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男主他老是那样绝情   作者:漠小兰   文案:   穿进宫斗小说,角色出场三章就要领盒饭。   看过这本《绝情帝王爱上我》的顾仪掐指一算,还有三天。   顾美人死于三天后,   生死时速三十六个时辰。   好不容易熬过原地去世的剧情,顾仪要靠保住主线剧情,狗头保命,才能在男女主角认爱要做一生一世一双人,散尽六宫之时,出宫做一个快快乐乐的富婆!   可惜,绝情帝王最终绝情地拒绝了她的请求。   “卿卿,昔年说爱我,原来都是骗我?”   【阅读指南】   男主是皇帝。   男女主相遇后1v1。   快乐看文。   评论区有剧透。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仪 ┃ 配角:绝情帝王,高贵公公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在线维持剧情 我可以   立意:面对逆境 要拥有一而再 再而三 改变的勇气 第1章 第一回合   更鼓敲过三声,铛铛铛。   秀怡殿西偏殿里的顾美人有点慌,望着青纱绣花床帐,睡不着。   原装顾美人,早不知去向,而顾仪变成顾美人已经三天了。   若说是没奇缘可偏偏都姓顾,千里因缘网线牵。   顾仪一觉起来就在秀怡殿。   顾美人,一个连具体名字都不知道的边缘炮灰小配角,这三天穿来,顾仪整日都在学宫规,直到她听到了绝情帝王萧衍的名字,听到了大幕朝。她才幡然醒悟,原来这是穿书了。   按照宫斗小说进度,要死了,死于第三章。   看过这本《绝情帝王爱上我》的顾仪掐指一算,还有三天。   顾美人卒于住进秀怡殿的第六天,她还有三天可以活了。   生死时速三十六个时辰,顾仪睡不着,有点慌。   顾仪使劲想了很久才想起来顾美人究竟是怎么死的。   是被绝情帝王萧衍赐死的。   顾美人是这届选秀才刚刚崭露头角的美人,品级虽不高,但也从众多秀女中脱颖而出,并且顾美人肤白貌美,本应该有个光明的未来。   可惜,她拿到了小配角剧本,在第三章强行碰瓷女主角,被绝情帝王赐死。   顾仪辗转反侧,心想,只要不去碰瓷女主角,她应该就不会死。   至于宫斗,她连站队都不用细想,书里安排得明明白白。   想到这里,顾仪渐渐就不那么慌了。   卯时三刻,秀怡殿宫人忙碌地伺候梳洗,准备早膳。   秀怡殿主殿住着的是王贵人,她虽只是个贵人,可能坐上一殿之主,全仰仗父兄叔伯皆是朝中栋梁。加之,大穆朝如今还没有皇后,妃子倒是有四个,只是余下的都是贵人,才人,美人之流。   于是王贵人坐稳了秀怡殿,但是闹心的是,上月新封的秀女中,往她秀怡殿里住进了两个,一个顾美人,一个齐美人。   刚住进来的时候,两个美人就给王贵人请过安。   齐美人长得竹竿似的,又高又瘦,一看就不是受宠的料,家世也不显,不足为惧。   顾美人,却真是个美人,生得好,还有一把好嗓子,说话轻轻柔柔的。   心烦。   王贵人梳洗过后,便对宫人道:“请两位美人过来用早膳,莫要别人说本宫苛待了她们。”   她的侍婢黄鹂便出门差了个小丫鬟去偏殿叫人。   黄鹂回来后,在王贵人身前蹲福,道:“贵人,到点儿了,今日给高公公打点多少?”   王贵人瞧着铜镜里头上戴的金步摇,漫不经心道:“又到翻玉牌的日子了呀,今天还是照给一片金叶子罢。”   黄鹂:“宫里进新人了,贵人不怕那些狐媚子可劲打点,水涨船高。”   王贵人哼了一声,“统共就封了八个美人,还个个都是小门小户,穷酸模样。”   黄鹂笑道:“贵人说得是,她们估计连高公公是谁都不知道罢。”   高贵公公,御前第一红人,每逢翻牌的日子,各宫娘娘都会表示表示,那翻牌的时候,高公公便会在御前舌灿莲花,变通一番,虽不是次次都能选中,但几次里也总有那么一次。   若是不给表示的,那被选中的次数就是没有。   顾仪这边刚刚梳洗完,她的贴身宫婢桃夹就说:“主子,今天是六月十五,是翻牌的日子,主子要打点一二吗?”   顾仪秒懂,“是说打点给高贵公公?”   高贵公公,绝情帝王身边的大宦官,大幕朝第一奸宦,在后宫每逢节令搜刮民脂民膏。   桃夹点头,“主子聪慧,正是!”   顾仪摇头道:“大可不必。”   且不说绝情帝王作为男主角,已经有了官配,根本没有攻略的必要,再说,绝情帝王之所以绝情,在于他遇见烦心的人事,唯有一个杀字解决。   杀狗官,杀奸臣,杀乱党,杀宫侍,连他自己的妃嫔都杀。   顾仪就想保命,怕他怕得要死。   并且,顾美人本身很穷。   三天下来,顾仪已经找到了顾美人私藏的香囊,里里外外拆遍,只在夹层里翻到一颗金子打的花生。   是真穷。   桃夹听后心中不无失望,却不敢表现在面上。   这个顾美人,太穷,果然是跟错人了。   前些天被派来服侍顾美人,不似别的美人,顾美人都没有打赏。   真的太穷了,没钱打点高公公。   桃夹只能在心中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回身却见王贵人派来的宫婢到了偏殿门口。   “贵人请二位美人到殿中用早膳。”   顾仪立刻精神抖擞地站了起来,伸手扶了扶头上插的铜步摇。   “谢贵人恩典,这就去。”毕竟寄人篱下,态度首先就要端正。   并且,王贵人她爹是朝中重臣,在朝臣死的死,病的病,流亡的流亡的大幕朝一直苟到了小说的结尾,这种人家出来的女儿,可以团结一下。   秀怡殿里,齐美人已经到了。   齐美人见到她,点了点头,说:“你来了。”然后就不说话了。   经过三天的相处,顾仪懂了,齐美人就是个寡言的性格。   她笑了笑,微笑着和同事打招呼,“齐美人今日的唇色桃花似的,甚美!”   齐美人羞涩地笑了笑。   两人坐在殿里摆开的案几前,等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   王贵人终于来了。   两位美人起身,福身道:“问贵人安。”   王贵人“嗯”了一声,“都坐下罢。”   宫人开始摆膳。   待到王贵人吃过第一口,顾仪身边的桃夹才敢往顾仪碗里夹菜,并且只敢夹摆在面前的菜。   全是烧饼,豆沙馅的,肉馅的,芝麻馅的。   顾仪学着其余人的模样,矜持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咽下。   说实话,管饱是管饱,但有点干。   她抬头想以眼神暗示一下桃夹,给她端杯茶,目光却在空中与王贵人相接。   王贵人望着顾仪,见她身上一袭水色青衣,停下竹著,说:“顾美人身上的衣料旧了,本宫恰有相同成色的布料,不若赏给顾美人,穿在身上,想来,定是不差。”   顾仪放下手中竹著,给主管送上一波赞美,“谢贵人恩典,贵人无愧出身名门,慷慨体恤,我愧不敢受。”   王贵人眉头微蹙,这个顾美人,什么时候这么滑头了。   “不过区区一匹布,顾美人何须推拒。”她转头看黄鹂,“去,命人去取来。”   半刻过后,一个宫婢即刻抱了一匹布来,成色尚好的水青色绸缎。   顾仪想起了书中剧情,心中一跳,继续保持着礼貌的职场微笑。   王贵人看了一眼绸缎,果然惊道:“这匹布久未打理,竟落了灰。”王贵人轻笑一声,丰腴的面上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只能劳烦顾美人走一遭,送去浣衣局。”   一个宫中美人去下等宫婢出入的浣衣局,实属折辱了。   书中的顾美人,虽是领命而去,但是心中愤懑。   然而,顾仪不这么想,上级让你跑腿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她笑眯眯地,“谢贵人赏赐,我速速前去。”   说罢,真抱了那匹绸缎,福身而去。   这个顾美人这般能屈能伸?   王贵人疑惑了,她扭头去看齐美人,却见齐美人坐在凳子上坐得笔直,更像一根竹竿了。   王贵人顿觉无趣,挥手道:“我乏了,都散了罢。”   顾仪脚步飞快地往浣衣局走,桃夹个子小,腿短,一路小跑地跟着她。   “美人慢些走,让奴婢抱着绸缎罢!”   顾仪仍旧走得飞快,若不是脚底的木屐有些拌蒜,她都能跑起来,“不必,我快些去,留下绸缎便回去。”   她要避开女主角啊!得速战速决,情节一直在线,她得确保万无一失,不能遇上女主角。   原书里,顾美人愤懑,失意,不甘了好一会儿才磨磨唧唧地去了浣衣局,遇到了女主角。   而她要靠与时间赛跑,完美避开遇上女主角的时间线。   顾仪走得更快了,宫廷庭院多廊腰缦回,浣衣局在西面一角。   一路健步如飞,走到浣衣局门口,背上都走出了汗。   她随便指点了一个小宫婢,“劳烦清洗此绸缎,洗好后送到秀怡殿偏殿。”   小宫婢认出她头饰的品级,屈膝道:“美人折煞奴婢了,何来劳烦,奴婢洗好便送去秀怡殿给美人。”   顾仪见她面容清秀,警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婢答:“奴婢初彤。”   不是女主角。   顾仪笑了笑,“好,初彤,此事将交由你了,之后你送来秀怡殿给我。”   初彤福身,接过绸缎。“是,美人。”   顾仪心中大石落地,再不耽误,转身就走。   一路上也没有遇到别的出众的小宫婢。   稳了。   顾仪成功避开了与女主角的相遇。   当天晚上,睡得香甜。   中间又隔了一日,浣衣局的小宫婢才将水青色绸缎捧了来。   她悬着的小心肝,落到了实处。   过了今晚,这搬进秀怡殿的第六日就算是平安渡过了。   偏离剧情,就彻底稳了,不会死了。   顾仪点了晚膳加餐,吃点垫底,打算今夜就不睡,熬到第二天黎明,迎接新生。   许是见过她吃烧饼,膳房今夜送来的宵夜,还是烧饼。   一口一个的大小,顾仪先尝了一个,芝麻味浓郁,好吃。   她于是又吃了第二个。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殿外忽然传来一声高扬的叫喊:“皇上驾到。”   顾仪吓得一抖,烧饼吞下喉咙的时候,卡住了。   她怎么吞也吞不下去,急忙去喝水的时候,茶水壶也空了。   此时屋中偏偏一个人都没有!   她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烧饼还是卡在喉咙,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她只觉呼吸愈发困难,她张开嘴欲吐可眼前白光一闪,她就没了知觉。   顾仪一觉醒来,人还是躺在秀怡殿西偏殿里的木榻上。   她摸了摸喉咙,奇怪的是,不疼。   桃夹撩开了床帐,“美人醒了么?”   她点点头,任由桃夹伺候她洗漱。   皇上昨天来秀怡殿了么,是翻到了王贵人的牌子?   现在人呢?还在秀怡殿么?要不要想个办法避一避不去秀怡殿用早膳了?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皇帝在,王贵人应该也不会召她们用早膳罢……   顾仪正想得入神,头皮一紧,却见桃夹往她梳好的发髻上,插了一个铜步摇。   桃夹笑嘻嘻地开口问道:“主子,今天是六月十五,是翻牌的日子,主子要打点一二吗?” 第2章 第二回合   顾仪怀疑自己听错,不死心地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桃夹不明所以,仍旧一字一句地重复道:“今天是六月十五。”   顾仪怔愣地张开了嘴……   难道她真的被烧饼噎死了,这是重头再来……   被烧饼噎死的宫妃,她是不是大幕朝第一人……   可是,如果死了,她不会要一直重来罢……   这是什么恐怖的宫斗小说!   明明她都避开了死亡导/火/索女主角,怎么还会被烧饼噎死?   顾美人三章之内必死无疑吗!   桃夹见她面色煞白,忙问道:“美人,你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她哪里都不舒服!   顾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回身却见王贵人派来的宫婢已经到了偏殿门口。   “贵人请二位美人到殿中用早膳。”   顾仪等了片刻,才站了起来,“谢贵人恩典,这就去。”   重来就重来,她这一次就试一试走回原本的情节线,去和女主见一面,且看可行不可行!   顾仪脸上带着微笑,走进了秀怡殿正殿。   齐美人已经到了,见到她,点了点头,说:“你来了。”   顾仪笑道:“齐美人今日的唇色桃花似的,甚美!”   齐美人仍旧羞涩地笑了笑。   王贵人仍旧姗姗来迟。   摆上来的早膳,在顾仪面前的还是烧饼。   她这次却没有动筷子。   桃夹只好硬着头皮给她舀了一勺稍远一些的银耳羹。   顾仪喝过一口羹汤,耳边听王贵人道:“顾美人身上的衣料旧了,本宫恰有相同成色的布料,不若赏给顾美人,穿在身上,想来,定是不差。”   顾仪放下手中竹著,“谢贵人恩典。”   半刻过后,一个宫婢即刻抱了一匹布来,还是那一匹成色尚好的水青色绸缎。   王贵人看了一眼绸缎,说:“这匹布久未打理,竟落了灰。只能劳烦顾美人走一遭,送去浣衣局。”   顾仪没有废话,答了一个“好”字。   这一次,她慢悠悠地走去了浣衣局,甚至中途还停下来赏了一会儿景致。   夏日荷塘,开满了粉嫩的荷花苞。   桃夹跟在她身后,“美人还是奴婢来捧绸缎罢。”   顾仪笑笑,“王贵人既让我送去,便是让我捧,你跟着我便是。”   桃夹低声问:“美人,不气闷?”   顾仪摇头,“王贵人是一殿之主,品级在我之上,有何气闷的。”   桃夹点头,“美人通透!”   原书中,顾美人愤懑了许久才去浣衣局遇上了女主角赵婉,于是顾仪在御花园中多站了好一会儿,左右无事,只盯着一盆白菊发呆。   桃夹见状,忙道:“美人若是喜欢此菊,今日奴婢便差园中花匠送一些来秀怡殿供美人观赏。”   顾仪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巳时一刻。   顾仪终于磨磨蹭蹭地走到了浣衣局门口。   浣衣局大门是道拱门,她在门口站了站。   片刻过后,一道人影走了过来。   是个身着宫装的少女,即便宫婢宫装上身是死亡芭比粉,襦裙是青葱色,她仍旧穿出了柔柳扶风的飘逸感。   头发乌黑,肤白若雪,一双眼睛水波潋滟。   确认过眼神,应该是女主!   要是这都不是女主,顾仪只能说,浣衣局里藏龙卧虎。   顾仪试探性地叫住了她,“你过来,我有匹绸缎交予你。”   赵婉见到浣衣局外立着个有品级的宫中美人,有些惊讶,盈盈一拜道:“美人,吩咐便是。”   顾仪将绸缎捧给了她,“你洗好后送到秀怡殿偏殿。”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赵婉:“奴婢婉儿。”   顾仪:“可是赵婉?”   赵婉面露惊讶,“美人为何知我姓赵?”   稳了,就是女主角!   顾仪微微笑,“我猜的。”   赵婉:“……”她拢了拢手中的绸缎,福身道,“既如此,奴婢告退了。”   恰在此时,赵婉腰间的香囊随着她蹲福落到地上,一块白玉摔了出来。   就是那么恰恰好。顾仪心中呵呵,细看了一眼地上的玉佩,是块兔子形制的白玉,造型质朴,却品相不凡。   赵婉立刻慌张地把玉佩捡了起来,塞进了腰间裹带之中。   在原书中,顾美人受了王贵人的气,内心愤懑,见到这个浣衣局的小宫婢身藏美玉,便怀疑她是偷窃他人之物,一顿骚操作,竟然没收了女主角的白兔玉佩。   顾仪现在身临其境思索,顾美人,大概……其实是……因为太穷罢……   赵婉从不将玉佩示于人前,藏在腰间香囊的夹层里,睡觉都从不离身。   怎地今日就忽然跌落了,她看了一眼香囊,那丝带似乎是被剪过……   她还不及细想,抬眼正对上美人探寻的目光。   美人眉睫弯弯,眼含笑意……   似乎是个顶温柔的美人。   赵婉拜道:“奴婢方才失态了,还请美人责罚。”   顾仪哪里敢罚她,又不是嫌命长。   “无碍,你的贴身之物当小心收好才是。”   赵婉称是。   顾仪自觉她和女主应该是结下了善缘,施施然走了。   仅仅过了一天,第二天午后,六月十六,未时三刻。   赵婉捧了洗好的水青色绸缎找上门来。   顾仪惊讶道:“这么快就好了?”上一回初彤小宫婢可是等到第三日傍晚才拿来的。   赵婉垂眉敛目,“美人宅心仁厚,奴婢便先替美人浣衣。”   看看看,这结下的都是善缘啊!   顾仪喜道:“如此甚好。”   桃夹上前捧过绸缎,细细一闻,尚有余香。   赵婉走后,顾仪谨慎地在秀怡殿偏殿里又宅了一日。   宫中花匠送来了数盆白菊,她就提笔随意描画,倒也不算无聊。   桃夹一面磨墨,一面问:“美人画的是石头吗?”   顾仪干笑两声,菊花也能看成石头,“嗯,是的。”   第三日晚,月亮升上枝头,六月十七,仍旧是个圆盘似的满月。   顾仪数着时辰,等待天亮,这一次她乖觉地没有点夜宵,只在房间静坐。   桃夹就站在她身旁不远处。   轰隆隆。   天空滚过一道惊雷,大雨骤降。   等了好一会儿,顾仪听到了外面传来一声叫喊:“皇上驾到。”   顾仪下意识地望向了窗外的月亮,圆盘刚刚越过院中的槐树顶。   正殿前隐隐约约,传来的是王贵人的声音。   等到人声渐消,顾仪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应该是稳了。   夜渐深,雨越下越大,外面起了风。   一阵狂风将窗棂吹开,发出咚一声大响,风吹熄了屋中的烛火。   顾仪虎躯一震,站了起来。   桃夹道:“风太大了,奴婢去关窗,再点烛台,美人且等等。”   房间骤然变暗,黑暗里,站着的顾仪被起身的桃夹往旁处撞了撞。   顾仪扶住碰触到的物件稳住身形,好像是摆在这里的书架。   然后,就听见“啪”一声巨响。   一盆白菊从书架上跌落,砸中了顾仪的脑袋。   那书架足有二人高,顾仪被砸得头破血流,脑袋木木的。   剧痛之中,她又再次看见了那一道白光。   早晨天光刚亮,顾仪就睁开了眼睛,床帐外站着模糊的一个剪影,桃夹。   桃夹察觉到榻上的美人醒了,正要伸手去掀开床帐,就见顾仪翻身坐起,问她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桃夹怔愣片刻,答道:“回主子,今日是六月十五!”又补充道,“今日恰是翻牌的日子,主子要打点一二吗?”   爆炸吧,六月十五!   顾仪只觉自己气都快喘不匀了,她气得倒回了榻上。   什么鬼穿书,不走原剧情不行,走原剧情也不行。   不走是死,走也是死。   还不让真死,一遍又一遍重刷,这谁顶得住!   垃圾小说,垃圾穿书!   老子不干了! 第3章 第三回合   桃夹见顾仪在榻上左右翻滚,紧张问道:“美人,怎么了,可是腹中疼痛,身体不适?”   顾仪停下了动作,可怜巴巴地苦笑了几声:“哈哈哈。”   吓得桃夹退后了一小步,“美人,这是魇着了?”   梦魇,噩梦,这不就是噩梦!   顾仪看到桃夹受惊的神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先出去,容我一个人静静,若是王贵人来传我早膳,就说我昨夜受了凉,身子不适……”   “是,主子……”桃夹退出了寝殿,合上了木门。   到底是哪个地方没有走对……   顾仪静下心来,乐观的情绪渐渐压倒了悲观。   应该有破局之法罢……   她第一次没有见到女主角,吃烧饼噎死了。   第二次见到了女主角,被花盆砸死了。   她总结了上两回经验……   难道是好感度没有刷够……   她难道要和女主角拜个把子,让女主光环照耀自己……   顾仪这厢正忙于分析破局之法。   那厢,贴身侍婢桃夹用顾仪的说辞,婉拒了王贵人派来的小宫婢。   小宫婢兴冲冲地跑回秀怡殿正殿,在黄鹂身旁附耳低语了几句。   黄鹂听后,冷笑一声:“怎么,顾美人才来几天,就这样拿乔,不把我们贵人放在眼里了。”   转身就进到殿中添油加醋地回禀了王贵人。   王贵人挑眉轻笑,“顾美人身娇体弱……阖该多走动走动。让她今日替本宫去浣衣局走一遭罢。”   黄鹂福身而去。   顾仪人在殿中坐,锅从天上来,仍旧收到了那一匹落灰的水青色绸缎。   剧情,真是倔强啊,呵呵。   她算了算时辰,踩着点又去了浣衣局。   顾仪再次如期遇见了赵婉。   这一回她下定决心要把赵婉的好感度刷满。   顾仪早早地把宫婢桃夹支开了。   她要和女主角一对一,心连心,好好地谈一谈。   顾仪将绸缎捧给了她,“你洗好后送到秀怡殿偏殿……你叫什么名字?”   赵婉:“奴婢婉儿。”   顾仪:“可是赵婉?”   赵婉面露惊讶,“美人为何知我姓赵?”   顾仪叹了一口气,四十五度仰天,摆出了个悲伤的小表情,“我见你长得像一个故人……”她停顿了片刻,又道,“你……是赵桀夫子的何人?”   赵婉心中一跳,蹲福道:“美人,可否随奴婢借一步说话……”   有戏!   顾仪摸出小手绢,假意擦了一下眼角,跟随赵婉走到了浣衣局旁侧的林荫小道上。   赵婉走了一小会儿,才停下来。   此处背靠一座白石假山,避过旁人,很是僻静,赵婉拜道:“美人,为何会识得赵桀夫子?”   顾仪结合剧情胡说八道:“我幼时曾随家父往济州行,我因年幼体弱,在济州沧郡的别院养病,扮作男童,进了学堂,见过赵桀夫子,仰夫子风骨,印象甚为深刻。”她越往下说,语调越发悲伤,“未曾想,赵家遭此大变,我……原以为夫子的后人都散尽了……你……究竟是什么人?”   赵婉思索片刻,赵家在济州沧郡确实办过几年学堂,也常有当地乡绅家的幼童来念书,又看这顾美人年纪似乎也相当,当下便信了一半,只说:“奴婢确是赵家人,家父与赵桀夫子是表亲……”   行吧……明明是你爹非说是你家表亲……   顾仪也不指望女主角立刻就对她敞开心扉,“原来如此……”她微笑道,“赵夫子与我有启蒙之恩,你既是赵家人,若是在宫中需要照拂一二,我定当鼎力相助。”   赵婉盈盈一拜,“谢美人恩典。”   顾仪不敢操之过急,“既如此,那此际我便先回秀怡殿了。”   赵婉:“恭送美人。”   跨番交友好难!   顾仪笑了笑,只得慢吞吞地走了,女主角却没有对她挽留。   过了一天,赵婉来送绸缎。   顾仪留住她,到偏殿中寒暄。她特地准备了女主角爱吃的柿子饼,专程让膳房做的。   “你的差事办得不错,这一盒柿子饼,你提回去罢,我吃着不错,看你喜不喜欢?”   赵婉不敢收,“这都是奴婢分内之事,美人言重了。”   顾仪坚持不懈,“赏你的便是你的。拿去罢。”   赵婉终于收下。   到了第三天傍晚,顾仪为了万无一失,去浣衣局附近蹲守,打算偶遇女主角,让自己沐浴在主角关怀之下。   亥时一刻,月明星稀,清风微拂。   赵婉惊讶地看见顾仪举着一盏白纸糊灯笼,从花园石径信步走来。   “问美人安。”   顾仪露出个微笑,“你也来逛花园?”天啊,终于等到你,还好没放弃!   赵婉脸上微热,“此园林恰好在处所与浣衣局之间,无人时,奴婢常来赏花。”   懂得,皇帝也在这里和你偶遇了好多次,剧情诚不欺我!   顾仪笑道:“我也来赏花,你与我同行,可好?”   赵婉:“是,美人。”   两人在园中慢慢行,顾仪看着手中的灯笼轻轻摇晃。   “我幼时在家,父亲总是忙于公务,母亲算好时辰,总回提一盏灯,在家门外等他。我母亲说,父亲即便晚归见到那盏烛光,一日的疲惫就散去了。”   赵婉心念微动,一股苦涩漫上心头,缓缓道:“难怪美人心性温软,想来定是府中恩爱和睦,是掌上明珠。”   顾仪轻笑了两声,“你想来也是罢,赵家书香门第,君子有义,女子有礼,才养出了你这样的性子。”   赵婉愣住,脸上一红,“美人谬赞了……”   顾仪见好就收。   两人并肩徐行,走到了花园石径的尽头。   分别前,顾仪最后一搏,“这深宫之中,难得知心好友,我见你如见故人,若是不弃,我愿引你为好友,我虽有品级,可不过美人之流,你不必以为是攀附于我。我……是真心愿与你为友……”   赵婉看着她的面目,沉思片刻,拜道:“如若不弃,奴婢愿意。”   顾仪挑眉,“奴婢?”   赵婉反应过来,低声嗫嚅:“赵婉愿意。”   顾仪喜道:“那我们后会有期。”   赵婉颔首。   两人在湖边岔路依依惜别。   顾仪觉得这把肯定稳了。   女主光环照耀我!   细想起来,女主角真的不错,书中的赵婉,出身名门,性情温柔善良,但内里极为坚强,有原则,不然绝情帝王也不可能爱上她。   顾仪脚步轻快,往秀怡殿的方向行去。   天空滚过一道惊雷,映得身旁湖面青光一闪。   顾仪转头去看,隔着粼粼湖面,湖边竹影横斜,她窥见了一队人马。   为首的男人身形挺拔,着明黄色。   后面跟着一长串宫人。   是皇帝。   顾仪顿住脚步,打算闪到另一条道上去避开绝情帝王。   她转身往右转,脚底却忽然一滑,她往下一看,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个极其突兀的石头。   她下意识地往左闪避,可下落的姿势却并未减缓。   顾仪悲剧地头朝下地摘到了湖里,额头重重地磕到了湖边的怪石。   她的眼前又又又闪现了那一道熟悉的白光。   服了!   顾仪再次睁开眼睛,恰巧看见替她撩开床帐的宫女桃夹。   “美人醒了?”   顾仪生无可恋,“今日是六月十五?”   桃夹点头,“回主子,正是六月十五?”她停顿了片刻,“今日是翻牌的日子,主子要打点一二吗?”   顾仪躺在榻上一动不动,万念俱灰。   这真的是死亡循环吗……她要一直这么无限循环吗?   真的没有破解之法么?   传说中的蝴蝶效应不起作用么,每一个选择的岔路口,微小的抉择就会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可是,无论她怎么选,结局都是她死了,死于非命。   是哪一个地方选错了么……   桃夹见她没反应,以为她是将将醒来,神思困倦,于是又重复道:“今日是六月十五,恰是翻牌的日子,主子要打点一二吗?” 第4章 书中工具人,罢了   身处六月十五生死时速的第一个选择岔路口,顾仪一个捶床,坐了起来,“打点!”   这一次要推翻从前,反其道而行之。   管她什么绝情帝王,死了就重来!   顾仪摸出了枕头下的香囊,摸了半天,才把那颗指甲盖大小的金花生摸了出来。   “送去给高贵公公。”   桃夹见她头发凌乱,目露凶光,不敢接,只颤微微地问:“真的么,美人?”   顾仪点头,“真的。”   桃夹这才伸手接过,小心翼翼地塞进腰包里。   顾仪梳洗毕,王贵人宫里的小宫婢来请她去吃早膳。   顾仪应下,出门前对桃夹说:“我不爱吃烧饼。”   桃夹很迷茫。   顾仪又毫无悬念地走了一遍早膳流程,吃罢,捧着王贵人赏给她的绸缎要去浣衣局,她催促桃夹道:“你去打点一二,不必跟着我去浣衣局了。”   桃夹腰包里揣着那一颗金花生,脚步匆匆地往御花园旁的角房而去。   依照顾美人的品级,桃夹自然见不到高公公,她能见到的是陆公公,高公公的徒弟,陆朝,平日里负责御花园分管,统领御花园内大小事务。   桃夹从前和他打过交道,算是个熟脸。   陆朝接过桃夹递来的金花生,笑眯眯道:“桃夹妹妹,跟了新进的美人,又想起咱家来了。”   “陆哥哥乃是高公公身前第一得力人,桃夹如何能忘。”   陆朝掂了掂手中分量,不算沉,“看在桃夹妹妹的面子,咱家走这一遭罢。不过师傅那里,咱家可说不上话。”   桃夹乖觉地福身,“谢过陆哥哥了。”   陆朝打发走了桃夹,在御花园里先转了一圈儿,检验完扫洒差事,就往前殿走去,他只犹豫了短短片刻,决定还是不私了这金花生。   这么小的物件,他不稀罕。   万一,顾美人真是个有大前程的人儿呢……   今上虽不好风月,可新进的美人,其中说不定真出了个有福气的人儿呢……   他猫着腰走到了天禄阁旁,绕过几根红漆柱子,探头往偏阁里瞧,刚刚撤下杯盏在此稍稍歇脚的侍从认出了他。   “小陆子来寻高公公?”   陆朝连忙打千,“正是,我师傅呢?”   那侍从眼风往右瞄,小心地做了个刀抹脖子的小动作,“高公公且忙呢,你在这里等等罢。”   陆朝称谢,在偏阁坐了下来。   天禄阁中凄厉的喊叫隐隐约约传来。   “皇上,饶命啊,冤枉……”   陆朝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聪耳不闻,如同老僧入定。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才见高贵公公跨进了偏阁。   高贵面白无须,年纪四十左右,身着蓝衣,大襟交领,下裳分幅。在胸前、两肩都绣着龙首鱼尾的飞鱼。   从一品宦官,大幕朝独一份的殊荣。   陆朝立刻从凳子上起身,替他倒了一杯茶,“师傅,喝水,累了罢……”   高贵是真累,接过水杯一口气喝干,连什么茶味都还没尝出来。   陆朝立刻又给他倒了一杯茶,谄媚地给他捶肩。   至于,师傅为何这么累,这么渴,隔壁为何传来惨叫,这类事情,陆朝通通不问。   等看到高贵公公气顺了,陆朝才把兜里今天收到的物件摆了出来。   一块金元宝,几片金叶子,还有一颗小小的金花生。   高贵扫了一眼,“元宝还是宫贵人给的?金叶子有谁?王贵人,田贵人?”   陆朝:“师傅英明,元宝确实是宫贵人给的,金叶子是王贵人,田贵人,还有新进的周美人?”   高贵捻起那指甲盖大小的金花生,眉心蹙紧,“这是何人?”   “是新进的顾美人,住在秀怡殿偏殿……听说是个美人……”   高贵看了陆朝一眼,“嗯”了一声,“今儿个皇上心情不好,这牌子翻不翻还不好说,若是今日不翻牌,就得到明日或者后日了。王贵人近来一直没选上,咱家猜,下一回该是她了。”   陆朝点头称是,“师傅,若是没事,那我……”   高贵啧了一声,“知道你小子呆不住了,滚罢……”   陆朝立刻脚底抹油地跑了。   皇上今日心情不好,他可不敢多呆啊。   与天禄阁隔着重重青瓦屋檐的一角,便是浣衣局。   顾仪见到了赵婉。   这一次就不搞那么虚的了。   等到那白兔玉佩掉落在地的时候,顾仪先她一步地把玉佩捡了起来。   又是到了考验演技的时候了!   顾仪双目圆睁若铜铃,眼神中竭力传达出不信,茫然,惊喜和震惊的种种情绪。   “这玉佩是你的……”   赵婉见她神色古怪,心中一沉,“是……是奴婢的。”   顾仪按照原剧本,读词:“你一个小小的浣衣局宫婢为何会有此玉?”   赵婉轻咬红唇,嗫嚅道:“是……奴婢家中祖传之物,因而带入了宫中,求美人还给奴婢……”   顾仪把玩着那白兔玉佩,“原是这样……”顿了顿,又说,“如此美玉,容我赏玩几日。”   扇女主耳光,污蔑窃玉……   她……真的做不出来。   只能迂回地完善剧情。   赵婉怔愣,“美人…… ”   顾仪:“你两日后,将绸缎捧来,我便将此玉还你。”   赵婉见她满脸郑重,有些摸不清虚实,只能蹲福道:“是,美人。”   顾仪将白玉收入腰间,“两日后,不可早也不可晚。”说罢转身就走。   顾仪并没有直接回秀怡殿,她转过浣衣局,捡了一条石径穿过御花园,走得不快不慢,一路走,一路在脑海中整理了一番剧情和思绪。   要怎么做才能活过三天……   似乎总有一只无形的手要把她的存在清零,三日后清零。   她想得入神,并没有注意到狭窄的石径上款款走来一个倩影。   宫贵人看见落单的顾美人,顿住了脚步。   选秀的时候,她跟着淑妃,见过这个新封的顾美人。   其父不过从五品知州,还不是京官,皇帝登基两年,权柄愈盛,封的美人大多是名不见经传的微末出身。   见顾美人埋头走,不看前路,宫贵人身后的大丫鬟春芽轻咳了一声。   顾仪闻声抬头,看到一个着杏衣,水青襦裙的宫装丽人,柳眉丹凤眼,头上簪着杏花,六钿。   是个品级比她高的贵人。   她屈膝福身道:“问贵人安。”   宫贵人抬手,“起来吧,你是秀怡殿里的顾美人?”   顾仪点头,“正是……不知贵人是?”   “摘芳殿宫月琴。”   顾仪细看了宫贵人一眼,柔美的摘芳殿殿主,推动男女主角感情线的工具人。   受宠过一段时间,却在女主崛起以后被绝情帝王抛之脑后。   为她点一个蜡。   “见过宫贵人。”   宫贵人问:“你的宫婢呢,为何只你一人?”   顾仪答:“我去浣衣局,便没带宫婢。”   一个美人跑去下等宫婢的浣衣局做什么?   宫贵人疑惑了半刻,想到秀怡殿王贵人的品格。   这个顾美人生得美,又住在秀怡殿里,戳了王秀的眼。   她想到这里,微笑起来,“原是这类小事,劳动顾美人了。”她扭头看身后的宫婢,“将今日新得的绢花赏顾美人一朵。”   宫婢将捧着的一盒绢花递上前,宫贵人问:“顾美人喜欢哪一朵?”   这种突如其来的赏赐搞不好就是最后杀她的利器,比如烧饼,比如白菊。   可是,她不能推辞宫贵人的美意。   顾仪抬眼看那绢花,柔软的一小团,她就选了最小的那一团,“多谢贵人恩典。”   宫贵人领着一串侍婢走了。   顾仪把绢花放进了腰包。   宫贵人作为工具人,在书中推进了男女主角感情的升温。   风光一时,而结局却不好。   顾仪叹了一口气,同是书中工具人罢了,唉。   顾美人也是个工具人。   她最大的作用应该就是促成了男女主角第一次相遇。   等等,难道这就是她来来回回反复去世的根本原因?   顾仪瞬间醍醐灌顶,她无法相信自己竟然到现在才想到这一点。   皇帝第一次见到赵婉,是在秀怡殿。   那一天,天空下着大雨,赵婉被顾美人罚跪。   赵婉在雨中跪得凄婉,眼泪合着雨水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滑落,苦苦哀求顾美人。   可惜顾美人无动于衷,还冷冷地呵斥。   这一切都恰恰被翻了秀怡殿高贵人牌子的皇帝窥见。   皇帝说宫中容不得她,顾美人就下线了。   那么,问题来了,男女主角如何才能在她不死的前提下相遇? 第5章 这就有点离谱   申时三刻,敬事房的总管武公公捧着玉牌等在天禄阁来。   高公公迈步出来,扫了一眼盘上的玉牌,打头的是端、敬、德、淑四妃,因宫中嫔位无人,也无婕妤,其后是宫贵人、田贵人、王贵人。   高公公公伸手,将王贵人的玉牌,移到了田贵人之前。   第二排便是新进的美人。   高公公将秀怡殿顾美人移到了第一位。   “行了,你进去罢。”   武公公低眉顺目地站着,一句话也不多说,捧着玉牌入阁。   不过短短半刻,人就退了出来。   他朝高公公摇了摇头。   果然,今天没有翻牌子。   高公公:“那你明日再来。”   隔天清晨,王贵人虽没有召二位美人去殿中用早膳,照规矩,两人用过早膳仍旧要去正殿给一殿之主的王贵人请安。   可惜,二位美人今天坐了冷板凳,等了一个时辰,宫婢才说王贵人不适,就不出来见了。   顾仪心里着急,本来想今日和王贵人寒暄几句,顺便想一想明天晚上到底该怎么办,可惜王贵人却没有出来见她。   顾仪走得心事重重,一张脸写满了焦虑,   回到西偏殿,静下心来,顾仪结合先前两回经验又细致地回顾了一遍剧情。   她第一次将绸缎托付给了一个小宫婢,女主因此没有到秀怡殿,因此没见到男主。   她第二次没有夺玉,女主提前来秀怡殿交差,因此没见到男主。   她第三次同样没有夺玉,光顾着刷好感度了,女主提前来秀怡殿交差,因此没见到男主。   这一次,若是女主如期来交差,她真的要站在瓢泼的大雨中才能见到皇帝吗?   若是皇帝来时,她派赵婉去正殿送绸缎,且不说赵婉能不能进去见到皇帝?如果真进去了,这么一个大美人送皇帝面前,王贵人隔天也可能会把她弄死吧。   她好难啊,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皇帝能不能在别的地方遇上女主呢?比如御花园?   她记得女主说过,她喜欢下职以后去那里闲逛,上一回皇帝也从花园穿过,虽然隔了湖,也不是不可能啊。   书里,男女主角不是偶遇了很多次吗!   想到这里,顾仪觉得自己又行了。   天色擦黑,她就又去了上一回围堵女主角的小道。   可是这一回她一直等到月明之时,女主角都未出现,四周徒留寂寥。   顾仪提着一盏白纸糊灯笼走到石径尽头,往宫门的方向遥遥可望。   要不她想个办法……跑吧?   她的脚步不自觉地就朝宫门的方向而去。硬闯肯定是不行的,但这会儿先看一看方位,明天想想办法?   此刻夜已略沉,侍卫二三结伴而行,顾仪不敢走得太近。   算了,想想罢了。   出宫这一会儿应该是不可能的。   她正准备转身,却见宫门夹道前走来一个身影,侍卫纷纷避让。   画栋飞甍间是一条长长的夹道。   顾仪只见此一人寂寥地走来,身着湛蓝长袍,飞鱼补子。   大幕朝第一奸宦,高贵公公。   顾仪提着灯笼,躲在狭窄的宫道拐角处,身后就是通往花园的石径。   她不敢就这样唐突地去与高公公攀谈。   可是夜深宫禁,她得赶在宫正司落钥前回去。   要是这会儿不与他说话,就再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拼了!反正死了就重来!   顾仪原地站定,等在原处。   来人越走越近,头戴帷帽,黑纱遮挡了面目。   身形挺拔,步速不疾不徐,胸前飞鱼图腾,龙目圆瞪,威严慑人。   顾仪有点怂了,往后退了几步。   地上的枯枝被她踩住,发出噼啪声响,在惶惶寂夜中,格外清脆。   萧衍刚过拐角,循声望去,看见了花园拐角处一个提着灯笼的宫婢。   他抬眼扫过她的发簪,不是宫婢,可具体什么品级,他也想不起来。   顾仪慌忙地屈膝,“问高公公安。”从一品,远在美人之上。   萧衍没有作声,这个女人他没见过,料想应该是新进的美人。   可画册与真人相差甚远,他还没见过宫中新进的美人,不知是圆是扁,姓张姓王。   顾仪见眼前的高公公没有作声,却停下了脚步,立刻又福身道:“我是秀怡殿的顾美人。”等了片刻,小声补充道,“就是送金花生那个。”   萧衍素知高贵为人,听后暗自冷笑了一声。   送金花生的顾美人。   他抬脚就走。   从顾仪身前走过,她立刻又一蹲福,“恭送高公公!”   她跪得匆忙,灯笼随风一扬,当中的烛台歪斜,将外面罩着的箔纸烧了起来。   “啊……这……”   顾仪怕被火烧到,下意识地就把灯笼甩了出去。   火光飞溅,有一星火光与乌纱轻触,竟然点着了面前高贵公公的帷帽。   点背真的不能怨社会。   萧衍利落地摘下了帷帽,脚下皮靴狠踩了几下火星和一旁滚落的圆灯笼。   周遭骤然暗了下来。   但顾仪还是看清了眼前高贵公公的脸。黑夜憧憧,他的双眸若两点飞星映人,眉目此刻微蹙,隐含凌厉。   大幕朝第一奸宦这么帅……这就有点离谱……   顾仪只敢看他这么一眼,飞速埋低了头,“高……高公公,我不是故意的。您没事吧?”   萧衍起了杀念。他手中的短刀已经从袖口落到了他的掌中,遮掩在宽袍大袖之下。   顾仪埋着头抖抖索索低从袖中掏出一张白帕子,“高公公,你满脸黑灰,不辨面目,要不擦一下?”   萧衍思考瞬息,收回短刀,抬脚就走。   顾仪见他走远,腿一软就蹲到了地上,后背冷汗涔涔。   那个人绝对不是高贵。   书中的高贵是个中年人,面白无须,细长小眼睛。   方才那个人是个青年,眼睛是桃花眼,并且,他的额角有一道细长的浅色疤痕。   书中有一章写过萧衍扮作高贵杀人。   虽然不是开篇之处,但萧衍肯定是有扮作高贵的可能。   由此,顾仪猜那个人就是绝情帝王,萧衍。   顾仪蹲了一会儿,气才喘匀。   还是回家洗洗睡了吧。   第三日清晨,顾仪起了个大早。   天边的朝霞橙红艳丽,映红了半空。   顾仪照常去正殿王贵人处坐了一会儿冷板凳,然后就回到西偏殿,画表格。   桃夹立在一旁磨墨,见顾仪画了满纸的四四方方的格子,还填满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符号。   “美人,这是在画什么?”   顾仪将袖口卷上,“随心随性小作。”我这是在复盘。   她将这三天三十六个时辰,她已知的宫中人物,时间,地点一一对应起来。将随机选择和必然事件标注出来。   比如第一天,桃夹会或者不会去打赏高公公的徒弟。   王贵人一定会赏她绸缎。   她在某个时间点一定会遇见女主角。   宫贵人一定会出现在花园某处。   第二天,女主角可能或者不可能来交差。   女主角不太可能经过花园。   皇帝会不会一定扮作高贵经过宫门御花园。   第三天,皇帝会经过湖畔,一定来到秀怡殿。   她要找一找这其中的因果逻辑。   可是她偏安秀怡殿小小一隅,再怎么神通,也不能保证男女主角一定会相见。   况且,保证男女主角相见,她就能活过三天,也是一个巨大的假设。   顾仪盯着这张简化的Excel表,觉得自己实在是太难了。   午时正,敬事房总管武公公又硬着头皮端着玉牌来到了天禄阁前。   阁内传来皇帝的声音:“进来罢。”   武公公将手中托盘高举于顶,迈着小碎步,稳稳当当地将玉牌捧到了萧衍面前。   萧衍看向盘中的玉牌,端、敬、德妃牌在首位,淑妃紧随其后,照旧挂着红签。   然后是宫贵人,王贵人,等贵人。   萧衍问:“上次是谁?”   武公公:“上回是摘芳殿的宫贵人。”   该王家人了,萧衍手指伸向秀怡殿王贵人。   秀怡殿……   他顿住了动作,目光扫向下一排新封的美人。   秀怡殿顾美人排在第二位。   她昨夜该是看清了自己的面目,却佯装没有。   虽有些蠢笨,但似乎蠢得有度。   “顾家,似乎是抚州知州?”   这个真不知道了……   武公公求助的目光立刻望向立在一旁当柱桩的高公公。   高贵公公:“陛下好记性,顾美人的父亲是抚州知州,从五品……原是青州府衙通判,两年前才调任抚州。”   萧衍轻笑道:“是么……”他将秀怡殿顾美人的玉牌背面朝上翻了过来。   这个顾美人,是新进的美人中被翻牌的第一人。   武公公端着玉牌退了出来,即刻将秀怡殿顾美人的名号通报尚仪局。   未时正,秀怡殿西偏殿,尚仪局的宫婢和教养嬷嬷鱼贯而入。   顾仪懵了,桃夹喜道:“恭喜美人,贺喜美人。”   教养嬷嬷将托盘中的丝帛卷轴递给两个宫婢。   顾仪见宫婢一人执卷轴一头,一副惟妙惟肖的生理健康卫生图片在她眼前徐徐展开。   静默了半晌,教养嬷嬷脸上的微笑恰恰好,多一分媚俗,少一分清冷,“顾美人,看懂了么?”   顾仪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任由身边的两个宫婢把她脱得精光,在浴桶中洗了好几遍。   花瓣堆满了浴桶,顾仪被浓郁的花香熏得打了一个喷嚏。   皇帝这是翻了她的牌子?为……为什么?   因为昨夜的偶遇?   那女主角是不是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在她这里见到皇帝。   桃夹见她出神,以为她是紧张,劝道:“主子,这是新封的美人里面的独一份,主子以后有大福气呢!”   顾仪看她雀跃的神色,不忍泼她冷水。   能活过今晚再说罢。   因为被翻了牌子,顾仪就没有吃晚膳,怕吃多了行状不雅。   她身披华服,空着肚子,只盼着女主角能够踩着点儿来。 第6章 求求女主角快来!ball……   戌时一刻,赵婉捧着洗好的水青色绸缎出了浣衣局的大门,几个浣衣局小宫婢望着她的背影窃窃私语:“听说前日里她得罪了新封的美人。”   “可不是么,美人说让她今日去送锦缎,不定怎么切磨她呢!”   赵婉心中记挂着白兔玉佩,将这风言风语抛之脑后,脚下不停,却被从浣衣局追出来的季嬷嬷叫住:“阿婉,等等。”   季嬷嬷素来待她亲厚,赵婉立时定住脚步,“季嬷嬷何事?”   季嬷嬷见她手捧绸缎,“这是要去何处?”   赵婉:“去秀怡殿。”   季嬷嬷微微蹙眉,“秀怡殿的王贵人今日心情不甚好,已经罚了好几个尚膳的宫婢,你……小心些才是。”   赵婉:“是,我不过是去秀怡殿西偏殿处顾美人处,应是碰不上的。”   季嬷嬷颔首,“我叫住你是有一桩差事同你说。”   “嬷嬷请说。”   “司制司掌制二人,其中一人满二十五岁,出宫了,就缺了掌制一人,你善女红,有巧思,我便向司制司举荐了你。”   司制司掌制已是八品的女官了,比毫无官阶的浣衣局宫婢强上数倍。   赵婉福身道:“嬷嬷大恩。”   季嬷嬷知道赵婉在浣衣局屡屡遭人排挤,语重心长道:“你样貌好,心思敏捷,遭小人嫉妒,司制司是个好去处,我虽举荐了你,可过几日仍要按规制遴选,各司各院都有被举荐的,你这几日勤加练习才是。”   赵婉拜道:“赵婉谢过嬷嬷。”   天边滚过一道惊雷。   季嬷嬷抬手将赵婉扶起来,“你为人通透,嬷嬷信你将来定有大福气,快,起来,拿把伞速去秀怡殿,莫要误了顾美人的差事。”   轰隆隆几声雷响,大雨瓢泼而下。   顾仪紧张地站到窗边,透过三交六椀绸绢菱花纹看外面的雨影。   这雨下得真大。   有男女主角初次相遇的内味儿了。   求求女主角快来!信女愿意半年不喝奶茶!求求了!   桃夹见她离窗户太近,连声劝道:“主子,莫要沾了窗外雨污。今日特意梳得流云髻配上这藕荷色对襟长衫,碧色罗裙甚美。”说着,又往她手里塞了一把同色团扇,“若是美人嫌落雨关窗,憋闷得很,可以用小扇,轻轻扇扇。”   顾仪接过团扇,轻轻扇了扇,今日层层叠叠确实穿了不少。尤其里衣里还有一层薄纱。   曼妙是曼妙,可不透气啊……   顾仪给自己打着扇,就听外面一声长喝:“皇上驾到。”   妈耶,他来了,他来了,绝情帝王他来了!   顾仪不禁腰背挺直,站如青松。   萧衍穿过雨帘,脚步极快,跟在他身后掌伞扇的宫侍一路小跑,唯恐雨落在皇帝身上。   萧衍走进秀怡殿西偏殿,顾仪领着宫婢跪了一地。   她以额贴地,是个五体投地的拜服大礼。   “起来吧。”萧衍道。   他的声音意外的清朗,落地有声,不像顾仪想象中的阴冷。   顾仪一点一点地抬头仰望这个书中的绝情帝王。   首先看到的就是他的明黄色常服,上列十二章。   顾仪数着日、月、星辰逐级往上,胸前描摹的是飞天金龙。   面前的帝王头戴金翼蝉冠,落下的几缕黑发如墨,眉如鸦羽,长睫下是一双桃花眼,暗褐色眼珠若琉璃剔透。   本应眼中风流,可他额角鬓角一道浅疤,目光更是殊无欢喜,无波无澜,看自己就像在看一个寻常物件。   昨夜暗中只觉他光芒照人,可今日在灯下细看,顾仪才真实地感受到这的确是一个无情的帝王。   他的气势沉沉如广厦将倾,生杀予夺,全在一个帝王的一念之间。   顾仪脖子后面起了一层冷汗,吞吞吐吐道:“问……问皇上金安!”   萧衍细看了眼前的顾美人一眼,她的脸色微白,气息因紧张而加快,她在怕他,可却在瞬也不瞬地看他。   杏眼中的瞳仁若黑漆点墨,一动不动。   直视帝目,已是不敬。   顾家送来的也是个草包?还是个只拿得出手一颗金花生的草包……   他顿觉无趣,抬手道:“你起来。”   顾仪刚才太紧张了,即便皇帝叫起了也忘了要站起来。   她这会儿才终于站了起来。   高贵公公带着一众宫人退到了殿外。   殿中一时之间就只剩下了顾仪和萧衍二人。   女主角怎么还没到,是不是在来的路上?   顾仪分神去听窗外的动静。   天边又滚过一道惊雷,轰隆作响。   萧衍见顾仪呆若木鸡地立在原地,展开臂膀不悦道:“今日没有尚仪局的教养嬷嬷教过你?”   不是还送了一颗金花生,怎么这么不长眼?   顾仪闻言,见他手臂招展,旋即反应过来,“是……臣妾的疏忽……”又小声补充道,“今日嬷嬷来教过的。”她伸手摘下了萧衍腰间玉带,替他脱下身上的常服。   肩膀处的绸缎触手冰凉,顾仪打算拖一拖时间,“陛下淋了雨,泡个热汤浴,会好受些,也防风寒。”她踮起脚伸手取下了他头上的金翼蝉冠。   萧衍怔愣片刻,鼻尖闻到了她袖口处散开的熏香……仿佛杏花春雨的味道。   顾仪立刻将萧衍的沉默当作默认,到殿门口唤了宫婢进来备浴汤。   因为今夜下雨,宫人早早地就备下了热水。   不到一柱香的时间,萧衍就在隔间泡上了热汤。   顾仪等得心急如焚。   女主啊,你可要争气啊!快点来啊!   等到隔间水声渐歇,宫人为萧衍递上了换洗的衣物。   他只着素衣从屏风处转出来,因为刚沐浴过的缘故,脸颊有些粉扑扑的,大大削弱了凌厉的气势。面目如玉,长发仅用青丝带绑住,青色纱裤紧贴腿部矫健的线条。   恰在此时,殿门外传来,些微喧闹。   顾仪侧耳听到了女主角的声音。   妈耶,女主她来了,她来了,她终于来了!   顾仪不敢再看萧衍,只肃穆了神色,走到殿门口,拉开殿门,斥道:“何人喧闹?”   几个宫婢接连扑通跪下,“美人息怒,是浣衣局的宫婢来送绸缎,奴婢这就打发她回去!”   顾仪:“且慢!”不能让她走!   她抬眼就看见赵婉撑着伞,站在雨中,左手将绸缎紧紧拢在怀里,她招手道:“你上来。”   几个宫婢面露难色,“美人,陛下尚在殿中……”   顾仪不闻不问,沉声对赵婉道:“你上来!”   赵婉只得疾步上前,她没有料到皇帝会在此处。此时她的后背已满是泥污雨水。   如此面君,实在是不雅不敬。   并且,她还没有见阿衍的准备。   赵婉抬头却见顾美人笑得温婉:“你的衣物湿了,怀中绸缎却分毫未沾雨露,你来殿中,我着人予你一套新的宫服。”   赵婉急道:“奴婢何可面君……”   话音未落,眼前的顾美人伸手捉住了她的大袖,低头贴耳道,“你的玉佩还要不要了?”转身朝偏殿而去。   赵婉只得跟上。   萧衍盘腿坐在殿中的矮塌之上,见到一个湿漉漉的宫婢被顾仪带进了殿中。   他眸光一闪,这个顾美人是何意?   顾仪看见萧衍的目光落在伏地跪下的赵婉身上。   此时的赵婉自雨中而来,玉面微湿,细白鹅颈低垂,更有我见犹怜之态。   顾仪脑海中如同万千烟火次第炸开,男女主角终于初遇了,撒花!   要是这把再不行,老子直播吃玉佩!   萧衍只看了赵婉一眼,却不叫起,扭头看向顾仪,慢悠悠道:“美人,这是何意?”   顾仪轻摇团扇,“臣妾是觉着此小宫娥忠心,将锦缎护得滴水不漏,遂将她引来,着人予她一套新宫服。”   萧衍:“美人,如此厚爱一个宫婢,倒是好性情!”   他暗褐色的眼珠冷冰冰地望过来,顾仪顿觉无所遁形,心虚地又摇了摇手中团扇,“陛下英明!”   一个宫侍躬身而入,当真将一套簇新的浣衣局新衣摆到了赵婉身前。   赵婉拜道:“谢美人恩典……谢陛下恩典。”   萧衍心中冷笑,“此际既得了赏,便走罢!”   可……这就让女主走,真的好么?没有对手戏么?   这么敷衍,她会不会又去世了啊……   可顾仪听萧衍语调冷清,真的不敢插话。   赵婉闻言,心中沉沉一落。   阿衍没有认出她来……   她胸中霎时又酸又涩,以额触地,“奴婢告退。”   顾婉看着女主角踉跄而出,略显萧索的背影消失在了雨中。   行吧,反正我已经尽力了这一回。   萧衍看眼前的顾美人满脸失望地看着那宫婢离去。   眉睫一眨,像一把小扇投下悲伤的暗影。   这个顾美人,甫入宫闱,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是真的如此简单若一张白纸,还是心思诡秘,百转难测……   萧衍侧躺到矮塌之上,单手扶额,轻笑道:“美人,竟如此失望么?”   顾仪看他青丝如瀑,落在竹榻上,强行转开了眼神,“臣妾不失望。只是有些害怕。”   萧衍“哦”了一声,“美人怕什么?”   顾仪信手拈来,“怕雨太大,被雷劈。”她可以死于烧饼,死于白菊,死于坠湖。被雷劈也不是不可能。   萧衍蹙眉,这个顾美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什么路数?   “美人与朕在一起,不快活?为何想着无稽之谈?”   顾仪见他表情微沉,立刻狗腿地上前,轻轻为他打扇,露齿一笑道:“臣妾见了陛下自然快活,只是快乐如此之巨,有些患得患失罢了。”   呕。   萧衍眉睫垂下,“难道教养嬷嬷今天没教你,笑不露齿么?”   顾仪立刻用团扇挡住了半张脸,“陛下教诲,臣妾记下了。” 第7章 稳了   啪。   殿中烛台忽然爆出灯花,仙鹤烛台头顶的烛火灭了。   殿内顿时暗了几分,周遭静得可闻针落,殿外一丝宫人不知什么时候合上了殿门和轩窗。   窗外方才还可看到的几道剪影消失不见。   最近的烛台就在矮塌之后,灯火将萧衍身前投下的人影照得绵长,盖住了顾仪眼前的亮光。   顾仪局促地从矮塌上站了起来,“臣妾去……去挑灯芯。”   随着她起身,萧衍也站了起来。   “不劳美人费心。”   顾仪面前风过,转眼萧衍就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她的脸颊紧紧挨着他的颈窝,温热,带着些微沐浴后的水汽。   顾仪不自在地挪了挪,触到的是交领处光滑的丝缎。   顾仪后背落到床榻上时,心跳更是加快,喉头发紧,不禁咽了一口水。   “陛……陛下……”   这……进度是不是有点快……   萧衍见她粉唇微张,眸色暗了暗,伸手去解她对襟长衫中间松松系着的丝带。   顾仪抖如筛糠,不禁闭上了眼睛。   萧衍停下了手中动作。   她在害怕。   砰砰砰。   殿门被骤然敲响。   “求陛下去看看贵人,贵人……不好了……呜呜……”后面的话音渐低。   顾仪猛地睁开眼,而萧衍已经离开了床榻,走到殿门前,拉开了门。   秀怡殿正殿来的宫婢槐花,挣开身后宫侍的束缚,将头磕得咚咚作响。   “求陛下去看看王贵人,贵人夜中忽然胸中疼痛,求陛下怜惜……”   萧衍心中冷笑,面上却说:“那朕就去看看王贵人。”   早有伶俐的宫侍见他衣衫单薄,给他递上备下的常服,几个宫婢替他穿上。   顾仪整理了有些皱的袖袍,还未来得及走到殿门口。萧衍已经迈步去了王贵人的正殿。   桃夹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美人,陛下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顾仪却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桃夹:“已过亥时。二更鼓已经响过了。”   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她就安全地度过了三天。   顾仪在殿门口来回踱步。   桃夹又问:“美人,现在怎么办啊?是否要去正殿将陛下请回来?”   她摇头,“既然王贵人能将陛下请过去,那必然有手段能留住他,尊卑有序,我也不能贸然去正殿。”   更何况她的心思完全不在此处!   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了。   顾仪顿时睡意全无,“你将殿门合上,殿中烛火点亮,我在矮塌上坐一会儿。”   等待的时候,光阴总是漫长。顾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让桃夹搬来小几,随手拿了字帖临摹。   写了几个字,心就渐渐静下来了。   铛,铛,铛。   三更鼓敲响。   顾仪手一抖,狼毫一偏,拉出个长长的一撇。   稳了么,这是?喜悦来得如此突然,   我是真的熬过了剧情?   她放下笔,从矮塌上站了起来,看了看自己,全须全尾。   是真稳了!   她笑道:“桃夹,上一杯酒来!”庆祝一下!   桃夹劝了一句:“美人,夜这样深了,还是早些安寝罢。”   顾仪催促道:“快去,快去,喝了酒我这一觉睡得更好。”   桃夹还是给她倒了小半杯花酿,心中想道,美人或许是见陛下离去,有些伤情罢。   顾仪一饮而尽,脱了繁复的衣裳,倒头就睡。   卯时三刻,秀怡殿正殿里的王贵人仍旧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撩开轻纱,“黄鹂,陛下此际尚在?”   黄鹂应声答道:“回贵人,陛下卯时便往前殿去了。”   王贵人皱眉,“陛下是不是恼我了?”   黄鹂宽慰她道,“陛下抛下顾美人来瞧贵人,怎么会是恼了贵人。”   “那他为何只来看我一眼,就去读什么奏疏?”   黄鹂:“贵人心口疼,陛下怜惜贵人,容贵人安睡。”   王贵人气恼地甩下轻纱床帐,“从前宫氏那个小贱人每次都爱使这招,可这招损人一千,自伤八百,有什么好用的!”   黄鹂:“陛下都来看您了,自然是把贵人放在了心上,贵人不就是想求这一分看重。”   王贵人扭过头,闷闷地说:“顾氏生得美,又住在我殿里,若是此时不压她一头,以后还不得翻上天去。”   “贵人说得极是!”   天光透过窗棂照入,王贵人索性起身,“今日是不是该去淑妃那里坐一坐了?”   宫中无后,四妃协理后宫,并且淑妃的爹是自己爹的上峰。   黄鹂默数了日子,“贵人是有一阵子没去采薇殿了。”   天光已是大亮。   桃夹见顾仪仍旧没有要起的意思,无奈走到她的榻前,低声道:“美人,已近巳时了,再过一会儿,就误了早膳的时间了。”   顾仪睁开眼睛,“今天是什么日子?”   桃夹愣了片刻,“美人,今日是六月十八。”   稳了!   顾仪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精神抖擞地坐了起来。   从今天起,她就是脱离了剧情,崭新的顾美人。   在大幕朝后宫,做一个籍籍无名,低调行事的美人,就可以了。   等熬到男主为女主散尽六宫,要做一生一世一双人之时,顾仪就可以出宫了。   出宫以后,买个小院,找几个忠仆,做一个快乐的富婆。   岂不美哉!   桃夹见顾仪坐起来后,又在发呆,以为她是对昨夜之事耿耿于怀,“过几日,陛下兴许还会翻美人的牌子。”   昨夜尚还历历在目。   不会,萧衍应该不会再翻她牌子了。   他本就是一个孤高骄矜又绝情的帝王。   昨夜她的种种行为皆为怠慢,再者,顾家也不是什么制衡朝堂的大家世族。   萧衍不会再翻她牌子了。   顾仪和桃夹也说不清楚,“嗯”了一声,“快去提早膳罢。”   桃夹领命而去,回来的路上见到正殿门庭冷落,只稀稀拉拉站着两个守殿门的宫婢。   一问才知,王贵人去采薇殿了。   采薇殿内,此刻的淑妃身着蓝衣碧裙,袖口处金丝成线,发髻间簪十钿,生得一张芙蓉粉面,如同花开盛极时娇艳,丹凤眼旁有一颗泪痣。   她饮过一口茶,继续描桌上的丹青。   语调轻轻柔柔,“王贵人还等在花厅?”   一旁立着的玉壶答道:“贵人还在呢,喝了一壶茶,坐了一个时辰了。”   淑妃含笑,“再坐一个时辰,就打发她走罢。”   玉壶应下。   玉壶自小就跟着淑妃,感情比旁的宫婢深厚,她犹豫片刻,开口问:“娘娘先前不还说选官在即,要约王贵人来么?为何今日王贵人来了,娘娘却不见呢?”   淑妃笑道: “为什么不见呢?” 她将手中狼毫搁入竹根雕笔洗,“因为她是个蠢人罢……前朝此番拔擢官吏,陛下的意思还不明显么……这新封的美人,除开齐云姓齐,其他的都是些地方官出身,小门旁户,陛下不想用世家,这就是个姿态。昨夜提点顾美人,那是要立靶子了,顾长通虽只是个从五品的知州,可与青州脱不开关系。到头来,还不是为了伪朝,要立威,要用新人。真是弃伪求正的,当要嘉奖,若是浑水摸鱼的,便要杀之。王贵人呢,想得都是惯来争宠的那一套,本宫与她说再多,又有何用。”   玉壶歪头想了想,“王贵人于夜中将陛下从顾美人那里召走了,阖宫皆知,顾美人接下来的日子,定是不好过了……”   淑妃轻笑一声,“这宫里的日子,谁的就好过了……”   王贵人在花厅一直坐到日中,才被采薇殿的宫婢劝退。   “娘娘今日抄经无瑕见贵人,贵人还是改日再来罢。”   王贵人憋了一肚子气,回了秀怡殿。   忍不住向黄鹂抱怨道:“淑妃又如何,平日里见了,总端着个冰清玉洁,高高在上的架子,给我甩脸子,今日更是连见都不见了!不过就是仗着自己姓齐,她再怎么厉害,可也不受宠啊,怎么不见陛下召她呢!”   黄鹂立在一旁当木桩,只点头不说话,王贵人是个急性子,正在气头上,撒过气了就好了,若是寻常宫妃也就罢了,可她偏偏要编排淑妃,此时万万不能火上浇油!   王贵人自说了一通,渐觉无趣,灌下一杯凉茶,手中随意地摆弄着桌前的妆匣。   她盯着一支杏红钗环,怒道:“槐花呢?这支钗,我不是让她送去司宝司重制,怎么还是半新不旧地躺在这里?”   黄鹂到殿外问过一圈,才晓得槐花一早就出了秀怡殿,说是要去找原先一起进宫的几个小姐妹叙叙旧,一定赶在王贵人回殿前回到秀怡殿里当差。   可是,直到这会儿都不见人影。   黄鹂只好差了另一个宫婢将钗环送到司宝司去。 第8章 扯头花的战斗   顾仪用过早膳,齐美人就差了宫婢来找她,说家里给她寄了东西,请她去挑一挑。   齐美人和她同住秀怡殿偏殿,平日里也互相照拂。   顾仪整理了衣妆,就去了东偏殿。   齐美人见到顾仪笑容满面而来,心里疑惑,听闻昨夜皇上将她抛下去瞧王贵人,原本想安慰她两句。   可看她目前的模样,仿佛不需要安慰。   齐美人素来寡言,此刻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好将物件在长几上一一摊开,“你挑,都是不值钱的小玩意。”   齐父是京官,吏部右侍郎,正三品,是新封美人中家世最高。   有门路能送些东西进宫。   桌上的确都是些把玩的玉坠,团扇等物。   这几天天热,顾仪伸手去拿了团扇。   不料,团扇下竟然还压着薄薄的一本书册,上书锦屏记三个大字。   她刚“咦”了一声,齐美人眼疾手快地将那薄薄的书本收走了。   什么锦屏记,难道是小黄书?   顾仪看齐美人手忙脚乱了一阵,双颊通红。   因为齐美人比原身顾美人长半岁,顾仪笑得眉眼弯弯,“齐姐姐,锦屏记是什么?”   齐美人将书册藏在身后,一脸窘迫,“没什么,就是市面上买到的话本。”   顾仪:“让我也看看,我最爱看话本了。平日里也爱写!”   齐美人惊道:“你真的写话本?”   顾仪点头,“当然!”刚穿来的前三天,她天真地以为她可以靠在后宫写话本广结善缘,消磨时光。   谁想到是穿成了炮灰,好气哦。   齐美人:“你若把你写的话本给我看,这锦屏记就借给你。”   顾仪让桃夹回去拿来了她写的手稿。   齐美人见到一挞手稿,眼睛一亮,两人换过书册以后。各坐一角,静静地读了起来。   锦屏记是一个平淡的故事,就是香闺少女做的一场梦,梦里遇到了一个书生,后来她醒了遇见这个书生,就故意扔下手帕,最终嫁给了这个书生。   顾仪后悔将自己写的话本给齐美人看了。   齐美人翻完了手中的话本,抬头愣愣地看向顾仪,脸上似乎有些发白。   可能三观冲击太大……   顾仪努力挽回,“齐姐姐,其实……这只是初稿……还可以再……”   齐美人打断她的话,急道:“后续呢,那慕容仙君真的恋慕那个什么劳什子刘小姐了么,那……那依依怎么办?”   俨然女主粉了。   柳依依,话本女主角,为了师傅慕容仙君,自封灵根,牺牲自己清白解了他身上的情蛊,没想到,慕容仙君转脸不认人去和刘小姐缠绵。   狗血虐恋。   顾仪:“还没写完,这两日诸事繁杂。”   齐美人焦急道:“顾妹妹,有何难处可与我说?这仙侠奇缘一定要写下去啊。”   收获了一枚书粉的顾仪告别了齐美人。   写话本什么的,本来打发时间罢了。   美人月俸按不算多,平日里上下打点,也就花了。   唯一的金花生也发出去保命了。   写话本赚点钱?   顾仪一面想一面下意识地去摸她的腰包,摸到了白兔形制的玉佩。   对了,女主角的玉佩还在她手上。   作为推动剧情的重要道具,她得适时地把玉佩还回去。   这么一想,为免夜长梦多,顾仪就差桃夹马不停蹄地去浣衣局把赵婉叫来。   赵婉很快就来了秀怡殿西偏殿,只是人看上去比昨夜还憔悴了不少,福身道:“问美人安。”   顾仪将白兔玉佩递给了她,“我赏玩过了就还给你罢。”   赵婉面露惊讶,她原本以为她是拿不回玉佩了,昨日顾美人将她召进殿中,没有将玉佩给她,料想是拿不回来,可今日却又给她了,那让她昨夜进殿来面君是为羞辱她?可为何又赐她新衣?   赵婉犹犹豫豫道:“多谢美人……只是奴婢不懂,美人昨夜为何召奴婢进殿。”   害,都是为了保命呗。   顾仪:“我看你容貌不凡,又有忠心,顺水推舟送你一程罢了。”   赵婉叩首道:“谢美人,美人若是不弃,奴婢愿意来秀怡殿伺候美人。”   此言一出,顾仪愣了片刻,才缓缓说:“我这里实非好去处,昨夜陛下弃我而去,想必就不会再来了。