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七院诡案录 作者:蓝底白花 市七医院是一所历史悠久的大医院,从明朝时期的古老药局开始,再到清末民初的初建雏形,直至今日成为了市内最大的一所医疗机构。 而在这里隐藏着无数的秘密。 从外科主任离奇失踪开始,医生丘荻就被卷入了一个又一个事件;自称私家侦探的道士昆麒麟来到了他的面前——“你也能听见它们?” 从此,随着铜铃声,无数诡异而妖艳的秘密即将开始。 作品标签: 现代、暗黑、医生、冒险 第一卷 医生丘荻 第一卷。沙发,双生子,模特,百色道院等剧情。丘荻与昆麒麟的初遇。 第1章 外科主任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那天正好是中午,我在午休。 市七医院医生的午休时间是十一点到下午一点,事实上大多数人都忙到十二点才停下。医生是比较珍惜午休时间的,不过遇到家属或者病人有事那也没办法。 大概趴下没多久吧,有个女的就抱着孩子进了办公室。那天我留班,留班的医生午休时间必须留在办公室,屋子里就我一个人,不管这是几床家属,横竖都是我的事了。 这应该是家属——当医生的都能一眼看出来的人是不是药代:你就看有那种年轻男女(女的居多),化着妆,穿戴时髦,没事干就溜达在办公室里的,八成就是药代。也有人说哎你这么说不准确啊,万一人女家属也喜欢打扮得齐整些呢?那没办法,可医生就是能一眼就看出来。 这女的不是药代,打扮得挺干净的,长头发,长得秀气。我一看就愣住了。这不是那种特别小家子气的秀气,她皮肤很白,五官不算特漂亮,可气质很好。她怀里还抱着个孩子,两岁左右的模样,我不喜欢小孩子,所以也没多看。 “现在午休,什么事?”我冲她点点头,还笑笑。不是说现在要微笑服务吗。 女人也不坐下,和其他家属不太一样。挺多家属进了办公室就不拿自己当外人了,拉椅子的拉椅子翻茶特的翻茶特(茶特就是夹在塑料或者铁文件夹里面的首程和医嘱,按理说是不能给外人翻看的),还有的直接摸电脑了。不过她就抱着孩子,有点茫然地站在那。 先说一下现在我待的这个科室好了,大外科,啥意思呢——病床的高轮转率,巨大的工作量,还有个不太好说的,高死亡率。 我记得我的研究生老板说过一句话:看一个大医院的质量,就看大科室的死亡率。这话听着有些丧心病狂,但的的确确是真话。真话往往不中听的。原因就是因为你医疗质量高,所以才敢收危重病人,危重病人多了,死亡率也跟着上升。不是每个病房都敢收危重病人的。 所以我看到有家属来找,第一反应就是出了什么事。 可这女的就站在那,支支吾吾也不说。你们想象一下那状况吧,我本身也不是特别热心肠——在现在这种环境下,世上最热心肠的人往往做不了好医生,做久了就疯了。不是我替同行说话,而是真的就这样,没办法。她支支吾吾,我也没再问,可又不好意思再当着人家属的面趴下去,只能打开电脑理理病史。 “那个……医生,请问一下,张志仁在吗?” 过了半天,她总算问了。 我一听是问这个问题的,立马松了一口气,摇头。 “——不在。张主任这段时间都没来上班。” “不在啊……怎么会不在呢……” 她听了,神色愣愣的,抱着那孩子呆立着,过了半晌才出去。我觉得这女人有些奇怪,看那模样不像是家属。 但那都不归我管了。她要找的是张主任,外科的大主任。 这件事情说来也挺有意思的。 ———— 七院的外科有三个主任,张志仁是资历最老的一个,但这人在行内被称作张老鬼。四十八九了,没结婚,没孩子,没一点点私人传闻。 ——更诡异的是,张志仁是睡在医院里的。 要说没私人传闻这一点可能只是人家比较低调,那么睡在医院则显得有点吓人了。全七院都知道这件事情,而且在本市的医疗界也挺有名的。 一个医生当上了外科主任后,总有各种事情,工作吧虽说挺忙,可绝对不至于忙得每晚睡医院。而且他睡医院,不睡在条件最好的主任办公室,是睡在实习生的示教室的(其实就是个小会议室,里面放了张床,给毕业实习的医生睡的)。 每天他就蓬头垢面的,从来不好好打理自己。这也挺潇洒,没老婆孩子,媲美程序员的境界。 不过这样的医生虽然少,但不是没有。学医的人走火入魔的挺多,我还见过一个教解剖的老师,平日里什么都不爱,就爱盯着他刚出道时候解剖的那具十二岁小姑娘的尸体。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变态,怎么说呢,挺醉人的。 所以张志仁这样的人突然离开医院,所有人都觉得不习惯。可主任就这么不见了——有天中午,护士长看到他神色匆忙地走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当时大家以为他是去病房,后来怎么找也找不到人。 同事当然也联系了他手机——这人只有手机,没有座机啊企鹅啊微信啊……全部没有,只有一个手机联系方式。但是开始几天是打了没人接,后面开始就是关机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手机没电了。 你说这算啥呢?说是失踪吧,可也没详细说归谁管。医院是没权力去查的,问了警察,警察说对方已经是成年人了,也不归他们管。谁也吃不准这是真出事了还是突发奇想要去外地旅游放松几天。医生压力大,外科医生更是这样,手术安排繁重,我觉得大概他想通了,决定去苏州杭州什么的散散心。 ——张志仁失踪已经有五天了。 ———— 中午那对母子的事情我也没上心。经常有人来问张志仁在不在,毕竟是个名医,脑残粉多了去了。 大概下午的时候,又有个男的进来办公室——我印象比较深,下午三点半,是测血糖的时候,他进来,还正好和出去测血糖的大学生撞到了。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这次是真的愣了,因为这男的长得……挺特别的。 ——这是种很难详说的感觉。平常时候看到个人,总能说,这人长得好看,这人长得难看……但有的时候,那些人就真的让你说不出好看难看。首先这个人很高,非常高,目测有一米九几了,我一米七八的个子要抬头看他。一个人如果特别高大,很容易给人特别奇异的感觉,和模特同理。我有个朋友是做模特经纪人的,有次出展,拉我过去玩,我进了后台就吓了一跳,都是一米八朝上的妹子蹬着十几厘米的高跟鞋。你看到这种体型的人,首先就很容易模糊他的脸。 这男的一米九左右,瘦高个,穿着件灰色长袖衬衫,黑色裤子。作为一个男人来说,眉眼挺细长的,有些像以前一部日本老电影里面的男星,名字到嘴边却说不出。 然后就是他头发。医生这个行当,里面的人千奇百怪,但有一点,就是打扮都挺正常的。你说有没有大夫下班后玩哥特画着个大烟熏出去装吸血鬼的吧,保不准也有。但上班时候,眼见都是打扮得中规中矩的。如今风气变了,女医生化化妆(不上手术台的话。你要是上台还化妆那就是自己作死了,我们那有个小姑娘,骨伤手术,上台拉线,就画了个眉毛,下台后被主刀揪着说了半小时),男医生留点长发,这倒是可以。可我见过男人留长发的,就是没见过那么长的,到肩胛下角那了。 三点半这时候,正好办公室又只剩下我一个了。其他人要么出去收病人,要么上台,要么门诊。这男的左右看了看,冲我走了过来。 ——我第一反应是:药代。 被媒体渲染的,好多人都觉得药代只有女的,其实男的也挺多。但男药代在外貌上分数肯定没女的那么高。这男的实在不像家属,不像医生。 结果他走过来,拉开我身旁的椅子,一屁股坐下了。我看看他。 “你找谁?”我问。 他突然凑近了我胸口,细长的眼睛眯起来,把我吓了一跳。不过很快我就发现其实他只是在看我的工牌。 “丘……荻。丘医生好,我想问一下,张志仁在吗?” 又是个来找主任的。我回答说,“不在。他最近没来上班。” “哦。那我能问问,有什么人来找过他吗?” 啊?这算什么问题啊?我想。 “每天都有人来找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有没有比较特殊的?比如说,不像是为了看病来找他的?” ——这倒是有。哪个老医生没几个老冤家的。更别提外科主任了,总有几个手术出岔子的病人或家属隔着空就来吵吵闹闹。不过他问的这个问题也太诡异,我吃不准这人是干嘛的。“你问这个做什么?你是谁?” 他冲我笑笑,还挺友好的,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接过一看,名字叫昆麒麟(估计是假名?),职业是私家侦探。更神经病的是,旁边还印着一排字,乱七八糟的我没看,就看到其中最大的两个字:道士。 我把名片放桌上。他还笑眯眯的,看我拿起电话,以为我是帮他去问。 不过听见我说的话之后,这神经病的脸色立马就变了。 “——喂,护士台?小刘你去联络保卫科,让保安上来拖人。” 第2章 示教室 保安过来了,也把人带走了。学生测完血糖回来,我还和他说以后要是遇到这种神经病直接叫保安。 道士跑医院里我也不是没见过,大多数是家属叫来的。要是没见识过在医院里做道场的估计没法想象这个情况,但实际上因为信什么的家属都有,所以在医院里,你看到做弥撒的,做道场的,做法事的都不用太惊讶。以前我实习的时候,有次送个ICU的病人下去做MRI,床推到半路,家属和护工说了几句什么,接着突然把床推进了附近一个空诊室。没过多久一爷们进来了,手里提着一个箱子,然后从箱子里面掏出了黑白衣物换上,又拿出了一本圣经就开始念叨了。 ——我今天是夜班。外科的夜班很累,算是夜班里的战斗班。要是在中医内科这样的科室,夜班一般就是个睡觉班。大概下午六点,几个同事都下班了,办公室里就剩我一人。 这里夜班是两个人,一个待在ICU病房里面,一个待在外面的普通病房。我和我学姐陆离搭班,陆学姐比我大两届,去年刚升的主治。 医生是这样的,你刚从医学院毕业然后进医院,这叫基地医生,基地轮转完了,就升级成了住院医生。在完成一系列任务满足一系列升级条件之后,就成了主治医生。主任医师那是单人大型副本,一般人刷不了。 陆离早早就窝进了ICU。ICU里面网速快,可以看电视剧什么的,外面网速慢一点,而且总有家属进来找,不方便。我喜欢把事情压一压,压到夜班时候做,所以今晚准备理病史。 其他医院是怎样的我不清楚,至少在现在待的七院,医生办公室是允许关门的(别觉得不可思议,每个医院的规矩都不一样。还有医院不允许医生背朝门口坐的,说是不尊重家属。但我觉得背朝门口警惕性低,八成是出于安全考虑),我不太喜欢和人打交道,能关门的时候都是关门的。 现在是晚上七点,之前来过个问病情的家属,除此之外也没其他事。我别的不怕,就怕睡得正熟被叫起来。以前在急诊内观室轮转的时候曾经一个晚上死四个,第二天念交班时候急诊主任差点跳起来。 不过还好,外科这一批病人里面危重病人不多。都快做到主治医生的人了,一个病人能熬几天基本上一眼就看出来,只是不好和家属明说。我有个师兄姓孟的,现在是主治医生了,在中医内科养老。这个奇人曾经名震七院,就是当年我一个夜班死四个的那天,白天时候他就说,“23床今晚九点四十分,34床估计晚点,十一点整。27床和47床,一个凌晨两点,一个四点半。今晚你别想睡了。” 我心里想你这特么不是咒我吗。 结果那天晚上,四个死了的病人,死亡时间和他说的时间一模一样。从此这人多了个外号孟阎王,甚至还有家属哭着喊着要他去看一眼的。 ——办公室关着门,里面很安静。我理完了最后一份病史,看了一眼钟,是晚上九点整。我值夜班一般晚上十点进值班室睡觉,以前外科值夜班,睡觉地方是这样分配的——主任值班,那么主任睡主任办公室,二班的基地医生睡医生值班室;不是主任值班,那么女医生睡条件最好的主任办公室,男医生睡值班室。可是到了这一批,出了张志仁个妖孽,明明是个主任,每天睡在最差的示教室里。所以主任办公室默认就是给女医生睡的。陆离睡得也晚,估计还在ICU里面看电影。 我拿手机回亲戚的消息,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铃声。 都2014年了,听见铃声应该是再普通不过的了。可这铃声不一样,不是手机铃声,而是铃铛的铃声。 铃声脆脆的,而且不太规律,回响在门外。我正怔着呢,外头就传来敲门声。这声音急促短暂,而就在敲门声后,铃声也停止了。 “请进?”我说。八成是家属,护士不会敲门,会直接打医生办公室电话,或者用吼的。 但没人进来。然后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请进,门没锁。”我说得响了些。 还是没人进来。我傻傻地冲着门那里呆了几秒,紧接着,突然之间又一次传来了铃铛声——这次不像刚才那样细碎清脆,而是那种握着一个铃铛死命狂摇的感觉。 不管敲门的人是不是恶作剧,我都要出去骂人了。今晚护士台的夜班护士是小刘,小姑娘脾气很好,估计不敢说。 ——然而就在推开门的刹那,那铃声骤然停了下来。 办公室外面正对的就是半圆形的护士台。硕大的病房大厅里,灯已经全部关了,只留有护士台的灯光,和走廊尽头ICU的白光。护士台里没有人,而放在塑料筐里的手电筒也不见了,应该是小刘拿去夜巡房了(就是护士会在晚上定时去各个病房转一圈,病房内的房间灯是晚上九点熄灯,所以她们九点后巡房会拿手电筒)。 我左右看了看,黑暗的大厅里一个人都没有。可正当要重新回办公室的时候,那铃声再一次响了起来——这一次离得远了,并且明显是在左边。 右边走廊尽头是ICU病房,那里有灯光。而左边走到头则是楼梯井,是彻底的一片漆黑。我把白大褂扣子扣好,拿着手机往左边去了。那铃声远远近近,频率又慢了下来,开始四五秒才响一次。这绝对不可能是什么手机铃声了,而是真的有人在摇铃。 “大晚上的,别摇了。”我冲着那片黑暗说。“小心待会儿别人家属出来骂你。” 可那人像是没听见似的,继续摇铃。我只能循着声音寻过去——这并不难。因为往左边就没有病房了,只有一间配餐室(护工阿姨会上锁的)和在外科很有名的那间屋子——示教室。 就两间屋子,一间是上了锁的配餐室,我拧了拧门把手,确实锁上了。 那么就剩下示教室了。 ——示教室平时是不用的,而因为张主任每晚都睡在里面,大家就默认归他管了。平时张志仁会负责上锁,但是他失踪了之后,这里也就没人再用了。 我走到示教室门前。同时,有一声铃声十分清晰地从门后传来。 就是这里了。 我转动门把手,推门进去。里面是一片漆黑的,什么都看不见。人到了这种环境下,第一反应就是去摸索电灯开关——可我沿着墙找了一会,却傻眼了—— 因为这里常年只有张志仁出入,所以我基本没来过,更不用说电灯开关在哪——只是凭经验,觉得开关应该都在门边上。 可摸了半天,没有。 而从我进门开始,那铃声也就停了。 ——以前陪女朋友看鬼片,主角就喜欢往那种黑不溜秋的地方淌,看的人就觉得他们作死。现在自己也在这样做,可我脑子很清楚——医生的胆子都大,再加上附近的病房里都是人,完全没觉得有什么好怕的。 我拿出了手机,按亮屏幕,循着墙照过去,想找到电灯开关。微弱的光芒下,首先看到的就是一片空地——这里原来有个沙发,前不久搬走了,印子还留着;然后就是靠墙放的床铺。这张床很整齐,被子雪白。除此之外,一张小长桌(桌上还有个脸盆,里面放着些洗漱用具,应该是张主任的),几张椅子,一个空书架,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东西了。我扫了扫,不大的房间里根本没有人影子。原本就应该就此转身出去,但我偏偏留下了,而且心里开始有一种奇怪的冲动。 ——当时自己具体是怎么想的,现在也回想不起来了。我不是那种好奇心强、求知欲旺盛的人,对许多事情挺漠然的。而张志仁和示教室简直是外科人尽皆知的一个传说了。他们说的时候,我一直听着,只是没跟着一起谈论罢了。张志仁失踪前没人敢来主任的示教室,张志仁失踪后,很多人都把这里当做风景名胜一样来围观。 我同样也没有去围观。不过现在,自己忽然很想看看这间房间——这屋子里到底有什么,值得一个外科医生一直住在这?十几年了——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十几年,张志仁在这间屋子里住了十几年。 谁都会好奇的。 我忍不住关上门,想用手机的光找到电灯开关,好好看一下这个屋子——尽管心里明白它应该没什么特别的,否则之前去围观的那些人早就把八卦传开了;同时也有些唏嘘——这人是个名医了,但他没有家人,没有爱人,也没见过他有任何朋友。科室集体出去吃饭时他从来不去,连药代都不敢和他说话。这人失踪后,我忽然发现他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完全出乎意料。 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种经历——在完全黑暗安静的房间里,惟一的光源只有眼前的手机。就在这时,有人在你耳边说话。非常近的距离,仿佛直接在耳朵里面响起来一样。 “咯咯……” 这声音响在我的耳边,像是小姑娘的急促绵密的笑声。我不知该怎么形容这一刹那的心理状态——就是完全的空白,说难听些就是吓到放空状态了。关键是那笑声异常诡异,甚至不能算是笑,有些像是钝齿轮卡死时候那种咯咯声,听的人心底发毛——我猛地回头,手机也随着甩到身前,就见到本来应该空无一物的身后,突然有一个人影,背对着我,蹲在桌子底下。是个穿着白色吊带裙的女人,很消瘦;那种咯咯的笑声——或者哭声,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第3章 铃铛 看到她的时候,我的心猛地松了下来。 每个人怕的东西不一样,可能有的人看到黑屋子里蹲着个女的会吓死,可有的人——比如我,只要看到对方是个活人就不怕。她很瘦,蹲在那哭,穿这条白色的长裙,长头发。 我仔细听她声音,感觉应该像是哭,只是哭得太急促,就变得像是笑了。 “你是哪床的家属?”我走过去,“出什么事了?” 她只是背对着我哭,抱着膝,肩膀不断抽动。女人哭起来很吓人,从我妈身上我就看出来了,看个电视剧能哭得差点脑缺血,你没法劝,你越劝她哭得越来劲。她既然不理我,我也没办法,只能就这么走了。至于摇铃的人是不是她,那也没法确认——女人都哭了,那别说她想摇个铃铛,她摇个大本钟你都要让她摇。 我不想多说什么,就打算这样走了。 可就在快要转身出去的时候,她猛地扑住我——我将近一米八的身高,绝对不算瘦弱,但被她这样一扑居然也没站住。这种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把人撕开,可这女人力气大得出奇,手指紧紧扣进我胳膊。推挤中,本来握在手里的手机也落了下去,先是砸到了她的头,再落到我胸口,屏幕的光短暂地照亮了她的脸——我只来得及看一眼,连长什么样都没看清,胳膊疼的快要断了似的,我都能听见骨头咯咯乱响。就在自己几乎要被活活撕开的时候,旁边猛的平白横飞来一股巨力,将她整个人都掀了出去。 又是一阵急促的铃声。手机跟着她一起滑落出去两米远左右,撞在了书柜上。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凭感觉,察觉到眼前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附近唯一的光源就只有手机了,不管怎么样,我总是先往那边去的——而就在将近要够到的时候,周围恍然一亮。有人打开了大灯。 眼睛一时还习惯不了光亮,我一下子眯起了眼睛,只见有个人立在旁边,个子很高,手里有一圈鲜艳红绳,系着一个铜铃铛,铃铛悬在他手腕下,一下一下地响着。他低头望着还躺在地上的我,一脸惊异。 ——这居然就是下午那个自称是道士的人。他怎么又来了?果然居心不轨! “你在这做什么?”他先问了。 这里是医院,你特么问我在这做什么?!我忍痛爬起来——胳膊突突地抽痛,不用看都知道肯定扭到了。“摇铃铛的人是你?” 那铜铃铛大的出奇,足足有男人手掌那样大小,似乎是老东西了,铜铃模样,上面花纹磨得发亮。他死死盯着我,又开始摇铃铛。 “别摇了!那女的去了哪?” “……你听见这铃铛了?你确定?”他还摇。铃声叮叮当当响在耳边,特别烦。 神经病。我拍拍身上的灰,冲到门口去找那个女人的踪迹。晚上病房的走廊两头黑乎乎的,只有ICU那边还有些光亮,但无论哪一头都没有人,只有3床的老年痴呆在外面乱晃,倒是看到远处护士台那里小刘已经回来了。 “真有缘啊,丘大夫。”昆麒麟——我记得他这个名,这人转了一圈,看看四周,“医生也辛苦,加班加到那么晚。咱们交个朋友?我最近估计这边挺多业务的,有个人好办事——” 还没等他说完我就打断了他,“我夜班。你到底是干嘛的,怎么那么晚还在这转悠?我叫保安了!” “都说了,我是私家侦探,来这找一个叫张志仁的。他是这的大主任?哎呀,不管啦。”昆麒麟把铃铛收到背包里,活动活动手腕,“结果就刚好撞见大夫和一妹子亲热,真是打扰了,医护工作者就是辛苦,搞个对象不容易。哎,医生,再还你打听个事……”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理他,直接跑去了护士台。小刘正在誊写心电监护的记录,见我狼狈地跑过去,不禁吓了一跳。 “丘医生,怎么了?啊,你的胳膊……” ——我想象得出自己现在是怎么一副模样。头发肯定乱了,白大褂上也蹭得一大片灰。刚才没发现,但现在才察觉,连襟口都被那女人拉出一条口子,简直像是刚被人摁着打的状态。自己平时还是很注意这方面的,没有过这么失态的时候。 我问她,“刚才有没有一个女的跑过去,穿吊带裙的?还有,白天那神经病晚上又来这摇铃铛,你怎么不说他?” 小刘只摇头,“丘荻,我没见到有人跑过去啊……你别吓我!哪有穿吊带裙的女的……白天的神棍又来了?” 他铃铛摇得丧心病狂,你们这都是聋了吗?我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昆麒麟已经跟到了护士台,手上又晃着那个大铃铛,叮铃叮铃的,就差喊一句回收彩电冰箱旧电脑洗衣机了。这铃铛的声音碎得吓人,估计里面不止一个铃铛舌头。 “别摇了!”简直被那叮叮当当弄得心烦意乱,我忍不住回头吼了他一句。我平时话不多,虽然不太和人说笑,但绝对从没朝人发过火。突然这样吼了一声,连小刘也傻眼了。 ——但紧接着,就发现不对了。 昆麒麟还在摇着铃铛,可小刘完全没管那铃声,只是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那种眼神就好像是……好像是…… 我看着她的眼神,骤然惊觉了什么—— 不会吧……这……不可能啊! 心里这时才开始弥漫起一种念头,只是自己还不敢相信。 我咳了一声,先深呼吸了一下平复心绪,然后问小刘,“你没听见铃铛声?” 小护士冲我摇了摇头。她胆小,吓得脸都白了。 “不……不是手机铃声,就是他现在摇的这玩意……你……没听见?” “我是看到他在摇这个……”小刘迟疑了一下,看看我,又看看昆麒麟。她是那种外科很少见的胆小弱气的护士,平时连和人说话都要脸红,“可是……丘医生,没有铃铛声啊。我肯定的。你是不是……” 她看我的眼神带点同情,大约是以为医生工作压力太大出现幻听了。我却被雷劈了一样呆立在那,脑子里迅速分析所有的可能性——幻听。 不可能是其他的,只会是幻听。 因为专业原因,我第一个想到的是这个原因。人很可能出现幻听,这是可能性最大的;还有一个可能性,就是昆麒麟和小刘联起手在耍我。可能吗?小刘这个妹子是绝对干不出这种事的。那现在…… 小刘在害怕,我在纠结,昆麒麟在笑。 就在三个人各自无话时,这个神棍拉住我,往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很轻的电脑散热风扇的声音。我坐在椅子上,把白大褂脱了下来,看胳膊上的淤青。 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女人掐出来的。以前接收过一个工地上的工人,手臂被一个铁圈卡死了,不得不用牙医器材慢慢把铁圈弄开,幸好及时,所以末梢还未坏死,没有引起更大的后果。但他的胳膊上就留着很深的紫色淤青,和我现在的一模一样。 “我是接到了客户委托,让我来找一个叫张志仁的人。”昆麒麟坐在旁边,一点不拿自己当外人,还拿了本茶特当扇子扇扇风,“没想到和丘医生那么有缘,好好好,有缘对面来相见啊。” “见你妹夫!”我揉着胳膊,“你怎么会在示教室?那女的又是谁?铃铛是……” “哎,一个个来行不?” “行。你半夜在示教室做什么?” 他笑了笑,“这不是白天你把我撵出去了吗,我就想晚上偷偷的来。我是私家侦探啊,总要干活的,要不这样,咱们打个商量……我再偷偷地……” “你这叫偷偷?偷偷摇铃铛?你怎么想的?”我一把将人推起来,让他别坐着了。他笑嘻嘻的,倒是没动手(动手我也打不过)。 “这样说吧,我没想到这里会有听得见这铃铛的人。”他忽然不笑了,把手举到我面前,松开。红绳悬着的铃铛落在半空,发出一声轻响。“你是听得见铃铛的人,所以你才会看到刚才那女人。你可能觉得这是幻听——你就把它当幻听好了。”他说,“丘医生,除了你,别人听不见这个声音。” “这是什么意思?你给我出去,再不出去我叫保安了。” 我迅速把它归结到“幻听”之中。学医久了,就有一种本能,一旦遇到未知的领域,就立刻把它归结到一个自己可知的可能性中,哪怕知道不对劲,但只要不去多想,就不会自找烦恼。 “还有那个女人呢?”我问,“这个淤青绝对不可能是幻觉。她又是谁?是你把她拉开的吗?” “这该怎么说呢……”这问题大概真的难倒他了,让他不知该怎么组织语言。过了半天,昆麒麟说,“她可能是我的委托人。简单来说,老板。医生你能看见这种东西真是撞大运。我老板还挺喜欢你的。” 第4章 沙发 在经历了最初的一阵茫然后,我发觉我将事情想得太复杂了。 ——不管这人是个啥,这货自称是私家侦探。既然是侦探,那就一定有个委托人。这个委托人就是刚才掐伤我的那个女人,不管她和张志仁什么关系,不管她为什么要掐着我,但有一点很明确:她和我屁关系没有。 她都和我没关系了,作为她的受托人,那么昆麒麟也和我没关系。 这样一想,豁然开朗。果然知识越多越反动,想得简单点,一切海阔天空。她掐我打我,无所谓,又不是没被家属搞过。反正别再惹麻烦,事情就这么过去最好了。 “行,那你慢慢查。没事别吵到其他病人。”我说。“我去睡了,示教室反正里面没东西,你随便查。可第二天你要是还在,我直接报警,听明白没?” 然后我就关了电脑开门出去。他也识趣,也跟着到了门口,没赖在办公室里(他要这样我还真不好办,因为他赖着不走,我作为值班医生也不能走)。结果一开门,就见到外头立着个女的,白大褂,马尾辫,瓜子脸,戴着副黑框眼镜。一看到她我就杵了,知道肯定是小刘担心我,于是把这位姑奶奶从ICU叫了出来。 “你怎么出来了?”我问她。这就是陆离,我学姐,今晚是管ICU的。陆离是她那一届的大学霸了,否则女医生很难在ICU留下。但是她脾气很好,特别亲近人,和老大姐一样。 陆离抱着胳膊,说,“我来看看你。小刘刚打电话进来,说你不太对。” “没啥。”我摇头,指指旁边的昆麒麟。“这人说是私家侦探,来找张主任的。我让他进示教室查东西。” 私家侦探这玩意平时比较少见,陆离抓紧打量了几眼,和打量大熊猫似的。不过很快也没再管,和我说,“不说他了,孟小蕴说自己过生日时候请大家去唱歌,你收到微信了?” 我点头,“待会看。他又生日啦?” “他每年过两个生日,你管他呢。” 孟小蕴就是之前说的那个孟阎王,铁口直断。这人平日里就很混,真的特别混,职业考都是擦着线过的,能升到主治简直和天方夜谭一样,大家还以为他要当一辈子住院。陆离和他是一届的,两人也算青梅竹马,我们总觉得他们是一对,但是两个人就是没交往,只说普通朋友。 “哎,丘荻,你说那个侦探在示教室里查什么?”陆姐用胳膊肘顶顶我,“该不会是贼吧?” “怕什么。今晚你睡主任办公室,我睡值班室,两个放包的地方全有人,他就算真是贼也没胆子。示教室那破地方有东西偷?别让他进值班室也就行了。” “难说难说,你看他那个子。他要是抢,你保护我啊?”陆姐指指他,又一把揽住我往前推,“快快快,我们跟上去看看!” ——你不就是想看吗!干吗不直说! 学姐都发话了,我能有什么办法,只能被她拉着走,一起凑到了示教室跟前。里面的大灯已经被打开了,昆麒麟坐在长桌上,正玩着那铃铛,一抛一接。我忍不住把视线转向桌子下面——就是当时那女人蹲着的地方。现在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你好你好,我们也来看看,不影响你查案吧?哎你叫啥,怎么称呼?”陆姐靠在门口冲他笑。不过听见昆麒麟这个名字她也愣了愣,可见这名字多霸气侧漏。 昆麒麟在房间里转圈,停在了那张床前面。我也打量这屋子,完全没什么好看的地方。示教室就那么大,就那么点家具,难不成他还想对这张床做什么罄竹难书的事? 正想着,这人就把被子一掀。顿时被子上面积的灰满天飞,不知道多久没清理了。 “……张志仁平时睡在这?”他皱皱眉头,伸手按了按床垫。 “对啊。”陆姐点头。她大概对这种事情挺有兴趣的,女人嘛,闻到了八卦的味道就和嗅到了血的鲨鱼,“每天都这样,没间断过,他晚上不回自己家,白天午休时候偶尔才会离开。” “不,我不是指这间屋子。我是说,他晚上睡这张床上?”他抖了抖被子,惊起更多的灰。这张床很干净,除了灰尘,没有其他的污渍。“太新了。而且看上去积了很多灰,不像是一直用的地方。” 陆姐说,“因为张主任不见了之后就没人动过这啊。你觉得新,是因为护工阿姨每隔几天就会定期换床具的。医院值班室的床具都是由他们换的。” 昆麒麟听了,眉头却皱了起来。不仅是他,连我也觉得这句话有些矛盾。 “不对……” ——外科负责给医生值班室换床单的阿姨叫小杨,大家朝夕相处,心性都是知道的,这是个勤恳本分的护工,从来不会浑水摸鱼。示教室的寝具应该也是她换的,但被子上的灰积成这样,没有几个月的功夫是不可能的。这里又不是露天大马路有那么多灰尘,陆姐的这句话本身就很矛盾。 “会不会张志仁不让别人进这个示教室?比如说明确叮嘱了清洁工,这间屋子的卫生他自己负责?” “没那么丧心病狂吧,他好歹也是个主任。”我说。“这屋子藏了什么宝贝值得这样?” 陆姐说,那明天找小杨来问问不就知道了? “嗯……”昆麒麟点点头,不再管那张床铺,而是走到不远处一片空地。“那这里原来是什么?” 这我倒是知道的。毕竟示教室就在跟前,张主任偶尔开门出入时我们会瞥见里面的布局。那里原来是一张沙发,不过最近被搬走了,不知道是维修还是要换新的。 “印子很深。这沙发在这放了很多年了,而且被搬走不久。”他蹲下身,摸了摸沙发留下的灰印,“最近搬走的……那搬走几天了,还记得吗?” ——这怎么可能记得啊?我刚想说,倒是陆姐哎了一下,说我想起来了,是周一,五天前。 我说你怎么会记得这种事? 陆姐瞪了我一眼,“周一嘛,早上赶来上班的时候差点迟到错过交班,还在电梯口撞上了搬沙发的搬运工。” ———— 后来昆麒麟也没再说什么,我和陆姐也累了,各自回去休息。第二天早上起来,那人已经走了,估计也没找到什么。 交班后,办公室里就听见陆姐在那说八卦。几个小学妹一听见那个神棍死帅死帅,个个眼睛放光。其实也不帅啊,就是特别高,单单看脸的话……好吧,是还算帅。 过一会去查房。我查前组,陆姐带小朋友查后组。周五值班的话,周六刚好出夜休,查个房我们就准备各自回家了。所以这房查得特别快,都是老病人,没什么特别危重的。 大概半小时后我们回了办公室,一推开门,办公室里横了个人,还是老样子,不拿自己当外人,正随手拿着一条心电图条在玩儿。 我看到他,太阳穴都快炸了,忍不住说你怎么回来了?我警告过你的—— 昆麒麟正坐在我椅子上,笑得贼他兮兮。这人说,他昨晚查完了示教室,就连夜去张志仁的家附近看了看,发现他的车被人开走了。再在刚才赶回医院,想找昨天说的那个护工。 “那你一晚上没睡?”陆姐问,“你在我们这查,查不出什么的呀。” “我要找这的人帮忙。有件事情我很在意,就是那个沙发。”他看着我,眼神很诚恳,很贱,“丘医生……” “别看我!我要出夜休了。”我说。夜休对于医生来说简直就是价值千金的假条,夜休啊! 结果后面两个猪队友小朋友一个比一个起劲,都在起哄,说丘老师你帮帮他呀,说不定就破案了呢!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就把我给卖了。 ——破什么案,说不准人家张主任只是忽然决定放下压力释放自我,自驾游到海边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呢? “对对,丘老师帮帮我,说不定就破案了呢!”这货得了便宜卖乖,拽着个铃铛凑了上来。 我说,那你有什么就快问,问完了我就回去休息了。 他说,刚才我们查房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去找过了护工小杨。根据小杨的说法,示教室里的卫生是张主任自己弄的,不许护工和清洁工进去。有次她进去想扫地,还被骂了,幸好护士长替她说了话,把人保了下来。 “也就是说,床具都是张志仁自己更换的,床也是他自己铺的。这就有个问题了。张志仁才失踪五天,床上积了那么多灰,而且这张床也新得离谱了,床垫中央连凹陷都没有。所以我觉得,他这么多年根本不是睡在这张床上的,而是睡在那沙发上。” “然后呢?你想说什么?”我定定看着他,用一种嫌弃的眼神,“难道张主任和那张沙发日久生情,沙发被带走了,他的身心也就跟着它一起去了?” 第5章 床下 接下来几天,这货天天跑我们科室,逗逗小姑娘,勾引老护工,外科那一百四十公斤的护士长、江湖人称长白山,差点就以身相许了。也不知怎么的,其他人都以为他是我朋友,解释都解释不清楚,这人特自来熟,简直混蛋。 “小丘啊。”外科的行政主任老刘拍拍我的肩,“你那个搞刑侦的朋友是来免费调查老张的事情的吧?好好好,好好查啊!查到那混蛋去哪了我请你们吃饭!” 我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不是,丫不是搞刑侦的……我和他不认识!真不认识!” “明白明白!”老刘突然压低了声音一脸严肃,“我看过电视的,干他们这行都要隐藏身份,我懂的。最近也比较闲,你好好协助人家,知道没!” 昆麒麟倒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趴在椅背上,嘿嘿笑得一脸荡漾。老刘特意嘱咐我多和刑侦同志好好交流信息不必跟着查了,哗啦啦一间屋子的人都出去了,就剩下我们俩。 “哎我说,你们医护工作者这想象力挺丰富的啊。”他剥着一橘子,“刚那是你领导吧?你领导都发话了,你可要好好帮我。” “别添乱,你瞎吹啥呢,就一神棍,还刑侦工作者。你再吹下去当心长白山把持不住,当场在办公室把你办了。” 好像每个科室的护士都有一个赛亚人级别的重量级选手,想当年,外科长白山和楼下产科太行山一起并称南北双峰,没一个病人敢在她们手底下乱来。我亲眼见过一个医闹的男的,还没吆喝起来就被长白山拎着脖子丢出去了,和老鹰抓小鸡似的。 “我觉得张志仁失踪,一定能在七院找到线索。”他说。 我说,你想多了,张志仁是七院著名的清心寡欲,每天早上上班晚上睡觉,一步不多走。 “丘医生,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待上几十年,哪怕什么都不做,都会留下很多信息。”他笑笑,指指我坐的位置。“这平时是你的位置,这台电脑也是你常用的,对吧?” “医生办公室里没什么固定位置的说法,都是抢电脑的。”我不想和他多话。结果这人摇头,说不对。 “我在这里观察了多少天,你知道吗?”他忽然问。 还有几天,就是从我夜班那天开始的啊。我想。 “——你是不是在想,我是从你夜班那天才开始出现的?”他眯起眼睛,似笑非笑,看得人很不舒服。我虽然不想回答他,可他说的没错,我确实这样想。 昆麒麟说,“我更早的时候就来了。按照你们说的,那天张志仁中午急匆匆出去后就失踪,那么我是在张志仁失踪两天后就到了这个科室。只是那时候我没有走进办公室,而是装作病人家属,坐在病房大厅中间的沙发里。这一点你们谁都没有发现,而我从那天起,一直在观察你们的办公室。” 我愣了一下——这的确出乎意料。 就好像银行里那么多人,你去问柜员有没有注意到其中的某一个,柜员肯定记不住。外科的病房大厅里每天都坐满了家属和病人,除非是特别熟的老面孔,否则我们是不会注意那里的人的。 “我在那里往里面看。你们座位和电脑是没有固定,但却也有一定程度上的固定。你几乎都是坐在这台电脑前的,哪怕这里坐着学生和基地医生,只要他们看到你来了,其他电脑前的人不会让位,可这台电脑前的人一定会让给你坐。也就是说,这里的医生都默认,‘这台电脑和这个座位是丘荻用的’。那个叫陆离的女医生她的固定电脑在你对面靠左一台。你叫她学姐……我不知道在医院里有没有这样的排行,但如果没猜错,这里除了几个主任,那就是陆离资历最大,你第二。” 他说对了。我依然没有回答,不是不想,而是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试过,你们办公室这些电脑配置十分之差,不可能打游戏,也无法连接外接U盘,连不上外网,可以说除了办公,根本做不了其他事情。你每天坐在这个位子上,用这台电脑,做的事情只有办公,可我依然能分析出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昆麒麟突然指住键盘上的F8,“你的这个键磨损的很厉害,只有这台电脑的F8有磨损。而在这个医生工作站程序中,F8是存储的意思。你在三分钟里存储了两次,并且这两次中你什么修改都没有,你只是习惯性地存储,有些像强迫症。开始我以为这是因为电脑差所以程序可能跳出,但是观察了一段时间,你们的电脑上都没有工作台跳出现象。同时你电脑的桌面很干净,没有多余的文档,其他人的桌面都是系统默认的蓝天草地图,只有你的桌面背景是纯白色。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一言不发,只是理完了病史,保存好,拿起了这份茶特起身去护士台。就在我站起来的时候,昆麒麟拉住了我的手腕。 他看着我。我第一次直视这个人的眼睛。他的眼睛很细长,眼神明亮锐利。 “我知道你今天是夜班,墙上贴着排班表。”他说。“帮我一个忙。这个忙很好帮,你什么都不用做。” ———— 我死活想不到,这人说的“什么都不用做”的帮忙,竟然是让我在示教室的床上睡一晚。 说实话是一点都不想帮他的,但是不帮,这人就和麻雀似的跟在旁边叽叽喳喳。反正只是在床上睡一晚,又不是和他睡一晚,睡就睡了,早点让这货死心也好。 “不过在这睡一晚上能怎么样?”我抱着自己的枕头,盯着那张雪白的床,“张主任背地里还有这种不为人知的爱好,我睡他屋里就能把人色诱出来?” “那难说,要不然再叫点人过来一起睡,多种口味多种选择,色诱出张志仁的几率也大点。”昆麒麟说着,先爬上床躺下了。 “喂。”我叫他。 “咋了?快上来。”他居然还拍拍边上的空位。 “你下去。” “哎都是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就因为是男人所以才要防着,你要是个妹子我就两眼放光地上了。下来。” 他被我嫌弃成这样,脸皮再厚也扛不住,只能自己默默爬下床。我躺上去,说,我胆子没那么小,你睡医生值班室去吧。 “别,我还是待这吧。”他也抱着枕头转了几圈,最后往床下一钻。“我睡床底下。” 他就真睡床底下了,过一会就没声了。 我也随便他,抱着枕头自顾自睡了。医生值班时候习惯把白大褂挂在附近,我就把它搁在椅背上了,万一病人有事,一套就能冲出去。 自己入睡一向快。说实话,其实我挺期待张志仁出现的,最好今晚就出现,告诉我,他只是工作压力太大,开车到附近的古镇散散心喝喝茶,放松心情陶冶情操,现在自我升华完了就回来继续为人民服务了。毕竟这人平时虽然不与我们亲近,但绝对不会坑人,从来不给我们添事情,同事一场,实在没有咒人家的必要。 ——这一睡下去我就睡得死沉,再醒过来的时候是手机响了。 看了一眼屏幕,凌晨一点。亲戚来了条消息,说他们家孩子准备来S市了让我多担待云云。这家亲戚在我小时候走动得很多,可后来出国了没来往,所以也就疏远了。我看到消息就又掐了屏幕,想继续睡。 昆麒麟睡床下,难得安静,我也挺意外。 把手机搁下,我就继续睡下去。不过这一次没睡多久,就被一种声音吵醒了。 我迷迷糊糊爬起来,听那声音从哪来的。感觉好像这声音从床下面传来的,像有人在敲床板。 ——这孙子果然不安分。我捶了一下床,“你别烦,觉得睡不舒服就去医生值班室睡,钥匙搁在办公室桌上的茶叶罐子里。” 那人没说话,继续敲床板。 ——现在回想起来,这要是在自己家或是别处遇到这种状况,什么睡觉睡一半突然有人在床下敲床板,那肯定直接吓死——但我现在还挺镇定,是因为知道床下睡着昆麒麟。 可说心里话,现在也挺寒颤了。毕竟昆麒麟不说话,只是挠床板,不知道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情况说不出话,只能这样来引起我的注意?那他出了什么事?声带撕裂?气胸? 而且床板被这样敲,我也完全睡不着,于是拿起了枕头边的笔电——笔电这东西很多医生都会备,说简单点就是个笔状小电筒,收病人时体检五官时会用得到。但这东西我平时不带,虽然有,但之前那支的电池用完了,我懒得换。只是经历了上一次示教室的事情,我就长了个心眼,今晚特地换好电池放在边上。 这玩意毕竟算个电筒,比手机屏幕的光要清楚许多。先照了照四周,不过没状况。然后光就扫到地板——可就在看到地板情况的一刹那,我脑子里嗡地一声,汗毛都炸起来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示教室的地板上被人用白色颜料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线条,不知是图案还是符文,排布整齐,不可能是随手画出来的——这是什么时候多出来的东西?是昆麒麟干的? “昆麒麟?”我抓着床沿,左手捏着笔电,探身出去,想看清他在不在床下。可就在这时候,我的耳边再一次响起了那夜示教室里的声音。 “咯……咯……咯……” 这种呓语声是女人的,分不清是哭是笑。但身子的动作已经比脑子还要快一步,我探下身,床下的情况顿时一览无余—— 一个穿着吊带裙的女人蜷缩在床底,正和我四目相对。 第6章 老板 接下来这几秒钟对我而言,简直一秒都能被拉长到几分钟。我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跳声,而且所有的血都轰得一下向头顶冲去。自己不是什么胆小的人,假设真的是夜班时候看到自己床下爬出一个女人,绝对不可能被吓到这种程度——但今天是真的被吓得一片空白了——整个示教室的地板上密密麻麻地被画满了符文,一圈一圈包围住我睡的床,你们想象一下那个情况吧,这张床上的我简直就和美剧里面那种巫术祭品一样,被困在花纹繁复的祭坛上。而正从床下缓缓爬出来的那个吊带裙女,我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那条吊带裙,那么我绝对没法断定这是个女人。 这个从床下爬出来的生物,它几乎不像个女人——这个生物的形态完全是不正常的,它的手脚很长,瘦的皮包骨头。并且它的皮肤——它全身的皮肤全部呈现一种极度干燥才会有的干裂,一定要找个相似的形容,那么就很像牛肉干。 那张已经和骷髅没什么两样的脸正迅速冲我靠近。我反手就把枕头扔了出去——别说冲过来的是个不明生物,就算真的是个妹子,一个枕头也打不走啊。 这其实不过是人的本能反应。枕头砸在它身上,几乎没砸掉对方一点血就落在了地上。然后我抡起的是自己的手机——不是日常用的手机,而是院内联系用的小手机。除了医院,其他行业应该也有所谓的小手机,类似于一个随身携带的内线电话,说白了就是个小巧无线电。 小手机实在太小了。当我把它丢出去的同时,它已经扑到了我身上,手机离手时完全没有准心,直接从侧边落了下去。 而且更要命的是我叫不出来——扔枕头,扔手机,看起来像是一分钟内发生的事情,实际不过是四秒钟左右。在我能开口前,它已经扼住了我的喉咙。这股力气大得吓人——几乎是立刻,耳边就响起了寰椎和枢椎之间摩擦出的、那种不太吉利的声音。 我眼前一片暗红——昏暗和血色交织在一起,连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窝也变得模糊了。这种因外力造成的强力压迫如果足够彪悍,可以在短短几秒内压断我的颈椎——接下来,如果我运气好,那我会当场失去意识,在一分钟内完全死亡;但如果运气不好,那我会侥幸活下来,再在今后的几十年里插着导尿管过着高位截瘫的生活。 ——这样说吧,很多人会觉得,瘫痪很可怕,但他们接触到的瘫痪大多是报纸和杂志上的那些励志小故事或者心灵鸡汤,哪怕瘫痪,但只要心灵光明人间有爱,就可以爬进上帝给开的后门过上另一种精彩生活。 可我们接触的那些却是最现实的截瘫患者——二便失禁,经济困难,尿路感染,电解质紊乱,褥疮,精神失常,自杀倾向。什么美好都是骗人的,只有健全的人才会被那种心灵鸡汤感动,而真正的截瘫病人从来不会、也不喜欢看那种东西。而能够从这种状态中坚持下来、重新振奋人生的,那都是强者中的强者,真的。这样的人你别说让他截瘫,你就算只给他留一口气并把他扔到地中海孤岛上,他也可以坚持下来。而完全不会需要这种狗屁的心灵鸡汤的。 ——这短短几秒的功夫,我已经几近丧失了抵抗能力。就在眼前的笔电光芒彻底微弱下去前,我听见了一阵铃声。 而同时,这股怪力刹那间松开了。 氧气几乎是以灌的程度重新回到我肺里,自己的身体凭借最后的本能翻下了床,抓住最近的可以被抓住的东西,拼命逃离那张床;我知道现在自己的样子已经难看极了,不用照镜子都猜得出。 那阵救命的铃声是从门外传来的。可我其实已经听不太清了——从极度受压骤然卸去所有的压力,我的颈动脉窦宛如经历了一次没有安全带的疯狂过山车,正处于歇菜边缘。又过了几秒,听觉开始稍稍恢复,心跳声好像打鼓一样响在脑海里。不能再动了。我告诉自己——如果还想活下去,就不能再动了;颈动脉窦随时可能给大脑传递一个错误的信息,让我全身的循环开始罢工。 此刻,麻木的手指下传来了好像砂砾一样的触感——地上有沙子吗?我也看不清那是什么,只能隐约看到那些精密的绘图已经乱成一团——血流逐渐恢复了正常,而我也开始意识到,绘制那些白线的东西不是什么颜料,而是盐粒。 头上的灯亮了。一个人冲了进来。那铃声也变得更加响,丁零当啷在耳边乱响——我看见了昆麒麟。他是从外面进来的。 这孙子明明说好了睡床底的,果然又耍人。但现在的我也没精力和他计较了,说难听点,这家伙的出现简直让人感动得差点哭出来。 可很快我就不那么想了。 “丘荻,丘荻?”他想扶我起来。现在自己正平躺在地上,和挺尸一样吓人,他力气挺大的,扶着后颈就把我托了起来——你个傻子想害死我吗?!我心里暗骂,可喉咙又梗着说不出话,只能轻微摇头——他一定是误会了,竟然还想扶我站起来。 会有这样的情况,一大部分都是电视剧里害的——急救类科普实在太少,而随便哪个电视剧,无论现代的古代的,有人一下子从高处摔下来或是受伤晕倒,其他人一定会冲过去抱住他/她又摇又晃。我根本无法断定刚才掐着脖子的那股力量有没有损到颈椎,平躺是个已经稳定的状态,假如在这里的是陆姐,那么绝对不会改动我现在的动作。 我正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外面就传来了一个软软的声音,带着些苏州口音。 “丘医生……呀!这地上都啥?” ——是小刘。 小姑娘没让我失望,胆小归胆小,可她一见我这幅样子,马上就让昆麒麟先别动我。 “丘医生先躺下,别起来!”她说,“这到底怎么了呀?” 一言难尽。我此刻脑子里都是乱的,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丘医生大战牛肉干的剧情。小刘跑去拿来了血压计看了看我血压,被上行吓得脸色刷白。我和她打了个“没事的”手势,再在地上的盐堆里写下了一个水字。 昆麒麟这次终于聪明了,很快冲去拿水回来,又开始学电视剧里要给我灌水。小刘拦住他,再去弄了针筒,一点点慢慢打进我嘴里。 很快,四肢又重新恢复了知觉,耳鸣和眼昏也消失了。我松了一口气,这次是真的命大。 “丘医生,你没事吧?要不要叫楼下的医生过来?”小刘吓得快哭了——确实挺醉人的。最近外科夜班没死过人,结果突然死个大夫那就十分传奇了。 “你怎么来了?”自己脑子还算清醒。小护士不会没事干往示教室跑,护士在夜班会叫医生,要么失火了,要么病人有事。 “哦……33床血压一百八……” 现在我血压肯定能秒杀她。我让小刘先去手动给33床量双上肢血压,还有些其他处理,先别管我这。姑娘红着眼眶去了——感觉她肯定误会了啥,因为我脖子上的掐痕估计挺吓人,她八成以为是昆麒麟下的杀手。 看着她的白色护士服消失在视野中,屋里的气氛就有些诡异了。昆麒麟叹了一口气,“……对不住啊。我也没想到,我就离开了一会……” “……那是什么东西?你别告诉我你挫到找一根牛肉干当雇主。” “我草,你们医护工作者自己不爱吃牛肉干还不让我吃了?!” “我草?!你知道那是啥玩意你还让我和它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现在男女嘉宾差点牵手成功了你知不知道?你再晚点来我就跟它回家领证了!” “好好好,我错,我错。”他双手合十给我拜了一拜,一点看不出诚意,“但其实有地上这个法阵,只要你别破坏了它,我老板出来个几秒钟就能歇菜。你早不醒晚不醒,就和它有缘分,命中注定遇到爱。” 原来那盐巴图也是他干的。我想起了自己扔的那个枕头,确实会擦掉一大片盐——可谁知道这混蛋是不是马后炮? “你告诉我了吗?我啥都不知道!” “我和你说好的啊!你躺在这睡觉啥都别干……” 说着说着居然还委屈了——特么的还敢委屈?! 我死死瞪着他,眼白还血红,特有威慑力。 昆麒麟说好了好了你别瞪我,这次真算我错,我和你赔礼道歉——可我现在确定这屋里确实有东西,张志仁的异常和失踪必定和它有关,绝对不是无故出去散心旅游。 我说你今天和我解释清楚,那母牛肉干到底是啥玩意? “这个说来话长,你让我酝酿情绪再……别瞪我!好,我说……”他举手投降,大叹气,“它算是我雇主。我说了,我是道士,也是私家侦探,我只接它们的生意。你想叫它死前线索也可以,叫它鬼也可以,叫它老板也可以——我是这样称呼老板们的。我的老板们,它们的意念一般十分强大,这样强大的灵体,它的生前也可能有许多的秘密。”他在我的眼前伸出手、摊开手掌,每说一条就折起一根手指。“感应到强大的灵体、调查清楚它们的执念、解开它们生前的秘密、找出那些秘密……最后,从秘密中获利。这就是我所做的。” “你是说……” “对。你看见的那个穿吊带裙的女老板,她已经死了。而当我感应到她的时候,她告诉了我一个名字。”他看着我的双眼,一字一句。“张志仁。我接到感应委托的那天,正好是张志仁失踪那日。” 第7章 人类路线 按照昆麒麟的说法,他在地上用盐画的那个法阵叫做八箭指心宿。当老板出现在法阵中央,也就是我床底后,它很快就会散去戾气,短时间内恢复平静,以及生前的记忆。 我说那你干啥不趁着这没啥人的时候画,一定要我睡上去? 他说你看过别人做道场没?要之前弄个鸡鸭鹅放个血,有小鲜肉才有动力啊。 这个我听懂了,总之我就是那鸡鸭鹅……和小鲜肉。 “也不是普通的小鲜肉就行的。你这样肉汁淋漓的鲜肉很少见。”他正色,好像是在夸我。 我也点头,“嗯,你老板再热情点我就成咸肉了。死得透透的那种。” “丘医生,人民大夫为人民啊。” “别说的好像它算人一样。” “不过现在说这个也没用……”他唉一声,一米九的高个齁着个背,拿着扫帚在扫地上的盐粒。“八箭阵要隔一个多月才能在这里重新用。从老板嘴里套消息估计不可能了,只能走人类路线。” 谢天谢地,这人不会再想把他老板叫出来一次。我躺在床上,太阳穴还突突胀痛。今晚发生太多事了(其实也不多?),要是平常有个神棍兮兮的高个子跑我面前:嘿医生你好,我是替鬼做刑侦工作的,请你有国际主义精神配合鬼界工作……那我一定会叫保安再把他撵出去一次。 但是现在,我已经不得不信了。这岂止是铁证如山,简直是血证。 过了一会,ICU里面今晚值班的医生过来问我情况。他看到我的样子也吓了一跳,要是没有脖子上那么吓人的淤青我还能骗他说是高血压,可这边是外科,想骗过同行的难度不比单挑一个老板小。 “你这是……被人掐的啊?”他皱着眉头打量我脖子,又狐疑地看了看一边的昆麒麟——我心里咯噔一下:不好,那种眼神我知道。 ——我朝三百六十行,医生这个行当,大家平日里都疯狂而隐秘地闷骚着。每个医生内心都有一股熊熊的八卦之火在彻夜不休地燃烧,虽然大家表面上都会摆出一副“无聊的流言我才不信呢,工作那么忙,老子对八卦没兴趣”的模样……我不能不否认,其实自己内心也挺八卦的。一个好医生必定有一个彪悍的脑补能力,从“丘荻和这高个子该不会是债权债务关系吧难道是欠债的上门想杀人灭口”到“卧槽这小子平时挺正经的看不出啊暗地里好这口,晚上值班在示教室孤男寡男”,我从同行变化细微的眼神中完全读到了他那丧心病狂的脑补。 干脆让昆麒麟供这个人做小鲜肉杀人灭口吧…… 估计两天不到,所有人都会知道今天晚上的事情了,我彻底陷入了绝望。同事很快带着他眼底难以压抑的狂喜屁颠屁颠离开,徒留我们两人在示教室里腻歪。 我和他互看一眼。大约这货也被我同事的眼神吓得不轻,抖了抖才问,“我说,他是不是乱想到哪去了?” “闭嘴。” “我想问你个问题……就是说你们这换沙发之类的事情,是谁负责的?” “问这干啥?” 他问出这个问题,是真的觉得那沙发勾引走了张志仁?不好,我也开始脑补了——脑内已经有一副醉人的画面,一只沙发精和那牛肉干一样的女鬼抢张主任……不行,太挫了。 可既然说到设施更换谁负责,这个我还是知道的。医院里是这样,外科这种比较有钱的科室,小件可以科室内自己换,大件的话可以走程序打申请叫后勤换,也可以让主任打报告上去报销更换。 而换沙发则是由主任打报告申请费用的,不可能让后勤换,七院的后勤不管这个。我不关心这事,也不清楚那张沙发究竟是拿去修了,还是直接扔了再买新的。说实话都2014年了,外科也不是什么酱油科室,不太可能过着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的寒酸日子。三个大主任,除了张志仁一直很奇葩,其他几个都是做事(和花钱)爽快的人,所以我猜八成是扔了旧的买新的了。 “和示教室里这张沙发一起换掉的还有办公室的两张小沙发,以及值班室的一张小沙发。这都是统一换的,新的还没送来。” “那么旧沙发是扔了还是卖了?” “这个要问问刘主任。”我揉了揉脖子,还痛。“只能等明天了。今晚我真的要睡了,明上午要去支援门诊。” ———— 这一晚上我睡得很不安,前前后后做了三四段噩梦。晚上做梦的话睡眠质量会非常差,而且我做的梦也不是多让人愉快——我梦见自己正躺在示教室的床上,门突然开了,张志仁跑了进来,满身的血。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害怕他,一直在躲着他。张志仁的皮肤开始变得干裂,他的手脚拉长,用一种扭曲的姿势扑住了我的肩膀,耳边再一次响起了那种“咯咯”声…… 我惊醒过来,一身的冷汗,缓了好久才松一口气,拿起了一旁的手机想看一下时间。 但拿到手机的一刹那我却怔住了,总感觉哪不对。接着,我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时间——两点钟。 不可能啊。我记得清楚,昆麒麟走的时候已经是两点过一点了……难道我一口气睡了二十四个小时?还是说,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而我的手机,是那个已经被我摔出去、砸得四分五裂的院内小手机。 此时,我再一次听见床底下传来了“咯咯”声…… “啊——!” 我大叫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T恤被冷汗彻底黏在了后背,还伴有一种难以言明的绝望。我从来没有那么虚弱地从一个梦境里挣扎出来——这是梦中梦。没有做过梦中梦的人,是永远不会理解那种绝望的恐惧的。 ——示教室拉起的窗帘后透出丝丝日光。天已经亮了。 我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看向昏暗的室内。那个摔坏了的手机正放在桌上,是昆麒麟临走时候帮我整理的。这倒无所谓,陆姐才是外科的住院总(类似于一个无名有权的副总管。大多数医生的升职条件中就有当一轮住院总,陆姐这一轮住院总当完就轮到我,我当完下一轮住院总后就将升为主治医生),只有住院总的院内小手机不能关机或者拒接。至于其他的——地上的盐粒被扫干净了,原本掉在地上的白大褂也被人挂回椅背上。我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私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这一眼看的我毛都要炸了——草,已经上午十一点半了!我睡得太死,连铃声都没听见! 可为什么没人来叫我? ——几乎是连滚带爬从床上跳起来,自己冲出了示教室。办公室就在不远,门开着,我看到里面坐着几个人,应该是刘主任在和几个病人家属谈话,陆姐也坐在旁边。看到我脸色惨白地跑进去,两个人让那些家属先等等,都跑来看我的情况。 老刘拍拍我的肩,说小丘啊你别急,昨晚的事情我们听说了,你先再回去休息休息。早上我特意让同学别叫醒你,你好好休息几天。 他说完,陆姐就推着我出了办公室。从办公室门的玻璃反光上,我看到自己脖子上那圈触目惊心的紫色淤青。 “小刘告诉我们的,昨晚你出了些事……”陆姐伸出手,小心翼翼碰了碰那些淤青,“病房的事你别担心,大不了我让胖子过来顶几天,丘荻你好好休息。这到底是怎么了?谁打的?是那个昆麒麟?” 她说的胖子就是她青梅竹马的孟阎王,两人从小就是邻居家,隔一扇窗长大的交情,从幼儿园到研究生都在一块儿,铁得不得了。 “不是他打的……我晚上发恶梦,自己撞的。没事。” “别瞎说!你师姐我是什么眼神?小刘说她进了示教室就看到你躺地上昆麒麟在边上,问你什么也不说,你急死我啊你!” “我……我前女友……”学医的女的大多两极分化,要么真的就是读书读到呆愣愣的,要么敏锐剔透到丧心病狂的,陆离显而易见是后者,我敷衍不过去,只能急中生智编了个理由,“她昨晚情绪不太好,跑来找我,这不说了两句没劝好吗,她就掐我,我也不敢还手……” 陆离狐疑地看着我,显然还是不太相信。我和前任分手时候还是本科时期,她比我大两岁,任选课时候认识的。不过没过多久她父亲因意外过世了,这打击太大,她当时就发了抑郁症。学医的人自己还是比较清醒的,一边积极治疗,一边就和我分手了,说这样对大家都好。 那时我已经和陆离跟胖子认识了,他们也知道我女友抑郁症的事情,都特别唏嘘(后来她停学并且搬家了,也就没了联系)。 她又安慰我几句,让我快理理东西回家泡个澡,并且说老刘已经放了我三天假。我虽然想坚持上班(这是真的,不是矫情,因为一旦我休息,大外科堆砌起来的那些工作量会十分恐怖,病人的病情和病床的轮转也会中断),但也知道自己差不多到了极限。精神和身体双重的虚脱感是不可能自欺欺人的。就在我准备去休息室拿包换衣服时,护士长说,产科来请会诊,有孕妇痔疮出血严重。 大外科是经常被请会诊的科室。这里是这样的,本院内的会诊都是住院总陆姐去。可我看陆姐也挺累的,就说我去,去完这个会诊我就一定回家休息。 反正也只是个痔疮出血,陆姐就把会诊单给了我,让我快点处理完回去休息。产科在楼下,我直接走楼梯井下去,而走到半路时,竟见到昆麒麟正从下往上走来。 第8章 家有儿女 他看到我也是怔了怔,说,你醒啦? “睡过头了,被主任放了几天假。”我晃了晃手里的会诊单。“你继续查,我下去看个会诊。” “哎,等等!”他转身跟住我,调头也下了楼,“今早我去你们科室打听了,从护士长那问到了那个旧沙发的下落。” “找到旧沙发了?” “沙发倒是没找到,但是她给了我那个收旧货的人的联系方式。”昆麒麟打开手机给我看,里面有一行电话号码,“我刚打了电话,问他废饮料瓶收不收,他说下午一两点会到医院。” 这倒是。做小生意的人都很不耐烦回答这个回答那个,借着做生意这个借口去接近就会好很多。 我走到产科门口。痔疮出血的病人是20床,她的床位医生是个老阿姨,很快把我带到了那孕妇床边。在产科办公室里登记会诊时间时,几个医生问昆麒麟是来干什么的,我说这人是医保办的,能不能让他在办公室坐会? 昆麒麟是个自来熟,人话鬼话都会说,我不担心,把人扔办公室,转头就去看病人了。大概处理了有二十分钟,病人基本没事了,我脱了手套洗了手,回产科办公室写会诊意见。 “丘荻你过来看看,我刚才还在和李老师说,为什么这里的茶特车是锁起来的?”昆麒麟将那部放茶特的小推车转过来。一般茶特在车子里只要一抽就能抽出来,但产科的茶特车的边沿处有条5cm左右的挡,必须要钥匙打开那条挡才能将茶特抽出。 “以前被人偷过茶特,所以这么多年产科就有个习惯,会锁住茶特车。”李医生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医生,记得她以前还去S医大讲过课,“那时我刚开始在七院工作呢,那个病人快出院了,结果第二天准备办出院时候发现那本茶特不见了。当时的病史都是手写的,医生把茶特掉了的话是要被医院罚款的,所以从此之后产科就多了个习惯。” 科室丢茶特不是小事,会有这个习惯也很正常。我正准备拉着昆麒麟走人,那人却不肯走,问李医生,“那么你还记得被偷的病史是哪个病人的吗?” 李医生是老医生了,在七院待了十多年——十多年前的事怎么可能记得啊,而且这和你的案子到底有什么关系! 李医生却点头了。 “我记得,那时她床位是我的老师负责的。”她说。“这事情我印象太深了,因为那个女病人跑来住院的第一天就告诉我——她是你们外科张志仁的妹妹。” “啊?” 这一次轮到我傻眼了。 ——我们从不知道张志仁还有个妹妹。因为他不说自己家的事情,有多少家人谁也不清楚,只确定这人肯定还没结婚没孩子,因为每年体检时会有一份个人信息填写,要求写明婚姻状况和子女信息的。如果他真的曾有个妹妹住在产科,按照医院里八卦流传的程度,哪怕年代久远,也一定会有人说的。 不过她看我神色,知道我一定是误会了,马上笑着摆手,“小丘你想多了。当年她和我这样说了之后,我特意去问了张志仁的——你想想,如果自己妹妹怀孕住在产科,做哥哥的怎么可能不下来打个招呼呢。” “也是。那么张主任怎么说?”那时候张志仁应该还不是主任。可能正是刚升主治医生的时候。但以前医生升职没那么多条件也没那么多考试,或许会更快速些。 “——当然只是个骗子啦!”她说。“她也姓张,可张志仁很明确告诉我他没有妹妹。我看那小姑娘挺可怜的,她入院后没人来看过她——真的,直到孩子出生,没有一个人来看过她。我就觉得她肯定也挺困难,可能怕被医生冷落敷衍什么的,所以才找个借口说是外科医生的妹妹,想弄点照顾。她名字我还记得,就在嘴边……好像叫……好像叫……对了,叫张云。” 张云? 张应该是弓长张,但是云我不清楚是哪个字。女孩子的话可能叫做云或者芸?不管怎么样,光听读音,这是个十分大众的名字。 如果我不来跑这个会诊,恐怕就永远不会知道,在十几年前有个孕妇自称是张志仁的妹妹来住院。这事情听起来很疯狂,但在医院其实不少见。经常有病人假托是什么主任什么领导的关系要求照顾,而其中大多数都是骗子。那么,张云会是骗子吗? 昆麒麟望了我一眼,显然是想追查下去。我认为希望渺茫,因为李医生明确表示张志仁是亲口否定了自己有个妹妹的。她很可能只是个可怜的女骗子。 “谢谢李医生。您还记得更多她的事情吗?什么都可以!细枝末节的,哪怕一点点都好。”昆麒麟把椅子拉到李医生面前,“因为张主任现在失踪了,任何线索都是雪中送炭。” 李医生皱着眉头想了一会,说,你现在再问,那很多细节我是真忘了。只记得她生了一个男孩。 我说。“当年的茶特是纯手写的,掉了就是掉了,只能补基本病史。病史掉了必须补,绝对不可能有什么掉了就掉了的情况。所以哪怕她当年的化验单、查房记录和用药记录都被人偷了,可是基本病史一定是会被人补上的,并且永远保存在七院的病案室。” 可昆麒麟皱眉思索了一会,连忙摇头,“不对啊,按照你们这说法,既然当年都是纯手写,而且复印机还没有普及,那么掉了的病史又是怎么样准确补上的?” 我说,你也太小看当年医学生的质量了,在科室实习时每天都要抄病史,一式两份,绝对没有现在的学生那么酱油。哪怕茶特里的病史被偷,他们也能拿出一份底案。细节肯定会有遗失,但很多基本信息是全的。我可以找人帮你把从前那份老病史弄来,就是可能费点时间。你先去查那个沙发的去向,我回去休息几天。 ——刚说完就看到昆麒麟的眼神瞬间亮了。 ———— 我有个老同学在病案室,要弄一份病史就是个电话的事情。十多年前的病史没有电子入库,所以只能手动去找。但有一点,十多年前的病房床位没那么多,轮转率也没那么高,总体数量比现在少很多。 四天后,他送来了十七份病案。因为李医生提供的时间日期并不准确,所以范围也变得大了。加上张云实在不是什么少见名字,同名同姓的太多了。 市七医院是个十分老的医院了,单单从建筑上来说历史悠久。最初起于明朝一个大药局,清末被改成了医馆,民国三年的时候建成,当时格局很小,只有两幢小楼和一个明朝药局的古建筑。今天已经扩建得十分巨大了。七院绝对是本市扎根最稳的大医院之一,大医院每个月的病史数量极其惊人,没亲眼见过的人不可能想象出,每个月全院的出院病史可以堆满病案室的一堵墙。 在这之前,昆麒麟也从那个废品回收人那问出了消息。事实上比起病史,我觉得他问出的这个消息信息量异常巨大。 ——沙发在离开医院大门口时,就被一个人出价买走了。 那天他和伙计搬着沙发下楼,眼看就要搬上他们的卡车时,医院里跑来一个中年男性,就问他们买那个沙发,并且出价很高。他们卖了,然后还送货上门,把沙发送到男人家里。 昆麒麟让我猜买沙发的人是谁。我稍稍一想,就说是不是张志仁。 他有点意外,大概真把医生都当书呆子了。 这其实只是个逆推罢了——答案只能是我们俩都认识的人,并且和这件事情有关系。只能是张志仁。 “我把张志仁的照片给他看——在你们医院网站上下载的。他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一边翻着那堆病史一边说,长头发胡乱盘起来,有几分像个挑灯夜战的医学生,“而且还有件有趣的事情。张志仁不是让他们把沙发送回家吗?他们开去的那个地址根本不是张志仁家。是在北区一个小区里,据那两个伙计说,房子很破旧。” “也就是说张主任在沙发被搬走后突然冲下楼去截住了收废品的,高价买下了那张破沙发,送到了一个根本不是他家的地方,接着失踪了?”我完全不能跟上这个走向,这简直太莫名其妙了。“那他会不会住在那间破屋子里?” “在等病史的时候,我就去司机说的那个地方看过了。那间屋子没人住,好像闲置了很多年,但不是废弃,只是闲置,里面的生活用具都在。我装作街道办的志愿者去问了邻居,他们说那间屋子原本是一户张姓人家住的,后来两老人去世了,没几年儿女也搬走了,没再回来。这段时间确实有人来过,而且还有搬家的动静——我觉得就是指他们搬沙发进来——不过邻居们以为是租客,都没在意。” “我听着……感觉那屋子,会不会是张志仁父母的?”我说。“他父母过世了,他也搬走了……” 昆麒麟拎起一本病史,打了个响指,“你还没抓住重点。” “有什么重点吗?整件事情都很奇怪啊。” “喂,我和你说的邻居的话,不是我概括的,那一字一句都是邻居告诉我的。”他突然把手伸到我耳朵边,连打了三个响指。 “啊!” 我也反应过来了,一拍大腿——卧槽,这心眼太细了!中文博大精深! “儿女”——中文里总说家有儿女家有儿女,我们也都习惯性把儿女的界定看得含糊了。张志仁从来没说过自己有兄弟姐妹,那么既然没有,为什么邻居会说是儿女搬走了,而不是儿子? “……草,张志仁有个妹妹?” 第9章 1999年 “不过那邻居老了,儿女的名字也记不清。假如张云不是骗子,那她真的就是张志仁的妹妹。” “可张主任干嘛否认?” “唔……我有个想法。”他把手里的病史递给了我,应该是最终确定为那个张云的病史,“……会不会是张云的这次怀孕,让她哥哥不高兴?” 这倒是可能的。比如妹妹跟了一个哥哥不赞成的人,兄妹关系很可能就这样决裂。从张志仁那么多年绝口不提家人的情况看,他们兄妹间真的可能有这种矛盾。 “找张云问一下不就知道了。”昆麒麟说。“病案里有她的信息和座机电话。” 我试着拨一下那个电话,拨不通。都十多年了,联系上了那才叫老天开眼。不过那人记下了张云的身份证号,打了一个电话。 草,110。 “有困难找警察嘛。”他晃晃手机。 我听见他和警察说自己的小姨子失踪了,警察随后把电话转接到了张云户口所在的那个派出所。民警问他登记了张云的姓名和身份证号,说先去库里找一下有没有符合的人。大概一分钟后,对方就说,你说的这人已经被人报过失踪了。 “哦,那就是我叔叔刚才报的,不好意思啊警察同志。”他立马接上。 警察果然被他套出了话,“不是刚才报的,是十几年前她一个邻居报案的。” 昆麒麟按掉了通话,沉默地看了我一眼。 “……张云也失踪了。” 不愧是兄妹啊。我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丘荻,你帮我想想,你遇到我老板的时候有没有其他细节……” “女的,长头发,吊带裙。现在你往大马路上一看,一半的妹子都是这打扮。” “还有什么?”他哀嚎一声,用一个很诡异的姿势躺在沙发上揉着鼻子。 “力气很大,差点干掉我。” “还有呢……比如动作啊,声音啊……” 他说到声音,我倒是想起来些什么。他老板每次接近我,都会发出那种“咯咯咯”的笑声。不过这算什么啊?对方是只鬼,想笑出什么声音都不奇怪。 我把这事和他说了,他让我举个例子,到底怎么笑的。 “就是咯咯啊……” 这样说了很久,我总算把那种诡异的哭笑声模仿出来了。 他叹了一口气,“老板们做事往往目的性很强,实际上,大部分的老板它们只记得自己的最终目的,和电脑程序一样简单易懂,从来不会做多余的事情。” “啊?啥意思?” “意思就是说,她抓着你笑,那就一定有笑的理由,而且那个笑绝对是让你能听懂的笑。” “你这样说太武断了啊。” “我是道士还是你是道士。” 他这句话把我给堵回去了——奶奶的,这么多年只有我跟别人说“我是大夫还是你是大夫”的份,不曾想有一天居然有个神棍敢这样呛我。 “——意思是,她抓着你咯咯咯,这个咯咯的声音那么明确,不可能只是她想怪笑吓你。” “说不定你老板她那天心情好呢?” “别扯,你还没懂我的意思。你别把她的声音当成哭或者笑,因为你们对于鬼都有种先入为主的观念。如果她只是想和你说‘咯咯’两个字呢?因为你觉得她在哭笑闹鬼,所以你本能地认为这个‘GE’音对应的汉字是左口右各的拟声咯。”他满意地打了个响指,“……你看,这样一说,你就想通了。” 咯咯,咯咯……根本不是什么哭笑声! ——她的意思,是……“哥哥”。 张云死了,她就是那个在示教室里的“老板”——她死在了示教室。 而就在她身亡的示教室里,她的哥哥张志仁待了足足十余年。 “我假设张云在示教室中的死亡与张志仁久居示教室是有关的……那么,这件事情就不止是我能解决的了。”昆麒麟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虽然可能报案都没人管……但我们必须找到张志仁,他很可能知道自己妹妹死亡的真相。” “这就是张云想委托你调查出来的秘密?” “我想没错。但可能还有件事……” 还有什么事?——我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这简直是精神折磨。但理智告诉我,的确还有事——因为张云生下过一个男孩。 ——那个孩子应该已经到了上高中的年纪了,他在哪? ———— 今晚去示教室调查的时候,我们俩明显都心情复杂。我不是夜班,所以没穿白大褂。 “十多年前,示教室好像只是个储物间。”我说。 “那家具应该都换过一批了?” “没有。因为张志仁一直住在这,所以示教室的东西几乎没换过。比如这个柜子,还是七院里面最老式的那一批柜子。” 昆麒麟打开下面的柜门看了看,的确挺大的。“这个柜子可以用来藏尸体。” “靠?藏?” “你想,哪怕是十几年前还没监控的时候这屋里死了个人,可这到底是医院。那么多人往来的,要把尸体运出去很难。” “不难啊。”我打断他。昆麒麟的眼神有点讶异,估计没想明白为什么运尸不难,“这里是医院,杀人犯只要偷一件医护的白衣服再去弄张空病床就可以把尸体弄出去了。谁都会以为那只是躺在推床上的病人罢了。他就可以把尸体放在病床上,装作是送下去做检查,然后带尸体从后门离开医院。” “哦,你的意思是尸体已经被人运走了?”昆麒麟一直蹲在柜子前,伸手在里面摸索。“可我看不是。” 他把手拿出来。我看到他手心上有一些黄褐色的污渍。 “……这是尸蜡。”他说。“一个成年人的尸体要几个月才会形成尸蜡,我怀疑有人把张云的尸体藏在这个柜子里,后面又拿了出来。当时柜子里应该很壮观,到处都是尸体留下的痕迹。所以那个人把柜子擦洗过,可惜漏掉了顶上的部分。” 我也蹲下去查看柜子里面的情况。尸蜡形成的原理很复杂,受很多因素的影响。柜子不通风,如果在S市的夏天湿热气候里,尸体会变成一种很奇异的形态,首先是肿胀,接着腹部可能爆裂,反正最后会面目全非。 可还有一点是完全说不过去的,那就是味道。尸体腐烂时的那种味道绝对是掩盖不掉的。 “我在想一件事情。如果藏尸,那么味道问题怎么解决……”我说。“这里是病房,到处都是人,尸体腐烂的味道不可能没人注意到。” “假设这里没有人呢?”昆麒麟把手上的尸蜡随手擦在被单上。“比如说,装修啊,换中央空调啊,放暑假啊……” “你想太多了。医院里不可能没有人。” “十几年前也这样?” “对,十几年前也……”我正要说下去,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十几年前?似乎真的曾经有过一件事情,可能造成医院没有人的情况。“……你记不记得十五年前我们的驻南联盟大使馆被美国导弹炸的事情?那时局势紧张,很多重要单位全部戒严,其中就包括了医院。” 市七医院的话,应该和其他医院一样设了临时病房才对。那次戒严足足有六个月之长,从六月末到那年的十二月末。那六个月,老病房楼里是基本没人的。假设张云六月被杀,藏尸在这,按照当时的气候条件,尸体会形成尸蜡,并且迅速腐烂。当尸体腐烂时形成的强力膨胀会顶开柜子的门,然后造成一个良好的通风环境。接着入秋后,它就会在这种自然气温的变化中形成干尸。 “可这说不通啊!”我摇头,觉得这逻辑怎么也不对——如果没有戒严那件事,那么尸体藏在这有什么意义?肯定会被人发现。医院里要运一具新鲜尸体出去是那么容易,为什么不送出去处理掉? 昆麒麟显然也觉得这一点很矛盾,和我蹲一块思索着。很快,他就问我,“……那么现在是丘荻你杀了人,你要把人送出去,并且要尽可能隐蔽,不让人知道,可能吗。我们排除掉摄像头因素,十多年前不是所有医院都普及摄像监控的。” 我立马摇头,“不可能。如果我出去,那么很可能被认识我的人看到,被其他医生护士甚至病人看到,接着要是警察来查,我分分钟就会被查出来。” “也就是说,如果是你,你也只能选择藏尸在这个没人来的示教室,然后逃跑?”昆麒麟看着我的眼睛,顺着我的话慢慢说下去。“因为你是这里的医生,这里每个人都认识你。只要有一个人看到你,那么风险就很大。所以你把尸体藏在柜子里,收拾东西逃跑。可没想到你刚逃跑,政府就开始了戒严声明。医院进入了六个月的戒严期,那具尸体至少有半年不会被人发现。可正因为戒严了,你也没法进去将尸体运出来。大约在十一月份左右你鼓起勇气偷偷回来看了一眼,却发现尸体已经变成了干尸……接下来,你会做什么?干尸的体积缩小了,没有强烈的腐臭味。” “我会把它继续藏起来。” 他说,“藏在没人想得到的地方。” ——比如,沙发。 我望向原来放着沙发的地方。那是大约能坐三个人的老式黑色沙发。只要把它割开,将尸体塞进去,再缝起来,绝对没有人会想得到张云就在沙发里。 “接下来,‘我’就开始睡在示教室的这张沙发上。‘我’很害怕尸体被人发现,只有睡在沙发上,才能百分百保证没有人会发现它。” “在邻居的眼中,‘你’搬走了,张云也是。可能张云的朋友会报她失踪,但那又有什么关系?警察不会想得到,她的哥哥杀了她,把她的尸体藏在沙发里,夜夜睡在这张沙发上。” 第10章 解剖室 张志仁杀了张云,把尸体藏在了沙发里。过了很多年,突然有一天他发现沙发被人带走了,于是急忙截住那人,将沙发买了回来,送回老家。沙发可能已经被他扔了,那么里面的尸体会在哪?他带走了?他又在哪? “不,我就是弄不懂,他为什么要杀她妹妹?”我们俩正冲下楼去。他好像已经想到了什么。 “那是警察的事情。”他先跑出了电梯门,从口袋里拿出了车钥匙。“他正要把尸体转移。” “啊?不是埋了吗?” “埋?现在到处都是摄像头,他不敢这样的。他是这么谨慎的人,一定会用最谨慎的方法。我去他家时发现他把车开走了,所以一定是准备转移。” “那万一他准备开车出城,到荒郊野外埋了他妹呢?” “丘荻,如果他舍得扔掉这具尸体,他就不会在上面睡十几年。”我们已经进了医院的停车场。“或许他曾想要逃出本市。可当他回来,发现自己能够藏好尸体时,他就开始这样做了。他爱这具尸体,也爱这个人。” 昆麒麟跑向一辆黑色的SUV,拉开车门跳上去。其实到了这一步我完全没必要跟着,可也就脑子一热跟了上去,跳上了副座。 “丘荻,我要你现在想,有什么地方是可以藏尸体的,而且藏很多年都不会被人发现,张志仁可以随意出入那里,并且随时可以看到它?” “他家啊!” “不可能是他家或者北区的老家,他这样的谨慎,不会将尸体藏在自己家。” “这个……这个……卧槽,我又没藏过尸体,我怎么知道!” “你们都是医生,在你们的思维里有一些东西一定是一样的——他随时可能把尸体藏好,然后若无其事回来上班!快,你们学医的不是上学时候就开始看到尸体了吗?” 我刚想反驳,可是他的话里有一个细节让我脑子里灵光一闪——上学时候?对,医学生时期我们就看到过很多尸体,完整的或者零碎的,从来没有人计较过那些尸体从哪来的。 ——解剖楼! “嗯。S医大。解剖楼是单独的一栋教学楼。”我说,“楼里有很多教室,也有不少存放尸体的地方。但是有一个问题啊!学校晚上是有人值班的,保安如果发现监控录像有人的话随时会过去,他怎么敢……” 昆麒麟笑了笑,“今天几号?” “啊?”我愣了一下,但也很快就说了今天的日期。工作后我对这个日期就不太敏感了,但学生年代,每到了这段时间,大家就会特别兴奋。因为是…… 暑假。 如果是暑假,学校里根本没有人。保安们只会守在校门口的岗亭,解剖楼附近是没有保安的。 昆麒麟开车出去。他车速很快,好在这个时候马路上车子不多。“他在等暑假,放假了学校里就没人了,他可以安安心心把尸体藏进解剖楼。你们学校什么时候开始放假?” “每年都是六月十九。这个我不会记错,因为以前有个室友就是六一九生日的,刚好挨到暑假。”我说,“就是今天。从早上开始教学活动就停止了,现在应该没人在校区。” “他会在天黑后过去。时间充裕,如果老天保佑那就应该能遇上。” 他让我绑好安全带,车已经开上了高架。我看了一眼时间——晚上九点整。不对,太早了。如果一个人想干坏事,那肯定是挑凌晨一两点。 再一想才觉得不对—— “快开!他可能已经在学校了!” “啊?”昆麒麟被我这样一吼吓得手一抖,差点转道。“怎么了?” “如果是我,那么我一定会在天刚黑就来学校。因为哪怕在路上被保安遇到了,我还能说我是来拿个人物品的教师——张志仁他是局部解剖学的讲师,他有讲师的通行证!” 昆麒麟只能再踩油门加速。我知道泡尸体的缸是什么样的,如果让他把尸体扔进去,那就真的是无从找起了。 而半个小时后,当我看到我们学校门口的旗杆时,真的有一种很难以言喻的心情。可昆麒麟没这种感慨,他已经跳下车,向学校里跑去。 结果没跑出多远又折了回来,在我面前跺脚。 “张志仁的车就停在门口,他在里面!我不认路!” ———— 当我们冲到解剖楼前的时候才发现一个问题——我们没电子卡。 昆麒麟在路上已经报警了,说是看到有人弃尸。我觉得心里玄乎,要是没抓到人不就是个乌龙嘛。 可都到了这一步,那也没法管那么多了。他捡起一块砖头就冲玻璃砸上去。一阵刺耳的碎裂声后,我们终于能够进入了解剖楼。 那间屋子在一楼走廊尽头,并不远。我们很快跑到那扇绿皮铁门面前——门是开着的。我们一打开大灯,就见到了房间最里面的玻璃缸前站着一个人。 福尔马林味道很重,我早有心理准备,可昆麒麟不一样了,那种浓烈的浸泡液味道让他忍不住呛咳起来,满眼都是辣。 站在玻璃缸前的人显然也有准备,带着一个口罩。但他的眼睛无法幸免,和我们一样被熏得发红。我认出这人就是张志仁,这么多天没见,乍然见到了,却是在这种情形下。 我能想象他的意外——谁也料不到张云的亡魂会对一个道士侦探进行委托。 “小丘?”他问。 张志仁脚旁放着一具蜷缩着的干尸,而他手上抱着的东西也解开了我心里另一个谜题——为什么张云的孩子也失去的踪迹。 ——那是一具小小的干尸,蜷缩着。 “咳咳……把它们都放下。”昆麒麟被呛得很厉害,估计他没闻到过那么难闻的味儿。“已经够了。你做了很多错事,有很多机会可以回头,但你没有。” 我其实没听懂他说的这话——还有什么错事?杀了这对母子之外,还有其他的? “张云的孩子是你的吧?”昆麒麟问。 这句话真的吓到我了,“等等?!他们不是亲兄妹吗?” “对啊,亲兄妹。”他一直揉眼睛,估计实在被熏得不行,“你和自己妹妹在一起了……总之她怀孕了,而你后悔了。当她抱着孩子来找你的时候,一切都开始失控。” 这演的都是哪跟哪?我彻底跟不上了——在我的想象中,张家兄妹的事情可能是因为什么口角,那种家人间最容易出现的巨大矛盾,比如遗产啊、妹妹找的老公不好啊之类的。可我根本想不通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情形——这太离谱了,他们是亲兄妹,那是乱伦。 我试图去跟上昆麒麟的逻辑。他指张志仁和张云乱伦生下孩子,那就一定有他的依据——这依据是什么?一定还有什么漏过的,是什么?…… 是他把张云的尸体藏在沙发里,并且睡在那沙发上那么多年吗?不一定,万一他只是个恋尸癖呢?没有任何证据可以告诉我,那个孩子也是他的。 “产科的病史是你偷的吧。”昆麒麟说。“李医生打电话告诉你,有个自称是你妹妹的孕妇入院了,你却一口否定。但那时你就决定去偷病史了。只有你有这个作案动机……虽然我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可病史里一定有你担心被外人看到的东西。” “病史也是张主任你偷的吗?”哪怕到现在,我仍然习惯叫他张主任。 在我的印象里,我们不知道任何关于他的事情,他有没有家人,孩子,有没有喜欢的东西,讨厌的东西……全都不知道。大多数时候,我们只是敬畏他。但是在某些时候,我同情他。 那是一次大年夜的值班,我刚好挨到了。他也在,我们叫了两份又贵又难吃的外卖,过年了,很多店都不开了。张志仁付了钱,说是请我的。 吃饭的时候他一言不发。我想和他说说话,可是不管我问什么,他都避而不谈。接着我的手机响了,是我妈妈打来的。她开始还责怪我为什么不和别人换班让别人来值班,口气像是在骂人,但说着说着就哭了,讲这是这么多年我第一次不在家陪他们过年。 而我在听这个电话的时候,张志仁一直看着我。 我很难描述出那种眼神——他羡慕我吗?嫉妒我吗?我现在知道了他没有父母,又亲手杀了自己的妹妹及她的孩子。可是当他看到我和母亲通电话的时候,他是那么地难过而艳羡。 ——这么多年,他都在想什么? 而我知道他为什么会去偷病史。如果孩子是他的,他的确会做这种事。 “因为化验单?”我问。“你担心那些化验单,可能会暴露?比如说家族病,如果一种家族病你和她都有,那么以后就可能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被人联想成兄妹。”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是在我们看来,这个男人已经默认了一切。哪怕是一个心理最恶毒的杀人犯,当他被人指控乱伦时,也该会为自己辩白。 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靠着那个巨大的玻璃缸,抱着那个小小的干尸,蹲坐了下来,靠在了张云的尸体旁。女人的尸体已经缩成了很小的一团,以一种蜷缩着的姿势倒在地上。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尽管已经被尸体的组织液渗透成了蜡黄。 “……对,我喜欢她。” 过了很久,他终于开口了。 “父母死后……我们彻底没有了顾忌。那是最疯狂的时候,我们没有一点点冷静,就决定在一起了。” 他抱着那个孩子,轻轻地笑了。这个孩子既是他的外甥,也是他的儿子。 “可是后来我先冷静下来了……任何感情都有冷却下来的时候,何况是这种,和自己的亲妹妹……” 张志仁看着我。他的脸色很憔悴,苍白,而双眼浮肿。我第一次这样观察他的脸——这个人年轻时应该很秀气,“当你知道她怀孕时,你后悔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回答你的,但是最后她仍然怀着孩子来找你,住在了你楼下的产科。”昆麒麟说。“后来她把孩子生了下来,过了一段时间就带着它来找你……她一定希望借着这个孩子和你复合,可是你没有答应。” 张志仁听了,缓缓地点了点头。我看到他哭了。 “她威胁我,如果不和她复合,她就把这个孩子的事情说出去……我怎么敢!如果别人知道了……”他将自己蜷了起来,好像一个小孩那样伤心地呜呜哭着。“当我再反应过来时,已经——我真的很后悔……我喜欢云……再然后,那个孩子,他哭了……”他抬起头,眼睛因为流泪而变得血红,有几分惨然,“——我用枕头闷死了他。” 他说完,就将那个孩子放在了张云的身上,然后抱起了两具干尸。人体八成都是水分,干尸的重量很轻——我们反应过来时已经太晚了,他抱起了尸体,然后和它们一起跳进了浸尸缸。 “草!”我俩几乎是同时骂出来,连忙冲过去——昆麒麟的动作还慢点,也许在他的知识范畴里并不知道玻璃缸里的这种液体有着毒性。可我是知道的,这种浓度的福尔马林中,不立刻把人救出来就什么都晚了! 他跑到缸前,想伸手又无处落手——缸里漂浮着几具尸体,而张志仁已经沉到下面去了,浑浊淡绿的防腐液中早已看不到他的身影。“怎么办?砸缸?” “说得轻松,用什么砸?!”我敲了敲那玻璃——这种大型玻璃缸子,它用的玻璃十分之厚,为了防止水压将玻璃冲碎。普通的小砖头根本砸不碎。而且就算砸了,等里面防腐液放完,张志仁也早就完蛋了。我们手边没有趁手的工具,实在没办法了!我咬牙下了决定,跑到缸边,用力顶住玻璃壁。“你到另一边,我们把这个缸推翻!” “啊?” “它不是直接镶死在地上的,它是个独立的大缸,因为定期要清洗,我看过他们把它运出去过!”我说,“快!我数到三!一、二、三——” 数到三的时候,我们俩都大吼一声,用了吃奶的力气才将那大缸推起了一个角——接下来就简单了,玻璃缸越来越倾斜,终于随着一声巨响,整个巨大的浸尸缸侧翻了下去,玻璃非常壮观地碎了一地——所有的尸体都散在地上,整间尸体存放室、乃至解剖楼的一楼,顿时都被福尔马林浸泡了。 张志仁被几具尸体压在下面,人在抽搐。福尔马林里面的甲醛浓度很大,他可能是酸中毒了。我跑过去想紧急处理一下,就在这时,存放室的绿皮门外冲进来几个人——带头的那个是学校的保安,而后面的几个人穿着警服,都诧异地看着这房间里的惨状。 “到此为止了。”我听见昆麒麟说,他好像松了一口气。“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他们吧。” 第11章 秋宫鹿 接下来的事情,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医大旁边就有医院,急救队很快就来处理张志仁的酸中毒。他这条命应该是保住了。警察带走了他,录了我们的口供,在这个时候我还知道了一件事情,就是“昆麒麟”的确不是一个假名。他真的就叫这个名字。 这两天我的手机几乎被同事打爆。 七院整个都沸腾了——外科大主任杀人藏尸,还和自己的妹妹生下孩子。院方为了面子想努力盖住,但是媒体早就闻风而来。我的记忆中整整有两个月,外科的病房每天都有媒体来明察暗访。 ——那段时间我过得很混乱。因为媒体的轰炸,老刘不得不让我暂时放假待在家里。我的手机也被人爆了出去,包括邮箱和住址。我只能临时再去换个手机号,把号码告诉几个亲近的人,然后就过起一种近乎于与世隔绝的生活。 父母很担心我的状态,可他们也和其他人一样关注这次的案子。在新闻节目里,张志仁的事情被人说得近乎于玄幻,可只有我知道,他最后那种绝望的眼神,只属于一个普通人。铺天盖地的故事里,我只看了晚报上的报道。它占据了报纸很大的版面,在右上角印着张志仁和张云的照片。 ——而当看到张云的模样时,我的脑子里嗡了一声,既不平静,也不意外。 其实我早已见过她。 就在遇到昆麒麟的那天上午,那个清秀的少妇抱着她的孩子,很茫然地来问我张志仁在哪。其实她和我想象中的张云一模一样。 我头痛欲裂,只能合上报纸回房间休息。 最近房间的窗帘都是拉起来的,简直暗无天日。 不过就在这几天,母亲告诉我,那个亲戚家的孩子已经买了机票,在三天后抵达S市。我记得那户人家,虽然很多年没往来,但女方是我母亲学生时期最好的朋友,后来嫁给了一个日本丈夫。那时他们还生活在中国,有一个女儿,我们小时候一直玩在一起,我记得她叫露露。这次来S市的就是她。说实话这么多年不见,我心里也很好奇她长大了变什么模样了。依稀记得小时候的她很秀气好看,不像其他小女孩那么叽喳,总是安静文雅,和我一起看书。 母亲给了我航班号,让我那天开车去机场接她,还特意嘱咐我要绅士点,别总冷冰冰地对人家。 ———— 三天后的中午,我准时等在了机场出口。其实我完全想象不出她会是什么样的,说起日本女孩,总觉得会穿着和服小碎步走出来——不过理智也知道不可能,人家是来家族企业的中国公司历练一年的,有正经事儿。 出口已经开了,各色乘客带着行李出来。我靠在栏杆上和那些接机的人一起等,陆陆续续有人等到了亲友然后走了,最后出口处等人的越来越少,就剩下零星的三五个。我忍不住看看里面,怀疑她是不是根本没出来——这不对啊,一批乘客都走光了,她难不成在里头迷路了?这傻孩子怎么那么不走心儿呢。 我又等了五分钟,还是不见人。出口处等人的更少了,看着特凄凉。但我也没露露手机,没办法,只能继续等。 不知不觉,出口处等人的人就剩下两个,一个我,另一个男的,穿着黑西装。这天气还穿西装,神经病。 紧接着我就发现——不对,这男的在看我和我手上的接机牌。 当时准备接机的时候,我们家就担心那傻孩子不懂中文。不过亲戚说没事,她懂,中文玩得可溜了,一口京片子。草,还京片子——我想象不出一个秀气的日本大妞操着一口豪迈的京片子是怎么一副醉人的画面。我们的接机牌上写着她的中文名字露露,下面标着亲戚给的日文,我看不懂,也不知道是啥。 旁边那西装小哥就盯着我的牌子,眼神挺专注的。我也看回去——平时在医院里大家对病人都让着三分,可生活中我实际上挺嚣张的。当年送我女朋友回家,她家住的比较偏,来了个不长眼的小混混嘴巴不干不净,以为我是个读书人不敢怎么样,结果被我抄起手里的玻璃酱油瓶抡在鼻梁上。 不过看到他的脸,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张脸有点熟悉。如果硬要套,有点像苏有朋年轻的时候?这个比喻挺可笑的,但这人就是长得很讨人喜欢,娃娃脸,下巴稍微比苏有朋尖秀些。 然后这西装小哥就冲我走过来了——这货想干啥?我抓紧了牌子,心里倒也不害怕,这里是机场,到处都有警卫和摄像头。他就算想做什么…… “丘荻?” 出乎我意料的,他什么都没做,只是走到我面前,叫了我的名字,一口标准京片子。等等?他怎么知道我名字? ——出口处很久都没人再出入了,广播开始播放下一班航班的出口信息。我到现在都没有接到露露,却跟一个长得和基佬版苏有朋一样的西装小哥在这里相看。 “我是秋宫鹿。”他指指我手上的牌子,笑得很和气,就是那口京片子实在和这个标准南方人的长相格格不入。“好久不见了,丘荻——你小时候总叫我露露,我刚才才想起来。” “露露?”我现在的心理状态实在是很有剧情,感觉简直像是做噩梦的时候怎么挣扎都逃不出来——这是露露?我青梅竹马的?那个穿着小荷叶裙剪着童花头和日本娃娃一样的小姑娘?草,这要是露露,那昆麒麟就是金星。 不成,这不可能。要么她女扮男装,要么就拉了个汉子过来联手耍我。 “我看你挺意外的呀。”秋宫鹿笑着说,“小时候我妈喜欢把我打扮成女孩子,所以一直没机会告诉你。” ——我觉得这已经不是“意外”可以形容的精神冲击了。纵然之前经历过昆麒麟造成的那么多次冲击,但今天的事情仍旧在我心里狠狠留下了大约九平方厘米的阴影。 但不管多愕然,毕竟老子现在也是什么都经历过了,青梅竹马变基友又算得了什么,反正我们这么多年都没什么大的交情。所以我面上很快就稳住了,但心里还是有点痛苦的——要知道小时候的青梅竹马几乎就影响了男人一生的审美观了,我对我女朋友一见钟情也就是因为她是黑长直、穿了条浅绿荷叶裙还有个薄薄的齐刘海的。当时就觉得露露长大的应该就是顾莲影(我前女友的名字)的模样。但我死活想不到,顾莲影可能小时候会像露露,但是露露长大后就成了一个西装小哥,估计鸡鸡都比我长了。这简直太崩溃了。 这一路上我都只能很客套地和他说话。亲戚说的没错,他中文的确不错,完全看不出那么多年没回国了。我说,我妈可叮嘱我了一定要带你回家吃顿便饭,到时候你先要让她缓缓,她也一直以为你是个姑娘家。 秋宫鹿说好。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进行下去了。我不抽烟也不喝酒,据说男人之间打招呼直接给对方一根烟就行,要是没烟怎么办?那说说小时候的事情?“嘿,露露,你小时候那童花头可真好看!”——人家不冲上来打死我才怪,这简直挑拨中日关系。 不行,不能说小时候的事,再想想,再想想…… “我怎么称呼你呀?”我问,“总不见得还和以前一样叫你露露吧?” 从后视镜里可以看到他的眉毛动了动,估计一大老爷们被人这样叫也挺可怕的。他说,你随便叫。 “这不成,你全名叫啥来着?秋宫鹿?” “嗯。姓秋宫,叫鹿。” 那不就和中国那些复姓也差不多吗,什么慕容啊令狐啊啥的。我点点头,问,“那叫你阿鹿成不?我要学电视剧里叫你什么秋宫君那多吓人,搞得和特务接头似的。” 他大笑,我估摸着他妈在日本也成天和我妈一样在网上看那种谍战片。不过他这样一笑,车里的气氛也就松下来了,毕竟小时候一起玩,有这么点旧交情在,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很容易回温。 “阿鹿,你这口京片子和谁学的?” “我妈常看郭德纲。” “那可惜了。要是阿姨看周立波估计你能学一口标准的松江话……” 打住,这都哪跟哪啊——我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咳了一声,知道这话题越跑越远了,再扯下去估计就要把冯巩也扯出来了。 我收整了一下思路,制定了一个基础的套近乎计划,和给病人制定诊疗计划一样,“你这次回国待多久?你这算回国呢还是出国?” “我跟我爸爸那的,应该算出国。”他笑笑。其实阿鹿和小时候挺像的,文气安静,特讨人喜欢(当然也有人喜欢热闹点的玩伴,可我从小就喜欢安静的)。“说是在S市的分公司待一年,从基层历练起。丘荻你呢?我听说你当了医生,你没在丘叔叔公司里工作吗?” “这不是小时候叛逆吗,总不喜欢爸妈给安排的路。不过现在想想挺好的,我把医生最苦的那段时候熬掉了,之后就好走了。” 说话时候我也在看路。这一点是我让爸妈挺放心的一点,就是做事情从来很稳重,开了几年车从来没出过事故。不过变道时候我瞥了一眼后视镜,就瞥了一眼,我却被镜子里的画面惊了一下。 ——后座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两个人。 第12章 手术室与大闸蟹 尽管只有一眼,可我看到后座上多了两个人,好像都是小孩子,一左一右紧挨着阿鹿。他正低头看手里的文件,全然未觉身边多了两个人。 我直接一脚刹车下去,车子的突然急刹让他一下子往前冲去,手里的文件撒了一地。他很茫然地抬头看了我一眼,估计以为是因为前面的路况问题;我转头死死盯着后座位——没有。除了秋宫鹿,没有其他人。 是我看错了?可不应该啊。刚才看的那么真切,的的确确有两个小孩子紧挨着他的左右。他问我出了什么事。 “你有没有事?”我问。 他点头,“额头撞到了……” “……没其他的?绑好安全带。” 我重新开车。既然他没事,那我就当做没看到。说实话,就算他真的有事,我也束手无策。这种活归昆麒麟管,不归我管。 但想到昆麒麟,这家伙也将近一个半月没出现了。不知道有没有接到什么新的委托,再去祸害其他人。 过了一会我送他回了我家。我爸妈的反应和我差不多,但我妈显然最快缓过来,到底女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比男人强悍。他看看我家,这套房子这么多年没什么改变,和他小时候出国前的印象一模一样。他说,你家还是这么漂亮。 这次回国只有他来了,他爸妈都没跟来。我记得他妈妈很漂亮,气质像山口百惠,在我爸妈那个年代这种长相很受欢迎。阿姨后来嫁给了一个日本人,这个人当时在日本的生意做得很大,在中国也有分公司。他们刚结婚的那几年还是住在中国,我和阿鹿同岁,是小学一年级后不久分开的。 他这次来就是去分公司工作的。这应该算是公司顶头上司的公子了,说是从基层开始历练,但我估计也没人敢历练他。 在我家吃一顿饭后,我妈拉着他问东问西,喜欢地不得了。看这架势幸好他是个男的,要是个女的,我妈肯定就拿把机关枪逼我和她过日子了。阿鹿回国后的这一年准备在公司附近租一间房子住,反正也就一年,凑合凑合。我妈拧着我耳朵,说你看看别人家孩子看看别人家露露,多朴素,多给爸妈省心! ——老子也算是当了这么多年“别人家孩子”的人了,居然会在今天落败。从小到大我就是标准的别人家孩子,读书好身体好奖状多,大学时候年年一等奖学金,保研读博一步到位。我进七院没有托过家里任何一个人的关系,纯粹是凭成绩进去的。当时在同学的眼里这简直不可思议,因为很少有医大毕业直接就能被七院录用的人。这个医院每年只在本市医学院放二十个基地研名额,不是学生中拔尖的根本进不去,进去的前几年完全是累死累活。可尽管这样,全S市乃至全国,有无数立志于当医生的学生都梦想着可以进入七院。这就好像一个镀金跳板,你只有通过这块跳板,今后才能进入另一个境界的学术圈子。 医院里都已经排好了,我成为主治医生之后就会安排到日本进修三年。只要有了这份资历,我至少能比同期的同窗早三年升为主任医师。 要是没什么意外,秋宫鹿回国的那天,我会跟着他一起赴日。 接下来几天,我都带着他在本市瞎逛。我妈给我一笔钱,说人家露露难得回来一次千万别委屈人家。反正手里也不差钱,我们沿着几个大商业圈一个个玩过去,包括博物馆和美术馆,顺便去看话剧。这人的兴趣爱好挺广泛的,但吃不准他是不是为了不让我觉得尴尬而迎合我的。不过他喜欢吃的东西还是没变,我开车带他到南翔吃小笼包的时候,这货整个眼睛都在发亮。 再之后,S市周边的几个城市我们也都去了。我很久没这样放假出来玩过了,和犯人放风一样。不知不觉两个月假期到头,我也准备调整状态回医院,阿鹿也开始和公司进行交接。 隔了两个月外科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张志仁走了,于是就剩下两个主任。陆姐一个人管这么多病人到底行不通,所以还是从中内病房把她家胖子叫来了。我上班第一天就见到前面有个肉蛋似的东西蹦来蹦去,一看就是孟小蕴那家伙。 “哎!师弟你来啦!”孟小蕴跑过来一把把我勒住乱晃,这人从来就是这样打招呼的,“连我生日都不来吃饭!眼里有没有我这个师兄啊?” 陆离学姐在他后面,她瘦了不少,估计是累的。我觉得挺对不起两人的——陆离替我顶班,孟小蕴原来在中内那风水宝地养老,结果也来了外科这条大前线。我转头看了一眼示教室——它已经被封上了,门口贴着封条。 ———— 就在我以为一切都过去了的时候,它再一次开始了。 那是我重新开始工作后的第三天。院长在早上找我过去谈了话,让我不要压力太大,好好准备升主治的材料和论文。那天我中午要跟一台手术,一个蛛血病人。 这个人我之前看的时候情况就很不好了,他蛛血很严重,而且不断在恶化,脑内大片大片的高密度影。我跟过很多台手术,老刘的意思是让我在升主治前各种手术都去跟一下,不管能不能上台帮忙,可总是没有坏处的。主刀的医生也是个十分之**的奇葩,这样的病人只有他敢开。 我负责清理积血,手术开始后一直处于紧绷状态。起初的一个小时一切顺利,病人生命体征稳定。我拿吸血管将一些积血吸掉后,却赫然看到了一个绝对不该在这里出现的东西。 ——那是一只大闸蟹。它正从手术台下面爬出来,攀爬到病人的脸上。 我发誓,那一刹那我第一反应是差点笑出来。神经外科手术台,神外泰斗,六个护士,大闸蟹。这玩意简直是从一部荒诞剧里面横着爬出来的—— 开什么玩笑?!这里怎么会有一只大闸蟹?还没到吃蟹的时候啊! 可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都对它视若无睹,没有人发现有一只大闸蟹正爬过病人的身体。 我仔细观察了其他人的神色,确定他们都没有看到这只蟹——在有了那个铃铛的经验后,我努力沉住气,告诉自己,这也许只是一只大闸蟹的亡魂,每年金秋死在魔都的大闸蟹围起来能绕地球三圈,有一只大闸蟹的亡魂再正常不过了。 装作没看到。我心里默念,我看不到你,看不到……草,就算看到了又怎么样,你一只大闸蟹还能把我给剥壳了不成? 但接下来,我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又是一只蟹从手术台下面爬了出来。好,第二只。我心里已经有点绝望了,不知道是谁在医院里吃大闸蟹吃出这些东西来的。 其他人都很平静,除了我之外应该没人看到它们。尽管昆麒麟没有和我说过,我也大致觉察出来自己似乎比常人容易看到这种不干净的东西。无论如何,手术台上出现几只秀色可餐的大闸蟹总比出现一个穿吊带裙的女鬼要好。 正当我松一口气,准备配合进行下一个阶段的手术时,那种蟹脚造成的窸窸窣窣声乍然加剧了——声音密集而凌乱,不是一只蟹能发出来的。那又来了几只?十只?二十只?这都是怎么了,都是从阳澄湖来的吗? 然后发生的景象彻底镇住了我。 无数只蟹——完全数不清有多少只,也不知道从哪来的。它们快速地从房间各处爬出来,密密麻麻地铺满整个手术室的墙壁和天花板,涌向手术台上的病人。我看不到其他任何的东西,眼里是一片青色,无数的蟹堆砌在病人全身,不停游走。我还未从这种震惊中恢复过来,旁边的监护器已经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 “血压下降。”护士说。“一百二OVER七十九……一百OVER七十……心率和指末氧也……” “有出血吗?”旁边的一个研究生很困惑地看着手术现场。我们都看到的,主刀的技术非常之好,出血量很少,不应该造成突然的血压下降。“还是说在里面……” “是继发性出血?” “不像……” “心率降到50了!” “心三联还没来吗?护士!” …… 很快,警报声已经变成了漫长的“滴”声。我看到蟹群散去,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其他人已经开始收整手术用具,护士和医生在登记死亡时间。我看到主刀的医生靠在墙边,用力踢了一脚墙壁。我完全理解他——手术失败可能是每个医生都会有的经历,你要在手术台上经历你病人的死亡,然后亲自走出手术室,告诉家属,你虽然尽力了,可还是回天乏术。眼看着病人死亡之后,很多人都无法面对活人的那一关。而且作为一个这个圈子的泰斗,一直到病人死亡,一个手术室的人都没能找出原因。 只有我看到了那些蟹群。 我脱下手术服,重新换上白大褂走出了准备室。旁边就是急救通道,我要穿过它才能离开新楼,回到外科病房的旧楼。可当我正走过它的时候,那种密集的窸窸窣窣声再一次响动了—— 蟹,铺天盖地的蟹。 它们沿着二楼整层的墙壁飞速爬过,仿佛是一片鬼魅影子;同时我听见走廊对侧有推床声——几个护士和医生正推着两张推床,快速跑向走廊另一头的抢救室。 那是两个小孩子,浑身重度烫伤。而蟹群则如同鬼影般追逐着那两台推车,在我看来,那些医护简直就像是带着这两张床想逃离鬼影一样。和刚才一样,蟹快速地爬上小孩子的身体,和他们一起被带入了抢救室。 我回过头,不想再看。 第13章 七院的心电 这一路上我就在想,如果昆麒麟在这里会怎么样? 他知道这些奇怪的蟹是从哪来的吗?病人的死和它们有没有关系?……我脑子里都是这些,不得不中途到洗手间里洗了个脸清醒一下。而走到大门口的时候,一阵哀嚎声从走道里传来。新楼里是急诊和抢救室,有人哀嚎再寻常不过。我走过他们身边,发现那是一对夫妇,看打扮应该不是城市人。我估不准他们的年纪,因为务农的人大多看上去显老。他们旁边还有个年轻的女孩子劝着,大概是让他们别伤心。 我正想就这样走过去,后头忽然有人拍了拍我肩膀。回头就见一个一米九多的大老爷们杵着,灰上衣黑裤子,细马尾搭在肩上。 “真巧啊丘医生。”这么久不见,他还没变,特别讨打,“我正好去你科室找你,就听见这有老板叫我。” “你去我科室干什么?”我说,“还有,刚才的蟹你看到了没……” “哦,你说那个啊。”他打了个响指。“——当然,女蟹嘛。医院挺容易见到一只两只的。” “要一只两只大闸蟹我还会这脸色吗!你看看你仔细看看,现在说我杀过人别人都信。”我横了他一眼。刚才在洗手间看到自己镜子里的脸,那脸色不是吓人就可以形容的。“是一群!” “你也太神经质了。” “靠,我骗你干啥?”我示意他跟着一起走出急诊大楼,这人还是不信,直到又是一群乌云罩顶般的大闸蟹如鬼云一样从四面八方涌过。 ——我看到昆麒麟的脸色都变了,爽。 他低声骂了一句,转身就跑回急诊楼,追逐着那片鬼云;大概五分钟左右又冲了回来,面色很难看,告诉我说,“那人死了……” 于是,我把刚才手术室的事情告诉了他。他眉头紧锁——这人一直胸有成竹的模样,难得这样苦恼。最后,昆麒麟问我附近有没有什么好说话的地方。 我看看表——离下班还有两个小时,我不能出医院,于是就说,要是你不介意,就去示教室说?你拿这玩意有办法吧? 谁都不想一大群大闸蟹在自己面前横来横去——关键是能看不能吃。 昆麒麟当然不介意。我带他回了外科病房,科室的人都认识他,大家说笑一会,我们俩就坐进了被封起来的示教室——刘主任听说我们又要讨论什么东西,立马就把示教室钥匙交给我了。毕竟上次我们讨论讨论就把一个主任讨论进了局子,再讨论讨论,说不定能远程干掉他一直看不顺眼的五官科主任。 “小丘啊,昆同志啊。”刘主任暗搓搓地凑在门外,一脸严肃,“要我提供点证言不?我们那五官科有个姓孔的孙子。那孙子啊贼可疑,他……” “好了好了,说来说去就你当年和孔余然抢初恋那件事!”我把老头子推出去,“刘主任,现在讲究恋爱自由啊,行了行了您快回去吧,我和他真有事要说。” 老刘被推出去后我直接锁了门。不是有什么非法交易,而是实在觉得接下来的谈话内容被别人听见了可能会觉得我是个神经病。 “你说那大闸蟹是啥玩意?” “女蟹。”他说,“女人的女。是一种那个世界的灵兽。很常见,但是几乎不会成群结队活动。而且今天明显不对劲——女蟹是很胆小的。比如说你奄奄一息,阳气微弱,独自呆在一个地方等死,这种时候女蟹可能被吸引来,吸食一些你的阳气。可如果有健康的人接近你,它立刻就会被吓走。也可以这样说,奄奄一息的人对它而言是暖炉,它喜欢暖炉,但是健康的人对它来说就是火焰。火焰烧过来的时候它会立刻躲开。” “可是这不科学。按照你的说法,急诊楼里有那么多人,可它们成群结队旁若无人地扑到那些病危的患者身上……”我回想了一下那副样子,被它们笼罩住的人简直就像是被吸食掉了所有生命。“……是饥不择食?” “不太可能……一只两只女蟹根本杀不掉人,顶多就是吸了些阳气,让人变得虚弱。”他又拿出那个铃铛,悬在手腕上一下一下晃悠。反正吵也就吵到我,别人听不见。“但是那么多……至少有五六百只了,被那么多女蟹一起吸食,哪怕是个健康的人都扛不住。” “还有件事情我觉得奇怪。”我说,“我以前从来没看到过这种不干净的东西。是你来了之后……” “我知道。” 出乎我意料的,他居然说他知道。然后昆麒麟打开了背包,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手掌大小的铁盒子。盒子的上面有个长方形的开口,一根针横在这个开口上。我不知道这个盒子是干嘛的,就见他掏出了一卷细长的纸袋,从盒子的侧边塞了进去。那纸条的宽度和盒子的宽度一样,可以再从另外一头拉出来。他说了一句你看好,然后就缓缓拉动那条纸带——我看不出这东西运作的机理,开口旁的针不断颤动,里面应该有墨水,在纸带上画出了高高低低的起伏波纹。 ——看到这个我就笑了。这个铁盒子就类似于一个超迷你的心电图机。 “你知道这像啥吗?”我凑过去看那些纸带子上的波纹,起伏有大有小,但都很剧烈。“这就像是心电图。你在给什么拉心电图?” 他低头抬眼看了我一下,细长的眼神中却少有的没了笑意。过了一会,这条纸带大概被拉出了三十厘米左右,他才将纸头裁断掉,把东西都收好。我就看见昆麒麟又从背包外面的口袋掏出了两条折叠着的纸带给我。 “这是刚才拉出来的灵波。”他说。“这两条,一条是今年六月张志仁事件时我拉的。还有一条是去年来这里办事时候顺手拉的。” 据昆麒麟的说法,那个铁盒子是他们的必备工具,用来看一个地方的灵力波动有多强。波动起伏越大,说明这个地方的灵体越多。一般阳气重的地方灵波就少,而阴气重的地方譬如医院、坟地之类的,灵波就会稍稍大。 “——但是再大也没有这么离谱的。”他指着那条起伏较小的波纹给我看——那是去年七院的灵波。“去年还很正常。但今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里的灵波突变了。七院的灵波一下子变得十分巨大并且不安定,所以,有些灵感较强的人——比如你,平时看不到那些东西,现在却也能看到了。” 我手里还拿着那条纸带,盯着上面的起伏。也就是说,最近的种种异样都是由于这个? “原因呢?”我问。 他摇头,“不清楚。可能和天相有关。比如月主阴,圆月时阴气会很重。但天相不会影响那么久远……在我的印象里,只有过一次……” 他经历过那种情况?那干什么说不清楚? 昆麒麟手中夹着一条纸带,坐在我面前,神情带着些说不出的味道。硬要说的话,他有那么一刹那的难过。 “……只有过一次……”他的声音很轻,手指有一种轻微的颤抖,如果不是带动了下面的纸带,我根本注意不到。“……那一次,是我造成的。” “啊?你?” “……不说那个。总之,这么大的灵波很不稳定,很多原来不该在这里出现的东西也会出现。更严重的是,它们会影响到你们。”他笑了笑,将纸带都收起来,方才的神色一扫而空。“‘能看到’和‘能接触到’是完全不一样的。当你能看到它们的时候,不仅仅意味着它们进入了你们的世界,也意味着……你们进入了它的世界。” 当听完他说的话后,有一句话也出现在了我的脑中——当你看着深渊,深渊也在看着你。 之后会如何?我能看到它们,而脖子上那些隐约的伤疤很明确地表示了,我也能接触到它们——同样的,它们也能接触到我。 “那么那些蟹会不会把我……” “不会。它们再如何异常也是有个度的。”他说。“但有一点,今天女蟹的数量也太多了,我总觉得……” “你别再觉得了,你再觉得我都不敢待七院工作了。” “哦,说到这个,最近你真的避一避。”昆麒麟点头,“我就觉得吧,会不会和很多年前一样……这次的灵波异常,也是人为的?” ——人为的? 我本能地就想到了一部很古老的电影,叫做什么的婴儿。女主他隔壁邻居好像是个什么邪教协会,强行把她孩子给搞成了恶魔之类的。那么七院会变成异常也是人为的?谁会那么无聊啊,目的是啥? 我正兀自乱想,突然就听见一阵急促的铃声在耳边响起;昆麒麟拿着那铃铛,用一种很古怪的表情看着我。 “……想什么呢。” “没啥。哎,话说你来这干啥?我们都快下班了。” “大哥……”他一脸无可奈何地看着我,就像是看个弱智儿童。“你没问题吧。我半个小时前才和你说过啊,接到了委托啊——委托。” “啊!就是说,你又有老板了?” “就在今天那个急诊楼。”他说,这货就和我借了外科的休息室,准备一口气睡到晚上再去查。我过了一会就下班了,走向电梯时正好撞上陆姐。 “小丘,你最近去看过顾莲影没?”她问。“上次不是说她情绪不太好吗……” 她指的是上次我晚上被掐的事情,顾莲影只是临时编的一个借口,我很久没接到她的消息了,自然见不到。就在我还想敷衍几句的时候,陆姐说的一句话让我愣住了。 “——她给你发消息了,说她很想你。” 第14章 短信 她给我发消息了?我怎么没收到?我第一反应就是拿出手机,但很快就反应过来,陆姐说的消息应该是发到了我旧手机上。当时张志仁的事情后,我的电话号码被人曝光给了媒体,根本没法用了,所以我把手机交给陆姐保管,临时换了个新手机。她可能在偶尔查看我手机的时候看到了短信推送,所以才知道小顾给我发了消息。 旧手机还被锁在科室的抽屉里。我连忙回去拿。我不停地在想着,小顾回来了么?这些年她在哪,过得怎么样,病要不要紧? 她家是单亲家庭,而且是家境很困难,这就像是那种电视剧里拍的女主角奋斗记,她有个好父亲,打很多份工来供女儿上大学,她也同样很争气,顺利考上了医大,每年都拿到一等奖学金。但有一点和电视剧不同的是,大四时候她的父亲因为事故去世了。对于小顾来说那一天开始天都塌了,尽管我努力安慰她,可仍然无法让她的情绪有所缓解。半年后她的抑郁症越来越严重,开始出现自杀倾向,再然后就申请了休学。 我再也没见到过她。 我打开了手机。很久不用,手机有些迟钝了。短信箱和未接电话满满当当,大多数都是媒体的约谈。在这堆短信里,我很快找到了她的消息。 “丘荻我很想你,你过得好不好” 发信时间是三周之前——天啊我竟然错过了!我立刻打电话回去,但是没有人接。等待电话接通的这段时间可能是我这辈子最自责的时候了——我居然错过了,她那么难过,隔了很多年给我发消息我却没回,她会怎么想? 但是然后我就听见了一声短信铃声——发件人是小顾。 “我想这样和你说说话好不好” 她应该就在电话旁边的,却不接电话,而是发短信。我不知道女孩子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小顾很敏感,我不敢不照办。 “好这些年你去哪了?我很担心你” “我没事,去其他地方走了走,别担心我,我想你了” “我也是,你在哪,还住在老家吗?我下班后来接你” “我们暂时还没到见面的时候,丘荻我们就这样说说话好吗?” 她的消息回得很快,我们就和当面说话没什么差别。抑郁症的人有自我保护机制,我知道一定要循序渐进。她能恢复过来一些并且主动联系我已经很了不起了,接下来的事情要慢慢来。 “好的你想我的时候就叫我好了你那缺什么?给我一个地址我网上买了给你快递过去?” 可这一条消息就此石沉大海。我开始觉得她会不会在拟定一个购物清单,因为小顾家家境很差,如果她在外地待了几年回来,那一定有很多需要的东西。我家条件不错,可出去逛街时小顾从来不要求我给她买什么,后来都是这样的,如果她走过展柜时长久地注意过哪条衣服裙子项链,我过一会就把她支到一个咖啡馆里,然后偷偷回商场替她把它们买下来。 男朋友会这样做,对女生而言是很长脸的一件事,所以当年学校里许多人羡慕她。她为人安静腼腆,人缘很好,现在想想,要是露露真是个妹子,长大后八成也就是这样——那我的确挺难把持住的,简直一箭穿心。 但十分钟里她都没回我的短信。中间我还替她冲了一百元话费,这是这么多年的习惯了,从她开始失踪起,我每个月给她冲一百元话费。可她还是没回我,那就应该不是欠费什么的了,而是她不想回。 我叹了一口气,终于认命了,把手机放下。可就在这时候又是一阵铃声传来——是电话铃声,来自我的新手机。 来电人是阿鹿。出于某种恶趣味,我把他的名字存成了露露。 “喂,啥事?”我问,“你迷路啦?”对于一个在日本那小地方待了那么多年的海归,中国的道路数量的确很醉人。 “没,我正在公司呢。有件事情最近想起来了,想找你帮个忙……”秋宫鹿那边的背景音很嘈杂,我听得最响的是键盘声,看来文员生活也挺紧张的。 “什么忙?”他是秋宫家的大少爷,那就不可能是钱之类的事情,应该是其他的——我倒宁可他来找我借钱,麻烦最少。 “就是……”电话那头的人有些支支吾吾,这样过了半天,他才问我,“丘荻,中国那种看地形啊……朝向啊……的那种人,现在还有没有?” “啊?地形朝向?” “对啊,就是那种看这个房子地段好不好……什么的。” “售楼小姐?” “不不不不是。” 我在他的话里品味一会,总算隐约明白了个意思。他毕竟这么多年在日本,中国很多本土才有的东西已经搞不清了,“你是说风水先生?” “好像就是说那个。是这样……” 他家的公司准备在外面购置一个仓库。做生意都想省点钱,弄个物美价廉的。找了一段时间还真的找到了,就在金都路那,租金便宜,地方宽敞,很多设施都齐全。 不过公司里有个保安老头原来住在那,一听那位置,就告诉自己少东家这个仓库不能要。说的绘声绘色,特别玄乎,直接把咱们国际友人给忽悠住了。 那个老头家里原来是做布料生意的,落脚在嘉定。老头今年五十六了,是四零五零工程时被安排到秋宫家的公司当保安的。他小时候也就是四五十年前,金都路那一块人口稀少,只落着五六户人家,外加一个合作承包的小纺织部以及一个谷物处理社。那时候秋收季节农村有一部分粮食来不及处理,就会去外面承包的这些处理社。 谷物社的劳动队里有个大队长,为人勤恳,平时就是话比较少。不过他长得浓眉大眼,而且还没结婚,挺多小姑娘喜欢他。 所以隔壁纺织部有个女工就去勾搭了。当年民风还没那么开放,女追男不太常见。这个女工就一直缠着那大队长,这样缠了有一个月吧,又到了秋收了,谷物社的事情开始多了起来,男的就开始不耐烦了。 于是有一天谷物社进行谷粒脱壳。什么叫脱壳呢,就是吃下去的米在刚收下来的时候外面是带一层穗壳的,中医拿那层入药,你要吃米也得去掉那层壳。所以工人会把谷物倒进一个机器里,这个机器就叫做脱壳机。原理很简单,它里面有个飞速旋转的铁轮,谷粒被卷进去后外面那层壳就会被打得粉碎,再通过另一个口喷出来雪白的新米。这台机器很大,运作起来动静惊人。 那天的活比较多,眼看快干完了,大队长就让其他人早点回去,自己加班把剩下的一点尾巴结束掉。那时候是傍晚了,那纺织部的女的又来了。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反正那女的就跟大队长撒娇,拿来一根草绳缠在自己脖子上,说,你不喜欢我我就一头吊死!说着还把草绳另一头往大队长手里塞。 ——接下来事情就很离奇了,据说后来警察模拟了几千遍都没能还原。 大队长就不耐烦地说了一句你快回家去罢,然后就将那个女人硬塞给他的绳头,随手往身后一抛—— 他身后就是那个脱壳机,而且是正在运作的。 那根绳头偏偏哪也不去,不偏不倚落在了脱壳机里——仅仅是几秒钟功夫,女人就被那根绳子带着被卷进了那个机器。伴随着几声咔咔,因为人骨和谷物的硬度不同,脱壳机才被卡住。 大队长一下子就被吓傻了,战战兢兢地磨蹭半天才敢过去看。那场景让他差点昏过去——女人的整个脑袋已经被搅得粉碎,身子卡在脱壳机里。出口处放新米的篓筐上被喷了一层肉糜和血浆,整个谷物社的仓库里到处都被喷到了血。 说实话,这男的是真心无辜,因为他抛绳子时候绝对想不到绳头会被脱壳机卷进去(后来警察建立了一个同样条件的模拟屋,用了同样体形胖瘦的橡皮人,然后模仿当时大队长的动作抛了几千次绳子,但没有一次那个绳子再能被脱壳机卷进去)。如今人已经死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对于一个一直安分守己的工人而言,这简直是灭顶之灾。 人被逼到这一步的时候,往往心就会一狠,直接把事情干到底。现在附近没有其他人看到这件事,而且秋冬季节,天干物燥,火灾不少见——他壮着胆子把女人的半截尸体拉出来,用一件雨衣裹好,塞进了一个大箩筐里。然后,他放了一把火,想把这个仓库烧了。 说实话这不是什么很聪明的做法。如果他先埋了尸体再开始放火,那可能还瞒得住。可他本就不是什么坏人,到这一步早就吓傻了。村民看到火光跑过来的时候,就见到他正背着那个箩筐准备逃走。 火起的时间还短,所以很快就被扑灭了。具体怎么定罪的,秋宫鹿就不知道了。那间仓库在二十年前就重修好了,可一直没人敢用,因为闹鬼。 过了这些年,附近的居民也渐渐多了起来。我记得这五六年那里已经有很多别墅区了。可就算这样仍然没人敢动那间仓库。经常有人晚上路过那里,会听见脱壳机的轰轰声。甚至还有人看到一个无头女人的影子,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 “但这也就是传闻啊。”我说。“那种都市传闻很多的,别告诉我日本那就没有。再说了,你买了是拿它当仓库的,又不是用来住。” “可是那个老保安说,不仅仅只是传闻。”阿鹿叹了一口气,又低声说了一句,好像是日语,我听不懂,“他有个姐姐,就是在里面失踪的。” 第15章 小师弟 我对老保安的事情一点兴趣都没有,老子是个医生,又不是收集猎奇新闻的。而且那个年纪的人大多很迷信,许多事情以讹传讹,说不定他姐只是跟个男人跑了也说不定。 我告诉他,要说风水先生我不太熟悉,但我认识一家伙,应该也会看这种事。你们那仓库用不着多钟林毓秀的风水宝地,只要看看有没有啥不干净的东西就行了,对吧? 他连连道谢,希望我代为引见一下,报酬好说。我说你别那么郑重,哪里算什么引见,我到隔壁和他说一声。今晚他在医院要查点案子,你如果有空可以过来直接见个面。 我把电话挂了,跑隔壁示教室找那人。昆麒麟应该是准备在这睡到晚上,我现在本该下班了,不敢既然朋友有事,那也准备等到秋宫鹿过来。不过我推门进去的时候,示教室里没有人。 这货去哪了?我在办公室摆弄手机的时候,难道他出去上厕所了?那也没办法,人有三急嘛。我坐在那床上边玩手机边等他。 结果等了半天人都不来,中途今天值夜班的小医生还过来跟我套近乎——医院这地方挺魔幻的,因为医大就那么几所,所以人和人之间几乎都是有师兄弟这个纽带联系着。它比外界的同事关系少了些利益纠葛,多了点人情味(当然真的到开始竞争主任或者行政岗位时,那厮杀就十分惨烈了),所以很多人都说,医院和学校像社会中仅存的两种象牙塔。 小医生带了包零食过来嚼吧,问我陆离和孟阎王的八卦。我说有什么好问的,当年那胖子让我急诊一个夜班死四个一晚上没合眼,那嘴贱的…… 不过说到这个我忽然就觉得奇怪——胖子会不会和我体质很像?比如说,都会接触到这种不太干净的东西。也许他的那种什么感觉更强,在七院的灵波异变前就能看到它们了。 ……草,那多吓人啊。这可是医院,这么多年死的人不计其数,要真能看到,哪里还分得清人和鬼。 我和我这师弟聊了半天,他比我小两届,刚交了女朋友,升职为住院医师,高兴得不得了。小年轻都这样,我记得我也是,当年刚升了住院的时候乐呵得和什么一样。 “丘学长,这里夜班忙不忙呀?”他问,“我第一次顶二班。” “二班会累一点,不过今天和你搭班的是老护士了,她很有经验的。实在不行就打电话去ICU问一班的医师,别怕丢脸。”他给我吃零食,我说不用。自己不爱吃这种东西,而且那包东西很像干脆面,现在不太常见的一个牌子了,几年前倒是很多。“你研究生跟的谁?是基地研还是普通研?” 这种说法只有医学生有。因为医生本科毕业先进基地,这个时候你考研究生,如果成绩好那就能直接考进基地内的研究生。如果不行,那就和其他行业一样,找导师读普通研究生。我们互相熟悉的时候一般都从这些开始,比如你读A医生的研究生,我也是,哎呀那就是亲上加亲啊之类的。听着似乎很傻,但这也就是为什么医生之间的关系往往很紧密,很少会见到同事之间势同水火的——说来说去,算到头大家都是同门师兄弟。 “哦,我啊,我是……” 他说的那个医生我不太了解,估计是普通研。我是基地研,这方面不太了解,正想换个话题说,耳边却听见了一串铃铛声。 铃铛声!——又是铃铛声! 不过师弟他浑然未觉,和其他人同样也听不见。我松了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地四处看风景。 ——接着我就看到示教市门上那个小小气窗外,有一张人脸。 草。 我差点没稳住,死死瞪着上面的气窗——这气窗在离地面两米五左右的地方,人不可能有那么高,这张脸出现在那,说明它是…… 它是浮空在那的…… 不过我还是稳住了。因为听见铃铛声,就说明昆麒麟在附近。只要等到他来……在那之前,我要装作没看到这张脸,没看到…… ——怎么可能装作没看到啊! 我一边努力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边勉强和师弟扯家常,其实两边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但眼角仍然不受控制地往那个小气窗那瞟。不瞟不要紧,一眼之下,我发现那张脸我认识! 这不是昆麒麟那孙子的脸吗! 我简直要被气笑。他隔着气窗还在做鬼脸,冲我拼命摇手,又做着噤声的手势——这人没事干爬气窗上干啥。然后我看到,他在往气窗的玻璃上哈气。 哈上气后,玻璃很快就变白了。这人用手指在上面写字。写了两个大大的字,可看不太明白——因为从我的视角看,这两个字都是左右翻转的。 可当我辨识出它们是什么意思之后,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写的两个字是——“有鬼”。 ……有鬼?鬼在哪? 我终于坐不住了,站起来环顾四周。这里只有我和师弟,两个医生,还加上只鬼?这屋里有多出来的人? 没有,完全没有。 示教市的东西本就不多。张志仁出事后,很多东西都在调查时被带走了。桌子底下没有,床底下没有。我像演杂耍的,满屋子乱找。 “学长,你在找什么?”师弟也给我吓到了。幸福的孩子啊,我想。 “呃……我以为有个家属的孩子在这玩捉迷藏呢……哈哈。”我把被子掀起又放下,“这淘气孩子可真是……” 可不对啊。 我突然反应过来——草!给那孙子耍了! 既然有鬼,那我待在这干什么?自己现在就是一个思维定势:如果有鬼,那先找到是个什么玩意然后等昆麒麟出面收拾——但是我也可以走啊!这样一想我就松了一口气,转身往门外走去。可没走几步,身后的学弟叫住了我。 “学长。”他说,“你在找什么呢?” “没事了,我……” 但话还没说完,他突然也站起身来,学着我的样子,在桌子底下、床底下找。同样什么都没找到。然而一无所获的他却很茫然地站在那,神色间带着些惆怅。 “找不到啊……”他喃喃道。“找不到啊……学长你要找的,是不是我?” 然后就在我面前,他大大地张开了嘴,浑身皮肤开始发黑。什么东西在他的白大褂下面剧烈鼓动,好像想冲破而出——我看到他白大褂胸牌下的字,一般每个医院白大褂的这个地方都印着医院名称。七院的医师就印着“市第七人民医院”,可他的不是—— 他白大褂上印的是——“S市第二医学研究学校”。 不是七院,也不是二医大,而是“研究学校”——我虽然不是二医大出来的,但是也清楚,这是二医大十五年前改名前的那一批学生白大褂,根本不是什么近几年的东西了! 屋里有鬼,根本用不着找,鬼一直在我身边! 我几乎是立刻就转身冲出门去,门也在眼前被打开,昆麒麟在外面拉住了我的胳膊将我带到身后,接着掷出了一把白色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见它在半空中就散开了,好像雾一样。这片白雾落到它的身上,它就在几秒钟内哀嚎着蜷缩在地上,迅速缩小,窜入了屋中的阴影之内消失不见。 “你小学时候阅读理解几分啊!我都告诉你有鬼有鬼了,你还在里面找啊找!”他说,“我意思是让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快点安静地出来啊!” “好玩吗!好玩吗!”我吼他,“你直接进来会死啊?!” “早和你说了现在灵波很不稳定,他和你待得好好地,我突然进去,说不定就直接刺激到他了。”他拉着我一路跑回了办公室——进门的时候,我见到办公室的门前被人撒了什么东西。“别看了,盐而已……它还会再来的。你最近最好去求个什么带上,我觉得丘荻你已经被它们盯上了。对它们而言你就是块老鲜肉……” 说好的小鲜肉呢?怎么就变老了!我哼一声,老不满意了。 后来问科室里的几个老护士才知道,外科在很久之前就死过一个医生,自杀,是在他升为住院后第一次值二班时用皮带把自己吊死在配餐室的。原因至今不明,只能推测说是压力太大之类的。 过一会,真正值班医生才来,看到办公室门前一大把盐吓了一跳。刚好秋宫鹿给我来了电话,说他已经在医院楼下了。我告诉他怎么来外科病房,然后把秋宫家公司要买个闹鬼仓库的事和昆麒麟说了。 “是看看,还是要清理?”他摧残着窗台上陆姐养的那盆仙人掌,打了个哈欠。“价格不一样啊。” “你别给我乱宰人啊,小心我投诉到物价局。”我警告他,“你们那有收费标准吗?” “没有。完全看情况。” 正说着,就有人敲了几下门,然后说“打扰了”,慢慢探身进来看情况。日本那医生地位很高,家属和病人都不太敢随便进办公室的。我看到秋宫鹿还是穿着一身黑西装,里面是白衬衫,灰领带,整个一办公室精英那衣冠禽兽的样。 而就在同时,我听见昆麒麟低低地骂了一声,“草……” 第16章 蝙蝠余 他突然骂了这样一句,我也不清楚具体什么意思,这人的表情自打看到我发小的那一刻起就好像见了鬼一样。 “干啥呢!这我发小。”我拿胳膊肘顶了一下他。 他咳了一声,走过去和秋宫鹿握手,简单地自我介绍一下。听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处理国际关系的,我都替我的小伙伴担心——阿鹿可是个纯良孩子…… 不过他们还没开始说那仓库的事,阿鹿就要出去接一个重要电话,道了声抱歉就转身出去了。昆麒麟立马把我拉到一边,“这货是你发小?!你身边怎么什么妖魔鬼怪都有!” “别瞎说,人家是好人家的孩子。”我教育了他有些长歪的思想,“你不能对国际友人抱有偏见。” “不是说国籍。你没觉得吗,这人简直就是块石头。” “啊?” 他啧一声,抽过了一张废纸,在上面先是画了一条波浪线。 “这是那些东西的灵波。”他说。接着,在下面又画了一条波浪线,两股波浪线在某些起伏上有交错。“这是正常人类的灵波。也就是说,大部分情况下,人类是看不到它们的。只有很少的几个情况中才能看到。当然,有些人……” 说着,昆麒麟又在人类的波浪线上叠加了一条,这条波浪线起伏更大,有百分之四五十都和上面那条波浪线重叠。 “有些人,譬如你,你们的灵波很强,经常会接触到它们。当然由于太强,很可能你也没觉得它是鬼,它也没觉得你是人。就和刚才一样。说实话,你以后要是当医生腻烦了还可以去当灵媒,直接上岗,不用考证。” “滚滚滚。说阿鹿的。” “呦,阿鹿,叫的真亲热。”他瞥了我一眼,眼神中充斥了对于狗腿的谴责,“……这是他的。” 一条直接被画在正常人类波浪线的下面。就是一条直线,什么起伏都没有。 “啊?” “就这样啊。”他把纸头揉一揉扔了,“这就是咱们歌颂的那种纯粹的人啊。他就按照人类该有的那种水准,不管什么妖魔鬼怪都能和他错开。不用问他生辰八字都知道这人必定是那年端午正阳生的,肩上三把火旺到没朋友。我打个比方,这货就类似一个行走的人肉辟邪符。你是该和这样的人呆一块儿学学怎么做人啊,丘荻同志。瞧刚才那位鬼师弟和你亲热的,不分国界不分性别。” “别扯淡。你说真的?他真的很阳?” “对。你不信?” “也不是啊……” 接下来我就把机场路上那件事说了。当时我正开车,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就见两个小孩紧紧挨着他坐;再一回头就没了。 昆麒麟说我太神经质。首先,哪怕阿鹿真的是个天然吉祥物,那也不排除有阴气极重的东西敢不要命地飞蛾扑火;其次,我看到的那两个小孩子也不一定就是不好的东西。那个世界有太多他们还不知道的存在。昆麒麟记得他们这个圈子里有个外号叫蝙蝠余的人,年纪根本不大,却十分出名。这人是少年时期自废双目的,为的就是开天眼。什么叫天眼,天眼就是脱离于肉胎的眼瞳,修炼到一个地步,人开了天眼,那就能借助天地万物去看。可这一步很难修炼,而且第一就需要把自己弄瞎,很少有人能练得出。开了天眼的人可以直接看到那个世界,所以蝙蝠余年纪可能才三十出头,见识已经很广了。但就算是这样一个人,他也有许多不敢断言的东西。 “我们遇到事情,如果实在解决不了就会去求助蝙蝠余。他很难见——你别觉得我们这样的人肯定是社会不安定因素、无业游民什么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旦你真的进到这个圈子,就和寻常的工作族没什么差别,也有稳定的收入和工会,甚至赚得比你们还多。可有一点,除非是真心喜欢这个行当的,否则若不愁吃穿,人是不会愿意进这个圈子的。蝙蝠余就是个例外,他是个世家子弟,从小就是大少爷,锦衣玉食。” 这个我能理解,举个不太妥当的例子,当妓女。要是一个姑娘真的没遇到什么大的变故,谁会去做这个生意。还有就是唱戏的、天桥耍把式的、侩子手之类——所谓三教九流,那都是社会地位并不怎么高的行当。尽管进去后可能衣食不愁,但如果真的是好人家出来的,首先父母就不会同意儿女干这个。 但以前也有富家子弟单纯就是因为喜欢唱戏所以去唱的,当然大多都是玩票罢了。蝙蝠余可能也是差不多,但玩票玩到自废双目,这就有点玩大了,未免太能玩…… 然后,趁着阿鹿还在外面打电话的功夫,昆麒麟和我说了余家的事情。 余家也不是什么很有名气的道界世家,改革开放后基本全部重心都放在了生意上,生意做得越来越大,基本也不准备让以后的子孙再入这行了。等到蝙蝠余出生的时候,余家可以说已经是千万家财了。这个人标准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 但蝙蝠余从小就喜欢道家的那些事情。家里人看大少爷喜欢,就把祖上留下来的那堆东西都翻了出来,专门给他建了个小书楼让他琢磨——我听到这已经有点想笑了,暴发户家就是矫情,还小书楼,一点自然风味都没。原以为他只是拿来打发时间,却没想到这人一下子就沉进去了。一天二十四小时,他几乎都泡在那书楼里,很少出来。 反正余家子嗣多,也不求这个孩子有多上进,于是也没人管,任由他去。说来奇怪,大概是生得好些,余家老太太特别宠爱这个小孙子,宠爱到后面就酿出了大祸,不过那都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 反正有了这书楼,余少爷就不太和外界接触了。但人总要吃喝拉撒,书楼里常年是有两个佣人服侍的。服侍余少爷是个美差,因为这人话不多事不多,而且从来不会发火,怎么应付都行。 可就有一天,其中一个佣人发现不对了。 书楼里的情况很简单——余少爷,两个佣人。但终于有一日其中一个人问另一个人:你有没有觉得,这楼里……好像多了一个人? 会问这句话,根据就是说话声。书楼并不大,谁和谁说话都是听得清清楚楚的。但那个佣人在几次经过书房外的时候,听见少爷在和一个人说话。 奇怪啊,这里就三个人,少也不是在和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人说话,那么,他在和谁说话? 莫非这楼里,还有多出来的第四个人? 这个佣人是有点胆量的,再加上余少爷平日里从不对人说重话,于是他就起了偷看的念头。少爷在书房里的时候他就等在外面,当听见有说话声时,就凑到门缝后看。 可是这并不容易。因为余少爷一个人在书房时会锁门。门根本没缝,我们看电视剧时候,里面的人只要想偷看,随便往门上一靠,或是往钥匙孔或是往两扇门中间,反正里面的画面声音都能偷看个清清楚楚。 ——但现实中不是这样的。因为现在门的做工要好很多,而且还有门板中间那个Z型的挡,你是根本不可能从门外看到什么的。 也不知该说这个佣人神经病好还是好奇心太重好。总之他的偷窥欲望强到了一个丧心病狂的地步(说实话我挺担心余少爷的,被这样一个偷窥狂日日夜夜跟着),居然就起了撬锁的念头。 原来这佣人年轻时候家旁边住了个老锁匠,他小时候不爱读书,就喜欢跟着这锁匠看修锁。这样长年累月看下来耳濡目染,寻常的锁不管是单锁还是AB锁,全都能够在二十秒内弄开。书房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地方,门锁就是那种最常见的单锁。这种锁你用张硬卡都能划开,自然难不倒这个人。 这人就候在门外,等里面有说话声时,他就无声无息把那个锁给弄开,轻轻把门推开一条缝。 可是门后的景象却让他浑身的寒毛都炸了起来——因为,他看到余少爷站在那,而面前则吊着一个人。那个人穿着余家佣人的衣服,脖子被一根绳子勒得已经变形了,在半空中摇摇晃晃。 余少爷就是在对这个死人说话。 他几乎就要吓昏过去,浑身发冷,一步都动不了——谁也料不到这里突然会出现个死人。就在这时,那具吊死的尸体缓缓转了过来,面对着他——这个人赫然就是书楼里的另一个佣人。 他惨叫了一声,连滚带爬地想逃离这扇门,可同时,他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 男人回过头一看,拍他肩膀的不是别人,正是书楼里另一个佣人——可这人本该已经被吊死在书房里了,怎会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下一秒,这个人终于再也承受不住,昏死了过去。 当他三天后在医院里醒来的时候,抓着身边的每一个人想说这件事,可没有一个人相信他。后来这个人就疯了,也不可能继续在余家当差,最后不知去了哪。 “总之,从那件事情开始,余家的怪事就越来越多,直到……”他喝了口茶水润润嗓子,说了好久了,嗓子干。可是还没等他讲下去,秋宫鹿就从门外回来了。 第17章 急诊大厅 他们俩在谈那个仓库的事情,昆麒麟是个自来熟,秋宫鹿身上又有一种特有的谦和,完全被他哄得一愣一愣。 “我今天去这里的急诊楼查完新老板给的工作,后天就去那个仓库那看一眼?”他说。“不过那地方真心挺远的,而且没直达车,你们那能有人来接一下不?” 我说,你别和我朋友客气,他是我发小,家里不缺钱的。 不过说完就有点后悔了,感觉特自作多情。 “嗯。不用和我客气的。”阿鹿也点头… 昆麒麟赞同,“对对,当年你们也没和咱们客气过……” 我在桌下踢了他一脚——傻不傻啊说这种话! 事情说到这其实也算是谈完了,我终于能下班了,自然不能把我发小扔在这不管,总要顺道带回去。刚说要走,那人就嚷嚷起来,靠,你不陪我啊?不仗义! 我说我怎么舍得抢你风头。说不定到时候你新老板一看你,哎,看对眼了,直接包养走。万一我这种钟林毓秀的小鲜肉杵在旁边,你老板一看就嫌弃你怎么办? “不不不,丘荻同志,你这思想境界不够高。要是我老板是个渴望热烈爱情空闺寂寞的女士,你就应该出于国际主义精神牺牲小我成全大我,好好当一个中老年女鬼之友啊。” “劳动最光荣,这光荣我直接让你了。今晚好好劳动,别给人类同胞丢脸。”我挥挥手,拉上秋宫鹿就要走——真要快点走了,那么好一孩子,万一跟着这神棍学坏了怎么办!已经一口郭德纲京片子了,以后要找个于谦一样的对象回去可如何是好…… 可还没等我出门,阿鹿却问他,“昆先生今天也有案子要查?” 这货估计第一次被叫先生,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对啊。在急诊楼。” 他看看我,再看看昆麒麟,“那我能不能跟去看?” 草!要坏事! 我心里刚反应过来——旁边的两个人,一个刚回国好奇心极度旺盛,一个唯恐天下不乱,我是对什么都没好奇心,但阿鹿正好和我反一反。 果然,昆麒麟顺势就点点我,“方便,要是丘医生可以跟着那就更稳妥了。” 秋宫鹿显然是一个字都没听懂,但还是满怀期望地回头看着我——老实孩子真是太可怕了。这一刻我几乎就想强行拖着他就出去,可理智告诉我不行——这是我发小,他妈妈是我妈妈最好的朋友,人家难得回国一次,能满足的我必须都满足,否则太不得体了。 现在已经是晚上六点了,各处的门都锁了起来,夜晚的医院十分安静,反正自己也早就习惯了。 到达急诊大楼的时候,一楼门厅里还满满当当都是病床。宽阔的大厅里铺满了病床或者地铺,上面全是病人,连落脚的地方都很少。 “它应该在那……”他拐过一处拐角,朝右边走去。和其他地方不同,这条走廊上没有病床。因为这是急救通道,中间严禁放东西的。 但也因此会起纠纷——比如现在就有几个家属围着那个护士吵,说大厅里太挤,要把病人的床挪到走廊上。 “——这个通道上那么久都没有什么人通过,凭什么不让我们过?!” 这种话简直是急诊日常了,急救通道上不能摆床是个原则性问题,就好像你不能穿着宇航服进手术室一样,真搞不懂为什么和这些人那么难讲道理。 那群家属有五个人,有男有女,吵得整个大厅都能听得到。两个女家属堵住了护士,男家属已经开始把床推向通道。 旁边也来了其他医护劝,但没什么用。不讲理的人你和他本身就没法讲道理。 可就在这时,我们又听见了那种窸窸窣窣声——我们俩往左边看去,果然看到走廊对侧正有一股鬼云一样的蟹群飞速爬来。 昆麒麟跑过去,拉住了那张病床。“我觉得你们还是把病人推回大厅里比较好。” 这种怪物叫做女蟹,喜欢攻击虚弱的人,但却害怕阳气足的人。虽然大厅里满满一地的老弱病残,可一个病人身边总有两三个家属,那么多人,哪怕女蟹的数量惊人也不敢贸然过去。他们把病床单独拉了出来等于是创造了一个落单目标,分分钟就能被扑杀——但显然几个人没听进去昆麒麟的话。蟹群已经越来越近了,我虽然不想管闲事,可还是只能走过去。 “这病人是腔梗吧?”我说,“不要往里面推,越是往里面空气越不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正站在他床边,而那蟹群组成的乌云早已积在天花板上了——在几秒钟之内它们就会冲下来,和洪水一样席卷住这个苟延残喘的人,把他变成一具尸体。 不行了,来不及了! 我的动作比脑子快,手已抓住了推床——同时我接触到了昆麒麟的目光——这人也在看着我,我们应该想到一起去了。 接下来电光火石之间,我拉住推床往回用力一拉;而昆麒麟…… ——昆麒麟绕开了那张床。 出乎我所有的意料之外,他没有管这张床,而是冲着我过来;抓着床的手被他用巧劲卸开了,勾住我就往回走——而同一秒钟,女蟹群倾泻而下。 在看不到蟹群的人眼里,他的动作没有什么奇怪的,就是劝腻了、懒得管了。在几秒钟里我被他带离了那张病床,眼睁睁看着病床和上面的人被青色的蟹群淹没。 “不好意思啊,功利主义。”他轻声说,“你在那太危险了。那么大数量的女蟹,你很可能被无差别牵连到。” 这是我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 当了很多年医生了,我对生死看的很淡,几乎不会被死亡触动到。这种冷漠也有些先天因素在里面,据说很多人就是缺少某种情感机制。 不是没见过有人在我眼前死。逐渐的死、或是突然死亡的都有……但这是第一次,我明明有那么大的机会把人救出来,却看着自己远离了这个机会。 后面的阿鹿还很茫然地看着我们——他一辈子都不会看到它们,也永远不会知道我刚才几秒内经历了什么。昆麒麟带着我回到大厅的人群中,说,你今天要不先回去吧。 “没事。”我摇头。“下次记得提前和我说一下。” 昆麒麟有点讶异我的反应,不过很快也就想通了。我是个理性动物,所以不会怪他做了那个决定。 “行了,我答应你会帮你这次的。”我说。“走吧。” 当我们沿着急救通道往走廊尽头的抢救室大门走去时,后面的大厅里传来了那些家属们嘈杂的哭声。同时他在大门口停下脚步,告诉我,就是这里。 “不是抢救室里面?”我其实松了一口气,幸好是外面,如果这家伙要进抢救室就真的麻烦了。 “是啊。”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开始沿着墙缝撒下一条很细的白线,“我感觉这次的老板应该是小孩子……” 也不知道这群人接客用的都是什么标准,上次是个死了十几年的女鬼,这次可能就是俩小孩,怎么看都生计可危。 他在走廊里折腾,我靠到一边去翻出手机给小顾发短信。 通道上有一盏灯亮亮暗暗,可能是接触不好。急诊大厅里的人终于越来越少,除了刚才的死者家属还在哭闹。我走得稍微远了些,然后拨通了她的电话——还是没人接。但是挂上电话后不久,手机上就收到了一条短信。 ——“我已经休息了”。 原来已经睡了啊。我让她好好休息。那边阿鹿还在凑着看热闹,其实只是在地上撒一层薄薄的盐罢了。 “哎,盐不是辟邪的吗。”我说,“你撒那么多吓跑了小朋友怎么办?” 昆麒麟说,你懂什么。盐的确是辟邪的,但前提是它们是邪——又不是每只鬼都那么丧心病狂的。 盐撒了一地,不过什么都没发生。看他表情有点意外,又拿出了那个铃铛,轻轻晃了晃。 依然什么都没有。 “这说不通啊……” “叫得出不?叫不出的话我们就撤了啊。”我看看头顶上那个乱闪的灯,已经有点累了。明天还要跟手术,没空在这陪他折腾,“阿鹿,我们……” 然后我转身的时候差点撞到一个人,吓得后半句话都被咽了回去。 ——这是一对农村的夫妇,都穿得灰头土脸的,男人的身上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这对夫妇手里拿着两个大白花圈,一个铁罐子,一个大塑料袋。估计是死者家属,晚上偷偷来摆花圈。 我不当心多看了两眼,那男的就回瞪了我一眼。他女人拉了他一把,两个人往走廊里走去。昆麒麟也看到了他们,愣了一下,没想到还有这出,不由也让开了。 他背后一平米左右的地板已经被洒满了一层薄薄的盐粒,不过这对夫妇没踏进去,就在走廊中间把花圈搁上了,紧接着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跪在地上开始伏地哀嚎。 “我的儿啊——” 我们看到昆麒麟叹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很纠结。 事情到了这一步,今晚肯定不可能再查到什么了。 可就在这时,面对抢救室的我看到地上的盐堆出现了变化——地上那层盐很薄,那一块白色的正方形区域如白色的水面,仿佛是水被煮沸了一样,盐层的表面开始鼓动起一个又一个的半圆形水泡。 什么情况?我愕然。昆麒麟显然也看到了,在夫妇俩的哭声哀嚎中再折了回去——原来平静的盐层如今宛如沸水的水面,爆开了几十处盐花。 “你们的孩子是今天在这里没的?”环顾四周,他只能把原因归结到刚才出现的这对夫妇身上。见有人问起他们的孩子,跪在地上的那男人立刻转向了昆麒麟,说了他们孩子为什么会死在这。 第18章 死人的味道 夫妇俩是从安徽农村进城来讨生活的,家里原有个大女儿已经十一岁了,前几年的时候又添了两个女儿,是一对双胞胎。 他们借住在老乡家,房子是小产权房,坐落在城乡结合部。这种房子外面看上去很光鲜,其实里面还是很老式的家具。比如说灶台,依然是用柴禾生火的老式大灶。两个女儿才两岁,女人在下面生火烧水时,两个小孩就被放在灶台边上。 ——这对于我而言简直是无法想象的状况,谁特么会把女儿放那种地方啊?可一方水土一方人,人家就这么放了,结果出事了。 老婆生好了火,屋里电话就响,她出去接电话,可两个小孩还在灶台边上。这间屋子是这样的,灶台在最南边,离主屋有一段距离——这个我能想得出,因为以前也去陪我爸到农村见他老战友,你会发现农民的家里哪怕地方有大有小,大致的格局都是一样的,什么房间在什么方位很有讲究,绝对不会像我们一样没规矩乱放。 她正听着电话,远处的厨房那就传来了小孩子的哭声。那边养孩子没那么精细,她听见了哭声,也就擦了擦手,不急不缓从主屋走过去——可当走进厨房时,女人一下子就尖叫了出来——她的两个女儿都掉进了煮沸水的大锅里。 孩子他爸听见声音就冲了过去,以为家里遭贼了,一看女儿掉沸水里了也着急,顾不得烫就伸手去捞——说到这,那男的还把手伸出来给我们看,黝黑的皮肤上果然也有烫伤的痕迹。 “后来我们就把两个娃送医院了……”夫妇俩哭着抱着一个黑白镜框,里面的照片是双胞胎的照片,“可医院看我们没有钱,根本没管我家娃!还没等医生出来就死了!” 从头到尾我都在一边不吭声听着,到这有点听不下去了——如果是两岁的小孩掉进了沸水里重度烫伤,本来就是很危险的事,死了也不该怨医院啊。而且现在我也开始想起来了,这对夫妇就是今天我离开急诊楼时候在大厅里哭的那一家。你都自己把孩子放灶台上了,出事了怨别人?管生不管养,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这话不能真说出口,我只能拉着秋宫鹿转身就走。 “他们多可怜啊。”阿鹿皱着眉头,走三步回个头,“小孩子也可怜。” “别管了。”我说。 “嗯,别管了。”昆麒麟也说。 看他那云淡风轻的样子,我就说你别管什么,他们女儿不是你老板吗? 昆麒麟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大哥,我也是要讨生活的。这个老板一看就不是什么有钱的主,我帮它们,难道它们能给我一袋红薯地瓜吗?我下个月房租和水电煤怎么办,你养我啊?” 听他话里意思,这次两小孩的委托就这样黄了。半个晚上一事无成,我们只好准备各自回家。阿鹿是让司机开车来的,之前我东西也都放他车里了,我们俩一路回去。他问昆麒麟家住哪,说让司机看看顺不顺路,要是方便就顺风车一起送回去。 他正要报地址时,我们仨已经走大门口了。夜风凄凉的,就看有个小姑娘堵在大门边上哭哭啼啼,手里也抱着个白花圈。记得今天下午这对夫妇哭闹的时候有个小女孩陪在旁边劝,好像就是她——她或许就是大女儿? 大概是哭得伤心糊涂了,她抬头看见三个陌生人走过,都语气哽咽地哭,“妹啊……” 女孩子十一二岁模样,马尾辫,身量挺壮实的,和爸妈穿得一个模样,上面是紫酱红格子布衫,下面是一条牛仔裤,应该是童装里面最大号了。这家人的经济条件确实很差,看着让人难过。 我们走过了她,去了停车场。 昆麒麟把地址告诉了阿鹿的司机,我听那地方也不算偏,有点意外——说实话,我还一直以为他住在道观里……但既然不偏僻,阿鹿就好人做到底把他捎带了。 ———— 昨天我回去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了,搞论文搞到十一点半才睡。不过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手机里多了条短信——是小顾昨晚发来的,让我最近不要太累。 老子对着这条短信傻笑了半天。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情原因,外面阳光明媚,鸟语花香。我拉开了窗帘,对着窗外哼歌。说实话在感情上我是特别简单的那种,比如她一条短信就够我乐呵一天。 我家在市中心,平时窗外都是人来人往的。不过医生的上班时间是最早的那一班,此时除了几个去跳太极扇的老太,街上还挺空旷的。 ——而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注意到了窗下的那个人。 一个女人。 隔了一段距离,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是看装扮不会年纪很大。 她站在我们家对面的马路上,正抬头看向我房间的窗子。 现在是九月份了,天气很热,她穿着一件白色T恤,背带牛仔短裤,很青春的打扮。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自作多情,说不定人家只是随便看看呢?可过了一段时间,她一直盯着窗户看。 我被看得受不了,只能关上窗子,拉起窗帘。这女的会不会是记者?张志仁事件后,仍旧有媒体时不时会找到我。可如果她只是看不干别的那也无所谓,总不能让别人看都不能看了吧。 我换好衣服准备上班去,走向停车库的时候,发现她还站在那——这一次再明确不过,她盯着我。 如今离得近了,能大致看清她的长相——怎么说呢,就是那种挺邻家的甜美少女,年纪不大,二十岁出头的模样,长头发,齐刘海。我不想管她,可就在转头要去开车的时候,她从马路对面晃荡过来了。 “雷哥在吗?”她问。 什么雷哥?我一脸茫然地摇头,“你找错人了。” 她嘴巴鼓着,不停在动,可能正嚼着口香糖啥的。小姑娘仰着头看我,下巴尖尖,那眼睛黑白分明,挺好看的。 “哦。那你见到雷哥的话给我带个话。”她说,“告诉他,‘见蝙蝠余的日子已经订好了,十月七号,早上十点’。” 我说你完全没听人说话吗?我不认识什么雷哥。我要上班去了,妹子你别挡我车前。 其实听见“蝙蝠余”的时候,我心里就隐隐约约有点计较了——应该和昆麒麟有关。但我真的不想被牵扯进去太多——张志仁的事情一直到现在还在波及我的生活,实在是玩不起了。 她盯着我的眼睛,眨巴,然后两颊一鼓吹出个泡泡,再吸回去,动作表情都天真无邪。这妹子背着一个米白色的秀气女双肩包,包上挂着小饰品,丁零当啷乱响——标准学生妹的样子,可就觉得有哪不对劲。 医生看人是很细致的,她身上肯定有什么地方十分奇怪——化了妆的学生妹又有哪会奇怪呢?是表情?——虽然她好像一直在动脸上的肌肉,但实际上,这个女孩子没有笑过。 “你身上,雷哥的那种味道。”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在我车前盖上点了点。“别装了,我知道他肯定背地里鼓捣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联系不上他,帮转达一下。” 她说完就走了,挂饰一晃一晃。我叫住她。 “——等等,你说的雷哥是指昆麒麟吗?” “哦,他现在叫这个名字了啊。”她停住了脚,转过身来,依旧是面无表情。“随便他叫麒麟还是叫什么了。对了,你最好去寺里一下把身上的味道冲一冲,太浓了。”说完,她还把手在鼻子前摆了摆,像真的能闻到什么怪味一样——我身上有什么味?消毒水的味儿?我在自己身上闻了闻,却没闻到任何奇怪的味道。 “……你不知道?” 她挑挑眉毛,终于不是面无表情了,可依然没有笑意。 “……那种——死人的味道呀。” 这一次她是真的走了,我站在原地,什么都问不出口。S市的九月依然闷热,我却流了一头一身的冷汗。 ——死人的味道。 她是这样说的,死人的味道。 我忽然想起来昨天昆麒麟说的话,让我多和秋宫鹿待在一起,学学怎么做人。你那时以为他真的只是说话没正经,可回想起来,“做人”的意思,或许真的只是做人。 坐到了车里,我心神不太安定,靠着方向盘缓了缓。刚才她说的话太寒颤人,我连她临走时把口香糖黏在我车前盖上都没发现。 不管怎么样,见到昆麒麟就把这件事情问问他。我这样想着,发动了车子,准备倒车出去。这时我抬眼看了一下后视镜。 那里有什么东西。 我的心差点从胸口炸出去——车子的后座位上真真切切有人! ——那是两个小女孩,并不是坐着,而是以一种很奇怪的样子趴着。她们浑身都是湿透的,水一滴一滴下来,正打湿车子后座的灰色皮套。两个人的脸都用力抬起,扭曲成一个不可能的弧度,大张着嘴,眼球已发白浑浊了,浑身的皮肤都呈现一种严重烫伤才会有的皱褶。 两个小女孩!两个小女孩!死在沸水里的那两个! 草!她们难道一路跟着我回家了?! 第19章 昆麒麟失踪 几乎是立刻,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开车门出去——然而手碰到车门的时候却立刻松开了:好烫! 不止是车门,车内的一切都在急剧升温。我凭感觉,应该达到了四十度,并且还在不断升高——后座的两个孩子用同样的动作,大大张着嘴,它们的皮肤开始泛起一个又一个水泡,就像是在重复被煮沸的过程。刺耳的尖叫声回荡在车内,震得我耳膜发痛—— 我的呼吸已经开始困难了,每次呼吸都像是把肺灌满沸水。我只能用衣服裹着手去抓住车门把手,但没有用——车门完全打不开。 就在我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被这种高温煮沸的时候,车子竟然开始往前移动。但旋即自己就反应过来,那是我的脚恰好踩着油门的关系。 对,油门! 车是自排挡的,踩油门加速很快。这种时候也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了——刚好马路上没有人! 我从来踩油门都很小心,但这是自己踩得最豪放的一次。我就只听见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整个人就被惯性牢牢带在了椅背上;三秒后,玻璃碎裂声自面前传来,我眼前一阵昏黑;车速的判定很快,安全气囊同时弹出,将我顶在座位上。 车内的气温终于清凉了下来。 我咳了一声,嘴里尝到了一丝甜味,不过很快意识到那是血腥味。血从口鼻涌出,应该是被安全气囊顶伤了鼻腔造成了大量出血。 我艰难地呼吸着空气,而意识也渐渐远去。 ———— 再醒来后,是躺在了自己科室的病床上。 可能因为剧烈的冲击,眼前还有些不清楚,可是能听见哭声——是妈妈的哭声。过了一会意识稳定后,我看到床边满满当当都是人:妈妈爸爸都在,陆离和孟小蕴,连秋宫鹿都从公司赶来了。 后来据警方调出的录像来看,车里的我突然极度痛苦,然后车子就快速撞向了对面的公共绿化带。我的借口是偏头痛,因为这是老毛病了,所以其他人也没起疑。在经过这件事情后,我妈甚至想联系院方替我辞职,幸好被院长拦住了。事实上我没什么事情,除了一些小的擦伤和撞伤,就是鼻子留了块淤青。但这是七院出现怪事以来后果最严重的一次,一直让我心有余悸。 ——那两个烫伤致死的双胞胎女孩或许时时刻刻在我身边。 昆麒麟曾经说过,它们是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的,会害人的大多只有人。可是这次的事件又是为了什么?我很可能就直接被它们烫死在车里了。难道这两个小孩真的成了恶灵,到处害人?那么现在它们还跟着我,自己身边就好像有个随时会爆炸的定时炸弹。 ——而且更雪上加霜的是,昆麒麟不见了。 醒来的那天离车祸只过去了一天,因为可能有脑震荡后遗症所以需要静卧休息。我特意让阿鹿留一下,问他有没有见过昆麒麟——那人说好了会替他处理仓库的事情,两人应该会在昨天碰面才对。而且这种生意,昆麒麟一定会留给他手机号(我没他手机号)。 可让人不安的是阿鹿接下来说的话。他告诉我,昆麒麟失踪了。 我才知道在我昏迷的一天内发生了这件事。 ———— 两个人约好了一起去看仓库,秋宫鹿给他打了电话,约了昨天早上十点钟去接他。车是司机开的,去仓库的一共有三个人。这一路上昆麒麟都没有什么异常,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他的话好像少了”,阿鹿说。 但两个人毕竟也不熟,昆麒麟那天话少些也没什么,阿鹿的话也不多。他们开车到仓库的时候大概是上午十点半,阳光明媚,仓库的大门是移开的,可以看到里面的样子。 当时昆麒麟是站在离大门十米开外的地方往里面看了一会,就只是看,什么都没有做。这样大概看了有十分钟左右,他才点点头,和阿鹿说里面确实有东西,只是现在还处理不了。 根据阿鹿的说法,昆麒麟让他们晚上八点钟再来一次,送份晚饭过来。这样嘱咐完,他就独自走近了那个仓库,移上了大门。这个行当可能有些不外传的秘术什么的,不好让别人看到,所以阿鹿和司机没追问,就这样走了。 晚上送晚饭那一次自然用不着阿鹿再去,去的只有司机,买了份超市里的干净盒饭就过去了,在八点准时送到了仓库。仓库里面没灯光(因为也没供电),门还是关着的。司机提着饭过去,先是试着推门,但是仓库大门移不开。 这种老仓库的大门十分沉重,他以为是自己力气不够,于是又继续用力移了几次——但大门纹丝不动。这么试过了几次后,司机确定了一件事——这个大门锁上了。 这个仓库是里外都有锁的,而外面的锁早就锈坏了,不可能锁上。那么就剩下另一种可能了——这个门,被人从里面闩住了。 他在外面喊了几嗓子,可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人回答。昆麒麟肯定还在仓库里,或许睡着了没听见?于是他拿起一块石头,开始哐哐哐敲铁门。那声音很大,不管里面的人睡得多死都能醒。但尽管如此依然没人开门。 这不可能啊?难道是出什么事了昏过去了? 换做其他人可能把饭一放就走了,但那司机是个老实人,既然老板(虽然阿鹿名义上是去从基层锻炼的,但大家都知道那是空降过来的大公子)吩咐了要把饭送去,怎么的也要看见人才行啊。 所以他想了个办法。 这种仓库,它的大门是用平移推开的,门下装着滚轮,也就是说大门是离地面有五厘米左右的距离的。司机就伏在地上,从门和地面那条宽缝去看里面的情况——至少能确定昆麒麟在不在里面。 可问题来了——晚上八点,黑灯瞎火的,仓库里也没光亮,他没带手电筒。第一次伏下去时只看到一片昏黑,里面的情况完全看不到。他纠结一会,看到自己的车,又想到了照明方法——他把车调整了一下位子,车灯正对着仓库门,连度光灯也打开了,然后他再趴下去。虽然照进那条缝隙里的光不多,但至少有了些可见度——昏暗的仓库里凌乱地散落着扫帚布袋之类的,还有各色这么多年堆积的垃圾。可惜只能看到小半个仓库,再往里面还是一片漆黑的。司机死心了,他想把饭从缝里塞进去,再打电话给自己的老板报告此事。 然而当他还未来得及爬起来,黑暗中有个影子动了动,开始朝门口走来——他以为是昆麒麟醒了,总算松了一口气。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彻底出乎他意料之外了。 从缝隙里,他看到了一个从黑暗中快速爬来的人。 这个人是用双手爬过来的,长头发,而且,一丝不挂。其实司机也不确定是不是全身都没穿,至少他看到的部分肯定没有布料——它的速度太快了,几秒钟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 车灯把她的脸照得惨白——是一张女人的脸,而且没有下巴,颚以下全部都是血肉模糊。 司机吓得惨叫一声,连滚带爬逃开了。而那个女人很快又缩了回去,回到了仓库里的影子中。 “他被吓坏了,先没报警,而是打电话给我,然后我再让他报警的。”秋宫鹿说。“警察很快就到了,然后从外面钳断了里面的门闩,打开了仓库……可是,里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和警方报备的过程很不顺利。稍稍一想就知道,阿鹿和昆麒麟其实认识不久,只以为这人是个风水先生。按照他和司机的说法,一个刚从日本到中国的白领,带着一个风水先生来看一个有闹鬼传闻的仓库,接着就发生了密室失踪,仓库里还有个一丝不挂没有下巴的女人。除非警察家里有人跳大神,否则谁会信啊。 ——和我想的一样,警方觉得这应该就是个神棍诈骗了两个愚蠢的迷信人士。 “好像被警察先生当成了什么奇怪的宗教爱好者了……”阿鹿表情挺苦恼的,不停地搓手,“昆麒麟的手机打不通,人也不见了。我甚至真的以为他可能是吓吓我们……” 这听着不像那货会干得出的淘气事啊,我虽然没和他有什么太深入的交流,但也知道这人绝对不是来无厘头搞笑的。他家里有没有亲戚朋友别人也不知道,为了以防万一,我还问了阿鹿一个问题,“那他钱收了吗?” 阿鹿说还没给。 我说那就真是出事了。可这事也不是咱们能管的,你想查,那你怎么查?比如说地址,那天他告诉你地址,也就是告诉你大致在哪个路口放他下来,根本没详细到门牌号。你懂我意思吗?对我们来说昆麒麟一切的信息,全都没详细到门牌号。这件事情说出去警察是不会信的,不怪人家,太玄乎了实在。 他听了就点头,显然是听懂了,可心里还是不安定。那是自然的——这事情是他给昆麒麟的,现在人出事了,秋宫鹿必定也不太好过。万一这人面上不说,家里真的有老父母在,那简直就是造孽了。 第20章 昆门道观 阿鹿这人,尽管回国时候还不长(回国是亲切的说法,人现在不归咱们这,应该算出国……),可我感觉他脸上就写着好好先生四个字,就是个从小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哥,可能连快餐都没吃过。好像挺多人都觉得富家孩子肯定特别嚣张跋扈,但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人,因为他根本没机会接触人性丑恶,所以异常的天真良善。他父母的为人我知道,父亲清正,母亲温柔,一家子正能量,这货简直是在一个粉红色泡泡宫殿里长大的。其实我父母也差不多,但我选了当医生,你很难指望每天能从医院里汲取到什么正能量。 所以我先把他哄走,因为知道不能再把这位发小牵连进去了。原因有很多,很重要的一点就是阿鹿完全看不到他们,我想把这件事瞒住。他转身一走,自己就立马打手机给了孟小蕴。 胖子现在还在外科卖身,每天都想回中医内科养老。好不容易熬到我回来了又出了车祸这种事情,简直催人泪下。但是学弟我一个电话过去,孟师兄很快就从办公室过来了,果然患难见真情。 “快快快,替我办出院!”我说,“有急事!” “草,才刚进来就要出院,这是为了年终奖不要命啊?”外科标准是住院十四天出院,如果平均天数太长的话医生要扣奖金,孟小蕴肯定以为我是为了拉低平均天数,“不成,你至少做了CT再走,确定没问题。你要出了什么事,你妈一定冲过来用采血器把我活活扎死。” ——想象了一下那画面……那确实很壮观,我不由的犹豫了一下。不是担心师兄,而是心疼采血器和我妈。 “有个朋友不见了,我得去找他。”手背上还吊着点滴,估计是这货给我开的,足足两大瓶黄芪,搞得我多气虚一样。我把打着点滴的手举到他面前,“你会拆这个吗?帮我拆了?” 胖子说你学学电视剧里那种一扯就跑的。 我说你正常点好吗我还不想得静脉炎。 结果这人上来掀了胶布就扯,一点都不留情面的,按压都不按。我手背上当即青了一块,不过也无所谓;我换掉了病员服,拿起东西就往外面跑。 跑出没多少路,突然听见后面有人喊等等——回头一看是孟小蕴,边跑边脱白大褂。 “等等啊!你不能就这样跑了的!”他说,“我陪你去!” ———— 我们上了一辆出租车,门一关,师兄立刻开始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只告诉他有个朋友失踪了,现在有急事要找到他。 “你朋友?失踪?不会吧,你有哪个朋友是我不知道的?最近没听说谁失踪啊……” “不是医院里的。你还记得之前来查张志仁那事的那个人吗,昆麒麟。” “哦,那个神棍啊。这种人时不时失踪一下不是挺正常的吗,这样才有神秘感啊。说不定闭关练功啊什么的……” “……没,真的失踪了。” 他看我不像说笑,也开始有点不安起来。“你说真的?他到底是做什么的?怎么会失踪?” “他自称是个道士和私家侦探。” “道士?那很好找啊,哪个道观的?” 出租车司机有点惊悚地看了我们一眼,估计觉得这是两个从隔壁疯人院逃出来的一胖一瘦。 昆麒麟这样怎么看也不像那种正儿八经的道士、成天穿着道袍在观里头清修的,顺着道观去找八成找不到。我揉了揉眉心,决定不管怎么样,首先去他失踪的仓库看看。 “师弟,我觉得……可能要找他没你想的那么难啊。” 就在这时,旁边伸来一只肥手——胖子举着手机递过来,屏幕上开着一个网页,其他的我还来不及看,却一眼见到正中的一张照片。 ——那是昆麒麟的照片。 照片上这人比现在年轻些,没那么混蛋,大概二十四五岁的时候?让我想笑的是,这是一张标准的证件大头照,他穿戴整齐,身上是黑色的一件袍子(或许是道袍),头上则是头冠。 照片下一行小字:中国S市新区——昆门道观。观主:冲元天师,昆麒麟。 “这是从道教网站上找到的,应该不是假的,因为有国家认证。”他看看我尴尬的脸色,把手机放我膝盖上。“……要不,咱们先去他道观里找找?” 足足瞪了那屏幕三秒,我才反应过来——草!是真的!这孙子真的是个道士啊! 尽管第一次见面他就说自己是个道士,可我真的一直以为这就是个忽悠人的名号;后来哪怕知道他有些真本事,那也没想到会在国家认证的网站上找到那人的大头照外加生平介绍!我总觉得这种人还是那种深山老林师徒传承,等到了十八岁,一把白胡子的老师父就会指指观门说徒儿天命已到你下山去吧——可偏偏想不到,他真的是个专业的在登记内的道士,还是一家本市道观的观主。 “师傅,调头,去新区明月湖路一百一十七号的昆门道观。”胖子也懒得等我恢复过来了,索性接过了指挥权。我拿着他手机,沿着那个网页继续翻——这所道观传了两代,但是旁边的师徒传承树上却有五代人。因为中国的佛寺和道观很多都在那个年代被毁了,现在新一批大多是重建的,网站上的道观照片很寻常,就和平时电视上那种一样。但是这个道观应该不太出名,几乎没什么生平介绍。而且让我惊讶的是昆麒麟的学历——是在北京读的大学,某著名理工科,不是什么野鸡大学。想当年我成绩真的算好了,愣是离那个学校的分数线差了三分。后来觉得其实自己这想法挺不尊重别人的,又不是说学霸就不能当道士了,这不是什么犯法的职业,同样自食其力遵纪守法。 出租车很快就开到了昆门道观。 道观就坐落在马路边,但这地方不是很热闹,冷冷清清的样子。四周种着很多的银杏树,都长得很高大茂盛。门上一块石匾,上面写着昆门道观四个字。 道观没有香客接待窗口,好像就是自由出入,不用付门票费或香火钱。我俩往里面走了一段,就见二进门上也有一块石匾,上面写了“枉死门”三个字。 我不太清楚道教的一些名词,到底这三个字是必须挂在这有讲究的,还是为了其他目的挂的也不清楚,但就觉得老不吉利了。可胖子没关心这个,先行一步进去了。我荡在后面,看看四周情况。 ——和市里其他的庙啊观啊比起来,这地方真的可以算很冷清了,一个香客都没有,连观内的道士都没看到一个。只是昆门道观没有什么惨败的样子,环境弄得很整洁,树木花草也欣欣向荣。正院口有一个大香炉,里面还有些白烟袅袅散出,不像其他道观那种烟雾缭绕的味道,就是十分清淡的香气。 进了正殿,殿里也没人。倒是殿内大门左边放着一张小木桌和椅子,我知道这是捐款登记,如果有香客捐款的话,就会把名字和金额记录在这本本子上。 现在椅子上没人坐,本子摊在那。我随手翻了翻,纸质已经很脆了,显然有些年头。上面的笔迹差别很大,或许是让香客们自己写的也说不定。大多数的金额都只有五块十块,一个月加起来大概不到一百。我不太清楚中国宗教建筑和里面工作人员的经费来源,但是只看这个的话,连水电煤都不可能支付起。 这时候,胖子在大殿的后门口叫了一声,让我过去看。后面是一排厢房,胖子说,你看那会不会是他们住的地方?兴许人家每周一三五上班呢? 那里的确很像道士们居住的房间。有六间屋子挨在一起,每间都不大。我和孟师兄俩一个从左一个从右,不管找到谁就先问起来。 我走了左边。这片地方同样安静,连鸟雀声都没有。从窗口望进去,几间房都是空的,看到第三间的时候才看到点生活气息——这间屋子里有住过人。从窗口能看到里面有基本的生活用具,还有几个小电器,一个台式电脑,书桌上堆满了东西。只是屋里也没有人。 我左右看了看,没人。再看那门锁,就是最老式的那种单锁,于是就狠狠心,拿出交通卡来把锁划开了,推门进去。 进屋之后,我一眼就看到了书桌上有个眼熟的东西——那个红绳挂的铜铃铛。拿起来掂了掂,发现比想象中要重很多。 电脑的主机箱有风扇声,它应该没有关机,只是待机。我动了一下鼠标,果然屏幕亮了。不过这人的电脑屏幕很干净,就是几个系统程序和一个文件夹,那是人家的隐私,也不能乱看——虽然翻外面也算是侵犯隐私了,但至少我心里会过得去些。 他的书桌真的够乱的,上面什么都有,从电路维修类的东西,到久病卧床病人的养护(这都什么玩意),还有几本古籍线装书,一大堆手写纸。其中的一张上面写了个地址,这地址挺眼熟的……我想了一会才想起来,这是七院的地址。 翻开上面最凌乱的一叠,我见下面有一本剪报本,看标题似乎都和医院有关系——翻了几页,那都是和七院有关的新闻。有一条甚至是从一张二十多年前的旧报纸上剪下来的新闻(应该是七院开始扩建病房区,也就是如今的旧楼),最新的就是上次张志仁的事情。 这个人在调查七院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隐约觉得奇怪,又翻了几页。紧接着,我在剪报本里发现了自己的照片。 第21章 哑巴昆鸣 这是什么情况? 我看着剪报本里自己的照片——以及一段很官方的简介,大致就说了学历,师从和专业,曾经参与过什么什么研究,发表过什么论文。这种简介随便哪个上进点的医生都会有,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做简报的价值。 在我的照片旁还有一行小字:12-3,8:35? 这应该是日期和时间,不知道有什么特殊意义,尤其是后面那个问号。 在我的照片简介前后的新闻都是六月初,也就是张志仁失踪前——在那个时候我根本不认识他,我们没有任何交集,他为什么要做这份剪报? 我心里实在是一团乱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那本剪报本塞进了自己的背包里——就像是游戏里遇到一个纠结无比的任务,干脆就先跳过它,去做其他任务升级,然后再回来慢慢折腾。 他的桌上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其中包括一本通讯录。这种本子在上一辈人手里很常见,昆麒麟的这本也是,皮质封面,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电话地址之类的联系方式,很旧的样子了。我前后翻了翻,这本里面倒是没有我,只是其中一页贴了记号的纸很引人注意。 其他纸上都是写满了密集的通讯方式的,只有这张纸,它上面只写了一个人的联系方式。最前面是电话号码,然后是一串地址,北京的。而这个联系方式则属于一个叫做蝙蝠余的人。 蝙蝠余? 我想起这个人了,就是那个余少爷,自己把自己眼睛给玩没的,来换了个什么天眼。整本通讯录只有这张纸上贴了张蓝色的标记贴,显然极其重要。我留了个心眼,用手机把它拍了下来。 其他的翻了一下,有道观的账本(果然出多入少),还有张学费清单——学费清单?学费? 单子上印的是一所叫做宁华中学的学校,我没听说过,估计可能是什么私立学校。有住宿费说明这是寄宿制的,费用是两千元。 学生的名字叫昆鸣,现在在读高一。看这个年纪肯定不会是昆麒麟他孩子了。 不过这个发现让我更心塞了——不管这两人什么关系,昆麒麟可能现在是供着一孩子过日子的,这人如果真出什么事,那孩子怎么办? 我没心情再翻下去了,把东西尽可能放回去,就准备离开这。但是就在我转身出去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门口站了一个人。 这是个少年,十六七岁样子。穿的是白色夏季短袖校服,还系着红领巾。庭院寂寂,这少年就安静地站在门口,秀气干净。 他只是看着我,不开口。我站在屋里,就觉得尴尬得要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人这样对看了半天,我干笑两声,“你……认识昆麒麟吗?” 他依然盯着不说话,过一会才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是附近的学生吗?放学了别乱走啊,爸爸妈妈会……” 我话还没说完,他根本没搭理,就兀自走向了隔壁的一间屋子。那间屋子的窗帘是拉上的,从外面看不到里面。这小孩掏出了一把钥匙,开门进去了。 留我一个人僵在外面。 ——他住在这?这小孩是住在这的?草,那他会不会报警?我连忙也跟过去想解释清楚,却发现对方的屋门已经锁上了——这安全意识也太高了,关起门来报警,先礼后兵啊! “那个,我是市七医院的医生,我叫丘荻!”我在门外和傻子一样喊,“来这是来找昆麒麟的,他在吗?” 里面没回音。我凑在门上听了一会——还好还好,没听见报警的声音。 就在这时旁边有人拍了我一下,吓得我跳起来。一看是胖子,刚才也不知道去哪了,现在才出来。 “这不是人有三急吗。”他啧啧两声,“怎么?看你这样子,是找到人了?” “是个小孩子。”我继续敲门,“同学你好,我真的不是贼,你别怕。昆麒麟他最近不见了,我挺担心的,而且还有事找……” 结果话音未落,门又在面前开了。那小孩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地迎出来,就是头发湿了,而且红领巾拿了下来。可能刚才去屋里冲了冲头吧…… 胖子和我一起堵在他门口,笑得很僵硬,怎么看都像是胖瘦二盗。 他的目光就直接落在了我身上。说实话,这孩子的眼神很奇怪,很少有男孩会有那么沉静的眼神。 “带进来了。” 直到我被他看得有些发毛的时候,这个孩子才第一次开口了。 带进来了,什么带进来了? 我还怔在那,他却突然出手,用力在我身侧挥过——我只觉得一种灼热窜过身侧,然后,耳畔乍然响起了一声刺耳的尖叫。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那片空气,缓缓摇了摇头。“去吧。” “啊,等等……” “别把它们带进来。”他说完,作势又要进去。 这都哪跟哪啊——这小孩说话颠三倒四,而且到现在连名字都不报!我真的急了,一把拉住他即将关上的房门,“你知道昆麒麟在哪吗?我真的有急事找他!” 房门被我们俩的力拉扯在中间。少年连脸色都不变一下,也不骂也不躲。胖子在后面拍了拍我的肩,有点意外地看着我。 ——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真的失态了。我们闯进别人屋子里,现在还对住在这的小孩穷追不舍,人家不报警已经很给面子了。 不管如何,我只能松开手,让那扇门合起来,然后老老实实出去,上出租车,回医院。 然后手就松开了。只是出乎我意料的,门没有立刻就合上,而是继续开着;里面的少年呆立了一会,竟然推门出来了。 “你是他的老板吗?”少年问我。 “不是,我是他朋友……”而且这话意思不对啊,他的老板不都该是些死得透透的家伙吗!“但是缠上我的东西——你能看到对不对?那两个孩子原来是他老板!” 寂静。谁都没有再说话,院子里的气氛诡异得刺骨。没有道士和香客的道观,诡异的对话,和一个没嘴葫芦一样的男学生。我觉得胖子肯定以为自己在做噩梦。 接下来就在我眼前,那扇门关上了。 完了。 我呆呆地盯着那扇掉了漆的木门,退开了几步,然后靠在门前的树干上。 孟小蕴不停在边上问这都是什么事,我只有摇头的力气了。 “走吧。”我说。 最后的希望只有仓库了。如果能从仓库找到蛛丝马迹,说不定可以找到那人,然后把缠着我的两个小鬼解决了。我离开屋前,即将离开了——可下一秒,从身后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依然是那个少年,但是换了一身装束。他把校服换了,穿了一件黑色的道袍。 “他不在了。”少年说,“他的委托由我处理。如果你没意见的话。” 旁边的孟胖子已经快昏过去了。在他看来,自己的师弟一定是压力太大又刚经历了车祸,导致精神有点失常。可他不会明白我现在的心情——就好像溺水的人看到了最后一块木板,尽管这块木板还未成年的样子。 ———— 这小孩的话真心少,基本上都是我问什么他答什么,一句废话没有。 他就是昆鸣,那个宁华高中部的学生。 我问他,小昆,咱们现在该去哪? 小孩子——他总不说话,我心里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哑巴。哑巴想了想,说,医院。 ——草,真神了!我一句话没提他都知道事发在医院! “去医院先干啥?要什么布置吗?” 他又想了想,说,“先开膏药,要一张医保卡。上午打篮球时候胳膊扭了。” 十五分钟,我们回到了七院,我用我的病床替他开了一堆最好的巴布膏加一个推拿科会诊,够这小子把篮球打爆了。科室里同事都问这小帅哥谁啊,我说是我表弟。 外科叫会诊简直和武林盟主一样一呼百应,没多久推拿科的小医生就屁颠屁颠来了。要知道我国医疗资源极度紧张,僧多粥少,你有医保的话看病贵是解决了,可看病难还是存在的。 推拿科给他把胳膊推完,我等着他发话。就见小道士动动胳膊,点头说,“我嗓子还有点哑。有没有看嗓子的……” ——真不愧是昆麒麟带着的孩子,一个讨打的模子里出来的。 我说你这是正常的变声期现象,别紧张。等把事情解决了,哥哥叫呼吸科的住院总过来给你跳天鹅湖。 他也不理我,就坐在办公室里呆了一会,然后忽然站起来走了。我连忙跟上。想想这事真挺丢脸的,我一进办公室习惯性地就披上白大褂了,现在跟在一个比我小了将近一轮的高一学生后面。一个小帅哥穿着黑色道袍布鞋走在医院里要多拉风有多拉风,一路上都被人围观。我说昆鸣弟弟,你这装备能换一下不? 他回了我两个字,“规章。” “啊?” “手册。” 哑巴从衣袖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道教职业工作者工作守则。 这东西看着眼熟,医生也有一本。翻了翻,第一页就是关于着装的。似乎业内有规定,在每天工作时间内及外出办公时必须按照规定着装,每个季节穿什么、不同等级的道士穿什么都有规定。 这……也不能不让人家穿吧。人家现在这可能算接外勤,和医生出诊一样,都要求穿好白大褂的。 第22章 网蟹 哑巴问都没问我一句,兀自就走向了急诊楼的那条急救通道,不愧是我看中的红领巾。 急诊楼里满满当当都是人,突然出现了一个道士,人群自动分开出一条路。 但让人不舒服的是墙壁上密密麻麻爬着的女蟹。大多囤积在阴影处,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们即将走到通道那的时候,走廊那头又推来一张抢救床,上面是一个老人。果然,蟹群像见了血的鲨鱼一样随之而动。 就在我以为这次又只能眼睁睁看着的时候,哑巴忽然拍拍我的肩;我咦了一声,以为他要说什么,便低头去看;没想到下一秒一股巨力摁住了我的肩膀,我整个人都被他摁得斜了下去——就在我眼前,这孩子凌空蹬上了急诊楼的天花板,就那么几秒钟他就仿佛是站在了天花板上。接着道袍宽大的黑色袖子鼓动,有什么黑色的东西从他袖子里窜出去,刺向了蟹群;哑巴一个急旋,我就见到那片死亡的鬼云一下子就那些细细的黑影勒住了,动弹不得。他就借着这个旋身的势头飘然而下,稳稳落在地上。 不知道大厅里是谁带头鼓掌的,哗的一下,掌声就起来了。 他抖了抖袖子,对大厅里的掌声不闻不问,还是那副呆呆的样子。我这才看到他袖子里窜出去的是密密麻麻的黑线,不知道有多少根,都被哑巴卷在手指上。那些线打出去后缠成了一张网,把女蟹给困在了网里。 “草!别在这啊!”我一把拉住这个小傻子就往旁边的安全通道那躲去。楼梯井里有两个男的在抽烟,突然看到一道士和一个医生进来,手里的烟都差点吓得掉地上。“别人看得见这些线吗?” ——要是看得见的话那就太惊悚了。他们看不见女蟹,却能看见线的话…… 哑巴揉了揉手,线很快回到了他袖子里,而那些女蟹也不见了。“嗯。” 汉语博大精神,这个嗯到底是赞同还是反对的意思啊?——我真快哭笑不得了。昆麒麟都没让我觉得那么崩溃过。 “走。”他说。 “去看它们死的地方?” “不。” 这话就不能一次说全吗——我习惯了那种信息量完整的对话,现在简直被弄得浑身上下不舒服。“哑……小昆啊,你直接告诉我,现在去哪,干什么,你别话不说全啊。” “它们想回家。”他说。然后又没声了,抬头面无表情看着我。 我彻底没话说。刚才是一点信息量没有,现在直接给我来了个信息量爆表的回答——回家指回哪?地府?天堂?还是魂飞魄散?这几个地方听着没一个是我能去的啊。我飞快地总结了一下这哑巴从头到尾和我说过的可能一百字都不到的话——他说去哪、做什么,肯定有理由,至少到目前为止都是我能力范围内的,没有什么“你给我现在飞美国买个直升机回来”这种风格的话。“回家”的意思应该不可能是去地府,也许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回家——生前的家。 这的确很简单。 急诊的病人也是有电脑记录的,我找了间没人的办公室进去,开了主任的万能工号(医院里面大多数工号只能在单独的办公室用,可主任的工号就是所谓的万能工号,全科室通用)查了出院状态的病人。出院分为普通出院、转院和死亡,死亡那一栏里面很快就找到了两个双胞胎——她们两个挨在一起,年纪都只有两岁。我点开了首页,找到了她们的家庭地址。那是城乡结合部。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短信铃声。屏幕上的推送显示,是小顾的消息。 ——“我很累”。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好不好”。 “我很好。” 我边跑边发短信,等再抬起头的时候,见前面那小哥都跑老远了,只能收了手机快步跟上去。我们拦了一部出租车,报了目的地。司机一听要去那,眉头就皱起来了,而且我们俩这组合,一个白大褂一个道袍,怎么看都不像正常人。 路上,我就把双胞胎的事情、包括那次车祸前的事情都告诉了昆鸣。小孩子只是闭目养神,我说的时候他一句话都没有。直到我说,两个小鬼是不是恶灵,到处害人的时候,哑巴才缓缓摇了摇头。 车开的很快,而且路况也越来越宽。我把白大褂脱了塞包里,稍稍凉快了些。这段路足足开了四十五分钟,坐到后面屁股都发麻了。等下了车,就觉得空气都变了,就是那种带些微凉湿气的清新气味。这个地方还不算太偏的,和小城镇也差不多,能够看到居民家里的自留地,里面都是青青翠翠的菜。现在是下午五点左右了,这里的居民普遍休息的早,马路上几乎看不到有人在晃悠。路边倒是有乘凉的老人和几张麻将桌,民居里都亮着灯,应该都在准备晚饭。 我沿着那个地址找,很快就找到了双胞胎的家,是一套两层的小产权房,外面看着挺漂亮的,但其实里面基本就是个毛坯。两层楼的灯都是亮的,显然有人在家。 可我们俩站在屋子前,就互相大眼瞪小眼,没招了。 ——然后该说什么呢,总不见得去敲门,说是送回走失儿童的吧?不给人家轰出来才怪。加上昆鸣给的信息也实在太少,只说了送回家,现在家是到了,可接下来总不会就没事了吧?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哑巴却已经直接走过大门了。 ——门没关。在这地方也不算离奇了,毕竟人口稀少,盗窃案少(也没什么好偷的),夜不闭户也是有的。可是这小孩就这么走进去了,屋里灯都亮着,里面主人都在的啊。 我急都快急死了,想拉住也来不及了,也不敢开口叫。 房子外面是一圈矮墙,带大门的。走过了这圈围墙正对的就是一楼正堂了。厅堂厅堂,中国的建筑物尤其是民居,都是主次分明的,哪怕屋子再小,都会辟一块地方出来作为大厅大堂。我直接就看到了屋里一家三口——他们在吃饭,但毕竟天色昏暗,没注意到大门外走进来的人。昆鸣没有进屋子,而是走向了另一头,直接进了一间没关门的屋子。我们跟着进去,一看就知道这是哪了——这是厨房。 厨房有两个门,和里屋连着的那个门只是布帘门,直接通向外面的门则是木门,上面只有一个小门闩。照明设施是一个小灯泡,灯忽明忽暗的。 而厨房里,那口大灶十分显眼。 灶上的大锅是新换的,木柄还很光洁。如果现在这口锅和以前那口锅差不多大小高低的话,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两岁的孩子有多大我大致是知道的。人在这个年纪已经有一定的移动能力了,就算翻进了沸水里也应该有能力爬出来才对。这口锅并不深,它只是大。 不过昆鸣没理会这个,已经开始安安静静地办事了。我看他掏出了一个细口小瓶,在厨房地面的中间撒了一点东西下去——好像是盐。 小孩指指我,再指指大灶,意思是让我靠过去。他手里的这个小瓶可能是专门为了在地上画盐线而设计的,线条十分流畅,很快就画出了一个半圆形的法阵。看电视剧什么的,感觉道家法阵应该都是圆的,但他只画了个半圆。这个法阵的花纹十分繁复,哑巴也没看什么参照,就凭空画,速度超快。 我都看傻了了,干脆也蹲下来看着他画。感觉这小孩比昆麒麟靠谱多了,解决问题能力那叫一个强悍。唉,现在的其他孩子…… 正想着,门口就传来女人的尖叫声。我们俩一转头,发现是这户人家的女主人站在了外头。我都快不记得她的脸了,才几日不见,她好像憔悴很多,虚胖,眼角多了红斑。 要坏事——果然,没过多久那男人和女儿都来了,气势汹汹看着我们。 “出去!”那男的抄起墙角的烧火棍就抡了过来,“滚出去!” 突然之间一声脆响,厨房陷入了一片漆黑——灯泡碎了。黑暗中只觉得一股风从面前划过,好像是那男人在乱挥烧火棍;这种时候灯居然坏了,什么都看不到。 才下午五点多,夏天天黑的晚,怎么可能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稍微一晃神,那根烧火棍就抽在了肩膀上,生疼;这时边上有人拉了我一下,真是伸手不见五指,连那人是谁都看不见——这黑暗有点不正常,因为我被拉出去五六米,感觉四周什么都没碰到——那厨房有两平米吗? 紧接着“啪”一声,就像是有人在我面前拍了拍手,那黑暗顷刻间便散了。随即袭来的是一种巨大的疲惫——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它,我立刻就倒了下去,浑身和抽筋一样酸痛,而且自己都能感觉身体在降温。昆鸣站在我旁边,表情还是万年不变的呆滞,他看着我的样子,连眉毛都没动,就说了三个字。 “它走了。” “走了?”我还迷迷糊糊的,有种难以抑制的困倦将整个人都席卷进去,眼前的昆鸣也变得模糊,“……去哪了?” 他没回答,只是弯下腰把我扶了起来。这个小孩力气真的很大,我一米八的个子被一把就架了起来,稳稳当当。没有过去几秒,我就已经昏睡了下去。 那一晚上之后发生的事情我并不清楚。我睡得很死,后来才有一个人告诉我,那片黑暗只是鬼遮眼,双胞胎原来是跟在我身边的,阵法的作用只是将它们和我分开罢了——这种小鬼很虚弱,只要和人分开,很快就会魂飞魄散。我的虚弱是因为和鬼强行分离的缘故,休息几天就会好。 只是它们俩最后没有魂飞魄散。 第23章 昆麒麟寻找计划 神奇的是,第二天我躺在自己家卧室的床上。 自己也记不清是怎么回来的——如果是昆鸣的话,这孩子也实在太神通广大了。不过后来才被陆姐告知,那天晚上夜班大夫在病房大厅外发现了昏睡的我,急忙联系了我家人。 起初我并不知道这件事情还有后续,以为就这样结束了——直到三天后下班时,再一次看到那个穿着校服的清秀少年站在医院门口,不知道他等了多久,但是我知道,他是在等我。 于情于理都该过去道个谢,我冲昆鸣挥挥手,问他什么时候过来的。这孩子还是不爱说话,就摇摇头,意思可能是没多久。 “吃了没?”我问他。问完了就觉得傻,医生四点半下的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间,到底算问的晚饭还是午饭。 他还是摇头。于是我就带他到了医院旁的一家小西餐店,不算什么高档地方,可东西做得味道不错。平日里同事们经常会来吃饭,老板拿手的就是炸猪排,是老上海的传统做法,没那么油腻,沾上辣酱油吃很清爽。之后点了一份猪排饭一份奶汁烤饭,两个人就坐了下来,当是吃个早晚饭。 这小孩住在道观里,和昆麒麟一起过日子,我也不确定他算不算出家人、能不能吃荤。但是昆鸣像是不太在意这个(昆麒麟也没在意过,我见过他吃荤的),所以应该也没什么忌口。 我看他吃得香,有些狼吞虎咽的,心里就觉得过不去。问了他昆麒麟的事,果然那人还是没有回来。“那你生活怎么办啊?”我问,然后拿出了皮夹,把里面的整钞都拿了出来。我都老大了,我妈还有给我塞零用钱的习惯,平日里现金都用不掉,“这些你先拿着,当是我给你的谢礼。” 现在自己用的是那种竖式的皮夹,里面能装很多纸币,这一把掏出来我也没注意有多少,可能有三四千,但哑巴看都没看它们一眼,擦了擦嘴,然后转头打开了自己书包,先解下红领巾塞进去,再从里面掏出了一张从报纸上剪下的局部。 看到它的内容后我愣住了。 ——报纸上印着一个男人的照片,是双胞胎的父亲,标题是父亲承认亲手杀死二女。 这户人家一直想要个儿子,但是第一胎是个女儿,第二胎是双胞胎女孩,夫妻俩就忍不住了。妻子想继续生,可丈夫觉得已经养不起了。 所以他们就趁着大女儿出去上学的时候,烧了一大锅水,把两个女儿活活给烫成了重伤至死。对外说是女儿不当心自己滚进去的,其实是被父亲硬摁进去的。男人手上的烫伤也就是那时落下的。 最后有人问他为什么会自首,是不是良心过不去。男人的回答是“含糊其辞”,又提及想为妻子腹中的孩子积德——我揣测了一下,那天见到了那个女人,有些浮肿,眼角红斑,大致那时已经怀孕了。积德?积什么德?是通过什么途径知道了胎儿性别吗(胎儿性别是禁止医生透露的,当然啦,也有某些途径的……)? “手滑了,让它们留在那了。”昆鸣突然说。 我习惯他闷葫芦一样了,突然听见小孩的声音有点不习惯,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孩子的意思是,双胞胎的鬼魂留在了他们家。草——我想起了自己在车子里被恶整时候的样子,而且那时候双胞胎或许只是想引起我的注意,让我去查这件事情——单单是那样,我就已经被逼的差点疯掉了。而现在它们留在了自己家,所有的恶念全部爆发出来的话…… 我迟疑了一下,将报纸重新叠好。 “……这样……你故意把它们留下的吗?” “和我无关。” 他依然一张淡漠脸,喝了口橙汁,眼神静静的。 ——如果回顾这件事情,会发现这说不准是最好的结局了。报警的话早已没了证据,就算打那个男人一顿也不可能解气。或许真的只有唤起这些人心底最后的一丝对鬼神的敬畏,才能让该得到惩罚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所以,那时候是他故意手下留情,让两个双胞胎留在了家里吗。 我看着这小孩的脸,想努力从里面找到些蛛丝马迹。但哑巴只给我看一张扑克脸,一点都没有什么行侠仗义之类的侠义气息。切,无聊。 “话说你真的不需要钱吗?昆麒麟还没回来,你总不能喝西北风啊。”我说。“而且你不是住寄宿制学校的吗,这样回来,老师不会担心吗?” “有事找你。” “什么事?要看病吗?” “帮我找昆麒麟。” “啊?” 这时候自己其实已经做好了这孩子要开膏药看嗓子之类的心理准备,但我实在没想到,他会提这个要求。 从他的逻辑角度上来说,没错——帮了一个怪叔叔,让这个怪叔叔回报一下,有往有来嘛。 可是从我的逻辑角度上来说,一切都绕了回去:我找昆麒麟,为了让他解决双胞胎缠着自己的事情;可昆麒麟失踪了,因为找不到昆麒麟,我就找到了昆鸣。而昆鸣顺利地替我解决了这件事情,然后要求我去找昆麒麟…… 好,够狠…… 餐馆老板很诧异地看向这桌,估计我的表情已经很吓人了。 ——不就是找个昆麒麟吗,老子舍命陪君子了。 我一点头。“行,今晚我就带你去找。” 他微微低着头,此时才稍稍抬眼。那眼神看得人心里一凉,黑白分明,“我去不了。” “为什么?” “做作业……” 这个理由真是够无奈也够有力的了……我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满喉咙都是奶汁烤饭的味道。 可人家的理由很正当——做作业!比我那堆病程录那堆没价值的论文要狠多了,从来天大地大教育最大,你总不见得不让人小孩学习吧? 但他不去,我就只能一个人去了。无论怎么想,都只能从那个仓库查起。 先给我妈打了个电话报备,再和阿鹿问了他们公司仓库的详细地址。听说我要去查,阿鹿一直劝,说你先别急着去,等哪个双休****带几个人一起过去。 对面的昆鸣吃完了,背上包就走了,也没打个招呼。我继续电话里和阿鹿解释昆麒麟家还住着个孩子,所以人家托我去查我不能不去——但刚说出口就觉得懊恼了,因为同一时间,我几乎能感受到阿鹿的愧疚值从电话那头猛烈地传来。 “我和你一起去。”果然,那家伙这样说。 草!丘荻你嘴贱什么!——我哀嚎一声,知道这家伙一定会来了。我这个心地善良的发小要是看到道观那个账目本,说不定能在观门口切腹谢罪。 ———— 半个小时后,阿鹿的车开到了医院门口。我上了车,发现我发小真是准备齐全——照明的手电筒,零食,矿泉水,急救包(希望别用到),外加一个半导体。这堆东西就放在车后座,堆得满满当当。在最下面,还有两个棉布卷,根据我的观察,那应该是某著名户外运动品牌的睡袋。 座位下面放着两把铲子,一把镐头。我希望路上不会被警察拦下来,被当做什么黑社会负责毁尸灭迹的人员。 “我还带了电锯。”他说,“搁在后备箱了。” 我微笑着看他,“那真是辛苦你了。下次别带那么多东西,我们不是去冲击越南防线的……” “啊,果然带太多了吗?”他皱了皱眉头,“我还觉得太少,本来想把公司仓库里的帐篷也带上的……” 懒得说他。 因为卡到了晚高峰,所以当车子开到仓库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阿鹿开的车是一辆银灰色的SUV,回国后买的,还很新,他也真舍得把新车开来这种地方。 四周的环境很简单。这里离最近的公路是五百米左右,附近有两个小型的老住宅区。最近的建筑物是一家染料加工厂,工人们都下班了。光看这仓库是挺荒凉,但远没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步。 夜里这附近没有照明,我们拿好了手电筒看了看左右,然后就走向了仓库。在手电筒的关照下它显得阴森森的,尤其是那斑驳的铁门,上面的铁锈颜色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不太好的地方。 我先上去移开门。大门很沉,确实要费点力气。在一阵刺耳的声音中,铁门缓缓移开,露出仓库里的黑暗。 手电筒扫过,这里十分凌乱而空旷。垃圾,废旧用具,动物的尸体(主要是老鼠和鸟雀的)。这里就是昆麒麟失踪的地方。 我用脚扫开了一只老鼠的尸体,沿着墙向里面走去。这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我心里默念道,开始了。 首先,仓库的出入口只有一个。就是大门。仓库大约有五米高,高处有气窗,但不是成年人可以出去的大小。没有明显的血迹,大门内侧也没有什么显眼的痕迹。而司机说,这扇门是从内部被人闩上的,而里面的人消失了。 我初中的时候曾经沉迷过侦探类小说,而这简直是典型的密室案件。但首先要明确的有一点——昆麒麟是在哪失踪的? 从他到达仓库,到司机送饭过来,当中间隔了好几个小时。如果这几个小时内他离开了,然后又在其他地方消失了呢?我们可能都被这个情况误导了,全都在钻牛角尖。 ——再想想。丘荻,再想想,如果你是昆麒麟,你会怎么做? 第24章 16来源 昆麒麟,秋宫鹿以及司机到达了仓库。正是中午时候,天气很热,还好附近的梧桐树茂密,但也因此照不到阳光。 还好。他想,他喜欢没有阳光的地方,因为太刺眼的阳光会让人的感官敏锐度下降,错过很多不该错过的细节。 他看了看旁边的两个人——司机和那个日本来的人形吉祥物。说实话,他可以给秋宫鹿一个建议,把这个仓库买下来,然后老板公子亲自去看仓库,保准一辈子不会出事。 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这个地方附近的气很凝滞,那么多树,阴气充足。一个地方阴气足不是坏事,更容易藏风纳水,而气要有一个宣泄口,如果没有,就会形成一滩死水,在里面开始滋生各种不该有的东西。 而仓库附近的气息,就已经进入了这种死水的状态。 他让两个人离开了。这两人帮不上忙,更何况还有个人肉辟邪秋宫鹿在这。 只剩下他一人时,昆麒麟先走进了仓库。这个地方的布置很简单,基本就是个空仓库。他在地上坐了下来,从背包中拿出了那个铜铃。这个铃铛可以说是昆门中最珍贵的法器了,就连蝙蝠余都曾经派身边的人来问他有没有出手的意向。可是它不可以离开自己——昆麒麟知道,如果想重新找到那个人的踪迹,就绝对不能离开这个铃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铃铛所能达到的效果和天眼是一模一样的。 想起了蝙蝠余,他就不由苦笑。余三少现在也是他们这一行的领头了,可能才三十五六的年纪,对他不满的人太多了。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出乱子。 可那些都和他无关了。从他师父那一代开始,昆门道观已经正式退出了这场角逐。 这样想着,昆麒麟轻轻地摇了三下铃铛;与此同时,他的头垂了下去,整个人都仿佛维持着这个趺坐的姿势睡着了。只有右臂仍然向前举着,一动不动,而手腕上的铃铛正兀自疯狂地作响。 不在这。 他缓缓睁开眼,收起了铜铃。刚才短暂的循音术显然捕捉到了什么——这是这个铜铃所带有的术法,当铃声响动时,使用者可以在几秒钟内将自己的魂魄的部分或全部寄付到铃声之上。铃声所及,魂之所触。让魂魄寄付在无形无体的声音之中,千百年来只有昆门道观的麒麟唤夜铃才能做到。 铃声捕捉到的那一丝异常是在仓库外,而仓库内并没有什么特殊的。 他伸了伸身子,休息了一会,接着起身走出了仓库。 旋即铃声再响。这一次寄托在铃声上的只有一小部分魂魄,他开始寻找异常的来源。很快,东南方十五步…… 很好,一切顺利。他快步朝那里走去,可就在这时,铃声又感知到了其他的来源。 北方,三步。 异常来源有两个?他皱了皱眉,决定先去查看东南方。然而同时,这一次的铃声捕捉到了新的两个来源。 ——四个?! 他简直不敢相信。一个两个还是正常的,四个?是自己听错了吗? 仓库附近是一圈绿化带,大多都是梧桐树和海棠花,来源都是在这些植被之中的。这个变数实在太大,昆麒麟在那思考了一下,决定稳妥起见。 他用一个最笨的办法——沿着仓库周围缓缓走了一圈,一步一步来捕捉有没有新的异常点。这个过程耗费了大概一个小时,最后的结果却让人连休息的心情都没有了。 ——十六个。 围绕着这间仓库,有整整十六处异常。这些东西的气都很微弱,如果不是靠麒麟唤夜,凭借自己是很难察觉的。 这地方是怎么了?他靠在一棵梧桐树上,右手已经微微发颤,被铜铃的红绳勒得冷痛。昆麒麟不得不把它解下来一会,转了转手腕。他很快想过了几种可能性——第一,这里原来是一个坟葬场,后来因为改建而被人遗忘了。第二,这里发生过类似于万人坑之类的惨案,只是规模小了很多。 不管怎么样,他要先去最近的那个点查看一下,那些东西的本体还在不在——如果还在,那就不是自己能处理的事情了。 这样想着,他回到了仓库里,去找有没有趁手的工具。昆麒麟记得仓库里面还散落着一些农具的,似乎有铲子。很快他就拿了一把铁铲出来,不是什么多好的铲子,口都已经生锈了,但附近土质松软,用它也足够了。 昆麒麟走到了离自己最近的那个点,用铲子开始掀掉上面的花草。茂密的海棠花很快就被铲得七零八落,露出里面黑褐色的泥土。这样往下挖了大概一刻钟,他就看到了泥土下埋藏着的东西。 昆麒麟拄着铲子在旁边看了它很久,终究只能叹一口气,拿出了手机。 只是下一刻,黑色的手机屏幕如同镜子一样映出了自己身后的景象——昆麒麟看见了那个男人。他反应很快,本能地躲过了第一下—— 他甩开了这个突如其来的袭击者,然后跑向了仓库。门本来就只开了一点,没全部推开(因为太沉重了),所以当他先冲入仓库后,很快就将门关上了。当门闩落下的一刹那,他听见那个男人愤怒地撞在了铁门上。 他松了一口气,拿出手机想要报警。只是这个时候,手机信号突然开始不稳定起来。 原来这里的信号就不好,此刻不知被什么影响了,竟然显示毫无信号。 ——是人为的? 他正这样猜测着,耳畔就听见了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声音很熟悉,却绝对不该在这个地方出现。 这是女蟹。 昆麒麟抬起头,他看到仓库上方的几个气窗已经完全被密密麻麻的蟹影所覆盖。气窗口,门缝下——女蟹,上千只女蟹,正如闪电般向自己爬来。 ———— 不行。在仓库里什么都找不到。 我踢了一脚墙,整个人都沮丧下去了。找不到,已经找了两个小时了,这仓库里所有的地方我们都找了个遍。阿鹿正在车里用移动电源给两个手电筒充电,这种是交流电手电筒,可以维持强光照射三个小时。 去外面找。如果里面没有痕迹,那么就一定在外面!不管发生了什么,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就这样没声没息消失的。 我到车里拿了手电,就准备开始仓库四周的搜索。阿鹿拆了包巧克力,两个人分了吃。这地方的晚上还是挺凉快的,和市中心有两到三度的温差。不过在S市长大的人对于温度的适应性都很高,南方城市并不是所有都是江南水乡那般怡人的,尤其是大名鼎鼎的黄梅天,简直可以逼死人。我以前有个东北的同学,大一刚到S市时,还对南方的冬天嗤之以鼻,都懒得让家里寄冬装过来;等经历完第一个冬天后,这孩子每到入了秋就开始全副武装。 现在只是九月末,夜晚的郊区就已经开始有丝丝凉意了。 我打着手电,沿着仓库慢慢走了一圈,一无所获。假设那个门闩是昆麒麟自己闩上的,什么情况下他会把自己闩在仓库里?说到底,门闩的作用就是为了防止外面的人进来。 ——他想把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堵在外面? 想象一下这种情景——他正在仓库附近,突然遇到了事故,这个事故让他立刻决定回到仓库将门反锁。比如说最简单的,抢劫。 这很可能啊,人烟稀少地方遇到一个抢劫犯,假如对方手里有刀,那肯定不能硬拼,一定先找个安全的地方报警。 好,现在假设有了,抢劫犯A,他是个体型壮硕,手里有武器的男人,他在这个偏僻的仓库附近发现了独自一人的昆麒麟,于是恶向胆边生,决定对这个一米九的汉子动手(真够勇敢的。犯罪心理上来说抢劫犯和小偷或是连环杀人犯不同,他们很少会挑战看起来比自己更强大的下手对象)。 再假设,昆麒麟完全没和他打斗——考虑到昆鸣的身手,这个人应该也有几下子才对啊……算了,假设他没有,或是抢劫犯手里有武器,比如刀具。于是昆麒麟逃向了仓库,反锁了门。接下来他会报警。 可是警察应该没有来。一种情况,他报警了,但是警察认为这种情形用不着出警;第二种情况,出了一些事情,昆麒麟没能报警。第一种情况不科学,因为S市的公安调度可以说是比较有效率的,如果一个人遇到抢劫,不得不把自己关在一个地方,那么警察肯定会来。 第二种情况,他没能报警。这种就复杂了,比如一些小概率事件,手机坏啦,突然没信号啦,甚至忘带了手机(或者抢劫犯迫使他丢了手机)……加上一种情况——他认为那个抢劫犯走了,自己已经安全了。 抢劫犯见到下手对象逃进了一个仓库,然后他担心对方报警,于是就逃了——这样也说得过去。可但凡一个有点安全意识的人都不会放弃报警啊,万一人家就守在边上呢? 那么还是先设定他的手机打不出去电话。于是问题就剩下一个——他是怎么消失的? 莫非那抢劫犯A是个天赋异禀的少年犯,身形极其苗条,身手矫捷,能钻进离地面五米的气窗,干掉了昆麒麟,把人分尸后再一块一块从气窗带出去?那样的话也不对,仓库里没血迹。再说了,人要是有那身手还当什么抢劫犯啊…… 不对,越想越乱了。 我绝望地在仓库外走了两圈,啥都没找到——平日里看那种刑侦剧,好像主角在野外找线索特别容易和喝水一样。但真的轮到了自己,就知道晚上在外面摸索有多难了。 所以到了最后还是只有那一种可能性——鬼。 第25章 少女香 阿鹿看到我要去拿睡袋,就问今天是不是真的准备在这过夜了。我说对,不过你睡车里,我睡仓库。 我决定今晚睡仓库。因为如果有鬼,那只有这样才能把真身给引出来了——昆麒麟都说了,我对它们来说就是块小鲜肉。我往那一躺,它们就和王宝强见到了范冰冰一样……大概。 而且这次底气足了——阿鹿在外面!只要他在外面,出了什么事,我吼一嗓子,他几秒钟就能冲过来。 我拿好了手电筒、水、镐头(当武器的),抱着睡袋进去了。手机还剩下百分之八十的电量,足够了。睡袋很暖和,窝进去了人就不想出来。可我不敢真的钻进去,而是把它全部解开,然后展开成一张,像被子一样裹在身上,怕万一遇到事情出不来。这样都准备好了我就开始玩手机。之后接到了几条短信,有家人也有朋友,还有小顾,问我晚饭吃了什么。 我告诉她,现在正和一发小待在荒郊野外呢,你想吃什么,我买了送你家去? 她又不吭声了。 至于朋友的那条,似乎是找我帮忙的,就是之前那个做模特经纪的人。我一看就明白了,这家伙手底下有几个小模特要整容,想让我在七院找个大夫,时间大概在国庆节后。 我说行。七院的整形美容科做得也挺不错的,开始是只有院内的,最近也有几个院外的大牌来七院弄个场子了。选择挺多,看他要什么档次的了。 他说那三个小模特都是挺重要的,以后准备多方发展,重要的是背后都有人,脾气特大,得小心选医生。 整容这种事情,业内有种说法,叫做选医生不选医院。不过那个圈子的事我也不太了解,就给了他一个电话,提了几个人选。他又说,还有个模特想做增高术的,不知道行不行。 这样聊了一会,他就说哪天在医院附近找个地方请我吃饭。我们俩感情挺好的,从高中起的同学的,彼此知根知底,所以他叫吃饭我一般都去。 大概过了一刻钟我就准备睡了。说实话还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心里难免有点忐忑。我睡眠一向挺好,可这一次也睡得浅。 它会出现吗?我要怎么和它交流?这些东西自己全部都不知道。但我希望能确定这里有东西,那样至少能提供个方向什么的——有抢劫犯就找警察,有鬼就找昆鸣。 脑子里都是乱七八糟的思绪,我彻底睡不着了,只能坐起来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发呆。现在是晚上十一点五十九分,我在这里睡到早上六点,然后就回市区去上班。明天是我门诊吧?下午还要跟手术,事情好多…… 人就是这样的,明明脑子里一团浆糊,可只要想想工作上的事情,立马就有了睡意。原理大概和我以前靠着《神经病学》催眠一样,想到那堆考试和论文,我很快就入睡了。 ———— 再一次醒来,是因为听见了说笑声。 ——就是那种女孩子清脆的笑声,细细碎碎回响在耳边。我一下子警醒了,心里默念道:来了! 仓库里很黑,近乎于伸手不见五指。我悄悄看了一眼手机——凌晨两点四十分。 在特别空旷的空间里,声音的来源很难断定。那笑声细碎地在仓库里回荡,难以辨清方向,甚至连是不是一个人发出的笑声也听不太出。我尽可能不弄出任何声响,摸索到身边的镐头——可是手没有碰触到镐头的木柄,而是触及了一个温热并柔软的东西。 草!有东西在边上! 我也来不及去找什么镐头了,抄起手上的矿泉水瓶就要砸过去。但是它很快扑到我身上;就在这时,我闻到了一股少女身上才会有的淡淡体香。 扑到我身上的,好像是个女孩子。 而且什么都没穿。 那一瞬间我脑子都卡住了——老子这辈子还没抱过女孩,就算和小顾拍拖那也仅限于牵牵小手。结果突然就来了一个,还一丝不挂——我整个人动都不敢动一下了,和木头一样直挺挺僵在那。 微光中,隐约能看见的就是少女酮体上柔和起伏的线条,她的脸隐没在黑暗中看不清晰,可双手圈住我的脖子,几乎能感受到她呵在我身上的气……四周那少女的笑声越来越嘈杂,我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障住了一样,连眼睛都移不开。这是春梦?难道自己真该去找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女朋友了? 她黏在我身上,那感觉十分真实;最后的理智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正常,我应该大喊一声,叫醒仓库外的阿鹿——可我连动都动不了,更别提说话了。接着,那笑声更加靠近了——我又感到一个少女靠了过来,自己被两人前后围住。这要放平时真的艳福不浅,可现在只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我只觉得自己越来越昏沉,五感逐渐模糊。恍惚中,能看到有第三、第四个……数不清到底多少个女人的影子,将我团团围住。意识越来越微弱,一种温热的芬芳裹着我向下沉去…… 就在我早已放弃一切,准备随波逐流的时候,突然之间一种尖锐的刺痛横贯过了脑海;同时伴随着耳鸣,以及一声巨响——真的是震耳欲聋的巨响,简直让五脏六腑都要跟着它一起裂开。我仿佛刹那间从很深很深的水底在一秒钟内回到了水面上,全身的骨骼关节无一不在剧痛,胃就和搅起来一样——我哇得一声吐了出来,可没能吐出什么,大多只有胃液。直到鼻腔中流出了温热的血,自己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口鼻处都在出血。 我伏在地上,那种恶心感还未过去,又让人开始呕吐——要快点叫醒阿鹿……我抬头看了一眼仓库门,可这一眼却让人呆住了。 月光——在完全没注意的时候,出现了月光。 虽然并不耀眼,但比起刚才的伸手不见五指已经好太多了。明亮的银白色月光盈满了仓库,分明不是什么大的改变,可刚才这里诡异的气氛已经一扫而空。 就在月色之中,一个人站在我的面前。 白色的人影,瘦削,面目模糊。 我不认识那是谁,甚至不知道它是人是鬼——这个人影宛如只是自己的幻觉,在月光中呈现出了半透明的飘渺,旋即散去,无影无踪。 ———— 阿鹿进来将我扶出去的时候,我已经好多了,至少止住了恶心感。他开车送我回了市区,我知道他想送我回家,却拦住了他,说,送我到明月湖的昆门道观…… 他根本不知道明月湖在哪,只能跟着GPS走。最后在观门口我下了车,让他别担心。 ——夜晚的昆门道观十分寂静,观门已经关上了,但是没上闩,一推就开了。我走进去,循着记忆走到了昆麒麟的住处。那里还是没有人。旁边就是昆鸣的房间,我也顾不得时间了,过去叩门。可很久都没有人开门,可能小孩子回学校了。 太晚了,我懒得回去,索性就用交通卡划开了昆麒麟的房门,躺在那人的床上。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睡得很熟。或许因为道观清净的缘故,这一夜都没再做恶梦。早上我醒来,在昆麒麟的书桌前站了一会,心里有些淡淡的绝望。 会不会再也找不到他了。 他因为我发小的一个委托而失踪的,如果他就此不见,我该怎么和昆鸣解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如何必须查下去。 今天我是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去上班的,把陆姐吓了一跳。早上门诊人还特别多,实在看不动了。午休时候加紧睡觉,因为下午还要跟手术。老刘这两天被外派,要两周后才回来。 中午还有个小插曲。我朋友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实在不好意思,计划赶不上变化,公司把整容的事情加急了,所以昨天那三个小模特都已经去了七院找了医生,估计后天就开刀了,用不着国庆后。 我说那挺好啊,早开刀早了事。找了哪个医生? 他报了个名字。我一听,是最近广告打得挺响的一个,手艺不坏。这事和我关系不大,所以很快也就忘到脑后了。接着朋友问我国庆时候要不要一起出去放松放松,他在西湖旁边包了个小别墅,一号就出发,还带了一班公司里的小模特。 我说算了,国庆时候想好好休息一下。 他说那下次,这次他也赶,一号到三号在别墅里嗨,四号就要赶去北京弄一个SHOW了,八号才回S市。 我本来听得无心,可听见他说到北京,突然心里一动。 ——北京,那不是蝙蝠余的地方吗? 我对北京不太熟,也只去过两次,都是去跑亲戚的。可是知道这个朋友对北京很熟,三天两头跑那。 “我问你啊,你知道北京有个地方,大概在……你等等,我短信发给你。” 我调出相册里那张图片,也就是蝙蝠余的地址,然后发给了他。他立马就回了我电话,“哎妈呀还以为你说谁呢,你说余三少啊?” “你认识他?哎哎这……这能介绍了见个面吗?”我一下子就激动了——还有这根稻草! 第26章 国庆北京 我是这样想的,这件事情告诉警察,警察不会信,而如果自己去查,昨晚的苦头就是一个教训——这不是我这种人能干涉的,就像是处理双胞胎那次,再怎么样都要请个他们圈子里的人出马。只是小昆要学习,不能打扰人家(感觉可能也因为自己是个读书人,觉得读书大过天),而我唯一听说过的人,就是这个蝙蝠余。 “不行,人家可是余三少,谁敢约啊,只有等着翻牌子的份儿。”朋友立刻给我浇了一头冷水。“你遇到什么事了要找他?这人黑白两道都吃得开,不是大事根本不管。” 我也不敢和他说昆麒麟的事情,只能继续磨他,好歹作个引荐,之后的话我自己说。但朋友死活不答应,还警告过别和那个人搭上关系。 “你怎么了?”我笑他,“这个余三少是抢过你女朋友还是怎么地了?” “其实我连他真人的面都没见过。就是偶尔有几次大的展子,他来了,只坐在二楼单独的包间,前面垂着纱帘,从外头根本见不到这人长啥样。”他说,“你给的这个地址就是他平时见客人的地址,我们都知道,可这人脾气怪,说白了,世上求他的人和恨他的人一样多。” “那我想见他的话,要怎么做?” “你真把我当百宝箱了啊?谁知道怎么见他。不过通过你爸的关系……” 他絮絮叨叨地给了一堆没什么用的建议,我应付了几句就挂了电话,心里大致上对这个余三少有了点概念——这是个大家族里出来的人,富可敌国,却喜欢钻研些旁门左道,以至于把眼睛都给弄瞎了。这个人脾气很怪,说话必定难听,而且说不定有时候会用些暴力手段达到目的。自己的脑内已经浮现出一个神经质的中年胖男人,穿着一件丝绸睡袍,孤独地坐在自己屋子里,暗处都蹲着几个全副武装的保镖——虽然被叫做三少,可这人少说也有三十五了。 首先,我的目的是说服他帮我救昆麒麟——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有那个什么天眼,余三少必定在这个圈子里是说得上话的。哪怕他不亲自出手,只让别人过来帮个忙也好。 明确了这个目的,那么就开始制定步骤:第一,先见到他。 在我朋友的说法里这似乎是最难的。可是我手里却有一条很重要的信息——那天那个把口香糖粘我车前盖上的学生妹告诉我的:雷哥,十月七号,早上十点。 我不知道谁是雷哥,只能猜是昆麒麟。但少女说她联系不上雷哥,所以找到了她认为一定认识雷哥的我——也就是说,无论这个雷哥是谁,他很可能不知道自己可以在十月七号去见余三少。 那么,这个机会就要为我所用。 我应该先制定一个完美的计划,骗过所有人,让他们相信我真的认识雷哥,而那个人有事,所以我作为朋友代替他来见面。我希望余三少和雷哥这次的见面不是什么寻仇会,但就算是那样,我也能直接表明身份说实话,大不了就被轰出去罢了。 而现在我骗过了他,我要提出寻找昆麒麟的要求了,该怎么样让他答应呢?用钱?不太可能,余氏的生意做得很大,他这种人已经不会被钱打动了。我有筹码吗?比如说我是个医生,跟他见面了之后我一眼就看出他有一种严重的疾病……不行,几率太低。也就是说我没有筹码,我只能装孙子。 可是装孙子怎么装啊…… 我对着值班室的镜子,转前转后看了半天,都不知道什么样的脸叫孙子脸。老子从小就是家里独苗,父母捧手心里的,家境不错,还真没为了什么事装过孙子。 但这次必须豁出去了。人昆鸣帮过我,难道我就那么金贵,还不能豁出去帮人家一次吗? 我冲到办公室,问陆离要了几部谍战剧。要装孙子学汉奸,我以前从不看八点档的,现在为了昆麒麟也只能看起来,临时学习一下了。 “国庆排班的话,我能不能顶两个夜班,然后十月五号到十月八号调个三天的休假?”我和学姐商量了一下。陆离不愧是够义气的学姐,说调什么调,你就值一个夜班,剩下那个让胖子来顶! 真仗义。我说那你和胖子喜酒那天我一定来当伴郎,保证把新郎衬托得玉树临风。 陆离捶了我一下,“得了吧就他!姐会看上他?” 总之工作问题也安排好了,我要了一个十月八号,目的就是万一出了什么事还能往后微调一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十分钟后,我知道问题可能出在这个东风上了。 ——我买不到国庆去北京的飞机票。 ———— 在听说我打算在国庆假期去北京之后,身边人都用一种看烈士临行的眼神看我。 孟小蕴托他爸弄到了两张机票给我,特奇怪,说你平日里挺宅的,怎么突然转性了,准备在祖国母亲生日时去看看首都人山人海了? 我说去感受一下皇城根的文化氛围不行啊,节假日就一定要去人山人海看故宫吗?听过一首歌吗,《北京北京》,哥寒风中在长安街走两圈不行吗。 弄到机票时候已经是十月二号了。我和孟阎王交完班就回家收拾行李了。我爸妈决定去苏州小茶楼住几天,听说我去北京,就嘱咐我顺道替他去看看一北京的老战友。 孟小蕴给我一套来回票,但十月五号实在搞不到了,搞了十月四号的。反正都提前了一天,我就准备提早去北京,放松一下,踩个点,代替我爸叙个旧。那战友现在也退下来了,住在先农坛那一块,老了图个清静。我对北京不熟悉,也搞不清到底哪里算黄金地段哪里算养老地段,但能和我爸称兄道弟的总不会混的太凄惨。 十月四号,我到达了北京,难得这几天空气质量不错。不愧是国庆节,马路上人山人海的,车子堵得动都不动。 我爸提前和那个老战友说我要去北京看他,把老头子乐得每隔一小时就来个短信。 他姓陈,叫陈又山,所以我叫他陈叔。他退下来前已经算位高权重了,儿女主要都是经商,老年生活可以说过的非常宽裕。听说我要去北京,他还特意嘱咐他儿子过来接我,让我感受一下北京的交通。 我开始还没听懂,什么叫感受交通,难道自己几年没去祖国母亲的心脏,首都就飞速发展,开始了海陆空三位一体了?后来四号被他儿子在机场接到了,上了车,开上公路,我才明白什么叫做感受交通——两小时了,不知道这车往前挪了有三十五米没有。 我早上八点落地的,到他家,中午十二点。他儿子路上拼命笑,说傻眼了吧,没事没事,听说上海也堵,咱交流一下。 我想咱们那高峰时期也堵,但也就是高峰时期某些路段堵。北京这车流量简直就是爆炸,从这一点就能看出人口基本饱和了。但中国人有个习俗就是喜欢往皇城根靠,哪朝哪代都是如此,改不掉的。尽管这座城市的竞争是那么紧张,可每天还是有相当于一个欧洲小国人口的人往里面挤——机遇,利益,争夺,那么多人在这里成功登天又有那么多人摔得粉骨碎身,北京这座城市就如同一个浑然天成的斗兽场,可以让人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他儿子看我挺困的,知道是早起赶飞机累的,所以说你别客气,脱了鞋在后座睡一觉吧。这挺不好意思的,但事实上自己是真的累了——我在车里补了一个觉,到陈叔家里时已经精神抖擞了。 他家在先农坛边上一栋三层的复合式小楼里,风格挺古色古香的,白墙黑瓦,外头一圈小院子是仿苏式雷氏园,中规中矩。老头早早等在院子里孵茶了,看我来了,上前一把抱住。当兵的男的身体硬朗,他还蛮有力气的。 陈叔说老丘那王八蛋,这么多年就知道窝在那水泥壳子里,都不知道来看看我!这次总算派了儿子来,小丘你逃不掉了,我酒都买好了! 我连忙说喝不了喝不了——这种当兵的酒量有多吓人我知道,看我爸现在还能随随便便一斤二两,我连他零头都喝不到。 但我爸来的时候就告诉我一定要象征性陪几杯,北方很重视酒文化的,不到灌醉不罢休。我就策划了一下,第一天我就喝两杯,第二杯时候就装醉,反正也就丢我爸的脸…… 可是走进他家,我是真的吓到了——厅堂里大圆桌上菜宴齐全,旁边两大箱啤酒,三瓶大白,一瓶温黄酒。当时心里就想,不好,要死在这。 陈叔简直和押犯人一样将我摁下,他坐下,旁边人再坐下(应该都是他家的小孩),女人们还在厨房里忙碌往来。我不太习惯北方人这种比较正式的家宴,这可能就是南北之分了,连忙说这怎么使得,让阿姨和几个姐姐先坐下。 一桌人都乱笑,也没人去叫她们别弄了,搞得我挺不好意思。 嘈杂的敬酒和说笑间,门铃响了,好像又来了个客人。一个女孩子去开了门,说,棠哥儿来啦! 我一听,心里就在算辈分,她喊堂哥的人我该喊啥;紧接着就看到玄关口走来一个小伙子,和我差不多年纪,长得特让人眼前一亮,笑嘻嘻的。随后我忽然发现,一桌子人都在看着我。 “你不认识他啦?”陈叔把杯子倒满了酒,喝得眼睛发亮,“你棠哥儿呀,小时候玩在一处的。” 第27章 树下童子 堂哥?我什么时候有了个堂哥? 我盯着他,他也望着我,笑嘻嘻的,特别阳光健康的那种感觉,让人看了就舒服,就类似于我爸说的“男人就要有男人样”。在这个满街都雌雄莫辩的年代,气质这样大气正派的男孩子已经很少了。 这小伙子一出现,好像整个厅堂都蓬荜生辉了。然后我这位堂哥就冲我走了过来,一点不见外,特别自来熟地揽住我,“不记得我啦——我棠子啊,他们都叫我棠哥儿。小时候你来北京,我带你去街上玩,差点把你弄丢了,还是我哥把咱们找回来的。” 我一怔——说实话,自己清楚他说的是哪一次,应该是我七岁那年暑假随爸妈来北京玩,见了好多人,小孩子自然跟小孩子玩,确实有个和自己差不多岁数的小男孩,带着我去大前门乱逛。可那也太年代久远,我只能还隐约记得大概,至于那小孩叫什么赵钱孙李则完全记不清了。 棠哥儿一来,整张桌的气氛都不一样了。这人简直是那种典型的超社交型人格,不管什么年龄什么交情,棠子都能立刻和他们打成一片——其实我挺羡慕这类型,自己就完全不行,只能很礼节性地交流。 这桌上每个人喜好吃什么,谁和谁关系好能一起开玩笑,谁和谁刚闹了矛盾正不开心,他全都知道,明里暗里把一个个结解开;就算是我这个外人,平日里和这桌上任何一个人都没关系的,他也没冷落我,不着痕迹地把我编织进了这张人际关系网,说得好像我和他们比陈叔和他亲儿子还熟络一样。 我有点晕乎了——身边有一个这样的人,真的会让人晕乎的,就如同一个词叫做月晕效应。我上一个认识有月晕效应的人是孟胖子,但是从外貌上来说,棠子简直碾压他那身肥肉。 酒过三巡,我已经开始醉了,其他人还谈笑风生。陈叔笑着,说毕竟是当医生的人,酒量肯定不行,让人替我弄点梅子姜汤。就看到旁边的棠子冲我嘿嘿乱笑,脸也开始醉红了。不得不承认,这种人真心讨人喜欢,我也醉了,跟着一起乱笑。 “趁着小丘醉了,来来来,搞点余兴活动!”有人拉过我的手,让我手掌向上平摊放好,再唤棠子过来看。“棠子算命很准的,替小丘看看,什么时候能结婚,给老丘生个孙子?” 我躺沙发上嘿嘿傻笑,见棠子也晃悠过来了,拉过我的手,用他的指尖沿着我掌纹缓缓划动。这动作超痒,我五指开始忍不住乱动,但很快也就习惯了。这人的手掌超热,像是发烧了一样,但应该只是酒精的作用罢了。 大家都围在边上看,那情景,这人的算命活动似乎很常见。家庭内活动我家也有,就是看我妈表演打毛线。不过陈叔家好像高大上不少,直接就来了个封建迷信。 两个女孩子靠在最前,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知道是在看算命还是在看棠子。后面是陈家的几个孩子侄子,手里还拎着酒瓶子。人喝醉了之后思维就会变得很混乱,做一些平时不会做的事情——我脑子晕乎乎的,竟然开始数人数。 一……二……三…… 陈叔家子嗣兴旺,这一顿饭总共有十六个人。我很意外自己居然数清楚了,紧接着就看到,客厅的角落里还蹲着一个人。 ——那里放着一棵室内的小型景观树,就是那种绿色的大叶子,特别好养活,我家也有一盆。树叶在那一片落下了黑色的阴影,而我就见到,阴影下蹲着一个人。 “你最近会见到你女朋友……年前吧。”他的话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怔了一下,“啊?小顾?” “哦……她叫小顾啊?”棠子点点头,“其他的没什么……今年不要登高,也不要往下走……” 这话听着乱七八糟的。我眯着眼睛,继续看向角落里的那个人。应该是个小孩子?否则怎么能躲在那么小的阴影里。 “你在看哪?” 可能察觉我走神了,棠子在我的眼前挥了挥手;我躲开了手,想继续看着那孩子。就在这时,一个暖烘烘的东西凑了下来,紧紧贴到我耳朵——我听见他轻声说,“你看见它了,对不对?” 你看见它了。 霎时间,我简直好像浑身都被淋了一桶冰水,脑子立刻警醒了;他们看我神色大变坐起身,以为我是要吐了;可我只是死死瞪着那盆树下——那个孩子不在了。 客厅里那么多人,我却开始觉得有点寒意;同时棠子拉了我一下,说,你别担心,不是不好的东西。 他指的或许是那个孩子——因为发现我确实看到它的时候,棠子的神色有一刹那的慌乱。只是在其他人听来,也许棠子的意思是我接下来一路平安罢了。 我没有了吃饭的兴致,赔了几句不是,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就准备回宾馆了。不管那是什么东西,我不想和它再扯上关系。陈叔看我脸色真的不太好,也不敢强留,让他儿子送我回去。可是棠子接了上来,说他和我很多年不见,正好想叙叙旧,让他送我吧。 说着,他就一路扶着我出去,送到了他自己的车上。这是辆白色宝马,挺旧的型号了,不太见到年轻人开。我躺上了座位,总算感觉好多了,长长舒了一口气。 “丘荻,你看见它了?” 一上车,他就问了我这句话。我点点头。 “哦,那也没办法。”棠子笑笑,将车倒出去。现在路上的车稍微少了一些,没刚才那么吓人了。“那不是什么脏东西,你放心吧。” “不管是什么我都不想管,我受够了……” “我知道,你一定能经常看到它们。否则反应不会那么镇定。”他对北京的道路还是挺熟悉的,看到宾馆的地址后一点没迟疑,很熟练地开了出去,“不过今天这个的确不是什么凶灵。每次我给人算命的时候,它就会跟在旁边。” 醉酒后,我的神经还有些迟钝,只能傻愣愣看他。车速很慢,他车技也好,我被这样晃晃悠悠的就开始困了,不一会就睡着了。 ———— 后来棠子送我回了宾馆,从我包里找到了门卡,一直架着我到了房间里。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当天深夜了,到马桶边吐了一轮,胃里总算好受了些。 人清醒之后就要总结经验教训——就搞不懂了,从小的玩伴,一个是女变男的人肉吉祥物,一个是一算命就能引个小鬼跟着的暖男,我就不能有个正常点的发小吗。 ……算了,别想了。考虑一下七号的事情吧。 自己的精神经过这段时间的捶打修炼,早已坚韧得和钢铁一样,居然真的没再在那算命时候的人影上烦心。 我把平板联网,然后搜索了一下余三少的那个地址——地图显示这是一家叫做“青宿书院”的会所,不做新客人的生意,也就是说你拿着钱走进去要喝茶是不可能的,必须有熟客带。这应该是余家自己的产业,平日里让少爷用来见客人的。 我泡了袋绿茶漱漱口,顺便去洗了个脸,查了一下过去的交通。理论上来说打的是最方便的,但北京这交通有点吓人,可能地铁加步行最稳妥。只是那附近没什么地铁站,最近的那个站点,下站后要走二十五分钟左右。 走就走吧。我把路线发手机里,准备睡了。 第二天中午才醒的。一看手机,全是爸妈的电话。我早上边吃早饭边给老妈回了电话,告诉她一切平安,就是昨天被陈叔灌醉了。 刚说完就听见电话那头我妈扭头怪我爸的声音。 今天准备去青宿书院踩个点,免得关键时刻找不着地方。这地方说是书院,实际上也确实是依着一间古书院扩建的,后来被余氏底下的公司收购了。百科上说南边是藏书楼,东面是起居活的地方。可我到了那里,发现书院的形制是保留下来了,但这个大小让我有点意外。 自己对古建筑不太了解,也从没去过书院,只是单单从名字推测这应该是个和现代民居差不多大小的地方。可事实上是我真的高估了古代的人口密度——这家书院很大,光是从看到它的青砖墙一直到看到正门,我足足走了有五六分钟。如果这样来算,那么它的大小应该和一座小型公园差不多。 ——根本不可能存在什么找不到地方之类的意外了,实在太好找了。 但这个地方做得并不惹眼,没什么很出挑的建筑,就好像一个老式的园林,里面可能有些小桥流水的布置,加上几处小楼。我走到正门口,那里有两个门卫,都穿着黑色西装,站得笔挺。在马路对面的书报亭里,自己买了份报纸,装作看报纸的样子暗中观察那两人——这五分钟里,他们一动不动,好像木雕一样。一个正常人在五分钟里无论如何都会有些小动作的,比如理理头发,揉揉鼻子什么的。这两个人则完全没有,无疑训练有素,绝不是那种夜总会充门面用的保安人员。 而这五分钟里,我没有看到任何人出入过青宿书院。现在是国庆,北京从郊区到闹市区几乎所有地方都可以看到游人,但五分钟里没有人出入它,而中间有一家三口以为这是公园想进去看看,也被保安拦了下来。 也就是说,这里从外圈开始就是不对外开放了。 ——那我七号时候要怎么进去啊?保安不知道是凭什么放人进门的,看脸?还是身份证——难不成还要暗号? 看着白墙下两个黑西装,我终于感到了一种绝望——这一次,自己可能在第一关就被刷下来。 第28章 设计 从个人角度来说,这件事我一点都不想扯进自己家人,但现在的情况实在是有点悬乎,我或许没法凭借一个雷哥的名字混进去。 那就只能打电话给我爸了。 接到我的电话后,老头子明显有些意外——因为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在这种事情上拜托过他。我告诉他,有个朋友遇到了困难,只有北京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才能解决,为了那朋友自己必须见到那位大人物。 老头子说,你去北京就为了这个?干吗不早点告诉家里?你那朋友是干什么的,犯了什么事?丘荻我警告你,不许和那种人扯上关系! 我心里咆哮,草,我也不想啊。谁不想好好过人的日子,谁想整天人和鬼都分不清啊? 但嘴上只能敷衍我爸,说那朋友材料生意可能要塌了,他一直挺艰难的,还有个孩子要养,现在就指望和这个人物能做成一笔生意了,可是他因病卧床必须接受护理,只有我代替他去北京,帮他谈这笔生意了。 结果我爸回了一句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的话。 “——那这生意和咱家做不行吗?” 我噎住了,愣了老半天,才说,这不是因为这买卖输赢未定,只有那种人物才敢往里面砸钱吗。我们家小业小,去凑那种热闹干啥。 说完后,我简直都要给自己鼓掌了——机智! 我爸终于没再起疑,被我套出去了。人的心理是一种复杂而简单的东西,千变万变不离其中,就是趋利性。人类是趋利性的动物,当听见有生意的时候,我爸现在作为一个商人,肯定第一反应就是:为什么肥水要流外人田? 可一旦我说,这笔生意的赔本率很高,他就会立刻排斥,并且忽略我话语中本来很好察觉的几个破绽。人就是那么有意思,我对付了那么多年的人,四肢齐全的或者七零八碎的,但人就是人,只要他们还有这个趋利性,我就能准确地找到突破点。 不过在听见我要找的什么余三少是北京本地人,老头子就说,北京的人我都不太熟,好多年没动用过了,兴许叫不动。这样吧,我打个电话给老陈,去找你陈叔,让他帮忙引荐。 我一听,有戏。 过了半小时,陈叔果然回了电话,“小丘啊,你家老头子告诉我了。没事,北京城你要找谁?埋土里的都给你挖出来!” 我说还真不能是埋土里的,就是一个人称余三少的,应该是个瞎子,可能也有人叫他蝙蝠余——您认识吗? 只是这句话说出口后,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 我立刻意识到,这种沉默对于这个性格的人来说很不正常,大概十五秒左右的寂静,已经让自己心里开始不安起来了。 果然,当陈叔再次打破这种沉默的时候,他的语气听起来很牵强。 “不行,这个人联系不上……” “连您都联系不上吗?真的不行?”我略微急了,语气也没能再装得那么若无其事,“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情,可能人命关天!” “和他牵扯到的每件事情,都是人命关天。”他说。 ——什么意思? 我拿着手机,其实脑子已经有些卡壳了——因为我没有想到陈叔会以这种含糊的回答来应对。你说找得到,或是找不到,为什么找不到,因为对方势力太大,对方是黑社会,对方不理世事了,对方住院了,对方被女朋友甩了心情不好不见客……那都可以,至少有个明确的理由。而且以陈叔的人脉,哪怕他无法直接安排我见到余三少,也不应该完全没法介入,至少可以找到一个中间人。 可是他给我的回答是:牵扯到余三少的事情,会人命关天。 这句话里有很多意思,所以我才会觉得奇怪,因为陈叔没有任何理由和我打哑谜打太极。当我要追问下去的时候,他只抛下一句“小丘,别去和这个人扯上关系”,就挂了电话。 我还拿着手机,听着里面的滴滴声。 “和他牵扯到的每件事情,都是人命关天”——这是他留给我唯一有用的线索了,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我只觉得手脚都在发虚,那是自己极度失望的时候才会出现的反应——但是还不能放弃。我答应过昆鸣会尽力去找,尽管这个孩子和我非亲非故,但是我从小到大受的教育教诲告诉我,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决不可反悔。以及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自己毕竟是在一个军人家庭长大的。尽管我爸离开部队后开始经商,但是他骨子里依然像个军人——军人的儿子往往会不知不觉间被自己的父辈影响,开始沾染上一种在现代已经很稀缺的特质:义气。 我从来不敢说自己是有义气的人——自己从小没打过架,没砍过人,没替人背过黑锅。我是那么规规矩矩在一个文明世界长大的,《古惑仔》里面那些街头场面和我一点关系都扯不上。从小读的学校是规矩严明的男校,一旦发现校园暴力直接勒令退学,学风严正清明,军事化管理;大学往后则都是医学院和医院,你们听说过医生成天斗殴的吗(被人打不算,那算被殴)……至少S市据我所知没有(不排除有那种因为私人恩怨比如抢老婆之类的破事打起来的,但那个属于小概率事件了)。一个人的文化程度越高,很多事情就离他的群体就越远。这也就是为什么中国无论哪个朝代都有那么多父母,哪怕自己已经吃不上饭了,也要用最后的钱送儿女去上学。 但是你让我现在回S市,看着昆鸣的眼睛告诉这个孩子,对不起,我找不到你家的昆麒麟了。虽然他给我惹了很多麻烦而他也救过我,虽然你也救过我,虽然他的失踪起因就是我朋友要他去看个仓库的风水,虽然……有那么多虽然,但是我不想找了,反正我们也非亲非故——让我当着他的面说出这番话,我做不到。 我心里有一块叫做良心的地方在说,昆鸣帮过你,你应该尽你所能去帮他,不能有丝毫推诿。 ——这就是做人的正道。 这个时候,其实父辈那种军人的执着正在我心里复苏。 我无法就这么一事无成地回去上海。现在能做的,只能先尽力去分析陈叔那句话里的意思,然后努力按照最初的计划去蒙混过关。 “和他牵扯到的每件事情,都是人命关天”,也就是说,这个人身上肯定绑了许多事,而且耸人听闻。比如说杀人放火,而且杀的肯定不止一个,要么就是牵扯到了许多人。哪个正常人会在北京干这种事啊,又不是某个不通电不通网的小山村,报了警要两天后警察才能到的…… 那么余三少某方面必定不正常。这可能是个中年、有钱、神经质、孤僻、精神状态不稳定的死胖子——他的身体很有可能带着某种缺陷(眼睛?),而且这种残缺,对于外貌的影响非常大,例如皮肤病,畸形,中风偏瘫,严重残疾。把这些因素全部糅合起来,我也许要经历一场撕**之战了。 而万幸的是,这样的人,他们对于医生会有一种敬畏。你说不上理由,可就是这么奇怪。这是我唯一的优势。 拼了! 离七号还有一天,我到宾馆楼下的文具店买了一刀打印纸,通宵在那些纸上写下了所有的可能性、应对方法、可能的发展,按照概率大小罗列好,牢牢记在脑子里。这一整天我哪都没去,对着穿衣镜不断演练那些台词和表情。因为外貌因素,我完全符合人们心目中那种业务能力高超、沉默寡言、一丝不苟的医生形象,异常有震慑力,和柔弱可欺扯不上关系。穿好了正装打好了领带,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金丝边眼镜让我至少老了三岁,那种镜片的反光十分有杀气。 把能做的准备工作都做了,我心里稍稍安定了些,倒在床上休息一会。就在这时候有人来了电话,我一看,一个陌生号码。 这种多半就是广告了,本想接起来就挂的;可是拿到耳边一听,里面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喂,丘荻啊,我棠子呀!” “哦,棠子啊……”我知道自己声音听起来一定很累,揉了揉眉心,努力打起精神,“那天喝醉了真不好意思啊……” “咋的,现在手边有事没?没事咱们跑西单泡个吧?哥请客,还有几个妞,那盘儿特亮。” “这个啊……不好意思,这两天真有事。等七号吧,要是七号我那边的要事顺利妥当了,我主动联系你呗?” “行行行!” 棠子笑着,让我注意安全,祝那件要事顺利,然后就挂了电话。我索性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想好好睡一觉,明天天亮就去青宿书院。 这一晚上我睡得很死,却做了个奇怪的梦。有个长得很像尼古拉斯凯奇的中年男人面无表情地坐在我床边,只穿了一件睡袍,阴森森地瞪着我;他的眼眶里正往外淙淙地流血,最后连两个眼珠都跟着一起落了出来。然后从黑色的眼眶里,钻出了一只灰蝙蝠。 第29章 青宿书院(上) 早上八点,我按照计划的时间等在了书院对面的书报亭前,买了一份报纸,注意对面的情况。 虽然时间很早,但是国庆节的街上并不冷清,至少有三个旅行团从我面前过去了。 从八点到九点,只有两辆车停在青宿书院面前。这两辆车都没有车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下来的人分别是一男一女,都戴着遮掉半张脸的墨镜。这两个人里面有余三少吗?我不敢确定。在我的那堆草稿里,有一张就写了异装癖可能,这人甚至可能动过变性手术。 希望他没有。如果有的话,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几秒钟。 眼看已经九点一刻了,又是一辆宾利停在了门口(这次有车牌号)——我再一次失望了,下来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带着一个大概五岁左右的小男孩,两个人包括之前的一男一女都是正装。 我看看自己的西装——价位和档次都该够了,这一点我全然信任老妈。 ——九点三刻了,不能再等了。 我无奈地收起报纸,向着书院的正门走去。很神奇的是,刚开始的几步路,我走得手脚发抖,神志不清;可当我穿过了马路,离它仅仅十米的时候,整个人突然之间就冷静了下来。 我等了将近两个小时,没有等到余三少从正门出现。也就是有两种可能,第一,这人昨晚在这过夜了。第二,他走了其他的门。我觉得第一点比较有可能,毕竟北方人很注重这方面,主人回自己的地盘不会走偏门侧门;同样,如果真的把你当贵客,也不会请你走侧门。能够走正门进屋做客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就好像古代正妻进门走大门,妾室进门走偏门一个道理。 我走到了那两个西装保安的面前,说,“我有预约来见余三少,雷哥的。” 其中一个人纹丝不动。另一个人按了按耳机——他们都带着那种入耳式的联络器,麦克风别在衣领上。 这个人轻声说了几句,很快就得到了回应,对我摇了摇头。 “对不起,你不能进去。” ——果然没那么容易蒙混过关!我心里暗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 “雷哥昨天突然出事,来不及告诉三少由我代替他来,事情已经更加紧急了,我希望能见到三少。” 这就是忽悠人的艺术了,把事情夸大化,抬高严重度,让这些底下的人有心理压迫,要明明白白告诉他们,爷和你们不是一档次的,爷有正事。 可是保安不为所动,依然铁塔一般树在门口。我怀疑他们是接到了这样的指令:无所谓拦下多少人,但不能多放一个人。 这种指令是最不容易出岔子的,我怀疑哪怕雷哥本人现在出现告诉他们临时换我进去都不可以,必须重新约。 不可以打退堂鼓了,我装作是被晒得领口痒,伸了伸脖子,眼神里没有一点慌乱。 “雷哥和三少约在今天早上十点。”我轻声说,“这个预约是有效的,雷哥亲口嘱托我。如果十点整,三少还没有见到他约了的客人,他不太会开心的。” 这句话说出口,其实我已经被逼到了极限——阎王好见小鬼难搪,果然第一关是最难过的。 就在这时,我见到旁边的一个保安嘴角出现了一丝轻笑。 ——坏事了。 并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可是我在看到那个笑容的一刹那就知道,坏事了。 我所有的冷静、所有的计划,几乎都被这个几不可见的微笑打乱了。 他在嘲笑我——而同时自己也得到了一个明确的信息:雷哥在三少眼里应该只是个小角色,或许说是十点整见面,但也只是字面意义上的见面——见一面,说送客。 我没有筹码了,一败涂地。 十月初北京气候依然闷热,自己的额角出了一圈细细的汗;支撑双脚站在这里的所有希望已经开始崩散,自己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想减轻些绝望感—— 但就在这一刻,我的眼角瞥见了什么——尽管细微尽管转瞬即逝,但是我看到了。 那个笑了的保安,他交错在身前的双手,手指轻轻捻动了西装下的白衬衫袖口。 他在心虚!差点被驴了! 我的头正在缓缓低下,下一秒我不着痕迹地就着这个动作,再扭头看向肩膀,轻轻吹一口气,弄掉了肩上的一片碎叶。 稳住了。我突然想起当年自己第一次上手术台,主刀让我试着做一个最简单的侧切,可我弄断了一根小深支——然后那根血管在我的面前仿佛痛苦的蛇一样疯狂乱扭,喷出的血染甚至染红我的口罩。但就算在这种情况下我依然稳住了,按流程把血管缝合,看那出血从喷溅开始慢慢减少,最后只是如同漏水的小水管一样细细向外飚,最后稳定,平安过渡。 我管你是保安还是保镖,我见过的死人比你们俩加起来的还要多,哥就是吃人命这碗饭的,还怕你们两个夏天穿西装的傻比? “你笑啊。”我仰起头,露出了那个对着镜子练了无数遍的表情——震慑,哪怕只有半秒钟也好,我要让这两个人中的一个开始动摇。“那就等着瞧吧。我有的是时间。” 说完这句话,我没有再看两人,而是转身走开了两三步,拿出了手机,拨通了陈叔的电话。 ——这的确很怂,但是没有办法了。我现在哪怕用哭的也要让陈叔供出一个中间人,然后这场零容错率的博弈才能继续。 只是手机里传来的电子音让我仿佛在盛夏时节被当头浇了一桶冰水。 “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不会吧?! 我千算万算都没有想到在这个关键时刻,陈叔居然会掉链子! 不可以这样——都已经到了这一步,我哪怕只能和三少说一句话都能增加救昆麒麟的几率,怎么可以就到此为止? 不甘心! 我死死握着手机,黑色屏幕上照出我的脸,已经有些微微的狰狞了。自己天真的计划在第一步就夭折了,我只能回去,告诉昆鸣,对不起,我失约了。 那种心情就如同病人死亡后通知家属。一模一样,不管经历几次都那么让人崩溃。 明艳的白色阳光下,我微微地有些眩晕。北京干燥的空气让我指间的皮肤产生了一种难受的触感,仿佛深陷在无穷无尽的流沙之中。 就这样了,到此为止了。 回去吧,丘荻。 我这样告诉自己,然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迈出了一步——转身,朝着青宿书院。 ——再试最后一次。而这一次我要做的,是恳求他们。 回想起来,自己并不记得那几秒钟是怎么过去的——每一步都那么艰难,我几乎要哭出来——或许别人不会理解,但我从小到大从未恳求过别人,可现在下定决心要去恳求两个陌生人,并且清楚,结果很有可能不那么尽如人意。 那么第一句话该怎么说?通融一下?不,我的人生阅历里没有这种经验,我不确定自己能够受得了。男人的自尊心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有时甚至致命。 昆麒麟会有机会知道我为他做到了这一步吗?我希望他有机会能知道。 大门口,那两个人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等待我开口。我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双唇,不敢将目光抬起来。 “能否……” ——就在下一秒钟,门后却响起了铃声。那么细碎清脆,正越来越近—— 铃声。 这一刹那,我几乎就呆若木鸡,双唇颤动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铃铛的声音,当初就是这个声音,一切烦恼就这样开始。 是他吗?对,一定是他!铃声!铃声!只要听见这个声音—— “昆麒麟!” 我听见自己近乎于欣喜若狂的声音,人不顾一切地跑向大门口;而铃铛声近了,越来越近!两个保安架住了我,想将这个疯子推离大门——我喊着他的名字,拼命往前挣扎。 直到那门口拐出了一个清瘦的身影,伴随着铃声——白衬衫,牛仔热裤,齐刘海,学生妹。 她瞪大了眼睛看我,我也看着她,两个人就这样,全都傻眼了。 “怎么是你啊?瞎嚷嚷。”她说话含糊,嘴巴里不停地嚼着什么,似乎是口香糖,“雷哥没来吗?”少女似乎对这个场面并不意外,挥了挥手,“算了算了,你也一样,进来吧。” 两个保安还愣着,似乎没反应过来;她催促他们放人。 “可是……猫姐,他没有……” “哎呀,反正也就是个雷刀子,爱谁见谁见,充个人头数。”她吐了个泡泡,再慢慢吃回去。“三少根本也不记得的。要是没人去的话说不定还要被数落说转达不到位,烦死了,让他进去吧。” 这个转折是谁都没想到的。直到被两个保安放开了,我才如梦初醒,站在门中间。这个被叫做猫姐的学生妹打量了我几眼,还是老样子面无表情,打了个响指,让我跟她进去。 ……就这样,进去了? 她走出了好一段路我才回过神,匆匆忙忙跟上。大概奇怪的客人很多,我也不是头一个拘束紧张成这样的,学生妹嚼着口香糖回头盯着我,视线来来回回走了好多次,“人靠衣装,穿了西服还挺人模狗样的嘛。” 我没管她说什么,还沉浸在一种梦幻般的状态中。一瞬间从地狱到天堂,大概说的就是这样。 第30章 青宿书院(下) 青宿书院从正面进去,先经过了一片黄竹林。我不知道这地方主人的品味有什么问题,两侧密密麻麻的黄竹,连一点清凉鲜艳的气息都没有,只觉得那种肃杀之气。 沿着竹林往前走了一段石子路,总算看见了二进门——黑瓦砖墙,围成了一片不规则的院落,里面摆着竹制的茶桌和布坐垫。这个露天的院落就像是一个茶堂子,可是十分安静。我看见刚才的一男一女和一对祖孙都坐在里面,他们彼此之间似乎不认识,坐在分散的位子上,只是静静喝着茶。看到我走过,他们的目光短暂地落在了我的身上,看着我穿过院子,走向前面的青砖书楼。 书楼门口没有保安,只是站着一个穿着普通白衬衫的青年人,打扮很干净,笑意盈盈地问我姓甚名谁。我心里一愣——该不会还要查身份证吧? 我现在对于余三少的大致印象可能就是个有钱到爆、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的死胖子,从自己那有限的电视剧经验来看,似乎没听说过还有查身份证这一环。可我现在已经被逼上梁山了,要编就编个彻底!既然是雷哥的人,那八成也姓雷。我和他说,“雷强。” 这名字一听就让人想到那种满脸横肉脖子上挂金链的暴发户。那门童愣了愣,有点纠结地看向旁边的猫姐。 猫姐横了他一眼,“就这个了。” 门童迟疑片刻,又笑得十分恭敬——这种恭敬把握得非常好,既不会让人觉得献媚,也不会显得刻意。 我不管他,走了进去。 书楼里并不算宽敞,就是和我印象中那种古式藏书楼很像(我妈妈老家旧宅里也有一座类似的,后来改成储物间了),古人重文,藏书楼的制式必定是中规中矩,这间也不例外。一楼没有任何藏书,只有两侧对称的小耳室。中间一道狭窄的楼梯通向二楼。刚才在外面看了看,这地方大概有三层楼高。 一名女侍应过来,也是黑色西装裙,长得很清秀。她也不说什么,就微微躬身,引我上了二楼。这个时候猫姐已经留在了外面,没有进书楼。 寂静的书楼阶梯上,我能看到这里的窗前都被人设了灰纱帐,外面明亮的阳光就被过滤成了淡淡的冷光。脚步踩在木楼梯上,发出轻轻的嘎吱声。光尘在微光中缓慢漂浮,这地方与其说是寂静,不如说是宁静。 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排斥这里。我以为自己会紧张到发抖或者神志不清,可是没有——这栋古老的藏书楼仿佛有一种奇异的亲和力,正在柔化这个世上的一切棱角。 女侍应带我走上了二楼。这里的光线稍稍明亮了些,两侧的书架上摆满了书,不知是古册还是拿来装饰的;它被分割成两个房间,我从楼梯上来,面前是一扇高大的雕花木门。 吸引我的是门上的雕刻——这好像是麒麟,但是和麒麟相比,它多了一根独角。 这好像是獬豸。 因为父亲的缘故,我从小受的这种法制熏陶还是挺多的。獬豸比麒麟多一角,以恶人为食,是代表了公平的神兽。 女人打开了那扇獬豸木门,露出了里面那间房间。 这间屋子里面的布置很简单,只是用一道屏风隔成了两半。当木门打开时,我听见里面有很轻的说话声。 “——近来天气还闷着,把屏风撤了吧。” 说这话的是一个男人,中年,四十多的年纪,人长得精神,挺有那种四十多岁男人特有的味道的。他立在那三展屏风外面,所以我能见到他的模样——今天见了那么多人,除开了猫姐,就只有这个人不是正装的。穿着一件普通的白色短袖T恤,身材很不错,看得出是练过的。只是他说话口气很温和,在这种情况下特别突兀——男人只有在两种情况下会用这种口气说话,要么哄小孩子,要么哄女朋友。 可看这里的情况,屏风后的那个人应该就是余三少了。 屋里有两个侍应生,左右而立。屏风前能让人看到的部分里,我没有见到类似于坐具的东西。也就是说,这个余三少压根没有请客人坐下的意思。 快见到了,我倒要看看这人长了一张什么样的变态脸——自己几乎能听见胸口的心跳声,连带着太阳穴也一起突突地跳;紧张感姗姗来迟,开始让脚下和灌了铅一样。 “撤就撤了吧。”有个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兆哥儿,雷刀子没来?” “据说有人替他来了,叫雷强。” 被叫做兆哥儿的——就是那个男人,他转身看了看我,笑容很温和,在这种情形下,我几乎是立刻就对这人有了好感。同时,左边的那个男侍应上前,手脚轻快地将屏风叠好抱开;当屏风还没彻底拿开、我还没见到这人长什么样的时候,余三少突然轻笑了一声,“是你啊。” ——就在这一刹那,我猛地松了一口气——千算万算没有想到,先出错的人是他! “是你啊”——他认识我吗?当然不认识!他真的以为我是雷哥的朋友,所以才会说这三个字。 我在脑中立刻调出了最靠近这种情况的方案。一瞬间,我真的感受到了那种针锋相对时的热血沸腾:开始了!既然你先出错,哥就一点情面不留了! “对,是我。”我自己的语气现在听起来一定谦卑得吓人,这还是这辈子第一次用这口气来迷惑一个陌生人,“我……” 紧接着,那展屏风已经彻底被拿开了。 而在见到屏风后那人容貌的同时,我的舌头也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再也说不出一句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台词。 草?!这是余三少?!草!草!草! ——这一刻,我心里除了一个草,真的骂不出其他字了。 坐在那的就是余三少。我曾经想象过无数次他的样子,可能丑陋,可能残缺,可能面目平平,甚至可能诡异……但我从未想到过,他会是这样的人。 坐在我面前的男人大约……我完全无法从这种人脸上看出年纪。神情、心理、喜恶……全都看不出,他的容貌模糊了一切感性的认知。这个人清瘦,穿一件白色衬衣、黑色裤子,没有饰品,而放在扶手上的右手,指尖点着一根手杖的柄端,黑色手杖,很细长,尖头。 ——这是一个教科书一般典型的白化病患者。 太典型了,十分彻底的病变。先天性白化病,完全的黑色素合成障碍,酪氨酸酶先天缺失。纯白色的短发,纯白色的皮肤,微红的眼睛,他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张黑白照片,照出一个苍白而通透的影子。 我从未想过传说中的余三少,会是这幅样子。 他可能在笑,也可能面无表情……太难揣测了。中国有句老话叫做一白遮三丑,原因就是白色是一种外扩色,极其具有侵略性,当一个人皮肤很白的时候,他的五官就会顺带地被淡化,无论优点还是缺点。 白化病患者的皮肤很容易出现问题,但是这个人显然保养得不错。他听见我的话语戛然而止,似乎也见到了面前人窘迫的样子,轻轻笑了一声。这个人的笑声里简直毫不掩饰那种浓浓的嘲讽意味,让人浑身不舒服。 然后他问,不好好在七院上班,跑北京城干什么? 稳住!丘荻,稳住! 他应该不知道我的身份才对,能够准确说出七院,一定是从我的某次行为里推测出来的。比如说打字员的键盘磨损和游戏爱好者的键盘磨损不同,军人的走路姿势和寻常人不同……人的职业不同,在日常生活中会不经意间改变习惯。 我哪里露了破绽,让这个人看出我是在七院上班了? 还是说他在套我话?因为他没有说是上海七院还是广州七院,也没说我是医院里的医生还是看大门的,他只说,我在七院上班。 不能自乱阵脚。我深呼吸,强迫自己放松——眼前的这个白化病患者,他只是个瞎子。 “三少说哪里话?我是雷哥的朋友,刚从上海过来。”我说。同时心里在想,到底自己的破绽露在哪里?难道是消毒水味?那也太变态了。“雷哥托我来——” 只是话未说完,那人突然挑眉,然后靠在那柔软的椅背上,转了一圈手中纤细的手杖,“云间白衫垂盆子,问牛角天宫三门开道。” 我一下子愣住了。 他又笑——这人怎么那么喜欢冷笑?!可我知道,这一次自己彻底露馅了。 百行百业都有自己的职业用词,重要的像军队暗语,日常的像快餐店的喊单。而医生好像根本不需要什么暗号,我们看到同行的字就会心领神会地一笑…… 可我怎么没想到,道士也有啊!这种中国最古老的职业之一,他们之间的暗语切口是外人根本无法听懂的。 余三少身边的那名白T恤对我笑笑,柔声道,你别紧张,三少问你话呢。 草,我当然知道他在问我话,大哥你看着就是好人,能不能好人做到家帮忙翻译了啊? “问什么……”余三少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手杖的铁质手柄,“想抓大鱼,结果网了只小虾。散了罢。” 白T恤说,人家来一次不容易。 说完,他转头对着我说,“三少问你,最近时气不好,你都接了些什么生意,有没有大买卖。” 余三少的手杖轻轻点地,“兆哥儿……?” 他跟白T恤说话时候那语气和对我的那种嘲讽比起来简直三百六十度大转变。这人怎么那么情绪化啊!我真的快崩溃了,现在也只能……算了,说实话吧。 我叹了一口气,正要屈服然后开口。只是这时,脑子里突然划过一个词,让整个人瞬间冷静了下来—— 邪教主效应! 第31章 邪教主 这只是一个邪教主效应啊,我差点就进套了! 这样的故弄玄虚,加上一个白化病患者,一段可能谁都听不懂的暗号,几句看似一语中的、实际上什么都没表达出来的话——这是典型的邪教主效应。 邪教这种东西,从最早开始,它们的教徒大致只是一些家里一穷二白、没有文化的平头百姓。他们对于神佛的飘渺已经绝望了,而邪教主只要用一些简单的化学方法就能制造出被他们看作是神迹的事件。现在在某些偏远地带还有这类的低端邪教,但是都成不了大气候。 还有一种,也就是近代的新型邪教。几个主办者会用高科技的方式以及专业的心理学攻势让人信服,并且教徒们开始出现了一些高收入高阶层的知识分子。几年前曾经打掉一个小型邪教组织,里面的教众没有一个是硕士学历以下,全都是有大家业的社会精英。当时还引起了轰动,甚至被作为一个社会问题来讨论。 首先他们传教不是以撒大网的形式传播的,而是通过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脉络,硬要说的话和做传销有几分异曲同工。当他们盯上一个目标,想将这个人发展入教内,这个邪教的幕后团队就会开始运作,用一切资源查清这个人的所有资料。如果一个人第一次和你见面就能准确说出你的一切,甚至你家人的一切,那么在心理上他就已经占了上风。 再然后就是精神诱导,心里压迫。邪教的套路太统一了,不管它们怎么进化怎么高科技,套路仍然是不变的,所以出现了一个词,叫做邪教主效应。 而眼前余三少所展示的,就是这种效应。 我在心里模仿了一个他刚才的那种冷笑,完完整整回报给了他。说实话这种口味的邪教主很少见,大多数人都会信任一个柔和可靠的教主,而不是此类型的。 我盯着他,目光主要聚集在两耳——这个邪教主的团队很可能就在这栋书楼的地下室运作,一刻不停地提炼出我的信息,再通过小耳机报告给他。在现代社会,信息的力量太巨大了,如果这个人真的是邪教主,那他的一切可能都是假的:财富,身世,权力,天眼……他也许就是以这种神秘的姿态进入了道士们的圈子里,然后以这群人为发展点,开始散播自己的邪教主效应。 这可能是史上最独一无二的邪教主了。 把一群道士骗作自己的教徒——太他妈天才了!我都开始佩服他,因为这一路上他所营造的点点滴滴,都在静悄悄地让我入套。 装,继续装。 他让我觉得自己是历经了千辛万苦才能见到他一面,为的就是让我不舍得走,然后心甘情愿进套。好,你要玩这个,我就和你将计就计。之所以继续装,目的就是为了昆麒麟——这人如果只是个故弄玄虚的邪教主,至少他手上的人脉是真的,他可以帮我委托到其他道士。 ——我一点都不怀疑他是怎么搞到我情报的。在来之前,我托过那个朋友,托过我爸,托过陈叔。尽管三个人都没帮我,可是但凡有一个人把这件事情说了出去,“我有个在七院工作的朋友,他最近托我找余三少”——那么邪教主团队就像是嗅到了血的鲨鱼,立刻就将我锁定了。医院里面的员工档案太好获得了,我的基础资料他们一定都有。 而万幸的是,我是个不喜欢玩网络社交的人。QQ上几乎不和陌生人聊天,没有微博,微信只是挂着用来收科室通知的。我父母在这方面很落后,他们连QQ都没有。 也就是说,在网上能找到的重要资料很少。他们的团队现在恐怕正焦头烂额地搜寻我身边人的消息。 也就是说,他的下一句话,应该就是关于其他人的。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我愣了一下,本能地隔着口袋按住它,想摁下静音快捷键;只是这时,余三少仿佛从百无聊赖中找到了一些乐子,将那手杖随意地朝我指了指。 “看短信吧,你等了挺久的。” 他既然不介意,那我也就看了——是小顾的。她和我说,她现在很累,很害怕,想和我说说话。 可恶,不是时候啊现在! 我只能忍着然后按掉了屏幕。对不住了妹子,为了朋友,我只能十分钟后再回你消息了! 不过这人反应真快。我铃声刚响,他就断定那是我的短信铃声,并且还是我等了很久的——是凑巧吗? 不,必须是凑巧。我不能首先动摇。必须假设最坏的情况,也就是他的团队里有个逆天的高手,复制了我的手机卡,能够实时接收到我的短信。 “行了,别想了,说吧。” 他闭上了眼睛,靠在椅背上,头微微扬起。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的气质很特殊,有一种让人移不开眼的感觉。 又是套话。 我准备绕开所有的疑惑,回到最初,“雷哥他……” “——我说的是昆麒麟。” 他再一次笑了——这次,不再是那种一闪而过的冷笑,而是嘴角微微弯起,露出了一个很浅的笑容。 我睁大了眼睛,呆立在了原地。 “很意外?没关系,很多人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都很意外。”他没有看我,而是仰着头,继续用手杖点地。“眼睛不好使,可我知道,你们心里那些小旮旯,一刻都不闲着。” 昆麒麟!昆麒麟!昆麒麟! 我的心简直要在胸口炸开了!——成功了!我从没有想过这个名字会由他提出来! 既然这样,那么太省事了!我不关心他是如何知道昆麒麟的,只是看到了希望。 “他现在不太好。”我忍不住上前了一步,离他只有五六步的距离了。“所以我来找三少,希望三少能帮……” “他们是怎么说的?”离得近了,能看清些这个人的五官——如果没有白化病,这也应该是一张很秀气的脸,完全看不出已经三十多岁了,时光仿佛在这张容颜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这么多年了,一个两个三个,每次只要是昆家出事,你们倒是气儿通得飞快,赶着都上我这来——”旋即,我竟然看到他把那根细长的手杖高高举起,然后猛地冲面前的我砸了过来,“兴、师、问、罪——?” 手杖用的木头应该是硬枫木,这样一砸是砸不断的,但是那个动静非常吓人。它几乎是擦着我的太阳穴飞过去的,砸在地上,发出了乓的一声。我一下子就被这个变故弄得愣住了——他将手杖砸了出去,人已经坐了起来,眼睛睁开了——那双红色的眼中弥漫着我所完全不能理解的愤怒——这人不是开玩笑的,刚才他是真的想砸中我! 白T恤已经拦在了我们俩中间,轻声和余三少说话;也不知说了什么,那人终于重新靠回了椅背上,合上了眼睛。这几秒钟里,我就清晰地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到头顶,再刷得下去。 而同时我开始预料到自己错了——这绝对不是邪教主效应应该有的后果,因为每个邪教主的目的都是把人拉入伙,而不是把人吓尿。 我不得不推翻之前自己做的所有假设,从头开始分析踏入这栋书楼开始的一切——这人是谁?他为什么那么愤怒?听他话里意思,似乎是每次昆家出事,就一定会有人污蔑是他做的? 那么这次呢?难道昆麒麟失踪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我假设,从前昆家和余三少有过恩怨,于是以后昆家出事了,大家都不约而同开始怀疑余三少。而这一次,他从我的话里推测出昆麒麟出事了,于是就神经过敏地觉得,我也是来问罪的。 “昆麒麟失踪了!”我说,“我不是怀疑你,只是听他说起过,你有天眼……我想请你出面,帮忙找到他……” “滚出去。” “三少,我和你说实话。”事到如今我也不可能再继续装下去了——因为这不是邪教主效应,我也没必要装教徒,“我不是什么雷哥的朋友,我甚至不知道雷哥是谁。但是我答应过昆门道观的昆鸣,会尽力去找到昆麒麟。” “关我什么事。” 他从椅子边的五棱几上拿过了一个瓷杯——奶奶的,我家也有两对,晓芳窑,我爸都不舍得用。 ——过了几分钟了,我早松了一口气,从刚才摔手杖的事情中恢复过来一些;然而下一秒,他喝了一口茶,就那么亲描淡写把一个可能价值十万人民币的瓷杯子往前一抛,刷得砸我身上。那瓷器碎地声清脆得刺耳。 “他死了,我只有高兴。”他站起身来,被那个兆哥儿扶着,慢慢走向后边的一扇边门——古人造东西很讲究,主厅外有一个露天台,这个台子旁边有一条楼梯能走下去。看这架势,他是准备走了。我湿淋淋地站在那,彻底不敢再说,就怕这货一发狠,把椅子也抡过来。“——你们不是一直都觉得我会弄死他吗?挺好啊,我告诉你,这次还真就是我做的。” 在短暂的两三秒的愕然后,我迅速就能断定,这是气话——说话时候的结构完全不对,这人是真发火了(我很擅长从语气里断定一个人话里真正的意思,几乎每个医生都有这功能),而他的意思也很明显:他不会帮我找昆麒麟。 我搞砸了。 第32章 峰回路转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青宿书院的——本可以冒着被砸死的危险冲上去,抱住他大腿,然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求他想办法。 上衣湿掉一半了,那种千里香泡出来的琥珀色应该彻底报废了里面的白衬衣。 出去的时候,自己的脚步有些虚浮,险些倒在墙上。 我没有心情去管他们,只是缓缓地离开了。当回到那片黄竹林的时候,我真的彻彻底底意识到,自己失败了。 这种认知让我一刹那步履不稳,靠在了旁边的竹子上。竹子凉凉的,贴着额头很舒服;这时自己才发现太阳穴那里红了一大片,还擦破了皮,应该还是被手杖刮到了。 真是惨啊。 我靠着竹子,突然自制不住地兀自笑了起来。如果这时候旁边经过一个人,一定会觉得这是个神经病。 不过后面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温和声音,“丘医生,你还好吗?” 这声音是……三少身边的那个白T恤? 我转过头——果然是他。大概因为外面闷热的关系,他T恤上面汗湿了一片。 他来干什么?我靠在那,眼神冷冷地看着他,感觉没比他们家三少的脾气好多少。不过这人大概猜到我一定挺火大的,笑着点点头。 “刚才真是对不住。天气热,我家三少脾气不好。” 这什么理由啊?天凉了我还打算让余氏集团破产呢。 我没好气地转过头,努力站直了,继续往外走。不过他喊住我,喊的是丘医生——也就是说,这群人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可以让你们那个团队别查了。”我说。“我不会再来了。” 他似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摇头说,“不,那是三少的天眼看到的。” 随你怎么说。我冲他摆摆手,一言不发。其实就算在现在,我长年累月养成的那种观察力还是没有罢工——这个人大概四五十岁,当过兵。三少叫他兆哥儿,不知道是不是北方人的习惯,男女说话都拖着个“儿”化音,听着特暧昧。 我继续往前走。他也没拉我拦我,就是呼了一口气,说,这天可真热,听说上海更热,真不是好时候。 他什么意思? 尽管刚才的会面很短,可是正常人都知道,这人必定是余三少身边的重要人物,甚至是心腹;这样的人,不好好陪着他家少爷,跑出来和我分析南北气候差异? 这时候我的思维已经慢一拍了,但比绝大多数医生都要快。只是职业习惯,我们会把一段话里的废话自动过滤掉。 “丘医生,其实三少很早就知道昆道长失踪的事情了。”他说。“而且他也派人在找。今天他的心情的确有些不好,但绝对不是针对丘医生你,之前可能有诸多失礼之处,我向你道歉。” 我怔住了。“不……这个……道歉就不必了……你说他知道这事,而且还……啥意思?” “意思就是……其实在国庆前,三少已经知道了。而且也知道了你同样在找昆麒麟。”他向我鞠了个躬,神色很真诚,没有什么敷衍的意思。“所以今天……今天等于是……特意想见见丘医生的……” 正午,阳光明媚,我有些发晕。 或许觉得真相很难委婉地表达出来,所以兆哥儿直接省略了这个行为的本质——本质就是,今天从我能进青宿书院开始的一切,都是那人早就算计好的,目的纯粹就是耍我玩。 