是只睡沙发。苏俐虚弱得只能卧床的时候,江楚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苏俐从未觉得她们的关系这么像长辈和晚辈过,甚至连江楚的体贴都有了“孝顺”的味道。   “你知道,你不用对我有什么责任的。”苏俐终于把视线投到江楚身上,朝她微笑了一下。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钢琴声盖过去。江楚好像没听到,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   苏俐开了个玩笑:“我的财产也不多,不是要你来给我送终的意思。”   江楚冷冷地打断她:“你又要赶我走吗?”   几个重音接连奏响,三角钢琴雄浑地响彻了整个音乐厅。江少珩整个身体都跟着手臂大幅度地摆动,但两个女人都没有看他。   江楚把手机放起来,脸上带着一种苏俐很熟悉的决绝表情。   “现在妈妈已经管不了我了。”她很轻,但又很坚决地对苏俐说,“现在谁也管不了我。”   苏俐还是很温和的样子:“这跟小敏没有关系。”   江少珩弹完了一串音阶,好像珍珠滚了一地,然后戛然而止。他的手一下子抬到空中,寂静在余音中蔓延,江楚也没有说话,她们在琴弦的震颤里对视,然后在中止里缓慢地溺死。   直到江少珩下一个音落下,苏俐才又开了口:“楚楚,我老了。”   江楚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多么新鲜,好像她第一天知道她们之间的年龄差距。   苏俐笑了,很宠溺,仿佛觉得她这样的不耐烦都是可爱的。   “我比当年更老了,”她耐心地对江楚说,仿佛在跟江楚解释太阳是从东边升起来的,“而且只会越来越老。会有更多的病,更虚弱,更没用。我的想法也会随着身体的状况改变,我会变得固执,怯懦,不愿意接受新鲜的东西。你想旅行的时候,我会没有力气出门;你穿新潮衣服的时候,我会理解不了好看在哪里。你会眼睁睁看着你所爱过的那个我慢慢从我身上消失,但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所以还有足够的时间给我们彼此憎恶,直到你也变成一个老人。”   江楚的脸白了。江少珩还在弹,她突然在那一瞬间迁怒了哥哥。为什么要选这首曲子呢?太宏大了,也太忧伤了,仿佛在给她们奏响一场缓慢的谢幕。这就是她想要的“史诗般的爱情”,可是她忘记了,“史诗”本来就是用来形容死去的东西的。   苏俐抬起手在她颊边揩了一下,江楚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哭了。   “我爱你。”苏俐的声音那么温柔,好像很久以前她把她抱在怀里,安抚着受到惊吓的小女孩,“我会一直都爱你。和你妈妈没有关系。”   然后便没有声音了,江楚看到她嘴唇动了一下,然后又变成了一个无限哀伤的笑容。   她们只能到这里了。   江楚闭上眼,听见重音在很远的地方连续不断地响,轻而易举地把她震碎。   “为什么还要跟我说这个呢?”   “因为我希望你记得这个。”苏俐把手放下,“希望在你以后的人生里,想起我的时候不是痛苦和遗憾,而是确定地被爱着。因为你的人生还很长很长。因为我希望你快乐。”   音乐厅里充斥着震耳欲聋的寂静,江楚站在一片废墟里,看见哥哥在远处站了起来,朝着评委和观众鞠了个躬,然后掌声如雷一般响起来。   江楚机械地跟着鼓掌,江少珩在原地转了半个圈,抬起头寻找她。于是她努力地朝哥哥露出了一个笑容,更用力地鼓掌。江少珩笑了,朝她挤了一下眼睛。掌声仍不止息,他转回去,面对着观众再次鞠了一个躬。江楚用力呼吸着,提醒自己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她经历过一次了。没关系,她早就预料到这一天了。没关系,她不疼。她转身跑下去,要去后台接江少珩。她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看到哥哥的一瞬间,她一下子扑了上去。江少珩有些意外地接住她:“怎么啦?”   江楚摇摇头:“没什么……你弹得好。”   江少珩不信似的:“弹得好吗?”   江楚用力地点点头,眼泪大颗地坠下来:“好。”   江少珩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江楚还在用力地呼吸,好像她突然忘记了如何呼吸,每一下都需要大脑来提醒,而她的肺不情不愿地工作着,每呼出一口气都沉得像要就此罢工。她突然觉得哥哥的目光都是一种不能承受的重量,于是她又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江少珩的脖子。   “楚楚……”江少珩在她耳边问她,“苏阿姨呢?”   江楚没回答。   江少珩想把她从身上扒下来,又问:“苏阿姨呢?”   “走了呀!”江楚笑了,语调轻快地扬上去,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江少珩看着她,好像明白了什么,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那么心疼,让江楚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心疼什么呢?她不疼呀。   江少珩没再说一个字,只是紧紧地把江楚抱紧了怀里。他穿着浆洗得很硬的正装,像一副盔甲,但是温的。江楚听见他的心跳铺天盖地落下来,平稳地,慢慢地,拥住了她。她闭上了眼睛,又说了一遍:“她走了。”   结束了。 第111章   在香港一共两轮比赛, 自选曲目弹完已经筛掉了一半的选手,江少珩过得毫无悬念。还剩下一轮,演奏的曲目就都是固定的,选手们没有了扬长避短的空间, 必须在技巧和情感上都达到最高水准才有可能晋级。   其实江少珩并不是非拿这个奖不可, 能考进他上的那个音乐学院已经足够证明他的水平, 他要在国内找工作或者是开个人工作室都已经没问题了,他原先也没找到什么门路。是齐彬觉得这个比赛能最快、最广地为江少珩扬名, 才为他介绍了陈文铎教授。所以刚参赛的时候江少珩心态还挺稳的,正常弹就行。反倒是过了初筛以后,他却突然紧张起来了。莫扎特钢琴比赛和奥运会一样,四年一届,年龄限制从14岁到28岁。很少有第一次参赛就拿名次的选手, 对于江少珩来说,这就是他最后一次机会。知道晋级那个晚上本来睡得好好的,突然惊醒过来, 给展言打了个电话。   展言睡得迷迷瞪瞪的,让他吵起来,江少珩也不说怎么回事儿, 弄得展言也跟着慌了, 还以为他被刷下来了。   “没事儿, ”他安慰江少珩,“你又不缺这个奖来证明自己。再说不是还有别的比赛吗, 什么江南杯……”   江少珩说:“那是少儿比赛。”   “哦……”展言愣愣的, 鼻音有点重, 江少珩隔着电话都能想象出他眼睛半眯着, 要睡不睡要醒不醒的样子, 可能脸上还有枕头褶皱留下的浅印子,便忍不住微笑。电话那头安静了,只剩展言均匀的呼吸声——他又睡着了。   江少珩喊:“二丫!”   “嗯嗯嗯!”展言让他吓一跳,马上回,“在呢在呢!不难过,来抱抱……”   江少珩哭笑不得:“我晋级了。”   电话那边又是一阵寂静,展言沉睡的大脑花了半分钟才消化完这四个字,然后他叫起来:“那你干嘛——诶卧槽!你有病吧江少珩!”   江少珩笑了,展言没好气:“你就不能明天跟我说——”他的话音被一个哈欠打断,“我快累死了。”   “回北京了?”   “嗯。”展言轻轻翻个身,“家里都没人了。”   段平霞没跟着他回来,江少珩在香港。本来还热热闹闹的一个家,现在又只剩下他和猫了。以前他都让展昭睡床,段平霞在的时候不让。今天他打开房门想放展昭进来,孩子傲娇地晃着尾巴走了,不稀罕了。   江少珩感觉他有些小小的幽怨,跟他报备似的:“我还得在香港留一周。”   “留呗。”展言敷衍得很,证明那什么幽怨都是江少珩自作多情,他困得只想接茬睡觉,“你比你的。”   江少珩又道:“再晋级就去欧洲了,比三轮呢,我得在外面一个多月。”   “嗯。”展言已经放松下来了,要多敷衍有多敷衍,“去呗。”   江少珩:“……”   这怎么回事,一点儿都不在乎的吗?   展言又打一个哈欠:“反正我马上就进组了,你回来我也不在家。”   江少珩扭扭捏捏的,又不肯承认自己对比赛紧张,又不肯承认其实是他想展言了,哼哼半天也没组织出什么有意义的话,展言已经又要睡着了。   江少珩只好道:“我碰见楚楚了。”   “嗯。”展言接着敷衍,然后一阵簌簌地响,他从床上坐起来了,“啊?”   合着是大半夜专门来吓人了,一句比一句惊人,就不打算让他好好睡了。   “她也在香港?”展言想到了什么,“她不会是……”   江少珩把经过简单地给他讲了一遍。也提到了苏俐来看他比赛的事,但是等他演奏完,苏俐已经走了。他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江楚看起来非常不对劲,但她不愿意说,只是一再跟他强调她没事,结束了,她要回Hannah身边。江楚甚至不愿意留下来陪江少珩再比一轮,第二天就买了机票回柏林了。不过她承诺,如果江少珩接下来去欧洲比赛的话,她会全程到奥地利陪同。维也纳到柏林很近,飞机才一个多小时,他还可以去江楚家里看看。   江少珩联系了苏俐,也没有追问她跟江楚之间的事,只是想探望一下。不管怎么说,从小苏俐都待他不错,现在苏俐生病了,他于情于理都不能当做不知道。但是苏俐委婉地谢绝了他的好意,说她身体已经无碍了,希望江少珩专心比赛,取得一个好成绩——信息措辞十分正式,像一封完整的书信,带着旧时代人的庄重和体面。江少珩只好作罢。   展言听完,也只有叹气,慨叹无数,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从来不觉得苏俐和江楚是“合适”的一对,可是真的到了这个结局,他也替她们难过。爱情确实会随机发生在任何人之间,无分性别种族阶级和老幼,但能不能爱下去,却每一条因素都至关重要。   “她现在不生你的气了吧?”   江少珩犹犹豫豫的:“应该不……了吧?”   “她为什么跟你也吵成这样啊?”   “因为……”江少珩有些羞耻,把脸埋进枕头里,声音闷闷的,“我说如果她找的不是苏阿姨,也许妈妈也能接受了。”   展言:“……”   展言:“她现在还愿意理你是真的爱你。”   江少珩无奈:“我已经知道错了。”   当时就是一时情急,江楚先不讲道理,非说金小敏偏心他。江少珩又委屈又伤心,才这么口不择言。事实证明江楚是正确的,无论她找的是不是苏俐,金小敏就是不愿意接受。她就是江少珩那个朋友所说的,认为“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双性恋”的人。就连她当时对于江少珩的“接受”也带着一种息事宁人的虚伪,只是为了展现她的“开明”而摆出来的一个姿态,等到江少珩真的跟展言复合的时候她就装不下去了。他后来才明白自己当时对江楚的这句话有多么高高在上。但江楚没跟他聊这个,他们俩之间很多事情不用非拿到台面上说出来。   展言有些扭捏,又问:“那……她还生我的气吗?”   江少珩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江楚为什么要生他的气,然后才明白过来他还是为了当初的事情在亏心。   “她就没有生过你的气,”江少珩笑了一声,“别想多了。”   展言便也笑了,说的也是。人只会对自己最亲近的人怀恨在心,江楚以前跟他关系还不错,但也就是不错,她会恨金小敏甚至会恨江少珩,不会恨展言。   但也因为如此,展言是不能跟江楚这么“不用说出来”就将往事揭过的。   “我还是应该正式跟她道个歉。”   江少珩提醒他:“她不一定回。”   “我说我的,”展言特别平静,“她原不原谅是她的事。”   “行吧。”江少珩随他去,琢磨着江楚要是真的不回,自己回头再跟她说说。   电话打到这儿,江少珩一句都没说比赛紧张的话,却又莫名被展言的声音安抚。没说两句他先困了,腻了两句就自己去睡了。反倒是搅得展言再也睡不着,在床上翻了几下,干脆爬了起来,先给自己弄了点儿吃的,然后给江楚发了一条信息。信息不长,但他删删改改,写了挺久,想显得尽量真诚一些。写完天都快亮了,他再给展昭开个罐头,去琴房折腾了一会儿。《和谐广场》那首歌现在音也录了MV也拍了,粉丝那边也开始预热了,就等着按日程发布,他还有两首新歌没写完。但弹了一会儿琴也没灵感,展言坐在琴凳上开始翻朋友圈,看到索寻半夜发了一条,是路灯下的一块路牌,但是地上映出了两个人的影子。   展言感觉不对,立刻去私聊。索寻竟然也醒着,等他发了七八条才慢悠悠地回过来一个表情包,一只小猫一巴掌把另一只小猫掀翻的动图,表示让展言滚蛋。   展言便知道自己猜对了,越发得意,干脆给他发语音。   “谁啊谁啊?”展言猜了一下,“是不是上次那个陆……陆什么来着?”   他说的是之前勇闯□□虎穴,跟索寻共患难的调香师。当时在医院里见过一面,展言那会儿就觉得人不太对劲。一路跟到浦东还勉强能算是他见义勇为,这怎么人进了医院还嘘寒问暖的,怎么看都不像普普通通的甲方和乙方。不过当时他满心着急东苔,没心思八卦这个。   索寻没否认,只是问他是不是过气了没通告了所以这么闲。那不否认就是承认,展言仔细回想了一下,感觉也挺配的,就是有点儿可惜。展言一直以为索寻会跟他那个舍友走到一起。他刚到上海的时候跟展言联系还很密切,有天突然说找合租找到一个以前约过的对象,而且好像人家已经不记得他了,草,太尴尬了。展言当时就惊叹这是什么爱情喜剧电影开头,恨不得带上瓜子前排看好戏。但索寻对此向来嗤之以鼻,说炮|友找到真爱的几率只有1%——说是这么说,但展言看得出来,索寻还是真动心了。   他像个不甘心的cp粉,犹豫半天,还是小心翼翼问了一句:“你跟傻大个就真没戏啦?”   索寻干脆不回了。   完蛋,戳着人肺管子了。失落的cp粉把手机放到一边,看着窗外慢慢亮起来的天色,还是既没有灵感,也没有睡意。其实他非常累,在老家总共呆了两天不到,他又要录MV,还得抽时间跟吴永德吃饭——展言不知道两件事哪个更需要他的精力。昨天连夜赶回来,今天又是满满一天的日程,晚上还得接着去训练。他的增肌效果不明显,试妆的时候穿军装都是空荡荡的,制片人不太满意,觉得他形象上还是太奶油了,最好再黑一点儿,壮一点儿。   说来说去,还是嫌弃他娘娘腔。   展言起来去照镜子,以前陈芳芝说他gay得很明显,他有意改了,模仿对象就是他的司机和保镖。还是很多人被他骗过去了,之前他委婉出柜,不少粉丝就拿他种种“直男”行径来力证他不可能是同性恋,发那个歌只是说明他是一个包容同性恋的“好直男”。展言想到这个就觉得有些好笑,倒也不是嘲讽他的粉丝天真,就是这种“好直男”他确实没怎么见过。这个制片人搞军旅剧,自己就是当兵的出身,虽然出于种种考虑选择了展言,但总是有些不太情愿的样子——好在罗嘉熠也是奶油小生的形象,还不如展言多年装直男来得炉火纯青。展言跟那个制片吃了几次饭,他总把“阳刚之气”挂在嘴边,展言也是实在没别的办法跟他证明自己的阳刚之气了,只能喝酒。   展言洗了把脸,顺便朝镜子里自己的脸泼了一捧水,心里烦得很。   工作还是这份工作,展言之前觉得做这个做得很不快乐,很没意思,是江少珩回来了才重新给他带回了意义。但是随着他们俩慢慢感情平稳下来,那种魔力也消散了,生活又重新露出了它的真容。   把脸上的水擦干,展言抓了一把头发,把自己拾掇出一点样子来。今天上午有个会,接着跟立欣方面就合同的事情扯皮。现在陈芳芝在公司的日子已经非常不好过,CCO的title找借口削了,大办公室也被拨给江晏了,各种福利和津贴也都找借口克扣了,立欣甚至连她的餐费都不肯报,就是要逼她主动提离职。但是陈芳芝坚决不动,展言的合同没解决之前,要是不跟通告,她就顽强地跟东苔一起在立欣的大桌子上办公,完全不顾周围人的眼光。   展言提早了一个小时出门,到立欣的时候比普通员工打卡上班都早。先去上了个厕所,出来洗手的时候,迎面撞见一个男人从对面的女厕所里走了出来。   展言:“……”   他立刻抬头看了一眼门框上的标,还以为是自己走错了。但是没错,这个男人背后的标就是一个粉红色的穿着裙子的简笔画标识。这人好像也没想到这个点儿厕所会有人,惊异地看了一眼展言,竟然一句话都没说,然后低着头就想走开。   展言终于反应过来:“站住!”   那人更慌了,居然还跑了起来,慌不择路地撞到了办公区域的椅子,整个人往前一扑,倒在了地上。展言两步上前,一把揪住了他的后领,把人摁在了办公桌上。   “跑什么呢你!”