你还是好好准备月末的司制司遴选。”   书中赵婉在遴选中一鸣惊人,被选为掌制,开启了后宫升职之路,可别再和她这个卒于第三章的小人物混了。   赵婉心中更感诧异,顾美人如何得知她要参与司制司的遴选,她在后宫已经这般手眼通天了么……这个顾美人是何出身?   顾仪再劝:“明珠蒙尘,终有闪耀的一日,大浪淘沙,是金子也会发光!我相信你一定有更大的前程!”妹子,干了这碗鸡汤,日后能不能出宫做快乐的富婆全仰仗你了!   赵婉一时无言,不知如何是好,这个顾美人不愿留她,只能拜道:“那……奴婢先告退了……”   顾仪鼓励地又看了赵婉一眼,“你去罢。”   赵婉走后,桃夹气得脸红红道:“幸而主子没有收下那等攀高枝儿的小人,看她那样子就是想借主子再去勾引陛下!”   顾仪安慰她道:“我这不是没留下她么……”说话间,她就仰躺到了软垫上,“再说,陛下昨夜走了,她即便是要攀高枝儿,找个贵人的去处不是更好。”   桃夹为难道:“陛下昨夜虽是走了,可主子要不等下一次翻牌,奴婢再使银子去打点打点?”   顾仪叹了一口气,摊手道:“没银子了。”   主仆二人相顾无言片刻。   桃夹自我催眠道:“兴许美人料错了呢,万一陛下昨夜舍美人而去,想着补偿美人,又来了呢,或许在御花园也能碰上呢。”   顾仪欣赏桃夹的乐观,不忍说破无情的剧情,于是转了话头道:“嗯,你说得对。这会儿就不必胡思乱想了,天这么热,殿中的冰也快用完了,你今日就去司计司再领些冰回来。”   桃夹称是,带了两个小宫婢就往司计司去。   路上正巧碰上了田贵人派来的宫婢碧珠。   桃夹退了一步,让碧珠先领。   司计司的掌计按照贵人规制给碧珠派发了冰。   轮到桃夹的时候,掌计却说:“来得不巧,今日的冰恰好发完了。改日再来罢。”   桃夹不是第一天在皇宫混了,这有没有冰,几时有,几时无,她清清楚楚,桃夹不是吃素的,“司计司如今也见人下菜碟儿了?凭什么她们领得,我们美人就领不得?”   掌计算作正八品,有些官威,“秀怡殿顾美人就是这般教养奴仆的?怪不得,怪不得……”一边说,还一边轻轻摇头。   她的话虽未说尽,但是桃夹还是体会出了其中的言外之意。   她是在说怪不得美人留不住陛下。   是可忍,孰不可忍。   桃夹既跟了顾美人,那忠心就是向着顾美人的。   她拍案而去,就去扯掌计的头花。   掌计哪里见过这阵仗,人就往后退。   桃夹扑将上去。   两人扭作一团。   司计司的女官跑了出来,将两人拉开。   桃夹还在蹬腿,“都别拦着我,我八岁进宫,打架到现在都没输过!”   掌计:……   其余认识桃夹的女官,劝道:“桃夹妹妹,莫嚷了,若是司计听见了,这事就不能善了了!”   掌计一听,立刻转身进到屋中向司计告状。   司计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妇人,二十五岁放出宫后,又进宫来做了司计。   桃夹一看来人,立刻哭丧了脸道:“胡嬷嬷,掌计克扣我们美人!”   司计认识桃夹,她八岁进宫的时候,就跟在她屁股后面做御花园扫洒小宫婢。   掌计一看,心道不妙。   司计问道:“掌计为何不给秀怡殿顾美人派冰?”   掌计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司计开口道:“去给秀怡殿顾美人取冰来。掌计扣一月月晌。”   桃夹甜甜一笑:“胡嬷嬷。”   却听司计又道:“桃夹在宫闱打架斗殴,罚三月月俸,并告知秀怡殿顾美人,另行责罚。”   桃夹又哭了。   司计不是玩笑,领着桃夹和送冰的宫娥回了秀怡殿西偏殿。   顾仪见到凭空多出来的一个人,面露惊讶。   司计蹲福道:“问美人安,臣妇乃司计司司计,胡显。”   顾仪立刻扶她起来,“胡司计快请起,到殿中来所为何事?”   胡司计便将桃夹斗殴一事如此这般地说了说。   万万没想到……   顾仪震惊地望向桃夹,而桃夹只好埋低了头。   胡司计轻咳一声,“臣妇虽罚了桃夹月俸,还请美人督促桃夹手抄宫规,温故而知新。”   顾仪连忙点头,“司计所言极是。”   胡司计理了理袖袍,“那臣妇告退了,只是还有一言肺腑斗胆说予美人听。”   顾仪:“司计请说。”   胡司计:“桃夹护主,是个忠心,可是她能在司计司撒野,无非是仗着臣妇,要做个样子,秀怡殿顾美人,不是任人欺凌的,可宫闱之中,不只司计司一处有捧高踩低的小人,更何况宫中贵人嫔妃众多,美人也得有低头的时候,要想过得舒坦些,后宫大多仰仗的皆是一个宠字。美人莫要怪臣妇鲁莽直言。”   顾仪笑道:“司计肺腑之言,我知晓了。”   胡司计淡笑了一声,又瞪了桃夹一眼,才转身离殿。   桃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美人宽恕。”   顾仪心中很是感动,可仍旧语重心长地说:“你忠心可嘉,只是莫要再有下一次了,若是犯到别处,胡司计护不住你,而我也护不住你!快,起来吧,去手抄宫规吧。”   桃夹抬头,苦哈哈地说:“真要抄啊?”   顾仪点头,“对啊。”   桃夹啜泣两声,站了起来,去抄宫规了。   顾仪默默叹了一口气。   怎么办,好像当咸鱼也不太行。   怎么着都要熬到男女主角HE,她才能出宫啊!   眼下,她还是得苟个中流,才能过得舒心。   先得解一解缺钱的燃眉之急。 第9章 谁是槐花   是夜,秀怡殿西偏殿笔耕不辍,桃夹抄宫规,顾仪写话本。   待到三更过后,顾仪甩了甩酸麻的手臂,看了看自己的大作,很满意,而身旁的桃夹鸡啄米似得,早就打起了瞌睡。   顾仪把桃夹叫醒,“别在这里睡了,回榻上去睡,明天一早我得去找齐美人。”   桃夹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辰时刚到,顾仪就被几道大力的拍门声惊醒。   “王贵人请秀怡殿顾美人往正殿去!”   王贵人?找我?   顾仪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   桃夹急忙去开殿门,“王贵人请美人所为何事?”   正殿来的宫婢脸色青白,着实难看,“请美人速去!”   顾仪匆忙梳洗罢,还是有点摸不清火门,这王贵人这么急吼吼地要找她,不太可能是用早膳。   难道是为炫耀?毕竟皇帝舍她而去之后,两人还没打过照面。   秀怡殿正殿里,哭声断断续续。   顾仪心中一沉,咋回事?   王贵人凝眉斥道:“别哭了,再哭就不许进殿来。”   二等宫婢桂花止住了哭声,“求贵人给槐花做主啊,她死得太惨了,若非巡逻的侍卫发现,槐花不知要在井里泡多久……”   听到这里,顾仪拼命回想,槐花是谁?   小说里仿佛没这号人啊!   王贵人怒瞪顾仪,“顾美人有何要说的么?”   顾仪屈膝拜道:“问贵人安,只是槐花是谁?”   跪在地上的宫婢桂花立时惊道:“顾美人还是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当夜贵人心口痛,去秀怡殿西偏殿请陛下的宫婢就是槐花!”   顾仪挑眉,“哦,是她,我与她半句话都未说过,自然不知道她是槐花。”   王贵人冷叱一声:“你还狡辩!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小人,槐花不过是替我跑腿,竟被你记恨如此!谋她性命,何等阴毒!”   顾仪:“且慢!”这个锅我不能背!“槐花是几时遇害,落到哪口井里,被哪个侍卫发现,是自尽,他杀,还是意外?贵人不把这桩桩件件查清,就把罪名扣在我的头上,妾身也太冤了!从前夜到今夜,我都与桃夹相伴,昨日早晨起后,见过齐美人,后又见过司计司的胡司计,之后便在殿里督促桃夹手抄宫规,哪里来的时间去谋害一个不知姓名的宫婢?”   王贵人直起身子,“好一副伶牙俐齿,你自不必亲自动手,买凶伤人也可!”   顾仪叹气:“贵人,可是妾身并无钱财买凶啊!”   桃夹立刻佐证:“正是!美人捉襟见肘,连赏钱都不曾有!”   顾仪哽了片刻,看了桃夹一眼,虽然你是好意,但能不能委婉一点点。   王贵人没料到顾美人这么不顾颜面,她默然了片刻,只听下首跪着的桂花又道:“贵人不可轻信顾美人一面之词啊,槐花伺候贵人多年,可不能白白死了!”   顾仪的目光落到了这个宫婢身上,“你又是谁,为何在此煽风点火,你当真忠心?还是要看王贵人与妾身相争?”   王贵人的目光也落到了桂花身上。   桂花见状,立刻磕头道:“贵人,莫要听她的谗言,奴婢与槐花同寝同宿,感情深厚,不忍见她死得不明不白!”   顾仪:“如此甚好,不若将此事交由宫正司秉公查办,若是到头来此小宫婢是有意污蔑我,交由宫正司查办便是。”   王贵人没料到顾美人竟然这般气盛,莫非真是冤了她?   “既如此,便报了宫正司罢。”   桂花大急道:“贵人!”   顾仪微笑道:“贵人英明,不若再查一查这个小宫婢,这殿里最忌讳的就是有人两面三刀,侍二主,受了他人的指使,要搅得秀怡殿鸡犬不宁!”   桂花惊道:“你好歹毒!”   王贵人怒道:“闭嘴!”   接下来,就是王贵人的家事了,顾仪拜道:“既交由宫正司,那妾身就先告退了。”   回到西偏殿,桃夹附耳道:“美人,真觉得那宫婢是在挑唆贵人与美人?”   顾仪:“是也不是,待宫正司查办。我说得不算。”   桃夹皱眉道:“美人,不怕宫正司假公济私?宫里宫婢投井可大可小,若真是自戕,全族都要受牵连,若非自戕,有心人颠倒黑白,害了美人怎么办?”   槐花,似乎颇受王贵人信重,按理说自戕的可能性不大,可是意外和他杀,要靠证据,宫正司掌纠察宫闱、戒令谪罪,大事方可奏闻,一个宫婢的身亡,于宫正司而言不过区区小事,若真是有人有心踩她……   顾仪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剧情在搞她,亡她之心不是,非要弄掉她这个炮灰,又想起胡司计的话,这后宫说到底仰仗的就是一个宠字。   宫斗小说的主题真是顽强啊……   顾仪只好问:“下一次翻牌是什么日子?”   桃夹算了算,“该是明日。按例,陛下每隔五日翻牌,上一次定下的时日是十五,下一次便是二十,即便当日不翻牌,也会顺延到隔日。”   顾仪默默叹了一口气,为了以后快乐的富婆之路,还是先狗头保命罢。   她将写好的话本稿整理好,去东偏殿找话不多,爱看书的齐美人。   齐美人看顾仪进殿,手持一挞手稿,眼睛一亮道:“顾妹妹,是写完了么?”   顾仪将手稿递给她,“写完了,先拿给齐姐姐看看。”   齐美人一口气读罢,大叹道:“真乃奇文也!”又鼓励地看向顾仪,“妹妹要接着写!”   顾仪有点害羞,什么奇文,都是套路!   她叹了一口气,“姐姐谬赞了!”   齐美人疑道:“为何叹气?”   顾仪缓缓道:“其实,妹妹今日来,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姐姐出出主意?”   齐美人点头,示意她说。   顾仪:“我因囊中羞涩,想要将此手稿卖掉,做些贴补,化名出个话本,姐姐可有门路?”   齐美人一听,立刻道:“好主意!我有几个闺中密友,皆可托付!着人誊写,万不会让人看出是出自你之手……”说话间,就摸出桩匣里一片金叶子,“若是信我,此乃定金。”   顾仪知道齐家势大,此事不难,但没想到齐美人如此痛快。   她接过金叶子,谢道:“齐姐姐大恩!卖书所得,皆可分齐姐姐三成。”   齐美人摇摇头,“我不缺这些,不必挂怀。”顿了顿,又问,“你想化作何名号?”   顾仪:“京城笑笑生。”既然是同类型刊物,还是要以前辈为榜样!   告别齐美人,顾仪怀揣着金叶子回到西偏殿,裁了半张宣纸画了个雏形,对桃夹道:“你去司计司取一些棉布,无需华丽,碎布也行,找木匠按照这个形制,做两个手柄……”只是金叶子,不一定能在高贵公公那里排上号,她还得走心备上别的礼物。   桃夹接过图一看,“美人,这分明是个棒槌?”   什么棒槌!又来侮辱我的画技!   顾仪只得细细给桃夹讲了一遍形制,才放她出门。   桃夹回来的很快。   顾仪看着那两节木制手柄,倒是不差,“木匠做得这样快?”   桃夹笑道:“不是现打的,奴婢照美人的意思一说。木匠师傅就将旧几卸了两个腿,圆球木头也是现成的。在按照图纸,合上就行。不过本人这是要做什么?”   顾仪接过布料,摸了摸,也很厚实,“将布料层叠裹在原木上缝好,我们要做两个捶脚的物件,高公公站的时间颇长,这个物件捶捶腿,放松放松也是好的!另一个,你也可以给陆朝公公!”就是个简单的捶腿器。   桃夹一听就说,“美人这个好!甚是贴心!”   顾仪笑道:“若是做得好,回头我们再多做两个给自己用。”   隔天一早,桃夹就怀揣着两个做好的捶腿棒和一片金叶子送去给陆朝。   陆朝正要往御花园走,看见桃夹过来,顿足了脚步,要往回走。   桃夹立刻迎了上去:“陆哥哥!”   陆朝不好再退,转回身打千道:“原来是桃夹妹妹,方才眼拙,没认出来。”   桃夹倒不计较,只递出两把捶腿棒和一片金叶子,“望陆哥哥笑纳。”   陛下上次舍了顾美人而去,分明是不喜欢她,陆朝不去接,只问:“这物件是什么?”   桃夹立刻捶腿演示,“这是捶腿的物件,我们美人说,公公每日总是站桩,轻轻捶打,可以松快松快。”说着,又递给陆朝,“喏,陆哥哥试一试。”   陆朝好奇地接了过来,用裹着厚厚碎布的那一头,轻轻敲了敲腿部,似乎是用着不错……   桃夹笑眯眯道:“美人特意做了两个,一个给陆哥哥,一个给高公公。”   陆朝听到这里,内心微动,却道:“陛下心思,我们做奴才的可捉摸不透。顾美人有没有承宠的命可不好说。”   桃夹将金叶子塞进他手里,“望陆哥哥美言几句。即便这次不行,我下次还来!”   陆朝点头,“那行,看在这棒槌的份上,你先去吧。”   桃夹:“陆哥哥大恩!”转身正要走,“你等等。”又被陆朝叫住。   陆朝压低了声音,附耳道:“槐花的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桃夹当即变了脸色,后退一大步,“陆哥哥莫要来冤我!”   陆朝婆娑起手里的金叶子,笑了笑,“行了,行了,你去吧……” 第10章 大富豪   桃夹走后,陆朝将一个捶腿棒收进屋中,才理了理袍角去前殿找高贵公公。   高贵公公正在天禄阁偏殿歇脚,陆朝进殿,拜道,“师傅!”   高贵注意到他手里的东西,“你手里是个什么玩意?”   陆朝撸起袖子,半蹲下,轻轻地敲打高贵的小腿,“怎么样师傅,这用着不错罢?”   高贵感受了一下,似乎是比玉捶舒坦些,“嗯……尚可。”   陆朝笑道:“这是秀怡殿顾美人给的,连奴才都给了一个。说是惦记师傅久站,腿脚可以松快松快。”   高贵挑眉道:“秀怡殿顾美人就给了这个?”就这个棒槌?   陆朝赶忙掏出荷包里的金叶子,“还有这个。”   高贵心道,顾美人长得是不错,可是留不住人啊。   陆朝看他神色,就知道师傅不看好秀怡殿顾美人,于是当下也不敢多话。   高贵又问:“宫正司的差事是不是有一件办到秀怡殿了?”   陆朝不敢瞒他,一五一十道:“听说秀怡殿王贵人的二等宫婢槐花落井死了,王贵人将此事报到宫正司查办。”   高贵“嗯”了一声。   看来,这个顾美人是着急找靠山呐。   “行了,你去吧。”   陆朝躬身一福,就从天禄阁偏殿退了出来。   出门就碰上端着托盘来的武公公,陆朝弯腰拜了拜,武公公笑着寒暄道:“来见你师傅啊。”   陆朝笑了笑,“是啊,说了几句话就不打扰武公公正事了。”   武公公颔首,举着托盘,走到了天禄阁前。   高贵公公先出来看了看托盘,将秀怡殿顾美人的牌子挪到了第三行首位。   “进去吧。”   萧衍望着托盘里的玉盘,心中想的仍旧是近来官员拔擢之事,他本想随便点个新进的美人,却看见秀怡殿顾美人的牌子竟然排在首位。   他狐疑地看了一眼高贵。   高贵心领神会,斟酌道:“陛下上次夜中忽然去了王贵人处,是不是要弥补一下顾美人?”   顾美人,萧衍一想到她,率先想起来的竟然是她瞬也不瞬看着他的双眼。   高贵把她放在首位,难道是她又给高贵打点了金花生?   上次是第二位,这一次应该是打赏了更贵重的东西……   一个抚州知州的女儿,出手如此阔绰?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玉牌,将背面翻了过来。   高贵一惊,其实没真指望陛下会翻了顾美人的牌子。   按陛下往日的习惯,雨露均沾,新进的美人还有七个都没见过呢!   顾仪再次见到尚仪局的嬷嬷,虽有准备,心中仍不免惊讶。   她也是真的没料到皇帝还会再翻她的牌子。   高贵公公,果然手眼通天!   桃夹欢欣鼓舞,围着她转,“美人,快看,今日新来的香膏,与上日的颜色不同,这个更显肤白!这黛色的褙子美极!”   顾仪任由尚仪局的女官伺候她梳洗,心里却在排演,一会儿见到萧衍,她应该说什么,做什么,不过既然他又翻了自己的牌子,那在旁人看来,她就是有宠之人,捧高踩低应该就踩不到她头上来吧。   酉时刚过,传膳太监就来了秀怡殿西偏殿说陛下要来此用膳。   一时之间,殿中更是兵荒马乱,好在膳食单子是早已定下的,那传膳太监还是象征性地问顾仪道:“美人,可有何菜肴想要添上?”   顾仪看了一眼那单子,已有足足二十四道,她摇头道:“不必了。”   半个时辰过后,伴随高扬的唱声:“皇上驾到。”   萧衍迈进了西偏殿,他今日也穿了一身黛色长袍,上纹五爪金龙,腰缠玉带。   顾仪埋头,看了看她身上的褙子。   有点尴尬,撞色了。   顾仪给他行了一个大礼。   萧衍:“平身罢。”   宫人鱼贯而入,摆好了案几和菜肴。   顾仪见萧衍撩袍坐下,按照宫规,她作为美人,品级不够。   只能侧立一旁做一个假笑女孩。   萧衍举箸,看她木讷地杵在一旁,圆眼睛眨了眨,唇角还带着假笑。   这个顾美人不会争宠也就罢了,连服侍也不会,“你……坐下。”   顾仪闻言,惊讶地看了萧衍一眼,立刻蹲福道:“谢陛下恩典。”   萧衍果然就见她坐下了,提起竹箸,与他的视线相碰,就往他碗里夹了一块脆皮鸭肉,“陛下,尝尝这个,夏天吃着清爽。”说完,也给自己夹了一块。   萧衍彻底没脾气了,这个顾美人给高贵屡次送金银争宠,到头来就这样……质朴……   扶不上墙。   他暗笑两声,也不管她了。   顾仪吃了几筷子,抬眼就见萧衍举箸端盏,一容一止,皆是矜贵。   她不敢吃太多,但在萧衍停筷前,也不敢停筷,于是就夹自己面前的一小盘绿油油的青菜吃。   等到寂静的用膳过去,宫人撤下杯盏,接连退出殿外。   好不容易等到皇帝来,顾仪这次主动而乖觉伺候他更衣,先摘下玉带,又去摘他头上的乌纱翼蝉帽,不忘奉承,说:“皇上脸小,戴这翼蝉帽好看,不然脸肥嘟嘟的就不好看!”   萧衍:……   宫人早在台前备下了齿梳,顾仪捏着齿梳,“陛下的发髻散了,臣妾帮陛下束发。”   萧衍怔愣片刻,“不必,拆了发髻,绑上绸带即可。”   顾仪依言行事,一面梳,一面默默感叹,萧衍的头发真好啊,黑亮,并且柔软,像狗狗毛一样。   萧衍闭目养神,察觉到身后的动作轻柔。   平日里近身伺候的多是宦官,说起来后宫找还没有嫔妃为他梳发。   记忆中,仿佛只有幼时才有女子为他梳过发。   一念至此,萧衍蹙眉冷声道:“停下。”   顾仪不明所以,“是弄疼陛下了么?”不过也绑好了就是了。   萧衍没有回话,自顾自地翻起了案头的几卷奏疏。   顾仪懂了,这是示意她可以退下了。   她转到屏风后面,将书案留给了萧衍,自己在屏风后面的矮塌下棋。   她无聊时候画的大富豪棋。一人分饰两角,也可以玩。   桃夹给她找的骰子是玉骰子,扔起来咕噜噜转,手感很好。   萧衍读着奏疏,耳边不时听到咕噜噜,咕噜噜的声响。   他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   起身去看,这个顾美人究竟是在故弄什么玄虚!   他转过屏风,就看顾仪趴在软榻上,一手托腮,正在对着一张鬼画淘符般的宣纸扔骰子。   一对碧玉的骰子落到瓷盘上发出咕噜噜,咕噜噜的声响。   “你在作甚?”   顾仪扭头看见萧衍站在屏风旁,眉目微眯,立刻坐了起来,露出个讨好的笑容,“此乃大富豪,陛下要玩吗?”   大富豪?   萧衍走近一步,看宣纸上放着两枚花钿,一枚银钿,一枚金钿。宣纸上画着环形的通道,每隔几格,似乎画着不同的亭台楼阁。   她的手旁还叠着一挞裁下来的方框宣纸,上书五十,一百等等。   “这大富豪怎么玩?”   顾仪看他别别扭扭,眼神分明想玩,却又要不苟言笑地维持高冷,贴心解释道:“就是陛下执一钿,臣妾执一钿,依骰子走步数,路过场所,皆可购买,若是之后臣妾走到陛下买过的场所便要缴租,谁先输光银钱,谁就算输了。”   买卖租赁的棋戏,萧衍坐到了榻上,“那朕就陪你玩一把。”   顾仪高兴道:“好,那陛下执金,臣妾执银,各有五百两起步。”   萧衍先扔骰子,走到一格,上面似乎画了一个橘子?   顾仪解释说:“这是酒馆,陛下可以买下!”   萧衍皱眉,“酒馆为何要画一个橘子?”   顾仪:“臣妾画的是杯子……”   萧衍:……   又走了几步,萧衍走到一处画有几根竖条的地方,“这又是什么?”   顾仪犹犹豫豫:“陛下,这是大牢,所以陛下这局轮空,不能执骰子,臣妾执两轮。”   果然,萧衍抬眼凉飕飕地看了她一眼:“大胆!天子何可入狱!”   顾仪咽了一口水,“陛下,游戏是游戏,陛下是不是想耍赖?”   萧衍冷哼一声,“你继续走便是!”   两人一盘棋一直下到亥时。   顾仪赢了。   她既胆怯又骄傲,但毕竟是屠新手,胆怯还是多于骄傲。   果然,她就见萧衍卷起了她的大富豪宣纸,似乎是要没收。   顾仪:“陛下……”你这样是不是有点输不起,但我其实也可以再画。   萧衍冷声道:“你的画技着实堪忧,朕命人重新制作此大富豪。”   顾仪立刻狗腿道:“陛下英明!”   萧衍望着她的眼睛,“这大富豪是从何处而来?”   顾仪瞎掰:“乡野趣闻。”   萧衍轻笑,目光流转,“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商贾何可称大富豪,这乡野趣闻着实有趣!”   顾仪听得头皮发麻,她可不想卷入封建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对立辩论,只好“哈哈”一笑道:“陛下圣明!因此,此乃无稽之谈,故此只是一个难登大雅之堂的游戏罢了!”   萧衍面色稍霁,神思却不禁飘向今日奏疏上的“计亩征银,折办于官”,田赋征收,以银为税。   顾仪见他出神,独自起身去把寝殿的烛火点燃。   窗外的月色召进殿内,照得木榻之上白晃晃一片。   不知道今夜王贵人还会不会遣人来。   她刚把烛火拨亮,萧衍就进了寝殿。   两两对望,换了地点,气氛霎时旖旎了起来。   顾仪有些紧张,深吸了口气,但她也明白既然已经是皇帝的美人,那么迟早都要有这么一天。   萧衍的面目在烛火掩映下,更见清朗,他暗褐色的瞳仁光彩熠熠。   没有半句废话,萧衍抱着她就上了榻。 第11章 皎皎月华   卯时正,高贵公公的声音由殿外传来,“皇上,该起了。”   萧衍醒过来,微微失神,昨夜竟然一夜无梦。   他扭头看了一眼身旁之人,随着他起身,丝背滑落肩头,露出锦缎一般玉白的肌肤。   他看过一眼,就转开了眼神,撩开床帐而去。   两个宫人低眉顺目,悄无声息地替他擦身,更衣。   不过半刻,萧衍身着明黄朝服,头戴金冠,往前殿而去,天子临朝。   辰时,顾仪挣扎着睁开眼睛,浑身都疼。   桃夹立在帐外,轻声问:“美人,醒了么?”   “醒了。”她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哑得厉害。   我杀萧衍!   桃夹立刻让宫婢把药碗端进来,“这是陛下赐的安神止痛的良药,美人若是醒了,快快服下,就会好受些。”   顾仪摸到了被褥中自己的小衣,胡乱套上,坐了起来。   桃夹掀帘,将药碗递到顾仪身前。   白瓷碗里的褐色药汁业已温凉。   桃夹一勺又一勺地喂顾仪喝药。   喵的,好苦!   我杀萧衍!   “不必喂了,我自己喝罢。”顾仪霸气地接过药碗,胡乱吹了吹,仰头一饮而尽。   喝过药,桃夹欢天喜地地伺候她梳洗。   “美人,下一次翻牌的时候,再打点些什么呢?”   顾仪摇头,且不说现在没钱,再说,她既然有宠了,还是美人中的第一人,就没必要再去搞小动作,“待我将养几日再说。”   桃夹点头,替她梳发,“美人辛苦了。”   顾仪用过早膳,正殿王贵人就差人来唤她过去。   顾仪慢吞吞地走。   哎,真的好想睡会儿回笼觉。   到了正殿,见到齐美人也在,她松了一口气。   王贵人轻轻拨弄自己的缠枝甲套,“顾美人矜贵了,倒让我们好等!”   顾仪屈膝道:“请贵人恕罪。”   王贵人见她眼底青黑,脂粉都盖不住,更是气煞,“你不过刚刚承宠,就无法无天了么!”   顾仪再拜:“请贵人恕罪。”   王贵人满肚子邪火无处发泄,“你今日姗姗来迟,不恭不敬,罚你手抄宫规十卷!”   顾仪宠辱不惊,就当练字,“是,贵人。”   王贵人拂袖而去。   齐美人上前安慰道:“无事,十卷抄起来也不过一两日。”   顾仪点头,并不放在心上,区区抄经,不算什么大事。   两人并肩往外走。   齐美人不爱说话,顾仪困倦,提不起精神说话,就沉默地一起走,直到在岔口处东西分别。   齐美人憋出一句:“保重身体。”   顾仪:……   是不是在内涵我。   顾仪回到偏殿,倒头大睡。   午后,烈日高照,寝殿热了起来,把顾仪生生热醒。   她让桃夹命人将冰山摆在屋角,一丝丝凉气才逐渐蔓延开来。   顾仪起床,站到桌前抄宫规,桃夹给她打扇,缓缓说:“美人,今日我从司制司过,她们在遴选掌制,你猜谁中了?”   哦,剧情。   顾仪肯定道:“浣衣局阿婉。”   桃夹:“美人神机妙算,就是那个小人!来攀附美人不成,却做了司制司掌制!”   剧情果然一直在线。   顾仪觉得自己有必要劝劝桃夹不要随随便便和女主作对,“你以后若是见着她,也要客气些,晓得吗?”   桃夹嘟嘴,“奴婢自然晓得。”   日头更盛,司制司门口站着的两个女官皆是汗流浃背,她们在此处已经站了半个时辰了,烈日当头,层层叠叠的官服着实闷人。   她们互望了一眼,只见赵婉领了新的掌制宫服,从司制司大门出来。   两个女官旋即蹲福道:“掌制。”   赵婉看着二人通红的脸颊,“方才的过错可是反省了?”   “奴婢知道错了,不该信口雌黄,污蔑掌制。”   “掌制匠心独运,非寻常襦裙,奴婢不该说掌制的襦裙乃是抄袭前人之作。”   赵婉凭借一袭月华裙在掌制遴选中拔得头筹,月华裙,裙若其名,腰间的褶裥细密,选秋香色绸缎为底,裙幅共十幅,腰间每褶各用一色,风动若月华,皎皎耀目。   可此二人却是不服,今日是她升为掌制的第一天,若是不灭二人心气,她难掌司制司。况且,其上还有典制,司制二职,若是下不能服众,上焉能尽忠。   她的眼神扫过二位女官,“你二人若是诚心悔过,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你们回去罢。”   “谢掌制!”二位女官蹲福后,立刻进了阴凉的楼阁。   赵婉回到内间换上了掌制的宫服,本欲去浣衣局向季嬷嬷道谢,却见周典制进入房中。   她蹲福道:“见过典制。”   周典制微胖,大热天里额头上已是一层薄汗,“阿婉不必多礼。我来是想同你商量一下新近的绸缎如何制衣。”   赵婉方才已是看过入库的册子,“典制是说宫贵人送来的几匹绸缎?”   周典制点头,“正是,我瞧着都是素色,月白色那一匹就由你制一条月华裙给宫贵人。”   赵婉原本打算将月华裙进献给德妃,可宫贵人虽不在妃位,在后宫之中也算得上得宠之人,每月里皇帝也总会去摘芳殿。   也有机会。   赵婉应声:“阿婉依典制之言行事。”   *   顾仪抄了三天宫规,总算抄完了十卷。她派桃夹去正殿给王贵人。   桃夹前脚刚走,宫正司的女官就来了。   女官着青色官服,腰悬红色宫令,年纪四十上下。   顾仪笑道:“是宫正司的哪位姑姑?”   女官拜道:“问美人安,臣妇姓沈。”   顾仪:“原是沈姑姑,沈姑姑请坐。可是为了槐花一事而来?”   女官颔首,“臣妇身上还有差事,就不坐了。槐花一案已经了结,特来告知美人一声。”   顾仪心中微动,“哦?是如何了结?”   “槐花该是因落雨之后,泥路湿滑,失足跌落水井而亡。”   顾仪:“原来如此……是何人佐证此乃意外?”   女官微笑道:“当日发现槐花尸首的恰是禁军统领,齐闯。他在井边只看到了槐花一人的足印。”   顾仪点点头,“谢沈姑姑告知。”   女官转身离殿。   齐闯,顾仪知道这个名号,书中的男二齐闯最是刚正不阿,那么看来槐花落井,确实是个意外。   顾仪略微放下心来,人刚坐下,喝了一口茶,殿门就又进来一个脸生的青年宦官,着雀茶色官服,腰缠素色带子,是御前伺候的宦官。   他手捧一个半臂长的托盘,上覆红布,躬身道:“问美人安,陛下将此物件赐予美人。”   顾仪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书中萧衍给宫妃送人头的情节,膝盖一软,蹲福到:“谢陛下隆恩。”   宦官将托盘轻轻放到案几上,“美人,可掀开来看看。”   应该不是人头吧,顾家只是个小门小户,祖上应该没有什么贪官污吏……吧……   要是人头的话,人干事!   顾仪鼓起勇气,转开脸掀开了红布。   红布下是一个木制的圆盘,打磨光滑,环形一圈印刻格子,格子里雕刻着立体的亭台楼榭。   顾仪惊喜道:“是大富豪!”高配版!   她俯身去看那格子里伫立的酒馆,青瓦白墙,斜插的旌旗竟然真是红底黑边的绸布,绣的是个“酒”字。   往后几格的监狱处雕刻的是一个栩栩如生的鸟笼。   盘中放置的棋子,是木雕的两个小人,一个着襦裙梳髻,一个着长衫戴翼蝉帽。   皇会玩!   那宦官见顾仪面色,心中喜道,这差事办得好!美人定有赏赐。   他于是多站了一会儿。   顾仪抬头和那宦官面面相觑,见他还不挪步,于是笑道:“多谢公公。”   就没了?宦官尴尬一笑,“那奴才告退了。”   等到桃夹从正殿回来,顾仪就拉着她迫不及待地要玩。   桃夹抵死不从,“奴婢不敢用那木棋,美人还是等陛下来吧……如果要玩,奴婢……奴婢还是用花钿!”   好吧。顾仪给了桃夹一枚银钿。   两人兴致勃勃地玩大富豪。   青年宦官两手空空地回到前殿,有些丧气,早知道就不抢这活计了。   陛下鲜少赏赐后宫,原以为顾美人肯定能给赏。   哎。   高贵公公远远地就见他慢悠悠地往回走,不禁蹙眉,这个小李子,怎么回事?还等着他回话呢!   他重重地咳了一声,才见小李子抬头。   一看是高贵公公等在殿外,小李子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小跑了过去。   “高公公,是有事使唤小的?”   高贵拍了拍他的肩膀,“皇上等你回话呢,进去罢。”   小李子万万没想到,皇上还要回话,登时抖了抖袖袍,躬身而入。   他垂首跪在玉阶前,激动得声音发颤:“参见皇上,皇上金安!”   萧衍看了一眼小李子,“起来回话。”   小李子垂首站立,耳边却听玉阶上的皇上问:“顾美人可有说什么?”   小李子默默深吸一口气,捋直了舌头,添油加醋说:“顾美人欢喜极了,谢陛下隆恩,还仔细看了那木盘许久,还把两个木制小人儿放在手中把玩!”   “是么……”   小李子觉察出皇上言语中的笑意,却不敢抬头去看。   “这差事你办得不错,赏你五十两,去罢。”   小李子心喜如狂,接过高公公递来的元宝,五十两虽不是大数目,可是皇上亲赏的!   “谢陛下隆恩!” 第12章 圣心难测   小李子退出殿外,一旁立着的高贵公公给萧衍换了一杯热茶,见他继续去翻奏疏,却看了好一阵,也不翻页。   片刻之后,门外传来几道女音。   “这是我们主子特地给陛下熬的羹汤,劳公公通融。”   萧衍放下手中书册。   这个顾美人好像也不是太蠢。   懂得顺势而上,知恩图报。   他沉声道:“宣进殿。”   殿外走进来两道身影,宫婢春芽端着托盘,上面摆着一个白瓷盅。   宫贵人随之进殿,步履缓慢,裙摆摇曳,流转若盈盈月华。   她含笑拜道:“陛下金安。”   耳边静了片刻,才听见皇帝叫起:“平身。”   宫贵人心中一喜,这月华裙果然妙极!怪不得陛下都看呆了去!   抬眼却见皇帝表情无波无澜。   宫贵人知道皇帝的性子,软声道:“臣妾见陛下日夜操劳政务,遂煮了羹汤,安神滋补,望陛下尝尝。”   萧衍“嗯”了一声,“贵人有心。”又唤了一声,“高贵。”   高贵公公从春芽手中稳稳地接住了托盘。   宫贵人今日好不容易见到皇帝,不肯就此离去,柔声道:“臣妾今日新着彩裙,陛下可是喜欢?”   萧衍觉得那裙子确实有些晃眼,就“嗯”了一声。   宫贵人喜道:“此乃月华裙,是司制司新制,臣妾得了一条,恰恰暗合了臣妾的闺名。”声音渐低似呢喃。   高贵公公连同周围的宦官都不禁埋低了头。   闺名?萧衍不知道宫贵人的闺名是什么,只记得她爹的名号。   想了片刻,就此作罢。   这几日,宫正海在官吏拔擢上多是‘臣附议’,萧衍便也耐着性子对宫贵人道:“朕尚还有公务,你先退下罢,改日朕再去看你。”   宫贵人闻言喜极,笑意盈盈地告了退。“臣妾恭候陛下!”   高贵公公见时机尚好,正准备唤敬事房的武公公进殿,却见皇帝的脸色似乎不好了……   他于是闭上了嘴。   皇上翻着奏疏,殿内霎时针落可闻。   等了一会儿,殿外扬声道:“敬事房总管到。”   萧衍:“宣。”   武公公托着玉盘入殿。   萧衍迈步走下玉阶,只见盘内玉牌三行排列齐整。   他的目光径直落到第三行,打头的是“春雨阁周美人”,第二位是“连澍殿陈美人”,他依次看过去,秀怡殿顾美人的牌子落在最末。   怎么?这个顾美人没钱了?还是没有上进心了?   原以为她有待栽培,或可为地方官魁的恩宠之兆,恰如宫贵人之于新党。   萧衍轻声一笑,说:“去!”   这就是今日又不翻牌的意思了。   武公公头痛,皇帝即位两年,宫中无嗣,连个小公主都没有。   翻牌子也是五日才翻,还总有那么一两次“去”。   宫中无皇后,妃嫔不争气。   有些老臣已经颇有微词。   可陛下却不当回事。   武公公心中发急,他作为敬事房总管,也会是文官口诛笔伐的对象。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更何况,宫里连个能劝一劝的太后都没有!   他壮着胆子,打算劝一劝,刚说了半句:“陛下……这……”   萧衍却转身回了上座。   武公公只好中途变哑,捧着托盘退出了殿外。   *   秀怡殿后的小花园里,墙角摆着一个火盆,一小簇猩红火苗飘飘摇摇。   王贵人将手中纸钱撒尽,“槐花啊,下辈子投个好胎,别生来就做奴才。”   她说罢就扶着黄鹂的手站了起来,朝殿内走去。   身后的宫婢待火光燃尽,收走了那小小的火盆。   王贵人问:“敬事房可传来了消息?”   黄鹂:“说是叫‘去’。”   王贵人冷哼一声,“宫贵人又白费心思了呢,打扮得花枝招展如何,送羹汤又如何,陛下还不是不翻她牌子。我看呐,那月华裙说得再好,也搏不了宠爱。陛下既然叫去,就去罢。谁都讨不到好,公平!”   而摘芳殿宫贵人听说叫“去”,也没放在心上,陛下既说了要来看她,今天不来,五日后也会来!   然而,这一‘去’竟然就连‘去’了大半月。   顾仪知道的时候,已经是七月中旬的事情了。   她慌了。   顾仪这天一起床,就觉得头晕目眩,眼前又浮现了那一道熟悉的白光的残影。   这铁定不是贫血,肯定是剧情搞我!   她急匆匆地派桃夹出门打探消息,才得知皇帝竟然已经快一个月没踏足后宫了。   “美人,今日又是翻牌的日子,要不要打点一二?”   顾仪稳了稳心神,“宫贵人处有没有新进的宫婢?”   桃夹歪头,不明所以,“没听说啊,怎么了美人?”   妈蛋!明明是宫贵人那个工具人没有尽职尽责,为什么是我又要不好了!   “那司制司的赵婉还在当差?”   桃夹笑了,“说得是呢,美人还不知道罢,她制了一条月华裙,奉给宫贵人,宫贵人原以为可以讨陛下欢喜,可陛下这么久都未去看她,宫贵人没给赵婉好脸色呢,罚她半月间做了好些活计。”   果然,剧情偏离了啊。   按照原书剧情,宫贵人因为月华裙承宠,宫贵人因此将赵婉收入摘芳殿作贴身宫婢。   赵婉得以见到萧衍。   两人眉来眼去几回,萧衍就记住了赵婉这个宫婢。   顾仪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怎么办!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摸出了枕头下的香囊,里面有齐美人给她的一锭元宝,卖话本的钱。   她咬牙给了桃夹,“去寻陆朝公公。”她思索片刻,又说,“然后去司制司问一问有没有做好的月华裙,领一条来。”   桃夹喜道:“是,美人!”   这大半个月劝了美人数回,今日终于成了!   桃夹走后,顾仪在殿中走来走去。   萧衍大概是由于近日拔擢官吏之事才不来后宫。   新党,旧党,政权更迭,新帝要让新人上位。   前朝估计此刻也是一团乱麻。   只是,如果萧衍不来后宫,不能记住赵婉,主线偏离,她是不是又要重新来过?   这白光有没有时限,是不是死亡警告?   还是她想多了?   从前不都是直接鲨她吗?   难道这次是提醒她剧情或可转圜?   顾仪只觉死神的镰刀高悬,白光残影犹如催命符,一颗心七上八下,念头几起几落,在殿中来回踱步。   后宫之中的其余诸人自然也在今日卯足了劲。   有门路的家中纷纷送来信函,妄图在官吏拔擢时节吹一吹枕边风。   王贵人给了黄鹂两锭金元宝,“你去了之后,问一问宫月琴打点的什么,定要压过她去,若还是不够,回到殿中,我再予你!万不能让那小人翻身,以为殿前穿个破裙子,送碗汤就能勾引陛下!”   黄鹂收好金元宝,匆匆去寻高贵公公。   采薇殿中,玉壶为难道:“娘娘今日还要挂红签?”   淑妃对镜描眉,“挂与不挂,在皇帝那里无甚区别。”   玉壶咬唇,说:“虽说如此,但娘娘……丞相大人不是让娘娘劝慰陛下……”   淑妃叹气,“本宫劝他,他能听得进去?哪个世家之女不是背负了家门荣耀,一族荣光,如何盘算,他能不清楚?”淑妃冷笑数声,眼中泪光转瞬即逝,“可大伯怎么就不懂了,萧衡死了……姓齐的,翻不了身了!”   玉壶扑通跪地,“娘娘息怒。”   淑妃默然地瞄着眉,临了,苦涩地一笑,“算了,让他们今日撤了红签罢。”   巳时刚过,陆朝已经送走三拨人了。   桃夹匆匆而来,“陆哥哥忙着呢?”   陆朝苦笑,“桃夹妹妹也忙?”   桃夹不说废话,将金元宝塞到陆朝怀里,“我们美人,陆哥哥是知道的,上次陛下就点了我们美人,还望陆哥哥美言!”   陆朝心道,皇上不知道是不是铁了心地要避嫌,才在选官期间不入后宫,谁美言都没用。   武公公急得嘴里都起泡了,还不是没用!   桃夹观他神色,不再多言,深深一福道:“劳烦陆哥哥了!”   从御花园出来,桃夹顺道就去了司制司,赵婉恰在当值。   桃夹笑嘻嘻地问:“掌制,我们美人差奴婢来问可还有制好的月华裙?”   赵婉脸上一僵,这顾美人也是来羞辱她么?   宫贵人邀宠无果,这月华裙也跟着受了怪罪。   “顾美人想要这月华裙?”   桃夹点头,“美人喜欢这裙子,倾慕已久,烦劳掌制匀一条给我们美人。”   顾美人,上一次皇帝翻得就是顾美人的牌子。   赵婉回身看了一眼各宫的记笺,挑出了一条香色为底的月华裙给她。“此裙该合尺寸。”   桃夹道完谢,捧着裙子就走。   午时刚过,敬事房的副总管陶公公就顶着烈日来到了殿前。   武公公因口舌生疮,面君不雅,他就领了这差事。   高贵公公率先出殿,看到淑妃牌子上打眼的红签没了,有些惊讶。然后伸手,将秀怡殿王贵人摆在了第二行首位,摘芳殿宫贵人排在了第二行第二位。   第三行首位排上春雨阁周美人,他思索片刻,还是将只给了一锭金元宝的秀怡殿顾美人摆在了第二位。   齐活。“你进去吧。”   萧衍看见淑妃的玉牌,笑了一声。   齐家这是按捺不住了。   他的视线却没有停留,到了第二排,宫中的几个贵人皆是新党,许久未踏入后宫,今夜便是他的姿态。   他看了一眼宫贵人的玉牌排在第二位。   他微微蹙眉,将排在首位的玉牌背面翻了过来。   陶公公心中大石落地,唱道:“秀怡殿……”   高贵心道果然。   陶公公一口气接上:“王贵人!”   高贵:……   圣心难测! 第13章 可用之才   不过半刻,阖宫皆知。皇帝久未踏足后宫,今日翻得竟然是秀怡殿王贵人的玉牌。   摘芳殿宫贵人苦等多日,闻言,立时抄起手边的玉如意,摔个粉碎,“贱人!”   春芽连声劝道:“贵人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又劝,“下个月的中秋宫宴才是真真最紧要的,贵人不是说能不能升上分位,中秋可见分晓!”   宫贵人冷笑两声,“我看她还能蹦跶多久!”   中秋宫宴,她才是赢家!   而秀怡殿正殿顿时一片热闹,顾仪临窗一瞧,见到宫人成串,就明白了过来。   不愧是王贵人……他爹!   新官拔擢,肯定是摸准了萧衍的心思!   那她怎么办?顾父据说身在抚州,是个地方官,这种前朝拔擢,连火门都摸不到!   拼爹不行!   桃夹捧着月华裙回来,恰逢秀怡殿正殿盛况,安慰她,说:“美人,我们静待五日再作打算!”   顾仪苦笑一声,不晓得她还能不能再挺过五天……   如若不行,桃夹,让我们六月十五再相逢!   桃夹见她面露苦笑,乖觉地转了话题,将手中月华裙献宝似的递给顾仪,“美人试试这裙子,穿在美人身上定是好看!”   顾仪细细一看,裙摆褶皱处多色渐变,摇曳起来,果是光华流转。   她左右无事,穿上身试了试。   铜镜虽然照得并不清晰,但能分辨出月华裙的光影。   顾仪走了几步,桃夹惊叹道:“美人美极!”若是陛下能看见就好了!   桃夹眼睛一转,“待会儿奴婢去打探打探,等陛下来时,美人去巧遇一番?”   顾仪想了想,摇头道:“尊卑有别,若是贸然前去,王贵人肯定会想法子整治我们。我们……还是再等五日。”   暑热正盛,殿中冰山送来丝丝凉意,王贵人兴致勃勃地容宫人打扮过后,就坐在殿中不动。   她踌躇满志,心里将待会儿要说的紧要话反反复复念叨。   一直坐到戌时三刻,皇帝终于来了。   “皇上驾到。”一声高唱隔窗而来。   顾仪临窗而立,看到了萧衍的影子。   她顿时开始头疼了。   桃夹见顾仪面色越来越差,以为她是心中难过,讨她欢心,提议道:“美人,奴婢陪你玩大富豪!还是写写字?奴婢替你研墨?”   顾仪按住剧痛的太阳穴,倒抽了口气。   “我去榻上躺躺!你沏壶热茶来。”   躺到榻上,那疼痛仿佛轻了些又仿佛没有。   顾仪一闭上眼睛,那过于熟悉的白光残影闪现,吓得她睁大了眼。   桃夹扶着她的脖子,喂她喝了一口茶,见她脸色愈白,焦急说:“美人,是不是不舒服?奴婢去请医政?”   顾仪摇头,“容我先缓缓。”要真是剧情归零,再世华佗都无力回天!   顾仪躺在榻上,开始深呼吸放松。   桃夹忧心忡忡地守在塌边。   *   王贵人原本想替皇帝宽衣,可见他入殿之后已经自己摘了头冠,坐在书房案几前翻起了奏疏。   她只得柔声问道:“陛下渴不渴,臣妾殿里新来的竹叶茶喝着不错,要不尝尝?”   萧衍一目十行地读奏疏,只“嗯”了一声。   王贵人亲自去煮了茶,又端到他手边。   “陛下请用。”   隔着氤氲茶烟,王贵人眼露热切。   萧衍问道:“你伯父少子如今出仕?”   王贵人没想到皇帝如此开门见山,忙将自家爹信中的内容缓缓道出:“堂弟子伯尚未出仕,虽曾考过礼围,但因先帝驾崩,未曾廷科。”   萧衍又问:“今年三月王子伯为何不考?”   王贵人并未见过王子伯,靠回忆书信,答说:“堂弟子伯体弱,去年冬生了一场大病,延医问药多时,因此才误了今岁三月廷科……不过堂弟子伯素有才名,陛下若是有意,可令子伯亲策于廷,查观一番……”一番话说完,王贵人自觉信中要点皆是说尽,霎时如释重负。   萧衍“嗯”了一声,喝了一口茶,难得地浅笑道:“好茶。”复又去看手中卷轴。   王贵人喜上眉梢,“若是陛下不弃,臣妾可在侧抚琴,陪伴陛下。”   萧衍侧头看书房中的琴台,“在殿中抚琴亦可。”   宫人便把琴台挪到书房外的正殿中,由王贵人抚琴。   焚香过后,王贵人指尖轻抚琴弦。   琴音婉转,隔了一段距离,倒是不吵。   萧衍手执朱笔批注奏疏,这一拨新进官员皆是从五品,六部员外郎。   他不想全权任用翰林出身,这么些年来翰林院中的从学士到庶吉士,齐,柳,吴姓氏居多,若非这三姓,也与这三族有盘根错节的关系。   这样的进士,同进士,可用,但不可皆用。   王贵人抚琴好几曲,手指头都酸了。   可皇帝仍旧没有停笔的意思。   报时的太监附耳高贵道:“高公公,亥时过半了。”   高贵公公点头,示意殿中宫人出来,伸手合上了殿门。   王贵人适才从琴台处起身,正欲说‘陛下该安寝了’。   殿门外却传来极快的脚步声,“咚”一声响后,又是几声拍门的重响。   “求陛下去看看我们美人,顾美人……她不好了……呜呜……”说到后来,嘴巴像是被人捂住了。   王贵人霎时柳眉倒竖,小贱人!   她正要出去好好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贱人,却见皇帝从书房转了出来。   她急忙蹲福,“陛下,怪臣妾没有调/教好殿中之人,惊扰陛下了。”   萧衍充耳不闻似的,拉开殿门。   桃夹见到皇帝,眼中含泪,“求陛下去看看美人,美人突发头疾,求陛下怜惜!”她说罢,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难道顾美人是真不好了?   萧衍见她神色怆然,抬脚往顾美人所在的西偏殿而去。   高贵公公紧随其后,不忘赞许地看了一眼桃夹,是个人才!   演得真真的!   顾仪头疼欲裂,她即使不闭眼,也觉得那一道白光就近在眼前。   她疼得死死拽紧了床帐垂下的丝缕飘带,手背上青筋尽显,疼得她恨不能即刻原地去世重刷!   耳边脚步声渐近,步伐轻而快,随着来人越来越近,她的头疼似乎奇迹般地缓解了一些。   顾仪这才有些力气扭头看是谁。   萧衍微微蹙眉,看她的脸色比上次见白了许多,犹疑道:“你真的头疼?”   顾仪趴在榻上,虚弱地象征性地拜了拜,“问陛下安。”   萧衍坐到木榻之上,伸手碰触她的额头,摸到了一层冷汗。“传医政。”   高贵公公立刻转身差人去办。   这顾美人是真病了?还是……真真是个狠角色?   身体贴近了萧衍,顾仪的头疼仿佛又好了些。   她脑中灵光一闪,断断续续,开口说:“陛下……能来看臣妾,臣妾实在欣喜……只是如此病容被陛下看见,臣妾实在无颜面君……幸而,幸而容装尚算齐整。”她握住了萧衍的一只手,微凉。   萧衍一僵,似乎要撒手,她紧紧捏住不放,放柔声音道:“所幸,今日臣妾新装,陛下,你看,这臣妾身上的月华裙,陛下喜欢吗?”   顾仪一面说,一面目不转睛地看着萧衍。   萧衍看她目光若水,盈满了期盼,却又胆怯。   他看了一眼那裙子,“甚好。”   顾仪再接再厉,“陛下喜欢!臣妾心中实在欢喜!明日……若是臣妾头疾好了,臣妾定要去赏那司制司的掌制赵婉,是她特意为臣妾做了此月华裙!”   赵婉,萧衍从前并未听过此名号。   赏就赏罢。   顾仪忽而脑中一轻,头疼消失了。   妈耶!   顾仪肩膀落下,人顺势倒回了木榻,长舒了一口气,刺激!   萧衍看她露出会心一笑,这是真的欢喜?   顾仪握着萧衍的手晃了晃,胜利的握手式的。   感谢你,剧情没有鲨到我!   这是在撒娇?   她病中情态与往日似乎不大相同,萧衍低声劝慰道:“医政就快到了。”   话音刚落,一个灰袍中年人背着药箱就进到了西偏殿,“微臣叩见皇上。”   萧衍起身,让出了塌边的位置,“顾美人突发头疾,不知是何缘故。”   医政垂首,将丝帕盖在顾仪手腕上,细细把脉。   顾仪有点心虚。   医政把了半晌,才转头对萧衍道:“顾美人这是气血有亏,才突发头疾,臣可开一副安神补气血的方子,假以时日,定能补气养血。”   萧衍颔首。   医政便提笔刷刷地写起了方子。   顾仪:行吧。   医政走后,高贵公公带着宫人也退到了殿外。   萧衍见顾仪面色似乎好转了不少,“你的头还疼吗?”   顾仪摇头,“只是微疼,尚能忍受。”其实不疼了。   萧衍叹了一口气,“安寝罢。”   顾仪见他脱下明黄常服,犹豫道:“陛下……不回王贵人处?”   萧衍笑了,“你这是在拈酸吃醋?”   顾仪赶紧摇头,“臣妾不敢,只是臣妾头疾……”怕体力跟不上啊。   萧衍:“朕也累了。” 第14章 贵人   殿外人声渐消,烛火燃尽,殿中漆黑一片。   顾仪先前惊心动魄了一场,现在反而睡不着了,闭着眼睛假寐。   萧衍睡不着,翻了个身,正对顾仪的侧脸,见她的睫毛微颤。   顾仪本打算继续假寐,可他的呼吸近在咫尺,耳朵好痒!   “睡不着就睁眼。”萧衍没好气地说。   顾仪睁开眼睛,干笑了一声,扭头看他,“陛下也睡不着啊。”伸手揉了揉发痒的耳垂。   萧衍在暗中看见她亮晶晶,圆溜溜的眼睛,心中想起她今日特意穿了月华裙,继而联想到当日宫贵人也穿过此裙,还说是暗合了她的闺名,于是问顾仪道:“你的闺名叫什么?”莫非也是暗合了此裙?   鬼知道顾美人的闺名叫什么啊!书上又没有写!   顾仪权衡片刻,模棱两可地说:“陛下可以叫我小仪。”   萧衍:“小怡?”   欸,外甥!   顾仪暗笑。   萧衍:“你在笑什么?是哪个怡字?怡然的怡么?”   顾仪一笔一划在空中写,“令仪令色的仪。不是秀怡殿的怡。”   萧衍闻言低声一笑,“令仪令色……顾长通是寄如此厚望予你么……”   顾仪心虚地不说话了。   萧衍以为她是害羞。等了片刻,却听她开口问:“陛下,既然不是秀怡殿的怡,那臣妾可以不住在秀怡殿了么?”   萧衍挑眉,“哦,为何?”   借着窗外的月华,顾仪定睛细看了一眼萧衍,见他眉目清朗,不似有怒,大胆说:“臣妾有些惧怕王贵人,怕她明日又让臣妾抄宫规。”   虽然,她很想跟齐美人住得近些,但王贵人的宫斗脑她确实有些顶不住了,要是能单独有个住处,就好了!   萧衍看她果然拈酸吃醋为表,还是有些上进心。   这是在暗示,她不愿屈居王贵人殿中。   “那朕……升你为贵人,给你指一处空着的寝殿?”   真的假的?   顾仪直起了身子,“陛下说真的?”   萧衍:“天子一言,自然当真。”   顾仪高兴地磕了个头,只是床榻狭窄,额头磕到了萧衍硬邦邦的胸膛上。   “谢陛下隆恩!”涨月俸了!   萧衍把她的脑袋按回了枕头。   “你想要个什么封号。柔嘉维则。令仪令色。柔?嘉?维?”   顾仪忙道:“贵人何来封号,就称顾贵人!”必须让他马上忘掉小仪,若是顾家人进京述职,名字一对,不对!她就露馅了!   好在萧衍没再继续追问。   刚被口头升了职的顾仪心中激荡了一会儿,又扭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萧衍一眼。   月光照进帐中,他的眉睫暗如鸦羽,鬓如刀削,而白玉微瑕之处就是他额角横卧的一道浅疤。   不能聊这个,还是聊别的。   关心领导的起居最保险。   顾仪:“臣妾看陛下眼底有些青黑,近日来可是政务繁忙,还是要注意休憩,多多安睡。”   萧衍冷笑一声,“官官相护,朕如何安睡!”   说得自然是选官之事,新旧两党的风波。   顾仪决定给他灌碗鸡汤,“陛下亲万机,励精为治,雷霆手段,然也有徐徐图之之时,陛下天资聪颖,孜孜不倦,假以时日,朝堂尽在天子之手,如陛下之言,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放心,书里安排得明明白白,虽是绝情帝王,但也是一代帝王!   萧衍看她说个不停,嘴唇一张一合,皓齿朱唇。   顾仪还在即兴发挥,萧衍却忽然伸手,食指腹覆住她的嘴巴,沉声道:“噤声,溜须拍马之辈。”   行吧。   顾仪好想翻白眼,但还是要保持微笑。   后来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卯时正,萧衍起身去上朝。   顾仪迷迷糊糊地醒了片刻,又翻了个身睡了一个回笼觉。   一觉醒来,顾仪就被正式升职成了顾贵人,特赐河洛殿偏殿,但因为主殿无人,整个河洛殿只有她一个顾贵人。   枕边风真的有效,诚不欺我!   桃夹领着宫人欢天喜地筹备搬殿事宜。   今日就搬,马上搬!   顾仪不想跟王贵人正面交锋,麻利地先去了河洛殿,又嘱托桃夹转告齐美人她可以随时来河洛殿找自己!   顾美人一夜之间变成了顾贵人。   摘芳殿宫贵人听了侍婢的传话,大笑道:“王秀啊王秀,一报还一报啊,当日假装有疾骗得陛下舍顾贵人而去,如今顾贵人称头疾,又引陛下舍下王秀,到底还是顾贵人厉害,转眼就成了贵人,还搬进了无主的河洛殿,真是一出好戏!”   春芽:“奴婢还听说,昨夜太医院的医政确实去了秀怡殿西偏殿替顾贵人诊脉,或许顾贵人是真犯了头疾。”   宫贵人浅浅一笑,“既如此,我便备些薄礼去河洛殿探访这个新封的顾贵人。”   而秀怡殿正殿里的王贵人则是连声冷笑,“小贱人,看她能蹦跶几时?”   按照往日王贵人的品性,该是怒火冲天地杀上了河洛殿,如今人却还在秀怡殿里好端端地坐着,黄鹂不解道:“贵人,不去河洛殿理论理论?”   王贵人已是按照家书举荐王子伯,这件大事办了,因此她不是特别气恼,再说,顾贵人只是个贵人,顾家又在抚州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能有什么作为,贵人就顶天了!而自己呢,中秋宫宴过后就该升位了,还是要压她一头。   “河洛殿那种地方,也配我去!”   *   河洛殿无主,顾仪的寝殿在东偏殿,书房,花厅就都设在了正殿。河洛殿后有一方小花园,花木扶疏,草木尽处是石砌的圆池子,其中养了几条金色鲤鱼。   殿内宫人忙进忙出,顾仪怕杵在殿里碍手碍脚,便站在花园里喂鱼。   那金鲤鱼不过巴掌大小,吃食的时候一拥而上,很是凶悍。   顾仪赏了一会儿鱼,桃夹就来报:“贵人,宫贵人来河洛殿了。”   宫贵人,来得正好!她正愁如何将剧情拉回主线!   宫贵人没有收赵婉做贴身宫婢,其后的许多剧情都无法实现。   顾仪思索片刻,问:“那个梨花衣裳木架此际在何处,已经搬到寝殿了么?”   桃夹:“还没有,放在正殿花厅里呢。”   “嗯,你将昨日那条月华裙挂上。再引宫贵人去花厅饮茶。”   桃夹领命而去。   顾仪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才缓步去了花厅。   一进花厅,果见宫贵人的目光落到了梨花木架上。   顾仪笑道:“宫姐姐来了,今日新迁此殿,事物杂乱,姐姐见笑了。”   宫贵人淡笑,“无妨,听说顾妹妹病了,我便来看看。”   “谢姐姐挂心,昨夜忽发头疾,照着医政的方子,喝了药,已是好些了。”   宫贵人颔首,“那就好。”   宫贵人身后站着的春芽拜道:“问顾贵人安。”   顾仪摆手,“起来罢。”   坐下后,又问宫贵人,“姐姐可喜欢这花茶?”   宫贵人放下茶杯,“茶好。”她转而看向木架上的香色月华裙,“可我看此裙更好。”   顾仪笑道:“姐姐眼光甚好,陛下也夸此裙呢!因此夸赞,我今日还赏了司制司的掌制。”   “哦?是么?”宫贵人转回视线。“司制司掌制,匠心独运,确实不可多得。”   顾仪又是一笑,“姐姐说得极是,我打算改日就将她召进河洛殿,专司衣裙女红,一等贴身宫婢,论品级与掌制相比,也是不差。”   宫贵人颔首,转了话题。两人不痛不痒地又聊了一会儿,宫贵人便带着春芽匆匆而去。   桃夹欲言又止,一脸不情愿,顾仪开口,说:“我是盼着宫贵人能将赵婉收入摘芳殿。”   桃夹:“为何?”   顾仪笑笑,“惜才。”   宫贵人走得急,春芽紧随身后,“贵人是想去司制司?”   宫贵人:“捷足先登罢了。”   春芽皱眉:“只是奴婢觉得顾贵人好生刻意。”   宫贵人笑了一声,“她刻意也好,无心也好,赵婉说起来,的确是个可用之人。”   过了几日,果然听说赵婉进了摘芳殿做一等宫婢。   顾仪心中大石落地。   此刻正值午后,昨夜下了一场微雨,不算太热,清风送凉,顾仪就想去喂鱼。   还没等到桃夹把鱼食拿来,殿外传来一声:“皇上驾到。”   顾仪看萧衍穿着朝服走进殿来,立刻拜道:“皇上金安。”   “平身。”萧衍看她穿了皮靴,问:“你要出门?”   顾仪老实道:“臣妾要去园子里赏鱼。”   萧衍下朝后,鬼使神差地就走到了河洛殿。   “那朕也去看看,这河洛殿还未来过。”   顾仪立刻吹捧起来,“陛下隆恩,将河洛殿赐予臣妾,此殿甚伟!又有花园池塘,听说藤架上的葡萄下月就会结果,若是好吃,臣妾定会献给陛下。”   萧衍看她笑靥如花,“嗯”了一声。   果是溜须拍马之辈。   桃夹拿了鱼食回来,浩浩荡荡一行人就到花园里去观鱼。   平日里,一两个人围着池塘,游刃有余。如今顾仪,萧衍,再加上桃夹,高贵和四五个随行宫人,这一方园地就挤了。   萧衍一看,池塘中的金色鲤鱼也不过数条,已是露出几分不耐,而身旁的顾仪还在兴致勃勃地投食。   高贵公公察言观色的本事炉火纯青,见到皇帝脸色,即刻提议道:“皇上,不若去御花园中赏鱼,听说新近了百条鲤鱼,若是贵人喜欢赏鱼,不是更妙,再者,桃园里也结果儿了,夏日最是可口,赏赏景,不也有趣儿!”   萧衍看顾仪停住动作看他,“那……亦可。”   宫人唱道:“移驾御花园。” 第15章 再尬也要把剧情补下去   御花园偌大的池子,顾仪记忆犹新。   高贵公公引着她走进湖边亭台观鱼。   顾仪迎风撒了一把鱼食,伸头看那大湖中数百条鲤鱼争先恐后。   食少鱼多,阵仗有点可怕。   她喂光一掌的鱼食就拍了拍手,“陛下,我们还是去逛桃园罢。”   御花园桃园,自然又是一处书中男女主角邂逅的地方。   园中果树都挂了果,粉红交错,顾仪兴奋地接过宫人递来的竹篮,开始摘桃。   萧衍身上穿着朝服,有些不便,只是跟着顾仪往林中深处走。   见她踮着脚尖摘桃,大袖滑落,露出一截纤细皓腕。   可惜,蜜桃悬于枝桠顶端,她够不到。   若是宫中的其他美人,自是仪态万千,容止妥帖,若是够不到枝上的桃,料想会回头楚楚可怜地望他一眼。   萧衍等着她的欣欣作态,可顾仪并没有回头看他,旱地拔葱似地,猛摇了摇那棵桃树,摇得枝叶哗哗作响,高处的桃果扑簌簌落下。   她“啊”得一声,欣喜地用竹篮去接。   这时候,她仿佛才想起回身看他一眼,炫耀似的把竹篮往前一递,“陛下,你看!”   萧衍:……   高贵公公干笑,“贵人果然喜欢摘桃,呵。”   一行人复又往前行了片刻,耳边只听一阵清脆明朗的歌声,透过桃林传来:   “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   唱的是《园有桃》,小调婉转,歌声绵绵,是个女音。   萧衍顿住脚步,望向顾仪的背影,只见她摘桃的动作一僵。   她来了,她来了,女主她果然来了!   顾仪立在原地,怎么办,是朝前走,还是等女主过来?   高贵公公见皇帝不由蹙眉,心道,晦气,好好地和贵人出来赏园,竟来了这么个不长眼的攀高枝儿的!   高贵立刻差了两个宫人往前行,对皇帝躬身道:“奴才这就使人前去驱赶。”   顾仪闻言当即朝前走。   男女主角必须要在此桃园相见!   不料,她刚走了几步,身后就传来萧衍的声音:“顾仪,回来。”   顾仪虎躯一震,不是说好叫小仪吗!   小仪。   萧衍叫不出口。   顾仪,正好。   歌声戛然而止,赵婉听见人声,从林中转了出来。   她手中提着竹篮,脸颊薄粉,恰应了身上的薄粉上衣,一袭月华裙在日光中摇曳身姿。   她与正面走来的顾仪面面相觑,惊慌拜道:“拜见贵人。”   遇上了!   顾仪露出个微笑,而萧衍也大步走上前来,停在一旁,与赵婉面对面。   赵婉垂首,瞥见了明黄的朝服袍角,心跳如鼓,再拜道:“参见皇上。”   顾仪心中一喜。   书中男女主角于宫廷桃园再次邂逅。   接下来男主就该问女主,你为何要唱园有桃?女主就叭叭叭,讲一讲唱歌是应景啊,并非忧时伤世啊云云,然后再缓缓抬起头来,惊若天人!男主久久不能忘怀!   萧衍立在身旁,看向嘴角微翘的顾仪,开口道:“朕叫你回来,你为何故作不闻?”   顾仪哽住。   能不能照剧情走,求求了!   “陛下恕罪,臣妾只是被歌声吸引,不由得想看一看这歌者究竟是何人?”   萧衍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歌女,是个面生的宫婢。   扫兴。   他转头对顾仪道:“既然摘了桃,此际回殿罢。朕亦要回天禄阁。”   就……这……   顾仪见萧衍转身真欲走,不及多想,伸手捉住了他的大袖,“陛下,且等等。”   萧衍看她五指拽住自己袖袍,急欲挽留,挑眉道:“怎么?”   顾仪硬着头皮给自己加戏,沉声对赵婉道:“你为何要在这宫中唱园有桃?你可知这是忧时伤世之作?”   萧衍看顾仪神色肃穆,觉得甚是有趣,索性停下脚步,看她又要故弄什么玄虚。   赵婉心跳如擂,再次叩拜,“奴婢并无他意,只是这桃园中结果,奴婢……应景唱和罢了……并非有忧时伤世之意……”   顾仪眼角余光瞥见萧衍戏谑的表情,心中叹气,再尬也要把剧情补下去!   “你抬起头来,容我看看是何大胆之人竟然在宫中唱园有桃!”   赵婉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来,她的目光不禁投向皇帝。   阿衍。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期盼他能认出自己来,还是期盼他永远想不起来。   四周霎时静了静。   螓首蛾眉,明眸朱唇。   高贵公公暗叹,真是个瓷作的美人儿,只是命不好,若是今日圣上独自一人游园,遇见她,或许能留个念想。   可惜。   顾仪立刻侧头看萧衍,惊艳的神色倒是没有,却见他一双暗褐色的琉璃眼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她展眉一笑,“陛下,臣妾认识此宫婢。她原是司制司的掌制,如今是摘芳殿里的宫婢。”又干笑一声,“想来是个误会,臣妾想岔了。”   就这样吧,她尽力了!   萧衍冷笑一声,不再看顾仪,对跪着的赵婉道:“既是顾贵人误会你了,你走罢……只是这桃园,你以后再也不要来了。”   阿衍没有认出她来。   赵婉心中酸涩一片,只低声道:“奴婢遵旨。”   顾仪目睹了这一切。   扎心!感觉剧情是补上了,可又不像那么回事儿啊!   心里苦!   萧衍领着宫人转身就走。   高贵公公落后半步,似乎有话要说。   顾仪快步上前,“高公公。”   高贵公公压低声,在她耳旁说:“贵人的心意,奴才都知道,那宫婢依奴才看来,成不了气候!贵人且放心!”   顾仪:世人误会我太深!   “嗯,公公慢走。”   *   赵婉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摘芳殿的,她脑中混混沌沌,手足发颤,她握紧双手,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阿衍厌恶她了,不许她再踏足桃园。   顾美人……今日是故意的?   她原以为来到摘芳殿,她总能有机会见到阿衍,可是他如今已经厌恶她了,方才乍见的欣喜荡然无存。日后,她若是再见到阿衍,又该以何种面目自处。   “阿婉,回来了啊。”隔着一道门帘,春芽的声音传来。   赵婉擦了擦眼角,应声道:“回来了。”   春芽掀帘进了花厅,见到竹篮中的蜜桃,喜道:“果是结桃了,你去洗几个来,供贵人解解暑。”   赵婉转身欲走,又被春芽叫住,“那霓裳舞衣,可按时缝制了?”   赵婉点头,“日夜赶制,定能在中秋宫宴前成衣。”   “嗯,甚好,去罢。”   打发完赵婉,春芽就去书房寻宫贵人回话。   