祝他玩得开心。 我实在太晕乎了,根本没有力气在这件事情上觉得恼怒,而是直接听见了关键的——余三少在找昆麒麟?! 他本来就在找,那我来这里有什么意义?开心吗?好玩吗?为祖国母亲庆生吗? 不管了不管了,重点是他在找昆麒麟!无论这人多恶劣多神经病我都原谅他了,自己人! “余三少也在找他,那么……能找到吗?他还活着?”我声音都在发颤,差点咬到自己舌头。兆哥儿点点头,我就觉得这人简直浑身都散发着柔光。余三少要真的是邪教主,现在让我入伙我铁定回去拿户口本。 “从国庆前就开始找了,先行的那些人已经到了仓库那里,估计等你回去,就能进行最后一步打捞了,人应该还没事。”兆哥儿说,“他掉进去的那个地方挺难找,而且被人设计过。总之等救出昆麒麟后,三少会找人善后。” 如果面前有面镜子,我现在一定笑得特别傻。无所谓,太开心了。我现在的心情恐怕就和当年顺利保研的心情是一样的,快把我逼疯的一个心结顷刻间散了! 看到我的傻笑,兆哥儿(按年龄其实我该叫他叔了)指指门口,说,所以你别担心了。为了以防万一,三少特意安排了一个人陪你回去,一起负责打捞的事情。 “好,谢谢!”我拉住他的手猛晃,也懒得管那人是谁了。“三少下次要看病到S市找我,千万别客气!” 他笑笑。“丘医生客气。哦今天三少那样子真的挺对不住,这衬衫贵吗?”他指那碗砸我身上的茶,可我现在根本不在意,连忙说不贵。他没说什么,可显然也是个识货人。 兆哥儿临走前还嘱咐我,务必做出一副愁容走出去。我说啊为啥?兆哥儿说,三少心情不好,特意吩咐了,要让我“碰巧”得知这一切,不能知道得太轻易。 什么人啊,果然是个十三点。 我简直是一蹦一跳地浪到了门口,感觉连刚才那两名保安都那么和蔼可亲。 只是一走出青宿书院就听见了女人的哭声,就在正门口——前面是一男一女,女的哇哇乱哭,男的拍着她的肩,像是在安慰她。 这可能只是情侣拌嘴,大家都装作没看到的。我也是。只是没经过他们身边几步,那男的突然喊住我,“哎,丘荻?” ——是棠哥儿的声音。 我没反应过来,因为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他;既然他在这,那旁边的女的是谁?是他女朋友? 紧接着,我看到那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妹子抬起头——竟然是猫姐。 她见是我,顿时露出一种恨毒了的眼神;我被她瞪得发毛,很疑惑地看向了棠哥儿;暖男兄也摊开手摇了摇头,意思是没办法。她哭得真的很凶,下眼线都化了;就听见她哭着说,就因为这个人,三少不要我了,把我赶出去了! 棠哥儿连忙安慰她,说不会的,堂哥最喜欢你们了。 ——猫姐的话我听懂了,虽然不懂前因后果。反正就是,她做错事了,余三少刚才把她赶出去了。 可棠哥儿的话就很奇怪了——人家哭人家的,你说自己堂哥干什么? “三少说……说我办事情……太飘,没把话带给雷哥本人……”北方妹子真心彪悍,一边哭一边打嗝,那声势还是杀气腾腾的。“他说‘你跟着那个姓丘的去S市,我不叫你,你也不用回来了’……他不要我了……” 现在我反应过来了,可能兆哥儿说的那个陪我回去一起处理最后一阶段救人活动的人,就是猫姐。我趁着猫姐哭得伤心,悄悄扯了扯棠哥儿,“怎么回事儿这是?别吓我,她跟三少什么关系?”看她哭成这样,我是真的被吓到了,别是什么三少的枕边人,被打发给我了。 棠哥儿咳了一声,说,你别瞎想,不是的。她从小孤儿,是被余家收养的,大家就和亲兄妹一样长大了,从没分开过。堂哥说话难听,不过是刀子嘴…… 我说打住,打住,怎么又蹦出一个你堂哥?他谁啊? 问完了这句话,我就看到面前一男一女跟看傻比一样看我。草,怎么了?难道你堂哥该是金城武人人都认识? “……你……真不知道?”棠哥儿很纠结地望着我,再指指自己,“——丘荻,我叫什么?” “棠哥儿呀。” “……不,我全名叫啥?” “啊?那我哪知道。” 他怪里怪气的,看看猫姐,再看看我,最后指着他自己,一字一句说,“我叫余棠。余——棠。多余的余,海棠的棠。” “哦,管你叫鱼塘虾塘呢,我就跟着陈叔叫了。”我注意力还在猫姐融化的下眼线上,恨不得直接过去替她擦擦掉。“他没告诉我你姓余……” ——等等,姓余? 我一下子和魔怔了一样扭头死死盯着他,“……余?” “对啊,余。”他点点头,大概很奇怪为什么我现在才知道。“我叫余棠,我堂哥叫余椒,椒淑的椒。你们都喜欢叫他余三少……” 如果我大脑是一台电脑,估计现在已经开始无限重启了——棠哥儿、也就是余棠,他是余椒余三少的堂弟,我的发小…… 就好像我为了去山顶,历经千辛万苦,九死一生,花了整整一周才爬上去;这时候山顶的居民指指旁边的自动缆车,说,你坐这个直接就能到了啊,干嘛自己爬啊。我花了那么久的时间打一个副本,好不容易见BOSS了,被一顿乱抽送回复活点。然后副BOSS跑来给了我个装备箱:对不住,BOSS说你实在太弱了,装备给你,你别再来了。 ——如果第一天在陈叔家的时候我就说这件事情,会不会现在已经和余家兄弟们坐一起吃炸酱面了? “等、等等!那不对啊!也就是说陈叔也知道你是他堂弟的?”我想起陈叔——当时我求他帮忙找三少他死活不答应。结果余棠点点头,说,知道啊,可陈叔很不喜欢我堂哥,所以能不提就不提。 然后他又说,你记性真不好。忘啦?当年咱俩在大前门走散,你一路走到正阳门下头,大家都急昏啦,我爸差点把我揍死。人全出去找你。最后是我哥,一点弯路没走,拉着你的手回来了。你还叫他兔子哥哥,你都忘了? 第33章 打捞队 “你让我好好想想。”我冲他摆摆手,靠在路边墙上,深呼吸。“你是说,你哥千八百年前就见过我了。” “对啊。” “那他现在还记得我吗?” “肯定记得啊。那时候你我七岁,我哥都十四岁多了,他当年已经喜欢窝老家的小书楼里头了,难得国庆节出去一次肯定记得。” “不不不我是说,他知道我现在是医生,在七院上班,而且国庆会来北京?” “你这不废话吗。你的事陈叔天天给我念叨,我肯定会告诉堂哥啊。”他也看到我太阳穴的擦伤,吓了一跳,“呦这怎么了?撞哪了?——哎呀就昨天,你记得吧?昨天!我不是打电话给你叫你出去泡吧吗?就是我哥叮嘱我的啊,让我带你去北京城逛逛……” 我指指太阳穴,“知道这谁打的吗。” “草,这是被人打的?!”棠哥儿一下子窜起来,把我一把拉过去,“谁?告诉我,我让兆哥儿替你出头!” 我叹了一口气,重新靠回墙上;他是余三少的堂弟,而且回想他算命时候出现的那个小孩,估计这人也和道士的那个圈儿有关系,也就不瞒他了。 从头到尾的,我把我为什么来北京,如何找人引荐要见余三少一面,再如何给那个白化病玩掉半条命的事情全说了。棠哥儿一脸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来的样,我心里大概就有底了——他哥估计平日里挺喜欢拿人消遣的。 “这个……我代堂哥给你赔个不是了。哥也真是的,怎么能打人呢,真是……” “没,我没往心里去。他……这眼睛不好嘛,平日里心情估计也一直挺差的。”我拍拍他肩,要说这事,真的不好再和人家计较了,毕竟救昆麒麟还是要靠三少的。“现在就想快点回S市,把昆麒麟救出来,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 棠哥儿这种典型老北京的热情让人挺难扛住的,死说活说把我劝上了他的车,再把伤心欲绝的猫姐也劝了上去。我们俩一块儿坐了后座,她就一直哭。我说妹子,你真的别再哭了,再哭别人还以为我们俩大老爷们是人贩子。 这样近看,她应该二十岁出头些,妆容很精致。因为哭得厉害,眼眶全红着,特别楚楚可怜。 “你回程机票给我。”前座的棠哥儿伸手晃晃,“我叫哥们帮你改签最近一班回S市的飞机。” “好,谢谢啊。”我把机票给了他。 “那猫啊,你去不去?”他问,“你这样,人家丘荻也怕的。我看哥现在就是心情不好,说不定过几天就叫你回去了。你干脆在我那凑合几天?” “去!”猫姐抬起头,近乎于咬牙切齿。 说完,又瞪了我一眼。我就搞不懂了,我哪招她惹她了? 我说,妹子你不乐意就别去啊,没人逼你。你就算不去,一样有人去救我朋友的。 她说我去,三少都让我去了,我还留在北京干什么! 说着又扑在车里的靠垫上,哇得哭出来。 前面遇到红灯,棠哥儿扭过头,挺尴尬地看看我。“不好意思啊丘荻,她呢……从小跟着我哥长大的,没离开过。突然要离开,肯定也不习惯的……” “可她到了S市怎么办啊?”我问,“她住哪?” “猫知道的。” “我不知道。” 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冷冰冰响起来,让车里我们俩都愣住了。在兆哥儿一开始告诉我的时候,我以为余三少的意思是让猫姐和我回去,救完了昆麒麟就回北京;可后来听棠哥儿这意思,这位大妹子是给外放了,流放去了S市,非诏不得回;但现在阿猫自己说完全不知道安排,这就有点吓人了——她一口京片子,除非是阿鹿这种跟着郭德纲学的,否则应该就是个老北京土生土长的女孩子。那怎么办?!她去了上海住哪吃啥? 我咳了一声,戳戳前座的棠哥儿。“三少不至于吧,应该安排了住的地方啊?” 余棠也有点纠结的模样,“你千万别这么想。如果我哥不安排,那就真的让她过去自生自灭……” ———— 五个小时后,我背着行李包,站在了虹桥机场的出口前。 身后的那个小姑娘眼眶还是通红的,眼线基本也哭掉了。我走一步,她跟一步,和只小宠物似的。 这样走了一段,我也忍不住了,说,你真没可以去的地方了?这边那么大,你就没个朋友在的? 她眼神呆愣愣的,也不说话,光摇头。 而且她上飞机的时候两手空空,除了一个手机一个小钱包,别的什么都没带。我不知道这一行的每个月收入多少,只是一个女孩子这样突然被外放到了其他地方,到底让人挺心疼的。 “先去救你那朋友吧。”她说。“不过估计老七他们也已经差不多救出来了。” “啊?那……”我其实知道,什么让她来一起救昆麒麟,那不过只是余三少外放她的一个借口,可能有她没她都一样。我们现在都五个小时没吃东西了,我还行,不知道她扛不扛得住。机场里有个台湾牛肉面馆,里面传来的味道挺香的。我问,“你饿不饿,去吃碗面吧。” 她点点头。 我们坐进去的时候,店里刚好就最后一张桌子了。两碗面上来了,她也不吃,就拿筷子在里面乱戳,心不在焉的。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我问。“他们叫你猫姐,总不见得就真叫这个吧?你比我小太多了,叫猫姐听着多怪。” “我是被余家收养的。”她总算吃了一口面,眼睛里面又泪光闪闪的。“叫余茂,茂盛的茂。” “哦,我叫丘荻。山丘的丘,荻花的荻。”我说,“这样吧,你先吃了面,精神好些了,我们再去仓库,把我朋友平安救出来之后你准备住哪?” “宾馆。” “这不成,你一个女孩子呢。” “烦。” 啪的一声,她一扔筷子,圆圆的眼睛等着我。 好好好,狗咬吕洞宾! 我也气得吃不下了,筷子一放结账了。吃什么吃,人家摆明了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那就走吧,救完了他,随便你去哪。反正我待会把手机号给你,有事叫我。” 我们俩谁都没再说话,一前一后出了机场,坐地铁去仓库。她连交通卡都没,我再去帮她买了一张,充了三百块。这一路上转了两条线,总算在晚上十一点前赶到了。 仓库那里白天就偏僻少人烟,到了晚上更是如此。但是余三少没有骗我,当我们俩到达仓库的时候,那里已经有一队人在了。 猫显然认识他们,远远地就开始挥手打招呼了。她扭头和我说,你等在这就行了,我过去和他们说话。 反正他们应该是同行,我过去也听不懂,于是就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呆着。那里有六个人,穿着很普通的衣服;仓库的门是完全打开的,一架大功率的探照灯正对它里面,将仓库内部照得清清楚楚。这群人都是老手了,设备齐全,而且看他们神色自若,救援进展应该很顺利(这种人在圈子里被称作打捞队,专门负责救援。因为他们平时工作时候一旦出了事情就是恶性事件,可你去报警,警察是不会相信的,比如这次昆麒麟的事情。比较有钱有势的会自己成立打捞队负责救援,也可以出去雇)。 猫过去和他们说了大概有十分钟,期间有人进去仓库——我看到仓库里已经被彻底清理干净了,里面的四面墙,包括地板和天花板,都被人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白线——肯定不是用盐画的,应该是某种颜料。而仓库附近的绿化带里则被人挖得乱七八糟的,草皮全部掀起来,有十来个大大小小的坑。不知道是不是打捞队的人挖的。 进去仓库的那些人都蹲在地上,仔细观察那些白线的变化。我问可不可以凑过去看,负责人——那个叫老七的男人点头,让我可以在门口看,但别进去。 凑近了些,就能看清白线画的是什么了——是格子。整个仓库被密密麻麻打满了大小一样的格子。 “时间还没到。”猫蹲在外头托着腮,手里拎着瓶饮料——应该也是打捞队的东西。“老七,你们来几天了?” “上个月三十号来的。这地方是被人特意弄成这样的,用来养女蟹。”老七点了一支烟,吞云吐雾起来。他应该有五十多岁年纪了,不知道这个行当有没有退休这个说法,但这把年纪的人很少还会在外面跑来跑去。“大概有四年左右了。这个人手段很利落,用十六具女尸围成了一个女蟹巢穴,昆麒麟人进去的时候,巢穴就张开了。而且这个人更老辣的是,他在周围设了点障碍。” 说完,老七猛地吸了一口烟,冲我们挥挥手,意思是跟他过去看。我们一起往那树林子里走了十来步,就看到地上有一个直径大概三米的土坑,坑里面堆满了小动物的尸体,不知道是狗还是猫。老七晃亮了手电照向那——是猫的尸体。 也不清楚这个坑多深,总共有多少具尸体。 “这样的坑总共三个,三角形围住了那十六具女尸,女尸再围住了巢穴。猫尸坑是最完美的屏障了,所以四年来没人发现这里。昆麒麟被吞进女蟹巢穴时,三少是警醒了一下,但是因为有屏障,没能看到详细;所以他一直注意这一块,终于在不久后逮住了那个巢穴再次打开的时候。” 猫问,“它是定时会打开一次的吗?” “不是,是人为控制的。所以一定是昆麒麟和他之后那个人进入了这个仓库,那个人再开启了巢穴,把人吞了进去。第二次的时候,三少一下子就揪住了开口,没让第二个人陷进去。” 第34章 重逢 我问,你们都发现十六具尸体了,那么为什么不报警呢? 老七摇头。“尸体早不见了。你去看那十六个坑,里面很干净。我们到的时候,那个人已经将尸体全部挖了出来转移掉了。他知道这里被三少看到了,应该会彻底抛弃这个巢穴,找一个新的地方养女蟹。” 也就是说,在七院杀人的那群女蟹,就是从这个仓库被人养出来的?然后阿鹿恰好准备买下这里,又请昆麒麟过来看风水,再然后昆麒麟就被巢穴吞没了——这一切只是巧合? 我是学理科的,所以确定这个世上是没有所谓的巧合的:问题必定出在仓库购买的环节。也就是说,谁让阿鹿买这个仓库的,谁就可能是幕后主使或者其同伙。 这样说来,那个和阿鹿说这里闹鬼的老员工也有问题,或许是别人出了钱,让他编了一个这种故事,引阿鹿去找个风水先生——而我发小刚回国,人生地不熟,自然首先就会找我。 “放心吧。”老七吐出一口烟,眼睛眯了起来。“我几个兄弟正在强行打开这个空巢的入口。你那位朋友有麒麟护体,死不掉。” 正说着,仓库那就传来了喊声——我们三个急急忙忙跑回去,就看到那边几个人正在欢呼击掌,“七哥,成了!” ——我望向了被照得雪白的仓库里。 看到那个人的一刹那,耳朵边唰得一热,人就软下来了。 是他! 我扶着仓库的门,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空仓库的地上躺着一个人,还在昏睡,蜷缩在那,肩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他看上去没事,没有外伤和血迹,也没缺胳膊少腿,就是瘦了一些。 “运气真好。”七哥拍拍我的肩,把烟头掐铁门上,“这是女蟹产卵的地方,要是再拖个几天的,他就成了蟹食了。” 我说了几句谢谢,人就跑进仓库了。那些白色格子仍在,踩上去时候才发现那都是一根根白线,像网一样铺满了整个仓库。昆麒麟躺在那,他那边的线是乱的,缠在人的头上肩上。人被我小心翼翼翻过来,大致查看了一下,心率脉搏都很稳定,脸色还挺正常。他睡得很沉,我掐了一下他攒竹穴,人昏昏沉沉应了一声,突然哇得一声往旁边一倒,吐得我一身都是。我不知道这人呕吐出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恶臭难闻,还带着一股咸腥扑面而来,全是黑色的,没有实体,就像是一大滩黑水。他吐完后,眉头动了动,又昏睡下去。 “昆麒麟?你听得到我说话吗?喂!” 我不敢晃他,只能把人轻轻平放在地上,让他的头微微后仰。这时候外头又进来一个人,脚步很快,到我们俩旁边唰地蹲下了。 “这不还有气儿嘛,瞎嚷嚷啥?”猫横了我一眼,冲后边打了个手势——又进来了两男的。“好了,人救出来了,活的,你们这活挺利索。把人拖上车随便塞哪医院,打捞队就回北京城和三少领钱吧。” 两汉子上来就要把昆麒麟架起来,被我一把拦住,“打120行不行?或者弄个简易担架,把人小心点弄上车,送市七医院,后面事情我负责。” 猫一脸怒气,用手肘狠狠撞了一下我肋间,“哪就那么娇贵了?!他算什么玩意儿!抬走抬走,大半夜的还不让人睡觉了?” 那些人显然听她的不听我的——这妹子虽然年纪小,可是在余三少手下估计算有头有脸的大姐大一类;我看她那狠样就心头火起,被她打的地方还隐隐作痛,索性直接拦在昆麒麟前面,“你别在这横,有种回北京城横去。在这里我是医生你们就听我的——你们几个……”我抬起头,眼神在仓库里的打捞队人员脸上一个个看过去。“你们还不知道吧?这姑娘是给你们家三少外放到这的,三少什么吩咐都没给。可我发小是你们家堂少爷棠哥儿,在这地段你们听谁的话,自己掂量!” 这话一出来,几个人当即就怔住了,迟疑着望向妹子;猫整个人好像被重重捶了一下,肩都塌了下去;沉默几秒钟之后,我就看到她眼神又恨毒起来,眼泪水落了出来,扭头就跑了出去。 我先让一个小青年把衬衫脱下来,其他人都穿拉链衣,就他是纽扣衣,然后再从那探照灯底座上拆了两根钢管,穿进衣服里,一拉,弄成了一个临时担架。几个人七手八脚把人抬上去送上车。 “去市七医院。知道在哪吗?要不开GPS?”我问司机。他们有两辆车,我和昆麒麟在头一辆小车子上,其他人包括猫都坐在后面那辆小货车上。司机倒是本地人,对路都熟悉,发动了车子就开出去了。 半个小时后,两部车停在了七院门口。我跳下车,冲进了急诊楼——急诊几个顶二班的我全认识,听说我有个朋友昏睡不醒,二话不说就拉着护士推床出来了。人进了急诊立马上了心监,四围包括血糖全正常。我老同学说,他这样不行,我给你开个急单,明天一早送CT室。他有家属吗?这种不明原因的昏睡你也懂的,家属最好在旁边,万一…… 我点头,喝了口热水润润嗓子,告诉他,家属可能只有一个小孩,还是寄宿制学校的。他那边的费用你别担心,算我头上就行。 “都老同学了,我还和你算这个?几袋葡萄糖直接用自备药冲掉就行。”他拍拍我肩膀,“你睡去吧,有值班护士的。” 同样是行业内的,我知道事情根本没他说的那么简单,这次等于是欠人家一个人情了。 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护士在隔壁开了张床给我凑合一晚,我把东西放了,到急诊楼外想再去谢谢几个打捞队的;不过外面空空荡荡的,两辆车已经开走了。 只剩下一个人。 我看到她。小姑娘一个人孤零零站在空地上,就低着头看自己脚尖,一声不吭。 “想好了没,你住哪。”我问她。 她眼眶还红着,咬着嘴唇。过了一会,猫摇了摇头。 我叹了一口气,给她指了个路,“那栋老病房楼,去外科病房,说是我的朋友。那边有个空示教室,没人睡的。你要是不怕鬼,今晚去那凑合。” 她还是安静着,过一会看了看我指的那个方向,慢慢走过去了。如果我没记错排班表,今晚是师弟值班,小孩子脾气好,应该不会起什么冲突。 我回了急诊病房,睡在昆麒麟旁边的空病床上,睡前给阿鹿报了个平安。不过他估计睡了,也没回我短信。倒是棠哥儿从北京给我来了好多条消息,什么杂七杂八的事情都有,其中还有一条,就是千万别把他算的命不当一回事,不要往地下走,也不要去登高。 我两只眼睛里全是红血丝,但是人已经放松下来。最后就剩下联系昆鸣了,不过我没他手机号,也不知道他们学校允不允许学生带手机。最后只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道教网站里面昆门道观的主页——资料里有联系电话。 我打过去,原本都以为没人接的,可铃声只响了三下左右,就被人接了起来。 “喂?”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小孩子的声音。 我松了一口气,合上了眼睛。“……你在啊,不住校吗。” “放假。” “哦……就和你说一声,昆麒麟找到了。在市七医院急诊病房,内观室+5床。情况还好,就是人不醒……” “马上过来。” 电话立刻就挂上了。 我再没有什么心事,调整了一下枕头的位置,几乎是下一秒就睡沉了。 而再一次醒来,是被铃声吵醒的。 ———— 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早上六点。而耳边开始响起了铜铃声,很慢很慢。 我睡眼惺忪地转过头,就看到窗外阳光熹微,而病房里多了个人——昆鸣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坐在了病床边,手里正拿着那个大铜铃,在昆麒麟头顶轻轻摇晃。 见我醒了,他点点头。 “……你怎么来的?” “走来的。” 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凌晨时候,他们那块肯定是出租车盲区了,要么骑自行车要么走。 “他叫不醒,你有办法吗?”我坐起身从床上下去,到病房洗手池那擦了把脸。“明天可能就要做CT来确定是不是脑部问题了。对了,这铃铛你也有一个?” 昆鸣说,“这铃铛世上只有一个。” “哦。我看昆麒麟常不离身的……原来他没把这带仓库去啊。” “带去了。我是从仓库那把它找回来的。” “什么?!你去过仓库?” 我一个激灵,差点抬头撞到门板——这孩子去过仓库了?什么时候? “他失踪那天下午我去了,铃铛藏在死猫肚子里。余三少会知道这件事情,也是我说的。”昆鸣说,那语气平静得要命。 “你难得把话说全啊!……不,也就是说,在阿鹿的司机晚上八点发现他失踪前,你就已经去过仓库了?然后余三少知道这事,也是你告诉他的?” 昆鸣点头。 ——难怪我们去仓库里什么都没发现,昆麒麟散落的线索估计早就给这孩子拿走了——那个气窗,没错,那个气窗,靠昆鸣的身手可能真的进得去。 “那既然余三少早就知道了,而且也派人来找了,为什么你还要托我?” “以防万一。” “什么万一?” “……余三少杀人。” 听见这话,我整个人都愣住了。 ——啥意思?如果我不去走个过场,余三少就会没声没息杀了昆麒麟?多大仇? 可还没等回神过来,旁边就有人呻吟一声,睁开了眼睛。 昆麒麟醒了。 第35章 另一张脸 第二天早上看病房里早新闻时候,提到金都路附近有地下管道炸裂,引起了小型火灾。所幸无人员伤亡,只是烧毁了一间废旧仓库。 这应该就是兆哥儿当时所说的“善后”了。十六个尸坑也好,三个猫尸坑也好,全部烧了,以防这里再被人利用。 我去看昆麒麟的时候,这货已经超精神了,正坐病床上调戏小护士。见我来了立马就得瑟起来,“怎么样怎么样,丘大夫,听说你跑去见蝙蝠余了?” “消息挺快的。” “那是。微信群里都在说,国庆时候有个医生为了我的事情跑过去喷了三少一通,转头三少就让人把我捞出来了。看不出啊,你挺有两下子的。” 听他说微信群,我总有种特别穿越的感觉,总觉得这群道士们联系还是用那种飞鸽传信什么的。后来昆麒麟说其实他们这圈子和外面没什么差别,工会啊,微信啊,QQ群啊都有,还有个官方微博。几乎所有人都在里面,就是不带三少玩。 我说你少得意,小心人家三少让那兆哥儿开个小号偷偷潜水在里面,看你们谁说他坏话就画条线,看谁说就画条线,画满一个正字儿的隔天请青宿书院喝茶去,不打死你们。 不过想象一下那个画面,说实话,挺恐怖的…… 昆麒麟说,那兆哥儿那狗腿子肯定已经划掉了一屋子自来水笔了。 我说你们也留点口德啊,都是出家人,那要是工会过年时候大聚餐的碰面了多尴尬。 昆麒麟说我们还真是有年会大餐的,哼,不过就是不带三少玩儿。 “啊?还真有啊?那你们年会的费用怎么算?AA制?” “这个……包一天世纪饭店,三少请客。这个说实话,他做一把手后,大家生活质量倒是都提高了……” ……都什么人啊都。 我看看表,差不多该回病房了——早上阿鹿来过了,送了几乎能把这个病房塞满的慰问品再上班去了,现在过道里满满都是水果鲜花保健品。我说,那我走了,你今后什么安排? 昆麒麟哦一声,眼睛都亮了,“当然继续工作啊。不骗你,昨天晚上我接到生意了。” 我心想你这人也太拼了,为了昆鸣的奶粉钱连命都不要了?!——但是看他那兴奋样,显然这生意还不错,就好像我们看到了一个病情轻微家属懂事本人听话的病人一样,恨不得立马抢自己床上去。 “这次这生意我要定了。”他说,“老板是个女的,死了有一段时候了,而且给的信息很明确——她的执念就是死前埋藏在某地方的一箱东西,可能是钱,也可能是古董,总之一定有价值,否则她不会那么执着。” “哦,那你好好查,我让同学去给你办出院了。” “哎,丘荻,等等等等……” “别烦我啊,我有一堆事,你要查案好好查,查完了记得去我们科室领人……” “领人?” “三少让他身边一个妹子跟我回来了。”我说。“叫猫姐的,现在住外科示教室。这不叫个事啊,我想了想,你们是同行,昆门道观那么多空屋子,你弄一间出来给她住呗。” 说完这句话,就看见昆麒麟的表情变得很精彩。 我说,“咋了?认识?姑娘长得不错,要是小昆喜欢年纪大的,还能把两人撮合撮合。” “……她是三少身边的人啊!为什么住我那?!” “哦,这个啊……” 我叹了一口气,只能重新坐下,从头到尾把北京之行的事情讲了一遍,和他解释了猫姐是给外放的,类似贬官了,别说住的地方,恐怕工资也没有。 ———— 外科办公室的人看到昆麒麟又来了,一个个如临大敌——昆麒麟估计就类似于一个医生收割机,第一次就割了张志仁,接下来差点把我也割了。 科室里还是陆姐当家。猫住在示教室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我敷衍说是个远房表妹,脾气不好,让大家没事别去惹她;她一天二十四小时几乎都把自己关房间里,除了偶尔出去买饭什么的,安静得和鬼一样。 昆麒麟被我扔去示教室和她谈话,把人关进去后我就带小朋友们查房去了。我正在病房里开医嘱,昆麒麟就带着猫进来了——小姑娘面无表情的,特别阴沉。 “先说好啊,住我那了,要是出事了我还是要把她还你的。”他说,“房租可以不收,但是要帮我查案子。” 猫哼了一声。 我看着他们俩一前一后走了,也不知道会相处得怎么样——从种种迹象看来,昆麒麟他们家似乎和余三少有点恩怨,但也不知道是什么程度的恩怨。反正也不关我的事了,病房里那么忙,这两天要是再为了什么事情请假,估计陆姐能掐死我。 一个上午难得风平浪静地过去了。只是这个时候,我又接到了那个模特经纪朋友的电话。 电话里他的声音很急,话说得颠三倒四。但是我从他话里听出来了,似乎是其中一个来七院整容的模特,在回去后她的脸出事了。 ———— 模特和演员都是靠脸和身材吃饭的。公司看重一个模特的时候才会公款供她整容,效果如何自然是很重要的。这次的三个女孩子都是国庆节前动刀子的,两个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是其中的一个出事了。 我一开始以为是整坏了,比如不对称、留下疤痕、太粗糙之类的。可后面听起来,这个问题却远比想象中要严重。 “那天我负责接送三个人去医院,平安无事啊。把她们都送回去后我就准备去外地了,大概七号回来的。”电话里,朋友几乎快哭出来了。“她们在痊愈前都是放假的,所以这两天我都没见到三人。可是今天,其中的一个人来公司了。你……你不知道她的样子……” “整坏了?” “不是……没有整坏,而是说……她完全变了个人!” “啊?” 我听不太懂了——整容的目的不就是这个嘛,完全变了样,说明医生水平好啊。或者说我朋友觉得整太难看了?这也不能太武断。国庆动的刀子,恢复期应该在一个月左右,大手术的话要更久才会自然,这才几天啊? 但朋友说,不是这样的,是整张脸的样子,全部变了!丘荻,这种事情你别和我争,我是混女人堆的,一个女人脸上动没动过刀子我比起清楚得很!她的脸完全没有手术痕迹! “照这么说,你们应该报警啊。”我说,“这显然不是本人了嘛。会不会是有女人知道她现在请假了,故意来冒充她的?” “是本人,绝对是本人!” 朋友解释道,那天模特来了公司之后,全公司的人都傻眼了,因为变化太大。当时也怀疑过会不会是冒充的,可是无论问她什么事情,专业的也好,私人的也好,这个女的全都能答得上来。 但是她的脸以及说话的腔调,全都变了。 “你要说变美变丑,这也不好说,反正说话腔调不一样了——丘荻,你觉得本地话难学吗?” “哎?这个……应该挺难学的吧。”S市的方言不太好学是真的,我不止一次听人说它简直就像门外语。 “那个模特是个重庆妹子。她是完全不会说本地话的,但是那天到了公司,她一口流利的老上海话,我只听我奶奶说过那种上海话了,应该是松江那一带的口音。” “不……这个……万一人家为了职业需求去学了呢?” “你疯啦?哪的职业需求会让模特去学本地话?英语还差不多。” “不可能。你一定是听公司里那群女人瞎传。我妈那边也这样,我当个医生,她几个老同学说我做法医兽医的都有,以讹传讹罢了。” “我亲眼看到听到的!” 其实到现在为止,我已经觉得不对劲了。因为这人算我老同学,大家知根知底,他不是那种会瞎说的人,十分稳重认真。我说那你现在几个意思?他说,我只能托你了,下午公司的车会带那个女孩子到七院来,你能不能替她安排个全面检查?这种事情不太好被外面知道,万一把媒体引来…… 我只能答应下来,让他别着急。这个时候我心里的判定还是:可能是他们太夸张了,也许那个模特只是手术效果太拔群了,又近日里碰巧交了个松江男朋友。 下午一点半,朋友公司的车到了病房楼下,一个穿灰套裙的女人带着一个个子很高、戴着墨镜的女孩走进了我们办公室。高个的就是模特了,她穿了一套米白色的套裙,背着黑色小包,手里还提着一个巴黎春天的购物袋。 在简单的交接过后,女人就让她拿下了墨镜。我一看,也愣住了——正如朋友所说,没有手术痕迹。 这是一张在现代只能说清秀的脸,但是很像以前上海日化雪花霜上印的旗袍女子,圆润而温婉,眉毛拉得细细长长。灰裙女给我看了手机里她以前的照片,果然判若两人。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先问她这几天去哪,吃什么。女孩子对答得磕磕绊绊的,而且有时候说老松江话,有时候说重庆话。从外表看,她除了有些神志恍惚之外没有任何异常。 “那你的脸,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我问。 她愣愣地抬起头,思考了好一会,然后说,动完手术回家,第二天就……就这样了。 “那先约个平扫,看一下脑部有没有问题。对了,你说的这口话,现在不太听见有年轻人说了,你和谁学的?” “不知道……就是莫名其妙的……就会了。” 她说完后就安静地坐在那。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女的和自己想象中的模特不一样,可说不上哪奇怪。 第36章 夺面 下班前,CT室那给她卡出个空位,因为刚好有个病人不做了。我陪她过去,女孩子躺上去了,我就待外面和开机的小孩聊天,说着国庆去哪玩了之类的话题。 对着机器,我们是能实时看到扫出来的片子的。这妹子有点脑萎缩,目测是缺血性的,十分轻微,也没什么。 读片的医师也说不上异常,盯着片子看了挺久没想到问题出在哪。过一会我带着模特出去了,灰裙女等在外头,忧心忡忡的。 我说没查出什么异常的时候,她一脸纠结,怎么说呢,就是既希望真的没有事,又希望能找到原因的那种矛盾心态吧。CT片子还没弄出来,我问她,片子出来后要不要给你们? 她说不用,然后要求和我互换手机号,把片子也留我,拜托我慢慢看,发现什么就打她电话。 我送她们出了病房区。从病房到医院北门需要经过那个明朝老药房,这个建筑物也挺拉风的,经常可以见到一些摄影爱好者来拍。灰裙女正和我边走边聊,模特就说要去洗手间,问药房区的厕所在哪——我替她指了个路。女人上厕所慢,我等了半天她才出来,于是在此告辞,分道扬镳。 回科室时候已经近五点了,办公室里还有几个加班的小医生。陆姐正擦着眼镜片上的污垢,样子挺困的。我说今天你怎么不把胖子拉来顶夜班啊?她说孟家妈妈病了,胖子最近下班了要照顾她。还说我去CT室的时候,昆麒麟和那堂妹来找过我,不过听到人不在也就走了。 我和昆麒麟都有对方手机了,有什么事情手机上说也一样,要是有急事肯定会打电话来。 夜晚的医院很安静,就偶尔能听见病床上打铃喊护士。我加了个班,五点半的时候离开的。去停车场的路上接到阿鹿的短信,问我要不要一起吃晚饭,还让我叫上昆麒麟。 我说你叫他干啥,人家现在业务繁忙着呢。 阿鹿笑笑,说就是想多相处一下,在这多个朋友。你们订喜欢的饭店吧,订完了把饭店地址给我就行。 我就顺着他意思打了昆麒麟手机,那人接电话的时候环境挺嘈杂的,还能听见边上有人讨价还价的声音,鸡叫鸭叫。我说你在哪啊?他说菜市场买菜啊。 “行了行了别买了,晚上我发小请客吃饭。你吃日料呢还是泰国菜呢还是意大利菜还是粤菜?要是随便的话那就我订了。” 他一听就免费的晚饭吃立刻就答应了,让我决定饭店。我就定了丽晶上面的皇朝粤菜,因为离家近,和爸妈经常去吃。吃饭时间是六点,开车过去刚好。结果因为丽晶那块下班高峰时候很堵,停车也难,等我停完车进旋转门,昆麒麟已经在酒店大厅里等了。 ——旁边还坐着个冷着脸的猫。 “阿鹿呢?还没来?”他冲我挥挥手。 我说估计堵半路了,没事,咱们先上去吧。 等电梯的时候,昆麒麟左看右看,说你怎么订这种地方,朋友吃饭多不实惠啊? 这人真是一点出息也没。我和猫一起瞥了他一眼。 “对了,之前都忘问你了,昆鸣是你什么人?弟弟?”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就问了一个一直想问的。学校的学费单上写的是高一学生,那么可能是十六岁上下,昆麒麟和我差不多年纪,怎么样都不可能是父子。 昆麒麟说,算是师弟。这个关系说来话长了。 他先伸出两根手指,“我有个师父,还有个师叔。后来师父出事了,这么多年就没再找到。我师叔当时已经不太管圈子里的事情了,因为师父的事情重新出山——但是同样下落不明。” “等等?什么叫下落不明?” “就是和我这次陷入女蟹巢一样的情况。但是,他们俩的失踪……哪怕是余三少的天眼都看不透。”说到这,不知有意无意的,昆麒麟看了一眼猫。“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对,十五年前。我师叔已结婚了,昆鸣是他的儿子,当年才刚出生。” “所以你们总觉得是三少策划这一切的。”猫冷笑一声。 昆麒麟摊手,“我没这样说。” “先别扯那些有的没的,吵架以后再吵!”我拦住他们——这也太幼稚了,都几岁的人了啊。“那昆鸣他家人呢?” “师叔他老婆很快就走了,应该新找了人。不怪她,那年她也年轻,而且师叔确实一直没回来。”他走出电梯门,神色挺平静的。“反正那件事情造成的后果——昆门道观一脉彻底没落,余三少成为了一把手。” 先不去管两家人的恩怨。十五年了,算一下当时的平均结婚年龄,如果他师父和师叔活到现在,应该才四十出头,确实很可惜。我拍拍昆麒麟的肩,再指指猫,“今天吃饭,你们那的事情就别再提了。我发小完全看不见那堆东西,别吓着他。” 阿鹿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六点半了,我们早点好了菜。看同桌的还有个陌生的小姑娘,他也挺意外的,和人家打了声招呼。 猫就点点头。如果今天不是他请客,估计头也不会点。 但让我欣慰的是,两个人把我的话听进去了。这顿饭一直到吃完,饭桌上都没有提起任何的非人类话题。气氛既不算热也不算冷,虽然猫简直就是一言不发,但好歹我和昆麒麟都能说上点话。 这顿饭之后有好几天相安无事。我朋友也没来找我,昆麒麟也没来烦我,我乐得太平,就每天例行给小顾发几条消息,她有一条没一条的回。 但日子总不会就永远那么太平下去。隔了一个礼拜,终于出事了。 ———— 那天是半夜,我正睡得很熟,电话铃响了。说来也巧,我几乎每天睡觉都会把铃声调成静音的,但是今天忘了。 屏幕上联系人的名字是我朋友。之前也说了,这人挺稳重的,而且特别会做人,绝对不会干那种大半夜打恶作剧电话的无聊事情。所以看到凌晨他打电话来,我第一反应就是出了什么大事。 可是接到电话后,他的声音吓了我一跳,就是那种人被吓傻之后的状态。 “丘荻,帮帮我……”他说,“帮帮我,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和谁说了……” “出什么事了?”我从被窝里钻出来,把空调调高两度。 “那个模特……小柔……她死了……” “啊?!” 这话听得我睡意全无,一下子坐了起来。我让他慢慢说,稍微冷静点。 “公司……公司让我保密……可是我实在忍不住了,那样子……丘荻,我现在完全睡不着,闭上眼睛就是满地的血……” “你先冷静点。现在你在家吗?一个人?” “我……我在家。一个人……”他没女朋友,爸妈都在外地,所以在这里是租房子住的。 “你先别怕。我开车过来,把你接我家,我家有人,你别怕,别去想那个了。”大半夜的,我也懒得换衣服,就往睡衣外面套了件背心,穿着夹脚拖出去了。他拼命求我别挂电话,于是在开车去的路上,我终于听懂发生了什么事。 死去的模特——也就是之前脸部变成另外一个人的女孩子,她叫曾柔柔,是他们公司的模特,而且有后台。干这一行的如果没有点后台是很难顺风顺水的,总之凭着这个后台,公司已经替她签了几个合约,并且公费送她去整容。整容后出的事情我全都知道了,关键就是她回去后就断了和别人的联系。 朋友是她的经纪人,公司联系不上她,就让他去找。于是他就在第二天去了曾柔柔的住处,可是没有人。 曾柔柔的这个住处是她的后台帮她租的,两人具体什么关系大家都心知肚明。我朋友姓许,就叫他阿许吧。 阿许看到曾柔柔住所的门前贴了招租广告,心里也搞不明白,难道曾柔柔换了住处?那为什么不和公司知会一声?当时他的想法是可能是上下消息的交接有延迟,于是打电话给自己的上级问了这件事情——但是,公司也不知道为什么模特已经换了住址。 又过了一天,公司和那个模特的后台老板确认了,老板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这个妹子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按理来说,事情这样就算完了。人家说不定想换个人生理想去广大世界了呗——就这么过了五天,阿许接到了警方的电话。 ——在一间出租房内有一具无名女尸,死了三天了,尸臭引来了附近邻居的注意,于是报了警。死者被人在胸口捅了三刀,身份难以确认,但是在她屋里的垃圾桶中发现了一张名片,上面是我朋友的电话。 “那个地方并不远,所以我是直接开车去现场的……尸体还没运走。丘荻……她……她倒在地上……她的脸……她的脸!” 阿许在车后座蜷成一团——他也只穿着睡衣,外面罩着一件薄大衣,胡子拉碴,看着十分可怜。 “你慢慢说。”我把车倒进家里的车库,周围渐渐暗了下来。“她的脸怎么了?” “她的脸……” 阿许颤抖的声音在黑暗的车库里听起来格外诡异。我有点不舒服,想打开车内灯。只是手摸索了几次都没摸索到那里,只能继续滞留在这片黑暗里。 “她的脸……整个都没有了……被人……剥掉了……” 第37章 人面瘿瘤 手指轻轻颤了一下,终于碰到了那个开关。我看到后视镜里的阿许正从他大衣里颤颤巍巍摸索出打火机和烟,“不行,我车里不准抽烟。” 阿许抬起通红的眼眶说,丘荻,就一支。 “车里家里都不行,要不我陪你到屋外抽,抽完了进去?”我妈有慢支,所以我爸把烟戒了,再也没抽过。 “不,不!”他把烟和打火机一扔,连忙拉住我,“我不抽了,不抽了……我不要待在外面……” 阿许以前胆子就小,估计能被这件事情吓好久。我安慰他,“别想了,可能只是变态劫杀案。” 不过他的状态还是挺吓人的。 我带他回了家,给他泡了点速食汤,让他别吵闹,免得吓到我爸妈。阿许在沙发上凑合了一晚上,第二天天亮了才回去的。今天曾柔柔的案子也见报了,凶手杀人后洗劫了出租房内的财物,然后将她的脸剥去。警方初步将嫌疑人锁定为她的几个仰慕者,因求爱不成怀恨在心导致的杀人劫财。 但这都不关我的事。阿许渐渐从惊惧中缓过来了,我也照常上班去了。老刘终于回来了,人黑了一圈,估计没少晒太阳。人多了也就轻松些了,国庆后科室的高强度工作还让大家有些不习惯,所以老刘今天中午请客,带所有人去隔壁的鼎泰丰吃一顿养养精神——除了我。 奶奶的,老子是日班…… 中午大家都走了,就留我一个人待科室里看家,还不给带饭的,没人性。 我窝护士台蹭护士的盒饭,心里深刻体会到了三少的悲愤——那种大家都不带我玩的痛苦!超想报复社会! 我恶狠狠地嚼碎了一块萝卜,紧接着,就看到昆麒麟神色匆匆从外面冲进来。 我说你想干嘛?今天我出不去,日班。 他摇头,说,“这个地方要糟糕了。” “啊?别闹。”我把盒饭一放,看看旁边几个正在玩手机的小护士——还好,她们没注意我们在说什么。“什么糟糕了?” 昆麒麟被我拉到了一边的示教室,这屋子现在简直是我们的会谈室。现在外面挺热的,他浑身是汗,从包里掏出一瓶水咕咚咕咚喝下去。等他一口气喝完刚要开口说,门外又冲进来一个人——猫也浑身是汗,面色惨白。 “东二区基本全都有了!” 这两人干什么啊?我嘴里还嚼着那块半生不熟的胡萝卜,也是第一次看到他们俩会急成这样。昆麒麟说,你跟我们来看看就知道了。 “日班,真心不能走!”我看他们样子不像开玩笑,可也不敢乱翘班。“这样吧,你们等等我,我叫个基地生上来顶个班?” 十分钟后,楼下两个闲着没事干的基地生就被我调了上来,反正午休睡哪都是睡,我说你们俩替我顶个日班,请你们喝奶茶啊。 看看他们好像没什么问题,昆麒麟就急着要走了。他们说问题出在东二区,东二区是老区新建,原来的旧楼改成了仓库楼,旁边的空地建了新的医美楼,专门就是给整容和美容的。原来那空地上建的是啥就不清楚了,应该不是什么大型建筑,否则医院里没法弄那么大的引爆工程。 猫带路,走向的是最老的仓库楼。这间仓库实在是太老了——七院在民国时期中西医文化互相冲击中建成的,最早的范围只有一间明朝老药局,那里作为门诊兼药房;再加上两栋五层小楼作为病房。这两栋楼现在都还留着,一间带着地下室的已经因为太老了所以封上了,另一间没有地下室的,则作为仓库,用来放一些废旧病床橱柜,这种东西几乎没人看得上,所以也没有保安看守。 正午,老仓库坐落在一片香樟树与水杉树林里,十分宁静。 昆麒麟拉开门,里面顿时一股烟尘涌了出来,把人呛的半死。这种地方不能常待的,否则肯定矽肺。我从口袋里摸出口罩戴上,其他两人就没这道具了,只能拿袖子捂住嘴。 “丘荻,你看。” 刚一进去,昆麒麟就指向了墙角——在一开始,我还以为那是几个堆积着的米白色布袋。可是仔细看就知道不是——那几个东西在动。 那是几个圆形的活物(?),在微微蠕动着。当猫推开铁门发出声音时,它们似乎是听见了什么,于是“转”了过来——我顿时感觉到头皮发麻,哪怕再恶心的东西都见过了,看到它的时候仍然有点反胃。 ——那是五颗人头一样的“瘤”。有大有小,就像是没长成的葡萄,密密麻麻结在一起。 瘤上长着人面,似乎是一张女人的脸,我实在不想细看。旁边的猫抬头指指天花板,指指另外的角落,“这里也有——那里也有。二楼应该更是密密麻麻结满了。” 她指的那几个地方在更深的阴影里,那里的人头瘤就不止五颗六颗了,而是真的像一串葡萄那般,大大小小几十个结在一起。 我转过头,退出了仓库,感觉胸口有点发闷,“这是什么东西?” “人头葡萄,或者叫人头瘿瘤。”昆麒麟显然也不想进去,而是跟我一起出来,带我走到树木茂盛的地方,指指上面的树干让我看。“这一片大概是国庆前开始疯狂繁衍增生的,医美楼和这个仓库里全部结满了。” ——香樟木和水杉树的树干上和仓库里一样,同样结着无数的人头瘿瘤,一串串肥大的肉球倒垂下来,不停蠕动。 “是女人的魂魄结成的。可能和他这次的老板有关。”猫抬头看了一眼,这女孩子心理素质极好,居然能仔仔细细去看,我都不想看。“你们发现没有,这人头瘿瘤的每张脸都是一样的。可能是一个人的魂魄……” 这种东西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我忍着恶心的感觉抬起头看了看,果然如她所说。 可是恶心归恶心,这张脸怎么好像在哪见过啊? 我们三个挪到了阳光充足的地方——这些东西似乎怕光,只敢生长在阴影里。我不停地想,自己到底在哪见过这张脸? 眉目细长,圆润匀称,还总是带着一种空洞的笑意…… 肯定见过。 我正想着,昆麒麟就说,连医美楼里面也长满了,估计已经有人被附身了。 “什么?” “附身啊。人面瘿瘤是很恶心的东西,一旦附身,几乎不可能完全剥离了。它和鬼魂附身不一样,是真的有实体的。那种被魂魄中强烈的电波常年影响的菌类会不断蔓延成长,把一片地方结满。如果进入那里的人符合它们附身的条件,那就很容易中招了。” “那不是很危险吗?医美楼每天多少人进进出出啊?” “所以不幸中的万幸,它很挑剔,一般不会轻易出手,除非受到威胁了才会随便附身。”猫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其实她也有点紧张,刚才在那都不敢大喘气。“这几年研究下来,体质比较差的、并且年龄、血型和形成瘿瘤的魂魄生前差不多的才行。还有个条件——必须有伤口。” 我问,被附身了会怎么样? 她想了想,道,“那大概……第一步,人的脸会慢慢变成和人面瘿瘤一样。第二步,会受到瘿瘤中残存的魂魄的影响,比如记忆的混乱啊,或者一个一辈子没听过温州话的人突然会说温州话啊……之类的吧。” ——曾柔柔?! 我一下子想起来了——曾柔柔的脸,和她身上的变化! “我知道一个来整容的模特,她应该被附身了!” “被附身多久了?” “那个……大概两个礼拜?而且人已经死了。” 昆麒麟和猫对视一眼,摇了摇头。“放心吧,只要人死了,没人去动她的脸,那么瘿瘤就不太可能继续附身了。七院这一片繁衍得太快了,今晚一定要全部处理掉。猫是女孩子不方便碰这个,我会让昆鸣从学校回来帮我。” 猫叹了一口气,又开始嚼口香糖了,“昆道长这次真惨啊。好不容易以为找到个富婆老板了,结果只是人面瘿瘤的假象罢了……” “不是假象啊。”昆麒麟笑笑,从包中拿出了那个铜铃,在手腕上缠住,“这里确实死过一个女人,她的魂魄结成了瘿瘤。这些东西给我发出的信息应该是最真实无误的。这个女人肯定在某个地方埋了一箱宝藏什么的,仔细找!” 看到他高兴的样子,我其实不太想打破他的喜悦;可这件事情实在事关重大…… “那个……昆麒麟。”我咳了一声,让他回过神别幻想了。 “啥事?” “如果那个被附身的女孩子死了之后……凶手剥下了她的脸,带走了……那会怎么样?” “谁那么十三点啊。”他皱皱眉。“那问题就大发了啊——瘿瘤会感觉到危机了,然后,它应该会附身在这个凶手身上。凶手就会像个传染源一样带着它满城跑,具体什么时候开始繁衍就不知道了……等等?!你该不会是说……” 我点点头。 然后,我们三个人都陷入了一种长久的寂静。昆麒麟说,你让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然后慢慢蹲在了地上。 第38章 老弄堂 昆麒麟决定今晚就动手根除这片区域的瘿瘤,但因为它繁殖得太快,根本无法把范围只缩小到东二区,最后只能限定为整个七院。 晚上,我看到了背着书包、穿着道袍的昆鸣。 小孩子没什么变化,还是木愣愣的——和猫比起来,两个人的差别很明显:昆鸣只是愣而已,人还是很友好的。 他站在医院门口,抬头看着那十几栋新旧大楼。现在医院扩建的很厉害,大型医院都有将近一个中型公园的场地面积了。 “这?” “这。”昆麒麟点头,拍拍他的肩,“交给你了。” “哦。” 我听不懂这什么状况,一把拦住他,“等等,你意思是整个七院的这玩意就交给他了?那他……那他学习怎么办?” “就一个晚上,这叫自主教学明白不。”昆麒麟拉我上了他的车,“小孩子的事情小孩子自己解决,咱们处理大人的事情。” “为什么这次又拉上我!” “猫是女孩子,行内有不成文的习俗的,这类东西不让女人介入,怕出事。那模特你不是认识吗,顺便帮我个忙呗。” 车门一关,SUV直接就开了出去,连跳车的机会都不给我。 曾柔柔的新家在黄浦区一个很冷清偏僻的老弄堂,她应该不缺钱,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从市中心搬到这种地方。我很少会听见小青年去租那种房子的。可她确实是搬到这来住的,而不是被人抛尸的,这一点警方和房东确认过了。 车开到的时候是晚上六点钟。昆麒麟去找地方停车,本市当年做城市规划时没有预计到今后会有那么多私家车,所以这类老弄堂或者老小区停车就成了大难题。 我估摸着他有的要折腾了,所以就先进去了。弄堂口有一张还没收起的麻将桌,旁边靠着两老头在抽烟聊天。见我过去了,他们也不说什么,就看看我。弄堂那么小的地方,有陌生人进出的话很难躲过居民的注意,所以这种地方也很少发生什么抢劫杀人案,目击者太多了。 我循着地址找去,很快找到了,但是门是锁着的,附近也没有警察。好像说这个案子确定凶手了,就是那个追求曾柔柔多年的男人,只是人还没认罪。 那人说人面瘿瘤会在危机的时候强行附身最近的那个人,凶手还把她的脸剥下来了,不知道是扔了还是带在身边,反正很可能凶手已经被附身了。 昆麒麟十分钟后来过来的,我问他准备怎么进去?他想了想,叫住一个吃完了饭正准备去打麻将的大妈。 “问一声啊阿姨,这里三零三号房如果想租的话该找谁呀?” 那大妈看看我们,连忙摇手,“伐来赛!刚死过人啦!” “所以房租便宜啊。”他笑笑,“我和我老同学不信这个的。租房子找谁?” “王家妈妈?”她冲楼上吼了几嗓子。很快有个老太从两楼拉开窗子探头出来问干啥。“有宁想租侬房子!两则小伙子!” 一听是来租房的,老太立马就下来开门了。弄堂里的木楼梯很窄,我们两个子都大,走起来束手束脚的。 到了三零三门口就能看到门前有一些灰,大家一看就懂了,香灰。估计每天还有人在这里烧香。她一边走一边和我絮絮叨叨介绍情况,我们上来就表明了知道这里发生过杀人案,但是年轻人不在乎,只要价格便宜些就行——这样开头就讲好了可以避免之后大家尴尬。 老太说,她也知道的,现在便宜些就便宜些吧,总比租不出去要好。 房门打开,我们一看就愣住了——里头很乱。墙上有新刷的白漆,但是刷得很难看,估计是匆忙想掩盖住血迹的。 王老太说,还没来得及理。如果你们想租,这周末我让我儿子回来帮我理一理,家具里面都有。 “阿姨啊,问一声。这个……她死在哪?”昆麒麟问,“是不是床上,那床具什么的……” “不是不是!不是啊。床不用换,死地上的!”一听我们像是迟疑了,王老太连忙摇头,指指离门口两三米的地方,“就倒那的。” 我们俩都不怕死人什么的,就走过去看了——那里果然有一摊暗红色的痕迹,应该洗刷不掉了。这种都是老式木地板,水很容易渗下去。 昆麒麟沉吟一会,转头和王老太说,“行了阿姨,我们俩在这看看,商量一下。你先去忙吧,等商量好了我们去找你。” 老太应声出去了,还把门也带上了。我们围着那片血迹,都有点头疼。 “……如果那个痴汉追求者是凶手,那么人面瘿瘤肯定会在他身上爆发。”昆麒麟蹲下来,用手指轻轻擦过那片血迹,“一定会叫医生的……这种事情你有办法知道吗?” “你是说狱医系统?不行,我没同学在那个系统里。” “能弄到那个痴汉家里人电话也好,如果他们最近去探望了,看一眼就知道,可惜这个肯定是保密的。和警方扯上关系的案子都麻烦……”他叹一口气,索性将整个手按在那血迹上;过了一会又是摇头,“不行,她已经不在这了。” “那……怎么办?” “最坏的情况,它会再一次爆发性繁衍,事情闹得越来越大……然后惊动北京那位。”他说,“好一些的情况,它附身于凶手后两者磨合不了,所以两人一起死。” “会吗?” “会。人面瘿瘤附身时很挑剔的,几乎只能附身女人。凶手很可能是个男人,被附身的话,体内大环境不同,瘿瘤也许很难活下去……但是因为没出过这种例子,所以谁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他蹲在那纠结了半天,终于还是打开了背包,把那个铜铃拿了出来。 昆麒麟让我帮他一件事——接下来他可能会短暂昏迷个几分钟,让我帮他注意一下体温和脉搏之类的,一旦发现不对就拼命摇他手腕上的铃铛,摇到他醒为止。 我听着有点怕,说你到底要干啥?他说你别管了,其他没要求,就别让我死。 那个铃铛是悬在他手腕上的,昆麒麟慢慢趺坐下去。紧接着我就听见那铃声一响,他的头就垂了下去,浑身都呈现一种十分放松的状态,好像睡着了一样,除了悬着铃铛的那只手还伸向前方。 “呃……昆麒麟?” 我戳戳他肩膀,这货没理我,还是垂着头。我拉住他放松的左手,这人的手超热的。不知道为什么,昆麒麟现在的脉搏很慢,一分钟可能只有三十次左右。握住他的手时可以明显感觉到,无论是体温还是脉搏都在急剧降温与放慢。 但紧接着还没过四十秒钟,他整个人都像是被电击了一样痉挛了一下倒在地上;我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问出了什么事,昆麒麟已经坐了起来,满身都是冷汗,说,“快找!屋里有人!” “啊?” “可能在卧室,快!”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已经冲向了离他最近的那扇门,那是浴室,里面没有人;我也跟着一起找,打开了一扇门——是卧室!我看到曾柔柔卧室的窗子大开着,而一个人影正弯腰在她的床边找什么东西。 “谁?!”我吓了一跳,连忙追过去。那人也没想到会被人发现,折身往窗口一钻,身手敏捷地挂在空调外机箱上就荡了下去。 这种动作我不可能玩得来啊! 我正趴在窗口干着急,身后又是一个人影冲了过来,直接飞出窗口去了——真的是飞!是昆麒麟!这货连迟疑都没有,一蹬窗框就从窗口飞跃下去,然后从三楼稳稳落在地上去追那个人。窗外就是一条大马路,车子并不多,那人往马路对面跑去,中间回头看追赶他的昆麒麟。 “别跑!”我在楼上听见昆麒麟冲他大喊。但是这人根本没有听,一边回着头一边继续跑。“停下!别跑了!别——” 可惜他的话没能说完。 然后是一阵尖利的刹车声、以及人体像个大皮袋一样被积压的声音就响彻了整个弄堂。我在三楼的窗口看到了全过程——昆麒麟喊他停下的时候那辆大货车已经开近,车速很快;可是那个人没有停下,于是三秒后,他整个人都被货车撞飞了。 我匆忙从三楼跑下去,到弄堂外的马路上去。路边已经开始聚集围观的人了,神色惊恐的货车司机正颤抖着摸出手机报警;女人的尖叫,小孩子在好奇地探头探脑;而昆麒麟——他扶着自己的膝盖在那不住地喘息,身上全是汗。从三楼跃下——如果人处于极度紧张状态,那么在之后的短时间内是不会有什么感觉的;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实际上他的膝盖一定受到了很大的压迫,要是运气再差一点,半月板和十字韧带直接就罢工了。 我走过去,告诉他们我是医生,然后去查看那个人的情况——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人不行了——胸廓全部塌陷,血和涌一样地从口鼻处流出,大动脉也已经碎了。 他的喉头发出“齁漏、齁漏”的声音,鼻翼煽动,充血的眼睛没有聚焦。 这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分钟。 我摇了摇头,只能唏嘘——其实如果他在昆麒麟叫停下的时候就停下,本可以和那辆大货车擦身而过。 在起身离开他之前,我发现他的手开始松开——有一个银色的小东西从这个人的手心上落出,掉进了血迹里,迅速被染得血红。 ……这是他从曾柔柔的房间里找到的? 接下来,在我还没有考虑彻底的时候,自己的手已经装作不经意地按进了那滩血里拿住了那个小东西,顺势做了一个撑地起身的动作;而周围围观的人都只在看他的脸,没有人注意到我拿走了它。 第39章 董莺莺 警察和救护车很快就来了,但是到的时候这人已经临床死亡将近四分钟了。我去弄堂里找了个外面的龙头洗掉了手上的血,将那个小东西拿出来看了看。 这是一支口红。 我妈和小顾不太化妆,所以我从小对这种东西都不太了解。口红是银色外壳,牌子看不懂,没有中文;当我拔开它的时候就看到了里面粉红色的口红膏。 ——被车撞死的男人肯定不会是这支口红的主人,这一定是他从曾柔柔房里偷的。 他在曾柔柔的床边偷一支口红干什么? 旁边昆麒麟正借着王家妈妈的毛巾浸冷水敷膝盖(我其实挺担心的。因为个子越高体重越重的人,他们的膝盖和脚踝平日受累就越大,很容易出问题。昆麒麟一米九,算上他的体重,当他从三楼飞身而下时,他膝盖和脚踝相当于突然承受了一头小象的重量),我们俩在看房时候发现了入室盗窃的小偷,这件事情顷刻间传遍了弄堂,所有人都说那个被车撞死的人是自作孽,让昆麒麟放宽心。 我开车带他离开了弄堂。昆麒麟靠在后座琢磨那支口红,我在前面看他车里的GPS,说,我先带你回七院,去骨伤病房问他们借个支架。 “什么支架?” “那种藤编的,可以托住你的臀部,下面延伸到脚踝,让你体重的压力被支架承担掉一部分。你这几天不注意的话,以后膝盖肯定要落下病根。” “没那么娇贵,弄个护膝带带就行了。” “那去我家?我爸也有腿伤,那时候从美国那边订了一套专业康复用的日常用护膝。他现在好多了就搁那不用了,我拿给你。” “行。” 夜晚的路上没什么车,他在后座玩手机,两人时不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他也搞不清这支口红有什么问题,索性就从后座的纸巾盒里抽了纸巾,包住口红膏直接拗断了。 结果,从膏体里露出了一个铁质的东西。我们俩大喜——用纸巾擦干净一看,发现那是一把小钥匙。很小,只有一般钥匙的三分之一大小。这种一般都是抽屉钥匙。 “也不知道是开哪的……”他叹了一口气,把钥匙包好了塞口袋里。 我看前面就是我家了,灯还亮着,看来今天我爸妈没出去看电影。“快到了……你抽烟吗。” “不抽啊。” “那就好,我家不许抽烟的。” “哎呦规矩真多……你家到底在哪啊?这附近好像是……” 当我开始把他的SUV倒进家里的电子车库的时候,这货彻底闭嘴了;等到指着前面那栋复合式大型别墅告诉他那是我家的时候,这人低声骂了一句。 “……大哥,你哪想不开,住这种屋子还起早贪黑当医生……” 挺多第一次看到我家房子的人都对我说过这句话,我习以为常了,提溜着他进去。爸妈正看电视呢,听见我回去了,还带着个高个子,都挺意外的。 “叔叔好,阿姨好。”这人笑得特别狗腿。“我是丘荻他……他朋友。” 两人冲他点点头,神色还很诧异。我知道我们现在形象肯定不算好——我身上全是血,他连站都站不稳。 我妈先过来,问我要不要紧,这血是怎么回事?我说这不是见义勇为吗,陪他去租房子,结果遇到个入室盗窃的,他从楼上跳下去追人,结果小偷被车撞了,我过去看情况,被弄了一身血…… 我妈听了吓死,不过知道那不是我们俩的血也就稍微好些了。我把昆麒麟叫书房去,免得他待在客厅和我爸妈瞎说。很快护膝就被拿来了,这种康复用的护膝都很紧,弄得腿怪难受的。“你膝盖还有没有问题啊?别撑着,不行就去医院。” “你们医生就知道医院医院的……哎,搞了半天你居然是个富二代……怪不得那个面目可憎,我就知道,你们这群有钱人都不是好料,不仗义。” 我说你别拿我和余三少做对比。我家这种有钱还是属于传统意义上的有钱,人家那边是黑道白道都吃,胆子大了之后生意的膨胀度会加快,所以余三少估计对钱这种东西都没概念。 等替他把护膝包好了,他也觉得腿没那么痛了,可以自己开车回家。临走时,我问他要了那把小钥匙,因为我总觉得钥匙肯定是个突破口。 这种钥匙肯定不会是开大锁的,只会是小抽屉啊、日记本之类的东西。她藏得那么隐蔽,说明钥匙背后的东西一定很重要,或许会和她的死亡有关系。钥匙好像很旧了,表面都开始氧化发绿。我纠结了一下,觉得还是先问问曾柔柔身边的人比较好吧。 于是,钥匙的图片被我发给了阿许。 阿许这两天开始重新回去工作了,曾柔柔的死并没有引起什么大的风浪,一切还是按部就班的。他看到图片后很快给了我回应,说认识这个,这是他们公司办公室抽屉的小钥匙。 我把钥匙的来历和他说了一遍。 “你听出问题了没有?”我说。“曾柔柔原来在市中心住的好好的,突然搬走了,不久死了,脸被人剥去;警方把她的一个追求者作为疑犯扣押了;然后过了几天就有人偷偷闯入她最后的租房里搜出这把钥匙。我觉得那个追求者不会是凶手……” “那……那又怎么样?我不想管这个事啊!” “阿许,你想想。曾柔柔的死可能还有内幕,这个内幕很可能就在你们公司的某个员工抽屉里。凶手说不定就在你边上了……” “那快报警啊!” “没证据警察不会来,也不会信。”我放柔了语气,让他别太紧张,“你交给我和我朋友。我们俩如果找到内幕了就立刻去报警,你只要给我们造一个机会,让我们能进你们公司,并且在不被人注意的情况下找到钥匙对应的抽屉,拿到里面的东西。” 电话那头,他沉默了一会,说,进我们公司需要员工卡才能通过电子门。我的卡可以在周六日借你们,可你们一定别被人发现了。 于是就这样说定了,周五晚上我去他家拿员工卡,周六日的时候我和昆麒麟装作是加班的员工,去他们公司里开抽屉;接着就只剩下医院那边了——真希望昆鸣一切顺利,否则一想到那些瘿瘤,上班时候都胆战心惊的。 ———— 第二天早上一进科室,我就见到外科办公室里趴着两个人,一个是昆鸣一个是猫。 值夜班的陆姐都愁死了,把我叫过去说了一顿,“丘荻啊,你这样不行。你家弟弟妹妹怎么总睡咱们办公室啊!” 我连忙赔不是,这确实不像话,必须回去好好教育! 办公室里两小孩睡得正熟,脸都红嘟嘟的,我左右手一手一个揪起来,“都醒醒?你们这是农村包围城市啊?怎么睡这?” “我昨晚忙了一晚上,查到点东西。”猫把一沓纸从包里掏出来搁我面前。 “嗯,你表现很好,该表扬——那你呢?”我晃晃昆鸣。 小孩子还睡得迷迷糊糊的,说话都不利索,呜呜里里半天,告诉我:解决了。 昆鸣多神我是知道的,没什么意外;他从桌子上爬起来,身子底下居然还压着本数学练习册——简直给跪!估计待会他还要回学校,睡眠时间很宝贵,我把人放回办公桌上,开始看猫查到的资料。 这一沓东西真心挺有趣的。 最上面一张纸上印着黑白照片,上面是一个穿旗袍的女人,眉目细长秀气,面相温婉甜美。 ——这是人面瘿瘤上的那张脸,也是曾柔柔的脸。 猫说她记下了人面瘿瘤上的那张脸,回去画在了纸上,发到了一个专门干这行的朋友的邮箱里——那个人昨天半夜给了回音:这张脸属于一个民国名媛。 民国时期上海的名媛多了去了,就和现在演艺圈一样。而且名媛这个词自古以来都挺边缘化的,到后来谁都敢自称名媛了。这个女的叫董莺莺,资料挺少的,看起来不太出名。 猫给的资料,大多都是其他人回忆录里对她的只字片语,大致看了看,评论不太好,有点类似于现在骂人的那种绿茶什么:抢男人啊,挤掉人家正房啊(这种事情在从前还是比较少的……),背地里搞点风尘交易,甚至当过那时上海黑社会大佬的情妇。给人的感觉就是介于交际花和风尘女之间。 这个人最后交往过的就是那个黑社会大佬,然后在1938年前后销声匿迹,所有人都说她应该是随那个大佬逃去武汉或是日本了。 可事实上她死在这了,1938年的中国是一个乱世,死在乱世中的人那么多,根本无法追溯了。 猫说,至少知道她是死在这的。1938年前后七院是什么情况?好歹是医院,总不会有什么乱杀人的现象吧? 我摇头,说你想得也太天真了。那个年代人命还没有一袋米贵,她可能来看病或是找人,被人抢劫了,捅了几刀,死了,就这么简单。你如果想看那时候的事情,七院南边七号楼就是院图书馆,里面自带一个院史室。1934年七院正式开始建设了,1938年刚投入运营不久,那时候的东西很有纪念价值,资料应该一大把。 第40章 抽屉 七号楼分成上下两部分,一楼到四楼是院内图书馆,上面的五楼六楼就是个院史室,平日没人会来,只有偶尔新闻采访时候才会来。门口本来有个登记本的,但是负责登记的人都不见了,估计下去上网了? 我和猫午休时候过去的。她还特意问陆姐顺了一件白大褂,走路带风,特别有气质。 1938年的院史排在很前面,当时摄影技术也有了,所以照片十分多。这种东西平时开院会的时候大家听得都要吐了,所以我完全没什么心情看,坐在登记处那个椅子上等她看完。 猫在墙边看得很慢,一张一张琢磨过去。今天天气很好,外面不冷不热,我听窗外风吹树林的声音,已经有些困了;就在快要睡着的时候,那丫头喊了一声,催我过去看。 她指着一张照片——照片下的说明写的是美国记者采访上海第七人民医院针灸科。 图片挺简单的,就是一个洋记者拿着照相机在拍一个医生给病人扎针。我看了半天也没看出这图片哪里特殊了,结果又被猫狠狠肘击了一下。 “看这!”她用手指戳着文件外头那层玻璃罩,点的是照片左上角。“这——!” 她指尖落在了照片中的大门旁。当时的照片清晰度已经不错了,能够看见门外的人——那是一个女人,在拍照的时候正好转头看向屋内,于是容貌身形也同样被这张照片记录下来。 ——董莺莺。 我愣了一下,然后就去看照片介绍——拍摄日期是1938年六月二十五日。照片中董莺莺穿着一件纯色无印花的旗袍,戴头巾,怀里抱着什么,挺大的一包。 “她果然来过七院,不知道是不是那天死的。”猫咬着指甲,对着照片琢磨,“你说她抱着的那一大包是啥?中药?” “谁会一口气给开那么多中药啊,当年中药都是一包一包扎起来一串的,不像现在是一个大塑料袋。”我看那一大包东西被她抱着,第一感觉就不是中药,“而且她大热天的戴什么头巾啊?” ——说实话,对着这张照片里的董莺莺,如果你不告诉我这是个交际花或者风尘女,那我绝对是看不出来的——衣着太朴素了。而且这种女的在当时如果有老板包养,那哪里会沦落到要自己来医院抱着一大包东西走来走去? 猫问,“拍照地点是你们那个明朝老病房吧?我们去那看看?” 我说你想去看什么呢?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就算有什么痕迹那也早就消磨了。你还不如等我和昆麒麟周日时候去他们公司找到那个抽屉看到里面是什么了再说。 “切,婆婆妈妈。”她瞪了我一眼,转头走了。 在这里看,看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啊。我只能跟着她出去了。恰逢那个登记处的人回来了,看一男一女神色不善地出去,估计以为是情侣中午在这吵架。 通过那张1938年的照片,只能知道董莺莺在那天来过七院,在那个时间经过了病房——那又怎么样啊,真是…… 猫决定回去找1938年七院发生过的杀人案。我说你不能这样戏剧性思维,万一她是病死的呢?医院里死人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如果她是病死的,你要怎么查?我可以勉强帮你调来90年代初期开始的档案,可是民国时期的医案根本不可能。 “对啊,就是因为弄不到那时候的病史了,所以我只能断定她是被人杀的。” “证据呢?” “没有证据啊。只是如果不这样想,不就进入一个死循环了吗?” ——你这不就是死马当活马医吗!“因为A路线可能什么都查不到,那我们就走B路线好了”的思维难道不是高中几何题做不出才会有的吗? 我也懒得说她,怕又被打。猫看看我,眼角翘翘的,说,“也不全是无凭无据——她留在这里的魂魄能够形成人面瘿瘤,说明执念很深。死于非命的人往往才会这样……而且照片里的她自己能走,还能抱东西——我们假设那时候她还健康,那么到底什么病那么凶,一下子就把她干掉了?你是医生,你知道暴毙这种几率其实并不高的。” 她说的不算错。联合一下董莺莺当时大致的年纪,也就是二十三岁到三十岁之间,这个年纪,一个生活不算贫苦的女人,你很难相信她来医院看个感冒,看着看着,突然死了。 猫决定回去追这条线,我回科室趴着睡了一会,接到了昆麒麟的短信,约定了周日见面的时间地点。 一晃就到了周日,我周六刚值了个夜班,人还恍恍惚惚的。昆麒麟等在医院门口,看我眼睛下面两个青色眼圈不由吓了一跳,“你还好吗?昨晚没睡?” 我伸出三个手指。“踩了雷,这个数。” “啊?你们那职业环境那么高危啊?” “……想什么呢。死了三个,都半夜死的。” 自己等于一晚上没睡,一上他车就趴在后座睡着了,也没听昆麒麟叨叨啥。病房值班有个踩雷活动,看谁倒霉踩上——比如随时可能死的重病人,可能大家预计他一号会没有,于是一号A去值班时候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但是夜无殊。 然后二号B去值班,心想自己肯定躲不过半夜起床抢救了,都认命了——但是夜无殊。 这种随时都会爆可就是一直吊着不爆的病人我们就叫地雷,值夜班时候如果病房里有这类地雷,那么这个夜班就叫踩雷班,踩爆地雷了就算扫雷失败了…… 我预计从七院开到阿许公司需要二十分钟,于是想好好补个觉。周日车流量不多,路况很好,加上昆麒麟车技不错,所以SUV开得很平稳。我睡得很熟很熟,就等他叫醒了。 结果一直等我这一觉睡到自然醒,都没被人叫醒。 ———— 我是在昆麒麟的SUV里面醒来的。 他不知去哪了,车钥匙还挂在那。我爬出车,替他锁上车门,发现这里是一个停车场。 什么情况啊…… 我再一摸上衣口袋——等等?我朋友的电子员工卡呢? 难道昆麒麟心肠那么好,看我还在睡着不忍心叫醒,于是拿了卡,自己单刀赴会去了?这也太淘气了。 出了停车场抬头一看——上面那栋写字楼果然是朋友他们公司的所在。 我拿出手机,打了昆麒麟的手机,但是手机里面电子女声提示对方已关机。 现在是中午,周日的街上来回的人不多,写字楼里没人进出。走进去后就看到大厅里有一排和地铁进出站的玩意差不多的,刷卡才能进。 我左右看看,左边有个登记处,上面白板写着是放快递的地方——也就是说快递员都混不进去。我可能只能等他出来了。 旁边一个保安看我一个陌生面孔在这晃悠,就过来问我干啥的?我说等朋友的。 刚说完,就听见安全楼梯口炸开一声大吼,“丘荻!拦住他——” 是昆麒麟的声音! 我扭过头,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就见到一个黑色人影直直冲着那个地铁进出口似的玩意冲过去,然后一个漂亮的跳山羊动作翻了过去。保安也跑过来了,但那人跑得很快,躲开了保安就冲着门口去。 这几秒钟容不得我想后果了——旁边有个清洁工留下的水桶和拖把,我直接拎起那个水桶就把里面的水朝门口一浇;那人速度太快,果然来不及收住,直接脚下一滑,整个人冲着大厅的玻璃墙上飞撞过去——下一刻就听见玻璃稀里哗啦碎了一地,那个人从台阶上滚到了大马路上,一瘸一拐要逃。 我跑过去扑住他,上手第一感觉就是:这人好结实!但自己到底也是个大老爷们,被拼命扭住之后,那个人一时也挣脱不了我。 昆麒麟很快从后面跑过来,我起初注意力都在这个黑T恤的小子身上,没看昆麒麟的脸;等到他凑过来,然后几滴血落在我袖子上的时候我才看到——好家伙,他半张脸都是血。 “你怎么了这是?!”我吓了一跳,手差点松了;他一脸怒气走过来给了那小子一拳。 “——说!你是干什么的?!” 这一拳是动了真火了,那人的鼻子里当即就流出血来。但黑T恤也狠,吐了口血唾沫问,“你们又是谁?!是警察?” “我们就是警察!”昆麒麟从我手上接过他,让我快点报警。“丘荻,我刚进去,就看见这小子在办公室里撬抽屉!我过去想看看他是谁,结果头上就挨了一下。” 撬抽屉?那么巧啊。我还愣着,结果眼前一花,那小子已经挣脱了我,翻出了人行道上的护栏逃到马路对面去了;昆麒麟还想追,但是车流量太大,等过了几秒钟人早就不见了。 “你别追了,伤要不要紧?”我拉住他。 他摇头,靠在地上喘着气。我去边上的书报亭买了瓶冰矿泉水,替他把伤口冲干净,拨开头发看了看——不行,虽然不深,但是豁口很大,必须缝针了。 “这旁边有个社区医院,我老同学在那,过去缝一下。”我将他架起来——还好,看这个出血量肯定没伤到要害。不过这人也太拼了,都不要命了? 他用冰水瓶捂着头,我说别捂,当心感染。 他说,刚把车停好了想叫你来着,结果叫了一次没叫醒——反正也就是开开抽屉,我想一个人去也一样。然后刚到那个公司试过了几个抽屉,就听见隔壁有什么动静——过去一看是这小子正在撬抽屉。他一看被我发现了就抡家伙给我来了一下,接着就跑了。我立马把钥匙插进他撬的那个抽屉锁开了开,没想到居然合上了!他撬的抽屉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 第41章 房梁 社区医院的人一直都不多,我们过去的时候那老同学不在,我给他去了个电话说了情况,他立刻就让我把电话给护士长,叫护士给我开了间治疗室。 我让昆麒麟坐下,然后洗了手准备缝合。因为没人帮忙,所以只能自己准备缝合针线了。 “给你来个七八针吧。”我说。 他差点跳起来,“七八针?!” 我按着他让他别动,第一针就勾下去了。当年打外科结大赛第一名是我大师兄,一分钟一百二十个;第二名是我,一百零七个。要是让我心无旁骛地打,一个下午我能在他背上打出一个清明上河图。 一边缝,他一边就说那抽屉的事情——抽屉已经空了,不知道东西是被黑T恤拿走了还是怎么的。我记得那时候扑住黑T恤时,那小子手里是没东西的,牛仔裤两个口袋也没鼓鼓囊囊,所以应该抽屉本来就空的。 “那难说啊,万一那个东西很小呢?”昆麒麟皱眉,觉得痒,想挠头皮。 我说你想一想,如果那个东西本身就很小,为什么不在身边的角落藏着呢?一定是一个体积大的东西,放在身边不好藏,所以才会藏公司抽屉里,然后把钥匙藏得很隐蔽。抽屉你看到的时候是空的,说明在这之前就有人把里面东西拿走了。 昆麒麟叹了一口气,慢慢把这件一团乱麻的事情理了一下——有个模特,突然变了张脸,然后她搬家了,接着被杀。她似乎把一个东西藏在公司抽屉里,这个东西也许很重要,于是等她死了之后,有一股神秘力量在寻找它。模特的死和这样东西有关吗?凶手和他们是一伙的吗? 我想了想,说,我们把那股力量暂时叫做神秘组织好了。或许她手中有神秘组织想要的东西,可是她不交出来,于是遭受了组织的追杀;但是她临死都没说那东西到底在哪,所以她死后,组织派人去她家找,找到了那只口红,可没想到被我们俩打断了;组织只能循着另外的线索找到了那个抽屉,没想到又被我们打断了。事到如今,你觉得该怎么进行下去? 昆麒麟说大哥你今天转性儿了吗?事到如今就不关我们的事情了。我只想查明那个女老板在变成那么一大串人面瘿瘤前把她的宝藏藏哪了,找到宝藏,一切结束。 说的也是啊。我想。似乎也不关我的事了——阿许早恢复了,人面瘿瘤也被昆鸣弄干净了,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全部解决了。 就在这片短暂的沉默里,猫打来了电话,说她的那个研究民国野史的朋友查到了一些东西。 1938年的六月二十六日清晨,七院确实发现过一具女尸。穿着灰布旗袍,尸体是在当时的病房楼——也就是如今的仓库楼外面的小树林里发现的。 可那种乱世里,一具无名女尸实在引不起人们的注意;之所以无名,是因为她的脸是被人剥去的,无从确认身份。 “你听一下对尸体的描述吧——女尸,胸口被刺五刀,死者大概在二十四岁左右。灰布旗袍,戴头巾。面部皮肤被人全部割下剥去。” “董莺莺?” “对,我也觉得可能是董莺莺。”猫说,“而且,当时巡捕房的记载里没有提到附近有散落什么财物,就作为一个劫杀案论处了,没有找到凶手。你记得照片里董莺莺抱着的那一大包东西吗?” “照片是六月二十五日拍到她抱着一大包东西走过老药房的,六月二十六日清晨发现了尸体……那么,那包东西?” “可能被她藏起来了,可能被凶手拿走了。你再听下去——董莺莺最后交陪的是当时上海的一个黑帮大佬,人称虎爷,1938年七月份时逃亡去了日本。这个虎爷曾经有一个生意伙伴,叫做杜月笙。” “啊?” 我一下子愣住了——黑帮大佬、风尘女子、杀人惨案、杜月笙,简直是《上海滩》了,再来个日本特务就圆满了…… “1938年,杜月笙不是已经和日本人闹翻了,去香港了吗?” “对。37年上海沦陷,杜月笙没和日本人合作,去了香港。但是他在内地仍然埋有很多线,暗中继续倒卖物资。当年他本人去了香港,但是在上海留下了大概三个小堂口,台面下继续吸金。其中一个黄浦堂口的人留下了一箱子账本笔记,他的后人觉得没价值,就全部卖给收藏这种东西的人了。我朋友替我去借来看了看,这个堂口老大其中一本笔记里夹着一张小纸条,很有意思。我发给你。” 很快我收到了一张图片——是那张纸条的照片。纸条很旧了,但或许是一直被夹在笔记本里,所以保存完好。上面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老虎的货在七院交接六月二十五慎之”。 猫说,她把这个笔记和董莺莺生前的一些书信笔迹对比了一下,确定是董莺莺写的。那时杜月笙和日本人闹翻,虎爷后来逃亡去了日本,说明两人分道扬镳了。而董莺莺拿着“老虎的货”,要求和杜月笙堂口的人交接。 交接日期在六月二十五日,她带着那一大包货去了七院,然后被杀了。 “这么偷偷摸摸的递纸条给杜月笙堂口交接,说明董莺莺或许是察觉虎爷要逃亡国外而不带上她,于是为自己做了打算,偷了虎爷的财物,然后卖给杜月笙,换成现钱。”电话里,猫的声音还是嚼吧嚼吧的,估计一边和我说话一边在嚼着口香糖,“就不知道最后是虎爷发现货被偷了于是杀了她,还是杜月笙的人拿了货后杀人灭口?” 我说,我觉得像是虎爷杀的,杜月笙的人杀她干啥,杀了她,以后谁还敢和他们堂口做生意? 猫说算了不想了,这种黑社会的事情我们也搞不清。问题就是啊,昆麒麟要找的那个什么宝藏,很可能就是董莺莺偷的那批货。 和猫打电话时候,我是把手机开了公放的;旁边的昆麒麟也听见了,人一下子窜了起来;猫说你们俩在哪呢?干啥呢都? “说来话长。”我说,“他脑门上现在缝了七针。” 猫明显也没料想到还有这种流血事故,说,你们也都出息一点行不行啊?我跟三少时候从来都只让别人脑袋开瓢的! “别说你家三少了——刚接到这个委托的时候,能够得到很明确的一个消息就是‘东西还没有带出来,还不甘心’。也就是说,她的货很可能还没被黑社会拿掉!”昆麒麟笑得一脸荡漾,“民国时候,乱世黄金——那很可能是大黄鱼。” 他说的确实有可能。在当时银行都很危险,大家都喜欢把黄金藏在身边,需要的时候再兑换成钞票。黄金不管在哪个年代都是十分抢手的,但是在民国时期流行把大黄鱼都换成美金或是法币逃出国。 “那天她也不可能走多远,一个女人,更不可能把它藏在什么高难度的地方……所以,藏在七院的可能性很大。”我想着,却又碰到另一个问题,“那如果被别人捡走了呢?那么多年,那么多次翻修……” ——不对,翻修!如果她把东西藏在没有大翻修的地方呢?在民国时期,七院可是只有一所老药房了两栋病房楼组成的啊! 她只能把东西藏在这个范围里啊,当时如果超出了这个范围,外面就都是大马路了。 我和他说,如果东西在药房和两栋老楼,那么可能没有受到医院扩建和翻修的影响。老楼基本是弃用了,而药房则是保护建筑,只有例行的加固养护。但就不知道东西还在不在,会不会被别人捡了。 “被捡走了也没办法,但是如果去找的话,还是有一定几率找到的!”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稍稍擦了擦头上的血,“而且她是个女人,总不可能挖一个深坑埋了它吧?医院里那么多人来人往,挖坑太显眼了。她肯定是把东西搁在一个不会引人注意,或是正常人想不到的地方。” “比如……呃……厕所?”我想象了一下,觉得虽然可能,但是那也麻烦了。因为明朝老药房那里的厕所是没有被保留下来的,改建的时候拆掉了。 “医生办公室?我看你们那东西都乱堆的。” “这个也太冒险了,万一被谁顺了或者扔了呢?” “我说你们俩男人怎么都那么笨啊!房梁上啊!房梁上!”猫在电话里终于听不下去了,“随便在老药房里找个没人的地方,叠个凳子,就能把东西搁上去,几百年都不会有人去看的!” 房梁!对啊,房梁! 我一下子也反应过来了。我和昆麒麟都被现代建筑里头的玩意圈住了,根本没想到还有房梁,因为平时见不到。但猫经常跟在三少身边,能够进出青宿书院,书院是老建筑,上面是有错综的房梁的! 而且如果在房梁上,很可能到现在都还保存着——因为老药房是古建筑,平日清洁擦灰是院内的护工在干的,护工们都被叮嘱过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就算发现了什么东西,那也要把一切保持原状,不许自己乱碰——而且那么多年还从没听见他们从里面抱出一袋黄金来。 昆麒麟都已经按耐不住了,催着赶着求我今晚安排一下。这倒真不是个事,我只要推说早上把钱包忘在了中药病房里就能让保安开门,保安认识我,老药房里面又不放现金,没有不开门的理由。这事又不犯法又不危险,完全用不着担心。 于是就约好了,今晚七点一起去医院,我去忽悠保安开门。周日,中药房不开门,所以明朝老药房里是一个人都没有的,我们只要混进去,之后想怎么找怎么找。 第42章 劫持 之所以等到晚上,是为了等药房里面的人全部走光,免得还有人留在里面盘点什么的。还有一点,就是大家都能吃了晚饭。 猫来上海过了一段时间,在昆门道观和两个大老爷们也没出什么大矛盾,她到底是三少的人,再怎么被外放,三少也没真的开口把她扫地出门。她和昆麒麟现在一个主内一个主外,猫查资料,现场大多昆麒麟去查。 所以今天她也没来,就我和他两个人去找那包东西。 我们到医院门口时,周日的七院大门难得安静。我带着他直奔老药房,黑夜里,药房的飞檐显得十分古色古香。 “就是这了。”我说,“你在这等着,我去问保安要钥匙。” 药房靠近北门,北门的保安也同样管着停车场,大家平时出入时都是认识的,他的女儿上次要开气胸,术后也是住到我们病房的。保安特别仗义,在这个停车场如果报外科的名号都可以不用付停车费。我过去找他时,保安正在小岗亭里听黄梅戏,看到我来了也有些意外,“丘医生?你今天值班?” “不是值班,我回来找东西的。好像之前来找朋友的时候,把钱包落在老药房的办公室了。” “呦那可要赶快去找!我这就去给你开门!”保安低头打开抽屉,就听见里面稀里哗啦一阵响,一大盘钥匙就被他拿了出来。我连忙拦住,让他别去了,免得被医务处查岗查到扣工资;钥匙给我,我自己去就行。 保安果然什么都没说,直接把这把老药房的铁门钥匙解下来给了我。 预计是我去开了门,马上回来还钥匙,然后再赶去和昆麒麟找东西;来回多一点就多一点吧,免得钥匙捏在我手里久了让保安起疑。 我离开了北门,跑回老药房。 之前昆麒麟是站在门口等的,但可能自己先去附近看了;我喊了几声没听见回应,估摸着人是走远了,不知道上哪晃荡去了。 不靠谱。我心里啐了他一句,就转头先去开铁门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东西顶在我的腰后。 “不许喊,不许逃。把铁门开了。” ——是个男人的声音。 我一下子愣住了——就看到铁门的反光里,确实有个身型肥大的蓝衣服汉子站在自己身后。 “快点!”那个东西用力往前顶了顶,我一下子就觉得痛了——好像是刀! 是抢劫的?在医院里抢劫?! 我觉得自己脑子都快跟不上了,想转头去找昆麒麟在哪;紧接着就看到旁边又来了五六人,其中一个人被架在中间,正是昆麒麟。 这五个人都是男的,身型高大,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还在迟疑的时候,身后的胖子又推了我一把,“快开门!” 昆麒麟抬起头,和我对视了一眼;我低下头,把铁门开了。 “……你们是要钱吗?我可以给你们……” “闭嘴,问你话了再说。” 铁门一开,那些人立刻押着我们俩走进了药房,门很快就被再次关上了。他们把我们两个扔到角落,让我们蹲在那不许动。有两个人手中拿着刀比着,看上去完全不像是普通的抢劫。 蓝背心似乎是这群人的头头,挥挥手叫来了一个人;这人有些眼熟,穿着黑T恤,头上脸上有些新伤口。“阿三头,看看是不是这两个小子?” 我看了几眼,想起来这是谁了——这是早上在朋友公司里打了昆麒麟的那个! 那人点头。“就是他们俩。” “是警察?” “不像,警察如果真的知道了这件事情,不会只让两个人来。”旁边有个人和蓝背心说。“我看像是老六或者四哥的人。” “管他是谁……”蓝背心在我们俩面前蹲下了,用刀轻轻拍拍我的脸,“我问你们,你们俩知道那个婊子把东西藏哪了?” “你在说什么……” 我还没说完,左脸上就挨了一巴掌,打得我耳朵嗡嗡作响;那个蓝背心踹了我一脚,“还装!那个姓曾的贱人把东西藏哪了?还有,我们派去杀她的那个人是不是在你们手里?!”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我就觉得鼻子里面有血流出来,眼前还在发昏。 “我们真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还能一路查到我们前头?”他嘿嘿笑着,转到了昆麒麟面前,“那个女人叫曾柔柔,偷了我们老大一批大货,想自己藏起来,所以被我们处理了……没想到货不在她家,我们只能找下去——只是一路找下去,你们都一路跟着。真巧啊。” “可我们不知道什么货!” “不知道那就杀!”黑T恤眼睛血红,死死瞪着我们,“反正他们肯定不会是警察!” 蓝背心点头,“对,不知道就杀,反正不知道,你们也没有用。” 听到这里,我已经全都明白了——曾柔柔可能偷了她后台老板的一批财物什么的,想自己藏起来,可是她没藏在自己家,而是藏在了公司抽屉里;最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让她觉得必须搬家躲风头,同时把东西转移掉,于是她就换了租房,把东西拿出了公司抽屉,换了一个地方藏。但是那个后台老板发现了这件事情,派人杀了她。没想到杀手不仅没在她家找到那批货,自己还被人面瘿瘤附身了。 而我们面前的这批人,应该也是曾柔柔后台老板派来的人,他们同样想找到那批货;我们则是为了董莺莺藏起来的那个宝藏,只是两路人马的行径不谋而合,引起了对方的误会。 可现在和对方说董莺莺那件事情,对方怎么都不可能相信啊! “屁用没有!”黑T恤咬牙切齿,“把他们俩带上车,送到嘉定仓库那里了结!” 他一说完,其他几个人作势就要把我们俩抓起来;怎么办啊!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老子从小到大架都没打过,还没见过活的黑社会!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等……等等!”我喊道,“等等!让我想一想!” 蓝背心他们本来都打算直接动手拉人了,听见我这样说,就让手下松了手。 “那你好好想。别想拖时间……”他看看手表,眼神很冷,“我给你一分钟。如果耍我们,待会就让你在死前把自己的舌头咽下去。” ……那我能不能自己动手上麻醉自己割啊……我不太信任这群人的刀法和无菌观念。 不行!不能走神了,快想快想!曾柔柔来七院的那一次,所有的细节所有的疑点,全部告诉他们,哪怕只能拖一拖时间也好!只要再拖一拖,说不定保安就会来药房问我拿钥匙了! 她来了七院,拿着小包和巴黎春天的购物袋,她可能刚去过巴黎春天买东西?还有什么……她的裙子,发型,声音……脸已经是董莺莺的脸了,因为她被附身了,凶手应该也被附身了…… “十秒钟了。”蓝背心说。 一个胖子话还那么多!——我瞪了他一眼,只能继续想。到底还有什么……她从CT室出来了,脑CT片……啊对了,那片子还在我办公室,我是不是应该拿来,然后和他们说说这张片子哪里扫得好哪里扫得不好?……显然不行,除非这群黑社会很有医学修养和学习精神。要真有那个,人也不会去当黑社会了啊…… 然后,我们就是走这条路,从老药房,经过停车场,出北门的…… 等等。 我忽然想起来,去老药房时,曾柔柔曾经离开过上厕所。当她再回来的时候,我觉得这个人有些“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呢? 她背着小包,和巴黎春天的…… 我就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痛,所有的血都在往头上冲——想起来了!购物袋!购物袋! ——她进洗手间的时候拿着那个大购物袋,可是当她出来的时候,那个袋子就不见了!所以我决定不对劲,因为她的手上少了些什么。 那袋子去了哪? “——我想起来了!我可以带你们去找货在哪!”我说。如果没有意外,那就一定在那! 蓝背心笑着点点头,“就说嘛,好好想一定能想到点什么的。带路,别耍花样。” 我扶着柱子站起来,脚有些麻;蓝背心让人架住昆麒麟,刀比在我的脖子旁,让我带路走前面。 厕所就在老药房里面,是挨着老建筑建了一间新的厕所,然后通过一扇门连接起来的。我带他们走进了女厕所里,脸有些红——哪怕现在女厕所没有人,但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进这里…… “她可能……把东西藏在这里了。水箱之类的……” 自己的话说得很迟疑,没一点确定性——因为从头到尾都是我猜的。我根本记不清那天的情况了,只能大致想起她出来的时候没有带购物袋;那万一我记错了呢? 蓝背心努努嘴,两个人走进去,带上了塑料手套,开始一间间隔间找;我紧张得要死,既不希望他们找到,也不希望他们没找到——但好像无论哪种,我和昆麒麟都是个死啊…… 大概十分钟,这间小厕所所有能找的地方全部找了,包括天花板。但是两个小弟跑来告诉蓝背心:什么都没有。 我看到这死胖子的眼神,心里一凉,咯噔一下沉了下去。有个人冲我走过来,手高高举起来,看上去自己又要挨一顿打了——我认命地闭上眼睛。 “我知道在哪。” 这时候,旁边的昆麒麟忽然这样说。 第43章 房梁上的世界 什么?他知道? 我不知道昆麒麟为什么要这样说,到底是有把握了,还是单纯为了拖时间。 “他记错了。”见蓝背心好像不信,他接着说。“不是在这里,而是在外面的房梁上。” 房梁?那不是董莺莺…… “你确定?”蓝背心晃晃手里的刀。“我们可不是猴子,会被你们绕着圈耍。” “我确定。我带你们过去,然后我找给你们。” 他说完,蓝背心考虑了一会才点头,示意离开厕所,回去药房区域。 “带路!” 我们一行人回到了药房。我已经彻底搞不清这人想干什么了,但是昆麒麟一点不慌张,很熟门熟路地走进了大厅左边的门——这里是一个小仓库,旁边还有热水器。房间的上面有工字型的大房梁,只是黑乎乎的,看不清。 因为是明朝老建筑物,所以很多格局是不能改掉的,老药房的房间排布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但没有办法。在平日其他地方觉得匪夷所思的排布,在这里都可以见到——比如说,仓库和厕所挨在一起。 ——仓库的窗,和厕所的窗是同一扇。就像是两个方盒子靠在一起,它们贴着的那一面开了一扇窗,人望向这扇窗,就能把女厕所里的景象看的清清楚楚。 所以老药房平日小仓库的盘点只会让女药师去,不许男药师过去的。这是七院很有名的传统,还引发了不少笑话。 “在房梁上。”他说。“你们搬张椅子来叠到热水器上,我上去给你们找。” “你以为我们傻?你上去了我们还抓得住你?”黑T恤给了他一拳,“搬椅子来——我上去!” 椅子很快就搬来了,摆到了热水器上。 这个房梁并不高,在热水器上叠个凳子,一个成年男性很容易就能爬上去。如果只有这个高度,那么一米八的模特曾柔柔更是轻而易举。 黑T恤身手敏捷地爬了上去。下面的人问他情况,他说,太黑了,看不清,扔个电筒上来! 蓝背心说没电筒,你自己拿手机照照? 开灯可能会引来院内的保安,所以肯定不能开灯。没有手电,黑T恤就只能用手机了;从我这边的角度,只能见到房梁上有个模糊的人影在动,他的身影已经被挡住了。 “操!太恶心了,全是灰!”他在上面骂,声音空空地回荡。“哎!好像真的在!” “找到了?” “可能是!我过去看看……啊……” 那是他最后一句话了。 接下来,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所看到的——所有人听见黑T恤突然发出了一声惨叫,然后从高高的房梁上直接摔落下来——他的后脑勺重撞在了下面的箱子尖角上,我听见了一声不祥的咔嚓声,这个人就翻摔在地上,脑后枕骨大孔的地方破了一个黑红色的血洞,血和组织液正不断往外淌出来。 ——伤到延髓和颈椎了,这个人完了。 我看到他在地上诡异地抽搐着,同时屋内弥漫起一股恶臭——这个人已经二便失禁,就快失去意识了。谁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这个变数太大,包括蓝背心在内,每个人都神色大变。 “怎么回事?!”蓝背心用刀抵着昆麒麟的下巴大吼,“怎么回事!那里有什么!” “你们的货在那。”昆麒麟看着他,神色平静。 “那他怎么会摔下来?” “……说不定灰太多,滑了。”他退开一步,看了一眼旁边的凳子。“所以我说我上去,你们不信。” 蓝背心显然动摇了,只是旁边的人告诉他不能这样,一旦放人上去了,这个人会立刻报警的。 “我陪他上去!”他说。“至于这个人——”他指指我,“他留在下面。” 这样安排完,蓝背心就把椅子重新放上热水器爬了上去,攀上房梁;他个子那么臃肿,身手却很利落。 他爬上去后就探头下来看昆麒麟;昆麒麟的动作很慢,我知道他故意的,毕竟亲眼看到过这人从三楼飞身而下抓人的场景。这个人装作被刚才黑T恤那一拳打伤的样子,摇摇晃晃去抓椅子,又不当心把椅子碰翻了。“不好意思啊……”他说了一句,又抓起了椅子,想重新放回热水器上。 可就在这时,底下有个小弟突然惊叫一声,“大哥!你背后有东西!背后!” 我们都抬起头——黑暗的房梁上被蓝背心的手机光照亮了一小块,那个胖子趴在那,听见喊叫声,立刻就拿着手机和刀转过身去看——而手机光同时也照亮了他身后的那块区域。 一张人脸,静静地出现在他的身后。 人脸苍白,眉目细长,温婉甜美。 这是董莺莺的脸。 难道是人面瘿瘤?昆鸣没有清理干净?还是这孩子天纵奇才,知道今后我和他师兄会遇到这麻烦,所以故意在这留了一只? 无论怎么说,现在的这只人面瘿瘤彻底改变了局面——黑T恤已经濒死,蓝背心老大在上面面对它,下面只有三个马仔了。当看到老大背后出现了一个人的时候,其中一个人撞开了昆麒麟,自己将椅子摆了上去,也要爬上房梁去救老大。一下子就只剩下两个人看守我们,人数一对一。 我还没来得及想什么计划,上面又是一声惨叫,然后就听见蓝背心大喊,“你是什么东西!” 到底是老大,心理素质好一些,没有直接像黑T恤一样被吓得摔下来。 这时候那个小弟也已经爬上房梁了,而且看到了那是什么,声音都在打颤,“大哥,那好像……那好像……是阿毛的外套啊……” “阿毛?是阿毛吗?” 上面两个人的对话一片混乱,我也听不懂他们到底什么意思,可就听见一声巨响,房梁上又摔下了一个人——是刚才爬上去的那个小弟;不过他运气好,没摔成黑T恤那样,但那高度也够呛。 下面两个人冲着上面喊,问老大看到了什么;但是蓝背心似乎完全听不到了,就不停地在问,你是什么东西!你是什么东西! 两个人已经顾不得我们了,都拿出手机按亮屏幕,照向房梁上——我先是看到了一串人面瘿瘤——是一串!大大小小都有,大概二三十个。可是和其他直接一串串葡萄一样长在角落里的不同,在它们的下面,还有一具人的躯体。 ——这一串瘿瘤,是长在人身上的。已经完全分不清这个人原来的脑袋是哪个了,就看到沉甸甸的一串瘿瘤长在他的脖子上;看体型这应该是个男人,穿着件黑底长袖薄外套,外套上印着一个血红色的骷髅头。的确是一件很有特色的外套,难怪刚才那个小弟一看到就认出来这是什么阿毛的衣服。 也就是说,这个被人面瘿瘤附身的人叫做阿毛。 “阿毛是你们里面负责杀曾柔柔的那个吗?”我问旁边的人。那人的眼神很惊恐,已经濒临崩溃,可还是点了点头——这就对了!这个叫阿毛的才是真凶! 他杀了曾柔柔,为了让人不好查出她身份,于是想造一具无名女尸,怎料在第一步割下面皮的时候就出了意外,被察觉到危险的人面瘿瘤附身了。猫曾经说过,瘿瘤的附身很挑剔对象,不是所有人都能和它磨合成功的。 ——我看看他脖子上的那一串,很确定这就是磨合失败的后果了。 被附身后,也许是受到了瘿瘤的控制,行为发生了异常,这个人就躲到了老药房的房梁上,躲藏在黑暗里。 “你是什么东西!你是什么东西!你——” 蓝背心崩溃地大喊着。而阿毛正一步一步走向他,伸出了双手——他应该已经发不出声音了,但能看到吗?或是有意识吗? 我觉得他可能已经神经错乱了,但是看到以往的兄弟,还是有最后一丝本能想要接近他们。 但是在蓝背心眼里,这个人已经完全不是阿毛了;他拼命想在房梁上闪躲,可阿毛就慢慢带着那几十个瘿瘤靠近他;房梁上的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绝对没宽敞到能让两个大男人在上面绕圈的。很快,阿毛终于抓住了蓝背心的胳膊,一下子扑了上去。 下面的人只听见一声尖叫,接着就看到一个庞然大物从房梁上重重摔下,把热水器整个压翻在地——滚烫的开水顷刻间汹涌而出——那个“庞然大物”是长着一连串瘿瘤的阿毛死死拽住了蓝背心。 蓝背心的运气没有那么好了——这一整大桶开水,至少十加仑,全部倒在了他们的身上。 旁边的两个小马仔终于再也坚持不住,都惨叫了一声,争前恐后夺门而出;我去看蓝背心的情况——应该是重度烫伤了。烫伤面积很大,因为他穿太少了。 至于那个长满了人面瘿瘤的阿毛则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黑背心已经没有办法抢救了,那个昏迷的小马仔没事。至于蓝背心,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只能看他造化。 我叹了一口气,拔掉了热水器的水管,从里面放出冷水浇在他身上。他完全说不出话来,面上一片片艳红夹白的烫伤。 我去了药房办公室,打了内线电话,告诉急诊室院内发生了烫伤事件。而再回去小仓库的时候,就见到昆麒麟正把热水器扶起来,将椅子放上去,像是也要爬上房梁的样子。 “你上去做什么?”我问。 他说,“这个人被附身后就藏在这,很可能是继承了董莺莺最后的执念。” 房梁上一片漆黑,我打开了灯。昆麒麟爬了上去,小心翼翼站稳了。 我说,“快点找吧,过一会估计警察就来了。” 第44章 收拾残局 他应了一声,沿着房梁摸索过去。 大概没过几分钟,下面就听见昆麒麟欣喜的声音,“有门!找到了一个!” “是董莺莺的东西?”我抬头大声问他。他说不是,是个巴黎春天的袋子,上面还没积灰,可能是曾柔柔藏的。 昆麒麟让我接好,他要扔下来了。刚说完,一个巴黎春天的购物袋就从天而降——我接住一看,果然是曾柔柔那天背的。估计她说是去厕所,其实就是为了在老药房里藏这个东西。 ——那么这里面是什么呢? 我有点好奇,他也在上面喊,让我帮他看看。 购物袋挺沉,里面是个用蛇皮纸层层包裹的白色长方体,长约四十厘米宽约二十厘米,高大概七八厘米的样子。我第一感觉就不是现钞,因为干吗要把现钞随身带,不放银行? 自己手里还拽着老药房的钥匙,于是我就用它割开了那个蛇皮纸;梁上,昆麒麟还在继续找董莺莺的那一包东西。 很快我就扯开了第一层蛇皮纸,里面是一层用胶布缠着的灰色防水布,我把东西拿出来,再用钥匙层层割开;但是手下的感觉越来越软、越来越软…… 里面是什么啊? 我一个走神,手下力气就没把握好,钥匙头不当心戳得深了,听见了噗的一声——接着,大把细细的白色粉末从我指尖散了出来。 尽管没看到过,也没吸过,可是我还是个脑子很清楚的人——曾柔柔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偷一箱子珍珠粉或是凉粉。 难怪会引来黑社会追杀。这么一大包如果是高纯度粉,拿去全部卖掉,那绝对是一笔巨款。 “怎么样?是现钞还是首饰?”房梁上还在找东西的昆麒麟依然心态乐观。 我叹了一口气,说,行了,这包东西的主意你别打了,待会只能交给警察——这是****。 刚说完就听见那人骂了一声。 ——是什么都好,是****,那肯定没法自己拿了,只能给警察。 虽然也是贵重物品没错,可就好像在银行柜台数别人的钱,能看不能用,真心塞。 “你快点找董莺莺的那个啊——急诊的人很快就来了!”我冲他喊。 一听还有董莺莺那包东西,昆麒麟立马又来了精神。很快我听见上面传来一声欢呼,他好像找到了。 我看到他抱着一个大布包,从椅子那里跳下来。这个布包真的挺大的,而且里面是硬的,可能里头还有一层盒子什么的。外面的布已经烂得差不多了,很快就被我们清理掉,里头露出了一个小木板箱。 “应该不是黄金。”我说。“黄金没那么轻。” “那是珠宝首饰?” “不知道,打开看看。” 其实木箱也已经烂了,用力一掰就碎了。昆麒麟很兴奋地伸手进去掏,然后再拿出来的时候,他手上握着一个玻璃瓶。 就好像现在装蜂蜜的那种大玻璃瓶,铁盖子,内容物是黑色的,没标签。 他把玻璃瓶放在地上,让我快看看,这里头到底装着什么。我们拧开盖子,就闻到一股怪味;昆麒麟掏出圆珠笔进去搅了搅,感觉里头有些像黏糊的枇杷膏。 “这是……什么啊……” 我们两个都对着它发呆——难道里面的东西日久天长就化成这一堆黑膏了?还是说,东西藏在膏体里? 但没有啊。昆麒麟拿圆珠笔在里面搅了半天,没感觉里头有固体。 我只能借他笔舀了一点,凑到鼻子下面闻。这味道有些诡异啊——就是那股尿骚味,可混杂着一种甜腻的味道…… “这个……好像是……”我咳了一声,被那个味道呛得有点头晕,“好像是……鸦片啊。” ——以前选修药材炮制的时候,那个老师特意打申请,为了教学弄来了一盒老鸦片膏,和这个颜色气味相似。鸦片膏可以保存很久,从民国放到现在,因为保存完好,所以除了干燥了变得粘稠了些,气味什么的没有多大改变。 如果在1938年,鸦片也叫做福寿膏。这么多的话,价格不会比等量的金条少。 “那……”昆麒麟在我旁边,已经很绝望了,可还是不死心地问,“……那……我能……” “不能。” “……一点都不能?” “你开什么玩笑,不能。” “一点都……” “不能。拿回去自己抽都不行。你这次还是打白工了。” 我看着他,他的表情很好玩,脸都在抽,心里肯定在天人交战。看到他这样的表情,我真是打心底里感到高兴。 我打了110,两人在那蹲了一会就迎来了惊恐的急诊队和警察同志。阿毛死后,人面瘿瘤全部萎缩,变成了一滩恶臭黑水,露出里面他原来的头颅,已经全部腐烂并且血肉模糊。两具尸体,一个重度烫伤,一个摔伤,满地毒品,足够警察和我同事们忙一晚上了,想想都要为他们哭出来。 然后我和昆麒麟去验伤、录口供。这辈子我还没想过自己会和同样的人一起录两次口供,真希望是最后一次。 再之后的事情,就都零零碎碎了。 蓝背心被抓进去后精神有些失常,把他知道的事情全部招供了,警方又顺藤摸瓜打掉了他们的贩毒老巢,曾柔柔的那个后台老板也被揪了下来,锒铛入狱。老药房封锁了整整一个月,那间仓库也被从此封锁了起来。 后来我问昆麒麟,他是怎么知道人面瘿瘤藏在仓库的房梁上的?是猜的? 他说不是。是两个人被黑社会的押去女厕所的时候,他看到了厕所镜子里的画面——镜子是正对着厕所和仓库的那扇窗子的,尽管很昏暗,可镜子里清晰地照出了仓库里面的景象,他见到房梁上有个东西在动,但当时并不确定,只是孤注一掷。 那如果他没看到呢?我们俩的下场会是什么?估计我爸妈现在都哭着在黄浦江畔捞我的尸体了。 真是万幸。 ———— 在休息了几天后,我就开始准备升主治的材料了,还有几场考试。阿鹿听说上次那事之后总想拉我吃饭压压惊,可实在太忙,抽不开身。 好不容易到了十月末,第一轮考试过了,总算能挤出点时间陪陪他。他到中国快小半年了,差不多也适应了上海的生活。刚好他十月末生日,想借着这个由头请大家聚一聚,就在花园饭店包了一间大套房和一天的自助餐厅,让我去请昆门道观那三位过来捧个场。我说白吃白喝的叫什么捧场,那叫蹭饭。 阿鹿笑了笑。他声音听起来挺累的,估计公司临近年终结算了,工作压力增大。说实话我从小到大没有太多朋友,他算一个,尽管才回国半年,但我很喜欢和这种安静的人相处。 我歇了一个双休日,开始要从陆姐手上接下住院总的工作。这样紧凑的工作生活中难得有休息的时候,而昆麒麟依然总是往七院跑,总孵在我们办公室,和我说他们圈子里的那堆破事。 道士的圈子和其他的职场很像,也有登高踩低啊、谋求上位啊、勾心斗角啊,甚至引起大的冲突。他和我说了最近的一件事情,就是两个道士抢生意。 现在他们这个行当简直是道多粥少,所以如果发现了一桩好生意会有三四路人马来抢——我没听懂他说的人马是什么意思,结果昆麒麟说,他算这行当里的异类,都是单枪匹马的。但其他道观不是这样的,往往发现了一桩生意,一个师父带着三五个徒弟一起过去。老板们又不会挑道士,到后面甲道观的人到了,一看,乙道观已经一票人等在那了。 “现在规矩就是先到先得。可也不排除有点强硬派的,直接把先到的人打出去。”他说,“最近就有这种事情,两个道观的人打起来了,打输的那边心里不爽,就偷偷去对方地盘上下了个咒,直接搞死了对方师父。” “那挺难办啊。你们那边的斗法警察根本没法介入,报案都没人信。” “所以道界有一个仲裁人的位子。最早就是昆门道观的师祖坐的,然后代代相传,一直到我师父,我师叔。”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有点奇怪,可我正低头吃泡面,虽然注意到了但是没上心,顺口问了一句,那这一代是你? 他转过了头,有那么几秒钟的沉默。这几秒钟里面,我已经意识到自己问了什么不该问的。 “不是。”他说。“这一任的仲裁人位子,坐的是余三少。” 我愣了一下,然后想起了青宿书院小楼中的那扇雕刻着獬豸的木门——原来如此。 “最早的昆门道观建在天府,那是唐朝贞观年间了,道界第一次共同推举出了一位仲裁人,昆门师祖昆罗衫。师祖毕生致意于钻研道法,不涉是非。接下来仲裁人的位子就由昆门一代代传下去,民国时期甚至出现过昆门双裁的现象——那时的掌门人昆愚儿与他的师弟昆鹏同堂仲裁。可是到我师父这一代的时候,他和师叔都年少失踪,当时昆门只留下我一个人了,我太年轻,不可能成为仲裁人。” “那么余三少是怎么成为仲裁人的?我记得你说过,这人好像是半路出家的,家里原来是做生意的,不是什么道观师门。” 他点头,“说他是半路出家也不合适,这个人根本不算道士。余家最初倒真的是个道门世家,大概也能追溯到元明左右了,但是这个时间在道门世家里面已经算很短了,算后辈中的后辈,几乎说不上辈分。民国时期他们就彻底不修道了,卖掉了道观,做起了生意。后来你也知道,到了改革开放后生意越做越大,渐渐成为了今天的势头。” 反正今天我难得空闲,就喝了点汤,听他说余家的事情。 第45章 烦恼开端 余三少的名字叫余椒,大概是同椒聊、椒淑的意思,这是余家的三少爷,上面有两个哥哥。他的妈妈不是父亲的原配,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大家族里乱七八糟的事情,外人也不得而知。反正余椒和两个哥哥的年纪差了很多,将近有十几岁。 但是这个人的样子——我们也都见过的,是个白化病。白化病是先天的,他一出生家人就看出异常来了,有人吓得半死,也有人觉得这是好兆头——说来挺悲哀的,中国人古来就有崇奉祥瑞的习俗,觉得物以稀为贵,比如白鹿白龟白乌鸦,在古代都是天降祥兆的象征。所以他出生的时候,余家老太太就很宝贝这个孙子。可也奇怪,余椒出生前,余家的生意正面临着即将崩溃的局面;可当这个白子出生后,一切都开始逆转。于是这个孩子从小就被余家人当做祥瑞一样供奉起来。 因为地位高,他的要求家人是无不完成的。所以当他十岁那年开始将余家废弃多年的道法经卷重新拿起来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提出反对——这个事情造成了两个后果,第一,余椒结识了昆麒麟的师父。第二,很多年后,余椒玩脱了。 十五年前,余椒二十左右,昆麒麟可能才十三四岁。也就在那两年时间里,昆门的掌门和掌门师叔全部失踪,只留下了一个还年少的大弟子。道界一下子沸腾了,可能积攒了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恩怨借着这个事端一下子爆发了出来,几乎所有人都各怀鬼胎,但是人们大致分成了两派——第一个派别把他们叫做昆门派,他们支持年少的昆麒麟成为仲裁人,但是到底是出于维护传统的目的还是另有所图就不得而知了;另一个派别叫做革新派,他们认为昆门已经做了几百年的仲裁人,这个位子该换人来坐了。 ——据说当时的场面很可怕,几近于剑拔弩张。因为一旦掌握了仲裁人的位置,就象征着一个最高的裁决权,可以带来巨大的利益。如果把昆门看做一个皇室,那就是皇帝和亲王都失踪了,就剩下一个年幼的太子,群臣们早已蠢蠢欲动。 扶持太子可以带来巨大的利益;而推翻这个皇室自己来当皇帝,同样也有无尽的诱惑。 人心是永远无穷无尽的。 冲突终于开始了。在道界,那是一段混沌的年月。没有任何规则和戒律约束,所有人都趁着这个机会不择手段、为所欲为。直到终于有一天,昆麒麟拿出了一个师父遗留下来的盒子,告诉大家他师父留下的嘱咐——在某年某月某日,汇集道界的几位资历较深的掌门,当着他们的面开启这个盒子。 如今时日到了,盒子也该开启了。 我很难想象当时是个什么情况,大概就和今天的六合彩开奖一样激动人心,不知道有没有人买鞭炮助兴。在昆门道观枉死门内,几十个老道士们聚集一堂,看着昆麒麟打开了它。 只是盒子里没有法器,没有经卷,只有一封简短的信。 “由余椒继任仲裁人。” 信上,只有这一句话。 接下来,整个道界都疯狂了——操,余椒是谁啊?从来没听说过这小子。而且好歹说清楚是哪个余椒啊,就好像找张爱国,一个学校里叫张爱国的学生可能能一起凑一桌麻将。 可是奇就奇在这个时候了。 当天夜里,有个叫王兆的人扶着一个白子,来到了昆门道观枉死门前。 那时候的余椒还不叫余三少,因为他看不见,别人叫他蝙蝠余。 可就是这样富家出身的无门无派的瞎子,练成了天眼。 “后面的那一段事情,我再也不知道了。”昆麒麟靠在椅背上,眼睛半睁半合,“……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达成了什么……我只知道当我再次走出枉死门的时候,他们告诉我,站在我面前的那个瞎子叫余椒,从今往后,昆门坐了千年的仲裁人位置改姓了余。” 昆麒麟还说了一些事。但可能是心里塞,所以说得零碎。但我就听懂了几点——这些年,余椒一直在给昆麒麟钱,让他能养活自己和昆鸣。钱的数目我没问,总不会少。还有就是余三少发话,七院这一块地方,从今往后所有的案子都归昆门,外人不许涉足。 “我说了,十五年前,我的师父师叔都失踪了。”他说,“而失踪的地方,就是七院。” ———— 阿鹿的生日在周三,我特意那天早点把事情办完,准备早点下班去花园饭店。不过走出七院大门的时候,就看到院门口停着几辆警车。这段时间下来胆子给磨得越来越大,看到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怕了,看到警车倒是有点怵,所以马上绕道走了。 等我到了花园饭店的时候是下午五点,阿鹿订的套房在203号房,我按了按门铃,过一会就有个妹子来开门——那门一开,就听见好像开启了一个异世界一样,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咣咣地传来。大套房的隔音就是好…… 她问我是谁,我说自己叫丘荻,是秋宫鹿的朋友。刚说完就看到阿鹿从里面探头出来,头上肩上都是彩带,有几个人追着他喷。阿鹿冲我背后,结果还是没躲过,我们两人一起被喷得五颜六色。 等这一波闹完,他才坐下来帮我们介绍一下——屋里已经是个派对现场了,大概有二十来个年轻人,都是他朋友。有一半都是从日本特意过来替他过生日的,还有一半是在国内结识的。没过多久昆麒麟也来了,带着昆鸣。看到小昆露面后一屋子的女人都沸腾了,眼冒绿光,估计这种穿着白衬衫校服扎着红领巾背书包的小帅哥特别能引起女人的兽性。 小昆被她们围着,然后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套英语卷子开始做。 屋里很吵,我们的包都随便堆在那张大床上。大概晚上六点了,大家准备集体去下面的自助餐厅吃饭。这时候各自去拿包了,我才看到包里的手机有十几条未接来电和短信,都是同事的。 我看着屏幕,没反应过来——因为医院和其他单位不同,只要你把手里的事情做完了,几乎没什么事情会让你急匆匆赶回去的。我下班前漏掉了什么?不会啊,首程写完了,换药换完了,手术记录写完了,死亡四联单也填好了……没事情了啊。 结果短信里也都是大家的信息,就看到陆姐说,七院出事了,整个老病房区全部被封锁起来,这两天大家都不用上班了。 出什么事了?我打过去,电话很快就被接了起来,里面传来陆姐有些紧张的声音。 “怎么了?” “不知道,好像出大事了。病房那片全部围了起来,似乎事情出在中医内科病房——就是孟小蕴那,警察现在还在那边查。” “出什么大事能把医院封了?” “真的很大。所有的病人全部都通知家属接回去了,如果没能接走的,就转移到附近的医院,反正明天开始,老病房楼全部清空,重新上班时间待定。” 到底要出多大的事情能封医院啊?我问,是不是炸弹威胁什么的? 陆姐说不知道,只能等孟小蕴出来再去问他了。反正最近你就当放假了,等通知再上班。 这个电话让我本来在生日派对里欢悦的心情变得有些惴惴,但是又觉得也不管自己什么事,所以和其他人一起去了自助餐厅。刚走出去,旁边就有个人勾住我肩膀,将我拉到旁边的角落里。 抬头一看,昆麒麟。 “七院出事了,你知道了吗?”他问。我点点头。“好像事情挺大的,还不知道详细缘由。但是有几个道观的人给我来了信,说这次的事情似乎很难办,想要一起做个大道场。” “大道场是……算了,这都是你们的事了,反正我被通知放假了。” “那些人估计手里有信息网,所以大致知道了一些七院的事情。看来真的是出大事了。” “等孟小蕴回来吧,我去问他。”我说,“今天阿鹿生日,别说那些。晦气。” 他笑笑,果然不再说了,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和大家一起出去。我转弯时候还差点撞到昆鸣,那孩子抬头看了我一下,手里拿着本单词本。 那天晚上我们玩到很晚才回去,我们都喝了酒,没法开车,索性就在那间套房里凑合了一晚上(不过醒来时候没看到阿鹿,估计去公司了)。第二天早上我刷牙洗脸时候,听见昆麒麟催我去问孟小蕴。 我打了个电话过去。那胖子的生活很规律,现在肯定已经醒了。果然,手机响了几下就被接了起来,然后有人喂了一声,是我师兄。 “……是来问昨天那事的吧?”我都没开口他就知道了,估计从昨夜到现在被问了无数次。“你口风严我才告诉你。别告诉院外的人啊。” 我看了一眼昆麒麟,“一定一定。” “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到现在都觉得,是不是所有人一起出幻觉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累,这人平日里不是这样的,“可是……丘荻,他们……不见了。” 第46章 大道场 不见了。 所有中医内科病房里的病人,全部不见了。 包括走廊里的、病房里的、治疗室里的……中内病房很小,总共只有三十张床位,三十个人。这三十个人在昨天下午四点一刻,全部人间蒸发。 那天病房里很安静,在中内病房这很正常,大家都很安静。孟小蕴和其他同事趴在电脑前睡觉,护士去给病人送下午口服的中药。过一会护士跑办公室叫醒了他,说,病人不见了。 孟小蕴听见这句话的时候,他第一反应就是病人们可能一起出去遛弯了——中内不收重病人,都是来调理休养的中老年,每天吊完水后就喝中药,喝完中药没事干了,就会一起出去逛逛街散散步。 这些都是老病人了,彼此间感情很好,经常会一个两个病房里的老人一起出去。所以病房里经常是空的。 可护士说,所有病房里的病人都不在,一个不剩。 那时候办公室里的医生们才觉得不对劲,因为病人们和医生感情也很好,出去回来都会来和他们讲一声。偶尔会不讲就自己出去的,但是绝对没有过这样整个科室所有病人一起走的事情。 所以他们跑到病房去看了,病房里很正常,除了没有病人,其他一切正常——3床的收音机里在轻轻放着《白娘子》;5床的平板电脑还开着,屏幕都是亮的;10床刚打来的热水仍然在床头柜上放着,没有塞塞子,水还是热的…… ——这些人就好像在做着他们日常的事情,然后突然被人从这个画面上擦去了。 中医内科的主任马上就让人去保安室,去调监控录像。那时候他们心里还有一种比较乐观的念头,觉得会不会是这些老病人联合起来耍他们?因为大家感情实在太好了,就和一家人一样,谁谁生日的时候,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恶作剧和惊喜。 在让护士去调录像的时候,所有的医生也都在打自己病人的手机。有些手机直接在病房里响起来了,但有些手机没有人接。而当他们打病人家属电话的时候,家属们都表示自己家的老人没有回来。 那可能真的是恶作剧。因为除了这个可能,他们想不出其他可能了。 直到那个去调监控录像的护士打电话回科室,说,监控录像里的东西,她“看不懂”。 那时候也没人还有心情问怎么会看不懂,大家全部都冲去了保安室要看那个录像。当他们到保安室的时候,保安,护士,全部都脸色惨白地看着他们。 那段中医内科的录像被重新倒回开头,然后播放。 接下来孟小蕴说的话,也开始让我听不懂了。 他说,监视器里面的画面,是倒的。 病人是下午四点一刻不见的,当三点钟去测血糖的时候所有人还是在的,于是录像从三点开始往后看。前面都很正常,直到三点五十五分,用孟小蕴的话来说,镜头突然变得很奇怪,一下子糊了,一下子又很清晰,而且画面扭曲了几秒钟——等到重新平静下来的时候,监视器里的画面就变成了倒过来的影像。 就像是有人把画面给垂直翻转了一样。 他们看到这个镜头里的,病人还是在的,就和平时起居时候一样——3床在跟着收音机哼曲子,5床在用平板上网看新闻,10床正拎着热水瓶回病房…… 然后到了四点十分,镜头再一次发生了刚才的异变,四点一刻再次平静,而画面重新正了过来。 而那时,所有人都消失了。 保安室里一片静寂。过了很久,那个小护士发着抖捂住嘴,轻轻哭了出来,蹲在地上。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那些病人就这样人间蒸发。三十个人失踪,警察很快就来了,封锁了七院,开始地毯式的搜索。 那段录像被认为是人为篡改过,警察初步认为是一个大型绑架案,团体作案,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一个家属接到勒索电话。搜索进入了僵局,市里立刻成立了专案组,到七院调查此事。在此期间,老病房楼全面封锁,一切医疗活动停止,禁止任何人出入。 ———— 在洗手间打这个电话的时候,我开的是手机公放,房间里的昆麒麟也听见了。孟小蕴挂掉电话后,洗手间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我问,你……这事…… 昆麒麟摇头,说,我会去叫个大道场。这不是什么委托了,这次是大场面。哪怕和余三少撕破脸也要叫这个大道场了。 “大道场是什么,为什么会撕破脸?” 他说,大道场就是由三派以上的道门联手调查,平时不太常见,大多只有两家人合作之类的。三家以上开始叫大道场,一般都是应对那些大事情的。在唐初,师祖昆罗衫曾经组织过一次大道场,参与人数将近千人百门,直接改变了西京之后百年的风水。能组织大道场的派门无不是教中鼎足,否则没人听你号令;组织大道场是一个地位的象征,也是一份极大的功绩。后来昆门昆罗衫能在万道推选中成为仲裁人,凭借的也有这一次的功绩。 在现在,这种规模的大道场很少见了。一个是人力物力没有以前那么不值钱,另一个就是大家心思活络了,背地里恩怨纠葛也多了。 余三少成为仲裁人后,从来没有组织过一次大道场——大家都推测那是因为上一任仲裁人就是在一次大道场中出事的,所以继位人心有余悸。 “师父他当年在七院的大道场中失踪。所以三少下了禁令,七院里面所有的案子都只能由我管,无论发生什么,那里禁止组织大道场。”他冷笑一声。说起昆门和余三少的事情,这人就有些阴霾了。“他给了一堆理由,无非是不想七院再次出现大道场,以防我师父师叔的事情有新的转机。” 我说,那也没办法,在其位谋其事,换做是我,我也想尽量把这个位子坐稳的。而且你这样下定论其实很容易出事——我觉得余三少也不像那种为了仲裁人位子丧心病狂的,你被女蟹弄进去那一次是他让人救的你。 “他当然要救我。他见死不救,等于落人口实。”他在洗手台边洗了把脸,头发刚刚洗过,还湿漉漉的。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可过了一会,他说了一句话。“……丘荻,你好像在偏帮他。” 这是什么话啊?这不是高中女生和同学吵架时候才会说的吗?我听了差点昏过去,把毛巾一甩,说你喝糊涂了?我偏帮他?我偏帮他还会大老远跑北京去为你装孙子?我偏帮他还会跟着你一起被黑社会拿刀顶着?你这人心怎么那么小啊! 其实到这个时候,我隐约觉得自己可能还有点受酒精的影响,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我和余三少没恩怨,昆门和他的恩怨我也不清楚。但就事论事,这次自己是真的被伤到了。我完全没想到昆麒麟会蹦出这样一句话来——自己在社交上是个慢热型的,朋友本来就不多。说实话能和昆麒麟走那么久,心里其实是开始把他当朋友了。结果刚才这人一句话,直接就狠狠在两人中间砍了一刀,一切归零。 “我就说了一句,有其他意思吗?”他不明所以地看看我,说,“还讲我心小……” “有没有你自己清楚。” 我把毛巾一摔,开门走出了洗手间。他在后面叫我,不过自己没理,就收拾好了东西,准备离开宾馆。就在这时候手机响了,我看了看来电显示,有些意外——那个电话是余棠的。 “喂?”我接了电话。对过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果然是棠哥儿。“你怎么给我打电话了?” “没事不能给你打啦?——开玩笑的,有事有事。” 棠哥儿的声音跟我记忆中没有什么差别,那一口京片子让人一听就特别亲切。我很想哪天找机会让他和秋宫少爷见个面,那两人站在一块儿说话肯定特别有于谦和郭德纲的感觉…… “说正事——丘荻,我来上海了。” “啊?”我握着电话,差点踩空一步。“你来上海?陈叔没和我说啊?” “不是来玩的,工作。你现在有空吗?咱们见一面。”他说,“我就在七院这等你?” 这孩子机动性也太强了,直接就蹦七院去了啊——但病房现在封锁,他来得不巧。但约在那见面也没什么不好,旁边就是徐家汇了,可以去那边吃午饭。我让他等一会,就去酒店门口拦了一部车,往七院那边找他了。 没过多久车就在院门口停下了。附近都是警车和警察,我下了车,眼神在院门口搜索,但没看到有人在那等,只能再拨了他电话。 我说我没看到你呀?你在哪? 他说你进大门往左走,快快快,我正好闲着。 进大门往左走就是老病房了啊——我往那看了一眼,亮黄色的警戒带都拉起来了,边上满满的都是警察。我说那边是封锁区,我进不去,都是警察,你怎么进去的?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一片大盖帽的海洋中有一个穿着黑外套、蓝衬衣的人冲我挥手,就是棠哥儿。 他怎么在警察堆里?胆儿太大了,这都敢混进去。 我左右看看,只能迈开步子走过去,果然没走近几米就被警官拦下了;他从里面弯腰钻出警戒线来接我,冲那警官扬扬手。我正忐忑不安着,担心下一秒会不会两个人一起给扔出去,就看见他手掌上的证件展开了。 ——上面是一个警徽。 “我是北京中央专案组刑警大队的余棠,这是刚才联系来的外聘支援。”他说。 第47章 鱼腥味 我呆在原地。 “……你是警察。” “刑警啊。”他转头冲我笑笑,拉开了警戒带,“哦,陈叔肯定又忘了和你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心里的这种落差感——因为知道他是余三少的堂弟,所以自己还一直觉得他可能和阿鹿一样会在家族企业里面工作。结果他是警察?还是刑警?算哪个科的?抓鬼科? “你这么惊讶干什么——我可是从小就想当个警察了。”他带我进了病房楼,老病房楼并不高,和旁边的新病房楼比起来显得有些寒酸,“不过今天这事嘛……” “等等,你是从北京给外派到这的?” “对啊。如果是其他地方出事,中央也不会那么快空降一个专案组。但是事情如果出在医院学校之类的,为了以防事态恶化,有的时候会启动一个大型联调。但说实话,这次我会过来,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家里的推动。” 我反应过来了,“三少?” “嗯。昆麒麟在哪?” “他……不知道。” “哦。”余棠点点头。我们已经到了两楼——中医内科在二楼,现在已经全部清场了。我第一次看到病房里一个人都没有,心里有一种十分诡异的感觉。“替我哥给他传个话啊——仲裁人说了,七院这一次仍然禁止大道场。谁敢起头,谁就算和余三少翻脸。以上。” 早上两个人还吵过一场,我还不太想听见那人的声音,装作不知道敷衍了过去。棠哥儿倒是没逼着我现在就打电话,好像是准备先带我去病房里转转。 中内病房以前我也常泡在那,感觉就是一大堆老头老太每天唠嗑,关系特别融洽。而且这很挑病人,重病人不收(扔我们那去了),作的病人不收,上来就摆架子拉关系的不收。中内有两个主任,管病房的那个非常强势,所以病房里几乎没有什么搞不清楚的纠纷。这个病房被七院内称作养老院,医生进去就像养老,舒服得不得了。 孟小蕴就窝在这里窝了很多年,窝到现在连导尿管都不会插了。最近网上有个很红的日本沙发,据说舒服到人躺上去就废了,再也不想起来——中医内科病房大概就有点类似于这种。 病房的结构很简单,左边那排是办公室,护士台,值班室之类,右边那排是病房。右边中间是电梯间,左边两侧都有楼梯井。我们是走楼梯上去的,棠哥儿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在数楼梯的格数。 等我们打开了楼梯井的门,到达病房时,我就闻到了一股怪味儿。 棠哥儿侧过头笑笑,“闻到了没?” 我点头。“这是什么味?你们查到了没?” 他笑意越来越浓,只是摇头。 “……果然,你也能闻到。” 他走入走廊,转向左边,拐进了医生办公室。我还在琢磨那句话的意思——莫非这股味道不是人人都能闻到的? 这味道不好闻,一定要找个词描述,就有点像是死鱼的腥味儿。病房里绝对不会出现这种味道,这肯定有问题。 我进了办公室,棠哥儿已经在沙发上坐下了,面前多了一个水碗,那个碗不大,简直可以叫做被子了,黑色的不知什么材质。 “一开始我也以为是鱼腥味。但是一同进入病房楼的同事们都没有闻到。气味只停留在两楼,其他楼层都没有。”他把水碗推我面前,指指水面的倒影。水是很清澈的,倒影也正常,不知道他想让人看什么。“——问题可能出在这吧。” 我实在是看不出什么了,可他既然这样说,总不会是开玩笑的。于是就换了个角度,正坐在那碗水面前,凑近了看。水面很平静,和镜子一样倒映出我的脸。除了我的脸,什么都没有。 “水里……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啊。” “啊?那你让我看什么?” “没让你看。让你听。” 他侧过头,把耳朵对准水面听了片刻。接着我学着他的样子,也这样侧耳去听。 然后我的真的听见了声音。 “哗啦”。 ——这声音很轻,却十分明确,就是有人在拨动水花。可水面依然是平静的,什么都没有。 看到我诧异地抬起头,棠哥儿也知道我听见了什么,他伸手指了指四周,轻声说,“对。这里……有东西。” 光天化日,阳光从玻璃窗外暖暖地洒进来;上海十月末的天气稍稍凉爽,但夏意未去。但听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依然感到一股寒气窜过脊柱。 “所以……不是什么绑架案或者恐怖袭击,病人们失踪,是那个东西造成的?” “你说呢。三十个活人,突然之间全部失踪,没有目击者,没有打斗和反抗,没有监视器拍到这一切。”他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调出了一个视频文件。“这是那天的监控记录。从这里开始,画面突然翻转了。当画面再次恢复的时候,人就消失了。” 三点五十五分,画面第一次发生反转。四点十分,画面恢复正常,人消失。期间间隔了一刻钟,这一刻钟里,中内病房发生了什么? 突然之间,昆麒麟在仓库失踪的事情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会不会就像上次一样?什么东西张开了入口,将这三十个人吞食进去了? 我把这个想法和棠哥儿说了。 余棠说,“你说的那种可能,是指那个世界因为某种错位,在我们的世界里出现了缺口。这种错位可以是意外,也可以是人为。但有一点,要造成这种错位是很困难的,并且精度很低,可能你想在中国上海造成一个错位,但是错位跑到了阿拉斯加——别笑,可能的。只是如果有一个人能够精确到锁定这几个病房,趁着没有医护进入病房的时候把入口张开,将三十个病人吞食进去,这个人和上次在仓库张开女蟹巢穴吞食昆麒麟的人会不会是同一人呢?” 棠哥儿告诉我,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人,现在还活着的已经很少很少了。并且难度极高,几乎不可能一个人完成。而且完成一个术法,基础的三件套是不可能少的:法器,法阵,人。如果有术法能够违背这个三件套,出一个就是轰动——天眼为什么能够被誉为第一术,就是因为施展条件不明,余三少似乎完全不需要什么法器法阵,单凭个人就可以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发动天眼。比如那天凌晨时候,我在仓库里差点也被拖进女蟹巢穴——无论是谁操控这个巢穴张开入口的,三少几乎是同时锁定住了仓库,强行介入对方的术法,硬生生把我重新拽了出来。 “所以,我们不知道对方是谁,不知道他目的是什么,不知道那三十个人究竟现在是生是死……”他靠在沙发上,叹了一口气,“看这情况,我只能尽力把其他人忽悠在外面,然后我们俩在里面查。” “我们俩?为什么还要带上我?” “以防万一呗,人多好办事。你不答应的话,就叫昆麒麟来?”他望着我,笑得特别诚恳,我要是个妹子肯定满口答应了。“关键是他不太喜欢我们家,估计不答应……” ……虽然我不是妹子,但好像也不得不答应了。 可我不答应他又会怎么样啊?我本来也不是他们这一行的。我说,棠哥儿,你们这种事要找帮手,难道不是找个行业内的比较好吗?为什么只找我或昆麒麟? “你也想得太容易了。我过来就是代余家来的,找外人帮忙,就等于给了别人一个话柄,觉得我家不行了。”他说,“而且你这种体质太合适了……” 懂,意思就是我又要当个小鲜肉了。 我心里其实特别想拒绝,也特别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回家——但没办法。棠哥儿要是去找陈叔,陈叔去找我爸,我爸绝对不分青红皂白就卖儿子的。与其等到那一步,还不如我自己利落点答应算了。 我说,帮你没问题,但是有一点,我不玩命的。什么从三层楼跳下去,什么脑袋开花,什么对战黑社会……这些事我不干的啊。 不对不对,正常人都不干! 余棠果然用一种看精神病的眼神看我,点了点头:没事,我也不干。 现在是中午,大家肚子都饿了。我们先去徐家汇吃了午饭,边吃边说了下午的计划——这两天我们可能要住在中内病房里,哪怕找到点蛛丝马迹也好。他在笔记本上写了几个可能性,分成“人为”和“意外”两栏——人为那一栏最上头的就是“绑架案”。 我说你还挺唯物主义的啊。他说大兄弟我可是警察啊,能在警察能力范围内解决的事情,我当然希望它就只是个绑架案。而且这件事情可能真的是绑架案——假如那些病人的失踪是人为的,不管怎么样,作案人付出的人力财力都会十分巨大,他肯定有目的。你说一个人再变态再变态,杀三十个人的我见过,可是绑架三十个人的从来没有。 “那照你这么说,人还是能找回来的?”我一听就来了精神——人要是还活着,那可好办多了。 只是棠哥儿摇了摇头,转着那啤酒杯,眼神郁郁的。 “……我说了,他如果有目的,就应该会绑架三十个人,然后要挟警方、家属甚至社会给他想要的。”他放下了酒杯,手指上沾了白色的泡沫。“……但如果是变态作案,那么,我们只会找到三十具尸体。” 第48章 中医内科病房 被他这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我心情其实也有点沉重了。对,好像绑架三十个人就一定会有目的,比如赎金之类的;可万一对方纯粹就是为了杀人而杀人呢? 杀三十个毫无还手之力的老头老太,难度可比大马路上随机杀三十个人低多了。 如果是杀人案,那这就是余棠职业生涯中见过的最恶劣的事件之一了。所以我们都希望是绑架案,好歹人还活着。 夜幕下,七院高大的新病房楼如同一具黑色的棺木,有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我们走到老病房楼,穿过了警戒线,进入了病房。 一到二楼,大家都察觉到了,那股鱼腥味比白天来得更浓烈。 天黑了,老病房里也一片昏暗,已经没有护工负责开灯关灯了。窗外微弱的白光勉强照亮走廊,总感觉黑暗中会有什么汹涌而出。我打开了灯,搓了搓有些发凉的手。 因为要在这里过夜,所以下午时候我们各自去准备了东西用具。我爸妈恰好出去旅游了,家里没人,我拿了些换洗衣物就过来了。睡觉的话我提议是睡在走廊尽头的值班室,但余棠觉得不好,因为如果是在另一头出事,跑来跑去的时间就远了,还不如睡在靠中间些的办公室,把东西都挪开,弄两个军用睡袋过来凑合。这样不管是病房哪里出事,我们跑过去都不会很久。 我从护士台那里拿到了整个二楼所有的钥匙串,扔在了办公室桌上。洗澡喝水都有淋浴室和水房——但是医院的值班淋浴室大多都是护士用的,男医生几乎不用。但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俩大老爷们,没护士和我们抢浴室了。 办公室惨白的日光灯将四周照得鬼影重重。但我毕竟在医院值了那么多年班,这么点胆子还是有的;余棠是刑警,胆子肯定也不会小,所以我们俩还算是比较放松的,甚至让外面的员警叫了夜宵外卖过来。中内有WIFI,可以上网,但是棠哥儿告诉我,现在整个医院的网无论内网还是外网都被他们监控着,看看新闻无所谓,最好别看什么私人的东西。 我就看了几集美剧,大概八点多就看了会书,然后准备洗澡睡觉了。我先洗,洗完了换棠哥儿洗,他还是待在办公室啃宵夜。 现在整个中内病房、整层楼就我们两个活人了,也没护士来管管不管灯,我们就把走廊里面所有的灯都打开了(我想起了以前有个朋友问医院限不限电的问题。这个……哪怕有一天高院都限电了,也没人会限医院的电的……)。浴室在值班室过去三五步的距离,也位于走廊另一头了。 我抱着换洗的衣物和沐浴用品过去。就在我即将走到浴室门口的时候,突然头顶罩来一大片阴影。 ——什么东西?! 我吓了一跳,差点把沐浴篮子都摔了;结果抬头一看,只是几只飞蛾扑在灯罩上罢了。 浴室里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湿气,而且很脏,地上都是护士们洗澡时留下的头发。尤其是淋浴室的下水道口,简直就是一团黑色。我把东西搁在了淋浴室里,就先把水拧开预热——老病房楼里的设施不是很好,浴室的水温忽冷忽热。过了一会水温大概上去了,镜子上都浮起了一层水蒸气。 我拉起帘子,钻进去洗澡。这个淋浴室很小,女孩子可能还行,塞一个大老爷们就有些勉强了。 水声哗哗的,伴着那股空气中越来越浓的鱼腥气,我总觉得有点难受。当年学医的时候,就算福尔马林那味道自己都是五分钟习惯的,可这股鱼腥味无论何时都那么刺鼻,让人完全适应不了。本以为洗澡时候会好一些,结果随着水汽浓郁,那气味也跟着浓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浴室的灯闪了一下。 我开始没有注意。病房的灯具老化了,再加上浴室里水汽重,灯具的线路老化本来就正常。但是那个灯闪了几下,突然开始频繁地闪烁起来。 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我拉开了帘子,把浴巾裹上走了出去——刚刚拉开帘子,灯就再一次发疯一样地乱闪起来,吓得我又缩了回去。 ——难道是棠哥儿说的那个东西来了?那种鬼片里面,鬼要来之前都会闪闪灯,摔摔东西什么的。虽然昆麒麟和我说没有鬼会那么无聊,但万一人家想丰富一下死后生活呢? 我只能小心翼翼,再一次把帘子拉开。就算外面有东西,也好过被它隔着帘子干掉。 灯闪闪停停,现在又正常了。我稍稍松了一口气,决定快点回去洗完这个澡;可在转身的一刹那,整个浴室又陷入了无限的闪烁之中——我抬头看向那个灯,就见到灯罩里一个灰影扑朔—— 草,一只飞蛾罢了。 我松了一口气。 只是在这个时候,闪烁的惨白灯光中,我看到镜子里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当我看清镜子上的东西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手印! 不知道什么时候,镜子上密密麻麻印满了黑色的手印! 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老子记得很清楚,自己进浴室的时候绝对没有它们的!当时的镜子很正常! 那黑色手印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印上去的,正在一点一点地向下流淌黑水,积蓄在洗手池里。我再迟钝都知道不对劲了,裹紧浴巾就要出去找棠哥儿。然而这一瞬间,从门口传来了一声巨大的撞门声——有什么东西想破门而入! 在这种时候,人的本能都是退开一步的——我直接就退到了淋浴室里,水还没关,温热的水浇在我的身上,让人稍微镇定了一些;门口的撞门声再一次响起,只是这一次,伴随着巨响,浴室顶上的日光灯应声而暗。 黑暗中,我只能听见水声,自己的呼吸声,以及那一下一下响起的、巨大的撞击声。 “棠哥儿!”我大喊,“——余棠!” 病房的隔音是很差的,我在这里喊,他那边绝对听得到! 这两声喊得很响,震得我自己耳膜都在发痛;可当我要再次喊叫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突然发不出声音了。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进入到这种状况里的——自己明明站在淋浴室里,正常呼吸,却突然仿佛进入到了水中——对,我就像是站在水中,水正从我的口鼻处涌入,疯狂灌入肺部。短短几秒钟里面,自己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强烈的窒息感随着那些不存在的水的灌入,正急剧地加强! 这时浴室顶的日光灯再一次短暂闪烁,仅仅亮了一两秒——就在这一两秒里,我清晰地看见有人站在浴室的帘子外面,正紧紧贴着帘子,离我不到半米! 那是个黑色的影子,隔着塑料帘子,静静站在那。两秒后日光灯再次黯淡,浴室里重新回到了一片漆黑——可我正好像溺水一般地在挣扎;而半米开外,有个黑影正等在外面。 我倒在了地上——无论那是什么东西,自己都已经快到了极限。人在溺水窒息的状态下最多能活五分钟,但其实三分钟左右就会开始失去意识。我仍然能听见那巨大的撞击声,而同时清晰地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凑近。那股鱼腥味已经浓烈到几乎灌满我的肺部,可是我连吐都吐不出—— 就在这时伴随着一声木头碎裂的声音,我隐约看见门开了,露出外面走廊上的灯光。一个人影先是立在外面,然后很快冲了进来拉开了帘子。 这个人,好像是昆麒麟。 当门打开的刹那,所有的溺水感与窒息感迅速地减弱,我的肺部重新开始获得空气;但是人的缺氧状态是无法改变的,双眼前开始昏黑,人正不断昏沉下去——只是能听见昆麒麟在叫我。门开着,我努力看着那里传来的白色灯光,让自己的注意力可以集中,不至于昏厥过去。然而就在这时,我看到门外出现了又一个人影。 这个人影是倒置着的——不是倒立,而是整个倒了过来。它立在天花板上,头朝下,姿势很奇怪,像是正在不断抽搐,脖子扭曲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 ……这是什么东西? 我想告诉他,但是喉咙口火辣辣的,还发不出声音,只能勉强抬起手,指向门口——昆麒麟几乎立刻就会意了,转头看向那个倒置的人影。它转向走廊那一头走去,很快脱离了我们的视野。 “我去追它!”他将我扶坐起来。我坐在马桶盖上,不断咳着,抬起头的时候这人已经冲出去了。淋浴头里仍然在放着水,水声哗哗,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 “昆麒麟?” 等到稍稍能说话的时候,我开口喊了一声,然后扶着墙出去,想看他到底追到那个人影没有。走廊上的灯同样也在闪烁,而且是一整排走廊上的日光灯——我走出了淋浴室,看向那条空空如也的走廊,睁大了眼睛。 不断闪烁的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 没有什么人影,没有昆麒麟,没有余棠。这条空旷的走廊是那么平静,带着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寂静。 第49章 循环 “昆麒麟?余棠?” 我抓起马桶盖上的换洗衣物穿上,冲着空旷的走廊喊两个人的名字。可无论是谁的回应都没有响起。 莫非是昆麒麟追它出去的时候被余棠看见了,于是二追一,都跑了? 不至于吧?那该有多大动静,两个人默契到这个程度了? 我是不知道昆麒麟和余棠关系怎么样,但看看那货和余三少的关系,估计恨屋及乌,不会太称兄道弟啊。总不至于一个人去追黑影,另一个看见了,一对眼神,就一起追上去了? 我现在在走廊最里面,而当时人影和昆麒麟都是往右边跑的,现在人都没影了,应该是沿着楼梯井跑下去了——那只能是走廊另外一头的楼梯井。 我实在是没闲情逸致慢慢走,就穿着浴室里的橡胶拖鞋也跑向另一个楼梯井。可就在我刚刚离开浴室门口时,后面的日光灯突然灭了——同时我再一次听见了那种声音:水花声! 有什么东西正从黑暗中涌出,冲我过来! 几乎是立刻,我的反应就是埋头往前冲。每当我跑过一段路时,后面的日光灯就会跟着熄灭。我前面的灯还是亮的,后面的灯正在一盏盏灭掉,身后长长的走廊也一段段陷入黑暗。那个东西就在后面,水花声越来越大。可当我回头的时候,却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十几秒后我就看到了前面的楼梯井,冲进去后立刻反手关上了门,然后向楼下跑去。不管怎么样先离开老病房楼,到外面去! 我跑下楼梯井。中内病房在二楼,当我下一层楼的时候,开门就应该看到一楼肿瘤科和病房大厅门,然后直接就能到外面! 楼下的安全通道门被我撞开,只是当冲出门的一刹那,我整个人都惊呆了。 ——这里不是一楼。 我没有看到肿瘤科的标志,也没有看到病房大厅和通往外界的出口——当自己从二楼飞奔下来打开门的时候,当面迎接我的仍然是中医内科的标志。又是一个二楼病房,那条漫长的走廊上日光灯正不断闪烁。 是老子魔障了?! 我呆立在那里,看着这条空旷的走廊——依然什么人都没有。走廊另一头是浴室,而那扇门此刻是关着的——不可能!我出来的时候肯定没有关门! 就在这时,头顶的日光灯再一次开始闪烁,而那股鱼腥味浓了起来——我开始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事了,果然,几秒钟后耳旁又开始响起了那种不详的水花声。 跑!跑跑跑! 什么都没法想了,只能埋头往前跑!和刚才一模一样,我一路跑,后面的日光灯就一路暗下去。我冲到了浴室那一头的楼梯井,反手关上门,然后再往下一层去;而当我冲出门时,迎接我的仍然是那四个字——中医内科! 同样的场景再一次重复。 我简直快要崩溃了,只能继续逃。这一次我选择往上跑,如果没有差错,我应该到的是三楼骨伤科——然而打开门时我再一次看到了中内的标志。 ——自己被困在两楼了。 现在自己的脑子都快炸了——我会不会在做一个噩梦?会不会其实我刚才昏迷在浴室了,现在的一切都只是幻觉?可如今哪里还敢停下来:那个庞然大物正伴随着水声穷追不舍,而我连那是啥都看不见! 难道只能跑下去吗?! 我再一次穿过那条走廊——只是这一次经过中间时,我的眼角看到了一样东西。 ——电梯! 通过电梯井上下楼会被迷住,那么电梯呢?而且控制板上的红色灯显示电梯现在就在两楼! 我冲了过去,用力按了下楼键。电梯门口轻响一声,铁门缓缓打开。我的心里简直开始狂喜——水声还在后面一段,让电梯门关上完全来得及! 门开了,同一秒钟我就准备跑进去;但是电梯门里的东西仿佛一盆冰水狠狠从自己头顶罩了下来。 电梯里,有一个倒置的黑色人影,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它站在电梯顶上,当门开了的时候,竟然向我迈出一步。而此时身后的水声已经逼近,不断在耳边越来越响—— 用一个词形容自己现在的处境再合适不过了——前狼后虎。 几乎是立刻,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的胆子,还能临死挣扎一下——那个人影走出了电梯,而水声正在身后汹涌而至。这个时候,我直接一矮身和黑色人影错身而过钻入电梯,电梯门响起叮一声的提示音,开始缓缓关上。 快关上!快关上!快关上啊! 我简直要问候医院电梯设计人的十八辈亲戚——太慢了!人影已经开始转过来了,而门只关上了三分之二都不到!病房的电梯门都是那种单侧横开式的大型门,关上的速度很慢。 可幸运的是,黑色人影没有跟进电梯,只是站在外面。在电梯门关上的一瞬间,铁门外响起了巨大的冲撞声,同时伴随着一声低沉的怒吼。 电梯终于开始缓缓下降,到达一楼。我简直是虚脱一样靠在电梯壁上滑坐在地,连心率都开始不齐了。 指示灯显示现在我在一楼。电梯门缓慢打开,我几乎能想象出一楼大厅门口凉爽的夜风。 可是没有。 当那扇门在我面前完全展开时,外面的景象终于让我开始彻底的崩溃了——没有水声,没有倒置的黑影,没有日光灯。这里不是一楼,电梯门正对的依然是二楼的护士台。 而我眼前的世界,是倒置的。 走廊里一片漆黑,没有人开灯。我在电梯里坐着,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黑暗的走廊,倒置的世界,只有电梯里面的日光灯是唯一的光源。 我再也走不动一步了。 自己就在电梯里呆呆地坐着,直到电梯门再一次关上。这个封闭但光明的方寸之间,是我现在唯一还能维持精神稳定的地方。 不行……不行…… 我试着自己调整呼吸,深呼吸三次左右,念了一遍爸爸和妈妈的名字;然后再放慢了呼吸,努力不哭出来,开始轻轻地背人体的体循环和肺循环,背完后,再背全身动静脉流注表。 解剖课是大一时候的基础课了。那也是大家读书最认真的一段时光,每到了考试前,我们就会在图书馆背书。后来自己就养成了这个习惯,当我开始紧张的时候,就会开始背循环系统的课本,想象自己好像坐在那个上午安静的图书馆里,整个人都会迅速宁静下来。 当我背完了降主动脉与腹主动脉时,精神已经开始渐渐平复下来。 不要慌……当你想不通的时候,就什么都不要想,跳过这一题,直接到下一题。 这几秒钟里,我强行迫使自己进入到一种平静的状态,然后按了一个电梯楼层,启动了电梯。和预料中一样,电梯门打开后依然在二楼,而世界是倒置的。我试着走了出去,脚踩在了天花板上。 不管怎么样,先试着到处走走。 自己清楚,现在的精神状态无非是冻结的湖面,而冰层下面的水依然汹涌起伏。但无所谓,好歹表面平静了,就好像新手医生治感冒,先上个二代抗生素,总之把表证先压下去再说。 我忍住颤抖,努力先走向走廊右边,也就是办公室那边。走了半天什么都没有,我突然反应过来,现在世界是倒置的,该走左边才对啊。 但走都走了,走到头看看呗。 这里走到头就该是浴室了。黑暗中,前方突然开始闪烁起了光亮——是灯光。那些灯正在重新亮起,虽然是不断闪烁的,但总比纯粹的黑暗要好。 接着,我看到浴室的门是打开的。 然后……里面好像有水声?! 在短暂的慌乱后,我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了——那种水声不是刚才的水花声,而是很小的声音,就像是淋浴头放水声。那里面有人? “昆麒麟?棠哥儿?”我试着喊了一声。但是没有人回答。 只能过去看看了。 我慢慢走过去,想看看浴室里面的情况。但是因为里面太黑了,只能歪着头换个角度——我还没有习惯在倒置的世界里走动,所以把脖子都快歪断了才勉强看到里面的情景。可下一秒我还没看清楚的时候,里面突然刷得冲出了一个黑影! 靠!搞什么啊! 我本能地就要转身逃跑,那个人影就在我后面追——可没跑出几步,我整个人都站住了脚,一下子不动了——那人影像是没看到我已经止步了,直接穿过了我的位置,继续向走廊另一头追去。 ……这个场景,怎么……那么眼熟啊? 我站在那想了想,很快就想明白了,然后一种要命的寒意瞬间弥漫了全身。 浴室,门外,倒置的黑影…… 黑影看到昆麒麟冲出去的时候转身就跑,然后当我再次走出去的时候,走廊就空了…… 那个黑影、那个黑影! ——当时我和昆麒麟在浴室里看到的歪脖子的黑影不是别人也不是什么东西,那是“我”啊! 第50章 死循环 这不就是一个死循环吗?! 我站在那一步都走不动,脑子里一团乱麻——搞什么?!那个黑影就是我自己! 冷静下来……冷静。 我再做了一次深呼吸,望向浴室——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已经很清楚了。果然,过了几分钟,“我”从浴室里慢慢摸索了出来。在门口短暂的停留之后,“我”听见了身后的水花声,察觉到有一个庞然大物在接近,于是飞奔出去…… 同时,我听见了水花声——来了! “我”开始往前狂奔,然后我所在的地方变得一片黑暗,但是这一次我站在那没有走。因为自己清楚,这个黑影是追着另一个我去的。黑暗袭来,我想努力看清刚才追自己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随即,我看到了。 黑暗中闪起了微微的波光,仿佛是一片涟漪,遍布了墙壁地板和天花板。那涟漪追逐着“我”而去,发出巨大的水声。这怪物的本体应该在涟漪下面,不知道有多少只。 我跟着它跑,可这一次自己没再傻呵呵地进楼梯井,而是直接在走廊中间转道按了电梯。电梯门打开后,我第一时间就钻了进去——只要自己在这里等着,这个循环就会重播到那个瞬间,也就是“我”第一次进入电梯时看到黑影的时候。 那是我和自己接触的最后一次机会!如果错过那一次,“我”就会进入电梯,然后跟着循环,进入现在这个倒置的世界——到那个时候,我会怎么样? 不管怎么样,“我”是能看到我的!只要把握住那一次机会,说不定就还有转机! 我在电梯里打起了所有的精神,反复回忆那一刻发生的事情——我看到电梯里的黑影,黑影冲我走过来了,然后我一弯腰和它错身而过,进入了电梯,当电梯门再次打开时,世界就倒置了。 现在我就是那个黑影了,绝对不可以再出这种差错! 既然出去就会错身而过,那么就不要出去——等在电梯里。 我就这样等着,几分钟后,电梯门口响起了叮当一声!来了! 当门打开的一刹那,如我所料,自己苍白的脸出现在门口。说实话这样近距离看到自己的感觉很奇怪,尤其是自己被自己吓得面无人色……不,感慨还是等以后,现在先要让“我”冷静下来,然后咱们进电梯好好谈,一起想办法,团结就是力量啊。 “你叫丘荻吧,别怕……” 我站在电梯里,看着倒置世界里的自己;“我”果然不敢进电梯,在外面踌躇。他身后的水声越来越大,已经逼近了。 还等什么啊?进来啊! 我简直要给自己急死——同人不同命,到底是不是我啊,怎么那么黏糊!他就这样呆呆站在电梯门口,而我已经看见那一圈淡淡的水光涟漪靠近了他的脚边了——来不及了! 别无选择,我只能伸出手去拉他。然而就在手指快碰到他肩膀的时候,他退开了一步——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我,他的选择是退缩。 下一秒,我看到涟漪中猛得冲出了一个巨大的影子,狠狠咬住了“我”,将他拖入了黑暗之中。地面上的涟漪泛起了剧烈的水花,只是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水花平静了下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那片地面;手指仍然按在电梯门的开启键上,已经麻木到发冷。 “我”死了? 就这么死了?没有尸体,没有血迹,然后把我像个影子一样留在了这里?如果刚才我走错一步,会不会就像眼前的这个“我”一样,被拖入黑暗之中,不见踪迹? 那么我现在是……我…… 恍惚中,自己慢慢走出了电梯,走向窗口——只看了一眼,我就确定这并不是原来的世界。窗外的一切都是暗红色的,没有夜上海,没有车水马龙,没有任何的喧嚣声。 只有那间淋浴室里的水声,轻轻地流着。 我还回得去吗? 浴室里一片漆黑,电灯已经打不开了。我在里面呆呆地站着,听那水声哗哗。这里很凉快,因为太黑了,所以镜子里只能隐约看到…… 似乎有哪里不对啊? 淋浴是开着的。如果我没记错,自己肯定开的是热水。那么现在镜子上应该全是水蒸气才对,怎么可能还看得见什么东西? 我跑到淋浴室里往下看,果然,这里的淋浴是关上的!那么水声是从哪来的? 当闭上眼睛仔细听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水声根本不是来自这间房间的,而是来自那面镜子! 镜子!我走了过去,趴在镜子上面往里面看——只能隐约看到我自己的脸,可是镜子里真的有水声传来! “喂!”我冲着镜子喊了一声——因为一个最简单的原理,当对面的声音能传过来,我的声音说不定也能传过去。一边喊,我一边用力拍那面镜子,拍得梆梆作响。这时候自己突然又想起来了,当时洗澡时候看到镜子里面的那堆黑手印!全都是我自己拍出来的! 还不是绝望的时候——我仍然在这个循环里面! 我拼命拍那面镜子,甚至用脚踢——可是没有用,镜子纹丝不动。到底要怎么办?我现在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虽然肯定是想生的……但是这面看上去像是突破口的镜子完全不行啊,难道还是要找其他办法? 只能先回走廊上了,走两圈看看。 反正也不会有比现在更惨的状况了,我就慢悠悠在走廊上晃悠。病房里的寂静几乎可以把人逼疯,当走到第三圈的时候,我终于蜷缩在天花板上,崩溃了。同时又回忆起那天监控摄像中的那段倒置画面——那些失踪的三十个病人会不会和我一样,在反复尝试挣扎后陷入绝望?如果是那样,这种等死的时光真是太痛苦了。 我就这么失踪了,爸妈会怎么想?他们会觉得我死了还是被人绑架了?应该是后者,好歹还能留个念想。但这种念想留得也太苦了,他们的儿子连自己到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啊…… 我大吼一声,在天花板上躺平了。既然都要死了,还不如睡个好觉,把护士台里面那群女的平日的库存扒出来吃掉!然后弄点阻断剂一口吃了,中内病房里有的是降压药,死也要死得毫无痛苦。 那还睡什么睡啊!现在就去护士台,他们是下午快四点时候出事的,餐前配药肯定还没配,应该有大把大把的药在护士台等配送。 说死就死。 我立马站起身朝着走廊中间走去。这个时候专业优势就来了,就算弄不到药,我也能一管空气针……不,这个还是算了,实在是挺痛苦的。还是药物自杀吧。 护士台进去,里面那扇小门里头的小房间就是护士做准备工作的地方,果然,桌子上还摆着一大堆药。我现在站在天花板上,琢磨该怎么抓到药瓶。哪怕给我捏到一支头孢克肟也好啊,运气再好一点有人高血压****每天吃依伦平之类的…… 麻烦死了,临死还要背药理学,干脆还是一支空气针了事吧。 我扒住柜子顶,慢慢往下爬,伸手去抓桌面上的那些药杯。结果抓了几个都是天丹通络或者复方氨基酸,简直心塞得要死。就在自己几乎要坚持不住去找针筒的时候,突然听见了寂静的走廊里传来了叮当一声。 ……电梯? 是电梯的声音!没错!——有人来了! 我立马冲出了护士台,跑向电梯间——在我眼前,电梯门正缓缓打开,里面的日光灯成了附近唯一的光源。我跑到电梯前,却发现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怎么会没有人? 我正疑惑着,头顶忽然传来了轻轻的铃声。 ——世界是倒置的,我脚踩的地方是电梯顶;我抬起了头,看到电梯的地面上,滚落着一个铜铃。 大概有人的手掌那么大,系着红绳,上面满是繁复的花纹——我曾经嫌它吵过,可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看着它简直要哭出来。 是昆麒麟的铃铛!很大可能是他知道我在这,所以把铃铛送过来了! ……但是他送个铃铛来干什么啊?算了,不管了。 电梯并不高,所以我跳一跳就能够到地面上的铃铛。冰冷的铜铃被我握在手里,发出很轻的叮当声。 我一直特别好奇这个铃铛,好不容易拿到手了,总要摇一摇的。不过它真心挺沉,也不知道那人平时是怎么把它拴手腕上晃悠的。 于是我拎着那根红绳,摇动了这个铃铛。就在它发声的同时,自己眼前一黑,就那么一刹那什么都看不到了,像是被人生生拽入了铃声里面,然后收入铜铃中一样。 只是这一次的黑暗只是一层薄膜,我就像是乘着风一样穿破了它,冲入了另一个雪白的世界;耳边铃声水声响成一片,白色的世界中,突然有无数黑色的巨大鱼影从四周掠过;只是还未看清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像是从很深的水底骤然回到水面,耳边嗡得一声巨响,就听见所有的声音都在脑袋里乱炸开——有人把我拽起来拼命地摇,白皮肤,齐刘海……好像是猫啊。 猫? 那女孩子扯着我乱晃,眉头紧紧皱着,见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就朝着旁边大喊,“人没事了!” 我这才看清四周——自己坐在电梯里面,猫在前面。而电梯外站着余棠,正神色紧张地和人打电话,看到我醒了就急忙把电话挂了冲过来;而另一边坐着一个人,垂首靠在墙角,面色纸白。 那是昆麒麟。 第51章 消化 我被她从电梯里拖出来,感觉整个人都不是自己的了。昆麒麟躺在那里面色很难看,余棠扯过我手里的铜铃就塞到他手中,摁着他的手用力一摇。 几秒钟后,昆麒麟嗯了一声,终于动了动。 “大兄弟我错了,这次真是我错了。”余棠给我双手合十鞠躬道歉,“你能回来就好了。” “我们所有人刚才都被鱼仙人吃进去了。”猫一边拍昆麒麟的脸一边和我说。“我和那家伙是偷偷绕过警戒线摸进来的,太倒霉了,刚进来就都被吞了进去。” 余棠看我一脸茫然,让我喘了口气,然后从头和我解释。 那时候我去洗澡了,他待在办公室反复看那一段录像,就在这个时候桌子上那碗水突然泛起了肉眼可见的水花,他就知道那东西来了,想出门把我从浴室叫出来,结果晚了一步——他在办公室被吞了进去,我和昆麒麟在浴室被吞了进去。 而昆麒麟和猫之所以会来,似乎是那人想要无视余三少的禁令,想仔细调查这件事情,看看要不要做大道场,猫纯粹是给他忽悠来的——所以两个人恰好在晚上警卫比较松懈的时候偷偷绕过警戒线,摸进了病房。刚刚进去,两人就被吞了进来。昆麒麟恰好遇到了我,可很快又分开了。 “这种东西叫鱼仙人,已经几十年没出现过了。”余棠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瓶东西放在昆麒麟的鼻前让他嗅,可能是醒神的。“真是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 我实在是受不了那股鱼腥味,跑到护士台拆了一包口罩给他们。 昆麒麟已经可以慢慢坐起来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余棠说你这位大兄弟真是够拼的啊,我们三个都出来了,可见你没出来,他直接就魂魄离体,三魂六魄都存那铃铛里面,到鱼仙人肚子里去接你。幸好一切顺利,否则就真的一尸两命了。 我怔了怔,就望向了他手里的铃铛;那人还在晃着它,面色渐渐恢复过来。 “先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你们看窗外吧。”猫用胳膊肘一顶棠哥儿,然后手指窗外。“你们看。” 我们都随着她手指望了过去——窗外一丝光也没有,仍然是一片暗红色。 “……我们还没出来。”她叹了一口气,大概觉得闷了,就拉下了口罩。“还在它肚子里。” 昆麒麟站我边上,说,就不知道是一开始就没逃出来,还是鱼仙人又出现了。 “等等啊,也就是说,这里的失踪案都是一种叫鱼仙人的玩意造成的?”我问,“那么,那三十个病人会不会和我们一样……” “不会了。”余棠摇头。 “啊?说不定还有人……” “不会了啊。”猫瞥了我一眼,语气挺无奈的。“普通人落进去,就会和你一样跑不出来,最后被鱼仙人消化掉。” “就是这样的。”昆麒麟拍拍我的肩,“别去想了。这三十个人……应该再也找不回来了。” 消化掉? 我呆呆地看着窗外那片暗红,人还恍惚着——消化掉?消化掉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我们真的在一个东西的胃袋里,然后会被胃酸消化了? “我刚才打电话出去,电话已经打不通了,网络也被切断了,这里是鱼仙人的影世界。”棠哥儿看看我们三个,神色倒是没有一点沮丧的意思,“小心别待在黑暗里太久,只要有光源,大家就暂时是安全的。” 他话音刚落,我们头顶的日光灯就开始闪了几下——开始只是断断续续的,几秒钟后就开始急剧地反复闪烁。 ——来了! “不要分散!”余棠拉着猫向我们两人过来,“人多比较容易冲的出去!” 我几乎能感到那种鱼腥味一点一点浓烈起来,连口罩都没有用了。猫和余棠站在一块儿,我和昆麒麟站在一块,他们正向我们过来——可就在下一刻,整条走廊的灯彻底灭了! 一片黑暗之中,我只能感到昆麒麟拉住了我的手,然后听见他说了一句,迟了。 “什么意思?迟了?” “还是被打散了。”他从口袋中掏出手机按亮了屏幕,暂时照了照四周,“你有能照明的东西吗?制造光源。” “去医生办公室。”我说。“他们的白大褂都挂在那,应该能在白大褂口袋里找到很多的笔电。” “大概多少?” “呃……幸运的话,五六支?” “……可能不够。还有吗?” “还有就是护士台急救车里的手电。一定要电子的?” “有明火的?”他晃晃手机屏幕,说实话,这么一点光真是完全不够——我能听见附近有水花声绕着我们打转,“算了,先去办公室拿你说的手电,然后等光源足了,移动起来就安全多了。” 我们去了最近的医生办公室,门后和墙上挂了白大褂,我们一个个口袋找过去,最后就找到了五支。 可笔电的电量少,持续照明的话可能根本撑不到二十分钟,其中一支本来电量就不足了,灯光怏怏的,看着特别不祥。 “去护士台,一起去拿酒精。” “酒精棉花?那能烧多久……” “想哪去了,是真的酒精。” 我带他往护士台走。因为和孟小蕴混的熟,所以他们这东西放哪我还是很清楚的。刚才我去找药的那个房间,靠左侧墙有个大柜子,在柜子最底下有一个上了锁的橱门。中内病房所有的钥匙早就被我扔医生办公室了,橱门的钥匙自然也在上面。 一开始听见酒精时,昆麒麟想象的可能是那种高中化学实验室里面拿小玻璃瓶装着的那种——但当他看到我真的从橱柜底下搬出了四桶以升来计的高纯度酒精时,这个人的表情一下子就变得很好玩,轻轻骂了一声。 “三桶是95%的,有一桶是75%的,都能烧,只是75%的可能火小一些。”我说,“拿东西做点火把吧。我刚才找笔电的时候还顺便从他们白大褂里面摸了几个打火机——知道你不抽烟。” 在这种情况下,肯定不能用止血钳夹着酒精棉做火把了,太不好用了。我索性再跑去病房,从病床上抽了两根输液架子过来。这种输液架子顶端有弯钩,刚好可以用来缠纱布和棉花。我拆了两大包干棉球,然后塞满了弯钩里面的空隙,再在外头用纱布裹了厚厚的好几层,浇上酒精,一点火,那火焰忽一下就起来了。 这样做完了两根火把,底下握手的地方再用胶布缠了几圈以防烫手,可以说比手电筒来得强力多了。 我们一人拿一根,把酒精都放在小推车上,然后推着车出去了。两根火把用一根就行,95%的酒精是很耐烧的,这样几大桶足够烧到天荒地老了。 “一下子就奔小康了啊。”昆麒麟感慨。 我说知识就是力量,我机智起来时候连自己都害怕。两个人这样拌拌嘴感觉好多了,早上吵架的事情也没人再放心上。刚才我一个人差点被吓吐,如今心境就平稳多了,大概就类似于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很快我们从走廊的一头走到另一头,昆麒麟一直在数步数。记得好像棠哥儿也数过这边的楼梯格数,不知道为什么。 “走了一百零三步……”他先确认了一下火把燃烧正常,然后让我一起调头,重新走过走廊。打一次来回可能需要一百步左右,我们走得很谨慎,所以步伐偏短。我们再打了一次来回,这次是一百步。 “数这个做什么?” “嘘……” 他意思是别说话,仔细听。可走廊里现在安静得很,除了偶尔会出现的、轻轻的水花声。 “走。”过了一会他才推动推车,缓缓向前面走去。只是这一次,昆麒麟的眼睛一直在朝上看。 不知道有没有人玩过烧酒精,医院里面针灸科医生玩得最多,因为要拔火罐。一团小酒精棉就可以烧出很大的火焰,持续三分钟左右。然后我们现在用的是一个输液架当火把,上面缠满了棉花和纱布,光源的火球简直和一个人头差不多大小,非常壮观。虽然无法照亮走廊尽头,但是我们周身附近是非常明亮的。 包括天花板。 他一直看上面,所以我也跟着看了一眼。天花板被火光照得很亮,能看到上面因为年久失修而出现的龟裂。 突然之间,我看到明亮火光中出现了一个阴影——像是脚印,然后很快走出了火光的范围。 有人在天花板上走路,可是只能看到脚印?! 我一下子呆住了,怔怔看着那里;昆麒麟重新添了些酒精,眉头皱着,但神色还算镇定。他拿出了那个铜铃摇了摇,铃声清远,回荡在空旷的走廊里。 “把另一只火把点上,你拿着,去走廊另一端。”他拿起了输液架,浸了酒精交给我。“然后我们俩从走廊的两端慢慢向中间靠,看清那个足迹到底是去哪的。” “不是说不要分散吗?” “有光源的话不用太担心。”他说,“那个足迹已经出现了两次了,第一次我没告诉你。它去的地方应该很重要。” 我把自己的那支火把点燃了,心里还是有点不放心——可是也没办法。从两边一起去找那个脚印是最效率的,而且有火把真的不怕。所以就跟着昆麒麟说的,我站在走廊最左边,他站在最右边,以他挥动火把为暗号,两个人一起往前走。 我拿着火把,一个人站在走廊最左端,唯一欣慰的就是已经听不见水花声了。可以看到走廊尽头的窗前那人手里的火光,他微微把火把举了举,然后向下划去。 ——可就在这一刹那,我眼见昆麒麟那边的火光,猛地熄灭了。 第52章 降临黑麒麟 我看了那里很久,足足有三分钟,才确定他那里的火把是真的灭了。 “昆麒麟?”我喊,“昆麒麟?在的话出个声啊!” 没有人回答。 这种时候肯定不会还有人有闲情逸致开玩笑吓人玩——他那边肯定是出事了!我举着火把跑过去,火光在头上忽忽乱晃,可是没有熄灭——以酒精作为燃烧物的火焰没那么容易就熄掉的,何况还是那么大一把! 我完全不担心火把会熄,很快就跑到了走廊的那一头——但是没有人!无论是昆麒麟还是推车还是他的火把,全都不见了,那里空空荡荡的,好像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一样! 电梯间和护士台左右相对,当时我在的地方是以电梯间为参照物的走廊左端,他在右端,左端靠近医生办公室,右端则是值班室和浴室。 这到底怎么了?难道就在这短短几秒钟里,他出事了? 我握紧了手里的火把。虽然有胶布裹着,可是手还是已经觉得烫了——要找个东西裹一下才行。我想起浴室里有不少毛巾,便打开了门,准备进去拿几条来裹手。可就当那扇门打开的时候,从里面传来了很轻的水声。 ——淋浴头又被人拧开了。 一股温热的水蒸气从里面涌出来,夹杂着一种沐浴露的味道。说实话,现在闻到这种味道和鱼腥味混着,又觉得有种难言的恶心。我举着火把进去,从旁边抽了条毛巾裹住手——毛巾居然还是湿的。 我举着火把,慢慢走近了淋浴室。里面似乎没有人,当我拉开浴帘的时候,淋浴室里空空如也,只有淋浴头里放着热水。 我稍稍松了一口气。这边都是水汽,火光都有些乱了,还是先退出去比较好吧——可就在自己快要放下帘子的时候,突然耳畔听见了“啪嗒”一声。 ——淋浴头放出来的水声是轻轻的哗哗声,但是刚才那个啪嗒声就响在面前,很明确不是一小滴水能发出来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刚才从天花板上落了下来。 我一只手摸索着去关淋浴头,另一只手举着火把,半个人就准备跨进去了——可脚下微动的时候,我突然感到鞋底踩到了什么滑腻的东西,一大团!浴室里本来就湿滑,自己又正好在探身进去,整个人顿时没了平衡,冲地上摔去;火把举在眼前,照亮了浴室顶上的东西。 一个黑色的人影,正贴在浴室顶上,一点一点地向我爬近。 那一瞬间我是真的吓到毛都炸了——人类最没防备的地方就是头顶,骤然看到一个不知道是不是人的东西趴在顶上,是个人都要吓疯掉。我马上就想爬起来逃开,可人一倒霉简直喝凉水都塞牙——手里的火炬被淋浴头的水一浇,竟然一下子就灭了。 黑暗顷刻间把我罩了进去,同时,耳畔响起了巨大的水花声。 那个东西正在逼近!在门外! 我握紧了那根输液架,紧紧贴在浴室壁上——不管来的是什么东西什么鱼仙人什么牛鬼蛇神,老子和你们拼了! 黑暗中那圈涟漪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闪着鱼鳞白的微光。速度太快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它已经到了我跟前——下一秒钟伴随着一声巨大的嘶吼,一个巨影冲出地面,对着我扑了过来! 我整个人都动不了。人也是动物,动物对于体型比自己大很多倍的东西是有一种本能的感知的——别说手里只有一根输液架,就算手里有一把突击步枪,自己现在估计都按不动扳机。我看不到它,只能感到电光火石间它夹带来的冰冷水花和令人作呕的鱼腥味——就在这个时候,浴室顶上的天花板传来了一声更加震耳欲聋的巨响! 简直就像炸弹猛地在头顶爆炸了一下,这巨响震得我双耳一下子就嗡得开始耳鸣了——接着脑门上就被什么东西砸到了——浴室天花板的水泥瓷砖墙粉被一个庞然大物撞得粉碎,巨兽俯冲而下,直接和那个从地上涟漪中跃起的怪物撕咬在一起。黑暗中我只能缩在角落里面,感觉面前是两条天龙在扭打,而自己只是地上的一只蚂蚁。碎瓷砖和碎水泥不断扫过身上,留下一条条血痕;巨大的嘶吼声和惨叫声不断响起,与耳鸣交错,脚下地动天摇——我的五感已经开始模糊了,直到又一声巨响,自己才开始闻到鱼腥味之外的味道:血腥味。 浓烈的血腥味,恶臭味,腥味混杂在一起,缠在这个小浴室里;浴室的天花板已经被撞得稀巴烂,露出一个黑色的墙洞来,可以直接看到三楼的洗手间;而这时,外面走廊的日光灯闪了闪,亮了。 门外传来的灯光勉强照亮了淋浴室内的景象——这里像是经历过了一场定向爆破,没有一处还完好的。我身上全是水泥和瓷砖划出的伤口,细细密密地痛。但这一切都比不上自己现在眼前所看到的景象。 麒麟。 微光中,在我咫尺所在,站着一只黑色的麒麟。 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现在的心情。 麒麟很庞大,在这间小屋子里,它近乎于是蜷缩着。它的左蹄下踩着一团黑色的东西,血腥味和鱼腥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我还能看到附近散落着巨大的鱼鳞碎片,以及血肉模糊的组织。它的双眼是金色的,正静静地看着我。 我好像现在应该害怕——因为我知道这是麒麟,太明显了,就和中国人看到龙就一定能认出龙来。这种传说中的灵兽正站在自己的面前,那么巨大而壮丽。 但是自己完全没有害怕。 从我看到这只麒麟出现时,四周的那种阴霾而湿冷的气息就顷刻间消散了,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正气”——这种气息很快就影响了我,消弭了自己心中所有的恐惧。不知为何我很清楚,它对我没有敌意。 紧接着,我看到门口有一个人影一晃而过,不知道是不是刚才贴在浴室顶上的那个,但自己现在完全没有力气去追,也没有心情去追了——动物特有的危险感知的本能告诉自己,和这只麒麟待在一起是安全的。 我抬起头看着它,它正在慢慢消散,如同沐浴在黑色的火焰之中,轮廓开始模糊碎裂。自己的视线穿过了它,看到三楼的情形——破碎的天花板和地板边沿,缓慢地露出了一个人影。 这个人的头发很长,本来是束在颈后的,但是现在已经完全散了。他慢慢挪到了边沿,往下看二楼的情况,也看到了我。 他冲我笑了笑——是昆麒麟。 黑麒麟已经完全消失了。 我见到了他,想和他说话,问问刚才那个情况是怎么回事。但是还未等到开口,这个人又往前挪了一段,接着就头朝下,直直从三楼摔了下来。我反应还算快的,总算赶上冲过去给他当个人肉缓冲垫。昆麒麟撞在我身上,就这么躺着,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我一摸他脉搏,心里就知道不好了。然后自己手掌碰到他的地方全都是血,那个铜铃缠在他的手腕上,已经被血染红了。他的手腕上有一道伤口,血正源源不断从那里涌出来。不管他是为什么割腕放血、甚至不管是不是他自己割的,我总要帮他先止血才行。 我将人拖出了浴室,让他平躺在走廊里,然后冲去了护士台。路上大概看了看,窗外已经恢复正常了,能够看到外面大楼的灯光。我也来不及管什么浪费不浪费了,能拿来的东西全都扔在推车上带回去了。这时候我也注意到橱柜三的门是锁住的,并没有被打开。 我先回去替昆麒麟止住了手腕上的血,但是他情况很不好。当我再冲回护士台要打电话叫急救的时候,旁边的医生办公室里猛然传来了一声巨响,就听见里面稀里哗啦的,然后门就开了,两个人是一前一后滚出来。门里面涌出一大片黑色烟尘,当烟尘散去后,我看到猫和余棠也倒在走廊里,满身的血。 但两个人还是有意识的,蹲在那咳了半天就能站起来了。起来之后他们看看我,我看看他们,两边都愣住了。 “说好的不玩命呢?”我问棠哥儿。“你不是说那些事你不干的吗?” “没办法,计划赶不上变化。”他捂着伤口,伤在左臂了,不知道严不严重。“——昆麒麟呢?” 我指指走廊尽头,然后打电话叫了急救。这时候两个楼梯口哗啦啦冲上来一堆黑衣特警,估计都是听见外面动静的。我叫完急救后顺便去办公室看了看——里面几乎烂了。 然后急诊室的人来了,因为打电话叫急救的人是我,所以急诊的老同学也过来了,以为是我出事了;结果一看是昆麒麟,那老同学差点一口血出来,说怎么又是他?! 我也不想啊,每天把自己朋友送急诊,多糟心。 棠哥儿让我和猫先回去,这里的事情他来处理。不过这个处理难度有点大,我特别好奇他是怎么和别人解释那两个一片狼藉的地方的。可人家就是有办法,不是我需要操心的了。我跟着急救队的人回了急诊,去查看昆麒麟的情况。 第53章 许愿和偿还 这样折腾了一晚上,我和急诊室的人第二天都是直接在病房里面醒过来的。昆麒麟半夜时候情况就好些了,早上基本稳定,大概是中午醒的。 猫过来找我,她和棠哥儿都是轻伤,包扎一下就没事了。我问她昨晚作祟的那个什么鱼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就问我吃过鱼头没有。 这个当然吃过,而且我也知道平时大家说的鱼仙人就是鱼头里面的一块骨头,挺多地区都有这个说法的——吃完鱼头,把鱼仙人骨头挑出来,然后开始扔,一边扔一边许愿,如果鱼仙人立起来了,愿望就会实现。 这块骨头是三角形的,说得精确点,一百二十度钝角三角形,最长的那条边下面比较宽,可以立在桌子上。 “其实这类东西原理都差不多,和鱼骨头许愿,和流星许愿,和神佛许愿……但有一点不同的是,当和生灵许愿的时候,人是真的要付出代价的。” 我没有听懂她话里的意思。她想了想,举了一个例子,“就好比你去超市,你和营业员说,想要一瓶水。‘想要一瓶水’是你的愿望,而营业员如果实现你的愿望,你要付出的代价就是两块钱——这个总能理解吧?” “这个懂了。那你的意思是,人和鱼仙人许愿时候一样要付出……两块钱之类的东西?” “这件事情可以说得很简单,也可以说得很复杂。两块钱只是个比喻,如果今天你要一百瓶水呢?你要一盒黄金呢?甚至要一条人命呢?”她说,“或者我再说得明白些——你直接和营业员许愿,说你要一百元现金。这个时候假设你手上有枪,营业员肯定会给你,然后报警。警察会赶来,把你抓进监狱,判刑——在这个过程里,你许愿了,而营业员实现了你的愿望,但是之后发生的一切就是你要付出的代价。代价从来不是固定的,你的许愿越是困难,代价也越是巨大。” “可这个和昨天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要和你讲清楚还是比较困难的……”猫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坐在边上的病床上,涂了红指甲油的指甲轻轻敲着铁栏杆,“不如这样说吧……代价的转嫁。” 今天一个人走进了超市,和营业员说,我要一百元的商品,钱先赊账。营业员答应了。而第二天,那个人又来了,说了同样的话。 同样的事情重复了一百天,这个人等于赊账了一万元,但是他骗营业员说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于是他对营业员说,下一个进店的客人会替我还这笔钱。 那么,这一万元的债务在营业员眼中就转嫁到了下一个进入店面的客人。 下一个客人口袋里只有一百元,于是营业员全部拿走了。接下来又来了两个客人,每个人都有一百元,营业员再一次拿走了两百。于是就这样,债务不断地由后面进店的客人来偿还,直到凑满一万元。 而最一开始赊账的那个人,他可能在三个超市做了同样的事情,于是有三个一样的营业员,正不断从后面的客人那里讨债。 猫说,这里的营业员,就可以等同于一条鱼仙人。 这样的鱼仙人是靠养出来的,方法很复杂,而且几乎快要失传了。施术人不断重复着许愿和赊账的过程,每次许愿后,鱼仙人就会变得庞大。它是被施术人控制着的,所以无法索要代价,因果在它的身上开始失衡,失衡越严重,鱼仙人就越难控制。当施术人手法老辣的时候,就可以控制它很久,直到它庞大到一个可怖的程度。而亏欠于它的代价也越来越多。 直到它几乎快要不能被控制的时候,施术人将鱼仙人所寄托的那块骨头带到了七院的老病房楼,设下了法阵将它困在这里,然后离开。这个时候鱼仙人开始挣脱束缚,疯狂地索取代价——三十个病人是代价,我们四个也是代价。对于这样被养成的妖灵而言,它已经只剩下吞食一切的本能了。 “法阵应该是设立在病房里的,所以那里是它能全天活动的地方。那时它还没有完全挣脱束缚,能吃下去的只有虚弱的老人罢了——于是失踪的只有病人,但没有医护。”猫说,“但是晚上开始,阴气加重,阳气消散,它就彻底活跃起来了。” “这些都不关我的事啊,关键是这是人为的?”我听得冷汗都快下来了,“那万一他许个愿是毁灭世界怎么办?” “你冷静一点行吗,不带那样玩的。还是刚才那个营业员的说法,你去问营业员买东西,买的肯定是店里有的东西。鱼仙人的能力也是有限的,不可能你冲着天上喊一声钱,天上就真的下钱。每次能许的愿不可能太大,只是日久天长累积着,背后的代价就显得很惊人了。”猫跳下病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小纸袋子扔给我。那袋子挺小的,也不知道里面是啥,轻飘飘的的——结果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块灰扑扑的鱼仙人,还散着浓烈的鱼腥味。 她说这是昨天从鱼仙人的残骸里找到的本尊,不过已经彻底废了,让我拿着保平安。我说这种东西留着恶不恶心,还保平安? 大概是说话声音大了,又把昆麒麟吵醒了。那人躺在床上眨巴眼睛,问我什么东西晦气。一看猫给的两块鱼仙人骨也就明白了,叫我好好收着——鱼仙人在妖灵里面煞气很大,这两块又都是老骨头了,我这种体质的人可以带一块,百鬼莫近,相当于泼了身驱蚊药水。 他手腕上包着厚厚的白色纱布,人还挺苍白的,但至少说的动话了。昆麒麟把那天晚上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昨晚我们四个人被分成两队,都遇到了一只鱼仙人,余棠那边运气好,遇到了一只稍小些的,受了些轻伤就收拾了。但我们那就倒霉了些,直接就碰到了那只大的。 至于那只最后俯冲下来的黑麒麟,昆麒麟说,那是铜铃的本尊神形。 “这个铜铃叫做麒麟唤夜,界内一般叫它麒铃。我在你面前用过很多次了,原理说起来很简单,就是在短时间内把魂魄附在铃声中。” “这个原理对我来说一点不简单好不好。” “反正差不多理解一下就行了。谁知道师祖是怎么把它做出来的……总之附多少都可以,只要铃声能到达的地方,我就都能感知到异常。这样说吧,它就类似于一个简化的天眼,范围和精度没有天眼大,而且也不像天眼,看到的东西就可以直接干涉——我只能感知,但无法干涉。”他坐起身,从旁边的床头柜上拿起了麒铃,放在床上。古老铜铃上面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泽,但却十分温润。“可如果我把所有的魂魄都附在铃声之上——这很冒险,但却是天眼做不到的。全部附上后,在那短短的时间里,我和麒铃是二位一体的,能够催动出铜铃中保存的本尊神形,形成的力量非常巨大。” 我听不懂,也不想听。反正这次的事情也算结束了,人是找不出来了,但好歹作祟的东西都被解决了。估计等余棠那里说一说,老病房楼很快就可以重新恢复工作了。 “你说什么解决了?”他看看我。 “老病房里面那两只鱼仙人啊。” “哪解决了?你知道那天晚上我们总共遇到了几条吗?”他伸出手,比了一个六。“那个施术人出手可大方了。而且其他四条游走的区域是全楼,不止两楼。” 我心里简直开始骂了——六只!那人到底想干嘛?!“那怎么办?” “最简单的,我们一层层清过去。全部废掉,了事。” “还有的方法呢?昨晚才两条,我们所有人都挂彩啊。” “还有,揪出那个施术人,打断他的道术,他必死无疑,鱼仙人也随之嗝屁。了事。” 不管怎么样我都觉得第二个方法好。要是让我再回到昨夜那个情形,自己估计能直接疯掉。那么施术人要到哪里去找?万一人家在洛杉矶动手的呢? 可昆麒麟告诉我不会。操控鱼仙人并不简单,而且绝不可能超出五百米的距离。对方需要空间,可能在医院的空诊室或者附近的宾馆,而且那动静很显眼,绝对不能被别人看到。而现在自己这边有个优势——我是医生,余棠是警察,两边刚好可以调动些人力,在晚上对五百米内的地方进行排查。 “今晚就再试一次。”他说。“我和猫进去当诱饵。等鱼仙人开始动作的时候,那个人也一定不会闲着。他昨晚已经失去两条鱼仙人了,绝对会想报仇。你们两个在外面找,越快找到,我和猫就越安全。” 可这个人昨晚才送急诊,为了给他输个血我连打了四张申请,被医务处臭骂了一顿。我说就不能等休养几天再说吗?你这样随时可能昏过去。 他说自己还没那么虚,就是放掉点血罢了,现在还有些热度,但是晚上应该也就退烧了。我见怎么劝都没用也只能答应了,现在是吃午饭的时候,我替他把饭拿进去,然后就去找棠哥儿。昨晚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他现在还在专案组那处理文书,打电话也不接。 我只能先回家补个觉。爸妈还没回来,家里很安静。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睛,都是那一刹那自己被黑影拖进影子里的画面。倒是阿鹿给我来了条消息,说他知道七院出事了,问我有没有事。知道我没事,他也就安心了,估计不会去和我妈说。 “丘荻,晚上出来吃个饭吧。”他说。 第54章 守株待兔 看到他这条短信,我忽然觉得可以找阿鹿帮忙啊——昆麒麟都说了,我这个发小简直和那堆妖魔鬼怪是天生的绝缘体,根本不会碰上。 所以我就问,吃完饭,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阿鹿这人是真心好,连什么忙都不问,一口答应下来。大概在他那人畜无害的思想里,我是不会坑人的。我就告诉他,七院失踪了很多人,所以警方今晚会展开调查,我们院内希望把所有空诊室和可能藏人的地方找一遍,但是人手不够。所以想拜托你…… “这没问题的。吃完饭我就陪你去找。”他说。“吃饭时候告诉我,我负责找哪一块区域就好了。” 真仗义,以后学雷锋日院内要榜样的话我绝对推荐他,简直是国际主义精神。 昆麒麟和猫准备在晚上七点进入病房楼,而我和余棠各自组织人手在外面搜查。警方那边用什么名目我也管不着,我这边就找亲友帮忙,两个人搞定,因为院内要找的地方并不多——老病房楼附近五百米内的医院区域能够藏人的地方其实不多。大部分诊室是上锁的,病房楼可以排除在外,因为全天有人来往,那么就只剩下门急诊楼在区域里了。 我去找房间较多的门诊楼,目标就放在了那些平日里不太上锁的诊室,比如说针推门诊的治疗室。 这样都安排完,我就给余棠去了消息,告诉他一切就绪,晚上可以开始了。 我有段时间没见到阿鹿了,这次再见面感觉特别恍若隔世,毕竟那天差点死在病房楼里。六点半回了七院,阿鹿直接去了急诊,他对医院不熟,要先熟悉地形。我去见了棠哥儿,这人正和同事在一起看地图,策定搜索路线。 他看到我来了,就悄悄告诉我,鱼饵已经进去了。 “我们弄得那么明显,对方会不会收手了?” “收手?不可能,他没机会。”棠哥儿摇头。“要布置鱼仙人,施术人本人必须到病房楼里,也就是说这个人肯定来过病房;而要收回鱼仙人,他也必须到场,并且不是说收就收的,收不收的回来、在回收过程中他本人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全都是未知数。所以他不可能中途放弃鱼仙人,一定还会拼死挣扎一下,企图和我们打消耗战。” “他有自信我们找不到他?” “对。对方应该会躲在一个很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比如说医院里面一个很隐蔽的小房间、地下室。看到上锁的房间也不要掉以轻心,最好进去看一下。” 他这样说,我就有点纠结了——如果把所有上锁的诊室都算上,那么要找的区域就非常巨大了,光凭两个人找可能不行。现在符合条件的两个建筑物是急诊楼和门诊楼,急诊楼里有内观室和综管室,扣除掉那堆病房,以及输液室、值班室,ICU和抢救室,剩下的就是一些检查室和零散的小科室了。 但门诊就麻烦了。 方圆五百米——我做了个大致的观测,保险起见,门诊楼的范围是一楼到六楼(和余棠确定了是以直径一千米的球状为范围的,而不是以五百米这个直径无视高度的圆形范围)。去年改革了,检查室和微生物室都是用电子门卡锁的,不太可能撬锁。去除掉这些,大部分剩下的就是门诊科室。对方很可能会撬锁,进入已经上锁的科室来躲过搜查。 靠我自己找?不可能。急诊那边的房间不多,靠阿鹿一个人是没问题的。但门诊实在太大了,万一漏掉一个两个怎么办? 我纠结了半天,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这个办法可能挺边缘化的,但是必定有用。 我从余棠那里要到了一份名单——失踪的三十个病人的家庭电话。 于是一刻钟后,将近有七十多个人站在了我面前。 这些人都是失踪病人的家属,能够来的都来的,有的人家甚至来了四到五个。我把现在的情况和他们说了,人们简直是群情激昂,纷纷表示要来帮忙。 这其实也算是消费别人的痛苦,但没办法,这种情况下,我能够动用的只有这个了。 家属总共有七十六人,我给每个人安排了一个区域,并且给了他们我的手机号。一个人只要管三到四间屋子就可以,警方已经事先让保安把门全部打开——既然对方可能撬锁,干脆就让所有的门都不上锁。 急诊楼我也安排了几个人过去,最后平均下来,包括我和阿鹿在内,每个人需要看守的房间是三间,十分钟一巡逻,一旦有异常马上打我电话。不管怎么看两栋楼里所有可能的房间都已经被我塞了人,包括厕所,我倒要看看那人准备怎么下手。 六点五十五分,所有人都给我来了短信——各就各位了。 ———— 七点整。 我望向窗外——老病房楼的灯光是亮着的,猫和昆麒麟应该已经进去了。他们俩的手机分别和警方的接收器持续进行通话,如果没有意外,通话就不会中断。如果出现了意外,比如鱼仙人开始进攻,就意味着五百米内一定有真正的施术人。 我坐在自己负责的那间屋子里,把手机放在身边,靠在一边的治疗床上开始休息。 余棠那边的警力是负责搜索医院外的,全都是地毯式搜查,根据1973年到2014年的这个区域整修地图找的,不会错过任何死角——除非这个人的心理素质好到能和一个连的警察打游击。 我靠在床上合上眼,耳朵一直听着手机的动静。就在我以为开端会是一场短暂的平静时,七点零五分,棠哥儿的短信来了。 “他们的通讯中断了”。 这个平静也太短暂了!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看向了夜幕下的老病房楼——那里的灯果然都暗了。为了以防更大的恶性事件,余棠已经让任何人都不许出入那里了,而监视接收器的警察估计也只管把这个消息报告给余棠,不会过问后面的事情。 也就是说,现在只有我和棠哥儿知道那两个人已经失踪了。 又过了十分钟,余棠的短信又一次来了。“院外无发现。” ——无发现?!那就是在院内? 我一下子就觉得有点发凉了——按理来说,警察的搜索强度是很高的,不会低于我们,而且我们干的事情只是守株待兔。 没有异常。我的手机没有接到任何的回复。 “应该不在院内……”我打电话过去。“你们外面再找找?” “我们已经在找了。丘荻,你都安排了些什么人在医院内?” “都是家属。” “全都是?” “啊?不……还有一个是我朋友。” “没有陌生人混在里面?我怀疑那个施术人可能混在了那七十多个人里面了。” 我怔了怔,很快也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所有的人里面,家属本该是最无嫌疑的,但是万一有人假冒家属呢?比如那些有的人家就来了一个家属的,他完全可能是假冒的。 不,就算是三个四个一起来的也不能掉以轻心,或许是对方找来打掩护的同谋。 自己很快就做了一个决定——既然已经有人在施术了,说明我现在管的那三间屋子没有问题。所以我立刻坐电梯到了门诊顶楼的信息调控室,那里能发出门诊楼和急诊楼的全员广播。 调控室里是有人值班的,今晚值班的是平时经常来修电脑的那小青年,也认识我。 “替我现在开个广播,急事!” 他一看是我,又听是急事,就立马替我把旁边一个麦克风拧开了递过来,“看到绿灯亮了,直接说就行了。” “门诊楼和急诊楼都听得到?” “对,全听得到。” 然后我就见那绿灯亮了起来。 “七院内巡逻的所有人注意,所有人注意,全门诊楼和急诊楼巡逻人员,请立刻和你身边的人交换巡逻房间,每十分钟交换一次,不可以和上一次交换的人交换!再重复一遍……” 我足足说了三遍,然后才挂上麦克风往回跑。这一次我坐电梯到了六楼,然后从六楼开始一层层往下跑——果然,人们都开始在更换房间了。 现在会出现什么异常吗?我握紧了手机——然而下一秒铃声就响了起来,是阿鹿的电话。 ——急诊楼有问题! 电话里,阿鹿只说了一句话,“那人打伤了隔壁房间的人,已经逃出去了,我和几个人正在追!” 居然已经逃出去了,反应倒快!我的设想是一旦出事,所有的家属可以把那个人围住,但看现在的情况似乎已经被他冲出去了。我再打电话给余棠,让警察截住从急诊楼出来的人。 同时我自己也带着一堆人冲出了门诊楼——门诊楼和急诊楼本来就是连在一起的,当我跑出大门时,旁边大楼里正好也有一个灰衣男子冲了出来——应该就是他了! 我正要过去,他突然大吼了一声别过来,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枪。 等等?!枪?! 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了,那人可能掏出一堆魍魉魑魅甚至一条鱼仙人,但是我就没有想到这人会掏出一把枪来!可现在也看不出那到底是仿真枪还是真家伙。旁边的警察已经围了过来,那人直接转弯从北门老药房那边逃了——那里的警备最少! 不能让他逃了! 我追了上去,而身边有个人越过了我,跑得很快,转眼已经拉近了距离:是阿鹿! 快追上了! 两个人已经相差不到十米,眼看阿鹿就能扑住那个人;可就在这时候,灰衣男子突然掏出枪来直接向后面开了一枪—— 枪响了。是真的枪响,不是什么模型枪。 随后,阿鹿就在我眼前整个人摔了下去,一动不动。 第55章 完败 那一刻,我几乎是眼前一黑,一下子就扑在他身前。 旁边的警察和家属纷纷跑过,脚步声,喊叫声,甚至枪声,尖叫声,响成一片……但是我都听不到,只能看到阿鹿躺在自己面前,眉头紧紧皱着,一颗子弹穿过了他的右肺上叶,血染红了西装里面的白色衬衫。 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模糊了,我的手脚都在发软,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会不会死? 我跪坐在那里,素日里自傲的那种冷静早已灰飞烟灭——我的发小躺在眼前,胸前中弹,呼吸微弱。这不是我想象中该出现的画面。我不该答应他出去吃饭,也不该嘴贱提出让他来帮忙——他是多好的人,哪怕让他陪着我跳火坑他都会跳!但我就为了一个可笑的理由,为了那些魍魉魑魅不会伤害他于是就将他牵扯了进来! 对,魍魉魑魅的确没有伤到他——最后伤到他的是一颗子弹,从手枪里,被一个人类扣下了扳机。 我疯了吗?我的智商哪去了?! ——这个世上能伤人的永远不是鬼,而是人! 那么,现在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和我妈妈解释,甚至和秋宫家的阿姨解释……不,我先要救他……枪伤,开放了,伤口开放了……不、不对,现在该…… 自己的手不停地在颤——如果今天倒在我面前的是别人,我一定能很冷静地开始急救,但是现在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茫然地替他按着伤口。一个陌生人中枪倒地和一个熟悉的人中枪倒地对人的冲击是完全不一样的,我现在只能先想最坏的可能性——如果阿鹿死了,我怎么办? 那我也只能也去死了。 急诊楼里的值班医生也过来了,让人把他抬上担架;我耳旁又开始响起枪声,不是幻觉,而是真的;有人想拉我起来,但是我已经爬了起来,跌跌撞撞跟着阿鹿的担架进楼了。就在这时不远处的老病房楼突然传来了巨响——所有人都抬起头看向那:夜幕下,病房楼所有的窗户全部炸裂开,仿佛是一圈短暂的烟火。 什么东西在里面彻底爆发了。 阿鹿被放上推车,直接推入了抢救室;我感到有人用力拉了我一把,自己就被拽着向老病房楼那里跑——是余棠。他脸色很难看,满头都是汗。 “他们俩应该没事。”他说,“鱼仙人的气息消失了。” “那个人呢?!那个开枪打伤了阿鹿的人呢?”我抓着他,人已经开始恍惚了,有些像是缺氧的感觉。“他逃了!我听见他开枪了!” “丘荻,你冷静一点。”余棠拉开我的手,眼神中有些阴霾,“……他死了。自杀。” 我呆在那里,眼角看到自己手掌上的血——那都是阿鹿的血。就这么死了?三十个病人失踪,我们四个险些也死在里面,现在阿鹿在抢救室生死未卜——这个人就这样一死了之? 那么昆麒麟和猫呢?他们俩是不是没事了?我望向了老病房楼。门口的玻璃也碎了,正有两个人慢慢从里头出来——是那两人!都没事! 这可能是今晚唯一的慰藉了。我见他们俩都一瘸一拐,就想过去看他们伤情。应该不是重伤,否则肯定打电话叫我们了,不会自己走出来。猫的情况好些,昆麒麟又挂了彩,特别凄惨。大家在一起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余棠突然喊了一声,“又来了!” 什么又来了? 几个人顺着他手指的地方望过去——然后我们全都惊住了,一个人都说不出话来。 夜幕下,警方的照明灯打在病房楼的外墙上,将灰色的外墙照得雪白一片。就在这片白光上,一条巨大的黑色鱼影正缓缓游弋过病房外墙。 “……草。”旁边的昆麒麟骂了一声。 ——这到底有多大? 老病房楼足足有十层楼高,而这条鱼影自下而上游动在外墙上,从地面开始向楼顶游去,尾鳍优美而纤长——它直接有大概十层楼的长度,几乎遮蔽住了照明灯的白光,让外墙变得一片漆黑。我们四个人呆呆地看着那里,没有人敢说话。 紧接着,我们听见一声仿佛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怒吼——附近所有人同时感到脚下一震,旋即就见到了老病房楼的窗口里传来了明亮的火光——着火了! “想一把火烧光吗……”余棠喃喃道,神色很纠结。“……我们错了,都被那个开枪的人引开了注意力……那个人只是个幌子罢了。” 这火势起的飞快,随着鱼影的尾鳍慢慢升高,它就一层楼一层楼地燃起。我注视着这个地方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宛如一根巨大的火烛,照亮了整个黑夜。只是这个时候,我似乎看到四楼的窗口有个人影。 ——那是个小孩子的身影,火光在他的背后肆虐,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灼热一样。 “那里有个孩子!”我说。其他人也都看到了,而且不止我们四个,旁边许多围观的人与警察都见到了,四楼的窗口站着一个小孩子! 但是下一秒,孩子的身影转身跃入四楼的火海中,顷刻不见了。 时间太短,完全看不清他的面容。可这一次很特殊,因为看到他的不止我们四个,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个孩子是真的! “输了。”余棠叹了一口气。“幌子死了,病房也被烧了,他在里面曾经布下的所有阵法痕迹都消失了……结束了。” 结束了?开什么玩笑!三十个病人的仇算谁的,阿鹿的仇算谁的?我瞪着四楼的窗口,简直要一口血吐出来。 “难道不能让余三少用天眼看吗?”我问。 余棠摇头,告诉我七院附近有屏障,类似于上次仓库那里的猫尸坑,但是要精妙强悍多了。猫尸坑这种屏障很简单就能看穿,比如仓库内有巨大的灵波起伏时就会被三少看到。但七院附近的屏障完全不一样,里面哪怕翻江倒海,外面是一点感觉都察不出的。 我说,“这要怎么甘心?!” “不甘心也没办法,这一盘他赢了,而我们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消防车的声音在院外响起,和余棠的声音混在了一起。“可是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这个人已经疯了,彻底无视界内的戒律。而且他很清楚七院有屏障,堂哥无法干涉这里的情况。” “……那现在怎么办?”猫擦着脸上的血迹,神色有点憔悴,她很少这样。 余棠说,都累了,回去休息吧。接下来的事情我会处理。 他拍拍我们的肩,转身穿过了我们,然后回到了警队中;每个人都神色憔悴,没有说话的心情。 ———— 那天晚上我在抢救室外的椅子上过了一夜。这一觉睡得不安稳,自己做了噩梦,不断有蒙着白布的推床从里面推出来,然后护士告诉我,人已经没了……我是带着一身冷汗醒来的,一个面熟的护士正在面前叫我。 我看她脸上带着些笑意,心里就踏实很多——人应该是没事了。 “子弹取出来了。差一点,再往旁边偏一点点就伤到动脉了。”她说。“丘荻,你朋友命挺硬的。” 我看着她,呆了半晌,唇边才勉强勾出一个干涸的笑意。 直到第三天早上阿鹿才确定脱离了生命危险,那颗子弹要是再偏一点点就是回天乏术。无论怎么说,这是倒霉中的唯一一点幸运了。期间有一个秋宫家的律师来找我询问情况,因为阿鹿现在是日本籍,在警方办案过程中被嫌犯枪击受伤会牵扯到很多法律问题。他清醒过来是第四天的事情了,年轻、体质好,所以恢复得也快。 老病房楼彻底报废,医院具体损失了多少个六位数我也不知道,但肯定够呛。这件事情牵扯很大,从警方到院方全都被问责了,院长是在一周后引咎辞职的。只是那三十个病人就此人间蒸发,除了我们几个,没有人知道他们遭遇了什么。 而至于火灾前出现的那条如鲸鱼般大小的鱼仙人、以及四楼窗口的孩子,或许永远都是个谜题了。 我父母匆忙从哈尔滨赶回上海,那个时候阿鹿已经能起来走动了;但尽管有心理准备,二老狂风暴雨一样的责备还是差点让我被口水淹死。可是比起这些,医院里的事情更加繁琐——老病房楼报废了,大批医护等于处于待命状态。有一部分被医院派去旁边社区医院工作了,我妈就希望我从七院辞职,索性一辈子当个社区医院的小医生,平平安安无事最好。 我都快升主治了,现在辞职不是自己作死吗——辞职肯定是不会的,但是升职或许会延后。七院现在刚换了院长,还处于一个修生养息的状态,我的升职可能要延后半年。 院长就是原先年轻的副院长,叫做裴通明,年纪不算大,但已经算是脑外科圣手了。他的这个年纪能做到院长很少有,而人生就是这样充满了意外。 裴通明决定将老病房楼里的那些科室病房挪到正在建设的三号病房楼。三号病房楼是一套子母楼,母楼基本完工了,子楼还在装修,大概三个月后完工。原来这个新病房楼是用做VIP病房的,只是特殊情况下索性全部改为普通病房,先应付过这一阵再说。 老病房楼是一号病房楼,已经被烧了,现在剩下二号楼和三号楼用作病房,外科病房也能重新开始上班。 第56章 探病 老病房楼的事情等于后患无穷。警察仍然在展开调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算结束。 可我这边已经算安分太平了些——阿鹿没大问题了,前几天转去了一所私立医院疗养;余棠回了北京,用余家的力量继续调查这件事情。昆门道观那边我问下来情况还算好,昆麒麟也康复了。 人经历过巨大的****后往往会发生一些心境上的变化,我从前没有怕过黑,可是从那事情之后就开始开灯睡觉,让我妈担心了好几天。值夜班的时候也总爱待在办公室过夜,打开大灯,然后人睡在沙发上。 但就像是一个连锁反应一样,事件开始了,它就不可能停下。 一晃眼到了十一月。那天自己刚才出夜休,去值班室取包的时候就看到里面坐了一个人,是昆麒麟。 虽然两个人现在已经是朋友了,只是每逢这个人出现,我都要心慌一下。 “你怎么进来的?”我问。 他晃了晃手里的交通卡。原来也是个喜欢拿硬卡撬锁的人…… “有点事想找你谈。今晚你没约人吃饭吧?” 他这样说话让我有点不习惯——因为自打认识以来这人从来无组织无纪律说走就走说干就干,想一茬是一茬,他如果今天说“走,咱们去哪里哪里打鬼”我倒反而觉得没那么诡异了——谈话?我和他能谈什么?未来职业规划? “不是什么大事,但就有些事情想问你。可以的话,今晚回昆门道观,我做饭。” 反正今晚自己也没什么事情,答应就答应了吧。我给妈妈打了电话,告诉她自己今晚不回来吃饭了,然后就跟着昆麒麟去了停车场,那辆黑色的SUV在一堆小轿车里面十分显眼。 去昆门道观的路上,我们还拐去了一次菜市场,他让我在车里等,说完就下车了;过一会拎着大包小包的菜回来。 “这几个人吃的啊?” “就两个人。昆鸣在学校,猫出去看电影了。” “啊?她和谁去看电影?”我记得猫在这没朋友没亲人,看电影这种活动一般都是组队啊。 昆麒麟摇头,“不知道。” 他和猫的关系应该算不上好,只是那个妹子实在是没地方住了才会收留下来。说起来也没问这人有没有女朋友,要是有的话那多尴尬啊。 很快车就停在了道观门口。这地方没大变化,还是很安静怡人。我和他走过枉死门的时候,旁边那人忽然问,你知道为什么这扇门叫做枉死门吗。 我摇了摇头,说实话这个门匾的名字让人挺不舒服的,总有点阴阳关的感觉。 “传闻昆门鼎盛的时候,那些枉死的魂灵就会穿过此门,来求昆门历代仲裁人为它们平冤昭雪。”他伸出手去——这个人的个子很高,能够直接碰到月洞门上面的边沿。“……我从小是作为下一任仲裁人被教育的……很多时候,自己都在想,也许有一年有一天,我会和师父一样立在大殿外,看枉死门外魂灵往来,以一人之力裁断阴阳生死。” 然而现在,这扇门外什么都没有。 这里是那么清静,听不到任何鬼魂哭诉。 大殿的门已经关上了,我们绕过它,直接到了殿后住人的地方。他领我到的地方似乎类似于食堂,还挺大的,屋子里有两排长桌。食堂后面就是厨房,他先进去择菜了,让我在外面看会电视。现在这时间只有晚间新闻,我开大了些音量,一边和厨房里的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 他问,我房间里那剪报本是不是给你拿了? 我说那还不是为了找你才拿的吗。抽空我给你快递过来就行。话说你在里面搜罗我的资料干什么? 厨房里头安静了一会。过了片刻,我听见昆麒麟说,查余三少的事情时顺带查到你的。 这也太能查了……我叹了一口气,说你别拿哥的话当耳旁风,做男人不能那么心小。 他应了一声,估计也不想说那个了。厨房里锅碗瓢盆声听着特别有生活气息,也不知道这人做饭味道怎么样。电视里正在说今晚的体育节目,说到一半,突然开始插播一条寻人启事。 ——他刚好从厨房端着盘凉拌海蜇出来,我还回过身去接菜盘子,就听见电视里正在插播,七院有一名病人失踪,因为这个病人有心理问题,所以家属希望能尽快找到。 屏幕上的照片是一个青年,看样子大概在二十七岁上下。我们俩听见是七院出事都愣了一下,心里有点不祥的预感。 ———— 等晚上吃完了饭,我和昆麒麟一起去那家私立医院看了阿鹿,不过他病房是空着的。这种私立医院的服务都很好,出入都会有护士盯着。前台的护士告诉我们,秋宫鹿刚才出去了。 “那在他病房里等吧。”我推开病房门,把东西都放椅子上,“反正总会回来的。” 阿鹿的病房可以说非常整齐,近乎于一丝不苟,床都是铺好的。他的输液架上还挂着一袋没冲的点滴,看了看,都是些补血药。 病人上街遛弯的事情果然在哪个医院都有,我估计他是去外头买点吃的,过一会就会回来。病房里的设施很好,这样的私立医院不管是设备还是服务都会比七院高个档次,当然费用也较高。我们坐沙发上等了大概有五分钟左右,病房门就开了——外面走进来一个人。 我们都以为是阿鹿回来了,正要起身就叫他,结果就看到门前站着的那个人大概四五十岁年纪,黑外套,白灰格子衬衫,戴着眼镜,文绉绉的样子。 这个男的我肯定认得,但就一下子喊不出名字,只能一直盯着他。他也一样,不知道是不是有相同的尴尬。 “啊……那个,请问你是……?”到底对方年纪比较大,还是我开口比较好;他冲我笑笑,很温和的气质,说他姓裴。 裴……裴…… 我琢磨着这个姓,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渐渐亮起来——裴……裴通明?! ——这人是七院的新任院长啊?! 病房里气氛一下子尴尬得要死——不管怎么说人家可算是我现在的顶头上司,居然见了面都没认出来! 这也不能怪我——我就是那种典型读读书升升职的,从来没有去搞过和领导的关系,裴通明以前一直是个默默无闻的副院长,这个人很低调,精力大多扔学术上面了,他当了院长之后也没烧三把火,就是很平静地过渡过去,拉了几个科室主任开个院会,没有搞全院大演讲那一套。我到了七院之后见过他本人的次数不超过三次,至于照片那种东西你们也懂的,看照片和看真人完全不一样。 “你是外科的小丘吧?”他笑笑,把手上提的东西放在了床头柜,“那天还在新闻上看到你。没事吧?老病房楼那件事情挺多人受伤的。” “没事没事!”我紧张得要死——不过看院长的样子像是没上心。“不好意思,之前都没怎么见过,所以一下子……” “正常的。又不是明星,怎么会到哪人都认识?医院里不认识我的人还挺多的,以后该多到处串串门。”他从袋子里掏出两个橘子——那里面装的好像都是水果。“小丘你们拿去吃吧。” “不,这怎么好意思。”我说,“院长怎么会来这?” “你们又怎么会来这的?” “来看望朋友。就是之前老病房楼那事,不是还发生了枪击吗,我朋友就是那时候受伤了。” 他点点头,“原来秋宫先生是你朋友啊。那真巧了,老病房楼里一批设备被烧了,刚好需要采购,他们公司的人告诉我他在中国,所以想和他谈一下……好不容易打听到他现在在这,结果就遇到了小丘你们。” 原来是找阿鹿他们家买设备的。这巧合也太惊人了,居然能在这里撞上。 我正纠结该说些什么好,旁边的昆麒麟就接过了橘子,“最近不太平,刚才还看到新闻说医院又病人失踪。” “哦,那个病人啊……”他显然也知道,坐在我们边上的沙发上剥了个橘子。“住挺久的。小伙子原来是个开地铁的,后来地铁出事了,他受了些刺激,就在康复科疗养,也说不出什么病……” 他话还没说完,病房门就又被打开了——这次真的是阿鹿回来了。这人穿着这个医院的青色病员服,就是有些像古装的深衣,单侧系带的那种,外面罩了件米色外套。看上去清减了些,不过精神不错,手里还提着个牛皮纸袋,上面印着东京布丁的LOGO——原来是嘴馋了出去买甜食的。 阿鹿没想到病房会那么多人,也挺意外的。 “你就是七院的裴院长吧?”他把布丁纸袋放下,对裴通明行了个礼。“初次见面,我是秋宫鹿。” “啊,对对,之前打过电话的。”裴通明过去握住他的手,“没想到秋宫先生那么年轻,还和我们医院的小丘认识。” “我们从小就认识了。”他的目光越过裴通明的肩头落在我们身上,点了点头。“这地方太小了,我们出去坐坐吧?” “哎那怎么行,你还有伤呢。”我连忙拦住他——这位发小太拼,说不定能为了说个话就跑静安寺久光那的星巴克。“我们就是来看看你好不好,你没事就行了呀——裴院长还有要紧事呢,我们不打扰你们,先走了。” “不坐坐?” “不不不,真的走了啊。你们好好聊!” 一说完我就扯着昆麒麟逃了。 第57章 地铁轨道 出病院时候简直和逃一样。昆麒麟说你吓什么啊,你们院长会吃人吗? “压抑不压抑啊,人家谈生意呢,我们杵中间干啥。” “哦,我知道了,万一两边砍价抬价的你不知道帮谁好对吧。”他拍拍我肩膀,笑得很欠揍,“哥哥我懂,是挺难办的……哎,不过你们院长挺亲力亲为的啊,居然会亲自去。” “裴通明就是这个性子吧,不喜欢玩虚的。” “那挺好啊。我看你以前累死累活的,现在换老板了,说不定会是个有良心的?” ——我累死累活还不都是被你连累的?!我瞪了他一眼。不过这人一点自觉都没有,还在嘀咕着要去找夜宵吃。这才几点啊就要吃夜宵……结果自己也开始饿了。 算了,找地方吃点吧。 我开手机查了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店,倒是有一家做炸料的小店就在旁边街上。这一片被上海人称作医院街,是医院的密集区,七院和几个有名的专科医院都在这,包括阿鹿现在住的那个私立医院。有医院和学校的地方开什么店都赚钱,所以这家炸料店哪怕过了饭点了都还很热闹。 店里就最后一张小桌了,两个大男人缩在角落里有些束手束脚的,店很小,但是里面塞满了客人。我们叫了啤酒和炸里脊肉串,准备快点吃完快点走人。 就在付完钱后,昆麒麟突然打了个响指,让我看向墙角。 我以为他意思是遇到熟人了,结果一转头就看到一个男的蹲在那里——这个人穿着病员服。在炸料店会看到病人也不奇怪啊,附近都是医院呢。 我正想笑他少见多怪,却见到昆麒麟用手指沾了啤酒,在木桌面上草草写了两个字。 “影子”。 这下再明白不过了——我猛地转过头,蹲在那的那个病人果然没有影子! “别看他!”他低声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里人太多了,不好动手的。” 可是说的时候已经太迟了。那个人转过了头,和我对上了眼神。紧接着他的身影立刻消散在了眼前,不见了踪迹。 去……去哪了? 我就觉得一阵恶寒,本能地朝昆麒麟那挪了挪。不过那人挺淡定的,让我别太在意。我也知道,这种事情越在意越是容易出鬼,还不如别去想。 出了这事,我也没有什么吃夜宵的心情了,随便喝了两杯啤酒就了事了。今天是昆麒麟开车接我去道观的,所以自己的车还停在七院,去拿车倒是不远,只是喝了酒不好开车,就决定坐地铁回去,明天早上再蹭我爸的车上班。 现在大概晚上八九点,路上人还挺多的。几个大商圈已经开始搞万圣节促销了,街道上到处都是小情侣在走来走去。我有些想小顾了,就发了条消息给她,可是她还是没回。 十一号线坐两站就到家了,我下了站台,站在边上候车。现在坐地铁的人不多,十一号线本来也不是什么热门线路,候车线边上就零零散散七八个人。现在大多数站点的地铁候车线前面都有一个玻璃门,地铁完全停下后才会开启,但是这个站点没有。我站在那边,感觉风呼呼刮在脸上,转头就能看到隧道尽头有金色的光渐渐靠近。车来了。 我把手机搁兜里,往前走了几步,站在线后。地铁大概还有十来秒就会进站,候车点又多了几个人,还有一堆学生,不知道是不是结伴出来玩的——现在的学生胆子都大,敢在外面待到很晚。 ——可就在这时候,自己感到背后猛的被人推了一把。 那人力气太大了,而且措不及防——我简直是直接腾空往前摔去。眼前是一片金光,是已经靠近的地铁车头!风在剧烈呼啸,轮子擦过铁轨发出的声音,人们的尖叫声——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直直向下摔去。 有人推我下去的,这一点自己很确定!不是滑跤也不是被风刮的,是被人推下去的! ——有人要我死! 然而下一秒,又是一股巨力拉住了我的后领,用力将我拽了回去——这个人下手很准,当我被拉出候车线的时候,地铁的车厢几乎是擦着我鼻尖过去的。 再迟那么半秒我就会被碾成一滩肉酱。 被他拉出来之后我跌坐在地,整个人一点力气都没有。地铁停住了,站台两侧的控制门都打开,调度员从里面跑了出来;人群围着我,一时没人敢说话,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一个调度员回去开了信号,示意事故排除,地铁可以继续通行了。另一个人把我摁住,问我是怎么回事。我猛摇头,说自己是被人推下去的,然后被人救了。 对了!救我的那个人呢? 我在人群中左右看了看,想和那个人道谢;结果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学生堆里有一张熟悉的脸,面上没什么表情,眼睛很黑很好看。 ——是昆鸣啊…… 刚才没发现,现在才感觉到自己满头的冷汗。昆鸣旁边的学生和他穿着一样的白色短袖校服,看样子是同学。 “小昆……幸好你在啊……” 说起来也挺丢人的,我一个快三十的大老爷们,看到个高中生和看到神兵天降一样。昆鸣这孩子给人的感觉和昆麒麟完全不一样,特别靠谱,特别稳重。他看我没事,就点点头,“嗯。” “好巧啊。” “嗯。” “我……我刚和你师……和昆麒麟吃夜宵呢,结果就出事了。”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坐在地上和他拉起了家常。 “调录像。”他说。 “哦哦对对对,调录像……”我扶着墙站起来,那种死里逃生的释然感不能更好——但希望别再有下次了。我和调度员说了情况,对方也同意去查监控:背后推我的那个人是一心一意要置我于死地,必须报警的。 调度员让我们先去他们的值班室里坐,等他调来了录像就能报警了。昆鸣叫他同学都先走,他陪我。 我说你快回学校吧,寄宿制学校好像要查夜不归宿的。他说没事,实在不行就回道观住一晚,让昆麒麟打电话给班主任说一下就行。 我们去了值班室,里面有个女孩子给倒了两杯热水,让我压压惊。只是凳子还没坐热,那个调度员就回来了,面色有些古怪。 “怎么样?”我问。“看到推我的那个人了吗?” 他问,“你真觉得自己是被人推下去的?” “当然啊,那个人力气很大。” 他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古怪,一定要说的话,大概就和医生看到精神病时候的表情一样,又无奈又绝望。 “……先生,刚才我们看了录像了。”他说,“那时候你背后一个人都没有。” ———— 回到家的时候家里有客人,是我妈妈的朋友,来搓麻将的。最近为了阿鹿受伤的事情二老没给过我好脸色,但自己真的不回去吃饭时,我妈还是挺担心的,一直在怪我爸说话难听把儿子气走了。 一屋子人正热热闹闹,见我回去,大家纷纷招呼我过去说话。 “小丘累的吧,做医生辛苦,看看,脸色多难看。”一个阿姨一边拉着我一边还能杠上开花,“好好给小丘补补身子啊丘家妈妈。” “晓得的晓得的。”我妈点头,“去朋友家吃饭啦?吃的啥?” “没吃什么。”我摇头。“回来坐地铁的,出了些事。” “能出什么事啊?被扒了?” “不是,有人把我推下轨道,但是人没见到。” 这话刚说完,一屋子都炸了,我妈脸色惨白,我爸更是从客厅冲了过来,摁着我仔细看。 “——谁干的?” 我摇头,说人没见着,调监控的时候也没见着人影,他们都说是我自己跳下去的。可我肯定是被人推的。 我爸一拍桌子,“这事没完!谁敢?!” “不……那你……那你现在好好地?” “嗯,旁边有个学生手快,拉了我一把,没摔下去。” “行了,不搓了,散了散了!”我妈眼睛通红,坐在那挥手。“都回去吧……下次再玩。” 来搓麻将的那几个老阿姨纷纷安慰她,让她安安心。屋里很快就静了,人散了,麻将桌上还摆着一圈刚刚理完的牌。 “我先去泡个澡,今晚想早点睡。”我抱着妈妈,拍拍她的背,“你别担心。说不定只是个突然起意的变态呢?爸也别多想。” 他点头,让我今天早点休息压压惊;我从房间里拿了换洗的衣物去了浴室,拧开热水,扔了个浴盐球进去。平时这只有我妈会用,但是那香味挺安神的。浴缸里放着水,我将T恤脱了,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热水刚刚开始放,镜子里水汽还不重,所以画面还是很清晰的。 自己的脸色很难看,而且瘦了不少。我摸摸发梢——估计过一段时间就要去理发了,头发太长了。 旁边浴缸里的水已经积了小半,我试了试水温然后坐了进去。镜子是正对浴缸的,现在已经开始被热水汽熏得开始雾了。我坐在浴缸里把那个还没融化的浴盐球捏碎掉,香气一下子更加浓郁了。还好是比较中性的松木香,不是那种玫瑰味道,否则明天上班时候要是味道还退不掉就好玩了。 然而接下来,我的眼角晃到了一个黑色的东西——镜子里,似乎有什么黑色的玩意在我背上。 这只是镜子被雾气覆盖前的一晃眼罢了。但是我看得很真切:背上绝对有东西! 我从浴缸里站起来,想要去把镜子上的水雾擦干净,确定背上是什么——只是脚踝处被一个东西猛地拽了一下,整个人都摔回了水中。 第58章 床底的它 这一下摔得很重,我的头直接撞在了浴缸壁上。当想要再站起来的时候,似乎有一个人把我整个人摁着,死死按在水里。 我会游泳,所以摔下去的时候本能地屏了一口气,人还是清醒的。那个人力气很大,我几乎动弹不得,但是人求生的本能是非常强悍的,自己还是挣了左手出来,往背后乱抓过去。手下感觉十分奇怪,就好像抓在了一把肉糜上,完全不像是个人。 我开始缺氧了,耳边嗡嗡作响,但是手仍旧抓在那个东西上。此时突然周围一黑,身上的压力一下子就松了,我立刻从浴缸里爬了出来,想看清那到底是什么——但是不可能了,浴室的灯灭了,周遭一片漆黑。 家里停电了。 自己从浴缸里爬了出去,裹上了浴衣,走出浴室。外面也是一片漆黑,而且十分安静。 没有妈妈的尖叫声——她很怕黑,停电的时候从来都会喊出来。我喊了几声爸,可同样没有回应。 或许是出去了? 浴室在二楼,而电闸在三楼。我要么把电闸打开,要么现在冲下楼,到大马路上蹲着等他们回来——可我爸妈一定会觉得我是神经病的。 但不管了。说实话我现在真的很不喜欢待在黑暗里,谁知道三楼还有什么等着?大不了被我爸笑几句,下楼去马路上! 我跑下一楼,穿过大厅就是玄关,开了门正对小花园,外面就是大马路。 玄关的窄走廊里没有灯十分昏暗,但自己对家里布置很熟悉,蒙着眼睛也能走对,可当我来到窄走廊前的时候,我隐约看到黑暗中站了一个人影。 那么窄的一段玄关,人影就挡在大门前,一动不动站着。 我一下子头皮都要炸了——这是什么?贼?入室抢劫?难道说我想太多了,刚才就是两个毛贼看我爸妈出去了以为家里没人了,一个去搞电闸,一个在浴室里发现了我,于是想杀人灭口……这也太离谱了,别搞到后来根本不是鬼,而是人祸,那我死得也太冤了。 现在自己离这个人影只有三步距离,无论如何都不能再靠近了。他不是很高大,大概一米六的样子,人塌着,头都是低下去的。我缓缓退开一步,见他没有动,立刻转身就往客厅里跑去——他追没追上来我不知道,反正我走后门出去。 后门在客厅另一头,平日里是从里面锁着的,我妈妈去花园里面晒太阳时候会打开。而当我跑到后门门前时,看到那里的东西,瞬间心就沉了下去。 ——又是一个黑色人影。 客厅后门的地方和玄关一样,站着一个黑色人影,就那样静静杵着,一动不动。 我回头看了看。玄关那里的人影不知什么时候靠近了,已经走出了窄走廊。现在前狼后虎,两扇门都被堵住了,我要出去就只能爬窗。 但是情况不对——我环顾自四周,发现周围无声无息多出了许多人影,大概有五六个,全在慢慢地朝着自己靠近。 它们在客厅周围站成一圈,我不管去哪里都至少要撞上一个。这个架势已经不可能是小偷了,绝对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一楼出不去了,自己实在不想贸然碰到它们。我决定先上楼——这些人影把我围在了中间,而在我和上楼的楼梯之间却没有什么障碍。手机在两楼自己的房间里,不管去拿手机还是跳窗都可以——两楼不算高,我还是有自信可以平安落地的。 我甩开了后面那些人影冲上楼梯,这一路上倒是真的没事情。我房间里一切正常,手机就仍在床上,显示有一条短信,是阿鹿的。但现在也不是看短信的时候!——我连忙按了个110,管他是人是鬼,先报警再说。 这个时候我房门口已经出现了黑色人影,也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哪来的胆子,一个箭步跨过去就把门关死了。然后再跳到床上,等着手机接通。 但没有人接电话。手机里只传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噪音,好像有火车开过一样。这声音吓了我一跳,接着手机在手中震了震,又来了一条短信。 这次是余棠。 ——这都搞什么,这种关键时候一个个发短信来?我根本没心情看,可短信推送直接把内容推送到屏幕上的,眼神直接扫过去了。 ——“我哥说你床下有东西。” 靠!谢谢你哥一家啊! 本来把房门关上之后,那些黑影没进屋子,窗口也有些亮光,人还稍稍镇定一点了;结果看到余棠这条短信我整个人都精神了,呆在床上一动不敢动,只能给棠哥儿发短信。 “那你哥能看到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他睡了。我让猫往你家那去了,你再坚持一下。” 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我差点摔了手机——之前就体会过余椒这人有多恶劣,现在简直体会得刻骨铭心。 而且这要怎么坚持啊,这好像不是老子说能坚持就能坚持的……再说了,床下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摸索到床头柜边上的棒球棍捏在手里举着——不管什么东西扑上来,先给它一棍子再说。 慢慢挪到了床沿,自己保持视线往下,警惕着床下的东西冲出来。现在我希望有一种可能,就是余椒这个人真的恶劣到丧心病狂,故意编点这个话来吓我。可这种希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几秒钟后,有一个黑影缓慢地从床下蔓延出来,仿佛一滩黑色的水。 来了…… 我屏息凝神,把球棍在手里转了转。我棒球板球打得都不错,以前是校队的,所以拿到球棍的时候说实话安心不少。看这个架势,自己应该稍微往里面退一点…… 紧接着,在我的脚后跟还没落地的时候,背后猛地有一股力量传来,直接将我推下了床;就和地铁站那时候一模一样!我连那是什么都没看到,就面朝下摔了下去,直接和床下那东西面对面了—— 黑暗中,一张苍白的脸正在床下的空隙里看着我。 这张脸很熟悉,带着一股书生气,但是它上面没有任何神情,双眼空洞地睁着,没有眼球,只有空空的黑色眼眶。 ——这是我的脸。 我躺在那里,惊愕地看着它——有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正躺在我的床底,接着缓缓爬动过来;它爬行的样子很难看,关节处都有不正常的扭转。我往后退,很快背后就顶到了墙,眼睁睁看着它逼近。 而在大脑还一片空白的时候,自己的双手就已经有了反应,抄起球棍就对着它抡了过去——打中了!这次的感觉不会错,我结结实实地打中了它,和打在人身上没有什么差别! 它的脖子折了过去,伴随着咔擦一声,仿佛是瓷器碎裂的声响,十分突兀地在人体里响起。然后,“我”的头就这样倒转着拧了过来,继续向我爬来。 绝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没有机会打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我已经不管三七二十一了,用球棍拼命地砸着它的头部,每砸一次就能响起瓷器碎裂的声音;直到这颗头颅被打得稀烂,这个人才终于停止了活动,瘫倒在地。紧接着残躯就像打碎的瓷器一样开始片片剥落碎裂,只留下一种带着腥臭味的灰色粉末。 只是我还没来得及放下球棍,房门口就又传来了砸门声。现在自己的神经已经紧张到极点了,立刻再次举起球棍,只等着门被撞开的刹那就正面一棍。外面砸门的那位砸了半天,突然没动静了;我正紧张着呢,门外就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开门!是我!” 是猫的声音。 她来得挺快的,让我松了一口气,马上放下了球棍要去开门。只是手碰到门锁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退开一步。 “你从哪来的?”我问。 门外的猫说,当然是昆门道观,你快开门,里面没事吧? ——开什么玩笑?!我背后冷汗都下来了,一下子就听出了不对劲——昆门道观开过来起板二十分钟,上海市区里面的车速是很慢的,就算她夺命狂飙也不可能那么快!从棠哥儿给我短信到她敲门,当中最多经过了八九分钟! 外面站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慢慢退到了窗口,向下看了看——我房间窗外下面正对的是晾衣架,上面正晾着被子,如果从这里跳下去应该不会有事。现在自己也不敢背对门口,就怕外面那个不明身份的人突然进来,于是就反手推开了窗,人坐上了书桌。同时,门锁那里发出了一声脆响,木门终于被弄坏了,门板缓缓开到一边;门外的微光中站着一个女孩子,是猫。 真的是她? 我迟疑了一下,没有马上跳窗;猫向我走了过来,面无表情。 接着令人措不及防的是一个拥抱——她居然抱住了我。 我们俩的关系绝对不算好,甚至可以说是有点罅隙的。先不论男女之间,哪怕我是个女的她都不太会上来就抱;可是现在觉得诡异已经迟了,猫整个人都圈住了我,力气大得吓人,一把将自己从书桌上拽了下来。我们俩的脸离得很近,能清晰地从她身上闻到一股腥臭味——就是刚才那个怪物的味道! 她把我摔在地上,脖子扭曲成了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漫长的黑发罩在我的脸上;而我眼角的余光里见到房门口又站着一个人,正以一种很别扭僵硬的姿势冲我走过来,像是个被掰断了关节的娃娃。当它靠近了我才见到它的模样——我的脸!又是我的脸! 第59章 佛影骨 猫的身上咯咯作响,好像一条蛇一样缠着我。而门口的那个“我”——他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蹲了下来,他脚下的影子不断延伸出来,无声无息罩在我的身上。 这是什么东西?! 我拼命想要挣扎,却连呼吸都越来越困难;可就在这个时候,大厅里传来了我妈妈的声音。 “——哎呀,家里怎么一片黑的呀?” 爸妈回来了!我简直不知道该惊该喜,就好像快要溺水的人看到了救命稻草;同时还听见我爸说,电闸跳了,他去阁楼重新开一下。 他要去阁楼就一定会经过我的房间! 我必须弄出一点声响来警告他们。自己现在喊不出声音,但是球棍还握在手中;那两个东西似乎察觉到有人过来了,站在门口的“我”竟然反手关上了门,拉过一张椅子横放在门口,当做一个临时门锁。 我们在家都是习惯关门的,我又说了今天会早些休息,房门关上才是再正常不过的——可恶!我拼命想用球棍够到什么东西,哪怕能弄出一点声音也好! 可是球棍顶端只能磕在地上,发出那种不太引人注意的咚咚声。而我爸的脚步声已经从楼梯上来了,眼看就要经过我的房门。 事到如今只能赌一把了,但愿我爸宝刀未老。 球棍在地上敲出了三个短促的咚声,又敲出三声间隔较长的,最后又是三声短的。屋里的两个怪物似乎意识到门口有人不好动手,一时也没有动作,任由我敲了出来;我听不见爸的脚步声了,不知道是走过去了还是停下了。 三短三长三短,我又敲了一遍。这个声音并不大,就好像小孩子在自己屋子里看电影听音乐的动静,家长一般是不会有什么反应的;可我爸是老军人,他会对有规律的这种敲击声有一种条件反射。我现在就怕他没有上心,或是年纪大了耳朵不好,根本没听见。 然而十几秒后,我的房门被敲响了。 “荻荻?”门外传来了我爸的声音。有门!他听见了——我重重用球棍敲了一下地面,想让他进来。 “荻荻?你没事吧?” 我听见爸爸在砸门,好像连我妈都惊动了;只是这时我终于坚持不住,到了极限;眼前因为缺氧而泛起黑雾,意识开始逐渐远离……最后,我只能听见一声响动,自己的房门终于还是被砸开了。 ———— 后来根据我爸的说法,我在房间里昏迷了,身上很多地方都有黑色的印子。他们以为我是过敏发生的昏厥,可谁都没有看到那两个顶着我和猫的脸的人。 真正的猫是之后才到我家的,她说是我同事,帮着我爸妈把我弄上了车——那辆黑SUV,是昆麒麟的车。爸妈都以为她是医生,很放心地把我交给她了,以为她是送自家儿子去医院的——结果,我是在昆门道观的空屋子里醒来的。 按照猫的说法,我浑身都是黑印,送医院去简直是等着给当头条新闻的,索性往道观里一扔了事。 昆麒麟第二天给我买了早饭回来,看看我没什么就放心了。自己身上有黑色印子,像是一个个手印,手腕上、脖子上、背上,到处都有。尤其是背上——在我两侧肩胛上有两个很明显的黑色掌印。 听完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昆麒麟十分意外。因为这事情发生在我家,实在是一个匪夷所思的时间地点——我平日里没和他们那圈子的人结仇,怎么着也轮不到这个待遇;而袭击我的那种东西在他们那被叫做替身泥偶,已经是禁术了,多年来没见到过还有人敢用。余三少是个手段强硬的,如果被他发现了,不管是谁都要给剥一层皮。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和成本来袭击我这样一个圈外人,昆麒麟实在想不出是谁会这样干。 “会不会是你们家的仇家?”他问,“你家的生意应该也做得挺大,可能和人结仇了?” 我说不会。第一,我爸这个人为人严正,这样的人基本是没机会和别人结下此类大仇的;第二,既然都要报仇了,干吗要挑我爸妈出去的时候对我下手?一口气把一家三口全部盖布袋了岂不是爽快?一次杀一个也是杀,杀三个也是杀,我若死了,这个仇不就更大了?干吗不杀光。 昆麒麟点头,先排除了这个可能,“那还有一个细节,你想想——在你出事的时候,余棠给你发了警告短信,说余三少看到你床底有个东西,还说让猫过来救你。然后那个假的猫就来了,如果不是你意识到时间有落差,她肯定就蒙混过关了——袭击你的人再如何神通广大,他可能蹲点蹲到你爸妈出去了,他不可能蹲点知道余棠和你说了什么啊。” 对啊!我也想明白了——猫来救我,这件事情可能只有我和余棠两个人知道。袭击我的人是如何知道的?这绝对不是凑巧。 “知道你遭到袭击的人,是余三少,余棠,猫,和你自己。”他说。“我们先排除你自己和救了你的猫,以及给你警告的余棠……那么剩下的可能性,你说是什么?” 我听了他的话,整个人都好像被浇了一桶冰水——他说的没错,如果袭击我的人知道真正的猫会来救我,那么当我看到假冒的猫时,一定会觉得它是来救我的。谁知道真正的猫会来救我、而且没有无辜的证明?只有余三少。 ——会是他想杀我吗? 我对于这个人的记忆很鲜艳——青宿书院那一场简直是今生噩梦,如果可以,绝对希望这辈子都别再见了。 至于小时候在北京走失,被他带回去的事——的确剩下那么些印象,有个戴着宽边帽的大哥哥找到我了,一身黑衣,说话很轻,我还叫人家兔子……不会就为了这档子事吧?!那也太记仇了! 也可能是昆麒麟太敏感了啊,这人但凡有什么事都咬着人三少不放。小气,还不让说。 “你爱信不信,我都提醒你了啊。”他还说的煞有其事。我说你别瞎扯,要真是余三少干的,他干吗还要告诉余棠啊。 昆麒麟反问我,你怎么知道是余三少告诉余棠的?万一是余棠无意间听见的,然后不敢被三少知道,想偷偷救你一命呢? “你别瞎说。”我坐他书桌上,手指拼命乱玩桌角的碰碰香,“人家是堂兄弟。而且照你这说法就前后矛盾了,三少就不知道猫来救我了呀。” “堂兄弟?”他大概心疼那盆花,一把挪开搁窗台上了。小气!“余三少排行老三,他头上原有两个亲哥哥,但都人间蒸发了——他连亲兄弟都能下手弄死,何况一个堂弟。” “啊?”我听得一个激灵,差点从书桌上滑下来,“你开什么玩笑?!” “这都是心照不宣的事了。余家的大少和二少都失踪多年了,就是从余老太太过世后。老太太过世当晚三少就发难了,到现在那两位少爷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余三少不许别人提这件事,也从来不解释。他有天眼,那两个人逃到哪都该找得到的,摆明了已经剉骨扬灰了。” “草,别人家的事你别乱说啊。这种……不会吧,他要是那么丧心病狂,你师父干吗指名他做继承人啊?” “这就是最心塞的事情啊——师父名叫慎之,是个好人,真的,你没遇见他在的时候,就是个老好人,走路上都会被人拐的那种。春君师叔就机灵多了……” 再机灵再好人,现在不都下落不明吗。只是这句话不能说,只能自己在肚子里嘀咕。 其实我如今也有些搞不懂昆麒麟这人了——某些地方聪明得要死,某些地方又特别钻牛角尖。这种人活得挺累的,看不开。他也不想想高处不胜寒,真的坐上那个仲裁人的位子,说不定烦心事更加多。余三少那种心理变态,说不定就是工作压力太大憋的,该到七院心理科疗养个几周,讲不定出去后海阔天空见人就笑。 我看昆麒麟又开始钻牛角尖,就说,咱们俩一块儿时候能别总说那位吗——你之前说的替身人偶是怎么回事? “哦,那种泥偶啊……”他点点头,朝门外走去,“跟上跟上,道长带你去看。” “你这都有?!别吓我!” “每个道观、佛寺都有。有些人家都会供着。”我们绕过了后院,有两只花狸猫正在院子里晒太阳。“你知道‘佛影骨’吗。” 这个我听说过。以前静安寺圆明讲堂还办过相关的讲课展览,我妈带我去看的。佛骨,顾名思义就是佛的骨,近年来宗教圈群魔乱舞,活佛遍地开花,甚至有人拿佛骨出来卖的;但最本源的佛骨只是指释迦摩尼的骨骼。这个说起来很乱,因为在历朝历代有许多人声称自己拥有真佛骨,这种东西又没有DNA鉴定技术,你说你有就有了。但真正的佛骨绝对是佛门圣物,其余号称是佛骨的都是假的。在这些假货中,有一种被称作“佛影骨”——顾名思义,有原型就有影,佛影骨是仅次于佛骨的圣物了。 在那些兵荒马乱的年代,礼崩乐坏,佛骨就这样流散各地。许多僧人为了保护佛骨不被人抢夺,不惜为此自尽,用自己的尸骨去冒充真正的佛骨。这些人就相当于殉道圣者,他们的尸骨被人称作影骨,千百年来无声无息地守护真正的佛骨。 “佛影骨,就是用假佛骨冒充真佛骨,然后保护真佛骨。”他带我走到道观东北角的一间八角小殿中,它真的很小,大概四平米都不到。“替身泥偶也是同样。它们真正的名字叫做影君,原来最初的用意就是用来替本尊抵挡灾厄的。” 第60章 荠菜馄饨 小殿的门上没有锁,一拉就能开。殿内只有一盏长明灯,现在是周六的早晨,阳光明媚,所以能把里面看的很清楚。 那么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排三层的架子,架子前面的地上是长明灯,上面摆满了密密麻麻有将近百余个泥娃娃。 “挑一个。”他说。 “啊?这个能拿?” “拿。” 他既然这样说,说明这些东西肯定不贵重。我看着这百余个一模一样的娃娃,随便伸手拿了一个。 一上手就感觉到了,泥娃娃上面全是灰土,做工很粗糙,感觉就是别人拿泥土随便捏的,我都不敢用力,怕捏碎了。昆麒麟让我拿好它,然后带着我回了大殿。 三清殿上有两个香客,见昆观主来了,都点头笑笑。有一个人拎着个塑料袋过来,说早上准备来上个香,顺便买了个菜,多买了点荠菜和馄饨皮送过来,让昆观主包荠菜馄饨。 “谢谢啊。丘荻你吃荠菜馄饨吗?” “别加小葱,里面加点猪肉和香菇。” “行啊。那晚上包馄饨。” 他把荠菜搁边上。那两名香客已经出去了,就剩下我们俩。他从旁边捐款登记的桌子下面掏出了剪刀和红纸,让我剪两根头发和一点指甲放红纸上。接着他把那个红纸包成一个薄薄的纸包,放在了大殿神像前的供台上,将那个泥娃娃压在上面。 “就这样。你今晚就睡在大殿上,拉张床垫过来就行。” “就行了?” “对,影君替身的用法就那么简单。”他看了我一样,目光落在我脖子上的黑手印上。黑印是昨天留下的,现在已经开始慢慢散了。“有东西挂在你身上,被带进道观了,今晚要把它引出来。” “那我打个电话回家……” “你干脆直接回家说吧——带点换洗的东西过来。这段时间你最好别回家了,住在道观里保个平安。”他说。“你家附近肯定被人动过手脚了。猫这两天会过去找的,全部清理干净了你再回去。” 被他这样一说,我也觉得最近最好是别回去,免得殃及爸妈。无论这人是谁,为了什么动手,他的目标都是我,我现在就像个定时炸弹一样,与其在家里毫无准备地炸,还不如炸在道观里,还有专业的排爆队待命。 接下来没事干了,我和阿鹿打了会电话,问问他和裴院长谈得怎么样了;医院要买床旁血透机,可七院预算不够,只有一百二十万的预算,但按照他们谈的,需要两百万左右才能办下来。肾内全是重病人,没床旁血透简直没得玩。 我说你也别客气,今年四百万人次的门诊预算呢,我加班加点的钱全进你公司了。阿鹿笑了笑,说肯定不会不卖,机器今天就运去了,先用起来,钱可以慢慢结。他甚至还好人做到底,直接说这是卖我的面子,乐得裴通明直接给大外科加了奖金。 一边打电话,我就一边琢磨供台上那个泥偶。说实话这质量真是云泥之分——昨天跑来袭击我的那两个简直算栩栩如生,现在摆面前的这个也太寒酸了…… 算了算了。 我打完这个电话就准备回家收拾收拾,告诉爸妈最近住院总工作交接太忙,会住几天医院过渡一下。等到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都处理好了,天色也差不多暗了。我回了昆门道观,昆麒麟正在厨房里剁馄饨馅。我说想吃酱汤小馄饨点香油撕紫菜洒虾皮,他说要求那么多自己做去,你道爷我只会做大馄饨。 切,不做就不做呗。我抱着被子去了大殿,回头让他记得用板油做馅。馄饨必须用板油才香嘛…… 他做家务手脚飞快,五点多时候已经包了两大板馄饨了。我过去帮忙都被轰出来了,嫌我手脚慢帮倒忙。后来看我实在无聊,他就扔了个面团让我捏着玩。 大殿上烛光静静的,时不时爆开一朵灯花。我想起以前看一篇课文,说古代有个人小时候很穷苦,家里买不起灯烛让他读书,他就跑一座庙里,晚上借人家大殿的长明灯读书,那满殿神像阴森可怖,但是那个人浑然不怕,一心一意读书。看课文的时候不觉得什么,如今自己真的在晚上天黑后待在大殿里,才觉得真心挺恐怖的…… 关键是昆门道观的神像雕刻得很精细,虽然数目不多,但重质不重量。烛影摇曳,照得神像眉目如生。 “丘荻,出来吃饭!”他敲着门板,“别在大殿里吃啊,多招老鼠。去外面吃。” “哦,来了。”我把那面团揉了揉,跑出了大殿。那人端着一大锅馄饨站在枉死门外,围裙上还都是面粉。馄饨虽然是大馄饨,但汤倒真的是酱油汤,撒紫菜点香油,那味道特别让人怀念。以前上海大街上晚上经常能见到小馄饨车,两块钱一碗,现在都没了。馄饨还烫着,我就跑大殿边上的鲤鱼池里掰面团喂鱼,急的那人乱叫:你要撑死它们啊!没看到一条条都肥得和娃娃鱼似的了! 被他这样一说,哎,好像这池子鱼是挺肥的,浑圆浑圆,和白萝卜一样…… 我们坐石桌旁边吃馄饨,最近的气候是上海一年里最舒服的几天,秋高气爽。往前热往后冷,一年到头就那么几天还像是人待的温度,坐外面吃饭很合适。馄饨味道挺不错的,就是皮厚了点,但吃别人的也别挑剔了。我吃了一大碗就饱了,剩下的都归了他。昆鸣明天才回道观,最近期末考试,每周只回一天。 吃完晚饭我去附近走了走,他们这边晚上挺热闹,旁边弄堂里的人都出来散步,附近有很多小店。昆麒麟待在道观里算账,我回去翻了翻账本,说就这么点帐算什么算啊,付个水电费就赤字了。 不过他说,这一行也真不指望做台面上生意赚钱了。昆门道观现在之所以那么穷,也有些历史遗留因素——这一门历代都是仲裁人,有的是人供奉,不愁吃穿惯了;所以当别的派门都开始有一套盈利体系的时候,这个地方仍然和不食人间烟火一样。接着,十五年前突然之间天崩地裂,仲裁之位改姓了,那些浩大的供奉也顷刻间断了。余三少碍着面子象征性给了些生活费,其他拥护昆门的派门也会出些钱,算是勉强供给了昆麒麟和昆鸣的生活。他说最苦的那段时候自己差点也想卖了道观,做自己本专业的事情。 我说你学啥的,他说学应电的。 这个专业在现在的中国比临床医学还吃香,他本科文凭上的那个学校已经够好看了,再去读个研,闭着眼睛都能找工作。“所以你那么坚持干这行干什么啊,高危底薪没福利。”我说,“女朋友都没。” “我是昆门弟子啊。”他也扯了一块面团撕着喂鱼,眼神望向不远处的枉死门,“不是都说了吗……我就是想看看,在我有生之年,这扇门外会不会和十五年前一样,百鬼夜泣。” 那里现在什么都没有。 我无法想象他说的那个情景——黑暗的夜里,道观的纸灯笼在风里轻轻摇晃,照亮了一条来路,无数的魂灵汇聚于此,诉说自己生前的恩怨。它们在黑夜里发出微光,成为了比烛火还要明亮的光芒。 而现在,这道光芒汇聚在青宿书院的獬豸门前;门后的那个人是那样的强大而锋利,这个古老的派门也许就此永远失去了曾属于它的荣耀。 我不免也和他一样,感觉心里有些沉重。 大殿上烛光冷清,照亮了巨大的神像。一日阳去阴来,正是百鬼蠢蠢欲动的时候。我进了大殿,关上了门,昆麒麟在供台前拿出一卷黑色线,缠住了那个泥娃娃;这种黑线似乎很干燥结实,不像是缝东西的线。 他把线一路引到供台下,然后围着我放床垫的地方绕了一个圈。 “今晚你睡在这个圈里,我就在边上。不管遇到什么东西都别乱跑,不要出这个圈。”他弄完了这堆线,就拿来了那个盐瓶,开始以圈为中心画出法阵。我被弄得怪不舒服的,感觉自己超像一个祭品。上一次遇到这个场景还是张志仁事件的时候,个孙子直接坑了我,差点被他害死。不过这一次有心理准备了,不管出什么妖魔鬼怪我就是不动,等昆麒麟出手处理,安全无痛。 这样想着,自己就在床垫上躺了下来,这真够不舒服的,地面又硬又冷,床垫还薄,自己的骨头被硌得咯咯作响。 “我睡不着啊。怎么办?”我问。 “哦,数馄饨。” “你那手艺有什么值得回忆的啊,给我想想办法,有麻方吗?” “麻……什么?” “……算了。” 我翻个身闭着眼睛,强迫自己睡下去。那一排长明灯就晃在眼前,不吹掉的话太亮,吹掉的话又太黑。 刚这样想着,旁边呼的一声,有人吹掉了那个灯光。 “谢谢哦。”我说。 周围一下子就暗了,舒服多了。 “我睡了啊。”我说。但旁边那人没回答。就在这时,伴随着一声闷响声突然有人从下面抱住了我。 这双手从哪里钻出来的?!床垫吗?我一下子吓蒙了,被它紧紧抱住,只能躺在床垫上。耳旁听见昆麒麟大喊,让我不要动,它很快就会松手的! ——靠!我想动也动不了啊! 第61章 李儒平 大概十来秒,那股力道果然一下子小了——我就听见一声哭泣,旁边哗啦一下就有什么东西蹲下了。 那是个穿病员服的男人。 我看着他哭,他也看着我,突然扑了上来——老子吓了一跳还以为他要干什么,结果他就是扯住我袖子,继续乱哭。 “哎哎,这位……先生,有话好好说!” 我扯开他,往供台那边躲,泥娃娃已经碎了。他也没再扑,一个人蹲那乱哭。这个阵法的作用好像到此为止了,昆麒麟是直接踏着它过来的,那人也没重新再变回黑影。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生前有什么不甘心的事情?” “我还没死啊!” 他哭得更厉害了。不过这个人的长相看着眼熟,好像在哪见过。都变成鬼了还说自己没死,骗鬼啊? 我说,这家伙不老实,道长,咱们给他点冬天般的严酷尝尝? 昆麒麟摇头,“和你说多少次了,对待同志还是要以说服教育为主的——哎,你已经死了,别再想了,死得透透的了。你记得自己是谁吗?” “我……我叫李儒平……”他被我们俩吓得不轻,声音都在发颤。“是……是个开地铁的……” 等等?开地铁的? 我看看他的脸、病员服,再听见这个职业,一下子就想起来了——这个人不是之前从七院失踪的那个病人吗! “你还不知道自己死了?”我说,“你前几天刚从七院走丢,应该刚死不久。你是怎么死的?” “我真没死啊!”他说,“骗你干啥?不是我想走丢的,我就好像被人从自己身子里挤了出去,然后就眼睁睁看着自己跑走了!不管怎么喊都没人理我,就只能跟着自己到处乱走……再然后,到了平时喜欢去的那家炸料店……” 昆麒麟仔细打量他,点点头,“看来那天是他了。” 李儒平看着就和个普通人一样,二十七八岁上下,平头,长得挺匀称的,不难看。我想起那天自己差点被人推下地铁,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那天地铁站,推我的……鬼也是你?” 他摇头,“我就是个开地铁的啊,推你下去干啥,你谁啊?” “我叫丘荻,七院外科的医生。”我指指旁边,“他叫昆麒麟,是这里的观主,你不老实小心他收了你。” 昆麒麟说我收他干啥,能存银行变利息吗,直接打成灰飞烟灭算了。 李儒平又吓得蹲在地上哇哇乱哭。他这样,我们俩都挺有罪恶感的,感觉自己特别像法海那种恶和尚,专门欺负老弱妇孺。 “我也……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他把头埋膝盖上,声音闷闷的,“那天就迷迷糊糊见着了你,然后我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了过去,一下子就跟着你走了,走着走着就睡着了……” “鬼也是要分智商的。他这样的还要去上个学前班。”昆麒麟的表情很伤感,估计已经断定了这次又是赔本生意。开地铁的还没收废铁的赚得多,应该不可能在什么地方藏钱了。 “我没死啊,我一直跟着我自己走的,后来实在是追不上了。”他说,“我最后是跑到马当路那里,然后跟丢了……” 我觉得他脑子还挺清醒的,还知道马当路。李儒平接着说,他看着自己去一个当铺,把手表当了换成了现金,然后从一边老弄堂晾衣服的地方偷了一套便装,混进人群里走了。 这话说得很明白,但作为一只鬼来说,未免也太明白了啊——我不知道是不是那法阵的原因,反正面前蹲着的这只鬼言辞清晰逻辑正常,远高出学前班的水平。就连昆麒麟也觉得不对劲,皱皱眉头,嘀咕道,他好像说的是真的。 “也就是说,你是那身子的原主,结果有一天突然被挤了出去,另一个人占了身躯到处乱跑?”昆麒麟也在他面前蹲下来,把面前的盐给弄弄开。“这种事情简直闻所未闻。你做了什么奇怪的事情?还是和谁结了仇?” “我……”李儒平犹豫了一下,看着我们俩,神色有点惊恐。“我……我小学是高安路一……” “说重点!”医生最讨厌的就是废话,我一拍地板。“你杀过人没有?藏过尸体没有?偷过黑社会毒品没有?炸过医院没有?!” “我说大哥,正常人谁会干这种事啊?!你干过吗?”李儒平往后面缩,声音打颤,“你……你该不会……” 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真的都经历过啦……想起这个也是蛮无力的,只能叹一口气,等他慢慢说。 李儒平被我吓得不轻,缓了半天才喘过气,说,自己就是个开地铁的。他家里出身本就不好,父亲是个机电工人,母亲是个超市柜员,家里孩子能找到这个铁饭碗已经很满足了。从小到大他都是老实人,安分守己读书,升学,工作,然后开了几年地铁。 昆麒麟问,那你为什么不开了呢?裴院长说你住在七院,是因病停职? “不是……”他摇头,“我自己……辞职的。” 大殿里面太阴森了,昆麒麟见他是说来话长,就说,到枉死门外坐着说吧,还有点馄饨顺便吃了。枉死门旁边的屋檐下挂着灯笼,特别有气氛,很适合说鬼故事。 “你们俩……都是上海人吗?”等大家都坐下后,他先问了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我和昆麒麟一头雾水,都点了点头。见都是本地人,他便说,“那你们知道几年前七号线跳轨的那件事吗?” “好像……想不起来了……” “仔细想想,那个新闻很热。七号线的地铁站外面不是还有一扇玻璃门的吗,为了防止跳轨的,平日里都是外面的玻璃门先开,地铁门再开的。这种双层门设定本来是可以杜绝跳轨事件的,可还是出事了……” 他说到这里我才想起来,前两年是有过这件事! “——是不是那个吸毒的?” “对,就是他。”李儒平叹了一口气,扶着额头。“他吸了毒,然后在地铁门关上的刹那跳了出去,人卡进了地铁门和外面玻璃门中间的那个缝隙里……然后地铁就开了,他就被……”他双手做了一个平行搓动的动作。 昆麒麟也听懂了,“那次的那个司机就是你?” 李儒平点点头,眼神很沮丧。 我们差不多了然了——原来如此。自己开地铁的时候出了这样的事故,心理压力确实很大。 “虽然最后被鉴定为意外,我没有承担责任,但是心里一直过不去……要是那时候我看到了通行信号后再等几秒,说不定就不会有这种事了……”他越说越沮丧,越说越崩溃,把我们的情绪都给带动了。“我就辞职了,一直接受心理康复治疗。” “会不会是那个死者阴魂不散?”我说,“而且推我下地铁的那个人到现在都没找到!” “我现在就想找回我的身子啊!”李儒平说,“我还没死呢!” “好好好!一个个说,一个个说!”昆麒麟大喊,“别吵!给你们烦死了都!——开地铁的那个你先说,你的身子跑哪去了,偷了什么样的衣服?” “就是在马当路,具体哪里和哪里我记不得了,但是旁边有个老弄堂……他偷的衣服是……一件米色格子衬衫。” “好,明天我们去马当路给你找找。至于你待哪是个问题……得给你找个阴气重的地方。” 李儒平看看我,“不能和之前一样,跟在他背上吗……” “就算你没什么恶意,对他也不好的。”昆麒麟摆摆手,“算了吧,丘医生已经和人类的标准有点差距了,你就别再让他拉大差距了。那个鲤鱼池看到了没,你就待在池子边,别往外跑……哦对了,明天可能有个小孩子会回来,他也看得到你,你就告诉他你是我老板——先说好,如果你回到身子里了,我是要收钱的。” 李儒平满眼是泪地点点头,特别感激。至于收钱那部分可能根本没听见,我严重怀疑昆麒麟会宰他一刀。 这一晚上就闹哄哄地过去了,我一觉睡到天亮,身上的黑印子开始渐渐散了。昆麒麟拿粉笔在鲤鱼池旁边画了个圈,让他别出圈,待在阴气重的地方。然后我们俩吃了早饭就准备出去查了,但我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 “马当路离七院近吗?”昆麒麟问。 我说不近,挺远的。 “那就说明他往马当路走是有原因的啊……”昆麒麟上了车。他的黑SUV停在道观的八卦阵里,我要是不明真相的群众肯定以为是道士在给这车开光。“先去马当路。路边有晾衣架的老弄堂,应该还是挺好找的。” 我上了车,拿平板查那里的地图——马当路小时候我常去,有个阿姨住在那,她家也是住老弄堂的。现在不知道这个弄堂还在不在,挺多年没去了,估计很多地方都变了。目的地离昆门道观有些远,估计要开一会,我就先上网查了当年那个地铁案。 那件事情挺轰动的,不是为了其他的,而是那种匪夷所思的死法——在有玻璃门阻隔的地铁站是可以杜绝跳轨的,但没有想到死者居然会在地铁门关上的一刹那跳进了两扇门之间的空隙处,然后被碾得稀巴烂。搜了搜评论,没看到有人声讨司机的——正常人都不会啊,对方吸了毒神志不清,又在关门的瞬间跳了出去。司机收到通行信号后直接开车的,他又看不到后面的情况。 死者叫程忍冬,家境好像还不错,父母为了儿子的死告了地铁公司,也获赔了一笔钱。事情到此为止,好像应该就恩怨了结了,李儒平都愧疚到辞职窝医院了,谁还会想到去害他啊? 第62章 百色道院 想不出啊。 我关了网页,回到了马当路地图,先搜起了附近的餐馆——人是铁饭是钢,到了中午还要找地方吃饭呢…… “路口有一家吃印度菜的,还有家吃意大利菜的……哎大马可我喜欢,上次我妈妈生日会就放在那的。” 昆麒麟一边开车一边说,“土豪能找个人均三十以下的吗。” “出息。我再看看。” 马当路上适合吃午餐的地方不多,甜品店倒是挺多的,可两大老爷们进这种店有点吓人。中段路上有两家日本居酒屋,我先列进名单了,再往下还有两家。再往下…… “百色道院”。 我愣了一下,叫叫昆麒麟。“哎,马当路上还有家道院,你同行在那啊。” “哦,道院罢了。”他一心一意开车,头都没转。“就是一群修道的凑到一起,连师门都不算,只能叫道院,什么三教九流都有。但别看这样,这群人很会赚钱,没有师门也没有戒律,有时候走得边缘化。” “哦……”我点点头。百色道院旁边有一家小菜馆,做四川菜的。“你吃辣吗?” “吃啊。昆门起源蜀地,小时候经常两边跑,去老道观混熟脸。我比较喜欢成都辣。” “那中午吃川菜呗。” “行。” 前面拐过弯就能看到马当路的路牌。他找了个商场停车,我下车后看了看——确实变化很大,小时候这条路还挺冷清的,现在修得很漂亮,特别雅致。我们就沿着主干道一直往下走去,去找那个老弄堂。 大概走了三五分钟就能看到了,的确是个很老很小的弄堂了,外面看好像没什么人,而且弄堂口就架着晾衣架,上面夹着些衬衫和内衣。李儒平的身子应该在这里停留过,偷了件便装,然后回到主干道上继续往前走。 “那……他最后走去哪了?” 我看了看前后。从七院走到马当路,步行至少需要半个小时。李儒平身上没有钱,他先用手表到当铺换了少量现金,偷了别人的衣服,然后再跟着人群离开的。他为什么到马当路啊? 还有个问题,现在李儒平的身子里到底是谁?这个人肯定有思考能力,逻辑清晰,否则绝对不可能做出当掉手表再偷东西这种事情。也就是说,他是带着目的到这里来的。 “当铺在那里。”昆麒麟说。“偷衣服在卖手表之后,也就是说他是穿着病员服进当铺的,一定会给人留下印象。” 我也觉得他说得对。当铺里面有摄像头,有保安,有账目记录,李儒平没有带身份证,就只能做小额买卖,这个手表的开价不能超过一千元,再往上超就要身份证了。 当铺在马路对面,很小,但是装修得很干净。不管哪朝哪代都有当铺生存的空间,现在虽然少了,可还是有的。 我们走了进去,门旁是一个保安,里面就是一个柜台,玻璃柜里放着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有很多手表,不知道哪个是开地铁的。柜台后坐着一个中年男子,人很黑瘦,看着不是很健康。 “你好。”昆麒麟冲他点点头,“我们想打听一个人。这几天有没有一个穿着病员服的男的到这里,卖了个手表?” “哦,记得啊。”当铺生意都不好,所以柜员还记得几天前的客人。“是哪的病人吧……” “他是新闻上失踪的那个李儒平。这是七院的医生。”他指指我,“家属托我们来找他。” 黑皮这人倒也不错,挺热心的,从桌子下面拿出一本册子,翻到了最后那页,指着它说,“怪不得觉得那人眼熟,原来上过新闻。他那天当了个天梭,因为没身份证,就给了他三百。他签字的。这个表估计也卖不出去,你们要不买回去?” 谁要个二手天梭啊,欧米茄也就算了……我摇摇头,凑过去看李儒平的签名。这签名签得很难看,像是个没学过写字的人照着框架画下来的。 不可能是这种笔迹。李儒平是个开地铁的,这个岗位好像听着不是很体面,但是系统里的人都知道有多抢手,不靠竞争是拿不到的。这个人就算不学富五车也绝对不可能写一手这样的字。 “果然有问题。”昆麒麟皱起了眉头。他每次一皱眉就没好事,和余三少笑是一个道理。我们俩出了当铺,看着大马路上车水马龙。“有人占了他的身躯,不知道想做什么。” “那干脆等几天?等对方闹出点动静来……” “不能再等了。”他转身继续沿着主干道走下去。“李儒平不知还能坚持多久。我不让他附在你身上是为了你好,可是如果他不附身,大概只能撑五天。” “撑五天?然后呢?” “然后?”他冲路边一个水洼扬扬下巴,“然后就和水洼蒸发干涸一样,嗖,蒸发了。别以为做鬼很容易,高危又短命。” 那么惨啊…… 我总觉得当鬼不错,想去哪去哪,想干啥干啥,现在听起来就和朝露似的,一下子就没了。 “那让他附在我身上不就行了?” “你开什么玩笑,我是道士,职业的啊,有职业准则和道德的。”他说,“既然被我看到了就不能继续让他附身,这是个原则问题,就好像你们医生动手术一定会戴手套一样。” 人家都这样说了,我又不能说什么。我们两个人沿着马路走下去,不知不觉走到头了,就看到马路尽头的百色道院,旁边就是我计划去吃的川菜馆。 哪怕只是这样远远看一眼,都能看得出这间道院要比昆门道观华丽许多,而且里面有很多人,香火很旺。三开的乌漆大门后可以看到有两个道士正和一些香客宣讲,香客有老有少,倒不是清一色的老头老太。 我和昆麒麟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感慨。这种道院用他的说法就是个圈钱的不上道的地方,可就这样的地方,看上去都比昆门这个名门要风光许多。 道院里面的殿所大多是两层建筑,偶尔能看到有人在上层往来。我们都处于一种没有思绪的状态,全呆呆地看着里面。就在这时,道观里有人喊,“哎,这不是昆道爷吗?” ——门里走出一个道士打扮的小青年,不比昆鸣大多少,十七八岁样子,长得特精神。制服这种东西很神奇的,有化糟粕为精华的法力,这个小青年也就眉目秀气,但穿着道袍异常飘逸。我忍不住想象昆麒麟穿道袍的样子——嗯,应该不错。 昆麒麟显然不认识那人,眼神很意外。那小青年倒开朗,过来就握着我们的手乱摇,“上次年会见过的啊!我们道院差点被那个姓余的瞎子废了,还是昆道爷替我们说的话。” ——靠,又是个三少去死团的。 我差点笑出来,往后退了一步扭过头,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这哪记得。”他对这人不太热络,也退了半步保持距离,“去年的年会差点被废的道院多了去了,我只是看不下去说了几句罢了。” “您一发话,那些老前辈全都跟着帮您呀,后面乌压压地一片人说蝙蝠余不仗义,不是也硬逼着他撤了话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昆麒麟的眼神有些躲躲闪闪的,不知道什么缘故。一说起余三少,那小青年就义愤填膺,好像余家挖了他们祖坟似的。 仿佛是去年,开年会了,大家都聚在一起吃个饭说个话,热闹热闹。一般公司年会,领导人是不会在这时候说正事的,谁在这时候上纲上线谁就是脑子有病。结果去年道界年会,大家还没开吃,三少就先要讲个正事。 人家是仲裁人,说要讲正事又不能捂着人家的嘴不让说。大家就听他说,准备听完了就吃。之前也说了,余三少是莫名其妙坐上这个仲裁人的位子的,脾气又差到丧心病狂,圈子里不服他的人可以排个黄河颂大合唱。他要说话,一群人就准备跟着唱反调了。结果他一开口把事说了,一下子让所有人都没了胃口。 他说想要整肃道院。 怎么整肃呢?一个个查猫腻查不干净,一个个做宣传教育也没有用。三少拿出了那副华妃娘娘的派头,索性一起赏了一丈红——所有九九年之后成立的道院一律关闭,从此之后也不许再成立无门派的道院。 这就和我们那查地下小诊所一样。没人举报就没人查,只要查到了,查一个关一个。可道院不是地下小诊所,地下小诊所的无照大夫是不会掏出一把反坦克枪和警察对干的;但道院不一样,那里头的人说白了都是灰色地带里混的,今天你敢关我,明天我就敢弄死你。 会场一下子就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僵持。没人支持,没人反对。 为什么没人反对关掉道院的道理很简单——因为在道界,所有人在这件事情上的观点是很统一的,就如昆麒麟所说,道院就是个三教九流混杂的乌烟瘴气地方。一群半吊子半桶水加上底细不干净的人凑在一起装假道士,专干钱多却边缘的事情。正统出身的道士都看不起道院,每个人都对它们嗤之以鼻。 那么,要关掉它们应该是好事啊,理应人人支持的。 可也没有人敢支持,原因更简单了。 ——因为很多道院就是名门出身的道士们自己开出来的。 十个道院,九个背后都有后台,背地里盘根错节,时日久了就完全无法根除。 你知道我在暗中开道院捞钱,我也知道你也在干一样的事情,大家谁也不说谁,有钱一起赚,排队吃果果。 可余三少说了。他不仅说了,还打算这么做。 更可怕的是,他真的做得到,还没有人能弄死他。 第63章 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我完全明白那种尴尬感——就好像有一天医保办来了个新人,是纯新人,什么都不懂,上来就要查药品费。病房里喜欢用中医治疗和会诊冲药品费,这样你好我好大家好,病人也乐意,反正对他而言都是医保里的,他一分钱不用出;我们也高兴,轻轻松松就能药品费达标拿奖金。结果上面突然说不许了,整个病房都进入了一种生不如死的绝望状态。 余三少就类似于这个医保办的新人,搞得人人都想弄死他。你说他做的事情错了吧,没错啊,是不该用其他名目冲药品费;可你说他做的事情为什么就那么想要让人弄死他呢…… 于是年会的时候昆麒麟就站出来说话了,说事情不能做的那么绝。 余三少说不破不立,不做绝就是春风吹又生,昆麒麟反问你就算做绝了把所有道院都封了,第二天也会有道所道屋道房子蹦出来,你怎么办,你一个个拆?整肃一下,规范一下就行了,或者直接把道院划给大道观管,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那时候气氛已经很僵了,但昆麒麟的话让局面稍微出现了条活路——只要三少顺着这条路下台阶,那么今天就当没有这话,大家顺水推舟,敷衍敷衍赞成赞成,你仲裁人也保住了面子,我们大家也能扭头继续赚钱。当年医保办的那个傻孩子也是到这时候反应过来,顺势下台阶,大家都好过,还是相亲相爱好同事。 但恐怖就恐怖在这里了。 ——余三少开的不是医保办,人家眼神不好,看不见台阶,直接一脚把台阶踢开了。 他说,对,我就是要一个个拆,拆到没人再敢盖为止。 行了。话到了这一步,拉倒吧。 去年的年会就是在这样的大吵中不欢而散。所以我下次见到余棠一定要劝劝他,让他哥去心理科看看医生,有病就要去治,否则自己过得也不欢喜,还让别人过不成日子。 但那一场大吵的结果是余三少输了,原因就是人数差距太过悬殊。原本一部分的人是支持他的,但牵扯到他们的核心利益时立刻翻脸倒戈,死也不站出来支持。最后三少摔了杯子走了(不知道是不是晓芳窑的),其他人暂时取得了胜利,道院继续开,钱继续赚。 “那杯子还摔我身上,红茶,废掉我一件衬衫。”昆麒麟语气特别阴沉。 我又想起自己那套同样被那杯千里红废掉的普拉达了,有点感同身受。 “总之道院还能继续开,就都是您的功劳。”那小青年自称明子,引着我们往里面,去坐坐喝喝茶。“那明年……” “明年我可不敢去了。”他冷笑。 “您可别怕他,他就一个人,胳膊能拧得过大腿吗。” 我想到青宿书院里那架势,心里嘀咕,那万一是一条水桶般粗壮的胳膊呢,还不把你大腿直接拧个麻花。 百色道院里面很宽敞,两道白石梯盖在鲤鱼池上面,通向旁边的会客室。排场已经和道观一模一样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种道院背后肯定有后台,我偷偷问昆麒麟知不知道是谁。 “茅山,唐小少爷。”他说。“除了我之外,他是最可能取代余三少坐上仲裁位的人。” 我惊了一下——茅山哎!以前看武侠剧,道士要么茅山要么蜀山,其他什么雁荡的九华的全是妖道角。 “……很厉害?” “这个不知道,就见过一次面——关键是茅山的辈分太高了,比昆门还高出一辈。”他随着明子走进会客室,坐在沙发上。会客室里装修十分气派,而且弥漫着一股茶香,“说起来,唐家和昆门有旧。师祖昆罗衫当年有一个道友同修,女的,叫唐红妆,是那一代茅山的坤道首座,人称红仙阿姑,当年和师祖并称东唐西昆。” 听这话里的味道,好像能嗅到八卦的气味啊——但昆麒麟像是没说下去的意思,我也不问,别显得自己很八卦一样。明子端了茶来,闻那味道是新白茶,根根立着,尖上带金。 “昆道爷怎么会来我们这?还有这位,刚才失礼了,道友怎么称呼?” 我正要自我介绍,昆麒麟的话头就拦在了前面,“七星道观,八宝凌霄真人丘元师。” 老子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 “原来是老前辈,失敬失敬!”明子站起来行礼。我在那里咳,被茶水呛得脸都红了。他打量着我的脸,大概也觉得不可思议,“前辈……今年贵庚?” “我……咳咳……你别听他……” “丘元师已练成还春术,面容永葆青春,这个你就别问了,各家都有各家的秘辛。”昆麒麟叹了一口气,面色很严肃。“明子,你先坐。我和丘前辈为什么会来这里自然是有缘由的——前段时间夜观天象,只见东南方角宿式微,心宿偏位,正宫不宁,六维不安。白虎星现于西方,正对紫微宫。我们略算了算,星象之兆应是落于贵院了,所以今早就赶来了。”说完了还扭头,“前辈,是不是?” 我捂着嘴,缓缓点了点头,眼角忍不住乱抽。 “丘元师神功刚成,还不能多言语。”他拍拍我的肩,又转向明子。“我们此次前来,就是为了破解贵院一大灾厄。” 明子的年纪摆在那,被他连珠炮一样的话唬得一愣一愣;我怕自己留在里面会露馅,于是指指会客室旁边的门,意思是出去透口气,然后抬钩子就逃;那傻孩子还在后头喊前辈慢些跑。 ——我敢慢些跑吗?七星道观外科道尊正宗嫡传弟子,再不跑就歇菜了。 会客室边上的门直接通往后院,里面种满了白秋海棠,开的和雪一样,呈圆形围住了一个小鲤鱼池,这个池子里的鲤鱼也清一色是雪里红,通体雪白,唯独头上有一点殷红。我记得日本人很崇尚这种锦鲤,因为长得像他们国旗;阿鹿曾经给看过他家照片,鱼池里有很多这样的鲤鱼。 我坐在花园里的石凳上喘口气,看着树叶漏光,心里渐渐平静下来。会进百色道院纯粹就是个意外,原就想发发呆的,怎料就被人请进来了。 后院里有几个洒扫的人,没穿道袍,就穿了普通的长袖T恤。我也不知道鉴定真假道士的标准是什么,应该不是看穿不穿制服——昆麒麟也从来不穿啊,昆鸣倒是很规矩。 那些人看我是从会客室出来的,都冲我点头笑笑。我也笑了笑,还在看那个海棠花园——这样搞真的挺好看的,昆麒麟叫是没商业头脑,昆门道观也这样搞,种点白梨花什么的,秋天去拍点小清新照片放网上,保准一堆文艺青年疯了一样去上香。 我正想到处走走,旁边小路上就来了三个人,两个道士,一个人穿便装。起初还没在意,但他们走得近了,就随便看了一眼。 这一眼我就呆了——因为清楚地看见,走在中间那个穿便装的人,赫然是李儒平。 大概也察觉到自己被人盯着,李儒平转头,皱着眉头。那两个道士拦在我们之间,问我是谁。 “我是……七……”昆麒麟刚才给我编了个听起来很高大上的称号,但说得太快了,完全记不清了。我不敢乱说,就直接打了个太极,“我是昆麒麟的朋友。” “昆门道观的?”那道士脸色就变了,互相看了看。李儒平直接就扭头走回了小路上,我一看他要跑,也不管露馅不露馅了,起身就追。那两个道士又拦着我,但没动手,就问昆麒麟在哪坐着?李儒平的身影已经快消失在小路口了,我懒得和他们废话,绕开了人就追了上去。刚跑出几步,就听见有个道士边喊边追上来,还有一个没有,可能去喊人了。 李儒平跑进的小路是用竹子围起来的石子路,跑起来很费劲,脚下凹凸不平。我进去的时候路上已经没人了。这条路很长,就算狂奔也要十几秒才能跑出去,难道他突然百米加速跑了? 我看了后面——那个追我的道士正不远不近跟着,也不叫停,也不冲过来。我不管他,兀自往前走。可就在即将走到路口的时候,从竹子后面突然伸出了一只手,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就将自己拖了进去。 这一下简直措不及防,那人力气不算大,我虽然被吓了一跳但还是能挣脱的;但此时后面那个道士也冲了上来,手中好像拿着什么,直接就冲我脑后来了一下;我就听见嗡的一声,眼前整个就花了,被他们推进了竹林。 要把人打晕并不是那么容易的。我只是被打伤了,还没到晕的程度。刚想喊叫,那个道士就又冲着我来了一下——这次隐约感觉到了,那是一大块石头。 世界顿时被染得血红——那是血流进眼睛里了,奶奶的,这孙子是来真的!但是李儒平扭住了我,用力捂着嘴,我连喊都喊不出一声。兔子急了也咬人,那道士下手黑,我也起了杀心了,索性一口咬在李儒平无名指上,嘴里当即就尝到了血味;他惨叫一声放开了我。这时候自己的脑袋其实已经开始晕了,视野都在打转,那个拿着石头的人被我抓住,一下子甩到地上。