展言这段时间训练还上了格斗术,也不是白练的,当即反剪他的双手,摁得他动弹不得,“进女厕所干嘛?”   “没干嘛!”那人挣扎着,“展老师,展老师你放开我……我就是走错了!”   “走错?”展言看见他脖子里有一根天蓝色的带子,顺着拉出一张工牌,这人还是立欣的员工,财务部的,“你在这儿上班你不知道男厕所在哪边啊!”   “我……”那人脸红了,用力挣了几下。展言有点儿制不住他,就松了手。那人也不跑了,气喘吁吁地坐了下来,梗着脖子,干脆地说:“就是走错了而已嘛!现在公司又没人!”   展言不跟他废话,掏出手机拍他的工牌。那人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名字,展言就把镜头对准了他的脸,他手忙脚乱地又遮自己的脸,展言早就开了视频,清清楚楚地都录了下来。   “展老师,我错了,”他怂起来,一边掉眼泪一边求饶,“我再也不敢了!”   展言没动,还是举着手机:“不敢什么?”   可他又不肯说了,一只手攥着工牌,一条胳膊挡住了脸,露出的一小片额头红得要滴血。展言停止录像,把视频发到了一个公司群里,问了一句这是谁。   无数消息飞快地弹了出来。展言虽然在公司群里,但除了跟他有直接工作关系的,他从来不说话。突然发了这么一个视频,堪称爆炸性。还不到一刻钟,便陆陆续续有人进了办公室。被展言逮住的人也不跑了,就这么伏在办公桌上,既不肯露脸,也不肯说话。展言叫了两个女孩子一起进了厕所,果然不出他所料,从里面搜出了这人刚放进去的针孔摄像头。   半个小时以后,严茹到了。   偷拍的人已经被移交给了保安扣留,严茹立刻让人把上下楼层所有的女厕所都排查了一遍。果然不止那一个,除了她自己的办公室卫生间幸免于难,几乎每个公共的女厕所都被放了摄像头,都不知道这个人到底已经偷拍了多久,又偷拍到了谁——公司可还有女艺人。严茹脸都青了,跑去亲自审了一遍,但这人抵死不认,被严茹当场开除。   没多久,警察过来把人带走了。叫严茹了两个男员工来,让他们去“那种”网上换着关键词搜,看这人有没有把偷拍的东西流传出去——那两个员工本来还不好意思,说不知道这种网站,让严茹好一顿教训,直接拍了桌子,骂他们“别他妈给我装!”,最后都臊眉耷眼地乖乖去找了。   “这年头变态真他妈多!”严茹仍旧愤愤的,“还是名牌大学招进来的,我一个月万把块的就养着这种神经病!不是从妈x里生出来的?看一眼能给他壮阳啊!”   展言让她直白的用词吓了一跳,严茹一眼扫过来,展言立刻感到自己可能会因为也是个男的被扫射,险些举手声明他跟这种人不是一个物种。   但严茹没有波及到他,反而难得对他微笑了一下。   “今天谢谢你,”严茹说,“公司里这么多女孩子,要不是你今天发现了,还不知道……”   “应该的。”展言点点头,“严总客气了。”   “那今天就先不开会了吧?”严茹还是跟他客客气气的,“耽误了一上午,展老师应该还有通告。”   展言听懂了她的逐客令,也客客气气地朝她笑了笑,从她办公室里出来了。   陈芳芝已经到了,她无疑也听说了早上的事,正凑在那两个男员工桌边上跟他们一起浏览黄|色|网站。那两员工尴尬得头顶都快冒烟了,但陈芳芝不为所动,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不少女孩子也在看,但是很快就没几个人受得了了,网站里全都是被偷拍的各种女人,有上厕所的,有公共场合走光的,还有一些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被下了药,不省人事的,最多的是那些在家里跟自己男朋友甚至是老公做|爱被偷拍的。没有人在工作,好几个女孩子都哭了起来。   陈芳芝的脸色也非常难看,有个男员工看了她一眼,小声说:“陈总,我们来吧……”   她没理,突然叫了一声:“展言。”陈芳芝的视线终于从电脑屏幕上移开,转过头来招呼展言,“快来。”   展言被她的语气吓着了,心里猛地打了个突。那两个男员工赶紧把位置让出来给展言坐下。   屏幕上是一个视频的定格,非常糊,展言内心很排斥,也不想看清楚。这个视频非常火,已经被顶到了网站的推荐首页,定格里能看出来,天花板和吊灯很明显就是立欣的卫生间。陈芳芝指着视频下面的标题,展言顺着她的手指看了过去——   “草,变|性人下面原来长这样,这么大的xx,好骚啊!” 第112章   严茹的愤怒没有延续很长时间, 当下是生气的,但很快就回过味儿了。立欣的女员工都噤若寒蝉,一天都没人敢在公司上厕所,但严茹让人找, 也只是找有没有女艺人的不雅照被拍到。至于普通员工的, 她并不在乎。警方把人带走, 没有当场从他手机里找到证据,他又抵死不认, 警方就让他们私下调解了。严茹跟他确认,没有拍到女艺人,这事儿竟然就这么过去了。那人还得寸进尺起来,说严茹无故解雇他,违反了劳动法, 他要走仲裁。   展言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见义勇为了一次,最后反倒被严茹责怪, 因为他不分青红皂白把逮人的视频直接发到了工作群里,“闹大了”,她不得不处理了那个人。而且弄得公司上下人心惶惶, 影响了工作。   然而只字不提她放任公司各个群流传东苔的不雅视频。   普通的□□不会被算法顶到网站首页, 让他们一眼就看到。东苔那个视频特别好找就是因为它猎奇。展言当时就从那个网站的发布人首页点进去, 但那个账号并不是立欣偷拍狂创立的,很显然, 这个偷拍狂早就已经把视频散播了出去, 等发到网站上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倒了几手。展言愤怒不已, 向警方举证, 以此来证明偷拍狂不只是偷拍, 还往外传播了。但警方根本没理会。展言的不平,除了造成东苔那个视频更广地被传播以外没有起到任何用。他气得都快炸了,最后还是东苔说了句,算了吧。   事情发生的那个早上东苔没去公司,她当天要跟通告,展言拍《和谐广场》的宣传海报,所以中午直接去的拍摄地。展言压根没敢告诉她,但下午见面的时候她主动问展言要了那个视频,估计是从某个群里得知了消息。展言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看,但她平静得不得了,看完了也没说什么,仍旧正常工作。展言琢磨了半天,收工的时候跟她说,这段时间不要去上班了。   “为什么不要上班?”东苔很意外地看着他,“你马上就要发歌了,我一堆事儿呢,不去公司怎么弄?”   展言:“可是……”   “爱看就看,”东苔一脸理所当然,“我少块肉吗?”   她真的就这样继续上班了。宣传照片拿到手,去美工工位上跟他沟通需求,美工似笑非笑地问她“那里怎么那么大”,是不是没切干净。东苔也只是面不改色地回答他:“切干净了也比你大。”   周围好几个人都低低地“哦”了一声,看好戏。那个美工也在笑,但笑容明显有些尴尬了:“开个玩笑,别生气嘛。”   东苔只当没听见这句,看着他修图,一边伸手指着图上指挥。美工向来是套个参数模板就糊弄过公司大部分的艺人,哪个艺人的宣传不满意就自己再精修,比跟美工沟通的成本低,所以他已经许久没见过这么事儿逼的宣传,心里烦她自己不会PS还这么多要求,便小声嘀咕了一句:“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不就是出来卖的贱货!”   东苔还是没什么表情,视线仍旧盯着屏幕上的图,没什么停顿地回了一句嘴:“反正再贱你也买不起,看一眼偷拍照都省你一个月工资了。”   旁边的人都不起哄了,大家都识相地别开了眼睛,生怕被波及。东苔完全没觉得尴尬的样子,就站在美工背后看着他修图,那人不敢说话了,草草在图上划了几下,快捷键摁得“啪啪”响,然后生硬地来了句:“好了。”   东苔便朝他露出一个笑容:“不想好好干的话我可以去找你们组长。”   那美工恼火地看了她一眼,沉沉地叹出一口气,但还是把图放大,重新照着东苔说的细节处修了起来。东苔又在众人无声的各色眼神里站了二十分钟,看着他把原图发到了跟自己的对话框,这才拍了拍他的头,摸狗似的:“真乖。”   那美工猛地躲了一下,气得脸都发红了。旁边又有人在笑,东苔一个眼风扫过去,大半张桌子都没声儿了,全都低下头一副认真工作的样子。东苔还当他们怎么突然见了自己怕,回过头才发现身后站了一个江晏,也不知道站那儿多久了,正歪着头打量着东苔。   东苔朝她冷淡地点了点头,叫了声“江总”。她是展言带进来的人,也是展言即将带着走的人,所以她根本不怕得罪立欣这些流水线打工仔,对于江晏就更没什么多说话的必要。   江晏眉毛一跳,表示听见她这声“江总”了。但再开口的时候,却是对着那个美工说话。   “让你做个图也能磨磨蹭蹭半天,”江晏冷着脸,“这么喜欢说闲话?”   美工的脸涨得更红,嗫嚅了一句:“没有。”   江晏满意了,也不说她是来干什么的,好像就只是路过,顺手训一句。只是走之前又深深地打量了一眼东苔。东苔让她看得莫名其妙竖一身汗毛,但江晏什么都没说,又转身走了。   东苔没再多想。她确实有很多事要做,海报P完了,她又觉得这种时尚大片式的海报跟这首歌的内涵不符,硬是逼着美工重新做了一张出来。田杨杨还挺不高兴,因为被东苔毙掉的那张海报上,展言穿的牌子是她去找的资源,很能彰显展言的“咖位”。如果不是首发,品牌方大概会不高兴。但东苔十分固执己见,最后展言拍板,还是选了东苔的方案。他倒也不是偏心,但是东苔说的确实有道理,他唱的是草根在风里飘,海报上却是一身高奢,从根上就不对了。   海报发出去预热,效果确实非常好,平台上预约量没多久就突破了千万,网上难得一片叫好。东苔一步一步按着节奏宣发,每天发布一张展言为新歌拍的照片,根据不同的情绪配上歌词,犹抱琵琶半遮面似的,又不让人看全,又把人吊着。从写文案到跟粉丝那边沟通全都一手包办,工作做得漂漂亮亮,展言也很欣慰,终于有底气跟陈芳芝说把人招过来还是有用的。   但陈芳芝只是笑笑,指出来他本来人气就高,今年又出了大负面,粉丝们都憋着一股气,这叫“报复性支持”。再加上他在酒吧里开live的热搜就是今年的事儿,很多路人也对新歌十分期待。那意思还是,展言人气高,其实谁都能干这些事儿。   “而且,”陈芳芝意有所指地说,“杨杨他们都感觉寒心了。”   展言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就为了那个海报的事情?”   陈芳芝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斟酌了一会儿,才道:“你为人处世,大家都是有数的。东苔落了难,你要帮,大家都不会说什么。但是毕竟都是出来工作的——你别那个表情,钱就是很重要的。”   展言无奈:“我没有说钱不重要。”   陈芳芝又道:“公平也很重要。”   展言听到这两个字都觉得离谱:“这不就是因为东苔遭遇了太多不公平我才……”   他没把话说完,因为陈芳芝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他,展言住口了。   “对东苔不公平的不是咱们这些同事,”陈芳芝说得几乎不留情面了,“你不能光让他们来承担啊?”   展言有些不耐烦了:“那就都涨工资!公平了吧?”   陈芳芝看着他:“咱们能有多少钱这么造呢?”   展言没再说话。陈芳芝说的是对的,现在他们准备自己出去单干了,一个公司要运行,就要有一视同仁的规定。展言当然可以任性一点,但如果连田杨杨这样跟了他这么久的人都忍不住心生怨言,可想而知别人会对东苔是什么想法。展言隐隐地有些感觉出来,公司里好多女孩子,明明在那天都无法直视那个网站,却能够津津有味地传播东苔的视频,好像她们的同理心到了东苔身上就消失了,跟他对东苔的特殊优待是分不开的。   她们的同理心只针对女人,而东苔在她们眼里终究不是“女人”——“她”甚至都不在乎自己的不雅视频被传播,哪个女人做得到这样?   展言心里说不上来的气闷,感觉陈芳芝其实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尽管她已经掩饰得非常好。东苔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有一点体面?到底要做到什么样的程度才能得到一句真心的认可呢?   “对她不公平的不是咱们这些同事吗?”展言突然冷笑了一声,“我怎么觉得就是呢。”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展言不为所动,完全没有要平衡大家薪资的意思。他从多年的艺人生涯里总结出一个至理,当别人已经有偏见的时候,做什么都是没用的。然而钱有用,钱能解决东苔生活里一大半的问题。   陈芳芝心里大概也有不满,只是现在展言是她的合伙人,新公司他占到一半,她已经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指挥”展言,只能提建议,提完他不听,她就没办法。展言知道这么处理有些粗暴,但那些幽微的,观念上的东西,他们没有办法聊。展言不能去指责包括陈芳芝在内的所有人对东苔的歧视,他讲不明白,只是有一些隐隐的感受,而且他非常清楚,陈芳芝是感觉不到的。她也从来感觉不到制片人对展言的“看不上”——也许感觉到了,但她觉得理所当然。展言觉得江少珩有的时候说的是对的,有些事情就是没有办法靠沟通解决,他也不能感同身受为什么公司里那些女孩子会因为偷拍而如此战战兢兢——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偷拍狂也已经不来公司了,据说她们还是不敢在公司上厕所。   展言只能沉默着,但是坚定得近乎蛮不讲理地站在了东苔这边。   直到新歌正式发布,陈芳芝再也没有跟展言提过东苔。   江少珩赶着新歌发布的晚上回了北京。新歌上午上线,到晚上已经突破了八百万张的购买量。这个销量已经算得上是今年乐坛之最,虽然不少人认为这里面水分太大,是展言的粉丝无脑氪金给他刷出来的,但歌本身的质量还是得到了从未有过的认可。《和谐广场》被评价为“难得一见的真诚之作”,是真正有灵魂的歌。展言当晚在夜店包了个大场子庆功,整个制作团队都到了,连林至恺也收到了邀请。江少珩到的时候,林至恺正喝得满面通红,跟展言约时间去他那里再唱一场。展言一口答应,唱,首唱就去他那儿,进组前就去唱,大方得林至恺都愣了,看见江少珩进来比展言还激动,一唱三叹地喊“老江你嫁得好啊!”   江少珩哭笑不得地把人推开。包厢里大部分人都知道他们俩的关系,制作人跟江少珩也熟,跟他打了个招呼就自觉地把展言身边的位置让了出来。江少珩便坐下来,咬耳朵似的,在展言耳畔轻声道:“恭喜。”   展言的笑意根本藏不住,回了一句:“也恭喜你。”   江少珩再次晋级,马不停蹄就要去维也纳。原本的安排是直接从香港飞,但是江少珩为了展言新歌发布非要回来一趟。   “首唱你听不到了。”展言继续在江少珩耳边说话。包厢里很吵,江少珩把耳朵凑过来,一只手自然地从展言腰后面揽过去,听完便笑了笑,也凑到展言耳边:“真去老林那里唱?”   展言点点头。林至恺那里场子是小,但是《和谐广场》这首歌就适合那样的小场子。如果不是因为上次造成了交通事故,展言还想突击一下。他其实不想让黄牛提前把票都抢走,最后被粉丝花高价收回去。《和谐广场》这首歌就是要唱给“广场”里的人听的。   江少珩便懂了他的意思,轻轻扣住他的手指,在他耳边说:“那让他给我录下来。”   东苔突然尖着嗓子叫了一声:“香槟香槟!准备!倒计时了!”   江少珩有些茫然,这会儿早就已经过了午夜,不知道她在倒计时什么。但是制作人和陈芳芝已经迅速开始在桌上摆杯子,一瓶香槟被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展言手里,展言跟江少珩说了一句:“一千万张。”然后就站了起来,江少珩也站起来,看着展言开始摇晃香槟瓶。   东苔的眼睛紧紧盯着手机,开始倒数:“5,4,3,2——”   她“2”了半天也没到1,显然还差一点销量没到一千万。展言怕香槟提前喷了,又停下来看着她。大家都笑起来,陈芳芝拿出手机,豪气地喊:“剩下的我买了,开!”   只听“砰”一声,香槟的木塞子一下飞出去老远。香槟喷泉似的冲了出来,洒了大半张桌子,喷|射的力道之大,好几个香槟杯都被冲倒了,叮呤咣啷地响成了一片,衬着展言的笑声,便显得格外清脆。江少珩揽着展言的肩膀,侧头跟他接了一个吻。所有人起哄起来,陈芳芝在喧闹声里艰难地维持着理智:“不能拍啊!不能拍不能拍!”   东苔也在笑,笑得都有点儿缺氧。她是真的高兴,甚至有些想哭。如此辉煌的战绩当然是离不开她这段时间跟粉丝们一再的通气,但她也很确定这并不是所谓“无脑粉丝刷出来”的。