宫贵人见到来人,问:“差事都办了么?”   春芽点头,“梅花桩都依照贵人的意思搭好了,这几日阿婉也连夜缝制贵人的霓裳舞裙,贵人的飞天舞定能在中秋宫宴上,艳惊四座!”   宫贵人含笑道:“其余人做什么都打听了么?”   春芽细细数过:“四妃协理宫宴,各司其职,大抵就不进才艺了,王贵人听说还是老一套抚琴,田贵人献字,周美人,陈美人听说也要献舞……”   宫贵人:“顾贵人呢?”   春芽:“说来奇怪,河洛殿近来也不见动作,仿佛没有才艺献给陛下……”   宫贵人柳眉微蹙,“盯紧些。顾贵人似乎总是出其不意。”   *   而这厢被批“出其不意”的顾贵人捏着烫金的红笺,疑惑道:“中秋宫宴,并非各宫都要献艺吧?”   桃夹点头,“话虽如此,但妃位以下的贵人,美人都指着中秋宫宴邀宠,美人新进宫中,或许不知,每年中秋宫宴后,按例,得宠的嫔妃份位都要抬一抬……”   顾仪打断道:“可我才升贵人,应该不会再抬份位吧。”   桃夹:“话虽如此,可陛下肯定也希冀贵人献艺。”   顾仪摇摇头,按照剧情,中秋宫宴肯定是女主角大放异彩之时,她就不去凑热闹了,“不必了吧,我也无才啊,还是看众姐姐妹妹献艺,一饱眼福为好。”   桃夹呆立原处,想了片刻,“难道贵人这是反其道而行之,不争就是争?”   你开心就好。   顾仪颇为深沉地对桃夹点了点头。   桃夹不再执着,换了话头,“中秋就快到了,后宫可递信还家,贵人可要给顾大人寄封书信,聊表秋思?”   写信回家,是不是有点冒险?   万一顾长通认出她字迹不同,怎么办?   但若是不寄,是不是也有点奇怪?   顾仪思考片刻,“好主意!这宫中可有制好的中秋字笺?我挑一挑,寄回抚州。”   桃夹:“奴婢这就去问问!”   最终,顾仪挑了一张玉兔报月的字笺,小楷拓印月圆中秋,她只是动手盖上了河洛殿顾贵人的小印。   桃夹:“美人不提笔写几句?”   顾仪叹气,“不了,怕徒惹伤怀。” 第16章 飞天舞   后宫妃嫔的中秋字笺送出宫外,在京有官职的,由司记司掌执文书的女官送予各府。京外谋官的,由快马传递至各驿站。   抚州知州府收到信笺时,已临中秋。   顾长通下职,兴高采烈地回到顾府,连声唤顾夫人,“夫人,快来,快来,大姑娘给家里寄信了!”   顾夫人迎出来,一脸喜色,“真的么!不过老爷不该叫大姑娘了,要唤贵人!”   顾长通拍拍头顶的乌纱帽,“瞧我,都忘了,是河洛殿顾贵人来信了!”   顾夫人接过字笺来看,短短一行小楷,细细看了半晌才道:“来人,将此字笺锁进我屋中床头的方角柜,细细收好!”   顾长通脱下官帽,落座,喟叹道:“自小仪进京备选秀女,都快半年了,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宫里好不好?”   顾夫人满肚子的话,终于迎来了契机,“老爷说得极是,许久不见……我最近也常常梦见她,前些日子还做了个噩梦,梦见……梦见小仪她……”顾夫人脸色变了变,“晦气!不说也罢!但是老爷在抚州已为官两载,考满三年一期,若是明年考满,老爷若能为称,是不是可以入京谋官?”   顾长通一声长叹,“进京哪有这么容易,九年通考,通计三考所书,以定升降,上次考满,我只是平常,虽上上一次是个称,若是明年也为称,能不能进京都难说,从五品的京官即便品级不升,也是升迁!”   况且,他身上还有污点,虽然两年前他自请从青州府调离,但难保新帝不疑。   不过……小仪既能升位,是不是就表明了皇帝的态度?   他是不是可以在明年考满前,搏上一搏……   顾夫人念女心切,“小仪性子素来骄纵,进宫后不知是否收敛了些,我委实放心不下,若是老爷能进京,我也好有个念想,等她升了嫔位,我或许还能递帖子进宫瞧瞧她……要不……老爷走一走吏部的门路?先递封书信探探吏部口风?”   顾长通将户部适宜人选,在脑中过了过,“沈郎中与我同年礼围,有些旧交,趁此中秋,我便给他去书一封罢……”   *   八月十五当日,自巳时起,摘芳殿宫贵人就站在殿后立起的梅花桩上排练飞天舞。   飞天舞,顾名思义,舞者踩着三尺高的梅花桩起舞,霓裳飘然,恍若飞天。   宫贵人排练月余,动作已是烂熟于心,她步伐轻盈,游走于九支梅花桩之上。   赵婉捧着霓裳步入庭院,看见的就是宫贵人曼妙的舞姿。   美则美矣。   宫贵人一曲舞罢,抬眉望见赵婉手中的衣裙,惊喜道:“阿婉,过来,容我细细看一看这霓裳。”   赵婉快步上前,在宫贵人面前展开霓裳。   交领丝缕长裙,腰悬飘带,裙摆数层菱纱,锦缎光华流转照人。   “美极!”宫贵人伸手轻柔拂过霓裳,“容我穿上试一试。”   片刻过后,宫贵人身着霓裳,立于梅花桩上。   黄鹂叹道:“贵人美极,真若谪仙!”   宫贵人轻笑,脚尖一点,旋舞飞天。   孰料,只是略行了数步,脚下的一支梅花桩却忽而断裂,宫贵人大惊失色,脚下不稳,自桩上跌落。   黄鹂大惊:“贵人!”   宫贵人跌落在地,只觉脚踝剧痛,黄鹂带着宫婢急忙将她抱起。   宫贵人看了一眼从中断裂的梅花桩,冷笑道:“何人如此歹毒!”   这梅花桩练习大半月都是好好的,怎会就在宫宴前出了差错!   殿后站着的宫婢皆惊,默不作声。   黄鹂低声道:“贵人脚踝肿了,奴婢去请医政!”   宫贵人脑中飞快闪过,“且慢!今日中秋宫宴,岂能让小人得志!”   两个宫婢将她轻轻放到殿中榻上,用棉布蘸了清水替她擦拭。   宫贵人: “将脚踝缠上白纱,再用罗袜遮住。”   缠好后,宫贵人扶着黄鹂的手试着站立,走了两步,脚边就是一痛。   她咬着牙又走了两步,才坐回了软榻。   走路尚可,可飞天舞是不行了。   黄鹂满脸煞白:“贵人,这可如何是好?”   宫贵人目光于众人间扫过,落到身量与她相仿的赵婉身上。   “阿婉,你留下,其他人退下。”   赵婉站定,见宫贵人审视的目光将她从头看到尾,“今夜就由你头戴青纱替我舞一曲。你愿是不愿?”   赵婉心中一惊。飞天舞不易,她若是献舞,只有几个时辰的光阴排练。   她轻咬朱唇,盈盈一拜,“奴婢愿意。”   *   月圆中秋。   桃夹特意替顾仪挑选了鸦青色交领上杉,袖口领口绣印月影。梳坠马髻,簪银钿。   “贵人今夜定能艳惊四座。”   害,那是你还没见到女主角跳飞天舞。   顾仪:“呵呵。”   桃夹想起方才齐美人的宫婢团圆来过,“对了,贵人,齐美人差人来说,今夜想见你一面。”   顾仪心中大喜,齐姐姐是又要给她结算稿费了!立刻点头道:“待会儿宫宴,留意齐美人,她若中途离席,速速来报!”   戌时,月影初现。   中秋宫宴设在御花园中,园中有一处风亭,高数尺,称观月台。   观月台下,皇帝端坐于中,因宫中无后,旁侧留空。   他的下首处坐着的皆是内阁大臣。   稍远处便是端、敬、德、淑四妃,再往后一圈才是贵人,美人,才人之流。   大臣亲眷更次之。   众人环绕着园中搭起的圆形露台。   顾仪见那露台距离甚远,如此看来,就算赵婉假扮宫贵人,头戴青纱起舞,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分辨不出来是谁!   剧情靠谱!   她喝了一口花酿,入口清甜,滑过喉咙,微辣。她于是不敢再喝,吃了一小块豆沙馅月饼。   甜而不腻,好吃。   她嚼着月饼,视线去寻齐美人,幸而齐美人离她不算远,却低着头,没有感受到她的视线。   顾仪调转目光转过后宫诸人。   宫中没有太后,只有几个太妃,可太妃们自请去了道观,宫里剩下的只有刘太妃。   可是,她没有看到年纪相仿,品级相当的宫装妇人,只好望向了不远处,头簪十钿的四妃。   端、敬二妃年纪最长,一个姓白,一个姓唐,并非显贵出身,都是萧衍登基之前王府里的旧人。顾仪没有和她们打过交道,暂时分不清两个人影谁是谁。   可淑妃,顾仪能够一眼分辨得出,她刚穿来的时候,隔着教养嬷嬷的身影,见过高高在上的淑妃。   她定睛细看,果是眉如远山含黛,肤若桃花含笑。   不愧是大幕朝第一美人。   可惜……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哎。   离皇帝坐得最近的人是德妃,姓柳,名飘飘,是书里正儿八经的女二。   同淑妃张扬的美不同,柳飘飘则是小家碧玉,名门贵女,深爱男主而不得,最终也被女主角的光环压下。   在这里,也为她点一个蜡。   顾仪看过四妃,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到了萧衍身上,见他身穿明黄朝服,头竖黑冠,目光却不期然与她的眼神相撞。   说起来,也有一段时间未见萧衍了,自从上次桃园之后,萧衍忙于选官,这半月间也未曾踏足后宫。   顾仪露出个微笑。   今天也是个称职的假笑女孩。   萧衍漠然地转回了脸。   想起宫人所述,今夜河洛殿顾贵人无才艺可献。   扶不上墙。   咚咚咚。   几声鼓响之后,乐伶齐奏。   顾仪兴致盎然地开始看节目。   周美人献舞,陈美人也献舞。   都是高挑的人儿,一个穿绿,一个穿红。   跳得都不错。   萧衍却没有说,赏。   田贵人表演了现场书法,写意风流,萧衍还是没有赏。   王贵人身着青衣,抚琴献艺,弹得是高山流水。   末了,萧衍终于说:“赏。”   王贵人谢过恩,将将走到台下。忽然起了微风,几缕云霞飘荡遮住了高悬头顶的月亮,斩断了月光。   微暗之时,王贵人看见头戴青纱的舞者上台。   宫贵人,还能跳舞!笑话!   且等她出丑呢!   咚,又是一声鼓响。   露台上立起九支梅花桩。   来了!   顾仪不由得正襟危坐起来,只见圆台之上的人影翩然跃于木桩,足尖轻点,回旋起舞。   她身上的霓裳映着月色,光华流转。   露台下王贵人气得咬碎银牙,怎么回事?宫月琴还能跳这劳什子的飞天舞!   台上舞者面覆青纱,轻盈窈窕。   艳惊四座,万般寂然。   高贵公公心中拜服,宫贵人技高一筹啊!   一曲舞罢,皇上果然,说了:“赏。”   赵婉匆匆下台,在黄鹂的指引下避过人群,走到一处假山之后,宫贵人早就等在此处,拿走了她头上的青纱,换上霓裳,匆匆回到席上。   徒留赵婉只着中衣默立原处。   黄鹂留给她一套宫服,“你待会儿悄悄再走。”   赵婉背心尚留余汗,只得呆立原处,心中陡然生出几分凄楚。 第17章 酱酱酿酿   顾仪见身穿霓裳,头覆青纱的宫贵人脚步匆忙地回到宴席。   耳边果然听见王贵人开口道:“宫姐姐,舞姿翩然,妹妹好生佩服,改日定要讨教讨教!”   说话间,王贵人抬手去掀她面上所覆青纱。   宫贵人顿足,任由她掀开青纱。   眉目微挑,淡笑道:“王妹妹这般着急作甚,若是喜欢这飞天舞,改日教你便是!”   贱人!王贵人言语上吃了暗亏,气得坐回了原位。   顾仪端着茶水,作壁上观。   看样子,剧情在线!女主角已经和宫贵人换过了霓裳和头纱,此刻应该独自留在园中假山后落寂。直等到宾客散去,她才会往摘芳殿而返。   然而,途中却恰恰碰上微醺的男主角。   两人就拉拉扯扯,耳鬓厮磨,酱酱酿酿。   顾仪放心地又吃了一口月饼。   歌舞升平,君臣同乐,推杯换盏。   不多时,一个御前青衣宦官,举着托盘,走到众贵人座处。   扬声道:“宫贵人舞技精益,特赐桂花芙蓉月饼,与贵人共赏。”   宫贵人盈盈一拜,“谢陛下赏赐。”   她是今夜萧衍第一个赏月饼的妃嫔,也是唯一一个妃嫔。   宫贵人得了御赐月饼,立刻小口地吃了起来。   王贵人的才艺虽得了‘赏’字,可她没有被赏宴。   她斜睨了宫贵人一眼:“宫姐姐今日一飞冲天,可喜可贺!”   顾仪隔得近,几乎能感觉到王贵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怨念。   王贵人见宫贵人笑笑,不搭理她,转而问顾仪道:“顾妹妹,说呢?”   说啥?路人甲顾仪被忽然点到姓名,目光下意识地望了一眼萧衍的方向。   萧衍赏宫贵人,不单单是赏霓裳飞天舞,也是赏给座下的朝臣看得,他赏的是宫正海的女儿。   顾仪笑眯眯地,“王姐姐,说得极好!宫姐姐此飞天舞真乃神技,妹妹拜服!”   宫贵人吃完赏赐的月饼,抬头隔着王贵人,冲她笑道:“顾妹妹,谬赞了。”   王贵人脸色更暗了。   *   亥时,月正圆时。乐伶弹奏起了最后一曲。   顾仪眼风瞄见齐美人终于起身离席了。   太好了!   她立刻也从几前起身,绕到人群之后,沿着园中石径走了数十步,才看见齐美人停在一棵树下等她。   顾仪快步而去,“齐姐姐!”   齐美人蹙眉,“贵人还是不要再唤我姐姐了,叫齐云便是!”   “不,你永远是姐姐!”金主姐姐!   齐美人淡笑,从怀中摸出了一本薄薄的书册。   借着朦胧月光,顾仪看清了封皮,京城笑笑生,仙侠奇缘。   她激动道:“这……这是成书?”   齐美人点头,“你收好。”   顾仪立刻将书册藏进了怀中。   齐美人摸出腰包里的一锭金元宝,递给顾仪。   顾仪心花怒放,“姐姐大恩!”   齐美人摇头,“你应得的。”说罢,转身就走。   顾仪立在原处,将元宝仔细地收进腰间香囊。   “你在此处鬼鬼祟祟做什么?”   人声乍起,吓得顾仪一颤,她回身一看。   正是凝眉看她的萧衍。   她慌忙蹲福:“皇上……参见皇上!”   萧衍方才再席中,不堪左右丞相夹攻,不想再与他们就拔擢一事虚以委蛇下去,刚从酒宴上脱身出来,在暗处恰巧看见了顾仪从齐美人手中接过那一锭元宝。   莫非她也齐家有私?抚州与齐家勾连?   萧衍想到这里,脸色暗了几分。   顾仪细细观他神色,见他眉睫漆黑,可一双桃花眼潋滟,小心翼翼道:“陛下,醉了?”   萧衍不说话。   顾仪试探说:“不若臣妾扶陛下回席?”然后你就可以自己回前殿,途中偶遇女主角。   不料,萧衍仰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慢悠悠说:“扶朕上观月台……”   顾仪:……求你不要给自己加戏。   无奈,顾仪不得不从,她伸出一只胳膊,“臣妾遵命。”   萧衍只是微醺,却伸手扶住了顾仪的胳膊,半靠在顾仪身侧。   顾仪颤巍巍走了两步。   “陛下脚步虚浮,还是莫要上观月台了吧……”   萧衍侧目道:“你方才……与齐美人在一起?”   顾仪理所当然道:“对啊。齐美人借我银钱周转一二。”   萧衍看她如此理直气壮,心中疑虑消散了些。   这么穷么?   他直起了身子,“穷,则独善其身。”不要与齐家纠缠。   顾仪感觉身旁一轻。闻言,侧脸去看萧衍,见他的表情郑重。   这……绝对是喝多了吧……   萧衍调转目光,看向风亭,只说:“陪朕上观月台。”   两人拾级而上。   从观月台望月,的确美不胜收。   萧衍看顾仪目不转睛地眺望天边的月亮,眉睫微眨,眼中映着月华,如碎影光澜。   她……该不是口蜜腹剑的奸佞小人……   萧衍于席中饮过两盏,此刻酒气上涌,鬓边太阳穴微微刺痛,他撩袍落座,斜靠于凭栏处。   眼中所见月华似乎更为飘渺。   月已升至中天。   顾仪看萧衍坐在风亭之中,双目轻合,仿佛不急着要走,只好又独自扛起了剧情的大旗!   “陛下,夜已深,还是早日回去罢。”   萧衍没有理她。   这……不是睡着了吧。   顾仪略微俯身去看他的面目,见他闭着眼,眼尾却有些泛红。   这……不是真的醉了吧。   “陛下,醒醒!”你还有剧情要走啊,醒醒!   顾仪只觉眼前风过,脑后忽然被一只大手覆住,用力把她朝前压了压。   她一时不防,往前栽倒,唇擦过萧衍的脸颊,微烫。   顾仪的脸落在他的颈窝处,腾地热起来,“陛下!”萧狗子!   萧衍声音低沉,“不要吵……”   顾仪侧头去看,见他神色困倦,似乎真是累了。   然,剧情一定要保住!   顾仪挣扎着直起身,“陛下这样难受,不若臣妾叫人送一碗醒酒汤来?”说罢,转身就欲去假山处找女主角!   她的裙角却被萧衍拽住。   萧衍睁开眼睛盯着顾仪。   一双暗褐色的琉璃眼是少有的温柔,眼波如水。   薄唇微翕。   顾仪第一次在他微醺的脸上读到了懵懂的表情。   平日的萧衍是个层层包裹的冷面绝情帝王,可今日月夜下的萧衍却像是……萧狗子!   顾仪不禁失笑,探身往风亭外瞧。   东角那一处假山依稀可辨。   恰在此时,一道倩影缓步而出。   剧情诚不欺我!   顾仪深吸一口气,高声唤道:“宫婢留步!就是你,从假山里出来的那一个!去膳食间,端一碗醒酒汤来。”   随着她这一声叫喊,风亭下的高贵公公自然也听到了话音。   高贵定睛细看,假山处确有一个宫婢。   此时的赵婉心中一惊,抬眼看那风亭上立着一道人影。   顾贵人?   她一时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转眼就见一个穿蓝衣飞鱼补子的宦官向她走来。   她立时拜道:“参见高公公。”   高贵见她着一等宫婢服,开口问:“顾贵人的话都听清了么?你速去前殿膳房,取一碗醒酒汤来,用圆盅,莫要迎风洒了!”   赵婉匆匆而去,猜出了亭中之人。   阿衍。   顾仪喊了一嗓子以后,见赵婉果真领命而去。   心中激荡,剧情竟然又被我补上了!   她高兴道:“陛下,待会儿醒酒汤来了,服下就能舒坦些。”   萧衍抬眼,看着她双颊薄粉,忽而笑出了声,“卿卿,如此记挂朕,朕该如何赏你才好?”   顾仪听他话中醉意,摇头道:“不敢不敢,心系陛下乃是臣妾本分。”   萧衍伸手轻抚她的面颊,指尖触动的皮肤发烫,“那你为何脸红?”   顾仪浑身一僵,顿觉无地自容。   我杀萧狗子!   萧衍看她哑然无措,展眉一笑。   高贵公公走到风亭台阶上,听到皇帝的笑声,顿时定住脚步。   身后的宫人来不及停下,撞到他背上,“高公公!”   高贵回身示意他噤声。   皇上许久没有醉过,也没有开怀笑过了。   过了小半刻,赵婉端着醒酒汤而来。   她稳稳地步上风亭,跪地,将托盘高举于顶,“陛下请用。”   高贵公公以银针先行试过,萧衍才接过一饮而尽。   顾仪见男女主角又又相见,放下心来。   此刻的萧衍确实醉了,见到此貌美宫婢,难免不生出一两分心思。   然后,就可以拉拉扯扯,酱酱酿酿。   萧衍饮过醒酒汤,却看立在一旁的顾仪神色游离,他对高贵道:“顾贵人困了,移驾河洛殿。”   顾仪:……也行吧。   河洛殿中的桃夹提前收到宫人的通传,在殿中备下了热水。   见到顾仪回殿,宫婢迅速伺候她沐浴。   顾仪梳洗罢,进到寝殿,萧衍已经更过衣坐在榻上。   他的眼中清明,醉意少了几分。   顾仪上榻,正想回顾一下今日飞天舞之惊艳以巩固剧情,却被萧衍扑倒。   *   卯时正,高贵公公准点报时。   “陛下,时辰到了。”   只听皇上“嗯”了一声。   宫人入得殿中,鼻尖尚能闻到若有若无的香气,眼风却不敢乱瞟。   萧衍梳洗罢,精神抖擞地上朝去了。   顾仪眼底青黑,睁开眼睛,见桃夹已经立在了帐外。   “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近午时了。”   顾仪起身,“陛下可留了安神汤药?”   桃夹:“在火炉上温着呢,奴婢这就端来。”   顾仪套上中衣,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桃夹给她递上果脯,“陛下怜爱贵人,总会留下安神汤药。”   顾仪嚼着果脯,口中的苦味淡了些。   安神汤药,呵呵。   不过也好。   “备热水,我泡个澡。”   片刻过后,宫婢备好了热水。   顾仪起身,腿脚着实酸了一把。   我杀萧狗子! 第18章 乌山别宫   午时过后,摘芳殿宫贵人,秀怡殿王贵人双双收到圣旨,擢升为宫婕妤,王婕妤。   自是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宫婕妤大赏摘芳殿宫婢,特意将赵婉招来,“阿婉有大功,我自会记在心上。”   赵婉蹲福,“谢婕妤。”   宫婕妤将宝匣之中的一根素钗赏她,“你聪敏机警,不过一日就能将飞天舞跳得惟妙惟肖,往后的前程,可说不定呢。”   赵婉双手捧过那素钗,道:“婕妤谬赞了。”   世人皆有所求,宫婕妤从赵婉眼中看到的是她亦有所求。   宫婕妤朱唇微翘,“往后陛下驾凌摘芳殿,阿婉便来近身伺候。”   赵婉心中一跳,垂首称“是”。   赵婉走后,春芽不解,“婕妤为何捧她?”   宫婕妤:“她有能耐,又有野心,早晚求仁得仁,我不过顺水推舟。”   春芽蹙眉,“婕妤,不怕陛下真看上她?”   宫婕妤低笑,“陛下可不曾看上谁,真看上的无非宫妃背后的家世罢了,我如是,王秀如是,淑妃娘娘,是命不好,姓了齐。”   秀怡殿自然也是一派喜气。   黄鹂将金叶子分给众婢,回身去寻王婕妤,“婕妤大喜!”   王婕妤“嗯”一声,“可惜,宫月琴也如愿了,不过……算了……来日方长,且看呢。”   黄鹂点头,“昨夜陛下虽宿在了河洛殿,可顾贵人也没讨得半点儿好!”   王婕妤冷哼,“一个玩物而已,份位能有多高,贵人,就顶天了。”   黄鹂一笑,压低声道:“臣妾方才自落英宫前经过,看见德妃娘娘的宫婢跪在前院呢。”   王婕妤先是叹气,再是低笑,“德妃娘娘想做贵妃,又是不成了,前朝柳家还在苦苦纠缠陛下,立柳氏为后呢,好笑极了。”   黄鹂附耳轻语:“来日后位定是娘娘的。”   王婕妤大笑一声,“好一张巧嘴,赏你顽罢。”说着,从宝匣中摸了一支金钗给了黄鹂。   黄鹂蹲福:“谢娘娘。”   顾仪倒是不觉意外,毕竟都是剧情。   桃夹很是失落,却劝顾仪道:“贵人不必心急,来年中秋宫宴,定是婕妤,况且贵人宠冠六宫,旁人自是不能比的。”   顾仪吹了一口茶,“知道了。”   说到底,在萧衍的后宫,升位,主要靠爹,不靠宠。   顾长通官名不显,而她能从美人变贵人,实在是……侥幸。   王婕妤,宫婕妤,既然都是婕妤了,那么看来前朝官吏拔擢该是尘埃落定了。   *   八月末,拔擢名单公之于众,四品以上无一人,四品以下,六部员外郎补缺,共十二人,从五品,仅吏部,户部就有六人,众臣哗然。   左丞相齐若唐领诸臣谏议,劝天子再拟名单。   “这十二人中,六人皆非翰林出身,恐不能服众,且官员考满,田税改制在即,吏部,户部更是不容有差,求陛下三思!”   萧衍:“齐卿所言极是,官员考满,计亩征银皆是要事,此番拔擢官员恰是为此,望吏部,户部官员各司其职,来年方可见分晓。”   接下来数日,齐若唐每日都要领群臣劝谏一二。   皇帝便借口暑热,前去乌山别宫避暑。   九月,天气业已微凉,皇帝却偏偏要去乌山避暑。   大家明白,这是以退为进,不愿与齐相纠缠下去。   摘芳殿宫婕妤,河洛殿顾贵人,被点为伴驾,随皇帝前去乌山别宫。   顾仪有点懵,宫婕妤伴驾是剧情,因为宫正海选官有功。   她呢?是为啥?   但很快她就知道了,因为萧衍告诉了她。   “抚州知州顾长通此番自请在抚州推行计亩征银之策,为计策改制的几个州衙门表率。”   顾仪震惊了,这事儿书里没写啊。   顾爹竟然这么上进?   这是想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萧衍看顾仪满脸震惊,全然不知情。   顾长通走了吏部沈旭的门路,得知了此番官员变动,以及先行税改征银之策。   三年考满在即,他意在建功,于是上书自请。   看来,顾长通是想进京应卯了。   一直到顾仪坐上摇摇晃晃的马车,她都有点没回过神来。   不过,伴驾也好,乌山避暑有重要剧情,她可以在线维持剧情!   皇帝车辇比她贵人的车辇宽敞许多,但一路前行,仍旧时而颠簸。   顾仪晃了约莫三个时辰,脸色发白,有点想吐。   “陛下,臣妾还是回臣妾的车辇罢。”   萧衍见她脸色,将瓷罐里的酸梅给了她一颗。   顾仪含着酸梅,还是不舒服!   萧衍:“停车。”   车夫“吁”了一声,宝顶车架停下,长长的一条队伍旋即停下。   萧衍:“到车外走走。”   早有宫人撩开车幔。   顾仪扶着宫人的手,下了车。   胸闷仿佛好了一些。   队伍后面款款走来一个绿裙丽人,正是宫婕妤,扶着她的人正是赵婉。   女主角果然也来了!   待她们走到近处,顾仪拜道:“见过婕妤。”   宫婕妤见顾仪脸色煞白,“辛苦妹妹了。”又转而向停住的车辇拜道:“参见陛下。”   “妹妹下回若是独乘车辇,可提前服些安神药,在车中歇息就不会晕了。”   顾仪点头,“好主意。”   宫婕妤又道:“妹妹这样难受,不若回车中安睡。”   顾仪是真的想走,她转头问:“陛下,臣妾可以回去吗?”   萧衍听她语气可怜,隔着车帘道:“你去罢。”   顾仪如蒙大赦,方才和萧衍同乘,见他正襟危坐,自己也要注意行状,肯定没有独乘自在。   “谢陛下。臣妾告退。”   宫婕妤心中一喜,“陛下,那臣妾可以陪陛下解解闷?”   耳边静了一会儿,才听到皇帝说:“上来吧。”   宫婕妤扶着赵婉的手上了车辇。   车幔拉开,赵婉窥见了车中萧衍,一袭青衣,头冠高竖,面目无波无澜,一双琉璃眼疏离地看来。   她的目光恰与他的相碰。   赵婉双颊一热,立刻调转了目光。   车幔复又缓缓落下。   萧衍道:“起驾。”   顾仪一进自己的车辇就瘫倒在软榻之上。   桃夹手捧一罐醋梅,“贵人,再有一个多时辰就到乌山了。且忍忍!要来一颗醋梅吗?”   顾仪摆手,她已经吃了不下十颗酸梅,嘴巴里又酸又涩。   “我睡一会儿就好了。”   顾仪取出丝帕盖住眼睛,晃着晃着,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桃夹小心翼翼地卷起车帘,探头向外望,队伍最前方是宫中禁军。   为首的人头戴银盔,竖白羽,正是禁军统领,齐闯。   桃夹复又轻轻放下车帘。   乌山别宫有四重宫庭,为首的轩宇阁最为巍峨,是天子起居会客之处。   其后有落霞,飞鸿,寻雪三殿。   三殿之后,有一清池,引山中温泉,四季常暖。   宫婕妤入住稍大的落霞殿,顾贵人入住寻雪殿。   顾仪被桃夹唤醒,才发现车辇已经停下了。   终于到了!   车外已是漆黑一片,山影憧憧,夜风吹过,更添萧索。   顾仪裹着锦缎披风下车,四个宫人提着灯笼,在前头开路,引着她前往寻雪殿。   殿中早已一扫如新,和河洛殿大小差不多,寝殿,书房,花厅皆俱全。   她头晕脑胀,浑身骨头散架似的。“备水沐浴。”   桃夹眼珠一转,提议道:“贵人,这殿后有一温泉池子,去那里沐浴不是更好!”   “不了。”顾仪果断拒绝道。   那是重要的剧情地点,她不能随意去凑热闹。万一,偏离了剧情主线,怎么办!   要是想泡温泉,明日白天去就行。   顾仪:“备热水,我乏得很。”   顾仪泡完澡以后,就裹在熏过的香喷喷的丝被里睡了。   落霞殿却仍旧点着灯火。   宫婕妤第一次伴驾,又与皇帝同乘一辇,她期盼着皇帝能来落霞殿,因此不愿早早睡去。   二更鼓敲过。   赵婉出声劝道:“婕妤舟车劳顿,还是早些歇息吧。”   宫婕妤叹气,颔首:“伺候我梳洗吧。”   待到宫婕妤入榻,已近三更。   赵婉提着水桶走到落霞殿外,往殿后的水井去。   山中本就清凉,入夜之后,山风猎猎,她手足俱是冰凉,裹紧了身上的棉布马甲。   车行一路,她的腿脚僵硬,只能缓缓地行走。   井中之水寒凉刺骨。   赵婉一碰,就缩回了手。   或许,放一放,就不那么凉了。   她提着水桶往杂役房中去,却见殿后林中一片白雾升腾,渺渺如烟。   是山中温泉?   赵婉好奇地朝那白烟处走去,走得越近,迎面就越是一股热浪。   她身上渐渐温暖了一些。   眼前出现了一方偌大的池子,白雾升腾,赵婉俯身去摸那池中水。   果是温暖。   此时此刻,黑夜深沉,四下无人,唯有山中鸱鸮偶尔啼鸣。   赵婉悄无声息地脱下了身上的衣裙,滑入了温泉水池。   温热的泉水霎时熨帖身心,赵婉不由得喟叹一声,在惶惶寂夜中,清晰可辨。   “谁在那里?”一道男音乍起。 第19章 这该死的甜美的修罗场   赵婉闻声一颤,立刻回头去望,只见林中转出一道人影,身披银甲,长身玉立。   她放在池边的宫灯照不到来人的面目,只觉那人脸黝黑一片,可那个人的一双眼睛正望向自己。   赵婉霎时伏低了身体。   阿殊……   齐闯凝眉去看那温泉池中,拢在白雾中的人面。   可阿殊不该在这里……   他不由得朝前又走了一步。   赵婉急道:“军士留步,我乃宫婕妤的贴身婢女阿婉,非是歹人!”   齐闯回过神来,连忙撇开视线,抱拳道:“原是婕妤宫中人,姑娘莫怪,在下方才多有冒犯!请姑娘见谅,齐某告辞!”他走了两步,背过身去,“只是夜中更深露重,姑娘还是不要独自流连此间。”   赵婉双颊发热,“我片刻后就走!不劳军士挂心!”   齐闯闻言即走,大步朝轩宇阁的方向行去。   待到齐闯身影沉入黑夜,再看不见,赵婉不敢耽误,从水中起身,匆匆换上了衣裙。   齐闯趁夜而行,是去见皇帝。   禁军驻地在别宫之后,他今夜不当值,可萧衍要见他。   走到轩宇阁前,齐闯就见萧衍身披金甲,手持长剑,在等他。   萧衍肩头金甲已染霜花,泛着粼粼冷光,“齐闯。”   齐闯单膝跪地,“微臣参见皇上。”   萧衍手中长剑轻点他的肩甲,“来,与朕比一场。”   齐闯起身,拔剑,“微臣遵旨。”   刀剑出鞘,剑光凛然。风声,铁器声呼啸而过,唯独没有人声。   萧衍最终一剑指向齐闯眉心,剑尖停在他额前毫厘之处。   齐闯将剑收入鞘中,“是臣输了。”   萧衍收回长剑,“齐统领,承让。”   齐闯跪地,“任陛下责罚。”   萧衍解下缠在手中的白纱,“朕不罚你,唤你来,无非是与你切磋一番,起来罢。”   齐闯默然起身,见萧衍旋身而去。   眼前的轩宇阁经年未变,飞檐反宇,黄琉璃瓦歇山顶下苍白宫灯摇曳。   萧衍隐入夜色,身影寂寥,仿佛与他记忆中的人影相仿。   阿衡。   隔天一早,顾仪醒来,伸了个懒腰,顿觉神清气爽。   桃夹见她心情不错,提议道:“贵人好不容易来了乌山,今日可要去赏赏景?”   顾仪摇头,“将我昨日包裹好的衣服拿来!我要去泡温泉!”   桃夹将包裹拿来,贴心道:“那奴婢给贵人备些瓜果,泡累了,可用些。”   顾仪一面兴奋地换装,一面点头,“好主意。再让膳房送些酥饼来!”   既然出宫了,不好好玩一下,都对不起自己!   她在衣裙下穿好了改良版肚兜和剪短了的纱裤。   两件式泳衣。   毕竟,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她也不好在一堆宫人面前裸泳。   殿后的温泉池子冒着缕缕白烟,比她想象得还大。   虽然不是五十米泳道的那种池子,但是个直径怎么着也有十米的圆池子。   顾仪的头发梳成了单髻盘在头顶,她利落地脱下外衣和襦裙,扑通一声跳入池中。   温暖,舒适,爽!   顾仪游了一会儿,就趴到池子边上吃葡萄。   她仰头看立在一旁的桃夹,“要不你也下来泡一泡?”   桃夹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奴婢怕水!贵人饶了奴婢吧!”   顾仪埋头又扎进了池子里。   她得赶在皇帝和赵婉在温泉池子里酱酱酿酿前享用一下这池子,等他们酱酱酿酿以后,她才不来!   巳时三刻,高贵公公捧着快马连夜送来的奏疏进到轩宇阁。   皇上还在执笔书写。   “皇上歇歇吧,好不容易来了乌山,皇上不出去转转?这山里景色秋日正美!”高公公望向殿中书架上从宫中带来的木盘,又道:“若是皇上不想出门,不若唤人来下下棋,解解闷?”   萧衍搁下朱笔,问:“顾贵人现在何处?”   高贵一喜,答道:“顾贵人今日一早就去了那殿后的温泉池子,泡了一个多时辰呢,想来很是喜欢!”   萧衍蹙眉,“早晨泡温泉?”   高贵颔首,也觉得有点奇怪,揣测道:“许是昨夜太乏了,今早才去的。”   萧衍“哦”了一声,殿外传来传话宦官的声音:“宫婕妤求见。”   萧衍举目一望,见到宫婕妤带着宫婢提着食盒,站在殿外。   有人勤勉,有人却惫懒得厉害。   萧衍:“宣。”   宫婕妤含笑迈入阁中,拜道:“参加陛下,臣妾特地坐了些点心,献给陛下。”   她身后的赵婉眉睫低垂,也跟着一拜。   萧衍觉得那宫婢面熟,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可一旁高贵公公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一眼就认出了赵婉,是那个桃园里的宫婢!   宫婕妤,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他走过去接过那宫婢手里的食盒,忍不住又多看了她一眼。   宫婕妤捏着丝帕,柔声说:“臣妾第一次来乌山,山中之景还没赏过呢,陛下赏面陪臣妾赏赏景吧。”   萧衍见阁外天光正好,颔首道:“高贵,着人备轿,待会儿婕妤走得累了,可以坐一坐。”   宫婕妤面上堆笑,还不及谢恩,却听萧衍又道:“叫上顾贵人。”   高贵公公差宫人去寻雪殿唤顾贵人的时候,顾仪正在和桃夹下五子棋。   桃夹已经赢了她两次了。   顾仪:“你确定你是第一次玩吗?”感觉自己好弱!一点儿也不玛丽苏!好气哦!   桃夹笑嘻嘻地说:“奴婢确实第一次下这个什么五子棋,也不晓得是为什么会嬴贵人!奴婢下次不敢了!”   顾仪摆手,“你不必让我,我们再来便是!”抬眼又见桃夹执棋的姿势十分熟稔,问道,“你从前是不是下过棋?”   桃夹一愣,“从前跟着别的主子的时候,看主子下过。”   顾仪“哦”了一声,行吧,你有天赋!   恰在此时,轩宇阁来的宫人进殿,拜道:“问贵人安,皇上有请,带贵人和婕妤去山中赏景。”   顾仪点点头,起身要走。   桃夹即刻撇下棋子,给她找来了一双适宜行路的皮靴。   顾仪换过鞋,“劳烦公公领路。”   走到轩宇阁外,萧衍和宫婕妤已经到了。   萧衍一袭黑衣,只有领口绣着龙纹。   宫婕妤身穿秋香色襦裙,梳着高髻,一看就是特意打扮过得。   顾仪屈膝,“参见皇上,参见婕妤。”   萧衍看了她一眼,见她脚踏皮靴,身上还披了一件靛青斗篷,许是才泡过温泉,面颊红润,一双杏眼水洗过似的,黑白分明,含着笑意。   萧衍别过眼:“走罢。”   一行人沿着山中石径逐级往上。   领路的是三个带刀侍卫。   顾仪伸长脖子仔细看了看那为首的侍卫,肤色古铜,头戴银盔,样貌堂堂。   她猜这个人就是禁军统领,齐闯。   男二,他终于出场了!   顾仪又看了一眼宫婕妤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黎衣宫婢,正是赵婉。   而萧衍就行在侍卫之后。   哦,这美丽的修罗场。   顾仪调转眼神,去看山中层林叠翠,听虫鸣鸟啼。   爬了一会儿山,宫婕妤按捺不住了。   顾仪本来和宫婕妤只差半步,却见宫婕妤忽而加快步伐,去追前头的皇帝。   赵婉与她擦肩而过,嗫嚅道:“参见贵人。”   顾仪微笑地颔首。   恰在此时,前方的宫婕妤“啊”地一声惊叫,整个人瞬间一晃,就朝山道下倒去。   此处山道甚险,往下是看不到头的数百长阶。   赵婉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宫婕妤,两人顺势一转,落到了山道旁侧,没有往下滚去。   剧情果然在线!   顾仪一看,赵婉用身体护住了宫婕妤,因此宫婕妤才没有摔到泥地里。   一行人因这乍变顿住脚步。   宫婕妤慌忙道:“陛下恕罪,臣妾失仪。这山路湿滑,臣妾大意了。”她扶住宫人递来的手臂站了起来,裙角后已是沾上了泥泞。   萧衍不悦道:“既如此,你乘轿先下山去罢。”   宫婕妤面色发白,袖中五指紧紧握住,只能蹲福,道:“臣妾告退。”   她说罢,却见跌在地上的赵婉没有动。   赵婉握住脚踝,咬紧牙关,一脸煞白。   顾仪立刻去看萧衍。   书中的萧衍见赵婉因宫婕妤受伤,念她舍身救主,心中蓦地生出几分怜爱。   倾身查看她的伤势,然后两人眉来眼去。恰在此时,齐闯跑出来说,臣背姑娘下山。   萧衍闻言与齐闯目光对视,两人眼中似有激烈火花!   啊,这该死的甜美的修罗场!   而此时此刻的萧衍,却和顾仪的目光刚好对上。   萧衍蹙眉,她的表情甚为奇怪,眼神在他与齐闯之间来回。   顾仪期盼地望着萧衍,等他说台词。   可等了半晌,萧衍终于开口道:“顾仪,过来。” 第20章 剧情的大旗还是要自己扛……   我就知道!剧情的大旗还是要自己扛!   顾仪走到萧衍身侧,扭头看向赵婉,语含焦急道:“阿婉,是不是伤到脚了?是不是站不起来了?”   萧衍眼中疑惑一闪而过,看了一眼跌落在地的赵婉,终于认出了她来。   是她,当日桃园中的宫婢……   他转而又看了一眼顾仪。   只是为何……顾仪总是对此宫婢格外在意……   赵婉听见顾贵人的问话,嗫嚅道:“回贵人,奴婢脚踝伤了。”她扶着泥地欲起,脚踝钝痛,无力地跌坐了回去。“奴婢,确实站不起来了……”   避过萧衍审视的目光,顾仪低头叹道:“陛下,这可如何是好?”   萧衍心中古怪愈盛,望向为首的几个侍卫,目光落到齐闯身上。   齐闯会意,跪地,沉声道:“臣背姑娘下山。”   萧衍颔首。齐闯数步跨过长阶,停在赵婉面前,伏低身体,“姑娘可攀住在下的肩膀。”   赵婉面颊微热,攀住齐闯的肩膀撑起身体,向萧衍拜道:“陛下隆恩。”又对齐闯,道,“多谢齐军士。”   齐闯认出了她,是昨夜温泉池中见过的宫婢。   他避开眼,低声道:“姑娘不必多礼。”   赵婉小心翼翼地趴到了他的背上。   于是,顾仪就见宫贵人乘轿,齐闯背着赵婉,往山下走去。   这个剧情,怎么说呢。   好像又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了。   萧衍见顾仪神色复杂地望着一行人下山去,出声道:“走罢,往山上行去。”   顾仪仰头看那山顶似乎还有很远,试探道:“陛下,今日是要登顶吗?”   萧衍:“既然来了,当是如此。”   顾仪微笑:“陛下英明!”好吧……   萧衍的步速很快,顾仪勉力跟上。   她爬了一会儿,就把身上的靛青斗篷脱掉。   萧衍回头看她脸颊泛红,闷头爬山,问:“听说你朝时去那温泉池子了?”   顾仪抬头看他停住脚步,面色如常,似乎都没有出汗。“回陛下,臣妾确实去了,那池子甚妙!”她又想起了剧情,劝道,“陛下也该去泡泡,疏筋解乏极好的!”   萧衍“嗯”了一声。   两人在林道上站定,宫人递上了水袋。   顾仪喝过一口,只觉喉头清凉。   萧衍见她喘息稍定,又抬步往上走。   空中忽而传来一声鹰啼。   一只黑翅白头鹰翱翔而过。   顾仪抬头去看,只见那黑鹰俯冲而下,直朝萧衍而去。   她不禁叫道:“小心!”   而周围的宫人却没有动,只见那黑鹰临近地面时,盘旋了一圈,停在了离萧衍最近的树上枝头。   这时,顾仪才看清了它的鹰爪上绑着放置书信的竹筒。   萧衍伸手解下竹筒,将其中的书信收入怀中。   顾仪见那黑鹰振翅飞走了,而萧衍看着她,似乎是在等她发问。   可顾仪懂得,不该问的不要问。   她于是又做回了那一个尽职尽责的假笑女孩。   萧衍轻笑了一声,抬步往上走。   一路拾级而上,爬了约莫一个多时辰,他们终于登上了乌山之巅。   正午太阳的金光洒满山顶。   顾仪出了一身汗,神清气爽。   看山下浮云聚散,阳光投射林地,绿意深深浅浅。   不由叹道:“臣妾第一次来乌山别宫,没想到景致真如传闻,美不胜收!”   萧衍望见掩映在青山之中的红瓦屋檐。   乌山别宫。   他也是第一次来。   这里曾是太子衡的别院,他没有资格踏足。   成王败寇,输的人注定已是一抔黄土。   可赢的人到头来又如何。   顾仪本能地感受到萧衍身上散发出的生人勿近的气息,乖觉地闭上了嘴。   随行的侍卫和宫人都退到了数步之外,两人站在山崖前吹着山风,站了好一会儿。   高贵公公假咳一声,提着食盒,上前两步,躬身道:“皇上爬山也累了,要不用些点心?”   顾仪赞许地看了一眼高贵公公。   big 胆!   高贵见皇帝回头看来,他于是笑着说:“这食盒里是宫婕妤做得桂花糕,陛下尝尝?”高贵说完就看向了顾仪。   顾仪心领神会,“瞧着就好吃,陛下试试?”   萧衍捻起一块尝,“不错。”他转向顾仪,“顾贵人也试试?”   顾仪大胆地伸手拿了一块,“谢陛下赏赐。”真吃了起来。   萧衍见她吃得心安理得,有些不快,“顾贵人中秋宫宴便无才艺可献,来到别宫,也无功可表?”   顾仪咽下桂花糕,明白过来,这是到了同行竞争的关键时刻了。   “臣妾愚钝,陛下所言甚是,臣妾一定自省已过,明日,明日就陪陛下玩棋戏?送羹汤?陛下爱吃什么?臣妾可以学。”   她来乌山的中途,自请从皇辇下车已是怠慢,如今更有宫婕妤这种对比人物在侧,更显得她懈怠懒惰了。   况且,萧衍的心情最近应该也不好吧……   顾仪要在萧衍的后宫立足,看得还是他的脸色。   顾仪笑不露齿,大胆道:“要不臣妾今晚就学着做个点心?”   萧衍见她凑过来,眼中满是刻意的讨好。   他伸手摘下她发间不知何时落下的碎叶,“不上进。”   顾仪赶紧一表决心,“臣妾定当谨记陛下教诲,往后一定常醒吾身!”   萧衍冷笑一声,往山下走去。“下山吧。”   顾仪与高贵公公对视一眼,顿时有种惺惺惜惺惺之感。   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的眼神。   皇帝心情不好。   萧狗子心情不好。   下山比上山时快了许多。   赶在日落时分,众人回到了轩宇阁前。   萧衍没说让她退下,顾仪就只能跟着他进了轩宇阁。   她一眼就看见了书架上的大富豪,惊喜道:“陛下,把棋戏都带来了?”   萧衍看她目光一亮,提议道:“陪朕玩一把。”   顾仪点头,“臣妾遵命。”   说实话,和桃夹下五子棋,连输几把,有点伤自尊,还是来屠新手。   萧衍执起长衫戴翼蝉帽的小人儿,顾仪执起襦裙梳髻的小人儿。   岂料,萧衍赢得十分顺利。不到半个时辰,顾仪输得身无分文。   顾仪:……扎心了!   萧衍面色稍霁,手指愉悦地敲击着木盘,“顾贵人,承让了。”   顾仪发现了,萧衍叫她顾贵人的时候,都是在不阴不阳地嘲讽她。   幼稚!   顾仪脸上笑嘻嘻:“臣妾受教了。”   萧衍拍拍手,提膳宫人进入阁中,开始摆膳。   顾仪乖觉地起身,打算立到一边伺候。   萧衍好笑道:“坐下吧。”   站起来也不会伺候,站起来做什么!   顾仪坐定,“谢陛下!”   落霞殿中,宫婕妤却没有用晚膳。   她今日在皇帝面前,丢了个大脸!原本好好的赏景,都被糟蹋了!   她气恼地躺在榻上,春芽轻轻地给她捶腿,“婕妤莫气了,今日是意外,陛下自然不会怪罪婕妤,且说,婕妤脚踝刚好,不该那么逞强的……”   宫婕妤翻了个身,“此时不争?何时争?宫里人多,还有四妃顶在头上,来到乌山,只有我与顾贵人两人,我父乃是四品大员,岂是小小抚州知州可比的!孰料!”   春芽再劝,“陛下这次没说来乌山避暑究竟是多长时间,婕妤莫要着急,往后时日,机会,多着呢!”   宫婕妤叹了叹,但愿如此。   她眼光扫过寝殿,没有看见赵婉,便问:“阿婉人呢?”   春芽:“方才齐都统送她回了殿后的小间,要奴婢去唤她么?”   宫婕妤摇头,想到今日所幸是她接住了自己,“不必了,今夜不用她当值。”   殿后小间里,赵婉独坐桌旁,用白纱层层裹住了自己肿胀的脚踝,看了一眼桌上留下的白玉瓷瓶。   齐闯方才留给她的伤药。   齐闯,齐威将军的少子,如今的禁军都统。   原是太子衡的伴读。   已经长成了内敛沉默的青年。   赵婉幼时见过他一面。   可惜,齐闯不记得了。   如同阿衍,似乎全然忘记了她。   赵婉苦涩地笑了。扶着木桌,试着一点一点地站起来。   明日还要当差,今夜或许能去泉中沐浴,好过刺骨的井水。   齐闯从落霞殿后出来,沿着朱漆宫墙,往宫后扎营的处所而去。   “齐闯哥哥。”身后传来一道女音。   齐闯回头看,蹙眉道:“桃夹。”   桃夹迎上前去,笑道:“齐闯哥哥,许久不见,人仿佛又黑了些。”   齐闯:“在外驻守,自然如此。”   桃夹摸出袖口的丝帕,“喏,我乘车时无聊绣的,送给齐闯哥哥。”   齐闯看那丝帕上绣着碧莲,转过视线,“女儿家的东西,我不要。”   桃夹不满道:“从前你讹我的东西,不是女儿家的东西么,与这丝帕有何区别?”   齐闯有些赧颜,“过去年少无知。”   桃夹把丝帕收了回来,“你不要,我送给我们贵人!”   齐闯抬眼细看她,“你为何要跟着顾贵人,原来的司苑司不好么?”   桃夹歪头,道:“司苑司有什么好!整日花果蔬菜,无聊至极!我们贵人性子好,又受宠,才是好去处!”   齐闯垂下眉眼,静默片刻。   “你八岁进宫,如今已有十载,女官皆有品级,荣辱系于你自己身上,可跟了顾贵人,你的荣辱系于他人身上……”   他抬眼盯牢桃夹,缓缓地再问,“桃夹……你为何要跟着顾贵人?”   桃夹闻言,气恼地拍了拍他胸前的银甲,“齐闯哥哥凶我作甚!我不与你说了便是!”   说罢,转身就走。 第21章 王子复仇记   月亮跃上枝头,淡淡的光芒随云掩云显。   顾仪抬头看了一眼书桌前看奏疏的皇帝,见他埋头,仍旧专注。她于是又看轩宇阁中站桩的高公公,高公公感受到了她的目光。   顾仪伸指了指正在无聊得写书法的自己。   高贵公公会意,假咳一声,“陛下,已过亥时了。”   萧衍抬眼看了一眼顾仪,顾仪立刻端起杯盏,假装喝茶。   萧衍:“伺候梳洗罢。”   高贵公公见气氛正好,趁机提议道:“陛下今夜不若去试试那温泉池子?”   顾仪心中一惊,难道剧情点是在今晚!   萧衍目光流转,看向窗外的月色,颔首道:“顾贵人既然喜欢那池子,就去那里沐浴?”他说着就去看顾仪。   顾仪咽下茶水,佯装冷静。   不是吧,万一女主角真的在池子里,她难道要站在那里原地围观他们酱酱酿酿吗?   这样真的好吗?   她太难了……   萧衍看顾仪呆若木鸡,就不回话,索性道:“如此甚好。就去温泉池子罢。”   顾仪决定挣扎一下,“臣妾还是在殿中泡热水浴,入夜以后,殿外山风清寒,臣妾担心……”   “知音”高贵公公却没有会意,打断她道:“贵人不必忧心,自有宫人料理妥当。山风吹不着贵人。”   好吧,顾仪:“那容臣妾让宫人去寻雪殿取一下臣妾的衣物?”   宫人领命,速去速回。   顾仪换上了自己的“泳衣”,再穿上衣裳,外罩斗篷,坐进了高贵公公命人备下的软轿。   本来,顾仪想到就当作是和萧衍去池子里游会儿泳,自觉已经云淡风轻了。   但是,上了软轿以后,她在轿中的扶手旁边,看到了一本生理健康卫生手册,图片详实,背景设置于水中。   顾仪如坐针毡,脸上火烧。   一想到,女主角也有可能会出现。   她觉得,现在,就此时此刻,让她重回六月十五,也不是那么难接受的事情了。   来吧,就是现在!   可惜,那熟悉的白光却没有出现。   然而,令她稍感欣慰的是,她下轿以后,宫人们就抬着软轿退远了。   萧衍黑发竖冠,已经进入了水池之中。   白雾缦绕,她能看清的只有他的脸,而他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顾仪紧张极了,心跳越来越快,咚咚咚,似乎响在耳旁。   她四下一望,仿佛没有看到女主角的身影。   她眼一闭,牙一咬,脱下斗篷和外杉,穿着泳衣滑进了温泉。   竭力将身体泡进池子里,只露出个头颅在水面之上。   她坐在池子这一端,而萧衍坐在那一端。   顾仪岿然不动。   萧衍忽然就过来了。   水声乍响,白雾朦胧,随着他愈近,顾仪看清了他湿/漉/漉的胸膛和棱角分明的锁骨。   她努力做一个假笑女孩,“陛……陛下,这水温果然温暖,沁人心脾,解乏通络……哈……”   待到他行到身前咫尺之处,顾仪紧张得闭上了眼睛。   萧衍看她瑟瑟发抖,几盏橘灯映照下,面颊若粉,双耳通红。   他不禁伸手摸了摸她通红的耳尖。   顾仪又是一抖,睫毛微颤,仍旧紧紧闭着眼睛,却因为过于用力,鼻尖都皱了起来。   萧衍见状,朗声大笑,“朕不在这里动你。收起你的歪心思!”   顾仪闻言,颤巍巍地睁开眼睛,咽下一口水,“陛下说话算话?”难道是我自己内心阴暗,想当然地在搞颜色?   萧衍看她鹌鹑似的,就差把头颅都埋进了水里了,好笑道:“当然算话。”   顾仪顿时长舒了一口气,肩膀放松了下来。   寂夜沉沉,微风轻拂。   两人沉默地泡了一会儿温泉。   顾仪望向落霞殿的方向,不知道女主角会不会来?   若是来了,估计也不能走到近处罢。   那如此说来,今夜就不会是剧情点……   这方温泉池就是书中赵婉初次承宠的地方,因为此乌山避暑之行,她变成了婉美人,回到皇宫。   是个巨大的剧情点。   顾仪毫不怀疑,要是赵婉没做成这婉美人,她肯定就得当场去世重来。   萧衍看顾仪盯着水面出神,目光不由得落在她脖子上拴着的绸带。   细细的茜色绸带,映得她脖颈玉白无瑕。   萧衍调转了目光,沉声道:“走罢。”他拍了拍手。   马上就有宫人端着衣服和斗篷疾步走来。   萧衍利落地从池中跃出。   原来他也穿了青色纱裤。   顾仪被几个宫婢捞出来,瞬时裹上了厚厚的斗篷。   她觉得弄这么大阵仗,却只泡了这么一会儿,还真的不如在殿里泡澡!   宫人将她送回了轩宇阁寝殿。   三更鼓响。   顾仪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就看见萧衍近在咫尺的睡颜。   刚想翻身,却觉腰酸背痛腿抽筋。   我杀萧狗子!   她伸手捶了捶腰,就听眼前的萧衍在睡梦中“嗯”了一声,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这是要醒了?   顾仪停下动作,不敢再动。   萧衍却没有醒。   他的眉头越皱越深,睫毛颤抖,好像是在做梦?   一双剑眉之间,隐隐可见川字。   这梦做得像是个噩梦。   顾仪只见身体微颤,右手臂忽而扬起,她眼疾手快地握住他的手腕,“陛下,醒醒!”   萧衍神色未变,眉心蹙紧,嘴唇紧咬,一颗血珠从他的薄唇涌出。   顾仪凑近了些,大声道:“陛下!”   可他还是没有睁开眼睛,额头上细细密密地竟然出了一层薄汗。   顾仪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腕,“萧衍!”   萧衍眼前火光烈烈,耳边只听马声长嘶,刀剑相撞,破空声传来,一枚白羽银箭险险地擦着他的面颊飞过。   滔天火光中,女人疯狂的笑声传来。   男音狠戾决绝,言犹在耳,“塔珠!”   萧衍只觉胸中乍痛,悲伤,惊惧,愤怒,连同积年沉淀的滚滚恨意倾泻而出。   “萧衍!萧衍!萧衍!”   可有人在叫他。   顾仪看他的牙关愈是紧咬,唇上血珠连线似的滚落,她伸手去揉他的面颊,想要松开他的牙关。   “萧衍!”醒醒!   萧衍仍旧如坠梦魇,   眼前的人脸上满是鲜血,一双暗褐色的眼睛,布满了血丝。   她张口吐出了鲜血,一滴滴落在他的袖口。   他往下一望,才看见她的胸口处插了一把匕首,只有银柄露在衣外。   他慌忙地去接过她坠落的身体。   身后传来的男音愈发疯狂,“塔珠!”   女人闻言,睁大双眼,像是失去神智一般,拔出胸前的匕首,朝他刺来。   萧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可他好像怎么也醒不过来。   真是一场噩梦。   有谁,有谁来救他。   顾仪拍了怕萧衍的脸还是没有反应。   她不能再等了!于是手下用力,发狠地揪了他脸颊一把。   萧衍终于睁开了眼睛,一眼望进顾仪瞪大的杏眼,瞳孔中是自己慌乱的神情。   顾仪惊道:“陛下做噩梦了吗?嘴唇都咬破了!”   她用素白的袖子替他擦了擦,霎时染红了袖角。   “陛下,要喝水么?”   萧衍适才大梦初醒,“嗯”了一声。   顾仪裹了落在塌下的斗篷,去桌前替他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陛下,要叫人进来么?这茶水已经凉了。”   萧衍就着她的手,喝过一口水,“不必……现在什么时辰了?”   顾仪:“三更鼓刚敲过”。   见他喝过水,顾仪将空杯子又放回了木桌,回到榻上。   萧衍的眼尾泛红,嘴唇发白,脸颊上留有一道她掐过的红印。   顾仪心虚地看他手指拂过嘴唇,又看他摸了摸脸颊上被她揪出来的红印,眉头皱了起来。   “陛下!“她立刻出声道,“陛下!若是睡不着,臣妾给陛下讲个故事罢……说不定听完,陛下就可以安睡了!”   萧衍见她凑到他面前,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黑漆漆的瞳仁似有光,睫毛像小扇一样眨了眨。   “你讲罢。”   顾仪假咳一声:“话说从前有一只狮子王,有一天,他有了一个儿子,叫辛巴……”   萧衍挑眉,这是什么故事?哄孩童么?   顾仪顶着他审视的目光,继续讲狮子王,“辛巴还有一个舅舅叫黑疤……”   她讲着讲着就自我投入了,声音抑扬顿挫,十分忘我,“岂料,黑疤生了谋逆之心,攫取狮子王朝,将年幼无助的辛巴赶出了家园……”   讲到一半,她还下榻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只见萧衍单手撑着下巴,全程冷漠地注视着她,似乎没有一点睡意。   “最终,辛巴和它的好朋友们,推翻了黑疤的统治,回到了美丽富饶的家园。”   顾仪灌下一口茶,“陛下,臣妾讲完了。”   萧衍听罢,表情仍旧无动于衷,只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不知所云。”   顾仪被他一点,顺势仰头,心道:   这不就是动物界的王子复仇记吗,萧狗子,辛巴和你不像吗?   看不出来,我是捧着一腔真心在鼓励你?安慰你吗?   她没有忍住,生生翻了一个白眼。   萧衍被她过于直白的表情逗笑,“顾仪,你御前失仪了……”   顾仪能屈能伸,正视萧衍的目光,恭敬道:“陛下恕罪,臣妾不敢了。”   萧衍叹了一口气,忽而伸手把顾仪揽入怀中,“你太吵了,睡吧。”   她的头发落在颊边,微痒。   可他怀中的顾仪就像一蔟温热的小火炉,熨帖着他的胸腔。   仿佛,不那么空寂难受了。   顾仪僵了片刻,“陛下,方才做噩梦的时候,还抬手了,这会儿陛下抱着臣妾,能不能保证待会儿不动手?”   萧衍:…… 第22章 加油,齐闯!   天光大亮。   没有了高贵公公的上朝准点报时,顾仪一觉睡到自然醒,已近午时。   她身旁榻上早已经不见萧衍的踪影。   她揉了揉眼睛,刚刚翻了个身,立在帐外的桃夹就道:“贵人醒了?”   顾仪“嗯”了一声,“穿好衣服,我们就回寻雪殿去。”在堂堂轩宇阁睡懒觉,她也太大胆了!   桃夹点头,“奴婢已经备好了新衣,贵人喝完安神汤药,再换上。”   顾仪想到那苦味,恹恹道:“快些拿来,速战速诀!”   桃夹将煨着的药碗递给她,顾仪一口闷下,苦得她打了个激灵。   “走罢。”   桃夹亦步亦趋跟着顾仪回到寻雪殿中,开口问道:“贵人生辰就快到了,当日贵人想如何操办呢?”   生辰?是哪天?书里自然写不到炮灰顾美人的生辰是哪天。   顾仪眼珠一转,问桃夹:“你觉得呢?”   桃夹歪头,露齿一笑,“乌山别宫最是清幽,夜间观星赏月最妙,轩宇阁后有一露台,贵人若是提前知会高公公一声,说不定能邀陛下一起月下共饮,贺贵人生辰,甚美!”   萧衍昨日嫌她有所怠慢,三日后夜宴也不失为一个将功补过的好办法。   顾仪一念至此,吩咐桃夹道:“那你去与高贵公公说道说道?”   只是不知道此一行要在乌山待多久,重要剧情目前还没完成,闹心!   不过,萧衍究竟是哪一天晚上遇见赵婉的?   她想了半天,无果。   索性暂时不想了,要是早知有今日,她当初肯定全文背诵《绝情帝王爱上我》。   桃夹领命往轩宇阁去寻高贵公公,一路遇上几拨三三两两面生的宫婢,皆是乌山别宫中的侍婢。   奇怪的是,她们并没有梳寻常侍婢的双髻,而是学着顾贵人近来在温泉池子泡澡时梳的单髻。   顾贵人嫌沉,不爱插步摇,素来簪花。   这些个宫婢也簪花!   甚至,还有好些个宫婢都穿上了月华裙!   自来到乌山别宫以后,唯独顾贵人留宿于轩宇阁中。   这些宫婢就都动了心思。   桃夹调转目光,冷哼一声:“东施效颦!”   她加快步伐,走到轩宇阁外,看见了立在殿外的高贵。“高公公!”   高贵认出来人是顾贵人身旁的桃夹,出声问道:“你们贵人回寻雪殿了?”   皇上晨起练剑,方才回来时,顾贵人就已经不在殿中了。   高贵心中暗道,她就这么走了?竟是这么个争宠的路数?还是欲擒故纵?   桃夹答道:“回公公,对,我们贵人回了殿更衣后,去温泉池子泡澡了。”   高贵‘呵呵’一笑,“贵人想来是爱极了那池子,啊……”   桃夹察觉出他语气中的揶揄,却想不通是为何,笑嘻嘻道:“高公公,说得是……不过我们贵人今日差遣奴婢来,是想问一问三日后陛下可否赏面来与贵人共用晚膳?”   三日后……   高贵在脑中算了算日子,脸色顿时微白,三日后大抵是绝无可能……   他压下胸中层层复杂心绪,挑眉问道:“哦,顾贵人为何要在三日后设宴?”   桃夹又是一笑,“公公有所不知,三日后是我们贵人的生辰,贵人希冀借着生辰之日能与陛下在轩宇阁后的露台之上于月下对饮。”   高贵闻言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桃夹往前挪了一小步,声音低了一些,说:“贵人最近银钱周转不灵,待回到宫中再给高公公补上一份。”   高贵笑了一声,“得嘞,贵人的意思老奴知道了。你且去罢。”   桃夹笑着告退。   她走了没多久,宫婕妤身边的春芽就到了。   春芽将一条梨花木锦盒恭敬递上,“婕妤新绣了一条锦帕献给皇上,劳高公公转达。”   高贵扫了一眼那锦盒,“宫婕妤有心了。”   春芽递上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有劳高公公。”   高贵接过荷包,露出个笑容,“婕妤客气了。”   待到春芽走后,高贵抬头看了看天。   日悬于顶。   他转身走到檐下丹墀,振衣抖袍,伸手推开了殿门。   见皇帝坐在案几前,提笔写信。   高贵打了个千道:“皇上,该用午膳了。”   萧衍抬头看见他手中的锦盒。   “你手中是何物?”   高贵公公快步上前,“宫婕妤特意给皇上绣的丝帕。”   昨日丢了大脸,今日不得往回找补找补。   他见萧衍抬眉,高贵公公就掀开了盒盖,里面躺着一方素色丝帕,绣着胭脂色酸枝子,寥寥一两株,甚有雅趣。   高贵公公拿人钱财,忠人之事,笑道:“婕妤的女红,瞧着是精进了呀。”   萧衍瞄了他一眼,“收起来吧。”   高贵公公复又盖上锦盒,试探说:“陛下,要不去落霞殿坐坐?”   萧衍沉吟片刻,“晚膳时,宣宫婕妤来轩宇阁。”   “喳。”高贵顿了顿,缓缓开口道,“说起晚膳,三日后听说是顾贵人的生辰,她遣了宫婢来问,皇上可否赏面与她在这轩宇阁后的露台月下独酌?”   三日后……顾仪生辰?   萧衍放下朱笔,面色冷然,“顾贵人还说什么了?”   高贵见他表情,低声答道:“别的倒没说什么……”他思量片刻,补充说,“顾贵人今日离了轩宇阁是又去那温泉池子泡澡了。”   这个人为何惯是在白日泡澡。   萧衍脑中忽而浮现出她雪白脖颈上的几抹茜色,他立时摇了摇头,换了念头,“阁后露台,差人摆一些天灯罢。”   既是生辰,成全她。   “朕就不去了……伺候好贵人便是……”   果然不行。   高贵公公点头称是,本想躬身退出阁外,可一咬牙,下定决心劝道:“陛下……顾贵人心思细腻,天性烂漫,若是陛下不肯陪她过生辰,岂不是……伤了贵人的心?再者,生辰一年只有一回,顾贵人眼巴巴地求来,陛下何不陪她饮一杯,即便迟一些,也无妨。”高贵脸上露出难得的祈求之意,“陛下也好松快松快……”   萧衍见他神色,怔愣片刻,终于道:“再说罢,待朕想想。”   高贵提着一颗心退到了轩宇阁外。   *   却说这头春芽送了锦帕,就匆匆地回到了落霞殿。   宫婕妤在等她,“见着陛下了么?”   春芽蹲福,“回婕妤,轩宇阁殿门紧闭,并未见到陛下,奴婢将锦盒给了高公公。”   宫婕妤焦急道:“那顾贵人可还在轩宇阁中?”   春芽摇头,“顾贵人虽是留宿了一夜,但听说早回了寻雪殿,宫婢还说看见她又去温泉池子里玩水了。”   宫婕妤轻咬粉唇,“看不出来她还真是个狐媚子!惯会卖乖!”   春芽:“这两日乌山别宫上下,好多人赶着去捧顾贵人呢,总是往寻雪殿前凑!”   宫婕妤冷哼一声,“这些人再怎么捧她,她也不可能带上她们回京!枉费心机!”   春芽点头,“说得正是。顾贵人这会儿不过是新鲜,等这劲儿过了,谁还能想得起她来。婕妤此番送的丝帕,技艺超群,定能搏个好印象。”   宫婕妤笑了笑,问:“阿婉的脚可还好些了?”   “奴婢取丝帕时,见过阿婉,已是好些了。”   赵婉的腿脚确实比昨日好上了许多,多亏了齐闯留下的那一瓶伤药。   赵婉捏着还剩大半瓶的白瓷瓶,往外走去。   禁军驻扎似乎是在别宫之后。   赵婉徐徐而行,手里提着食盒,里面装着的是她今日早晨起来亲手做的桂花糕。   恰在此时,迎面走来三个巡逻的军士,为首之人正是齐闯。   赵婉出声道:“齐都统。”   齐闯见到她停住了脚步,对身后的侍卫,说:“你们先行,我随后就到。”   他看向赵婉,“阿婉姑娘,有何事?”   赵婉将手中白瓷瓶递还给他,“多谢齐都统的伤药。”   齐闯不接,“姑娘收着罢,不过是一瓶伤药。”   赵婉不勉强,朱唇微抿,“多谢。”她把手中食盒往前递了递,“礼尚往来,这是我做得点心,聊表谢意,齐都统,莫要嫌弃。”   齐闯本不欲接,可听她口中‘嫌弃’二字,有些刺耳。   他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眼,见她面上雪白,伸出的双手,颤巍巍的。   齐闯接过了食盒,“多谢姑娘。”   赵婉微笑,露出颊边梨涡,“阿婉告辞了。”   远处的顾仪停住脚步,看赵婉与齐闯分道扬镳。   女主和男二依依惜别。   剧情在线。   她方才从温泉池子里出来往回走,刚走不远,就遇上了眼前的这一幕。   她自然不能去打扰,只在原地站定。   身后跟着的一串宫婢也骤然停下了脚步。   待到赵婉往落霞殿的方向走远了,她才抬脚继续往前走。   齐闯往轩宇阁的方向去,迎面而来,与她狭路相逢。   见到顾仪,抱拳拜道:“参见顾贵人。”   顾仪含笑,“齐都统,不必多礼。”   齐闯站定,待到她经过后才继续前行。   顾仪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虎背蜂腰,步伐矫健。   齐闯,你可要争气啊!往后的修罗场全靠你了!   虽然,有一说一,书中齐闯对赵婉的感情来得有那么点猝不及防,莫名其妙,但毕竟是女主角的光环。   靠着这三角关系,书中的赵婉左右为难了好几十章!进而推动了男女主角的爱情主线。   加油,齐闯! 第23章 刻意为之   顾仪将将转回眼,就瞥见了不远处的明黄身影。   萧衍看见顾仪裹着一袭檀色绸缎斗篷快步而来,额角的碎发犹带水雾,是刚从温泉池子里出来。   可方才,她驻足停步,是在看齐闯?   “参见陛下!”   顾仪蹲福半刻,却不听皇帝叫起。   她稍稍抬眉,才听萧衍,说:“平身。”   顾仪看他身后跟着一串宫人,“陛下,是出来散步吗?臣妾看山中已有枫叶红了,这景甚美!”   萧衍却说:“朕是要去落霞殿瞧瞧宫婕妤。”   顾仪笑说:“陛下仁厚,宫姐姐昨日摔了一跤,陛下体谅,去看看宫姐姐,她肯定高兴!”关键是你还能看见女主角!   萧衍却再不看她,抬脚就走。   走了几步,心想,她虽面露微笑,可分明是在讥讽宫婕妤昨日御前失仪。   他暗笑一声。   宫婕妤听先行一步的宫人传报,皇帝半刻后要来落霞殿,立刻吩咐春芽,“快,将我的宝珠步摇拿来!”   春芽立刻去办,又捧来了几盒胭脂,“婕妤,莫不试一试这妃色香膏?”   宫婕妤接过,轻点唇珠,“颜色果是艳丽。”   她望了一眼铜镜,看到了身后来人。   宫婕妤转身笑道:“阿婉来得正好。”   赵婉看殿中宫人行事,已是明白了过来,“恭喜婕妤。”   宫婕妤淡笑,“今日你就留在殿中伺候茶水。”   