但到了这一步,整个人真的再也撑不住了,往后踉跄几步,就这样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第64章 监禁屋 也不知道昏迷多久了,我就感觉自己好像躺在水里沉沉浮浮;那其实只是脑血管搏动剧烈时的错觉,证明我伤得挺重。人渐渐清醒了,就感觉耳鸣很严重。 该不会耳骨链出问题了吧,难道是镫骨…… 我先蜷在地上,用很慢很慢的速度坐起来,让血液自然地往脑下去。这个过程中耳鸣渐渐好转了,左右耳也一样能听见声音——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接着就打量自己身上,还好,除了手被绑住了,没有出现其他的异常。 这是哪啊…… 房间里很昏暗,窗子被厚厚的木板钉死了,只有很淡的光能透进来。我走到窗前,想从木板缝隙里看到点线索,可惜看不见,窗子外面全是灰。 我记得自己被一个道院里的道士打晕了,还有李儒平……这群人还真的敢光天化日动手啊,难怪昆麒麟告诉我说道院就是个乌烟瘴气的灰色地带。早该谨慎些的,但后悔也来不及了。 后脑勺被砸了两大条口子,血都和头发结在一起了。那地方离中脑血管近,没给砸死真是万幸。我站了起来,开始打量这间屋子。房间里什么都没有,是空的,外面还有光,我被打晕的时间大概是上午十一点,自己不可能一口气昏迷二十四小时,十一月份的上海,天暗的时间大概是下午五点钟,有光就说明时间应该介于十二点到四点半之间。屋中只有一扇窗,窗口现在光线很足,八成是朝西的。 中国的城市规划大多讲究一个四平八方,比如北京城除了望京地区,其他地方的路都是直的。所以在那些地区可以说东南西北,因为你沿着东南西北能找到路;但上海不可能,这座城市的路在其他地方的人看来简直一团乱麻,我们一般只讲左右,不会说东南西北。我对方向的感觉很迟钝,在有限的条件下能推断出的东西很局限。 假设屋子朝西,我从侧面看光线从玻璃缝隙那射出的角度大概是六十度,日射角的角度现在已经开始每天变大了,在下午还能形成六十度,说明这屋子离地面不高,可能在一楼到两楼。我怀疑这地方是一栋单独的建筑,否则我喊叫起来会惊动周围的人。房间很小,所有出入口都被一道铁门盖住了,不可能逃出去。绑住我手的东西是自拉锁带,感觉挺不好的,以前看罪案片,变态杀人犯总喜欢用这东西绑人。 我走到床边。钉死窗户的木板很粗糙,边界布满了木刺。我先低头将那个塑料带的边上咬了一个小缺口,然后把它放在木板的边沿,像用锯子一样开始来回滑动。几分钟后,手腕虽然被磨破了些,但塑料带也被磨断了。 双手手腕被勒出了一条血痕,我拔出几根刺进皮里的木刺松动手腕,感觉好了一些。铁门这玩意我没本事弄得动,只有打窗户的主意了。 按理来说,钉窗户的钉子再怎么样也就是个钉子,钉子的原理很简单,直上直下的。要把钉子从木板里挖出来很难,可是把钉子连同木板一起和墙面剥离还是挺轻松的。我觉得搞这个禁闭室的人一定还是个新手——铁门上没有铁锈,这个地方八成还是新装修的。 我把外套脱了下来裹住双手防止木刺,然后隔着衣服扒住了一块木板,用力往后一拉——木板果然松动了。照这个速度,用不着五分钟我就能干掉木板砸碎玻璃,爬窗出去远走高飞。反正只是一楼两楼,跳下去死不掉。 但就在要动第二块木板的时候,铁门外突然有了动静——有人在开锁! 早不来晚不来,挑现在来? 屋子是空的,没趁手家伙,我干脆就抄起那块被扒拉下来的厚木板的——老子以前也是校球队的,棒球板球全都行,一板子上去能把人打成蛛血。我就等在门口,就看门一开然后一个箭步出去抽飞他。 铁门缓缓开了,吱呀一声,但是过了几秒都没有人走进屋子——或许对方觉得里面的人肯定还在昏迷,所以当他没看到的时候有些意外,也担心被埋伏,所以不敢进来。 ——说明对方只有一个人!我的心情刹那就好了起来,直接冲了出去——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才会那么谨慎,他感觉到不对的时候只会做两件事,一个是掏家伙准备,另一个就是把铁门关上,然后叫上几个一起来开门——不能给他这个时间! 下一秒我就抡着木板到了门口,不管那是什么人,直接抽了下去——紧接着,手下是一种突兀的挥空感。 ……没打到?反应那么快? 我立刻觉得不对,马上退回了屋里——而铁门外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或许,对方反应也很快,于是直接贴在外面的墙上准备,等我出去的时候就突袭?真机智,和我玩这个,上个学前班再来吧——你会埋伏,我就不会绕过你的埋伏吗? 我直接就把铁门重新踹上了。 ——反正扒开木板砸碎窗子我也能出去,干嘛送上门被人暗算。 这扇铁门开合时候动静很大,那种沉重的嘎吱嘎吱声不可能藏得住。我继续转身去扒木板,随时准备着,一旦再听见那声音就开始警惕。但是直到我再扒下一块木板的时候铁门都没被打开,对方可能权衡了一下决定保险起见叫增援——无所谓,等他叫来的时候,老子早跑路了。 很快我就把三块木板全部扒了下来,露出了后面的玻璃窗。这种是老式的玻璃窗,上面有波浪形的铁装饰,我小学时候才看得到;也不知多久没擦了,灰蒙蒙的一片。 看起来根本不用砸。窗下有插栓,拔开就行了。 我打开了窗子,心里期待着感受到外面涌来的凉爽的风…… ——然而下一秒,自己所看到的一切,瞬间让我入坠冰窖。 外面是一片白的,白色的,灯光。 灯光。 一个和窗户一样大的LED灯贴在窗口,一直以来我所以为的阳光,全都是由它制造的。 这是什么情况。 我呆呆地看着它,就像是一出荒诞剧里的收尾——我在做噩梦?还是被人耍了?难道这是个大型整人游戏,而摄像头在某个角落偷偷拍摄? 不可能!我还没疯!这不可能! 我抄起木板,用力向灯罩擦去——电光火花中,灯光顽强地闪烁着,屋里的光线也随之明暗不定。灯罩和灯光被砸破了一部分,露出后面黑色的底座来;我已经砸断一块木板了,包裹木板的衣物早就被木刺磨破,手掌上一片血痕,但自己完全感觉不到疼痛——这是什么情况? 白灯底座的零件被我砸得稀巴烂,终于,伴随着一声塑料壳的破碎声,整个屋子都暗了下来,灯光熄灭;而第二块木板断了一个角,传来一声闷响。 底座下面不是出口,而是更加坚硬的东西。 我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到它——哪怕没有光线我也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一道用水泥砌死的砖墙。 我只觉得冷汗从背上头上不断留下,让伤口开始刺痛。一种崩溃感席卷而来——我不可能砸断一堵砖墙。 于是,只剩下那扇铁门了。 我抓紧了最后那块木板,缓缓走向它。房间里是一片黑暗,此时这种黑暗让人如此不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蠢蠢欲动。 明明只有几步路的距离,我却走了很久。有直觉告诉我,门后一定有什么东西。 “丘荻?” 就在这个时候,门后有一个声音传来,叫了我的名字。 是女人的声音。但是响得太突兀,我完全听不清详细。 门外有个女人在叫我? 当人互相称呼名字的时候,心里对彼此的戒备会不知不觉降低。这就是为什么警方和绑架犯交涉的时候都会告诉他们被绑架者的名字,因为一旦知道了对方的名字后,犯人就会开始意识到对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从而减少撕票几率。 当我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时候,不可否认,整个人有些松懈下来。而且那还是个女人——潜意识里面,我们总认为女人是无害而温柔的。 “丘荻?” 此时,那个声音再一次响起了。这一次我听清了,这个声音很熟悉!这是我妈妈的声音! 在听见这个声音的一刹那,自己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此时狂喜的心情;我拉开了铁门走了出去,“妈!” 但是,门外依然没有人。 那里比屋内亮些,有光。我发现那都是走廊上的灯光,长管日光灯,灯光昏暗闪烁。走廊上有许多房间,但是每间房间都是用铁门锁住的。 我肯定听见了妈妈的声音,不会听错的!——可为什么妈妈也在这?难道真的有人计划对我们一家动手,把她也抓来了? 铁门外没有人,妈妈在哪喊我的?走廊上这么多房间,为什么都装上了铁门? 而且,这些铁门都很旧了,上面满是锈斑;只有身后的这房间里的铁门是新的。 这扇门上面有一个门牌:24-25 我看了一眼对过的门,门上的门牌却已经被人拿掉了,只有一个铁锈印子。走廊挺长的,左右都很昏暗,看不清状况,但肯定两侧都有房门。对侧的房门都没有门牌,但这一侧好像都有。左边的那一间,门牌是“19-23”。 这种类型的门牌……好熟悉啊? ——这难道不是……医院病房的门牌吗? “丘荻?” 而同时,我再一次听见了妈妈的声音。 声音,来自上方。 第65章 玉麒铃 我抬起头。 接下来的几秒钟,是我一辈子都不愿意去回忆的短暂片刻。 天花板的日光灯很昏暗,上面的角落里依然有很多地方是黑影;而黑影中,有一张苍白的人脸正看着我,面部轻轻颤动。 那是妈妈的脸。 她的口轮匝肌以一种不正常的频率颤动着,从喉咙里发出了两个字。 ——丘荻。 这么久了,我曾经看过那么多魍魉魑魅,曾经看到过顶着自己面目的怪物,但心里知道,这一次不一样——我想不到任何应对的方法,只能呆呆地看着母亲的脸。 那晚上被自己袭击的时候,我能毫不留情把它的脑袋打得粉碎;可这一次呢?那是妈妈的脸啊! 我颤抖着退开了一步,然后,天花板上的那个黑影也随之移动,缓缓靠近了我。 同时自己哭了。眼泪从脸颊滑落打湿了衣襟——这次的哭泣是完全无意识的,当我还没有来得及分析心里的悲痛惊惧时,眼泪就已经落了出来。我不可能和它动手的,要亲手把一张和母亲一样的脸打得稀烂,自己一定会崩溃。 不管策划这一切的人是谁,他赢了。 我转身逃跑——逃,逃,逃!我只能逃!而身后的天花板上传来人躯和日光灯碰撞的声音,灯光不断颤动——它追上来了! 两侧走廊的景象飞速后退,每一间房门口都设了铁门,好像是监牢一样。但我已经确定这一定是病房,因为左侧经过了护士台。这个地方很破旧了,显然是一所被废弃的医院。很快自己就已经跑到了走廊尽头,一扇铁门拦在了安全门前;而那个顶着母亲面容的怪物离这只有三五米的距离了。 它的动作很僵硬,可速度也算很快了;我吃准它正要从头顶扑下来的瞬间一矮身,直接躲过它,折身重新跑进走廊。说实话,这间病房的构造很眼熟,简直和七院一模一样! 走廊尽头传来它的怒吼,我不敢回头,每一次看到母亲的脸被顶在一个扭曲的黑色人影身上就让我觉得崩溃。如果没有意外,走廊另一头也一定是被封死的,我不想冒险,于是在经过刚才的房间时直接跑进了那扇打开的铁门,将门用力关上。铁门外紧接着就传来了一声巨响,它正在外面拼命地撞门想冲进来。 要打开门只能从外面拉。我不知道它的智商有没有进化到那种程度,但那天晚上袭击我的怪物是完全有正常人的智商的。门外的巨响经过了很久才停止,周遭再一次寂静下来。 黑暗中,我松了一口气。 眼睛被眼泪糊住了,自己到现在居然还没疯掉真是奇迹。我靠着墙,将头靠在膝盖上,蜷缩起来。外面还有什么东西?昆麒麟会发现我被抓走了吗?我父母多久会报警?——这太不妙了,因为他们以为我最近住医院。 现在比较明智的选择可能只有在这里等待救援了。 我深呼吸了几次,让头脑清醒了些。人在黑暗中很容易精神紊乱,如果我没有砸掉那个灯说不定还会好些。狭小的空屋中,我让自己躲入墙角,试图先小睡一会。 没有用,睡不着。 现在浑身都在发颤,一部分是因为刚才的爆发性运动,还有就是因为恐惧。这种情况下自己必须先镇定,然后想办法恢复体力。谁也不敢保证那个怪物不会拉开门进来,万一它和猴子一样有学习能力呢? 但简直是怕什么来什么——我刚想完这种可能性,一种让人浑身发痒的铁门开合的嘎吱声就传来了。 还是来了! 我靠着墙站起来,手机抓着木板。但是过了很久都没有动静,倒是有一道风从左边吹来。 风怎么会从那里吹来?我是正对门口,如果门开了的话,风该是迎面来啊。 几乎是立刻我就反应过来——靠!开的不是面前的铁门,而是左侧的铁门! 屋子里有两扇门啊! 这一刹那我浑身的毛都炸了,简直一路从脚后跟凉到头顶。又来了吗?!这次来的是什么怪物,难不成顶着我爸的脸?这个策划人莫非是个港剧控,到最后还会笑着和我说对嘛一家人最重要的是齐齐整整? 我望着左边的黑暗,那里的铁门也许已经开了,黑色的门洞正对着这边。就这样一直等了三分钟,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要出去吗?不,还是不要了。刚才出去的时候就差点疯掉,这一次在完全没有光源的情况下简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我就在这里等!管你顶着谁的脸,黑暗中又看不到,来一个干掉一个! 接下来,自己的感觉大概是十分钟。在原地站了十分钟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连声音都没。那里仿佛根本就没有东西。 要不先过去看看? 我这样想着,就举着木板慢慢往那里挪。随着角度的变化,门后好像有什么白色的东西在发光。 要么是光,要么是灯。人在长久的黑暗中看到光线的时候难免激动,我感觉心跳得快了,小心摸索向那个白光。左边的门并不通往走廊,而先是经过了一段很短的窄走廊,然后到了一个大房间。 这个构造很熟悉——是VIP病房的结构。 也就是说,我现在身处于这个废弃病房的VIP室,旁边是护士台,这个排布和七院是一模一样的,我闭上眼睛都能回忆出原先它的模样——木地板,淡绿墙,有小阳台。病床正对电视机,左侧空调,右侧是床头柜…… 但现在,病房里是空的。 白光的所在是VIP病房里的洗手间。其他病房里是淋雨,VIP室则是盆浴带淋雨。我走到它跟前,发现那是一根小蜡烛,被人点燃在镜子前。蜡烛好像有香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很甜腻的香气。 不管这个光是谁点燃的,但至少有光源了。 我看了一眼镜子——方形镜,上面爬满了水银锈,几乎要看不清画面了。蜡烛照亮它的下半部,镜子底部有一行小红字,我凑近了些看清了它。 ——“上海市第七人民医院”。 ……这里是七院?开什么玩笑? 脑子里现在一片混乱,但是有两点是明确的——这个地方的构造和老病房楼一模一样,所以我敢百分百确定。但是老病房楼已经被烧了,这里显然没有。 除了老病房楼,没有哪里还会采用这样的结构了。镜子上的字又是怎么回事?这样的镜子确实是七院老病房楼里用的,下面会有医院标记。 匪夷所思。 我叹了一口气,决定先不去想。现在最重要的是逃出去,逃不出去,就努力活到救援到来(如果有的话)。这个地方有什么秘密都与我无关,别去作死乱想了。 蜡烛真的很小,仅仅比生日蛋糕上的彩蜡烛粗一些,火光只有豆大,简直什么都照不亮。但是在这里会有一根蜡烛很不正常,为什么其他地方都是黑暗的,这里会有蜡烛? 我把蜡烛拿起来,尽管光线不亮,但是聊胜于无。这间洗手间不大,左边浴盆右边座便器,中间是洗手台。我往浴盆那走了几步,想从那里开始绕一圈看情况。 然而当火光凑到浴盆旁的时候,一只手正静静搭在浴盆边沿。 我惊了一下,但还没有到吓昏的地步——说实话,在现在这种已经糟到不能再糟的情况下,遇到一具尸体其实是不错的,至少尸体不会动。 我把蜡烛举过去,照亮了浴盆里的那具尸体。 可当看清它的情况后,我反而更加不乐观了。 ——尸体一点没有腐烂。 它完全还是生前的样子——而且浴缸里是有水的,水很浑浊,里面不知道有什么。它就躺在一缸子水里,宛如睡着了一样,随时可能醒来。这个人穿着黑色的袍子,我隐约记得好像昆鸣也穿过这种形制的袍子,不过道袍种类繁多,记错了那也没办法。袍子被水浸湿了贴在他的身上,衬得他肤色雪白。但不是余三少的那种纯白,而是少女一样的柔和白皙。 是个男人,长发,比昆麒麟还长;看不清年纪,你可以说他二十岁也可以说三十岁,因为五官太特别了——这个人很美。形容男人的时候,现代已经很少还会说美了,可他真的很美,就如同古装剧里的那种道家仙人,带着股剔透清澈的温柔仙气;长发散在水中,湿漉漉地贴在脸庞和道袍上;五官真心好看秀美,我甚至对着这张脸觉得又难过又惋惜——太可惜了。 他是谁?为什么会死在这里?死了多久了,而尸身却一点都没有腐烂…… 我呆呆地看了他一会,然后才转身走开;就在这个时候,耳畔响起一声清脆铃音。 铃声……铃声! 那铃声太近了,好像就在身前!和昆麒麟认识久了,我听见铃声就条件反射一样会想起他,想起那个总是被他挂在手腕上乱摇的铃铛! 铃声又是从哪里传来的? 刚才自己听得真切,绝对是铃声,而且近在咫尺;自己方才转了个身,莫非碰到了什么? 我四处望了望,没有发现铃铛之类的东西;紧接着,我看到昏暗烛光中,那只垂在浴缸外的手,手腕上像是有几圈手链? 不。 我突然反应过来,这不是手链——而是有什么东西缠在他的手腕上。我用手指沿着手腕上的绳子滑去,果然,有东西悬在手腕上。当我轻轻扯动时,铃声就从下面传来。 ——和昆麒麟一模一样,将铃铛系在绳子上,挂在手腕上。 随后一个铃铛被我摸到了——冰冷而光滑。在烛光的映照下,我看到那是一个玉铃铛,手掌大小,可能是白玉或是岫玉,颜色很淡,玉质通透,温润可爱。 而铃铛上面则浮雕着一只麒麟。 第66章 麒麟头颅 它和昆麒麟的铃铛一模一样,无非一个是铜铃一个是玉铃罢了。这个人和昆麒麟有什么关系吗?——我是不清楚道袍和校服是不是一样的,每个道观派门都不一样;而昆鸣曾经穿过的黑色道袍和他的很像,这个人或许与昆门真的有关系。 于情于理我都不忍心就这样扔下他。反正也没事干,索性就想将他从水中拖出来。他浑身浸湿,重量自然有些大,但是因为本身也不重,所以很轻松就被拉了出来。这个过程里,我发现水中似乎还有什么东西。 现在不管是什么都很宝贵,要利用一切资源。于是将他带出来后,我又回了洗手间,想从水中把那个东西捞出来。蜡烛照亮了浑浊的水面,里面有一个黑影——怎么说呢,椭圆形的,大概有四十厘米的长度,光是看影子就像个加大号的橄榄球。 蜡烛被放在边上,我把木板伸进水中,小心翼翼将它舀出来。那是自己心里的揣测,这可能是个包袱之类的东西,和道士的尸体已经沉水里了;而当我将它捞出水面的一刹那,自己差点吓得扔掉木板—— 那是一颗头颅! 双角,龙吻,只是双眼已经没有了,只有浑浊的水从里面流淌出来;和道士的尸体不同,这颗异兽的头颅已经开始微微腐烂了——这是一个麒麟的头颅,白麒麟。 我跳着远离了浴缸,心脏乱跳。这也太惊吓了,搞什么,这里怎么什么都有?! 我是见过昆麒麟召唤出的那只黑麒麟的,光是头部就有一辆小面包车的大小。和它相比,这只白麒麟就显得很小了,如果活着的时候大概只比一匹马大一些。 不管了,太恶心了…… 我靠着墙,平复了一下心境,只能再走回那具尸体旁。麒麟的尸体或许腐烂起来会比较慢,毕竟不是正常生物;然而这具人的尸体却完全没有腐烂,难道真的是仙人? 他右手腕上悬着那个玉铃铛,我先解了下来,如果能出去的话也算是有一个凭证,能拿去给昆麒麟看看;就在拉动他手臂的时候,一个小东西从黑色道袍袖子里落了出来。我捡了起来,发现那是一个锦缎织的小布包,里面是硬的。布包打开后,里面露出了一块石雕的小牌子。材质像是鸡血石。现在鸡血石最后一块开采地也差不多见底了,价格飞涨,我出生时爷爷给定的那个鸡血石印章只有手指大小,上头一块血,拿出去估价就是一百万。 这牌子应该是平安牌,无非是雕琢的材料金贵了点——说明这个道士的家境还是不错的,否则绝对用不起这样的鸡血石平安牌。 牌子背面雕着“太平安乐”,正面则雕着三个字,“昆慎之”。 是他的名字吗?他叫昆慎之…… 昆慎之,昆慎之……慎之……这名字,怎么有点耳熟啊?总感觉谁一定提到过,会不会是昆麒麟…… 昆麒麟? 我想得头疼,一想起他就想到那盆被他藏起来的碰碰香,他藏的时候还和我说话,说什么来着? 大概是说他师父是个好人……之类的?他师父名叫…… 名叫……慎之……啊? 我瞪着这具尸体,扑通一下就坐了下去——靠!怪不得耳熟!这是昆麒麟他师父啊!师父叫昆慎之,师叔八成也姓昆,叫昆春君;他找师父师叔找了那么多年,结果人早就死在这了! 那我还有没有希望能出去啊?昆麒麟找了那么多年都没找到,现在我也陷进来了,说不定没人再能找到我了! 我蹲在空房间里,彻底绝望了;旁边是昆慎之的尸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要是再兜个几圈,是不是还能找到他师叔的尸体?一师门齐齐整整了也挺好……呸呸呸。 冷静……要往好的地方想。至少我还活着,没和昆师父一样躺平了。 我重新回到了尸体旁,仔细观察它。这个人叫昆慎之,是昆麒麟的师父,那么死的时候最少也二十七八岁了——构成成分都是一样的,我怎么就没长成这样呢……这人活着的时候肯定一天到晚被人神仙哥哥神仙哥哥地叫。 我摸了摸黑道袍袖子,里面没什么了,其他地方我也不敢摸,免得以后昆麒麟知道了再摸回来。趁着蜡烛还有光,我要先去其他地方看看。 蜡烛烧出的香气很甜,让我的神经舒缓了些。自己先去的自然是VIP室里的小阳台,可外面也被一道水泥墙砌死了。 “啊啊!”我哀嚎一声,又重新在昆慎之边上坐了下来——要不然给昆师父上点供品吧,昆麒麟都说了他师父是个给拐了还帮人数钱的好人,说不定昆师父心地好,一显灵就救我出去了啊? 我跪在昆慎之尸体旁,双掌合十,絮絮叨叨念了一堆什么类似于昆师父显灵之类的话,但意料之中的,什么都没发生。昆师父可不能和您老那徒弟一样小气啊!我不念了,就呆跪在那,发了一会呆。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噩梦呢?——那种袭击过我的替身人偶影君在这里出现了,顶着妈妈的脸;一个和七院一模一样的地方,可通道全部被人锁死;昆麒麟师父的尸体,以及一只白麒麟的头颅。百色道院的人把我打晕了关进这里的,那么这里的种种异常会不会和他们有关系?之前夺取李儒平身躯的人、推我下地铁的人、在我家里的袭击,都是他们干的? 这也太嚣张了啊?!简直无法无天。 我该怎么办啊…… “随便是谁,至少救我出去行不行……” 求昆师父是不行了,只能靠自己。我拿着蜡烛沿着房间走,但没走出几步蜡烛就开始暗了。我喊了声救命啊;同时听见啪嗒一声——昆慎之的动作竟然变了! 他原先是平躺着的(还给他摆了个标准解剖姿势),而我翻找的时候,把他的手搁在了胸口;现在胳膊终于滑落了,向一边倒去,垂向洗手间的方向。越来越微弱的光线里,有什么东西从他的掌心落出来。 我弯下腰,把蜡烛凑得很近——那东西我认识。 这是一块黑色的鱼仙人骨。 而当它落地的时候,骨头恰好是立在地上的。 玩鱼仙人的规则里不变的就是,当许愿后骨头立住,愿望就会实现。现在这种情况很讽刺——我喊了声救命,昆师父的手垂落了,手中的鱼仙人在地上立住了。可我的愿望根本没法实现。 “昆师父,靠谱一点啊……” 我纠结得要死。不管怎么说,这具尸体现在是唯一的同伴了,它是昆麒麟的师父,总不会害我吧? 但现在这种死局只能先不管昆慎之了,我拿着蜡烛继续仔细找。屋子里是空的,什么家具都没有,我只能回到了厕所。白麒麟的头颅仍旧浸泡在水里,我不想去回忆,太恶心了。 紧接着,当走进洗手间后不久,一阵风刮来,竟然将原本就不明亮的蜡烛刮灭了。我骂了一句——天要亡我,唯一的光源也没了。这里怎么会有风? ……等等,这里为什么会有风? 我一下子警醒了——空穴来风,如果没有通往外界的出入口,这里怎么会有风?风刮灭了蜡烛,我记得最后火焰是往右边倒的,也就是说风口在左边?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我摸索了过去。很快,在浴盆旁边的浴帘后,我摸索到了一处缺口!风就是从这里刮出来的! 厕所里果然有门!昆师父还是很靠谱的嘛…… 我远远向着病房中昆慎之的尸体拜拜,早已绝望的心里又燃起了些希望——这处缺口很窄,刚才被隐藏在浴帘后,难怪没发现。如果自己侧着身是能够一点一点爬进去的,不知道它通往何处。缺口里面凹凸不平,就像是被随意开采出来的山道,而且湿滑黏腻,可能是墙体内水管破裂流出的液体。我一点点往里面爬,感觉刮在身上的风断断续续,但肯定是有的——这里一定通往外界。 这条狭窄的生路越来越窄,大概十分钟后,人只能勉勉强强挪动了,速度越来越慢。而且自己似乎有一种感觉——路是往上的。 尖石在身上不断擦出伤口和血痕,但如今必须忍耐。还要走多久完全不知道,甚至可能出路就在眼前,我却被卡在了缺口里再也出不去……这条路到底是谁开的啊?那么窄,我要是再胖一点就能给挤成肉饼了。 就在这短暂的走神中我突然脚下背后一空,整个人猛的向后倒去——到头了? 我摔在了地上,可是呼吸时能够确定空气清醒多了——这里有自然风!我出来了! 虽然仍旧在室内,可气氛大不一样。这里没有光线,我只能摸索着往前走,大概走了一分钟就摸到了墙壁——不对,是铁的,而且中间有一条缝。 是铁门? 我试着敲了敲它,门后传来哐哐声,里面好像是空心的。用推的推不开,可如果往两边用力移动,门就能被移开一些,更多的风从里面灌出来——我反应过来了,这哪里是铁门,这是电梯门! 我用力掰开了门,挤了进去。里面就是电梯,我能摸到门边有按钮之类的。但没通电,按了也没用。 这种老式电梯顶上的盖子很好打开,我踩着墙上的扶手蹬上去,试着在顶上摸索——很快就被我找到了顶门,翻了上去。自己现在站在电梯顶上,转个身就是上层的电梯门。门被扒开后,从门缝里传来的光线竟然有些刺眼。 可现在我险些哭出来——终于是出来了!风从门外涌入,那么清新,这一次不可能是假的了,是真的阳光! 伴着这种狂喜,我就想扒开门钻出去;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人说话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第67章 套话 我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从那个废弃的假七院中逃了出来,眼看要扒开电梯门出去了——但就在这时,竟然听见门外有人声。 外面有人?我该不该呼救啊? 这些年的医生当下来,自己还是比较冷静的,否则早疯了。听见声音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冲出去呼救,可还是硬生生按捺住了,只将电梯门扒开一条小缝,先听他们说的是什么。 说话的人有男有女,年纪都不小。就听见其中那个女人哭着说,事情成了吗? 电梯门只开了一条缝,我不敢拉太开让人发现,所以也看不见说话人的样子。 “还差一点。”是男人的声音。 “那么……那么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每天晚上都梦见他……梦见我家冬冬……说他好冷,好想回来……” “钱已经给你们了,为什么事情还是没办好?!” “那天的地铁驾驶员已经找到了,而且就在道院里。”那人的语气很和缓,应该是在安慰那个女人。“很快——只要下面的祭品死了,而驾驶员的魂魄消失,李儒平的身躯就完全是你家儿子的。” “真的吗?道长,钱不是问题,哪怕再加……”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出去说。” 然后光影窜动,应该是他们正走出门口;外面安静了下来,大概没人了。我慢慢钻了出去,松了一口气。 外头就是一间空屋子,特别破旧,地上的灰都能当地毯了。窗子有些破了,其余的都蒙上了灰白色的污垢。我推门出去——门上是有锁的,但是没有锁上。外头是一片银杏和水杉林,已经将近是傍晚了。那几个人不知去了哪,反正现在到了外面也不怕了,大不了就跑。 这个时候,我先是想看一眼关押自己的建筑——老房子,灰白色外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墙上满是裂痕和剥裂。这个地方太眼熟了,我转眼就认了出来。 这是七院最老的两座病房楼之一。 1938年七院拥有了雏形,两座老病房楼,一座明朝老药房。这就是其中的一座被封锁起来的,另一座则被用作了仓库。 也就是说,我在七院? 外面的这片银杏和水杉林确实没有错,算是七院特色。我直接往前跑穿过了林子,出现在眼前的果然是市七医院的大楼群。这一切不会是假的,我真的在百色道院被打昏了,然后被人关在了七院的废弃病房楼里! 这怎么可能?那里的病房和老病房一模一样,而且还有电梯,怎么可能是民国时期造的,最早也应该是在九十年代初。谁在废楼的地下室里造了一个病房,目的是什么? 这一切就像个乱线团缠在脑子里,当我再回过神的时候,旁边正有人边说话边走回来。我本来想躲的,但是看到来的人是一男一女,不像是百色道院的人,就是一对平常的中年夫妇。女人微胖,眼睛哭得都红了;男的高瘦,头发花白。 他们俩走过来,也看见了楼前的我;我现在的模样一定很吓人,浑身是血,满身灰污。他们应该就是刚才在楼里说话的夫妇——我虽然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大致听出来了,他们和百色道院有生意往来。 “哎,二位好。”我冲他们笑笑,点了点头。“刚才师父说下面有事让我去看一下,结果上来时候他们都不见了……你们知道我师父去哪了?” 现在在外面,我倒是真的不怕,眼前大好机会不能不用,怎么样也要套些话出来。妇人没起疑,就告诉我,刚才院主好像有急事,匆忙走了。他们夫妇俩也不知该怎么办,所以在这里转转。 “哎,我听师父说,你们这次托的事儿和一个开地铁的有关系?真的吗?”这女的没什么心计,我一搭话就知道,立马开始套话,免得边上那男的反应过来。“下面的事情都是我在处理,不过现在遇到点麻烦,我也等在这没事干。师父他们没和我说详细,你说这事办得多难……” “啊,你想知道什么?”她迎上来,神色很恭敬,“就是……就是我们儿子吧,冬冬,是个好孩子,结果就……就被地铁……而且还是……” “我想起来了,程忍冬?” “对对对,就是他,我儿子。出门时候还好好的,结果就这么没了……今年中元节我就梦见冬冬了,说他在那里待着冷,想回来……”她说着说着就哭了;我也明白了,这对夫妇就是程忍冬的父母,也就是那个因为吸毒跳入地铁轨道的男人。要是料得不错,八成李儒平的事情就是因此而起。只是妇人还想再说,但被她老公拉走了。男人似乎清醒一点,不放心让别人知道这件事。 他们随后就走了,我就回了办公室问值班同事借了些钱,打的回家拿了个备用手机,接着再去营业厅补手机卡。 能打电话后,我立刻就给昆麒麟去了电话,结果那人没有接——可能他也遇到了事情。我想到最坏的状况:他发现我不见了之后,百色道院也对他下了手。 现在报警的话没证据,阿猫也不是我叫得动的,棠哥儿在北京远水救不了近火,阿鹿……再给我十个胆我都不敢去祸害这孩子了,会被我妈打成胎盘的。 该不会又要单兵作战了吧?我有几条命啊? 纠结半天,单兵作战是不行的——我看看时间,晚上六点。自己的高中是寄宿制的,一般周五回家周日回学校,大家都是吃完晚饭再回去的。这个时候,那个小孩可能还在昆门道观里。 手机里存了昆门道观的座机号码。我拨过去,很快就被人接了起来。 “喂?” 电话那头传来了昆鸣的声音。一听见他说话,我顿时安下心来。接下来的十分钟里,我尽量详细地把事情和他说了。听完后,昆鸣就问了我一句话。 “你告诉余三少了吗?” “啊?当然没有。”我挺意外的,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问——难道也是个三少去死团的吗?“因为他们都在北京,估计赶不过来……” “嗯。” 昆鸣没再说什么,就约了在百色道院门口见面。说实话这孩子也太淡定了——当我说看到了昆慎之的尸体时他居然没多大反应,换做昆麒麟估计早就把电话都吃了。不过既然他肯帮忙,我就算有了个队友,不是孤军奋战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我草草把伤口处理了一下,就打车去了百色道院。远远就见到旁边川菜馆门口有个穿黑色道袍的孩子靠在那,看一眼就知道在走神。他见着我,表情还是愣愣的,我甚至怀疑这孩子是不是面部神经有什么问题。 “小昆啊,咱们现在是怎么办?”我走到他面前,他面无表情,哥也不知道该哭该笑。“昆麒麟他……现在在哪都不确定呢,你就认准他在这了?” 天黑了,不过百色道院里灯火通明,能看到飞檐下排排的黄纸灯笼。大门是关着的,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进去。我正往那看,昆鸣已经走了过去,直截了当敲了敲门。 当然是没人开门的。这种道院又不是医院还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但只要见过类似的建筑就知道,这种古色古香上门闩的大门都是给别人看的,里面的工作人员有自己进出的门,就和普通的房门一样用钥匙开关。大门应该是不会有人来开门了,我想去侧门看看,可能会遇到有人夜里进出。 可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我就听昆鸣说了一声“退开”,接着一秒拉开了弓步;旋即啪啦几声木板爆裂的脆响,这熊孩子居然结结实实一掌打在门上,直接把雕花木门打出个缺口。 现在不是三更半夜,路上人来人往,这动静实在不算小,所有人都看到一个高中生气沉丹田一掌拍碎了木门;就见人群静了几秒,然后刷得一下就围了上来,掏手机的掏手机拿相机的拿相机,噼里啪啦对着这里乱拍——这孩子,怎么那么淘气呢!我太阳穴都快炸了,拉着昆鸣就推门进去。 大门口的动静还没传进道观里,要抓紧时间,在道士们围过来之前摸进去! 我刚往里面走了几步,昆鸣就扯了扯我,“这边。” “你知道往哪走啊,太好了……”有人带路我乐得轻松,说实话我也不是什么反侦察人员,要让我带个孩子绕开道院里的人然后找到什么线索难度也挺高的;昆鸣在前面走得很稳,一点弯路不走,直直就带我走到了大殿口! “靠!个熊孩子你疯啦?”我就见到前面有几个人,没穿道袍,正在那里说话。见到两个人这样大喇喇走过来,那些人都转过头来,“我们低调点啊,低调!” 昆鸣没理我,直接走到金碧辉煌的殿门口,往那一站,那架势特别像个黑帮少主带着马仔来踢馆的。 “昆麒麟在哪?”他问。 门口总共有四个人,看样子都不像善茬,立刻就围了上来。不过其中一个人看到我的时候神色立马变了,好像看到鬼一样。我认得他——就是那个用石头砸晕我的孙子! “人在哪。”他往前走了一步,抬头看向那四个男人。 对方也不是怂货,看对过就一个小孩一个大人,自己占着人数优势所以完全不怕,笑得特别惹人嫌,“你问了我们就要说?” 果然不肯。我恨死了,就见到四面八方有更多的人围过来;看这个架势,说不定会被打闷包。但昆鸣也不慌,“丘荻。” “啊?” “准备。” 准备?准备啥?我还茫茫然地,不知道是准备逃还是准备打,就听见他说,“准备打电话。” 第68章 告状 “报警?”那人显然不屑一顾,用手指指我,“你打。我看来的是警察还是精神病院的车。” 昆鸣往后看了一眼,轻声说,“找余家的。” 我反应过来了,傻的是我——无论余棠能不能赶来,总要先把事情告诉他和他哥才行。我拨了他电话,这时候对过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大概以为我真的是报警,完全不担心。 “喂,棠哥儿啊?”我听见手机被人接起来了,时间宝贵,也来不及和棠哥儿打招呼了,手机一通就开始说,“我和昆麒麟现在被百色道院的人围住了,这事儿托你转告三少了。” 不过电话那头没声音——莫非是我说的太快了?算了。棠哥儿听没听清不重要,重要的是百色道院的人都知道了,我刚才打电话给了余家——事情曝出去了,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这时候,边上的昆鸣拉住了我的左手;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他又要拿我当人肉跳板,结果这孩子只是把我左手腕上的玉铃铛解了下来。 拿吧拿吧,反正是你们家的东西…… 我正想好人做到底把口袋里的鸡血石平安牌也给他,就听见手机里传来了一个差点让人昏过去的声音。 “呦……挺有意思。”那人说,“我找人替你们收尸。” 说完后,电话就被挂断了。 我还呆呆地拿着手机,大脑皮层简直被十万道晴空霹雳轮番轰炸,人还维持着举电话的姿势;旁边的昆鸣问我余棠怎么说,我还置若罔闻——靠!接电话的怎么会是他?!不应该啊?! “丘荻?”他碰碰我的胳膊,眼神里有些担心的味道。 我很勉强地抽动嘴角笑笑,把电话收好。“三少知道了……” “嗯。” 可其他人显然不信我能直接和余三少告状,可就是在半分钟前,余椒接了余棠的电话。这其实不奇怪,在我家爸妈也互相接对方的电话;兄弟姐妹多的家庭,有时候大家彼此间也不是很注意这个。可能余棠洗澡或是吃饭,手机不在身边,余椒就顺手接了。 算了!都不重要!重要的要让百色道院的人知道我告过状了!——自己现在简直就是那种学生打小报告的心态,太可笑了。 “把人还出来。”我说,“别闹的大家不愉快。” “昆麒麟不在这,你告状也没用。” “他不在这?那他去了哪?你们打晕了我之后又是怎么和他解释的?”我望向那个拿石头砸我的人,他现在穿的是便装,看着特别贼眉鼠眼。人群外还见到了明子,一脸茫然,像他这样的小道士估计在道院里处于最下层,可能倒真的是无辜的。 “丘前辈呀!”他挤过了人群,满脸带笑,居然还仍旧把我当前辈,“你不是家里有急事回去了吗?昆道爷很快就走了,说是去找我们院主说话。” 周围人顿时都用一种看猪队友的眼神看他——刚才还说不在这,怎么转头就变成了去院主说话了? “呃……说完话他就走了……”明子左右看看,大概察觉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神色有些尴尬。“应该是……走了?” “你没见到他走出院门?” “这个……没有……可应该是说完话就走了啊,师父和师兄都没吩咐我什么……” ——人还在! 我一把抓住了明子,神色挺凶神恶煞的,“带我去见你们院主!” “啊?院主他不见……不见外客的!” 旁边有个人终于听不下去了,大声道,“行了别废话了,带他去见!其他人都散了,明子带他去!” 这人说话挺有力道的,其他人立刻都散开了,没再围住我们;明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犹豫着要不要带我们去。不过旁边那人又吼了他一句,这孩子才懵懵懂懂反应过来,让我们跟他走。 没有人跟着我们,就三个人。而且走着走着,走的又是那条竹林小道——白天时候自己就是在这里被打晕的,再走过的时候总觉得心有余悸。 “丘前辈……” “行了,别叫前辈了,我不是道士,昆麒麟忽悠你的。” “啊?不……这……不,这到底都是?” 他像是真的不知情,慌得满头是汗。夜明星稀,这边没有路灯,小路尽头黑洞洞一片,看不清有啥。一边走我就一边把事情和他说了,听得他满脸通红,连声说道院是不会害人的。我叹了一口气,没法和他解释——要是有人和我说七院在偷偷做核爆试验我也不信,这是个刷新世界观的事。 要是可以的话还是挺想说服他的——这孩子还年轻,没必要混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 话说完了,明子也带我们走到了一栋独门独户的小楼前。小楼大概三层高,二楼亮着灯,看来就是院主居住的地方了。他敲敲门,一个男人来开了门,明子见了他叫了声张师兄。这人三十来岁,穿着道袍,只是皮肤很苍白,看着精神恹恹的。 “这些人想来见院主。”他说,“来找昆道爷的……” “昆麒麟不在这。”张师兄冷冷看着我们。 我说,在不在无所谓,院主肯定知道,你不知道就别啰嗦,让我去见你老板。 “哦……”他眼神转了转,扫过我和昆鸣。不知道为什么,他目光扫过,我汗毛就起来了,浑身不舒服。而且楼里点着很浓的檀香,浓到门口的景象都雾蒙蒙的了,我光是在门外闻着都要被熏晕过去。“不行,院主不见……” 可他的话还没说完,身边骤然凌冽铃声,一个人影伴着铃声窜了进去,好像鱼一样自人和门之间的空隙滑进屋内,然后翻到了张师兄的背上,膝盖顶住了对方背脊,左右手同时抱住他的下巴,用力向后一扳——随着一声瓷器破碎一样的清响,张师兄的脖子就这么被折断了,头倒悬在身后,而人还站着。明子被这个景象吓得惨叫一声跌坐在地上,颤抖着往门外爬,没爬几步就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我惊呆了——动手的人是昆鸣!这孩子在想什么啊?!再急也不能杀人啊! 张师兄被他放倒在地,头还折在背后,但是没有血。昆鸣将门推开,更加浓重的檀香涌了出来,呛得我直咳。 “影君。” 他说了这两个字,然后一脚将死尸的头颅踩碎了——就像是个瓷花瓶打碎了般,没有血流出来,取而代之的是清澈的水;一股浓烈的腥臭味和檀香混杂在一起,形成了更加难以言喻的味道。我也发现了,这不是人的尸体,而是那种可以冒充其他人的人偶。 人偶的头颅被打碎后很快干裂,最后变成了灰色的灰尘。 “这是……” “被顶替的道士。”他站起身,手中玉铃碎碎地响成一片。“在楼上。” 旁边就是上楼的楼梯,玻璃制的,二楼的灯是亮的,应该是有人的。昆鸣让我跟在后面——废话,我哪敢冲前面。看过刚才他那招之后,自己估计从此都不敢背对这个孩子了。 一上楼,檀香味就越来越浓。这么浓的檀香都能用来当毒气室了,我如果不用衣袖堵着,完全无法自然呼吸。楼里很寂静,没有任何的声音。地毯是灰色长绒的,走上去没有任何脚步声。两边的复古灯每隔一米就有一盏,灯光在香雾中照明度变差,我们简直就像是在浓雾里走动一样。 两侧有很多房间。我随手试了几扇门,都是锁着的。玉铃的声音一直在前面响着,只要听见这个声音就安心了。二楼走廊是回字形的,眼看着我们就要绕一圈了,昆鸣突然站住了,回头像是要和我说什么,却突然闭上了嘴,冲我摇了摇手。 什么意思?是让我不要动?还是不要说话? 我正想着,就听见耳旁忽然响起了一声轻笑,然后一个东西搭住了我肩头。 搭肩的力道很重,一下子肩膀就传来了被人揪住一样的疼痛。我还来不及喊叫,就听见身前身后同时响起了铃铛声,一个清脆一个空灵,玉铃和铜铃不同的音质一起混杂着,一点都不好听,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我回过头,就见到近在咫尺的是一张熟悉的脸,眼睛细长,嘴唇很薄,天生笑脸——是昆麒麟的脸! 他没有眼睛!眼眶里是空的,黑洞洞地望着我,一股腥臭从他身上涌来。 那一瞬间我简直是恶心得差点吐出来,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紧紧抓住他搭在我肩上的手,向后半蹲一部,用肩膀作为顶点就是一个过肩摔。这还是当年军训时候学的,这么多年都没什么机会实践;这个看似像是昆麒麟的东西动作还是很迟钝,就像是当年训练过肩摔的沙袋一样被我抡了过去。昆鸣立刻跟上,一脚踩碎了它的头。这个人手上还系着一个铜铃,我看到它就有种不祥的预感——因为昆麒麟和麒铃之间一直给人一种铃在人在铃亡人亡的感觉,此时铃铛在一个影君的手上,那他本人在哪? 昆鸣解下了那个铃铛看了看,然后摇头。“他出事了。” “他……他是不是……” “麒铃元神已经不在了。”他将铜铃收在袖子里,虽然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可我能听得出这个孩子很焦虑了。“……是大事啊……” 麒铃元神应该就是上次那只黑麒麟——我回想起那个动静,心里更加不安了。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了那只白麒麟头颅——如果昆麒麟出事,他会不会和昆慎之一样死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然后身边落着黑麒麟的头? 要是那样我宁愿永远都别找到——那画面,太崩溃了。 第69章 血脚印 二楼的檀香味更浓,我被熏得眼睛发痛,隐约还能见到前面有一间屋门开了条缝,白雾就是从里面涌出来的。昆鸣示意我跟上,然后摸进了那间屋子。 屋子里的灯是亮的,烟雾缭绕。家具是中式红木,看那摆设架势,这里像是个会客室。屋子正中放着个大香炉,檀香就是从里面涌出来的。 香炉边上站着个人,个子不高,很瘦小。有昆鸣在这里我就安心多了,只看他怎么做;那人在动,像是在把手里的东西倒进香炉里,可是香炉口的白烟太浓,看不清这个人的形容。昆鸣一把将人放倒了,碎瓷声传来,果然又是个影君人偶。这次是个年轻的女人,大概是这里的女侍应。她手上拿着一个放檀香粉的盒子,这股白烟就是因为香粉洒太多了。哪怕被放倒了,她的身体还维持着那个倒香粉的动作,把褐色的檀香末撒的到处都是。屋里是有饮水机的,我快被熏吐了,索性就搬过了水桶,然后把半桶饮用水全部倒进了香炉里。随着青烟腾起,这股浓重的檀香终于是断了根。 我看着这的情况,感觉胃和绞起来一样。这间屋子没什么特别的,我把窗打开通风,想让檀香散去点;可事情就发生在自己转身的刹那。 ——当我转身的时候,昆鸣冲出了门去。 那么久以来,这孩子还没和昆麒麟一样掉过链子,我已经养成了习惯,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就跟小昆走;现在他一言不发冲了出去,说明门外肯定发生了什么紧急到让他来不及叫我的事情,说不定和昆麒麟有关系!我连忙跟出去,而昆明的速度很快,身影往门右边一拐,自己眼睁睁看他走到回字形走廊的尽头,再一次左拐,身影就这样消失了。 “昆明!” 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啊小弟弟!我简直给他急哭,怎么那么行动派呢!时代在召唤做多了? 当我也拐过去的时候果然已经见不到他了,走廊上空空荡荡,还雾蒙蒙的。昆明的身影不见了,也没有脚步声和铃声。我不由开始纠结了——经验教训告诉我,自己现在最好很有自知之明地离开这栋诡异的楼,出去,再打余棠的电话求援。 可昆麒麟…… 闭上眼,眼前就是那颗白麒麟腐烂的头颅——不行,太崩溃了。阿鹿中枪的时候我差点跟着他一起死,要是让我再经历一次这种情形我绝对会疯掉。死算什么,我每天碰那么多死人,其实对于死早就有一种沉静的麻木了。昆鸣不见了踪迹,昆麒麟也失踪了,我反而放开了,最坏的情况就是三个人一起死,只要别让我看着朋友死,死一死又算什么啊…… 我沿着昆鸣失去踪迹的走廊一直走。这个走廊是回字形的,每一条上的地毯的花纹颜色都不一样,分别是黑、红、绿、黄。如今脚下的走廊是红色的,这个颜色让人有些不安。仍旧没有找到昆鸣,可在两楼通往三楼的地方发现了一些黑色足迹。我蹲下身摸了摸,黑色的是凝结的血,有人的鞋子沾了血,然后踩在了这种长绒毯子上。血迹已经干了,不可能是昆鸣刚才留下的,而那个鞋印大小和我差不多,留下足迹的人应该是个男的。 我踩在这个足迹上,这个时候也发现了,足印和足印之间跨步很大;这个人是疾跑上楼的,附近都没有其他血迹,他应该是在这里受了伤,鞋底沾血,然后跑上楼,至于是被追上去的还是追什么上去的就不得而知了。可是还能跑,就证明了这个人受伤不重。 无论如何,先上去看看! 我跑上了三楼,脑子里飞快分析了几种可能的情况:第一,上楼的这个人不是昆麒麟。管他是敌是友,这种情况就交给昆鸣处理了。第二,这个血脚印是昆麒麟的——那就说明他受伤了。因为附近没有其他的血迹,不可能是别人受伤,然后血被他踩到的,这只会是他的血;那么就要考虑一下,他为什么上三楼?既然受了伤,难道不该往一楼逃吗? 可能是受到袭击,这种袭击逼迫他上了三楼躲避;也可能是他追敌人追上三楼。可不管是哪一种,我都觉得真相会很可怕——因为只有上楼的血脚印,没有下楼的。 说明他有去无回。 上楼梯时,我一直在打余棠的电话,结果显示手机关机了——大概是三少故意干的。我不信棠哥儿这种21世纪小青年会把手机用到没电,一定是他那个心理恶劣的哥哥为了耍我。余三少这个人怎么那么喜欢把人逼进三少去死团啊,真不知道有钱人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现在外援也没了,昆鸣也不见了。或许这孩子比我早一步跑上了三楼?希望是这样。回想起会客室里他一言不发就冲了出去,一定是发现外面有动静,但情况太紧急,来不及说一声。 我来到了三楼。这层楼是暗的,我想找到走廊头上的电灯开关却没找到,只能拿手机暂时照明。这一照就傻眼了——为了防止头上有东西袭击,我一开始就把光往上打,结果就发现这层楼的天花板上好像没有灯啊? 这怎么可能? 我简直要懵了,走廊上没有灯,这不科学!还是说这地方是高科技照明,比如说灯具都是藏在墙壁后的?以前也在锦江饭店见过,其实就是把灯建造在墙壁里,用一层薄墙纸铺在外面,这样光线就从墙壁后发出来,十分有情调。但不论它有多少情调,老子现在找不到照明开关啊! 只能用最极端的方法了。 我开了手机的闪光灯——这是照明app的功能,能够强制打开闪光灯,然后把手机当成一个手电筒。然后再打开了前置摄像头,对准了我后上方的天花板。这样只要拿着手机,又能照亮前面,也能看到后上方的情况。就这样循着血足迹走了一段,我突然听见了咚的一声。 声音是从头顶传来的。 之前进来的时候就看过了,这栋楼只有三层,三楼到顶了。现在声音响在头上,难道还有人在阁楼?因为这个声音,我的脚步顿了顿,人不禁抬起头。 可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撇到,手机屏幕画面里有人从身后靠近。 ——是一个人,穿着T恤,弯着身子从后面摸近。 我屏住呼吸。那是个人,还是影君?他离我只有半步之遥了,管他是人是鬼,我先发制人! 下一秒自己就猛的转身,快速扑向他,一把将人拧翻在地——我爸好歹也是个老兵了,就算自己从不打架,可小时候军拳没少学。这个人简直是毫无还手之力就被扑地上了,就听一声惨叫,然后那人哭喊着,“丘大哥……别……别杀我!” 听见这个声音,我不由怔了怔——这是明子啊? 手机的光落在他脸上,真的是明子,脸色吓得煞白,眼睛大大睁着。他身上没有那种腥臭味,显然不是影君。 刚才“张师兄”被昆鸣秒杀的时候,这倒霉孩子目睹了全程,直接吓昏了。换做正常情况,他醒了之后一定就是报警了,可“张师兄”没尸体没血迹,估计他混乱了。又看到小楼的门开着,里面香雾迷蒙,他也好奇,于是就跟上来了。我对他没什么恶意,就放开了手,让他别怕。 “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张师兄他……他……” “他没死。”我只能先睁眼说瞎话了,“都是误会,现在解释清楚了,他就让我们来见院主了。” “那你们怎么会到三楼啊?”他问,“这里灯都没。” 我说,因为二楼没找到院主啊。 “啊?怎么会找不到?” “就是没有人啊。所以我来了三楼,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人。” 明子这孩子对人没什么戒心,被我一蒙就蒙过去了,连忙点头,“对对,我也帮你们找,万一有什么误会,我也能帮着解释解释。” 他好骗,我也不介意骗骗,就让他走前面了。果然无知者无畏,这孩子在前面大喇喇地走,看到个房门就去开一下,还嘀咕奇怪,怎么门都是锁着的。三楼也是回字形,我们绕了一圈,但门都是锁着的。血脚印终止在一扇锁住的门前,但门同样上了锁。 昆麒麟最后应该是到了这间房里。 我告诉明子,昆麒麟可能受了伤,现在昏倒在这间屋子里了;这孩子简直把昆道爷当汤姆克鲁斯一样崇拜,一听就两眼放光,自告奋勇去踹门;可踹了几次,大概因为力道太少,门纹丝不动。 我让他退后,准备自己踹门。明子退到墙根,忐忑不安地替我举着手机照明;我沉住气退开一步,往前走了一步就要开踹——自己没昆鸣那功力砸碎门板,可踹一扇木门的锁还是没问题的。然而就在我要抬脚的时候,身边突然又传来了一声开门声——旁边的那扇门被人撞破了! 明子就站在左边,还傻呵呵举着我手机,那扇开了的门就在他身后飞了出去,我还来不及喊,就见到门中涌出了无数鱼一样流利的人影,顷刻间将他拖了进去,伴随着那种惨叫声,人影又转而向我袭来! 搞什么!我扭头就要往右边逃,可下一秒又是一声巨响,右侧的房门也被从里面撞破,和左侧一模一样,层层叠叠的无数人影和一片白色鬼云一样冲我爬来;左右为敌前狼后虎,我往哪逃都不行;电光火石间自己别无选择,一下子踹开了面前的房门,躲了进去,用力顶住门板;那股力道在我背后疯狂冲撞,差点把老子五脏六腑都冲了出来。就在我几乎要坚持不住的时候,赫然见到近在咫尺有一只金色的眼瞳,正静静注视着自己。 第70章 昆麒麟之死 那眼瞳很大,近乎于车灯大小了,纯金色,里面有暗红色的血脉交错。 我吓呆了;后面冲撞的力气太大,终于还是将门顶开了一道缝;面前的这只金色眼瞳突然转动了,离我越来越近。就在几乎要坚持不住时,骤然旁边伸来一只手,扯住了我的衣领就往门旁拽。 我被那个人揪住,门被那些白色人影撞开;紧接着就听见有人说了一声“蹲下”,耳畔就是震耳欲聋如同山崩般的一声巨吼——和那天老病房楼的浴室一样!庞然大物简直是擦着我们的身子就冲了出去,墙壁像是被一辆大卡车直接冲撞,稀里哗啦碎了一地,砖石木板全部碎裂,和瓷器破碎声混在在一起,空气中弥漫起了浓烈的腥臭味;我勉强睁开眼睛,只能见到黑暗中的一双金色眼瞳缓缓合上,微光遍布了它的全身。 黑麒麟。 我还没从这种惊变中回过神来,旁边那人就靠着我滑了下去。我一摸他的手——滚烫。这人在发烧。而手腕上一层新痂,似乎是割腕后留下的伤口。 “昆麒麟?你没事吧” 我扶着他坐下来;此时走廊上七零八碎的全都是那种白色残躯,都在渐渐化为灰色粉末。黑麒麟守在我们身边,呼气声很粗重,浓重的血腥气味从它身上传来。 “现在在李儒平体内的人是百色道院的院主……”他轻声说。“夺舍术……可他们失败了一次,没有顺利引入程忍冬的魂魄,只能让院主暂时控制这具躯体。” “这些都靠后说,我先把你拖出去!” “昆鸣……也来了?” “对,他来了……但我和他失散了……”我刚想安慰他昆鸣会没事的,就感到昆麒麟的手颤了颤,缓缓摇了摇头。 接着我听见他说,“他不该来……下次……别让他再来了……” “我这不是没办法吗。行了,我们先出去。”我摸了摸他额头,很热,估计是感染了,不快点处理会造成比失血还要严重的后果。他现在这样,昆慎之的事情只能等以后再说,别刺激到昆麒麟了。 只是他拉住了我,让我听他说完。 “丘荻,你要当心……” “好好好,我一定当心,你能走吗,不能走我背你?……好像背不动……” “不管今后会怎么样……”他死死拉住了我的手,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的语气很怪异。“不管……会怎么样……你和昆鸣要好好的……” “大哥你省省,别先交代后事啊!” “不是交代后事,我知道,自己没什么事。”他笑了笑,大概为了让我安心。“我说真的。因为百色道院第一次的夺舍术失败了,没能让程忍冬的魂魄进入到李儒平的躯体,反而让两个魂魄合在了一起没法分开,李儒平和程忍冬……都附到了你身上……而要第二次举行夺舍术,代价就是一条人命。所以他们才会想要你的命……地铁,你家,应该都是因此而起……” 他说着说着,声音又轻了下去。我知道这人能支撑到现在已经不容易了,随时可能昏过去——他割腕放血的目的应该是唤出黑麒麟,没割到动脉,出血量也不算大,但真正严重的是感染。黑麒麟跟在我们后面,挤满了狭小的走廊,有它在我安心不少——可就是搞不懂了,既然都唤出了黑麒麟,为什么不索性撞破墙壁逃出去? 可现在也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我拖着他一步步下了楼,一边喊着昆鸣。但是小孩子没再给回应,不知去了哪。120已经拨了,我要先将昆麒麟带到道院门口等救护车。黑麒麟的影子越来越淡,越来越淡,当到达一楼的时候,它所在的地方只余下一簇黑色火焰,旋即消散。 而昆麒麟终于再也没有了声息;肩上的手开始失了力道,人从我的身侧滑了下去。 “……昆麒麟?” 我在他身边跪下,摸到了他的手腕——已经没有脉搏了。 怎么可能。 霎时天旋地转。我的手变得冰冷麻木,艰难地拉起他的眼睑;瞳孔已经放大了,这个人如果在我的病床上,已经能宣告临床死亡。 但,不可能啊。 ——他是昆麒麟啊。 我尽力深呼吸,脑中嗡嗡乱响,颤抖着将手掌按在他胸口,试着做心肺复苏——没有用的,理智是这样的告诉我的。没有用,已经连颤动和紊乱都没有了,这个人的心跳停止了。 “昆麒麟……醒醒啊……”我伏在他的胸口去听。一声也好,哪怕只有一声也好!响起来,响起来…… 求求你,响起来。 没有。回应我的,只有冰冷和死寂。 我跪在那里,冷汗从头上留下,滴在那人的衬衫上。他今天穿的是灰色衬衫——又是灰色。他好像很喜欢这个颜色,不会引人注意,也不会让人讨厌或者喜欢。 可他怎么会死呢?这样一个人,好像能笑到最后的,总是和我埋汰埋汰余三少,抱怨账本赤字,切荠菜做馄饨,这种人和死亡有关系吗?他更狼狈的时候我也见过,可还是忍过来了,每次我骂他不当心的时候,他总是一脸不在乎地告诉我,人哪有那么娇贵。 可是他死了。 这是我的噩梦?或许从遇到他开始的一切都是一个漫长的噩梦,这里既不是噩梦的终点也不是开始,只是漫长噩梦的其中一瞬。我失去了一个认识的人,和我失去很多病人一样,术后感染,输血反应,过敏,呼衰……人是那么脆弱,随便哪个酶出了问题,整体就会开始崩塌。 那么,他真的死了吗? 我缓缓地站了起来,险些重新跌回地上。也许是我头晕了,看错了,这个人没事,他只是躺在那里因为失血而休克了,等到救护车来了,再过一会,他就会一如既往地坐起来,给我带来各种各样麻烦。 对,一定是我看错了。 我靠在墙上,眼前一片模糊,呼吸都开始艰难了。好了,来个人吧,道院的那些人渣也好,昆鸣也好,哪怕是余三少也好——来个人告诉我,这都是噩梦。 随即,楼梯传来了很轻的嘎吱声。我抬起头,看到了一个人影慢慢从二楼走到一楼。 这个人走得很慢,神色惊愕,人在微微颤抖,不知他是怎么死里逃生的;我恹恹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 “这是……”他咽了一口唾沫,手指颤抖着指向倒在地上的昆麒麟。“昆道爷……他……他……” “……他没事。”我说,“待会救护车就来了。” “他……他死了吗?” 对。他死了。 尽管这样想着,可我还是和明子说,他没事。 好像只要我这样说着,他就能活过来一样。 那孩子跑到昆麒麟身边,迟疑着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然后惊呼着跳开了;我低着头,没往那边看。很多人第一次见到死人的时候都会这样大呼小叫,好像看到了什么比活人还可怕的东西。 “他死了……他……他死了……” 明子站在一边喃喃着,可能被吓得不轻;我一动不动,只想静静待一会,开始觉得他很烦。 “他死了啊……”然后,我听见他说,语气中有一种不以为然的笑意,“啊啊……总算死了,忙了那么久……黑麒麟也不过如此嘛。” 我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他——不知何时,明子已经站在门口。那种在一个小青年身上最常见的跳脱和轻浮早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气息。 “那么夺舍术也就成功啦……”他笑着望向我,然后伸手关上了小楼的门。同时,整栋楼内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撞击声,一扇扇房门在同一时刻从里面被撞开,雪白的人影从内鱼贯而出。“最后的昆门弟子,还是死在唐家手里了呀。” “你说……什么?”我顷刻间被白色人影围住,在一楼的灯光下,那些东西的真身才显露出来——人偶,瓷白色的人偶,每一只的面目都是一样的,却敏捷地在我周围游走。“你……” “你什么你。”他微微仰起头,眼神带着些明亮的笑意,像是个孩子一样无辜。“论辈分,就算是余椒那瞎子都要唤我一声唐掌门,你算什么东西,敢这么和我说话……”他靠在门上,惬意地看着这边,而我则被那些白色人影逼到了昆麒麟的尸体旁。“现在的人真是没眼见力……算了,先把你的舌头拉出来吧。” 他话音落,旁边的人偶就齐齐扑了出来。我几乎是立刻被放倒在地,人偶层叠地遮住了眼前的光;那种带着腥臭味的冰冷手指用力掰开了我的嘴,竟然真的想硬生生拔出舌头。我用力咬断了伸入口中的手指,在人偶间不断挣扎。就在几乎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一股巨大的力气骤然从天而降,从上方将我扯了出来,拉出了人偶群——光明重现,我看到拉住自己的人是昆鸣,他受伤了,因为拉住我的那只手是残缺的,手掌被什么东西咬掉了一半。 但是,没有血迹。 ——昆鸣冰冷的手掌抓住了我,而他的头面上则弥补着细碎的裂痕,就如同薄瓷冰裂。那些细痕是那么密集,仿佛是一张突兀的浅静脉网。 他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哪怕知道,我已经发现了身旁的自己根本不是活人。 第71章 小麒麟 “昆鸣……?”我被他紧紧拉住,那只残缺的手掌力气大得不可思议,简直如同铁箍一样牢牢锁住了我的手。“你……” “原本就这样的。”他微微低下头,黑色的头发垂在眉上。“我不会害你。” 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眼前浮现的仍然是第一次遇到这个孩子时候的样子——夏天,树荫下一片翠影,他穿着白色校服静静站在那里,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那么干净的感觉,好像每一个寻常的高中学生那样。谁也没看出他不是人,而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他的身上没有影君那种腥臭气味,只有长久在道观内染上的熏香味。 “我和它们一样。”他说。 “不……不一样啊……” “做工不同。” 他给了一个最让人无法反问的解释——是一样的影君,不过是做得更精细些?怎么会一样啊!这个呆呆愣愣的小孩子明明一点问题都没有……我脑袋里正天人交战,他已经把我推向后面,然后右手上传来细碎铃声,玉铃和铜铃乍然碰撞。昆麒麟的尸体被我们护在了后面,他站在最前面,我才看到昆鸣残缺的不止是手掌,他像是个伤痕累累的瓷偶,很多地方已经被打碎了。 白色瓷偶后,“明子”站在那看着我们,眼神有点诧异,像是看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 “……你也是影君人偶?主人是谁?” “昆慎之。”昆鸣说着,已经解下了那个白玉铃铛,高高举起,“人是你杀的?” “当然啊。杀他费了点功夫,不过还是解决了。中午时候他一听丘医生被带去见院主了,连忙就自己进楼了。”明子笑着摊开手,所有的人偶和他同时做出了一样的动作,好像一片白色起伏的波浪,让人毛骨悚然。“这栋楼是整个被圈进镇龙阵的,他在里面唤出了黑麒麟却再也冲不出去了,只能在里头等死。不过昆掌门也太粗心大意了,把铃铛也弄丢了——我记得有人说过,昆门的麒麟唤夜,麒麟与术者二位一体。现在黑麒麟本尊烟消云散,他也跟着魂飞魄散了吧。”他将有点长的头发别到耳后,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可不能怪我。”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脆响——那个玉铃铛被昆鸣砸碎在楼梯把手上。我只见到一股白烟升起,旋即有一道白影从上方冲下,直袭明子。 这道白影就像一匹白色奔马,速度很快——我以为它要撞向那人,但是白影的速度却突然慢了,然后在离明子半步之遥的地方缓缓倒了下去。 这时候才能看清,那好像真的是一匹马——但却没有头颅。马身上布满了莹白色的鳞片,正在迅速地失去光华,变得枯槁。 短暂的寂静中,明子方才惊愕的表情又重新浮上那种无辜的笑意,然后,那种让人恨极的笑声再次响起。 “打碎了一个玉麒铃,竟然只唤出了一头无首麒麟……”他在白麒麟的残躯前蹲下,用手小心抚过原本光滑的鳞片。“我可是很想知道,它的头在哪里的……” 可他还未说完,白麒麟原本和马一般大小的身躯突然开始暴涨,像是有什么东西藏在它体内,正急剧地想要破体而出。下一秒,我就见到麒麟腹部爆裂,一道黑影窜出,迎面扑向了明子;那人闷哼一声,被撞得靠在了门上。 “收回影君。”昆鸣说。“否则就受麒麟火。” ——从白麒麟腹中窜出的是个活物,不过小猫大小,正站在明子的身前发出低吼,它每次呼吸,黑色火焰就会从鼻孔中涌出消散——竟然是一只小黑麒麟! 这要是换了陆姐在场,肯定不分时间地点场合就尖叫一声扑上去了;我还忍得住,男人对于小猫小狗的抵抗力比较高——不过这只小麒麟……还真是挺可爱的…… 不知道麒麟火是什么,可是当明子听见这个词的时候明显脸色变了,皱着眉头躲远了些。小麒麟大概想震慑一下他,尖尖地吼了一声,喉咙口也喷出一小口黑火——不过喷完了就撑在那里又咳又打喷嚏。 “好……我会让他们退开。”明子似乎很忌惮那种黑色火焰,伸手打了个响指;围着我们的影君果然都齐齐让开一圈。“你们走罢。” 昆鸣摇头。“毁掉它们。” “你算什么——” “否则就受麒麟火。” “……好!” 他的脸都扭曲了,神色十分狰狞。我看到离自己最近的那只影君突然摔落下去,渐渐化为灰色粉末;接着第二只,第三只……满屋子的影君全开始化成灰烬,空气中顿时充斥满了那种呛人的腥臭味。等到视野内最后一只人偶消失,我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好了!”他说,“都毁了。把这只麒麟收回去。” “……嗯。” 昆鸣走下楼梯,小麒麟绕着他转了一圈,又转头这边看看那边看看,然后围着我乱转;明子还未来得及喊什么,就看到昆鸣扯住他的脖颈在脑后一按,他整个人就瘫了下去,不省人事。 我还没从这些惊变中反应过来,就觉得肩膀一沉,小麒麟的脑袋从耳旁探过来。 “等等啊?”我见昆鸣背起了昆麒麟的尸体就往外走,而明子还昏睡在地上,并没有死。“这样就好了?” “他没毁掉全部,只能这样。” “估计我们没看到的那些影君他的确不可能毁掉……但是……但就这样了?”我把那个小脑袋拨到肩后,跟着他走出门。“他杀了昆麒麟啊!” “麒麟护体。” 昆鸣只说了这四个字,就摇了摇铃铛。铃声响,小麒麟也跟着跳了下去,消失在黑夜里。与此同时,他背上的昆麒麟咳了一声,浑身痉挛了几秒再松懈下来,重新开始有了气息。 他趴在昆鸣的背上,轻声喊了一句师父。 不过昆鸣说,别那么叫,我不是。 然后那人又昏了过去。我过去摸了摸他脉搏——虽然慢了些,但是却很稳定,人应该暂时没危险了。 我们走向院门,没有遭到任何阻拦。救护车正好停在了门口,我把昆麒麟送上推床,一回头就见到昆鸣又走了回去。我问他去做什么,他说,李儒平。 哦……差点把那位兄弟忘了。 我看昆麒麟已经被送上车了,好像没问题;不过昆鸣让我别跟着他了,百色道院剩下的事情他来收拾,让我陪昆麒麟去医院。 哪怕遭遇了那么多变故,“昆鸣说的话最好是听”这个观念在我脑海中已经根深蒂固了,所以他一开口我也没坚持,跟着昆麒麟上了救护车。他先是被送到了附近医院,伤口处理好了之后,我就联系了同事,把人转到了七院。 那都是第二天的事情了,人吊了半天抗生素就开始转醒了,但尽管醒了,他的情况也一塌糊涂。我看了拍出来的片子,内脏出血还有骨折,简直浑身是伤,不知道他在那栋楼里经历了什么。临分别前,昆鸣还把那只铃铛给了我。 昆麒麟被我扔到了自己ICU的床上——没人要的44床。陆姐正好值ICU的二班,看到他全身插满管子被推进来简直吐血,说特么的这位大兄弟怎么又来了?! 不管怎么,好歹命还在。我骗她说昆麒麟是爬山时候失足坠落。也只有这个借口了,总不能说这人想不开去跳楼吧。 第二天他醒了,高烧没退,睁开眼睛只能迷迷糊糊说昏话,一会喊师父,一会喊我,喊一会就继续昏睡了下去;我用药不敢太重,结果这人的高烧拖了三天才下去。神志开始清醒是第四天了,总算不说胡话了,就拉着我要拔掉导尿管。 我说拔掉了谁给你换尿布啊?他说给我点尊严好不好,我能自己上厕所的。 旁边几个护士都窃窃私语,说丘医生的44床脑子坏掉了,断了三根肋骨居然要自己上厕所。 最后他死磨活磨,我就给拔掉了胃管。然后换了个护理等级,直接把他手给绑床杆子上了。不管昆麒麟怎么磨都不能松开——太他奶奶的危险了:我想起了老病房楼事件,这人上次大出血后第二天就下床溜达去当诱饵,说不定真的干得出断了肋骨自己爬去上厕所这种事。 外科的ICU全是重病人,十个里面九个昏睡,还有个重昏迷,他是全病房唯一能说话的人,简直就好像被扔进了活死人墓。这样把人关了半个月,老刘都看不下去,提醒我别让44床尿路感染了;我说男人哪有那么容易尿感。老刘教育我:话不能这样说啊,万一人家比较短呢。 半个月后,昆麒麟才被我从活死人墓放出来,扔到了外面的大病房。这货也没事干,每天坐床上给同房的老头子算命,忽悠出了一堆脑残粉。他这样挺好,每天晒晒太阳忽悠老头,我也不敢和他说昆慎之的事情。如果让他知道自己师父的尸体就在七院,一定会跑去找,然后又生出一堆事情。 所以我们这半个月的谈话内容主要集中在李儒平身上,和那只小黑麒麟。 第72章 死因 那天我被百色道院的人打晕了之后,昆麒麟很快就发觉我不见了。然后其他人告诉他我去见了院主。他担心我出事,于是就进了那栋养满了影君的小楼。说起来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他从来都单枪匹马办事,仗着的就是有所谓的麒麟护体,于是这次就进套了。 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见到明子的真面目了——茅山这一任的唐掌门唐幼明。他上一次见到唐小少爷是六年前,六年,唐幼明又是变化最大的那个年纪,所以再见面的时候就没能认出来。 小楼四周被布下了法阵,黑麒麟这样的神兽元神是无法冲出去的。唐幼明又设计让影君夺去了麒铃——麒铃是黑麒麟本尊所在,一旦和麒铃失散,他与黑麒麟二位一体,很快就会一起魂飞魄散。他们一直退到了三楼,一直撑着最后一口气,想要引唐幼明进来察看情况,然后用最后的力量将人制住——结果没想到等到最后居然等来了我。 “然后我又是怎么活过来的?”他问,“那么长的时间,黑麒麟不可能坚持得住。昆鸣做了什么?” 我支支吾吾,想引开几次话题都无果,还被他识破了逼问——说到昆鸣就要说到小麒麟,说到小麒麟就要说到白麒麟,说到白麒麟就要说到白玉铃铛,然后铃铛从哪来的,然后昆慎之的尸体…… 结果我没能得逞,所有的话都被他逼问了出来。 那时候是下午了,病房里的病人听戏的听戏,聊天的聊天。我们坐在病房晒台上,待我的话说完后,两个人陷入了一种不安的寂静。 我很怕他突然站起来,冲出去,然后去找昆慎之的尸体。 可是没有。当他听我详细形容了尸身和那只白麒麟头颅后,昆麒麟冷静得不正常,什么都没有说。 “你……没事吧?”我小心翼翼地问。“这种事……别太伤心。” “我没事。”他笑笑。“等过几天我能走动了……我就去把师父的遗体带出来。不过也可能昆鸣已经去过了吧……” 那只小麒麟伏在他膝头跟着一起晒太阳。和那只大麒麟不一样,它似乎很自由的就能在铃铛内外出入,也不需要鲜血唤出。昆麒麟挠挠它的下巴,没再说什么。 “哦……还有,昆鸣下午给我来了电话……说,李儒平已经没事了。”我受不了这个寂静,随便找了个话。“好像是什么,夺舍术?” “嗯。夺舍术。”他说。“应该是程忍冬的父母想让儿子借体复活。但是百色道院第一次的夺舍术失败了,我之前也和你说过,他们不当心让程忍冬和李儒平的魂魄联在了一起,又阴差阳错都附在了你身上……发现出了这种差错后,那些人只能暂时让人占着李儒平的躯体,然后偷偷去找了唐幼明。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夺舍术需要至少一条人命的代价,一开始他们的目标单纯只是杀了你,用你当祭品;但发现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唐幼明就准备动手了……” “等等,他和你有仇?” “无冤无仇。可我说了,如果余三少退位,他是除了我之外最可能成为仲裁人的。可我在的话,他无论如何都得不到这个位子。当年仲裁人之争,和昆门并驾齐驱的便是茅山,在余三少之前,其实两边也已经斗了千年了。” “那、那他还会再动手吗?”我想起那天在楼里唐幼明的样子,感觉比三少更加恐怖——余椒这个人,他嘴巴再坏性格再恶劣偏激,但至少没真的动过手。我很清楚他说的关于昆麒麟的很多话都是气话,很可能是平日里被人背地里说得起火了。但唐幼明不一样,这个孩子绵里藏针,无声无息就下了杀手——这样的人再可怕不过。“……没人管这件事吗?” “你说让余三少来管?”他眼神很无奈,轻轻拍了拍我的肩,“我们有证据吗。” “就是因为没证据没法报警,所以才要仲裁人啊!” “其他派门可能可以,不过昆门的话,我觉得他顶多就作壁上观罢了。”他说,“三少不会管的。而唐幼明也清楚,所以完全肆无忌惮。一旦他把我干掉,接下来矛头就会直指三少。” “那要是余椒知道这件事呢?他知道唐幼明的目标是仲裁人之位,而你死了,他自己就成为目标,那么为了自保,他会不会……” “不会。” “为什么?” “因为余三少根本没把唐幼明放在眼里。”他靠在椅背上,手轻轻扶着伤口。“……行了,昆鸣逼他毁了那么多影君,已经大伤元气了。至于其他的……我不想和他对上。对上的结果你也看到了,他完全是肆无忌惮,我总不能拿把机关枪过去把人给突突突了。” 我总觉得不甘心。那个明子怎么就和昆鸣差那么多呢。昆鸣他…… 昆鸣他,又是什么? 我们相对无言,又各自陷入沉寂。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铃响了。来电人是昆门道观。 我接了起来。电话那头传来了昆鸣的声音。他说得很简单——昆慎之的尸体昨天晚上已经找到了,现在差不多收拾好了,准备尽快下葬,问昆麒麟要不要去看最后一眼。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人坐在阳光下,正半睡半醒;而一个他找寻了十几年的人,已经即将下葬。这种心绪就是一条用电刀都烧灼不好的小血管,总是在那里淌血,最后让一切都坏死。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只是拿着手机,在不远处踌躇。 但到了尽头,还是要面对的。 我走了过去,告诉了他这件事情。他说会去的,然后我去借了轮椅,和老刘请了假,带他离开了七院。 自己不知道这一路上昆麒麟的心情会是什么样的。当我告诉他昆慎之死讯时,他强装到现在的镇定终于开始崩溃,当被扶上车之后,我坐在驾驶座,从后视镜里看到他哭了。 ———— 车开到昆门道观的时候天已经将近黑了,道观的门是关着的,里面只有隐隐的灯光。我推着轮椅要过门槛的时候遇到了一点问题,好在昆鸣出来帮了一把。 大殿上已经收拾起来,挂上了白纱。而一口木棺停在殿中,周围没有什么其他摆设,只有一个照片架。照片是黑白的,应该是临时翻印的,照片很新。上面的人是昆慎之,穿着的是白色衬衫,头发束了起来,十分秀雅好看。 遗体是昆鸣从七院的那个神秘的废弃病房里带出来的。我打量着昆鸣——他还不错,已经没有任何伤口了,我不知道他们这种人形是怎么恢复的。 他眼眶还红着,请我推他到棺前上香。棺材还是打开的,里面放着许多白花。昆慎之的遗体就躺在那,并不是原来眉目如生的样子了,而是与世间其他的尸体一样,早已腐败干瘪。 遗体上,昆鸣罩了一层薄薄的白纱。我看着它,忍不住说,“怎么会这样……” “你见到师父的时候……他可能还有一部分神识残留,慎之师父已是半仙功体,哪怕只有一缕神识,也能使得尸身不坏。”他接过了昆鸣递去的香,平静地注视着自己师父的遗容。“……而残存的神识……现在已经消耗殆尽了。” “耗尽了?” “对……那个时候,为了救我。”他艰难地将香插入香炉,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悲。“你说过,在师父的遗体旁发现过一只白麒麟的头颅。” “嗯,后来在百色道院时,昆鸣砸碎了那个白玉铃,无首麒麟出现,而那只小麒麟就是从它腹中冲出的。” 光是上香这个简单的动作就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的身上现在还包着绑带,人是很难动作的。下葬时间在今夜凌晨,还有几个小时。昆麒麟坐在轮椅上,苍白的面色上有一些憔悴。过了一会他问我,能不能推着他,在道观里走走。 晚空入夜,外面灯火更明。或许是近日里少有扫除,青石地上堆砌了厚厚的黄叶。 轮椅碾过枯叶,发出了轻轻脆响。伴随着这轻响,他开口,开始和我诉说他所推测出的一切。 “师父的死和唐幼明无关,慎之师父失踪的那年,他可能还不会走路。而尸体出现在那里,唐幼明或许并不知情。如果他知道,他早就可以用尸体作为筹码引我入圈套——所以我推断,关押你的那间废弃病房,可能根本不是唐幼明建造的,他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做到这种事,按照你的描述,这间病房也很古老了,而唐幼明只有十七岁出头。”他说,“或许,他也是循着某些线索,无意间找到了那个地方,并且纳为己用。在这之前,师父的遗体就已经在那里了,可他没有发现——在那里可能有什么东西,让唐幼明做出了‘不能彻底搜索’的决定。” “可我在那只遇到了一只影君……” “不是只有一只影君。要是我的推测是正确的,那里肯定还有东西,而且十分危险,否则按照唐幼明的性格不可能不发现师父的遗体。万幸,你在那里的时候没有撞见它。”他叹了一口气。 “我可以把这件事情告诉裴通明,然后直接让工程队把那里拆了。”我说。“这毕竟和你师父的过世有关系,万一唐幼明想销毁证据……” 昆麒麟摇了摇头。 “他还是很忌惮三少的,因为七院附近有屏障的事情只有余家兄弟和昆门知道,在其他人心里,那里仍然是三少的监视范围——所以他不太可能还敢派人过去。至于师父的死因……” 一片落叶飘落在他膝头。昆麒麟用手盖住了它,手指微微颤抖。 “……师父他,应该是自杀。” 第73章 昆门鬼 隋末时,一位名叫昆罗衫的道人得证大道,与神兽麒麟结下盟契。麒麟与道者同生共死。昆门弟子从此独步天下,麒麟护体,不死不灭。昆罗衫司掌黑麒麟角山,而其师弟司掌白麒麟胥水。 但光影并存。当昆门鼎盛之时,司掌白麒麟的师弟走上了魔道,为祸世间多年。昆罗衫此生唯发起过一场大道场,只为肃清门户。此战后,黑白麒麟同归掌门所司,成为了仲裁人最强大的助力。 可并非每一任掌门都可以顺利驾驭双麒麟。人和人不同,有些掌门人的灵识无法承受黑白麒麟,也无法让麒麟离开己身,下场就是魂魄为麒麟所吞噬。在那段年月中,昆门历代掌门都在钻研解决之法,最后大多采用强行将白麒麟镇于观中,只留下黑麒麟附体的方式。直到昆愚儿那一代,昆门出现双仲裁同堂的盛世,方才由师兄弟俩各自执掌一头麒麟。麒铃并非是一开始就被使用的法器,虽然百年前的掌门人们就产生过关于它的构思,也做了无数实验,但真正使黑白麒麟可以寄宿于麒铃中,仍旧是从上一代掌门昆慎之开始的。麒铃这个法器,最早不过单纯是用来尝试将魂魄寄于铃音上的工具罢了。 “麒麟是无法被寻常方式杀死的。”昆麒麟说,“虽说是同生共死,但哪怕我死了,黑麒麟看似被消灭,可其实只是回到了它们的世界,等待着下一次被唤出罢了。可如果黑麒麟被杀……”他的手指被小麒麟咬住,黑色的火焰燎烧过皮肤,但没有对人造成任何伤害。“哪怕只是暂时被‘杀’,一旦它离开现世,彻底回到那个世界——那么,我就会死。” 我想起在小楼中黑麒麟缓缓灰飞烟灭的那段时候——的确,当它彻底消失的时候,原本情况稳定的昆麒麟突然“死”了。直到小麒麟出现后他才恢复,应该是昆门和麒麟之间的盟契重新启动的关系。这种神秘的联系超越了生死,已经完全不是人类能理解的范畴了。只是哪怕是那时,麒麟也没有彻底消失,白麒麟腹中的黑麒麟仍然在现世,稳住了昆麒麟的生机。 “师父在失踪前,将黑麒麟留给了我,然后只带上了白麒麟。因为常年被压抑,白麒麟较黑麒麟来得要弱小得多。根据你说的情况,在他离开前,应该强行剥离了黑麒麟的一部分,植入了白麒麟体内。”他轻轻晃了晃铜铃,唤小麒麟进入。“然后,在七院的那个废弃病院中,他必然遭遇了非常大的变故,于是果断下了判断,认定自己已经不可能逃出了,紧接着……师父他亲手杀了白麒麟,彻底的。” 寻常方法杀不死麒麟,可只有一种方式,那就是掌门人亲自动手。 昆慎之亲手砍下了白麒麟的头颅,在这一刹那,他用尽所有的修为才保留住一丝神识,将白麒麟已死的身躯强行带入麒铃中,让它腹中的黑麒麟得以留存。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依照昆麒麟的说法,昆慎之的确可以算是自杀——到底在那里遭遇了什么,让他下了判定:自己只能死。不能活着想办法出去、不能挣扎到最后,而是必须立刻在那个时间选择死。 我们都想不出。而我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死前做那么多,要强行将黑麒麟的一部分植入白麒麟的腹中。 夜风微凉,将白灯笼吹得左右摇摆,火色不定。昆麒麟的面容在摇曳的烛光下明暗不定,他其实一直在忍着,努力不在我面前失态,“……为了我。” “为什么?” “因为只要那样,如果没有意外,黑麒麟就不会彻底消失。”他仰起头,勉强笑了笑。“哪怕它的本尊彻底回到那个世界,但黑麒麟的一部分会永远留在玉麒铃中,而与黑麒麟同生共死的我……等于就有了一张保命符。” 我不知道昆麒麟现在的心情如何,但短期内肯定会消沉些。自己的师父早已死了,他找了那么久,全都是白费功夫。 “现在,只剩下春君师叔了。”他说。“当年师父失踪后,他被人拥为仲裁人,举行大道场去寻找师父,可同样下落不明。” 我忍不住拍拍他的肩,想引开话题,就说该吃晚饭了,去叫昆鸣。结果被昆麒麟叫住,他说叫昆鸣干啥,昆鸣吃不吃都一样。 “靠!你知道他不是人?!” “当然知道啊。只是以前怕吓到你,不敢和你说罢了。”他说,“那时候师门里只有我一个弟子,师父怕我一个人待着得自闭症,就依照师叔年轻时的样子,做了一个影君陪我。” ——以前这货还给我看过道观里的那些泥娃娃,我还嫌弃做工不好,结果搞了半天,昆师父的手艺最好…… 昆麒麟还比了个高度,说,他才那么高的时候昆鸣就“出生”了,还送自己上下课呢。最开始大家谎称昆鸣是他哥哥,后来就变成了他弟弟。再然后怕别人起疑,就说是师叔留下的孩子。这两年户口好报了,他待在道观里也没事干,就出去上学了,还学得挺认真的。 我简直要怀疑昆慎之这个人的三观——这就是爹妈不想带孩子了找个保姆啊!他在的时候昆门那么有钱,找个保姆应该没问题才对,还做个活人娃娃,累不累。 “那也就是说,你师叔根本没孩子?” “啊?这个啊……你也知道,我们这个圈子挺封闭的,师叔结婚后等于就是界外人了,都是别人家的事情,师父从来不提的。我还小呢当年,怎么可能会去打听这些。” 我推他到了食堂,他先吃了药,看了会电视。厨房里传来红烧牛肉的味道,让人食指大动——过一会昆鸣出来了,手里端着两碗方便面。 “吃吧。”他将面放下。 我该怎么说这个现状呢——客观上大家都很饿没错,可发生了这种事,没人还会有好胃口。其他东西也就罢了,偏偏还只有泡面……当然也不能怪昆鸣,我不知道影君的内部结构是什么,但估计他不太会有食欲这种东西。我说,这样吧,要不叫个外卖?你们这有啥好吃的外卖? 不过这两个人都不太叫外卖,结果还是我跑出去买了两份麻辣烫。其实我回去休息也行,反正昆鸣也可以把这人送回七院。但感觉这种时候还是陪陪昆麒麟比较好——昆慎之死了,这个人一直以来的念想也没了,就算他表面不露什么,但其实心里肯定很难受。 所以最后,自己还是等到了凌晨。棺材被带到了后院的空地,一团黑色的火焰从小麒麟的口中涌出,点燃了它。 黑色的火焰转眼就布满了棺材,在短短数秒内就无声无息将它烧成灰烬。这个过程太短了,没有什么悼念也没有什么仪式,一个人就此和光同尘,再也见不到了。昆鸣收敛了灰尘,将它带去掩埋。之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因为昆门前两任仲裁的定义都是失踪,而如今已经有一个人身亡了,至于另一个的下落,也许不会好到哪里去。昆慎之的死讯要先通传各处,包括余三少——余椒少年时曾与他结交,昆慎之也是外界所知的唯一一个能算是他朋友的人。 这些事情都是由昆鸣在处理,昆麒麟的伤还没好,我坚持带他回了病房。之后,我们过了一段短暂的平静日子,百色道院关闭了,唐幼明没有再出现。李儒平回到了自己身体里,还来找我们道谢。一切似乎就这样结束了,直到那一天,我收到了一条陌生的短信。 ———— 百色道院的事件后,余家的人很快来处理了七院里面的那间废弃病房,方法简单粗暴,直接用水泥封死了那道电梯门。棠哥儿甚至专程来了一次上海给我当面道歉,说那天自己洗澡去了,手机搁桌上。他哥正在那喝茶,也不知怎么的起了玩弄人的兴致把我的电话给截了,差点酿成大祸。 事情过了一段时间了,我也没力气和他计较他哥的心理健康问题,叫上了阿鹿和昆麒麟大家一起吃了顿饭。饭局上还有个挺有意思的事情,我发现昆麒麟和余棠好像很早就认识了。 “他在北京读书的啊。”余棠直接用椅子撬开了啤酒瓶盖,“我哥让我去看看,我们就认识了。” 这两个人的关系还好,大概没什么直接恩怨。这顿饭吃得还算愉快,最后我请了客。阿鹿的身体已经大好,人挺精神的,还问要不要饭后去喝个酒。 这大概是日本那边的风俗,不过这边大家都不太习惯,喝酒直接在饭桌上解决了。余棠还拉着阿鹿,说上次欠国际友人的,这次可以帮他算个命。 我一把把人给拉开,说你别神神叨叨的,把阿鹿再扯进去。 棠哥儿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我算命超准的。哎,对了,你见到你女朋友了吗? “还说准呢。原来还有短信,现在连短信都没了。” “没事没事,我算命超准的,就算时间会有误差,可你一定还能见到她。”他直接拿瓶子喝酒,咕咚咕咚就下去了,十分之霸气。“哦,对了,猫呢,怎么没见着她?” 我们也有很久没见着猫了。她好像在外面租了房子搬走了,也没个音讯。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些微醉了,又说了会话就各自散了。我和昆麒麟正在马路牙子边打车,两个人的手机就同时响了。 我手上没力气,掏了几次才掏出来。上海十一月中的气温一下子降了,我们在冷风里站着,手被风吹得发麻。当我们看到消息时,不由同时怔住了。 那条短信很简单,只有四个字的消息和一个署名。 “我回来了 ——昆门鬼” 第74章 租赁人 周五我去跟老大开个黑色素瘤,一老太太,体质不太好,陆陆续续开了十几刀了,但浑身都在不停地长那玩意儿。这次长得位子不好,切断锁骨时候老大手滑了一下撕了片静脉,那条静脉有我半手指粗细。自己手正按在里面,哗得一下就浸在温热的血里了,那感觉……靠。 我们俩最后简直玩命似的夹,最后总算找到撕掉的地方,把血管缝好了。这台手术下来我累得半死,前天又刚好是个夜班,神志都恍惚了。最后坐休息室和老大喝咖啡的时候还出事了,说ICU里面一个刚下手术的病人血压崩了。就听见老大骂了一声“又是哪个孙子手术台上埋好了雷就送病房了看我不弄死他”,两个人再一起冲过去抢救,结果五分钟人就没了。 总之这天我们累死累活,都在骂那个埋雷的孙子,结果一看记录,老刘动的刀…… 那天下午刘老头大概知道自己手抖了,给我和老大买了一袋子红宝石蛋糕。老大是那种暴脾气,直接就开骂了。吵吵闹闹到了下午,我吃着鲜奶小方,半睡眠状态下写了个首程,接着就接到了个电话叫我去院长办公室。 我还打算写完就去睡一会下班的! 可院长叫了不能不去。自己只能放好查特,摇摇晃晃出了门;出门的时候没注意,一头撞在外面人身上。 “不好意思……”我还没说完,那人就揽住我肩膀,说你咋了,被人采阳补阴了? 抬头一看,昆麒麟。 简直怕什么来什么。 两个人一起出了病房楼,去另一头的行政楼。他看我太累,竟然一点不体恤体恤,上来就直奔主题。 “又有老板了。” “……啊?” “我说,这里又有老板了。” 我点点头,没心力搭话。自从收到那条来自昆门鬼的短信后还什么都没发生过,自己都快忘了还有这一茬了。 他在边上絮絮叨叨,我都没听,过一会就到了院长室门口。上任院长辞职后,裴通明没有怎么动这个办公室,还是老样子。要说小变动的话可能就是更加干净了,原本放满的奖杯、证书和锦旗都被收到了角落里,办公室里看着干净利落。 他见我和昆麒麟一起来了,连忙让我们坐。我还没反应过来旁边那人怎么就那么厚脸皮自己跟进来了,就已经被他拉着坐下了。 “小丘你们喝茶吗?”裴通明离开办公桌,也坐到了对面的沙发上,翻开了茶几上的瓷杯。我连忙说不用,结果他已经把玻璃壶里的茶在杯子里倒好了,味道很香,居然是大麦茶。“看你样子辛苦了,最近手术安排是多了点……主要想和你说说你评主治那事,还有就是,七院最近想开个普外研究课题,会单独成立一个科室,你有没有意向?” 这人也太直白了——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连客套都不客套了,直接告诉我,评主治已经评好了,我的工号下午就会换个权限,明天就在工作台首页公布消息。然后那个普外研究是我老大他们准备搞的一个大项目,他手上给留了个名额,特意问问我想不想去。 我再累也知道是为什么了——肯定是阿鹿在价格上放水了,顺水推舟给裴通明一个大人情,裴院长直接把这个人情还给我了。那个项目我也知道,但因为自己临床待久了不太搞学术,所以没指望能进去。能去的话肯定是最好,因为外科病房人手饱和,我还是住院的时候就做着主治的事情,我现在做了主治其实没有多大差别。去项目科室等于就是找个跳板镀个金,之后什么都会更加顺利些。 我谢了裴通明。他说让我别这样,老病房的损失太大,新病房楼的那堆难弄的设备还都是阿鹿用一个低到令人发指的价格给七院的,一点坎都没设,他帮我这个忙也是应当的。 我们说话的时候,昆麒麟就一直在边上玩手机,等我们的谈话告一段落了他才开口,问裴通明,七院民国时期最古老的那两栋病房楼现在还有用吗? “哦,你说那两栋楼啊——肯定是没用的,住都没办法住,都用来堆杂物了。” “两栋都是?”他问得挺随意的,可目标其实是想打探昆慎之身亡的那个地方。“我记得以前去看,一栋用来当仓库了,还有一栋封起来了。” “对对,我记得,靠里面那一栋是封起来的,包给其他人做仓库的,但是那些人好像没有用过,直接就封了起来。既然租了出去,院方也就没过问,反正他们每个月会付租金。”裴通明站起来走到了办公桌那里,在抽屉里翻找了一会,抽出一个文件夹。“……嗯……对,租了已经十七年了。每个月都会划账,没有间断过。” “是这样,裴院长,能不能麻烦你把租赁人的信息给我一份?因为我之前也想找个仓库,可手边周转有些紧,如果能蹭个地方就最好了。”他说,“我想联系一下那个租仓库的人,反正他们租了也是闲置,能不能转租给我。” “这个当然可以,没问题。”裴通明点头,他肯定以为昆麒麟也是和阿鹿一样的生意人。“我找找看。十七年,太久了,如果当时的租赁文件还能找到的话我就给你,如果找不到了,我就将联系人电话给你。” ——原来如此。 老楼是在七院里的,要是想动工在地下室建造一个病房,那肯定是正大光明动手比较不引人怀疑,比如说直接把它租下来。而裴通明也证实了昆麒麟的猜测——十七年前有人租下了那栋废弃的楼,那时正是七院大建设搞扩建的时候,到处都在施工,对方趁着那时改造老楼,很可能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有租赁就一定会有凭证,哪怕年代久远凭证遗失,至少也有一个划账的银行卡号与户主名。裴通明打开了办公室墙上的那个大保险箱,医院里的很多证件都在里面,密密麻麻叠着,肯定要找一会了。 因为是十七年前的文件,所以他一开始就找的是最下面那一堆。我们坐沙发上喝茶,都有些心焦,但面上不动声色——隔了十几年,要是对方想要销毁证据,很可能那张凭证已经找不到了。要是找不到原件,那就只能得到一个账号和户主名,但信息毕竟会少很多。 我们喝了一杯茶,大麦茶很热,喝得人背上都有些发汗;这时候裴通明关上了保险箱,拿着一个牛皮纸袋文件夹过来,“找到了,就是这个。” ——居然找到了! 我们都注视着那个纸袋——不行,还没定论,万一里面是空的呢? 但裴院长已经打开了纸袋,从里面抽出了两张纸。纸发黄了,声音脆脆的,是纤维被干燥后的声音。旁边的昆麒麟松了一口气,知道里面的东西没有被人拿走。 “租赁时间是十七年前的七月三日……那时候的月租费只有两百,估计后面交接问题,财务科就忘了这件事了,所以那么多年没涨过,还是两百。”他读了下去,“那时说好,作为仓库,用来存放一些管材。” “租赁人是谁?”昆麒麟有些按捺不住了,忍不住问。 裴通明推推眼镜,“让我看看啊……当时都是手写签名呢,墨挺晕的……哎,昆先生姓昆,是昆仑的昆吗?” “对。”昆麒麟点头,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问。“怎么了?” “那可真巧了呀。”裴通明说着,将文件翻转过来给我们看。泛黄皱褶的纸张上,油墨已经开始颜色模糊了,我们看到左边盖着七院的红章(颜色已经彻底晕了,但的确是七院),边上,则是一个黑色笔墨的潦草签名。“租赁人也姓昆。” ……那个人是…… 我眯起眼睛辨认那个签名。 “唔,租赁人叫……” 裴通明和我一样,对昆后面两个字的辨认有些困难,过了半天才慢慢念出来。 “叫……昆……慎、之。” 边上一声轻响,我的手被水浸湿了——旁边昆麒麟手中的茶杯翻倒在茶几上,褐色的茶水正四处流淌。 怎么可能。 ———— 晚上的时候我洗完澡,和阿鹿打了会电话,告诉了他自己升职的事,说要请他吃饭。不过他最近饭局比较多,估计要过段时间再一起吃。 “那叫上昆麒麟一起吧。”他说。“丘荻,他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呀。” 可就算自己嘴上这样说,但也知道,那人的问题是出在心里的。 下午离开医院时,这个人的脸色很差。裴通明把文件的复印件给了他,上面的各项手续都是齐全的,并非是人假冒签名。但是我们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为什么租赁人会是昆慎之? 这个人在想什么?难道真的是他租了老楼,建造了一个和老病房楼一模一样的病房在地下室,然后,在一次大道场里自尽在里面? 这一切都盘根错节,看不真切。昆麒麟准备去验证所有的文书手续是否真实,包括那个银行账号——那是个陌生的账号,属于中国银行。他都不知道师父还留有一个账户。所有的事情骤然开始扑朔迷离,从那条来自昆门鬼的短信开始,一片混乱。 第75章 303 又过了两三天,我正好周五夜班。下周就要调到新科室了,这是在外科最后一个夜班。这段时间几乎每个夜班昆麒麟都泡在外科办公室,我都习惯晚上多个人了,不过今晚那人没来,和我搭班的护士都在问,还想等他来一起叫夜宵。 不过等到了晚上九点都没人来,我就当他不来了,先拉着护士们叫了烧烤。今晚没什么事,就是有个病人过生日,进来送了一次蛋糕。一起吃夜宵的还有个楼下的二班老护士,真的是老护士了,明年就退休了,资历非常高。俗话说一个老护士顶两个医生,资历高的护士在医院里名气都是很响的。 她姓李,我们都叫她老李姐,武汉人,性格十分豪爽。大家边吃边聊,不知谁起的头,说起了七院以前的那间303病房。 好像外界都觉得,医院啊学校啊火葬场啊,一定会有各种各样流传已久的鬼故事。但其实我们工作在里面的人都没感觉到什么,至少我之前都没听过什么很悬乎的——可只有一件事,303病房,是七院的禁忌,谁都不能去看的。 这间病房里死过三次人,不是传说,而是真的。 这间病房位于最早的两栋老病房楼中,那栋被医院用作仓库的楼里。七院是这样的,民国时期,它有一间明朝老药房和两栋病房楼。解放后不断扩建,当建造老病房楼的时候,如今的废弃病房楼其实还在使用。但因为环境差,无法用于大科室的病房,都是些小科室在用,比如矽肺和老年病。这两栋楼就暂且叫它们废楼吧。 七院最著名的303病房,就位于如今用于仓库的废楼。这间病房里第一次死人是在文革时期,一对夫妇吊死在了门板上,他们将拖把架在门上,然后两头系好绳子,一起吊死了。后来被发现的时候,就像是一个天平一样。发现他们尸体的是夫妇俩的两个孩子,姐姐和弟弟,据说姐姐后来疯了,这件事情给她的刺激太大。 第二次是在老病房楼初建的时候,303号病房里发生了集体自杀案,里面的五个孩子在夜里一起吊死,尸体好像窗帘一样一排悬在窗边。这件事情影响很大,直接导致了那一任院长引咎辞职。五个孩子都是外地送来上海治疗的孤儿,年纪在十二岁到八岁之间,警方排除了他杀可能,定为了自杀。 至于第三次,则是在废楼被废弃后。 我们都没有经历过那次事件,只有老李姐知道。而且她认识死者——死者叫刘裕香,是她的表亲。当年她会从武汉到上海来当护士,其实也算是来投奔阿姨的。 “我记得那还是二十五六年前了……记不清了。”她说。“我才刚跳槽到七院,她已经是脑外科的护士长了。裕香阿姨这个人很有意思,很健谈,也开朗,什么都知道,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不开寻了短见。” 刘裕香的事情很有名,因为警方调查了很久,无法排除他杀可能,大概历经了半年才平息,最后只成了一个悬案——她在上吊前,将自己的舌头咬了下来。 也就是说,她原本是一个类似于“咬舌自尽”的情况。 因为当年废楼被废弃,所以刘裕香的尸体是很久之后才被人发现的。她是那一年的九月三十号下午失踪的,一如既往和同事告别,却没有回家。然后是国庆长假,人们只当她是出去旅游了。那时的上海气温仍就算是夏季,尸体腐烂得很快,最后是有人发现一只猫嘴里叼着半个手掌,这才找到了尸体。 “我们也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也没遗书,也没征兆。警察找了很久,没有找到什么痕迹……不知道是不是压力太大。裕香阿姨的事情后,七院就把303号病房封了起来,门窗全部钉死,不许人进入。但事情还没结束……”病房办公室里,只有老李姐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两个小护士靠着我,听得目不转睛。“……后来,约莫是七年后,有一队毕业实习的医学生偷偷去了303号。大概五个人,三男两女,都是二十三四岁,全是年轻人,不信邪。他们把钉死的木板撬了,然后进去看了。” “这件事情我们好像听说过呀!”靠着我的小刘是胆子最小的,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好像进去的当晚,就有一个女学生在里面失踪了。” “对,就那么大点的地方,人就不见了。”老李姐叹了口气,用指甲在玻璃桌面上随便划着。“其他人吓坏了,跑了出来。后来他们各自找了借口换到其他医院实习,这件事情在其他人看来就结束了。” “难道没结束?还是说又有人进去看了?” “不……它的确是没结束。”老李姐说完,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下去。“两年前,我不是被外派出去到其他综合医院参加护士的职称评定吗?其中有一家医院,就是那几个毕业实习生中的那个女孩子调去的地方。我当时和她关系很好,后来没了联系,难得有机会,就想打听打听她的事情。虽然觉得机会渺茫——毕竟毕业实习后她不一定会进这个医院基地轮转。” 小刘死死拉着我袖子——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胆子那么小的护士。“那……找到了吗?” “找到了……”她点点头。“我打听到了一些她的事情……可是,她死了。” “啊?”我们几乎都愕然了,“生了什么病吗?” “不是病死的……是自杀,上吊死的。”她说,“就是有一次夜班,她在办公室上吊死了。” 老李姐说,她觉得诧异,就多留了个心眼,让别的医院的朋友帮忙打听了一下剩下那几个学生的事情——但无一例外,这些学生调到了不同的医院,可长则五年,短则一年,全都自杀了。 这件事她一直没敢和别人说,一个是说出来其他人也不信,另一个就是总觉得发毛。五个人去了,四个人回来,却都死了,就好像303病房有一种诅咒似的,能够杀掉每一个进入过那间病房的人。 “我当了那么多年的护士了,不信邪。可这件事情真的不由我不信……算了,不听不说不看,我也不去想了。”她喝了口水,玩着手里的一卷胶布。办公室里又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小护士们才开始重新开始女孩子的那些话题。 我坐在电脑前写手术记录,有些心不在焉,草草写完了一份小记录。这个晚上的开头不错,但愿是个夜无殊。 “我早点去睡一会,免得晚上有事。”我和小刘说。“有事打我小手机就行。” 她说好。我就把办公室留给了一群护士说话吃饭,反正吃完了她们会自己收拾的。就在准备去值班室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是昆麒麟的短信。 “帮个忙,你那有工具箱吗?” 我盯着这条莫名其妙的短信,没忍住,还是打了电话过去。 “喂,你在哪?” 他那边声音挺清晰的,没杂音,应该在室内。“我在你们医院啊。记得你今晚夜班。” “我夜班,走不开的。你在七院哪里,要是真的急用,我找个小朋友给你送过来?” “我在废弃楼啊。” “你去那干啥?” “新老板在那啊。你真不能给我来送啊?工具箱无所谓,关键是你,能不能帮个忙当个小鲜肉……” ——果然没好事!我一口回绝了——开什么玩笑,夜班本来就不能走,还要去给他当鱼饵? 我说你还不如过来,明天我出夜休,周六的夜班早上九点就交接完了,到时候一起去。还有是哪栋废弃楼啊?你师父租的那一栋我打死都不敢去。 “不是那栋,是另外一栋,七院用来堆垃圾的。”他说,“就在三楼呢……” 三楼…… 我没料想到是那,心里也立刻就有了不祥的预感——结果还没等预感带来的寒意袭遍全身,就听见那货说,“303号病房。老板在里面,我得把外面的木板撬了,进去画法阵。” 我简直想摔手机,说,你先别进去,那间屋子有问题。 他说当然有问题,没问题干吗还钉成那样。不过你知道它有什么问题吗? 我就在电话里,把刚才老李姐说的事情一五一十和他说了。死在这个病房里的人总共分了三波,还不算一个失踪的;而昆麒麟现在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老板是个女的。 女的?那难说了。一对夫妇,五个孩子,刘裕香,失踪的女学生,女老板可能是这几波人里的任何一个。昆麒麟好像很急切地想进去看看,甚至大半夜来问我借工具箱撬木板。我也搞不懂,这些死者听起来都不像是大富之家的,说不定又是打白工,他干嘛那么急。 没想到他说,老板明确表示了,自己在某处藏了传家宝,死前还惦念着。 这听起来有些耳熟,好像之前曾柔柔那堆破事就是因此而起——我脑中顿时浮现出一群黑社会把我们俩扔进水泥里倒进黄浦江的场面……太醉人了。可是既然有了这条线索,目标就能排除一些了:那五个孩子不可能是老板,小孩子哪来的传家宝。失踪的女学生也不太可能。那么只剩下文革时候自杀的夫妇和护士刘裕香了。 “我觉得可能是夫妇中的妻子。”他说。“文革时候很多人家都是把珠宝、古董冲马桶处理掉的,或者埋在其他地方藏起来。如果他们是在那个年代被逼死的,那么很可能之前曾为了保命,将家里贵重的东西埋掉了。” 第76章 白衣人 这一夜果然夜无殊,我睡了个好觉;醒来后发现昆麒麟半夜来了条短信,就四个字“我进去了”。 进去就进去吧,反正人家是内行,不怕这种事。我起床洗脸刷牙,和同事交了班,就准备收拾收拾回去了。结果走到门口,就看到一个人面色阴沉地等着我。 “你还在啊?”我走过去。“昨晚怎么样?” “什么都没有。”他盯着我,“没有小鲜肉,老板不肯出来。” 我也是要命的,谁有九条命一天到晚给你当小鲜肉啊!我去买早饭了,不搭理他。他就一步一随跟在后面,特别委屈——还敢委屈?! 平时买早饭,自己习惯去旁边的超市。昆麒麟好像昨晚没怎么睡,眼下两个黑眼圈,跟着一起买了俩包子。 “现在你师父的下落也明了了,你师叔……总之,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我问他。这个人看着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其实精神估计已经走到极限了。“有没有想过换个行当,和棠哥儿一样正职做警察副业搞搞这个?” 我以为他以前拼命工作,一个是为了找昆慎之,一个是为了养活昆鸣;后来知道昆慎之死了,昆鸣也用不着养,那么这个人实在没必要这样拼。 早上超市有很多买早饭的人都在收银台排队,两个人前面还有四五个人。我们都挺困的,一个没睡好一个出夜休,神志恍惚,说到后面,话都牛头不对马嘴。 我正和陆姐发短信交接一点零碎的工作,昆麒麟就在边上说,昨晚什么都没发现,所以他在房间周围画好了法阵,也将门重新钉上了,就算一时没法调查下去,至少也不会把里面的东西放出来。这个行为类似于把隔夜菜包好保鲜膜放冰箱,我也懒得说他了,付了钱买好了包子,就准备吃完回家了。我先买好,挤出人群到了门口;昆麒麟还在收银台付钱,四周都是人。自己正靠在墙上啃包子,却突然见到他的身上趴着什么东西。 ——只有一眨眼,然后,一切正常。 我愣了一下。时间实在太短了,短的让人认为这会是幻觉:就在那短短的一秒钟内,我看到两个小孩子,趴在他的背上。 ———— 换到新科室后,我一下子就闲了下来。目前项目刚刚启动,我们从七院中挑了三十张床位作为实验床位,三十个脑死亡靠仪器代谢存活的病人。主要方向是大脑皮层和苍白球细胞酸化对脑死亡的影响,细分下去还有很多条,这三十张床位是我们的第一批试验床,先分成两组。等到实验数据足够后更换床位。因为不属于研究生编制,一个礼拜七天我只要上三个半天的班,剩下的时间可以摸鱼划水,比原来轻松不少。对于团队来说,自己就类似于一个被院长空降过去的外援,大家相处也愉快,各司其职。 更赞的是,不用值夜班——夜班,多少医生恨之入骨的东西,我这两年基本就此和它说拜拜了。 这个科室我们每个人管五张床位,连我以前管的零头都没有,我看了看自己的床位,年龄差距很大,从四十岁因车祸脑死亡的,到九十七岁已经随时可能过世的都有。毕竟只是一期的预备试验,病人年纪差距大也是难免的,到了二期,年纪、性别、状况就会统一一下。工作还是比较琐碎麻烦的,也懒得说了,反正我闲着的时候就去支援门诊。 看门诊的第三天,我记得那是一个周一,外面来了一个女孩子,做饭的时候割伤了手,虽然来得及时,可惜伤口污染了,没法一期缝合只能清创换药。女孩子大概十八九岁的样子,也不太懂这些,只能确定剪菜的剪刀有点生锈,保险起见还是让她去打了破伤风。 她家就在旁边,来换药很方便。我是隔天门诊,所以再看到她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伤口旁边有了新的肉芽组织,我看了看,和她说好了,后天周五的时候过来缝合。 可是周五时,我等到了中午,她都没有来。 周五我上午门诊下午休息,病人也不多,大概十点半就没人挂号了。我一直等到十点五十她都没来,就以为人不会来了。十一点一到,门诊的大夫都陆陆续续走了,我关了电脑也准备离开,结果走到门口,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还是那个女孩子,她穿着褐色的冬裙就站在门口,也不进来。门外阳光很好,门诊楼正对着一片银杏树林。 而她的身边站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和上次一样,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就不见了。白炽的阳光下,她静静地看着我,然后缓缓转过身离开了。 那两个孩子不是第一次出现了。我第一次看到他们,是在阿鹿的身边——那天从机场接他回去的时候,后视镜里的车后座上,他的身边坐着这样的两个孩子。 光天化日,我也没觉得怕。自己能看到不干净的东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时候都分不清人和鬼。照昆麒麟的说法,只要当做没看到就行。所以我决定忘掉这件事情,收拾东西下班。下午在区卫生中心有个会要开,可以回去洗个澡睡个觉。我有点轻微洁癖,只要出去后回去必定要洗个澡。但是去拿车前,又想起来妈妈托我带点火锅底料回去,晚上家里想煮火锅。我就没去停车场,先去了医院旁边的超市。 可是走到大门口时,那里却围了很多人。有警车正在疏通车流,似乎出了什么事故。 我在路过时顺便看了一眼——地上全是血,一辆面包车停在路边,车玻璃也碎了。原来是车祸——在这个地段还是很少有的,毕竟市中心,车流量大,行人和车子的速度都慢,不太会发生太恶性的事故。而伤者躺在地上,已经没有意识了。 可是我认识她——褐色冬裙,是她。 围观人群那边很吵闹,大家都在说着刚才的车祸。人行灯变红的时候车流开始往来,这个女孩子就突然冲了出去,被面包车撞飞了。司机正靠在那里和警察说话,反复强调她是“突然之间冲了出来”,简直就像是故意跳到他车前一样。 因为就在医院门口,警方已经叫来了急救队过来看情况。我远远看了看,这个出血量估计够呛,看抢救室的人手势好不好了。让人在意的还是那两个孩子——当我前两次看到他们的时候似乎并没有事情发生,为什么这一次就出事了? 不管怎么样还是先问一下内行的人吧——我打了昆麒麟电话,可没打通,那人正在通话中,于是只能给他发了短信。车祸现场被迅速收整着,车流重新恢复了通畅,我站在马路边发消息,当放下手机的时候,习惯性地抬头看向对面。 ——就在对面等候过马路的人群最前面,我看到了一个白衣人。 白色的薄毛衣,灰色的长裤。这个人很年轻,大概只有二十三四岁,可当我看到他的脸时,整个人都呆若木鸡。 因为,那是昆慎之的脸。 白衣人就站在对面,微微笑着看我。我不会看错的,那真的是昆慎之的脸,无非是稍稍年轻了些!只要看过一次那张脸就永远不会忘记——不仅是我,他身边的人、和对面我这边的人,许多人都在看他;身边还有两个女学生红着脸想用手机偷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虽然看得愣了一下可还没有傻——昆慎之肯定死了,我亲眼看到他的火葬,那么面前这个人是谁? 人行灯还是红灯,但我不想再等了——万一出现电影里那种“一辆大货车经过马路挡住了视线再然后就找不到人了”的情节怎么办? 我只能够咬牙冲向来往的车流,试图闯红灯过去。闯红灯的经验自己也实在是欠缺,被司机们骂了好几遍,才走出三米不到;想要再往前的时候旁边真的来了辆冷藏大货车,伴着刺耳的喇叭声就开过来了——我刚好被卡在两条车道中间,进也来不及退也来不及,就感到面前货车呼啸而过,再看清对面的时候人果然不见了! 靠! 我简直懊恼死——现在离马路对面就差个五六步了,拼一拼就到了,不怕,反正背后就是急诊楼! 旁边有一辆本田正开过来,我不能再等了,直接就冲了过去;左边立刻就响起了尖锐的刹车声,车离自己太近了,会碰到—— 下一秒,有一只手拉住了我的胳膊,将我往后面拽了半步。那辆车是擦着身前过去的,风里还回荡着司机的一句粗口。 我转过头。近在咫尺是一张熟悉的面容,离得那么近,而且是活的,看得人有点发晕。 “你没事吧?”他问。 我怔了半晌才点了点头——样子一定傻爆了。 接着他说,“你是丘荻吧。” ——他怎么知道我是谁?! 此时信号灯已经绿了,车流停止。我们俩就站在路中间,他喊出了我的名字——他是怎么知道的? 大概看出我的惊异了,白衣人先拉我回到了马路上。这样离得近了看,我断定他大概有二十四岁,五官简直和昆慎之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昆麒麟让我来七院找一个叫丘荻的人。你可能之前见过我的堂叔,所以看到我才会那么惊讶。我也只能猜你就是丘荻了。”他说。“我叫乐阳。” 第77章 乐阳 医院边上的西餐店下午人很多,我们找了个靠窗的两人位坐了下来。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他身上,这个人简直就像是在发光一样。 大概知道我的惊讶源自何人,乐阳先解释了,昆慎之是他的堂叔,原来姓乐,但是叔侄俩入了不同派门,而昆门弟子是需要改姓为昆的。也是挺巧的,堂叔侄子会长得一模一样,连家人都称奇。他现在寄身于杭州阳明观,据他说,算是“借着叔叔的名号”,做了一个观监。 我也不知道道观里面职位分部,不过听乐阳的说法,就类似于一个后勤总管。一个道观能有多少后勤要管,他就每天闲着,敷敷茶养养鱼,纯粹就是个挂名道士。 “前段时间收到了昆麒麟的电话,说找到叔叔的遗体了,所以告诉了我一声。”他手里捧着热咖啡,正往里面加炼乳。“不过……这件事情似乎没有完。” 一直以来那么多事情似乎都疑点重重,环环相扣。昆慎之的死完全不像个终结,反而像一个开始。喧杂的西餐店里,乐阳说话的声音柔软温和,听得人十分舒服。 一直以来,我遇到的道士脾气都不算好,昆麒麟和余棠算正常人,其他的比如余三少和唐幼明简直是不忍直视。突然遇到一个像乐阳这样的还有点不习惯,感觉他随时可能把手里的杯子扔出去。 “我也就是个道观的观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他把勺子搁在了盘子上,发出很轻的一声。“但既然昆麒麟说了,那就来一下看看。说不定人多也就力量大了……” 我听得背后冷汗都要下来了——昆麒麟这人拉我下水还不够,还准备拉他师父的侄子下水?乐阳才几岁啊?本科毕业估计都没几年……可说不定这一行不能看脸,万一是一招鲜吃遍天呢。这人是昆慎之的侄子,可能也身怀绝技。 我问,那他怎么会让你来七院找丘荻呢? “哦,说是他让我来的,不如说是我找来的。”他说。“到昆门道观的时候他正好出去了,我看了看,就来七院了。” “那可辛苦了。你第几次来上海?” “第一次。” 我没料到会是这个回答——到了新的城市,他一个人都不问,什么东西都不带,就知道要来七院找一个叫丘荻的人,而那个人肯定认识他堂叔的徒弟? “你是怎么知道来七院找我的?”我问。“事情昆麒麟都告诉你了吗?” 他摇了摇头。“我的动车是上午十点五十分到的,到昆门道观是十一点二十分,看他不在,我就来七院了,到七院门口的时候再给他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找到了丘荻——如果没记错,那应该就是你打他电话却忙音的那一次吧。在看到我前,你打了电话,只在耳边放了十几秒就拿下来了,然后改为发短信。对方要么关机要么忙音,而你打不通电话就改为发短信,说明是急事。你是在看到车祸后才做这些事情的,车祸中出事的那个女人肯定和你有关系,但你没有去看伤者,连围观都没有——那时我推测,你应该是个医生,而这女人是你的病人。要么你就是个小报记者。之后就是你看到了我的脸之后很冲动地闯红灯过来——这些事情加在一起,我就认为你是自己在找的那个丘荻。” 我听得瞠目结舌——原来在我看到他之前他就已经注意到了我……但他怎么会注意到我?如果不是我打电话和过马路的举动,乐阳应该推断不出“那个人就是丘荻”,他既然还不知道我的身份,为什么会注意我?“不……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是怎么在没有和昆麒麟通信过的前提下,就知道来七院,找丘荻?” 乐阳嗯了一声,眼神有些苦恼,像是在心里组织语句;过了一会,他忽然指了指旁边那一桌人。 那是两男一女。两个二十五六岁的模样,一个三十来岁,不知道是不是附近白领午休出来喝茶的。 “告诉我,这三个人是什么关系?”他说。 我皱着眉头,往那边瞟了几眼,虽然不知道,但还是说了个最可能的情况。“是同事……午休出来吃饭的?” “我们落座前他们就坐下了,可他们的桌上只有饮料。”乐阳说着,又指了指我们左后方的一桌以及左前方的一桌。“这两桌都是和我们差不多同一时间落座的,分别点了意面,汤,饮料,焗饭。这家店饮料的上桌时间是五分钟,而菜的上桌时间是九分钟到十二分钟。也就是说,旁边这桌的三个人他们只点了饮料。” “那万一……” “他们不是吃完了饭在那里喝茶,而是只点了饮料。我们这个区域是那个黄头发的女服务员管的,其他的桌子如果有空盘,除非桌上放不下新的盘子,否则她只会在结账后再收拾。而那三个人桌上没有盘子,只说明他们点了饮料却没有点菜。你们午休时候也只喝水吗?” “啊……那……当然不是。” 他抬首,看向了天花板,目光落在了那桌上方的方形空调口。“店里很热,而且热风的出风口就在他们头顶。两个男人已经将外套脱了,袖子卷起来,女的也脱了外套。她五分钟里用纸巾按压了三次脸颊,应该是化了妆,但是出汗了,所以这样来吸汗以免花妆,她那么热却点了一杯红枣茶——进店落座前,经过他们桌子旁我看到的,红枣桂圆茶。那么热的环境下她没有点其他凉饮,要了一杯暖身的热饮,说明她正好处于月经期。” 我已经完全被他的话带着走了,根本越不过去。“那又说明什么?而且她可能怀孕了啊?” “怀孕的人会尽量避免化妆。” “对哦……” 乐阳喝了口咖啡,又往里面加了炼乳,“她和身边的男人是恋人关系,坐在他们对面的那个男人,他的妹妹是男人的前女友,可能双方不太愉快,所以他是前来对质的。” 他刚说完,我还没来得及问,边上那桌就响起了剧烈的争吵声——对座的男人站了起来,将手边的皮革菜单重重扔向了女孩,然后骂道,“我妹妹会看上你这种脚踩两条船的人渣简直是瞎了眼!” 他骂完就走了,只留下了那对情侣。乐阳也不再看那边,转过头来,慢慢和已经呆住的我解释。 “这家店的餐桌上有两壶水,一壶冷水一壶热水,是让客人们自己倒的。”他说。“女孩子在之前喝完了一杯水,身边的男人马上就用热水壶给她加水——而热水壶相较之冷水壶离他更远,所以他知道女朋友现在不能喝冷水。恋人之间如果有性行为的话很容易就知道对方来月经的时间,所以我认定他们是情侣。至于为什么能断定离开的那个人的妹妹是男人的前女友……” 他推开了面前已经凉了的咖啡,让我看向那桌子更后面的一桌。不过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人走了。原来坐着的就是他的妹妹,哥哥去对质,妹妹就坐在他身后那一桌听。哥哥骂完后走了,她也跟着走了。”他坐回来,重新将咖啡盘拉回去。“只坐了一个女孩子,带着墨镜和鸭舌帽,什么都不点,而且经常回头观察后面的桌子……如果她没有找一个比自己大五六岁的男朋友,那就说明两个人是兄妹。男人是不会帮女性朋友做这种事情的,太难堪了,只会是兄妹。至于怎么断定前恋人关系或者其他的,要解释起来也可以……你还想听吗?”他抬起头,眼神很明亮地看着我,含着一种宁和的笑意。“还是说你想听我是怎么找来七院的……我说的有点累了。” 我摇了摇头,手心有点冒冷汗。“不用了,我都知道了。” “好。”他也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大概觉得智商差距决定了谈话消耗,如果要再解释下去也挺累的。“那么,可以把事情从头到尾都告诉我吗?因为昆麒麟的说法我已经听过了,我想听听你的。” “好的。就是说,我是在一间废弃病房里发现昆慎之的尸体的,那间病房在七院废楼里面,有人把它的地下室装修成了病房。在里面我遇到了一只影君……” “等等。”他打断了我。“影君是什么。” “啊?”我愣了一下,始料未及。长久以来,自己认识的那些道士们都知道影君,难不成这个不知道?“就是……就是那种可以仿冒成别人的人偶……” “我知道了,不好意思,请继续。”他歉意地笑笑,转着手里的咖啡杯。“大概因为体质原因,我没法修习道术,只是个普通人,许多名词也不清楚。” ——搞什么?! 我差点把嘴里的奶茶喷出来——这是个普通人? 什么能力都没有,什么法术都不会的普通人?昆麒麟拉人下水的标准怎么那么丧心病狂,先是拉了我一个医生,也算了,我好歹在他老板的眼里是个让人欲罢不能的小鲜肉;然后拉了阿鹿,也算了,人家自愿的。这次打电话请了个外援来结果是个普通人,他想做什么?开个跨工种友谊大会? 我咳了一声,尽量不动声色,脑子里也想到了,说不定乐阳学的东西很特殊呢?比如他大学本科学了应电,乐阳可能学的东西对他有用。所以我装作扯家常,问对面的人,大学在哪读的,读的什么。 结果,对方笑了笑,说,没读过大学。 我正理解为读的可能是大专,乐阳就说,“初中毕业后就去道观住了。出门不习惯,所以也就没有再去上学。” 第78章 电梯 按照乐阳的要求,我把事情说了。不仅仅是百色道院的事情,而是一点一点从我遇到昆麒麟,也就是张志仁事件开始。这是他的要求,我不知道有什么意义,可还是说了。这一下子就说来话长,一口气从下午说到了晚上,我连会议都没去开。乐阳就听着,听完后却什么都没讲。 “你为什么要听这些?”我问,“之前的事情和昆慎之的死没有关系。” 他摸着袖子边沿,还是没说话;我看天色晚了就想送他回昆门道观,不知道昆麒麟回来了没——之前车祸时给他发的短信就得到了一条回复,说是等以后再说。 天快黑了,正好是晚高峰,路上车难打。我也不好意思让乐阳在外面等半天车,就打算开自己的车送他回去。 “不急。他回去后估计会给我打电话的。”他拦住了我正要去停车场的脚步,“我想去你说的那栋废楼看一下。” 我差点哭出来——大哥你去那干吗,万一遇到坏鬼,我们是要用嘴炮轰死它吗?而且他如果只是个普通人,那应该看都看不到什么啊。 “听你的话,目前为止最能确定的是一种叫做影君的人偶。也就是说,它们能够模仿其他人的面容,并且和常人没有两样,对吗。”他也没有等我带路,自己直接走向了一个方向——方向是对的,的确是通向废楼的路。“你们遇到过两种这样的人偶,一种是和常人没有两样的,另一种则没有面容,就像是个没上色的素体。” “对。” “没有想过吗,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我们来到了银杏和水杉林前。夜幕下,七院圆形的路灯一直延伸下去,灯光暗淡。“比如说,它们变换面容有什么条件?是自己有意识地变化,还是要施术者远程控制,或是必须直接接触才能改变?” 路灯下,他的面容十分温润细致,说实话这个人要是进军演艺界绝对能佛挡杀佛神挡杀神,也不知道为什么初中后就窝在道观里虚度光阴。乐阳问的那些问题我一个都答不上,只能对着他的脸发呆。 “没有机会解剖什么的……” “没有机会吗?”再往前的路灯已经坏了,因为靠近废楼,也没有人修葺,四周一片昏黑。他站在黑暗前微微抬头,仿佛看着虚空中的什么。“想一想吧。有的。” “什么?” “你们还遇到过……‘第三种’影君啊。” 带着一种柔和的笑意,乐阳走入了黑暗之中。而我仍旧不明白什么叫做第三种影君——只有两种啊,像人的或者不像人的,第三种是什么? 可是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向废楼走去。之前通往地下病房的那个电梯门已经被水泥封住了,就算去看也看不出什么。很快我们就站在了废楼前,今夜无月,离开了路灯的照明范围后,这里简直伸手不见五指。 他问,“有看到什么吗?” “没有。”那么黑,就算真有什么我也看不见啊——可对方既然问了,我也就如实说了。“这里太黑了。” “嗯,我们会看不见。” 他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门,门锁已经锈坏了。随着一声让人脚底发毛的嘎吱声,铁门缓缓打开。我感到一股烟尘涌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自己想拿手机出来照明,但却被乐阳拦住了。 “我们看不见,它们也一样。”他说。“别把它们想得太玄妙了,在如何精妙的术法产物,都是由人在操控的。是人就会有痕迹,循着痕迹,找到线索。” “可是这间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在最前面有电梯门,但已经被封起来了。” “出入口只有走电梯和裂缝吗?既然是病房,总该有出入口。” “可病房的出口被铁门锁上了。” “也就是说,它有更安全的出入口,只是没找到罢了。若你说的不错,这栋楼是几十年前的东西了,而装修却只是十几年前的,装修队是要怎么进去?他们不可能走什么裂缝。那条你逃生的裂缝,很可能是为了其他的目的打出来的。”他走到了电梯门前,黑暗中既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什么,可是乐阳在那里站了很久。随后,我听见他笑了,轻声道,“还有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很有意思,解决了它,也就知道了策划这一切混乱的人是谁。” “什么问题?”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团乱麻,我和昆麒麟都不是弱智,可却连个线头都找不出。可是乐阳现在竟然说有个能解开一切的关键问题,而他到上海连十个小时都不到。 我实在猜不出这个问题是什么。 “十多年前的装修……只有一层楼的高度。”他伸出手,轻轻地敲了敲那扇电梯铁门,声音很闷。“为什么……要用电梯呢?” 几乎是立刻,我脑子里就嗡了一下——没错!为什么要用电梯? 十七年前昆慎之租赁了这里,先假设装修了地下病房的人也是他,仅仅是地下一层的高度,为什么要用电梯?电梯既需要供电又需要养护,一层楼的高度罢了,用楼梯不是更好吗? 我们都在关注谁修建了地下病房,都在关注其他的谜团,却忽略了面前最大的线索——与其用电梯,楼梯的出入口又好隐藏又安全,要电梯干什么? “会不会是……呃……那个人没法走路?比如轮椅啊什么的……” “概率太低。先假设对方是个普通人,你要修一个地下室,而且要隐秘,这个地下室只有地下一层,你出于什么目的,才会去修一个电梯而不是楼梯?你不希望这里面的东西被人看到,可是你仍然修了一个比楼梯要显眼的电梯,为什么?”他问,“丘荻,想一下,为什么电梯会比楼梯安全隐秘?” “这个……我……” 我好歹也是堂堂博士文凭了,被一个初中文化的人牵着思路走,而且还跟不上;乐阳听我答不上来,也没有强逼,只说了一句“走吧”,就转身离开了废楼。 我和他走到了外面,夜风寒凉,吹得人稍稍冷静了些。两个人在外面站了一会,他就收到了昆麒麟的电话,不过乐阳没有提这里的事情,只说会很快回去。 “行了。调查一下这个电梯的型号、安装年份,大致的就行,也不用太精细。再查电梯的供电,是院内还是院外。昆麒麟是学这个的,我一个外行就不掺合了。”我们一起走回了路灯下,脚步声响在一起。他边走边弄手机,我看了下,像是在查本市地图。只是灯光下,能看到乐阳的手腕上有一条大约四厘米左右的疤痕。疤痕很扭曲,横过了肌腱,而且有缝合的痕迹。 大概是察觉到伤疤外露,他腾出手来拉了拉衣袖,把它遮上了。 “小时候不懂事弄的。”他略笑,神色淡淡的。“……刚才说到哪了……啊,反正查完这两件事告诉我就行。” “然后呢?”离停车位不远了,我从口袋里拿出了车钥匙。 “然后呀……” 他立在我的车旁,眸色明亮好看,正缓缓抬起头。 “——然后,就知道策划者了啊。” 我拉开车门,为这句话而感到了意外——乐阳在想什么呢?就算知道了这些事情又有什么用?想顺藤摸瓜找到当年的建设队,还是查非法偷电表?就像是剥洋葱一样,剥完了一层还有一层,一直剥到精疲力尽还是一无所获。这样查下去,一旦有一环断链就全部告吹,得不偿失的。 他只是微笑着望向窗外,光影在这张仙人般的面容上流动,如同一张墨色画。 “为什么要一层层剥呢……”他轻声道。“反正,可以一刀直接切下去。” “什么?能吗?” “和叔叔的死有关的人,就不能放过。”他说。“——乐家人,有仇必报。” 我没法说什么。不管昆慎之是自杀还是他杀,亲人的死不可能轻描淡写过去。我从一个外人的角度劝昆麒麟放手,可一个是弟子一个是堂侄,害死昆慎之的人对他们而言就是不共戴天的血仇,换做是我也不可能轻易放过。 车再转一个弯就能到昆门道观的路——可就在这时,他说,能不能左转,去马当路百色道院。 “啊?不回道观吗?” “去看点东西,证实一下我的假设。”他靠在那,手指一下下敲着车门。“顺便看个老朋友。” 昆麒麟的电话又来了,问我们到了哪;而乐阳和他说,临时让我开车带他去看看一个住在上海的老朋友。话说的是没错,可就是没说目的地是百色道院。方向盘也打过去了,我就这么带着他去了马当路。上次的事情之后我们也没问百色道院怎么样了,据棠哥儿说,三少不咸不淡说了唐幼明几句,什么都没做。昆麒麟猜的不错,唐幼明针对昆门,三少乐见其成。 “那真的是这样的吗?”窗外景色飞移,乐阳柔和的声音响在耳边。“是不想动手,还是不敢动手——余三少到底有多少筹码来坐稳仲裁人之位,你知道吗?” “不知道……” 他一边给人发短信一边说,“不知道,就不要下结论。” 因为是周五,所以晚上的车很多。过了挺久才开到马当路的百色道院的,道院大门已经换了新的,昆鸣曾经在这里打出一个洞。我把车停好,然后走了一段路过去。当我们立在大门口纠结要怎么进去的时候,一个熟悉的画面从眼前闪过——我一把拉住了乐阳的手,“不能砸门啊!” 结果收到了一个很茫然的眼神。 “刚才就给他发过消息了。”他将手放在门上往里推——门竟然没有上闩,只是虚掩着,一推就开。“他在里面等我们。” 第79章 吊打 百色道院内部没有多大改变,大殿金碧辉煌,在夜里都亮着灯。我们就这么走了进去,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乐阳直接走向了显眼的大殿,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虽然对这个地方有着很不美好的回忆,但是总不能把这个小弟弟放在这不管吧? 而当我们走进去的时候,后面就传来了沙沙声——我回头一看就傻了,大概七八只影君已经围在了后面,断了后路。 “它们来了!” “别怕。”乐阳连头也没有回,步伐不紧不慢。 “可是万一被攻击……” “呵呵……他、敢?” 这样说着,他顺手在垃圾桶里捡了一个半空的农夫山泉塑料瓶,就这么走进了大殿。那些影君一步一步跟在后面,竟然真的没有动手。 大殿里却唯独没有亮灯,昏黑一片。而黑暗中,能感受到很明显有什么东西在蛰伏。我们的脚步声回响在空旷的殿内,时不时交错着影君挪动时的沙沙声。 “都收起来吧。”他抬起头,对黑暗中的某一处说道。声音并不响,却因为回响而变得清晰。“你每次想动手,我都不忍心告诉你最后的结果。” 殿内响起了一声冷哼;同时,后面的沙沙声近了!——我们到底只有两个人,对方为什么不敢动手啊? 就在这关键时刻,我听见乐阳叹了一口气。然后,他把刚才在路上的垃圾桶里捡的那个水瓶举了起来。 “——认识这个吗。”他说。“如果不想里面的水倒出来,让这里变为藏秽之地、再也无法制造影君,你就把它们都收起来。” 黑暗中顿时响起了什么,好像一个人急忙向外面走来——同时,那些急剧靠近的影君同时停了下来。 随后一个人走出了黑暗——十七八岁,眉目清秀,却带着一种诡异的气质。我看到他就倒吸一口冷气——是唐幼明。 他的面部几乎扭曲了,神色气急败坏。 “你竟然拿秽水来威胁我?!你哪来的秽水,不怕余三少知道吗?” “那,你去告状啊。”乐阳轻轻笑着,开始缓慢地拧开瓶盖,“告诉他,我弄来了可以毁坏一切道术的禁品秽水,而且拿着它来威胁你。去告状吧,我给你时间。” “乐、阳!” 他吼了一声,看样子想直接冲上来抢,却不敢动手。乐阳就这么拿着个塑料瓶站在他面前,水在瓶子里微微晃动。这样僵持了十几秒,唐幼明的利气已失,终于还是决定退开一步。那些影君迅速爬回了黑暗中,不见了踪迹。 乐阳点点头,说,很好。 唐幼明的眼神阴冷,目光落在他身上。我不知道这两个人有什么故事,莫非乐阳之前说的老朋友,指的就是这个人? “你为什么来……” “别想为什么了。你再说,我就走。”他转过头,神色略萧索,“这么多年,你连‘为什么这个词该藏在心里而不是挂在嘴上’都学不会……太蠢了,我要听不下去。” 我看着唐幼明在微光下快气炸的脸,险些忍不住笑出来——世上简直一物降一物,我和昆麒麟差点被他弄死,现在看乐阳用一个垃圾桶里捡来的矿泉水瓶和嘴炮吊打他,简直爽到无以复加。 他被噎得说不出话,脸都憋红了;乐阳只是晃着那个水瓶,让里面的水哗哗响。“问敌人‘为什么’的时候,除非你已经知道为什么,否则就闭嘴。” “为……你今天到底来这里做什么的?!” 他摇头,“不做什么,就是想问你,那个人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出手杀了黑麒麟。” 此言一出,我和唐幼明同时变了神色——昏暗中,乐阳的眼神依然明亮清澈,含着一种宁静的笑意。 “你……为什……你凭什么这么说?” “总算换了个词啊……完了,被你说过的词,从此就开始弥漫着一种愚蠢的气息了。”他略抬起头,语气带着一种无奈。“因为你回了我短信啊——‘我回来了——昆门鬼’。”他把水瓶交给了我,拿出手机看了看,然后嗯了声。“说来也伤心……我给那么多人发了短信,最后只有你告诉了我我想要的信息。” 大殿内,霎时进入了一种恐怖的死寂。 我和唐幼明都睁大了眼睛,静静地看着这个人。他还是那样微笑着,仿佛世上不会有比他更温柔的人了——然而他说的话却让人入坠冰窖:什么意思?昆门鬼的那条短信是他发的? 这个人不是前段时间才知道昆慎之死讯,今天上午才到上海的吗? “昆门鬼……这个名号属于昆罗衫的师弟,也就是带着白麒麟为祸世间走入魔道的那个人。”他的手指来回摸索着袖子边沿,又将袖子又拉下去了一些。“在道界,昆门鬼也就此成为了一个噩梦一样的传说。他不死不灭,随时策划着重出,覆灭昆门。许多次的大灾变里,也有着昆门鬼的身影。那么这一次,会不会也有呢?”他垂下双手,声音更轻了,近乎于耳语般回荡在大殿内。“所以我就赌,策划这一切的人不可能以真身出现,必定会假借一个名号。而没有比昆门鬼更合适的名号了——唐幼明,也许你也知道……算了,考虑到你的智商,也许你不知道,我告诉你吧……和你做交易的人不是那个传说中的昆门鬼,而是一个假借它名号的人。所以我切换到另一张卡,用一个新号码给所有被牵扯进这件事情的人发了短信。而你很快回复了我。你回复了什么,应该还记得吧?” 我望着唐幼明惨白的脸,那张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血色了,看着有些可怜。 “两年来你想杀昆麒麟七次,被我拦下了五次。女蟹巢穴那一次与百色道院这一次我没有出手,因为知道有人会代替我了结——为了我好,最好别有第八次了……总是做着机械劳动,人的智商会被拉低的。”他收起手机。外面的灯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影子覆盖在了唐幼明的身上。“这样吧,我可以不把你与‘昆门鬼’勾结的事情说给茅山,让你继续做你的唐小少爷。昆门鬼应该没有继续和你合作的意思了,大概人家也对你的智商感到了绝望……” “你就那么确定他不会和我合作了?”唐幼明冷笑,退开了一步,“说不定,他就在你们的身边,看着你们。” 乐阳松了一口气,“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 “你这么说我就确定了——他果然没再来找你。在收到我的短信后你肯定通过其他渠道再去问了他,让他察觉到自己用的这个名号开始被人察觉了,就好像一个反派还没出场,就已经被人点名,先不说他的挫败感,作为一个智商比你高些的动物,他应该被打草惊蛇,不可能再联络你了。”他说,“你现在得不到他的帮助,而把柄全都在我手里。” 唐幼明仍然在强撑,“把柄?你说出去会有人信?” “为什么要我说出去啊……你啊,真是的……”他又叹气,满脸的无奈,将刚才放回去的手机重新拿出来。屏幕是亮着的,当我看到上面是录音界面的时候,还是没有忍住,嗤笑了一声。“我就在你面前正大光明地开了录音……你还真以为我是去看你给昆门鬼那条短信的回复吗,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这句话过后,就是另一场的沉默。唐幼明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崩溃下去,整个人都不对劲了。他死死瞪着乐阳手中的手机,眼神有些吓人——就在我害怕他真的要扑上来同归于尽的时候,这个人垮了。 他叹了一口气,在气势上彻底被乐阳压制住。 唐幼明问,你想怎么样。 乐阳说,只想知道两点,第一,这个人给了你什么,钱也好珍宝也好,我要知道。第二,你开始帮昆麒麟。 “乐阳你也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吗?” 他低头继续看手机,说,我看看你这边网速够不够快,我把录音文件发工会群里。 “住手!我答应!”他已经完全崩溃了,甚至都想不到手机QQ没有办法上传群文件。“可你怎么保证我帮了你们,事后你不会反咬一口?” “对,也该给你点定金……你手机在身边吗?”乐阳笑笑,将手机关上——这一次我能看到,是真的关上了。 “在。” “打开,录音。” 我们俩都没想明白他想做什么,但唐幼明还是照做了,他的手竭力在不抖,但我都看到他三叉神经都快跳出来了。当他打开录音界面后,乐阳说,收好你的定金,别掉了。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啊——”他微笑着看向唐幼明的双眼,那么澄明透亮的眼睛,仿佛能直接看透人心。“——唐幼明,助昆门,乐阳就助你得到仲裁之位。” 一语惊人。 我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唐幼明已经喊道,昆麒麟可能会被你说服而让位,那么余椒—— “他不会让的。”乐阳说。 “那你要如何保证我……” “他只会死。” 满殿神佛,一语定生死。这个叫乐阳的人站在那里,他在笑,可是他说出的话,已是惊天动地。 我们两个人,都再也说不出什么。 唐幼明关上了手机,怔怔地点了点头。他没有什么得到定金的喜悦,也没有什么被愚弄的愤怒。在乐阳的面前,这个人简直和一杯水一样一目了然,毫无还手之力。 “我……知道了……”良久,他才再度开口,声音有些沙哑,露着遮不住的疲惫。“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会全都告诉你。” 第80章 踌躇 接下来唐幼明的讲述,是从去年开始的。那是他第五次想杀掉昆麒麟却失败了,计划第五次被乐阳打散。 两年了,他试了那么多次,明的暗的都有。可一个叫乐阳的人就这么横在面前,死活绕不过去。也就在这时,一个自称昆门鬼的人通过邮件联系了他,为他提供了一个计划,也就是女蟹巢穴的那一次。他所做的,只是协助那个人一起打开巢穴入口。 只是这个过程里他从来没有见过“昆门鬼”。 计划后面还是失败了,谁也没有想到余三少会去救人。而在不久后,昆门鬼再一次联系他,要他做一件事情,只要完成了这件事情,就会再次帮他杀昆麒麟。 难道是…… 我听到这里,已经几乎想到答案了——鱼仙人! 当时棠哥儿也说,对方不一定是单兵作战,很可能有人合作。那一次,是昆门鬼和唐幼明合作的! “他说,希望在七院的老病房楼里放出鱼仙人,因为需要三十个祭品。而我则负责派人混进家属里扰乱视听……” “打住。”乐阳突然打断他。“混进负责看守房间的家属里?有几个人,分成几组?” “六个人,分成三组。如果你们当时去查,会发现有三个房间里有控制鱼仙人的阵法,但三个都是假的。” “当时用家属去监控病房的计划是丘荻出的,对吗?”他看向我。我点头承认,计划是我自己想的,中途因为变故要求家属互换监控的病房,然后就发生了枪击事件。“昆门鬼是在计划前多久联络你的?” “两个小时。” 他说完,我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不可能!” 找家属的计划完全是临时因为人手不够才想出来的,之前只有我和阿鹿参与,怎么会有人提前知道会找家属,然后联络唐幼明,找人混进去? 乐阳示意我冷静,“没什么不可能。只要仔细一想就能预料到,在人手不够的情况下你只能调用家属。那件案子很大,受害人的家庭并不难打听,要冒充家属太容易了——而事出紧急,你也没能一个个验证身份。” “可……那么……” “那么这样一来,很容易就能确定了啊。”他看着我,眼神是那么平静,可是我心里已经翻江倒海,几乎想求他别再说了。“你把计划的雏形只告诉了一个叫秋宫鹿的人和余棠。余棠可以排除,他身边随时都有警察。那么,秋宫鹿……” “不可能!不可能!”我不想再听他继续说下去,不顾一切打断了他的话。“阿鹿和这些事情没有关系……昆麒麟也说了,他是完全接触不到这些东西的!” 唐幼明眼神阴阴的,“昆麒麟说的应该是灵波吧,有些人的灵波强,有些人弱……灵波是否能改变,这些事情我要回茅山查了才知道。” “还有一件事情。秋宫鹿被一个你们认为是真凶的人枪击了,那个人随后自杀。这个枪击的人是你安排的吗?” 唐幼明说不是,他只安排了六个人混进去罢了。 乐阳听了,思索了一会,说,“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啊! 我简直想把这个人揪起来——他是疯了还是傻了居然去怀疑阿鹿?那颗子弹再偏一点点就能打中主动脉,先不说阿鹿有什么理由策划这些事情,就算他是,他干什么还要安排自己被枪击? “你想不通如果秋宫鹿是策划人,他为什么要安排自己被枪击,对吗。” 乐阳随手拿起了大殿供台上的一个苹果,一抛一接。我的心事就这么被说了出来,一字不差。 “没错……” “很简单啊,因为这是必须发生的巧合。” “什么意思?” “如果他不被枪击,在之后的调查里就无法置身事外。被枪击重伤,躺在医院里昏迷,这样能躲避一切,他只要在医院里,就能随时从你口中打听到最新的进展。”他看我的脸色都不对了,终究还是有点人性,没继续说下去。“这些事情……既是连在一起的,又不是。”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想再继续留下去,转身跑出了大殿,离开了百色道院。夜幕下的马路上依然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可我只觉得惶恐——为什么要怀疑阿鹿?他招谁惹谁了,人家是富家公子,搀和这堆事情干什么? 乐阳到底在想什么…… 自己的车就停在马路对面,我坐了进去,开车回家。路上手机一直都在响,全是昆麒麟打来的——应该是乐阳已经告诉他那些事情了。 家里的灯还亮着,门内传来了八点档的声音,是我妈爱看的那种言情剧。我一言不发进了门,妈妈问我去了哪,自己却没有回答,只是上楼去了房间,倒在床上。 自己现在心绪那么乱,原因很简单。 因为我知道,乐阳的推理可能是对的。 当我计划那晚自己与阿鹿去搜寻医院房间的时候,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个事情,余棠都是后面才知道的。能够在计划开始两个小时前就和唐幼明泄露的人只会是阿鹿。 可是真的会是他吗?我想不出阿鹿的动机。 我实在忍不住了。现在是晚上八点多,阿鹿应该还没睡,我要约他出来说个话—— 结果往旁边一摸,发现手机不在,才想起来因为刚才关机了直接就扔在副驾驶座上了。只能再下楼去拿了。 我出去的时候,正好碰见父母出去散步。我爸还说了我几句,问最近怎么不去看看阿鹿,下次要约人回家吃饭。我就随口敷衍了几句,冲车库里拿手机了。 车库里的灯今晚不知怎么打不开了,只能摸黑进去。我思绪很乱,所以一开始没注意到某些事情——黑暗的仓库里,有一种很淡很淡的腥臭味。 当我打开车门的时候才察觉的,太淡了,要是不注意就真的错过了。 闻到这种味道的一刹那我就警觉了起来,立刻拉开了车门坐了进去,然后打开了车前灯——被车灯照亮的车库里暂时没见到什么,我揉了揉太阳穴——可能是自己太紧张了,所以闻错了。 然后我摸索到了副驾驶座的手机,重新开机。等候手机开机的时候,我就想努力把思路理一理,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唐幼明和昆门鬼合作了三次,女蟹巢穴和鱼仙人事件都和阿鹿有关,乐阳毕竟只是推理,没有任何的证据。口说无凭,没有证据就什么都不算。我稍稍松了一口气,看向手机,想打电话给他。 手机里全都是未接电话和短信,都是昆麒麟的,足足有三十多条。 我来不及看其他短信了——后视镜里的画面上,后座上静静地坐着两个小孩子。 来了。 我坐在那里,寒气从背后冒起。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可能只有六七岁的样子,全都穿着鲜红色的衣服,肤色惨白。他们就坐在那,一动不动。 ——逃。 几乎是立刻,我没有做任何停留就冲出了车,跑向车库的大门。电子车库的门原本是开着的,不知道谁正将它放下,门缓缓下移,就快将我关在里面了。眼看都要冲到门口了,身后突然有东西拽了我一下,将我拖倒在地—— 天旋地转中,一张惨白的脸近在咫尺,只有眼洞和口。 我踢开它,趁着这个空隙去按了开门键——车库是电子控制的,车里有一个遥控器,库门旁也有一个。 它追在后面,速度飞快,一把抓住了我的脚踝。我还没来得及踢开它,头上突然一痛——眼前当即就花了,迷蒙中只能见到第二张苍白的脸,它的嘴大张,露出了里面白色的牙齿。而那两个红衣童子不知何时也站在了我边上,居高临下看着我。 这两个孩子……有些眼熟? 这个念头只在脑子里一晃而过。我没空想这些,只想着如何脱身。其中的一只已经咬下,我勉强躲过,只闻到那股腥臭之气扑面而来;眼看第二下再也躲不过的时候,车库里突然响起了一声猫叫。 这声猫叫响得突兀,十分尖利。可在声音响起时,那两只影君的力道一下子卸了下去。趁着这个机会,我推开了它们,跑向了已经开始打开的车库门。它们并没有追上来,只是蛰伏在黑暗中。 我站在外面,终于松了一口气。但还没等我转过身,耳旁突然响起了爸妈的声音。 “丘荻?你在这干什么?” “啊……这……”我被他们吓了一跳,没想到两个人会那么快回来。他们站在那看着我,眼神都很惊异。我笑笑,晃了一下手机,“我没事,手机落在车上了。” “丘荻,你手机给妈妈看看。”妈妈伸出手,“这都是三年前的手机了,你该换个了呀。” 我呆在那,愣了半晌,还是决定装作没听见,转身走向大马路。我想去那里叫出租车,去见阿鹿。 “丘荻。”妈妈叫住了我。“把手机给我呀。” 我没有站住,而是继续走。 “丘荻。” 一个高大的人影拦在了旁边,是爸爸。我一下子就被他们两个前后拦住——我们家这边是居民区,晚上的马路上车流量并不大,附近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 我低下了头,眼前已经被泪水糊花了。 “……别闹了,妈妈……”自己的声音哽咽而颤抖,父母熟悉的面容在我的眼中因为泪水而支离破碎。“……你们……是谁?” 我们家三个人的手机是一样的型号,妈妈在上面贴了不同的贴纸,这些贴纸都很可爱,我还因此被同事笑话过——而我的那个手机,已经在百色道院那次的事件中被人拿走了。 一直到现在,我用的都是一个临时手机,一个黑色的翻盖机。 差别太大了,妈妈是绝对不可能认错的。 那么,她是谁? 第81章 第三种影君 乐阳曾经让我好好想,曾经遇到的第三种影君。一种是像人的,一种是不像人的……而第三种,是指什么? 我一直没有想通,但是在刚才闻到腥臭气味的时候才突然反应过来——味道。 那两种影君无论是哪种,它们身上都带着一种掩盖不住的腥臭味;可是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昆鸣。关于昆鸣我知道的不多,只能确定两件事,第一,他没有腥臭味,第二,他是有自主行动能力的,没有被人控制。 也就是说,我一直用来分辨影君的气味,在昆鸣身上完全没有用——那么,昆鸣就是乐阳所指的“第三种影君”。 我现在可以断定身边的父母绝对不是本人,不需要任何的证据,单纯只是孩子对父母的直觉。之前曾经在地下病房遇到顶着母亲面容的影君时我已经几近崩溃,现在再一次看到了,而且还是两个。 在他们发难前,我已经冲了出去,他们在后面追了一段,马路边就来了一辆空出租车。我拦住车跳了上去,他们还想来拉开车门,所幸司机已经踩动油门了。两侧景色飞移,将我的家甩在了后面,他们俩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随着一次拐弯而无法看见。 我松了一口气,想要打电话给爸妈,让他们先别回家。司机在旁边问我要去哪,我报了昆门道观的地址。 而手机里传来的却是关机提示——父母的手机关机了。 就在我纠结要不要回去等真正的父母回来,旁边突然伸来了一只手,将我的手机拿了过去,扔向车窗外——马路上车来车往,我的手机很快就被车轮压成了碎片。而身边的司机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正将车往另一条与昆门道观相反的方向开,车速很快。 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这个时候才刚刚闻到腥臭之气,因为原来车窗是打开的,味道散得快。方向盘被我们俩争夺着,车子在马路上横冲直撞,直接开上了人行道,撞到了一棵梧桐树。枯叶纷纷落下,车前盖都翘了起来。我最后只感到自己猛地向前冲去,耳畔是玻璃碎裂声,尖叫声……身旁的车门被一个人拉开,那人将我拖出了车子,喊我的名字。 “丘荻,丘荻……” 我睁开眼,看到他颠倒的面容—— 是阿鹿。 在这个时候看到他,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自己的额头撞在了车前,视野眩晕,意识正在渐渐远去;他就这样拖着我,将我抱上了旁边的另一辆车。人群都在围观那辆出租车,只以为他是送我去医院的,没有人再往这边看一眼。 “阿鹿……”我喊他。“你……不会骗我的……” “对。”他发动了车子,继续往前开去,“我不会骗你的。丘荻。” 是吗……太好了。 我笑了笑,泪水夺眶而出。我多希望醒来就能在七院的急诊,听我老同学的骂骂咧咧,旁边站着个学生正在笨拙地缝合,爸妈也在,阿鹿也在,都埋怨我怎么那么不当心…… 他不会骗我就好。 “——丘荻,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他忽然这样说。同时,我最后一丝意识被抽离出去,整个人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 我正站在一间空屋子前,这似乎是一间十分空旷的病房,白色的墙壁和天花板,白色的床单和被子,白色的窗帘,就连地板都是灰白色的漆木。 我推开了那扇门。 ——303。 这间病房里有着六张病床,却只有一张床上坐着人。那是个孩子,和我差不多年纪,六岁的样子,剪着一个童花头,像个日本旅游宣传册上的瓷娃娃。 身后的女人告诉我,这个孩子今天开始就要和我们住在一起了。她的父母很忙,她又身体不好……这些话我都不记得了,完全没有听进去,只是看着她衣领上的一个金色的鹿头别针。 我向她走了过去。 “回来。” 身后有个人叫住了我。我回过头——女人已经不见了,门口远远站着一个穿藏青色衬衫的人,这个人是雪白的,白色的头发,白色的皮肤。 我有些害怕这个人。他冲过来的时候,自己逃开了。 “别跑,回来。”他说,“别过去。” 我怕极了,而另一只幼小的手抓住了我——她正将我拉过去。 “你不记得我了吗?”那个白色的人问,“别过去!” 我确实不记得了。那双红色的眼睛里有着一种十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光,让我不敢看他。那女孩子拉着我一起到了病床上,病床就像是一叶小小的船,突然之间承载着我们坠入了黑暗之中。我尖叫着抱住了她,可是怀中却没有那个意料之中的躯体——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自己的膝前,我尽力在下坠的狂风中睁开眼睛,见到那是一把黑色的长刀。 ……刀? 我伸出手去,想要碰触它;上方骤然伸来一只雪白的手,将它重重打开。长刀落出病床,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而那个白发人正拼命想拉住我,但却碰触不到——他向前尽力伸来的手从指尖开始碎裂,这个人正在眼前崩溃碎散,不过几秒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黑暗中,只有我坐在那张病床上,向着这个黑色的无底洞坠落。我躺在病床上,睁大了双眼,想要捕捉到黑暗中的蛛丝马迹——没有用,黑色,黑色,全都是黑色。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开始想念那抹白色。 黑暗的下方传来了巨大的轰鸣声,仿佛有一架大型的发动机在下面飞转,等着将病床与我搅成碎片。我紧紧闭上眼,耳边最后只有嗡的一声,整个人就如同从很深的水下急速上浮,冲出水面。 我剧烈地喘息着,就像是被人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湿透。一盏惨白色的灯正在眼前亮着,光线异常刺眼。对于强光灯的感知一度模糊了对于周围其他环境的感知,我眼前一片惨白,看不清其他东西。 “你醒了?” 旁边有个声音传来,很熟悉。我眯着眼睛,想努力让双眼适应这个光线——白灯后的黑暗中,一个人站在那里。 “刚才险些被那个人打断了……不过无所谓。”黑暗中,我还看不清他的神情。“但真是挺意外的。原以为凭借着这里的屏障,能把天眼防得滴水不漏……果然还是我太心急了吗……” 仿佛是自言自语一般,他将那个灯的亮度调小了些。我能感觉到自己躺在一张病床上,双手已经被束缚带绑住了。这里是一间破败的病房,墙面的粉刷大片大片剥落,甚至爬山虎从破碎的玻璃窗外爬入,蔓延了半个房间。 “阿鹿……” 我喊了他一声,但是哪怕只是嘴巴动作都牵扯到头面部的伤口。自己也看不见到底伤得有多重,如果需要缝针的话,希望别错过一期缝合的时间。 他拍了拍我的肩,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嘘……别说话。”他说。“你需要休息。” ——我当然需要休息!但这******都是怎么一回事?! 自己猛的挣扎了一下,病床的铁栏杆发出嘎吱的响声,束缚却一点都没有松。这种束缚带是医院用来绑病人的,里面有厚厚的海绵垫,绑得再紧也不会伤到皮肤。 “告诉我……这是怎么了?” “嗯……说来话长。”他在我床边坐下。这时候,能够看到阿鹿的手上拿着一把黑色的长刀。我先是联想到武士刀,但如果是武士刀的话,又似乎有些微妙的差别。“总之,这不是当前计划中的一环。按照我的计划,这至少是两个月后会发生的事情。如果那个叫乐阳的人没有出现,或许事情就不会到这一步。” “我不明白啊,你到底……” “我知道,我很对不起你。”他说,“但你是我唯一的……真正的朋友了——可是乐阳,他迫使我把计划提前了两个月,很多该做的事情也来不及做了。地下病房的秘密,鱼仙人的主人,唐幼明……他全部都看出破绽了,当唐幼明联系我,说又收到了昆门鬼的短信时,我是十分惊讶的。”一只冰冷的手盖上了我的额头,将汗湿的额发抹向旁边。“在你和昆麒麟仍然针对着蝙蝠余的时候,他已经透过了所有的烟雾弹,直接看到了我。” 他的手掌缓缓滑过刀鞘,这把刀很细长,上面有着暗金错纹。阿鹿的眼神就落在刀上,这一次,是全然陌生的神色。 我从未看过这样的眼神。 “大概十年前……秋宫的企业进入了一条死路,就在那年,我的父母自杀了。” “不可能!”我又挣扎了一次,病床的铁架发出了响声,在空旷的病房里回响。“阿姨经常会打电话来啊,在你来之前,她还和妈妈视频过……她还……” “嗯,她还在,对吗?” 阿鹿笑着按住我,动作很轻,很小心,像是怕弄痛我。 “丘荻,你知道那段时候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他问。“——其他家人,所有人都想将已经摧崩离析的公司瓜分,那些曾经对我关怀备至的长辈立刻就露出了另一张脸,在他们眼里我就像是一个碍眼的路障,作为秋宫家直系的独子和继承人,我成了所有人的目标。那时候我几乎要疯了,为了活下去,不得不用那些母亲交给我的东西……” ——那把刀在白灯的照耀下,发出了一种温润而古朴的光芒。 “……雷刀。”他轻声说,“这把唐刀,是母亲家世代流传的法器。” 第82章 密封袋中的手机 夏天的时候是我第一次遇到猫。而她问我,是不是雷哥。 我不知道雷哥是谁,直到在青宿书院,余三少提到一个叫“雷刀”的人——我以为那是个人名或者外号。而今天,它就在我的面前:一把黑色的唐刀。 雷刀是阿鹿的母亲留下的东西,也就是说,所谓的雷哥,指的是阿鹿?我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猫没能察觉了——她一定以为雷哥是我和阿鹿共同的朋友,而阿鹿的那种人畜无害的灵波也骗过了她。 “这把刀的来历很有意思,因为一开始,它是昆门的法器。” 他将刀重新搁回了床头。当它靠近我的时候,自己突然开始了耳鸣。 “不好意思,你的体质比较特殊,可能会有些难受。”他歉意的笑笑,手掌还是按在了我胸口,不让我起身。“但是换做是昆麒麟的话,可能会更难受。” 我没有听懂他这句话,也没时间去分析。他到底想做什么?他的父母应该还在的,那些照片视频电话不可能是假的,秋宫家的公司也还好好的——他疯了吗? “你的目的是什么?”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跟着他一起疯掉,“阿鹿,如果你遇到什么困难,我可以……” “困难?我没有任何困难啊。”他的眼神很茫然,宁和地看向我,“啊……或者乐阳算是一个,不过无所谓了。我买了下个月的机票,下个月,也该是你去日本进修的日子对吧。你只要睡一觉,醒来后,我们就可以一起回日本。我说了……”他冰凉的手按在我锁骨口,从这个角度,我能很清楚地看到他手上有严重的静脉曲张。“——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啊!”我已经快被这个交错的交谈弄昏了,吼出的声音都沙哑了,“我原本就会和你一起回日本,你父母明明还活着,公司也还——” 可我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我看到黑暗中出现的两张苍白的脸;这两张面容是那么熟悉,正在渐渐走近。 ——那是我的父母。 “阿姨看到妈妈一定会很高兴。”他说,“他们不会老,不会生病,不会离开我们,不会再难过……大家能够一直在一起,就和小时候一样。我这一次回国,就是为了将你们带回去。” “那只是影君啊!”我看到他们麻木的表情时就已经知道了,但不知为什么没有其他影君的腥臭味。“不……就算你想造一些和我们一模一样的影君,你尽管去造好了,为什么要做那些事?女蟹和鱼仙人都是你做的吗?我不相信你会……你……” “影君可是分很多种的,而且在一开始,并不是每种替身人偶都有资格被称为影君的。”他站到了我父母中间,拉住了他们的手,“你遇到的大多都是不完全的影君,真正能够被称作完整影君的,昆鸣算一个,而现在在你面前的这两个也算——和人类几乎没有差别。” “可这又怎……” “——要制作这种影君,就必须要一个祭品,以及让影君完全吃掉本人啊。” 这一刹那,我的胃简直就是搅了起来。而床头我父母的脸,突然显得那么鬼气森森。 他是……什么意思? 我能感到自己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脑子里轰的一声,只留下一片空白——吃掉本人,吃掉……本人? “就是吃掉啊。”他说。“花了十五分钟左右吧,就全部吃掉了。” 开什么玩笑?!爸妈只是出去散步罢了,很快就会回来的,他们说不定正在家里看电视,埋怨我怎么粗心大意忘了关车库门,甚至叫邻居来打麻将……我和他们最后说的话,只是几句敷衍——那时候,爸爸正让我去看望阿鹿。 我什么都不敢再说,就像一个站在悬崖边的人,稍稍动作就可能坠落下去粉骨碎身。 然而,一只手从背后伸来,轻而易举地将我推了下去。 ——两只手机被装在密封袋里,放置到了我的手边。 密封袋和手机上都有斑驳的血迹,当我看到它的时候,连彻底的崩溃都来不及体会,眼泪已经落了出来。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手机是一样的型号,一样的颜色,一个屏幕上贴着一个樱桃图案的贴纸,另一个贴着菠萝图案,但现在都被血染得暗红。 那是妈妈贴的贴纸,为了区分各自的手机。我和爸爸经常为了屏幕角落的这种卡通图案被人笑话,恨不得能偷偷撕掉。 那么现在,在我面前的又是什么? 谁都可以,告诉我,这是个噩梦。 我失控般地笑了起来,边哭边笑,那两支染血的手机就在身边,暗红是那么刺眼。眼泪流进了嘴里,险些呛到了自己。可我笑得停不下来,眼前昏黑一片,整个世界都在扭曲。 “放心吧……”那人坐在床边,俯下身拥住了我,“当时他们没有什么痛苦的……小时候叔叔阿姨对我很好,我不会让他们有任何痛苦的……” 我已经坚持不下去了。他的身上有一种很甜腻的香味,好像甜美的梦乡一样——我记得这个味道,那天在女蟹巢穴,这股甜香伴随着巢穴开启。 如果是噩梦的话,就快点结束吧。 我放弃了所有的抵抗。屋内四处都开始弥漫起越来越响的沙沙声,那股甜香也越来越浓,我的父母站在床的两边,温柔地握着我的手,唤着我的名字。 女蟹,无数的女蟹,正如鬼影般覆盖着这个房间的墙壁。 “睡吧,丘荻……”阿鹿立在床头,一下一下,轻轻地用手指划过我的面容。“让它们带你走……再醒来的时候,谁都不会和谁分开了……” 那很好啊。 他眼中映出我苍白的笑容,我们都在笑,就像是童年时候依靠着对方同读一本书,在同一段会心而笑。 带我走吧,停下这个噩梦。 我合上了眼。 下一秒,女蟹群泄而下,铺天盖地。 ———— 一只雪白的手骤然从黑暗中冲出,仿佛是黑暗中的一道白电。它抓住了我的手腕,皮肤上不断被蟹足划出血痕。 我怔怔地、怔怔地看着它。 ———— “走了。”那只手向我伸来。黑色的外套,黑色的宽边帽,那个人的面容在阴影下显得模糊不清。巨大的鲜艳洞门下人来人往,阳光很刺眼,我眯着眼睛,想看清他的面容。 这只手很白,也很消瘦,可以看到皮肤下青色的血脉。偶尔晃过的光影中,我看到了他红色的眼眸。 兔子。我说。 他皱眉,“说什么呢。” 兔子呀。白色的身子和红色的眼睛。 我拉住了那只手,这只手很冷。 “你的手真热呀。”他说。“走了。” 走吧。 走吧…… 我靠在了他的身上,缓缓滑落下去,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黑暗中乍然出现的那只雪白的手正用力抓着我,不让我坠落下去。 它已经满是血痕,血顺着手腕手指,染红了我的手。 你要带我去哪…… 带你回去。大家都在找你。 兔子,你叫什么名字? 烦死了。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那真可惜呀…… 黑暗中,我听见自己的笑声,和两个孩子的笑声混杂在一起……想起来了啊,我想起来了…… 那两个孩子,是我和阿鹿…… 伴随着一阵剧痛,我几乎是活活被拧入了一个强烈的漩涡里,粉骨碎身。 我想松开那只手了。只要落下去整个人粉碎,就再也不会感到疼痛——可那只手死死拉着我,雪白的皮肤已经彻底被血染红,露出里面的血肉骨骼。同时,伴随着自己被漩涡卷入,那只手也被渐渐拉入了黑暗——手臂,肩膀,面容…… 白色的头发,红色的眼睛。 “——烦死了!” 我听见他大喊一声。 “给我回来!” ……那么生气啊…… 我忍不住笑了。眼泪和笑声一起流了出来。 血红的手终于被蟹足彻底划断,随后而来的是一声尖利的猫叫。那叫声十分刺耳,而声响未止,蟹群竟开始消散。我在这片黑色的海中向上浮去,重新看到了光亮。那盏白灯的光线渐渐清晰,正在摇晃不定。 我仍然躺在病床上,双手被绑在两侧铁架上;而阿鹿和那两只人偶站在床边,他握着雷刀,刀已出鞘。 刀刃所对的是一个娇小的身影。她站在门口,肩上伏着一只黑猫,转眼就化为黑烟消散了。 “猫……” 我想叫她,声音却微弱得吓人。猫没有理我,只是全神贯注地看着阿鹿的动作。而在房间的角落有一个白色的人影,正在缓缓淡去。 “暗中追查你那么久,终于还是沉不住气了。”她的目光从我身上滑过。四周女蟹如潮水般退去,回到了黑暗之中。“雷刀——三少盯你足足有一年了……” “一年?”他笑了声,拿着刀走向她。“一年了,才知道是我?” 那把刀淬亮,宛如火光。 “……不。” 有一只惨白的手抓住了刀刃,让阿鹿停住了步伐——那是顶着父亲面容的影君,而他口中的声音却不是父亲的,而是另一个人。 我听见余三少的声音从他的口中发出。 “从一开始就知道是你。而一年了,只有这一次,才将你逼得拔出了雷刀。” 第83章 告一段落 短暂的寂静中,阿鹿轻笑了一声。 “不愧是天眼,能干涉一切术法,操控影君的术法也不例外……原来如此……可是余椒,你想过后果吗?” “后果?”影君面无表情,嘴部没有动作,却能发出声音。“你是说强行撕开屏障入主这个人偶的事情?” “七院原本就有屏障,我也加设过一些……余椒,如果屏障恢复或者影君毁坏,你魂魄的一部分就永远留在这里了,魂魄残缺,你的本尊只会从此变成一个活死人。”他试着从影君手中拔出刀——铁器和瓷交错的声音十分尖利刺耳。而瓷破碎的轻响声间或响起,十分不祥。“而我……不能让你出去。” 话音落,刀刃已经完全从影君手中抽出;随着寒光再现,影君的五指随刀刃抽出而断落。我不知道这种完全的影君和其他影君有什么差别,但如果被斩落头颅也会化成灰烬才对。而雷刀挥起,眼看就要贴近影君的脖颈。就在这时,凄厉猫叫再次响起,同时,地面上突然覆盖上了一层微光,雷刀原来火亮的光芒霎时黯淡。 “……哎,已经被提前画上法阵了吗。”阿鹿的眼角落出了一些讶异,“究竟是什么时候……” “盐水和酒精,等液体全部挥发后,就会成为盐绘制的法阵。”影君的左手直接握住了刀刃,已经黯淡的刀身似乎也失去了锐利。“大概在半个小时前,在你把他带到这里之前。这个法阵可以让雷刀失效三十秒,三十秒已经足够了……” 说完,它全身的关节都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扭曲度缠住了阿鹿,接着再无声息。趁着阿鹿无法挣脱它的时候,猫打开了手中的蝴蝶刀,刺入了他的腹部。阿鹿闷哼一声,而刀还未抽出的时候,猫的手腕就被他可以自由活动的右手紧紧抓住。 “阿鹿,放开她!”我拼命挣扎。这种束缚用的带子里面包了很多海绵,一般并不难挣脱开,可是这个人绑得太紧了。“他们都已经来了,其他人也一定知道了你的事,你现在停止一切,说不定还能……” “还能什么?”他终于挣脱开了影君,瓷器断裂的声音是那么清脆刺耳,我父亲的影君就这样如同断线木偶般瘫软在地。看这个样子,三少应该不再操控这个影君了。“丘荻,从我第一次动手开始,就再也没有退路了。” 猫被他架住,虽然腹部中刀,可并没有扎到要害,他的力气仍然比一个女孩子要大得多。就在这时我身边又出现了一个人影,是母亲的影君,正在解开束缚带。 “行了……”她的口中出现了三少的声音。“我不能……再滞留了。” 说完,这只影君也倒落在地。而我终于重获自由,可以去帮猫。阿鹿的眼神已经变得很冷很冷,再也没有任何的粉饰伪装——那是真正的杀意。 紧接着他拔出了腹中的刀,扳住了猫的下巴。就在这一秒,我几乎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就在我的眼前,蝴蝶刀的刀刃划过了少女白皙的脖颈,鲜红的血飚了出来——就如手术失误切到动脉时那样,血如喷泉一般直接喷上了天花板,屋内顿时充满了血腥气味。 她的眼神里还充满着惊异;阿鹿在她背后推了一把,她向前跌去,伤口和口中不断涌出鲜血。猫扑在我怀里,黑发散了我一肩。 动脉被割断的出血量太大,我的衣服已经被染得血红。她大大睁着眼睛看着我,泪水和血一起涌出。阿鹿已经走出了门口,留下了重伤的猫——我却无法追上去。 “好的……别怕,好吗,别怕……”我替她按压着伤口,温热的血从指缝中涌出,那么热,近乎于烫。“我在这……别怕,我不会让你死的……” 这个场景是那么熟悉,我曾经在哪里经历过?——不管怎么样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我在她颈部用力按压着,同时思考该怎么叫急救。首先这里是哪?听他们的对话,我肯定在七院的某一处,希望不是地下病房——我抬起头,看向那扇打开的门,这扇门上满是裂痕,似乎有被人钉过的痕迹。而门上有一块斑驳的铁门牌:303。 ……303病房?废楼的303病房? 情急之下我只能猜测是那里,然后伸手拿过了那个装着手机的密封袋。现在的我竟然十分冷静,或者说已经崩溃到了极致,没有任何事情还能打击到自己了。万幸妈妈的手机还能开机,我一边替猫用力按压着几个动脉处,一边拨了急诊科的主任的手机。万幸这也是我少数能背出的手机号,因为这个号码和家里的门牌号很像。 猫的意识越来越微弱。五分钟,只有五分钟。哪怕在按压的情况下,如果五分钟内急救队还不来,那就完全没有希望了。 会来的。我相信。 如果没有这一点的执着,自己现在就会彻底崩溃。 我不断用这个微末的希望麻痹自己——我不能疯掉,猫还在这,她还有救,她一定会没事……我让自己满脑子都充斥着这个念头,不去想其他任何的事情。 …… 再之后的事情,我几乎不想重复。 急救队和警察几乎是同步来的。当我看到猫被抬走的时候,最后的执念也终于结束,精神支就此撑到了尽头,眼前刹那昏黑,再也没有了任何意识…… ———— 再醒来的时候,自己躺在七院内观室的病床上,两个警察在我的床边。白天,阳光很好。 自己的伤并不重,主要是车祸遗留下来的头面部伤口,脑部有些水肿,需要静养一段时间。警察已经开始在全市寻找父母,可毫无讯息,最后留作证据的只有那两个染血的手机,以及在他们散步途中的小巷中的血迹。 ——那一天开始,我的世界近乎于天崩地裂。 后来,余棠调动关系,让人将那两个手机还给了我。理论上是不可以的,但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我的父母已经再也回不来了。警察走后,昆麒麟就每天都过来陪我,我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只是坐在床上,静静看着窗外。 他就在我身边自言自语,说着每天看到的事情,比如昆鸣学校里的事情,道观里的鱼塘,乐阳烧坏的锅子……而只有说到猫逐渐好转的伤情,才会让我的心情稍稍好转。 陆姐替我找了一个心理医生,姓叶,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这个人每天会来两个小时,我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至于诊疗费,父亲的律师来找过我,将公司的股份和所有的存款及不动产都过渡到我的名下,在金钱上自己已经没有后顾之忧。我每月会划给他一笔钱,虽然没有接受心理辅导的意思,但其实自己是希望能听见有多一个人说话的。 我开始害怕一个人,幻听,幻视……可神奇的是,我并不害怕看见那些东西了。有时看到它们在黑暗中蜉蝣而过,模糊的形体上散发着微光,向自己断断续续地说着含糊的话语……我已经能静静地坐在病床上看着它们,没有丝毫惊慌。 而秋宫鹿就此失去的踪迹。事件已经通报了大使馆,罪名是涉嫌故意杀人以及绑架,然而这个人就如同人间蒸发,再也找不到任何的踪迹。 猫在一周后情况稳定,然后回了北京,没有和我们道别。十二月份时,我回绝了赴日进修的机会,出租了家里的别墅给了一对外国夫妇,然后带着大包小包站在了昆门道观前。就像是想挥别过去,让一切走向新的开始,我搬到了昆门道观的一间小房间中居住。 那天是圣诞节,上海难得落了一场厚重的初雪,马路上满是来往行人,彩灯闪烁。我没有打伞,背着两个包,和一个拉杆箱站在了道观门口。昆鸣和昆麒麟正拿着扫把在廊下扫除,见到我的身影时,都愣了愣,然后停下了手里的活。 我慢慢走向他们。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我没有用手机,没有打开过电脑,没有走出过病房。再次见面,几乎恍若隔世。他们讶异的神色似乎在提醒我自己现在的憔悴与苍白——我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头发和胡子也都没有打理,扔到马路上就像个流浪汉。 接着,他们都跑了过来,然后一起拥住了我。 温暖而熟悉的气息和雪的冷香一起,将我包裹住。 将近一个月来,我终于哭了,靠在昆麒麟的肩头,哭得撕心裂肺。为了爸爸妈妈,或是为了我崩溃的世界。大雪盘旋而下,落满了我们身上。我哭了很久很久,直到声音都嘶哑,再也发不出声音为止。今年的圣诞节格外盛大,仿佛全世界都抛却了烦恼,唯有我在失声痛哭。他抱着我,告诉我说:我会陪着你的。 这一刻起,我似乎才明白当这个人失去师父时、当乐阳失去叔叔时是什么感受——永远不可能放下永远不可能埋没,我的人生从此就有了一个烙印,不可能痊愈不可能消失,刻骨的剧痛时时刻提醒着我,报仇。 不惜一切代价,不择一切手段——报仇。 “陪我走下去……”一个多月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和人说话,声音沙哑得可怕。“求求你,陪我走下去……” 我会的。他说。我发誓。 一切都没有结束,一切,才刚刚开始。 (七院诡案录-第一部-完) 第二卷 昆门鬼 第84章 新的开始 叶月潭到达昆门道观的时候正好是下午一点半,我坐在鲤鱼池旁边撕面包。 这个人是我的心理医生,据说是陆姐的老同学。他看到我穿着一件半旧掉毛的黑色羽绒服站在池子边,大概以为这个穿得和民工一样的千万富翁想要跳下去。 叶月潭看我不太有聊天的兴致,就走到三步开外也靠在白石栏杆上。冬天了,池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只在桥下有一个破口。他说,你心理阴影很深,心理治疗不能少,我还是会来的,好歹拿了工资…… 他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所以以为我和昆麒麟只是普通朋友,而我不去找新的房子,只是因为我知道这里最安全。 “昆先生呢?”他左右看了看,没见到昆麒麟。快年关了,全国的道观寺院都在大备战,昆门道观也一样,不过就是动静小了些罢了。“我有些话想告诉他。” ——我不太想让这个人和昆麒麟说话。上次他们谈完,昆麒麟差点被他吓死,以为我正处于精神分裂的边缘,恨不得把鲤鱼池罩起来以防某个清晨发现一具尸体漂浮在里面。 “昆麒麟出去买东西了,昆鸣的学校加课。我待会也要出去买东西……” “啊,买什么?想买东西也是好兆头呀!” “……蛋糕。我生日。” 我很清楚自己现在的状况,父母去世后,公司的董事会恨不得我也跟着蒸发,以免干涉他们的利益,没有人会满心欢喜地来参加这场生日宴会。只要买个蛋糕弄个火锅搁在枉死门外,就算过过今年的生日了。 “你要不要进来坐坐,喝杯茶什么的。”我问。他说好,作为心理医生总是不会放过和病人相处的时间的。不过叶月潭还没看到过我的房间,估计看到了之后会受到不小的惊吓。 昆麒麟把他左手边的屋子给了我,屋子不大,收拾起来也很快,可是住进去的前几天总是在做噩梦。晚上我哭喊起来每次都惊动他和昆鸣,最后商量了一下,叫了个建筑队,把中间那堵墙打掉,变成一间大房间。道观里有那种展开式的屏风,就拉开放在当中,晚上离得很近,至少确定身边有一个活人,我睡得安心多了。 打开房门后,看到里面那种近乎于家徒四壁的样子,叶月潭果然很惊异,呃了半天说不出话。 “就是这了。”我说。“左边那张床是我的,右边的床是昆麒麟的,红茶喝吗?” “你还是不敢一个人过夜吗?” “没办法,过一段时间估计就好了。” “不会好,如果你一直依赖昆先生,只会在最后形成一种单方面的共生关系。丘荻,你最好是能先和他保持距离,试着自己恢复。” 我给他煮茶。这套机器还是从德国带回来的,现在就随便搁在了乱七八糟的书桌上。我从家里带了些小电器过来,有个柠檬黄的扫地机器人,昆鸣和它挺合得来的,还起了个外号叫三黄。早上就搁大殿里,香客来上香,它就在后面吱吱乱窜,特别有错乱的时代感。 我们手里抱着杯热红茶,开始有一句没一句的聊。我简直是强迫自己在和这个人说话,叶月潭鼓励我继续说下去,无论是多琐碎的事情都好。到后来自己实在是坚持不住了,他才开始根据谈话内容以及时间对我进行新的评估。 “总体来说是比以前好多了。”他满意地点点头,笑着望向我。“今年你有年假吗?” “老大给了我八天假。我现在几乎就是个挂职,大家都知道。” “嗯,抽空去附近走走,比如苏杭啊,徐州啊盐城啊,春节人会很多的。” 这个倒是有计划——昆麒麟约好了,春节前大家一起去杭州看看乐阳。不过乐阳那边还没定,似乎说阳明道观那边过年时候太忙了,他会在节后来上海。 最近香客与日俱增,大殿里面出入的人没有断过,虽然不像其他道观人山人海,可也算是一年里难得的盛景了。我的窗口正好能望到大殿侧面香客出入,可每看到一家三口时自己就有种胃都要被绞起来的感觉,忍不住移开目光。 “茶不错。”他把红茶杯放到桌上,抱起大衣坐起身。“今天我就先走了,过年的七天来不了,如果有事的话打我手机。” 我送他出去。一直走到枉死门外,还没来得及道别,就看到门口不远处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这人十七八岁背着一个单肩包,脸长得挺秀气的,就是带着股阴阴的味道。 叶月潭走的时候还看了他一眼,他立马装出一副纯良高中生的笑容,人畜无害地对他点点头。再转过头的时候又是那一副阴森森的模样,冲着我走了过来。 “刚下飞机就过来了。”唐幼明说。“——昆麒麟呢?” “出去了。” “乐阳让我查到了之后就来上海见你们,他居然不在?” “查什么啊?” 来者是客,况且这人目前有要命的把柄落在乐阳手里,算是我们这边的,我也没把人拒之门外,想带回去坐坐。不过唐幼明没那意思,随便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就打开了背包,从里面拿出了一个透明的密封袋晃了晃。 我看不清里面是什么,好像是两根长钉子,黑色的。 “好歹是给我找到了……昆麒麟大概啥时候回来,有些事情要谈一下。”他把密封袋放了回去。有段时间不见,这小子也有点变化。“说完我还要飞回去,年关了,简直溜不出茅山来。哎不过昆门道观是怎么回事啊?刚才我进门时候看到一个扫地机器人逃出去了……” “没事,三黄每天出去溜两圈就回来了,附近的人都知道。” “三黄是啥……算了。我坐里面等,你们这有客房吗?” “有啊。” 我掏出串破钥匙带他去了后面,然后随便挑了一间空弟子房打开,打开门的那一刹那里面的烟尘哗得涌了出来,地上还有两只死老鼠。 唐幼明脸色都不对了,扭头就走,说是准备去街对面的星巴克,等昆麒麟回来了再去叫他就行。 我也懒得招呼这熊孩子,他算是阿鹿的帮凶,不过自己现在没心力和他计较。唐幼明出门时候正巧又遇到三黄溜达回来,壳子上满是落叶。三黄后头还跟着昆麒麟,一看大家都在,就抱着手里的东西过来了。 “你回来啦。”我把三黄抱起来放回充电座上,它最高纪录曾经溜达到徐家汇,没被人抱掉真是奇迹。“话说你出去买什么了,那么久?” 昆麒麟把大衣脱了,将东西放在桌子上,那东西像是个相框,反正长方形扁扁的。他搓着手就想去拿茶杯,被我吼去洗手。“待会说待会说……哎怎么不开空调?冷死特了外头……” 看唐幼明包成个粽子一样就知道,上海冬天是挺吓人的,那种刺骨的湿冷哪怕开了空调都没用。我把红外灯拧开了,屋子里一下子就暖和了起来。 唐幼明将密封袋拿了出来,放在三人中间,“我先说吧。乐阳让我去查的,关于秋宫鹿的灵波问题……要让平静的灵波变得强烈几乎不可能,但是如果要让原本强烈的灵波变成一潭死水,这个还是做得到的。” “这是啥……哎?你从哪弄来的?”昆麒麟凑近了看看,也没动手碰,就是皱着眉头。“这是太气钉啊。” 唐幼明点点头,告诉我们,太气钉这种东西就是专门用来将人的灵波压到最低的,对于寻常道士来说一点用都没有,可如果要修行某些秘术,或是隐蔽行踪,那这个钉子绝对是神器。“就算余椒用天眼看也是看不到秋宫鹿的样子的。”他说,“可以说,这个人只能用肉眼看到,用任何法阵任何法术都找不出,因为他根本没和它们处于一个频率上。现在要找他,除非他再次启动大型术法惊动天眼……可希望不大,就算他这样做了,余椒也不一定能再抓住他——你们都听说北京的消息了没?” 昆麒麟点头,说,就是那件事?好像余三少病了。 “说是病了,其实是被秋宫鹿的女蟹伤到了,短期内不知道能不能再用天眼。”有意无意地,他看了我一眼,继续说,“但也很可怕了。在七院有数层屏障的时候都能捕捉到气息,强行冲入屏障控制秋宫鹿的影君,能活着退出去已经是万幸……可惜,乐阳这次估计失算了,原本的意思大概是一石二鸟。” 我听得背后有点凉,又琢磨出一点不对劲——照这意思,乐阳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那为什么不早些干涉?要是那样的话,说不定早就抓到阿鹿了,我父母也不会死,猫也不会重伤。 或是知道我心里的翻江倒海,唐幼明喝了口茶,说,接下来的事情就比较伤感情了,你最好别听,我和昆麒麟谈就好了。 “不用。”我坐在那,手指死死划过木桌面。 “乐阳一开始的目标就是一切的主谋。而通过假短信借我之手刺激秋宫鹿、让他提前铤而走险,只是刺激出那个大主谋的一个顺手的小环节罢了。”他看着我的双眼,里面有一种几乎刺眼的、幸灾乐祸的笑意,“你父母的死他早预见到了,他只是不想救,因为那是必要的环节。只有这样,秋宫鹿才会转头联合那个主谋。你的青梅竹马这么多年住在日本,根本不可能对国内道界的局势知道的那么清楚,如何躲避天眼,如何设立阵法,如何饲养鱼仙人,如何控制雷刀、制作影君……背后一定有人在教他。你父母死了,你没死,你就像是个鱼饵,只要还在,秋宫鹿就一定会再出手,自投罗网。最伤感情的话要来了——你爸妈根本就是被乐阳那神经病给牺……” 他还没说完,旁边突然一声闷响,竟是昆麒麟用力按着他后脑勺然后砸向桌面;唐幼明痛叫,捂着鼻子挣扎开,血从指缝里涌出。 “想去喂麒麟吗?”他眯着眼睛看着这混蛋,手里的铜铃摇了摇,铃声清脆。 “我早就说让他别听!”唐幼明躲到了窗边,坐在桌子上,“乐阳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 “乐阳做事有他的理由。”昆麒麟说,“他的预测从来没错过。否则我早就死在你手里了。” 第85章 昆门侦探社成立 唐幼明查到了太气钉,而昆麒麟则负责查电梯安装年份和供电。这个很好查,虽然老病房是昆慎之十七年前租下的,可那个电梯是六年前才安装的,只连了一楼和地下室,供电来自院内。 “七院一直有扩建,只要在扩建工程中随便动些手脚,就能在废楼里加一台电梯。”他说,“这件事我已经告诉了乐阳,不过他说,造了电梯的人,并不是主谋。用他的原话,线索资料都差不多齐全了,只差最后一片。” “差什么?” “303病房。”他说,“乐阳说,只要我们了结303的那几个案子,一切就水落石出。” ——那他为什么不自己来啊? 我完全不能理解乐阳的思维和做法。这个人一点都没有什么层层抽丝剥茧的意思,而是一刀就切到要害,再慢慢往回追查。唐幼明说的没错,如果没有乐阳的假短信,他也不会去联络秋宫鹿,没有这场打草惊蛇,我的父母也不会死。 可客观上,我没有责怪乐阳的立场——他没有义务为任何人负责。 绝对的理性正和心里的愤恨交战着,一直以来我都在被这种矛盾所折磨——我想去责怪别人,可理智地明白责怪别人并不会让自己更好过。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这种时候内讧对于局势起不到任何正面作用。无论是乐阳还是余椒,甚至是唐幼明,都不是我的敌人。 ——不能内讧。 唐幼明这个小孩居心叵测,他为了仲裁人之位能不择手段,就算最后乐阳助他得到了这个位子,他也会反过头来对乐阳和我们发难。现在挑拨离间,让我们之间有罅隙,对他而言是个稳赚不赔的计划,不能上他的当。 “情报就汇报到这了!”昆麒麟拍拍桌子站起来,将他刚才带回来的那个东西拆开,“今天是丘荻生日,晚上吃火锅,顺便我要宣布一个消息——” 纸包装里,被抽出的是一个黄铜的牌子,上面有一行字。 ——昆门侦探社。 我们俩都很茫然地看着它。昆麒麟将它举着,笑得一脸荡漾。 “昆门侦探社今天正式成立了!同志们鼓个掌啊!” 我们俩还是呆呆地坐在那。 大概也觉得尴尬,他干咳一声,把牌子放下了。“怎么了呀,看看现在的情况,唐掌门是弃暗投明了,乐阳窝在杭州闲得长毛,丘荻你也只是挂职,没什么忙的了,昆鸣的身份破绽太多不能参加高考,这么难能可贵的机会,当然是先成立一个侦探社,设立一个共同目标啊!” 唐幼明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冷笑着贡献了一点稀稀拉拉的掌声。我盯着那个蠢到爆的名字,有点后悔搬来这了。 “就我们几个人啊?”我问。总感觉别人家侦探社都是洋洋洒洒七八个人还不算外援与情报人员的,我们这边就凄凄惨惨的五个,还都是各有心计各有立场的,老(昆麒麟)幼(昆鸣)病(心理阴影)残(脑残)都有,简直见者落泪闻者伤心。 昆麒麟摇头,“当然不止了,还有一个人……” 他刚说完,门就被推开了。外面冷风涌入,一个娇小的身影站在门口,望向屋内的我们,脚边放着两个行李箱。看到她的时候,我一下子愣住了,没想到会是她。 ——猫穿着一套杏黄色的冬装,戴着粗毛线的白色围巾,手里还拿着杯奶茶。 多日不见,她变化挺大的——比如说发型。原本的长发被剪短了,齐刘海也别到了后面,没有原来那种冷冰冰的感觉了,看着俏皮可爱。人瘦了些,神情还是挺冷漠的,可看到我的时候,她的眼神变了变,很快转开目光。 “刚刚好。”他扭头招呼她进来。屋内很暖和,猫解下了围巾——她的脖颈处有一个狰狞的伤口,不过一半都被遮在高领衣后面。“余茂小姐从今天开始就搬来昆门道观了。大家欢迎。” 大概因为温度高,她的脸有些红,只是喝着奶茶,没说什么。 “咳咳,本人先来说明一下这次的委托啊——算是个历史遗留案件,跨度很大,首先是文革时期的夫妇……” “那个……” 没人理昆麒麟说话。猫走到我面前,把手上的塑料袋给了我——里面竟然是另一杯奶茶。她半低着头,声音很轻,不知道是不是嗓子伤到的缘故。 “……给你带的。” 我慌慌张张地接过,还是热的,“哦……哦!好,谢谢!” “你就是猫姐啊。”唐幼明一秒换成了那种纯良脸,抱着椅背笑着问她,“我记得猫姐是三少身边的人,怎么又被派来上海了?” “啊……对!三少又赶你走了?”我也才想到这事。猫国庆节跟我回来的,当时哭得可凶了;结果这次不知道为什么离开北京,该不会又是被赶走了吧?“你……” 她摇了摇头。 “不是。” “那……” “我自己要来的。” 她也没多解释,将两个行李箱靠边放好,就拉了张椅子,和我坐在了一起。唐幼明个神经病在一边唯恐天下不乱,“猫姐你可弄清楚啊,看看这屋里两张床,中间就隔个半透明的屏风,两个盛年老爷们,天长日久,干柴烈火。男追女隔座山,男追男隔层纱,先要弄清楚情况,再……” ——昆麒麟的手掌按在他后脑微微用力,这小孩立刻就闭嘴了,不敢再说。 结果让我崩溃的是,猫居然把他的话听进去了,立刻转过头问,“那你有女朋友了吗?” “有了!”我点头如捣蒜——开什么玩笑?!这妹子跟我差了小半轮的年纪,当我妹都嫌小! “哦……” 她很失落地应了一声,低下了头,弄得我觉得自己说了什么错话。 “咳咳,咳咳咳,咳咳!”昆麒麟一个人被晾在那边,忍不住咳了几声。“那个……找对象的事情以后再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大家都不急,总会有的,总会有的……不过我说案件的时候,大家都严肃些,认真些!” “你该问问他有没有男朋友,说不定也有了呢?”熊孩子继续在边上起哄——烦死了!学学人家昆鸣行不行! 猫转过头又要问,被昆麒麟按着头顶拧了回来,“小妹妹,脖子刚好就别老转头,当心掉脑袋。” 太尴尬了! ——我一下子站起来往外走,这些案子我都听过了,完全没有再听的必要。我一走,猫也跟着走;猫都走了,唐幼明也懒得待在这,跟着出去了。昆麒麟一个光杆司令在里面呆了几秒钟,也拿着一打文件冲了出来。 “丘荻,丘医生,有点组织纪律行不行!”他叫住我。“哎,你去哪啊?” “我去提蛋糕,晚上要吃的。” “我陪你去!正好要买火锅菜……”昆麒麟跑过来,把手里的文件和钥匙都塞给了猫,转头说了句好好学习,就扯着我去SUV那了。蛋糕店在静安区,离这里有一段路,我正好在纠结怎么去——我把自己的车都换掉了,定了一辆新的路虎,要下个月才能开上路。 猫站在半路还没反应过来,我们就已经跑上了车。昆麒麟松了一口气,说,这丫头什么时候开始对你有意思的? 我也不知道啊。大概要么是因为我救过她?可我有小顾了,虽然她也挺久没给我来消息了…… ——我和昆麒麟都换了新手机和新号码,旧的号码放在一个备用手机里,搁在抽屉里,每天看看有没有她的消息;之所以换新号码,是因为认为我们俩的手机卡可能被秋宫鹿复制过了,之前所有的短信和电话都处于他的掌握之中,换新号码比较保险。 车上两个人一时都没说话,气氛挺闷的。过一会昆麒麟说,唐幼明的那些话你千万别当真,乐阳他……没有害人的意思的。 “那天余三少和猫会去救我,也是乐阳安排的?” “嗯,他把事情提前告诉了三少。还好你没事,不过估计这半年来北京的那位都要好好休养了。”他一边开车一边说,“很久之前,师父是余椒唯一的朋友。乐阳长得和师父神似,所以他说的话,三少都会卖一个人情牌。” ……那这个人情牌真是一字千金啊。我又想起那一夜百色道院中乐阳说的话,感觉背后有些发凉。他说余三少会死是什么意思?都到了用命在卖人情牌的地步了,余椒对他肯定还算不错,至少不会像对其他人一样张口就骂抬手就打,那么,莫非他计划中已经预定了余三少的死? “乐阳他……”那张带着仙气的脸又从脑海中浮现,我摇了摇头,想将它从思维中赶出去。“他……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吧?” 车子一个急刹,险些越过斑马线;旁边的昆麒麟喊道,你在想什么啊,他当然是帮我们的——都提醒你了,唐幼明那小变态的话你不能听! 我没说话,让这个话题就此结束。车里的气氛更加尴尬——自己的疑心病已经越来越重,不知道哪一天会让昆麒麟受不了。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要去彻底相信一个人是那么的困难。 第86章 金前辈 今年的生日,就在这不咸不淡的气氛里过去了。唐幼明晚上去赶了回茅山的红眼航班,他虽然年纪很轻脑子有病,但毕竟是一派掌门。 说起来,他的继位是很戏剧化的。原来茅山是轮不到唐家的人做主的,结果到了这一辈,他们上头几个大家族都陆陆续续出了事情,最后能够继位的,竟然只剩下唐幼明。道界史上最莫名其妙的两次继位,一次是根本和这个圈子没关系的余椒坐上了至高的仲裁人之位,一次就是唐幼明十五岁坐镇茅山。而唐幼明做人要比余椒成功多了,这个变态影帝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张脸说变就变,伪装得滴水不漏,如果不是乐阳手里有他的把柄,我们真的奈何不了他。 晚上我睡不着,扯着昆麒麟开夜谈会,把吃了一半的蛋糕拿出来当夜宵。我喜欢吃红宝石,就订了一个双拼的,一半是重磅鲜奶栗子粉,还有一半是芝士鲜奶,这种东西太容易吃撑,我们两个大老爷们,每个人吃两块就顶住了。昆麒麟看着剩下的半个蛋糕说浪费,我就笑笑——自己现在可以说除了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父母去世后才发现原来我的生活一直是那么单调,家庭,工作,突然之间就少了一半,支离破碎。 我甚至起过一个念头,从医院辞职,然后卖掉手上所有的股份和不动产,换成一辆房车,然后天涯海角追杀那个人。不过这个疯狂的亿万富翁复仇记终于还是没进入实施,我把手上借记卡利的钱全给了昆麒麟,搬到了昆门道观,努力跟着他们的节奏一步步来。 第二天早上,那人拉着我到洗手池边剃了胡子,把头发也收拾了,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似乎变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改变。 “我去上班了。”我说。“这两天可能车就会送过来的,你能不能给我辟个停车的地方。” 昆麒麟说你知道这地段出现一辆路虎的情况就和白萝卜田里长了个高粱一样吗,你买了辆那种车,是等着被人砸玻璃了。我记得你以前不是大型车爱好者啊,之前两辆车都是小车,怎么突然换了那么大的车。 “就觉得大车方便点,现在一切都要从实用出发了。” “我不是有大车吗,再浪费那个钱干什么?” ——又不是我女朋友,还管我花钱!我差点气得笑出来,不过却也挺感动的,至少还有个人关心我。这两天他都开车送我上下班,搞得同事以为我雇了个保镖兼司机。 昆麒麟把我在七院门口放下来,自己去停车。这两天我们就打算先把303病房的案子处理起来,目标当然是那个所谓的传家宝。之前基本锁定了老板是文革时候自杀的夫妇中的女人,就差找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时间,把她请出来问问话了。 303病房是秋宫鹿事件的案发地之一,之前被警察封锁起来,最近才松开的。我们说好了今晚六点半一起在那碰头,我在办公室坐到了六点钟就提前去等了。废楼处还是老样子冷冷清清的,路灯因为接触不良而乱闪个不停,我绕开了一楼那堆乱七八糟的桌子椅子,走楼梯上去了三楼。 不过我还没到那的时候,就听见走廊里传来了一声轻响——有点像是照相机快门声,之后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难道是昆麒麟已经来了? 我愣了一下——换做一年前自己就傻呵呵冲过去了,但现在做什么都留了个心眼,于是就先打了个电话给他。 “你在哪?”我压低了声音问,一边慢慢摸近303病房。废楼里一片漆黑,而病房里竟然有光亮。“我看到病房里有人……” “我还在外面。”他说,“你先别过去,最好快点退出去等我到。” “好。” 我挂了电话,转身就要走。这时候房间里的声音已经很明显了,快门声和说话声,还有烟味传来,里面好像有很多人。不管对方是谁,寡不敌众,我最好是快撤。可千算万算算不到,就在这个时候,自己的手机铃声响了。 屋里一下子就察觉了,门外有人影冲出——我暗骂一声,转头就跑。后头的人速度更快,已经拧住了我,按倒在地。我整个人都重重摔在地上,动弹不得,被他们拽了起来,带向房间。 左右两个人都是身型高大的男人,门口还有两个人,一个穿西装,一个只是寻常打扮的少年,他们看到我的时候都挺讶异的,对视了一眼。倒是那个少年先开口,“你是谁?” “我是七院的医生。”我说。这些倒都是活人,不知道带着什么目的过来的。“科室让我过来拿两张旧椅子,你们又是谁?” “哦,医生啊……”他笑了笑。这人打扮时髦,金发,唇上还穿着两个银环。“真不好意思,得罪得罪。” 说着他和左右使了个眼色,我以为他们会放开我,没想到那两人直接抓着我往里面带;就听见后面的少年脚步声也跟上了,语气挺悠闲的,“拿旧椅子派医生来?这椅子可真金贵。” 没蒙住!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被看穿了——在不知道对方身份的情况下,局面开始向恶化的方向发展了。 进了303病房,就见到这里面已经翻天覆地。原本的六张病床被人七横八竖推到墙边,病房中间空了一片地,边上站了六个人,全都是清一色的黑西装。而在空地的中间放着一张椅子,上面坐着一个人。 这人也穿着西装,年纪大概三十岁上下,不会很小。他看到我被人押进来,不过微微抬眼,那面色寒得吓人。 “抓到的。满嘴假话,不知道是谁派来的。”金毛站到他身边。 那人看着我,把手指间的烟抖去了灰。 “我真的是……”自己还想开口解释,可话都没说完,旁边有人就重重来了一拳,打得我嘴里一下子就尝到了血味。 金毛冲我笑笑,“没让你说话。” 那人眉头微微皱起来,挥了挥手。旁边的人立刻松开了我,站到了一边。 “……三少的人?”他问。 我摇头。听这句话,这人认识三少。 “那,白檀的人?” ——那是谁啊? 我又摇头,“我真的是七院的医生……” 正说着,金毛已经拿过了我口袋里的手机,问我要了解锁密码,然后打开了手机通讯录看了看。他一边看,面上的笑意就越来越浓,转手将手机给了坐着的那个男人。 “挺厉害的啊。”金毛说,“青宿书院,余家棠少爷,昆门掌门昆麒麟,茅山掌门唐幼明,联系方式都有。哥们行啊,光是你这个通讯录里的人凑一起就能开个道界首脑会议。我看看你微信群,说不定还有蝙蝠的大头照。” 坐着的人拿着我的手机,看也不看就扔边上了。 “认识白檀吗。”他问我。 “我没听过这个人……还是说香料?” “人。”他说,“你认识那么多人,也应该认识白檀。你是他派来的?” 白檀这个名字肯定不属于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我却只能装作想的样子,“呃……他长什么样子?” “说不出来。”他没再看我了,好像是自言自语一样。我趁机打量这里——地上画着红色的法阵,以这个人为中心。 金毛附过去说了几句什么,他点点头。 “待会把这个人也一起带走。”金毛说。左右两边的人都应了一声,像是要过来拧住我。我还想挣扎,结果身上又挨了几下。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了天神降临一样的声音。 “——金前辈,这个人你还是带不走的。” “嗯?”坐着的那个人就是被称作金前辈的,他见到门口那人的身影,总算是站了起来——好高!坐着的时候不觉得,可他站了起来,压迫力很明显就大了。目前昆麒麟是我见过算是高大的活人了,可这个人不仅高大,而且身上还有一种杀气。“昆掌门。” “金前辈好久不见,怎么那么热情,上来就抓着我朋友不放?”昆麒麟走了进来,将我拉到身后。“还是说因为没找到那个叫白檀的?有五年了吧,金前辈到处找他,闹得满城风雨的,我记得去年连三少都发话,不许侠门再动那么大阵仗搜人了。” “侠门不会放弃任何可能,直到找到他或者他的尸体为止。”这个人居高临下看了我一眼,从这个角度,能看到这个人的脖子上有一个很长的伤疤。这个伤疤很触目惊心,被白衬衫的领子遮住了一些。“你的这位朋友……” “介绍一下,这位是丘荻丘医生。”他说,“——这位是侠门的金前辈金召。” “你就是丘荻?” 什么意思,我很有名吗…… 我还没反应过来,金召手里就出现了一点银光。我吓了一跳差点躲开,结果后面才看清,那好像是一把微型的小刀,食指长短,刀身和叶子一样。他把小刀递给我,“刚才是下面的人得罪了。今后有事,就拿着侠刀令来找我。” 小刀被放到我手上。边上传来昆麒麟的调侃,“行了,金前辈,都什么年代了还给信物,上海飞黑龙江加个误点还要五小时,真出什么急事,等飞机打个来回,死得骨头都能打鼓了。留个电话号码不就行了?” 第87章 白檀 我们一堆大老爷们站在一个小病房里,看着金召给我留号码,这场面其实特别搞笑。留完了电话,昆麒麟特别惋惜地看看我的手机,“好了,现在你通讯录里警察和黑社会都有了,哪天约出来大家一起吃个饭。” 我差点手一抖把手机砸了——黑社会?什么黑社会? 不过没人计较这个词。金召和昆麒麟一起走到法阵中央,画法阵用的东西好像是一种颜料,在上面踩来踩去都不会花掉。我还故意用脚蹭几下,旁边的金毛连忙冲上来拦住我。 “怎么样啊,金老大?”昆麒麟手中铜铃垂下,发出很轻的声响。不知何时小麒麟也钻了出来伏在他的肩头,时不时喷出一团小小的黑炎。“怎么会突然想到来上海和我抢生意?” “我知道七院是三少划给你的,不过有人让我来的。” “谁?” “白檀。” “画了个犀角锁阵,看起来本质上就是来抢生意的嘛。”他说,“那前辈找到关于白檀的线索了没。” “她用五年前的号码给我发了信息,让我在这里等人……我以为来的会是她。”金召吐出一口烟,“……没想到来的是你们。” 昆麒麟说,说不定她要你等的就是我们。金老大,英雄难过美人关,过不了的干脆就忘了吧。 听他话里意思,白檀好像是个女人,和这个金召有点问题?我待在一边听,闻到了满屋子的八卦味道。边上有人戳戳我——是那金毛,唇环闪闪发亮。 “你叫丘荻啊?最近你和那个秋宫鹿都挺有名的。”他伸出手,“我姓周,叫周义。” 我客套地握握手,但没再说话,因为不太习惯和这样的人相处,他们身上似乎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气质,硬要说的话,真的挺像黑社会组织的。正好刚才有个未接电话,就打开看了看,是叶月潭。今天忘了和他说我晚上不回去,估计心理医生上门服务发现病人不在家,所以打了电话过来。 而就在这时,满屋子的红色法阵突然开始蔓延,就好像有生命一样,所有的线条都舒展开,正缓缓向上漂浮。我惊愕地看着这一幕,不过其他人都像是司空见惯了。线条都避开了我们的身子,在屋子里鱼一样游走漂浮;突然之间,屋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所有的红线如剑雨刺向了空中的某一点,迅速缠绕住了什么东西。地上的红色已经消失了,红线在空中越缠越大,而被它缠住的东西正不断挣扎蠕动想要挣脱。 这个叫声极其难听,让我浑身发麻,像是有人在挠锅底一样。红线团越收越紧,眼看着就要坠向地面的时候,却发生了惊变—— 从病房的天花板上猛然坠下一张巨大的黑网——那是一个黑色的法阵,急旋而落,将被红线团缠住的那个东西拍得粉碎;只听见那叫声顷刻间大了,并且扑面而来。我刚听到昆麒麟喊了声当心,就见摇曳的灯光中,一张已经扭曲的脸正急冲过来——那是张小孩子的脸,很小,嘴巴大张着,皮肤已经全部变色干燥了。 我正手足无措的时候,这张脸猛的摔向地面;一阵破风声从面前划过,将它一斩为二。 金召站在那,手中有一把青色短刀。地上的倒着一具身首分离的尸骸,转眼就化为黑粉青烟。 “被人设计了啊……”昆麒麟很无奈地抱着胳膊抬头看看,天花板上有一个黑色法阵,正在缓缓减淡。“金老大,这会不会是白檀干的?这屋子里所有的鬼都被你的锁阵抓出来了,结果刚才那个黑色的玩意一下来,全拍散了。” 我还心有余悸,看着地上黑色的一点痕迹,“什么……意思?” “我们本来到这来,只是要找出和我联络的老板的。结果金前辈艺高人胆大,直接玩了把大的,把303所有的鬼都揪出来了——这样也不冲突,我们可以一只只找,对我来说没差别。结果才刚把它们都抓到这个世界上,那个黑色的法阵一下子就把锁阵打散了,这下麻烦了——金老大,金前辈,表个态?” 金召脸色更冷了,没说话;我还没听懂,问他现在是啥情况,你的老板呢? “跑路了呀。”他说。“金前辈斩了一个小鬼,其他的,全跑路了。” “什么叫跑路?” “就是你想的那个跑路啊——”屋里全是烟味,昆麒麟挥了挥手,咳了一声。“——这间屋子里死过的所有的人,全都逃了回来,重新回到这个世上了。” ———— 回去的路上,昆麒麟总共叹了四次气。 谁也没想到这次会那么心塞。而且看他的样子,后果还是挺严重的。 我问,这样一来会怎么样?鬼的话,被拽出来之后不是很快就会消散吗?比如李儒平那一次…… 昆麒麟皱着眉头,有点不耐烦地按着喇叭催前面的车快走。“第一,我们可能错过很重要的线索。第二,那么多鬼跑了出来,附身的附身,作祟的作祟。这可都是死于非命的恶灵,别指望它们好说话。” “谁啊以前说过鬼很弱——” “鬼是很弱没错啊,问题就出在金召用的那个阵法上。”前面是个红灯,他靠在椅背上,拧开瓶盖喝了口水。“我以前也用过类似的法阵对吧?就是把已经完全一团浆糊的鬼暂时恢复成人型,同时它们也会冷静下来,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和你交流。” “对。” “那么这类法阵的原理其实很简单,就是把我们这个世界的能量拆一部分出去,借给它们,而这部分能量还是捏在你手里的,你随时都能撤掉能量,让它重新回到一团浆糊的形态。那么,丘荻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案子吗?我的法阵把张志仁的妹妹叫了出来,借给她力量,让她恢复了人形,然后不当心吓到了你,你扔出去的枕头打坏了法阵……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 “她……想杀掉我。” “嗯。鬼会做什么都是不一定的,因为有个体差异。可有一点是共同的——若你把能量借给它们,法阵却毁坏了,握在你手上的这个生杀大权也就消失了。这部分能量从此归它们所有,它们有了留存在世上的力量,也就是说,去除掉被金召斩首的那只小鬼,四加二加一,七个,再加上那个失踪的女学生,我们假设她死了,八个——八只恶鬼现在正在上海市乱晃,看电影都不带买票的。”信号灯翻绿了,他一踩油门,继续往前开。“你说咱们要不要暂时去杭州避一避风头啊,我想吃西湖醋鱼了。” 可是,提前画下那个黑色法阵,毁坏掉金召的红色法阵的人是谁呢?这个人的目的就是放鬼出去,可以说是完成得相当成功。 “唔……法术三要素,人,法器,法阵。他不可能离得太远,事发时他应该就在七院。”昆麒麟将车窗摇下来,让冷风吹进来些,否则车内空调太闷,“不过也找不到了……” “会不会是秋宫鹿干的?” “这次不一定。你没听见吗,金召是被一个叫白檀的女人叫来的。” 我是听到了,可白檀是谁啊?我看他说起白檀的样子,也不像老情人也不像家人,倒是有点像仇人。 昆麒麟叹了一口气,告诉我,他们的那堆事情说来话长了。首先,要从一个叫做侠门的地方说起。 ——大概往前推七十年,侠门可以说是个类似于武林盟主的存在,南昆门北侠门,这个派门的人员众多广大,并且力量不仅限于道界。 侠门成立在一个乱世,具体已不可考,但能确定是发源于北方的。往好听点说,这个地方以侠义为名,以霹雳手腕行菩萨心肠,劫富济贫,刺杀奸佞,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是说白了,无非就是汇聚了一群乱世中的社会不安定因素组成的非法团伙。 一竿子打死是不行的,侠门里有许多能人,否则当乱世过去,这个派门不可能依然昌盛。可这种古老的派门既有强大的优势也有显而易见的劣处,比如说,江湖气太重。 说它像个道界派门也好,像个武林盟会也好,反正侠门就一直我行我素,这种地方一定要有一个高智商的人来管着,可惜没有。从第三代之后,侠门因为各种内外冲击开始急剧没落。时代变了,它却没有变,依然以自己的那些江湖信条活动。别人觉得它完全不讲法制,它觉得别人已经没有血性。就这样,侠门的领域越来越小,越来越与世隔绝,终于在上世纪末退回了黑龙江,从此不曾再有什么大动作。 金召是这一代掌门,侠门的一把手金家代代相传,传到他这一代,门派的性质已经发生了本质的变化。用三个字就可以定义了,黑社会。 于是,今晚我算是见到了一个真正的东北黑帮一把手,活的。 至于白檀是怎么回事,就要从七年前说起了。七年前,金召刚坐稳了位子,就差点被一场****拉了下来。接下来的故事就白烂得让人毛骨悚然了。 ——那个叫白檀的女孩子救了他,两个人相爱了。 两年后,白檀弄死了侠门将近一半的人。 第88章 秋宫鹿再现 我现在很想要一叠糟花生,一瓶啤酒,再给昆麒麟弄个惊堂木打个光。 “后来呢,是不是白女侠的爸爸哥哥早年死在黑社会手里,所以她奋发图强,忍辱负重,玩弄了金掌门的感情,顺便报了仇?” “不是。接下来没了。” “啊?没了?” “对,没了。谁也不知道白檀到底是谁,从哪冒出来的。她就好像从天而降的一个游戏管理员,巴拉巴拉把侠门帮会一半的游戏玩家删了,接着消失得无影无踪。”昆麒麟举了个很简单易懂的例子,我立刻就明白了,“接下来的事情才神奇,反正金召捡回一条命了,准备找前女友报仇,然后铺天盖地找人。闹得太大,终于三少也知道了,三少就帮着去找了那个女人,结果没找到——这也说明了几个问题,第一,世上真的有人能够单枪匹马搞掉一个派门的。第二,白檀要么死了,要么就躲在某个屏障里,譬如七院,以此躲开三少的搜查。” 这件事情至今还是个悬案。起因、过程全都是个谜,只知道从此侠门追查白檀下落未果,一直找到今天都没找到。 我还想打听点八卦,不过叶月潭又来了电话。我和他赔了个不是,让他白跑一趟了。他说没事,正好这几天要陪老师去外地看一个老病人,可能也没空过来。 叶月潭的老师来头很大,算是中国第一批开始研究现代心理学的人之一,会请这种心理医生的病人全都是病的不轻的,否则人医生还没兴趣去看。我挂了电话,车已经快开回了昆门道观,昆麒麟回去就趴键盘前开始写邮件,像是填表格。我看了一眼,差点昏过去——那是一张意外事件报告书。 “你们还要填这种东西?” “要啊。按照流程,这已经算恶性事件了,必须要上报给仲裁人的。以前靠邮箱,后来靠电脑,仲裁人要在二十四小时里面做出处理意见。”鼠标动了动,邮件已经发了出去。他松了一口气,说,“……行了,就等余三少怎么说了。” “三少不是病了吗?”我想起当时他救我的情形,他会伤成那样,归根到底也是为了救我,这人就算性格恶劣,但好歹也有救命之恩。 “病了他也是仲裁人,爬也要给我爬起来写处理意见,哼。”这人还是小心眼。他把网页关了,露出了电脑桌面,“丘荻,你又把我桌面换了!” “换个白的干净点。” “我一定要和叶月潭说说这事,好好说说!”他打开图片库,换了张风景照,“你就那么害怕看见自己的脸吗?换白桌面,说明你还遇到了某些事情,但是刺激太大,导致你从此开始自我逃避。” 我没听他瞎哔哔,溜达出去了。一开门就见到猫蹲在外面花坛旁,看已经枯掉的海棠花。她见了我,脸一下子就红了,用兜帽把头盖住就逃。 今晚外面挺冷的,雪化完了,气温又低了几度。屋里打着暖暖的热空调,小麒麟正趴在窗台上看我,似乎长大了些,肥了一圈。我曾经起过给它拴个绳,让三黄每天带出去遛一圈的念头,不过给昆麒麟拦住了。今天发生的事情挺多的,我进屋抱着它看了会电影,想定定神。屋里温暖,人又累,竟就这样不知不觉睡着了。这一觉睡下去,自己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 我梦见了病房大厅,自己正穿着白大褂,赶去某个病房——可我要去那做什么?我只能这样继续走,然后刷卡进了ICU。监护器有规律的平淡响声在四周轻轻响着,没有值班护士,没有护工。ICU里的病床永远是宁静的,偶尔能见到还有意识的病人,只是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我。 而自己走到了一张床前。 这张床上显然也是一个重病人,浑身插满了管子,旁边的血透器正在运转,心电监护上的心电图很烂,应该已经是II度房导阻滞了,指末氧只有85%。可这个人是醒着的,他的眼睛微微睁开看着我,眼眸淡红色…… 他看着我,然后静静地摇了摇头。氧气中下的嘴动了动,似乎想说话,但自己已经听不清了。病房的灯突然暗了,摇曳的光线中,一只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腕——灯光乍然大亮,白光中,躺在那里的人竟然变成了秋宫鹿。 “想逃吗,丘荻?”他的唇边缓缓浮现出一个笑容,同时,周围的心监与监护器……所有的电子屏幕上画面霎时改变,全都显现出他的脸。“来找我啊。” 我扑了上去,掐住了他的脖子。他张开嘴无声地大笑,这时,ICU的其他病床上突然开始有了动静。病人一个接一个地坐了起来,所有人都一模一样,全都有着秋宫鹿的脸。而那个被我掐住的人已经死了,头歪歪斜着,却已经失去了五官,成为了一只影君人偶。 就在这场无穷尽噩梦里我惊醒过来。睁开眼睛就见到小麒麟的脸,正冲在眼前,很茫然地呜咽了一声。 我把它拎开。昆麒麟就睡在不远处的床上,铜铃放在枕头边。 “小黑你乖一点,回去行不行啊?”我蹑手蹑脚过去,想摸到那个铃铛,把小东西塞进去。“回去睡觉觉啊……” 手已经够到了铃铛,可是一拉绳子就觉得不对了——好轻?麒铃以前有那么轻吗? 小麒麟完全对这个铃铛没兴趣,直接跳到了昆麒麟身上。我转过屏风一看,差点惊叫出来——靠!躺床上的玩意只是几个枕头,昆麒麟早不见了,麒铃都是假的! 这人知道,我如果睡不着是不会叫他的,只会转头看看屏风后的影子,只要看到旁边的床上有人就会安心了——他这样做就是为了偷溜出去,不让我知道。 小麒麟挺无辜的趴在那枕头上,尾巴乱摇。我把假铃铛扔给它玩,扭头就去打手机了。凌晨三点半,这人是去哪啊?泡夜总会吗? 手机响了几声就被接起来了。我正要好好教育他这种欺骗同事的行为,没想到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我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人的声音。 就好像一大片杂音里有人掐着嗓子在说话,哭哭笑笑,听不真切。我喊了几句,没有得到回应。 “昆麒麟?你在哪?”我问,“喂?” 就在我几乎要以为没有人回答的时候,手机那头传来了一个刺骨的声音。听见那个声音的瞬间,自己的整个背脊都凉了——我从未想到在这种情况下会听见这个人说话,一刹那,愤怒,悲伤,担忧,全都涌上了头顶。 “——好久没说过话了,丘荻。” 手机里,传来了秋宫鹿的声音。 “我现在就在七院等你,来找我吧。” ——怎么会是他?昆麒麟的手机怎么会在他手上? 我拿着手机呆住了,再也没有一丝困意。夜晚寂静,屋里只有我与小麒麟。在短暂的惊愕后,我收拾了一下,跑到隔壁叫醒了猫。她正睡得很熟,摇摇晃晃开了门,听见我说的事情后也立刻醒了,马上打电话联络了北京的王兆,开的是公放。 也不知道王兆这人的生活节奏是什么,三四点居然还能立刻接电话。但听我们说完了情况后,他的语气明显带着些为难。 “今晚太突然了……现在能立刻过去帮忙的人几乎没有。三少的情况你们也知道,病得挺重的。”他说,“昆麒麟的手机在秋宫鹿手上?怎么会这样的?” 我们也不清楚。王兆就让我们先打电话通知昆鸣,他会尽量调动人,想想办法。SUV被开走了,我和猫跑到门口,马路上一辆车都没,只能用腿跑了。跑到半路,王兆来了电话,让我们去衡山路环球酒店,那里倒是有个人能帮我们。 “环球酒店?” “对,快去吧,那人正好在。我联络一下他,你们先去。” 我还没天真到以为能够凭自己和猫就解决秋宫鹿,之前的结局也证明了这一点。昆鸣那边很难联系上,他没手机,现在也只能寄希望于兆哥儿说的这个人了。 我们俩个在寂静的马路上跑,跑了有十五分钟都只能走了,没有车,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到达七院,可再远也只能走。 ——就在我们几乎要跑不动的时候,黑夜中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马路对面突然疾驶来了一辆轿车——真的是疾驶,发动机轰鸣,直接冲上人行道,拦在我们俩面前,夹烟带尘;接着后面又来了三辆车以及两台摩托车,横在马路中间。车上下来了一个人,金毛,带着唇环的,冲我们招招手。 “想跑去啊?”周义笑着趴在车门上。这是辆黑兰博,但是开得太豪放了,车上划得乱七八糟的,“上车吧,金老大都听王兆说了。” 我一怔,就望向那辆车——后座上,那种仿佛冰与刀的眼神正漠然地扫过。 周义拉开车门,我们一起坐了进去。猫上了另一部车。车门关上,周义一踩油门,我几乎是被贴在了后座上,就感到跑车向前飞驰而去。 金召就坐在我旁边,一言不发。我没想到兆哥儿说的人就是指他——可这个结果已经是出乎意料的好了,对付精神病,还靠黑社会。 第89章 起居室 反正车不是我的,超速罚款也不是我的,速度自然是越快越好。就在我计算着这一路上吃了有没有十五张罚单的时候,黑色车队停在了七院门口。 金召下了车,然后其他几辆车里的人都跟着下去了,齐刷刷往医院里走。值夜班的保安看到了这架势,吓得傻在那。我跟上他们,试着再去打昆麒麟的手机,可惜已经关机了。 “如果秋宫鹿要对昆麒麟下手,应该会在废楼或者门诊楼。”我说,“其他地方都是有人的。” 金召点点头,抽出烟点燃,吞吐了一口。他连话都没有说,其他人就分成两批,一队走向门诊,一队留在原地待命。 “我们去废楼。”过了一会,周义晃晃悠悠到所有人跟前,发号施令,而金召一句话都没说。这个小金毛的地位似乎挺特殊的,“丘医生和猫姐就在这等吧。” 我们当然要跟去,不过我也希望猫能在外面等,上一次她被割喉的事情给人留下的阴影太大的,那么多男人在呢,还差她一个女孩子吗。周义就给了她几个通讯器,让她留在外面和另一个人一起负责联络。这些人做事情分工明确,和他们比起来,昆麒麟简直就是个专业的草台班子。 这个时候的城市还在寂静之中,我们一行人就好像一片黑影一样走向废楼。人多还是有用的,再加上旁边一群都是砍人不眨眼的黑社会,这次自己底气特别足。一起去废楼的一共有六个人,而金召一边走就一边抽烟,没停下来过。这样抽烟,我怀疑给这个人验肿瘤指标绝对会是一片红的。 很快,大家就站在了废楼跟前,没有立刻进去。周义先拿出了一个烟盒,给每个人发了一支烟。我不明所以,也解释了自己不抽烟,但手上还是被塞了一支。 “侠门特产。丘医生试试?” 我看看烟,再看看这群人,心里有点不安,想该不会是大麻吧…… 不过这也就想想,金召应该也没那么丧心病狂。所有人都点了烟抽上了,像是个仪式一样,我还在发愣,周义已经过来,把我的烟也点上了。 “快点。”旁边的金召终于说话了,他语气太平,听不出是不是不耐烦了——我还没脑子抽风到惹黑社会不耐烦,也不管了,直接把烟放嘴里,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咳了起来。 太呛了……可不管怎么样这也算抽了,意思意思就行了吧? 但周义告诉我,不行,还不够,再抽一口。 我只能舍命陪君子,闭上眼睛再抽一次。这一次有了心理准备,总算没再咳,可就是感觉有一股凉意往头顶窜,整个人一下子就清醒了不少。 接下来,我就发现这个烟的奇异之处了。自己先是经历了十几秒的耳鸣,然后四面八方的声音就这么涌了过来——太神奇了,风声,叶子摩擦声,电灯接触不良的滋滋声,人们的呼吸声,心跳声……我甚至可以分辨出是哪片叶子在发出声音! 除了听觉,视觉也同样,黑夜里昏暗的废楼在眼前开始变得清晰,爬山虎的脉络,每一处裂痕,玻璃窗的反光……我的感官敏锐度像是刹那间被放大了数十倍,可以感知到十米内所有的动静。 “知道了吧,行了,走吧。”周义看我惊讶的神色,知道烟已经起了作用,示意可以进楼了。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要这样——黑暗的楼里,敌暗我明,很容易被偷袭。但只要有这个烟,不管对方从什么地方摸过来都能察觉到,等于人人都戴了个红外探照仪。虽然我还不习惯这种状态,耳边时常会耳鸣。 走到二楼时,我们已经感知到三楼有人了,脚步声一下子就能被听见。已经有两个人冲了上去,动作快得吓人。就听见三楼那传来了更大的动静,接着就静了。 “只是个人偶。”过一会两人就下来了,表示没有发现活人,“三楼没有人。” 金召点点头,又抽了一口烟,合上眼睛,他应该在仔细听有没有其他动静,可显然没有。过了一会,他说,出去吧,这里没有人了。 就在这时,楼内响起了一种不合时宜的水声。 当听见这个水声的时候,我的汗毛一下子就炸起来了——同时,那股鱼腥味铺天盖地地涌了过来! ——是鱼仙人!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左右两侧肩膀就被人拉住了;接着只觉得天旋地转,就像是被卷入一个强烈的漩涡里,巨大的压力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挤出来。但这个过程不过是短短的几秒钟,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眼前的画面是那样熟悉。 世界已经漆黑一片了。而我,金召,周义三个人站在一起,其他人已经不知所踪。 “哎呀,真麻烦……”周义用手拨了拨自己的唇环,“怎么那么调皮啊,打不过就耍赖。” “再不快点出去就会被消化掉了。”金召终于不再抽烟,吐掉最后一口烟,将烟头按在墙上灭掉。“这条鱼仙人到底有多大……” 我想起那次最后出现的鱼仙人,目测有十层楼左右的高度,非常惊人,简直就是鲸鱼他妈了。这个黑暗的世界里只有我们三个的脚步声,四周一片漆黑。周义听了我说的,挺意外的,说他还以为都是以讹传讹,没想到真的那么大。 “这条鱼太大,里面已经开始形成一个界了。”金召走了几步,用手摸着旁边的墙壁。我也伸手摸了摸,感觉墙面简直和冰一样,而且凹凸不平。“我们可能不在废楼中了。” “老大的意思是,它想把我们带走?” “说不定。” 我只能紧紧跟着这两个人,周义和我解释,像是鱼仙人这样的妖灵是人为养出的,一旦到了一个程度,妖灵体内就会形成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之前我们被小鱼仙人吞进去的时候,四周的景物仍然是病房,可是这一次,我们已经进入鱼仙人内部的世界了。 他们俩用打火机照明——这里果然不是病房,而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地方,就好像在一个冰洞里。四周都是冰的反光。我不抽烟所以也没打火机,周义又扔给我一个备用的。 “至少有几十年了吧,这一条鱼仙人……”周义边看边赞叹,“老大你以前养了一条,也不过就那么点,还没养活。”说完了还伸手比划了一下,也就脸盆大小。 前面的金召没说话,只是停住了脚步。打火机的微光里,前面是一个三岔路口。 “老大……” “分头走。三条路,总能找到阵眼破阵出去。” “好。” 这两个人几秒钟就做好了决定,各挑了一条路走了,留我在原地发呆——过了一会老子才反应过来,靠,不对啊?又要单枪匹马? 现在就剩下中间的路了,男左女右人妖中间,我也别无选择了,只能趁着打火机还有点光亮的时候走进了岔路。 那种烟的效果减退得很快,但还是有点左右在。为了节省燃料我先把打火机关了,摸黑在里面走。说来也奇怪,外面是漆黑一片,走入了岔路之中倒是反而有些幽光,能勉强看清脚下。 被吞入鱼仙人中,如果不尽快离开就会被消化在里面,也就因为这样,金召才会决定把三个人分开,加快效率。但他有没有考虑过我是个战五渣啊…… 叹了一口气,知道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通道不知道有多长,而那些幽光是从冰层中发出的。这些冰的表面都十分浑浊,偶尔能看到里面有一个又一个模糊的影子,试了几次想看清,可惜光太暗,影子也太模糊,完全看不清。 不过又往前走了一段,总算有一个影子比较靠近表面了。我用打火机凑近了去看——冰后,是一张扭曲的人脸。 居然只是个死人,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也是让我蛮意外的。 这个人年纪很大了,尸体微微腐烂,死的时候应该很痛苦,脖子扭着,嘴巴大张,整个人神色都很痛苦。令我在意的是,他身上穿着的衣服是七院的病员服。 也就是说,这是个被鱼仙人消化掉的人,从此和妖灵融为一体。如果不快点找到阵眼,那么过一会,我也会和他做伴了。 可阵眼到底是什么,怎么破?这种东西说说容易做起来难,万一阵眼蹲着个彪形大汉,我是打呢还是被打?这冰道不知道有多长,我足足走了五分钟多了,却一点到头的意思都没。那支烟的效果终于快要结束了,我眼前的世界更加昏暗,对于周遭感知开始变得迟钝。而就在这时,耳畔忽然听见了一声滴水声。 在前面。 烟所提高的感知消失前的最后一瞬,我还是捕捉到了声音的来源——就在前面了,不管怎么样都要赌一把。我向前跑去,那滴水声越来越响,哪怕是寻常的听力也能听见。可下一刻,自己脚下竟然一空,然后整个人就向下面摔去,重重落在了冰地上,向前滚了很远才停下,撞在了什么东西上面。不过距离不高,自己也算反应快的缩成了一团,所以没受什么伤,拍拍身上就站起来了。只是刚刚想要摸索打火机的时候,四周居然开始亮了起来。 冰层里一点一点开始蔓延起更亮的幽光,将这个空间照得一片氤氲。冷光里,我勉强能看到这是一个圆形的空旷冰窟,大概有一个百人大会场的面积。而在冰窟的中央则是自己刚才撞上的东西——当看清那是什么的时候,我差一点昏过去。 这竟然是一张床。就是家家户户都有的那种普通的单人床,上面还有床单被子,乱的,没有铺。床旁是床头柜,书桌,椅子…… 这里,竟然是一个起居室。 第90章 分歧 鱼仙人肚子里为什么会有个起居室,住在里面的人又是谁? 我打量着那些家具,该怎么说呢,都很旧了,床头柜没有锁,试着拉了拉,居然拉开了。里面有几本古书,烂的都掉渣了,是被人拼接好了再用塑封膜压在一起的。我翻了一下,其中有一本完全是乱码一样的,上面写的字很像中文,但细看却不是,像是从很多字中拆下一部分组成新的字符。另外有一本叫做《祖麒麟记》,文言文很简短,感觉这就像是一本类似于山海经的笔记,记载了一个叫巨门界的所在,有一只叫做祖麒麟的灵兽,司掌着阴阳两界的麒麟之力。 而在抽屉里最底下的一本,没有书名,没有塑封膜,它也是一本很古旧的古书,里面的字迹不太整齐,像是随手写的。我努力读下去,感觉这本东西像是日记,而且书册内用句已经文白夹杂,并不难懂。 日记的开始是一月十九号,抬头是甲寅三年。这个人字迹虽不整齐,却很好看懂,就像是初中生写出来的字,不好看,但一笔一划很规整。我看过家里爷爷那一辈留下的手记,在过去这手字绝对是拿不上台面的,这个人可能受过些教育,可不算精通。 “甲寅三年,一月十九,鹏师弟赴长沙,已报平安。不日将寻巨门所在,吾身于沪不得同行,乱世寄愿,唯望无恙。 巨门所在飘渺难寻,而祖麒麟之所在亦难确定。长沙风物陌生,又经年百千,物是人非,焉得风影? 一月二十,唐、余二位掌门赴沪,观内设宴,佘老蔡十五钱。宴上不谈国事,只谈玄机,昆门风雨飘摇,吾难以强颜欢笑。所谓却道天凉好个秋,种种无奈,不过如此。 望师弟安。 一月二十一……” 我正要看下去,突然四周整个都震动了一下,传来冰层碎裂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为了以防万一,我立刻就把这几本东西全都揣包里了,再抓紧时间打开了所有的抽屉看看有什么——特别像打RPG去翻NPC屋子里宝箱的感觉,但是抽屉里其他的什么都没有。书架上倒是没有书。 四周不断震动,简直就是个大地震。而周围圆形的冰墙上竟然开始出现了裂痕,到处都有,微光中,原本在冰层深处模糊的黑影似乎离表面越来越近——我真希望这只是个幻觉,如果是真的,那就意味着一件很不妙的事情。 ——有什么东西,正从冰层里出来。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回到了自己刚才摔下来的地方,那里不高,爬上去还是没有问题的。就当我够到边沿的时候,冰层那终于传来了第一声破碎声,有什么东西出来了! 接二连三的,冰层里冲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努力爬上去,手被冰冻得发痛——然而就在自己正撑上去的时候,头顶上方出现了一张脸。 一张老人的脸,腐烂了,而且变了形。他近在咫尺地看着我,这一下探头完全措不及防,自己当即就被吓得松开了手,再次摔落下去。这个动静显然引起了下面那堆东西的注意,很快,我就感觉到它们开始凑过来了。 不管是什么,拼了! 我站起来,抄起了那把椅子,等着来一个拍死一个——可下一秒钟身边就传来了一声巨兽的怒吼,我回过头;看到它们的一刹那,我整个人都萎了。 怎么会是它们?! ——那是麒麟。 光是左侧就有四头麒麟,都是黑麒麟,有大有小。最大的那一头和昆麒麟最早的那一头差不多,最小的那一头也有一张床的大小。 我把椅子放下,慢慢退后,靠在了冰墙上。 ……这……怎么打…… 左右两边都有,而且右边还有一只巨大的白麒麟。这一屋子加起来大大小小有十几头麒麟,都是从冰墙里冲出来的。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为什么还会有麒麟啊? 就算是麒麟,昆麒麟手里那两只给我的感觉很明确,就是没有敌意,让人看了就挺安心的——可这屋子里十几头却不太一样,它们呈扇形围住了我,怎么看都不像是来友好联谊的。我该怎么办?可恶,后悔没把小麒麟带来了,否则那小东西还能出来和它的家长们拉拉家常。正在犹豫间,离我最近的那只麒麟已经从口中啸出黑色火焰,准备扑上来了。 电光火石间,自己的肩头一沉,尖利的叫声从耳畔响起——那些麒麟听见这声音纷纷滞了滞,齐齐望向我肩头的东西。 是它! ——我也没想到它居然跟上来了,一路上都没声没息的。 小麒麟趴在我肩头,不停地叫,但也在瑟瑟发抖。它跟上来了我是挺高兴的没错啊,好歹麒麟对麒麟……可这边实在是没什么优势啊!而且更要命的是,小麒麟死了,昆麒麟不是也会死吗? 我实在不觉得对着这十几头麒麟,我和这只小麒麟有什么胜算,这已经不是胳膊拧得过大腿的问题了,完全就是施瓦辛格吊打薛定谔,今天估计就是天要亡我,自己要交代在这了。 就在我几乎快要绝望之前,一个人影突然冲到了离我最近正要扑上来的那头麒麟身后,紧接着,我裸露在外的皮肤顿时感到一种好像强静电一样的毛刺感——小麒麟一下子就蜷缩在了怀中,发出了惊恐至极的呜咽。当静电的毛刺感过后,我看到昏暗微光中有一个人站在不远处。而那头麒麟已经倒落在地,身首异处。 这个人手上拿着一把泛着银紫光芒的唐刀。 我抱着麒麟靠在墙边,死死看着他的脸——他微微笑着,这笑意是自己所熟悉的温和,而他的眼中有一些赞叹和讶异。 “……没想到真的和传说中一样啊,雷刀可以斩杀麒麟……” 秋宫鹿将唐刀微微转了半圈。刀尖所指之处,麒麟纷纷退避。 “——雷刀原名斩麒麟,我还以为只是个夸大的传说罢了。” 似乎是感应到这把刀的诡异之处,小麒麟几近是颤抖着想往我怀里钻,而面前这个本不该出现在这、却又应该出现在这的人,将刀剑缓缓移向了我。 “丘荻呀……” “你为什么……会在这?” “昆门鬼所饲养的鱼仙人,我会在这里,很奇怪吗?”麒麟退开了很远,他在我面前站着,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还是那种样子,干净漂亮,眼睛黑白分明,好像这世上不会有比他更温和的人了,“这么多年,它实现了我的所有愿望。现在只剩下一个了……” ——难怪这个人会人间蒸发,难怪警察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他的移动靠的就是这条鱼仙人! “昆门鬼又是谁?”我问,“就算你要杀我,也让我死的明白。” 他似乎没想到会听见这句话,怔了片刻,然后笑了出来,边笑边摇头。 “……昆门鬼……就是昆门鬼啊。”他说,“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是属于昆门传说中的恶鬼。” “你就是昆门鬼?” “当然不是。昆门鬼是昆门鬼,我是我……是他先找上我的。”他又走近了些,我几乎能感受到唐刀所带来的那种毛刺感,“因为母亲的血脉可以让我运用雷刀斩麒麟。我替他监视昆麒麟,而他为我实现愿望……不过……” 话未说完,他已经出手了,刀刃直直刺入冰层,擦着我的耳廓而过——秋宫鹿叹了一口气,让我将手里的折刀扔掉。 ——被发现了。 “不过,在处理你的问题上,我们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分歧。” 说完,他竟然将刀插回刀鞘,转身走了,示意我跟上。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而秋宫鹿走远,四周的麒麟再次蠢蠢欲动。我可以说是别无选择,要么被麒麟火烧成灰,要么,跟着这个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人一起走。 我只能选择后者——无论如何,先活下去。他从麒麟手里救了我,或许并不会立刻杀了我。能活多久就活多久,只要活下去,总能找到机会和破绽的。 他所去的地方是冰墙上的某一处,刚才麒麟们冲出冰层,在墙面上留下了许多冰坑。这就是其中一个,但是它并不是冰坑,而是一条狭小的通道,等于是被一只麒麟所堵住的。 我问,这些天,你就是住在这里的? 秋宫鹿说不是,这并非他的地盘,而是昆门鬼的,他只是暂时借住一下罢了。 “说起来还真是不愉快。他想杀你,可我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情——丘荻,我不会让其他人伤害你的。”他回身拉住了我,加快了脚步往前走,“趁他还没发现,我带你走。” ——这是什么意思? 我还未反应过来,四周的景物已经变了,从原来的冰窟变成了一个暗红色的血肉走廊。这个地方像是条巨大的横结肠,湿滑黏腻,红色血脉排布纵横在黏膜上,整条走廊都不断蠕动。谁也不会想走进这种走廊,但是他拉着我,力气很大,我只能被拉了进去,忍着恶心走进去。 前面会有什么等着我?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雷鸣般的声音,男女老少的都有,震耳欲聋,所有声音都在喊着:秋——宫——鹿! “我说了,这是我的底线。”他将我往前推去,转身折回去面对后面的黑暗,“他是我的,你不许动他。” ——那就快动手! 那种无数语调纠缠在一起的声音近乎于嘶吼着,同时血肉走廊也开始急剧蠕动。就在这一片混乱中,我听见阿鹿说,不行。 “我不会让他难受的。”他说,“我会让他一点痛苦都没有,好像睡着一样安逸地重生。合作到了这一步,真没想到会在这个关节处发生矛盾啊。” 第91章 一起走吧 如果不是处于这种境遇下,我一定会幸灾乐祸笑出来——这算不算反派内部内讧啊? 我们都什么没做什么没说,就为了我该怎么死,该被利落点搞死还是该被安乐死,这两人居然起了内讧? 那个声音不断嘶吼着,而秋宫鹿一点不让步。可也就因为这样,他的注意力分散了,集中在走廊黑暗的尽头,原本拉着我的手松开了去握住唐刀——这个机会太珍贵了,我没有任何迟疑,立刻转身就逃离了秋宫鹿。大概没有想到在这种情况下人还敢乱逃,他也措不及防,想追上来的时候我已经跑出很远了。 “丘荻!”他喊,“丘荻!不要跑过去!” ——我还不是傻子,昆门鬼和秋宫鹿虽然内讧了,但是目标都是一样的,就是弄死我。 我抱着小麒麟拼命地跑,一点不敢停下,这条血肉回廊似乎没有尽头一样,甚至连曲折都没有。就在我几乎要甩掉秋宫鹿的时候,面前的血色黏膜突然迅速拱起了一块,紧接着形成了一个血红色的人样——那是个孩子,很小的孩子,大概只有八九岁的样子。 可当看到他的这一刻,我一下子就不敢再往前走半步了。 这个孩子的眼神仿佛在激发起人类已经沉寂已久的感知本能——我浑身所有的神经毛孔电流都在呐喊着告诉我:危险。 这是十分奇异的,就像是猫会对危险的东西弓起身子炸起毛一样,这一刻自己整个人都吓得炸了,像是被钉死在了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这是什么?是鬼?是人?不管怎么样,它简直代表了无尽的危险和恐怖。血孩子的浑身都散发着一种诡异的气息,它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已经令我放弃了所有的抵抗。 ……我会死。 从那双寂静的眼睛中,我读到了这个信息。 我……会死在这。 万籁俱寂里,这短短的几秒钟我们无声对视,自己就像被蛇盯上的青蛙,连眼神都不敢动弹一下。而几秒后他突然伸出手,很轻巧地向前划动——我尚未做出任何反应,怀中就传出了一声嘶鸣,一个小小的黑影冲了出去,撞开了他的手——这只手已经没有了手的样子,彻底变成了一把刀的形态。刚才如果不是小麒麟冲出去,自己的喉咙早就被划断了。 这个变故也让我稍稍恢复了些许行动能力——逃!我现在什么都不管了,只能逃,而且是毫不犹豫地转身,向着来的那条路逃。就算会遇上秋宫鹿也无所谓了,和这个血孩子身上所散发的危险气息相比,秋宫鹿简直和一只鹿一样无害。 还没有跑出几步,就能看到迎面跑来的那个人。他也看到了我背后的血孩子,什么都没有说,直接就雷刀出鞘。在还不能断定他拔刀的目标是谁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很冒险的决定。 我在秋宫鹿面前猛地一下蹲,左手搭住他的手腕,右手搭住他手肘,用尽全力将人拧了过去,抛向身后。如果从其他角度来看,就像是我抬起了他的右手臂,从身侧的空隙滑了出去一样。这个动作是在两秒内完成的,他根本没能反应过来就被我逃了过去,这也让我确定了某件事——哪怕有雷刀斩麒麟,哪怕真的这把刀可以斩落麒麟,秋宫鹿仍旧是秋宫鹿,他不过是普通人,这把刀没能给他在体能和感知上的任何加成。 当我绕过他背后时,秋宫鹿仍然在面对着那个血孩子。也就是说,相对于我的逃脱,这个血人的威胁更大——如果它就是昆门鬼,那一直以来两人之间就有合作。有合作关系还那么害怕它,可见这东西果然恐怖。 我却一点都没闲着,从包里掏出了一根密封针筒,拉开了塑料盖,就直接刺入了秋宫鹿的后背。 这种针筒是进口的一次性注射器,专门用来在恶劣环境下急救用的。药品事先被封入了一次性注射器,拔开塑料盖就能注射,不必再打碎曲颈瓶抽取液体,快捷卫生。自从发现昆麒麟很喜欢用放血这种恐怖的方式唤出黑麒麟后,我的包里就永远揣着三支注射器——来源当然是通过灰色地带,这种药品是禁止私人持有滥用的。 到底是高浓度的进口药,奇效十分之快。秋宫鹿发现自己被注射了什么之后还想回身来抓我,可刚刚一动作,整个人就已经撞上了旁边的血墙,捂住了胸口,身上开始出汗,艰难地喘息起来。 他看着我的眼神很意外,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想,他大概永远不会料想到自己的包里会揣着三支高浓度肾上腺素。这种药本来就是急救时才会用的,对于原本就很紧张的秋宫鹿而言,无异于一支见效奇快的心率紊乱剂。 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捂着胸口的左手颤抖着,右手却没有松开雷刀,仍旧强撑着一步一步走向我。我抱着小麒麟正想继续逃,却见到那个血孩子竟然出现在了身后! 它能在血肉走廊里随意移动? 我现在也没法思考这个了——前狼后虎。我可以选择正面打倒已经很虚弱的秋宫鹿,但是他手上有刀,我一点都不想去试验那种唐刀的锋利度。古代的铸造业虽然没有现在那么发达,但是钢口工艺十分精湛优秀,就好像日本很多武士刀,只要护理得当,哪怕经历了数代人依然可以削铁如泥。 他缓缓逼近了我,呼吸越来越困难。 “丘……荻……” 他轻声唤了我的名字,紧接着就扑了上来;我逃无可逃,只想尽可能躲开刀刃——然而,刀刃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砍来。他只是拉住了我,手掌滚烫。 “我带你走……” 下一刻,秋宫鹿一只手拉住了我,另一只手握住唐刀,用力刺入地面的血肉中。只听见走廊两段俱传来刺耳尖叫,刀刃刺入之处弥漫起剧烈的电光——我能听见小麒麟的呜咽声,以及自己全身都被包裹在一种微热而毛刺的静电流中。这种感觉是很奇妙的,像是跳入了温水中。旋即周遭景物如同崩散,一切重回黑夜。我只感到脚下一空,就和他一起从高处坠落了下去。 ——这大概有两层楼的高度,而幸运的是,我们坠入的是水中,不是冰冷的地面。水是最优秀的缓冲物之一,我只是感到后脑勺微微发痛,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这水池很浅,我怀里还抱着小麒麟,但是它已经没有反应了,只是在我手中发抖,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昏迷了。我抱着它游上水面,很快就发现这里是七院的人工湖。 金召和周义的猜测没有错,昆门鬼的鱼仙人的确想要移动我们到其他地方。 小麒麟呛了水,伏在草地上乱咳,又打了个喷嚏,一小团焦烟从鼻孔里冒了出来。看上去挺凄惨的,但是麒麟的生命力我知道,不管是人还是不是人的,顽强度简直和蟑螂一样。 我松了一口气,把背包先甩了出去,然后撑着身子爬离湖岸。 可是下一秒,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脚踝,将我向后拖去。 ——是秋宫鹿! 他还有神智,但面色已经很苍白了。我还没爬上湖岸就被他一把拽了下去,两个人一起摔回了还不算深的水里。人工湖的水比较浅,只到成年男性的脖子左右。他死死抓着我,眼白中严重充血,显然已经快要不行了。 “丘……荻……和我走……” “你快死了。”我和他在水中沉浮,自己曾经目睹过很多人的死亡过程,却没有一次是人心这样的起伏不定。“让你这么死,太便宜你了。” “呵……呵呵……”他呛了水,笑声断断续续的,浸湿的黑发紧贴在苍白的脸庞上,“我知道……可是……我最后的愿望……只有你……” “你带不走任何人。”我掰开他紧抓住衣襟的手,可是这个人力气很大,双手不断颤抖,暴出下面的青筋,“……放手吧……” “我不放!” 或许是最后的力气了,他竭力地喊了出来。 “——我不放!我为什么要放?!我……只有你了……”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这个人,他原来还有很多东西。无尽的财富,无尽的拥戴,无尽的喜乐。他原可以在日本做他的富家公子,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子,有很多孩子,看他们长大结婚老去……可是,他选择了这一条路。 那我呢?他凭什么要求我找到一个角度去同情他? ——他觉得他只有我。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了。 结束了。这一段的恩仇,已经该结束了。他的心律彻底紊乱,离得那么近,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你家……多……多美啊……”他抱住我,冬天冰冷的湖水里,寒冷正抽取掉我们所有的温度,“小时候……我的……爸爸……妈妈都在……我们就在一起……坐在书房里……你还什么都……不知道……” 我很冷,冷的近乎于不想动。这个人死前最后的话是这样的可笑,他明明记得一切美好的东西,却亲手毁灭了它。 “丘荻啊……” 他将头靠在我的肩上,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微弱,仿佛呢喃。 “丘……荻……啊……” 就在我几乎以为他就会这样没有声息的时候,自己的腹部突然传来了寒冷的剧痛——如同撕裂一样,狠狠地贯穿了所有的感知。 血色正在水池中蔓延着。黑色的水,红色的血,温热混入冰冷,转眼消逝。 “对不起……”他用力将雷刀继续刺入,贯穿了我的腹部。血从刀刃口涌出,或许正在染红半池湖水。“明明答应过……不会让你……难过……丘荻……” 刀刃拔出的那一刻,近在咫尺的他笑了。 “对……不起……” 第92章 吞噬 我向着水中摔去,血冲向想要捂住伤口的手掌,热的发烫。 他拥着我,头已经垂了下去,手却还紧紧交握着。我痛极了,想努力摆脱他,回到岸上。可手越来越沉,伤口的痛楚已经不是第一位的了,而是一种脑部的发昏——这一刀导致的出血量太大,这一次,我很可能会死。 秋宫鹿可能正在弥留之际,我推开他,用尽所有的力气爬上岸。背包就在眼前,另外还有两支肾上腺素就在里面——再不进行刺激,大脑将会在十分钟里面总罢工,就算万幸被救回来也会留下很大的后遗症,甚至变成脑死亡的活死人。 从来没有想到,这些原来为那个人准备的药品,在今天会派上这些用处。 自己的脑子还是清醒的,可是手上早就失去力气了。手机浸水失灵,只能先用那支肾上腺素了。它被从包里抽出来,我拔开了塑料盖,用力扎了下去。而意识终于也进入到一种混沌状态,在药品起作用前,我已经错过了最佳求生时机。 不够……还有最后一支…… 我翻过身,一只手用草泥盖住伤口,另一只手去翻背包里最后的针筒。可太迟了。就在它落出指间时,我的手失去了仅存的一丝力气,垂落在地。 黑夜中,湖水被风吹出轻轻的声响。秋宫鹿的尸体斜靠在池壁上——或许还不能称为尸体。肾上腺素的致死很不稳定,他很可能还活着,存有微弱的意识。 ……我会比他先死吗?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笑了。昏黑的意识里只余下了风吹过的声响,温热的血流淌在泥土中,散发出浓重的腥味。 “沙……” 此时,忽然有什么东西擦过我的身侧,爬向湖中。模糊的视野里,那似乎是个白色的人影,正拼命将秋宫鹿从水中拽上来。这个人想救他?我睁大了眼睛,心里有一种铺天盖地的绝望涌来。 ——开什么玩笑?!我快死了,我简直是一命换一命杀掉了这个人,现在居然有人在救他,而我只能濒死地倒在这里看,开什么玩笑? 凭什么…… 大概是人到了最后一刻才会迸发出的力量,我艰难地向那里爬去,血在地上拉出了一条杂乱无章的红线。那个白色人影正好将他拉了上来,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人影抬起了头。 看到它的刹那,我浑身的血液几乎都凝结了——那张脸上,只有眼洞和嘴。 这是一只还没有被塑形的影君。 它侧着头看地上的这个快要死的人,却没有过来,只是伏在了秋宫鹿的身上。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出乎意料——这只影君没有救他,而是张开了嘴,咬向他的脖子——秋宫鹿还没有死,颈动脉立刻被咬破了,飚射出的动脉血铺满了四周。我惊愕地看着这一幕,纵然遇到了那么多可怖的事情,却没有现在所见的来得震撼。 一个人正在我的面前,被影君活生生吃掉。 他不过抽动了几下,就再也没有动静了。影君吃得很快,完全不经过咀嚼就咽了下去。表皮,肌肉,血脉神经,内脏……就在我的眼前,秋宫鹿还活着就被它迅速地吃下,上半身已经只剩下了骨骼与一些内脏碎片。他的血溅到我的身上,那么烫,混杂着影君身上浓重的腥臭。 同时,我的胳膊上突然一痛——有一支针筒扎在自己的肩峰,里面的药正被打进去。我循着针筒看上去,见到了一张熟悉的、却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脸。 ——唐幼明。 他将药打进去之后就没再管我,走向了那只正在吞食秋宫鹿的影君。高浓度的肾上腺素立刻就发挥了作用,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心脏开始受到剧烈刺激,重新将血液打入大脑。可失血实在是太多了;在还没有看到他准备做什么的时候,我终于合上了眼睛,昏死过去。 而视野中最后的画面,是秋宫鹿的内脏被影君吞食。 ———— 再次苏醒已经是五天后的事情了。 这五天,我不断在昏沉中做着噩梦,几乎难以醒来。一个噩梦中包裹着另一个噩梦,层层无穷,可它们的收尾都是以那一夜的血色结束的——影君抓住了一颗心脏啃食,瓷白的脸上满是鲜血。 我睁开了眼,一个人坐在床边,正在看报纸。见我醒了,他立刻就靠了过来,让我别动。 ——是昆麒麟。他平安无事。 现在是白天,但是窗帘都拉上了。我躺在病房里,可并非是七院的病房。 他将被子拉起来一些,说,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都已经知道了。 ——那天晚上有人故意引他出去,那应该是个很危险的信号,所以让昆麒麟做出了独子前去的决定,而不是叫醒我们。他怕自己离开后道观里出事,还把小麒麟也留在了我这。虽然遭遇了危险,可他并没有什么事,只是被设计夺去了手机。策划这一切的人应该是秋宫鹿和昆门鬼,为的就是将我引去七院。 可没有想到,最后关头,他们竟然会因为一个可笑的分歧而分道扬镳。 昆麒麟打了铃,知道我醒来的消息,护士和医生都过来看了。这里不是七院,看医护的胸牌,是上海很有名的一家私立医院。 “我怕让你待在七院又出什么事情,就帮你换了医院。费用可能贵一点,不过你应该也不在意……”等医护都走了,他才将门锁上,然后替我拿了些止痛药。伤口已经被污染了,错过了一期缝合时间,只能先尽力补救,然后清创换药。人只要稍稍一动,身上就是撕裂一样的剧痛。 昆麒麟告诉我,侠门死了三个人,其他人没事。他被引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才发现是中计,再赶回来的时候,乐阳已经让唐幼明过来救人了。 “对不起……”他突然站了起来,然后对着我深深鞠了个躬,“是我的错。” 我的嗓子还很疼,因为缺水的关系。嘴唇都开裂了,想说些什么都能拉破皮。 “你是被什么……引开的?” “麒麟。”他说。“我看到了一只麒麟。” 宁静的病房里,他坐在了床边,用棉签沾着水一点点擦干裂的嘴唇。我不怪他,如果在昆门道观附近发现了麒麟,而麒麟又不听他号令,那么昆麒麟肯定会出去查看。这很危险,所以他不可能叫我一起去。 至于唐幼明这个救兵,则是乐阳叫来的。 我将在鱼仙人体内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他,包括在里面的起居室,柜子里找到的书册,一直到自己昏倒。我说的断断续续的,昆麒麟也没有打断,就这样耐心地听了下去,眉头越皱越紧。 “昆门鬼……原以为只是个传说的。你看到的那本古老日记,应该是民国时期的昆门掌门昆愚儿所写。当年乱世,九方道界,一枝独秀,昆门逆流而上依然鼎盛,出现了双仲裁同堂。双仲裁的意思就是师兄弟共同握有仲裁大权,并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做到的——那个年代麒铃的研制还未彻底成功,昆门的掌门人必须用自身灵台来容纳麒麟神识,能做到的全都是百里挑一的奇才。而有了麒铃,难度就几乎没有了。” 他和我解释了双仲裁。我一直以为控制麒麟就是拿那个铃铛摇摇的事情,可实际上不是。拥有了麒铃的昆门才是真正的独步天下了,这意味着掌门人的传承从此毫无风险,但也就在麒铃出现后不久,昆门失去了仲裁人之位,一蹶不振。在民国时期昆门出现双仲裁同堂,也就是说,一代昆门出现了两名奇才,都可以驾驭麒麟。这差不多就类似于一个班出现两个考上哈佛的,班主任简直祖坟都要冒青烟。 “到现在,也没有什么不能和你说的了。丘荻,你有没有发现,和其他派门比起来,昆门的人很少?” 我正思索着昆门的种种不正常之处,昆麒麟却已经开口了。他替我调整了一下点滴的速度,把它调慢些,然后盖住了我已经冰冷的手背。他的手很热,让麻木的指尖稍稍有了些慰藉。 “历代昆门的弟子是越来越少的。师祖那一辈,唐朝道法昌盛,所以昆门有万千弟子。而后面出现了昆门鬼之乱,使得师祖忧心弟子众多难以管束,于是从下一代开始,昆门的弟子至多五人,不会再多了。再后来,许多掌门人只收两名弟子,从中选择一名传位。有时两名弟子都很优秀,就会出现双仲裁同堂的盛况。”他的声音很轻,诉说着这个古老派门的秘辛,“而另一个理由,就是担心出现第二个昆门鬼。因为道界流传了千年的说法——昆门鬼,不死不灭。” 此时,他提及了我带回来的另一本书《祖麒麟记》,在里面提及了一个叫做巨门界的地方。而巨门界,则是昆罗衫的师弟、真正的昆门鬼,企图开启的地方。 “你可以把《祖麒麟记》理解为道界的山海经。有人说巨门界从不存在,有人坚信它一定存在。关于它的传说太多了,可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巨门既开,天翻地覆。”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谁也不知道这个地方存不存在,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我们只知道,决不能让它开启。” 第93章 分道 秋宫鹿死前,一只影君吃下了他。我不知道这只影君是谁的,但是昆麒麟猜测,应该是唐幼明的。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能理解,难道唐幼明还想做出一个秋宫鹿?“乐阳让他来,那么影君的事情……” “唐幼明本来立场就不确定,他不一定就是我们这一边的。乐阳虽然能要挟他来帮忙,但是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很可能也有自己的计算。不管怎么样,这次他救了你,从中谋些小利,乐阳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他在边上削苹果,手法挺好,削苹果这种事情是老上海女婿必备技能,一条苹果皮都是整的,“影君吃下的人不同,能力差异也会不同。秋宫鹿母亲家应该是血脉传承的雷刀家族,尽管血缘很淡了,但是还是十分强大的。道界现在只有三个以制作影君闻名的世家,但都在没落了。这些世家的传统就是在自己父母死前让影君吃下他们,以此来得到强大的人偶。吃下的人越强大,影君也越强大。一个濒死的修道者在他们眼里简直就是无价之宝,你让唐幼明放过这个机会,根本不可能。” 可以后会不会出现一只顶着秋宫鹿面容的影君到处晃悠啊?我实在不想去想那个画面,太恶心了。但更绝望的是,昆麒麟告诉我,会。而且不仅会出来晃悠,这只吃下了秋宫鹿的影君虽然听命于唐幼明,并且它继承了秋宫鹿的性格和记忆。如果我觉得恶心,他可以让唐幼明把影君的脸换一换。 “这是没办法的。你让人家办事,总要给好处。”他把一片苹果塞我嘴里,“我甚至怀疑是乐阳默许他的。” 但这么说不对啊——我把苹果嚼下去,问,“那乐阳怎么确定能够给唐幼明这样的筹码?说到最开始,他会预料到这种事,而且让唐幼明在恰好的时间地点来救我,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但当我问完后,昆麒麟的神色忽然就沉了下去,将瓷碗搁在了床头柜上。以往说起乐阳的时候,我能感受到两个人关系很好,或许是乐阳酷似昆慎之的缘故,让年少丧师的昆麒麟感到亲切;可这一次,气氛明显变了。 “乐阳他……这就是他的能力吧。” 过了很久,他只说了一句话。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能力,难道是预知未来?这也太逆天了。可既然能预知未来,为什么不提前防止事情发生? “不。不是预知。”他说,“而是近似于预知的推理。丘荻,你知道什么叫推理吗?就是推敲整理,将手中所有的线索推敲整理成一条明确的脉络,并且沿着它,预测到会发生的所有结果。这就是乐阳的能力——没有任何道术,完完全全只是基于一个人类能达到的最大推理能力。” 听他这样说,我再一次想起了第一次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他那么精准地判断出“这个人是丘荻,是七院的医生,昆麒麟的朋友”,简直媲美手术刀,没有一点误差。但也就因为这种锋利,秋宫鹿被逼迫着提前行动,杀了爸爸妈妈。而对于乐阳来说,这只是他推理中的一环,是注定而且必须发生的事情——我突然感到胆寒。 当我父母死后,秋宫鹿的目标就只有我了。就好像原来三个鱼饵,谁也不知道鱼会咬哪个钩。可提前将两个鱼饵扔进水里喂鱼,那么剩下的那个鱼钩,就是唯一能钓到鱼的。所有人只要等在这个鱼钩旁边,按照动物的本能去推断鱼咬钩时间,就能轻而易举地抓到这条鱼。 “那……那为什么……不是其他人?” 或许是由于身体虚弱神志恍惚,我突然之间再也无法忍耐了。秋宫鹿死了,积蓄已久的恨意突然之间没有了出口,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处理它们。 ——为什么是我父母,不是其他人?既然能预见到,为什么不让灾害转移到其他人身上?转移到一个我不认识的不知道的人,让他在角落静悄悄地死,别让我知道! 但一直以来,理智都压制着这个可怕的念头。我告诉自己,别人也是人,和父母一样,我不能那么自私。 而到这一步,我已经快要被自己的理智逼疯了。我必须要找一个仇恨的转移对象,至少去恨一个人,让这个情绪能释放出去。 我死死抓着昆麒麟,终于没能再忍住眼泪。而接下来他说的话,让我彻底坠入冰窖。 “丘荻,对于乐阳而言,你和你的父母没有分别。如果不是你的父母,那就是你和你妈妈,或者你和你爸爸……无论如何,他的决策是消耗最少的,乐阳手里只有一张叫做唐幼明的王牌,他只能用这张王牌去保护一个人。假设死的不是你父母,那么今天,死的就是你。”他看着我的眼睛,想将我带回病床上。我已经彻底没有力气了,只能任由他拖回去,“——在乐阳的计划里如果必定会死两个人,那我们只能庆幸,那两个人不是我们自己。” 当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马路对面穿着白色毛衣的青年,那么温柔地笑着。我甚至真的以为他就是昆慎之了,是那个昆麒麟口中“没有人比他更好”的师父——可他不是。 他说想要直接找出主谋,于是秋宫鹿和昆门鬼都被他找出了,代价呢?代价是我的父母。这对于他们而言,似乎根本不算什么值得一提的代价。对于乐阳而言,死的是我父母还是我都一样,没有任何差别。 “很多事情……已经够了。丘荻,你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秋宫鹿死了,你可以开始新的人生,不要再管这些事情。甚至……甚至你想和我们彻底撇清关系都可以。”他说,“到此为止,昆门鬼现身,无论那是不是真正的昆门鬼,这些事情对你而言都太过危险了——你可以出国去继续当一个医生,离七院离上海越远越好。” “……你是什么意思?” “你伤成这样,只有我一个人来看你了。你还没有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的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挣扎着,却转而消逝,“……你自己调侃自己的那一句除了钱什么都没有了,其实根本不是调侃。你身边只有我了,而我是你全部的危险来源。” ——我看着他,寂静的病房里,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和这个人相距那么远——他在赶我走。我失去了一切,现在身边只有他了,而他居然在赶我走?! 我连恨的对象都没有了,现在他告诉我,我最后可以当做是依靠的人,在赶我走。 在这种撕心裂肺一样的痛苦里,我忽然明白叶月潭说的话了——我在依赖昆麒麟,当现在的自己离开了他之后,我很可能会活不下去。这种单方面的共生关系开始崩溃了,而且永远不可能修补。 这种感觉,可能就是所谓心死。 “把那几本书给我吧。你找到的东西都给我,然后你搬出去,回到你该过的生活。”他说,“秋宫鹿死了,结束了,你不能再干涉道界的事情了。” 我呆呆地听着他说,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从这张嘴里说出的话。 ……那我呢? 我……也死了啊。 ——自己突然不可遏止地笑了,笑得很剧烈,连伤口都绷裂了,白色纱布里面渗了血。他想抱住我,却生生停在床边,没有过来碰我一下。昆麒麟只是这样看着我笑,什么都没有说。 到现在为止,他让我退出。而我已经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付出了那么多代价,换到的只是这一个轻描淡写的结局? 我挣扎着要从床上下去,扯下了点滴针。针尖逆着在皮肤上拉出了一道很长的伤口,血流如注——但无所谓,这么点血根本死不了人。我扶着墙跌跌撞撞往外走,在门柜里拿了自己的包,掏出那两本书,扔在他脚前。 他问你要去哪?我说北京。 去北京,找陈叔和余棠。天大地大,我有的是地方可以去。 这一次他终于坐不住了,冲过来抓住我,想将我直接抱回去。我死死抓住门框不松手,纱布早就掉了,血把病员服染得艳红。这个情景其实挺可笑的,我也确实笑了,笑得停不下来,努力想挣脱他。就在这时,门口响起一声惊呼,“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我们都看向那里——那个人穿着一件灰色呢子风衣,藏青色围巾,正惊愕地看着屋里这两个拉扯在一起的。我也没料到会是他,尴尬地松了手,被昆麒麟一把拽了回去扔回床上。 “血!你身上都是……天啊,我知道你受伤了,没想到那么重……不过你们都在做什么?昆先生你疯了?”叶月潭把包一扔,也跑到床边,先按了铃。刚才挣扎的时候自己还没觉得痛,现在才感到撕裂的伤口那里刺刺的剧痛,“这到底怎么了?” “他才疯了!”昆麒麟看着刚才胳膊上被我抓破的伤口,语气冷冷的,“他想就这样去北京。” “丘荻,你去北京做什么?” “你别问。” “我是他医生,我必须要问。”他直接将昆麒麟拽出了病房,我听见叶月潭说,“看你们这幅样子,这段时间,昆先生最好别再来了。” 第94章 病案47 医生过来替我重新换了药,喷好了凝胶。伤口血也开始止住了,但我整个人都极度疲惫,不想说话。点滴重新挂上了,叶月潭调了一下滴速,坐在我床边。 “我和导师去北京看了一个病人。他的情况比你糟糕多了,真的。”他摸摸我额头,自己现在有点热度,估计是感染的关系。“不过也挺过来了。你不该和昆麒麟走得太近。你有女友对吗?而且是个很久不见面的?” “对……” “去见见她吧。你知道她在哪吗?” 我用手背盖着眼睛,努力回想——小顾很多年没和我联系,她家没有其他的亲戚,也没有什么能投靠的人了,而且她的家庭情况,不太可能换房子,应该还在原先的城乡结合部。那个地方我去过,在市中心有一部直达车。 “你去看看她。哪怕找不到人,这样也会对你有些好处。”他说,“暂时别去和昆麒麟接触,换一个人试试。原本就是恋人的话,关系回温很快?” 他这句话让我怔了怔——对啊,小顾。 我还有小顾。现在我们都一样了,没有了家人。而想起小顾,我又有了一个念头。 “我的女朋友……她有抑郁症。如果我去见她,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这也行。如果她要求我治疗……” “费用我会付的。”我又想坐起来。生物凝胶在伤口表面已经形成了一层膜,暂时止住了血。现在我迫不及待想见见小顾,再不见到她,自己一定会疯的,“拜托你陪我一起去……” “等你伤好了就去。”叶月潭点点头,“而且你这样的情况,我会想办法让导师也来看一下。这两天我都会陪着你,当然如果你不需要……” “谢谢,还是很需要的。”我松了一口气。自己现在真的需要一个人待在边上,他能这样真是太好了。于是叶月潭先回去拿了东西,这几天他二十四小时陪护,要拿换洗衣物和一些工作用的文件,连办公室一起挪过来。 大概下午三点,叶月潭重新来了医院。手机不断接到昆麒麟的电话和短信,我看都没有看,后来干脆直接把这个人拉黑了。私营医院的VIP病房就和一个宾馆一样,非常干净整洁,而且还有陪护睡的小隔间。叶月潭将文书和电脑放在旁边书桌上,就在我边上办公。晚上他出去买晚饭,我觉得无聊,叶月潭就让我在书册堆里找想看的书,看完了还回去就行。 晚上伤口已经不太疼了,我能借着架子走几步。叶医生的书堆很整齐,大多都是专业书籍,我想翻一本杂志什么的看看,结果从书堆里落出了一个透明文件袋。 原本是想把它塞回去的,可是当看到第一张纸上的名字时,我为上面的内容愣了一下。 病案47:余椒 反应型抑郁症III 主治医师是一个我没听说过的名字,张究学,记录员是叶月潭。突然想起来前段时间叶医生请了假,说是陪他导师去北京看一个老病人—— 余椒这个名字不常见,如果是三少的话,这份病案很可能记载了很多关于他的事情——我实在太好奇了,余三少这个人简直就是个超大号谜团,而且必须去了解他,因为我下一步计划去北京找余棠,和他们一起继续查下去,知道越多关于余椒的事情,对我就越有利。 我只是犹豫了那么一会,就拿起了这个文件袋,然后打电话给了出去买晚饭的叶月潭,告诉他,我突然很想吃莲花路一家老西餐厅的奶汁烤菜和老大房鲜肉月饼。我特意挑了两个离这里比较远的地方,等他回来至少是半个小时之后了。 在这段时间里,我可以很仔细地将这份文件看完。 这份东西是病案,但是没有医院的病案那么规整,里面有手写笔记和多处修改。而且在一开头是一份问答。时间是一九九六年,地点是北京某个医院的治疗室。 病人信息:余椒,1979-6-17,现住地:北京。未婚。 张:请问你的名字? 余:余椒。 张:昨晚睡得好吗?王先生告诉我,你晚上还是在做噩梦。 余:不好。 张:做了什么梦,可以和我说说吗? 余:(转过了头)…… 张:可以说吗。 余:没什么。 (本人给他看了几张照片,一共三张,是他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与父亲) 张:看得清吗?我知道你的眼睛不好。 余:…… (第一张是他父亲的照片,病人并没有什么反应) (第二张是他的大哥。病人表示不想再看,翻过了照片) 余:我不想见他们。 (病人的情绪明显开始焦躁,出现了抑郁症典型反应) 张:你知道他们在哪吗?他们失踪了。 余:你也听了那些传言吗?说我杀了他们。 张:你可以不说。这是你的权力。 余:算了,就是我杀的。 张:余椒,你要知道,如果你在记录中这样说,我就必须报警。 余:随便你。 张:你这样会让我很为难,可以修改一下说法吗? 余:我没有动他们。 张:很好。我们可以继续了。今年二月份的时候你在哪,还记得吗? 余:忘了。去问兆哥儿吧。我累了。 (病人已经出现厌烦情绪,对话可能会陷入僵局,我试着用王兆的事情来引导他的情绪,对于余椒来说,王兆是一个突破口,联系到他们之前做的那些事,这两个人很可能形成过一种隐性、双向的共生关系) ——以下对话为十五分钟后开始。 张:可以开始了吗?你刚才休息时,我听见你在电话里让人准备北京饭店的宴会厅。这个宴会厅是做什么用的? 余:吃饭用的。 张:嗯,为什么事情聚在一起吃饭?和谁? 余:兆哥儿生日。只有我和他去。 张:一个宴会厅只有你们两个吗? 余:只有我们俩。如果你想来也可以。 张:我很乐意去。你们都没有其他朋友? 余:我们不需要其他人。 (本人希望在此次对话后与王兆先生进行确认。因为病人对人有很重的抵触情绪,在此之前也有以故意透露不实情况来干扰本人判断的先例) 张:那么那些人呢?我听说,你最近和两名上海来的宗教人员走得很近。那是你的朋…… 余:谁告诉你的?! (病人情绪失控,十分激动,谈话不得不中止。他仍然与别人维持着相当远的安全距离) …… 后面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对话,比如他去和王兆确认谈话内容真伪、分析总结等。后面还有一张药单,我看了看,都是抗抑郁药物。对于那个年代来说,这份药单十分奢侈。 再往后翻,则是一些问诊记录。上面写了余椒从小到大的经历——和我所听说的没有任何差别,出生后被家人当做祥瑞,喜爱在乡下老宅中钻研古书,后来因为视力突发下降而回到了北京居住……可是这一整段都被医生用红笔划去,后面标注了四个字,“话不属实”。 也就是说,这一整段话,余椒全都说了谎。他为什么要说谎,这个人小时候究竟发生过什么? 接下来的一份文件才是真正让我惊讶的,因为谈话的对象是王兆,而且篇幅很长,时间是一九九六年,比余椒谈话记录要早两个月。 对话看起来是非常快的,我能看出王兆是一个很健谈的人,因为记录里没有中断,而且里面的情况说的非常详细。 张:也就是说,王先生和病人是因为工作关系认识的? 王:对。那时候我是他们家书楼的保安,说是保安,其实是看守。 张:看守谁? 王:看守余椒。他的哥哥不许他出去,将他软禁在里面。书楼里没有水电,都是我们每天送上去的。并且守则里规定不许和他说话,所以我第一次与他交谈,是因为他想跳楼。 张:跳楼?! 王:跳楼。他告诉我是想去看病重的父亲,但我认为可能是忍受不了两个哥哥的虐待。 张:他的哥哥曾经虐待过他? 王:对。(转了转头,眼睛向右看)虐待。我不确定是怎么样,但有时候能看到他身上有新旧伤。我是当兵的,也学过伤痕鉴定,那是被人打的。 张:在你知道这个情况的前提下,你们没有一个人报警? 王:没有,(咳了一声)这一点我们也很愧疚,但是毕竟是受雇于人。但就我本人没有伤害过他。他们要求我们对外声称,是余椒性格孤僻,自己进入书楼的。 张:余椒也是这样告诉我的。而我发现他说的都是不真实的。 王:那是他的哥哥们要求他这样说的。我认为他可能有些……精神障碍?我不是学这个的,还是要听听你们专业人士的意见。他现在的这种情况挺不好的,你知道,就是做噩梦,失眠,不吃饭,还总粘着我……(苦笑)我本来有女朋友的,我们约会时总共出去了两个小时,他让人给我来了四十个电话,用各种借口叫我回去,张大夫,四十个啊,不是十四个,平均三分钟一个。每次都这样,后来我和女朋友分手了,以为我搞外遇。 张:哈哈哈……对不起,我忍不住……那你回去后,他生气吗? 王:很生气,但过一会就好了。哄一哄就行,小孩子嘛。从小被哥哥们欺负,难免会孩子气。 张:他对其他人也这样? 王:没有,绝对没有。没有第二个人受得了他,只有我还扛得住。 …… 后面还有很多,但我估计来不及看了,就叫了护士,请她帮我去办公室复印一下这份文件。等复印完,我把原件塞回书堆里,然后将复印件放进自己包里。就在做完这些事的时候,叶月潭刚好回来。 第95章 再见小顾 估计昆麒麟被拉黑了找不到我,就去打了叶月潭电话。在他的和解下,我总算把他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 余椒的那份病案,我趁着叶医生每天中午晚上出去买饭时候偷偷看。