这年头衡量一首歌是不是真的红了就去看看短视频网站的热门bgm排行榜,而现在好几个短视频平台的热搜都是“和谐广场”和“吃烤肠”。展言这首歌就是很好。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当年那个小小的地下室出租屋里有过多少梦想。她的梦碎了,但是展言的梦成了。   她的手机在沙发上振起来,一个陌生号码打了进来,但东苔没有听见。展言举着香槟走过来,跟东苔抱在了一起,香槟还在往外喷,浸湿了东苔半个肩膀。她大惊小怪地尖叫起来,跟展言笑成了一团。展言给她倒了香槟,东苔又去抱他,动作太大,杯子里的香槟泼出来,也泼了展言大半个背。   陌生号码的来电掐断了,转眼又进来一条信息。   “东苔你好,我是江晏。”   东苔抱着展言,跟他一起晃啊晃,跟他说谢谢。   展言也跟她说谢谢,知道她这段时间辛苦。但是东苔摇摇头,特别郑重地看着展言的眼睛,对展言又说了一遍:“谢谢你。”   第二条信息在她的手机屏幕上亮起来:“方便的话,咱们聊聊吧?” 第113章   江楚隔了一个多礼拜才回复了展言那条微信, 解释说她现在基本不跟国内的朋友联系了,所以不太登陆微信。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她和苏俐之间就算没有那件事也是没有结果的,展言不必再自苦。最后发送了一张自拍, 说在法兰克福接上江少珩了, 兄妹两个一起挤在镜头里, 还有一个金发女人,大概是江楚的女朋友, 都笑得很开心。他们要一起去维也纳陪江少珩比赛,让他放心。   江楚的信息在半夜,展言早上起来去赶通告,江少珩又给他发了一条消息,说到维也纳了。陈文铎教授早就已经到了, 江少珩完全没时间逛一逛维也纳,立刻就投入了备赛。反倒是江楚无所事事的,顺便跟女朋友玩了一圈。但没两天Hannah就先回柏林了, 江楚说好了要“全程”陪赛,只能留下来照顾江少珩,他现在练琴已经投入到如果不是江楚提醒就想不到吃饭。当然, 这也是一场古典音乐界的盛会, 他偶尔不练琴的时候, 兄妹两个都会跟着陈文铎教授去和来自世界各地的钢琴家们社交。江少珩还在这里遇到了学校里的教授,对他的评价也非常高。还没正式开始比赛, 江少珩已经成了这一届的焦点, 国内媒体甚至直接发了稿件称本届首奖很有可能是中国人, 只可惜古典音乐圈还是太小众, 这条新闻没有引起太多关注。   江少珩忙, 展言也忙。新剧等着开机,开机之前,全体主演都要去广州军区军训三周,展言要赶在进部队前把所有的商务物料拍了,因为进部队又得剃头,形象就不好看了。而《和谐广场》的成功也给他添了大量的工作,展言现在是吃个饭也得回答采访,化个妆也得玩脑筋急转弯。饶是如此,展言还是抽出了一个晚上去林至恺那里唱了《和谐广场》。   因为林至恺那里本来就是提前公示表演的排期,还卖票,展言不想造成黄牛哄抢,这次还是没打招呼。那天十点多,前面乐队已经表演完了,展言才出其不意地上台唱,就唱三首,一首《和谐广场》,两首老摇滚,再秀一把吉他solo,表演完就跑,没有像上次一样给网络反应的时间。他们这回学乖了,展言自己带了专业的团队过来全程拍摄,然后第一时间让林至恺用酒吧的官方账号发布,上热搜、引导话题都是展言这边把控着,明白讲展言已经离开了现场,酒吧需要提前购票才能入场,希望广大网友理智。   这么一来,林至恺那个账号一晚上就涨粉近百万。在现场的人都直呼赚到了赚到了,只花了看三流乐队的钱,没想到听到了《和谐广场》的首唱。再一看,发现节目单上本来就有一行小字,写着“神秘嘉宾压轴”。而当晚林至恺还发布了和展言的合照,显然是有私交的。于是酒吧接下来三个月的演出一晚上就售空了所有的票,连魔术表演都抢得干干净净。林至恺不得不出了个声明说接下来不会有展言,但大家的热情还是浇不灭——万一再来个“神秘嘉宾”呢?   虽然展言没要,但林至恺这次心甘情愿地捧上了大笔的出场费,可算明白了什么叫一分价钱一分货,展言身价高还是有高的道理。   总体而言形势一片大好,但还是有黑子阴阳怪气地称展言上不得台面,新歌首唱竟然不找个像样的舞台,是不是没人邀请。还有人讽刺他虚伪,又要找小场子摆个“亲近大众”的姿态,又要自带团队官摄视频。一时之间也骂出了一些声势,让陈芳芝很怀疑是严茹在后面推波助澜。搞得媒体采访的时候也问为什么屡屡选择一个小酒吧,展言说得非常真诚,说《和谐广场》这首歌就不需要什么酷炫的舞台效果,这是他回望来路,提醒自己不忘初心的歌。至于为什么还带了专业团队去官摄,是因为这也是一首唱给所有人的歌。话讲得漂亮之极,很快就把舆论掰了回来,顺便宣传了一下,说接下来还会出歌,要往创作型歌手方向发展。   这首歌的爆火也让展言老家那个小小的和谐广场一下子成了网红打卡点,当地市政府还来跟展言签了个“旅游推广大使”的头衔——只不过因为被重视了起来,他们把和谐广场上所有的小摊贩都“清理”了,其中不乏段平霞的旧相识,对展言还有些怨言。但也是没办法的事。   因为工作强度太大,进部队以后,展言甚至有种来放松的感觉——不说别的,规律的早睡早起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奢侈。他和另外五个男演员住一个宿舍,都是一水儿年轻人,到时候要演同一个班的新兵蛋子。里头三个是专业演员,两个则是文工团出来的。但是进了部队,所有人都一样,展言也不让带助理,连手机都是没收的。他们跟真正的军人们一起训练,整理内务,吃食堂,晚上他们还得单独去剧本围读,偶尔也跟着去拉歌。兵哥哥们都知道营里来了专业歌手,全都抢着要他。展言就会一首“日落西山红霞飞”,一开嗓下面全都在喊听不见,激着他一直把音吊上去,最后只能喊出来,喊得都破音了,全营都哈哈大笑。制片人也在,总算是对展言露出了一点笑容,觉得他“像个军人的样子”了。其实展言一开始还是被教官嫌弃太瘦、太白,太没有“男子气概”,但很快他就证明了自己。拜魔鬼训练所赐,体能训练他是第一,格斗还是第一。部队里单纯得多,他表现好,大家就都服他,一整个宿舍很快相处得极为融洽。展言还是第一次有这种体验,等周末拿到手机了,跟江少珩打电话叽叽咕咕说了半天,说得兴高采烈的,两个“战友”路过看见了,就问他:“言哥,女朋友啊?”   展言眨眨眼,下意识回答:“嗯。”   “哦哦哦——!”两个兵哥哥都兴奋了,跟猴子似的叫起来,问是不是女明星。   展言憋着笑,还是顺着他们回答:“是——所以不能说出去啊。”   “得令!”两人夸张地敬礼,继续往前去水房了,等洗完衣服回来,展言还没打完,正听江少珩跟他说比赛的事儿。江少珩已经顺利进了半决赛,现在他在展言面前也不装了,直言非常紧张。昨天练琴的时候突然心跳过速,头晕手麻,把江楚吓死了,送医院说是精神压力太大又疲劳过度,今天就被医生勒令休息一天,不许练琴。展言一听也急了,一迭声埋怨他没把自己照顾好,都没注意到那俩猴崽子又回来了,阴阳怪气地学他说话:“知不知道我会担心啊——噫!”   展言脸红了,捂着话筒伸脚去踹他们。小兵年纪都不大,十七八岁,正是最讨人嫌的时候,让踹了也不走,挤眉弄眼地冲着电话喊嫂子好。喊完又问展言嫂子是不是特漂亮,眼睛特大,腰特细腿特长——他们能想到的美女基本都是这特征。   展言不耐烦地敷衍:“是是是……赶紧滚!”   然后没两个小时,就都知道展言有个腰细腿长眼睛还大的女朋友了。到晚上从舍友那儿传回展言耳朵里,“眼睛大”还被篡改成了“胸大”。几个男演员都在笑,盘点圈里哪个“胸大腿长腰细”的女明星会是展言的女朋友。   展言开着夜读灯看剧本,专心致志地装蒜。   军训转眼结束,电视剧《军歌嘹亮》终于正式开机,展言又重新回到了被一堆人前呼后拥围着的日子。比起《哨狼》,《军歌嘹亮》的准备充分得多。剧本成熟完整,展言也有了足够的时间适应角色,琢磨人物,这一次表现得竟然还相当不错,反正导演对他很满意,表扬不绝于口。陈芳芝来探了一次班,说跟着迟也磨练磨练还是有好处的,展言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回事儿,总之他的状态相当不错,甚至在拍戏间隙还写完了第二首新歌。   展言不想重复自己,这一次是和之前的音乐制作人合作的曲子,加入了完全不同的风格。他甚至放弃了自己最擅长的吉他,写了一首以钢琴和弦乐为主的抒情调,曲名是Wide Awake——爱让他陷入沉睡,也把他彻底唤醒。   展言还没说,陈芳芝就主动问伴奏是不是等江少珩回来录。虽然大众关注度不是非常高,但本届莫扎特国际钢琴比赛首奖是中国人的消息还是值得上一两个头条的。只是江少珩本人拒绝任何媒体采访,别说配合媒体“为国争光”的宣传方向了,他连中文名字是哪几个字都没肯透露,搞得媒体发稿都是用的拼音。但江少珩在古典音乐圈里算得上是炙手可热,反正展言也不在家,他已经应邀去澳大利亚演奏了。展言还跟陈芳芝开玩笑,说现在江少珩身价不一样了,他们通俗音乐哪敢动用“莫赛首奖青年钢琴家”。   结果陈芳芝自己去问了江少珩,江少珩一口答应,直接越过展言跟音乐制作人联系,顺手还把跟他一起演出的那位世界知名的澳大利亚小提琴家也请了过来。等展言知道的时候都伴奏带都录完了,还附赠江少珩一句别有深意的威胁,回来再跟他“算账”。   陈芳芝十分满意,感觉这个制作班底才像话。《和谐广场》就是他们的新公司“翌晨”发行的,上一首的成功给公司带来了巨大的收益。陈芳芝现在已经从立欣正式离职,租了新的办公室,连名片都换了。也是托展言的福,许多本来还在摇摆不定的人现在都觉得还是跟着陈总有前途,好几个艺人也跟着陈芳芝跑了。展言想着大家职称上都变了,便想给东苔一个正式一点、高一点的职位。但陈芳芝还是以各种理由拒绝,最主要的就是他们不是以正规程序雇佣东苔的。她始终不提供身份证和档案,公司到现在也没有给她办上社保,从法律上讲,东苔就是个临时工,怎么能做管理层?而且陈芳芝也已经把饼画给别人了,总不能人家跟着她出走,却被东苔半路截了胡。展言拍戏忙得很,这些事情有点顾不到,说了两次也没下文,反倒是东苔主动来要求降工资,显得十分懂事。还说展言不能任人唯亲,对公司发展不好。   展言一听就知道不是她主动说的话——什么叫不能任人唯亲?他们现在这个阶段,不亲的人敢任吗?又不是什么几千个人的大企业,没正规手续就没有,装得跟业内多遵纪守法似的,还整上这商业道德课了。等展言再细问是不是受排挤了,东苔也不肯多说,只说她已经很感激展言,现在她已经能自立了,不希望展言为难。展言也只好作罢,但他实在厌烦陈芳芝每次都有这么一个借口,也不希望东苔在同事们眼中就是个“临时工”,就让她把该走的手续走一下。东苔到北京已经这么长时间了,也没看她家里有什么反应。展言觉得她以前那些危险还是因为她所处的环境。东苔在电话里犹豫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答应了展言。   新公司已经立了起来,展言的合同却还留在立欣。严茹本来已经起诉了展言,后来又通过律师递话,说愿意庭外和解。听说是江晏劝住了她,说陈芳芝羽翼已丰,不如把展言放走,以后还在一个圈子里,凡事留一线。   展言听了都不信,怎么都觉得不像是江晏会说出来的话。辗转了好多人才得知,话确实是江晏说的,但是背后的原因却是怎么都令人想不到——是庄辛蕊为展言开的口。   上次江晏为了向展言示好,出手“收拾”了唐佳宸,因为声势不大,展言根本没再关注过后续,没想到这件事后来还闹得还挺大的。因为没多久江晟的新书《冒名者》就上市了,庄辛蕊没有避嫌,卖力地为他宣传,就算是坐实了她确实和江晟又在一起了的传言。这种“小三上位”的故事很戳网友的□□,江晏只是挑了个头,没有想到现在的舆论环境已经到了这般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地步,事态发展完全不是她可以控制的,到最后袁新娟那边不得不真的把庄辛蕊从《拜托你啦叶秘书》项目里除名。江晏竟然还是个有点良心的,为此还展现出了愧疚之意,把手里最好的项目都推给庄辛蕊,那架势简直是只要她肯开口,就是天上的星星江晏都愿意去给她摘下来。但是庄辛蕊没有要原谅她的意思,无数次道歉过后,她也只给了一句话,真的抱歉,就让立欣放展言走。   展言跟立欣正式和解的那天,他给庄辛蕊打了个电话,算谢谢她。庄辛蕊听起来过得还不错,说暂时不接项目了,她这些年太累了,正好休息休息。没提江晏,也没提江晟,只是问了展昭好不好。展言告诉她,这次没住酒店,在剧组旁边租了个房子,把猫也带来了。聊得那么自如,好像之前的事情完全没发生过,也没有这中间尴尬的好几个月不联系,他们还是可以一起喝酒撸猫吃火锅的好朋友。可是快要挂电话的时候,她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江少珩获奖的事,一听就是江晟让问的。展言犹豫半晌,让她转告江晟,希望他不要在外界提及儿子获奖的事,江少珩不想被媒体窥探,更不想被提及家世。他不会高兴的。   虽然展言尽量委婉,但这个话还是很伤人。庄辛蕊在电话里沉默了很长时间,有些替江晟不平:“他再怎么成名成家,我们也还没到要靠他的名气过活的地步!江老师关心一下也不行吗?”   展言长叹了一口气,无奈道:“辛蕊姐,他们父子俩的事情咱们别掺和进去,行吗?”   庄辛蕊很生硬地问他:“不然怎么样呢?咱们俩连朋友也做不成?”   展言:“我不是这个意思。”   庄辛蕊很讽刺地笑了一声:“你不是已经站在儿子那边了吗?”   展言:“咱们俩当然还是朋友,我是说……”   但是庄辛蕊已经挂断了电话。   展言怅然若失地听着电话里的忙音,许久都没有动作。展昭跳到床上来,很乖巧地蹭了一下展言的手。他刚换到陌生环境的时候应激得厉害,现在已经适应了,但像变了个性子,十分依赖展言。展言把手机放下,顺手在展昭脖子下面莫了两把。展昭抬头看着他,“喵”了一声,尾音上扬,像是问了他一个问题。   “我知道。”展言无意识地回答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回答的是什么,“我知道。” 第114章   话筒架在钢琴上方, 展言两只手在琴键上翻飞,有意离话筒非常近,双眼微阖,神情沉醉, 仿佛不是在唱歌, 而是在亲吻话筒。   “就算是我太愚笨, 参不透,可是黑夜里总有不肯灭的一盏灯……”   小提琴的旋律加入进来, 展言唱出两个漂亮的转音:“是谁辗转反侧睡不着的时候无人可以说。”   他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容,很轻微,转瞬即逝。镜头就架在录音棚里,记录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没有人叫停,于是展言顺畅地继续弹下去。小提琴在他身后拉得如泣如诉, 配合得十分默契,但是拉小提琴的人戴着黑色的鸭舌帽和口罩,再加上小提琴, 基本就把脸完全遮住了。直到整首录制完全,音乐制作人才在棚外说了一句:“整体非常好……就是展老师还是错了个音哈。”   展言笑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他也知道自己弹错了一个音, 所以刚才笑了一下。这个地方他老错, 在家练就错,来录音又错了两遍了。   制作人:“先休息一下, 展老师喝点儿水。”   展言点点头, 小莱进来送了水。江少珩拉下口罩, 也到琴凳边坐了下来。   “这个地方是有点儿怪怪的, ”江少珩伸手在琴键上跟他比划, “我刚拿到谱子的时候也老在这块儿打磕绊。”   展言两只手撑在琴凳上,身体后仰:“那是我写得有问题?”   他这一首是用软件编的曲,有的时候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电脑上跑着挺好,真正放到乐器上就很违反人体工学。   “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就是……”江少珩也笑,琢磨不明白的样子,“手不听脑子话呢。”   说是这么说,那琴键在他手底下就乖了,两个小节串得毫无痕迹。展言非常挫败地皱起眉头。看来不是编曲有问题,就是他太菜了。   展言声音低低的,带着点儿隐约撒娇的口吻:“不然你弹吧。”   江少珩头也不抬:“那小提琴你拉?”   展言微微把嘴撅起来,更不讲理了:“都怪你,你在后面看着我我紧张。”   音乐制作人清了清嗓子,调侃了一声:“展老师,我们这话筒收音好着呢哈。”   意思就是注意点儿,都听见了。   展言笑起来,在熟人面前没什么害臊的样子。江少珩低着头,还在重复弹展言老出错那一段,但嘴角也没忍住悄悄往上扬了一点。   