赵婉心中微颤,蹲福道:“奴婢遵命。”   半刻之后,萧衍迈步进入落霞殿。   宫婕妤鹅颈低垂,“陛下金安。”头上的步摇轻晃。   “平身。”他撩袍落座,问,“婕妤昨日受惊了,今日可好些了?”   宫婕妤面露尴尬,“臣妾实在惶恐,昨日失仪,还望陛下饶恕!”   萧衍:“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婕妤不必惶恐。”   赵婉拖着茶盘走到萧衍身旁,心跳愈快,她屏住过于急促的呼吸,开口脆生生道:“陛下请用茶。”   萧衍目光自她脸上扫过,“你是昨日的那个宫婢?”   赵婉放下茶盏,跪拜道:“回皇上,正是奴婢。”   萧衍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脚踝,见罗袜下似乎仍旧缠了一圈白纱,“起来罢,你有功。”他回身看向高贵,“赏她五十两。”   赵婉拜谢:“阿婉谢过陛下隆恩。”   萧衍细看她一眼,想起了旧事,挑眉道:“朕是否曾在秀怡殿见过你?当日,有个宫婢曾给顾贵人送锦缎,也是你?”   宫婕妤注意到了这个“也”字,淡笑道:“陛下还在何处见过阿婉?”   赵婉心中一沉,叩拜道:“回禀陛下,婕妤,奴婢确是曾在浣衣局当值,曾给顾贵人送过锦缎,当夜大雨,顾贵人怜惜奴婢,赐给奴婢新衣,奴婢曾有幸在秀怡殿西偏殿中见过陛下。后来……在桃园之中,奴婢无意冲撞了陛下,还望陛下恕罪。”说罢,她以额贴地。   萧衍看她乌漆漆的头顶,琉璃眼眸光微转,“当日中秋宫宴后,也是你……为朕送来的醒酒汤?”   赵婉嗫嚅:“确是奴婢。”   萧衍心中冷笑,“你既是有功,将功抵过,起来罢。”   宫婕妤捏着一方绣帕,轻笑了两声,“看来,阿婉倒是与陛下很有些机缘。”   赵婉猜不透宫婕妤的心思,脸上微微一白,垂首而立。   萧衍顿觉无趣。他饮过茶,起身道:“朕还有政务,婕妤好生将养罢。”   宫婕妤嘴唇微动,陛下,这么快就要走,不留下用膳了么?   她刚想开口,却听天边忽然滚过一声惊雷,轰隆巨响。   萧衍看殿外,黑云沉沉叠叠,大雨将倾。   “走罢。赶在雨前回轩宇阁。”   宫婕妤不能再劝,她目光扫过赵婉,“阿婉,备伞,送一送陛下。”   高贵没有备伞,立刻道:“有劳姑娘。”   赵婉取了殿中的一柄鸦青油纸伞,跟着皇帝一行,往殿外而去。   刚走出殿外,豆大的雨滴成串砸下,噼里啪啦落了满地。   赵婉撑开纸伞,快步跟上萧衍,擎住手中油纸伞,替他挡雨。   雨势愈疾,大风卷地而起,雨丝斜刮,吹打人面。   赵婉见萧衍前襟已是沾上了雨滴,嗫嚅道:“陛下……恕罪,是奴婢愚钝。”   萧衍回身看了她一眼,见她全身沐浴雨中,细雨如织,汇作小股,顺着脸颊不断滑落,宛如落汤鸡。   他看了一眼前面的楼阁。   “去寻雪殿避雨。”说罢,脚步愈快。   赵婉拖着伤足,勉力跟上。   高贵公公疾步先行到寻雪殿,宣道:“皇上驾到。”   寻雪殿中,桃夹正在给顾仪擦头发,闻言一顿,“贵人,快,奴婢给贵人梳髻。”   顾仪看了一眼窗外雨影,“来不及了。”   她起身拿了殿中一把油纸伞,往外走。   一眼就看见萧衍阔步而来,头上已有身后宫婢撑起的油纸伞。   她定睛一看,执伞之人正是赵婉!   难怪,她就说,为何突然之间雨下得这么大!   原来如此!   萧衍一步跨上台阶,早有伶俐的宫人替上丝帕,他抬眼看顾仪捏着一把伞,立在檐下,呆愣地注视着他,“愣着干嘛,还不进殿!”在这等风吹!   顾仪“哦”了一声,旋即跟上他的脚步,不忘吩咐宫人道:“劳驾给淋雨的宫婢,宫人备上擦身的布帕,再让人送些热茶来。”   赵婉接过宫人递来的布巾,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萧衍进殿的背影。   陛下对顾贵人,和面对宫贵人,似乎判若两人。   顾仪看萧衍脱下外杉坐下,用帕子擦脸,“陛下,头发湿了么,先把头冠摘下来罢。”她说着,就走到萧衍身前,拔簪卸冠。   萧衍看她也未梳髻,黑发如瀑,柔顺地垂在背后,他不禁伸手轻抚了片刻。   发丝轻柔地落在他的掌中,隐有馥郁香气。   顾仪眼珠一转,瞄了一眼殿外的赵婉,“要不臣妾唤人进来,给陛下擦擦头发?”   萧衍将手中丝帕递给她,“你来。”   行吧。   顾仪乖觉地接过丝帕,转到他身后给他擦起了鬓边湿发。   天色渐暗,雷声不停,寻雪殿中的灯火次第点燃,华烛遍照。   雨下个不停,风吹进殿中,已是秋日寒凉。   顾仪眼见萧衍的头发擦干了,“陛下冷不冷?喝口热茶,还是唤人上姜茶?”   萧衍扭头看她一眼,“上姜茶……”又说,“温泉池子虽好,可也不能每日都去。”   行吧。   顾仪:“谨遵陛下教诲。”   她转身走到殿门前,看赵婉身上的宫衣湿了,对寻雪殿的宫人道:“给阿婉找一件换洗衣物。”   又对赵婉道:“换过新衣,你就去膳房提一壶姜茶来。”   回到殿中,只见萧衍已经起身走到了桌前,看棋盘上的黑白残局。   萧衍蹙眉道:“这下得是什么棋?”   顾仪解释,说:“五子棋,谁先连成五子,谁就赢了。”   萧衍看那棋盘上已是连成五子的白子,问她道:“你执黑子?”   谢谢,有被冒犯到。   但顾仪还是老实说:“正是。”   萧衍一笑,“陪朕来一局。还是你执黑子。”   顾仪狡黠道:“黑子先行。”你等着!   毫不意外地,顾仪赢了第一局。先执棋者,胜算较大。   终于再一次感受到了屠新手的快乐。   “陛下,承让了!”   她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小人得志。   萧衍一双暗褐色的琉璃眼看向她,含着疏朗笑意,“再来。”   堪堪第二局,萧衍就赢了。   顾仪:……   真的一点都不玛丽苏,好气哦!   赵婉端着托盘,等在殿外片刻,此时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时机,出声道:“陛下,贵人,姜茶备好了。”   顾仪顺此台阶而下,“陛下,先饮茶。陛下龙体紧要,这五子棋就不下了吧。”   又扭头对赵婉唤道:“进殿来!”   赵婉重新换过一件秋香色的宫服,下穿月华裙,动若皎皎明月。   她步履缓慢,尽管眉睫微垂,依旧殊色艳丽。   顾仪赶紧扭头看萧衍,妄图从他眼中看出惊艳的小火花。   可萧衍的目光却还执着地落在棋盘之上。   不忘点评她道:“你的心太急了,不懂瞻前顾后,因而,总是输。”   我谢谢你啊!   顾仪假咳一声:“陛下还是先饮茶吧,姜茶凉了就苦了。”   赵婉却看得心惊。   阿衍与宫妃相处,原来是这样……   她沏好茶,将杯盏轻轻推到萧衍面前,“陛下请用茶。”   萧衍适才抬眸看了他一眼,却没说话。   他转头看顾仪只端着杯盏,也不喝,目光径自投向那宫婢。   “顾贵人,姜茶趁热喝,凉了就苦了。”   萧狗子,你是不是又在嘲讽我!   顾仪呵呵一笑,饮了一口,有些回甘,她不禁望向赵婉,“怎么是甜的?”   赵婉蹲福,答道:“回贵人,煮姜茶的水中有桂花,甜枣,因而有些甜味。”   顾仪点头,“原是如此,你竟有此巧思。”她转眼看萧衍,“陛下,是不是该赏?”   萧衍再看那宫婢一眼,心中蹊跷更盛。   宫婕妤将此婢推到他面前,是为谋宠。   而顾仪屡次三番又是为何?   是观她容貌,拈酸吃醋?   顾仪期盼地望着萧衍,而萧衍终于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赵婉道:“就赏你五十两。出殿后,去寻高贵。” 第24章 长寿面   赵婉叩拜道:“谢陛下。”之后便出了寻雪殿。   顾仪眼巴巴地望着萧衍,“陛下,什么时候也赏一赏臣妾就好了……”   五十两……这不是小数目,身为宫妃吃穿住行虽不花钱,但贵人的月俸也只有五两,此时此刻身无分文的顾仪有点嫉妒了。   出宫以后的富婆生活光靠存月俸,仍旧颇为勉强,希望萧衍散尽六宫的时候,有点同情心,给点抚恤金才好……   果然是拈酸吃醋。   萧衍一笑,“不过是个宫婢,有何可在意?”   顾仪:?   临近傍晚,雨终于停了。   萧衍领着宫人回了轩宇阁。   桃夹不解道:“贵人,为何不留陛下用膳?”   当然不能留!萧衍在乌山别宫夜遇赵婉于温泉池中沐浴。   她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天晚上,当然不能随便留他!   要是封婉美人的主线剧情没了,她肯定分分钟重回六月十五。   顾仪摆手道:“三日后生辰夜宴,此时若是留他,反倒不美。”   桃夹想想,点头说:“贵人英明!那当日贵人可想好如何打扮了么?此番带来的衣裙中有一条胭脂色的襦裙从前还未穿过,不如就挑那一条?”   顾仪点头,“行,你看着办。”   桃夹斗志满满,当天定要让这里那些不长眼的东施效颦的人好好瞧瞧!   夜渐渐深重,因下过一场大雨,山中浓雾渐起,飘渺如帐,轻覆住巍峨的乌山别宫。   暗夜愈沉。   高贵公公提灯立在轩宇阁后的檐下,看庭园中孤寂而冷清的身影练剑。   九月了,算算日子,也快到了。   皇帝进来愈发少眠,睡不着。   哎。   陛下过得太苦了。   白日里与众臣周旋,于朝堂杀伐果决,可到了夜深人静无人处,也无一人可诉离肠。   世人皆以为帝王无情,弑父杀兄,嗜杀成性,踩着亲人头颅,将士枯骨,登基上位。   可孰是孰非,是真是假,没人在乎。   陛下自幼受尽冷眼唾弃,一路走来,即便成了皇帝,也未必快活。   高贵公公眼中不由得涌起几分酸涩,立刻垂低了眼。   萧衍收起长剑,背心出了一层薄汗。   高贵快步上前替他披上檀色斗篷,见他仍面无倦意,提议道:“陛下,山中露重,不若去温泉池子里泡一泡,待会儿或许就会睡得好一些。”   萧衍想到昨夜顾仪在池中局促的模样,不禁轻声一笑,复又颔首。   高贵立刻备上换洗衣服,随意点了两个宫人,往温泉池子走去。   黑夜如墨,温泉池子边上,不知何人放了一盏晶莹宫灯,绫纱内的火烛散发玉白幽光,笼着白烟朦朦胧胧。   高贵正欲出声询问,却被皇帝止住,示意他噤声。   隔着一段距离,高贵公公细看了一眼池中的背影,观她所梳的发髻。   是顾贵人?   专程在这等陛下?   还是顾贵人就这么爱这池子,日夜都要来泡?   见皇帝脚步轻缓地朝前走去,高贵识相地顿住了脚步,挥手命令身后宫人一道停下。   萧衍越走越近,见那池中人影恍若未觉,只伸手拨弄粼粼水花。   他好笑道:“顾仪……”怎么连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是自己偷跑出来的?   赵婉听见人声,即刻回眸。   乍见来人,她只觉一股热意涌上心头,立时服低了水中的身体,虽有白雾遮掩,她还是伸手护住了胸前。   “陛下恕罪,奴婢不知陛下来此,奴婢这就出去!”   萧衍蹙眉,又是她。   赵婉见萧衍停在池边数步开外,便往后退了一些。   “奴婢立刻就出去。陛下恕罪。奴婢惊扰了陛下。”   她说话间就已经退到了池边,退无可退。   可是她此刻不着寸缕,如何是好!   高贵公公看皇帝立在池边数尺之外,心中一沉。   不是顾贵人!   果然,片刻之后,就见皇帝面无表情地旋身折返。   是哪个不长眼的扰了陛下的雅兴!   高贵不及回头细看,只得赶紧跟上他的脚步。   赵婉见萧衍面目冷然,转身离去,一个字也不吝与她。   脸上的热意霎时退去,只觉夜风吹打,凉意自心头丝丝蔓延。   阿衍果真是全然忘记她了。   他们一起度过的旧日时光,终是没有在他心中留下痕迹。   *   顾仪生辰这天,桃夹特意将寻雪殿布置了一番,将床帐上的飘带都换成了红绸,还特地给她绣了一张丝帕。   帕上绣着一个巨大的鲜红的“寿”字。   感动是感动,但顾美人好像也就二十左右吧,真的担待得起这个“寿”字吗?   顾仪接过丝帕,收入袖中,“辛苦你了!”   桃夹露齿一笑,“贵人待桃夹好,桃夹都知道!但是贵人性子虽好,也不能不争!今日定要震慑住那些妄图仿效贵人的小人!”   仿效?   顾仪听得一头雾水,换了话题,“高贵公公昨夜是如何与你说得?”   “高公公说轩宇阁后的露台已经着人布置了,虽说今日应该是个晴天,但为防有雨,便设了羽舆布帷,只是……”桃夹沉默了片刻,“只是高贵公公说,陛下可能会迟些来……不过贵人莫怕,露台上观星赏月,等着陛下亦可。”   顾仪点头,“好,晚些也无妨。”   送膳宫人进入殿中,桃夹端来面碗,“贵人,快尝尝,这是今日特意做的长寿面。”   顾仪吃过一口,唇齿留香。   桃夹立刻道:“贵人,这是一根面,象征长长久久之意,不断才是好兆头。”   顾仪举箸一捞,那面条起码有半米长。   如果不是桃夹一贯忠心,她都要怀疑这是剧情在搞她!   想要噎死她!   顾仪硬着头皮慢悠悠地吃面。   门外传来宦官高声的唱音:“皇上赏顾贵人,御赐,一对白玉鸳鸯海棠钗,赏,紫/阳花簪六朵。”   顾仪的这一根面条注定不能长长久久。   她停箸,起身走到殿门领赏,跪拜道:“谢陛下隆恩。”   宫人捧着锦盒进殿,将两个梨花木雕花方盒放于几上。。   桃夹喜道:“陛下果然记挂贵人,想着贵人生辰呢!”   顾仪伸手去摸那盒中白玉钗,触手温凉,羽翼形制对称,左右两扇,小巧轻盈,坠于金钗顶端。   六朵紫/阳花簪,也不过指甲盖大小,紫黛色花瓣,花蕊镶嵌其中,是数颗细白宝珠。   “奴婢这就替贵人插上,晚膳时,皇上见了也高兴。”   顾仪点了点头。   轩宇阁宫人送完赏,回到阁前对高贵公公道:“高公公,寻雪殿的差事办了,可要与皇上回禀?”这可是不可多得的面圣机会!   孰料,高贵公公摇头,“不必了,你们退下吧。”   几个宫人面面相觑,虽是不甘,却也只能退下。   高贵公公也不是吝啬皇恩,几个区区别宫侍从,他全不放在眼里。   只是,实在是,皇上他不在轩宇阁中。   *   乌山之上,净空澄明,日光透过枝杈,如金剑坠地。   齐闯看着前头沉默地行路的皇帝,眉心微蹙。   只见他往山中行,疾步而行,皮靴踏过泥泞,沾湿了玄衣龙纹袍脚,污渍斑驳。   身后跟着两个面生的侍卫,都是别宫里的侍卫。   齐闯在来乌山之前,并未见过。   萧衍脚步不停,却将后背留给了身后的侍卫。   于山中无人处,身后仅有禁军统领一人一刀。   此机可一不可再。   两个侍卫对望一眼,其中一个猛一咬牙,拔出腰间长刀直朝萧衍背心刺去。   齐闯大喝一声:“逆贼!”   萧衍回身,手中银光一闪。   侍卫脖劲处鲜血迸溅而出,瞬时染红了萧衍的半张面目。   他原本冷郁的神情,此刻看来,尤似修罗。   另一个侍卫只能殊死一搏,拔刀相向,“吾既为太子衡而死,也死而无憾了。”   萧衍放声大笑,“那你去死吧。”他闪身避过长刀,手中银刀直插侍卫咽喉。   侍卫张嘴吐出一口鲜血,像濒死的鱼,急促地呼吸了两口,发出“霍霍”声响。   两具尸体直挺挺倒在地上,如泥泞中飘落的秋叶。   齐闯收回腰间长剑,跪地道:“微臣护驾不力,陛下恕罪。”   萧衍抹了一把脸上滑腻腻的鲜血,低低笑了两声,“齐闯,难道你方才不想为太子衡报仇?”   齐闯胸中一紧,仿佛一块巨石顷刻坠下,隐晦的难以说清的愧疚,沉甸甸地压着他,“微臣绝无此心!”   萧衍抽出怀中的一张丝帕,慢条斯理地擦干净脸上的半面血迹。   丝帕染红,被他弃如敝履,扔落泥泞,齐闯埋着头,看见了帕上红艳艳的血迹遮盖了原本酸枝子的纹路。   “你起来罢。”   齐闯起身,见萧衍拾级而上,往山顶行去。   林中跃出几道黑影,跪地道:“陛下,如何处置逆贼尸首?”   “千刀万剐。”   齐闯心惊,这里早有萧衍的埋伏。   他若是方才起了半分歹念,也会落得个千刀万剐的下场。   越往上行,山风愈烈。   高处不胜寒。   萧衍目之所至,眺望天边,浮云山峦相逐相伴。   塔珠曾说,她爱极了山间的清风,高悬的日月,可惜宫墙高深,鳞次栉比都看不到。   那如今呢,你是不是已经回到了你的草原,是不是看到了宫墙外你爱的高空长川,山河日月……   齐闯立在数步之外,看萧衍不言不语地迎风而立。   远处太阳渐渐落下天边,一轮朱红金漆似乎封存了偃仰啸歌的过去。 第25章 长命百岁   上弦月高悬。   顾仪由四个宫人提灯相引,来到了轩宇阁后的露台之上。   台上已摆上紫檀木长条案几,几上摆着一壶桃花酿,若干菜肴。   露台望去甚是宽敞,凭栏处俯观阁后亭台楼宇,仰观星辰日月。   十数盏白纸天灯,依次摆在凭栏下。烛台下系着红绸,上压一方青瓦。   高贵公公笑道:“贵人今日生辰,这是陛下吩咐给贵人备上的天灯,待会儿笔墨送来,贵人可以在天灯上提笔许愿,放上天去,老天爷听到了,自会帮贵人心想事成。”   顾仪左右一望,“陛下呢?陛下现在何处?”   高贵公公心中叫苦,面上却笑说:“陛下今日政务繁忙,贵人还是莫要等了,先用晚膳吧。”   顾仪颔首,“现在也才戌时过半,我等等罢,若是陛下实在太忙,也无妨。”   高贵公公应声,转身去让宫人上膳。   顾仪中午吃了半米长的长寿面,下午又提前吃了点心,到现在也不太饿。   桃夹给她倒了一杯桃花酿,“贵人喝一杯暖暖身。”   顾仪喝了一杯酒,抬头望天。   黑缎似的天幕镶嵌万千繁星,闪闪烁烁。   露台确是一个适宜观星赏月的好地方。   菜肴共十六道,荤素皆有。   顾仪举箸吃过几口,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可一直等到顾仪喝过一壶酒,仰头看星星看到脖酸,宫人陆续撤下杯盏,萧衍还是没来。   疏星伴月,四下寂寥。   宫人小心翼翼地端着托盘走到近处,“贵人,笔墨来了。”   桃夹笑道:“贵人去凭栏处天灯下许愿吧。”   顾仪捏着狼毫,蘸了墨,起身走到凭栏下,左挑右捡,选了中间的一盏天灯。   她蹲下,落笔先写:快乐。又翻过天灯的另一面,继续写道:富婆。   写罢,她伸手挪开青瓦,那天灯就飘飘摇摇地升了起来,逐渐升空,慢慢飞远。   待到天灯飞到再看不见,顾仪拍手道:“走罢,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回寻雪殿。”   皇帝当真没来!   桃夹面色微僵,继而露出个笑容,哄她说:“贵人早些休息,明日早晨又可以去那温泉池子泡澡了!”   顾仪点头,“嗯”了一声,走下露台,身后垂坠的胭脂色的裙摆,缓缓扫过数级石阶。   她一面走,一面取下发髻上的白玉鸳鸯海棠钗,递到桃夹手里,“收起来罢。”   桃夹不敢多言,只把玉钗细细裹进丝帕,放入腰包。   顾仪走了几步路,脑袋被凉风一吹,酒气好像散了些。   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本来就不是真的生日,她有什么可失望的!   再说,萧衍是皇帝,皇帝很忙不是很正常吗!   况且,她又不是女主!   难道是和萧狗子待在一起久了,生出了不该有的妄念!   早晚有一天,她要开开心心地出宫去做她快快乐乐的富婆!   顾仪犹自深刻地自省,脚步不知不觉就按照平日的习惯,走到了温泉池子边上。   她定睛一看,池中竟然坐着一人。   萧衍头竖玄冠,一袭黑衣,靠在池边却闭着眼睛。   顾仪不禁瞪大了双眼。   身后的桃夹惊道:“是陛下!”   顾仪立刻转头吩咐道:“快,去寻高公公来!”   桃夹犹豫片刻,微咬嘴唇,目光紧紧盯着萧衍,人却没有动。   顾仪急道:“快去啊!”   桃夹适才像回过神来,小跑而去。   顾仪走到池边,出声唤道:“陛下!”   萧衍睁开眼睛,抬头望了她一眼,眼中波光潋滟。   顾仪蹲下身,细看他,“陛下醉了?”   他的衣服早就湿了,顾仪看到了他肩膀上干涸的血迹,惊道:“陛下受伤了?”   萧衍微微歪头看她,微笑道:“不是我的血。”   顾仪肩膀一松,略略放下心来,只是今夜的萧衍实在有些古怪。   “陛下起来罢,夜里风凉,不要再泡了。”   萧衍认出了她,“顾仪。”忽而转身,正对她,从水中伸出一只手来捉住了顾仪的右脚踝。   顾仪一顿,警觉道:“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话音刚落,一股大力把她拉入了温泉池子中。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顾仪精心打扮的沉沉叠叠的衣服都泡了水,颇为滞重地粘在身上,如有百斤压在肩头。   她气道:“陛下,不要闹了!”   萧衍笑了一声,望进顾仪微恼的眼中。   可顾仪觉得他的眼睛却没有在笑。   他的眉睫眨了眨,眼中似有水光一闪而过。   萧狗子……   哭了……吗……   顾仪被这认知震撼了……   她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陛下……”   她脑中飞速地掠过书中剧情。   九月,乌山别宫,九月!   原来……   原来就是今日吗……   竟然和书中的炮灰生辰同一天!   塔珠的忌日……   萧衍的生母,塔珠,死在了萧衍的眼前。   “萧衍……”   顾仪胸中收紧,眼眶微热,她不由得伸手轻轻抚摸他的额头,手指顺势划过他鬓边的浅疤。   “萧衍……”不难过了……   萧衍伸手捂住她的嘴,“你太吵了。”   顾仪看他长眉轻敛,一双桃花眼灼灼,潋滟。   分明就是哭过的!   还要装酷盖!   顾仪拨下覆住她嘴的手掌,“陛下……”   正欲说话,萧衍忽然倾身而至,吻住了她的唇,堵住了她的嘴。   顾仪一怔,只觉唇上轻如鸿毛,温柔的,瑟瑟的触感,她心中不觉一痛,只得闭上了眼睛。   高公公带着一长串宫人,匆忙赶来。   见到此情此景,立时停在数步开外,回身低声叱道:“都低下头去。”   宫人连忙埋头不敢乱瞟。   高贵公公眼风一瞄,见两个人影分开,暗暗舒了一口气,才往前疾行数步,假咳一声道:“陛下,老奴带了斗篷来,更深露重,陛下和贵人还是早些回殿。”   萧衍看见高贵手中的斗篷,看了看顾仪。   高贵公公立刻道:“贵人先上来罢。”   顾仪拖着沉重的衣服被萧衍托举了一把,才爬上了岸,接过高贵递来的厚斗篷。   萧衍利落地上岸,也接过另一个宫人递来的斗篷。   两人宛如落汤鸡一般回到轩宇阁。   顾仪脱下湿衣服,又在浴桶里泡了一个热水浴,才换上了新衣。   回到阁中大殿之时,萧衍也已经妆容齐整,龙纹常服在身,立于玉阶前,眼中恢复了平日的疏离清明。   顾仪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这段剧情在书里一笔带过,说得是萧衍母亲忌日,他上乌山,斩杀太子衡别宫旧人。   顾仪想了片刻,觉得作为顾贵人,她不该知道此中缘由,正准备来一段‘陛下喝茶么’的寒暄,却听萧衍道:“随朕去露台上看看。”   她自然跟上。   萧衍看了一眼凭栏下留着的数盏天灯,问:“你已经许过愿了?”   顾仪点头,“嗯”了一声。   萧衍看案几上还摆着狼毫和墨砚,于是提笔轻点笔墨,走到凭栏下挑了一只天灯。   他提笔,怔愣片刻,却最终什么都没有写,将空白的一只天灯升上了空。   仰望夜空,眸中光点,若缺若现。   顾仪看他清清冷冷的侧颜,心中微紧:“陛下……”可安慰的话,她想了半天都说不出口。   萧衍没有告诉她,今日是塔珠的忌日。   她自然不能提及。   顾仪在原地呆立,只能望了一会儿萧衍,再望了一会儿天。   黑夜空寂,微风轻拂,星空如宝石点缀锦缎。   她仰望星空,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徐徐问:“陛下,你看那天灯,飞入夜空,像不像一颗星星?”   萧衍侧目看她,却不答。   顾仪微笑道:“臣妾幼时听说过一个故事,说心中若是真挚思念的人,会化作天边的一颗星星,即便日夜轮回,不能常伴身侧,可是每每仰望星空之时,心中思念的人也在遥遥相望,盼你一生……平安喜乐。”   萧衍垂眉道:“顾仪……”   顾仪“嗯”了一声,静待下文,却听萧衍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顾仪:……   萧衍见她呆住,轻笑一声,俯身又取了一盏天灯。   顾仪探身去看,见他一笔一划写下:   贺顾仪生辰。   翻过一面,又写:长命百岁。   四个大字。   顾仪笑道:“谢陛下隆恩。”   萧衍淡笑,挪开了压着绸带的青瓦。   写着长命百岁的天灯徐徐升空,烛火在空中半明半灭,越升越高,化作一颗飞星。 第26章 常在河边走   顾仪早晨醒来的时候,天光已是大亮。   她扭头一看,萧衍竟然还在榻上。   眉睫紧闭,似乎睡得很沉。   有些稀奇。   顾仪望着他发了一会儿呆。   萧衍睁开眼睛,就看见脸上挂着苦笑的顾仪。   “顾贵人,有何思虑?”   一早上起来就在嘲讽我,昨夜眼含泪光的小可怜又是谁!   顾仪露出个微笑,“臣妾只是在想念陛下。欣赏陛下的睡颜。”   萧衍:……   萧衍翻身下榻。   宫人听见动静,鱼贯而入。   顾仪起身,看萧衍更衣,犹犹豫豫开口问道:“陛下,打算在乌山别宫,住到什么时候?”   “三日后启程回京。”   还有三日。   婉美人的剧情,必须要在这三日内实现。   萧衍察觉到身后的沉默,扭头看了她一眼。   看她低头垂眼,凝眉不语。   “若是喜欢乌山,明年夏日再来便是。”   顾仪抬眼,“嗯”了一声,也起身下榻,任由宫人替她更衣。   怎么办?萧衍昨夜之后,还会不会去那什么温泉池子?   他要是不去?还封不封赵婉?   怎么办!   萧衍顾仪换上衣裙,脸上殊无欢喜。   真就这么喜欢乌山别宫?还是在外面玩心大了,不想回宫?   萧衍斟酌片刻,“京城往西也有一处临山而建的园子,冬日赏雪,也是美的,等六部整饬一番,冬日里去园子里住上一段时日也未尝不可。”   顾仪闻言,心中微动,萧衍以为她是心玩野了,可……这就是妥妥的跨服聊天。   我们的悲欢,在剧情的大旗下,不能与共。   顾仪勉力一笑,“臣妾先谢过陛下。”有命再说罢!   待到早膳之后,顾仪回到寻雪殿,开始谋划她的生死存亡之大事!   她唤来桃夹,“你去落霞殿问问,说我想绣一张丝帕,差个得力的人来帮我瞧瞧,就挑阿婉!”   桃夹不解,“奴婢可以帮贵人瞧啊!为何要去寻落霞殿的人?”   顾仪:“赵婉出身司制司,犹善女红,我欲绣一张丝帕给陛下,马虎不得。”   桃夹点头,不甘道:“奴婢这就去……”旋身即走。   留得顾仪独自在殿中来回踱步。   原书中,赵婉在温泉池中承宠,虽有前文初遇,再遇的铺垫,但感觉像是萧衍见色起意,随性而为。   可她眼前的萧衍,顾仪觉得不像是书中描述的一般。   他不好风月,后宫恩宠与前朝休戚相关,雷霆雨露皆是谋算。   别宫已有宫妃在侧,他没必要去动一个宫婢。   这个宫婢还是宫婕妤的人。   怎么办!   她婆娑着腰间香囊,苦思无果。   *   落霞殿内,宫婕妤甚是心焦,居于别宫数日,皇帝除了来她殿里坐了坐,饮了一杯茶,就再也没来过,也未曾召她去轩宇阁。   她原以为伴驾乌山,能在众妃嫔中脱颖而出,可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三日后就要回京了。   再也没有这样的时机了!   皇帝素来寡恩,在后宫立足如同前朝之争,汲汲营营,派系相护,若是无人可用,就只能落得为人所用的下场。   德,淑二妃乃是旧党,她攀附不了,也不能攀附。   端,敬二妃,更是摆设。   王秀虽也是新党出身,但是个草包。   余下的美人,才人之流,皇帝估计连看都没看过一眼。   而顾贵人,虽只是个地方官出身,可有宠在身,皇帝如今显是有意任用顾知州,往后顾家若是进京登堂入室,顾贵人就不只单单是个贵人了。   她此时此刻能拿捏住的,还是那些个身无倚仗,却或有前途之人。   宫婕妤目光不由得落在赵婉身上,见她临窗而立,亭亭春柳之姿。   春芽匆匆进殿,道:“顾贵人差人来问,要阿婉去寻雪殿中帮她看看绣像,婕妤,这可如何是好!”   宫婕妤柳眉微蹙。   顾贵人难道和她想到了一处?   她念头几转,对赵婉道:“阿婉,既是顾贵人有求,你便去罢,只是……速去速回。”   赵婉称‘是’,将欲行,又被宫婕妤叫住,“不过……阿婉……你记着谁才是你的主子。”   赵婉心中一沉,“是,婕妤。”   *   顾仪捏着绣帕,细看了看,这绣帕她绣了两三日了,自从萧衍嫌她怠慢之时就在绣了。   依照她粗放的画技和女红,她勉强绣了一朵花,红花,绿叶,线条极简的那一种。   不知道女主角能不能救得回来。   赵婉进殿来,抬眼见顾仪斜靠在殿中花梨木椅上,一袭山吹色褙子,内衬藤色襦裙,面目微粉,一双杏眼明媚耀目。见到是她,眉睫一弯,“阿婉来得正好!”   赵婉避过她的眼,蹲福道:“问顾贵人安。”   顾仪:“起来,快,到近前来,看一看我的这方绣帕。”   赵婉自问一直摸不透顾贵人为人,当日怂恿她进秀怡殿偏殿的是她,在桃园里斥责她的也是她。   如今又让她来绣丝帕,是与宫婕妤一般谋宠?还是无端……折辱她?   又或是,在盛宠的顾贵人眼里,她只是个尚算有用的宫婢……   顾仪见赵婉眉睫低垂,走到她面前,接过她手中的丝帕,脸色似乎一僵。   赵婉低声问:“贵人是想绣个什么绣像?”   顾仪指点着绿叶红花上方的空白处,“就在这里绣两只蝴蝶……”   赵婉:“贵人想绣什么颜色的蝴蝶?”   顾仪:“你看着办吧。就在寻雪殿中绣,今日晚些时候给我。”   赵婉不敢说不,只得留了下来。   *   夕阳西下,顾仪算着时辰,差桃夹去轩宇阁寻高贵公公。   “就说请陛下来用晚膳,下棋。”   桃夹领命,飞快地小跑而去。   高贵公公听过桃夹的传话,说:“你先站一站。”旋即进殿。   不过片刻之后,迈步而出,满脸堆笑道:“皇上说贵人有心,戌时便去寻雪殿。”   桃夹笑道:“高公公大恩。”   寻雪殿的宫人们霎时忙碌起来,捧着烛台在殿中穿梭,脚步无声无息,步伐却是雀跃。   灯火通明,桂花熏香自紫檀炉中飘渺而出。   赵婉捏着绣好的丝帕,心中踌躇,这是皇帝要来了么……   她应该继续留在殿中么……   顾仪走进花厅,就看见赵婉坐在杌凳上发呆。   她出声问道:“丝帕绣好了么?”   赵婉回过神来,赶紧起身蹲福,道:“回贵人,已是绣好了。”   顾仪喜道:“我看看!”   赵婉将绣帕递上,顾仪接过来一看,嫩黄艾绿彩蝶翩飞,栩栩如生。   显得那红花绿叶更是呆板。   “好极了!”她赞了一声,将绣帕收入怀中。   赵婉嗫嚅道:“那……奴婢告退了……”   顾仪点头,一笑,“你出来半日,宫姐姐该是心焦了。”   她不可操之过急。   赵婉从灯火辉煌的寻雪殿出来,秋夜的冷风吹打在脸上。   更冷了。   她回身望了一眼寻雪殿,暖融融的灯火中,不时传来宫人的笑闹,与漆黑的寒冷寂夜,若有天地之别。   她裹紧了宫服外套的绛紫棉背心,脚步愈快。   走了不多时,迎面八个宫人提灯走来。   灯火晃得她微微闭眼。   高贵公公的声音高扬,“前面何人?”   赵婉睁大眼睛,停住脚步,拜道:“参见陛下,奴婢乃是宫婕妤殿中的宫婢。”   萧衍身披竹青斗篷而来,长身玉立,看清了她低垂的面目。   又是这个宫婢。   他不禁问道:“你为何会从寻雪殿而来?”   赵婉轻呼一口气,“顾贵人今日吩咐奴婢去寻雪殿中绣一张丝帕,因而奴婢方才从寻雪殿出来……未曾想,竟冲撞了陛下……”   萧衍闻言,面色微沉。   又是这个阿婉,又是她。   顾仪吩咐宫婕妤的侍婢给她绣帕……   这是拈酸吃醋……还是刻意为之……   三番两次提携此宫婢,萧衍自觉已不能再用拈酸吃醋四字,揣测顾仪了。   恃宠而骄……和宫氏一般谋算,想以此婢女谋宠,弄权于后宫?   一念至此,萧衍的目光落在赵婉脸上,见她眼睑微微翕动,垂下的一双眼睛却眸光闪动。   他心中冷笑一声。   如此想来,那当夜他于温泉池边偶遇上这宫婢,真是巧合么?   难道顾仪与宫氏一般,认为他会为此宫婢的样貌所惑……   萧衍面目愈冷,抬脚往寻雪殿而去。   顾仪听到宫人唱声,迎到殿门口,蹲福道:“参加陛下!”   萧衍目光落到她发间戴着的一对白玉鸳鸯海棠钗,沉声道:“起来。”   顾仪笑嘻嘻地开口道:“殿内熏了暖香,臣妾替陛下脱下斗篷。”   却见萧衍似笑非笑地看了自己一眼。   顾仪摸摸脸,“臣妾是脸上有东西么?”   萧衍解下脖前的黑缎绸带,将脱下的斗篷顺势递到身后如影随形的高贵公公手中。   顾仪伸出的双手,接了个寂寞。   萧衍今天不对劲?   顾仪收回手,干笑了一声,“臣妾命人备下了酥饼,陛下要尝尝么?”   萧衍径直撩袍坐到方桌前,自己动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好像是真不对劲……   顾仪回首,探寻的目光望向高贵公公,而高公公给了她一个自求多福的表情,就垂低了眼。   我……做错了什么……   我明明……还什么都没做呢……   顾仪露齿一笑,缓步走到黄花梨方桌前坐下。   “朕让你坐了么?”   萧衍冷冷的声音回响在寻雪殿中,四周默立的宫人皆是气息一滞。   顾贵人惹恼了陛下!   顾仪脖后一凉,立刻站了起来,蹲福道:“臣妾知错了,陛下恕罪!”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殿内静若荒坟,可闻针落。   高贵公公使了一个眼色,宫人们鱼贯而出,退得悄无声息。   桃夹颇为忧愁地望了一眼顾仪,才依依不舍地退出了殿。   顾仪保持着半蹲的姿势,腿有点麻了。   萧衍抬眼看她不过才蹲了短短半刻,上身就虚晃了晃。   这就是蹲少了,才不知尊卑,不惜君恩,尽学一些后宫不入流的弄权手段……   顾仪苦哈哈地斗胆抬头望了萧衍一眼,“陛下,臣妾脚麻了!”   恃宠而骄。   萧衍面无表情道:“起来吧。”   顾仪直起身,食指无措地摸了摸脸颊,“臣妾愚笨,不知道臣妾是哪里出了差错,还请陛下明示,臣妾一定洗心革面,自省已过!”   萧衍看她眼中迷茫,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却不知她话中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他沉声道:“你寻那宫婕妤的婢女来是为何……是想学宫氏谋宠……”他盯牢了顾仪,“你以为……朕是什么人?”   顾仪心中一惊,没想到他已经遇上了赵婉。   果然是打哪儿都能遇见的主角光环!   她今夜真不是故意让他们偶遇的!   “臣妾绝无此心!”顾仪语气坚定,“臣妾不过是见那宫婢出身司制司,犹善女红,才特意吩咐她来绣帕……”顾仪抬眼看萧衍仍旧面无表情,低声道,“臣妾给陛下绣了一张丝帕,绣了两三日,可……那绣像……”   萧衍:“那绣像怎么了?”   顾仪咬牙,“那绣像……实在不堪入目,臣妾就想找个绣功妥当的婢女,替臣妾找补一番……”   萧衍:“你绣的丝帕呢?”   顾仪摸出怀中丝帕,双手奉上。   萧衍接过,看那丝帕上一对彩蝶翩舞,活灵活现。   这是在骗他?   他刚想斥责,手中一动,才注意到彩蝶下还绣了一朵……花?   红花……绿叶……   果真不堪入目。   萧衍面色稍霁,“朕还从未见过这般丑的绣像……顾仪,你当初是怎么选进宫作秀女的?”   顾仪不知道原身是怎么入选,但事已至此,她索性不要脸了,“臣妾猜想,臣妾是凭借长相入选的。”   萧衍:……   胸中压抑的莫名怒气消散了些微,却仍旧沉重地压在心田。   夜风轻叩窗棂,哒哒作响。   轩窗被吹开了一条细缝。   冷风灌入,又添寒凉。   萧衍凝视顾仪略微惊慌的面容,徐徐说道:“你……不可恃宠而骄。”   顾仪正欲自证清白,却见萧衍独酌又饮一盏,耳边传来,他近乎无情的声音。   “宫正海,右佥都御史,正四品,新党魁首,往后官运通达……朕……诀不会让你压过宫氏去……”   他的一双暗褐色琉璃眼映着风中烛火,一字一句道:“顾仪,你太放肆了……朕最不喜的,就是有人算计朕。” 第27章 修正剧情的可能   顾仪心中一凛,不安惶惶般捉住了她的身心,只得垂首道:“臣妾知晓了,臣妾并无此心,臣妾不与宫婕妤争风。”   萧衍见她垂下眼帘,继续道:“宫氏若是抬举她那宫婢,朕自会成全她,而你,身为贵人,应当避其锋芒,而不是暗地里勾心斗角,谋算后宫……”   顾仪心中蓦然又生出几许酸胀的委屈,她深吸一口气,眨眨眼,“臣妾遵命。”   萧衍将手中丝帕收入怀中。   “坐下罢。”   顾仪再拜:“谢陛下恩典。”才挪到了桌前坐下。   被萧衍耳提面命了一番,顾仪心中着实有些恹恹。   身为剧情工具人,她不得不承认,这几天有点飘了。   以为可以凭借与萧衍连日来的相处,促使他封婉美人。   可她忘了萧衍的人设,他是一个绝情帝王,难为儿女情长所动。   后宫不过是另一个朝堂。   赵婉,封与不封,是恩是宠,是赏是罚,全在他一念之间。   自己频繁搞小动作,不仅不能保住剧情,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   怎么办!她是不是就要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夜色幽深,二更鼓敲响 ,亥时已过。   萧衍见顾仪沐浴过后,就独自坐在镜子前慢条斯理地梳发。   她脸上不见笑容。   这是不快?   他的话说重了?   可他都和她细细讲道理了,她还是不快?   萧衍起身,走到镜前,立在顾仪身后,捏住了她手中的银制梳篦。   顾仪愣住,“陛下?”   只见萧衍接过梳篦,竟然给她梳发。   这是做什么?   是闺中乐趣?   顾仪不好意思道:“臣妾自己梳罢。”   萧衍见她丝缎似的黑发垂下,“是朕梳得不好?”   顾仪对镜笑笑,拿回梳篦,“区区小事,怎么烦劳陛下,臣妾刚才已经梳了许久,早梳好了。”   萧衍看她把梳篦放回桩匣,“陛下,早些安寝罢。”   萧衍眉心微蹙,沉默地入榻。   顾仪见萧衍躺下,就伸手放下了层层竹青床帐。   周遭暗了下来,殿中火烛业已熄灭,唯有惨淡月色照入床帏。   两人躺在一张榻上,同盖一床丝被,肩并着肩,近在咫尺,却一时无话。   气氛甚是尴尬。   顾仪轻轻地翻了个身,面朝里,对着墙壁。   如果实在不行,那就六月十五再重来!   又不是没重刷过!   六月十五,又是一条好汉!   萧衍见她靠着墙角,背影冷清,不禁凝眉。   今日气性这么大?往日里凑趣的话通通不说了?   就因为方才训诫了她?   真如此恃宠而骄?   萧衍扭头看她乌漆漆的后脑勺。   月色微凉,投照进床帏,落在她的肩上,白晃晃一片。   他凝神细看,只见她的双肩单薄,瑟瑟发颤。   萧衍心中一落。   就这般难受么?   他等了许久,仍见顾仪没有转过身来。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你若真想将那宫婢收为已用……在后宫之中用作棋子与宫氏针锋相对……”   顾仪闻言大惊,刚想转身大喝一句“臣妾绝无此念!”,耳边就听萧衍继续道:“朕明日就封那赵婉为赵才人,赐住河洛殿西偏殿……往后她便仰你鼻息,为你所用。”   顾仪愣在原地。   赵才人?   不是婉美人?   赐住河洛殿偏殿?   这和说好的剧情不一样啊!   还有,你刚明明不是说决不让我压过宫氏!   顾仪缓缓翻过身,对着萧衍,茫然道:“陛下,说真的?”   萧衍看她眉心微微皱起,一副犹不敢信的可怜模样,冷然道:“朕自然是说真的。”   顾仪嘴唇动了动,半天憋不出谢恩的话来。   萧衍合上眼睛,硬声道:“安寝吧。”   隔天一早,高贵公公到落霞殿宣旨,赵婉受封赵才人。   赵婉扑通跪地,以额贴地,领旨谢恩,“臣妾谢陛下隆恩!”   高贵公公笑眯眯道:“赵才人,起来罢。往后啊,回宫了,才人就跟着顾贵人,住河洛殿。明日启程回京,才人今日就拾掇拾掇,往寻雪殿去罢。”   赵婉起身,再蹲福道:“谢高公公。”   高贵走后,赵婉先去落霞殿寝殿见宫婕妤。   宫婕妤见到来人,笑了一声,“顾贵人,好手段,才将你借去半日,阿婉便摇身一变成了才人。”   赵婉蹲福,“阿婉能有今日,仰仗婕妤大恩,阿婉必不会忘。”   宫婕妤细观她面目,皇帝能封她才人,想必也有几分缘故在里头。   可顾贵人,真将她这样的样貌放入河洛殿中,聪明反被聪明误,往后有她哭得时候。   “大恩不敢言,惟愿赵才人以后,顺风顺水。若是有朝一日飞上高高的枝头,记着你我主仆一场,有些旧情分在就好了……既让你去寻雪殿,此际就去罢……”   赵婉不敢多言,只蹲身一福,“妾身告退。”   赵婉沿着回廊,往落霞殿后缓步走去,依旧恍然如梦。   皇帝封她为赵才人……   是为何?昨夜她遇见阿衍的时候,他语意冰寒,眼中殊无情意,为何要封她为才人?   是顾贵人求来得?   又是为何?   赵婉心绪烦乱,恩宠突如其来,可她已期盼已久,心中自然欣喜,可欣喜中也裹挟着惊疑不安。   她的行囊包袱还留在杂役房中,她刚走到房门前,就看见门前廊下,立着一个红漆食盒。   她四下张望,看见齐闯的背影将将走远。   赵婉快步去追,“齐都统。”   齐闯回身,见到来人,抱拳道:“拜见才人。”   赵婉低声,说:“齐都统,不必多礼。”   齐闯:“才人有何吩咐?”   赵婉乍见齐闯背影,脚步下意识地追他而来,思量片刻,才道:“齐都统可喜欢那桂花饼?”   齐闯蹙眉,“才人失言了。”   赵婉脸上一热,宫妃不该如此言行。   她嘴角一牵,“齐都统予阿婉有恩,是阿婉失言了。”   齐闯又是一拜,“属下告退。”   赵婉见他阔步而走。   齐家人,都是这般谨慎么……   *   寻雪殿中,桃夹听说赵婉要来,一张脸涨得通红,“贵人!为何要让那狐媚子来!明日就要归京,让她在杂役房住一夜又何妨!”   顾仪:“既是陛下亲封的才人,自要好生伺候,往后,不许再这样了!”   桃夹听顾仪语含责备,心中更是一沉。   贵人虽与陛下同塌,但已经两日未赐下安神汤药了。   莫非陛下没近贵人的身?是因为那什么赵才人?   桃夹小声道:“贵人的话奴婢都记下了,可是往后回到河洛殿,贵人还是不能给此人可乘之机!”   顾仪也觉得把女主分到她的殿中有些烫手,虽然可以就近修正剧情,但心里仍旧不是滋味。   她原以为今早自己醒来肯定重回六月十五,毕竟赵才人和婉美人,差了品级。   但她却好端端地醒过来了。   难道是剧情暗示她,这还有修正剧情的可能……   可回京在即,她今明两日也实在不敢再在萧衍面前搞小动作了……   桃夹见顾仪神色郁郁,料定她心中也定不好受,出声劝道:“贵人莫怕,往后桃夹一定做好贵人的耳目,牢牢盯住她!”   顾仪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殿外传来宫人唱声:“赵才人到。”   顾仪起身,从寝殿往外走,“宣进殿。”   寻雪殿上,赵婉恭敬地拜道:“问贵人安。”   顾仪抬手,示意她起身,转身问一旁立着的宫人,“赵才人的寝殿已经收拾好了么?”   宫人答道:“偏殿里的寝殿已经收拾好了,奴婢这就带赵才人过去。”   顾仪颔首,赵婉再拜:“多谢贵人。”   赵婉见顾仪笑容和善,“才人不必多礼。”   来到偏殿寝殿,殿中熏着暖香,竖着一方梨花木衣架,螺钿方角柜,架子床上铺着丝缎锦被。   果真收拾齐整。   赵婉谢过宫人,坐在温软的榻上,不免发起呆来。   她原以为顾贵人会给她一个下马威,可这境遇与她料想的已是好上数倍。   顾贵人……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赵婉想过一阵,将行囊放在床头,摸到了其中的香囊。   她将三角香囊拿出来,摸出了其中的白玉。   她捏在指尖细细婆娑。   阿衍曾在幼时给了她这一块白兔玉佩。   不知道,他见到此玉佩,能不能想起她来。   *   午时过后。   传膳宫人前来摆膳。   顾仪请赵婉来一同用膳。   赵婉看顾仪头上戴着的一对白玉鸳鸯海棠钗,“贵人头上的钗环,光润若水,甚美。”   顾仪笑了笑,“才人头上的珠花也美。”   然后,两人又沉默了下来。   顾仪放下竹箸,赵婉也跟着放下。   顾仪:“才人不必如此拘束,我欲去寝殿午睡,才人可在殿中随意游玩。”   赵婉:“贵人仁厚。”   顾仪干笑两声,离席而去。   尴尬,就是尴尬。   从前和王贵人相处都没这么尴尬。   难道是因为跨番交友太难!   顾仪匆匆回了寝殿。   桃夹见她脱下绣鞋,果真上了木榻。   欲言又止。   贵人太宽厚了,万一赵婉以后蹬鼻子上脸怎么办!   可先前贵人已经训斥过她了。   桃夹只好换了话头,“贵人待会儿午睡起来,要不要往轩宇阁送些点心?”   顾仪自觉昨夜和萧衍到最后相处融洽了,又想今日是赵婉封才人第一天。   她就不去刷存在感了吧……   顾仪摇摇头,“明日就启程回京了,陛下肯定诸事繁杂,我就不去叨饶了……”   *   轩宇阁前,高贵公公听过宫人来报,看了一眼行李单子,旋身进殿,回禀皇帝:“陛下,这大件行李都收拾妥当装箱了,落霞殿和寻雪殿的宫人也正忙着收拢物件……料想,明日辰时,定能准时启程。”   萧衍:“差事办得不错……”静了片刻,却问,“膳房醋腌的梅子做好了么?”   高贵公公笑道:“回禀陛下,早做好了,三罐都提前放进了车辇之中。”   萧衍“嗯”了一声,提笔,垂目又去看奏疏。   高贵公公想起今日收到的元宝,斟酌道:“早晨落霞殿送来的点心,陛下现在要用么?若是要用,奴才再去沏一壶新茶来?”   萧衍停笔。   “寻雪殿送什么来了?”   高贵公公哑然片刻,“许是收拢行囊太忙,今日寻雪殿还未送东西来。”   萧衍心中冷笑。   昨夜两人有些龃龉,任凭顾仪言行出格,恃宠而骄,自己最终亦如她所愿,今日难道就不来低头谢恩……   他是不是对她过于看重了……也太过放纵了……   高贵公公见皇帝怔愣片刻,又埋头去看奏疏,暗暗长舒一口气。   一直等到酉时。   轩宇阁中,华灯初上。   高贵公公想起今日新封的才人。   他试探性地问:“陛下,今夜是否要召那赵才人来?”   萧衍:“赵才人此际在何处?”   高贵:“赵才人午前就搬到了寻雪殿中。”   萧衍搁下手中朱笔, “召,赵才人来轩宇阁。” 第28章 假笑女孩   寻雪殿中,顾仪自然听说了皇帝今夜召赵婉前去轩宇阁。   这……剧情是接上了?   桃夹见她茫然地瞪大眼睛,连声劝道:“贵人莫急!区区一个才人,和贵人比起来,差了一大截呢!不过是图个新鲜!”   赵婉于乌山别宫承宠,虽然地点从温泉池子变为了轩宇阁,但剧情点确实是接上了!   顾仪嘴唇翕动,却不能发出声音,她晃了晃脑袋。   剧情当然最重要!剧情才是生死存亡之大事!   她暗舒一口气,“我知晓了,你……去书架上取本书来给我……”   桃夹立刻点头,“贵人说得是!看书正解闷呢……”她眼珠一转,又想到了别的,“要不奴婢再给贵人找个稀奇物件看看?奴婢听说,这乌山别宫的膳食坊的竹苑后,养了好些兔子,奴婢要不给贵人抱一只小兔子来赏玩?”   兔子?   顾仪不由感叹:“你也太神通广大了,这乌山别宫里里外外这几日都被你摸清了不成?”   桃夹僵了片刻,才笑道:“贵人莫要打趣奴婢了!”   顾仪起身,“那我们就去看看!”   天际擦黑,桃夹给顾仪披上一件竹青色绸面斗篷,提着一盏宫灯行在前面引路。   穿过别宫,顾仪看到掩映在竹林之后的屋舍,灶台正热着,缕缕炊烟直升天际。   桃夹引着她绕过竹林,“贵人随奴婢看,兔舍在屋后呢。”   拐过几道青瓦白墙,顾仪就看见一方草地上隔着四方栅栏,其中蹲着十数个雪白雪白的小兔子,每一只不过手掌大小。   蹦起来的时候,毛绒绒的尾巴高高低低。   听到脚步声,小兔子也不走远,还蹦到了栅栏前,纷纷竖起了耳朵。   太萌了!   顾仪立刻蹲下去看小兔子。   桃夹见她脸上又有了满面,伸出手指隔着栅栏去摸小兔子,也笑道:“贵人仔细手,栅栏边上还有萝卜,贵人可以试着喂喂。”   顾仪转头看,栅栏边上果真摆着一叠红萝卜。   她取了一根萝卜去喂兔子。   *   酉时三刻,赵婉进到轩宇阁偏阁中,被人领着在花厅坐下。   一直坐到了戌时三刻,才有宫婢引她去了偏阁之中的寝殿。   宫婢侍候她沐浴过后,将她带到了殿中木榻安坐。   殿中的水漏滴滴答答,赵婉不知坐了多久,扭头看时,已是亥时正。   她的心跳随之越来越快,扑通扑通,一声又一声。   手指微僵,赵婉轻轻动了动,摸到了掌心的细汗。   殿外传来人声。   “皇上驾到。”   赵婉慌忙起身,跪地拜道:“参见陛下。”   萧衍走到灯火通明的寝殿之中,看了一眼面前跪地的赵才人。   她着一身素衣,头发已经披散开来。   “起来。”   赵婉抬头,目光撞进萧衍一双暗褐色的琉璃眼,可他脸上不见欣喜,唯有冰冰冷冷的目光审视着她。   赵婉心中一跳,见他撩袍坐到了桌前的方凳上。   她屏息凝神,前行两步,问:“陛下,喝茶么?”   萧衍颔首。   赵婉提起茶壶,用尽全身力气克制,提壶的手才没有颤抖。   萧衍捏着茶盏,却看了一眼雕花窗外。   窗外的侍从站在六方宫灯之下,身影投照在窗花之上,暗影浮动。   几条身影倏然晃动,只见一道身影忽然窜入。   赵婉见眼前的萧衍眼中微亮,唇角露出个隐约笑意。   萧衍坐定。   终于还是按捺不住了?又要来老一套,头疾?   他等着宫人拍门的声响骤起,可是等了半刻,却始终没有声音。   窗外的那一道灯影,忽而折返。   萧衍皱眉,起身,径直走到殿前。   殿门拉开,外面是高贵公公诧异的神情,“皇上,有何吩咐?”   “方才是何人来过?”   高贵公公懵了片刻,“无人来……啊……是御马的宫人来找奴才回禀明日启程诸事,奴才已经打发他走了……”   萧衍默立在殿门前,忍了片刻,才劈手夺过高贵手中捧着的斗篷,走出了轩宇阁偏阁。   高贵公公愈发迷茫,“陛下……”   他探身往回看了看寝殿中的赵才人,见她一脸煞白地立在屋中,无措地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   是她不会伺候?惹恼了陛下?   高贵不及多想,只得快步疾行跟上皇帝的脚步。   皇帝又回了轩宇阁原本的寝殿。   高贵公公第一次遇到此等情状,摸不清皇帝究竟是发脾气,还是没发脾气。   若是发脾气,也摸不透,这究竟是为何发脾气。   但高贵公公毕竟不是一般人,他脸上带着笑,打了个千,“明日一早就要启程,皇上还是早些安寝。”   萧衍“嗯”了一声。   高贵公公回身,眼风一瞄,伺候梳洗的宫人端着托盘进到寝殿。   待到萧衍躺下,高贵公公才从寝殿退了出来。   负责偏阁的宫人焦急地等在殿外,“高爷爷,这偏阁里的才人怎么办?”   高贵公公抬头看皓月当空,时候不早了。   “能怎么办,伺候睡下呗。明日一早都得按时启程,若是耽误了回程,你几个脑袋都不够砍得。”   宫人称是,匆匆赶回了偏阁。   高贵公公立在原地,朝寻雪殿的方向望了一眼。   一片漆黑。   *   卯时正,天色还是黢黑,宫人开始陆陆续续地往外搬箱笼,架在车马上。   顾仪被桃夹叫了起来。   “贵人,该起了,今日回京,耽误不得。”   顾仪翻身而起,幸而她昨夜睡得早,起来也不是特别困。   她轻轻地打了一个呵欠,桃夹掀开床帐,伺候她梳洗。   “奴婢特意去膳房要了一罐醋酸梅,待会儿贵人若是坐车难受了,就含一粒。”   顾仪一想到要坐马车,苦哈哈地说:“早晨,就不用膳了,打包些零碎点心,饿了垫垫肚子就行。”   桃夹应声而去。   还有一刻到辰时。   天终于蒙蒙亮,顾仪走到寻雪殿外,被清冷的山风一吹,打了个喷嚏。   桃夹给她系上了斗篷的缎带。   “贵人忍忍,到了车辇上就不冷了。”   顾仪往车辇而行,远远地看见萧衍玄冠高竖,身披鸦青斗篷,站在宝顶马车前。   她加快了步伐,走到近处,蹲福道:“问陛下安。”   萧衍回头扫过她一眼,转回了视线。   顾仪敏锐地感觉自己是被无视了。   她询问的目光望向一旁立着的高贵公公,而高贵公公埋低了头,连一个眼神都不肯给她。   顾仪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扭头看见一个宫人领着赵婉往这边行来。   她于是又蹲福了一下,“那臣妾……先告退了……”   她微微蹙眉,刚走了几步,忍不住回身又去看萧衍,目光刚好碰上他的目光。   假笑女孩的表情还不及挂到脸上,萧衍就漠然地转开了视线。   顾仪:……   而赵婉同样身着鸦青斗篷,走到了萧衍身边。   顾仪转开眼,撩开布幔上了车辇。   桃夹犹犹豫豫道:“贵人不觉得陛下恼了贵人吗?”   我也这么觉得啊,顾仪点点头,露出个苦笑,“但是我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桃夹大胆揣测:“莫非是为了赵才人?是赵才人昨夜同陛下说了贵人的坏话?”   不会吧,人家小情侣好端端谈恋爱,为何要说她坏话,并且她扪心自问,自己对女主,没得说!   桃夹见她表情不信,又猜:“难道是陛下不满赵才人,才把火撒在贵人身上?”   这个好像有点靠谱。   绝情帝王的感情线一听就知道肯定不是一开始就一帆风顺。   女主角也要按照剧情,作几回。   可是她都已经微笑着祝福他们,努力将存在感降到最低了,为何还要被迫当工具人。   一想到这里,顾仪就神色恹恹地说:“算了,许是一阵吧,过一阵子,陛下就好了。” 第29章 我和我的室友   辰时正,车辇缓缓起行。   萧衍看了一眼车中小几上整齐陈列的三个白瓷罐。   醋腌的乌梅。   可他从不爱吃酸梅子。   他双目轻合,暗舒一口气。   “停下。”   御夫闻声勒马,“陛下有何吩咐?”   “差人去请顾贵人来。”   顾仪再次被叫到皇辇之上与萧衍同乘一舆。   她进到车辇之中,抬眼看见萧衍无波无澜的表情,有点胆怯,伏地拜道:“臣妾谢陛下隆恩。”   “起来。”   顾仪抬头仔细地看了一眼萧衍,见他眉若鸦羽,长眉微敛,鼓起勇气道:“陛下是不是恼了臣妾?”   萧衍看她不安地眨了眨眼。   “顾贵人,为何这样说?”   都叫她顾贵人了,还问为何这样说!   “臣妾虽愚钝,但陛下的一举一动臣妾都看在眼里,故此也能猜到。”顾仪眉睫颤抖,“比如……今天辰时,陛下就没有搭理臣妾。”   萧衍冷笑,“那你为何自己就先告退了?”   顾仪一顿,老老实实道:“臣妾是见赵才人来了,臣妾才识趣地走了。赵才人昨夜承宠,臣妾料想,今早伴君的阖该是她!”   萧衍脸上冰雪初融,“因此你……是在拈酸吃醋?”   顾仪摇头,矢口否认:“臣妾没有!”   口是心非。   萧衍唇角微扬,依旧冷声道:“顾仪,不是你处心积虑要用赵才人?如今怎么了,可是反悔了?”   这恐怖的剧情游戏规则,顾仪跟他说不清楚,泄气道:“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臣妾知道错了。”   语气实在不可称之为恭敬,可萧衍心中郁气又散了几分。   拈酸吃醋,算不得大罪过。   他甚至期盼顾仪能拈酸吃醋。   而不是整日谋算,将圣心看作得失功过,暗地里想着算计他。   顾仪内心憋闷,却见萧衍神色反而转晴,还伸手递给她一个白瓷盅,“里面是新腌制的醋梅。”   顾仪接过,气呼呼地打开吃了一颗。   顿时酸得牙倒。   萧狗子!今天还要拿酸梅来双鲨!   等我熬到出宫当富婆,看我不去养个十个八个美男,过把瘾!   萧衍看她泄愤似地吃酸梅,眉目酸作一团,不禁失笑。   *   赵婉坐在自己的车辇里,打量了一眼自己新的贴身宫婢,绣荷,只有十五岁,原是乌山别宫的宫婢。   她穿着洗到发白的宫服,瑟瑟地打量了她一眼,“此去京城,奴婢听说要一整天,才人要用些点心吗?”   赵婉摇摇头,柔声道:“不必折腾,我亦不饿。”   绣荷眨眨眼,“嬷嬷嘱托说,贵人初蒙圣宠,今日因注意休憩才是。”   赵婉心中的苦涩丝丝蔓延开来。   她不懂为何昨夜皇帝会拂袖而出。   回到皇宫,后宫俱全,她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再次见到萧衍。   行过大半日,车外人声渐高。   宫婕妤撩开车帘,往外瞧,金乌坠地,城门遥遥可望。   春芽叹道:“婕妤再忍忍,就快到了。”   宫婕妤轻笑,“陛下回到宫中,身边忽然多了一个貌美的赵才人,后宫不知该是何等精彩。”   才人品级虽低,可是皇帝钦点,并非选秀而来。   一个顾贵人也就罢了,现在又多了一个赵才人……   她放下车帘,叹道:“柳飘飘该坐不住了吧……”   春芽应声附和:“这十月就快到了,德妃娘娘素来就爱那捶丸戏,今年应该也会召众嫔妃嬉戏。婕妤这段时日可得仔细养养脚踝。”   车外马嘶声过,是侍卫打马前行开道的蹄音,终于要进城了。   行过宫门,除开皇辇,其余车中之人皆须下辇步行。   顾仪揉了揉小腿,看向萧衍。再坐下去,她的腿就伸不直了。   萧衍靠在车壁上,还在翻书。   顾仪斟酌片刻,出声道:“陛下,就快到了,臣妾还是下辇吧。”   萧衍“嗯”了一声。   顾仪唤道:“劳烦停车。”   车马没有停下。   顾仪尴尬道:“陛下……”   萧衍放下手中书册,“停下。”   御夫立刻吁声,拉紧缰绳。   宫人撩开布幔,顾仪捏着她的捶腿棒槌,下了皇辇。   皇辇继续前行,顾仪慢悠悠地顺着宫道走,桃夹从后方迎上来。   “贵人辛苦了。待会儿回殿,奴婢替贵人按摩!”   顾仪颔首,道:“桃夹,还是你待我好!”   赵婉下辇,一眼就看到了前面缓行的顾贵人。   与皇帝同辇而行,莫大的荣宠。   今后她就要与顾贵人同殿而栖。   顾仪拖着发僵的双腿走回了河洛殿。   快进殿时,她回身一望,看见身后远处有两盏宫灯开道。   定睛一看,是赵婉,要来住河洛殿偏殿。   书中的婉美人,住得是离前殿极近的蒹葭殿,因为毗邻德妃所在的落英宫,两人没少斗来斗去。   可如今赵才人要住进河洛殿,往后她可能还是要在线继续修正剧情。   顾仪心塞如大海,但事已至此,没有办法了,只有等熬到出宫,做富婆的那一天了!   而此时此刻,她将心比心,决定今夜就暂时不留下女主寒暄说道了。   自己原先住在秀怡殿偏殿的时候,就常常希望王婕妤让她一个人静静。   顾仪想罢,脚步没有停留,迈步径直入了河洛殿正殿。   赵婉看她背影微顿,继而入殿。   绣荷问道:“才人,这可怎么办,还要去给顾贵人请安么?”   赵婉仰头看夜空黑沉,“不了,明日我早些去正殿请安就行。”   顾仪累得骨头快散架了,泡过澡后,就趴在床上任由桃夹按摩。   桃夹手劲大,找穴位奇准无比。   顾仪舒舒服服地享受了一会儿,有些不好意思道:“可以了,你也坐了一天车了,也累了,早点睡罢!”   桃夹笑道:“奴婢不累,再给贵人松活松活腿脚,明日起来才不会疼。”   顾仪:“那……好吧。”   辰时不到,偏殿里的赵婉就醒了。   她望着头顶的牙色菱纱床帐出神。   河洛殿,皇帝是要让她做顾贵人手中的棋子。   她身无倚仗,贵人的照拂于她在刚入宫的当口,甚为紧要。   而皇帝的宠爱……   赵婉翻了一个身。   而皇帝的宠爱,有朝一日,她也要尽数握在手中。   绣荷听见帐中的动静,轻声问:“才人醒了?”   赵婉起身:“嗯,服侍梳洗罢。”   等了一会儿,见到绣荷端回水盆,赵婉问:“正殿里顾贵人可是起了?”   绣荷摇头,“奴婢出去打水的时候,见到灯火还是暗着,守夜的宫人也没什么动静。”   赵婉点头:“知道了。你等半刻之后再去看看。”   一直等到巳时。   顾仪终于醒了。   按摩过后,果真睡得香甜。   她伸了一个懒腰,开始梳洗。   桃夹问:“贵人今天想吃什么,近日天气凉了,早膳喝粥,晚膳就让膳房送个锅子?”   顾仪点头,“可以可以,就这么办!锅子里放羊肉和白萝卜。”   桃夹歪头道:“还未到十月,贵人,十月以后再吃羊肉吧,到时候草原羊就该送进宫了,才好吃呢!晚上吃个牛肉锅,找个刀工好的师傅,片得薄薄的,最嫩了。”   顾仪:“就按你说得办!”   定下晚膳,感觉一整天都有了奔头。   顾仪飞快洗漱完,正在喝粥,就听宫人说,偏殿赵才人来请安了。   顾仪再次将心比心,不想让女主角等太久,打算早早应付一下。   桃夹却眼疾手快地又给她盛了一碗粥,“贵人,莫急,这粥米熬得火候正好,再尝一碗,这个腌萝卜也好吃呢!”   顾仪放下碗,语重心长道:“宽以待人,严以律己,我们河洛殿不是那种肆意打压人的地界。”跨番争斗是不理智的!女主光环不可破!   桃夹嘟嘟嘴,“奴婢知道了,可是贵人不给那赵才人立威,往后她若是接连有宠,就难了。”   人家将来本来就是接连有宠,中宫主位,六宫散尽,屹立于后宫之巅啊。   顾仪叹了一口气,“我将心托明月,而明月如何,就不是我该担心得了。”   桃夹嗫嚅一声:“贵人……”却没有再劝。   顾仪快步去了正殿见赵婉,只见她头上簪了花钿,身穿白绿夹袄,香色襦裙,只是不知为何面色颇有些憔悴。   赵婉蹲福道:“问贵人安。”   顾仪微笑,“起来罢。”她顺势坐到梨花椅上,招手道,“你也坐。”   赵婉起身坐到了她的下首处,“谢贵人。” 第30章 虽迟必到   两人对坐,静默片刻,仍旧生疏得尴尬。   顾仪笑问:“才人初迁河洛殿,昨夜睡得可好?”   赵婉:“劳贵人挂记,偏殿一应俱全,妾身睡得极好。”   顾仪点头,“如此甚好。才人若是还有别的需要,传宫婢告知即可,河洛殿里没有那么大的规矩,才人也不必每日都来请安。”   赵婉垂首:“但听贵人吩咐。”   这么小白花的女主,顾仪有点接受不能!   她假咳了一声,“既无事,才人可以回去了,我……”顾仪正打算编个说法,殿外却传来一个陌生宫婢的声音:“问贵人,才人安,德妃娘娘请二位主子去落英宫坐坐,说许久不见,甚为想念。”   顾仪不禁起身,“好,你速回德妃娘娘,我们随后就到!”   德妃,终于要正式出场了。   原书中,德妃对于赵婉的刁难,始于她从乌山别宫回京,受封婉美人之后,现如今,赵婉是赵才人,住在河洛殿偏殿,因此连带她也被请去落英宫喝茶,顾仪顿觉头大。   宫婢自去回话,赵婉看顾仪微微蹙眉,问:“贵人,与德妃娘娘没有打过交道?是有些担心?”   顾仪:“我与德妃娘娘先前并未私下见过,今日去拜会,也是自然。”   顾仪略微整理了妆容过后,就和赵婉一道缓步朝落英宫而去。   落英宫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顶,檐下是一道长廊。   顾仪和赵婉到了正殿门前,就站在廊上等待传唤。   正殿门内立着琉璃屏门,屏前一个剔红孔雀牡丹纹几,上摆青花折枝花纹八方烛台。   比之河洛殿,秀怡殿,奢华数倍。   不愧是德妃,也不愧是柳飘飘她爹!   此时天气微冷,秋风卷地,顾仪双手拢在大袖中,站在殿门外。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见传唤。   桃夹附耳道:“早知如此,奴婢就该给贵人备一个手炉。”   顾仪摇头, “这里景致好,你看,前院里的枫叶红了,不也好看。”   赵婉站在顾仪一步之后,闻言,不禁也去看前庭中立着的枫树。   枫叶火红。   已近深秋了。   一个身穿绛紫花团上衫的宫婢出了殿门,蹲福道:“德妃娘娘请二位主子进殿。”   顾仪微笑道,“多谢,烦劳引路。”   德妃坐在殿中的紫檀圈椅上,听到了顾贵人的声音。   温柔的一把好嗓子。   狐狸精!   她不悦地婆娑起手上的缠枝金甲套。   顾仪和赵婉进到殿中,朝着上首处的德妃,齐齐拜道:“问德妃娘娘安。”   德妃看到两人面目,更是不悦。   顾贵人,她在中秋宫宴上见过,是个美人。   可没想到,那乌山别宫里受封的赵才人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皮相。   难怪!   她直起身子,柳眉微皱,复又舒展,“二位妹妹,客气了,何必行如此大礼,起来罢,不过是找你们来,与你们说说话,喝喝茶罢了。”   德妃转头吩咐宫人:“赐座,上茶。”   