里面的内容信息量太大了,完全颠覆了余椒对外的那些说法——他根本不是什么为了钻研道术把自己关进老书楼,而是两个哥哥为了防止他争家业,趁着几个长辈都病重,将弟弟关了进去,直到十四岁父亲过世后才放出来,迁到了北京的青宿书院继续软禁。三年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余家的两位少爷都失踪了。外界传言都是余三少杀的,可我认同那个心理医生的看法——不是余椒杀的。只有王兆认为可能是余椒暗中下的手,但是王兆之前都是当兵的,他对于人说的话可能没有那么细腻的感知。 我觉得大致情况大概是,那两个哥哥逃了。而余三少心里气不过,索性就说他们死了,于是才有了后面一连串风言风语。 这份东西我花了四天才看完,心里也特别纠结。余椒这个人会变成今天的样子,并不是天生性格恶劣,而是活生生被逼出来的。 病案里的对话也提及了昆慎之和昆春君,在王兆的说法中,那两个人是余椒的朋友。只是京沪当年来往不便,所以不常见面。我有些同情叶月潭的老师,不知道是抱着什么心情来整理这堆信息的。 大概过了五天,伤口终于好了些。我早上连饭都没胃口吃,就让叶月潭开车去了小顾那。一路上我都在给她打电话发短信,电话还是老样子,没人接。 “我想见你。”我告诉她,“现在就来了。” 可她只是重复告诉我,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不管她说什么,现在只想见她,抱着她哭一场,陪她买东西,登记结婚,干什么都行,我只想见见她。 叶月潭的车开得很慢,这给了我很多时间联系她。她似乎仍旧不想见人,最后叶月潭把我手机拿过去,“我和她说。” “她不接电话啊。” 叶月潭也没打电话,仍旧是发短信,我凑过去,看到屏幕上的那一行字。 “你家还是老样子”。 然后她很快就回了一条短信:我说了不要来见我。 “行了,她没走远,还在老家。”他将手机还给我,“你也要学着套套话。” 我拿着手机百感交集——她就在上海老家,可就是不愿见我。就算到了她家门口可能也会被拒之门外。但是无所谓,她不开门我就一直磨,磨到开门为止。 “对于抑郁症的病人不能太急,只能慢慢来。”叶月潭边开车边安慰我。车已经上高速了,周围的景物飞速后移,“她的病严重吗?” “挺严重的,我记得她试过自杀。” “不,有没有试过自杀不是评判标准。但是看她现在的样子,的确是挺重的了,应该也是反应型抑郁症,和那个老病人一模一样……” 他说的是余椒。我不敢应声,还有些心虚。毕竟这是偷了别人的病案,医生是很注意病人隐私的,不能给他知晓。 而这一路上也一直穿插着昆麒麟的短信,不停地道歉,还让我不要去看她。我不知道这个人干什么那么激动,搞得好像是我现任女友一样,要拦着我去看前任。 车终于停在了目的地,这里也没什么停车场,有空地就随便停。城乡部人口较少,上午也没有什么人。她家在比较偏僻的地方,是一栋独门独户的自建房,外面很整齐,里面就是个毛坯。当我们找到那的时候,已经是午饭时候了。 她家附近根本一个人都没有,孤零零的一栋小房子,本来粉灰色的墙已经彻底变色了,看着十分潦倒。门是虚掩的,我让叶月潭在外面等,自己先进去了。 推开屋门的时候,我简直被里面的情景吓了一跳。很难相信这里居然能住人,地上积了满满一层灰,老鼠的尸体就倒在那,还有活老鼠到处窜。我推开门的时候,那些细小的影子就从脚边逃过。 “小顾?” 我试着叫了一声,但是没有回应。自建房有三层,三楼没法住人,只可能在一楼二楼。一楼里空空荡荡,没有她的身影。屋子里很寂静,光尘飞扬,当走上二楼的时候,我打了她的手机。 接着,我听见了铃声。就是普通的诺基亚自带铃声,非常清晰。铃声来自二楼的左边,我艰难地爬上楼梯,向那里走去——她在那! 我没有关上手机,尽管电话很快就被挂掉了;左边只有一间屋子,门是关上的,门口散落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没有仔细看,就觉得像是一袋已经烂掉的水果蔬菜,不知是谁扔的。 我唤着她的名字,推门进去。 ——这里是小顾的卧房。虽然很久没来了,但是还留有一些短暂的印象。我和她的恋爱谈得很传统含蓄,并没有过火的事情,所以对她的房间不太熟悉。 左侧是床,右侧是书桌。墙角有很多大型的毛绒玩具,枯萎的花,电暖器。它们无一例外都满是灰尘,不像是近期被人用过的样子。 “小顾?” 我一边喊着,一边再次打了她的电话。这一次铃声在很近的地方响起来,把自己吓了一跳,简直是措不及防的——声音是从那堆毛绒玩具底下传来的。莫非她知道我来了,害羞,所以躲了进去? 不太可能啊……她一直挺正经的。 我迟疑着走向毛绒玩具堆,伸手拉开了最上面的那只泰迪熊。手机铃声越来越响,就在我拉开第二只和人一样大的兔子时,铃声却突然停止了——同时,毛绒玩具堆成的小山终于开始滑落崩塌,露出了底下的景象。 我看到了它,怔怔地望着,望着。目光从它的身上,一直转移到旁边的手机——那是诺基亚最老款的翻盖。 不知看了多久,或许是窗外一辆汽车经过的声音惊醒了我,让自己如梦初醒。 “……真是的……怎么不在呢……” 我喃喃着,退开了一步,将玩具重新叠上去,按照原样叠好。灰尘被弄得乱飞,落满了一身。 就在这时,旁边有人拉住了我的手。 ——是昆麒麟。 “你还想再逃避一次吗?”他将玩具全部拉开,扔到房间各处,露出下面的东西,“丘荻,你要说出来,这是什么?” “你怎么会在这……” “丘荻!” “这……这就是这啊。”我转开头,勉强笑了笑,脚尖顶着那只泰迪熊,“什么都没有啊,她……不在这……” “她在这!看着她!你要说出来——” “她不在这!” 我想挣开他离开这,昆麒麟却死死拉住了手不松开,强迫我站在那个角落前,去看那里的样子——我大喊了一声。是彻彻底底崩溃的大喊,而尽管如此,他依然没有松开手。 “你要去看……”昆麒麟的声音有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丘荻……求求你了……你要去面对它的……” 不。为什么我要去面对? 小顾明明就不在这,她不在,她还在某个地方等我,她很难过,因为刚刚没有了爸爸。她从小是爸爸带大的,我见过他,那么宽厚温和的人…… 为什么,最后是我来面对?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散落的那个药瓶——橘黄色的药瓶,白色的药片撒了一地。而在角落里蜷缩着的,那又是什么呢? “她死了,丘荻……她已经死了。” 昆麒麟抱住我,像是哄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让我不要再看。 “你明明知道的……对吗?你明明知道的。这就是为什么你为什么喜欢把所有的屏幕换成白色,不想看到自己的脸,永远都有自责……因为你知道,她已经死了,但是你强迫自己忘了这件事。” 我静静地听着,眼前还留有那个残留的画面。墙角蜷缩着的这具干尸,它的白色长裙已经被染黄了,皱巴巴地堆在那里。这个人在死前还保有着一个蜷缩着的姿势,仿佛一个胎儿那样的睡着。 ——她已经死了。 我怔怔地站在那。昆麒麟将那些毛绒玩具重新盖上了尸体,也没有再说话。被自己刻意深埋的记忆如泉涌出,汹涌地将眼前的现实冲得昏花。 我开始想起来了——那时候,小顾已经死了。 在很久之前,我就因为联系不上她,到她家来找人。走进了屋子,药品撒的到处都是,她睡在玩具堆里,乌黑的长发散了一地。我甚至不知道她死了多久——当拉起她的时候,皮肤就好像热蜡一样从胳膊上剥离下来。 在那个夏天,她自杀了。如果我早到几天,如果我没有那么听信她的敷衍而是选择立刻过来看望,她会不会就能活下去? 我还想救她,开始心肺复苏。只是手掌刚刚按下去,胸骨柄就塌了,胸口塌陷下去,看似还保有形状的皮肤其实已经变得和泥一样松烂。而她的眼睛…… 那双原本紧闭的眼睛,突然就睁开了,那一瞬间我见到自己的脸倒映在已经浑浊的黑色瞳孔里,那么苍白而惊惶。 ……然后呢? 然后……我突然站了起来,将尸体推了回去,把巨大的毛绒玩具重新盖在了上面,宛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退出了房间,门旁还散落着自己买来的水果。 我全部都想起来了。 第96章 出发 小顾退学后的一个月,我去看她。在那个时候,她已经服药自杀了。 然后我强迫自己忘掉了一切,把房间恢复原状,关上房门,离开了她的家。这么多年过去,我依然不敢看黑色屏幕中的自己的脸——每次看到这个画面,就会让我想起在她黑色眼瞳中的自己。 那么那些短信呢?我将那个翻盖手机拿了起来,手机已经没有电了,完全报废,不可能再用——那么那些短信和电话又是怎么回事? 短信是真的,陆姐能看到,我也能,叶月潭昆麒麟其他所有人都能——这些短信既然是真的,那它们又是怎么发出来的?而当我来到这栋楼里打电话给她的时候,自己也是听见了铃声才会到二楼来的。 昆麒麟将我手上的手机接过去,扶我下了楼。我近乎于失魂落魄,把外面的叶月潭吓了一跳——外面停着两辆车,昆麒麟应该是之后才赶来的。 “我刚才在外面等,他就冲进去了,丘荻,你没事吧……”他也过来扶着我,“我们回医院……” “回昆门道观。”昆麒麟拉开他的手,打开车门,扶我进了他的车。叶月潭想要拦,但毕竟有个身高差距,实在是撞不过,只能任由他把自己病人拉走。我也没有挣扎,就呆呆地坐在后座,等着他把车开走。 他的车开得很快,我甚至没注意到这是辆新车,黑色的路虎。 “你的车。”他说,“送到我们那了。” 我没说话。车的引擎声很大,听得人心烦意乱的。昆麒麟在前面开车,一边说,尸体他会让唐幼明想办法解决掉,我从前接触过小顾的尸体,如果被其他人发现那就说不清楚了。 我在后座蜷缩起来——就这样,我和她再也见不到了,就连正式的祭奠也做不到。 “回去,洗个热水澡,睡一觉。晚上我做馄饨。”他说,“关于那两本书我扫描给了乐阳,他看出了很多问题,不过说来话长了,回去慢慢说。” “……不是说,之后的事情和我没关系了吗?” “如果你继续干涉的确会很危险。可是我也想通了,你现在进退两难,留你在外面也是危险。”后视镜里,他看了我一眼,“……就当那天是我说错话了吧……” “就是你说错话了,什么‘就当’。” “好好好,就是我说错话了。” 车开回了明月湖,我仍然握着那支手机。大概知道自己在纠结什么,昆麒麟说,你仍然能收到她的短信,可能是手机之类的电子产品也进入了那个频率。七院的灵波是完全紊乱的,电子产品本来就比人在这方面要灵敏得多……或许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还和你一样自欺欺人。你们真是天生一对。 昆门道观的门开着。我看到昆鸣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抱着只狸花猫在玩。见到我们回来了,他就抬头看看,虽然还是面无表情,但是我能感受到这个孩子的关心。 ——只是这一次看到他,自己的眼前就会突然回到那个夜晚,苍白的影君伏在秋宫鹿的身体上,将这具躯体吞食殆尽。 昆鸣……也是所谓的第三种影君,那么他的出生,也同样伴随着一次吞食?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一旦明确真相,以后又要如何面对? 他过来扶住我,伤口已经差不多好了,只要静养就能愈合。梧桐枯叶满地堆砌,猫正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拿着扫帚扫地。她见到大家都回来了,尽管没有什么太欣喜的样子,可仍旧有掩饰不住的开心。这个女孩子要比我们想象得单纯很多,可能只是生长环境的关系——后来余棠才说明白,她从小是被三少捡回去带大的,在余家就是半个大小姐了,要什么有什么,三少尽管对外人好像很刻薄,但对身边人都十分照顾(记得那份谈话记录上,余椒说包了一个大饭店的宴会厅给王兆过生日,只有他们两个人用。我后来遇到机会去北京看到那个宴会厅的真相,面积真的挺恐怖的,可以用来打高尔夫球了。但那时候物是人非,很多事情也不愿再去回想)。 就这样,我回了昆门道观。和昆麒麟的每一次争执都是在极其短暂的僵持后就和好,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大概就是所谓的缘分了。晚上他果然做了馄饨面,陪着雪菜黄鱼细面,馄饨竟然是燕皮小馄饨,虾仁猪肉馅的。我们俩窝在房间里吃,用电脑看电视。最近外面很不太平,有很多儿童失踪案,年纪大多在六岁到十岁。 近年关了,治安也紧张起来。因为儿童失踪是全市通报的大事,所以警方也加强了学校附近的巡逻。我听的昏昏沉沉的,过一会就抱着小麒麟睡了。 ——第二天早上,昆门道观来了两个客人,一胖一瘦,看着特别和谐。昆麒麟下了些馄饨当早饭,酱油汤带紫菜蛋皮的那种,我们正在吃,就见到食堂外面站着两熟悉的人影。 我一见他们就笑了——是陆离和孟小蕴。 多日不见,陆离打扮得好快些了,换了隐形眼镜,染了头发,扎了个公主头,她原本就很好看,只是不注意装扮罢了。孟小蕴又胖了一圈,笑得一团和气,蹦着进来了,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 “来给你探探病——学弟怎么不住自己病床上啊?睡我那也行啊。” 陆离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烦死了,就你们内科那破病房?连个导尿管都插不利索。” 三个医生一台戏,昆麒麟比较惨,正在吃早饭,话题就从导尿管到肛瘘了。孟小蕴还拿手机出来给我们看照片,一个重度肛瘘的,五个口,全都渗着黄白青相间的脓浆…… 我们三个一边欣赏普外科新主任的手术,一边各自盛了碗小馄饨,讨论这个肛周伤口应该一刀切引流好还是多刀短口好。陆离喝着酱油汤,说你不知道,那脓,手指插进去就咕咚咕咚自己淌出来了,里面都结块了,白的硬的,要用东西挖,和奶酪似的,挖出来就和馄饨皮的面团一样…… 昆麒麟把碗一放,说刚才理捐款发现少了点钱,我再去理理。 陆离说那么点钱有啥好理啊,和动完手术发现少了片静脉血管壁似的——怎么那么没出息。 “对,坐下,大家说说话。”孟小蕴给他又盛了碗馄饨,“我和你说道说道上次跟的那个腹股沟斜疝手术……丘荻你好久没来了,那个手术上出的事情可出名了,有个傻比主治啊他把骶下的那排窗帘……” “你们别玩他了,让他吃饭吧,吃完饭再和他说说上次那个开坏疽的。”我把汤喝完了,将碗搁边上,“你们怎么有空来的?” “我们凑了几天假,准备去台湾玩。这货想吃夜市,那么胖就知道吃,出息。”陆离戳着孟小蕴的肥肉,笑得停不下来,“今年你想去哪?出去散散心也好啊。” 我摇头,说今年不准备出去玩了,让他们玩的开心些。“那学姐学长你们啥时候扯证?” 陆离哀嚎一声,还是那句老话,“姐能看上他?得了吧!” 孟小蕴说娶她还不如娶太行山回来呢,至少太行山还会做盒饭。 刚说完就被陆离踢了一脚。 ——我看看这两个,都三十多了,女的没嫁男的不娶,估计两家人都急死了。 “哎,不过你们知道最近那个小孩子失踪的事情吗?”陆离正在刷新闻,估计那条失踪案又被刷上来了,“真吓人啊,都失踪五个了,结果一点进展都没有。” “而且都是在七院附近失踪的,你们说现在这人贩子也真丧心病狂,知道医院附近人多车多好下手。只要逮着个落单的拉上车关门开走,十几秒都不用。” “也不一定是人贩子啊,万一是什么变态呢,多恶心……” 我和昆麒麟都愣了愣,没想到事情出在七院附近。因为最近我们没去医院,不知道出了这种事情。还是陆离说的,失踪了五个,都是在七院附近或是七院里面,可能是被人贩子拖上车就带走的,所以最近七院内外有许多警察,穿制服的和便衣都有,儿科走廊里更是多了一打摄像头。五个孩子失踪的时候,都是稍微离开了一下父母的视线,然后就此不见了。 他们坐了一会就走了,还要去陆离家吃饭。食堂里我和昆麒麟对坐着,都觉得这件事情不寻常。很可能与那八只鬼有关系,可还不确定。毕竟从前认为是鬼作祟、其实是人作恶的事情太多了。 昆麒麟决定今天去七院看看,问我去不去。反正我也没事干,就准备跟过去。正好今天周日,医院人也少。于是我们再去叫上了昆鸣和猫——猫现在是打定主意我去哪她去哪,红着脸上了车,坐在我边上。 “这好歹是侦探社成员第一次集体活动啊,大家都严肃点,认真点,禁止抛弃同志背叛同志,否则回来请客喝奶茶。”昆麒麟说。 昆鸣举手,“我没钱。” 昆麒麟摸摸他的头,“……没事,我相信你不会的。今年丘荻会给你发压岁钱的,发了就好了……” ……没弄错的话他年纪比我还大吧,谁给谁发压岁钱啊? 第97章 鸠占鹊巢 到了七院,昆麒麟给大家分了组,一共就三个人加上一个像是人的,猫和昆鸣一组,我和昆麒麟一组。 猫看起来想和我一组,昆麒麟说得了妹妹,真遇到什么事,你是指望自己上呢还是指望他拿针筒扎死人家?丘医生是咱们这最人畜无害的了,我都把昆鸣给你了,昆鸣可是妇女儿童之友,专治各种不服,能单人干翻一个广场舞军团的。 被他说的,我挺想和昆鸣一组的,那才叫一个安心…… 不过猫是女孩子,尽管有些本事,但还是和战斗力比较高的昆鸣待在一起比较好,往坏处想,就算没遇到牛鬼蛇神,遇到耍流氓的怎么办? “既然是儿科,那咱们先去儿科门诊逛逛,门诊人多。病房交给他们了。”昆麒麟拉着我往门诊走。我还走不快,总怕伤口裂了,“不过周日也有吗?” “周日儿科和急诊是一起的,人不会太多。平时简直就是人山人海,小孩很容易走丢。”我们到了急诊楼,急诊是一周都有人的,虽然今天人稍微少一些。走廊两边的椅子上坐着些人,有几个不像家属也不像病人,就坐在那里拿着报纸,偶尔转头看看,可能是便衣。 昆麒麟手腕上悬着铜铃,不停地摇动,动作很慢。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应该将魂魄的一部分寄在铃声上,所以不可能很自如地动作。铃声越响,要附上的魂魄也就越多,如果要探知相当于一户民居的地方,就已经需要将所有的魂魄都寄在麒铃上,放弃行动能力了。 这么多时日,麒铃的力量范围我也有了个隐约的概念。 “这一片都没什么……而且很多屋子都锁了门,我进不去。”他摸摸下巴,眉头皱着,“拜托你做件事情。我要把所有的魂魄都用来控制小麒麟,借助小麒麟去行动,这段时间里,你能不能负责看护一下我的肉身?极限是五分钟,五分钟里如果我还没回来,你就重新用力摇铃。” 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了,我有了心理准备就没怎么担心,让他尽快完事。我带他到了急诊内观室找了个学弟,借口说朋友有些头晕,想借个休息室睡一会。很快他就躺在了休息室的床上,深呼吸了一次,接着用力摇铃。铃声响起的同时,小麒麟从铃声中跃出,争分夺秒地往外面窜去了。 十一点五十五分。十二点整的时候如果他还没醒,我就要摇铃,把他的神志唤回来。 我在手机上设好了闹铃,就在边上笃笃定定等起来。这段时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而直到五十九分他都没有回来。 就在我犹豫要不要提早摇铃的时候,床上的昆麒麟抽搐了一下,咳了几声,醒了过来。 “回来啦?发现了什么没有?” 我凑过去,替他擦掉额头的冷汗。魂魄离体不知道什么感觉,但肯定很不舒服。他眼神有点呆滞,静静地躺了很久,方才重新动了眼神。 “你还好吗?”我问他,“这次看上去怎么特别累啊?” 他似乎有些惊讶,先是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摸了脸和身上,一脸难以置信。我叫了他好几次他才应了一声,人看上去战战兢兢的。 “我……没事。” 他推开我,下了床,摇摇晃晃往外走,而且就在这个时候,昆麒麟居然解下了麒铃,随手扔到一边——我被这个动作吓了一跳,急忙跳过去接住这个传家宝,“你疯啦?” “啊?”他听见我的喊声,满脸的不明所以,“啊……我……” “扔它干什么?” “这……那你拿去吧!我先走了!” 他连麒铃都不要了,转身就跑出了门,险些撞到外面的护士。我只能跟上,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他一边走一边到处看,眼睛瞪得很大。 “变了……”他喃喃道,“都变了……” 什么变了? 我拉住他,可却被一把甩开;昆麒麟跑了出去,跑到了自动扶梯跟前才停住脚步,就瞪着扶梯不敢上去;后面正有人要上扶梯,看到一个大老爷们挡在那,都纷纷叫他让开。 “昆麒麟!你怎么了?” 我挤开人群想将他拉出来,但是他挣扎着想逃,我力气又没他大,就眼睁睁看着他险些摔下扶梯,半跌半走地下去了。我正疑惑着,突然脚上被什么东西用力撞了一下。 低头一看,是小麒麟。 它很焦躁的样子,拼命撞我。 “怎么了?别闹别闹,你主人跑了呀……” 我没搭理它,这小东西经常胡闹,现在当务之急要弄清楚昆麒麟出了什么事;可我刚想追出去,裤脚就被它一口咬住往回拖,拉回了扶梯旁的垃圾桶那里。有人往垃圾桶里扔了杯没喝完的红茶,褐色茶水洒了一地。它就用爪子蘸着茶水,在地上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当看清写的是什么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傻了。 小麒麟写的是,“他不是,我才是”。 ……什么……意思? 我其实已经隐约懂了它的意思,心里却不敢相信——既然他不是,它才是,那么刚刚醒来跑路的是……是……是什么? 靠……靠! 我一把抄起了小麒麟夹在胳膊底下就往扶梯下冲,去找昆麒麟的踪迹。周日医院人并不多,一眼就能看到他在门口徘徊,十分彷徨的样子。 “等等——”我喊,“——等等!给我站住!” 他一看我追了过去,又一脸惊恐地想逃。但这次我有心理准备了,一句废话不多的,指着他就一声吼。 “——这是小偷,抓住他!” 话音刚落,儿科走廊左侧原本看报纸的男人立刻窜了起来,以一个标准的擒拿手姿势将“昆麒麟”摁在了地上——这人果然是个便衣。而昆麒麟被他摁住后也没挣扎,就是呆呆地趴在那。我冲了过去,“谢谢,谢谢警察同志……” 那便衣苦笑了一下,估计今天的蹲点是彻底失败了。 他问我要不要叫人将他押回警局,我说不用,东西反正也拿回来了,私了就好。事主都这样说了,他也就没再管,继续回去坐好了。小麒麟趴在我肩头冲着他乱叫,“昆麒麟”就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谁啊?快出来。”我说,“这是我朋友的身子,别逮着个坑就进啊。” 小麒麟趴在我肩上,跟着叫了一声。他低头不语,看着像认罪一样,特别老实。 “你再不说就把你交给警察了。”我作势就要扭头喊那个便衣,他连忙拉住我,吓得脸色惨白。 “别这样,我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还随便乱坐位子?我真想打他,如果不是考虑到这是昆麒麟的身子,“快出来,出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他手足无措站在那,拼命摇头,“我真不知道怎么出来啊!” 我叹了一口气,看来还是要以批评教育为主,我说同志,你看,你这样做是很不好的。首先这是别人的身子对不对?你还当着我的面当面作案,人证物证俱在了,你狡辩,这简直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我们这样,我数到三,你麻溜地给我滚蛋,否则旁边就是警察。 他脸色特别无辜,特别可怜,这样的眼神放在昆麒麟身上简直格格不入,突兀的要死。我说,咱们也知道你们苦,心里觉得孤单寂寞,但再孤单寂寞,你也不能玩这么重口味的,直接就进去了。我这朋友还没女朋友,家里还有个孩子读高三,上面老两口的都不在了,就指着他了。你这样…… 旁边的小麒麟用力咬了一口我头发,狠狠往边上揪。我看他是真的不想出来了,只能再安慰安慰,“你也该知道了,我们对你没什么恶意,好歹这是我朋友的身子,又不能真打死你。这样,你先跟我们回去,反正内行有的是,随便找个问问就行。”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慢慢点了点头,跟着我走了出去。我打电话给了猫和昆鸣,花了很久才解释清楚情况,约好在停车场见。他们果然也十分震惊,死活料不到才那么一会,昆麒麟就被人占了。 而且更要命的是,没有人知道怎么办。 回去的时候只能我开车,小麒麟很郁闷地窝在昆鸣膝盖上。昆麒麟特别老实地坐旁边,一声不吭。猫和我解释,说这是小概率事件,真正的小概率事件。昆麒麟可以去买张彩票,看看能不能中。 至于怎么办——猫也不知道,问了余棠,棠哥儿也不清楚,让我问问其他人。我到哪去问其他人啊——要是问唐幼明,这个小变态估计今晚就能放烟花庆祝。 手机列表里明明有那么一堆人,却好像没一个能靠得住的。反反复复看了半天,只能问那个人了。 我拨了乐阳的电话。 手机响了一会才被接起来,从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温和的声音。 ———— 乐阳的火车要晚上七点到上海,在此之前,我们把昆麒麟带回了道观,围着他坐,像是围观珍稀动物。 “乐阳快来了。”我说。 “乐阳是谁?”他抬头看着我,很不安。 一个可以用嘴巴弄哭你的人。我心里吐槽,不过还是说,“以前的一个朋友。在他来之前,你最好把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免得到时候被人点破,很丢人的。” “我……叫常温如。”他说,“是个医生……” 真巧啊,同行啊。 我干笑两声,说,我也是医生。七院的? 他点头,“对,七院的。我是脑外科的。” 哟,精英啊。我有点意外,因为听他说话一点不像脑外科的,我们对脑外科的印象大概就是够冷酷够漂移,思维完全和其他大夫不在一个平面直角坐标系上。 “不过后来……我自杀了。” 就在我们都等他说点其他琐碎事情的时候,他来了一句这个。 第98章 隔离 常温如活着的时候应该也是个人如其名,挺温吞水的人,说话特别轻,特别温和,特别不像脑外科那群喝酸奶不舔盖的霸王龙。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都忘了呀……呃,好像真的是很早很早了,我们科室里只有五个人……” “大致年份呢?” “真的记不得了,很多事情我都忘记了。但就记得……值夜班的时候,医院外面那个板车小馄饨很好吃,两块钱一碗……” ——那你当医生都是什么时候了啊?我差点吐血。那种板车小馄饨在我大学时候就绝迹了,在上海能够用两块钱买到板车小馄饨的年代,至少要九八年之前。 可是在那个年代,医生的考核与就职是十分严谨的,能成为脑外科医生的都是精英中的精英——这样说吧,我在同一届里面算是学霸,可如果把我放到和常温如一个年代,他能单手吊打我。 “你为什么自杀啊?”我真的忍不住了。那个年代医生这种职业自杀率很低,毕竟压力没有那么大,思想也较为传统,“我该叫你一声老师了。我是外科医生,叫丘荻。” 他笑了笑,和我握了手,看上去终于没那么紧张了。 “我真的忘啦。为什么自杀,怎么自杀的……可我就隐隐约约记得有个人陪我出去吃小馄饨,放板油的。” 猫坐不住了,“我饿了,昆麒麟做的小馄饨还有吗?” 她一说饿,我也觉得饿了,也要了一碗,又看看常温如,“常老师要吗?” 常温如说好,还谢谢我们。他顶着昆麒麟的脸,看着特别违和。现在,小麒麟才是真正的昆麒麟,正很不耐烦地在一边乱喷火。 猫去下馄饨,我继续坐着和他聊。常温如努力想着过去的事情,因为猫说,他会成为无法消散的鬼就是因为强烈的执念,就算这次把他从昆麒麟体内赶出去,只要执念不散,他仍旧只能这样徘徊在世上。 “我家里住在香花桥附近的,有个做甜品的老太太,每天我就买冰糖银耳做早饭……爸爸妈妈……也记不清了,似乎都是老师。”他皱着眉头苦思冥想,和挤牙膏一样挤出来一些回忆,“我为什么自杀……这个……好像是,不得不自杀?” 不得不自杀?我没听明白,因为如果这样说,他等于被人逼死的啊。 “——有人逼迫你去死?” “啊?不不不,这个肯定没有,我还是能确定的。我是自己选择死的。”他连忙摇头,“但为什么死……我就记不清了。” 我也被他弄得纠结的要死,干脆就让他把名字写下来,明天拿去七院问。医院里面的八卦永远是不会断链的,只要发生过的事情,就必定有人记得。常温如,我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七院脑外科的队伍不是特别合群,不像中医内科,上从院长室下至太平间全部都能刷脸卡。 正想着下一步该怎么说,昆鸣就跑去打开了门——我以为是猫回来了,结果转头一看,夜幕下站在门口的人穿着一件米白色的薄羽绒服,带着蓝色围巾站在外面,头发被风吹得乱了,落在了眼梢。 多日不见,再看到这张脸的时候,人还是难免有些惊异。无论看多少次,乐阳这张与昆慎之肖似的面容始终完美无缺。 我以为我看到了他,会愤怒,会难过……可如今人真的站在了面前,却什么都说不出。 他站在门口点点头,就走了进来,神色平静。常温如显然也被这张脸弄得有点讶异,过了很久才打了声招呼。 “你好。我叫乐阳,是昆麒麟师父的堂侄。”他说,“虽然现在很晚了,不过可能需要你做一件事。” 他从我手上拿过了麒铃——这个铃铛被常温如扔了,还好我捡了回来。 “你们都出去吧,过一会就好了。”乐阳把一边的小麒麟抱过去,放在了常温如膝头,“铃声响,魂魄交错的时候,昆麒麟就立刻回去,不要犹豫。” 我们依言退了出去,把门关上。大概只过了三分钟左右里面就出来一个人,是昆麒麟,一脸精疲力尽。看这个气质,应该是换回来了。 ———— 白色的阵法里,常温如的形象正在渐渐明晰。这个人大概三十来岁,人如其名温文尔雅,十分书生气。 昆麒麟恢复后差点抄起小麒麟去把他打死,被大家拦住了;常温如也挺不好意思的,一个劲鞠躬道歉。 这次虽然混乱,但还好没出什么大事。大家各自拿着馄饨重新坐下,猫还给乐阳下了一碗。 “你是脑外科的医生,记不得自己为什么自杀,生前的人事物也大致都忘了……确实很麻烦。不如这样……”他指指我,再指指昆麒麟,“我带着这两位,趁着晚上,去医院陪你看看,说不定能想起什么?” ——现在? 我们都不约而同看向了钟,晚上八点半。乐阳也太心血来潮,而且为什么只拉上我和昆麒麟? “人多,不一定好办事。”他站了起来,往门外走去,“来吧,天晚了,趁早结束。” 他走入了夜色里,米色的羽绒服披上灰色,在灯笼下微微氤氲。或许在昆慎之一生中最好的那个时节,也是这样温润如玉,风华正茂的。 我们只能跟上,带着常温如。一段时间过去了,乐阳似乎消瘦了些,眼神清清冽冽,十分好看。 三人一鬼上了车,常温如坐在了副座,我和乐阳坐后排。他看了一会上海夜景,问,丘荻,你知道为什么我只让你们两个人跟出来吗? 我问,是因为有些话只能告诉我们俩的? 乐阳点头。 “对。我特意支开了猫,也避开昆鸣。因为猫是三少的人,而昆鸣,他的行为准则一切是以昆麒麟的安全为第一要务的。”他说,“而我今夜要告诉你们的事情,绝不能被他们知道。” 昆麒麟说,“你有什么计划?难道是关于整件事情的主使的?” “那个啊,不急,慢慢来。”乐阳叹了一口气,手指卷着围巾,头靠在了车窗上,像是觉得困一样半睁着双眼。“我倒希望让他筹谋得完善些,现在就打击他的话,也太欺负人了……”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大致知道了,但是不能告诉你们罢了。” “告诉我,我去弄死他。” “然后我的计划就会被你打乱——这样原本预计会付出的代价又会改变。你确定吗?”乐阳抬起头,微笑着看向前座的昆麒麟,“我只能告诉你,在现在的计划中,你和丘荻是绝对安全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正思索着,乐阳却没有给予思索的时间,轻轻巧巧抛出了一个让车里两个人震惊的未来。 “这个月内要把余三少拉下仲裁人之位,处理掉幕后主使最后的一个执行者,直接与他面对面,阻止他所有的计划。”他说,“我只需要你们做一件事。一步棋,易仲裁。” ……一步棋,易仲裁。 这的确是乐阳的风格,我都快习惯了。一步到位,不计较任何代价。上一次他走一步棋,用一条假的昆门鬼短信逼出了唐幼明,刺激秋宫鹿行动,只用两条人命的代价就引出了秋宫鹿、确认了真正幕后主使的存在。那么这一次,他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会是我的性命吗? 如果是,那我怎么办?如果不是…… 这一次,代价有多大,会是谁? “做你们该做的,而我要求你们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在余椒要求组织七院的大道场时,站出来拒绝。” 昆麒麟说,三少本来就禁止七院组织大道场,你这不是白费心思吗。 “他会的。”乐阳的眼神落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我记得那里有过一道很狰狞的伤口,“情报已经不对等。我们手上有从鱼仙人体内得到的两本书册,以及秋宫鹿的影君。影君有秋宫鹿所有的记忆,那是非常珍贵的情报。而只要你们一步步走下去,余椒就一定会在一个月内主动组织七院的大道场。到那时,就是仲裁易位的时候。我会让你坐上这个位子,完成叔叔的愿望。” “你真的做得到?”昆麒麟显然对他的这番话并不确信,毕竟,余椒已经坐镇十余年了,纵然不得人心,但绝对不是说拉下就拉下的。一旦这次失败,被对方察觉端倪,那就是直接撕破脸。我虽然相信余椒没丧心病狂到杀自己的亲哥哥,但是干掉个非亲非故的昆麒麟还是肯定狠的下手的。 车已经停在了七院门口。 夜幕下,常温如面对着医院的大门,神色十分惆怅。作为鬼,他永远徘徊在阴阳两界之间的间隙,昏昏沉沉数十年,如今乍然醒来,却是物是人非。 乐阳已经走进了大门,把我们抛在了身后。而他指出的第一个目的地,就是303病房。 “文革时期的夫妇,孩子们,护士长,失踪的医学生以及之后几年里陆续自杀的其他人……会有一个关键人物的。”他走在前面,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两侧树影如鬼,影影绰绰,“而我认为,是失踪的女学生……还有你,常医生。” 第99章 虚构 当昆麒麟用八箭阵让他恢复后,常温如开始陆陆续续回忆起以前的事情了。他从小在香花桥路附近长大,成绩优异,后来成为了一个脑外科医生,父母都是老师,至于自杀,用他的话来说,应该是无路可走——当时他有一个恋人,父母生了重病,但家境困难,为了她,常温如去和许多人借钱。但是最后钱已经还不上了,所以他选择了自杀。 这听着实在是一个乏善可陈的故事,我原以为自己会同情他,但是从常温如平静的描述中,这个故事被说成了一个和隔夜干面包一样无聊的过程,借钱,还不上钱,自杀,就那么简单。 “我是在老楼的楼梯井里自杀的。”他苦笑了一下,搓着双手,明明不会觉得冷了,但这大概是他的习惯动作,“自己真是做人失败啊……” 这样就自杀,那这人也够神经纤细的。因为他有固定工作,在那个年代,医生的收入不算低,只要慢慢还,肯定能还掉,没必要寻死啊。 我们在303病房前。这个房间里已经一团混乱了,床架子倒塌,玻璃碎裂,乐阳看了看情况,“……该不会原来就是这样的吧?” “不是。侠门来过这里。” “啊哈……侠门那群人啊,真是……” 似乎在道界,侠门就类似于一堆不听管束的高战斗力破坏分子,到哪拆哪。黑社会,难免嘛,你不能指望人家做事情太精细。 乐阳皱着眉头,慢慢蹲下来,用手指沾了一些地上残留的红色粉末,“真是的,线索全都被破坏掉了。而且用朱砂画法阵,金掌门是怎么了,想把这拆了吗……” 事实上,这里确实有一种被拆迁办扫荡过的凄惨感。我和昆麒麟按照乐阳说的,把床架都按原位放回去,然后都站到了窗口。 文革时候的夫妇自杀,是在靠近门口的厕所间,将厕所门拉开,把拖把横搁在上面,两具尸体各吊在一头,就像个天平一样。而那些矽肺III期的孩子则是在窗口吊死的。刘裕香是在靠近窗口的地方吊死。女学生至今失踪。 说是八只厉鬼,其实不确定,只是个大致的猜测。乐阳看了看厕所,里面的用具已经很破旧了,马桶里的水是深绿色的,满是青苔。 “夫妇俩自杀,留下了一对子女。姐姐疯了,弟弟至今没有结婚,说是因为目睹了父母的死状有心理阴影。昆麒麟,你的探查有什么结论?” “七院附近肯定有东西,但是没能找到。我想和麒麟二位一体的时候,就被这家伙……”他瞪了一眼常温如;常医生一看就是个读书人,吓得往我这里缩。 乐阳忽然问,“常医生,你的恋人叫什么名字?” “啊?”常温如没想到他会这样问,愣了一下才回答,“她叫……李丽。” “哦,挺常见的名字。她长什么样?我说一点,你答一点。”乐阳走到他面前,室内没那么冷,把羽绒服脱了下来,里面穿得是一件黑色的宽松毛衣,衬得人更加消瘦,“发型?” “呃……长头发。” “喜欢什么发夹?” “红色的。” “化妆吗?护肤品用什么牌子?” “不画,护肤品大概是大宝吧。”——那个年代也没有太多护肤品可以选择,上海地区一般用的最多的就是上海家化。 “冬天和你出去的时候,她穿什么颜色的靴子?” “黑色的……不,你问这个做什么?” 可还没等他说完,乐阳已经摇头,“你该和我说实话的。很多事被人点破了,会很不舒服的。” “我说的是实话……” “实话吗?呵呵……”乐阳转身指指我,“丘荻,你女朋友的发型,发饰,化不化妆……那些问题,你来和我说一遍。” ——这简直是把我还没愈合的伤口再活生生剥出一个痂啊。我差点吐血,完全弄不懂他想做什么,只能挤牙膏一样去回忆。 “她长头发……不太扎起来,没注意过发夹。化妆吗……可能化了但是我看不出?至于靴子啊护肤品啊,我不知道啊。” “你看,这才是说实话时会有的回答。”乐阳叹了一口气,注视着常温如的双眼,“别再说那个虚构的女朋友了,常医生,你话里破绽多的我都要靠录音才来得及一个个挑出来。我们是想帮你的,帮你就等于帮自己,何必为了在现在已经完全不算什么的事情,故意用谎言误导我们?” “你凭什么说我说谎……”乐阳说那些话的时候,常温如的神情已经变了,仓促地辩解起来,“我记性比较好啊。” “约会的时候你不注意她的人,却注意她的发夹,鞋子,过了那么多年还念念不忘?或许真的有李丽这个人,但她绝不会是你的女朋友。”乐阳说,“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把这些事情记得那么清楚,说的那么确定。就算我问丘荻,他女朋友的护手霜是什么牌子,他也必须从几个牌子里猜,而你就那么确定?还要我说下去吗?自己说出口,感觉会好很多的。” 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常温如已经只会摇头了,缓缓靠在墙上,眼神一下子就憔悴了下去。 他根本没有一个叫李丽的女朋友,他为什么要骗我们? “我……不能说……” “现在是2014年,你的事情已经不算什么了,时代变了。” “……不能说……” “那个人是谁?逼死你的人又是谁?” “我不能说!” “死在这里的唯一一个七院正式员工是刘裕香,你们应该是同一个时代的人,她死在二十五年前,是脑外科的护士长,你认识她。七院当年的脑外科不大,如果惨死了一个护士长,必定满城风雨。” 他还未说完,常温如已经冲了出去,不见了踪迹。我和昆麒麟都对这个变数感到惊愕,没想到事情居然会那么复杂。 “昆麒麟,你能感知到它的位置吗?” “能,八箭阵是我设的,它在哪我都会知道。” “那就不用急着去找他了……” 乐阳说完,缓缓走到了窗前往外看。病房里的寂静让人有些难过,我忍不住问,“他到底是……” 乐阳笑了,说,“谁知道呢,等他自己说吧。” 他显然是知道的,却不告诉我们。而刘裕香和常温如之间可能有着联系,却被我们遗忘了——脑外科的医生,脑外科的护士长,两个人必定是有关系的。 破旧的病房里,只有外面的月色照了进来。乐阳在那里静静地站了一会,转身离开了。 “刘裕香和常温如,最近的儿童失踪案,发疯的姐姐和没结婚的弟弟……帮你们到这里,我回杭州孵茶晒太阳了。等余三少组织大道场的时候,我会再来。”他点点头,笑意十分温柔好看,“到那时,就是仲裁易位的时候了。” 说完,他就一个人走出了废楼,离开了七院。 我们送他到了门口,一时谁都没有再说话。 事到如今,我已经对案子不感兴趣了,只是好奇他所说的一步棋易仲裁。究竟要怎么做?余三少是什么样的人啊——对于有过那种童年经历的人而言,尊严甚至可以比性命更重要,这种人绝对不可能让步示弱的。 可当这句话从乐阳口中说出时,却是那么笃定。这一次,计划会按照他的预期走吗? 不管怎么样先去焚毁的老病房楼看看再说,反正出都出来了,也别浪费一个晚上,索性查查清楚。 老病房楼就在不远,因为被彻底焚毁,里面几乎没法走进去。年后这里就要拆除了,再盖一栋新楼。当推开虚掩的门时,我们原以为会看到常温如,可是没有,只有歌声从里面传来。 歌声? 我和昆麒麟对视一眼,一起进去了。楼里一片废墟,月色从烧裂的缝隙里洒了进来。这个歌声并不好听,像是孩子唱出来的,但异常刺耳。 二楼的地板已经砸了下来,在一楼碎了一地,碎石堆里,我看到四个孩子坐在那,还有一个孩子是躺着的。这么冷的夜里,他们竟然坐在这唱歌。 当听见有人进来时,歌声刹那间停止了——四个孩子不约而同转过头来看着我们俩。就在这时,他们都张大了嘴,从口中发出了尖利的尖叫声。伴随着这种尖叫,他们同时跌跌撞撞冲了过来。昆麒麟将我撞开,麒铃响动,小麒麟从铃中跃出,喷出黑色的火团。这种火焰很特殊,其中一个孩子只是因为沾染到一点,就立刻被烧成了灰烬。 “看来这就是最后剩下的几只小鬼了,脑子还是挺简单的嘛,找人附身罢了……” 我一把拉住他,“你疯啦!人不救了?!” 他直接拉过一个还没被麒麟火烧死的小孩摁到地上,我一看就懂了——人已经死了,面目上全都是蛆在爬动。昆麒麟说,这就是被附身太久的后果,哪怕它没有害你的意思,你也会被它拖累死——这就是为什么那时候我不让李儒平附在你身上。 “现在……现在怎么办?” “烧光。否则你说得清?” 昆麒麟显然不想和警察打交道,直接让小麒麟把几具尸体都烧了。我扶着额头站在边上,纠结的要死。小鬼们就造成这种后果了,而其他的还不知道躲在哪…… 我正这么响着,有什么东西拉住了我的肩,然后一股巨力传来,我整个人被拖向了楼内的黑暗之中——昆麒麟看见了,但是完全来不及救,那股力量就将我拽出去了三四十米,碎石碎玻璃在身上划出了无数伤口;紧接着地上一空,应该是一楼的地板也被烧塌造成的空洞,我整个人就被拽了下去,摔向老病房楼的地下室。 第100章 昆门鬼笔记 自己重重地摔在了地下室的地板上。老病房楼有地下一层,用途很杂,有检查室也有检验室,还有地方用来当仓库,放一些病房里用的小杂物,文具啊清洁剂啊之类的。 火灾燃起的时候是从一楼烧起的,地下一层相对好些,但也就好那么一点点,不过是房间间隔勉强保留了下来。 我摔得挺重的,脑子里嗡嗡乱响。过了一会才听见昆麒麟在叫我——缺口边上他正探着头,拿手电筒往下照。 “你没事吧?” “没事……” 我拍拍身上站起来,他说借住,抬头一看,上面就落下了一支手电筒。看起来这人也学乖了,知道夜路走多了满地都是鬼,还是带个手电保平安。 地下一层和一楼有两条通道,一个是电梯一个是楼梯。电梯现在肯定不用想了,我只能往里面的安全通道走,去楼梯井里走楼梯。昆麒麟想去找绳子回来拉我上去,但三更半夜,要找绳子也有难度。 我说你就在上面等吧,反正遇到事情手机联系。楼梯井的结构相对稳定,不太可能烧塌。 结果话还没说完,上面的昆麒麟像是发现了什么,喊了声站住,竟然就这样跑离了我的视线范围——楼上有什么东西吗?但是他也没说,就这样跑了。气氛顷刻就变了,只留下了一个人,周围静得诡异。 “……昆麒麟?”我试着喊了一声,但没有回应。“昆麒麟?” ……应该是跑远了。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啊,那么激动…… 地下室被烧得面目全非,只能凭着记忆找楼梯井。我落下来的地方应该在老病房楼中间靠左一些的位置,离身边最近的一间屋子,房门上有烧焦的门派,勉强能看清器材二字,可能是器材室。 就在这时,口袋里突然响起了尖利的铃声;我吓了一跳,看了屏幕是昆麒麟的电话,松了一口气。 “你去哪啦?看到什么了?” “有个孩子……有个孩子和麒麟在一起!我现在追过去了,你先尽快出来!” ——什么? 这个答案也是始料未及的。他看到了一只麒麟和一个孩子?我记得上一次夜晚他被引出去,也是因为看到了麒麟。毕竟麒麟不是小猫小狗满大街跑的,对于昆门弟子而言,看到一只不认识的麒麟简直就好像发现队伍里混进了一个奸细。 “追到了吗?” “他们速度很快,丘荻,你——” 话还未说完,手机里的声音就在耳边断了,只留下了电流杂音。我还没反应过来,喂了好几声——通话被切断了。不止是这个电话,我试着往外打电话也打不出去。手机里只有兹兹电流声,十分刺耳。 手上的手电筒是那种专业户外用的,可以切换交流电和电池,一支能用很久。我不太担心它的耗电,就把光线开到最亮,往周围扫了一圈。焦黑的墙面开裂,碎石和碎玻璃满地都是。我正想确定一个方向,就见到黑暗中,焦黑的墙后有一张苍白的人脸。灯光扫的太快了,一晃而过,可尽管只有短短半秒,我仍然相信自己看到了它。 不妙。 不管这里有什么都不太好,我可不想孤军作战。但这样一来事情也麻烦了——这张人脸的地方,就是我即将要去的方向。 大概过了五分钟昆麒麟还没有回来,我就在原地站着,让手电筒照着那。人脸没有再出现,但更不妙的动静也出现了——从自己身后的黑暗里,传出了石板倒塌的声音,好像有什么正往这边过来! 我一咬牙——前狼后虎,狼还好对付些,跑! 背后的声响已经很近了,我拿着手电拼命往前跑,循着记忆里老病房楼的结构去找安全通道。那张苍白的人脸没有在路上出现,就算出现了而且长得和林青霞一样我也不想搭理它。楼梯间近在眼前,眼看就能冲进去时,从前面走廊那里走过了一个黑色的人影——黑色人影,苍白的脸。 手电筒的光照在他身上,可是他没有立刻回头,而是以一种奇异的姿势缓缓转过了身,像是一个被打坏了关节的人偶——他看得见我吗?我不确定,可也不敢就这样冲过去。趁着这个人还未完全转过身,我关上了手电,躲进了一旁的房间里。这间房间没有窗子,门被烧得扭曲了,虚掩在那里。进去之后我立刻就关上了房门,靠在门口,防止它进来。 但是没有。大概过了有三四分钟,门外都没有东西试图闯入。我松了一口气,重新打开了手电。但是当看到这间屋子里的情况时,自己愣了一下。 ——因为它可以说保存的相当好,或者说,完好无缺。 四周的墙已经焦黑了,但是屋中有一张桌子,一摞书,桌子上也放着许多书册。我打着手电过去翻了翻,发现那不是书,而是手写的笔记。 这个情景有些眼熟——似乎在鱼仙人肚子里,我也找到过一个莫名其妙的起居室,而按照秋宫鹿的说法,那是昆门鬼居住的。 桌上的手记年代相差很大,大概六本,有三本的纸张已经很脆黄了,就是用那种老式记账纸订起来的。其他三本相对较近,最新的那一本还未写完。 我随手翻了翻,其中有一本的内容自己完全看不懂,感觉根本不是用中文字写的。在鱼仙人体内的起居室里我也发现过这样的一本书,不知道有什么关系。 另一本的内容就看得懂了,里面的用句很简短,字也不错,都是用黑色墨水写的。一定要说的话,这本东西有些像是一份实验报告的大纲。看得出写这个的人并不是理三科出身的,但是思维很缜密清晰。 “已探查得知的入口有三处,于十二月七日前在三处都设立了屏障,开始建立罗盘。” “第一处,复兴中路,写字楼,入口大小估算为直径四十厘米左右。第二处,花桥,农田,估算为三米左右。第三处,市七医院,入口大小暂无法估计。……” “五月三日,罗盘已开始运作,尝试将三处入口全部打开。五月四日,复兴中路罗盘损毁。五月六日,花桥罗盘损毁。” “六月三日,七院罗盘运作顺利。开始尝试进入门中,失败告终。巨门界与外界之间哪怕通过罗盘撕开空隙入口,或许当中还有其他屏障?……” 从这之后,都是他反复尝试通过七院,用“罗盘”进入到一个叫做巨门界的地方。巨门界这个词我已经听昆麒麟解释过了,一个在传说中很危险、可没人知道它存不存在的世界——这个人到底是谁?抱着什么目的想要进入巨门界?我继续看了下去,这些记录详尽漫长,中间甚至有关于鱼仙人的记录。看到鱼仙人的饲养我就差不多断定了,这个人就是昆门鬼。 不,过程对我而言不重要,我也不懂——重要的是结果!他的尝试结果如何了? 我拿出了笔记的最后一本,这一本的开始是2013年末与2014年初,字迹已经开始潦草了起来。 “——初三,第三次进入巨门界。” 他成功了?也就是说在第一本笔记和最后一本笔记之间,昆门鬼成功找到了在巨门界出入的方法,成功出入了三次?第一次又是在什么时候? “入口已经无法关闭,只能暂时掩盖。罗盘依然运行稳定。第四次进入巨门界预计于年末,按照天时预算,在误差小于一个分度的前提下,可以在一月十五日九点进入。七院灵波已经紊乱,有利于维持入口稳定开启。” 一月十五日……那就是两天后?他写这本东西的时候在年初,就决定好了年末的事情?而七院这一年发生的所有事情,全都是因为他吗…… 我也不敢确定,自己看的太仓促了,匆匆往后翻。之后的记录就是凌乱一片了,近乎于草图一样,我在这片混乱中找到了自己和昆麒麟的名字,还有余三少,唐幼明。而在另一页则是乐阳的名字,后面跟着“???”。 要弄明白这些东西就必须要了解这个书写者的思路了——可我也不认识昆门鬼。这个人一直都好像无目的地在四处破坏造成了一堆恶性事件,可现在目的明确了——巨门界。 他想在巨门界里做一件事情,这件事情一直没成功,所以这个人不断反复尝试。而看这些记录,每一次出入巨门界,都必须付出巨大的代价。就在这些过程中,他发现了鱼仙人的作用,用代偿的方式让鱼仙人为他支付代价。有借有还,他偿还鱼仙人的方式就是中医内科的三十个病人。也就是说两天后昆门鬼会再次来到七院进入巨门界——只有两天时间阻止他,否则当他向鱼仙人开始下一次的借贷,不知道还需要多少人命的代价。 我顺手把所有的笔记都扔背包里,想看看外面那个人影走了没,结果刚一回头,就见到背后无声无息站着一个人——这一下措不及防的,自己差点吓得叫出来。 不过还好,站在背后的那个人是常温如;他也被我吓了一跳,本来伸出来想拍我的手也缩了回去。 “呃……我……我看小丘你看得认真,不知道要不要叫你……”他微微低着头,眼神有些歉意,大概看到了我满身细碎的伤,“刚才我实在是……真是对不起。我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 看到是常温如的时候自己就松了一口气,想带着他出去。就算是只鬼也好,总算我不是一个人了。 而就在我想说话的时候,视线越过了常医生的肩头——那个穿着黑衣的苍白人面,竟然也跟了进来! 第101章 昆慎之的笑 常温如也看到了他,大叫一声,居然张开双臂挡在我前面,大概这人真的把我当成后辈小学弟了。 那个人的站姿很奇怪,整个人都不太对劲,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影君,但是他没有那种腥臭味。但就算是影君这也是一只瑕疵品影君了,看上去几乎要报废了。 他就慢慢走过来,常温如的声音都在发抖,“你……你是什么东西?” ——常老师你自己就是鬼啊! 我差点没忍住笑出来,不过这个情形也实在是笑不出。常温如挡在前面,浑身都在发抖,这人生前胆子肯定不大。两个人一起遇到危险的时候如果一起硬气的话就会好一些,可如果先有个怂了,气氛一下子就会悲剧。那个人是长头发,散乱着没扎好,也看不出是男是女,穿着一件黑色道袍。他已经走得很近了,只有三五步距离;我当机立断推开常温如,抄起后面那张塑料书桌就冲着他抡了过去。 砸过去时就感觉到了,这是个影君。书桌砸下去还伴随着瓷器碎裂声,这个人倒在了地上。是个男人,三四十岁年纪,不认识的脸。 “没事……就是个人偶。”我看了看边上已经吓傻的常温如,把他拉起来,“我们快点出去吧。” 他点点头,大概因为惊吓,脸微微发红了。当走到楼梯井前,他告诉我,二十七年前,自己在这里自杀的。 我看他终于肯说,而且肯说实话,便也听了下去。 “我沿着楼梯井爬到了最高的那层,把绳子绑在了扶手上,然后自杀了……”他苦笑着仰头看看。楼梯井被烟雾熏得漆黑,从地下一层仰望,就像是一座方形巨塔,“……我挺没用的。也没想过爸爸妈妈会怎么样……不过那时候我死了,他们反而会好过些。” “你到底做了些什么?为什么和我们说谎?” “因为……实在很难说出口。我……”他停下了脚步,头略低着,神色很难过,“……我……和自己的学生在一起了。” 我心里第一个反应是:什么啊,就这个啊。 可旋即也想起来,那是二十七年前。那是什么概念?我还在喝奶,男女谈恋爱还要打报告,结婚还要核对成分,男女同事谈话还必须开着门。二十七年前,医院里的带教或导师和自己的学生恋爱了,简直就是千夫所指。 乐阳之前说,他的事情在现在已经不算什么了。当时我和昆麒麟都没想明白,现在算知道了。那他真是死的挺冤的,要是放到现在就是一段佳话,搁以前就是天大丑闻。 “她比我小很多。而且说来也挺好玩的……是她先追求我的。”说着,他脸更红了,露出了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我们就偷偷在一起了,出去吃小馄饨,轧马路……当年也只能做这些事了。可没想到被人知道了,然后就……传出去了。到了最后,我就想,自己的死大概可以结束一切吧。” 我听他轻描淡写地说,也觉得唏嘘。在现在的人看来这根本就不叫个事,但是在当年就是人言可畏。又安慰了他几句,不过常温如说,自己也不觉得什么了,死前的那一刻反而觉得解脱了。 “至于刘裕香……我认识她。她是脑内科的护士,不过我死前她还没有成为护士长。” “她也死了……就在二十五年前,你死后的两年。” 常温如睁大了眼睛,有些讶异,但旋即叹了一口气,“是吗……” “你能说说刘裕香的事情吗?” “她……如果我告诉你,我很不喜欢她,你会怎么想?”他说,“当然,她的死和我没关系,我一直都在一片黑暗中混混沌沌的,直到前几天莫名其妙摔进了昆麒麟身体里才醒来……” 常温如给人的印象真的很好,就是那种温文尔雅的读书人,简直符合世人对于医生一切美好的想象——我相信这个人活着的时候肯定也是个人缘不错的医生。能被这样的人不喜欢,刘裕香到底做了什么? 这个话题大概牵扯到他不太美好的回忆,常温如局促地搓了搓手,然后说,她嘴很碎。 “啊?难道……” “对,我和学生的事情……其实她根本没有看到,只是偷听到我们俩在办公室里只字片语,然后就传了出去。所以我……算了,是我不对。” 我说这有什么不对啊,你们你情我愿的,又不是强逼。也就是说,师生恋的事情是刘裕香传出去的,然后你自杀,两年后刘裕香就死了,死前还被人把舌头拽了出来。那么会不会…… 常温如知道我联想到了什么,急忙摇头,“不会的!不会的……她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我没和他计较这个。男人么,恋爱的时候总觉得对方是小天使。其实女人狠起来真的挺吓人的,说不定学生看到自己老师被流言逼死,于是就起了报复心,将刘裕香给做了。 我们已经到了一楼,外面月色明亮,站在空旷的外面舒服多了。我松了一口气,拍拍常温如的肩膀。 “行了,常老师。”我说,“人生苦短,反正现在你看电影不用票,看看电影,散散心。如果你想留久一点,就让昆麒麟给你弄个阵什么的……我也不太明白啊。反正你别太纠结了。现在是2014年,开明着呢,你那点事搁现在都没人要说。还有,我想问一下你那学生的名字,她现在还在七院吗?” 常温如摇头,“我不能说。我的死就是为了让她不再受伤害,如果现在告诉你……我不能说,当年的事情,最好到此为止了。” 那也没办法了,常温如的思想毕竟也停留在三十年前,一时半会想不通的。我也只能拿他的名字去脑外科问,试图找出当年和他恋爱的那个女学生是谁。 离开了病房楼后,手机也能重新接通了。我打了昆麒麟的电话,那货咬牙切齿,说自己追丢了,问我有事没事。 “没事,而且还发现挺多东西的……”我和他打电话,常温如示意他先走了。这人现在也算了无牵挂,是该到处走走散心,我挥挥手算是告别,“在焚毁的老楼下面有一间房间,似乎昆门鬼住在里面,我还找到了他的笔记……” “行啊你,到哪拿到哪,简直三光政策,干脆叫你丘三光算了——哎笔记上说的啥?” “不太妙,他像是想要再次进入巨门界……” “再次?!” “对,他已经进入过好几次巨门界了,不知道进去干什么,而且进入的方式就是用那条鱼仙人,用人命进行借贷。反正挺复杂的,很多东西我也看不懂,我现在……” 自己现在站在老病房楼前打电话,两旁电灯昏暗,就在这时突然齐齐灭了;我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就陷入了黑暗之中,耳畔是细细碎碎的水声,浓烈的鱼腥味扑面而来。 电话也同时断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只是拿着手机愣了两秒不到,训练有素的神经就给了反应,直接向前面冲出去。身后的水声不断追逐,我很清楚被水声追上是什么后果,玩命似的往前跑。但是那声音不依不饶,逼得我一刻不停——这里又是熟悉的血肉走廊,我在那条鱼仙人体内! 就在后面水花声愈发逼近时,前面的血肉上现出了一个人影。我看到它一下子心就凉了——那个血色的小孩,他又出现了。 我不得不停住脚步,在他面前站住。那水花声离我不到半米了—— 那个孩子伸出手,像是要抓住我。大概是人被逼到了极限,自己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竟然去抓住了那只手,将他用力拉了出来。小孩子像是被裹在那一层血肉薄膜里,被往外拉的部分已经露出了正常的肤色。我整个人都抱住了他,等水花里的东西窜出来。 要死一起死! 我蜷缩在地上,死死摁住了那个小孩。伴随着一声咆哮,水花里跃出了一条巨大的黑影。 “你……” 他看着我的眼睛,嘴唇微微开合。 “不该那么傻的。” 咆哮声中,我只觉得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整个人被用力拽向了地面下的水波中,那个孩子就在我怀里,被一起拽了进去。地面下的世界就是一潭黑色的水,周围似乎还有些人影在随着我们一起漂浮。我们向下沉去,那种疼痛让我惨叫出声,黑水灌入口中肺中,淹没了所有的声音。 怀里的孩子似乎在笑,他头发很长,像海藻一样将我卷了进去。 而我原本应该什么都听不见的耳畔,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声音。这个人在笑,笑得很欢喜。 “——春君师弟,你带了谁过来?” 黑暗之中,一张雪白的人脸浮现在我的面前,微微含笑。这张脸很美,任凭谁见到了一次就不会忘记。 这是昆慎之。 我呆呆地看着他,已经完全无法思考了。为什么会在这里看到他?这…… 而那个孩子已经从怀里挣脱了,黑暗中,他们俩浮现在上方,都看着我。 “你是来找昆门鬼的吗?”昆慎之拉住了我,手无比温暖,“现在你找到啦……” 接着,他用力把我向下推去;周围的水已经消失了,只有空洞的黑色空间;我飞速向下坠去,狂风内只能听见一句已经碎散的话。 “——我就是昆门鬼。” 第102章 暴风雨前夕 我看着视野内的两个人影倏尔远去,终于被黑暗包裹住了。空荡的虚空中,只有昆慎之的笑声在回荡。 “我就是昆门鬼——” 我还记得他的那句话,仿佛梦魇一样徘徊在耳边。就在自己以为会在黑暗里永无止境地坠落时,身边突然伸来了一只手,一把抓住了我。我只看到旁边多了个人陪我一起摔下去,雪白的头发—— 是余椒! “搞什么?!”他连惊讶都没来得及表达就破口大骂,“我才刚醒!正想着哪里那么大鱼腥味儿,进来就看见你!” “七院不是有什么屏障的吗!” “屏障在刚才松懈了……我说你是不是命里带衰啊?!” 又和上次一样,黑暗中有无形的东西正将三少的样子冲碎,他尽力拉住我,我发现这人身上还穿着一件藏青色的睡袍,果然是刚睡醒。 “你到底……”他的声音都变得模糊了,“到底怎么摔进这种空隙里的啊?!” 我说我怎么知道,自己被鱼仙人吞进去了,然后昆慎之跑出来,告诉我他是昆门鬼。余椒说你少往慎之身上扯,昆门鬼是余家大宅看门大爷都不会是他! 那你家看门大爷也真是够深藏不露的……因为长久保持下坠,我反而没那么慌了,两个人居然还有些要拉一块说相声的样子。 “这里已经不是鱼仙人的内部了,是界与界的空隙。天眼的极限是五分钟,五分钟里面要是没有发现出口,我就和你一起交代在这了!”他的神情很痛苦,但是形体稍稍恢复了清晰,“谁把你扔进来的?” 我就把我抱着那个孩子、然后被黑色的鱼拖下水的事情都说了。余椒就是一脸想碾死我的样子,说你手贱不贱啊?你要是不拖着那孩子,现在估计早就也死利索了,不会拖累我! 就算这样说,他也没松开我。我都对恐惧感到麻木了,反正就算死,死前还能和这人扯扯皮也挺好的,至少不是孤单一人。 “这还有机会出去吗……” “有。只要我们能在五分钟内找到出口,就还有机会。空隙的结构就是一条单向通道,如果……” 他话还没说完,我就看到黑暗中的末端出现了光亮——是出口?但还没来得及欣喜,余椒就抛开了我,双手用力拍掌。从他的背部泛出了一些微弱的白光,接着如闪电般窜入黑暗,展开成了一个复杂的图案,是一只猫头鹰一样的鸟。 鸟翼立刻展开,十分巨大,而在每一片羽毛之上都有一个眼球齐齐看向下面的那一点光亮。 “夜鹄——” 他的声音很轻,迅速被一声凄厉的鸟鸣声撕破。 “凌上,八宫位,九一为肩。” 他背后的巨鹰顷刻间俯冲而下,狂风旋动,差点把我吹飞出去。余椒再次抓住我,伏在鸟背上,鸟羽中的眼球不停旋转,每只眼球都是双瞳。我们就这样冲入了那点光亮,如同冲出一片黑色浓雾,面前的是一片纯白的光明。 ——出来了! 我整个人都心情欢悦,差点没喊出来。夜鹄缓缓盘旋下降,让下面的情景逐渐清晰。 当我们看清那是什么的时候,两个人全都说不出话来。 这个白色的空间是有底的,并不是如同刚才的黑暗那样无底洞。而它的地面纵横千里,不知道有多宽大。 “那是……什么……” 地面是青灰色的,上面有密密麻麻的纹路。我分辨不清这是什么纹路,只是为这个景象震惊了。绵延千里的青灰色繁琐纹路,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夜鹄突然往左边飞去,似乎是余椒发现了什么。果然,在密集的纹路中,左边有一条突兀的“线”。这条黑色的线直直横贯过地面,从中间还不断有灰色烟雾涌出。 “这似乎是……门啊。” 被余椒这样一说,我也突然反应过来了——这是一扇门啊,那条黑色的则是两扇门之间的缝隙。 夜鹄靠近了那条缝,灰烟很浓,不断涌出、消散。就在这时,余椒说,“下个决定。” “啊?” “我要试着冲出去,五分钟的极限就快到了。”他说,“你跟上还是留下。” 我说这还用选吗,我留在这等过年? 他冷笑一声,说,那你想好了。 “我想好了啊。”我也搞不懂他为什么要这样问,可是刚说完,就见到余椒说了声“跟上吧”,然后跃下了夜鹄;尖利的巨大鸟喙立刻就叼住了他,然后把人体啄食吞下。我看的完全傻了——靠?! 这简直是自杀啊! 可是余椒已经被鸟吞吃入腹了,现在只留了我一个;自己内心天人交战,是跳还是不跳啊? 夜鹄白色的眼睛静静望着我,这双眼睛里没有瞳孔。我简直说是别无选择,只能咬牙闭眼,纵身跃下。 腰部在下一秒就被鸟喙有力地咬住了,痛!人几乎是要被咬成两段,我从来没受过这种近乎于死的痛,忍不住放声惨叫。但是痛苦没有持续很久,大概只有三四秒,夜鹄就把我啄碎,吞入腹中。自己彻底破碎了,但还活着,能够看到七零八落的身躯。 鸟腹中的黑暗中,我渐渐昏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就好像永远不会醒。而当自己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正躺在一张不怎么柔软的床上。 乌压压一片人围在床边看着我,就好像在看大熊猫。小麒麟趴在胸口,眼睛圆圆地瞪着。 “你醒了?”昆麒麟问。我也反应过来了,这里是昆门道观。 ——我活着回来了。 ———— 桌上放着几本书,旁边是影印版。昆麒麟已经对这这堆东西看了很久了。 我醒之前北京那边来了几个电话确认,余棠特别佩服,说我是不是命里专门克他哥的,又把余椒拉下水了。但知道没事,也就皆大欢喜了。 至于我之前和这次带回来的几本册子,里面的内容显然很要命,因为大家从来没见过昆麒麟这种表情。 我告诉他自己在那晚见到了昆慎之,他自称是昆门鬼。 “这几本笔记……我不希望它们是真的,可是没有办法。”昆麒麟将面前的书册移开,揉了揉太阳穴,“你坐下吧,我和你慢慢说。听完后不必告诉其他人,虽然估计里面的内容也瞒不了多久了。” 第一本书册是昆愚儿的日记,那还是民国初年的事情了,当年昆鹏因为要事赴长沙,但就此下落不明,昆愚儿则因病在四十岁过世。 “很多人都会说昆门双仲裁同堂是从民国时期的这对师兄弟开始的,但其实不是。因为没有麒铃的时候,掌门人必须要靠自己来承受黑白麒麟,很容易出现意外,所以有不少掌门前辈尝试过双仲裁。但是在昆门的历史上,无一例外,不得善终。” 灯下,他的声音有些憔悴,带着一种像是认命一般的无奈。 “他们说,那是昆门鬼的诅咒。因为初代的昆门鬼与昆门师祖也是师兄弟,但后来为师祖所败,流离于世,内心不甘。所以之后一旦有师兄弟同堂仲裁,或是盛年亡故,或是下落不明,没有一个圆满。包括……师父和师叔。而有一个说法,当年昆鹏赴长沙,就是为了寻找破解诅咒的方法。” 我也不想问他找没找到——如果找到了,昆麒麟的师叔师父应该都还好好地在这。 “这就是双仲裁的诅咒。” “但是你师叔应该不是仲裁之一啊?” “的确不是,所以我才奇怪。如果说是真的只针对于仲裁人的诅咒,那么没有当过仲裁的师叔应该不会被殃及才对——可师叔也失踪了。你说在那个空隙里,那个自称是昆门鬼的人长着师父的脸,并且叫一个孩子‘春君师弟’……我想不通,完全不正常。师父的尸体已经火化了,那你看到的……算了,以后再说。我现在要和你说的,就是巨门界开启的事情。” 说着,昆麒麟将伏在膝头的小麒麟交给了我。我还不明所以,就听见他说,丘荻,我可能要走了。 我愣了一下,完全反应不过来他说的。 “……走?” “对。如果你看到的是真的……那么,你和余椒去的那个地方,就是巨门界的入口。”他看着我的眼睛,微微笑了,笑意却并不那么自然,“饲养了鱼仙人的昆门鬼,从鱼仙人体内的缝隙里可以到达的巨门界入口,和师父有着同样面容的人,以及那个孩子……十五号,昆门鬼会再一次尝试穿越昆门界,我必须去阻止他。” “那、那你还回来吗?什么时候……” “丘荻,我大概会回不来了。” 他拍拍小麒麟的头,移开了眼神,没有再看我。屋内就这样寂静了下来,留给我的惊愕疯狂地蔓延。 我摇头,说不出话,喉咙口已经哽咽了起来;昆麒麟拉住我,说,这是没有办法的…… “什么没有办法?!”我瞪着他,“你开玩笑也够一点!没有什么事情是没办法的,大不了就不要去!” “我是昆门掌门,不能不……” “离开上海不就行了吗?”我站了起来,死死拉住了他,“去美国,去英国,随便什么地方……我们离这里远远的,从此就再也没——” “丘荻。” ——而他只喊了我的名字,就打碎了我一切的希望。 这个人的眼神里透露出那么不可改变的决意。 他揽住我的肩,说,我会尽力回来的,明天余三少就会来上海,这次事关重大,所以道界紧急决定,在七院开展大道场。这个大道场已经不可避免了,虽然我还是会按照乐阳的计划来,但无论他们去不去,我都会去。丘荻,你不能和我们一起去,所以外面其他没有了结的案子,就要靠你奔走了。 第103章 五十秒 北京青宿书院里发出的通知,是在一月十四号晚上六点,所有人在七院已经焚毁的老病房楼内集合。 早上的时候,我们决定去把常温如的案子再剥出来一点,好歹也找到当年和他恋爱的那个学生。所以我七点就起床了,等昆麒麟一起去医院。这个人平时漱洗很快,但今天稍稍慢了些。我嚼着个馒头在屋外吹吹风,让冷风把脑子吹得清醒些;没过多久,后面的房门开了。 一转头看到他的样子,我就怔了怔。 ——这个人第一次换上了道袍。 昆鸣站在他边上,两个人和兄弟一样,穿着一样的黑色道袍。我以前还想象过他穿道袍的样子,现在也总算是见到了,确实挺合适的。 “久等啦。”他的手拢在袖子里,麒铃露出一半,这身袍子不厚,估计挺冷的。“走吧。我们先要过去做一下准备工作。” 小麒麟伏在我肩上。他说带着这个小东西出去也没用,还不如让我留着。而且只要有小麒麟在外面,等于给他多了个保命符。 我们叫上了猫,一起上了车,开往七院。这或许是大家在一起的最后一个上午了,我希望不是。 路上我特意将车开得很慢,甚至有劫持这一车人,直接开向机场上飞机的念头。当开到七院门口,他们陆续下车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拉住了昆麒麟。 “真的不能不去吗。” “丘荻……” 我不等他回答完,甩开了手,“那你就去吧,我去停车,然后去脑外科问一下。晚上六点会去老病房楼送你。” 余三少之所以会那么紧急召开大道场,最主要的问题就是巨门界。昆门鬼现身,要开启巨门界,身为仲裁的余椒甚至亲身穿过空隙,见到了巨门界的入口。据说这次的紧急大道场十分轰动,因为在此之前从未有人见过巨门界,也无从确定它是否存在。只有无数古老的戒律中有对于它的警讯——巨门绝不可开。 一月十五,七院大道场,不惜一切代价拦杀昆门鬼。 从停车场出来后,我莫名觉得有些眩晕,扶着车站了好久,最后还是忍不住蹲在地上吐了。那是人紧张到极致时候才会发生的反应,我甚至就想这样埋头痛哭一场,然后拿着把刀比在脖子上,冲过去求昆麒麟别再牵扯进去了,否则我死给他看。 但这是不可能的。 我吐完了还是选择了站起来,去洗手间洗了个脸,走向脑外科。 ———— 脑外科在七院属于那种不太合群的科室,毕竟学术氛围比较浓,不太有心情在人际关系上刷脸卡。我过去的时候,他们正好都准备上手术室了。平时毕竟都是大外科同事,彼此都认识,一看到我,几个学妹就忙招呼我进去吃点心。 我看看她们,这几个不行,都是研究生。我要找的是脑外科的老人,要那种任职多年知道老八卦的才行。学妹们太年轻,只有找护士了。 护士台里,两个老护士正坐在那聊天。我凑了过去,和她们打听知不知道常温如这个人。 两个人先是摇头。但是当我说,是以前脑外科上吊自杀的一个医生时,其中一个人说有些印象,似乎听几个老前辈提起过这个人。 “哎,是不是叫常温如我记不得了啊,但是这个人呢……也是在几十年前自杀的,就上吊在老病房楼的楼梯井里。什么事情死的不确定了,就听说似乎是搞师生恋?反正那个年代,这种事情吧……唉,挺可惜的。” “你这样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是有这个人。我还记得是上次做七院医生汇总的时候,人事处不知道该不该把他放进去,因为毕竟死的很……哦,最后是裴院长说的,加进去了,也算是名正言顺的医生了。” 我打断了一下她们,“裴院长?” “对啊,裴院长。”护士一拍桌子,像想起了很重要的事,“哎——你要问脑外科那个年代的事情就该去问院长啊!你忘啦,院长也是脑外科出身啊,而且年纪刚刚好,那个人在的时候,院长才在七院转正!” “对对对,院长今天刚好也有手术。你要没急事就在这等等,小手术,估计八点半上台,十点就下来了。”护士塞给我一把瓜子,让我回去吃,“裴院长人挺好的,一点没架子,要是知道的话肯定会告诉你。” 我谢过她们,去脑外科办公室坐着等了。毕竟是小手术,而且院长操刀,助手众多,才九点四十分就结束了。裴通明从办公室外进来,正和身边人说着手术的事情,见到我在里面,不禁有些意外。 “小丘怎么来啦?”他看我想站起来,连忙让我坐下,“哎别起!你身体还没好——伤怎么样啦?现在年关了,治安不好,千万别一个人晚上在外面啊。我去问了外科的陆离,她说得挺严重的……” “院长你别听学姐瞎说。”我苦笑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裴通明没多大变化,还是老样子温温和和的,没一点架子,大概因为刚动完手术,手上皮肤还挺干燥的,握着我的手特别滑,“我没事。这次来,主要想和您打听一个人。” “谁呀?这人多,我们到隔壁说?” 隔壁是一间主任办公室,也是裴通明在脑外科办公的地方。他开了门请我进去,里面有个保温桶,倒出来就是大麦茶,有一股特别亲切的香味。 这个办公室看起来他并不常用,挺空旷的,书架都是空的,桌上就一台电脑,一个公文包。我坐在了那张布艺沙发上,这里的家具都挺新的,可能是庆祝他当上院长所以才换的。 “不好意思,还要开窗通通风。”他笑着过来打开了窗户,“刚粉刷完,屋子里总有味道。我平时不太待在这,你想喝什么不,我让人出去买?” 我摇摇头,微烫的杯子里盛着大麦茶,十分暖手。 他先安慰我,别为父母的事情太伤心了,又觉得秋宫鹿不该是这样的人。我也不打断,毕竟表面上看,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目的。 然后他问我要打听谁,当知道是常温如的时候,裴通明又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常老师——挺可惜的,就为了那种事情。”他坐在对面,吹了吹烫茶,“那时候我是他的研究生。老师是个很好的人,真的。小丘,你怎么会想到问他的事情呢?” 我一听,两个人居然是师生关系,一下子就有意外收获的感觉,于是就把事情说了。裴通明想了想,似乎有些为难。 “当时我们一共有三个学生,除了我之外,还有两个女同学。”他说,“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了。两个人现在都已经结婚有孩子了,如果你把这件事情翻出来,说不定……” “我知道,所以只是问问。院长您觉得会是哪个?” “两个女学生,一个叫什么我记不清了,好像姓张……还有一个……叫李丽。常老师可是很受女同学喜欢的,为了考他的研究生,同班几个女孩子差点吵起来呢。”大概是想到了往昔学生时代的旧事,裴通明的唇边不禁浮现起一丝苦笑,“只可惜现在老师都不在了……大家都算事业有成,那时候还约定好,等将来有了工资要一起给老师买一件红墙牌的风衣呢。” 可能思念导师,他说着说着就哭了,把眼镜摘了下来。这确实是很难受的事情,那么好的一个人,就因为在现在完全无所谓的一场师生恋,被人言逼死。他哭得挺难过的,但还是擦掉眼泪,和我说对不住,自己有些失态了。逝者已矣,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他在书册中正名,其他的什么都做不了。 “对不起,提起您的伤心事……可还有一个人,她叫刘裕香。”我说,“有传闻,关于常老师的言论最开始是由她传出去的。” “那都是悬案了。这些事情我也不清楚,男人吗,没那么爱听八卦。”他替杯子里添了茶,热气腾腾的,水雾后的眼睛还红着,“可老师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呢……” 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就见到门口靠着一个人——是常温如。 他或许也知道学生已经成为了院长了,但阴阳两隔,哪怕近在咫尺也不得言语,只能这样静静地看着往昔的学生。我们俩的视线交错了一下,他点点头,说了声谢谢。我正想离开,留裴通明一个人静一静,手机就收到了短信。 ——是乐阳的。 “把常的案子先放一放,来303病房,等刘裕香案的凶手出现,凶手是常的恋人。” 这么突兀?他怎么知道的?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带上常温如,短信又来了。 “带上常医生。让两个人见最后一面。” 常温如就在门口,神色也很难过。我更纠结了——这可是各种意义上的死别啊,我不知道鬼能不能自杀,但如果再打击常温如,这个人是真的可能再上吊一次的。 没过多久,第三条短信来了。 “快。事关重大,赶在三少的人过来之前。” 简单,利落。 我叹一口气,让裴院长别难过就跑出了门,经过常温如身边时,轻声说了句跟上。他虽然不知道做什么,但也跟着走了。自己心里很愧疚,这么柔弱和善的一个人,我们就要再伤害他一次了——乐阳他们会怎么处理凶手?或许是交给警方吧…… 就在这种忐忑中,我带着常医生,来到了303门口。里面有几个人,昆麒麟,昆鸣,乐阳,猫不在。 “你们来啦?”昆门那两位正蹲在地上画——303病房的地板上多出了一个繁复的法阵。我还没见过那么精细的,不知道两人蹲地上画多久了,他们说的准备工作居然指的是这个。大概察觉到来自我的疑惑,昆麒麟立马举起双手,“别问我!我不知道,是乐阳要我们画这个阵的。” “它做什么的啊?”对于在303病房做道场,大家都充满了不怎么美好的回忆。 “没有任何作用。”乐阳抱着胳膊站在边上,怀里居然还抱着个保温杯,像是来这喝下午茶的,“它唯一能引起的变化,就是让七院的灵波剧烈改变……五十秒罢了。” 第104章 番外-青宿书院(1) 早上的时候,王兆去叫了余椒起床。这是个技术活,因为大部分人到死都不会见到起床气比余椒还重的人。 今天是除夕前夜,也是由仲裁人召开年会的日子。话说这么多年,王兆都不明白为什么余椒当年会答应坐上这个电椅——自己满不情愿地管着一群满不情愿被他管的人,两者之间连一点点关系都没有。如果不是因为当年认识了一个叫昆慎之的人,现在事情也不会变的这样。 年会放在世纪饭店,余三少出手阔气,包了全天。每次这人在外面消费完账单都是寄到王兆办公室的,王先生每次看到那串数字,心里都要暗骂一句败家爷们。 早上十点,余椒总算是拖拖拉拉起床了,那副样子就好像王兆拿了把机关枪顶着他一样。 “你也给我高兴点。”两个人的时候,王兆说话的口气立刻就变了,“今天是年会,那么多道士呢,当心人家咒你。” “他们敢。”余椒边刷牙边说,声音含含糊糊的。“让我想想,今年要怎么整那群孙子……” “行,我不说你。你又不是我养的。” 每次对话进行到这一步,王兆就有一种来自心底的崩溃感。余椒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典型的吃软不吃硬,那些道士越是和他杠着,三少爷就越是来劲,不知给多少人留下了心理阴影。对这种人要靠哄的,用说的不行——这么多年了,王兆已经通过此人明白了哄和说的差别有多大。他开始后悔了,自己当年就是被这个人小时候那可怜样子骗到了,没能透过现象看本质。 余椒刷完了牙,正摸索着水龙头在哪,嘴边都是泡沫。 “不知道今年那几个人来不来。”他自言自语一样说,“哎,特别想整那个姓昆的……” 王兆说你也差不多一点,小心人家真的给你整到忍无可忍,拿那个铃铛砸死你。 昆麒麟,昆门道观现在的掌门,也是最先和余椒杠上的人之一。每次看到两个人剑拔弩张,王兆就会叹一口气,完全搞不明白余椒这么多年的饭都是吃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会把整一个比自己小那么多的人当做人生的乐趣。 余椒,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昆麒麟斗,其乐无穷。 反正自己每次都是和事佬。 年会是搁在晚上的,但白天就有自助餐提供了。一想到可以开始恶整那些和他杠着的牛鼻子,余椒简直整个人都容光焕发,水都不喝一口就直奔世纪饭店了。看他这么高兴,王兆也不好意思打扰,索性啥都没再劝。 ——自从十七年前昆慎之失踪,十六年前昆春君失踪,天眼余三少成为仲裁人,已经过去整整十五年了。 ———— 王兆对于昆慎之的印象已经很淡了,只是依稀记得这个人很美,性子很温和,能和性格恶劣的小少爷处得来。或者说他知道这个人的性格恶劣具有的针对性,避开了所有的地雷。他来到青宿书院是一个雨天,大雨倾盆,外面声响哗哗的,余椒的视力在那个时候开始下降的,眼睛时不时会刺痛,已经伏在案几上睡着了。 门外有人敲门。当年的青宿书院没有门卫和看守,如同鬼屋一样,只住着他们两个人。 当打开门的时候,王兆被这个人的面庞惊动了刹那,昆慎之没打伞,忘了看天气预报就来了,还打不到出租车,在北京的大雨里走了很久才找到的。 “听说这里有人在修炼天眼。”他说。这个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道袍,正不断向下滴水。“我想见见那个人。” 他来的突兀而荒唐,本是会被赶出去的;但或许这真的是个看脸的年代,王兆让他进去了。漂亮能当饭吃吗?不能。但漂亮的人一定会有人抢着给做饭送菜,现实是很残酷的。 昆慎之走入书楼,淌了一地的水。这可真冷呀,他说。北京下雨的时候都这么冷吗? 王兆问,你是谁?打哪来的? “昆门掌门昆慎之。刚从上海过来。我师弟说我一个人来北京会被人卖了,不让我来,所以这次是偷偷过来的。” ……这人是怎么回事? 王兆遇到过很多人,也能迅速判断出这个人是什么类型的,想要什么……可是今天来的这个人却让他把不着脉,他甚至弄不清昆慎之说的是笑话还是认真的。当他带着昆慎之走到二楼余椒休息的地方时,昆慎之的声音就压低了。 “……他在睡呀?” 和其他人不一样,在见到余椒的时候,昆慎之没有对白化病表示什么讶异,语气很平静。 “嗯。他最近眼睛不舒服。” “哦……那我……等他睡醒?” 见王兆点了点头,昆慎之就笑着走进了房间,湿透的黑色道袍在地上留下了一条水痕。接着让他吓了一跳的是,这个人竟然直接跪坐在余椒面前,盯着他的睡颜。 “睡得好熟呀……” 几乎是立刻,王兆一个箭步冲过去将人拉开;这个动静也把余椒惊醒了,少年睁开了眼睛,有些惊恐地看着这个模糊的世界。 “他是谁?!”余椒拼命往远处躲,险些从榻上摔下来。“兆哥儿?兆哥儿!” “我不是坏人……” “你是白痴吗?!”王兆忍无可忍把他拉远了,过去把人抱住,轻轻拍着余椒的背。“我在这,没事了……” 余椒颤抖着摸索香几上的眼镜戴上。但是他的这个动作却让昆慎之感到意外。 “——这……你……还看得到?” “他又不是瞎子,当然看得到。就是因为天眼,所以视力正在下降。”王兆瞪了他一眼,准备动手请人出去了;看到那人冲着自己过来,昆慎之也知道对方生气了,连忙解释。 “不是的呀!我听说你在修炼天眼,还以为你已经看不见了……因为天眼的副作用失明是突然的,不可能是视力逐渐下降……” “你说什么?……不对,你到底是谁啊?” 余椒坐了起来,把白发挽到耳后,他这段时间瘦得吓人,看着有点可怜。 “呃……我叫昆慎之,是昆门的掌门人。算起来,我的太师父和余家的千眼天师还是故……” “滚。” “我特别想见你!” “你见到了,滚吧。” 这种态度大概也吓到了昆慎之,那人站在远处半天没说话。王兆刚想撵人,房门外又冲进来一个人。 这次这个人就正常多了,进来就道歉,特别知趣。 “对不住对不住,真对不住啊!”这人年纪和昆慎之差不多,个头高一点,看着挺顺眼的。“我师兄没给你们添麻烦吧?对不住啊真的……师兄你怎么跑人家家里来了!” 他拉着昆慎之就往外走,王兆都来不及讲啥,就听见两人先争执起来,说的都是上海话,语速很快。这场景荒谬的要死,给他们前面摆个桌子,师兄弟俩就能唱二人转了。 过了一会两人就说完了,那个师弟转身和他们打招呼,“我们明天再登门拜访,今天真不好意思,真的!啊这个地板上的水……” “得得得,你们先麻溜滚蛋行不行?” “我叫昆春君,下次我师兄要是再迷糊……” “我又没傻!” “你这就是傻!” 昆春君连拉带推把师兄给弄出去,一边连连回头赔不是。就在这时候一直闷着没出声的余椒突然爆了,一拍床沿,“——给我留下来把地擦干了再走!” 王兆都吓了一跳,人家到底是客人,也不能真让人家趴地上擦地吧? 结果那天昆门的掌门和掌门师弟趴地上从二楼擦到一楼。昆慎之边擦,道袍还边淌水,最后王兆和昆春君勒令这个人站外头屋檐下,两个人再把地擦了一遍。等到擦好了要把桶拎去倒的时候,昆慎之又忘了自己是个移动滴水器,又走进来了。 余椒带着厚厚的眼镜从二楼下来,听一楼说话声骂声响成一片。这应该是青宿书院最热闹的一天了,虽然开头看起来并不怎么美好。 ——第二天不下雨了,这个时候,昆门的师兄弟俩果然如约来了。昆慎之走在前面,特别跳脱。昆春君看着就正常多了,这情况特别像是他出来在遛师兄,眼睛死死盯着昆慎之,就怕一撒手人就没。 王兆说,你这师弟当得也挺辛苦的啊,你这师兄也太不食人间烟火了,真心不能一个人出门。 昆春君苦笑,说,没办法啊,谁让这辈子投胎做了师兄弟呢。 “那下辈子看看清楚,千万别再碰一块了。” “啊……算了,还是在一块儿吧。早习惯了。” 昆慎之和余椒坐在里面说话,他们就在外面喝茶。大概是坐着也无聊,他们就闲扯起来。昆春君问王兆以前是不是在这里做事的,王兆说,以前是个当兵的,后来不当了,托朋友找了个工作,在这照顾个小孩子。 “余椒为什么要练天眼?那可是没人还练的啊。” “那你师兄为什么又要来找他?” “师兄是道界仲裁人,大大小小的事情总要管一些的。” 王兆问,仲裁人是什么? “仲裁人啊……”昆春君想了想,却苦笑着摇头。“……说不出。可阴阳两界若有冤屈,尽可到枉死门外诉求。” 第105章 番外-青宿书院(2) 道界的事情原来和余椒一点关系都没有,但就因为昆慎之,于是就此有了那么一丝丝的关系。昆门的两位都是只比他大几岁,结果居然已经养了个徒弟了。 小孩子叫昆麒麟,上小学,被人扔路边,昆慎之那天出去买米粉结果迷路了,把昆春君吓得半死,最后师兄没买回来米粉,却抱回来一个孩子。 据昆春君当时的说法,是“两眼一黑”,可又考虑到养一个和养两个没什么差别,还是硬着头皮养了。 王兆问,“那你们收支问题怎么解决?养个孩子要花挺多钱的吧。” “这个没问题的,昆门是仲裁门派,有许多供奉。” “你们都来北京,孩子就扔道观里?” “有人会带的呀。”昆慎之拉着余椒坐过来,手里还拿着一盒稻香村。“师弟,吃吃吃。” “我吃不下这种东西。”昆春君摇头,“你怎么乱拿人家家里点心啊……” 余椒说,我送他的,反正我不爱吃这个。 昆慎之嚼着块豌豆黄,皱着眉头,嚼了半天估计也觉得太干了咽不下去,痛苦无比。昆春君叹气,说,我就讲你不会要吃这个的…… 自从这对师兄弟来了之后,书院里气氛就热络了不少。但到底家里有孩子,似乎带孩子的那个人有点不靠谱,师兄弟两个决定提早回沪了。 “有空来上海玩啊,带你去绿波廊。”昆慎之临走前留了一个电话和一本厚厚的书,“这本书留给你了,余家的藏书有些遗漏,不过这本书里都有。没事干就琢磨琢磨。等小麒麟期中考试考完了我们就再来找你。” 余椒就点点头,抱着书站在门口,透过厚厚的镜片看他们俩离开。 “要不……去上海?”他们在雨中檐下站了很久,从余椒的神色里,王兆也察觉了什么。“不管如何,只要离开北京,说不定……” “天大地大,还能去哪。” 余椒望着雨里,像是想望到更远的地方。可书院烟雨之外,早已看不到那两人的身影了。一个下午,这个人什么事都没有做,把书随手放在了外面的桌子上,回到二楼去睡觉。余椒的精神衰弱很严重,尽管昆门的到来似乎稍稍缓解了几日,可当这里重新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那种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憔悴还是显露了出来。 青宿书院是一栋古书楼,可因为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价值,所以就给了这个小少爷住。这对于余椒来说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他眼睛不好,住在这种地方,连上下楼都快成问题了,更不用提供电供水。这里经常断电少水,如果要叫维修工,对方就会用不敢乱动古建筑的借口推掉。可再怎么艰难也要比余家老宅中的那栋书楼要好——余椒从六岁起就被关在里面,直到十四岁才回到北京,被关入了这个新的地方。 王兆和他就是在老宅的书楼里认识的。 那时候他刚因为一些事情退役,理由并不光荣,也没能找到新的工作,于是就托朋友介绍了一个职位。起初以为是保安,过去了才知道,是将一个白化病的小孩子看守在一栋楼里。介绍他这个工作的人显然也不清楚,但工作轻松,薪水又多,他也没什么异议,成为了老书楼的看守之一。 老宅的书楼里是没有水电的,他每天要带着蜡烛和水桶上去给这个小孩。这个孩子就叫余椒,脾气很差,少说话,大概因为常年被关在这里,整个人精神状态差的一塌糊涂。据说他是余家的三少爷,不过因为父亲都病重、老太太身体不好,现在是两个哥哥在争家产,为了以防万一,就将这个最小的弟弟先关了起来。 按理来说,余椒的人生差不多就该是这样了——等两个哥哥决出了胜负,可能会给他一小笔钱,然后从北京城赶出去自生自灭;或是直接没声没息的弄死,反正谁也不会记得。他从小就没能出去读书,功课都是余家请了家教过来教的,在这个世上,他就像是个幽灵,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 可怜他的人很多,帮他的人却没有。世道就是这样的,兄弟间斗得再惨烈都是别人家的事,王兆要做的,只是每天送蜡烛和水上去,放下,转身出来。书楼里所有的门都是上了锁的,小孩要出入必须取得他们许可。 他们在来之前就被叮嘱过,对外只许说,余三少是性格乖张,自己把自己关在这栋楼里,钻研余家上辈人留下的经卷。 而他也一直是这样说、这样做的。就好像喝水吃饭一样简单,没有任何的愧疚感。如果没有意外,他会一直做这份工作直到余椒被转移走或是死,然后到余家当个保安,这么过一辈子。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而意外就发生在那天晚上。 那段时间,余家发生的事情很多。似乎是三兄弟的父亲更加病重,不仅是两个儿子,还有几个堂兄弟家全都蠢蠢欲动。两个兄长都来书楼看过余椒,来软的来硬的都有,想逼迫三少爷自己出来承认放弃那份继承权。每次少爷们说话,房门都是关起来的,里面发生了什么外面都不知道。可王兆还是能确定的,余椒是被打了。 这是挺过分的。所以那天他去送东西的时候,忍不住安慰了孩子几句。“和余椒说话”是规章手册中不允许的,但反正没别人知道,说就说了。 不过他没得到回答。余椒大概睡了,大概闷着头在哭。他也懒得自讨没趣,东西放下就走了。 事情就出在这天晚上,当王兆再去送晚饭的时候。 他拿着饭盒进去,结果床上椅子上全是空的,就窗台上蹲着个人。这时候是十二月中,乡下地方的气温已经降很低了。那个人就赤着脚,穿着一件单衣蹲在窗口,正要跳下去。 王兆吓得当场就把饭盒扔了,想冲过去把人扯回来;没想到发现有人来了之后,余椒更是头都没回,直接就从三楼跳了下去——还好只有三楼。书楼很矮,这么点高度对于王兆来说一点问题都没有。不过小孩子就不一样了——余椒重重摔在了下面的石子地上,立刻就见了血色了。 靠近年关了,书楼就留了两个人把守。除了王兆,另一个人是个油头,基本上是出去乱晃的,不在楼里。可余椒大概还是怕被人发现,一声不吭,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想逃。 王兆直接用手挂在窗台上,让人荡下去落地,追了上去。 “你别跑了!”他喊,“摔伤了吧?” 余椒见他追了上来,知道逃不掉,也就站在那不逃了。 “你要去哪啊,值得这么跳?”王兆走过去。这荒郊野外的也没其他人,不怕被人当人贩子。“鞋都没穿……” 余椒低头看看自己的脚,还是赤足,上面全是擦破的血痕。 王兆想过去把人拉过来,就在这时候,他第一次听见了余椒的声音。 “……我想去看爸爸。”他说,“看完就回来。” “余老板在北京的医院呢,开车都要三小时,你怎么去啊?”那时候直通高速还不是很发达,从这个郊区到首都有很长的一段距离。“别闹了,回去。你快冻死了。” 他伸出手去正要拉住小孩,就听见一声近乎于嘶哑的喊声在面前响起—— “……我求你!” 余椒打开他的手,踉跄着退开几步,血从头上流下,染红了灰色睡衣的衣领。王兆的手也就迟疑了一下,被他打到一边。 “你能不能……当没看见……” 大冷天的,小孩子就站在那瑟瑟发抖,浑身都是血,只求他放自己去看爸爸。这时候能说“不”的都能算心理变态了,王兆显然不是,一下子就不忍心了,梗在那一时没说话;大概以为这人不肯,余椒又往后一步步退。 “行了,你……你这样。”他叹了一口气,算是缴械投降了,脱下了外面的厚大衣,跨一步过去把人包住了,然后卷好横抱起来,“你家的车就在书院门口,我开它带你去北京。” 余椒睁大了眼睛看他,可能还有点不敢相信,过了一会小心翼翼地问,“保证不告诉其他人?” “嗯,我保证。”他被小孩子揽住了脖子,感到对方的手冰凉,估计是冻到了,“知道你爸在哪家医院吗?” “以前好像是在五院的……” “这次不知道啊?算了,去碰碰运气好了。”他把余家的那辆桑塔纳车门打开,把被大衣卷成一团的小孩子塞后座上,然后用拷机给朋友去了消息,问他知不知道余老板在哪住院。余椒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王兆知道小孩心里在担心啥,“怕什么。我打听你爸在哪,又不是给你哥通风报信。” “那就好……”他裹着王兆的大衣,把血都擦在上面。 王兆说你不道个谢也就算了,还准备报废我一件大衣啊? 余椒说,我不都求你了吗……等见到爸爸了再谢你。 王兆气得差点笑出来,心里就觉得,祸害遗千年,让这个小孩活到长大绝对会很有意思。 这样想着,他发动了车子,带着人去了北京。 第106章 裴通明 才五十秒?只是改变灵波五十秒?我就算不懂行也知道这玩意没啥用了,就类似于一个让手机屏幕出现裂痕的APP。可乐阳打开了杯盖,喝了一口热茶,微微仰起头。 “五十秒……”他说,“五十秒后,一切就开始了。” 昆麒麟开启了阵法,我只觉得面部像被一阵微热的风拂过,微微毛刺,像是裹进了静电里。这种感觉只持续了大概十秒左右,一切就恢复了正常。 这个法阵是个很冷门的东西了,除非在调试精密法器时才会用到——但时代变了,现在有那么多高科技工具可以借以辅助,没多少人还会用那种古老的精密法器,误差大,容易坏,养护起来还麻烦。他们画了老半天才画完,低头低得脖子都痛。 “行了,到隔壁等吧。”他说,“麻烦常医生在这里等一下。” “啊?哦,好……” 常温如也不明所以,站在了原地等。我们到了隔壁,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好。废楼里的病房都破败地让人不想待,全是灰。乐阳让我们安静些等,大家就都低头玩手机——这边信号也差得让人发指,到最后大家只能玩跑酷。 大概过了有十分钟,走廊上就传来了脚步声。我们全都警醒了,然后听见隔壁的开门声,有人走了进去。 乐阳已经走出门去,回到了303门口。房间里,常温如还是站在那,一脸的惊愕;而有一个人背对着我们站,当察觉门口被人截堵时,这个人哎了一声,转过身来。 在此之前,我想过很多的可能性。但无论哪一种可能,都不该是面前的这个人。 ——怎么可能是他。 我望着裴通明,说不出话。 不该是他啊……一定有什么误会—— “终于来了。”乐阳走进房内,阳光从破碎的玻璃窗前撒入,他就在光影的分界之间止步,“该叫你裴院长好,还是……昆门鬼的第二个代行者比较好?” “你在开什么玩笑?!”我冲过去,拦在两个人中间,“院长他……” “他杀了刘裕香啊。”乐阳指指常温如,“这件事情常医生或许并不知情,可是有一件事情你是明白的——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学生,就是当年的裴通明。” 常温如的面色已经惨白,微微颤抖着,倒退着靠在了墙上。而在我身边的裴通明怔了怔,面上有一丝苦笑。 “因为,常温如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那个学生是男是女啊。”乐阳说,“所以,我很早就说过了,有些事情由我来点破会很尴尬。可是到了这一步……” 当年和常温如在一起的那个学生,是裴通明? 我简直有一种快要昏过去的感觉——这太不真实了,怎么可能是院长?裴通明这个人一直很低调,家里人也都不是医疗界的,我们知道他有个妻子,但很多年前就去世了。 乐阳说,恐怕这个妻子就和常医生所说的那个长头发用发夹的女友一样,只是个虚构出来的人物罢了,因为同事们不会追究死去的人到底是谁。那个很多年前就去世的妻子……裴院长,只有你知道,他是谁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常医生太不会瞒事情了……”乐阳笑了笑,说,“裴院长应该只是个普通人,我也是,但是借助一些药物,还是能勉强和常老师交流的。当他第一次说谎的时候,我也只能看出他可能是个双性恋;而当他第二次说师生恋的时候,破绽就太大了,大得我都不忍心说破。”他望向了常温如的方向,“常老师就在那里。我说的对吗?” 墙边,常温如已经哭了,眼睛紧紧闭着。 “而这么一来,就太好确定了——研究生论文只要通过相关渠道就能查到,而且你现在已经是院长了,以前的论文也被人专门整理了出来。三个学生,你是唯一的男学生,除了你,不会再有其他人。” 裴通明也望向了那里,尽管他什么都看不见。常温如走到他的面前,想伸出手,却只能穿过他的肩膀。 “你们能看到他?”裴通明的神色很宁静,也伸出了手,似乎想碰触到虚空中的什么,“他……好吗?” “他已经死了。”乐阳说,“而让他留存在世界上的最后的力量,掌握在昆麒麟的手中——所以,如果不想他魂飞魄散,我希望院长能够对大家坦诚相对。” 裴通明说,“可我无法相信你说的。我看不见他。” “那无所谓。由我们来说。我相信等听完后,院长一定会改变主意。” 他拉过了一张病床,坐在了边沿上,他的手腕也从衣袖后露出,从我的角度,能够看到一小片疤痕。 “将近三十年前,常温如自杀。人言可畏,而传出关于你们的流言的人就是刘裕香。或许是为了复仇,或许为了封口,你杀了刘裕香。然后接下来的事情,则出乎了你的意料。” 刘裕香的死被作为了303病房诅咒的映照,就在他以为一切已经结束的时候,有一个人联系了他。 “我不知道昆门鬼是如何找到你杀人的证据、威胁你的……我猜测,那是在十几年前。如果我说对了,你可以点点头,是不是十八年前?” 心里的秘密一件一件被人剥离出来,裴通明只叹气,点头。 “三十年前你杀了刘裕香,十八年前,有人用铁证威胁你,让你替他办事。这件事情就是趁着七院还在大扩建的时候,在另一栋废楼的地下室建造一间和七院病房一模一样的屋子。根本不是昆慎之租赁病房后再开始改建的,而是改建后,再故意引昆慎之租下了这间病房。然后昆门鬼开始在里面布下了杀局,引昆慎之进入……这应该就不管你的事情了,总的来说,你为他做的事情只有这一件。” 裴通明忍不住笑出了声,无可奈何地低下了头;常温如站在他身边,想要扶着他,但无论如何都是徒劳。 “真厉害,可……我到底哪里露了破绽?” “电梯。”乐阳说,“你不该造那个电梯。六年前你在七院的行政上已经坐得很高了,以往的那些事情让你感到惶恐,你想封存掉那个房间,但我认为,那个人是单方面联络你的,你联系不上他,不确定他还要不要用到那个房间——于是,为了防止那间地下病房再被人发现,你用了一个聪明的笨办法,电梯。” 我们已经听明白了。用电梯进行出入有很明显的优势,就是电。只要切断了供电,这个地方哪怕被人发现了,别人也进不去。而如果当年那个人再次联系他,想要重新用那间地下病房时,只要再将电源接通就可以出入了。 “电梯建造时,必须要购买者签名,而且必须落实到个人签名,你无法用七院的名义,只能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可能那时候你根本没想到还会有这样一天,这个电梯会成为你的破绽。”他说,“昆麒麟之前就查到了电梯供应商的备案,只是怕打草惊蛇,所以一直没有说。” 十八年前,有人用刘裕香的死要挟裴通明为他建造了一间地下病房,十七年前,昆慎之不知为何租赁了那栋废楼,六年前,裴通明为了封存过去的事情,建造了一间电梯。 那十八年前那个人又是谁?如果他是昆门鬼,那我在鱼仙人体内空隙里看到的、自称是昆门鬼的昆慎之又是怎么回事? “所以,昆门鬼不是昆慎之……” “当然不是叔叔啊。”乐阳苦笑着摇头,“叔叔可没那么……算了,不说了。” 我和身边的昆麒麟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重要的是,当那个人手里有铁证的时候,说不定我手里也有。常医生的魂魄就在你身边,加上刘裕香之死的秘密,我手里可能有两个筹码,也可能一个都没有——但是,裴院长,你想赌吗?”他温和的声音毫无敌意,却一字一句削去了裴通明最后的动摇,“无论输赢,我们没有任何损失……而你……” “你想要我做什么,说吧。” 没有什么犹豫,纵然平日里是那么温柔的人,裴通明也迅速做了抉择。这是个脑外科医生,容错率几乎为零的职业,导致他再温柔,也必须知道杀伐决断。 乐阳满意地一拍手,“很好。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裴院长先告诉我一件事情,十八年前联系你的那个人,用什么方式?” 十八年前,在大陆还没有普及互联网邮箱和手机,也没有QQ和微信。如果一个人要交待比较复杂的事情,要么通过座机,要么现身相见。拷机的信息会经过中转中心保存,很不安全。 裴通明说,是通过……一只很奇怪的动物,好像是…… “是不是很像麒麟。” “你知道?” “嗯……我差不多知道了。”他的眉头皱着,眼神动了动。就这样,乐阳很久都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大概发现我们都在等他说,他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没裴院长的事情了,院长去忙吧。常医生一直都在你旁边的。 “至于昆麒麟和丘荻,该做什么做什么吧……今晚六点才集合,到那时,我会过去的。”他说,“——这一次,对手就只剩下昆门鬼了。” 第107章 一步棋 我们是在裴通明之后走出废楼的,他在外面等我们。 当看到他的时候,我仍旧觉得有些尴尬。倒是他先开口了。 “小丘的那个朋友,倒是说的很透啊。” 他苦笑着。而身边,常温如静静站着,神色有些难过。 ——就站的那么近,可却说不了话。 “那么,他真的在我身边吗?” 我点点头,“在的。” 裴通明笑着转过头,方向是对的。“在……这里吗?” “对。” 冬季萧索的风里,裴通明轻声说,“我过得很好。你别难过。” 常温如笑了笑,却没能忍住哭。他说,你们先走吧,我陪老师一会,这么多年了,有很多话想告诉他。 昆麒麟拉了我一下,说走吧。 我们走过水杉林,谁都没有说话。 今晚必定会有一场惊变。无论乐阳成功与否,昆门和余家的关系将彻底崩溃。而大道场的开启,也意味着昆麒麟会和他们一起试图去阻拦昆门鬼。 我叫了外卖到办公室,今天只有两个学生值班,有一个双盲组的病人昨天死了,老大需要再找一个条件符合的病人。看到我带着个穿着打扮奇怪的朋友进来,两个小朋友都挺讶异的,还以为昆麒麟是什么演员。 我们吃完了饭,在办公室里看了会电影。他就和我闲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比如小时候和师父上街去逛淮海路看霓虹灯,结果自己回去了,师父丢了;又或者师父在杭州的亲戚抱着乐阳来上海玩,那时候乐阳大概才五岁,漂亮得带仙气,昆慎之很喜欢这个和自己相似的侄子,把他打扮成小道童坐在枉死门外,让昆春君拍了一堆照片。当年洗照片很贵,底片也贵,但是昆门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日子过得很宽裕。昆慎之的继位似乎让昆门一下子鲜艳了起来,这个人是那么有意思,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不知人间疾苦,从他的身上看不到任何的苦难。 这样的人,从小应该就是在众星捧月里长大的,然后无忧无虑地老去。 不知不觉他说了很多以前的事情。而钟已经指向了五点五十分。 “走吧。”他说,“我尽量早些回来。” ———— 当我们到达焚毁的老病房楼时,一楼已经有大概三十余人,大多都穿着各色道袍。不过看到只有这些人的时候我还是有点意外的,在自己的印象里,余三少就类似于一个不得人心的武林盟主,再怎么样那也是个盟主,召开个武林大会,应该有乌泱泱一片人。 哪有这样的啊。昆麒麟无情地打碎了我的梦想,说,能来个十二三已经是很给面子了。现在还能给点有分量的人物来加入大道场的派门,无一不是界中鼎足了。每个派门可能只会有一人到两人——现在不是以前,那时候道士人多,现在不一样了。 当昆麒麟走进去的时候,人群明显有些骚动,开始分成了两批,一批立刻迎了上来行礼,还有一批只是客套地点点头。迎上来的这一批应该是拥护让昆门继承仲裁人之位的人,我大致看了看,这些人年纪都比较大了。 “昆掌门,好久不见。”一个至少有六十岁的老头走过来,鞠躬行礼。昆麒麟连忙把人扶了起来。老人身边还站着一个孩子,可能只有十五六岁,浓眉大眼的。 “车老,这位是……” “这是我的孙子,今天带他来,只是为了让这孩子看看你。” 那个孩子上前也行了礼。在他们之后,其他人一个接一个过来行了礼,年纪都有昆麒麟的两三倍了。年长一辈拥护昆麒麟的居多,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昆麒麟面向他们,说了这次大道场的起因缘由,也感谢众位道友前来相助。我靠在一边,反正不认识谁,但是看昆麒麟这样说话挺有意思的——这个人面上已经没有那种跳脱的笑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不曾见过的肃穆端正。 忽然想起来,好像也曾听过,这个人从小就是被作为下一任仲裁人培养起来的。就像是一个从小学习某种小语种的精英,长大后突然告诉他,对不起,说那个语种的人都已经灭绝了,你的专业一点用都没了……那种失落是很恐怖的。 我就这样看着昆麒麟与他们交谈,开始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似乎有些陌生了。 正在走神时,门口一个声音就冷冷打断了室内的寒暄。那个声音是这样熟悉——我曾经在很多情况下听过,但是真实地在人世间听到,还只是第二次。 门口,一道瘦削的人影正立在那里。 再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我竟也分不清自己的心情。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自己简直像经历了一场巨大的噩梦;然而这一次,我忽然有些难过。 ——这个人,余椒,救过我那么多次,而今天我却要为了另一个朋友,将他从这个引以为傲的宝座上拉下来。 他走了进来,手中有一根细长的手杖,王兆在边上扶着,步伐很快。 “我竟然不知道,由仲裁人举行的大道场,什么时候轮得到昆掌门当家做主了。” ——气氛一刹那就凝结了下来。 这种开场白实在是刺人得可以,我算是明白为什么道界那么多人恨不得盖了余三少布袋了。 本来泾渭分明的人群再一次起了安静的变化,有许多人已经离开了昆麒麟身旁,站得远了些。仲裁至高无上,这是最好的证明,哪怕这个人根本不是道界的道士,哪怕他那么不得人心,光是仲裁二字就有着无穷的震慑力。 但也有人不服,说,余三少,仲裁人是你,仲裁之位可从来没姓过余啊。 三少笑了,将手杖往前随意点了点,“你……说的也对。这次是我这个仲裁人叫起的大道场,我原是下了禁令的,可为了昆门鬼,破例了。我这可是帮着昆掌门在肃清门户,你们谁不想帮昆掌门排忧解难的,那就滚出去好了。” 这句话一口气踩着了所有人的尾巴——不管是三少派的还是昆门派的,就像同时被打了一耳光还不能还手。不服的人明显还有,但都怕被扣上“不帮昆掌门”的帽子,一言不敢发。 室内就这样静了几秒。三少冷笑,说,都不滚了?不滚的,就给我闭嘴听话。今天我在这,还活得好好的,仲裁人就姓余,不姓昆。 没有人再说话了,但显然人心更加浮躁。余椒也就是这个脾气,还在这个位子上坐了十五年,说实话我挺同情他们的。 “都到了的话,兆哥儿,点一下人,差不多了,咱们就开始吧。”他拿着手杖站在中央,雪白的手指轻轻扣着手杖,“快年关了,早点结束,早点年会。今年北京老地方见,有些人啊……要好好收收骨头,安分守己。” 我知道了,我算是彻底知道了,三少去死团能够这样繁荣昌盛经久不衰的缘故——这嘴也太狠了啊?有什么杀父之仇啊?比起今天,那天在青宿书院里这人对我说的话简直就是柔柔细语了! 兆哥儿冲所有人都笑笑,表情挺不好意思的。他也就看了一圈,说,都到了。 “都到了?” “嗯。”他还接了一句,“丘大夫也来了。” ——扯上我做什么!枉费我以为兆哥儿你是好人! 他话音刚落,三少的眼神就转过来了——这个人应该是个瞎子才对,可能是通过天眼锁定我的位子的。不过也就短短两三秒,他没再管我,提都不提一句了,继续说他的。 “既然都来了,那么这里的所有人都决定要参与这场大道场,生死自负?” 那个姓车的老人说,自己的孙子只是送他来的,并不参与。 兆哥儿说好,问,那还有人吗?比如是来送行的亲友、同伴,还请尽快离开。 他说这话的时候就看着我,因为我肯定不可能跟着他们参加大道场。但我不能走,要等昆麒麟做出抉择——是跟着乐阳的计划提出反对,还是…… 还是顾全大局,直接参加大道场? 因为这件事情牵扯太大,昆麒麟很有可能会放弃一次权位之争,优先处理昆门鬼。一旦撕破脸,余三少很可能会退出这次的大道场,他虽然脾气很坏,但却是个强大的战力。 正当我还在犹豫的时候,昆麒麟摇头,“我拒绝参与。” 话音落,室内顷刻间起了喧哗。三少看似平静,可是握着手杖的十指突然紧握了一下。最不可能退出的人退出了,所有人都认为不可理喻。 “昆掌门……”他眯着眼睛,红色的眼眸里带着锐气,“这可不是你和丘大夫扮家家酒,说句开玩笑就能齐活儿的。” “我知道。”他点头,“可是我拒绝。” “为什么。” 手杖点地,余椒慢慢地一步步走向他。他并不高大,甚至是瘦削,但是这样迎面走来,却有一种近乎于恐怖的压迫力。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个柔和如水的声音。 “——因为,余先生并不是仲裁人。” 夜色下月如霜,那个人影雪白,是在场唯一身穿纯白雪色道袍的人。看到他的瞬间,没有人还说得出话。 在他们的记忆中,这张脸与一个人重合了。 一个足以扭转大局,影响道界的人。 第108章 易仲裁 从寂静到喧哗,再到寂静,风波乍起,只是因为太过惊愕而说不出话。 “他不是仲裁人。”乐阳穿过了人群,立在了余椒的面前,“所以由仲裁人发起的这场大道场本身就是无效的,昆麒麟会拒绝,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死一样的寂静里,没有一个人还说得出话。在大道场前的这场突变毫无预兆,就连我都没有料想到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乐阳一句话就直接否定了余三少的仲裁之位,跳过了所有的争辩理论。 “……哈。” 面目全非的病房楼里,许久,只有余三少一声冷笑回荡。 “——是你啊。” “是我。”他微微颔首,转向了众人,“晚辈与在场许多前辈只是初次见面。我是杭州阳明道观乐阳,昆门前任掌门昆慎之是晚辈堂叔,所以容貌有些相似,让大家受惊了。” 一张漂亮的脸不能决定大局,可是一张和故人同样的容颜,造成的影响却大得难以想象。 “乐道长,”有人想要问个详细,“什么叫做……” “轮到你说话了吗。” 他还没问完就听见一声巨响,手杖砸在了他脚边的水泥厅上,发出很响的一声。那人被吓得往后退了半步,差点绊在石头上,啐了一口。余椒抱着手,冲乐阳扬了扬头。 “别弄得好像我很喜欢坐在这个位子上似的。”他笑道,“可这是你叔叔留给我的——该是我的,就是我的。” 乐阳静静地看着他,仿佛是穿越了一片扭曲的光阴,尚是年轻的昆慎之面对着不再年少的余椒,那样游刃有余。一者已经死了,一者不再年少。 “叔叔应该是余先生唯一的朋友了。我这个做晚辈的也不敢信口开河——叔叔他……”像是在犹豫什么,乐阳微微低下了头,话说得断续,“叔叔他,什么都没有留给你。” 凝滞的气氛里,所有人都见到,余三少的神色变了。 “乐道长说的是什么话?”旁边一个年轻人听不下去了,出言打断,“当年昆慎之前辈失踪,留给昆掌门一个宝函,数名元老见证开启的。内里白纸黑字,说明了由三少继承仲裁。” “是吗?”乐阳望向他,笑得很温和,化去了扑面而来的所有锋芒,“是一个鎏金镶紫牙乌的八角宝函吗?——车前辈,晚辈说的可有差错?” 似乎车老是当年见证宝函开启的元老之一,点头同意。 “里面有一张纸,普通记账纸,叔叔的笔迹。‘由余椒继承仲裁人之位’,一共十个字。三少可能记不得宝函模样,但是这份手书应该记得。我说的有没有错?” “我还以为是什么……这种把戏,玩不腻吗?”余椒又逼近一步,直接揪住了乐阳衣襟,“十五年了——这十五年,拿这个宝函手书做文章的人能绕琉璃厂三圈。乐阳,我倒是没有想到你竟然也会去排个队。” 到此之前都是文斗,他这样一揪就形同动手,气氛更加紧张。兆哥儿在边上看似没什么,实际也一直在注意。 可乐阳只是叹了一声,没有让他放开。 “可惜,我说的是真的。”他说,“那个盒子,那份手书,确实不是叔叔给你的。” “说点儿新鲜的呀。”三少唇上又有了些笑意,看着渗人,“说来说去,只会说,盒子手书是假的,我都不好意思听下去了。接下来你是不是还要说,昆慎之是我害死的,昆春君是我害死的,我是个连亲哥哥都能杀的人,杀两个非亲非故的人就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你说,我听。” 乐阳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那……晚辈说了。” 他的声音并不响,却很清晰,回荡在这座空空荡荡的火焚之楼内。当听见他说的话时,这里的三十多个人发生了可笑的变化;有人冲上去想将两人拉开,有人摇头叹气走到了角落静思,有人围住了昆麒麟不停地问……总之场面一片混乱。 就是因为乐阳接下来说的一句话。 他说,因为那天的盒子与手书,就是我做的。 ——我看到余椒松开了手。 他那种冷冷的笑意第一次出现了短暂的崩溃,旋即恢复如初,然后伸手将离他最近的一个道士用力推开。 “——那年你几岁?”他问,“小朋友,你会写字了吗?” “九岁。没记错的话。”那人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语气很平静,“我有那年自己仿造叔叔笔迹、书写手书时的照片,也有将手书装入宝函中的照片。照片里有十五年前的新华日报,如果三少要看,我也带来了……你看得到吗?如果认不出九岁时候的我,家里也有叔叔九岁时候的照片。但小孩子么,总是长得很像的。然后托父亲借着来昆门议事的缘由,将这个假宝函,与叔叔留下的真正的宝函掉了包。” 顷刻间,四周人声响起,有问他为什么这样做的,有问他要照片的,也有问他真宝函在哪里的……乐阳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 “——昆麒麟,拿出来吧。”他说。 一直站在一边沉默不语的昆麒麟终于应了一声,然后从脚边的背包里取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应该是金属的,八角形,可已经没有了光泽。 “这就是真正的宝函,真正由慎之叔叔留下来的,里面有昆门法印,开启后法印就会消散,这么多年从未开启过,而内里有叔叔最终指定的、真正的继承人。” “委屈大家整整十五年,乐阳在此感到愧疚。而今夜开启宝函,也正是因为此次大道场事关重大,并非儿戏。余椒并不是真正的仲裁,而是晚辈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与昆麒麟协商拟定,为的就是保全昆门血脉,不为人所害。” “当年昆麒麟尚年少,无力自保。道界失去仲裁,纲纪规矩全无,事端频出。而余椒已经有了篡入仲裁之位的意思。我们不敢与其冲撞,只能退而求其次,只保安全,顺着他的意思,让他成为仲裁人,免去一场更大的纷乱。” “照片会发下给诸位前辈传阅,辩证真伪。” “我们原不想今夜揭破,因为余椒虽然跋扈,可练成天眼,也有成为仲裁的能力。我们原想,若一切平安,就让他继续成为仲裁,不再多出事端。但十五年来,余椒在位,并不得人心。事到如今,若还有一人支持他继续成为仲裁人,那就请站出来。只要有一人,我便将慎之叔叔的真宝函毁去,让他成为名正言顺的仲裁人,领导这场大道场。” “可有一人?” 他说完了,便环视众人。余椒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王兆在旁边,不知是扶着他还是抓着他。 没有一个人。 三十多个人,不管是昆门派的还是三少派的,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乐阳松了一口气,声音有些颤抖。我甚至分不清这是装的还是真的——因为一切都太说得通了,昆慎之作为仲裁,本就不该把位子传给余椒这个圈外人,这是道界史上最莫名其妙的一次继位,早已让所有人起疑。如今终于有一个合理的解释,除了一点—— “你要怎么证明,由你们拿出的这个宝函是真的?” 这个声音很年少陌生,所有人都在找问话人是谁,最后发现竟然是车老的孙子。老人拍拍他的肩,让他不要多话。 可是这个问题也是所有人关注的——不是说乐阳是昆慎之的侄子,昆麒麟是昆慎之的徒弟,他们拿出来的东西就一定是真的。大家已经被一个九岁的孩子耍了十五年,不可能就这样相信他们。 而前面的那个人也早知道有人会这样问,微微一笑。 “昆门宝函有法印加持,能够与麒麟火同存。”他说,“一任掌门只有一次加持法印的机会,道界皆知。当年因为昆麒麟还无法唤出黑麒麟,于是没有经过这道工序验证。只要让麒麟火烧过,真假立现。” 那个孩子又问,“那如果是昆掌门用掉了自己的那一次加持呢?” “那是不可能的。”昆麒麟说,“我无法加持法印了。” “为什么?” “加持法印需要黑白麒麟同在,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车老叹了一口气,再次把孩子拉了回来,“而如今白麒麟已经不在。” 乐阳将宝函放在碎石上,小麒麟跃了过去,喷出一团黑色麒麟火。而火团消散后,宝函毫发无损。 也就是说,这个宝函才是昆慎之真正留下的。 所有人都在异口同声喊着开启宝函,已经没有人再管旁边的余三少了;可就在这时,他突然冲到乐阳身边,从对方手上夺下了宝函。 “余椒你要做什么!”旁边立刻就有人想冲上去,却被王兆拦住了。宝函在他手中,就这样被打开了。 “倒要看看——”他抓住了里面的那张纸,然后展开朝向了人群,“不就是你们所期望的昆麒麟三个字吗!” 然而当里面的宣纸被展开后,室内再一次陷入了寂静。而这一次,是死寂。 “都哑巴了?”他问,“不是应该普天同庆吗?” 死寂中,只有王兆上前,从他手中拿过了纸张和宝函,重新装好还给了乐阳。 没有人说话了。因为所有人都看到了纸上写的那句话。 ——“由乐阳继承仲裁之位”。 第109章 天命 纸上的那个名字不是昆麒麟,是乐阳。 竟然是乐阳。 当三十多个人包括余椒在内认定会看到昆麒麟的名字时,乐阳这两个字就好像荒诞剧一样登场,没有得到掌声或者嘘声。 死寂中,余椒的笑声划破了宁静。 “好啊。真不错。叔叔的位子由侄子来坐,血浓于水,亲疏分明。”他抬起头,雪白的面容上笑容骄傲得刺眼,“既然不是昆慎之留给我的东西,我便不要,你们谁喜欢的就抢去吧。没我们什么事了,兆哥儿,走吧。” 王兆扶着他,两个人走向门口。只是当路过我身边的时候,他却停下了,然后问了我一句话。 “和我走吗?” 这个问题来得措不及防,我怔了怔,退开了一步。 他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再问我什么,就这样离开了。 当他们彻底消失在视野内后,老病房楼里才有人说话。声音越来越响,直到乐阳拍了拍手,“请诸位前辈作证,乐阳已经是名正言顺的仲裁人了,继承了叔叔的位子。如果有异议,可以在现在提出。”他望向昆麒麟,我很难想象这个人现在是什么心情,“大道场不会取消,如果没异议,那就由我来接手。今夜,昆门鬼将会……” 他在那里说,所有人聚精会神地听。只有昆麒麟转过身,缓缓往外面走去。 我跟了出去。他走的很慢,中途也有人想低声劝他,可昆麒麟一律置若罔闻,像行尸走肉一样,面无表情。 “你没事吧?” 终于到了外面,他停了下来。楼内乐阳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附近只有风吹过水杉林的沙沙。 我没事。他说。 ——这一点都不像没事。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谁也料不到。凭我的水平根本判断不出乐阳的话几分真假,但无所谓,所有人都信了,比起昆门如今真正的掌门,他们宁可相信一张纸条和一张脸。 我们坐在了路边的长凳上,他一直不说话,我只能脱下自己的风衣替他披好,道袍太薄了,这样吹肯定不行。 “乐阳他……”我思考了一会,决定还是安慰几句,“他说不定……也不知道。” 大概觉得这句话天真无比,昆麒麟笑了。 “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那他刚才说的……” “一半真,一半假。”他笑着仰起头,“当他把那个盒子交给我的时候,我相信他了,尽管这一切我完全不知情,但是我……相信他了。” “你没法不相信他啊,毕竟他和你师父一模一样。” “那你知道吗,在他六岁的时候,师父曾经说过要将他接来昆门道观,做我的师弟。”他说,“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意外,将来掌门将会产生在我们俩之中。他一直为此做着准备,直到师父失踪。” 这件事情我倒是不知道。一直都以为乐阳就和他自己说的那样,常年居住在杭州,很少出门,每天在道观里敷敷茶晒晒太阳……但是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也曾经是昆门掌门的候选之一。 “我该回去了……你今晚好好休息吧。”他站了起来,似乎有些疲倦,冲我勉强笑笑,“不管这一切真的是师父的安排还是他的设计,他现在是仲裁人,继续举办这大道场。” 说完他就走了,将我的外套还了回来。我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肯定回来给你烧年夜饭的。” “那你记得回来。” 他走了。我抱着外套,小麒麟大概觉得冷,拼命往外套里钻。不过他回来的时候和一个人擦肩而过,看到那人,我们都挺惊讶的。 昆鸣也出来了。 我问他,你怎么没去? 他说,不带影君去。 就那么简单。但是如果不是因为不合时宜,我肯定已经欢呼起来了,抱住他乱晃。昆麒麟冲我们挥挥手,这次是真的走了。我说没事,他们不带你玩我带你玩,咱们回去好好过,等昆麒麟回来。 只是,昆鸣的脸上出现了表情——太稀少了,影君的面部表情和发声应该是比较迟钝的,所以他一直无表情少说话。 “昆慎之也是在这里的大道场失踪的。” “你别担心,师父是师父,徒弟是徒弟。我都不担心呢,你担心啥。”我揽着他出去了,步伐很快,就怕小孩子一个改变主意要回去跟其他人走,“走了,去我们科室,我请客叫火锅外卖,大家还没见过你……” 而昆鸣拉住了我的手,摇了摇头。 他决定回昆门道观。我今晚就窝在科室里,把这几天的事情清一清。七点半的时候昆麒麟来了一条短信,“推演完毕,进入空隙的另一条入口应该在废楼的地下病房,我们准备进入了。” 八点的时候他来了一条短信。 “我走了。” 科室里,师弟们都抱着电脑在那打游戏,我靠在窗台旁看着手机。从这个窗口外,能看到废楼的一角。 他们就在那。 这也是我最后收到的信息。从此之后,进入了地下病房的这些人,就此人间蒸发。 ————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一言难尽。 十七年前昆慎之租下了废楼,发现了地下病房,然后组织了大道场。当时总共有四十余人参与,这四十多个人都是道界的中流砥柱,可所有人连同昆慎之全部下落不明。 十七年后,仿佛是一个天命注定的诅咒,这一幕重演了。 各个道观的人陆续来过七院查探,我甚至还看到了专业的打捞队来过,但是一无所获。这三十多个进入了地下病房的人就此不见踪迹,没有人回来。 我很不想继续再说下去,因为昆麒麟也在其中。这段时间来,我每天都会去废楼的电梯口等。电梯门前的水泥已经被人铲掉了,他们是循着这条路进入的。 我就脱了白大褂坐在电梯门前,一等就是几个小时。冬天的水泥地凉的和冰一样,像是能把整个人冻住。 就这样,一月份过去了,没有人回来。 医院里的人都已经安排年假,陆姐和孟小蕴问我想不想一起去台湾吃夜市。我很勉强才笑着应付过去,让他们觉得自己没事。而这段时间,裴通明再也没有来找过我,他一如既往地做着一个低调的院长,偶尔远远看着他离开手术楼,常温如都跟在他的身边。 这也是让我能够不崩溃的理由之一了。常温如还在,小麒麟还在,这就说明那个人还在。他可能只是暂时回不来,但绝对没有死。没死就还有希望,我就能继续等下去。 二月初,昆门道观的门口都是雪。昆鸣带着三黄出去扫雪,我出去抢救机器人,否则肯定短路。 也就是在这时,道观门口来了个人,我和昆鸣会一眼就看到她,因为这个女人穿的一身正红,非常鲜艳醒目。她就站在门口望着我们,踩着一双红漆皮细高跟,红色束腰风衣,红色口红,衬得肤色雪白。 她长得很好看,是那种很古典柔和的五官,和红色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和谐。这个女的大概也二十五六岁的,但是神色倦倦的,带着股慵懒味道。 “谁是丘荻啊?”她问。 我没听懂,怔了怔,不知道她找我什么事。 “我替我弟弟带个话。”她弯弯嘴角,走了过来,高跟鞋踩在石地上发出咚咚声响,“昆门道观里的,没一个好东西。” 话刚说完,她把右手手套拿了下来,一个耳光就甩我脸上了,特别清脆的啪一声。马路上有几个人注意这,但大概都当是情侣吵架,没多看就走了。 我傻在那,脸上火辣辣地痛。 “你是谁?”昆鸣拦在了中间,“把它收起来。” ——它?什么它? 我脑子里还一团乱,就见到女人身后走出了一个人——看到他的刹那,自己浑身的血液几乎都要凝结了。 那个人穿着黑色的呢子大衣,白色围巾,面上带着一种温和的笑意。 秋宫鹿。 他什么都没有说,就是站在红衣女子的身边。昆鸣护着我,警惕的提防着她们。 “哟,不认识我,总认识他吧。”她瞥了我,哼一声,“他都是我的人了,还总念念叨叨丘荻。刚好我弟弟受了委屈,我这个做姐姐的,就来上海替他讨个说法。” 我冷笑,“管你弟弟是谁,那你可要赶快讨,慢了就要卡到春运高峰了,能把你番茄酱都挤出来。” “唐家小姐。”昆鸣突然说。 “啊?” “她是唐家小姐。唐幼明的姐姐。” 她站在前面,笑得十分艳丽娇俏。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果然是要讨说法的——当时乐阳答应唐幼明会把仲裁人之位给他,结果没想到变成那样。 “好,认得我就好办。”她完全不含糊,雷厉风行走进了道观,过了枉死门,和一团火似的,“现在乐阳失踪了,昆麒麟也失踪了,谁来担当仲裁人自然要个说法——我就要讨这个说法。” 我说美女你脑子坏掉了吗,你要说法和我讨干什么,我又做不了主! “你做不了主,我当然知道。”大清早,大殿的门刚打开,里面的地面还是湿的,“可是昆麒麟做的了就行。” “他失踪了。” “把他找出来。我和你做个交易,我救他,而你要说服他,让我弟弟成为仲裁。”她回过头,明眸皓齿,“你们之间的事情我已经查过了。仲裁人的事情昆麒麟做得了主。而昆麒麟的事情,你做得了主。” 第110章 改变的交易 我们几个人坐在屋里,秋宫鹿站在外面,一动不动。这个人现在已经是影君了,明明对人没有任何威胁,我却还是觉得胆战心惊。 暖气吹得人眼前发困,唐小姐摘下了手套,目光落在旁边的德国红茶机上,又转到了地上乱转的扫地机器人上。我搬进来之后添了一堆东西,和这间屋子挺不搭的。 “我姓唐,叫唐林霜。”她说,“闲话不多说,我们来谈谈这笔交易。你写一封信,白纸黑字,发毒誓。我救出昆麒麟,你就要能说服他退出仲裁人之争,让给我弟弟。” 这情景特别像是小学生被同学欺负了家长吵上门来——我也搞不懂了,唐幼明都几岁的人了,被乐阳坑了还要姐姐出马。他原本以为有那段录音在手,乐阳不敢违约,可就是没料到乐道长一步到位就拉下了余三少,一步棋易仲裁,全程都没超过二十分钟。而他远在茅山,根本没反应过来。 而唐林霜相比弟弟就利落多了,完全占据了主导权。而她提出的这个交易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只有一点不确定因素,就是昆麒麟是否真的出不来。 因为这个人还活着,我很确定。那么就有两种可能了。 第一种,他在另一个地方,想出来,出不来。第二种,他还在里面办事,不是出不来,而是事情没结束,没到回来的时候。 如果是第一种,唐林霜就是雪中送炭,要是第二种,我等于坑了昆麒麟。 但这个女的太聪明了,她一定从某种渠道知道了我和昆麒麟的关系,确定我完全不会顾忌第二种可能性,因为凭借我和昆麒麟的关系,哪怕真的存在第二种可能性,我也会毫不犹豫以他的安全为先,答应这个交易。 秋宫鹿已经是唐幼明的影君了,他是很大的情报来源。 我不得不开始做二手准备,也就是当出现第二种情况的时候,我能否立刻把这个交易强制取消?首先,她的目的是仲裁人之位由唐幼明坐上……不,她的目的真的是这样? 这么多年当医生当下来了,看到一个人,尤其是女人的时候,自己就会有些警惕。因为女病人很容易谎报情况,为了各自神奇的理由。当女人说谎的时候,她们已经想好了从这步开始往后十步的退路。 唐林霜不是猫。猫简直单纯得和一张白纸一样,可是这个人不是。 思索了片刻,我决定先答应下来。唐林霜提出的交易是最太平安全的解决途径,不答应的话,她很可能会以其他手段达到目的。余棠来过消息了,现在很不平静,仲裁带着三十多个人一起失踪,音讯全无,不知生死,道界随时可能开始推举新的仲裁人。那就是另一批腥风血雨了,但和我没关系。 只要昆麒麟能回来,他们腥风血雨他们的,有缘分还能送我病房里,和那些植物人做邻居。 底线是昆麒麟与我的安全,唐家的人可不是信男善女,完事后随时会反咬一口。其次,我希望能尽力保全仲裁人的位子。 她想要什么?仲裁人的位子?很好,这个位子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我大可以打包卖给她。但问题是,卖给谁? “唐掌门……年纪小了些吧?”我望着她的眼睛,毫不示弱,“你身为他的长辈,应该知道,他不一定合适。” 她笑了笑,“你算什么东西?” “我算什么东西——?!”我一拍桌子,连她搁在茶几边上的玻璃杯一起震了下去,“我告诉你我是什么东西——昆麒麟不在,这里我做主,我说了算!少拿他的人命做文章,那么多年外科了,谁手上没几条人命?!” 当看到唐林霜神色中微妙的变化时,我就知道——打中了! 我排掉了她想藏好的地雷,爆掉了她认为最有力的筹码——昆麒麟的人命我就是不在乎,她带来这个交易,不是我求她,而是她求我! 唐林霜为什么会来找我,将希望寄托在救出昆麒麟,由丘荻说服昆麒麟退出竞争上?就是因为她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情——在那个圈子里,昆麒麟的影响力其实很大。因为我和他朝夕相处只觉得对方是个普通人,但是在唐家人眼中,这位是昆门掌门,是名正言顺的仲裁继承人。 而通过我不清楚的渠道,唐林霜也确定昆麒麟还活着。她是怎么知道的?我是通过小麒麟与常温如确定的,那么她呢?她还有其他筹码,这个女人是有备而来的,我绝对不能冒进,否则在自己满心欢喜以为就要杀出重围的时候,城门外或许还有十万大军等着我。 ——我要占据主导,废掉她自以为的最大筹码,逼迫她自己说出来藏着的其他筹码,尽全力做到信息对等,甚至信息压制,就好像当年乐阳对唐幼明的那一场一样。 目标改变,不是用仲裁之位换昆麒麟重归,而是要用仲裁之位买他的重归。 “交易可以改变。我不喜欢你弟弟,我不想看他得意,行不行?”我重新坐回了椅子上,靠上椅背,“你就没想过,可以换其他更合适的吗?年纪大些,辈分高些,男女都无所谓。” 现在关键是,昆麒麟活着,昆麒麟活着就可能竞争仲裁人之位,而他一旦加入竞争,胜算几乎是百分之一百。 而我是唯一能说服他放弃的人,我就是那个不稳定因素。肉现在就在自己手里,抛出去,会引来许多狼。 那么,唐林霜是不是狼? 不管是不是,假设她是,能养出唐幼明的人家会有什么浩然正气。 而她的眼神,也果然变了。宛如坚不可摧的岩石终究出现了裂痕,露出里面松软的沙土。 “你以为……我弟弟没有办法通过其他方式成为仲裁人?”不过三五秒,裂痕就被掩盖了。她重新恢复了那种毫无破绽的明亮艳丽。 我笑着摇了摇头,说,唐小少爷有没有我不清楚,可是你……我虽然不清楚这个圈子有没有重男轻女的传统,但是如果茅山想出一个女仲裁,想必也是很不容易、却很风光的事情。说不定还可以姐弟同堂仲裁,那样多好。 屋内沉默片刻,旋即她站起身,直接往外走。 “——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不打算继续交易了?那追不追,留不留? 手指微微扣了扣椅子把手,她走到门口大概需要五秒,五秒里,我要做出这个决定。 ——唐林霜的意思可能是想取消交易,而也可能想做我正在做的事情,逼我放弃筹码,退为被动。只要我重新被动,就意味着她手里的筹码还是有用的。 这个女人没那么简单,她精明,正因为精明,所以必定是后者的可能性。 我不动。 她走到了门口,阳光很好,照得她红衣如火。 然后,唐林霜的高跟鞋停下了。最后一声鞋跟碰地。 “唉……” 她叹了一口气,声音很慵懒,很好听。 “那么,你就等着昆麒麟的死讯吧。” 当她回过头看到我眼中没能全部藏住、漏出的那一缕无措时,这个女人笑了,好像狐狸一样狡诈。 “丘荻,你以为我能救他,就不能杀他?我手上有他活着的凭据,自然也能弄到他已经死了的凭据——记住,你害死了昆麒麟。” 五秒。 她在门口又站了五秒。我们的目光交接了,这是一双艳丽如火又沉静如水的眼睛。 女人啊……怎么就那么可怕。 我不禁笑了出来。 我说,“那请你也记住,你害死了你弟弟。” 屋子里橱柜里有一台老式的CD机,旁边放着几张唱片和CD。我拿起了当中的一张放进了播放器中,按下了三角键。随后,虽然音质不是那么心旷神怡,可里面传来了唐幼明说话的声音。当唐林霜才听到一半的内容时,我很想给她拍张照,记录下这人现在的脸色。 怎么说呢,我今天见到了一个猪队友的神队长,可惜神队长强悍,猪队友依然。唐幼明是一个很喜欢隐瞒病情的病人,他一定不敢告诉自己的家人过去的那些事情,因为和昆门鬼合作用影君试图谋杀昆麒麟绝对不是什么风光事情,在唐林霜离开前最后的五秒,我赌了一件事。 ——赌唐掌门只告诉了自己家人他被人欺负了,而没有说他为什么会被别人欺负。 唐林霜知道多少来自秋宫鹿的情报,有多少通过术法手段得来的情报,对我而言完全无所谓,只要唐幼明给她的情报残缺就行了。在很久之前为了以防万一,乐阳复刻了一份录音存在CD和电脑里,以备不时之需。 昆麒麟对我而言,是朋友。 唐幼明对她而言是弟弟,对茅山而言是掌门,一旦这份录音流了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阳光下唐林霜的笑还是那么好看,意味却变了。她关上门重新走进来坐下,接着在我右脸甩了个耳光。 脸上很痛,可是自己心里清楚:这一局,我赢了。 第111章 十八层 车停在了七院门口。唐林霜一路上都在听音乐,没有说话。夜上海的流光落在她光洁的脸上,有一种十分魅惑慵懒的味道。 “你现在读什么?” “啊?” “读什么?你应该大学毕业了吧。” “哦,读师范的。” 我差点一脚油门撞上前面停着的车,怪不得现在学生压力都大…… 很快,我们就站在了废楼前。那扇电梯门上还有斑驳的水泥,在手电的光线下显得很凄惨。 “就是从这里进去的啊……” 她闭着眼睛站了一会,就让我去新病房楼楼梯井的最上面准备接人。我不明所以,她说,“我把人救出来,不保证坐标的,只能大致定位在这一片区域建筑物的最高点。这一片最高的是新病房楼,落在地板上还好,如果有百分之几的几率是直接从楼梯井的空档里摔下去,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我简直被这种可能性吓死。 “一小时后就是捞人的时候了。时间还挺充裕的。” “你真能救出他?” “你不信?不信我就回去了。” “不……我是说,你都有这本事了,也能确定这些人的死活,那你为什么不索性把他们都救出来?” “丘荻,你是不是以为这就是捞鱼啊,捞一条是一条?第一,茅山秘术不会让外人看见。第二,我消耗不起。第三,我救他们是准备拉回去帮忙批小学生作文吗。” ……果然是纯利益驱动的生物啊。 我叹了一口气,只能相信她了,虽然这个女人浑身都散发着一种不可以相信的气息。心计深的人我不怕,见招拆招就行,可是这样全程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注意的人,很容易就让对方精疲力尽。 现在是晚上六点半,也就是说七点半才会开始救人。我留她一个人,然后自己离开了废楼——和唐林霜在一块,心累…… 反正还有一个小时,我先回科室看了看。自己好久没去看过负责的双盲组病例了,都是学妹帮看着的。因为都是植物人了,所以病房里安静的好像太平间。灯一直都是打开的,有个护工不知道植物人是什么意思,但莫名其妙知道光合作用,还问是不是因为要让病人进行这种作用才开灯的。 其实只是懒得关罢了。医院又不限电。 一个病房有六张床位,排得很密集。我推着茶特车一个个看过去,有些是因病,还有些是因为意外事故。5床的情况特别差,颅骨已经变形了。病例里写是在十八年前因为坠楼导致的,摔成这样,肯定是七楼到九楼的高度了。我将纸翻过去,这个人叫于衫,五十九岁了。 因为多年卧床,他褥疮很严重,每天都需要换药。我把人翻过来看了一下就知道实习生偷懒了,臀部两块大褥疮,左边那一块已经烂进去了。 自己那么久都放羊也有责任,我就去护士台拿了换药的东西,回去重新处理一下。左边的褥疮表面有一层黑色的痂,看起来像是愈合,其实看一眼就知道了,用镊子按一按,边沿就淌出白脓来。我弄了个无菌区,将黑痂一点点剪掉。脓至少能流满一层药碗了,剪掉后,底下就露出一层白色的脓层。 继续剪吧。 我叹了一口气,开始剪那个已经结块的白脓层,一刀下去就知道事情大了,脓层下同样淌出白色黄色的脓,里面都快烂透了,肉里面都夹满了白脓层,特别像五花肉。 能清理的自己都尽力清理了,接着就把东西放好,在床边发了会呆——是手术还是不手术啊,这个情况,最好切开排脓,从里面缝一下…… 将纱布盖上后,我决定还是等白天能找人搭把手的时候再来处理,就收拾了东西,回去洗了手。办公室里,值班的小医生正在看片子,我就把褥疮的事说了。他觉得还是清创为主,我觉得还是切开好,就这么议论了一会。“你别切了,真的,还要找家属签字。” “他家属平日不来?” “5床对吧,啧啧,你听完就知道为什么我不建议手术了,家属很难找的。” 有句不太好听的老话,叫做久病床前无孝子。一个十几年的植物人,实在不能指望家属还能殷勤探望。这个人信息里登记的电话都是空号,地址也不是本市的,医药费都没人付,医院也不能把人扔出去。这样的人等于是被家属遗弃了,放医院里等死的。 所以听见他家属平日不来,我并没有什么惊讶,常来的那真的叫孝子了,不来很寻常。 同事告诉我,他总共就见过5床家属两次,最近的一次还是半个月前,都吃完晚饭了,他去病房兜一圈,就见到5床的床边站着两个人。 “一开始看到他,还是在我们这个项目科室刚成立的时候,对方来过一次。要么家属,要么偷器官的呗。”他说,“那家属,我印象太深了……” “多奇葩多烦人?” “不是不是,他话不多,没什么表情。倒是旁边那个年纪大些的男的挺和气的。那个家属……是个白化病。” “啊?” 我正喝水,听见白化病的时候也差点呛到了。要真是那样,的确印象深刻。 “那个人第一次来,问我几个问题,我就特别奇怪你知道吗,学长,这个家属好像根本不知道5床转科室了,问我他是什么时候转来的。还问他有没有醒过,有没有说什么,吓人啊这是?” “……到底是不是偷器官的啊?” “所以我也担心啊。我问那人是谁。他说,自己是5床的弟弟。不是说之前5床登记信息里的电话都是空号吗,我就把纸笔给他,让他写电话,不过这个家属说眼睛不好,旁边那个男的给我了。那个男的倒不像家属,像是家属的同事什么的?反正对他特别恭敬。” 白化病,弟弟,眼睛不方便…… ——不对! 我立刻警醒了,说,那个人是不是白色短发,典型的白化病,眼睛红色的,手上可能有手杖也可能没有,反正像是看不见的样子?而且皮肤上没什么斑,和你说话口气不太好,口音像北京人? “啊?你怎么知道的?” 同事吓了一跳,就见我打开了茶特,找到了5床的户籍——北京! 于衫,于衫——什么于衫,根本就是余杉! 这么多年都说余椒把他两个哥哥害死了,其中一个根本就没死啊! 我有点太激动了,把同事吓到了。还有很多想问的,但是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到七点半了,我要快点坐电梯去顶楼。 我告诉同事,下次那个家属要是再来就给我电话,拼命把人留住了,留不住就和边上那男的说丘荻很快就来。然后自己就跑出去了,七点十分了,还有二十分钟。而当我跑到电梯厅的时候,竟然发现所有的电梯都在暂停养护的状态。 屋漏偏逢连夜雨!如果病房的电梯养护,那就只有手术紧急电梯可以用,但是我没理由上去。 只能跑楼梯井了! 我扭头往安全出口那里跑,走楼梯上去。回字形的楼梯井看着无比漫长,因为新病房楼很高,从下往上看十分壮观。十九层,跑十九层罢了,时间还够。 我一口气跑到了七楼,然后不得不放慢些速度继续。眼看就要到十三楼了——就在这时,楼梯井里居然传来了一个突兀的声音。 ——铃声……铃声! 我一下子就错乱了——这里怎么会有铃声?难道唐林霜提前动手了? “昆麒麟?”不管如何,有铃声就代表着可能是那个人回来了,我近乎于欢呼雀跃,拼命往上跑,“昆麒麟!你回来了吗?” 昆麒麟! 自己的喊声回荡在楼梯井里,盘旋渐消。没有回应。“昆麒麟!在的话就回答我啊!” 我的声音很大,一句句回响——他回来了吗?他一定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管他什么仲裁人,管他什么唐幼明唐林霜,全都无所谓了,全都给别人去好了,我只要他回来。 十七层了。 楼梯井每层的声控灯都随着我的脚步而变量。蓝白的灯光中,我见到十九层有一个人影一晃而过——有人在那!是他,他回来了! 看到人影的刹那,自己竟不争气地哭了,一边笑一边哭的继续跑上去,只有几步而已,再几步,他就在那。 “你没事就好了呀……昆麒麟……昆麒麟?” 最后拐过了一个弯,我站在了十八层与十九层的交错处。当转身时,面前就站着一个人。 泪水让视野稍稍模糊,但我还是看清那人是谁了。 是常温如。 他见到了我,却急促摇头,说,小丘,你快走! 走?为什么要走? 不对,他怎么在这啊?他不是该陪着裴通明吗?还是说…… 我的背后忽然起了一阵风,起了开门声。十八层的安全通道门从楼内被人打开了。我看到裴通明走了进来,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 “小丘这么晚了还在医院,加班辛苦了。” 我稍有点发怔,忍不住后退了一步,靠在了楼梯扶手上,摇头说,“不是……” 下一秒,是常温如的喊声,是一股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力道,衣襟被人揪住,这么措不及防,我几乎是立刻失去了平衡,一秒后,那个人松开了手。 自己从楼梯井回字形的空隙中下坠。而视野中飞速远去的裴通明,还保留着将我推出去的姿势。 一声闷响。 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第112章 手术室中的人 是我忘记了最重要的事情啊。 秋宫鹿、裴通明……这两个人,原本就该是知道对方身份的。否则秋宫鹿在七院的很多行动都不会有人接应了。 那么,唐林霜也能得到要挟裴通明做事的筹码。 我不该将那段音频的存在被她知道。那个感觉是对的,她是一只母狼。 母狼,是连弟弟的尸体都会吃的。当她知道有那么一段能够让唐幼明身败名裂的音频,立刻就改变了主意——杀我,取得音频,制住唐幼明,杀昆麒麟。如果她是顺位继承人,那么唐林霜就可能成为茅山掌门,同样获得竞争仲裁人的资格。 而那个时候,昆麒麟已经死了。 ——这个布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提前布置好的,是听见音频后布置好的,还是…… 还是在我等待的那一个小时里……布置好的? 女人啊,真可怕。 我算是明白当唐幼明被乐阳吊打时是怎样的一种绝望崩溃了。一环套一环,一下接一下,你以为自己赢了,其实是自寻死路。 我输了,输得很彻底。 黑暗里,自己像是在一条黑色的河流里沉浮——这就是死的感觉吧,还不太坏,河水温暖,稳稳地托住了我。世上有天堂或者地狱吗?我会去哪里?要是殊途同归,还能见到昆麒麟,那可真是丢脸死了呀,要告诉那个人,自己明明想救他,却被一个女人玩得团团转。 如果乐阳在的话…… 可是,谁都已经不在了啊。 ———— 纯白的天花板。 当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还有点疑惑的——这也太…… 太普通了啊? 窗帘是拉起来的,阳光透过缝隙落在我眼睛上,刚才就是被这个光晃醒的。 “大哥,你总算醒啦?” 旁边有只手盖在我的额头上,很暖和。我的视野渐渐清晰,看到他坐在边上,人好好的,没缺胳膊少腿。 他说,你睡很久了,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都保住命,真是不容易。 ……什么……保住命? 我浑身都在痛,艰难地想坐起来;被昆麒麟摁住了,他说,你昏迷很多个月了,医生说了,要再躺一会的。 可能真的因为睡很久,他的话,自己都要过一会才能反应过来——裴通明,坠楼,昏迷……我可是从十八楼坠下来的啊。 自己浑身都是有感觉的,肌力正常,肌张力正常。除了整个人都在痛,没有其他的后遗症了。 ——那么现在,我们两个都没有事?我问他怎么回来的,他说办完了事就回来了呗,事情解决了,回来后发现我住院了,就一直等我醒。 “真的没事了?那乐阳他们……” “都没事,大家都很好。你再休息一会,医生说人突然醒了的话肯定会没胃口,等过几天再给你买吃的。” “那怎么没胃管和导尿管?哪个医生这么说的?我主治医生是谁?老刘吗?” 开什么玩笑,我只是摔伤又不是摔傻。十八层啊,扔个煤球都能摔得粉粉碎了。骨头内脏不可能一点事情都没有,但现在这样子也太不对了,只是路上摔一跤的后果。 我身上穿着病员服,也不觉得冷,下了床也没找到鞋子,索性就光着脚出去了。走廊里没什么人,偶尔能看到医护走过。现在是不是周末啊,人那么少…… “是裴通明把我推下去的……茅山!茅山的唐家姐弟……那个姐姐叫唐林霜,她知道我们手里有他弟弟的把柄,所以决定用裴通明杀我,拿到把柄,制住她弟弟。她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她啊……”昆麒麟苦笑,摇头,“我知道她。” “我太心急了,不应该给她直接听音频的,只要口头透露一下就行……” “她和我有婚约。” “——啥?!” 我一个踉跄险些滑下楼梯,还好被他眼疾手快扶住了。这也太刺激了,婚约?哪门子婚约?是我想的那种婚约吗? “很早就定了。昆门时常有和茅山唐家联姻的习惯,师叔娶的好像也是个唐家的女人。大概他们师祖唐红妆到死都没追到昆门师祖,就折腾出个历史遗留问题吧。” 我连忙劝他,兄弟,哥哥也没这方面经验,可这女人娶回家你隔天就能打包收拾见你师父去了,娶老婆不能只看脸…… 他盯着我,说,我也没打算娶,她也没打算嫁。唐家这么多年看着光鲜,其实里头早空了,掌门之争自己人斗自己人活活斗废了九成的人,她不敢嫁过来,真的一起过日子,唐家的底子两天就被人看穿了。 根据获益人约等于策划人的原则,这场内斗的大赢家是唐幼明,那么唐幼明也就是内斗策划人之一?我觉得不像,这孩子智商并不怎么高,顶多胜在心狠手辣,倒是他姐姐杀伐决断毫不留情,但要真是那样,唐林霜干嘛不自己当掌门?还是说女人不能当?不应该啊,他们师祖就是个女的…… “你还记得白檀吗,就是灭掉侠门一半人员的那个。” “记得啊,金召以前的女朋友吧。” “白檀的情况就是个空降,突然有了这个女的,突然和他们老大在一起了,突然就灭了侠门一半的人。这一半的人都是自相残杀的,查到最后,发现是白檀挑的事端。而茅山唐家的情况和侠门很像,只是家丑不可外扬,加上掌门唐幼明是个获益人,于是也就没说出来——当年,唐幼明身边有一个人,帮他打赢了这场内战,压下了唐林霜,使弟弟胜过了姐姐成为掌门。”我们一起走过病房底楼的大厅,外面阳光很好,天气暖和了,这都快夏天了吧。自己昏睡多久了啊。“但是关于那个人的身份没有证据,这人和白檀一样,突然空降到了茅山。” “这些事情都是有联系的吗……” “这整件事情,远远比我想象得要埋得深远。那日大道场前,也是我第一次知道乐阳在九岁时就参与了布局,可自己还被蒙在鼓里。丘荻……你说得对。” “我说什么了?” “你曾经说,乐阳不一定是站在自己人这边的。”他望着我,笑得很温和——我很少仔细看他的脸、他的笑。 而这一刻,我忽然发现了,他笑得很勉强,也很累。 丘荻啊,你说对了。 他轻轻地笑了出来,肩膀微微颤抖。而我看到了昆麒麟的眼泪划过脸颊,他笑着哭了,哭得那么伤心。 “——丘荻,我们一样了。他不是师父,我一直都那么天真,以为他会代替师父和我一起走下去……” “怎么了?” 我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样说。一直以来都是我在怀疑乐阳,可昆麒麟从来把这个人当做师父一样尊敬。而现在听见这番话,自己就感觉到出了什么事情了。 “他……” 他埋住头,声音颤抖而哽咽。我们并肩坐在了病房楼梯口,一台急救推床被许多人围着,从面前滑过。我的注意力大部分都在昆麒麟身上,可还是听见了人群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纵然哭喊让这个声音有些难以辨认,可自己还是听出来了。这是陆离学姐的声音。 “血袋呢?!”她扎头发的橡皮筋都松了,碎发散在脸庞,被冷汗和眼泪浸湿了,“管他妈什么输血申请给我拿血袋来!马上输血!——签你妈的字!马上给我推进去!” 我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目光不由也跟着她过去了。而昆麒麟的话也同时响在耳畔。 “乐阳他……杀了所有人……” 他……说什么? 我被这一阵的喧嚣弄得混乱了,只能摇摇晃晃站起来,往那张推床的方向走了几步——急救组跑得很快,已经冲进抢救室了。 昆麒麟也站起来了,走到我身后,拉住我的手。他的手心是湿润的,上面满是眼泪。 “乐阳将我们引入了圈套。我们全都回不来了。”他拉着我,一步一步,缓缓走向了抢救室。那扇门是关着的,当我们推开门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丘荻,你不该来。” 而我已经没有注意他的话了,只是看着躺在手术床上的人。那个人浑身都是血红色的,像是一个摔破的血红色水囊。陆离正将大血管的血拼命往回挤,可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没有任何用处了。 ——电刀没有用了,缝合没有用了。这个人所有的循环系统几乎都已经无可挽回,血压降到了危急值以下,上行只有五十毫米汞柱。 陆离哭得很伤心,一边哭一边在徒劳地缝合血管。除颤仪也上了,但是刚刚开启,这个人的胸骨柄就被压断了,胸口塌陷了下去。不管有几支心三联和呼二联都不会再有什么用了。 我走到了手术床前。亮白的无影灯下,这个人带着呼吸面罩,双眼微微睁着,瞳孔散了。 他已经死了。监护器发出了警报声,大概十几秒后,就变为了漫长单调的滴声。 ——这个人,是我啊。 第113章 前途无亮 死亡时间,七点四十八分。 我死在了抢救室里,因为坠楼。警方很快就会到医院,可是调查会有些艰难,因为楼梯井里是没有摄像头的。 “年前会见到女朋友,不要去高处”——我想起了余棠的那个预言,它们都灵验了。 抢救室里,人已经散了,只有陆离还伏在我身边痛哭。门又开了,孟小蕴冲了进来,他可能是刚刚得到了消息,扶住了已经哭得声音嘶哑的陆姐,也忍不住呜咽起来。 我呆呆地看着自己蒙上白布的尸体。昆麒麟在旁边,说,你不该来这里。 “我已经死了……” “不,你还没到时候呢。” 他冲我笑笑,将手放在了我背上拍了拍。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可眨眼背后就传来了用力的一推,人直接往前摔去。 “只有一个人还能回去……” 他的声音模糊了。我像是被推入了纯白色的深渊,听着原本就在耳畔的话语渐渐远去。 第一次——第一次那么清晰,让我知道这就是死别。 不要回去,不想一个人回去……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回那个破道观,每天包包小馄饨,饭后散散步,偶尔吵个架…… “我不要离开你啊……” “对不起……”他的声音回荡在空白深渊中,盘旋又粉碎,“丘荻,对不起……” ——你食言。 你答应过我会陪我一起走下去的,差一分钟也不行,差一秒也不行。 你答应过我那么多事情…… 除了你,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昆麒麟……” 下一秒,那种撕心裂肺的痛遍布满了肢体百骸。我无声地惨叫,身体每一个部分都似乎被狠狠捣碎,痛,除了痛还是痛,眼前是一片血色,又迅速被白光稀释了。剧痛让耳旁开始强烈的耳鸣,一阵弦声里,似乎夹杂着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碎了……修补……麻烦…… 两个人影在我面前晃动,都带着口罩。这里好冷,我甚至可以看到白色的寒气在房间里蔓延。 这是哪?昆麒麟呢?放我回去……放我回去! 就在下一刻,我竟然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了,惨叫声脱口而出,可连半秒都不到,嘴巴就被什么东西堵了起来。 “先修复他声带干什么?!” “……哎。” “反正活了!你到底会不会啊?把肺部先补好!” …… ——他们在做什么?在给我动手术吗? 视野开始清晰,照在眼前的白光并不是来自于无影灯,而是一支普通的手电筒。不太稳定的光影中,左边那个人正拿下口罩,然后骂了一句,“靠!戴着口罩臭,脱了还是一样臭!” 我呆住了,因为眼前的人赫然是唐幼明。而右边那个人要更高些,仍然带着口罩。当碰触到那双眼睛时,自己有一种被冰裹住的感觉。 似乎认识,又似乎不认识。 身上的痛楚正迅速如潮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感。那个人伸出手,放在我的眉心。 “还没到你醒的时候……” 他的声音很沙哑,让我的神智渐渐安定。 睡吧,丘荻。 睡吧…… 我合上了眼。 ———— 这一觉仿佛很长,却短得吓人。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自己在一间开着日光灯的房间里。如果不是因为两旁都排满了盖着白布的床,我一定以为这里是冷藏库。 但这不是,这里是太平间。 那种刺骨的寒冷刺激着皮肤,我近乎于摔下病床,跌跌撞撞往门口走。门没有关,这不正常,太平间的门应该是一直关着的才对啊…… 外面的走廊没有灯光,当走到门口时,我发现黑暗中有一个白色的人影,正静静靠在墙上。 “醒了?” 他穿着医生的白大褂,口罩摘下了,挂在耳朵上。这张脸很不错,清俊好看,可是面无表情。我总觉得在哪见过他,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少了些细节对不上,直到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副金丝边眼镜。 “不认识我了吗。”他低头戴上眼镜,当抬起头的时候,这个人的气质已经变了。 “叶医生……”戴着眼镜、温和的面容,亲近的语气……我想起他是谁了。 “你可以叫我叶月潭,也可以叫我白霞。”他说,那种让人感到亲近的气质刹那消失,重新回到了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也不算初次见面了,很多话能省则省。我是影白楼的首座,昆麒麟可能和你说过,除去茅山,还有两个派门以影君闻名,影白楼就是其中之一。” 我抱着手,冷得发抖。他让我跟上,然后转身走向了安全出口。 “我知道,你一定在想,我是不是人类,是不是谁派来监视你、害你的。” “……那你是吗。” “我是人。我是跟着你,负责保护你的。而这一次你的死亡,是某个人允许的,我必须放任你经历一次死亡。” “……为什么……” “还人情。至于是谁的人情,对方要求我保密。你现在的内循环正在恢复中,不要剧烈运动,大概一个月后就能彻底恢复。在外界的记录上,死亡时间是七点四十八分,现在是九点四十五分。我们用一具影君替换了尸体交给警方解剖,记住,丘荻因为父母过世哀伤过度而自杀了。在你死前,另一具和你拥有同样容貌的影君已经去了律师事务所,要求将所有的财产转移到昆麒麟名下账户。我这里现在有两样东西,一份是下一班飞往北京的机票和一个新身份,你到北京,余棠会接应你,你的下半生可以衣食无忧。另一样是一封信,当你看完这封信后,你就永远不能再退出昆门鬼之乱了。” “……什么意思……” 当我开口的时候,感到肺部还有微微的疼痛,像是肺炎的感觉。叶月潭、或者白霞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脱下了白大褂,随手扔在楼梯井里。 “那个人告诉我一句话。信里面,有救昆麒麟的希望。” “我选信。” “决定了?” “……对。我选信。” 白霞在一楼的平台上,回头俯视了我一眼,然后从口袋中拿出了一封信给我。他说,我很意外。 意外什么。我笑了,直接拆开了那封信。信是打印出来的,上面只有两行字。 “两条鱼仙人。 乐阳是白檀。” 看到内容的时候,无论心里有多大的惊涛骇浪,我的神情都没有一点改变。 白霞没有问信上写了什么,只是推开了安全门,外面是冷清的医院大厅,只有零散几个家属在角落等谁。我们走了出去,路过门口垃圾桶的时候,我用垃圾桶上还没完全掐灭的烟头将信烧了。 “我……想托你帮我联系两个人。” “可以。那个人让我给你力所能及的协助。” “一个是金召,一个是唐幼明。”我在寒风里冻得手脚发麻,好在他很快就带我上了车,开了暖气,“不要以我的名义叫,而我现在也不能回昆门道观……我没死的消息有几个人知道?” “一个是我,一个是唐幼明。唐幼明是被要挟来的,那个人手上有他的把柄。所以你还活着的消息暂时是保密的。” “继续保密……我需要一个新的住处,身份,银行账户……父亲公司的那些股份和其他不动产会怎么分配?” “你的遗嘱上已经将它们全部留给了昆麒麟。钱会在三个月内到账。” “那就大概会有……够了。”我靠在车后座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你说我不能退出了对吗。” “一旦你退出,我就会杀了你。你的机体由我修复,生死也掌控在我手中。而你如果不退出,影白楼就会帮助你。那是我和那个人的协议。”后视镜里,白霞的眼神很沉静。 我点头。 “那就开始了。” ——敢让我失去一切的那个人,我要不惜一切代价,看着他死在眼前。 第一步,唐幼明。 车停在了黄浦区北的一栋公寓前,白霞给了我钥匙,这里是影白楼的一处房产。我们约定明天早上八点见面,到那时候,我必须看到唐幼明。 首先,我的目标是救出昆麒麟,在通往目标的路上不择手段。我已经死过一次了,这次的死亡是那么明确地告诉自己,除非我也开始布下自己的局,才能活着救出昆麒麟。第一步是很难迈出去的,可只要迈出去,第二步就不会艰难。 我要救出他,然后像开掉肿瘤一样切除所有可能威胁到我们的因素。唐林霜,乐阳,裴通明,昆门鬼……自己的名单上已经有很多人了。对付这些人,不会比切掉几个肿瘤更难。没有任何退路,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亡。 公寓的房间很宽敞,里面有着一般的装修,足够满足一个人的居住需求了。我从书桌上拿了几张打印纸,开始整理所有的事情。 十七年前,昆慎之失踪。十六年前,昆春君失踪。 然后自己再次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七点四十八分,丘荻死亡。 我要将这些事情连起来,总结出所有已知的情报筹码,确定最先要切除的那个肿瘤。 前面的路,没有一丝光明。 第114章 棋子的自觉 我要先知道,是谁派白霞来保护我的——而且这叫保护吗?我可是活生生被一个女人耍着玩半天最后被自己顶头上司从十八楼推了下去,这叫哪门子保护啊? 他让我死一次,再救我一次,这样做肯定有目的。因为我活过来之后,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死都死过一次了,要是还善罢甘休的那就是圣人。 这个人他预见到了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预见到了丘荻会被逼上绝路,然后他用两个推动力,一个是白霞手上关于我的生杀大权,一个是关于昆麒麟的生机,半强制地要求我加入到调查昆门鬼的过程里。 那,为什么是我? 我不认为自己有那么大的闪光点。论身份能力,唐幼明比我合适的多,也不用那么麻烦死一次,这人的把柄太多了。今年六月份我认识昆麒麟,现在是第二年二月初。这不到一整年的时间里我肯定做了什么,让那个人觉得,我可以作为一颗有用的棋子。 我做了什么啊?自己简直是不断落难不断被救再落难再被救,救过我的人抵得上老大房鲜肉月饼出炉时候的排队人数。一定要说的话,自己唯一很强悍的地方就是活到了现在。 这个人的眼神儿一定不太好,会挑我这么个长年安分守己好公民。 书桌还很新,看得出没什么人用过,桌面上都没有划痕。大概今天真的很累了,我眼前有点发花,倒在床上揉着眼睛。 不行,必须先从最紧急的地方着手——救昆麒麟。那个人嘱咐白霞转告我,信里有救昆麒麟的希望。 就两句话:两条鱼仙人,乐阳是白檀。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两句话自己一句都参不透。 参不透也是个关键。这个人为啥要那么大费周章让我参不透——既然是打印纸,说明肯定是好整以暇地打开word输入然后再打印出来的,他不希望我看到他的笔迹。把事情说明白会比较好,却只给了两句不清不楚的话。 第一句我是彻底搞不懂了,但第二句虽然搞不懂,却意思明确,乐阳是白檀,白檀就是那个干掉了半个侠门的****老大女友。 ——但那是女的啊!女的啊!难不成他想告诉我,乐阳是女扮男装?到底也见了那么多次面了,我又没瞎,一大老爷们喉结都老大了。 白檀杳无音讯,我只能去找金召谈这件事情,然后金召就会带着侠门和看到红布的牛一样跳进这个超大号泥潭……后果很明显了,这个人为了把金召也引过来。 我就顺着他的意思做。 这人也真敢这样乱找棋子,万一我目标明确,借着自己是个死人了,拿着刀把唐林霜和裴通明捅死就完事怎么办?可我没有那么做,因为只干掉他们,还不足够让人后枕无忧。 于是,我就能大致想象出这个下棋者的模样了。他做事缜密却不保守,对我有相当大的了解,或者在台面下或者在暗处看过我很多次。要总结出一个人的行为规律与思维模式不是看一眼就知道的,哪怕是乐阳也要综合分析推演才能做到。乐阳总共就见过自己几次面,他没有那么多线索,也没有动机弄个棋子去对付自己。 这个人至少要收集半年我的情报,大事小事都要有,甚至还要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菜,什么样的杯子。我的每一次决定都要在他的意料之中,否则这局棋就乱了。 我要将唐幼明控制在自己这边,有了这个人就好像有一把手术刀,手术刀自己有没有脑子无所谓,够锋利就行了。 重生后的第一个夜晚,自己就在书桌旁的小沙发上睡了半夜。第二天雨雪很大,外面是一片白霰,玻璃窗雾蒙蒙的。公寓的冰箱里有些吃的,也不知道放多久了,我闻了闻,还没馊。 正在吃拌面,门口就传来开锁声,然后两个人走了进来。白霞重新戴上了金丝边眼镜,除了面无表情,和之前的叶月潭很像了。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少年,穿着鹅黄羽绒服,冻得脸颊通红。 “你就住这啊。”唐幼明走了进来,到处转转,“我姐还说干掉你了,让我别担心录音的事情。结果没多久老子就被人要挟着来救你……哎大哥,说好了啊,我算救过你了,录音……” “你放心吧,录音我不会放出去。”我说,“但是你姐应该弄了一份在手里了。” 他怔了一秒,然后满不在乎地嗤笑一声,“别瞎说……” “那就先不谈这个。给你一个定心丸吧,以前的事情一笔勾销,我想让你帮我救昆麒麟。”唐幼明拉开了椅子坐下,我看到他眼里满是笑意,以及藏不住的不屑一顾,“救昆麒麟,仲裁人的位子就是你的。” 他说,这句话听起来挺耳熟的哦。 现在自己满可以用录音威胁他,但是这只会适得其反,而且给未来留下一个巨大的隐患。唐幼明就是只养不熟的小狼,随时会扭头反咬。 我说,“那我现在就能让你成为仲裁人。你坐上这个梦寐以求的位置了,再来救昆麒麟。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可是个大功绩。” 唐幼明现在看过来的眼神,大概觉得这个人撞坏脑子了,“你行不行?要不我再检修一下?” “现在没有重新选仲裁,因为一方有昆麒麟活着的证据,一方缺少乐阳已死亡的证据。你如果犹豫不决,昆麒麟万一回来,这个位子就绝不可能姓唐。所以我会尽快让你成为仲裁,同时和你合作救出他。” “你怎么知道昆麒麟能被我救出来。” “因为你知道昆麒麟回不来。” 屋里刹那间就静了。唐幼明愣了几秒,什么话都没有说。太嫩了,这个人和他姐姐没法比,当年那个帮他赢得掌门之位的人真是不容易。 “你演得太悠闲了。”我说,“你完全不着急昆麒麟会回来的事情,只是因为你确定他绝对回不来。那为什么会那么确定呢?——或许是因为你知道他在哪,而那个地方有去无回。” “那又如何?”被我戳破了心思,他反而一点不在乎了,特别嚣张地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我,“他是回不来了。那我更没什么好怕的了。” “你该怕的。因为你的姐姐就快动手了。” “丘荻,你算什么东西……” “小弟弟,这句话听起来挺耳熟的哦。” 我听出他的动摇了。姐弟有共同之处,可不同的是当唐林霜和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故意展现一些虚假的弱点引我冒进,其实杀招想得清清楚楚;而面前的唐幼明太单纯了,我都不好意思继续说下去。 自己拌了拌凉面,放了太久了,面都柴了,干巴巴的不好吃。我说,唐幼明,你就假设一下这种情况,内战在唐家也不是第一次了——假设有百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你姐姐在昨天杀掉我后偷到了那份录音,准备对你发难,你有几分把握赢。 他眼神变了。还在强装,不敢再看我。 “当年帮你赢的那个人应该已经不在你身边了。要是我没猜错,那时候是他帮你赢过姐姐的。现在没了他,你算什么东西。” “我不怕她——” “你怕极了。你要是不怕她,被那个人要挟来救我的时候就会拒绝,然后去求助你姐姐。那我现在就不可能坐在屋里和你说话。”我站了起来,扳住他的下巴,强迫这个孩子转头看着我,“而现在我会帮你,你姐姐想不到丘荻没有死,就算让她察觉到你身边有一个人协助,也只会让她怀疑是不是当年的那个人回来了。这就是悬在她头上的一把剑,让唐林霜不敢轻举妄动——唐幼明,没多少时间给你选了,她随时可能动手。你可以现在就答应我,牵制她。也可以等她都策划完毕从废掉你到杀掉你到藏尸全步骤,再来懊恼今天的犹豫。” 大概是自己力气太大了,唐幼明的反应很大,扭头挣脱了我的手。旁边的白霞全程没有说话,连动都没动过。 “——我要知道当年帮你的那个人是谁。” “……我不知道……” “是我认识的人或者认识我的人吗?” “我不知道!” 他突然哭喊了出来,逃离我的面前,靠在了玄关的墙上。这个小孩居然哭了——就在我还担心这眼泪和情感是真是假时,唐幼明已经蹲了下来,将头埋住了低声呜咽。 “他只是问我想不想当掌门……我说想……可那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啊!我只是觉得好玩,就说想……可我真的不知道他会那样做!” “你不是如愿以偿了吗。” “可是所有人都死了……有些人我不喜欢……可是爸爸妈妈都……”他说到这里,就好像河水决堤一样崩溃了,“都死了……” 也就是说,那时候他也就纯粹是个棋子。有一个人不求名不求利,将一个毛孩子扶上掌门之位,用的方式简单粗暴,就是把排在前面的继承人都杀了。唐林霜不知怎么才活下来的。 我叹了一口气,也在他面前蹲下,拍拍他的头。 “……你真的记不得这个人了吗?长什么样子?” “没有正面联络过……只知道是个男人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不是用变声器。” 短暂的沉默后,我的眉头微微皱起。 “对不起,让你想起这些事情……我也没有爸妈了。” 手还放在他头上,他正想躲开,下一秒我却突然用力,揪住他的头发,强迫这个人抬起头——唐幼明还满脸泪痕,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上方。 “——所以,骗我好玩吗?” 第115章 逆转之路 就在自己的眼前,唐幼明的神情从无措到惊愕,再到惊恐。当发现在我的表情里找不到一丝缝隙的时候,这张满是泪痕的脸上弥漫起了一种狡黠的笑容。 “好玩。” “你开心就好。那么能不能请你把脸洗一洗,然后坐下来好好说话。”我松开了他,医生都有点小洁癖,回水台那边洗了手,“又不是仇家,骗来骗去有意思吗。你喜欢演,我有个经纪人公司的朋友,改天让你专门上台演。” 他哼了一声,打开了空调,低头弄着头发,“没劲。” “这个交易很不错。我能让你当上仲裁人。” “凭什么?你又不是这个圈子的人。而且这种赔本买卖我做它干什么?昆麒麟是我对头,我姐姐也可能大义灭亲,那么我干什么不直接杀掉姐姐,再用昆麒麟的事情吊着你?” “……算了,看起来你还对你姐姐挺信任的。”我坐回了桌前,打开电脑查起了附近的外卖店,那凉拌面实在是没法吃,“那就告诉我你知道的事情——你为什么确定昆麒麟在一个绝对回不来的地方?” “我们俩手上现在可都有对方的死穴。” “你看,你就没有叶医生坦诚。”我瞥了一眼旁边的白霞。他还是面无表情,和一个固定五官的人偶般站在不远。 “谁是叶医生啊……” “——或者我换个问法。我问你的这个问题,你能不能回答?能,还是不能。” 话音落,从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局促和视线飘去的方向,我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唐幼明和白霞同样接到了一个类似于协助并且保护我的指令,而和白霞不同,他不是为了还人情,而是有把柄在人手中。白霞监视的很可能不止是我,还有唐幼明。 那个人……暂称他为棋手吧。棋手给唐幼明下的指令应该是个很模糊的范畴,这小子就想找空子打擦边球。但是当我的问题十分触及这个范畴边缘时,唐幼明就不敢乱来了。 他也在权衡,白霞的监视到了什么程度,在这种情况下会不会干涉。 唐幼明的权力是“可以不说全部的情报”以及“可以要求我改变需要的情报”。在这个范畴里,白霞不会干涉。虽然不排除会有虚假情报。 “你怎么确定昆麒麟还活着,在一个绝境里?” “大道场里茅山出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在失踪前留下了信息,‘鱼’。大道场三十多个人包括乐阳在内应该是被吞入了一只鱼仙人里。确定他活着的方式很简单,影君会寻找常温如的魂魄气息,常温如还没魂飞魄散,昆麒麟就活着。” “白霞,鱼仙人能够无限制地吞食吗?” “就目前所知的,三十人左右是最大的限度。” 人数是最大的,鱼仙人也该是最大的。现在最巨大的鱼仙人就是昆门鬼所拥有的那一条。 假设他们被那条鱼仙人吞食了,那昆麒麟为什么说,乐阳引他们进了一个圈套?这个圈套指的是昆门鬼的鱼仙人,莫非乐阳和昆门鬼合作了? ……那还玩什么玩啊,大家抱成一团哭吧。 昆门鬼现在已经能够指代一切的幕后凶手了,但是这个人几乎没有做什么实质性的事情。他笼络了秋宫鹿和裴通明,想杀昆麒麟又不下最狠的杀手,进出巨门界也不知道要进出干什么。而且看他笼络的人也都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尤其是裴通明,当他因为那五十秒的灵波动荡而现身的时候,我都找不到什么谴责他的话。因为昆门鬼会在十五日进入巨门界,所以灵波动荡会影响入口开启,于是裴通明被命令去源头查看。那昆门鬼干啥不自己来,三下五除二把我们仨都干掉岂不是…… 等等…… 这一刹那自己简直如梦初醒——我们三个!他确实做到了啊!三个!我,昆麒麟,以及立场不明的乐阳,立场确定的我们俩都已经算是“死”了,而乐阳是一个特殊的存在,这个人立场不明,可能和昆门鬼存在说不清的关系,手中还有裴通明的把柄,对于他的处理也应该是特殊的。 裴通明完全没必要在303病房弄出三具尸体,因为他知道,在这次事情之后,我们都会消失的。 他完全不无辜,有人一直都在联系他,告诉他之后的计划。 我把推测与两个人说了,唐幼明觉得不能那么武断。因为当那三十多个人被吞入鱼仙人后,精神状态肯定很不稳定,很容易认定是带头的乐阳失责,进而开始认为是乐阳引他们进套的。 “昆麒麟不会说这样的话。当我最后见到他的时候,他的崩溃根本不是来自于鱼仙人,而是来自于乐阳。”我说,“乐阳一定做了什么,于是给他们一个极其明确的信息——这个人背叛了。” “那乐阳又为什么要给他们这个信息?他完全可以躲在暗处黑掉这三十多人,自己再装作重伤的幸存者回到人世。哪怕乐阳和昆门鬼黑吃黑……” “……你说什么?” 脑海中一直沉寂的那条弦骤然被触动,发出了铮铮声响。 “乐阳和昆门鬼黑吃黑啊。如果两人原本合作,有一方突然反悔了……” “不,我是说,你为什么把假设建立在‘乐阳与昆门鬼合作’的基础上?” “鱼仙人啊,要不然还有什么,除了昆门鬼,谁还有那么大一条鱼仙人。”唐幼明不理解我为什么对这个点死缠烂打,有些不耐烦了。 我揉了揉太阳穴,终于知道不对劲的地方在哪了。 对啊,除了昆门鬼,谁还有那么大一条鱼仙人? ——那又是怎么确定,除了昆门鬼手里,就没有第二条这么大的鱼仙人了? 信上的两行字,有两条鱼仙人的意思我终于明白了。鱼仙人最大的操控范围是五百米,地下病房入口有很多送行的亲友,地下病房里面没有那么多的空间,乐阳不可能甩开三十多个人,独自跑出去藏起来施术。在召唤出鱼仙人的过程里他必定给人发现了,于是才会有昆麒麟对我说的那一番话。 吞食这三十多个人的鱼仙人是乐阳饲养的。 他和裴通明串通一气,在更早的时候就越过了昆门鬼,暗中联络到了这个人。 “他们确实在鱼仙人里……”我靠在椅背上,感觉简直精疲力尽,“但是是乐阳的鱼仙人……” “这不可能,乐阳难道不是——” “他可能是普通人,也可能不是。”我从办公桌的文具盒里拿出了一枚图钉,几个月前,唐幼明曾经拿来过两枚长钉。“你说过的,有这种钉子能够让人伪装成一般人。这个人是昆门未来掌门的候选人之一,我不觉得昆慎之会选一个那么寻常的孩子当传人。” 白霞问,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就算知道是乐阳做的…… 我说,找金召,用唐幼明的名义。现在只有用白檀的事情找他当助力了。 “我能不去找他吗!”唐幼明吓得脸色都变了,“我老怕他了!” “……你的确不用去找他了。”白霞说。我们一时都没明白,直到他转过手机,将屏幕上的对话给我们看,那应该是一个小型的聊天群,里面的人用的好像都是真名,不知怎么的,我一眼就看到了唐林霜,“唐幼明,你的名号已经没有用了。” 就在刚才,唐林霜在这个群里上传了一个文件,是音频文件。 唐幼明撑在椅背上的手垂落下来,一种可怕的死寂弥散在这个孩子的面容上——这一次,死寂是真的,不是靠演技表现出来的。 这颗定时炸弹,终于是炸了。 他一动不动呆在了那,手在微微发抖。我叹了一口气,知道终究慢了一步。 “秋宫鹿的控制权在谁手里?” “……我……” “能让他待在这,离开唐林霜吗?” “……可……以……” “那就快做。”我扶着额头,支在书桌上,“找金召的事情要暂时停一停了。这段时间唐幼明先住在这,不要出去了。” “几个小时后……我就会……我就会被废掉掌门之位吧……”他的颤抖已经蔓延到了全身,面色惨白,“我该……怎么办……” “现在就答应我,救出昆麒麟,我替你周全,甚至能让你再重新回到那个位子。” “哈……哈哈……你在说什么疯话?” “答应我这个交换——五天内,五天内纵使结果不那么让人满意,我保证没有一个人会为难你。”我按着他的肩膀,看向那双仓皇而少年的眼睛,“我发誓。唐林霜已经动手了,要么你答应我,然后重新获得一切;要么你就滚出去,到外界去自生自灭。”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一连串乓乓的敲门声。小孩子浑身都震了震,突然抱住我开始瑟瑟发抖;白霞与我对视一眼,走到了门口。 “谁啊?”他问。 而门外的敲门声越来越急促,伴随着一声熟悉的声音。 “开门!警察!” 第116章 黑雾 屋子的客厅不算太宽敞,塞进这几个大老爷们有点困难。 余棠想抽根烟的,被白霞拦住了,打掉了手上的烟,“这里不许抽烟。” “好好好……哎,我说,你不是我哥的那个什么心理医生……的学生吗?” “白霞,影白楼首座。” “哦哦,那也是掌门级别的人物啊,幸会,我叫余棠,哎,白首座,咱能把阳台拉开吗,我真的特别想抽根烟……” “不行。” 余棠叹气,一屁股坐沙发上,说行,我和我兄弟说点体己话…… 我也挺无奈的——事发突然,把余棠的存在忘了。这个人是刑警,听见我自杀的消息肯定会查一查。影君的尸体应付寻常人是够了,到他这里一秒露馅。至于怎么找到这里的…… “你哥看见啦?”我知道自己的口气很绝望。 棠哥儿点头,“嗯。我总要过来弄弄清楚啊,一会死了一会没死。哦我来的路上还围观到一起大义灭亲,那可真叫人证物证俱在,唐小少爷,跟我走一趟?” “不能带走。”我连忙拦住他,这人是穿着制服来的,说不定真带着手铐,“还要留着他。” “留着他过年?他会和面吗。” 我说这边过年不和面,都出去翻桌吃饭的,留着他主要是用来救昆麒麟的。 鱼仙人与乐阳的事情都已经告诉余棠了,他也挺惊讶的,说你出了那么大事情,干啥不找我哥啊? 不说还好,一说气氛就不对了。我还记得那晚余三少离开前问的那句话。 太尴尬了。余椒又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人,我现在去找他简直是找死。 “所以,唐幼明,你能救昆麒麟吗?”我拍拍他的肩膀,放柔了语气,“能就能,不能就出去吧。别勉强。” “能!我能!”他吓得一把抱住我的胳膊,“你说的,我救了他……” “救了他,我就救你。来个计划,怎么救?” “就是打捞,只是程度深了些。”他看我没撵他出去,稍稍松了一口气,“因为鱼仙人这种东西是有特性的。借贷偿还的机制说起来麻烦,但总而言之,其实就是用人在喂鱼。” 唐幼明说,一般被鱼仙人吞进去后,人很快就会被消化掉。要出来的原则也很简单,杀掉鱼仙人的本体就行,或者用强大的辟邪法器影响鱼仙人内部的频率。 “放在从前,昆麒麟要留一口气出来不难,因为有黑麒麟啊。”余棠笑嘻嘻的拦住了唐幼明的肩,“不过谁把黑麒麟给弄掉的呢……” “他现在还活着……”唐幼明往我这躲,努力还想卸掉点责任。 “他有麒铃啊。大不了就把所有的魂魄都附在麒铃上,代价是能够活到身体机能老朽之前,和个植物人一样,丧失行动能力。鱼仙人吞食的是人,不是尸体不是魂魄,必须是人。”唐幼明说,其他人现在肯定必死无疑了,但昆麒麟还活着,昏睡在鱼仙人体内的某一处。鱼仙人的移动速度是不快的,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移动的。别以为和开四轮驱动似的轻松,乐阳才这个年纪,哪怕拼了命也不可能让它游出这个街道。 要救就尽快救。我是这样想的。余棠也赞成尽快。我正奇怪这货怎么那么有情有义了,他就告诉我,昆麒麟现在八成是用寄魂麒铃的方式在保证生存,这种方式有利有弊,魂魄本身是没有任何防护的,就算麒铃能最大限度地保护它,可时间一旦过长,对于昆麒麟的影响是不可预料的。 “是怎么个……影响法?” “……丘荻,你先听我说。”他看我忍不住站起来在窗前来回走,知道我被这个消息弄得焦虑了,“必须事先告诉你,这个影响可能非常大,而且不可逆转。” 我深深呼吸,被他摁着坐下了,“比如说?” “现在已经将近半个月过去了。魂魄离体后受到的损失不可避免,是百分之一百会有影响的。” “但女蟹巢穴那一次——” “那一次是昆鸣尽快把麒铃从仓库带了出来,然后放在道观里保护起来。可这一次不一样,麒铃、他本身,全都在鱼仙人里面,没有任何的保护。”他看着我的眼睛,这个人身上有一种奇妙的气质,可以让人觉得安定,“所以……可能是任何的后果。甚至……我们尽力去救,尽人事,听天命。” 现在焦虑没有任何作用。我努力调整呼吸,但是还是狠狠剐了那边的唐幼明一眼——要不是他昆麒麟现在早就出来了!他被看的有点心虚,头低了下来。 我们计划今晚就去,不过余棠说,今晚去干什么,现在就去啊。又不是做贼,还要挑个夜深人静。 我一直都以为干这行就需要等晚上,否则被人看见多容易起误会。余棠摆了摆证件,警徽闪闪,说,误会啥子?有哥哥我在,你们到底在怕啥啊。 ———— 路上,余棠顺便去买了面粉和肉馅,说晚上回去给大家和面包饺子。对北京人吃的东西,印象最深的首当其冲是豆汁,其次就是面食——每餐都有,而且家家户户好像都会和面的样子,特别神奇。 废楼的电梯口,水泥已经被凿开了。门旁放着一根撑杆,可能是当时用来维持电梯门开启的。 三个人都要一起下到地下病房。我时不时问白霞,那些道士对唐幼明的事情怎么看。白首座皱皱眉头,意思是基本完蛋了。唐林霜是怎么哭诉自己如何痛心如何大义灭亲的,是个人都想象得出。那两个人正将电梯门撑开,唐幼明和余棠先下去了。我正要跟上,白霞拉住我,“有些话要同你说。” “我知道。他的事情被曝光了,把柄也就不再是把柄了。”我点点头,“但是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我留在上面联络那个人。”他指指那个门洞,神色挺无奈的,“这种事,我不行。” 术业有专攻,这个人应该做的是精细活,不像棠哥儿机动性那么强。其实我也不必下去的,但是不下去就不安心。 我也跳下了电梯井,落在顶盖上。棠哥儿正在电梯里等,嘴上叼着烟,还是忍不住抽起来了。 唐幼明已经进去了,没等我们。我和棠哥儿一起走进去,这里还是老样子,尽管留有一些痕迹,说明最近有人来过。 那条裂缝还在,唐幼明正侧身进去。他年纪小人也小,相对容易不少。棠哥儿就麻烦了,他个子是最高大的。这样一来,三个人移动的速度一下子就拉开了,最前面的唐幼明已经到达出口,消失不见了。 棠哥儿离我大概差了四五米的样子,身上被刮得一塌糊涂。大概又过了五六分钟,身前身后豁然开朗,我也跳出了裂缝。 虽然没棠哥儿那么勉强,但是身上也被划到了,衣服上全都是灰,羽绒服也破了好几条。我索性把划破的外套扔了,反正里面也穿了保暖衣。 那个人不知道跑去哪了,我喊了几声,也没听见回应——小孩子就是不靠谱,无组织无纪律。 “棠哥儿,唐幼明不见了。”我说。 可是,依然没有回答。 我回头看向裂缝——那里面已经没有人了。 ——不……这……怎么可能? 余棠刚才就在离我不到五米的地方啊?! 裂缝外,就是地下病房的厕所间,高级病房是有盆浴的,这个浴缸也就是发现昆慎之尸体和白麒麟头颅的地方。而浴缸里现在没有水,只有灰尘污垢之类的。 那种不祥的感觉顿时就侵袭而来——不妙,马上退回去。 我立刻回了裂缝之中,来的时候是带着手电的,可就是普通手电,照明时间短,没事的时候都不开。但现在我不得不打开了它,一边沿着裂缝挪回去,一边注意两头的情况。不管究竟是什么情况,先要全身而退,上去和白霞汇合。 可刚刚钻进去自己就觉得不对——因为手碰触到的水泥是湿的。而且不是水管老化的那种一点点滴水,而是非常湿润,简直就好像被倾盆大雨洗刷过似的。我只能继续挪进去,身上都被水弄湿了,整个人冻得发抖。 然而没有往里面挪多久,就见到出路的方向多出了一片黑色浓雾,就好像密密麻麻的头发般堵在出口,缓缓喷涌扭曲,手电筒的光根本照不穿它。 我瞪着它发愣,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咬咬牙冲过去,还是退回病房——就在这时,从黑色浓雾中突然出现了一只眼睛。 除了眼睛,其他部分几乎是看不见的,这只眼睛静静地望着我,眼白处全都是血丝;很快,它又缓缓合上了,退入了黑雾中。 ——雾里有东西。 我怔怔地站着,不敢动一下,浑身都是冷汗。一直过了很久那只眼睛都没有再出现,可不妙的是,那黑雾正在一点一点向这边逼近。 无论雾里的是什么,自己都不想招惹到;我一边用手电筒照着黑雾,一边挪了回去。黑雾逼近的速度很慢,而且在自己将近回到病房时,黑雾也停住了,没有继续过来。 可当迈出裂缝的同时,或许是被水弄湿了的关系,手电筒的光闪了闪,转眼消失了。双眼短时间内还适应不了这种彻底的黑暗,紧接着,不远处竟然响起了渐渐靠近的脚步声,伴随而来的还有昏暗摇曳的微光。 第117章 冒牌货 自己正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而来的又是什么东西?是唐幼明?还是余棠?棠哥儿刚才在我后面,不太可能是他……但这样一来,有一种让人背后发寒的可能性出现在脑海中。 ——刚才在黑雾中看到的眼睛,会不会是……会不会是刚才没来得及出裂缝的余棠啊? 不行!不能想了! 我努力往角落里躲,那脚步声与光线越来越近,这个光颤动得很厉害,不太像手电筒的。一个人的影子被光照在墙上,拉得扭曲了。 终于,那个人走进了洗手间。看到他的身高时我就知道这不是唐幼明,他比唐幼明高挑些,人挺清瘦的,手里拿着的光源竟然是蜡烛。烛光昏暗,可还是能勉强看出这是个清瘦的人,穿着一件黑色的袍子。 我躲在厕所的浴缸角落的帘子后,只能看到这个人的背影。这人走得慢,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看一看。眼看就快要走到浴缸边了,我紧张得手指都在痉挛,死死拽住帘子。 紧接着,帘子被拉开了。望着空荡荡的浴缸,那陌生的声音充满了疑惑,“奇怪……明明有什么的……” 我整个人紧紧贴在裂缝的入口,满头冷汗。这真的是别无选择才会做出的决定,只能赌那片黑雾不会弥漫到那么外面,先进裂缝躲一躲。那人看浴缸附近没有什么,也就没再找,放下了帘子转身离开了。 可还没等松一口气,手腕上就感到了一次冰凉的碰触——自己正好是神经紧绷到极致的时候,全神贯注在那个人的身上,同时又担心身后的黑雾,任何微小的刺激都能引起巨大的恐惧。所以当我意识到那不过是一滴从水泥上落下来的水滴时已经来不及了,人喊了出来,然后跳出了裂缝;那个人也回过头,烛光摇曳。 坏事了! 我彻底走到绝路,前狼后虎的那种绝路,只能在他反应过来前扑了上去,用力将人摁倒在地。烛台上的火光剧烈晃动了一下,但还没灭。我们一起倒在了地上,自己正坐在他身上,不准备等对方反击,抬手就要给他一拳——可当下一秒看清那昏暗烛光下的容颜时,自己的手就举在半空中,整个人呆若木鸡。 这个人的头发有些散乱在脸庞上,倒在那,神色还很惊愕。那双眼睛望着我的拳头,在我的手和脸之间不安地转移。 这是昆慎之的脸。 我无论如何都打不下去。 “……你……” 他开了口,我其实就知道这人绝对不是乐阳。声音不一样,而且看地上铺着的黑发,这个人是长头发,很长,都快到腰了。我还在犹豫要怎么问话,局面就顷刻间发生了逆转——他双手握住了我握拳的右手,腰部稍一用力直接从我身下滑走,扯着我的胳膊就把我整个人凌空转了三百六十度。背脊被狠狠摔在地上,那种钻心刺骨的疼立刻就让惨叫声出了口。他借着这股力道蹲在地上一个旋身,自己就像是被背起来一样,下一秒就给反剪了胳膊,摁在了浴缸边沿。 这身手太妖了,全过程不超过四秒钟,而且全凭一股巧劲。我的胳膊被扭伤了,动一动都疼。 他问,“你是谁?” “你又是谁?” 说完这句话我就后悔了,胳膊又传来了钻心的痛——这个冒牌的昆慎之该不会想把我胳膊也拧下来吧?!我只能用脚狠狠往后踢,他是躲开了,但是烛台被碰到了,滚烫的蜡油滴在他手上,顿时让力道松了。我顺势挣脱,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水果刀,准备转身就下狠手;然而耳畔响过一声清脆的铃声,当再回过身时,一头白色的异兽正近在咫尺地望着我。 ——黑袍人站在那里,一条红绳系着白玉铃铛,从宽大的黑袖中滑落出来,轻轻响着。而这头白色异兽大概有高种马的大小,烛光下,它身上有着细腻的鳞纹,是半透明的,几乎能见到下面的血脉流动。 白麒麟。 这竟然是一只白麒麟。 “别动。”他说,“我不想伤你。” 那个白色铃铛很眼熟,如果没看错,自己也曾经在这捡到过一个一模一样的。 “我是……我是来找昆麒麟的。是他的……朋友。” 斟酌了一下,我还是决定这样说。冒牌的昆慎之听了,神色变得挺怪的,像是听见了一个荒诞的笑话,可又笑不出。 “……他怎么会有你这种年纪的朋友?” 啊? 我都没反应过来,因为这完全是出乎意料的回答——我这种年纪怎么了?昆麒麟也就这种年纪啊,又不是找女朋友,还要往年轻的找。 “你到底是谁?”他问。 我说我叫丘荻,是七院的医生(尽管是生前),到这里是为了找昆麒麟的。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假扮昆慎之? 白麒麟又往前冲了冲,一种十分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是热浪。我忍不住退了半步。 他的眉头微微皱着,语气还是挺和缓的,“……假扮?” “……昆慎之已经死在这里了啊。尸体还是我发现的……” “你在胡说什么?” “那个……昆麒麟的师父,昆掌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你真的……别在我这边装了,你肯定不是昆慎之,因为昆慎之已经没了,白玉麒铃也被昆鸣砸了用来救你家小昆了,我不管你是谁派来的,我叫丘荻,你应该知道我。”我退无可退了,都靠到浴缸壁上了。昆慎之虽然还有点狐疑,但是还是让白麒麟退下。 “你说你是我徒弟的朋友。那不对,昆麒麟没有你这个年纪的朋友。” “怎么没有啊!你假扮人家师父也上点心好不好?昆麒麟就是这个年纪!” “……你……到底是不是他的朋友?”昆慎之的眼里又多了些戒备,紧紧握住麒铃,“我的徒弟……他才十二岁多。” 死寂。真的是死寂。除了白麒麟偶尔动弹一下,两个人谁都没说话没动作。 ——我彻底傻在那了,连干笑都有点困难。 ……十二岁?什么十二岁? 他都二十八九了好吗,这人十二岁没了师父,十三岁没了师叔,十四岁就被人从昆门仲裁继承人位子上赶下来了——这些我记得清清楚楚。可十二岁,这差太多了,这个假货怎么背台词的? 这些乱七八糟的话让自己的脑子有点乱了,我努力想理清一切,却只能徒劳地叹一口气,往缝隙那里挪了挪。 我说,咱们别管这些有的没的了。你,要么告诉我昆麒麟在哪,要么放我走。你能杀我却不杀我,说明也不想我死。咱们不玩了行吗?我就想知道昆麒麟—— 话还没说完,门口又响起了脚步声,同时伴着摇曳的光亮。又有人来了。“在哪”二字还未出口,那个人就进来了,“师父,你在和谁说话?” 那是个小孩子,看不准年纪,但不可能超过十五岁,头发扎成了一个小马尾。我肯定在哪见过这个孩子,但就是记不清了——眼梢特别眼熟,就是那种细细长长的…… “你认识他吗?他说他叫丘荻,是七院的医生。”昆慎之问。我刚想说不认识,但发现他没问我,问的是那个孩子。 小孩说,不认识。 “别玩了,我也不认识他!”我扶着额头蹲了下来,觉得简直遇到两个神经病,“——你们******到底是谁?!” 这里很静,除了蜡烛灯芯偶尔爆开的灯花,就只有人微微的呼吸声了。在陷入短暂的僵持后,昆慎之的语气中充满了不解。 “他就是昆麒麟啊,我的徒弟。”他说,“你刚才不是同我讲,你是他的朋友的吗。” 灯火摇曳,照出他们的容颜。我疯了一样死死瞪着两个人,心里只有一句话:不可能! 这个小孩是十二岁的昆麒麟?同名同姓?不可能,不可能! 他站在不远,十分冷漠戒备地看着自己——这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昆麒麟。他不会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从来不会。 这是两个冒牌货。 我深深吸气,再呼出去,想弄明白这两个人的目的。 “现在是……几几年,几月,几号?” 自己的声音很绝望,临近崩溃。而昆慎之说,是一九九七年,六月五日。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可能……不可能的。现在刚二零一五,已经快过年了!”我拿出了手机,确定屏幕上的年月日期,调出了千年历,举到两个人面前,“你们都在演什么——” “这是什么?”昆麒麟皱皱眉头,昆慎之把他护在身后,慢慢退开,“是……是灯?” 我真的要疯了。这两人做戏还真做全套,装作连平板手机都不认识。结果就在这时候手机居然响了——这里没信号,是闹钟铃声,往常这个时候我会去巡房。但他们和见了鬼一样如临大敌往后退,“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手机啊。”我无可奈何了,把闹钟关了收起来,“喂,你有种说现在是一九九七,给我掏出个拷机和……” 然而连手机都没来得及揣回口袋里,面前的昆慎之就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大一小两个长方形。当我看清那是什么的时候,几乎是两眼一黑,差点往后面昏过去。 ——大的那个,是黑壳的大哥大。小的那个,赫然是一个拷机。 第118章 关于罗盘的调查 我都快忘了拷机是什么样子的了,所以和傻子一样瞪了半天。九七年时候拷机还是主流,手机是奢侈品,所以我看到张究学对余椒的心理引导记录就会心一笑——王兆陪女朋友出去了两个小时收到了四十多个电话,这种骚扰在当时不是所有人都玩得起的,因为大哥大用的还是模拟信号网,打单子收费的,话费很昂贵。换算到现在就相当于你对象每隔三分钟给你送张千元购物卡,难怪兆哥儿女朋友以为他傍富婆了。 按照昆麒麟的说法,在他师父失踪前,昆门道观的生活是非常富裕的,否则绝对买不起大哥大,大哥大最早时候两万人民币,那是什么概念呢——在那个年代,全中国的万元户排成一排,用一条机关枪的子弹就能全部扫光。 他们拿出来的是九七年该有的东西,而且还是九七年土豪该有的。我该怎么求证啊?九七年……九七年还有什么? 自己只能问昆麒麟,“你师父经常带你去淮海路吗?去淮海路干什么?” “看霓虹灯啊,你这都不知道?”他说。 听见这句话,我彻底没力气了,一下子蹲了下去,抱着头。 如果这真的是我这条时间线的十二岁的孩子,他是说不出这种话的。现在没人还会去淮海路看霓虹灯了,都是去购物的。在九七年,我爸妈带我去淮海路玩,也是说一起去看灯。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特有的特色,伪装不出的。昆慎之说的上海话就是我父母那一辈会说的,很多用词、口音,是我这辈子都学不会的。 这两个人,真的是十七年前的人。 平板手机和大哥大放一块,特别有一种缭乱感。昆慎之蹲在那里用手指戳戳它,屏幕被弄亮了,他觉得有意思,就凑在那看。 “这是什么?” 我指着那个大哥大,“再过个十年,它就会变成那个小薄板。能上网打游戏,能看电影,发邮件,叫出租车,拍照片和电影。” “怎么可能啊?” “问摩托罗拉去吧。”我说,“我是从二零一五年过来的。” 在这间小病房里,两盏烛台幽幽亮着,我们三个就坐在了一起,跨越了十七年。如果这样看,昆慎之和乐阳的差别还是很大的,主要就是气质上——这个人真的特别讨人喜欢,当我证明了自己没有敌意后,他一个劲地给我赔不是,说刚才自己下手重了。 这次巧遇真的很好玩。我知道,人是不可能回到过去的,这个场景应该也不是真实的。可不知为什么跨过十几年,我和这两个人互动着,没有一点隔阂。就算自己快死了,死前还能和师徒唠嗑,其实也是很不错的事。 我望着这两人,也没觉得害怕,就觉得有些难过——十七年后,一个人失踪了,一个人和光同尘。而现在他们在面前坐着,那么年轻平安。 这对师徒过来是为了追查一个叫做罗盘的东西。“罗盘”——我曾经在昆门鬼的日记里见到过,而听到我知晓昆门鬼,昆慎之的眼神变了变,但是没在徒弟面前说什么。 “我们来这里,和昆门鬼没什么关系。”他说,“主要就是想查明关于罗盘的事情。丘医生到底是谁呢?” 我苦笑,说自己真的是从未来莫名其妙进来的。如果他们不相信,我可以告诉他们下一任国家主席是谁。但是没意义,因为眼前的场景只是个幻觉罢了。再如何互动,这两个人也不是原来的两个人,十七年前昆慎之是一个人到达地下病房然后身亡的,昆麒麟根本没有跟着。 “或许也是由于罗盘吧……”他没有再执着于这个让我尴尬的问题,用手指在地上的灰尘中画了一个圆,“罗盘是一种可以影响这个地区时间与空间的大型法器,当它运作起来的时候,这里的发生任何异常都不奇怪……或许你真的是从未来过来的人,只是正逢罗盘运转,然后被卷入了十七年前。” 罗盘到底是什么我也不关心也听不懂,可是昆慎之的话却有些恐怖了——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我真的在十七年前,如果现在出去,还能见到淮海路的霓虹灯,还能见到…… 还能见到……十七年前的爸爸妈妈。 “不是经常有那种莫名其妙的失踪吗?”他说,“一个人好好的,突然就不见了,也没有尸体和痕迹……很多时候,这个人只是被罗盘卷了进去,落入了不知道哪个年代地区罢了。那种大多是由于私下运作罗盘导致的失误,调查这种事情,也是仲裁人的职责。” 昆慎之告诉我,这一次,他们也是来调查罗盘的。七院陆续有人失踪,没有任何线索,所以怀疑是有人在七院开启了罗盘。我脑中立刻就想到了昆门鬼的日记,就将手机里面的图片调了出来给昆慎之看。 之前就把所有的笔记都拍进手机里了,内容十分巨大,昆慎之大概还以为现在的平板手机和当年的大哥大一样是高端奢侈品,犹豫了一下才敢小心翼翼接过。他拿着手机学习怎么翻图片,人类对于这类东西的学习速度快得令人发指,很快也就熟练了,一个生活在九十年代末的人正拿着智能手机看照片。不过他越是看下去,神色也越是凝重——这是个不太会演戏的人,他几次想要掩饰自己的焦虑,却又不知不觉地露出更加苦恼的表情。 昆慎之看了大概十几分钟就没有再看下去了,问我这些东西哪来的。 我说,是十七年后,老病房楼焚毁后的地下室。 他听了,眼神有些黯淡,然后长久地没有说话;直到昆麒麟出声询问,他才如梦初醒,将手机推还给我。 “……没什么。”他说,“都是些不可能成功的实验罢了。罗盘确实有影响时间空间的能力,但是……但是运作起来极其复杂。凭一个人,几乎是不可能开启的。巨门界也不知道存不存在……” “我曾经看到过巨门界的入口。而且昆门鬼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也进入过……” “——丘医生!” 他突然重重拍了一下地板,火光微微抖动。昆麒麟神色有点诧异,大概没有见过师父这样子。 “……丘医生,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这是什么意思啊? 昆慎之真的是个完全藏不住情绪的人,和乐阳近乎于两个极端。他这个反应显然是知道了很重要的事情,但就是不说出来。假设这真的是十七年前,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一清二楚! “若这里真的是十七年前……”我终于忍不住了,站起来指着他,“你,会死在这里,和白麒麟一起;而他……”我指着昆麒麟,“他会被人拉下仲裁人继承者的位子,十七年后为了追查昆门鬼生死不明!虽然我不知道昆麒麟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应该根本不知道这的才对……但是——” “没有但是,如果十七年后你真的会成为昆麒麟的朋友,我现在就要把你送回去,不能再拖了。”他拿起了烛台,将昆麒麟拉起来,往门外推去,“你也走。顺着原路回去,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来过这里!” 他的反应太大了,昆麒麟显然不放心师父这样子,还想走进来,却被一把推出去。 “回去!现在!”他蹲在徒弟的面前,拍拍小孩的肩,“麒铃已经给你了。黑麒麟很强大,可以保护你。不要提起今天的事情,忘了就最好……从现在开始,师父不在的时候,你就是掌门了。” “不……这到底是怎么了?”昆麒麟过来也想看那些图片,“师父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他说的是真的?你会……” “不会的。如果你还当我是师父,就听我的话,按原路回去。”他放缓了语气,努力安抚孩子,“师父要送丘医生走了。他不是现在的人,要回去才可以。” “等等!”我抓住他,突然也想起了什么,“昆掌门和我一起走吧?十七年后发生了很多事情,现在局面已经彻底乱了!你有个叫做乐……” 话未说完,昆慎之竟然就上前扭住了我,然后捂住了我的嘴;昆麒麟还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被师父吼了一句才一步步退远的;我说不出话,完全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知道所有十七年后会发生的事情,如果现在说了,那么很多不幸就不会发生,为什么不让我说?! 门外,昆麒麟跑远了,脚步声越来越轻。昆慎之终于放开了力道,然后拧开了浴缸的水龙头。这里的水管居然真的能放出水,不过就是有浓重的铁锈味。 “现在,我会把你马上送回去,在罗盘运行到下一个分度之前。”他的袖子被水弄得湿透,淌了一地的水,“水镜是唯一能逆行罗盘的通道了。你的到来证明了一件事情,就是这个地下病房确实是罗盘的阵眼,在这个阵眼可以不断做关于罗盘的实验,你给我看的那本东西,上面写的内容都没有错。但只有一点——” 烛光被搁置在镜子前的小平台上,水面上照出我们俩的影子,不断扭曲。寂静里灯花骤然爆响,他的手掌按在了水面上,惊起一层薄薄涟漪。 “……这些笔记里进行的实验,应该是还未发生的。”他拿过了蜡烛,在水面上划动,白腊油落在水面上,连成了一连串的图案,“丘荻……你叫丘荻对吗?” “对。” “昆麒麟以后……过得好吗?” 我没有想到,最后一个问题是这个。而他望着我,眼神含笑。 很好。我说,他会过的很好的。 昆慎之笑了,怡和而平静。 “那样……我就安心了。” 第119章 苏醒 我突然被按入水里。昆慎之的力气很大,自己简直就好像被一根木桩用力锤下去一样——但紧接着发现不是,力量并不是来自于昆慎之的手,而是身上的水。所有沾到水的地方都在将我往下压,整个人仿佛陷入了一缸浓稠的胶水里,缓缓地向下滑去。整个过程大约持续了五分钟,但比死还要难受,就是那种五脏六腑都要被挤成肉酱的感觉。终于,自己猛地冲破了这团胶水,狠狠从高处摔了下来——还好只有两三米的样子。自己是落进了一缸水里,底下还压着一个人。 自己吓得立刻就翻了出去。落下来的地方就是那个浴缸,里面还躺着个人,不知道是生是死。手电筒已经彻底报废了,还好手机没彻底浸水,还能有点光亮。我按亮了屏幕,想去看清那个人是谁。 当光源凑近那的时候,呈现在眼前的是昆麒麟惨白的面容。他正昏睡着,皮肤都被水泡的发皱,没有一点气息。 ——我找到他了! 昆麒麟泡在水中,皮肤冰凉。这很不妙,现在的温度还泡在冷水里,对人体伤害太大了。我用力把他抱出来,拖在地上。腕动脉搏动微弱,麒铃就悬挂在他的手腕上,我试着摇了摇,却一点用都没有。 这里肯定不是什么怡情养性的好地方,无论如何要先把人救出去。我架起他,举步维艰地走向裂缝。就算没法扛着进去,拖也要把人拖出去。好不容易走到了裂缝口,我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因为这条狭小的入口里,全都是头发。 不是那种让人摸起来心情愉快的女孩子的长发,而是十分干枯毛糙纠结在一起的黑发。不知道有多少,密密麻麻地挤满了裂缝口。我扛着他傻眼了,因为来的时候可没有这种东西啊。 头发太多了,而且从里面弥漫起一股浓重的腥臭味。我拖着他挪远了些,一边用手机光确认里面有没有东西窜出来。不过这团头发好像是死物,没有动静的。心稍稍安定下来些,我拉开了洗手间的门,准备寻找别的出路。 而开门的刹那,旁边突然传来了沙的一声,就响在了身边——未来得及转开的手机光里,一只苍白色的手已经探出了头发,维持着一个僵硬而扭曲的姿势伸向我们。这只手已经全都是青紫色的斑了,五指的指甲缝里也有着细细的头发,伸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拖着昆麒麟走不快,就算它不动,我们也不可能继续呆在那了,急忙逃了出去。可刚走出去就觉得脚下的感觉不对劲了,就像是踩在了一层薄地毯上,用手机一照,地上密密麻麻全都是头发。厕所间里还好,因为是瓷砖地面。可外面是木地板,木缝里面挤满了黑色发根,铺满了四面八方的地板和墙,简直像爬山虎一样。 胃里有点恶心——有种被裹在毛肚里的错觉。 病房外就是走廊,和屋子里一样,缝隙里涌满了黑色的枯发。我拖着他一步步往前走,走得很慢,脚步声也很沉重,回响在空荡荡的走廊内。这段路也不知道有没有尽头,更不知道出口在哪、前方有什么危险……我简直在心里把唐幼明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关键时候掉链子,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可就在走神的时候,脚下被横在路中间的头发绊了一脚,往前踉跄了两三步才站稳。我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会,因为昆麒麟个子比我高,而且是深昏迷,没有办法跟着走。我和背着他走没有两样,浑身都已经快脱力了。但当自己的脚步声停下时,从身后的黑暗里,又传来了一声轻轻的脚步声。 “嗒……嗒……” 这脚步声太轻了,所以一直混在在我的脚步声里,没有被发现。而现在这边停下来了,在寂静的走廊里,它就显得那么突兀。 ——后面有什么东西正在过来。 我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再休息了,拉起了昆麒麟就走。手机只能照亮身前不到半米的距离,而身后那脚步声凭感觉要相距十来米。这一次走的更加急促匆忙,昆麒麟简直就是被拖着走,半个人都垂在地上了。我低头想将他再扛上来些,手机从面前移开了十几秒。他的位子被调整好了,我继续往前走,可当手机光还未转回去,面前就碰到了什么毛刺刺的东西—— 光源再一次回到了眼前,在前面挡着的,赫然是一个人。这个人显然已经死透了,浑身被黑色的枯发缠着,眼眶和口鼻都满是头发,僵直地立在那里。很难看出年纪,因为他的皮肤全部干枯褶皱,成了灰褐色。 我浑身汗毛都要炸了,凭着最后的理智没有崩溃,架着昆麒麟绕开了它。然而,很快在前面又出现了一具相似的尸体,这个人是倒在地上的,手还伸向前方。自己快要被这种恐惧浸得麻木了,努力说服自己继续前行。 可是就在前方,第三具、第四具尸体都出现了。一路走,前面一路全都是尸体,而且越来越密集。尸体的干枯程度不一样,越是往前,那些尸体就越是干枯,几乎全都被枯发缠住了。前面的尸体交叠着,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不得不停下来。 ——如果掉头,会遇到后面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如果往前,至少都是尸体,没什么好怕的。 我用这种单薄的借口说服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踩进了前面被头发覆盖的尸堆。第一脚下去的感觉简直让人快疯了,就是那种干尸被踩碎的声响。我不得不把左手尽可能往前伸,去照亮那点可怜的距离。 前面几乎已经被尸体堵住了,密密麻麻堆在一起,不知道到底有几十具甚至百余具。我的肩膀酸痛的动不了,在这种地方走动更是雪上加霜,好多次都差点坚持不住。但这样断断续续走了大概五分钟,其实没有走多远,但眼前却没有了倒落在地的尸体。正当想松一口气的时候,前面出现的那个东西直接当头浇了我一盆冷水。 走廊的前方被堵住了。被一团巨大的枯发。当光照上去的时候,能见到里面不仅仅是头发,而是纠缠着数不清的尸体,被头发缠成一团,堆成了尸山一样。 我在它的面前止步了,怔怔地看着,说不出一句话。而身后,那脚步声也渐渐靠近。冷汗正缓缓流下,我甚至可以听见它的喘息声,就响在身后咫尺。腥臭味突然浓重起来,铺天盖地涌过来;而水声随之而来,黑暗中,后方不断亮起微光涟漪。 ——我在一条鱼仙人的体内。 那涟漪逼近的速度加快了,转眼已经到了眼前。我别无选择退了再退,直到那尸山中伸出的枯手碰触到脸庞。然而下一刻,水声停止了,四周再次陷入寂静,直到那脚步声再次响起。 “嗒……” 手机被自己颤抖的手举到面前,勉强照亮了前方,踏入光圈中的,是一只人的脚。它是裸露的,没有布料遮蔽,而那已经变得青紫的皮肤上布满了一个又一个密集的黑点,每个黑点里都挤满了黑枯发。它走近了,这个人已经腐烂到看不出任何性别特征,浑身覆盖着枯发。 正当我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它身上时,头顶骤然爆响了水花声,伴随着巨兽的嘶吼,一条黑色巨鱼从正上方咆哮扑下——我彻底失去了所有的求生意志,只能凭最后的勇气抱住昆麒麟,将他护在身下;紧接着,一切就发生在这电光火石间。 一只冰凉苍白的手松开了我的肩膀,放到了自己脑后,大概是枕骨大孔附近,中医叫那里风府穴——手指没有任何犹豫就抓向了自己颈后右侧的皮肤,然后从里面扯出了什么东西——像是两枚长钉子,黑色的,带着血的气味和一些组织,然后被扔到了地上,发出沉重的铁声。当钉子拔出的瞬间,我感到一阵微微的毛刺感扑面而来;那只苍白的手没有迟疑,直接朝向了巨鱼扑来的正上方。昆麒麟根本没有抬头,就在我的眼前,他的前臂立即被鱼口吞入。 只是事情没有如同想象中那样发展。 ——伴随着一声轻响,巨鱼被他的手带着打向地上,不断扭曲挣扎着,浓烈的腥臭味从那里涌出。当他再次抽出手臂时,手心里捏着一块白色碎骨。手掌再次捏住,鱼骨被捏得粉碎。而地上的巨鱼也随之不动,烟消云散。 四周景物顷刻间扭曲,我死死的抓住他,重新体验了五脏六腑都要被挤压出来的感觉。然而这一次当混沌消退,周围的空气已经变了,虽然还是霉尘气浓重,但彻底没有了那种腥臭感。我们正在地下病房的某一处,没有了枯发,尸体,也没有了那个靠近的人影。 “想抓到什么时候,放开。” 我听见他说话。能说话就好,说明人没事!我连忙放开手,以为是他什么伤口被碰到了,结果这个人的下一句话却是用更加冷冰冰的口气说出来的。 “……你是谁?” 扯出钉子的伤口还在淌血,把他脖颈染得血红。可是那双眼睛中只有冷漠和戒备,冷冷地盯着我。 第120章 失忆 他说什么?这算是劫后余生的玩笑? 我干笑了几声,摇摇晃晃站起来,半边身子麻木作痛。他撕下了道袍边沿的布料用作包扎伤口,草草了事了。 “你……没事?” “你是谁,这里是哪?” “……昆麒麟?” 我迟疑了一下,想去拍拍他的肩,手却被一把打开。就在这时,自己突然想起余棠所说的那种损害,可能是任何后果,比如说…… 他……记不得我了? 逃出生天的喜悦马上冷却下来,我靠在墙上,不知该说什么好。 然后从走廊另一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手电筒光,还有余棠的喊声。我还怔怔发呆,他已经跑过来了,看到我们俩都平安无事,总算松了一口气。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这么说,唐小少爷还是成功了?”他拍拍我再想拍拍昆麒麟,但是被躲开了,“我们发现你不见了,可也不知道你被什么东西拉进去了,只能马上开始画法阵。才刚开始画呢,四周感觉就不对头了,唐幼明试了几个地方都没找到,到最后只能来硬的……我还以为失败了,但居然成了。万幸万幸……” “……不是唐幼明。” “啊?” “不是他……是昆麒麟。”我说,“过程回去再和你说。现在有个问题,他好像……失忆了。” 余棠惊愕了,跑到昆麒麟面前,“不会吧?喂喂,昆掌门,记得我吗?我是余棠,你上大学还是我送你去的,你和我哥特别不对付,记得我哥吗?和兔子似的那个……” 我推开他,说得了得了,瞎扯什么呢。他连我都不认识了。 “那看来是挺严重的。”他叹气,“果然还是受了点伤。” 刚说完没多久,唐幼明也过来了,面色惨白,正在嚼着口香糖,看起来是挺累的。他也没想到我们都出来了,还以为法阵失败了;不过当知道是昆麒麟自己出来的时候,这人满脸的愕然。 “他还失忆了。”余棠补充。 不过失忆这种事情,可以说已经是最好的坏结果了,总比痴呆、疯癫、脑死亡要好。要是那样的话自己真的就可以疯了,现在人没事已经万幸,失忆这种事说不准的,可能会突然恢复也说不定啊。 我自我安慰着,努力接近他,笑着说,“咱们快出去吧,你能走吗?要不我扶你?” 他面色冷冷的,没有说话。余棠清清嗓子,说这倒是挺眼熟的,他上大学前就这样子。 我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因为在印象里,昆麒麟一直都面上带笑,从来没板过脸。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唐幼明催我们快点出去,而且说自己还找到了另一个出口。我们跟着他走过去,发现那是某个病房入口,门口的铁门是虚掩的,锁被人用钳子夹断了。昆麒麟走在最后,我想和他走近些,但是全都无功而返。 “我知道你挺不安的……但是我是你的朋友,叫丘荻,记得吗?” 他一言不发,只是摇头。一个平时朝夕相处的人突然之间就形同陌路了,我真的特别想扯着他领子哭一场。 唐幼明打开了门,里面的病房看起来没什么,但是在厕所的位置,浴缸后面有向上的楼梯。他对这里应该比我们熟悉,毕竟这里曾经被他用来关押我。 “熟悉什么啊。”他说,“我也是莫名其妙知道这个地方的,那时候所有的病房都像这样,被铁门锁上了。” “你会不撬开看看?” “不敢撬。” 这个回答很简单,也很出乎意料——这孩子一直心狠手辣,我就不知道天底下有什么事是他不敢的。 “因为,这里全都是罗盘的乱流吧。”余棠苦笑着,突然拉住了我的手,然后用食指沿着掌心滑下去——黑暗中立刻就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蹲坐的人影,却转眼消失了,“看到吗,我的问路童子都出不来。” 这个孩子是第二次出现了。上一次还是他在北京算命的时候,这个小孩也出现过。余棠打着手电走在最前面,说这个能力还是刚读警校的时候出现的,小时候他受余椒影响很喜欢琢磨这些,但一直都没什么大成就,和哥哥一样自残双目修炼天眼他也没这魄力。但是读痕迹学时,有一次模拟训练,当他拉住搭档的手采集掌纹时,这个孩子就出现了,然后用一种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说,不要碰到红色的水。 他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或是什么小妖灵,比较余棠天赋很好,小时候就能看到这种东西。然而十分钟后,搭档真的踩到了教室里模拟的血迹里滑倒了。 从那天起他就发现了自己的能力,也就是问路童子。童子能够预言一定时间内发生的事情,一旦开口,必定灵验。不过这个能力有严格的发动条件,第一,一个月里只能使用三次,不能在同一个人身上使用;第二,无法对亲族使用,比如余三少的未来童子就看不到;第三,童子会做出预言的事情,一定是不幸。至于这个不幸是滑一跤还是死,那就因人而异了;第四,必须有直接的接触。接触的时间越久,能看到的未来也就越多,但最多不会超过三分钟。 “那么三次机会也很宝贵,刚才你就在我身上浪费了一次啊?” “不。除非童子说出完整的预言,否则就不算一次。这个能力是被反复检验过的,我甚至可以违反规则,付出一定的代价来发动它。”楼梯并不算长,很快就走到了头。上面是一个带锁的出入口,从外面被锁上的,里面只有锁盘。棠哥儿掏出了两根铁丝旋进了锁盘的螺丝里面,慢慢转动,“代价就是,我要从对方身上看出一个线索,通过线索,说出他不曾告诉过我的一个秘密——举个例子,比如你嘴边有蛋黄渣,你没有告诉我你今天吃过鸡蛋。那么当我说出‘你今天吃过鸡蛋’,一个月三次的发动机会,就可以在你身上使用第二次。” “那挺好的,可以预知未来啊。” “丘荻,这可不仅能够预知未来。这意味着我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推演真相。”伴随着一声轻响,锁被卸下了,他推开了入口,“——我手里嫌疑犯的认罪率,是百分之一百。” 被他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是什么意思——童子要说出完整的预言才算一次消耗,不说或者不说完都不算。假设现在有一个嫌疑人,他只要拉住这个人的听一遍预言,消耗掉一次;再说一句“你就是凶手”——假如这个人是凶手,童子就会第二次开口。那么他打断童子的这次预言,第二次预言并没有被消耗掉,而也确定了对方就是凶手。以此类推,他可以用否定法在一个人身上无限地询问信息。 “可对方不知晓的真相是不能作为代价的。比如有一次,嫌疑犯是一对父子。犯人是爸爸,儿子不知道。所以当我对着儿子发动了能力,说‘凶手是你父亲’时,第二次预言并没有发动,因为儿子不知道爸爸是真凶。”我们三个人走了出去,这个时候手机已经有信号了,看来这里是地面。我们在一间没有窗的小屋子里,这间屋子是个废弃的厕所,里面堆砌着乱七八糟的扫帚拖把什么的,将入口藏了起来。屋子是带锁的,棠哥儿让我们退后,对着门轴用力一踢,就将铁片踢歪了,直接把门给斜卸了下来。 外面的空气十分清新,已经是晚上了,周围都是水杉林。我们在七院的某处,身后的小屋子门牌上写着杂物室,任凭谁见到了都会以为是园艺工人堆工具的地方,没人会感兴趣。 “总算是出来了……闷死了。”棠哥儿伸了伸脖子,大喘气,“那事也就算完了?咱们回去吧。” 我点了点头,心里挺乱的,因为这一趟有两个重要目标,可是只完成了一个。另一个目标不完成,我就没有控制唐幼明的能力。 ——千算万算就是没有算到,昆麒麟失忆了。他如果没有失忆,就能够指正乐阳,让乐阳成为一切的幕后黑手(无论是不是),这样一来,从乐阳手中流出的关于唐幼明的录音证据自然也就缺失了可信度,哪怕无法洗刷唐幼明的罪名,至少也能争取到缓冲。我和昆麒麟能够作为以保证人的身份控制他,让他成为稳定的助力——小狼养不熟,必须让外面对它只有敌意,它才会一心一意跟着我们一条道走到黑。 唐幼明打电话给了白霞,叫他到停车场汇合。昆麒麟远远跟在我们后面,显然还是放不下戒心。我走在他前面,突然停住了脚步,然后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他措不及防,虽然还想挣扎,却被我缠抱着,挣也挣不开。 “你放心吧。”我看着他的眼睛,那眼神是这样的陌生,仿佛近在咫尺却相距千里,“我会陪你一直走下去的。我发誓。” 第121章 最后的活路 既然他都救出来了,我的生存也无需保密了。之前主要担心那些人知道我还活着,会阻碍到救出昆麒麟。 我们联络了昆鸣,告诉了他昆麒麟失忆的事情。电话那头,昆鸣的情绪没什么改变,就是淡淡应了一声。今天晚了,那么多人不适合一起过去,所以就打算在临时住所里凑合一天。我们饿得半死,尤其是昆麒麟,估计那么久都没吃东西,脸色很差。棠哥儿带好了围裙进厨房和面,北方汉子自带和面天赋,就听见里面乒乒乓乓响,我们几个人都吓死了,也就唐幼明知道,说这面不摔就不醒,待会皮都是死的。 白霞看着就是个典型上海小男人,眉头都皱起来了,说这样下去柜台都被敲坏了,还要去修。 他和面,我们几个就都在厨房里看,说是打下手,其实什么都帮不上。我用医药箱里的一些应急药替昆麒麟简单处理了伤口,把救出他的经历原原本本说了。他的伤口特别深,里面组织撕裂的很厉害,钉子已经和肉长在一起了,不知道到底在里面放了多少年。要说服昆麒麟被人换药挺困难的,他现在谁都不相信,我费了很大唇舌才说服他,破伤风坏疽神经根炎全都用上了,他总算是让我碰了。 ——不是说雏鸟效应吗,失忆后第一眼看到的就认为是妈妈什么的……怎么这个人失忆了和我跟仇家一样?! 我正在清创,唐幼明就说,刚才看到他的时候,差点没有认出来。 白霞点头,“力量完全不一样了。没想到他会用太气钉,丘荻,他这个伤口是多少年前的了?” 凭借伤口旁边的肉芽组织,还是能勉强看出来,这应该有二十几年历史了,表面的皮肤肌肉都开始向心生长了。余棠正在弄饺子皮,手脚飞快,但是听说昆麒麟在二十几年前体内就有太气钉了,差点把自己手指也用擀面棍处理了。 “深藏不露啊,现在还敢用太气钉的,加起来不超过十个了。”余棠笑笑,一边摇着头,一边开始包饺子,“一颗也就算了,他居然用了两颗,而且在七八岁的时候就用上了……” 我没有听懂,太气钉不就是个能让人收敛气息,弄得和个活死人一样吗?秋宫鹿也用,犯得着这样吗。 “秋宫鹿那根钉子只是他上飞机前才用的。太气钉这种东西就像是一个力量抑制器,能让灵力特别强的人看上去和普通人一样——秋宫鹿只用了一根,气息就和死人一样了,无法使用任何道术。”唐幼明说,“但是昆麒麟用了两根,在这种前提下还可以继续使用道术,而且被压制过的灵力也和一般的道士没有两样。我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要隐藏实力,如果他全部解放,说不定根本不用在鱼仙人里被关那么久。” 换完药包扎好,昆麒麟就坐到客厅里,离我们远远的了。我从厨房里,能见到他正坐沙发上,一动不动。 ——他一直都在隐藏实力,而且没有告诉其他人。这个人到底还隐瞒了多少事情? 我忍不住过去,坐在他边上;他立刻就防备了起来,冷冷盯着我。 “你真的全忘记了吗?太气钉的事情,昆门的事情,都忘了?”我问,“难道连麒铃都忘了?” 他低头,手指划过麒铃表面的纹路,摇了摇头,“隐约记得一些。” “你师父师叔呢?乐阳呢?” “……不记得了。” 我无可奈何了,这个人连师父都不记得了,看来这一块的记忆是彻底报废了。我拍了拍他的手,不过这一次昆麒麟没有躲开,大概也知道我没有敌意。 “你休息吧,我一直在的。” 说完,我就起身,想叫那个人从厨房出来。正逢那人也出来了,金丝边眼镜上面全都是面粉。 我拉住白霞,轻声说,我有话同你讲。 白霞话不多,就拉开了卧室门进去了。灯下,这个人第一次露出了些疲态,但很快就被掩盖过去了。 “我回到了十七年前。”我说,“可是如果那真是十七年前,昆慎之应该在大道场时失踪的,昆麒麟当时在道观,并不知道师父已经在地下病房死了。” “那就说明昆麒麟对你说了谎。你踏入了罗盘乱流,回到的就是十七年前,不可能有假。” 镜片后,白霞的眼神很沉静。一直以来自己不愿相信的可能性被别人揭露了,心里觉得有点难受。 昆麒麟对我说谎了。有第一件就有第二件、第三件……我最大的情报来源就是他,可现在,自己得到的很可能是真假参半。 十七年前,昆慎之根本没有在大道场失踪,而是带着弟子进入了地下病房,遇到了一个来自十七年后的人。这个人给他看了一些笔记,当看完后,这个人的情绪一下子变了,勒令徒弟立刻回去,不许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 现实和他的说法差别太大了。 白霞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手机,“十七年前,我还是有些印象的。道界突然失踪了十几名元老,然后昆麒麟出来说明,是他师父召集了大道场,但是所有人失踪了。如果他骗了所有人,那么这个谎言就是从十七年前开始的。” 十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一切变成了这样? “丘荻,你不能被很多自己的想象禁锢住。”他说,“你见过昆门鬼吗。” 我说见过,在鱼仙人通往巨门界入口的那个过程里,一个和昆慎之有同样容貌的人说,他是昆门鬼。 “那么,那些笔记,你确定是昆门鬼写的吗?你看到他写了?”白霞问,“你要放开很多事情,才能看到更多的事情。” 他说得对,我被太多事情牵制住了。有些事情当断则断,否则就会成一个泥潭。我一直认为因为笔记是昆门鬼写的,可那样的话,昆慎之的反应是完全说不通的——他完全可以立刻带着我们离开,召集人手。之所以遣开了弟子,原因会是什么? 我突然想起了棠哥儿说的那个案子——父子俩都是嫌疑犯,但是真凶是爸爸,儿子并不知道。那,他无意间知道了呢? 假设儿子还不知道父亲是嫌疑犯,这时候有一个不知道犯人是谁的警察拿着一份证据给他指认,儿子从证据里看出了自己的父亲是犯人……那么,他的反应,就是昆慎之会有的反应。 ——写笔记的人不论是不是昆门鬼,这个人,很可能是昆慎之认识的人!必须是关系很好的人,不是仇人敌人,一定是朋友家人之类的,才会值得他这样隐藏真相。 然后回过头来,再推测昆麒麟说谎的原因——他必须说那些人是因为师父而失踪的,却绝口不提我,绝口不提那些笔记;为什么?他现在失忆了,什么都问不出了。可我知道,关键一定就在这里,只要解开了这一点,所有的秘密迎刃而解。 昆麒麟为什么说谎,写笔记的人是谁。 乐阳就是因为看透了这两点,才会遥遥领先。 我坐在那调整了一会,才重新回到客厅。厨房里传来了饺子的香味,余棠正端着一盘子出来;昆麒麟还坐在沙发上,见我出来了,眼神只是转了一下。 大家吃了饺子,棠哥儿尽力在打圆场,否则这顿饭吃得和鸿门宴一样。白霞低头看着手机,说,情况不太好,有人知道唐幼明在我们这里。 “什么?!”他一下子就扔了筷子,如坐针毡,“怎么办?谁说出去的?” “不一定是谁说出去的。” 白霞站起来,去玄关打开了门——风声里,门外站着一个人,穿着黑色外套,面色苍白。当看到这张脸的时候,自己总是不由觉得发寒。 那是秋宫鹿。我让唐幼明将这只完整的影君叫过来,现在也过来了。白霞的手伸进秋宫鹿的衣袋,从里面拿出了一粒纽扣大小的黑色圆盘,扔在地上踩得粉碎。 唐幼明嚎叫一声趴在桌子上,“一定是我姐放的追踪器!” “要么把他交出去,要么带着他跑路。”余棠说,“二选一吧,警察叔叔帮你。” “不交出去,也不跑。”我说,“你们都离开,去昆门道观。留下我和唐幼明——我要赌一把。” “用我的命赌?!” “你不会死的——还没明白吗?你在音频里说的只是你联合昆门鬼杀昆麒麟,现在昆麒麟失忆了,我就是唯一的目击证人。”我拉住他,以防这个孩子不顾一切逃出去,“只要我矢口否认整件事情,你就是安全的。我是你唯一的活路!” 他神色仓惶,六神无主,却还是不安于坐以待毙。我让其他人都快回昆门道观,尤其是要把昆麒麟安全地带回去,然后将房门关上了。住所中只有我们两人,唐幼明浑身都在发抖,他犯的是大罪,恐怕不是被废掉掌门之位就能解决的。我不知道他们这个圈子有没有什么私刑,但是担心也没有用了。而且赌这一场,说不定还会有额外的收获。 比如说,棋手是谁。 这一赌,无论输赢,我必须要知道这个结果。 第122章 乐阳?(上) 门口传来了把手被转动的声音。当门打开后,我望向了那个人。 对。只有这个人,他是有办法引开唐林霜,然后来见我的——以棋手的身份。 “你来了。” 从初识到现在,物是人非。 他见我没什么讶异,便也略去了一些解释,关上了门,就和去任何一个朋友家一样,脱了鞋,拿掉了围巾和外套,然后走到不远处的沙发坐下。 “没有惊讶,说明你早就知道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他问。 “应该说是陆陆续续知道的。从这个孩子说出常温如的名字开始,我就感觉到什么了。”我看着他的眼睛。很久不见,他没有多大变化,除了稍稍消瘦了些。“知道常温如的是我们三个人,可当我问起他是怎么确定昆麒麟还活着的时候,他说出了常温如的名字。不过那时还不确定,毕竟,唐幼明小花招很多,说不定从其他渠道知道了也说不定。” “然后呢?都说出来,你还看到了什么破绽?” 乐阳坐在我面前,笑意淡淡的,一如既往。唐幼明就在身后,一脸不明所以。 “还有的破绽……是在刚才确定的。”我说,“因为按照唐幼明的性格,我实在想不出他为什么不和白霞去昆门道观避一避风头,而是相信我,留在这里了。我必须要假设,他知道将会来的人是谁,这个人不会伤害他。因为……乐阳,你和他,从一开始……” 话音未落,眼角的余光已经看到了唐幼明手中的寒光。 可我还是说了下去。 “就是同谋——” 下一秒,我被重重摁在了茶几上,一把美工刀抵在了喉头。混乱的视野里,乐阳正起身走近,然后蹲了下来,望着我的双眼。 刀是唐幼明的。我说对了。 “还是挺失望的……二十一个破绽啊,丘荻,我留了二十一个,你只看出了两个。”他的额发被风吹乱了,落在了眉梢,“算了,那我直接问你最后那个问题——我是谁?” 刀口在皮肤上落下一条细细的伤口,微痛。我皱着眉头,脑子里正在思索所有可能的答案。乐阳说,回答谨慎些,这是最后的问题,只要答案让我满意,你就可以活下去。 “……答案不止一个。” “等你全部回答完,就会知道对错了。” 冷汗从额头滑落,我闭上眼睛,不去看那张面容。 “你……不是昆门鬼。”调整了一下呼吸,我缓缓开口,“你也没有和昆门鬼合作……你是给我那封信的人;是联络了白霞和唐幼明,让他们来帮我的人;你是白檀,杀掉了侠门一半人员的女人;也是那个帮唐幼明赢了茅山唐家内战,压制了唐林霜的人。因为当唐林霜发难后,唐幼明没有去求助那个当年帮助过自己的人,要么他不知道对方是谁,要么就是他知道,对方不会出面帮他……这是两个混杂在一起的局,你不帮我们,也不帮昆门鬼,你的目的,只是为了用自己的局套住昆门鬼的局。” 刀片紧紧抵着皮肤;我努力不发抖,睁开了眼睛,想从那双静若止水的眼眸里寻找到一点真相。 然后,刀会划落,还是收起? 我近乎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跳得很快——这个答案会是对的吗? “那么,再问一个好了。”他从唐幼明手中接过了刀,更加用力地靠近,“我今天为什么会来?” “因为唐幼明与你是同谋,他告诉你,昆麒麟失忆了!这是出乎你意料之外的事情……”我被唐幼明摁着,这个孩子手里有些功夫的,但却一直藏着,“或者说,出乎所有人意料。你来这里,为了确保我依然能够按照你的预料进行下一步……” 能说的都已说了,背后彻底被冷汗浸湿,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没有那种被割裂的剧痛,大概五秒后,刀刃移开了。 他重新坐回了沙发上。 “你说对了。这么久的时间里,只有你通过了那些筛选。”唐幼明站在他的身边,而我这边只有孤身一人,乐阳将刀收了回去,放在茶几上,“所以你才能活下去。” “我不明白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的事情,也许以后你就懂了。”他靠在了沙发垫上,大概是觉得有些热,将袖子挽了起来,露出了手腕上的刀疤,“昆麒麟没有死,我把他还给你了。你是从筛选中活下来的唯一一个人,这么多年,我都在寻找思维模式与行动能力符合自己期盼的人。” “筛选?就从我们见面的那几次?” “所以……你还是没有发现。”他打开了背包,从里面拿出了一本厚厚的大册子。我认得它,那是昆麒麟的剪报本,“丘荻,你该不会以为自己出现在这本册子里,真的只是巧合吧。” 就在这本东西里,我发现了自己的照片和资料,而昆麒麟当时的解释是调查七院时顺带查到的。现在想起,如果十七年前他就见过我,知道我叫丘荻,是七院的医生,那么无论如何不可能是个巧合,一定是他刻意去找过的。 乐阳说,不用猜了,是我让他去找的。在去年的四月份,我们就开始在七院寻找一个叫做丘荻的医生,调查他的身份,家庭,习惯,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被我纳入了考查范围里。从张志仁事件起,你的一举一动都由昆麒麟向我汇报,我需要一个在所有突发状态下都可以保持冷静,并且做出我期盼你做出的举动。在这个过程里,一旦你没有做出符合我期望的事情,你就会死。我不需要时时刻刻待在你的身边,我只要嘱咐昆麒麟定期汇报,并且布下一个接一个的意外——你只会有两个结局,活或者死。只要你活下来,你就成为了被我选中的人。 我都在勉强维持平静,当听到这里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了,“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我知道,你相信昆麒麟,不愿面对现实——可现实就是,昆麒麟和你的相遇不是什么美好的意外,那是你噩梦的开始。他对你的每一次接触,每一次交谈,都是由我授意的。当然,后面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意外……毕竟,他不是我,也有自己的感情,所以在中医内科病房的鱼仙人事件里,他做了我没有让他做的事情,就是救你。”乐阳苦笑,像是诉说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的壮举,“这可真是挺让我苦恼的……昆麒麟他虽然比我大几岁,但是从小就很听我的话。我没想到他会对你产生真正的感情,进而出手相救。但这也促成了一个新的发现,那就是当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你们共进退,可以弥补彼此的不足——所以从那次开始,我将你们作为一个共同体来考察,昆麒麟从观察者,和你同样变成了被观察者。” 我突然抓住了面前的那把美工刀想要冲过去,手腕却被唐幼明扭住。乐阳摇头,“你看,就好像给小猫一个毛线球它会玩得很开心,我把刀放在这,你也果然用了。” 他的话有可信度吗?他只是为了离间我和昆麒麟! 我拼命地挣扎着,脑中只有:不可能。 “他只是利用你,和我一起。” “你闭嘴!” 人在愤怒的时候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我挣开了唐幼明,握着美工刀冲向他;乐阳根本没有躲,任由我将刀刃推出——然后美工刀抵到了他的腹部,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刀片已经落到了地板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弄松了,脱出了环扣,只要被顶出外壳就会松落。 那种不甘、痛苦、愤恨充满了胸腔,我的眼睛已经红了,死死地瞪着眼前的人,然后被唐幼明拉开。 “我承认,大道场时的那些人都被我引入了鱼仙人里,侠门死伤的那一半人也在鱼仙人里,唐家内战时失踪的人员也在。当然,你继续深挖下去还会有很多,不过过去的事情多说无益。”乐阳笑着抬起头,坐在那里看着我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做的事情比昆门鬼要恶劣多了。” 我精疲力尽,却还想挣脱,手腕已经被拧地发红。乐阳伸出手,从我的口袋里拿出了我的手机,按下了屏幕中间的录音保存键。这个举动让我惊愕了——他知道我在录音! “好了,你要的证据也有了。”乐阳将手机还给了我,让唐幼明松手,“把它公布出去,证明我的罪。接下来,我们还要迎接很多客人。” 话音方落,门就已经被人打开了,一个一身红衣的女子带着十余个人走了进来。唐林霜,当她见到我的时候,那张妆容精致的脸庞没有什么动容。 “真是热闹啊……”她的眼波缓缓转过我们三个人,“倒是没想到你们二位会在。” “是吗。”乐阳点点头,“仲裁人会在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失踪那么久,所有人都以为仲裁人乐阳已经死了。可乐阳仍然是仲裁,他说的话仍然具有效力。就在唐林霜的面前,所有人听见他说,“以仲裁人的名义,唐幼明无罪。” 这十余个人顷刻间都哗然了,我突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还未等人群平静,他说,同时指唐幼明为下一任仲裁。我退出仲裁人之位,认我的罪。如果你们不知道我做的那些事,丘医生手里有我认罪的录音。 “定我罪的人,很快就会来了。”乐阳说,“仲裁人唐幼明——我曾经承诺过的东西,今日兑现。” 第123章 乐阳?(下) 唐幼明被仲裁人赦免,同时被指定为继承人;然后仲裁人自己让位,认罪。 一来一去不过两分钟,大局顷刻逆转。唐林霜站在那里,神色终于失去了虚假的平静。 成真了。乐阳在百色道院里做出的那个承诺竟然成真了。 唐幼明满脸都是讶异,双唇颤动了一会,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有人来问我要录音,我就拿出手机,放给了他们听。 之后的轩然大波,自己也不想再描述了。 唐林霜一行人原本是来找唐幼明兴师问罪的,事到如今,罪是不用问了,前任仲裁人给了赦免。这就是为什么人人都想要这个位子,仲裁说出口的就是圣旨,无人可违背。气氛就这样尴尬,在唐小少爷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可以杀伐决断的时候,乐阳已经和唐林霜打了招呼。 “当年没来得及见面,不过总算是见到了。”他说,“我就是当年唐幼明身边的那个人。” 唐林霜恢复了精致笑意。她现在对乐阳一定恨之入骨,当年彻底压制住了自己、让自己错失了掌门之位,如今就在她面前将弟弟扶上了仲裁人的位子。 录音也放完了,所有人也听见了。 唐林霜说,“你自身难保。” 乐阳笑笑,没说话。他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和唐幼明的那点小打小闹不同,我在鱼仙人体内看到的那个尸山就是最好的证明。这个人的身后有百余条人命,这么多年,终于沉冤得雪。 没有人可以赦免他了。 就在这时,玄关处又走进了另一队人,所有人看到他们都不禁让开了一条道,打头的那个人很高大,面无表情。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但是看这个架势,金召应该是听见了录音。 侠门的人终于找到了白檀。很难想象这里这么多人的心情,因为在人们的印象里,白檀是一个女人。 ——是我让白霞联络侠门的,时机似乎很好,却又不能更坏。 人群分开了,金召穿过他们站在了乐阳的面前。 “好久不见,阿召。”他微微笑着,目光落在了金召衣领旁隐约露出的那个伤口上,“找到你的白檀了吗。” 金召看着他,望了许久。从他的眼神中,只有深不见底的寒意。 良久,他问,那你找到你的代行者了吗。 乐阳转向了我,说,丘医生应该过来,和你的前任打一声招呼。 我呆在那里,还没有听懂他是什么意思——前任?什么前任? “你就是被他选中的代行者?” 金召用鞋尖踢开落在地板上的刀片,走到了我的跟前,突然把我的脸往旁边扳去——刚才被刀片划破的伤口受到了拉扯,传来微微刺痛。 他很快就松开了手,嗤笑一声,说。这一关,我当年没能过去。 “你是说……当年,你也被他这样选中过?” “代价可大了。”他抓起了乐阳。在这个人手里,乐阳简直没有任何挣扎的可能性,“我付出了半个侠门。” 说完,金召就拉下了一些领子,将那个伤口露了出来。哪怕已经愈合,这也曾经是一个几乎可以要人性命的伤。 如果我刚才的回答是错的,那么这个伤口也会出现在我的脖子上。被选中的代行者一旦不能通过考验,就会被乐阳亲手处死。在我之前是金召,在金召之前又有多少人? “人,侠门带走了。”现在唐幼明是名正言顺的仲裁人,可是侠门抓人依然是先斩后奏,“我会从他嘴里弄出所有的计划。但是侠门不会和任何人合作。”他说着,将风衣的领子拉上,遮住了那个伤口。侠门的人带走了乐阳,我突然有一种无法遏制的冲动,让自己直接追了上去,喊住了金召。 “金老大,你早就知道白檀就是乐阳,是一切的元凶。”门口的冷风灌入,吹得我皮肤刺刺地痛。那些人站在风里,黑色的风衣下摆飘扬,“……你为什么不说?” 这个问题我本没有想得到答案,自己会跟上去也就是一时冲动;然而出乎我意料的,金召抓着乐阳,慢慢转过身来。他在笑,我第一次看到这人面上有着这样的笑,就好像一个少年人对某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觉得苦恼。 “为什么呢……可能因为我没有死吧。”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看向的是乐阳,“我本来必死无疑的,可却奇迹一样活了下来。在割断我的喉咙前,这个人告诉我,我是一个失败的候选者,已经没有用了……可我活了下来。所以,我一直抱有一种……可笑的念头。” 说到这,他像是觉得可笑,自嘲似的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就在我以为永远得不到答案的时候,乐阳忽然伸出手,把手掌放在金召脖子上的伤口处。 “——因为你还幻想着自己依然是候选人之一,幻想我会回去找你,告诉你,你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是你成了我的代行者。”他笑了,柔软的碎发被风吹得遮住了脸庞,容颜支离破碎,“你曾经是那么疯狂地……追随我,甚至亲手葬送了一半的师门。你还在等我回去找你,让你觉得自己无所不能……金召,可我选择的不是你。” 这段话彻底浇灭了什么。 金召那种少年般的眼神,终于还是冷却了,恢复到了那种冰冷深暗。他将人扔给了后面的周义,没有再说什么,静静走了。一切似乎尘埃落定,又似乎风波乍起。 因为事情又陷入了死局。屋内正僵持着,唐幼明和唐林霜面对面站着,有了仲裁人这张王牌,他终于能够凭借自己彻底压制住姐姐。 我不想管他们姐弟之间的事情了,反正都是狗咬狗。唐幼明这只狼暂时不会来咬我,但是也没法为我所用了。乐阳轻描淡写几句话就卸掉了我一个助力,埋下了一个隐患。我还在他的局里,他想给我什么就给我什么,想拿走什么就拿走什么。 我立刻了住所,打电话给了白霞。自己的声音一定疲惫得吓人,刚经历过生死,整个人都是半虚脱的。 “很多事情……我回去后慢慢和你们说。”我挂上了电话,然后停住脚步,回头看向身后。楼道内昏暗的灯光下,红色的高跟鞋正停下脚步。她微微抬起头,唇边含笑。无论看多少次,这都是会让男人喜欢的一张脸。 “看到你联络我的时候,我还是挺惊讶的。”她说,“你以当年挑起唐家内战那个人的身份为代价,要求我发出那段音频的时候,其实我真的没有弄懂你想做什么。” “现在你也知道了。”我当时只是为了让唐幼明走投无路,并且让唐林霜加入寻找乐阳的队伍里。但现在一切都白费了。 “我知道的只有一件事,你还斗不过乐阳,差太多了。无论你快一步还是慢一步,他早就在终点等着我们了。”她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纸条,用红指甲夹着递给我,“下次别再用百度来的电话号码了。这是我的手机号。”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了。紧接着她突然拉住我的手,拉着我跑下楼。 “我弟弟都是仲裁了,待在那也没意思。”楼下的大马路上车来车往,有很多出租车,她随手拦了一辆,拉我上了车,“我也去昆门道观。” 那司机看我们俩像小情侣一样又要去道观,八成以为是什么文艺青年谈恋爱,忍不住笑笑。我说你去干什么?她说我未婚夫在那,我去看看不行吗。 “你不想嫁他也不想娶,你去干啥?”我让司机停车,想轰她下去。司机已经被这个人际关系搞得混乱了,懵懵懂懂停了车,“实话告诉你吧他失忆了,连我都不记得了。” “记得你这个臭老爷们干什么,要记也是记住未婚妻啊。”她拍拍驾驶座,“师傅,开车。” 司机擦了擦汗,继续开。 等车开到昆门道观门口时,她先我一步跑进了大门。里面的灯都亮着,唐林霜跑进去时还差点被乱窜的三黄绊到。我也跑了进去,免得她在里面乱来。所有人都在后院的房间里等我,没想到门一开,先进去的是唐大小姐。我刚到门口,就见到唐林霜拉住昆麒麟的手,问他怎么样了,还记不记得自己。 昆麒麟显然不记得她,十分迷茫地环顾四周,白霞推推眼镜,说,她是你的未婚妻。 我觉得唐林霜的出现对这个失忆患者简直就是干涸之中一股清流,在那么多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大老爷们里突然冲进来一个楚楚可怜的美女,还不嫌弃你失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简直感天动地。我看到昆麒麟的反应就知道坏事了,他已经开始放下警戒,决定去相信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女人。 “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我走过去,和法海一样把白娘子跟许仙拆开,“昆鸣,秋宫鹿呢?” “走了。”白霞说,“刚才似乎收到了什么命令,大概是唐幼明让他回去的。” “唐幼明成了仲裁了。”我把事情的原委都说了,直到金召带走了乐阳。事情再度陷入了死局,这边彻底被动了。而且,白霞也是乐阳派来帮我的,那么现在乐阳既然已经被金召带走了,那他…… 我手心都在冒汗,就怕白霞也坐起来出门走人,留下我加上昆鸣守着一个昆麒麟,那样的话自己就真的要找一根绳子吊死了。 “你放心吧。”大概知道我在担心什么,白霞难得笑了笑,“我没有收到离开的指令,在那之前,还是会帮你的。” 我松了一口气。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挠门的声音。这声音挺大的,不知道是什么。 第124章 真相(上) 昆鸣叹了一口气,去开了门。一开门我就傻眼了,因为门外蹲着的那只东西,赫然是黑麒麟。 “这个……它……” 我必须要抬头看它了,这种感觉很不好,原本和猫差不多大的小麒麟已经变得比我还高。白霞说,昆门麒麟也算是道界奇景了,都是按照历代掌门的功体来的。掌门越强大,麒麟也越巨大。最早的那头黑麒麟是昆慎之留下的,后来的小麒麟则是昆麒麟自己的,但是那时候他体内还有两颗太气钉。现在太气钉拔出了,麒麟也就变回了该有的样子。 我说能不能让它变回去啊。白霞说行,只要你能把太气钉插回去。 大概看到我回来了,小麒麟也高兴,一头撞了过来。幸好被昆鸣拉住了,否则我现在就是墙上的一滩肉酱。然后昆麒麟摇了摇铃铛,麒麟立刻就化烟消失了。 他还记得怎么用麒铃。 唐林霜站在他边上,然后说了一句让我肝胆俱裂的话,“和我回茅山吧。我们结婚。” “不行!” 我把她拉开,面色都不好了,昆麒麟现在失忆了,是真的可能和她回去的。我和白霞在他看来都是陌生人了,可唐林霜不一样,再怎么陌生也是有个未婚妻的名分在那里的。我知道为什么她现在想缠住昆麒麟,因为唐幼明当了仲裁人,如果没有一个有力的后盾,姐弟俩之间的厮杀可能会更惨烈。 开玩笑,现在让我朋友和你回茅山结婚简直就是羊入虎口,哪里还有活路? 唐林霜很无辜地望着我,还拉着昆麒麟的手,“他还没说不愿意,你着什么急啊?你是他什么人?” 我指指旁边放一块的两张床,“我就是平时和他睡一块儿的,你说我是他什么人。” 唐林霜的脸色刷得变了,一下子忍不住就松开了昆麒麟的手,又觉得这样不太好,再重新抓住。 “……没事,没事。”她这样说,也不知道是安慰昆麒麟还是安慰她自己。 我说完也有点后悔,咳了一声。白霞看看旁边两张床,说,我记得以前还有个屏风来着,原来已经不用了啊…… 就这么尴尬着,最后是昆麒麟自己推开了她的手。 “我还是留在这。”他说。 白霞说唐小姐你还不能在这抢男人,先回去茅山吧,你看,昆掌门估计连户口本放在哪都忘了,证件都不齐。你再看看这两张床,女孩子终身大事托付对象一定要看好,否则会后悔一辈子的。 其他都是次要的,关键是这两张床的震慑力太丧心病狂。她总算没想再拐昆麒麟,怏怏然地离开了。 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了道观门口,昆鸣才从柜子里拿出了一摞书,这些书都是之前我从鱼仙人体内以及老病房地下室带来的,一直没好好看过。 “昆鸣说话不方便,我们刚才就一直在交流这件事情,由我来说好了。”白霞从其中挑出了几本册子,都是没有书名的,“其他没有什么。而这几本看不懂的书,它们都是用很精细的加密信息掩盖住的。加密信息范围都是法器制作与术法推演,写这些东西的人,一定是一个精通术法的大家。昆鸣是昆慎之与昆春君一起制作出来的,所以他的记忆里有关于这些知识的完整体系,这些天已经将它们陆陆续续翻译完毕了。” 他从最下面拿出了一本笔记本,里面的字迹很整齐好看,标准的和打印体一样,是昆鸣的字。白霞交给我,我正要翻,从旁边伸来了一只手,按住了封面。 ——昆鸣看着我,缓缓摇了摇头。 “原文是昆春君写的。”他说,“笔迹,全都是他的。” 我拍了拍书堆,“全都是他?” 昆鸣点头。 那么,在十七年前地下病房里,昆慎之的反应就完全说得通了——这是他师弟的自己,当他看到自己的师弟在进行罗盘的试验,甚至试图进出巨门界的时候,作为师兄的他终于手足无措了,就好像一个孩子发现自己父母是杀人犯一样。最终他决定遣开弟子,隐瞒一切。 “这里,是所有的真相。”昆鸣说。 ———— “我被骗了。这是一个巨大的骗局,道界十二元老,他们希望借由我来开启罗盘,进入巨门界。”笔记的第一行,就是这样的一句话。 白霞说,十二元老,也就是十七年前在七院失踪的十二个人。就是因为他们失踪,所以昆慎之才会去调查。 “设立罗盘,见识巨门界,是每一个钻研术法之人的梦想。我于道法修为并无十分天赋,甚至不及掌门师兄一半。师兄弟自幼一同长大,师兄生性烂漫纯善,不喜术法繁琐。也正因此,我们被十二元老所设计。 ——我是害死了掌门师兄的元凶。” 这是昆春君写的,我并没有见过这个人,只能从过去昆麒麟的只字片语里,勉强拼凑出他的样子——是个老实的人,书呆子气,脾气温和,但是有些事情很会精打细算,昆门道观长久的收支出纳都是由他负责的。用昆麒麟的话来说,如果钱交给他师父用,没两年大家就可以去喝西北风了。从小他有个简直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师父,和一个相对稳重许多的师叔。 “多年来,对于罗盘这种大型精密法器的运用已经被列为禁忌。一切因我而起,如果不是我一直想尝试见证巨门界的存在,如果我不是在重造罗盘,十二元老也不会找到我。他们告诉我,长久以来的那些守旧禁忌都应该渐渐被更改,于是决定不再墨守陈规,会为我提供所有便利。但因为在目前还是禁忌,所以这件事情我要对所有人保密,包括师兄与昆鸣,。 我不知道谁会看到这些秘密。昆鸣,我希望是你。昆麒麟知道所有的事情,可这是一个不能说出口的秘密,没有人会相信。 他在强迫自己忘记,强迫自己不要去恨,然后好好地活下去。 我希望当你翻译出这个秘密时,他还好好地活着。” 我几乎要看不下去,只想合上这本东西,然后抓住昆麒麟的领子狠狠抽他几个耳光——他就坐在那里,神色漠然,并不知道我正在经历什么。 昆春君说,昆麒麟知道所有的事情。那么是他骗了所有人,他为什么不说? “实验很顺利。我真心以为他们是为了做出一些改革,废除掉一些本无必要的禁忌。在市七医院的罗盘成功启动了,我们甚至顺利见到了通往巨门界的入口。也就是那时,十二元老希望我将罗盘的控制权交给他们。 我交出了控制权。当发现他们竟然试图开启巨门界的时候,我终于发现了不对。他们对我动手了——我是昆门的副掌门,是仲裁人的师弟,而他们彻底什么都不顾忌了。我擅长所有的术法与法器,所以双方陷入了僵持。他们希望与我达成交易,不将我碰触禁忌的事情说出,代价是,我要为他们维持巨门界的通道,他们会从里面得到足以战胜黑白麒麟的力量,将仲裁人之位从掌门师兄手中夺过。在他们看来,我没有不答应的理由,因为黑白麒麟被杀,师兄也随之身亡,那样我就会成为昆门的掌门。 我感到了愤怒,不仅仅因为被利用,更因为听见了一个这样廉价的交易。那是我今生最愤怒的时刻了,当人愤怒的时候,理智什么都不是。我做了那件事情。 ——我用了原本用来以防意外的预备法器暂时替代了罗盘的控制器,然后将这十二个人关入了巨门界。当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没有想过任何的后果。 后果就是,十二元老失踪,道界震动。身为仲裁人的师兄当夜就带着弟子前去了安装着罗盘的地下病房,希望查明真相。” “我害死了师兄。” “我不知道师兄是如何得知这些事情都是我做的,但是他做了意料之中的事情——仲裁人不愿裁决自己的师弟,于是用自己的性命封印住了罗盘。一切都失控了,我是为了保护他,可他却因我而死。一切都失控了。” “那时,我近乎于崩溃地在昆门道观中等到了昆麒麟的答复。来自未来的人,罗盘实验的笔记,巨门界,昆门鬼,失踪的人……我立刻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昆麒麟是我们唯一的弟子,我选择将真相告诉他,然后赶往了地下病房,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最后见到了师兄的尸体。” “这不是这个局的结束,而是开始。从我回到地下病房起,那个人的局就开始了。” 那个时候,是我。 是我将笔记给昆慎之看的。 我拿着册子,整个人都仿佛陷入了冰窖,寒意彻骨。是我啊——如果没有我,昆慎之或许只会把这件事情当做单纯的失踪案处理。他是毫无心计的人,只要昆春君稍稍隐瞒,此事就会变成悬案。 但我出现了,从十七年后回到了十七年前,将那份要命的实验笔记给他看。他认出了是师弟的字迹,那时候昆慎之的心里一定是昏暗无措的,他的师弟是失踪案的元凶,无论原因是什么,这件事情不能扩大。 所以他选择了自杀,封印住罗盘,掩盖住真相。 ——那么,为什么事情还没有结束? 第125章 真相(下) “昆门鬼,它是存在的。”昆春君仿佛出现在我的面前,穿着十七年前的服装,在夜里离开了昆门道观,匆忙赶往七院。“这个围绕了昆门上千年的名字,它不死不灭。” 地下病房里,有一个鬼魂正在等着他,以昆慎之的容貌。昆门鬼占据了昆慎之的魂体,从一个传说变成了现实。 昆春君到达那里的时候,昆慎之的魂魄正站在那,低头看着自己的尸体。 “当第一次打开巨门界将十二元老关入的时候,他就已经脱出了巨门界。上千年了,从师祖将它打入巨门界封印之后,那么多年,它都在等待重返人间的这一天。或许我应该叫它一声师叔祖,但是这种情况下,我说不出口。” “它很和蔼,正如昆门传说中那样,罗衫师祖性情刚毅,师叔祖性情和顺阴柔。我不知道它的名字,传说中的那个名字早已被人抹杀了。人们只知道,昆门最初的那一代,师弟坠入魔道,祸及天下;师祖召集千人大道场与之斗法,最终邪不胜正。魔祸消弭,西京风水改变,奠定大唐盛世,国运昌隆。昆门也就此成为道界一枝独秀,出现了仲裁人之位。” 而在我面前、顶着师兄面容的鬼魂,他是那么温柔,和传说中一样。说话的语气,动作,眼神,如果不是他自称昆门鬼,我会以为这就是慎之师兄。” “就在下一秒,我的肉身被毁灭了。” 从昆门鬼出现开始,应该就是昆麒麟不知晓、可乐阳知晓的事情了。昆麒麟只知道,十二元老策划通过巨门界得到某种力量,来推翻昆门的仲裁人之位,造成了师父和师叔的死亡与失踪。于是这么多年他藏着这个秘密,装作游离在整个事件之外,暗中调查师叔的下落。他要找的从来就不是师父,因为从一开始,昆麒麟就明白昆慎之已死。我推测十二元老仍然留下了某些力量用来对付昆门剩下的人,为了防止被那些力量扼杀,所以昆麒麟才会这样隐忍,努力不去引人注意,甚至使用了太气钉隐藏实力。 昆春君的肉身被毁,或许是死了。然后他就陷入了昆门鬼的掌控,昆门鬼占据了他师兄的魂魄,利用昆春君开始了一步步的计划。在这本册子中,他在要求昆春君不断建立罗盘与巨门界之间的通道。 “一年里,他让我陆陆续续继续与亲友联络,伪装成我这一年都在寻找师兄的假象。他希望彻底开启巨门界,所以才需要极其稳定的通道。我不得不这样做,因为师兄的魂魄在他手中。而他希望开启巨门界的理由是那么简单——报仇。只是报仇,报当年被师祖封印千年之仇。麒麟族所居的巨门界开启,人间与巨门界将彻底相连,无数只不受控制的麒麟会毁掉这个世界。这是一个被怨恨驱使着的疯子,我无法违背他。在那时,情形已经万分危险了,因为通道内的力量相对稳定,巨门界很快就能开启。如果不是昆麒麟——他担心我,于是也跟来了地下病房,但是他并没有发现这里的情况,只是感觉到灵波很混乱。我该怎么说这个孩子呢,他有着很强大的力量,和一种精准的直觉。当他发现地下病房灵波混乱的时候,就强行催动法阵打乱了原本就混乱的灵波。也许他的本意想以毒攻毒,但是无意之中帮到了我。原本稳定的通道开始被打碎了,昆门鬼带着师兄的魂体被迫回到了巨门界。” “我能够用尽可能慢的速度建立一个新的通道。自己靠附身他人苟且偷生,甚至饲养鱼仙人。鱼仙人是一个很好的媒介,在它内部,建立通道是非常艰难的事情,可是相对的,当通道开启后,除了鱼仙人的控制者,也就是我,其他人无法关闭通道。基于这个考量,他同意我将通道建立在鱼仙人体内。一直到目前为止,巨门界的入口只能由我进出,而不能长久开启。但是没有多少时间了,当它开启后,谁都无能为力。” “我一直都在努力留下线索警醒他人。二月二十七日,是罗盘下一次的分度点。在那一天我会再次试图开启。一月十五日的那一次已经被乐阳打断了。无论看到这本册子的人是谁,请相信乐阳,只有他察觉到我留下的所有线索,并且明白了真相。二月二十七日——只要这一次开启巨门界没有成功,下一个分度点就是两年后的六月七日。我不能让昆门鬼察觉到自己在遗留线索,所以只能言尽于此。” 至此,一切明晰。 那些一直都支离破碎的画面终于开始串连成一副完整的图卷——从一次夺位的风波开始,被封印千年的鬼魂重现于世。连以往不能理解的那些小细节也刹那间通透:为何乐阳要伪造宝函,让和道界毫不相干的余三少成为继承人——目的就是保护昆麒麟与昆门道观,防止那些人遗留下来的力量赶尽杀绝。没有了仲裁人之位的昆麒麟是那么弱小,却又是那么不好下手,因为所有人都在担忧这个孩子的未来,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杀了昆麒麟也没法得到仲裁人之位了,还有可能被人识破身份,所以那么多年来,昆麒麟平安无事。 而之所以人选是余椒,理由也很明确:这个人必须要有实力,甚至是财力,要能挡得住暗中的那股力量。这个人不能有什么人脉根基,这样才能够不服众,还有更重要的是,脾气要够差,要能差到和所有人当仇人。 并且,和昆慎之关系够好。那么他会足够重视仲裁人这个位子,将之视为昆慎之留给他的遗产,而与昆慎之拥有同样面容的乐阳就能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余椒的决定。 有了这些因素,当乐阳需要将他拉下这个位子的时候,只要几句话就可以立刻让仲裁人易位换主。余椒也是一枚棋子,看似最不好摆弄、却是最早布下的棋子。 因为我知道,他虽然是个看似暴戾的人,其实很重感情。 重感情的人往往最容易被人利用算计。 我合上了册子。白霞与昆鸣已经看过了内容,都在等我的回答。这可能只是一种习惯性的举动,说明他们真的把我当队友。因为我的回答其实对大局没什么作用。 “二月二十七日,昆春君希望我们打断那一次通道建立,这样就能拖到两年后的六月。”我说,“可是这本册子里的内容,我也认为不能公开。” 白霞点头,“没有人会相信,而且还会刺激到那些十二元老暗藏下来的力量。” “可我有一个设想,那些力量或许正在、也可能已经被人清理。因为这个现状等于是乐阳推动出来的,这个人知道所有事情,我不觉得他会冒险将昆麒麟重新暴露在危险中。”我说,“乐阳的录音我可以再放一遍,在侠门与唐家的事情之后,他还提及了‘其他事情’。我不知道侠门和唐家有多少人,但是我在乐阳的鱼仙人里面至少见到了几百具尸体和一座尸山。那么多人,不可能全部都是那两家的吧?” “你是说,这么多年,乐阳在暗中清理那些力量?” “不确定。甚至不一定是清理——他也怕打草惊蛇。乐阳可能在用一种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的方式,因为把那些力量一个个挑出来太费时费力,所以他借用了各种假身份,空降到各个派门,将可能是暗藏力量的门派全部杀伤一遍。比如那个帮助唐幼明赢得内战的神秘人,比如白檀这种女人身份。”眼前忽然浮现起金召脖子上那个触目惊心的伤口。这个人曾经和我一样,被乐阳选中了作为代行者。那年乐阳只有多少岁?十九岁?“他从九岁开始就会伪造一份宝函,选中余椒这个万分合适的人选来成为仲裁人,等于让余三少替昆麒麟守住这个位子十五年,年纪就是他的保护伞,这个人太年轻,无论是暗藏力量还是昆门鬼都没有注意到他。” 二月二十七日,昆春君会再次到达地下病房。这本册子里的情报不能公布,也就意味着我们必须自己想办法阻止他了——乐阳不在了,我们有多少成功率? 我正纠结着,门开了,棠哥儿正穿着T恤肩上搭着毛巾进来,身上还热腾腾的,刚才这货居然去洗澡了。昆门道观的淋浴室在最远的那间屋子,大冬天的上海,这人能就这么穿着夏天的衣服过来。他说下了飞机一身灰,实在受不了了,刚才就去洗澡了,没错过什么吧? 白霞镜片有点反光,看着阴森森的,不知有意无意瞥了那两张床,说你错过的还挺多的。这本东西你看看吧,是昆春君写的。 余棠的身份还是很可靠的,关键是绝对不可能是什么暗藏势力。等他看完的这段时间,屋里都没人说话。我坐到昆麒麟边上,觉得这个人可恶,可也不忍心说什么。昆门所有人都是巨大漩涡中的牺牲品,他对所有人都充满戒心。当我第一次看到他时,是他第二次看到我,那时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他知道眼前这个人叫丘荻,是七院的医生,在不久的未来会带着一份笔记回到十七年前,重新开始一次初遇。 二十九岁的我与十二岁的他。二十九岁的我与二十九岁的他。时光就这样交错了。 第126章 烟花 今年的年夜饭,大家就是在昆门道观一起凑合的。昆鸣只会泡面,好在棠哥儿会和面做饺子。出乎我意料的是白霞居然也很会做菜,而且都是本帮菜。 后来说起他自己的事情,他是影白楼的首座,影白楼是一个古老的小派门,弟子人数很少,当然没有昆门少。道界有三个派门是以制作影君闻名的,影白楼,茅山,天角院。影白楼是最古老但却规模最小的,因为人少,也没有什么纷争。这种老派门之间都是有联姻的,就好像昆门与茅山。白霞也是,在十四岁时候就和妻子订婚了,大概是常年与影君打交道,影白楼的人对外界都是相似的冷漠与戒备。这种联姻对他来说不过是个形式上的婚姻,不过意外的是,他开始喜欢自己的妻子了。 父母是相敬如冰的,但是自己的妻子却是个很外向的人。两个人的关系很好,或许是影白楼千年以来最和睦的一对掌门夫妇了。他们很快有了一个儿子,不过前几年的时候,他的妻子因病过世了。 白霞说这些的时候情绪也没什么大的变动。他已经习惯伪装了,这种面具带久了很难再拿下来。自从妻子过世,他也很久没再拿下过面具了。 叶月潭就是他妻子的名字,很多菜也是她喜欢吃,他再去学的。 菜都摆了一桌子了,我们才发现昆麒麟不见了。后来发现他在厨房里,和棠哥儿一人一边,一个包饺子,一个包馄饨。我差点昏过去,怎么失忆还失忆得那么有选择性的,还会包荠菜馄饨? 余棠盯着他包馄饨,大概觉得发现了竞争对手,南馄饨北饺子,包得那台面叽叽响。到最后大家开吃了,灶子上还煲着一个三鲜砂锅。 相处这些天了,昆麒麟对我们没什么戒备。当提及二月二十七日的行动,他表示自己也会去。人是在地下病房失忆的,回去的话说不定还能找到恢复记忆的方法。我原来还挺担心的,不过一想到还有黑麒麟也就放心了。看看时间差不多,我去厨房拿了砂锅。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感觉这个砂锅重得离奇,白霞到底往里面放了什么啊…… “锅来了,给我垫垫子啊。”我把锅放下,打开了盖子。结果锅里的情况差点让我把盖子都摔了——黑色的小麒麟正窝在砂锅里团成一团。 白霞推推眼镜,还能冷静地分析,说大概是天太冷了,据说麒麟很怕冷的…… 昆鸣伸手就把它拎了出来,带去水槽里洗洗干净。我愣了几秒,急忙冲到昆麒麟旁边,去看他后脑——好不容易包扎好的伤口果然被撕开了,太气钉重新钉了回去。 “他钉上了啊?那也是有理由的,不钉上的话太张扬了。”余棠边吃饺子边说,“放心吧,该拔出来的时候会拔出来的,他只是失忆了,又没傻。” 昆麒麟躲开了我的手,那种眼神看得我特别难受。其他人洗麒麟的洗麒麟洗锅子的洗锅子,饭桌一下子就空了。我正拿筷子戳饺子,手机就响了。以往新年都能接到很多贺年电话什么的,但是今年自己已经是死人了,自然也没人会恭贺新禧。所以接到电话的时候自己特意看了看,是个陌生电话。 为了以防是其他亲戚朋友,我将电话给了余棠。棠哥儿放下筷子帮我接了电话,开了公放。 电话那头是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我听出来了,是周义的。 “新年快乐啊,吃年夜饭吧?丘医生呢?”他问,“我是侠门的周义啊。” “嗯,新年快乐。”这个电话挺突兀的,不太可能真的来恭贺新禧的。“有什么事?” “没什么。”他笑笑,“就是那个乐阳吧,可能给打得快死了……” 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我心口一寒,一直不太愿意去想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对方是黑社会,不是讲道理动嘴皮子的,乐阳给金召带回去后肯定不会是什么贵宾级待遇的,折磨是少不掉的。周义说,人带了回去,开始金老大还想来软的,不过不管用,后来被打的时候就装哑巴。他就那么个小身板,经不住打,后来看看快打死了,就让人弄了些药来。这种药打进去,哑巴都能开口,就是比较伤脑子。 我立刻就明白那是什么药了,应该是神经抑制剂,将大脑应激反应压制下去,效果就类似于吐真剂。但代价也是极大的,抑制剂对脑部的损害太大,就算乐阳真的把事情都说出来,这个人也差不多废了。 “哎……总之呢,金老大问出了很多事情,但是我们下面的人也不知道,老大没说。用完药的第二天乐阳一直在昏睡,警备放松了些,下午竟然发现人逃掉了。”周义说,“我们四处找了也没找到,所以这个人如果回昆门道观的话,劳烦告诉我一声哈。” 乐阳逃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高兴还是担心。假如现在乐阳还是一心一意站在我们这边,我甚至希望他来到昆门道观,帮忙处理二月二十七日的事情。但是周义接下来的话当头浇了我一盆冷水。 “他已经废了,可能连和正常人一样过日子都做不到。”他说,“所以最好别想收留他。” 话是这样说,但是乐阳要是来了,总不能真的把人轰出去。我挂上了电话,和余棠换了个眼神。乐阳逃了,这也是一个不确定因素。二十七日还有一周就到了,在那之前,我们要有一个完整的计划。 白霞没有什么战斗能力,无法提供实质性的帮助。昆麒麟失忆了,唯一能打的只有昆鸣。至于余棠,我不想把他扯进来。因为在所有的名单之中,我有一个期盼的人选。 而那个人也必定会来。如果余棠回到北京,将原委全部告诉他,他必定会来。 七天后,我,昆鸣,昆麒麟,以及那个人,我们将会到地下病房,为了一个不能公之于众的秘密,也为了了断这十七年来的一切。 ———— 他沿着马路,混入人群中,低头蹒跚而行。这是个年轻人,衣衫褴褛,神色憔悴,凌乱的额发遮住了脸,仿佛是一个乞丐。 星星,单行道,金鱼,砂石…… 他一边走在人群中,一边呢喃着这些毫无关系的单词。二月份的上海,街道上已经没有还穿一件单衣的人了,年轻人满身都是伤,目光呆滞地往前走去。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甚至几乎快要记不清自己的名字。人们都尽力去躲开他,这是个冷漠的城市,每个人只希望管好自己的事情,不去惹上麻烦。 光碟,古筝,月亮,阳台…… 无数碎裂的名词出现在伤痕累累的脑海中,就像黑色海水上方浮着的薄冰。他要的答案在海下——印度,折凳,窗帘——不能分心,海下…… 上海……杭州……九点一刻,十点……七点…… 继续看下去,不要分心。 