展言戏拍完了,《军歌嘹亮》不是很长,三个月就如期完工。Wide Awake的录音室版本也早就已经录好了,但是展言准备在MV之外再出一个自己弹唱的视频版本,作为宣传。他私心把小提琴部分交给了江少珩,虽然江少珩的小提琴已经荒废了很多年,跟正式版本里的伴奏带有些差距,不过展言的钢琴水平也比不了他,倒是也算匹配。只不过江少珩出镜还是不太方便,展言当时委婉出柜的时候就有很多人猜到他是真的和江少珩在一起了,这要一出镜可不得了。所以只能用这种手段,镜头一直聚焦在展言脸上,小提琴手只是一个虚化的背景。   他们练习的时间不多,展言前天刚回来,几乎没怎么休息。江少珩也就比他早回来了一个礼拜,给他带了一大堆纪念品。跟袋鼠阴|囊制成的零钱包比起来,维也纳的瓷器碗碟都还算是不那么离谱的——虽然展言完全不理解江少珩为什么要不远万里地带这些易碎品回来,它们还很有可能产自义乌。   陈芳芝今天没来跟通告,东苔在。展言跟江少珩分开这么长时间才见到面,两个人恨不得黏到一起去。东苔刚想录点儿花絮,展言的手又到江少珩身上了,她只能通过音乐制作人的麦朝里面喊:“二丫,你克制一点。”   展言只好不情不愿地把手放下,江少珩笑了笑,站起来,重新把小提琴拿起来站到他身后。音乐制作人道:“那再来一遍?争取这遍过!”   展言便“哈”一声,气沉丹田,给自己打气似的:“来!”   东苔飞快地摁快门,抓拍到一张展言双手握拳、面部“狰狞”的照片,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发出去肯定要被黑子拿来作文章,但她觉得还挺可爱的。展言现在寸头,明明前两天还是一个土土黑黑的兵蛋子,今天整个就气质大变。东苔猜想应该是因为回来见到了江少珩,什么军人铁血都一秒消失,寸头反而更添了他身上说不出的那种感觉,尤其他还在一边的耳垂上戴了个很精巧的银色子|弹耳饰。身上穿一件颜色很柔和的棉麻制衬衫,领口开得很大,露出胸口的纹身,袖子卷了几道,手腕骨节分明,微微凸起两根青筋,又显得很“男人”。   东苔感觉现在的展言有一种很独特的气质,中性得很坦然,好像他已经不在乎“这样会不会有点娘”。   也不是光她一个人这么觉得。前阵子有个珠宝品牌寄seeding过来,是彩宝。团队里好几个人感觉男艺人比较少佩戴彩宝,太亮闪闪的东西还是有些“过于女性化”,不过展言的造型师认可这个珠宝设计的时尚度,展言就拍板保留了。东苔知道展言在时尚方面一直有些欠缺,她帮展言处理舆情,看过了不知道多少人骂他土狗。展言自己可能也有点儿自卑于出身,很少在造型上表达什么看法,一般都是身边的人说什么是什么——又一个佐证他个性不突出的证据。但东苔到他身边观察了这段时间,感觉展言其实也不是谁的话都听。只是什么人做什么事,他有信得过的造型老师,那就多听取对方的意见。现在时尚圈有个热词,“non-binary”,非二元性别。那天造型老师说展言是他见过最符合这个形容的艺人。他对各种元素,不管是人们印象里属于男性的还是属于女性的,都是包容吸收而非排斥的状态。凡是跟展言合作过的时尚圈的人,无论是杂志编辑还是摄影师,都不约而同地把他往中性的方向打造,就是因为他身上这种明显的特质。   东苔很同意,后面写宣传文案就往这个方向靠了。还以为是好话,却被解读为在暗示展言的性向。这事儿现在是展言粉丝的禁区,他们矫枉过正了,见了就打。有网友称他们为“全娱乐圈最恐同的粉丝群体没有之一”,他们也无愧这个称呼,当即开撕工作室。路人更是大开嘲讽,有这样的粉丝群体,正主还谈什么“non-binary”,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东苔吃了瓜落,最后他们不得不放出了《军歌嘹亮》的剧照来平息事态。   这事儿发生的时候展言还在拍戏,陈芳芝没让告诉他,只是私下里跟东苔谈了两句,话讲得还挺微妙的,说她“想法太超前了”,还是要考虑一下粉丝的接受度。然后这事儿就轻轻揭过,东苔不知道陈姐这算是帮她还是暗地里再给她加把火。文案出个纰漏是在所难免的事情,但东苔很怀疑如果是田杨杨照陈芳芝会不会也讲这种话——或者去指责造型老师“想法太超前”。可是看起来她还是被袒护着的,这反而让她在翌晨的日子更不好过了,比在立欣蹭办公室的时候还不好过。   东苔站在那儿,思绪早就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把歌录完了。展言这一遍终于过了,录音棚内外传出小小的欢呼声,音乐制作人在喊着饿死了。   “我点外卖吗?”小莱问展言。   “出去吃吧。”展言看着走进棚里取摄像器材的东苔,“走吧?”   “我就不去了,”东苔看着机子里的画面,“你们去吧,我看看刚才拍的有没有问题。”   “回来再看呗。”   东苔只是摇摇头:“哎呀你们回来给我带点就行。”   展言便没有强求,录音棚里也不能人都走空。音乐制作人一边跟他和江少珩绘声绘色地讲附近一家日料店的海胆饭,一边引着几个人出了录音棚。门一关,就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只剩下东苔一个人,摄影机无声地回放着录下来的画面,展言正唱到整首歌的高|潮部分,脖子里迸出两条青筋。东苔却没有再看,反而抬起头找了一圈,墙角挂了一个监控。   东苔把摄像机放下,开始哼起Wide Awake的调子,坐到了音乐制作人刚刚离开的位置上,监听耳机被丢在一边,电脑仍旧开着。东苔熟练地打开他电脑里标记着“Studio”的文件夹,几乎没怎么翻找就看到了她要找的文件。“WIDE AWAKE - STUDIO Ver.” 这是已经混完音的母带,今天录音前展言已经听过了,还有挺多问题,要给母带师去修。东苔听不懂这些,她只是记住了文件的位置。   制作人甚至都没有给他的电脑设置密码。   东苔仍然哼着那个调子,神态自然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很小的驱动器,插到了电脑上,然后把文件拖进了磁盘里。进度条几乎立刻就跑完了。东苔点击弹出驱动器,突然抬头看了一眼监控。   黑洞洞的镜头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像一个面无表情的人无声的审判。东苔笑了,她的嘴唇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然后她把驱动器放回了口袋,就跟没事儿人一样,又去把摄像机里的画面看了一遍。这一次她开了声音,展言的歌声流淌出来,东苔轻轻地跟着哼唱着。   这也是一首好歌。东苔心想,展言其实真的挺有才华的,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他这个。   展言是在一个凌晨被陈芳芝一个电话吵醒的,他被江少珩折腾得太累,两个电话都没把他振醒。还是江少珩受不了了,从他枕头下面掏出手机,解起了电话。展言睡得迷迷糊糊,听见江少珩用鼻音很重的声音回答:“嗯,他还在睡……什么?”   他的声音就变了,展言一部分的神经绷紧了,但剩下的那部分还不想起来。能有什么事了?天塌了也等他睡醒了再说……   江少珩轻轻推了他一把:“二丫,出事儿了。”   “唔?”   江少珩把手机递给他,展言还是闭着眼,没什么好气:“喂?”   陈芳芝开始说话了,展言没说话,分辩不出来他到底是在听还是又睡过去了。江少珩掀开被子下了床,去拿手机。然后展言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问出了和江少珩一模一样的问题:“什么?”   陈芳芝已经把事情重复了两遍,终于失去了耐心:“你自己看热搜吧!”   江少珩已经打开了手机,现在是凌晨三点,但是热搜榜上热闹得堪称人头攒动。展言也从床上坐了起来,江少珩把手机递给了他。   他的名字又挂在了第一,但是后面跟的字突然变得那么难以理解,展言不得不揉了揉眼睛,重新读了两遍才理解了这个意思。   ——“展言新歌无修母带泄露”,旁边是一个小小的,深红底的“爆”字。   *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还有三章正文结束,明天一口气更完。 第115章   展言的脸色黑得可以去糊锅底, 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再放一遍。”   陈芳芝翻了个白眼,似乎很不耐烦,但是她没说什么,把录音棚的监控又放了一遍。展言的视线紧紧地盯着屏幕里东苔的身影, 她在制作人的电脑上操作了几下, 然后抬头直视着监控, 说了一句什么。展言倾身凑近屏幕,要求道:“放大, 她说什么?”   陈芳芝摆弄了几下,还不知道怎么放大。其实展言不需要放大,他已经看清楚了,东苔是笑着的,唇形非常清楚, 她说:“Fuck you.”   对谁说呢?展言竟然在那一瞬间产生了怀疑。是对陈芳芝?还是对他?   陈芳芝站直腰:“证据确凿了,可以报警了吧?”   展言没看她,只问:“哪里证据确凿?”   陈芳芝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指着屏幕:“这还不够?”   “监控没有拍到电脑屏幕。”展言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但他还是这么往下说,“他可能是在拷别的东西。”   陈芳芝的表情好像觉得他已经疯了。   “母带属于商业机密, ”她每个字都说得很重, 试图跟展言讲理, “东苔窃取公司商业机密,这是犯法!”   展言一个字都没说, 他的脸色实在很吓人, 陈芳芝还想说话, 但是江少珩轻声制止了一句:“陈姐, 让他安静一会儿吧。”   陈芳芝转头看他, 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顶一句。但她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气冲冲地转身走了。江少珩没动,看着展言动作很轻地合上了电脑屏幕。他就那么坐在桌前,掌心相对,把下巴卡在了虎口处,闭上眼睛做了两个深呼吸。然后低下了头,两块肩胛骨高高耸起来,像他肩上突然升起的山峦。   母带泄露已经好几天了,最早是论坛里匿名发的文件,放在云盘里免费提供下载。翌晨第一时间联系了所有能够联系的平台,云盘他们很快以侵犯版权禁止了音频文件的传播。可是他们拦得住文件传播拦不住人说话,现在外面已经吵翻了天,争论这首歌到底好听不好听,展言的唱功到底怎么样。有人浑水摸鱼,写了很长的帖文论证展言唱功稀烂,无修版的母带简直不能听,全靠后期修音。展言的粉丝中有比较专业的,写了更长的文章科普混音、母带、分轨修音这些词,想解释事情并不是这样,但转发寥寥,最多就是有两个大V说:“太长不看,有没有懂的总结一下?”无知得理直气壮。   《和谐广场》也被拖了出来,最戳人肺管子的还是这首歌一骑绝尘的销量,网上现在一边倒地嘲讽展言割粉丝韭菜,而他的粉丝都是“韭精中毒”。还有人号称用“技术手段”还原了《和谐广场》没有修音的版本,“给大家听一下展言真实的水平”。这么明目张胆地抹黑竟然也有无数人相信,就算有人表示怀疑,说展言的现场还是很稳的,不至于如此,但也势单力薄,很快就会被打为无脑粉丝,被辱骂和嘲讽淹没。网友甚至已经进展到了去挖翌晨的企业征信,提出“只要买过《和谐广场》就是买了翌晨的股”这种离谱的说法,还附和者众。   事已至此,Wide Awake的收益已经不可能再达到预期。展言还是得发歌,但这首歌所有的销量都会被打为是“粉丝氪金”,割韭菜的名声是无论如何都洗不清了。这件事对别的艺人可能损伤还没有这么大,但是对展言来讲几乎是致命的。因为他形象草根,常年以“替粉丝着想”著名,经常呼吁抵制黄牛,之前这么长时间不肯出歌,也说是“不希望粉丝为他自己都不满意的作品买单”。一旦坐实了这个割韭菜的骂名,他就会陷入像之前出柜事件一样的困局,被塑造成一个说一套做一套的虚伪小人。   公司内部开了好几个会,说什么的都有,但谁都拿不出一个完美的章程来,怎么做都有避不开的坑。能够确定的是这次泄露一定是内鬼干的,让展言非常不爽的是几乎所有人第一时间怀疑的都是东苔。而更让他不爽的是最后录音棚监控拿到手,还真的是东苔。   她甚至都不屑遮掩一下。   展言回过头,无声地看着江少珩。他的眼神像个受伤的动物,那种被不知道哪里来的冷枪击中,倒下来奄奄一息的小鹿的眼睛,到死都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会挨了这一枪。   “我做错了什么吗?”他声音很轻,“她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江少珩走到他面前,蹲下来,抬头看着他,手轻轻覆到他的手背上。   “对不起。”   展言摇摇头,他知道江少珩在为了什么对不起。泄露母带只是第一步,这个损失很快就可以被补救。后面来势汹汹的泼脏水才透着一股不祥的熟悉味道。如此稳准狠,操盘的多半还是老熟人。但是他们上次已经为了这种事儿开诚布公谈过了,展言想清楚以后就很坚决,他不喜欢反反复复为了同一件事纠缠。无论江晏做了什么都和江少珩没有关系。   “不要再替你家里人跟我道歉,”展言有点不耐烦,说得不容置喙,“我再也不想听见了。”   江少珩便没再说什么,握着他的手轻轻收紧。然后又问:“你准备怎么办?”   按照陈芳芝的意思肯定是直接报警,但是展言摇了摇头:“我想问问她为什么。”   他被捅了这一刀,总要死个明白。展言想起监控里东苔那个笑容,展言后知后觉地燃起一股冰冷的怒火,被那个笑容狠狠挑衅了。他必须要知道为什么。   陈芳芝没有走漏半点风声,拿到监控记录以后直接就去找了展言。他去翌晨的时候东苔还在正常工作,展言不想搞得人尽皆知,在楼下给东苔发了条信息。东苔回复得很快,简直就像是迫不及待地等着这一刻似的,约展言到旁边的食堂见面。   展言先到了。这是一家日式定食,就在公司的写字楼下,翌晨跟这家店谈了折扣,员工每天凭工卡可以来这里直接记账一顿饭,月底公司统一销账。他们甚至有一个包厢就是翌晨专用的,员工们时不时也会来这边聚餐开会。店员看见展言也不是很意外,带着他先去了包厢。展言才刚刚坐下,还没酝酿好要说什么,东苔就到了。   “点餐了吗?”东苔推开日式移门问他,自如得让展言一怔。   “呃……没有。我……”   东苔打断他:“鳗鱼饭最好吃,给你点一份?”   展言没有心情吃饭,他莫名其妙地看着东苔,那股暗火又在胸口烧起来。东苔看着他的眼神,好像明白了什么,只道:“好,那就鳗鱼饭吧。”   有个满脸青春痘的服务员进来了,东苔叫住他:“两份鳗鱼饭定食。”然后从口袋里掏工牌出来给他,“记在翌晨的账上。”   服务员先应了一声,低头看了一眼东苔的工牌,又看看他,突然道:“不好意思,这个优惠只能本人用。”   东苔非常认真地说:“就是本人。”   服务员把工牌还给她,语气有点儿硬:“小姐,店里都是有规定的,你别为难我啊!”   展言:“行了……”   但是东苔把工牌举了起来,挨在自己的脸旁边,给他看对比。展言看了一眼,发现那张工牌上用的竟然是东苔的证件照——还是男人时期的短发,虽然以前也生得有些雌雄莫辩,但是跟现在她的脸一比,就显而易见是个男人。   东苔冷冷地把工牌放下:“变性人,没见过?”   服务员惊住了,他飞快地瞟了展言一眼,脸上因为窘迫而发红,每一颗痘都显得更加刺眼。他好像看见了什么特别不干净的东西一样:“可是……”   东苔敏感地一挑眉:“可是什么?”   这小伙子看起来也才十几岁,竟然还真的跟东苔杠起来了,硬邦邦地说:“我们只认照片,不符就不算!”   东苔眉毛当即竖了起来:“怎么不符!你瞎啊!”   小伙子执拗道:“那你身份证拿出来我看看。”   东苔都让他气笑了:“我就吃个饭,你还想查我身份证?”   展言不耐烦得已经懒得掩饰:“行了!”   东苔只当没听见他说话,把工牌往桌上一掼:“叫你们老板过来!”   那小伙子也是气急了,抛下一句:“叫就叫!”转身就走了。展言发出一个烦躁的声音,皱着眉头看东苔。但是东苔没看他。她两手抱胸,脸冷得像块冰,好像天底下没有比跟一个服务员置气更要紧的事情了。   展言:“你有必要吗?”   东苔像被刺了一下,终于正眼看了他一次。   展言:“不能用就付钱。”   “就不。”东苔非常生硬地拒绝了他,脸色更冷了。展言好久没有在她脸上见到这种神情,几乎就像那天在上海,她嘲讽他自我感动的神情一样了,“凭什么?”   她突然把工牌往展言面前一推:“公司所有人都是自己拍了近照上传,只有我的是身份证上的照片。