宫婢搬了两个矮凳来,坐下去以后,人顿时就矮了一大截。   德妃居高临下地看向赵婉,淡笑道:“这就是新封的赵才人罢,果是好相貌,本宫见了都喜欢呢!”   开始了,开始了,女一女二的战斗开始了!   顾仪手中捧着一盏热茶,纹丝不动,力求把存在感降到最低。   赵婉低眉顺目,“德妃娘娘谬赞了。”   德妃又是一声娇笑,“若非如此,本宫就更是称奇了,陛下从前可从来都不恣意提携宫婢,奴才就是奴才,怎么做主子!”   赵婉心中一痛,轻咬朱唇,吐不出半个字来。   德妃心中满意,看向顾仪,“顾贵人,说呢?”   顾贵人什么都不想说!   顾仪尽力笑得乖巧,“娘娘有所不知,赵才人本是女官出身,曾是司制司掌制,匠心独运,月华裙就是才人所制,并不是奴才。依妾身来看,娘娘才当真是珠玉在前,雍容风华,陛下在乌山别宫中,只是瞧着妾身和才人有几分新鲜罢了。”   德妃轻笑一声,“顾贵人口舌这般伶俐。”   而赵婉却侧脸惊讶地望了顾仪一眼。   顾仪又笑:“在娘娘面前凑趣儿也是妾身的荣幸。”   德妃面色稍霁,“今日请你们来,还有一事与你们说道,十月将至,去岁本宫办了一场捶丸戏,阖宫都乐上一乐,今岁,趁着还未下雪,便想着也办来解闷,去岁是王贵人,宫贵人替本宫参谋,可二位贵人如今已是婕妤,这种跑腿的差事,本宫也实在不能叨饶了,田贵人呢,又是个药罐子,本宫就将此差事交给河洛殿的二位了……”   书中德妃对婉美人委以重任,当然是为了让她搞砸,在御前出丑,但现在拉上自己,是垫背吗……   顾仪正想开口拒绝,却听殿外长声唱道:“皇上驾到。”   德妃立刻欣喜地起身,去迎:“皇上来了!”   顾仪和赵婉跟着起身,立到一旁。   修罗场,虽迟必到。   女二,男主,女主的情感小漩涡。   她这个工具人恰恰又出现在这里……   德妃拜道:“参见陛下。陛下去了乌山别宫,许久不见,臣妾时时挂念。”   萧衍扶她起身:“平身,今日下朝朕看时辰尚早,就来看看你。”   德妃闻言大喜,“陛下隆恩。臣妾特意备了陛下爱喝的竹叶茶,请陛下品鉴。”   萧衍淡笑:“爱妃有心。”   目光却看见德妃身后,垂首站着的顾仪。   看她低眉顺目地站着,像个呆子。   德妃回身一望,“臣妾都忘了,今日二位妹妹也恰在殿中,方才我们一道再说今岁捶丸戏呢。”   萧衍径自落座,挑眉道:“哦,说来听听。”   德妃坐到他身旁,左手金甲套轻轻搭在他的右臂上,笑靥如花,“臣妾是想着宫婕妤,王婕妤既已升位,这些小事就不必总是叨饶她们,今年捶丸戏准备,臣妾就准备交予河洛殿的顾贵人和赵才人。”   萧衍笑道:“主意甚好。”   德妃见皇帝心情好,又笑:“往日里都是姐姐妹妹凑趣儿顽捶丸戏,可十月的捶丸戏,陛下一定要来捧臣妾的场啊。”   萧衍:“朕当然会去捧场。”他的目光扫过,尚还站在一旁的二人身上。   德妃见状,问:“赵才人,既是陛下赞好,今岁捶丸戏可得好好筹划,万不可出半点差错。”   剧情在线了!   顾仪眼风去瞄赵婉,见她一脸郑重道:“阿婉定当尽心竭力。”   萧衍笑道:“那朕拭目以待。”   赵婉心中一喜,克制住唇角的笑容,“谢陛下吉言。”   萧衍见顾仪眼神看过赵才人,瞄过德妃,却迟迟落不到自己身上,“顾贵人,如何说呢?”   顾仪适才抬眼看了看萧衍,见他头戴玉冠,桃花眼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于是垂下眼,道:“臣妾也定当尽心竭力。”   德妃侧头细看了一眼皇帝,见他专注地盯着顾贵人。   她伸手拉了拉他的袖袍,“陛下,既然陛下来陪臣妾了,二位妹妹在落英宫里也喝过茶了,臣妾就放她们回河洛殿罢。”   顾仪闻言,暗暗舒了一口气。   萧衍看顾仪肩膀微微沉下,这是松了口气……这么着急要走?   “退下吧。”   顾仪蹲福:“臣妾告退。”   赵婉慢了半刻,道:“臣妾告退。”   走出落英宫,赵婉犹豫问顾仪:“贵人,这筹备捶丸戏,贵人心中可有主意?”   顾仪回顾书中内容,“我心中没有,但我知晓你一定有,待到德妃娘娘将《丸经》送来,你按照上面的指示筹备,末了,我们再一同商量。”如何在保证剧情主线的前提下,把锅都甩掉,甩掉!   赵婉屈膝一福,“得贵人信重,阿婉感激不尽。”   顾仪扶她起来,“不必多礼,我信你!”按照剧情,承宠过后,再有一波小坎坷,你很快就要崛起了!进入疯狂打脸模式!   *   “陛下,在想什么呢?”德妃亲手泡了竹叶茶,递到萧衍手边,见他单手支在黄花梨木椅的扶手,似乎是在……发呆?   德妃见萧衍眼神转过来,淡笑道:“朕只是在想……柳丞相为何又称病不朝?”   德妃心中一沉,脸上笑道:“阿爹年纪大了,每遇霜寒天气,腿疾发作,陛下勿要见怪。”   萧衍:“拔擢官员甫入六部,柳丞相乃国之栋梁,朕还望他好生将养,早日赴朝。”   德妃笑意勉强,“臣妾定将陛下的话传予阿娘。”   柳放心中虽对新官拔擢亦有不满,但不敢像齐若唐一再劝谏,只称病不朝。   萧衍今日来无非是想敲打柳家一番,不能学齐家,心太大。   他品了一口茶,“爱妃茶艺又进益了。”   德妃:“谢陛下夸赞。”   萧衍饮过一盏,起身道:“朕还要回天禄阁,便不留了。”   德妃慌忙起身,“陛下一盏茶的功夫,就要走?”   萧衍:“朝中事务繁杂,朕改日再来瞧你。”说罢,真朝殿门而去。   德妃觉得今日的皇帝不同,可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同。   她一咬牙,从后抱住了萧衍的腰身。   萧衍顿住脚步,笑道:“这是怎么了?”   德妃脸涨得通红,“臣妾失仪了,只是臣妾许久都没见过陛下了,今日……今日虽不是翻牌的日子……但臣妾希冀陛下能留下……怜惜臣妾……”   她说罢,却见面前的皇帝没有回应。   等了片刻,德妃心中越发没底,不禁松开了手臂,抬头道:“陛下……”   萧衍转身,脸上带着浅笑。   德妃笑意还未及眼底,却听他,说:“朕今日实在太忙,改日再来看你。”   德妃只好蹲福道:“那臣妾等着陛下,恭送陛下。”   皇帝走后,德妃缓步走进寝殿,尚仪局送来的乌山别宫彤史就在床头,寥寥几笔,猩红刺目。   德妃抓起床头的玉如意猛地掼到地上,上好的青玉霎时摔得粉碎,化作齑粉。   “都是那帮狐狸精!”   她今日舍了脸面都没能留下皇帝,心中又气又急,委屈极了! 第31章 佩服,不愧是河洛殿那位……   殊不知自己已经被划入“狐狸精”阵营的顾仪回到河洛殿,原以为可以稍作喘息。   可一下午,整个河洛殿来客络绎不绝。   王婕妤前脚走,又有人后脚来,连平日里没什么往来的周美人,陈美人都来河洛殿与顾仪寒暄。   顾仪心累,还要打叠起精神来应付。   宫妃来寒暄,话里面嚼来嚼去,无非就是打探赵才人为何在乌山别宫被皇帝意外地受封才人。   为何又在河洛殿里,是不是宫婕妤惹怒了陛下,还是她惹怒了陛下。   或是宫婕妤靠此婢女搏宠,反而便宜了她。   诸如此类,云云。   顾仪笑着打哈哈,“陛下兴许怜爱赵才人。旁的,我也不知道,不若去问问陛下。”   等到送走陈美人,顾仪才有空歇息片刻。   “晚膳的锅子什么时候送来?”   桃夹:“已经派人去膳房提膳了,想必片刻后就到。”   顾仪笑道:“好,德妃娘娘送来的丸经,给赵才人了么?”   桃夹点头,“先前一送来,就派人给了,奴婢看贵人和美人们说话,就没来回话,赵才人翻过丸经,就去尚功局和工匠所找擅长作捶丸,捶棒的宫人了。”   顾仪提点桃夹,“你在宫中熟悉人事,筹备捶丸戏这几日帮衬赵才人。”见桃夹张嘴要辩,顾仪抢白道,“这德妃娘娘的差事,可是河洛殿的差事,出了差子,让人揪住错处就不好了。”到时候,大家都是背锅侠!   桃夹嘟嘴,“奴婢知道了!”   “顾贵人,就这样作甩手掌柜?”   是萧衍的声音。   顾仪回身一望,真是萧衍。   她飞快扫过殿外的宫人,早已是跪了一地,可没有传报,也不知道萧衍方才在殿外站了多久。   她蹲福道:“参见皇上。”   萧衍抬手,示意她起来,目光落在桌上摆着的两盏残茶。   顾仪解释道:“陈美人来殿中与臣妾叙旧,刚走不多时。”   萧衍“哦”了一声,撩袍落座。   顾仪不知道萧衍这个时辰是为何事而来,难道是去看赵婉,顺道过来看看她?   萧衍见顾仪呆立不动,“顾贵人许久未回宫,河洛殿连杯茶都不愿上了?”   顾仪回过神来,去看桃夹。   桃夹立刻蹲福:“陛下恕罪,奴婢立刻差人奉茶来。”   “陛下恕罪。”顾仪说罢,顿了顿,试探道,“陛下,今日来是有何事吩咐臣妾?”   萧衍眉心微蹙,不知她今日口吻为何如此生疏,心中生出几分不悦,“怎么,顾贵人,若是朕无事,就来不得河洛殿了?”   顾仪怂了,干笑一声,“陛下,这是什么话,臣妾整日都盼着陛下来!”   萧衍神色稍霁,“油腔滑调。”抬眼却见她还直挺挺地立在桌前,并未坐下。   心中蓦然想起乌山别宫训诫她的时候,他缓声道:“坐下罢。”   顾仪落座后,恭恭敬敬道:“谢陛下赐座。”   萧衍闻言,眉头一跳,一股道不明的烦躁漫上心头,抬眼道:“顾仪……”   顾仪静待下文,却一直等不到下文。   “陛下?”您把话说完啊!   萧衍却说:“你晚膳叫膳了么?”   顾仪点头,“臣妾今日叫了牛肉锅。”   两人沉默了片刻。   顾仪摸不准他是不是要去找女主,可萧衍凝眉默然的表情有点可怕,她犹犹豫豫地开口问:“陛下,要留下来用膳吗?”   萧衍听她语意勉强,小心翼翼,心中不快愈盛。   顾仪……朕平日待你如何。   不过区区训诫了你一回,你就这样怕我?   况且,朕许你的,不是你所求么。   萧衍一声不吭,起身拂袖而去。   顾仪茫然了。   桃夹沏好茶回来,见到人去楼空,“贵人,陛下呢?”   顾仪:“呵呵。”   隔了几天,司宾司就将捶丸戏的宫中庭院舆图送到了顾仪手里。   捶丸,以木棒击球,进入地面提前挖好的洞穴,和现代的高尔夫球非常相似。   舆图选的是御花园一隅,虽没有《丸经》中所载的山野起伏的地形,却设置了假山,花木,石径的蜿蜒曲折路线。   园中上共建五个球窝,窝旁插旗作标。舆图上标明了球窝,旗,以及击丸执棒的大致位置。   顾仪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生怕出了差错。   她看罢,问桃夹:“请帖都送往各宫了么?赵才人督促工匠所制捶丸都给德妃娘娘过目了么?”   桃夹点头,“赵才人昨日就将器具都送去了落英宫,德妃娘娘想必已是看过了。”   顾仪:“待到器具放归司宾司留待捶丸戏当日使用,你就速带人去查看一遍,尤其是捶丸之球,每一颗木球都务必要细细称过重量,确保万无一失。”   桃夹皱眉道:“贵人,是怕有人动手脚?”   顾仪点头,“正是。德妃娘娘办捶丸戏本是秋日消遣,一桩好事,各宫为了凑趣儿,计筹打球,皇上亦会亲临,难保有人居心不良,作弊取胜就不好了。”   桃夹:“贵人英明!那奴婢明日就去!”   顾仪放下心来,桃夹业务能力没得说,虽然对外脾气糙点,但镇得住场。   按照书中剧情,此秋日捶丸,女主独霸片场,拔得头筹,但德妃要求检验捶丸之球,发现女主所用之球比其他球略重,在坡道上击球更占优势,在平地上不会被风吹飘,就说她奸佞,作弊,谋宠,又因女主是筹备丸戏之人,更是以公徇私,罪加一等。   女主被罚在落英宫外长跪两个时辰,可偏偏又下大雨,生了一场大病。   实惨。   后来,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德妃自导自演。   而如今,顾仪成了筹备之人,肯定不想做背锅侠。   并且,女主此番受不受辱……应该不影响主线剧情……吧……   桃夹见顾仪凝眉深思,转而替她沏上一杯茶,转了话头,“贵人……明日就是翻牌的日子里,要不要奴婢去寻高公公?”   自乌山之行后,桃夹已经和高贵公公说得上话了,不必再找陆朝,这个中间商。   顾仪闻言,不觉有些头疼。自萧衍上次拂袖而去,她到今天都莫名其妙,不懂究竟是为啥。   况且,萧衍按照剧情肯定要翻女主的牌啊。   顾仪摇摇头,“不了。”她犹豫道,“挂红签吧。”   桃夹算了算日子, “不是……还没到么?”   顾仪摆了摆手,“就快到了……”   桃夹只得依言行事。   天禄阁中,静若荒坟。   阁中立着的两个宫人皆垂头不语,恨不能生生屏住呼吸。   高贵公公缓步入阁,将茶盏放在紫檀木长桌上,“陛下,喝口茶吧。”   这种端茶送水的活计,多是由伺候茶水的宦官来作,可昨天那茶水宫人,打湿了托盘,就被打发出了天禄阁。   平日里,皇帝对于下人并不苛责,托盘湿了是个小错,他可能都不会注意到。   昨天,却把人打发了。   高贵公公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皇帝是心情不好。   他越是沉默,心情就越是不好。   前朝的事近来也有了进展,高贵公公猜,问题可能是出在后宫。   但想起后宫,此际能给皇帝添心烦的,那自然就只有河洛殿顾贵人了。   高贵公公在心里给顾贵人竖了个大拇指。   佩服!   萧衍尚在批奏疏,看了一眼茶碗,没有动。   阁外传来些微声响,他不由得皱眉。   高贵公公立刻道:“奴才这就去看看是什么动静!”   高贵公公出门就看见是德妃娘娘身边的丫鬟冬草。   冬草乖巧一福:“高公公,我们娘娘派奴婢来给皇上送道点心,是新烤的柿子饼,劳烦高公公转交。”   高贵公公心中为难,又来了!   这几日,皇上刚回皇宫,宫妃们成日来送东西。   可没看见,皇帝心情不好啊!   他面上带笑:“娘娘有心,奴才一定带到。”   高贵公公接过托盘,进入阁中。   却见皇帝抬头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托盘,面上似乎隐有期待。   高贵心中又叹一口气,微笑说:“德妃娘娘给陛下送了道点心,是新烤的柿子饼,这时节吃,正甜呢。”   皇帝果然垂下眼,“放那儿吧。”   高贵公公将托盘轻轻放到一旁的条案上。   这几日,王婕妤送来的丝帕,宫婕妤送来的点心,田贵人送来的笔墨,周美人送来的砚台都堆在这里。   顾贵人,明明惹怒了陛下,还不来服个软。   佩服!   但明日就是翻牌子的日子里,高贵公公暗下决心,即便河洛殿不来送银钱,他也要把顾贵人的牌子摆在显眼的位置。   孰料,隔日敬事房送来的河洛殿顾贵人的玉牌上赫然挂了红签。   老天爷! 第32章 武公公,保重   敬事房的武公公打量一眼高贵公公的表情,赔笑道:“高公公,这是有何不妥吗?”   高贵公公假咳一声,“无事,你进去罢。”保重!   武公公不明所以,但依旧抖了抖衣袍,垂首入阁,“参见陛下。”   萧衍几步跨下长阶,速度快得令武公公一怔。   陛下,这是开窍了?   萧衍一眼就看见托盘之上的两支红签。   采薇殿淑妃,一直挂红。   而另一个,位列第三行,玉牌上赫然是河洛殿顾贵人。   武公公埋头高悬托盘于顶,久久不见皇帝动作。   他斗胆抬眼去看,只见皇帝下颔绷紧,面无表情,唯有一双剑眉若弦,眼中瞳仁暗沉,隐含凌厉。   他不敢再看,马上埋低了头。   手中却忽然一轻。   皇帝伸手掀翻了武公公高举于顶的梨花木托盘。   托盘坠地,噼里啪啦,接连数声大响,玉牌七零八落地洒了一地。   武公公膝盖一软,跪地长拜:“奴才伺候不周,陛下恕罪,陛下息怒!”   高贵公公站在阁外,闻声也是一惊,当即入殿,拜道:“陛下息怒!”   天禄阁中,一时寂然。   萧衍见两人垂首跪地,战战兢兢,忽而笑了一声,“都起来……”   武公公不敢去捡四散开来的玉牌,只埋头捏着托盘边,弓腰站了起来,“陛下……奴才……先……先告退了。”   耳边却听皇帝缓缓道:“召,河洛殿赵才人。”   武公公生生顿住往外退的脚步,应声道:“奴才遵旨。”   皇帝自乌山回宫,头一回翻玉牌仍旧是于乌山别宫新封的赵才人。   阖宫皆惊。原以为只是皇帝一时兴起,在乌山提携个才人,不算什么,可回到宫中,竟也有宠!   顾仪立在窗边,看尚仪局宫人陆续往河洛殿偏殿而去。   剧情果然在线……   桃夹蹙眉,焦虑道:“贵人……这可如何是好?”   顾仪收回视线,“这不算什么大事,赵才人有宠,也是好事。”   桃夹又看一看门外成串的宫婢,“贵人,若是此时不灭她心气,万一以后赵才人心大了……”   顾仪摆手,“我信赵才人不是那种人。”   说着,起身走了几步,长舒一口气。   “走,桃夹,我们去御花园喂鱼。”   桃夹动了动唇,还欲再劝,可见顾仪微微皱眉,只得旋身去拿鱼食,嘴里嘟囔道:“贵人,天光正好,去御花园走走也好……”   顾仪换了一身衣服,月白襦裙,外罩竹青嵌毛夹袄,往河洛殿外走行去。   赵婉走到偏殿门边,瞧见顾仪走出正殿大门,问绣荷道:“今日白天桃夹去过司宾司了?”   绣荷点头道:“桃夹姐姐说去称捶丸之球的重量,每一颗都称过,斤两都录在了册子上。”   赵婉凝眉思考片刻,顾贵人……原是这么谨慎的人么……   尚仪局的宫婢恰来唤道:“才人,热水备好了,奴婢伺候才人沐浴。”   赵婉回过神来,走入寝殿,宫婢替她洗过身,又伺候她梳发。   妆镜台上摆着尚仪局宫婢送来的一册书简。   赵婉看过一眼,面红耳赤地转开眼,双目微合。   宫婢不由笑道:“才人,伺候过皇上,还这般害羞。”   赵婉心中一沉,敛了神色,轻叱道:“多嘴。”   宫婢不由面色一僵,收敛笑容,“奴婢知错。”   戌时三刻。   月华洒下湖面,倒影波光。   湖边观鱼台中已是点上了两盏黄澄澄的灯笼。   顾仪手里握着鱼食,有一阵没一阵地往湖里抛洒。   桃夹忍不住劝道:“贵人在这里,也呆了好几个时辰了,夜里风凉,还是回殿吧。”   顾仪转身问桃夹,“现在什么时辰了?”   桃夹四下一望,看天色已暗,“料想应该过了戌时了……御花园花房有铜漏,要不奴婢去看看?”   顾仪“嗯”了一声,“快去快回,我要确切的时辰。”   桃夹领命转身而去。   过了片刻,夜风轻轻吹皱湖面,顾仪冷得抖了抖,于是低头去系胸前斗篷的丝缎绳结。   身后似有脚步声传来,鞋面轻擦石板,沙沙轻响。   “这么快就回来了?”   顾仪转头却看见了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准确来说是半张脸。   是个穿灰袍的青年,瘦削,身量不高,同寻常的太监极为相似,若是落在人堆里,绝不会让人多看一眼。   而他的半张脸此刻却蒙着黑布,露出一双吊梢眼,阴阴沉沉。   糟了!   冷汗立时爬满顾仪后背,她转身要跑,却被那灰袍青年拖住手臂。   他的手劲骇人,似乎要捏碎顾仪的骨头。   顾仪不禁大叫道:“有歹人!有刺……唔……”他伸出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顾仪霎时闻到一股灯油混合木炭的气味,转眼却见他袖中露出一把短刀,刀尖雪亮,顿时吓得她肝胆俱裂!   是什么人要害她!   还是剧情要搞她!   顾仪抬脚就朝他跨/下踹去。   那灰袍人眸光一闪,往旁侧避开,手臂微微放松了对她的钳制!   顾仪发狠地咬了他的手掌一口,门牙用力地咬住了他手心处的一小撮皮肉。   “嘶……”那人疼得收回了手掌。   顾仪立时挣脱束缚,两步跃上观鱼台的凭栏处,那人举刀朝她猛地刺来,划过她的月白襦裙。   顾仪忍住小腿惊痛,倾身跳入湖中。   “砰”一声巨响,水花四溅,她拉开嗓门大喊道:“有刺客!来人啊!”   灰袍人见状,转身就跑入了园中灯火不及的暗处。   桃夹听到水声,跑来观鱼台,大惊道:“贵人,落水了!”   巡逻的侍卫,听到大叫,匆匆赶来。   为首的人,正是齐闯。   他见顾仪落水,抱拳问道:“贵人,可是会水?往岸边来,臣拉你上来!”   你刚刚去哪里了?堂堂御花园都进了贼!   萧狗子的大幕朝要完啊!   顾仪满心悲愤,狗刨似地,划水到了岸边。   齐闯两手托住她腋下,提鸡仔一样把她从湖里拔了出来,他脱下身上大氅,罩在了顾仪身上。   桃夹惊呼:“贵人,你的腿流了好多血!”   齐闯低头一看,她小腿处的月白色的襦裙染成了一阙鲜红。   顾仪慢半拍地“啊”了一声,方才因为害怕紧张而抑制住的痛感忽然鲜明了起来。   桃夹见她面目愈白,焦急道:“怎么办,贵人,奴婢马上去请医政,只是这个时辰,等软轿来,要好些时候,贵人现下肯定是走不动道了,也等不了这么久!”   顾仪试着走了两步,瞬时痛得她五官皱作一团。   齐闯抱拳道:“微臣送贵人一程,桃夹可速去请医政,莫要耽误了伤口!”   桃夹看了一眼顾仪,“奴婢这就去太医院!”说完就跑。   顾仪只好对齐闯道:“劳烦齐都统。”   齐闯拦腰将顾仪横抱起来。   顾仪浑身湿透,缩在大氅里,却看天空西面一片通红。   猩红火光窜天,黑烟滚滚而起。   “谈源堂走水了!”   萧衍定住脚步,听宫人疾步上前来报。   他眉目微蹙,语意冰冷,“刘太妃呢?太妃可还安然无恙?”   他眉目微蹙,语意冰冷,“刘太妃呢?太妃可还安然无恙?”   宫人磕头,说:“喜得佛祖庇佑,太妃娘娘安然无恙。奴才们此际正在扑灭火势,幸而烧起来的只是佛堂,正堂并未起火。想必不多时都能扑灭。”   萧衍:“知道了,你速去派人救火。”   宫人称是,疾走而去。   萧衍负手立在狭窄的夹道上,等了片刻,两个黑衣影卫匆匆行来,单膝跪地道:“陛下恕罪,属下无能,纵火之人甚是狡黠,抛下刘太妃竟自己跑了,属下们只能先取其重,带回太妃。”   萧衍轻笑,“怎么,萧律千里迢迢派个人来营救他母妃,竟然半途而废?养的都是些什么废物!”   两个影卫听他语调寒凉,更是埋低了头,“属下无能,请陛下责罚!”   萧衍:“你们自去领罚。脑袋先留着,往后将功补过。”   两个影卫称“是”。   高贵公公见影卫走后,看了看红墙尽头的河洛殿,“陛下,河洛殿还去吗?”   萧衍不悦道:“回天禄阁……太妃娘娘今夜受惊了,朕待会儿可得去瞧瞧她……”   高贵公公颔首,“奴才这就派人去知会赵才人一声。”   萧衍转身就往前殿方向折返。   走了不多步,却见道前走来一道颀长身影。   萧衍认出了他的甲胄。   齐闯。   而他手上还抱着一个裹着大氅的人影。   萧衍凝眉细看,心中狠狠一落,快步而去。   顾仪抬眼看见萧衍走来,顿时有点想哭。   萧狗子,你的御花园藏污纳垢,都是些什么人来往啊。   萧衍走到近处,才看出真是顾仪。   只见她鬓发潮湿,面目煞白地缩在大氅里,唇色发青。   顾仪开口唤道:“陛下!今夜臣妾在御花园里喂鱼,遇见了一个歹人,那个歹人蒙了半张脸,就拉住臣妾不放,还捂住了臣妾的嘴巴。说时迟那时快,他袖中忽然露出了一把银光闪闪的短刀,臣妾一看,就朝他的跨/下踢去,又咬住了他的手心,趁他松手的时候,跳入湖中,才险险保住了小命!齐都统路过,才救起了臣妾,只是臣妾腿上挨了一刀,齐都统才将臣妾送回河洛殿。”   她说话间,就掀开了腿间的大氅,露出了染血的裙角。   精神尚好,可见伤势不重。   萧衍眉心微动,伸手稳稳地抱住了她的腰身,带到了自己怀里。“齐闯,退下。”   齐闯抬头看见萧衍的表情,顿时心惊,连忙避开眼神,垂首抱拳:“微臣告退。” 第33章 你没有心   顾仪仰头去看萧衍侧脸,见他下颔绷紧,面色冷硬,小声道:“陛下,不信臣妾?”   萧衍却没有理她,抱着她转身快步朝河洛殿而去,吩咐匆匆赶来的高贵公公道:“传医政。”   顾仪靠在他怀里,听见他的心跳,扑通扑通,略有些快。   她眨了眨眼,问:“宫里今夜失火了,与要杀臣妾的贼人有关系么?臣妾在他手上闻到了灯油和木炭的味道。臣妾见过他半张脸,若是需要指认,臣妾可以!”   萧衍垂目见她双眼发亮,跃跃欲试,冷声道:“不必了,用不着你。”   顾仪“哦”了一声,又听萧衍低声说:“今夜那贼人不想杀你,若他想杀你,就不会许你可趁之机,跳入湖中。”   顾仪惊讶道:“那他想做什么?”   萧衍沉声说:“想来……是想捉了你……回去交差罢……”   只是为何萧律的人偏偏选中了顾仪……   阖宫妃嫔众多,为何他独独挑了顾仪……   顾仪在脑中回顾了一下书中剧情,发现完全没有贼人进御花园这一段。   书中只是萧律派人来救他妈,可是那人没救到,只好放火烧了谈源堂脱身,完全没有此人去御花园绑架宫妃的桥段。   难道真是她点背不能怨社会,就不该去喂鱼?   顾仪叹了一口气道:“那臣妾以后再也不去喂鱼了。”   萧衍听她话意轻松,分明没有劫后余生的胆寒,反而一派安然,不禁蹙眉,“顾仪……今夜稍有不慎,你就死了……你不怕么……你满脑子想的……就是喂鱼?”   他问出口后,才赫然发现自己胸中满溢的沉甸甸的感觉,竟是害怕。   他看见齐闯抱着人影向他行来的时候,他在害怕。   怕他抱住的人只是个尸体。   他怕……顾仪死了。   他怕这个小混蛋死了。   顾仪分辨出了萧衍话中的严厉,小声道:“臣妾不是没死么,再说,怕有什么用,人都有一死。”我都死了三回了!这次若是一死,说不定还要重回六月十五,比死还恐怖!   萧衍看她表情无所畏惧,轻笑一声道:“顾仪,你要是不惜命,朕让顾家全族给你陪葬。”   顾仪浑身一震,委屈道:“臣妾不是那个意思……”求你放了全族吧。   河洛殿门已近在眼前,萧衍迈步而入,径直去了寝殿。   赵婉站在偏殿门口望见了皇帝的身影,见他怀中抱着一个人影,头也不回地进了河洛殿正殿。   方才高贵公公明明派人来说,谈源堂失火,皇帝要去探望刘太妃,故而不能来。   眼下,为何又来了?   绣荷见她僵立门口,低声道:“才人,莫看了,还是早些休息罢。”   赵婉应了一声,正欲回身进殿,却见桃夹带着两个青衣白冠医政,急急奔回入殿。   是顾贵人……出事了?   她回身嘱咐绣荷,道:“你待会儿去正殿找个宫婢问问,顾贵人是不是病了?”   她这几日与顾贵人朝夕相处,觉得她此际应该并非装病。   *   两个医政候在正殿之上。   顾仪在寝殿中换下湿衣,身上只穿了一件妃色山茶肚兜,桃夹垂首拿着丝帕替她擦洗,洗去水污和血迹。   顾仪满脸通红,看向立在一旁的萧衍,“陛下,是不是回避一下?”   萧衍目光原本落在她腿上狰狞的伤口处,闻言,挑眉道:“又不是没见过,朕为何要回避?”   顾仪:……   桃夹开口道:“贵人肚兜也湿了,奴婢去拿件新的来!”   顾仪:……   半刻过后,医政躬身进入寝殿。   顾仪换过中衣,穿着黛青纱裤,用锦被虚盖住,只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腿上横卧着一个半尺长的伤口,皮肉翻涌,血迹斑驳。   两个医政躬身屏息,眼神不敢乱瞄,只细细看那伤处,调制了外敷的药膏。   桃夹小心翼翼地用棉纱替顾仪敷上。   顿时痛得她浑身一颤。   酸爽!   萧衍看顾仪额头登时出了一层薄汗,脸色发僵。   他问医政道:“这伤口可有大碍,什么时候能见好?”   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医政拜道:“贵人伤口有些深,需要细细将养七日,按时换药,应无大碍。”   萧衍“嗯”了一声,挥手示意医政退下。   不过片刻,寝殿就只剩下顾仪和萧衍两人。   顾仪痛得头皮发麻,半死不活地倒在榻上。   没有止痛药,真的好痛!   萧衍见她瞪着杏眼,茫然地望着床帐,伸手轻轻盖住了她的眼睛,“睡一会儿就不疼了。”   顾仪乖觉地闭上眼,长长的睫毛轻轻扫过他的掌心。   萧衍适才起身吹灭了殿中烛火,只留了一盏靠近床帐的橘色宫灯。   顾仪半天没听见动静,微眯着眼偷看,却见萧衍站在榻前,解下了腰间玉带,她急道:“臣妾腿有疾,恐不能……”   萧衍气得笑了,“你当朕是什么?”   顾仪讪笑,“臣妾当陛下是天,是地,是一代明君!”   萧衍只着中衣上榻,见顾仪伤的是右脚,他便躺在了顾仪左侧,。   顾仪复又闭上眼睛,想要入睡,可伤口还是一抽一抽地作痛,痛到发木。   她闭了好一会儿眼睛,还是睡不着。   萧衍听她呼吸紊乱,知她无法安睡,缓声问道:“真有这么疼?”   刀伤,剑伤,他也受过不少。   也疼。   可不像她如此小题大做,一身娇气。   顾仪睁开眼睛,苦着脸道:“臣妾真有这么疼。太疼了!”   映着一盏橘灯,萧衍见她睫毛微垂,目光潋滟,似有水光,好笑道:“顾仪,你疼哭了么?”   顾仪立时惊叫:“陛下,你没有心!不来安慰我,还要嘲笑我!”   萧衍忽略了她口中的“我”,挑眉道:“顾贵人方才言语间都将生死置之度外,如今一个腿伤,顾贵人,就这么难以忍受么?”   顾仪连日以来心中本就塞满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如今被萧狗子言语嘲讽,加之腿上剧痛,精神霎时崩溃,眨眼之间,眼角真的滚下了潸潸热泪,“陛下……”   萧狗子,你没有心!   你知道我过得有多苦么!   我都死了三回了!成天提心吊胆!还要在线苦苦维持剧情!   你竟然还要对我言语嘲讽!   萧衍见她真哭了,鼻尖通红一片,眼泪如珠滚落,不一会儿就浸湿了鬓角乌发。   他慌忙地用衣袖去擦她的眼角,“朕没有嘲笑你的意思……你别哭了……若是真这么疼,朕立刻将医政叫回来……”   顾仪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   萧衍真慌了,“你……别哭了……我错了,你别哭了,好不好……”   顾仪还没听过萧狗子这么卑微的语调。   她一时愣住,真止住了哭,“那陛下……”她抽了抽鼻子,想了片刻,“那……陛下给臣妾讲个笑话。”   讲笑话。   萧衍搜肠刮肚,只记得昔年在军中听过的荤笑话,可都不能在此情此景下跟顾仪讲。   他无奈道:“朕实在不会讲笑话。”   顾仪抹了一把热泪,“那臣妾讲一个罢。”   萧衍见她眼角通红,却是不哭了,暗暗舒了一口气,“你讲便是。”   顾仪问:“陛下听过小狗说是,大狗说没的故事吗?”   萧衍心中暗笑,雕虫小技。   嘴上却说:“没。”   顾仪暗笑。   萧狗子,跟我斗!   看她面色稍霁,萧衍翻了一个身,小心地将她圈在怀中。   顾仪闭上了眼睛,只听耳边萧衍道:“明日,朕就升你为婕妤。”   顾仪万万没料到,工伤还有这种升职加薪的福利!   “陛下说话算话?”   萧衍:“朕说得话,哪次没算话。”   顾仪转念一想,犹疑道:“是不是……臣妾的爹……他……”立功了?   萧衍闻言一怔,顾长通虽在抚州行赋改令,可不过月余罢了,难见奇效。   他擢升顾仪自然不是为了顾长通。   见萧衍沉默,顾仪见好就收,“臣妾谢陛下隆恩。”   她翻了个身,因腿脚不便,就没有跪拜,她象征性地握住萧衍的右手,和他握了握手。   感谢!领导!   萧衍却捉住她的手,往前一拉,低头顺势吻住她的嘴唇。   这是个格外轻柔的吻,唇上温软触感,若惊鸿落羽,稍纵即逝却柔情无限。 第34章 我的书粉   隔日一早,顾仪被正式擢升为顾婕妤。   不出半个时辰,六宫都打探到了消息,顾婕妤夜遇贼人坠湖,此封赏乃是抚恤压惊。   落英宫中,德妃问道:“医政如何说?那顾氏真是伤了?”   冬草答道:“奴婢买通了药童,药童亲耳听见胡医政说,顾氏腿上是刀伤,是真伤了。不定会不会留疤呢。”   若是身上留了疤,日后还能不能伺候皇帝就另说了。   德妃柳眉微蹙,“御花园中怎么会进了贼人?禁军脑袋不想要了?”   冬草:“娘娘说得是呢,听说陛下罚了禁军齐统领,打了五十大板,今日宫中巡逻的侍卫都翻了倍,就怕那贼人还在宫里!”   德妃闻言心有余悸,叹道:“顾氏也是运气不好……赏了就赏了罢。”   冬草颔首,“娘娘……这……捶丸之球,这几日尚还没找到下手的时机……要不趁顾婕妤伤着……奴婢再使人去司宾司调换捶丸之球?”   德妃烦躁地深吸一口气,“算了,陛下此际定是心中不悦,本宫……就不欲再起风波了……”   采薇殿中,淑妃来回踱步,心神不宁。   玉壶劝道:“娘娘,莫要焦心了,那贼人说不定早就不在宫中了,娘娘莫怕。”   淑妃却问:“谈源堂烧起来以后,刘太妃是何人带出来的?”   玉壶摇头,“奴婢问了一圈救火的太监,都说没看见。他们赶到的时候,只是听说太妃娘娘安然无恙,可具体谁是第一个发现走水的,谁好像都说不清楚。”   那就是萧衍的人。   淑妃心中愈沉,袖中拳头紧握,追问道:“太妃呢,太妃如今身在何处?可否容妃嫔探望?”   玉壶:“太妃娘娘好像被移到了屏翠宫,具体让不让人去探,奴婢就不晓得了,可宫里谁又会探太妃呢……”   刘太妃是慎王萧律的母妃。   慎王在青州府领着太子衡的旧部,追封萧衡为景帝,自己也登基称帝,这皇宫里谁还敢去看刘太妃!   淑妃轻咬粉唇,“本宫……去屏翠宫瞧瞧太妃。”   玉壶声音微僵,“娘娘……”还欲再劝,可见淑妃已经朝采薇殿外快步而去。   玉壶只得跟上。   屏翠宫是个小宫殿,在西苑西北角,因年久失修,殿门上红漆剥落,十分颓唐。   萧衍穿过庭院,迈步入殿。   殿中的宫人乖觉地无声无息地退出殿外,合上了殿门。   刘太妃正跪在佛龛前,捏着一串碧玺珠翠手串,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她身穿栗色夹袄,茶色襦裙,年纪不到四十,鬓角却已层染白霜。   “太妃佛心依旧,昨夜受惊了,今日还不忘念佛。”   刘太妃闻声,双肩微微颤抖,缓缓转过头来,见萧衍玉冠高竖,宽袍大袖,金丝纹络勾勒飞龙吐珠,腰间玉带上镶刻五爪龙纹。   她脸上怨毒的表情一闪而过,复又平静道:“劳皇帝费心了,还来探望哀家这个老妪。”   萧衍淡笑,“太妃服侍先帝多年,朕自然敬重。”   刘太妃脸色骤变,“先帝……”她脸上的平静再也维持不住,“你还有何面目提起先帝……”   萧衍展眉一笑,“朕为何不提……慎王成日打着先帝的旗号,他能提,难道朕不能提……”   刘太妃愤然道:“你岂可与律儿相提并论,你弑父,杀兄!罔顾伦常,伙同异人围攻/京城,你虽登帝,但杀孽太重,必遭万人唾弃,留千古骂名!”   萧衍摇头失笑,徐徐道:“太妃……怕是看不到朕……是不是遭万人唾弃,留千古骂名……太妃如今日日服毒,不愿拖累慎王,终也是要油尽灯枯,等不到萧律的人来了……”   刘太妃最为隐秘的心思被他一语道破,浑身陡然生寒,她服毒多月,原以为避过了萧衍的耳目,只等身死,可他却早就知道了,只是冷眼看她去死。昨夜原本是她能够再见律儿的最后之机,也被他生生斩断。   刘太妃不禁羞愤交加,喉头发出霍霍轻响,心中恨意喷泄而出,“萧衍,你杀了萧虢,萧衡!还要以哀家胁迫我儿!这天底下姓萧的,若是都被你杀光,而你身无子嗣,这萧家的江山,往后究竟姓萧姓齐,哈哈哈!” 刘太妃自佛前站起,笑音如狂,“不过,即便是姓了齐,也比让你这个野种生的人即位要好!”   刘太妃说罢,就瞬也不瞬地注视着萧衍,等着看他怒不可遏的模样。   可眼前的萧衍早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少年。   他只是站在原地,眉睫微垂,低声一笑,“朕是否有嗣,这天下姓张姓王,不劳太妃挂心,不过……朕定让太妃如愿,在你去后,与慎王埋作一处,也算是成全了你们的母子情谊……”   刘太妃立在原处,目眦尽裂,“萧衍,你若是伤我律儿……你不得好死……”   萧衍微振袖袍,轻笑道:“既看过太妃了,朕就不多留了,太妃保重。”   他旋身拉开殿门,徒留身后凄厉的叫喊。   屏翠宫庭前摘种了一棵枇杷树,往年因疏于打理,从不结果。   只是今年秋日竟开了花,宽厚的大叶下,掩藏着几簇白色的细小花骨朵。   萧衍停下脚步,赏了一会儿花,待到宫人回到屏翠宫殿中,复又恢复来时的平静,他才往屏翠宫外而去。   走到宫门口,高贵公公揖身道:“淑妃娘娘,往屏翠宫这边来了。”   萧衍抬头一看,见宫道处走来一个着妃色衣裙的人影。   淑妃行到近前,蹲福道:“臣妾参见皇上。”   萧衍淡笑道:“淑妃,不必多礼。”   淑妃微笑,“臣妾听闻昨夜谈源堂失火,太妃娘娘受惊了,今日特来屏翠宫探望太妃娘娘,未曾想皇上也在此处。“   萧衍点头,“淑妃有心。太妃正在礼佛,你进去罢。”说罢,迈步就走。   淑妃屈膝道:“恭送皇上。”   淑妃见皇帝走远,才嘱咐玉壶道:“你守在此处。”独自迈步进了屏翠宫。   刘太妃背对着她,跪在殿前青砖之上。   淑妃对守在殿中的宫人道:“你们先退下。”   等到宫人走出殿外,淑妃才走近了一些,出声唤道:“太妃娘娘。”   等了半刻,刘太妃才转过头,眼睛微眯,似乎认了半天,才把她认出来。“是阿殊啊……你如此浓妆艳抹……哀家倒有些认不出你来了。”   淑妃食指轻抚上她艳丽的雀茶色口脂,“阿殊许久都没来看太妃娘娘了。太妃娘娘勿怪。”   刘太妃摇摇头,又转回脸,继续手捧珠串诵佛。   淑妃站在她身后,却见她再不回头,心知她可能不愿与她多言,于是转身欲走。   刘太妃却开口低低地,近乎耳语道:“皇帝……他知道哀家服剂母珠了,齐殊,你自己想想如何保全自己罢。”   淑妃面色顿时一僵,恐惧与不甘攥紧了心房,她蹲福道:“齐殊告退,太妃娘娘保重。”   刘太妃不再说话,殿上唯有诵佛的声音。   齐殊心烦意乱,原以为她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萧衍如何知道得,什么时候知道得。   他若是知道,是不是就能猜到,她恨他。   恨怎么死的不是他。   玉壶见淑妃自屏翠宫出来,一脸煞白,神色凄惶,连声问道:“娘娘,娘娘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淑妃摇头,“无事。”她暗暗舒了一口气,心中念头飞转,“本宫……本宫去河洛殿瞧瞧新封的顾婕妤。”   *   顾仪因为小腿剧痛,尚不能下榻,只能半靠在软垫上翻话本。   话本是今天一早齐美人来探望她时,偷偷塞给她的新本子,说是让她参详参详,再搞一下新话本的创作。   齐美人作为她的忠实书粉,临走前,还不忘说:“婕妤反正伤了腿,哪里都不能去,不如写本子呢!”   顾仪:……   但她确实哪里都去不了!   顾仪百无聊赖地翻话本,发现此书讲的是一个和尚修行的故事,原本没报多大期望。   但看着看着,她才发现这原来是后宫颜色文。   和尚一路降妖除魔,以身饲虎,遇到了形形色色的女妖,皆纷纷收入囊中。   描写非常之露骨,用词非常之辛辣。   简直有辱斯文!   她于是全神贯注地读了下去。   桃夹跑进寝殿时,见到的就是双眼放光,手不释卷的顾仪。   她出声打断道:“婕妤,宫人来传,淑妃娘娘来了!马上就到殿外了!”   “谁?”顾仪抬头,还没回过神来。   桃夹急道:“采薇殿淑妃娘娘。”   顾仪将话本塞到枕头下,“淑妃为何来河洛殿?”她们完全没有交集啊。   桃夹摇头:“许是婕妤伤了,淑妃娘娘来探望?”说话间,低头捏着衣角,扭扭捏捏说,“奴婢待会儿能不能不近前服侍,奴婢有些惧怕淑妃娘娘。”   顾仪疑惑了,“为啥?”   桃夹才吞吞吐吐道:“奴婢年少无知时,得罪过淑妃娘娘,她进宫看先太后时,奴婢……奴婢往她衣裙里扔过蚱蜢!”   猛啊!桃夹,原来从小就这么猛!   顾仪失笑道:“行吧,你找几个伶俐的宫婢进来伺候。”   桃夹立刻去办,不多时,几个碧衣宫婢进入寝殿之中。   恰在此时,宫人传报道:“淑妃娘娘进殿。” 第35章 赌博的风险   听到进殿的足音,顾仪稍微拢了拢肩上的碎发。   淑妃毕竟是大幕朝第一美人儿,她不能太磕碜。   顾仪半伏在木榻之上,垂首问安,“见过淑妃娘娘。”随着来人走近,她闻到一阵浓郁的脂粉香气。   淑妃见顾婕妤只着素色中衣,一双杏眼低垂,脸色倒是不差,白里透红。   她伸手虚扶一把,“顾婕妤身上有伤,何须这些虚礼,快些起来罢。”   顾仪这才抬头看了看眼前的淑妃,见她唇色鲜红,眉目皆是细细瞄过,额前贴着芙蓉金箔花钿。   美得浓烈。   顾仪笑道:“淑妃娘娘来探望妾身,妾身感激不尽。”   淑妃抿唇微笑,“婕妤太客气了,本就是姐姐妹妹间,不必太过生分,你伤在何处,可严重?”   顾仪拉开被子,露出包扎后的小腿,缠着数层白纱,“伤在腿上,并无大碍。”   淑妃“嗯”了一声,“顾妹妹此番遇袭,皇上定是心疼不已,妹妹还是早些养好伤才是。”   顾仪觉得有些奇怪,为何淑妃平白无故要提皇帝,若是德妃来提,她姑且可以理解为拈酸吃醋,可淑妃来提,她就觉得……奇怪……   她于是干笑了一声,“妾身定当好好歇息,早日养好伤。”   淑妃见她一张笑面,开口道:“本宫就来瞧瞧你,不多叨饶……妹妹还是好生休息。”   她旋身欲去,又忽然停住脚步,“本宫采薇殿中尚有止痛伤药,回头差人给妹妹送来,妹妹少吃些苦头。”   顾仪颔首,“多谢娘娘。”   淑妃走后,桃夹才回到寝殿里,一脸如释重负。   顾仪不禁好奇道:“从前你见过的淑妃娘娘,性子如何?”   桃夹“哼”了一声,“淑妃娘娘少有美名,都说她性子高傲,仿佛不怎么把别人放在眼里,但从前奴婢见到的淑妃娘娘,斯斯文文,寡言少语。”   听上去确实是书中的齐殊,名门淑媛,曾于京中风光无两。   太子妃的热门人选。   可惜,太子衡死了。   哎。   顾仪不敢和她牵扯太深,只得小心应付。   不过她今天来,就是为了看一眼她的腿?   正胡思乱想间,殿外又传唤道:“赵才人殿外求见。”   顾仪招手,吩咐桃夹:“让她进来。”   赵婉进入寝殿,盈盈一拜,“问婕妤安。”   顾仪笑笑,“不必多礼,我正想传人去叫你来?”   赵婉:“可是为了捶丸戏的事?”   顾仪点头,“我腿伤了,这几日还得仰仗你,多多劳心。”   赵婉微笑道:“本就是臣妾分内之事,婕妤放心。”   顾仪于是拉着她又讲了一遍捶丸戏舆图,确保万无一失。   不过赵婉不愧是女主角,方方面面都想得十分周到。   “捶丸戏上,宫妃众多,以小筹为计,只打十筹,哪一宫殿若先得十筹数者为胜,婕妤觉得如何?”   顾仪就想跟女主组队,闻言立刻道:“好主意!就按你说得办!”   女主捶丸开挂,赢下整场,分分钟的事情,并且宫中捶丸戏,每筹算百两银,十筹就是千两!   没了德妃暗算的顾虑,顾仪已经看到了自己一夜暴富的希望!   见到顾仪过于热切的眼神,赵婉笑意腼腆,“妾身这几日就按舆图去御花园中看场地布置,若是有疑问,再来请示婕妤?”   顾仪点头,不忘嘱托道:“也不要忘记,将请柬送到落英宫给德妃娘娘过目。”   赵婉称是。   顾仪思考片刻,徐徐道:“你若是没事,这几日也可以拿捶棒先练练!我腿伤不便……河洛殿全倚仗你了!”虽然有主角光环,但也要稳扎稳打。   赵婉心中惊诧,顾贵人似乎真的是极为看重这捶丸戏……   她幼时常在家中与亲眷击球,球艺倒是不差。   “婕妤说得是,阿婉这几日也会花功夫练习。”   “甚好!”顾仪激动地握住赵婉的双手,“这几天若有什么需要,来人告诉我一声便是!”   赵婉称‘是’,目光不由得落到了她的腿上,“婕妤,伤得重么?捶丸戏还有五日,婕妤若是需要,可以命工匠制一把手杖,行动方便些。”   顾仪摆手,“不必挂心,今天辰时,工匠所已派人来送过手杖图了。医政说我再过几日就可以痊愈,况且捶丸是双手持棒,我量力而行。”   赵婉目光微闪。   顾婕妤昨夜受伤,今日就能晋升。   工匠所一早连手杖图都能送来。   大家皆传,皇帝封她是为安抚,可她觉得远不止如此。   赵婉淡笑一声,“那妾身先告退了,婕妤好生休养。”   *   捶丸戏当日,天气意外得好。   惠风和畅,暖阳高照。   顾仪杵着梨花木手杖从寝殿挪到河洛殿外。   她小腿的伤口已经逐渐结痂了,只是走起来有些跛,伤疤痒起来挠心挠肺。   轿辇停在殿门外,桃夹扶着她,让她坐进了轿辇,一路摇摇晃晃地去了御花园。   此捶丸戏一隅,已经按照先前的舆图,在场中设球穴,旁边插上彩旗作为标记。   用白石粉,画定了击球处的基线方格。   球基和球窝的距离,大多相隔三十步,最远的六十步。   有最简单的直线平地距离击球,也有在球基和球窝之间设置花木障碍,还有的用土堆砌了上下坡度。   每人十筹,击球难度逐级升级。   以球入窝为胜,胜则得此筹。   园中单独设立了一张长木台,摆放捶丸器具。   顾仪下轿以后,就兴致勃勃地前去查看。   只见台上摆着粗细不一的球杆,行状不同,撺、杓、朴以及单手棒和鹰嘴棒等等,可在不同地形条件下选用,打出不同的球。   此时正值秋冬之交,捶丸取木制棒,棒身用牛筋、牛胶加固,棒柄用竹制,全棒副包括十根,中副为八根,小副则在八根以下。   捶丸戏按照各宫品级,四妃可领全副,因无嫔位,婕妤领中副,其余贵人,美人,才人之流依次递减。   要想击好球,就须得好棒。   即便是同宫殿的妃嫔也不可互相借棒。   顾仪感觉这个尊卑分明的规则本身就不是那么公平。   但奈何女主角凭借青铜的道具都能打出白金的规模。   她实在是佩服!   一夜暴富,不再是梦!   数声锣鼓连天响。   宫侍唱声道:“皇上驾到!”   众人跪拜,顾仪杵着木杖,垂首,蹲福。   “平身。”   顾仪抬头见萧衍一身黑衣,并未竖冠,头发只用丝带绑住,腰缠紫带,打扮十分利落。   德妃满面笑容地站在他身后半步之处,头梳芙蓉发髻,身穿洗朱色长裙。   “陛下,今日天气好,这园中规制也好,臣妾就希望今日落英宫能拔得头筹。”   萧衍微笑不语,一旁的宫婕妤凑趣道:“娘娘,去岁就是头筹,今岁,还不让一让妹妹们么?”   德妃捂嘴轻笑,“宫妹妹,说笑了,今岁多了许多新妹妹,指不定卧虎藏龙呢。”   顾仪心道,那可不!   耳边却听淑妃开口道:“依臣妾来看,这园中捶丸规制样样周全,可见顾妹妹是个善此戏之人,说不定可以拔得头筹呢。”   淑妃笑意盈盈地望向顾仪,“顾妹妹说呢?”   顾仪一顿。   顾妹妹什么都不想说!   萧衍适才将视线落在顾仪身上,他已经有几日没去看她了,见她脸上仿佛又瘦了些,可精神尚好。   脸上是惯常的假笑。   顾仪干笑道:“淑妃娘娘太高看妾身了,妾身不过是参照德妃娘娘给的《丸经》布置,况且妾身伤了腿,这几日都是河洛殿中的赵才人亲手操办捶丸戏。”   淑妃“哦”了一声,挑眉道:“那妹妹确实该赏赵才人才是。”   顾仪灵光一闪,开口道:“妾身觉得光赏没有意思,妾身愿意给今日赢者加筹,出五十两,赢者可得。”   反正女主和她一队,赢了也拿得回来,她是一殿之主,到时候五五分,还是二八分,都是她说了算!   再拉几个入股的,一夜暴富,指日可待!   顾仪一念至此,露齿一笑,问淑妃:“娘娘意下如何?”   淑妃面露惊讶,轻笑道:“妹妹这样信赵才人会赢?既如此,本宫也凑个趣,出一百两,赢者可得。”   淑妃此言一出,许多宫妃就磨不开脸面,纷纷表示也要加筹。   萧衍见顾仪眼中精光,笑道:“那朕也加筹,五百两,赢者可得。”   一时之间,赢者不仅得原本的十筹千两,还有加筹千两。   更重要的是皇帝加筹,此乃圣心!   顾仪高兴得脸都要裂开了,连忙用绣帕矜持地遮住了嘴角,“陛下隆恩。” 第36章 输赢之间   捶丸戏正式开始,顾仪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在把捶丸之球递给赵婉之前,又让宫人称了称。   斤两无误。   她于是彻底放下心来,闲闲地杵着手杖站在一边观战。   最先上场的是落英宫德妃娘娘,德妃不愧是上届冠军,开局连赢五筹,在第六筹击打坡球的时候,不幸失手,留待下一轮再打。   第二个上场的是淑妃,她好像真的只是做做样子,连一球都没有打进。   等到顾仪上场,她随便瞎打,竟然还进了三筹。   王婕妤道:“顾妹妹受了伤,还这样厉害。”   顾仪谦虚道:“新手运气好。”   萧衍暗笑,尚有自知之明,他方才观她击球,两手握棒,用力不等,一松一紧,能进球实属运气。   顾仪下场后不久,就轮到萧衍打了。   原以为他会按照剧本,来一句“朕只是观战亦可”,却没想到他不仅来观赛,还真的上场了。一连轻轻松松地进了十筹,拔得场上头筹。   顾仪:……   书里没写萧衍下场了啊!   怎么回事?仗着今天人多,是专门来后妃面前耍帅吗!   德妃喜道:“陛下,好生厉害!竟然这么快拔得头筹!”   顾仪抱着最后一丝期望,想着萧狗子怎么也不可能来赚后妃的筹钱,却听他道:“承让了,各位。”   顾仪富豪之梦岌岌可危,她不甘道:“陛下着实厉害!但若是之后的姐姐妹妹也一举拔下十筹,这筹金如何算呢?”   萧衍笑道:“自然平分筹金。”   场上眼下还没有上场的只有宫婕妤和赵才人了。   宫婕妤笑道:“陛下,顾妹妹太高看臣妾了,臣妾最多打两筹。”   顾仪原以为她是谦虚,可她说到做到,真只打了两筹。   最后压轴上场的人是赵婉。   顾仪杵着手杖,屏息以待。   靠你了,女主!   萧衍看顾仪杵着木杖,目不转睛地看着赵才人,表情十分郑重。   他不禁失笑,忘了她是个财迷。   可宫里吃喝不愁,她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   场上的赵婉很快一举拿下六筹,已经和德妃的成绩齐平了。   她正在准备击打第七筹。   宫妃皆惊!   这个赵才人竟然真是个好手!   德妃拽紧帕子,牙关轻咬。她转头对一旁的皇帝浅笑道:“赵妹妹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   皇帝闻言,赞道:“确实不错。”   德妃心里愈发不快。   其余人听到,也不由得多看了赵才人几眼。   陛下肯定是记住她了!   而淑妃,因为立在皇帝斜后方,从刚才就一直默默地窥视着皇帝,她知道大部分的时候萧衍根本没看场上发挥极好的赵才人。   他的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到的总是顾婕妤身上。   可这几日,顾婕妤明明伤了腿,可皇帝除开她遇袭当日瞧过,就再也没去过河洛殿。   他究竟是真不在意顾婕妤,还是太过在意了,反而要疏远她。   如此想来,萧律派来的人选中顾婕妤,或许是真有几分眼力……   淑妃再细看了一眼顾婕妤,见她眼睛随着捶丸之球游走,丝毫没有在意旁人的目光。   着实有趣。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赵婉终于连击十筹,拔得头筹!   剧情诚不欺我!   顾仪按捺住疯狂上扬的嘴巴,叹道:“阿婉,厉害!赢得漂亮!”   一夜暴富!   赵婉面色微红,转向萧衍,低声切切道:“妾身不过侥幸。自不比陛下稳扎稳打。”她最后几筹,仅仅险险击中。   萧衍露出个和善的笑容,眉睫微弯,一双桃花眼灼灼,“赵才人,不必妄自菲薄,既然技高一筹,当然该赏。”   赵婉脸色更红,垂首盈盈拜道:“谢殿下恩典。”   宫人端着盛着几摞白花花的雪花银的托盘缓步走来,萧衍又道,“将筹金半数送予河洛殿。”   这一刻,顾仪与女主终于荣辱与共,赶紧用丝帕遮了遮她过于明显的笑容。   赶紧一拜道:“谢殿下恩典。”   萧衍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河洛殿赵才人殊丽芳华,擢升为赵美人。”   赵婉怔愣片刻,心跳如鼓,她跪地长拜道:“谢皇上隆恩。”   顾仪也愣了。   这剧情真的接上了……赵婉真的变成了美人……和书中个捶丸戏时的品级一模一样。   在场众人,无不惊诧。   这赵才人由一宫婢晋为才人也就是上个月的事情,如今又晋美人。   是不是太快了……   当真是隆恩浩荡……   萧衍眼风下意识地去窥探顾仪神色,见她只是呆愣片刻,复又面露了然。   他心中蓦地生出几分不悦。   “既然捶丸戏已是尽兴,朕就不多呆了。”他对高贵道,“移驾天禄阁。”   高贵公公不解,这才刚刚封了个美人,就要走?   近日来皇上性情愈发难以捉摸了,口中唱道:“起驾。”   萧衍走后,各位妃嫔就开始或真或假地恭喜赵婉了。   “贺喜赵美人一举拔得头筹,得了陛下青眼!”   “真是羡慕不来呢,赵美人既陪伴陛下去乌山,回宫后,盛宠不衰,又晋了份位。”   德妃脸上的笑容很是难看,险些要绷不住,“赵妹妹今日出其不意,到让本宫吃了一惊,没想到是球戏个中高手。”   赵婉垂首,“娘娘谬赞了。”   德妃袖中的双拳紧握,就是这个狐媚子!皇帝自乌山回宫后才没留在落英宫!   “赵美人太过自谦了,陛下既赞妹妹殊丽芳华,日后妹妹定然前程似锦。”她说罢转身,“本宫也乏了,今日就到此为止。”   德妃一走,众妃嫔也就四散开去,各回各殿。   顾仪杵着手杖往轿辇而去,赵婉却快步追上了她,“婕妤。”   顾仪扭头看到是她,笑道:“何事?”   赵婉见她步履仍是缓慢,面露担忧道,“今日婕妤站了半晌,腿脚肯定不适,妾身只说一句话,说过就不叨饶婕妤了。”   顾仪点头,示意她说。   赵婉垂首拜道:“今日捶丸戏,阿婉多有仰仗婕妤,河洛殿所得筹金愿尽数奉于婕妤。”   顾仪震惊了,“这……不太好吧……”一千两,白花花的银子,她也没有那么贪,二八分就可以了!   赵婉再拜,“都是阿婉的心意,若是婕妤不肯,阿婉只能在河洛殿外长跪不起。”   顾仪张了张嘴,她信女主就是这么倔强。   她于是不挣扎了,“好的,既是你的心意我就收下了,回头我看司宝司有何新奇玩意,送你便是。”反正女主到最后还不是天下我有,应有尽有,这一千两银于她不过九牛一毛,但对于自己这个要出宫做富婆的人来说,这就是弥足珍贵的启动资金!   赵婉见她答应,福身告退。   顾仪坐到软轿后,听桃夹在轿外低声道:“赵美人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想给婕妤冠上个欺凌苛待的恶名,好去陛下那里告婕妤一状?”   顾仪:“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什么恶名,她才不在乎!   当日傍晚,皇帝又赏下了全副镶玉捶棒给赵美人,河洛殿赵美人一时风头无两。   桃夹看顾仪闲来无事又躺在床头翻书,焦急道:“婕妤腿伤,敬事房连玉牌都给撤了,明日翻牌子,陛下若是又点了赵美人,该如何是好!”   顾仪慢悠悠地翻着书:“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别操心了!” 肯定会点赵美人!   男女主角感情线已经开始上加速条了,好么。   桃夹看顾仪一脸平静,不可思议道:“婕妤不心焦么?若是皇上真惦记上了赵美人,就把婕妤忘了呢?婕妤从前和皇上那般好,不难受么?”   顾仪放下话本,念了一句台词:“终究是错付了啊……”又叹道,“陛下恩宠,从来都是不由人得。桃夹,陛下既赏了我婕妤之位,那么我就该知足了。”仔细想想,这份位估计就是萧狗子给的抚恤罢。   桃夹眉心蹙紧,“婕妤……还是先好好养伤罢,等婕妤伤好了,奴婢再去求求高公公,看能不能把婕妤的玉牌挂回去……”   顾仪“嗯”了一声,又埋头翻书了。   隔天午后,天禄阁中,太医院胡医政为皇帝惯常请脉后,躬身要退。   却被皇帝叫住,“胡医政,今日可去河洛殿瞧过了?”   胡医政:“回禀皇上,臣巳时去看过顾婕妤的伤腿。”   见皇帝沉默,他继续道:“顾婕妤的伤处已经结痂了,再养几日,就可以活动自如了。”他思索片刻,又道,“只是……”   “只是……什么?”   胡医政如实禀告:“只是,顾婕妤伤好之后,大概会留下一道长疤……”面君不雅,日后大概是不能服侍了……   萧衍“嗯”了一声,冷淡道:“朕知道了,你退下罢。”   医政去后,萧衍又垂首读奏疏。   高贵公公适时提醒道:“敬事房总管已经到阁外了,陛下要传吗?”   萧衍停笔,道:“宣。”   武公公战战兢兢地捧着玉盘入内,自上次皇帝掀翻了玉牌后,他还未曾面圣,是以今日格外小心,唯恐自己哪口气没喘对,惹怒了陛下。   萧衍走到玉阶之下,看那托盘中果真已经撤下了河洛殿顾婕妤的玉牌。   武公公大气都不敢出,耳边只听叮一声脆响。   皇上翻了牌子了。   他垂首拜道:“奴才告退。”   一路屏息凝神退到阁外,他才敢抬眼细看。   翻得是河洛殿赵美人的牌子。   这个赵美人,武公公这段时日也略有耳闻。   看来是真要扶摇直上了……   但他有些不解的是,上一次皇上明明也翻了赵美人的牌子,可他瞧着皇帝是动了大气。   哎,圣心着实难测啊。 第37章 不平静的夜晚   阖宫皆知,皇帝此一回又翻了河洛殿赵美人的玉牌。   摘芳殿宫婕妤听宫人来报,笑叹道:“赵婉果然好手段,盛宠如斯,比之前段时日的顾婕妤,更盛……果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顾氏大抵也没想到,她在乌山别宫捧了赵美人,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自作自受啊……”   春芽点头,“奴婢也可真没瞧出来,阿婉还有这等功夫。原先在婕妤殿里时,奴婢只当她犹善女红,没想到还擅长球戏,凭借捶丸戏还真入了陛下的眼。说起来,也不知她家中究竟是何出身?”   宫婕妤冷嘲道:“宫婢出身,家中还能是簪缨旧族不成!”   秀怡殿王婕妤闻言,大为惊诧,“那个……赵美人听说还曾是宫月琴的侍婢,如今住在顾婕妤殿里,短短半月间被翻了两次玉牌。”她不屑地笑了两声,“一个宫氏,一个顾氏,想必此刻都捶胸顿足了罢。中秋夜宴,宫月琴心机用尽搏宠,又一路伴驾乌山,再说河洛殿那个,从美人到婕妤,不过短短数月……可孰料,半路杀出来个赵美人……”   黄鹂小声道:“婕妤说得极是,奴婢听说,顾婕妤险些让贼人一刀砍死,如此想来,封她个婕妤,也并不蹊跷。且说宫婕妤,皇上不都好久没翻她牌子呢嘛,落英宫的宫婢窥见了彤史送来的册子,说即便是在乌山别宫的时候,皇上都没召幸宫婕妤呢。”   王婕妤心情不由得好了些,讥讽道:“赵美人,只是个美人而已,又不是什么好出身,我尚还不放进眼里……”   而河洛殿偏殿中,再一次迎来了尚仪局的女官。   绣荷欢喜道:“皇上果然怜惜美人,上一次虽未来成,今夜定是弥补美人!”   铜镜前,赵婉黑发披散在肩头,宫婢正用齿梳给她竖髻。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封赏,这恩宠,来得比她的预期更快,更盛。   捶丸戏上,她确有一争之心。   可皇帝的赏赐来得太过轻易了。   六宫皆言她于乌山承宠,而今盛宠不衰。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今夜……她会不会真的有宠……   戌时三刻,天边涌上半轮冰辉。   河洛殿偏殿门外宫人高唱道:“皇上驾到。”   赵婉跪在殿门口,拜道:“参见皇上。”   皇帝缓步进入河洛殿偏殿,他身后的高贵公公抱着数卷奏疏紧紧相随。   “平身。”   赵婉抬起头来,迎向他居高临下的目光,一双暗褐色琉璃眼中满是审视。   她起身低语道:“臣妾伺候陛下拔簪卸冠。”   “不必,朕尚还有奏疏批阅。”萧衍说着,抬脚往书房而去。   独留赵婉呆立原地。   高贵公公望了她一眼,出言提醒道:“美人,何不奉茶来?”   赵婉适才回神,立刻差人去煮茶。   偏殿中唯闻卷轴开合的沙沙声响。   高贵公公用龙纹纸刀略微拨亮了书房中的烛火,继而退到一旁默立。   此偏殿距离河洛殿正殿极近,若是由书房里这扇半面圆轩窗望出去,尚能看见河洛殿正殿后花木扶疏的庭院。   藤萝缦绕的葡萄架上已是看不见果实,只余稀稀落落的泛黄叶片耸拉挂着。   高贵公公侧目望见了顾婕妤惯常喂鱼的石砌小池塘。   可惜,此刻清辉洒下,庭院寂寥。   顾婕妤,伤了腿,估计是不爱喂鱼了。   赵婉托着茶盘,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蹲福道:“请陛下用茶。”   萧衍抬头,“放下吧。”   赵婉将茶盏搁到他手边,“臣妾就在书房外,若是皇上有吩咐,唤臣妾一声即可。”   萧衍看她低眉顺目,脑中却在想,原来这才是宫妃应有的模样,被顾仪忤逆惯了,他都有点忘了本该如此。   他颔首,缓声道:“嗯,你先退下罢。”   赵婉见他眉目舒展,心中一松,淡笑道:“臣妾告退。”   长夜漫漫。   铛铛两声,宫中二更鼓敲过,亥初三刻,人定之时。   高贵公公望了一眼皇帝,开口劝道:“陛下,该歇了。”   萧衍搁下朱笔,“伺候梳洗。”   高贵公公暗暗舒了一口气。   河洛殿偏殿内的隔间响起了水声。   宫婢扶着赵婉,坐上木榻,解下了她头上的钗环花簪。   等待的光阴漫长。   烛火轻晃,赵婉一动不动地坐在榻上,只听自己的心跳一声快过一声。   脚步声终于传来,她抬眼见萧衍着素色深衣,身上随意披着一件玄色龙袍,缓步迈入寝殿。   阿衍。   萧衍抬手,挥退了殿中伺候的宫婢。   赵婉眼中光芒闪动,她勉力微笑道:“臣妾服侍陛下就寝。”   萧衍看她行到近前,伸手去解他披着的黑袍。   “你为何犹善捶丸?”   赵婉手中动作一顿,柔声道:“臣妾幼时,常与家中亲眷球戏……”   萧衍避过她的手,径自坐到榻上,徐徐问:“你姓赵,是哪个赵家?”   赵婉心中一惊,背心霎时起了一层薄汗,拿出玉佩的念头一闪而过,终被她压下,“臣妾家中并非簪缨之家,不过是小商贾,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赵家,臣妾故此……才进宫为婢。”   萧衍轻笑一声,“朕不过随意问问,美人不必如此拘谨……朕今夜累了,早些安寝罢。”说罢,他脱下黑色外袍,随意丢到榻下。   赵婉见他不动,便旋身先吹熄了烛火,才缓步上榻,躺到了里处。   寝殿暗沉沉,她的心跳却仍旧不减。   可萧衍只是合衣而眠,躺在外侧。   赵婉僵硬地闭上了眼睛。   可是,她睡不着,脑中思绪万千。   为何皇帝要问她是哪个赵家,是不是他已经知晓了自己的出身……   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与皇帝的初遇,再遇,确信自己并未留下任何破绽。   铛铛铛数声,三更鼓敲过,赵婉仍旧睡不着。   她却忽然察觉身旁一阵风过,皇帝似乎起身离了榻。   赵婉浑身一僵,犹不敢睁眼。   等了好一会儿,待到足音渐去,她才慢慢地睁开眼睛。   夜凉如水,漆黑的寝殿中,除了她自己,再无旁人。   偏殿外值夜的高贵公公见到皇帝披着黑袍走出殿外,诧异非常!   这个赵美人就这么不会伺候!   这都两回了!   可皇帝眼锋如刀,从他脸上扫过,高贵自觉噤声。   眼见皇帝朝河洛殿正殿的方向走去,高贵公公想哭又想笑,他就知道!   河洛殿正殿外挂着两盏琉璃宫灯,橘色的光芒洒下。   萧衍放轻了脚步,推门入殿。   殿中侍婢坐在椅子上打瞌睡。   顾仪不懂约束宫人,这殿里的奴婢向来如此。   荒唐。   他在心中冷笑一声,穿过廊道,缓步进入寝殿。   殿内簠式炉熏着暖香,香色床帏落下,纱帐层叠。   顾仪睡得正好,仰面双手伸展,胸脯缓缓一起一伏。   萧衍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腿上。   她的小腿裸露在丝被外,借着窗外的朦胧灯影,他看清了上面覆盖的一条半掌长的疤痕。   皮肉微微鼓起,表面已经结痂,暗沉的褐痂如几缕蛛网纠缠。   只是痂旁还满布许多狭小红点,像是抓痕。   萧衍不觉蹙眉,却见顾仪身形微动。   伤疤痒得很,即便是睡得迷迷糊糊,顾仪也下意识地伸手去挠。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挠到,手边却忽然触到了冰凉的……   什么玩意!   顿时吓得她睁大了眼睛!   周遭一片黢黑,床榻边上却赫然站了一个高大的人影,月下投照的阴影细密地盖住了一方床榻。   她只觉浑身血液涌上脑际,一时头晕目眩,不禁大叫道:“有刺……”‘客’字还未脱口,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捂住了嘴。   “是朕!不许出声!”   是萧衍的声音!   顾仪瞪大眼睛,看清了忽而坐到榻上的人影,见他披头散发,眉宇漆黑,却真是萧衍!