他撞在了街边百货商店一楼的玻璃橱窗上,留下了一些血痕。马路上正响起协管员的哨子声,信号灯由绿翻红。 斑马线上的人流正在稀释。过滤纸,烧杯,氯化钾,蒸馏…… 海面上的薄冰,开始汇聚了,向着它们的同类靠近。黑色海水之下,那古老的珊瑚树乍然浮现。 一条鱼摇曳而过,划过他的眼底,留下一尾淡淡的水纹。似乎是童年在青石庭院中低头看着水缸中的游鱼,莲叶荷花,他踩在一块不太稳的石头上,低头追逐鱼影。 水中,是自己满是伤痕污垢的面容。这张脸很熟悉,真的是自己的吗?——夏天,秒针,火车……火车……对,他坐火车,去了哪? 火车的轰鸣声,摇曳的车厢,满是油耗气味的座椅,对座吵闹的小孩子。这辆火车是从哪来的? 他坐在火车上,看着窗外的风景。一张隔离网有四十三根柱子,小孩子正在换牙,由此可以推测出他的年纪,他的母亲在旁边,每分钟会看三次手机,并且迅速将屏幕按掉,她可能有外遇。他能见到一切秘密,无论想或不想。 火车由杭州到上海。 昆门道观,昆门鬼,鱼仙人。 宛如撕裂一样的头痛阻止他继续想下去。人行灯变红,四车道的马路上车流不息。他仅仅是凭借着最后的本能,一步一步走下人行道,向着马路对面走去。对面的建筑物应该是医院,对,医院。 可是,黑色的海面下,只有自己的脸。珊瑚树下,他看着自己,不知所措。 下一刻,周围响起了尖叫。他的视野急旋扭曲,整个人如同一个木偶一样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滚落出去。手臂与肋骨骨折了,是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中的损伤,他躺在冰凉的地上,呼吸有些困难。司机和协管员都已经过来了,过了一会,医院里也有医生出来。他被放上了担架,有人在确认他的意识。 “你叫什么名字?小伙子,听得见我说话吗?”那个人问他,“名字,家里的联系电话!” 我……叫什么名字呢? 对了,我叫…… “……昆慎之……” 昆慎之,是我的名字罢。似乎有很多人都那么叫过我。可我究竟叫什么呢?头好痛,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啊?现在是什么时候?那么多人,促销,春节的横幅,鞭炮,烟火…… 二月十九日,快过去了。 乐阳突然睁大了眼睛,一朵巨大的烟花在半空中炸开,绚烂无比,引来无数人的欢呼。不夜之城的夜幕中,一朵接一朵的灿烂烟花照亮黑夜,转眼消逝。越是美丽的东西,存在的也越是短暂。 第127章 蓄势待发 以昆麒麟的名义,昆门道观召集了大道场,名义是在二月二十七日拦截昆门鬼。这一次来的人更少,当二十六号晚上的时候,到达昆门道观的人只有五个。 身为仲裁人的唐幼明必须到场,显然他要比余三少服众些,气氛还维持得比较和平。秋宫鹿的影君在他身后,背着那把雷刀。因为不确定二十七日什么时候能拦截到,我们决定二十六日晚就过去。不过让我意外的是,侠门也到了。 他们来的人非常多,多到让附近的居民都起了注意——大约五十多个人,全都站在昆门道观门口。 “那,就这些人了。”唐幼明拍拍手,特意站得离侠门远了些,“昆麒麟呢?等昆掌门出来了,我们就出发了。” 我还想拖一拖,让他习惯一下现在的新身份。这个人失忆后简直六亲不认,而且失忆的消息还没传开,要是让这群人发现昆掌门脑子已经坏掉了,军心都动摇了。还没拖几句,后面的门开了。穿着道袍的昆麒麟带着麒铃走了出来,面无表情。据棠哥儿说,这个人上大学前就是这样的性格,大学四年换了环境才好了些。我特别不习惯这样的昆麒麟,而这个人从小就是作为下一任仲裁人被教育长大的,昆慎之的事情也让他明白,只当一个温柔可亲的仲裁人是完全扼制不住那些暗中乱流的。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走到枉死门前。 “你在想什么?”我走到他身后,离开了人群,“不用害怕,我会陪你的。” 深夜树影下,他的神色中有一丝茫然,视线越过了洞门,望向了空空如也的庭院。 “我不需要任何人。”他说。 ———— 到达七院的时候是晚上十一点半。废楼的入口已经有两名侠门的人等着了,电梯门被撑杆打开着。 我告诉他们其实还有另一个入口,就在树林里,用不着穿过那条裂缝。不过那条路也比较狭小,唐幼明和一些个子比较小的人走废楼的电梯入口,其他的人跟着昆麒麟与金召去另外一个入口。所有人就等在里面,先行调查罗盘。 要开启巨门界,就必须通过罗盘。换言之,只要抢在昆春君发现之前毁去罗盘就可以。和其他人不同,我们知道这个罗盘当年是由十二元老辅助昆春君建立的,压根就不是什么昆门鬼做的。 两方在病房内汇合了,这一次人手充分,他们带着足够的照明设备。我一直陪着昆麒麟,提醒他不要乱回答其他人的问题,以免露陷。结果这人好像真的听进去了,从头到尾半个字不说,特别严肃地站在那。 侠门的人带了撬杆,将每一扇锁住的门都撬开了。我对这种东西有些感觉,只觉得那种皮肤上的毛刺感越来越重。病房还是挺大的,每层将近有二十扇房门,大概连十分钟都没有,就有人说,下面还有一层! ——还有? 其他人都愣住了,没有想到下面还有一层病房。大家都等着唐幼明下决定,他斟酌了一下,让秋宫鹿先下去看看情况。用影君当扫雷器是个不错的决定,但如果这次他拉的是昆鸣,我绝对拦着不让。 影君下去了,人们在上面等着。就在我们全神贯注等下面的回报时,入口处传来了人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侠门的人反应很快。金召和周义最靠近入口,立刻就戒备了起来,靠在了门后。在灯光下,两道人影正走下楼梯。 “左右各一个,手里都有刀。” 在走入房间的前一秒,门外的那个人出声了;同时周义已经出手,可是那人却像事先知道他从那个位子攻过去一样,拧住他的胳膊就往门外甩。不过周义都没稳住身形,金召就已经拔出那把短刀。 “哎,自己人。”那人苦笑了一声,错开了刀锋,只是躲开,没和金老大动手。我们也看清那两人是谁了——虽然晚了一些,可他们还是来了。 余椒的头发长了些,大概都到肩了。我不用想都知道那天他被乐阳拉下仲裁人之位后回去会发多大的火,那简直是七级飓风掀起的惊涛骇浪,青宿书院里能砸的东西八成都被砸光了。这段时间别说理发师,就连擦地板的都别想近他身。 见来的人是余三少,其他人都挺意外的,也不知道他们来做什么,怎么找进来的。不过他谁都没理,用手杖支着地,慢慢走到了昆麒麟面前。 昆麒麟忘了这是谁,有些警惕地看着这个白色的人。 “没用的东西。”余椒冷笑一声,用手杖尖头重重戳了一下他的脚,转身走了。 到此为止,我心目中的那些人选就真的到齐了。 三少就是三少,往那里一站,唐幼明几次想说话都没敢开口。这个做了十五年仲裁人的瞎子给全道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肉体上精神上都有。 “三少来了也不错。”金召靠在墙上,点了一根烟,吞云吐雾,“你们叙旧,我们互不干涉。” “侠门倒是老样子,不听话。”那根黑木手杖扣了三下地面,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回响,“——没用的东西。” 周义苦笑,“三少,说话可要当心。否则眼睛看不见了,眼珠子也没了就不太好了。” “我说错了吗?”余椒笑了笑,手杖在手中转了一圈,然后缓缓扫过四周人群,“你们这一群——没用的东西。” 周义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倒是金召沉得住气,一点没动怒,只是吐出一口烟,“你急什么。三少说话自然有三少的道理。” “他都来了,你们一个都还没发觉吗?” 接着,余椒这样说。而刚刚说完,整个病房里顷刻间充满了浓重到让人窒息的腥臭味。就是那么突然之间,一点征兆都没有——气氛刹那就变了,昆麒麟站了起来,而昆鸣已经拦在我们面前,手指夹着一种灰色粉末,飞快地在空中划开。“来不及了。”余椒仰起头,大大地睁开了双眼。 身边的昆鸣轻声说,“是‘开眼’。” “什么?” “天眼的第一步。”周义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过来了,嘴里也叼着烟。闻味道应该就是上次的那种奇异烟草,“万物的形都分成两等,肉眼可见之形与不可见之形,开眼就是将一切肉眼可见之形都观察进去。七院附近有屏障,不知道是谁设下的,所以余椒只有进入到这个屏障内,才能彻底观测到七院的一切。”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地见到余椒施展天眼,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没一个人敢说话惊扰。余椒的双眼静静睁着,红色的眼眸透露着一种诡异的气质。 “总共有十八层。每一层都有自己的屏障,勉强能看到第二层和第十八层里有人。” ——这个鬼地方居然有十八层?!不仅仅是我们,连金召的神色都变了。 周义吹了声口哨,“和传说中一样啊,不需要法阵和法器,直接就能施展。” 王兆抱着胳膊,笑得挺和蔼的,“歇歇吧,反正他也来了。” “谁来了?”人群里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开始问了。余椒终于合上眼睛,手指抵着眉心揉着,懒得说话;兆哥儿看看气氛有点尴尬,就代为解释,“鱼仙人。就蛰伏在下面,不过我们人太多,它不敢贸然冲上。” 昆门鬼一般是借助鱼仙人行动的,它就在下面,却不露面。金召已经抽完了第一支烟了,吐出最后一口烟雾;余椒忽然向他伸出手,要了一支烟。 这种烟能扩大人的感知和反应力,我不知道天眼的机制,但说不定也能加强余椒的能力。 “继续找寻罗盘。”唐幼明说,“只要找到罗盘……” “罗盘在地下十八层。有屏障,我无法进去干涉。”三少已经吸了一口烟,语气淡淡的,“把你的影君收回来,所有人分成两队,三十人一队。一队人去引出鱼仙人,一队人趁机下去毁掉罗盘。” 这句话一出,地下病房里瞬间乱了——大家都听得明白,其实就是让一半的人去做诱饵。 “你不是仲裁人了。”唐幼明的声音冷了下来。 余椒弹弹烟灰,根本没往那里看一眼,“在这里的,昆门的人你差遣不动,侠门的人不听你调动。金老大,你觉得呢?” 金召思索了一下,说,这也是唯一的办法。侠门中会挑出三十个经验丰富的人成为诱饵,其他人尽快毁掉罗盘,回头救出他们。 唐幼明说,那万一鱼仙人选择的是另一队人呢? “你害怕?”余椒的笑意里满是讥讽,雪白的容颜在烟雾里模糊了,“——我选鱼饵队。” 王兆说,我跟三少。 ——他当然选鱼饵队,因为鱼饵队可以遇见昆门鬼的几率更高——对于知晓一切的余椒来说,他为的是解救昆慎之魂体。金召说,我也选鱼饵队。 昆门道观只有我们三个人了,我望着昆麒麟。麒铃在他手腕下发出清脆声响,“鱼饵队。”他说。 “唐仲裁?”余椒笑着问。唐幼明脸色不太好,他既不想选鱼饵队,也不想和这群主要战斗力分开。不过金召替他选了,说,仲裁人就带着其他人下去寻找罗盘吧。尽快找到就好,找不到也无所谓,我们会想办法出来。 我忽然觉得,做仲裁人和余三少一样失败其实没什么,至少有气势,镇得住场面;唐幼明求了多年才从乐阳手里得到这个位子,结果没一件事情是由着他的,还是被别人踢来踢去。 侠门的队伍很快收整好了,我们一共三十个人,其中包含了大多数精英战斗力。可就在出发前,入口突然又被人打开了。 第128章 最后的借贷 这个人与其说是打开入口,不如说是撞开,然后整个人都摔了进来。他穿着淡蓝色的病员服,人很消瘦,过了一会才爬起来。 当看清那是谁的时候,所有人都没有了声音。 那个人很虚弱,而且在不断颤抖。那不仅仅是因为寒冷,而是近乎于病态。他抬起头,在照明灯下,惨白的面庞上布满冷汗。 他的样子已经与我们记忆中有很大出入了——乐阳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是伤,身上绑着绷带,左臂上有石膏。他的眼球已经无法稳定,眼神游移不定,但是那双黑色眼眸中,似乎仍然扎根着一种坚定。 当见到是他的时候,金召就过去了,抓住了他还完好的右臂,想将人交给另外一组的人看管。可乐阳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浑身颤抖得更加厉害。 余椒皱着眉头,天眼可能无法间隔那么短使用,所以他看不到乐阳的样子,越能从那个人口中的呢喃声中听出不对劲。 “……乐阳怎么了?” “侠门做了一些事。他……可能……”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纠结了很久也只说出那个最不愿意说的词,“可能……疯了。” “你怎么在这?”金召把他扔到地上,大衣被他拉下了一半,“别想再逃了。” “……杀……杀了我……” 没有人清楚乐阳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穿着病员服。周义摊手,说,他们没打断乐阳一根骨头,金召不让。那个石膏和侠门没关系。 他逃出侠门的拷问后,独自逃来了七院?我大概也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天金召没能找到他了,乐阳可能故意弄断了自己的手臂,用病号的身份躲进了七院。他身份不明,而且神志不清,警方一般是等他伤愈后才会带回收容所等人领走的。可他究竟为什么过来?他应该尽力逃离侠门才对,为了什么才使他带着伤来,重新自投罗网? “杀了我……”他靠在金召的胳膊上,声音越来越微弱。根据眼球的状况,这可能是他最后能强撑出来的一丝理智了,“杀……” “等在这。”金召掰开了他的手,可是刚刚弄开,乐阳又不顾一切地拉住他。就在我们以为这场混乱的插曲快要结束的时候,从来沉默寡言的昆鸣突然冲了过去,从乐阳的手中夺下了一个黑色的东西——那是一块三角形的小骨头。 “是鱼仙人——” 也听不清到底是谁的声音了,但是眨眼后,四周所有的光线顷刻间被浓重的黑暗笼罩了。更加浓重的腥臭气息扑面而来,彻骨的寒意裹住了四周。 乐阳靠在金召身上,他在笑,那笑容近乎于妖艳,充满了不祥。 “……阿召……你应该……杀了我的。”他说,“你看……” 四周的黑暗像是灰色的玻璃,能够隐约看到外面的景象——在这之前,六十多个人已经分成了两组,之间有了一段的距离。乐阳的鱼仙人直接吞下了所有的鱼饵组,将罗盘组留在了外界。而现在,透过半透明的黑雾,我们能看见外界剩下的三十多个人瞬间被另一股黑雾吞没。 我们被乐阳的鱼仙人吞没了,而昆门鬼的鱼仙人则吞没了另外一半人。 计划失败了,没有人还能去拆毁罗盘。 他说,阿召,你又害死了所有人。 “你这个疯子——”金召狠狠抽在了他脸上,乐阳摔倒在地,捂住了伤口呜咽着。“你到底想做什么?!” “……杀了我……” 他十分虚弱了,面色如鬼一样苍白,没有半丝血色。金召抽出了短刀抵在他喉头,说,放我们出去,我不杀你。 见到是这把短刀,他忍不住笑出了声,用手指滑过刀刃。锋利的刀刃在指腹留下了细细的伤。 “这把刀,是我送你的。”他轻声说,“你的伤……是它割开的……” 周义正在劝金召动手,如果他不忍心,自己可以代劳。因为只要杀了乐阳,鱼仙人也会随之消失。昏暗的世界中,只有头顶的水波外还有些微光。乐阳说,对,杀了我,你们就能离开了…… “为什么?”刀刃微微移开了那纤细的脖颈,金召的神色中第一次出现了无措,“为什么啊?你这个人……” “和那一次一样……是……最后的问题……”乐阳仰起了头,或许因为大脑受到损伤,殃及了呼吸系统,他的呼吸很艰难,“你不杀我……我就会……杀了你们所有人,和那个时候……一模一样……” “等等。”昆鸣说,“我们还没有完全在鱼仙人腹中,只是在入口附近。”他说话也很吃力,影君的声带似乎比常人粗糙很多,但是这个情形,说话再难都要说了,“乐阳,我们能冲出去的。你不必这样做。” “你们都试试看!”他的声音突然响了,苍白消瘦的手指死死抓紧,“要死多少人,才能冲出去——都试试看……咳……咳咳……” 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中,他双眼赤红,散乱的额发被冷汗贴在脸庞上;金召握刀的手缓缓放了下去,却被乐阳抓住,指甲掐进皮肤,撕开了微红的伤口。 “当年是你告诉我……你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让我结束它……”他望着那个人的双眼,带着一种病态的执着,“我做到了,你原可以结束它,过上普通的日子……” “用那种方式?”因为拉扯,金召脖子上的伤口重新露了出来,他的刀抵在乐阳腹部,微微往前刺入,“放我们出去。” 两个人之间陷入了几秒的死寂。乐阳的双眼大大睁着,那双眼里面含着宁静的笑意。他唇边的笑容在重新凝聚,就好像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在马路对面,白色的毛衣,柔软的头发。 水花声、腥臭味,就在我们周围,那种枯发疯狂地蔓延着。四面八方都是银白色涟漪,迅速向人们逼近。 刀刃刺入了人柔软的腹部。 乐阳抓住了金召的手,血正染白了淡蓝色的病号服。我看到金召的手有着几不可觉的颤抖,它被血染得通红。 “一刀还一刀,我们两清了。”他退开一步,伤口被刀刃拉扯,涌出更多的血,“最后一次借贷,用我的性命,和这些人……” “想玉石俱焚么。”余椒的声音很轻,被水花声扰乱,“鱼仙人最高代价的借贷就是施术者的性命,你还想许什么愿?” “将已经开启的巨门界通道……”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却含有越来越浓重的笑意。就在这句话出口的刹那,四周剧变,“转移至此。” 最后一次借贷,最昂贵的一次借贷。鱼仙人彻底挣脱了束缚,将在完成这个愿望后追随施术者消失。黑暗退去了,血肉走廊的画面重新侵袭过来,血红色的光源,血红色的世界。周围的一切都在崩塌,乐阳倒在那里,而金召跪在他身侧。 直到最终,金召都没有再离开那里。他呆呆地低着头,乐阳的手正从他手背上滑落,留下一道血痕。 两个人在离我们远去——那片地方崩塌得最快,转眼已经看不到他们了。剩余的人立即陷入了血肉走廊,很多人都在喊金召,但是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原应该在另一条鱼仙人体内展开的巨门界通道被转移到了这里,我们所有人都在下坠,从血肉走廊坠入了一片黑暗,只有我和余椒知道,坠落的尽头会是什么景象。 “他想把我们关入巨门界……”余椒说,“他死,鱼仙人也会消失,除非我们自己再重新找到出口,否则巨门界就永远都无法再开启。” “就不能用上次那个方法吗?”我想起上次那只银白色的夜鹄,虽然过程很吓人,但好歹能让人出去。余椒说你也想得太简单了,这次不一样,鱼仙人就快消失了,这个入口等于彻底被卡死,千眼夜鹄不可能再从老路把我们带出去了。 只有我和他曾经到达过巨门界,并且或者回去,其他人都指望我们在想办法。 但就在说话间,前方已经出现了光源——那里应该就是巨门界的所在。 其他人都被这变动弄得手足无措,周义还算稳得住,苦笑着说,嫂子也太狠了,直接把大家都扔下来了——不过这倒是个办法,他做出最后一次借贷就死,鱼仙人也跟着没有,这个通道等于永远崩塌了,一劳永逸。 “那他把我们扯进来干什么啊?!”人群里有人在骂,“他要死就自己死啊!” “代价还不够。我们这三十条人命也是代价。”余椒双手合十,口中轻念;从他的背后无数银色线条舒展,交织成了一只巨大的银色夜鹄,承载住了所有人,“而且,我隐约看见了什么……” “你能看到什么?” “通道的尽头……”这次的夜鹄比上次还要巨大,他显然有些吃力了,冷汗从额上留下,“那扇门,正在打开。” ——什么?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这是什么意思?巨门界正在打开? “做好准备了。”他没有等我们反应过来,伏在夜鹄背上,手掌划过那些银色脉络,“下面的灵波太紊乱,我们会直接坠落下去……然后,进入巨门界。” 第129章 昆鸣的法器 我很难记住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因为一切都太快了。夜鹄刹那间在半空中消散,坠落,飞速地坠落,我死死地抓住身边的昆麒麟,眼前的一切都飞速挪移。接下来,就好像撞破了半空中薄薄的棉花一样,耳旁响起了棉絮破碎的轻响。四周重新陷入了昏暗,却不是黑暗,周围是有光的,暗红色的光源,满布着整个世界。 我们站在了地上,是站着,不是横七竖八地倒着。就像是上一秒还在坠落,下一秒世界切换,我们稳稳地站在那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周围只有三个人了,我,昆麒麟,昆鸣。其他人不知所踪,或许是被冲散了。 ——这里,是巨门界? 我有点疑惑自己所见到的,因为眼前的景象太过……正常,正常到了离奇。 我们三个人正站在七院的大门口。但是周围空无一人,仿佛死城。没有车辆,没有病人,医院静静地被笼罩在一层血红色的光影里,等待我们进入。 “就……这样?”我试着动了动身子,也没问题,都正常,“这不是七院吗?” “已经不是了。”昆麒麟手中麒铃微微作响,他的眉头紧紧皱着,“是另一个界。应该就是巨门界。” 昆鸣点头,“界的样子是不定的。如果通道常年被固定在这附近,巨门界很可能会渐渐形成七院的样子。” 那现在怎么办啊?难道我们就沿着这个大马路,一直走回昆门道观吗?我纠结得快吐了,蹲在了地上扶着头——乐阳简直就是个不定时炸弹,临死还不忘耍一把。昆春君在笔记中说要相信乐阳,这怎么相信啊? “走不出去。”昆麒麟说,“看那边。” 沿着他手指的方向,能看到远处全都是浓重的黑雾,黑雾形成了一层雾墙,围出一个圆形的范围。 “如果走入黑雾里,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说,“我们只能在这个范围里活动。” 在这种环境里待得久了,人就会觉得哪都难受。这种暗红色的光源十分恶心,我是个不泡吧的,唯一去过一次,还是大学时候被师兄拉去的夜店,店里就是这种光,我待了半小时就恶心得受不了逃出来了。而现在这里就是巨门界,还不确定要在里面待多久,能不能活着出去。就在这个时候,昆麒麟拉了我一把,低声说,“来了。” 来了?我站起来环顾四周,什么都没有见到,只有黑雾里传来了那种诡异的呼啸声,听不清风声还是什么。而还未等自己察觉什么,麒铃乍然乱响。 来了。他重复了一遍。 然后,天际乍然出现一团红云滚动,云层很厚,有什么东西飞速冲破了云层冲向地面,夹带着巨大的咆哮声。我刚刚抬起头,旁边就响起了昆麒麟的喊声,“跑!” 接着昆鸣一把就抓住了我,往医院大门内冲去。他的速度很快,我好几次都差点被拖在地上,好不容易才跟上。再回过头的时候,我们方才站的地上已经一片火海,火光中,数头巨兽正跃火而出,朝着我们的方向扑来。 ——麒麟,全都是麒麟! 离我们最近的建筑物就是急诊大楼,我们冲了进去,用力关上了门。“挡不住的!”昆麒麟说,“它们有麒麟火!昆鸣!” 他刚说完,昆鸣就已经将手掌盖在了自己肩膀上,然后用力捏紧,从自己手臂之中抽出了一把青白色的短剑。那把剑原本就是插在他上臂中的,仿佛是骨骼一般。他将短剑扔给了昆麒麟,那个人接住了,另一只手已经伸到脑后,再抽出时指间已经多了两枚钉子。刹那,外面的麒麟似乎察觉到什么,纷纷停住了,只是围在了玻璃门外。 我脑子里唯一的印象居然是,靠,这孙子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 不过昆麒麟没来得及解释这些,拿着剑冲出了门口。麒铃碎响,黑色麒麟伴随着铃声跃出。我被昆鸣护住了,他说,别出去,交给他。 话还未说完,外面已经是一片火光。这种火焰甚至点燃了玻璃,不是烧融,是点燃。我惊愕地望着这一幕,只能从火光中听见一阵接一阵的嘶吼。 “昆麒麟!” “掌门有麒麟庇护,不惧麒麟火。”昆鸣挡在我身前,玻璃门与一楼的墙全都被烧裂了,火光里什么都看不见,“走。” “走去哪啊?他还在这——” “去找出口。”昆鸣的声音开始沙哑了,说话对他而言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祖麒麟和昆门鬼,或许是找到出口的关键。” 急诊楼的北出口处空空荡荡,与南出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理智告诉自己,昆麒麟的忙自己是帮不上的,但是就这么走了,心里却和揪起来一样。穿过了急诊楼,我们面前就是老病房楼。而眼前的老病房楼并没有被烧毁,黑色的大门洞开着。我们刚刚走到门口,里面突然扑出了一个人影。诧异间,能见到那个人已经被烧得焦黑,重重摔在了地上。 这人是谁?怎么会在这? 他身上所有的特征都被烧焦了,完全辨认不出这个人的样子。我和昆鸣本想进去老病房楼,却被这个意外拦住了。 面前的黑暗中,传来了粗重的呼吸声。暗红色的光源里,一只巨大的黑麒麟缓缓从里面走出。金色的眼瞳如同宝石般毫无感情地看着我们,每次呼吸,它的口鼻中就会涌出团团黑烟。 昆鸣闭上眼,突然蹲在了地上,他的背部衣物被什么东西突然顶了起来,形成了个扭曲的隆起。他指间又出现了那种灰色粉末——这种粉末并非是从哪里拿出来的,而是直接撕下自己的皮肤化为粉末。昆鸣的双手在空中划出数道灰色烟线,而背上的隆起终于破出,那团白色的事物咯咯作响,在空中迅速舒展。血红色的天际下,白色不断扩展延伸,像架巨型的精密机械在上方展开了半球形穹窿。它们的根源就是昆鸣,我能看到那竟是一根接一根的骨骼。空中绵延将近五百平米的巨大穹窿,就是一张用无数白骨组成的球形网络。 穹窿的镂空花纹十分精致,一个套一个,大致都是圆形的花纹。暗红天光透过穹窿,将那些影子投在地上,凭感觉,那似乎都是法阵。 这个半球形穹窿上的花纹,全都是法阵! 昆鸣仰起头,黑发在眼前被风吹动。黑麒麟已经被罩入了这巨大投影中,仿佛是察觉了某种危机,它没有再往前。 “骨哀山,开阵。” 昆鸣睁开了眼睛,他的瞳孔已经消失了,原来是瞳孔的圆形地方有许多细小齿轮正在飞速运转。半球形穹窿最左侧的那一片坍塌了,重重砸在地上,惊起无数尘烟。 “骨移山,开阵。” 最右侧的白骨穹窿也开始坍塌。左右两侧开始同时顺时针坍塌,宛如一圈又一圈围住老病房楼、收紧。黑麒麟被困在这些坠落的白骨中,不停地咆哮着。原本可以焚烧万物的黑色火焰疯狂地灼烧白骨,却没有烧出任何一个突破口。 “骨阵山,镇。” 穹窿顶最中间的那个巨大圆形法阵终于落下,应该是落在了楼顶,发出了微微的白色光芒。只不过眨眼,黑麒麟就如同被法阵消融了,倒落在地,尸体迅速腐烂,白骨化为齑粉。 昆鸣重新闭上了眼,在地上跪坐许久,原本光滑的皮肤上布满了冰裂般的痕迹。空中的白骨穹窿只剩下一个框架,紧接着立刻抽回,再次收回到他的背部。 “被法、阵覆盖的地方、都是、安全的……等、昆麒、麟……” 我把他扶起来,他努力还想说什么,可是嗓音已经不是那么流畅了。刚才的惊愕还未过去,我呆呆地站在那,“……刚才那是什么?” “昆春君、留下的。”他身上的冰裂开始渐渐淡去,皮肤重新恢复光洁。但就算这样,痕迹也没能和从前一样完全消失,“大型法器……” 这就是所谓的大型法器,我彻底被它的效果震撼了。昆慎之擅长道法,昆春君擅长术法与法器,换句话说一个文科一个理科,这应该是昆春君做的机关,时隔多年,居然还有这种威力。 我们走进了病房楼,楼里弥漫着淡淡的香味,因为不知道这种气味有没有异常,我不太敢大口呼吸。不过昆鸣说没事,这是法器运作留下来的气味,昆春君叫它白骨香。其实只是某种类似于滑石粉的东西在摩擦中被喷入空气罢了,不舒服的话带个口罩就行。 “你要不要紧?”我问,“你的皮肤……” 那种冰裂的痕迹并没有全部消失,错综漫布在他的身上。昆鸣摇了摇头,可能因为虚弱所以说不出话,只能用手指在地上写了几个字。 “不要出去”。 我怔了怔,立刻明白了是什么意思,转头看向大楼外,白骨穹窿留下的范围很大,而就在外面的边界处,不断有麒麟正在汇集。 这里的确是个安全的地方,可是,我们走不出去。 我背起昆鸣,他很轻,几乎不像个十六七岁的孩子。我们一起往楼里走去,远离了那些麒麟。 往里面的路上不断能见到烧焦的尸体,大概十余具,有一具的状况稍微好些,能看出它身上还有一些布料残留,是涤纶布料。我们三十多人在进入巨门界的时候失散了,这些人恐怕是运气不好落到了这里,然后遭遇了那只巨大的黑麒麟。 然而下一秒,一只手突然抓住了我的脚踝。 第130章 白骨香 本来就是草木皆兵的时候,突然有只手抓住了脚踝,我立刻就跳了起来,想蹬开这只手。昆鸣的反应更快,从他上臂中窜出了一片刀刃,将那只手切断了。 只是被尸体勾住了罢了。 我松了一口气,踢开了那只手。昆鸣的胸口起伏重新恢复了规律,一开始完全是乱的。 “你需要呼吸吗?”我问。 他说,习惯了,昆慎之教的,说这样比较像人。 这什么话啊。我苦笑,昆麒麟的师父就是这样欢脱的人,总莫名其妙的。 我们走到了二楼,红色的光从窗外射入,将屋里照得血红一片。虽然样子是医院,但是室内很多地方还是那种血肉走廊,没有任何医院里的设施。我找了一个相对干净的地方将昆鸣放下,两个人坐在那休息一会。 我担心昆麒麟找不到这里,但是转念一想,刚才法器那么大阵仗,瞎子都知道在哪了。他又不是瞎子…… 瞎子…… 想起这个词,自己心里又有些愧疚。如果不是我让棠哥儿回北京告诉三少这件事,余椒也不会再次被牵扯进来。他可以在北京做他的余三少,衣食无忧,每天发发脾气摔摔东西,总有人惯着他。一开始见面,觉得这个人那么恐怖,但当自己看完了那份心理医生的病案后,每次想起余椒,脑中都浮现出一个在昏暗书楼中的白色小孩。 这么多人,这么多事,无论是无可奈何还是利欲熏心,只有余椒,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不愿把自己童年遭遇过的虐待转嫁到其他人身上。 不晓得他和王兆现在怎么样了。 那些尸体都被烧得焦黑,我告诉自己,那些都是陌生人,没有一个是自己认识的。 我必须开始想些其他的事情转移注意力——昆春君和昆门鬼在哪?这么大的范围里,到处都是麒麟。问了昆鸣了,他短期内不可能再使用那个法器了,刚才的使用一个是逼不得已,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为了建造一个安全区,给大家一个退路。但现在外面已经被围住了,我们出不去,别人进不来。 一个个地方找又可能造成巨大伤亡,要是乐阳在就好了。 能够在现在派上用场的,要么是乐阳,要么是余椒。以前那么多次危机都有人会在身边帮忙,比如三少,大不了被他毒舌几句。可这次不同了,我和虚弱的昆鸣躲在这个地方画地为牢,外面是无数疯狂的麒麟。当年昆门极其强盛,昆罗衫与麒麟族定下了契约,怎么做到的啊?麒麟会订合同吗?有法人代表吗?是不是那时候还要搞个签订仪式,兹昆门道观代表昆罗衫,啪,一个章…… 对面是一个麒麟的蹄子印吗,有点微妙啊。 我不得不随便想些其他事情来扯开注意力,否则真的要在这种绝境里面疯掉了。昆鸣靠着墙睡着,他是真的累了,看着挺叫人心疼的。 我也想睡一会。如果昆鸣说这里是安全区,那就基本肯定没问题的。自己刚找了个地方想躺下来,窗外突然亮起了刺眼的白光——在很远的地方,大概是废楼那边了。白光冲天而起,将夜幕照得宛如白昼。这片白光渐渐舒展,是那只巨大的夜鹄,在昏暗的天际下展开双翼,每片羽翼之上都有眼球,皆在不停旋转。 是余椒!他在废楼那! 我冲到了窗口,而就在这时,远处响起了一声枪响。 枪响,绝对是枪。我以前跟爸爸去山里打过狐狸,知道枪响的声音。会用枪的,八成是侠门那帮子人。 也就是说,被冲散的人都各自开始战斗了,而且余椒目前没事! 夜鹄的巨大羽翼甚至能延伸到我待的窗前,那片最大的翅羽上有一个巨大的眼球,正转到我面前。他看见我们了。紧接着那片羽翼落了下来,飞入窗中,化作一个半透明的模糊人影,隐约是余椒的样子。 “昆门鬼在废楼。” 说完这句话,人影就散了。而陆陆续续不断有夜鹄的羽翼落向各处,告诉其他人地点。 余椒已经找到昆门鬼了,就在五百米不到的距离——可是看外面越来越多的麒麟,我们要怎么去废楼啊?昆麒麟还没回来呢。 从窗口望出去,能见到急诊楼那里已经平静了下来。战况不知如何,也没见到昆麒麟出来。我正担忧着,旁边的昆鸣却醒了,说,“有人进来了。” “什么?” “有人,踏入了白骨圈。” 这句话让我心里一松。太好了,有人来了,无论来的是谁,都是自己人。昆鸣说,这个法器不会伤人,本来就是针对某种状况,专为对付麒麟这种灵兽设计的。我觉得设计这个法阵的昆春君八成也没想过以后真的会进行实际应用,就好像有人发明了一个杀虫剂,只能杀蜻蜓,其他的蚊子苍蝇蚂蚁蛾子全都杀不掉一样。 脚步声从一楼上来,逐渐靠近了。我站了起来,很好奇来的人是谁。那个人走的很慢,当他走出楼道口的时候,我们看到那是一个小孩子。 我认得他。 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上一次见面,还是他想杀我,然后两个人一起坠入空隙的时候。这个孩子,是昆春君。 但根本不用我出声,昆鸣已经站了起来,万年波澜不惊的黑色眼眸中终于有了一种难以掩盖的激动。 他还记得昆春君,无论对方变成了什么模样。 “好久不见了。”昆春君说,他的声音很轻,也很稚嫩,“这些年,你们过得不错。” “……一点都不好。”昆鸣摇头,“没有你们,他过的很累。” “想活的轻松,是要付出代价的。”昆春君望着我们,神色间皆是无可奈何,“我和师兄在自己的美梦里活了那么多年,但终究也要偿还那些安逸的岁月。昆鸣,你应该明白,因为你是经历过生与死的人。” “我是这个世上过得最好的影君了。”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是笑了,“你们待我就和家人一样,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救了我……咳……所以,咳咳,我想报答你们……” “那种病很痛苦,我知道。就算是在现在,那种病也依然无法治愈。所以这么多年,我们没有后悔过将你做成影君。” “是我同意的,我也没有后悔过,都在感谢你们。”昆鸣向前走去,在刚才开启法器的时候他道袍的背后已经破碎了,而现在,从他的背后落出了许多白色齿轮。 齿轮似是落出来的,但是每一个与他的背部之间都有着极细的连接。这些齿轮大约有几百个,密密麻麻漂浮在空中,组成了齿轮脉络。 “但是现在……”齿轮与齿轮开始接触旋转,那张脉络网漂浮在他的身后,延伸出许多条带子,“我必须阻止你。” 话音落,所有的带子都立刻竖立起来,指向昆春君。它们的尖端带着寒光,像是无数细小的刀。昆春君走近第一步的时候,一排绳带已经插入了他脚前的地面。 “不要再过来了。”昆鸣说。 昆春君只是摇了摇头,又走近一步。和刚才同样,绳带只是打入了他脚前地面,没有伤到他分毫。昆鸣的声音里甚至带着种哀求,“不要再过来了!” “你不忍心杀我的。”他说,“我们交换吧。” ……交换? 我都没有反应过来什么交换,昆鸣就已经冲了过来将我拖走了;原来站的地方,地上猛的突起了无数利刃,追着我们而来,身后的地面不断异变。他的胳膊被刀刃割得很深,从伤口里蔓延出无数黑色线缠住了刀刃。这些线不知是什么做成的,韧性很强,那把刀刃竟然被黑线割了下来,化为一滩血水。 昆鸣抽回那些线,伤口慢慢愈合,“血肉走廊就是你的本身?” “我已经没有肉身了。”昆春君略笑,他的这个身躯和上次有些差别,或许是换了人附身,“所以费了一些功夫,把自己变成了这样。” 四周血肉走廊的墙壁里突然刺出了许多的刀刃,将我们指在中间。我们俩谁都没能逃出去,顿时动弹不得。昆春君说,对不起,但我真的会杀了你们。我尽力在拖延时间了,但是师兄还在他手上。 “我知道。”昆鸣说,同时,那张齿轮组成的网转向了我,将我罩在了一边,“可这一次,我们会赢的。” 当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全身的皮肤都再次出现了那种冰裂纹,从下面浮现出隐约的齿轮印记。四周顷刻间弥漫着那股芳香——“白骨香……”昆春君叹了一口气,“你还是决定这么做。” 下一刻,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是因为身边的声音太过巨大造成的错觉;那张网还在,牢牢地护住了我。在我的身边,昆鸣已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充斥着整个走廊的黑色物体——线,无数黑色的线组成了一个巨大的物体,这种锋利的线席卷过血肉回廊,将一切都搅得粉碎,夹带着震耳欲聋的巨响直冲向昆春君,速度极快。我被网罩在原地,没法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能闻到浓重的血腥气,以及地上越积越多的血水。过了很久,那张网突然松了。而指着我的刀刃也消失了。 空荡荡的走廊上没有了昆春君,也没有了昆鸣,只有地上散乱的黑线与齿轮。 第131章 接应 “昆鸣?”我向前走去,想找到他,“你没事吧?” 没有。周围没有他的存在,只有一片寂静。 “昆鸣已经不存在了。”一个声音说。我转过头,昆春君正从上方滑落下来,满身血红。这是真的血,从他的身体中涌出的。他受了很重的伤。“只剩下……你了……” 那些伤错综满了全身,而浑身上下都缠满了那种黑色的线,线勒进了肉中,右臂与身体甚至只有一层皮肤相连。 “这是我和师兄一起的作品。”他笑了笑,带着一些赞叹,“年轻时候做出来的作品,到底带着一些锐气的。” 他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昆鸣已经不存在了? 我看着他蹒跚地向我走近,速度很慢,步伐艰难。看到我的神色,昆春君摇了摇头,说,“不在的意思就是不在了,地上的那些就是他最后留下的残骸……昆鸣……想和我同归于尽。” 不可能。我退回刚才的地方,那张齿轮网已经散了,只留下无数白色的齿轮。昆鸣不在了?谁都可能不在,他怎么可能? 他是影君啊,不老不死的影君…… 我怔怔地蹲下,拿起地上的一片小齿轮。齿轮是骨制的,并不冰凉,甚至还带着些温度——这是昆鸣留下的最后的痕迹吗? 我从来没有想过,最先走的人会是他。 昆春君已经来到了我面前。 “我和师兄发现他的时候,是因为听见了他的呼救声……但其实那时他已经说不出话了。”他蹲下来,拿起了一把齿轮,又让它们和水一样从指间泻下,“他十六岁,躺在床上,无法说话,无法动作,但是还有自己的意识。那种病到现在还是无法治愈,先天的,人全身的肌肉都开始丧失行动能力,只能等死。”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病。当自己知道昆鸣是所谓的完美的影君时,就已经疑惑过他的生平。可如果我得了这种病,也会期望别人来救我,或者干脆杀了我,也好过在绝望中等死。这种病的机理很复杂,患者们有一个别称,叫做渐冻人。 所以对昆鸣来说,将他做成了影君的昆门师兄弟无异于是再生父母。 “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却还记得……”他站起身走向我,抓住了我的肩膀,血肉刀刃从他皮肤下延伸出来,比在了我的喉头,“对不起……” 我呆呆地看着这刀刃。手掌正撑在地上,能感受到齿轮与黑线硌在皮肤上的微痛。刀刃划下,却在半途不得不止住。 它被一把黑线挡住了,我手中的黑线。 自己刚刚将黑线拉开,学着昆鸣的样子,将它缠上刀刃。昆春君立即收回了这片刀刃,从另一个地方让它出现。血肉走廊被毁,他只能改变自己的肉体。而且这个人应该已经伤得很重了,动作慢了一拍;我拿出了口袋里的折刀,刺向他的腹部。 而且,扎中了。 刀刃刺入腹部的感觉是那么明显,我用力将它往里刺,穿透这具幼小的躯体。已经不可能去找腹主动脉了,我只能用尽所有力气将刀横过来划动,在他的腹部划出一个长长的伤口。血与内脏从里面滑出来,落满了我的肩头身上。 他倒了下来,没有再做什么挣扎。动脉被割断了,血盈满了他的腹部,微微地飚出来,然后喷涌在地上。 “你是乐阳的代行者吧……”他问。 我没有说话,自己不是第一次被温热的血液浇满全身了,但每一次都让人心有余悸。 “这应该也是……他希望你做的事情。” 昆春君笑了笑,满是倦意的神色终于放松了,眼中的光正在迅速黯淡下去。他倒在了那层齿轮上,我听见他说的最后两个字是,“救他。” 我靠在墙上,看着一地的血水,脑中最后的那根弦终于绷断。昆鸣死了,这个孩子不会再回来了,比谁都要可靠也比谁都要安静,曾经我只要看到他,悬着的心就会立刻放下来。 而现在,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哀伤还未过去,走廊那就又传来了人的脚步声。这次来的人是谁?我缓缓转过头,看向那个人——黑色的道袍,身边是黑色的麒麟。他也见到了二楼的一片狼藉,以及那具小孩子的尸体。 他终于来了。 我看着他,居然先是抽动嘴角笑了,然后眼泪再涌了出来。昆麒麟没事,除了身上有些皮外伤,他还很好。 无论如何,至少他还在。 我从血中捡起那些齿轮,抑制不住眼泪。这些就是昆鸣留下的所有了,没有尸体没有遗言,只有这些。 “他的原名叫什么?”我问,“他……他父母还在吗……” 昆麒麟愣了一下,说,这些事情,昆鸣从来没有提过。 “那你的记忆什么时候恢复的?” 大概没想到话锋一转我会问这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他过了一会才说,“大概是进入地下病房的时候,记忆就开始恢复了。” “昆鸣死了……昆春君也死了……”我在衣服上擦去脸上的血,稍稍喘了一口气,“他想让我们救回你师父。” 昆麒麟没有说什么,只是把我扶起来,带着我往外走,离开这个血肉模糊的地方。白骨圈外还有许多头麒麟,注视我们离开了病房楼。 他走在前面,忽然伸出手,遮住了我的眼睛。 “接下来的事情……”我听见他的声音,很模糊,混杂着麒麟的咆哮,“不要看。” ———— 我紧紧闭上眼睛,坐在黑麒麟的背上,仿佛在火海中穿行。这个场景不知为何有些熟悉,或许在另一个未来的我,也曾经经历过这样的地狱。 没有过多久,昆麒麟忽然拍了拍我,说,可以了,我们到了。 我睁开双眼,面前是废楼外的银杏林,楼外有几具尸体,附近都是麒麟游荡的影子。他拉着我冲进了废楼,楼外的入口处,有许多繁复的法阵。 “应该是侠门的人画的吧,效果虽然低微,但是能暂时抵挡一下,防止麒麟进入楼中。”他说,“有人活着逃入楼中了。” “应该是三少,他说昆门鬼在这……” “我们去地下病房。三少应该还没找到他,否则动静没有那么小。”他推开电梯门拉我下去,身上也有些伤,应该是刚才落下的。不过话才刚说完,整座废楼都剧烈地震荡了起来,持续了大概一分钟。我们都呆了。 “……好吧,这个动静够大了。” 我们都立刻向裂缝中走去。而前面又传来一声枪响,“谁啊,还带枪?”他皱皱眉头,“侠门那群人真是无组织无纪律。” 我说人家一开始就是群社会不安定因素,你总不能指望人家分三排依次开枪吧? “金召还不知道生死……”他的语气里有着浓浓的担忧,“乐阳的尸体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没有金召,估计侠门以后要大乱。” “乐阳从一开始就知道所有事?” “不。我只和他说了十二元老被师叔关入巨门界的事情。至于之后的事,恐怕是他自己推理出来的。”我们已经快走出裂缝了,就在这时,一只白麒麟跑过裂缝口,刚好看到了我们;看到它,我们都僵了僵,这个地方逃也逃不掉,打也没法打啊! 然后旁边又是一声枪响,打在了白麒麟的头上。这子弹的口径大,贯穿力也强,像是改造过的狙击枪。 我们离开了裂缝,离开了病房的洗手间。有个人正站在病房门口,低头换了两发子弹。 见到他,我们都不由心里一松——是王兆。看他手里有枪,那么刚才的几枪应该都是他打的。 “你们总算来了。”他看看面前的两个人,想说什么,但是转开了话头——这人应该已经知道,昆鸣没有跟上,说明肯定出了事情,“三少正在一层层往下清呢。我守在这里接应其他人,这些麒麟也不知道都是从哪窜出来的。” “可能是另一条入口吧?” “不是。有很多都是凭空出现的,挺奇怪的。”他苦笑。王兆平时日子过得肯定不错,所以看不出也是这个年纪的人了,“这是去年的生日礼物,没想到能派上用场。” 我看看那把枪,这种狙击枪杀伤力大,命中率高,相对的价格也很离奇,八成是三少送的。送什么不好,送枪,多不吉利啊。 “我以前就是负责狙击的,后来出了点事故,没法光荣退伍,好多年没开枪了,当是过个瘾。”他说,“你们快去吧,我在这守着。” “你带了多少子弹?” “没想到有这种状况,消耗差不多了,大概还有十来颗吧,打完了我就去找你们。”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支烟扔给昆麒麟,是侠门的那种烟,“还有这玩意,我用不着,你们拿去玩吧。” 昆麒麟谢过他,带我去找向下的入口。这里竟然是有灯光的,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全是亮的。当我们到达地下二层时,从前方的昏暗中传来了声音,有人用手杖扣了三下地面,说,快滚过来。 第132章 不要忘记(上) 一听是余椒,昆麒麟就嘿嘿笑了,“兆哥儿那狗腿子不是说你一层层往下清了吗?怎么的?清了半天才清到地下二层?” 都什么时候了,多大人了你,还和他拌嘴!我气不打一处来,真是恨铁不成钢。 结果另一个也半斤八两,足足比他多吃几年饭,居然就这么杠上了,“来,那接下来的都让你?” 他正站在第二层通往第三层的入口房间里,而且真的让开了。昆麒麟走过去,借着昏暗灯光看到里面的景象,忍不住咳了一声。整个病房里密密麻麻堆满了麒麟的尸体,和座尸山似的,目测有几十具尸体。 “他就在最下面,中间每层里都是麒麟。”余椒用手杖戳他背脊,把昆麒麟往房间里顶,靠在墙上,真的是准备让他来了,“本来就是你们昆门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 我说你是怎么做到的?一个人? “天眼镇魂。”昆麒麟欺负人家看不见,乱指一通,“知道那种看人一眼就把人变石头的妖怪不?就这种,成精了,千万离他远点。” 我揉着额头,这两个人不管什么情况下都不能凑起来,天生八字不合。要说以前他们吵我也理解,可现在还吵,吵什么啊? 昆麒麟也不想丢脸,转头就往第三层走,有恃无恐。三少悠悠然跟在后面,说,“我劝你最好别就这么下去,上个这样下去的人正悬在天花板上呢。” 我们都没听懂,忍不住抬头看——天花板上真的“贴”着个人。 这人身上缠满了黑色枯发,浑身皮肤都皱了起来,像是水分被吸收完了。应该是走到这里,然后就被黑发缠住,卷到天花板上弄死的。三少说,我可劝了,不过侠门么,你们懂的。 他说这话我还是信的。要是换乐阳这么说,那么真相八成就是他凑在别人耳边拼命说,下去安全,下去可安全了…… “麒麟火。”昆麒麟拍拍黑麒麟。不知道麒麟和麒麟性格有没有差别,小麒麟(现在也一点都不小了)特别欢脱,总摇头晃脑的,直接冲着往下的通道喷了一圈。就闻见那种头发都烧焦的味道传来,走道里全部焦黑,灯都被烧裂了。 我们到了三楼,不过三楼已经没有装修了,就是个巨大的空旷平台,而且没有光源了,全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昆麒麟忍不住哼了一声,“豆腐渣工程。” “当初是十二元老要挟裴通明建造的这里,然后给昆春君做实验用的吧,地下的结构可能是很早就有的,这个不清楚;但是裴通明是借着七院大扩建的名义,他能调用的经费有限,否则会被人发现。”我说,“不过从二层往下,恐怕就一直都是秘密了。裴通明不是那种特别有好奇心的人,既然对方让他只装修了两层,他也不会往第三层找。” 接下来一直到十八层,恐怕都会是这样的。不明白这里为什么是十八层,地狱十八层的意思?但余椒说应该是为了罗盘。罗盘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型法器(我已经见识过昆鸣那个了,所以有了点概念),他以前也研究过,这种法器能够改变一个地方的风水,不是说装在哪就装在哪的,有一个复杂的演算法,如果真的演算出来必须在某地的地下五十米,那也只能就这样挖下去建。 “我倒是有一种感觉……”余椒的手指划过墙壁,附近被人叠了石砖,弄不清是多久之前的东西了,“会不会在七院出现之前就有这个地方了?这么深的地下空间,就算上海是个软土层结构,也不可能没有施工队注意到。在当初建造这个地方的时候,动静不会比挖国家剧院那个能用来跳楼的地基小。” “什么意思?在民国前就有人挖出这个地方了?” 他敲了敲砖墙,声音轻响不一,能听得出有些是空心砖,有些是实心砖。“这不是现代的烧制砖了。”他说,“青宿书院是老建筑物,所以我知道,这是老石砖。这一整面墙的砖都是从石场开采出来然后运过来砌起来的。砖这种东西在古代不是家家户户都用得起的,这绝对不是民间力量能修建出来的。” 余椒的语气很平静,但是说出来的话却让我们心里都起了层迷雾——这是什么话?如果不是民间力量,那么难道是官方力量? “不是现代的,这种石砖上的花纹,昆掌门可能记得。” 花纹?石砖上哪有什么花纹? 我们都是用手电筒看的,只有余椒是伸手碰的。听他这样说,昆麒麟也伸手摸索着,手指沿着砖头的纹路找寻。我也跟着做,果然,砖石上有很浅的花纹,在手电筒的光线下看上去就像石头本身的纹路,很难察觉。每块砖上都有花纹,而且花纹是对称的。 “是麒麟纹。”过了片刻昆麒麟放下了手,声音中全是疑惑,“为什么……是麒麟纹?” “麒麟可以是仁兽,也可以是凶兽。与昆门签订了盟约的麒麟能通人性,你心里没有恶意,麒麟也不会作恶。”余椒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入口前,我们借着手电筒的光走到了三层下四层的入口,“不过这里的麒麟只有杀生之念,显然都是凶兽。” 我看了眼旁边的小麒麟,如果不是外貌相同,我绝对不会把它和外面那些麒麟当做同类。 “用麒麟纹的石砖盖了这个十八层的地下空间,绝对是官方的手笔,民间没有这个力量。这种石砖的刀工花纹是唐代风格,至于更多的,我也不清楚了。可惜乐阳没了,否则说不定能看出很多事情。” 我们走进向下的砖道,这里已经没有那种枯发了,十分整洁干净,也未见到什么尸体。 “其他人呢?”昆麒麟问,“应该有其他人和你一样进到了这栋楼啊?” 余棠说,他之前和王兆是最先到的,后来陆陆续续有人来了,他们就掩护那些人进了废楼,但一直到二楼还能见到那些人,不过余椒去处理那些麒麟的时候人都不见了。 “不仅仅是人,原本每层都有的麒麟,现在也都不见了。”他笑了,心情似乎很好,“似乎……我们越来越靠近本尊了。” 昆麒麟忽然问,那你们有耐心吗? 我说什么耐心? “一层层往下找啊,有耐心吗?”他问,“反正那些人也不见了,不怕伤到谁——我想快些。” “我也是。快些吧。” 余椒好像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眼神向他的脑后看了看。昆麒麟点头,让我们都坐到麒麟背上,然后伸手到后脑——从另一侧,他竟然又拔出了一根太气钉。 同时,麒麟的体型一下子暴涨,比最早昆慎之的那头黑麒麟还要大,就听见谁喊了声“抓紧”,下方猛的传来了砖石碎裂声,飞沙走石,巨大的麒麟带着我们俯冲而下,一层层撞破地面,直接向下扑去。这就是“快些”的意思——而在混乱中我唯一的念头就是,待会大家怎么上去啊?! 转眼黑麒麟就撞破了所有的间层,落入了最下面的那一层。我简直被震得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眼前全是花的。当视野中的混乱渐渐平静时,我忽然看见,这里是有光的。 在地下十八层里,竟然有光? 光源来自于灯台,这里如果是第十八层,那么这个十八层真的极其巨大。墙上与顶上都悬着金属灯台,而且全都被人点亮了。 我们三个人从麒麟背上下来,昆麒麟草草擦了一把脖子上的血,“够快了吧。客人是刷卡还是现金啊?” 我说你少给我贫!怎么还有第三根钉子啊?你到底埋了几根? “不告诉你。”他说。 我说你不讲出去后我给你弄个CT,扫扫就知道了。他苦笑,说真的没了,骗我就不是人。 “说得好像你是人一样啊。”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昏暗中传来,带着熟悉的口音,以及那种南方人特有的柔软。我们看向那,灯台的暖光下,一个人身穿白色道袍,正襟危坐在那。有两只白色的小麒麟伏在他膝上,温顺的像两只幼猫。 昆慎之。或者该叫他昆门鬼。这个人笑意温和,向昆麒麟伸出手。 “长大啦,让师父看看。”他说,“带了那么多朋友过来,都没没法好好招待了呀……” 昆麒麟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这和见到乐阳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真的是昆慎之本人。昆慎之肉身已死,魂体已经被昆门鬼占据——让昆春君守护那么久的,就是眼前的这个鬼魂。 昆慎之维持着伸出手的姿势,侧了侧头,笑着皱起眉头,“不听话啊,有朋友在,不好意思抱抱师父吗?可都那么久没有见了……” “那么久吗?”余椒冷笑,他每次笑起来,我和昆麒麟都要心惊,觉得肯定有什么东西要砸出去了,不过这次没有,“来这里的三个人,恐怕在你的意料之中吧?” “余椒,你知道为什么别人总是不喜欢你吗?”昆慎之笑着说,“因为你总是在很多无关紧要的地方依赖别人,必须明知故问,从别人口中得到答案才能安心。其实那些答案根本无所谓,就好像王兆这么多年告诉你的,‘他不会走’——可是他做到了吗?” 沉寂中,我们能听见他笑声。“有什么用呢,他还是会和别人结婚生子,照顾父母,他是你的一切,你却不会是他的一切。你知道吗,当住进这个魂体,这个人就常常在说你们的事情——你的,昆麒麟的……啊对了,关于昆麒麟——有一件事情,丘医生肯定很关心。”他看向了我,轻轻颔首,“你不想知道,昆麒麟是谁吗?” 第133章 不要忘记(下) “你不想知道,昆麒麟是谁吗?” 当这句话说出口时,我们三个都是不同的反应;我茫然而惊愕,余椒的神色显然很愤怒,而昆麒麟,他站在那,什么反应都没有。 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问这个干什么?我需要知道昆麒麟是谁吗——他不就站在我身边,没事干和余椒斗斗嘴吗? 他会是谁啊,昆门道观的掌门,有点**丝,穷,苦大仇深,擅长荠菜馄饨以及各种炒菜……还有什么?老大了还打光棍,睡我边上,无不良生活习惯,无遗传病…… 最喜欢的人应该是自己师父,最讨厌的人可能是余三少。理工科出身,小心眼。 “换一个问法吧——昆麒麟这个名字,可不是昆慎之实在取不出名字了才给他取的。”他笑着看向昆麒麟,终于站起身,两只小麒麟围在他身边,“拔出了三根钉子啊……还有的那些,你准备什么时候拔出?” 还有其他钉子!果然! 我瞪着他——就知道他死性不改还在骗人,这种事情有什么好骗的! 昆慎之眯起眼睛,手指不断互相碰撞,再分开,再碰撞,他的小动作很多,这是昆慎之原来没有的。 我干笑两声,其实自己真的以为这个名字是因为昆师父想不出好名字了所以给自己徒弟乱起的…… “是由我说,还是你自己承认?”他问,“苏醒的感觉很不错吧,在昆慎之和昆春君的谎言里过了二十多年,他们告诉你,影君昆鸣会和兄弟一样照顾你,至于那些太气钉,谁知道呢,或许是用其他借口骗过你了,现代医学很发达啊,说不定是手术留下的什么。”说完,他向我走近了,没有脚步声,“丘医生,昆鸣已经彻底坏了吧?否则他会跟你们来的。” 昆鸣的死还近在眼前,等于是未愈合的伤口被生生剥开。他转过身背对着我们,就在他面朝的地方,巨大的墙壁上是一幅已经色差斑驳的壁画。 ——麒麟。 尽管颜色剥落,可还能勉强看出轮廓。画的应该是麒麟火云,可想而知在全新的时候是多么壮观的壁画。 昆门鬼仰起头,望着那副已经剥落的古老壁画,说,见识过昆鸣体内的法器了吗?你认为昆门的这对师兄弟会单纯因为想试手,就在他体内安装那么大规模的攻击型法器吗?这个法器是有针对的,可惜昆鸣死了,他没法亲口告诉你…… 随着清脆的响声,钉子在火光下拖曳着长长的影子落地,滚落出去。昆麒麟的指尖有一些血迹,第四枚钉子,终于被拔了出来。 “他的作用,就是在这个人拔出所有的太气钉后,杀死那时的昆麒麟。” 在身后的黑麒麟突然消失了。 “四根。”昆门鬼笑了,“当年的我也是坚持到了这个时候,然后……谁知道呢,昆罗衫不在了,昆鸣也不在了,你是这一代的祖麒麟,没有人还能压制你。” ——祖麒麟?他是什么意思,昆麒麟是这一代的祖麒麟? 自己还未从这句话挣脱出来,身旁的余椒就抓住了我的手,将我猛地拽住,尽可能快的向远处冲去。我回过头看到满室烛火摇曳,昆麒麟与昆门鬼的影子全都被烛光照得摇晃不定,那不是人的影子了——黑影疯狂地暴涨,铺满了整个空间。昏暗中,昆麒麟渐渐被黑影吞没,影子不断裹在他的身上,膨胀、扭曲……在我的眼前,他成为了黑麒麟。 昆门鬼站在他的面前,他仍然是昆慎之的样子,含笑望着近在咫尺的黑色巨兽。 “看着你,我就想到了自己从前……”他伸出手去,碰触到了脚边的小麒麟,“那时,我是巨门界的祖麒麟。为了改变西京风水,那些人建造了这个麒麟地宫供奉我,将我以人的形态唤出……”白麒麟倏尔化为青烟,交缠于他的周围,仿佛是一团雾气,“我留在了这个世上,人类的世界是那么鲜艳……那个叫昆罗衫的人,祭祀是由他主持的,那人说如果我想留在这里过一段时间,他就会教我怎么在这个世界生活。那段时候多好啊,我曾经能和你一样的,昆麒麟,假如我的经历和你相同,假如这个美梦就戛然而止在那里——” 昆门师祖从来没有什么师弟,昆门鬼原本就是祖麒麟所化……从一开始,皆是谎言。 他化为了白麒麟,黑白麒麟在这个巨大的地宫祭坛中相对而立,四周是一片寂静,除了烛火燃烧灯芯偶尔的爆裂声。 “后来,他背叛了我。” 良久之后,我们听见从白麒麟那传来了一声叹息。 “我为了在这个世界生活,用四根太气钉压制了力量;又为了平定人类世界的灾祸,恢复了原型……恢复了原型的我会开始重新成为凶兽,但一开始我还是能够控制自己的。而昆罗衫……他知道我就快要失去理智了,那时还是可以选择将我送回去的——可是他没有!” 下一刻,白麒麟突然撕咬向黑麒麟的脖颈,将它撞在了那副壁画上。砖石碎飞,巨大的麒麟壁画刹那间支离破碎,如瀑布般滑落粉碎。白麒麟的嘶吼声震耳欲聋,带着一种近乎于崩溃的疯狂,正如这里崩塌的一切。 “他说不愿意冒险动摇西京风水,所以……选择了杀我。他以为这样就是盛世了么?就在我死后十年,长安依然沦陷,没有哪朝哪代能亘古不灭……人就是这样的动物,明明是自己铸就的一切罪业,却可以视而不见。”鲜血涌出,黑麒麟的鳞片破裂,发出了痛苦的嘶鸣。“而我死后,你成为了下一代祖麒麟——他们甚至不愿意放过你——你忘了吗?你就是被昆罗衫他们从巨门界带出,还在幼年时就被封印在这里,懵懵懂懂沉睡了千年……你也是在这里苏醒的,因为昆慎之和昆春君决定违背昆门的这个秘密禁忌,让你重见天日,好好养育你,代替昆门偿还千年前的亏欠……” 烛火在打斗中被熄灭,光源越来越少。我怔怔地听着这片混乱中那个人的呓语,眼前是暴怒的黑麒麟,它在挣扎,血和雨似的淋下。 ——这就是昆麒麟,真正的祖麒麟。我知道他一直在坚持,之前无论在多危险的情况下,这个人都不曾拔出过太气钉。昆门鬼说,当所有的太气钉拔出后祖麒麟就会恢复原型,失去神智成为凶兽——那昆麒麟也会吗? 巨大的黑麒麟疯狂地与白麒麟厮杀在一起,并不占上风。麒麟们的鳞片和血一起落下,脚下的地面在震动,这里不知道能支撑多久。 “麒铃……”就在这时,余椒突然推了我一把,示意我躲在这不要动,自己摸索着冲了出去。他是用天眼去看的,似乎在看普通东西方面要比肉眼来的模糊,我眯起眼睛也盯着那,才发现地上正滚落着一个铜铃,果然是麒铃! “快回来!太危险了!”我喊道。上面正不停地有东西砸下来落在他身边,地上惊起无数烟尘,“余椒!” “替我把那支烟点燃!”他继续向麒铃冲去,眼看就要拿到了,却又被一堆碎砖打到了一边。天眼似乎无法应对这种细微的变动,余椒的手没有碰到预期中的东西,顿时怔在了那。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能也冲出去,许多碎砖几乎是擦着人砸下来的。我将余椒拉住,忽然看见麒铃就在不远处的缝隙中,伸手就可以够到。 “快给我那根烟!” “等等,我看到它了!” 我立即就想去拿,可是同时上方传来了隆隆巨响,大块大块的砖墙都开始往下砸。黑麒麟彻底落于下风,满身都是伤,如同浸在血水里。它的喘息声很粗,黑色的烟团从口鼻中涌出。 “对,你还有麒麟火……”昆慎之笑道,“用吧,昆麒麟,你不用顾忌他们的。麒麟火对麒麟没有用,我们同样浴火而战。可是他们就不一样了,对我们而言那么小的空间,如果其中一个用了麒麟火,那这里马上就会成为他们的火地狱。” 黑麒麟伏在那里,艰难地站起身,却又被白麒麟撕咬住,狠狠摔在地上,差点把我们俩压在下面。它的双眼正对着我们,我看到那双金色的眼睛,如镜子般反映出我的样子。 而我的手也在这时抓到了麒铃,将它交给了余椒。他接过了铜铃和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地摇响铃声。 “就只有这样了?”白麒麟仰起头,从它的口中喷涌出一团巨大的白色火炎,“那我先送他们上路。” 那团火焰还未落下,地上的黑麒麟就再次站起,用力撞向它。昆慎之的声音中有些讶异,似乎没想到它还会有力气。 黑麒麟缓缓转过头,注视着我的身影。 而我也听见了昆麒麟的声音。 “不要忘记我啊。” 他说。 “丘荻。” 我抬头,头发被风吹得凌乱。烟硝弥漫,最后的一片烛光照亮了它。紧接着,是数声轻响。还有碎石块不断摔落,所以它们的声音是那么微不可闻。但我听见了,因为它们落在了我的面前。 四支太气钉从它的体内落出,落在了我身前的地上。下一刻,黑麒麟合上了双眼。 一共八支。他为了控制自己,在体内埋下了八支太气钉。 从黑麒麟的身上传来了骨骼异变时的响动,我看到它在变化。那双眼睛重新睁开,而双瞳已经是一片混沌血色。 其中再也没有了我的身影。 第134章 归去 我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哪怕余椒将我向边沿,我也依然呆滞地注视着上空。天上在下血雨,将我们俩染得血红。 昆麒麟? “除非我叫你,否则不要出来。”余椒说。 它是昆麒麟? “丘荻。”他说,“不会有事的。我们都在这。” 对,都在。 我的嘴角莫名抽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空洞的笑意。 白麒麟已经被血染红了,空荡的地宫中,回荡着昆慎之的笑声。 “八支太气钉……你竟然做到这个地步……”它偶尔在抽搐一下,涌出越来越多的血,而黑麒麟正在撕咬同类的躯体,吞食入腹,“可是你还回得去吗?你永远只能和我一样,变成他们眼中的怪物……” 白麒麟终于再也不动了,躯体开始渐渐消散。黑麒麟俯下头,望着烟雾中的什么——当烟雾渐渐散去的时候,昆慎之正坐在那里;他伤得很重,白袍浴血。 “昆门鬼……不死不灭。”他仰起头,血从那双眼中流出,在面上留下两道血痕,“我就这样看着你丧失理智,彻底成为祖麒麟。” 这时,余椒抽完了这支烟,因为抽得太快,所以忍不住呛咳起来。他吐出最后一口烟,将麒铃缠在手腕上,接着缓缓坐下。 黑麒麟突然怒吼一声,转向了我们这边。 “只交给你一件事情。”余椒笑了笑,面色苍白,或许是因为那烟草导致的,“五分钟内,将太气钉打回他体内。” “什么意思……” 刚才那四支太气钉也被他一起带了回来,就放在手边。麒铃已经响动,昆慎之转过头,眼中已经充血,变得赤红。 “天眼是相的极限,麒铃是音的极限。”他说,“原来如此。你啊……怎么那么像个小孩子,不懂事。” “五分钟,是我的极限。”他的头缓缓垂下,“这里没有任何方式能杀死他……” “所以你想怎么做?”昆门鬼站了起来。就在他身边,黑麒麟巨大的身形逐渐消散,昆麒麟倒在黑雾之中,一动不动。就在这时,余椒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 “我会尽力把所有还活着的人带出去。”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带他们走,然后重新关闭巨门界?”地宫中回荡的声音开始模糊起来,我的眼前像是被蒙了一层雨水,不断有银色的羽翼在雨幕后舒展——它们自余三少的背后衍生而出,在我的眼前他站着,身周有着银白色的微光;而另一个他坐在那,手腕上还悬着麒铃,“我等着。无论多久,还会有人再次开启巨门界的……” ——羽翼破空,千眼镇魂。 刹那间光影凌乱,我只能紧紧抱住昆麒麟和余椒的身躯,耳畔是百鬼尖啸,男女老少妖异的哭笑;很冷,我们如同坠入了冰水中,眼前已经变得一片雪白。昆麒麟和余椒都在旁边,雪白的世界里,回荡着那个人的声音。 “将钉子放回去。”他说,“五分钟。我强行造出了另一个通道,只能维持五分钟。” 在我们三个人的身后还有很多人,都在向下方坠落。我颤抖着从手中抽出太气钉,重新插回昆麒麟后脑的伤口中。当四枚钉子都放回时,这个人猛然抽搐起来,双眼睁到了极限,眼瞳血红,然后再次合上。 余椒强行建立了另一个通道——昆春君花了那么多年才能做到的事情,他在五分钟里完成了。在这个纯白的空间中下坠时,我竟然感到了一丝安心,就像是忙了一天,回到家推开房门的那种感觉——昆麒麟在身边昏睡着,呼吸已经平静下来。 “我们回家了……”我抱着他,能闻到彼此身上的血腥气息,温暖得近乎于炙热,“我没有忘记你,也不会离开你……” 不知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怀中的昆麒麟微微颤了颤,闭着的眼中流出了眼泪。 宁静的雪白中,我们都缓缓落入了那潭温暖的水镜中,最后穿过了界限。在这一刻,所有人都听见了古老巨门开始合拢时发出的沙哑声响,最终,只化为水镜上的那圈涟漪。 ——我睁开了双眼。阳光正落在身上,冬季的寒意中,身边传来了那个人的温暖。附近陆续有人开始苏醒,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他们中或许有人会记得是余椒救了所有人,或许只会把巨门界发生的一切当做噩梦。而在左手边,余椒静静地躺在草地上,这是七院清晨的草地,附近还没有人走动。 “余椒?”我到他身边,轻轻地唤着他,“余椒,我们回来了!” 他睡得很沉,人们都开始聚集过来,去查看他的情况。这些人应该是他尽力能救出的人数了,大多数都没事,还有些受了伤,和他同样正在昏迷。 过了很久,余椒终于睁开了眼睛。微红的眼眸中有着难以掩饰的倦意,艰难扫过每个人的脸。 “我看不见……兆哥儿……在吗?” 我能见到王兆,他也昏迷着。我说,他在。 听见这句话,余椒稍怔了怔,然后露出了一个虚弱的微笑。 这是我们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笑,像是失去了所有的锋芒和戒备,发自真心的欢喜。 “那……就好……” 说完,他又重新昏睡下去。但是这一次,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将他唤醒。 ———— 我和剩下能活动的人将所有人送进了急诊。大多数人的伤都不太严重,除了王兆和余椒。 王兆的内脏出血和烧伤很严重,不过按照他的体质来说这种伤势并不致命,过半个月应该就能走动了。 真正严重的是余椒。 他一直昏迷不醒,直到CT片子出来才看到了原因。我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去说这个情况,如果在以前,自己能毫不犹豫地下定论,这个人已经不可能活下去了。 严重的脑出血,高密度影充满了整个腔室。这就是用天眼和麒铃强行撕开通道的代价,魂魄所受的损伤终究是落在了躯体上。当我去看他的时候,主治医生告诉我,这个人的情况很不好,需要通知家里准备起来了。 我也是医生,自然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哪怕还有最后一丝希望,自己和他的家人都不愿意放弃。棠哥儿从北京连夜过来,选择了手术。纵然我心里清楚,一切都无济于事了。 ——不过,小小的奇迹还是发生了。 余椒苏醒在手术后的第三天,我和余棠都在。这时候昆麒麟还在昏迷,他的昏迷原因不明,没有任何检查有异常。我用一个荒谬的理由解释了那四根钉子,然后将他送入了观察病房。余椒醒来的这天,上海正好回温,不过还在下雪,落雪不冷融雪冷,天气很晴朗,难得的蓝天。我和棠哥儿正伏在床边睡着,就听见他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棠哥儿连忙爬起来,让他先别说话。我去叫了医生。这完全是一个奇迹,没有人想过这人还能再次苏醒。这些天,他整个人都消瘦得厉害,直到醒来后方才有了些精神。 他的声音很轻,问,兆哥儿怎么样了? 其实这个时候,王兆已经开始转醒了。他也在问余椒,但是没有人告诉他真相,每一个人都在骗他,说余椒没事了,只是现在要回北京处理要紧事。 他们只隔了一层楼罢了。 我们告诉他,王兆没事,很快就能来看他。 可余椒就像是没有听见似的,又问了一遍。不管大家与他说什么,他都没有反应,口中只说着意义凌乱的话。 “我从楼上……跳下去了……”他说,“好冷的天啊……我就在那里等他……现在是什么时候?我还在那栋书楼里吗?兆哥儿呢?” 他的记忆和神智都已经错乱了,因为脑部受损严重。我们陪了他一天,余椒说些话,就会重新昏睡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再会醒来……他开始出现脑疝综合反应,呼吸与心率全部紊乱。就这样过了两天,他忽然再次陷入更深的昏迷。ICU里监护器机械的响声如同出不去的噩梦环绕着,两天,整整两天,他都没再醒来。 第三天的时候他再次苏醒了,是一天半夜,因为他随时可能死去,所以ICU才允许两个家属进去陪护。棠哥儿一直拉着他的手,也不晓得怎么的,笑了笑,说,你知道吗,丘荻,我第一次知道自己有这样个堂哥的时候,爸妈告诉我,这个人很可怕,他害死了自己的两个哥哥。 “可是余杉没有死……”我说,“他就在七院,已经是植物人了。” “另一个死了。”余棠的笑意很勉强,将手握得紧了些,“这个秘密,或许没有几个人知道。有次兆哥儿生日——你不知道,在我家,兆哥儿生日是件大事。大家喝得很高兴,王兆也喝醉了,于是那个时候,我替他算了命。当时我也喝醉了,当算过一次后,我随口说了一句,‘你是不是帮我哥哥杀过人’。” 他低下头,眼中有泪水落出,打湿了这张温暖的笑容。 “……然后,树下童子就开口了。我就反应过来了——或许那两个人是出事了,但不是我哥哥做的,而是兆哥儿。”余棠将头靠在了余椒的手背上,声音呜咽起来,“可是当年的事情……谁还知道呢……” 就在这时,那只雪白的手动了,然后轻轻盖在他的头上。凌晨四点,余椒醒了。 第135章 雪殇 当他说完当年的秘密后,心里的念头是,或许只有这件事,是乐阳不知道的。 自己是怎么知道那些事情的呢?——两个哥哥突然失踪了,所有人都认为是他干的,但就连余椒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有一天王兆喝醉了,跑来拉着他笑,说,你不用怕了,有我在,你谁都不用怕了。 ——那时,余椒立刻就明白了什么。 王兆醒了酒,被他逼问出了真话。真相就是那么简单,自己不忍心做的事情,他做了。那两个人逃往了上海,一个已经死了,还有一个被逼的走投无路,从楼上跳了下去。 他不记得那一天自己是什么感觉。 他不怪王兆。王兆对他很好,无论是真心还是投机,这么多年来,他是唯一一个陪伴着自己的人。余椒能看到所有,却看不见王兆的选择。所以他的遗嘱是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留给了这个男人,这样很好,无论是真心还是投机,他不欠他什么了。 自己伤得很重,强行撕裂巨门界造出一个出口的时候,他不想回忆那是什么样的痛苦了——可那又如何啊,比起那些年遭遇的事情,这么点痛苦算不了什么。他只是不想亏欠王兆,不想亏欠每一个对他好过的人。 这里是ICU病房,神经内科,他很快就会变成和周围的病人一样,昏迷,呼衰,最后死于脑疝,或是干脆被自己的痰呛死。动作对他而言已经是很难的事情了,他的大脑正在渐渐失去对躯体的控制权。 旁边的护工正在与护士抱怨,说这个病人不肯让自己擦身。擦身、然后换尿布,换导尿管,胃管,最后神志不清,每天护士都会用一根塑料管子草草吸去他口中的痰…… 这就是他在接下来一周会经历的事情。 余椒笑了笑。他刚才提了各种要求,让丘荻和弟弟暂时离开了病房。护工不喜欢这个病人,没有再管他。躺在那里,最后用了一次范围小的可怜的天眼,力量就此耗尽了,他终于彻底成为了瞎子。余椒能听见护士在打电话叫外卖,让对方送到十二楼神内的ICU;能听见旁边3床的老人正茫然的咿呀着,像个孩子似的。 ——既然都到了这地步,人为什么还要坚持呢。 在弟弟他们还没有回来的时候,他借口说要去上厕所。在经历了一如既往的拦阻之后,护工不得不将他扶去洗手间。护士们都习惯了这个坏脾气的病人,“这白瞎子”,他听见她们这样啐着,语气很好玩。 在过去的三十五年里,大多数人都是这么讨厌他的。 护工扶他到了厕所门口,他的手指勾住了门口床位的心电监护电线。护工回头查看时,他关上了厕所门,然后反锁。 厕所的窗口旁就是阳台。他拽着飘飞过来的窗帘,一步步挪了过去。今天真是个好天,余三少死在这样的一个好天里,不知道有多少人会不甘心。 真好啊。 他仰起头,让阳光落在脸上。这么多年,自己还从未好好晒过太阳。 真好啊。 他站到了栏杆外,双手还抓着栏杆,感受风和阳光从自己的脸上滑过。 十二楼的高度,足够了。 然后他松开了手,风鼓动着宽大的病员服,人开始下坠。 ———— 余椒死在这个雪天里。早上七点,被人发现在病房楼下面的草地上。雪还在下着,静静落在他的身上。 王兆是在那天晚上知道这件事情的。那时候他的妻子和孩子已经从北京过来了,听见余三少的死讯时,妻子很茫然,问那是谁。后来我才知道,她一直以为王兆只是个普通的公司主管,并不知道丈夫的上司是谁。 余棠这一天的精神状态都很差,虽然他并未表现出来太多。余椒的尸体会在上海被火化,然后送回北京。因为还要看护昏迷不醒的昆麒麟,我们无法去参加葬礼,只能陪他去火葬场。那天雪下得很大,这个城市很少还会见到那么大的雪了,整个城市就被这层晚雪宁静地覆盖着。 这个地方正从一年的喧嚣中沉寂下来,等待新一年的苏醒。 他们都陆陆续续回去了,王兆一句话都没有说。余家很多人都不喜欢他,认为这个人不过是投机主义。可余椒的遗嘱里将所有东西都留给了他,王兆从一个普通的主管一跃成为集团最大的股东之一,终身再不曾来过上海。 我不明白余三少这个名字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是那个在寒夜孤注一掷从楼上跃下的孩子,那个每天生活在恐惧之中,孤立无援的孩子,还是那个在所有人面前比谁都要孤傲易怒的人。 但是,那都已经结束了。余椒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就好像多年前他从书楼上跳下一样,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像无数天上的落雪,回到了最初和最终的归宿。 我送走了他们。两天后医生告诉我,无论如何都难以找出昆麒麟昏迷的原因。我很干脆地办理了出院,带他回到了昆门道观。因为很久没有人打理,我原以为道观会满地狼藉。只是当车停在那八卦阵里的时候,石道两旁的金黄色落叶被人打理得十分整洁,有几个老人在观内往来,就好像在自己家一样。那些人都是常来的香客,全住在附近,也是从小看着昆麒麟长大的。 我们一起把昆麒麟扶进了屋内。老人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骗他们,说这人是喝醉了。他们给我红包,说是给昆鸣的压岁钱,还问起那个孩子期末考试成绩怎么样。 我用所有的努力伪装出一种平静的笑意,告诉他们,昆鸣出国留学去了,去了美国,可能要很多年后才能回来。我甚至编出了一个不存在的学校和住址,告诉他们,以后想给昆鸣写信,信都能转交给我。 老人们都笑得很开心,纷纷说那孩子以后肯定有出息。他们甚至说要回去学发电子邮件,以后给昆鸣发邮件。我给了他们一个自己以前用的邮箱号,那天晚上就收到了很多邮件。老人们不太会用拼音,信都很简短,告诉他离家在很远的地方要好好照顾自己,要常回来看看几个老头子,要告诉他们国外那些好玩的事情……这天夜里,我坐在电脑前将信一封一封读过去,然后打印出来,拿到了昆鸣的房间外烧掉。这个孩子的房间很整洁简单,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做了一半的作业,劳技课的电路板,语文摘抄本,校服,书包。他仿佛随时都会回来,重新默默地站在一边,像世间所有十六七岁的孩子。 我将他的房间收拾干净,把门上了锁。 昆麒麟还是没有醒来,他没有受任何伤,我甚至怀疑过是不是太气钉的问题,可是也不知道该去问谁。唐幼明和其他人失踪在另一条鱼仙人腹中,生死不明;金召和乐阳的尸体没有被找到;唐林霜成为了茅山掌门。道界再次失去了仲裁人,不过这一次,许多人都来到了昆门道观。 我将大门紧闭,不让任何人见他。不管来的是谁我也不认识,只想彻底和那些人不再扯上关系。 ——直到昆麒麟苏醒的那一天。 那天我出去买菜,没有将门锁住。当回去的时候,我见到有一个人坐在他床边。 人很纤细,看背影以为是个女孩子。这个人是不请自来的,我不认识——大概十六七岁上下,皮肤雪白,男生女相,眉眼秀气好看。如果不仔细看,甚至会真的以为他是个姑娘家。 他对我笑笑。我算是见过漂亮的人了,但是这个少年的容颜中带着一种艳气,妖异难言。他的手掌正按在昆麒麟额头,素白的手腕上悬着一串琉璃佛珠。 “很快就会再见的。”他笑道。 这个褐衣少年就这样走了,没有说自己的名字,我甚至以为这是自己的一场梦。然而下一秒,昏迷多日的昆麒麟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接着俯在床沿,呕出了许多黑色血块。我足足在那里呆了半分钟才确定他是真的醒了,丢下手里的东西跑了过去。 他醒了,他什么事都没有。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终于有了一丝冲破了黑暗的希望。这个雪夜很宁静,那个神秘的褐衣少年、意外的苏醒,却让世界开始重新变得温暖。 昆麒麟抱住我,拍着我的背,过了一会,他笑着转过头,看向了窗外。枉死门外空旷的青石院落外,正有陆陆续续的蜉蝣微光汇聚。它们汇聚在门外,越来越明亮,仿佛能照亮夜幕。 我们一起看着那里,静静看着。很久之前,有个人站在那里和我说,终有一天,枉死门外会重新有寻求阴阳冲裁的人与鬼到来。 这个人现在就在我身边,难得安静地笑着,说,你看到了吗。师父和乐阳也看到了吗。 “我看到了……我们都看到了。”我点头,“我会陪你走下去,我发誓。” “哪怕我会选择成为仲裁人。” “对,我发誓。” “哪怕总有一天,我会成为祖麒麟,再度回到那里去?” “我发誓。” 我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睛。这双眼中再次有了我的身影,恍如初见。 “——我会陪你走到最后。我发誓。” 第136章 彩蛋 余椒的葬礼盛大而寥落。来的人很少,时间也很短。 王兆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因为没有遗体告别仪式,只有骨灰,所以一切都显得那么简单。他站在骨灰坛前,不知为什么,伸出手拍了拍那骨灰坛盖子。 他有过五个女朋友,在那个年代,这近乎于不可思议,差点被人告流氓罪。或许是童年时候的经历,余椒和个孩子一样,不许他分心思在其他人身上。这种感情究竟应该算是什么呢,他们差了很多岁数,没什么代沟,因为余椒的思维是那么简单,只要是他说的就是对的,只要是自己说的也是对的,至于其他人,都是错的。 除了昆门的那对师兄弟。 昆慎之和昆春君应该算是这个孩子的朋友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外人都认为是余椒脾气太差,其实不是,而是这个人的那种依赖性,他只要接触一个人,就会想让那个人永远陪着自己。有时候像小狗有时候又像小猫,粘着人的时候特别开心,但是又讨厌很多人的场合。 王兆记得很清楚,自己刚刚和女友搬到一起住的时候,是余椒已经将两个哥哥赶出了家,大局已定,他想辞职,换个普通的工作,和寻常人一样结婚生子,老婆孩子热炕头。在当时他条件算是很不错的,所以很快就找到了新女友,搬到了一起,决定六个月后结婚。 他的辞职很简单,就是打了个电话,让同事代为转达。那时候还没有那么多劳动法条约,辞职就辞职了,不牵扯到太多金钱纠纷。而同居的第二天早上,王兆打开家门,发现一个白色的人影坐在他们的楼梯口,北京二月份的天气,他坐在那哈着白气,指尖被冻得发紫。 王兆对此没有任何办法。他的女友是个百货商店的柜员,不算漂亮只能说清秀,人很热情善良,她以为余椒就是自己男友的普通朋友,连忙招呼他一起把人扶进去捂着热水。不过那个人片刻后就自己走了,第二天照旧,坐在他们家前的楼梯上。 女友受不了了,和他分了手。半个月了,任凭谁家半个月门前都有个怪孩子坐着,女主人都会觉得后背发毛的。 那是王兆经历过的最无奈的一次分手。他第一次对余椒发了火,声音大得连邻居都听见了。他说,你就不能像个正常人吗,谁离了谁活不下去? 那个人之地折腾,没说话。他在余椒的面前狠狠关上了房门,回去读了一天的书。自己原来是特种兵,严重违纪被遣了回去,没有文凭也没有背景,所以在准备自考。军人都能吃苦,读书这种在年轻人看来枯燥困难的事情对他们而言不过就是个毫无风险的任务。王兆可以从早上八点读到晚上十点,没有女朋友了,饭菜都要自己解决,五点钟时候他下去买晚饭,就见到那个人竟然还坐在楼梯口,看上去像哭过,可犟着不说。 你为什么缠着我?王兆问。 滚。余椒说。 王兆滚去买菜了。这时候反而不急了,因为他清楚余椒,等到回去的时候,这人一定还坐在楼梯口。 事实也是如此。余椒就是那么简单的一个人,什么时候开心,什么时候生气,什么时候发火摔东西,他一清二楚。 他拎着食材回去时,见到余椒躺在水泥厅的地板上,像是睡着了,叫不醒。伸手摸摸额头,滚烫,大概是挨了半个月的冻,一下子就烧得很高。 他把余椒拎回去,裹好被子,往怀里塞了个热水袋,泡了杯红糖姜茶(女朋友留下的)。自己去厨房切肉馅加白菜,包猪肉白菜饺子。炉子上开水滋滋冒,把小锅盖噗噗地顶起来。刀切在案板上细密声音,电视里新年联欢晚会,熟悉的开场白,这次的新年,他们两个人就坐在沙发上吃了顿饺子,因为发烧,余椒的手在抖,眼睛也不方便,掉了好几个在地上,都被王兆养的猫吃了。后来那只猫过来余椒就踢踢它尾巴,华丽毛也凶,调上来挠他。 之后,王兆就回去了。辞职不成功,只能继续当他这个有名无实的主管。半年后,他找了一个护士当妻子。妻子性格安静内敛,与以往所有交往过的女友都截然相反。 不过只有这次,余椒没有搞什么破坏。或许是终于累了,决定面对现实,也可能是长大了懂事了。但王兆没有感到半分欣慰,只觉得更胆战心惊,如履薄冰,就怕哪天余椒冲到他家里,拿手杖对着家具劈头盖脸一顿砸。 可想象没有变成现实。余椒没有再闹,那一年的新年,他是独自呆在青宿书院里过的。 ———— 侠门换了一代掌门就是一次大清洗,金召这代也不例外。如果不是乐阳,他可能已经被扔进松花江了。 他在北方长大,乐阳在南方。乐阳说,他到黑龙江来,是来找一个人的。 找谁呢?也没说找谁,就说,找一个人。金召欠他一条命,想帮他找,乐阳笑笑,说不用了,你给我个地方落脚就够了。 笑得特别不好意思,打开了有些羞涩的钱包。“还是学生呢。”他说,“离家出走的,没多少钱。” 很久以后他知道,这也是谎言。这个人初中毕业后就没有再离开过阳明道观了,离家出走是离家出走,他拿走了那天募捐箱里香客们捐的零钱,刚刚好就够买一张到北方的火车票。 金召家里不太平,当然不能让人住过去。江南长大的少年人,过去三天估计就连骨头都找不到了。不过外面倒是有不少闲置的房产,他让人偷偷清理了其中的一套,让乐阳住进去。 不过纸包不住火,很快,老大在外面的屋子里住了个人的事情就传开了,也不知谁起的头。 他喜欢跑去和乐阳吃晚饭,这人不会做饭,以前在住的地方不敢乱来,现在到别人家了,东家发话了,这房子你想拆想烧都随便,就彻底不顾忌了,每天都弄得乱七八糟的。他也不会,两个人就一起窝厨房里瞎琢磨,一会炸了高压锅,一会炸了微波炉。 那段时候还是很开心的,侠门的大血洗结束了,风平浪静了,身边没有任何威胁。那些原本虎视眈眈的不安定因素一个接一个的遇到意外,伤的伤死的死,仿佛老天爷都在帮他,助他一臂之力。乐阳曾经在他落难的时候救过他——说来好笑,他就快给人逼到绝路了,忽然有个外地的少年带着两个片警过来,说要找钱包。想杀他的人以为真的是警察来找事了,哗得散了。 对他来说,乐阳就是一个好兆头。自从认识了他,所有的事情都开始顺风顺水。 他不希望对方因为侠门的事情被自己牵连。所以当别人问起的时候,金召说,住进去的只是自己最近认识的一个女人,叫白檀。他有很多女人,没人会傻到用女人来威胁他。 吃晚饭的时候,乐阳知道了他说的话,笑得差点把面都撒了。 她送阁楼金召一把刀,说,总不知道该送点什么好,谢谢他收留自己在东北玩了那么久——其实也没玩什么,每天吃吃喝喝,因为不想乐阳被别人知道,所以金召没敢和他走在一起,两个人上街去逛,一个走马路左边,一个走马路右边。黑龙江冬天的夜里街道上没有什么人,他们离得很远,一起慢慢往住处走。灯光昏暗,雪沿着光线飘落,铺成厚厚的白色。 你怎么会想出白檀这个名字的?乐阳问:特别老气。 金召笑笑说,侠门很多术法画法阵,用的原料就是白檀灰和朱砂,习惯了。 还没认识多久呢,就要把我烧成灰了,不仗义。乐阳笑了,他穿着有生之年穿过的最厚重的冬衣,有点艰难地走在雪地上。 金召慌了,解释说,不是那意思,我……真不是那意思…… 乐阳觉得他这样好玩,笑得更厉害了。他笑起来很好看,带着股仙气,如果这是个女孩子,金召就娶她。 “我和我叔叔长得一模一样。” “你叔叔也和你一样漂亮?” “男人怎么能说漂亮呢?……应该说是……反正叔叔还在的时候,一天到晚被人叫昆半仙。” 雪夜下,两个人边说边笑。前面有个野冰场,乐阳看了几眼,金召问,你会滑冰不? 乐阳摇摇头。他南方人,没滑过野冰,也没去过滑冰场。 野冰是别人私圈的,一块钱一个人,金召问别人买了两双冰鞋,拉着他去滑,乐阳完全不会,在冰上忍不住笑,说,现在样子肯定傻死了。 教了半小时了,他就是滑不来,还摔得胳膊都青了。金召说,你也太笨了,那么简单的事情。 乐阳冻得鼻尖发红,揉揉鼻子,被他扶着一步步滑,说,人还是笨点,会过得开心点。 金召问,为什么不读书?没考好? 乐阳摇头,说,外面没意思。我能看到很多东西,看多了,就觉得累,就想死。死了就好了,说不定自己真的该早些死,少受些罪。 他第一次说这种话,把金召吓了一跳。自己也算杀伐决断的人,对生死本不屑一顾了,可从这个人口中轻描淡写说出来,却叫人心慌。 “我年纪比你大。”金召说,“肯定比你先死。你年轻呢,才十八九,说什么活啊死啊,要是家里过的不顺心,就一直住在北方好了。这边没那么多糟心的,有我在,你就安心笨一辈子好了。” 他们沿着冰道往前滑,路上人很少,也没人注意到这两个人。回去的路上,顺道吃了碗热面,喝了羊汤。那是乐阳到东北的第一年,十八岁,他说,还想住几年,二十多了就回去。 他二十岁的时候,金召二十八岁。他三十岁的时候,金召三十八岁。那么以后呢?四十岁,五十岁……时间还那么多,乐阳是他掩盖在白檀之下的秘密,永远都不会有人知晓。 他也永远不会想到,以后会发生的事情。 ———— 我的房子本来没想过有人会租。在杭州的这个地段,往往启事挂了一年都没人来问津。 但是今天来了一个人,个子高高的,想和我租房子。 房子很小,所以不租给一家三口,会弄得很乱。我说,也不许养宠物。 养鱼行吗?他问。 行。我说,金鱼,小鱼缸,不能进大鱼缸。 他说好。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人的时候,总觉得他很憔悴,一脸倦容。 “你们几个人住?”我问。“身份证件有吗?” “两个人,我和我……弟弟。”他干巴巴地冲我笑笑。这人肯定不长笑,笑得特别僵硬,“房租加倍,但我们没有证件。” 成交。 我把钥匙给了他。 第三卷 鬼案录 第137章 车祸意外 “车速过快,这里的路是土路,前面有个凹塘,所以这辆轿车就翻了出去。” “应该是意外事故。死者死于颈椎骨折,没有打斗痕迹和其他伤痕。” “疑问就在于死者的身份,他不应该在这个时间开车出现在这个地方。车辆的检查也没有异常,或许是他认为这里没有监控探头,所以超速行驶了。” “法医报告里,尸体内也没有检出任何的异常。” “那么,难道就这样结案?我们怎么和家属说过程?” “他没有什么家属。或许就是压力太大,想到外面去飙车,所以找了个没有摄像头的野路,没想到出了事情。” 层层围观的人群外,有个穿着校服的少年站在那,还背着书包。校徽上写着的是上海宁华中学,高中部的校服。 他没有在那里停留多久。因为事发已经过去一天了,这里的警方正将这里定义为意外现场,撤去警戒线。警察从警戒线内出来,记录员正翻过一页,在最后那一行写上结论。 “意外事故。事发时间……地点……事发经过……” “人员伤亡:死亡一人。死亡时间……死亡原因……” 警察和围观的人们都渐渐散去,只留下案发地那片被翻出去的私家车压塌的野草。少年的眼神很宁静,在他眼前,画面正回到那个夜晚,那辆车在这个路口突然加速,冲向前面那条坎坷的野路。 “死者:裴通明。” 他移开了目光。就在这时,敏锐的直觉让他察觉到了一种目光——好像水雾似有似无地在周围存在,却毫不掩饰本身的尖锐。 他转过头,在人群中寻找目光的来源。喧哗声与警车车灯的红蓝交错中,他见到了一个清瘦的人影。 “你好啊。” 一个声音突然之间无比清晰地在少年的脑海中响起。不是幻觉也不是想象,是真实的,他们相距十余米,可是对方的声音就那么准确地出现了,柔软,温和,却带着种难言得妖异。 那是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穿着宽松的褐衣,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声音,他甚至无法断定对方的性别。一串琉璃佛珠在那人纤细雪白的手腕上松松地垂着,在阳光下发出微光。 “我们还会再见的。”声音再次响起,含着柔和笑意,“很快。” 人群渐散。他看了一眼时间,上午八点四十分。回市区的班车八点五十分开,他的目的地很明确,就是坐落于市中心的市七人民医院。 到达市中心的时候,是早上九点三刻。医院早班都是十分忙碌的,不会被任何事情打扰。哪怕这个医院刚刚少了一名医生——死者裴通明,是市七医院的院长。 车慎微走入医院大门,他很少来这种地方,因为很少生病。而这个医院是特殊的,去年就是在这里,他送走了自己的爷爷——那是一场大型道场,后来他们才知道,举行道场的人是个疯子,参与了那次大道场的人只有一人生还,其余的全部身亡。 车慎微的爷爷就是其中之一。 门诊大厅的人很多,他在里面毫不起眼。因为太拥挤,还不当心撞到了一个人的肩。 “不好意思……”他说。那个人穿着白大褂,可能是个医生。 对方转过头,看见他的时候不由怔了怔——车慎微也一样。而那医生随即对他笑了笑,笑意很短暂,完全是礼节性的微笑。 离开了门诊楼,他循着指路牌前往行政楼。今天阳光很好,身上暖洋洋的的,从广州转学到这个新的城市后他还不太习惯这里的气候。车慎微有些怀念老家的早茶,新城市的节奏太快,作为学生党,能选择的早饭种类有些太少了。 那个医生的笑容还停留在眼前——那个人应该出现在这吗?他不知道。从爷爷过世后,很多信息都断链了。如今他只知道,新任的道界继承人是昆门道观的掌门。 行政楼是自由出入的,可院长办公室不是。二楼以上的办公室都是比较重要的行政人员所用,所以在走廊上有一道电子门。 以裴通明的身份,他会突然在半夜驱车到城郊地区,然后将车开上野路的几率几乎是零。除非真的如警方假设的,是压力太大,突然想飙车减压……但他不认为这个年纪的人还会做这种事情。裴通明的死是一个简单的设计,把一切推给意外这两个字。 ——设计。 有个名字浮现在车慎微的脑海中。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人很美,但如今道界给了他一个外号,叫做死神。所有人都认为余椒是个噩梦的时候,乐阳就轻描淡写地给他们留下了鲜血的阴影。拜他所赐,现在老一辈的人几乎都交代在巨门界和鱼仙人之中了,车慎微的派门目前由他父亲掌管。无数人被他设计了,其中后果最严重的是侠门,金召死后,侠门彻底失控,开始进入不择手段的内斗。 车慎微收回了思绪,重新着眼于目前。二楼是进不去的,那个设计者是怎么让裴通明按照设计,在那个时间开车到那个地方,然后突然加速,冲向凹塘,翻车致死? 裴通明没有很多电子信息,这件事他之前就在网上确认过了。这个人不玩社交网站,只有电子邮箱。在医院院长里,可以算是十分安静低调的一个人。车慎微觉得思维有些走入了一条死胡同,只能走下楼,在行政楼的大厅里转了转。大厅是有前台的,主要用来处理信件和收快递,信息板上还写着这段时间的快递,行政楼人不多,所以估计是几天一擦的。车慎微读着信息板上的名字,却意外找到了裴通明。 在他身亡的那天早上,有人给他寄了快递。 可能是他自己买的网购也说不定。但车慎微有比谁都要准确的直觉——直觉,他从来都是跟着直觉走的。这个快递有问题。 然后他离开了行政楼,到了手术室。白大褂是事先准备好的,这让他能伪装成跟手术的医学生,和其他学生一起混进手术室。手术室内不是目标,他的目标是手术室外的更衣室和准备室。七院的手术室有很多,裴通明的手术一般用的是六号室与九号室。而无论他们用哪个,入口只有一个。准备室里有一本册子,上面记录着手术安排,人员等。 七院在这方面的管理十分严格,所有人员必须互相核对信息后才能进入,由手术总负责签字,确认参加人员名单。这个信息是公开的,就记录在准备室的册子上。车慎微翻开册子,找到了裴通明死前最后一场手术——参加人员并不多,都是脑外科和神经外科的医生,字写得龙飞凤舞。但就在这所有医生中,最末尾的那个却十分突兀。 ——内科,张华。工号是3开头。七院的主任医师工号为7开头,主治为4开头,3开头的只有住院医师。这人是个博士生,跟着导师一起观摩手术的吗? 他记下了姓名和工号,去内科确认这件事情。他穿着白大褂就像个实习学生,内科办公室的人没有在意。排班表就压在桌子下,在裴通明死前的一天,张华是夜班,也就是说手术当天他应该是出夜班的。 为了避免这个人是个劳模,车慎微还问了办公室里的医生,“七号的时候,我来找张医生,好像没找到哎。” “他七号十点出夜休了。”一个女医生告诉他。 ——果然有问题。 他皱着眉头,盯着这个平平无奇的名字。也就是说这是个肯定不会出现在手术人员名单上的名字,那为什么能够参与院长主刀的手术?在核对身份的那个环节就应该进不去了才对。第一,进入手术室的张华不是张华。第二,张华是无法通过正常渠道进入的。 车慎微站在病房大厅中,他周围粉绿色的墙正缓缓变成手术准备室里的瓷砖墙,重新构建出七号的那一幕。所有的医生都登记完了姓名、科室与工号,当核对身份的时候,有人发现张华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而这时有一个人允许了他的加入……为什么?这是院长裴通明主刀的手术,除了院长,没有其他人能够做主。 是裴通明允许“张华”加入的。张华很可能带着帽子、口罩,只露出双眼。参加这场手术的都是主治及以上的医生,他们不会注意到大内科一个小小的住院医师。张华,全院叫张华的医生可能不止一个。 快递,手术室。然后就是最后的城郊车祸。 七号时,有一个人走入了内科病房,拿了张华的白大褂,这个人一定很熟悉医院的布置,而且和裴通明认识。或许,裴通明有把柄在他的手上? 这个人是谁…… 车慎微扶着头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手里拥有的信息太少了,调查完全陷入了一个僵局。从广州转学过来,目的本身是想调查七院的秘密,就在他来的一周后,七院的院长就因为事故身亡,这个医院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可是初来乍到的他连丝毫端倪都找不到。 “当心……” 他正纠结着,面前就响起了喊声。紧接着一沓纸就落在了他身上,和下雪似的。车慎微抬起头,见到面前那个人很尴尬地正将散落的纸捡起,和他说不好意思。 ——这个人的脸很熟悉。似乎在爷爷参加大道场的那一天他也在,不过没有穿白大褂。他看到了对方的胸牌——是主治医生的工号。 外科,丘荻。 “不好意思,会诊记录从茶特里滑出来了。”他说。丘荻戴了一副眼镜,上次倒是没有的。车慎微帮他一起将纸重新收集好,其中有一张硬纸,写着死亡四联单。死者他不认识,叫于衫,死亡时间是一个小时前。 第138章 傻孩子 “给。”车慎微将那些文件交还给他。 “谢谢。我们见过面对吗?”丘荻抱着茶特,站在他面前,神色很平静,“你是……车老的孙子?” 他的指腹拨弄着那张露出了一角的死亡四联单,让车慎微觉得很不舒服。 “嗯,来调查裴通明之死……” “是说那件事情啊,真是可怕。院长不知怎么的开车到了那种地方,结果出了意外。不过警方不是已经下了结论吗?说是工作压力太大,所以到外面去散心的。” “我觉得有问题。” “那么,找到问题了吗?” “我……”车慎微坐在那,缓缓抬起头,打量过丘荻。这个样子像是不太礼貌,可是他真的发现了什么——这个人……他的身上,似乎有一种熟悉的气息。 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就好像一个电路板,让专业的人焊出来的,和业余的人焊的会完全不一样。丘荻身上所带有的,就是那种气息。 影白楼的手法? 车慎微并不认为这是影君。他的家族曾经以制作影君闻名,虽然近几年已经很少再制作了。面前的丘荻还是人类,但身上全都是影君的气息。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有个声音说。 ——-又是那个少年。声音是直接响在他脑中的,让人不免头痛。 车慎微忍不住回过头。不远处的病房门口,那个带着琉璃佛珠的人正望着他,面上带笑。不管怎么看,这种笑意都很面具化。他面前的丘荻已经走了,而那个少年走了过来。 “曲艳城。”他伸出手,车慎微发现这个人和自己差不多大,也穿着白大褂。但是他有胸牌,上面有姓名和工号。“我说了,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没有想伸手,却也伸出手和曲艳城握了握。 “你……到底是谁?” “你以后就会知道了。”曲艳城握住他的手笑了,又是那种带点妖异的笑,“不过在这里,我是终池研究所的研究员。” 胸牌离得他近了,车慎微能看到上面的字——曲艳城,市七医院终池研究所。 “……你几岁?”他迟疑了一会,还是问了这个问题。 “十六岁。”曲艳城笑着,还拉着他的手,“你也十六岁呀……是天角院车慎独的儿子,刚转学到上海宁华中学,就读高一……哦,喜欢吃炒河粉,喜欢养狗……” ——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车慎微几乎是甩开他的手,立刻退远三步。曲艳城哎了一声,好像十分苦恼的样子,说,哎呦,小道长怕成这样做什么呀?相见之缘,也该是大欢喜才对。 说完了双手合十,竟然念了声佛号。 “调查不下去了吗?那么为什么不去问问丘荻医生?”曲艳城问,“你和他认识吧,刚才还说了话。” “……一面之缘。” “那也是缘啊。” “你说丘荻已经死过一次了,是什么意思?”车慎微警惕地望着他,直到曲艳城从口袋中掏出了一张剪报。上面是一起坠楼案,豆腐块大小的版面,显然不是什么大新闻。 ——市七医院外科医生跳楼自杀,同事:疑因父母离世伤心过度。 他看到了新闻上的照片,突然明白过来什么,连忙背起背包追向刚才丘荻离去的方向——这个人已经死过一次了,他能活过来,一定是有擅长影君制作的人动的手脚! 根本就不是什么偶遇重逢,这个人是刻意过来和自己说话,观察自己是不是知道他的死讯的! 医院大厅人山人海,所有的医生都穿着差不多一样的白大褂。车慎微茫然地在人群中找寻,却再也找不到那人的身影。 “想知道真相,就去剪报上的地方。”曲艳城的声音再度在脑海中响起,冷不防的——车慎微吓了一跳,不过也冷静下来了,推测这可能是对方的能力。修行者中有各种能力者,曲艳城可能是佛门中人——不过那小子哪里像啊?! 但他还是将手心已经被捏皱的剪报展开。背面是股市情报,上面用蓝黑水笔草草写了一行地址。明月湖,昆门道观。 ———— “你那么早下班了?” 他穿着围裙从煤气灶旁探头出去,看见那个人边脱外套边哼着歌,吃起自己刚刚炸好的龙虾片。 丘荻说,早点下班不好吗,我现在刚换了新身份了,总要适应适应。哎对了,那个孩子的住处怎么办? “啊?我以为你给他安排了?”昆麒麟连忙关火出去看。曲艳城的行李还堆在后院的门口,压根没摆进去。“这边没屋子啊,那就只有……” “不行,那间屋子不行。”丘荻啪地一下掰碎了一片龙虾片。 “那总不见我们屋里再加一张床吧,人小姑娘呢……” “他是男的。你连救命恩人的性别都记错了。” “……什么,他是男的?”昆麒麟愣了三秒,只能咳一声,扯开话题,“那现在小孩长得越来越有个性了……我说,你这两天心情很好啊。” “是吗?”总算不吃龙虾片了,开了瓶柠檬水。吃吃吃,胖死你,昆麒麟想。 “裴通明死了啊?” “是啊。” “你不说点啥?” “没什么好说的。我讲给你听了,那天晚上我去白霞那吃饭了,顺便教他儿子英文。” 这人就是不坦白,昆麒麟也拿他没办法。 “算了……之前你说,在曲艳城之后还有一个孩子想调查七院的事情,你去看过了没?” “看过了,傻孩子一个。”丘荻靠在椅背上,换了几个电台,开始看求生节目,“一代不如一代,我还留了那么多线索……算是知道为什么当时乐阳把金召抹脖子了,看他哼唧哼唧乱查,心特别累……” 昆麒麟叹气,觉得他也说得过了。小孩子嘛,就该天真点,天真有天真的好处,要是乐阳这样的人多几个,大家干脆抱成一团哭吧,什么都别管了。 他烧完饭,八宝油条,栗子鸡,虾酱通菜,丘荻心情是真的好,裴通明死了是一个原因,昆麒麟总觉得,应该不止死了一个…… 哪天要和他说道说道,纠正一下思想作风问题。 他吃完饭,把那面蒙灰的铜牌重新拿出来擦擦干净,挂在道观门口。昆门侦探社,目前为止只有三个人,他,丘荻,曲艳城。 或许今天就会有第四个人加入了——也就是丘荻口中那个傻孩子。 昆麒麟看着这块牌子,松了一口气。七院那里还有很多没收尾的事情,只能由他们来清理了。也不知道丘荻用了什么方式恢复了身份,竟然正大光明回外科去上班了。 他正站在道观口乱想,身后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穿着校服的…… 看到那种校服,昆麒麟心里紧了紧。不过很快也知道是不同的人,那个孩子很年轻,十六岁上下,浓眉大眼,长得特别一身正气。 他显然是一路疾跑过来的,撑在那喘气。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发现都是熟人。 “是小车啊……”昆麒麟对他笑笑,“来上海啦?” 他们是见过一次的,这孩子是车老的孙子,天角院现任掌门的儿子。光凭印象,感觉是个没什么心计,脑子特别快的人。 “丘荻……丘荻出现在七院了!”他抓住了昆麒麟,特别激动,“我见到他了!虽然还不知道,不过他和裴通明的死肯定有关系!” 别激动别激动。昆麒麟稳住他,心里想,我天天见到他都没那么激动。 “先进来,我们和你解释一下。首先,你把裴通明的死放一边,别再查了……” “为什么?他是被人设计的,七院里还有人在密谋。” 昆麒麟微笑,有点绷不住了。他其实很想就这么哄哄他,把人哄走算了——这孩子真心挺单纯的。把脑子里的想法叽里咕噜全说了,快递,手术室,死而复生的丘荻……他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丘荻说心很累了,这真的是个傻孩子。 “都说了,进来说话。” 道观里又传来一个人的声音——丘荻抱着手,有点不耐烦地看着他们,眼镜别在衣领上。在昆门道观看到了心里的嫌疑人,车慎微一下子就愣住了。昆麒麟笑得很尴尬,连忙把孩子带进去。 不过又有一个人跟了进来,顺手关上了道观大门——是曲艳城,没声没息就来了。 “你也回来啦……” “是呀。”曲艳城双手合十,微微点头。 车慎微的目光在这三个人中间来回打转,彻底不知道怎么回事了。曲艳城拉住他,声音在他脑中响起。 “他们会告诉你真相的。” 四个人来到了房间里。上海三月份春寒料峭,不过树上新叶嫩绿可爱。丘荻把眼镜随手搁在书堆上,说,你在调查裴通明的死,查得怎么样了? 车慎微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说,不过昆麒麟在场——仲裁人在,他还是相信仲裁人的。 他摇了头。 “不玩了,没意思。”丘荻叹了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我就是你在找的嫌疑人,原因很简单,裴通明曾经为昆门鬼做事,他是个隐患。我死过一次,就是死在他手上的。” 第139章 儿科病房 “事情就是这样。昆门鬼有两个代行者,裴通明是其中一个。所以我设计了他的死。”红茶机冒着蒸汽,看上去十分暖和的感觉。丘荻倒了几杯茶放在桌上。“我和昆麒麟在处理七院剩下的那些麻烦。” “什么麻烦?”车慎微说完,就听见了笑声——又是曲艳城的,这人总喜欢这样,冷不防在别人脑子里面窜出点声音。 “当时发生的真相已经没有人知道了,乐阳死了,这些秘密也难以重见天日。”昆麒麟说,“但是,罗盘还在运行。虽然随着时间它会渐渐停止下来,可是在停止前,七院的灵波依然是紊乱的,还会有各种灵异事件发生。完成这些收尾工作,就是我和丘荻正在做的事情。” 车慎微忍不住看了一眼曲艳城,他正端着白瓷杯喝茶,手腕上的琉璃佛珠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小曲是自己找到我们,希望加入的。” 曲艳城点头,放下杯子站起身,做了自我介绍,“我叫曲艳城,十六岁。同样是刚刚来上海的。目前在七院的终池研究所进行研究工作,与丘前辈算是同事。” “十六岁?怎么可能?”车慎微扭头,“七院用童工吗?你不用上课?” “我在美国普利斯顿端脑研究所取得博士学位,很多年没回国,的确有点想念高中。”他含笑望回去,目光落在车慎微胸口的校徽上,“我们做同学也可以的呀。” 车慎微不响了,死死捏着手里的杯子。他是个标准的好学生,但就是成绩不太好。 “咳……小曲呢,算是自愿在课余参加研究的。”丘荻拿来茶壶,重新替两个人把茶添满,“小车你现在在宁华中学,学校管住宿的对吧?” “啊?你知道?” 丘荻也记得那校服,记得那是可以寄宿的学校。学生周五回家,周日回校,作业很多。 不过他没多说什么,就说算了,换个话题吧。他问车慎微,想不想参与昆门侦探社,一起处理七院的那些遗留事件。 “当然可以。”车慎微点头,“我来上海,本来就是为了这个,以便调查七院事件的真相。” 两个老的都微笑着鼓励他。他们完全没心思防备车慎微,都在提防着曲艳城。 ——这个孩子,是自己找上他们的。 他们不知道曲艳城是什么师门的,只知道他似乎和佛门有关,而且拥有十分光鲜的世俗身份。少年天才,留学归来,简直是标准的“别人家孩子”。而昆麒麟和丘荻都察觉到关于他的能力了,似乎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读取别人的思维,甚至做出影响。 虽然两个加起来都要六十的人去提防个十六岁的孩子有点丢人,但不管从那个方面,曲艳城都让他们想起一个人——那个人可以说没有什么特殊能力,却给整个道界留下了最恐怖的阴影。他们唯一庆幸的是,他的最终目的至少是好的。 昆门鬼之乱结束了,昆门的秘密也藏住了,巨门界关闭,通道损毁,昆麒麟没有失去控制,成为了仲裁人,除了一些会被时间掩盖过去的伤亡,结局是那么圆满。 可曲艳城的目的,他们谁都不知道。 车慎微的到来为此做出了缓冲。 “那么,你就是第四个人了。”昆麒麟拍拍他的肩,“关于院内事件的调查主要是通过丘医生和小曲。对了,小曲,你的住处问题……” “这里没有住的地方了吗……破一些也无所谓。” “真是很不好意思。”昆麒麟和他解释了为什么那间空屋子不能给别人住。毕竟是昆鸣以前的住处,他想了想,也觉得不太好,“所以丘医生今天会替你租好房子,房租的事情不用担心,这边会出。” 曲艳城说不用,自己可以解决住宿问题,现在还有些事,大概要离开一会。 “小车啊,你是高一几班呀?”临走了还不忘给车慎微脑子里塞一条垃圾信息;还没等回答,就听见他笑着说,“哦,三班的。” 说完,他就走出门口,去旁边拿了行李箱离开了。屋里的三个人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觉得思维能放松些了。 这人是怎么回事……车慎微擦了脸上的汗,刚才还没发现,等人走了,才察觉自己刚才一直处于紧张状态。 “总而言之,就是这样。而且如果没意外的话,今后就要由你和他一组了。”昆麒麟苦笑着,显然也有点累,“小孩子嘛,总该和小孩子一块儿,有点朝气。” 丘荻只管喝茶,不说话。眼神低垂着,像在思索什么。过一会他将杯子放好,修剪整齐的指甲轻轻敲了敲杯沿,“刚才我回医院转了一圈,听见了点风声。” “已经有案子了?” “对。”他说,“在儿科病房。” ———— 儿科病房和门急诊是在一起的,医生很多,因为工作量大。不过最近儿科夜班会出现奇怪的现象——水声。 就是那种水声哗哗扑在耳边的感觉,几乎每个值夜班的医生都能听得见。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做梦,但是聊天时说起了,才发觉竟然所有人都感觉到了。 “可是只有听见水声,没有其他更严重的事故了。”丘荻皱着眉头,把红茶叶倒进红茶机里,那是套全玻璃的透明蒸馏机,在阳光下看十分精致,“所以我之前提了提,不过没在意。毕竟人是很容易接受心理暗示的动物,儿科诊室又都是女医生。女人么……怎么说呢……” 就好像那种群体心理暗示,比如大家出去吃饭,一个人回来呕吐了,可能和吃的东西没关系,但觉得自己是食物中毒;消息传开后,去吃那顿饭的人都开始出现各种胃肠道反应。所以他一开始推测儿科诊室的情况或许是这样的。 “但今天我再去的时候,事情开始变化了。”红茶机的蒸汽团团冒出,将玻璃窗熏得一片白色水雾,“有孩子半夜突然哭醒,说,有怪物。” “怪物?” “孩子说的,觉得怪物想抓走他。家长被惊醒了,在床边发现了湿漉漉的足迹。”他叹了一口气,“其中可能有夸张的成分,但我觉得还是有问题的。” 昆麒麟在纸上写写画画,最后打了个圈,“那就先暂定是儿科病房。我们晚上的时候……” “开玩笑。”丘荻说,“你敢在晚上偷偷摸摸进儿科病房,会被家属当成人贩子打出去的。所以这件事情,还是让两个小孩去查比较好。” “我们?”车慎微愣住了,指指自己,“可是我……” 接着,两张证件被放在了桌上,上面写着青少年志愿者。丘荻说,这是给你们的,主题是号召学生走近医院。 那两张绿油油的证件看得人百感交集,车慎微知道这玩意儿肯定不是凭空变出来的,自己大概早就被昆门道观这两位盯上了。他只能拿起证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毕竟年轻天真,不知道被卖了是什么感觉。 他请了半天假,还是要在下午回学校的,只能匆匆告别了他们。临行时候又遇到一个问题,昆麒麟是昆掌门,那丘荻算什么人呢?车慎微感觉这人不像是道界中人,也不像个普通的医生。 “这……怎么称呼?” 昆麒麟摆手,“叫丘医生。” 车慎微老老实实点头:丘医生再见。 ———— 儿科病房的事情就正式交给他们俩了。车慎微回了学校,手里多了两张证件。但他也不知道要怎么把证件交给曲艳城——又不认识对方,没联系方式。 下午的课开始得晚了些,班主任迟了十五分钟才到。车慎微正趴在桌上补作业,就听见老师的皮鞋跟踩出的脚步声。门开了,在班主任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最近很热闹,我们班又多了一名转学生。”她笑着说,“这位同学叫……” 他趴在那,没抬头。英文作业落下太多了,再不补齐摸底考就肯定要开红灯。 “下一题选C。”那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响在脑海中。车慎微惊得掉了手里的圆珠笔,瞪大了眼睛抬起头——讲台上,班主任身边站着一个和自己穿着同样校服的少年,手腕上的琉璃佛珠在阳光下微微发亮。 “曲艳城同学是从美国留学归国的,对国内的学习生活可能会有一段适应过程,大家身为他的同学,应该……” 班主任说的话他已经没有心情去听了。现在是什么情况?曲艳城怎么就转学过来了? 其他人都在鼓掌欢迎,只有车慎微呆呆地坐在那。全班现在大概有三个空位,班主任指了指靠墙那边,那是班长的桌子,“曲艳城,你就和张……” 可她的手正指在那,却突然颤了颤,然后十分僵硬地硬生生挪向了车慎微的方向。然后,他们听见她的声音变了,像是把声带都揉在了一起一样扭曲。 “和……车慎微……做……同桌……” 接着她浑身都放松了,一下子靠在黑板上,努力撑着才没摔下去,神色异常迷茫,像是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曲艳城点头,背着书包走向了车慎微的书桌。 “我说了,做同学也不错。”他的笑意中带着一种妖气。 第140章 黑脚印 曲艳城在他身边坐下,就在这时,突然一个踉跄,差点摔在桌子上。然后他白皙的面容上出现了一点血色。 “哎,你流鼻血啦?”旁边的女孩子说。 曲艳城说,没事,大概天气太干燥了。 他接过女同学递来的纸巾擦去了血迹,对车慎微露出了一个很无辜的微笑。刚才发生了什么事。车慎微说,你能控制她的行动? “开始上课。”班主任从迷茫中恢复过来,清了清嗓子。全班起立。曲艳城的声音轻轻地出现在他脑海中。 “用想的就可以,我能听见。” “啊?真的能?” “嗯,我听见了。”他们跟着其他人一起起立,鞠躬,曲艳城的指间还捏着那团纸巾。“十秒钟。我能够控制一个人的行动和思维十秒钟,” “什么?!” 他差点喊出来,但及时捂住了自己的嘴。这种能力闻所未闻,已经超出他的理解范围了。 “有严格的发动条件,最重要的一点,我的身体吃不消。”曲艳城晃了晃那团纸巾,“这是先天带来的能力,但对身体伤害很大。刚才她如果意志力坚定,我就不可能成功。下一题选A。” “算了,你别用它干坏事就行。丘荻说了儿科病房的事情,还给我证件……” “我都读到了。头好疼,这里人太多了。” 像是有些难受似的,曲艳城皱着眉头,用手捂住耳朵。 和行为控制不同,这种能力是不由他选择的。他已经习惯了,但还是要避免待在人多的地方。教室不是一个好地方,在这个大环境下,车慎微的思维显得很平静。大概是道门世家中长大的孩子,修为境界要比其他人高一些,没太多浮念。 他不禁想起了刚刚见到丘荻和昆麒麟时候,这两个人想守住的秘密在他眼前早已毫无遮掩。所以他们才会想通过车慎微和自己接触,避免更大的意外发生。 昆门鬼的秘密,的确值得这样谨慎,他毫不怀疑,如果有那个必要,自己可能会被丘荻列在那张死亡名单上。因为这个秘密一旦公诸于世,就是惊天动地。 ——先不论其他,光是这一任仲裁人是巨门界祖麒麟的事情,就足够天下大乱了。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想将四面八方接踵而来的杂念清出去,不过成效甚微。车慎微正在旁边,对着那张英语卷子苦思冥想。 “时态用错了。”他提示了一下。 “别提示我啊!让我自己想……” 他捂住卷子,像是怕被偷看似的瞪了曲艳城一眼。不过他发现那人也在看着自己,就像蛇盯住了青蛙。 “我还没有住的地方……”他双手合十,点了点头,“你的下铺好像还没有人。” “会有人的!”车慎微死也不松口。 “那我就不客气了。阿弥陀佛。” 这家伙就那么自说自话,在下课后说服了班主任解决了寝室的问题。等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时,曲艳城的行李已经被搬到了他们寝室口了。 车慎微黑着脸,看他把东西一件件摆出来,坐在自己下铺。寝室是四人寝,很快另外两个人也回来了,发现多了个室友,觉得挺热闹的,说总算这屋子凑满四个人了,大家晚上溜出去吃烧烤吧? 宁华高中的门卫很好买通,塞个十块钱就能放人。寝室长一边换衣服一边说,以前我们寝室也是三个人,昆鸣转学了之后就剩下两个人了,好久没热闹过了。 “我们溜出去之后,最晚能几点回来啊?”车慎微问。 “第二天早上六点前就行了,咋了?你们想去市区玩?” “这个……” 他正想找个借口,就见到曲艳城已经将证件拿了出来,一人一张拿好,“去当志愿者。” 说完,车慎微就被他拉了出去。上海三月初的天气还有些微寒,他们都只穿着校服,不免有点冷。 校门口,铁门已经拉上了。门卫靠在那抽烟,曲艳城走过去,根本什么都没解释,他们俩就从男人面前走了过去,而对方像瞎了似的没有反应。这个人的思维和行为应该在短时间内被控制了——曲艳城咳了几声,鼻腔中又流出血。 到达七院时是晚上七点,他们走到儿科,那里没什么人了,就急诊室门口有几个抱着孩子吊水的家长。 “分头找吧。”曲艳城说,“这里太吵了,我要找个安静些的地方。” 吵? 周围很安静,除了偶尔有小孩哭几声,没有其他的声音。可曲艳城已经离开这,走向了楼梯井。这里只留下他一个人,因为穿着校服,带着志愿者牌,没有谁注意他。 迟疑了一下,他还是没去打扰曲艳城,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去进行下一步。 车慎微打开了书包,从里面拿出了一支细长的烟管。 就是那种古董水烟管,金属制的。他将那根烟管含在口中,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再吐出来。从烟管前顿时喷出了一股淡黄色的沙雾,立刻弥漫开来。 做完这件事情后,他收起了烟管,走向儿科病房。病房走廊上的座位上睡着很多家属,他随便挑了一个位子坐下来,闭目养神。这时,对于他而言四周不再是寂静的了——很轻很轻的密集齿轮声正有规律地响在耳畔,这种熟悉的声音叫人开始安心。 他就这样安然地睡下了。直到耳畔开始出现齿轮声之外的动静。 ——水声。 车慎微睁开双眼,露出了一个意料之中的笑容。那水声是从走廊尽头的办公室传来的,渐渐传向病房的方向。两旁的家属都已经熟睡,他没有惊醒任何人,跟着水声的方向走,同时,在他头顶上方响起了脚步声。这脚步声很特殊,就好像有人穿着一双宽大的湿袜子,啪嗒啪嗒地走在地板上一样。 ———— 很吵。 曲艳城皱着眉头,双手揉着太阳穴,正从无数纷拥而至的信息中删选出他希望得到的线索。孩子的思维很吵,没有逻辑,没有重点。至于那些大人的思绪更是什么都有,他甚至听见一个妈妈说,真担心丈夫知道孩子不是他的。 他苦笑,其实也算习惯了。楼梯井没能隔开太多声音,但却能有一个稍安静些的大环境,让他能仔细聆听。 肺炎……医保……儿童险……离婚……出轨……没有养下这个麻烦就好了…… 什么信息都有。他深呼吸,握紧了琉璃佛珠,追寻到其中的那些可能成为线索的思维。 “好深的水……” 一个模糊的声音沉淀在所有声音之下,却冰冷得让他背后发寒。 “好深啊……这个水……好深啊……” 声音带着股彻骨寒意,缭绕在曲艳城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看了手表,现在是晚上十一点。 然后少年走出了楼梯井。走廊上惨白的日光灯很明亮,椅子上睡满了家属,护士台上,夜班护士正在写什么东西。 曲艳城走向的是医生办公室。里面有一台电脑正亮着,女医生坐在椅子上盯着屏幕。见到他进来,她问,“什么事啊妹妹?” 没人当做女孩子也不是第一次了。曲艳城嘴角抽了抽,问,“我想找一下今天的值班医生。” “我就是,你是几床的姐姐?” 医生探出头来,脸上带着倦色。曲艳城的目光落在了桌子玻璃板下的表格——那是一张排班表。 “顾……医生?” “不是啦,我姓徐。打三角的才是夜班医生。”她性格挺随和的,问,“什么事?” “想问一下,三床的血常规出来了没有。”他随便说了一个理由。在医院里,用这样的理由不会引起任何注意。那医生果然打开了工作站,说帮他看看。 “白细胞还有高啊……她肺炎已经三天了,这两天都在吊阿奇。” “嗯,没其他事就好。” 他点点头,走出了办公室。当推开门的时候,外面已经是一片漆黑。 灯灭了。 那女医生也看到了,哎了一声,说肯定又是七床调皮,把电灯关了,护士都不管管! “没事。”他晃晃自己的胸牌,“我去开灯。” 然后他关上门,走入了漆黑的走廊。四面八方都是那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密集,仿佛无数个钟表贴在墙上轻响。曲艳城再次闭上眼睛,这一次,对于他而言,周围陷入了真正的寂静。 有什么东西将这个区域拉进了另一个世界。如果不快些解决,那么…… 他打开手机照明,照向旁边昏睡的家属和护士。原本干净的地面上被灯光扫过,能见到无数淡淡的黑影漩涡。 不,关键不在这。 灯光抬高了,照向了头顶——在天花板上,有一行黑色的潮湿脚印。 “怪物……”他轻轻呢喃着这两个字。见到了它的孩子说,这是怪物。 一种微凉的湿气弥散在空气中,让人很不舒服。就在他准备循着足迹去找到那个怪物时,身后办公室的门突然被人打开了。徐医生从里面打着手电筒出来。她见曲艳城站在那不动,以为是孩子怕黑,就拍拍他肩膀。 “别怕,我夜巡房去,顺便把灯打开。”她俏皮地笑了笑,“跟上吧,你一定是害怕了,医院晚上是挺吓人的。” 第141章 黑水 发现护士和家属都在睡觉,徐茹青不免有点生气,不过也没把小护士叫醒。她直接走向了走廊上的电灯开关处按了几下,说,奇怪,怎么不亮了呢…… 那个黑色脚印已经延伸入了病房。曲艳城没有管她,也跟着进了病房。但奇怪的是,天花板上的脚印没有继续,而是消失了。 脚印就停止在门口。 病房里,三个孩子睡在各自的病床上,睡得很沉很沉。窗外的景色昏蒙,看不到半点灯光,只有幽蓝色的水影。他正想退出去,可身旁的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灰白色的脸。就蛰伏在黑暗中,一晃而过。它原蹲在门口的角落,速度非常快,向走廊另一头窜去了。曲艳城追了几步,却发现地上都是黑色脚印,密密麻麻横在了前方。 “喂,妹妹!”徐茹青从后面追了上来,手电筒的灯光乱晃,“别乱跑!” 麻烦。 曲艳城叹了一口气,从口袋中掏出了一粒东西,大概只有金桔大小,是个透明的六面色子。色子最里面似乎包裹了什么东西,但是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楚。他将色子高高抛起,然后再接住。 “天地合。额极。”他说。 话音落,徐茹青的神色就变了,面无表情地站在了那里,呆呆地看着前下方。曲艳城摆脱了这个有点烦人的热情医生,继续追逐那个脚印。病房并不多,脚印通向了另一间病房。当推门进去时,病房里空无一人。 这是间VIP病房,单人间,比其他病房宽敞些,但也更昏暗。那种密集的齿轮声骤然快了,就在他进入房间后,身后的病房门被从外面猛地关上。门口响起了一阵银铃似的孩子笑声,以及轻快的跑动声。当曲艳城再次回过头时,原本空空的病床上正坐着一个孩子。 在窗口的微光下,这个小孩逆着光,看不清面容,大概五六岁的身形。他低着头,坐在病床上,手中不断掷着一粒白色的东西,口中轻轻哼着歌。 “你在玩什么?” 曲艳城走了过去,脚步很慢。那孩子起初并没有抬头,还是哼着那首歌,手指抓着那白色的珠子,一抓一放。当他走到病床边时,歌声乍然停止了。 孩子抬起了头。他的眼眶是两个黑洞,里面没有眼球,黑色的水正从那里流出,打湿了白色的病员服。 “告诉你……一个……秘密……”他突然站了起来,抱住了曲艳城的脖子,附在他耳边轻声说,“床下……有人……” 就在这时,脚踝处被什么东西用力拽住了——曲艳城甚至来不及挣扎就被拖了下去,头顶上全是孩子的笑声和在木地板上跑动的声音。抓着他的这股力道一下子就将人拽入床底,他只闻到股浓烈的水腥臭,一张灰白色的脸就出现在旁边,静静地看着这个人。 同时,整个房间里的齿轮声骤然大了,急速地响了起来。那种咔咔声越来越响,冲着他们铺天盖地压了上来。灰白色的脸很木然,和猴子很像,更加长一些,而且覆盖满了鳞片。房间里所有的橱柜衣箱全部打开,黑色的浊水从里面汹涌而出,孩子们的笑声在屋内屋外同时响起,伴随着一声女人的尖叫。是徐医生。 曲艳城挣脱开了那个怪物,却再次被拖住,重重摔在地上。此时,病房门被一个人撞开了,声音很大。怪物怔了怔,趁着这个间隙,它手中的人逃脱了。 徐茹青还站在门口,面色惨白,浑身都在发抖,“这是怎么回事啊?这……” 话还未说完,曲艳城已经拉住了她,飞快地跑出门。身后,那东西紧追不舍,走廊已经被黑水覆盖住了,每一步都能溅起水花声。 “刚刚那间病房,里面住的是谁?”他问。 “啊?这个……你突然问,我也……” 徐茹青慌慌张张地,也想不起那个病人是谁了。怪物越追越近,它的身体很瘦小,但四肢却很长,速度非常快。眼看就要被追上了,曲艳城一把将徐茹青按下去,两人一起伏在地上,“把头低下!” 话音落,一阵疾风瞬间从头顶上方由前往后飞扫而过,重重地打在了它的身上,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身后传来了躯体重重落地的声音。 “呼……”他松了一口气,慢慢站起来。那个全身鳞片的怪物还在地上抽搐,很快就化为一滩黑水消失了。有把像是刀的武器正在水中微微作响——那是把双刃刀,通体覆盖着无数细小齿轮,声音就是由它们发出来的,“真是的。” “你们没事吧?” 走廊那头,车慎微匆忙跑来。其他话还没说,曲艳城的声音就在他脑子里炸开了。 “下次布这种机关能不能事先说一声?!我们差点就被砍成两段了!” “我忘了……”车慎微低下头,有点尴尬,“你们没事就好了。” “这……到底是……”徐茹青站在那,已经彻底傻眼了,不住地发抖。而四面八方的黑水在此时开始消退,走廊上的灯光闪了闪,重新恢复了光亮。景色恢复了正常,酣睡的家属,孩子的尖细哭声,往来的护工……刚才在黑暗中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场噩梦。 那粒半透明的色子出现在曲艳城手中。“天地合,中央上回。”他说。 徐茹青呆住了,没有其他的反应,咦了一声,就回过身,往办公室的方向走。车慎微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问,她怎么了? “她忘记了刚才的事情。”曲艳城握住色子,看了他一眼。两人将刚才各自遇到的事情都说了——车慎微的方法很简单粗暴,就是在整个儿科病房布下机关,所以他没有进入病房,而是在走廊上忙活。最后讨论下来,有问题的可能是那个病房。 “去看看吧。你不是一个人行动的,下次不要一声不吭布下这种杀伤性的机关。”曲艳城叹气,大概还对那把机关飞刀心有余悸,“天角院的人,一根筋……” “说什么呢!”车慎微瞪着他,“知道什么叫机关世家魁首吗,刚才要不是我,你打算怎么办?” “不告诉你。”曲艳城笑笑,重新将佛珠缠在手上,“走吧。” 他们走到了刚才的那间病房门口。VIP病房里没有灯光,不知道里面的患儿是不是已经睡了。但当他们打开门时,里面的景色和刚才一模一样。病床是空的,这是一间空病房。 “没有人啊……” 他们打开了灯。病床是被塑料罩子罩住的,说明今天肯定没有新病人了。因为在医院待过,所以曲艳城说,这不太正常。七院这种医院,儿科病房是不可能有空位的。 病房里空空荡荡,什么私人物品都没有。两人正打算出去,门口就来了个护士,问他们在这干啥。 曲艳城笑得特别乖巧,说,高中志愿者,来调查儿科病房的轮转率的。 “轮转率是啥啊?”车慎微听不懂,拽拽他衣袖。曲艳城咳了一声,甩掉他的手。 “要查轮转率去办公室查啊,来空病房查什么?” “顺便做一个病房环境评级。”曲艳城回答得特别流畅。 护士没再管他们,推着车走了。当她离开后,曲艳城才松了一口气,说,她脑子里东西可真多。 “你能听见她的思维?” “能。她一直在疑惑……”他抬起头,看向天花板上的一只飞蛾,“——‘查哪不好,查刚死过人的病床’。” 这张病床上,刚死过一个孩子。 车慎微的手正放在床头,不禁缩了回去。医院里死人是很常有的,但是儿科死亡率一向极低。 “回去吧,我累了。”那人走出病房,满脸倦容,“明天再说……” 不过就在他走出门口时,不当心撞到了一个人。那人走得很急,手上拎着两大包药。他穿的衣服颜色很鲜艳,是那种耀眼的正红。正红的长袖衬衫,黑色的裤子,满身药味。两人只是擦身而过,碰到了一点,不过这人左手的塑料袋哗得撒在了地上。 曲艳城说了句不好意思,替他收拾那堆东西。塑料袋里的东西都是中药,而且是用油纸包的,现在很少见了。那人大概二十来岁的样子,人很清秀白净,音容温和,说,没事,我来吧。 车慎微也帮着一起理,他们俩胸前都有绿色的志愿者牌。对方看到了,说,“真辛苦啊,放了学还要在医院待到那么晚,是学校布置的活动吗?” 不知道为什么,这人的眼睛看上去有些奇怪;车慎微正纠结哪里不对劲,就听见脑中响起了声音,“当心。” “什么?”他也同样在心里默问。 “这个人的思维……很干净。正常人是不可能有那么干净的思维的。” 同时,他见到了红衣男子的瞳孔。这是双温柔的眼睛,只是双眸的黑色中带着些微红。那种不正常的感觉就是来自这里。 “不要管……” 药已经被收拾好了,红衣男子谢过他们,就这样走向走廊另一头。 “……是个危险份子哦。” 第142章 医生丘荻 回去的路上,车慎微开始疑惑某个问题。等到上了公交车,那人才终于忍不住了,说,你别再想了,还是开口问吧。 “啊!你听见了?” “……都听见了。”他打开巧克力嚼了一块,“你不就是想问,当时我是怎么知道那里有机关的吗?” “对啊,你应该看不出的……” “天角院机关的特色就是大阵仗,做大不做小,到处都是齿轮的声音,我当然会提防一点。” 他很累,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儿科病房的事情可以说都不算什么,但是真正令人在意的,是最后出现的那个红衣男子。 是巧合还是算计?从对方干净的思绪里,他没有听出一点敌意。 “曲艳城?曲艳城?”车慎微在他眼前挥了挥手,“想什么呢?——快说,你怎么知道机关就在那的?我的机关可是按照太师叔留下的设计图做的。” “哦,你说曲春君啊……不对,该叫昆春君了。天角院这么多年都低调行事,倒是出了个春字辈的弟子被昆门挑中了。你既然模仿的是昆春君,那就该知道他机关中的特色,伤而不杀。你做的东西锐气太重了,说得直白些,就是带着杀气。” “你怎么对太师叔那么了解啊?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太师叔怎么样了……”他趴在前面栏杆上,公车在这座不夜城中行驶,艳丽的灯光从窗外铺进这辆只有两名乘客的夜晚巴士。车慎微没有见过昆春君,对方失踪的时候他还没出生。但是从小到大,他就是听着昆春君的故事长大的。天角院自古以机巧之术藏于乱世,擅长影君和各种机关。因为太过深藏,所以弟子人数很少,而且一代不如一代,直到曲春君被昆门选中成为关门弟子。他见过昆春君的照片,是个很温和书生气的人,戴着副眼镜,抱着书。有人说,昆门上一辈全都是两个好脾气,其实这样不好,一个派门里应该至少有个强硬派才行。 但昆春君真的是他的目标。因为车慎微曾经近距离的见过他的一份杰作。 ——昆鸣。 当去年在七院的大道场前看到昆鸣的时候,车慎微几乎是立刻就明白,这是昆春君的手艺。通过昆鸣,他仿佛能见到这个人站在自己面前,一言一语地指导他。昆鸣是一个完美的作品,相较而言,唐幼明的那个影君就显得太粗糙了。昆春君必定像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爱着这个作品,才能达到这种境界。 但他不知道昆鸣现在在哪。昆门道观里,昆鸣的房间是上锁的,他临走时还问过丘荻,丘医生态度很坚定,就是不许其他人进去。 他脑中的思维轻轻地传到了曲艳城那里,让对方露出了一个苦笑。因为只有曲艳城知道昆鸣和昆春君的下落——丘荻的记忆是那么鲜艳清晰,不堪回首。 车慎微还在一个甜美的梦里,这个梦是那么美好,让人不忍心去打碎。在他眼中,昆春君是一处遥不可及的光芒,昆麒麟是隐忍多年最后夺回地位的天命所归的仲裁人,丘荻是一个虽然平凡却被卷入昆门鬼之乱的普通人,至于乐阳,那是死神。这个孩子的世界非黑即白,天真无邪。 学校的大门已经近在眼前。他们下了车,还遇到了吃完烧烤夜宵准备回学校的同学。这个夜晚就这样不太平静地过去了,第二天还要交作业,所以寝室里三个人互相抄。车慎微一开始想坚定立场独立完成,不过最后还是屈服了。 “你不做吗?会被罚站的。”寝室长问曲艳城。 “我做完了。”他说,“你们别抄小车的英语,选择题错了一半。” ———— 丘荻在早上查完房,回办公室,听陆离絮絮叨叨地说台湾旅游。他回到七院后引起了很大的轰动,最后大家都接受了这个离奇的说法——死的那个不是他,只是一个穿着他的白大褂的面目相似的人。自己那时因为父母去世心情郁闷,去国外散了散心。 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丘荻”的这个身份是全新的,新的户口,新的身份证号,新的档案。办公室的同事全都为他的归来感到欣喜,陆离甚至抱着他哭湿了一件白大褂。每个人都感到奇怪,却没有人不接受——因为在裴通明死前,已经将“丘荻”的工作档案重新归入了七院的主治医生内。 他现在用一个同名同姓的新身份,重新回到了外科。 白霞对此表示反对,他认为乐阳费尽心力,目的之一就是为了让他和昆麒麟就此隐藏身份,不再成为任何人的目标。但丘荻认为,乐阳在的时候,那些人可以说十分凄惨,抱团取暖的被一起扫光了,化整为零的也被两次大道场清理得差不多了。现在乐阳不在了,这些人就像是失去了天敌的老鼠,很快就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乱窜了。 他就是要让自己和昆麒麟成为显眼的目标,越显眼越好,以此来将十二元老留下的残余力量引出,然后清除。在他们眼中,丘荻是一个普通人。这就是他最好的掩护。 所以裴通明是第一个尝试。他必须要确定自己的设计能力,能否在不正面冲突的前提下,让对方自寻死路。 条件还是很局限的。 当他通过快递送那封信到裴通明的办公室,告诉他,丘荻的工号和档案必须在七院进行恢复,否则刘裕香的死就会被重新翻出曝光时,如他所料,裴通明并不相信他死而复生;而进入手术室面对面的威胁则是下一步。 “今晚十一点,花桥开发区C区的北通道口,你交给我新的工号牌和磁卡,我会把你的秘密交还给你。” 十一点的北通道口是没有任何人的,周围都是坎坷的野路。丘荻提前等在了那里,接过了新的工号牌和员工磁卡。至此,“丘荻”这个已死的身份,在七院的系统里得到了复活。 然后,他给了裴通明一个U盘,里面并没有什么证据,只有一些英语论文和医学杂志文章。最后如他所料,裴通明回到了车中,突然踩下了油门撞向他。丘荻甚至没有回头,将工牌放回口袋里,打电话给昆麒麟,说在白霞家里吃完了饭,顺便教他孩子英语,要晚点回去。 昆麒麟说,你那里很吵,什么东西砸下去了吗? ——那辆黑色的轿车正顺应他的设计,前轮胎先是开上了一块较大的倾斜向上的石板,另一侧的后胎已经被另一块圆石翘起。整辆车依照一根对角线斜翻出去,滚下了坡道。 “没事。”他说,“白霞的小孩弄翻了凳子。” 车灯破碎了,灯光闪烁不定。丘荻关上手机,走出了灯光范围,搭上了六百五十米外巴士站的班车回到市区的七院,直接去了胸外科。值班医生已经去值班室睡了,办公室空无一人,他拿了一件白大褂,戴上了口罩和帽子,从护士台的自备药塑料筐中拿了氯化钾和针筒,到达了植物人项目组科室。 于衫不会经历尸检,因为没有家属还会提出要求。他把东西收拾完,将白大褂扔在了护士台的换洗衣筐里——今天是周三,每周四早上八点洗衣中心的员工会来带走这个衣筐。在医院里,白大褂清洗是外包的,经常发生遗失。 做完了这一切,他在路边买了份米粉,打了出租车,回到了昆门道观。昆麒麟正在看料理节目,听见他回来了,就说,自己尝试烤了小面包,明天可以当早饭……外面是那么冷,但道观里却很暖和。他搓热双手,坐到了那人身边,把米粉放在电视前的茶几上。 丘荻闭上眼,手中的红笔划去了上一条医嘱。做这些事的时候,自己的内心很平静,出乎意料的平静。 ——当年,乐阳也那么平静吗? 手指碰触到口袋中的一本小册子。这本册子上记录着许多名字,其中的部分被划去了,他清晰地记得每一个还未被划去的名字。 需要添上一个吗?不,太冒险了。 因为那个孩子可能已经知道了所有真相。思维阅读,这是曲艳城可能拥有的能力,条件不明。 “麻烦……” 他轻声说着。旁边的女医生咦了一声,问,“这张床很麻烦?” “嗯。乳腺癌术后脑转移,现在完全是在拖了。”他说着抱起了茶特,走出办公室,“我去和家属谈话。” 陆离没在意,她正在改术后记录。外科拥有七院环境最舒适的办公室,阳光每天从宽大的窗外照入,让人心情很好。 “对了,学弟……”临出门时,陆离叫住了他,“听说你最近收购了一家公司?不请我们吃饭啊?” 丘荻笑了笑,说,就是一家小公司。 “别谦虚了,还小公司了,是家日本的医用设备公司吧?今天还说呢,以后七院的设备直接出口转内销。”她转着笔,仍旧看着电脑屏幕,“不过公司的名字略眼熟啊……秋宫,以前我们有买过这家公司的设备吗?……哎?丘荻?” 因为没有得到回答,陆离转头看向门口。丘荻已经走了,正打开走廊对面病房的门。这一天,一如既往的平静。 第143章 药房老板 儿科病房的那张空床在今天住进了新的病人。医院的病床永远不可能长期空白,哪怕死过人。 儿科不像神内神外这种科室死亡率很高。所以很多家长听说病床上死过人,宁可在走廊上吊水也不办入院。今晚当他们到医院时,一个女孩子正坐在病床上玩平板电脑。 “我查了这张病床上死掉的那个孩子,是溺水导致缺氧,救上来之后抢救,不过昏迷了三天后脑死亡,转移到了儿科病房,家属是在前天停止维持设备的。”他将一沓文件递给车慎微,不过没什么重要信息,“签字的家属是孩子的外婆。” “啊?父母呢?” “没说。不知道今晚这里会不会再被拉入那个世界,如果还是这样,那我们最好别分开。”他瞥了一眼车慎微手里的烟管,“……免得被龙砂砍成两截。” “你知道它的名字?” “知道。你脑子里一直在说,这是昆春君进入昆门前使用的法器,这么多年留在天角院了,你特别爱惜。” 龙砂,是这根烟管的名字,能够自行在一定区域内组装大型机关。虽然方便,但是也有硬伤,比如说敌我不分。 “算了,用起来当心点吧,机关这种东西容易伤到自己人。”他说,“我觉得有东西快来了。” 车慎微也感觉到了。周围的气氛正在改变,明亮的灯光像是被黑色的墨水浸染,开始渐渐昏蒙下去。在这个黑暗的世界,所有人都是在沉睡的,黑暗和光明仅仅一线之差。 “来了。”他握紧了龙砂,齿轮声微微作响,“开始吧。” 就在这时,伴随着数声巨响,附近所有的门同时被打开,像被黑水冲破——黑色的冰水浇灌在走廊上,每个房间里都在涌出这种腥臭的水,一直浸到两人的小腿部分。 他们皱着眉头,淌水往前走。水太冷了,让人的脚都开始发麻。昨天的病房门正大开着,看不清里面的景象。 在离那只有五六步之遥的时候,门后突然出现了之前那张灰白色的脸。 车慎微手中龙砂挥动,一股沙雾直接扑向屋内。“等等!”曲艳城想叫住他,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那人冲进病房,自己还留在外面,背后骤然水声大作——两只冰冷的手在水下抓住了他的脚踝,用力将人往水里拖去。车慎微刚刚冲进病房,就听见背后的水花声。曲艳城的佛珠只在水面上浮了几秒,就沉入了黑水中。 “曲艳城!”他想转身出去,但门就在眼前关上了,外面仿佛有千斤之力顶着,不管如何都撞不开。同时,屋里也开始传来了间断的水花声,越来越近。昏暗的病房中满是黑水,而在角落里,浮着几个小小的人影。 应该是小孩子,但是只露出了半个头,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或是飘在水面上,倏尔又沉入水中,只留下几圈涟漪。 龙砂的沙雾覆盖在了病房墙面上,齿轮细密作响。水下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离得很近了,就在他身前——下一秒,巨大的水花声猛地炸开,一张由齿轮和锁链编成的网从水中翻起,中间束缚着那个灰白面目的怪物,还在不断挣扎。病房门外传来一声轻响,那股力道松了,门正被水缓缓冲开。车慎微冲出病房,就听见四周回荡着孩子银铃般的笑声,不断有脚步声跑过自己头顶。 “曲艳城?你在哪?”他没有听见其他声音,曲艳城不知被拖到了哪里,那个人似乎并没有龙砂这样的法器,不知有没有自保能力。黑暗中没有任何的回答,却多了另一种味道。 ——香味。 闻到这股味道的时候,其实车慎微没有很快反应过来。原因很简单,就好像一个在油漆厂工作的人对油漆味会麻木。这种香味对于车慎微而言,简直和空气似的熟悉。 这个香味叫做白骨香。当大型法器运作时,零件相互摩擦而产生的气味。因为刚才龙砂都在运作,所以白骨香很早就有了,他没有在意。但是这一次的香味很浓,据他所知,绝对不是龙砂刚才发出来的。 循着气味,源头是来自于医生办公室。他推门进去,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那股浓重的白骨香。就在这时,天花板上骤然响起了“科科”声,他抬起头,就见到一张巨大的白色网络贴在了墙壁上,花纹繁复。这张网络正在逐渐收拢,呈现一个半球形的穹窿。办公室中间的黑水中突然冒出水花,又是一只怪物窜出,手中还拽着已经半昏迷的曲艳城——这时,这张白色网络迅速罩下,连人带怪物一起罩入。车慎微只觉得那股浓重到呛人的白骨香扑面而来,屋内的黑水竟然就这样迅速退去,那怪物不见了踪影,只有曲艳城倒在潮湿的地面上。 “你没事吧?”他将人扶起来。这人呛了不少水,面色苍白,过了很久才缓过来。曲艳城的手原本是紧握的,如今松开,掌心上有只金属的小麒麟。 “……没事。”他合起双手。金属麒麟成为了一个小圆盘,只有手掌大小,被他收入口袋里,“这个东西不止一只……” “嗯,我也遇到了一只。不过你刚才那是什么?” 曲艳城的手顿了顿,还是松开,让圆盘落入了口袋里,“生日礼物罢了。这里还没恢复,它们随时可能再来。这次不能再分开了。” 尽管还想问这个机关的事情,但车慎微也知道刚才是自己乱跑才出了事情,不敢再说什么。曲艳城休息得差不多了,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往外走。孩子的笑声转移到了走廊另一端,幽幽地回响着。 而那黑水重新开始弥漫,充斥着这个病房楼层。两个人正全神戒备,突然之间,耳畔回响起爆炸般的声音,声音十分大。同时黑暗褪去,世界恢复正常。这里依然是那个儿科病房,有家属和护士来来往往。两人呆呆地站在走廊上,看着混乱的人群都涌向了一个地方,楼梯井。而那个爆炸声还在继续,但这次他们听清楚了,这竟然是鞭炮的声音。 “哪个神经病啊,在楼梯井里扔了一串鞭炮?”护士长边走边骂,病房里的孩子和医生都被吵醒了,一时之间闹成一团。车慎微还不明所以,但曲艳城在这片混乱中捕捉到了一个关键的声音。 “——你们没事吧?” 那个声音在问他。 曲艳城循着那道思维,在人群中发现了那个红色的人影。他正看着两个人,带着一种问询式的微笑。 “……你是谁?” “药房老板。” “什么?” “七院的老药房老板,我担心你们出不来,这是水鬼的梦魇。” 这个自称药房老板的红衣男子对他们点点头,然后混在人群中离开了。曲艳城没有说,也没有追。这个人身上的某种气息阻止了他的好奇心,并且触发了生物最深处的本能。 ——他很危险。 但身边另一个人却冲了出去,奔向红衣人,是车慎微。 “昨天我们也见过你?”他拦住了男子,“不会是巧合吧?” 曲艳城简直被他气得一口血喷出来——这个人很危险,所以自己千方百计想避开,这个傻子居然自己凑上去了! 就在他担心事情会怎么发展的时候,对方给了一个令人意外的答案——男人摇了摇头,说,“不是,我是特意赶来看你们的。” “啊?看我们?” “嗯……我担心你们出不来。因为打破梦魇的方法就是把梦魇的人吵醒,所以我就……”他摊开手,身上有淡淡的药香,“你们没事就好。” “等等,你到底是谁?为什么知道我们在调查这件事?”既然那人都冲出去了,自己缩在后面也没有意义,曲艳城只能一起当一次傻子。 “知道七院有个红瓦的老药房吗?明朝时候建起的那个?”他问。两人都点头。这个老建筑也算七院特色和起源了。“我就是那个药房的老板,我姓朱,叫朱黛。眉黛的那个黛。” “没……袋?”车慎微显然没想到那个字。很少有男人会用这个字当名字。 他笑笑,神色温和。曲艳城叹了一口气,说,林黛玉那个黛。 “哦,林黛玉……”车慎微也知道了,语气有些怪。 朱黛从手里的塑料袋中拿出了两包油纸包的草药给他们,说,回去煮药汤吧,煎成两碗,今晚一次,明早一次喝完。你们被拉进水鬼梦魇两次了,不喝些药的话,以后可能会伤身体的。 “你知道这是水鬼梦魇?”曲艳城没有接过药包,反而是车慎微一点防备心都没,傻呵呵接过了,“那么,根源到底是……” “中立条约。”朱黛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了这四个字。当听见这个条约时,两人不约而同地有点讶异。中立条约,是专门为了那些天生有一定灵感,容易被卷入这类事故的人设立的。类似于保护机制,当一个人被卷入过灵异事件后,可以和道界申请一个中立条约,等于报个备案,那么以后所有的道场活动都会特意避开他,不令其卷入危险,“文件就在药房里,如果你要看,我可以拿给你。” 第144章 老乡 曲艳城摇头,说不必了。对方既然知道中立条约,那就说明没有干涉进来的意愿,救他们可能只是出于顺手。但这个人的话里也透露出一些线索——当鞭炮声把儿科病房所有人吵醒后,梦魇就消散了,说明梦魇肯定来源于这里某个人的梦境。所有的事情也就说得通了,在最近夜里固定的时间会发生怪事,说明这个人是最近才到病房的,很可能是新病人之类的。 那样其实也用不着担心,只要这个人出院了,离开了七院这个混乱的环境,梦魇也就会消失。曲艳城揉着头,只想快点离开这里。就在这时,病房里响起了一个孩子尖利的哭声,不停地喊着,怪物来找她了。 “……看来没完。”曲艳城说,“水鬼可是阴魂不散的玩意儿。” “我们回昆门道观吧。要让仲裁人知道这件事情,看他做什么决定。” “你去吧,我就不去了。”他挥挥手,“作业还没做。” “啊!我也没做!”车慎微吓得浑身一抖。不过曲艳城说让他抄自己的就行了,这人也就放心地去昆门道观了。 明月湖路离七院有一段距离,他换了两部公交车才到。道观里屋子的灯都亮着,丘荻在准备论文,昆麒麟正在和人打电话。看到车慎微来了,他连忙和电话里的人说,“本人来了,你们说说话呗?” 接着就把电话递给了车慎微。他凑近话筒,听见电话里传来了爸爸的声音。 “微微啊,在上海怎么样啊?”父亲熟悉的声音很久都没听见了,让他心里一暖,“昆仲裁说你很好,不过大家担心你呢。你师叔听说你要去上海,就提前过去了,怎么样,找到你师叔没有?” “啊?” “哦,之前没和你说,事太多忘了。应该说是你师叔联系你没有?没有的话,我把他手机给你?” “好啊。是哪个师叔?”他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情。因为前段时间家里还在忙爷爷的丧事,许多小事情都一团乱。父亲有很多师兄弟,天角院的弟子之间相比其他门派而言比较疏远,彼此不是很熟悉,所以并不是每个师叔他都认识。父亲转头去找电话号码了,让他用手机记一下。 “记好啊,一三七……”他报了一串号码,车慎微就打进了手机里。因为习惯直接拨个电话过去,所以他顺手按了通话键。但是手机屏幕上,这个号码跳成了另一个已知联系人的名字。 ——曲艳城。 他愣了愣,第一反应是爸爸报错了号码。不过电话那头,父亲问,“怎么样?存好了没?你师叔和你差不多年纪,但不可以对人家没礼貌,知道吗?” “爸……”他声音都在发抖——而且这个时候,曲艳城已经接起了电话,“师叔他……叫什么名字?” “叫曲艳城。” 手机差点摔了下去——车慎微说,“搞什么?他是我师叔?!” 说的声音太大,昆麒麟和丘荻都很困惑地转过头来。 “不……这……他不像个道士啊?” “因为小时候他在佛寺里待过几年的啦。人家是你小师叔,是你长辈哦。” “好啦……我知道了。” 他在这种半崩溃的状态下和父亲絮絮叨叨说了一会话,直到昆麒麟咳了一声,指了指墙上挂钟,“小车,我们要睡了……” “不好意思!”他连忙挂上电话,“是这样,这两天在七院,我们遇到了一些事情。” 他将水鬼梦魇的事情和两人说了,丘荻已经戴上耳塞专注于论文,大概今晚要熬夜,昆麒麟正给他煮红茶提神。等听完他说的,昆麒麟思索了一会,伸手拿掉了丘荻的耳塞。 “要不同去看看?” “看什么啊,他们连死掉的那个小孩都没好好查过。” “哎?这个……因为已经死了……” 昆麒麟苦笑,把有点乱了的头发重新梳好,“唉,还是我陪你们去看看吧。明天……” “你干脆今晚就陪他去吧。”旁边的丘荻忽然这样说。 车慎微说,可是,曲艳城回学校了啊。 两个大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昆麒麟了然,说,对,事不宜迟,就今晚去。 少年还懵懵懂懂的,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着急。昆麒麟换好了衣服,带上麒麟,拉着他走了。屋里,丘荻一个人在灯下写论文,让昆掌门记得带夜宵回来。 夜风里,两个人匆匆而行。车门打开后,昆麒麟发动了车子,打热空调。车慎微问,“昆仲裁……” “别这么见外,叫昆掌门就行了。”他笑了笑,“叫昆哥也行啊。” 天角院还是相对而言比较传统的老派门了,车慎微无论如何都不敢那么叫,还是恭恭敬敬地叫昆掌门。 “丘医生……是不是不喜欢曲艳城啊?” “怎么会。”昆麒麟心里一动,没想到这个孩子会那么敏锐,“你不熟悉他,丘荻就那样。” 这句话,车慎微完全是凭着直觉问出来的。他没什么城府心计,想什么说什么;就是昆麒麟觉得为难了,因为他们是刻意避开曲艳城的,他还好,就是担心丘荻会下重手走极端。 车开了出去。当离开明月湖的时候,冷清的马路上有一个人,目送这辆车远去,然后走向了昆门道观。 ———— 死去的孩子叫做王祥呈,是个留守儿童。在网上搜索这个名字能搜到一条新闻,一个村中的三个孩子寒假留在了上海过年,父母都回老家了,将他们托在一所类似于托管学校的地方。这个学校就在苏州河旁,孩子白天无聊,结伴去河边玩耍,结果一个人落水,两个人去救,最后都溺水了。两个当场身亡,剩下的王祥呈最后被送到了七院,脑死亡后家属同意拔管。 “学校不知道还在不在,先过去看看吧。”昆麒麟看看手表,晚上九点半,“不能把视线局限在七院。” 车慎微点头,又问,为什么学校会不在? “这种学校啊……你到了就知道了。”他叹了一口气,将车拐过弯,停在桥下。网上有很多人都在声讨学校管理不周,也搜索出了学校地址。他们步行过去,附近很安静,虽然都是民居,可是很少见到人在外面。 ——当找到这个地址时,他才明白为什么昆麒麟担心学校不在了。因为眼前的建筑物根本不能算是学校——就是三间工地平房似的地方,蓝色瓦楞墙,上面全都是灰尘污垢,贴满了小广告。 说是学校,还不如说是收容所。旁边有个小卫生站,没有值班医生,显得特别冷清。 他们打开门。这个“学校”果然已经人走茶凉。公房里,几张破损的行军床横着,耷拉着破烂的棉被。地上全都是垃圾,玻璃窗也被人打碎了。 “就是这啊……”昆麒麟打起手电,四处转转,“你看,不在了。这里就像是这个城市的阴暗角落,全都是溃烂。” 车慎微小心翼翼不去碰到这个屋子里的东西。他难以想象小孩是怎么在这种地方过冬的,没有供暖设备,也可能被搬走了。 昆麒麟蹲在地上,很快从满地垃圾中抽出了一张广告纸。很劣质廉价的印刷,颜色艳俗,上面印着一行大字,“爱春阳光托管学校”。 下面写着地址,联系方式,费用等。联系人是“徐先生”,拨了手机过去,但是没能打通。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估计对方是换手机了。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他们离开了室内,来到室外。河岸边的水泥地上有画着白圈,圈里有烧纸钱的痕迹,估计是别人来凭吊过这三个孩子。白圈旁放着几个花圈,都是很便宜的那种花,昆麒麟看过那几个花圈,再看看时间,说,再等等吧。 “等什么?” “等送花圈的人来。”他说。 车慎微不明所以,只能和他一起站在那。大概怕小孩子等着无聊,他还特意去边上买了点饮料。两人喝着饮料,听河对过民居里有人拉二胡,拉的是《赛马》,不太好听。就在这首曲子第二遍响起时,河岸边走来了两个人,手上正拿着一个新鲜的白花圈。他们见到有人站在那不禁怔了怔,但没说什么,就安安静静过来跪在圈旁,从包中拿出了纸钱,将花圈放在了那些旧花圈边上。 “第六天了?”这两人像夫妇俩,跪下了就哭。昆麒麟问其中那个女的,“孩子有给你们托梦吗?” 没想到有人会这样问,两人都抬起头,“你是……?” “看到新闻来的。”他说,“挺可惜的,三个孩子。” 两个人含泪点头。他们应该只有三十岁上下,可是都显老。昆麒麟说,孩子总该来托个梦。 “怎么会没人看到呢……”女人哭得伏下了声,声音哽咽,“大白天的……三个孩子呢!怎么会……” 对啊。怎么会没人看到? 车慎微望向对面民居——不管怎么说,只要有人呼救,应该会被人注意到才对。 “你们怎么找到这个学校的啊?”昆麒麟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百块钱交给那个父亲当做抚慰费。男人拿过了钱,说,是老乡介绍的,这学校也是个老乡开的,人叫徐勇富,可现在人也找不到了。 “老乡?是哪的?”他在这对夫妇身边蹲下,“我有个朋友是搞法律工作的,对这件事情很看不过去。说不定他能帮你们当个官司,要到赔偿。” 夫妇俩愣住了,互相看了一眼,接着说了一个地名。应该是盐城的城乡,不算太偏。 第145章 逼婚 门被打开的时候,屋里的人正在电脑前打字。他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脚步声,但知道自己来了,那个人没有什么意外。 “坐。”丘荻说。 他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门口。丘荻关上了电脑,将眼镜拿下,揉了揉眼角。 “很早就想和你谈谈了。”他说,“昆门鬼的秘密,你知道了多少?” 他没有说话,只是望向了床边的那台红茶机;丘荻说,不说的话,就权当你已经全部知道了。 “你想杀我。” “我不能杀你,毕竟,我欠你一些东西。”他望向了那个人的双眼,“你救过昆麒麟。” “你只欠我这些?” “不止。昆麒麟现在是仲裁人了,我们有新的信息网,从某些渠道,我知道了关于你的事情。”他走过那人身边,关上门,把冷门堵在门外,“在遇到我之前,或许你仍旧保有一线希望,认为你父亲还活着。” 曲艳城手中的佛珠发出轻响。他走向室内,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丘荻坐在他对面,今晚风很大,吹得玻璃窗呼呼作响。 “你是昆春君的孩子吧。昆麒麟骗了我很多事情,但是关于你,他说了实话。昆春君在失踪前有一个遗腹子,‘昆’是他入昆门后改的姓氏,在那之前他姓曲。”屋内,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第一次坦诚相对,“——我杀了昆春君。你或许能读到那些记忆,不知道会不会比我自己记得的更加清晰。” 曲艳城说,“我不是来找你报仇的。一开始,我的确是为了爸爸的下落回国的;那时自己心里做好了准备,会听见不太好的消息。当遇到你们的时候,我也就知道了一切。面对我的时候,你不必觉得愧疚。现在父亲的下落明白了,我也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丘医生,你一直都在紧张,可还是制造了一个与我单独见面的环境——你想确认什么?”他伸出手,摊开掌心,那个半透明的色子静静放在那。在灯光下,这个六面色子里面是一个肉色的大脑,外面被一层透明的物质包裹着。“我的能力吗?” “你的能力太危险了。我必须得到一个保证,你不会把你知道的那些秘密说出去。”丘荻的身体向前探了探,黑色的眼眸里透露出某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乐阳牺牲了那么多代价来隐瞒和圆满,我不能让任何人毁了它。” “我无法给你保证。”曲艳城收起了色子,秀气的面容上终于浮现出一个面具般的微笑,“大人真是口是心非。你还是想杀我——丘医生是个危险分子,我可不想冒险。” “是吗……”丘荻也笑了,轻轻叹了一口气,“也是啊,没办法的事情……”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曲艳城突然捂住了头,神情痛苦。 “你——” “我分析了一下你的能力。那个色子是做什么的目前还不清楚,但是你能读取他人的思维,即时的,但我不确定这个读取的范围——是我目前在想的?是我大脑深处所有的意识?是我所有的记忆?太难断定了。我只能做最坏的假设。那你是怎么做到的呢?你总归还是个人……”说到这,他忍不住笑了,笑意很冷,“不好意思,我必须把‘你不是人’这个因素考虑进去,原因你也该知道的。” “你用了什么……” “呃……确切地说,生物无线电罢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多巴胺,在你进门前我注射的,现在开始起效了。只是稍稍增量,在人体可以忍受的范围内——我不可能禁止你读取我的思维,但是一个充满了多巴胺的脑子,里面的意识一定很有意思。你的读取能力可能是被动的,并不是由你操控,就好像耳朵正常的人就能听得见声音,你时时刻刻都能听见周围人的思维。这该有多崩溃啊……可怜孩子。不管如何,我推断出了几点。第一……” 他打了一个响指。 “你的能力,只能对正常的脑部使用。现在我的端脑和海马体近乎一片混乱,事实上连我自己都觉得难受。不过你应该也很难受才对。第二,你读取的思维深度与时间成正比。这也就是为什么你能读取到昆门鬼之乱的所有真相。因为一开始我们俩并不知道你的能力,与你相处了将近十个小时。而五分钟前我注射了多巴胺,你却没有读到。” “丘荻!” “我的推测就是这样。还是那句话,我不会杀你,无论你的目的是什么,只要你不威胁到我珍惜的人事物,我们还是能好好相处。你是昆麒麟师叔的孩子,我们会对你很好,如果你需要的话。” 他抓起曲艳城向门外拖去,用力很大。曲艳城只能读到他脑海中那些纷乱刺耳的声音,令他感到一阵阵剧痛划过额头。 “你知道我失去了什么。”丘荻站在门后,冷冷地看着他,“我失去的不比你失去的少。想要追寻昆春君的残影就去追,但是,不要逼我。” 房门在他眼前重重关上。同时,那种纷乱的思绪声乍然停止——门后有人体摔落在地的声音。应该是丘荻因为药物刺激而晕厥了。 ——疯子。 他捂着头,摇摇晃晃站起来,重新打开了房门。那人倒在地上,微微抽搐着。不能让人倒在这,如果昆麒麟他们回来,事情会很难解释。他想将丘荻扶起来,但是那人突然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充血的眼睛死死瞪着他。 曲艳城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那些秘密我不会说出去,我发誓。” 直到他说完这句话,丘荻的手才松开,彻底地昏迷过去。 ———— “那个……昆掌门?”犹豫了很久,车慎微才决定开口问,“我们真的要去那个村子啊?” “这怎么能去?你还要读书啊,宁华只有周五到周日放假。”昆麒麟回头看了看远处河岸边的夫妇,耸了耸肩。 “不过掌门是怎么知道他们会来送花圈的?” “头七啊,河岸边有六个花圈,说明是第六天。最新的那个花圈,花瓣已经快没水分了,这个气候里面,不可能是今天放的。”他说,“你觉得三个孩子溺水,会那么久都没人看到吗?” “托管学校总会有负责人在附近吧……”他想起那个地方的环境,眉头皱了起来,“不过也难说。” “好了,该回去了。今天就先到这。”昆麒麟笑着拍拍他的肩,“明天再去七院儿科看看。我送你回学校吧?反正也是要绕路去给某人买夜宵的。” “啊,不用了……” “那么晚了,你一个小孩在外面不好的。”他让车慎微上车,还是坚持送他回去。一路上,就听见小孩絮絮叨叨抱怨曲艳城,说那人明明和自己一样年纪,居然已经是小师叔了。 昆麒麟说,有个小师叔不好吗,小师叔可以照顾你啊。 车慎微想起那人笑起来的妖艳样子,觉得背后有点发毛。 看到他这样,昆麒麟就想起来自己小时候一天到晚想要个师兄,于是师父说,我带你师叔去北京给你拐一个。 结果北京的那个没拐回来。当时估计昆慎之自己都没想好,就算拐回来了那也是师弟。他原本还会有个师弟,但师弟住在杭州,没有来得及入门,师父就不在了。 好在还有昆鸣。现在昆鸣不在了,还有丘荻。在很多个夜里,昆麒麟会从噩梦中惊醒,梦见很多很多年后,自己还是年轻的模样,而丘荻躺在病床上,面容苍老,只能用浑浊的眼睛看着他。 可是这不仅仅是噩梦,这是必经的未来。丘荻是个凡人,他会老,会病,可是昆麒麟不会,他的岁月还有很长,直到巨门界消失在这个天地间。 离开的人就是离开了,不会再有第二个昆慎之,第二个昆春君,第二个昆鸣,第二个丘荻。 车停在学校门口。他看着车慎微背着书包走进校门,眼前就浮现起很多次送昆鸣回学校的景象。直到车慎微的身影就此不见,昆麒麟才苦笑着调头,开车回去。 手机放在副座,那人发了一条短信来,“我们谈完了。” 是“谈完了”,说明没动手。昆麒麟松了一口气,心情好了一些。曲艳城是一个很难处理的问题,如果他肯表明态度,那自然皆大欢喜。至于现在眼前的问题…… 他突然踩下了急刹车——夜晚空旷的马路上,远处有一辆艳红色的跑车快速冲向他的车,然后顶在车前。 怕什么来什么。他哀叹一声,看到对方的车门打开了,从上面下来了一位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女子,容颜秀美,妆容精致。 “好久不见。”她敲了敲昆麒麟的车窗,“我就想问问,我们的婚事准备的如何了?” “你不介意可以过来同居。”昆麒麟笑着回她,“在丘荻边上再放一张床就行,就是地方有点小。” “别想用那两张床吓我。上次被姓丘的蒙了,这次可不会!”唐林霜眯起眼睛,红唇弯起很好看的弧度,“我看过了,今年四月初七不错。你搬过去,还是我搬过来?” 第146章 徐茹青 第二天晚上七点,两个人再次到达了儿科病房。车慎微说,昆掌门不来了,说是有事。 至于有什么事,大家都猜到了。今晚昆门道观前停着一辆火红色的跑车,里面坐着个美女,据说是昆掌门的未婚妻。 “茅山掌门唐林霜吧。”曲艳城想起自己在丘荻思绪中读到的那些记忆,有些佩服这个女人,居然还敢来上海,“先不说这些,某人……” 他们都望向了面前的这个红衣男子。朱黛,自称是七院老药房的老板。 朱黛笑着,说,来看看你们,否则不放心。 “不用了,我们自己能解决。”曲艳城抛着手里的六面色子,笑得有点妖气,“时间就快到了,这个地方会再次被拉入梦魇之中。” 车慎微点头,“朱老板如果不放心,就像上次一样弄个鞭炮……” 曲艳城踢了他一脚,“梦魇一定是来源于一个人的梦境,那个人一直被吵醒,我们就没法找到梦魇的根源。” “可是我们能一个个问啊。”车慎微说,“就去问这里所有人,有没有晚上做奇怪的梦。” “我已经帮你们问了。”似乎早就知道他们有这个打算,朱黛说地很轻描淡写,“最后问下来,最近许多患儿都会做同一个梦。用他们的说法,好像在水里沉浮,也说不上是噩梦或是美梦。但是没有做这些梦的孩子,床边会发现水鬼的脚印。不过具体是谁还不太清楚……” “哦,我有办法!” 车慎微听完他的话,去了一个没有大人的病房,从洗手间拿了个空脸盆,再去拿了双筷子回来。看到他这样做,两人都知道这人想做什么了。 “你觉得有用?”曲艳城眉头皱着,显然觉得不太靠谱。 车慎微将脸盆装满水,拿着走进了走廊最左边的那个病房。病房里有三个孩子和几个大人,都很疑惑地看着他们。 “我们是学生志愿者,来做一个开发孩子创造潜力的小游戏。”曲艳城说。 家长拍拍孩子的头,“快叫哥哥姐姐好。” 曲艳城的嘴角抽动,不过没说什么。 “很简单的。你们拿起这支筷子……”车慎微将筷子交给那个小男孩,“然后竖着放到水里。” 小孩依言照做。松开手后,筷子立刻倒了下去。 不是他。 第二第三个孩子也照做了,同样没有。他们去了下一个病房。在这个过程中,两人发现这边的人好像和朱黛很熟悉,不断有家长过来道谢,说上次朱老板改的药方很有用,小孩子一喝就不咳了。 就在那边寒暄的时候,车慎微面前的小女孩松开了筷子——这根筷子没有倒下去,而是直直立在了水中。 找到了。 气氛一下子就变了,因为筷子能立在水中,说明这个孩子身上有不干净的东西。车慎微记下了她的名字和床位号,准备回头再去替她驱邪。但是一只白净的手拿着一个油纸包递了过来——朱黛对小女孩的父母说,孩子最近免疫力低,这包草药不是用来喝的,马上去泡热水,用那个药水给小孩擦身。 似乎在病房里,老药房的朱老板享有非常好的口碑。父母简直把他的话当圣旨,扭头就去打开水泡药了。 “不用担心。是驱邪的药。”朱黛看到他们俩狐疑的眼神,平静地解释,“我带了很多。”他晃晃手里的大塑料袋。 在这之后,又有七个孩子能将筷子立住。父母都听了他的话,用这个药水去给他们擦身。直到最后那个孩子,朱黛没有给草药。 “要留一个,找到水鬼的根源。”曲艳城明白他的意思,“否则,水鬼的梦魇就会一直存在,不知道什么时间再次爆发。” 水鬼应该是跟着那个溺死的孩子进入七院的,在那三天里,阴气侵染了这个地方。如果根源不除,阴气就会一直存在,这样的事情还会继续发生。 这个孩子是晚上九点入睡的,当他入睡后,病房再次陷入了黑暗,四周的门被黑水冲开,弥漫起那股腥臭气味。 ———— “约我到这种地方来,不怕我没钱付账?” 昆麒麟敲敲那个玻璃酒杯,盯着盘子里小的可怜的牛排。美女就坐在对面,笑得如花似玉。 “你又没事。当年你师父同意我们的亲事,你这个做徒弟的总不好就这么毁约吧?” “谁说的。我现在事很多。”昆麒麟一口喝干了酒杯里的葡萄酒,“待会你开车啊。” “好。我现在住在四平路的喜来登。” “好好好,快吃完,快走人。”他拿起刀叉把盘子割得叽叽响,一整个西餐厅的人都在回头看这桌男女,“能不能再来一盘啊,吃不饱。” “好。” “来碗面。” “好……”唐林霜还是笑得毫无破绽,让服务生上了盘蝴蝶面。桌上的菜都被对面的人风卷残云一样扫光,结果还加了一桌。吃完后,昆麒麟说,结账吧。 服务员站在他边上,微笑着问他用卡还是现金;他指指对面的女人,“小姐结。” 唐林霜的笑容终于绷了绷,掏出了信用卡。整个餐厅都在用一种鄙夷的眼光看这个男的,好像昆麒麟脑门上就写着吃软饭三个字。 “哎呦,三千五?怎么那么贵啊?”昆麒麟瞄了一眼账单,“破费了啊。对了,能开发票吗?丘荻说能拿回去让药代报……” 虽然丘医生的经济条件可以直接把药厂盘下来,不过这些年昆麒麟节俭惯了,不喜欢奢侈浪费。等拿到了发票,他还问唐林霜,“你吃饱了吧?没吃饱再来一盘面?” 唐林霜笑着摇头,她觉得外科的药代会哭的。 两个人走到停车场,昆麒麟说,一起去散散步吧,虽然订婚了,不过没和你好好聊过。 去哪散步呢?昆掌门说了,苏州河。 苏州河,听名字,浪漫。唐林霜心里挺满意的,开了GPS导航过去,满心期待能看到黄浦江边的万国灯景——不过看到夜里萧索的河岸时,她有种一脚油门下去把车开河里的冲动。 昆麒麟下了车,走向了爱春托管学校的旧址。这里没有多大改变,旁边的卫生站灯光亮着,估计有值班医生。 “你做什么?”唐林霜锁上车追上去,“昆麒麟!” 卫生站距离溺水的地方只有五十米,很小,只有一个单间,值班的医生坐在里面。能够单独值班,这也算个主治医生了——和丘荻在一起很久,他对医生的职称有点了解。同样是主治医生,丘医生绝对光鲜多了,外科医生的工资条是医生里面比较好看的;而混得差的,就只能在这种小卫生站里一个人值夜班。 “不好意思问一下。我想租旁边那个学校的屋子,屋主有联系方式吗?”他问,“因为你们就在它旁边……” “哦,你说那个死了孩子的托管所啊。”那医生揉揉眼睛,关了手机音乐,“负责人早跑路啦。” 卫生站门旁贴着值班表,只有三个医生轮班,出事那天,值班的医生姓徐,叫徐茹青。 昆麒麟记得这个名字。在车慎微的讲述中,她是七院儿科的女医生。 “问一下,徐医生在吗?”他说,“之前她给我开了药,我忘了来拿。” “啊?”那医生没想到他会问起徐茹青,有点茫然,“不在了。” “不在了?还来吗?” “不知道,反正我们联系不到她。”那医生打开抽屉,从里面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处方签,“她给你开了什么药啊……” 昆麒麟已经打通了丘荻的电话。那医生还在等他报药名。通话很简短,昆麒麟关上手机后就问了一个问题。 “你认识旁边托管所的负责人吗?” ———— 开始了。 他们在医生办公室的门口,孩子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走廊里。 朱黛手里还拎着那包药,最后抱在了怀里,小心不碰到水。就在这时,办公室里传来了尖叫声,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值班室里冲出来,见到外面有人,拼命呼救。 “救救我——” 她抱住了个子最高的朱黛,头发蓬乱,竟然是徐茹青。 ——她怎么还在这? 车慎微看了一眼曲艳城,那人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救救我……这里是哪……我为什么出不去……” “冷静些。”朱黛按住她的肩膀,“你没事了。” “它们在追我!”她的声音已经沙哑,“它们……那些怪物……” “水鬼吗?” 车慎微刚刚说完,四周就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仿佛有很多孩子围着他们跑动,水花四溅。徐茹青靠在朱黛怀中瑟瑟发抖,眼神已经濒临崩溃。 “来了!它们来了!” 曲艳城双手手指轻点着,眉头皱起。他有一件从开始就很疑惑的事情。 “你认识水鬼吗?”他问,“因为那么多人,除了我们,只有你被拉进了这个梦魇。” 徐茹青瞪大了眼睛,死死咬着苍白的下唇。就在这时,空中乍然炸开了一团黑水,水鬼苍白的脸从上方扑下。 第147章 作壁上观 “七院儿科根本没有什么叫徐茹青的医生,她是苏州河旁卫生站的医生,而且是托管学校负责人徐勇富的女儿。”昆麒麟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催促唐林霜快些,“走,去七院!” “等等,你到底想做什么?”唐林霜发动了车子,“七院的事情不是结束了吗?” “收尾。徐茹青在出事的那天是值班的,她为什么会在出事后去七院,为什么会谎称自己是七院的医生……有的人已经知道了,但就是不说。”他想起曲艳城带些妖异的微笑,也只能无可奈何,“我不是担心什么徐茹青,我担心的是车慎微。” “车慎微?是天角院掌门的儿子吧,他在上海?” “别说了,快点吧。”他打了车慎微的手机,但已经无法接通了,“去的晚了,我没法和车掌门交待。” ———— 徐茹青伏在朱黛怀中发抖,面色惨白。水鬼被一把机关刀钉在地上,化作一滩黑水。 “死了……它死了……”她喃喃道。 车慎微替她擦去脸上的汗,问她有没有事。曲艳城正沉默着,发现朱黛在看着自己。 “明明知道真相,为什么不说?”朱黛在心中问他。 “说出来还有什么意思?”他笑了笑,握住地上的机关刀,这把刀很沉重,上面的齿轮被道术催动,不断旋转,“或者我们来交换?你说出你自己的事情。” “我的事情很无聊,而且你们都知道。” 朱黛给了他这个莫名其妙的回答,然后松开了徐茹青。女人的情况好多了,满脸都是泪痕,可呼吸稍稍平静了下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车慎微问,“那天我们……” “你们……是谁?”她问,眼神很迷茫;他才想起来,那天曲艳城已经将她关于自己的记忆消去了。“我不知道……晚上我正要走的时候,周围就……我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了……” “她根本没有离开过。”曲艳城玩着那把机关刀,语气含笑,“第一天到儿科病房,我们离开后,她立刻又被拉入了水鬼梦魇之中。” “怎么会?!” “因为她是水鬼的目标。”朱黛望着她的双眼,平静地说,“你做了什么?我们必须知道水鬼为何把你当做目标,才能救你出去。” 她双唇颤动了几下,像是在犹豫要不要说。但黑暗中开始响起水花声,越来越近。朱黛说,快些,否则来不及了。 “我……是卫生站的医生……” “啊?你不是七院儿科的?”车慎微以为她是这的医生,没想到被骗了。曲艳城只靠在墙边笑,摆明了全都知道,“曲艳城,你——” “叫师叔。”他说,“要有礼貌。” 车慎微的脸抽了抽,心不甘情不愿地吐出两个字,“师……叔。” “太轻了,听不见。” “好了,别玩了。”朱黛皱着眉头,打住了两个人的话头,“它快回来了。” 曲艳城把机关刀扔给车慎微,“好,不玩了。徐医生不是七院儿科的,她是苏州和旁边一个小卫生站的医生,而且认识那三个孩子。” “我不认识!”徐茹青说。 曲艳城叹气,“你否认也没有用——因为你否认的越多,海马体中关于这件事情的记忆突触就越多,我几乎全部读到了。托管学校负责人徐勇富是你的父亲,那天他出去和人吃饭,然后托你照看孩子。当天中午,发生了三个孩子的溺水事件。” “不关我的事!”她捂着头,退开了几步,想远离曲艳城,“他们自己下水的,又不是我推他们下去的!” “是吗……” 曲艳城说着,从口袋中拿出了那个色子,抛向空中。 “天地合……” 车慎微只感到眼前一黑,就此什么都看不见了。 “——枕。” 他看不见东西,只能听见朱黛的声音中带着不满,“你不该对他用的!——已经来了!” “来就来了。” 接着,是人体被推出去,撞在了墙上的声音;徐茹青刺耳的尖叫声,水花声,怪物的咆哮声……朱黛原本扶着车慎微,但此时也松开了,跑向了另一个方向。 “救命!”水花声中,徐茹青不断地挣扎。有几只小小的手抓住了她的脚踝,将她向黑水中拽去,“救救我——” 事情发生的太快,尽管眼盲只经历了短短十秒,但当车慎微恢复视力的时候,局面已经天翻地覆——徐茹青被往下拉去,朱黛抓住她的手,想将人拽出来;曲艳城靠在墙边,神色漠然,唇边带着微笑。 “我现在做的,就是你做过的事情啊。”他说,“作壁上观罢了。” 那股力气很大,朱黛的手已经被她的指甲刮出了血痕,渐渐要抓不住了。车慎微冲上去想帮忙,但全身就像是麻痹了似的,一下子摔在地上。曲艳城正望着他,鼻腔中缓缓流出血色。 “十秒钟……”他说,“十、九、八、七……” 朱黛的力气也用到了尽头,徐茹青尖叫着,被继续向下拉去,口鼻已经被黑水浸透。车慎微完全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拖向黑暗。 “咳……是我的错!”她挣扎着,努力探出水面,“救我!” “六、五……”曲艳城只是垂着眼,血滴落在白色的衬衫上。 “我没有去叫人!咳咳!我看到他们落水了,但是……咳咳……我害怕极了……” “二……一……” 十秒钟的极限到达,车慎微重新恢复了行动能力;徐茹青的手在这时滑出了朱黛的手掌,但同时被车慎微抓住。 那人靠在墙上,擦去了口鼻处的血,笑得很苍白。徐茹青的嗓子已经因为哭喊而沙哑,正被车慎微和朱黛一起拽出黑水。 “对不起……”她呜咽着,眼泪从眼中落下,划过脸庞,“对不起……我原来在午睡,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落水了……但是我没有叫人……我不敢……” “你就这样看着他们溺死了。如果他们出事,代替父亲托管他们的你就要负全责,所以你没有叫人来救,而是站在岸边,眼睁睁看着。”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些虚弱,“就和我刚才做的一样。” 抓着她脚踝的手正缓缓长出鳞片,三个小孩的身影从水下浮起,黑色的眼眶静静地望着她。 两个人抱住她,将人拉了出来。就在这时,孩子的身影骤然消失,走廊重新归于寂静。黑色的水面宁静下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四周只回荡着徐茹青的哭声。他们三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还没有结束。”朱黛说,“看水面。” 宁静的水面上正弥漫起一个浅浅的漩涡,围绕着他们旋转。而漩涡的中心,是徐茹青。 “这是什么?”她的声音仓惶,“我已经说了,全都说了!” “可它们不打算放过你。”曲艳城抱着手退开几步,“很多事情不是说几句对不起就能解决的呀。” 车慎微想将她拖离漩涡,可是漩涡一下子急促了,将人向水中卷入。仅仅几秒钟的时间,水就淹没了她的头顶,只留下黑发在水里飘散。他听见曲艳城说,“回来,太迟了。” “还来得及……”他伸手到水下,想抓住徐茹青的头发,但是当手划过那片黑影时,留在掌心的只有一团黑色水草。车慎微还想继续寻找,可那种麻痹的感觉再次侵袭全身,他的动作不由自己,人退后几步,远离了那个漩涡。紧接着黑水迅速退去,什么都没有留下。走廊的灯光缓缓恢复,孩子的哭声,家属的说话声,医生办公室里传出的笑声……一切都那么平静。只是这一次,什么都结束了。 惨白的日光灯下,朱黛站在不远,而曲艳城靠着墙壁,擦去了从鼻腔中流出的血。 谁都没有说话。 “结束了。”他的笑意很刺眼,像面具一样藏住倦怠,“走吧。” 车慎微站在那,没有动作。 “走吧。”曲艳城拍拍他的肩;但是那人打开了他的手,转身走向楼梯井,独自离开了。 朱黛走过去,问,你没事吧。 “我小师侄和我闹别扭了,当然有事。”他说得轻描淡写,看着指甲中的一些血迹,“小孩子嘛……” 朱黛还想说话,但似乎感受到了什么,脸色变了变,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就在他离开后,电梯门打开了,从里面跑出了一男一女。 “你们没事吧?”昆麒麟看到他在那,不过没见到其他人,“小车呢?” “回学校了。事情解决了,水鬼梦魇应该不会再出现了。”他说,“我也回去休息了。” “解决了?徐茹青呢?” “死了。”他松了一口气,将手心中的色子放回口袋中,目光晃过了唐林霜。在这几分钟里,这个女人的思维缜密迅速地让人惊叹。他走过了唐林霜的身边,说,你最好别留在这。 “是吗?”她笑了笑,有些好奇地打量这个孩子,“不过我很喜欢这呢。” “很快,你就会不喜欢这的。” 他的头很晕,缓慢地走向电梯。同时,昆麒麟的脑海中响起了一个声音。 “我最后还是拉了他一把,没有任他跳进漩涡里。不用那么胆心,我是他的师叔,不会害他的。” 第148章 产科 这两天,昆麒麟明显有点消沉。丘荻知道是因为曲艳城的关系,对于这个孩子,两个人都心情复杂。 他是昆春君的儿子,算辈分和昆麒麟已经算同辈了。而昆春君死在丘荻手里,无论当时是什么样的极端情况。 “怎么也不能算是个圆满结局。而且,唐林霜来上海了。”他靠在沙发上,看了一眼丘荻,“我会尽快让她回去。” 丘荻正在理论文格式,皱着眉头,“那么急做什么?我要和她叙叙旧。” “丘荻……”(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今天我夜班,下午三点后去医院。”他说,“最近很忙的,还真是没空管她。” 那真是太好了。昆麒麟松了一口气。 丘荻收拾了东西,开车去医院了。他的确没空管唐林霜,因为就目前的情况来说,她希望嫁入昆门,就不可能让双方关系交恶。 今天的夜班他是一班,没有什么事,事情主要是二班在顶着。他到达医院时候,外科办公室很空,大家都手术去了,就几个学生坐在一块儿玩手机。 “有事不?” “没事,今天挺闲的。药都换好了。” “那行。”丘荻点头,看到了手机短信。他楼下在产科的学妹最近准备结婚,拉他下去唠嗑,“我下去了,有事打电话。” 学妹和他差三届,当年也是班花,还是个住院医师。两个人轮转时候科室重合,所以关系不错。结婚是大事,她想今天拉几个关系好的同学同事一起出去吃个饭。老公是个心内科的医生,挺上进的。丘荻今天请客,大家安排好了科室里的事,就一起去附近一家主题火锅店吃饭。学妹还挺奇怪的,说学长以前喜欢吃日料,怎么最近都不怎么吃啦? 丘荻说,你想吃的话,明天让人去仁清打包点鱼腩过来。 丘学长家不差钱,大家都知道的。 这顿饭吃得挺晚的,二班们的电话都来了好几个了。等到他们回去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了,外科没事,产科来了个待产的,已经准备生了。 丘荻待在产科办公室看外卖单,一个老医生带着学生去查看产妇情况,估计两个小时后就生了,学妹说,这家人送得挺晚的。 过一会大概产妇情况不太好,学妹也就过去帮忙了。他一个人在那和昆麒麟打电话,讨论道观里要不要装修的事。才打了大概十分钟电话,外面就传来了刺耳的尖叫声。 在产科,这种声音挺正常的。他只是抬了抬眼,就继续和昆麒麟说话了。 “比如说,食堂用不着那么大的,可以把它和洗浴室都改了,换个好点的浴室。洗着洗着就没热水了……哦,我在网上还看到那种宠物用的小浴盆,带按摩的,要不给小麒……” 他正说着,外面就传来了护士的脚步声,开始渐渐乱了起来。学妹从门外跑回来开医嘱,眉头皱着。 “怎么了?”他收起手机问。 学妹摇头,“情况不太好,要剖。位子不好,胎儿又大。” “哦……继续说,那种浴盆吧……” 产科每天都会遇到这种事,他一个外科的也懒得搀和。学妹开完了医嘱就出去了,这次她出去很久了,走廊上依然回荡产妇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电话那头昆麒麟都听见了,说你们那怎么了? 丘荻说我在产科窝着呢,有个产妇要剖,顺不下来。 这个电话打了半个小时,说到后面都没话可以说了。办公室里没有人,他就收了手机,拿了本杂志翻起来。那种惨叫声已经停止了,大概是推进去剖了。 就这样过了足足有一个小时,昆麒麟电话来了第三个,和他讨论装修的事。突然办公室的门开了,医生陆陆续续都回来了,有学生从保险箱里拿了张死亡四联单出来填。 “这……家属呢?”他问。 “晕了。”学妹叹着气,写抢救记录,一脸倦意,“产妇都昏迷了,让他签字剖,不签,说一定能顺产。产妇家里人都不在市区,他也没联系。刚才人没了,一尸两命,他看到了就晕了,留了两个人在那抢救他。” “好吧……今晚你也别睡了。”他拍拍学妹的肩,“死因是什么?” “这个情况估计要尸检的,挺麻烦的。”她说,“要不学长你回去吧?这边挺乱的。” 丘荻看看钟,挺晚的,他也不困。回外科也没事干,干脆就待这了。产科的死亡和其他科不一样,要办的事情很多。他趴在桌上,和那人说这边发生的事情。昆麒麟说这事挺纠结的,干嘛不能直接剖呢? “患者昏迷的话,家属就是负责人啊,那男的不签字,医院也不能剖。娘家人在城郊,现在赶过来看最后一面。”现在都快晚上十一点了,他觉得家属过来至少也是凌晨的事了。有个小护士进来,神色挺尴尬的,和学妹说了什么。 学妹听了,表情也有点为难,望着他。 “怎么了?”丘荻知道肯定有事。 “学长……那个……”学妹挠挠头,很不好意思,“刚才太乱了,小护士忘记拔掉点滴了,现在尸体那……” 丘荻说哪个小护士啊,尸体那总要收拾好啊,待会家属要来的。 “可是我不敢……”她瞄了学妹一眼,声音越来越轻,“尸体还在产房呢……” 他差不多明白了。尸体在产房,产房是在走道尽头的门后面,要经过一段走廊的,人是很奇怪的,看到一个人死的时候不会害怕她的尸体,但是过一会就不敢独自再去了。 “那我去吧。”他问学妹拿了刷开产房走道的电子卡,“就一个点滴没拔?” “还有衣服……和其他东西……”小护士手里拿着一套病员服,举到他面前。 “你们啊!” 他无可奈何,只能拿过病员服,走向产房的走道。电子锁发出滴滴声,门开了。里面是雪白的日光灯,一个人都没有。一般来说,病人死亡后,护士和护工会把这收拾整齐。但刚才家属晕倒了,情形很混乱,等所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小护士已经不敢再进去了。 他在入口换了鞋,戴上了鞋套进去了。里面有仪器单调的滴声,推开最后的那道门,就见到一排产床上,最左边昏暗的地方躺着一个人,尸体很硕大,和小山一样横着。她手上的点滴没有拔掉,手背静脉有些变形,因为水液无法代谢。他撕开了胶布,拔掉点滴。尸体穿的病员服已经一片狼藉了,下半身只罩着一块白布。他将布掀开,替她换上裤子。还好时间没太久,尸体还是软的。 但就在丘荻调整她双腿的位置时,从尸体的身下突然涌出了许多鲜血,有些是血块,被其他血冲着团团喷出,染了他一身,产床和地板上顷刻间惨不忍睹。内部已经大出血了,只是因为位置的缘故没有冲出来,现在被人一动,血就找到了出口,全都流了出来。 丘荻拿着病院裤呆立在那,愣了几秒。人体内的大出血量是十分恐怖的,这一片地方全是血腥气,连落脚处都快没了。他只能把东西都先搁在其他产床上,扭头去找水管来冲血。产妇里的地方是带下水口的,原因是羊水和尿液经常把地板弄脏,弄个下水口好清理。不过他也就是凭着感觉,觉得洗手台边应该有水管,但找了一会也没找到。 先不说女方家属,如果产妇的丈夫现在醒了,看到这个状况,要么打死他,要么再昏过去一次。 丘荻只能埋头苦找。管子原来被人塞在了洗手台下面的小柜子里,是一条淡黄色的粗水管。他将水管抽出来接上水龙头,目光扫过了面前的镜子——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青白色的人影站在自己身后。 那是个女人,肚子很大,神情茫然,穿着一件被体液弄得斑驳的病员服,面上全是淡紫色的斑,长发枯槁。 丘荻只觉得背后的毛都立了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努力平静地吐出来。他的手有些颤抖,但还是接上了水龙头,去冲洗地上的血迹。那个女人就一直站在那,呆呆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双手交叠在隆起的腹部。 血被水冲淡,在下水口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丘荻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将尸体下面的血也冲洗干净,再把尸体擦干,换上干净的衣裤。这很困难,因为它实在太重了,险些从产床上翻下去。在这个过程里,那个女人没有移动,只是双手轻轻摩挲腹部。 终于做完了所有的清理,他把东西都扔进了医疗废弃桶,顺便把自己报废了的白大褂也扔进了垃圾箱。可同时,他听见了一声刺耳的电子音。声音来自门口,电子锁的信号灯正在闪红,有人想从外面进来。 丘荻走到门口,看到磨砂玻璃门外有一个模糊的身影——他以为是死者的丈夫,就拉开了门。 ——可是门外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第149章 中邪 英语课要练习互相问答的时候,车慎微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看着窗外。他有整整一天没和曲艳城说话了。前排的女同学好奇地回头看看,问他吃不吃零食。 “孩子气。”曲艳城说,“那时候我如果不拉住你,你就和她一起死了。” “疯子。”车慎微的思维里蹦出了两个字。 “我好歹是你小师叔啊。”他凑在车慎微耳边说,“再这样,我就去和我师兄、你爸爸告状。” 黑板上的粉笔字被擦去,灰尘四散。车慎微表情纠结得要死,用笔尖狠狠扎着纸。 “……你为什么不救她?” “这是她自己造成的因果,你们叫做现世报。” “可你能救她的!” “怪我?既然想救她,你为什么不自己动手?”他的手指摩挲过琉璃佛珠,发出很轻的碎响。 “还不是因为你?!” “你觉得是因为我,可我觉得,我救了你。这是你自己的因果。” “你为什么只对我动手,不对朱黛动手?”他的笔尖都折了下去,透纸而出,“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曲艳城笑笑,“朱黛他……和正常人不太一样。我的能力无法影响他。” 下课铃响了,他拍了拍车慎微的肩,走出了教室。就在这时,两人的手机同时收到了一条短信——是昆麒麟的。 “下课后方便的话来一下昆门道观吧。” 看来又有事情发生了。 ———— 唐林霜站在产科走廊外的角落,一直妆容精致的脸终于沉了下来。 “……你在开玩笑?” “不开玩笑,乖。”昆麒麟把手上的一个布包递了过去,“你不是一直想结婚吗,现在直接上车以后补票。” “我不用这个。” “不用这个就太显眼了。”他指了指满病房的大肚子,“我们这次的目标是混进产房,配合点,培养培养感情。” “我就想问问,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这个啊,来,放进去,我们慢慢说。” 唐林霜捏着那个枕头,嘴角抽动了几下,然后转身把布包塞进了上衣,调整了一下形状。等她弄完,昆麒麟就带她走进了产科。 昨天丘荻是在产房看到那东西的,但也没后话了。他今天特意带唐林霜来看一下,能解决就尽量解决了。 “孕妇死的时候,怨气不大就好办。”她抱着布包,高跟鞋蹬在地上,几个孕妇不由注意着这个人,“不过那个丘荻是怎么回事,他看到了却没办法处理?那干什么不申请中立条约?” 昆麒麟说你提醒我了,回头他和我申请的时候我记得拒绝。 产房进不去,要电子卡,他们就在门口转了一圈,但什么都没查到。不过唐林霜看了看四周,拿出一个圆形的怀表,这个手表里没有指针,只封满了水。一只很小的白蟹在里面游动。 “这个医院的气可真是够乱的……” “昆门鬼的罗盘在这里放了很多年,后患无穷,出现什么都不奇怪。” “咦?” 正说着,那只白色的小蟹的外壳上就浮现起了红色的纹路。唐林霜的眉头皱了起来。 “还真是什么都有……凶气那么重,到底藏着什么啊?”她合上怀表,将头发挽到肩后,“该不会有类似祖麒麟一样的凶兽吧,这么大的凶煞之气,有什么都正常。” 昆麒麟说你睡睡醒吧,少看看奇怪的书,我们现在要想办法进产房,你会不会装羊水破了啊? 唐林霜不想理他,从化妆包里掏出了一支红色唇膏补妆。又是一个孕妇要被推进产房了,在那种惨叫声中待得久了,人都有些恍惚了。 “不就是进产房吗,记得扶好我。”她放好唇膏,指间多出了一支很细小的毛笔,毛是朱红色的,接着唐林霜蹲下身,在产房门口的地面上用那支小笔画了几笔。很快,又是一个孕妇被推了进去,车轮碾过了那朱红色的笔触。同时,唐林霜失去了意识,往旁边倒去。 昆麒麟把她往旁边扶去,想坐在椅子上,结果有个人以为这个孕妇真的昏迷了,把医生叫来了。 “没事!她就是困了!”昆麒麟冷汗都下来了,笑得有点僵,“睡一会就好了……” “我说你这男人怎么这样啊?这摆明了是不舒服啊。”旁边有孕妇看不下去了,“还不快点给医生看看!” “对啊对啊!” 她刚才用的应该是个小移魂术,现在没意外的话魂体都进入产房了。那孕妇握着唐林霜的手,说,妹妹你醒醒,你手好冰啊……啊,都没脉搏了! 昆麒麟揉着太阳穴,觉得脑袋翁嗡响,顿时被整个病房千夫所指,特别像个始乱终弃的渣男,还有人怀疑他是不是人贩子。 来了两个医护,替唐林霜测了血压,看到那数值的时候脸色都变了,马上拿出了胎心带子——昆麒麟连忙说不用,“大概只是低血糖吧。” 丘荻有段时候也低血糖,差不多就这样的。 “只是低血糖?!”那女医生把听诊器一甩,“你是她什么人?” “老公……” “她肚子里的是你的吧?你怎么和没事人一样?这肚子有七个月了,有保过胎吗?” “保……保过……” 周围顿时闹哄哄,全在说他不负责任;昆麒麟低着头,祈祷唐林霜快点完事快点醒;就在这时候,人群外走来了一个人,“都让开!堵在这干什么呢?” 一看那人来了,昆麒麟就松一口气;丘荻穿着白大褂,眉头皱着。那女医生认识他,说学长怎么下来了? “这是外科的病人,我下来找他们的。”他拎住昆麒麟衣领子,用力拽出人群,“快把你老婆带上,到楼上去。” “学长你认识他们?” “这是我室友。”他拨开人群,昆麒麟背着唐林霜。就在这时候,她终于转醒了。昆麒麟松了一口气,把人放了下来。 “你这男人有没有良心啊?多背一会儿会死啊!是不是人啊?!”两个老太太指着他骂。 “对,真不是人!”丘荻瞪了他一眼。 他只能再把她背起来,三个人一起逃回外科。 唐林霜趴他背上,冷哼一声,“有没有良心啊?” “去去去,自己走。”等离开人群后他才把人放下来,“刚才看到什么了?” “什么都没有。”她坐在椅子上,肚子还鼓着,“里面很干净,估计是走了。”她说着看了看丘荻,笑得很温婉,好像两人之间很友好似的,“好久不见啊,丘医生。” “你怎么会去产科的?” “顺便去看看,没想到你们出事了。产房里什么都没有了?” “很干净。但是这片地方凶煞之气特别重,是不是有什么凶兽……” “没有。”两个人异口同声。 唐林霜干笑几声,指甲磕在桌面上,“没有就好。我和昆麒麟结婚的时候,丘医生记得来喝喜酒。” “哦,你们什么时候结婚?我看你们速度挺快的,人命都搞出来了。” “没有的事!”昆麒麟站起来,“好了,产科没事了,那我们也走了。我还把两小孩叫来了呢,既然没事,晚上人多热闹,烧个火锅吧。” 唐林霜捧着脸,“我也想去。我还想再见见我表弟呢,上次见面他和我都不亲。” 两人都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了——昆门有和茅山联姻的传统,还是从祖上传下来的,因为当年红仙阿姑唐红妆和昆罗衫算是一对怨侣。昆春君娶的是唐林霜的阿姨,曲艳城的确是她表弟。 丘荻说,他和谁都不亲,你省省力气吧。 为了防止丘医生突然跳起狠狠用手里的笔给唐小姐来一下,昆麒麟把人先拉走了,晚上吃火锅就要先去买菜,他和唐林霜刚走到医院门口,就接到了车慎微的电话。 “昆掌门,我们已经在昆门道观了。” “那快进去休息,今晚吃火锅,我去买菜。” “呃……不是,有人找您。” “谁找我啊?不急的话坐一会?” “是个男的,不是道友,而且他说自己中邪了……”车慎微的声音明显有点慌张,“他……嗯……肚子有点大。” 手机被另一个人接过了,是曲艳城,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带着些疲惫。 “是个男的,脑子简直惨不忍睹,他的妻子怀孕了,不过昨晚死了。肚子很大,不知道什么原因,但是他觉得自己怀孕了。” “让他去医院啊?” “他去过医院了,做了B超,的确是怀孕,但是医院那边以为是片子送错了。这人现在快崩溃了,因为肚子昨晚还是正常的,今早开始一个小时比一个小时大……嗯,我的手就放在他肚子上,有胎动。”曲艳城叹了一口气,估计是这个人的思维太吵了,让他很头疼。电话那头传来男人的哭声,不过听不清楚,“以前在美国遇到过一个,不过那个是心理因素导致的……但这个肯定不是。” “你怎么知道不是啊?万一真的是医院送错了片子呢?”昆麒麟开车回去了,还是想象不出那是个什么情形,“会不会是肿瘤什么的啊?我拉丘荻一起回去看看吧。” “不是肿瘤。”毕竟在脑科研究所待过,曲艳城还是有基本医学常识的,“啊,他好像羊水破了……” 第150章 孕 等所有人都赶回去的时候,昆门道观的食堂已经一片狼藉了。丘荻请了假回去,打开门就闻到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一个山一样的人躺在食堂的长条桌上,不住地惨叫。 两个小孩茫然地站在边上,看着他们。桌子上全是透明液体,男人的裤子全湿透了。 “他老婆是一尸两命,难产死在七院的。”曲艳城打了个哈欠,去后面洗了手,“丘医生似乎知道什么哦。” 丘荻皱着眉头,卷起袖子过去,将他裤子脱了下来。唐林霜翻了个白眼,“我去其他地方等你们。” “好痛……好痛啊!” “你老婆是不是昨晚死在七院产科的那个?”他问。那男的点点头,“之后呢?你们就把尸体带去火葬场了?” “没有!我妈说……要……要尸检……啊!痛啊!”他死死抓着丘荻的胳膊,“救我!” “你今天能小便吗?”丘荻问。那男的说能,他现在已经失禁了。“那算不幸中的万幸,如果这个不明物体是在膀胱里形成的,你就死定了。片子带着吗?” “带着。”车慎微从旁边递来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张摄片。情况和曲艳城说的一样,他腹中确实有个胎儿,而且在急速成长。 “这还说什么,去最近的医院,开刀。”丘荻说,“遇到这种事来道观干什么。” “我觉得……来不及了吧。”曲艳城蹲下去,在他两腿之间看了看,“好像快生了。” “刚才羊水才破了啊?” “这种事不能用常理推断了,就算你想看他开了几指也没法看。怎么看,肛检吗。”他耸肩,“不幸中的万幸是胎儿不在膀胱里,可不幸的是,它没有出口啊。” 就算没学过医的也听懂他是什么意思了。如果再这样下去,胎儿是没法从****出来的,因为这男的根本没那个出口。但车慎微迟疑着开口了,问,“那他肚子里的真的是个婴儿吗?” “胎儿。”丘荻和曲艳城纠正他。 “不,我是说,这肯定不是正常的孩子啊!”他试着摸了摸男人的肚子,“真的能……切掉?” “去医院再说。”丘荻和昆麒麟把他架起来往外拖。这个局面已经不是什么中邪了,完全是生死攸关,“昆门道观旁边最近的医院是哪家?” 他们正往外走,那人的腹部就又胀大几分,已经撑到极限了。才刚刚走到门口,人就晕厥了过去,不省人事。最后是几个男的陪他到医院的,还是个社区医院,那个坐班的小医生估计这辈子没独自看过比阑尾炎更重的病,整个就傻眼了。 曲艳城和丘荻换了个眼神,把那个小大夫钉在那一会,两个人直接换上反穿衣把人推进了抢救室。社区医院的抢救室条件很差,但这时候也没时间讲究无菌了,手术刀割开了已经缺血发白的皮肤,紧接着,一股带着恶臭的黑水就从腹部喷涌而出。 里面没有什么胎儿,只有这包黑水。 ———— 那人昏迷到第二天,因为那时候条件太差,丘荻不得不弄了抗炎药给他吊上。这件事情弄得所有人心情都很糟糕,仿佛还能闻到那股恶臭味。 人醒了之后就躺在那痛哭,哭得丘大夫不耐烦了,说你再哭,信不信我在你老二上割一条妊娠纹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男人哽咽着擦掉眼泪,声音也不敢太大,否则牵扯到伤口就更痛,“我实在是后怕……” 这人叫陆建慷,也不联系家里人,大概是老婆刚死,家里一边等尸检结果一边准备丧事,自己这事情太丢人了,最后居然连医院都不敢去,跑道观里找道士。车慎微是个实诚孩子,安慰他说,没什么丢人的呀,当母亲是很伟大的事情…… 看他没什么事,大家也各管各去了。丘荻要带一轮教学手术,先回医院了。唐林霜问,“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呀?” 昆麒麟笑着说,“你能生出我师父或者乐阳那样的就挺好。” 唐林霜的笑容僵了僵,说那也要看双方基因的,我肯定没问题,你要争取一下。 他们正在屋外说话,食堂里突然又传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两人连忙冲进去——陆建慷正在长桌上痛得打滚,点滴都被扯掉了,伤口开裂,外套上都是血。 “怎么了?”昆麒麟按住他,拉开他衣服。这个人腹部很正常,没有不正常隆起,“你该不会准备二胎吧?一胎结二胎扎,三胎四胎杀杀杀了啊。” “不是!不是肚子啊!”他喊道,气息艰难,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气管一样,“我……背后……呕……” 昆麒麟把他翻过来,拉开上衣——看到他背上的东西时,两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人的背部左侧有一个隆起,像是什么东西长在皮下,正竭力想向外面顶出来似的。从模糊的纹路上看,好像是一张女人脸。膨胀的速度非常快,不过短短几分钟,陆建慷的背部已经彻底变形了。就在这时,一只纤细的手握着一枚长钉,用力刺入了那个隆起。 从伤口周围,和昨天一样的黑水喷了出来;而陆建慷顿时浑身一松,躺在桌上不省人事。 刺进他背部的那颗钉子是唐林霜的手笔,而且是一颗太气钉。 昆麒麟明白她的思路。太气钉可以瞬间压抑一个人的气息,将一个正常人弄得和尸体似的,脱离那些东西的频率。但问题是陆建慷是个普通人,这一颗钉子是能要了他的命的。 所以唐林霜很快把它拔了出来,伤口那里涌出的黑水越来越多,散发着刺鼻的恶臭。 “……没问题吧?我看他快死了啊。”昆麒麟看到太气钉刺进去的时候是真的差点心脏停跳,要是人死在昆门道观里,那就彻底说不清了,“你悠着点……” 她的眉头紧皱,说,“那你有更好的办法了?真没想到会复发。” “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三……” 他话还没说完,昏迷的陆建慷突然弹坐起来,整张脸的神情都狰狞着,嘴巴大张;唐林霜正站在他跟前,不禁吓了一跳。就听见他喉中发出了呼呼声,双眼和嘴越张越大,像是被人从里面活活顶开一样——紧接着,陆建慷的头颅整个开始变形,这次只有几秒钟,骨骼碎裂声就从他口中传来,从下颚开始这个人的头部被挤断,和鲜血一起喷出的还有黑水。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他上颚裂口处挤出,那是个黑色的胎儿,却长着一张女人的脸。所有的事情就发生在这几秒钟里,唐林霜根本躲无可躲,被那黑水淋了一身。最后就听见人体落在桌上的动静,陆建慷倒下去,抽了抽,就此不动了。 空旷的食堂里陷入了死寂。 黑色的胎儿不见了,只留下了这具尸体。昆麒麟扶着头在边上努力调整心情,还是决定面对现实,把尸体拖到后院去烧了。可他还没有动手的时候,站在原地的唐林霜突然发出惨叫,抱着腹部蹲在地上。 “好痛……” 虽然两人感情不太好,可昆麒麟是明白的,这个女的不是那种无聊到会用生理痛来引起他注意。她此时这样,说明是真的出了问题。 “你怎么了?”他扔下尸体,把她扶起来。她的手死死捂住腹部,青筋暴出。 “肚子里……有东西!”她浑身颤抖,腹部已经出现了微微的隆起,“它……到我的身上了……” 陆建慷第一次发作,从开始到极限是半天;但不知是不是体质原因,唐林霜身上的异变比他要快得多。昆麒麟从她手中拿过了太气钉,让她低下头,然后将钉子刺入风府穴。她坐在地上,额头的冷汗沿着鼻尖滴下,十分惨然。 “暂时先压制住了。你坚持一下,我扶你进去休息。”他把唐林霜的胳膊拉过肩膀,将人支起来,慢慢走出去,“现在怎么样?” “暂时压制住了,呼……但是,它还在。” “会有办法的。你先躺下。”他打开起居室,扶她坐在床上。小麒麟原来是缩在枕头上的,大概被她身上的气息吓到了,一下子窜到角落里躲了起来,“冷静一些。” 他拿出两卷线,一卷黑色一卷红色,分别缠在她的左右手十指上,然后顺时针在地上围成圈。太气钉这种法器对于唐林霜而言很危险,她的力量和唐幼明差不多,一支是极限了。 “大概能支撑两个小时左右,你不要乱动了。”他说,“我去想办法。” 唐林霜的脸上都是冷汗,勉强能睁开眼睛,轻声说话,“我喜欢女儿……” “生下来全归你。对不住啊,没想到会把你扯进来……”他叹了一口气,神情有些古怪,像是在犹豫什么,目光落在唐林霜脸上。 她问,你想说什么? “这件事解决后,你回茅山吧,别再来了。” “为什么?”她的笑容有些苍白。 昆麒麟说,因为丘荻想杀你,而我没有拦住他的理由。 说完这句话,他拉开了门,走出了起居室。 第151章 热胀冷缩 孕妇的尸体申请了尸检,他打电话问丘荻,如果这样的话,尸体会存放在哪? “你想做什么?”那人听出了不对劲,“出什么事情了?你别乱来!” “唐林霜中招了……说来话长,总之那尸体是不是在太平间?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烧掉尸体。” “开玩笑,这里申请尸检是医检分离的,尸体可能根本不在医院,被移动到法医那里了,你弄不出来的。”丘荻那边也有点动静,估计是那人拿着电话跑进了休息室,“真的不能乱来,唐林霜现在情况怎么样?” 昆麒麟说暂时稳定住了,不过不把源头毁掉,她还是会和陆建慷一样。陆建慷已经在刚才死了。 “先冷静一下,是这样的,尸检不是在医院内进行的,而是移交法医单位。但速度并不是很快,尸体最多能在医院保存五天左右,然后移交出去。”他说,“我现在帮你去太平间看看尸体还在不在。但就算在,如果尸检的尸体不见了,肯定后患无穷。你干脆去找白霞帮忙,我去找尸体。” 白霞住的并不偏僻,昆麒麟知道要解决这件事情肯定要拜托他伪造一具尸体。尸体如果还在医院那是最好,如果不在的话……他实在不想进入到那种情况。 调转车头后,他打了白首座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年轻人,声音听不出男女,语气很平淡,将电话转接给了白霞。 ———— 七院的太平间是需要电子卡刷开的,丘荻没有这张卡,也没有理由进去。电子门上面有摄像头,影像直接传回保卫科。 太平间有人值班,在员工休息室,值班的一般都是护工或者保安,大多都是浑水摸鱼,因为存放尸体的地方需要电子卡,打开尸体柜也需要钥匙,根本不担心有人偷尸体。休息室里的值班人员果然不知道跑哪去了,门是锁着的。他用食堂饭卡撬开了那老门锁,推门进去。门背后挂着几件工作服,他把白大褂脱了,换上了护工的蓝色服装,带上帽子和口罩。这里一共是四个人轮班,自己穿的这件工作服口袋里放着电子卡,尸体柜的钥匙就放在门后。 他进入了太平间。里面的冷气很足,算起来自己依旧是第二次进来了。孕妇的尸体不知道在哪个柜子里,他也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好在医院太平间的尸体并不算多,用年纪和性别做删选,很快他就锁定了几个柜子。开到第三个的时候,柜子里推床拉出来,上面躺着一具硕大的尸体。 尸体还在。 他将布掀开。它有些萎缩了,但是因为冷冻的关系还没有腐烂,只是皮肤上不少紫斑。丘荻拿出手机想打电话,但是太平间里没有信号。医院的信号一般都不太好,毕竟是回字形建筑。 “怎么办呢……”他忽然笑了,靠在后面的清洗台上,望着巨大的尸体,“唐林霜……” 她可是也在名单上的人。丘荻清楚,这个人对昆麒麟的态度为什么突变,想要继续婚约——昆麒麟成为仲裁人,掌握了大局,嫁入昆门是一个最好的保护和后路,而且如果两人真的成为夫妻,自己也不好贸然再动手了。女人这种动物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精明与敏锐,实在不好对付。 按照昆麒麟的性格,可能也告诉她,丘荻准备动手。 他将尸体盖上布,将推床拉了出去。 ———— “做不到。”白霞低着头,没有停下手上的事情。 “为什么做不到啊?上次丘荻的尸体也是你……” “那不一样。精度差太多了。”他手上熟练地转着一把刻刀,眉头微微皱着,“那时候丘荻尸体情况和一个西红柿差不多,里面全都碎了,还经历过抢救,情况惨不忍睹。可孕妇的尸体很难伪造,并且还要经过尸检。最好的情况是能伪造出羊水栓塞,但经不起推敲的。” “时间很紧,经不起推敲就经不起推敲吧……” “时间再紧也是要时间的,我至少需要二十个小时。假如在这段时间里尸体被移交法医科,你打算怎么收场?” 这时,昆麒麟的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是丘荻的,说尸体已经运送出了医院,他现在开车到城郊那边焚烧。 白霞耸肩,“你看,丘荻那边将尸体带走了,如果到时候要查,首当其冲就是他,偷窃尸体的罪名可不小。” 话没说完,昆麒麟已经冲出门去,打通了丘荻的电话,让他把尸体放回去。他现在赶往七院,试试看能不能从尸体入手,解开唐林霜中的怨邪。 丘荻抱怨了几句,不过还是答应了。他松了一口气,离开了影白楼,开车去七院。半小时后,昆麒麟站在了太平间的门口,电子门是锁着的,他进不去。 丘荻不在这? 他有些意外,或许那人将尸体放回去后就离开了。他考虑过和丘荻一样的办法去拿电子卡,可是值班室里有人在了。 只能到有信号的地方问丘荻了。 ———— 昆门道观内,唐林霜的耳边是手机的振动声。那个人的手机就放在桌面上,调了静音,来电显示看不见是谁的电话。 “第三个电话了,他很急啊。” 床边的椅子上,丘荻正坐着,手上拿着一本汽车杂志。唐林霜右手的红色线被他解开了,正眼睁睁看着他解下自己左右的黑色线。 同时,腹内的鬼胎猛地膨胀了一些,但幸好还有太气钉的压制。 “你当时让裴通明动手,应该没想过会有今天。”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她,“还有什么要说的?” “你想动手?” “不,我不杀你。你肚子里的东西会代我动手。”他将线扔开,声音中带着些笑意,“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啊。” “小气……”她头上都是冷汗,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恐惧,“丘荻,你的运气一直很坏。这次也不会例外。” 她伸出手去,抓住了桌上的手机;同时门开了,一个人影冲了进来——当看到那张脸的时候,丘荻的神色显然变了。 “你把尸体放在哪了?让我猜猜……”她关上手机,扶着桌子艰难站起,笑意苍白,“你的时间很少,所以尸体应该还在太平间。” 刚才的那人架住了他,力气很大。 丘荻很久没有和他见过面了。他一直以为,这个人可能在那场大道场中死在了巨门界。 但是唐幼明死后,唐林霜接管了他的控制权。 “不管用什么手段,让他说出来。”她松了一口气,走向门口,“然后他就是你的了。走吧,昆麒麟很快就会回来。” 丘荻被秋宫鹿拽向门口,整个人还懵着,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他还在,所有人都死了,可是他还在。 唐林霜打开了车门,坐在后座上,从化妆包中拿出了那个怀表,那只小蟹彻底变成了血红色。她皱了皱眉,丘荻被秋宫鹿带到了副座,双手都被用一根丝绸发带绑在了车窗上的拉手上。 “好久不见了。”那人笑得很温和,没有任何变化。 唐林霜正用那支朱笔在手背上画下繁复的咒符,应该也是压抑腹中鬼胎的。车开出了昆门道观,上了高架。 “昆麒麟回来会怎么想呢……唔,大概是觉得你太极端,把我绑架到什么偏僻的角落碎尸?”她靠着后座上,神色中有藏不住的倦意,唇边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无所谓啦……这种程度的鬼胎而已,茅山还不会放在眼里的。” “你早就准备好了?” “当然。我可不想老公身边跟着一个时时刻刻想杀我的人。你现在说出尸体在哪里,大家都省时省力,否则秋宫先生还要去太平间一个个找。” 就在这时,车里的人都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你不该那么急着动手的。”丘荻说。 高架上车流不息,但是他们的车正缓缓停了下来。 “买车的时候,我喜欢买底盘高一些的车,你知道为什么吗?”他望着唐林霜的双眼,脸上终于没有了一丝笑意,“上海的地下排水系统很旧了,夏天多雨,地上一旦积水,底盘低的车子排气管就会浸在水中。” 唐林霜的神色没什么改变,但是手指紧紧抓住了袖口,“不可能,车已经开了那么久,如果你堵住了排气管,根本坚持不到这里。” “你好歹也是读师范的,不用教小孩子热胀冷缩?”附近的车流明显开始了拥堵,分流向旁边两侧车道。丘荻听着周围的喇叭声,眼神很冷静,“空心的密封橡胶球如果用胶水固定在排气管中,受热后就会逐渐膨胀的。从你到上海的第一天,我就开始在这辆车的排气管里做实验了。我建议你现在放了我,给最近的那辆出租车司机和乘客塞一些钱,让他载你们到机场,回茅山当你的掌门。” “不可能。”她说,“你以为我怕留下痕迹吗。” 下一刻,驾驶座上的秋宫鹿突然重重打向他的颈后。 第152章 雷刀 出租车司机并不知道这三个人是谁,似乎是一对青年夫妇带着个朋友,但是朋友喝醉了,他们要将人送回家。 “我们的车抛锚了。”她笑得很无奈,塞给车内的司机和乘客一些钱,“劳驾,能不能让我们拼个车?” 他把原来的客人送到目的地,就往对方报的那个地址开去。那个喝醉的人一直没醒过来,不知道究竟喝了多少。那个地址比较偏,离市中心有一段距离。半个小时后,车停在了马路旁。这附近也实在不像是有居民区的样子,司机还问要不要开进小区。 “不用了。”男人将喝醉的那人背起来,他看着并不算高大健壮,却背得毫不费力,“我们到了。” 他们带着丘荻走到一处废弃仓库,铁门锈迹严重,拉开的时候发出了刺耳的声响。他终于开始转醒,脑后突突地胀痛,眼前还昏花着。 唐林霜的手机上接到了几个昆麒麟的电话,那人应该已经回了道观,发现人不见了。如她所料,他以为是丘荻将人带走了——因为丘荻手机关机了,所以昆麒麟的消息都是发到她手机上的。 “丘荻你别冲动,你们在哪?” 他的短信大多都是这个意思。 丘荻被绑在仓库的柱子上,人稍稍恢复了些。唐林霜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他对面。 “你去医院太平间找尸体,没有意外的话尸体就在那。”她对秋宫鹿说,“我在这里看着他。毁掉尸体之后,你就可以带他走了。” “记住你说的话。”他带上了雷刀,最后看了一眼丘荻,离开了仓库。 ———— “白霞,丘荻有去找你吗?”他在起居室里翻找丘荻常用的那半边书桌,想从里面找到点蛛丝马迹,“他好像没能忍住,还是对唐林霜动手了。” “没有。你找到尸体了吗?” “我进不去太平间,现在不是尸体的问题了,我担心丘荻走极端。” “知道了……我也去找。他有哪些能去的地方?” “他能去哪啊?还有,唐林霜的车也不见了。” 道观里,他的车和丘荻的车都在,唯独唐林霜的车不见了,丘荻应该是用那辆车把人带走了。其实报失的话警察也能帮忙找,但是他不敢。白霞让自己人去查了车子的下落,希望时间还来得及。 大概半个小时后,他告诉昆麒麟,唐林霜的车已经被拖走了,是在高速公路上抛锚了,还在等人去认领。 他脑子里现在一团乱。裴通明的死很干脆利落,而且说实话,那个人如果不死肯定还会继续对丘荻动手,所以昆麒麟能够接受。可丘荻为什么急着对唐林霜动手? 昆麒麟不觉得丘荻已经心急到了这个地步。对于任何细小的威胁都要斩草除根那是乐阳的作风,丘荻绝对做不到这种程度。 当他走出枉死门的时候,遇到了车慎微和曲艳城。今天下午放假,两个小孩就来找他们了,没想到遇到这种事。 “怎么会有这种事?”车慎微听完他说的来龙去脉,显然觉得不信,“我觉得丘医生带不走她啊。” 曲艳城点头“我也觉得不可能,带走杀太麻烦了,而且还会被你阻拦。在这里杀不好吗——等你回来看到一具尸体,人死在昆门道观,你肯定不会张扬,必定帮着他把尸体处理了。” “那万一他就是为了不让人死在道观,把我牵扯进去呢?” “可是……那更说不通了啊。”车慎微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昆麒麟,有些不适应,“因为昆掌门说,唐掌门被那个鬼胎缠上了,情况很危急。既然都很危急了,死在道观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问题根本不在于丘荻为什么要杀唐林霜,在于是不是他把人带走的。”曲艳城说,“你太慌乱了,我都不知道你到底在担心谁。” 三个人站在外面面面相觑,过了很久,昆麒麟突然一把拉住了曲艳城,“去七院!” “啊?” “尸体!丘荻根本没时间带走那具尸体的,尸体肯定还在七院。”他说,“他如果要控制唐林霜……不管是谁要控制唐林霜,都要先有那具尸体。肯定还会有人回去带走它,现在去说不定还来得及!这事要你帮忙。” “阿弥陀佛……” “我也去!”车慎微追了上去,三个人一起上了车。 ———— 毁坏的电子门正在断断续续地闪灯,他走过一排排尸体柜,然后停在其中一间前。从姓名和年龄推断,这是最可能的。而且尸体柜上的锁有最近被打开过的痕迹,薄霜剥落了一些。 秋宫鹿劈掉了锁,将柜门打开。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那里面空空如也,没有尸体。 尸体被带走了?不,唐林霜说的没错,丘荻没有时间将它带出去。 他站在空柜子前思索片刻,然后转向了旁边——这里有数十个尸体柜,尸体可能藏在其中任何一个里面。 “你在找什么?” 一个温和的声音忽然响起,在空旷的太平间里回荡着,伴随着寒气散去;他回过身——不知什么时候,那个人站在他身后。 他不认识这人,而且完全没有察觉对方的到来。 这是个年轻人,大概只有二十来岁,穿着红色衬衫,外面罩着一件白大褂,但是和医生的褂子不一样,似乎是自己手工做的。 “你不该在这里,离开吧。”他说。 秋宫鹿笑了笑,“抱歉。” “雷刀……”他说出了这两个字,“很久之前我认识一位姑娘,姓薛,这是她的家传之物。” “很久之前……”他摇头,“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他呵出一口白气,像是喟叹,微微抬起头,“是啊,过去很多年了,你或许是她的后人吧。我不是为你,或是你做过的事情,而是为了雷刀——我不希望有人用她的刀为恶。而且……”朱黛低下头望着他,眼中的鲜红愈发妖艳,“你不是人。” 他还未说完,面前的秋宫鹿已经举刀冲上前。一条扭曲的影子从朱黛的背后窜出,迅速缠在刀刃上——仅仅数秒,雷刀飞出他的手中,钉入墙中。 死寂中,只有偶尔薄霜破碎的声音。他意识到面前的并不是一个虚张声势的普通人——从这个红衣人的身上,传来的是那种毫无杀气的巨大压迫力。 “你是谁?” “药房老板。刀留下,你走吧。” “刀,我必须带走。”他从自己的脑后抽出两枚长钉,同时,以雷刀为中心,四周的空气骤然发出嗡嗡声,金属柜的薄霜上发出了电流刺激的脆响,“非常抱歉……” “是吗。”朱黛垂下眼,额发轻轻散下,挡住了眼神。此时,太平间内弥散起了一股甜腻的药香。 惨白的日光灯下,一个黑影正在剧烈扭曲膨胀。 秋宫鹿抬起头,目光中映出了朱黛此时的样子。 他见到了这是什么。 “原来如此。”他呢喃道,“你是……” 下一刻,万籁俱寂。 紧接着,损坏的电子门再次被推开,三个人从外面冲入——太平间内已经没有人了,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只有墙上钉着的雷刀。车慎微拔下它,说,有人来过了。 “雷刀……”看到这把刀的时候,昆麒麟神情中顿时罩上了一层阴霾,“秋宫鹿。” “这个柜子被劈开了,里面没有尸体。可能被带走了?”曲艳城皱着眉头把门关上,“我说,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味道?” “药味?我刚才也觉得不对……昆掌门,你怎么了?”车慎微见到昆麒麟盯着自己手里的唐刀,如果要说那人眼中现在的情感,那就是充满了不祥,“这把刀?” “是秋宫鹿的雷刀,他是丘荻的杀亲仇人,原来被唐幼明制成影君了,现在唐幼明死了……他脱离控制了?” “不,他是唐林霜带来的。”曲艳城说,“我读到过她的记忆,在一些小碎片中,能看到秋宫鹿这个名字。姐弟之间或许能互相接受对方影君的控制权,如果有秋宫鹿,丘荻应该不可能威胁到她。” ——所以她才有峙无恐地来上海,因为并非独自一人。有雷刀斩麒麟的秋宫鹿,无论对丘荻还是昆麒麟都是个巨大的威胁。 空气中的药香渐渐散去,曲艳城走过尸体柜,停在了某一个柜子前——和其他空柜子相比,它开口处的薄霜剥落了很多。 “我想,你们都弄错了一件事。”他们看着车慎微用机关刀劈开了锁,从这个空柜子里拖出了孕妇的尸体,曲艳城不禁叹气,“不是丘荻带走了唐林霜,而是反过来。” 可是雷刀在这,秋宫鹿却不见了。必定遇到了巨大的变故,那个人才会丢下雷刀离开。可是这里有什么威胁吗? 他们围着尸体,没有人说话,昆麒麟正想拨唐林霜的手机,却先收到了对方的电话。 “你在哪?”她问。 “我在七院。事情我们都知道了,丘荻在你那吗。” “秋宫鹿是你杀的?” “谁知道呢。” 唐林霜微微叹气,“把尸体烧了。丘荻在我手上。烧掉尸体,解除鬼胎之后,我会告诉你下一步。” 第153章 中立条约 尸体被麒麟火焚烧后,远方的唐林霜才松了一口气。不管多强悍的女人,肚子里多了一个东西总是觉得恐怖的。 “好了,至少问题解决了,不算未婚先孕。”她苦笑着给昆麒麟回复,望着面前的丘荻,“你的青梅竹马被人干掉了,但不像是昆道长动的手。” “你想做什么?” “我和他结婚后就会放了你,毕竟夫妻关系不能太僵嘛。”她站起来走了几步,拨通了昆麒麟的电话,“喂……啊,已经好了,舒服多啦。下一步,我们去办婚礼。” “你疯了?”昆麒麟的声音很冷,“把他放了。” “他很好。这对你没坏处,我嫁过来,他也能平安无事。”她瞥了一眼丘荻,“只要这个名分就够了。” “那好,下午两点,我们在……” “等等,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她打断他的话,“婚礼——我要一个能昭告所有人的婚礼。” “这需要时间……” “现在很方便,有各种通讯方式,比如聊天群。我要在群里看到你说,马上。” 她结束了这次通话,切换到聊天群窗口。五分钟后,群内出现了昆麒麟的发言,宣布将在近期履行婚约,举办婚礼。 这算是个爆炸性的消息了,顷刻间,唐林霜的手机就被各种祝福的短信和电话充满了。她清空了一遍邮箱,再次联系那个人。 “然后发请帖吧,电子的就行,仲裁人的婚礼,大家应该都会来。”她笑着说,“在婚礼前,新娘子可是不能出什么事情的啊。” ———— 仲裁人的婚礼定在了五天后。上一次昆门的人举行婚礼还是昆春君,师兄昆慎之替他筹办了很久,最后办得极其体面。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会那么仓促突然,或许是两个人都到了这个年纪,还是决定奉师命成婚。 道界中还是很重视尊师重道的,师父的话就是天理,况且昆麒麟还是个孤儿。这门婚事是昆慎之还在的时候指下的,也算依据了昆门茅山联姻的习俗,如果没有什么重大变故,昆麒麟都是必须要结这个婚的,无关什么恋爱自由不自由。 老一辈的人都觉得,年轻人就是这样,越来越不体面。 婚礼放在了喜来登的自助餐厅,五天后的晚上五点半开始,受邀的宾客大多是各派一把手与二把手,都在这几天赶来上海。五天里,唐林霜就一直住在昆门道观,新人白天时候见一些长辈,相敬如宾。 “我知道,我的那个表弟似乎有那种能力。”下午她会回酒店。茅山那来了许多人,寸步不离地待在左右,“关于丘荻的下落,你可以试着问他。” 曲艳城也来了,但是读取思维的结果并不好——唐林霜可以说是他遇到的第一个能完全防止他的人。 从她的记忆里,只能读到那个废弃仓库,但是当车慎微过去查看时那里空空如也,丘荻根本不在那。 “还有一些零碎的思绪,大概有四个影君,由它们在转移丘荻。”他说,“唐林霜给它们的指令是‘按照地图上的十字路口,每隔三天依次向下移动’。” “能读取到那是什么地图吗?”车慎微问。 曲艳城的嘴角抽了抽,“上海市地图。至于起始是哪里、往东南西北移动,全都不知道,她交给影君自己选择了。” 昆麒麟看着枉死门外的盛况,唐林霜正光鲜亮丽地接受祝福,完全就是个准新娘,“她必须给影君下指令才行,这个指令需要很详细。” 车慎微摇头。这是不一定的,因为如果四个影君中有一个完全体,这个完全体有自主行动和思考的能力,就像秋宫鹿那样。天角院也擅长制作影君,虽然近几辈都偏重于机关术法,但这种事情他还是能确定的。 曲艳城靠在那喝茶,昆麒麟的一条思绪挺有意思的——“如果三少还在……” “——如果三少还在,唐林霜就会直接下杀手了,还和你玩这个?”他忍不住笑了,“就是因为余椒死了,世上没有天眼,她才敢用丘荻当人质有峙无恐。” 这话说的没错,昆麒麟只能叹气。 他摊手,“别看我。唐门和天角院的长辈都知道我的能力,所以唐林霜一定很早就有防备了。现在能最快救出丘荻的方法就是和她结婚。” 确实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如果昆麒麟乱来,唐林霜可能不会杀人,但很可能第二天就会送来一只手掌或是耳朵。 曲艳城下午回七院,他是挂名在那里的研究员,要去开个会。昆门道观现在的气氛比较恐怖,要是留下昆麒麟一个那就太凄惨了,车慎微决定留下陪仲裁人缓解情绪。当他走出枉死门外时,场面性地和唐家人打了个招呼,见到是他,那些人都不由退开了几步。 ——他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失踪了,按照道理,曲艳城应该去茅山修行长大。但茅山内部有几个大族之间的矛盾,气氛剑拔弩张,他的能力等同于火上浇油。母亲一开始很疼爱独生子,可渐渐也开始害怕,因为他的读心术完全是被动的,不受自己控制。与其说是读,还不如说是周围人所有的思维和记忆都像洪水一样冲过来将他淹没。那个时候曲艳城几乎快要崩溃了,不得不前往佛寺暂住。 几年后他被送到了父亲曾经待过的天角院,这个以机关术法闻名的古老派门。和规模巨大的茅山相比,这个地方的人员很少,而且大部分人都专心于术法,心思简单,逻辑正常。 他走后几年,茅山陷入了纷争,大族之间的争斗和唐家内部的争斗不断,他只听说自己的表哥身边有一个人杀伐决断,让表哥唐幼明成为了掌门。自己的母亲是在那个时期身亡的,他甚至没有去参加葬礼。 后来曲艳城知道,那个人叫乐阳,除了音容与昆慎之相似,可以说是个很普通的人,甚至连发动鱼仙人都要借助药物,灵力只比普通人高一些。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唐家,侠门,包括道界,全都被玩弄得惨不忍睹。 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恨乐阳,反而有那么点喜欢这个人。 人类是那么麻烦的动物,如果死一半,这个世界会清静很多。丘荻说,想追寻父亲的残影就去追。可事实不是这样,他并非只为了昆春君来到上海,更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乐阳。他想追逐那个人留下的痕迹,不曾谋面不曾交谈,隔着不同的时间与空间,他想找到一些共鸣。 帮昆麒麟和丘荻,并非为了什么正义道理,是因为另一个很简单的理由。 ——因为乐阳也是这么做的。 他走进了七院,走在纷扰的思绪中。曲艳城并没有去研究室,而是走向了另一个地方。七院的明朝老药房,暗红色近乎于黑的瓦片,在阳光下透出了几分艳丽。 这个药房是个很特别的存在。早在明朝时,它就属于一户朱姓人家。后来改革开放后,朱家的后人也一直掌管着药房。看起来它像是七院的一部分,可事实上其实是私有的。 但药房开在医院里,生意不会有不好的道理。当他到那的时候,药房正队排长龙,大堂里十几个人忙着包中药。 这家药房因为红黑色的瓦,被叫做红药房。这么多年都在采取传统的方式,而且不卖农本方,大多都是草药。药膏、敷贴都做,质量高口碑好。朱老板在里面忙,穿着件宽松的白大褂,布料看上去很柔软舒服。 他见到曲艳城来了先是怔了怔,然后问,“配药吗?” “有些话和你说。” “现在忙,等等吧。”他熟练地包着药,带着温和的笑意,“我知道你为什么来。” “你是谁?”他的声音在朱黛的脑海中响起。 “药房老板呀。” “为什么会注意到我们。” “不是你们,而是昆麒麟和丘荻,我真的怕了——这两个人以前差点把我这里拆了。你知道吗,那天大半夜,警方通知我药房出事了,我赶过来,就看到一堆尸体一地毒品,新版旧版都有,我这里是药房,要做生意的呀!真晦气。”他的思维中带着些怨气,人的表情也跟着变了,眉头拧在一起,“好不容易消停啦,你们又来了——我当然要跟着看看,你们两个小孩子,万一比他们还能折腾,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这里还要不要做生意啦?” 曲艳城很难确定他思维的真假。对于正常人的思维他能毫无保留地读取,可如果对方的脑部有异常、或者不是人,他就只能读到最表面的思绪。朱黛是什么?他完全无法确定。只有一点是肯定的——这是个拥有很强大力量的人,那种无形中的压迫力,是巨大悬殊的力量差距体现出来的。 “你是什么?” “我有中立条约。” “我要看。” 他拉过了一把椅子,坐在了朱黛面前。大概临近午饭时间,取药人稍稍少了些。朱黛叹了口气,说,跟我去拿。 药房最里面是他的起居室,地方很小,但是打理得干净整洁。朱黛用钥匙打开了书桌抽屉,从里面抽出了一张被塑封住的纸。这张纸很旧了,如果不塑封,可能早就烂了。 曲艳城皱眉,因为他觉得这好像不是中立条约。 “大概是最老那个版本的了,你可能不认识吧……”朱黛将它放在桌上,推给他,“不过条约没有期限,永远是作数的。” 他拿起了这份文书,看内容确实像是中立条约,但绝对不是近代的了。当看到那个年代时,曲艳城忍不住干笑几声。 第154章 婚礼 他从药房离开时,被里面的吵闹弄得有点头疼。 这红药房的朱老板果然是个有意思的人。红药房起源于明朝,是官方为民建设的,在那个年代算是大型药房。但关于它还有个传说,牵扯到明朝宫闱之事,已经不太有人知晓了。 他向人少的地方走,进入了水杉林。这里一般都很幽静,但是今天不同了。曲艳城能感觉到废楼那里有许多人,树林的间隙中,甚至能见到警车的警灯。 “这人是自杀吧?上吊啊……” “会不会是付不起医药费才自杀的?” “不知道死了没?” …… 无数思绪从人群中涌出,冲入他的脑海中——有人在废楼里吊死了。 尸体被蒙着黑布推出来,有个少年人扑上去哭,被其他人劝住了。曲艳城把注意力集中在记录员身上——尸体发现地点为废弃的303病房,死者是一名四十三岁的主妇,现场没有什么异常痕迹,自杀用的是随处可买到的尼龙绳。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离开了人群,回到研究所。昆门道观那几位应该全神贯注在唐林霜身上,七院这里,或许必须暂时放一放了。 曲艳城完全不想和那位天真无邪的小师侄合作。他知道自己和车慎微就像是在两个极端,永远不可能有什么默契。 ———— 昆麒麟的婚礼很快就到了,因为仓促,所以并没有什么仪式,连婚戒都是临时准备的。在婚礼前,唐林霜依然没有透露丘荻的去向。曲艳城这两天都待在研究所里,也不打算出席婚礼。 五点半的时候,婚礼就这么开始了。两个人一起站在门口迎宾,酒店的金色灯牌似乎接触不好,在上方断断续续地闪烁。 唐林霜说,你应该高兴些,丘荻很快就回来了。 “你只要这个名分做保护,现在满意了?” “笑,别板着脸,第一次结婚那么紧张,以后可怎么办。” 她用胳膊顶顶昆麒麟,接过客人们的红包与贺卡。来的人很多,而且因为仓促,请帖都是电子的,有许多人他们根本也不认识,只是礼节性地招待着。 又是一批客人入场,唐林霜接过他们的贺卡与礼金,放入手边的盒子里。大多数贺卡都是红色的,十分喜庆。 “你回茅山后,就不要再来这里了。” “真绝情。一日夫妻百日恩啊。”她随手翻看着手里的贺卡,有几张做工精致。昆麒麟正在那里应付一个老前辈,就看到身边的唐林霜整个人僵了僵。 她还很镇定,把手里的东西放进了盒子里,用其他贺卡盖住。但昆麒麟还是看到了,那竟然是一张黑色的贺卡。 谁会在婚礼上送这种颜色的贺卡? 他将贺卡从纸堆里翻找出来,打开看了——署名是唐幼明。 “看来这次会很热闹。”她的笑容中带着些狠意,“阴魂不散。” 贺卡被扔了回去,昆麒麟没说话,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时间差不多到了,他们进入了礼堂中,唐林霜穿着婚纱,挽住了他的胳膊。 因为自助餐厅太小,所以最后还是用了酒店的大礼堂。伴随着礼乐和掌声,他们走过红毯。这场婚礼完全是西式的,并不像昆春君当年的那一场,会依照老规矩办一次,再按照新式婚礼办一次。他们走到红毯中间,忽然,有个小东西擦着他们眼前落在了地上。 它就落入了红色长绒毯中——那是颗银色螺丝钉,比寻常的要大些。就在这时,礼堂穹顶上的巨型水晶灯微微闪动了一下。唐林霜已经反应过来,立刻拉着他扭头离开。伴随着一声稀里哗啦的巨响,大型水晶灯好像小山丘似的砸落在地,人造水晶倾泻满了整个礼堂。 礼堂内顿时乱成一片。人们都在尖叫或者惊慌,室内昏暗,只有上方零星的小灯提供照明。也有人被砸伤的,所幸最中央的部分因为在红毯上,是新人要走的路,没有其他人站在那。 酒店的服务员很快就过来了,女伴将新娘扶到后面的休息室去压惊,唐林霜喝了些酒,面上依然不动声色。有人想杀她,但是胆子太大了,竟然会选在婚礼上动手。 “我要回礼堂看看。”她说着离开了休息室。外面稍稍安静了些,昆麒麟正在和酒店经理谈话,复述刚才发生的事情。无论如何,婚礼是不可能在今天举行的了。不过令经理松了一口气的是这位新郎似乎并不着急,甚至连赔偿都没有要求。她走过去,拉住了昆麒麟的手,“我希望婚礼继续举行。” “改天吧。”他语气淡淡的,抽回了手,“大家都没心情。” “你想丘荻平安无事吗?”她附在昆麒麟耳边轻声说。 然而下一秒,刺耳的铃声响彻了整个礼堂,火警灯亮了,自动灭火器立刻开始洒水。唐林霜觉得有些头晕,或许是因为这个混乱的局面。而礼堂不知何时充满了淡淡的烟雾,只是因为灯光昏暗才没有被发现。 “请客人们分流从安全通道离开,今天真是非常抱歉。”这种大型酒店都很注意这方面的训练,所以经理并没有慌乱,安排了服务员引导客人们离开。礼堂有两个安全出口能够通到外面的花园,还有一个正门通向酒店大堂。唐林霜的婚纱太大,有服务员带她走向正门,从大堂离开。她的头越来越晕,这时,她忽然意识到出了问题。服务员拽着她从酒店的大门离开,其他客人还留在远处的偏门。 这个人摘下了黑框眼镜,镜框后,是一张绝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脸。 “我代唐幼明来参加他姐姐的婚礼。”他松开了手,缓缓退开几步,酒店上方金色灯牌下,丘荻没有任何的表情,“新婚快乐。” 六点整的钟声从远方的钟楼传来。 唐林霜蹲在那里,眼前天旋地转。她的手很冷,冷到发麻。 ———— 巨响伴着尖叫,酒店的灯牌在地上摔得粉碎。新娘昏倒在一旁,身上只有一些擦伤。人们围在她身边,除了昆麒麟,没有人注意到花园门旁的那个服务员。 他没有再管其他人,只是走向那个人。丘荻笑着看向他,说,新婚快乐。 昆麒麟抱住他,深深松了一口气,“你没事……” “有人救了我。”他在那人耳边轻声说了一个名字,“刚脱身就赶过来了,也没准备红包什么的,就只能送你这个了。她醒来后,应该会立刻回茅山,不会再想其他事了。” 丘荻从口袋中拿出一个银色的大号螺丝钉,扔进了下水道口。他说,你穿西装还挺人模狗样的吗。先处理这边的事情吧,我回道观等你。 谁也不知道这场婚礼究竟为何发生那么多意外。但昆麒麟说,婚礼会无限延期,还是要劳烦茅山将唐掌门带回去。 混乱中他离开了酒店,回了昆门道观。丘荻还穿着那套服务生的藏青色制服,坐在食堂里泡泡面。看他回来了,就推给他一碗面。 “只有这个了。” “没事,能吃就行。”他坐下来,看到桌上还放着两碗面,“还有人要来吗?” 丘荻笑笑,说,给我爸妈的。 秋宫鹿从此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遭遇了什么事。但从唐林霜的反应看来,那个人是真的死了。 丘荻并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在自己的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的情况下,那个人死了,谁替自己报的仇? “没想到那个人还会出现救我……但话说回来,他会回来,或许说明了一件事。”他用筷子卷起面,语气很平静,“……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昆麒麟说,你没有杀唐林霜,我还是有点意外。 “意外吗?我又不是杀人狂。” “是啊。” “那人救我的时候,让我不要杀唐林霜。所以我加大了药量,让她离灯牌坠落的地方只有一步之遥,吓吓她罢了。” “你是趁着水晶灯摔下来的时候去下药的?” 丘荻点点头,“我还想了想,万一你们没躲开会怎么样。” “谢谢你哦,还想了想……”昆麒麟苦笑,就算被砸中他也死不了,但还是会很麻烦的,“今天我结婚啊,还是别只吃面了。”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提议吃什么,手机铃就响了,是车慎微的电话。昆麒麟以为是酒店那边还有什么事情——毕竟新娘昏倒了,新郎跟一个服务员跑了,这种事情仔细思索一下还是很丧心病狂的。 他按了公放,“喂,小车啊?” “昆掌门,七院又出事了!” 并不是酒店,而是七院。两个人愣了愣,没想到那边会这时候出事。 “我是去找曲师叔的,恰好看到有警车进去,有人吊死在里面。曲艳城说,已经是这周第二个了,是在同样的地方吊死的。” “在哪里?” “废楼的303病房。” ——303病房,又是这个地方。昆麒麟挂了手机,也来不及去换衣服,就带着丘荻开车去了医院。他觉得这样子也有趣,说,为什么今天我结婚,旁边坐着个服务员啊? 丘荻说那要不我去换身婚纱? 昆麒麟想了想那个情况,头上有点冷汗,说谢谢不用了,服务员挺好的。 第155章 婚纱 在七院废楼的303病房,这周已经连续吊死两个人了。第一个死者是个家庭主妇,叫做徐莉晴,第二个死者叫孔宁至,是前者的儿子。徐莉晴死的那天,扑在尸体上痛哭的那个年轻人就是他。 “能读到的资料有限。一开始是孔宁至带母亲来医院看骨伤,他去药房取膏药,让徐莉晴等在门诊大厅。不过当他回去时人不见了,手机打了没有人接。徐莉晴没有老年痴呆,头脑很清醒,所以他以为母亲可能去洗手间了。经过大概一个小时的寻找,才找到了一个在水杉林那边散步的老头,告诉他,之前是看到过一个和他讲述差不多容貌的中年妇女,往废楼的方向过去了。”曲艳城说,“才隔了两天,儿子就在同样的地方上吊自杀了。可能是伤心过度,也可能是因为其他原因。” 303病房在七院很有名,里面曾经发生过很多命案。就在所有人都快要遗忘这里时,它又鲜艳登场。 “如果单纯只是自杀,那也用不着我们出面。可能徐莉晴有抑郁症,儿子因为母亲自杀受了打击,也跟着走上了老路?” “我说……丘医生,昆掌门,你们俩干什么穿成这样?”曲艳城实在忍不住了,“就不能换个衣服再……” “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情,结个婚很辛苦的。”昆麒麟说,“这件事说起来不确定因素太多了,丘大夫,今晚当回小鲜肉?” 车慎微问,什么叫小鲜肉? “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情。”丘荻的脸都沉下来了。曲艳城不知道从他脑子里读到什么,一下子就笑了出来。 ———— “完全搞不懂,为什么他们都安排好了,我们还要来这种地方?” “嘘!” 车慎微穿上了黑色的工作服,顺便递了一件给他。曲艳城抱着手站在边上,摆明了不想穿。 “师叔……”他拉下口罩,“总不能只让昆掌门他们想办法啊。” “关我什么事?” “人不能那么自私,来,穿上。” 他还是把工作服塞到了曲艳城手里,然后拉着人走进了已经被撬开的门。一般的锁对于车慎微而言基本就和玩具一样,半分钟就能被弄开。 他们进入的这栋建筑物可以说是大部分人一生的终点——火葬场。 “我想看看尸体。如果真的是自杀,那尸体应该很普通才对。”他打着手电走在前面,曲艳城满不情愿地跟在后面,边走边穿上那件工作服。火葬场存放尸体的地方并不算大,尸体在火化前会有一场告别仪式,在仪式前,尸体会进行些处理。 “徐莉晴的尸体在哪啊……”他在找柜子上的标签,“这都冷死了。师叔——” 话还没说完,身后突然被人用力拉了一把,拽入了旁边的角落。车慎微扭头,见身后的曲艳城面色阴沉,“把手电关了,安静。”自己的脑中响起了声音。 停尸间陷入了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黯淡月光。寂静中,他们听到了房间里不知何时响起的那个声音——像是什么硬的东西刮在瓷砖地面上,刺刺生响。 刚才明明关上的门被打开了,一个影子被斜斜拉在墙上,缓缓在房间中走动。 “找地方躲起来。” “是工作人员?” “不是。我无法影响它。” 两个人都不擅长赤手空拳就冲出去,这个变故来的措手不及,龙砂也来不及施展。车慎微看了眼窗帘,和曲艳城说,“要不然躲窗帘那?实在不行还能跳窗。” 他已经伸手去拉了窗帘,但紧接着就感到手下紧了紧。他以为窗帘被什么东西卡住了,用力继续拉,没想到立刻传来了响亮的破碎声——窗帘那头压着个花盆,被这样拽到了地上摔得粉碎。 那个黑影立刻动了,转向了他们这边。 “——你傻啊?!” “对不起对不起!现在怎么办啊?打吗?” “你的机关为什么不拿出来?” “龙砂从施展到完成也是需要时间的啊,我记得师叔你有只机关麒麟?” “那个东西可以把火葬场周围所有小区里的人都吵醒!还是先躲起来……”但附近也没什么可以躲的地方,而那个黑影也越来越近。它是循着声音过来的,先是走到了窗帘下,看到那个破碎的花盆;空气中,能够闻到其他人的气味。 它走到了尸体柜旁的角落,这里还残留着人类的气味,可是人已经不见了。 ——就在离它不到半米的尸体柜中,两个小孩躺在那张放尸体的推床上挤在一起,死死抓住了铁门。 只有这里能躲一躲了。车慎微在刚才弄开了柜子的锁,两个人钻了进去。 “那是什么?” “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人。我读不到它的思维……车慎微!你在想什么?” “啊?呃……没什么……” “你再说一遍?” “……那个……原来师叔你真的是男孩子啊……” 狭小的柜子里,他打开了手电。曲艳城的脸近在咫尺,眼神阴冷。 外面渐渐没有声音了,他们松了一口气,将门推开一条缝看看情况;可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突然抓住了车慎微的脚踝。 “啊——!” 他没忍住喊了出来;同时,铁柜门被从外面一把拉开,一张怪异的人脸出现在那里——这应该是张中年妇女的脸,却画着浮艳的浓妆,表情十分僵硬;身上穿着的是材质廉价的金色寿衣,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刺鼻气味。 车慎微离她近,见到她脖子上有一圈黑色的印记。就在两人惊愕之际,她竟然重新关上了尸体柜的小门。他们这才反应过来,想将门推开,外面却有股力道死死顶住了它,将两人关在里面。 ———— 丘荻躺在那个法阵中间玩手机,和昆麒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303病房都沉寂那么久了,突然又出现了事故,或许是受罗盘的影响。昆春君是百年一出的法器制造者,谁也不知道罗盘要多久才会自行停止。 他躺在那也无聊。昆麒麟说你要不先睡一会吧,我在边上看着呢。 他也确实累了,这几天都没好好休息过。昆麒麟把西装扔给他当被子,丘荻就裹着休息一会。这次他很快就入睡了,睡得迷迷糊糊,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醒醒,有人来了。”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挺好听的。 他愣了一下,睁开双眼。有个年轻的女孩子坐在他身边,长头发,十分温婉的模样。 阳光从窗外洒入,照在他们身上。 丘荻从地上坐起,地面很破旧,满是枯叶和灰尘,但是少了一样东西——法阵,昆麒麟画的法阵不见了。 “发什么呆呢?”那只白皙纤细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这个女孩子穿着白大褂,里面是灰衬衫和白布裤,“我把它们带来了,一起换上吧?” 他站了起来,觉得身子轻了不少,而且视野也变了——当他看到自己的双手时,直接呆在了那里。 那是一双女人的手,手腕纤细,皮肤细腻。 少女拉住了他,长发在光尘中飞散,披在了肩上。病房门口放着一个很大的布背包,她带着一种狡黠的微笑蹲了下来,打开了背包。 “杜舞,看。” 背包上面的盖布被掀起,背包很大,但是从丘荻的角度看不到里面的东西;他凑近了些,去看向昏暗的包内—— 那里只有一根满是血斑的麻绳。 他猛地抬起了头。少女低着头,长发垂在地上。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砰响,一个带血的掌印拍在斑驳模糊的玻璃窗上,只能见到窗外有隐约的灰色人影。 砰——砰—— 一个又一个掌印落在了玻璃上,将它弄得血污一片。丘荻正惊愕间,身前忽然扑来一个人影,人被拽倒在地;同时脖子上被什么东西用力缠绕住了——他见到那少女倒立的样子,就立在自己眼前,手中拿着那根麻绳,正在迅速拉紧。 “咳……” 他拼命挣扎,发出的声音也并不是自己的,而是一个惊慌的女声。少女将绳子另一头抛向了窗户上的挂钩,然后向下拉拽;他被吊了起来,呼吸刹那间困难了,在空中徒然地动作。混乱的视野里,门口还站着几个黑色人影,只是静静站在那,一动不动。氧气正离他而去,丘荻被吊在那,旋转到了窗户的那一面。血红色的玻璃窗外人影攒动,无数张脸紧紧贴在玻璃窗上,不断想要进入室内。 “——杜舞,看。” 下一刻,就像是漩涡,这个混乱的世界被卷得干干净净。 他仍然站在303病房里,耳边回响着少女的那句话。一个军绿色的大背包被放在门口,可是边上没有少女的身影。 背包放在那,扣子已经打开了,盖布虚掩着。丘荻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将它打开了——里面塞得鼓鼓囊囊,当盖子打开时,背包里的东西几乎是立刻就散了出来。 白色的布料,似乎是裙子。 裙子散出来,滑在了地上。在柔和的阳光下,丘荻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 ——这是一条婚纱。 第156章 回家看看 “昆麒麟,你听得到吗?” 他开始觉得有些冷,忍不住抱住了胳膊;这是个女人的躯体,但也算高挑了,不过很瘦,短头发,穿着白大褂,里面是黑衣黑裤。废楼里很安静,没有别人的声音。 丘荻走出了病房。走廊两头都很明亮,因为灰尘多,所以光尘在阳光下缓缓起伏的画面十分宁谧。 他忽然听见了铃声。这个声音让人不禁困倦起来,忍不住想要就这样睡下去,回到那个甜美黑暗的世界里。 一只温热的手拽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带往黑暗之中。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丘荻,丘荻,声音远远近近。 终于近在耳畔。 丘荻睁开了眼睛,看到了熟悉的手电筒灯光。昆麒麟正蹲在他边上,神色间满是担忧,看到他醒来才松了一口气。 “你没事吧?看到什么了?” “杜……舞……” 那时的景象都已模糊了,唯一清晰留存的只有这个名字。他呢喃着,眼前又是那双纤细的手,以及那个长发少女。 从军绿色背包里滑出的婚纱…… 他忍不住有点恶心,昆麒麟拿出了一个小瓷瓶打开了盖子让他嗅一下,带着些刺鼻的甜香一下子就窜进了脑中。这是附子麻黄和艾叶制成的香药,专门用来驱散阴气的。丘荻觉得好了些,把在身上被压皱的西装还给了昆麒麟。 “我们要去查一下,杜舞是谁,和303病房有什么关系。”他说,“我还看到……咳!咳咳!” 话说到半途,他忽然觉得喉头一紧,电似的麻痛窜过神经。昆麒麟皱着眉头,将他的衣领拉下去点,说,你脖子上有东西,我们出去再说。 丘荻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刚才的痛一闪而过,他不知道自己脖子上有什么,就将手机的前置摄像头打开——白色的手电光下,一条黑色的印记缠在脖子上,触目惊心。 昆麒麟打了车慎微他们的手机,却打不通,显示是忙音,“奇怪,他们没回学校?” “两个人手机都打不通?” “嗯,很奇怪。会不会回道观了啊……”他打了道观的座机,等了半分钟也没人接。就在他要挂上电话时,座机却被人接起了。 里面传来了一个令人意外的声音。 昆麒麟听见是他,略怔了怔,还是说,“谢谢你救了丘荻。” 丘荻的眼神稍稍动了,明白接电话的人是谁。 “你在我们那吗?……嗯,对,我们快回去了……对,七院废楼的事情……两个小孩不见了,曲艳城和车慎微,不知道去了哪,手机打不通……好的,麻烦了。” 他这才挂上手机,揉了揉眉头,神色间有些纠结。两个人上了车,丘荻翻下车镜,查看脖子上的黑印。 “好了,他会去找两个小孩的,放心吧。”他说,“今天累了,先回去休息?” 丘荻对着脖子上的黑印发了会呆,良久后说,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你想去哪?” “我家。” 昆麒麟没想到他会说这个地方。丘荻很久没回过家了,房子租给了个外籍家庭。但既然他提出了要求,昆麒麟也没多问什么。 一路上丘荻都望着窗外,偶尔说起话,却是关于昆鸣的。 ——昆鸣可以说是目前为止最完美的影君,而且本身就是一个大型法器。在最初,昆春君制作他的用意就是防止昆麒麟出现意外,因为用太气钉强行压制祖麒麟的煞气并不是长久之计,总会有某年某月,太气钉渐渐失去了效力,无论是四支,八支,甚至更多都无法压抑住祖麒麟的觉醒,就好像人体会出现抗药性,这是无法逆转的,只能尽力延缓。 总有那么一天,昆麒麟会彻底失去人格,完全成为祖麒麟。但按照目前的情况看来,这会是很久之后的事情,至少在这几十年里不会有恶化现象。上一次他在巨门界中拔出所有太气钉后还能恢复人形,是因为解放的时间不算太长。极限是多久?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又不是模拟考,还能反复测试的。 在那时情况已经极其恶劣了,他没有任何的打算和退路。如果不是余椒,那天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去。直到三少自杀,他都没有和这个人握手言和的机会。十几年了,他们和两个孩子一样置气了十几年,为了许多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关系僵化,每年的年会,三少都要尖酸刻薄地讽刺他一顿,扔个茶杯,削削他面子,但也仅此而已。这个人每个月代替他师父给他生活费,供他读完了大学,其实仁至义尽。 他不知道两个人为什么永远都像仇家似的针锋相对,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孽缘,也算热闹。 昆麒麟努力不再去想他。他很明白,这是因为愧疚。 此刻,他需要一个能代替昆鸣成为制约自己的人,但是不确定能不能找到。昆鸣所能开启的那个巨型法器不是人类的身体可以承受的,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影君。 “我原来以为,第三类影君都和昆鸣一样,可以完全自由活动。”丘荻说。 昆麒麟摇头,说不是这样的,影君的质量差别极大,你看到的昆鸣可以说是这个金字塔的顶端。哪怕是第三类影君,也有可能和素体或是半成品一样,随着制作人的死亡而崩散。如果制作的好一些,那么制作人死亡后,它们可以维持形态,但不会有自主活动的能力。从这一点上来说,昆鸣是个完整的人,师叔把所有决定判断的权利都给了他。 “也就是说,当时昆春君没有来阻拦的话,昆鸣就不会死,会和我们一起到那个麒麟地宫,然后制衡你和昆门鬼。那样的话,结局就只有我一个人能离开,昆门就此绝迹。你师叔故意来的的?” “我觉得不会。如果他为了我和昆门故意将昆鸣逼到玉石俱焚,那他当初为什么要造一个能制约我的昆鸣?”昆麒麟说,“丘荻,你不觉得昆门鬼之乱尽管牺牲了很多,但是取得了一个最平衡的结局吗。” 十二元老潜藏的力量被重度打击,仲裁人之位平安回到了昆门,昆麒麟活了下来,丘荻继续剔除那些不安定因素…… 平衡,就好像修剪树枝,要将那些突出太多的分支减去,无论它长得好与不好。 比如昆春君和唐幼明,比如昆鸣和余椒。一个完美的平衡总是伴随着无数牺牲,却能换取几十年安定的大局。 “我们一直在乐阳的局里,以前是,现在也是。”他说,“在他死前,就将死后的局全部定下了。这也是为什么他急于找到一个代行者。” “……因为他计算到了自己的死。” 丘荻望向前方。别墅区在深夜中依然灯火通明,却人迹寥落。这里是他的家。 他们下了车。丘荻家里的灯正亮着,应该有人。可是他并没有按门铃,而是拿出了地毯下的钥匙直接开门进去。昆麒麟和他走进屋中,刚一进去,他就明白丘荻有事瞒住了他。 ——这个地方完全不像是还有人住的样子。地上蒙着厚厚的一层灰,没有拖鞋在外面,鞋架是关闭的。 “你没有把房子租出去?” “……租了,但过了一段时间,我就把它收回来了。” 丘荻换了拖鞋,说了声我回来了。就在话音落下时,从客厅里传来了一声回应。 “——哦。” 灯光通明的客厅里,沙发上并肩坐着两个人影。当昆麒麟看到他们的时候,心重重地坠了下去。 “你是从哪里找到他们的?” “秋宫鹿的那个废弃仓库——在他被做成影君后不久。” 丘荻走到沙发前,伸出手去,替其中一个人拂去面上灰尘。那个人静静坐着,面无表情,只是偶尔晃动身躯,发出无意义的单音节。 昆麒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甚至能感到崩溃。 因为坐在那的两个人是丘荻的父母。或者说,是他父母的影君。 “……我原以为,完整的影君会和昆鸣一样。”他伏下身,靠在母亲膝头,“会恢复生前的性格,除了不会生老病死,还会和爸爸妈妈以前一样……” 昆麒麟将手放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丘荻……” “我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可是……” 他自嘲似的笑了,面色苍白。昆麒麟说,你不能这样,出去吧,我来料理后事。 “不能再……让他们变回从前了吗?”丘荻抬起头看着他,眼中有一种濒死的希望,带着微弱得恳求。可昆麒麟只能摇头、“……对不起,不可能的。”他说,“哪怕师叔还在,这也是……不可能的。” 他将丘荻拉起来,带到玄关处,然后独自回到了客厅。似乎知道他想做什么,丘荻还想再回去,最后看他们一眼。但只有一声瓷器碎裂的轻响从客厅中传来,他整个人颤抖了刹那,如同被钉在了那,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走出玄关。客厅里传来很轻的声响,大概是昆麒麟在收整,不过经历了十分钟左右那个人就出来了,手中拿着一个铁盒,里面很轻,晃动时传出的声音,像是装着些沙子。 他将铁盒交给了丘荻,说,走吧。 第157章 赔偿 “不行,打不开……”车慎微靠在铁门上,精疲力竭地趴在推床上,“手机还是打不通吗?” “信号太差了。这地方可真是不舒服,只能躺着。” “尸体又用不着站着!”车慎微再次用力捶着铁门,可是除了匡匡声响,铁门纹丝不动。就在这时,曲艳城突然拽了拽他,让他噤声。 “你听见什么没有?” “什么?” 当他停止捶门时,这里就是一片死寂。尸体柜很小,能隐约听见彼此呼吸声。 起初,他什么都听不见。但是过了一会,在他们俩的呼吸之间似乎多出了其他的声音,太轻微了,如果不是曲艳城感觉敏锐,那就这样被忽略掉了。 这个声音让人听着很不舒服——车慎微小时候得肺炎,呼吸声就是这样的湿罗音,听着特别难受。 可问题是,这是什么发出来的声音? 尸体柜里只有他们两人才对,可这个声音虽然轻,却不是从外面传来的——它就在很近的地方,响响停停。 声音来自于下方,在那张推床下的黑暗中。 车慎微拿着手电筒打下去,缝隙太窄,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他努力向下看,可只能看到银色的铁皮底面。 “什么都没……” 他话还未说完,缝隙中突然出现了一只眼睛,近乎于目眦欲裂地盯着他;车慎微的手抖了一下,条件反射就用手电筒砸了下去;手电破碎的声音从下面传来,柜子里顿时一片漆黑。 “车慎微!” “下面有东西!” 曲艳城的手机屏幕亮了,照向下方。不过那里空空如也,并没有刚才的那张人脸。两个人正凑在那里看,头顶就传来了吱呀一声,竟然是铁门自己打开了。 那个穿着寿衣的人影不见了,停尸间空空荡荡的,仿佛一切正常。 “我们出来了?” 车慎微松了一口气,擦掉了头上的冷汗。但还未等这颗心彻底放下,身后的尸体柜中就传来了簌簌响声,似乎有东西正向外爬出来——有张苍白的脸在黑暗中闪过,还未来得及看清,两个人就一起把那个柜门关上了。 “……还没有结束。”曲艳城抬起头,说,“你看上面。” 停尸房的天花板上有什么在晃动——整个天花板上吊满了尸体,每一具尸体的脖子都呈现一种扭曲的角度,头颅折在胸前,双眼大睁望着他们。 “龙砂……”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吐入龙砂之中。金色的烟雾顷刻间涌出,覆盖了整个房间,细密齿轮声同时响起。曲艳城的声音响在他脑海中,“有什么不对劲,但我说不出。” “师叔,这地方哪都不对劲。” “似乎是……影子。”他说,“你有没有觉得,这间屋子里的影子……在动?” 屋内的光影很凌乱,窗外只有很熹微的月光,罩在那些微微晃动的尸体上。但是凌乱光影中,这些影子被拉成了扭曲妖异的形状,在屋中不断变化。 再等一会,龙砂就能组装完成。车慎微手心冒着冷汗,注视着墙上扭曲的影子。如同有无数条黑色的蛇游走过墙面,最后汇聚成了一个人型的黑影。 “龙砂!” 最后的齿轮声响起,几乎是立刻,车慎微引动了机关。从四面八方响起了更加响亮紧密的齿轮声,但是下一秒,他们身后尸体柜的铁门突然被从里面推开了,一只苍白的手抓住了曲艳城,拖入了铁柜中。 ———— “杜舞……只知道这个名字啊。”他摸着下巴,对着电脑屏幕发呆,“女孩子的话,应该是舞蹈的舞?” 这个名字也不冷僻,一搜一大把,但如果搜索时关键词加上七院,结果一下子就少了。 “没有新闻条目,不过我看到一个小论坛,就是地区交友型的那种小论坛。”他说,“你看。” 昆麒麟打开了一个网页快照,把它给丘荻看。这张帖子是三年前的了,大概只有十几条回帖。标题是问七院的胰腺癌治疗怎么样。 有说好的也有说不好的,但其中有一个人说,以前姓杜的同学在七院实习出过事,莫名其妙失踪了,所以也就不敢再去了。 有人回了他的这条评论,“杜舞?” 但到此为止,没有回应了。也没见到还有其他人讨论这个名字的。 “论坛已经没了,只有网页快照了。”他说,“不过大致能看得出,杜舞可能在七院实习过,然后失踪了。加上303病房,你想起些什么没有?” “你是说,刘裕香死后,那几个去试胆的医学生?”丘荻想起了这件事,在刘裕香死后,七院封锁了303病房,但是五个学生不信邪进去试胆,结果当夜就有个女孩子在里面失踪了,其他人觉得害怕,就转到其他医院实习,可却陆续在几年中全都自杀身亡。 “你能弄到他们的信息吗?” “这有点麻烦,年代久远,二十五六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医学生毕业实习没有那么系统,都是用纸质档案。而且他们后来都转到外院了,就更加困难了。” “三男二女,如果有这个条件,其实不难找啊?”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丘荻叹气,在一大堆检索条目里随便看看,“可那个年代,实习生就是实习医生了,当年还没有基地轮转制度,实习学生、住院医生、主治医师三者之间概念很模糊。你说是五个学生,他们可能来自不同届,不同学校,不同科室,甚至说是学生,也可能已经是医院就职的年轻医生了,完全是大海捞针。哎……不过有一个人,我想去问问她。”他说,“老李姐,刘裕香的远亲,事发的时候她刚刚到七院任职。” “那也行。这交给你了,我这几天接你上下班吧,你脖子上那东西看着吓人。顺便在七院转转,我总觉得这个地方……还有什么东西在。” “巨门界应该完全关闭了才对。” “话是这么说。一开始我以为七院的那种异样来自于昆门鬼,但现在异样还在。你可能感知不出来……还有东西在那,而且待了很久了。”他关上电脑,靠在椅背上松了一口气,“两个小孩子的手机还是打不通啊。” “不是有人去救他们了吗?” “我还是不太放心。你说他们去哪了?”昆麒麟皱着眉头,忽然想到了某件事,“难道和七院的那个东西有关?” 丘荻看他坐起来,披上外套,神色有点忧虑。一个是自己师叔的儿子,一个是天角院掌门的独子,哪个出事了都没法交代。就算现在天晚了,他还是决定再去一次七院。 ——曲艳城和车慎微可能出事了,但也不确定是出了什么事。或许他们也想在七院调查,然后被困住了。 “我去一次七院。”他说,“有些事情早了断早好。” 那个东西的气息很淡,但肯定是存在的。他不能确定究竟是怎样的局面,可不希望两个人和它撞上。 很快,车停在了七院的停车场。那种气息在今夜格外浓重,毫不掩饰。循着气息,昆麒麟最后站在了红药房门前。它就在这。 他推开了药房门。奇怪的是,门并没有锁。 来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上次还是因为一个偷了黑帮毒品的模特,弄得满地狼藉。丘荻后来告诉他,药房老板挺生气的,去和院长投诉了。 “我知道你在这。”他说,“你是谁?” 药方内的办公桌上的灯亮着,一个人穿着睡衣,坐在桌前算账。从昆麒麟进来到说话,这人没有开过口。 “我是这的老板。” “我换个问法好了——你是什么东西?” 他终于抬起头,暖光灯下,眼瞳中有艳红闪现,“何必呢。” “车慎微和曲艳城在这吗?” “不在。你是昆麒麟对吗?”这人揉了揉眼睛,喝了口茶,“就算是祖麒麟……” 在听见这句话时,昆麒麟的手指已经扣住了太气钉的末梢,随时准备拔出。 “……弄脏了别人的药房,也要打扫干净再走啊。” 这话的语气是那么无奈——他说完,又带上了无框眼镜,低头翻账本。 没有任何杀意或者敌意。 “我叫朱黛,是红药房的老板。”大概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让人很不舒服,朱黛总算是合上账本,开口解释,“如果你还记得去年夏天的事情,麻烦做出点行动。” “行动?” 昆麒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情。他们留下了满地尸体和两包毒品给了警察,让红药房整整封锁了一个月。可朱黛说这个做什么? “赔偿啊。”他说,“你付得起吗?” 这话似是有弦外之音,昆麒麟再次警惕了起来;然后,朱黛打开抽屉,从里面抽出了一个计算器。 “你们害药房被封了一个月。我这可是私立药房,盈亏自负的。人员的误工费,一万七千;夏天有冬病夏治敷贴,每天收入大约三千,那就是九万;其他中草药每天有两千左右,那就是……” “等等?!” 昆麒麟觉得两人好像完全没在一个平面直角坐标系上思考——他以为朱黛说的代价是已有所致,没想到就真的只是大众意义上的钱而已。被他打断了,朱黛还很不满意,皱起了眉头。 “各类补品啊中成药啊,卖的不好,但日收入大概也有一千左右……” “你认真的?” “啊?当然是认真的啊。”朱黛把计算器翻过来,给他看那后面拖着一长串零的数字,“总计十九万,零头替你抹了,你是祖麒麟嘛,总要给点面子的。” 第158章 朱老板 他呆呆地站在那,去数到底有几个零。朱黛说,你不相信计算器吗?我拿算盘给你重新算一遍。 “不用了!”昆麒麟拦住他,“我就想问问,车慎微和曲艳城来过没有。” “我说没有,你会信吗?”朱黛把计算器放回去,真的从抽屉里拿出个算盘,“曲艳城来过这里,但是今晚肯定没有来。我最好你们谁都别来,这里是卖白菜的,又不是卖白啥的。” “既然没有来,那打扰了。” “等等。” 昆麒麟刚转身,木门就被砰的关上了,身后传来朱黛阴森森声音,“钱。” “那次是真的不好意思,钱的话,等以后……” “欠条,签名。” 一个木算盘上面卡着张纸从桌上滑过来,上面写着欠条两个字,内容齐备,还是打印出来的。昆麒麟深深吸了一口气,把纸拿了起来。 “……是不是多了点啊?十九万呢,我一个月收入才一千九……” “无所谓,我们都有的是时间,分期付款也行,利息按照央行本月发布的利率来算。” “单利啊?不不不,我说,你这真的多了点!” “刚才忘了加了,还有清洗费,粉刷费。尸体还砸坏了我一个热水器……” “交个朋友,十万,分期付款,每个月一千。” “你们上海男人有意思没意思啊,十九万,都帮你抹零了。” “这哪里是药房啊?简直黑店!现在不都有医保了吗?” “我这是民营药房,不进医保。你们砸了就跑,我还做不做人了?” “你这样做人没意思!十九万太离谱了,依我看……”他还没说完,手机铃声就响了,是丘荻的电话。朱黛说你接电话吧,接完了再说。 丘荻是来问他情况的,昆麒麟说现在遇到点麻烦,我被人讹了。 朱黛皱眉,他觉得这叫做合理赔偿,不叫讹。 “讹了?谁讹你啊?你看看不难吃的话就吃了吧,别把麻烦带回去。” “……是七院老药房的老板。” “啊?” 昆麒麟揉着眉心,手指间还夹着欠条,“这个……一言难尽。他要十九万……” 电话那头,丘荻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估计也没想到会有这种事。过了会他问,“你问问他,药房卖不卖。价格过得去的话也别什么十九万了,这个药房我买了。” 丘大夫手上都有个中日合资的医疗器械生产厂了,不在乎这么个小药房。但朱黛说不卖,“不过如果外科能多开点中草药的话,可以给丘医生打个折,十五万。” 同样不是人,但人家就是那么会做生意。 ———— “曲艳城!”车慎微想将铁门拉开,但是身后传来了人体坠地的声音。他转过头,就见到天花板上的尸体正陆续落下,有什么东西迅速游走过去,一晃而过。四周响起细细碎碎的声响,不是齿轮声,就如同无数蟹足交错爬过的声音。龙砂没有发动,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尸体落地后就向他匍匐而来,苍白的手伸向他的脚踝。他拼命躲开,现在向门外逃去还来得及,但是曲艳城还在尸体柜子里。柜门被堵上了,纹丝不动。 一个声音出现在他脑海中,“蹲下。” 是曲艳城的声音。车慎微还来不及去想更多的,已经蹲了下去;下一秒,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从头顶传来,一团白色的东西冲破了铁门,扑向了满室尸体。白骨香从尸体柜中涌出,弥漫满了停尸间。 “快走!”曲艳城从柜子中跳出来,“它们很快就会追上来的!” 那只金属麒麟在他手心中恢复了一个圆盘,还能闻到从它上面弥漫着的白骨香。两个人冲出了停尸房,跑入了昏暗的走廊之中。微光中,墙面上有许多黑色的影子缓缓前行。 曲艳城的头很痛——这里并没有其他人,可是四面八方有无数刺耳的思绪涌入,男女老少,声响怪异。那些思绪在他脑中缠成一团,甚至翻起了他这十几年来读到过的所有记忆。 就像紧绷的弦突然断裂,他向前摔去,重重摔在了地上。 “师叔!”车慎微扶住他,曲艳城脸色惨白,人已经失去了意识。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响,靠得很近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闻到了一股烟味,说不上是什么香的烟味,闻着却很清凉。 ——走廊上所有的玻璃窗同时破碎,像下雨似的向他们落了过来;一个高大的人影从窗外翻入,挡在他们和那些尸体之中,然后举起了手上的枪。 是枪。车慎微还没见过真的枪,直到枪响传来才如梦初醒。这个人对着走廊另一头开了一枪,顷刻间那里就涌来了浓重的烟雾。浓雾中,破碎的窗玻璃从地面浮起,重新拼合到窗框上,尸体消失在黑暗中,只有那个高个子还站在他们身前,穿着件灰色的短袖T恤。周围不安的气息散去了,能看到皎洁的月光从窗外洒入。 “你……你是?” 他抬起头,想看清那张逆光下的脸;可旋即眼前一黑,后脑剧烈闷痛,他竟然就被这人打昏了过去。 ——这场昏迷持续了不知多久。当他再次醒来时,可以听见附近有人说话声;灯是亮的,他正躺在沙发上,曲艳城躺在旁边的靠椅上。 “……对不住,实在是……” “你家孩子自己不会看好吗?” “真的不好意思,平时工作忙。” “再有下次就找警察通报学校了啊!去哪玩不好,跑火葬场来玩!” 门口,一个人正点头哈腰不停地道歉,说着诸如对不起之类的话;旁边还有几个人满脸怒容。他看到那个道歉的人是昆麒麟,便坐起来,说,“昆掌门……” “你侄子醒了!把人带走!”有人说,“他还偷了我们两件员工服,小小年纪就知道偷鸡摸狗!” “对不起,回去一定好好教育,一定!” 昆麒麟走过来,看他们俩没什么事就松了口气,说,没事了,刚才我打你们电话总算打通了,火葬场的值班员接的,说你们偷溜进来玩结果被吓昏了。 “不,是有个人……” “我知道,没事的。”他说,“趁着小曲还没醒,我送你们回学校。” 三个人离开了火葬场,昆麒麟背着曲艳城,把人放到后座。车慎微说他忽然昏倒了,然后有一个人救了他们。 “那你先回学校,我送他去医院。” 曲艳城的昏迷突如其来,也没有苏醒的迹象。 一个小时后,车慎微被送回了学校。昆麒麟再回到市区的七院,他背着这个小孩,推开了红药房的门。朱黛正在灯下看新编药典。他看见昆麒麟带人来有些讶异,“你这是……” “十九万。”他说,“把他弄弄醒,替我照顾他几天。” “啊?” “这个孩子有点麻烦的能力,你可能也知道。我和丘荻这段时间不能直接接触他了,只能通过你或者车慎微。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昏迷,要拜托你了。” “祖麒麟,你的皮比我想象的要厚。”他合上药典,眼中微红闪动,“要是剥下来……” 昆麒麟说,二十九万。 “成交,住几天?” “……你能别像人类一样没原则吗?”昆麒麟把曲艳城放在椅子上,他昏睡得很沉,皮肤冰凉,“行了,我走了。钱过几天打给你。” 朱黛叫住了他。 “还有什么事?” “就是想问问,你还记得很久之前的事情吗?”他走到曲艳城身边,把手掌放在少年的额头上,“在你成为人之前。” “不记得。我从小就是在这里长大的。”昆麒麟摇头,“据说我一开始被昆门师祖封印,沉睡了很久。我的师父师叔觉得这样不太好,就将我带了出来。” “这样很好啊。等于说,你现在和一个普通青年人差不多。” “那你呢?” “说来话长。你听说过朱三太子吗?”朱黛泡了杯药茶,抱在手里。看到昆麒麟摇头,他也知道这个词挺冷门的,“算了……那昆愚儿和昆鹏,你总知道吧。” “是两位太师父。” “嗯。昆门最有名的民国双仲裁,而且师兄弟还是双生子。我认识他们,昆鹏前往长沙的那天还是我去送行的。”他替昆麒麟也倒了一杯茶,眼中有些萧索,“活了很多年,什么都物是人非。双生子和你的师父师叔同样,他们也察觉到了你的存在,并且试图将你带出来。人总是会有那些天真的想法,觉得可以通过你来偿还昆门亏欠白麒麟的东西,觉得你永远都会是昆麒麟……但是,你自己明白的。” 昆麒麟明白。几十年后,太气钉的力量会减退,无法克制祖麒麟之力。到了那个时候,他就会彻底失去人格,恢复原形。 “祖麒麟,你应该从现在就开始想,好好想,不要留下遗憾。” “想什么?” “去想,该怎么和丘荻告别。”他望着昆麒麟的双眼,微微笑着,“相信我,就算拖到最后一刻,事情也不会有任何转机。我牺牲了太多,只为了留存下那些记忆。你只能选择一个归宿,选择人世,就再也回不去属于你的那个世界。” “你有办法一直维持人形?你维持多久了?” 从他的话里,昆麒麟听出了话外之音。那就是说,这个人在人世间渡过了很漫长的岁月,可依然能维持人形和人格。朱黛苦笑了一下,说,“从洪武年间开始。说的宽泛一些,我已经从明朝苏醒到了现在。” 第159章 苏醒 车慎微这几天经常跑去看曲艳城。他昏迷了三天了,而且开始低烧。 不知道为什么,昆麒麟把他交托给了药房。朱黛说带他去做过CT了,有些颅内水肿,可能是他的能力导致的。 “虽然不清楚详细,但是曲艳城的能力和大脑有关吧?”他说,“能够用意识控制别人的大脑,不需要法阵法器,这已经脱离术法的范畴了。” “那又怎么样?” “身不由己啊。”朱黛将曲艳城安置在一间小房间里,像是药品仓库改造的,平时给值班的人住,“他的能力,可能根本不是自己能控制的。这种与生俱来的能力就叫做天赋。” 车慎微伏在床沿,看曲艳城的睡颜,“这很好啊。” “也不一定。长期被这种能力影响,对人的改变还是很大的。你觉得曲艳城好相处吗?” “啊?他是我师叔,也没什么好不好相处的吧……”车慎微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朱黛笑了笑,说,他和你一样大呀。 两个人确实同岁,却好像隔了一辈。车慎微不知道曲艳城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也没见他有过和同龄人相同的爱好。他喜欢物理和模型,最近也在自学编程,但曲艳城只会做完作业,一个人坐在床上看外文书,车慎微连那个书名都看不懂。 “他为了父亲的下落来到这里,你为了当年的真相。但在我看来,已经达成目的的他比你还要茫然。” 车慎微说,他父亲失踪了? 他还不知道曲艳城的父亲是谁。朱黛只是笑笑,没说什么。 “你以后会回广州,继承天角院吧。其实曲艳城很羡慕你,只是他自己还不明白。” “其实……我还有想做的事情。”车慎微用朱黛教的方法,拿沾了水的脱脂棉湿润曲艳城苍白的嘴唇,“我很想找到昆春君。从小就很敬佩他,也不知道这位太师叔现在在哪。我一直在试图改造他制作的龙砂,可不知道为什么,龙砂还是经常出问题。朱老板,你知道很多事情,我觉得你好像不是一个普通的药房老板。” 朱黛拍了拍这个天真可爱的孩子的背,让他快些回学校,自己去外面发药了。 当天夜里,曲艳城醒了,虽然还很虚弱,但至少苏醒了,意识也清晰。 他不太记得火葬场那段记忆了。 这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一旦大量思绪涌入,他就会陷入短暂的昏迷。再次苏醒后,之前的记忆就会发生混乱或者缺失,这也就是为什么曲艳城避免去公共场合。在他的记录里,这种事情发生过四次,每次都伴有不同程度的记忆障碍。 朱黛给他买了些饭。他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朱黛告诉他,昆麒麟不知道该将他安置在哪,只能暂时托在药房了。 从来都是这样的。每个人都害怕自己的秘密被他知晓,都恨不得将他远远推出去。 “我去次研究所。”他说,“这几天麻烦你了。” “你可以住在这。” “我回学校。白天的时候,你这的人太多了。让昆麒麟放心好了,这几天他们既然怕我知道什么,我也不会回昆门道观。” 他穿上外套,离开了红药房。夜幕下,七院的新病房楼仍然有着灯光,终池研究所就在那里。 这座研究所是美国在中国开设的,他是里面的研究员。终池研究所的人员并不多,常驻人口只有五人,只有他一个亚裔。当他推门而入时,办公室里正响着吵闹的音乐声,大灯是关上的,书桌灯亮着,有个金发人坐在桌前整理数据。看到他来了,那人和他打了声招呼。 同事们无法发出“曲”这个音,都叫他Q。这个人叫乔,总喜欢晚上工作。 曲艳城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乔问他最近怎么样,但心里的思绪是叫的外卖还没有来。他随口敷衍过去,然后做着自己的事情。 乔忽然探头过来,问,“中国的高中生活怎么样?” “孩子很可爱。” “有交到新朋友吗?” “别用和我妈一样的语气。” “我记得上次有个孩子,叫……什么cheer……” “车,车慎微。”他说,“他的名字翻成英语,就是要小心谨慎细微之处的意思。” “中国父母为什么会给孩子起这种名字?Q,你的名字也有这种意思?” “没有。可能是我父母随便从什么古诗词里面选的。” 他去泡了杯咖啡,回来的时候,乔正在和女朋友通话,谈起了中国人的名字。曲艳城的头再次隐隐作痛,从抽屉里翻了些止痛片吃了。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了朱黛的声音。 “去303病房,快。” 这个人不在附近,可曲艳城却能听见他的声音。他怔了怔,却没有动作,只是坐在电脑前,打开了统计软件。 “曲艳城……” “你知道出事的话,为什么不自己去。” “你只是和昆麒麟在置气罢了,别闹了。” “七院是他的事情,我不想管。” 他没有再听见朱黛的声音,就在办公室里工作了一夜,最后伏在桌上睡着了。第二天,曲艳城被咖啡的香味弄醒,一个女同事正坐在附近,手中的咖啡冒着热气。 “早安。” “早。” “Q,今天我看到七院有警察。”她说,“似乎有人死了。” 303病房再次有人上吊自杀。这一次,上吊的是个年轻的少年,大概只有十七岁。 当他赶到废楼的时候,警方已经带走了尸体。从记录员的脑中读到的信息很零碎,死者叫梁俊,是派出所的常客了,平时经常在这个区域小偷小摸,没有职业,辍学。 人群中,他看到了朱黛。那人对着他摇了摇头。 “这是你的选择。” “我的选择就是和他们分道扬镳。”他说,“既然他们想守住他们的秘密,我何必再让他们苦恼。” “他们有自己的苦衷。你应该明白,知晓更多的秘密,也就有更多的痛苦。”朱黛走向他,给了他一张纸条,“去看看吧。” 他打开纸条,上面是一个地址,就在七院不远。 “我没有兴趣。” “随便你,不过昆麒麟他们也应该查到那了。”朱黛耸肩,转身走向药房的方向,“很多事情如果不去做,以后或许会后悔的。” 他看了眼那个地址,将它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 “七院在二十多年前失踪了五个学生,我问老李姐,她已经快要记不清那几个人的名字了,但是却有通讯录。”丘荻说,“幸好通讯本还留着。那五个学生分别是杜舞,吴紫月,张国民,秦红兵,黎平程。这些人中,除了杜舞失踪,其他所有人都在转到外院实习后自杀身亡。” “失踪和自杀的五个学生,自杀的母子。今早还得到消息,303病房有个小伙子自杀,是一个惯盗。”昆麒麟说,“而且让我在意你脖子上的印子。” 那个黑印还在,丘荻用高领衬衫把它遮住了些,看起来和淤血一样。 丘荻接了个电话,是手术室的,催他上去手术;昆麒麟说你去吧,我慢慢想。待会去问问朱黛,曲艳城不知道怎么样了。 “我不太敢和他接触了,因为知道那件事……如果被他察觉……” “这是最坏的假设,但曲艳城应该不会抱着那种目的吧。”昆麒麟皱眉,“——没有理由。”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感觉。这个孩子让我很不安,他似乎……很茫然。”丘荻叹气,“你知道吗,车慎微这样的孩子很正常,乐阳就算再可怕,他的最终目的也是明确的。可是曲艳城不一样,我不相信他只是为了昆春君的下落。如果是那样,目的也达到了,为什么还留在这?” 丘荻去动手术,办公室里就留下了一个睡觉的学生以及昆麒麟。他正对着纸上的人名思索,手机就响了,是那个人的电话。 “是你啊……两个小孩的事情麻烦你了。”他说,“你们还好吗?嗯,我知道。曲艳城他……对。他要来吗?……好,迟早要解决这件事情的。” 接着,电话那头那人说了什么,让昆麒麟脸色有些变了。 “——他为什么去那里?!” 他挂上了手机,跑出了外科办公室。外面人来人往,他匆忙从人群中挤出去,跑向了那个地方。丘荻最不祥的预感或许成真了——曲艳城有别的目的。 他并不是人类,所以这个孩子只能读到他最浅层的想法,他们俩的接触会相对安全。寂静的银杏和水杉林深处,那栋废弃的老楼表面爬满了一层又一层的爬山虎,在风中萧索着。地下病房所在的废楼,有人告诉他,曲艳城刚刚来到了这里。 他扒开了电梯门,进入了地下病房。 “小曲?”他喊道,“别闹了,这里不好玩的。” 他担心的不是其他的,而是罗盘,罗盘这段时间趋于稳定,但这种稳定岌岌可危。任何人的进入都可能打乱罗盘的平静,使之发生异变。昆麒麟穿过了裂缝,来到了病房走廊。地面角落里满是烟头,还残有着人的痕迹。 他沿着走廊,喊曲艳城的名字。麒铃声响轻微,辅助他的感知。曲艳城好像不在这。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种声音。 齿轮声。 罗盘的稳定,开始崩溃了。 第160章 必守之秘 “这就是爸爸制作的罗盘吗。”寂静的地下病房中,少年的声音乍然响起,“你们一直在担心它重新失去稳定?” “你想做什么?”这并不是响在脑海中的话,而是来自前方。昆麒麟走入黑暗的走廊,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回荡。 “我不知道。”他轻笑,“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没有人给过我选择的机会,所以我自己创造了一些机会。” “什么机会?” “制造混乱,然后解决它。”曲艳城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却十分模糊,或许是因为罗盘的影响,“就好像孩子搭积木,把它们搭得很高,再重新推翻……这是最初始的乐趣,也是我唯一体验得到的快乐。” “所以你现在还处于搭积木的阶段?”昆麒麟晃动手腕上的麒铃,略笑道,“好啊,你觉得开心就好了。你是师叔的孩子,我应该对你好些,这也算是我这个掌门没尽到的责任。” “你不用自责。这只是我突然的决定……或者说,像是顿悟了什么。” 走廊尽头,曲艳城站在那,笑容带着些妖气。他并不像昆春君,从这个孩子的身上看不到一丝那个人的影子。 他低下头,目光晃过手腕上的琉璃佛珠,神色中有种宁和。 “我无法在你们之中找到自己的归宿,既然这样,还不如站到你们的对立面。” 昆麒麟沉默了一会,只是抛接着麒铃。铜铃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清脆响声,在空旷的走廊上回荡。 “既然你这样决定……”良久,他终于接住了麒铃,然后抬起头,望着曲艳城的双眼,“我就让你看看对立面是什么样的风景。” 话音落,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一道黑色巨影从他身后阴影中冲出,飞快的扑向曲艳城。黑麒麟的身上弥散着黑色火焰,灼烧着附近的墙面。曲艳城被撞在地上,忍不住呜咽了一下。 “就这样?”他冷笑一声,走到曲艳城面前蹲下,向他伸出手,“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你要先学会隐身幕后,不要和没头苍蝇似的跑出来放话。” “那你们谁能容得下我?!”他打开了昆麒麟的手,“你只是为了所谓的秘密,就将我交给朱黛——你连他是什么都不知道!” “怎么那么小心眼。按你这么说,丘荻早就能拿把机关枪对着马路扫射了。” “这并不是仅仅因为你们。这么多年,我都是这样过来的。”他自己站了起来,胳膊上有些擦伤,“我没有活着的感觉——我甚至不明白,究竟是你们的思维存在我的脑海中,还是我存在于你们的思维中。丘荻……关于他的事,你不用装傻。他对我有恐惧,担心我成为第二个乐阳——可是真的是这样吗?他到底担心我成为乐阳,还是担心自己成为乐阳?” 齿轮声越来越大。罗盘开始向另一个方向逆转,不知道会疯狂运作多久。周围的景象在褪色,飞速地变换着。 可他还没说完,一记耳光已经打在了脸上。声音并不算响,却让他的耳旁嗡嗡作响。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长大的,管我什么事呢。”昆麒麟说,“我也不知道你有多痛苦,管我什么事呢。我也不知道丘荻有多痛苦,因为我没有父母,我也不知道车慎微有多痛苦,我也没有爷爷。但是你的父亲是我的师叔,丘荻杀了他,或者说他选择死在丘荻手上,我很痛苦,我们本应该为一个人痛苦的,可是管你什么事呢?”他将曲艳城拽了起来,拖向了下楼的入口,“我想好好对你,但我也从来不知道该怎么照顾小孩。随便了,既然你觉得不满意,那你就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他推开入口门,将曲艳城推了下去,然后把门关上了。 “你就待在里面好了。向下走,随便做点什么,想学余椒用自己的命建立新的通道也无所谓,只要你做得到。要么影响罗盘,再给我们弄点麻烦?无所谓,你是师叔的孩子,这也算是你爸爸留给你的遗产。我就在上面等。” 曲艳城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站在楼梯口。 “但是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他说,“只要你做了什么,我和丘荻想守住的那个新的秘密,很快就不是秘密了。” 门后传来了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曲艳城选择向下走,而不是回到地面。昆麒麟靠在门口,叹了一口气。 走廊尽头再次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来到他面前。 “他下去了?” “对,下去了……”昆麒麟的声音有些无力,“你……能不能……” “那要看了,如果他不想放过自己……”他拿出了那把银色的枪,换了一个弹夹,“我就会动手。” 就在他的身后,黑影中还站了一个人。那个人只是这样静静站着,手指在墙面上无意识地划动。昆麒麟从门前让开,让他们进入了地下二层的通道。 ———— 地下十八层,也就是设立罗盘的地点。昆门鬼之乱结束后,道界有人提出毁去罗盘,却因为七院的灵波太不稳定而作罢,只能等罗盘自行停止。 所以,昆春君的罗盘仍然在运作。 他一直向下走,直到进入地宫。这是唐初用来祭祀麒麟的,以此改变西京风水。可最后白麒麟身亡,气运被毁,天地倾覆。 只要代替昆春君运作罗盘,巨门界的通道就有重开之日。 巨大的地宫中,壁画已经残破不堪。他站在地宫中央,望向了黑暗的穹顶。仿佛有人在那里窥探,读出他心中所有的隐秘。 “昆门鬼……不死不灭。” 他开始用朱砂绘出法阵。一旦成为罗盘的控制者,便是至死方休。通过血脉的传承是十分迅速的,只要完成了这个法阵,他就是罗盘的下一个主人。 深红色的繁复法阵渐渐成型。然而就在此时,入口处响起了脚步声。 “停下。” 曲艳城没有听见这个人的其他深层思绪,这只意味着一件事。这个人或者不是人,或者他对自己的思维有极强的控制力——也许是军人,或受过特殊训练的人。 这人很高大,手中拿着银色的枪,枪口正对着他。 “你是谁?” 没有什么对话,枪响,一颗子弹打在了他的手边。曲艳城已经将那颗半透明的六面色子抛出,“天地合,枕!” 下一发子弹打偏了,擦过了他的发梢。那人的动作同时停止,因为视觉的消失。 “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与脑抗衡。”他继续完成那个法阵,同时观察对方的枪口,“不管你是谁,不要阻拦我。” 然而,一只苍白消瘦的手抓过了那人手中的枪,一个人从这个高大的人身后的黑暗中走出,将枪口对准了他。奇异的是,这个人的手在不断颤抖。他半低着头,手电筒昏暗的光线中无法看清容貌;而手指似乎并不灵活,无法立刻扣下扳机——曲艳城没有等他动作,马上试图夺取他的意识。 然而,他的意识却被隔绝在那个人身外。枪响了,伴随着刺耳的混乱思维,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肩膀。 他咬住唇忍下痛呼,右手还紧紧抓住绘法阵所用的朱笔。只差一点—— “不要……阻拦我……” 他把矛头指向那个高个的黑衣人,控制了黑衣人的意识——这比控制其他人来得困难得多,一个人的意志力越强,要夺取意识也越困难。他清楚自己的极限是十秒,一秒都不能浪费。 黑衣人转而冲向了开枪者,他们体型差距很大,而开枪的人看起来确实很瘦削,所以枪几乎只用了两秒钟就被夺下了。旋即,黑衣人对着对面的同伴举起了枪,扣下扳机。 没有枪响。 ——怎么会这样? 他怔住了,还未来得及反应,十秒的极限已到,眼前开始昏花,脑中也出现剧痛。血从鼻腔中流出,滴落在地面上。 “因为枪里只有两发子弹。” 黑衣人扔开了枪,向着他走来。曲艳城向后退去,双眼大睁,手中的色子再次抛起。 而这次他并未接住。色子滚落在地,翻到了某一面。这个人顷刻间颤抖着蹲了下来,死死捂住头部。 “能力只能针对人类吗……极限是十秒。”同伴只是稍稍转头,语气淡淡的。 “——下一个就是你!”他抓起色子。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的思维是彻底混乱的,宛如一台失控的半导体,无数杂音刺耳喧嚣。而对方在此刻抬起了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当曲艳城看到这张面容时,色子落地,轻响在地宫中回荡。 没有任何的作用。 “而且,只能针对脑部正常的人类吧。” 他微微笑了,纵然有些苍白,却依然眉目清隽。色子滚落在他的脚旁,他弯下腰,动作缓慢,将它握在了颤抖的手指中。 世界都仿佛寂静了。 血从曲艳城的肩膀上流下,染红褐衣。他只能愕然地望着面前的这个人,甚至没有余力去对付黑衣人。他明白这个人是谁了,同时也明白了黑衣人的身份。 这是一个必须被守住的秘密,凌驾于昆门鬼之乱的真相之上,凌驾于昆麒麟的身份之上,必须被守住的秘密。 ——乐阳和金召,他们都还活着。 第161章 很小的彩蛋 那个人坐在那,看着自己手中的茶杯。水蒸气腾起,熏得人眼前发白。 他感到自己在这坐了很久了。 时间和空间的错乱感让这个人失去了基本的判断力——在这里有多久了?五分钟?十分钟?还是半天?……他不知道,只能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保持这个姿势。 一个人还没回来,他听见一个声音说,你要等到他回来才能走。 为什么?因为我不知道要去哪? 他很努力地在确定自己的思维是否能够维持直线思考,但可惜的是,错乱感只增不减。杯子中的水面开始溢出了鲜艳的红色,红水涌出杯子,涌在桌面和他的身上。商店内的音乐声反复在那一段,转变为了单调的警报声。 手指在红水中微微颤动着,画下了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意义的图形。他注视了它很久,直到新的红水将它淹没。无数眼球从水中浮出,全都转向了他。 “端……”他艰难地开口。思维,脑部,身体,三者互相冲击互相抵抗,造成了更加严重的错乱感,“……脑。” “先生?”有人走到他身边。“先生,你还好吗?” 红色刹那间褪去了。在他眼前的是一杯已经凉了的红茶,因为泡的太久而显得颜色沉闷。服务员在他旁边,有点担心地看着他。一把小铁勺放在瓷杯中,随着他双手的颤抖发出轻响。 静止型震颤,颞叶,海马回,额及病变,传导性失语…… 零碎的单词出现在脑海中,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他只能勉强摇头,将茶杯放下。 “先生,您不舒服吗?” 他没有回答,手指无意识地在颤抖,直到甜品店的门被人打开,一个黑色长袖T恤的人进来,按住了他的手。 回来了。 大脑中有刺痛,这个人的样子,身上的烟味,脖子上的伤疤触动了无数的突触,让他的反应更加大。 “起来。”他说,“昆麒麟来了消息,我们要走了。” 要走了,去哪?不,不要走。 他忽然抓住了桌沿,整个人剧烈的颤抖起来。服务员们都有点惊讶地看着他们,却也不敢上前干涉。黑衣人将他用力拽了出去,推入了外面的车。车内同样有着浓重的烟味,他蜷缩在副座上,抱着自己的胳膊。 那人从背包中拿出了一个注射盒,里面是一支玻璃针管和浅褐色的内容物。他听见对方在轻声哄着他,用酒精棉压上了凸起的静脉,接着刺入,他哭了,眼泪从眼角滑落出来。这种药让血管很疼,手背开始发热,那人抱着他,像哄一个孩子似的,说,没事了,你只是该醒了。 这将会是一场很短暂的苏醒,乐阳。 第162章 孩子不听话怎么办? “很难对付吗?” “嗯,读心术,而且似乎能借助一个小型法器影响别人的脑部,还有意识控制。” “就这些?”他没有力气去擦头上的冷汗,靠在副驾驶座上,眼神含笑,“那么精密的能力,能有多大力量不是取决于他,而是取决于对方的脑部状况……” 曲艳城这么多年都在着力于对脑科的研究,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明了。如果没有对脑深度的了解,这种能力的发挥就极其有限。越是精密的能力就越经不起意外,他有了一个假设——这个能力很难对脑部异常的人施展,甚至根本无法施展。 “丘荻那边的信息说,控制能力是十秒,而且无法连续使用。读心术是不受他控制的,这个是最麻烦的……” “不受控制的读心术,他无法选择自己要读到的东西。那么就这些了?” “这些还不够?” “我的思维对他而言应该是一片杂音吧。只要这样,这个孩子还是很好对付的……”他双手交握,努力抑制住不由己的颤抖,“首先……” 枪必定是曲艳城最忌惮的武器,所以,在一开始只要有机会,他就会毫不犹豫控制金召,解决枪械的威胁。 “在去之前把弹匣给我。” 只要两颗子弹,一颗用来让他确定这是真枪,一颗用来给他实际的威胁。弹匣里多余的子弹由他卸掉,金召并不知道弹匣有多少子弹,同样,曲艳城也无法读到。 就这样,他会浪费掉这次最宝贵的控制机会。十秒钟可以做很多事,如果他控制金召赤手空拳对付乐阳或许还有些转机,但当金召手中有枪的时候,他就必定会选择让金召对乐阳开枪。 “浪费掉一次机会后,你最好祈祷他的那个法器没有致死的能力,因为它会被用来对付看起来战斗力更强的你。” 如果致死,金召就会死亡,然后形成一对一的局面。乐阳带了备用弹匣,在假设他没有其他能力的前提下,曲艳城无法构成什么威胁。如果不致死,就要在他下次发动控制能力前决出胜负。 “第二次,法器会用来对付我。” 六面色子滚落到他的脚旁,轻响回荡。 “如果他还没有其他的办法……” 一个金色的小圆盘被曲艳城拿出,迅速转变为金属麒麟,鳞片展开,从鳞片下涌出无数白色细丝。 “不,他会有的。” 乐阳从副座上坐起,消瘦的手指抵住额头。头部微微刺痛让他有些疲惫,他大脑受到的损伤太大了。曲艳城令乐阳想起自己九岁的时候,那样的破绽百出。 一定还有其他的杀手锏。 ———— ——金属麒麟化作一张白色的骨网,白骨香充斥着整个地宫。乐阳只是将手中的色子抛向了骨网,刹那间,曲艳城面色骤变,想将骨网收回,却已经来不及了。 色子被骨网砸得粉碎;同时曲艳城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骨网随即消失。 “这个色子和你的思维是连在一起的吧……你只有这些能力,也想控制罗盘吗。”乐阳走到他身边,替他把遮在眼前的凌乱额发撩开,“再等等吧。” “你……没有死……”他倒在那,呼吸紊乱,血从眼角和口鼻流出,“太好了……你没死……” “你想见我?” “我一直都……想见你……” 他死死抓住了乐阳的手腕,碰触到那个凹凸不平的伤疤。 “带我走……”他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一直都想见到你,我知道关于你的事情,我们……是一样的……” “一样吗?”乐阳微微睁大了眼睛,笑意渐浓,“我不觉得。” “为什么这样说,我明明……” “我觉得,我应该没有和你一样蠢的时候吧……”乐阳苦笑着,拍拍他的头,“你也就这样啦……想要追的话就追上来好了,只要你死前可以达到你心里的那个目的地。” 他怔怔地望着眼前人的笑颜,浑身都开始颤抖,“我来到这里,以为你能告诉我该做些什么。” “嗯,引导你回国的那封电子邮件就是我发给你的。”乐阳说,“早在一年前,你就是代行者候选人中最后加入的那个。可惜,你不是我要找的人。好好长大吧,像那些普通人一样生活,有那么多人会保护你。” 曲艳城呆坐在那里,他看着乐阳,那么近,却好像离他很远。一直以来追逐的身影突然模糊,显得遥不可及。 “……为什么……” 他突然用力推开了乐阳,朱笔在地上画下最后的笔画——然后,苍白的手掌盖在地上,罗盘再度响动,周遭砂石飞动,却并非因为风。昏暗的地宫中,法阵发出的光芒异常微弱,几不可见。直到它的光芒黯淡,曲艳城仍旧满脸的难以置信。 罗盘没有受他的控制,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的感应和联系。 不可能。 血缘的传承应该是最稳定的,法阵、血脉具备,罗盘也完好,这个情况不应该出现才对! 他又听见了罗盘的响动,这一次非常明显,可灵波显然稳定了下来。 ——乐阳站在那里,从他的身上传来一种力量,和罗盘紧紧联系在一起。 “哈……”良久,寂静的地宫中响起了干涩的笑声,曲艳城离开了法阵,微微低着头,“……什么时候的事情?” “昆门鬼之乱中,昆春君一死,我就入主了罗盘。” “你诈死?” “嗯……不算是吧。因为当时,我的确是准备去死的。”他说着,望向了身后的那个人,“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吧。我的计算只出过两次的意外,两次都是因为这个人。” 金召在最后做出了选择,为了什么,可能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但是他救了乐阳。 “所以,我现在就是罗盘的主人了。”他说,“巨门界开启与否掌握在我手中,暂时轮不到你来接手。曲艳城,你不是想要罗盘吗?”乐阳的手指抵在了自己的喉头,“杀了我,你就能继承它。” 曲艳城没有说话。 “你杀过人吗?”他问,“我杀过很多人,我希望余椒是最后一个,却也不介意多一个。你没有杀过人,也没有被杀的觉悟,还敢出现在我面前……你啊……”他拿出了备用弹匣,装入手枪中,将枪口对准了少年,“简直没用到让我不忍心说什么。” 从丘荻零碎的记忆里,他曾经读到过关于代行者的删选——乐阳会毫不犹豫将那些未合格的候选人清理掉。 这一次,他会死。 可曲艳城笑了,带着种妖异,手腕上的琉璃佛珠随着动作发出轻响,他指向了金召。 “这一次,枪里有子弹了。”他说。 金召已经上前,夺过了乐阳手中的枪——随着时间过去,控制能力已经能再次使用了;更多的血从他的鼻腔中流出,显得惨不忍睹。然而他在笑,心情从未有那么好过。 “与其追逐你的背影,还不如让你永远消失。”他抬起头,染血的苍白容颜带着几分森冷和疯狂,“乐阳——” 下一刻,枪响回荡不息。 ———— 车上,丘荻看到昆麒麟一直在打电话,却没有接通,眉头紧紧皱着。 “你在担心?” “我担心曲艳城……” “你还是担心担心乐阳吧。” 在前面转弯,就是这次自杀的母子的住处了。事先已经调查过,这是个单亲家庭,生活拮据,所以住处也很小。房门上了锁,昆麒麟正在撬锁,丘荻从旁边叫住了他。 “这扇窗是开的。” 果然,平房的窗没有关,只是虚掩着。趁着周围没有人,两个人爬窗进去。屋里一股怪味,饭桌上还有些凉菜,但是都馊了。有个小玻璃鱼缸,里面养着只乌龟,早就死了,烂得发白。这户人家一看就是经济条件不太好,家里很破旧,电视机都是箱式的——丘荻上一次见到这种电视还是三年前在医院旧食堂。 但就这样,也有人想从里面再榨取些油水——屋子里被人翻得一团乱,抽屉都是拉开的,看起来已经有小偷光顾过了。 “真是家徒四壁啊……也不知道小偷怎么瞄上这的。”昆麒麟叹气,“早知道就……” 他话还没说完,屋门就被人打开了,一群人冲了进来。打头的是三个警察,后面男女老少都有,全指着他们俩,“警察同志!就是他们!上次没逮到,这次果然又来了!” “等等……”他么还想解释,却被警察摁在桌上扭住,拷上手铐。两人都被拷上了,拉到了墙角,被勒令蹲下。 他们只能蹲下,旁边熙熙攘攘的,“缺不缺德啊,真是天打雷劈,死人的东西都偷!” “我们不是小偷……”丘荻脸色很难看。 警察说要解释回去解释,你们打哪进来的? “窗子。” “站起来。” 他们被推到窗子边,警察让两人指着窗子,然后拍了照片。丘荻黑着一张脸,恨不得捂住脸,结果手被警察拉开了,“不许遮脸!现在知道要脸了,好手好脚偷鸡摸狗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要脸?出去,上车!” 第163章 愿望 “名字?” “……” “问你名字呢!” “……丘荻……” “干什么的?” “……” “哑巴啦?”小片警一拍桌子,乓乓响。 “……医生。” 片警挥挥手,“拉倒吧,出去继续蹲着,想清楚了再进来说。” 两个人被关在了看守所,那么小的地方,里面还关着七八个人,看着都不像善茬。有几个都是这的常客了,都能叫出警察的名字。 两个人站一块儿,简直鹤立鸡群。有个光头凑过来,问,你们俩因为啥事进来的? 丘荻转开头不想和他们说话;昆麒麟笑笑,“我师父他侄子手上有点人命,我们替他善后。” “吹吧你。”那光头啐了一口,露出满嘴黄牙,“你们俩这样……是不是做鸭子被抓了?” 牢房的马桶已经发黑堵塞,传来让人印象深刻的味道。日光灯因为接触不好在乱闪,摇摇欲坠。丘荻找了个空的地方靠墙站着休息,心情烂到极点。 没过多久,警察打开了门,把光头叫了出去。旁边两个小青年蹲在那聊天,都十七八岁,穿得流里流气。大概觉得没劲,也和他们搭起话来。 “哎,你们俩怎么会挑那里下手的?”那个头发染得红彤彤的人问他们,“那片都穷得要死,而且人还多,以前就梁子会去,所以他总被抓。” 昆麒麟说,这不是不知道行情吗。 “最近都没见到梁子啊,他还欠我钱呢。”另外一个人嘟囔着。红毛说,梁子死啦。 “啊?真死啦?” “好像是自杀,反正我问他哥的。” 他们的话让昆麒麟的心动了动,“你们说的梁子,是不是叫梁俊啊?” “不太清楚,他姓梁,叫啥我忘了。”红毛摇头,“咋了?他也欠你钱?” “就觉得耳熟。你们再想想?” “是叫梁俊啊。”旁边的人点头,“有次去网吧,看到他身份证的。” “我们这次进去的那地方,平时只有梁俊去?” “他胆小,只敢偷这种破平房。”红毛到厕所旁解开裤子,“你们俩打听他做什么?” “哦……我忽然想起来了,他是欠我钱。”昆麒麟说,“他住哪啊?我能问他哥要回来吗?” 红毛想了半天,给了他一个大概的地址。后面也问不出什么了,他们俩就窝角落,等了大概一个小时,警察说,有人来保他们出去。 ——白霞冷着脸站门口,眉头拧着,刚刚填完单子。 “你们俩是怎么回事?”他说,“我刚送孩子去兴趣班就听见这种事。一个人现在好歹是仲裁了,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丘荻是遮着脸出派出所的,估计这三天都不会给人好脸色了。白霞说,你们做事也想想后果,这次还好只是闯空门,没牵扯到尸体什么的。 “知道啦……对了,白首座,能不能送我们到一个地方去啊?”昆麒麟在手机上打出了一串地址给他看,“就在不远。” 那是梁俊兄弟的住处。白霞眉头皱得更紧了,“行。你们做事情当心点。还有,天角院的车掌门挺关心两个小孩的,你们对人家好点,别总顾着自己的事。” “知道。”两个人有点心虚,昆麒麟忍不住给金召发了条短信,他不太希望听见什么极端结果——说实话,两人开始后悔了,乐阳不是什么教书育人的,对付不听话的孩子肯定不会循循善诱。 “你说乐阳会怎么教育他啊?”昆麒麟在后座轻声问他。丘荻说,反正不是你亲生的,别太心疼。 “废话,要我亲生的,肯定给他和乐阳中间设个隔离带。” 就在这时,车慎微来了电话。他去探望曲艳城,结果朱黛说人不在药房,想问问看昆麒麟知不知道。 他拿着手机,觉得心里忐忑不安。 “小车,如果,我是说如果啊……”他问,“如果曲艳城有危险,你会不会去救?” “啊?当然啊。”车慎微不知道他为何这样问,“我师叔有危险?” “他可能不喜欢你,也可能有自己的盘算,就算这样,你也会去救他?” “会啊,他是我师叔嘛。” “仅仅因为是你师叔你就去救?” “不止是这样啦……”车慎微忍不住笑了笑,“就算他不喜欢我,哪怕想害我,只要一直在一起的话,说不定就会变成朋友啊。” ———— 血染红了乐阳的身上,滴落在石地上。 曲艳城倒在那,腹部的枪伤处不断涌出鲜血。他紧紧抓住乐阳的衣襟,眼中有泪水滑落。乐阳让他枕着自己的膝头,替他擦去脸上的血迹和泪痕。 “好痛……”他轻声说,“救救我……” “你的能力,确实能够杀我。”乐阳苍白的手指贴在他失去血色的脸庞上,声音很柔和,“可是你忘了,罗盘对时间与空间的影响。” 枪响的那一刹那,站在乐阳位置的人已经成为了他。子弹击中了腹部,他倒落在地,满眼的难以置信。 “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会忘记,看来你是真心想杀我。”乐阳低头笑了,“但你的手还是干净的。” “我不想死……”眼泪越流越多,他哭得声音呜咽,“救我……” “你为什么觉得茫然?因为没有人和你在一起,没有人对你好,没有人会保护你?”他把少年平放在地,然后缓缓起身,“那我们来打个赌。子弹没有打中动脉,你还有一刻钟的时间。你可以说一个会来救你的人,只要那个人来了……”他望着曲艳城的双眼,将食指抵在唇前,“我就实现你一个愿望,无论是什么。” “没有人……”泪水划过鬓角,打湿了他的黑发,水光模糊的视野中,乐阳的容颜也随之扭曲,“没有人会来救我……” “真的吗?一个愿望——你不相信人,可你应该相信我说的话。我的话,从来不会食言。” “如果没有人会来……我的答案……”他将手遮住了眼睛,伤口的疼痛正在加剧,“就是正确的。” “那就说明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人需要你,你活了十六七年,还不如一个幽灵。”空旷的地宫中,乐阳的脚步声在其中回荡,“那是多难受的感觉啊,明明身边有那么多的人,却没有一个人会注意到你的消失。” “不……” “不是吗?那,说一个人。” 他的双唇颤动着,却无法从脑海中找到一个合适的名字。这么多年了,所有人都恐惧他防备他,甚至包括亲生母亲。他没有朋友,没有家人,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乐阳说得对,他还不如幽灵,或许最好的结果就是在这个地宫中独自等死。 “车慎微……” 他也不明白这个名字是怎么从自己口中说出的。或许是因为失血和惊慌导致的神志不清,他想起了这个总是丢三落四的师侄——他们永远都在两个极端,不可能还有什么交集。 “那你的愿望呢?”乐阳问。 他的愿望? 曲艳城没有愿望,尽管他知道,乐阳能够实现所有的愿望。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他轻声笑了,眼中流出了更多的眼泪。 “……我想变成你……”他说,“比什么都要强大……” 视野渐渐昏暗。他合上了双眼,感受到温暖正离自己远去。寂静中,死亡的迫近无比急促。 “你的愿望,我记住了。” 乐阳的声音仿佛梦境的开启。 “到了必要的时候,不要辜负你的力量。” 声音回荡盘旋粉碎,渐入昏蒙。 就在这时,他忽然睁大了眼睛,望着地宫的穹顶。寂静再度被打破了,那是脚步声,越来越近。 “师叔!” 少年的声音从入口处传来,难辨真假。曲艳城怔怔地看着上方,直到一个人冲到他的身边,焦急地喊着他的名字……是幻觉?对,这是死前的幻觉。 不会有人来救自己的。车慎微的出现,只是他的想象。 但这虚假的温暖却如此真实。他惨然而笑。四周的景象正在碎裂重组,罗盘的响声那么巨大,宛如寺中暮鼓晨钟。 ——然后,是人们的尖叫声,混乱声,脚步声……他感到自己被人抱起,放在了一张并不柔软的床上,向某个地方推去。视野中最后见到的,是抢救室的红色门灯……又过了不知多久,有温热的事物缠着他的手,温暖到近乎于灼热。 漫长的梦吧。 睁开眼的时候,是地狱还是天堂?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双眼被白光刺痛——窗外,正是明艳的日光,是个晴天。手被另一只手抓住了,带着些粗糙,很热,有些手汗。 车慎微伏在他身边睡着。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病床,他正在一间病房里,身上包着纱布。少年还在熟睡,床头放满了东西,水果零食什么的。而在自己的身上放着一封信,署名是白檀。 他伸出手,颤抖着拿到了那封信。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应该已经回杭州了。然后这封信会告诉你关于我的所有事情,以及未来。不要辜负你的力量……” “杀了……” 宁静的病房中,他低头看着膝头的信。 万籁寂俱。 第164章 群租房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离婚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和其他人活在不同的世界,我们之间隔了一层透明的玻璃板,无法互相干涉。 对于父母的分别,我并没有任何感触,可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害怕我受到伤害。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发现自己能够准确地分析人心。 对于你而言,曲艳城,你有这个能力,而且比我来的更加直观准确。而你在依赖它,你并不明白那些思维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完整地被你读取到的。人就是人,他们造就变数,造就灾难,然后去平息自己所造就的一切。 在某一段时间,有些人叫我白檀。这个名字是侠门的噩梦,我花了几年时间成为这个噩梦,那一年我十八岁。再往前九年,我伪造了一封授命信,将余椒拉入了这个漩涡。 你九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因为能力被周围人排斥,所以觉得自己很不幸?而我九岁的时候,正在追寻一个真相,因为除了这个,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不是幽灵,幽灵也有一个属于幽灵的名字,但我没有。在茅山,我是一个不可言说名字的梦魇,在侠门,我被叫做白檀,丘荻也曾经叫我棋手。但除此之外,我还有很多名字。 有的时候,我会觉得连乐阳都是一个化名。 你问我能否从中找到归宿和乐趣?没有。从一开始,我从未感到过什么快乐。我的感情似乎比他们要淡漠得多,快乐或者痛苦从来留不下什么痕迹,一定要说的话,留下的是愧疚吧? 我想和你说一个叫余椒的人,一个叫昆鸣的孩子,侠门,茅山……可我不知道从何说起。我牺牲了那么多人,只为了达到最稳固的平衡。那么还有其他方法吗?有的,肯定有,可我选择了成功率最高的方式。如果我放手不管,丘荻也会接手这件事情。我来预料试试吧,如果他死而复生后我就退出计划,让这个局自己发展——那么谁都不会死,昆麒麟会成为仲裁,在经过短暂的平静后,丘荻就会因为意外身亡,昆麒麟在调查事故的过程中发生失控,拔出了太气钉。昆门声名狼藉,余椒会为了昆慎之的徒弟与所有人作对。 我很不喜欢这样。当初如果没有意外,昆门就会有三个弟子——余椒会被昆慎之从北京救走,我会从杭州来到上海。昆麒麟应该是每天受欺负的那个吧?还有你。昆春君不会死,你或许会成为昆门弟子。那样多好……” ———— 破旧的出租房里,弥漫着一股劣质香烟的味道,五十平都不到的地方挤了五六个人,男女都有,地上全都是电线和网线,还有用过的安全套。墙角靠着两男一女,都像刚磕过药的样子。他们推门进去时,只有一个在玩游戏的人回头瞥了一眼。 “梁俊的哥哥在吗?”昆麒麟问。这地方脏乱得简直踩不进去,丘荻在门口做了老半天的心理准备,才闭着眼睛进来了。 那人指指墙角蹲着的那人,这人显然刚磕完,正在兴头上,眼睛发红。看这样子是问不出什么了,他就问那个打游戏的,“梁俊兄弟平时住哪间?他们欠我们钱。” “靠厕所那间,自己去找。” 也没人担心他们偷什么,这地方没东西能偷。他们找了过去,厕所连门都没有,说不出的气味从里面传出来。旁边就是梁俊兄弟的住所,说是住所,其实就是两张折叠床,加上地上摆的三个蛇皮袋。外套内衣全堆在角落,苍蝇绕着乱飞。 丘荻揉着太阳穴,觉得头嗡嗡地痛,“快。” “别心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昆麒麟在几个蛇皮袋前面蹲下,把袋子都倒出来。里面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大多都是衣服和泡面,还有几个手机,一看就是从哪偷出来的。丘荻从口袋中掏出了两个医用手套戴上,帮他一起找。 “大哥,你可真娇贵……” “这种地方是病毒细菌滋生的温床,回去记得把身上衣服全都漂一遍。” 他们翻到第二个蛇皮袋,满地垃圾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光。丘荻拿起来看了看,说,这条项链估计也是偷的。 他手里的是条金链子,女用的细链,是那种相片吊坠,外壳镶嵌了两粒红宝石,成色下等,颜色淡而且都是杂质。丘荻打开了相片盒,椭圆形的盒子里嵌着一张黑白照,是两个女孩子的合影。左边的是及耳短发,看起来很英气干练;右边的那个则是披肩长发,温婉精致。丘荻看着那个长发的女孩,稍稍有些发怔。 因为他见过她,在那个303病房的梦境里。 “咳……”就在打开吊坠的时候,他脖子上的黑印忽然作痛,让人忍不住咳了出来。昆麒麟扶住他,拉下了领子——那圈黑印周围正泛起了红色血丝,在皮肤上蔓延。 这个吊坠肯定和杜舞有关。他正这样想着,突然脖子像是被绳子用力勒住了一样,顿时无法呼吸。丘荻撞在了墙上,手指在喉头摸索,却什么都没有碰到。 “呃——” “你坚持一下!”昆麒麟从包里拿出了一块不规则的白色石块贴在那圈黑印上。丘荻的皮肤上传来和灼烧一样的剧痛,可窒息感随之减轻。这石块似乎很松散,昆麒麟的手一用力就碎了,大概是盐块,“好些了?” 丘荻点头,头上都是冷汗,靠在墙上干咳了很久才能说话。梁俊,自杀的母子,吊坠,他已经想到了什么。 “吊坠可能是徐莉晴捡回去的……”他擦去了额头的汗,说,“然后被梁俊偷了。” “你怎么知道的?” “只是猜测,徐莉晴家里很拮据,如果看到了一条金链子,很可能就会带回去。” “问题也许出在这条链子上?你碰到它的时候,黑印就开始发作了。那么徐莉晴和她儿子或许都因为家中的这条链子而死,车慎微也说了,他在火葬场看到了一具尸体,脖子上有这种黑印。”昆麒麟想了想,唤出了麒麟,“无论如何,还是烧掉最保险。” 自从昆麒麟从祖麒麟恢复,黑麒麟的身形似乎就能自由控制了,平时一直都是和小狗差不多大的小麒麟。项链被放在了地上,它正张开嘴,一团黑色火焰腾起——就在这时,角落里的第三个蛇皮袋突然动了,从里面爬出来一个黑色人影,抢过了地上的项链,飞快地翻出窗去。平房区的地形凌乱,外面又是黑夜,它逃出去后不过几秒钟就再也寻不到踪迹,只能看到平房区的各处灯箱闪着艳俗的光。 那人的动作近乎于扭曲,仿佛是贴着地面游动似的。他们俩冲到窗口向下看,可什么都找不到了。丘荻叹了一口气,觉得头有些晕,说,算了,先回去休息,再想办法吧。 ———— 曲艳城转醒后,昆麒麟和丘荻去看了他。小孩对他们淡淡的,也不恼火,也不怨恨,不知道乐阳到底和他说了啥。 金召从唐林霜的影君手中救出了丘荻,也从火葬场救出了两个小孩,说实话,他们对于两人的幸存仍然感到惊愕,哪怕那是乐阳,在以性命为代价转移通道后也不可能活下来。那么,只剩下一个答案了。 ——金召救了乐阳。 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后,金召还是做出了这个选择。昆麒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有没有什么后遗症。当他提出想要见见乐阳时,金召只是拒绝了。 他们俩在病房里站着,气氛十分尴尬。门外又来了一个人,手里提着几包中药,是朱黛,估计也是来看曲艳城的。 “昆麒麟,我有话和你说。”朱黛把东西放下后,就把他单独叫出去了。两个人离开病房有一段距离后,朱黛才问,“那件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没有其他办法?” “对。” 昆麒麟摇头,没有再说什么。朱黛知道他的意思,说,可是你这样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会崩溃的。到了那个时候,你会害死丘荻。 “到了那个时候……”昆麒麟低下头,微微笑了,“说不定他已经不在了。” “人类的寿命是很短暂的,你要经历他的生老病死,然后送他离开。”朱黛的黑色瞳孔中的红透露出某种苍老,“我花了很多年的时间,都没有学会怎么去好好道别。” “你没来得及和谁道别?”昆麒麟望向窗外,从这个地方,能够看到远处的红药房,“关于这个药房有很多的传说,因为老板姓朱,所以有人说,那是明朝朱氏后人为了躲避纷争、隐姓埋名所造;也有人说,这个红药房原本属于明宫中一个封号为红的皇妃,人们叫她红妃子,后来因红丸案不知所踪。而你又提到了‘朱三太子’……” “红丸案,朱三太子……”他也走到窗口,似是在眺望药房红顶,“……那是我和他最后经历的案子。朱三太子,这个名字好像幽灵一样存在于明史之中,我和他就如同你和丘荻,走了很远,以为就能这样一直走下去……昆麒麟……”他转过头,眼眸已经模糊了瞳孔和眼白的分界,他的眼睛已经变得殷红,瞳孔收缩成一条金色细线,宛如蛇眸,“那时,是我亲手杀了他,斩断了我和这个人世最牢固的‘缘’,永远保有人身与人格。” 第165章 游魂 朱黛跟着他们俩走到了废楼。丘荻时不时回头,问,“我们要把朱老板扯进来?” “嗯,就目前而言朱老板比我强多了,这一次进入303病房调查,我会和你一起去,朱老板留在外面。” 他还没说完,身后就传来了熟悉的声音——车慎微从后面追了上来,还推着一辆轮椅。轮椅上,曲艳城正面无表情地坐着,不见了从前那种面具般的微笑。 “我们和你们一起去。”车慎微说,“师叔他……也要去。” “你伤得很重。”朱黛说。 曲艳城摇了摇头,“有轮椅就行,慎微会陪着我的。” 昆麒麟忍不住咳了一声,问,“你叫他什么?” 曲艳城挑眉,“我叫我师侄的名字,有什么不可以的。” 如果没记错,曲艳城是很不喜欢车慎微的。这种不喜欢从未体现在表面上,但除了当事人之外的其他人都一清二楚。他突然叫了声“慎微”,简直和昆麒麟扭头喊一声掌门夫人一样恐怖。 昆麒麟至今还记得那天他们从出租房回来,赶到七院的ICU看到的恐怖景象。曲艳城身上中了两枪,子弹虽然取了出来,却没有脱离生命危险。警察都赶到了,这是枪击案,受伤的还是个美籍华裔。他简直要昏过去,之前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乐阳可能不会手软,但这下手未免太狠了点,直接给了两枪。 “我们走吧?”朱黛叹气,反而走在了最前面,“小孩子嘛,病情传变快,感情传变也快。” “在这之前,有件事要麻烦朱老板。”丘荻拦在他面前,神色很平静,眼神却透露着毋庸置疑的坚定,“——你究竟是谁?或者说,究竟是什么?” 大概也知道这一刻终究会到来,朱黛没有多少意外,依旧带着如常的微笑。 “相柳。” “什么?” “凶神相柳。”曲艳城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和祖麒麟一样,是另一个世界的灵兽。当初被禹镇压,可能因为明朝时候的水利工程重新苏醒。” 朱黛只是点点头,就继续向废楼里走去。丘荻还愣着,旁边昆麒麟拍拍他的肩膀,“这家伙以前可是个狠角色,别惹到他。” “有你狠吗。” “这样说吧,他体内没有太气钉,随时都是火力全开的状况。”昆麒麟耸肩,“而且,他开完火,拍拍手就没事人一样去药房上班了。” 如果真的在其他界相遇,祖麒麟是不必忌惮相柳的,但是如果在这里打起来,后果不堪设想。昆麒麟和朱黛都不想和彼此发生冲突,在人世待得久了,大家都习惯了安分守己。 丘荻觉得手心有点冒汗——也就是说,一个大概有着相当于祖麒麟战斗力的凶神正在前面提着一包中药晃悠,不知道逢年过节他们回不回自己的世界,有没有春运高峰什么的,朱老板会不会带着祖国医学走向异界…… 303病房里,朱黛就闲闲站在那,等着他们进去。昆麒麟在地上画着法阵,说,“小车带着小曲留在外面吧,出了什么事情好接应。” “我们一起下去。”曲艳城用能动的那只手拉住了车慎微。 法阵很快完成了,所有人都进入了阵法中。旋即周遭景物支离破碎,又迅速重组起来——阳光从窗外洒入,少女的轻笑声回荡在耳旁。 丘荻睁开双眼——他正站在303病房的门口,周围没有人。另外四个人不知道被带去了哪里,只有面前的房门口传来清脆的笑语。 “昆麒麟?” 他伸手推开了房门。屋内光影凌乱,柔和的日光穿过了被风吹动的什么,映出晃动的影子。 ——狭小的病房里,悬挂着密密麻麻的尸体。 他站在门口惊愕无措的时候,背后突然有一股力道勒在了他的脖子上,将他向屋中拖去。丘荻勉强挣扎着,可喉间的力道越来越大,氧气正离他远去。阳光透过尸体支离破碎地落在他的身上,面前有一个瘦削的人影,逆着光站在那,正缓缓弯下腰。 丘荻看到了它的脸。 这是一张破碎的脸,上面满是缝合的痕迹——不同的肤色,不同的五官,这张脸被分成了五个部分,然后草草地缝在了一起。 ———— 曲艳城睁开了眼睛,他拉着车慎微的手,两个人没有分开,却没有见到其他人。 “看起来,还是出了意外。” “不知道昆掌门他们在哪……啊,前面!”车慎微正说着,面前的走廊口就晃过了一个人影,他立刻追了上去。曲艳城坐在轮椅上,眉头皱着,有点无可奈何。 就在这时,眼前突然一花,他的脖子被什么东西勒住了,然后迅速向后拖去——因为轮椅,他根本无法腾出手去挣扎,只能用手按住了轮椅副轮上的刹车。但那股力量太大,竟然直接将轮椅拖翻在地,把他拖向走廊的另一头。轮椅倒地的声音引起了车慎微的注意,但是曲艳城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拐角。 混乱中,他只能确定勒住自己的是个男人,身形不算高大。这个人的头一直垂着,发出意义不明的低吼声。他摸索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找到机关麒麟,可眼前越来越昏暗。近在咫尺的面容上没有五官,这个人上半部分的脸皮被撕去了,只留下了眼洞和下颚。随着一声轻响,机关麒铃的圆盘滑落出去,曲艳城来不及调整它攻击的方向,白色的骨网就铺天盖地罩了过来。那个无面人立刻就被甩下了二楼,下面传来人体落地的闷响。他蜷缩在地上,捂住了脖颈干咳,竭力呼吸着来之不易的空气。 “师叔!”车慎微匆忙赶来,面上吓得全无血色,“你没事吧?” 曲艳城瞪了他一眼,“……你看我像没事的样子吗……” “是我不对……”他把轮椅推过来,将曲艳城扶上去,“你要不要休息一会?” 曲艳城靠在椅背上喘息,微微仰着头。他正想说什么,却欲言而止。同时,车慎微的脑海中响起了他的声音。 “慢慢离开这,不要抬头。” 车慎微怔了怔,旋即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 天花板上有东西。 他咽了口唾沫,忍住抬头的冲动,推着轮椅向旁边挪动——然而下一秒,头顶响起了一阵尖利的笑声,又像是婴儿的尖哭又像是猫叫,让人背脊发麻。他终于抬头了,便见到有张血肉模糊的脸近在眼前,笑声就是从它的喉间发出来的。天花板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奇异的人群,这些人在倒立着走动,却只有头部露出,其他的部分都和建筑融合在一起。 “走!” 车慎微推着轮椅低头狂奔,身后的尖笑声紧追不舍。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曲艳城的轮椅无法推下楼,他们只能在这一层逃跑。就在快要到达楼梯口的时候,面前突然有朱红色的残影一扫而过,紧接着是木板和玻璃破碎声,以及人的惨叫声——随着那种肉块被拍成了肉酱的声音,尖笑声停止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味与腥味,朱黛正站在他们面前,神色忧虑。 “都没事吧?” “朱老板……呼……幸好!” “其他人呢?只有你们吗?” “对,只有我们,昆掌门和丘医生不知道在哪,朱老板有找到他们吗?” 朱黛摇头,“不知道……不过既然只有你们……” 他说着,微微低下了头,额发的阴影遮住了面容。而此时此刻,空气中的药香淡了,取而代之的则是那种原本疏淡的腥气——好像是冷水似的腥。 “朱老板?” 车慎微正等他说下去,却见到四面八方都浮现出了那种血肉模糊的脸,而且在渐渐向他们靠拢。面前的朱黛仍然沉默不语,直到尖笑声再度响起,他才抬起头。 这个人的双眼已经变得血红,没有了眼白,眼中是金线似的瞳孔。 “既然只有你们,那我就能动手了。” ———— “丘荻?” 麒铃的响声回荡在空荡荡的病房内,却没有找到任何人的踪迹。他已经第二次来到了303病房,什么都没发现。他正要离开,却感觉到哪里不对劲。 ——刚才自己走的时候,病房门是打开的。 可是此时门却关上了。 此时他也静了下来,四周反而传来了细密响声。好像有许多人在用极轻的声音窃窃私语,窥视着他。 附近正有许多人影聚散,那都是茫然的游魂,既没有消散,也没有进入轮回。医院是死人最多的场所之一,它们无处不在。 昆麒麟推开房门,屋中,同样游荡着孤魂野鬼,从他身旁走过,神色木然。303病房里的病床上,有几个游魂正坐在那里,不知在回想生前的哪段记忆。男女老少,红粉骷髅,他走过它们中间,有游魂消散在麒麟煞气之下,也有些迟钝地退让。然而,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那同样是一个坐在病床上的背影,和大部分游魂一样,穿着病员服,身形瘦削,神色茫然。 昆麒麟的手有些细微的颤抖,麒铃发出碎响。只有它似乎感应到了这个铃声,从床上站起,白发从肩上垂落。 然后,它就和其他游魂一样,消散在了日光中。 第166章 多余者 巨响突然从门外传来。昆麒麟回过头,就见到走廊上烟尘纷飞,浓重的腥味弥漫刺鼻。烟尘中,间或能听见有人的咳嗽声。那声音似乎是车慎微和曲艳城的。 “小车?” “昆掌门!” 他走出门。方才还空无一人的走廊上,遍地血肉模糊。朱黛站在远处,打了个哈欠。他的影子是红色的,形态诡异,正在渐渐回复黑色的人形。 “你们都没事?”他望着满地血肉碎片,觉得这应该是朱黛的手笔,“有找到丘荻吗?” “没有,丘大夫和我们分开了。朱老板说这个地方很不对劲……” “不用朱老板说,是个人都知道不对劲。”昆麒麟叹气。 朱黛用手摸着旁边有些发霉的墙面,“这个地方无法被摧毁。刚才那种动静都没能破坏墙面,这里可能已经形成了独立的界了。” “什么意思?” “就和祖麒麟能控制巨门界的时间与空间一样,每个界都有每个界的控制者。巨门界有,人界有,我原来存在的太荒界也有。界有大有小,比较小的界,就好像那种人为创造出来的通道,原理其实就是在两个界之间创建一个新的界。”他抬起头,望着空中飘浮的光尘,“而这里……似乎就是一个独立的界,它的创造者还苏醒着,将它的时间与空间锁定了,我们无法改变这个界的样子。” 车慎微说,那我们岂不是出不去了? “不一定。”昆麒麟说,“丘荻就曾经出去过。” “或许是这个界的控制者让他离开的。但是现在,显然它不想让我们走。当然要走也不是没有办法。我刚才试着离开废楼,但是只要走入水杉林,就会重新回到这里。也就是说界限在水杉林附近。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种感觉,这个界很粗糙。”朱黛皱着眉头,大概在想应该怎么表达,“就好像……打磨过的宝石,和原石之间的差距。” 曲艳城点头,“一般来说,如果刻意去制造一个界,一定会竭力将它完善,让它越稳定越好,但是这里到处都是破绽。” “所以,这里可能是个意外形成的界?” “难说……反正,这个界很小就对了,直径大概只有三十米左右。所以要冲破它的方法很简单……” 他望了一眼昆麒麟,不再说了。双方都明白这个意思——只要在这个界里出现一个直径大于三十米的物体,从内部撞破就可以。 “三十米?哪来那么大的东西啊?”车慎微脸都皱着,有些绝望,“是朱老板的原型吗?” “不是我。”朱黛一口拒绝,“我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变回原形。” “那是什么啊?昆掌门知道吗?” “这个……”昆麒麟咳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暂时想不到,我们慢慢想。当务之急要找到丘荻,不能拖了。其他人都没事……” 曲艳城坐在轮椅上,离他们有一段距离,忽然伸出了手,指过一个个人,“一、二、三、四。” “怎么了,师叔?” “你们不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熟悉吗?”曲艳城说,“这里正好有四个人。” “啊?”车慎微一脸茫然。 昆麒麟却突然反应过来,明白了曲艳城的意思。 “等等,是这样的——当时有五个人进入了303病房,然后其中一个人失踪了。” “对,而现在丘荻失踪了。”朱黛伸手推开左侧的病房门——303病房里空空如也,阳光宁谧地洒在木地板上,“五个人去,四个人回。丘荻之所以在上次能够回去,是因为他没有满足这个界的运作条件——五个人,只有满足五个人的条件,这个界才会依照从前发生过的事情,重新开始运转。” 在二十多年前,有五个学生进入了这里,然后其中一个人离奇失踪。谁也不知道失踪的女学生发生了什么事。而在二十多年后,他们五个人再次进入了这里,替代了当年五个人的位置。 如果丘荻失踪,那么他代表的是当年失踪的杜舞。 “现在的时间点,杜舞已经失踪了,我们四个就像是在寻找她的四个学生。”朱黛走入了303病房,脚步踩在木地板上,发出空空声响,“那么,大家各自的角色是谁呢?找到了丘荻,就知道当年杜舞为什么失踪。” 杜舞,吴紫月,张国民,秦红兵,黎平程。这是当年五个学生的名字,两女三男。 “首先,他们所有人都进入过303病房……” 昆麒麟关上了病房门。就在这时,周围突然暗了。方才还是明媚的正午,下一秒就成为了弦月夜,月光细微。 果然。他们只要做出原来学生做过的事情,界的形态就好像剧本翻到了下一页,开始了新的篇章。 “现在这里只剩下我们四个。丘荻所扮演的杜舞已经失踪了,我们聚集在303病房,讨论要怎么找到失踪的同学。”曲艳城掏出了一本便携笔记本,在纸上写下了五个名字,在杜舞的名字下方加上了丘荻。 进入病房——杜舞失踪——集合在303病房——? 他在纸上写下了到此为止发生的事。 “那么,杜舞当年是一进入病房就失踪了?”车慎微指着第二个步骤,“但是说不通啊,如果是试胆量,那应该所有人一起进入后才会分开,在杜舞失踪前还会发生些什么才对。” 曲艳城咬着笔杆,说,“照这么说,那就还有不对劲的事情。” “什么?” “时间。我们的人数满足了界中的特殊条件,所以起始的时间点应该是晚上的试胆大会,怎么会是中午?”他指着外面的弦月,月影朦胧黯淡,照得树影摇曳,“我们会不会太先入为主了?” 四个人之间陷入了短暂沉默。窗外淡淡的月光斜射透过玻璃,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和外面的树影交叠在一起。 “无论是不是先入为主……”车慎微的声音中带着些无措,“丘医生就和当年失踪的女学生一样下落不明。而那个女学生……她还活着吗?” 一声碎响,是昆麒麟手腕上的麒铃不当心落在了地上。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因为车慎微的话。 ——当年的女学生是遭遇了什么才失踪的?说是失踪,是因为没有找到尸体。是没有尸体,还是没找到尸体? 他不敢再想,手心沁出了冷汗。 “然后四个学生肯定会出去找她,或许是分头找?”曲艳城望着窗外的树影,眼神有些怪异,似是还想说什么,却欲言而止;良久,他才摇了摇头,“……算了,是我们先入为主了。” “为什么这样说?” 可曲艳城没有回答。接着,另外三个人的脑海中陆续听见了他的话。 “……因为这个房间里,并不止我们四个人。” ———— 他坐着轮椅,所以视野和其他人不同。窗外树影摇曳落在地上。但就在树影之中,还隐藏着一个被月光拉长的人影。只因为他的视线比其他人矮一些才能注意到。 角落里是一片漆黑的,看不清那里有什么。昆麒麟已经将手电筒转了过去,白色的灯光中,角落那空空如也。 “不见了吗……”昆麒麟皱眉,“你确定没有看错?” “刚才那里肯定有人,只是影子和树影叠在一起了而已。”曲艳城自己转着副轮过去,望着毫无异常的角落,“也就是说,在夜里,这间屋子里有五个人。我们进入时是白天,丘荻代表的杜舞已经失踪了。” 从一开始就不是五个人,而是六个人? 他们离开了303病房。当时的学生发现杜舞失踪,应该第一时间就出去找。正当所有人准备上楼的时候,朱黛忽然叫住了他们。 “等等,我觉得当初他们应该是分头找的,你们看地上。” 听了他说的话,手电筒的灯光在地上扫过。有数串黑色的脚印延伸出去,分别向走廊两侧离开。这些脚印有大有小,其中有一个比较特别,应该是女孩子穿的中跟鞋留下的印子。 “这个界的制造者正在给我们提示。”朱黛蹲下身,手指划过那些黑色足迹,“它想让我们找到当年的真相……一、二、三……曲艳城,你说的没错。从303病房出来的人数是五个人,不是我们原来设想的四个。这里有五组脚印。”他回过头,“在我们之外,还有一个多余的人。” 气氛顿时变了。当曲艳城提出可能有第五人的时候,其他人还抱着他可能看错的想法——然而现在地上的五组脚印证实了第六人的存在。它不知是谁,却一直跟着他们。 “那么……我们先把它找出来吧?”车慎微举起手,“要不然,有点吓人啊……” “如果那样做的话,丘荻怎么办?”朱黛拍拍手站起来,“他失踪很久了,我们没有时间再去管其他事情了。现在能做的,就是两两分组分头找,按照这个界的剧本继续参演。你跟我。” “哎?可是……” “我跟昆麒麟。”曲艳城笑了笑,瞥了昆麒麟一眼。 这样的安排自然有道理,车慎微知道自己无法照顾受了伤的师叔,也就没再坚持。就在两组人即将分头行动时,曲艳城忽然说,“有一件事情,我们似乎忽略了。” “什么?” “我们是五个人同时进入病房,然后满足的界的条件吧?而现在出现了我们五人之外的‘第六人’——那么,它是谁?是原本这个界的剧本里就存在的人物吗?”他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无比诡异,“莫非这么多年,它都游荡在这里,等待着新的五个人进入,重演当年的案件?” 第167章 五 当时是五个学生进入病房,一个失踪,四个在之后几年里陆陆续续自杀。所以他们就觉得,这次是人数激活了界的异变。但曲艳城找到了关键点——如果是人数的话,那么第六个人怎么解释?丘荻的失踪对应杜舞的遭遇,其他人汇聚在病房中讨论该去哪里寻找,可是这些人当中却多出了一个人。这个人是谁? 他带着曲艳城走向左边,循着地上的足迹找寻。朱黛能做出这个决定,说明这个人的心确实细。车慎微不知道自己是祖麒麟,却知道他是相柳,如果真的到了万不得已的情景,双方分开,自己还是有可能隐瞒身份的。 “你在想朱黛的事情?”曲艳城忽然问。 昆麒麟承认了,毕竟,相柳这种凶神不是什么常见动物。凶神在远古还存在着,但是到了封建时期就基本绝迹了。对于他们而言,人间不是什么适合生存的所在,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食物的来源。 维持人形的话,只需要正常人类平日所需的食物即可。但是朱黛刚才提及自己没有力量完全化为原形,这绝对不是谦虚,而是真的。昆麒麟是依靠太气钉维持人形的,只要拔出太气钉,就可以恢复到祖麒麟的形态;但朱黛不同。他用了另一种方式维持人形与人格,从那种状态化为维持凶神本尊就必须有同样巨大的能量来源。在最早的那个时代,凶神们用一种简单到极点的方式获得食物,看到什么吃什么,大部分都是人类,这种没什么抵抗力的群居动物。 可那也是个道术鼎盛的年代,凶神与大圣斗法到天昏地暗生灵涂炭,直到唐末还在偶尔发生,譬如昆门最初的那场大道场,参与者都认为是昆门鬼召出了凶神祖麒麟,到最后都无人知晓它的真实身份。 所以,昆麒麟明白朱黛是不可能火力全开的,除非他每天跑到边境吃三个山村的人。被忌惮的并非是朱黛本身,而是万一两人交恶所带来的后果。哪怕只是万分之一力量的释放,都会引起不堪设想的局面。 “朱黛很珍惜在这里的生活吧。”曲艳城说,“他现在的情况,应该是回不去了。人界和太荒界古老的通道早已崩溃,除非他和你一起回到巨门界。” “昆门鬼还在巨门界。” “如果你真的决定回去,昆门鬼绝不是祖麒麟的对手,他只是凶神的亡魂罢了。朱黛说的没有错,你不该留下,因为昆鸣已经彻底损坏了,一旦祖麒麟的力量失控失去人格,没有人能够控制你。”他被昆麒麟扶下楼,轮椅叠了起来,被一起带下去,“还是说,你认为那是很久远之后的事情,久远到你快要忘记丘荻这个名字?” 昆麒麟没有说什么。黑色的足迹一路延伸下去,停在了二楼第一间病房前。这是正常的逻辑,当年的学生下楼后应该是一间一间找的,当然是从头上找起。门被推开了,这是间输液室,里面有三排椅子,一支支输液架竖在屋子里宛如枯枝。 他推着轮椅进入屋中,走过了椅子中间。这里很安静,连外面的树声都听不见。昆麒麟正用手电扫着周围的情况,忽然觉得有东西从自己的脚背上滑过。手电筒的光转向下方,只来得及看到一段黑影消失在光圈的边沿,窜入黑暗之中。 ——房间里有东西。 麒铃的声响清脆,黑麒麟已经现出,金色的眼瞳成为黑暗中的幽火。昆麒麟继续往前走,只要有黑麒麟在这里,他们自己是不怕受到伤害的。两人刚松了一口气,曲艳城的眼角却晃到了什么东西。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手电筒很快就晃过了那里,转向别处。可如果没有看错,那他刚才就是看到了一张人脸出现在前方的椅子下面。 “别再往前了……”他说,“我有种不祥的感觉。” “你好歹也是师叔的儿子,专业点好不好。” “不是的,昆麒麟……”曲艳城深呼吸了几次,然后伸手指向了房间角落的那张椅子。手电筒的余光中,房中所有的影子都被映得巨大。 然而那个方向,椅子的影子上,还坐着一个人影。昆麒麟惊了一惊,将灯光转过去,就见到一个穿着白衣服的人正坐在那,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他穿的是白大褂。因为低垂着头,耸着肩,所以判定不了他的体型。 “不是人。”曲艳城说。昆麒麟点点头,让黑麒麟过去,不管那是什么都一把火烧个精光比较保险。 然而下一刻,这人突然动了,肩膀抽了抽,发出了尖细的嘻嘻笑声。 “你找到我了!”他喊,接着整个头都反转了过来,脖子被拧成了一个扭曲的角度,“你找到我了!换你当鬼!” 尖笑声中,面前的是一张青年的脸,却苍白异常,双眼和嘴巴不正常地大张着。黑色的麒麟火迅速吞没了他,只留下一个被黑炎包裹的人形。从那里仍然能听见他的尖叫声。 “——换你当鬼了!换你了!” ———— 那个门锁是开着的,他们直接就推开了铁门,走到了户外。外面没有风,哪怕在这么高的地方,这里也一丝风都没有,只让人觉得凝滞沉闷。 “那个……朱老板。”车慎微挠挠鬓角,有点弄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这里是病房的楼顶,十分空旷,一览无余,实在不像是能藏人的样子。他们所追寻的两道足迹在半路就断了,可朱黛却没有茫然,直接带着他上了楼顶。 “因为没有人,也没有鬼啊。”朱黛仰起头,喉头发出了嘶嘶响声,双目正变得赤红,“如果遇到什么事,我这样子能反应快些,你不介意吧。” “啊,不介意不介意!” 车慎微虽然是个诚实孩子,这时候也不敢说什么。 “你看楼下。”他说。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车慎微能见到界的边缘有些隐约的游魂。不过这也没什么可惊讶的,有游魂是再寻常不过的了。 “数一下,是不是五只。” “一二三……对,是五只。” “这就对了吧。因为我刚才走到界限时,看到的只有一只。而现在我们所有人进入了303病房,开启了这个界的剧本后,游魂就成为了五只了。” 这番话说的莫名其妙,车慎微完全听不懂。就在这时,朱黛坐了下来,用手在地上的灰尘中画了一个九宫格,把数字填了进去。 “你知道数字五有什么特别含义吗?”他问。 车慎微点头,“如果是九宫格的话,‘五’有百通之意,居于正中。手有五指,人有五脏。” “我也没有系统地学过这个,不过活了那么多年,这个还是明白的。对于医院这种积阴之地而言,”他的手指在九宫格的正中写下了五,“‘五’是大凶之数。” “我只听说过五居于九宫格正中,联通其余八个数,意味着五能联接八方。” “人死之后会过头七,不会过头五。”朱黛抹去了九宫格,拍去手上的灰,“五能联接的东西太多,如果在头五送行,亡魂就很可能无法往生,误入歧途。在这里,这个道理也是通用的。” 朱黛再次让他去看那五个游魂,它们没什么改变,数量固定在五个。车慎微突然明白了,背上浮起一层冷汗。 “你是说……这里的游魂,它们拿我们当……当……” “当替身。”朱黛接上他的话,“五是最四通八达的数字,游魂力量微弱,但是经年累月在医院中汇聚着,它们的力量就会渐渐形成一个界。有些游魂还有对生的渴望,恶念极强,它们聚集在一起,成为了这个界的控制者。但毕竟只是游魂,力量较弱,只有当误入界中的人数为五人时,它们才能够夺取人类的躯体,取而代之。” “那么当年的五个学生,难道也是误入了游魂的界?” “对。医院这种地方本来就阴气盛,又是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应该是误入这里了。” “可还有第六个人啊!师叔不是说了吗……” “五个人。只有五个人。”朱黛说的很肯定。从他的话里,车慎微听出了其他的意思,“尽管,可能看上去像是六个。” “难道说,其中有一个人是……是……” “其中有一个,根本就不是人。”朱黛叹气,他示意少年跟上,带他走回了病房楼中,“而且,我可能知道那五个学生当年来到这里之后做了些什么了。” ——就在走廊尽头,不知何时有一个白色的人影蜷缩在墙边,口中有细碎的呢喃低语,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中回响。 “你玩过捉迷藏吗?”朱黛望着那个诡异的白色人影,忽然问了这句。 那个白色人影穿的是白大褂,突然出现在那,让车慎微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手里的龙砂都忘了用。听见朱黛的问题,他愣了半天才答应了一句。 “一个人扮演鬼,其他人去躲好。最先被鬼抓到的人,自己会成为鬼。”他伸手,拍在车慎微的肩膀上,“就像这样,你就成了鬼。” “我不明白……” “——当初的五个学生,就是这样,一个接一个变成鬼的。” 第168章 换你来当鬼 “就算是满足五这个人数,凭借游魂的力量,想要找到替身也是很难的,所以它们会借助一种办法,让人类自己自愿成为鬼。”朱黛的影子缓缓变红扭曲,迅速窜向那个白色人影。血红色的影子宛如巨大的蛇影笼罩住了它,猛扑而下,吞噬了人影。黑暗中还传来了蛇类吞咽时的低响,朱黛皱了皱眉,舔舔嘴唇,“不好吃。” 大概是因为看到了车慎微竭力忍耐的惊恐神色,朱黛说,你放心吧,现在的人也不好吃,吃得起饭,心情好的时候谁会去吃人啊。 “你……现在心情怎么样?” 朱黛笑了,也没再逗他。走廊另一头又出现了人影,从一间病房里出来了两个人,正是昆麒麟和曲艳城。 “又碰到一起了啊。”昆麒麟推着轮椅过来,看起来没什么事,“你们那怎么样?” “大概明白些当年发生的事情了。”朱黛抱着手笑着,虽然他现在的样子无论做什么表情都很诡异,“当时我们走的是两组脚印的路,你们走的是三组脚印的路,有找到那个突然消失的人吗?” “没有。” “那继续找吧。”朱黛带着车慎微走过了他们,“我们上楼再去看看。” 他走的有些匆忙,没有提到关于游魂的事情。车慎微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急着走,上了楼梯之后才忍不住问了。 “因为曲艳城说的是对的,我的猜测可能也是对的。”他看看身后,确定那两人没有跟上来,“这是个躲鬼的捉迷藏游戏。” “这个界现在的剧本,好像只是我们扮演其他四个人,去找丘荻所扮演的杜舞啊。” “你确定吗?我觉得关于这个,曲艳城的说法也不全对。”他指了指窗外,“丘荻是在中午失踪的,也就是说,杜舞也应该在那天中午失踪了。但根据其他人的说法,她是在晚上失踪的。这是一个矛盾的第一幕。最后一幕我已经告诉你了,杜舞失踪,其余四个人都被调换了身份,成了游魂的替身。它们肯定是想千方百计隐藏真相,于是,我们应该取信中午失踪的那个版本。杜舞在中午失踪,很快,剩下的四个人来到了病房,还有那个多余的第六人……” “但他们为什么要四个人来找?这样说不通啊,如果我们班有一个人突然在学校的某个地方失踪,肯定不会是同学自己去找,肯定先报告给班主任的。” “对。这就是矛盾的地方。从一般的逻辑来说行不通,一个人中午失踪了,同学集合四个人,在半夜三更去一个废弃的病房楼找她——正常人不可能做得出这种事,更何况都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了。”他们到了四楼,这里的光线稍微明亮些,窗外已经没有树影了,“我认为,他们认识那第六个人,而且关系不错。杜舞的失踪、四人的到来,都是由那第六人设计的。” “但也不用那么急着走啊,昆掌门他们可能还不知道。” “车慎微,你忘了我们是按照这个界的剧本行动的吗。” 朱黛忽然停下了脚步,眼中的红色渐渐艳丽。 “——多出来的第六人,根本就不是人。” 话说到这一步,车慎微终于懂了。 第六个人不是人,事先就已经被游魂取而代之。这个人混迹在五个学生之中,甚至可能以同学的身份取得他们的信任。这种在废旧病房楼里进行的躲鬼游戏或许并不是第一次进行了,杜舞的失踪只是令四个人可以在特定的时间到达303病房的借口。 “先不论二十多年前失踪案的那些细节,至少在五个学生之外存在多余的‘第六人’是肯定的。那么,在我们五个人之中,有没有这个‘第六人’呢?”他问,“在躲鬼游戏中,鬼会去寻找躲起来的人,最先被找到的人就会成为鬼,而鬼则成为人。新的鬼去寻找下一个替代者,就这样一个个将那些学生取而代之。而第六人,就是引诱他们来到这里、进行捉迷藏游戏的人。杜舞的失踪,可能就是它引人来此的借口。现在除了丘荻对应的人是确定的之外,我们的身份全都不确定。” “就是说……第六人,也可能在我们五个人中间。那么……” “那么根据这个界接下来的剧情,我们全都逃不出去。这个人会把我们一个一个杀掉,让游魂取而代之。”朱黛推开了病房门,看里面没有异常,就走向下一间屋子,“所以,这个人会是谁呢?” “呃……不是我!” “当然,每个人都肯定不是自己。现在我们都处于一个黑箱之中,谁也不知道自己对应的角色是谁。” 他们现在有四个人,对应有五个角色。如果将“第六人”称作鬼牌,那么最好的情况就是四个人谁都没有抽到鬼牌,他们可以合力去解决第六人。但如果有人抽到了,那下一步的剧情,就是这个抽到鬼牌的人杀死自己人。 “不进行剧情,无法推动界的运作。可如果让这个界的剧情进行下去,我们就都会死。”朱黛轻笑一声,说,“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匆匆忙忙和他们分开了吧。显然,那两个人也联想到了这一点,否则肯定会叫住我们,继续问个详细的。” 车慎微只觉得手心发冷——朱黛说的话是那么残酷,却也是无法否认的真相。在刚才四个人重聚的短暂时间里,除了他之外,其他人都开始提防彼此。 “疑心易生暗鬼,我们都不能免俗啊。”他苦笑着望向车慎微,“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或许会走到那一步。” 参加这场死亡迷藏的总共六个人,真正意义上离开了病房楼的,只有那个多余者。也就是说,如果按照这个界的剧情走,他们五个人最多只能离开一个。 车慎微将手心的冷汗擦在衣角,摇了摇头,“不会的。说不定……说不定还有其他方法可以出去。” “是啊,说不定呢。”朱黛说,“但是,如果不管其他条件,只满足于‘最后只有一个人能出去’这个最终目标,那就有一个最简单快捷的方法——” 他金色的瞳孔变得更细长,在赤红的眼中显得妖异森冷。车慎微不由自主握紧了龙砂,竭力抑制住颤抖。 “——那就是,杀掉所有人。” 血影瞬间出现,宛如巨大的蛇尾扫向车慎微,夹带破风之声。 “不管谁抽到了鬼牌,杀掉了所有人、最后活下来的那人,就是抽到鬼牌的‘第六人’。” ——出去的机会,只有一个。 ———— “自相残杀,好像是人类的本能啊。” 他们从一个毫无异常的空病房出来时,昆麒麟忽然说。 在短暂的沉默后,曲艳城笑道,“说不定也不止是人类独有的本能。” “这样的分组太不好玩了。”昆麒麟放开了轮椅,退开两步,“我和你,朱老板和小车。打起来毫无悬念。如果是祖麒麟和凶神相柳,自动发动的龙砂机关和控制术,那还有点看头。” “那你为什么不动手?” “我退出。”他抬了抬头,“想要自相残杀,你们自己内部杀去吧。我只要救丘荻。” “还真是一盘散沙啊,连最终目标都不一样。”曲艳城不禁苦笑,“我们就不能团结一点吗?” “那也要看和谁团结。你这种不听话的小孩子,我没本事管啊。”昆麒麟从口袋中掏出了一把折刀扔给他,“拿着防身吧。行了,我去找丘荻了。” “昆麒麟。”曲艳城叫住了他,“你是仲裁人。” “这个位子很重要。但是和某人比起来,还是有点差距的。”他回头笑道,“做人成功是很重要的。你应该庆幸乐阳不在这,否则你就是他第一个会排除掉的不稳定因素。” 他转身走开了。身后是短暂的沉寂,曲艳城没有说话。然而直到他走到楼梯口,身后的那人才终于出声叫住他。 “你说的没错。”接着是一声轻响,听不出是什么声音。“我该庆幸乐阳不在这。这是我的幸运,也是你的不幸。” 昆麒麟转过头,看到了那个枪口——曲艳城手中有一把左轮,枪口正指着他。 在一阵死寂后,他干笑了两声,说,从哪弄来的啊,别闹了。 “成为祖麒麟,然后冲破这个界。” “那之后怎么办?” “是啊,那之后怎么办?你都已经那么任性了,我就不能任性一下?”他晃晃枪口,“所以,我们最好能团结一点。” 昆麒麟的脸色沉了下来,说,“把枪放下,过来!” “你……” “我是认真的,过来。”他招招手,“快。” 就在这时,曲艳城感觉到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靠近。细细密密的尖笑声从黑暗中传来,近在咫尺。 一只手用力搭在了他的肩上,让那只拿枪的手颤了颤。昆麒麟已经冲了过来,麒铃声响凌乱。 搭住他肩膀的那个人凑到他的耳旁,顿时传来了一阵令人作呕的恶臭气味。 “找到你了……”月色下,那张脸探出了黑暗,带着一种狂喜而扭曲的笑意,“换你……来当鬼……” 那是丘荻的脸。 第169章 杜舞 曲艳城的反应很快,枪口已经转向了这个人。昆麒麟甚至来不及阻拦,枪响声回荡在走廊之中。这么近的距离,子弹近乎于打碎了他半个额头,但是这个人没有倒下,而是死死抓住了曲艳城的肩膀,将他拖向黑暗中。 看到丘荻的脸时,昆麒麟刹那间毛骨悚然,动作不禁顿了顿。曲艳城转眼被拖入最近的一间病房里,走廊里重新回到了死寂。昆麒麟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向那间屋子里跑去。然而他还没推开门,后面就传来了一个让人意外的声音。 “昆麒麟!” 他转过头——走廊另一端有两个人正向这跑来,前面的那个竟然是丘荻。除了头脸有些擦伤,这人没其他事情。昆麒麟呆住了,这个情况完全出乎人的意料。 而在丘荻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孩子,短发,瘦高个,穿着件有些脏了的白大褂。他不认识这个女孩子。 “你……没事?” “差点就有事了。”他侧过身,那女孩往前走了几步,虽然看上去有点男孩子气,但却意外地腼腆安静,只是对昆麒麟点头笑笑,头微微低着,“她救了我。然后我还有个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大家,其他人呢?” 昆麒麟的神色有点消沉,推开了门——这是护士台旁的材料室,里面药箱堆得很高,满是霉尘气。里面没有看到曲艳城的身影。 “你没事就好。重要的事情是指……?” “我叫杜舞。”女孩说,声音很轻,声线偏沉,“丘学长和我说了这次的事情……” “啊,该我叫你学姐才对。” “怎么能……我还是学生啊。” “咳咳。”昆麒麟咳了一声,打断了这两个人的寒暄,“也就是说,丘荻你没有代表杜舞的角色?所以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们四个人已经糟透了。” “是这样,杜舞她觉得自己……才在这里待了不到八个小时。” “什么?!” 他盯着这个有点腼腆的女学生。杜舞有那个年代女孩子特有的保守,不太习惯被异性这样看着,往旁边挪了挪。 “对于她而言,现在仍然是二十多年前的那天。”丘荻说着忍不住叹气,“算了,你让她自己说吧。” 杜舞抿了抿嘴唇,点了点头。 “中午的时候,紫月约我过来,说想给我看一样东西……” “紫月?是吴紫月?”吴紫月就是那五个学生中的另一个女孩子。 杜舞又点点头,继续说,“我就来了。接着不知怎么的,我……我昏过去了。” “有人袭击你吗?” 她的神色有点难过,慢慢摇头,“不记得了。我就记得自己是被痛醒的,脖子上缠了根绳子,勒得我喘不过气来。自己挣扎的时候,绳子就松了,我摔在地上。醒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我特别害怕,想快点离开这里。” 时间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但是对于这里的杜舞而言,才刚刚过了不到八小时。 “可我刚刚走出病房,就听见有人在叫我。我回头见到了小张,他看到我挺高兴的,说了一堆奇怪的话,我也没听明白呢,他就说‘换你来找我了’,接着就跑上楼了。我跟着追上去想和他说清楚,但是到了楼上却找不到他了。哦,是这样,我们六个人平时关系很好,经常会在午休或者下班后约在这里碰头,这里清静嘛。” “等等,你说几个人?” “六个人啊。”杜舞说的很肯定,“我们六个,包括我在内。我刚才在楼里找小张呢,结果还遇到了其他四个人,全都一样,看到我就跑开了,接着就找不到人。再然后……再然后我回了303病房,就看到丘学长……差点出事。” 她推门进去,就见到丘荻被吊在窗口,已经几近昏迷了。学医的人胆子都大,就算觉得有些害怕,但还是过去将人放了下来。昆麒麟听完她说的话,揉了揉太阳穴,问,“那你还没有见到的人是谁?” “紫月。”她说,“我没见到她,其他人都见到过了。” 昆麒麟怔了怔,紧接着突然跑了出去。丘荻不明所以,问他要去哪。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说,“六个人,因为你没有死,所以加上了你和杜舞,我们就有六个人了,这个界的剧情会进入下一步!” “等等,什么剧情?”丘荻跟出去,后面还有不明所以的杜舞。昆麒麟说,回头和你说,但是现在有件事情是确定的!我们回去303病房! “你在说什么啊?” “现在是六个人,我们必定有一个人会拿到‘多余者’的身份!”他扭头抓住了杜舞,“快点告诉我你们六个人的名字。” 杜舞,吴紫月,张国民,秦红兵,黎平程,应该还有一个人才对。然而杜舞却怔怔地看着前方跟着他跑,先是说出了几个名字,接着嘴唇颤了颤,没有回答。 “是这几个人吗?还有一个人是谁?”丘荻也问。 “他……”杜舞伸手指向前方,“他就在那。” 前面是楼梯口,因为没有窗口,所以漆黑一片。黑暗中,完全看不清那里有没有人。 两个人不由停住了脚步。 “那里……有人吗?” “你们看不到吗?”杜舞皱着眉头,指着前面,“他就在那啊。” 黑暗中,什么都没有。 麒铃已响,昆麒麟能清楚地感知到黑暗中的情况,那里没有人。而就在这时,从他们头顶传来了一声枪响。 ———— 朱黛的神色有些苦恼。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有个伤口,血正从里面流出。四周墙上的血影瞬间收拢,汇聚到他的脚下。 车慎微跌坐在地,一个连站立都有点艰难的人挡在他前面,用手里的枪指着朱黛。 “离……离他远点……” 曲艳城浑身一片狼藉,血迹和灰尘污了这张清秀的面容。他刚刚死里逃生,因为情况危急所以用了平时不喜欢用的机关法器,自己也被伤到了些,原本就还没愈合的伤口撕裂开。在这个不稳定的界里空间经常发生错位,他从三楼进入到了四楼,就看见朱黛的蛇影正包围着车慎微。他甚至来不及去想什么,就已经开了一枪。 “师叔,不是那样的,朱老板他……” “算了,没事。反应过度罢了,下次当心点。”朱黛挥挥手,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同时又是一条血色蛇影飞速窜过地面,游向两个人身后的黑暗——那里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吞食了,“刚才它离车慎微太近,我闹得动静也大了些。做师叔的难免担心。” 曲艳城怔了怔,呆了几秒,握枪的手才垂了下来。车慎微扶住他,从他手上拿过了枪,“这是真枪啊?你怎么会有枪?” 朱黛看看自己衬衫上破的洞,只能叹气。 有人的脚步声过来了。很快,丘荻和昆麒麟的身影就出现在楼梯口,后面还跟着个陌生的少女。 “啊,丘医生!” “我没事。小曲怎么了?” “伤口裂开了罢了……没事。” 虽然这样说,但曲艳城的情况不太好。丘荻让他平躺下来,用原来的敷料重新补救一下。昆麒麟向其他人解释杜舞刚才说的事情,少女站在远处,也没有心情加入谈话,独自远离人群,很局促不安。 “现在……是二十多年后吗?”她说着,神色有些沮丧,“我是不是在做梦?” “很可惜,不是。”昆麒麟的表情很纠结,大概想组织一种婉转的说法告诉她真相,“过去二十多年了,你早已不在当初的那个世界了。” 杜舞的眼睛稍稍睁大了些,神色茫然。这是南柯一梦,尽管对于她而言只是不到八小时,但是外界却天翻地覆。 “走吧。”不知为何,朱黛唇边有一丝浅笑,“回303病房,从哪来的,回哪去吧。” 昆麒麟和丘荻把曲艳城扶起,少年陷入了浅昏迷,必须尽快做处理。所有人一起回到了最初的303病房,接着,他们没有说话,只是将杜舞围在了中间。 她的头还是微微垂着,但眉目中带着些苦涩。 “我是不是……回不去了?”她问,“是不是已经死了?” “严格来说,没有。”昆麒麟让黑麒麟现身,走到她跟前,“你还是能回去的。” 杜舞原本已经绝望的神情立刻变了,十分意外。但紧接着,昆麒麟却说了句令她莫名的话。 “——但是我们不能让你回去。” 对着面前茫然无措的女孩子,昆麒麟拿出了随身的速记本,和曲艳城一样,他也习惯将一些零碎的线索记录在本子上。笔记本被翻到了最初的那一页,递到了杜舞面前。 杜舞,吴紫月,张国民,秦红兵,黎平程。 上面写着这几个名字。 “你记得他们吗?” 她的目光扫过这些名字,迟疑着伸出手,指了指“吴紫月”,“其他人,我不认识……” “嗯,因为你的记忆回到了上一次捉迷藏。” “我不明白……” “还不明白吗?”丘荻没有看她,移开了目光,“——你就是那个多余的‘第六人’啊。” 第170章 紧急调动 刚才她说的几个名字,除了吴紫月和她自己之外,其他名字都不在这五个人之中。 “看到你给的这些陌生的名字,我就猜测这个地方经历过两次‘捉迷藏’。”昆麒麟说,“杜舞,你是第一次的受害者,也是第二次的始作俑者。” 车慎微说,“等等,就是说,在二十多年前七院五个学生失踪前,这里就已经发生过失踪事件了?” “对。时间更久远。那个年代,因为刑侦手段有限,没有监控设备,可以说是恶性事件的年代。”昆麒麟说,“‘二十年前’,只是你跟着我和丘荻顺口说的时间点,你并不记得究竟过去多少年了,现在是二零一五年。” 杜舞呆在那里,满脸的难以置信,缓缓摇着头。 “不可能……”她抱住了头,声音正渐渐轻下去,“不可能……已经过去……三十九年了……” “在三十九年前,你和其他四个同学做了什么事?” 她的双唇颤动着,眼眶中含着泪水,沉默了许久。 “有一个人……我们不认识他,但以为他是其他班的学生……他加入了我们五个人。”她轻声说,声音近乎于哽咽,“是他先提出,大家在晚上一起留在病房里捉迷藏的……可我记不清他的名字了。” “游魂取而代之了别人,就会引诱更多的人进入界内。这也算是游魂和界之间的一种互惠互利关系吧。”朱黛说,“你就是在那次受害的,游魂取代了你,离开了这个界,把你的魂魄留下了。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找到了替身,游魂的力量也有强弱之分的,或许满足了某种条件后,你取代了别人,重返人间。这就是二十多年后的事情了,原来的病房楼已经被废弃,你的记忆支离破碎,只记得自己叫做杜舞。接着,你遇到了吴紫月他们四个人。” “哎?不是说六个人吗?” “傻孩子……杜舞原本就是吴紫月他们那批的学生,可能在废楼附近活动的时候被这个游魂附身了罢了。游魂附身后,它的记忆和这个人原本的记忆会发生一些异变,就像是两种颜色调和在一起发生变色,混杂在了一起。”昆麒麟说,“其他人以为她是杜舞,她也以为自己是。” “不是这样的!”她忽然喊道,“我就是杜舞啊!中午我还见到紫月了……” 昆麒麟打断她的话,“然后你就将她拉入了这个界中,使她成为了别人的替身。当你遇到了另外几个来寻找吴紫月的学生时,你告诉他们,紫月想在今晚和大家一起玩捉迷藏。在约定的时间,他们到了303病房,就和当年的你一样被害了。事情根本不是我们最初想的那样,‘因为杜舞失踪,其他人前来寻找’——而是吴紫月失踪,假冒的杜舞带着其他人进入了这个有去无回的陷阱。你大部分的记忆还停留在三十九年前,之所以能记住吴紫月这个名字……”他指向了杜舞锁骨间的那条金色链子,“可能因为吴紫月和真正的杜舞是好友吧。打开这个吊坠,里面就是两个人的合影。两人的关系应该很好,所以这具躯体里的记忆影响了你。” 她无措地站在那里,看着十分可怜,车慎微有些不忍心,“但是地上有五组脚印啊……可他们只有四个人。” “还有一个……”昆麒麟的目光停留在她的项链上,“应该就是已经成为游魂的、真正的杜舞吧。它唯一的寄托就是这个相片吊坠所代表的意义,以及对你们的怨恨。”说着,他伸手抓住了那个吊坠,直接打开它。吊坠中是空的,并没有杜舞和吴紫月的照片。“接触到吊坠的人都会受到杜舞的怨恨。那些找到了替身的游魂也被它所杀。女人的执念可是很可怕的,无论生前死后。” “杜舞”呆呆地听着,睁大了双眼,泪水不住地流下脸庞。寂静月色中,只有麒铃偶尔的轻响。 “事情差不多已经清楚了,丘医生也找回来了,我们该走了。”朱黛语气淡淡的,咬破手指,将血滴在地上。艳红色的影子推动着血滴,在地上形成法阵,将所有人围在其中,“或许不会再见了。” 周围的景物在崩溃、重组。凌乱的光影中,他们看到杜舞挣扎着想要追来,大张着嘴喊着什么,声音却已经传不过来了——在她的身后,有一个扭曲的黑影迅速爬近,将她拖入了黑暗之中。 这个黑影的脖子上,戴着和她一模一样的金色吊坠。 当四周的景象趋于稳定,他们重新回到了人世后,丘荻确认了自己脖子上的黑印已经消除了。真正的杜舞的怨恨应该也到此结束了。他松了一口气。 “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啊……”外面是晚上了,他们在里面待了没多久,外界却已经经过了几个小时,“没事就好了。他交给我吧,我替他处理一下伤口。”朱黛指了指昆麒麟背上的曲艳城。 “麻烦你了……” “没什么麻烦的,你们和这个孩子的关系也很尴尬吧。”他背起了曲艳城,“小孩子就是这点难弄,有些地方聪明的要死,有些地方又笨得讨厌。” 不过昆麒麟怔了怔,眼看就要走了,忽然又叫住了朱黛。 “朱老板,算了。”他说,“还是我们把他带回去吧。” 这件事情就此告一段落。朱老板回了红药房,其他人回了道观。丘荻替他处理了一下伤口,弄了点消炎药。昆鸣走后,他的屋子没有给其他人住过,但这次情况比较特殊,丘荻拿钥匙开了门,让曲艳城和车慎微暂时在这里住几天。这两天也刚好是清明节假期,小孩不用回学校。 这间屋子很干净,因为会定期打扫。不过里面的东西还维持着昆鸣离开时的样子,好像那个孩子随时都会回来。 曲艳城已经睡下了,车慎微陪在旁边,打量着这间屋子。被制造出来的影君大部分都被作为一种精密法器,平日里就和雕塑似的待在暗处待命。但是昆鸣的生活显然不是这样的。他替曲艳城盖好被子,拉开被子的时候,从里面落出了一本笔记本。 本子很普通,只是学校的作业本,车慎微觉得好奇,随手翻了几页。这是一本日记,写的很琐碎,笔迹干净。看内容像是昆鸣写的,里面最大的烦恼就是公共交通费太贵没钱充交通卡这种小事情。有些关于昆麒麟的,昆鸣抱怨,说搞不懂小孩子的口味,怎么一会喜欢吃这个,一会又不喜欢吃了……大概在他的眼里,昆麒麟永远都是那个吵吵闹闹的小孩子。 说天冷了,昆麒麟也不好好添衣服,估计又要感冒;总往医院跑,也不戴好口罩……事情都很琐碎日常。在昆门鬼之乱后,昆鸣下落不明,好像说出国一段时间,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 这两天为了庆祝303病房的旧事终了,昆麒麟特意去做了点拿手菜。他现在是仲裁人,时代变了,办公方式也变了,大多都是在电脑上解决,不用像以前那样大家各地跑。大部分时间都没什么事,无非是几个小门派之间有点矛盾。不过昆麒麟在看邮件的时候,翻到了一封来自王兆的信。 看到王兆这个名字,他不禁怔了怔。自从余椒过世后,北京那边从来没有过什么话了。电子邮件是昨天寄来的,说的很简单,就是请他们有空过去坐坐,顺便有些事情想和昆麒麟谈。 具体什么事也没说。昆麒麟又没法断定这究竟只是寒暄还是真的邀请,便将这件事情暂时搁置了。这两天大家喘一口气,难得聚在一起。曲艳城拿枪指着他那件事昆麒麟也没再提,朱黛被开了一枪都不介意,他也不好意思和个小孩子计较。人家现在又是个病号,小脸惨白的,看着比丘荻刚死了爹妈那时候还惨。 可能觉得他的菜有点寒酸,财大气粗的丘大夫直接叫了两天火锅外卖。也就是那天,饭吃到一半,丘荻接到个同事的电话,说医院紧急调动,估计是附近出了什么大事故,所有在本地的医生哪怕在休假,没有特殊理由都必须过去支援。 丘荻只能放下筷子开车去医院,一去就是一整晚,电话都没来一个。昆麒麟打他电话都没人接,不知道是不是在忙。等到第二天大家吃早饭时候听见晨间新闻,才知道昨晚出了什么事情。 一所公立中学在昨天下午五点发生火灾,起火点在一个初一班的教室,里面五十多个学生无一幸免全部烧伤,整层楼也被殃及,还无法确定究竟死了多少人。因为离七院最近,伤者全部被送到急诊和烧伤科,医院内的医护不够,就紧急调动了休假的医生回去。 看这个架势,丘医生估计要磨掉几层皮才能加完这个班了。昆掌门有点心疼,连忙去炖了点春笋鸡汤外过去探班。结果到了外科,外科就留了几个准备去手术的医生,其他医生都在急诊和烧伤科或是抢救室跟手术室支援。他打听了一会,才知道丘荻在急诊综观室。这一路上到处都能听见家属的嚎哭声,让人胆战心惊。 第171章 小鬼 综观室的办公室里七横八竖躺满了人,有个护士在他后面跟着进来的,说有一床指末氧只有八十二了。沙发上起来了三个医生,匆匆忙忙出去了。有个人趴在办公桌上,带着口罩和帽子,如果不是朝夕相对,昆麒麟真的差点没认出来那是丘荻。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声,丘荻就自己醒了,眼睛都在充血,肯定一夜没睡。 “我来探班,你还好吧?”他把保温桶放桌上,拉过一张凳子。外面又是一阵刺耳的痛哭声,一张推床正被护工推走,几个家属抓着推床,哭得痛不欲生,“……看起来不太好。” 丘荻揉揉眼角,说其实最忙的时候过去了。昨晚他到医院的时候是最混乱的时候,学校发生火灾,正好是清明节假前,除了预初年级下课不在,其他年级都在加课。起火的那个班级不用说了,五十个人无一幸免,当场就烧死了二十多个,到现在为止只活了十个人。其他教室被殃及得很严重,大概有七十多个人被送来七院,伤势较轻的就转到了附近的地段医院。 “烧得那么严重?火怎么起来的?”昆麒麟皱眉,觉得不太对,学校不是什么易燃物,而且地方很大,出入口多,就算一个地方起火,火势也不至于那么快。 听他这样问,丘荻指指外面那张蒙着白布的推床,“大部分不是给烧死的,是在混乱时的踩踏事故中受重伤的,还有一部分是跳窗。能抢救的都抢救了,我估计下午能回去休息。” “我给你带了点吃的。” “吃不下,想吐。”人累到一个境界时就没胃口了,丘荻脸色都在发灰。昆麒麟把保温桶打开,上层是猪肝粥下层是鸡汤,劝他好歹吃点。待会他们还要换班,不吃东西扛不住,丘荻考虑了一下还是吃了些。还没吃几口,外面就吵吵嚷嚷进来了一男一女,说要让丘荻过去看看他们家女儿的手。 “都说了,她的手没事,这几天只要换好药了,别碰水别自己乱剥,不会有后遗症的。”这对家属昨晚就来问过了,丘荻只能从头再说一遍。 “但是小孩子就是喜欢乱动啊,她刚才自己把纱布碰掉了,医生你去看看吧?” 丘荻没办法,只能放下勺子跟他们出去。过了三分钟回来了,坐下继续吃。昆麒麟问,那小姑娘手怎么了?烧了? “烧什么烧,跑下楼时候手敲门板上,破了点皮,换个药就能回家的,家里人非说不能走,一定要占张床。” 话刚说完,那两个家长又进来了,神色慌乱,“医生,她刚才哭着说手背痒!” 丘荻只能再放下勺子,深呼吸,“因为她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这时候伤口发痒是正常的,不要挠就好了。” “但是她痒啊,忍不住挠,医生你再去看看吧……” 他没办法,只能把椅子拉开,再跑去病房。没多久回来了,抓紧时间吃饭。还不到两分钟,两个家长第三次过来了,“医生,她……” 昆麒麟一拍桌子,面无表情,“你们俩加起来四只眼睛都没见到别人在吃饭吗?” 他个子高,还留长发,看着不像善茬,桌子哐地重响,把丘荻都吓了一跳。那两个家长愣了愣,总算没再烦,嘟囔着出去了。 等到东西都吃完,丘荻把保温桶收好给他,让他先回去,自己要去顶手术班了。昆麒麟就走了,回去路上顺道拐去那中学看了看,简直烧得面目全非,附近全是警车。起火点在其中一个教室,而且起火迅速,不排除是有人蓄意纵火。 “真是惨啊……”他眯着眼睛,看阳光下显得焦黑的教学楼。就在这时,后面有人拍了拍他的肩。昆麒麟扭头,就看到一个熟人。 “白首座?真巧啊?”他看到白霞,身边还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接孩子上补课班?” “嗯,你呢?来这里查案子的?”白霞揉揉儿子的头,看得出很宠爱孩子,“小白,叫昆叔叔。” “昆叔叔好。” “叫哥哥。”昆掌门语重心长。 “你好意思。”白霞扫了他一眼,“都是仲裁人了,还自己跑出来查?” 昆麒麟笑笑,“习惯了。而且我真的只是顺路看看,这次的事情和道界又没关系。你家小白在哪上课啊?” 白霞的儿子直接说了在哪读几年级,一点不怕生,而且挺外向的。估计儿子性格随妈妈,幸好不像爸爸那么闷。 他们聊了一会,小白就要去补课了。昆麒麟转身去开车,听见小孩子叫了一声“昆叔叔”。 “怎么了?”他问。 “叔叔,”小白指着他,眉头皱着,“你背后脏了。” 昆麒麟冲他笑笑,“谢谢啊。我回去换。”他今天穿的是天蓝色的浅色衬衫,是很容易脏。 不过白霞也叫住了他。 “昆掌门,有些不对劲。” 能有什么不对劲啊。昆麒麟还以为是背后沾到油漆之类的,想说结过婚的男人就是鸡婆;白霞已经拿出手机对着他背后拍了照,然后把屏幕转给他。 ——屏幕上,天蓝色的衬衫后背上有些几个暗红色的小掌印。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啊。”他苦笑,“我自己当心。” ———— 下午两三点的时候,丘荻那边终于可以下班回去休息了。他正收拾东西,外面就进来了一个人,手里提着袋提子。是朱黛。 “累了吧这两天。” “没事,都差不多了。”他伸伸脖子,“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朱黛笑笑,“这两天开始,估计会很热闹了。” 丘荻听这句话,总觉得还有弦外之音,“什么意思?” “嗯……该怎么说呢,直觉吧。”他笑意温和,把提子递给丘荻,“没事,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的,我会联系你。还有一件事……” 丘荻正接过袋子,朱黛就拉住了他的手,眼中微红闪动。 “丘荻,你要知道,昆麒麟很幸运。” “哎?怎么突然说这个。” 丘荻笑得有些尴尬,挠了挠头。朱黛缓缓摇头,说,“老人家了,总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其实我对你的经历也很好奇。” “也没什么好说的……都快记不清了。如果没有意外,在很久之后,昆麒麟就会变成我这样。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你说吧。” “有一把叫做雷刀的古刀,是不是被放在昆门道观了?” 乍然说起这个话题,气氛立刻就变了。丘荻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也不敢乱回答。大约是知道他的顾虑,朱黛忍不住笑了。 “看你紧张的……这样说吧,秋宫鹿是我杀的。”他说,“没有其他原因,只是为了那把刀。可惜还来不及拿到刀,昆麒麟他们就赶到了。” 雷刀又名斩麒麟,是少有的几把能克制麒麟的兵器。秋宫鹿死后,雷刀就一直被放在昆门道观。 “这把刀……你要拿来做什么?” “这把刀是一个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留下的。如今刀的传人已经不在,我希望能将它收在身边,没有其他企图。” “谁?” “我的义妹。”他说,“你不要误会。她是人,也是雷刀的传人。当年我,她,还有……” 他原本想说下去,却硬生生停在了这里——丘荻见到他的眼中涌出了两行血,沿着脸颊滑落下来。朱黛的神色带着丝茫然,过了一会才匆匆忙忙将血痕擦去。 “对不起,真是失态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笑,笑意中满是苦涩,“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只要想起他的名字,还是忍不住会难过。” 从朱黛的只言片语中,他们大致能了解从前的一部分事情。相柳是被禹镇于深水之中的,明朝时兴起水利工事,破坏了镇守相柳的神台。数千年过去,凶神早已虚弱到了极致,看上去和常人无异,被朱三太子当做溺水的人所救。 就像是丘荻遇到了昆麒麟,朱三太子遇到了这个人,然后,仿佛是历史的重演和回放,一个接一个的鬼案与阴谋,他们俩一直走到最后。 然而朱黛说,最后是自己亲手杀了朱三太子。 丘荻忽然觉得茫然无措——相柳和祖麒麟一样,它们都有着无尽的岁月和寿命。无论最后结局如何,终究会有那一天,苍老的自己躺在病榻上,身边是依然年轻的昆麒麟。 那就是他们的最终,早已注定的最终。 两人各有心事,朱黛久久未提关于雷刀的事情。“我知道了,回去之后,会和昆麒麟说一下这件事。”丘荻说,“这刀……我们留着也确实没用,但就怕将来被用来对付昆麒麟。” “我知道。那……” 朱黛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外面传来的一声尖叫打断了。那是小孩子们的尖叫声,听上去十分惊恐。丘荻愣了一下,马上就开门出去看了。尖叫声是从不远处的病房里传出来的,门口已经围了许多人。他和朱黛挤了进去,看到里面的样子,心里全都一惊。 不算大的五人病房里,白色的墙壁和玻璃窗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暗红色的掌印,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第172章 学校 尖叫的小姑娘手背上盖着块纱布,满脸都是泪。这就是那个手上只碰破了点皮的孩子。房间里的手印很密集,四面墙上和玻璃窗都有。 “这是怎么了呀?”孩子的父母从门外冲进来,手里拿着饭盒,估计刚才去配餐室用微波炉了,“怎么那么多手印啊?” 朱黛把丘荻拉出去,留下身后喧哗,“你先回去吧,这里我会盯着。” “你……” “从明朝时候我就在做这种事了,比你们顺手多了。”他摆摆手,“走吧,我看你累得都要昏过去了。” 丘荻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他真的很累,眼前的景象都是花的。既然朱黛能帮忙,他也没说什么,回办公室收拾东西离开了。 他回到昆门道观,昆麒麟还没回来。两个小孩子正在后院忙活,曲艳城坐轮椅上指点江山,车慎微拿着把扇子,对着个白铁皮炉子拼命扇。 “……你们在干什么啊?”他闻到烟味觉得不放心,还是过去看看。 “烧炭啊。” “烧炭干什么?” “BBQ啊。”曲艳城指指旁边两个塑料箱,里面都是烧烤用的材料。丘荻说那你们当心点火,看到昆麒麟了吗? 那人早上去医院探班,之后就没再回来,电话也打不通。他补了个觉,醒来都是晚上九点了,旁边房间灯还亮着。车慎微在做作业,曲艳城坐床上,在查脑科文献。 “昆麒麟还没回来?” “没有,但是影白楼的白首座来过一次。”车慎微说,“你在睡觉,所以他让我们别吵醒你了,好像本来有什么事情找你。” 丘荻睡眼惺忪,回去拿了手机。白霞果然给他来了短信,说昆麒麟早上在医院被东西缠上了,会把它弄掉才回去。 既然这样也没办法。冰箱里有准备好的菜,拿出来热一热就能吃了。丘荻正在厨房忙,眼角忽然瞥到窗口有人影晃过。 两个小孩在下午玩了烧烤,现在东西还搁在那。估计是车慎微出来收拾了。 “小车?”他打开玻璃窗,外面的凉风灌了进来,“明天再收拾吧。” 不过外面没有人。他关上窗,微波炉叮了一声,饭已经热好了。他离开了厨房,刚打开门,就见到门口的空地上盘踞着一只黑色的生物。 那东西大概有猫狗大小,伏在地上,静静地看着他。当丘荻动作的时候,它就飞速地窜开,逃入了草丛之中。 他打了电话给昆麒麟,手机响了一会才被接起,令他意外的是,昆麒麟的声音很轻,像故意压低了嗓子,怕被人听见似的。 “喂,你在哪?” “我在那个学校,着火的那个……”昆麒麟顿了顿,声音更轻了,“我发现了很好玩的事情。” “道观里好像有东西。” “你让两小孩看看?这边现在不太方便。” “怎么了?” “到处都是警察啊。” 丘荻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了——学校失火不排除有人纵火,这种恶性事故,警方肯定会彻查。 “你疯了?!被抓到怎么办?”丘荻说,“你快出来!” “没事……哎,你要不要一起来?我要个人帮忙才行。” “我不来。” “真不来啊?十点钟警察应该就不会待在建筑物里了。” “不来!” ———— 结果最后还是去了。 丘荻打着手电,冷着脸站在楼道口。昆麒麟告诉他,从学校厨房的后门可以爬窗进去,他在教学楼三楼等。 学校被烧得很严重,到处还能看到散落的童鞋与文具。教学楼一共六层,上面两层高中部,下面四层都是初中部。事发在四楼的初一教室,起火迅速,所以有些学生慌乱之中选择了跳楼。在楼下的操场,还能看到一滩滩血迹。 就如同昆麒麟说的,十点钟,警力离开了建筑物内部,在操场左边能看到临时的调度中心的帐篷。丘荻小心翼翼避开警察,走入了教学楼。 楼层的结构大致完好,玻璃是全部被烧爆了。到处都在滴水,因为灭火的关系。 他之所以会来,是因为曲艳城还伤着,本来车慎微可以来,但是曲小师叔不让,要师侄陪着。丘荻又不能真的不管昆麒麟,只能大晚上地赶过来。 约好是在三楼见,这一路都很安静,除了偶尔水滴的声音,没有其他声响。手电筒的灯光扫过走廊,就在这时,丘荻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回荡过来——有人正从三楼下到他所在的两楼,位置应该在走廊另一头的楼梯。教学楼一条走廊两端都有楼梯,他正处于一个楼梯口,这里可能发生过踩踏事故,地上全是血迹。 “昆麒麟?” 不过没有人回答他。脚步声下来了,就看到一个人影飞快地跑下楼,转眼不见了。时间太短,丘荻不确定那是不是昆麒麟,只能跑过去。 那里什么人都没有。 就在他决定先去三楼的时候,从楼梯下面传来了呼呼声,就像是有人在那吹口哨。他怔了怔,向回字形楼梯下面望去——昏暗中看不清下面有没有人,只能听见回荡的呼呼声。 丘荻站了回去,觉得那可能是风声;然而下一秒,一个庞然大物擦着他的额头从上面砸下去,碎在了地上。那应该是天花板上的水泥,在刚才断裂了。 他背后起了层冷汗。刚才如果再慢半拍,被砸碎的就是自己的脑袋了。在那缓了缓,丘荻走到了三楼。和其他楼层一样,这里也很安静,偶尔会出现滴水声。 他没有看到昆麒麟。走廊上一片狼藉,烧裂的玻璃碎片,水泥碎块,学生的文具……丘荻低着头小心不去踩到玻璃,抬头就见到走廊另一头的窗前有一个高挑的人影。 那个身形像是昆麒麟。他走过去,叫了一声那个人的名字。走廊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逆着光,只能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 水滴声中,丘荻慢慢走向这个人。手电筒的光线有限,直到相距八九米的时候才能看详细。在窗前的是个黑色的人形,全部都被烧得焦黑,和同样焦黑的墙面融在一起。他肩膀上突然感到冰凉,大概是上面的滴水;同时,有咔咔的轻响声从那黑色人形上传来,他退开几步,人影也向前倾倒,然后摔落在地——焦黑的外壳在地上碎裂,丘荻正心惊肉跳,却发现从黑色外壳里面露出了土黄色的内容物。看了一会才知道,那并不是什么人,只是一个生物课用的人体橡胶模型罢了。估计着火的时候模型刚才被放在外面,就被烧融在了墙上。 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深呼吸,打了昆麒麟的电话,想知道那人到底在哪。但这一次电话没有被接起,丘荻等了很久,却只听见了走廊里不知何处传来的奇怪的声音。 很难描述到底像什么,好像是人在唱歌,还有许多其他的杂音——他听了一会才听出来,这重复的旋律似乎是手机铃声。 昆麒麟的手机铃声是什么,他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因为自己用的都是最简单的默认铃声。为了确认,丘荻还试了几次,打昆麒麟手机的时候这个声音都会响起来,应该是那人的手机铃声没错。 难道是手机掉了?他只能一边打电话,一边循着声音找去。铃声来自走廊中端,门被烧断了,横在门洞口。这里应该是男厕所,因为水管破裂,地上满是积水。 铃声从其中一个隔间传来。厕所内的情况要比外界好一些,因为可燃物也少,但复合材料的门板还是因为高温变形了。隔间的门都是打开的,除了手机所在的那一间。 “昆麒麟?”丘荻试着推了推门,门没有开,似乎因为门板变形所以卡住了。他用了些力气,可是只能来回拉动一点,手下的感觉也不像是卡住。就在这时,丘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并不像是因为变形而卡死,而像是被人从里面反锁了。 旁边几个隔间,厕所门都是用的最简单的插栓,这间应该也不例外,现在自己手底下的感觉就是像在拉一扇插栓插上的门。他愣了几秒,接着做了个决定——丘荻俯下身,将手电筒从隔间门下的空当照了进去。小时候在学校里,他们也时常这样确认厕所究竟是被当做了临时储物间还是真的有人在里面方便。 灯光下,能看到里面的坐便器底座。这里的配置和大多数地方一样,几个蹲便器加上一个残疾人用的坐便器。他没看到空当里有人的脚,只能看到在坐便器的左下方,有支手机的屏幕亮着,微微震动。 丘荻关上了手机,只能趴在地上,左手拿着手电往里面照,把胳膊探进去,尽力去够那支手机。眼看就要够到的时候,手背上突然一凉。 又是上面的滴水。 他的指尖已经碰到了手机外壳,可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不太对劲,像有人在看着自己似的。 丘荻半边身子探入了门下的空荡,视野有限。他努力想找到这种异样的来源,目光匆忙扫过四周。就在手指抓住手机的时候,眼角的余光骤然瞥到了一个人影,正趴伏在厕所门的上方,从上面静静地看着他。 第173章 敲击信号 这几秒钟里,丘荻觉得自己浑身血液都要冻结了。他和那个东西对视着,同时右手握住了昆麒麟的手机,缓缓往回收。这个人没有动,丘荻甚至不敢肯定那是不是人或者其他的什么。对方既然没有动作,他就尽可能慢而轻地拿回手机,缓缓起身退远,离开厕所。窗外的微光下,它终于有了动作,微微扭了一下头。丘荻用力将烧断的门板盖上,等了一会,确定它没有试图拉开门后才跑开。不管那是什么,还是走为上计。走廊上滴水声被寂静衬托的更加明显,丘荻靠在墙上,努力平复心绪。 他打开了昆麒麟的手机。除了锁屏界面显示的未接电话,解锁后,手机是一个寻呼界面,呼叫对象是自己。也就是说,在遗失手机前,他想联系自己。 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丘荻揉了揉头,将手机收了起来,从背包里拿出了一卷3M医用胶带。地上有很多玻璃碎片,他将胶带黏在厕所门口拦住了门板,然后将碎玻璃黏在胶面上。自己只有一个人,不可能一直回头警惕这边的情况,用胶带和玻璃做一个简易的报警器,一旦有什么东西出来,碎玻璃就会落在地上。 迅速做完这一切,他就向走廊末端走去。昆麒麟又失踪了——用到了“又”这个词,说明这种事情实在是高发。丘荻也无可奈何,准备从走廊最右边的房间开始一间间找起。火灾过后的学校遍地狼藉,地上有浅浅的积水,每一步都能听见水花声。 就在他走到那里,即将要推开门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丘荻也说不上来到底是哪出了问题,只能用手电筒在附近扫了扫。 肯定有哪里不对。好像是…… 丘荻愣了一会,突然之间呆住了。因为他知道为什么不对劲了。 ——原来倒在这里的那个被烧焦的人体模型不见了。 回想起这一点,他整个人都觉得毛骨悚然。这里应该没有其他人才对,难道是警察进来巡逻,把它弄走了?不可能。警察不会就这样走,他们会发现有人进来过。自己进厕所不到五分钟,不会什么动静都没听见。 那么,谁弄走了它?还是说…… 它是自己移动的? 滴水声让人有点心惊胆战。丘荻深呼吸,然后推开了门。他不能继续想下去,否则肯定寸步难行。 门内是一间教室。课桌椅散乱在地,黑板已经扭曲碎裂了。起火点在四楼,三楼受的殃及不小。地上散乱着很多课本,都被水泡得烂了。他见这里没有什么异常,就很快退了出去。三楼的教室很多,他一间间看过去,大概是第五间的时候,乍看也没有什么异常,但是里面的积水更多。这间教室保存地相对完好,它的对面就是厕所。 之所以没有立刻出去,是因为丘荻快离开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铃声。虽然吓了一跳,但是这次还是比较好断定的,铃声是一首日语歌,节奏轻快,估计是女孩子的手机。 铃声来自一张倾倒的课桌下面。丘荻找过去,将课桌扶了起来,找到了那个粉红壳子的手机。他把手机拿起来随便看了看——这教室本来就保存相对完好,里面的东西也没烧焦,手机的屏幕开裂,但还是能用的。不过就在他拿起它的时候,电话就断了,铃声瞬间停止。 四周显得更静了。丘荻正低头看着手机,突然之间,一阵刺耳的尖叫声从手机中传来——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尖叫哭喊,许多孩子一起发出来的,还伴有玻璃破碎声。手机被他扔了出去,落在了地上,那种尖叫却仍未停止。他立刻跑了出去,回到了走廊上。但是此时此刻,走廊上的情景却让人愕然。 ——暗红色的手印,小孩子的,密密麻麻交叠在整个走廊的墙壁和天花板上,仿佛一张错综的图画。 这不是凭自己能处理的事情了。丘荻心里明白,可是昆麒麟还没有下落,他不能就这么走了。背后的冷汗浸湿了T恤,他只能咬着牙往下一个房间找去。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手电筒灯光无意间扫过了一个地方,似乎扫到了什么东西。 就在走廊的另一头,有个黑色的人影躺着,一动不动。丘荻呆了一下,却也没有逃,因为那个人影看着有几分眼熟。 ——它好像是刚才的那个人体模型。 就算情况有些混乱,但丘荻的脑子还是清醒的。刚才它绝对不在这里,而是在走廊的另一端。自己不会记错,就在刚才短短的十几分钟里,它无声无息地移动了。 他手心有些冒汗,从包里拿出了一个玻璃瓶和打火机。无论那是什么,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干脆一把火烧了。玻璃瓶里就是酒精,瓶口被纱布堵了起来,就是一个简易燃烧瓶。丘荻走得近了些,将瓶口点燃,准备扔过去。瓶口的火一下子烧得很大,将地上的积水映得如同镜子。燃烧瓶被点亮、甩出去——在这短短的两三秒里,丘荻看到了积水倒映出自己背后的什么。然而燃烧瓶已经扔了出去,火光远离了,积水中的影像也难以辨明。 自己的上方有什么东西! 他立刻反应过来,一边躲开,一边将手电筒的光向上打——焦黑开裂的天花板上,一张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人脸正注视着自己,那是张小孩子的脸。这个人的身体完全扭曲了,手脚反折在身后,凭借天花板的裂缝攀爬。那边燃烧瓶落地,人体模型那顷刻间弥漫起一阵焦臭味。下一秒,天花板上的孩子以及模型那里同时传来刺耳的尖叫声,孩子的嘴大大张开,已经张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露出里面同样焦黑的咽喉。丘荻转身就跑,眼看就要到另一端的楼梯口了,从楼梯下面却传来了急速靠近的响动。下面有东西在上来。 天花板上,焦黑的孩童正紧追不舍。他只能进入最近的那间教室,将门用力关上。尖叫声回荡在走廊里,让人心里发慌。他用书桌顶上门,靠在了窗下的角落里。不久,尖叫声渐渐轻了,他松了一口气。 丘荻拿手机想打电话给白霞,但电话根本打不出去。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了,昆麒麟和他解释过,发生这种凶案的地方往往灵波紊乱,在一定条件下,电子信号也会被影响。 他在角落里坐着休息,头上就是玻璃窗,光线相对比较明亮。就在这时,丘荻发现地上被人用粉笔写了字。字迹清晰,笔迹熟悉——是昆麒麟的字。 这个人来过这?还留了线索? 说实话,现在别说只是个学校,就算那人单闯枪林弹雨的血线丘荻都不怕,因为从前的黑麒麟是昆慎之的,要唤出来很困难。但是如今的黑麒麟等于完全没有限制,是最强力的后盾。丘荻完全弄不懂他为什么会突然失踪,只留下这么些线索。地上的字迹虽然清晰,但内容零散,简直就和写作文时候的草稿一样。 “四楼教室,小鬼?……(一些数学计算公式),前三,后五?四楼进入。丘如果能看到的话,留在这里不要动,这里是安全的。我去了四楼,听见窗响三声,就离开教学楼。” 丘荻看完后,心略微放下一些。这个人应该在三楼遇到了意外,遗失了手机,可同时察觉到四楼的异常,于是匆匆忙忙就上去了。他将字迹抹去,以免到时候被警察看到。他等着窗响,其实也不一定是窗户被敲响,可能只是来不及写了,所以昆麒麟把“听见窗外有响声”减缩成了窗响两个字。至于响声,应该是麒铃的铃声。 他坐在那等,一边看着门口。这段时间没有东西试图进来,但是偶尔能从气窗口看到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丘荻刚想放松一些,却猛然想起了一件事——气窗! 靠走廊的气窗玻璃已经被烧裂了,也就是说,气窗现在只有一个框架,是可以直接从走廊爬进来的! 他刚才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门口,少部分时间会去看气窗,完全没警惕有没有东西从那进来。手电筒的光在屋里飞快扫着,要确认周遭没有危险才行。就在这时,丘荻的耳畔听见上方传来了三声轻响。 “咚、咚、咚……” 不是麒铃,真的是玻璃被敲响的声音。 他感到有些意外,但还是没有迟疑,起身走向门口。然而没来得及起身,就听见那响声没有停止,有东西还在敲玻璃。同时,走廊上传来了接连不断的碎响,他的心里略忐忑——自己设在厕所门口的简易警报响了,那里面的东西竟然在这个时候出来了。 可是,敲击声还在继续。 丘荻抬起了头。 玻璃窗在他的上方,被火熏得微微发灰,只能勉强看到外面的景象。 他见到一个黑色的人影贴在玻璃窗上,已经焦黑残缺的手指一下一下撞着窗户,发出“咚、咚”响声。 第174章 生物教室 跑! 丘荻把能骂的所有词都送给了昆麒麟祖宗(虽然不知道他有没有祖宗),然后冲出了教室。外面突然响起了脚步声,像是无数人跟着他一起飞奔而过。他一路跑,前方走廊四周墙壁上就不断出现新的血手印,还夹杂着小孩子的笑声。楼梯就在眼前,他直接冲了下去,想下到二楼。然而就在下楼时脚踝处突然一紧,像有人用力抓住了脚踝,整个人立刻就向下摔去。他跑的速度很快,所以这次几乎是腾空摔出去的,只是三四米的高度罢了,人没有什么事。 他站了起来,就见到楼梯上伏着几个焦黑的孩童人影,迅速向下靠近。他正想折身向二楼跑,就见到窗外的淡光中,旁边的墙壁上写着潦草的几个粉笔字。 “不能从这里下去”。 是昆麒麟的笔迹。 什么意思?不能走这里,难道下面有什么东西? 对着这行字丘荻忍不住怔了怔,但是上面的人影靠的更近了,只有一两步距离。 下去不是不可以,但是昆麒麟之所以会留下这个信息,肯定是有理由的。然而现在没有时间细想,他只能咬牙冲了下去。 而那些人影没有追下来。 一楼是教学楼的大厅,出入口被锁起来了,只好从来的那个窗口再翻出去。进来的时候他没注意,经过了那么多混乱,现在也记不清到底是哪个房间哪扇窗了。丘荻想就近开一扇窗离开,于是就推了楼梯旁边的一扇门。但是门推不开,可能因为高温的关系变形卡住了。 他试了试第二扇门,也是如此。就在这时丘荻忽然发现,一楼的门似乎都是关起来的。 火灾发生的十分突然,所以其他楼层的门窗几乎都是敞开的,有被烧断的,也有直接碎在地上的。可是一楼的门保存得十分完好,除了表面有焦黑,竟然每扇都是好端端关起来的。 出入口被锁,如果他找不到窗子出去,人就等于被关在了这里面。 他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但还是很快冷静下来——如果一楼找不到出口,那大不了就回二楼找窗子跳出去。可是楼道口仍然能见到黑色的影子晃动,它们就等在那里,也不下来。 难道一楼有什么威胁,连它们都要退避三舍? 手电筒的电池开始有些勉强了,丘荻将光调暗了些节省电量,开始一扇扇门试过去。没有门能打开。他试着许多次,每扇门都是关死的。到了这步,无疑已经很不正常了。他在走廊上走了两三个来回之后,更加严峻的情况发生了——手电筒的光颤了几下,接着就暗了。 四周陷入一片昏暗。外面是有些月光的,从铁门的缝隙里透进来,可除了那点光,其他地方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丘荻靠在墙上,觉得手脚发麻——自己不该就这样来的,如果知道现在会变成这种局面,哪怕是拐也要把车慎微拐来。但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他再从包里拿出了胶带,凭着脚下的感觉捡到了几块碎玻璃,就和刚才一样,把胶带粘在走廊中间,每隔四米左右粘一条,直到胶带用完。人自己则退到走廊尽头的铁门那靠着门,警惕周围动静。 不过他脚下踩到了什么,往旁边踉跄了一下。丘荻本能地伸手去扶住墙面,但是手掌却落了空,没有撑到任何东西。 墙面不见了? 他往左边摔去,同时意识到,不是墙面的问题,而是他撑的地方应该是一扇门——原本关着的门不知在何时被打开了! 地面上积水惊起水花声,他摔进房间里,还没反应过来这里是哪的时候,身后黑暗的走廊里就传来了轻响,是玻璃落地的声音。 有东西来了。 丘荻没有迟疑,反手关上了房门。寂静中,只有偶尔滴水声。但是过了不久就有其他声音了——脚步在积水中惊起的水花声,越来越近。他靠着门板,听见脚步声近了,紧接着就停在了门口。 ……被发现了? 他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度秒如年。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终于再次响起了。 这一次是渐行渐远。 丘荻松了口气,开始留心这间屋子。因为太黑了,所以看不清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屋子,不过他走了几步,胳膊就碰到了一张台子,凭感觉那像是讲台——这里八成是教室。现在目标只是找到一扇窗子,丘荻向屋里走去,伸手摸索。但是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这儿太黑了。如果有窗户的话,再如何都该有些光才对。 手掌很快就碰到了玻璃窗,而且是完好无损的。当丘荻推开它的时候,窗外是一片漆黑。 什么都没有。 他整个人都入坠冰窖——如果没有意外,窗外就应该是学校操场了,能见到路灯和马路,但是在自己面前的只有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用手机屏幕的冷光都照不透这团黑雾,不知道里面蛰伏着什么。丘荻呆了一会,只能关上窗户。 现在唯一的光源只有手机了。屏幕的光太弱,他用手机自带的照明灯扫过这间教室,这应该是一间生物教室,能看到玻璃缸里有许多标本,而灯光扫过了屋子一角,却映出了数个人影。 丘荻吓了一跳,但很快发现那只是三四具人体模型,就和刚才的一样。模型被堆在角落,僵硬的脸木然地看着他。 昆麒麟说,不能从那里下来,意思就是指从这里出不去?丘荻没法断定到底是哪种可能,是不能下到一楼,还是不能经由那楼梯下到一楼?窗外的黑雾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只能站在教室里。虽然被困在这,但是里面没有危险,大不了就在这里等,第二天被警察发现,拉回去训一顿。 这样一想,丘荻也就无可奈何地放下心来。自己出不去,那就只能待这。 他靠在角落,也无所事事,只能低头注意手机的信号有没有恢复。大概过了三五分钟,忽然有滴水声之外的声音传来——声音移动迅速,来自上方。丘荻立刻用手机光去照,可什么都没看到。 莫非屋子里也有那种焦黑的东西了?不可能啊,刚才明明没有的。 丘荻站了起来,重新检查了一遍,屋子里没有什么异状,或许是自己多心了。手机的持续照明太耗电,他不得不关上,以免失去最后的光源。然而当关上手机后不久,那种声音再次响起了。 ——不是幻觉! 他立刻警觉起来,确定这里肯定有东西——是刚才没有找出来吗? 丘荻拿着手机,缓缓走过这间并不算大的教室。生物教室里弥漫着淡淡的福尔马林味,可能因为什么标本打碎了。但是他看了一圈,仍旧没有发现什么。就在四顾茫然的时候,丘荻眼角的余光瞥到了那些人体模型——其中一具模型的表情,似乎在刚才变了。 ———— 深夜的急诊楼中,走廊上睡满了陪护的家长和护工,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朱黛缓慢地向里面走去,循着它们的气息。 有人注意到了他,打了声招呼。朱黛也冲他笑笑——七院有名的红药房里的朱老板,为人和善,童叟无欺,而且精通药理,很多病人和家属都认识他。 只有朱黛自己知道,他至多只能待十年,然后将药房交托给其他人,过几十年再出现,用同样的名字和不同的身份,以免被人发现不老不死。这种麻烦,昆麒麟还没有体验过,但是总有一天会体会到的。 所以说昆麒麟是幸运的。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丘荻那样接受他的身份,在朱三太子和薛霜女过世后,他被人以妖孽的名义追杀了许多年,毫无安宁可言。对他而言,刚苏醒时的那几年是最宝贵的年岁,那时有两个人与他情同手足,真心相待。那两人一直试图让周围的人接受他的身份,然而只要知道他并非人类,曾经为他们所救的人会立刻反目。 红丸案是他们最后的共事。也就是那一次,朱黛明白,纵然有凶神之力也难敌人心。圣上重病,药是他亲手交给那人的,却在三日后传来天子驾崩的消息。红丸案牵扯到了无数人的生死,那人在死前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许恨任何人。 人就是这样自私,觉得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许恨任何人”,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那个人逼他答应,立誓。从此一切终止,没有复仇,没有平反,凶神相柳消匿人间,只有朱黛活在这个世上,渐渐淡忘所有喜悲。 他不想再目睹相同的事情重演。昆麒麟和丘荻就如同从前的他们,就算能够暂享短暂的平静,却仍然走在这条死路上。 朱黛推开了病房门。孩子和家长都已经沉睡了,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到来。 这间病房是临时加设的,因为原来的病房在重新粉刷。血手印的事情还没有结论,而警方这几日也会留在医院询问幸存下来的学生。 朱黛正想出去,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人的轻语声。 “真巧,一起查房吗?” 第175章 临时病房 那个人穿着件黑灰格子衬衫,个子高挑。朱黛转过头,静静看着他。 这人长得不错,以人类的标准来看,而且是那种毫无争议的“不错”。 “出来吧,别打扰小朋友睡觉。”他笑笑,笑容很有感染力,“敢问你是?” “药房老板。” “那真辛苦,大半夜的还要来发药。”他望着朱黛离开病房,然后关上了房门,“你是道士?” 朱黛摇了摇头,“我是昆麒麟的朋友。” “朋友……”那人重复了这两个字,不禁轻笑,“太巧了,我也是。” 然后他伸出手,朱黛和他握了握。就在这时,不远处的角落里似乎有个人影闪过。紧接着,这个人的神色就变了,虽然竭力忍住,仍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你是谁?” “刚才那是什么?”朱黛向那边看了看,“是你的能力吗?” “你是谁?” “药房老板。”他回过头,就在这几秒钟内,那个人已经进入到了戒备的状态,“你呢?如果是昆麒麟的朋友,就打电话和他确认吧。” “你为什么不打?” “我们在这里僵持,没有意思的。” 他叹气,挥了挥手,就走向下一个病房了。他们说话声音很轻,周围就算有家属看到了,也以为只是朋友交谈。 青年人跟在他身后,保持着安全距离。大概也觉得这样没意思,走了一段路后,他忽然上前一步拦在朱黛身前,再次伸出手。 “我叫余椒。”他说,“能帮我联系一下昆麒麟,告诉他我到上海了吗?” 这一次,朱黛却没有伸手和他握住。这个人的手悬在半空,气氛顿时更加僵化了。 “……余椒?”许久,他才笑着开口,“你说,你叫余椒?不对吧。” “哦?”那人侧侧头,笑容有些孩子气,嘴边还露出了酒窝,“哪里不对?” “明明忌惮我,却再过来要握手,又不是小狗,哪那么喜欢握手。”他忍不住笑了,用手指擦过嘴唇,“刚才如果是你的能力,那么这个能力应该有发动条件,比如说,肌肤接触。你真正开始忌惮我就是从那一次接触开始的,所以这个能力是读心术?不太可能,如果是读心术,你就该知道我是昆麒麟的朋友……算了,我也懒得猜了。如果你真的喜欢一个死人名字,那就用着好了。” 他转身就走,对方却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力气很大。他们正在回字形走廊左段的摄像死角里,急诊大厅里的人也看不到这边的情况。朱黛完全没有在意,纯粹用力气甩开了对方的手。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喂,老白啊,我在七院……”他接了电话,朱黛已经进了病房,“我遇到一个有点可疑的人,说是什么药房老板……啊?什么?!” 哪怕在病房里,朱黛也能听见外面那人的惊叫声。紧接着,青年人急急忙忙冲进来,把他又拉了出去,堵在走廊墙上,双掌合十。 “不好意思哈大兄弟……这个……刚才是真的不敢掉以轻心。”他笑得客客气气,不知道为什么让朱黛想起了某种大型犬,“我叫余棠,是余椒的堂弟。这次正好来上海,结果联系不上朋友了。” “没事。”朱黛摇头,“人生地不熟的,朋友是很重要的。有困难找警察就行了。” 余棠说我就是警察。 朱黛皱眉摇头,“那也别找我,我做小本生意,很老实的。” 这人秀秀气气,看着确实老实。但余警官很执着,不依不饶,“你也是来查学校火灾的事情的?” 朱黛怔了怔,“你也是?” 余棠苦笑,把来龙去脉说了。 他来上海,一开始是陪女朋友来的,结果在飞机场两人大吵一架分手了。余少爷看得开,从来万花丛中过,大家好聚好散,分了就分了吧。他照计划上了飞机来了上海,想找昆麒麟叙叙旧,结果没找到,倒是白霞看到他微信知道他来了,就托他去七院找找昆麒麟和丘荻,说那两人大概又被一个案子缠住了,有所学校发生了火灾。 于是余棠就来了,撞见了朱老板。 朱老板不和人计较,没生气,就说了下午病房里出现血手印的事情。余棠说,那干嘛不去出现手印的病房看看? “看了,”他说,“不过什么都没有。” “啊?” “所以我也弄不清楚……” “没事!有困难找警察!”余棠拍拍他肩,“咱兄弟几个再回去看看。” 认识还不到十分钟就成兄弟了,这让朱黛有点恍惚,懵懵懂懂被余棠带着走,去了那间病房。病房的灯是关着的,里面是粉刷过后的粉漆味,为了通风,窗户全都开着。 余棠饶有兴味地走了几圈看看。粉刷的时候,要防止粉漆弄脏家具,病床和床头柜都被塑料布罩住了。 “警察来看过吗?”他走到墙边,拿出钥匙,挖了几下墙粉。 朱黛记得没有。医院的人想息事宁人,就将病人撤出,然后让工人将手印全部粉刷了。外面的家属们还在谈论这件事情,都说是孩子的亡魂找回来了。 “这样啊……哎,还在吗。”挖了没几下,新刷的粉漆下就显露出一个斑驳的黑手印。余棠凑近看了一会,然后弄了些黑手印浸透的墙粉在手心闻了闻,“我好像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出事时候,你知道这里的情况吗?” 朱黛说,是个小女孩的尖叫把所有人引来的,这个病房里孩子的伤情都比较轻,所以家属留的也少,事发时候,病房里刚好没有家属,留了几个孩子在里面睡觉。 “孩子呢?”他问。 “孩子……就在我刚才进的第一间病房里。”他指了指走廊对面。那间临时病房是用输液室改的。余棠直接离开了这,向走廊对面走去,推开了门。这次声音很大,把里面的大人小孩都吵醒了。 “咳咳,大家醒一醒,醒一醒啊。”他打开了灯,里面的人还在茫然,有两个家长开始抱怨,“是这样的,我是警察。”他拿出了证件,“有个小朋友,可能干了坏事,所以警察叔叔要找到他。” 朱黛跟了进去,一脸尴尬拉住他,“你做什么?” “查案啊。”余棠眨眨眼睛,“朱老板要不要一起?” “别闹啊!” 说完这句话,朱黛自己先怔了怔,也说不上来原因。余棠走到了第一个孩子跟前,握住了她的手。家长想拦,觉得这是假警察。 “六个人,那只有两次的机会啊……”他哀叹一声,接着,在房间的角落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蜷缩着的孩童身影。 朱黛看到那个白色的孩童神情在变,嘴巴一张一合。但是他什么都没听见。然后,余棠问,“手印是你印的?” 他问的时候,眼神一直在注意所有的孩子。被他拉住的女孩瞪大了眼睛,不敢说话。 “不是你。”他说完,就走向了下一个人。但是他只在这个孩子床前停了停,就走开了,走到最里面的病床前。那里坐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头上包着纱布。 “我不想浪费最后一次机会。”他说,“你最好自己承认?” “你做什么?!”两个男家属冲了上来,将他拖住,“离孩子远点!” 那男孩蜷缩起来,十分惊恐,一个字不说。余棠耸耸肩,说了句无所谓,就甩开了两个男家属,往门口走去。 “咚。” 就在这时,两人听见了一声闷响,像是有人在拍门窗发出的,不禁怔了怔。 “还不走?!再不走我们报警了!”家属看他们还在那,又惊又怕。 余棠做了个噤声手势,“你们听见什么没有?” “咚。” 那声音再次响起来了,而且越来越响。可房间里的人仿佛浑然未觉——下一刻,随着声音响起,一个暗红色的小孩掌印突然出现在刚才那个男孩子身后的墙上。 两个人都愣住了。 第二个掌印再次出现。接下来,掌印出现的速度越来越快,那个男孩身边白色的墙壁在半分钟里变成暗红一片。 家长在轰他们离开,小孩子都惊恐地看着他们。 ——没有人注意到正在疯狂增加的手印。 余棠原本站在门口,突然冲了回去,抓住了那个男孩子的手——角落的白色童子再次出现,双唇迅速开合,仿佛在不停地说话。淡淡的笑意从这个人的脸上消散,朱黛不知道他听见了些什么;家属冲上去将他拉开,推向门外,而余棠没有什么反抗,任凭病房门在面前关上。 “已经迟了。”余棠摇头叹气,“走吧,我们一起回道观。” “为什么我要一起?” “你最好是同去。否则待会警察过来,你会说不清楚的。”余棠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把贴着标签的车钥匙,上面写着某个租车公司,“因为待会会发生在这个孩子身上的事情,是不可能改变的。” 朱黛没有听懂他的意思。车钥匙在余棠的手指间转了几圈,这个人说,“这一次,昆麒麟是真的遇上麻烦了,比昆门鬼还要大的麻烦。” 第176章 下课铃 到昆门道观的路上,余棠听说曲艳城的能力,觉得特别有意思,想见见这孩子。 朱黛说,见到了大概就觉得没意思了,昆麒麟和丘荻都不知道怎么和他相处,有点难弄。 “没事,我就是专门处理难弄的人的。”余棠推开道观大门,往里面走去,轻车熟路,边走边看,“哎,还装修过了啊,体面多了,估计是丘大夫出的钱。” 到了后院的住处,灯都是暗的。余棠问,两小孩真住这? “曲艳城受了点伤,应该走不开才对。不过我也不清楚……” 后面一排平房,丘荻让施工队留了三间,其他的都推了,连带厨房和浴室,现在在东南角盖新的。打头一间屋子他知道,那是昆麒麟和丘荻的房间,不会给其他人住,那么就剩下昆鸣的房间和那间空屋子了。但两间房都是锁着的,里面没人应声。 “要么就是走了?小孩子嘛。”朱黛看着熄了灯的屋子——不仅是住所,附近所有的灯都是暗的。住所外面有个路灯,开关就在下面,他开了开,可灯没有亮,“停电了?所以他们出去找人来修电路?” “如果是停电的话,干什么要连受了伤的曲艳城也一起出去?”余棠蹲在地上,用手指碰了碰还湿润的泥土,“……地上是湿的?” 他手上的泥土被撵掉后,手指间还残留着黏腻感,能够闻到血腥味。余棠立刻就喊住了朱黛,“这里出过事了,你别乱走!” 寂静的道观中鸦雀无声。余棠先找到了昆门道观的总电闸,这种建筑物的电闸都会在差不多的地方。铁匣门被人铰开,电线全部都被剪了。这根本不是什么意外停电,是人为的。 朱黛打了曲艳城的手机,但是提示说关机。血迹从昆鸣的屋子前面一路延伸到了正殿,接着就断了,汇聚成了一小滩。 毕竟在市区,周围有灯光和月色,还不算伸手不见五指。他们正盯着那摊血的时候,就听见滴答一声,又是一滴血从上面滴下。余棠用手机光向上打,竟然见到大殿的房梁上趴着一个人,好像昏迷着,血就是从他的指尖落下来的。 “这不是他们……”朱黛摇头,“谁把他弄上去的?” “这就要问做这个机关的人了。”余棠走到大殿神像的背后,拉开了黑色的垫布,露出了神台下面的木质结构。下面有个断裂了的机关法器,白色粉末状的零件碎屑有些落在了外面,“我对这种东西不太熟悉,你看看?” “我也不太熟。” “啊?你不是道士吗?” “都说了,我只是个普通的药房老板。你不是道士?” “我也说了我是警察啊……真麻烦,要不然咱们报警吧?” “啊?” 朱黛被这个提议弄得呆住了,完全没想到这人会做这种提议。但是很快他也反应过来,这个情况确实可以报警——两个未成年人失踪,道观的电闸被人破坏,房梁上还有一个受了伤的人。但是报警后怎么办?朱黛的身份是经不起推敲的。他的身份证、银行卡虽然是真的,可是如果被警方当做嫌疑人调查,他们说不定就会发现在红药房的历史上曾经每隔几十年就会有一段老板消失的时期,然后出现和原来老板同名同姓,音容相同的人。 “不行。”他说,“报警不太好……” “怎么了?”余棠怔了怔,忽然抓住了他的手——那个白色的孩童身影在昏暗的大殿中若隐若现,“你是逃犯?” 孩童双唇紧闭,面无表情。余棠松了口气,说,你不是逃犯啊,那还紧张什么。 “这……我……”朱黛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自己的身份,解释得略局促,“我户口可能有点问题。” 他已经意识到了余棠的能力,似乎是一种否定肯定法,余棠提出假设,那个白色的人影确认真假。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会很危险,如果自己的身份被知道的话…… 然而他忽然想起了昆麒麟。余棠是昆麒麟的朋友,那他知道昆麒麟的身份吗? 如果他连昆麒麟的身份都知道,那自己的身份对他而言就不算什么了。 想到这里,朱黛的心稍稍放下了些,问,“你是昆麒麟的朋友?你们怎么认识的?” “啊呀,说起这个,说来话长啦。想当年这货考到北京上大学,我哥让我去接他。我到机场就看到他灰头土脸在那站着,特可怜,孤家寡人的。我就接他回家了,刚打开家门说了没几句话,他就和我哥吵起来了。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在北京城乱晃吧,被什么富婆拐了怎么办,所以他入学搬家都是我帮忙弄的。” “你们关系很好?” “对,我和丘荻认识更早了。” “昆麒麟的身份你也知道?” “知道啊,大家都知根知底的。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会我都知道。” 朱黛失笑,顿时放下心来,“那就好。” “好什么好啊,自己哥们那时候都不像个人了……” “我的身份经不起警方查证的,因为我不是人类,所以每隔几十年要换一次身份。”他说着,向余棠伸出手,笑得很温和,“再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朱黛,和昆麒麟一样,都是上古凶神。” 然而接下来的发展没有如他所料。 大殿内寂静着,连针落地都能被听见;余棠呆呆地望着他,呆立了很久。过了一会他才干笑摇头,“你……在开玩笑?” “哎?可你不是说……” 朱黛觉得事情不太对劲了,余棠的反应实在令人不安。 “你是说……你不是人?”他问得小心翼翼。朱黛点点头。“然后……昆麒麟他,也不是人?” “他是祖麒麟,我是相柳。” 说完他就后悔了——因为那个人的脸色立刻变了,马上拉住了他的手,“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 人体模型的表情变了。因为灯光晃过太快,所以丘荻没来得及看详细——但就在刚才,所有的模型都该是木然的神情,可有一具不同,它脸上露出了一个妖异而狰狞的笑容。 是因为灯光或者阴影的关系吗? 他迟疑了几秒,还是走了过去,晃晃手机的光线——模型的表情此刻没有异常,恢复到了之前的木然。可能是他看错了。 手机屏幕上,信号还是没有恢复。这种发生过大型恶性事件的场所,附近的电波信号都会发生异常,国内外都有过,但也没有人能说明原理。正当丘荻关上了手机灯,决定继续等下去时,房间里突然想起了一阵刺耳的尖笑声,在他耳边炸开。 这声音来得太突然,灯打开时还在持续。但是屋子太小了,反而一时无法断定尖笑声的来源——丘荻左右回望,冷汗浸湿了后背。同时,那种像是动物爬过墙面的声音在黑暗中再次响起,像是在躲避手机的光,混在黑暗中迅速靠近他;丘荻这时再去看那些人体模型,背后不禁一凉。 ——被烧得焦黑的模型少了一具!这个教室里果然有什么东西! 丘荻冲向门口,打开了门,冷风从走廊上灌入,伴随着滴水声。尖笑声停止了,就在他出门的刹那,一只焦黑的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脚踝,将他拉倒在地。丘荻的人已经坐在走廊里了,回头看着手机光中漆黑房间内的东西——那是张焦黑的脸,几乎要看不出的五官的脸上浮现着一个狰狞的笑意。就在丘荻仓皇无措的时候,昏暗的走廊尽头传来了水花声——有东西正向这里过来! 紧接着,走廊上回荡起了警铃声。 警铃声?他和那怪物都怔了怔,旋即他就听出来,不是警铃,那是上下课的铃声。 奇怪的是,当铃响的时候,怪物突然松开了手,退回了黑暗的生物教室。丘荻还没弄清现在到底什么情况,从两侧楼梯口就传来了许多人的脚步声,脚步声回荡在各处,包括他的身边,可是却什么都没有。丘荻能听见孩子的笑声和吵闹声,就仿佛这个学校平时下课时间似的,只是他看不见学生们。 这片喧嚣没有减轻这里的阴森,反而让这显得更加诡异。他站了起来,看了看走廊两侧的情况,这里有了些变化。 ——刚才关着的房门,现在是全部打开的。 每间屋子里都有孩子说话欢笑声,就如同这个学校还在运转,却只有声音没有画面。他茫然四顾,除了自己的影子在晃动,什么都看不见。就在他以为局面就会这样下去的时候,走廊尽头忽然传来了一个孩子清晰的说话声。 “鬼门关都开了,你不走吗?” 他吓了一跳——不远处出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穿着冬季校服,像是这里的学生。会出现在这里的是人是鬼?他不敢断定。可是当这个学生走近时,丘荻的心刹那间收紧了。 因为这是个“白色”的孩子。 白色的头发,白色的皮肤,微红的眼睛……和余椒同样,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白化病患者。 第177章 苏子 “你怕什么。”他说,“你也是鬼,还怕鬼吗。” 丘荻愣了愣,没有马上回答——照这么说,这个小孩是鬼了,而且还不知道自己是人,那么自己是不是应该也谎称说是鬼,好拉近点同类间的友谊?他思索着就没有说话,那孩子大概以为他神志恍惚了,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啊,等等!” “等什么,鬼门关开了,你可以出去了。”他指了指那些打开的教室,“随便进一间,和它们一起等下一次铃响。” “你是说,这样可以出去?什么鬼门关?” “做了鬼还那么烦,你该不会是话太多被人闷死的吧。”这个男学生仰仰头,人长得挺清瘦秀气的,眼神冷淡得很,“一个人待着去,少烦我。” 如果不是因为这种局面,丘荻肯定会以为自己在做梦。他说只要进去教室,等下一次铃声响就能出去,但丘荻还是不懂他的意思。 “出去是指到哪里去?” “鬼还能到哪里去。”他坐在楼梯上,看都没有看丘荻一眼,“你不出去,就困在这。你出去了,就彻底消失了,不用留在这个恶心的地方了。” ——有一阵寒意从背脊冒起。丘荻心想,幸好问了一句,没有傻呵呵就进去。 这孩子看起来十三四岁的样子,没有哪像鬼的。他坐过去,立刻就被狠狠踹了一脚。 “滚!” “你别这样,我不是鬼,是人。” “很多鬼不当心到了这都以为自己还是人,你快滚蛋。” “怎么说话的呢这孩子……” 大概因为某个人的关系,丘荻一点都不讨厌他这样,反而觉得熟悉而安心。 丘荻说,我真的是人,陪一个道士朋友进来查学校火灾的,结果他不见了,你见过他没? “来这的只有鬼。” “我知道,但是我的体质和其他人有点不一样。”他又坐了下来,苦笑着问,“我叫丘荻,你叫什么名字?” “关我什么事。” “反正无聊嘛,我也出不去,你也出不去……” “我不是出不去,是不想出去。”他说,“我就想留在这里,看看这所学校最后会怎么样。哼,果然没让我失望。” “你原来是这所学校的?” 他猛地扑过去,将丘荻一把揪在地上,神色狰狞,“你再烦一句,我就把你肚子里所有的内脏剖出来。” 然而,这个人并没有如他意料中那样惊恐;丘荻在笑,只是眼睛微微红了。 “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曾经认识一个人,你和他很像。”丘荻说,“我不止一次希望能梦见他,看他发发脾气摔摔东西……但他可能并没有原谅我,所以从没有进过我的梦。” “我和他一样?”少年怔了怔,终于还是松开了他,“那有什么。白化病时常能见到一两个。” “你叫什么名字?告诉我吧。” 沉默。过了片刻,少年大概想通了,说,“苏子。” “你来这多久了?” “四年了。”苏子说,声音冷冷的,“我死了四年,等到了这个地方得报应。” 听他话里意思,这所学校似乎做过什么令他记恨的事情。丘荻心里一动,想起了学校起火的情况,在一间教室里,火突然变得极大,不排除是是纵火…… 他忍不住打量了几眼身边的少年——难道是积怨太深,所以他才作祟烧了学校? “你……是死在这所学校的?”他问。 “对,坠楼。”苏子冷冷地笑了,“从教学楼最高层。” 有种钻心似的刺痛从心里一划而过,丘荻不禁颤了颤,“为什么?” “死就死了,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苏子起身就向走廊另一头跑去,丘荻追了上去,一把拉住了他。 “我必须要知道,学校失火变成了这样,和你有没有关系?” 被他拽住了,苏子只能回过头,眼神凶狠,“就是我做的!” 丘荻看着他的眼睛,接着松开了手,忍不住笑了。 “你还笑?” “哈哈哈哈……不,我知道了,和你没关系。”他摆摆手,忽然伸手揉了揉苏子的头发,“你那么漂亮的孩子,不会做这种事的。” “你做什么呀!”苏子躲开他的手,把头发手忙脚乱地理好,“神经病!” “喏,手机给你玩,打小黄人吗?” “烦死了。” 苏子气得脸都红了,从他身边走过。他还想说什么,但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的黑暗里传来了水花声,像是有第三个人在走动。 听见那声音的时候,少年的神色立刻变了,瞪了丘荻一眼,“快躲起来,它来了!” “什么来了?”本来阴森的气氛被这个少年一搅合,顿时消减了不少阴霾,丘荻早就放松了些警惕;苏子扯住他衣领就往楼梯下面的阴影处走。 “别烦了,安静!” 同时,学校的铃声再次响了。铃声中,苏子蹲坐在角落里,双眼注视着光线昏暗的走廊,手指还比在嘴唇上。丘荻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因为他以为之前在走廊上来回走动触动了警报器的是苏子,但现在看来似乎不是。 “不要被它抓到……”苏子压低了声音,死死抓住丘荻的手,他的手冰凉,“否则……” 脚步带起的水花声越来越近,一个黑色的高大身影从黑暗中走出。当丘荻看到它的真身时,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它非常高大,而且骨瘦如柴——将近有三米的高度,手脚不正常地拉长,在走廊中佝偻着背前行。 刚才触发警报器的看起来就是这种怪物。 它走过了走廊,没有注意到他们。身边的苏子松了口气,松开了紧握的手。丘荻刚想压低声音问他那是什么,口袋里就传来了响亮的闹铃声——这个闹铃是他昨晚设的,因为晚上急诊和抢救室的同事们定了凌晨两点钟轮班,每组都会选一个人用手机设个闹钟,结果好死不死地居然在现在响了! 铃声响起的刹那,这个眼看就要走远的怪物猛地转过头,血红的双眼望向了他们的方向。苏子骂了一声,抓起他就冲出了角落,向楼梯上跑去。哪怕不回头,丘荻都能感受到那个怪物在快速地追上来,口中发出刺耳的尖笑声。 ———— “是这样啊……算了,那你吃这点吃得饱不?咱再加两叠包子?” “啊,不用了,胃部还是人类的结构……” 朱黛拿勺子在羊杂汤里搅,总觉得哪还不对劲。 余棠以一种近乎于恐怖的速度接受了真相,然后让朱黛去把房梁上的人放下来。是个中年男子,被打晕了,肩上有很长的一道伤口。看到血影和蛇似的缠绕住那人的时候,这人甚至还在旁边鼓掌,他以为这个人会由那人送到最近的医院,没想到余棠从角落里找出一卷麻绳把人五花大绑,扔进了厕所里,说是回来之后慢慢审。接下来,他竟然拉朱黛出去吃夜宵。 昆门道观所在的明月湖路老居民区密集,晚上到处都能找到夜宵摊子。他们找了个做羊肉的摊子坐下,余棠说,两叠包子两碗羊杂。 老板抽着烟晃过来,“这里不卖包子。” “啊?卖羊汤的不搭包子?” “烤羊肉串,羊杂汤,牛肉粉丝汤,烧烤,我们这夜宵只有它们。” “哎呦那哪吃得饱,先来三十串羊肉串。” 朱黛坐他对面,想起来哪不对劲了,“车慎微和曲艳城还没下落呢。” “不急。现在有几种可能性,第一,两个人逃出去找支援了。第二,两个人被绑走了。第一种可能性那就根本不用着急,第二种的话,我们先要吃饱,吃饱了才好去找人啊。”余棠把那一小碗羊汤几口喝完了,显然不够吃,北方人的胃口到了南方就开始觉得悲催了,“老板,包子……” “这里不卖包子!” “……那再来五串烤面筋。”他扭头抱怨,“你看上海这地方多难过,羊汤店居然不搭包子。” “余先生。” “叫我棠哥儿就好了,他们都这么叫。”他笑着说,“挺占便宜的是吧。” 就在这时,朱黛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医院里的朋友给他的短信,“朱老板你知道吗,急诊那边出事啦,有个小孩被杀了!” “有孩子死了,会不会……”他问。话还没说完,余棠就点头。 “——应该就是那个孩子。” “你怎么知道他会死?” “我能预知未来啊,每个月三次,而且百分百灵验。”他突然板下脸,又忽然狡黠地笑了,“你也看到了,所有的恶灵都围着他,已经没法救了。” 朱黛想起病房楼里的情景,“你又怎么确定是他?” “很简单,因为第一次出现的掌印,是他趁着同房的孩子睡着时印在病房里的。”余棠说,“那么多恶灵小鬼,估计他们的死和这个孩子有关系。学校火灾……或许和他有关,等有空时候你让人去七院问问他同学吧。” “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吃饭。”他低头狼吞虎咽,“吃完了,回去审那个人。” 第178章 留言 两人回到昆门道观,准备去审那个被抓到的人。走到厕所门口,朱黛忽然拉住了他。 “里面好像有其他人的气息。” “哦,你说这个啊……”余棠用脚踢了踢厕所门口散落的一条黑色棉线,“线被人弄断了,这里有人出入过,我知道的。” 他说着拉开了厕所门——里面立刻冲出了两条人影扑向他,余棠左右开弓,当场放倒了一个。还有一个人见打不过,就从口袋里掏出了折刀。他注意着这个人,没有发现厕所里还有第三个人。那人手里也有刀,正悄悄地摸向余棠身边的朱黛。 “不许动!否则他就——” 他从后面卡住朱黛。朱老板表情还有点茫然,紧接着就挺无奈的,“不好吃啊……” 这人拿刀的手被朱黛抓住,胳膊好像玩具似的被拉开了。余棠已经放倒了第二个人,察觉了什么,“没事,朱老板你不嫌弃材质的话就吃吧……” “好像不是人啊。”朱黛瞥了一眼被余棠放倒的两人,那人下手重,可是这两个人却立刻站了起来,都没叫过痛。 “嗯,是影君。” 余棠话音刚落,就听见耳边破风声动,数条血影从他身边窜过,如同赤炼冲向那三只影君,迅速将它们吞没了,简单利落。余警官在那里呆立了半天,咽了口唾沫,不发表任何意见。 “好……好了,我们来问问这个兄弟吧。”他走进厕所,从里面拽出了一个神色呆滞身上带伤的人。这人浑身都在发抖,眼睛望着朱黛,“这些影君是你的?” “车慎微和曲艳城呢?”朱黛抢着问。 “被我们……带走了……” “喂,我才是正牌的警察啊,先回答我的问题。”余棠晃晃他,“你们是谁?” 那人面色惨白,只是摇头。 “问不出啊。算了,给朱老板当宵夜吧。”他叹气,将人一把推向朱黛。那人惨叫一声跪坐在地上团了起来,紧紧抱住了头。 “不要杀我!” “嗯,我好久没吃饭了。”朱黛感动地笑了,蛇影浮动。 余棠说这话我不爱听啊,咱不是刚干过一轮羊肉摊子吗,怎么着?完事后要不再去干一轮? 朱老板点点头,眼神幽幽地望着地上的人,“好呀。” 那人吓得毛都炸了,连忙说,“我只是被雇来的,绞断电闸,把、把两个小孩引出来罢了……我也不知道谁雇的我,我真不知道!” 朱黛摸摸下巴,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虽然看上去不太好吃,但我开动了。” 余棠扭头紧紧闭上眼,就听见后面噼里啪啦暴揍声和惨叫声,“哎老板你下手轻点!我们不搞刑讯逼供那一套的!” “你们把两个小孩带去哪了?” “我不知道啊!这不是我管的事情!” “还装!” “朱老板,我觉得他真的不知道……” 过了没多久那人的脸肿得和猪头一样,朱黛才停手,再补了一脚。看起来这人是真的不知道,再问下去就要问出人命了。余棠将人扔出道观,揉揉眉头。 “两个孩子,一个受了伤,还有一个好像没什么战斗力?” “对,曲艳城的能力大多都是针对人的,可以控制人的行为,但是他受伤了。” “那万一绑走两人的不是人呢?”余棠说,“而且就算是人干的,那么情形只会更不妙。” “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去绑架两个人,其中一个小孩有这种诡异的超能力,那我肯定不惜一切代价先控制住他,哪怕是重伤他也无所谓。所以宁可是影君干的,事情还不至于演变出什么恶性发展。”他说,“现在没有头绪,最好的办法就是报警。” 朱黛还想说什么。不过那人说,身份的事情你放心吧,我会帮你处理的。 ———— “那是什么东西?!” “它一直在这游荡,被它抓到就死定了!” 苏子拉着他逃上二楼。这里的景象已经变了,楼道里虽然焦黑一片,但是地上那些散乱的玻璃碎片之类的东西全都消失不见了。能够听见间或有人的轻语声或是低低的笑声,以及身后紧追迫近的水花声。丘荻正向前跑,脚下却突然一滑向前冲去,摔在了地上。他最后只能见到苏子向前跑去,那个巨大的怪物在后面紧追不舍。下一秒,什么都消失了,走廊上空空如也,“苏子?” 他站了起来,揉了揉胳膊上蹭伤的地方。就在他的眼前苏子和怪物消失了,而教学楼恢复了之前的样子,满地狼藉,地上全都是玻璃碎片、课本残骸和焦黑的运动鞋。 丘荻在那里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窗外透出的真的是月光和灯光——能够看到窗外的街景与巡警。 手机信号也恢复了,传来了刺耳的铃声——他收到许多条短信和电话,很多都是昆麒麟的,只有两个字。 “快走”。 丘荻迟疑了一会,再次走到下楼的地方。能听见马路上车来车往的声音,以及外面明亮的夜色灯光。 ——这样就出来了?他低头拨了昆麒麟手机,却依然提示对方不在服务区。而当他再抬起头的时候,有一个在校园内巡查的警察刚好走过门口,看到了他。警察指着他,对着对讲机讲了几句,就冲了过来。丘荻没有逃,比起再次进入这栋建筑,被警察拖出去其实很不错了。 然而就在他的眼前,警察突然消失了。 门口变得一片漆黑,近在咫尺的浓雾里传来轻轻的孩童笑声。没有任何前兆或者预警,他所在的世界全部改变。地面上空空荡荡,除了寂静而焦黑的教学楼,什么都变了。 “你!” 正当丘荻惊疑不定,身后的楼梯上跑来了一个人,叫了他一声。他回过头,就见到苏子冲了过来,狠狠踢了他一脚。 “你到哪去了!我找你找了半天!” “我……刚才好像差点出去了。” “怎么可能啊。”苏子把散乱的额发别到耳后,“我刚才看到一个人以为是你,结果那人在前面跑,我又没追上。” “你看到了一个人?看错了吧。” “十三点,不是人,要么就是鬼啊?”苏子瞪了他一眼,“不过那个人比你高一点,我看到他的时候,这人正低头在墙边写什么东西。你要过去看看吗?” ——难道是昆麒麟?丘荻立刻想到了他,难道昆麒麟没出去,和自己一样还留在这里? “在哪?我要去看……还有,那个怪物去哪了?” “它每次只会出现一会,然后就会消失了。我在二楼看到那个人影的,也不知道是人是鬼,不过会不会就是你那个朋友啊?” 他们走上二楼,苏子指了指走廊墙上,“你看,就是这。” 焦黑的墙上被人用粉笔潦草地写了字。他看到字迹,就断定肯定是昆麒麟写的。 “这里有许多层,你尽力先出去,不用担心我。” 丘荻脸都黑了,“什么人啊这是!” “这真是你朋友留的?他说这里有许多层是指什么?” “应该不是指楼层,因为没有意义啊。许多层……”他弄不明白昆麒麟的意图。既然都能留书了,为什么不留得详细一些?“你看到他往哪走了?” “就往那一头。但是忽然不见了。”苏子指指左边,“和刚才的你一样。” 他愣了愣,“你是说,刚才对你而言,我也是突然不见的?” “对啊。” 走廊里再次响起了警铃,所有的房门无声无息打开。昏暗中,苏子拉着他的手,带他再次躲进了楼梯后。不知道这次那个怪物会不会出现,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那刚才,那个怪物也是突然出现,突然消失的?” “一直都是这样啊。”苏子只是全神贯注注意走廊上的动静。丘荻忽然问,那你呢?苏子说,我不会,我一直都在这里,没有到过其他地方。 “就是这里?” “嗯,空的教学楼。在失火后就变成了这幅样子。” “不,那你看不到现实中的教学楼?也看不到火灾后的教学楼?”丘荻突然之间意识到了某件事,问得有些急促,“还有那些脚步声和手印……” “下课铃响的时候我能听见脚步声和笑声,但是你说的其他东西……我都没见过。”苏子摇头,“我死了四年了,就在这里待了四年。除了我,那只怪物和偶尔出现又消失的零星孤魂野鬼,其他什么都没有出现过。” “许多层”、许多层!——丘荻从苏子的话里终于听出了些端倪。不是楼层,很多层的意思是说,在这个学校内,还有很多个不同的“界”。 现在他们所在的焦黑的空教学楼是一个界,那个火灾后一片狼藉的教学楼是现实的世界,而满是黑色人影、充斥着手印和尖笑声的则是另一个界! 或许还有其他界,而昆麒麟也察觉了,所以告诉他要尽快出去。苏子说“鬼门关开,鬼如果进到那些房间里等下一次铃响就会消失”,其实那些鬼并不是消失了,而是到达了其他层的世界。 “苏子……你为什么不试试进入那些房间?”他将自己关于界的猜想说了出来,“说不定可以回到现实世界啊。” “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 “你以为我是自杀吗。”他冷笑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是被人从楼上推下去的,被我的同学们。” 第179章 加油站 “小孩是这个世上最恐怖的东西了,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四周寂静无比,只有苏子的声音在轻轻回荡,“我在学校里一直被欺负,因为天生和其他人不一样。” “我死的时候是初二。在一开始受欺负时,我还会把那些事情告诉老师或者家长。但他们都觉得那只是小孩子之间的玩笑,后来我父母都烦了,说小孩子之间哪没有打打闹闹的,没人和我一样矫情。于是我就不说了,他们打我,大不了我就打回去,弄一身伤回去。老师都当做没看见,家长问到学校,学校为了面子,说是体育课的时候弄的。” “初二快放寒假了,那天我们四个是值日生,打扫完教室才能离开。那是三个篮球队的男孩子,他们把我按在窗边,半边身子露在窗外,用拖地的冷水浇在我身上。”苏子说着,忍不住笑了,耸了耸肩,“我越挣扎,他们就越是玩得开心……接着,不知道谁先松了手……我记得很清楚。抓住我的手一个接一个松开,我从窗口摔了下去,落在底楼操场。死后的一段短暂时间里,我还能到处走动。那三个人知道闯祸了,立刻逃回了家。是晚上锁校门的保安发现我的尸体的,然后叫了救护车。学校不想将这件事情闹大,用了一个很可笑的借口,说我是自杀……好像是数学考试没考好,怕家长责怪,于是就跳楼了。” 他说着,声音也渐渐有了些哽咽,偏过了头。丘荻伸手揽住他的肩,手却被打开了。苏子的眼眶是红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恨他们。”他说,说得咬牙切齿,“死后不久,我发现自己只能在学校内活动,而且建筑物里逐渐变得空空荡荡,只有我一个人。我每天都在想要毁了这个学校,杀掉他们所有人——到了这一步,你相信我吗?你不是也怀疑过是我烧的吗?你还敢和我走?” 丘荻点头,说,我相信你,我和你走。 苏子怔了怔,把眼泪擦了,眼神凶狠。 “……你相信我?” “嗯。我看到你就想起了那个人,一直到最后,我都没来得及告诉他这句话。”他拿起了地上散落的粉笔头,在墙壁上写了个“丘”字,“所以我知道你每句话是什么意思,有时候要反过来听。你恨他们,但学校失火和你没有关系。” “你就那么确定?” “因为你知道,如果你这么做了,那和他们就没有差别。”丘荻看着他的眼睛,又伸手,笑着揉了揉他的白发,“我们一起试着回去吧。” 房门是开的,里面开始传来了孩子的笑语声和脚步声。丘荻拉着苏子走向了其中一间房间,等待着下一次铃响。然而他们刚刚走入屋内,迎面就出现了一个高大的黑色人影。 那个怪物,正从房间内走出。 两人都倒吸一口冷气,接下来,丘荻反身抱住了苏子,护在他身前。黑影带着尖笑声向他扑来,几乎能感受到那种阴寒刺骨——旋即屋内又传出一声异兽咆哮,黑色火焰汹涌而出,将黑影吞没。 “丘荻!” 他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昆麒麟的身影就在屋内,正向外跑来。那个黑色人影带着尖笑声化为黑烟消散,就此不见。而就在这时,眼前的世界再次改变——昆麒麟、苏子、麒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丘荻的耳畔是持续不断的铃声、尖笑声、哭闹声;窗外血红一片,走廊四面密布着血手印。 就在那时,他们再次进入了不同的界。 ———— “你们只要听话些,就不会有危险的。”开车的那个人侧过头,瞥了一眼车慎微。这辆面包车正在向北边开,已经通过了一个高速出口了,“不过那个机关法器可真厉害,如果不是有人在前面淌雷,现在被炸上去的就是我了。” 车慎微双手被绑着,旁边的曲艳城昏迷着,躺在后座上。 副座的人见他不回答,又问,“这个法器谁给你的?” “……我自己做的。” 两个人都笑了,“吹吧你。” 晚上丘荻离开后,车慎微正在和父亲打电话,突然之间道观里就停电了。他正想去看保险丝,门口就冲进了几个人——或者说不是人,因为曲艳城什么都没察觉。 应该是完全体的影君,包括现在开车的人和副座上的人。他们从道观里掳走了两人,当中还有个小插曲,有人踩到了车慎微的机关,被甩到了房梁上。 “你要是能做出这种机关,还能乖乖被我们抓走?早逃了。”开车的人抽了支烟,车里顿时烟雾缭绕,“省省吧,少虚张声势。” “我没有……” “待会见到老大,就知道你有没有了。” “我就是想等车开到人少些的地方……” 听到这句话,两个人都怔了怔——车慎微正低头转着一个杏子大小的金属球,球里发出咔咔声响。他们甚至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挣脱绳索的。然而当两只影君再想动的时候,四肢却像是被卡住似的,僵硬异常。车失去了控制,直直向前面的加油站冲去,车慎微手中的金属球刹那展开,形成如蜘蛛般的形态,带着尖刺的长足撞破了所有车窗,刺入了柏油地面。面包车向前倾去,最后还是被稳住了,重重墩在地上。 “把你们做成影君的人,手法太粗糙啦。”他收起金属球,它的球形迅速改变,成为了一个看似像是手表的饰品,“你们的关节已经被骨齿轮卡死了,应该也用不了了。我带我师叔先走了。” 他说着就打开了车门,把被打晕的曲艳城扶了出去。白色面包车里,两个人还在里面一动不动。这些人冲进来后先制服了曲艳城,大概是准备带他们去见什么老大,怕师叔知道太多事情。曲艳城的能力不算是秘密,吸引了对方所有的注意力。 “师叔啊……”车慎微好不容易将人扶到高速公路口,看着黑漆漆的公路两头,忍不住叹气,“我们怎么回去啊。我又不会开车……” 就在这时,公路那头就出现了车灯的亮光——有辆黑色的车开了过来,看到车慎微在招手,就停在了他们面前。 司机摇下车窗,这是个头发染成金色、打着鼻环唇环的年轻人,对他们笑笑。 “遇到麻烦了?” “嗯,我们……我们找不到车回市区。” 金毛指指后座,“上来吧,我带你们回去。” “谢谢!”他松了口气,连忙打开车门,让两个人坐了进去。 ———— “你别担心了啊。”余棠看朱黛心不在焉的,给他开了瓶啤酒,“吉人自有天相。警察不都来过了吗。” “可是你用那种理由!” “那种理由不是很正常的吗——小孩子叛逆期离家出走,没人会注意。” “就是因为没有人会注意啊,不容易牵扯到你。” “我无所谓,大不了再找个地方过几十年。曲艳城也就算了,这个孩子很聪明。但小车真的就是个普通孩子……” “普通孩子?他是叫车慎微吗?”余棠忽然对这些细枝末节提了疑问,“你确定?” “你不知道小车……” “我知道啊。车慎微,很有名的。” 朱黛怔了怔。他看到这个人拿出了手机,打开了一张照片。像是名单,而车慎微的名字排在第三位。 “这是……什么?” “哦,这是仲裁人选择继任者的候选名单。”他说,“我家那位也做过仲裁人,所以按照惯例,道界也会选出这样一份名单给他,我觉得好玩就拍了下来。” 车慎微在名单上,也即是说他也是候选人之一。但朱黛还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知道昆门是怎么选弟子的吗?”余棠替他倒满了啤酒,神色很悠闲,“因为我们家和昆门那几个都熟悉,所以我对这些事情比较了解。” 昆门是出仲裁人的派门,弟子的择选自然十分重要。因为师祖与师弟反目,所以后人痛定思痛,在选择弟子这件事情上异常谨慎。每一任仲裁人在任期十年后都可以举行一次考核,从道界各个派门新秀中选出佼佼者。昆慎之和昆春君就是在这种选拔里成为昆门弟子的,昆麒麟是个特例,而在昆慎之的考核名单里,候选人第一位的是年仅七岁的乐阳。 能够进入仲裁人手里这张名单是极其不易的,要通过重重把关,派门内部考核、初考、调查,不可以有任何的差错。车慎微是天角院掌门的独子,余棠看到名单的时候,也考虑过这孩子会不会是关系户。但仲裁人的考核事关重大,天角院这种老派门应该不敢这样做才对。 “普通孩子是绝对无法出现在这张名单上的。而且昆麒麟也给我看过他拟定的名单。虽然他的任期不足十年,但是情况特殊,所以下个月就会举行一次考核了。”余棠说,“车慎微是那张名单上的第一位,所以我觉得,你可以不用太担心他。” 第180章 昆门三子之小红帽(1) 明月湖昆门道观里有三个弟子。 大师兄昆麒麟,二师兄乐阳,和年纪最大的小师弟余椒。 天晓得他们师父是怎么想出这个可怕的组合的。 “旁边有一所宁华小学。我们联系了校长,圣诞节的时候会过去义演。”师父微笑着满怀期待等待弟子们响应,“好不好呀?” “不好。”余椒靠在沙发上,看着像睡着了,其实是第一个回答的,边上在剁馄饨馅的昆麒麟说,他说不好我就说好,我去。 乐阳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往馄饨馅里撒了一把香菇粒,“那你们俩猜拳吧,谁赢了听谁的。” 师父说,我觉得不管谁赢了都该听我这个师父的。 乐阳点头,“那你们三个猜拳,师父赢了就听师父的。” 昆慎之心想现在把他送回杭州还来不来得及。 昆门三个弟子,来源各不相同。昆麒麟是买桂林米粉时候捡的,余椒是拐的,只有乐阳是正儿八经通过考核考进来的。凑齐了三个弟子后,昆慎之的人生一下子充满了苦痛。 因为没人听他的了。 因为不仅没人听他的了,而且所有人最后都会莫名其妙去听乐阳的。 ———— 他给弟子们准备的剧本是经典童话,《小红帽》。 “主要角色有三个。”他说,“小红帽,奶奶,大灰狼。” “师父,猎人呢?”昆麒麟问。 余椒说你傻啊,猎人就是个打酱油的。 “昆鸣演猎人啊。”昆慎之说,“因为台词少。” 他拿出了三张纸条,用抽签决定角色。余椒正要伸手,旁边的乐阳就笑吟吟地拦住了他。 “我们抽完了,剩下那张就是你的。” ———— 小红帽——昆麒麟 外婆——余椒 大灰狼——乐阳 负责改台词的昆春君看到这份名单,当天晚上就做了噩梦。 第181章 手电筒 “你们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啊?”那人问,口音里带着北方腔,“自助游?离家出走?” “这个……”车慎微挠挠头,笑得有点不好意思,“我和我同学好像被坏人绑架了。” “啊,那很严重啊,要不要报警?” “不用不用!对了,大哥你叫什么名字,手机号是多少?回去了之后,我把车费还给你。” “哦,我姓周。”他笑笑,唇环发出轻响,“你们呢?” “我叫车慎微,这是我同学,叫曲艳城。这次谢谢你啊,周大哥。” “谢什么。哎,我说那些人绑架了你,你真不用报警?也不用和家里知会一声?” “用不着呀。” “为什么用不着呀?”他笑得更厉害,学着车慎微说话时的那种柔软的广东口音,“被绑架了,又不是被偷手机了。” “因为……周大哥,没事,你开你的车。你是顺路回市区?” “不顺路,先去一次花桥,你们要不先报警?” “那个,周大哥。” “怎么了?” “从刚才开始,就有一辆车跟着我们。”车慎微指指后面,“看起来是你的朋友。” ———— 这个学校里有一个多层空间,就目前所知的,应该在四到五层之间。丘荻躲在角落里,思索关于这个地方的线索。 黑麒麟之所以没有用,是因为这里最要命的不是敌人,而是出不去。空间不断在转变,找不到办法停留在固定的空间里。 但丘荻有了个假设,不知道是对是错——空间的转化或许和房间有关系。除去少数几次突然之间的转变,每次他出入房间时,空间都会转变。昆麒麟可能意识到了这一点,也努力在找到其中规律。 要出去,只能当回到现实世界的短暂时刻离开教学楼。 他现在在的这个地方还算隐蔽,但无法保证不被发现。就在这时,走廊那头传来了水花声,像是有什么在靠近。 ——是昆麒麟,还是那个怪物? 他纠结不已,也不敢贸然就暴露位置。就在这时,身边的窗口外有什么东西动了动,接着一个焦黑的手掌盖在了玻璃窗上。离得太近了!丘荻只能悄悄向前挪去,却突然看到旁边打开的教室门里有灯光晃过。 这次肯定是他! “昆麒麟?”他轻声问,“我在这。” 灯光晃了晃,很快就朝向他靠近了。丘荻正向那跑去,却感到有些不对劲——这个灯光很昏黄。 难道是手电筒坏了? 两个人用的是同一款手电筒,都是丘荻统一买的,全是白光灯。但是这个灯光是昏黄的,就好像灯光片发霉了似的。 他刚觉得不对,就看到迎面缓缓走来的那个人影。 这真的是个人。 看到他的时候,这个人没有什么讶异。这好像是保安之类的职工,穿着深蓝色的制服,人黑瘦,面上却带着种诡异的笑容。因为之前遇到过苏子,所以丘荻觉得这可能也是游荡在这里的鬼魂罢了。 “你……你好。”但他还是被吓了一跳。不是每只鬼都像苏子一样的,面前的这个人一言不发,无声无息。丘荻见到了它手里的手电筒,是那种很古老的白铁皮手电筒了,因为镜片里起了霉斑,所以灯光昏黄不清。 他站在那里不动了,只是侧着头,脸上是那种不变的笑容。这人应该是四五十岁左右,皮肤干皱。丘荻怔了怔,总觉得很不安,便退开了一步;同时,那个手电筒的光再度闪了闪,稍稍比刚才亮了——他看到这个人背后的东西,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焦黑的身影,密密麻麻交叠的黑色人影,就在这间屋子里。 丘荻转身想跑,就在这时,教学楼里再次响起了刺耳铃声。就在眼前,教室门刹那关死,无论如何都打不开。他看到昏黄的手电光一步步靠近,而那些黑影也跟在保安的身后,越逼越近。正在这个要命的时候,身后的门突然再次开了,他正靠在门上,一下子跌了出去—— 斑驳的天花板,午后温和宁谧的阳光与光尘。 当他跌出教室的刹那,世界再次改变。而这一次,是白天的世界。 ……回去了?难道这里的时间和外界也不同,已经是白天了? 恐惧黑暗是人的本能,乍然回到了光明的世界里,谁都会先松一口气的。但是很快丘荻就看出这里不是原来的世界——教学楼虽然破旧,但是没有火焚的痕迹。孩童的笑声依然回荡,只是不见人影。 他站了起来,看了看四周。教室里明亮干净,土黄色的木制老课桌排列整齐,上面放着课本。而在讲台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毛主席像。 在丘荻读书的时候,学校里已经不挂这个了。 走廊上干净异常,木地板几乎可以当镜子用。而走道两侧的墙上贴着红底标语,“为中华崛起而读书”。他茫然地向前走去,就见到走廊尽头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一闪而过,从楼上下来,又跑下了楼。那好像是个女学生,人很瘦小,大概只有预初年级,穿着灰布校服裙,白色衬衫,两条麻花辫,用的是红纱扎的头花。 丘荻忍不住跟了上去。她跑得不快,红头花一晃一晃,十分鲜艳。现在肯定不会有城里的女学生这样打扮了,但是那个时候就是流行这样。 他跟着下到了一楼。门窗外是浓浓的白雾弥漫,就和之前的黑雾一样。就在他眼前,女学生进了一间教室。 紧接着,他听见教室里传来了女孩子的尖叫。丘荻冲了过去,同时,周围原本打开的房门全部关上,而那间教室门则应声打开。他看到教室内有一个人影在微微摇晃,悬在电风扇上。风扇是转动的,被人体的重量带得斜了,发出难听的声响。那个女学生吊在风扇上,麻花辫上的红头花也跟着晃动。 人已经死了,双眼大睁着,眼白充满了血色。忽然一声轻响,有东西从她的手中滑落到了地上。 那是一个白铁皮的手电筒。 它沿着地板滚动,撞在丘荻的鞋尖停住了。他将它捡起来,试着开关。昏黄的灯光从里面传出。 “滋——” 就在他注意手上的手电筒时,耳畔就听见了一种能让人从头到脚的汗毛全部竖起来的声音——来自黑板,就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挠黑板时发出的刺响。 他望向墨绿色的黑板,却被上面正在发生的画面惊住了。 伴随着刺耳声,黑板上不断出现白色的抓痕印,纠缠成一团,如同有个看不见的人正在用力抓过板面。他被这个声音弄得浑身不舒服,转身走出教室。电风扇带动尸体,他见到了女学生的正面——尸体的表情已经变了,和刚才的保安一样,露出了那种诡异而僵硬的怪笑。 教室的门再度在他的眼前关上。同时,周围刹那间一片漆黑。 他站在走廊上,这里是一楼,从外面的黑雾和焦黑却干净的教学楼里,他能断定自己应该回到了遇到苏子的那一层界。 “苏子?”他问,声音回荡在黑暗的走廊中,“我回来了,你在吗?苏子?” 这个孩子在这过了四年了,应该很清楚哪里危险哪里安全。如果苏子不在这,要么他也进入其他界中,要么,就说明这里有危险。 考虑到后者,丘荻走上了二楼。那个手电筒还在手上,但是照明的依然是手机。当到达二楼时,他一眼就能看到走廊里的那个熟悉的白色身影,正垂着头慢慢走着。 “苏子!”他叫。那孩子回过头,看到他回来了,脸上有短暂的欣喜,又很快装作漠不关心。 “叫我干什么。” “我回来啦。” “你回来就回来,关我什么事,烦。” 苏子说,刚才他和昆麒麟突然失踪了,自己又被留在这。那个怪物很快再次出现在一楼,自己为了躲它,逃到了二楼来。丘荻把刚才自己看的事情告诉了他,还拿出了那个手电筒。 “保安?吊死的女学生?” “嗯。而且我进入的新的界,似乎不是这两年的学校了,至少也是我爸妈那个年代的了。” “嗯……你这样说,我倒是想起来一点事情。”他们一起坐在楼梯上,苏子转着那个白皮手电筒,说,“每个学校都有这样那样的传说的,这个学校也有,什么图书馆的红衣女啊,半夜出现的高考失败的自杀学生啊,因为失恋跳湖的女人什么的。不过这种传说都很模糊,只有几个故事是比较详细的——就是你说的那个保安和吊死的女学生。” 这所学校很老了,一开始是女校,九四年才改为完中。苏子说的这个故事还是平时从老师嘴里传出来的,说,大概在七十年代初,这所学校吊死过一个女学生,而且是在风扇上吊死的。年代久远,也没有人还记得真相是什么了。 “你说,这个手电筒是她死前握在手里的?”苏子说着,打开了手电筒,昏黄的灯光顷刻间照了出来,“如果是保安的手电……” 下半句话还没说完,话就硬生生打住了——他们俩盯着眼前的景象,全都说不出话来。 在黄色灯光中,原本什么都没有的教学楼墙面上出现了白色的图案。或者说那并不是图案,而是极其诡异的字体,就像是刚学会写字的小孩握着蜡笔,拼命一笔一划在纸上用力刻下的字。 手电光所及之处,就能看到墙面上的白色粉笔字;而只要移开灯光,黑色墙面就会恢复原状。 第182章 开锁游戏 “这……是什么东西?”苏子瞪大了眼睛看着墙上密密麻麻的粉笔字,“我从来没见到过……” 如果不是他打开了手电筒,恐怕两个人永远都不会知道教学楼里还有这种东西。丘荻正跟着他一起惊愕,就见到有人影跑过了灯光的范围,又消失在了黑暗里。 “快看!” 他接过了手电筒,照向四周——在灯光下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铺天盖地的狰狞字迹,偶尔一晃而过的人影,都是穿着校服的学生。那些字都是重复的内容——去死。 “这个手电筒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啊,我也是慌慌张张捡的。你与其问我,还不如仔细想想那个吊死的女学生的事情,还有没有其他细节?”丘荻紧张地看着灯光中那个世界,“肯定和她有关系。” “有个说法,说她是被学校保安给……给……” “给什么?” “就是那个啦!”苏子脸通红,毕竟才这个年纪,有些话还说不出口,“先那个再杀。” 丘荻听懂了,咳了一声,“那么那个保安呢?” “我怎么知道!”他冷笑,“八成和我的事情一样,为了面子,被学校盖过去了。” 他装作不在意,但总期待说完了丘荻会安慰他几句。结果这次丘荻却半个字没说,呆呆地看着手电光内的世界。苏子有点不高兴,扯扯他袖子,“有什么好看的啦?” 丘荻双唇颤动了一下,终于说,“昆麒麟……” “什么麒麟?” “昆麒麟……他刚刚……跑过去了!” 丘荻站了起来,带着手电筒冲下楼梯。就在刚才,昆麒麟出现在手电光内的那个世界,然后跑向了另一头。他急忙追过去,苏子在背后叫,“喂!别乱跑啊!说好的跟我走呢!” 他怔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那个世界的昆麒麟是看不到他的。苏子拉住了他的胳膊,虽然不知道能不能防止落进不同的世界,但好歹也算个心理安慰。但就在下一秒,手电筒的灯光随着他的转身照向了苏子身后,丘荻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鬼影出现在灯光里、静静站在苏子身边,转眼消失了。 他吓了一跳,差点摔了手电。苏子扶住了他,“你怎么了?” “没什么,自己吓自己。” 不管那是什么东西,都只是手电光内的存在,无法伤害他们。丘荻说,我要去找昆麒麟,他可能已经发现了什么。 “我陪你去啊。他往这个方向跑了?” “对。我觉得他很可能会有留言。”他拿着手电,沿着墙面找。但现在到处都是那些狰狞的字迹,如果昆麒麟在墙上留了言,很容易被漏过去,“拉着我的手,不要再分开了。对了,下一次铃声响会是什么时候?” “我觉得可能是三十分钟后。” “那么准确?” “嗯。因为大致都是上课铃声和下课铃声的间隔,所以哪怕这里看不到时间我也知道。” “这样啊……我似乎想到了一点。”丘荻叹气,靠着墙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了刚才顺手拿的粉笔,“进出房间的时候,界几乎都会切换。铃声响的时候,只要进出教室,界必定切换。就算什么都不做,界也有可能切换……当中一定能找到规律,或者说,不一定是我什么都没做,只要在教学楼里,所有界里的任何一个人做了可能触动界改变条件的事情,里面所有人都会落进不同的界内。” “太麻烦啦,你想那么多干什么?既然想回去,你就趁着自己落回现实世界的时候,拼命往大门口跑啊。” “是吗……我不觉得这样可以。”丘荻不停地在地上写字,但大多都不是汉字,而是一个有些像是时间轴的东西,“因为我曾经到达过门口,就在快出去的刹那,界切换了;而昆麒麟,如果他落进过现实世界,那他比我出去的几率大得多,可是他也没出去。” “如果他没回到过现实世界呢?” “那就是我们太倒霉了。这种较小的可能性先排除。”他在地上写下了ABCDEF五个字母,在A下面标注了“现实”,“这就好像钥匙开锁的原理。如果动了A,可能B与C会一起动,DEF不动。而动了B,CD跟着一起动,其余不动。这就是为什么有的时候我什么都没做,就会突然被传送到其他的界,因为另外两个界中的你或者昆麒麟触发了条件,比如说A引动BC,你们触发了A,在B界的我也就被跟着带到了下一个世界。”他想起了昆麒麟其中一条留言中的那些数学公式,觉得两个人可能终于想到一起去了,“对,这是个开锁游戏。” “你是说,就好像开保险箱,必须要正确的数字密码才能打开?” “差不多。比如我们现在在的世界是F,那么,当我们触动F的时候,就等于输入了第一个密码F,而我们可能被传送到不同的界,B与C,再在新的世界里触动它们,输入密码BC或者CB。只有密码全部正确,处于A、也就是现实世界的那个人才能离开。剩下的人要按照密码再次‘输入’一遍,让自己在这个密码输入到最后那一位前处于A的世界,另一个世界的人触动最后一个密码,再次放走一个人。” “那你怎么确定从F界被传送到B与C界的人,就一定能在那两个世界输入正确的密码?我是说,万一F后面接的密码不是B和C,而是其他字母呢?” “所以……才要有铃声的作用啊。”丘荻重重拍了拍手,“调整!——苏子,你所在的这个世界,就是调整的中枢。” “调整?” “对。调整。那些打开的房间,就是让我们自己选择进入的世界,选择接下来进入哪个世界去触动它,输入新的密码。说的明白些,这里就是整个锁孔内的‘后台’。”他总算松了口气,笑了出来,“我不知道进入这里的条件,但可能一旦输入的密码是错误的,我们就会被传送到后台,从零开始再次输入。只要在这里等,昆麒麟就一定会来。然后,我们将各自经历过的界的顺序整理出来,那么很快就能找到出去的密码。我这里至少有三位正确的密码……”他的心情好了起来,却突然欲言而止,面色微微暗了。 “怎么不说了?”苏子问,“好啦,这有什么。”他忍不住笑了,“不就是准备告诉我,你和那个朋友都走了,而最后触动密码、留在这的那个鬼是我吗。没关系,我都在这里四年啦,也不介意多待几年的。” “我想带你出去。” “我死都死了。”他靠着丘荻,声音轻了下去,“放心好了,我挺喜欢一个人待这的。” “可是……” 他正想说,却再次被灯光中苏子身后的那个人影吓了一次。昏黄的灯光中,这个人浑身是血,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它静静站在那里,眼睛被血染得通红。 ——红色的眼睛? 因为灯光内是另一个世界,所以丘荻很大胆地打量着这个人影。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它有些熟悉。 “你在看什么?丘荻。”苏子抬起头,白色柔软的短发微微凌乱,红色的眼瞳里含着笑意,“铃声就快响了。” 丘荻看着人影,又望着面前的苏子。 “丘荻?” 灯光下,在血人影的脚边墙上还有一行粉笔字,是昆麒麟的字迹。当看到它的时候,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结了。 他再转开目光,总觉得面前苏子的脸上出现了几丝森森鬼气。同时血人影再次消失了,只留下他和苏子。 “不要相信任何人”。 这是昆麒麟写的话。 ———— 车开了很久,终于在一处郊外的破旧平房前停了下来。车慎微刚打开车门,就见到一直跟着他们的那辆车上也下来了四个人,一起走向他。 而之前开车的人也下了车,靠在车上,笑吟吟看着他。 “就到这了?”车慎微没有把曲艳城扶出来,“那回市区估计要很晚了。” “你们不用回去了。”有人说。 他摇摇头,“不行,还是要回去的。就算有侠门现任的掌门周义在,我们也不能彻夜不归。” 所有人神色都变了。那个姓周的男子忍不住笑了,“好厉害,你怎么知道的?” 车慎微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抓住车门把手,拉开车门又坐了回去。其他人就听见车里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是我告诉他的。” ——不知什么时候,曲艳城竟然醒了。 金发的人是周义,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迟了——难以违抗的力量令他也坐回了驾驶座,紧接着一把锋利的机关刀就比在了他的喉头,后视镜里能看到车慎微为难的神色。 “周掌门……不好意思,可能要麻烦你把我们开到这个地址了。”车慎微报了一个地址,同样也是城郊的,“说实话,我不想这样的,都是师叔让我干的!” “别都赖到我头上。”曲艳城揉了揉额头,神色苍白,“装晕装了那么久,差点真的晕了。快开车吧,让他们不许跟上。” 第183章 实验设计图 车并没有开向市区,车慎微给的那个地址要靠GPS才能找到,非常偏僻。 “原来是你怀疑金召没有死,而且得到了他最近在上海出现的消息,于是就怀疑昆门道观里的两个人会知道他的下落,结果冲进了道观发现他们不在,就想绑架我们去要挟昆麒麟啊。真是敢想敢做……” “这怎么说的呢,小弟弟,这叫雷厉风行。”周义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不过你倒是和传说中一样啊,有这种能力。” “你们调查过我,所以派影君进来。但是这种情况你应该料到了才对……你又在想了,在考虑车慎微会不会杀人。”曲艳城冷笑道,“师侄,先给他一刀。” 车慎微的手忍不住抖了,“师叔,这个……这个……” 周义忍不住笑,差点连方向盘都握不住,“天啊,这孩子太可爱了。小朋友,你杀过鸡吗?” “车慎微当心!” 他喊,但是来不及了——周义已经单手抓住了刀背,毫不担心车慎微会动手,硬生生将刀夺了过去。 他是要杀人,还是逃跑? 不到三秒钟的时间里,曲艳城尽可能地思考着他的下一步。这可以说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他想要用他们去要挟昆麒麟说出金召的下落,其实并不需要两个人,只要留下一个就行—— 他会先杀自己! 曲艳城的控制能力还没有到下一次发动的时候,法器也被乐阳损坏了,也就是说,他现在没有任何自卫能力。 这三秒是曲艳城为自己营造的机会,他是故意制造出这个局面的。没有战斗力,也没有自我保护的能力,他能不能胜? 一旦周义摆脱了车慎微,他就一定会杀了自己,以免被控制。方向盘没有人把握,车头开始朝向路边开去。曲艳城拉开车门,探出身去。然而周义却没有管他,刀刃是刺向车慎微的。 “留着他,如果大哥还活着,他身边可能会有那个人。” 这是周义此时的思维。 他要对付的不仅仅是这两个孩子和金召,周义已经想到了,乐阳很可能也活着,并且待在金召身边。和乐阳比起来,曲艳城的能力根本不是什么威胁。 估算错误。 车内,车慎微危在旦夕,却没有什么惧色。他摊开了手,圆形的金属球在身前展开,如同盾牌一般与刀刃发生碰撞。车冲出了公路,撞上了路边的防护栏,幸好速度不快,只是轻微的颠簸。 周义没有想到这个孩子还有这手。车里的空间太小,车慎微想拉开车门出去,却发现车门被卡在了护栏上打不开。而就在这时,周义的动作再次停滞了。这个十秒很宝贵,车慎微从副座挪到了后座,准备从后面出去。 ——时间不够。 曲艳城很快做下了这个结论,思考该怎么样制止周义追上来。然而三个人同时看到道路前出现了刺眼的灯光,一辆面包车正在快速冲过来。 ———— 医院里乱成了一片。有个孩子突然死了,是在大家都睡着了之后,拿了水果刀自己剖开了腹部。很多人都认为是经历了重大灾变后导致的精神紧张,因为那种情况下,几乎不可能是他杀,病房里有至少七个人,大人小孩都在。 “死者叫张朋,初一年级,起火的教室就是他的班级,全班最后活下来的不到五个人,包括他在内全部被烧成重伤,还有死在下楼踩踏里的。”余棠从警戒线后面出来,把手里的证件收好,他是系统内的人,所以打听到的都是警方第一手资料,“自己用水果刀剖开腹部,双手交握,这样——”他做了个模拟动作,好像握住了刀,正刺向自己的腹部,“从膀胱上面一点,一直割到了胸口剑突。从下往上,是自己动的手,如果是他杀,应该从上往下。” “是那些凶灵做的?” “你也看到了那些黑手印,我怀疑火灾和他有关系。”他们绕过了大厅里围着病床正哭得撕心裂肺的家属,走进了病房。所有人都在大厅里围观,病房里没有人。余棠打开了病人和家属储物用的柜子,在死者床旁的柜子里就放着他的书包,着火时候正好处于放学时间,所以很多孩子被送进医院时都背着书包。他把书包拿了出来,也没有就地打开,直接用自己的登山包套住它,说了句“真沉”,就和朱黛若无其事地走出去了。 “你就这么拿走了?” “家属悲痛到这个程度,估计没人会发现小孩书包不见的。而且包里也没什么贵重东西吧,应该都是课本。” 他们走出了急诊楼,直接到了院外的咖啡店找了个角落打开了包。包外面被烧焦了些,但里面是完好的,都是课本,余棠把书都抽出来,书包里就没多少东西了,一把水果刀,一个空的矿泉水瓶,以及一个塑料娃娃,就是那种十块钱一个的便宜货,娃娃很破旧了,橡胶开裂发黑,身上还扎着针,其余地方都是针孔。 “余棠,你看。”朱黛说着在他的对面展开了书,这是语文课本,空白的地方被用圆珠笔写满了“去死”,整个纸都被密密麻麻刻出了印子,“这应该是他自己写的吧?为什么这样?” “朱老板,你在人间过了多少年啊,上过学没有?” “没有系统学过……不过没事干的时候,去旁边上理工旁听过英语课。” “那下次别听鸟语课了,听点说人话的。总之这个小孩呢,八成在学校里被人欺负得很惨。”余棠翻开其他课本,也和这本书一样,“很常有的是,从小学到高中都存在,班里会有那么一两个人被孤立,当做所有人发泄的对方。” “你们为什么这样做?” “我可没有啊!我从小就是个好人,要不干吗立志当警察。” “你从课本上就能断定了?” “能啊,那时候我同桌就是这样的学生,总被人欺负,每天都在书上咒那些欺负他的人。所以我下课后就不走,那些人来一个打一个,后来被叫家长了,我爸给我一顿好打。”他翻着翻着,就从书册里抽出了一本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作业本,这本本子很旧,里面的字写得很凌乱,但是余棠能从里面大致看出一个计划,“原来用的是汽油啊,还有设计图。” “什么?” “喏,他的计划设计图。”余棠指着纸上的那些图画,虽然幼稚,但看得出画的十分认真,“储物柜的长宽高都有,汽油的瓶口经过改造,流速是多少,会沿着什么路线流出来,看得出策划了很久。” 朱黛有点讶异,“好聪明啊。” “你怎么先夸他了呢,火灾就是他引起的啊,简直是个熊孩子。被欺负了就打回去,放火算什么啊……” 张朋的设计图里,需要用到三升的汽油,汽油的味道则由学校新粉漆的外墙来掩盖,每个教室最里面都有两个储物柜,用来存放扫帚、水桶和拖把之类的清洁工具,不到放学基本是不会有人打开的。汽油桶经过特殊设计,会缓缓漏出汽油,张朋借助地形,让汽油沿着门窗墙边流出,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所以汽油最多的地方正好就是前后门,放学后他趁乱划了火柴,引起了大火。 这可以说是个不算特别精密的设计,甚至粗糙。但却成功了。 “他试了大概二十多次,用的是暖手炉的煤油……这大概也是学生党能找到的最便宜的试验品了,密度稍稍接近汽油。二十多次,算他每次试验用掉一升,他一个小孩子,哪能不引人注意买来那么多煤油?”余棠的眉头拧着,声音有些闷,“……不对。他一个人绝对做不到这步。而且试验场所在哪?我问过警察了,他父母都是普通职工。” 也就是说,有人在支援他进行这些实验。是同样被欺负的同学?但是二十升煤油,太夸张了。 “我们干脆去学校看看吧。”朱黛说,“打不通昆麒麟和丘荻的电话,他们可能还在里面。” “不能全都进去。你说昆麒麟是……如果连他都出不来,我们俩进去,如果陷进去,那就连外援都没了。”余棠结了账,把书包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我们去学校,但是先要把外面的情形弄清楚。” ———— 曲艳城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处干净的民居里。就是那种小平房,但是墙上和地面上都铺了透明塑料纸。他躺在床上,浑身都在痛,而车慎微就坐在边上,思维传达到他的脑中。 “他们的面包车撞上了周义的车,我们被带到这了。” 他的头还很晕,白色的灯光显得刺眼。当眼前的画面平静下来时,曲艳城看到有个人坐在墙边的椅子上看书,神色安静,容颜秀美。那人知道他醒了,将书合上,抬头微微笑了。 “第一份作业就做成这样,你让我怎么批呀?” 第184章 解开密码 当铃声响过一遍后,丘荻看着那些打开的教室门,期待里面能走出昆麒麟的身影。但是没有。或许这次那个人没能被传送到这个“后台”。 但是既然是后台,就应该能找到些线索才对。正当丘荻思考该向哪去找的时候,旁边传来了苏子的声音,“它来了。” 他们躲进了角落,关上手电。走廊中传来了水花声,那个怪物从走廊中间的教室出来,像刚才一样在教学楼内游荡。 但同时他也发现了这件事情——怪物每次出来的教室似乎并不相同。至少目前已知的,是走廊中间的屋子,走廊左起第二间屋子,以及走廊最右边的屋子。 他立刻用粉笔在墙上留言,“昆注意怪物的出现地点”。 目前为止,怪物出现的次序是最右边,左第二,中间,丘荻想再等几轮,看看其中有无重复的规律。然而就在这时,走廊里出现了第二道脚步声。 窗外微光中,保安的身影缓缓步入眼帘。 “就是他……”丘荻说,“手电筒是他的。” “嘘!又有人来了。”苏子拽了拽他,继续往角落里缩了半步。但是这次走入视野的却是个熟人,伴随着麒铃的轻响。 丘荻顿时松了口气,跑出了角落,“昆麒麟!” 昆麒麟见到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带着他回到了角落,“没事就好。我看到你的留言了。” “你怎么想?” “确实是个开锁游戏。不过不确定因素还有很多。唯一能确定的,这里似乎是由人的恶念积蓄而成的界,那个黑色的怪物,我杀了它十几次,但是它很快就能再次出现。到目前为止,你经历了哪几个界?” 他们把各自经历的地方都说了,而丘荻说的苏子不见了,他想起昆麒麟留的话,问,“为什么让我不要相信任何人?” “因为看到了一个保安,还是人的样子,我担心你被它们迷惑。” “苏子不是,他……他和三少挺像的,这样说你就懂了。不过他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 “那就先别管。我给你留那句话还有另一个原因,我总觉得……”他左右看了看,眉头微微皱着,“总觉得这里除了我们两个,还有第三个人。” “什么?” “是通过麒铃感知到的。不知道是不是误入这里的,但我们必须把他找到,因为开锁游戏需要绝对正确的密码,如果这个第三人也在里面乱闯,可能永远都出不去。”他拉住了丘荻,向一间房间里走去,然后铃声就响了,“我们先要把三个人找齐,然后再安排出去的顺序。” 门开了。这次在他们面前的是那个满是血手印的世界,但是有昆麒麟在,丘荻倒没觉得怎么害怕。他们将几个界编了号,然后大致推测出了密码。密码是七位,代表两个人经历过的所有界,总共七个。 “CBDAGFE,也应该就是这样。”昆麒麟在纸上快速演算,他学的是理工科,对于这种基础的结构学原理很熟悉,“后台也是被包含在密码内的,是起始的C界,起始的时候,我们一个人要在后台C,一个人在B界。每个界被触动时,会带动另外的一个界,然后将里面的人传送到固定的一个界,规律是两两相对逆传,F传E,E传D这样。这是我刚才和黑麒麟一起试出来的。试了很多次,大概确定了一个公式。我触动四次,分别是DAGE,你触动三次,这样能够避开所有的变动区域,顺利将你送回现实世界。” “那你呢?” “你担心我干什么,只要配合好,两个人就都能回去。”他在纸上画了一条线,将前面的F和最后面的E连在一起。“‘触动’的意思就是到达这个世界,我算过了,我到达并且触动E界,你这时候正处于F界,因为E界被触动,F界的人会被传送回现实世界E界,那时候,E界是什么状态的?” 丘荻立刻就想明白了,和他对笑击掌——昆麒麟的计算如果是正确的,那么当时的E界就是开启的现实世界,最后的状况应该是丘荻从F界被传到已经开启的E界,E界的昆麒麟原地不动,两个人都能够出去。 “算死我了,脑细胞都死了不知道多少,回去后记得给我磨核桃粉。”昆麒麟唤出了黑麒麟,“小黑归你。” “小黑是谁?” “黑麒麟啊,现在老大不小了,你还总是小麒麟小麒麟地叫,多傻,我就叫它小黑了。它跟着你,以免你遇到什么东西。我们现在要把密码串调整到最初状态,也就是我先到后台C,你到达B界。激活方式很简单,只要你让小黑用麒麟火破坏周围到一定程度,界就会处于防护机制将你们送走。我待会会拔出一颗太气钉,你不用管我。” “没人管你,我有小黑就行了。”丘荻挠挠黑麒麟的下巴,小黑发出了类似于小狗被挠得很满意时的咕噜声。 昆麒麟觉得自己太自作多情,忍不住咳了一声,“记住,你输入密码的时间是五分钟一次,这是我帮你计算好的,不要快也不要慢。如果突然被传送到其他界,也是我计算过的,不相信的话我就地给你演算……” “不用了不用了!”丘荻看到那一长串微积分公式就头发,把眼神从纸上转开,“反正你都用公式算好的,我先到达B界,也就是那个上午的学校,只要呆在原地,五分钟让小黑破坏一次周围,传送,再过五分钟,无论当中有没有发生新的传送,我还是固定五分钟破坏周围,对不对?” “和理三科说话就是轻松,行了,开始吧。” 虽然看起来复杂,但只要有精确的计算,实施起来是非常轻松的。丘荻很快就到达了那个上午的学校,紧紧挨着黑麒麟,看着自己的手表。 在这方面,他很相信昆麒麟。昆慎之和昆春君是各自领域中的顶尖,昆春君对于法阵法器十分精通。丘荻曾经看过一次昆麒麟演算师叔留下来的法阵设计图,光是草稿纸就打了半本,和他以为的那张纸画个圆就是法阵差别很大,是个很精密的计算活动。 他根据昆麒麟说的,五分钟让黑麒麟破坏周围,就这样顺利地到达了最后——当感受到一楼大厅外吹来的凉风时,丘荻简直要感动得哭出来。楼上传来了脚步声,昆麒麟正下楼,笑得很得意,“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快出去吧。” 丘荻点头,走向教学楼外。外面有些骚动,大概有很多记者想趁着半夜过来实地采访,被警察发现了,反而没人注意他。 “昆麒麟,快!”丘荻躲进了一边的花坛后面,对门口的人招手。他正跑过来,头还转向警方的警戒线,担心被发现。 然而就在下一秒,就在教学楼门口的昆麒麟突然消失不见。 他的手还举着,呆呆地望着那里。 ——昆麒麟消失了,就在他眼看要离开的时候,界再一次转化。 ———— 车慎微和曲艳城只是受了轻伤昏迷,周义也是,但是或许被人带走了,他不在这间屋子里。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两张行军床和椅子,乐阳坐在椅子上,盖着书的手不自禁地颤抖,这种是静止型震颤,因为脑叶受损导致的,终身不可能痊愈。 “我给你的信里,布置的第一个任务是什么?” 曲艳城说,“把周义带到这个地址杀了。” “原来这个地址是你给师叔的?不过信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周义今天会让人闯入昆门道观?还要杀他?”车慎微忍不住问,他认识乐阳,也知道自己的爷爷就是因为这个人死的,“乐阳,没想到你还活着。” 另外两个人同时叹了一口气;曲艳城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别闹,去其他房间转转吧,我和他有话说。” “我没有闹啊!爷爷他……” “这不是今天要解决的事情,待会再说吧。” 曲艳城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他有点不甘心地瞪了乐阳一会,摔上门出去了。屋里静了下来,乐阳靠在椅背上,手指颤抖着划过书脊。 “批作业吧……你写得再烂,我也要批啊。”乐阳苦笑着,不过神色和缓,“我给了你目标,以及这个地址,所以你是怎么策划的?” “引他来上海,制造和今天一样的情况,逼他开车到这里,然后杀了他。” “为什么没有成功?” “车慎微不敢杀人的。” “为什么让车慎微动手?” “因为……不,在车里的局面就是这样,车慎微刚好手里有刀。” “‘刚好’?可是你应该计算到这个刚好的。你最大的败笔就是带上了车慎微,让他作为同伴参与了这个计划。” “如果我一个人……” “不必一个人,你可以带上他啊。” “但是你刚刚还说——” “我只说你不该让他作为同伴参与。”乐阳合上了双眼,或许是因为药物作用,面色带着几分痛苦,“——你可以让他作为工具参与你的计划。同伴和工具,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第185章 批改作业 “这一次,我和金召能替你补救。那下一次呢。”乐阳微微前倾,十指交握,“有些人已经来了。” “什么?” “十二元老最后的残留势力,在我死后已经换上了新的一代。如果你仍然这样,那么只能凭借丘荻了。”他说,“言归正传,你这一次犯了太多错误,首先,为什么要把人引来昆门?” “因为周义必定会过来,并且直冲昆门,在发现昆麒麟和丘荻不在之后,绑架我们两个来威胁他们。” “你之所以会这么说,因为我和金召还活着、并且在上海的消息,就是你放出去的吧。”乐阳忍不住笑了笑,“如果你每一步都能走的和这一步同样,我就放心了。” 曲艳城的面色冷了,却依然镇定,“如果是你,你也会这样做。” “——我是说,我就放心了,因为你肯定会死的很快。”乐阳笑意柔和,带着些疲倦,“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今天我是你,我会放出消息,说金召还活着,并且掌握了七院的罗盘,这样,整个道界都会蜂拥而至,不惜一切代价找出他。罗盘的力量太过诱人,这样的诱饵放在那,寻人的队伍首先就会发生内讧。到了那时,依照侠门的作风会怎么样?” “他们不一定对罗盘感兴趣,但一定不会放弃寻找金召。” “这个时候,再设计一次,让一个人无意之中透露给周义这个讯息‘金召只有一个人,最后出现的地点就是这个地址,而且他受了重伤’。周义会怎么做?首先,你要知道周义是个怎样的人。” “他是金召同父异母的弟弟,这是我查到的。” “所以他一直想除掉金召。当他知道金召现在受了伤,可能躲藏在这里,手里还掌握了罗盘的控制权,他会怎么做?” 曲艳城的眼神动了动,神色很快黯淡下来。 “他会在夜里孤身前来,不带任何一个人,因为他想顺便掌握罗盘,并且不被别人知晓。” “这个人对于权力和力量的欲望极大,你应该能推测的出。如果按照这个办法,你只需要安稳地待在室内,通过控制情报来控制周义和其他人的行动,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和侠门分离,引到这个地址来杀掉。”乐阳的目光稍稍锐利了,白色的灯光映在他黑色的眼瞳中,凌光流动,“而你在做什么?你疯了吗?把所有的情报都放了出去,当他知道我和金召可能都在上海,却不知道上海的哪里,他一定会带着全部人马直冲昆门道观。如果昆麒麟和丘荻在,后果会是什么?你想过没有,假设学校没有失火,或者两个人现在已经回来了,那仲裁人就会直接和侠门掌门撞上,双方对质关于我的生死问题。这件事情就会越来越针锋相对,而周义会处于风口浪尖,你还想怎么把他和其他人分离,单独杀他?那么好处理的一个人,你竟然会自己现身引他,还将目的暴露了,甚至差点自身难保。” 他的声音不响,算是很轻的,语气是波澜不惊的柔和。但曲艳城一句话都答不上去。 “杀掉周义只是个摸底考,你都能考成这样,我真该在那个时候直接给你脑袋一枪,免得现在糟心。”乐阳叹气。 “那现在……” “现在,金召会替你收拾的。”他将书扔到窗台上,“我再问你,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周义吗?” “因为他想找到金召死亡的证据,而你们不想被发现。” “不,我要让侠门大乱。”乐阳说,“因为金召是独子,周义是他最后的异母兄弟,只要周义死了,侠门会因为下一任掌门人问题陷入混乱,这种派门一旦群龙无首,那就是巨大的不安定因素,道界会因此混乱将近三个月,这三个月,新生代的隐藏力量必定趁机而出,在混乱中展开对昆麒麟的行动。到那时,你和丘荻就能将他们全部清理,永绝后患。你不该想的事情想得太多,该做的事情做得太少。”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 “周义在金召那,给他们兄弟俩说话的时间。” “你不用听他们说了什么?” 问完这句话,他竟然看见乐阳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局促神色,但稍纵即逝。 “不用。”他摇头,“药效就快过了,我会恢复那副样子……你不会想看的。” ———— 他又被送回了层层的界内。昆麒麟晃了晃麒铃,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要召回黑麒麟了。 这里是后台C界,正逢铃响。孩子的欢笑声和脚步声响彻教学楼。昆麒麟仰起头,看向回字形的楼梯井。 “真是的……”他呢喃着,许久,昆麒麟转头,看向了走廊尽头,“放学了,就别留在学校里了。” 那里有一个白色人影,正静静望着他。 “你就是我家丘荻说的苏子吧?”他略笑,手中麒铃不断发出轻响,“他真是的……好歹过了那么久了,人和鬼和分不清。” 少年人雪白而木然的五官上,缓缓浮起了轻笑。 “在这种地方,说我是人,他不会信。可说我是鬼,他就立刻相信了。”苏子走近了他,昆麒麟看到他的样子,忍不住干笑,明白为何丘荻说这孩子像余椒了,“初次见面,仲裁人。” “你是谁?不是这的学生吧。”他看到了苏子的校服,语气淡淡的,“我回去一定要好好说说丘荻,名字里带蔬菜瓜果植物类的人统统不能信。” “不好意思,我真的是这的学生。”少年仰起头,神色带着股倨傲,“再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苏子,是这所学校的学生。” “应该有师承吧。怎么了,师承什么小派门,不好意思说出口吗?” 从规模上来说,没有比昆门更小的派门了。所以昆麒麟说完后连自己都忍不住笑。 苏子说,“杭州阳明道观。按照辈分,我要叫乐阳一声师兄,叫昆慎之一声太师叔。” 他听见阳明道观四个字,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因为这真的是个很小的道观,而且除了出过两个让道界差点疯魔的人,没有其他任何的特色。但苏子也是那里的弟子,他出现在这里不是偶然。 “所以,你是来帮我们的,还是来使绊子的呢?”昆麒麟笑着摸索到脑后的太气钉,拔出了一支。四周围的景象顷刻间如同湖面起了波纹涟漪般扭曲晃动。 苏子摇头。 “我是来消遣时间的。”他说,“消遣完了,顺便杀你。” 这还是个孩子,五官稚嫩清秀,神色无辜而漠然,却能说出这种话。而昆麒麟也意识到面前的人是谁,却有些难以置信。 他早就料到十二元老的隐藏力量在乐阳死后会肆无忌惮地策划一场刺杀,但没有想到,来的会是个小孩子。 “再往前推个十四五年……”他说,“你可以和乐阳去打儿童场。” ——来都来了,管他是敬老院还是幼儿园的,打。 昆麒麟已经冲了上去,而界就在这时转变。在界与界交叠转换的刹那,他见到四面墙上浮起了黑色法阵,几乎看不清。这是之前没有注意到的事情,也许每次转变,这种法阵都会出现? 有法阵,说明就有人提前布置好了,并且控制着这些界。丘荻曾提及苏子似乎没有去过其他界,如果不是苏子说谎,那就是说,这个人就是后台控制者。 “你出不去的。”空间内传来了少年的声音,“死在这吧,仲裁人。” “……我明白了,你故意让丘荻能出去,就是为了让我和黑麒麟分开。”昆麒麟叹气,“黑麒麟会保护丘荻,我就落单了,你是这么想的对不对。” “麒麟是昆门弟子最大的庇护,只要没有黑麒麟……” “我觉得,凡事不能说的那么死啊。” 第二支太气钉离体后,界内的气息就彻底变了。从黑暗中汹涌而来的黑影全都止步不前,惊惧地看着他。 “我出不去,但是也不会死。”他伸了个懒腰,还是有些不习惯这种状态,“除非你能永远待在这里控制后台,否则最好别让我出去找到你。” ———— “就是这所学校啊。”余棠皱着眉头,望着操场上的巡警,“他们俩就是进了这里,没再出来?” “应该是。丘荻给我发了条短信,问我院内情况时顺便提到昆麒麟在这,他也过来帮忙了。” “这简单。”余棠搓了搓手,让朱黛配合他,把人的手拧到背后,押着就向临时帐篷过去了。那边警察见到了他,余棠亮了证件,“北京来上海出差的,刚看到有几个人偷偷摸摸翻了墙进学校了,给我逮住一个。” 朱黛表情有点茫然,但是在其他警察眼里就显得那么嚣张。 “是记者吧?真是的,胆子太大了。进去了几个人啊?” “好像有四五个,还有带着摄像机的。这个大概是实习生,你们要不要人?” “算了,教育教育,别再来了。”有个警察很无奈地叹了口气,挥挥手,“每次都这样。喂喂,一队一队,有记者混进建筑里去了,大概四到五人,尽快把人找出来。” 第186章 乐阳的变数 “你到底在做什么?” “简单来说呢,我怀疑里面有除了昆麒麟和丘荻之外的人。就是直觉,有人在怂恿张朋放火,这个人和两人的失踪也有关系。”在一批警察进去后,他们跟着也混了进去,大厅里一片狼藉,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找找看就知道了。” 警察们分成三队,几个楼层同时找。他们正跟着一楼的那一队,就听见楼上传来一声大喊,“站住!” 有三个人影冲下了楼,穿的都是便装,虽然跑得很快,但立刻被警察包抄围住了。这里果然有人,但就是不知道究竟是谁。 余棠见状,拉着朱黛悄悄退出去,等警察清过一遍场再溜进去。那三个人刚才是从二楼逃下来的,他们一间间房间找过去,果然在几间虚掩着房门的教室里发现了法器和法阵。法阵就是最普通的七星阵,用墨炭画的,如果不留心根本看不见。也不知道这个法阵是做什么的,刚才人出去的时候,法阵的边缘也被破坏了。而此刻两人耳畔都听见了尖锐的耳鸣声,持续时间短暂,很快消失了。 ———— “大哥果然还活着啊。” “你看起来很失望的样子。” “没有没有,大哥活着,我这个做弟弟的自然高兴。所以,要不要我把掌门之位还给你?” 周义的手脚都被绑在了椅子上,金召坐在他对面。这间屋子的灯接触不好,一直在闪烁。 “我不适合。你觉得掌管侠门是一件开心的事情的话,那就当好你的掌门。” 金召的眼神中有种苍凉,像是什么鲜活的东西被时间碾碎成灰。自从侠门被白檀重创,他就像变了一个人。很多人都还记得当年的金老大,那么意气风发,刚刚从父辈人手中稳住权力,杀伐决断,后来有传言说,他在外面有了个叫白檀的女人。人们对她很好奇,想象那会是个怎样的女子。 也就是那段时候,侠门的上层不断出现各种意外,原本的兄弟开始互相猜忌,最终不共戴天。也就在冲突爆发的那一夜,金召失踪了。第二天,侠门中只有互相残杀后的满地尸体,那些本该幸存下来的人全部失踪。 从那天开始,金召就变了。 周义是见证了这种变化的人,在他内心深处,有对乐阳根深蒂固的恐惧。这个人借助了金召来隐藏身份,游离在整件事情之外,不费吹灰之力。直到他身亡,这种恐惧都没有消减,仿佛成了一生的阴影。 “大哥,你喜欢白檀吗。”周义问。 金召的眉头动了动,没有说话。 “你喜欢的是乐阳所代表的那个叫做‘白檀’的意向。”他说,“‘只要白檀在,所有的敌人都会因为各种意外被重创,所有事都顺风顺水,我就像是被老天保佑’——就好像狼尝过了血的味道。你尝过了这种滋味后,就如同吸毒上瘾,再也离不开他。可是他这次能许诺给你什么?因为他,你什么都没有了。” “那又怎么样。” “值得吗?”周义睁了睁眼睛,仿佛问询似的望着他,“大哥,你疯了吗?只要你一句话,我随时把位子还给你。杀了乐阳,重新解释当年的事情,你就还是侠门的一把手。” “可这个位子,你不是一直想要吗。”金召却笑了,“你从小到大,我都没能给你什么。父亲不让我给,说亲疏有别。可我知道你很想要这个位子。我不是一个好掌门,也不是一个好哥哥,既然你想要它,我就给你。所有的东西都给你,除了他。” “乐阳?” “没有人能动他。”金召微微仰起头,灯光下,隐约能见到领口的伤疤,“你说的并不全对,我不是一无所有,我还有他。我也只有他了——你威胁到我最后拥有的东西,我就和你拼命。” “你是真心不打算回来了?” “因为没有人希望我回去。”金召站了起来,指间的折刀展开,刀刃有着寒光,“我引狼入室让侠门内斗,并且替真凶隐瞒了多年的身份;也让门派干涉入了昆门鬼之乱元气大伤,自己和乐阳则远远躲开。我没有资格回去了。” 屋内到处都铺满了塑料纸,周义清楚这是为了什么。这个屋子是金召选择的处刑室和藏尸地,自己已经出不去了。 他们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周义注视着刀刃靠近,然后,自己手腕上的束缚被割断了。 “我说了,回去当你的掌门好了。”金召替他解开了束缚,神色很平静,“药效应该过去了,在乐阳还没有发现这件事之前,你走吧。” 门外,曲艳城正静静听着。周义走出房门离开了,金召一个人坐在屋内,垂首静默不语。他忽然想起来了乐阳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金召是他的变数”。 他忍不住笑了,引起了屋内的人注意。 “怎么了?” “你把他放走了。”乐阳选了金召,他选了车慎微,结果两个被选的人在关键时刻全都没有照办,“周义应该要死在这的。” “乐阳会有其他办法的。他到底是我弟弟,我原本也打算让他当掌门。”他站了起来,将刀收好了,语气淡淡的,“你的枪伤怎么样了。” “还好。” “嗯。男人么,多几个伤口没坏处。”他说,“乐阳怎么样了?” “好像变回……那种样子了。” 这似乎在金召预料之内。他点了点头,就走向另一间房。屋内惨白的灯光下,一个人蜷缩在墙角,口中不断呢喃着什么。看到金召走近,他蜷缩得更紧,浑身发抖。 “他脑部受损很严重,如果只靠药物来恢复短暂的清醒,总有一天会彻底没有用的。”曲艳城说,“或许我可以试一试……”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不想恢复。” “为什么?” “他说,他已经无法坚持在清醒中了。”说着,乐阳被他扶了起来,神色十分紧张仓皇,双眼大大地睁着,“曲艳城,其实他不希望任何人变得和他一样。在昆门鬼之乱中,他原本选择死,我救了他。现在他选择疯,我也让他清醒。甚至在最早,他希望我死,我偏偏活下来……”很难分辨金召现在的语气带出了什么情绪,他又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苦笑,“这可能就是我对他的报复吧。” “我不会变得和他一样的,但是我要成为他。” “是吗,这条路是不好走的。” “至少我有车慎微。”他笑着,手指交缠着腕上松落的佛珠,“哪怕所有人都能被当成棋子,我也还有他。” 只是当他说完,金召的眼神中却出现了一丝讥讽,那么刺眼。 “很多年前……”他转开了目光,没有再看曲艳城,带着乐阳向门口走去。外面起风了,吹得树声不断,间或有老鸦凄厉的夜啼声,“我也是这样想的。” ———— 当界突然开始崩溃的时候,昆麒麟并没有做好准备。变动来得太突然,周围景物碎成一片,像是被水洗去的涂料,露出了现实世界的本色。 这个界被破了。可是不是被他,而是因为其他原因。 焦黑的教学楼里,他正站在窗边。从窗外望出去,能够看到马路边有一个白色头发的清瘦人影,正抬头望着他。 他对着这个人竖了个中指,手还没放下,就听见身后有人跑来。 “昆麒麟,你出来了?” 他回过头,楼梯口有三个人正跑过来——黑麒麟紧紧挨着丘荻,努力离朱黛越远越好。 “你们三个怎么来了?”他又惊又喜,看到丘荻没事就松了口气。苏子来了,说明十二元老的隐藏力量终于重新涌动了,他很担心自己被关在学校里,外面的丘荻也会遭遇什么不测。 “说来话长啊。”余棠上来先给了他一个熊抱,“好久不见!我和朱老板遇上了,于是一起来找你。接着发现丘荻也潜进来了……” 四个人久别重逢,先离开了学校区域,找了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快餐店坐下,把彼此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当听见苏子根本不是什么鬼而是人、并且还是十二元老的人的时候,丘荻简直面如土色。 他们说话时候要顾忌余棠,所以说得很隐晦,气氛都不太对了。这样凝滞老半天,朱黛才咳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我说漏嘴了。” 两个人心里咯噔一下,齐齐望向了余棠。那人先是望望天花板,过了半天才说,“昆麒麟,你真不是东西。” “是是是,我这不是怕你知道了伤心吗。”他用薯条卷了厚厚一坨番茄酱,“不许说出去。” “肯定不说。所以你们能不能把所有事情来龙去脉都告诉我啊,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清楚,不弄个水落石出就不舒坦。”余棠隔着桌子拍了拍丘荻的肩,“哪怕你告诉我丘荻是个活死人我也不意外了。” 丘荻呛到了红茶,扭头咳得停不下来。昆麒麟说,那么我就从头开始说了,从祖麒麟的事情开始…… 第187章 重聚昆门道观 余棠只知道丘荻“死”过一次,在他的印象中,可能只是假死。至于其他事情,大多都是今天才知道的。 昆麒麟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个界里出来的。其他人推测,这种大型的多层界,可能并不是靠苏子一个人能控制的,会有其他人在界外加持。余棠引了警察进去,加持中断了,界也随之崩溃。 朱黛跟着一起听了,等听完后天都亮了。就在昆麒麟说完后,他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事。 老了老了,记性到底不好了。 到底是做警察的,棠哥儿只用了大概十分钟就消化完了这些信息,坐在椅子上沉思。这样的沉默经历了五分钟,朱黛突然想起来了。 “曲艳城和车慎微被人绑架走了。” “什么?!怎么不早说?!” 两个人大惊失色,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余棠一拍脑袋,“哎呀你看我都吓傻了忘了说!” “被谁绑架了?” “不知道。不过我们报警了。”余棠说,“本来想一见面就说的,但你们俩这事儿信息量太大直接把我搞死机了。” 昆麒麟只觉得冷汗都下来了——弄丢个大人也就算了,把别人家孩子弄丢了,自己师叔说不定能急活过来和他拼命。曲艳城这孩子就算不太讨人喜欢,可绝对不能坐视不管。结果四个大人干坐着瞪眼,谁都不知道该怎么找起。 就在这时,丘荻手机响了,一看是车慎微的来电,大家全都严阵以待,“人贩子来谈条件了。”朱黛很认真地点点头。 “朱老板,人贩子不谈条件,直接转手的。谈条件的那是绑架犯。而且他们俩这个年纪早超出人贩子的目标范围了,作案的大多是富婆或者黑煤窑。” “你们俩安静!”丘荻接了电话,叫住了朱黛和余棠,“都什么时候了还贫啊……喂,小车啊,你们没事吧?朱老板说你们被绑架了。” “我们没事……”电话那头,车慎微的声音听起来还行,“现在和师叔正在回市区。侠门的人把我们带走了。不过金召救了我们。” 他好像有些失落,但还是挺完整地把事情说了。电话是公放,昆麒麟听得一头冷汗,等听见是金召开着面包车连周义带他们俩一起撞了的时候,他都不用听下去都知道这种恐怖的收尾方式肯定是乐阳想出来的。幸亏车慎微这孩子心眼儿实在,还觉得自己是被救了。 “我们见到乐阳了,在地下病房下面的地宫里我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他现在的确还活着。昆掌门,你们是不是全都知道?连师叔都知道,但却瞒着我。” “你们没事就好了。乐阳的事情,等你回来我会解释。” “……其实,师叔都和我解释过了。” 所有人心里咯噔一下——孩子没事是值得高兴,但是曲艳城到底和车慎微说了多少? “我全都知道了。”车慎微说。“乐阳的目的、十二元老策划夺位,还有昆掌门和丘医生的事情……原来……” 丘荻靠在椅背上不想再听下去了。知道昆麒麟是祖麒麟的人越来越多,这个秘密越来越容易曝光。其他真相被众人知道都无所谓,唯独这个,是真的要命的。 “——原来你们都没有找女朋友,是因为这个啊。放心好了,我思想很开明的,不会说出去的。”车慎微紧接着就说。 余棠都颤了颤,然后用一种好像很意外又好像很意料之内的眼神在两个人身上来回扫。朱老板是过来人,握着冰可乐,幽幽叹了一声。 “等等?!曲艳城到底和你说了什么?!”两个人同时跳起来扒住那只手机,“你别听他瞎说!” “啊?师叔,你明明……”大概曲艳城就坐在他边上,车慎微转头去问,声音轻了;然后就从手机里传出了曲艳城的大笑声,“呃,反正师叔就说,十二元老策划用罗盘刺杀老掌门,想以此得到仲裁人的位子,而且他们还留下了一部分力量来对付昆掌门你。” 四个人同时松了口气,看起来曲艳城还算有分寸。余棠戳了丘荻,“哎哥们儿,你这样不行啊我得说说你,你不是有女朋友的吗?” 刚说完他就后悔了,因为丘荻露出了一种生无可恋的表情。 “那你们现在到哪了?怎么回来的?”昆麒麟决定不去和曲艳城计较这种事情,先问正事。 “金召开车送我们回来。”他说,“然后,乐阳也在车上……金前辈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们谈。” ———— 当所有人在昆门道观内聚集的时候,他们才第一次见到了乐阳现在真正的样子。其他人围坐在茶几旁,等金召先把他在沙发上哄睡着。 “不用药就会这样?”丘荻看着觉得有些担心。乐阳会变成这样,已经说不清什么对错因果了,就事论事,他的状态很糟糕,而且不可逆转。 曲艳城点头,“用药的话,其实只要大剂量的抑制剂就可以。我会让人从美国那里想办法弄来,但是其他精神症状是不可能治愈了,他可能会比正常人提前几十年成为阿兹海默症。” “这件事情以后再说。到这里来见你们所有人也是乐阳的希望,因为有些事情就快发生了。”金召的手仍然一下一下拍着乐阳的肩,让那人睡得沉些,“十二元老留下的势力开始出现了新生代,他们可以说毫无顾忌,准备向仲裁人之位动手。” “我们已经遇到过一个孩子了,叫做苏子……”昆麒麟说着,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和三少很像。” “白化病么。从古至今都有这种说法,这种人是天姥,天生的灵力就比常人要强许多。很多最后真正成为大圣境界的道者,关于他们相貌的传闻都和天姥有关。昆门的师祖传说也是。”金召说,“你们见过面了,还是动过手了?” “很麻烦的小孩,让我想起了唐幼明。不过比唐小少爷难对付多了。”他把教学楼里的事情说给了其他人听。这些界都是经年积攒的恶念堆砌而成的,孩子的恶念比什么都可怕。原本还没有达到能够开启的程度,但因为火灾破坏了气场平衡,所以彻底失控了。恶念是不会消灭的,永远都会存在那里。外面天已经快亮了,众人都一夜没休息。 “你们自己要当心。他们不知道有多少人,也不知道会采取什么程度的行动。我也能告诉你,就在两个月前,我们在杭州的住所”已经遭受过袭击了。”听见他的话,其他人的困意立刻消散了,“一共十二个人,四个来对付我,八个去找了乐阳。万幸那时乐阳处于苏醒状态,八个死了六个,还有两个受伤离开了。十二元老留下来的力量,上一辈已经被他清理得差不多了,所以新生代将他视作第一威胁。你则是他们的目标,这些人甚至不惜烧掉一栋学校来引你进入陷阱,说明他们希望造出一个仲裁人意外失踪的假象。他们忌惮麒麟之力,没有把握完成毫无痕迹的刺杀。” “我知道你的意思。刺杀只是针对我一个人,而制造意外来杀我,会牵扯到我身边的人。”他说着,目光不经意晃过了丘荻,“比如这一次。” “你要知道,现在你是祖麒麟的事情对于外界仍然是个秘密。一旦被他们知道这个秘密,根本不用什么刺杀和设计了,你就是众矢之的。他们知道我和乐阳还活着,只是找不到证据去公开,要是被找到了,那么我们俩将面对的就是整个道界的追杀。不要掉以轻心。” “各自保重。”昆麒麟笑了笑,面上也露出了些许困意,“那你们现在有住的地方吗?” “这点办法还是有的。好了,我们走了。联系我的方式你也知道,保重吧。” 金召将熟睡的乐阳背了起来,那人微微被弄醒了,有些惊惧地看着四周。他们离开了枉死门,天微亮,满地冷光。 “小朋友们都去睡觉觉啦。”昆麒麟回头叫两个人。结果两个小孩不知什么时候都伏在沙发把手上睡着了,叫也叫不醒,“哎,丘荻……” 他一扭头,就见丘荻也睡着了。 朱黛和余棠看谈完了,也准备离开回去。余棠现在住酒店,离这有一段距离,但是到七院顺路,就一起把朱老板带走了。 看看沙发上七横八竖三个人,他只能叹气,去橱柜里拿毯子给两个小孩,再把丘荻给拖到床上。教学楼里太脏了,他身上蹭的全都是炭灰,实在不想就这么睡觉,决定去洗个澡。 今天太累了,洗澡的时候他好几次都差点睡过去。洗完出来,浴室里都是水蒸气。他刚裹好毛巾去找剃须刀的时候,却看到洗手台上面的墙境有些不对劲。 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蒸汽熏得雾蒙蒙的镜面上,被人写了一行字。水滴正从笔触尽头滑下,令字迹显出了一种凄厉。 ——“我知道你是祖麒麟”。 第188章 下午茶 他注视着这一行字迹,神色渐渐冷了下来。字迹被水珠弄得花乱,几乎难以看清。 随后,这些字被水擦去。昆麒麟站在镜子前,深深呼吸。 “已经开始了……”双手撑着水池,他的头低垂下去,轻轻自言自语,“我能坚持多久?” 祖麒麟之力可以被太气钉压制几十年,自己明白,那只是个自欺欺人的笑话。在彻底解放过一次后,原本的力量就像是挣脱了锁链的猛兽,随时可能占据人躯人格。根本没有什么几十年,几年、几个月,他自己都不确定。 有种痛彻心扉的绝望感正在蔓延。他记得化为祖麒麟的时刻,那是一种比死更加难过的疯狂孤寂,听不到也看不到,只有被孤寂催生出的杀意。每当回想起那些时候,他就无法理解昆慎之当年的作为——为什么要将自己带出地宫?就仅仅为了弥补昆门千年之前的亏欠,昆慎之就那么相信自己会成为他希望中的好人,将他带来这个人世? 人为什么总能这样去相信其他人,然后伤害其他人? 他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这双因为疲累而充血的眼中弥漫着一丝戾气。 伴随着一声玻璃碎裂的脆响,浴室的门开了——满脸倦意的丘荻正站在门口,神色惊愕地看着那面被他打碎的镜子。 ———— 回学校后,他们花了很久才从办公室脱身,还因为离家出走被学校记了过。不过同学间倒是对他们出走的过程很感兴趣,都问他们这段时间去了哪。 “呃……就是去周围走走。”车慎微被围在中间,看向曲艳城求助,“为什么离家出走啊?啊……这个……” “因为亲戚最近在处对象,家里有小孩不方便。我们想了想,就决定翘课出去旅游,给他们两人世界。”曲艳城说的很认真。 “师叔,你说真的?”车慎微有点意外,不知道处对象的是昆麒麟还是丘荻。 曲艳城叹了一口气,“……慎微,你还是离乐阳远一点。” “啊?我不喜欢他啊。” 上课铃响了,教室里静了下来。进来了两个老师,年级主任和班主任。学生们以为可能有什么通知要说,年级主任走到讲台前,让所有人听她说。 “这里大部分都是本地学生,周末是要回家的,虽然我们是寄宿制完中,每周学生基本都是住校,可是安全意识还是要有的。”她说着,将手中的报纸展开,指了指其中一个版面,“最近,市区在下午频繁发生失踪案,失踪人数已经达到五人了,都是十四岁到十九岁的青少年和青年,老师希望同学在这段时间内克服一下,能够住校的尽量住校,就算周末回家,也尽可能结伴而行,女同学尤其要注意。” 教室里立刻就响起了窃窃私语声,曲艳城皱起眉头,因为涌入脑海的思维声太杂乱了。 “失踪案?”车慎微打开手机,搜索着新闻,“确实有哎!” “不关我们的事。最近不是要仲裁候选人的考核了吗,你不要分心。”曲艳城拿过他的手机按掉了屏幕,“而且你的课落下太多,晚上我要去七院的研究室,你一起去,我帮你补课。” “真的?”他以前也请曲艳城帮自己补过英语,不过被对方一口回绝了。自从自己从地宫中把人救了出来,师叔对师侄的态度简直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以前总是不咸不淡的还有点看不起,现在相处起来舒服多了,“那我们一起去查失踪案好不好?” “这是警察的事!” “我需要锻炼啊,师叔……” 他磨了半天,曲艳城被他在脑子里吵得受不了,说你先安静一会! “哦。” “你想查失踪案,怎么查?从哪里开始查?你有线索吗?认识警方系统里的人能弄到第一手资料吗?是团体作案还是个人作案你搞清楚了吗?万一冲出来十七八个彪形大汉,你打还是我打?” “一起打。”车慎微说的很认真。 “不要贸然就去,先查清楚。”他合上课本,把笔记推给车慎微,“余棠是警察吧,我们可以去酒店找他帮忙。我顺便也要回一次七院去拿药。” “你病了吗?” “不是。”曲艳城微微笑了,移开了目光,“给乐阳准备的药。可以让他长时间处于苏醒状态。” “要他醒做什么……”车慎微的神色有点阴沉,想起了不太好的回忆。 “因为,要开战了。”曲艳城的眼中有一种难以掩饰的兴奋,微微闪动。 ———— 明亮的阳台上,西式的白漆铁茶桌上摆着点心塔。因为是工作日中午,所以周围的桌子都是空着的,没有什么客人。 服务员将咖啡端来,放在他的面前。少年拿过了糖包,在里面加了许多糖。 他对面的人忍不住笑了。 “那么怕苦吗。” “你不怕苦?” “我是大人呀。” 阳光下,少年白色的头发似乎在微微发着光。造型优美纤细的装饰椅对于他而言还是太高了,脚只能勉强踩到地面。 “说起来,小苏子,你还是准备把首要目标放在昆麒麟身上?”他问。 苏子点了点头,试着喝了口咖啡,眉头拧在了一起。 “利用学校的界试了试,太容易了。” “可是你还是没法杀了他。” “只要困住他,造成一个失踪的假象就行。” “唔……最好还是杀了吧。”那人笑着,将自己的糖包也递给了他。这个人笑得很甜,嘴边有浅浅的酒窝。“事情好多啊,准备下一步怎么走?” “我不用事事和你汇报吧。”苏子的眼神冷冷转下去,望向了桌下,“连脚都没有的人,还管我怎么走?” ——对面的这个人没有坐在椅子上。原来放在这个位子的椅子已经被服务员挪到一边,他是坐在轮椅上的。 “先不说台面上的这些麻烦,你说过要让弄残你的那个人付出代价,说了这么多年,那个人还活的好好的。”他冷笑一声,撕开了第二包糖,直接倒进了嘴里,“这次和昆掌门算新帐,和那个人算旧账,旧账就交给你了。” “那个背叛者……” “对,我们中间的那个背叛者,如果不是他,一切早就结束了。”他喝了一口咖啡,眉头稍稍松开了些,“他交给你。” “不合作?” “上一次师父他们合作,后果是什么,难道你忘了?”他指指那个人的腿,“你应该一辈子都不会忘啊。” 那人苦笑,缓缓摇了摇头。天气很热,他却还带着皮手套。“啧啧,戳人伤口。小小年纪,这样可不好。你是我们之中最年轻的孩子,什么都没有经历过。那好,其他所有人都交给你,我只管背叛者的事情。可是出了事情,不许来我这里哭鼻子。” 茶桌上陷入了短暂的沉寂,谁都没有说话。有一对情侣也到了户外茶桌坐下,兴致勃勃地开始点餐。他们的欢笑声很烦人,让苏子有些不耐。 “最近的失踪案很多啊。”仿佛是无所谓的闲聊一般,他喃喃道。 “是谢前辈吧。”那人拨弄着手套边缘,笑意渐浓,“到了一个新的城市,前辈总有点兴奋的。老夫聊发少年狂。” “哈……你居然叫他前辈?” “我们加起来有他老吗?嘘,我都怕他呢。”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左右看了看,“这一次把谢前辈都带出来了,记得好好回收回去。话说回来,都放了谢前辈出来,如果还不能成功,那就有些丢面子了。” 听完这句话,苏子的眼神中流露出厌恶与不快。 “说得好像都是他的功劳似的……告诉他收敛些,或者不要在市中心这么显眼的地方。” “人口密度高啊。你看过鲸鱼捕食虾群吗?冲进数以万计的虾群里张开嘴,这是最容易获取食物的方式。谢前辈脾气不好,要说你自己说去,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双手合十,将指尖靠在眉心处,忽然抬起头,说,“看起来谁都不喜欢谢前辈呢……” “从来都是这样,警察永远会跟在他后面!”苏子咬牙切齿,但因为年纪太小,完全没有震慑力,“谁提议把他带来的?!” “唔哦唔哦,小朋友,如果没有谢前辈,两个月前杀乐阳时,我和你就都走不了了。做人总要知道感恩吧。”他说完,自己都觉得好笑,撑着一侧脸吃吃地笑了起来,“好啦……”笑了很久,他终于停了下来,推着轮椅退开了些,“下午茶时间到此为止,我去找前辈联络一下感情。至于小苏子你么,尽力完成目标,同时小心乐阳。” “等等,先告诉我,谁提议把那个疯子带来的?”苏子叫住了他,语气强硬,“好让我知道一旦他失控了,能够去找谁负责。” “哦,那个人呀……” 轮椅缓慢地转了过来,他面朝阳光,被刺得微微眯起眼睛。 “……说起来,他……最近和昆门那几位走得很近呢。” 第189章 淮海路西装店 余棠下榻的酒店在人广那里,交通很方便。两人混出了学校,就直奔那里去了。路上的警察明显多了,而且还有很多便衣混在人群中。一路上,车慎微都在网上的新闻站搜索这次的失踪案。一般来说,如果只是失踪案是不会有那么大影响的,但是这次不同处就在于失踪的五人全都是普通学生,毫无预兆突然失踪,而且排除了离家出走的可能。 “有人说是器官交易……” “那种不是都市谣传吗。”曲艳城进了电梯,按了二十楼,“话说回来,这件事情的确很诡异。五个普通学生,在没有和家里争吵或是不良记录的前提下失踪,年纪也不是人贩子会盯上的,从上海偷运劳动力到黑砖窑也成本太大了,还真是想不出失踪的原因。” “果然是器官交易!” “你省省吧。这五个人是不同学校的吗?” “对,不同学校,不同年级,有一个还是市重点里的尖子生,学校闹得很厉害。而且就现在的新闻,好像没有提到学生之间相识。” 边说边走,他们已经站到了余棠的房门的门口,按响了门铃。“会不会是误入了什么界内?上海的气很混乱,虽然不会有什么古老的大界,却时时刻刻都在生成新的扭曲。不过这样说起来又不对了,五个人都处于这个年龄段,是凑巧还是别的原因……” 界的形成需要巨大的力量,并不是单人就能做到的,在古代,界就被称作洞天,是游离于这个世界却又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另一种时间和空间,很多人误入了洞天,有些就此失踪,有些出来后认为自己进入了仙居,许多传说也由此开始。在道界,众人都认为在洞中修行可以事半功倍,还有将洞府设立在洞天内的。可事实证明是不是在界内修行和修行成果似乎并没有多大关系,而且人长期处于这种扭曲的空间内,受到负面影响的可能性更高。 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能证实在洞天内修行的必要性,但可以说所有大派门都会寻找各种洞天,有段时间还风行过一股风气,就是用门派拥有的界的数量来论定高低。在李唐道教鼎盛时,甚至有派门不再寻找洞天,而是自己制造新洞天。 昆门应该也有自己的洞天,不过昆麒麟从来没打开过,也算是道界谜团之一。 “还没有开门啊,会不会不在?”车慎微嘀咕着又按了一遍门铃。现在是晚饭时候,余棠很可能出去吃饭了,“要不打电话……啊。” 门终于开了,余棠从里面出来,面上有些慌张。他身上穿的是浴袍,头上湿漉漉的。看到门外是他们俩,有点尴尬地笑了笑。 “我刚在洗澡……”他还没说完,曲艳城就用力拽了一把车慎微,说了句半小时后我们再来,然后就自己将门关上了。 车慎微还不明所以,但是关门前也看到门口放着两双鞋,其中一双是高跟女鞋。 “快走。”曲艳城拽着他走到电梯厅,“他和女朋友在办事。” “真是不巧啊……不过半个小时,是不是太长了?” “总要给人家面子,我说五分钟,万一说对了怎么办。” 两个人到宾馆旁边的甜品店坐下。车慎微点了两份糖水,还在思考师叔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能说五分钟。有一队学生打扮的女孩子进了店,看样子可能是补课完过来吃甜品的,叽叽喳喳有说有笑。曲艳城看了看手表,“你先等着吧,我去七院拿药,再去见一次金召。时间到了你就先去找余棠。” “好。”车慎微点点头。 店本来就不大,是那种靠墙坐,曲艳城刚走,就有两个女孩子过来问,“请问这里有人吗?” “没有,请坐!”他把包挪过去一些,让女学生坐下。 “谢谢,哎,你包上挂的是《红牡刀》的周边吗?” 《红牡刀》是最近出的一部武侠电影,在女性观众里很受追捧。车慎微有点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是我们班长去看电影顺便买的,多的给了我。” “男生看这个的很少哎,你是哪个学校的?” …… ———— 办公室里,那个实习生皱着眉头在下针,昆麒麟不想看自己的手,扭头转向一边。 “……为什么你不帮我缝啊?” “这种一期缝合的小伤口,给实习同学练练手就好了。”丘荻抱着胳膊靠边上,翻手里的病案,“我告诉你啊,小赵手法很好的,再挑剔我就找大学生替你缝。” “啊!痛!就没有麻醉吗!” “外科缝合哪家给你打利多卡因啊,忍一忍。” “全麻也行啊!痛!这位同学你家是缝被单的吗……” 那个实习生冷着一张脸,颇有丘医生的风度,又是一针勾下去。陆离正查完房回来,听见办公室里叫的和杀猪似的吓了一跳。 “哎呦,这手是怎么了呀?” “不当心撞碎镜子了。” “啧啧,撞成这样,镜子和你有仇吗。” 她把茶特都放下,塞了几本给丘荻,让他帮忙打医嘱。外科办公室气氛很好,从老刘到实习生,大家坐在一起就会拉拉家常,昆麒麟算是见识到了,在外科这种阳盛阴衰的科室,八卦起来丝毫不比儿科妇科差。从妇科最近谁又和谁撕破脸了,到儿科主任打压下面的主治,老刘打开窗抽了一支烟,神色十分沧桑,“哎,女人多的科室……” “主任,今天精神文明检查,你最好别抽。” “检查的那个小毛猴子当年还是跟着我抄方的呢,他敢扣外科的分?” “主任,要是扣了分没奖金怎么办。” “年轻人计较那么点小钱,大不了我和丘荻发给你们。” 丘荻合上茶特,说为什么是我发啊! 那边昆麒麟的手也缝好了,看上去特别狰狞。丘荻要去手术,估计十点半才能下台,让他先回去。昆麒麟说回去也没事干,最近不太平,我等你下班。 陆离听他们说不太平,以为说的是最近的失踪案,附和道,“是啊,最近市中心失踪案是挺吓人的,到底那些人给弄去哪了,会不会给卖了啊?” 老刘幽幽叹了口气,“论斤卖太亏了,器官卖到黑市比较划算。” “对啊,一个肾加一个角膜可以做成新春套餐,半价加购第二份角膜。肾加肝脏可以加入VIP套餐,全球限量五百份,每人限量一份,新品上架绝对秒杀。”小赵一边收拾无菌盘,一边弄了个设想,“陆老师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你可以把5床的术后病程录快点写了。写完了让你丘学长改一改。” 昆麒麟凑丘荻边上,“你们科室真是每天都有发家致富的法子,要不然我们和白首座交涉一下,给他点思路启发启发?” 中午,丘荻结束最后一台手术,总算从手术室下来了。两个人准备去淮海路吃印度菜,丘少爷的原则就是能挑剔就决不凑合,日子过得极其精致,昆麒麟就死活不能理解为什么大街上二十块就能买一份咖喱便当,他就一定要去吃那种人均两百还吃不饱的咖喱虾。 这家印度餐厅十一点半才开门,他们赶过去时候还差一刻钟。反正也没事,就准备在周边逛几圈。丘荻看到家老牌的西装定制店,就拉他进去了。 “你是不是差一套好点的西装啊,我看你结婚时候穿的那套,多看一眼都要做恶梦。” 他把昆麒麟拽到柜台前,后面坐着个白头发的老人,戴着副玳瑁眼镜,看着就很文气,对两个人点头笑笑。 “师傅,能不能给他订套西装?” “哎呀我又不穿!” “你闭嘴。师傅,你把册子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吧。” 老师傅应了声,推来了一本厚厚的牛皮封册子,里面是店里能做的各色样式。昆麒麟没看到标价,看看这家店的派头和地段有点心虚,“师傅,你这边做一套西装大概什么价位?” 丘荻说又不用你出钱,急什么。 “那要看你需要什么款式和布料的了。”老师傅笑呵呵地说,“最基本的,像这种灰法兰,只要七千五一套就行了,加上量身费一共八千。” “他家价格挺好的,我们家都在他这做。”丘荻翻着册子,指着一套深藏青的英式西装,“这套你看看怎么样?” 昆麒麟扭头说,你慢慢看,我去边上买个莉莲。 他转头的时候眼角晃到窗外,却见到了一个不该在这里出现的人影。落地窗外马路对面,白发少年穿着白衬衫和黑色外套,带着一种面具般的微笑注视着他们。昆麒麟怔了怔,却没有叫丘荻,而是不动声色出了门。 苏子就站在马路对面,也不逃,仰头看着他。两个人第一次这样面对面站着,昆麒麟并不想见到他,因为苏子让他想起了某个人,那个可以惊起心里最深处的愧疚的人。 “你来做什么?”他问,声音里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冷漠,“我警告过你,不要再出现了。” “我来准备参加考核啊。”他笑得很无辜,和寻常孩子没有什么分别,“预计于下个月,仲裁人候选的考核。” 第190章 新世界 参加考核的人必须是每个派门中的年轻新秀,要求二十岁以下。没有规定最小多少岁,所以来自阳明道观的苏子也是可以参加的。 “所以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会见面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雪白的睫毛映衬着红色的眼瞳,“这次来,算是打个招呼。” “十二元老和仲裁人之间的争斗没有任何意义,斗了那么多辈,还不够吗?就算得到这个位子和最高的裁判权,时代已经变了,这不是以前那个兵荒马乱没有王法规制的乱世,仲裁人会渐渐形同虚设。” “那是因为没有一个合适的环境与合适的人。”苏子的目光转向了西装店内的丘荻,“如果再造就一次那个时代,你觉得如何?” “……你什么意思?” 已经是春末了,可是昆麒麟仍旧觉得背后有一丝寒意窜过——他希望是自己误解了苏子的话意,但显然不是。苏子的意思很明确,那么多年,十二元老与仲裁人的斗争在台面下持续着,直到乐阳出手才彻底失去平衡。没有人告诉过昆麒麟对方的目的,可是此刻,森冷的真相就放在他眼前。 “十二元老与仲裁人的争执,起源于清末。那是道法微末的年代,我们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仲裁人不作为,任凭道界继续微末,你该不会忘记了仲裁人与十二元老之间的权利协定了吧——一位仲裁人和十二名辅佐者,这是一个平衡机制,为了防止仲裁人做出不恰当的判断,或是利用手中的权力胡作非为。”苏子说,“平衡方式是投票,只要十二人做出同一个决定,就可以推翻仲裁人的裁决。也就是在那时,两者发生了分歧。在十二票都通过的前提下,仲裁人依然不同意去制造一个能让道界重新回到台上、登上顶峰的局面。是昆门背弃信诺在先,甚至决定用双仲裁同堂的方式来破坏分权平衡——你不必否认,如果昆慎之与昆春君没有死,将来就是又一个双仲裁的局面。” 马路上车来车往,法兰西梧桐翠绿的树影罩满了人行道。昆麒麟的神色很冷,静静看着面前的少年。 过了很久,他嗤笑了一声。 “……原来如此。”他说,“设计了我师叔、从巨门界里获得‘能推翻仲裁人的力量’,指的就是这个。想想也是,在现在,你们能做的最简单的就是选择打开巨门界,只要计算好时间地点,让师叔建立罗盘,完成通道,从巨门界内放出无数麒麟,不受人控制的麒麟可以直接威胁到这个世界,人间成了侏罗纪公园,你们再登场,指证我师叔沉迷道术私自运作罗盘失误,师父必然受到牵连,被逼让位。最后你们成为了救世主,我的师父师叔就成为了罪魁祸首。不过你们想过怎么收场没有?昆门界里存在的,可不止普通的麒麟。”他眯起了眼睛,目光凌厉了起来,“……如果收不了场,可就弄巧成拙了。” “你是说祖麒麟吧。”苏子的语气仍然不以为然,“祖麒麟真的存在吗?除了唐初有过关于它现世的记载,没有别的证据证明它依然存在、拥有多少力量。就好像明朝时期还有人追寻过凶神相柳的传说,就算真的有远古凶神的存在,它们的力量也已经衰败到了极点。” “小朋友,你没有看到过的东西,不代表它就不存在了。”昆麒麟吹了声口哨,“我算明白过来你们是什么意思了。我死不死无所谓,你们的最终目的是开启巨门界。但是我师叔驾鹤,罗盘也作废了,你们想要再建立新的罗盘,开启新的通道,等成功了,大家都死的骨头都能打鼓了,何必呢。” 可是当他说完,却见到苏子的笑意愈浓,摇了摇头。 “你说的不对。” “是吗?”昆麒麟虽然还在笑着,心里却起了警惕。 “我不觉得罗盘已经作废了。我们去看过,它仍然在运作,尽管运转速度很慢,并且是越来越慢,貌似是废弃后的苟延残喘,可是,我不这样认为。”他望着昆麒麟的双眼,声音很轻,却足够刺耳,“——有人得到了罗盘的控制权,并且故意让它这样运转,伪装成已经废弃损坏的假象,想让我们死心。” “那你们可要好好找到这个人。” “不,我想我们可能早就找到了。”他说,“——乐阳。” 像是听见了什么很好笑的话,昆麒麟只是憋着笑耸了耸肩。 “小弟弟,他死了。那么多人都看见了听见了,他用自己和其他人的性命作为借贷,转移了昆门鬼鱼仙人内的通道。” “真的?可两个月前我们还见过他,虽然好像有些病弱,不过人还是很精神的。” “原来他还活着,那你们怎么没有广而告之,让所有人一起陪你们去剿灭这个罪大恶极的人?” “因为还不到时候啊。昆掌门未必太心急了。对付乐阳这样的人,不是人越多越好的。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他抬起手,伸出三根手指,又再握起,最后指着昆麒麟,“——昆掌门,你就是我们需要的那个人和。至于天时……” 苏子的手抬起,指向天空。 “——乐阳会自己给我们创造的。” ———— 车慎微走到余棠门口时,里面刚好有个女人出来,穿着条印花藏青裙子,容颜秀美,个子高挑。分明还什么都没看见,他的脸就莫名其妙烧了起来,在门口踯躅了一会才敢进去。洗手间的门还开着,里面冒出水蒸气,大概有人刚洗完澡。余棠迎出来,已经穿戴整齐了,就是头发还是湿漉漉的。 “是小车吧,不好意思,刚我女朋友来了……”他拿出瓶果汁递过去,“怎么了,突然来找我。” “哦,是这样……” 车慎微把事情说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余棠马上就去替他问了。虽然很多细节还不能对大众公开,不过余队长人缘极好,天南海北都吃得开,又是系统内的人,问起来自然不费吹灰之力。很快就让人把资料都传到了他手机上,然后转给了车慎微。 “不能泄露出去啊,已经是违规了。”他说,“你们查的时候注意安全,要不要我跟着?” “不用啦,余先生去忙吧。” “叫我棠哥儿就行,那么见外干什么,这孩子……”他揉了揉车慎微的头,“真的当心啊,因为我朋友说了,这次可能是团体作案。” “知道啦!我和师叔两个人呢。” 他谢过余棠,正准备离开,经过了门口却听见洗手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像是龙头没关。因为余棠像是洗过澡的样子,车慎微以为他忘记关了,就回头喊了一声。 “余先生,你水没关。” “没事,我放个水,准备晚点再泡个澡。”余棠说,“你去吧,自己当心,有事就打电话叫我。” 车慎微这才离开宾馆,打电话给曲艳城,约好了在甜品店碰头。他们准备去第一片区域,也就是位于静安寺商圈的东面,一个公共公园。坐地铁会很方便,但两个人正走向地铁站时,就见到新世界城外全是警察。 “师叔……” “知道了,我过去听一下还不行吗。”曲艳城叹气,虽然不太情愿,但还是向人群中走去。旁边就是南京路步行街,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外围的巡警和城管正在疏散人群,以免堵塞交通。 过了一会,曲艳城说,“有一队女学生找到警察,说自己的同学刚才失踪了。” “就在这?” “嗯。她们在南京东路吃饭,吃完了饭准备逛街,走了没多久,有个同学说她的外套落在餐厅了,要回去取。其他人就等她,没想到人就此不见,手机关机。她们去问了餐厅的人,对方说没有人来取过外套。女学生平时成绩很好,是学生会部长,家庭关系人际关系正常,基本排除离家出走的可能。” “也就是说被绑架了?” “唔……还不能确定吧。不过现在草木皆兵的时候,警方说不定会往那个方向靠。你问余棠问出些什么来?” “之前五个失踪者的情况差别很大,有人是放学途中失踪的,有人是周末和同学出去吃饭时候失踪的,去健身房的,钢琴课的。还有一个比较离谱,她过生日,一家三口开车去购物,途中,父母一起去蛋糕店给她取生日蛋糕,车子就停在马路边,留她一个人在车里不过五分钟左右,人就失踪了。”车慎微翻着手机里的资料,“警方的侧写,这个人可能二十五到三十五之间,男性,长相中上。不排除团队作案,但是更多倾向于单人作案,精神病患可能,独居,经济条件良好……” “变态型的罪犯吗,作案频率是多少?” “平均十天一次。如果算上今天,和上次案发正好相距十天。一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任何失踪者的线索,没有勒索电话。” “是吗……”曲艳城的指关节抵着下唇,思索了片刻,眼神微微动了,“那,我们就在这里等一会。” “为什么?” “因为他很可能会在暂时安置完受害者之后回到现场……”他正说着,神色突然变了,话顿了顿,旋即转身,目光在人群中扫动。 “师叔?” “不。”曲艳城说,“他已经来了。” 第191章 绑架案 在繁复而脆弱的思绪声中,有一道声音与众不同,清晰而冷静,像是刺破了水面的坚冰,传到了他的脑海中。 “你听见了什么?师叔?” 曲艳城从未听见过这样的声音。温柔得如同春水,清冽的好像春冰。 “他……在唱歌。” 传到他脑海中的确实是歌声,一首苏联老歌。这个人在脑中唱着这首老歌,听不到其他任何的话语。 一般是不会有这种状况的。 人太多了,曲艳城无法分辨他在哪里。根据警方的侧写,一个长相英俊、打扮得体的男子,单身,而且是刚刚才来的,必定是在人群的外围…… 他在人群中寻找着,带着车慎微装作想找缝隙挤进去,不断改变位置。曲艳城选出了五个人,有一个很快就走了,还有一个,他的女朋友从商场里出来,两人一起走的。剩下三个。穿北脸蓝色款运动衫的,穿着西装的,和一个穿着黑灰斜纹长外套的。 ——不是那个穿运动衫的。曲艳城第一个就将他排除了。这个人的打扮可能文质彬彬,像是出身于书香门第,因为女孩的警惕性比男孩要高,这样的人看上去文气而守礼,容易让她们放下戒心。 剩下两个。而且不一定在他们之中,这个人或许离人群有一段距离也说不定。 就在这时,人群突然起了骚动——有个中年妇女尖叫了一声,紧接着穿西装的人迅速逃窜出去。曲艳城已经事先告诉过车慎微要注意哪两个人,所以当西装男发生异动的时候,车慎微几乎是立刻就追了上去,反应极快。那人没想到会那么快就被追上,给车慎微一把掀翻在地。 “小偷啊!他划了我的包!” 他们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女人的皮包被划破了,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尖叫声引来警察,很快就将西装男押住了。 不对,不可能是他。这人只是个西装革履的惯盗。 ——那就剩下…… 他正要回头确定穿长外套的人在哪,这时,歌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轻笑,笑声温柔文气,没有一丝杀意,却透露着莫名的扭曲。 最后的方式,曲艳城决定冒险一试。只要找到了那个穿长外套的人,就立刻直接与那个人脑内对话。 可是这个人已经不在原地了。人群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那边的小偷身上,车慎微被妇女拉住道谢,人群在他们之间形成了一堵墙。曲艳城望着四周,这个人回到案发现场,很可能是为了看自己造成的轰动,一旦人们的注意力转移,对方或许就会兴味索然地离开。 ——不能让他离开。这是个绝佳的机会,他就在现场,如果被其脱逃,下一次就要等到十天后。 到底在哪里? 曲艳城靠近了人群几步,旁边冲过一个玩滑轮的孩子,险些撞到他,让他踉跄了几步;旁边伸来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肩,白色的围巾擦过他的脸,带来了一阵令人舒心的甜香。 “你在找我吗。” 这个人笑着问。 ———— 今晚有四个人吃饭,所以昆麒麟提前准备起了晚饭,丘荻想吃毛蟹年糕,外加青鱼划水和八宝油条。厨房里传来阵阵菜香,让中午有些阴霾的心情稍稍云开月现。 “都六点了,怎么还没回来啊?”他在厨房里问。现在食堂被拆了,改为了厨房加上聚会厅的样子,体面了不少,“菜都好了,别凉了。” “跑哪玩去了吧。”丘荻在外面拿着笔记本打游戏,“余棠之前给我来过电话,说小车跑去问他最近市中心的失踪案。可能一时兴起跑去查了。” “那也不至于电话都不回来一个啊。”昆麒麟把菜端上桌,摆好碗筷,“哎,我干活你打游戏,什么意思!打什么呢。”他凑过去看了看,“纸牌游戏啊……你水平怎么那么次,还负分。” “对方是乐阳。”丘荻指了指屏幕上的对手姓名,是一串系统自动给的玩家编号,没有起昵称。 昆麒麟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转头继续端菜了。 他正端着鱼上桌,桌上的手机就响了,是车慎微的电话。 “喂,小车啊,你们到底在……” “昆掌门,我师叔不见了!” “啊?曲艳城不见了?” 两个人都怔了怔,丘荻马上打了曲艳城的电话,显示是关机。 车慎微说,他们去人广找余棠,回去的路上恰好遇到了新的失踪案。之中还发生些变数,等到他摆脱人群挤出去的时候,曲艳城已经不在原地了。起初车慎微只以为他发现了什么走开了,但是等了很久也不见人回来,打手机是关机。他找了几圈,只在地砖缝隙中找到了曲艳城的琉璃佛珠。 在那之前,他们锁定了几个嫌疑人,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发现了他们。 “我去联系乐阳,你去联系余棠。”昆麒麟说,“让大家先来昆门道观。饭不吃就凉了。” ——在等待几个人到来的时候,两个人对坐在沙发上静默不语,谁都没有胃口。一件看似和苏子他们没有关系的失踪案竟然让曲艳城失踪了,到底是意外还是故意设计? “你饿的话先吃一些吧。”昆麒麟说。 丘荻说不饿,面色不太好看。大概过了半小时,人陆陆续续都过来了,金召带着乐阳从枉死门走入,他们是最后到的,可能因为住的比较偏远。 大家坐在桌旁,先安慰了车慎微几句。这孩子很消沉,一句话都不说,呆呆坐在那。 “谁提议去查这个失踪案的?”让人难受的死寂里,乐阳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温和。 车慎微木然地点点头。 “……是我……” “为什么?” “觉得……想历练一下。” “就两个人去了?而且还分开了?” “是我的错。我应该坚持陪他们去的。”余棠看车慎微已经快崩溃了,就代为解释,“如果我在的话……” “那为什么没有三个人一起去?”乐阳的语气淡淡的,望着车慎微低垂的双眼。 “因为……觉得没必要。” “那这次记住了,是有必要的。”他也不生气,也不责怪,只是不咸不淡说了几句,“你的能力还不足以自己独自策划行动。” “喂,别再说了!”其他人叫住他,包括金召都皱了皱眉。乐阳摇头,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桌子上画了两道线。 “现在有两种方式,第一种,让车慎微说出他知道的所有事情,分析,大家尽力去救。结果是曲艳城能救回来,但我们至少会失去一个人。”他说,“第二种,不管曲艳城。只要这样,一个月内,我能够把新生代的所有力量扫清。” 昆麒麟干笑了几声,扶着额头,觉得有点崩溃,“乐阳,你疯……” “这是我第一次让你们来做出选择。”没有等他说完,乐阳就打断了他的话,“你们一定还在纠结,这件事情和新生代的力量有没有关系。昆麒麟你下午和金召说,苏子找到了你,并且透露了他们的最终目的。对我来说,我的目标就是不断阻止他们达到这个目的,和人间比起来,所有的代价都是值得的,包括曲艳城。对于我的习惯而言,曲艳城不是一个合适的助力,无论他是否存活,我无所谓。可你们不一样。为了救一个对我无用的力量,牺牲己方的可用力量,这张牌我是不赞成打出去的。” “等等!”余棠揉着太阳穴,觉得头都在疼,“那个……乐先生啊,我有点跟不上你的思路。你怎么就那么确定,他不是被什么绑架犯绑走了,而是和那些准备干死昆麒麟的力量相遇了被抓了?” 乐阳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听见他叹气,其他人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车慎微,你去找余先生问线索、准备查失踪案的事情,有几个人知道?” 车慎微本来都面如死灰,骤然听见问题还没能反应过来,怔了怔才回答,“在学校的时候和师叔约好的……” “余先生不知道你们会去找他,昆麒麟和丘荻不知道你们下课后会去人民广场,这完全是你突如其来的想法,除非有人能预知未来,否则绝对无法在南京东路那边等到你们俩。” “对啊,照这么说,这完全是意外失踪,和那些力量没关系啊。”余棠喊道,“乐先生,我听丘荻说了,你脑子以前受过伤,不太好,要不你先去休……” “因为有人已经开始全程跟踪他们了。”乐阳说,“我们这里应该只有他们俩被跟踪。小孩好对付,曲艳城的读心术范围也不大。” “你这么说不对啊,绑架没有读心术和控制力的车慎微不是更合适吗?”昆麒麟问。 “第一,车慎微是天角院掌门独子。第二,对方知道车慎微其实不好对付。”他说到这里,忽然笑了,转头问金召,“——你是不是把周义放了。” 大概早料到会被看穿,金召也没什么意外,承认了,“我下不了手。” 他脸上露出了苦笑,嘀咕了一句什么,不过没人听清。过了不久,他说,这一次,由我一个人去救曲艳城。 第192章 对不起,再见 金召正想问他安排,乐阳却摇了摇头。 “我一个人。”他说,“你和昆麒麟他们留在这里就好。” “别开玩笑了,乐阳,你只要帮忙弄清楚他在哪,然后我去找就行了。”昆麒麟觉得他可能话没说清楚,“还是你有其他计划?” “计划赶不上变化。今天发生的事情是纯粹的突发事件,我没有相应的计划。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觉得不该去救曲艳城,不救他,计划不变,救他,一切就要推翻重来。”他说,“所以我最后问一遍,你们希望是去救他,还是按照原计划?” “救。但是,乐阳你不能一个人去。”丘荻说,“我知道你这样安排一定有理由,至少把你的想法告诉我们。” “我说了,我没有准备任何计划。会造成这个后果,起因是车慎微突然的念头,如果连这些都要考虑到,那我待在杭州泡杯茶就能解决一切了。”他将手上的杯子放下,微微笑了,“丘荻,我有些事情和你交代的,你……” “我去。”昆麒麟站了起来,“你告诉我人在哪,我去把他救回来。” “唯独你不能去。”乐阳说,“曲艳城的失踪是针对你的圈套,你一去,他们就得逞了。预计会有一个人的损失,我单独过去,可以将这个损失减到最低。丘荻,我们先出去吧。” 昆麒麟还站在那,却什么都说不出。这个人没有给他争取的机会,就这样简单地决定了单独救人。和以往许多次同样,他把自己当做一张决定性的废牌,这样轻而易举地打了出去。 门开了又关上,外面微凉的夜风中,灯影摇曳,落在乐阳有些苍白的面容上。他还带着笑——这个人依然清丽好看,正是一生中最盛时的那个年岁。 其他人都在屋中,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习惯了乐阳的安排,后来竭力摆脱这些安排,到最后才发现,无论怎么挣扎,自己始终都处于一个棋盘上,任凭棋手落子定生死。 “我走了之后,你们不用来找我。”细碎的夜树声中,乐阳和丘荻并肩,缓缓走出枉死门,他们的影子在青石板上被拉得很长很长,融入了不远的黑暗之中,“只要跟着各种消息,就可以重新带回曲艳城。” 丘荻说,我会来救你的。 乐阳说,我已经不值得救了。你们选择了曲艳城,我选择我自己,人心就是这样古怪的东西,明明知道只要放弃这一个小的筹码,接下来就是满盘皆赢,却死也不愿意放弃。 “为什么这一次你会让我们来选择?”丘荻说,“你应该知道结果。” “你们一定会去救曲艳城,我这样问一次,不过是让自己好受些。”一片枯叶落在他肩头,又落在了地上,乐阳的目光随着它落下,“……丘荻,我可能已经坚持不下去了。我很累。” 他拉起了衣袖,露出手腕上那个狰狞横贯腕管的伤口,眼中有什么寂静的所在倏尔触动。 “接下来就靠你们啦。能不能借我些零钱?”他走到了门口,回头笑得有些尴尬,“好像每次远行都要问别人借钱呢,上次是撬了道观的功德箱,这次又是问你。” 他接过了丘荻递过去的口袋里的零钱,一共是一百零七元。 “记得还。”丘荻说。 