因为人事发现我和身份证上性别不符,给我发了封邮件说cosplay的照片不算。”   展言:“那你解释一下不就好了?”   东苔耸耸肩:“解释了。”   但是人事说这是小事,单独制一个工牌太麻烦了,等下一批新人招进来的时候再改吧。东苔还去找过陈芳芝,陈芳芝也说是小事,回头再说吧。   展言没说话,他非常专注地盯着东苔,脸上的神情慢慢从愤怒转成了一种无处着力的茫然。   翌晨正式成立的时候他跟几个管理层开过会,特地讲了东苔情况比较特殊,不要让别人知道她是跨性别。他甚至写进公司规章制度里,还特地跟人事总监交代过,公司有义务保护员工的个人隐私,有义务创造一个不因性别取向、婚姻状况和健康状况而遭受歧视的环境。   但现在看起来,所有人都把他的话当屁放了。人事部只是犯了一个“无心之失”罢了。收集信息制工牌这种小事当然不会是总监亲力亲为,大概率还是个刚出学校的年轻人办的事。没有人是故意的,可就是所有人都知道了。展言放在公司规章里的那句话空洞得像个笑话。   展言为自己辩解似的:“我明明……”   东苔冷笑着打断他:“我知道。”   包厢门被敲了一下,老板进来了。满脸青春痘的服务员跟在他身后,死死地盯着东苔。他脸上是一种毫不掩饰的仇恨,展言没忍住多看了他两眼,单是那种眼神就让他感到不适。东苔仿佛无知无觉,安然地被他盯着。老板点头哈腰地跟他们道歉,东苔就用一种挑衅的目光看着服务员。老板离开以后,移门关上了还听得见他教训那个小伙子的声音。东苔静静地听着,嘴角挂着一个微妙的笑容。   “有必要。”她回答展言。   “这就是原因?”展言问她,“你在公司做得不开心,要报复我?”   东苔摇了摇头:“我是报复陈芳芝。”   展言发出了一声挫败又恼火的低吼,无处发泄心里的火:“我知道陈姐对你很不公平,但是你可以告诉我啊!我问过你是不是受排挤了,”展言极力压着内心的火气,“你跟我说没有。”   东苔“噗嗤”一声笑出来:“二丫,以前你天真是可爱,现在还这么天真可就是蠢了。”   他和陈芳芝现在是利益共同体,东苔还能说什么?展言还要她怎么说呢?展言又不是天天在办公室里的这个,很多事情其实只要陈芳芝一句话就能好很多。但展言越是偏向东苔,陈芳芝就越是觉得要“矫正”过来,这是为了公司整体好,她要顾及到所有人,要为了“大局”考虑。龃龉酿成积怨,积怨酿成深恨。东苔向来是不肯吃亏的人。   展言难以置信:“所以你选择背叛我?”   东苔没什么表情:“对不起。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什么叫你顾不了……”   “我需要钱。”东苔眨眨眼,因为这句话而在脸上微微泛起羞耻的红。   展言脸一下子白透了:“你宁可拿江晏的钱——”   他说不下去了,愤怒像蛇一样咬着他的心脏。他猜到东苔会缺钱,她打那个电话过来主动要求降工资他就知道不对,东苔要长期吃药,还要在北京租房子,那点儿工资根本不够。所以他主动提了给她钱,可她说不要,她说已经存了足够自立的钱。她说她不能再拿展言的钱。   “陈姐本来是要直接报警的,”展言的声音很低,“嘶嘶”的,像一个人吃疼的时候倒抽的冷气,“你窃取商业机密去卖是要坐牢的!我没让她报警……”   东苔嘴角扭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你可真是个圣人,我该怎么谢你好呢?”   展言:“你是不是以为凭着我们俩的交情,你来跟我卖两句惨就没事了?”   东苔脸上的红褪去了,她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你报警吧。”   展言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他太愤怒了,愤怒到不知道应该如何发泄。如果可以的话他想直接照着东苔的脸挥一拳,他不知道是什么阻止了他——可能是面前这个碍事的桌子,也可能是东苔已经变成女人的那张脸。   “展言。”东苔几乎是冷酷地看着他,“我早就跟你说过的吧?别当傻逼。”   展言用非常受伤的眼神看了她一会儿,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你真的只是恨陈芳芝吗?”他的喉咙里像一把被燃尽的灰,“我觉得你也恨我。”   一片沉默。然后东苔笑了一声。   唉,我的好二丫。东苔在心里叹息。何必非要说破呢。   展言茫然又无辜地问她:“你到底为什么恨我?”   东苔还在笑,眼泪却终于落下来。她只道:“你应该让我死在上海的。”   可是不可能的,二丫不会不救她。二丫就是这么傻。   东苔迅速地抹了一把脸,突然站起来:“我去上个厕所。”   展言叫她:“东苔。”   “就一会儿。”东苔哀求似的。她知道展言要宣判了,她其实不害怕任何一种结局。走人是肯定的,反正她也不想在这里工作下去了。也许会报警吧,那至少说明展言不那么傻了。可她发现她还是不敢听。她快要控制不住眼泪了,但她不想在展言面前是这个样子。已经是坏人了,至少坏得酷一点吧。   “我不会逃走的,”她笑着,“你可以现在就报警。”   展言冷着脸,没说话,但也没再拦她。   东苔推开移门,几乎是用跑的,飞快出了包厢。   展言坐在原位,呆呆地坐了好一阵,然后他突然低下头,用手掌捂住了脸,释出了一声被压抑的痛哭。因为憋得太狠,胸口有一股很真切的剧痛,他上一次感到这种剧痛还是江少珩离开他。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已经那么努力了,但一切还是徒劳。他想追上去,狠狠地把东苔揍一顿,骂她忘恩负义,让她抱着江晏的钱滚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出现在他面前。然后就回办公室,先把给她制工牌的那个人事开除。然后他要去找陈芳芝,问问她为什么就是容不下东苔。他甚至现在就可以想象出陈芳芝的回答——她没有歧视,只是公事公办。   他该怎么回答呢?展言几乎恐慌起来,他想到江少珩,想到索寻,他们一定能讲出一些有理有据的漂亮话,能够让陈芳芝明白公事公办就是歧视。可他不行。他听见自己心里的话,很清楚那些话讲出来也只是一些不讲道理的指责,可是事实就是这样,从最开始陈芳芝就看不上东苔的“娘娘腔”,她说那是因为东苔自己把路走窄了。可他们不让他去试镜,逼他自己解约……   展言坐在那里,浑身发抖。   有人敲了敲移门,展言迅速抹了一把脸。但进来的不是东苔,而是端着鳗鱼饭的服务员。她把两份饭依次摆在了桌上,一边鞠躬一边用日语招呼了一句话,大概是“请慢慢享用”的意思,然后她退了出去,重新拉上了移门。   展言稍微冷静下来一点,低头看着鳗鱼上的照烧汁滴了下来,渗进了米饭里。他没胃口,于是又呆坐着等了一会儿,但是东苔还是没有回来。   展言抬腕看了看手表,东苔已经去了二十分钟了。他也从包厢里走了出来,问服务员卫生间在哪里。   “出去右转,”给他上菜的服务员给他指路,“穿过那个门到写字楼有卫生间。”   展言谢了谢她,依言穿过了一条走廊。旁边的写字楼就是翌晨租办公室的楼,现在是吃饭时间,楼下中庭有不少人在户外喝咖啡吃午饭。在这里的大多是影视行业的公司,展言走过去的时候听到了好几声问候。他都没理睬,脚步匆匆地穿过中庭,走到卫生间门口,然后对着女厕所尴尬地停住了。   “东苔?”他往里面叫了一声,“你在吗?”   没有声音。展言又拍了拍门:“东苔?”   一个人影突然从男厕所蹿出来,险些撞到展言身上。是那个满脸青春痘的服务员。他没有停留,飞快地从展言身边跑开了。展言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他踩过的地方留下了红色的脚印,像血迹。男厕所的门没完全关上,展言看了一眼,更多的血从门里面淌了出来。   “东苔!”   展言冲了进去。东苔趴在地上,裙子被推上去,内裤被扒下来,屁|股毫无尊严地裸|露在空气中。地上都是血,旁边丢了一把刀,厨房里用来剔骨的那种尖利小刀,也沾着血。展言无意识地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叫喊,跪在血泊里,把东苔翻过来。她的衣服碎了,胸口和肚子全都是血。内衣也被推了上去,堆在她下巴那里,胸口同样裸着。她还有意识,睁眼看见展言,无力地用手臂想遮住自己的身体。   “救命啊!”展言叫起来,绝望地冲着门口喊,“有没有人!救命啊!”   但是没有人听见。展言手忙脚乱地去摁她的刀口,可是太多血了,他找不到刀口在哪里。展言哭起来,他想掏手机,可他没有拿,手机在包厢里。他想把东苔抱起来,可是一动东苔就微弱地呻|吟着说别动她。   “疼……”她的声音好模糊,还遮着自己的身体。她的胸口有手术的痕迹,胸部是植入的假体,也被尖刀捅破了。她像个被戳破的袋子,晃一晃就有更多的血流出来,“好疼啊!”她叫,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展言想站起来,可是地上好多血,他脚底打滑,险些摔到东苔身上。   “我去叫人!”   “我不想死!”   “不会的!不会的!”展言又开始叫,破了音,在卫生间的墙壁上撞出绝望的回音,“有没有人啊!救命啊!”   “我不想死……”东苔声音低下去,她的脸上有一种不祥的灰败,迅速地蔓延上来,比她的血流得都快。她叫了两声“二丫”,听起来已经神志不清了。   “你出门别叫我起来……”她喃喃着,眼睛已经要闭上了,“我再睡会儿。”   展言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可能只是无意识的哀嚎。东苔躺在他怀里,还以为是他们一起住在地下室里的时候。   “不能睡!”展言的手摁在他腹部最大的一个伤口上,摁得太用力,几乎要从那个裂口探进东苔的身体里,“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恨我?为什么恨我!”   “吵死了。”她抱怨着,可是太轻了,展言叫得那么凄厉,没有听到她的话。   有人进来了。展言听见他响亮地喊了一句“卧槽”,他看不清来人,只能用尽全力喊:“叫救护车!”   那个人去叫了,更多的人进来了。展言抱着东苔,还在问她,为什么。   可是东苔再也没有回答。 第116章   江少珩敲了敲卫生间的门:“展言, 我进来了?”   里面没有声音,江少珩等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推开了门。展言在浴室里,背对着他, 蹲坐在地上。花洒开着, 但他没脱衣服。江少珩去派出所接他的时候, 他手上、脸上还留着没擦干净的血迹,衣服上的血已经凝固成了暗褐色, 板结成块。回来以后江少珩给他开了水让他先洗澡,不知道为什么他没脱衣服就走进去了。   江少珩看了他一会儿,也走进了浴室,蹲在了他身边。展言的脚下的水混着从他身上冲下来的血迹,一缕一缕, 已经很淡了,像丝线一样,绕着滑进了下水道。   “她跟我说, ”展言突然开了口,嗓子哑得几乎听不出是他的声音,“‘你应该让我死在上海的’。”   江少珩什么都没说, 展言也不需要他回答什么, 他出神地盯着墙上的马赛克瓷砖, 很长时间都没有再开口。   展言在派出所呆了很久。捅死东苔的那个服务员可能是吓傻了,甚至没有想到逃走。警方冲进店里的时候他还在厨房洗碗, 围裙盖住了他身上的血迹。他进了警察局, 什么都没否认, 警方问什么他答什么。认识死者吗?不认识。老板说你跟死者发生过口角?低头不回答。那你为什么捅她?这就是个不男不女的变态。作案经过交代一下。还是不回答。还不老实!于是就招了。被她害得让老板骂了一顿, 还扣了50块钱。可他又没做错什么, 男女都对不上,到时候老板又怪到他头上。去上厕所又碰见这个变态,他骂了她两句,她回嘴,嘲笑他脸上的痘。于是他跑回厨房拿了把刀,再跑回去她居然还在,对着镜子在哭,看见他进来就让他滚。于是他就动手了。捅了几刀?不记得了。为什么捅完还扒人衣服?又不回答。老实交代!想看看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只是看看吗?还……还想草|她来着。   展言听完了全部的供词,跟他的证词都对上了,所以就没他什么事儿了。可是展言总觉得不对,东苔怎么会去上男厕所呢?太荒谬了。东苔掉进妈妈桑手里他们都没杀人,怎么会莫名其妙就死在了这么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路人甲手里?记录他证词的是个老民警,听完他这些话也只是叹气,让他早点回去休息吧。   “这种底层的渣滓,就是报复社会。”老民警跟他说,“所以不要招惹外地人。当时少说一句,不就没这事儿了?”   展言就没再说什么。他突然恐惧起来,东苔是对的,这个凶手肯定是她爸爸找来的,整个警方系统都已经被渗透了。他最好什么都别说。然后陈芳芝来了,展言终于知道了东苔为什么会去男厕所。因为公司里都知道她的事情,女同事们还是觉得她是个男人,不希望她进女厕所。她只能趁着没人的时候像做贼一样溜进男厕所里迅速解决。那个写字楼每层的厕所都是一样的构造,她习惯了,就往男厕所里拐。   展言一瞬间红了眼睛,哑着嗓子问陈芳芝:“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能让别人知道她的事情吗!”   陈芳芝被他吓得不轻,退了两步捂着嘴哭了出来。她也没有想到会这样。可是她没做什么啊,陈芳芝又委屈又无奈,这种事情怎么瞒得住,也不是她指使人事部给东苔做那个工牌的……   但是展言没再听了。他不肯跟着陈芳芝走,甚至不肯再跟陈芳芝说一句话,陈芳芝只能打电话给江少珩。   江少珩很小心地靠近展言,好像他是蝴蝶,动作大一点就会惊走。水从花洒里冲下来,也把他全身都浸湿了。然后他抓住了展言,展言非常温驯地靠过来,他们从蹲变成了坐。水声还在哗啦啦地响。   “她背叛我,就因为钱。”展言只能用气音说话,“她不肯拿我的钱,宁可去拿江晏的钱。你说她有多恨我啊?”   江少珩抚着他的鬓角,一句话也没说。   “我说我可以保护她的,”展言又说,“可我没做到。”   江少珩:“不是驭严一言你的错。”   “肯定不只是因为钱啊,她就是恨我。”展言跟自己辩论似的,“可她又不肯说为什么恨我……都说升米恩,斗米仇,我是不是当初就不应该管她?”   江少珩把人抱紧,说得很坚定:“不是。”   展言迷茫得像个小孩子,又问:“她都死了,我还能恨她吗?”   其实江少珩也不知道,但他点点头,回答展言可以。可是展言自己又摇摇头,哭了。江少珩在花洒下面紧紧抱住了他,无声地跟着落泪。水冲下来,掩盖他脸上的泪痕。他们再没有说一句话,直到展言哭累了,江少珩把水关掉,给他把湿透的衣服脱下来,披上干净的毛巾。他想让展言等一会儿,他去拿衣服,可他刚转身,展言就一丝|不挂地走回了卧室,像只猫一样蜷缩进被子里。江少珩跟进去,看见展昭守在展言的枕头上,像个忠诚的护卫,用头贴着他的头。展言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展言就病了,哑得再也说不出话,肉眼可见扁桃体发白,体温很高,吃了药降下来了,没多久又升上去。他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江少珩几乎是半胁迫地把他送进了医院。但是医生检查下来又说没事,就是普通感冒。给他吊了瓶水,又让回去休息了。于是又是睡觉,但从来没有自然地醒来,永远是被噩梦惊醒。他的话变得很少,只给公司留了一句话,说工作暂缓,然后手机彻底关机。江少珩代替他接了几个电话。这件事情在业内没有盖得住,现在外面流传的什么版本都有,甚至有说是展言亲手捅死了背叛他的人。但竟然没有在外界引起任何水花,江少珩不知道是因为东苔的父亲在其中扮演了某种角色,还是因为跨性别者本身就不被允许讨论。外界都把展言突然的沉寂解读成因为母带泄露而导致的低谷,立欣对展言来势汹汹的攻势也终于哑了炮,可能是因为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翌晨上下的日子应该不太好过,但陈芳芝对展言还是相当理解,她建议江少珩带展言去看一下心理医生,工作的事情等他调整好了再说。   江少珩真的带展言去了,但是换了两个展言都没耐心,说就会拿个PPT出来给他讲PTSD,江少珩只好把段平霞接到了北京。段平霞讲,展言爸爸刚去世那段时间他也是这个样子的。话少,吃得也少,天天做噩梦,不肯去上学。江少珩问她后来是怎么好的,段平霞却讲不出来。她不记得了,因为那个时候她也忙着活下去,管不到儿子的心理健康。