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平复住过快的心跳,伸手拉下他的手掌,用气音道:“陛下……怎么来了?”   妈呀,你想吓死我,直说啊! 第38章 一更   顾仪眨了眨眼,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她凝神细看,见萧衍身上只随意披着一件玄色常服, 内里着素色中衣,耳边只听萧衍冷声道:“朕半夜睡不着……来看看你。”   顾仪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萧衍看她呆若木鸡地坐在木榻之上, 隐含斥责道:“你伤口结痂,不该去挠,如今已是留下了许多抓痕, 若是再不慎抓出血来,这伤口又得将养了……”   顾仪人还没完全苏醒, 眼下只觉荒谬至极, 萧衍大晚上不睡觉, 跑来隔壁装鬼吓她,还要来训斥她!   岂有此理!   她勉勉强强假笑道:“臣妾受教了。”   萧衍看她神色不耐, 知晓她定是乍然惊醒,心中不快。   于是起身道, “既然看过了,你睡吧。”   顾仪:……我特喵哪里还睡得着!   但皇命难违,她于是又躺平了。   可面前的萧衍离榻后, 站在帐前却没有动。   怎么回事!   还要继续窥视我睡觉么!   萧衍目光微暗,方才因她一番动作,顾仪身上的小衣不知何时解开了几个绳结, 露出内里的水色丝绸肚兜。暗夜中,依旧可见锦缎光华。露出的一截脖颈细白若雪,肩膀弧线柔滑,夜色下如笼月华。   他脑中便想起了他们耳鬓厮磨的时光, 想来也是月余之久了。   寂夜尚还深沉,殿中暖香萦绕。   心中不禁鼓噪,一股热意腾然而起。   顾仪刚闭上眼睛,就觉身边风动。   她扭头一看,萧衍竟然脱下了身上披着的黑袍,躬身进了床榻。   瞳孔地震!   “陛下!”   萧衍却从身后抱住了她的腰身,柔软的唇瓣贴在她耳垂,低语道:“朕小心些,不动你的腿便是……”   萧狗子!   顾仪挣扎着要翻过来,可被萧衍按住,只觉脖后微凉。   轻柔的,温软触感像蝴蝶羽翼,轻轻地翩然坠落。   *   一觉起来。   顾仪的伤腿确实没啥事,但她腰酸背痛,膝盖都青了。   萧衍倒是走得非常潇洒,不到卯时就往前殿而去。   趁夜而来,趁夜而走,来去匆匆,如同薄情的恩客。   桃夹坐在塌边,不明所以地往她膝盖上轻抹药膏,“婕妤是怎么伤到膝盖的来着?”   顾仪咽下一口热茶,“我是半夜睡相不好,踢到了床柱上。”   桃夹天真道:“婕妤睡相是有多不好,这得踢了多少下,才能这么青紫!”   顾仪差一点被茶水呛到。   桃夹,你是不是在内涵我……   顾仪摇头道:“疼倒是不那么疼。”她垂眼一瞧,桃夹抹药的食指与中指竟有些红肿,像两根细长的胡萝卜,她惊讶道:“你的手怎么了?”   桃夹连忙将手指藏进袖子里,“婕妤恕罪,奴婢手上……生冻疮了……”   顾仪“啊”了一声,“那你拿河洛殿的牌子速去太医院领些治冻疮的药膏,反正我眼下膝盖也不疼了!”   桃夹停了收下动作,嗫嚅道:“谢婕妤恩典。”   待到桃夹走后,顾仪却左等右等都没等来安神的汤药。   萧狗子,难道就是这样售后的么!   难道真是随性而至,连这种大事都忘了!   她暗自算了算日子,觉得自己应该安全。   河洛殿偏殿里,绣荷将一碗褐色药汁递到赵婉面前,“美人,皇上心疼美人,赐下一碗安神汤药,美人,快些用了吧。”   赵婉见到那药碗,只觉如同一记耳光,刮到了自己脸上。   昨夜河洛殿赵美人记了彤史,她今日才得了这碗安神汤药。   她接过缓缓咽下,满嘴苦涩。   皇帝分明不信她,却要用她作靶子。   她于皇帝而言,尚还算个可用之人。   落英宫中,德妃捏着彤史册子,将纸边硬生生捏出了几道指印。   冬草屈膝劝道:“娘娘息怒!”   德妃烦躁地起身,在花厅中来回踱步,“让你去查乌山别宫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冬草答道:“奴婢买通了随行宫婕妤的一个宫婢,她说,赵美人在乌山确实被皇上召到了轩宇阁。还说,她之所以能得皇上青眼,是源于她在乌山上救了宫婕妤,当时山势甚险,宫婕妤不慎滑倒,赵美人用身体接住了婕妤,不惜自己伤了腿脚……而后,她又给皇上撑伞,总是献媚……”   德妃凝眉:“救了宫婕妤?伤了脚?”   冬草点头:“正是,奴婢听说还是齐都统背她下了山……”   德妃轻抚指尖蔻丹,“原是……这样……”她脸上露出个冷笑,“你再去打听打听,这齐都统……和咱们赵美人可还有别的偶遇?”   一个献媚之人,想来当然不会错过任何时机。   午时过后,秀怡殿王婕妤来到河洛殿中探望顾仪。   顾婕妤脚上留疤的事情,她早已听说了,顾仪她看向顾仪的目光就难得地带着怜悯。   王婕妤用丝帕假意地抹了抹眼角,“顾妹妹,好生可怜,竟在御花园中遇到了贼人……”   顾仪干笑一声,“烦劳王姐姐记挂了。”   王婕妤幽幽一叹,“顾妹妹本是阖宫第一得宠之人,如今才刚刚伤了腿,就被那等小人,趁虚而入,实在是替妹妹忧心啊。”   倒也不必。   顾仪笑道:“姐姐此言差矣。赵美人生得美,既善女红,又懂球戏,目前虽屈居于河洛殿偏殿,往后的前程可说不定呢……”你还是清醒一点,不要煽风点火,和主角光环作对!   王婕妤见顾仪一脸云淡风轻,喝了一口茶,转而道:“现如今皇帝无嗣,中宫空缺,这后宫之中谁要是能生出皇上的第一个子嗣,那就是皇长子,即便日后恩宠渐销又如何,妹妹说呢?”   顾仪闻言,睫毛微颤。   书中的萧衍也一直无嗣,书的结尾处停在了他和赵婉一生一世一双人。   料想之后他才会让赵婉生下他的子嗣。   顾仪淡笑道:“王姐姐,这般肺腑之言,妹妹受教了,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是恩是宠,全凭陛下心意。王姐姐也好,妾身也好,只能静静等待。”   王婕妤怒其不争,摇头道:“你才是一殿之主,收拾个偏殿中的美人又有何难!”   顾仪眉心微蹙,“确实不难……”她缓缓又道,“可宫里的规矩也是有的,赵美人并无不敬,妾身也无从置喙。”   王婕妤见她朽木不可雕也,败兴道:“既如此,也不劝妹妹了,改日再来瞧你。”说罢,真就走了。   六宫各有心机要忙,这一个白日就这么吵吵闹闹地度过了。   戌时过后,朱雀宫门大开。   守门侍卫见身着蓝衣飞鱼补子官服,头戴帷帽之人自宫门缓步而出,齐齐跪拜道:“参见高公公。”   高公公出宫皆覆黑纱帷帽,众人习以为常。牵马的宫人早早地就等在朱雀门外,只见高公公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黑马一路疾驰入城,直到城西的一间茶肆前方才停驻。   茶肆店门紧闭,唯有巷道之中半开的侧门可供出入。   漆黑甬道中,微弱的光芒自门缝透出,如一柄快刀斜照,初露刀刃锋芒。   萧衍翻身下马,推门而入。   两个身着黑衣的影卫跪地拜道:“贼人业已擒获,如何发落?”   萧衍掀开黑纱帷帽,细看了一眼屋中椅上瘫坐的灰袍人。   他的面目稀松平常,即便曾在宫中匆匆见过,也不会记起这个人来。   袍服上满是鞭痕,血迹蜿蜒。   萧衍挥手,两个影卫退出了屋外。   他走近灰袍人,抿唇轻笑,如话家常,“你潜伏在宫中多久了?”   灰袍人满脸血污,只是冷笑,自是不答。   萧衍又笑:“谈源堂走水,你却仍救不出太妃,窝囊至极……”   灰袍人抬眼恶狠狠地看他。   萧衍忽而朝前一步,伸手紧紧捏住他的下颔骨。   只听咔嗒一声。   灰袍人浑身一颤,目露痛苦,额角渗出豆大汗珠,却仍旧不言。   萧衍“嗯”了一声,松开了他的下巴,“你把自己毒哑了?还是你本就是哑的?”   说话间,撩袍坐到了灰袍人面前的竹椅上,“这等手段倒不像是萧律了……”   沉吟片刻,萧衍眉睫微弯,单手托腮,笑道:“那……你是齐家人,还是柳家人?”   灰袍人垂眸不言。   萧衍起身,拔出一旁放置的的长剑,径直绕到灰袍人身后。   长剑触地,划出了刺耳的声响。   灰袍人浑身一僵,紧紧地闭上了眼前,可负在椅后的双手蓦地一松。   萧衍竟然举剑斩断了缚住他双手的绳结。   “朕许你生机,若是你能自己走出这间屋子,朕就放了你。”   灰袍人听他语意轻快,如同猫捉老鼠般逗弄,心下发狠,立时俯身摸出靴中短刀。   这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搏。   萧衍笑了一声,看他扑将过来,闪身避过,只抬剑轻轻地戏弄般地划过他的侧颈,细小血珠顿时涌出。   灰袍人浑身一颤,抚住脖颈,朝门扉处扑去。   萧衍却忽而抬脚死死踩住了他的袍脚。   灰袍人趔趄扑地。   萧衍手持长剑,猛地扎入了他的膝下小腿处。   血光四溅。   灰袍人抖如落叶。   萧衍却问:“疼吗?”   话音刚落,他抬手拔出长剑,朝着血肉翻涌的伤处,又是一扎。   灰袍人疼得嘴巴大张,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只是蜷缩在地,瑟瑟发颤。   萧衍直起身,唤道:“进来。”   两个暗卫进门,见他蓝衣前襟满是血污,立刻低头问道:“如何处置?”   萧衍一双暗褐色琉璃眼微眯,想了片刻,才道:“砍下他的头颅,送去给太妃娘娘,让她也好有个念想。”   “微臣遵旨。” 第39章 二更   亥时过后。   顾仪梳洗罢, 上榻准备歇息。   她看了一眼自己腿上的伤口,轻轻摸了摸,伤疤处的皮肉仍旧鼓鼓的, 软绵绵的。   红褐交加,样子着实不好看。   胡医政虽然给她开了除疤的药膏,但她觉得这疤肯定是留定了。   但好在伤在腿上, 平日里人也看不到。   只是按照宫规,她身上有疤,面君不雅, 以后好像就不能侍寝了……   顾仪心中隐隐有种大石落地的释然感。   官配都开始走感情线了。   她不能再放任自己对萧狗子产生什么不该有的妄念。   她要熬到剧情终点,开开心心地出宫做一个快快乐乐的富婆!   抬眼却见桃夹手捧一个乌漆托盘, 进入寝殿。   笑眯眯道: “司饰司给婕妤送来了一对刺绣手套。”   手套?   顾仪伸头去看, 只见托盘上果然摆着一对茶色丝缎手套, 缎上简单绣着两株白梅,看上去十分光滑, 可并未分指,只在收口处系着月色绸带。   要是不跟她说这是手套, 她都以为是两个袋子。   她带上试了试,让桃夹帮她系上收口处的绸带,真像是手上罩了一个半圆布袋。   随时可以伸出圆手……   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审美!   桃夹见状, 也不禁笑道:“好奇怪的手套!”她眼珠一转,恍然大悟,“怕是……防着婕妤这几日挠伤口特意做的吧, 没想到太医院这样精心,还嘱咐司饰司做这个!”   顾仪心中微动,强压下扬起的嘴角,顺势躺到榻上, “既然是太医院一番心意,今夜就戴着睡吧。”   见顾仪躺好,桃夹吹灭了殿中烛火,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顾仪戴着手套,半天睡不着,透过青纱床帐,瞪着雕花木窗,胡思乱想。   扪心自问,萧狗子对她真心不错。   她即便以后出了宫,可能……还是会……偶尔想他得。   但不知道萧狗子到那时候,和女主一生一世一双人以后,还会不会想起他曾经宠幸过的后宫。   顾仪两只圆手叠在胸前,慢慢地翻了个身,开始悲伤地脑补。   某一天当萧狗子垂垂老矣,忽然想起他年轻时,曾经宠幸过的一个婕妤。   彼时窗外霜雪漫天,他默默地想,可能自己也有那么几个瞬间真正地喜欢过她吧……   顾仪叹了一口气,这样就可以了……   脑补完萧衍苦情戏的顾仪很快就睡着了。   隔天一早,十一月的第一天,京城骤然落雪,冬日的第一场雪。   天地之间,银装素裹。   积雪落到黄瓦红墙之上,深浅不一,白灰交错。   盈盈飞雪扑簌簌落下,天色却依旧白云万里。   顾仪披着黛蓝嵌毛斗篷,捧着手炉出门看雪。   桃夹执伞,跟在身后。   顾仪留心看了看她的手指,见那红肿仿佛消散了些。   她腿脚不便,因而走得不远,只沿着河洛殿外的朱红宫墙徐徐走。   桃夹凑趣道:“等冬日里积雪厚了,婕妤就可以堆雪人儿了,还可以让人奉些冰雕来玩。”   顾仪点头,心里却还惦记着小肥羊,“现在季节到了吧,可以吃羊肉锅了吧?”   桃夹嘻嘻笑道:“奴婢今日就去膳房问问,看能不能进个羊肉锅子来?”   顾仪心花怒放,“这雪也看得差不多了,我们还是回殿吧,你也好早去问问。”   两人甫一回到河洛殿,桃夹就往膳房而去。   顾仪百无聊赖地等小肥羊的间隙,索性翻书,看得还是那一本风月和尚集。   萧衍来得无声无息,宫人被他抬手示意噤声,因而没有通报。   顾仪坐在扶手椅上,脚边摆着炭炉,正读到兴高采烈处,书本就被人从后人抽走了。   顾仪一惊,回身看,果然是萧衍。   他今日并未竖冠,只用黑绸带绑着头发,身上穿着一件朱红金丝龙相常服,领口压着洁白雪襟,玄色窄袖,腰缠玉带。   两道剑眉,一身英气。   怎么回事,今天这么帅!   然而,萧衍此刻眉眼蹙紧,正一目十行地读过他手中的薄薄书册。   顾仪心中咯噔,讪笑道:“参见陛下,陛下今日甚是俊美!”   萧衍无法相信他读到的内容,抬头看顾仪,道:“你平日里就读此书?”   顾仪干巴巴地又笑了两声,可怜兮兮地说:“臣妾不是伤了腿么,此话本读来打发时间罢了,当不得真!”   萧衍忍住撕书的冲动,将那书册顺势扔到了一旁的桌上,批了她一句“玩物丧志”。   顾仪假笑道:“臣妾谨遵陛下教诲。”顿了顿,积极汲取了上一回的教训,问,“陛下饮茶么?臣妾这就让人奉茶来。”   萧衍摆手道:“不必,朕来带你出宫看看。”   顾仪惊诧道:“出宫,去哪里?”   萧衍徐徐道:“京城往西也有一处临山而建的园子,冬日赏雪,也是美的。”   闻言,顾仪适才模模糊糊地想起来,在乌山别宫之时,萧衍似乎是提到了要带她去这个园子赏雪。   她眨眨眼,“是今日去?同谁去?”   这是书里没有的情节。   萧衍笑了一声,“就今日去,顾婕妤陪朕去。”   只有我去?   顾仪心里微动,谢恩的话却没说出口。   萧衍看她一脸不可置信,沉声道:“就去一日,今夜就回来。”   顾仪点头,“臣妾……收拾一下。”   桃夹不在,她这会儿也不想叫别人,起身拿了一件早晨看雪时的斗篷。   想着可能要上山,便也伸手拿了梨木手杖。   萧衍却说:“不用拿手杖。”   顾仪“哦”了一声,就放下了。   出了河洛殿才知道,门口已经停了一辆宝顶红漆车辇。   萧衍先把她抱上了车辇。   顾仪坐到车中软垫上,讷讷道:“臣妾谢过陛下。”   车辇一路出了宫门,往西而行。   顾仪微卷起车帘朝外望,出城过后,雪好像下得更急了。   “陛下,这园子远么?”   萧衍靠在车壁上,看她好奇地张望,“就快到了。”   顾仪点点头,又趴回车窗去看外面的雪景。   萧衍出声问道:“你很喜欢出宫吗?”   顾仪扭头看萧衍,见他面目含笑,颔首道:“臣妾喜欢宫外,自由自在。宫里的景都赏完了。”   萧衍又问:“抚州的景可是和京中不同?”   顾仪心中一跳,搪塞道:“一南一北自然不同。”   好在萧衍没有继续追问怎么个不同。   风雪稍停,前路逐渐显现出一个白墙黑瓦的小院,依山而建,很是清幽,可看那规制不像是皇室园林。   萧衍见她面露疑惑,笑道:“这是朕从前做王爷时的别院。”   顾仪“嗯”了一声,“原来如此。”   难怪他今日出门,也没有带多少宫人。   顾仪见他先下了车辇,背对他,停在车前没有动。   顾仪:“陛下?”让让,好吗……   萧衍望向峰顶,“此际雪景正好,往山上去。”   话音刚落,一旁的侍从就递上了一袭黑裘。   怎么上山?   顾仪仰头看那山势甚高,自己腿脚不便。   她刚准备开口,就听萧衍道:“你上来,朕背你。”   顾仪不敢动。   萧衍扭头,眉心微蹙,不耐烦道:“快些。”   顾仪人尚还站在马车前沿辕座处,只需微微躬身就趴到了萧衍背上。   萧衍伸手拖住了她的双腿,宫人将黑裘披在了顾仪身上。   远望去,就像是萧衍背了一个圆滚滚的毛球。   黑裘比她身上的斗篷厚实多了。   顾仪脸颊贴在萧衍的肩膀上,金丝勾勒的纹路碰到她的脸,微凉。   “陛下隆恩。”   萧衍并未回话,抬脚往山上走。   山间满是积雪,可萧衍步伐稳健。   顾仪仰头看枝头卧雪,碧雪相映,当真很美。   萧衍似乎总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他说要来看雪,她本以为只是一句顽话。   可下雪的第一天就真的带她来了。   想起来,萧衍唯一说话不算话的一次,就是在乌山别宫时说过的决不会让她跃过宫婕妤去。   顾仪吸了吸鼻子,又趴回了萧衍颈窝处。   鼻尖除了松雪的清冽,还有萧衍发间檀香的味道。   她的嘴角不禁上扬,可扬到一半又生生克制住了。   此情此景下,她鬼使神差地问:“陛下往后,也会背赵美人上山吗?”   赵美人……   萧衍不解道:“朕为何要背赵美人上山?”   那是因为你们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啊!   虽然萧狗子有点狗,但杀伐果决,心性坚定,往后若是再情有独钟。   突然有点羡慕女主,是怎么回事……   顾仪想到这里,飞快地自省道,不能这样!我不能CP粉转唯粉!   顾仪干笑一声,“臣妾……只是随便问问……”   萧衍好笑道:“那你怎么不问德妃,淑妃,宫婕妤,王婕妤……”   顾仪只好问:“那陛下会背德妃,淑妃,宫婕妤,王婕妤上山吗?”   萧衍冷笑,“朕是驮夫么?”   顾仪:……   她顺势把脸又贴回萧衍宽厚的肩膀上,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萧衍呼吸轻缓,落雪坠在枝头,声音细细碎碎。   越往山上行,积雪越深,厚一尺,足一踏,咯吱咯吱。   顾仪裹紧了背上的毛裘,温温热热,萧衍又把她托高了些,她贴着萧衍的后背,耳边似乎能听到他稍快的心跳,扑通扑通,与她的心跳韵律相合。   这段书里没有的剧情,仿佛就是无端偷来的好时光。   心中如有一个花骨朵破冰而出,重见天日,奢望冬日里生出的一点点暖阳。   顾仪吸吸鼻子,鼓起勇气道:“臣妾以后鹤发鸡皮时,还是会记起今日来的,陛下对臣妾的好,臣妾都会记住的!”即便以后出宫做了富婆,我也不会忘了你的!   萧衍闻言微怔,嘴角轻扬,却冷声道:“顾仪,你最好都记住!”   他沉默了片刻,唯闻周遭雪花温柔地飘落。   他低声道:“好好待朕。”   这种近乎脆弱的祈求的语调,令顾仪心折,胸中酸涩满溢。   怎么办,我好像要转唯粉了! 第40章 三更   宫墙之上, 日光渐淡,飘飞白雪层染晚霞金辉,漫天飞雪若金箔纷纷坠落。   绣荷见赵美人已在窗边立了多时, 不由得出声道:“美人,还在赏雪么,仔细眼睛, 还是莫要赏久了……”   赵婉午时便见到宝顶车辇离去,如今已近酉时。   顾婕妤和陛下去了何处?   她心绪难宁,敬事房虽是撤下了顾婕妤的玉牌, 可顾婕妤却并非如后宫诸人以为的被皇帝弃之敝履。   若真是弃之敝履,为何会有朱顶宝驾, 恩宠不衰。   当日, 陛下夜中离去, 是不是也去寻了顾婕妤……   赵婉不敢深想,手中不禁婆娑起腰包之中的白兔玉佩。   她是不是该将自己的一切皆向阿衍和盘托出……   若是说了, 他是不是就不会再疑心她……就会对她另眼相待……   绣荷见赵婉愁眉不展,只得又出声劝道:“万寿节在即, 美人总能再见到陛下的……各宫近日都在备礼,美人可想好了万寿节之时,给陛下送什么?”   赵婉闻言, 思索片刻。   是了,还有万寿节。   还有机会。   她心中已然有了主意,正准备吩咐绣荷去办差事, 不过,她旋即想到绣荷年龄尚小,又甫来宫中,怕她出了差错, 于是执伞,与她一同前去司制司。   一主一仆行过御花园时,恰巧看见德妃娘娘踏雪而来,似乎也是在赏雪。   德妃望见了赵婉,原本的笑脸由冷凛代替。   赵婉心中一颤,蹲福道:“问德妃娘娘安。”   德妃默然地看她屈膝蹲福,等了许久才道:“赵美人,不必多礼,起来罢。”   赵婉恭敬起身。   德妃见她脸上虽只是略施粉黛,却恰如清水出芙蓉,不由心中更恨。   “赵美人果真如陛下所说殊丽芳华,由雪中走来,望之更是楚楚可人。”   赵婉听出她语意刻薄,只能埋首道:“娘娘谬赞。”   德妃轻笑一声,“顾婕妤身上留了疤,往后不能伺候了,依本宫看啊,这日后的荣宠都得落在赵美人身上了。”   赵婉再拜:“娘娘多虑了,妾身……妾身并无争宠之心。”   德妃冷笑道:“你既入了宫,何谈无争宠之心……”她左右一望,“在本宫面前,如此信口雌黄,来人啊,掌嘴。”   东草闻言上前,一记响亮的耳光刮在赵婉脸上。   她雪白的面颊立时浮现出了红印。   绣荷吓得跪到雪中,磕头道:“求德妃娘娘宽宥美人!”   德妃见她生生受了一巴掌,内心怒意稍歇,“往后啊,可得学机灵点,撒谎,假意的话就莫要与本宫说了。”她扭头对随行的宫人道,“本宫乏了,回落英宫吧。”   德妃走远后,绣荷才从雪地立爬起来,摸出丝帕轻抚赵婉的脸颊,“美人,疼么?奴婢去太医院取些伤药来?”   赵婉拂开她的手,“不疼,我们去司制司。”   绣荷瞪大眼睛,“美人,不回去歇歇?”   赵婉摇头。   万寿节,她一定要真的得到圣宠,才能在这后宫立足。   不然白担个虚名,作个靶子,早晚人为刀俎。   两人沿着狭窄的宫道往司制司处,迎面走来三两侍卫巡逻。   齐闯一眼就认出了赵婉。   她的左边面脸颊上还留有薄红指印。   赵婉也看见了齐闯,两人目光甫一交错,赵婉出声唤道:“齐都统。”   齐闯怔愣片刻,停住脚步。   他身侧的侍卫瞄了一眼,脚步不停地往前走。   齐闯抱拳:“问赵美人安。”   赵婉柔声道:“齐都统,不必多礼。”   齐闯直起身,“赵美人,有何吩咐?”   赵婉淡笑道:“无事,只是乍见都统,见是故人,才不禁出口轻呼。”   齐闯眉心微蹙,目光扫过她的脸颊,露出几许不忍,“赵美人受了轻伤,还是小心敷抹才好……”   赵婉闻言,轻抚脸颊,“我知道了。”   齐闯说罢,抬腿欲走,赵婉却出声问道:“齐都统可知当日挟持顾婕妤的贼人是否业已伏诛?”   齐闯:“微臣不知。”   赵婉淡笑,“既如此,就不留都统了……”   待到齐闯走远,绣荷跟在赵婉身后,悄悄地回头再看了一眼那齐都统的背影,方才观他与美人二人情状,似是熟识,却又有几分生疏。   绣荷只得把疑问揣在心中,亦步亦趋地往司制司而去。   到了司制司处所,闻听赵美人吩咐,绣荷才知道她是要作三尺高的木桩,并且要作整整十二支,每一支皆雕刻枝上红梅。   赵美人如今正得圣宠,司制司很快就应下了这差事。   绣荷问道:“美人用梅花桩,是为了万寿节?是想作何表演?”   赵婉颔首,“当然是要一飞冲天。”   她要让阿衍知道,当日中秋宫宴上跳飞天舞的人是她。   *   万寿节在即,不只后宫诸位宫妃暗暗较劲,前朝也趁此时机,间或溜须拍马,以谄媚见用,间或直言进谏,以仕名闻达。   参皇帝的折子时而有之,说得最多的,就是中宫无后,皇室子嗣艰难。   柳放,齐若唐等老臣不仅自己写折子,还授意亲信的总督巡抚程奏皇帝。   大谈国本,国祚之大事。   德妃柳氏,淑妃齐氏皆为立后之热门人选。   但亦有文臣上表,折衷另立中宫人选。   十一月二日,万寿节前四日,“有人”匿名检举吏部右侍郎齐霍贪/污,私自授受田地,私产,遍布地方州府各处,皆是历届考满之时,地方官吏赠予齐霍的“礼物”。   并有田契,齐霍私人书信等佐证。   举朝皆惊。   惊得倒不是这“礼物”之丰,而是齐霍是齐若唐的少子。   皇帝显是要办齐家。   齐霍身着三品纻丝蟒服,除冠跌足,长跪于大殿玉阶之前,推说是家中下人受人蒙蔽,背着他收下这许多财物。   宫正海率领新党,对此口诛笔伐,说他言行不一,难以自解。   朝堂之上,两拨人吵来吵去,吵了足有整整三日。   万寿节前一日,萧衍以万寿节为由,罢朝五日,勒令齐霍停官,闭门思过,以正不臣之心。   *   河洛殿中,顾仪还在临时抱佛脚,提笔往书册上写写画画。   桃夹望着那一掌厚的书简,犹疑道:“婕妤真送这书册给陛下,贺万寿节么?”   顾仪点头,“对的,我女红不行,不会抚琴,只能另辟蹊径,此真言之册乃是我的一番心意。”是我为萧狗子灌下的心灵鸡汤。   桃夹歪头道:“奴婢不明白,贵人虽不献艺,可绣个荷包,让陛下可以常常佩戴于身,不好么?”   顾仪摇头,“我绣技不堪入目!”这不堪入目还是萧衍盖过章的,“况且,皇上的物件哪一样,不是司制司,司饰司,司宝司精雕细琢,我绣得荷包就不拿出去献丑了……”   她说罢,落下手中最后一笔,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   桃夹凑得近了些,细看她笔下的“真言之册”,见她在洁白的书页中央只写下‘如愿以偿’四个大字。   更看不懂了。   *   萧衍下朝后就回到天禄阁换下朝服,稍作歇息。   高贵公公长身微躬,将托盘中的卷轴往前一递,“今夜万寿节晚宴,已一切准备妥当,陛下,要过目么?”   萧衍接过卷轴看过一眼,卷中记载的无非是宾客,座次,菜肴,以及今日献艺。   高贵见萧衍眉心微蹙,顿时心中一跳,果然耳边就听他问:“今日献艺者,河洛殿报得只有赵美人?”   高贵心说,你想问顾婕妤就直说!   面上却眯眼一笑,“回禀皇上,正是!顾婕妤腿伤将好,跳舞不大行,可她又说自己无才无艺,只能给陛下亲做了个礼物,献给陛下。”   萧衍闻言,神色稍霁,“嗯”了一声,“那……是何礼物?呈上来……”   高贵为难道:“顾婕妤说,此礼物需要她当面讲解给陛下如何使用,因而没有提前呈来。”   萧衍“嗯”了一声,眉梢舒展,“既然这样,朕就勉为其难先去看一看。”   高贵面上恭敬:“喳。”   却在心里给河洛殿顾婕妤竖了一个大拇指。   佩服。 第41章 飞天舞续篇   河洛殿中, 顾仪听到宫人唱道:“皇上驾到。”   她慌慌张张地把“真言之册”放进了一方梨花木锦盒里。   万万没想到萧衍来得这样快!   她疾步迎到殿门口,见到萧衍已经迈步入殿,连忙蹲福道:“臣妾问陛下金安, 祝陛下生辰快乐!”   萧衍见她今日打扮鲜妍,一袭流朱长裙,头戴花簪, 戴碧玉步摇,三颗宝珠流苏轻晃。   语含笑意道:“平身。”   顾仪敏锐地感觉到,萧衍心情好像不错!   毕竟是寿星。   她笑了笑, “陛下是来收礼物的么,臣妾苦心制作多日, 终于赶在今日写完了!”   萧衍撩袍径自坐到厅中顾仪惯爱坐的扶手椅上, “哦, 拿来给朕瞧瞧?”   “臣妾遵命。”顾仪献宝似地将锦盒捧了来,“陛下请看。”   萧衍接过, 掀开盒盖,见到一本书册, 封面是‘真言之册’四个大字。   又在故弄玄虚。   他挑眉问道:“真言之册,四字何解?”   顾仪轻了轻嗓,“臣妾幼时听过一个乡野趣闻, 说西域以西有个人,编撰了一本真言之册,若是执册人, 心中有疑问,皆可手捧此书,诚心发问,然后翻书, 得到的那一书页上的批注,就是此问的解答。”   萧衍笑了一声,“顾婕妤的乡野趣闻委实颇多啊……”   顾仪“呵呵”一笑,“陛下,不妨试试,就知道准不准了?”   萧衍拿出书册,问:“今岁冬是否会有雪患?”   顾仪听他提问,紧张地看他修长的手指翻过书册,停在一页。   她伸长了脖子,问:“陛下,上面写着什么?”   萧衍嘴角轻扬,“飘风不终朝,骤雪不终日。”   顾仪笑道:“陛下,你看,就是准得!”她运气也太好了吧!   萧衍失笑道:“顾仪,你该不会整本书册尽是溢美之辞?谄媚之言?”说着,就要去翻阅书册。   顾仪被他说中,倒是不慌,只伸手急急按住了他翻书的手,“陛下,此乃真言之册,须得心中确有疑问之时,才可翻阅,平日里随意翻阅,不准得!”鸡汤要在关键时候喝下,才能管用!   萧衍见她说得煞有其事,更觉好笑,“好吧……既然是顾婕妤一番心意,朕就笑纳了。”   而一旁面无表情围观了全程的高贵公公心里冷哼道,真是一个敢讲,一个敢信啊!   顾婕妤,才是大幕朝真正溜须拍马第一人!   连他都望尘莫及。   酉时正,皇帝设万寿宴于宝华厅中。   因冬日霜寒,厅中四角熏着暖炉,宫人将福橘摆在炉旁,满室飘散清甜果香。   顾仪坐在西侧一角,临青玉甪端熏炉最近。   六宫皆知,河洛殿顾婕妤的玉牌被敬事房撤了,众人目光掠过她时,有的隐含同情,有的却是嘲讽,有的飘飘然忽略而去。   原本再受宠又如何,不能侍寝,不能有子,红颜易老,美人迟暮,才是真正难熬。   顾仪本人却全无察觉,手里捧着福橘,专注地望向比她坐得稍高一些的淑妃娘娘。   淑妃脸上的脂粉很厚,玉面显得更白。她虽竭力保持淡笑,眼中仍然透出几抹无奈。   毕竟齐霍被罚闭门思过,齐家脸上无光。   德妃坐在她身侧,脸色却是愈发红润了,更显春风得意。   顾仪举盏,喝了一口热茶,目光转向一旁的王婕妤,自上次王婕妤来河洛殿看过她后,两人还没打过照面。   王婕妤主动开口寒暄道:“听闻我堂弟王子伯,为计亩征银之事,前些日子去了抚州,不知顾婕妤可有听说?”   顾仪摇头,老实说:“不曾,家中鲜有书信往来,因而并不知晓。”   顾家确实从来没给她寄过信,不知道是官阶问题,还是生性谨慎。   王婕妤颔首,“听说抚州似乎比京中暖一些,这个冬天才十一月就这样冷了。”   顾仪颔首,“说得是啊,我每日睡觉都要捧着热水袋子。”   王婕妤一笑,转过了目光,去看另一侧的宫婕妤。   见她着一袭牡丹鼠色新裙,打扮得花枝招展。   王婕妤不屑地翻了一个白眼。   顾仪顺着她的视线也望向宫婕妤。   心中不禁幽幽一叹,哎,今天宫婕妤要倒霉了……   为她点一个蜡。   鼓乐霎时齐奏,青纱舞姬旋舞入场。   皇帝高坐玉阶之上,看阶前十数舞姬翩翩起舞。   半刻之后,轻快的鼓点骤变。   旋律转而向上,一张一驰,收敛有度。   朱轮托举着十二根木桩由宫人徐徐推入宝华厅。   厅中青砖之上竖立起十二根三尺木桩,桩身雕刻红梅缠枝。   梅花桩……   这是从前中秋宫宴上见过的飞天舞?   众人见状,无不将目光投向脸色发僵,坐在厅中的宫婕妤。   当日宫婕妤凭借一舞受了封赏,今日……难道不是宫婕妤跳飞天舞么?   谁……还能跳飞天舞?   顾仪凝视宝华厅朱漆正门,见到一道倩影缓步入殿。   她来了,她来了,女主她终于来打脸了……   赵婉身穿霓裳,腰细如枝,裙摆摇曳生辉。   她足尖轻点,跃上木桩。   灵动翩然,胜似飞天。   宫婕妤紧紧捏住绣帕,面色犹不敢信。   其余人则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场中的赵美人。   乐声停下之际,满场寂然,似乎久久沉浸于方才的炫舞飞天,无法自拔。   赵婉轻盈落地,叩拜道:“赵婉参见陛下,祝陛下万寿无疆。”她的声音发颤犹带微喘。   萧衍冕冠旒珠下的面目流露出几分兴味,“你的飞天舞甚妙……只是朕觉得格外熟悉,不知是何缘故?”   话音刚落,宫婕妤抢白道:“陛下竟忘了么,臣妾中秋宴饮时,也跳过此舞。陛下,还赏了臣妾月饼呢……”   萧衍倒像真不记得似的,“是么?”   王婕妤见到宫婕妤脸上露出的焦急,心中瞬息之间明白了过来。   好一出偷梁换柱!   她捏着丝帕轻声一笑,“陛下英明……赵美人这舞姿,臣妾也瞧着眼熟,不光动作眼熟,连那身段都眼熟……”王婕妤还状似吃惊地倒抽了一口凉气,看向宫婕妤,“宫姐姐,该不会当日中秋晚宴上,跳舞得也是赵美人吧……”   贱人!   宫婕妤笑道:“王妹妹,这般无稽之谈,是方才饮多了桃花醉?”   还装呢!   王婕妤见她脸上带笑,转而问仍旧跪在地上的赵婉,“赵美人,你说呢,今日宝华厅中众人都给你做个见证。”   赵婉跪在地上,面若桃花,双颊薄粉,她贝齿轻咬嘴唇,露出一个犹疑的表情,却没有回话。   只余沉默。   可此时无声胜有声。   宫婕妤眉心微蹙,正欲开口,却听上首处的德妃开口道:“怎么了,今日好好的万寿节,非要弄出这等勾心斗角的戏码。赵美人若是不愿说,就罢了。”她转而看向皇帝,甜甜一笑,“陛下说呢?这后头还有好些节目呢……”   德妃一言既出,宫婕妤暗舒了一口气。   这阖宫之内,该不会有人忤逆德妃的意思。   她抬眼细看,皇帝也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   这一遭便是轻轻过去了……   “柳姐姐,此言差矣……”   德妃闻言一惊,循声望去。   竟然是淑妃,这个惯不爱出风头的淑妃。   淑妃轻笑一声,又道:“赵美人,是否替宫婕妤中秋献舞,她自不愿意说,可在座的都看在眼中,是与不是,还能分辨不出么?”   她美目流转,视线落到赵婉身上,堪堪停留片刻,又忽然看向了顾仪。   “赵美人既住在河洛殿中,想来与顾婕妤更是情似姐妹,这不便于众人所说之言,未必没有告诉顾婕妤……”她轻声一笑,“顾婕妤,说呢?”   顾婕妤仍旧什么都不想说!   只想做一个安安静静的吃瓜群众!   顾仪见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自己,紧张地放下了手里捏着的半个福橘。   “回禀淑妃娘娘,赵美人确实未曾与妾身提及今日飞天舞。”求求了,不要来搞我!   淑妃眉睫微展,娇笑道:“那依顾妹妹看,这中秋宫宴上跳飞天舞之人是宫婕妤,还是赵美人?”   淑妃说罢,宫婕妤和赵美人两道视线齐齐投来,几要将顾仪看穿。   顾仪避过两人目光,脸上笑嘻嘻,“妾身愚钝,当日中秋晚宴时,坐得太远,实在是……没有看清……故此,并不能准确说出究竟是何人……”   赵婉闻言怔住,嘴唇微张,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淑妃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既然如此……”   眼看此事将要作罢,顾仪心中焦急,再看了一眼赵婉,见她仍旧没有丝毫自辩的意思。   没办法了!这段剧情在书中是由赵婉自己抖包袱。   可眼下的赵婉貌似不想抖包袱,为了保住主线剧情,只能靠她了!   顾仪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道:“不过……淑妃娘娘要是真想知道,妾身倒有一个办法。”   淑妃柳眉微动,兴致盎然道:“顾妹妹,是何办法?”   萧衍的目光冷冷清清地朝她望来。   顾仪思量片刻,缓缓开口道:“臣妾曾听司制司的宫人说,这梅花桩外表虽看上去毫无差别,但内里大有乾坤。因为其中的三根梅花桩,被踩踏的次数最多,因而桩中其实是铜柱,外罩梨花木。旁人看不出区别,但只有舞者上桩,能够看到桩上镶嵌的铜花印,若是当日的舞者,就能说出当日梅花桩上哪三根木桩上嵌有铜花印……并且知道此铜花印究竟是何种花式……”   顾仪说完,全场鸦雀无声。   她低调地略微埋低了头。   女主啊,苟富贵,勿相忘! 第42章 两个贵人   赵婉心中惊疑不定, 面露惊诧地望向顾仪。   她……怎么会知道……   当真是司制司宫人告诉她的……   宫婕妤急道:“陛下,中秋宫宴都是数月以前的事了,臣妾……臣妾如何记得?”   王婕妤岂可放过如此大好的机会, 娇笑一声,立刻出声问道:“赵美人,你可还记得?”   赵婉伏地长拜, 缓缓说:“臣妾记得……”   方才她见皇帝神色冷淡,因而不敢说,徒惹他不快, 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说。   宫婕妤羞愤难当, 双拳在裙后握紧。   贱人!   淑妃低声一笑, 扭头去看皇帝, “陛下,这出飞天舞可比当日中秋宴上的飞天舞还要精彩, 陛下觉得呢?”   萧衍闻言不答,目光只淡淡扫过宫婕妤, 望向伏地的赵婉。   “赐纸笔予宫婕妤,赵美人,二人写下当日梅花桩铜花印形制。”又吩咐道, “高贵,你亲去司制司,问询当日中秋宴饮上推举梅花桩的宫人, 将梅花桩舆图速速领回。”   高贵公公应声而去。   此事由他亲办,即便二人想使法子也没办法!   剧情步上了正轨。   顾仪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刻意忽视了宫婕妤投来的怨毒目光。   主角光环,尔等不可战胜。   她又捏起了吃了一半的福橘, 耳边却听萧衍徐徐道:“顾婕妤,见微知著,连一个小小的梅花桩都能了如指掌,这宫中还有什么事情能逃过顾婕妤的眼睛?”   又来酸我!   顾婕妤朝着萧衍的上首位,垂首道:“臣妾也是机缘巧合下偶然听说,陛下,谬赞了!”   萧衍转过眼神,心中烦躁。   他不喜欢顾仪学得后宫之中这般勾心斗角。   也不喜欢顾仪总是偏袒赵美人。   仿佛总是在有意无意地将赵婉推向高位。   他可以这么做,但顾仪不可以。   赵美人,宫婕妤提笔写罢,宫人将写好的宣纸呈上高台,萧衍看过一眼。   恰在此时,脚程极快的高贵公公也回到了宝华厅中。   司制司本就不远,当日的梅花桩虽早就用了别的用途,但草图留底尚在。   不过半会儿的功夫,宫人就找了来。   高贵公公手捧草图卷轴,疾步上前。   厅中众人目光紧紧跟随高公公。   萧衍接过卷轴,缓缓摊开。   冷声一笑,“大胆宫氏!”   宫婕妤立刻从椅子跪到地上,以额贴地。   事到如今,她再无可辨,只能求道:“陛下恕罪!”   宝华厅中人声寂然,唯有灯烛噼啪爆出数声轻响。   萧衍冕冠旒珠下的表情,并无多大波澜,如话家常道:“宫氏其心不正,罚三月月俸,降为贵人。”   此惩罚不可谓不重。   宫婕妤身形轻晃,只能再拜道:“谢陛下。”   萧衍转而看向跪在厅中的赵婉,一字一顿说:“赵美人受苦了,当日飞天舞惊艳,今日亦然……朕心甚悦,今日擢赵氏升为贵人。”   转眼之间,赵氏与宫氏,同为贵人,平起平坐。   在座众人心中不由大惊。   须知,赵婉由才人晋为美人,也就是半月前捶丸戏时的事情。   这恩宠来得太快,果真是天恩浩荡。   赵婉胸中心跳如鼓,再拜道:“谢陛下隆恩。”   宫婕妤跪在地上,恨得心中发苦,拽紧了手中丝帕。   这品级一升一降过后,乐伶复又弹唱。   一时之间,歌舞升平,仿佛刚才一场闹剧雁过无痕。   王婕妤面露微笑,举盏递到顾仪面前,“来,顾妹妹,姐姐敬你一杯。”   顾仪不是很想喝下这杯酒,却只能举酌和她碰了碰,干笑一声。   想做个好人,怎么这么难!   淑妃眉睫低垂,听身旁德妃不咸不淡道:“齐姐姐,今日好生奇怪,非要替赵氏出风头!”   齐霍获罪被罚闭门思过,淑妃今日却仍旧不见溃败神色。   淑妃抿唇微笑,“何来风头,不过是公道。”   德妃心中暗恨,她原本就想收拾赵婉,岂料淑妃横插一脚。   德妃自小就活在淑妃的阴影下。   齐殊,京城名姝,自幼就有才名,及笄之后,就是太子妃的热门人选。   柳氏与齐氏齐名,两人年龄相仿,家世相近,世人就偏爱将她与齐殊相较。   说她美不过齐殊,才不过齐殊。   什么都比不过齐殊。   可太子衡一死,齐殊又如何。   到头来,还不是和她平起平坐!   谁又压过谁了!   并且陛下不喜欢她!   德妃想到这里,面色稍霁,转过头去看萧衍。   却见他的目光停留在了赵婉身上。   狐狸精!   萧衍派人去查了眼前赵婉的出身,却得到了颇有些意外的收获。   她入宫为婢所报州府籍贯,查无此人。   着实……有趣。   一个浣衣局的宫婢,是受了什么人的庇护,冒名顶替入了宫?   他移开目光,视线下意识地落到了顾仪身上。   只见她的双颊已有些泛红,一双杏眼水光粼粼。   而一旁的王婕妤又与她对饮了一杯……   萧衍长眉微不可察地轻蹙。   胡闹。   亥时正,天空飞雪。   宝华厅中最后一曲奏罢,宴饮毕。   桃夹见顾仪眼露迷茫,连忙给她披了一件山吹色厚斗篷,又在她脖子上挂好手炉的绸带,   “婕妤裹好斗篷,拿着手炉,外面下雪了,可冷了,奴婢扶着婕妤慢慢往回走。”   顾仪捧着热烘烘的手炉,浑身罩在斗篷的细绒里,感叹道:“桃夹,你对我最好!我带你出宫!”和我一起做富婆!   桃夹一愣,“出宫?婕妤醉了,奴婢不出宫,奴婢带婕妤回河洛殿。”   桃夹一路搀着顾仪走出宝华厅前廊,绕过月亮门,往河洛殿去而去。   甬道两侧朱墙高竖,地下青砖铺上了一层细细密密的落雪。   顾仪踩到雪上,冻得跺了跺脚。   她兀自停下脚步,仰头看天。漫天飘飘扬扬的洁白雪花纷纷落下,温柔地落在她的睫毛上,额头上,凝结成一颗又一颗晶莹的小水珠。   她不禁叹道:“真美啊……”低笑了一声,“不过……没有西山的雪美啊……”   “是么?”背后传来的是萧衍的声音。   顾仪回头,见萧衍一身玄衣龙袍,自雪中走来,眉梢处仿佛带着笑意。   她蹲福道:“参见陛下。”   萧衍见她蹲得摇摇晃晃,伸手扶住了她,低头见她锦靴已沾染雪渍。   顾仪感觉身上一轻,就被萧衍打横抱了起来,朝河洛殿而去。   顾仪脑袋晕乎乎的,直到回到河洛殿里,才呆愣道:“谢陛下。”   萧衍回身看高贵和桃夹还立在殿中,便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径直抱着顾仪进了寝殿。   顾仪坐到榻上,就见萧衍伸手替她除靴,还摸了摸她冻得冰寒的双脚。   她眼睛一眨,惊诧道:“陛下,还会伺候人呢?”   萧衍看她目光水波潋滟,双颊薄粉,连脖子都微微发红,确实醉得不轻。   他自己摘下头冠,坐到了顾仪身旁,取下她脖子上挂着的手炉,又替她脱了斗篷,见她熟稔地伸脚,双脚裹着雪白罗袜落在紫金镂空铜炉盖上。   他好笑道:“不烫么?”   顾仪飞快地摇头,“不烫。”   醉了之后,感官似乎会更加迟钝一些。   萧衍将她的双脚从炉盖上挪了下来,轻叱道:“不成体统。”   没料到此时的顾仪竟然冷哼了一声,“陛下,来这里做什么,不是撤了臣妾的玉牌吗?”   萧衍见她言行大胆,更觉好笑,“朕是君,朕自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顾仪眨了眨眼,想了片刻,又问:“那臣妾往后还能喝到安神汤么?没了牌子,是不是就喝不上了?”   萧衍闻言一怔,才问她道:“你想喝那安神汤么?”   顾仪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想喝……”又低声嗫嚅说,“臣妾害怕……”   萧衍皱眉道:“怕什么?”   顾仪歪头想了一会儿,笑道:“臣妾怕……安不了神……”   萧衍:……   他为何要与一个醉酒的人认真说道……   顾仪挨着铜炉坐了一小会儿,就觉得浑身热了起来,便动手去解胸前的系带,想把夹袄脱掉。   萧衍眸色微暗,伸手去替她解,很快地剥下了她的夹袄。   顾仪却忽然停下手中动作,拉紧了中衣的领口,“陛下作甚……臣妾可不会跳舞!”   萧衍轻声一笑,揽过她的腰肢,让她坐到自己腿上。   顾仪甫一坐下,就像被烫到了一般,弹了起来。   萧衍用力按住她的腰肢,附耳道:“卿卿不会跳舞……朕教你……”   顾仪:……   *   卯时未至。   顾仪睡得迷迷糊糊间,只觉耳旁一阵风过。   她微眯着双眼,见萧衍已经穿戴整齐,“朕走了……”   她抬头去看雕花木窗,只见窗外仍旧漆黑一片。   她于是又闭上了眼。   等到顾仪一觉睡醒,桃夹立在帐旁,出声问道:“婕妤醒了么?奴婢让人把温好的汤药端上来?”   顾仪昨夜醉酒,头还有些疼,嗓音沙哑道:“嗯,端上来罢。”   接过药碗,顾仪咕噜咕噜地喝药,桃夹欣喜道:“陛下没忘了婕妤,真是太好了!”   她等到顾仪喝完药,接过她手上的空碗,又道:“奴婢辰时自司计司门外过,见到御前伺候的几位公公,似乎是领一些出行之用的器具,同上次去乌山别宫时的准备差不多。奴婢猜,陛下是不是又要出门了?”   萧衍出宫?   顾仪回忆了一遍剧情,想到了春日南巡,可如今分明还是冬日,或许春日南巡已经开始筹备了?   “御前的事情,就不要去打听了,若是真要出行,到时候也就知道了。”   桃夹点头,“奴婢晓得了……”顿了顿,说,“对了,方才婕妤还在安睡之时,赵贵人来请安了,说等婕妤醒了,她再来谢恩。婕妤要去唤她来么?”   万寿宴后,剧情又被修正了,女主的升级剧情在线。   才人,美人,如今是贵人,等到春日南巡之后,她更是会连越两级,升为婉嫔,虽然到目前为止,这个‘婉’的封号,还没赐下,不知道到时候,是不是会修正还原。   顾仪想了一阵,索性决定道:“容我先梳洗一番,午时再叫她来。”   桃夹愣住,犹犹豫豫说:“可是,婕妤,现在已经是未时了……”   顾仪:……   她假咳一声,“伺候梳洗罢。” 第43章 博古   半个时辰以后, 赵婉再次踏进了河洛殿正殿。   顾仪穿着雨过天晴色嵌毛夹袄,细白绒毛于领上拢过一圈,乌发如绸, 唇上轻点妃色香膏。   望之温婉,似乎近日来更见鲜妍。   她福身盈盈拜道:“阿婉参见婕妤。”   顾仪抬手,“不必多礼, 赵贵人新晋贵人,还未贺喜你呢!”她将手边的一个巴掌大小的锦盒递给赵婉,“这是司宝司新制的小物件, 赠予赵贵人赏玩。”   赵婉双手捧过,见那盒盖已是掀开, 里面躺着一支白玉簪, 簪头是玉兔报月的形制。   赵婉笑道:“妾身十分喜爱。谢婕妤赏赐。”   “你喜欢就好。”顾仪欣慰地点点头。   赵婉合上锦盖, “阿婉自入河洛殿来,多受婕妤照拂, 捶丸戏上如是,昨夜万寿夜宴亦如是。阿婉无以为报, 往后但凭婕妤差遣。”   顾仪闻言心中一喜,这是不是说明她终于把女主的好感度刷够了?   她抿嘴淡笑,“你我之间, 何来差遣,共栖一殿,理应相互照拂。”   赵婉垂眸片刻, 想起她与顾婕妤的初遇,“从前阿婉与婕妤有些龃龉,现在想来是阿婉误会了婕妤……”   顾仪有点心虚,她应该是指那白兔玉佩的事情吧。   “从前旧事莫再提了……”都是剧情要求!   赵婉又笑一声, 却抬头问:“婕妤如今还好奇那一块白兔玉佩么?妾身可将玉佩缘故细细讲予婕妤听……”或许,顾婕妤可以为自己所用……   这……大可不必……吧……   这种风花雪月的辛酸往事,还是留给男主吧……   说好的感情线推进关键道具,说给她听,没用啊!   顾仪缓缓摇头道:“我早已忘了此事了……往事不必再提……”   赵婉心中失望,脸上浅笑,略微颔首,又坐了一盏茶的时间,才终于离开了正殿。   桃夹招呼宫婢进花厅收拾茶盏。   几个小宫婢走后,顾仪见桃夹欲言又止地站在一旁,索性开口道:“你有什么话就痛快说!”   桃夹“扑哧”一笑,“婕妤英明,奴婢今日有个不情之请,想求婕妤恩典。”   “哦?”顾仪颇有些惊讶,桃夹平日里几乎没什么额外请求,“你说来听听,若是可以,我一定满足你!”   桃夹笑了笑,颊边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奴婢听说司计司明日要出宫采买物件,奴婢想着,好久没有还家瞧瞧,于是明日想跟胡司计一道出宫。就短短一日间,当日往返,奴婢可以去家中瞧瞧。”   顾仪第一次听桃夹说起家里的事情,不免好奇道:“你家是京中人士?家中还有几口人?”   桃夹低声答说:“奴婢父母早已经不在了,家中只有一个弟弟,比奴婢小几岁。”   顾仪想到桃夹曾提起过的八岁入宫,已经脑补出了她幼年艰辛,为了幼弟进宫的苦情遭遇,不禁柔声道:“那你弟弟如今作何差事,可曾念学?”   桃夹又是一笑,“回婕妤,奴婢弟弟愚钝,不曾念学,当个学徒做小营生罢了。”   顾仪点头,起身去宝匣里取了一锭元宝,如今她已是有一千两白银的人儿了!   “这是赏你的,可以换些碎角银钱,铜钱串子,给你弟弟。”   桃夹拜道:“谢婕妤赏赐,但奴婢有银钱贴补,不需要。”   顾仪坚持,“赏你的就是赏你的!”   桃夹才讷讷地双手接过。   顾仪眼珠一转,“你出宫,可方便帮我承兑银票,我想将银子兑成银票。”可以出宫时方便携带!   桃夹皱眉道:“婕妤,是想兑赏赐的官银,可宫中赏的银子都有印子,一般票号都不兑的。”   “什么?”顾仪惊了,难道这钱,只能生扛出去?   桃夹怔愣片刻,揣测道:“莫非婕妤是想贴补抚州顾家?那……银票确实方便一些。京中票号管的严,不过出了京,外地的票号,或许没那么多讲究……”   顾仪只得作罢,“行,我知道了……”失望!   *   酉时过后,黄昏将至,天际擦黑。   齐闯脱下身上铠甲,下值出了宫门。   齐府在玄武门以东,不足百里之内。   齐家一品在官者,齐若唐,二品在官者数人,因而齐宅高墙深院,厅堂面阔,五间九架。   府外门上挂着两支红灯笼,业已点燃,两蔟猩红,随夜风轻扬。   齐闯走到朱漆门前,尚不及迈步跨过二级石阶,便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呼:“齐小将军。”   齐闯身形一顿,右手抚上腰间剑鞘,扭头只见看黑黢黢的墙影下走出来一个男人,身长六尺,精瘦干瘪,虬须覆面。   他眼睛微眯,冷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男人轻笑一声,反问道:“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说话间,他走近了两步,停在齐闯身前,“难道齐小将军要叫人来捉我,还是要趁夜禀报宫里坐着的那位?”   齐闯后退一步,“博古,你是我爹的徒弟,尚有同门之义,此一回我不伤你,但你不该来这里。你既跟了萧律南下,就不该再回京城。”   博古冷笑道:“回来又如何,萧衍有本事,来杀了我便是。”   齐闯眉心蹙拢,不耐道:“你来究竟所为何事?”   博古压低声说:“我在南边听说齐威大将军要卸甲归田,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齐闯嗤笑一声,“无可奉告。”   博古沉吟片刻,“师傅他……尚在府中?”   齐闯摇头,硬声说:“不在,即便是在,他也不会见你!”   博古低头,讥笑一声。“既如此,我走便是。”他停顿片刻,咬牙切齿道,“不过……若是师傅以为这样就能保住齐家,就太天真了!这姓萧的一家子可都是疯子!”   齐威卸甲归田,为保齐家,要洗清太子余党的嫌疑。   可这经年之恩,百般纠葛如何洗得清!   萧衍,萧律,一北一南,分庭抗礼。   萧衍的兵马再多,也不过是于代的乌合之众。   萧律如今在青州府招兵买马。   早晚都要打起来!   博古满脸讥讽,齐闯面色愈暗。   “齐家如何,何须你置喙,你快滚罢!”   博古看他一双鹰眼凌厉,挑衅道:“齐闯,你现如今也不过是萧衍的一条狗了。往日的情分,都是白费!”   齐闯握拳,直朝博古面门而去。   博古险险避过,大笑数声,手臂动若疾风,大掌猛地擒住齐闯脆弱喉头,将他掼在高墙之下,铁钳一般紧紧地固住他的脖颈。   齐闯脸色青白,右手正欲拔出腰间长剑,却听博古厉声道:“萧衍如今捉着萧律他妈不放,刘太妃一死,还有什么牵制!我们早晚兵戎相见,谁胜谁负,到时便知分晓!”   说罢撒开了手,转身就走。   巷道愈静,夜色愈沉。   齐闯急急喘息了片刻,见他背影走远,消失不见,才转身进了府门。   齐家之危,何须外人提醒。   齐霍被贬,齐家已是战战兢兢。   权臣向来如此,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   隔天一早,博古从歇脚的客栈出来,一路往南而去。   京城南面流淌一条长河,称祁水,往东奔流而入海。   博古沿着祁水河岸往东行了半刻,走到一片郁郁葱葱的林地。   草木繁盛,皆为常绿松柏。   他寻到了林中一棵顶天立地的孤松。   松后泥土地上插着半柄断剑,唯有铁剑嵌珠石柄剑首露在土外,早已锈迹斑斑。   可剑柄前堆砌的数个洁白鹅卵石上,已经摆上了一簇含着朝露的小花。   博古不认识那花。   青色叶片如柳似竹,灼灼红花,生在枝条顶端,数朵花瓣相依相偎,犹似桃花,却不是桃花。   他想不明白,何人会来此献花。   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只摸出怀中的一小壶温酒。   “今晨,我让店小二烫了一壶酒,此际尚还温热,我敬殿下一杯。”   说着,他饮一口烈酒,再随风轻洒于剑柄之上。   萧衡却并不埋骨此处。   此处只有一柄萧衡的断剑。   萧衡身中百箭而亡,身死落水。   博古找了三个日夜都不见尸首。   有人说早就被急流冲走了。也有人说尸首是萧衍找到了,喂了草原养的鹰鸠。   博古只能在祁水边上立了此剑冢。   清晨霜风卷地,博古默立半刻,饮完杯中之物,旋身离去。   此时不过巳时,天边的惨白日光将将升起不久。   皇帝将要南巡的消息就在六宫传开了。   皇帝钦点河洛殿赵美人,顾婕妤伴驾。   女主伴驾南巡是剧情,可带上她是怎么回事,并且时间线也不对啊!   三人行,必有男女主和我吗?   顾仪心中哭笑不得,嘴上却问殿中的高贵公公道:“陛下此行,为何不等春日再行?”   剧情明明说好是春日南巡啊,冬天出行,不是万里冰霜吗!   如果剧情提前,会不会有崩坏的可能?   高贵公公端着和蔼的笑容,“咱家可不敢胡乱揣测,顾婕妤还是早些想想该准备什么行装吧,南方虽也是冬日,可要暖些,此行一路,到了南地,说不定就开春了。”   皇帝此番冬日行,是要先行抚州,再折返渠城,借道南下,可照皇帝的意思,是想亲自告诉顾婕妤,因而高贵公公就不多那么一嘴了。   眼看还有半月就要启程,顾仪连忙宣来了河洛殿中的宫婢们,开始筹备出行事宜。   高贵公公回到天禄阁,自然回禀了皇帝。   萧衍颔首,并不多言。   计亩征银,已在抚州推行了数月,成效在几个州衙门中间,算佳。   抚州地方小,人也少,王子伯带着户部诸人先行抚州,与顾长通一道先行丈量土地之策,遇到的阻力尚小。   顾长通是个长袖善舞之人,虽在抚州为官仅仅只过两载,但颇得地方豪绅信重,也算得上是有才干的地方官。   他此番南下,先取道抚州,旨在查验税改制办法。   带上顾仪也是嘉奖顾家有功。   到了明年三年考满之期,如若一切顺利,那么顾长通想要入京也未尝不可。 第44章 掉马的风险   南巡伴驾的消息传来, 采薇殿更是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宫贵人,昨日一夜之间从婕妤跌到贵人的份位上。   她心中本就暗恨赵婉,如今听闻赵婉伴驾, 心头更是如同坠入滚烫的油锅,火星四溅,噼里啪啦!   她实在是太不甘心了!   春芽见她气得粉面煞白, 连忙给她递了一杯果茶,“主子,莫要气坏了身子, 喝口茶润润喉。”   宫贵人喝过一口热茶,到底心气难平!“随我去落英宫拜会德妃娘娘。”   昨夜, 她就看出来德妃不喜赵婉。   此番南巡, 或有转机。   落英宫中, 德妃闻听南巡伴驾的名单,一连摔了两个瓷盏。   殿中伺候的宫婢大气也不敢出。   “河洛殿……呵呵……”   她原以为皇帝只是不好风月, 又顾忌柳家身份,她因而时常劝慰自己, 他心中是有自己的,可如今看来他……仿佛只是真的不喜欢自己……   德妃气急败坏地摔了一通东西,金玉坠地之声, 即便是立在落英宫外的长廊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春芽小声附耳宫贵人道:“贵人,娘娘好像在发脾气……”   就是要发脾气才好……   宫贵人嘴角微勾,德妃和她们不一样。   德妃妒忌的从来都不是权势。   宫贵人立在长廊, 等了许久,才见一个粉衣宫婢从落英宫出来,“娘娘请贵人进殿。”   宫贵人整肃衣裙,缓步而入。   “问娘娘安。”   德妃见到来人, 想到她也是河洛殿的‘手下败将’,冷声问道:“宫贵人,今日为何有闲情逸致来落英宫?”   宫贵人听她语含嘲弄,不疾不徐道:“妾身罪过,本应常来落英宫拜会娘娘。”   德妃冷哼一声,并不接话。   宫贵人又道:“陛下南巡在即,妾身特来与娘娘分忧……”   德妃柳眉轻皱,“你来与本宫分忧……你尚且难以自保,何谈与本宫分忧,笑话!”   宫贵人闻言,不恼,徐徐说:“妾身愿微娘娘效犬马之劳,只盼娘娘庇佑。”   德妃细细打量了宫贵人一眼。   这是想报昨夜之仇?即便甘愿为她驱策,也要雪耻报仇?   德妃轻笑一声,“你想要作什么,本宫可不知道,但你若是真做得称本宫心意,自然可得庇佑。”   宫贵人心中微定,蹲身一福,“既如此,妾身便先告退了。”   德妃颔首。   随她去罢!   天色渐暗,冬日更添霜寒,空中飘起了碎屑似的雪粒。   绣荷撑着油纸伞,行在赵婉身后,口中劝道:“贵人走慢些,雪天石板路上湿滑得很,小心些才是。”   赵婉脚步不停,她得赶在医政下值前,尽快走到太医院。   一路疾行,太医院的朱漆大门依稀可见。   绣荷瞪大眼,看灯火暗处走来一人,不禁出声唤道:“桃夹姐姐。”   赵婉定睛一看,从太医院大门出来的,果然是顾婕妤身边的桃夹。   桃夹将收双手拢入宽袍大袖,蹲福道:“问赵贵人安。”   赵婉:“起来罢。”又问,“你为何来太医院,可是顾婕妤伤口不好了?”   桃夹摇头:“贵人莫急,婕妤伤口好着呢,奴婢来是取一些安神助眠的药材,南巡一路舟车劳顿,怕婕妤睡得不好。”   赵婉点头,“原来如此。”   桃夹蹲福,浅笑道:“不耽误贵人差事,奴婢先告退了。”   赵婉立在原地看桃夹走远,才迈步进了太医院。   院中庭内有两个青衣女医官,正在收白日里铺开的药材,抬眼望见赵婉,立即拜道:“问贵人安,贵人有何事?”   赵婉问:“太医院徐院判可在院中?”   两个女医官面面相觑,沉默半刻,其中一个才答:“贵人许是不知,数月以前,钟院使就将徐院判打发去了宫外药库药局。不知现下贵人寻徐院判所为何事?”   赵婉心中一跳,忧虑横生,“二位可知为何徐院判被打发去了药局?”   两个女医官齐齐摇头,“这具体是何缘故就不晓得了,徐院判在院中多年,或许是自请寻个清闲去处,也未可知。”   赵婉勉力笑道:“知道了,多谢二位相告。”说罢,就离开了太医院。   绣荷举着伞,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疑惑道:“贵人寻那什么徐院判是想取药?还是瞧病?寻别的医政不可以么?”   赵婉思虑片刻,只说:“徐院判从前给我开过方子,今日来也是凑巧一问,改日来找别人便是。”   绣荷点点头,问:“要不奴婢明天来问问,和桃夹姐姐一样,取些安神助眠的药,贵人南下好用。”   赵婉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一主一仆往河洛殿的方向而去。   皇宫已被黑幕笼罩,空中飘飞的雪粒越下越密,绣荷只听身后风动,她转头一看,黑黢黢的石径尽头,像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她顿时想起前段时日,顾婕妤御花园遇刺的事情来,惊道:“贵人,奴婢方才好像看见有人跟着我们!”   赵婉往后一看,灯影微末处,假山石雕虚影憧憧,什么都看不真切。   她不由催促绣荷道:“走快些!往前走。”   二人步伐愈急,石板路上结了霜雪,急急拐过弯时,赵婉脚下猛地一滑,人便朝前扑去。却忽然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   她的额头贴在来人胸前的甲胄上,冰冰凉凉。   抬头一看,竟是齐闯。   齐闯托住她的双臂,伸手将她扶起来,“贵人,没事吧?”   赵婉抬眼看他,只见他面色恭敬。   “谢齐都统,方才是我不小心。”   绣荷却急道:“齐都统,后面仿佛有人跟着奴婢和贵人!”   齐闯眉目一皱,对他身后的侍卫道:“你们速去查看!”   两个带刀侍卫朝前路而去。   赵婉放下心来,“多谢齐都统。”   齐闯正欲行,却听她开口问道:“此去南巡,不知齐都统是否也会伴驾?”   齐闯怔愣片刻,如实答:“微臣亦会伴驾。”说罢,就抱拳告退。   赵婉回头看他背影走远,才转回视线,“走罢,还是早些回殿。”   半月之间一晃而过,河洛殿无波无澜地整饬箱笼,行李,准备南下。   出发当日,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天的雪停了。   雪后初霁,一轮暖烘烘的红日拨开云雾。   顾仪再一次坐上了马车。   她直到上了车才听说,他们南巡的第一站竟是要去抚州。   抚州?   是她知道的那个抚州吗?   顾家所在的抚州吗?   掉马的风险是不是分分钟就到眼前?   顾仪惊讶地嘴唇微张,整个人愣愣地怔在原地,而桃夹还在笑嘻嘻地继续道:“高公公还说,这归宁省亲的殊荣从前可是没有过的,婕妤进京已有好些时日了,此番能够还家,确是荣宠非常了……听说快马先行抚州,早早地就去报备顾大人了……顾大人,顾夫人见到婕妤定是欢喜……婕妤家中可还有其他兄弟姐妹?想来也会万分高兴吧!”   这种书里没有任何细节的死亡问题,顾仪不敢随便答。   她竭力保持着震惊,茫然,欣喜,无措的一系列表情。   桃夹果然道:“婕妤心中也定是欢喜极了!”   顾仪笑了一声:“正是!”谁来救救孩子吧!   所幸此去抚州路程不近,需要车行大半个月。   在到达抚州之前,她必须要做好功课。   她想了想整个南巡队伍中,对顾家知之甚多的无外乎萧衍和高贵公公两人了。   可萧衍生性素来多疑,心眼多如牛毛,心机深若大海,她只怕偷鸡不成蚀把米,能斗胆试一试,套一套话的只是高贵公公了。   顾仪想到这里,内心稍定。   此番出巡,车队扮作商队,萧衍称黄公子,她和赵婉一个是仪夫人,一个是婉夫人。   车队停在了往南的第一处驿站里,稍作整饬。   顾仪梳洗之后,换上了葱色夹袄和紫色襦裙,没有梳繁琐的宫中发饰,只盘了个单发髻。   她着急地先去寻高贵公公。   高贵公公也换上了一身管家常穿的青色长袍,还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几本小册子,坐在房间里装模作样地盘点箱笼,但其实这些琐事根本不必他干。   不过顾仪就觉得高贵公公干一行,爱一行,干什么都全情投入,不愧是大幕朝第一宦官!   她立在房门口,假咳一声,出声唤道:“高管家。”   高贵闻声,眼中一亮,抬头看到来人,满脸堆笑道:“仪夫人。”   顾仪进到房中,坐定,“我来是想问一问高管家,这到了抚州以后是何章程,接待此一行的人家究竟是何安排。”   高贵赞许地看一眼顾仪,心中暗道,不愧是顾婕妤,这就演上了,是个人才!   “仪夫人,无须担心,此去抚州,招待我们公子的人家,虽家中清贫,但也是个懂规矩之人。绝不敢怠慢了我们公子。”   这不是废话!揣着脑袋上班,谁敢怠慢!   顾仪斟酌片刻,又问:“我们此一行,连同仆役随从,人员众多,这招待我们的人家,家中是否已腾出了地方?”   高贵暗笑,这是变着法儿得打听家里的事,“这抚州人家,家中宅院招待公子,二位夫人定是够了,随从仆役随意找个临近的院子安置也可,那家里做主得不过是老爷夫人,大姑娘不在家,小公子正念学,哪里怕腾不出地方招待呢……”   果然还有个弟弟……   虽然不知道叫什么,但叫他一声弟弟,难道他敢不应!   顾仪怕露出马脚,不敢一次问太多,打算徐徐图之,于是她赞许道:“高管家,果是周全。”   高贵呵呵一笑。 第45章 大师在民间   一行人仅仅在此驿馆停留了一夜, 隔天便朝更南的渠城出发。   顾仪好奇地坐在车里张望,此时已近年关,官道上赶路的不只他们。   有许多人赶着回乡回家过年。前面就是方圆百里之内最大的一处城池, 因两条河流在此城交汇,故称渠城。   书中春日南巡,便是自渠城乘船沿洛川往南, 一路行到青州府外。   萧衍出巡,行踪隐秘,行到一处临时换路线是常事, 并且有数辆相同形制的乌蓬马车分流而行,以作掩护。   寻常流寇劫匪更是近不了身, 若有处心积虑的暗处算计, 则也对此一行的行路处难有把握。   朝中知晓萧衍往抚州去的人寥寥无几, 连她都是出发前最后一刻才知道。   近身伺候的随侍更不会乱嚼舌根。   