乐阳站在门口,脚步顿住了。过了会,丘荻听见他说,“不好意思……” 马路上有几辆机车轰鸣而过,上面坐着的打扮鲜艳的男男女女笑声洒了一路,几乎要盖住了他的声音;乐阳背对着他,站在大门口,穿着一件白色的针织薄衣,黑色裤子,人清瘦,头发微微有点长。就和他们第一次相见时那样干净好看。 “这一次,可能是永别了。” 他转过身,倏尔风起,树影翻动天地光影,在夜幕华灯下渐渐腾起渐渐寥落,渐渐死寂。 乐阳对着丘荻,或是昆门道观里的什么,缓缓弯下腰,鞠身而躬。 “——再见了……对不起。” ———— 夜幕下,四月末的这个城市不分昼夜地生机勃勃。出租车经过了最繁华的商业圈,停在了静安寺公园。司机的话很多,喋喋不休说了一路。 开放性公园是二十四小时可进出的。能见到有几对情侣坐在夜树下的长椅上依偎私语,带孩子出来散步的妇人,穿着运动服长跑锻炼的白种人……他挑了一张长椅坐下,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了。从里面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师兄。”他说,“好久没给你电话了,我担心自己记错了号码。” 一边打电话,他一边看手上的出租车发票。车费是二十五块。 “我在外面,想和你谈一件事。”一个玩滑轮的孩子从他面前滑过,柠檬黄的安全帽十分可爱,“曲艳城在你们那的话,我想用我来换他。” “静安公园……嗯,我一个人……不急,你慢慢过来吧,把曲艳城也一起带上。我不走,等你的。”他说了几句就将手机挂了,然后又拨了另一个号码。这是出租车公司的电话,“你好,我想挂失一箱金额为十二万的现钞,刚才我乘坐了贵公司车牌号为……” 大约二十分钟后,一辆普通的黑色私家车停在了公园门口,从上面下来了一个人。他先是打开后座车门,从里面拿出一张轮椅展开,再将里面的人扶出来。然后,这个人就向公园里走,而坐轮椅的那个人则是自己推着副轮紧随其后。 乐阳坐在长椅上,看着他们走近。轮椅上的人气质十分文气和蔼,穿着打扮像是个大学讲师,黑色外套与灰色薄围巾。另一个人是陌生的,个子高挑匀称,容貌清俊,头发梳理整齐,戴着一副细木框镜,灰色长外套,里面是干净的白色衬衫。 “好久不见了,乐师弟。”他拍了拍自己的腿,笑意温和,“怪不得最近老伤总是隐隐作痛。” “气候不好吧,上海湿热气重,师兄不该来的。”他的目光扫过了两个人,“你们果然没有把曲艳城带来啊。” “我知道你。”他说,“不能跟着你的说法做,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谢帝桐谢前辈。” 当这句话说完,哪怕是乐阳从来都波澜不惊的笑颜上都出现了一丝僵硬。在他师兄身旁站着的清俊男子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站在不远。 “我可是很怕师弟的。”他靠近了些,伸出手去抚过乐阳的面颊,“你瘦了,不过还是很好看,和小时候一样……这一次,我很好奇,由谢前辈处理你,你还能不能布下连环局。” 乐阳的目光很快平静下来,望着面前的谢帝桐。良久,他才开口,说,许越师兄,你们应该把曲艳城带来的。 “走吧。”他侧头笑笑,将轮椅转向,准备离开公园,“谢前辈,麻烦你了。” “如果你们把他带来……”乐阳抬起头,眼神清明透彻,有一瞬间的凌厉,“——你或许就不用死。” 碰触到这双目光的刹那,有种短暂的胆寒窜过许越的背脊。他曾经看过几次这种目光,最早的那一次,他失去了双腿。 有什么东西从乐阳的口袋中滑落滚出,从轮椅的间隙滚落出去;公园入口处亮起了车灯,有一辆警用摩托正开进来;那个绕着大道练习滑轮的孩子正经过许越的背后,那东西滑落到他的滑轮间,一下子就让他失去了平衡,向前扑去——警用摩托为了躲避他,只能向三个人这里转头,车头冲向了许越的轮椅。 然而一只手抵住了车头,拦住了摩托。 谢帝桐微笑着向有些慌乱的小巡警说,“没事吧。” 巡警摇头,“没事,不好意思啊。” 公园大道另一头,孩子扶着树踢掉了那个卡住了滑轮的东西,一枚一元硬币。警察骑上摩托继续去公园内巡逻,这里重新静了下来。 平静过了不久,许越忍不住笑了一声。 “师弟,你这算什么。” “不算什么。”乐阳笑笑,“就是创造一个目击证人。” 他站了起来,跟随两人向公园外的黑色轿车走去。谢帝桐走在他身边,神色温和,身上有着淡淡的甜香,令人熟悉,却又说不清究竟何时闻到过。他们坐上了黑色轿车,这一次,许越坐在副驾驶座,谢帝桐带着乐阳坐在后座,司机是一个女孩子,打扮鲜艳,容貌灵敏秀丽,看到乐阳上了车,她先是怔了怔,然后说,“这就是传说中的那位啊。” “怎么就成了传说中的呢,我可是师兄弟里的小师弟。”乐阳笑答。 “我要是长成你这样就好啦。”她发动了车子,“师兄们肯定宝贝得要死。” 她也是新生代中的一员。乐阳叹气,说,看来我走了之后,又有不少新人加入了。 “当年我们十二个人,如今还活着的,加上你只有三个。”前座的许越没有回头,语气淡淡的,“你背叛了我们。” “是吗……”乐阳眨眨眼睛,神色无辜,“我背叛过的人太多了,都快记不得其他九个师兄的名字了。” 那少女咯咯笑着,笑声清脆。 “无所谓了。”许越摇头苦笑,“小师弟,这一次,师兄们会好好招待你的。” 第193章 用餐时间 外面的春雷雨下得很大,雷声远远近近,时不时在窗外炸开。 屋内的电灯亮着,两个人蜷缩在床上,谁都睡不着。 回廊外,有人的脚步声走近;旋即传来扣窗声,温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谁还没有睡觉呀?” “我睡啦,师父!” “我也睡啦,叔叔……” “睡觉了怎么还听得到我说话啊。”那人推开门,头发还束着,穿着白色的睡袍,“就知道你们还醒着,再不睡觉会长不高的。” 昆麒麟坐了起来,说,“我们睡不着。” “睡不着?白天疯了那么久,整个淮海路都听见你们疯叫了。” “就是睡不着嘛。”乐阳抱着枕头,昆麒麟抱着乐阳,“师父,说故事。” “说什么故事呀,再不睡觉……”昆慎之板下脸,一把将乐阳抓过去,放在自己膝头,弄的小孩子乱笑,“食仙人就来找你们了。” “食仙人是谁呀?” “食仙人……是一个坏道士,专吃不肯睡觉的小孩。”他凑近了乐阳,捏了捏小孩的脸,“那是我师父的师父,也就是你太师父他们那一代的事情了。” 传说很简单,有一个修行邪异道法的道士,企图长生不老,所以最后他发现,只要吃下仙人的肉,就可以完成这种道法的修行。 所谓仙人,是道者修行到一定境界后,百窍通天地,进入物我两忘之地的境界。每个派门或多或少都曾经出过仙人境界的人物,虽然在近代已经越来越少。 道士姓谢,叫谢帝桐,没有人记得他出自何门何派了,只说这人容貌俊美,谈吐温和。他以云游为名暂住在各个派门,但是只要他离开后不久,这个派门就会莫名失踪几名仙人。 终于有人开始疑心他,却也觉得难以置信。于是,几名道观都派了人跟踪谢帝桐,最后在他的居所里发现了人体的残骸。 今后的几年里,谢帝桐遭到追捕。在追捕的过程中不断有人失踪被食,前后花费了五年时间,这个人才终于落网,由仲裁人审判。 大约有五十人在这些年里被他杀死食用,详细的档案都已经封存了,作为这一任仲裁人的昆慎之也没有去看过。但是食仙人谢帝桐的传说也流传了出去,并且众说纷纭——因为在处决后,这个人没有尸体。 “所以有一种说法,说他没有死,而是偷偷逃了。”昆慎之笑着抱紧了乐阳,声音轻了下去,“如果他要吃你们,师父可救不了你们了。” “叔叔。” “什么事呀阳阳?” “我想看看卷宗。” “那种东西小孩子不能看的!我都不敢看呢……” “师父,我也想看!” “不行!” …… ———— 像是做了一场长久的梦,乐阳从睡梦中醒来。 周围的阳光很明亮,回荡着轻轻的音乐声。他还有些昏沉,过了一会才听见,那是人在哼歌。 他不知道这首歌叫什么名字了,但是记忆中听老人哼过,是一首很老的民谣。那个人嗓音低沉沙哑,十分好听。 白色纱窗被阳光透过,形成了一种令人安心的宁谧景象。他躺在柔软的床上,想要爬起来,却听见了锁链的声音——他的手脚上都有铁链,被人锁在了床上。 最后的记忆是车子停了下来,身边的谢帝桐伸出手,给了他一粒黑色的药,让他吃下。 他没有觉得什么异常,除了手脚有些发凉。这个地方就是普通的民居,干净整洁,就算地方并不大,却被打理得很简洁大气。床架是简易却坚固的铁架床,锁链另一头就是与床架锁在一起的。 书架上放满了书,一旁的书桌上也是,这个人用的是钢笔,墨水瓶打开着,钢笔搁置在瓶盖上。风轻轻吹动白纱窗帘,光影浮动。 门开了,随着歌声的渐轻,一个人端着白色的瓷盘推门而入,走到床边,将瓷盘放在床头柜上。 “休息得好吗?”谢帝桐问。他换了一身柔软的针织套衫,蓝灰色无纹,衬得人更加文气端庄,“你需要吃些东西。” 盘子上是摆盘精致的黑椒肉丁、鸡蛋盅,以及一杯橙汁。无论怎么看,这份牢饭都很奢侈。 乐阳打量了他,避开了他的目光。谢帝桐用钥匙替他打开了束缚,似乎并不担心他逃走。不知道谁替乐阳换了一身衣服,是米白色的棉麻深衣,用的是最传统的束带。 “……你真的是谢帝桐?”他的语气中有些怀疑,“你应该是……” “我不老,对吗。”他将刀叉倒置在盘子边沿,笑着让乐阳放松些,“你从小该不会也是被师父用我的名字吓大的吧。” 这种甜美的气息的确是从他的身上传来的,让人不由自主安心下来。这个人仿佛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和天赋,能够如同黑洞般,将周围的人事物吸引过去。 肉丁看上去很嫩,还冒着热气,下面有些微红的血水。乐阳迟疑了片刻,只是握住刀叉。 “不许挑食。”他拉住乐阳的双手,让刀叉尖放在肉丁上,肉香浓郁,很能勾起人的食欲,“你太瘦了,要多吃点。” 乐阳的手被握着,叉起了一块肉送到嘴边。 “吃下去。”谢帝桐说。 他确实饿了,却没有食欲——饥饿和食欲不一定并存。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胃隐隐有些恶心感。 肉被送入口中,黑椒与蜜酱的味道糅合在一起,同肉血本身的酸咸香气混杂在一起,口感浓郁细腻。 “味道如何?”见他咽了下去,谢帝桐问。 乐阳缓缓点了头。 不知不觉间,那人离他越来越近,近得已经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的手上还握着刀叉——刀并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这盘东西上没有什么食物需要用到西餐刀。银质刀叉质感很重,刀刃开得很好,是标准的牛排刀。 有温热而干燥的东西擦过他耳下敏感的皮肤,让人不自禁地颤了颤——谢帝桐的双唇擦过他的颈侧,呼吸落在他脖颈旁,微微有些痒。他探入乐阳的肩窝,深深地呼吸着,然后舒了一口气。 “你的味道很香。”他轻声说,声音近在耳侧,“真奇怪……明明没有什么道行。你叫乐阳对么——真是个有趣的孩子……” 紧接着,谢帝桐的动作顿住了——有冰冷的东西抵在他的颌下,带着丝刺痛。 一如既往的淡然与微笑从眼前完美的容颜上褪去了,这个年轻人面无表情,甚至没有看他。 “不要碰我。”他手中的西餐刀动了分毫,顿时,血痕出现在那人的颈上,“我不确定这把刀能不能割开你的颈动脉,你如果继续下去,我就会试验一下了。” 短暂宁静后,谢帝桐的肩膀颤动了,然后响起了他轻轻的笑声。他离开了乐阳,重新坐回床旁靠椅上。离开的时候,他顺便从青年手上拿走了西餐刀。刀刃上有艳红血色,银面刀身映出他的双眼。 “有意思。”他舔去了刀刃上自己的血,问,“为什么不直接动手?” “我没有把握一刀制服你。” “没有把握的事情就不做,对吗。”谢帝桐说,“也就是这个意思——你故意被许越抓住,也同样有把握出去?” 乐阳没有说话,只是用叉子拨动着肉丁。谢帝桐从书桌上拿过了一本书,是世界电影鉴赏第三册。他一边吃饭,一边注意着书架上的那些书名。可能一共有三十几本书,都是很系统性的成套书,有信息传输、车辆维修以及应用物理,其他的就如同那人手上的鉴赏型图册,从古董、工艺品到美术电影都有。 他迅速在心中做了个假设。然而还什么都没有说,谢帝桐边看书边开口道,“你猜的没错。我在阳明道观内被关押了几十年,和现代社会有些脱节了,只能靠这些书来弥补。” 不知道书单是谁为他挑的,如果是本人,那么这个人就十分可怕了——他被关押几十年还能保持理智,并且准确挑选出最能了解几十年来社会变化的书。他真的是谢帝桐吗?如果从年纪上算,真正的谢帝桐应该在八十岁到九十五岁之间,不可能那么年轻。 他突然想起了那个传说——长生不老。 世上真的有长生不老这种事吗?从理论上来说是不可能的,任何事物都有腐朽成灰的那一天,哪怕是影君也同样。影君经常被认为是不老不死的存在,但是就目前的记载而言,寿命最长的影君也不过只有一百七十年的存在时间。这就好比机器损耗,到了时限,所有零件老化,功能崩溃,除非不断更换零件加以修复。 谢帝桐的面容年轻而俊美,没有半分年迈的迹象。 他正思索着,手下一下一下拨动肉块,叉子却忽然碰到了什么比肉块韧性的东西。肉块在摆盘时候是堆成了三角塔型的,随着他的动作,塔崩溃了,露出了里面埋藏的事物。 在一开始乐阳没有能分辨出那是什么,因为它也被烧熟了,表面浮出一层熟褐色。他看了几秒,当看出那是什么的时候,乐阳脑中有些恍惚。 ——是人的耳朵,应该是年轻女性的,小而圆润,微微皱缩。 第194章 最后的密码 那只耳朵吸引了他的所有注意。 西餐叉的银色尖端碰触到它的边缘,只是顿了顿,就将它挑出去,放到盘子边沿。 “我一般只吃牛肉或者鱼肉。”他说,“太新奇的食材,有些吃不习惯。” 谢帝桐抬起头,目光从书上移开,含笑望着他,“不好吃吗。” 他笑得很温柔,像是父辈看着一个不懂事的挑食的孩子。 “我希望你能好好吃下去。”他说,“乐阳,你的味道比她们好多了。” 乐阳看着餐盘,轻声说,“我希望曲艳城不在里面。” “我没有那么心急。”他合上了书,将手肘撑在书面上,手指抬着下巴,“我等你吃完。” 他们正在僵持间,玄关处传来了开门声。很快,许越和那少女就打开了房门。 “看来前辈和师弟相处得不错。”他说。谢帝桐点头,答道,我很喜欢他。 乐阳转开头,移开了白瓷盘,放到了床头柜上。 “打扰你吃饭了?”他让轮椅到了床边,也看到了盘子边缘的人耳,忍不住笑了,“应该很合你胃口?” “师兄饿了的话可以先吃,我基本没怎么动过。” “谢前辈的菜可不是谁都有福消受的。不过话说回来,既然都给你做了那么好的一餐饭,你就该好好吃完,不能浪费。”他将盘子重新放回乐阳面前,“吃完它。” 餐盘上的菜半冷,但仍然有着诱人的香气。乐阳的手指颤抖着缓缓碰到餐盘,下一秒突然抓住了它,用力向许越砸去。那人早就有了防备,躲开了餐盘。盘子砸在了床头柜上碎裂,乐阳手中握着其中一片碎瓷,用力刺向他,但是动作慢了,被那个少女冲过来摁住。满地狼藉,肉块散得到处都是。 许越叹气,有些不好意思,“谢前辈见谅,我这位师弟就是这样,不懂规矩。” 谢帝桐笑看发生的一切,从头到尾都没有站起来过,“没事。你们记得收拾干净就好。” 许越让少女将乐阳反压住,拖向了另一扇门。她的力气很大,乐阳没有力气挣开,只能被拽过去。那扇门通向的是一间看不出做什么用的房间,有厨房用具,角落里还有张简单的木制单人床。 “借用一下前辈的处理室。”他说,“我要好好教我的小师弟,什么叫做用餐礼仪。” ———— 一大清早,昆门道观的门就被敲响了。昆麒麟早起准备早饭,以为是快递,结果打开门,外面站着两个一高一矮的中年男子,笑意可掬。 “请问,哪一位是丘荻先生啊……” “你们是谁?”昆麒麟问。 “我们是大程出租车公司。” “啊?” 他没反应过来,也不敢贸然让人进去。这一高一矮有点局促,站在门口等他回答。 “是这样。”前面的矮个子说,“昨晚七点三十九分,丘先生打了我们调度部的电话报失,说有贵重物品落在我们公司的出租车上了。我们找到了那辆出租车,但是很遗憾,没有找到丘先生说的遗留物品,想要联络他,可是他报失时的手机已经关机了。但是他报失时留下了地址,哎,这不,我们是调度部的总管和运营部的经理,一大清早就赶来登门……” 十分钟后,丘荻从床上爬起来漱洗完毕,匆匆忙忙去见这两个人。他肯定没有打电话报失,但是这两个人说,报失的那个人说丢失了十二万的现金在一个白色公文包里,因为金额巨大,他打算报警。这种事情对出租车公司的影响很不好,所以客服千方百计劝住了。这位“丘先生”勉强答应不报警,留下了地址,希望他们早日找到遗失的公文包。 “是这样,丘先生,您说的那个车牌号我们找到了,但是车上已经没有公文包了。呃……根据司机的回忆呢,是这样的啊,您说您是七点十分下车,有些喝醉了,所以忘了公文包。这个司机是真的不记得了。司机只记得呢,在您之后,他开车到明月湖区域,上来了一位穿白色毛衣,大概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性,司机之所以对他印象很深,是因为这个人大概长得很好看,白衣服,没染发,他下车时候,司机也没注意有没有拿公文包,下车地点根据记录,是在静安寺对面的公园,七点三十二分。我们已经联系公园方面调度摄像,帮忙一起找了,肯定会给您一个回音的,至于报警这个事……” 那个人说到后来已经近乎于祈求地看着丘荻了,大概事关年终奖金。两个人听到最后,基本确定这是乐阳留下的信息。 在他离开前,曾经告知丘荻,“跟着信息走,就能找到曲艳城”。也就是说,这是他留下的第一份信息——他在静安寺公园下的车,“丘荻”下车时间是七点十分,报警时间是七点三十九,“遗失”了十二万现金,白色公文包。大致是这些信息,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安抚了一下出租车公司的两个人,把人送走了。客房里,其他人也陆陆续续醒了,都被叫到了聚会厅。丘荻已经在墙上贴好了一大张白纸,用马克笔在上面尽可能把所有信息写好。 “乐阳已经失去联系了,这是他留给我们最后的信息。现在我们的目的是跟着这些讯息找到曲艳城,次要目标是找到他。”丘荻说,“根据时间顺序,我整理了一下——首先,七点十分,‘我’下了车,遗留了一个有十二万现金的白色公文包在车上,然后乐阳上车,七点三十二分到达了静安寺公园,七点三十九分报警。” 余棠拿了纸笔,也跟着他说的在写,但是他写的大多是数字,七点十分就是710,十二万就是12,接下来是732,739。 “数字居多。” “对。利用出租车公司给我们传递信息,是最不容易泄露的。对方也不会想到。”丘荻将这些数字分别纵向横向书写下来,“71012732739,这是什么东西的编码吗?” “L1015L35L36。”昆麒麟忽然说。 “什么?” “你把它翻转过来看。这些数字如果是手写体,翻转过来就依然能读的通。”他在纸上把这串字符分成三组,“L1015,L35,L36。空心电感公式。在原本的数字串中,如果把7删除,开头的10和末尾的3与9分别代表公式中的线圈高度、直径和宽度的倍数。” “你……在说什么?” “应物里电学的一个公式。”他从余棠的笔记本里弄了几张纸,开始演算起来,“三个L的值已知,那么……” 丘荻和余棠已经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还是棠哥儿先叫住了他,“兄弟啊,我觉得你想太多了。我是赞成你的第一种说法,这串数字要倒过来看,可是倒过来我琢磨着,有点像……像……” “像什么?” “像图书馆书架编号。”他说。“L10到L15,L35和L36。什么档案室啊,博物馆啊,银行保险箱啊都是有这种编号的……丘荻,你有没有想到什么?” “你一定要我说的话只能想到楼层、银行卡号,要么快递单号。” “你看吧,根本做不了决定。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要不咱们再把小车同学拉来看看?” 到此为止,他们三个在不停讨论。车慎微还在睡觉,他昨晚有些魂不附体。至于金召因为不擅长这些,所以一直坐在边上听,没说话。但是听到这,他忽然开口说,“你们会不会都想太多了?” “不,乐阳留下来的信息,还是想周密些比较好。” “接下来你们会想摩斯密码,进制,代码……但我觉得,应该没有那么复杂。”他说,“我相信乐阳说的话,如果他说没计划,那就真是没有计划。这串数字是他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推测出的尽可能多的东西,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我觉得这好像只是个地图吧。” “地图?” “对啊,地图,精密坐标,向东七步向南两步可以发现目标之类。手里的兄弟有些不识字,所以他们拿到了货,会先埋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做标记标记可能会被弄走,但如果用这种方式记录,不管过多久,哪怕那里的地貌全部改变了也还是能找到。” “那个……假设这样啊,乐阳直接和我们说不就好了?他可以坐在静安寺公园,给丘荻打个电话,说说清楚,大家省时省力。”余棠说。 众人又沉默了。 就在这时,丘荻说,先去公园看看,那是目前已知的他最后出现的地方。 这个提议得到了其他人的同意。丘荻让余棠和金召一起去找,自己和昆麒麟留在道观里陪车慎微。两个人都是行动力极强的,很快就动身了。 丘荻坐在窗口,目送他们离开枉死门,问,“你怎么看?” “……无论是谁,我都不希望……”昆麒麟移开目光,“我只希望乐阳弄错了。” 丘荻打开手机邮箱,看着最上面的那条短信。那是乐阳失去联系前最后发送过来的短信。 ——“我们之中有对方的内奸”。 第195章 处刑 大约半小时前,内室的呜咽声就消失了。又过了半小时,两个人才从门内出来。 “师兄,你根本没打算问他什么嘛。”少女的语气有些撒娇的味道,“他肯定知道很多啊。” “对付乐阳的方法,就是别让他开口。”许越正戴上手套,白净的面容上,眼旁有一点血迹,“他就算有计划,人已经在这里了。你不能听他说任何条件、谈判,不能给他任何信息,只要有一点情报泄露,你的每个眼神,表情,他都能从里面抓住情报,像嗅到了血的鲨鱼,迅速找到你想隐瞒的那些真相。” “可我还是弄不清楚,他当年一个人,是怎么让十一个人里面只活下你和大师兄两个人的?” “他太擅长话术了。挑动内讧,让师兄弟之间自相残杀……所以你们要记住,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不能从内部开始土崩瓦解。”他的目光中出现了某种倦意,落在戴着手套的手上,“……以后再说吧。谢前辈,我们先走了。” “记得我说的话吧。”谢帝桐正在看书,没有转头,仍然背对着他们,“我希望最后他能完整地归到我手中。完整的。” “不会少一块皮的,前辈放心吧。”他说,“最后准备开动的时候,记得把他的头分给我一块,我想亲眼看看自己师弟被剥去脸皮之后是不是还能和现在一样讨人喜欢。” 谢帝桐笑了笑,没说什么。少女带着许越离开了,关上了玄关的门。他也合上书起身,走向内室。 内室的门很厚实,是特殊定制的铁门。他拉开门,里面顿时涌出了一股寒气。墙面和地上结了厚厚的寒霜,白气缓缓涌动。上方的制冷器不断吐出冷气。 这间屋子不算大,里面有一张铁制的解剖台,上面躺着一具赤果如婴儿的人体,是还未处理完的。这是个少女,容貌清秀,神色安祥宛如浅眠,黑色的长发被披在脑后。胸口的皮肤被剖开,胸骨也被锯开,露出里面已变色的肺部和心脏。 屋里的天花板上垂下铁链,倒垂悬吊着几具已经被处理完毕的尸体。每具尸体都是一样,倒悬垂臂,背部和胸口的皮肤被剖开割下,向两侧展开,沿着双臂缝合,如同翅膀般舒展。小腿、肩胛与面部的肌肉包括五官在内全部被割下,切成肉排和肉块放置在另一个解剖台上。 在处理室的最里面还有间房间,里面没有冷气,是专门用来放血用的地方。如果带血杀,肉质的味道就会变得腥酸。这里比外面稍稍暖和些,但也十分阴冷。 在里面的锁链上同样吊着一个人。这个人双手被黑色塑封带捆绑着拉到头上,被正吊在房间内,头低垂着陷入了昏迷。地上有些散落的衣物——他和外面的尸体同样,被剥去了所有衣饰。 他的皮肤苍白细腻,体毛稀疏,能看到皮肤下的青色静脉,像是半透明的乳白色大理石下的天然纹理。谢帝桐替他将散乱的额发拢到耳后,擦去了这人脸上的冷汗。 “……真是的,果然还是不能太放心他,简直是粗暴。”他苦笑退开一步,望向许越刚才的杰作——乐阳全身都是细碎的伤口,应该是长针造成的。十指的指甲缝内被插满了细长的针,血滴还没凝结。其他的关节也同样,没有什么幸存的地方。 他戴上了手套,替他将针一根根拔出来。昏死过去的乐阳随着他的动作颤抖着,发出微微的呜咽声,轻微而沙哑。 针尖上还未凝结的血滴圆润鲜艳,让他想起了一种叫做鸽子血的昂贵宝石。他将针含在口中,用舌尖去触碰血滴。腥甜甘美的气味刹那间令他有些恍惚,眼前似乎划过了第一次品尝仙人之躯时的迷醉。 “快好了。”一共几十支针全部拔出,乐阳的呼吸终于不再那么紧促。最后,只留下那里的针——当谢帝桐小心翼翼拔出它的时候,乐阳喉间的惨呼被口中的东西过滤成一声破碎的呜咽,浑身都痉挛着,想要蜷缩起来,“待会会给你些药。你听得到我说话,如果你愿意自己吃就点头,否则我就不替你取出口中的东西了,直接把药和水灌下去。” 乐阳的眼神几近如死,过了一会,他缓缓点了点头。 一个铁制的口箍围在他的脸上,这是特制的口箍,是漏斗的结构,塞进口中,就会保证口腔和咽喉的完全开放。他解下口箍的固定带,将它拿了出来——然而里面还有些阻力,乐阳的反应也更大了,喉间发出刺刺声响。他很快意识到口箍里面还有什么东西。随着它被抽出,一根粗大的管子也随之被抽出,大约有四十五厘米的长度,通过口箍,从口腔被强行插入胃部。在处刑的过程中,许越曾经让那个少女出来收拾被乐阳打翻的饭菜,包括那个人耳,却没有扔进垃圾桶,而是拿进了处理室,不知道去做什么。现在想起来,谢帝桐也大概知道了。许越可能通过这种办法强行在让乐阳吃下去。 当管子全部被抽出之后,乐阳抽搐着发出吸气和呛咳声。管子太粗了,他也不认为许越会带石蜡油做润滑,所以上消化道肯定被伤得一塌糊涂,而且还会压迫到气管。 他把这个特殊的装置拿在手中观察了一会,然后扔到一旁。 “以后肯自己好好吃饭了吗?”他问。 乐阳的口边还有透明的涎液与胃液,看着异常苍白而虚弱。他像个木偶般保持着木然的表情,良久才点头。 “想吃什么,我都会给你做。自己说一遍,会好好吃东西吗。” “……会。” 他的声音沙哑得吓人,近乎于破碎。 “我会照顾你的。”他说,“希望我们相处愉快。” 乐阳被解了下来,手腕被勒出深深的血痕,当谢帝桐用刀片替他割开胶布时,也看到了他手腕上的伤口。 “真是个傻孩子……”他忍不住笑了,将人抱到了外面,转身去找酒精和纱布。乐阳静静躺在那里,伤痕累累的洁白身躯躺在了浅灰色的被榻上,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他是在伤口处理的过程中彻底昏睡过去的,终于逃避了这个世界,躲入了另一个安静而甜美的地狱。 ———— “什么都没有。”余棠说,“我和金哥找了能找的所有地方,全都没有。” 丘荻揉着眉心,摇头说,“辛苦了……说不定是我想错了。” “我们要不再去其他地方问一下。听你们说起来,这个乐阳很靠谱,但我觉得怎么有点吓人啊,他真是咱们这边的?”余棠的眉头皱了起来,说出了心里一直有的那个疑问,“你说……会不会他是……” “不会。”昆麒麟说,“谁都可能是另外一边的,除了他。如果他是,我们早就死了。” “兄弟,不是我说你,你的直觉吧真的不能作数。”他拍拍昆麒麟的肩,“上次你是怎么偷偷问我来着?好像就是丘荻第一次遇到影君袭击,你还问我是不是我哥下的手。你真别猜了,你靠猜的就没一次猜对。” “这次我赞成昆麒麟,乐阳不可能是另一边的。”丘荻说,“棠哥儿,你出来一下,我想和你说个事。” “哦,好。”余棠点头,跟着丘荻出去了。两个人走出一段距离,直到鲤鱼池那边。最近鲤鱼少了,有几条老的鱼不知怎么的很久没出现,看着有点寥落冷清。 “想说啥呀,神神秘秘的。” “我怀疑金召是内奸。”丘荻说。 “什么?什么内……不,你说清楚,怎么了这是?”余棠有点慌了,连忙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丘荻,你和我说实话。” “你不觉得我们一直被对方压制着吗?如果没有内奸,那怎么也说不通。” “你怀疑金召?证据呢?” “乐阳以前和金召是有仇的。我怀疑金召为了报仇,不满足于单单杀了乐阳,还想一起连带杀掉乐阳一直想保护的昆门道观。”他说,“在鱼仙人内,乐阳让金召杀了自己,那时候我们以为他们俩都死了。后来说是金召用自己的鱼仙人救了乐阳。但你想,如果金召独自回来,我们肯定不会那么信任他;而他带着乐阳一起回来,我们就立刻将他当做自己人了。所有人里面,他是最有嫌疑的。”丘荻咬着下唇,神色有点为难,“我不想打草惊蛇。因为如果他是内奸,那他手上就有乐阳和曲艳城的下落。不能冒险。” 余棠赞同他的话,贸然去问,金召说不定会直接杀了两个人,再转头撕破脸,对谁都没好处。 “我想套他的话试试。棠哥儿,你回去之后装作没事,帮我把他叫来。记住,让他一个人来。” “行!” 他转身走了。过了一会,金召从拐角处走来。丘荻左右看看,挥手让他跟着自己到了道观的另一个隐蔽角落。 “怎么了?”金召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叫自己来,还是通过余棠传话。 “金老大,我有个念头……”迟疑了一下,他叹了口气,轻声说,“我怀疑棠哥儿是内奸。” “什么?证据呢?” “你不觉得我们一直被对方压制着吗?……” 第196章 “我是内奸。” “我怀疑……朱老板是内奸。”他说。对面的车慎微一脸难以置信,只能摇头,“小车,你听我说,你不觉得朱老板出现的时机都太巧合了吗?” “可是朱老板如果是内奸,他为什么要救我们呢?” “他不救你们,你们会相信他吗?因为他的身份难以掩饰,还不如就这样和你们坦诚相对,博取信任。” “呃,说不通啊。他当内奸,那肯定要报酬,我觉得朱老板不差钱,他要钱也没用,对方能给他什么呢?” “你又不是相柳,你怎么知道呢。”丘荻无可奈何叹气,“防备一点肯定没有错。” “但这样说,我想起了一件事。”车慎微说,“不是说对方可能有预知未来的人才能料到我们的行动吗?那么,万一真的有呢?” 丘荻被他说的怔了怔,有点跟不上这孩子的思路。不过他不指望能说服车慎微,只是嘱咐他当心,就回到了聚会厅内。所有人都被他弄得心里一团乱麻,进入在一种纠结而警惕的气氛中。 昆麒麟靠在窗边,盯着纸上的数字串思索。丘荻叫了他一声,“昆麒麟,和我出来一下,我有话要和你说。” 余棠、车慎微、金召同时动了动眼神,每个人心里都有自以为与其他人同样的想法。他拉着昆麒麟到了起居室关上门,立刻说,“我担心乐阳已经是十二元老那里的人了。” “……你说什么?” “我说,乐阳可能背叛了我们。”他神色有些木然,像是竭力忍耐着什么,“这条短信,会不会就是为了挑起我们之间的内讧?” “丘荻,你别乱想!他之所以这样和你说,就是因为肯定有内奸,但是不知道是谁……” “人就那么少,他为什么不指名道姓,或者给我更多线索?”丘荻望着昆麒麟的双眼,他的神色告诉这个人,这不是玩笑,“这不正常,绝对不是乐阳会做得出来的事情。” “丘……”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丘荻打断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乐阳如果真的和我们敌对,那我们早就死了。可是你记不记得,乐阳的目的是什么?他的目的不是为了帮助某个人或者某个势力,他只是为了让局面平衡下来,避免因为各个势力的力量失衡引起全局崩溃。而从古到今仲裁人与十二元老之间的力量平衡已经彻底崩溃了,也就是说,没有人能够制衡你的力量。在这种前提下,乐阳会怎么做?”他说完,伸出了左手的大拇指,与右手的其余四指,“——他或许想恢复这种平衡。你不能单纯以正义或者邪恶来推测他的行为,他的思维方式与我们全然不同。” “你的一切猜测都来自那条短信,万一短信是对方抓住乐阳后用他的手机发给你的呢?” “为什么要发给我?如果是对方假冒乐阳想发一条让我们起内讧的短信,发给你不是更好吗?发给我的话,我首先会排除你的嫌疑,我们之间会迅速形成一个联盟;可是发给你,你就会怀疑每一个人——在外人眼里,我和余棠和金召对你而言没有什么差别。”他说,“这条短信,必然是乐阳发的。” 昆麒麟有些崩溃,扶着头坐在沙发上,靠上椅背,“但是大家有什么当背叛者的理由?” “金召会想为侠门报仇,余棠可能替余椒觉得不平。但说到底,这都不是能促使他们背叛的理由。所以这条短信来的根本有问题,它没有附带任何线索,好像一个突兀的题目,缺失了那么多条件——昆麒麟,你思考得理性些,如果乐阳为了我们好,他会发这样的一条短信吗。” “我相信乐阳。” “你上一次相信乐阳,为了你的相信,死了多少人?”丘荻将手放在他的肩上,轻轻地晃了晃,“这次我会阻止他,用我的方式达到最好的结果。你要相信,我们之中没有内奸。” 他坐在沙发上,没有说话,显然心思紊乱。丘荻叹了口气,说,我去找朱老板,请他来帮忙,这种时候多个帮手总是好的。你们待在道观里,不要多想。我已经和他们其他人谈过了,这个话题就不要再说起,以免人心浮动。 昆麒麟点点头,“好。你快去快回。” 因为心乱如麻,他并没有注意到为什么丘荻要亲自走一趟七院,而不是把人叫过来。那人已经出门了,远处传来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他们之中真的有内奸吗?昆麒麟希望没有,可绝不希望如同丘荻所说的,乐阳投靠了十二元老的势力。 二十分钟后,车停在了七院的停车场。丘荻从车上下来,走向了红药房。下午的午休结束了,药房又进入了一个取药高峰,不大的屋子里挤着满满当当的人。他看到了朱黛在柜台后包药,便叫了朱老板一声。 “朱老板,借用你一点时间。”他笑了笑——这笑容让朱黛感到奇怪,因为在他的印象里,丘荻不是个太喜欢笑的人,“我有话……想和你说。” “好。”他把东西放一边,擦了擦满是褐色药粉的手,挤出了柜台,“怎么了?到后面去说吧。”他引着丘荻进入了药房的侧门,那里通向库房与起居室,十分清净。 丘荻走在他身边,一直都一言不发。“到底怎么了?”朱黛问,神色柔和。就在这时,他发现丘荻的眉头紧紧皱着,目光漂移,神色略显不安。 他想说的事情很难说出口,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 “朱老板,我……”过了良久,丘荻搓了搓双手,才迟疑着开口,“我做了很对不起他们的事情。” “哎?‘他们’?” “昆麒麟他们。” “什么呀,相处久了,朋友间难免有些矛盾……” “我出卖了他们。”丘荻说。 这一次,朱黛怔住了。 “十二元老的人……联系了我。”他微微低下头,垂下目光,声音很轻,“……我做了错事。我……背叛了他们。” ———— “果油煎肝脏与红酒****。”白色的瓷盘上,深绿色的酱汁浇在了摆盘精致的菜色上,被放在了他面前,“你的伤需要休养,乐阳,今天感觉好吗?” “……嗯。” 乐阳坐在床上,十指被包裹着绷带,散发着淡淡的药香。筷子与勺子被整齐摆放在盘子的两侧,勺子是青瓷,筷子则是黑木筷,在颜色上显得十分素雅文静。 “昨天你答应过,会好好吃饭。”他伸出手,手指沿着那人微长而柔软的黑发滑落,指腹擦过脸侧,“美好的一天就该从一日三餐开始。” “不要碰我……”他偏开头,躲开了谢帝桐的手,“我不习惯这样。” 那人笑了,点点头,收回了手。他望着乐阳,看着年轻人拿起筷子,探进了肝脏碎块中,缓缓夹起了一片褐色油润的肝。 “乐阳,吃下去。”他说,“还是你喜欢吃更加新鲜一点的?” 肝脏被凑到嘴边,双唇只是碰了一下,乐阳就侧开头,将筷子放下了。 “……我做不到。” “那就要用昨天你师兄用的那个方法了。” “你用吧。那样我还会好受些。” 他索性推开了床桌,靠在了垫子上,闭上了眼。床边的谢帝桐叹了一声,向前探身,凑近了他。 “不要动。”那人轻声说着,将头靠在了他的肩窝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坏孩子是不能挑食的。你食言了,连自己说的话都忘记了。” “只有这个不行。” “好吧。” 他轻声笑了,笑声低沉沙哑,温柔好听。乐阳感到他离开了自己,然后内室传来了开关门声。等待的时间短暂而煎熬,他甚至希望睁开双眼时,谢帝桐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惜,那个人很快就回来了,手上拿着那个金属带着管子的口箍。在他的胳膊下,还夹着一瓶红褐色的塑料瓶,应该是石蜡油。 “我不希望这样。这对你的伤害很大。”他将石蜡油和特殊口箍放在床上,两个沉重的东西在床垫上弹了弹,微微滚落两侧,“换个姿势。”他拍了拍乐阳的背,让人坐起来,却还不够;脚踝被抓住了,乐阳不得不跪坐起来,“跪好。” 很快,乐阳就形成了一个跪在床上的姿势。谢帝桐用石蜡油擦拭着管道外壁,站在床边,扳起他的下巴,让他仰起头。管道的末端被插入了口腔,接着,伴随着令人作呕的干痛,咽喉食管被迫打开,直到软管插到最深处。口箍的漏斗被一起塞入了乐阳的口腔,用束带固定住。他还维持着仰头的姿势,体内火辣辣的剧痛和恶心,却得不到宣泄的出口。在疼痛中,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谢帝桐叹着气,凑近了他的眼角,用舌尖舔去了他的眼泪。 “很痛吗?”他用筷子夹起了一块肝脏,投入了乐阳已经不能合上的口中,“你要记住,为了照顾你,我是可以做出些改变的。” 因为疼痛而本能流出的眼泪形成了一道透明的泪痕,谢帝桐喂完了这顿饭,就用指腹擦去了它。 “接下来的一日三餐,你就都要这样吃了。”他说,“直到你肯自己进食,我才会替你拿下来。” 第197章 生死束缚 “你打算去哪?”朱黛问,“这样逃也不是办法啊。” 丘荻开着车,前面就是出城高速了,他勉强笑了笑,说,“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 “总该有个目的地吧?而且你拉上我,算怎么回事呀……”朱黛忍不住抱怨。 “带上你会觉得安全些。昆门道观里有个叫金召的人,原来是黑社会。万一被他知道了,我可能会被灌上水泥扔进黄浦江。” “啊?怎么那么吓人的啦?”朱黛听见黑社会,脸色都变了。丘荻叹气,说你冷静点,什么都没你吓人。“我不和黑社会扯上关系的啊,小本生意人、老实人……” “这次真是对不住了。”丘荻一边说,一边看着后视镜。出城公路有些堵,交通状况很糟糕,时不时还有变道插队,他也被逼着变了几根道,“朱老板,你会开车吗?” “不会。我没法考驾照。” “呃,驾照无所谓,会开吗?” “只会开马车。” “……好吧。没事。”他苦笑着,没再多问,从旁边抽了瓶水喝,“你喜欢无锡还是苏州?” “苏州吧,面好吃。说到底你究竟打算怎么做?” 朱黛正问,丘荻已经将车再次变道。这一次他变道得很急,后面一辆旅游大巴急刹车,险些撞到了他们。朱黛连忙绑好了安全带,看了看边上的限速。驾驶座上的丘荻口中忽然说,“三……” 又是一次急变道,车门擦到了旁边的黑色奥迪,但是仍然没有停下,反而在加快速度。 “二……” 前方有休息站标志,丘荻第三次变道,几乎是擦着那辆卡车过去的,车头堪堪进入了下高架的车道。 “一。” 就在路虎开下高架的同时,后面的高架上传来了一连串撞击声、玻璃破碎声与尖叫声,丘荻松了一口气,朱黛忍不住回头看,高速上已经一片狼藉,“怎么了?!” “有人跟着我们,应该有两辆车,先下手为强。” “谁跟踪我们?黑社会?” “对,黑社会。杀人不眨眼的那种。” “可是上海没有黑社会啊。” “……休息站不知道有没有漱芳斋,我忽然想吃蛋黄肉粽。” 休息站的停车场车位紧张,他倒了两把才倒进去,打开车门进了室内。里面熙熙攘攘,全是旅游团在买土特产。 “朱老板,你什么情况下会杀人?”丘荻问。 朱黛说,很久之前就发过誓了,不会杀人。 “那如果有人要杀我呢?”他说,“而且,很快就来了。” 大概在车祸的时候,朱黛隐约觉得自己被坑了,现在已经彻底肯定了这种可能。 “我可以打晕他们。”朱黛耸耸肩,“这可能就是你带上我的原因吧。回去算钱啊。” “不,我希望你能吃了他们。”丘荻说,“不要留下痕迹。” “不可能。” “能谈的。你需要钱吗?” “这不是钱的问题。” “五十万。现金。” “丘荻,五百万都不可能。”他说,“我答应过一个朋友,不会再杀人。” 他们站在休息站的角落,陷入了短暂的僵持。过了一会,丘荻打破了这个寂静。 “五千万。” “丘荻?你到底有没有听……” “他们来了。”丘荻说。 从休息站的门口进来了三个人,都是个子高大的男性,而且直直向他们走来。丘荻拉住朱黛转身就跑,从休息站侧门逃了出去,进入了洗手间。男厕所里一向没什么人,大家出入速度都很快。他们进去后直接进了个隔间,将门拉上了。那三个人跟了进去,把门后的扫除牌拦在门口,望向空空如也的厕所,目光转向了隔间。 他们开始推开隔间门,门全都是开的,就剩下最后三间了。第一间是开的,第二间也是,直到第三间,门才是锁上的。 三个人对视一眼,有人抬脚就将门踹开了——然而,门后空空如也。 “是不是爬窗出去了?”他走向窗口,探头出去左右看看,“但是这个门……” 就在这时,一道血影从第一间隔间中窜出,冲向三个人。 ———— 许越今天没有来。 他看向窗外,这里并不偏僻,能够看到远处市中心商业圈的大屏幕。自从第二天后,谢帝桐就再也没有用锁链绑住过他,但是他也没有脱逃的机会和体力。 “你熟悉物理吗?”谢帝桐有时看书时会问他些事情,“我觉得应该还是要从物理学看起,而不是应用物理。” 乐阳坐在书桌旁边,眼神安静。那个口箍阻绝了他的声音。 “我会拿些点心来,你肯自己吃了吗?”他问,“你戴着它,就没法和我说话了。” 这一次,乐阳点了点头。 口箍取出的过程平静而痛苦,他的深深地呼吸着,感受着一种比呕吐还要难过的感觉窜过周身。谢帝桐将口箍放回去,给他倒了些蜂蜜水,看着他喝下去。 “好些了吗?我希望不要再用到它了。”同时带来的还有一小盘腌制的生肉干,有些像法式生咸火腿。他将方形的瓷盘推上去。 乐阳没有躲开,也没有动口。他只是坐在那,仍旧望着谢帝桐。 “人有什么好吃的地方吗。” 大约没有想到他会忽然这样问,谢帝桐笑着摇了摇头。 “不好吃。”他说,“大多都不好吃。你们误会了一些事,不是因为喜欢吃人而吃人,而是因为不得不吃人。” 说着,他拿起了边上放着的裁纸刀,沿着自己的手背深深地切了下去。 然而没有血流出来。 就像是割开了橡胶一般,伤口敞开着,里面隐隐能看到肌肉纹理,却没有血液流动。接着,他拿起盘子中的肉片,吃了一片。大约两分钟后,伤口开始自行愈合了。 “我不是什么影君。”他说,“也并非不老不死。食人是我存活下去的方式,就好像你们吃猪牛羊一样,不吃就会饿死,但是吃食物之外的东西也无法存活,你能够靠吃塑料活下去吗。” 乐阳没有说话,他的喉咙很痛,也说不出什么。 “我活了很多年了。你一定想不到,从小听说的传说对象,会有一天真的出现在面前吧。”他面上带有一种自然而温柔的笑意,并非是面具般的假笑,而是真诚的,仿佛这个人天生就该这样和蔼柔和,“修行时,我只能吃仙人的肉。这很困难,要杀掉一个仙人并且不被人发现,并不是靠武力和道法就可以的——我听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相信你也会赞同这一点。” “有人救了你。” “对,在处刑前,一个人救了我,把我关押在一间地下牢房。那时我已经修行结束,只需要普通人的肉就能够一直保持年轻的模样。而这个人,他用人肉在喂养我。”他望向窗外的树影,像是回忆起了这遥远的往事,“一年接着一年,我不老,那个人会老,然后换了一个人来喂养我……就这样,过了不知道多少年,终于有一天,我被放了出来,和某些人一起来到了这里。” “放你出来的条件是什么?” “你太聪明了。难怪许越会这样说你。”他忍不住支着额头,手肘靠在桌上笑了起来,“‘如果谢前辈吃了我师弟的脑子,那从此肯定吃不下其他人的脑子了’。对,的确有个条件。你猜吧,猜对了,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情。” “控制权。”根本没有什么考虑时间,乐阳直接说了出来,“他们中有一个人,掌握着你的控制权。无法控制你的行为,但可以控制你的生死。你必须听命于他们,这就是自由的代价。” 他说完,屋里就响起了掌声。 “我说对了。” 谢帝桐点头,“说吧,你的愿望。” “我不吃这个。”他推开了面前的盘子,“今后的饮食,我希望能换成正常人的口味。” “不许其他的愿望?”这个简单的愿望有些出乎男人的意料,“机会只有一次。你不想离开这吗?” “需要吗?你听说了很多关于我的事情,那也该知道,除非我愿意留下,否则你们谁都留不住我。”他说着,伸手指向面前的谢帝桐,“而且,你会希望我留下的。” “有趣的孩子。说来听听?”他靠回椅背上,微微仰起头,望着眼前的年轻人。 “你身上有我解决许越的希望。而我身上……”他指着自己的心口,“有你获得真正自由的希望。你的生死应该控制在他们其中一个人手上,我要这个人尽可能齐全的信息。” “我不认识那个人。我的颈后有生死束缚的一半印记,不知道另一半印记在谁的身上。” “那我会帮你找到这个人,让他自愿解开印记。”乐阳点头。生死束缚是最古老的术法之一,曾经有皇族以此来控制死士,掌握他们的生死,控制另一半印记的人如果死亡,谢帝桐也会同时死亡。 “你想和我联手?”他眯起眼睛。下一秒,谢帝桐突然伸出手,用力抓过的乐阳的手,张嘴咬下。 第198章 黑箱子 绷带被他的牙齿咬下,露出了里面仍然伤痕累累的手指。苍白皮肤上还有残留的血迹,指甲内的紫色淤血莫名显出一丝鲜艳。 他含住了受伤的手指,吮吸末端的那些血的气味。 “那你答应吗?”乐阳没有反抗,只是任由他为所欲为。谢帝桐抬眼,沿着他的手指、手臂,最后望向了他的双眼——下一秒,这个人松开了他的手。 “还不够。”他轻声笑了,“你身上的味道对我而言,就像是安慰剂一样。” “既没有什么医疗作用,却可以影响对照组结果。” “可我还有一个疑问。你是真心想和我联手?”他问,“虽然根据许越的叙述,你没有什么原则和底线可言,哪怕我杀的人是现在的十倍,你也会为了目的毫不犹豫与我合作。但是这一次,我要的代价是很大的。” 乐阳神色淡淡的,用桌上的餐巾擦拭手指,“我不是第一次把自己当做废牌打出去了。不过,反倒是你答应得太轻易了。”他说,“许越应该早就防备到我会试图策反你,那,他相应的措施是什么呢?” 谢帝桐只是笑着,没有说话。 “不,他没有措施。”乐阳说,“或者说他的措施就是你——你从来都不会真的和我联手,而是接到了类似‘佯装和我联手,探出我下一步的计划’这样的指令。许越在拷打我的时候故意让我知道,他并不想从我口中知道什么,只是想将当年的恨宣泄在我身上。我无法用假的计划去影响他,你就成了我唯一的活路。” 话音落下,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静;谢帝桐微微抬头,眼中有着毫不掩饰的赞许。 “我的师兄还是和当年一样。”他叹了口气,面上露出了一个苦笑,“——喜欢自掘坟墓。” “说的很对,我确实接到了这样的指令。”谢帝桐点头,“只要你给我的情报是对的,让他们打散你的计划,杀了昆麒麟,我的生死束缚就能解开。反之,我就会死。” “真是不平等条约啊。但是生死束缚成立了,你的命在对方手上,对方死你也会死,也不得不听命于他们。而我如果真的告诉你我的计划,你恐怕会失望。”他移开眼神,“这次我没有任何的计划。你杀了我吧。” “许越不会喜欢这个答案的。”谢帝桐走到他身边,梳动他的头发,手指纠缠过细软的黑发,慢慢滑下,“你应该再编一个。” “真的没有。他认为,当你成为我唯一的活路时,我肯定会把什么都告诉你。但是我根本不想活,我也没有计划。”说到这里,乐阳的眼神稍稍动了动,然后用力抓住了谢帝桐的手,拉开了他的手,“一定要说的话,他们中有一个是我的人。” 话还未说完,玄关处就响起了开门声。“怎么又是这招啊?”轮椅碾过木地板的声音传来,门口响起了许越的声音,“上一次也是,这种离间计你就用不烦吗?” 乐阳没有回头,只是微微垂着头,“你应该相信我,然后去告诉其他人这个消息,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了。这一次,我的确没有任何计划。” “看起来小师弟精神不错,和谢前辈相处愉快。”他和谢帝桐互相点头致意,“但是也不能太愉快了。” “这一次我说的是真的。”他瞥了一眼许越和那个少女,“你应该相信我。离开这。因为你们之中有一个已经是我的人了。让她离开也可以,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他已经被少女拖了起来,拽向了存放尸体的内室。这一句话的语气有古怪,甚至像是带着些哀求,“我求求你走吧……我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我叫顾莉。”她说。 乐阳被拖拽在地上,只能抬起头看她。这个秀气的少女有一个平平无奇的名字,就和世上其他大多数女孩子同样。 “我会记住你的。”他喃喃道。 他的神色间有一种恳求和痛苦,在许越的眼中,乐阳的这种神色带给了他极大的欢愉。 他摘下手套。皮手套下,这双手上的皮肤呈现一种诡异的皱褶和颜色,这是重度烧伤后的皮肤。 乐阳被拽入内室前,最后回头看了谢帝桐一眼,“我有话和他说。” “好。”谢帝桐笑道。因为这个人,许越没敢就这样将人拖走。 “谢帝桐……”他神色苍白,眼中有一种异样的光在闪动,“——这个房间是一个黑箱子。” 只有这一句话。 ———— 三个人被拖进了隔间里,门关上。丘荻靠在墙上松了一口气。 “结果还是要动手啊……”他扁扁嘴,然后离开了洗手间,“朱老板,这段时间要麻烦你了。” 朱黛脸都是黑的,“古代讲究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你为什么总跑出来自己动手,掉不掉价啊。” “没,动手的是你。我负责躲。”他看了看手表,现在已经过去了三个半小时了,丘荻关了手机,不用看都知道里面肯定全是昆麒麟的短信和电话,“他们现在应该全都在七院了。” “什么?” “我和他们每个人都说,彼此是内奸。和小车说的是你是内奸……” “丘荻,你能不能做点正常的事情……也就是说,你根本没做什么对不起他们的借口,只是为了百分百保证我能陪你出来飙个车?” “不好意思啊。”丘荻咳了一声,拍拍朱黛的背,这人现在挺生气的,“我说来找你,但是一去不返,小车肯定会立刻提出来七院找我。接着,余棠绝不会让他一个人行动,他也会跟上。金召认为余棠是内奸,必定会跟上他,余棠觉得金召是内奸,他肯定觉得带上昆麒麟更保险。”丘荻指了指一边水产品专柜卖的螃蟹,“就和一串螃蟹一样,虽然这个比喻不太好听。” “你就不怕他们突然打起来吗……”朱黛揉着眉心,觉得头隐隐作痛。 “不会,因为每个人都忌惮‘内奸’被惊动后会杀了曲艳城。” “你让他们去七院干什么?” “碰碰运气。”他买了点云片糕,打算在路上吃,“十二元老的人现在肯定盯紧了昆门道观。突然所有人都赶往七院,必然引起他们的动作。七院里现在可是有他们很想要的东西的。”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吗?下棋啊。”他坐上车,重新发动了车子,“离棋盘远一点,落子才能冷静准确点。” 对于朱黛来说,这句话有些耳熟。在很久之前,薛霜女也经常和他们俩这样说。 车继续开上公路,但是这一次越开越偏,附近的车流也越来越少。但是有一辆车一直跟着他们,如影随形。 他们的车停在一个开发区的边界处,那辆车跟着,也停在了他们后面。两人下了车,等对方下车。 “朱老板,等对方下车后,你就第一时间把他们全部打晕。” “……我又不是打手!”朱黛怒了,“而且我的力量也不是源源不断的。” “我就让你刚才吃一点补充能量啊!” “现在的人一点都不好吃!污染重,化工味重,说不定还有金属关节和硅胶隆胸什么奇怪的材质,你也考虑一下我的心情好不好!” 他们正说着,对方车上就下来了两个人。一个是陌生男子,还有一个是个小孩,白发,清秀。 “动手!”丘荻轻声说。朱黛叹了一声,血影随即窜出,袭向两人。但紧接着,意外发生了。 朱黛的血影在半途戛然而止,就像是颜料滴入了一大盆水中,瞬间消散无形。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神色愕然。 对面,苏子和那个男人连动都没动过。他们听见苏子问,“凶神?” “对,凶神。” 男人的声音很低沉沙哑,异常磁性。 “——苟延残喘的凶神罢了。” 他大概三十上下年纪,五官如刀刻般深刻,长发扎在脑后,穿着一件白色外套,面无表情。如果看第一印象,丘荻会觉得这是个警察或者军人。他只是望了朱黛一眼,就摊开左手的手掌,用手指在手掌上画下了什么。 “……不是该存在于这个世间的存在。” 血影再度冲出,这一次是数以万计的血色蛇影冲破了天地,夹带着蛇的嘶叫声扑向了两人。丘荻只觉得五脏六腑都随着血色的浓郁而震荡起来,耳边响起了强烈的耳鸣。杀意,他第一次感受到朱黛近在咫尺的杀意。 旋即,和上次相同,蛇影在离他们将近五步的距离瞬间消散。 “蛇型的凶神……是飞蛇,还是开明或者大蛇?”他轻声自言自语,然后摇了摇头,“无所谓了。虽然不知道小师弟是从哪里将你笼络成为帮手的,但是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从背后解下了一把刀。通体雪白的刀,制式应该是唐刀。和秋宫鹿的雷刀样子很像,但是一黑一白。 “雪药王……” 在看到这把刀的时候,朱黛退开了一步。 第199章 局之变 药房的小伙计看看刚才冲进来又冲出去的一堆人,有点摸不着头脑。老板刚才跟着个朋友走了,打手机也没人接。 “会去哪啊?”余棠嘀咕,“要不我回去,再查一下药房里的情况?” “药房的员工说,丘荻来找过朱黛,两个人去里面说了几句,就离开药房了。”昆麒麟看看手机里的拨出记录,丘荻的手机是关机的,“我想去废楼的地下病房找找。” “我也去。”金召说,“顺便去看一下罗盘的情况。” 他们转向了废楼。昆麒麟也说不上为什么要去,但就是想排除一下几个最糟糕的情况。进入病房前,他问余棠,这个月三次的能力还剩下几次。 “用完了。其实是浪费了两次,还有一次给了朱老板。”他说,“不过朱老板的未来真是……有点让人不安,我原本没理解那是什么意思,但是现在看来,估计是要出事了。” “你预知过他的未来,那看到什么了?”昆麒麟没想到余棠还干过这事,有点出乎意料。 余棠耸耸肩,说,我听到了一把刀。 “刀?” “嗯,白色的刀。”他说,“问路童子给出的预言是并不详细的,但却都是关键点,比如之前给丘荻做出的那个预言,只有‘会见到恋人’,‘不要登高,不要向下’,这些零碎的词句。至于朱老板的,是‘白色的刀’,‘原形在死前重现’,以及‘誓言和生命等价’。一般出现这种预言是很不吉利的,因为涉及到死。问路童子的预言是百分百灵验的,而且不可逆转。” “朱老板会死?可是他是……我记得刀是根本没法杀他的吧?” “不是说没法杀,而是无法造成致命伤。就好比麒麟,也同样有人造出了雷刀斩麒麟,专门用来制造足以致死的致命伤。但那是古代了,现代有枪械,枪就可以对它们造成伤害。”昆麒麟说。 “师叔曾经对朱老板开过一枪……” “他好歹是凶神,不是普通麒麟。麒麟的话只要一枪穿脑也是必死无疑的,这个我见识过。”他说,“棠哥儿预知到了一把白色的刀,假设这把刀可以伤到朱黛,那么我也只能联想到一把刀。”他们一层层向下走去,耳畔时不时会传来罗盘的运作声,“生者死,死者生……” 金召摇头,觉得不可能,“你说的那个,已经失踪几百年了。” “在此之前,大部分人都认为巨门界不存在。” “仅存于世的辟光刃只有雷刀了,而且就藏在昆门道观。” 辟光刃指的是道界的古老法刀,专门用来克制各种凶神恶煞。雷刀是其中的一把,因为专门用来克制麒麟,所以也被称作斩麒麟。而昆麒麟方才提到的“生者死,死者生”,则是几把辟光刃中最特殊的一把。 因为它是第二任仲裁人所铸造的刀刃,专用来审判罪业,也被人称作业刀。第二任仲裁名为昆药师,刀身雪白,故而这把辟光刃最后流传下来的名字叫做雪药师。 “如果是那把刀,朱黛的确处境很危险了。” 他们来到最后一层,手电光中,空旷巨大的地宫如记忆中那样宏伟而古老,然而灯光下,地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人。 他们之前的讨论,在看到这个人的时候倏尔中断,所有人先是静了静,下一秒,车慎微就冲了过去。 “师叔!” “棠哥儿你拉住他!”昆麒麟喊道。车慎微被余棠拖住了——在那里昏迷着的确实是曲艳城,“金前辈,我们俩去看一下。” 他召出了黑麒麟,和金召小心翼翼往前走去。曲艳城昏倒在那一动不动,不知生死。地上没有法阵机关,很快,他们就把曲艳城扶起来,确定这个孩子还有呼吸。 ———— 地上的血迹已经被冲洗干净,顾莉蹲在他面前,歪头看着他,眼睛大大睁着。 “他是不是真的没有什么计划啊……” “无所谓了。”许越洗去了手上的血迹,重新戴上手套,“反正他也没用了。杀了他,然后有人会掌握罗盘的控制权,这一步计划就算告一段落了。” “啊?真杀啊,他也算我师兄呢。”顾莉扁扁嘴,有点不高兴,“我还想替他做个死面具,长成这样,啧啧,有点嫉妒啊……” 乐阳倒在地上,几乎已经丧失了意识,只能竭力睁开眼睛望着她。 “可惜谢帝桐想要他全尸,没法把他的腿骨一点点打得粉碎。”许越拿出了从外面床上拿的枕头,扔给了顾莉,“用这个吧。” “闷死啊?多没意思。” “快些,七院那边的人都等得急了。”他正说着,手机就响了,是同伴的短信,“真巧啊,仲裁人他们也到了地宫。” 顾莉抛接着那个枕头,走向乐阳,神色有点惋惜。 “你知道我的名字也没什么用啦。”她说,“师兄让我杀的,你可不要恨我。” 乐阳的双唇已经被咬出了血痕,他浑身插满了长针,哪怕是最细微的呼吸都能牵扯到刺骨的疼痛。 “我如果是你……”他轻声说,声音里都带着颤抖,“就会马上走。” “小师兄,你真的有计划呀?”顾莉的眼睛亮了,带着鲜艳澄亮的笑意,“说一点嘛,这样你就不用死啦。” 乐阳充血的双眼静静盯着她,接着,缓缓流出了眼泪。 顾莉问,你在为你自己哭吗? 乐阳没有说话。 她拿着枕头,一步步走近了,蹲下,然后将它按了下去。就在这时,她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响,像是气球破碎时的声音,带着些水声。 温热的血液喷涌在她的背上。 顾莉回过头。轮椅上,许越的身子缓缓歪了下去,带着一种细微的抽搐;血从他脖子上的裂口涌出,伤口边沿光滑干净,像是微微笑着的红唇。 “黑箱子。”那个人浑身浴血,手中握着同样被染上血色的刀,“这里发生的一切,不为人知……” 许越的双眼如常睁着,神色并不狰狞——杀意靠近的时候,他根本毫无防备。 “许越先生的颈后没有生死束缚另一半的印记。”他微笑着转向了动作僵硬的顾莉,“那么,顾姑娘呢?” “咳……这种东西……咳咳……不会由她来……”乐阳咳着,合上了双眼,“我们可以……把她……当做人质……” “嗯。”谢帝桐点头。 接着,血色和银色交织的光泽划过,伴随着顾莉的尖叫声。一只皮肤细腻,光滑娇小的耳朵落在了乐阳身边,带着一丝血肉——顾莉捂着左半边脸,血从指缝涌出。她拼命想逃开,却颤抖着踉跄在了乐阳身上,摔倒在地。谢帝桐拿着刀逼近她,女孩子尖叫着瑟瑟发抖,坐在地上向后挪去。 “你应该听乐阳的话,你和许越都是。”谢帝桐笑得很温柔,就像个长辈看着个不懂事的孩子,血从他的身上发梢滴落,“你们之中,有一个是他的人,这句话是真的——就是五分钟前的我。从一开始,只要你们听他的,这一幕就的确不会发生。他说的是真话。” 他的预计是正确的。当想到了“黑箱子”的谢帝桐做出决定时,这个人才真正成为了他的助力。时机刚刚好,不快不慢。 “曲艳城在哪里?”乐阳艰难地问,他的声音很沙哑,“顾莉,你不用死的……” “救救我……”她含着泪,双唇不断颤动,“师兄……” “我该感谢你,乐阳。”他低头望着手中的刀刃,“黑箱子——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没有人会知晓。这间屋子就是个黑箱子,你们俩在此失踪,外面的人永远不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啊啊……好痛……”她退到了墙角,再也没有退路,终于放声尖叫,“救命啊——!” 下一秒,尖叫声戛然而止。横贯过脖颈的伤口喷涌出鲜血,将半个屋子喷得一片艳红。乐阳呆了几秒,就反应了过来,挣扎着想过去补救。但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将人拖到了另一边。 “我说了,把她当做人质!”他的眼中有些怒意,“有必要杀她吗?” 但是谢帝桐只是望着他,眼神中带着宁静宽和的笑意。从这双眼中透露出的情感不知是厚重还是轻盈,令他心头一凛。 “有。”他蹲在乐阳面前,将手指插入年轻人的双唇间,轻轻搅动,然后夹住了乐阳的舌头,慢慢继续探入,“这样,你就不会有机会放走她,让她去给其他人信号,然后毫不费力地取了我的性命。只有她也死了,这里才会是个真正的‘黑箱子’——这是你提醒我的,乐阳。” 乐阳怔怔地望着他,眼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渐渐冷却,缓慢死去。 ——这是第一次,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有人的思维步骤越过了他,制止了他的下一步计划。 “一个坏孩子。你呀……”这次,他依然小心翼翼替乐阳取出了身上折磨他的长针,却没有解开束缚,“已经是年轻人里做的最好的了。如果是当年的我和你,应该是一盘势均力敌的好棋吧。” 顾莉的尸体倒在墙角,血正流淌出来,与轮椅那里淌出的鲜血汇聚。 “我想,你或许有了几个掌握了另一半印记的人选,我也是。”谢帝桐把他带到外面的卧室,用锁链将他重新锁住,“对不起,我还是不太敢对你太掉以轻心——我们各自说一个名字吧。如果说的一样,那我就……” 他扣上了锁链,当着乐阳的面,将钥匙扔出了窗外。 “……我就放过你的那些朋友们。” 第200章 雪药师 “丘荻和朱黛,都是乐阳师兄的人。”苏子说,正是晨昏交际之时,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大师兄觉得该怎么处置。” “之前都听许师弟说了。”白色唐刀出鞘,同时映出了天地清光,男人望着刀身上自己的片影,没有抬眼,“人留下。至于那只凶神,杀。” 这个男人的出现是完全出乎丘荻意料之内的。原本他的预计,由自己和朱黛分散对方一定的主力,并且直接将之击败。他对朱黛有绝对的信心,因为他不像昆麒麟无法自由解放力量,对于寻常的道者都是有压倒性的优势的。 但是此刻,面对这个男人手中的唐刀,朱黛的力量完全无法伤及对方。 “朱老板?” 朱黛的神情有些不太对,丘荻感到了担心。最坏的情况不过是无功而返——但是,他的预估似乎错误了。 “……对不起,丘荻。”他牵动了嘴角,艰难地笑了笑,尽管是笑,可是这笑容却带给了丘荻更大的不安,“这一次,可能帮不了你了。” “你说……什么?”丘荻的心重重向下沉去,“这把刀有什么问题吗?” “业刀雪药师。”苏子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他越是害怕,就说明过去杀的人越多,罪业越深。” “对,业刀。”朱黛仰起头,他身后血影铺成一片血色,蛇影窜动,“生者死,死者生。原来它还在世——你是昆药师的后人吗?” “我不用对凶神报上姓名。”不知是刀刃划破空气,还是风撞上刀刃,四周开始弥漫起阵阵鬼神哭啸之声,“你也没有资格提起这把刀的铸造者。” “第二任仲裁人、铁血仲裁,正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太过强硬极端,道界开始创立了十二元老来与仲裁人分权,以免仲裁人行为偏差,天下大乱。”朱黛的身型缓缓被血影淹没,露出了原本的黑影,在夕阳下的地面上诡异扭曲,他的声音也在血影中回荡,忽响忽轻,“能够使用业刀雪药师,你是昆药师的后人无疑。” “说完了吗?”他拿着刀走近了,带动了周围的哭嚎声,“你的业太重,必死无疑了。” “丘荻,不要动。” 朱黛的话音落下,骤然飓风冲天而起,红光中的巨大蛇影没有任何声息,闪电般窜向了提刀之人。地上顿时烟硝弥漫,地面不断震动碎裂。丘荻记住朱黛的话,不管场面如何混乱,只是闭着眼睛站在那一动不动;倏尔有一股巨力圈住了他的腰,与其说揽还不如说扛,将他带着飞速逃离现场。他睁开眼,远处已经是一片灰烟了,衬得天地昏黄,地面的裂缝像一条条向外爬去的黑蛇,无论是车还是标志牌都不见了,只剩下破碎的铁板石块,好像什么末日废墟一样。 “走为上计。我牺牲了点功体去吸引他注意,扰乱视听。”朱黛带着他沿着人造河飞奔,赤目金瞳,说话时喉间还带有蛇类的嘶嘶声,“你这次给我惹了大麻烦了。” 丘荻还被刚才的冲击弄得有点惊魂未定,愣愣问道,“那个人是谁?” “可能是昆药师后人,我怕的是他手上那把刀。”他跑得速度很快,近乎于擦地而飞,后面没有人追上来,他们也微微松了口气,“第二任仲裁昆药师,以前很有名,近代不怎么有人提了。反正在他掌权的那个年代我虽然没有苏醒,但听其他人说的,我还是很庆幸自己没有苏醒的,否则蛇皮背包的历史就要往前提一千年了。你看到那把刀了吗?这把刀是业刀,和雷刀齐名同属辟光刃,辟光刃全他妈是他一个人造的,类似对付我们的十大酷刑,有针对有目标,虽然没有相柳适用款,但还是有个大众爆款。”他见后面没有人追来,也就放慢了速度,将丘荻也放了下来,两人沿着河道往前跑。表面上看似没什么,但是丘荻见到朱黛的头上手上全都是细小的伤口,还是受了伤的,“业刀雪药师是最有名的,越是罪业深重的人,刀的力量就越强。据说当年如果有妖魅鬼神落到昆药师手里,不分三七二十一直接先来一刀,手上有人命的根本不用抢救了。” “从仲裁人的职责上来说,也不能说不好啊。” “手上没人命的基本也死十分之九了。辟邪的玩意儿啊那可是。” “……呃,现在挺好,疑罪从无。” “呵呵,拉倒吧。这次我算是被你坑了。”朱黛脚步慢了,停下来喘息片刻,汗水从他的鼻尖滴下,“……我不能再回去了。红药房老板这个身份已经被对方知道……”他低着头,深红色的额发垂落,遮住了容貌表情,“从此,我又要换一个新的身份了。” 丘荻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又是惊惧又是愧疚。这个发展是他绝对没有想到过的,朱黛会遇到自己的天敌。但是对方未免也太狠了,就像是预料到自己会带着个上古凶兽来打擂台,上来就用了王牌。 “如果,手上没有太多人命呢?”迟疑了一会,丘荻问,“还是回去汇合吧,说不定能一起将他们干掉,解决这个后顾之……” “——干掉干掉,今天我干掉他明天他干掉你,你们人类什么时候能长进些?!”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就突然被朱黛狂风暴雨一样的怒吼打断了。这个一直温和得体的人第一次用血红的双眼怒视着他,毫不掩饰地暴怒着。 “我和一个人发过誓,就在他死前,他让我发誓,不要恨任何人,不要再伤害任何人。你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就是因为你们人类之间的斗争,他被腰斩弃市,我明明能带他逃,可是他不肯,怕殃及族人——我看着他死的。你清楚人只有半具身体的时候有多轻么?假如有一天昆麒麟这样倒在你面前,你还能像现在这样,做着你那些天真幼稚的算计?”他直起身,双眼正在渐渐恢复正常,而血泪却自眼中流出,滑过脸颊,“我抱着他的肩,准备等他死了之后,就杀光我能杀的所有人——可是他逼我发誓了。我是多恨他啊……既然不能让我恨其他人……哈哈哈……我就只能恨他了。”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血泪滴落在衣襟和地上,白皙文气的面容因此变得凄厉恐怖,“——于是趁着他还没有死的时候,我吃下了他。”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三月初三,新柳抽芽。无数个日月朝暮无数个春去秋来,朱黛仍旧记得那一天的血色,远处的集市上有人围聚在戏台边嘈杂欢笑,他跪在了处刑台上,抱着那个人残缺的躯体,失去了一切。 “当我看到你和昆麒麟的时候……”朱黛笑着退开,渐渐远离了他,“那时候我是真的以为,我看到了从前的我和他。那么像——他出身名门,他是凶神,都还好好的,都还年轻着都还活着……我想帮你们,我不想再看到两个人落到当年我们的下场,可你们……为什么要争到你死我活?有什么东西放不下的?”他摇着头,仰起头努力止住眼泪,“你做过这样的噩梦吗?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他嘴唇渐渐变淡的颜色,飘落到他发间的柳絮,远处小孩子唱的杨花落,他的半截身子落在不远,那么多血,我从来不知道人会流出那么多血……”他说,“够了,丘荻,真的够了。回昆门道观,带上昆麒麟,然后逃。我可以帮你们逃,随便到什么地方……” “逃是没有用的。”丘荻说。 朱黛怔了怔,呆呆地看着他。寂静在他们之间蔓延,过了许久,他才颤了颤,嗤笑一声。 “……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都在想什么?”他说,“我在想,如果能让我再回到过去的那一天,到他被处刑前,让我能强行带他们逃走……那我愿意付出一切。” 他笑着抬头,望向丘荻的双眼。这双眼中,有什么曾经鲜活的东西,早已死了。 “——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和我有这个相同的想法。到此为止,我们分道扬镳。” 血影淹没了他,红色的残影迅速扭曲,在空气中消散无形。只有朱黛最后的那句话轻轻回荡。 “再见,保重。” 丘荻注视着他消失的所在。河水静静流动,被夕色染得一片血红。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朱黛或许从此不再出现,和从前一样,隐世多年,等到物是人非时再换一个新的身份回到人间。 他可以这样做,自己与昆麒麟不可以。一旦他们失踪,就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止那些新生代力量的胡作非为。 “保重。”他对着面前的空地说。 这一次,会是永别吗? 河水的倒影里,他见到了在自己背后出现的两个人。耳畔听见苏子带着讥讽的声音,“决策全盘失误啊。” “乐阳呢?” “他应该和你一样,也刚刚经历了一次失败吧。”苏子的眼神滑过了那个拿着刀的男人,“下一个捷报,应该也快来了。” 第201章 自投罗网 “原来如此,你也想到了啊……”谢帝桐的指关节刮过下巴,陷入了思索,“可惜,这次慢了一步。你能够只手翻盘的机会已经错过了,那个叫丘荻的朋友,很可能已经做了完全错误的决定。” “接下来,有两种可能。他们需要罗盘的控制权来打开巨门界,所以一定还会有人来杀我。许越失去联系后,来的可能是其他人,也有可能就是掌握着生死束缚的那个人。如果是其他人,就继续进行黑箱子行动,如果来的是那个人,就逼他放弃生死束缚,你自由了,我们的合作关系也到此结束。” “结束后呢?”谢帝桐笑了,这次的笑容让人很不舒服,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心理原因。 “等到结束后再说。”乐阳说。在洗完澡后,身上没有了那种黏腻的血腥气,他稍微好受了些,“既然要暂时合作,我需要知道一些你的能力。” 谢帝桐刚刚吃完饭,面前还摆放着餐盘,“菜做得比较好算不算?” “我只能把人肉理解为类似于充能一样的存在。” “这个理解已经差不多正确了。”他拿起了菜刀,缓缓沿着手掌切开,“不过还有这个。” 从他的手掌伤口上,流下了一缕鲜红的血色。乐阳的眼神动了动,不过没说什么。 “进食完毕后,力量会比较充盈,同样的,我就会和正常人一样受伤流血。当然,这到底有什么实际作用么?我也不知道。”他苦笑着,将餐刀放下,“当修炼的时候,只能吃仙人的血肉。功成之后就不必了,普通人也可以。每当吃下一个人,我就能获得他的力量和能力。” 乐阳大致计算了一下,如果自己小时候看到的卷宗没有问题,那么那是相当惊人的程度了。 “轮到你了。”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没有能力。”乐阳只能摇头。 “不能说谎哦。” “确实没有。”他耸耸肩,“以前养过一条鱼仙人,但是也废了。” 那人静静盯着他笑了一会,突然伸出手,抓过他的头发。一根落发纠缠在谢帝桐的指间,接着,被他放入了口中咽下。 片刻后,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天啊……” “真的没有。” “我知道了。你在力量方面确实弱得可以。不过智者型的,确实不需要太注重修行,会分散注意力。吃你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用处,不过味道太诱人了。” “说正事吧。”他说,“我们可以有黑箱子计划,对方也能有。接下来,也许他会提出让你在一个期限里杀了我,否则就杀了你之类的指令。这个指令来的快与慢是无法确定的,最好的方式,就是在它来之前放了我。”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哎……结果还是被你带着跑了呢。”谢帝桐叹了口气,十指交点在一起,“好,我放你走。” 乐阳听见他这句话,就从枕头下面拿出了一把叉子,直接拧动锁链固定拴上面的螺丝。这是他用盘子砸向许越的时候趁乱藏入枕头下的,连谢帝桐都没有发现。然而眼看螺丝就要松落时,冰凉的刀刃就抵住了他的颈项。 “不过做戏就是要做全套,对吧。”谢帝桐笑着问。 ———— “你没事吧?曲艳城?”昆麒麟拍拍他的脸,曲艳城的呼吸很平稳,并不像是有事。金召在察看周围有没有机关,余棠拉住车慎微,免得小孩子一时冲动就跑了过去。 就在这时,昆麒麟的手机响了,收到了一条短信。这是个陌生的号码,但是上面只发来了一串数字。 就是乐阳留下的那一行数字。 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串数字是做什么的,各有各的说法。而正当他看着手机屏幕时,面前的曲艳城转醒了。 “你醒了?没事吧?” “我没事……现在是……什么情况?” “乐阳落在他们手上了,丘荻和朱老板也不见了。” “我是说,刚才那串数字。” “你听见了?那串数字是乐阳留下的,但是不知道什么用处。好了,既然你没事……” “我有件急事,手机能借我吗?” 昆麒麟点头,将手机给了他。曲艳城拿到了手机,看了一眼刚才的短信,然后回拨了那个号码。 “喂,是我。”他说,“你们带着他进来吧。” 其他人并不明白他的这个电话是什么意思,紧接着,从地宫入口进来了三个人——白发的是苏子,还有一个面无表情的陌生人。陌生男子架着一个人,已经是昏迷状态了。 那是丘荻。男子手中的刀就架在他的颈上。 “决策错误的后果。”曲艳城说着,然后走向了对方,“他告诉你,你们之中有个内奸吧,而且还以那种方式……所以你们刚才进来的时候,我确实有点弄不清状况,差点被他蒙过去了。” “曲艳城,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是新生代力量之一啊。”他习惯性地摸着手腕,但是那里已经没有佛珠了,只能兴味索然地放下,“还没有明白吗?啊……我好像明白了,原来乐阳是这样和你们解释的……没有错啊,他问你们要不要救我,你们说救,于是,他就顺应你们的愿望,自投罗网了。只要他被抓,我就会重新出现在你们面前。乐阳的精神应该已经撑到极限了,这种自杀式的交换,也算是他对你们最后的补偿了。他希望我回去,继续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这样回头是岸。”他说着,望向了车慎微,“对不起啊,师侄。” “我不懂,为什么师叔你……”车慎微上前一步,却被余棠用力拉了回来,“肯定有哪里弄错了!” 他的声音在地宫中回荡不息,昏黄的手电光中,曲艳城微微笑了,就好像最初的那种面具般的笑容。 “我第一次试图得到罗盘控制权的时候,乐阳就已经阻拦过我。不过那时他没有告诉你们我的身份,我很好奇他为什么这样做,是觉得我年少无知误入歧途,还是不忍心告诉你们呢……总感觉,我接触到的乐阳和传说中有些不同了,好像心软了些。”他转头对那名架着丘荻的男子笑笑,“封隆师兄觉得呢?” “让谢帝桐杀了他,你去拿罗盘的控制权。” “可是乐阳还没有死,可能出了什么意外。”曲艳城的神色暗了暗,“谢帝桐在做什么呢……难得让这些人全部聚集了,只要我拿到罗盘,就可以全部将他们关入另一个界内,就算仲裁人是祖麒麟,也一样束手无策。” “你说什么?!” 他这句话出口,不止是车慎微,就连封隆和苏子都露出了惊愕神色。 “哦,你们还不知道。”曲艳城侧侧头,望向昆麒麟的双眼,“仲裁人可是祖麒麟,除非是罗盘制造出的界将他永远关入,否则是绝对困不住他的。” “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们?!”苏子怒视着他,“你想看我们去送死吗?” “这样才有意思吧。光是去对付一个乐阳就能那么吃力,还不如看看哪些废物会去真的送死。凶神相柳都能存在了,面前这位是祖麒麟又有什么不可能的。”他不屑的瞥了苏子一眼,满是毫不掩饰的讥讽。 “你——” “够了。”封隆喝住了他们,“太难看了。曲艳城,不要再有下一次了。” “没有下一次了。”他看了看手机。已经过去了很久了,却依然没有消息回来,“啧,乐阳还没有死。” “打个电话给谢帝桐。”封隆说,“对面的几个人,最好也不要动。” 他盯着昆麒麟的手——手指已经碰触到了太气钉的末端。 “我不希望把和道界无关的人牵扯进来。所以,这个叫丘荻的人是可以不用死的。”他说着,目光转向了余棠,“你也是,待在那不要轻举妄动,待会就可以带丘荻走了。” “你们都是代表了十二元老的新生代力量?”昆麒麟问,“听你们话里的意思,似乎以前认识乐阳。” 封隆握刀的手稳若磐石,这是一个真正和岩石般刚强沉静的人,找不到一丝弱点和破绽。 “乐阳……是我的小师弟,最小的那一个。”他说,在他的面容上,找不到任何一点感情,“我们曾经是十二元老的新生代力量,而他背叛了我们,只有我和许越活了下来。我对他的认识,比你们谁都要来得刻骨铭心。” 曲艳城给谢帝桐打了电话,电话很快就接通了,那一头传来了谢帝桐含笑的声音,“怎么了,我这里有点忙。” “乐阳为什么还没有死?”他的眉头皱着,神色有些不耐,“他们所有人都已经聚集在这里了,只要我接管了罗盘,一切就结束了。” “是吗,所有人聚集了啊……”谢帝桐的声音中不知为何带着些喟叹,只是说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 然后,他挂断了电话。 曲艳城还未反应过来,地宫的入口就响起了一个新的脚步声。 这个人好像喝醉了或是受了伤,步履参差不齐,跌跌撞撞。当他终于走出门口时,所有人都见到了乐阳。 “聚集的不止是他们。”同时,整个地宫中响起了密集而响亮的齿轮运作声,罗盘运行速度突然加快,乐阳的声音很轻,却刺入了每个人耳中,“虽然费了些周折,不过——你们也全部聚集了。” “你想把我们关入罗盘的界中吗?但是你做不到那么精密的控制,这里也有你们的人!”曲艳城咬牙,指向了对面的昆麒麟。然而乐阳的神色不过划过了半分茫然,就浮起了柔和的笑容。 “你不是说我心软吗?”他轻声说,“那我现在就要硬一次给你看了。” 第202章 灞桥霜,北京雪(完) 罗盘中的时间与空间交错,四周的景物在支离破碎。无论是昆麒麟他们还是曲艳城他们,全都在一片黑暗中迅速下坠。 这种大型法器的运作极其精密复杂,而且时间匆忙,在地宫中的所有人都被卷入了漩涡之中,除了入口处的乐阳。一个残缺不全的界展开了,如同一张大张的口,吞没了一切。 ——他真舍得啊?! 无论是哪一方的人,此时脑中都是这样的念头。可以说双方所有主力全都埋在这个局里了,乐阳从来不求赢,只要不输,输的是其他人就可以。 当界再次关闭时,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已经坚持到极限的精神骤然崩溃,倒落在地。药效开始离他而去,所有的理智,思绪,甚至记忆,全部化为灰烬。 寂静的地宫中,齿轮的声音渐渐轻了,终于成为了死寂。然而,又有一阵脚步声打破宁静,进入了地宫之中。 他轻声哼着歌,走到了乐阳身边,将人抱了起来。 “太勉强了……”他感受了一下这里紊乱的灵力流动,有点对身前的这个年轻人无可奈何,“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玩呢?” ———— 下坠的过程中,昆麒麟已经起出了两枚太气钉,一道白色的刀光从他身边劈过,带起了尖利的破风声。 “都什么时候了还打?!”他怒视着穷追不舍的封隆,“你是不是乐阳他大师兄啊?智商差这么多?” “凶神竟然会成为仲裁人……简直笑话。”当昆麒麟起出太气钉后,周围的灵压瞬间改变了,空气中传来静电爆破声,代表着十分惊人的力量,“你没有资格坐在这个位子上。” “有没有资格不是你说了算的!”他抓住了昏迷的丘荻,“我没有做错什么,就算你有雪药师,也定不了我的罪!” 他说的没有错。当雪药师对着昆麒麟挥动时,没有连带起其他加持的力量。同样是凶神,这把刀指向朱黛时,至少带动了数以万倍的业障之力。 “妖言惑众。” “兄弟你这是种族歧视啊?明明是个道士就别装法海了!现在是打的时……靠!”雪药师扫过,尽管因为下坠而失了准头,但还是在他的肩上扫出了一个深深的伤口。昆麒麟不想和他打,也不敢唤出麒麟,如果麒麟真的撞上辟光刃,就算不是雷刀那种专门针对麒麟的法刀,造成的伤害也是极其惊人的,“你别逼我!看在你是乐阳他大师兄的份上,大家无冤无仇的,何必——” “现出原形,与我一战。” “我现出原型你还有命?说话托着下巴行不行?”他真的怒了,在这种情形下还要被人拿着刀步步紧逼,简直是人生最糟心的事情,“给我滚开!” “都当心了,前面就是出口!” 就在这时,余棠忽然喊道。而在昏暗的界最下方倏尔出现了一丝光亮,越来越大,不知道通往何处。而封隆的刀刃也同时刺出,直逼昆麒麟喉头。 “——你逼我的!” 他直接伸手抓住了刀刃。辟光刃的特殊刀口在他双手割下了极深的伤口,可没能让他松开手。双方就这样僵持对抗着,直到下方用来的飓风将人群冲作两堆,坠入了黑白之际。混乱中,昆麒麟不得不放手,抓住了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也来不及看那是谁。错乱的时间与空间中,有人哭哭笑笑,有人轻声低语。他们冲破了一层柔软的棉絮与白雾,进入到了另一个世界。 昆麒麟紧紧抓住了身边的人,已经顾不得那是敌是友了。当五感再度恢复,他先是感受到了一阵刺骨的寒意——是真的刺骨,温度可能不到五摄氏度。 “嘶……”他捂着手爬起来,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冷,还有就是因为疼。在拔出两枚太气钉的前提下,伤口是会迅速恢复的,但如果是辟光刃造成的伤口,恢复速度就和正常人类差不多了。接下来,他见到了漫天的飞雪——绝对不是上海那种文绉绉的雪,是北方才有的鹅毛大雪,铺天盖地,下雪的时候,夜空是有一层淡青雪光的。在他面前的是一栋小楼,并不高也并不大,十分古旧破败。身边倒着两个人,一个是丘荻,还有一个是封隆,没见到其他人。封隆正在苏醒,趁着他还没清醒,昆麒麟就抢过了他手边的雪药师,左右看了看,扔进了一边的树林子灌木丛中。 接着他想去叫醒丘荻。然而眼角余光瞥到了楼上的情景——就在小楼的三楼窗口,有一个白色的小小人影。 ———— “你是3床的家属对吗?”医生拿着茶特过去,神色间有些为难,“你是他什么人?” “是他哥哥。” “有几个问题。3床以前有没有过什么化工品接触经历,呃,不是普通的化工品,我是指比如油漆厂、化工厂之类的地方。” “嗯……他在化工厂打过工。” “化工厂的类型呢?” “这个不清楚了。” “那好,还有个问题,他身上的外伤是什么造成的?” “哦,这个……” 七院的综观室里,医生正记录着他所说的话。谢帝桐转开眼,望向玻璃房中躺在病床上陷入昏迷的那个人。 他们谈了一会,身为家属,他的情绪很平静,而且也像是通晓事理的人,所以医生将笔记纸夹进茶特内,就请他到办公室说话。 “你弟弟的病情很重。而且我不知道他曾经用过什么药物,对于脑部损伤太大了。”医生望着他的双眼,语气平和,“你要有心理准备。他很可能在之后出现我刚才说的那些症状,并且基本是不可逆的。进一步的检查会在明天进行,你先去签个字。还有,替他补办一张就诊卡,综观室需要的。以后转病房里,病房医生也是要看的。” “好的,麻烦您了。” 他离开办公室,进入了乐阳的病房。这是一间单人病房,押金是从许越的卡中提出来的。晚上十点,这个人已经昏睡了四个小时,渐渐开始有苏醒的迹象了。 他替这个人擦去冷汗,小心避开头面部的伤口。就在这时,乐阳缓缓睁开了双眼。 “你醒了?”他问,“感觉如何?” 那人的眼神茫然着,在房间中和他的面容上扫动着,双唇颤动,只说了一个痛字。 “医生说你现在不能用止痛药。忍一忍吧。其他呢?还有什么不舒服的?” 乐阳的双眼怔怔地盯着他,沉寂许久。 良久,谢帝桐才终于听见他的声音。 “……你……是谁?” 他这样问完,又开始不安了起来,微微皱起双眉。 “我又是谁?” ———— “这里……是哪啊?” 他们站在一片可以算是草坪的地方,茫然四望。阳光熙和温暖,老柳吹棉,如霜如雪。 远处有一条河流横过草地,许多人在河旁,男男女女,都穿着质地轻薄的古装。余棠身边是三个孩子,另外三个人不知道被冲去了哪,希望他们没事。 苏子、曲艳城和车慎微三个人站在那里,脸色都不太好看。他就和个幼儿园院长似的扭头安慰三个人,说,没事,咱们大概被扔到横店来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马蹄声,有人“吁”了个马哨,勒马停下。 “师兄,看那四个牛鬼蛇神。” “住口,成何体统。” “哎……那便是四个……四个妖魔鬼怪。” 双马并辔,一匹青花大马,一匹踏雪乌,来的是两个道士,衣着华美精致,但看制式都是道袍,一个人白发披肩,雪发红颜;另一个人束着阴阳髻,长得很是俊俏,一脸笑意讨人喜欢。两人都带着点河南口音,又说不出哪里怪。笑眯眯的那个人就在马上对他们拱了拱手,“贫道乃昆门道观昆长欢,见过几位,这位是……” 还没等他说完,白发人便下马行礼,揖了一揖。 “——昆门掌门昆罗衫,见过几位。” “这是我师兄。”昆长欢笑着,口音轻快,“几位是哪里人?” ———— 是苏子? 那是个白发的孩子,穿着件灰色的套衣,人很瘦弱,离得远了也看不准年纪。漫天的鹅毛大雪,他宽大的灰衣在风中鼓动,然后,这个人就走上了窗台,向外探身。 不是苏子。 昆麒麟已经冲了过去,大声喊道,“别跳——!” 这孩子怔了怔,大约也没料到会有人喊他,动作便顿了一下,可却没有多余的犹豫,深深呼吸了一次,就从三楼纵身跃下。昆麒麟已经冲到了楼下,几乎是扑过去将人接住的,揪在了怀里。孩子雪白的脸被树枝刮出了几道细小的伤口,红色的眼睛里有着和年龄不符的冰冷和戒备;北方的大雪天,他身上只有一件灰色的单衣,露在外面的皮肤上能看到殴打留下的淤青和擦伤。 这根本不是苏子。昆麒麟看着他的脸,还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眼泪就忽然流了出来,比所有的难过和愧疚来得都要快。 ——漫天飞雪落在他们身上,北京城郊的雪夜,在他面前的,是尚年幼着的余椒。 第四卷 残萤为火 第203章 盛世长安 “哈哈哈哈……你们说的是真的?”昆长欢勒了勒缰绳,他的青花大马身上的七彩马鞍披饰也随着玲玲晃动,“你们是从以后来的?” 另一边,昆罗衫始终一言不发。这是个清俊而冷淡的人,和传闻中一样,昆门师祖是一个天姥,天生白发雪肤。不过或许白化病也有些差别,他的眼睛是黑色的,黑白分明,清澈好看。 “嗯,算一算……大概……”余棠历史不行,算了半天就扭头了。旁边的曲艳城说,“大概一千四百多年后。” 昆长欢又笑得趴在马脖子上,“师兄,你说……” “几位既是道友,就暂住在延康坊吧。”昆罗衫语气淡淡的,也没什么欢迎的味道,更没有关心他们是从哪来的,“‘罗盘’……”他摇了摇头,“不曾听闻过这种法器。” “在最早,它叫做司九章。”车慎微说,“掌门对于这个有印象吗?” 昆长欢还笑着,昆罗衫的神色却变了,“不可能,司九章……” “在我们的时代,它被叫做罗盘。没记错的话,现在它应该叫做司九章。”车慎微说,“而且我读的文献上记载,它就是昆掌门你发明的。后代的罗盘全都是以你留下来的第一台司九章为原型制作的。” “等等?!也就是说在唐朝也有个罗盘?我们能借助它回去?”从地狱到天堂也不过如此,而且听车慎微话里意思,昆罗衫对罗盘十分熟悉。 可他却摇了摇头。 “司九章在百年之内无法重新启动了。” “什么……” 四个人都呆住了,没想到会是这样。车慎微有点战战兢兢地,问,“是哪里坏了吗?要是这样,我能去看一看吗?” “不必。” “哎,可是……” 他还没说完,旁边的曲艳城就用力拽了他一把,轻声说,“昆门鬼。” “啊?什么昆门鬼?” 车慎微的话被两个道士听见了,都有点疑惑地转过头来。曲艳城踢了他一脚,压低了声音,“你还没反应过来吗?昆门师祖只有一个师弟!” 被他这样一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昆长欢身上。 “曲艳城。”苏子瞥了他一眼,“现在不是合作的时候。” “小朋友,现在也不是掐架的时候啊。”旁边伸来一只手,用力把他的白发揉得一团乱,“大哥哥教你,远交近攻。咱们都离文明社会那么远了,就先谈谈人生,聊聊理想,大家又没什么不共戴天血海深仇的,难得到了个天然绿色无污染的地方,好好享受一下生活吧。” “总之,他是不会启动司九章的,因为可能牵连到巨门界。”曲艳城读到了昆罗衫的思维,叹了一口气,“我们要靠自己。” 骑在马上的昆长欢完全看不出什么昆门鬼的样子,就是个外向欢快的道人。在今后的几年里,他会突然失去控制,成为祖麒麟,然后被永远关入巨门界内。 但这些未来,昆罗衫与昆长欢还不知道。 他们进了城门,盛唐长安的繁华是没有人见到过的,整座城市都在午后陷入了欢喧之中,空气中浮动着引人神往的浓郁香气,不知是何处的香料、或是新出炉的饽饽。 几个小孩都看得呆了,路上其他行人也同样在看他们,以为这又是西域小国奇装异服的人。 这时,马上的昆长欢俯下身,问走在他身边的苏子。 “哎,小苏子。” “呃……” 因为知道这人就是今后的昆门鬼,苏子难免有点局促,往后退了几步;昆长欢笑着说别怕,我问你,一千四百年后,长安是什么样的? 苏子怔了怔。他虽然不熟悉唐史,但是也知道,如果这真的是昆门鬼作乱前的年代,那么二十多年后,就是安史之乱中狼牙军攻陷长安城的时候。在昆门鬼死后,天下倾覆,长安沦陷。 “哈……你们果然是吹牛皮。”他弹了弹苏子的额头,又转身,扔给路旁一个卖小玩意的游商两个铜板,买了个糖人送给苏子。 “一千四百年后沧海桑田,这里的一切都不在了。”曲艳城说。 昆长欢听见他说的话,面上的笑颜便凝住了,呆呆地说不出话。而反倒是前面的昆罗衫说,“天地无极,从无什么永垂不朽可言。到了那时,物非人亦非,何必执念。万物终有尽时,何况你我。” “怎么会呢。师兄是要成仙的人。而我……”他说着,又再次笑了笑,去拉过昆罗衫的黑马缰绳,让两匹马靠得近了些,“总之,师兄他日会通道入仙,与天地同寿,成为大圣。到了那时,我就是大圣的师弟,多风光。” 进了二道门,就要下马步行了。城门口靠着许多人,有两个人正在瞌睡,被一个人拍醒了,三个人匆匆忙忙跑过来,替两名道者牵马,他们应该是侍候人之类的。 “小苏子,那么一千四百年后的人记不记得我师兄啊?”过了一会,趁着昆罗衫不注意,昆长欢又凑过来问。 苏子点头,“他是昆门掌门,在后世的道界中十分有名。” “果然。那我呢?”昆长欢笑得很开心,眼神明亮欢快。 “你……”苏子的双唇动了动,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你……也一样。” “哈哈哈哈,太好了!”他扭过头,冲着昆罗衫喊,“师兄,你听见了吗?” “太吵了,听不见。”昆罗衫的侧脸上能看出有些无奈,但唇边隐约出现了一丝笑意,“你呀,凡心太重了。” “天道人欲,自然而然。凡心重才好呀,芸芸众生便是凡生,越是近凡,也越是近道。” “诡辩。” “不是诡辩,永华寺的小师父教我的!”他对着昆罗衫挤了挤眼,往苏子身边一蹲,“小苏子,你说是不是?” 他好像很喜欢苏子,可能因为这个孩子和他师兄一样拥有一头白发的原因。他们这边热闹着,余棠带着另外两个孩子,气氛就有点尴尬了。 ——虽然车慎微努力装作若无其事,但神色间的失落还是掩盖不了的。 曲艳城是十二元老那一边的人。尽管因为被罗盘卷入导致的惊变,可当平静下来,这种失望就铺天盖地地涌了过来。他的思绪源源不断,曲艳城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脑子里吵死了,全是我的事。” 车慎微慌了慌,却很快镇定下来,转开了头。 “……没想到你一直在算计我们。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无聊罢了。努力寻找目标,从一个目标换到另一个目标。只不过这一次,目标是乐阳,我就顺便成了他们之中的一员。”曲艳城笑着,又是那种好像面具一般的笑容,一切打回原形,“可惜,低估乐阳了。” “你骗我。” “对,那又怎么样?” 车慎微难以置信地瞪着他,想不到他会这样坦然地说出这种话。 “我一直那么相信你!” “是啊,他们也一样。我们是不一样的人,我也从来没有强求过你去相信。车慎微,我说过我是你们这一边的吗?从来没有。”曲艳城退开一步,微微仰起头,“——是你自己太天真了。” 就在这时,宽广的大街上传来了尖叫声,街边表演杂耍的一头灰象突然高高立起,向街道正中冲去。人群虽然躲闪开了,但还是有人被踩踏受伤。昆长欢正觉得没事做,笑了一声,就翻身上了房顶,向巨象所在的地方飞身而去,口中打了声呼哨。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巨象惊恐不安地叫着,又想逃离他来的那个方向。路边有一片坊墙被它撞塌了,还殃及了旁边一圈民房。昆长欢已经落身在象背上,将手掌按在象头上,轻轻地拍着。 “好啦,好啦……真是的,怎么到处乱闯呢。”巨象渐渐平静了下来,俯下了头。昆长欢四处看了看,旁边有处民房被撞得很严重,屋顶都破了,碎瓦簌簌落下,屋里有几个人,都抬头看着他。 “没事吧?”他问了一句,就从象背上滑落下去。象主人正赶过来,他也翻到了旁边的房顶,再沿原路跑了回去,跳回了昆罗衫身边。 “好了?” “嗯,走吧。延康坊就在前面了。”他拍拍余棠的肩,指着前面的一座木牌坊,“那是我们暂住的地方,住一段时间后,还是要回蜀地的。” 坊门口很热闹,而且还能看到一些外域人结伴。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许多白袍人围成一个圈,俯首叩拜,口中念唱着什么。在李唐时期很多外域宗教在长安都有聚居点,所以他们起初也没有在意。但是看到这些人的时候,昆罗衫的神色动了动,眉头皱了起来。 “又是天雪教的人。最近,他们人数越来越多了。” “天雪教?”其他人都没有听过这个教派,那些教徒的面目都是东方人面相,并不是高鼻深目的西域人。 “天雪教呀,你们那里没有吗?”昆长欢指指白袍人中间唯一的一个灰袍人,“从北方来的,也不知怎么的就兴起了。这两天人数确实多了,到处都能见到。” 第204章 延康坊 当他们经过坊门,经过那些教徒的时候,那些人陆陆续续抬起头,望向了昆罗衫。 “看什么看啊。”昆长欢护着师兄,瞪着他们,“继续念你们的!” 他们进了延康坊才松一口气。余棠问,这些天雪教的人平时不太安分? “也不曾听闻他们真的作奸犯科。就是总觉得……”昆罗衫欲言而止,没再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延康坊内也有其他的道士,这里可能是道教人士最近聚居的地方。昆罗衫地位非常之高,每个人都会过来行礼招呼。 “这几位是……?” “我和师兄在灞桥旁遇到的。”昆长欢笑着将苏子拉过去,把小孩子白色的短发揉得一团乱,“这位小友叫苏子,那个叫曲艳城、车慎微,还有这位郎君,名叫余棠。这些都是道友,他们说自己是……” “你们好你们好。”余棠不想让他说太多,连忙伸出手,和一个道士握了握。其他几个小孩才是真道士,也就依照道友见面的规制行礼了,“其实我不是你们同行,我是做警察的,警察吧……呃,就是……” 这些人果然不知道警察是什么,茫茫然地听着。余棠想不出在古代警察应该叫什么,思索了半天,说,“捕快。” 其他人还是很茫然。 “武侯。”曲艳城说,“我们老家是个乡下地方,称呼和京城这不太一样。” “原来阁下是武侯啊。”众人了然,立马对余棠多了几分敬畏,“原来如此,果然器宇不凡。” 不用问曲艳城,余棠也知道这话只是客套。就目前所见而言,自己的身材和长相都算不上唐代器宇不凡的标准。 “诸位无事的话,贫道就先带客人们回去休息了。”昆罗衫显然不喜客套,叫住了昆长欢,那人笑笑闹闹的性格显然极讨人喜欢,正在另一边和人聊得火热,“师弟,走了。” 坊内的居所是独立的,他们住的地方应该比较僻静,走了一段路才到,但显然要比其他屋子来的齐整宽敞。一路走,曲艳城就一路在听周围那些道士的思绪,尽管有些困难,但还是勉强听出了大概。 ——大道场已经结束了,可以说是极其成功,长安城的灵波稳定,形成了一个上好的风水。但是没有其他人知道昆长欢是谁,他们以为这是昆门蜀地老道观的弟子,前来京城寻师兄的。 因为这场大道场,昆罗衫的声望立刻拔高,无论在民间、道界还是皇族中都声名赫赫。他想瞒住昆长欢是祖麒麟所化的事情,以免横生枝节。 “几位请坐,用些酪子。”他们终于在内室坐下了,远离了喧嚣。而仍然能从外面听见远远近近的管弦声和歌声笑声。内室装饰得素雅恬静,和昆罗衫这个人很像,“也就是说,在以后,司九章被人称作罗盘,并且依然存在于世,而你们被一个人投入了司九章的通道中,落入了这里?” “是的。听说昆掌门擅长此类术法,不知能不能助我们回去?” “不可能了。”昆罗衫摇了摇头,“司九章无法再度启动。” “因为司九章是这次大道场所用的法器,它仍然联接着与巨门界的通道,对吗。”一个声音忽然插了进去,含着浮于表面的笑意,“昆掌门,我们是从一千四百年后来的。这里曾经发生的事情、以后会发生的事情,我们统统都知道。”曲艳城说,“包括昆长欢道长的身份。” 一声轻响,昆罗衫手中的瓷杯被磕在了案几上,雪白的酪子落在黑色漆木面上。 “……你说什么?” “在一千四百年后,你们的过去依然为人所知。而且,在那个时候,祖麒麟的存在已经不是秘密了。” “曲艳城,你在做什么?!”余棠无声地默问他,“我们是在求他们帮忙!” “我知道,所以才要这样说。”曲艳城回答他。然后笑着和昆罗衫说,“一千四百年后,巨门界再度现世。而在其中已经没有祖麒麟了。我的意思是,巨门界孕育了新的祖麒麟——昆长欢道长。”他的目光转向了昆长欢,那个人的神色依然镇定,“你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吗。” “也就是说,我会死。”昆长欢呢喃道,又嗤笑了一声,“无稽之谈,你们既然知道我是祖麒麟,就该知道,我是不死不灭的。” “师弟,他们来路不明——” “师兄不用担心我。”昆长欢仰起头,笑得很明朗,“他们既然知道,那就好办多了——曲艳城,我很想知道,我是怎么死的?” “自尽。”曲艳城说,“但是其他的,我们就不知道了。关于你的死,传说是很模糊的。” 昆长欢大笑一声,像是听见了什么荒谬的笑话;旁边的昆罗衫摇头,“就算你们这样说,这和启动司九章有什么关系?你们应该知道,它连接了通向巨门界的通道,一旦妄动,通道很可能就会崩溃,那样……” “那样,昆道长就会回不去巨门界。”曲艳城说,“可是,如果历史是不可改变的,那么他永远都回不去了。这条通道本就没必要留着。” “荒唐!”对面传来了一声巨响,昆长欢拍案而起,指着曲艳城,“你少给我信口雌黄!” “师弟,坐下。”昆罗衫说。那人只能依言坐下,怒视着曲艳城,“我对后世的传闻没有兴趣。而照你们说的,是一个人控制了司九章,令你们落入这里的,对吗?” “没错。” “那么,你们可能永远都回不去了。”他说,“因为,进入司九章的人有时会失踪,是因为误入了司九章运行的缝隙中。法器运行的原理其实很简单,无非是宇和宙的纵横。如果你自己误入了缝隙,你只能走进纵与横的其中一道。你可能自己能走得回去,也可能借助其他人的力量回去。但是你们所说的这种情况,这个人彻底拨乱了司九章的两条准轴,宇和宙同时错乱,而你们谁知道他分别将两条准轴拨乱了多少分度?” 四个人都寂静着,谁都不知道。当时太混乱了,无论对他们还是乐阳——余棠不觉得乐阳会手下留情,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把所有人一起扔回白垩纪。 昆罗衫垂下了眼神,神色平静,“也就是说,你们不知道。司九章的控制极其精密严格,不能相差半个分度,宇和宙两条准轴,有任何一点差错你们就回不去。而且,可以落在这里,其实几位已经很幸运了。” “昆掌门说的……没错。”车慎微咳了一声,轻声说,“……如果偏差那么一点点,我们落入的就不会是正常世界,而是界和界之间的狭缝里,如果是灵力稳定的夹缝,可以活到所有人饿死为止;如果是灵力混乱的地方,那么,你们知道绞肉机吗……” “不用再说了。”余棠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笑意僵硬地转向了昆罗衫,“昆道长,唐朝的户口怎么报?” ———— “你没事吧?”昆麒麟从雪地上撑起来,看着臂弯间的小孩,“怎么回事呢你,七岁看到老啊!” “你谁啊!滚开!” 一只小小的手掌啪得呼在他脸上,余椒挣脱了他,转身就冲入了雪夜中。昆麒麟连忙扑住他,“你要去哪?雪那么大……” “你是谁啊,放开他!”楼上的窗口探出来一个人,嘴里还叼着烟,昆麒麟眯着眼一看,见那人正是年轻时的王兆。 “哎,兆哥儿!”他冲着王兆挥手,结果对方直接也从窗口跳了下来,书楼很矮,三层楼的高度对于当过兵的王兆而言不算什么。他把余椒扶起来,拍拍身上的雪,“你年轻时候还挺帅,不,老了也还行……” “你把手放开——你是谁啊?”王兆将余椒拉过去,警惕地打量着他。 昆麒麟搓搓手,给冻得不行,“你家三少爷想跳楼。” “啊?!”王兆吓了一跳,连忙晃晃余椒,“你干啥啊?” 余椒不说话,眼神冷冷的。就在这时,不远处的丘荻和封隆也开始转醒了。 “废话不多说了,我们……我们是从二零一五年被扔过来的。”昆麒麟连忙先冲过去把丘荻扶过来,和封隆保持距离,“不算初次见面了,以后我们还会相遇一次的。” 就在这时,余椒突然挣脱了王兆,跑到昆麒麟背后,“带我走!” “哎?”昆麒麟先是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这个时间点,余椒应该还被囚禁在郊区的书楼里,被两个哥哥虐待。他点头,“好。” “好什么好?把话说清楚,你们是人贩子吧?”王兆堵在院门口,神色紧张,“你们再这样,我就报警了。” “我想去见我爸爸,见到他了我就回来。”余椒被冻得发抖,昆麒麟把他藏在自己的外套里,“我保证只要见到他一面,我就再也不逃了……” “对啊兆哥儿,有点人性,看这孩子可怜的。我告诉你,以后他还会是你顶头上司,你能不能找对象全看他意思,否则两小时四十个电话拆了你亲事。”他把余椒用外套裹好了抱起来,“好歹是当过兵的男人,怎么样,有点血性不?” 王兆在那里纠结了一下,也看到了余椒身上的伤,神色动了动。 “走吧。”他说。 第205章 投机主义 书楼里没有空调,没有暖气,他们几个在外面被冻得浑身发麻,特别是余椒,因为年纪小,而且身上只有一件单衣,手脚都发紫了。王兆用自己的军大衣裹着他,用保暖瓶接了些热水过来给他冲热水袋捂着。 “你们是从未来来的?”余椒抱着热水袋,坐在王兆身上,“胡说。” “哎,解释不清楚。反正我们也没想到会落到你这……”昆麒麟叹了口气,望向旁边的丘荻,“在回去之前,能不能借住在这啊?” “不行。”王兆立刻拒绝了,“当时说得很清楚,只要我们和余椒说话,或者让他和其他人接触,我们就会立刻没饭碗。我已经违规了,今天幸好另外一个人出去喝酒了不回来。” 这三个莫名其妙出现的怪人好像和他们认识,又是喊名字又是套近乎的。王兆打量着他们:两个人是高个子长头发,一个眼睛细长面上带笑,另一个冷着脸站在边上,和阎王似的。第三个人倒是个气质文静,长得挺清俊干净的,可王兆碰到他的眼神,总觉得带着点凉意——他在注意这三个人的同时,这个读书人似的男人也在注意他。 “这个送你。”昆麒麟解下了手表交给王兆。这个表就是普通的防水军表。 王兆摇头,“太贵重了,我不能收。而且你给我也没用,我不能没有这份工作。” 现在应该是八几的中国,余椒才十一二岁的模样。这个年代,手表虽然不像以前那样金贵,但仍然不是朋友间能随便送的。丘荻拉住他轻声问,“为什么不把手表当了,我们暂时住到招待所?” 他们身上的现金或者银行卡,在这个年代都和垃圾没有差别,丘荻手上的一个纪念版IWC能在几十年后换一台车,但是在现在的北京连个轮胎都换不到。 “大哥,你的身份证在现在能被承认吗?咱们三个在现在上户口了吗?我们不找个民居借住,出去就能被当成不明分子扣起来。” 昆麒麟这样说了,他们才反应过来。现在还不到九二年,如果没有身份证和户口本,三个打扮体面的人到处走,被扣起来还算好的,更惨的就是被当做特务。 “这样吧,既然他说要去见他爸爸,那就先换身暖和点的衣服,我们一起去。”丘荻说,“还有,你这有多的大衣吗?外面太冷了。” 大衣也没有多的。三个人只能窝在室内想办法,能凑出来典当的是昆麒麟的手表,两条戒指项链,封隆一直很警惕地防备着,但是这个时候不团结也没办法了,就拿下了食指上的银色戒指。 “呦,真是下血本了啊,封师兄。”看到了那个戒指,昆麒麟就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这是原本打算拿来对付谁的呀?” “你把雪药师带到哪去了?” “吃了。”他说。看到封隆的判官脸抽动了一下,昆麒麟觉得心里简直太爽了,“暂时不能给你,免得影响团结。” 这个戒指也是个法器,只是做得很精巧,引动后就能展开一张已经画好的法阵。 他把东西都装好,继续去磨王兆。 “兆哥儿……” “你们这叫的也太亲热啊。我年纪有你大吗?” “不,你这当过兵的辈分就是高一点。” “你怎么知道我当过兵?” “都说了,我们是从以后来的。”他指指被裹在军大衣里的余椒,“以后,你们俩都会认识咱们,余椒现在被两个哥哥关在这里,爸爸和奶奶都病了所以没有人能救他出去。你呢,当过兵,不是光荣退役,所以找不到工作,只能经朋友介绍来这里当保安。如果我们没出现,几年后余椒会成为余家的家长,你会干掉他两个哥哥……准确来说是一个,另一个是丘医生干掉的。再然后就是重点了,你一定要听我说,余椒——”他指着余椒,语气认真了起来,“如果有一天,有人告诉你,你成为了仲裁人,不要去上海,绝对不要。” 余椒坐在那,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昆麒麟说,如果可以的话,天眼也不要练。 小孩子怔住了,问,“你怎么知道我找到了一本书……” “都说了,我们什么都知道。”昆麒麟说,“你快去换身衣服,我们带你去见你爸爸。” 王兆原来想拦,可是却想到了什么,没有反对,也让余椒去换了身冬衣。丘荻心里动了动,曾经想起余棠和他说过的一些话。那时是余椒刚刚过世,余棠告诉他,王兆在余家一直饱受争议,有人觉得他是忠心耿耿,也有人觉得他不过是个投机的赌徒,原本就一无所有,所以将赌注押在了赔率最高的余椒身上,最后满盘皆赢。 这个人绝对不是个莽夫,他当过兵,可能也经历过各种生死,判断力比常人要敏锐许多,而且胆大妄为。这边是三个没有身份,口说无凭的人,就这样要做主带余椒进北京市区,正常人都会提出反对的,但是王兆现在默许了他们这样做。 原因很简单,王兆也在内心里权衡利弊。 ——余家的家长现在病重,如果余椒在此刻公然现身,他的两个哥哥是绝对不敢直接将人关回去的,因为现在是表孝心的时候,兄弟三个必须装作团结紧密。 所以,王兆下了判断:既然都破了规矩,迟早会被人发现,丢掉饭碗,还不如带着余椒堂而皇之回去,让那两个哥哥没有借口可以动手。 这个判断准确而大胆。丘荻甚至断定,今晚在北京某个大医院内将会有多大的风波,整个余家都会如同一锅沸水。 余椒很快换好了衣服下楼了。王兆只能叹息,“那我们走了。” “我们也去。”昆麒麟说。 “车上塞不了那么多人啊。”王兆指指外面一辆老桑塔纳,“而且你们跟着去干什么啊?又没有冬衣,出去也是挨冻。” “至少丘荻要跟着去。他是医生。”昆麒麟说,“我和封隆可以留在这。” “那行,丘先生和我走吧。”王兆拿了车钥匙,推门出去了。丘荻走在最后,回头留了个门,看看屋子里刹那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觉得不太安心。 “你们打起来的话,千万别把人家书楼砸了,现在我赔不起了。” “放心好了,咱们文斗,不武斗。” 昆麒麟刚说完,丘荻就见到他肩后的封隆已经冲了上来,连忙把门关上。才听见门锁声,书楼里就传来了乒呤乓啷的斗殴声。 王兆发动了车子,余椒和丘荻坐在后座。孩子的样子十分可爱,比长大后可爱多了。不过眼神里有一点孤僻,和以后的那个人很像。 他抬起眼,问丘荻,“你真是从未来过来的?” “嗯。对啊。”丘荻点头,等着回答他各自问题。 结果,孩子只问,那你知道,爸爸和奶奶的病会好吗? ———— “停!” 在打碎了第三张椅子后,昆麒麟不得不做了止战宣言。 他刚才起出了两颗太气钉,不敢再起出第三颗了。起出两颗太气钉的情况下,封隆光是赤手空拳居然都能和他打成五五分,这个人的武力可以说几乎达到了人类的极限。 昆门不是崇尚武道的派门,但是被选入的都是各派的精英,考核项目也包括武道,所以不可能太逊色。昆慎之从来没有过敌手,虽然昆麒麟严重怀疑打起来的时候对手都在注意师父的脸,可不可否认,前任掌门的武力很强。他从小是被昆慎之教大的,虽然学得不精,但是在拿出了太气钉的条件下,从来没想过还能有人类和他势均力敌。 “没有了雪药师,你杀不了我。”他小心翼翼后退,以防封隆再突然冲上来,这个人简直就是个人肉碾压机,不当道士,绝对能去当拳王,“我们这样打下去也打不出结果。” “再拿出一颗太气钉,这还不是你的极限。”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昆麒麟真的有种起出所有太气钉的冲动,但还是忍住了。他的极限是四颗,超出了四颗,情况就很危险了。 “先坐下好不好?”他把唯一一把还完好的椅子推给封隆,自己坐在桌上,“你也太能打了,当年要是和乐阳一文一武,估计其他人只有抱团哭的份。” 话音刚落,封隆的眼神又变了,寒光闪过。昆麒麟闭嘴了,知道自己肯定戳中了什么关键点。 “……那个,乐阳是你的师弟?”想了想,他还是决定从这里开始话题,“第几个师弟?” “小师弟。我不想说他。” “你是他大师兄?我猜的,看你这个架势就是当大师兄的。” “你到底有没有哦听我说话,我不想说他。” “呵呵,好像你有听我说话一样。”昆麒麟干笑两声,“你做大师兄的肯定很疼小师弟,我也是猜的。” “住口。” “被我说中啦?乐阳不疯魔的时候,说实话,没有人会不喜欢他。所以他反杀你们时,你肯定是最崩溃的那个。”昆麒麟和他坐在一楼厅堂的两端,看着对方越来越森冷的神色。 屋内灯光昏黄,而且是那种玻璃罩油灯,照的人影晃动。封隆正想说话,却见到在昆麒麟的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晃动的人影。 ——这个屋子里,凭空多了第三个人。 第206章 通往墙内的脚步声 “书楼里有东西。”封隆说,“在你旁边。” 昆麒麟怔了怔,立刻转过头。他倒不是怕封隆玩偷袭,这个人不太会玩这套。但是灯影晃动,刚才那个人影已经回到了层层黑影之中,不见踪迹。 “什么东西?”他走过去看了看,楼梯旁就堆着许多杂物箱子,没见到人影。昆麒麟晃动了一下麒铃,去感知周围有没有其他东西在。就在这时,从他们头顶的二楼突然传来了咚咚的脚步声。 两个人对视一眼,决定上去看看。毕竟封隆是个极大的威胁,虽然附魂麒铃可以直接感知到二楼的情况,但是昆麒麟还是不太敢在他面前这样。 “王兆说还有第二个看守,但是溜班出去了,会不会是突然回来了?”昆麒麟说,“你见到有人回来过吗?” “没有。”封隆上了二楼,书楼并不大,中间是一条走道,两旁是房间,每间房间的房门上都是带门锁的,脚步声又在前面的黑暗中响起了。二楼没有灯,只有外面照入的月光,十分昏暗。 书楼里的结构导致了很难断定脚步声的准确来源。在走廊上走了个来回后,他们才能断定脚步声来自于某处房间中。二楼的房间大多都是锁住的,其中两间可以打开,但都是卧室,应该是给王兆和另一个看守住的。两个人跟着脚步声继续找去,最后发现,它似乎来自于一间被锁住的房间里。 “怎么进去的啊……”昆麒麟试着推了推那扇门,门的确是锁住的,“而且,我看刚才两间卧室,这里的门似乎只能从外面锁住。” 门锁是那种老式锁,还是比较松动的,用力推可以推开一条小缝。封隆靠上门缝,去看里面的情况。 屋里没有灯,只有窗外的月光雪光勉强照明。这间屋子很宽敞,似乎是一间书房,光影被层层书架割得凌乱。脚步声没有再响起了,而封隆同时也看清了窗旁的情景。 “——准备把门踹开!”他喊道,“里面有人上吊了!” “啊?!” 昆麒麟也吓了一跳,没想到会有这种事。两个大老爷们一起撞进去,老式门锁完全没有什么悬念,立刻就松脱了。昏暗的书房里,地上满是白灰,两个人闯进去后先是愣了愣,然后昆麒麟问,“封大师兄,你说的人呢?” ——窗户旁边空空如也,根本没有什么吊死的人。 封隆也觉得惊异,因为他认为自己不可能看错。刚才窗边确实吊着一个人,却转眼间消失了。他正要跑过去查看,昆麒麟就叫住了他。 “等等。你看地上。” 两个人正站在门口,刚刚进来的时候,觉得地上全是白灰;但如果仔细看,会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灰尘,而是人的脚印,细细碎碎铺了一路。 “脚印很小,是小孩子的脚印吗……”封隆用手指比量了一下,脚印直径大概只有七到八厘米,而且形状很奇怪,“这是鞋底的印花?” “不知道,但是它通往屋内。”昆麒麟指了指书架之间的缝隙,那里很昏暗,什么都看不见,“刚才的脚步声可能就是它发出的。” 他们正要过去查看,忽然,那脚步声再次响起了。这一次很近,就在五米之内,声音清晰。而脚步声响起的地方,正是地上脚印通往的方向。 “咚咚……” 脚步声在他们面前响起。他们正在两个书架之间,在面前的,只有一堵青石砖墙。 ——脚步声竟然是从这堵墙内传出的。 ———— “终于出院了,不用再多住几天?” 他扶着年轻人,帮他换下了病员服,穿上了新买的日常服装。大概是大病初愈,这个人消瘦许多,面色也苍白着。谢帝桐拉住了他的手,“手还是冰的。” “我没事了。”乐阳的额发散乱着,显得人更加清瘦,“我家住在哪?” “现在是我在照顾你。”他带着人离开了病房,扬手叫了出租车,“走吧,我们回家了。” 车窗外的景物向后飞移,乐阳坐在后座,只是呆呆地望着外面的风景。很快他们就到了目的地,这是一栋三层的复合式小洋房,周围是翠绿的梧桐树。 “还记得吗?这是我们的家。”谢帝桐问。 乐阳看了一会,只能摇了摇头。 “不记得了……我连你是谁都……” “我是你哥哥。” 对,这个人自称是他的哥哥。乐阳想起来了。 从苏醒后,雪白的病房里,男人一直在悉心照顾着他。在谢帝桐的身上,一直缠绕着一股令人安心的甜香,仿佛在哪里闻到过,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对自己很好,也是自己眼下唯一能依靠的人了。 “我没有其他家人了吗……” “对,他们都走了。只有我和你。” “你也会走吗?”他抬起头,眼神漂移不定,带着些不确定与恐惧。 “不会。”谢帝桐笑了,摇了摇头,“我不会离开你的。你会离开我吗?” “不……” 乐阳紧紧抓住了他。空白的记忆中,只有这个叫谢帝桐的人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们回到了家。不知道为什么,家中似乎比外界要冷。 “我们家有些特殊,所以,你能帮哥哥一些忙吗?”他的手指盖在乐阳的背上,将人带入屋中,关上了门。桌上还放着没有收拾好的餐盘,上面的食物已经发霉了。谢帝桐将它收拾起来,走进了内室的厨房,乐阳也跟着收拾了其他的刀叉碗筷。走进内室,就闻到了很浓重的一股腥味,可能是鱼还是什么。 餐具被放进了水槽里。谢帝桐拉着他,走向了内室的另一扇门。这扇门的门缝下面冒出了白色的冷气,室内的寒冷就是这里造成的。他将手放在乐阳肩上,另一只手拿出了一把钥匙,打开了房门。 刺骨的冷气汹涌而出,让乐阳打了个哆嗦。更加浓烈扑鼻的腥味和淡淡的臭味传了出来,他先是看到了门前有暗红色的冰面,像是有人打翻了一桶颜料,水堆砌在门口,被冻成了一层冰。然后,乐阳见到了屋里其他的景象。 一台轮椅上,有个人静静坐在那里,坐姿很奇怪,整个人歪斜着;墙角也坐着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孩子,身上被冻得覆盖了一层薄霜,皮肤呈现着淡淡的灰紫色。房间上方有防冻灯,冰蓝色的灯光下,天花板上密密麻麻悬满了东西,却一时分辨不出那是什么。 他已经被吓坏了,却被谢帝桐抱着,走不出去。冷库沉重的铁门被关上,那人从一边取下了一件外面是塑料,里面是保暖材质的工作服给他。 “你答应过会帮哥哥的。”他说,“如果不肯,我就走了。” “可是……这……” “这些都是想害你的人,哥哥替你杀了他们。”他微微蹲下身,看着乐阳惊惶的双眼,“我在保护你。” 乐阳怔怔地,心里也在迟疑。谢帝桐将一把冰铲交给了他,说,一起把地上结冰的血块给铲了,这里所有的尸体都要处理掉,我会教你的。 他拿着铲子,在那里呆立着,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跟着谢帝桐清理现场。许越和顾莉的尸体完全冻僵了,谢帝桐把他们俩的尸体先暂时放到冰柜里,说,等把地面上清理干净,我们就出去买东西。 “买什么?” “厨房工具。” 他笑得很温柔,让乐阳有些惊惶不安的心安定了下来。 “乐阳,我们两个一直是过着这样的日子的。”他说,“不要害怕,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的。” 地上的碎冰已经被铲到了一边,倒入了化冰液,冲进下水道。乐阳看着那些越来越稀释的血水打着转被冲下,心里有什么地方也因为寒冷而麻木。 清理完地面,他们就再次外出,谢帝桐通过黄页确定了地址,去了一家机电店。店里,老板正一边抽烟一边看电视,难得见到有散客,便懒懒地招呼了一声。 “问一下,有切冻肉的机器吗?” “哦,你们是要切冻羊肉片的?” “带骨的那种,猪肉。” “那个啊,价格贵一点啊。” 老板叼着烟,从柜台下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破旧册子,是那种塑封册,里面写着各种机器型号。 “这种和这种,都是国产机,但是刀口可以给你们换成德国的,价格会便宜些。” “有大型些的吗?” “啊?一般连锁肉店用的都是这种,质量足够了。你们是切整猪?” “对。” “你早说嘛。你要的那种需要从总厂调货,喏,这种。” 老板将册子翻到最后一页,指着一台银色的大型机器,这个机器一段是个平板,好像床似的,另外一段则是漏斗状。 “有国产和德国进口的两种,而且有肉片和肉糜两种模式,如果你是用它处理整猪,那么十分钟就可以处理完一头了,冻肉直接进去,不用解冻,刀口很好。”他一边说,一边注意顾客的眼神——看到谢帝桐的神情时,老板就知道,这笔生意有门。客人对这台机器十分满意。 “你们是生产队的?看打扮不像啊。”他笑着问了句。因为这种大型的碎肉机只有承包社会来买,大部分都是农民打扮,不太有这样文质彬彬的两个人。 “肉类加工厂。流水线上要换机子,所以让我们出来找点不同型号的。”谢帝桐一边翻着册子,一边找了个滴水不漏的借口,“就这台了,谈一下价钱吧。” 第207章 昆门三子之小红帽(2) 宁华小学今天迎来了一场义演,演员是隔壁昆门道观的。 这种健康向上,正义战胜邪恶的剧本,是昆慎之师父精挑细选出来的。当时后备有三个,白雪公主,灰姑娘,小美人鱼。除去篇幅不太合适之外,他总会莫名其妙把女主角代入乐阳的脸,然后打了个寒颤。 小红帽合适,非常合适。这三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就该演这种歌颂勇气和亲情的剧。 “掌门师兄,我觉得这个不太合适。”昆春君看了看修改好的剧本,忍不住劝他,“能不能给乐阳临时换个角色……” “侬哪能待伊拉噶么信心额啦。”昆慎之指指学校舞台后台正在换演出服的徒弟们,“我一直很放心,彩排都没去看过,就为了今天有惊喜。” 昆春君低头轻声说,希望不是惊吓就好了。 ———— 昆麒麟带着一个红兜帽,手上提着个菜篮子,有一种碰到赤佬的感觉。 台下很多小朋友盯着他,窃窃私语,就身材来说,这头小红帽实在惊人了一点。 “小红帽去看望外婆,外婆家住在森林里,她走到了森林边,遇到了一个猎人。” 旁白昆春君说完,提着模型枪上场的昆鸣就对着观众点点头,然后呆立在那里。 “昆鸣,动一动……动一动……”昆春君提醒他。 昆鸣有点茫然,往旁边挪了几步。 “哎,猎人大哥你好啊。”昆麒麟冲昆鸣点点头,“你知道我外婆家怎么走不?” 昆鸣摇头。 “是啊,什么鬼才会住在这种鸟不拉屎的林子里啊,外面房价是贵啊。”昆麒麟也不指望昆鸣会说台词,自己往前面走了,“那我自个儿慢慢找,您忙……” “要找你外婆家吗?”戴着狼头帽子的乐阳从布景后钻了出来,演出服后面还有根毛茸茸的狼尾巴,从校长到扫地工,所有人都脸色潮红倒吸一口气。 校食堂主勺谢大爷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录像焦点对准了乐阳的脸,一边拍一边嘿嘿乱笑。 “是啊,你知道我外婆家在哪吗?” “我知道呀,我带你去。”乐阳笑嘻嘻地带着昆麒麟往树林布景里走,昆鸣拿着枪一步步跟着。按照剧情,大灰狼第一次吃小红帽失败,因为猎人冲了出来。 昆麒麟等着乐阳扑过来,昆鸣杀出来,然后自己一抛篮子,尖叫着小碎步跑开。 没想到乐阳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然后凑到他耳边,“剧本临时改了,现在,外婆和猎人里有一个才是真正的狼。” 昆麒麟怔住了。大灰狼拍了拍小红帽的肩,就这样走了,把小红帽和猎人留一块儿。 昆鸣还是不明所以,觉得这个走势不太对。 昆麒麟蹭他边上,“小鸣啊,你是狼不?” 猎人摇头。 “嗯,那肯定余椒那孙子是狼。” 小红帽说着,劈手夺过了猎人的枪,一挽袖子就奔木屋去了。 第208章 北京一院 这里离北京市区有将近一个半小时的车距,加上大雪路滑,车也没法开太快。王兆开手排挡开得很熟练,要是换做丘荻,这样的大雪天早熄火了。 余椒问,“你知道我爸爸在哪家医院吗?” “我怎么知道。”王兆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吞云吐雾,“待会找家杂货店,打电话问问我战友。” 丘荻不喜欢烟味,家里从来没人抽,他爸爸原来抽,因为母亲气管不好,所以结婚时就戒掉了。王兆一抽起来,车里顿时全都是烟味,呛得人眼睛发疼,估计也不是什么好烟。 “兆哥儿,能别抽了吗……”他忍不住开窗,但是外面冷风刮得人皮都疼。 “哎,你们干啥叫我兆哥儿啊?”王兆也不是什么计较的人,把烟头扔出去,烟味总算淡了些。 “兆哥儿。”余椒跟着叫。 “好好好,叫吧叫吧。”他没办法,“说好啊,今晚过后我要是没饭碗,大家就一起去街边讨饭吧。” 现在这个时候,手机都没法用,没有WIFI没有充电器,大哥大估计要过两年才进中国。这个年代的人不会想到在十几年后,人们可以通过一个手掌大小的东西随时通话,并且离开了一个三曲线组成的标记就活得浑身难受。丘荻不知道书楼里那两个人怎么样了,不管如何,没有人希望回去发现已经一片废墟的古代建筑。 “你是医生?”王兆问,“说实话,你们到底从哪来的?该不会是特务吧?” “我要是特务,劳动人民早提前十年翻身了。我真的是从以后过来的,说来话长……总之,我们离北京市还有多远?” “早着呢。” 城郊到市区的公路并不好开,黑蒙蒙一片,只有路灯在前方间或闪过。丘荻忽然被余椒戳了戳,小孩子问他,“爸爸这次真的能好?” “啊?……呃,嗯。”丘荻只能勉强撒了个谎敷衍过去。他是知道的,就在今夜后不久,余椒的父亲就过世了,留下了斗得你死我活的三兄弟。 “你说谎。”余椒的声音冷冷的。 “我骗你有糖吃吗?” “……真的啊?” “真的。” 丘荻觉得自己都要敷衍不下去了。孩子的眼神很清澈干净,像是看着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看着他。 又过了不久,他们终于进了市区。王兆把车停在路边,找了个杂货店借电话。过了一会回来了,“在一院,而且好像你哥哥们也在。” 后座的小孩子颤了颤,眼神有点阴霾。他们转道一院,这个年代北京的夜晚寂寥得可怕,雪光将灯光滤得一片惨白。 王兆问了他的战友,找到了余椒父亲的病房。病房外已经有很多人了,清一色都穿着黑衣,有些都开始哭了起来。八几年病房设施还不是很完善,晚上电梯都是关闭的,他们是爬楼梯上了八楼。看到余椒出现的时候,所有人都静了静,有些人装作没看到他,也有些人开始了窃窃私语。 “我来看我爸爸。”余椒走上前。有两个人走出了人群,脸上都还挂着泪痕。大的那个大概二十七八来岁,年轻些的大概二十四五岁的样子。 “你还知道来?”年轻的那个上前,一把将余椒推出去,“你还知道来?!” ——气氛不对。 余椒和王兆都没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但是从病房里进出的护工,角落里和一名长者谈话的两名医生,以及他们手里拿着的文件……这个气氛他是知道的,立刻拽起了余椒,也不管那些人的诧异,就直接推开人群冲进了病房。 ——病房里已经有了檀香的气味,一个打扮浮艳的老人躺在病榻上,身上盖着一席金色的祥云绣龙被,面色纸黄。人已经死了,他们来晚了一步。 不可能。丘荻脑中先是划过了这句话。按理来说,余棠的回忆是不可能出错的,余椒来到医院的时候,他的父亲还活着,两个哥哥碍于场面,不得不将他从城郊接到市区的青宿书院软禁。可是现在,人死了,一切都没有按照他预想中那样发展。紧接着,身旁传来了轻而细的抽泣声——余椒在哭,不过动静很小,不注意听的话简直就以为这个孩子还呆立在那。 出问题了,这个未来不是他们所知晓的未来。丘荻想带着余椒走,而门口,他的两个哥哥已经堵了上来。 “你要带我们弟弟到哪里去?!”他们抓住了小孩,拉到自己身边。丘荻根本挡不住两个人,被拧了出去,推出人群。王兆还站在不远处,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还有你——”年轻的那人指着王兆说,“你也可以给我滚蛋了!” ———— “我家主人曾奉朝廷之命领导了一场大法事呢。”阿清和他说,口气十分自豪,“如今道界,无人不知主人的名号。” 是是是。苏子已经被他拉着被迫听了半个时辰关于昆罗衫的大名了。 在请昆掌门开启罗盘的提议失败后,余棠只能先安抚几个小孩子,暂时在这里住下来,然后慢慢想办法。不过这三个孩子,除了车慎微还算听话之外,其他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大家都有各自的盘算,完全一盘散沙。 苏子和几个侍候人打听昆罗衫的事情,大致也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严谨到一丝不苟,但只是样子吓人而已,对人并不如何严苛。人说出口的话或许会做假,但曲艳城那边得到的也是相似的情报。 这是很奇妙的感觉——传说中最初的仲裁人、昆门的掌门就在他们面前,和寻常人一样活着,尽管冷漠沉静了些,但是看得出并不是什么孤僻的人。倒是昆长欢,实在太欢脱了,和个孩子一样——但假如计算他到人间的时间,确实和个孩子没什么差别。 他们换上了这个时代的衣服,还不算太难穿,而且布料还挺舒适的,就是带着股辣辣的香气,大概是时兴的熏衣香。 “你们就住在这。”昆长欢在前面带路,指着一排纸门后的屋子,“喏,我房间隔壁,都归你们!” “谢谢啊……”他松了口气。无论如何好歹是有个落脚的地方了,他们现在全都算无业游民,昆长欢警告他们了,如果贸然跑到街上,家里和身边却没有过所,在官府也没有登记户籍,那就算流民,没有什么好说的,运气好的被卖成奴隶苦工,运气不好的就直接打死了,“那我们现在算是?” “你们肯定过不了官府的审查,所以暂时以奴隶身份住在延康坊,等我和师兄回了蜀地,你们就一起跟去吧,那里管得没那么严,天高皇帝远嘛。”昆长欢说话算是口无遮拦,什么都敢说,余棠算是知道昆罗衫那一张判官脸是怎么给逼出来的了,每天对着这样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师弟,掌门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哎,我想起来了,那个小姑娘说我会死,怎么可能啊,我要再问问她……” “什么小姑娘?” “姓曲的小娘子啊,下巴尖尖的,眼角弯弯的……” “……那是男的。” 余棠说完,就见到昆长欢整个人都僵住了,呆呆站在那。他们正相顾无言,车慎微就抱着一堆木料走过来了,后面跟着曲艳城。这样的情况持续很久了,车慎微心里有个结过不去,就是不和曲师叔说一句话。 “棠哥儿……”看到他们在这,车慎微就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昆长欢溜达到他边上,侧头看看他,问,怎么了呀,小道友,心里烦闷? 车慎微摇摇头,又抱着木头走了。曲艳城笑眯眯地跟在后面,也不说话。 “几位也太忧虑了,在这里住着也很好啊,何必总想着回去?”昆长欢不明白他们在难受什么,对于现在的人而言,延康坊里道士们的生活绝对可以算得上优渥,衣食无忧。 余棠想了想,长叹一口气,“没有WIFI。” “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有其他事情能打发打发时间吗?你们晚上有集市吗?” “晚上有宵禁啊。我起初也喜欢晚上出去晃悠,被师兄骂了几次就不去了。哦,昨天还有个喝醉的人,在宵禁后出去乱走,被抓住后活活打死了。”昆长欢说到这,已经看到余棠有点生无可恋的脸色了,就提议,“你们要是觉得无趣,明日刚好有围场射猎,同去如何?” ——从来不缺想要结交昆掌门的人,请客射猎的意义大概就类似于千年后的高尔夫,余棠脑中出现了这个画面:著名道界领导人热情会晤文学界元老李某,背景是一大片高尔夫球场,昆罗衫和另一个老头穿着运动服带着鸭舌帽,勾肩搭背合了张影。 但能出去射猎,总比窝在这个没网络的地方要好。余棠答应了,顿时觉得人生有了些光彩。车慎微也想出去散散心,他去了,曲艳城也去了,接着苏子也去了。三个小孩子难得齐心,让余警官十分感动。 第209章 风雪归人 昆麒麟和封隆望着青石墙,最后,还是封隆先上前,将手放在墙面上,摸索了一下。但是墙面没有异常,脚步声就是从里面传来的,而且越来越轻。 “靠。”昆麒麟骂了一句,“这里肯定有东西。” “你指什么?”他收回了手,退开了两步。 “这是阴楼啊。你看外面的地形。” 城郊有个老院子老书楼并不是什么少见的事情。但古代的建筑制式是很严谨的,比如书院或者书楼,是绝对不会建造在某些地形边上的。 如果从窗外望去,可以发现书楼的三面都是树林,这些树都很高大,并不高的书楼几乎要被树影遮蔽了。古代的书院不会建立在这种地方,原因很简单,没有光。 “是槐树。阴气太重了,这里没法住人的。”昆麒麟从窗外摘了把树叶进来看了看,“有人故意改了这个地形吧……” 槐树为阴木,最易聚集阴气,如果不是需要特殊的风水,很少会在书楼边种植那么多槐树。 “安静。” 封隆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他仔细听——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本轻微的脚步声再次响了起来,或许是寂静让它显得格外清晰。但是这一次,脚步声很慢,一步一步停顿很大。并且,声音似乎来自于门外。 这个情况,说实话挺可笑的——如果按照战斗力算,哪怕进来的是朱黛那个级别的,昆麒麟和封隆也用不着这么谨慎,但他们都在提防彼此,昆麒麟甚至连黑麒麟都不敢召出来,因为黑麒麟是助力又是弱点,如果封隆不管三七二十一杀了黑麒麟,那么昆麒麟可以说等于死了一半了。现在这样束手束脚的僵持,其实有点可悲。 “封师兄,我有个提议。”昆麒麟想了想,还是决定坦诚一些,否则这日子没发过,“咱们能暂时不要窝里斗……” “谁和你一个窝。” “不,我是说,咱们现在这情况,要团结。这次究竟惨到了什么地步,你知我知,丘荻还不知道。我们百分之九十九是没法回去了,说不定就要在这里过一辈子。你说,咱们有啥深仇大恨不?没有,对吧。” “你连人都不是。” “啧啧,这就是你不对了,不能有种族歧视。人怎么了,人多高贵啊?我可是小学毕业了才知道自己不是人的,知道那时候我心里多崩溃吗,我师父骗我,说如果偷偷打游戏,头上就会长出角来,就不能带鲜艳的红领巾了,吓得我可劲儿地好好学习,我和你打包票,从思想上,我是一名根正苗红的共青团员,并且在用党员的要求要求我自己。” “你闭嘴。道士哪来的共青团员。” “好好好,我闭嘴。”昆麒麟没想到封隆在这方面脑子那么清楚,一下子没蒙过去,“不过……” “闭嘴。”封隆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哎,你不能不让我说……” “闭嘴!” 封隆突然伸出手扭住他的头;昆麒麟吓了一跳,以为对方真的要动手;结果,他的手只是捂住了自己的嘴,让昆麒麟暂时别说话。 ——黯淡的月色下,刚才被关上的书房门正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一个黑色人影从门口慢慢地走了进来,背弓着,个子巨大。 月色太昏暗了,看不清它究竟是什么样的,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就像是一只比例扭曲的熊,能隐约见到身上是覆盖着毛发的。它左右转看着,口中发出轻轻的嘶声。大约是闻到了生人的味道,它突然转向,向着两个人的方向摸索过来。 “不能躲在这……”昆麒麟说,“不管那是什么,干掉它。” 他和封隆也算是在沉默中达成了暂时的合作默契,旋即麒铃脆响,随着铃声,黑麒麟吼叫着扑出——然而就在这时,巨大的黑色人形骤然消失。麒麟的鼻腔中随着呼吸喷涌黑炎,前蹄一下下刨着地面。 “不见了?!”这个情况出乎他们意料,人影消失了,或许是察觉到了来自麒麟的威胁,可速度也太快了,“你刚才看清了吗?” “就在眼前不见了,和那个上吊的人影一样。”封隆摸着下巴,眉头紧紧皱起来,“难道是进入了新的界?” “不可能,外面的景物一点都没改变,如果是界,绝对不会这么平静过渡的。”他说,“这栋楼里有不干净的东西。” “最不干净的东西难道不是你吗。”封隆横了他一眼。 昆麒麟说我比窦娥还冤好吗,我这样兢兢业业当了三十年的良民,怎么到你这就被戴着有色眼镜歧视了?不就是长得高点帅点吗,你长年和乐阳待一块儿的,对人面审美应该达到相当高的境界才对啊。你知不知道,有段时间我正在成长发育,培养美学观念,结果就因为天天对着我师父那张脸,对于人类的平均长相水平估计出现偏差,导致到现在还打着光棍。 封隆没搭理他,离开了书房。走廊上依然寂静,再也听不见脚步声了。 “怎么办?”昆麒麟问,“要不听我的建议,咱们先合作,把书楼里清个场,否则没法住人。我记得一楼有灯,不知道有没有手电筒。” 他们回了一楼,想先找到光源;手机都关机了,在这个年代,手机和一块板砖没什么差别。可是这里只有油灯,大概三盏,昆麒麟差点昏过去,说现在手电筒也不是稀缺品,至于那么藏着掖着吗,还油灯? 但是,有灯也不错了。他们只能拿了两盏灯点上,灯里都是有灯油的,两人都没用过油灯,也不知道是不是灯油旧了,点起来一股酸味儿,特别难闻。 “那现在再去二楼看看?”昆麒麟提着灯问他,“咳……这油味儿真恶心。” 封隆也不回答他,直接雷厉风行,带着灯上去了。看到他,昆麒麟就想起某种大型猎犬,看到个目标就嗷嗷地冲上去一顿猛撕,假设当年乐阳要搞死其他同门兄弟,这位大师兄绝对是给当成一杆好枪。 昆麒麟正要跟上,忽然又听见了咚咚声。这一次,脚步声来自于书楼的大门口。大门有两层,里面是书院本身的雕花门,已经被闩好了;至于外面,则是一扇厚重的木门。咚咚声从门外传来,响个不停。 他一开始以为是脚步声,毕竟疑神疑鬼久了——然后忽然想起来,会不会是丘荻他们折返了?这里没有门铃,只能靠砸门了。这样想着,他起开了雕花门的门闩,大声问了一句是谁。 “是我呀。”外面有人回答。风雪声太大,也听不清到底是谁的声音。但他松了口气,准备打开木门。不过就在这时,他瞥见了门上的猫眼,心里动了一动,长了个心眼,探头到猫眼前,察看外面的情况。 “是我呀。”那个声音又响起了。 他的动作顿了顿——因为那个声音听起来有些像丘荻,只是被风雪声模糊了。 “你怎么回来了……”他松了一口气,没有去看猫眼,伸手起开了门锁,“怎么那么快?” 封隆独自去了二楼,也没有叫他,估计是准备独自行动。丘荻回来了也好,三个人可以讨论一下以后怎么办。 门打开了,风雪从外面白雾似的涌入。昆麒麟见到了门外立着一个人,但是衣着褴褛,歪斜地站着。 ——这不是丘荻。 “是我呀。”他说。残缺的舌骨的口腔外颤动,下颌骨已经破碎了一半,一层青白色的厚霜合着灰土冻在他的身上,皮肤显现出了干裂的青紫色。 这是个死人,而且死了很久了。 在他的身后,夜里的茫茫风雪中,还有很多人静静立着,被雪色模糊了身影。昆麒麟关上了门,深深吸了一口气。门外又响起了咚咚声,而且声响越来越大,并且在不断转移——这些腐烂的人正在用力撞击着书院的大门和石墙,企图破门而入。昆麒麟再次从猫眼向外看去,可是茫茫风雪中,已经看不到任何人影了。 他怔怔地立着,觉得手脚有些发麻。脚步声和撞击声都轻了,室内稍稍安静了下来。手里的油灯不知何时烧得发烫,他自己却没有见到。门口全是碎雪,是刚才打开门时飞落进来的。 过了许久,他才松了一口气,决定先上二楼去和封隆会和。这座书楼里有太多不正常的地方,阴寒的地形、黑色的人影、白灰脚印、墙内的脚步声,以及刚才外面风雪中的那些东西……然而下一秒,伴随着突然变响的风雪声和呼啸而入的寒风碎雪,一楼北面的玻璃窗突然打开了,没有任何的预兆。 同时,墙上挂的油灯、他手中的提灯同时熄灭,除去外面森冷的月光雪色,古老的书楼内霎时一片漆黑。 昆麒麟突然见到,窗外有一个白影一晃而过。旋即,室内发生了惊变。 “咚。” 一声脚步声在他的身旁响起。 “咚咚咚咚……” 接着,仿佛有什么汹涌而入,更多的脚步声从窗口边响起,蔓延到楼梯,甚至冲上二楼。 第210章 围猎 夜里还是老样子,三个小孩子各自为政,苏子是肯定不会和另外两个人搭界的,曲艳城谁也不帮,车慎微和他窝在一块儿,呆呆地裹着被子。 “三位小朋友,你们这样不行啊。”余棠忍不住点名批评了,“都是男人,有什么事情就说说清楚。咱们现在八成是回不去了,要在这个没有WIFI的地方过一辈子,该和解的和解,该道歉的道歉。” 苏子哼了一声,扭开头去。余棠忍不住伸手把他的下巴再扭回来,“特别是你,苏子小朋友,哥哥告诉你,你要是读我以前那个警校,早被人一拥而上一顿胖揍了。我说你一个祖国六七点的小太阳,跟着那群社会不安定因素瞎搞搞什么啊?你正是形成人生观的时候,幸好遇到了哥哥我,这样吧,反正没事干,我和你说分析一下去年三中全会的主旨精神……曲艳城小朋友就不用听了,你的课我单独讲,你这孩子已经被资本主义糖衣炮弹给打坏了。” 苏子说你烦不烦?! 余棠说我烦什么啊,我看到你就想到我哥,也是的,我每天吃饭时候把他家电视频道调成新闻联播让他感受点正能量,听听时政,跟上时代,免得四十岁都不到就过得和个离休老干部似的。还有啊…… “安静。”曲艳城忽然说。 “我正教育小朋友呢……” “嘘,有人来了。” 车慎微也这样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所有人里面只有他们是睡下去的,所以能听见地板上传来的响动。 “这里有人来不是很正常的吗?” “不,思绪里有杀意……”曲艳城轻声说,同时爬了起来,“我们最好……” 话还没说完,隔壁就突然传来了打斗声和惨叫声。接着,纸门被拉开了,他们听见昆长欢喊道,“你是谁?!” “怎么了?” 其他的人也被惊动了,纷纷出门来看。昆长欢的房门打开了,他站在门口,衣襟上被什么东西割破了一大块,地上还落着把短刀。 “有人想杀我。”他见昆罗衫也披着外衣赶来了,就和师兄说了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个穿着布衣的人,带着刀……” “是强盗吧。”有人说,“最近附近确实不太平。” 昆罗衫点点头。“阿清,你去叫坊外的武侯,告诉他这件事。师弟没有受伤吧?” “没有,就是外套被割破了。” “诸位散了吧。”见昆长欢没事,人们也就很快散了,昆罗衫皱着眉头,拿起了那把短刀。就是做工很粗糙的、削木头用的凿刀,到哪都能买到。 见余棠几个也出来了,昆长欢连忙摆手,“没事没事,有惊无险!” “那个人穿什么颜色的布衣?”昆罗衫问。 “要不是褐色的,要不是灰色的……” “不是白色的?” “当然不是。师兄怎么了?” “……无事,或许是我多心了。”他把刀放了回去,神色间有些忧思,“早点休息吧,明日还有一场射猎。” 这一夜的风波,看似也就到此为止了。后来武侯过来,查看了现场和刀刃,认为应该是见财起意的盗贼作为,既然人无事,也就没有多加留心。临睡前,他们听见曲艳城说,“在事发前,昆罗衫见到过一个白衣人出现在自己的住所附近。” “白衣人?” “不清楚……算了,睡了。” 他们想也是想不通的,就各自就寝了。第二日一早,长安鼓响,整座城市都随着鼓声苏醒。几个人还没调整好时差,就被昆长欢叫了起来。 射猎的地点在乐游原旁,过去是要骑马的。一听见要骑马,几个小孩子先是兴奋不已,纷纷赶着去了;真的骑到马上走了将近有三刻钟了,三个人就全都想下来了,觉得颠得整个人都麻了。 这次出资组织围猎的人是京城一位富家文豪,喜好结交各方人士。光是在围场外,就能见到许多豹奴带着驯养的猞猁在外等候。昆门的两位师兄弟是轻装从简,只是带了弓箭。他们总觉得这种场合估计就是各种寒暄客套,没想到猎场主人也是个爽快人,敬了几杯酒,就朝林中射了一箭,抢先出去了。 他们几个原来是出来看打猎的,毕竟以前都没看过。不过光是骑马这一项就让人有点崩溃了,三个小孩先下来步行,余棠还能坚持一下。至于打猎,昆门那两位是问过他们要不要弓箭,被他婉言谢绝了。 开玩笑,给这三个小孩这种杀伤性武器,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昆门师兄弟也不像是真的为了打多少猎物来的,昆长欢偶尔看到野兔或者小兽会放一箭玩玩,昆掌门就没有动过弓,只是看他玩。有时候还能遇到其他打猎的队伍,大家打个招呼,就擦肩而过了。 “听说这一次客人没来齐啊。”昆长欢拔下了扎进树干的箭,说起了刚才的听闻,“猎场主人请了不少道界名宿,好像还有个没到场的。” “是吗。” “不知是谁……师兄,你还没放过箭。”他指指前面草丛里有只野兔窜过石上,“试试看。” 昆罗衫依他所说,将弓箭取下,拉弓上弦,瞄准了那个草丛。他神色冷静淡漠,拉弓时有种利落干脆的气质。不过这一箭放的晚了,野兔窜开,箭从石上飞过,射入了层层树影之后。大家正觉得可惜,就听见从前方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女子的尖叫声。 所有人怔了怔,心里有点不安。 昆长欢反应快,已经骑了马冲出去了,“谁在那?没事吧?” 他拨开了树枝,就见到两名女子跌坐在地上,看打扮显然是主仆二人。侍女扶着女主人,都神色惶惶。 一顶女用的冪篱落在地上,上面插了一支箭;那女主人面目年轻娇艳,只是发髻散了,乌鸦色的长发披散在肩,衬得皮肤雪白。她没有施粉黛胭脂或是眉妆,唯独在唇上和眼角点了一抹艳红,妆容十分别致出众。 昆罗衫随后也到了,面色难免慌张,担心自己射伤了人。不过见到两人只是受惊,也松了一口气,连忙下马赔礼。 “贫道昆罗衫,惊吓到娘子了。” “你是什么东西,敢冒犯我家主人?” 侍女站了起来,目光瞪着他手中弓箭。大约被瞪得心惊,他马上将东西都收了起来。女子青衣红裙,打扮得体,也不知为何到这郊外猎场来。 “敢问娘子……” “既是道友,不必如此。”她也心神稍定,缓缓站了起来。侍女替她整理披散的长发,重新挽好发髻,“昆门掌门昆罗衫?” “正是。不知女道友何方贵修?” “茅山,唐红妆。” 她望向昆罗衫,神色间带着几分孤傲,不像是个好相处的人,但也没再计较。 主仆二人正是应了邀约来参加这场围猎的,不过走岔了路,从另一头穿过来了。侍女捡起了已经损坏的冪篱,准备带着走。唐红妆说,你捡它做什么。 “主人用了它好久了。” “再久也会坏的。坏了就坏了,扔了罢。” 这人就是后世说的红仙阿姑。和他们想象中不太一样,就是个性情内敛的女子,很多传说都爱把唐红妆描述成和昆罗衫完全相反的人,一冷一热,但事实上,余棠看着这两个人,完全想象不出两个这种性格的人要怎么样苦恋成一段道家绝话。 出了这种事,毕竟是昆罗衫理亏,这场围猎也不能再进行下去了,便带上唐家主仆二人,大家一起离开了猎场。 唐红妆话很少,一路上,除了和昆掌门偶尔客套性地说两句,便没有再开过口。她现在暂住在友人的观中,下个月启程回茅山。 就在城门口,他们又见到了天雪教的那些人。唐红妆问,“来京城住了几日,时常能见到这些人,是什么新的教派吗?” “天雪教是民间新教,突然之间新兴起来了,教众大多都是平民百姓。”昆罗衫说,“我们暂住延康坊,坊外也时常能见到。” 不过,今日城门附近的教众明显多了,像是在进行什么仪式,一片雪色长袍。他们骑马经过时,见到人群中间簇拥着一个人,看不清面目,唯独他是一身黑衣。换做以往,守城的官兵必定会将人驱散,但是今日却像没见到似的,任凭他们围在城门口。 “唔……”曲艳城突然呜咽一声,捂住了额头。 余棠问他怎么了。他摇摇头,说,没事,有些太吵了。 ——这里人多,教众的思绪就涌入他的脑中,声音极大。可是有一点可以往不同,这一次涌入他脑中的思绪,是完全整齐统一的,没有杂念。 每个天雪教的教徒都在想同一句话,汇聚成了洪水般的巨大冲击,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话是反复响起的,曲艳城听了一会,才大致确定了它的内容。 “万里雪封,中眠圣子。扫此劫世千万雪,待我圣子天降临。” 就在他们即将要离开人群时,他突然感受到一阵针刺般的刺痛划过脑中,提醒他已经到了极限了。 第211章 招待所 轿车里,余椒死死地拉住他,眼神黯淡。丘荻不知道他们准备把自己带到哪去,一共两辆车,一前一后开过了北京的雪地,而且是向城北的僻静处开。他看看路况,不得不感慨,原来这就是北京不堵车时候的样子啊…… 车是由余家的人开的,副座和后座都有人,负责跟着监视。最后,车停在了一间招待所门口,招待所的铁门是拉上的,用一根锁链固定住,有人拿了钥匙打开了它,然后推着两个人进去了。 “你是谁?”有人问他。 “我……是医生。” “哪个医院的?”余椒的二哥也进到了招待所里面。这里没有营业,可能是他们做一些台面下买卖的地方,有人关门开灯,可以看到窗户都是用铁栏杆焊死的,或许不仅仅是做生意的,还是灭口的地方。 “上海七院。” “上海?” 里面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也摸不清他到底是干什么的。有人打开了一间房门,房间里面一股霉尘味,呛得人有点恶心。大灯被打开了,这是招待所的房间,但是没有多的家具,只有几张破椅子,发霉干裂的墙纸斑驳褪色,贴地电线都裸露在外面,被老鼠啃掉了皮。 “不管他是谁,今天就先把事情了了。”余椒的大哥说,“余衫,你处理这件事情,我先回家处理白事。” “为什么我留在这?” “长子总要在场。” 余衫看起来很不服气。这两个哥哥看上去和长大后的余椒没什么相似之处,大哥稍微有些胖,面目平平。余衫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留下,回过头怒视着丘荻和余椒。小孩子被吓到了,躲在他身后。 “你,去洗手间放水。” 有人立刻就将丘荻拽了起来,推向洗手间,打开了那里的灯。厕所间里的墙都是油黄色的,估计很久没清理过了。丘荻不知道这些人想做什么,呆立在那里。 “把浴缸放满水,你没听见吗?” 余衫在后面催促。浴缸的水龙头已经生锈了,看上去很久都没有用过。 “……你们想做什么?” 余椒被他们推了上来,也站到了浴缸边。余衫说,“这种人本来出生就该被闷死的,你动手,然后就能走了,出去把嘴闭牢了。” ——他听懂了。余衫想让他杀了余椒,等于是封口了,丘荻出去也是不敢乱说的。 “你……别开玩笑了。” “那你就和他一起死。”余衫不耐烦地看看手表,说,“快点!” 丘荻呆住了,转头看向旁边的余椒。小孩子怔了怔,立刻就放开他,眼里满是惊惧。 “你没杀过人?”旁边有人问他,浴盆里的水已经放了一段了,不过还很少。他突然掐住了余椒的头,用力往下面摁去,“就这样!” “你放开他!” “啊——” 屋里顿时混乱了起来,丘荻把余椒从那个人手里抢过来护住,看着身前的三个人。 “你们等等!”他喘着气,想和那些人拉开距离,但是已经被逼到墙角了,“等等……让我想一想……你们急什么呢,我们也逃不掉啊。” “快点!”余衫催促,“我没你那么闲。” 丘荻望着四周——厕所里没有其他东西,窗户是被砖头砌死的。但是这些人没有给他思索的时间,因为水已经足够了。 “你不动手,也有其他人会动手。”余衫的眼神很冷,没有一点可以商榷的余地,“到时候,你就和他一起死。” “我……我知道了!” 丘荻咬牙,一把拉住余椒,将小孩带到了浴盆口。几个人围着他,等着他动手。 余椒拼命挣扎,但被他从后面抱住,捂住了嘴。 “你们都出去,我就动手!”他和这些人说,“你们看着我,我下不了手!反正我也逃不掉,他死了我会叫你们的。” 余衫冷笑了一声,“矫情。快点吧,就给你十分钟。” 然后,人们就离开了洗手间,把他们俩留在里面。丘荻这才松了口气,附在余椒耳边说,“我是救你的,冷静点,听我说。” “什么救我?你和他们一样!” 小孩子红色的眼瞳被泪水弄得晶莹可怜,看得人心碎。丘荻看到他身上的擦伤,心都快绞起来了,“我先把门关上。” 几个人在外面等,也没有管他关门的事。丘荻把门关上,先看了看门缝的高度,然后问他,“你会屏气吗?” “不会,你要干什么?” “先练练,很简单的。” 估计这孩子从小也没游过泳,会屏气就怪了。现在时间紧急,丘荻先给他示范了一次,将头蒙进水里,然后让余椒先练起来。虽然不知道究竟是做什么的,但是他也只能照做了。第一次蒙水肯定蒙不了多久,他只蒙了十秒。丘荻皱着眉头,觉得不太够。 “你先在那头练,至少练到一分钟,最少不能低于四十秒。” “好难啊!”他抱怨。 一个长方形的浴缸,他在另一头练习蒙水,丘荻在靠近门口的那头往外舀水;在门外的人听来,这种水声就是余椒的垂死挣扎了。很快,地上就全是水了,水龙头也在往外放水,水从浴盆口满溢出去,终于开始流出了厕所的门缝。丘荻大致计算了一下水量,接着就让余椒准备。 “待会听见他们开门,你就装死,然后头蒙在水里,一定要保持住。”他叮嘱余椒,“我给你留了个大哥,有个家人总归是好的。” 这样说完,他就向门外喊,“行了,他死了!” 听见对方的脚步声近了,丘荻推了他一把,小孩子立刻依言将头蒙进水里屏气,人靠在浴缸壁上装死。 门打开了。厕所里的水一下子涌出去更多,在房间里蔓延开。余衫抱怨了一句,不过也没在意这种事。看到了浴缸壁上一动不动的余椒,他才满意的点点头。 “你去看一下,他是不是真的死了。”他说。 那个手下显然也不是什么文化人,只是围着余椒看了一会,然后将人拉出水,探探呼吸——丘荻其实挺紧张的,就怕对方上来就很有专业素养地摸脉搏。但是这个时代各种刑侦片和罪案片还没进大陆,换做现在,小孩子都知道现在脖子旁边摸一摸。 他没摸到余椒的呼吸,就冲着门口点点头。余衫笑了,和丘荻说,“早杀晚杀都一样,你何必呢。行了,把尸体处理掉吧。” 丘荻早他们一步抓住了余椒,背在身上。那几个手下也不想碰小孩子的尸体,看到有人主动去背,自己也乐得轻松。现在这个人等于和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也没人在提防他。丘荻故意最早离开厕所口,在门口停了停,然后突然带上了门,关上厕所,自己就背着余椒向门口冲去——后面的人发现不对,但是要加上开门时间,等到他们出去,两个人早已逃出房间了。几个人正要追,忽然听见了什么东西爆裂的声音,回头一看,房间的墙纸已经烧了起来。 北京冬天的室内十分干燥,原本就干裂的墙纸全都是易燃物,火势跑得比人更快,一路蔓延出了走廊。电路碰水后爆出的火花引燃了墙纸一角,当他们发现的时候,其实小半面墙都已经燃起了烈焰。丘荻已经带着余椒逃了出去,关死了铁门,然后拉上了门口的锁链。 “我逃不掉的。”余椒还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戳了戳丘荻的肩,“回家后,他们还是不会放过我的。” “他们不会回家了。”丘荻说。余家的车就在外面,可惜没有车钥匙。就在他觉得可惜的时候,一只小小的手拿着一把钥匙举到他脸旁。 “我刚才从那个高个子口袋里掏的。”他说。 两个人坐进车里。这个年代能有一辆这样的车,等于开着劳斯莱斯上街,车里保养的很好,暖气很快就打了上来。尽管王兆借了件外套给他,但丘荻还是被冻得够呛。 当他们上车时,招待所的铁门后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嚎叫声。余椒不太明白那是怎么了,直到看见门缝里透出的火焰,“里面失火了!” “所以我说他们回不去了。” “他们会给烧死的!”他说着就要下车,被丘荻一把拉住。 “没用了。”丘荻说,“我们没有锁链的钥匙。锁上了就开不了了。” “但是……” “你自己都知道,如果他们还活着,你回去了就是死路一条。”丘荻看着他说,“快走吧,在火灾把联防队引来之前。” 热车热得差不多了,丘荻就开动了车子。开了很多年自排挡,突然要开手排挡,难免磕磕绊绊的,但好歹是开出去了,中间熄了几次火,只能重打。就在车开过两个街区后,他们听见了消防车的警笛。远处,招待所的建筑已经一片火海,红色的火光照亮了雪夜。就在这时,一辆车迎面开来,然后横急转弯在了他们车前。丘荻看到这个车牌,认出是王兆从老书院开出的那辆车,便打开车门。对面车上下来的果然是王兆,看到他和余椒都活着,有些难以置信。 “我想了想,这样回去还是睡不着的。”他说,“余家乱成一团,反而没人注意我。我就想试试看救出余椒。找地方借电话,求我朋友找各种关系问到了这个用来清理门户的招待所,刚开到半路,就看到余家的车,还以为晚了一步。” 丘荻把车扔在了路边,两个人一起上了王兆的车。死里逃生后,余椒的表情一直很难过——毕竟是小孩子,哪怕哥哥们这样待他,知道他们被活生生烧死了,仍然有点害怕的。 第212章 雪夜歌声 余椒坐在他身边,神色微微茫然。王兆在车里抽烟,这一次丘荻没拦着。 “现在怎么办啊?”王兆问,“你可是把余二少给闷里面烤了,余家不会放过你。” “如果没有幸存者就没有问题。”丘荻说,“不管怎么样,他们不能直接把事情扣到余椒头上,他哥哥甚至还会竭力掩盖这件事情,家丑不可外扬。” “那你呢?” “我?我应该在这里待不了多久吧。” 丘荻仍然不明白现在的处境,还以为和上次一样,只要通过水镜就可以回去,所以十分安心。他并不知道这一次不同于以往,很可能已经回不去了。 王兆说,大家先回老书院,合计着怎么办,该逃的逃,该走的走。他都想好了,大不了回青岛老家打鱼去,带上余椒也没问题。 “那我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小孩子问。 王兆说,你回去还有命吗?趁着你家在办白事乱成一团,早早地逃吧。 余椒的眼神动了动,突然伸出手,拉住了驾驶座上的王兆。 “我不走!带我回去!”他说,“我也是爸爸的儿子,凭什么我不能回去?” “他说得对。只要站到台面上,他也是有继承权的。”丘荻说。 王兆瞥了他一眼,“丘大夫,我特别想问,你怎么对余家的事那么清楚……” “他是从未来过来的啊。”余椒嘀咕。 不管如何,现在不是什么替爸爸哥哥伤心的时候,能不能堂堂正正活下去就看今晚了。余椒不肯逃,一定要王兆把车调头,开回市中心的余家老宅。丘荻迅速考虑之后的事情——按照原来的发展,余家两兄弟斗得你死我活,被余椒和王兆一起收拾了。然而现在,余杉被他伤了,余家大少爷的对手就剩下余椒一个,回去后必须要好好算计才能赢。 “先别急着回去,只凭我们有点悬。”他说,“回老书院,叫上昆麒麟和封隆一起。不管怎么样,至少先保证安全。” 毕竟有两个大人,余椒再犟也要听他们的。这样贸贸然回去,反而会被他大哥困住,还不如拉上两个说打就打的,文斗不行还能武斗——退一万步说,在现在砸坏了什么都用不着丘荻来赔。这种感觉,简直和看病不付钱一样爽。 不行,丘荻,你怎么能这样想!丘医生在心里默默反省,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乱来了。 车先开回了老书院,雪更大了,风声呼呼地敲在车窗上。桑塔纳毕竟比较轻,而且也不是雪胎,被吹得感觉车身都打飘了,换做丘荻来开早就撞人行道上了。今夜的雪越来越大,几乎就要看不到眼前的路况,车窗外白茫茫一片。 “总算要到了……这车开得累死人了。”王兆把烟头扔出车窗,松了一口气。前方的雪幕中,依稀可以看到书楼的屋顶,“哎,你们有没有听见歌声?” “啊?你也听见了?” 车里的两个人其实刚才就想问。雪风呼呼中,似乎带着细微的歌声,开始总觉得是不是听错了,但是三个人都听见了,在那雪声中,夹杂着一阵歌声。 “这歌……有点耳熟啊。”王兆不禁放慢了车速,思索着到底是什么歌。歌声被雪风吹得支离破碎,几乎要听不见旋律。 “会不会是附近的工人?这边挺靠近丰台区的,万一有什么雪夜出来抢修电线的呢?” “那么晚的天?” 连开车都难的雪天,很难想象有工人能步行过来。车继续往前开去,那歌声并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清晰。三个人下了车,冲到了书楼门口,就几步路的距离,人就几乎要给风雪掀飞了,身上盖了一层白色霜雪。 王兆从口袋中摸索钥匙要开门,书楼里的灯亮着,让人恨不得能快点进去躲好。带着厚厚棉手套的手指有些笨拙地握着钥匙插入锁孔中,但是还没有等他旋动钥匙,门就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昆麒麟站在门口,笑着望着他们。 “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他们三个人这样说着,呵着冷气,争先恐后挤进了书楼,“外面可真冷。雪怎么会那么大……” 余椒有些忧郁地望着窗外的雪,然后感到室内也很冷,有一片玻璃窗碎了,可能是被雪风吹碎的,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其他人也看到了,王兆抱怨着,连忙推了个柜子过去暂时堵上风口。 “昆麒麟,封隆呢?你该不会把他……”丘荻没见到封隆。这个人把昆麒麟视作眼中钉,简直如影随形,但此刻他并不在一楼。就在这时,二楼有个人下来了,手里提着一盏灯,正是封隆。 不知道为什么,丘荻觉得他的表情很奇怪,却又说不出哪里诡异。 “你们点那么多灯干什么?”王兆在旁边说,一楼有挺多油灯的,但是给他们全点上了,“又不是点火盆……不对,地上这是怎么了……” 他一说,其他人也才发觉——木质的地板上有许多杂乱错综的雪泥脚印,像是有很多人在里面跑动过。不过昆麒麟还没有回答,门口就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力道很大,咚咚的,仿佛像是在用力砸门。 “——谁啊?”他们问。但是没有人回答。王兆正要去开门,却被余椒拉住了。摇曳的光影下,小孩子的眼中有些恐惧,垂下眼神,伸手悄悄地指了指昆麒麟和封隆。 “兆哥儿……”他说,“他们……没有影子。” ———— 大型设备开始运作时的隆隆声十分刺耳,而且地面都好像在随之震动。乐阳穿着保暖工作服坐在一边,看着一具具尸体自己滑动到黑色的入口,再随着一阵让人背后发麻的声音,从漏斗口雪花似的被喷出来。 “为什么要杀他们?”他问。 “就好像杀鸡,杀牛一样。”谢帝桐站在他身边,声音温和,“你会去顾忌他们的感受吗?” “……可他们是人啊。” “仅仅因为在纲目里属于同类,就必须彼此联系吗?”他望着乐阳的双眼,这双眼清澈而仓皇,透露着一种令人疯魔的干净光芒,“我们每个人的出生都是孤独而独立的,从发出第一声啼哭开始,就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生存了。我只是遵从自己的本能,你也有,捕食,这是动物为了活下去而拥有的天性。”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他蹲在乐阳身前,梳理着那个人有些结了霜的碎发,“乐阳,我们是一样的人,只有待在彼此的身边才不会孤独。” “什么叫做一样的人?” “我可以在你身上看到一种纯粹,这是在其他人身上找不到的。没有杂念和杂质,没有被善恶染上的颜色,你是那么纯粹,恐怕连你自己都意识不到。”他轻声说,“我们在一起,才不会再感到孤独。你应该记得孤独的感觉的,就像是一段漫长的旅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只有你一个人在苍茫的大地上行走……愚蠢的人信任你,警惕的人恐惧你,你永远没有一个可以并肩的人。” 他喜欢乐阳现在的样子,好像无数惊涛骇浪被一张薄薄的白纸覆盖,他可以在纸上染上自己的颜色,让这个年轻人可以成长为他所希望的那个样子——这个孩子是这样的年轻,充满了不确定性,而且,全然地依赖着他。 当旧的一批尸体被处理完,两个人就离开了这个房间。乐阳累了,靠在了床上,他头痛欲裂,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嘶吼着要冲出。差一点,他总觉得自己遗忘了很重要的东西,但每次都是差一点就能想起来了。 他在不知不觉中沉睡,做着支离破碎的噩梦。但是梦中有谢帝桐,这个自称是他兄长的男人,永远都在不远处保护着他。 可是,还有很多人在追捕他。那么多人,乌压压的一片,有几十个、几百个,全都面目模糊,喊着他的名字。 ——乐阳从梦中惊醒了,看着被月色染成银白的天花板。房间中空空荡荡,没有什么异常。 谢帝桐似乎出门了。住处内只有他一个人。 就在他想下床去倒杯水的时候,背后突然伸来了一只手,将他用力拉了回去——混乱的视野中,一个高大的男子静静地看着他。 “你没事?”他问。 乐阳不记得这个人。但是看到他的时候,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他的颈部有一条狰狞的伤疤,好像蛇一样蔓延过皮肤。 “你是谁……” 当听见这个问题时,男人的神色明显变了。紧接着,他松开了乐阳,迅速从窗口翻了出去,消失不见;同时,门口传来了钥匙开锁声,谢帝桐推门进来,“嗯”了一声,笑着望向他。 “有客人来过?” “有……” 乐阳正想说刚才的人,却见到谢帝桐牵着一个孩子,大概只有五六岁大小,打扮得十分得体,家境应该不错。 他不知道谢帝桐想做什么,直到那孩子问,“你能替我打电话叫爸爸吗?” “他在路上和爸爸走散了。”男人将孩子带到了内室门口,脚步顿了顿,“乐阳,你说该怎么办?” 他的双唇有些僵硬地吐出词句,“替他……打电话。” 谢帝桐侧侧头。“我很饿。” “可以……吃些其他的。”他近乎于无措地伸手过去,用力拉过了孩子,把小孩护在自己身后,“他爸爸肯定在找他。” “我很饿。”谢帝桐重复了这句话。一股寒意窜过了他的背脊。孩子还不明所以,看着乐阳。 过了很久,他才挪动脚步,慢慢走到了谢帝桐面前,迟疑着说,“……你可以吃我。” 第213章 猫眼外的世界 “你没事吧?” 冰凉的毛巾盖在他的额头上,还在往下滴着水;车慎微坐在一边,面色有点僵硬。 曲艳城的头还很痛,毕竟突然间涌入那么多思绪,人一下子有些受不了。 “你担心我啊?” “没有。” 他把毛巾抽走了,扔回水盆里。曲艳城忍不住轻笑着,说,你真是个好人。 “我要不是这样,早就把你打死了。” “这话怎么说呢……我好歹是你师叔。” “我没你这种师叔。”他本来都要端起水盆走了,突然又将水盆摔下,“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也想知道。”曲艳城笑着翻过身,眼神很亮,却有些空洞,“对于你们而言,活下去的目的是什么?” “因为没有去死的理由。”车慎微说着,突然抓起了铜盆,把整盆冷水从上面浇下去,淋了曲艳城一身。隔壁房间里,余棠正和唐红妆主仆二人说话,就听见旁边吵吵闹闹的;女子有些困惑地转头,余棠说,没事,家里孩子多了就这样。 “嗯……”她点点头,也没有在意,“余君说,自己是自千年后来到这里的,因为被卷入了一种叫做司九章的法器?” “对。然后昆掌门是这种法器的创造者,但是就连他也没法把我们送回去了。”余棠替她倒了杯热酪子,笑得阳光灿烂,这种气质是无关乎审美的,是个女的都扛不住,“我就想着,红仙前辈也是道术高手,问一个不行那就问两个,说不定呢,对吧。” 侍女坐下还不到三刻,已经有点胳膊肘往外了,轻声说,“主人,帮帮他们吧。” “帮他们,怎么帮。”唐红妆微微敛眉,摇了摇头,“司九章的原理连我也并不通晓,这种天方夜谭之事是闻所未闻的,昆掌门都说无法,我又怎么会有办法。” “那有没有能不通过司九章回去的办法?” “没有先例。茅山虽有类似司九章的法器天水镜,但也无法将你们送回去。”她说,“贫道无能为力。” 余棠叹了一口气,靠在了案几上,头有些隐隐作痛。 他谢过唐红妆,就准备离开了。外室,曲艳城正找毛巾擦干头发,地上全是水。他走出没几步,后面就有人叫住他,一看,是那个唐家的侍女。她素面无妆,五官俊丽好看,比女主人年少一两岁的模样。 “余君留步。”她说,“主人让我出来说,其实并不是毫无转圜之机,如果能一起去司九章架设的那个地方看一眼,说不定能有其他方法。” “真的?!”余棠拉住她的手拼命摇,“谢谢啊,谢谢,不过那地方离这挺远的……” “知道,我家主人去过的。就是大道场那个地方,东海附近,华亭县附近吧?” “啊?不,是上……呃,我想想,东海……华……大概?” 那侍女捂着嘴笑了,又回到了室内。余棠看到她笑颜如花,心神有些恍惚。她们离开延康坊时,多了两名侍卫,都是昆罗衫交待的人,因为京城周边最近治安不好,担心她们两名弱女子会遇到意外。 “具体是什么事啊?防备成这样。”车慎微吃饭的时候忍不住问。昆长欢一听,把筷子放下,顿时来了兴致。 “话说——” “女子被人拐带失踪。”昆罗衫语气淡淡的,一句话概括完。 “所以啊!”昆长欢指着曲艳城,“你要当心……” 余棠咳了一声,说,昆道长,他真的是男的。你要不信,待会可以一起去洗个澡。哎对了,我是这样建议的,大家都是男孩子,一起泡个澡,坦诚相对,增进增进友谊…… “不要。”除了昆道长之外的所有人一口拒绝。 “南方人,装什么爷们……”唯一的北方人余警官忍不住嘀咕。 他们吃完饭,外面已经宵禁了,不过坊里挺热闹的。巡逻的武侯和大家都是熟人了,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余棠被拉出去喝酒,他属于那种到哪都混得开的,另外三个小孩就不行了。曲艳城和苏子恨不得和所有人都划一道三八线,车慎微就是标准老实孩子,你问他说,你不问他就乖乖看书。现在这种气氛特别紧张,三个人互相戒备互相敌对,随时有可能掐起来。 这种时候,余棠又要感慨南北差异了。搁北边,绝对是一句话没有,大家挽袖子就打了,还能蔫蔫乎乎僵持到现在? 他这样胡思乱想着,不过还没回过神来,远处就有了骚动——他跟着人群过去看,就见到坊门口立着五个白衣人,另一边,昆罗衫站着,神色有些不耐。 “无稽之谈。”他说,“天雪教与昆门互不干涉,贵教主有什么紧要事务,需要贫道过去面谈的?” 五个人都没有说话,就静静立在那,但是明显不打算让步。其他道士都跟着轰人,都是修道人,太难听的话也骂不出口,一时间乱哄哄的。 “别理睬他们。都是旁门左道。”昆长欢拦在双方中间,护着昆罗衫就要往回走,就在这时,刺耳的铜锣声突然响彻了长安的夜晚。武侯和更人跑过坊门,大声喊道,“紧闭门户!莫进贼人!” “怎么了?” “又出什么事了?” 人群顷刻间熙熙攘攘,不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情。昆长欢拉住了一个面熟的武侯,那武侯喘着气,说得很快,“城东有女子被拐子抓了,被巡夜武侯撞见,现在三人向这一片来了!” “最近这种事情很多。经常听闻年轻娘子被拐子拐卖的事。”有个道士和余棠说,“你家那位,可千万要当心,平日里作男装打扮,也不一定就安全了。” 余棠擦着汗说,“谢谢,不过他真的是男的……” 话还没说完,从延康坊外南侧突然传来了一片惨叫,听得人毛骨悚然。过了片刻,人们才循着惨叫声,找到了声音的来源——有许多白衣人静默地站在那里,在他们中间,跪着三个浑身是血的男人。 ———— 风雪声吹在门板上,哐哐地响。王兆的手指顿了顿,没有立刻去拉开门。 门外没有人应声,那敲门声越来越响,突然之间消失了。王兆迟疑了一下,凑上了猫眼,想去看门外的情况。 “兆哥儿。”丘荻从楼上下来,抱着胳膊,估计因为太冷了,“我问一下,我们住的话能暂时住在哪?有多余的床吗?” “啊?这……”王兆知道自己笑得有点勉强,左右看了看。左边有个冷了的炭盆,炭已经没了,也没去添,白灰色地堆在那。但是烧炭的拨子还在,那是两根黑色的长铁杆。他装作去拨动炭火,握住了拨子。余椒紧紧靠着他,冷得瑟瑟发抖,“我先看看谁在敲门。” “有人在敲门?”丘荻和昆麒麟对视了一眼,“大雪天的,谁会来啊。” 不知刚才是不是余椒看错了,现在再看,昆麒麟和封隆脚下都有影子,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可王兆就觉得,他们脸上照着一层诡异的阴气。他去看猫眼。外面太冷,画面冰蒙一片,但是从雪风中,可以看到几个灰色的模糊人影,正候在门外。他看不清那是谁,盯了有一会了。 “兆哥儿?门外有人吗?”丘荻拿了一盏灯问,“还有,你们这烧水在哪烧?” “在……你从东面那个小门穿出去,有个小厨房……”王兆仍然看着猫眼,“拿壶接水就行了,要是水管还没冻住。” “我分不清东南西北,从楼梯下面出去还是从小走廊那边?” “从楼梯……不对,从小走廊。”他说。同时转过身,装作不经意地将余椒护在身后。就在这时,敲门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更加响,而且还伴随着人的嚎叫声。他转身望向猫眼,这次只看了一眼,就靠着门,面朝着那三个人。 昆麒麟问,“你不开门吗?” 王兆笑笑,“好像就是个喝醉了的流浪汉。” “开什么玩笑?!”丘荻把灯一放,赶了过来,“这种大雪天要死人的,是流浪汉的话让他进来躲一躲好了。” “不,他穿得挺暖和的,应该死不了。”他拉住了余椒的手,向楼梯下走去,又指了指走廊那边,“丘荻,你走那就能到厨房烧水了,路上有点冷。我带余椒去弄点药,你看他身上伤得……” “可是……” 丘荻还没弄明白门外的事情,王兆就带着余椒匆匆忙忙朝楼梯下的小门出去了,那里才是通往厨房的路。不管背后三个人说什么,他们都没有回头,而是越走越快。打开门,外面的风雪刹那间汹涌而入,让人看不清眼前。王兆把小孩抱了起来,向左边绕去,想走这条路回到书院门口去开车。车钥匙还在他的口袋里。从头到尾,余椒都配合他的动作,没有露出什么慌乱。 “你看见什么了?”他附在王兆耳边问,“外面是谁?” 他们已经在雪里走出了一段,这个人毕竟当过兵,这种程度的环境还不至于失去方向。王兆一直回头看,看有没有人跟出来。 “……我看到了丘荻他们。”他说,“刚才在门外敲门的人,是他们三个人。” 第214章 访客 天雪教的教众抓住了三个人贩子,这件事情很快传遍京城。加上这个民间教派一直在平民百姓中吸收人员,所以借着这个事情,顿时大盛。 这些人被官府带回去审了,毕竟拐卖妇女的事情闹得人心惶惶,眼看着真凶落网,长安城的气氛也松脱不少。昆长欢琢磨着,想拉上所有人去郊外打猎喝酒。 余棠给闷得难受,毕竟以前也是京城余家少爷,纸醉金迷惯了,再要没点娱乐活动真的能疯了。三个小孩也跟着去了,因为昆罗衫不去,余棠还没脸皮厚到委托昆掌门带孩子的地步。 昆长欢把苏子抱着坐在马前,他特别喜欢这个小孩,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带着,和个吉祥物似的。 “你们是被司九章弄过来的吧?”骑在马上也无聊,大家就随便聊聊,昆长欢聊起了罗盘,“我也是。” 司九章是昆罗衫为了这个大法事而专门制作的法器,拥有可以将祖麒麟从巨门界带出的力量。对于普通人而言,就好像被巨大漩涡卷走的沙粒,想要再逆流回去,比登天还难。 巨门界内是麒麟族的天下,就连祖麒麟也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大。“因为界的力量太大了,会把周围的小界吸引过来吞噬掉,所以就越来越大了。”他说,“之所以会把我拉出来,大概是因为掌门师兄发现巨门界和人界离得太近了吧。” 余棠愣了愣,没听明白他的意思。昆长欢说,就是这个意思啊——如果继续下去,再过几十年,被巨门界吞并掉的就是人界了。 “那,如果你再度回去……” “有了祖麒麟,巨门界的力量就会开始恢复,继续吞噬其他的小界。”他随便朝草垛里的狐狸射了一箭,也没在意射没射中,笑得很开心,“不过人界很好啊,我想在这里多玩一段时间。” 曲艳城一直听着,忽然问,“你说‘吞噬’,被吞噬的界,会是怎么样的?” 他问的这个问题很关键——毕竟,昆长欢是祖麒麟,做人每两年,他说的很多词句都是意义模糊的,像是小孩子表述事情。余棠说,是不是就像海关免签啊,本来要经过各种通道各种法阵才能进入的地方,现在无国界无隔阂了? 这个想法天真得不像是个成年人该想出来的,却也是所有人希望的。如果只是和麒麟并存,祖麒麟是昆长欢或者昆麒麟,都是自己人,能够控制麒麟不伤人,那也无所谓。 然而昆长欢神色有些茫然,像是听见了什么难以理解的话,摇了摇头。 “吞噬就是吞噬啊。”他说,“‘吃掉’,就像是你吃掉了猪啊羊啊,然后就消化掉了,这些东西不会在你的胃里面继续活着的。巨门界吞噬其他界也是一样,不吞噬,我们自己就活不下去。” 苏子的眼神动了动,“就是说,我们……” “啊,人类当然会一起被消化掉。”他连忙笑着摆摆手,“——不过不用担忧!我很喜欢你们。如果在我回去前你们还没有老死,我会把你们一起带回巨门界的。” “这件事情,昆掌门知道吗?”曲艳城问。 “他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昆长欢抱着苏子,在马上晃了晃,笑得很开心,“不过那又什么关系呢,就算他知道,难道……他能杀了我吗?” “这是这个时空的历史,和我们的世界没有任何关系,不要干涉。”几乎是同时,其他人脑中响起了曲艳城的话。静默中,只能听见昆长欢哼着歌,让马步轻快地跑起来,进入了郊外的林中。 “因为几十年后人间也没有毁灭,祖麒麟根本没有成功。”他说,“这个时空中发生的事情唯独这一件是会影响到我们的世界的,但是既然没有任何后果,说明肯定有人阻止了它。昆罗衫将这样的一个凶神拉出巨门界,不可能没有任何的准备。就好像昆鸣是昆麒麟的安全栓,他……” “你说什么?!昆鸣是……” 车慎微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昆长欢的歌声。所有人用一种看傻瓜的眼神等着他,尤其是曲艳城。 “啊……我……自言自语。”他冲昆长欢笑笑,感觉背后冒出了一层冷汗。 ———— 他正熟睡着,忽然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这个夜晚过的并不平静,他将孩子送回到了那个十字路口、确认他的父亲将人接走后才回来继续休息的。 然而,有人唤了他的名字。 “乐阳,醒醒。” 他睡眼惺忪地坐起来,就见到月色下,屋内还有一个人影。 谢帝桐站在那人身边。四周有甜香在渐渐弥散。 “有客人来了。”他说。 昏暗的屋中,只有窗外马路上偶尔的车灯一晃而过。那是个消瘦而年轻的男子,黑色短发,驼色的上衣,打扮得很素净。乐阳很难记住他的脸,这张脸是那么平平无奇,就好像随处可见的一个男大学生。 他带着眼镜,面上无笑,只是稍稍对着乐阳点了点头,当做是打招呼了。 “这就是你说的人?”他走近床边,忽然伸出手,扳过了乐阳的下巴,说话声音轻而沙哑。这个人的手和死人一样冰冷,力气很大。他扳着乐阳左右看了看,就像是在看一只拴在集市上的家畜,“……太弱了。” “他就是乐阳。” “乐……阳?”青年人缓缓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这两年关于你的事情,我可听了不少。那他现在是……” “是我的兄弟。”谢帝桐笑了笑。 那人也同时笑了。他的面部肌肉很僵硬,这次的笑就好像将一个面无表情的泥塑强行刻出了线条,“原来如此。可是你确定他能经过仪式吗?简直弱得和普通人一样。” “你不觉得很有趣吗。”谢帝桐坐在床边,替乐阳梳理被青年弄乱的额发,“这么多年了,我们几个人还是第一次准备齐聚。” “……你是说……” “太多年没有添新人了。”他说,“添一个年轻的兄弟,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啊。” 那青年木然的眼神转向乐阳的面孔,没有任何的感情。 “你一个人不能做主。” “所以请你来啊,现在有多少师兄弟已经到了?” “五个,能找到的只有五个。”他皱了皱眉,瞥了谢帝桐一眼,“你这次犯众怒了。忘了规矩吗?不要引起警察的注意。现在全市都在戒严,其他人的饮食也成了问题。” 又是一辆车开过,车灯将屋里照得雪亮。乐阳靠在他身上,不知为何,他对这个瘦弱的青年人感到一种恐惧。 “所以,抽个空,找大家一起过来聚餐吧。”他说,“顺便把乐阳介绍给大家认识。” “他们来不来不是我能决定的,你最好祈祷聚餐的主菜不是你。” “我的资历不算高,偶尔犯犯错,各位前辈想必也是能原谅的。”谢帝桐说,“至于聚餐时候的主菜……” “闭嘴。” 他的话突然被青年人打断,屋里陷入了寂静;寂静里,隐约可以听见有人的呜咽声。 青年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谢帝桐,你疯了——” 他立刻转身推开了通往内室的门,冲了进去;谢帝桐随后跟上,寝室里只剩下乐阳一个人,他怔了怔,决定也下床跟上去看看。 青年冲进了内室,站到了处理室门口,等谢帝桐打开铁门。呜咽声就是从里面传来的,似乎极其痛苦。 乐阳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他对这间屋子上一次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些被处理完丢弃的尸体上,因为谢帝桐说,那些肉已经不能吃了,只能丢掉。 而现在,这个寒冷的房间里又出现了新的人。 黑色的铁门被打开了,白色的霜雾立刻就涌了出来,伴随着破碎的惨叫声——从里面冲出的是一个穿着黑色体恤的男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子。他浑身都覆着薄霜,皮肤被冻得青紫,喉间发出嘶哈声。 看到他们俩,乐阳呆立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是那对父子。 他以为他们已经走了,此刻却出现在这里。 青年没有多余的话,直接将人推了回去。他力气很大,男人尽管在挣扎,却只能一步步退回冰冻的室内。“为什么不杀?”他问。 “肉会不新鲜。”谢帝桐叹了口气,走到机器旁边,启动了电源,“算了,既然你有意见……” “你是完全忘了规矩。”他的眼神比这里的寒霜更冷,仿佛让人直接能看到死亡的气息。那个男人已经被寒冷折磨到了极限,被青年轻易的拽了起来。机器轰轰声响,地面在震动,四周薄霜微微破碎,“不要再有下一次了。” 接着,伴随着一声短促的声音和酷似泥浆被搅拌的声音,父子俩的身影消失在了机器的黑色入口,被迅速卷入绞碎。乐阳看到,漏斗形的出口处,迅速下起了一阵血雨,将地上染得一片艳红。 甜香伴随着血气弥漫。 第215章 行军 他们在雪里走了一段,却始终没有看到书院门口的车。不仅如此,就连书院的影子也消失在了茫茫风雪中。 余椒问,兆哥儿,你迷路啦? “就那么短一段路,怎么会迷路?” 王兆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比这个严酷十倍的环境他都能扛过去,这种程度的风雪虽然吓人,但绝对不至于迷路。 风雪夜里,四周并不昏暗,反而被雪光映得一片灰白,不安的灰白和狂风中的寂静,只有雪风声反复地回响。 “兆哥儿……我好困……” 余椒趴在他背上,穿着厚厚的冬衣,背上已经盖了一层霜雪。王兆替他把围巾拉上去,遮住口鼻。小孩子的脸冻得冰冷,再这样下去很容易出现低温休克。 “就快到了,你不许睡,别去看雪地。” “奶奶说,我小时候穿着白色的外套跑到雪地里,她找我都找得快哭啦……” “说什么胡话啊。清醒点,背背乘法表。”附近已经连树都没有了,昏白的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和这漫天飞雪,“和我说话,睡着了就醒不来了。” “说什么呀。兆哥儿,你老家哪的?” “青岛的。” “家里做什么的?” “查户口啊你?” “……不是你让我问的吗!” “好好好,你问,你问。” 他到老书楼工作有一段时间了,因为提前就被警告过不许和里面住的这个小孩子说话,所以两个人从来没有交谈过。余椒絮絮叨叨问了他很多事情,王兆怀疑这死孩子是不是把几年份的话一口气说出来了。 “你为什么不当兵了?” “被人赶出来了。” “为什么啊?”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啊。你长大了再告诉你。” “肯定是成绩不好。”余椒轻轻笑了,蹭得他脖子后面发痒,“兆哥儿,青岛好玩吗?” “有海,你估计会觉得挺好玩的。”他说。地上的积雪太深了,让步行更加艰难,“余椒?” 就在刚才,余椒忽然没有了声音,原本抓着他的手也没了力气。王兆知道不对,连忙把人放下,拍去他身上的雪。小孩子的脸色淡青,嘴唇发紫,显然是低温症了。 他们不知道走到了哪,没有书楼,没有道路,也没有枯树和树林。这附近有这么大一片的空地吗?王兆可以确定是没有的。出于军人的习惯,到了这里不久后,他就把附近的地形给弄清楚了。书楼三面都是槐树林,一面植被稀疏,走一段路就能到达公路。无论如何,不该有这么大一片的空白区。 他把余椒抱在怀里,用大衣一起裹上,一边在雪中弄出了一个浅坑。只能用雪来抵挡风雪了,否则余椒撑不了多久。 大概是稍微有了些温暖,小孩子缓缓苏醒了些,眼神很憔悴,看得人难过。 “兆哥儿……我好像听见什么了。” “幻觉罢了。” “嗯……我有时候……可以……看到其他东西……” “什么?”他没听清。孩子的声音轻了下去,对着他微微笑了。 “有人……来了……” 他说完,连王兆也听见了,雪地中有其他的声音。 ——是脚步声。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那脚步声渐渐响了起来,而且绝不是一个人发出的,而是一群人发出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对于王兆来说,这个声音牵起了过去的记忆——就像是士兵出操时,几千个人一起齐步走,但是操场上只有统一的脚步声,没有任何杂音。 “怎么可能……”他觉得难以置信。在这种地方,遇到一支军队的概率比遇到妖魔鬼怪的概率还要低,难道真的是雪夜抢修调动了部队?如果是那样,那他们就真的得救了。 王兆立刻把孩子抱了起来,冲向了脚步声传来的方向——不知何时,漫天飞雪中出现了一支沉默的队伍,一排人影正走过雪地,离他们不远。是军队,而且是正规行军,每个人背上都背着厚重的行囊。 然而令他觉得疑惑的是这些人的装备。 ——他们带着枪。 尽管离开部队有一段时候了,可是他还是分得清真枪假枪的。这些人身上带的是真枪,但不是解放军标配的87式,是现在比较少见的38式和99式步枪,甚至还有机枪队。 演戏?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这个。只有演习,才会让一支正规军装备整齐雪夜行军。抢修不需要带这么多武器,紧急任务也不会这样步行,雪地虽然交通困难,但是可以通车的。 就是因为觉得奇怪,所以他并没有很快跑过去求助,而是在远方站着看了几秒;下一刻,这只正规军中有人发现了他,对着他喊了一句什么。他听不清这个士兵的话,所以站在那没有动。 紧接着,队伍中段出现了变动,几个士兵举起了枪,枪口朝向了他。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本能,他立刻抱着余椒转身跑开。子弹打在他们刚刚站的地方,打出一个个雪坑。这些人竟然真的开枪了! 附近没有什么可以躲的地方。枪声惊醒了余椒,小孩子惊惶地睁大了眼睛,想看清发生什么事了。王兆一把将他的头按下去,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肩划过。 “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别抬头!” 这简直就是个噩梦,在雪地中迷失了方向,现在又遇到了这样一支诡异的部队——这是自己人的军队吗?!不可能,就算是,拿来那么多38式步枪? 刚才附近明显是苍白一片的,但是当他此刻回头跑的时候,面前竟然出现了一片黑色的槐树林。王兆带着余椒冲入树林,也没法细想究竟是怎么回事。拿着枪的人影在他们身后紧追不舍,枪林弹雨将一排树皮打得爆裂。余椒尖叫着躲在他怀里,紧紧闭上了双眼。 王兆的速度没比他们快多少,毕竟带着一个孩子。树林里,他借助地形暂时拉开了一段距离,可是枪声还是很近。 “你先躲到树上,别出声!”他跑到一棵槐树下面,将余椒托上去,“快!躲好!” 树上的积雪将树干压得很隐蔽,余椒坐在上面,应该不会被发现。他刚刚将小孩藏好,身后就又响起了枪声。在风雪中,对方的射击不会太精准,否则早就被打中了。王兆借着树干转移,一边观察对方的身份。 ……不可能。 他看到了对方的军装,只需要一眼就知道,不可能。 这不是自己人,甚至不是中国人——这支雪夜行军的部队,是日军。 如果不是自己疯了,那就一定是这个世界疯了。这里是北京的城郊,虽然不是人口密度极高的地方,但绝不可能让一支日军带着枪械游荡。 此刻,对方已经开始在这片林子搜查自己的踪迹。地上的脚印太明显了,他知道自己肯定藏不了多久。就在这时,一个士兵已经发现了他,口中呼喊着,端起枪瞄准了王兆。枪声惊落树上的积雪,划破了他的冬衣。这种老式步枪并没有很好的连发能力,趁着这个空隙,王兆冲到他面前,单手拽过枪杆,右拳打向对方太阳穴。手下传来了清晰的骨骼碎裂声,明显是打中要害了。 他正松了一口气,便见到那个人扭转的头颅颤动了几下,缓缓地转了回来。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已经碎裂凹陷的头颅,早已经被冰冻的腐烂面容上,因为肌肉皱缩,仿佛在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枪声又响——王兆夺过了步枪,冲着它的头部近距离开枪,38式的子弹顿时让这颗头颅碎裂开来,那个人却还在动作。 情况比他想的更糟。这根本不是一支人类的军队,他要快点把余椒找回来。也就是在这个雪夜,王兆忽然想起了当自己第一天到老书院工作时,这个阴郁的孩子和他说的话。 他们不被允许和他交谈,所以,只有余椒对着他说话,仿佛自言自语。 “你要在这里待多久?” “他们经常有人离开,离开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没有人能在这里待满一个冬天,当外面下起雪的时候,雪地就会将他们吃掉。” “我看到过的。我能看到很多东西。” 他并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以为只是这个被囚禁的孩子发出的疯言疯语。然而,正如余椒说的,这里的保安经常换,没有人能够待得超过一年。朋友告诉他,因为两个原因,第一,余椒的哥哥担心看守人会同情弟弟,将人放走,于是定期更换保安。第二,当保安的很多都是无业游民,有时候觉得工资低环境差,一言不发就会走人。而王兆是有人托关系的,所以不会因为第一条理由被更换,只要他遵守规矩,就可以一直做这份工作。 也就是在昨天,这里开始下了一场大雪。他的搭档听见了敲门声,就下去开了门,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王兆以为他像那些人一样,出去找找乐子,喝酒,回家,或是找女人去了。他的生活用品都放在房间里没有带走,好像随时都会回来。 然而现在,王兆知道,他或许永远回不来了。 第216章 国际歌 “没有人开门吗?”昆麒麟问,“我记得那边有窗子能进去。” “可是……”丘荻看着紧闭的门,有些无措。 “快点,大师兄都快不耐烦了。”他看了一眼封隆,“外面雪太大了。” 他们三人站在楼外,等着人开门。眼前的丘荻不停地在敲门,却没有人打开门。 “可能要再过一会吧。” “是吗?那就算了。”他突然退后一步,说,“封师兄您请。” 下一刻,旁边有人影晃过,风被扫破,眼前丘荻的身影刹那被打向一边,发出了让人心惊的骨骼破碎声,伴随着惨叫。毕竟外貌和那个人一样,昆麒麟觉得自己有点下不去手,还是让封隆代为收拾了。 “丘荻”倒在雪地上,浑身抽搐了片刻,原随着破碎的颈椎拧转的头颅缓缓转了回来,双眼充血望着他们。 “你们……是怎么……” “太假了,装也装的像一点啊。”昆麒麟说,“刷脸卡的家伙最讨厌了。” 紧接着,门被打开了。丘荻站在门后,有点局促不安地望着他们。 “你们回来了……” 两边几乎是同时松了口气——这一次看到的应该才是真货。 一开始,昆麒麟和封隆在楼里遇到了那些东西,两个人发觉了不对,迅速离开了这栋书楼。但是他们发现自己离不开这片雪地,似乎有什么趁着大雪出现,将他们困在了这附近。紧接着,他们就遇到了“丘荻”。 昆麒麟一眼就发现这人是个冒牌货,这个人引着他们回到书楼,想将他们带给书楼里的那些东西。 “书楼里也有两个人,和你们一模一样,但显然不是。”他说,“我意识到了,但是没法说出来,王兆他们可能也觉得不对,提前走了。刚才我硬着头皮过来开门,那时候,两个冒牌货消失了。” “他应该是看到猫眼外那个假的你,没法确定真假,所以带着余椒躲到其他地方去了。”昆麒麟说,“先进书楼吧。就算出不去,但是它们没法拿我们怎么样。” 他们进了书楼。楼内的灯火全部熄灭了,风从窗门缝隙中灌入,在大堂里呼呼盘旋。昏暗的书楼里,所有的油灯都整齐地摆放在了木柜子上面,像是从未有人动过。 昆麒麟掏出打火机把灯都点上,里面都有灯油,应该可以烧很久。 “就目前我和封隆的感觉,书楼比外面安全。”他说。 封隆点头,“尽管有脚步声和那种怪物,但是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袭击。真正的袭击在雪地里,所以,尽可能待在书楼里。” “你们在外面遭受过袭击了?” “对,外面的危险更大。所以我希望王兆他们只是躲在书楼里,但显然不可能。他大概带着余椒到楼外了。” “什么?!”丘荻一听,立刻就要掉头出去,却被昆麒麟拉住了,“不去救他们吗?” 然而,昆麒麟摇了摇头。 “丘荻,这一次和以往不同。乐阳将我们卷入的是独立的时空,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和我们的世界没有关系的。” “但是那又……” “余椒不是那个余椒,王兆也不是那个王兆。”他看着丘荻的双眼,眼中有一种无奈,“我知道你的心情。但是无论你做什么,挽回什么、补偿什么……那个余椒是再也回不来的。你可以从现在这个世界的余椒身上减轻一些愧疚感,但是这个余椒和我们所认识的那个人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做的任何事,是影响不到我们的未来的。” 他正想继续劝下去,封隆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尽管两边现在还不算正式合作,但是这个人身上就有一种气质,让人忍不住想要相信他。 “有声音。” 他们三个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提着一盏灯,望着二楼。不知什么时候,书楼里传来了人声,仿佛是歌声。 丘荻在车里的时候,也听过路上的歌声。并不算好听,甚至听不出旋律,应该是很多人在一起唱,歌声越来越铿锵有力。 “感觉在哪听过这歌啊。”昆麒麟皱着眉头,摸摸下巴,“你们呢?” “挺熟悉的。” “英……特那什……什么啊?是中文歌吧?”丘荻跟着仔细听,听出了几句歌词,“……哎,好像是《国际歌》啊。” “你开玩笑?” 两个人的表情都变得很奇怪,又听了一会,直到歌声轻下去——丘荻说的没错,这的确是《国际歌》。 歌声自二楼传来,现在已经听不见了。他们三个人慢慢走上楼梯,楼上更加昏暗,间或能听见人的窃窃私语声。 “你觉不觉得这里的布置变了?”封隆问,“我记得,刚才走廊上是没有这个东西的。” 他指的是放在走廊正中间的几个大沙包,沙包垒了起来,像是一堵矮墙似的叠起,挡在他们的面前。刚才显然是没有的,就连一楼的布置好像都变了。 昆麒麟轻轻摇响麒铃。周围有什么东西在潜伏着,而且数量很多。他刚唤出黑麒麟,身边就响起了一声枪响。 是枪响。 他们正为这个变故所惊愕,走廊里就响起了脚步声,或者说,脚步声是在墙中响起的。丘荻正想用灯照亮附近的墙壁,就见到斑驳的青砖石上,浮现了一张血色的脸。 ———— 王兆从树上将余椒接过,塞了把枪在他手里。小孩子还没反应过来,差点把枪落在了地上。 “我们不能留在这里。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总之,你先拿好枪。”他给余椒的是一把38式,这个孩子没比枪杆子高多少,大概连扳机在哪扣都不知道。王兆不由想起了对越反击那一年,自己和战友一起坐在火车里,都是十七八岁的小孩,头剃得蹭亮,抱着自己的枪,沉默地坐在火车上。出征前夜,营地中有一种让人很难描述的气氛——不是恐惧,那个时候,人似乎会忘了恐惧,只知道握紧手里的枪。后来他读了一篇文章,作者将这种出征前夜的气氛描述为“浪漫主义”。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十分契合。 他们现在的目标是借助树林的地形离开雪地,尽可能远离那些日本兵。他听见余椒说,那些士兵和他以前见过的东西一样,没有影子。 “你能看到那种不干净的东西?”王兆有点惊愕。 余椒点点头,“我从小就能看到。有的时候,甚至可以偶尔看见很远很远的地方出现的那些东西。” 他告诉王兆,有一年是他刚刚被关进书楼,他很想母亲,做梦时候会梦见,大概夜有所梦日有所思,有一天早上,他坐在椅子上吃早饭,忽然就像是回到了余家大宅的厅堂,母亲在隔间的厨房里做饭,神色阴郁,人憔悴了很多。余椒看到有东西徘徊在她的身边,都是灰色的人影。 过了不久,他就听说了母亲病故的消息,突如其来的病故,没有任何征兆。 “那只是你的幻觉罢了啊。”王兆摸摸他的头,将棉帽子替他重新带好,“因为你小时候一直待在那里吃早饭,所以才会记得。” “不是的。这种事情发生很多次了。后来我在书房里找到了一本古书,像是专门记录了这种能力。我就按照它说的方法练了,过了一个月,有次在梦中看到了一座山,是山顶,上面全是雪雾,就在雪雾中,有什么东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鸟影,又突然散开,过一会再融在一起。我从来没有去过那个地方。” 他们正躲在树影间,等候一队士兵过去。余椒就用树枝在地上画下他看到的东西——的确是一只鸟,像是猫头鹰,翅膀大张着。小孩还在鸟翅膀上画了很多圆圈,中间点了两点。 “圆圈是什么?” “是眼珠。”他说。这个答案让王兆怔了怔。“这只鸟全身的羽毛上,都长满了人的眼珠,而且每个眼珠中好像有两只眼睛。” “两只眼睛?你是说两个瞳孔吧。” “对。然后我就发现,我在那座山顶站着,却不知道怎么回去了。”余椒在鸟喙边加了几笔,让鸟喙看上去像是张开了,“然后,它就突然扑向了我,把我啄碎了。” “这叫做噩梦。” “不是噩梦。”余椒摇了摇头,“后来,我还见过几次这只鸟。每一次都是这样结束的。可是每当我被它啄碎吞食一次,我就能看得更清晰……” 他正说到这,王兆突然捂住了他的嘴。又是一队日本兵过去了。 “那你能看到现在哪里有士兵吗?”他问。 被捂着嘴的余椒点头。紧接着,他浑身抽搐了一下,全身失去了力气,头向后仰去,眼睛大大睁着,眼球不断颤动。 “左手边往后二十步的样子,有五个人……中间有十二个人,走远……然后,右边……” 就这样,他将附近士兵的分布一一说出。这种事情虽然匪夷所思,但是王兆也只能相信他,立刻就根据余椒说的拟定出了一条逃生通路,将小孩抱了起来,冲入了风雪中。 这一路果然很顺利,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就在眼看要离开树林的时候,王兆脚下突然踩裂了什么,地上乍然陷了下去,积雪泥土跟着滑下,卷着他们一起摔进坑里。 “好痛……”余椒的头被石头刮到了,幸好没什么伤口。他揉着头站起来,脚边提到了一个灰扑扑的东西。那东西转了过来,赫然是一个骷髅。 他捂着嘴差点尖叫出来,跳到王兆背后。 ——他们陷进来的是一个尸坑。 第217章 天雪教主 这个尸坑不知道谁挖的,里面大概有三四十具尸体。因为低温,所以保存的还算完好,服饰和衣着大致还看得出样子。他翻了几具尸体,军人和平民都有。 余椒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尸体,有些害怕,问王兆,“这些人是谁啊?” “没有正规军牌……平民身上的衣物都是统一的,像是……校服?”他抬头看了看。附近出现了几个人影,应该是追来的士兵,连忙拉住了余椒,“躲到尸体下面。” “呃……”小孩子站在那,心里天人交战。 “快点。” 他抬起了几具尸体,让余椒先钻了进去。这都是已成朽骨的尸骸了,所以没有太大的味道。余椒皱着脸躲了进去,然后王兆再躲进去,把尸体放下。那些士兵也看到了这个尸坑,但是没有什么反应,略看了一圈就离开了。 他们没有立刻出去,决定再躲一会。王兆这时心里就有个数了,这个尸坑可能是这些日本兵挖的。对方只有早知道这里有个尸坑,才会这样淡定地离开。 他想调整角度看看外面的情况,不过手上压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借着外面透入的雪光,这好像是个背包似的东西。 “余椒,你看看能不能打开它。” 孩子的个子比较小,在尸体下面的空隙中还能有动作,他就不行了。很快,这个布包里的东西就被打开了——两支钢笔,一张相片,还有一本册子。 因为浸水的关系,册子和相片几乎是惨不忍睹了,余椒把它翻开,里面的纸烂得和棉絮一样,最后就剩下个封面。 “南……学生……什么团……” “你在念什么?” “封面上的印字啊。”他把封面转过来给王兆看。王兆皱着眉头努力分辨那些霉黑了的字迹。 ——“南苑七队学生兵团”。 他怔了怔,立刻就明白过来这个尸坑里的都是什么人了——七七事变后北平沦陷,在这场战争中,有一支大约七千人的学生兵团参与。这些学生都是志愿组成一支兵团参与保卫战的,基本全都是没有握过枪的孩子。在保卫战时,学生兵团是直接对上了日军的攻城力量,七千个人几乎全军覆没。没有经验也没有好的军备,保卫战是他们经历的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战役。 死在这里的,也许就是从第一场保卫战中存活下来的学生们。在北平沦陷后,还有许多次小型的反抗,从来没有平息过。这几十具尸体或许是在某次反抗中战死的学生兵,就此淹没。 他放下了封面,心里有点不舒服。余椒还没有明白,他只说,这里的都是些好人,外面的是坏人。 小孩子太小了,王兆只能这样潦草地告诉他。 “兆哥儿……” “怎么?” “好人为什么都会死?” 这个问题问得太幼稚直白,让王兆一时答不上来。余椒在边上望着他,清澈的眼神很干净无邪。 过一会,他说,就是因为有好人的死,所以坏人最后也会死。 “为什么大家都说要当好人?当坏人的话,不是能活得更久些吗?” “活得无愧于心就好了。” “什么意思?” “等你长大了,就会懂了。”他看士兵应该不会回来了,就掀起上面的尸体,抱着余椒爬了出去,“其他人眼中的你是个好人坏人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问心无愧。” 雪渐渐地小了,天空也明亮起来。林中已经没有了游荡的人影,一切似乎都重回平静。不远处,风中的书楼重新出现,他们向那里走去,看到了停在门口的车。王兆打开车门,把余椒送了上去。他正在纠结要不要进书楼察看里面的情况,余椒就大叫一声,捂住了耳朵。 “……怎么了?”他不明所以。四周很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 余椒瞪大了眼睛,“你没听见?” “什么都没有啊。” “刚才那么大的声音,像是野兽在咆哮……” 他的目光望向书楼,伸手指向那。 “就是从楼里传来的。” ———— 坊内难得安静,因为能吵能闹的人都已经出去了。 趁着这份安定,昆罗衫看了几卷书,稍稍松了口气。他天生好静,也不知道怎么的,竟然招惹上那么多能说会道的人。 昆长欢,真实身份是祖麒麟。也就是因为这个人,他做了一个此生最大的错误决定。按照原计划,在用司九章强行拉出巨门界祖麒麟时,就同时将之封死五感,钉入太气钉。但是看到祖麒麟真的以人身出现的时候,昆罗衫没能下得去手。 他们要做的事情和杀人无异,甚至比杀人更加残酷。祖麒麟将会在五感被封印的情况下继续存活,在永远的黑暗中保持清醒,而力量被太气钉压制。他原以为自己可以毫不留情地动手,却终究还是放过了那个人。 昆长欢很听他的话,这是唯一让昆罗衫感到安心的事情,为了抑制祖麒麟之力,他在那个人身上钉入了四支太气钉。但如果昆长欢自己取出了呢?他会这样做吗? 他有些茫然了。 就在这时,阿清告诉他,有天雪教的人求见。 ——又是这些人。 不知道为什么,天雪教让他觉得很不舒服。对于其他人而言,这只是个民间的小教派,教义简单,就是布德施惠,日行一善。甚至在百姓间有很高的声誉,包括这次抓住人贩子的事情。可昆罗衫就是觉得不对劲——他的直觉非常准,只是自己也说不上缘由。 “来了几个人?” “三个。他们说,天雪教主也在里面。” “……什么?” 他怔了怔,没有想到还会有这一出。天雪教很早就找过他,希望他能前去和教主面谈要事,但都被回绝了。无论从身份还是辈分,昆罗衫都没有理由去面见一个小教派的教主。 而今天,对方亲自前来了。 昆罗衫叹气,让阿清准备一下,自己会去见一下这位教主。 过了没多久,他穿戴完毕,以正装去了会客室。隔着垂帘,能见到里面坐着三个人,客座上的首位身穿黑衣,长发简单束在颈后。侍候人撩起帘子,昆罗衫进入内室,自然先去看那位教主。 然而出乎他意料——那是个好看的男人,只比自己年长三四岁的样子,和想象中的老态龙钟完全不同。他坐在那,只是微微笑着,眉目已比什么都要恬静雅致。 “香浓了。”他对阿清说。六合香比以往要浓重许多,让人有点不适应。 “这是他们要求的。” “是么……那算了。” 昆罗衫是个看似冷漠,但其实对外人很客气的人。天雪教既然喜欢浓香,他也不好抚了人家的意。于是便在主座落座,目光望向那位年轻的教主。 “几位登门拜访,有失远迎,贫道昆罗衫,在此道声不是了。” 他揖了一揖。那位教主也还礼,柔声道,“本座乃天雪教主项青君,冒昧来访,有失礼数。” “无妨的……”他不喜客套,问道,“不知项教主今日来访有何要事?” “是这样。此事说来,恐昆仙人见笑。”项青君颔首笑道,“本教日益扩大,教员众多,而教义简略。虽易于百姓中传闻教育,却日显不足。近日,教众中有人提出以道法立意,增加天雪教义。本座查阅典籍,认为道法之尚的自然,与我教崇奉的安居十分契合。然而项某不擅道学,恰闻昆门掌门暂居延康坊,便想延请昆仙人尊驾于我教总坛,为我教众讲学道家经卷。” 这个理由完全出乎昆罗衫的意料,简直闻所未闻。之前也有各种派门来找过他,但都是道家派门。天雪教非佛非道,却提出这个匪夷所思的要求,让他一时也反应不过来。 “此事……” “天雪总坛就在长安城内,昆仙人若是应允,本座即刻可带人接往。至多一个时辰,只需讲学最基本的经文。至于酬劳……” “人心向道,本是贫道所求,无须报酬。”他说。天雪教提出的这个要求并非如何过分,他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对方连教主都亲临了,再不答应,未免有些不得体,“既然如此,请项教主作引。” “多谢昆仙人。” 项青君起身道谢。他也是一套黑色春礼服正装,衬得容颜明亮美好。外面已候好了马车,既然有人接送,他就让阿清不必陪同,因为过一会昆长欢他们打猎回来,肯定有很多要清理整理的东西。 项青君在车内等他,已经备下茶点,为他沏了一杯茶。茶是清茶,没有加其他佐料,茶味清淡。昆罗衫与他对饮一杯,闲聊起了一些道法见闻。大约是近日也在钻研典籍,所以项青君在道经中遇到了些疑问,便一一向他请教。让昆罗衫觉得有趣的是,这个人问出来的问题并不像是刚入门的人问出来的,他原已做好了应对一堆粗浅疑问的准备,但是情况比他想象得要好得多。 然而,窗外景物一晃而过,他忽然发现马车是往城外的方向去的。 “项教主,不是说……” 他正想问,眼前却忽然昏花了起来。面前的项青君在笑,笑意是那么温和。 第218章 矿泉水 “你听见了吗?”丘荻忽然问。 “刚才的声音是从三楼传来的。”封隆提着灯跑上了楼,“它在楼上!” “说好的团队合作呢!给我回来!”昆麒麟想拉住这个个人英雄主义的家伙,结果晚了一步,封隆已经上去了,“丘荻你不许走!真是的,一个两个都这样,我不做人了!” 巨响声消失不久,可是三楼已经很平静了。他们三个站在楼梯口,望着空空如也的走廊。这个地方的什么都是忽隐忽现的,也不知道到底人吓鬼还是鬼吓人。 “不过,这地方可真妖啊。”昆麒麟抱怨,“你知道吗,看到那个冒牌货的时候,我居然想起了一个鬼故事。就是有个登山队上山了,山脚下留了个后勤,那后勤睡到半夜忽然给其他队员叫醒了,唯独有一个人不在……” “早听过了,不就是信少数人还是信多数人的那个故事吗。”丘荻说,“不过我们两个熟人无所谓,至于这位……” 封隆冷冷瞥了他一眼,这眼神十分有威慑力,让人不敢多话。 昆麒麟咳了一声,“不许怀疑内部同志啊。” “他打伤朱黛还打晕了我,你让我不怀疑他?” “此一时彼一时,要算账也等以后,要是能出去,咱们拉上乐阳,教教大师兄做人。”他转头拍拍封隆,“大师兄,你看,我都比你会做人。” 封隆没有说话,只是从口袋中拿出了一支很短的笔,在地上画下一个简单的法阵。昆麒麟看到这个法阵,也明白他想做什么了,拉着丘荻靠墙站。 “他在做什么?” “清理罢了。”昆麒麟说,“无论有什么妖魔鬼怪,它们都属于秽,才会把这里搞成这样。有一种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用一个除邪法阵把这里的气扭转过来。” “干吗早点不用?” “这种法阵我不能用。体质特殊呗。”他指了指封隆,“他可以。除邪法阵比较费力气,不管封师兄一看就是身板儿棒棒的……” “闭嘴。待会你如果敢趁机偷袭……” “不会不会,我对天发誓,用我师父的名义发誓。”昆麒麟双掌合十,对着他拜了拜。 丘荻问,这真的是乐阳他师兄吗?不太像啊。 昆麒麟说你觉得乐阳他大师兄该是啥样的? 丘荻想了想,说,就是能睡三年然后直考日本东大理三科全国第一的那种水准吧,这只和我想象中差距有点大。 昆麒麟说你想象中的那种和人类的差距也有点大,现实点,人家真的是乐阳他大师兄,而且活到现在了。 就在这个时候,随着法阵的完成,四周又响起了骚动。许多张血色人面在石砖上浮现,神色木然;脚步声响起,越过了他们,向着楼下去了。借着油灯昏暗的光,能见到一道灰色的细小脚印一路蔓延。 “我维持法阵,你们抓住它!”封隆喊道,“让它逃下去的话,又要再重新来一次了!” 他还没说完,昆麒麟早就和丘荻跑下楼去了。那个脚步窜得极快,已经拐过了楼梯,又向着二楼的书房里去了。昆麒麟追了进去一脚踹开门,黑麒麟从他手旁的影子中咆哮着窜出,扑向了脚印的所在。就像是有一团灰在半空中骤然炸开,满地灰白。周围的空气乍然清明干净了起来,气氛顿时变了。 “搞定了吗……”昆麒麟松了一口气,翻动了一下那堆白灰,在灰堆的下面似乎还有什么东西——他将它捡了起来,发现那竟然是一只粉白色的绣花鞋。 鞋子很小,盆跟,只有他半个手掌大小,缎面发黄,不过保存的还算完好。他把鞋子随手翻过来,看到鞋跟的构造很精巧,像是有个小抽屉,鞋底镂空莲花纹。抽屉里全是香灰。昆麒麟知道地上脚印中的那种特殊花纹鞋印是怎么造出来的了,这种绣花鞋是古代所谓的步步香莲,在鞋底镂空印花,造一个小抽屉,里面放些纸灰或者香灰,这样随着脚步,每一步就能在地上印出一个花样。 “丘荻,我们去……丘荻?”他正说着,忽然觉得不太对——身边很静,没有人再边上。就在刚才冲下楼的时候,他和丘荻的距离拉开了。 会不会是在封隆那里?他连忙跑回去,上面的除邪法阵也运行到极限了,地上有被灼烧过的痕迹。那个人靠在墙上微微喘息,头上都是冷汗。看到他来了,封隆问,解决了? “你看到丘荻了吗?” “他不是和你一起下去了吗……”封隆的表情也变了,站了起来,“他不见了?” 楼里的阴郁气氛早已一扫而空。天渐明,油灯的光线看起来黯淡了。昆麒麟只觉得头上全是冷汗,立刻夺过了封隆手里的笔,在地上画了一个八角形的法阵。 “没有用的。”封隆说,“他可能在最后关头被拖进去了。” 昆麒麟没有理他。 ———— “难得出来走走,你怎么了,看上去很不安心。” 谢帝桐说着,替他买了瓶水。乐阳出院后脸色一直不太好,可能是身体的缘故。 “那天来的那个人……是谁?” 他接过了冰水,合在手掌中。谢帝桐说,是我的兄弟,也是我的师兄。我们有很多年没有齐聚一堂了,可能看上去不太好相处,但是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我怕他。” “他没有你可怕。” “什么意思?” “没什么。” 他看着乐阳吃下了药,两个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远处有几个小孩正在踢球。球踢出界外,向他们滚来。 谢帝桐抓住了红色的皮球,在手里轻轻地抛接着。 “——乐阳,你记得孤独的感觉吗?” “我不明白……” 谢帝桐将球还给了那个孩子,笑得很温和。 “就好像那种……独立于世的孤独。你问我为什么要食人,我不吃他们,我就会死。那我就该死吗?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你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要保护你,离开了你,我就觉得孤独。” “我不需要保护。” “是吗?”他拿过了乐阳手中的水瓶,然后咬破了自己的指尖,将两滴鲜血滴入水中,再将水瓶还给年轻人,“喝下去。” 乐阳握着水瓶,迟疑了片刻。 “喝下去之后,你就会知道什么能把人逼疯的孤独。”那个人说。他眼中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光。圆形的瓶口内可以看到里面清澈的水,两滴鲜血并没有改变水的颜色。乐阳闭上眼睛,喝下了剩余的水。 一开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当冰水涌入食道后,一种近乎于灼热的甜香气味乍然冲入意识。 他不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一切都是支离破碎的,但是有那么清晰的温暖,就像是一个人紧紧拥着他,像是母亲,或是更加柔软的什么……这种温暖包裹着他,仿佛想将他糅合进去,永远不再分离。 温暖、安定、宁静、幽暗…… 这段时间是那么短暂,当冲击过去,留下的只有淡而又淡的余韵。他仍然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当温暖散去,四周突然让他感到了寒冷,那种彻骨的寒冷。 ——孤独。 像是和温暖的幻境生生撕裂开,他成了一个孤独的个体。谢帝桐坐在一边,微笑地看着他,目光中有宽厚的包容和同情。 “你懂了吗?”他说,“我一直是活在这种孤独中的。” 乐阳的双手紧紧交握,努力调整呼吸。那个人伸过手来,握住了他的手,轻声说,“而只有当吃下他们的时候,我才能感到这种温暖。可是你不一样,只要待在你的身边,你的气息就能让我觉得安心。乐阳,你有没有想过,人出生时便是孤独的,必定要在这个世上找到特定的那个人,才能让彼此完整?” 紧接着,他忽然松开了乐阳的手。寒冷让皮肤有些紧张,他咽了一口唾沫,仍然没有完全从刚才的状况中挣脱出来。 然而,谢帝桐起身,离开了长椅。 “你会知道这个世界的危险的。”他说,“我们是同样的人,一世为人所爱憎。” 他走远了,消失在公园石子路的尽头。灿烂的午后阳光中,乐阳有些难过,一种难言的恶心仿佛将胃都搅了起来,让他不禁俯在一边吐了出来。 “你没事吗?”有人看到了他的异状,连忙过来问。他抬起头看向对方,神色微微憔悴。这是个年轻人,打扮时髦,金色头发,唇环上下碰撞,随着他的话语发出轻响。 乐阳摇了摇头。“我没事,谢谢……” 那人拿出纸巾给他,让他擦去嘴角的污物。 “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了。”他勉强勾起一个笑容。 “那你家住在哪?我送你回去,你看起来很不舒服。” “真的不用……”他正说着,忽然发现自己身上没有钱。住所离公园有一段距离,要走回去不太可能。面前的年轻人笑得很开朗,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真的麻烦你了。” 第219章 蓝色皇冠 “你家住的路,你自己都报不出?”年轻人忍不住笑了,“我的车停得比较远,要走一段。” “嗯,没关系。” 乐阳笑笑,跟着他走到了马路对面。公园对面是个学校,附近不许停车。 “你长得……啧啧,我有个当星探的朋友,最近挺需求你这样的,有没有兴趣啊?” “哈哈哈,不用了……” “你做什么工作的?” “……我忘了。” 乐阳听见他的笑声。但很有意思的是,他的眼中似乎看到了其他的东西。 就像是一种长期形成的直觉,这个年轻人在说谎,他没有当星探的朋友。至于为什么能确定他在说谎,乐阳自己也说不出。 “就在那栋楼后面了。”他指着前面的一栋老旧的工楼,一楼似乎是个洗车店,但是现在暂时不营业,里面没有人。乐阳感到不太对劲,想要停住脚步;然而这个人突然扭住了他的手腕,力气很大,在他还没来得及反抗的时候就将他推入了楼中。里面顿时冲出了几个人捉住了他,将人拖入楼内。 “唔——” 他被摁住,扭上了原本就停在楼中的面包车上。总共有七个人,包括那个金发青年,几个人将他堵在车里,锁上了车门。 “呼……真是好久不见了。”周义靠在副驾驶座上,回头看着他,“嫂嫂,你怎么没和大哥在一块儿啊?” “你们是谁?”乐阳没去管他的胡言乱语,目光从这几个人的脸上扫过。车里的都是身材高大的人,打扮得并不是怎么引人注意,但是在有几个人的后腰处,他看到了刀鞘。 “啧啧啧啧,问这个伤感情了吧。嫂嫂,不记得我了?”他示意驾驶座上的人开车,“我周义啊,大哥肯定和你提到过我——就是金召同父异母的那个弟弟。” “我不认识你。”他根本不记得有这些人了,那个金发年轻人一直在胡说八道,看样子却像是这群人的首领。 周义叹气,说,“要不怎么说好吃不如饺子,好玩不如嫂子。才多久不见啊,你也忘性太大了,白檀。” 他怔了怔。车已经开上了高架,现在这个时候车流量不大,所以车速很快。 “到城外去等吧,大哥肯定会来。”他说。 有人说,金老大如果来了,那怎么办? “你们说呢?”他把问题轻飘飘抛还给了那个手下。 “这……” “不怎么样,你们的金老大包庇白檀,这件事情是毋庸置疑的。所以,你们觉得怎么样?”周义笑笑,翻到了后座,望着乐阳的双眼,“像我大哥这样的人,说不定会愧疚地自杀呢。” “那金召如果不来呢?” “不来,我们也不亏啊。”他拍了拍乐阳的脸,“白檀嫂子在我们手上,你们觉得长得怎么样?我哥有眼光。” “那倒是。看到他第一眼我都愣了愣,可惜不是女的。” “不是女的又怎么样?”有人拔出刀,沿着他的领口向下滑,“老张那里不是专门有这种生意吗?男的也一样啊。” “哦?你们还认识这种人,我都不知道。”周义好整以暇地坐在那,看着乐阳的衣领被剖开,露出下面苍白的皮肤,“不行,太瘦了,女人不会喜欢的。” “老大,男人喜欢也行啊。” 旁边的人用手指划过他皮肤上的那些细碎伤口,抱怨了几句。周义点头,说,难怪我哥和给灌了迷魂汤似的。要不你们就在这给嫂子做做就业指导?反正我哥之后死了,他也落单了。 车里几个人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先上。终于有一个人解开皮带,走到了乐阳面前。 “车里有一个是金召的人。”他突然说。 因为乐阳的这句话,车里的七个人不禁静了静。 许久,一声嗤笑打破了寂静——周义推开那个人,坐到了乐阳面前,“你说什么?” “我说,车里有一个是金召的人。” 冷汗从乐阳的鬓角流下,滴落在他的膝盖上。周义面上的笑容没有变化,却看了看周围几个人。 “听到了没?我嫂嫂说,车上还有一个是我哥的手下。”他的目光转了一圈,最后还是落在了乐阳的身上,“来,白檀,告诉我他是谁。” 乐阳能听见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他很紧张,可是心里却突然镇定了下来。 “我不能说。”他说,“因为那个人会救我。” “老大,这车里肯定没有……” “我知道。”周义打断了他的话,“让他说下去。哦,还有,你继续。” 他扯过了那个人手里的皮带,直接抓住乐阳的双手绑住,让人躺倒在座椅上。那个人也惊疑不定,不敢立刻动手。 “等什么?让你教教他。快点。”他坐得远了些,点了支烟,“然后乐阳继续说,我倒想听听,你还能说出什么东西来。” 乐阳被那个人摁了下去,能闻到那个人身上呛人的烟味。 “我不太会犯其他人犯过的那种错。”周义的面容在吞云吐雾中显得模糊,声音也随之模糊了起来,“对付你其实不能想太多——乐阳,你太好对付了,没有武力,没有帮手,你用的是话术和借力打力。听你的话,我们就输了。”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却凭着本能说出了那些话,让对方的动作缓了缓,挤出了观察附近的时间。那个人男人压在他身上,没有人注意到他双手的动作——他在刚才拔出了旁边人腰带上的甩刀,割开了皮带。那个人还没有察觉,直到刀尖刺入他的肩膀。男人惨叫了一声,捂着肩滚开了。周义皱了皱眉头。 手上的刀被迅速夺下。那些人按住他,将人抓回座位上。 “看来还是不能太留情啊。”周义叹气,“算了,你们一起上吧。” “放开我!” 他拼命挣扎,可是上衣已经被撕下了。就在这时,仿佛是天旋地转一样,伴随着一声巨响,面包车被重重撞出了车道。 这一下撞得很重,所有人都被甩出了原来的位置。面包车的车头凹陷了,不断在冒烟。旁边是辆蓝色的小型卡车,就是最平常不过的那种。车里的人还没有从这个变故中缓过来,包括乐阳。 卡车上的人已经下来了,手上带着撬杆。面包车变形的车门被撬开,这个人很快就找到了乐阳,将他拽了出来。乐阳受了些伤,但不算太重,只是受了撞击,人有些昏沉。 摇晃的视野里,他记得自己见过这个男人——三十多的样子,眉目很硬气,而一条狰狞的伤疤从他的颈部横过。 “你没事吧?” “我……”他还说不出话,有一种恶心感,让人忍不住想吐。男人将他扶住,正要带上车。 然而,旁边响起了一声鸣笛声。 “你们没事吧?” 那是辆蓝色的老皇冠,现在很少看到这个型号了。车窗摇下,一个年轻人探在外面。看到有人受伤了,他连忙下车过来。 金召神色有点不悦。他没有想到会遇到这种热心市民,凑上来管闲事。 “怎么那么多人啊?快报警啊。”副驾驶座上下来了一个女人,算是标准意义上的美女,苗条高挑,一头长长的卷发,她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金召来不及阻止,只能尽快将乐阳扶上车。 可是有一只手先他一步关上了车门。 是那个年轻人。 “肇事逃逸,不太好吧。”年轻人笑嘻嘻的,是那种很讨喜的娃娃脸,大概二十三四岁上下,一身英式的黑灰系套装,看着很有气质,“伤者交给我们吧。” “让开。”金召不想管他,想直接拉开车门——但是,车门纹丝不动。 年轻人的手按在上面。就只是这样随便地按着,就彻底拦死了这扇车门。 “我叫冷弦。”他说,“那是我的妹妹,叫冷琴。” 女人已经打通了电话,可是,并不是打给救护车或是警察的。 “啊……我们刚好赶到啦。嗯,那个叫乐阳的人也在……开玩笑,一眼就认出来了,长得……啧啧。嗯,嗯,对啊,有人在,显然也是局中的人。”她瞥了一眼金召,眼妆十分精致动人,“一把手说吧,该怎么办呢?” “哦哦,你就是乐阳呀……”冷弦笑着凑近了,忽然亲了亲乐阳的脸颊,“真可口——” 随着一声巨响,他的话还未说完,整个头部就被金召用力一拳打歪到了车门上,铁门出现了微微的凹陷。金召扶着乐阳,另一只手拨开了他,打开了车门。 可是,身旁紧了紧——有人抓住了乐阳。 冷弦左右晃着身子,摇动着脑袋,笑容纹丝不动。除了头发有些乱了,这个人看上去什么事情都没有。 “现在的年轻人啊,怎么都这么暴力……”他轻声说道,“一点尊老爱幼的精神都没有。” 他们那辆蓝色皇冠上在放着音乐,音量很大。金召似乎听过那首歌,是他父亲那一辈的老歌了,一首前苏联民谣。他经常能听见父亲哼着这首歌,坐在窗台边抽烟。 “不知道……你好不好吃呢?” 两个人都微微笑了。一股令人熟悉却陌生的甜香,在车与车之间狭小的空间弥散。 第220章 冷家兄妹 前座的冷琴一直抱着椅子,看着后座的他。 “谢帝桐和你怎么认识的?”她的下巴靠在车背上,神色无辜,“我们都以为他死了,没想到还会再见。” “我忘了……”乐阳说,“刚才……” 话还没说完,后车箱就传来了巨大的响声,有人在里面剧烈挣扎。冷弦轻轻笑了,说,“那是侠门的前任掌门吧,真有精神啊。” “侠门又不曾出过仙人,我怎么知道那里的事情。”冷琴扁扁嘴,“就记得那的人很难吃。” “聊胜于无啊。被谢帝桐弄得,现在捕食太困难了。”后后视镜里,他的眼神落在乐阳身上,含着一种鲜艳的笑意,“听说他想让你也加入我们?” “啊……太勉强了吧。”冷琴侧着头打量他,无论怎么看,乐阳都只是个比普通人灵力稍稍强一点的人。 冷弦说,“我觉得很好啊。要有点新观念和新风气的加入嘛。哎,真是的,说着说着又像个老头子了……” 他们和那一夜来的年轻人一样,都是谢帝桐的“同类”——乐阳只能这样来归类了。在他们中间,他感受不到什么同伴的气息,有一种无形的枷锁禁锢在彼此之间。 “你们到底是谁?”他问。 车已经开到了僻静的工地外,冷弦停下车,等候几个老人从远处的马路上过去。 “你还有多少记忆?”冷弦问,“你失忆了吧,如果全部都忘记了,那就只能从头解释了。这样说吧,你小时候有没有被长辈说过‘再不好好睡觉好好吃饭,食仙人就要抓你了’?” 乐阳点头。在道界,经常有大人用食仙人来吓小孩。 “谢帝桐的事情呢?肯定有人和你说过的,食仙人的原型啊。” “曾经听过……可是他说,他是我哥哥。”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你快成我们同类了,他说的也没错……” “哥,他还不一定呢。” “我对小乐阳有信心啊。你也是,对年轻人要多有点信心,这个世界会越来越好的。”他说,“食仙人,食人魔……随便他们怎么叫吧,反正意思都差不多。我们曾经有很多同伴,不过现在死得只剩下十几个了,能联系上的只有八个人。谢帝桐是唯一一个被抓住的,能逃出来也是出人意料。他很喜欢你,想让你也加入我们。” 他一直看着乐阳惊疑的双眼,像是在安抚着这个年轻人。 “你不要想得太吓人。食仙人是不老不死的,这就是为什么在最早我们被人们称作长生仙。在很早之前,长生仙被国家或者部落作为祥瑞供奉,做出重要的占卜和预言。虽然吃下力量强大的人是一件不错的事情,但如果只是为了活下去,普通的尸体也可以。”冷弦被染成褐色的头发让他模糊的年龄,这个人不老不死的时候,应该只有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冷琴也一样,“后来,人们不再需要长生仙了,他们被驱逐或者处死——没有什么谁对谁错的,因为本来就是这样的,时代性不可违抗,不被时代所需要的长生仙就和废弃的齿轮一样,理应被抛弃。” 乐阳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和他之前接触过的食仙人不同。无论是谢帝桐还是那个青年,他们身上都有一种近乎于闭合的气质,只和自己认可的人接触,或是只和自己的同类接触,思想和行为还停留在他们所习惯的那个年代。谢帝桐已经算学习能力非常迅速的了,可乐阳还是经常能感受到这种闭合。 可是冷弦不一样,他完全融入了这个世界。无论从思维还是文化上。乐阳问,“你今年几岁了?” “我是天宝元年的人了。”他苦笑,“真的是老古董了,唐前文物出土就上缴,不知道我能给划分到几类里。” “长生仙……是一个派门吗?” “与其说是派门,还不如说是种族。谢帝桐可以说是我们中间的疯子——你不用讶异,真的,他是最压抑也最疯狂的那个。这么多年了,他是唯一被抓的。在修行时我们只需要三到四具仙人的肉,可是他陆陆续续用了几十具……这是个为力量所疯狂的人,所以,哪怕你将会成为我们的一员,我也不希望你和他走得太近了。”他拿出了便签纸和笔,写下了一个电话交给乐阳,“他应该没有给你准备手机这种东西,毕竟被关了这么多年,还没法适应时代。这是我的手机,有事情的话可以找我。我叫冷弦,弦就是管弦乐的那个弦。” 乐阳接过了号码,从他的面色上看不出心事。一直在边上玩手机的冷琴突然抬头,说,“不要把哥哥的话当耳旁风。他让你离谢帝桐他们远一些,是为了你好。” “‘他们’?” “对,他们。”冷弦点头,“虽然长生仙的人不多,但是我们在行事风格和理念上也是有派别的。好像鹰派和****,严格来说,我们兄妹俩属于****——和人类生活在一起,接近医疗系统,靠尸体过活。简单来说,属于‘怎么活都可以’。在长生仙里,我们被称作始祖派。至于谢帝桐……” “——教主派。”冷琴皱皱眉头,像是很不喜欢那些人,“算是‘我想怎么活就怎么活’的那一类人,一群疯子。” ———— 就好像做了一个长久的空白的梦,昆罗衫从昏迷中苏醒。他看到的是一间明亮的房间,素色的,十分干净整洁。 紧接着是剧痛,仿佛是脑中被什么东西用力划过的痛楚。 他向上望去。自己的双手被铁链绑在头顶,十根铁钉从指尖刺入,钉入砖墙中。这就是痛楚的来源,显然是在昏迷时被弄成这样的。 这间屋子只有一扇门,没有窗,因为全是白色的,所以让人有一种错觉,事实上它很狭小。远处有人在说话,接着,渐渐有人走近了,房门被推开。来者一袭黑衣,面目柔和,正是天雪教主。 “昆掌门,可能要委屈你在这里住几日了。”他笑着,一个侍女端来一个食盒,里面放着饮食。 昆罗衫感到指尖的痛苦伴随麻木,伤口处开始发冷,“你想做什么?” “过些时日吧。”他走近了些。项青君身上涌动着一股甜香,让人总感觉在哪里闻到过,却又想不起来,“还不是时候。” “目的呢?” “昆掌门,我们来说说你师弟吧,昆长欢。”侍女将食盒放下后便退了出去,留下他们二人,“他修行的是昆门道法?” “天下道法殊途同归。” “不,我是说……”他皱着眉,望向了昆罗衫的双手,“他和你一样,能唤出麒麟吗?” “……你想说什么?”昆长欢身份敏感,让他有点起了警惕。如果被人知道师弟是祖麒麟,那随之而来的就是一场轩然大波,“他是我师弟,素来顽劣。” “素来顽劣?恐怕不止吧。”项青君的声音中带着一种柔和的笑意,正在真相周围游离,“他的力量很强。难道昆掌门没有发现?这个人……”他缓缓抬眼,这个人的眼瞳很黑,仿佛点墨,“是我从未见过的强大。” 十指被定住,他无法画出法阵召唤黑麒麟。唤出麒麟需要繁复的道术,尽管随着两者的熟悉,麒麟和人之间会越来越融洽,在今后甚至可以由心而动,但是在眼下,自己这样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唤出麒麟。 “你在这里,他也一定会来。” “他来了,你就会后悔的。” “会么?我只是好奇他到底有多强。越是强大的血肉,就越是能令我满足。”他突然凑近了昆罗衫,手指沾到了上方的血迹,放入口中,“在他来之前,只能拿昆掌门当开胃菜了。” “你到底在胡言乱……” 他的话还未说完,项青君已经打开了那个食盒。里面装着的并不是他原来所想的饮食——在一开始,昆罗衫根本没有看出那是什么,直到他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 这是一颗人的头颅,天灵盖已经被凿开,露出里面红白交错的脑髓。 “人的头颅可以说是身上最美味的部分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用银勺舀出了一些脑髓,放入口中,“其次是什么,你知道吗?” “……你……疯子……” 昆罗衫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幕。这个人在食人,就在自己的眼前。他甚至可以闻到那里的血腥味,尽管浓烈的甜香冲淡了所有的气息。 “是一个小地方。”他舔净了银勺,将勺面举在昆罗衫的眼前。光洁的银面映出了两个人扭曲的面容,“舌头。” 银勺被凑到了昆罗衫的唇间。他猛得躲开,不顾手指被铁钉拉扯,温热的血沿着指间留下,染湿了浅灰色的束袖。项青君轻轻笑着,看着他惊慌失措的神色,说,“昆掌门也许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这样失态。” “你怎么能……这样做……”他侧开头,只觉得胃像是被用力绞了起来似的。 “天生万物,万物有灵,原没有什么比什么高贵。”他说,“如果你比我强大,你也可以吃了我。我在等昆长欢,他应该会是我所吃过的、最美味的血肉。” 第221章 势钧力敌 他们是下午才回长安城的,其实这一路上,几个人过的还算愉快。 就算昆长欢这样说,但第一,这个世界和他们的世界没关系。第二,昆长欢还是挺有人情味的,他们严重怀疑再过几年等他对人间有了感情,八成也就会转念了。余棠是人性本恶派的,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好是坏,好好教育好好长大,长大后什么都懂了。 天色有点暗了,日薄西山。唐红妆带着侍女来过,阿清以为她们是找掌门的,没想到唐仙姑说,是找余棠的。 最是难消美人恩,棠哥儿简直两眼放光就去了。结果唐仙姑只是找出些关于和司九章类似的法器的典籍,让他自己在里面找生路。 尽管如此,大家萍水相逢,能这样帮忙,余棠已经很感动了,他也没什么能给对方做谢礼的,干脆就把手上的手表解了下来交给了她们。唐代民风再豪放也没到这个地步,那侍女看是他贴身的东西,脸都红了,摆着手不敢接。 “哪里值得一提,只是略尽薄力罢了。”唐红妆的脸也有些羞色,不敢看他。余棠只能把手表再收回去,有点尴尬,“对了,昆掌门在休息吗?” “哦,昆掌门他……好像出去了。”余棠回头看看,阿清在庭院里洒扫。他记得,几个人回来的时候,昆长欢第一句话就是问师兄在哪,阿清说,天雪教的教主来请人,掌门就跟着去了。 毕竟做人还不久,昆长欢也没觉得不对,拿着打来的野味去交给厨房了。这要是换做以前自己家,有哪个佣人和阿清一样心宽的,早就被余椒用杯子砸出去了。 看看天色晚了,两位女客就启程回去了,否则撞上宵禁就走不了。余棠正送她们出去,就见到坊里昆长欢也跟了出来,在外面左右看看。 “你找什么呢?” “我师兄还不回来啊。他不回来,我都不知道让厨房做什么菜。” “估计留在那了吧,快宵禁了,说不定在那过夜。” “是吗……” 阿清也凑了出来,有点不太安定。昆长欢这时候想起来怪他了,说你怎么当差的,都把掌门师兄弄丢了。 “也不是我的错啊,二师兄……” “还狡辩。算了算了,估计谈得晚了。” “可就算谈得晚,天雪教也该派个人回来和我们报备的。毕竟也是个不小的派门呢。”阿清嘟囔着,拿着扫帚走开了。门口,两个人都愣了愣,也觉得不太对。 余棠很快摸清楚了这里的民风,比现代要严谨得多,他们如果晚上彻夜不归,顶多打个电话回家,后来年纪大了,干脆电话都不打。但是在这个朝代,像是掌门这种身份被教主找去说话,又是在长安城,绝对不可能一点声息都没有,必定会有一个天雪教的使者跑腿过来传个话,说明白是不是留宿了,住几天,什么时候怎么回来,是他们送还是昆门接。 但是到了现在,没有一个人进来传过话。 “我不放心,找人去了。”昆长欢跑回去喊人备马,他根本不怕被武侯巡逻时候逮到,在夜里能轻轻松松自由往来,“你们用饭,别等我了。” “当心别给抓到啊,抓到了还要去赎你!”马厩那边有人喊。 余棠看着一人一马绝尘而去,也没把这事放心上。他有点饿了,正想回去弄些点心,就听见车慎微拽着曲艳城,从里面噔噔噔跑出来。曲艳城头上身上全是墨水,面色都阴沉着。 他松了一口气,“你们终于干了一架啊,小车赢了?我就说嘛,男人有什么问题,干一架就好了。” “不是不是,刚才棠哥儿你给我们那一大卷东西,应该是法器设计图谱。我们还问昆掌门接到了司九章的构造图,总算有点线索了。”车慎微脸都红着,看上去很兴奋,“就是说,平面直角坐标系,理论上来说,一个平面直角坐标系可以演绎出无限的空……” “咳,咱们回去说。”他看看旁边两个侍候有点怪异的眼光,拍拍小车的头,“要不你干脆用英语说。” 结果曲艳城真的用英剧叽里呱啦说了一堆。 余棠说你怎么了,给打了,脑子还给打坏了吗。 “不是,他研究出来了,太兴奋了,把砚台洒了。”曲艳城阴着一张脸,擦着脸上的墨。 他们回了内室,里面地席上一片黑的,估计就是刚才打翻的。苏子没跟着他们出来,还在屋子里,用一大张纸和一支细雀头笔,慢悠悠地演算什么。 “是这样,平面直角坐标系,就是一个可以假设出的最大空间……”车慎微拉过一张纸,然后在原点画了一点朱红,“假设我们原来的世界是原点。对于每一个世界来说,它们本身都是原点。这个空间中有无数的点,就是无数的界。界和界之间,有或多或少的接触,而司九章这类法器的作用,其实就是通过大型法器造成的冲击,强行在短时间内打碎界之间的壁垒,让法器中的人或物进入到另一个界中。” “嗯,大致能理解,然后呢?” “然后,就是通道了。”苏子那边也算好了,给了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纸。纸在现在也算高档文具,亏昆门有钱才能给他们这样烧,“司九章或者罗盘之类的法器,在它们打碎壁垒后,壁垒会迅速恢复,如果需要传送比较大或者多数量的目标,那么就需要通道。通道其实就是一个人为制造的小型界,有些通道可以长期存在,根据记载,比如说太荒界和人界。大多数的通道因为维持起来费时费力,所以是用一次就荒废的。” “我们来的时候并不是通过通道来的,而是乐阳进行了一次类似于违规操作,不过罗盘也能承受。你记得昆罗衫说过,司九章的运作目标是通过类似于‘坐标’的数据来确定的,每一个界,都有一个相对应的坐标。”曲艳城洗掉了一盆黑水,头发还是湿的,“再如何复杂,落实到数据上,其实就是个X轴和Y轴的数字。只要知道这个坐标,或者说,乐阳分别挪动了多少轴,我们再挪回去,差不多就搞定了。” “那坐标呢?”余棠捧着脸,看着两位小朋友,“谁逼乐阳同学这样做的啊?谁逼的谁想办法。” 苏子的脸抽了抽,不想说话。车慎微倒是发挥了关键时刻不管私仇的大我精神,在纸上写了一串数字。 “71012732739”。 余棠记得这串数字。 这就是乐阳失踪前留下的那串让他们一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谜题。 “罗盘如果是根据司九章的原理来运作的,那么在坐标分度单位上也不会差别太大。”他说,“空间轴是三位数,时间轴是一位数。如果把这串数字写成坐标的话,那就是……” 苏子已经写好了,把纸推了过来。 (710,1),(273,2),(739,X)。 “我们所有人,应该被分成了三组。”车慎微说,“如果没有计算错误,我们就是属于2732这一组。” “那个,打断一下啊。”余棠指着最后的那个坐标,问,“最后一个啥意思?他的时间轴怎么了?” “时间轴没变。”曲艳城忍不住笑了,神色间有点自嘲,“我们所有人中,有一个人,他根本没有离开现代,只是被改变了方位。乐阳根本不是随手转动的罗盘,他早就计算好了坐标,没有被传出现代的那个人……我猜是金召。” 苏子点头,“我猜也是。” “啊?你们为什么猜金前辈啊?”车慎微问。 余棠说这就是大人的事情了。留下来的那个人是乐阳的帮手,早就达到了心有灵犀的境界了,换做你留下来,乐阳光是和你讲解计划书都要讲出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昆麒麟是祖麒麟,要防止暴露身份。丘荻行动力不够。你的话,余棠也解释了。就剩下金召。”曲艳城伸了个懒腰,借势站了起来,走到车慎微身边,“有意思了……” “什么有意思?”车慎微不知道他指哪件事。然而,就在这时,他感到屋内的气氛变了。 就好像他们刚到这里时,彼此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是啊……有意思。”苏子的指甲轻轻敲在案几上,微红的眼眸望着他,“余棠,我,曲艳城,车慎微。昆麒麟,丘荻,封师兄……” “势钧力敌。”曲艳城点头。 下一刻,他突然用力拉住车慎微,向后面扑去。四周刹那间响起了齿轮运作声,他们躲开了核心的漩涡,但仍旧没有逃出扭曲的范围。屋中的光顿时暗了下来,仿佛陷入到了另一个世界。 黑暗中,苏子的声音响起。 “可惜……第九个界没有展开,不过也够了。” 齿轮声来自于一支金属烟管,细碎的齿轮沙流淌到四面八方,由车慎微控制。 “准备的很充分嘛——曲艳城,你还是背叛了我们。”苏子的声音很冷,带着一种稚嫩的杀意。 “我习惯啦。”曲艳城笑了笑,站在车慎微身后,“既然谁都有可能背叛别人,那还不如选择一个谁也不会背叛的人。” 第222章 “车慎微” 毕竟曾经合作过,彼此的能力大家都清楚。苏子应该是自车慎微之外最熟悉罗盘的人,他拥有一个和罗盘很像的小型法器九重天。 将原本独立的界分割为九个交叠而闭合的界,最大的施展范围大约在三百平米左右,事先需要在范围内绘制法阵,人也必须处于范围内,不能离开。范围外需要两到三名加持者,如果没有,时间就只能持续半个小时左右。 半个小时内,苏子就会和他们决出胜负。 这是临时起意的袭击,就算苏子不动手,他也会先发制人。当说出势钧力敌四个字前,车慎微已经收到了他的声音。 “展开龙砂。” 他只来得及告诉一个人。而想通知余棠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他和他们隔了开来,落入了另一个界中。 龙砂要形成攻击模式需要五分钟左右,但是只要展开,至少可以阻拦九重天的侵袭。 “九个交叠的界都有修复能力,唯一出去的方式就是一口气全部打破。”曲艳城说,“否则,如果只打破一层,就会被套在里面,永远出不去。” “这有点难啊。”车慎微转着手里的烟管,“要用法阵。” “你背不出法阵?” “不是,借助法阵的话,我怕动静会太大……” 就在这时,曲艳城突然从他脑海中读到了一些支离破碎的思维。 这是之前不曾读到过的。 车慎微的思维一直很“敞开”——这是个很单纯的人,他的思维阅读起来就和一本儿童读物那样简单轻快,令曲艳城感到满意的是,还很有逻辑,并不混乱。他阅读过最混乱的思维是许越的,充斥着各种毫无必要的浓烈爱憎,就好像一道放了太多调味料的菜。 一个人思维的声音可以代表他的性格。他很喜欢听车慎微的思维,干净得让人想起清澈的山溪水流淌的感觉。 只有这一次,涌入他脑中的思维是浓烈而杂乱的,像是疯狂卡带的录影带,杂色,黑白,无法理解的画面。尽管短暂,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你在想什么?”他问。 车慎微怔了怔,咦了一声,有点慌乱无措。 “刚才说到法阵的时候,你想到了什么?” “哦……这个啊。算了。只有这个方法能出去吗?龙砂达不到你说的强度。” “所以你不是说了吗,要用法阵。” ——会很难看的。车慎微的思维短暂地划过。 依然是那些混乱碎散的思维,应该是某种回忆。曲艳城揉揉太阳穴,这种思维带给他的感觉很糟,令人感到微微的恶心,就像是坐了一场过山车。 “……所以你到底在想什么?什么很难看?” “我的样子。”车慎微问,“你确定?” “打破所有界是最快捷的办法。而且你要知道,余棠在其他地方,他只有一个人。你有点不对劲,在这种争分夺秒的时候,你以往都是和看到了红旗的斗牛一样叫着就冲出去了啊……” “你这是什么比喻啊!说到底,你怎么就确定我能打破所有界了?” 他说完这句话,就见到曲艳城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好像看着一个精神病人。 “……这是我从你的思维里读到的啊。”他说,“九重天展开的时候,你就是这样想的。‘打破所有界就能出去了,还不算太难’,我没说错吧?既然有能力,干什么不做?” “会很难看。”车慎微居然一脸认真。 曲艳城说,你在开玩笑? “真的。”他点了点头,“你不会想看的。” 从刚才开始,车慎微的上衣就在不断鼓动,似乎是因为风,可是在苏子的界中,风是不存在的。 有其他东西在他的背部。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束带的便衣拉开了,露出了上半身——有一条黑色的线从他颈后发际线正中开始沿着脊柱向下蔓延,直到腰际。 但是那不是线。昏暗的室内,曲艳城看到那条线开始扭曲了,仿佛一只在他背后缓缓睁开的黑色眼睛。 ——这不是一条黑色的线,而是缝。 他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背部缓慢裂开,有什么东西正从其中窜出,宛如破茧。浓重的白骨香充斥着室内,龙砂的运作声越来越细密,仿佛是无数人的窃窃私语。 车慎微弯下了背。这个弯曲很不自然,就如同有人硬生生将他的胸椎向前弯折。黑色的裂缝因为这个动作而变得更大,背部的皮肤也被扭曲到了极限。 蚕蛹——这是曲艳城现在的想法。车慎微的头低垂着,不知道还有无意识。他的身躯就是一个蚕蛹,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背后破茧而出。 “很难看啊……” 他听见了一个声音,从车慎微的体内。接着,一个头颅探出了裂缝,伴随着更加浓烈的白骨香,这个人的姿势从蜷缩开始展开,完全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是车慎微。从车慎微背后裂缝中出现的,是另一个“车慎微”。 只有肩部以上是瓷白色的近乎于人类的皮肤,肩部以下,则是由无数细小齿轮和机关法器构成的黑色精密构造。他双眼的瞳孔中有三枚金色的齿轮转动着,当目光移动,齿轮转速也随之加快。 但是曲艳城仍然能听见他的思维,虽然夹杂了许多齿轮杂音,但是绝对是真正人类的思维。也就是说,面前这个不知道能不能算是生物的物体,它和车慎微共用一个脑部。 “这是……” 曲艳城没有想到这一幕。在他的面前,两个车慎微就像是连体婴儿般,通过背部的脊柱相连。 “这是我的样子。没有给其他人看过,包括我自己。因为属于禁术,就和罗盘一样。” “车慎微”低头,望着自己双手的动作,神色木然。 “——不许告诉其他人。” 它的背部迅速展开数道黑色的金属面,像是几对黑色翅膀,末端刺入了室内周围的墙中。金属面上陆续浮现银色法阵,扰乱了周围的空气。四周响起了静电流窜时带起的轻响,曲艳城听见他说,最好捂住耳朵,张开嘴,否则耳膜可能会破。 ———— 阿清说,他肯定听见项青君提到过,总坛就在长安城内。但是硕大一个天雪教的总坛,居然没有人知道在哪。最后还是一个天雪教徒告诉他,长安城郊外有一座教内的祭坛,教主经常会在那。 昆长欢赶到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一个用白石搭建成的圆形祭坛就在这个教徒说的地方,并不算太大。他走进祭坛,就在眼前,有一条向下的通道。门是开着的。 这个建筑是纯白石搭建的,看的人有点难受。里面很冷,不知是不是因为地下的缘故。 “有人在吗?我是昆门昆长欢,来寻掌门师兄!” 他的声音在漫长的地道中回荡,两旁灯火隐隐,忽而窜动。有人正从里面出来,脚步很慢。昆长欢等在那看来人是谁,人影被灯火映得很巨大,然而,片刻后来到他面前的不过是个面目平凡的年轻侍女。 “教主已等很久了。”她说,“请道长随我来。” “这才对啊,主人都没尽到礼数。”他抱怨着,跟着她走下去。通道通往一间灯火明亮的房间,纸门被拉开,里面已经摆好一桌宴席,两旁垂手立着十余名天雪教徒,而正中主座上坐着的是一位黑衣男子,儒雅温润的眉目让人仿佛如沐春风。 这应该就是天雪教主了。 “你就是项青君?”他也不讲礼数,直接走过了厅堂,站到那个人面前,“掌门师兄呢?” “昆掌门在歇息,片刻后就到了。”他指向客座,笑意如故,“昆道长请落座,稍安勿躁,喝杯水酒吧。” 昆长欢皱着眉头怔了一会,也就依照他说的那个座位坐下了。食案上已经摆好了饮食,以及一杯斟满了的酒。酒味浓郁,是难得的好酒。 但是他将酒推开了。 “今晚我不能饮酒。”他说。 项青君有些意外,问,“是何缘故?” “没有什么缘故,今夜是月十七,我只是不能在今晚饮酒。”他说着,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上面系着一条黑色的细绳。 “如果饮酒的话,会如何?” “不会如何,只是会有点不能自己。”他拨弄了那条黑绳。这是昆罗衫给他做的一个最后的屏障,哪怕因为意外太气钉全部离体,只要黑绳仍在,他就还能保有一些人格。每个月十七夜不能饮食令气血涌动之物,否则黑绳易断,“师兄怎么还没到?” “那就以茶代酒。”他拿起酒杯。同时有侍女上前撤下昆长欢案上杯盏,换成了茶盏。昆长欢看着浓绿的茶色,嗅了嗅鼻子。 “项教主,你这边有伤员?”他站了起来,这里肯定有血腥味,而且很浓,“而且师兄他到现在都……” 话音未落,厅堂的地上和屋顶同时浮现出血色法阵,将他罩在中间。主座上的项青君已经拔剑跃向他,黑衣如影鼓动。下一刻,震耳欲聋的巨兽吼声响彻祭坛,黑麒麟出现,直接咬向了身前这个渺小的人。 第223章 始祖 丘荻追着昆麒麟到了二楼,可是就在拐角处,那个人只从他视野中消失了几秒,就再也找不到人影了。 这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了,那个人就是没长记性要等等他! 不过因为经验丰富,在短暂的无措后,丘荻就站在原地不动了。这个行为很像小时候去百货商店,走失儿童原地等待家长的教育——乱跑是会出人命的,原地等就没问题。 就在他打定主意没事情绝对不挪步的时候,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从一楼往上的楼梯口,两个人在那叫他,是王兆和余椒。 “刚才那声音是怎么回事啊?”余椒跑过来,“你们都没事?” “反正我什么都没听见。”王兆摊开手,一脸无奈,“他坚持说听见了,要进来看你们。” “我也不知道……不对,你们俩就这么进来了?”丘荻有点意外,因为他觉得自己应该被卷入了什么奇怪的地方,根本遇不到任何人,只能等昆麒麟来接人,但是此刻,这两个人好端端站在他面前。被卷进这种事情久了,他也有些敏锐,眼前的王兆和余椒是真正的本人,“没遇到其他的?” “什么呀?”余椒拉下围巾,哈出一口白气,“可以进来也可以出去啊。” 他怔了怔。王兆叹气,说,行了,咱们先到外面说行不行?我听你们俩在这里讲话觉得头疼。 三个人就一起离开了书楼,什么都没有发生。外面的雪停了,天光虽然还黯淡着,但是偶尔已经可以看到有早起的货运工开着卡车往来于城郊和北京城。 ——这是正常的世界。 他看着外面正在雪后苏醒的城郊清晨,久久说不出话来——他在外面,那,谁陷在了里面? ———— 僻静的工地附近没有其他人,冷弦看看时间,说,差不多了,把人在这里清理掉吧。 “你要杀他?”乐阳有点不舒服,之前的都是之前的意外,但是真的要让冷弦在他面前把一个救过他的人杀了,心里还是过不去的。 冷弦无奈地苦笑着。他身边的冷清叹了口气,从储物箱里拿出了一个注射盒。“怎么可能不杀他?” “他不知道长生仙的事情,可以不用死。” 兄妹俩怔了怔,冷琴晃晃手里的注射盒,说,“他说的没错。离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就算处理尸体也来不及。” “尸体可以等到见面完毕后再处理。” “我不会把尸体放在后车厢的。你忘了上次拖车的事情了吗?” “那是意外……” “我会说服他马上走的。”乐阳说,“我保证他不会再出现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点狐疑。但是他已经打开车门,向后车厢走去。兄妹俩也下了车,跟着他过去。后车厢打开了,里面猛得窜出了一个人影,向外扑出来,却被冷琴一把按住。 “别急别急。”她说,“小美人有话和你说。” 金召稍稍静了下来,看向了稍远处的乐阳。 “你没事吧?” “没事。”他犹豫了一下,走近了些,“你叫金召对吗,不好意思,我……忘记以前的事情了。” 这个人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听见他失忆的事情后,金召的神色一下子僵硬了。 “你……” 对于金召来说,这就好像一个两难的选择——他不知道这是事实,还是乐阳故意说出口的。就因为无法确定,所以也无法问,只能尽可能通过各种细节来断定这句话的意思。 “谢谢你救了我。”他笑了笑,伸手替金召擦拭着脸上的血污,“不过我没事。这些人不会伤害我。你知道我以前的事情吗?可以告诉我一件事吗?” 金召点点头。乐阳问,“我还有家人吗?” 他没有想到会是这个问题。事实上,乐阳还有没有家人,金召不是特别清楚。他知道这个人很小时候父母离异了,父亲很快再娶,把孩子托给了祖父母辈来带。虽然有些沉闷,但却绝对不是什么悲惨的童年。两个老人过世后,他就在阳明道观里生活,有自己的师兄弟。至于父母,应该早就没有联系了。他不知道这能不能算是有家人,只能给他一个模糊的回答。 “或许有。” 有一种一晃而过的忧郁从乐阳的面上划过,但是他很快就勉强笑着,说,“谢谢,我知道了。” “他们是谁?”金召看着两旁的冷弦和冷琴,这是之前从来没见过的人。 乐阳说,是新的开始。 “这是你自己选择的?”他问,“没有人强迫你?” 如果他说有人胁迫,金召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带他走。可如果他说有,冷弦也会毫不犹豫地动手。 他摇了摇头,笑着说,我很好。 没有多余的话,乐阳接过了冷弦手里的刀,割开了他身上的束缚。金召一直看着他,直到他上了车,车门关上,蓝色的皇冠开离了工地。这场有惊无险的意外就这样结束了,没有打斗和死亡,比起乐阳以往会掀起的风暴,平静得近乎于死寂。 可是,金召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毛骨悚然的不安。 车内,冷琴看到了乐阳的神情,怅然若失。她安慰他,说,你要习惯这样。当你不老不死,但身边的人都离你而去的时候,离别就不会显得有多痛苦了。 “我们会和你在一起啊。”冷弦说,“如果你是个安分守己的年轻人,那么这个大家庭很欢迎你。记得,离教主派的那群疯子远些,特别是谢帝桐。” “我们不是要去和他们见面吗?” “对,是有一场大聚会。不过在聚会前,你需要见一个人。”车开向了浦江隧道,进入了昏暗的隧道中。在短暂的黑暗后,隧道内的白光和光影支离破碎一起向后飞移,“或者说,见两个人。当然,还有一个基本可以无视,虽然他是名义上的一把手——太可怕了,师父正式决定隐退了,把一把手的位子交给了教主派。” “只有师父接纳他就行了。” “乐阳可是谢帝桐推荐的人……嗯,不过我喜欢他,感觉是那种知足常乐的好孩子。”后视镜里,冷弦的双眼笑得眯了起来,“那些关于你的传闻,说不定是以讹传讹呢?” “什么传闻?”乐阳茫然地问。他不知道自己以前做了什么事,但似乎是一些很轰动的事情。 “你杀了很多人啊——甚至比我们杀的还要多。要真是那样,难怪谢帝桐会喜欢你。” 车开往浦东的一个大学区。一条小河从窗外移过,能看到河边有垂钓人。半小时后,冷弦将车开入了一家生物制药公司。他似乎是这里的员工。 公司内,有一栋六层高的员工宿舍,但是并不是他们的目的地——就在宿舍后,那里还有一栋建筑,地面上似乎是一个玻璃暖房,里面一片绿意盎然。 “就是这。”冷弦带他到了暖房门口,替他整理了一下有些散乱的头发和衣襟,“待会进去要先打招呼。” 这话说得好像长辈告诫小辈一样。乐阳点了点头,问,“里面的是谁?” “是始祖。”冷琴拍拍他的肩,“所有长生仙的始祖,就在里面等你。” 门打开了。从里面涌出了暖房特有的温润水汽以及泥土的腥香。里面种满了兰花,花香幽静恬淡,绿意下,间或能看到白色的小花蕊。 乐阳走了进去,两个人跟在他的身后。暖房里安静无比,偶尔会响起定时除菌仪运作时的轻响。除了兰花,这里就是大型的多叶植株,仿佛一个小型的雨林。他看不见身后的冷家兄妹在哪,不知何时,这里只剩下他一个。 就在不知所措时,从绿意深处,传来了一个柔和的声音。 “不要怕,过来罢。”那个人说,“很久没有新人加入了。” 他绕过了一棵高大的树木,看到了说话的人——是一个大概三十岁左右的男人,黑色衬衫,黑色短发,带着一副无框眼镜,笑意温和。 “你好……”他想起了冷弦的话,点了点头,“我叫乐阳。是冷弦带我来的。你……是长生仙的始祖?” 那人听了,先是轻轻笑了笑,摇头。“我不是。” “不好意思……” “我叫项青君。你就是乐阳么……被谢帝桐推荐来的孩子?” 他愣了一下,旋即,从旁边传来了一个清澈的声音。 “——是我。” 那是一个少年的声音。可能才刚刚变声,只有十七八岁。乐阳转过头——绿色的树荫下,有一组白漆的欧式桌椅,少年坐在那里,穿着简单的布衫和黑色布裤。桌上放着本很厚的书,乐阳看到,似乎是什么生物图谱。 “我叫李蓬罗。”他说,“是长生仙的始祖。” “你好。” “不用说那些废话。”他从椅子上站起。这是个高挑清瘦的少年,就好像任何一个寻常的清秀学生,“只有一点,安分守己。” 他说完这句话,目光望向了身边的项青君。 第224章 四票对四票 聚会的地点在谢帝桐的暂住处。除了这些人,还有两个陌生人。胖的那个叫罗竞,一个身材高大健壮的人叫做董京源,至于那天夜里来的那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他叫做张海涛。 众人聚齐不久,乐阳就从分布上看出了所谓的教主派和始祖派。“教主”指的是项青君,他,罗竞,谢帝桐三个人走得很近。另外一边,则是李蓬罗,冷家兄妹,董京源以及张海涛。 项青君是现在长生仙们所谓的一把手,但实际上,始祖依然被人尊敬。当李蓬罗有什么动作,哪怕只是轻轻咳一声,大厅里都会瞬间静下来。 “谢帝桐,这次是你将所有人召集的。”张海涛的脸在白天看上去依然阴森,语气僵硬,“甚至叫来了始祖。你到底想耍什么花样?” “乐阳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冷弦举起手,“始祖也是。” “安分守己就好。”李蓬罗说。 “那么老规矩,少数服从多数。”项青君笑着,隔着桌子伸来了手,示意乐阳将手交给他。两个人的手交握,这个人的掌心很热。“我同意。” 冷家兄妹和罗竞都表示同意,张海涛和董京源反对。 “谢帝桐已经让事情开始失控了。”他说,“市中心的失踪案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这种环境下,我们不能轻举妄动——这一次的聚会都是一个错误。” “哎呀,小张啊,你太保守了。”罗竞一直笑嘻嘻的,双手搓动着,让人莫名地觉得有些猥琐,“时代变了,根本不需要那么谨慎。老项说得对,早该恢复以前那种聚居了,一起猎食,人多力量大,活得也会更滋……” “……你算什么东西,敢和我这么说话。” 张海涛打断了他的话,眼神骤然变了——黑色的瞳孔迅速扩大,占据了整个眼白,皮肤下浮现出青色的脉络。乐阳坐在他和谢帝桐之间,明显察觉到从张海涛那里传来的气息在剧变。 “好啦,都多大人了。既然少数服从多数,大多数人同意乐阳加入,那哪怕是张海涛,你也要遵从这个结果。”冷琴的胳膊支在桌上,撑着下巴,波浪卷发柔软地垂在肩上,“小美人,介绍一下你自己吧。” “我……?”乐阳左右看了看,慢慢站了起来,不过被旁边的谢帝桐拉住,轻声说,坐着介绍就行了。 “他还用介绍吗?”张海涛冷笑,眼眸已经恢复常态,“从去年开始就是个不安定因素,在道界内被称作死神。我们还不够乱吗?让一个这样的疯子加入?” “‘死神’啊……可比食仙人霸气多了。是么,小谢。”项青君笑了,松开了乐阳的手,“他如果加入,那我们就是九个人了,以后再也不用担心四票对四票这样尴尬的情况了。” 张海涛说,“哼,九个人?冷家兄妹肯定会做一样的决定,并且和始祖一致。你一直在始祖身边谗言,无论什么投票都可以控制结局。” “张海涛,安静。”一直没有说话的李蓬罗忽然开口,“让乐阳说话。” 这张桌上的长生仙之间,有着暗流涌动的矛盾,平日分局各地所以很少爆发,但是当聚集一堂时,很多问题立刻就尖锐了起来。乐阳可以从大多数人的小动作上面判定出他们真实的想法,除了项青君和谢帝桐。李蓬罗是个例外,他从来没有什么小动作,这个人像是木偶般安静地坐在那,无法推测出任何信息。 “压抑”——这是他对于李蓬罗的感觉。这个人在极端压抑着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做到这些的。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开始进行这些分析了。 “我……忘了以前的事情。”他开口,听见这句话,桌边有很多人冷笑了,“是谢帝桐把我带回来的。” “他问过你希望加入吗?”冷弦睁大了眼睛,问询似的看着他。乐阳摇了摇头。 不知道谁带头笑了,紧接着,窃窃私语般的碎笑声涌向了谢帝桐。 “小谢,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项青君叹气,“你该问问乐阳的想法。” “除了我们,他没有其他归宿。”谢帝桐说。 这是事实。乐阳没有反驳。 “长生仙不是收留所呀。”冷琴轻声嘟囔。 “而且到了这一步,他也没有不加入的理由了。”他站起身,走到乐阳身后,将双手按在年轻人的肩膀上,“——要么加入,要么死。” “都好,都好。”罗竞舔着嘴唇凑近了些,像是想看清乐阳的脸,“你怎么选?” “……我不想加入。可我也不想死。”乐阳转开头,“一定要选吗?” 张海涛猛的站起,推开了椅子。椅子拉动声在宽阔的大厅里撕破了宁静,“我听不下去了。” 同时,谢帝桐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说,“答应。” 他不想成为这些人的一员,尽管谢帝桐说的是对的——自己有很多仇人,没有归宿,如果落单,很快就会陷入困境。而如果不加入,这些人就会杀人灭口。 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有人在故意逼迫他,营造出这个局面。 ——是谢帝桐。 尽管乐阳从他身上读到的信息太少,可是此刻,这个人就好像靠近了猎物的狼,终于露出了破绽。短暂的破绽中,乐阳确定了他。 既然是他,作为教主的项青君可能有幕后策划推动——会吗?如果没有,这就是谢帝桐个人的决定。如果有,这就是…… “四票对四票”——他想起了刚才的那句话。八个人,四票对四票,加入自己就是九个人,保证不可能再出现平票的局面。长生仙的决策方式非常简单,就是少数服从多数,连身为始祖的李蓬罗都奉行这个准则。可以从这一点推测出李蓬罗的信息,但现在不是时候。 这是一场“政变”? “你在想什么?乐阳?”冷弦的神色有些关切,催促他作出决定,“你们别逼他,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好好考虑。谢帝桐,这一次你太乱来了,你根本没有问过他。” 对,很好,给我更多时间。乐阳想。 “政变”……然后呢?现在,始祖派有五个人,教主派只有三个人。自己加入之后,从感情上来说是会帮谢帝桐的,因为这个人毕竟对他很好,照顾了他很长时间。 那么,五票对四票。要怎么找到那根解开乱麻的线头?就差一点…… “我先去补个妆,真是的,太久了……”冷琴也推开了椅子,离开了大厅。 “等等。”乐阳说。冷琴走出了几步,被他叫住了,“不,不是说你,不好意思。” “怎么了?”谢帝桐拍了拍他的肩。 “我想和始祖单独谈一下。”他望着圆桌另一头的李蓬罗,那人有些意外,清澈的黑色眼眸中映出他的身影,“毕竟对我来说是大事,我想多了解一点长生仙的事情。” 没人想到他会提出这种要求。罗竞嘿嘿笑着,问,“这可不是买保险,还要问各种条款待遇签合同的啊。长生仙嘛,就是很简单的……” “可以。”李蓬罗点了点头,站了起来,“单独谈。你们在这里等,我们到外面去说。” “始祖……”张海涛瞪着乐阳,走到李蓬罗身边。但是那个人摇了摇头,又说了一次“单独谈”。 “人和长生仙本就是同源而生的,你应该尊重乐阳的想法。”他说,“而且这一次,是谢帝桐自作主张在先了。就算乐阳想要退出,也随时可以走。” 和乐阳想象中一样,李蓬罗确实是个这样的人。如果按照他说的,自己就可以离开了,但这并不是活路,而是死路——在离开后,其他长生仙会迅速过来灭口。 留下了其他人,他们走出了这栋洋房。李蓬罗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直到乐阳说,“项青君他们想……”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出乎乐阳的意料,这个人打断了他的话,接着说了下去,“项青君想发动一场变动,通过控制票数,掌握更大的实权,将始祖派彻底架空,让长生仙成为教主派的天下;除了你之外,冷家兄妹也是他的人,否则票数不可能确定逆转。你的目的是让我放走你之后立刻控制住其他人,让其他人没有力量来追杀你。” 分毫不差。 乐阳点头。李蓬罗望着他的双眼,这个人有一双虽然年轻却又苍老的眼眸,突兀地糅合在这具少年躯体上。 “很不容易。这个年纪、失忆、绝境——而落座后不到一个小时,你已经能够有控制全局的能力了。”他们离那栋洋房越来越远,走到了旁边的城市绿地。是休息日的中午,草坪上全都是出来玩耍的孩子和带他们的家长,“如果当时谢帝桐遇到全盛时期的你,恐怕长生仙不会那么容易壁虎脱尾。” 公园的长椅上有一只猫在伏着午睡。李蓬罗和他坐了下来,抱过那只猫,手指沿着它的背脊轻轻抚过。 “如你所愿,我会告诉你所有的事。”他说,“我很好奇,当你拥有等量的信息时,能不能和他们对抗。” 第225章 染血的半面 如冷弦所说,长生仙最早出现于夏商时期,为国家和部族做出攸关生死的预言。李蓬罗是他们的始祖,所有的长生仙,都是由他的血肉中传承下来的。 无论哪一个朝代,都有不可抗拒的时代性。很快,长生仙不再为他的族人需要,这些必须以人肉为食的人就被视作是怪物,迅速被驱逐或是处死。李蓬罗就是这个时候离开部族开始流浪的,当时随他一起逃亡的,还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是侍奉长生仙的仙童,是贵族之子,因为十分敬重李蓬罗,抛弃了一切和他一起流亡。 这个孩子就是后来的项青君。 李蓬罗说到这里的时候,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是苦笑。他说,这是种很奇怪,却有欣慰的感觉。当时才十一二岁的孩子,渐渐长大,和你一样高,甚至比你还要年长,你看着这一切,却知道在很多年后,你注定会看着他死去。 所以,当项青君盛年时,李蓬罗在他同意后,让他成为了一位长生仙。之后的很多年里,他们都过着平静而避世的生活,靠尸体而活——那时的尸体很好获得,到处都是战乱和尸横遍野。 在这期间,他从战场上救下了一个年轻人,也就是张海涛。李蓬罗,项青君,张海涛,他们是最初的三个人,也在数十年后开始分道扬镳。 他并不觉得三个人能永远生活在一起,所以当项青君提出离开时,李蓬罗没有什么异议和意外,只是告诉他,安分守己,不可胡作非为。 “冷弦应该告诉你教主派和始祖派的事情了。”阳光温和,落在了这个苍老的人肩上,“始祖派的我们遵循着最古老的长生仙的原则,以尸体为食物,平静地生活,不引起任何冲突。而教主派,则是以项青君为首的,这是一群疯狂追求着力量的人,而谢帝桐是他们中彻底失控的一个。 “谢帝桐被称为食仙人,是因为很多仙人被他所食,当他被抓住后,并没有吐露关于长生仙的事情,而是谎称在修炼途中需要仙人为食。事实上,长生仙的转化并不需要仙人,只需要其他长生仙的血肉。”他说,“捕杀仙人的事情,是由项青君起的头——因为长生仙的力量是随着时间增长的,或者说,是随着吃下的东西。吃下的血肉越是强大,就能获得越是强悍的力量,甚至是血肉主人所特有的能力。我不知道这些年里教主派猎杀了多少人,他们的力量已经超乎我所能管控的范围了——事实上你说的对,这是一场随时可能爆发出来的政变……”光线照入他的双眼,显现出黑色的眼瞳——长生仙的眼瞳都是散瞳,如同亡者,“而项青君在保护我。” “……你……说什么?” “这件事情是你所不知道的——我没有战斗的能力。”他站了起来,面对乐阳,“和你一样,在武力方面,我们和普通人没有差别。只要几枪打在头部又没有及时补充血肉,我就会和其他人一样死亡,彻底的死亡。如果真的需要政变,根本不需要那么久的策划,随便教主派中的谁都可以轻而易举将我撕碎。这么多年,尸体越来越难以获得,我的饮食仅仅供应自己的生存。” “你的身边有其他人。比如冷家兄妹和张海涛。” “他们都是始祖派,遵循始祖派的生活方式……大概吧。所以,两个派别的战斗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要举例子的话,始祖派还在冷兵器时代,教主派已经拥有对空导弹了,根本不必战斗都知道结果。长生仙的力量早已失衡,这是项青君很早就预料到的事情,如果他不保护我,我没有自保能力。”他示意乐阳起身,两人一起离开,沿着公园的林荫道往回慢慢走去,“他为我做了很多,我没有立场指责他做的那些事情。如果你加入了我们,那就需要习惯这一切。” “——不对。” 他的声音忽然响起,止住了李蓬罗的脚步。几个孩子欢笑着跑过他们的身边,笑语寥落下去,渐渐无影无踪。乐阳的这个否认突如其来,彻底打碎了原本逐渐平静的局面。 “还有事情——关于谢帝桐的事情。”他说,“你刻意绕开了关于他被抓前后的事。” “没有什么好说的。” “他被抓时,长生仙内部一定有些骚乱,因为只要一个人被抓,让世人知道了这个群体的存在,等待你们的就将是灭亡。抓捕不可能是突然之间的,而是一个逐渐收网的过程,难道无论是你还是项青君,都没有帮过他吗?” 乐阳一直在观察李蓬罗的神色,这个人不是没有表情,而是一切反应都极其细微,内竭力压抑着。他在隐瞒一件事,是关于谢帝桐当年被抓的真相。 “不要再想下去了,乐阳。”李蓬罗说,“就到此为止。” 无法到此为止,他的思维已经先人一步,跃入了这个漩涡之中。 “我明白了。”他说。 “乐阳……” 李蓬罗叹气。他知道这个年轻人已经察觉了——曾经隐藏在长生仙中,最为不堪的那件事情。 乐阳问,当年的事,谢帝桐他知道吗? “他察觉了,但是并不确定是谁。” “你们没有想过他能活下来?” “没有。” “可是他回来了。” “他还带来了你。