上学么……可能是打了一顿就不得不去上学了。   江少珩苦笑了一声,他现在总不能打展言一顿。   他一度以为段平霞来是有用的,有妈妈在的时候,展言看起来好多了,吃得多了一点,说得也多一点。他甚至给自己规划了一个特别健康和规律的日程表,每天早起锻炼,把阿索以前列的电影单子拿出来一部一部看,有时候还写写歌。等到大家都以为他没事儿了,段平霞一回去,他又颓了。   江少珩就没有再叫段平霞过来。她来了展言还得在她面前演,不够他累得。他推掉了所有的演出邀约,安静地陪在展言身边,甚至开始学做饭。江大少爷活了这么大,头一次洗手作羹汤,天天跟炸厨房似的折腾。展言就抱着猫在旁边看,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出手,江少珩才知道展言其实是会做饭的。其实过得也不是那么安静了,江少珩第一次知道原来过日子是这么吵闹的一件事。煎煮烹炸,都是噼里啪啦的。   东苔的案子判得很快。案情非常清楚,凶手当场抓获,又是个无权无势的小人物。从重判,死刑。东苔的骨灰早就被她父母接回了老家,二老来见过展言一面。展言当时一直盯着东苔的父亲看,从他认识东苔的那天起,他在东苔嘴里就是个蛮不讲理,专横霸道的暴君形象。可是真的见到了,也只不过是一个伤心的老人而已,看起来甚至有点儿像那天给展言做笔录的老民警。展言撒了个小谎,没说他是从上海的皮|条客手里把东苔捞出来的,只说东苔当年从老家跑出来就在他身边工作。他不知道东苔的爸爸信没信,如果真的像东苔说的那样,他一直动用职权查东苔的消息,那么他肯定知道展言在撒谎。   把他们送走以后,展言问江少珩,你觉得东苔的爸爸真的是像她说的那样,还是她被迫害妄想症太严重了?   江少珩还是倾向于相信东苔。江晟在外人眼里也挺有风度挺和善一个人,但没有人比孩子更了解他们的父亲。   展言不置可否,最后也只是耸了耸肩。他们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   北京开始下雪,展言依然没有睡到过一个好觉。   《哨狼》在贺岁档上映,展言推掉了所有的宣传,安安静静在家过年。段平霞都没来北京,在老家跟吴永德过年,本来想叫展言回去,但是展言还不想带着江少珩回去见妈妈的男朋友,可他不带江少珩,江少珩就得一个人过年了。于是母子两个人说好,各过各的年,各守各的家。《哨狼》里展言的镜头也确实被剪了很多,搞得外界一度盛传展言已经彻底被资本抛弃,要么就是说展言其实是自己当老板了,翌晨现在资源往一个小姑娘身上倾斜。也有神通广大的粉丝,联系到了品牌方高层的人脉,总算问出了几句准话,说展言其实是身体状况不好,才去休养了。粉丝去问工作室,工作室也默认了,话终于传了开来,有人着急他再休养下去就要被遗忘了,有人则是只希望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这大过年的,“展言 健康状况”还上了个热搜,搞得迟也都来慰问了。   他上展言家里吃饭,也没多问什么,可能是已经从陈芳芝那里听说了事情经过。就是吃完饭跟展言说,可以和他老公喻闻若聊聊。展言和江少珩都是莫名其妙,他们没有见过喻闻若,也不知道这个“聊”是怎么聊法。迟也就打了个视频电话,让展言单独去房间里说了。江少珩留在外面,迟也跟他说,喻闻若有一个好朋友自杀离世了,那会儿喻闻若的症状比展言还严重一点,心理病一大堆——创伤应激综合征,幸存者综合征,还因为悲痛过度疑似精神分裂。虽然称不上久病成医吧,好歹能比他们更了解展言的感受。展言不想见心理医生,也许跟喻闻若聊聊能好一点。   江少珩便乖乖地在外面等,跟迟也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迟也还记得他以前豆丁点大的时候,一晃眼都长这么大了,便很慨叹,觉得自己老了。江少珩看他也觉得差着辈分,越聊越尴尬。最后迟也居然扯出了江楚来,原来江楚和Hannah都是在英国念的书,跟喻闻若还是校友。她们俩创立了品牌还是想往英国发展,自然也绕不过喻闻若这个伦敦时尚圈红人,这么兜兜转转的,竟然又都串上了。   “六人定律嘛。”迟也说,“世界是很小的。”   江少珩总算觉得少了一点尴尬,点点头,由衷地对他说:“谢谢迟老师。”   “没事儿,”迟也笑了一下,不怎么在意的样子,“我挺喜欢这孩子的。”   江少珩真心地笑了,感觉这话应该说给展言听听。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展言才出来,眼睛还有点儿红,像是哭过,让江少珩十分惊异。   “嗐,”迟也见怪不怪,“他那张嘴,正常的。”   送走了迟也,江少珩问展言跟喻闻若都聊了什么,展言就大概重复了一遍。他有很多问题憋在心里,想不通。那个老民警说东苔当时要不回那两句嘴就没这事儿了,展言还觉得要是那张工牌做对了,东苔不用躲着去男厕所,就没这事儿了。他感觉东苔的头顶悬着一把剑,剑上的绳牵得很远,有一串多米诺骨牌垒在那儿,不是所有都极端到要捅死她,每个人都只是推了一张很小的牌,可是不知道哪一天绳子就松了,剑就落下来了,东苔就倒在他怀里,血流得到处都是,喊着她疼。   可是他能去怪谁呢?所有人都觉得是东苔自己的问题。当不了艺人是他自己把路走窄了,堕落到那种环境里也是她自己不要脸,背叛展言是她自己忘恩负义,最后还非得顶那两句嘴——怎么看见人都拿上刀了还不肯服软啊。真是活该。   “所以我生气。”展言很平静地对江少珩说,听起来一点不像生气的样子。但这愤怒已经烧了很久很久,像一团幽幽的蓝火,映在他心里,无论如何不肯熄灭。一开始他以为这愤怒是对着东苔,他气她的背叛。后来觉得是对着刺死她的凶手,他用一把剔骨小刀永远终结了他和东苔之间的所有可能性,原谅和解或者是反目成仇本来是两条路,现在已经坍缩成了一个点,展言要被一个永远问不到答案的“为什么”困住余生。再后来他又对着陈芳芝,因为她的“什么都没做”。可是到了最后,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凶手也伏法了,没人再讨论,没人再追究,他也不知道这愤怒是对着谁了。所以他茫然,又无处排解,只能把自己当成燃料,被这团蓝火一点一点地啃噬。   江少珩静静地听着,展言说到这里却停了。   Arthur说,do something. 他的心理医生当年建议他为死去的朋友做一些事,于是他来到了中国,为她寻访亲生父母。最后他并没有成功,可是他在这个过程里重新看见了好友。他不知道对于展言来说做什么才是合适的,但这也许是他唯一的出路。   展言突然爬起来,赤着脚走到了窗口。外面很冷,还在下雪。他们俩天天在家无所事事的,都不知道今天已经是年初几了。城里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人放了烟花,展言抬起头,看着那团蓝火终于从他胸口飞出来,“嗤”的一声,轰然在夜幕中炸开。   “她父母不追究了,”展言回过身来,“我追究。” 第117章   展言令人意外、又不那么令人意外地跟喻闻若建立起了一份特殊的线上友谊, 甚至让江少珩都有点嫉妒。他感到了一种微妙的威胁,喻闻若比他成熟太多,风度翩翩,能言善道就算了, 还很可靠。江少珩不知道展言要如何“追究”的时候, 喻闻若为展言介绍了一个记者, 建议他可以用这种方式把东苔的故事说出来。那个记者来家里的时候,江少珩立刻认出来, 这是当年去采访许迪娜的徐穹。   但展言的这种行为很快招致了包括陈芳芝在内的翌晨所有管理层的不满。徐穹也去翌晨采访,但是遇到了陈芳芝的禁令,人事部那个给东苔制工牌的小员工被莫名其妙地开除,没有人愿意跟徐穹聊一聊东苔生前在公司是什么情况。陈芳芝甚至为此和迟也大发雷霆,迟也就让她自己去跟喻闻若说。陈芳芝再打给喻闻若, 在喻闻若面前却一句话都反驳不上来,反而被他一针见血地问了一句:“你在害怕什么?”   讲不过嫂子,只能去跟哥哥发泄。迟也被她缠得没办法, 只能出面和了个稀泥,说他吃醋了,不许展言再跟喻闻若这么聊下去了。他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 喻闻若没有不明白的道理。斯人已逝, 如今做的一切说是为了东苔其实是虚伪的, 最重要是展言能够与自己和解。世事原本就难黑白分明,至于做到什么程度他心里才能觉得“够了”, 则完全是他自己的事。喻闻若见好就收, 不过他也挺喜欢展言这个人, 就邀请他有机会来欧洲见一面。夏天最好, 夏天的时候迟也不工作, 他们在意大利乡下有一套房子,很适合度假。   展言答应了,虽然他心里想的是江少珩去欧洲的机会很多,但嘴上没想到提江少珩。迟也是装吃醋,江少珩才是真吃醋了。在视频里告别的时候突然叫了喻闻若一声叔叔,把他叫得一愣,好一会儿才哭笑不得地说你妹妹都是叫学长的……迟也已经在旁边笑得气都喘不上来。   《哨狼》还在上映,作为迟也拿了金雏菊影帝以后第一部华语电影,《哨狼》的票房表现有些疲软,搭了贺岁档的顺风车才勉勉强强破了七亿票房,口碑就更一言难尽了,预测到下映最多也就十亿,比起片方当初夸下海口的三十亿预期,简直是来赔钱的。迟也对此并不在意,虽然外界讽刺他登高跌重,一心做好莱坞大梦忘了本,但业内是很清楚怎么回事儿的。片方老板跟他吃饭,连苏皓都没叫上。宣传期一结束,他就拍拍屁股回伦敦了。   迟也走了没多久,徐穹那篇关于展言的专访就以视频和长文的形式一起发布了出来。展言在这次采访中谈了母带泄露以后发生的事,讲到好友作为跨性别者被仇恨者无故杀害,讲到他自己因此受到的精神创伤。甚至提及了去年关于他的另一个负面。他讲到了当时感受到的整体的恐同氛围,讲到了这种压抑的环境和后来好友被杀害的联系。他说得非常平静,甚至没有一个词是提高了音量的,但每一句话都非常尖锐,锋芒直指所有人,一点没有留情面。   视频一经发布,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   大部分人的反应是,展言这算是正式出柜了?但和上次不一样的是,他没有得到任何的支持,不少网友对此的反应是“请流量明星放过性少数群体”,蹭完同性恋又来蹭跨性别者的群体,展言是疯了吧?还有的则认为他的话“一股子西方意识形态渗透的味儿”,又把事情扯到了展言的爱国立场问题上,就这还能演军旅片?只有很少人表示,眼看着好朋友死在自己面前是巨大的创伤,你们嘴上积点德吧,那是一条人命啊!   陈芳芝给展言打电话,告诉他《军歌嘹亮》那边非常不高兴。她也非常不高兴。但是展言不为所动地挂了电话。   他没有跟陈芳芝吵架,他们的分裂都是悄无声息的。展言知道陈芳芝已经在行动,她把戚婉从俊华挖过来了,她们背着展言给翌晨增资,稀释展言手里的股权,很快他就对翌晨没有什么掌控力了——可能从最开始就没有。   但是展言不在乎了。   徐穹说,展言的愤怒太“大”了。他在针对整个社会的歧视,太没有策略,注定是达不到效果的。果然如她所言,那段采访引起的争议很快就消散了。展言已经太长时间没有出现在公众面前,他的影响力已经被削弱了太多。然后在某个大家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这段采访被悄无声息地从互联网上抹除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但是展言也不在乎这个,他快要被那团蓝火烧死了。他就像一只小蚂蚁站在一头大象面前,大象不在乎他,他也不在乎被大象踩死,他们彼此无视,他却又愚蠢又勇敢地坚持跟大象对峙着。现在没有人知道展言到底想干什么,他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自己出钱找母带师把半途而废的Wide Awake修好了,还是放到平台上,五块钱一张,所有的收益都被他悄悄捐给了国内的性少数公益群体,没有声张,因为现在已经有太多人把这种行为打成“境外势力”。消息只在小范围内传播,慢慢地,网上骂展言“以少数群体炒作”的声音慢慢少了,毕竟谁都看得出来,展言是在缓慢地自杀。   他的商务在一个一个减少,和经纪人彻底闹掰的事情已经不再是个秘密,片约已经很少,有也被他自己拒绝。展言在个人账号上发布了Wide Awake的弹唱版本视频,粉丝们给他留言,甚至发血书,求求他不要这样自毁。展言不予理会。   东苔的父母也不满意,她父亲给展言打了电话,一开始还是客客气气,后来已经不加掩饰,希望他不要再“消费”儿子的死亡,否则他会付出代价。展言终于完全相信了东苔,这人确实是会威胁要杀了她的样子。他只是问了一句,东苔的遗照上是男人的样子吗?   她父亲愤怒地挂了电话。   索寻直到很后来才知道了东苔的死讯,展言自我封闭了很久,一直没有想到通知他。江少珩收到了美国那边一个电影发行的邮件,表示对索寻这个项目很感兴趣。但这个时候项目已经搁置很久了,索寻拍的资料都已经在上次被皮|条|客抢走了。索寻本来让江少珩替他婉拒这个片商,又在当晚改变了主意,说项目有一些变动,他以东苔的故事为底本写了一个剧本,看片商对故事片感不感兴趣。   展言便像是得到了启示,把自己在琴房关了几天,写出来一首歌。这是他写过的所有歌里最“摇滚”的一首。江少珩听完才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展言一直对摇滚情有独钟是有理由的。一个不愤怒的人怎么会喜欢摇滚呢?他一直以来都太愤怒了,可是他很少被允许愤怒。即便是现在,也同样不被允许愤怒。这首歌就叫《杀了她》,平台回了一条冷冰冰的提示,说歌名不能过审,请重新提交。展言就自己录了一遍弹唱的,就这么用个人账号发了出来。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原点,除了一把吉他,他一无所有。   索寻跟展言说,在作品里少一些“指责”,转向去展现东苔的人生,也许可以让更多人理解她。但是展言不听,他说东苔的人生没有任何地方值得被歌唱。她是妓|女,是叛徒,是变态。她的人生就是一场血淋淋的畸形秀,她不需要被理解,她只想把尿撒在这这个世界的脸上。   索寻便也不再说什么。晚上江少珩在练琴,展言毫无预兆地走进琴房问他,是不是他也觉得自己疯了。江少珩停下来,从钢琴上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说:“你可以把头发再留长一点。”   展言眨眨眼,江少珩笑了,朝他竖起了食指和小拇指:“摇滚不死嘛。”   沉默。展言就站在琴房门口,好一阵没说话,眼神莫测地看着江少珩。江少珩让他看得浑身发毛,有点儿摸不准他的情绪。然后展言轻声说了一句:“别练了。”   江少珩不明所以地愣在那里,展言从卧室里微微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别练了!”   懂了。江少珩立刻盖上琴盖,跟着进了卧室。   展言这一晚没有梦见血,但还是梦见了东苔。梦里他们还是住在那个地下室里,睡在同一张床上,但她已经是后来女人的样子。展言在梦里并不觉得奇怪,他就这样安然地躺在东苔身边,东苔在跟他说电影。听着听着他就睡过去了——真奇怪,人竟然能够在梦里梦见自己睡着。然后他就醒了,天已经亮了,他看了一眼时间,九点。东苔出事以后,这是他第一次安然地睡了整个晚上。江少珩已经起来了,他透过卧室的门缝看见江少珩在开罐头,展昭心急地绕着他“喵喵喵”叫,江少珩一边压着声音“嘘”他:“马上好马上好……别吵你爸睡觉!”   陈芳芝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工作上的事。有个护肤品牌做了个campaign,请他拍一套大片,主题是“追寻不落的太阳”,他们要跨越三个大洲,追着太阳的轨迹绕地球一圈,以此来展现用了这个眼霜就再也无惧熬夜。品牌方那边可能是展言的粉丝,带着雪中送炭的心来的,非他不可。陈芳芝没抱什么希望,说如果展言还是不想工作,她可以去拒绝。   展言答应了。陈芳芝反而怔住,好一会儿不知道说什么。展言又问她:“陈姐,你跟我去吗?”   陈芳芝不置可否,她根本没想到展言会答应,还在琢磨展言到底什么意思,展言又道:“一块儿去吧,就当出去散散心了。”   陈芳芝很久没说话,然后轻声道:“好。”   广告创意想得很好,最后真正拍摄当然不可能在24个小时之内完成,但时间也是够紧张的。展言在一个礼拜之内跑了三大洲,最后停在了土耳其,爱琴海是他们“追寻不落的太阳”的终点。太阳坠入大海,浪漫得无法用语言形容。展言站在海滩上,夕阳亲吻他的脸,然后眼霜跳出来,带着“来自深海的神奇治愈力”的广告语,整个拍摄就算是大功告成。   