见顾仪凝眉不语,桃夹开口道:“到了渠城, 高管家说,会多留几日, 夫人到时候可以好好歇息。”   出门不过短短几日,桃夹也渐渐熟悉了新的人设。   顾仪点头,叹道:“能歇几日就好!”她这具身体还是颇为娇弱, 每次坐马车都难受得要命。   到了渠城,顾仪下了车第一件事,就是洗了个痛快澡, 睡了一个痛快觉。   一直睡到傍晚,也没有人来打扰她。   她醒来以后,见到屋中无人,只有方桌上一灯如豆, 旁边摆着茶盏和一盘糕点。   桃夹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顾仪起身喝了一口茶,裹着浅棕斗篷,自顾自地走出了房门,到了驿馆楼下。   只见赵婉带着绣荷,并两个随从,站在门口,她披着一件绛红色斗篷,手里捧着手炉,似乎正要往驿馆外去。   赵婉抬眼见顾仪下楼来,出声唤道:“仪姐姐,要与我们同去市集吗?”   顾仪问:“什么市集?”   赵婉解释道:“年关将至,渠城素来皆摆市集,观灯赏灯,买卖吆喝者众,既然一行闲停此处,左右无事,仪姐姐与阿婉同去?”   顾仪看了一圈也没看到萧衍,料想真是女眷出门逛街,就点了点头,“嗯,我与你们同去。”   出门前不忘嘱咐留在驿馆的仆从,“待会儿见到我的婢女桃夹,烦劳告诉她一声,我出门去市集了。”   出了驿馆,往城门方向而去,就是渠城市集,两条纵横交错的长街,行人熙熙攘攘。   沿街叫卖的商贩,有贩毛皮的,有卖蔬菜瓜果的,还有几个小摊卖小食。   顾仪闻到了一股炒栗子的甜丝丝的香气,顿时饿了。   她侧头一看,见到是一处插着“灌糖香”小旗的铺子,铺前一口黑乎乎的大铁锅,冒着白烟热气,锅中堆着炒得深黄的板栗。   随从见她脚步不动,立刻殷勤地上前,买了一袋递给她,“仪夫人,尝尝,乡野小食,在宫……家里不常吃到的。”   顾仪笑眯眯地接过,“多谢。”继而开始剥壳吃板栗。   赵婉见她一路走一路吃得格外投入,好奇道:“这栗子真这么好吃?”   顾仪递给她一颗,“你也尝尝,可甜呢!”   赵婉接过捏在指尖,耳边就听一道略微苍老的声音道:“这位夫人好面相。”   两位“夫人”闻言齐齐转头,循声望去。   是一个摆卦摊的老人,带着一顶黑色毛绒绒的风帽,双目紧合。   卦桌上摆着几枚生锈的铜钱,和一副古旧的龟甲,十分寒碜。   江湖骗子。   赵婉转开视线,却听那卜卦人继续道:“夫人,天生凤命,小人可以为夫人卜一卦,不收钱。”   赵婉悚然一惊,扭头去看顾仪。   顾仪微微笑道:“我猜……他说得是阿婉妹妹你。”这是什么地方来的卜卦师傅,这么逆天!   卜卦老者双耳轻动,“婉夫人,试一试,又何妨?”   赵婉徐徐走到卦桌前停下,“怎么试?”   老者将桌上龟甲往前一推,“夫人将铜钱放入龟甲,轻摇,待到铜钱落于桌上,老夫就可解卦。”   顾仪不禁也好奇地伸头去看。   这个算命老师傅不简单!   赵婉轻摇龟甲,只听叮叮当当数声。   四枚铜钱次第落到木桌上。   老人伸手去摸铜钱方位,一面摸一面说:“婉夫人少时,宠命优渥,孰料家中突逢大变,但,夫人心性坚定,方可转危为安,往后更是扶摇直上九千里,乃是浴火之后的凤命。”   赵婉脸色微变,轻叱道:“一派胡言!”   那卜卦者轻声笑笑,摇头道:“夫人若是不信也罢。命数天定,老夫只是个解卦人而已。”   赵婉转头去看顾仪,见她神色只是好奇,并未露出怒色,“仪姐姐也试试,这老者说得准不准?”   顾仪心里已经暗暗信了这个卜卦人,毕竟他卜得赵婉的卦象说得都是合情合理,有理有据的剧情。   她走到桌边,搓搓手,“那我也试试?”   老者做了个‘请’的手势。   顾仪把铜钱放回龟甲,一边轻晃,一边心中默念,能不能,能不能出宫做一个快快乐乐的富婆究竟能不能?   铜钱忽而落下,噼啪几声数响。   顾仪瞧那龟甲空了,才说:“掷好了。”   老者再次伸手去摸卦,摸了片刻,蹙紧了眉头,额心现出一道深壑。   顾仪惊道:“大师,是否有什么不妥?”   老者连声说:“怪哉,怪哉,怪哉……”   然后呢?大师您倒是接着说啊!   顾仪等了片刻,还是没等到下文,只得追问道:“这如何怪?”   老者深吸一口气,艰难道:“夫人的命数似乎是早夭之兆……”   话音未落,一旁的随从就出声喝道:“大胆!”   顾仪连忙制止随从,转而对卜卦人,道:“大师继续……”   老者凝眉,暗道,面前此人的命数确实早夭,但看她来头不小,他缓缓摇头,斟酌道:“保险起见,夫人莫怪,夫人再掷一次!”   顾仪心中狐疑,又伸手摇龟甲。   铜钱落下后,老者再次去摸铜钱。   怪哉!为何这一回卦象,又完全变了!   他不敢疏忽,细致地去摸。   脸上神情一变,此人为何也是凤命?   不对啊!   见他脸上神情变幻多端,顾仪低声道:“大师……”怎么回事,给个准话!   老者摇摇头,颓丧道:“老夫不才,看不透夫人的卦象……”   行吧。   顾仪心中颇有些失望,但嘴上仍旧说:“无妨。不过是凑趣罢了……”   赵婉心中也有些失望,果然只是个江湖骗子。   他无意说中的,估计就是信手拈来的说辞。   天边阴云被吹吹开,月色愈浓。   一行人逛过长街,走到了洛水边上,早有三三两两的女伴在河边放灯。   荷花灯,兔子灯,行状不一,水面上星星点点的光晕,霎时好看。   随从买了几只花灯,笑道:“夫人们也去水边放灯?”   赵婉挑了一盏兔子灯,却见顾仪没有动。“姐姐不去?”   顾仪裹在斗篷中摇头,“不去了,水边冷,我看你们放灯。”   赵婉也不劝她,带着绣荷去放灯。   绣荷年纪小,第一次离京这么远,又是第一次放灯,不时传来嬉笑声。   顾仪立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河灯,只见水中飘飘摇摇过来一盏元宝水灯,她想起了自己夹在箱笼里偷偷带出来的五百两白银,不知道能不能在渠城找个商号,兑成银票。   要不让桃夹明天出门,悄悄去办?   她正想得入神,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人声:“你站在这里,不去放灯?”   顾仪闻声微惊,回身一看,果然是一身黑裘的萧衍。   她满脸堆笑道:“公子来了?什么时候来得?”   萧衍见她眼睛亮晶晶的,雪白的脸颊拢在斗篷的细绒毛里,远望之,圆滚滚的,像一颗毛球。   方才独自站在这里一动不动,也像个……呆子。   不由失笑。   顾仪:感觉自己好像被嘲笑了,是怎么回事?   萧衍见她眼波微转,眨眨眼,露出几分迷茫神色,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她头上帽沿边上的嵌毛,触手温软,才缓缓道:“白日里忙于公务,回到驿站,听说你们出来了,就来看看……”   顾仪点头,伸手遥遥一指,“她们都在那里放河灯,公子去吗?”   萧衍看了一眼,听到传来的笑声,摇头道:“不去了,去了她们该不自在了。”   说罢就站在她身旁不动。   顾仪扭头细看他侧颜,眉睫微颤,一双暗褐色的琉璃眼倒映波光粼粼,视线落在河边,仿佛真是在看人放河灯。   不由得转开了眼。   而萧衍是在看洛川。   此河流经渠城往南,是条水上要道。   洛川径流青州,是青州的生命之源。   河清海晏,方能有生命之源。   他袖中的右手五指微曲,食指与拇指轻合婆娑,干涸的血迹化作粉末散去。   渠城守备,萧律敢把人放在这里倒是有几分胆识,此人却无忠心,想做二臣,死得其所。   赵婉放完手中的白兔灯,回身见顾仪身旁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人影。   皇帝。   她伸手轻理衣袍,朝两人走去。   行到人前,她展颜一笑,柔声道:“渠城河灯节果然热闹,不知公子是何时来得,可有看见方才经过的龙船灯?”   萧衍摇头,浅笑道:“来得晚了,不曾看见。你们赏得尽兴就好。”   顾仪发现萧衍对赵婉说话总是客客气气,态度实在算得上温和有礼。   这难道就是来自番位的碾压吗?   赵婉垂眉浅浅一笑,“方才仪姐姐和阿婉还去逛了市集,也很热闹,如此看来渠城治下,倒真是个好地方。”   萧衍“哦”了一声,挑眉问道:“这市集上可有什么稀奇吗?”   赵婉笑道:“乡野小食倒是不错,仪姐姐爱吃板栗,买了一袋灌糖香。”   萧衍轻笑一声,“是么……”目光望向顾仪。   顾仪点头,真诚地表示:“确实好吃。”   萧衍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天色晚了,还是早些回驿馆,若是明日你们还想出门,再去逛一逛也不迟,后日才从渠城离开。”   回去的路上,顾仪格外留心了城中的两间票号,记下了大致的方位。   驿馆之中,桃夹已在房中等她,“夫人,奴婢出门买了个香囊的功夫,不想你就醒了,本来奴婢想出门寻你,可不知道你们究竟是去了何处?”   顾仪摆手,“没事。”她压低了声音,“不过我有件要事,要你明日去办……”   桃夹面目一怔,也低声问道:“什么事?”   顾仪将兑换银票之意和城中票号的细致方位给桃夹说了一遍。   桃夹听后,略微颔首,“倒是不难,奴婢明日去碰碰运气……只是……若真是贴补顾家,直接给银子也可以啊……”   顾仪摇摇头,坚持道:“不……还是兑成银票稳妥……”   话音刚落,笃笃笃,三声轻响传来。   门扉被人叩响了。   顾仪回头,心跳骤快,不知道方才的话,门外之人听去了多少,可她和桃夹说话的声音很低,若非有心偷听,应该听不到……   她扬声问道:“何人?”   “仪夫人,是我,高管家。”   桃夹看顾仪点头,才起身去拉开房门,“高管家,何事?”   高贵淡笑,“公子请仪夫人到房中一叙。” 第46章 抚州大开发   顾仪起身, 笑言道:“我这就去……”   她紧随高贵步伐穿过长廊,内心不免有点忐忑。   该不会是萧衍看出什么来了吧……   应该不会吧……   高贵驻足门前,扬手道:“仪夫人请进。”   顾仪肃穆神色, 轻轻推门而入。   此一间厢房比她的那一间并未大出多少,一厅一寝。   萧衍只着素衣长杉,坐在厅中桌前, 脚旁摆着炭盆,银炭红芒似火,忽明忽暗。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仿佛真是好整以暇地等她。   面对此般专注的审视目光,顾仪自觉无所遁形, 心中不由得更为紧张了。   她的双手藏在身后, 紧张地握了握, 脑中回想了一遍她这几天究竟都干了点啥,有没有特别出格的事情。   除了跟高贵公公套了两回话外, 她唯一出格一点的事情,就是今天起了兑钱的念头。   可萧衍也不可能知道吧……   该不会是……   她藏在箱笼里的银子被发现了……吧……   她难道真的是一点坏事都不能做吗……   萧衍见顾仪着一袭月白襦裙, 局促地立在桌前,脸上表情换过几轮,顾盼流转, 忐忑更甚。   他不由暗笑。   真是如同一张白纸一般。   虽不知道她究竟在藏掖什么,但可一试。   萧衍眉心微皱,冷声道:“说罢, 此际你要如何自辩?”   顾仪心中咯噔一跳,干笑道:“臣……我……实在愚钝,不懂公子在说什么?”   萧衍单手托腮,换了坐姿, 凉凉道:“还不说实话?”   顾仪见他目似剑光,更为冷厉,心中大惊。   难道真去翻了我的箱笼?人干事!   顾仪哭笑不得,畏畏缩缩道:“臣妾不是故意的,臣妾带了五百两出门,只是想带回家……不是有意欺瞒……陛……公子……”   萧衍眼帘微垂。   原来就是为了区区五百两银……   他抑制住上扬的嘴角。   “数目倒不是大数目,不过……仍旧该罚。”   罚什么?不会是罚钱吧?   顾仪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萧衍招手道:“你过来。”   顾仪哭丧着脸,缓缓上前两步,只听萧衍道:“把手伸出来……”   顾仪警觉道:“为何?”   萧衍捉过她的右手,翻过手心向上,忽地以掌一拍。   啪,一声清脆大响。   顾仪的手心立即通红一片,火烧火辣地疼。   两个人都惊了。   顾仪没想到萧衍打得这么狠。   萧衍没想到顾仪这么不经打。   顾仪慢半拍地“啊”地大叫,仰天长叹:“好疼啊!”   萧衍眸光轻闪,他习武练剑久了,这力道确实没控制好。   不过哄人的话,又不大会说,只能硬声道:“下不为例。”   顾仪伸出左手去抚摸右手,还是好痛,好像要破一层皮的那种痛。   萧狗子,你这已经是在家暴边缘试探了!   她朝手心吹了好几口气,才缓过劲来,愤愤然道:“公子罚也罚过了,那我就告退了!”   萧衍却说:“坐下。”   顾仪只得老老实实地坐下。   通红的右手就捧在胸前。   萧衍起身,拿了一小瓶白玉瓷瓶来,捉过她的右手,给她上药。   药膏冰冰凉凉,倒是不疼了。   萧衍见顾仪眼中水色朦胧,又想起她之前伤了腿,躺在榻上大哭,不免叹道:“你实在是……太娇气了,一点疼都受不了……”只是轻轻碰一下,就成这样……   那我能跟你一样皮糙肉厚么!   顾仪心中腹诽,嘴上却道:“这皮肉之苦,我是受不了的,公子,以后咱们万事好商量,不要动手。君子动口不动手。”   萧衍难得地赧颜,只顾低头轻揉手心。   他今夜唤她来,本不是为了罚她。   他搁下伤药,问:“听说你们去今夜集市遇到个算卦的?”   她们出行既有随从,此事传到萧衍耳朵里,她一点也不惊讶,点头道:“对的,遇到了一个算卦师傅。”不过是个逆天的老师傅!   萧衍一手还捏着她的右手,“哦,听说那算卦人说赵婉天生凤命……却说你命中有早夭之兆……”   顾仪手指被她捏得微痛,眉头一皱,将手抽了回来,“谢谢公子,这药膏确实管用,已经不疼了。”又道,“算命先生说得话,当不得真,凑趣罢了。”   但是说得太准了!原身顾美人,那夭得不要太早!   萧衍盖上瓷瓶塞,“可朕并不觉得有趣……”   顾仪讪笑两声,“谁能想到,来算命的真是宫里来的呢,想来都是算命先生说来的场面话,说不定这渠城里十个女郎有五个都有凤命呢,还有五个就是早夭之兆了……有凤命的,高兴给赏钱,早夭的,也得给些银钱,想些破解的法门……”   顾仪说完,自己也将信将疑了。   说不定那算命的老头真是个江湖骗子呢。   萧衍见她自己全然不当回事,不放心上,觉得很是古怪。   顾仪似乎向来将生死看得太淡。   虽是算卦之人的胡言乱语,可顾仪若真是全然不在乎,未免有些太奇怪了。   两人各怀心思,静默片刻。   萧衍起身道:“时辰不早了,安置吧。”   顾仪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萧衍俯身,亲了亲她的嘴唇,满意道:“果然是糖炒板栗的甜味。”   顾仪:……   隔天,顾仪还是大胆地把桃夹派出门去兑银票。   一来,这钱如今也算在萧衍面前过了明路。   二来,兑成银票着实方便。   她的手心都挨了打,难道还不能兑银票吗……   这事萧衍就算知道了也不算得什么大事。   只要此去抚州不掉马,一切都好说。   车行半月,顾仪坐在青布马车里终于望见了抚州的城影儿。   抚州下辖二县,州衙门所处乃是州内最大的城池,称抚城。   不过远不及渠城的规模,地方不大,人口也只有渠城的一半。   入城之时,顾仪撩开车帘往外望,映入眼帘的就是黄土堆的城墙,连铜漆城门都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   来往行人也大多粗巾布衣,稀稀落落,大不如渠城热闹。   看来抚州果然是个穷乡僻壤,待开发地区。   顾爹选择此刻此地搏一把也有道理。   车队辎重,马蹄却是若雨,滴滴答答地迈过城门。   顾长通没敢直接到城门去迎。   皇帝出巡来抚州,说得是微服私访,他不敢带着一帮人公然去城门外三拜九叩。   只敢老老实实地呆在府邸里迎接来客。   眼看日头高照,前去城门外守着的小吏才急吼吼地奔回了府,跑得双颊通红,额头冒汗,上气不接下气道:“皇……皇上,到……到了,进城了……还有半刻就……就到门口!”   顾长通立刻起身,抖衣振袍,将身上的青衣常服领口提了提,又看了一眼腰上的绸带是否妥当,“快,去唤夫人和阿昭来!”   不过片刻,顾夫人一身檀色褙子,外罩牙色夹袄从内院转了出来,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竖冠的小少年,身形挺拔,望之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表情却甚为板正,着月白袍子,扎青色腰带。   一见顾长通,就躬身拜道:“见过父亲。”   顾长通眼中流露出满意的神色,“阿昭,最近念学颇有所成,待会儿见到客人,也要谨守礼仪。”   顾昭难得地露出个孩子气的笑容,“阿姊也要回来了。”   顾夫人笑着拍了拍他的发髻,“不许胡闹,皇……你姐夫也在,不可再像小时候一般捉弄你阿姊。”   顾昭老练地点点头,“阿昭谨遵阿娘教诲。”   说话间,府门外已听一声马嘶长鸣。   顾长通收敛笑容,整肃面容,疾步往外行去。   跨过门沿,抬头只见一个身着靛青色长袍的青年人下得乌蓬马车来,头发并未竖冠,只用黑绸绑在脑后。   面如冠玉耀目,一双暗褐色琉璃眼光华流转,可眉睫暗如鸦羽沉沉,长眉凌厉,英气十足。   他披着黑裘,露出个浅笑,“顾知州。”声音清朗如落玉坠盘。   顾长通虽未有幸面圣,可他毫不怀疑,眼前之人,就是高坐王台的帝王。   他躬身长揖,“抚州顾长通拜会……公子……”   萧衍行到他身前,伸手虚扶他一把,“顾知州,不必多礼。”   顾长通起身,垂首道:“公子远道而来,寒舍一扫如新,备有几间厢房,供公子与夫人。府中业已准备了接风的宴席,家常菜肴,望公子不弃。”   萧衍仔细地打量了一眼顾长通,见他鬓发含霜,但眼中仍旧若星芒有光,是个伶俐之臣。   “顾卿费心了。”他扭头望向高贵,问:“高管家,仪夫人的马车何在?”   高贵往后一瞧,道:“第三辆就是……老奴这就去唤她来。”   顾长通心跳加快。   终于可以见到小仪了!   他的目光不禁追寻‘高管家’而去,见他停在了第三辆车马旁,不知说了些什么。   那布幔就被人撩开了,先下车的是一个圆脸梳双髻的丫头打扮的小姑娘。   然后,他才看见了顾仪,身披胭脂色斗篷,脖颈边上镶嵌一圈细白绒毛。   脸色瞧着,比在家里时更好,人也好像长高了些。   顾仪一下车,就看见正对面不远处一个中年人朝自己热切地望来,面上含笑,却又有些胆怯,仿佛不敢上前。   她心中咯噔一跳,毫不怀疑,那就是顾爹,顾长通。   因为他们的眼睛都是圆圆的杏眼,笑起来眉睫弯弯,可可爱爱。 第47章 有故事的女同学   顾仪眉弓如月, 露出个相似的笑容,徐徐朝顾长通走去,口中也称道:“顾知州……”   顾长通见女儿唤自己官名, 心中不由喟叹,果然是长大了啊,进宫以后, 待人接物皆有进益,在他面前,还能维持宫妃的体面。   顾长通欣慰道:“小……仪夫人……不必多礼……”   顾仪保持微笑, 自觉顺利地完成了与顾爹的第一次会面。   随从纷纷开始自车马往下卸箱笼。   顾长通见状,转身领他们进门。“公子随顾某入府。”   顾仪跨过门槛, 耳边忽听一声轻呼:“小仪……”   她循声望去, 见是一个中年美妇领着一个小少年站在花坛旁痴痴地看她。   没错了, 这肯定就是她娘和她弟弟!   但,他们为什么叫她小仪?   难道是因为萧衍叫她仪夫人?   还是说, 顾美人本身也叫顾仪?   顾仪生生顿住脚步,嘴唇翕动, 唤了一声:“夫人……”又看向那小少年,左思右想,叫了一声, “弟弟……”   两人此刻才敢走上前来。   顾仪见那中年美妇眼中含泪,凝结成珠,将滚未滚, “小……仪夫人……长得更好了……”   顾仪最见不得人哭,又想到原身顾美人早已经没了。   不觉鼻尖一酸,“嗯”了一声。   小少年仰头一瞧,伸手轻轻攥了一把她的斗篷边, “阿姊,不要哭……我都没有哭……”   萧衍闻声,回头望了一眼,看见顾仪果真眼睛发红地站在原地,和眼睛同样发红的顾夫人两两相望。   他脚步微顿,思虑片刻,仍旧继续跟着顾长通往廊后行去。   顾夫人用丝帕摸了摸眼角,“都怪我,大好的事情,高兴还来不及,不该哭。”   顾仪也抹了一下眼角,身后没出声的桃夹,立刻伸手给她递了一张丝帕,笑道:“仪夫人也是高兴呢。”   恰在此时,赵婉亦被随从领着迈步进了顾府。   顾夫人看见来人,想到先前传话的人来说,公子此番出巡身边带了两个夫人,另一个是婉夫人。   她一见赵婉容色出众,便明白过来,此人是谁,继而笑道:“是婉夫人么?我带你们去后院厢房”   赵婉福身道:“有劳顾夫人了……”   顾夫人领着二人穿过游廊,往后院行去。   那个小少年亦步亦趋地跟在顾仪身后,像个小尾巴。   顾仪有心想问他究竟叫什么,但不能太明显。   于是扭头细看一眼比她矮一个头的小少年,见他眼中一亮,黑曜石般的瞳仁直勾勾地望着她。   顾仪斟酌道:“你近来念学如何,夫子如何说?”   看他书童打扮,肯定是在读书。   顾昭点头,“年关前,一直都有去学堂,可落雪以后,又近年关,就不去念学了,要等开春以后,学堂才会复学。”顿了顿,又有些小骄傲道,“不过近来,夫子总是夸我……”   明白,放寒假了嘛。   顾仪捧场地又问:“夫子是如何夸你的……”   顾昭小脸一红,赧颜道:“夫子说阿昭文笔精进,文章读来豁然贯通,年末前考学还拿了甲字。”   懂了,学霸。   顾昭。   顾仪在心中默默念了念这个名字。   赵婉行在二人身后,听他们姐弟之间稀松平常的问候之言,不觉心中酸楚。   曾几何时,她也曾与父兄信步游廊,说些天青雨落的家常。   顾家将女眷安排在后院的厢房之中。   顾仪的那一间,恰是她进京前的闺房。   顾夫人微笑道:“这摆设都没怎么动过,你走时什么样,现在就是什么样。”   顾仪环顾四周,见到一方六柱架子床,一张书桌,黑漆山水立柜,陈设简单素雅。   “阿娘……费心了……”   顾夫人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臂,“没了外人,怎地还这般生分!”她笑了笑,推了一把顾昭,“阿昭,你出去,阿娘同你阿姊有话说……”   顾昭面上老大不情愿,但还是揖身道:“阿昭告退了……”说完,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房间。   顾夫人拉着顾仪坐到桌前,低声絮语:“我瞧着,公子既来了抚州,定是将你放在了心上,你……在宫里过得好么?”   她说罢,期盼地望向顾仪,眼中若有水光,仿佛只要她说一句不好,她就能立刻哭出来。   顾仪心中一跳,连忙点点头,“公子待我甚好,阿娘放心。”   顾夫人长舒一口气,又切切道:“这样我就安心了……你也要谨慎小心一些。断断不可任性,骄纵,婉夫人生得也好,性子瞧着不错,你万不可与人争锋!你从小你阿爹就对你溺爱惯了,可不能再学在家里似的,胡乱发脾气……不过……”   顾夫人又细看了一眼顾仪,“不过……这次回来,阿娘见你倒像是真长大了……”   顾仪叹道:“阿娘,放心吧……”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顾仪了……   顾仪想罢,宽慰似的拍了拍顾夫人的手背。   顾夫人见她眼中含笑,眉睫柔和,心想,果真是嫁了人了,整个人都温柔了。   顾家上下一直忙到酉时,才总算将箱笼行李全部卸下。   一行人移步正堂用膳。   顾长通说是接风家宴,就真是家宴。   毫不铺张浪费,圆桌坐了六个人,共有六道菜和蔬果小食。   顾仪猜,他应该也是不敢铺张。   既说是家宴,却也并非不拘礼节。   顾长通一直正襟危坐,顾仪看在眼里都觉得甚累。   顾爹,大概是真的想进京应卯罢……   食不言。桌上一时之间,连杯盏相碰的声音都几乎没有。   萧衍放下竹筷。   一桌人都跟着停筷。   他偏头看向坐在顾长通身旁的顾昭,出声问:“顾小公子最近在念何书?”   顾昭被点到名,却也不慌,小身板挺得笔直,徐徐道:“回公子,念了四书,五经,去岁也读了通鉴。”   萧衍见他一板一眼的模样,露出微笑,“你与你阿姊倒是大不相同。”   顾昭疑惑地看了一眼顾仪,眼中似乎在问皇帝哥哥到底是在夸他,还是在骂他……   顾仪干笑一声,读懂了他的眼神,“公子是在夸你……”   顾昭一脸如释重负,“谢公子夸赞。”   顾夫人看几人情态,不由心中更喜。   皇帝喜欢小仪。   顾长通却看不出这么多的风花雪月,只说:“小儿尚需磨练,如今只是略通皮毛,往后刻苦念学,才能更有进益。”   顾昭颔首,“阿爹说得是。”   用过膳后,顾长通邀请萧衍去书房下棋。   实则汇报工作。   王子伯,户部员外郎,上月就来了抚州,如今去了下辖的唐县丈量土地,有些眉目。   萧衍此行,也是为了税改制一事,两人聊公务聊到半夜,隔日决定动身去唐县与王子伯会和。   而顾仪这厢,则是制定了接下来几天在抚城的休闲计划。   城市虽是偏僻,但顾爹好歹是州府知州,为官两载,对于治下去处,顾家人如数家珍。   顾夫人提议道:“不若明日,寻几个伶俐的仆妇引你和婉夫人去城中逛逛,已近年关,还是有好些新奇的物件……”   顾仪一听就道:“此主意甚好!”   隔天一早,顾仪起了个大早,就呼朋引伴地出门逛街。   她特意穿了一件喜庆的雀茶色夹袄,披着斗篷,坐上了顾家的马车。   赵婉着山吹色长袄,坐在她对面。   两人下车,走在街上,很是打眼。仆妇立刻就将她们引到一处金碧辉煌的商铺,铺中人少,   是个叫珍宝阁的古董珠宝铺子。   掌柜虽未见过来人,但看她们身后跟着仆妇,随从,定是非富即贵。   殷勤招呼道:“贵客,楼上请,楼上有新到的样式,也有定做的珠钗。”   顾仪点头,任由掌柜领她们上楼。   宫里的钗环自然好看,可外面的钗环也有趣。   样式更接地气,也轻一些,并且不贵!   桃夹相中了一柄五彩蝴蝶钗环,顾仪选了一柄碧玉青鸟簪   赵婉捏着一个飞燕玉坠,问顾仪:“仪姐姐,这个玉环好不好看?”   顾仪正要答,却听身后传来一道略微发颤的男音。   “阿怡……”   阿姨?   顾仪回头一看,见到一个青年停在楼梯拐角处。   一身黛青长袍,清癯玉立,样貌斯文俊俏,脸色却是微微发白。   大哥,哪位?   为什么要叫她阿仪?   顾仪缄默不言,赵婉放下手中玉坠,也不由得多看了那青年一眼。   掌柜认出来人,忙疾步往前招呼道:“周公子,是来取周老夫人寿辰的玉佛吗?小的已经备好了,这就差人给公子搬到车中。”   周亭鹤因为这一声招呼,适才回过神来,彬彬有礼道:“有劳掌柜了。”   掌柜旋身去办差事。   周亭鹤抬眼再望了一眼顾仪,只见她一脸默然地望着自己,仿佛已经忘了他这个人……   他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到底是他辜负了顾仪……   顾仪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已经自行脑补完了两百集剧情。   看来,原身顾美人也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女同学。   这个周公子肯定和她有段虐恋情深,不然不可能叫她阿仪。   在这一方小小的抚州城池,郎情妾意,朝夕相对,但无奈周家不应,顾氏谋官,顾美人被一路送到京城,竟然真的一朝入宫,她与周公子就只能抱憾别离。   当真一入宫门深如海,从此周郎是路人。   顾仪脑补完,当即转开了视线。   还是不要有眼神接触,免得触发了未知剧情。   书中肯定没有这个抚州周公子的爱恨情仇啊!   周亭鹤见她神色淡然地别过眼神,心下一坠。   脚步不禁随之上前,“顾……夫人……许久不见,亭鹤有礼……”说着,朝她一揖。   顾仪看着忽然走到自己面前的大哥,整个人僵硬了片刻。   亭鹤……   周亭鹤……   顾仪搜肠刮肚,再次确认书中确实没有这个人的存在。   她勉力露出个谦和的笑容,“周公子不必多礼。”你好再见! 第48章 亭鹤   顾仪撂下尴尬而不失礼貌的一句话, 转身欲走。   周亭鹤却忽然伸手似乎想要捉住了她的斗篷一角。   顿时吓得顾仪虎躯一震,泪洒心田,险险错身避过。   你一个番位都没有的大哥, 公然与一个宫妃拉拉扯扯,我们俩说不定都药丸!   她厉声道:“周公子,请自重!”   周亭鹤见她满脸惊诧, 杏目圆瞪,声音几欲发颤,只能悻悻收回手。   “是……在下失礼了……”   顾仪一刻也不想多呆了, 当即放下手中的钗环。   这个周亭鹤就像是个滚烫的火坑,她完全摸不清楚他和原身顾美人究竟有什么虐恋情深。   她扭头望了一眼同样满脸震惊的赵婉, 催促道:“我们走罢。”   赵婉抬眼细细端详了一眼顾仪, 见她面色焦急, 却并不哀伤。   不似复见含恨离别的旧日情郎。   可那周亭鹤公子的言行举止间却分明还记挂着顾婕妤。   赵婉转开视线,垂下眉睫, 点头称是。   一行人急匆匆地下了楼,走到珍宝阁外上了马车。   倒霉。   逛个街还能碰到疑似前男友。   顾仪的一腔度假热情被浇灭得七七八八。   坐进车里软垫之上, 她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今日带出门的皆是顾家的家仆,想来不会乱嚼舌根,乱说一气。   顾仪犹犹豫豫地看了一眼对面的赵婉。   赵婉心领神会, 道:“仪姐姐放心,今日之事,妾身定会守口如瓶。”   顾仪摇摇头, “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人事,不过是旧识,阿婉不必放在心中。”   这件事情,她得自己说出来。   如果萧衍一定会知道, 那么由她来坦白,总比经别人的嘴来添油加醋,造成的误会要小得多。   况且,她身正不怕影子斜。   她跟那个周亭鹤实在是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按照萧狗子的性格,要真是哪个宫妃敢红杏出墙,在他头上种出一片青青草原,肯定分分钟杖毙,牵连全族都有可能。   她千辛万苦苟了这么久,绝不能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落得个凄凄惨惨的下场。   顾仪在心中打定了主意。   车马将将回到顾家,顾夫人闻声赶来,匆忙地挥退下人,还亲自关上了房间中唯一的雕花轩窗。   看着顾仪欲说还休,一脸的不知从何说起。   懂了,这是来给她送情报了。   顾仪端坐绣凳,浅笑道:“阿娘,有话但说无妨。”   知己知彼,才能一苟到底。   顾夫人果然叹了好长的一口气,“上个月我听说周亭鹤从青州回来就在猜想,会不会与你此行恰恰碰上,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今日竟真这么巧地遇上了……”她再叹一口气,“天意弄人啊……”   我的妈啊,说重点!   顾仪试探性问道:“周……公子为何从青州回来了……”他从前和我什么关系,你老实说!   顾夫人:“周家生意往来,与青州交从甚密,如今情势看着不好,周亭鹤又是独子,想来如此周家便把他招了回来……”   顾仪见她停顿又不说了,心里更急。   接着说啊!   顾夫人见顾仪眉心蹙紧,面露焦急,心中一沉。   小仪她该不会仍旧对周亭鹤……   心中不由暗叹,语重心长劝道:“周亭鹤虽然一表人才,但只是个白身,周家家业再大,也不过是末流的商户,当年我们对你多有骄纵,不加管束,你执意要嫁给周亭鹤,你父亲也没有多说什么,还许你一诺,若是周亭鹤当日来府中应约,你爹就不会让你进京备选,可……他当日既然未来赴约,小仪……还不白他的心意么?周亭鹤无心于你,而你如今早已得了圣宠,一定将他忘了!”   原身果然爱慕那个周公子!   还想要嫁给他啊!   妈呀!   顾仪再次泪洒心田,“阿娘,你说得对。”语意坚决道,“我早就已经把他忘了!”   顾夫人半信半疑地打量她一眼,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忘了就好,伴君如伴虎,切不可心猿意马。”   顾仪点头,“我知晓了。”   往后避着走,估计一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了!   顾夫人默默又叹。   她其实舍不得顾仪进宫,原本想着若是周亭鹤有情,顾仪嫁给他,就是正妻。老爷又是抚州知州,小仪定能过得称心如意。何苦要去宫中,百花争艳,伏低做小呢……只是……周亭鹤却非良人,辜负了小仪一片心意……   冬日阳光洒下,照耀抚城长巷。   周亭鹤登上马车之时,面目仍旧冷硬。   乍见顾仪,他心绪实在难宁   跟着他的小厮守着玉佛,一声不吭地坐在车中。   他想不明白,顾家小姐,怎么会回了抚州……   那公子是不是还记挂着顾家小姐……   他要不要回去禀报周老爷。   周家坐落抚城城东,是一处三进三出的院落,白墙黑瓦,虽不是深宅大院,但宅门前砌两阶石台,影壁雕刻山水,庭院花木扶疏,丝毫没有商人的市侩之气,反倒有如书香门第。   周家经年来做得都是贩茶生意,从前数十年间于青州,抚州,沧州各处往来。   如今当家的人是长房长子周隆,可他膝下无子,家业想留给周亭鹤,二房长子。   慎王在青州称帝已过两载,如今情势愈演愈烈,洛川流经青州沧州各处,本是条重要的水上要道,往北可达抚州,渠城,再往北可达漠南,漠北。   贩茶的水路。   可前些时日,洛川的船就出不了青州了。   周隆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焦急万分。   坐在他对面的来客,出声相劝:“周老板,何须忧虑,这洛川想来也不能封锁太久。无论是哪一头都不能强霸了一条河去,久不放行。”   周隆看着对面的黑衣男人,眉头紧锁,“谷兄啊,你青州家里也是产茶的,那茶园时节说过就过,若是茶陈了,潮了,一年的辛苦都白白浪费了!”   说话间,家中的小厮进到东厢报道:“大爷,亭鹤少公子回来了!”   话音刚落,周亭鹤掀帘而入,揖道:“见过大伯,大伯可是今日才回来?”   周隆两步上前,扶周亭鹤起身,上下打量一番,高兴道:“好好好,此番历练而归,亭鹤侄儿愈发沉稳了!”   他略一侧身,向周亭鹤引荐背后之人,“这是青州茶商,谷老板,我在青州之时,承蒙谷兄多多关照,往后你们亦要常常来往啊!”   周亭鹤抬头细看了一眼来人,见他身量高大,却不壮硕,反而精瘦,脸上虬须覆面。   他躬身一揖道:“见过谷老板。”   谷老板虚扶了他一把,“周少公子有礼了,谷某是个粗人,让公子见笑了。”声音却是雄浑深厚。   周亭鹤来往青州,沧州多时,还未见过此茶商。   他笑问道:“谷老板从前可常来抚州?”   谷老板摇头,大笑道:“家中茶叶差人送来过抚州,可某是第一次来。”   周隆笑道:“谷老板能来,乃是幸事!”他又问周亭鹤道,“听说你去取老夫人的玉佛了,这段时日可还顺利,我听下人们说京中户部好像来人了,可曾见到是何人?”   周亭鹤一一作答:“老夫人的玉佛已经取回,今日寿宴即可送上。这几日,忙于盘点抚州库仓,尚算顺利。听说……户部派人来是行丈量田地之策,不是什么大事。来人是今岁钦定新封的员外郎,王子伯,工部右侍郎王重光少子……”   周隆颔首:“我听家丁说,王子伯为人滑溜得很,口风倒是紧,送过几次礼,计亩征银的具体章程却半分不透……商户若是无田,按照旧例,役归于地,无田则无赋役……”   周亭鹤凝眉,细想片刻,“听王员外郎话中之意……仿佛是要将农,商分制,就是不知道如何分制?”   周隆闻言,顿了顿,下决心道:“明日,你同我去拜会顾知州,看他怎么说!”   周亭鹤怔怔然一瞬,才缓缓点头,“是,小侄与大伯同去。”   可顾仪身在抚州的话却到底没说出口。   戌时过半,萧衍和顾长通尚未回府。   女眷们和顾昭只得独自用了晚膳。   回到厢房,桃夹已经备好了热水以供梳洗,顾仪心中却还挂记着白日里遇到周亭鹤的事情,到如今仍有些忐忑,她对桃夹道:“今夜不必伺候了,你也早些去睡吧。”   桃夹却说:“夫人是不是乏了,奴婢去端碗安眠汤药来,这一行来抚州,这安眠汤管了大用呢。”   顾仪点点头,“你去罢,不着急,凉温些再端来。”   桃夹领命而去。   顾仪拔下鬓边的一支银钗,挑亮了床边的灯烛,倾身摸出藏在枕头旁的紫檀宝匣,最底的一层压着一张银票,她摸出细看了看。   五百两的大额银票。   按照剧情,他们的南巡将止于青州府洛川外,回宫之后,赵婉就会连跳数级晋为嫔位,六宫从此以后,形同虚设。   赵家翻案后,萧衍更会为了赵婉散尽六宫。   眼下南巡的时间线提前了,那么之后的时间线会不会也随之提前?   她在宫里还有五百两现钱,富婆生活已经初具规模。   如今,顾爹官运亨通,往后实在不济,想来也不会见死不救。   但以后会不会又让她嫁人……   顾仪想到这里,失笑地摇了摇头。   肯定不会,皇帝的女人就算是他自己放妾归家,旁人也不敢娶罢。   只是,如今,顾家仍然在抚州,若是到时出宫,京城无处落脚,她是不是也可以在抚州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小院子……   笃笃笃。   有人轻叩门扉,三声轻响,打断了顾仪的思路。   “谁在外面?”   “阿姊,是我。”门外是顾昭的声音。 第49章 修罗上篇   顾仪又将银票塞回了宝匣之中, 起身前去拉开房门。   顾昭手里提着一个铜球手炉,银链玲玲作响,随风轻摇, 他献宝似的递给顾仪,“阿姊,白日里不是说昨夜房中有些冷么, 这是我房中的小铜炉,平日里也用不上,不如阿姊放在房里罢。”   顾仪接过铜炉的银索, 心中颇有些感动,“谢谢你!”又见他还是白日里的书童打扮, 冠发一丝不乱, “你这么晚, 还未梳洗么?你还是快些安寝罢。”   顾昭羞涩地笑了笑,点点头, 躬身一揖,跑走了。   正巧桃夹捧了安睡汤药来, 见状笑道:“顾小公子见到夫人定是欣喜,若是以后顾小公子入了京就好了,兴许还能常常见到……”   顾仪闻言, 不由喟叹道:“若真是如此,就好了……”若是被遣出宫,在京城就有暂时落脚之处了。   “夫人……”   顾仪一惊, 循声望去。   天色业已漆黑,借着游廊前两盏昏黄灯笼,她窥见庭院里走来的两道人影。   萧衍披着黑氅,行在前, 顾长通,步落半步,行在后。   两人走到廊下站定。   顾仪蹲福片刻,开口道:“公子这是才回来?”   萧衍颔首,“嗯”了一声。   顾长通面色微红,自觉有些尴尬,方才小仪虽只是无心之语,却难免有御前讨官的嫌疑。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萧衍的神色,见他眉目疏朗,好似浑不在意。   他于是道:“今日往返唐县,路上结了冰霜,适才耽误了回程。”   顾仪点头。   顾长通看时机尚好,出言告退:“公子早些安寝,明日辰时,某再差人来唤公子。”   萧衍笑道:“有劳顾知州。”   顾长通转身离开后,桃夹轻手轻脚地将安眠汤药放在房中案几上,也离开了厢房。   顾仪见萧衍迈步走进房中,先是打量了一圈房间,才问:“这就是你昔年的闺房?”   顾仪将手中的铜炉挂在三足烛台上,心虚地“嗯”了一声,岔开话题道:“妾身替公子更衣罢。”   萧衍伸展臂膀,任由顾仪解下他的大氅和腰间玉带,挂在沉木衣架上。   屏风后早已备下热水,雾气蒸腾,竹炉中点着花果暖香。   只见她稍稍垂首,露出一段玉白脖颈,低眉顺目,模样竟难得地乖巧。   此抚城中的寂然冬夜,此一阕闺中,犹似一对寻常夫妇。   朝朝暮暮,相依相偎。   顾仪见萧衍沉默,抬手替萧衍摘了玉冠,笑道:“妾身替公子梳发。”   然后她就可以找个合适的时机,提一下巧遇周亭鹤的事情。   未雨绸缪。   顾仪心中正打着如意算盘,双手却忽然被萧衍捉住。   他双目光华流转,唇角含笑,“梳发不必了,夫人伺候我沐浴罢。”   是夜,顾仪无暇再提周亭鹤。   辰时,顾长通派人来唤萧衍。   今日皇帝要去州衙门见王子伯。   抚州衙门离顾宅不远,马行不过半刻。   王子伯早就候在衙门外,着青袍常服。   见到萧衍下马,只微躬身,唤了一声:“公子。”   他昨日就已面圣,今日便不那么拘谨了。   州衙门的小吏急急跑上前来,对顾长通拜道:“禀报知州,周家大老爷和周家公子一早就来了衙门候见,如今尚还等在花厅……”   顾长通闻言,脸上神色微不可察地变了变。   他立即敛眉,问小吏道:“周家为何而来?”   小吏一五一十说:“周隆说是要同知州问询计亩征银一事……”   顾长通沉吟片刻,先是看了一眼萧衍,又再望了一眼王子伯。   王子伯笑道:“知州见见也无妨。”他转而又对萧衍解释道,“公子,这周家就是昨日提到的茶商周氏,他们常在州府间行走,茶运走水路,也走陆路。周氏在抚州有两处茶园,因是从商,并未计入田产……”   萧衍笑言:“知州但见无妨。”   顾长通连忙称是。   周隆和周亭鹤在花厅坐了半晌,终于等来一个灰衣小吏匆匆进门。   “二位请随某来,知州在书房等二位。”   周亭鹤笑着起身,“从前顾知州素爱在这花厅里见客,怎么今日移步书房?”   小吏笑答道:“天冷了,知州觉着书房暖和些。”   周亭鹤却起了疑,莫非这州府衙门中还有别人……   周家二人随小吏穿过抄手游廊,步入书房之中。   此书房不大,唯有一张长木书台,几把方背椅,可房间东侧另有一道雕花木门紧闭。   顾长通自书桌前起身,迎道:“周掌柜。”   周隆揖身道:“顾大人。”   周亭鹤也随之一揖,“顾大人。”   顾长通目光疏冷地扫过周亭鹤,抬手示意他们坐下,又吩咐人上了茶。   “不知二位今日是为何事而来?”   周隆开门见山道:“今日周某来无非是想问一问顾大人这税赋改之计如何施行,周家从商多年,家中祖产几亩三分地早就变卖了,余下的都是茶园。按照旧制役归于地,无田则无赋役,顾大人可否解惑,这新赋该如何纳?”   顾长通闻言,淡笑一声,呷了一口杯中热茶,“周掌柜所言极是,若是按照旧例,从商者逐千金,而手不沾一役,大失公正,若是从农者担子太重,荒年弃田弃耕流亡,则有流寇之患。因此,从商者当以所得纳赋,同以征银……”   周亭鹤闻言,反而放下心来,这与他先前所料的不差分毫。   先帝屡次北伐,国库空虚,征银改赋都是充盈国库的手段。   只是此事推行定有阻力,哪家商户会如数尽数上报,心甘情愿缴银。   耳边却听周隆笑道:“顾大人是爽快人,既如此,周某人心中也有数了……”   顾长通又是一笑,“周氏茶业兴隆,乃是抚州表率,户部王员外郎自京中来,一直未得机会去周氏茶庄拜会,不知二位今日可是有空?”   周隆脸上一僵,复而笑道:“莫非王员外郎今日尚在州府衙门内?”   顾长通颔首,“正是。”   周隆躬身拜道:“烦劳顾大人引荐。”   话音刚落,书房东侧的雕花木门徐徐打开。   一个着青袍常服的青年转了出来,胸前绣白鹇补子。   玉面微白,笑道:“周掌柜,久仰。”   顾长通笑道:“这就是王员外郎。”   周隆,周亭鹤立刻揖身拜道:“王员外郎。”   王子伯轻笑,“二位不必多礼,今日巧遇二位,实属难得。今日王某若是有幸一观周氏茶园,就再好不过了……”   周隆满口答应,“请王员外郎与周某来,周氏有两处茶园,一个离城十里今日可去,另一个须车行数个时辰,毗邻骊山,若是王员外郎想去,周某人改日定做安排!”   王子伯轻轻击掌道:“甚好!今日某恰有一同僚亦在抚州,可一同前去。”   周亭鹤闻言,心中一惊。   抬眼就见那雕花木门后,又转来另一道身影。   来人未着有品阶的官服,只着一袭玄色常服,腰悬玉带。   相貌堂堂,面上虽含笑,气势却是慑人。   萧衍也在审视面前的周氏叔侄。   周隆正如多年走南闯北的商人,圆滑而知世故。   而周亭鹤望之,清正寡言,似乎更像是个书生……   王子伯道:“这是黄兄。户部清吏司。”   周亭鹤听他只报官所,未报官名,心中不由更疑。   午时过后。   顾仪随顾夫人去前院查看采办的年货。   年关将至,顾家今年又有贵客,年货置办就格外精心。   顾夫人认真清点完庄上送来的蔬菜瓜果,花卉盆栽,对照一张长长的单子划过,又嘱咐家仆将地窖中的两坛陈酿搬出来。   她扭头问顾仪道:“公子平日爱吃什么?”   顾仪认真想了想,发现萧衍用膳好像没有什么偏好。   倒是宫妃们常给他送点心,想来也是投其所好。   于是答道:“爱吃点心。”   顾夫人闻言一笑:“那你给公子做过你平素里最为拿手的杏花酥饼么?”   什么酥,什么饼?   顾仪憨笑一声,强作镇定道:“没有,膳房师傅的手艺比我好多了,用不着我……”   顾夫人又笑:“理虽如此,但贵在心意,眼看年节将至,小厨房里一应俱全,你要是想做也可以做。”小仪太不开窍了,她得推她一把。   顾仪怕顾夫人起疑,不敢拒绝,只斟酌道:“但我也好久没做酥饼了,手艺难免生疏,不若阿娘教我?”   顾夫人果然兴致勃勃道:“好,这边清点完,我们就速去厨房。”   到了廊后的小厨房里,顾仪洗手揉饼。   顾夫人看她动作,叹气道:“果是生疏了啊……”   顾仪害怕掉马,更加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做饼了。   小半个下午缓缓而过,被迫杵在小厨房里的桃夹苦着一张小脸,踱步到顾仪身旁,声音细若蚊蝇道:“奴婢……昨天没来得及买那蝴蝶钗环,今日左右无事,奴婢能不能去买蝴蝶钗环……”   “当然……能。”顾仪抹了抹沾满面粉的手掌,从腰包里摸出几块碎银子,“顺道帮我把昨天没买的碧玉青鸟簪也买了……”   桃夹笑嘻嘻地拿了银子跑走了。   好羡慕。   顾仪顶着顾夫人的审视目光,净过手,继续揉饼。   桃夹披一件栗色厚斗篷,出了顾宅,先去昨日去过的珍宝阁,买了蝴蝶钗和碧玉青鸟簪,然后又拐过城墙下的巷道,找到了她留心记着的铁器铺,选了一对护肘的银甲片,裹在一方黑布中。   顾宅旁是一处四方小院,随行的仆从和侍卫多在此院歇脚。   桃夹抱着黑布包裹,迈步入院,走过廊下拐角处,就看见赵贵人身边的绣荷站在不远处同人说话。   桃夹闪身后退到廊后,见绣荷手中捏着一个白瓷瓶,递给门中人,道:“齐都统,一路多有照拂,这是我们贵人特意送来的活血化瘀伤药。”   门内传来齐闯的声音道:“本是分内之事,贵人不必挂怀。”   绣荷再劝道:“齐都统收下罢,若是不收,奴婢回去也无法交差。”   桃夹只听齐闯沉默了一瞬,才接过白玉瓷瓶,道:“多谢。”   绣荷福身离去,又听一声关门声响。   桃夹拢了拢怀中的护肘甲片,旋身就走,走出宅院外犹不解气,猛地将包裹掼在地上,狠狠踩了两脚。 第50章 修罗下篇   酉时未至, 冬日里的一曦暖阳业已西沉。   周氏城外的茶庄,华灯初上,夜风寒凉, 木楼外的四角灯笼缓缓晃动。   周隆趁此时机,开口道:“诸位若不嫌弃,就在此茶园木楼中用膳, 园中年货已置办妥当,难得来人,今日可让厨房烤一只羊来……”   顾长通眼风去瞄萧衍, 见他颔首,才笑道:“既如此, 恭敬不如从命。”   木楼之中, 周家仆人将菜肴次第摆上食案。   竹笼篝火架在楼前, 两个粗臂大膀的厨子开始慢慢转动悬羊的铁轮。   不多一会儿,就能听见油脂噼啪爆破的声响。   香气渐起。   周隆大笑道:“食羊炙岂能无酒!来人啊, 上酒来!”   数坛陈酿被掀开红盖,端上桌上, 烈烈酒香扑鼻。   周隆豪迈地先饮一碗,“周某人先敬王大人,顾大人, 黄大人一杯!”   他喝罢后,周亭鹤也举起杯盏,一饮而尽。   陈酿入喉辛辣, 周亭鹤却如周隆一般面不改色。   萧衍诧异道:“周少公子观之文弱,却是好酒量。”说话间也举杯一饮而尽。   宾客之间推杯换盏数轮,烤好的羊肉终于被端上了食案。   周隆分好羊肉,将第一盘推给了萧衍, “黄公子初来抚州,尝尝这抚州黄羊。”   萧衍见他跃过顾长通,王子伯将羊肉递给自己,面上波澜不惊。   周隆从商多年,要是没有这点眼力劲,怎么可能在数州之间游刃有余。   萧衍接过银盘,“烦劳周掌柜。”   周隆心中猜,他定是王子伯的上峰,想来应是户部侍郎一类的人物。   笑言道:“黄公子客气了。”   诸人啖肉饮酒,相谈甚欢。   周隆见多识广,说起商道上的弯弯绕绕,零零总总,皆说得格外有趣。   萧衍转眼只见他身旁枯坐的周亭鹤饮过一盏又一盏杯中之物,依旧缄默,脸色发白。   他开口问道:“周少公子,可曾去过青州?”   周亭鹤迎向他暗褐色的瞳孔,见他眼中似含笑,可眉峰凌厉,鬓角卧一道浅疤。   心中又是一沉,徐徐答道:“小生……年前去过青州……”   萧衍低笑一声,“哦?周少公子觉得青州如何?”   周亭鹤沉思片刻,蹙眉道:“青州府原是山明水秀,可如今豪强并起,慎王招兵买马,一派乌烟瘴气。”   此言一出,房中霎时一静,顾长通和王子伯双双放下手中杯盏。   萧衍朗声一笑,转了话锋,“周少公子可曾科考,可有出仕之心?”   周亭鹤缓缓地摇头,“亭鹤自知才疏学浅,不善笔墨,还是……做个商人自在……”   萧衍无言轻笑,周隆起身又给众人满上了酒,“来,再上酒来,今夜定要尽兴而归!”   亥时至。   酒酣耳热之际,周隆拍了拍一旁坐着的顾长通的肩膀,勾肩搭背道:“顾大人,许久不见,生疏了,两家大半年未曾往来……都怪……都怪我周某人……”   顾长通虽喝得有些茫茫然,但脑中尚余一丝清明。   闻言,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他急忙岔开话题道:“周掌柜,言重了,官与民本就同心,往后抚州税赋改还要倚仗周掌柜作为州府衙门之表率……”又把白日里的场面话胡乱说了一通。   周隆喝得多了,想说得都是情意绵绵的话,他摆了摆手,“顾大人所托,周某一定鼎立相助!”他说话间,人也顺势站了起来,捧着酒碗,却忽而朝顾长通长揖道,“从前之事,周氏多有得罪,还望顾大人海涵……”   顾长通心跳骤快,人也跟着站了起来,伸手欲去扶周隆,“周掌柜……此言甚……”   话未说完,周隆急切拜道:“顾大人!是……皆是我周家过错!是亭鹤福薄……配不上顾家小姐!辜负了顾大人有心抬举,也辜负了……顾家小姐一番心意,寄笺之情……周某人替他向顾大人……”   话音未落,“大伯!”就被周亭鹤厉声急急喝断!   周庭鹤当即起身,扶住周隆摇摇晃晃的身躯,长长一揖,“顾大人,诸位大人莫怪,大伯他醉了!”   顾长通酒被吓醒了大半,额头上顿起一层细密汗珠。萧衍就坐在他身侧另一旁,可他甚至不敢扭头去看他。   他咽了一口水,干笑数声,“周掌柜有酒了……还是早些回府歇息罢……”   王子伯侧目去观萧衍的神色,见他脸上仍旧如方才一般,笑容和善,可若细观,才惊觉如薄薄一层假面,眼中殊无欢喜。   王子伯不敢再看,耳边却听他又轻笑了一声,不疾不徐地问道:“周少公子与顾家小姐是旧识?”   周亭鹤心知此际诀不能撒谎,不能搪塞,颔首道:“正是。从前有幸见过数面。”   萧衍又笑一声,单手托腮,食指腹轻轻地婆娑下颔,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笑问道:“周掌柜方才所言寄笺诉请,确有其事?”   周亭鹤缓缓地闭了闭眼,心中已将他的身份猜了个七七八八,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答。   萧衍敛了笑容,转头问周隆,“周掌柜,说呢?”   绕是周隆酒醉,也察觉到了此刻此时气氛之诡异。   他晃晃脑袋,避重就轻道:“都是些年少时的顽话罢了……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顽话?”萧衍望向周亭鹤,“周少公子可还记得那些顽话?”   周亭鹤拢在袖中的双拳紧握。   记得,他当然记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顾仪寄托于《蒹葭》的衷肠,顾仪往日的情意,他从不曾忘。   萧衍见他沉默,观他面上似眷念,似回味之神色,心中怒不可遏。   顾仪心悦于此人,曾经寄笺诉请于此人。   可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顾仪……才进了宫……   任人愚弄的愤怒,自作多情的可笑,见到周亭鹤欲言又止后生出的无边嫉妒,在萧衍胸腔之中滚滚翻搅。   他双目轻合,复又睁开,静默了半刻,才冷然道:“今夜到此为止罢。”旋即,起身而去。   他心中已生杀念,他怕再呆下去会一不留神地杀了周亭鹤。   可周家的人,此际不能杀。   顾长通如蒙大赦,立刻起身相随。   一行人匆匆地往顾宅折返。   路上萧衍沉默不语,喜怒莫辨。   顾长通恨不能离魂出窍,先魂飞顾宅,给顾仪通风报信。   车中人声寂寥,他想出言劝两句,宽解一二,却又不敢。   他斗胆抬眼细观皇帝神色,似有怒,却不似大怒。   这几天看下来,皇帝脾行谦和,待人宽厚有度。   顾长通在心中反复安慰自己道,不过是少时朦胧的思慕之意,如今顾仪早已是宫妃,皇帝他应该不甚在意……   明月升至中天。   顾仪望了一眼窗外,万籁俱寂,摸不准是不是早已过了子时。   顾长通傍晚时便派回来一个小吏,传话说他们一行在外用膳,因此不必等。   但顾仪做了一小午的杏花酥饼,好不容易做出来一盘色香俱佳的酥饼,不甘心就这么算了。   还是,再等一下吧……   银盘里叠放四枚雪白酥皮杏花饼,上用红豆沙点了五片指甲盖大小的薄红花瓣。   顾仪练习了数十回,这四枚酥饼是其中点的最圆最好看的。   银盘架在炭盆之上,顾昭送来的铜炉倒垂烛台,暖暖地烘烤着杏花酥饼。   顾仪用食指轻点,触感还是温温热热的。   她无聊地拨弄了一下铜炉,那银链摇摇曳曳起来,哗哗轻响。   门外廊前,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顾仪惊喜地起身,立时快步去拉开了房门。   两个家丁打着白灯笼引路,她定睛细看,家丁身后的人正是顾长通和萧衍。   二人皆脚踏皮靴,身披玄色斗篷。   顾长通双颊泛红,像是饮过酒,可一旁的萧衍脸色却是发白。   顾仪蹲福,开口道:“公子回来了……”   可萧衍却没有作声。   顾长通干笑两声,“今日路途遥远,夜已深沉,公子早些安寝。”   他说话间,眼神却直直地投向顾仪。   然而,顾仪浑然未觉,只顾盯着萧衍,压根没有注意到顾长通的急切,因而没有读懂他的眼神。   她略略错身,迎接萧衍进屋。   他自寒夜行来,斗篷上满是霜寒冰凉。   擦肩而过,似是吹来一阵凉风。   顾仪见他入内,身上合上了门,转身笑嘻嘻道:“公子,今日是不是累了,妾身下午做了杏花酥饼,还留了几个,由铜炉烘烤着,此际尚还温热,公子要尝尝么?”   萧衍转眼看那银盘之中果然放着点心。   可他毫无胃口,也豪无兴致。   他只是伸手自顾自地解下身上的斗篷,随意地仍在了榻旁。   绕是顾仪后知后觉,此刻见他一直沉默不言,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她露出个讨好的笑容,轻声问道:“陛下,这是怎么了?”一时之间,她紧张得忘了换称呼,又揣测道,“可是白日里遇到了烦心的事情?”   这是唯一的解释了!   昨夜,萧衍还好好的!   萧衍见她小心翼翼的神色,忽而朗声一笑,“今日朕去了城外的一处茶园。与园主,茶园少公子共饮,听说了一桩趣事。” 第51章 文案关键字   茶园趣事?   顾仪想不通如果真是趣事, 为何心情还会这么糟糕。   她犹犹豫豫道:“陛下,心情若是不好……不若早些安睡……”洗洗睡吧!   顾仪说罢,见萧衍没有作声, 只得弯腰拾起炭盆上盛着杏花酥饼的银盘。   白做了,好气!   耳边却听萧衍突然缓缓问道:“你曾寄笺诉情,是不是也曾做过这杏花酥饼送予他?”   顾仪身形一顿, 满头问号。   “谁?”她不禁抬头问道。   直到此时此刻,顾仪才发现面前萧衍的表情真正骇人。   房中灯火通明,他的眉睫漆黑, 暗褐色琉璃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中冰冷疏离。   薄唇紧抿, 周身怒意似广厦将倾, 沉沉压迫而来。   房中气氛僵硬得令人窒息。   顾仪咽了一口水, 头皮微微发麻,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这么可怕的萧衍了。   她膝盖莫名一软, 人就毫无骨气地跪到了地上,以额触地, 跪拜道:“臣妾愚钝,还望陛下明示……”   萧衍看她脸色雪白,瑟瑟轻颤, 心中顿时涌起几分报复的快感,然而短短一瞬,不过稍纵即逝, 无边的嫉妒生生炙烤着他。   他垂低眼看她跪伏在地,沉声问道:“你……既对周亭鹤有情,为何还要进宫来?”   顾仪立时明白过来。   萧衍今日怕是在茶园上遇上了那个周家公子!   心中霎那苦涩弥漫,真的是人在家中坐, 锅从天上来!   我跟什么周亭鹤一点都不熟啊!   但是,原身他喵的竟然还给人家写情诗!   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顾仪脑中念头飞转,一时之间找不到话来圆,只能一动不动地跪伏在地上。   萧衍见她竟无言以对,嫉妒如同暗夜中潜伏的巨兽牢牢地擒住他的心扉。   他冷笑一声,“顾仪……愚弄朕于股掌之中,是不是很得意……”   这冰寒蚀骨的阴冷语调登时惊得顾仪一抖。   不!我没有!我不是!你不要乱说!   “陛下……”她甫一开口,就见面前玄色袍脚晃动。   萧衍竟然要走!   顾仪不及多想,跪在地上立时前扑,紧紧抱住了萧衍的大腿。   不能走,今夜走了,就完了!   她忙不迭道:“臣妾……完完全全不在乎什么周亭鹤公子……臣妾从前年少无知……被猪油蒙了心,才会误以为自己心悦周公子……但那根本不是爱慕!”   萧衍被她拖住脚步,见她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右腿,乌漆漆的头顶就在他腰旁。   “你松开……”   顾仪拼命摇头,“臣妾不松开,臣妾话还没说完……”她大胆地扬起下巴,打量了一眼萧衍的神色,见他双目微垂,与她对视,于是立时继续道,“臣妾昨日在城中巧遇了周家公子,本就打算告诉陛下,与陛下解释,但昨夜……昨夜实在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臣妾并不是有意欺瞒陛下……”   萧衍眉心一跳,“你昨日见过周亭鹤?”   顾仪心中叫遭,怎么感觉越描越黑了,“臣妾不敢欺瞒陛下,昨日在城中珍宝阁,臣妾确实巧遇了周亭鹤,但臣妾并未与之纠缠,臣妾真的已经忘了周亭鹤了!”   萧衍心念微动,如同春风轻拂湖面,可脸上紧绷的神情还未舒展。   他伸手轻而易举地拨开了顾仪的手腕。   顾仪眼看他真要走,顾不得三七二十一了,索性起身,从后一个虎扑,挂到了萧衍背上。   伸手紧紧拢住他的肩膀,双腿环住他的腰身,如同一只无尾熊悬挂在树干之上。   萧衍只觉背上一沉,伸手下意识地托住了她的双腿,冷声道:“顾仪,下去,你太放肆了,成何体统!”   此性命攸关之际,顾仪当然不能下去!   “臣妾等了陛下一晚上了,下午做杏花酥饼做了一下午,做了百八十个,好不容易做出来四个能入眼的,可陛下一回来就训斥臣妾,臣妾……”好气啊!   说到最后,顾仪语带颤音,听上去要哭了似的。   萧衍心中的怒火将灭未灭。   “你下去。”   顾仪坚持道:“臣妾不下去!”   萧衍旋身往木榻而去,略微倾身。   顾仪就跌到了木榻之上,她手上的银镯子磕到了模板上,发出数声砰砰大响。   萧衍背对她,身形一顿。   顾仪立刻灵机一动,扶住手腕,大叫道:“臣妾手腕好疼啊!”   萧衍回身去看,见她斜躺在卧榻之上,左手抚住右手腕,眉头紧皱,睫毛微垂,若一把小扇,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顾仪见他愣住,立刻伸手捉住他的袖袍,顺势猛然一拽。   此一拽,用了大力气,顾仪将萧衍生生拽到了木榻之上,翻身趴到了他身上,死死压住,遏制住了他起身的动作。   萧衍一时不防,被她按倒,长眉蹙紧,“顾仪……你太胡闹了!”   顾仪不管不顾地凑到他脸前。   见他玄冠高竖,几丝乱发落在额前。   神色却是和缓了不少。   近在咫尺,两两相望,彼此瞳孔都倒映着彼此剪影。   顾仪扬声道:“臣妾绝无二心!”她双颊紧张得发烫,手指不由得攀住了萧衍领口压着的雪襟,“臣妾……臣妾心中……只爱陛下一人!”   她说罢,看萧衍仍旧面无表情。   拼了!   她于是低头去亲他的嘴唇。   萧衍只觉唇上温热甜香,是杏花酥饼的味道。   可顾仪只是浅浅轻啄,浅尝辄止,如同隔靴搔痒。   他大掌猛一扣住她的腰肢,略微用力,便翻转了天地。   顾仪鬓发早已散了,嘴唇微张,定定地看着他。   “今日你说得话,朕都记下了,往后若是阳奉阴违,朕决不轻饶。”   这一关好像是过去了……   顾仪眸光乍亮,立刻讨好地笑道:“臣妾遵旨。”   萧衍目光幽深,倾身而至,吻住了顾仪的唇。   与其说吻,不如说是咬。   疼得顾仪“嘶”了一声,你真是狗吗!   *   隔日一早,高贵公公特意换上了新衣,新缎做得鸦青常服。   今天一过,就是新年了。   出得宫来,他不像在宫里头似的,时时跟着皇帝。   大部分时候都在顾宅之中管束带出来的随侍。   过了年关,一行人就要折返渠城,沿着洛川往南,直往青州府。   是以,高贵公公丝毫不敢松懈。一大早就往随侍所在的小院而去。   他随手收了几个殷勤小管事的红封,拉着几人细细嘱咐了一番。   齐闯身披黑氅从院后拐了出来。   高贵公公唤道:“齐护卫,留步。”   齐闯顿住脚步,也唤了一声,“高管家。”   高贵公公面上笑道:“齐护卫这是要去城中?老奴恰也要去置办些货物,不如同往?”   齐闯颔首,“高管家,请。”   两人并肩出了宅院,高贵笑道:“公子明日与王员外郎同去周氏城外的茶园,此去车行须得2个时辰,齐护卫一切可安排妥当?”   齐闯沉吟片刻,“高管家放心,一切妥当,十二骑同去,皆是好手。”   高贵心中放下心来,不禁叹道:“后日就从抚城走了,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再来之日。”   齐闯淡淡“嗯”了一声。   两人一路行到城楼外的市集。   高贵自是瞧不上市中寻常物件,但就想买点新年红封,讨个吉利。   齐闯站在闹市之中,距离高贵公公数步之外。   他抬眼一瞧,见到熙熙攘攘的早市尽头,一个有些熟悉的背影一闪而过。   他定睛再看,那人影却已是淹没于人流不见。   周隆买了数张红封纸,压在掖下,扭头笑道:“谷老板不挑些物件寄予家小?”   谷老板笑了一声,“不必,再过几日回程,我途经渠城时,再想办法买些。”   周隆点头,“渠城确实是个大城,商贸繁多,是个好去处。”顿了片刻,又道:“这几日有劳谷兄,帮我看住茶园,确实年关将近,城外茶庄有个人看住,心安些。”   谷老板又笑,“小事一桩。此番来抚州,多亏周老板收留,谷某才不至风餐露宿。”   周隆拱手道:“谷老板数次照拂于某,这都是应该的……今夜谷老板在府中一聚,明日就不必去那茶庄了……”   谷老板闻言,面露懊恼,“坏了……谷某忘了此事,将家中带出来的一枚香囊落在了茶庄之中……”   周隆问道:“可是要紧之物,不若周某今日差人去取?”   谷老板赧颜道:“是家中妻小所制,今日年关,城门关得早,谷某还是明日天明上路前,自去取一趟吧……”   周隆算了算时辰,“明日,料想王员外郎一行也得午时之后方至,谷兄在此之前去取回即可。”   谷老板拍了拍周隆的左肩,笑道:“自然自然,必不会误了正事。” 第52章 跨番的风险   午时正。   顾宅就摆上了午膳。   因是年关, 菜肴格外丰盛。   顾仪终于如愿以偿地吃上了小肥羊锅子。   