乐阳,你会站在哪一边?” “该回去了。” 乐阳没有再说什么,走在回去的路上。他会回去,加入这些人,然后选择一个人去依附,就和其他的长生仙一样。 ———— 黑麒麟的巨大吼声震动祭坛,白石建筑内沙灰簌簌落下。在它的面前,项青君显得无比渺小。 “……昆门。”他笑着说出这两个字,“昆长欢。” 在教徒四处逃离的慌乱声中,黑麒麟的金色眼瞳望着面前的人。昆长欢问,“我师兄人在何处?” “这就是麒麟啊。”他观察着面前的巨兽,“和想象中差不多。看来真的有人曾经见过它了。” “听不懂我说话吗……”随着昆长欢的声音,黑麒麟的头微微仰起,就如同蛇发动攻击前的那一瞬,“我说——” 下一刻,厅堂内火光大盛——是诡异的蓝色火焰,空气中的气味急剧变化着,带着一种浊酒的浑香。而就在昆长欢的面前,黑麒麟缓缓退开。 那个法阵的边沿渗出轻微的华光,缓慢运作。因为太缓慢了,所以在一开始,昆长欢完全没有将它当一回事。但是,此刻在法阵的作用下,黑麒麟竟然退缩了。 有祖麒麟的号令,麒麟是不可能退步的。这并不是麒麟本身想退让,而是一股力量推动着它,让它举步维艰。 他觉得难以置信,又有一头白麒麟自他右边窜出,直接扑向了项青君——但是同样被一堵无形的墙压向后方,无法前行。 “……就这样啊。” 那人微微垂下头,唇边有淡然的轻笑。他说,不过如此么。 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喧嚣的屋中响起,几乎要被其他的巨响掩盖过去——有一枚长钉落地。昆长欢冲向他,没有受到法阵的禁锢。 “你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他已经冲到了项青君面前,明明佩着长剑却根本没有用,直接一拳打了上去,“你把师兄……” 拳头被两只手用力接住了。这个人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被打倒,只是退开了一段距离。他的拳头被项青君紧紧接住,可以听见那人的手部传来骨骼碎裂的声音,可是就好像察觉不到痛楚,他的手一点都没有松开。 接着,昆长欢抬手,拔出了第二支太气钉。他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了,面前的根本不是一个普通人——和自己一样是凶神么? 两个人离得很近,他能闻到这人身上传来的那种甜香,在他的记忆里,从未闻到过这种气味。就在这时,项青君拉过了他的拳头,迅速扑向他,咬向他的肩头。昆长欢几乎没有防备,他仍然觉得对方只是普通人类,悬殊的力量差距令他无所畏惧。而当齿关用力咬下,咬破了皮肤,让血渗出道袍时,项青君的气息完全改变了。 当出去狩猎时,曾经他遇到过扑住了猎物的野狼。当扑住猎物、咬向致命处前的一刹那,野狼的气息和身前的项青君一模一样。 这个人在吮吸自己的血液。 旋即,一股巨大到难以置信的力量从他手中迸发出来——昆长欢只觉得天旋地转,自己竟然被揪起来,用力砸在了地上。而同时,随着打斗,他手腕上的黑绳断了。 在附近的所有教徒,全都感到面上有微微的毛刺感。压迫感随后而来——项青君正俯在他的身上,咬破了他的颈项,大口饮下涌出的鲜血,但他的动作在这个时候顿住了,缓缓地放开了昆长欢。这个被咬破了要害的人没有濒死,只是睁大了眼睛,眼神转向了他。 昆长欢的声音中没有任何惊怒,是全然的死寂,“你……想死吗?” 黑绳从手腕上滑落。项青君摇晃着站起,下半张脸满是血迹,让原本温文尔雅的容貌显出几分狰狞。 “不,我明白了。”他推开了几步,面色带着柔和的笑意,“就此别过吧。” 第226章 长安阴雨 九重天在一分钟后破碎。尽管苏子已经意识到了里面的异动,尽全力在维持,但仍然没有能制止从内部开始的崩塌。 混乱的光影中,“车慎微”缓缓退回自己的体内。那条黑色的裂缝开始合拢,在背上看不出一点痕迹。 “他昏倒了啊。”他们回到了原来的房间,苏子倒在地上,神志不清,“余棠呢?” “他在这。”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传来。他们转过头,见是唐红妆的那位侍女,也不知道都宵禁了,为什么还要赶来,“主人把他救出来了。” “红仙?她也来了?” 两人有点意外——屋外,确实有两个人,正是余棠和唐红妆。余棠扶着头坐在廊下,看上去有些不太舒服。唐红妆手上抱着一面红铜镜,正将镜子小心装回那个锦袋中。 “这么晚了,二位怎么会来?” “余君送给主人这个东西。”她摊开手,手掌上有一个男式手表,“上午原来不肯收,后来余君追上来,一定要送,主人就收下了。但翻来覆去地想,总觉得不太妥当,决定连夜送回来。” 她们刚到这,红仙就觉得不对,感觉到了九重天的存在。不过在九重天之内似乎还有一股力量存在,唐红妆不欲与之对冲,只来得及救回余棠。 曲艳城拿过了苏子手中的法器,已经彻底坏了,没有了任何作用。 在确定他们无事之后,主仆二人就打道回府了。车慎微坐在那一脸疲惫,连动都懒得动。 “解释一下?”曲艳城坐到他边上,替他倒了杯茶。车慎微看上去想抓住杯子,不过手一滑,杯子砸了,人也跟着倒了下去。他吓了一跳,把人扶起来——气息还算稳定,不像是受了伤的感觉。但是额头烫得吓人,估计发烧了。余棠总算休息完了,帮着他一起把车慎微扶回去。 “怎么处理苏子?”曲艳城问他。余棠说,这种小孩算是失足青少年,顶多教育教育。 “不,我是说,带不带他回去?”他指指车慎微,“我们有他,有唐红妆和昆罗衫的协助的话,回去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是说把他留在这?怎么这么狠啊,这边连WIFI都没有。”棠哥儿很注意网络信号,这两天没有网,简直要把人憋死。 “那把他带回去?你也看到了,只要能动手,他是毫不犹豫就会动手的。” “我看你也毫不犹豫就动手啊。孩子还小,好好教育,摆正姿态,别和你一样长歪了就行了。”余棠看着还昏迷着的苏子,叹了口气,“你照顾小车,我会和小苏好好谈谈的。” “你能和他谈?” “我怎么了?以前我们警队给中小学公演,我可是每次脖子上套个太阳演阳光哥哥的。”余棠说着,就出去把苏子也扶了起来,带到另一间屋子里,“你等着明天小苏笑得和朵天真烂漫的花似的跑出来吧。” 曲艳城想象了那个画面,觉得有点恶心,没再管那边了。车慎微躺在榻上呜咽,似乎很难受,“我想吐……” “我也想吐。”他点点头,“好了,你能解释了吗?” “啊?就是小时候跟着设计图做的法器,一直没机会用。”他翻了个身背朝上,喊着背痛,“别说出去啊,这个是禁术了。” “……你做在了自己身上?” “那不然呢?还做在别人身上吗?”车慎微一脸莫名地看着他。 他小时候从老书房里找到了一箱设计图,起初以为是机关法器的,后来以为是影君改造用的。结果琢磨了几天,感觉根本不可能做在影君身上,因为不够精细。 法器的制作就和种植一样,贫瘠的土壤和肥沃的土壤种出来的东西完全不一样。影君体内太过粗糙,能够完美契合的只有人体。牵扯到人体就是禁术了,他挑了个大日子,长辈们都到老家祭祖了,自己称病躲在家里,开始实施了这个改造。 天角院曾经以制作影君闻名,虽然后面以机关法器为主,可是相应的设备药品都是有的。 车慎微用的方法,听得曲艳城差点昏过去——无知者无畏,他让两名影君记住了改造过程,替他做这个手术。 “然后无法解决的就是脑部的问题了。所以最后,我和它共用一个脑部。”他捂着头,痛得更厉害了,“而且,我还没看到过它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曲艳城想了想,说,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哦,那真的挺难看的……” “还行啊,浓眉大眼的。” “据说我刚养出来,我妈看到我的脸,难过得和我爸说,这孩子以后只能靠脑子吃饭了。” “……不,你还是靠脸吃饭比较实际。”曲艳城拍了拍他的肩。 苏子给余棠带走了,车慎微也觉得把人扔在这太绝情了,能带走还是带走吧。他喝了些水,稍微舒服了些,就听见曲艳城说,不过它的威力真是大得惊人。 “嗯,这两天我想了想,我翻出的应该是用在昆鸣身上的设计图。”车慎微说着就有点懊恼,神色沉了下来,“不过后悔也晚了。” “慎微,你真是太天才了。” “可是你不会好奇吗,自己的能力能发挥到哪一步……” “不会。”曲艳城摇头,“他们害怕我的能力。既然这样,那就让他们怕到底好了。” 两人还在说话,门口就传来了响声——紧接着,阿清说,掌门他们回来了! “总算找到了?”两人都愣了愣,还没等松一口气,屋子里就乱了起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被抬了进来,道袍被染得一片艳红。他们俩在房里,余棠已经看清情况了,将两个小孩一把推回去,“别出来!” “那是谁?” “是昆罗衫。” “什么?!” 这个人浑身的血,也看不出还有没有气息。送他回来的人是昆长欢,靠在了墙上,同样浑身染血,神色阴沉。 曲艳城努力在这一片嘈杂中探听消息。大夫很快就被武侯请来了,察看这个人身上的伤。手上的伤不会有那么多的血,最后,他们看到血是从昆罗衫的口中涌出的。 “舌头……”曲艳城轻声说,这是他从人群中听见的,“他的舌头……被割掉了。” 这个夜晚,就在这一片血色中过去。一直到第二天黎明,昆罗衫方才渐渐昏死过去,不省人事。血勉强止住了,这个人从此再无口舌。 消息在京城传开,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情——天雪教主割掉了昆掌门的舌头,就此不知所踪。硕大的天雪教随着教主的失踪随之消散,只有少数教众还留在城中,其余的皆不知踪迹。 没有人知道这个叫项青君的人是谁,从哪里来的,曾经做过什么。但是在那个白石祭坛内,人们还发现了许多具女性的尸体,都是之前被拐卖的人。而尸体大多残缺不全,剩余的部分则保存完好。 延康坊里气氛阴沉,昆长欢也受了伤,虽然不算太严重。他们实在想象不出到底什么东西能伤了他,直到听完了那晚的事情。项青君趁着他还无法自如活动,带着人离开了,昆长欢用尽所有力气才抑制住自己,将太气钉安回原处。当他找到昆罗衫时,人已经失血过多了,身上都是血。 他们都想了想,未来的记载中有没有这一段——这显然是十分耻辱的事情,掌门被伤,师弟过去也没把凶手拦下来,任凭对方人间蒸发。所以,昆门很可能会略过这段历史。毕竟,历史上对于昆罗衫的记载,只不过是个严厉而沉默寡言的人。 很多大门派的历史都会有这种记录不清的地方,昆门尤其是——昆慎之和昆春君这一代的记录可谓是惨不忍睹;再往前,昆鹏的生死也是个疑问;没有描述昆药师过往的记载,这个制造了所有辟光刃、让人们闻风丧胆的人,在成为仲裁人之前,他的一切都是个谜,在继位十年后突然失踪。仲裁人极少有善终的,所以在后代才会有人联系到昆门鬼的诅咒。 长安阴雨,昆罗衫躺在榻上,面色苍白,人一下子消瘦下去,也没有饮食。至于凶手项青君,昆长欢是这样说的——这个人的力量强到不可思议,而且行为怪异,会饮食他的血肉。 这个描述让其他人想起了一部电影,主角是个温文尔雅的食人魔。可这显然不合实际,能够战胜祖麒麟的人,绝对不可能是普通人类。 但是这不是他们的事情了。现在他们所要做的,是赶向东方,找到地宫内的罗盘,拨乱反正。只要昆罗衫的伤一好,余棠就会出面和他协商此事。 “可能还要等半个月。半个月后,我会先说服昆掌门同意开启司九章。至于你们几个,好好相处,不许打架。”他一边说,一边捏捏苏子的脸,“尤其是你!” “烦死了!”苏子躲开他的手,“九重天到底是你们谁弄坏的?” 车慎微不好意思地举手,“我。不过我能赔啊!” “少来了,就你?”他瞪着曲艳城,“——八成是你!” 第227章 肉搏战 在来来回回走了几遍之后,昆麒麟和封隆终于确定,是他们被困在里面了。 “封师兄,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联机来一盘?”他晃晃手机。封隆说,滚。 现在除了玩手机,确实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 外面是一片白雪,除了白雪还是白雪,什么都没有。他们正无奈着,简单安排了一下,开始画一个繁复的法阵。 ——这个法阵昆麒麟用过,没有其他任何作用,唯一的作用就是让这个地方的灵波剧烈起伏几十秒。可是在现在,它在这有了用武之地。别说几十秒,几秒都可以,这里的结构明显不稳定,只要施加足够的外力,说不定就能打破这个僵局逃出去。 昆麒麟画着画着就不画了,看封隆还在那埋头画。那人画了半天感觉进度太慢了,抬头瞪了他一眼,才发现自己被耍了。 “为什么不跟着一起画?” “看着你就觉得好玩。”他忍不住笑了,“说说你们的事情吧。” “有什么好说的,干活。” “哎呦,这就叫大师兄的派头,和生产队大队长似的。”他重新蹲下来,就着刚才停笔的地方继续画,忽然笑道,“——说你们的事情,我也说我的。说真的,大家没必要一直这样。”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搞没搞错?!我是好人啊,你不相信我是好人,雪药师相信,你总该信雪药师吧?”他扶额。其实到现在,昆麒麟隐隐察觉到了,封隆不是什么丧心病狂的人,至少绝对没乐阳那么丧心病狂——这人就是执着、一根筋,和斗牛似的,认定了目标撞死不回头,“这样吧,我把雪药师还给你如何?” 封隆一下子抬头,说,刀在哪? “……不在我肚子里。”他拍拍腹部,就怕对方当真,上来表演手撕活人,“在外面的草丛里,我们回到原来的世界就能还给你了。” “你把它扔了?!”这应该是他祖传的宝刀,有点气性的人都要和他拼命。昆麒麟退后几步,让他听自己解释。 “雪药师砍到我的时候,只造成了普通伤口啊,我完全是大大的清白啊。”他说,“刀还给你。如果你还要砍,我让你砍一刀。我不和你计较这一刀,砍完了,恩恩怨怨一切归零,怎么样?” “昆门违背规矩在先,背叛了十二元老,而你是祖麒麟,竟然坐在这个位子上。你不退位……” “我退位。”他说。 封隆呆了几秒,似乎根本没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昆麒麟重复了一遍,说,我退位。 “够了。这么多年了,斗得你死我活。为了这么一个老梁子,死了多少人了?”他问,“你知道你们最后的目的是什么吗?是打开巨门界,让麒麟乱世,然后你们出来当超级英雄。” “我们会阻止混乱。” “对,你们肯定有剧本,可是万一呢?你们有人进去过巨门界,和麒麟单打独斗过吗?”昆麒麟说,“那么会死的就是千千万万的人。我不知道你是受着什么教育长大的,就好像我们从小被教育红色是红色,你可能被教育一个明明是绿色的颜色是红色……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知道什么是正确的。只要有万分之一的意外发生率,你就是罪人,根本不是什么拨乱反正的人。只要你们明白这些,我完全可以退位——大不了今后每天给我师父磕头赔罪。” “为什么你肯退位?”封隆站了起来,刀锋般锐利的目光望着他,“仲裁人这个位子,没有人会放手。” “我能放手啊,因为我不是疯子。如果有人告诉我,为了逼我退位,他会炸掉一栋居民楼,那我肯定也毫不犹豫地退位。”昆麒麟低头画完了他那半边,语气淡淡的,“而你们所做的,就好像疯子一样。我是斗不过你们的,我还是正常人,脑子没病,要搞死疯子只能用疯子,昆门本来都想对外承诺不首先使用乐阳了,都被你们逼的。” “不要和我说他。” “那么逃避?他不想让人间变成侏罗纪公园,已经阻拦过你们一次了。他也不想让昆门身败名裂、让昆门鬼逃脱,也吊打过整个道界一次了。这两次总共没命的人加起来可以绕市七医院三圈半,逼丘荻连上三十个晚上的急诊班,你不心疼我心疼。” “他背叛了我们!”封隆喊道,“我那么信任他——从那么小开始大家就一起长大,可是他却做了那种事情!” “所以你就怒上心头一点脑子都没有了,带着新人马卷土重来,把我们原本好好地日子搅合的一团浑水?”昆麒麟心里的火噌得上来了,挽起袖子,冲他过去了,“你道爷我今天教你做人!” 两个人一下子就扭打在一起,赤手空拳,和街头学生打架一样打得昏天黑地。这一架足足打了有半小时,打到后来两人都没了力气,鼻青眼肿得扑上去还想给对方一拳,最后纷纷撞在了书架上,远远盯着另一个人。 书房里静了下来,地上还有血,不知道是谁的。 昆麒麟擦掉鼻血,冷笑一声,顺着书架坐下来。单靠赤手空拳肉搏,封隆到底是吃些亏的,靠在那一动不动。昆麒麟问,怎么了?要不要歇歇再来一场? “滚……” “不来了,那就大家好好合作,以后还能做朋友,至少别做仇人。” “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人,乐阳才会做出那种事……” “……我看你还没清醒。”昆麒麟叹气,仰头靠在书架上,心里隐隐绝望,“你到现在都没弄懂,乐阳会背叛你们,不是因为我们,而是因为你们。如果不是你说不通道理——对,你就是个说不通道理的——那他也不会走极端。当时死了多少人?” “……都死了,只有我和许越活了下来。” “哦,节哀。”这比他想象中还要惨一点,昆麒麟摸了摸鼻子,“后来反省过没有啊?” “他没有反省。” “我是说你!”昆麒麟忍不住敲敲地板,“从自己身上找理由啊。” 封隆的眼部充血了,看上去特别凄厉可怖,却不再说什么了。昆麒麟大致能想象到他的心情——乐阳小时候肯定被所有人宠着长大,有一天,大家突然发现自己宠着的小师弟磨刀霍霍向师兄,心里肯定是崩溃的。 特别是大师兄。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封隆,他就觉得这肯定是特别会带孩子的人,说不出理由。 两人之间的气氛正僵持着,突然,从门口响起了清脆的脚步声——是那种木屐的鞋跟才能发出来的声音。昆麒麟愣了愣,没再招惹封隆,唤出了黑麒麟,走向门口。 门外什么都没有,昏暗的雪光中,只能隐约看到地上的脚印,是那种灰色印花。就是自己手上那只三寸金莲的。 可是哪里不对——他仔细看了看,发现这脚印只有一行。 两只鞋,其中一只在自己这,那么这个鞋印是另一只踩出来的。 无论如何,有了脚印就有了方向。他转头喊道,“封隆,别伤心了,有线索了。” 然而当他回头看的刹那,发现封隆坐着的地方多了一个人影——有个长发白裙的女人正立在他左后方,低着头看他。昆麒麟喊了一声,已经让麒麟扑了过去。封隆正心绪烦乱,完全没意识到身边出现的异状,看到的只有扑来的麒麟,以为昆麒麟要对自己动手;结果刚一转头,就见到一大把干枯的头发垂落在肩头,一张枯槁的脸近在咫尺。 他们看不到那个女人的脚——她无疑是具尸体,但裙子下鼓得很大,有无数干枯的头发从裙下涌出,带着她移动,无声无息。麒麟扑过去的时候,枯发已经将她带到了天花板上,速度飞快。昆麒麟觉得这就像是一具用尸体做成的稻草人,枯发从各个地方漏出,微微抽动着,像是某种生物。 这个书楼太老了,书架全是木制的,根本不能用麒麟火,只能硬来。巨大的麒麟在书房里追逐着这个东西,室内迅速一片狼藉。昆麒麟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抓住了封隆,“离开书楼,到雪地上去!” “雪地上的东西才危险!” “但是至少可以用火烧啊!” 话刚说完,麒麟已经扑住了它,疯狂撕咬起来。女尸很快被撕得破碎,只留下一大团干枯的头发。他们马上催动法阵,离开了书房。灵波起伏没有让他们回去,这个方法行不通。正当他们走到门口时,昆麒麟又看到了地上的脚印——但是它变了。原来只有一串向左的脚印,不知什么时候,就在它的边上,多出了一串向右折回来的脚印。 有什么东西向右边去了,而右边是他们下楼必须经过的所在。 昆麒麟有些犹豫,但是封隆毫不犹豫,向右边走去了。他正要回去,忽然看到了墙边的灯——在失散前他们一起在这说话,就把灯放在了地上。这些灯原都是亮着的,但是此刻,所有的灯全都暗了。 第228章 最后一盏灯 灯暗了?昆麒麟拿起一盏灯晃了晃,里面都是有灯油的。这段时间,随着每一次的深陷,灯都会被熄灭一次。 灵力波动时,火焰这种东西确实很容易被阴气扑灭。但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似乎就有点特殊了。 刚才下楼的时候,自己拿着一盏灯,然后仍然陷在里面,可没有拿灯的丘荻不见了——是不是说,灯就是这里的关键?它代表了什么吗? 楼里总共有六盏老油灯,都积了灰,显然王兆他们基本是不用的,用的都是老手电,各自的房门里有一盏电灯,这个年代没手机没电脑,保安们也不是读书人,平时就窝在房间里抽抽烟,入夜了就睡了。 “封隆,我觉得这个灯有点问题。”封隆这时候刚回来,显然没找到什么。听他说灯的问题,就拿出打火机要点灯,被昆麒麟拦住,“别急啊!先回一楼,把所有灯集齐了再说。” 一楼还有几盏灯,他们把灯放到桌上,发现少了一盏。刚才太乱了,大家各自拿灯,乱拿乱放,可能有一盏没有放回原处。 “你们里面有个小孩,叫苏子对吧。”昆麒麟问。封隆点头,他知道苏子和他们见过面了,“这个小孩似乎有个能力,可以把人关进几层界内,并且需要一串密码锁才能打开。” “他太年轻了,喜欢弄这些花样。” “是啊,反派死于话多,都抓住了却不杀,玩什么密码锁,活该你们混得这么惨。”他把灯一字排开,“我就在想,这几盏灯会不会就和那个密码锁一样?” 灯没有什么特别的,底下也没有标记,如果是密码锁,那么就该是根据数量来定的。昆麒麟和封隆说,从一盏灯开始,一个个递增了去试。 “不用。从一盏到三盏,刚才都已经试过了。”封隆说,“直接就从四盏灯试起好了。不过还有一盏去哪了?” 还有一盏灯找不到了,估计被随手放在了哪。昆麒麟马上连续点亮了四盏灯,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两人对视一眼,昆麒麟走向门口,望向猫眼外。门外站着一个脸被冻得通红的小姑娘,正惊惶不安地看着四周。 “是什么东西?” “是个……小姑娘?”昆麒麟的眉头皱了起来,也觉得意外,“开不开门?” “敲门声停了。”封隆提醒他。一直到刚才,女孩子都在拼命的敲门,但是几句话的功夫,声音就没了。昆麒麟再望向猫眼外,外面什么都没有。 下一刻,楼上忽然传来了歌声,歌声模糊不清。点燃了四盏灯后,那个女孩子会出现在门外,但是他们至今没有见到歌声的来源。丘荻说是国际歌,昆麒麟也想不出鬼会唱什么歌——按理来说,这首歌应该是它们死前的鲜艳记忆。 “各拿一盏,我们上楼看看。”他将灯给了封隆。那人接过油灯,正望着旁边那扇破碎的窗户,问,你记得这扇窗碎了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昆麒麟说,不就是屋子里暗了,然后有什么东西冲了进来吗。 “对,屋子里暗了。”封隆望着手上的灯,灯光将他的容颜映得有些可怖,“……那时候,所有的灯是亮着的。” “哎?是吗?” “你没注意?” “没有啊,我还以为是那种自带的壁灯,原来不是吗……” “这个年代这个地方,哪来的壁灯!”封隆简直无言以对,“也就是说,一开始六盏灯全部亮的状态下,有东西冲进来了——至少先把它们解决掉吧?” “所以要把最后那盏灯找回来对吧。”昆麒麟耸肩,“反正就在这栋楼里,怎么都找得到的。 他们提着灯上楼,那歌声越来越近,唱的确实是国际歌。昆麒麟都快记不得该怎么唱了,不过听清了还是想的起来的。歌声从一个房间中传来,封隆打开了房门,两人全神戒备里面将会出现的东西——然而令他们意外的是门后的景象。 里面没有人,只有头发,巨量的枯发,充盈满了整个室内。歌声就是从枯发内传来的。 “……这是什么?” 昆麒麟走近几步,伸出手去,小心翼翼碰触着一些攀爬在门上的枯发——这些枯发让他想起了黑色的藤曼,疯狂地爬满了整个房间。就在这时,歌声突然停了,转为了人的大叫声和枪声。这叫声同样模糊,和歌声一样,仿佛都来自于一个劣质的老旧录音机。 紧接着,枯发突然从他掌下滑走。封隆都来不及喊,无数枯发瞬间像海浪般涌出,冲向他们二人。昆麒麟无论如何都不想被它们淹没,也管不了什么了,黑麒麟咆哮而出,黑色的麒麟火涌向枯发。霎时间从里面传来女人刺耳的尖叫声,一张苍白的脸从枯发中探出,似乎是个年轻的女子,却转眼被火焰烧成灰烬。等到尖叫声消失,昆麒麟立刻冲进还没有熄灭的火焰中,到处去扑灭火焰。 “你干什么?”封隆问。 “不把它灭掉,待会整个书楼可能都给烧了,麒麟火碰什么烧什么的,又不是我决定的!” 他好不容易把可以看到的明火都扑灭了,地上就剩下一点碎散的枯发,确定火没有继续再烧下去,他才松了口气,查看屋子里还剩什么。 “歌声枪响都是它发出来的吧……这到底是什么?” 他和封隆看着一片狼藉的屋子,感到有些崩溃。但就在这时,站在门口的封隆听见一声滴答,像是水从上面滴落下来的声音。他抬起头,把灯举高,看到了天花板上的情景——那是一团枯发。 “还没烧完。”他说,“还有一团在上面。” 昆麒麟走出了,黑麒麟正要冲上去,那团枯发像是感受到了危机,迅速在天花板上移动,逃入了黑暗之中。 “不能让它逃了!快追!” 这种枯发制造了种种异象,要是让它逃了,说不定又要陷进去!两人拔腿就追,但是楼内昏暗,黑色枯发早已不见踪迹。 昆麒麟骂了一声,干脆把灯一放,在地上坐了下来。 “我干脆把整个楼找一遍吧。”他晃着麒铃,望了封隆一眼,“别等我魂魄归位,发现自己的脖子被扭了七百二十度啊。” “我不会趁火打劫。”封隆神色有点不满,大概觉得自己被小看了。 “……封大师兄,说真的,你能活到现在,一定是乐阳觉得你实在是个老实人,不舍得对你动手了。”他微微仰起头,深深呼吸,“要是能回去,说不定咱们能当哥们。再说了。等我五分钟。” 铃动,魂魄寄付于铃音之中,刹那间传遍整栋书楼。封隆守在他边上,这个时候的昆麒麟是最脆弱的,脉搏、血压到达最低的临界值,哪怕受到一点伤害都可能造成严重的后果。在一开始,他们针对昆麒麟的计划就有这个方案,逼迫这个人使用麒铃唤夜,然后趁机动手。 但是现在不行。尽管面前的昆麒麟已经进入到麒铃唤夜的状态,尽管毫无还手之力,但是他没有动手,而是站在这里,守着这个人。 因为他答应过,会等这五分钟。 既然答应过了,作为一个男人,答应过的事情就绝不会食言。 可就在昆麒麟丧失意识后不久,走廊那头便传来了脚步声。一下一下,十分清脆,是木质鞋底和木地板碰撞时才会有的声音。封隆警惕起来,望向黑暗之中声音传来的方向。渐渐的,一个人影走入了灯火的范围。 ——那是一具女尸,或者叫僵尸更合适,属于在寒冷地带死后并未腐烂,而是恰好干化僵硬,保存较为完好的尸体。 这个女尸的脚只有一只接触地面的。与其说她在走,还不如说是“荡”。就如同被什么东西吊着一样,慢慢荡着向前挪行。而接触地面的那只脚是裹足,穿着一只弓鞋,鞋底是步步莲花,每次接触地面,都会留下一个浅灰的花印。 尸体的样子很奇怪,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撑大了,本来就残破的裙衫被撑得变形,无数枯发从衣物缝隙和她的裙下流出,带着她往前走。 封隆站在昆麒麟身前。当察觉到前方有两个人的时候,这具女尸缓缓抬起了头。而她身后的枯发迅速抬起,仿佛蛇发动攻击的前一秒。封隆手中有一个银色的小东西被抛向半空,那是一枚硬币大小的圆盘。 在她和那些枯发都未来得及动作,圆盘在半空中骤然炸开,里面的东西呈蛛网状四散——那是一张隐藏在里面的法阵。它罩向女尸,两者触及时,枯发上冒起了黑烟,伴随着一股焦臭气味。就在这个时候,封隆听见了哭声。黑发里同时钻出了数张苍白的女子面容,全都一模一样。 它被法阵逼得退开了几米,在地上留下一条微量的水迹。他用脚去蹭了蹭,水迹滑腻,并不是水,而是灯油。 ——难道说,最后的一盏灯,就在这团枯发中? 第229章 合二为一 眼看枯发与女尸就要退走,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追了上去。错过这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抓住它了。但是他刚追上去,身后就传来了一声咳嗽。 昆麒麟竟然已经回来了。 “别追……”他拽住了封隆,脸色还有点苍白,“我看到了那个东西了,总算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可是最后一盏灯……” “灯先别去管。因为它的目的就是为了防止我们点亮最后一盏灯。”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封隆扶了他一把,“刚才跑得远了些,看到了附近雪地里的‘它’了,事情都听它说了,我们先走,到雪地里去。” “到底是什么事?” “边走边说了。”昆麒麟拿起了油灯,两人一起走下了楼,接着,他吹灭了所有的灯。灯灭的刹那,屋里忽然陆陆续续浮现出一张张血色面容。这些面容紧紧看着他们,神色漠然。门被打开,冷风倒灌而入,他们走入雪地之中,将书楼的一切抛在身后。 “北平保卫战知道吗?”昆麒麟抱着胳膊,边走边问,“初中课本里就教过的那个。七七事变后,北平沦陷前的那一战。” 封隆知道这件事情,但也知道得不太详细。但昆麒麟是在北京读大学的,大大小小博物馆都没事干时候去逛过了,知道得还算清楚。北平保卫战的时候,有一支临时学生兵团,里面的人都是由学生志愿组成的,保卫战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战役,绝大多数学生兵战死,但是有少部分的人幸存了,撤退到了战线之外。 “北平沦陷后,周围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反抗战,在那几年没平息过。至于这里……”他踩了踩脚下的雪,雪落得很厚实,“就是撤退的学生兵暂时藏身的地方。” “原来如此……他们最后都战死在楼里了?” “嗯。楼里有六盏油灯,学生们约定,楼里无事的话,点亮其中的五盏,还有一盏给侦查员晚上外出巡逻。如果发现日军在接近,就把手里的油灯点亮。这样楼里的人看到外面夜里的灯光,就知道外面有情况了。”他带着封隆穿过雪地中的枯树林,“这样一直无事。他们等待援兵到来,然后一起打回北京城。侦查员是个小姑娘,每天晚上提着灯出去,看看没有情况了就回去。每天都是如此,但是有一天就出了事。” 那天就是这样一个大雪天,她提着灯出去,但是因为风雪太大,所以没有看到接近的日军。然后,女孩子就带着熄灭的灯回去了。楼里有五盏灯,因为她没有给出信号,所以这五盏灯就一直亮着,直到日军发现了这里。 “所有人都死了。在死前,她觉得是自己害了大家。” 枯林外,那个尸坑上落满了雪。一个穿着黑色棉衣的女孩子坐在尸坑旁,背对着他们。她的头发很长,编成了两根麻花辫,头发微微干枯着。 “我们不当心点亮了所有的灯,所以异变才会开始。”昆麒麟走到她身后。少女一动不动,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最后一盏灯,在她这里。” 在少女的手边,一盏老旧的油灯半埋雪中。昆麒麟拿过了那盏灯,交给了封隆。 “接下来呢?尘归尘,土归土吗?” “交给别人吧。反正只要拨乱反正就行了——楼里的灯全部熄灭,我们点亮手上这一盏再回去,回到的就是正常的世界。”他说着,望了一眼少女的背影,“她多年的执念也就此解开了。” 打火机的火焰点燃了灯芯。那灯火是血色的艳红,近乎于虚假,却明亮地燃烧在灯罩内。他们提着它,沿着老路走向书楼,心里都安定了不少。事情应该告一段落了,等到回到书楼里,就可以一起讨论罗盘的事情。 然而,就在这时,一声枪响划破了雪地的寂静。昆麒麟望着自己手臂上涌出的血,旋即,在雪地尽头,出现了一支军队。它们存在于这个少女的记忆中,是一场永远无法消散的噩梦。 “……这才是最后的。” 他拔出了一颗太气钉。四周地面惊起飞雪。封隆看到巨大的黑麒麟冲向了它们,枪声和咆哮声中,伴随着黑色火焰,一切都化为灰烬。 ———— 餐桌上,两个人面前都放着一张方形餐盘,上面是类似于肝脏的菜色。 “我很高兴你做了这样的决定。”谢帝桐坐下,有些期待地望着他,“当你成为长生仙之后,就是我们之中的一员了。” 其他人已经回去了,屋里静了下来,和最初一样。 乐阳不知道自己对于面前的人抱有着什么态度或者感情——他感激这个人,依赖这个人,可是同样害怕这个人。 但是不知为何,和谢帝桐在一起的时候,他却会感到安心。 餐盘上的菜冒着十分诱人的气味。乐阳切开了这块肝脏,里面还是半生的,有浅浅的血水流了出来。 “……你被他们出卖了的事情,你知道吗?”他问。 谢帝桐笑着点头,这是个十分俊美的人,眉目间有一种贵气,却令人觉得亲近,“我知道。你也看出来了?” “李蓬罗告诉了我很多事情。我……猜出了一些。” “对。教主派和始祖派看似水火不容,但其实两边的一把手关系很好。项青君替李蓬罗管理着所有人——因为怀柔是解决不了所有问题的,有的时候,必须要力量才能压制人心。”他的目光落在乐阳握着刀叉的指间,像是在催促年轻人吃下面前的美食。在这道目光下,乐阳的手缓缓抬起,将叉子上的肝脏送入口中,皱着眉头咽了下去。谢帝桐满意地笑了,“而当项青君发现,我是个纯粹的教主派,太纯粹了,一心在追求着力量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无法管住我。于是,在征得了李蓬罗的同意下,他们将我出卖给了仲裁人,让我被关押了近百年。那时……正好是仲裁人改朝换代的时候吧,昆愚儿病逝了,新的仲裁人很年轻……” 乐阳又吃下了一块肝脏。两人似乎和寻常人一样在用餐,可是,屋里的甜香中,弥漫起了一股血腥味。 “……处理室里的味道。”乐阳皱了皱眉,放下了餐具,像是有些倒胃口,“——接着说,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和你一样。”谢帝桐拿过了窗旁的一个陶瓷香炉,里面燃着普通的檀香,“我猜的。” “那你打算报复吗?” “我不必报复。内讧对长生仙没有好处,当我回来时,李蓬罗也同样没有计较我杀了那些仙人。大家各退一步。”他递给乐阳一杯水,因为肝脏似乎有些太干了,乐阳的眉头越皱越紧,“……不好吃吗?” “不……我想问,我什么时候会经历那个仪式?”他感到隐隐的恶心,忍不住捂住了嘴,声音闷闷的,“李蓬罗说,是由他来……” “他配不上你。” 谢帝桐站了起来,走到了他身边,检查乐阳的餐盘。一小块肝脏已经被吃下大半,这个结果令他十分满意。 而就在他走近的时候,乐阳闻到,血腥味变得重了。 ——血腥味根本不是来自处理室,而是来自谢帝桐。 “……你……受伤了?”他有点难以置信,因为刚才两个人就没有出去过,谢帝桐不可能被人袭击。可是这个人摇了摇头,说,你必须经历一场最特别的仪式。 黑色的薄衫上,血迹正在蔓延开。乐阳正想问他出了什么事,突然间,体内传来了近乎于绞碎的剧痛,五脏六腑仿佛被一把锋利的刀用力捣碎,胃部狠狠拧起,让他吐出了所有的东西——胃液和鲜血,但没有刚才吃下的肝脏。他被谢帝桐扶住,听见那个人问,“我的肝脏好吃么?” 可是他已经无法做出任何反应了,只能在剧痛之中勉强保持神智。同时,甜香味从自己的喉间涌出,那么陌生而熟悉—— 谢帝桐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乐阳,闭上眼睛。” 很痛啊……他死死抓住了这个人的肩膀,终于无法忍受这股痛楚,发出了惨叫声。他的嘴被捂住了,过滤了惨叫声,也让他听见了谢帝桐的轻语。 “只有力量……是不够的。”他笑着说,笑容是那么温和,仿佛这个世上,没有比他更加爱惜着这个年轻人的人了,“乐阳,我们一起,去创造一个新的局。” “什……么……”支离破碎的理智中,他眼前谢帝桐的面容在扭曲。 “新的局,由我和你主导。一个巨大的棋盘,所有人都是我们的棋子……”他紧紧拥住了乐阳,制止着这个人的痛苦挣扎,“仲裁人已经失踪了。道界需要一位新的、强大的……新仲裁。” 剧痛和甜腻交织混杂,浸透入四肢百骸。他的眼睛充血,望出去的世界也只有一片血色。他会死的,如果继续下去,他会死的。 “救救我……”他的声音微弱,头发被冷汗浸湿,黏在了脸上。那个人拉开了上衣,露出胸腹部的一个巨大的伤口——只是被潦草的缝合了,肝脏就是刚才从这里取出的,血正从里面渗出。他将乐阳的双唇按在了自己的伤口上,看着这个年轻人好像新生的婴儿吮吸乳汁那样,索求着自己的血液。 “我们合二为一。”谢帝桐说,“从此,合二为一。” 第230章 车慎微的方式 延康坊的访客不少,早上的时候,唐红妆也过来探望过昆罗衫。但是那人如今避不见客。她也并未坚持,主仆二人就到外面和他们坐坐说说话了。 “今后,也不知昆掌门会如何处事。”唐红妆轻声道,又微微抬了抬眼,“几位呢?” “我们差不多算出司九章转动的分度了,所以想等昆掌门痊愈后,拜托他开启法器。”余棠看向了一边的昆长欢,那人只是摇头,“……但估计昆掌门不愿意。” 司九章联通了巨门界的入口,如果妄动导致通道崩溃,那么昆长欢就永远无法回去了。它和后世的罗盘不同,是专门针对巨门界设计的法器。祖麒麟能化为人形保持人格,这个状态至多持续百年,百年后,一切压制终将失效,昆长欢会彻底回到凶神的状态。保留通道,为的就是能让他在失控前回去。 可不用司九章,他们就回不去。 曲艳城的思绪传到了余棠脑海中,“我就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愿开启司九章?” “他也没办法啊。把祖麒麟留在人界,百年后就是一片狼藉。” “可如果让他回去了,人界还是会被吞噬掉啊。”他大概也觉得好笑,无声无息地望向了昆长欢,“……我想和昆罗衫谈谈。” “谈什么?” “谈……是不是能够重演一遍我们那个世界的历史啊。”他转动着手里的杯子,水中映出少年的眼眸,“你忘了吗,在我们的世界里,昆罗衫亲手杀了昆长欢。” “小弟弟,人性。” “如果不这样做,通道就一直有存在的意义,司九章无法运作,我们永远都回不去。”他放下了杯子。无声的对话就发生在身边,而是昆长欢毫无察觉。“必须让他杀了昆长欢。” 尽管余棠觉得有点残忍,但不得不承认,曲艳城说的没有错。不杀昆长欢,司九章无法使用,他们就永远回不去。 曲艳城离开了客厅,去往了昆罗衫养伤的寝室。这个地方很安静,远离人群,近乎于偏僻。当他进入的时候,昆罗衫正披散着白发,伏在案几旁写着什么。 “你无法开口,所以想说的话直接在脑子里想就可以了。”曲艳城说,“我是现在唯一可以和你顺利谈话的人了。” “……胡说。” “不是胡说。”他听见了昆罗衫脑中的声音,也是意料之中,“我可以听见你所想的话。我们知道昆长欢是祖麒麟,你维持通道,就是为了将来有一日可以在他失控前将人送回巨门界,但是当祖麒麟归位,巨门界重新开始运转时,人间就是它下一个会吞噬的世界。” “……这就是自然。”昆罗衫脑内的声音很宁静,甚至于死寂,“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哪怕没有巨门界,千万年之后,人间也同样会消失。” “你不想保护这个世界?” “我不会保护任何人,一切顺其自然。”因为伤重,他看起来十分憔悴,没有一点血色,“当一个天地该消散的时候,它就应该消散。将师弟带来此地已是逆天之举,如果他在人间作乱,我会亲自动手。如果是巨门界的吞噬,那可避则避,不可避则受。” 他的声音太平静,曲艳城分辨不出究竟这个人原本便是这样想,还是说是因为受创后导致的心神改变。可是有一点很明确,昆罗衫暂时是不会杀昆长欢了。 不过他的脑中浮现出一些破碎的记忆,应该是在天雪教祭坛里发生的事情。曲艳城对他透露出的那些信息感到有趣——食人魔。天雪教教主项青君是一个食人魔。 这让他想起了一个叫做食仙人的传说——有个名为谢帝桐的道士,为了修炼邪术,杀害了数十名仙人,最后被仲裁人所处死。 而且,项青君没有死。昆长欢过去救掌门,和他发生了冲突,最后,这个人全身而退。 记忆很零碎,似乎被竭力压抑着。想想也是,这样恐怖的回忆,谁也不想每日晃在眼前。曲艳城离开了他的住所,离开前,他问,“如果昆长欢作乱,你能压制得住他吗?” “……生死束缚。”他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曲艳城,声音很轻,“我和他,是有生死束缚的。我没有告诉过他这件事情,我若死,他也同样无法独活。” 明白了。 曲艳城笑了,他已经有了一个完整的计划,可以让他们离开这个地方,回归原本的世界。 当晚,他把计划告诉了其他人,毫无意外地得到了反对。余棠和车慎微认为这样太不人道,可以想其他的办法;苏子觉得,一旦计划被昆门提前察觉,那他们永远都回不去了。 “是吗?”曲艳城问,“你们觉得杀了昆长欢不人道?” “尽管他不是人……好吧,如果迫不得已,这是备选方案。”余棠问,“你想让他怎么失去控制?” “棠哥儿?!”车慎微没想到余棠会变卦,猛地转过头;余棠叹气,说,没办法,世事弄人啊。 “搏一搏了。”苏子耸肩,“可以不参与,但是不参与的人不许阻拦。” “你们都疯了吗?”车慎微的手重重拍在案几上,他第一次这样和其他人说话,“——不回去就不回去好了,不回去又怎么样?你们凭什么这样决定他们的人生?” “那如果我们没有出现、没有扰乱历史,最后的结果也是一样的。”曲艳城望着他的双眼——车慎微,只有车慎微,这个人从头到尾没有想过伤害其他人的事情,但是此刻,这个计划已经触及了对方的底线,“昆罗衫会杀了昆长欢。” “可是他们的事情。可是你们计划的是杀人。”他说。 “那你永远待在这了?” “我会想办法。如果想不出其他的办法,那呆在这里也无所谓。” “再过一段时间,就是安史之乱。车慎微,在那种环境下,你是活不下去的。”苏子的眼中有些讥讽,像是看着一个天真的孩子,“回去才是唯一的活路。” 车慎微站在那,看着这群人,感到这些人熟悉而陌生。他甚至有些害怕——曾经以为处在绝境中,所有人可以团结一致放下旧仇,本就没有什么血海深仇,回去后说不定还能做朋友。但是没有,当知道了回去的方法之后,苏子立刻对他们下了杀手。而现在,似乎终于开始放下旧仇了,可是新的矛头对准了两个无辜的人。 “我不能坐视。”过了许久,他开口道。 苏子的眼神中流露出杀意,“我说,你可以不帮忙,但是不许阻拦。” “不可能。”车慎微说。 曲艳城咳了一声,“你敢动我师侄一下试试?” “曲艳城……” “好了好了!小朋友们,咱们友爱,友爱啊!”气氛瞬间又剑拔弩张了起来,余棠连忙打圆场,“小苏,这几天不是给你开导过了吗?你还年轻,啊,三观要端正,要阳光,别整天想着那堆糟粕玩意儿……” “那现在总要有个决定,确认慎微不会阻拦我们。” “其实我也不太赞成。”余棠举手,“刚才考虑了一下,我投反对票。可是这是权衡。如果真的没有办法回去,那就用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有人站在同一边,车慎微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可是气氛也随之更加紧张。 “好。”过了一会,苏子冷笑道,“你既然说你想办法,那么给你三天时间,如果你的办法还没出生,那我们就要用这个计划了。” “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曲艳城劝他,“可是我们不能留在这里,等着战火爆发。” 这场谈话就此不欢而散。他们各自回了各自的屋子,车慎微和曲艳城住在一间,一个房间分割成两间,用一展雪山屏风。 今夜,谁都无法睡着。曲艳城躺在榻上,细思为什么车慎微会和其他人的观点差距太大——他发现,其实他们三个仍旧把这个时代当成了一个舞台剧,剧里其他人都是演员,演完就谢幕。而只有车慎微,他真正将这个时代和他无关的那些人,当做人在看待。 “你想怎么做?”他知道那个人一定也没睡,便望向了屏风的那一面,“三天后,我们就会动手了。” “那你想怎么做?”车慎微反问他,“我对你再熟悉不过了——你想对付的绝对不是昆长欢……” “哦?” “因为有生死束缚,所以,你会直接杀了昆罗衫。然后赶到东方,占据罗盘的主导权。”他说,“我太了解你了。” “……什么嘛,你都知道了。”曲艳城笑了笑,神色间却有些倦意,“那你呢?你有更好的方法?” “我有。” 车慎微的回答迅速而坚定。他从榻上坐了起来,灯影映出了人影,影影绰绰。 “——既然无法用这个罗盘,那就由我再制作一个。”他说,“我们用一个新的罗盘,回到原来的世界。” 第231章 再现黑麒麟 他醒来是因为饥饿,刺骨的饥饿。或者说,是因为饥饿带来的其他什么——譬如孤独和寒冷。 乐阳抱住了胳膊,看向了天花板——空调正在稳定的运作着,现在是五月份,应该没有人还会感到寒冷了。 在确定自己的手脚都还能动的时候,他下了床,踉跄着走向内室的冰箱,打开了柜门。冷气涌出,淡黄色的冰箱灯下,里面放满了各种食盒。食盒里放的都是肉类,乐阳没有碰它们,而是往里面翻找,发现了一些用来调味的番茄。 当谢帝桐回来的时候,看到他正坐在冰箱前,啃食着一个番茄,身上吃得一塌糊涂。 “真是的,明明有给你准备好的食物。”他越过了乐阳,从冰箱里拿出了一个盒子。里面是一盒红褐色的固体,有些像是琼脂,随着动作微微颤动,“吃那个你会疯掉的。刚开始会有些抗拒,但都是心理因素,真的吃进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乐阳的眼神冷冷向上看着他,一言不发。淡红色的番茄汁液沿着他的脸庞滑下,让年轻的面容显得更加苍白。 谢帝桐打开了那个盒子,交到了他手里。里面的东西泛着浓浓的血腥味,看起来像是凝固的血液。 “儿童食物。”他说,“你现在很需要营养。” “……我……不饿。” “别这样。你很饿了,再不吃些东西,可能会丧失理智的。” 他说话的时候,其实乐阳并不是很听得清他在说什么,只是看着谢帝桐手中的盒子。里面的东西没有什么食物的香气,可却莫名地充满了诱惑。 当他咽下第一口的时候,整个人似乎都暖了起来。就如同公园里的那两滴血,彻底消除了一切不安和寒冷。 第二口,第三口……他如同一头饥饿的豺狼,快速地吃完了这个盒子里所有凝固的血液。 “你算是新生儿呢。”谢帝桐替他擦掉了嘴边的污渍,“这是我的血。可以让你的力量稳定一些。” “……为什么这么早就把我……” “说句伤感情的话,我不太相信你会老老实实待到下周三的仪式。而且始祖李蓬罗实在是太怀柔派了,让他为你做转化,真不是一个好的开端。”他笑着,从衣柜里拿出了几套新的衣服,说,“我说了,我们俩可以完成一个新的局。换一身衣服吧,我帮你买了一些。然后我们出门。” 乐阳洗净了脸,走到卧房里,看到了床上那些高级质地的新衣,“我一直很想问,钱是从哪里来的?” “感谢一个叫许越的人吧。” “许越?” “没什么。去洗个澡,换好了叫我,今天去的地方有些远。” 大约十分钟后,乐阳漱洗完毕,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从恢复记忆起,他没有看到过这样精神的自己。毕竟人靠衣装,之前的那些衣服都已经破旧了,确实该换一身新的。 这应该是一套套装,白色的新式正装衬衫,深灰色的背心和同色同花纹的西装裤。颜色都很素净,是他喜欢的。 谢帝桐在大厅里等他,见他出来了,觉得还算满意。他们叫了车,到了一个叫明月湖的地方。 “去那里做什么?” “取一样东西。” 他们下车的时候,车正停在一所道观门口。道观的大门是关着的,不过阶前很干净。谢帝桐推了推门,门是反锁上的。就在这时,旁边有人喊了声“乐阳”。 ——那是一对老夫妇,手挽着手,像是逛街回来。 “乐阳,你回来啦?”他们像是认识他,很熟络地走过来,“昆道长呢?好多天没见到他们了。” “我……” “这位是谁啊?你朋友?” “对。”谢帝桐回头,点头笑了笑,“两位好。” 就在这时,门被打开了,一个面目平常的人拿着扫帚站在后面,面无表情看着他们。道观里竟然是有人的,而且从门打开的空隙里,能看到里面有五六个人在做着扫除。 “你们找谁?”他问。 谢帝桐看了他几秒,然后用力推开了门,拉着乐阳走过门槛,再反手关上。这个人依然没有表情,却拦在他们面前。 “找你的主人。” 紧接着,伴随着一声轻响,这个人的头部被谢帝桐生生扭下,却没有鲜血,只有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弥漫开来。 同时,院内所有的人都停下手中的事情,转向了这边,时间一模一样。 “还留了一条看门狗啊……” 他向内走去,乐阳跟在他的身后,看着那些人冲了上来,却迅速化为齑粉。直到最后一个影君倒落,他们已经走进了大殿。神像寂静,而在殿内站着一个人。这次的是人类,并不是影君。 他看到了乐阳,神色微微动了动,“你回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站在这里的是白霞。他是最早发现仲裁人失踪的,为了以防万一,就在昆门道观内安置了影君,等着会不会有人回来。这一次失踪的人太多了,整个道观都几乎是清空的,但是他没有想到,先回来的会是乐阳和一个陌生人。 而这个人是硬推开门闯进来的。 “这些影君做工不错……”谢帝桐抬头,望向房梁上一闪而过的白影,“嗯……天角院,茅山,影白楼……天角院在小地方的做工不会那么细,茅山做不到这个程度。所以是影白楼?” “乐阳?”面前的这个陌生人让人感到有些不安。白霞也说不出究竟是哪里,这个人分明在笑着,容貌俊美,可是莫名地给人一种压迫感。而乐阳站在他的身边一言不发,像是根本不认识自己。 “你认识我?”乐阳问。 白霞怔了怔,他没有听懂这个问题的意思。 “我问你,认识我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这次还是你的计划吗?人全都不见了,你至少要和我说一声。” 他话音刚落,谢帝桐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笑着问,“那你是谁?” “影白楼首座,白霞。”他戒备地看着这个人,从这个人身上,传来了一种甜香,“你呢?” “我……叫谢帝桐。” 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大多数人都只知道食仙人,少数人知道谢帝桐这个名字。哪怕是知道的人也不会一下子就往那里联想,毕竟男性的名字如果同音,是很难确定究竟是哪两个字的。 乐阳感觉自己有些紧张,他不知道谢帝桐下一秒会做什么,是突然出手杀了白霞,还是如何?他不想白霞死,因为这个人好像认识自己,说不定可以告诉自己以前的事情。 白霞摇头,“没有听说过你。到昆门道观有何贵干?” “我是新任的仲裁人。”他说。 死寂。白霞站在那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你在说什么?”他难以置信,感到面前的这个人简直是个疯子。 “我说了,我是新任的仲裁人。”他说,“昆麒麟已经无法再担任仲裁人了。” “你知道他去哪了?”白霞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不可信,他望向了乐阳,“乐阳,我要听你的解释。” “你知道昆麒麟是祖麒麟的事情吗?”他微微抬起头,仿佛在叹息,“很可惜,他是个好人,但并不应该成为仲裁人。” “乐阳,你告诉他的吗?” 祖麒麟的事情应该是绝对的秘密,乐阳不可能把这个当做儿戏。白霞惊疑不定,索性直接走向乐阳。 可伴随着一声低吼,一旁的黑暗中似乎蛰伏着什么。 谢帝桐按住了他的肩膀,力量很大,硬生生让他退后了。 “昆麒麟他已经……失控了。”谢帝桐的声音很轻,语气柔和,可内容却让白霞的心重重沉了下去,“在失控前,他委托由我来担任仲裁人。” “你开什么玩笑?!”白霞只觉得双手都在发凉——他不相信,昆麒麟的状态这两年应该还是稳定的,是出现了什么意外?那么丘荻呢?如果昆麒麟失控,绝不可能是一瞬间的事情,至少也有几个小时的缓冲时间,在这个期间,丘荻居然没有给自己信息?还是说,丘荻也出事了?“他在哪?!” “他不会回来了。” 这句话,来自谢帝桐身后的乐阳。直到现在,他才第一次开口。 乐阳说,“昆麒麟他……不会回来了。” 谢帝桐微微笑了,似乎很满意这个结果。而白霞退后了一步,面色霎时变得惨白。 “……那其他人呢?”他问,“丘荻,余棠,天角院那两个孩子,还有金召呢?对,金召为什么没有和你在一起?” 金召…… 乐阳的神色有些变了,他记得这个名字和这个人。 这是自己的朋友吗?一直和自己在一起的朋友? 当他茫然之际,一直蛰伏在黑暗中的事物终于走了出来,到了白霞的面前。当看到它的时候,一切怀疑和侥幸都再无意义。 ——那是一只巨大的麒麟。 黑麒麟。 “我希望白首座能代为……”谢帝桐轻轻抚摸着麒麟之首,眼神中有笑意流转,“昭告道界。并且……” 白霞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只麒麟,心重重地、重重地落了下去。 “——捕杀上任仲裁、真正的祖麒麟,昆麒麟。” 第232章 紧急会议 早上,这里又下起了些小雪,不过王兆烧了炭,下了几挂面,所有人窝在一楼吃酱拌面,还是挺暖和的。 “既然这里都没事了,那我们就该想办法回去了。”昆麒麟说,“要回去,就先要回上海,我去找我师叔。不过这要拜托兆哥儿帮个忙了,我们没身份。” 钱的问题好解决,把手表什么的当了就行。但是身份证是个要命的东西——在火车或者关口被盘查的话,如果没有,那很容易被抓起来关进收容所的。 现在也不像以后,满大街都是假造身份证的广告。昆麒麟想了想,这种事情还是要拜托王兆这样的人。 王兆果然有办法。有个老战友复员回来在铁路局工作,这个时候复员回来,要么当工人,背景好些的就可以进机构部门。王兆说,那中午就回北京城,先去找我朋友,再跑一次当铺。 事情就这么定了。几个人收拾东西,准备趁早进城。余椒也跟上了,现在是兆哥儿去哪他跟到哪,以后就是他去哪兆哥儿跟到哪了。 毕竟是老战友,事情花了半个小时就办完了。对方根本不用他们买什么火车票,就给了他们一个时间,拿着一张通行证到货运部,跟着去上海的货运火车走。大概需要十七个小时,要自己带好水和吃的。 到了现在,一切才尘埃落定。 差不多一天后,他们重新回到了上海。明月湖离火车站不远,步行了半个小时就到了。看到道观打开的大门时,昆麒麟一下子就冲了进去,“师父,师叔,我回来了!” 因为临近过年,道观里香客很多,他们挤在人堆里,往大殿里去。还没走进去,远远就见到大殿门后的小桌子后,昆春君坐在那里,在登记募捐本。 昆麒麟冲进去,一下子就扑住了师叔,把人紧紧抱住了;昆春君吓了一跳,眼镜也从耳朵上掉下了半边;丘荻和封隆随后跟进去,封隆背上还背着雪药师——这是临行前被昆道长从草丛里捡回来的。 “你是……” “我是你们徒弟啊,慎之师父呢?” 昆慎之正好拿着一盆红纸出来。看到师弟被一个高个子抱住,以为是昆春君的老朋友。 看到了昆掌门,所有人都立刻就能认出来——不仅他们,还有几个香客提着菜篮子送蔬菜瓜果的。 “师父!” 昆麒麟转头就抱住了他拼命晃,眼眶有点红。 ———— 白霞还在坚持能瞒下去,并且希望乐阳能和他单独谈一谈。但是这种坚持只持续到了当天下午,“黑麒麟再现”的事情就传了出去——昆麒麟现在是仲裁人,经常有人会过来找他的。当发现他们失踪了,白霞暂时替他们看管这里,用“外出旅游”这种简单的借口去搪塞那些来访者,短期内也相安无事。但是当谢帝桐带着黑麒麟现身后,就什么都瞒不住了。 ——只有昆门有能力召唤麒麟,而麒麟则成为了仲裁人的标记。 消息如同爆炸般传开了。仲裁人无声无息地更替了,换成了一个谁都不认识的男人。原本被人以为已死的乐阳死而复生,当年他所做的事情,谢帝桐答应会给所有人一个解释。 而最可怕的,则是关于上任仲裁人昆麒麟的身份。这个从小被作为仲裁而培养的孩子,竟然是祖麒麟。 爆炸般的消息已经不是白霞可以压制得住的了。一切彻底失控,谢帝桐开始接受了一半的支持和一半的质疑。支持的人认定了黑麒麟是仲裁人所特有的证明,质疑的人则认为,昆麒麟现在下落不明,不应该只听信一面之词。 对此,谢帝桐的解释是,祖麒麟已经失控,现在连自己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可就算有这个解释,仲裁人也不能立刻换代。毕竟,相对于仲裁人设置的新一批十二元老音讯全无,和昆麒麟一样处于失踪的状态。 “这一点不用担心。”他说,“等到下周,我会为乐阳曾经做的事情做一个解释。同时,包括十二元老的事情,也会有一个结果。” 但其实根本不用等到下周,一个小时后,张海涛就联系了他们。李蓬罗和项青君都知道了这件事情,长生仙要召开紧急会议,讨论该怎么处理这次的混乱。 这已经不是疯狂可以形容的了——从黑暗的幕后一蹴向那个最高的位置,带给长生仙的可能是覆顶之灾。 会议地点就在他们的住所。当两人回去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到了。一种可以轻易察觉到的阴郁浮现在李蓬罗的面容上,这件事情造成的怒火终于连他也压抑不住,不得不形于色。 “你不用急着坐下,先解释吧。”他的手支着下巴,看上去有些疲惫。而在楼上处理室的地方传来了响声,似乎有人在里面,“如果解释不清楚,你也不必参加这场会议,直接会被处理掉。” 说完,他的眼神看向了乐阳。年轻人一直站在谢帝桐身后,可显然也已经是一名长生仙了。 项青君叹了口气,“帝桐,我记得之前说好是下周三,由始祖为他进行转化。所以,现在是怎么一回事?” “你擅自做的?”冷弦皱眉,“你是三岁小孩吗!” “哎呀,无所谓啦,反正大家不是都同意乐阳加入了吗?”罗竞打着圆场,显然是在帮谢帝桐,“当仲裁人?嘿嘿,也不错啊。” “这件事情不会追究乐阳的责任,乐阳,你坐下吧。”李蓬罗揉着太阳穴,声音很轻,“至于你……” 但是乐阳刚往前走了一步,身旁的谢帝桐就抓住了他的手,将人留在了这边。还有两个人不在这,一个董京源,一个张海涛。 “谢帝桐,让乐阳过来。他已经是我们的一员了。”冷弦说,“你究竟在想什么?” “还有两个人呢?”谢帝桐笑着问,“在处理室?” “他们会把处理室所有的尸体处理掉。你最好从这里搬走,到外地去过一段时间。”冷弦说,“这次你真的过分了。” “那就等他们弄完吧。”谢帝桐靠在墙上,看着手表,“我不急。” 大概等了半个小时,两人才从二楼下来,手上都拿着一件隔离服。人都到齐了,李蓬罗才说,“你可以开始讲了。” “我想请各位一起担任这一批的十二元老。” “谢帝桐!” 张海涛刚刚将隔离服扔进黑色垃圾袋里就听见他的这句话,神色顿时狰狞起来。冷弦近乎于崩溃似的笑了一声,耸了耸肩,“为了好好多活个几十年,我们兄妹俩还是去英国住吧。” “现在,我已经站到了台面上了。”他说,“我的联系方式,住所,全都已经给了出去。对他们而言,谢帝桐这个人是新任的仲裁人——那么,假如我现在失踪了,风浪就更大了。”他看向了董京源和张海涛,“你们敢确定,自己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吗?” “让我干掉他。”张海涛说,“不会流一滴血的。” “继续。”事已至此,谢帝桐说的没有错,杀了他不会有任何助益,反而会引起道界注意。这个人现在是万众瞩目的焦点了,一旦出任何事情,那就是一石惊起千层浪。 “始祖说过,我们生活在黑暗里。他们是人,我们是他们的影子,越深越好,越安静越好……”他望着李蓬罗的双眼,“那么,这样真的比较好吗?” “你什么意思?” “我们不能生活在光下?”他问,“光下也有影子,而亮光下的影子,是最不容易被人注意到的。我们就和他们相依相偎,而没有人能意识到我们的存在——人最喜欢清理黑暗的角落,黑暗并不安全。因为他们知道,那是黑暗,是需要提防和清理的区域。可如果我们在亮光下与他们并存……” “我们已经在黑暗中活了几千年了,不用你来教我们要怎么安全地活下去。”冷琴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我们中,唯一被抓的只有你吧。” “是吗?”他指向项青君,“我真的是因为无能才被抓的吗?在那个时候,没有人知道我的落脚处,有人背叛了同族,才导致了那件事情的发生。” 项青君的笑意正在渐渐淡去,许久,他说,“那是因为你做的太过火了。” “有几个人没有过火过?”他问,“你——不用否认,我知道你曾经做了什么。” “那都是过去。我为了力量不惜一切,只有获得力量,才能保护所有人。”项青君微微仰起头,他素来和谢帝桐关系较好,但是此刻,一种僵硬而干涩的气氛在两人中间蔓延,“而你呢?” “我和你一样。只有获得力量,才能顺便保护所有人。”谢帝桐走近了他,“我成为仲裁,你们成为十二元老。我们将会是道界最有力的一支统领者。当我们坐上这两个位子,谁能告诉我,还有什么力量可以威胁到我们?” 第233章 握手言和 “所以,以后会发生那么多事情啊……” 昆慎之盯着昆麒麟看,笑得很开心。昆春君拿了点心过来,劝丘荻他们吃一点。这都是老上海点心,条头糕和蟹壳黄之类的,几个年轻人有点吃不下去。 “别客气,喝茶?” “不不不,师叔客气了。” “吃一点,快。不喜欢吃甜的,还有我刚做的葱油面……” “吃吧你们就。”昆麒麟也无可奈何,苦笑着看着昆春君,“我师叔就是这样的,你们不吃他不放你们走。” 这个年代,昆门应该是很宽裕的时候,吃的喝的都多。条头糕这种他们肯定吃不下去,不过当昆春君拿着一个烘盘,上面放满了烘得热烘烘的鲜肉月饼时,几个人眼睛都亮了。 “张前辈刚送来的,我烘了一下,趁热吃。”他把月饼分给三个人。三人也确实有点饿了,在北京成天吃素面,一点油水都没有,“刚说到哪了?祖麒麟?” “对,我知道你们最近肯定在计划把我……也就是被师祖封印的祖麒麟带出来,不过千万别这样做,如果之后十二元老说让你建立罗盘,也别听他们的。” “这个啊……好,我们知道了。”师兄弟俩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不过还是会把你带出来的呀。” “啊?为什么?”他们这么快就理解了,速度让昆麒麟有点意外。 “因为我们徒弟以后会长得很好看啊。” “可是你们一点都不怀疑我们吗?”他问,“我们三个人是从很多年之后来的,你们就一点都不……” “不会怀疑啊。”昆慎之笑了,说的理所当然,“看到你的时候,我其实就有这种感觉了——我们两个教出来的徒弟,一定也就是这样的了。” “所以还是要按照原计划把你带出来的。”昆春君说,“至于你们回去的事情,交给我们想办法吧。” 他们松了口气,昆慎之忽然问,“封先生背上背的这把刀,是雪药师吧?” “……是。” “那你一定是个好人。我们的徒弟麻烦你了。” 他们还不知道封隆的身份,以为和丘荻一样,也是昆麒麟的朋友。封隆被说的怔了怔,过了半天,才应了一声。 “我们要怎么回去呢?”丘荻打开了手机,从里面调出了那些关于罗盘的笔记,“这应该是以后春君师叔会写的,有帮助吗?” “哦,好,我看看!”昆春君提了提眼镜,拿过了他的手机,“这很贵吧?要不要翻印一下……” “没事,您就在屏幕上看就行了。过个十几年这就不值钱了。” 他看了一会这些笔记,完全沉迷进去了。昆慎之凑过去看了几眼,但大概是看不懂,就拉着昆麒麟他们出去了,“走,我们轧马路去。” 丘荻说,那你们出去逛吧,我想独自去个地方。 昆麒麟知道他要去哪,熟门熟路从书桌抽屉里翻出一个装零钱的罐子,拿了五十块钱给他,这在现在已经不是零钱了,相当于直接给了丘荻两三百,“你叫叉头去吧。” “谢谢,回去还你。” “拉倒吧。”昆麒麟拍拍他肩,让他快去。现在外面出租车还不太多,丘荻等了一会才叫到一部,报了个地址。这个地址现在是一处普通的小区,是分给军队中老干部的住宅。他到的时候,因为是工作日的午后,附近十分宁静,能看到散步的老人和骑着三轮车的小贩。小区对面有一个公园,是他小时候经常玩的地方,他还从那个攀爬架上摔下来过,磕破了额头。 可是当年对他而言高不可及的架子,现在看起来,也只是伸手就能够到顶的高度。 他在公园里散步,前面有一张长椅,上面坐着两个女人——十分显眼,因为两个人都是孕妇,挺着七八个月大的肚子,在公园里一边打毛线一边聊天。看到她们的时候,丘荻一下子就站住了,眼眶有点红。 两人在那里说着闺蜜之间的私语,时而轻笑。短头发的那个摸着肚子,说,“哎,以前还说指腹为婚呢。” “我听说啦,第二次做B超做出来,说第一次做错了,其实是个男孩子啊。” “我不管,我喜欢女儿嘛。” “那他呢?” “他……当然喜欢儿子啊,别以为日本人开放,也老思想,觉得儿子好。”她扁了扁嘴,把手里的毛线放下,“不过幸好啊,名字是男孩女孩都能用的。” “对啊,你们把名字起好啦,都不告诉我!”她戳了戳自己的好姐们,“告诉我,叫什么名字?” “叫鹿。”她说,“他的老家有一片鹿林,他小时候很喜欢那里的鹿。你们家的呢?” “还不是老样子,跟着他们家,草字头的,一定要名字里带个植物,我嫌芥不好听,就叫荻了,丘荻,大气多了。” “我也想说他。男孩子,不能起太小气的名字。” 她们两个在那说话,说了很久。丘荻就一直站在那里看着,想多看看母亲年轻时候的模样。她并不算如何美丽,却很温和秀气,而秋宫鹿的母亲一如他记忆中的娇艳,剪着时髦的短发,带着一顶俄式的贝雷帽。在现在的上海,这种帽子非常流行。 “哎呦,更冷了,我们先回去吧。”妈妈搓了搓手,把毛线收好,“下次不出来打毛线了,还晒太阳呢,晒了一会都不暖和。你今晚在我们家吃饭吧。我家那个烧火锅。” “好呀,是上次的鸡汤火锅?” “对,就是那个,先烧鸡肉,再放汤,我看电视,说这样很有营养的。” 她们边说边往回走。丘荻装作在那里打电话,结果两人走过他身边,轻声嘟囔,“神经病。” 丘荻想,早知道问昆师父借个大哥大了。 他在公园里坐了一会,看着对面的小区。夕阳西下,人们陆陆续续下班了,附近弥漫起了晚饭的那种香气。他看到自己的父亲骑着自行车回来,车把手上挂着个菜篮子。又过了一会,爷爷奶奶也来了。大家都还那么年轻,在这个年代,过着已经相对富裕无忧的生活。 他又坐了会,就打车回去了。昆门道观也已经开始做起了晚饭,大家在等他回去。做饭的是昆春君,手艺很好,做得一手好砂锅。丘荻想起这人老家是广州那边的,自然很讲究饮食。先拿上来的就是一锅汤,虽然是很简单的香菇凤爪汤,但是味道好。 封隆和这个其乐融融的气氛有点格格不入,在正常人看来,这师徒三个凑在一起就是三个逗比,完全和正常人没在一个平面直角坐标系上。丘荻有点担心自己,因为他好像也挺能融入这气氛的。 “你离开的时候,昆春君说了,他会制造一个和罗盘能起到差不多作用的一次性法器,将你们送回去。”封隆说,“他们几个研究了一会,差不多能确定,半个月后就可以回去了。” “那回去后你会怎么做?”丘荻看看他手上倒满芬达的杯子,现在芬达橙汁在中国的市场占有率还是挺高的,“继续追着昆麒麟砍?一定要砍出个血海深仇才好?” 封隆沉默了一会,没有说话。昆春君看他挺严肃的,不停地给他夹菜。这还是丘荻第一次见到原来的昆春君——是个长相白净文雅的青年人,戴着副现在常见的玳瑁眼镜,书生头,特别文气温和。他夹一次,封隆就要谢一次,平均一分钟里点头说谢五六次。 “……算了。”过了很久,他说。 “啊?”丘荻没听清。 “我说,算了。”他叹了口气,开始吃昆春君给他夹的那一大盘子的菜,“只要他不为恶,那就算了。” “昆麒麟!”丘荻直接冲着桌子对面叫——圆台子上,昆麒麟被师父师叔夹在中间,一脸幸福,听见他叫自己,这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封隆要和你和好。” “谁要和他和好?!”封隆站了起来,又被昆春君摁下去,继续夹了一盘子炒菇。 昆麒麟差点把饮料喷出来,“和好?你想通了?” “握手言和,握手言和!”其他两人也不知道到底什么事情,不过跟着起哄。昆麒麟已经探过半个身子伸出手,举在封隆面前。 “——来,握个手,好朋友。” “滚!” “握手!”昆慎之带着昆春君在旁边拼命拍手,还打上了拍子。 封隆瞪着他瞪了很久,终于低头,用手捂着脸,勉强伸出手和他握了握。丘荻在旁边拿手机连拍,虽然封大师兄一脸“老子不情愿”,可这个手总算是握上了。 “半个月后就能回去了,等回去之后,先找到乐阳,让他把其他人拉回来。”昆麒麟心情也好,芬达代酒,喝了一大杯,“然后……然后没什么事了啊,咱们出国旅游吧。” “仲裁人不能随便离开啊。”昆慎之一脸严肃教育徒弟。昆春君咳了一声,说,咱俩也经常说走就走啊…… “嗯……回去后,我先要选个徒弟。”他点点头,“对,大考核!我觉得车慎微能行。当然,要看小朋友自己的成绩。” 天下太平,一屋子人又闹哄哄吃了起来,到最后连封隆都难得笑了,跟着他们一起唱《小白杨》。 第234章 投票 “罗盘或者司九章的原理,这些年我也一直在研究。我不可能造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罗盘,但是可以做出差不多的。”车慎微展开图纸,一共三十七卷,这卷则是它的内核,“‘差不多’的意思就是,一次性,使用一次,然后就作废。” 苏子在旁边不咸不淡插了句,“还是差挺多的。” “他说差不多就差不多,要不你来做?”曲艳城笑意盈盈看过去。 “就算你能做出来,最后一步你要怎么推动它运作?”苏子指着阵眼的位置,在最后,这个一次性罗盘是需要人来操控的,“操控的人可是没法一起回去的。” “唔……我想请昆掌门帮忙来着……”车慎微皱眉,估计也在苦恼这个,“实在不行,我留下好啦。” “这个都之后说。”余棠拦在曲艳城和苏子中间,“做这个需要多久?” “我一个人弄,半个月就行。”他说,“没有意外,半个月后我们就能回去了。” “那还就是剩下谁来控制的问题了。我觉得昆掌门现在的状态,贸然让他帮忙不太实际。”余棠说,“让你留在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啊,我总要把你们仨完完整整带回去。” “昆长欢的水平应该不可能控制那么精密的法器吧。”曲艳城苦笑,“要是这样,棠哥儿要不要出面去求求红仙?” ———— “半个月后。”昆春君把设计图平铺在茶几上,“等制造完毕,你们就可以回去了。但是现在,我需要一个数据——就是说,你们过来的时候,对方转动了多少个分度?” “……呃,这个……师叔你也没办法?” “至少我可以把你们送回这个世界的二零一五,但是对于你们来说,它的变化一定很大。”昆春君苦笑,“所以总是回去比较习惯对吧。你们再想想,把你们带来这里的人,到底有没有给过什么提示。” “数字?” “对,纯数字。” 昆麒麟和丘荻对视一眼,都想起了那一串莫名其妙的数字,让他们几个想破了头都没想出来。他们把数字给了昆春君,让师叔看一看有没有关联。刚一看到那串东西,昆春君就点头,“这不就是嘛……” “那么长?!” “不,当中只有一段是你们的。” 他划出了其中四个数字,说,“这一组人应该被扔到很久之前了,非常久。至于这个,他只是在地理位置上移动了,没有经过时间和空间的变化。而这一组数字,应该就是你们的分度和坐标了。放心吧,在这里好好玩半个月,半个月后,你们就可以回去了。” 房间里顷刻间响起了不约而同的呼气声,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靠在了沙发上——乐阳还是有点人性的,没那么丧心病狂。至于被扔到很久之前的那一组人,只能为他们祈祷了。 无论如何,现在已经确定了半个月后就能回去了。昆麒麟靠在垫子上,看了眼旁边的封隆,说,你放心吧,回去我就选好弟子,然后让位给他,老子要当史上最早退休的仲裁。 “今晚去庆祝一下好了,我们去……”丘荻习惯性地想说个常去的饭店,突然想起来现在全都没有,“……去买几个老大房鲜肉月饼算了。” “怎么那么寒酸啊,土豪。” “回去再吃顿好的。” “我们至少要敲封师兄一顿楼外楼吧?” “楼外楼又不好吃……哎,说起来,我想吃西湖醋鱼了。” “哦,这个我会做!”昆春君笑着举手,“这就去买大白鲳。” ———— “我成为仲裁,而你们成为十二元老,没有人再能够阻拦我们。”谢帝桐说。他看的出来,有几个人已经动摇了,“你们甘心就这样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再过几百年?既然有力量,那就应该让自己活得更随心所欲些。” 张海涛冷笑,“我会把你的四肢卸下来,再打包寄到柴达木。” “你们都忘了长生仙的最初了吗?”他望着最远处的李蓬罗,像是要从少年的眼中挖掘出深藏的那些记忆,“他们是最顶层的仙人,可以号令一个国家,决定无数人的命运。但现在呢?你们就甘愿一蹶不振,像老鼠一样在黑暗中过活?” 冷弦苦笑着,说,“我觉得我们活得没那么惨。” “我知道你们在英国生活了很多年,读书,工作,有了自己的社交圈,但是过了几年,你们就不得不回国,再换一个新的身份。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化作泡影,不得不从头开始——这样的生活你们还想再持续下去吗?”他问,“道界的他们并不知道长生仙,而是将我们当做已修成仙体的仙人那样崇敬。我成为仲裁人或许会遇到阻碍,但是,你们成为十二元老,并不会有任何问题。你们可以永远都不用更换身份,正大光明地活在世上,号令众人,就和长生仙的最初一样——” “那为什么是你成为仲裁人?” 说话的是董京源,这个看上去好像一个健美选手一样高大健壮的沉默男人。谁也没有想到他会开口,如果不是一开始的投票中听过他说过两个字,乐阳甚至会以为这是个哑巴。 “——因为麒麟。”谢帝桐早就知道肯定有人会质疑这一点,毫无意外,“仲裁人最重要的标记。这么多代的昆门仲裁,除了天眼余椒,必须要有麒麟,才能成为仲裁人。” “那如果有人用余椒的例子来反驳你呢?”项青君揉了揉眉心,他一直很平静,哪怕是被谢帝桐指控为出卖同族的时候。 “余椒不能作为一个反例,他是特例。因为乐阳伪造了宝函内的遗书。这件事情我们也知道。”冷琴耸耸肩,“总之,我觉得小谢说的没错呀。” “目前已知的人当中,麒麟与千眼夜鹄,还没有人说得出强弱。”项青君点了点头,“哈哈……我忽然想起来,余椒坐镇仲裁的时候,真是过着惊弓之鸟的日子啊。” “嗯,我想你们应该是躲在生物公司里,靠尸体过日子吧。”谢帝桐的神色中有一种很难以描述的情感,令人不太舒服,不知是蔑视还是同情,“可只要这一步我们迈出去,就永远不会再有第二个、第三个余椒了。” “哎呀,说得伤感情,我先吃点哈……啧,说那么久,最后还不是要投票吗?”罗竞忍不住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包保鲜袋装着的肉块,已经开始吃了起来,“我同意。” “反对。”张海涛和董京源说。 “唔……不好意思啊,我们也反对。”冷家兄妹举着双手,做了个投降的手势,“无论如何,这一步太冒险了,我们还有退路,实在不必这样。” “不是我们。”冷琴甩开了哥哥的手,“——我同意。” 项青君摇头,“反对。现在抽身还来得及。一旦成为仲裁人,和天雪教的性质完全不同,如果暴露了,受到的压力也不是我们能承受得住的。” “我同意。”他说着,笑着望向了乐阳,“你呢?” 乐阳点头,“我同意。” “呦,胳膊肘往内拐了啊。你们现在晚上睡在一起了吗?”冷弦挑挑眉。张海涛瞪了他一眼,他只能清了清嗓子,“没办法嘛,在英国待久了。可是我觉得这个投票没有进行下去的意义了,因为结果显而易见啊。反对是四票……” “——我同意。” 这个声音,让厅堂内瞬间静了下来。 冷弦的话断在半当中,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僵硬地转头看着那里的李蓬罗。 刚才的话确实是这个人说出口的,他说,他同意了。 不止是冷弦,其他人也很惊讶,这个地方陷入了短暂的死寂,而结果也立刻逆转。 “我同意他的做法。”李蓬罗说,“不是因为认可,而是因为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师父既然这样说,那么就到此结束吧。”项青君说,“结果摆在了那里。顺便,好像这一次投票,出现了很多第一次啊。” 谢帝桐向他们鞠了一躬,“那么从今天开始,希望我们合作愉快。所有人都需要加入……”他看向面色铁青的张海涛,“……这是个新的开始,需要大家团结一致。” “……你会害死我们所有人的。”张海涛的话近乎于咬牙切齿。 “最后关键的一票,可是始祖投出的。”项青君叹气,微微笑了,“不过我很想问,关于麒麟的问题——你是怎么得到黑麒麟的?” “这个啊……”黑麒麟随即从黑炎中跃出,伏在他的身边,金色眼瞳静静地注视着前方,“那一任的仲裁……我记得很年轻啊,所以肉质也很好。” “原来如此。”冷弦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怪不得那一任仲裁人的更替那么莫名其妙,原来正主被你干掉了。” “那是我第一次从牢中逃脱,之后就被移交到了十二元老手里。”他的手掌轻轻地滑过麒麟的背脊,“可惜这一任仲裁不知所踪。听说也是年轻人,不知道味道如何。” “麒麟啊……”不知想起了什么,项青君的声音中似乎包含了特别鲜艳的回忆,“我也……有些食指大动了。” 第235章 风口浪尖 新任仲裁已经确定,并且有八名被他推举的元老。“元老”这个职位的设置只是用来制衡仲裁,以免出现像昆药师这样极端的仲裁人。当年昆药师坐镇时,可以说是刑责必重,不留任何余地的。 但是在一开始兵荒马乱毫无王法的年代,仲裁人可以说是必须的。而它正在渐渐地转变为一种象征,以至于到了昆慎之这一代,仲裁人几乎没有再干涉过什么重大的事务。昆麒麟更是个没事情从不会去招事情的,没有仲裁事务,十二元老也没有用武之地。 在谢帝桐推举的名单中,乐阳也在列。他曾经做过的事情被轻易解释为了昆麒麟的污蔑——为了掩盖自己是祖麒麟的身份。 既然昆麒麟此时下落不明,也没有人能够解释这个说法到底对还是不对——因为介入过这些事情的人都已经死了。 “可你要如何证明昆麒麟就是祖麒麟?” 昆门道观内,仪式刚刚结束。冷弦看着枉死门外聚集的人群,忍不住问他。 ——万一昆麒麟回来了呢? “而且,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吃了一些乐阳的头发,就读到了他的记忆。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把乐阳变成长生仙,他能帮我们很多忙。”他问,“你们都已经刻意不去阅读食物的记忆了吗?” “记忆会混杂,混杂到后面,说不定就会和以前那些自杀的同族一样疯了。”他说,“对了,你说乐阳失忆了?” “嗯。” “你确定转化为长生仙,不会让他恢复记忆?”他指了指远处独自坐着的乐阳。虽然外面全都是人,但所有人都可他保持着距离,“万一……” “无所谓了。如果他帮我们,那是最好。如果他不帮,而去帮昆麒麟……”谢帝桐轻轻笑了,“祖麒麟的身份已经曝光,他也无力回天。就如同你说的,记忆会混杂。在他失忆的那段时间,我是他所有的记忆。” 而就在这时,他们注意到有一个人走到了乐阳的身边。冷弦以为那是乐阳从前的朋友,没有在意。但是那个人突然拉起了乐阳,挤入了人群之中,向着大门外走去。 “乐阳被人带走了。”他望见那个人的身影,“是金召。” 门口的人太多,冷弦一时之间也无法追出去。而谢帝桐却像是毫不在意般,转头应付旁边的客套。 “喂,他……” “我知道了。”他说,“过一会,他和他的朋友叙旧完,也差不多就回来了。” ——事实上,金召的离开并不顺利。乐阳一直在挣扎,很多次险些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他带着这个人到了车里,直接将车开了出去。乐阳的神色很不安,问,“你到底是谁?” “……你够了没有?” “停车。” “别装了,这里没有其他人。”他加快了车速,“这一次你又想做什么?” “我忘记了以前的事情。如果你能告诉我,我会很感激的。” 金召的神色僵了僵,但是没说什么,只是用手掌重重敲了敲方向盘。 “……这要从哪里说起……你真的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你再说一遍?”他把车靠边停下,看着乐阳的双眼,面色有点凶恶,“你发誓?” 车里陷入了短暂的静默。乐阳一时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忽然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这人怎么这样,怪好玩的。”他笑着说,“我骗你干什么呀。” 他一笑,气氛就变了。金召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半天没说话。 “我以前是不是干过特别多坏事?”他问,“不过我不记得了,也不知道想不想有人告诉我。其实不知道也挺好的,说实话,我挺怕别人告诉我的。” “什么都不记得了?昆门的事情,昆麒麟和丘荻的事情,唐家,还有……还有侠门。”他问,“你全都不记得了?” 乐阳摇了摇头。 “冷弦他们说你是侠门的前任掌门金召,我才知道你叫金召的。”他说,“对不起,我全都不记得了……” 金召怔在那里,他感到了一种无能为力——当时乐阳还没有清醒,他们一起住在杭州的一处民居里,疯疯癫癫的乐阳完全听不进他的话,就像个孩子一样,想哭就哭想叫就叫,他也没有带孩子的耐心,经常在被吵得受不了的时候动手。但是现在对着这个人,自己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有的时候觉得,干脆给这个人一刀算了,反正大家也是有仇在的。 “那你至少告诉我,他们是什么人?”他说。 乐阳摇头,“我不能说。”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不能说。” “他们胁迫你了吗?” “没有。”乐阳笑了笑,“我过得很好。” “乐阳!”金召打掉了他正要打开车门的手,“你……” 他忽然发现,乐阳的动作很稳定,双手没有任何颤抖。 “你的病……” “我没事了。”乐阳收回手,“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走了。” “你不许走,以前的事情,你不想知道了吗?”金召按下了车门锁,按住了他的肩膀,“我会全部告诉你的。” “不用了。”他说,“我想了想,如果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事情,也不用听了。” 没有什么让人很快乐的事情。第一个涌入金召脑中的画面,只有冬天的黑龙江,他们俩走在从野冰场回去的路上,乐阳穿了太厚的冬衣,笨拙地滑倒在路边。 可是现在,新任的仲裁曝出了昆麒麟的身份,乐阳失去了记忆,根本没有一点阻拦。 “他们想杀昆麒麟,你不阻拦吗?”他的声音有些疲惫,“还是说,你——” 突然,乐阳打断了他的话,“……金召,我有些饿了,必须回去了。” 这句话让金召措不及防。就好像风马牛不相及,这么突兀地被说了出来。“饿了?”金召觉得有点好笑,“你……别岔开话题。” “我真的饿了。”乐阳的头微微低下,面色显得苍白了起来,“我要回去了。” “饿了的话,我带你去找吃饭的地方。”他没有管这句话,将车继续往前开,“现在才几点?下午三点?你没吃午饭?” 接着,他发现身边的人在发抖——车内并不冷,可是乐阳抖得很厉害,像是落到了什么冰天雪地一样,连嘴唇都在发白。 “你没事吧?”他问,“哪里不舒服?” “……我很饿。”他的头越来越低下去,声音轻微,可是,乐阳的眼神看向金召的方向。金召伸手想碰他的额头,摸一下他有没有寒热。 就在这时,乐阳突然用力抓住了他的手,颤抖着抓下来,双唇微微开合,喘息急促了起来。 “乐阳?”他不得不暂时停下车,想将手挣脱出来。但是,乐阳的反应很不对劲。他虽然扔开了金召的手,却在副座上蜷缩了起来,颤抖的更加剧烈——金召感到,这个人的手很冷,简直和死人一样冰。 “我要回去……”他轻声说,“好饿啊……” 他仍然在抗拒饮食,所以并没有吃谢帝桐为他准备的食物。然而,现在饥饿感铺天盖地般笼罩了过来,让他陷入了一种绝望之中。 “前面有粥店,我带你过去吧。”他把车往前开了一段,停在了一家粥店门口。车里忽然响起了手机铃声,是乐阳的手机响了。 他摸索着接了电话,声音很沙哑,把金召吓了一跳——就好像很久没有喝水的那种沙哑。 “我知道了……”通话很简短,只说了几句,乐阳就挂上了手机。他和金召说,“我要回去了。” “怎么了?你不是很饿吗?” “……有人发现昆麒麟在昆门道观门口。”他说,“我要……回去了……” 昆麒麟回来了?! 金召还没反应过来,乐阳就打开了车门,走到了马路上。他追了上去,考虑要不要带人一起回去。但就在这时,旁边突然冲出了两个人扭住了乐阳,将他拖上了路边的一辆黑色SUV。金召正要冲过去,被一个人拦在了面前——是周义。 “好久不见了。”他说。SUV的车门已经关上了,里面没有挣扎的动静,“大哥,一起叙叙旧吧。” 乐阳在车里。金召只能和他一起上了另一辆车,车里有人立刻将他的手拷了起来,锁在了车窗拉手上。周义边上车边在看手机,啧啧两声,“看了消息没?就在刚才,昆麒麟出现在昆门道观门口了。” “……他怎么样?”这一次的麻烦是避不过去了,金召直接问了昆麒麟的情况——据谢帝桐说,这个人失控了,成为了祖麒麟。可是他既然还能好好出现在道观门口,似乎有点不对劲。 周义耸耸肩,“据说一切正常。所以现在,昆门道观已经一片混乱了。” 昆麒麟没事?那谢帝桐说的就是假话? 不仅是金召,所有人现在都处于这片混乱之中。 尤其是风尖浪口的昆麒麟——他正被堵在枉死门外,每个人都在用一种惊恐而提防的眼神看着他。 不妙。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一次,非常不妙。 第236章 败露 “真热闹呀。”他冲着人群笑笑,“大家今天这是……” “昆掌门……”终于还是有人开口了,“你这些天去哪了?” “啊?哦,出去旅游了。”他拍拍旁边的丘荻,再指指封隆,“和两个朋友,就去盐城那逛了一圈。” 丘荻胳膊肘顶了他一下,“谁家盐城逛大半个月的,干嘛不说苏州。” “哦,顺便还去了趟苏州,中华园边上有个快艇俱乐部,玩了挺久的。”他又临时胡诌了几句,“这位是阳明道观的封长老。” 也有挺多人认识封隆的,立刻就将人拥了过去,门前就留下了丘荻和昆麒麟两人。封隆也不知道出什么事了,直到有人说,“封长老知道吗?新任仲裁人说,昆掌门是祖麒麟,简直天方夜谭。” “什么新任仲裁?”昆麒麟耳朵尖,已经听见了,“我才走了没多久,哪里蹦出来一个新任?他说我是什么?” “不是昆掌门任命的新任仲裁吗?可是他也有黑麒麟……” “开什么玩笑?!他人呢?” 两人只觉得背后刹那间起了一层冷汗——如果这是个噩梦就好了,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有人说破了昆麒麟的身份。 他们往里面冲,那些人也不敢硬拦,就这样让他们走进了大殿;昆麒麟就见到一个人穿着黑色道袍站在神像前,笑着望着他。 “……你是谁?”他的语气已经有些生硬了,“连考核都没有开始,怎么可能会有新的任命?” 他刚说完,就见到黑暗中缓缓走出的黑麒麟——是真的,这个人确实拥有黑麒麟。 不可能。 只有昆门和麒麟有过盟约,除此之外,不可能还有其他人。 他死死地盯着那只黑麒麟,麒铃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不动而自响,另一只黑麒麟自黑炎中跃出,仿佛照镜。 “你到底是谁?”他问。 “新任仲裁人,谢帝桐。”那人笑着走近了他,问,“是时候了,告诉所有人你的身份吧。” ——是曲艳城告诉他的吗?否则这个人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身份?乐阳在哪里?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乐阳什么都没有做吗? 他的脑中正一片混乱的时候,突然从门口响起了一个声音,“他是食仙人!根本不是什么新任仲裁!” ——是封隆。 昆麒麟根本不管什么食仙人,只是觉得稍稍松了口气——封隆在帮他。 “有什么证据吗?”谢帝桐问,“食仙人只是一个传说,不是吗?他早已被仲裁人处死了。” “不……” “我们俩认识么?”他问。他们当然认识,那天就是由封隆打开的牢门,为他和另一个人做的生死束缚的仪式。可是封隆不会说出这一切,一旦说出,那么这个人就等同于自毁名誉。 “——你就是食仙人,当年根本没有被处死。”可是封隆却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了出来,没有任何迟疑,“在第一次从牢中脱逃后,你杀了那一任仲裁,然后被移交到十二元老手中。是我将你放出来的。” 四周顷刻间一片喧哗,所有人都被封隆的话所震惊了,包括谢帝桐——没有人想到,这个人竟然会这样坦然地把一切说出来。 “这是我们的错,之所以将你放出,目的是让你成为我们的助力。”封隆说,“但是你的身上是有生死束缚的。你的生死,我们随时可以控制。” “真是的……封隆道长也不能太偏帮昆掌门啊。”谢帝桐说,“你说,我是你们的助力,那你们要我帮助做什么呢?能说来听听吗?” 这个问题是最致命的——封隆的双唇紧紧抿着,一时没有说话。 昆麒麟压低了声音,说,“封隆,够了,你走吧,别把自己扯进来。” “我不走……”封隆摇了摇头,接着抬头看着殿内的那个人,回答了他的问题,“——为了扳倒仲裁人昆麒麟。” 昆门道观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下一刻,众声喧嚣。封隆和昆麒麟一样,被其他人用一种警惕而疏远的目光注视着。 “……我承认,这是十二元老的新生代的目的。”他解释道,“但是一切都变了。我们决定放弃这个目的,和昆麒麟和解。至于你,你根本不是什么仲裁人,我不知道你的黑麒麟是从何而来……” “那你知道,昆麒麟是祖麒麟的事实吗?”谢帝桐说,“你敢对天发誓,用你的性命发誓,你不知道吗?” “封隆,已经够了。你会被卷进来的。”丘荻说,“什么都不要说,就这样走吧。” “……我不能走。” “快说啊!”人群中有此起彼伏的催促,封隆的沉默惊起了更加大的质疑。昆麒麟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往后面推去,想让这人快些走,别被卷入。 “我不知道。”然后,他们听见封隆说,“我从来都没有听见过什么关于祖麒麟的事情。” 封隆的话断了自己的所有后路,但也让他的证词显得无比可信。他曾经是昆麒麟的死敌,可同样说不知道昆麒麟是祖麒麟,相比之下,谢帝桐虚无缥缈的指控,便显得无力而苍白了。 “谢谢。”昆麒麟合上眼,松了一口气,心里却有点过意不去,“待会我会替你们解释的。” “不用,一人做事一人当。”封隆面无表情,“算是赔你的。” 人们的喧哗声中,谢帝桐的神色中只有短暂的讶异一晃而过,旋即再次平静如镜。 “那么,就用生死束缚杀了我吧。”他说,“如果你的话是真的话。” 束缚的控制权并不在封隆手上,他根本无法要谢帝桐的性命,这是确定的。然而着短暂的平静已经令对方确定了一件事情——封隆也意识到了,顿时感到不妙。 “……那么,就是在苏子手上了。” 谢帝桐走到了封隆的面前,轻声说。 封隆眼神一变,手已经握住了雪药师的刀柄,却被昆麒麟拉住了。那人拦在了封隆和谢帝桐中间,说,“你究竟想怎样?” “他无法证明我有生死束缚,那,你敢把太气钉全部拔出吗?”他问,“如果可以,那也就证明了你不是祖麒麟。” “关你什么事?”昆麒麟笑笑,带着两人往后退开半步,“各家秘辛,不可外传。我用太气钉,也不是因为祖麒麟。” “那就拔出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祖麒麟现世,总不能放任不管。”谢帝桐慢慢走到了他的身后,目光落在他的脑后,“还是说……要我来帮忙?” 昆麒麟怔了怔,叹了口气,伸手到了脑后,缓缓拔出了一根。气息当即骤变。 “可以了吗?”他说,笑得有点无奈,“这就是场误会。我也不想管你的麒麟是哪来的,你走,大家也走,今天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 “……还不够。” 在看到昆麒麟拿出了一支太气钉后,人们都在等待着异变的发生。可是什么都没有。 谢帝桐转向了丘荻,问,“你就是丘荻吧。昆麒麟体内总共有多少支太气钉?” “……我怎么会知道。”丘荻耸了耸肩。昆麒麟说,你先带着封隆走吧,这里我一个人来应付。 “总共有八支。”他没有管丘荻的回答,兀自说了下去,“只取出了一支,恐怕不太够吧。” “做人低调不好吗?”昆麒麟见那两人不愿走,也就准备死扛到底了,“就好像扛着沙包跑步,对修行有益处啊。你要不要也试试?” 可是他刚说完,有几个一直在大殿内没有说话的人就上前了。因为大殿内也有不少人,所以起初他们没有注意到这几个人——全都是陌生人,但是从他们的身上,似乎可以感受到一种压迫感。 昆麒麟起初觉得不可思议,因为这种程度的压迫感,对应着的就是巨大的力量——能够令自己觉得威胁,至少也是要仙体之上的能力了。现在还能从哪里找到这么多仙人? 这是早就计划好针对自己的鸿门宴吗?! 他们根本没有和昆麒麟多话,上来就直接动手,将他的头按了下去。现场当场乱成一片,丘荻和封隆都想拦住,可是两个人都被一个褐色卷发的青年人拦住了。 “等等结果吧。”他说。 已经有四支太气钉被拔出了,带着血色滚落在地。昆麒麟在拼命挣扎,气息巨变,所有人面上都感到了微微毛刺感,好像静电满布。下一刻,伴随着一声铿锵,雪药师出鞘。 “放开他。”他向着青年人挥刀——令人惊愕的是,雪药师带起的百鬼哭啸惊人地刺耳,他们俩心里同时一怔,谁也不知道这青年曾经做了什么事,能将雪药师引动至此。他并不想伤人,只是用刀背挡开那人;对方显然被辟光刃的气息伤及了,忍不住退开几步。就在这时,伴随着一声巨兽的咆哮,黑麒麟跃至他的面前,张口吐焰;封隆毫不犹豫挥刀劈下,不顾黑色火焰迎面涌来。接着,殿内骤然黑暗了下来——有个巨大的阴影挡住了阳光,伴随破风声,巨大黑影将封隆面前的黑麒麟撞飞出去,木梁和砖石的灰粉簌簌落下。 混乱中,丘荻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昆麒麟——他的后襟被血染红了,身下的影子疯狂地扭曲着,一路延伸出去。 那是一只麒麟的影子。 那些人已经被祖麒麟之力逼退。昆麒麟虽然一动不动,可他们也不敢贸然上前。他的黑麒麟正在和谢帝桐的麒麟对峙,尽管力量差距悬殊,可是三个人一点都不觉得欣慰。 因为一切都已经完了。 丘荻将所有可以找到的太气钉收集起来,近乎于绝望地合上眼。他和封隆都听见了昆麒麟的声音。 “——我们走。” 旋即,巨兽的咆哮声震惊百里。宛如乌云般巨大的黑麒麟自门口冲出,转眼消散无形。而人们为了躲避它让出了一条路,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三个人影就已经冲出了昆门道观。 第237章 手中的法阵 “我决定了,不能再这样拖延下去。”周义说,“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那你抓乐阳是为了什么?”金召可以看到前面的那辆车,乐阳就在那里。 “他活着,我不安心。” “我觉得他不会为我报仇的。” “这个很难说啊。”周义低头,忍不住微微苦笑,“你一直都被所有人依靠着,忽然你走了,我做上了掌门,却发现还有很多人希望你回去。” “所以,你要让我再也回不去?” “或者,你也可以让我回不去……” 但周义话音未落,前面的车突然向左边急拐弯,撞向了路边的人行道。但因为是僻静的小马路,所以路上没有人,直接擦着路边店铺的铁帘门冲向前方。他们还未反应过来,那辆车就慢慢停了下来。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了,司机跌跌撞撞逃了出来,冲向了他们的车。 “怎么了?!”他们的司机摇下车窗,瞪着那个面无血色的人;对方颤抖着指着前方,说,咬……咬…… “什么?好好说。”周义皱着眉,打开了车门。那辆车里很安静,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那个男的……把……把他咬死了……” 这个人抖得很厉害,躲到了周义身后。车里其他几个人不约而同跳下了车,向前面停着的那辆车走去。可没走几步,车门突然开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影摇摇晃晃走了出来,人影清瘦,正是乐阳。 他身上全是血,所有人心里都惊了惊,觉得车里的人凶多吉少。除非是动脉破了,否则短时间里不可能出那么多血。 “你们两个人,连他一个人都弄不住?” “老……老李拿刀子捅了他一下,可是没有用!他直接就……” “放你妈狗屁,怎么会没用?!” 几个人虽然迟疑了一下,但仍然冲上去,将乐阳扭住了。那人一动不动,嘴巴在微微动着。去车里查看的人一打开车门就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冲他们摇了摇头,意思是里面那人不行了。 “脖子被咬断了。”他指指乐阳,“应该是这家伙干的。” 周义听了,嘴角抽了抽,说,怎么可能。 乐阳低着头,血沿着发梢低落下来,微微喘息着。金召已经趁着这片混乱撬开了手铐,大部分人都在查看车里尸体,讨论应该怎么办;没有几个人在乐阳那里。他立刻冲了出去,那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打翻在地,乐阳被他拉进了车,他坐进了驾驶座,将车倒出了这条僻静的小路。其他人想追已经晚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脱逃。 金召将车开入主干道,附近车流量大,对方不敢贸然追上来。将车开上了高架后他才松了一口气,查看乐阳的状况。 “……你没事吧?发生什么事了?” 乐阳正用袖子慢慢将血擦掉,可惜没有什么用。对方颈动脉的血喷满了他一身,根本擦不干净。 “我太饿了……” “你开什么玩笑?!”他靠停下了车,打亮闪烁灯,从后座拿来一瓶矿泉水交给乐阳,“你现在是……” “我现在……还是很饿。” 他缓缓抬眼,望向了对方——触及到目光的刹那,金召心里突然一凛。乐阳的双眼眼珠怪异,已经变成了纯粹的一片黑色,根本没有眼白。 “你的眼睛……” 他话还未说完,那人已经扑了上来,咬住了他的胳膊;这一下非常用力,直接就咬出了血。金召想挣开他,但没过几秒,乐阳自己推开了他,躲到了副座的角落,拼命捂住嘴,眼球恢复了正常。 “你疯了?!” “我……我已经成了这样。”他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虚弱了,却依然带着沙哑,“我要回去了……你救过我,我不能杀了你……” 金召还想说什么,手机却响了——竟然是昆麒麟的来电。 “你们回来了吗?”他问,“你们现在在哪?局面很不正常,乐阳他也……” “你们在哪?”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是丘荻的,十分慌乱,“我们在往出城的方向开,简直是噩梦——昆麒麟的身份被人揭穿了。” “那个叫谢帝桐的人只是口说……” “不,是彻底被揭穿了!”丘荻说,“他情况很不好,这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在往A8公路那边过去!” 金召调了导航,将车向A8的方向开去,“你们走后不久,有一个叫谢帝桐的人带着麒麟出现了……”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包括乐阳的异状,他全部告知了丘荻。乐阳一直没有说话,紧紧捂着头,像是很难受的样子。这段时间一切都天翻地覆,他也觉得一阵绝望。四十五分钟后,他们在A8下匝道碰面,远远就能看到丘荻的那辆黑色路虎停在那。 “到了。”他打开了车门锁,推了推乐阳,“下车吧。” 车外,乐阳和封隆站在那,两边看起来已经和好了。但是没有见到昆麒麟。 “他在车里休息。”丘荻说,“情况很不稳定,我绕回七院偷了些红处方,但是能买了带走的镇定剂只有一次的量。”他也看到了乐阳,但是也听金召说了,乐阳失忆了,而且举止很异常。 “他……咬人。”金召揉着眉心,胳膊上还带着血,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你替他看一下?” “狂犬病?”丘荻愣了愣,只能想到这个可能性,“你弄错了吧,没有什么病可以让人突然咬人的。乐阳,你怎么会和谢帝桐他们在一起的?出什么事了?” 乐阳没有说话。金召叹气,把他拉到路边一个可能是建筑工地工人们用的冲洗点,将他身上的血尽可能冲洗掉。 “现在怎么办啊……”丘荻靠在车门上,看车内的昆麒麟,他睡得并不安宁,一直在半睡半醒间。身边的封隆忽然说,“我们等等看苏子。” “哎?” “谢帝桐的事情我知道。终于开始失控了……”他也靠上车门,说起了这个人的事,“他是个道界的囚犯,被关押了近百年了……也就是‘食仙人’的原型。” “食仙人?” “恶名昭彰的一个邪道,以仙人为食,说是食人魔也不为过。他被关押后不久,从牢内逃脱,杀了那一任的仲裁,并且……吃了他的头颅。”他说着,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接着,他再次被捉,移交到十二元老手中。仲裁被杀,这段历史很不光鲜,于是被封存了。于是,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 “他不老不死吗?” “可以这样说。我们在他身上种下了生死束缚,束缚掌握在苏子手里。这是为了以防万一,让他不敢妄动。可是他也已经知道了……苏子必须回来,我们才能逆转局面。”他的目光望向了远处的乐阳,神色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不知道乐阳能不能把苏子带回来。” “乐阳失忆了。” “嗯,而且还站在了对方的那一边。”他们看到乐阳已经冲洗完毕,浑身湿漉漉地被金召带过来,心里都觉得挺崩溃的,“不能让他逃了。” 丘荻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封隆的意思是要把乐阳当做人质。 我们管得住他吗……丘荻觉得悬。乐阳就算失忆了那也是乐阳,感觉自己这边就是一群天线宝宝,对面是个武装到牙齿的美国大兵。 “我觉得……不能带着他逃。”丘荻说,“我们已经自顾不暇了,带着乐阳,太容易发生意外。” “把他留在这?”封隆问,他看着被金召抓住的乐阳,感觉这个决定太过草率了,“这……” “——你们也只能把他留在这。” 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丘荻和封隆转过头,发现那是个褐色上衣的男子,头发微长,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眉目温和。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向他们点了点头。 “我叫项青君,是新任的十二元老。”他说,“如果没什么事的话,能不能把乐阳交给我呢?他离开太久了。” “滚。” 封隆对于这些人已经有了十足的戒心,雪药师已经出鞘。但根本没有等到他挥刀,那人竟然已经越过了他的身边,走向金召和乐阳。 “我来接你了。”他比乐阳高,微微俯下了身,笑意温和,“真是的……怎么和这些危险分子待在一起了呢?” 接着,他们见到乐阳将手交给了他。金召想要阻拦,却倒在了地上——丘荻根本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只有封隆看清了,在刚才那一刹那,项青君的手刀打在了金召的太阳穴上。如果不是金召的反应足够快,现在已经不是倒地这么轻松的结果了。 打倒了金召之后,他拉着乐阳走近了路虎,拉开车门;雪药师的刀刃已经刺了过去,百鬼哭啸;然而就在触及他背部的前一刻,项青君的手稳稳抓住了刀刃。 不可能! 封隆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幕——没有什么可以挡得住雪药师。这个男人和大殿中的青年一样,身上背负着巨大的罪业,不要说握住刀刃,连靠近辟光刃都是做不到的。但是此刻,项青君抓住了雪药师,右手毫发无损。 他和封隆僵持着,一股巨大的力量正要从他的手中夺去古刀。封隆能看到他的手上似乎用银白色的线条画着一个法阵,手背与手掌都有。就是凭借这个法阵,雪药师无法伤及他分毫。 项青君一手和他僵持,另一只手打开了车门,看到了里面的昆麒麟。没人知道他想做什么。 随后,那人探身进入车内,抓住了昆麒麟的肩膀。 “只要尝过一次,就不会忘记那个味道……”舌头舔过嘴唇,留下光泽水色,他的声音柔和而颤抖,“祖麒麟……” 第238章 大逃亡 这个人似乎想将昆麒麟从车里拖出来。就在这个时候,车子突然向前急冲,将他和昆麒麟之间的距离拉开了;项青君微微一怔——就在刚才,丘荻坐上了驾驶座,将车开了出去。 封隆立刻架起金召上了车。那两个人只是站在原地,漠然地看着他们远去。车开出去后不久,昆麒麟开始转醒了。他的情况很差,气息紊乱得吓人。 当时太混乱了,丘荻只来得及找回五枚太气钉。 “你没事吧?” 昆麒麟睁开眼,发现多了个金召,也怔了怔,“乐阳呢?” “留在那了。他失忆了,站在谢帝桐那一边,而且不愿和我们走。”丘荻将车开上高速,直接向苏州新工的道口开去,“我们现在的情况没法带上他。你怎么样?” 这个问题让昆麒麟思索了一会。他以往一般都会说自己没事,但是这一次,过了很久,其他人听见他说,“这次,可能很不妙。” “我们回不去,他们也别想做什么,哪里不妙了。”丘荻说,“大不了去北京。” “是我的情况很不好。”他靠在椅背上,长长舒了一口气,但是头上全是冷汗,“太气钉可能没法再坚持多久了。” 丘荻听了不禁皱眉,“这种东西好弄到吗?” 金召说,虽然少,但是不难弄到,因为没有人用,所以也不值钱。 “那就好办。”他安慰昆麒麟,“能用钱弄到的都不是问题,我们先找个落脚点,到我家在苏州的公司,那里有个员工宿舍……” “……丘荻,你应该知道耐药性。”昆麒麟说。 方向盘微微颤了颤,但是他很快平静了下来,说,“这又不是药。” “你明白我的意思。一开始,也许只要四支,后来就需要五支、六支……八支太气钉是人的躯体能够承受的极限,就像是抗生素,到了后来,哪怕用了八支,也会渐渐失去作用。”他的声音带着种疲惫,仿佛一直在坚持着的什么,坚持了很多年,却突然临近崩溃,“如果有一天,我……” “没有那一天。”丘荻打断了他的话,“总会有替代的方法的。我知道耐药性,我也知道鸡尾酒疗法,没有任何问题只能用一个答案来解决。大家都累了,先找个地方休息,吃个饭洗个澡,然后定定心心想办法。” 半个小时后,车开到了员工宿舍的楼下。丘荻打电话联系了叔叔,很快拿到了钥匙。他们听见员工宿舍,起初以为就是那种大学生宿舍一样的条件,结果等到车开进一处高档小区,丘荻带他们走进了楼里,才反应过来这个宿舍和他们所谓的宿舍等级有点不一样。 “外面有防盗门,房间里也有防盗窗。”他用电子门卡开了门,把其他的副卡给了他们,“要吃饭叫外卖就行了,外卖电话待会有人会给我。你们先休息吧,我去公司里和叔叔说几句。” 苏州的这间工厂是他叔叔在管着,老人脾气很好,从小宠着丘荻,事情也办得很妥当。等丘荻出门了,一片寂静的屋子里才响起说话声;封隆问昆麒麟,“你们两个怎么认识的?” 昆麒麟说的很神秘,“我十二岁时候就认识他了。” “你们俩看起来不像一路人。” “这话啥意思?他还欠我三十五块呢。” “他没女朋友?不太可能啊。” 昆麒麟想起蜷缩在毛绒玩具下面的小顾,拍拍封隆的肩,“封大师兄,想不通的事情就别去想了,我看的怪心疼……” 一个房间是带两层的,一共有三个卧房。毕竟住在别人家里,就算丘荻说无所谓,封隆和金召的脸皮也没那么厚,主动要了一间大卧房合住。其他两人就住在单人房。过一会外卖也送到了,大家坐到桌边,边吃边讨论该怎么办。 “昆麒麟身份曝光,回去是不可能了。”封隆说,“苏子他们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苏子回不回来不重要。哪怕谢帝桐死,我也回不去。”昆麒麟说,“挺不甘心的,可是也没办法。” 现在,躲应该是没问题。但就是一个问题,这口气咽不下去。丘荻听着,忽然问,你们不觉得这件事情很奇怪吗?谢帝桐是哪来的,这只麒麟又是哪来的? “都说了,他是食仙人。” “这么多年不老不死?不止是一个普通的食人魔那么简单吧。”丘荻说,“传说是很可能以讹传讹的。有没有什么可靠的信息?” “他被抓的年代,大概是八十七年前。”封隆说,“卷宗在昆门,现在也不可能回去找了。谢帝桐中间曾经逃离过一次,杀了当时的仲裁人。然后被移交到了我们这里,一直关押着。” “昆门的麒麟是怎么传承的?”丘荻问。 “盟约的增加。”昆麒麟说,“盟约就类似于一个准考证,能力不够还是唤不出麒麟的。” “也就是说,同一时间,可能有多头麒麟的存在?” “可能。但是盟约必须通过昆门的师徒关系传承。外人根本不知道传承法阵。将盟约传给弟子后,师父仍然可以召唤麒麟,但是很少有人这么做,因为太费力气了。”昆麒麟说着,晃了晃麒铃,“当时没有这个东西,维持住麒麟的形态不是件轻松的事情。” 丘荻想了想,考虑到了一种情况,问,“你说,会不会谢帝桐越狱后,胁迫当时的仲裁人将麒麟传承给他?” “这算是一种可能。但是可能性不大。”昆麒麟指着大厅,“除非谢帝桐有枪,并且那把枪一直指着仲裁人——传承麒麟的时候,两个人需要坐在大概有这个大厅两倍大的法阵的两端,只要那位太师父没有丧失行动能力,那就一定可以逃得掉。” “那么仲裁人的死还有什么细节?” 封隆想起了什么,说,“我听老人说,他的头被吃了。” “什么?!” “嗯,谢帝桐杀人后,将头带走了,等人发现他的时候,头已经被吃了下去。” 大厅里静了静,其他人都有点惊愕。昆麒麟尤其是——这对于昆门来说是不太光彩的记忆,所以在记录中只是含糊其辞,他根本不知道。 “麒麟会不会和他食人有关?”金召忽然说。他的胳膊上还包扎着绷带,“今天,乐阳也很不正常。他说他很饿,然后咬死了侠门的一个人。” “……你确定……是……咬的?”他们实在想象不出乐阳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咬死的场面,想想都毛骨悚然。 “然后他咬了我,虽然半当中松口了。会不会是……食人?” “天啊……” 昆麒麟绝望地哀叹了一声,撑住了额头;丘荻一下子站了起来,把金召的衬衫拉下,解开绷带去看那个伤口,“说不定真的是狂犬病。” 谢帝桐的食人是有记录的,乐阳虽然没有,但是金召已经经历过了。他们顿时想起末日题材的美国大片,被咬了一口就会变成丧尸之类的。 丘荻想拉人去打狂犬疫苗以防万一,金召觉得用不着。就在这时,封隆和昆麒麟的手机同时响了。 “车慎微的电话。” “苏子的电话。” 他们马上意识到另一队人也回来了。丘荻的手机随后响了,是余棠打来的。 “喂,我们落地啦,你们果然也回来了,不来接机啊?”余棠的声音听上去挺精神的,应该没什么事。 他松了一口气,“你们没事就好,现在在哪?” “啊……说来话长啦。”棠哥儿苦笑着,四处望了我,“小车到底年轻啊,做出来的产品呢,有效率有质量,就是精度差了点……” “现在情况很不好,你们马上回北京……” “我们就在北京啊。” “啊?” 余棠知道他肯定会惊讶,从头把事情告诉了他——车慎微做的一次性罗盘由唐红妆控制,将他们平安送了回来。但是还是有些小意外,就是坐标问题。 “我们直接落在北京了。”他说,“挺好的,没落到当时匈奴安营扎寨的地方,长城以内呢。你们呢?什么情况?” “你们现在马上去找兆哥儿,尤其注意苏子,他一步不能离开你……封隆!你让苏子听余棠的话,不要离开其他人!”他转头对封隆说。那边也正在通话报平安,“那个什么束缚有距离限制吗?” “当然有。这个距离不可能,至少要进入两公里之内,法印之间才会有感应。”封隆说,“要么诱谢帝桐去北京,要么让苏子来上海。” “我们要保住苏子,他是最重要的筹码。”丘荻已经想到了方法,心里有了计量,“只要他在,昆麒麟就有扳回一城的机会。” 昆麒麟听着,觉得有点不太心安。他知道丘荻的意思,用生死束缚来威胁谢帝桐,解除道界的捕杀令。但是这等于把一个小孩子当做了筹码,苏子很可能成为对方的目标。 “丘荻……”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丘荻让余棠等一等,和他解释,“但是苏子其实现在比谁都要安全。我们要做的只是保证他在我们这里,不能回上海。” 他说的没错。生死束缚,掌握法印的那个人只要身亡,谢帝桐也会随之身亡。这一点是无关乎距离的。所以现在比谁都要关心苏子生死的绝不是他们,而是谢帝桐。 “而且你要庆幸乐阳现在失忆了,不是由他策划行动。”金召正在一边包扎伤口一边提醒他们,“否则,他的计划就是最简单的一步,杀掉那个小孩。” 第239章 筹码苏子 “出了那么多事?”余棠的脸在手机视频里显得有点变形,可以听见附近有很大的吵闹声,“昆麒麟还好?” “还好吧……”他知道自己的语气也挺勉强的,干脆把一直挤在旁边的昆麒麟拽过来,让那个人自己说。 总之现在,只要苏子在,他们就有机会不至于输得一败涂地。 丘荻没有把握赢,只能说不输——这一局就如同独木桥,敌我双方在当中相会,谁也不肯相让。他们现在要保证不摔下去粉骨碎身,最好的结果就是原路退回。 首先,透露给谢帝桐知晓,苏子已经回来了,以此给他施压,让他撤回对于昆麒麟的捕杀令。 这是想象,想象总是很美好的,但事实上,他觉得谢帝桐没那么容易让步。如果不撤呢?如果不撤,苏子杀了谢帝桐,道界对于昆麒麟的追捕不会停止,还是一样的死循环。 金召说得对,假如乐阳在这里,苏子早就死了。他的死亡无法破除这个死循环,却可以最快速地证明一件事,谢帝桐有生死束缚,他是食仙人。 但这种方法也只有乐阳用得出。丘荻想走另一条路,这条路没有牺牲,却有很大可能可以让谢帝桐离开权力中心。 “让苏子留在北京,不要让他离开你身边。”他说,“车慎微和曲艳城呢?” “我们在这!” 屏幕上出现了两张脸,两个人都胖了一点,估计唐朝的食物热量太高了。 “车慎微待在北京。曲艳城,你能回上海吗?” “慎微回去我就回去。” “都什么时候了……”他的心都快累死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和曲艳城打交道,“别闹了。” “那我回上海吧,我们一起来帮忙。”车慎微说,“苏子现在很安全的。” 屏幕那头,四个人同时怔了怔,问,“很安全?” “对啊。” 丘荻觉得有点不太放心,一般来说,棠哥儿是不会给他这种感觉的,“棠哥儿?” “哎!” “你们在哪?” “在警队啊!”余棠说的义正言辞,“人民警察爱人民嘛!” 他们忽然想起来,从刚才开始就没见到过苏子。余棠把屏幕转过去——就看到灯光惨白的审问室里,门开着,光秃秃的棉布墙显得特别阴森。几个女警围着一个白毛小孩打转,捏脸的捏脸,梳头发的梳头发,叽叽咋咋有说有笑。苏子坐在中间,脸都是黑的。 “这……这行吗……” “行,怎么不行。哎你别说,最近治安好了,审讯室没人用。就算有人用,我这还有单人房。” “小孩子哪那么娇贵,历练历练,给他个多人牢房。”昆麒麟凑过去起哄。丘荻说你弹开,没个正经的!你把他关着,他不高兴了肯定逃出去。 封隆和金召都觉得没问题,大概这就是教育思想不同了。丘荻觉得这两个老爷们养孩子肯定是散养的,说不定就栓根绳绑树上就算散步了。 “好啦,你放心吧,就临时在这里住两天,小苏自己都表示理解了。”余棠特意把手机拿进了审讯室,让苏子和大家打个招呼,结果小孩子很不给面子地用手遮了镜头,“看看,看看,多有镜头感。” 刚说完,走廊尽头就叮铃咣啷一阵响,一个满身是血的人一边挣扎一边被押了进来,嘴里还在不停地骂。 “两个酒后闹事互砍的。”巡警探头进来,“棠哥儿,审讯室用吧?” “没,你们用。”余棠拍拍苏子的脑袋,把人带出去了,“唉,是不太适合小孩子住,还是找兆哥儿吧,反正他离婚了,家里空得很。” 他总算答应把小孩带到一个正常的住处,让丘荻稍稍放心了点。天色已晚,大家也各自歇下了。 ———— 乐阳回去的时候,洋房里灯火通明,大厅里所有人都在,项青君带着他进去,说,“完璧归赵了。” “你还好吗?”冷弦问他,“脸色很差啊。” “吃饭吃饭,人是铁饭是钢嘛。”罗竞将一个保鲜袋递给他,里面是一堆类似于内脏的东西,乐阳面无表情把它推开了。他也不生气,笑呵呵地自顾自吃起来,“唉,不领情……” “刚才的消息,有人联系上了余棠,他们已经回来了,现在在北京。”冷弦叹了口气,望向了谢帝桐,“所以怎么办?” 那人面上淡淡的,并没有一丝慌乱,“这是他们的筹码。他们不会让苏子贸然杀我。这个筹码,一定会被利益最大化。” “你是说会有一场谈判?”项青君拉开了李蓬罗身边的椅子坐下,“那你准备怎么应对呢?” “很简单。乐阳。”他忽然叫了乐阳的名字,让那人怔了怔,“这是你擅长的。” 所有人都看向了乐阳。 他刚回来,面色苍白,显然处于严重的饥饿之中;可是谢帝桐将这个问题轻轻巧巧抛给了他,这个攸关生死的问题。 “……他们应该是我以前的朋友。”乐阳的眼神垂了下去,“我不想这样做。” “你的朋友现在只有我们。”冷琴坐到他身边,握住了他冰冷的手,“你真的有办法吗?” “……一直逼下去,他们也不会让苏子引动生死束缚的,因为这是他们唯一的筹码,不到最后关头不会使用。”他说。其他人也认为是这样。苏子这个筹码的作用,如果没有意外,应该是让谢帝桐撤回捕杀令,给昆麒麟喘息之机,好另作打算。捕杀令一日不撤,生死束缚就无人敢用。 然而,谢帝桐摇了摇头。 “不对。”他说,“你还有更好的办法。” 乐阳的神色中有一种茫然和无辜,就像个孩子一样。 “为什么非要这样不可?” “没有为什么。只是不能有任何不安定因素。”他替乐阳擦去眼角边的一片未洗去的干燥的血迹,“你要眼睁睁看着我为人擎肘吗?” 乐阳看着他的双眼。当这双眼睛注视着他的时候,里面是纯粹的温柔。 他们是同类,是一个族群。只要有一个人被人牵制,就有可能引来覆顶之灾。 “那就……谈判。反正也不会有结果。”他说。 谢帝桐摇头,“不对,不是这个,你明明知道的。” 他的眼神有些闪动,里面有一种隐藏着的哀求,“已经够了……昆麒麟永远回不来了。” “远远不够。无论是做什么事情,都要赶尽杀绝。”他的手掌滑过乐阳的头发,像是安抚一个孩子,“他们曾经是你的朋友,但是现在你只有我们。你忘记了他们,而当他们发现你已经不再是普通人了,也只会对你赶尽杀绝。” 那双眼中的哀求越来越甚,就好像最后窜起燃尽的火焰,倏尔冷却。他低下头,说了一句话。 这一次,谢帝桐很满意。 “这就是你把他拉进来的原因。”一直没有说话的李蓬罗终于开口,语气冷漠如冰,“可是,太危险了。” “不,按照他说的做,才是最安全稳妥的路。”项青君对他笑了笑,“我们都老了,有点没魄力了。” “生死束缚发动时间是两公里左右,一旦进入这个界限,你随时可能死。”张海涛冷笑,神色依然僵硬,“我很期待。” 谢帝桐站了起来,说,他们现在在北京,我们不必全员出动。乐阳,你觉得最少几个人就可以? 乐阳没有说话,木然地靠在椅背上,头低垂着。 “乐阳?” “……一个人就够了。”他说。 “谁?” “冷琴。”他看向身边的冷琴,“女人容易让孩子放下戒心,而且你也没有和他们有过见面。” “我可没有办法让小孩乖乖和我上飞机或者火车啊。”她苦笑着摆手,“还是罗竞去吧,胖子更有亲和力嘛。” “不,我会告诉你怎么做的。”他缓缓抬眼,说,“首先,我需要尽可能多的对方的信息,他现在住在哪,身边有什么人……” “我们都不知道。” “余棠是警察,这一点是所有人都知道的。”罗竞边吃边说,“要不先接近余棠。” “用什么办法啊?美人计?” “哈哈哈,依我看可以。” “听乐阳说。”张海涛皱着眉,喝住了两个人。 “报案。”乐阳终于抬起头,舒了一口气,“在他的辖区内报案,案件一定要离谱到能够引起他的注意。如果要藏一个孩子,肯定不会藏在他身边,太显眼了。” “他会把孩子藏在一个无关者家中。”谢帝桐说,“无论如何,他现在肯定处于警惕状态。你的报案会引起他的注意,报案时说得越离谱,平时可能被他当做是胡闹的话现在都有可能被当真,然后,他会去联系看护孩子的人家,问苏子的情况。这就是机会。还有一个,余棠是余椒的弟弟,有血缘,应该也很有天分。谁知道他的能力?” “以前打听过余家人的情况。关于他,好像只说喜欢帮人算命。”项青君笑了笑,“可能只是哄女孩子的把戏?” “啊啊……这种京城阔少最讨厌了。”冷琴摆摆手,走到哥哥身后,“那,我万一后悔了,当余太太去了,你们记得来喝喜酒。” 第240章 步步为营 “这一次的目的,只有把苏子带回来。”乐阳说。 “这一次的目的,必须在谈判前保住苏子。”丘荻说。 苏子被余棠带到了王兆家中——余棠说,那是位于先农坛的一个两进门的老四合院,里面住着两户人家,还有空屋子都是租出去的。王兆刚到北京的时候落脚在这里,是他远房亲戚的住处。 丘荻问,“知道的人多吗?” “这个……知道的人是挺多的。毕竟兆哥儿嘛,大家时不时到大院里吃个火锅喝个酒什么的。” “那不保险,有更加隐蔽点的地方吗?” “更加隐蔽点的啊……”余棠想了想,回头喊了句兆哥儿,让王兆过来说。丘荻乍然听见王兆的声音,觉得又熟悉又陌生。这人的语气没什么,还是老样子,温温和和的。他们很久没见面说话了,也不知道王兆变化大不大。 “喂,丘荻啊?”王兆接过了电话,“我听说昆麒麟的事情了。你们没事就好。这孩子需要住在更加隐蔽的地方?” “嗯,麻烦你了……” “没事,小孩挺乖的。” 关于苏子,这个评价还是第一次听见。他们虽然开始想不通,但是想起苏子的长相,感觉也有点想通了。 “兆哥儿打算把他安置到哪里去?” 王兆说,三少小时候住的那个老书楼,现在也改造过了,环境好了很多。 他竟然打算把人藏在那里。谁也想不到这个地方,连GPS导航都找不过去,根本报不出地址。 他们稍稍放心了些。余棠把人交给王兆,他就回警队了。车慎微和曲艳城也回上海了,说实话这个月他过得累得要命,自己就不是带孩子的料,还要提防几个熊孩子撕起来。 不过这个月他本来也就是放假——前女友是个有点执着的女孩子,闹得太凶,到最后闹到单位里去了。余棠工作成绩好,家里也有钱,平时这种私人作风问题大家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都闹到跟前了,也未免太难看。于是上级就给了他一个月假,让他把这事好好处理了。 起初,他是带着女友去上海,准备旅游玩一圈,好好说说。没想到在机场又被甩了,还没到酒店就分开了。回家后,他把手机充好电,就看到了女友发来的短信。 好像是想通了,决定和他分手了。 余棠看了一会,心里有点失落,关上手机就去睡了。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醒来的时候,他忽然闻到了一股甜香。 ——有人坐在他床头。 余棠现在是一个人住,在市中心租了一套公寓房,没有室友。所以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他一下子警惕了起来,却被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按着胸膛压了下去。 这是个女人,长得很秀气,眉眼弯弯地望着他。 “真是的……小美人说的也太曲折了。”她说,“还不如直截了当找到你,问出苏子在哪。” “你是谁?” 毕竟是警察,没那么容易慌乱。余棠抓住了她的手腕想拧开,可是这个女人力气很大,纹丝不动。 “我叫冷琴,是新任的十二元老。”她歪歪头,神色很可爱,“你能把小苏子叫来吗?” “呦……”既然拽不动,他干脆就拍了拍冷琴的手背,“今天艳福不浅。你有对象了没?” “快点说吧。”她苦笑着,“我吃不惯北方菜。” “那是你没挑好餐馆,我知道一家泰国菜做的不错的,灯笼虾刺身味道很好。”余棠也笑笑,想稍稍换个动作,却被冷琴更用力地压了下去,胸口马上就闷了起来。 “你这样……压着我……我也……说不出啊……” 冷琴吐吐舌头,把手掌松开了。他忍不住咳了出来,感觉凉爽的空气灌进了肺里。 “说吧。” “妹子啊,你说你们找个小孩干啥?”余棠揉揉胸口,觉得肯定被压青了,“小孩早送走了。” “别想骗我。”冷琴又将他压了下去,这一次,他几乎能听见胸口传来的声音,痛得倒吸一口冷气。本来还想怜香惜玉,但是现在也知道,这次要是怜香惜玉,被弄死的就是自己了。 他用尽力气拧住冷琴的手腕,手指卡进她桡骨尺骨之间,哪怕她力气再大,此时也不得不松手;他睡了整整大半天,现在是黄昏,房间里没有开灯。昏暗的光线下,冷琴的双臂微微发光,在她的肘部能够看到一个如同银色纹身般的法阵,是事先画在皮肤上的,可能就是她怪力的原因。 她刚一松手,余棠就已经逃脱了,翻身下了床,一脚踢在她腰间,将人整个踢到了床上。冷琴的法阵开始失去力量,可是力气仍然很大。 “绅士一点!”她踢了余棠一脚。就在这时,屋中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孩子。冷琴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能看到孩子的双唇一开一合,仿佛在默语。 接着,余棠的神色都变了,把她压在床上,说,“同类啊……嗯,那你是吃不惯北方菜。” “流氓。”冷琴扁扁嘴。 余棠叹气,“那你就是个女流氓,我的胸都给你摸过了……” “苏子在哪?”她一把挣脱了,瞪着他。余棠两手一摊,说,不骗你,真的不在北京。 “不在吗……”她哼哼笑了,跳下床,把散乱的衣襟理了理,“这小孩又和你没关系。” “和你也没关系啊。” 余棠笑了,下一秒,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冷琴。 “——现代的武侯可是带枪的啊。” 冷琴怔了怔,没有什么慌乱,只是将手中的东西放进了嘴里——那是几根头发,刚才打斗的时候,从余棠身上拿下来的。 虽然不太想用这个方法,但是现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她痛苦地捂住头,呻吟了一声,接着坐上了窗台;余棠还未反应过来,她就已经翻下了楼。这里是六楼,可是她落地的时候,轻盈得就像一只猫一样。 走了?他有点困惑。就在刚才,问路童子说出了关于她的预言。 ———— “他们不会把苏子留在北京,一定会换成其他地方。”乐阳说,“而究竟在哪里,越少的人知道越好。” 而在所有人都离开后,丘荻单独打电话给了王兆,“兆哥儿,再麻烦你一件事情。能不能马上带着苏子坐最近的航班,飞到其他城市?” 王兆答应了,问,“要告诉余棠吗?” “不,谁都不要说,越快越好。” 当兵的人都有个习惯,就是不问为什么。既然决定帮丘荻他们,王兆马上就挂了电话,和一旁的苏子说,“咱们要走了。” “走了?”苏子没明白,他刚刚被带到城郊这个偏僻的地方,却心急火燎地又要赶路,“要去哪?” “你想去哪?”王兆很利落地整理完一个短期旅途箱,“去西藏怎么样?”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你别烦恼那些了。小孩子就要趁早到处走走。”王兆拿过了他手里的手机,替他关了机,“到车上睡一觉,你眼眶都青了。” 此时,冷琴读到余棠一些残缺的记忆,哪怕不全,但是却知道了城郊老书院。这个地方很难找,可并非找不到。 冷弦在上海,有些担心妹妹的情况,“照你这样说,冷琴去那里干什么?” “避免苏子留在北京。”乐阳说,“他留在北京,才是最麻烦的。因为那里有余棠,如果他们直接将人关进了警察局,那么就再也没法将小孩带来了。” “你应该告诉冷琴啊!”他有点不满,感觉妹妹像是被人当做了一个傀儡。乐阳没有看他一眼,当预估对方的步数时,乐阳仿佛像是变了一个人。 “不用告诉她。因为依照她的行为模式,现在应该已经赶到苏子第一个藏身处了。”他说。“接着就是下一步。如果成功,苏子就会被他们自己送过来。” “下一步?” “打电话给冷琴。”乐阳说,“让她在藏身处等,等到余棠到来。” “余棠会去吗?” “她突然离开,余棠肯定会想到这个可能性。而照顾苏子的人应该接到了‘不要告诉任何人已经离开北京’的要求,对于余棠而言,必须立刻去苏子的第一个藏身处确认安全。” 而余棠确实是这样做的。他发现王兆和苏子的电话打不通了,担心冷琴是不是已经知道老书院了,所以决定立刻动身。当然,同时他也防范冷琴的跟踪——但是没有人跟上。 “接着呢?”冷弦抱着手靠在墙上,指尖勾着一顶贝雷帽,“那还是找不到苏子啊。” “我的目标不是苏子。”乐阳说,“藏身处肯定比余棠的住处僻静,在那里动手,不会引起居民的注意——告诉冷琴,下一步是在藏身处等待余棠的到来,然后抓住他,用他作为人质,交换苏子。” 冷弦转着帽子,突然想起来什么,“等等,你一开始不是说,这次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带回苏子吗?怎么突然改成了余棠?” “我要知道冷琴的能力能不能完成。”乐阳望着他,眼神冷静地带着一种寒意,“从她身上,我能估算出你们平均的水平,然后跟着这个结果来制定新的计划。” 第241章 矛盾与和解 “我读到了冷琴的预言。”余棠在车上给丘荻打电话,“预言是,三日后捕食的人类将会逃离,即将到达空无一人的房屋。” “什么意思?”丘荻听不懂他说的,因为余棠的能力并不是就事论事的预言。 “这女的也是食人族。”他简单地给这群人起了个外号,“就在刚才她来袭击我,不过突然离开了,十分奇怪。兆哥儿和苏子的电话打不通,我现在去老书院看一下。” “他们俩不在北京了,具体去了哪是王兆决定的,我也不知道。”丘荻说,“你打不通电话,估计在飞机上了。” “啊?真的走了?”余棠松了口气,“那就好。我还是去看一眼,看看她会不会找到老书院。如果找到的话,可能能验证一件事情。” “验证?” “嗯。关于他们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事情的。”余棠说,“如果乐阳失忆了,那不就什么都无法告诉他们了吗。但是谢帝桐仍然什么都知道,这说明他们有其他渠道获取记忆,比如像小曲那种能力。那个女的离开前,吃下了我的头发。接着她突然走了,如果她到了老书院,说不定能够证明这个猜测。” “只是吃下了头发,就能知道记忆?” “谁知道呢,这群人奇奇怪怪的。”余棠在下一个红绿灯前停下了车,拉开了自己领口看了看,胸口果然青紫一片,“靠……那女的力气真大。她说她叫冷琴,是新任的十二元老。” 手机是公放,其他人也能听得见。金召说,我记得这个女的,她还有个哥哥叫冷弦。也在这次十二元老的名单里。 “她哥哥会不会也是……” “算作他是。如果那样的话,事情就很严重了。”昆麒麟算了算,“谢帝桐一个,是仲裁人了。十二元老根据金前辈之前打听的,有大半都是他推举的。其中两个人是这种食人族,那其他人说不定也是。” “僵尸围城啊。”丘荻扶着额头,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痛,“棠哥儿,你先别去老书楼了。” “啊?为什么?” “这个验证方法太冒险了。”他说,“你过去也太远了。而且王兆肯定已经带着苏子走了。” “总要去验证一下吧。”余棠说。 丘荻让他别去,买最近的机票到上海和他们碰头。冷琴能知道他的住处,这是很不正常的事情,她可能确实有什么获得他人记忆的能力,犯不着让余棠过去冒险。 他们被冷琴的事情绊住了,忽然有人想到,问,“车慎微和曲艳城的飞机应该早就到了吧?” 所有人都怔住了。 “应该……到了。”丘荻上网查了查两个人的航班,余棠替他们买的机票,应该在四个小时前就到了。可是现在天都黑了,两人连个电话都没回来,“怎么没信息……” “电话关机了。”昆麒麟试着打了他们电话,全都打不通,“可能出事了。” 所有人注意力都放在余棠那边的时候,第一个出事的,竟然是曲艳城和车慎微。 ———— 张海涛把两个人带了回去,当看到昆门道观的大门时,两人完全没觉得什么久违,只觉得毛骨悚然。 恐惧感来源于身边的张海涛。这是生物与生俱来的一种直觉,他们清楚地感到,这个人很危险。 “到了。”他说,“下车。” 车里弥漫着一股甜香,似乎和车里的人有点突兀,也不知道是车内的香水还是人身上的。开车的人是个高大的男人,铁塔似的。 张海涛带他们进入了昆门道观。两个人一路上都在交流,让车慎微有点不安的是,曲艳城听不见这些人的思维。 与其说是听不见,不如说,声音很奇怪,就像是变频的电流声,完全分辨不出内容。 “车里的两个人,都不算是正常人。” “不……会……吧……凶神?” 车慎微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朱黛这样的。不过这不可能,哪来那么多凶神。他们能遇到两个,估计也是这世上仅有的两个了。 “不是。朱黛和昆麒麟我虽然只能听见浅层思维,但还是能听见的。至于这些人,是完全听不出。”他说,“从来没有过这种事情……” 他们被带进了昆门道观,大殿内灯火通明,里面站着八个人。曲艳城的神色微微变了,因为他发现,这里面没有一个人的思维是他能听见的。 “乐阳!”车慎微喊。 ——乐阳也站在其中,静静望着他们。 “余棠没有去冷琴说的地方,不过倒是等到了他们。”张海涛关上了殿门,他说话的时候,似乎对乐阳带着敌意,“算是被你算中一半。” “这叫后备计划。”罗竞摆了摆手,“行了,联系昆麒麟他们,把那个叫苏子的小孩换过来吧。” 项青君笑了,“换?” “乐阳来联系他们吧。”谢帝桐将手机交给了他,“算是一个开场白。” 开场白吗。乐阳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手机,拨了昆麒麟的号码。 电话被很快接起了。 “你好。”他说。 没有什么意外,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讶异的声音,“乐阳?!” “嗯。长话短说吧,这次是来告诉你们,曲艳城和车慎微都在这里了。我们希望用苏子做一个交换。” “你开什么玩——” 他还没说完,乐阳就已经挂断了电话。 大概过了三分钟,或许是昆麒麟那里交代完毕了,电话再次响了。 这一次和他通话的是丘荻。 “乐阳,你没事吧。” “我们来说一下交换的事情吧。” “……好。” 因为有三分钟的缓冲时间,丘荻已经将近冷静下来了。这一次,乐阳是彻底站在了对立面。 “第一,事情不许声张出去,否则他们会死。” “嗯。” “第二,七十二小时之内,苏子要出现在昆门道观的门口,否则他们会死。” “嗯。还有吗?” “只有这两点。”他说。 过了一会,丘荻和他说了一句话。听到了这句话,乐阳忽然笑了。 “笑什么。”张海涛冷冷说道,“他说了什么?” “这样啊……”他将手机挂了,说,“丘荻要求我们七十二小时之内撤下捕杀令。” “哈……” 其他人也情不自禁笑了。紧接着,乐阳又说了一句话。 “否则,就会让苏子引动生死束缚。丘荻说,曲艳城和车慎微的生死,他不在乎。” 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了谢帝桐。 “放屁。”罗竞扯扯嘴角,“生死束缚是他们唯一的筹码,就算不撤捕杀令,老谢死了,他们也没活路。” “这就是被逼到绝路了吧。”项青君感慨,问李蓬罗的意见。 “答应他们吧。”李蓬罗说,“撤下捕杀令,换来苏子。没必要造更多罪业了。” “对。昆麒麟身份曝光,撤不撤捕杀令,结果都是一样的。只要有苏子,小孩还给他们也无所谓。” “也是啊。纠结够久了,这个小问题早该解决了。”谢帝桐点点头,“那就约在后天早上十点,只要苏子走进昆门道观,捕杀令就会撤下,曲艳城和车慎微也会还给他们。这样,也算是厚道到家了。” 李蓬罗嗯一声,没再说什么。苏子手上的生死束缚是悬在谢帝桐头上的一把剑,但是乐阳还看出了另一个问题。 不过,现在似乎还不是说出这个问题的时候。 他感到有点疲惫,先行回去休息了。不过还没有走出几步,身后的项青君叫住了他。 “乐阳。”他说,“能单独过来说说话吗?” 他和李蓬罗站在一起,等着乐阳的回答。 年轻人怔了怔,似乎察觉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即将被人主动揭开了。 ——长生仙内部的矛盾,根本从来没有过和解的兆头。随着谢帝桐成为仲裁,一切都会愈演愈烈。 项青君开车,他和李蓬罗坐在后座。“你觉得谢帝桐怎么样?”李蓬罗问。 “很有野心。” “我们不能留他。”后视镜里,项青君的眼神里含着淡淡的笑意,与杀意并存,“他是个不稳定的炸弹,随时可能牵连到我们。” “那……如果他死了,接下来会怎么办?”乐阳问。他其实已经猜到答案了。 ——李蓬罗会被推举为新的仲裁。尽管没有麒麟,也不是昆门弟子,但这会成为十二元老一致的推荐。长生仙们已经彻底控制了这个十二个人的组织,其余几个各门派的元老早已开始习惯性地跟随他们的建议。 “谢帝桐的麒麟是吃下了仲裁人的脑部才得到的。要得到完整的能力,只需要一个脑部。”项青君说,“让始祖成为仲裁人的麒麟,可以从昆麒麟身上弄到。” “所以,我们希望你能站到我们这一边,除掉谢帝桐。”李蓬罗说,“只有这样,才能天下太平。” “但是,要杀掉长生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吧……” “苏子。” 项青君说着,将车停了下来。李蓬罗看向了窗外,灿烂的夜灯映照在他年轻的脸上,照出了一丝无奈。 “——杀了苏子,不就可以了吗。” 第242章 变数和反攻 对方约在三天后交换。丘荻绝对不可能把苏子交出去,但也不可能把车慎微和曲艳城留在那。 可现在是对方占据主导权——就算两个小孩作为人质没有性命之忧,难保第二天不会看到什么被切下来的胳膊。 “没法拖也没法玩什么花样。这一次,只能按照乐阳说的做了。”金召说,“把苏子交出去,一换二。” 封隆的神色更冷了,他是苏子的师兄,肯定不愿意用师弟去做交换。昆麒麟眼看着这里就要因为这件事情内讧了,他只能出来打圆场,“先试试看救人吧。我们这边战斗力也不弱吧?干嘛被对方牵着走。” “打。”封隆立刻赞成了他的这个提议,“仲裁人应该大部分时间都在昆门道观,现在就回去,直接把他拉出来打。” 丘荻揉着额头,说你们都冷静一点,人是肯定不能换的,但是对方既然抓住了两个小孩,那我们至少还有苏子。我能把人弄回来,而且不让苏子过去。 “苏子手上有束缚。我们回到最初,也就是说,谢帝桐有捕杀令,苏子有生死束缚,那么,我们用束缚威胁谢帝桐撤下捕杀。可是这个交易谁都知道不可能成立,第一,昆麒麟身份暴露,哪怕撤下捕杀令仍然有人会不断寻找他。第二,这个交易没有一个新任机制。可是现在的情况是,对方有两个孩子,我们有苏子的束缚,这一次,这个交易可以成立。”他说,“让对方交还车慎微他们,否则,苏子就引动束缚。这个交易,对方不得不同意。” “对方会想不到吗?”昆麒麟说,“乐阳只是失忆,脑子还没坏。” “不管怎么样,先要去试试,然后见招拆招。”丘荻拨通了王兆的电话,“不能硬拼,也不能跟着对方的节奏走。” ———— 时间是十二点了,可是看守他们的这个人一点困意都没有。 这是个年轻人,看上去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英式打扮,很有气质。比起张海涛和董京源,这个人友好很多,坐在他们对面玩手机。“想吃什么喝什么就和我说,我让人送过来。”他笑着说,“——委屈你们在这里待一段时候了。” “哦……好。”车慎微点点头。 “我叫冷弦。”他说,“你们呢?我记得一个叫车什么的,还有一个叫曲艳城吧?” “嗯,我叫车慎微。” “对嘛,名字是交流的第一步。你们都读几年级?” “高二……” “哎?看不出哦。”冷弦有点讶异,目光在两个人脸上扫来扫去,皱着眉头凑近了些,“嗯……浓眉大眼娃娃脸……” “哈哈,我爸也是这样说的!” “是吧是吧,特别占便宜!” “车慎微……”曲艳城在思维中叫住了他,有点无力,“你也聊得太开心了。” “有什么关系嘛,反正也没事干啊。”车慎微说,“这个叫冷弦的人,看起来还不错。” “不好意思啊,活得有点久了,对年龄的判断有点不清楚了。”冷弦苦笑着摆摆手,让他们别在意,“那明年高三了?准备考什么学校?” “物理系吧……” “应用物理前景比较好啊。” “可是爸爸说,物理前面加上任何前缀就一文不值了……” “过时了啦,什么都要从实际出发啊。小曲呢?”冷弦看看曲艳城,“你想考什么大学?” 曲艳城说,“我已经毕业了。” “对,师叔很厉害,跳级的。”车慎微说起曲艳城这方面还是很骄傲的,“那你呢?你是学什么的?” “我吗?最早是牛津大学历史系毕业的。” “呜啊……” “那是民国时候的事情了吧,当时流行出国嘛。然后就在英国住了一段时间,大概五四年的时候回国了一次,主要是为了换身份。接着因为国内比较乱,就回了英国,这次读了……” “等等,你几岁了?”曲艳城听出了不对劲。 冷弦说,“九百来岁的老古董了。想跟上时代都有点勉强,不过总是在努力跟上新思想吧。我还有个妹妹叫冷琴,所有人里面,只有我们俩出国住过一段时间,还差点被当做异端。啊啊……同伴们都是些老古董,很难相处呢。” “……你们都是不老不死的?这种事情,告诉我们没关系吗?”曲艳城有点不安,他习惯了从别人的思维里分辨真假,可这一次,对面的冷弦只是一片混沌。 冷弦摇了摇头,“没关系啊。反正说出去,也没有人会相信吧。” 说出去确实不会有人信,其他人只会觉得这两个小孩子看好莱坞片看疯魔了。 就在这时,车慎微忽然问,“那你杀过人吗?” 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直截了当,曲艳城心里咯噔一下;但冷弦没什么意外,或许在国外住久了,习惯了这样直接的往来方式,点了点头,“杀过吧。” “谢帝桐就是食仙人?” “对。” “你们都是同类?” “对。反正告诉你们也无所谓,说出去不会有人信。” “也是……” 车慎微叹了口气,微微点了点头。接着,他站起身,拦在了曲艳城身前。 “那我们要走了。”他说。 这只是两个小孩子,冷弦也不会太把他们放在眼里,只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别做傻事啊。” 下一秒,车慎微突然垂下了头,一道黑色的裂口迅速出现,从其中出现的,是那个“车慎微”。这一次速度比九重天内要快了许多,冷弦根本看不出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浓烈的白骨香弥漫在屋内,掩盖了他身上的甜香。 “……傻孩子。”他笑了一声,双眼顿时异变,变成纯粹的黑色,“不过,还真是挺强的。” 在长生仙中,冷家兄妹的战斗力并不算如何高,他们属于始祖派,不像教主派那样用尽一切手段在获取力量。但就算这样,面对普通的道者应该不成问题。可是眼前的车慎微不一样,这个孩子身上……冷弦已经不知道该不该称作“他”——从车慎微背后出现的那个“人”,仿佛是机关法器,却有着可怕的力量。 昆门道观只有他和谢帝桐还在。其他人都已经回到各自的住处了。这个力量很快就会将谢帝桐惊动过来,他只需要坚持一会。 可问题是,当那些金属条刺入四面八方,宛如蛛网般展开的时候,冷弦深深地意识到了无力感——这完全就是个大型法器,而且似乎还有不断增强的趋势。昆门道观排房的墙面被轰开,车慎微恢复原状,带着曲艳城离开。 冷弦被其中一条金属打倒在地,左臂应该骨折了,只能看着两个小孩跑远。如他所料,两个人根本没跑出多远,黑暗中猛然窜出一头麒麟,撞向了车慎微。他只能再次展开法器,可随之迎面而来的却是黑色的火焰——法器只展开了一半,少年就被吞没在黑炎之中。 “没看住啊,冷弦。” 谢帝桐从大殿内走出。车慎微的身体还被火焰包裹着,曲艳城冲了过去,却被冷弦一把拽住。 “没想到车慎微还有这个东西……” “天角院的孩子,难免都有点小花招。” 他们正说着话,忽然,冷弦提到,这个火要烧多久? “烧光为止。” “但是,里面的东西好像动了。” 冷弦有点怀疑,走近了几步。夜晚昆门道观的灯光下,包裹着车慎微的黑炎,中间的那具尸体在刚才动了一下。 “还活着吗……怎么可能。” 就在这时,“尸体”突然站起,一把抱住了他。黑炎迅速蔓延到了冷弦身上,转眼将人吞没。这个变数来得措不及防,而车慎微身上黑炎开始缓缓消退——有一层白色的网络覆盖着他,隔离了外面的麒麟火。 曲艳城趁着这场混乱跑了过去。车慎微虽然没死,可身上全是伤口,显然还是受伤了。黑麒麟追向他们,他再次催动法器,那张白色的网拦住了麒麟和麒麟火,让他们能够趁着这个时间逃出昆门道观——院落中,冷弦已经倒落在地,当火焰散去的时候,那里什么都没有了。 “你没事吧?!”道观外面就是马路,夜深了,没有什么行人,但是马路上还是有往来的车辆的。曲艳城拦了一辆出租车,把他扶上了车。这个人神志开始模糊,后遗症比上次还要严重。这本来就不是安装在人体上的法器,妄动的自然巨大。 他带车慎微去了最近的医院挂了急诊,至少要把烧伤处理好。然后在医院里借了电话,联系了丘荻他们。 听说两个小孩自己逃出来了,其他几个人都觉得不可思议。“马上回市区。”昆麒麟说,“既然他们逃出来了,总要把他们接过来。” “而且还干掉了对方的一个人啊。”金召难得笑了笑,说,“感觉大人们有点没用啊。” “你也这样觉得?” “嗯。封大师兄呢?” “也是,再退让下去没有意义。”封隆说,“让苏子回来,先去干掉那个谢帝桐。” “丘荻,你觉得呢?”昆麒麟看向了丘荻——作为几个人里面最不喜欢正面冲突的人,丘荻显然也在动摇。过了很久,大概也被三个人感染了,丘荻叹了口气,说,“那就反攻吧。” 也就在这时,金召的手机响了,他收到了一条短信。看到短信的时候,金召微微怔了怔,叫住了其他人。 “……乐阳的短信。”他说,“他告诉我们,什么都不要做。” 第243章 我不逃 乐阳的短信? 所有人都怔了怔,没想到会收到这条短信。算算时间,现在乐阳也该知道两个小孩自己逃了,而且冷弦死了的消息。 “什么都不要做”——短信只有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之前大家摩拳擦掌准备杀回去的冲动顿时被浇了一头的冷水,只能齐齐瞪着这条信息思索。 “乐阳恢复了?”金召自言自语,“不对,可能没恢复……” “可能是谢帝桐的办法,让乐阳发消息给我们,让我们以为他恢复了,重新跟着他们的节奏走。” “可万一乐阳真的恢复了怎么办?” “我发消息回去问了。”金召说。其他人觉得他也太迅速,但是这的确是最简单的方法了。 丘荻问,乐阳怎么说? “没回我。”他有点无奈。 那就只能再等等了。 丘荻那边在问余棠的飞机航班。他们现在很需要这个人的能力,就算预言不一定能知道最后的结局,可至少也有一定的几率。 余棠定了最近的机票,现在已经准备登机了。北京的机场中一天到晚都是人来人往,没有停歇过,仿佛是离开又输入肺循环的血液。 他正匆匆忙忙走到柜台处,忽然闻到了一股让他背后发毛的味道——甜香。 不会吧…… 余棠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幻觉了。可是这股甜香的确是冷琴身上的那种,十分清晰地从自己身边传来。 他转过头,赫然见到了那张有点熟悉的脸。她带着黑色宽檐帽,神色有点恍惚而扭曲,眼眶通红。 走,还是不走? 他难免有点犹豫,不过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老毛病有点犯了——当然是走啊!就算是个哭得梨花带雨的美女,这也是个单手能把自己收拾了的女汉子。 这样想通了之后,他马上就想走了。结果刚想转开眼神,就发现冷琴居然在瞪着自己。 “……你……你好啊。” 他有点尴尬的打了个招呼。冷琴的双唇紧紧抿着,这种表情他知道,舅舅过世的时候,余棠的妈妈哭到最后也是这个神情。 “这的人挺多的啊。” 他想说的是机场人太多,让她别乱动手。结果冷琴说了句滚开,带着行李就撞开他去登机了。余棠被撞得靠在柜台上,办手续的两个地勤都忍不住笑,以为是男女朋友吵架。 结果到了登机口,两个人又遇到了。 居然是同一班航班,够倒霉的。余棠叹了口气,咳了两声,“真有缘啊。” 她哼了一声,向前走进了通道。 他不知道更倒霉的事情还在后面——等到找座位的时候,他见到自己旁边已经坐了一个人。 “……喂,你该不会看上了我吧?”他嘴角抽了抽,“美女,咱这是……” “滚。” “我滚什么滚啊。” 后面的乘客被他堵住了,余棠只能硬着头皮坐下,“这就是我座位。” 他们俩坐下了,起初没什么话。不过飞机快起飞的时候,余棠觉得无聊,往她那看看。 “我叫余棠,他们都叫我棠哥儿。你叫冷琴对吗?” “……闭嘴。” “怎么了?刚才还那么凶,现在哭成这样?” “找死啊你。” 她抿着唇看向窗外,沉默了很久。过了一会,余棠听见她说,“我哥没了。” “啊?” 他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了,没再说话。 “……他是被麒麟火烧死的。”冷琴说。 余棠说,麒麟这种危险动物都说了不能碰的,你们去追着昆麒麟跑干什么?看,啧啧,可惜了,好好一个年轻小伙子,说没就没了。 “不是昆麒麟。”她说,“是谢帝桐。” “呃……这个……吵架就吵架呢,怎么能动手呢?”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在上飞机前,丘荻已经给他发了消息,告诉他上海那边的事情了。 她觉得自己哥哥是给谢帝桐烧死的那是挺好,但如果知道是车慎微弄死的,那就麻烦了。 大概是心绪纷乱,冷琴没再和他说话,这一路上万事太平。等飞机落地了也没发难,就任由余棠走了。 ———— “冷弦死了。” “已经通知冷琴了。” “到底怎么回事?是被车慎微杀掉的?”张海涛冷冷地看着谢帝桐。 “差不多。” “什么叫差不多?” 谢帝桐叹了口气,“我说了。车慎微身上燃着火,然后抓住了冷弦。车慎微没有死,因为他身上的法器保护了他。” “够了。”李蓬罗喝住了他们,“不管怎么样,人已经死了,好好安慰一下冷琴吧。” “对嘛,对嘛,安慰一下冷琴,她肯定难过了,嘿嘿……” 罗竞舔了舔嘴唇。其他人并不喜欢他,乐阳看得出来,他不知道这个人当初是怎么会成为长生仙的一员的。 “散了吧。已经死了一个人了,不要再多出事端了。”李蓬罗说,“谢帝桐,下次当心些。” “是。” “等等。”张海涛突然出声,阻止这场短暂的聚会就这样结束,“就这么算了?!” “还能怎么样?”项青君拍了拍他的肩,让他冷静些,“现在也找不到车慎微和曲艳城了。” “就听他一面之词?”他指着谢帝桐,语气咄咄逼人,“冷弦究竟是被谁杀了的?” “张海涛,你差不多一点!”罗竞拦在他和谢帝桐中间,肥大的身躯好像山一样,“你这话意思可不对啊。” “内讧。”董京源一向沉默寡言,但这次也忍不住开口了。大殿灯火明灭,所有人都在,气氛紧张,一触即发。 接着,这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谢帝桐知道不必解释,其他人也知道,张海涛一向将教主派视作眼中钉,会有这种反应也是正常的。这两边的人水火不容,会因为各种大大小小的事情吵起来,也就因为这样,长生仙才会从一开始的群居转为分散独居。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打破了这个死寂平衡。这个人说话一直比较轻,语气温和。 “当时我也在。”乐阳说。 谢帝桐点了点头,“对,我们俩在道观里。车慎微想逃跑的时候,你也在台阶下看到了发生的事情。” “我看到了,所以我会说实话。” 他避开了谢帝桐的目光,走向了项青君。 “——我看到你杀了冷弦。”乐阳说。 下一刻,张海涛已经冲到了谢帝桐面前,一拳打了上去。李蓬罗让他住手,可罗竞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董京源拦住了他,“你敢对始祖动手?” “反正迟早要撕破脸的呀。”罗竞摇头晃脑,“老董啊,始祖派本来就没什么用……” 另一个声音喝道,“都给我住手。” 说话的人是项青君。真的到了这种时候,他的话比李蓬罗的要管用。教主派的人果然都停了手,但是张海涛没有停下。伴随着一声咆哮,巨大的黑麒麟冲向他,将人一口咬住,扑在地上撕咬起来。血腥气和甜香瞬间弥漫在了大殿内,几乎就要被项青君平息下来的混乱愈演愈烈。黑麒麟已经咬断了张海涛的喉咙,就在要做致命一击时,黑麒麟突然被一只手拽向后方,离开了张海涛。 “差不多一点。”项青君虽然还在笑,但是眼中已经有了些不耐,“还要再闹下去吗?” 李蓬罗和董京源走到了张海涛的身边,查看他的状况。他伤得很重,李蓬罗咬破了自己的手腕,把血灌入他的伤口中。 “很快就好了……”他说。 “始祖,当时你为什么投了赞成票?”谢帝桐忽然问。 李蓬罗没有看他,只是照顾着地上的张海涛,声音第一次带着怒意,“因为……我以为可以回到从前。” “从前。对,你一直眷恋着从前。可是你的从前已经一去不返了。” “谢帝桐。”项青君突然伸出手,用力卡住了他的脖颈,“今天你太无礼了。” 那个人被他推在墙上,静静望着他的双眼,忽然笑了。这个笑容带着狰狞,让项青君瞬间察觉了不对——乐阳见到,当项青君对付谢帝桐的时候,罗竞已经抓住了李蓬罗,左手卡住了他的下巴,右手握着一把短刀,迅速割过了喉头。 他把李蓬罗往前扔去。黑麒麟再次冲入,口中喷出黑色火焰,吞没了地上的张海涛和董京源;项青君想回过身去救李蓬罗,然而只差一步,就眼睁睁地看着少年苍白的面容被黑炎掩盖。 罗竞舔了舔短刀上的血迹,皱起了眉头,“一点血味都没有。果然,始祖和传说中一样,弱的和普通人似的……” 他向前走去。项青君站在殿内,在谢帝桐和罗竞的中间。 那个人的眼神含笑,没有落在项青君的身上,却望向了远处的乐阳。 像是在问,你不逃吗? 而乐阳也望着他的双眼,眼中同样含笑。 ——对,我不逃。 同时,项青君合掌,他的手背上画着一个法阵——这是长生仙惯用的战斗方式,在自己的身体上画上加持法阵,以此身为武器。法阵同时引动,这个人的褐衣扭曲,仿佛有什么在衣衫下鼓动膨胀——转眼破衣而出的是一道白影,伴随着一声巨大的咆哮声。 麒麟。白色的麒麟。 在项青君的左臂上,长着白麒麟的头颅。 第244章 被利用的人 “我们应该回去。”丘荻说,“不管乐阳说什么,我们不能按照他说的办。” “对,我也觉得。”昆麒麟并不认为乐阳的那条短信可以左右他们的行动,“这一次,必须回去做些什么。否则咽不下这口气。” 丘荻说,首先,乐阳究竟是不是真的失忆,这是个不确定因素,但是在医学上来说,很少有真正的失忆患者。可能因为脑部损伤会出现短期记忆的缺失或者记忆错乱,但是好像被橡皮擦一样擦去的那种失忆,是极其少见的。第二,如果乐阳恢复了,然后他想帮我们,就用短信来引导我们一步步进行行动,那么我们更不能听他的了。 “为什么?如果那样,最后的结果毋庸置疑会是我们赢。” “这一次不一定了。就算能赢,也和输没有两样。”丘荻说,“你认为乐阳最喜欢用的是什么方法?他喜欢游离在棋盘外,在绝对安全的地方控制局势,只要能达到最后的胜利,造成多大的牺牲都无所谓,要是有必要,他也毫不犹豫把自己作为废子扔出去。但是这一次不一样,他已经在混乱中心了,是无法像以前那样游离在外的。你们认为,这次他的目的是什么?” “……让昆麒麟回到仲裁的位置?” “可能吗?”他看了一眼封隆,感觉这个人真的是个单向思维动物,“光天化日,那么多人都看到昆麒麟的异变了。谢帝桐之所以可以让乐阳成为十二元老之一,用诬陷昆麒麟的方式来替他洗白,那是因为从前乐阳手上没留下活口。假如这次昆麒麟要回到仲裁人的位置,要灭多少口?” “解救昆麒麟。” “没那么简单,你们自己说,我们需要解救吗?” 昆麒麟觉得也是。他们现在虽然落魄,但是逃亡和保命还是不成问题的。 “那么是什么?” 他们已经开始穿戴起来,准备下楼开车回上海。丘荻拿昆麒麟的手机看这次新任十二元老的名单,里面有八个人都是谢帝桐推举的。 “我们肯定,谢帝桐在牢里被关了将近百来年,没有出去过,那么这些由他推举的人,他是怎么认识的?” 封隆也不知道。十二元老的推举一向很模糊,因为几乎没有出现过仲裁人失控的情况,哪怕是当年最有名的铁血仲裁昆药师,也只是杀伐决断严厉,绝不可能丧心病狂到滥杀无辜。到了后期,随着仲裁人的存在感越来越淡,十二元老就成为了近乎于摆设的职位。 谢帝桐推举的这八个人,除了乐阳之外,就只有一个项青君被曲艳城提及了。他们和余棠确认,项青君曾经在过去重创过昆门,可能也是食人族。 “有一种可能,包括乐阳在内,仲裁人谢帝桐,加上其他八个人,一共九个人,都是那种……靠吃人生活的人。不过情报太少了,总之,先假设最可怕的情况,他们都是食人族。”丘荻坐在后座,他今天开车开得一身冷汗,回去的路就由金召开了,“那么,乐阳的目的很明确了——他会简单粗暴地把这个族群灭掉。” 昆麒麟说,会不会太简单粗暴了。 丘荻说你想想他对之前那些潜藏力量是怎么个简单法的。目的很简单,方法很复杂,牺牲很巨大,这就是乐阳做事情的特色。如果这次我们跟着他的节奏走,最后我们能活下几个另当别论,他肯定会选择把自己当做废子抛出去。 “让苏子回来。”封隆终于也做了决定,“我毕竟是他的大师兄,不能什么都不做。” “早就给王兆电话了。”丘荻翻了翻手机通讯录,“他们大概在青岛的海边玩吧,本来说要去西藏来着……” 昆麒麟看了看他,“王兆没意见?” “……没其他的,就说,别让这小孩和那个人一样。” 丘荻说着,像是觉得有点惆怅,叹了口气,久久没再说话。 ———— 还剩下两个,对项青君一个。 这和想象中的情况有些误差。乐阳不知道这一点误差会把局面带往什么方向。 他需要判定项青君和谢帝桐孰强孰弱,却不应该在现在。有了罗竞这个助力,他很难估算出两个人的高低。 误差就在于教主派的反应。他们似乎早已知道,项青君虽然是“教主”,但是完全站在李蓬罗那一边。尽管只有两个人,但是他们对这个事态的反应快得不正常——当项青君被谢帝桐转移了注意力,罗竞毫不犹豫对始祖动手。简直就好像…… 就好像,经过了策划一样。 他心里突然一凉,察觉到了异样的来源。策划——谢帝桐太游刃有余了,哪怕只有他和罗竞两个人,他们也直接公开和所有人为敌,因为每一步都在谢帝桐的计划之中? 乐阳提供给始祖派的计划是十分稳妥的,在今晚制住谢帝桐,然后由李蓬罗出面将车慎微和曲艳城交还,请苏子杀了谢帝桐,平息这场混乱,让长生仙重新隐藏到黑暗中。可是冷弦的死打乱了这个计划。谢帝桐的力量连项青君都无法确定,他们必须趁其不备才能成功。之所以一定要让苏子动手,原因很简单——李蓬罗坚持,长生仙不能杀害长生仙。 这么多约束、戒律和顾忌,这就是为什么当谢帝桐主导局势后,始祖派兵败如山倒。 冷弦的死是个彻头彻尾的意外,谁也想不到车慎微会有那种近似于昆鸣的能力。乐阳不想深究这是怎么回事,因为结局已经铸成了——冷弦死了,谢帝桐肯定有了警惕。 所以,乐阳不得不营造出一个条件,让长生仙对长生仙下杀手。这个条件就是“谢帝桐杀了冷弦”——是不是真的不重要,始祖派只需要一个借口。谁都是伪善的,哪怕是最无害的李蓬罗。乐阳相信李蓬罗的无辜,这是他的直觉,就好像直觉告诉他,他和谢帝桐或许是同类。 对,同类。 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并没有什么诡异的感觉,反而感到松了一口气——就好像在很高的空中独自飞了很久,终于在前面看到了其他的鸟影。 他们是同类,不择一切手段达到目的。可是有相同处就有不同处,他知道,谢帝桐有欲望,这种欲望或许针对力量或者针对权力,或者只是单纯的为了欲望而萌生的欲望。食仙人、仲裁人,这个人每一步都是为了自己的欲望,做出彻底疯狂的事情。 那现在呢? 罗竞和谢帝桐,这两个人无疑有默契,他们的行动是配合好的,是一场针对于始祖派的屠杀。而自己就是这个环境的促成者。 这一次,乐阳意识到,是自己被利用了。 项青君的肩臂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和他融合在一起的白麒麟头颅。这只白麒麟又是从何而来?不知道,长生仙的谜团太多,历史太久,不是短时间内可以追溯的。乐阳想起他从丘荻手中将自己带回来的情况——他看到昏睡的昆麒麟时,就好像一个瘾君子。 可是白麒麟——仲裁人使用的一直是黑麒麟,除非是双仲裁同堂。那么这个范围一下子缩小了,他或许曾经袭击过昆门的二把手,然后吃下对方的一部分? 吃下对方,就能获得对方的能力。这是长生仙之所以如此强大的原因。 黑麒麟和白麒麟的麒麟火同时涌出,如同两股洪水冲撞在一起。项青君竟然冲入了麒麟火中,直接袭击谢帝桐。一个三才法阵在他身前出现,在他和谢帝桐身周隔开了麒麟火。黑色的火焰外,罗竞转头看向了他。 法阵只有强悍到一定程度,才能将麒麟火这种物质隔离。乐阳看到项青君掌中有一团黑炎,竟然也是麒麟火。 这个人和麒麟融为了一体。 他不得不分神回来注意罗竞。这个肥胖的人站在自己的面前,像是看着一个弱小蝼蚁。力量的差距太大,乐阳抬头看着他,紧接着转身往大殿的神像后跑去。 “跑什么呢……”这个人虽然肥胖,可速度却很快,不紧不慢跟在他后面。乐阳站在后门,突然站住不动了,手上用力一拉——直到房梁上原本就放置着的水桶砸下来,罗竞才意识到,刚才经过神像时,乐阳从神像上抹了一把,却什么都没抓到。但是并非没有东西,那是几根透明的鱼线,被事先黏在神像底座上。 鱼线拴着水桶壁,用力一拉,就从房梁上砸了下来,淋了罗竞一身。虽然砸得很重,可还不能把他怎么样。 ——可是这个水的味道很奇怪。罗竞闻到浓浓的汽油味,身上十分黏腻。 浇下来的根本不是水,是汽油。 “你……” 他刚想冲过去,乐阳已经推倒了神像旁的蜡烛塔。蜡烛纷纷落在了他的身上,顷刻间燃起了一个巨大的火球。罗竞的惨叫声短促,很快消失,因为火焰灌进了气管。 另一边,谢帝桐已经被黑炎包裹,却静静地立在那里。火焰涌去的时候,他完全没有反抗。项青君不畏惧麒麟火,他体内有祖麒麟的血,和麒麟有着畸形的交融;但谢帝桐不同,他的能力应该只是召唤麒麟而已。 一切都结束了。 “你杀了李蓬罗……”项青君靠在了墙上,声音中带着极度的疲惫,“你不该……” “我应该这么做。” 下一秒,火焰中的谢帝桐突然伸出手,抓住了项青君的肩部——那是他的躯体和麒麟融合的地方。 一切都结束了? 罗竞倒在那里,应该是死了。火势在大殿内弥漫开,这里很快就会变成一片火海——初起火光中,乐阳看到项青君的身体好像一个被撕开的剪纸人偶,白麒麟哀嚎着,被硬生生撕离这具躯体。 第245章 修理法器 项青君的尸体倒在火中,它仍然在抽搐,可立刻被火光吞没。 只剩下一个。无论如何,只剩下一个。 乐阳站在大殿外,看着从火中走出的谢帝桐。无论是麒麟火还是普通的火焰都无法伤及他分毫,连衣角都没有损伤。 “看来,你达成目的了?” 他问乐阳,笑容带着一种像是对于孩子般的宠溺。 乐阳怔怔地看着他,过了很久,也笑了。 “不,是你达成目的了。” “是吗?” “李蓬罗左右着项青君,项青君左右着长生仙……现在,你彻底摆脱族群的束缚了。”像是无法遏制般,乐阳笑了,笑得很自在,像是从来没有这样开怀过,“不过,你快要死了。” “你是说苏子吗。”谢帝桐站在燃着熊熊火焰的大殿前,居高临下看着他,“不要担心。” “不要担心么……” “嗯,不过我很好奇,你是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他走下石阶,来到了乐阳面前,“怎么能不和我说呢?” “有一个人的血,让我想起了它们。”乐阳仰头看着他,舌头舔过上唇,“那口血的味道,真是十分美味。” “那是在……啊,应该是在你被金召带走后发生的吧。之前我们没有分开过那么久。”他了然地点了点头,“应变得很快。” “可以了。动手吧。”乐阳说,“我已经活够了。” “为什么会想死?比如那些人,活了上千年,没有一个人考虑过自杀。”像是感到疑惑般,谢帝桐苦笑着揉了揉他的头,“自我毁灭倾向出现了,你就离输不远了。” “因为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害怕被同伴当成怪物?那把他们变成同类不就好了。”他微微蹲下身,平视乐阳的双眼,“取出你一部分肝脏,弄熟,放到他们每个人的碗里。肝脏是最有效的,也是复原最快的,一个印章大小的就可以完成转变,就好像我对你做的一样。” “那你的理由呢?”乐阳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将手从自己的头上拉下,“你在追逐什么?” “我在追逐什么……” 他呢喃着这句话,抿了抿唇,自嘲似的摇了摇头。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乐阳。”谢帝桐说,“活到那个时候——你会看到一个新的世界的。” 新的世界? 乐阳并不期待那个世界。就好像他清楚自己和谢帝桐是同类,他知道谢帝桐有更大的目标。 可是,他无法实现它的。就好像火会遇到水,冰会遇到阳光,当黑暗出现时,就注定有它崩溃之时。 他仰起头,笑着望向那个人的双眼,仿佛是两股黑暗的交汇,将彼此卷入,搅得粉碎。 “接下来,就辛苦你们了。” 乐阳陷入了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和死寂。 ———— 昆门道观大火,十二元老中的大半都丧生火海。这件事情出现得太过突然,以至于很多人猜测,会不会和昆麒麟有关? 同时,谢帝桐对阳明道观的苏子下了保护令。苏子曾经与昆麒麟发生过冲突,一旦发现,立刻交由仲裁人来保护。在这场混乱中,乐阳失踪,不见踪影。 丘荻他们听见这些消息的时候,已经回到了上海。苏子正在回来的路上,现在只剩下了谢帝桐,只要让苏子接近他引动束缚,这个噩梦就告一段落了。 “乐阳下落不明。”金召那边的消息来得很快,他的情报线来自于一个父亲的老下属,是一个忠心耿耿的老头。在仲裁人变动、金召被打为昆麒麟的同党后,侠门不受约束的益处就显现出来了,里面依然有人在暗中协助他,“死亡的名单确定了,除了冷琴和乐阳,其他都能确定已经身亡。尸体可能被谢帝桐处理了,所以对外说是供奉的烛台倒塌导致的火灾。” “……算是好消息吧。”丘荻叹了口气,“我去看看车慎微。他应该还要用点抗生素。” 从医院将两个小孩接回来的时候,车慎微已经没什么事了。火烧上来的时候,法器在他的皮肤上形成了一层暂时的保护,样子看上去吓人而已,将损毁的法器卸下来后,人本身没什么事情。 但是,法器损坏得相当严重。现在也没有材料可以修补它,除非回到广州天角院——车慎微不太敢回去,现在不同以往,那时候是小孩子家家的,大人都出去忙着准备祭祖了,没把他做的事情当回事。现在回去修复法器,被发现是分分钟的事情。他的父亲也催促他回广州,顺便带上他师叔。 “我用学校考试当借口敷衍过去了,不过不知道能敷衍多久。”车慎微说,“法器现在只能凑合着用了,我尽力修补一下……” 被脱卸下来的部分,看上去就好像一层半透明的网格一样,由无数个细微的白骨齿轮组成,左侧被烧得惨不忍睹。昆麒麟看了一会,说,我可能知道有地方能修这玩意? “不,我需要材料。这个东西应该没人能修了。” “小车,你平时挺谦虚的,怎么能这么骄傲呢?知道你白叔叔吗?白叔叔他可会做小手工了……”昆麒麟还想逗他几句,但是时间紧张,咳了一声,转身替他联系白霞。影白楼延续一贯作风,有风波就躲,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声了。这个门派避世成这样,也不知道乐阳当初是怎么让白霞欠他人情的。 当接到他电话的时候,白霞十分惊讶,没想到这个时候他会联系自己。 “最近都是怎么回事?”他问,“我那天遇到谢帝桐了,这个人很快成了仲裁,可你们一直没有露面。没过多久,竟然成了天下公敌了,你的身份……” “好了好了,是我大意了……哎别唠叨,当爹的男人就是唠叨。”昆麒麟被他说得有点丢面子,只能长话短说,把一切都告诉他。 “什么……食人……” “就是这样。总之,是个说出去都没人信的事情。你就不要扯进来啦,现在谁帮我们,谁就被打成公敌。不过就是有一件事情,关于法器的……” 昆麒麟将车慎微需要的东西说了,白霞觉得没问题,就让小孩子把东西带过去给他看看。 “你们不能借助快递吗?”丘荻觉得不妥,“现在小车肯定被盯着,贸然出入影白楼,很可能出现意外。” “不能快递。”白霞和他解释,“按照车慎微的描述,这都是高稳型的法器,需要法阵加持的,比手表零件都要精密。必须他本人将法器带来,或者我过去取。” 过来取是肯定不行的。白霞和谢帝桐打过照面,已经被认定是帮昆麒麟的人了,只是现在还没有证据办他。现在,让车慎微过去比较可行。毕竟车慎微出入影白楼,能借助一个研讨的名目。 “让他一个人过去行吗?”曲艳城说,“我陪他去。” “对方根本不是人,你的能力派不上用处。让金召陪小车去吧。”丘荻说,“小心别让人注意到了。” “那我们呢?”封隆擦拭着雪药师的刀刃,刀面映出他的双眼,“我要杀了谢帝桐。” “这是由苏子动的手。对了,王兆刚才给我来电话,他陪苏子去青岛的毛旮旯……毛嘎啦是什么东西……”接到王兆电话的时候,丘荻以为这人喝酒喝多了,或者毛嘎啦是什么山东老话,“总之,快上飞机了。不过他不会跟着来上海,所以我们要去接机。我和封隆去,昆麒麟待在这,等余棠。” 余棠已经到了上海,现在出去了,到明月湖那边的辖区去打探昨天火灾的事情。昨天还剩下的两次预言机会全部用在了昆麒麟身上,可惜没有得到什么太有价值的情报。 两次的预言分别是“影将会遇到光”以及“抗拒苏醒,恐惧长眠”。棠哥儿觉得,第一句还是比较平和的,可能意味着在某次行动中昆麒麟会碰见什么故人。可是第二句,它代表的兆头并不好。 在余棠的经验中,带有长眠、恐惧之类词汇的预言往往和死亡挂钩。这个预言似乎是不可更改的,也就是说,有很大可能,昆麒麟这次的处境会很不妙。 丘荻尽可能不让他出面,多休息养精蓄锐,也避开谈论祖麒麟和太气钉的事情。预言毕竟只是预言,哪怕有百分之百的准确率,可是谁也不能肯定就不会有转机了。 “我查了查,好像毛嘎啦指的是青岛的机场。”封隆说,“据说外形很像毛蚶,然后当地人叫毛蚶就叫毛嘎啦……” “行了,这种小细节就不用说了。”丘荻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一个机场怎么可能长成毛蚶的样子,总之,接机时间是三个半小时后,航班都知道了。只要苏子一出现,他们就马上将人带回住处。 “现在,只要青岛那边能安然上飞机就行了。” 不知道为什么,丘荻有一种很不祥、很不祥的预感。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这种不安感究竟从何而来?有什么事情,是被他遗漏的? 应该还有一个人。 “冷琴。”他说,“那个女人,她在哪里?” 第246章 青岛机场 根据余棠的说法,冷琴和他一班飞机回来,甚至就坐在他旁边,她应该也在上海,昆门失火,那群食人魔莫名其妙死了那么多人,她竟然没有出面?谢帝桐在台面上应对此事,剩下的几名元老也在,可唯独她不在。 她去做什么了? 丘荻马上打电话给了余棠,电话很快就响了,余棠那边很吵,应该是警察局里的声音。 “喂,丘荻啊?” “棠哥儿,问你个事。”丘荻说,“那个叫冷琴的女的,她真的和你一班飞机回来了?” “对啊。问这个做什么?” “你确定?” “当然确定,我眼睛又没老花。” “可是她没有出现。”丘荻在电脑上和金召的线人确定台面上的情况,“现在只有谢帝桐和其他几个元老在处理昆门道观失火和元老身亡的事情,冷琴没有出现。” “她会不会也死了……” “不对,时间卡不上。她如果和你一班飞机,那要多快的速度才能赶回昆门,经历火灾?那个时间没有地铁,从机场打午夜的士,排队的时间你我都是知道的。” “万一她有车呢?呃……也不对。那天为了凑最快的航班,买的是浦东机场的票。她确实不可能赶回去。” “所以她还活着,却没出面,她在哪?做什么?”丘荻的不安感越来越强——冷琴会去做什么?她应该只有一个人,在上海这一边,他不会落单,昆麒麟、封隆和金召都不是能靠武力轻易对付的。如果她此时离开,那么目标是…… 王兆和苏子? “丘荻,有件事我刚才发现了。” “什么?” “兆哥儿的手机一直忙音。”余棠的声音有些迟疑,“因为不是关机或者无人接听,所以我起初没在意。十分钟前我给他电话,想谢谢他这次,结果是忙音。然后刚才我再打了一次,还是忙音。我待会发个短信看看。” “不对……” “啊?” “不对,冷琴根本没有离开机场!”突然之间,他明白了这个圈套,“她在那里……” 她前去找余棠,故意再在机场重逢,甚至全程坐在余棠身边的位子,就是为了让他们彻底觉得,她在上海落地,不会再去其他地方了。 但是她根本不在这里。当下了飞机之后,她直接去了另一个登机处。 “她在青岛……” ——青岛机场的登机站前,王兆看了看时间,还有十分钟。 “这次玩的开心吗?我看你很喜欢海。” “嗯,开心。” “你是哪里人?” “不知道。”苏子说,“我是被领养的。大概家里不想要两个这样的孩子,就把我们扔了出去。” 说起这话的时候,他没什么悲怆,就是平平淡淡的,仿佛在讨论今天的温度如何如何,今天的早饭如何如何一样。 “‘你们’?”王兆怔了怔。 他听出来,似乎和苏子一起被遗弃的,还有一个孩子。 苏子点了点头,“我还有个双胞胎兄弟。双胞胎,白化病,估计我亲生父母不太能接受这个事情。” “这没什么不能接受的。”王兆笑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谁照顾你长大的?” “大师兄。” 苏子说起封隆的时候,总会忍不住笑起来。这是个大男人主义的人,却很会照顾孩子。不过他对几个年轻的师弟都很冷淡,这种冷淡像是故意装出来的一样。 据说,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对其他人很好,尤其是一个小师弟。后来,这个小师弟背叛了他。 或许留下的伤痕太深,封隆便不再像以前那样了,彻底变了一个人,恨不得和谁都划分出一道界限。 信息牌翻新了,王兆拿着证件,去替苏子办理登机牌。他不年轻了,很多年轻人用的快捷方式也不会用,还是用最老式的换登机牌的方式。这让他们的速度慢了许多,不过苏子也不着急,坐在椅子上等。 “你是一个人坐飞机吗?” 旁边忽然有人问他。 ——那是个漂亮的女人,穿着一件灰蓝色的素净长裙,带着宽檐帽,手上拿着一本时尚杂志。苏子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是淡淡的甜香。 他没有答话,只是转开眼,继续和师兄发消息。但是就在这时,他发现消息无法发出。 信号不好? 刚才一直没有问题,但是现在信号明明是满格,却显示发送失败。 他正想关机重启,一只纤细的手盖在了他的手机屏幕上。接着,苏子只觉得肩上微微一痛,一支细小的针管离开了他的胳膊,被她扔进了包里。 眼前的景象快速昏花了起来。他向前倒去,靠在了她的怀里。 一切发生的很快,没有人对这一幕有什么怀疑。这看起来很寻常,就好像一个困了的孩子被年轻的母亲带走了。冷琴松了一口气,将苏子带到了停车场。这里停着她事先租好的车,从青岛回上海大概需要九个小时左右,她会直接开车回去。苏子身边还有个男人,不过那个人应该只是普通人罢了,不必太在意。 她打开了车门,将苏子放到了副驾驶座。停车场是户外的,摄像头只是个摆设,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修好。 就在她即将关上车门的时候,一个人在背后叫住了她。 “——你想把他带去哪里?” 冷琴愣了愣,回过身,看见是个中年男子,看不准年纪,但肯定不年轻了。他背着一个褐色牛皮的单肩背,笑容很和蔼。 “是你啊……” 她看出这就是陪着苏子的那个男人,应该也是昆麒麟他们的朋友。 普通人罢了。 她抬起手,像是想将北风吹乱的头发拢到一边,但是飞快地出手,打向那个人的太阳穴;这一击如果打中,普通人绝对会立刻被打昏,过几个小时才醒来。 但是,同时响起了一声嗖的轻响。 冷琴向后倒去,摔在地上。她的眉心有一个黑色的洞,少量血液正从枪孔中流出。 那个人收起了手里的枪。冷琴从动作到抬起手大概是两秒,两秒的时间里,他从牛皮包中拿出了手枪和简易消音器,根本不用瞄准,扣动扳机。 “……果然不是人类啊。” 他低头看着冷琴眉心的伤口。这把枪应该能造成开放伤,近成这样的距离,枪口几乎是贴着皮肤的,可是流出的血很少。 不过王兆没有管她。这里随时可能有人来,否则还能慢慢处理尸体。他将苏子扶下车。小孩子没什么事情,只是昏迷了,要快些送去医院。 他们慢慢离开了这辆车。但是刚刚走出三四步,王兆突然向左侧让去,躲开了后面的这一击;然而第二次他没有躲过,虽然尽力躲开了,可是头上仍然被重重打中。他倒在地上,眼前发黑,只能看着冷琴一边擦去额头上的血,一边抓住了苏子。 “新裙子呢……”她轻声说道。王兆已经昏昏沉沉,可是她仍然想要再补一下,以免后顾之忧。就在这时,停车场那一头有人来了。冷琴耸耸肩,只能放过了他,带着苏子上了车。 “喂?嗯,人已经找到了。”她说,“虽然遇到点小麻烦……” 昏迷的王兆已经被人发现了,停车场里有了些骚动。她开车离开了机场,直接上了高速。 “生死束缚……啊,找到了。”她看了看苏子的颈后,有一个和谢帝桐颈后成对的印记,“不过要怎么解开呢……什么?不急?为什么不急?” 电话那头,谢帝桐告诉了她原因。冷琴笑了笑,说,算了,只要能找到车慎微,这些小细节我也懒得管了。 “始祖也死了啊……那个叫乐阳的小美人,到底还是嫩了些。”冷琴打开了音响,一边放音乐一边开车,“你把他怎么样了?……那么奢侈?金屋藏娇啊。” 谢帝桐没有杀乐阳,只是将人关在了老洋房的处理室里。 “接下来呢?今天天气很好,你准备做些什么?” 她哼着歌,看向窗外的海景。青岛的栈桥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向山上蔓延而去,不知通向何方。 这让她想起第一次见到谢帝桐的时候。 一条未知的道路——这是谢帝桐给她的感觉,仿佛在黑暗中,乍然开启了一条新的道路。至于另一头是通向更深的黑暗还是光明,有什么关系呢? 只有他能让她摆脱一成不变的生活。 “不过,哥哥死了,毕竟还是很难过。”她想起冷弦,微微叹了口气,“记得最后将车慎微交给我。冷弦啊……明明说着什么接受新思想,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守旧派。和他一起生活,日子过得太压抑了。” “是吗。” “说起来,今天这样的好天,你就把时间浪费在他身上?……随便啦,反正时间多得是。乐阳……把他留一块给我吧,不要一个人吃独食啊。” 她笑着说,音乐声越来越大,让手机那头传来的破碎的尖叫声显得模糊不清。 “啧啧……有点可怜啊,但是,年轻人总是要受一些调教才好的。”冷琴吹了声口哨,挂断了电话。 她知道,那是乐阳的惨叫声。 第247章 黑白之际 寒冷的室内,他被悬在半空中,微微摇晃着。 他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时间就像是被无限拉长,在里面充斥着各种痛苦。 一个月?一周?一天? 还是仅仅过去了一个小时? 睫毛上结了冰霜,随着颤动而碎落。乐阳的头垂着,能看到自己小腹上的伤口正在渐渐愈合。 他以及不记得自己被切开了多少次。 每一次在伤口即将消失的时候,那个人就会到来,从胸骨开始切开自己的腹部,取出一部分肝脏,装在密封的盒子中。 他的惨叫声让自己的耳膜都在发痛,那种能将一切撕碎的疼痛不停地席卷而来,尽管肉体会逐渐自愈,可是精神正在濒临那个危险的极限。 就在这时,门开了。 当看到那个人的时候,洪水般的恐惧侵袭了全身,他没有任何挣扎的力气,双唇被冰霜覆盖,缓缓说出了那句被说了无数次的话。 “……杀了我……” “不行。”谢帝桐摇了摇头。他的手上拿着一个盘子,上面的东西还在冒着热气,“现在是早饭时间。” “早饭……已经是……几天了……” “才过去两天而已啊。”他用叉子叉起一块食物,递到乐阳的嘴边。但是那人紧紧抿着双唇,不肯进食,“你这是绝食抗议吗?这可不好。” 碎乱的额发下,乐阳的眼神显得有些凄艳。这无疑是个很美的人,纵然脸色苍白,神色憔悴。 “吃完早饭……”谢帝桐凑近了他,唇边缓缓加深了这个笑意,“今天的活动就要开始了。” “杀了我……” “有一件好消息要告诉你。我们找到苏子了。”谢帝桐将餐盘放在一边的工作台上,然后走进处理室内的小隔间,从橱柜中拿出了一个铁质的口枷。当看到它的时候,乐阳的整个头部都开始微微发麻,眼神颤动着,却无法移开。 “你还记得它吗?”他将口枷下方连着的管道末端顶上乐阳的双唇,可是双唇紧闭,拒绝让它进入,“乐阳,不要逼我在你的喉咙口开一个洞。” 双唇颤了颤,过了一会,它们缓缓张开。 管道被强迫吞咽下去,最后,漏斗形的口枷塞入了他的口腔。谢帝桐系好了固定带,将食物倒入了他的口中。 “你是不是在担心,我们会把苏子变成同类?”他笑着看向乐阳的双眼,那双眼中的凄艳无论何时都那么让人着迷,“可惜他年纪不够。要成为长生仙,至少也要十五六岁。李蓬罗的外貌很年轻吧?他是始祖,最早的长生仙,那时候人类的寿命还很短,十六岁的时候,他已经接受了神迹——他将那称作是神迹,或许是一种类似于诅咒的法事?” 乐阳无法回答。他的自言自语回荡在寒冷的室内。 “我是二十八岁的时候接受的转化。”他说,“那时,我的父亲似乎信仰了某种宗教,十分痴迷于宣扬教义……天雪教,对,天雪教主项青君,这就是为什么项青君被称为教主——天雪教的时期,是长生仙数量膨胀得最疯狂的时期。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能够成为教主的同族。那是一种在民间的大范围的删选,就好像饲养猪牛羊,选出条件最好的那些,进行下一轮的配种。大部分都是年轻人,男性,健康,其他人则只是普通的教徒,负责吸纳更多人进入教派。我的父亲已经年迈了,不可能被选中。就在这个时候,他做了一件事情。” 餐盘上所有的食物都被倒入了口枷中,几乎是立刻,乐阳的伤口开始加速愈合。普通人类的肝脏是不会有这个功效的,能够到达这个地步的,只有长生仙的血肉。 “——他吃了母亲。”谢帝桐一边说着,一边从工作台上拿起了切割刀片,慢慢回到了乐阳的面前,“不知道是听谁说的,或许是项青君做的事情走漏了风声,教徒们开始疯狂地效仿。总之,当我游学回家时,没有见到母亲,父亲替我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这是第一次父亲下厨。你不知道在那个时代,家中男人下厨是一件多么稀有的事情。说实话,做的非常难吃。我到现在都记得……” 刀片抵上了乐阳的腹部。腹部的肌肉刹那间紧张了起来,乐阳紧紧闭上了双眼。 “母亲的肉被烧焦了,其实也和其他的焦肉差不多的难吃。” 刀刃割开了皮肤。从口枷中,传来了一声破碎的惨叫声。 “项青君做的事情,和养蛊很像。”他拿来餐盘,将肝脏的碎块取了出来。乐阳的头已经垂了下去,只有****的身体偶尔发出痉挛的颤动,“你应该发现了,长生仙的血肉要比普通人类的血肉力量强大很多,说得简单些——营养更丰富。刚才我给你的是我的肝脏,可惜食不知味了。项青君做的事情,就是在教中选中合适的人类,让他们转化为长生仙,然后,将这些同类当做食物。仙人的肉当然是上上之选,但是长生仙的血肉,至少比普通人要好很多。李蓬罗是个善良的人,在他的眼下,项青君不能捕食仙人。这很讽刺,教主为了保护始祖在增加自己的力量,始祖却千方百计地阻拦。” 乐阳没有任何反应,宛如死去一般。他的眼神是放空的,无法看到那双眼中的情感。这具身体对于疼痛开始麻木,就像是过山车,到了顶端,就会重重坠下。 他仿佛正处于一个独立的空间。这个空间里,另一个自己正坐在对面,笑着看着他。 “还在坚持?” 他在白色的空间里,而那个自己则站在黑暗中。 “过来吧。摇摆不定,犹豫不决。” 过去吗? 他的眼神微微动了动,像是感受到了黑暗中的甜美。 可是,他现在却什么都做不了。 “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吗?”“乐阳”问,“离开这里,应该还不是问题吧。” 不,我累了,我想死。 “死是很容易的事情。可是你可以选择过来。黑暗是很让人安心的东西,你应该明白。” 不要过去。不要想,不要说,也不许去做。他阖上眼,感觉痛苦如退潮般离去,逐渐留下安宁。 “这个世界多么麻烦。只要还有人在,就会有纷争和生死。你保护的人就是这样的生物,作为人在或者,和作为长生仙在活着,似乎没有什么差别?人把比自己弱小的东西仿作事物,长生仙也一样罢了。” 是啊。太麻烦了。 “对,太麻烦了。”“乐阳”拉住了他的手,将乐阳一步步拉了过去,“那就过来吧——既然有麻烦,就把麻烦清空。” 精神的弦被痛苦逼到了一个极限。他几乎就要迈过了黑与白的分界,只要迈过去,一切就结束了。 “转向针对昆麒麟。让他成为祖麒麟,毁掉一切。那些麻烦也好,眼前的麻烦也好,全都一样会烟消云散。” 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为什么?是啊。为什么不可以? 他陷入了一种茫然,微微睁开了双眼。在这处寒冷的室内,没有任何的希望存在。 “为什么金召没有死?”他问自己。 因为留情了。 他第一次手下留情,从此,就永远有了弱点。 他对金召留情,对昆麒麟留情,他对那些人留情,为什么?原因就在眼前,可是他却不敢看一眼—— 因为,那都是对他而言,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是可以不眨眼睛就牺牲掉的棋子,也是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去保护的人。他一直不敢认清的原因此时就摆在了眼前,告诉他,自己是那么弱小。精神终于到达了极限,他甩开了自己的手,留在了白色空间内,看着黑暗中的自己被黑色淹没。痛苦仍然存在,心的位置,宛如绞碎般的剧痛。 “我被父亲带入了天雪教,被项青君选中了。但是,我的第一次转化失败了。” “李蓬罗为我再次进行了一次转化。说起来,始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活了那么久,在很多问题上依然世俗。因为项青君的关系,他对我感到愧疚。这样的人活得很辛苦,大概因为当年的长生仙是肩负一国兴亡重任的,所以他总喜欢把所有罪责揽到自己身上——他愧疚了,所以他纵容了我。九十多年前,那是这个国家一片混乱的时候,我开始捕食仙人。等到他们发现的时候,我的力量就已经不是项青君所能掌控的了。于是,他们出卖了我的行踪。” “啊,你的伤又快好了。”他忽然说。因为进食,乐阳的伤势好得很快。伤好了,就意味着下一次的折磨要开始了。 乐阳的眼神有些灰暗。但是谢帝桐说,不要担心,已经结束了。肝脏的数量足够了。 “我又不是为了折磨你才这么做的。” “仲裁人的候选人考核要开始了,到时候,所有道界的新秀精英都会聚集起来吧。”他把玩着手里装着肝脏的盒子,里面暗红色的血块随之滑动,“到了那时,就会有一场宴会。我们一下子,就会多出很多的同类……然后,就是很多的食物。” 第248章 营救计划 冷琴从机场带走了苏子。他们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金召已经陪着车慎微前去常熟那里的影白楼了。 没有苏子,没有筹码。对于昆麒麟的捕杀还在继续,他们可以说是一败涂地。 冷琴是怎么知道苏子在青岛的?按理来说,这是谢帝桐根本调查不到的事情才对。现在假设,这些人有一种能力,可以读取“食物”的记忆,而且只需要毛发类的就可以,那么冷琴是在老书楼那里找到了比如梳子上的头发,进而取得了王兆的回忆? 万一王兆带着苏子随便跑了个地方呢?比如真的去了西藏或者新疆,她要怎么找?这个女人就那么肯定,两个人会回青岛老家? 这简直就是赌博。 丘荻忽然意识到,这是两个比乐阳更恐怖的人,乐阳做的一切都是有理可循的,从一个点推理到下一个点,只是速度比常人迅速。但是谢帝桐和冷琴,他们做的事情近乎于赌博。 他们只要赢一次,而自己一次都不能输。 “他们抓住了苏子,有两种可能性。一种,将苏子带离范围,但是冷琴就会和谢帝桐分开。”在的人都聚集在了丘荻家的客厅,听丘荻说,“还有一种,冷琴带着苏子和谢帝桐在一起,他们告诉苏子,如果谢帝桐死,他也会死。” “我们的目标是冷琴和苏子。”封隆说,“要把苏子救回来。” “对,无论三个人是不是在一起,我们要把冷琴和谢帝桐分开。这样,抓住冷琴,救出苏子,还可以多一个筹码,让昆麒麟的捕杀令撤销。”丘荻问,“你们谁有办法知道他们的几个落脚点?” “没有是没有啦……现在迁居登记没以前那么严了。但是昆门大火,谢帝桐不可能再继续住在那了。我有办法联系到他。”这话是余棠说的,其他人也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办法,“查水表啊。” “……你开玩笑?” “不是。火灾之后,有各种各样的名目可以找到他的,最简单的就是消防安全教育,用派出所的名义去,至少能问出他的住所吧。”余棠说,“总之,我先去试试。” 现在和以往不同了,成为仲裁人,有很多信息是需要登记的。昆麒麟都觉得挺傻的,自己当时加户口本,还要被挂在什么网上公示。当然,这些信息不一定会有人验证,但是有两条信息是必须要求正确的。一个是电话,一个是邮箱。 如果留的是宅电,通过电话就能直接找到住址了。但是谢帝桐留的是手机。封隆看了看,认出那个手机号是许越的。许越应该是死了,所以身份都被这个人盗用了。 “不需要留地址吗?”丘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昆麒麟说,当然不用留,默认仲裁人就是住在昆门的,我师父当年去北京,甩甩手就去了,我师叔追着他过去,期间替他办了很多应急手续。仲裁人理论上不可以擅离职守。当然,如果发生火灾这种意外,那也没办法。 “可谢帝桐他不傻啊。棠哥儿去问他地址,他不给,警察总不能硬逼吧?” “总之要试试看……” “先别试。”昆麒麟觉得不可行,谢帝桐又不是傻子。但是还有一个人可能知道谢帝桐的住处——他看向了封隆,“封大师兄,你们当时所有人一起来了上海,是住在哪的?” 封隆没想到他会问自己。当时,他们所有人都住在靠近市中心的一间洋房里,那是上一任长老留下的一处房产。但是因为有谢帝桐,其他人都不肯和他住在一起,只有许越和顾莉是负责联系他的。 难道他还留在那? 很少有人还会这样大胆了。因为他们的人还没死绝,随时可能有人回去。谢帝桐难道就这样正大光明地住在那? “是不是正大光明住着,去看看就知道了。”有了突破口,事情就会好办许多。昆麒麟说,等所有人都回来了,我们就去。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金召的来电。他应该陪车慎微去常熟找白霞了,不知道为什么打电话回来。 “喂,金老大,你们那没事吧?” “我们不能去影白楼了。”金召应该在开车,不过声音挺平静的,“白霞刚才联系我,说谢帝桐可能准备去影白楼,因为仲裁人的联系人刚才说他离开上海了。我们的车还没上高速,现在转道回来。” 仲裁人的联系人是负责登记仲裁人去向的人,如果仲裁人需要离开本地,就需要向这个人报备。 ——谢帝桐去了影白楼?! 他看到过车慎微的法器,知道这个法器如果要修理,影白楼也是唯一的选择。所以提前就去那里守株待兔,车慎微只要过去,立刻就会被扣下。 “提前知道就好,幸好没进套。否则连白首座一起连累了。”昆麒麟松了口气,“先回来吧,然后……” “然后,我们去那栋洋房看一下。”丘荻说,“如果谢帝桐去了常熟,那么住处很可能只会留下冷琴和苏子。运气好的话,就能一步成功。” “我去找谢帝桐。”昆麒麟说,“如果做得到,就把他一口气干掉。丘荻和余棠待在这,封隆等金老大回来……” “我们就去找冷琴,曲艳城也去。”封隆说,“他能确定苏子在不在那栋洋房里。” “说不定是最后一次了。”丘荻笑了笑,拍拍他的肩,“和白霞一起对付他,应该没问题。” 金召大概是在二十分钟后回来的。车慎微身上还有点伤,所以和丘荻他们一起待在家里。大家各自出门,赶向不同的目的地。 洋房离这里大概半小时车距,封隆和他带上曲艳城,很快就到了。 “苏子被抓住,不知道是清醒还是昏迷的,你在屋外能听见他的存在吗?”他们问。曲艳城点点头,说,哪怕是昏迷的人也是有思绪的,他的声音我听过,只要在楼下就能听见。 他们三个人来到了洋房的后门,曲艳城在那里听了一会,说,没问题,他在里面,不过是昏迷的。 “进去。” 曲艳城在外面等,两个人从窗口翻进了屋内。封隆取下背上的雪药师,听见了电视机的声音,客厅里应该有人。 “我去一楼,金召你去二楼。” “嗯。” 在昆门最初发生的冲突中,封隆已经确定,这群人很惧怕雪药师。尽管如项青君这样的可能在身体上画上加持法阵来抵抗刀刃,但是有过一次经验,第二次就不会再落于下风。 这次的目标是一个叫冷琴的女人,也是食人魔之一。他走到了客厅,发现电视机是开的,但是沙发上没有人。 逃了? 她可能听见了动静,所以暂时避开了。屋子很大,家居摆设也很多。封隆缓缓环视一圈,猜测她会从哪个角度突袭过来。 还是说,她去了二楼? 他皱起眉头。似乎在他们中间,金召并没有什么决定性的战斗力。这个人虽然是侠门掌门,可是一旦对上实力悬殊的敌人,很容易就落于下风。 ——去二楼。他做了决定。然而就在这时,乍然惊变。 ———— 不知是不是金召的错觉,二楼比一楼要冷一些。 这个地方,他曾经来过,是因为无意中发现了乐阳的行踪,所以跟踪过来的。之后因为觉得谢帝桐不可能那么大胆仍然住在故地,所以就再也没来查探过。 可是这个人的行事诡异,真的不能用常理揣摩。 他竟然仍然住在这,也不怕昆麒麟不顾一切带着所有人反扑过来。 二楼没有人在,这里比一楼简单很多,一间卧室,卧室被隔墙分割成了书房和寝室。再往前就是厨房。这让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哪怕是在家里不用做家务的男人都知道,洋房的厨房放在二楼,似乎太奇怪了。 一般都是放在一楼的,因为一楼有客厅,菜做好了可以直接端过去。除非一楼也有一个厨房,那么二楼这个厨房有存在的意义吗?这种型号的住宅,寝室和洗手间会有很多,可是厨房一般只有一个。 他走进了这间厨房。让人感到惊讶的是,厨房里非常冷,一进来就能感受到温度差。 但是这里没有冷气和空调。他走向一扇铁门,冷气就是从这扇铁门里面传来的。 为什么二楼会有厨房,厨房里还会有一间打着冷气的屋子? 金召试着推了推铁门,门是锁住的,里面肯定有什么紧要的东西。他从包中取出了一把青色的短刀,用刀尖在铁门上刻下了一个白色的印记。印记很快就刻完了,在铁门上,呈现了一个大约手掌大小的法阵。 然后,金召将刀顶在门上。刀刃就好像刺入了豆腐一般,毫不费力地在铁门上开了一个洞。洞靠近门锁,他将手伸了进去,从外面打开了锁,推开铁门。海浪般的寒气扑面而来,白色冰雾将他整个人裹了进去——里面竟然是一件冷藏室。 在冷藏室的中间,一个人被吊在那,浑身****,头低垂着,不知道还有没有气息。 第249章 不逃 金召冲了过去,将那个人的头抬了起来。这是乐阳。 “乐阳?”他看见了那个铁制的口箍,想替他解开,但是刚一拿动,那个人就很痛苦地呜咽了一声。口箍下面连着一根管子,好像食管一般强行撑开了他的食道。 他只能让乐阳先忍一忍,然后慢慢拔出了那根管子。刚刚拔出,乐阳就忍不住干呕起来。金召割开了绑着他双手的牛皮带,将人放了下来。 “你没事吧?”他问,乐阳的身上似乎没有伤口,“好了,好了,我们走了。” 那人紧紧抓住他,人很紧张,双唇抿住。金召看到墙边挂着隔离服,就取下一件裹在乐阳身上。当他正要向门外走去时,发现门口正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不该出现在这里。 谢帝桐,他现在应该正在去常熟的路上才对。 “你为什么会在这……” 他拔出短刀,朝向那个人。当见到这把刀的时候,谢帝桐的眼神微微变了。 “辟光刃?” ——金召手上的,是一把辟光刃。 这把青色短刀是侠门代代相传之物,同属于辟光刃之一。可是在辟光刃中,这是一把公认的次品。传闻昆药师在铸造它的时候将它的刀身一断为二,并没有人知道缘由。其他的辟光刃都是唐刀制式,只有它是短刀。 这把刀的名字叫做断刀翠雀,也是被认为是所有辟光刃中最弱小的那一把,以至于当它流落到侠门中时,没有引起一点波澜。 昆药师铸造的七把辟光刃在他失踪前悉数流落在外,已经现世的只有雷刀斩麒麟以及业刀雪药师,至于翠雀,往往被人遗忘。 “来的是你们,也就是说,昆麒麟去找冷琴了。”他走向两人,目光从翠雀上移开,没有再在意这把刀,“无所谓,反正也只是……” 他说着,突然用力抓住了刺向他的刀刃;金召对这些人已经有了防备,立刻拔刀,将刀刃抽离了谢帝桐的手掌。刀刃在他的掌中留下一道伤口,缓缓愈合。 “开胃小菜罢了。” 冷藏室内的地板上满是薄霜。金召没有看到那个隐藏在薄霜下的法阵,当法阵被催动时,一股巨大的压力侵袭而来,原本就刺骨的寒冷更甚,向他的脑中涌去。谢帝桐已经不再看他,而是走向了不远处的乐阳——那个人挣扎着向金召爬去,企图将人救出法阵。 “他和我们不同。”谢帝桐抱住了他,剥去了那件保暖服,将乐阳摁在了墙上;他能感受到谢帝桐的气息近在咫尺,已经接近了他的肩头。“他会死在这里。” 接着,撕裂般的剧痛从肩上传来,乐阳的肩膀被他咬住,正在被硬生生地撕咬开一个伤口。 “啊——” 哪怕是拼命的挣扎,力量的悬殊也早已决定了结果。乐阳只能任他撕咬,感到剧痛从肩部传来。 法阵的力量太过于巨大,金召根本不可能挣脱得出来。同时,楼下传来了巨兽的咆哮声。那是谢帝桐的黑麒麟,已经与封隆交战了。 “没有什么营养,却很美味,好像毒品一样。”他闭上了眼睛,像是在回味血中的余韵,“我可以慢慢品尝你,然后,他们会一个个送上门来。” 就在这时,乐阳惊呼一声——寒芒从谢帝桐的眉间穿出,是青色的刀尖。 金召站在他的身后,手中稳稳握着翠雀。 “还能走吗?”他问乐阳。 乐阳还未从这一幕中反应过来。无论如何,金召都应该是必死无疑的,可是他现在却好好地站在这里,甚至用翠雀贯穿了那个人的头颅。 “我没事……” “你完全不像没事的样子。”他拉起乐阳,替他裹上了隔离服。乐阳忽然感到这个对话有些熟悉。尘封在最深处的记忆像是被石子惊起的浮沙,让他想起那年的北方深夜,他问金召,你能走吗? 那个人的肩膀上有很深的刀伤,却说自己没事。乐阳忍不住笑了,说,你这样完全不像没事的样子。 那是他们最初的记忆。 他正恍惚着,谢帝桐已经站了起来,额头的伤缓缓愈合。金召将他推向门外,关上了铁门。 “曲艳城在楼下,他会带你回去的。”金召的声音从门后传来。乐阳只能从铁门上的洞口依稀看到里面的情况,金召背对着他,面对谢帝桐,“你走吧。” “如果你没回去怎么办……”乐阳靠在门口,不知道为什么,面上有些一种悲怆的笑意,“我已经……不可能再回去了……” “如果我没回去,那你就记得,你欠了我太多了。” 金召握住刀,看着面前的谢帝桐。这个人对他的行动似乎有些费解,问,“那个法阵对你没有用吗?” “你不用管。”金召的手指刮动了一下耳垂下面的血,那是刚才的法阵造成的。“我不是来拦住你的。” “你拦不住我。” “我是来了结你的。” 翠雀的刀身愈发鲜艳,宛如翡翠剔透。这把刀是金召从小就带在身边的,却直到二十五岁那年才能令它出鞘。 因为刀就是他。 ———— “你为什么把它折断?” 窗边的白衣人容貌清丽,穿着一套雪色的织金礼服,璎珞饰带摇坠成白金交织的绚丽。他看着铸剑炉前的那个人,那是个穿着黑色道袍的道士,正低头望着一把断刀。 “青色的刀,很少见的,要很好的火、很硬的铁,才能铸出这样的好刀。”白衣人拿起另外半截刀身,用指腹轻轻摩挲过刀刃,“药师,把它送给我好么?” “你要它做什么。” 黑衣道者面无表情,这是个很严肃冷漠的人,当他站在那里的时候,就好像一把长刀,劈开往来所有的风。 “如果将来你要杀我……断刀和断刀就能再次相遇。” “我的刀不赠妖邪。” “我是妖邪吗?”他走到黑衣道者身后,声音中带着一些慵懒,“当雪药师出鞘的时候,你就该知道,我是不是妖,是不是邪。我是仙——你这个疑神者。” 就在这时,昆药师突然转身,他的手指有一道青色寒光闪过——那是辟光刃的断刀。 “当你作乱的时候,这把刀绝不会留情。” “你没有情可以留。” 白衣人退开了一步,笑着张开嘴,将手中的半截断刀放入口中;然后,他咽下了断刀。 “我和你打一个赌。”他望着昆药师手中的青色刀刃,眼中含笑,“当我死后,你会哭的。” “我不会为你流一滴眼泪。” “你会的。如果你落泪,我的躯体就会化为烟散,只会留下这把断刀。”他说,“断刀留情。算是这么多年,父子一场。” “你不是我父亲。” “我是你的养父。无论药师你再如何厌恶杀害你全族的妖类,你也不能否认这件事。你是被妖所救,被妖所抚养长大的。”他说,“你会后悔的。” “你也会。吞下了辟光刃,你余生都会为道家清气所折磨。” “我把你当做我的孩子。骨肉相杀,远比什么都让我痛心。”他退入了黑暗之中,黑色的眼瞳带着一些妖异,又缓缓合上,“这把刀,从此就是我了。” ——刀就是我。 这是金召第一次听见翠雀的鸣动。 这把短刀是侠门代代相传之物,传闻是师祖当年行侠仗义,巧遇一位狐仙。狐仙告知,在十年后,于昆山北侧万狐墓中再会。 十年之约后,当师祖到达昆山时,墓中无人,只余一把断刀,一截断刃。 “刀就是我。” 他忽然说。 每一代侠门掌门,都能和断刃合二为一。翠雀的能力在外人眼中并不如何显赫,它只有一点,就是能贯穿一切可见之物。 当成为刀刃的刹那,金召就不再为任何术法所影响束缚。谢帝桐的法阵再如何强大,也无法影响他分毫。 翠雀已经出鞘,刀刃锋芒翠色,直刺向了面前的人。同时,门外的乐阳似乎听见了一声狐啸。 他不顾一切打开了门。翠雀贯穿了谢帝桐的胸口,却依然无法令他停止行动。两个人离得太近,金召根本躲不过谢帝桐接下来的反扑。 “贯穿一切……”谢帝桐轻笑着,看到自己的身体碰触到辟光刃的部分正在缓缓流出鲜血,纵然是不死之身,却依然会为辟光刃所伤,“可是,贯穿了又能如何?” “……包括你的魂魄。”金召抬起头,声音中带着少有的笑意,“魂魄既伤,肉身自灭。” “那就试试吧。”他的手放在了金召的喉头,只要收紧,人类的躯体就会像泥土般碎散,“乐阳还是没有走。” 金召的神色微微动了,却不是意外,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所知道的乐阳,从来不会逃。 就在谢帝桐的手要收紧时,乐阳突然喊了那个人的名字,冲向他们。同时,冷藏室冰霜碎动,四方震荡。就在三个人的眼前,地面上的冰霜仿佛被一个庞然大物所带到,缓缓浮起四散。 鱼。 从地面上游出,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条巨大的鱼仙人——尽管,它只余骸骨。 第250章 高架 黑麒麟。 封隆望着它,并没有什么意外或者惊惧。既然此行的目的就是打击对手,那对手是谢帝桐还是冷琴,根本没有什么差别。 他很早就想试试了,如果没有发生那么多意外,本来对上的应该是昆麒麟的那头黑麒麟。他一直都很想知道,当真正对上黑麒麟的时候,雪药师能不能获胜。 今天就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雪药师在他的手中微微散出清圣光华。所有的辟光刃中,只有这把刀唯独归于昆药师一脉,却不受制于血脉。 心中若无正念,就无法碰触此刀。 业刀雪药师似乎是一把只能用来对人的刀,和雷刀斩麒麟同样。而只有封隆明白,雪药师真正的力量是什么。 无论是人非人,但凡有业障,就可为此刀斩断。 麒麟火向他涌来,却被刀刃一分为二,刹那熄灭。接着,雪药师夹带着巨大的圣气,向麒麟斩落。黑色火焰再度将他卷入,却被刀刃劈开如潮水两散。就在烈焰之中,麒麟首被刀重重劈中,伴随着一声咆哮,刀刃刺入麒麟左眼。就在这时,黑麒麟突然消失,只留下正在燃起麒麟火的客厅。 骸骨冲出地面的刹那,连一楼都感觉到了震荡。 是鱼仙人的力量。尽管微弱,可是动静大得吓人。 这条鱼仙人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很多人都以为它已经随着乐阳一起死了。但是此时却出现在了这里,将谢帝桐吞入鱼腹之中。麒麟火已经点燃了客厅,封隆不知道二楼出了什么事——紧接着,金召带着乐阳从楼上冲了下来,“他怎么在这里?!” 看到乐阳的时候,封隆稍稍怔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问他们谢帝桐在哪。黑麒麟突然消失,必定和谢帝桐有关。 “我把他关入了鱼仙人中……但是时间不多了,他随时可能出来。”乐阳的脸色十分苍白,好像异常虚弱,声音沙哑,“好久不见了,大师兄……” 见到封隆,他勉强弯起嘴角,笑了笑。 “二楼都找过了,没有发现苏子。”金召看着越来越大的火势,这里已经不可能久留了,“一楼呢?” “我还没来得及找就遇到黑麒麟了。”这个时候不是旧事重提的时候,封隆没有和乐阳多说什么,往客厅外的门走去,一间间屋子找了过去,可是苏子不在这。 就在这时,金召接到了曲艳城的电话。 “喂,我们没有找到苏子……” “他刚才被人带走了!”曲艳城说,“是一个女人,应该是冷琴,把他带上了车。” “走,出去。”封隆帮金召一起扶着乐阳,可是那人自己能走,让他们不用管自己。金召忽然问,“你是不是……饿了?” 乐阳的眼神动了动,却还是摇头。 “什么饿了?”封隆皱起了眉头,心里有一种很不安的念头,“莫非你真的……” 乐阳什么都没有否认,只是默认。 “去追苏子吧。别管我的事了。”乐阳说,“我已经和他们一样了。” 同时,一只手伸到他的面前。手腕上用刀刃划了一道伤口,血正沿着皮肤流淌。金召说,你先喝吧。 “……真的不用。”尽管这样说,他还是忍不住有些呼吸急促,饥饿感正疯狂地折磨着他。当长生仙感到饥饿的时候,是一种仿佛能摧毁理智的痛苦。 金召说,不是为了你。你如果没有力量,就会关不住他。现在最好的情况就是找到苏子,然后你放出谢帝桐。如果你坚持不住,那么事情只会更加麻烦。 他话说到这个地步,乐阳迟疑了一下,抓住了他的手。这只手很温暖有力,因为常年习武,肌肉坚硬得好像石头一样。他低下头吸食伤口的血液,封隆已经发动了车子,沿着曲艳城指的方向追了出去。 “还在范围里……声音是……偏左边的!”冷琴也只是刚刚离开,曲艳城还能追逐的思维的轻响,在竭力辨别着。幸好对方的车也没有向市中心开去,不会混入其他更多的杂音,这让曲艳城松了一口气。“乐阳怎么样了?” “喝一些血就好了。”金召说,“你现在到底要靠什么生存?” “……人肉,活的或者死的都可以。”乐阳喝了一些血,面色稍稍有了些血色,撕下衣服,替金召将伤口抱了起来,“别管我的事了。我先和你们说长生仙的事情。曲艳城继续找苏子。” “鱼仙人停在哪了?” “还是停在洋房那里,我没有办法让它跟着我们走。所以找到苏子后,还是要把他带回去,引动生死束缚。”乐阳靠在后座上,稍稍松了口气。他的眼神仿佛有些改变,这是金召的感觉——这双眼睛从来都是平静如水的,但是这一次,却压抑着一种怒意,“这些人叫做长生仙,以人肉为食,不老不死。吃下的食物越是强大,获得的力量也越是巨大。同时,长生仙可以吸收食物的特殊能力和他们的记忆。谢帝桐的麒麟来源于那一任的仲裁人。他吃下了仲裁人的头颅,得到了召唤麒麟的能力。” 封隆还没有想到乐阳也已经是长生仙的一员了,心思依然放在了谢帝桐身上,“那他是不是和昆麒麟一样,和麒麟同生共死?” “不确定。而且这个人……他可以不借助麒铃,长时间召唤黑麒麟。你们今天太冒险了,但也没有办法,毕竟苏子身上有决定性的束缚。” “你说这话的时候,能不能想一下苏子也是我的师弟?”封隆的眼中有一些厌恶,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太美好的回忆。乐阳却笑了,说,师兄还是老样子。 “向右去了,上高架。”曲艳城说,“她可能打算带着苏子出城。” “直接就在高架上了结。”封隆加快了车速。金召也没觉得什么不妥的,乐阳叹了口气,随便这两个人一起乱来了。可就在这时,神智深处传来了悸动——那是鱼仙人的骸骨已经坚持到了极限。 这具骸骨本就是在万分危急的时候被强逼出来的,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过它能出现。还能坚持多久?原本以为是半个小时,可是谢帝桐的力量强大得出乎他的意料。 “就是前面那辆蓝色的车!” “都抓紧!” 他们开的是昆麒麟那辆SUV,体型要比前面那辆家用车大很多。所有人只觉得脑后一紧,封隆就用力踩动了油门,撞向了目标。就听见一声巨响,两辆车同时停了下来,冷琴的车被卡在了SUV与高架墙壁之间。 “动手!” 封隆和金召下了车。曲艳城和乐阳原应该留在车内,但是乐阳也跟着下了车。 就在他们靠近对方的时候,车门突然被从里面用力推开,冷琴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车里的安全气囊已经破了,里面一片狼藉,都是碎玻璃和碎漆。乐阳看到苏子在后座。冷琴由另外两个人对付,他先努力把苏子带出来。 “啧……居然能追上来。”她的眼神晃了晃,看向SUV里面的曲艳城,“……是因为他吗……” 话音未落,雪药师和翠雀同时出鞘。深夜的高架上没有车流往来,宛如一个荒谬的角斗场。冷琴忌惮雪药师,却也感觉到翠雀似乎不是普通的刀刃。 “又是一把辟光刃?” 她冷笑一声,眼眸彻底变黑,用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抓住了翠雀;这一次,金召却张开了另一只手掌,将翠雀的刀尖抵在自己的掌心——他的掌中已经用朱砂和白檀粉绘制出一个红白相间的简易法阵。 翠雀的两把断刃在此时合二为一。刀尖刺入了他的掌心,却没有造成任何伤口。紧接着,伴随着一声尖叫,这把可以刺穿一切可见之物的辟光刃用力劈下,斩断了长生仙的五指。 乐阳打开了车门,拉住了苏子。他应该是被人注射了镇定剂之类的东西,正在昏睡之中。就在这时,乐阳突然怔了怔,一时没有动作。 雪药师逼近了冷琴的脖颈,夹带着千万倍的业障之力。 然而,就在刀刃即将劈下时,她忽然笑了。 “——你们不要苏子的命了吗?” 这句话说得不祥,封隆回过头,看到了车内的那一幕——乐阳的手中握着一块碎玻璃,正抵在苏子的喉头。他的头低垂着,乱发散乱在眼前,遮住了神情。 “……乐阳?” 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情。乐阳没有任何征兆,就准备对苏子下杀手。 “呵……小美人……” 她已经被雪药师的业力逼到了极限,面上血管悉数曲张,神色狰狞。金召慢慢走向了乐阳。而封隆只是挥刀,没有任何犹豫,斩下了她的头颅。 “乐阳,把它放下。”他说,“我们还要带着苏子回去。” 而那人缓缓摇了摇头,“不用回去了。” “什么?” “……谢帝桐……已经出来了。”他说,“杀了苏子,就能终结一切……” 四周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乐阳的双手握着那片尖锐的玻璃,不断颤抖。尖端对准了苏子的喉头,只要刺下,所有的事情就此结束。 “放下吧。”金召忽然笑了,像是看见了什么可笑的画面,“乐阳,你做不到的。” “……我做得到,不会再有第二个你。”他稍稍转过头,乱发下,所有人看到了他的泪水,以及眼中的杀意,“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等等!昆麒麟的电话!” 这时,曲艳城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他的手机处于通话中,开了公放,他们都听见了里面传来了昆麒麟的声音。 “乐阳,住手。”昆麒麟说,“——我和丘荻正在过去,谢帝桐交给我们就行了。” 第251章 大雨 曲艳城打电话告诉了他们情况。 “谢帝桐已经挣脱了鱼仙人……我能感觉到。”乐阳说,“他应该还在洋房那里,你们能把他控制住吗?我们会带着苏子过去。” “你放心吧,就算打不过,也能把他留在那。”昆麒麟说,“你没事就好了。” “还赶得及吗?”丘荻问。 “赶得及。”昆麒麟松了口气,挂上了电话,“快到了。如果我们拦不住谢帝桐,那也拦不住乐阳了。” 丘荻没有说什么,只是看向窗外。下雨了,今年的春天就快过去,夏天要来了。他们都熟悉上海的夏雨,好像倾盆一般浇下。 “……不过你拉上我做什么?” “啊?小车不是伤着吗,习惯性顺手就把你拉上了。” 昆麒麟笑笑,也觉得挺莫名的,当时急着出门,就喊了句丘荻。然后丘荻也真的什么都没说,就这么跟上来了。 怎么就这么跟上来了呢,他提一句,自己就改叫丘荻留下了。 “我昨晚做了个梦。”丘荻说,“挺吓人的。” “噩梦?” “嗯……算是?我梦见一个晚上,大家都要睡觉的时候,我却醒着,我知道自己在梦里,却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 “这是什么呀……”昆麒麟觉得他好玩,又忍不住笑了,“没事的,你待在车里,我去收拾了那家伙。” “但愿这次是最后一次。”丘荻的目光转向前方,暴雨倾盆,天幕都是灰黄色的。雨水打在车窗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你陪我去美国吗?” “什么——?” 这话来的突如其来,昆麒麟手一滑,车差点变了个道。丘荻正盯着他,被急刹车带的靠在了前面。 “干什么呀?” “你说什么?” “我问你要不要陪我出国?” 昆麒麟伸伸肩膀,重新踩下了油门。 “……行啊,等这事结束了,去哪玩?拉斯维加斯?” “不是,就是搬过去。我能申请过去读个学位,你一起来吧?” “不……这,这说搬就搬了……”他还是觉得这事太突然,有点反应不过来,“不,你说我在国外吧,语言也不通顺,吃的也不习惯,以前那些亲友……好吧,我也没亲友了,我就剩你了。” 你也就剩下我了。不过这句话他没说出口。 过了这个路口,就能看到那栋洋房了。谢帝桐应该还没有走远。前面路灯翻红,昆麒麟等这个红灯过去。丘荻没再提出国的事情,不过神色挺阴郁的。就在他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的时候,突然伴随着一声巨响,一个黑影从天而降,落在了他们的车前。 那是一个人畸形的人。昆麒麟看不清究竟怎么回事,但是这个人的左肩好像不正常地膨隆着,就好像长了一个巨大的瘤。他刚刚下车,那人已经站起了身,迅速扑向了他。 ——当看到他的情况时,昆麒麟背后起了一层冷汗。 这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了。 他浑身都是白色的鳞片,身上的衣服散发着恶臭。这个人被一撕为二,一道裂口出现在他的左肩,一直蔓延到腰。而他的左肩所生长的,赫然是一只白麒麟的头部。 “这是什么东西……” 昆麒麟喃喃着,麒铃响动,黑麒麟从雨中跃出,麒麟火涌向这个怪物。他的脸部上遍布着青黑色细如发丝的血脉,声音像是直接从喉头发出的一般。 “祖……麒麟……” ——是项青君。丘荻认出了他的脸。这个人竟然没死,跟他们一直跟到了现在。 “昆麒麟,当心,他也是……” 话还没有说完,黑色火焰包裹住了项青君,却随即消散,没能伤到他分毫。 昆麒麟的眼神变了,他知道,这和项青君肩上的白麒麟有关。 转眼,两支太气钉已经离体,巨大的力量席卷四周,让落雨都飞卷成了一阵漩涡。破碎声同时响起,路灯全部破碎熄灭。 但是,在这场灵力的漩涡中,项青君却好像如鱼得水,面上露出了一个狂喜的笑容。 “只要……有你……” 他猛然抓住了冲上前的昆麒麟,不顾一切咬了下去。这个人的力量强的出奇,昆麒麟几乎立刻就被压制住——不可能,他知道两支太气钉离体后的情况。他现在体内只有五支,现在只余下三支,等于释放了三分之二的力量。 落雨被无形的风鼓吹在半空中,在夜里形成了一个如同巨大麒麟般的水幕。 昆麒麟抓住了他的肩膀,就着那道裂痕,将这个人向两边撕开。白麒麟咆哮着喷出麒麟火,与旁边的黑麒麟撕咬在一起。 “只要得到……你的力量……”项青君的眼瞳是漆黑一片的,映出了昆麒麟的脸,“我就能……杀了……他……” “你给我……滚开!” 昆麒麟和他的力量差不多开始持平,尽管能尽力拉开距离,可是还是做不到反扑。现在是争分夺秒的时候,可如果再拔出太气钉,后果就不堪设想。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赌一把的时候,昏暗的雨幕中突然窜出了数条血红色的蛇影,迅速绞住了项青君。一种让人胆寒的腥气混着冷水气息弥漫,却让人感到了久别重逢的熟悉。 “朱老板!” 昆麒麟终于挣脱了出来,转头看向了蛇影的来源。倾盆大雨中,路口站着一个红色衬衫的人。他们太久没见了,再次见面,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只是这次,朱黛的面上没有那种一如既往的笑意。 “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吧。”他说。 “谢谢……” “昆麒麟。” 眼看昆麒麟就要回到车中,朱黛忽然叫住了他。他接下来的说的话,丘荻也听见了。 “——如果想要永远保有人格活下去,只有亲手杀了丘荻。” 他望着昆麒麟。相柳的赤目金瞳中,有着近乎于麻木的哀伤。 “你做得到吗?”他问。 昆麒麟站在车边,只是怔了一怔,便笑着摇了摇头。 “不行。”他说,“只有这个,无论怎么样都不行。” 雨中,他们见到朱黛也笑了。项青君还在不断挣扎,已经撕碎了一条蛇影。朱黛偏了偏头,笑意中充斥着一种讥讽,不知是针对谁的。 “凡人……”他的喉头发出了嘶嘶声响,鲜红的舌头飞快舔过下唇,“自不量力。” 下一刻,近乎于神魔般的巨大蛇影冲天而起。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相柳——尽管只是一个神形,没有实体,却仿佛山岳般伫立在那里。 人在它的面前,是那般的渺小,近乎于可笑。 他们没有看下去。只听见身后的雨地响起了撼天震地的轰动,接下来,一切都归于平静。 “他回来了……”昆麒麟苦笑着,擦去面上的雨水,“但愿没耽误太久。” “朱黛说的是真的吗?” “嗯。” “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缘’。我和这个世界,通过你而有了联系。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谁是自己的‘缘’,一旦缘被斩断,从此,我便脱出这个世界的三生五行。”前方已经能看到那栋洋房,昆麒麟停下车,却没有立刻离开。 他还有话想和丘荻说。 “丘荻,如果我会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你会跟我去吗?” “有巨门界远吗?” “我不会回巨门界。可是那里,或许比巨门界更加远。”他问,“你能等我吗?” “等多久?” “我不知道。” “好。” 丘荻点了点头。 昆麒麟拍了拍他的肩膀,打开车门走了出去。雨下的很大,掩盖了麒铃的声响。他只是在车外微微停留,就再次打开车门,探身回去。 接着昆麒麟将一样东西放在了丘荻手中。 ——那是所有的太气钉。 “我走啦。”他笑着说。 然后他关上了车门,麒铃在腕间晃动,发出了清脆声响。丘荻坐在车里,看着他远去。他记得那天也是这样的夜晚,自己在夜班时,听见外面传来了铃声。从此,一切就开始了。 昆麒麟听见了一些声音。他回过头,看到了雨中的丘荻。那个人手中紧紧握着太气钉,说,“我和你一起去。” “好啊。”他说,“一起去。” 麒铃再次响动,这次的铃音比以往要响许多,近乎于震耳欲聋。那是全部释放后,麒铃所能达到的极致。就在这时,昆麒麟感知到了那个人的所在——他就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他们。 昆麒麟的身形已经模糊而错动,就好像一个巨大的兽影和人影不断交叠,在一串古旧胶片上转换。他们见到了谢帝桐,他带着自己的黑麒麟——但是,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是谢帝桐拽着这只麒麟。 当他松开手时,黑麒麟到落在了地上,四周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他的嘴边还有些血迹。 “被打扰了用餐,不过无所谓。”他望了一眼地上的麒麟尸体。巨兽的颅骨已经碎裂了,脑部被人挖空。这个人并不受昆门与麒麟契约的制约,哪怕麒麟身亡,他也不会死,“可以用尽全力的我,和不得不压抑着力量的你,应该势均力敌。” 第252章 祖麒麟再现 结束了吗…… 他微微松了一口气,收起了神形。这对他现在而言还是太过勉强了——几百年不曾这样做,突然火力全开,人还是有点吃不消。 这笔账要算在昆麒麟头上。 朱黛为什么会回来,他自己也说不清。那日离开后,他一直往北走,回到了以前曾经长眠过的所在。大概冬眠是蛇的天性,一旦出了什么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躲起来狠狠睡一觉,反正那些只是凡人,等他一觉睡醒,沧海桑田,这些人早就都成白骨了。 但是在入睡前,他发现,道士们似乎没有开始对自己的追捕。也就是说,消息根本没有传开?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朱黛决定回去看一看。哪怕再对上那个雪药师,逃的能力还是有的——辟光刃中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的古刀,依自己现在的实力,对上是不可能赢的。 不过,所有人都消失了。昆麒麟,丘荻,还有那些人,朱黛在短暂的彷徨之后,还是回到了红药房。药房的几个员工都习惯他动辄失踪个十天半个月了,一点都没起疑。 他也在暗中观察道界的情报网,毕竟活了这么多年了,这点办法还是有的——但当看到公示出突然更换仲裁人的时候,朱黛才突然发现不对。 昆麒麟他们有大麻烦了。尽管他不想管,却觉得不能不帮一把——仲裁人是自己人一切好说,同类对同类总是比较宽容的,不会哪天突然想到要清理清理留在人间的凶神。再说,帮一把,也能把帐多添几笔。还有…… 总之,他决定回来了。 “真是够难吃的……”朱黛皱着眉头。他觉得刚才吃下去的东西应该不算是人了,尽管还有人的味道?就好像肉和肉渣的区别似的——这个比喻挺可笑的,但是在曾经以人为主食的时候,凶神们确实能吃得出好吃难吃。比如南方人的肉质细嫩,北方人比较有嚼劲。可刚才吃下去的这个“人”,一点点可以说得出口的味道都没有。 当人当久了,他怀疑昆麒麟是不是事先吃过一遍再吐出来给他吃了。就好像喂小孩,把肉先嚼嚼烂,肉渣喂出去。 难道太久不吃人了,所以把味道都忘了? 他纠结了一下,还是决定马上过去帮昆麒麟。这个人身上的气息很不安定,就像个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爆炸。但就在这时,他的神形中似乎出现了一些骚动。 ——没死?! “怎么可能……”朱黛的眉头皱了起来,看向空中又重新出现的神形。它的腹中正燃起黑色的火焰,里面的那个人竟然还有还手之力,“难吃就算了,还那么难缠。” 接着,项青君突破了他的神形,摔落在地上。尽管能出来,但是这个人也差不多到了极限。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是他们都想问彼此的。 朱黛还未来得及再补一击,这个人已经冲向了他,白麒麟咆哮着,黑炎涌向了对方。麒麟火不是他现在的情况能扛得住了,朱黛不得不躲开,却被那个人一把抓住。 接着,这个人用力咬了下去,咬在他的脖颈处。 开什么玩笑?! 朱黛很久没有这样发怒了,忍耐终于到了极限,所有的蛇影刹那间暴涨,蛇口向着这个人冲去。项青君被蛇影拉开,可是齿间已经在他身上咬下了一个伤口。 白麒麟口中的火焰疯狂地涌出,这个人的力量出乎朱黛的意料。不能再耽搁了,可是还没有到能够再度化出神形的时候。朱黛要么选择化出本尊,要么选择逃。 他已经习惯逃了。遇到雪药师的时候,遇到其他危险的时候。可是逃下去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昆麒麟需要帮助,他不确定是为了什么,或许在潜意识里,他将那些人当作了朋友。 朱黛有些莫名。其实他已经不该有这种念头了,他们是不同的人,甚至不是同类。 可是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想再失去什么了。无论如何,他坚持到了一个极限,无法再将人类当做无关紧要的动物而忽略掉。 飞窜的乱雨中,项青君见到了一个巨大的血影。尽管只是一部分,却已经有着惊人的气势。黯淡夜色中,一个比夜色更黑的黑影缓缓遮蔽了天日。 ———— 谢帝桐已经没有黑麒麟了。但无论他有没有,麒麟对于昆麒麟是造不成任何威胁的。就在这时,远处突然响起了一阵天崩地裂般的声音,他们都见到了夜幕中的巨大蛇影。 “来的路上,看到了一个你的同类。” 昆麒麟第一次真正见到所谓的凶神——那应该是朱黛的其中一个蛇首,仿佛一座山丘般盘踞在半空中。当自己成为祖麒麟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而一个项青君,居然能将他们逼迫到这个地步。 “教主是所有长生仙中,力量仅次于我的人。”谢帝桐的目光落在了他的麒铃上,微微含笑。这个俊美的人可以用温文尔雅的外表令所有人放下戒心,不知道为什么,他令他们想起了乐阳,“力量是他所有的追求,但是他只是用力量在保护他想保护的那个人。” “那你呢?”黑麒麟逼近了他,昆麒麟的手中,出现了一把细长的剑。 与其说那是剑,不如说是极其细长的圆锥形的武器。丘荻曾经见过这样东西,那是在巨门界中,从昆鸣的手臂中抽出的那节淡青色的武器。 它是凭空出现的,自从昆鸣死后,丘荻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它了。 昆麒麟已经握着剑,在半空中挥动着,画出了一个无形的法阵。接着,他们看到了那个法阵——因为雨水。雨水落在了它周围,被隔离出一个圆形的范围。 从法阵中,有什么东西缓缓探出。 他们先是看到了一段细长的龙吻。接着,是触须和龙角。法阵已经越来越大,从其中缓慢走出的,是一头巨大的黑麒麟。 ——和朱黛的相柳神形一样,这是祖麒麟的神形。它停留在半空中,居高临下望着谢帝桐。 “这才是唯一由昆门传承的辟光刃吧?”谢帝桐说,“麒麟骨。那是哪怕吃下仲裁人,都无法得到的能力。” “废话少说。”昆麒麟双手握住麒麟骨,剑尖向下,微微抵住地面,画出了第二个法阵,“你肯定不太好吃。” 下一刻,祖麒麟俯冲而下,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呼啸声,冲向了地面上的谢帝桐。一切就快结束了,哪怕谢帝桐拥有再强悍的力量,也是不可能抵挡祖麒麟这一击的。 丘荻松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这时,昆麒麟突然向旁边倒去。大雨中的枪声,他的太阳穴上炸开了一朵血色的花。 法阵、祖麒麟,同时消失了。 丘荻呆呆地看着这一幕。暴雨,那个人的血沿着地上的水潭迅速晕染开,血腥气也迅速被水汽稀释得淡而又淡。 这是个噩梦。 他踉跄着走近两步,接着,突然急冲了过去,跪在了昆麒麟的身边。这个人的眼睛还睁着,可瞳孔正在开始散大。 “昆麒麟?” 丘荻喊了他一声。但是,这个人没有反应。 “打中了?” 雨幕后,有人这样问着。就在刚才,附近开始多了很多人,其中一个人手上拿着来复枪,还一脸地难以相信。 “祖麒麟消失了?” “对,消失了!” …… 大约有二三十个人,老少都有,其中还有几张是熟面孔——那都是曾经来过昆门道观的人。丘荻低头,徒劳地用手捂住他的伤口,想要阻止血流出。这些人将他们围在中间,全都想看昆麒麟是不是真的死了。 “滚开。”丘荻说。 但是没有人听他的话。那个拿着来复枪的人愣了愣,举起枪,像是还想再开一枪。一只手抓住了枪管,像是想将枪抢过去;但是丘荻很快就被人群按下,架到了一边。 谢帝桐仍然站在那里,毫发无损。 “多谢各位,来得还算及时。” “没想到他真的是祖麒麟……”他们围着昆麒麟的尸体,却也不知道怎么办好,“可是这尸体……” “尸体交给我处理就可以了。”谢帝桐说。 他走向昆麒麟。丘荻拼命挣扎,竟然挣脱了那些人,冲向了昆麒麟的尸体;可是下一秒,有一只手用力抓住了他,将他拖了出去——混乱的视野中,他见到了那个人红色的衬衫,是朱黛。 “放开我……” 朱黛将他拖出了人群。其他人知道他是昆麒麟的朋友,但因为并非是界内的人,所以没有干涉他的去留。 “不能留在这。” “他们杀了昆麒麟!” “他们杀不了昆麒麟的。”朱黛的眼神很平静,但是含着一丝倦意,“一切,或许就要结束了。” 丘荻听不懂他说的,一时呆住了。此时,他看不到那里的异变——昆麒麟倒在那里,已经死了,睁开的双眼中,瞳孔缓缓散大。 但就在这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针尖一般。 “失去了肉体的束缚,他就会成为真正的祖麒麟。” 不可能。 丘荻回头看向人群。接着,他听见了一声轻笑。与其说那是笑声,不如说是某种呼吸的声音。 第253章 出国旅游计划 他们的车也正赶回去。不过这一路上都有人紧紧跟着,而且越来越紧逼。 “被拦住了……”封隆皱着眉头,看着前后围堵的车,“都是道界的人。谢帝桐已经喊来帮手了。” 苏子微微转醒了,有些茫然地喊了一声师兄。封隆拍拍他的头,说,没事了,很快就结束了。 “结束?” 乐阳轻声笑了笑,像是觉得听见了什么荒诞的话。 ——永远都不会结束的,只要还有人在,有人在的地方就不会结束纷乱。 “打出去就行了,担心什么。” “不用打出去,我们可以正大光明地去见谢帝桐。”乐阳说。接着,他下了车。周围已经有许多人了,看到他出现时,顿时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声。面对这些人,他说,“我们和你们走,带我们去见仲裁人。” “乐阳?”车里的金召不明白他想做什么。 “车里有仲裁人说明要保护的那个孩子,苏子。”乐阳打开了另一侧车门,将苏子带了出来,“人也可以交给你们。带着他,去见仲裁人吧。” 那些人有些不知所措——谢帝桐下达命令时,只说,因为他需要对付昆麒麟,所以需要其他人将这些帮手拦在远处,不要干扰战局。但是此刻,乐阳竟然主动投降,甚至把谢帝桐要求保护的那个孩子都交了出来。 “你没事吧?”有人问苏子。 “没明白吗?装作是谢帝桐那边的人。谢帝桐为了把你拦截下来,用了保护的名义来找你的。”曲艳城暗中告诉他。 “我没事!”苏子很快反应了过来,跑向那些人,“带我去见仲裁人。” “那这些人……”他们看看车里剩下的四个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终于有个资历比较深的人出来做主,说,“先扣下来。” “我和苏子一起去见谢帝桐。”乐阳带着小孩走近人群,“我没有任何杀伤能力,你们可以放心——我只是想和他谈一谈。” “其他人呢?” “其他人可以留在这里。”他回过头,对车里的金召点了点头,“你们留下。” 封隆冷笑了一声,“没杀伤能力。” “别在意了,他一直这样的。”金召看着车外那些围着他们的人,这个场景让人挺烦闷的,“你是他大师兄?” “以前是。” “那你可真不容易。” “你也是。” 他们看着乐阳跟苏子上了一辆车,车开向了谢帝桐的住所,有两个负责看守他们的人。其中一个人在打电话,估计要告诉其他人这件事情。乐阳忽然说,“电话能借我一下吗?” “你干什么?” “我来打电话给谢帝桐。” 那人不能理解,狐疑地看着他,“为什么要听你的?” “因为我仍然是十二元老啊。” 听见这句话,那两个人也愣了愣。 的确,乐阳仍然是仲裁人推举的十二元老。尽管火灾后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可是,那都是不会被放到台面上说的事情。就算乐阳是和昆麒麟的同伙一起被发现的,可这也证明不了什么。 那个人迟疑了一下,将手机交给了他。 接着,乐阳拨了一个号码,听了一会,有点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忙音。” 苏子怔了怔,觉得那应该是乐阳的办法,故意拖延时间,好让车靠近那栋洋房,进入到束缚发动的范围之内;但下一刻,乐阳突然抱住了他,打开了一扇车门,跳下了疾驶的车,滚落在人行道上。 “怎么了?!”苏子吓了一跳,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那个人摔落在地上,却好像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一样,立刻带着他站起了来,抄近路跑过去。 “是真的忙音。”乐阳说,“有人已经打电话给谢帝桐了。” 从这里跑到范围之内,可能需要一刻钟的时间。现在是凌晨两点半,马路上没有出租车。后面的两个人很快就被他们甩开,而就在同时,他们听见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声。 ———— 昆麒麟的尸体上,突然窜起了黑色的火焰。 没有人发现丘荻什么时候不见的。朱黛已经带着他迅速撤离了这里,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他几乎都能猜测得到。 失去了肉体的束缚,祖麒麟将会彻底苏醒。 “让我回去!”丘荻说,“太气钉都在我这——” “对于现在来说,太气钉是没有用的。” “为什么!” “将它钉回去,压制祖麒麟之力,昆麒麟就会作为人身而死。还是说,这是你希望的?” “可……” “我只能带你逃了。”他说,“至于其他人,让他们自求多福吧。” 那,昆麒麟会变成什么样? 他想起巨门界中的黑麒麟。那个人会在这里变成那样?那还有没有办法回去? “……还有没有其他办法?”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不知道对谁的恳求;朱黛叹了口气,说,你要面对现实。 现实? 这就是现实。丘荻不知道他们做错了什么,最终还是走向了一个近乎于崩溃的结局。 不该是这样的。 在那一枪响起前,事情似乎会走向另一个结局,昆麒麟会平安无事地回来,谢帝桐会就此消失,这里宛如泥潭一般的烂摊子可以被远远扔开,他们可以去美国或者澳大利亚,哪里都好。 等到以后…… “没有以后了。” 他轻声说。 没有以后了,昆门道观已经消失在火焰中,昆慎之和昆春君早已白骨枯朽,所有曾经信任他跟随他的人将他逼到了绝路,用欢笑和漫不经心来掩盖的所有的假象悉数脆弱得经不起推敲,在风雨中支离破碎。 丘荻抓住了路边的墙沿,不肯再走。 “让我回去吧。”他说,“他只有我了。哪怕是最后,让我陪陪他吧。” “他会杀了所有人的。” “那就让他杀了我好了。你不是说过,他杀了我,就可以永远清醒下去了吗?”丘荻从他的手中挣扎出来,缓缓走了回去。倾盆大雨中,他们都听见了从不远处传来的仿佛能撕裂天地的咆哮声,盖过了隆隆的夏雷。 这一年的春终于还是过去了。 丘荻边走边笑,好像想起那一年,这个人就莫名其妙推门进了午休的办公室,说一堆莫名其妙的话。 而自己抬起头,让保安将人轰了出去。 如果那时候,再多说些话就好了。 如果抓紧一切时间,再多说些话……其实他们都在不断演习着怎么和对方告别,却恐惧着那一天的真正到来。 如果那天真的到来了,丘荻会喜欢是怎么样的结局呢?就在这一片混乱中,死在那个地方好了。 这样他就不用亲口和那个人说再见。 铺天盖地的黑影中,黑色的巨兽睁开了双眼,从沉眠的禁锢中挣扎苏醒。谢帝桐在它的面前静立,忽然拱手揖了一揖。 紧接着,他向前走去,自己迎向了大张的兽口,被转眼吞没。 四周已经响起了居民的尖叫声,人们四散奔逃,祖麒麟出现的地方已经被夷为平地。夜幕下,凶神宛如高塔,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那些渺小的人。 就好像一副荒诞的末日电影,巨兽出现,准备毁灭世界。很多人甚至以为这是一个噩梦,也许自己只是沉溺于梦中。 可是这不是梦。 雨中废墟,响起了缓慢的脚步声。所有人向远处奔逃,只有那个人慢慢走近,抬头仰望着它。雨将视野淋得模糊,丘荻举起双手,伸向了它。 就让一切结束吧。 他闭上了双眼。就在这时,脑海中再次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干什么呢?” 昆麒麟笑他。 他怔了怔,以为自己听错了。但那个人紧接着说,“搞得好像我是哥斯拉一样。” 什么…… 他呆呆地望着它,没有反应过来。昆麒麟笑了笑,声音在他脑海中,显得平静而柔和。 “我想好啦。”他说,“等一切结束了,我陪你出国。” “哈……” 丘荻的嘴角艰难地抽动了一下,接着,露出了一个有些傻气的笑容。 “——你答应了?” “嗯,我答应了。我们先去哪?” “先去华盛顿,我的博导住在那,一直想让我去见见他。”他低下了头,双手捂住了脸,泪水和雨水一起顺着指缝流出,落在了地上,“然后开车,去黄石公园,我小时候去过一次,后来就再也没机会去了。接着,可以去坐直升机看好莱坞,有一家日料开在那里的街角,我喜欢那里的海胆。再去拉斯维加斯,你不是很喜欢那部赌城电影吗?叫……完了,名字就在嘴边,可是说不出了。我还想去印第安和德州,高速公路上可以飙得很快,路上随便买些热狗就行了……还有……还有……”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分不出悲喜,“还有……有些记不得了,我妈妈很喜欢逛街,我没怎么抽时间陪过她,那条街……有很多古董珠宝店……我……” 他的声音在雨声中越来越轻,消失在两个人之间。洗刷天地的大雨中,他听见昆麒麟说了一句,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 丘荻抬起头,望着那双金色的眼瞳。 昆麒麟说,“对不起,我骗你的。” ——我再也回不来了,丘荻。 第254章 问题还很严重 用餐者和食物,到底谁才是消化者,谁才是被消化者? 食物被吃下去,经过胃液消化,进入肠道,分解、吸收,食物就这样影响全身各处,暂时的或者永久的…… 那么,说食物侵占了入侵者,似乎也是可以的喽? 人是那么戒备着外界所有的一切,比自己强大的,比自己弱小的,比自己美丽的或是丑陋的,戒备阴险,戒备算计,戒备比什么都优秀的,也戒备那些一无是处的。 但是,人不会戒备食物。 他被撕碎,分解,但是每一个部分、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迅速地恢复着,散乱在祖麒麟的体内。谢帝桐没有死,他仍然活着,依然能感受着这具古老凶神的强悍、脆弱以及绝望。 绝望的凶神。 渐渐的,它似乎意识到了谢帝桐的目的,发出了不屑的嘲笑。 凡人,和蝼蚁一样的凡人,还在抵抗什么呢? 从一个细微的点开始,谢帝桐撕裂碎散的尸体还是各自疯狂复原恢复、再被毁灭撕碎……在这场拉锯中,他的身躯开始被这具凶神的躯体所吸收,蔓延各处,然后爆发性地开始侵蚀。 “我是不是能够成为祖麒麟呢?”他笑道,声音如同细细的刀子划过了祖麒麟的脑海,这是燎原的星火,“现在,你的百分之一是属于我的。接下来,就是十分之一,三分之一,二分之一……” 长生仙的长生,是永不湮灭的,如同麒麟。 只要再继续下去,祖麒麟的身躯就能为他所夺。昆麒麟吞下的是一个可以将一切都吸收进去的胃,并不是食物。 祖麒麟才是长生仙的食物。 继续,复制,恢复,撕碎,恢复,侵占…… 一切都那么顺利。 在这场融合之中,他们的记忆同时交融。一个天生就追逐着挑战的疯子,以及一只沉眠千年的麒麟。 食母之肉而生的怪物。 在宠爱中长大的孩子。 那年草长莺飞,长安公子,俊美如玉的容颜和温文尔雅的谈吐举止。昆麒麟见到他和父亲走过灞桥霜雪,走向了那个白石祭坛。一个噩梦般的传说从此开始。 那你呢?你为什么甘于成为一个普通人? 黑暗的地宫中,手电光催促它醒来。它是那么小,和一只小狗差不多大。那个人把它抱在怀里,那是它感受到的第一份温暖。 昆慎之,昆春君。 昆麒麟知道,自己是那么幸运。他不用像朱黛,苏醒在一个权谋纷争的乱世;也不用像昆门鬼,在最后,死在自己最信任的人手中。他被当做一个普通的孩子那样宠爱着长大,那是两个多好的人,从来没有争吵也没有任何忧愁,昆门中回荡着昆慎之的笑声,天下太平,那或许是整个道界最好的一段年岁。他未来的仲裁人,是昆掌门的闭门弟子,他的师父甚至可能修成仙人,永远陪伴着他。 接着,所有的美好都被毁了,像一个腐烂的橘子,只要稍稍碰触那烂软的外皮,就能看到里面腐臭的浆液。 这样的世界,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放手吧,昆麒麟。 把这具躯体交给我,把所有的悲欢都交给我。就如同最初的沉眠,再次沉睡下去,不必醒来。 因为梦都是美好的。那年的昆门,那再也回不去的画面……只要沉睡,就可以回到美好的梦境里,不用面对千疮百孔的世界。 交给我吧。 谢帝桐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引诱着他彻底放弃。 “是吗?” 而那个年轻的声音忽然笑了。谢帝桐仿佛能看到他细长的眼睛眯起,微微露出有些幽蓝的深色眼瞳。 “你还在反抗。” “不,我在等。”他说,“你已经来了,你逃不出这具凶神的躯体。” “你会成为我。” “然后,我会选择死。” 昆麒麟的声音中也含着笑意,像是在说什么轻描淡写的话。 “就好像一个人进了屋子里。如果屋子塌了,这个人也会死。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却想不透。” 他选择死,他不得不选择死。 这是自己最后的理智,他竭力在控制,一旦最后的理智湮灭,祖麒麟就会彻底回到凶神的状态。 就算理智压过了兽性,那又怎么样?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他甚至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再坚持下去。 但是他知道,丘荻不会走。哪怕自己变成了这个样子,丘荻也会陪在他身边,陪他走到最后。他们就像两个在寒冬围着最后的一块火炭互相取暖求生的人,彼此是对方最后的依靠。 其实,昆麒麟已经坚持到了极限。 依赖着另一个人的,其实不止是丘荻。 “谢帝桐”感受到了灼热。仿佛像是从内部爆破的一颗炸弹,熊熊的黑炎,从祖麒麟的体内燃起。 这一刹那,他明白了这个人的决定。这是超乎于他的理解范畴之外的,是自毁?自我牺牲?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人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这是谢帝桐所不了解的“人”。 就好像他了解乐阳,他知道乐阳会做的每一步决定,知道乐阳会毫不犹豫把自己当做废子牺牲掉。可是,他并不了解昆麒麟。 这个人选择了自焚,用自焚,来玉石俱焚。 最后,他听见了昆麒麟说。 “对不起,我骗你的。” 昆麒麟就要走了,去那个安静而美好的永恒梦境之中。他死后会有魂魄吗?丘荻能看到他的亡魂,就好像生前一样和他说说话吗?说什么都无所谓,他可以陪丘荻去很多很多地方,去南京路买鲜肉月饼,去手术室,去找个新女友,去结婚礼堂,去国外,去什么不起眼的咖啡厅,去那些贵得吓死人的餐厅,去生,去死。 他都可以陪他去。 随便啦。 似乎,有人轻叹一声。 ———— 惊变发生的刹那,祖麒麟的体内已经燃起黑色的麒麟火,仿佛燃尽一切光明的夜火。丘荻听见它发出了一声悲鸣,紧接着,巨大的身躯如同被火焚尽,缓缓消散。 黑色的火与烟弥散上云间。除了他,这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那些拥护过他的、伤害过他的、杀害过他的人,悉数皆逃离了这里。黑烟被雨水浇散,什么都没有留下,什么都没有带走。 丘荻呆呆地看着那里浓重的烟雾,像是被抽取了所有的生命。 昆麒麟死了? 这个和他嬉笑怒骂、吊儿郎当近乎于漫不经心的人,就这样死了? 他曾经和自己说过,昆门弟子不死不灭,曾经和他保证过自己会回来,会陪他走到最后,会陪他面对一切的人,死了。 再也不会有第二个昆麒麟,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他了。 黑雾变得稀疏,四周狼籍一片,建筑被夷为了平地。残垣断壁间,丘荻突然看到了一个身影——那个人倒在那,一动不动。是一个人,不是什么怪物,就是那个人。 丘荻冲入了渐渐散去的黑雾中,到了他的身边——是昆麒麟!他难以置信,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太阳穴的伤口已经痊愈,只留下一些淡淡的疤痕。那个人昏迷着,却依然有呼吸。 他还活着…… 还活着! 这一刹那,丘荻的心里近乎于狂喜,就好像一个原以为丢失了一切的孩子,百转千回后发现发生的事情只是个噩梦,醒来后,世界还是那个圆润得没有一丝裂痕的美好的世界。那个人还活着,还在呼吸,有心跳,有脉搏,符合所有医学意义上的“活着”。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有短暂的恐惧。会不会这只是自己的一个梦?自己是不是死在某个瞬间,然后执着地留在一个美梦里?会不会醒来了,面前就是那个人的尸体,或是毁灭一切的祖麒麟…… 但是,这不是梦。 昆麒麟活着,活得好好地,就在自己的面前。 确定了这一点的同时,丘荻松了一口气,浑身宛如脱力一般,撑在了那个人的身上。 “太好了……”他轻声说,“太好了……” 大雨里,又有人跑近的脚步声。他警惕地回过头,却见到了那是浑身湿透的乐阳和苏子,以及有些茫然的朱黛。 他们看到四周的惨状,有点唏嘘,可是比起可能会发生的状况,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谢帝桐呢?他死了吗?”苏子问。 丘荻怔了怔,因为大起大落,他的声音还有些颤抖,“祖麒麟吞下了他……” “我们看见了。昆麒麟恢复了?” “对,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乐阳走到昆麒麟身边,看了看他的情况,也稍稍放心下来。 “应该是谢帝桐故意被他吃下,想反过来侵袭,夺取祖麒麟的躯体吧。”他也有点疲倦,理了理散乱的额发,“但是就在僵持的时候,被苏子引动了束缚。祖麒麟被他同化的部分立刻死亡了,因为太虚弱,所以恢复了昆麒麟的样子。” “什……么?” 丘荻还未反应过来。 “意思就是,谢帝桐那时正在侵袭昆麒麟的身躯。”乐阳说,“早一些或者晚一些,就彻底完了。” “那……昆麒麟没事了?”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替昆麒麟把散得乱七八糟的长发梳理起来,长发浸在地上的雨水里,被污泥弄得一塌糊涂,“是不是……从此没事了?” “不算没事。”后面的朱黛回答了他,“问题还很严重。” 这句话把他的狂喜一下子浇凉,让丘荻稍稍放了下来的心重新紧紧吊起;紧接着,那个人笑了笑,说,“他很虚弱,这段时间要仔细养一养。” 第255章 善后者 雨停了。 封隆还在驾驶座上,和车外那些人对峙着。谁也不知道之后会是什么情况。现在,只能听天由命。 天会站在他们这一边吗? “如果这次平安无事,你以后会做什么?”他忽然问后座上的金召,“回北方吗?” 大概没有反应过来他会突然这样问,金召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车上的雨珠开始渐渐干去,留下了微白的水痕。 “还是和乐阳继续留在这?” “留下。”金召说,“你要和乐阳算旧账吗?” “你会拦着我?”封隆的眼神微微地冷了下来。 “不会,你应该和他算一算。但是我也不会帮你。” 外面那些人离他们的车大概有五六步的距离,谁也不敢太靠近。可是也不敢离开。他们得到的命令只是拦住这辆车,但是对于车里的人,可以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个是本该已死的金召,一个是拥有辟光刃的封隆。哪怕一切无论,至少,里面有一个人曾经是做黑社会大佬的。哪怕死过一遍,砍人还是不会手软的。 “我等得烦了。”金召有些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拍了拍封隆的肩,“你到副座去。” 然后,两个人换了个位子,金召坐到了驾驶座上,按了按喇叭。前面的人有种不祥的预感——紧接着,他一踩油门,车就往前窜了出去,直接撞开了前面那辆挡路的车,扬长而去。 后面的人还想追,但是显然追不上了,不过他们的领头接到一个电话,打开一听,竟然是乐阳打来的。 “把人放了,仲裁人死了,准备大考核。” “你在说什么?!” 他差点把手机摔在地上。 乐阳的声誉本来就十分边缘化,突然这样发号施令,没有一个人听他的。但是乐阳只能再重复详细说了一遍。 “把金召和封隆放了。仲裁人谢帝桐死了。你们帮我准备大……” “你开什么玩笑?!刚才我们还听见有什么大的动静……” “听错了罢了。”电话那头,乐阳竟然还笑了,“你们到底有什么疑问?” “——乐阳说仲裁人死了!”那人按住听筒,转头和其他人说这件事情。顷刻间,消息如爆炸般地轰得散开了——谢帝桐死了。 当他们到事发地点时,那里被夷为平地。但是丘荻和朱黛已经带着昆麒麟离开了,暂时回到了红药房。乐阳说,这次的事情太复杂了,所以需要大家召开一个紧急议事,就放在昆门道观的废墟。 尽管对于其他人而言,这就像是个噩梦的开始——大家并不明白,是不是气数将尽了,为何从昆慎之死后,道界就大灾小难不断。可是,大议事还是要去的,尽管乐阳没有什么可信度,但却是唯一的情报来源了。 早上八点,大部分人已经到达了昆门道观。其中,包括金召和封隆。被金召撞了车的那个年轻人还想上去算账,结果就被晃了一眼,老老实实低头躲开了。 “他怎么走了?”封隆皱着眉头,望着那个车主的背影,“还想赔他钱的……” “赔什么。”金老大没弄懂为什么要赔钱。封隆说,你撞了人家车啊,还是故意撞上去的。 金召说,紧急情况。 “紧急情况也要赔啊。”封隆继续在人群里找那个人,不过年轻人吓得躲得更严,连头都不敢抬,“怎么不见了……” 昆门大火将这里烧成一片废墟,还没有施工队来清理。乐阳在半片断墙上坐下,阳光刺眼,让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好像在笑。 “仲裁人是怎么死的?”有人已经按耐不住,开口先问了。乐阳说,被祖麒麟所杀。 “那么祖麒麟呢?” “和仲裁人同归于尽。” 这句话立刻在人群中引起轩然大波——这岂止是敷衍,简直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但是,因为话从乐阳口中说出,所以多了几分令人猜疑的成分。 乐阳到底是站在谁这一边的呢?没人说得清楚。 有人说他是为了得到仲裁人位子不择手段的野心家,有人说他是为了调查当年叔叔失踪的真相,也有人说,这个人是个疯子。 他到底帮谁呢?想要什么呢? 一开始,他把余椒拉下了这个位子,后来自己让位给了唐幼明。再然后,巨门界事件,他可以说是大多数人眼中的罪魁祸首。 然后他又莫名成为了谢帝桐推举的十二元老,可是行事却似乎并不偏向仲裁人。直到现在,一切尘埃落定,就好像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泥潭,所有人在泥潭里,他就站在泥潭边上笑嘻嘻地低头看。 “没有人信你说的话!” “对,证据!” …… 人群顷刻间沸腾,所有的怒火指向了这个人。就在这时,乐阳缓缓抬手。 那些人不约而同,全部同时退离了一步,如临大敌,全身戒备。 然而,他只是抬起手,打了个哈欠。 “那,你们有证据,证明我说的不对吗?” 他笑着抬起头,望向了最前面的那个人。被这样的一个人用这种眼神望着,那人一时之间什么都说不出,红着脸支吾不语。 “没有吗?” “你没有什么可信的!” “但是我是谢帝桐亲自推举的十二元老。当仲裁人死亡或者失踪,又没有弟子和继承人的情况,应该是谁来主事?” 十二元老中,有几个人不是谢帝桐指派的,并非长生仙,只是普通的老前辈。有人提名那几个人,但是很快被指出不对了——因为,被仲裁人亲自推举的元老,地位是高于其他人的。 现在就剩下乐阳了。也就是说,在现在的情况下,由乐阳发号施令。 不服,怎么能服?! 他们都有异议。公仇私仇,这个年轻人把能得罪的人全部得罪过一遍了,偏偏没人能够狠狠对付他。不共戴天的人就在眼前,可就是不能动手,还要被他颐指气使? 不可能! 抗议声和质疑声从来没有停息过。金召就靠在人群边上,也不打算进去帮他。封隆期待着所有人一拥而上狠狠收拾这个小师弟一顿,教教他做人。 现在的情况,就好像一锅煤气灶上的水,不断加热加热,很快就可以达到沸腾的一个点——就在他的念头一晃而过时,已经有人决定动手了,冲到了乐阳的面前。 “看起来大家的意见都很大啊。” 他低下头沉吟了一会,叹了口气,有些为难地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我知道了。既然大家不赞成我做主,那我也只好不再解释,也不必说善后的提议了。” “善后?什么善后?” 这个人能善后? 金召都忍不住想笑。现在哪怕有一条鱼仙人拔地而起把在场所有人吃下去,他都不会有一点意外。 乐阳说,对,善后。谢帝桐死了,昆麒麟也死了,既然没有证据说明他们没死,那就是死了。当然,如果他们以后再度出现,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在这里,我只说一个暂时性的应急措施——我们要举行仲裁人的考核,先尽快推举一名仲裁人出来。 “仲裁人的生死还没有定论,你就急着想要推举自己的人?!” “嗯……不能这样说。”他示意众人先安静下来,好好听他说,“这一次的大考核,是由我来提议的,但是审核的人可以由道界推举。我的提议就是,撤下年龄和门派内选拔的限制。只要能来参加考核的所有人,都可以有机会竞争这个位子。” 刹那间,这锅沸腾的水被倒入了冰池,立即冷却下来。 “如何?” 他笑着,缓缓环视了一圈。 ——真是个疯狂的、却不错的提议。 自古以来,仲裁人的选拔如果没有特殊情况,需要通过大考核——首先是严格的审核,然后是门派内的排名,最后再进入到最终的角逐,只有一或两人获胜。 台面上,众人看似尊重这个流程,但其实腹诽无数。这是一个有年龄限制的考核,一个年龄限制,就堵死了很多人的希望。 但是现在,乐阳把这条路突然疏通了——反正没有仲裁人了,反正他说了算了。 反正,没有人会反对这个提议的。因为会反对的人,本身也想借助这个提议,得到一次参加角逐的机会。 “没有人有异议了吗?”他问了一遍。 没有异议。 乐阳笑了,他明白这些人的矛盾,但也明白,这些人都会屈服于自己的欲望。 人只要活着,就会有永无止境的欲望。因为人天生就是这样的动物,用欲望来作为预判人类行动的线索,是最为准确不过的。 “既然这样,那就……” 他随便说了几句,就从断墙上站起,向大门外走去。 “我有点累了。” 然后,就交给他们了。 很快,他被人群围住了,人们的喧哗声好像潮水般涌来。这时,金召才走到他的身边,将人和人群隔开,带上了车。 从此,会天下太平吗?他想。但是这个想法只是一晃而过,他就自嘲地笑了笑——怎么可能。 只要还有人活着,这个世上,就永远不会天下太平。 第256章 各自回去 车慎微在门口等了已经有一会了。 那个人还没出来,不过他要收拾的东西比较多,毕竟是国际航班,一去可能就是几年。 “朱老板在楼下等了。”他忍不住敲敲门。 楼下,朱黛的车正停在门口。那人相对得比较有耐心,活了几千年的人了,不在乎这一时半刻的。 又过了一会,曲艳城才终于打开门,拖着拉杆箱。车慎微看了看,其实他东西也不多。就是一个背包,一个小箱子。 “没什么忘带的了?” “嗯,都带上了。” 他们下了楼。朱黛帮他们把行李放上去,就将车开往了机场方向。这一次,车慎微回广州,而曲艳城去美国。 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 车上,他们都没说什么话。反倒是朱黛,问曲艳城一些美国签证的问题。看样子,这个人估计打算出国旅游。 这也太遵守规则了……曲艳城忍不住笑他,说,你想去随时都能去,需要什么签证? “总不能太乱来的。”朱老板皱皱眉头,觉得这不太好。 “美国有什么意思?你适合去澳大利亚,满街都可以找到亲戚。” 曲艳城说着,在纸上写了一个中英文地址交给了车慎微。这是他在美国的住址和联系方式。车慎微说,我估计要寒暑假才有空过去。 “来啊。室友是个意大利人,估计下个月就搬走了。你过来的话可以住我那。” “真的啊?坐公交车能到吗?” “哦,下了飞机场,然后先坐大巴,换班车,班车到了,往山上走半个小时左右。不过山脚可以租自行车。” “……有点吓人,还是算了。”蹬着自行车上坡是一件苦差事,车慎微不太有自信能连续蹬半个小时。 曲艳城笑笑,没说什么。 车很快到了机场,把车慎微放在了二号航站楼。曲艳城的航站楼要再往前,不过那个人跟着他一起下来了,顺便还带上了行李。 “师叔,你是不是走错了?”他问,“这好像……” “没走错啊。”曲艳城说,“我是要回美国,不过是半年后。” 车慎微呆住了。 “那现在这是?” “我和你一起回广州。”他去办了值机,把行李托运了,“太久没回去,很想回去看看。” 他和车慎微买了同一班航班。 登机前还有一个小时,两个人买了午饭,坐在店里。因为是中午,餐厅里拥挤喧哗。他们挑了个角落坐下,边聊边吃。 “我挺好奇的,你干什么放弃大考核?”他问,“当仲裁人不是你一直想的事情吗?而且,你过关的可能性也很高。” “……师叔,你都能听见的。” “我是能听见没错。但就是想问问。”他望着车慎微,笑容干净好看,“是因为,原本重视的东西,忽然不重要了吗?” “这个……呃……” 那人皱着眉头,纠结了一会。过了很久,他才说,大概是因为知道了自己的渺小吧。 “你已经很强了。” “不,这和强不强没什么关系的。说实话,如果一直追逐力量,那就永远无法安定下来。”他点了点头,像是在肯定自己的话,“虽然变强是好事,可是,很多事情不必用力量去解决,也不必用强弱来评判。我原来一直都在追逐昆春君的脚步——也就是师叔的父亲。希望像他一样成为机关法器的精通者,希望像他一样,进入昆门,甚至超越他,成为仲裁人……”说着,仿佛有些不好意思,他咳了一声,忍不住笑了,“但是,人总要走自己的路的。” 自己的路…… 曲艳城柔和的神色中,浮现着一种怅然。他有自己的路吗?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块海绵,疯狂地吸食着水分,无论是净水还是污水。 他很小的时候,就想过那些可怕的事情了。人是多可怕的动物,他比谁都要清楚。 “我很羡慕你。”他说。 “哎?” “你知道自己的路啊。不会迷失方向,不会半途而废。”他双手握着那杯咖啡,水蒸气将面容氤氲了,“可是,我不一样。” “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你知道这样活着,是什么感觉吗?”他忽然伸出手,快速用手指点过餐厅里坐在他们附近的人,“这里每一个人的思维,我都能听得到。开心的,难过的,龌龊的,不堪的。那个男人——”他指了指左边一个背对他们的、穿黑西装的男子,“那个男人其实准备搞一次旅途外遇,他的妻子怀孕了。他对面的那个女学生,准备骗她外婆的钱,用来出国旅游。似乎不是多大的事情,可是,当你无法选择回避听见这种事情的时候,长年累月,你也会和我一样。” 车慎微眨了眨眼,也不知道听懂没有。曲艳城叹了口气,其实他真的不确定。车慎微就是那种天生正能量满满的年轻人,或许,这样的人,才能承受得住这样的能力。 “还有呢?”他问。 “还有?” “嗯,除了他们,其他人的想法呢?”他左右看了看,想要挑一个例子,最后,选择了一个正在哭泣的女孩子——那是一对情侣。“她?” “她的男友刚刚提出了分手,理由是喜欢了其他的女孩子。”曲艳城稍稍往那里转了一眼,“不过男孩子撒谎了。他家里生意失败,欠债很多,所以不想拖累她了。” “这不是很好嘛。” “可是有不好的。” “你不能因为那些不好的,就忽视那些好的啊。” “你的可乐里如果有一滴尿,你还能喝得下去吗。站着说话不腰疼。”曲艳城直接说了个极端例子,堵得车慎微差点把饮料喷出去,“那边那个戴眼镜的灰白头发,他是个恋童癖。” “呃……这个……他准备做什么?” 曲艳城听了半分钟左右,只能用手扶住额头,“你还是别知道了。” 不过就在这时,另一个思维窜入了他的脑海。 ——来自于那个灰白头发身后穿黑衣服的年轻人。 “那个人……”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让车慎微转头看,“他想行窃。” 年轻人的手已经伸了过去。就在这时,车慎微突然站了起来,快步走了过去,拧过了那个人的手。 那人哀叫一声,想要用力挣开,却被车慎微死死抓住。至于那个差点被偷的灰白头发则是手忙脚乱收起了手机,但是慌乱中一下子将手机摔在了地上。它滑了出去,停在了曲艳城的鞋尖。 他把手机捡了起来。手机主人匆匆忙忙想来拿,不过他已经就着那个人刚才看的东西翻看了起来。 “连码都没有啊,你这都可以作为罪证了。”他啧啧两声,看了看总文件夹,大概有上百张儿童特殊照片,简直是恋童癖的天堂。 “还……还给我!” 那人心虚,声音都在发抖。曲艳城只是抬眼看了看他,眼神冰冷。 “——明天晚上七点到八点,你邻居出去散步的时候,你最好别打他们家女儿的主意。”他说出了那个人内心的想法,看中年人的脸色渐渐变得惨白,“我可是随时盯着你的。你在天河区吗?那里的房子可不错……” 然后,手机被他扔进了旁边的咖啡杯里。那人什么都不敢说,战战兢兢地转过身,踉跄着逃出了餐厅。和他一起逃出去的还有那个惯盗,两个人也算有缘。 曲艳城扔了那杯咖啡,车慎微已经坐了回去,对着他傻笑。 “……你笑什么?” “这不是挺好的吗。” “好什么好。一个小偷,一个变态,每天都要听这种人内心最深处的念头,你简直没法想象那是什么感觉。总有一天,我崩溃的时候,说不定也会走上那条路。” “不会的。”车慎微说的很笃定。 怎么就不会呢,这个人,总是这样自说自话。 曲艳城也拿他没办法。相处那么久了,却也习惯了。这个年轻人有一种莫名的自信,甚至可以轻而易举感染其他人。 好像太阳一样。 “如果你有一天受不了了,那还有我啊。”他替曲艳城重新买了一杯咖啡,推到对方面前,“我可以开导开导你,你不是说我脑子很干净吗,就当是喝白开水漱口了。” 这比喻得乱七八糟的,谁会把自己比作漱口水啊?曲艳城笑了,但又觉得他说的没错。和车慎微在一起的时候,他的思维是那么干净,清爽,如同清澈的歌声,有着很强的穿透力。 “像刚才那样,不是很好嘛,有这样的能力可以帮到其他人,也能帮到自己啊。” “登机了。” “别急啊,都在排队呢。”登记处前面排了一条长长的队伍,在商店前打了个弯;曲艳城看了眼自己手里的票,他买的其实是能够提前登记的贵宾舱。 不过他还是跟着车慎微排到了队伍里。四面八方涌来的思绪里,他能够追逐到车慎微清晰的思绪,像是沉静在一条清澈的河流里,远离外界的一切灼热或者坎坷。 第257章 每个人的路 昆麒麟醒了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奇怪的地方。 灰白相间的圆拱形狭小空间,昏暗的黄色灯光,摇曳的环境。他有点想吐,刚想起身,就发现自己被绑在了床上。 也不算绑住手脚,就是胸口和大腿上多了两条带子,把他固定住了。 啥情况? 他有点不安,扭头看见自己手背上还打着点滴,沿着管子望上去,药袋在上面,不过全是英文,压根看不出是什么药。 他正努力解开带子,门开了,从外面走进来两个人,打头的那个人穿着蓝色的短袖服,带着医院里那种帽子口罩;至于后面的那个人是丘荻。 看到他醒了,两个人都怔了怔。 “丘荻,怎么回事这是?”他扯扯带子,这玩意的扣子太洋气了,扯了半天都扯不开。那个蓝衣服的工作人员连忙果然,开口就是英文——这人的眼睛也是蓝色的。 “我们在飞机上啊。”丘荻看他醒了,就调了调输液滴速,让那个工作人员替他解开了带子。 “为什么在飞机上?!” “去美国替你申请了一个疗养啊。”丘荻用一种理所当然的眼神看着他,“总不可能从虹桥机场打飞的飞到浦东机场吧。” 他呆在那里,没想到怎么一觉醒来事情就变成了这样。自己最后是怎么了?就记得那场大雨,然后麒麟火从体内燃起…… 自己现在是死了吗? 他坐在那,突然跳了起来,用力拧了一把丘荻的脸。那人往后躲了几步,说你疯了?!给我躺好! 那个外国人嘴里说着什么,到门外叫人了。过了一会,又冲进来两个蓝衣服的,把他摁了下去。 “干什么的?你们都干什么呢?” “行了,飞机快落地了。”丘荻过来让他冷静点,让其他人都出去,“这都是护工,对口的疗养院的。” “什么疗养院?” 人都出去了,这里就剩下他们俩。飞机广播响起了落地信息,丘荻也坐在了床旁的椅子上,扣上了安全带。 “哦……你不记得了。”他揉揉耳朵边,估计因为落地的时候有压力差,耳朵在痛,“那个时候,谢帝桐大概已经侵袭了大半的祖麒麟,然后因为生死束缚死了,同时带走了大半的祖麒麟之力。” 他死了啊……昆麒麟躺在那听着,稍稍松了口气。丘荻说,你现在很虚弱,毕竟等于说,有一半的力量被带走了。 丘荻的意思他明白。谢帝桐是带着将近一半的祖麒麟之力死的,这也令一切峰回路转。就好像一个已经溢出的水杯骤然少了一半的水,原本躁动不安的神志骤然平静了下来。 可是,力量是会缓慢恢复的。 昆麒麟仍然没有完全扔开忧虑,当力量重新恢复到那个临界点时,自己的噩梦又会重新开始。 那个时候,自己该怎么办? 丘荻在那里坐了一会,看着窗外的云海。他们将会在半个小时后降落在华盛顿,开始大概两个月的旅游。不管接下去会怎么样,不管能这样平静多久。 “力量完全恢复……大概需要多久?” 丘荻缓缓地问。 昆麒麟想了一会,说,大约三百年吧。 ———— 陆离今天早晨收到了一个电话。是海外电话,在大早上打过来的。 “喂?”她接起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了一句有点生硬的中文。“请问是陆离女士吗?这里是美国华盛顿的莱斯特律师事务所进行的司法调……” 她打了个哈欠,把电话挂了。 楼下,孟小蕴正帮着她妈妈做早饭。陆离妈妈不断说,唉你说我家小离会做什么呀?每天睡到下午,还不如你呢。 看到陆离下来了,两个人有点惊异。孟小蕴说,“呦,今天起得很早嘛。” “被一个诈骗电话吵醒了。” “啊?现在诈骗电话那么拼啊,现在才早上八点。你帮忙煎个蛋?” “不会啦!” “哎呦,又是诈骗电话,上次说你爸洗钱……” “嗯,这次说什么美国律师的。” “傻啊,美国律师还和你说中文?” ……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门打开了,丘荻和昆麒麟都抬起了头。 “不好意思啊,我给你们所有的国内联系人打了电话……” “我叔叔会汇钱的。”丘荻说。 律师有点尴尬地咳了一声,说,“他把电话挂了。” “……什么?” “还有陆离女士,她也挂了电话。”律师把两份文件给了他们,劝他们签字,“我说,你们俩是什么关系?” “啊?”两个人对视一眼,被这个问题弄得有点不舒服,“怎么了?” “我是说……这个,你们干嘛在飞机上打架?”律师把本子翻开,看了看情况描述,“在落地的时候,空姐说……” “大哥,你看这像是打架吗?这是殴打,单方面殴打!”昆麒麟忍不住站起来,指指自己乌青的眼圈,“我容易吗我……我……操,痛……” “那他身上的伤呢?”律师指指丘荻脑袋上的淤青。丘荻低着头,说,太激动了,出去的时候撞到了飞机门…… 过了一会,律师出去办手续。他们俩对坐在里面,昆麒麟突然笑了出来,捂着眼眶。 “你打得爽吗?” “……爽。” 丘荻抬脚踹了他一下。旁边一个警察拿着警棍过来,重重敲了铁门。 最后,因为国内的联系人全部把电话当成了诈骗电话,他们不得不在铁门后面待了一整天。最后,总算有人付了他们的保释金。 律师和警察过来,替他们打开了牢门,“……总之,最大的幸运是你们不必被遣送回去,因为一个报了医疗出国,还有一个是留学签证。毕竟打架理由比较特殊……” “谢谢,最后是用了什么理由?” “我说服了他们这是一起情侣吵架,付保释金的人是白霞先生……” “什么?!” 两个人全都冲了出去,把律师撞在了门上。几个警察又走了过来,丘荻只能立刻把人扶起来,带着昆麒麟逃了出去。 “接下来怎么办啊!” “租个车去度假村啊!还有,我要打钱给白霞……” 丘荻照着手机地图走向了租车公司,昆麒麟跟在他后面,抬头着这个陌生的国度。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有一种一切都已经结束的感觉。 那之后呢? 之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 关于祖麒麟现世的事件,新闻解释为集体应急幻觉。房屋因为天然气爆炸导致倒塌,人们对于突发的事件,可能会为了自卫而出现一种幻觉。 没有任何摄像设备拍到祖麒麟的出现。 另一边,乐阳也彻底失踪了。 金召没有再找到他。这个人或许走了,或许继续蛰伏在某个地方,当再一次天下大乱的时候,他才会继续出现。 车慎微和曲艳城回到了广州。成为仲裁人的,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 封隆和苏子无法再回到杭州,而是应王兆的要求,搬到了北京。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都继续走了下去。 而关于他们的故事,也许不会就这样结束。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