展言很累,他的生物钟已经彻底不知道现在应该是什么时候。收工以后他一个人站在海边的岩礁上,看着慢慢坠入大海的太阳。摄影师还在拍,但已经不再是为了工作,只是因为这场面实在太美了,没有人忍得住。展言也掏出手机拍了两张发给了江少珩,然后听见背后传来了陈芳芝的声音:“展言。”   他转过脸,看见陈芳芝身上披了一条大毯子,手里拿了两瓶啤酒,正摇摇晃晃地踩在崎岖的礁石上,想上来找他。展言赶紧伸出手扶了她一把,她跳到展言站着的那块平整地方,也看着海面上的浮光跃金,惊叹地“哇”了一声。   他们俩都没说什么,陈芳芝坐了下来,把啤酒递给展言,展言便也坐下。她又把身上的大毯子展开,展言有些犹豫,但还是跟她分享了这条毯子。现在还是冬天,海边风很大,展言为了拍摄穿得很少,有点儿瑟瑟发抖。他们俩像穴居的动物一样靠在毯子下面,慢慢地喝啤酒,都看着太阳,没有说话。   展言知道他们应该谈谈。这一次其实是他把陈芳芝叫出来的,可到了这一刻,他却不知道能跟她谈什么。最后还是陈芳芝先开了口。   “你出的这两首歌其实评价都蛮好的。”她轻声说,“现在纷杂的声音太多了,我们可以缓一缓,你攒张专辑出来再发吧。你这么个发歌的办法,我看了都无语……反正以后你也不想接戏了,就当个歌手,想唱什么就唱什么。公司有你的份,总不会饿死你。”   展言转过脸看着她,有些意外。   陈芳芝没看他,笑了:“怎么?你以为我会跟严总一样把你逐出家门啊?”   展言不说话。他都不知道现在他在翌晨占股多少了。   “20%吧。”陈芳芝告诉他,“你不适合领导,我要为了整个公司的发展考虑。”   展言便点点头:“所以你不让徐老师来采访?”   他说得很平静,几乎听不出什么怨气。陈芳芝像被刺了一下,“嘶”的一声。展言就是这样,面不改色,心平气和,但讲的话就特别让人想把他一脚踹进海里。   她没说话,继续喝啤酒。风太大了,她的头发到处乱飞,拂到展言脸上。展言伸手帮她理了一下,她把啤酒交给展言,从兜里取出一根皮筋扎好。毯子从她肩上滑落下来,展言又帮她拎起来,重新披好。陈芳芝拢了拢毯子,又喝一口酒。然后她突然道:“你是我第一个‘带出来’的艺人。”   展言:“你说得我好像你的头生子。”   陈芳芝面不改色地占他便宜:“差不多吧。”   展言嗤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陈芳芝:“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为什么会来干这一行?”   展言:“不是因为迟也吗?”   “是,”陈芳芝笑了,“但一开始做他助理我迷糊得很,一遇到困难就想跑。回老家以后又觉得老家比不了北京,我爸妈还整天安排我相亲……后来迟也来找我,跟我说我要不愿意嫁人过日子,就跟他来北京。三年之内,我也能做经纪人。”   她比划出三根手指,对展言说:“你到我手里的时候,正好第三年。”   展言:“陈姐厉害。”   陈芳芝没理他,继续说:“他那时候跟我说,我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学。什么都要学。拍照啊剪辑啊写文案这些都最最基本的,你就偏袒东苔,但我跟你说,这活儿真的是谁都会。”   展言没说话,这是东苔出事以后陈芳芝第一次提到她的名字。   陈芳芝:“但他没跟我说真正重要的不是学这些玉盐。”   展言:“那是什么?”   陈芳芝概括不出来,迟也没跟她说过,可能是因为他也概括不出来。但这些年里陈芳芝无时无刻不在学。学社交,学攀关系,学厚脸皮争取。甚至学着写剧本,写策划。但这还是不够。她一开始连同性恋都没怎么接触过,于是她又学会了接受不同的性向。后来学会这个世界上还有受害者,要保护受害者。学正义,学勇敢,学包容。也学世故,学妥协,学阴谋诡计……但她可能就是太笨了,永远慢一步,永远有学不会的时候。   “你说他为什么想做女人呢?”陈芳芝问展言,“我其实一直想不明白这个。”   展言:“天生的吧。”   “可是做女人多倒霉啊。”陈芳芝撑着自己的下巴,“你还记得小可吗?”   展言记得,立欣原来的艺人经纪总监,但跟他接触不多。他进公司没多久她就生孩子去了。陈芳芝的话题太跳,他有点跟不上,所以什么都没说。   “所以我不敢生孩子。”陈芳芝怔怔的看着夕阳发呆,“怀了也只能偷偷去流掉。”   展言惊得睁大眼睛,他甚至不知道陈芳芝有男朋友:“什么时候的事?”   “索寻离职那会儿吧。”   展言不知道该说什么,那段时间陈芳芝确实心情很不好,对索寻也非常苛刻。但他从来不知道背后还有这个原因。   “那你男朋友……?”   “他也不知道。”陈芳芝苦笑着摇了摇头,“男人不会懂的……东苔也不懂,他不会怀孕,他终究不是一个女人。”   展言又陷入了那种不知道如何开口的困境里。他知道陈芳芝说得不对,可他没有立场也没有能力去跟她讲这个。陈芳芝现在对他很诚实,这些年里从未有过的诚实,也许是因为眼前的落日,也许是因为酒,也许是因为毛毯下面相依的体温。展言不忍心了。   “我真的很抱歉。”陈芳芝最后说。   展言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你跟我说过,人会改变的。”   陈芳芝转脸看着他。   展言看着眼前的落日:“也许有一天,你也会改变这个看法。”   “也许吧。”陈芳芝的笑容有些惨淡。其实她自己都已经不相信这个话了,严茹已经给她好好上了一课,“我只能慢慢学。”   展言看着她,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们没有赢。”   “谁?”   “就是他们。”展言想列举几个名字出来,但除了严茹、江晏他竟然一时也想不出来。但他想说的并不只是她们俩。“他们”永远面目模糊。但他很坚定地说:“他们没有赢。”   陈芳芝笑了一声:“糊了还嘴硬。”   但她把头靠了过来,依在了展言的肩膀上。她知道展言很生她的气,可是她也知道,展言总是心软。他也生东苔的气,可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永远都不会忘记东苔的还是他。他是她挑中的人,最重情重义的傻子。   “谢谢你。”展言突然对她说。   陈芳芝“嗯”了一声,没有问他谢什么。   “我只是一个很庸俗的人。”陈芳芝最后说,“展言,这个世界上全都是庸俗的人。有些东西改变不了。”   展言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指着落日,说:“看。”   太阳终于落下去了。天边还有光,云是清透的黛青色。海面是千万年不变的平静。   “真美。”陈芳芝说。   展言也点点头:“真美。”   *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章晚上十一点。 第118章   展言有了一个新身份, 电影《鲜花圣母》的监制。拜中国电影较低的行业工业化水准所赐,展言自己都不是特别明白“监制”这个身份到底是干什么的,其实什么都参与一点儿,主要听索寻指挥。但索寻说展言才是老板, 比如选角这个事儿, 看了不知道多少个演员了, 就没一个展言满意的。他不满意就只能接着选,因为他答应那二十万目前只是一个空头支票, 还攥手里没给呢。   江少珩说展言这是这么多年让人选来选去,现在一朝翻身当家做主了,先让他过把瘾再说吧。说得展言在桌子底下直踹他,一桌人都笑。   对粉丝们来说,展言最近终于消停了不少。他听了陈芳芝的建议, 写的歌都攒着,攒满一张专辑再一起发,对外就是宣称“沉淀”去了。现在大家都知道他是因为好友的遇害受到了创伤, 很多人把他之前的种种行为解读为“伤心过度有点不正常了”,显然展言是白愤怒了。但是人的愤怒终归是有限的,展言现在终于气不动了。他远离了媒体, 除了忙索寻的电影, 还到处找艺术类项目投资, 但老关注一些特别边缘小众,充满人文情怀但没什么市场的, 不像是奔着赚钱去的, 倒像个散财观音。被索寻吐槽说资本家都是这样的, 发了迹才开始做慈善。展言现在脾气好得很, 任他和江少珩开涮。   江少珩最近倒是发了财。当时比赛的奖金终于到了, 一百万美金。江少珩收到钱的那天非常茫然,然后说了一句让展言绝倒的话——“我知道有奖金,但不知道这么多。”   展言对此的评价是“你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   结果问到他准备怎么处理这笔财产的时候,江少珩说他要买房子。   江少珩名下是有房产的,只是不在北京。他对买房这事儿没什么执念,主要还是因为展言整天念,说累死累活房都没买上。也不是钱不够,只是没有北京的购房资格。他来北京是已经满五年了,但立欣之前没管他社保的事儿,还是他自己红了以后才上的心。江少珩是北京户口,他能买。   展言一开始也没觉得意外,毕竟买房是每一个中国人的终极梦想。他还积极地给江少珩献言献策,拿出了自己多年钻研却无用武之地的功课,给他挑地段挑房型。但当展言听明白江少珩是准备把奖金,还有之前在澳大利亚演出的收入都拿来全款买房的时候又急了,说他一点儿没有规划,急什么呀,怎么了是住他这里没有归属感了是吗?说得江少珩一愣一愣,他这不是想替展言“圆梦”吗?   说着说着展言就感觉有点儿不对劲儿了。江少珩站起来去洗碗——他已经彻底放弃了做饭这件事,展言上次让齐彬教训了一顿,说怎么能让江少珩碰刀呢!万一伤到手怎么办?于是家里就变成江少珩洗碗了——展言坐在桌上,后知后觉地问江少珩:“你买房子跟我有啥关系?”   江少珩磨磨蹭蹭地洗着碗,半晌,闷着说了一句:“‘展言’两个字很长吗?”   “啊?”   江少珩继续洗碗:“房产证上又不是写不下。”   展言还是不敢相信他那意思,试探着问一句:“这是……钱不够让我填上?”   江少珩:“……”   他把盘子“咄”一下丢回水里,不洗了,闹脾气了。展言看着他的背影,愣了半天不知道算怎么回事。他一边琢磨着,一边自己把碗洗了。洗碗擦擦手,脑子里也琢磨得差不多了。站琴房门口看生闷气的人,扭捏了半天说了一句:“你才25岁。”   江少珩抬头看他,纠正了一句:“26.”   展言直挠头。他倒是从来没怀疑过江少珩跟他在一起的心,当时说想跟他走一辈子的心也是认真的,但江少珩突然这样他又有点儿惊慌,感觉和拿着戒指跪下来求婚没什么两样。   江少珩显然把他的无措当成了犹豫,真生上气了。展言有口难辩的,追着在江少珩背后解释:“不是,你听我说……这个,咱们也不是亲属关系,必须两个人都有资质才能上房产证。”   江少珩:“你不是明年就有资格了吗?”   “是,”展言无奈,“但也得分别公证出资,以后一旦有纠纷……”   江少珩回头看他:“什么纠纷?”   展言噎住了。江少珩那眼神就跟他现在要跟他提分手一样。   “不是。”展言非常谨慎地措辞,“我的意思是……没有必要嘛,婚前只能一套房子,首房首贷比较划算……”   “婚前?”江少珩危险地眯起眼睛,“你还想去跟谁结婚?”   展言:“……”   完了,他怎么不会说话了。   展言费了半天劲跟江大少爷解释,买房不是买个冰淇淋,看手头的现金超过了标价就可以去买。他讲政策讲贷款讲现金流投资讲得嘴巴都干了,江少珩才说了一句话:“我想有个最接近结婚证的东西。”   展言一下就哑了,哭笑不得的。也不能说江少珩这个思路错,他眼里房子是财产是投资是他奋斗的成果,在江少珩眼里那是结婚证的替代物。   展言往椅背上一摊:“那我还就想要张结婚证呢。”   他说完就站起来去洗澡了,费这半天劲,累得很。留江少珩自己一个人琢磨半天,也不知道展言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金小敏已经入籍了加拿大,但是他和江楚都没有。严格来说他还是中国公民,就算跟展言去加拿大登记结婚,也更像是自欺欺人,他们回来就没有任何用了。   等展言洗完澡再回来,江少珩还在一脸严肃地琢磨。展言擦着头发给自己倒水喝,一边问他怎么还不去收拾行李。江少珩明天要出去演奏。东苔出事以后,他为了陪伴展言已经推掉了太多演出机会,其实有点儿耽误了拿奖以后的最好时机,再加上他又不爱跟媒体打交道,不打造人设也不宣传自己,身边人都替他着急。这次演出还是展言替他答应了,赶着他出门赚钱去——原话是,“你不会以为赚了这一百万美金就能退休了吧?”   但是江少珩没回答这个话,反而特别严肃地问他:“你要推动同性婚姻立法吗?”   展言“噗”的一声把水都喷了出来,呛了个惊天动地。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江少珩,第一反应是过来摸他脑门看看是不是发烧了。确定江少珩没有发烧且是认真发出这个疑问的时候,展言被他震撼得半天没有说得出话。   “我连一个小——公司都管不了,”展言伸出手比划了一个很小很小的距离,表示这就是翌晨的规模,“还推动立法?你没事儿吧?”   江少珩:“那你说你要结婚证?”   “我……”展言语塞了。他发现无论他和江少珩相处了多久,他还是能气到他,让他意外,让他无语,又让他哭笑不得还觉得这人怎么这么可爱。   也不懂他在担心什么,展言心想。其实他不是真的需要一张证书,或者什么近似结婚证东西,戒指也好,信物也好,都不需要。他能跟江少珩过一辈子,他很确定。   “喏,”他摸了一下江少珩的手腕,指腹触摸过江少珩的纹身,“这不是已经有了吗?以后你要是变心,我就把你手砍下来!”   江少珩眉头一皱,嘴唇张了一下,展言怀疑他要说“那你变心怎么办”,展言的纹身在腰上,砍手能活砍腰可不能活。但他犹豫了一下又没说出来,不知道是因为感觉他没了手也不能活了,还是意识到展言不是当真的——都有可能,展言现在不惮以最离谱的可能来揣度江少珩的脑回路。   “赶紧去收拾行李!”展言懒得再跟他啰嗦,照着他的屁股踹了一脚下去,颇有当场把他扫地出门的架势。   江少珩这一趟出门又是个把月,等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五月花开的时节。展言已经又跑上海去了,电影节开幕,他没有受到邀请,但是跟着索寻一块儿去碰运气,简直跟小摊贩差不多,手里捧着《鲜花圣母》看有没有片商愿意投资发行。虽然可能性很小,但索寻还是没放弃在国内拿龙标的希望。   可是名利场里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加了一堆微信回来,却没有一个人对电影表示任何兴趣。倒是有不少人问展言演不演,展言演的话可以考虑。还有的人则是一听到“鲜花圣母”四个字就连连摇头了,跟索寻说“圣母”两个字太西方了,光标题就过不了审,算了吧。   受挫了几天,展言跟索寻都不想去了。江少珩落地上海,把行李放下,但展言已经不在酒店了,问他们在哪儿,展言就给他发了个地址,说跑去看行为艺术了。   那地方还挺难找,一个小巷子里。艺术家是索寻的朋友,每天早上九点到晚上九点,就在居民巷子里坐着,看人。巷子口有个地铁站,周边有小摊贩。艺术家打扮得非常整齐,西装革履地坐在那里,有台摄影机在街对面架着,一刻不停地录像。他完全不动,就跟街上一个雕塑似的。人来人往的都是骑着电瓶车的普通市民,大部分当做没看见他,但展言看见一个小朋友举着冰淇淋过去,问“叔叔你热不热呀?”,艺术家也不回答,小女孩无辜地睁着眼睛,然后被手里提着菜的妈妈牵走,暗暗地说了一句“神经病”。   展言问索寻:“那要是有人动他的摄影机呢?”   索寻说那就重来。不到晚上九点他不会动,这个行为艺术要坚持一年。   展言听得咂舌:“图啥啊?”   索寻耸耸肩,不要问这个。这个艺术名字就叫《等待戈多》,还有什么好问的。   于是展言就挨着摄影机,岔着腿坐在马路牙子上,艺术家在看世人,他在看艺术家。五月的天已经很热了,索寻跑去给他买了一杯冰沙饮料,问他看出点儿什么来没有。   “看出来了,”展言咬着吸管,“搞创作就是没有意义。”   索寻“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不错,你现在终于像个艺术家了。”   展言继续“哧溜溜”的吸冰:“你带我来看这个,是想跟我说什么?”   “不说什么啊。”索寻一脸无辜,“这不突然没事儿干了嘛……我没事儿的时候就喜欢来这儿坐一会儿,看看他。”   展言嗤笑一声:“我还以为你想给我一点儿启发,鼓励我不要气馁。”   索寻嫌弃起来:“刚说你有点儿像艺术家了,怎么这么俗呢。”   展言“嘿嘿”笑起来,整了整自己的帽子,遮住太阳。有两个女孩子从地铁口出来,怯生生地靠近他们,展言看了一眼,看见她们俩手里拿着传单,马上低下头:“不要。”   “我们不是发健身房的!”有个女孩子开了口,鼓足了勇气似的,把手里的传单硬塞给了展言,展言一低头,看见纸上画了一个彩虹,“过两天就是5.17了,是世界不再恐同日,我们希望能够有更多人来了解一下这个日子!希望能有更多人关注少数群体,关注他们因为性别取向和认,认同而遭受的暴力!”   她脸红了,这话显然是她从哪个官方网站上面抄下来背的,背得还有些磕绊。日常生活里要这么去跟陌生人说话显然是很需要勇气的。展言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索寻已经在笑了。这女孩儿的包上和头发上都别了彩虹,看起来像个高中生。她的同伴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用力地用手肘捅了捅她,显然是认出展言了。   “知道了。”展言朝她点点头。两个女孩子跟他大眼瞪小眼,展言想了想,又道,“谢谢?”   索寻再也没有忍住大笑起来,两个女孩子立刻跑开了,跑出去老远还听见她们俩兴奋的尖叫。索寻还在笑,展言莫名其妙的,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也不知道她们在尖叫什么。   “她们肯定以为我们俩是一对儿。”索寻跟展言讲,从他手里取过那张宣传单。做得还挺精美,上面写了一些“国际不再恐同日”的历史,大标题用英文写着“Love is love”。   展言:“现在高中生懂这么多?”   “上海嘛。”索寻见怪不怪,“不一定什么都懂,可能就是爱嗑个cp什么的。”   展言把传单拿回来:“那也很了不起了好不好?”   索寻只是笑,指着传单上一行字:“世界上同性婚姻合法的国家有荷兰、比利时、西班牙、加拿大等32个国家……加拿大诶。”   展言嗤笑一声,把传单折了起来,当扇子一样朝着脸扇了扇。地铁口钻出来一个人,展言招了招手,但他没看见。展言的手机响了一下,江少珩问:“哪儿?”   “笨死了。”展言一边笑一边回信息。   索寻咬着吸管在旁边看着他,展言没抬头,没好气似的:“干嘛?”   “你真的从来没想过走了算了?”索寻问他,“不灰心?”   展言把手机放回口袋里,太阳很大,从这里都能看到对面的艺术家头上已经出了汗。等待戈多。可是所有人都知道戈多并不会来。   江少珩终于看见了他们,正朝这里走过来。展言手肘托在膝盖上,看着他不紧不慢地从五月的阳光下面走过来,上海街头的悬铃木已经住满了蝉,聒噪得“知了知了”个没完。   “没想过。”展言回答索寻,把手里的传单又对折一遍,接着扇风,然后看着江少珩笑了。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不一定有意义,但一定有希望。   感谢阅读。 第119章   在展言“沉淀”了大半年之后, 《军歌嘹亮》播出了。   外界很难评价这部剧的表现,从题材和片方的背景来看,注定不可能出现特别尖利的批评声。但也没多少人真的那么爱看。毕竟本来就是想借着展言的人气来给年轻一点的观众们灌输一下爱国主义,没想到展言如此不争气。很多粉丝本来就已经因为他长期不出现而“爬墙”了新冒头的流量, 好不容易新剧来了, 去看了两眼又都直呼“无聊”, 走了。反倒是在中老年市场十分吃香,段平霞跟展言说, 吴永德每天晚上守在电视上看,第二天还要看重播,重播都不肯错过一个镜头,一看到展言出来就兴奋得不得了。剧播完又是颁奖季,《军歌嘹亮》毫无悬念地拿了主旋律大奖, 展言也跟着“得道飞升”,拿了一个“国民演员”的奖项。   奖一公布,从立欣到翌晨没有一个人是高兴的。江晏不高兴是因为她辛辛苦苦找人, 最后是给展言做了嫁衣;陈芳芝不高兴是因为大好机会,展言本人却不上进。他们精挑细选出配置最好的本子递到展言这里,翌晨上下轮番出动, 依然劝不动这位爷出山。陈芳芝完全忘记了自己答应过的“以后就当个歌手”的话, 就差上门来堵人了。   这一点展言早有预料, 他情况不好的时候说不演戏了大家都好接受,因为那个时候本来也接不到什么片, 但是一切好转的时候, 很少有人真的能够不为利益所动。   展言本来也没有信心, 直到他发现江少珩一场演出的报价已经不比他的片酬低。   他心安理得地“不上进”了。对外还是说在筹备专辑, 虽然实际情况是他才思泉涌地写完了四五首歌, 就像被榨干的海绵一样一滴也不剩了。但现在没人逼他了,也没个死线在前头掐着。有了《和谐广场》和《Wide Awake》,现在他说要做创作歌手已经很少再有人像以前一样嘲讽他了,反而有不少死忠粉非常期待,给足了他时间。展言也是没想到,以前是没时间也没人支持他,他写不出。现在有时间有支持了,他又写不出了。   江少珩练完琴出来,就看见展言摊在沙发上,展昭摊在他胸口,父子两个造型一模一样,眼神里充满着看破红尘的无所事事。   “搞创作就是,”展言跟他总结,“这头是死路,那一头还是死路。”   展昭用夹子音“喵”一声,跟他爸一唱一和。   江少珩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你要这么闲,下个月就跟我一起去德国。”   “不去。”展言想也没想就拒绝。江少珩的妹妹在德国,签的唱片公司和经纪人也在德国,但是展言从来没跟着去过。他一抬眼看见江少珩的表情,又把猫抬出来:“咱们都出门了,展昭呢?”   “带上呗。”   “胡说!”展言抱住猫,“他胆儿这么小,换环境应激死了怎么办?”   他拍《军歌嘹亮》的时候在外面租房子,把展昭带去了。就那一次,展昭给吓得瘦了一圈,一个礼拜才适应过来。展言也让吓得不轻,再也不敢了。   “那就找人来喂,”江少珩又坐到沙发边上摸展言的脚踝,“我事儿办完,咱们正好去散散心。”   展言哼哼唧唧,还是兴趣缺缺的样子。他对欧洲的印象不怎么样,以前都是为了工作去,要么是品牌邀请去看时装周,要么就是杂志或者广告拍摄去取景。那些人文遗迹他又不了解,每次都是匆匆忙忙,走马观花,印象最深的就是他们大热天竟然没有空调。马上天又要热了,他想想都怵。   江少珩只能使出杀手锏:“Arthur不是邀请你去意大利吗?”   去年没去,今年秀场碰见江楚,喻闻若还提到这事儿。明明邀请的是展言和江少珩两个人,但江少珩阴阳怪气,故意没把自己说上。   展言坐起来,很明显动心了:“也行……我可以去找找灵感?”   江少珩马上酸溜溜地冷笑一声,展言马上又躺下:“那不去了。”   “去去去……”江少珩无奈,伸手抓他,结果反而被展言带着也趴下来。两人腻腻歪歪黏在一起,展昭被挤压得一点儿空间都没有了,愤怒地从展言肚子上起跳,踩得他痛呼一声:“卧槽!你多少斤了自己心里没点儿数吗!”   展昭抖抖尾巴,仿佛一句挑衅似的“活该”,趴猫爬架上去了。   江少珩便把手伸到他衣服底下去摸:“抓疼了?”   展言怕痒,立刻蜷缩起来,又哭又笑地抓他的手,但是越挣扎越被江少珩摁住,衣服被他掀上来,他还特别认真地低头去看:“猫都给你抓红了。”   展昭在猫爬架上“喵”一声,对这种信口开河的碰瓷行为表示强烈的谴责。   展言把衣服往下盖:“没有!”   “有。”江少珩俯身在他肚子上轻轻嘬了一口,“这不红了?”   展言笑得不行,下意识吸紧肚子。他现在已经达到了历年体重的最高点,当时拍完《军歌嘹亮》还是一身精壮的肌肉,然后因为状态不好暴瘦了一圈,人都差点脱相了,江少珩心疼得很,想给他慢慢养回来。谁知道展言专心当咸鱼,一不小心就养过头了。他屏了一会儿,看江少珩没动作了,一口气松下来,肚子就堆出了一小团又软又白的肉。江少珩“噗”的一声笑出来,亲昵地用手去捏。   “啊!”展言崩溃地大叫,在沙发上像条被渔网缠住的海豚一样发癫,不让他捏肚子,江少珩笑得更大声,紧紧把人摁住。   “你不要笑,”展言诅咒似的,“你到30岁试试看!”   “嗯。”江少珩敷衍着,在他唇上吻下去。   “唔……”展言把他的脸推开,宣称,“我要减肥!”   “不行。”江少珩专断地拒绝,还想伸手捏他的肚子。   展言把他的手打开努力维持着他最后的尊严:“我不能胖成这样去跟网友奔现……太丢脸了!”   江少珩马上“嘶”一声倒抽一口冷气,咬牙切齿地看他。展言让他看得心里发毛,感觉他那眼神好像一头琢磨着哪里下嘴合适的狼。   合着都是为了见喻闻若。   “减什么减!”江少珩没好气地又凑上来,展言侧脸躲过去,江少珩顺势吻住了他的脖子,展言哼了一声,笑着骂了一句:“神经病啊你……”   但骂完这一句也低了下去。展昭趴在猫爬架上,舒舒服服地揣着手,慢慢眯上了眼睛。   他们在两周以后出发。江少珩在德国有工作,他忙他的,展言大部分时间跟江楚一块儿玩。他这时候才发现,江楚和Hannah已经“和平分手”,她们依然一起经营着共创的品牌,但是江楚身边已然换了一个男人,是给她们的品牌做营销的合作方。展言随口问他们在一起多久了,那个男人给出的答案远远超过了江楚和Hannah分手的时间,听得展言一愣,马上去看饭桌上的Hannah。但Hannah神色如常,好像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件事,江楚也就笑了笑,自然地换了一个话题。   江少珩对此亦是不为所动,展言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反正妹妹不管换谁他都是一样的态度,礼貌和善,但也绝没有更多的亲密,带着一种“反正早晚都是要分手”的距离感。搞得展言憋了好几天不好意思说什么,一直到登机离开了才跟江少珩大惊小怪——Hannah竟然还能跟他们一桌子吃饭诶?!   “为什么不能?”江少珩反应还是很淡漠,“生意还是要做的,谁管他们背后怎么掐。”   展言“哦”了一声,感觉这么说就合理多了。   “你确实是你们家最不一样的人。”他第无数次感慨。江楚20岁到现在不知道换了几任对象了,江少珩竟然还跟他在一起。   江少珩自如地把他的话当成表扬:“谢谢。”然后伸手给他调整一下颈托,“睡会儿吧。”   飞机落地,先到博洛尼亚,然后坐火车到旁边的一个镇,最后由迟也开着一辆敞篷的老爷车来接。展言才终于意识到,他们说的“乡下”,就是真正的……乡下。   喻闻若跟他们在Instagram上面看到的不太一样,因为在度假,晒黑了很多。看不太出年纪,很随意地穿着花衬衫大短裤,和他们握手问好的时候展言感到他手上戴了婚戒,隐约还能看到底下伴随着一圈戒印,说明常年戴着——展言意识到他从来没有见迟也戴过婚戒。江少珩虽然在家的时候吃醋吃得飞起,真的见到人以后,展言感觉他立刻就被喻闻若的魅力“俘虏”了,聊得比他还高兴,说着说着就跟他们一块儿去厨房准备晚餐,结果刚想切个蘑菇就让展言叫住了。   “我来吧。”他把刀从江少珩手里拿过来。   喻闻若反应过来:“小江那手贵着呢吧?”   “嗯。”展言一边切蘑菇一边回答,“一根一根手指上的保险。在家连瓶调料都不敢让他拧,就怕一个寸劲儿扭到筋了。”   喻闻若眉毛一扬,跟迟也对视了一眼,都笑了。   “其实没事的……”江少珩不好意思了,小声地跟展言抗议,“我小心点就好了。”   展言就无声地把案板上的蘑菇展示出来,半朵是江少珩切的,薄厚不均还奇形怪状,剩下的都是展言切的,整整齐齐,对比鲜明,惹得迟也笑得更大声了。他虽然也在厨房里,但是啥也不干,非常自如地看着喻闻若忙活。喻闻若说没有让客人帮忙的道理,展言还是帮着处理了一点配菜。江少珩很快加入了迟也,一起无所事事地围观,家庭分工一目了然。   酒足饭饱,天早就黑了。果然如同展言预料的那样,没有空调。他们继续坐在花园里面喝酒聊天,迟也拿牌出来跟他们玩儿。边打牌边聊聊近况,展言还是那句话,“筹备”专辑呢。   江少珩没忍住笑了一声,甩出两张对子,没拆他的台。   迟也跟着出对子:“我怎么记得最近还在电影海报上看见你了?”   展言恍然地“啊”了一声,那肯定就是《鲜花圣母》了。这部电影已经拍完了,他们最后挑了一个素人女孩儿来演的主角。人本来是个网店模特,索寻接拍广告的活儿的时候挖到的。才十八岁,长得也不算非常漂亮,没有任何表演经验,但是镜头表现力很好,一张白纸,好教。但主演用新人,就更别想着能卖出去了。翌晨现在还没有发行电影的资格,最后展言还是客串了一把。总共就出场了几分钟,但海报上他在最中央,就这么着,才终于在国内找到了发行商。   这部电影成本之低,简直就像是电影学院的学生小组作业。拍摄就在上海的巷子里,全都是破破烂烂的民居,后期是索寻自己一个人剪的,主题曲用的就是展言当初写的那首《杀了她》,配乐则是江少珩一个人搞定的,除了录音制作花了点儿钱,他作曲根本没有要报酬。制片人感到十分欣慰,说只要能上映就能回本。结局原本定格在了主角倒在血泊中,陌生人从四面八方扑向她,宛如秃鹫扑向腐肉的俯拍画面。但是为了拿到龙标,索寻在黑屏后又加了一行字,说她被好心人们从鬼门关救了回来,从此过上了新的生活,再多加了一个城市的清晨里,女主美好的侧脸特写。   片子在国内上映之前先送选了多伦多的国际电影节,版本跟国内的一模一样,从时长上看不出端倪,索寻只是把那行字放在了演职人员名单滚完的最后,并且“一不小心”忘了翻译。   迟也边听边笑:“你这个朋友是个人才啊!”   展言手里的牌出完了,站起来去拿冰块,也笑:“迟老师考不考虑跟他合作?”   “有好本子当然考虑啊。”迟也答得十分自然,“就怕这样的导演都喜欢用新人。”   展言把冰倒杯子里,倒得“稀里哗啦”作响:“啊?”   迟也接着出牌,说得很简单:“没成型的泥胚子才好捏。”   展言便没搭这个话,他其实不太听得出来迟也这是真的随口一说还是在客套谢绝。索寻喜欢用新人的理由很简单:没钱。所以展言也就随口一说,这要真谈什么合作了,再发现付不起迟也这个价儿,没的尴尬。   喻闻若手里的牌也出完了,正静静地听他们俩的对话。展言沉默的时候对上了他的眼神,他笑了一下,让展言不禁怀疑他看穿了自己的顾虑。但喻闻若什么都没说。   输得最惨的是江少珩,他其实根本不懂规则,稀里糊涂地就抓一把牌上了。迟也还老诈他,欺负小孩欺负得毫无心理负担。喻闻若笑着起来收拾杯盏碗碟,展言帮了把手,走进厨房还听见他们俩在外面一声一声的“跟不跟!”江少珩看见他们俩进去了还习惯性地喊:“放着我洗!”   喻闻若便撇着嘴点点头,那么金贵的手都愿意洗碗,比迟也强。   “你感觉怎么样?”喻闻若问展言。   展言把杯子放到水龙头下洗,没抬头:“嗯?”   “电影也拍完了,”喻闻若道,“感觉自己为她做得足够了吗?”   展言的动作缓下来,一遍又一遍机械地刷洗着玻璃杯。水溅出来,在玻璃漂亮的花纹上映出迷离的光,展言好像被这景象迷住了,盯着看了很长时间。   “平静。”展言轻声回答,“我觉得很平静。”   《鲜花圣母》上映的那天他独自去看了,很远才有一家电影院,一天只有一场排片。他坐在电影院里,感觉那部电影漫长得永无止境。索寻拍得太“文艺”了,充斥着大量没有台词的长镜头。江少珩的音乐配得很好,但是声效制作不太好,难免露出一点在资金上捉襟见肘的窘迫。等到他自己的脸出现的时候,展言都没认出来,但是前面有几个人兴奋地低呼起来,展言这才意识到那都是他的粉丝。于是在电影快结束的时候他提前走了,没有看到最后血淋淋的那一幕,也没有看到那一行小字。   他想应该是做得够了。当时他有很多的执念,觉得一定要有个证据。可是到了最后,一部电影改变不了什么,一首歌更不能。为了过审还改得七零八落,展言感到自己已经麻木。那一切已经过去很久了,他现在的生活没有任何可以抱怨的地方,很平静,也很无聊。所以他偶尔也会问自己,当时的愤怒是不是真的不值得。大象没有踩死他,大象只是遗忘了他。   喻闻若什么都没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展言关了水龙头,朝他笑了一下。   他们重新出去的时候江少珩已经输了个精光,迟也正跟他说附近有什么可以玩的,江少珩回过头问展言明天要不要骑自行车到今天经过的那个镇上看看。   “行啊。”展言重新坐下来,回答得很随意。   江少珩看着他:“怎么了?”   “没怎么啊。”展言把手搭在他椅背上,江少珩深深地凝视了他半刻,好像看出了一点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这是一个很平静的夏夜。喻闻若在补充镇上哪一家Gelato最好吃,展言抬起头,看见了很灿烂的星星。他突然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有再梦见过东苔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两篇番外,第一篇分上下更完,第二篇一次更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