白烟蒸腾,汤头滚滚,香气四溢。   男女分席而坐, 顾昭因为年纪小留在后宅。   坐在顾仪身边,和她一般也穿了一身红衣。   顾仪悄悄地避过众人,给了他一个红封。   顾昭接过, 眼睛一转,笑眯眯地收进了怀里,“多谢阿姊……”   顾仪笑得眉睫弯弯, 许愿说:“往后你好好考学,阿姊再给你别的新奇玩意。”   顾昭却摇头, 说得老成:“考学非为功利, 但求无愧。夫子说孔孟, 寻大道者,仰不愧于天, 俯不怍于人,即便明知不可为, 仍而为之,才是无愧于心,无愧于本。”   行吧……   顾仪轻笑一声, 招呼他道:“吃菜,吃菜。”   前厅饮宴,直至夜中, 月明星稀。   顾家仆从在门外燃点爆竹,红屑翩翩,漫天炸开。   家仆开始说吉祥话,顾夫人依次打赏, 笑得合不拢嘴,口中忙念:“大吉大利,平平安安。”   赵婉站在顾仪身后半步,轻声说:“恭贺婕妤,新年快乐。”   顾仪回首,报以一笑:“也祝你新年快乐。”   子时将至,顾仪回到厢房。   桃夹端来一碗安眠药汁,“夫人今日累了,前厅顾大人和公子对饮,还未尽兴,嘱咐夫人不必等了,喝完汤药,便睡罢……”   这汤药是桃夹自太医院讨来的方子,一路南下车马行路,她睡得不错,全靠此药。   顾仪接过喝下,药味不重也不苦,其中甘草丝丝回甜。   梳洗过后,她倒头就睡。   这一年就睡过去了。   辰时至。   顾宅之中爆竹的气味尚未消散,新年的第一轮旭日还未升起。   桃夹披着栗色斗篷,避开洒扫的家仆,轻手轻脚地走到顾仪厢房之中。   银炭烧到尽头,火星微亮,顾仪躺在木榻之上,胳膊露在锦被外,呼吸绵长,睡得很沉。   桃夹将她的手臂轻轻放回被中,继而躬身退回帐外,双膝跪地。   口中轻声细语道:“奴婢叩谢婕妤恩典。奴婢……规规矩矩了小半生……就想……为了殿下,荒唐这一回……”桃夹长长一拜,“奴婢走了……婕妤保重……”   巳时正。   萧衍与王子伯在顾宅外汇合,一同策马前往城外周氏茶庄。   天高云淡,暖阳熹微遍洒城门外的六尺官道。   顾仪是被一阵刀绞一般的惊痛给痛醒得。   她睁开眼睛,只觉头痛欲裂,脑中一道过于熟悉的白光闪闪烁烁,似远似近。   药丸!   这剧情的催命符怎么又来了!   是哪个地方剧情崩坏了吗!   顾仪忍着脑仁抽痛,忙不迭地翻滚下床。   她胡乱地套上一件月白素色交领襦裙,随意披上塌边的黑裘斗篷,脚踏皮靴,夺门而出。   此刻天光已是大亮,她跑到庭院之中,捉过一个家仆,急急问道:“婉夫人,此际何在?”   那家仆见她面目狰狞,披头散发,惊诧道:“婉……婉夫人尚在厢房,方才奴婢去瞧过,婉夫人似乎是在绣像……”   那就不是女主!   顾仪伸手扶额,追问道:“公子呢,公子何在?”   家仆颤巍巍道:“公子……公子仿佛一早就和王员外郎,动身去了城外骊山周氏茶园……”   一早就走了,她睡得这样沉么,竟然毫无知觉……   周氏茶园……   这抚州之行,本就是剧情以外的支线。   萧衍茶园一行是不是已经严重偏离了剧情主线?   顾仪一面思索,一面飞快地朝院外走去,“快,差人驾车来,我要去城外周氏茶庄!”   家仆见她神色仓惶,立即领命而去,不忘告知了顾夫人。   顾仪坐上马车之时,顾夫人匆忙而来,立在车帘外问道:“小仪,是去作什么?公子一行,料想是为公务,你为何要去?”她说话间,伸手不由得紧紧攀住了车窗,急欲挽留顾仪。   顾仪头疼欲裂,靠在车壁上,深吸一口气,缓缓吐气,尽量语意平常道:“我心中有些放心不下,惦念公子,只去悄悄瞧瞧他,速去速回,阿娘不必挂心。”说罢,就催促车夫道,“走罢,速去城外骊山周氏茶园!”   顾夫人立在原地,一时怔忡,只得看那青布马车渐行渐远。   马车一路朝城外疾行。   待到日头略略西斜,顾仪终于瞧见了一座矮丘,骊山。   周氏茶园就在骊山之上。   车夫为难道:“夫人,这矮丘无路,车行困难。”   顾仪的头疼到了此处,奇迹般地稍稍有所缓解,她心中微松。   看来是猜对了!   她撩开车帘,望见那山间小道蜿蜒而上,“无妨,此山势和缓,就停在这里,我自己上山。”   车夫勒马,停住。   顾仪下车后,一路往山上快步而去。   要早点见到萧衍,她才能彻底地放下心来。   堪堪行到半山腰处,耳畔刀剑之音遽然撞响。   顾仪心中沉沉一落,脚步愈快,朝音源处慌忙跑去。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疾步声,弓弦音,杂乱无章。   跨过最后数级石阶,只见寒冬茶园枯槁,绿意消减,黄扑扑的枯枝被冷霜层层所覆。   周亭鹤望着忽然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十数个黑衣蒙面人,方寸顿时大乱。   黄公子带来的侍卫仅有十二人,虽是个中好手,但黑衣蒙面者皆为狂徒。   杀机四伏,刀刀喋血。   他们的目标就是黄公子。   不,是皇帝。   周亭鹤被两三个茶园忠仆簇拥,往园中木楼仓皇退去。   抬眼却窥见一道黑影手持长刀,从一簇灌木丛后窜出,直袭皇帝背心而去。   谷老板!   此时此刻皇帝手持短刀,正疲于应付他眼前的两个黑衣蒙面人。   周亭鹤正欲疾呼出声,却见石阶处疾奔来一个裹着黑裘的人影。   脚下皮靴踏过枯草,身影如风般朝皇帝而去。   待到看清了她的面目,周亭鹤刹那之间大惊失色。   顾仪!   顾仪登上石台,恰巧望见那一个虬须满面的大汉举刀朝萧衍后背而去。   萧衍身上的黑袍层染血色,发冠早已跌落,可她认得他的背影。   “妈……的!”   顾仪飞身扑将过去。   长刀裂帛,刺破皮肉。   萧衍听见脑后响动,旋即明白过来。   刀剑无眼,生死有命。   今日在此茶园,敌众我寡,暗卫为他而生,为他而死。   替他死的,善待宗族,来日厚葬。   萧衍持剑御敌,早已杀红了眼,他甚至无心回头去看。   直到耳边传来周亭鹤撕心裂肺的高喊。   “阿仪!”   萧衍手中短刀一挥,割破了面前之人的喉咙。   他适才回身去看。   血色浸染素衣,眼前之人像一只破旧的雪白纸鸢,软趴趴地无声坠落。   顾仪。   萧衍心跳与呼吸俱是一顿,惶惶的无边空茫自胸腔油然而生。   他愣了短短半刻,才伸手接住顾仪下落的身体,人也顺势跪到了泥地之上。   这一刻,萧衍只觉荒谬至极。   顾仪为何会在此处……   顾仪不是素来最娇气……   最怕疼吗……   他怀中的顾仪四肢虽是柔软,可她的胸腔似乎又轻又薄,唯有横贯当胸的铁剑滞重。   重得……他险些抱不住。   顾仪胸口剧痛,喉头尝到一股腥甜。   她脑中的白光愈演愈烈,眼皮越来越沉。   她拼劲全身力气,才勉勉强强地睁开眼睛。   眼前的萧衍,血色半遮面,却毫无表情,近乎麻木地注视着自己。   果然没哭,她就知道!   她都要死了,萧狗子都不会哭!   顾仪顿时觉得好气!   凭什么书里的赵婉替萧衍挡剑就是刀尖唯美地擦过右肩,养了半月,就连跳数级,升职加薪,晋为婉嫔。   他喵的轮到自己,就跟烧烤鸡心一样,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一剑捅穿啊!   不公平!这难道就是跨番的风险吗!   顾仪嘴唇微动,深吸了一口气,正欲说话。   脑中的那道白光立时大盛,光芒耀眼刺目,令她不得不闭上眼睛。   她心中愤恨道,不哭也好!   晚安了,萧狗子!   手中的躯体猛地往下一坠,原本轻浅的呼吸骤停,继而无声无息。   周遭刀剑相击,风声鹤唳。   萧衍只觉耳中嗡嗡作响,太阳穴缓缓地刺痛起来,犹如一根细针寸寸扎入。   他喉结微动,脸颊轻轻地贴上她的脸颊。   尚余温热。   他低声地,像是怕惊扰她好梦一般,叫了一声:“顾……仪……”   可是顾仪就像是睡着了一般,并没有回答他。   一路行来,手染鲜血,杀孽愈重。   他终于还是等到了报应。   顾仪急促地呼吸了一声。   她霎时睁开眼睛,胸腔的滞重感觉方才渐渐散去。   热,周身觉得热。   背上与木榻相触,已是压了一层汗。   夏日的早晨,天光刚亮,朦朦胧胧的日光透过雕花窗,照进青纱绣花床帐。   她闻到了一阵熟悉的花香。   这里是秀怡殿西偏殿。   顾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中百感交集,说不清究竟是何滋味。   立在帐旁的桃夹察觉到榻上的美人醒了,伸手掀开床帐,问道:“美人醒了?”   顾仪轻轻地“嗯”了一声。   桃夹默然片刻,继而笑眯眯道:“今日是六月十五,翻牌的日子,主子要打点一二吗?” 第53章 绝情帝王   此刻辰时刚过。   殿外人声冷清, 唯有枝头几只雀鸟叽叽喳喳数声,扑腾翅膀飞上青天。   鸟影匆匆掠过花窗,独留枝叶横斜。   顾仪又长舒了一口气, 妄图舒尽胸中混沌浊气。   等了好半刻,她才下定决心,捶床翻身坐起。   “打点, 当然要打点!”说罢,她泄愤似地一把摸出了枕头下的三角香囊,把里面的金花生递给了桃夹, “你早晨速去打点!”   桃夹甜甜一笑,接过点头, “嗯”了一声。“美人英明!”   顾仪扯开层层叠叠的床帐, 振作精神道:“伺候梳洗罢!”   来吧, 六月十五,都他喵瞎几把过吧!   巳时正。   高贵公公领着太医院徐院判, 高医政步入天禄阁。   皇帝刚刚下朝,身上朝服尚未及脱下, 玄色盘领窄袖黄袍,胸前,两肩金龙盘桓, 腰缠玉带,头戴乌纱翼善冠。   他的一双眼睛直视来人,面目森然可怖, 凛如霜雪。   徐院判和高医政立即屈膝跪地,长拜道:“微臣参见陛下。”   皇帝却是默不作声。   高医政后背冷汗淋漓,双手伏在青砖之上,轻轻发抖。   脚步声渐近, 他的心跳如擂,险些跳出喉头。   忽然,只听一声刀剑出鞘,右手霎时传来一阵钻心之痛!   他“啊”地大叫,额头涌出豆大汗珠,抬眼一看,右手已被长剑刺穿,剑尖将他的手掌掼在地上,皮开肉绽,血涌成珠,顷刻间染红了一小方青砖。   高医政脸色青白,浑身抖如筛糠,忙不迭地磕头道:“陛下息怒,陛下恕罪!”   耳畔传来皇帝冰冷的语调, “高熙园,调制剂母珠,毒害谈源堂刘太妃,其心可诛,该当何罪……”话音令人不寒而栗。   高医政残存的一丝侥幸之念灰飞烟灭,他的右手不能动作,只得将头嗑得咚咚作响,“皇上恕罪,饶小人一命,皇上恕……”   萧衍拔出长剑,高医政如蒙大赦,将将抬起头来。下一刻,他喉头血溅三尺,再不能言。   徐院判跪在高医政右侧,青色六品官服上的鹭鸶补子已沾满血污,他的脸上,臂上星星点点,皆是红渍。   血腥味浓郁,无孔不入。   他伏在地上,后背僵直得一动不动。   皇帝拖着一柄长剑,缓缓走到他身前,开口问道:“徐院判督察不力,是否与高熙园同罪?”   徐院判以头抢地,急急辩解。“高熙园所作所为,下官一无所知……陛下,饶命,陛下恕罪!”   满室静默,只听铁剑划过青砖发出刺耳的沙沙声响。   徐院判磕了足有半刻的头,脑门剧痛,头晕目眩,几欲呕吐,可无边的恐惧令他手足冰凉。   才听见皇帝道:“徐院判在太医院多年,或许是该寻个养老的去处了……”   天禄阁偏阁之中,陆朝纹风不动地坐在圆凳上,终于等来了高贵公公。   “师傅!”   他扭头却见高贵公公面色微白,蓝衣下裳分幅处满是猩红血污。   陆朝咽了一口唾沫,抖抖索索地起身,替他倒了一杯茶,“师傅……喝……喝水。”   高贵公公摆了摆手。   他此刻毫无胃口,只示意陆朝将东西放下。   陆朝不敢多话,摸出了腰包里的元宝,几片金叶子和一颗金花生,一股脑地倒在了高贵身前的紫檀木长桌上。   “师傅,那……徒儿先告退了。”   高贵公公蹙紧眉头,挥了挥手,“滚吧。”   皇帝近日来的心情是越来越差了,晚上醒着的时辰比睡着的时辰多多了。   哎。   高贵公公心中幽幽叹了一口气。   巳时一刻。   顾仪和女主再次相逢于浣衣局大门外。   赵婉依旧穿着那一身死亡芭比粉宫服,向她款款走来。   顾仪望着她的脸,顿时产生了一种时过境迁的酸涩的怅然之感。   赵婉屈膝一福,“拜见美人。”   顾仪将水青色绸缎又托给了赵婉,而赵婉腰间的白兔玉佩适时地滑落在地。   顾仪先她一步,沉默地拾起白兔玉佩,冷声道:“你一个小小的浣衣局宫婢为何会有此玉?”   赵婉闻言,许是被她的气势震慑住,竟跪到了地上,垂首道:“此玉乃是奴婢家中祖传,望美人还予奴婢。”   顾仪心中发苦,声音却更冷了几分,“此玉乃非凡品,你一个宫婢,何来祖传之说,你不必多言,此玉……你再也拿不回去了……”   赵婉轻咬朱唇,叩首道:“求美人宽宥,奴婢……此玉确是奴婢万般珍爱之物,奴婢,求美人高抬贵手……”   顾仪静默片刻,眨眨眼道:“你两日后拿着绸缎来秀怡殿找我,不可早也不可晚,或许……我会改变主意……”   赵婉眉睫轻颤,“奴婢……奴婢遵命……”   顾仪捏着那一枚白兔玉佩转身就走,身心俱疲。   她回到秀怡殿偏殿,拿了话本手稿,径直去找了齐美人。   如同上一回一般,齐美人应下了话本的差事。   攒钱的任务决不能松懈!   日影微斜,顾仪才缓缓走回了秀怡殿西偏殿。   她挥退桃夹,掀开帐幔,独自坐到了木榻之上。   夏日的阳光温温热热地洒在她的肩头,如同旧日情人的怀抱。   她坐着一动不动,坐了足有一个时辰,坐到屁/股发麻。   脑中翻江倒海,将前前后后的事宜想了不下百遍。   主线剧情确实偏离了。   抚州是一条书中剧情没有的支线。   萧衍南巡遇到埋伏原本是在青州府外,洛川之上。   埋伏之人,博古,按照书中描述,高壮精瘦,虬须覆面,应该正是当日茶园中的持刀之人。   只是博古为何会出现在抚州,他又是何从知晓萧衍行踪,就恰恰出现在周氏茶园?   而萧衍之所以会去抚州……   顾仪不得不承认……兴许就是顾美人没有死,顾长通谋官,从而造成的一系列蝴蝶效应,剧情偏差。   怎么办!   这一回,她要怎么办!   一念至此,顾仪心中如同塞入一把荒草,颓颓然,难受。   兢兢业业苟了那么久,一朝打回原形,任谁都会丧个十天半个月吧……   顾仪不禁泪洒心田,可哭不出来。   申时三刻。   敬事房的总管武公公捧着玉牌,低眉顺目地缓步行入天禄阁。   不过短短半刻,人就退了出来。   他朝高公公摇了摇头。   果然,今天又没有翻牌子。   高公公叹道:“那你下个月再来试一试。”   武公公自从当上这个敬事房总管,常常觉得自己命悬一线。   六宫虽有,却形同虚设。   加之中宫空缺,天子无嗣。   他这个敬事房总管迟早要完!   *   隔天一早,辰时刚过。   顾仪就和齐美人结伴去秀怡殿正殿坐冷板凳。   齐美人见顾仪反常地一言不发,只坐在圆凳上,眉目郁郁,眼皮微肿,小声问道:“顾美人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顾仪苦笑道:“我只是在想,还要在这里坐到什么时候?”   齐美人望了一眼窗外的日光,“料想已是过了半个时辰了,再过一会儿,王贵人就该派人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宫婢果然从刺绣山水屏后转出来,“二位美人见谅,贵人今晨习字,无暇见客,二位美人请回吧。”   顾仪听她说话,觉得声音略略耳熟,定睛打量了她一眼,见那宫婢身着碧衣,苹果脸,颧骨微耸。   她犹疑问道:“你是……槐花?”   槐花不知为何顾美人会记得她,蹲福道:“奴婢正是槐花。”   顾仪“嗯”了一声,转开了眼。   出了秀怡殿正殿,齐云难得地开口道:“夏日荷塘正盛,左右无事,不若顾美人随我去御花园中逛逛?”   顾仪莞尔一笑,“好啊。”   两人出了秀怡殿,沿着朱红高墙望御花园中行去。   齐云本不善言辞,可顾仪今日看上去甚是闷闷不乐,于是打开话匣道:“进宫已有一段时日了,顾美人可还习惯?”   顾仪颔首,“习惯了。”习惯得要命。   齐云却低声惆怅道:“可……我却有些不习惯……”   顾仪扭头,见齐云展眉又道:“不说丧气话了,外面好多人想进宫都进不来……”   顾仪凝神细想,齐美人从来都是不争不抢的闷葫芦性格,把皇宫当成冷宫在过。   日后出宫以后兴许能过得更自在些。   就是不知道,她有没有机会等到那一天。   两人不言不语地走到了荷塘旁,水中粉白荷花交错,亭亭玉立。   远远地见到荷塘对面一道倩影被宫人簇拥着缓步绕湖而来。   宫贵人一袭山吹色袄裙,点缀青黛条纹,笑意盈盈道:“二位美人好兴致,来园中赏荷?”   顾仪,齐云双双蹲福,“问贵人安。”   宫贵人目光自二人面上扫过,浅笑道:“妹妹们进宫之后,现如今还未面圣罢,只可惜,听说昨日圣上又未翻牌……实在可惜……”   一个冷情的帝王,你们后宫寂寞的日子还在后头。   齐云一脸无所谓,而顾仪却心想,这有什么可惜,明天就该补翻牌子了。   只是不知道今晚能不能再……碰上萧衍。   宫贵人见二人沉默,转头看向身后的春芽道:“派人待会儿去秀怡殿赏二位美人珠花……”   “多谢贵人。”   宫贵人笑叹道:“姐姐妹妹之间,何须多礼……此际时辰不早了……回摘芳殿。”   顾仪料想她仍旧意在与秀怡殿王贵人争锋,又是一福,“恭送贵人。” 第54章 于代   酉时三刻, 晚照寥寥悬于西。   守朱雀门的侍卫,见一人头戴帷帽,身着湛蓝长袍, 缓步而来。   橙阳斜照,却将他的影子拉得绵长,形只影单, 更见萧索。   胸前飞鱼图腾,点睛龙目怒睁,气势骇人。   侍卫拜道:“参见高公公。”却见他默不作声地行过朱雀门, 翻身上马,策马往东而去。   穿城而过, 门厅寂寂冷清,   黑马停在了一处茶肆之外。   此时暮色业已四合, 行者还家,倦鸟归巢。   茶肆外的旌旗斜斜地歪着, 大门轻拢,不见一客一茶。   茶肆内的于代透过门缝望见了萧衍。   他疾步往前, 拉开侧面,迎他,只说:“来了。”   萧衍自侧门而入, 合上房门,才解下帷帽。   于代已有大半年光景没见过他了,此刻乍见, 只觉他一双暗褐色桃花眼犹似故人。   “陛下,近日似乎清瘦了不少,公务虽忙,陛下也应保重身体。”   萧衍缓缓侧目, 看他一眼,“于将军许久不带兵,性情倒是温和了……”   于代闻言,面色一凛,恭敬答道:“陛下令某带兵南下,此际正兵分四路自北而下,往洛川而去,已过垤城,料想隆冬,洛川千里冰霜之时,便能抵达青州府外。”   萧衍淡笑一声,“甚好。于将军有功。”   于代胸中暗舒一口气。   “臣此番进京,还为陛下带来了新驯养的雄鹰。陛下可要去看看?”   萧衍颔首,于代引领他走到茶社后面的小院。   院中立着一棵两人高的槐树,一只黑翅白头鹰停在枝头,身量约有半人高,乖顺地一动不动。   见到来人,只微扬鹰首,半展黑羽。   于代笑道:“此鹰唤作哈多,是草原最忠诚的信使。”   萧衍伸手去取它鹰爪上的信筒。   哈多一双漆黑鹰眼滴溜溜转来,却仍旧一动不动,任由他取下信筒。   “果是驯养好的鹰……”萧衍轻拂鹰羽,“舅舅好功夫。”   听到这一声‘舅舅’,于代惴惴不安的心才总算落到了实处。   他憨厚地呵呵笑了两声,“阿衍,若是喜欢,我改日再给你送一只来。”   萧衍松开手,长眉舒展,“新官拔擢之后,我欲去乌山别宫,若是舅舅能派人先行,寻出太子衡旧人……那我亦可不虚此行。”   于代抱拳拜道:“臣遵旨。”   萧衍转身往茶肆而去,脚步忽然顿住。   于代见他以手扶额,眉心皱了起来,脸色登时难看。   他急道:“陛下,可是头疾又发作了?”   他伸手欲扶住萧衍,却被他闪身避开。   萧衍放缓呼吸,立在原地,等了半刻,那阵惊痛才渐渐消失,“无妨……”   于代追问道:“陛下可曾看过医政,若是宫里的人不中用,臣给陛下去宫外寻医?”   皇帝的头疾已有数载,起初发作并不频繁,隔数月才有一回,眼下看来,似乎是更厉害了……   萧衍抬眼打量于代,却道:“舅舅不必挂心,区区头疾,并非大事。”   于代本欲再劝,但见他神情冷厉,唯恐僭越,只得作罢。   戌时过半,御花园华灯初上。   顾仪着一袭素色襦裙,头簪四钿,提着一盏白纸糊灯笼顺着石径,往宫门的方向慢慢走去。   不知道今夜能不能再见到萧衍。   顾仪走着走着,心跳愈快,扑通扑通,仿佛响在耳旁。   她驻足停在石径一旁,朱雀宫门遥遥相望。   待会儿见到扮作高贵的萧狗子,她还是要大胆地和他搭讪,就是不知道今天的灯笼能不能这么巧地烧起来。   她又看了一下眼当中的烛台。   应该……没问题,如果她到时候晃得猛一点,不愁点不燃灯笼。   她不禁嘴角轻扬,期盼地望向宫门的方向,一双眼睛若一汪清水般明澄,亮晶晶的。   天边玉轮高悬,清辉愈凉。   萧衍却没有出现。   顾仪站得膝盖发麻,原地来来回回走了几步。   手中提着的灯火渐弱,犹有微茫,几只小小飞虫扑火,撞在白纸灯笼上噗噗轻响。   顾仪旋身小心地护住灯笼。   她今夜可能等不到萧衍了。   宫正司就快落锁了,她得在此之前赶回秀怡殿。   她又远眺了一眼,狭长的漆黑夹道,高耸的深朱红宫墙之间仍旧只见两个守门侍卫的虚影。   顾仪仰望漆黑天幕,咬咬牙。   算了!看来只能明日再想别的办法了!   亥时正。   萧衍自朱雀门入宫。   他不疾不徐地转过御花园石径,直朝天禄阁而去。   行到湖畔,前方灯火朦胧处立着一道身影,着蓝衣女官服。   背影佝偻,似乎有些年纪。   萧衍此刻扮作高贵,自然不愿节外生枝,他闪身避到道旁的假山处,本欲等那身影稍稍走远,另寻一条僻静的小道。   却忽听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响起,“季嬷嬷久等了。今日离宫须盘点药材,故此来晚了。”   太医院徐院判。   萧衍顿住脚步,听一道女音,声音极低开口问:“今夜匆忙约臣妇来,究竟所为何事?”   徐院判左右一望,声音渐低道:“徐某今夜就要离宫,心中实在放心不下,昔年赵桀夫子托付我之人,仰仗嬷嬷照拂了……”说着,他躬身长揖,久久不起。   季嬷嬷连忙伸手拉他起来。“臣妇定当量力而为。”   赵桀。   萧衍思索了片刻,记起了此人。   赵桀,东宫辅臣,太子少师,死于非命。   赵桀父子所托之人……   是亲眷?   何人?   两道身影往宫门行去,待到周遭复又回归宁静,萧衍才从假山后闪身而出,疾步返回天禄阁。   赵桀在东宫之时,他未曾见过。不过,他幼年曾于济州沧郡,见过赵桀一面。   赵桀究竟如何死的……   萧衍不禁冷笑一声,脸上如罩冰霜。   三更鼓敲过,夏日知了长鸣。   顾仪躺在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还有一天了。   她还没有见到萧衍。   萧衍不一定会翻她的牌子,他若是不来,见不到赵婉,她是不是又要重来……   重来了四回,顾仪渐渐悟出了一个道理。   该出手时就出手,拼了!   明天要是萧衍按照剧情,去了秀怡殿正殿。   她即便装一回头疾,也要把他骗过来!   辰时三刻,顾仪就从木榻上爬了起来,唤来了桃夹,将昨日吩咐工匠做得捶腿棒递给她,嘱托说:“今日补翻牌子,你去把这个送给陆公公,高公公,定要美言几句!”   桃夹却没有伸手来接,一脸茫然,问道:“美人是何意?今日不到翻牌子的日子呀,不若奴婢下个月十五号再去送?”   顾仪怀疑自己听错,“什么?今天不补翻牌子?六月十五不是没翻么?为何不补?”   桃夹轻笑一声,“美人忘了?按例,陛下每月只在十五号翻牌子,若是叫‘去’,就得等到下个月十五了……”   按例?按哪年的例啊?她那年的例不是这样啊!   剧情是不是又在搞她!   顾仪震惊得张大了嘴。   萧狗子难道……不行了吗……   桃夹见状,出言劝道:“美人莫急,下个月总还有机会得,这会儿是要起了么?”   怎么办!今天萧衍不来秀怡殿,那她是不是又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她太难了!   顾仪点头,“嗯……伺候梳洗罢……”   她必须要冷静,还有数个时辰,她要想办法!   未时刚过,乌云骤聚,天空下起了大雨。   高贵公公匆忙穿过雨帘,蓝衣袍脚微溅泥污,快步迈入天禄阁,拜道:“回禀陛下,奴才查阅女官司记司处,宫内诸司薄书出入录记,找到了徐院判举荐过的数个女官名册,陛下可要细细过目?”   “呈上来。”   高贵公公捧着名册,躬身抬步上了玉阶,呈给皇帝。   萧衍看那寥寥几个名字,有浣衣局,太医院,司仗司等,当真是散落各处。   并且女官品级皆为不入流的宫婢,所录之人同为赵姓。   赵涤,赵雪,赵初,赵婉……   不知是不是徐崇有心刻意为之。   赵桀与徐崇该是旧交,只是将赵氏亲眷送入宫中,又是为何?   高贵低眉敛目,眼风瞄见皇帝捏着名册,垂眸不语,心道,这刚贬了徐院判,又去查他的旧事,瞧着仿佛不是什么好事,可皇帝却不像生气?难道这几个女官还能有大前程?   他想到这里,不禁试探地开口问道:“陛下,若是想……奴才可招人来见见?”   萧衍合上名册,扔到一旁,“不必。”   高贵不再多言。   是他又想差了……   哎。   这阖宫之中,什么时候才能有个陛下的可心人儿……   阁外大雨瓢泼,一直下到黄昏。   顾仪看了一眼窗外雨影细密如织。   差不多就是这个时辰,不能再等了!   “走,我们去一趟浣衣局!”她转身吩咐桃夹道。   桃夹蹙眉不解,“美人,雨下得这般大,去浣衣局作甚?若是想要取回绸缎,浣衣局的宫婢该送上门来才是!何劳美人前去?”   时间不多了,顾仪无暇多作解释,只说:“不等了,此际前去时机正好!雨中游园,别有野趣。”   桃夹只得取了一把靛青色油纸伞,遮在顾仪头上,亦步亦趋地跟随她往浣衣局而去。   天边青光一闪,滚过一道惊雷。   轰隆大响。   亥时一刻。 第55章 白兔玉佩   雨丝斜刮, 吹打在顾仪脸上,雨滴顺着发髻往下,汇做小股, 沿额头,脸颊,灌入脖颈, 冰冰凉凉。   她心知此刻的自己肯定看上去十分狼狈,可是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她眨了眨眼,睫毛上凝结的水雾将将散开了些, 才见不远处的浣衣局外的宫道上走来了一道碧青人影。   看来,这个剧情点没有变动!   她犹记得自己曾在第三天的夜晚在此处成功蹲守过女主, 两人顺着园中石径信步游走, 于湖边岔路依依惜别。   而萧衍则会在片刻之后, 隔着粼粼湖面,出现在对岸。   既然, 他不来秀怡殿,她就要带着女主在这里守株待兔。   若是他今夜不从此湖经过, 即便是去前殿,她也要试一试。   大不了,治她个以下犯上的罪名, 反正结局都一样!   顾仪不由得握紧了袖中右手,那一块白兔玉佩就被她紧紧地拽在掌心里。   赵婉撑着纸伞,怀中抱紧了那一匹水青色绸缎, 抬眼看见浑身湿漉漉的顾美人直朝她快步而来。   她顿住脚步,惊慌道:“美人为何来了?奴婢正欲前往秀怡殿西偏殿给美人送上绸缎……”   顾仪不耐地捉住她的手腕,“你随我来。”她拉着赵婉就往湖畔石径而去。   桃夹急急跟上,将油纸伞遮在顾仪头顶, 即便如此,顾仪身上的藕荷色对襟长衫,碧色罗裙早已被雨水浸湿,黏在身上。   桃夹不忘出言劝道:“美人,走这样急,是去何处,因这落雨,湖边定是湿滑极了,美人脚下多加小心才是!”   顾仪回身看了一眼桃夹,见她也早就淋成了落汤鸡。   今夜此番举动着实颇有些冒险,还是不带她了。   顾仪夺过赵婉怀中的绸缎,递给桃夹,开口道:“此际用不上你了,你抱着此匹绸缎,速回秀怡殿西偏殿。”   桃夹惊愕道:“那美人呢,美人不回去么?雨下得这样大,游湖也没意思呀!”   顾仪摆摆手,“不必管我,你回去就行。”说话间就把绸缎塞到桃夹怀里,拉着赵婉旋身快走。   桃夹咬咬牙,不敢不从,只能独自抱了布往回走。   天空又滚过一道惊雷,映得身旁湖面青光一闪。   顾仪转头去看,湖边竹影横斜处,她窥见了一队人马。   为首的男人身形挺拔,着明黄色。   后面跟着一长串宫人。   是皇帝。   剧情诚不欺我!   顾仪顿时犹如打了鸡血,拉着赵婉,脚步愈快,迎了上去!   赵婉自然也看见了那着明黄常服之人。   她惊慌地想要甩脱顾仪的左手,挣扎道:“美人恕罪!奴婢一身雨污,面君乃是不敬!奴婢……奴婢……”   却被顾仪打断道:“你不是一直都想见到他么?既然今夜可以见到,为何不见!”   赵婉惊得瞪大了眼,“美人……”如何知晓得……   顾仪心里愤愤,憋着一股鬼火。   来吧,剧情,互相伤害吧!   高贵公公眼睛尖,一眼就看见雨帘外急匆匆走来两个人影。   两个女人。   虽是撑着一把纸伞,可两个人鬓发湿哒哒地贴着面颊,浑身从头到脚被雨浇得,跟水鬼似的。   什么人啊,这都是,打扮成这样,还敢来邀宠!   高贵公公眼风一扫,立时有两个宫侍从小跑上前去驱赶。   萧衍穿过雨帘,脚步本是极快,见到前路来人,略微蹙眉,顿住了脚步,跟在他身后掌伞扇的宫侍猛地刹住脚,险险稳住伞柄,唯恐雨水滴落在皇帝身上。   “避让圣驾!”宫侍行到顾仪身前,长声喝道。   顾仪顺势跪地,躬身长拜,袖中的白兔玉佩被她用力地掷了出去!   以一道弧线滑落而出,落入雨水积成的小水潭,溅起数朵雨花,堪堪停在了十步开外的皇帝脚前。   这个女主纠结了半本书四十五章的“我给他看还是我不给他看的”关键道具白兔玉佩,就这样被她甩到了萧衍面前。   剧情的进度条由她来拉!   顾仪算是想通了,上一周目她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保剧情,保进度,到头来还是然并卵。   这一回,她要先发制人!   赵婉见到皇帝脚步微动,立时也埋头长跪了下去。   萧衍视线扫过雨中跪着的两道身影,停在了他玄靴前的白玉之上。   白兔形制,似曾相识。   他长眉微敛,俯身将此白玉拾了起来,放在掌中细观。   卧兔白玉,触手温润,他心中微动,翻过玉佩,食指细细婆娑右下角镌刻的烙印,一个及其微小的‘玉’字,一笔一划,轻轻浅浅,入骨融于白玉,若非细察,此心,此意,永不见天日,永不可知。   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萧衍笑了起来,笑意疏朗,声却若狂,只笑两声便停了下来。   “此玉……此玉……是何人所有?”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在大雨倾盆的夜里却清晰可辨。   赵婉躬身长拜道:“此玉……此玉乃是奴婢所有。”   萧衍定睛细看了她一眼,见她眉目低垂,面目隐入阴影处,“抬起头来。”   赵婉缓缓地直起腰背,抬起头来。   面前的帝王,眼含霜雪,冷冷地凝视着她,“你是何人?”   赵婉低声答道:“奴婢乃是浣衣局宫婢赵婉。”   “赵婉……”萧衍低笑一声,“如此说来,你就是赵桀的后人……”   顾仪心中咯噔一跳,这进度条拉得也太快了吧。   全书女主隐藏了六十章的身世之谜这么快就揭开了……   说好得两小无猜的童年玩伴身份就这么跳过去了么?   她这波进度条……是不是拉得太猛了……   拉胯了……   她趴在地上,不敢乱动。   萧衍见赵婉脸色煞白,并不答话,便将目光转向了一旁跪着的人影上。   只见她埋着头,跪在地上,乌漆漆的头顶上簪了四朵素白珠花,被雨水重刷过,软趴趴地卧在发间。   “你又是何人?”   你好,我就是救过你的顾雷锋。   顾仪心中腹诽,嘴上却答:“臣妾是秀怡殿西偏殿的顾美人。”   萧衍“哦”了一声,“方才掷玉之人,是你?”   话音比顾仪记忆中还要冷上几分。   她不敢抬头,只乖觉道:“臣妾方才是手滑……不小心才脱手扔了出去……”   “放肆。”   顾仪闻言不由一抖,此言掷地有声,语含大怒。   分明不是她记忆中萧衍的语调了。   她咽了一口水,拜道:“臣妾失言,陛下恕罪。”   萧衍捏着白玉,心念几转。   这个顾美人若是处心积虑以此玉相要挟,便不能留了。   他转眼又望了一眼她伏低的头颅,但见她几缕乌发垂落耳边,露出的耳垂雪白小巧。   口中的“杀”字却说不出口。   天边滚过闷雷,大雨砸在地上,噼里啪啦响声不绝。   萧衍沉默片刻,“赵婉,殊丽芳华,今日擢升为婉美人,赐住秀怡殿西偏殿。”   高贵公公闻言一喜,正欲答话,却听皇帝又道,“秀怡殿顾美人居心叵测,御前失仪,降为才人,移出秀怡殿。”   顾仪伏在地上,眨了眨眼,此结局尚在她意料之中。   毕竟,她带着女主这么明目张胆地来碰瓷,又拿关键道具刺激萧衍,不可能全身而退。   她甚至都怀疑,原身顾美人就是这么领的盒饭。   眼下她只是被降了品级,不得不说,仍旧有几分侥幸。   但好在,剧情在线,虽然仿佛快进了六十章,但在线。   赵婉拜道:“陛下隆恩。”   顾仪也跟着拜道:“陛下隆恩。”   她的耳畔旋即传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待到再也听不清楚,顾仪方才抬起头来。   面前的赵婉瞬也不瞬地盯住她,“顾才人究竟是何意?”   顾仪站了起来,湿衣黏在身上,浑身难受,她露出个微笑,“婉美人求仁得仁,难道不好么?”   赵婉皱眉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帮我?   顾仪笑了一声,“不过是后宫之中籍籍无名之人,祝婉美人往后前程似锦。”   说罢,她再不停留地往秀怡殿而去。   既然说了,要让她挪出去,今夜尚仪局就会派人来让她移出秀怡殿。   大雨骤歇,夏日凉风吹开幽幽阴云。   一轮皎皎明月高悬长空。   皇城之中,三更鼓次第敲过。   顾仪悬着的小心肝总算彻底落到了实处。   凭借一顿操作猛如虎,她真的苟过了这最初的三十六个时辰。   谢天谢地谢剧透。   那些睡前读过的《绝情帝王爱上我》,没有白读。   她想罢,环顾四周,打量了一下这间陌生的宫室。   屏翠宫是个小宫殿,在西苑西北角,因年久失修,显得十分没落,约等于冷宫。   殿中木榻陈旧,立柜积灰。   但这都没关系,毕竟主线感情线被她拉了进度条。   她在冷宫住一阵子,说不定主线剧情很快就走完了。   到时候,她就可以出宫去做她那快快乐乐的富婆。   顾仪换下了里里外外的湿衣,抬眼才见桃夹捧了热水盆进殿,眼角隐隐发红。   她惊奇道:“你哭了?”   桃夹摇头,搁下水盆,略略哽咽道:“奴婢没哭,奴婢只是想不通,好好的,美人怎么会被贬成了才人,还住到了西苑来?”   顾仪有心开解她,“福祸相依,说不定此乃是福不是祸。”   桃夹苦着一张脸,只“嗯”了一声。 第56章 不好概括   高贵公公站在天禄阁外, 听罢宫人回禀迁宫之事,颔首道:“知道了,你们退下罢。”   待到宫人离去后, 高贵公公转身走进天禄阁,穿过前厅,才至寝殿。   殿中只一盏铜雀烛台火光昏黄, 他放轻脚步,低头见到那卧兔白玉碎作数瓣,落在塌边。   高贵公公心中又是一叹, 抽出腰间丝带裹了碎玉拾起来。   “高贵……”   高贵公公侧目,见木榻纱帐中的人影微动, 垂首低声道:“陛下恕罪, 奴才惊扰了陛下……”   萧衍翻身而起, 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刚过寅时,陛下还是再歇息一会儿罢。”   萧衍伸手撩开纱帐, “把奏疏捧来。”   高贵公公斗胆又劝:“陛下近日少眠,奴才不若给陛下送碗安神茶来……龙体康健才是国祚之本啊……”   萧衍平日里睡不着, 今夜更睡不着。   他“嗯”了一声,高贵便立刻旋身而去。   他的太阳穴突突抽痛,虽不至于头疼欲裂, 但着实难受,难受得无法安睡。   此头疾近来发作愈勤,他本是怀疑有人暗中谋害。   可暗卫查不出蹊跷, 医政看不出缘由,他在宫外寻得良医也说不清其中因果。   萧衍面目愈冷,披了一件青衫下榻,点燃了殿中烛火。   寝殿亮若白日。   高贵捧来了梨花木托盘, 摆着数卷奏疏和一碗安神茶。   萧衍接过青花瓷茶碗一口灌下,头疼仿佛好了一些又仿佛没有。   高贵公公放下托盘,自觉地后退到了殿外站桩。   长夜漫漫,宫闱幽暗。   唯有天禄阁灯火长明。   秀怡殿王贵人一觉醒来才发现西偏殿里住着的美人换人了。   她坐在正殿之上,打量了一眼对面的婉美人。   今日不到辰时,就听说她来正殿请安了。   是个勤快人儿。   王贵人见婉美人身着一袭牙色褙子,艾绿襦裙,头簪四钿,顾盼流转,当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王贵人心烦气躁得很,送走了顾仪,又偏偏来了个赵婉。   虽只是个美人品级,但皇帝竟然破天荒地给了个‘婉’的封号。   王贵人吹了一口茶,语调凉薄,“婉美人好手段,听说昨日都还只是个浣衣局宫婢,不知怎地就入了陛下的眼,佩服佩服。”   赵婉蹲福道,“陛下隆恩,阿婉亦受宠若惊,得栖于秀怡殿,往后万望王贵人照拂。”   王贵人讥诮一笑,“你倒是同我说说,怎么照拂……昨夜顾美人成了顾才人,这其中若说没你的缘故,我可不信,你这般厉害手段……往后少来往罢……不过,你既住了秀怡殿,就要守秀怡殿的规矩……”王贵人放下茶盏,“抄个宫规十卷,婉美人可温故而知新。”   赵婉脸上一热,垂首道:“遵贵人教诲。”   王贵人摆摆手,“你去罢。”   见她出了秀怡殿,王贵人才唤来黄鹂,着急问道:“打听来了么?昨夜究竟是怎么回事?”   黄鹂一五一十答:“奴婢出门打探了一圈都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只听说昨夜顾才人领着婉美人在湖畔遇到了皇上,不知怎么就冲撞了圣驾,可当时都是御前伺候的人,个个守口如瓶,想必是顾才人犯了皇上忌讳……”   王贵人皱眉,心想,顾仪性子不差,人也不蠢,怎么就忽然跑到皇帝面前,冲撞了圣驾。   皇帝性子本就冷情,顾仪不要命了不成。   她想了片刻,想不明白便就此作罢。   只叮嘱黄鹂道:“往后啊,你可得盯紧了西偏殿。”   “奴婢自然晓得。”   王贵人转了话头,问:“新得的茶会图卷,可送到采薇殿淑妃娘娘那里了?”   黄鹂颔首,“昨日奴婢就派槐花去送了。”   王贵人“嗯”了一声,放下心来。   屏翠宫中,顾仪睡到自然醒,缓缓坐起,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久违的舒爽。   这是长久以来,她自觉第一次战胜了剧情。   不再需要时时忐忑,担心自己每每命悬一线。   她梳洗过后,桃夹就领回了今日的早膳。   按照才人的用度,膳房给她减了两个小菜,少了一道糕点。   桃夹一副要哭的表情,“今晨奴婢去提膳,膳房师傅就不肯给奴婢才人爱吃的酥饼了。午后奴婢去领冰,料想也不能同以前一般富余了,只是夏日正热,若是冰少了,才人怎么受得了。”   “都是小事。”顾仪大度道,“我瞧着这屏翠宫庭前的枇杷树生得郁郁葱葱,若是打理得好,立在窗前,就可遮荫,庭后还有一口水井,若是热极了,用井水冰些瓜果解暑也可以……”   桃夹目瞪口呆,“才人……这是不打算争了?才人虽未明言,但奴婢也能猜到,定是那婉美人暗害了才人……才人如今来了西苑,但等到下个月翻牌得日子,奴婢去求求陆公公,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只要能见到陛下,才人一定可以……”   顾仪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打断她道:“不必了。”   桃夹怔愣片刻,“才人……”   顾仪就着桌上的布巾擦了擦手,“待会儿,你若是要去司计司,顺道也去一趟工匠所,要一套捶丸器具来,小副即可,旧的也没关系。”   桃夹点头应下。   顾仪用过早膳,就开始专心地搞起了话本创作,中途,齐美人身边的宫婢团圆来屏翠宫寻过她一次,给她送了一片金叶子,说是齐美人给的。   顾仪感动地更加专注地投入了创作。   写了数个时辰,有些头晕眼花。   日升于顶,暑气漫涌。   顾仪索性脱掉了月白素裙外罩着的对襟小衫,捏了一把青丝团扇给自己扇风解暑。   她信步走到庭院里,看了一眼枇杷树,见到宽厚的大叶下,掩藏着几爪嫩黄的小果,还未长成。   屏翠宫小,庭院也不大,只有这一棵枇杷树可观,与从前的河洛殿庭院宛若云泥之别。   她看了一小会儿就将这枝枝叶叶都赏尽了。   顾仪捏着小扇,迈出了红漆剥落的宫门。   往东行了数步,就见到另两扇掉漆的朱红大门,可门上挂了一把拳头大小的铁锁,满是锈迹,也不知是锁了多久。   她仰头看那门上,既无题词也无牌匾,不知这是哪宫哪院。   沿着宫墙又徐行数步,头上蓦地洒下一片荫凉。   顾仪抬头就见浮翠流丹,青绿叶间挂着红宝石般的果实。   是一棵高大的樱桃树,悄然探出了宫墙。   萧衍自谈源堂出来,沿着夹道往前殿而去,转过一重月亮门,就瞧见前方宫墙下立着的一道人影。   一身素白衣裙,头上梳了单髻,未簪珠花,只有两股秋香靛青的双色发带,垂悬脑后,随扇起微风轻扬。   她仰着头,专注地看着高墙之上的樱桃树。   高贵公公见皇帝骤然停下脚步,也跟着驻足。   他伸脖子一望,这人好像见过?   顾仪本能地察觉到身后似乎有目光逼视。   她转过身,看见了数步开外的萧衍。   心跳猛地跳漏了一拍。   昨日雨夜,她伏低长跪,根本没有真正地看清萧衍的面目。   今日乍见,眼前的萧衍一身玄色金丝龙袍,头竖玉冠,眉如鸦羽,鬓角一道浅疤,全然如旧。   只是一双若琉璃般的暗褐色眼睛无波无澜地注视着她。   萧狗子是不是过得不好……   即便他的容貌丝毫未变,可周身气势已不大似从前。   萧衍虽是冷冷清清,可偶尔笑起来的时候,仍如冰雪初融,暖阳遍照。可眼前之人如笼万年寒霜,拒人于千里之外。   明明只是三两日未见,可怎么却感觉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了……   无论顾仪心中如何安慰自己,她都再明白不过,剧情其实已经残忍地把她记忆中的萧狗子留在了上一周目。   她只要一想到自己其实已经把萧狗子孤零零地一个人留在了骊山茶园,她就难受。   若是难受,不如不见。   高贵公公鲜有地震惊了。   他历来识人无数,过目不忘,靠记人脸吃饭,顾才人甫一转身,他就认出了她,昨夜湖畔被贬的顾才人。   可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路数!   见到皇帝,既不蹲福,也不请安,反倒愣在原地,眼眶发红,一副要哭不哭,眼泪将落未落的楚楚可怜模样。   难道这阖宫之中还有这样的狠角色?   他不由得侧目瞧了一眼半步之外的皇帝。   萧衍长眉微蹙,脸上是少见的犹疑。   他不解地凝视来人。她的面色在日光照耀下雪白,唇色鲜红,气息愈快,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杏眼中的瞳仁若黑漆点墨,直视帝目。   此人……他像是见过,又像是从未见过。   只是她为何看上去如此伤心?   仿佛,只是望着她,就能为她的伤心所动……   萧衍压下胸中古怪细密的滞重之感,出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顾仪听到话音,脑中瞬间清明起来,她立时埋头,蹲福答道:“臣妾是顾才人,今日在此散步,无意惊扰圣驾。”   顾才人。   昨夜掷玉的顾才人。   萧衍面目冷了下来,“你既已受罚,当勉力思过,往后素位而行。”   顾仪垂首,答了一声:“是,臣妾遵旨。” 第57章 她是槐花   此时正值午后, 万里碧空,无一丝清风。   一轮烈日当空,将脚下的青砖炙烤得发烫。   萧衍立在原地, 只觉热气顺着脚下升腾,心头愈发聒噪,见那顾才人垂首认错之姿, 更是心烦。   他转开了眼,不再看她,抬脚往前殿的方向而去。   高贵公公见状一愣, 继而快步跟上,却见皇帝一路眉目深锁, 沉默不语。   心中不禁暗道, 果然犯了皇帝忌讳, 再怎么往后找补也无济于事,还是没能入皇帝的眼啊……   可将将走到天禄阁外, 高贵公公耳边却听皇帝忽然问道:“这顾家是什么人,似乎是地方知州?”   高贵公公心中一惊, 脸上霎时堆笑道:“陛下好记性,顾才人的父亲顾长通,是抚州知州, 从五品……原是青州府衙通判,两年前才调任抚州。”   “是么……”那他从前确实不该见过她,难道昨夜掷玉真是巧合……   高贵公公回忆了一遍初选时送来的宝册, 徐徐又道:“顾长通两年前是自请调离青州府衙,他与户部沈旭同年礼围,在去青州前,也曾任职于户部济州清吏司……”   眼风一瞄, 见皇帝似乎真的凝神在听,高贵公公继而大胆道:“顾长通进士出身,可家门不显,为官虽已有十余载,但晋到正六品后,就难有寸进,及至调任抚州知州,抚州清贫,算不上好去处,顾长通补了缺,这才升了从五品……”   萧衍颔首,迈步进了天禄阁,却未再言。   高贵公公见好就收,适时闭上了嘴。   申时正。   采薇殿内的淑妃娘娘罕有地发了一通脾气。   一双丹凤眼淬着冷光,扫过殿内跪着的一众宫婢。   玉壶跪在领头处,磕头道:“娘娘息怒。都是奴婢擅作主张,想着秀怡殿的宫婢常来送物件,往日里也曾去过书房,昨日便吩咐她将王贵人新进的茶会图卷放入书房,谁曾想……奴婢一定将功补过,将书房打理妥帖……”   淑妃冷声道:“本宫的书房,秀怡殿随便来个人都能进?”   玉壶又磕了好几个响头,口中连声道:“奴婢知罪,娘娘息怒。”   淑妃又看了她一眼,到底是家里带来的旧人了。   如今再罚,再补过,也没用了。   “采薇殿内所有宫婢罚俸三月,自去领三十手板。如若以后再犯,便不必在采薇殿里呆了。”   “谢娘娘开恩。”   淑妃说罢,独自回了书房,来回踱步,心神仍旧惶惶不宁。   昨夜她抄完经,将手中狼毫搁入竹根雕笔洗时,不慎跌落在地,她俯身去拾,才发现山水乌漆立柜下滚落了一颗指甲盖大小的血红珠子。   剂母珠。   淑妃立刻慌张地去开了立柜上的暗格,三彩宝匣果然被人动过了,盖子只是胡乱地合上,里面躺着数颗浑圆鲜红若血的剂母珠。   此暗格,此立柜,她从不让人动,是谁胡乱地动了她的东西。   淑妃合上暗格,便疾步迈出书房,斥责宫人乱了书册,玉壶闻声而至,她方知傍晚时分,秀怡殿的宫婢槐花来书房送过图卷。   槐花。   不论她知与不知,有意无意,都留不得了。   她趁夜与人留有暗语。   齐殊等了整整一夜,就是不知道此刻是否已经事成。   盛夏日长,酉时过后,天光依旧大亮。   桃夹从工匠所领回了一套半旧的小副捶棒和一颗捶丸,递给了顾仪。   “这一套捶具听说是从前宫侍们顽丸戏最称手的,只是有些旧了,才弃之不用,若是才人顽个趣儿,使着正好。”   顾仪接过细看,比划了一下,“真是称手,不错!”   桃夹笑道:“才人也爱这球戏,听说落英宫德妃娘娘也爱呢……”   顾仪:“呵呵。”我爱的是银子,谢谢。   上一周目,她将那一纸捶丸戏舆图看过不下百遍,球窝在何处,球基在何处,十筹之间,哪个是上坡球,哪个是下坡球,哪里有花木障碍,哪里土地硬软,她都一清二楚。   加之优秀选手们的演示作为模仿素材,这一回距离捶丸戏还有数月之久,她若是勤加练习,三天模拟五天实测,她不信拿不到名次。   一筹百两,可以有梦!   趁着天光尚在,顾仪换了一双锦靴,在屏翠宫不大的庭院里开始练习击球。   木制捶丸被她猛地击打,撞在砖墙之上,咚咚作响。   打了好一会儿,顾仪出了一身汗。   好在日头业已西沉,微风轻拂送来丝丝凉意。   桃夹出言劝道:“才人顽了这么久了,还是歇歇罢,先用晚膳罢……”   顾仪自觉已经渐渐有了手感,“好,我再击五球,今日就到此为止。”   说罢,她双手握柄,用手肘发力,击打脚下的捶丸。   这一击使了巧劲,那捶丸竟被她击打得凌空腾起,飞出了屏翠宫不高的瓦檐,砰砰数声大响,好像落到宫道之中,弹得更远了。   顾仪尴尬一笑,“我去瞧瞧,把捶丸捡回来。”毕竟只有一颗球。   桃夹一副想笑却又勉力憋住的模样,“嗯”了一声,也跟着她出了门。   余晖犹有光,可深邃的宫道已是半阴半明。   西苑本就人迹罕至,日暮之后,更若无人之境。   顾仪定睛一看,才见那小小的捶丸已在道上滚了好长一段距离,眼看就要滚到尽头了。   她快步追了上去,刚行两步,抬眼只见甬道尽头一道灰影一闪而过,往西而去,快得就像是她眼花。   顾仪心中一落,一种古怪的似曾相识之感油然而生。   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捏紧了手中拽着的捶棒。   行到甬道尽头,才见到东侧是一棵大槐树,遮天蔽日,树后似乎藏着一口水井,而井边有个躺着的人?   她立时大惊,转头对桃夹道:“快,去叫人,这里有个人!”   桃夹也探头去看,“奴婢这就去!”   顾仪走近树后一瞧,见那躺着的人,穿一身皱巴巴的碧色宫服,苹果脸,颧骨微耸。   她是槐花。   顾仪蹲下,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心中蓦然一松,尚还有气。   等了小半刻,桃夹就领着宫正司的人就来了。   宫正司为首的女官着青色官服,腰悬红色宫令,年纪四十上下。   出声问道:“是顾才人?”   顾仪起身道:“正是,是宫正司的哪位姑姑?”   女官道:“臣妇姓沈。”   熟人。   顾仪便道:“方才我出来捡捶丸,追到此处,就见到此宫婢躺在井旁,此刻尚还有气息,沈姑姑可速请医政来探。”   沈女官颔首,身后两个碧衣女官合力将槐花抬到了木架辇上。   “臣妇此际便带此人去宫正司,请医政来探,只是此事着实蹊跷,宫正司掌戒令谪罪之事,需要查办此事,还请顾才人与臣妇去一趟宫正司,将此事细说,记录在册。”   顾仪点头,“理当如此。”   宫正司离西苑有段距离,一行人到达司内,宫灯业已点亮,将四角厅堂照得灯火通明。   顾仪见到厅中立着一个蓝衣白帽,腰系黑带的医政。   前殿高贵公公听到宫人回禀,自然也得知了此事。   此事不算大事,只是既然发生在西苑,他就得禀报皇帝。   萧衍只问:“那井边是何人?”   高贵答:“听说是秀怡殿的一个二等宫婢。”   “秀怡殿宫婢为何会在西苑,是何人发现的?”   高贵如实道:“听说是顾才人。”   顾才人。   又是这个顾才人。   萧衍沉吟片刻,自案后起身,“去宫正司瞧瞧。”   顾仪立在一旁,见那医政查看槐花的脉搏,又去掀她的眼皮。   可槐花都没有转醒的意思。   面前的医政查过一阵,停下动作。   见他双目微眯,眉心蹙紧,面露疑惑,顾仪不由得也紧张了起来。   恰在此时,门外高声唱道:“皇上驾到。”   宫正司霎时寂静无声,众人振衣抖袍,接连伏地。   顾仪只觉膝盖一软,也跟着伏地。   “参见皇上。”   “平身。”   萧衍目光扫视一圈,落到了医政身上,“胡医政如何说?”   胡医政垂首又是一揖,“禀皇上,依微臣所见,此人暂无性命之忧,只是许是被人灌了汤药,故此一直昏迷不醒。”见皇帝无言,他只得继续又道,“不过……微臣有一处尚不明白。”   萧衍“哦”了一声。   胡医政将头垂得更低,“此人右手上似乎有伤,可不见伤口,唯有四指通红肿胀,微臣看了半晌,也瞧不出缘由,兴许……兴许是碰了什么东西,或者吃了什么东西,导致此异常。”   随着他的话音,顾仪将目光投向了槐花的右手,见到她的手指果如医政所言,又肿又红,就像是四根小胡萝卜一般。   想到这里,顾仪心中咯噔一跳。   萧衍却缓缓开口问道:“依医政所言,此人是碰到了何物?”   胡医政听他话音虽是平淡,可不知为何自己脖后竟然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他喉头轻动,才答:“臣无能,目前尚未可知,人各有异,发肤排斥之物亦有相异。微臣可待……待此宫婢醒来,或许可以细细问询,找出其中缘由……” 第58章 屏翠宫顾才人   话音落后, 宫正司内人声一时寂然,烛火烧得正旺,爆出噗噗几声轻响。   胡医政回完话, 垂首僵在原地大半刻,才等到皇帝轻声一笑。   “胡医政定要竭尽心力,朕……拭目以待, 往后愿闻其详。”   顾仪立在一边,埋首瞄见胡医政汗出如浆,额角的汗珠泛着冷光, 衣领已被水渍浸成深蓝。   她才蓦然发觉萧狗子如今冷嘲热讽的技能简直令人窒息。   她刚刚眨了眨眼。   “顾才人。”   耳边就听到萧衍冷冰冰的声音。   她赶紧又一蹲福,“臣妾问陛下安。”求求了, 你做个人罢!   萧衍见她埋着头, 长睫如羽扇, 温驯地垂落。   “顾才人今夜有此一遇,受惊了。”   顾仪摇头, “劳陛下挂怀,臣妾不胜惶恐。”   “只是顾才人……日落时分为何会于西苑甬道盘桓?”   察觉到他话中的指摘, 顾仪心中不忿。   她在冷宫玩个球都有错吗?   “陛下恕罪,臣妾今日一时耽于丸戏,忘了时辰, 又因球艺不精,才不慎将捶丸击出了墙外……”   “你抬起头来。”   顾仪话音被他骤然打断,心中有些奇怪, 却只能依言抬起头来。   只见萧衍的目光瞬也不瞬地落在她脸上,似探寻,似疑惑,若波光荡漾一汪深潭, 粼粼无声。   顾仪张了张嘴,顿时忘了她本来要说的话。   萧衍细看了她的面目,她的眉弓如月,一双杏目,即便不笑,也似乎眼含笑意。   顾才人,他确实先前从未见过此人。   他看过片刻,便回首望了一眼半步之后的高贵,“送顾才人回宫。”   高贵公公称是。   顾仪见到两个宫侍疾步向前,躬身道:“才人,请罢。”   她颔首,蹲福道:“臣妾告退。”   走到宫正司外,两个宫侍接过侍卫递来的两盏黄灯笼,在前引路,送顾仪回西苑屏翠宫。   甬道黢黑,昏黄灯影洒下一小片影影绰绰光澜。   顾仪一路走一路想,如此看来,槐花上一回定也不是落井死的。   之所以宫正司并未看出异常,或许就是因为她在井中,泡得尸首发胀,才无人注意到她手指的异常?   只是为何齐闯会佐证井边无异常?   是他有心包庇?   那他包庇的究竟是谁?   还是说……杀害槐花之人实在是个不露痕迹的高人?   顾仪想到方才眼前一闪而过的灰影,小腿本能地抽搐了一下。   难道真是那个御花园观鱼台的灰袍人?   想了一圈,她觉得自己脑容量实在是不够了。   为什么感觉自己读了一本盗版书,这么多隐藏的故事线提都没提。   槐花,一个小配角身边的二等宫婢,就这么苦大仇深?   顾仪乱糟糟地胡思乱想着,人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屏翠宫外。   宫侍揖身道:“才人,这就到了,夜深了,再过半刻,就要落锁了,才人还是早些歇息。”   她道了一声谢,“劳烦公公引路。”说罢便转身进了屏翠宫。   桃夹立在檐下,见到灯笼一晃,人就急急迎了出来,“才人,没事罢?宫正司可有为难才人?”   顾仪闻声,凝眸注视来人。   桃夹面上一惊,转而一笑,“才人为何如此打量奴婢?”   顾仪抿嘴一笑,“没什么,今日事多,我只是有些倦了,早些伺候梳洗罢。”   一更鼓响。   秀怡殿西偏殿内烛火长燃。   素雪是新分给婉美人的贴身宫婢。   见到婉美人仍旧在灯下绣裙,不禁出声劝道:“美人,天色已深,绣了一天了,还是歇歇罢,莫要伤了眼睛。”   赵婉停住手中动作,抬头看了一眼纱窗外的月影。   “原已经这样晚了……”她低眉婆娑起手中的月华裙,裙摆轻晃,灿若月华。   素雪笑道:“美人好技艺,此裙甚美,美人若是穿了,见到陛下,定能博得圣心。”   圣心。   赵婉心中委实忐忑不安。   阿衍既已知她就是当年济州沧郡他以玉相赠的女童。   虽是封了她一个婉美人的名号,可她知道,他并未将她放在心中。   并且,他已经知道自己是赵桀的后人。   东宫辅臣,太子少师。   她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针线,“伺候梳洗罢。”   隔日一早,碧空澄澈。   赵婉去秀怡殿正殿请过安,便换上了新制的月华裙去游御花园。   园中桃林硕果初现。   下朝过后,高贵公公煞费苦心,劝了许久才将皇帝劝去游园。   “陛下勤于政事,可也该松快松快,眼下桃园里刚挂果儿了,个头虽小,尚不能摘,可赏赏景,逛一逛,不也有趣儿!”   萧衍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他。   未脱朝服,就往御花园桃园而去。   行至桃林,一行人就听到了一阵悦耳女音。   可唱得是《园有桃》。   高贵心中发苦,侧脸一看,皇帝的脸色果然暗了下来。   是哪个小人,这么不长眼!   萧衍放轻脚步,朝林中行了数步。   一道身影,隐于林间。   萧衍被晃得闭了闭眼,只觉她身上所着裙摆流光,煞是晃眼。   可见她立在枝叶叠翠的桃树下,踮着脚尖摘桃。   他胸中微动,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高贵公公察言观色的功夫已入化境,他见皇帝露出难得一见的怔忡之色,目光之中更有几分欲语还休的怀念之意,牢牢地锁住那桃树下的身影。   顿时精神振奋。   老天爷开眼!   赵婉察觉到身后的细微声响,她缓缓地转过了身,目光与皇帝的目光不期然相遇。   她拜道:“臣妾参见皇上。”   高贵一看,更是一喜。   是个美人,还是当夜湖畔被封的婉美人!   他含笑扭头看了一眼皇帝。   却见皇帝脸色骤变,眸中再无眷念之色,只冷冰冰地注视着来人。   老天爷!   不过片刻,皇帝一语不发,旋身即走。   赵婉立在树下,神色僵硬,面色煞白,不复来时之姿。   *   顾仪睡到日头高照,被热醒了。   她睁开眼,背上汗津津的,躺在木榻上却不想动,只随意地捉过枕头旁的团扇给自己扇风。   有一说一,其实住在屏翠宫真心不错。   不用每天去给人请安,也不必担心有人串门。   就是少了冰,有点热。   她呼哧呼哧地给自己扇了一会儿风,桃夹才端了水盆进屋。   “才人醒了?奴婢给才人取了井水,擦擦身,就不热了。”   顾仪撩开纱帐起身,见桃夹将雪白布帕扔进瓷盆中,轻轻揉搓,十指纤细。   她接过冰凉的布帕,道了一声谢。   申时过后,顾仪拿起了捶棒,去庭院里练习捶丸。   昨日虽然起了波折,但捶丸不能荒废。   这是她已知的能够攒到钱的最快的方式。   一切为了银子。   不过她今日练习,稍稍减了力道,着重球路,十击之中,唯有一两次能撞上砖墙。   萧衍驻足朱红宫墙之外,悄然而立,只听耳边时而传来咚咚声响。   木球轻击石墙。   果是耽于丸戏。   他一人信步西苑,不觉就来到了此处,默立屏翠宫墙外。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究竟是为何。   他若是疑心顾才人,方才听得捶丸之音,就该知晓她昨夜并未撒谎,转身离去即可。   可他却没有动,在这里默然立了许久。   不见其人,不闻其声,能听到不过是捶丸发出的间或声响。   荒谬至极。   他实在是荒谬至极。   七月流火,下过几场暴雨,天就凉了稍许。   敬事房总管武公公终于盼来了皇帝翻玉牌的日子。   他从前总是眼巴巴地等着这一天,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这一天。   每日必用丝绢轻轻擦拭碧绿玉牌,用金粉时时补漆,勾勒字样。   可他总是欣然而往,失望而返,徒留满心凄然。   是以,武公公前些日子参加了几场法会,开始学起佛来。   学会放下心中执念。   他捧着梨花木鎏金托盘,高举于顶,迈着小碎步入殿。   心中默念,放下执念。   皇帝自玉阶之上,俯视他。   武公公屈膝拜道:“参见陛下。”   皇帝身形一动,却是下了玉阶。   武公公内心乍喜,却又压抑下来。   放下执念。   皇帝扫视过盘中摆放齐整的玉牌,忽而伸手。   武公公气息微滞,只觉一颗心瞬时提到了嗓子眼。   煎熬,等得煎熬。   却见他修长的手指只是虚划过秀怡殿婉美人的玉牌,却不见别的动作。   放下执念。   赵婉。   赵桀后人。   只是不知与赵桀究竟是什么关系。   萧衍凝眉深思,这赵家,簪缨士族,于士林间多有贤名。赵桀夫子清正不阿,曾为万千士子竞相追捧,一朝身死,虽是离奇,却也声名大振。   萧衍目光跃过此行,在托盘的最末尾,见到了屏翠宫顾才人的玉牌。   碧玉石雕,触手温凉。   见皇帝久久不动。   武公公再次绝望,正欲屈膝告退。   ‘哒’一声细响。   皇帝竟然破天荒地翻了玉牌。   这无疑是这两载以来,武公公耳边听到过的最为曼妙之音,若林籁泉韵。   执念,若是成了,就不再是执念。   武公公心跳如擂,喉头发紧,口中称道:“陛下圣明。”   他躬身快步退出殿外,才伸头去看托盘中的玉牌。   屏翠宫顾才人,大善人也! 第59章 为帝君者,口含天宪,生……   前些时日的夏雨下的又急又大, 屏翠宫因年久失修,青瓦被风掀翻了半块,进门的花厅处就一直漏雨。   昨夜又是一场骤雨, 桃夹只得在花厅中央摆上一个红漆木桶,未流尽的绵绵雨水顺着檐上破洞,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桃夹脸都气红了, “工匠所的宫人太欺负人了,月余间奴婢去报了数回,百般推诿, 今日竟然都还未见人来!”   顾仪看那水桶半满,雨落的速度仿佛慢了些。   “夏日屋漏尚可忍受, 但若是到了冬日, 就有些难了……等我有了银子, 去打点一番,说不定能快些。”   话音刚落, 屏翠宫门外就传来了有序的脚步声。   桃夹一望,惊喜道:“才人, 是尚仪局!”   尚仪局……   顾仪迅速起身,走到门口往外望,见到一行碧衣女官, 腰缠红巾,捧着松竹梅鹤纹圆盘。   果真是尚仪局。   她惊愕地望向为首的青衣女官,见她略略屈膝道:“问才人安。恭喜才人, 贺喜才人。”   顾仪犹犹豫豫问:“陛下是……翻了我的玉牌?”   那青衣女官点头微笑,又念一句,“恭喜才人,贺喜才人。”   一旁的桃夹立刻也蹲福道:“恭喜才人, 贺喜才人。”   见顾才人默然不语,女官转开视线,四下环顾了一番屏翠宫,发现朱漆剥落,屋瓦漏雨,庭院凄清,庭前泥地上不知何故竟是坑坑洼洼,满是土洞。   她眉心一跳,立刻肃穆神色,吩咐身后的女官道:“速去尚功局各司,工匠所差人来,这屏翠宫要迎圣驾,若有怠慢,按例受罚。”   午时过后,各司送来了人与物。   漏雨的青瓦很快就补好了。   工匠所来人笑容满面,朝顾仪揖道:“才人,瞧瞧这都收拾好了,保证再无落雨,连檐上的青苔,奴也提才人扫过,不信,才人你看,那青瓦在日光下锃亮。”   顾仪抬头一看,“好手艺。”   工匠所来人长吁了一口气,躬身退了出去。   司珍司接连送来了琉璃珠帘和一架山水屏风,司彩司换过所有的被褥缎面。   顾仪走到庭院内,见朱漆宫门也被仔细重刷过,红得耀眼,勤劳的宫人把她在地里辛辛苦苦挖得球洞都重新填上了,覆上新土,齐齐整整。   顾仪:……   她转过眼,又见两个宫人合力将一口水缸,搬进了庭院。   水缸青黑瓷,圆肚似的,比半人高,往不大的庭院里一垛,感觉比司马光砸缸的缸还大。   宫人笑道:“才人可在这水缸里养养莲,养养鱼,庭院里也更有些生机,只有一棵枇杷树,到底单薄。”   她只点头微笑,“嗯”了一声。   酉时正。   顾仪沐浴过后,被宫婢簇拥着,换上了一身新裙,洗朱罗裙,黛青纱衣对襟。   指染茜色蔻丹,头梳云罗髻,金缕流苏垂在脑后。   好在厅中东西两处摆了层层冰山。   穿得层叠,却也不热。   可顾仪觉得有些奇怪,尚仪局她也打过交道,却没有哪一次如今日一般郑重,难道是因为她从前品级高一些,就松快些,眼下只是个才人,所以要严苛些?   尚仪局女官看万事俱备,便屈膝告退了,领着一串各处来的宫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顾仪刚准备坐下喝一口茶,就听熟悉的高贵公公的声音高唱道:“皇上驾到。”   她紧张地握了握拳,快步走到门前,拜道:“参见陛下,问陛下金安。”   久未踏足屏翠宫,萧衍见到院中独独一棵枇杷树竟已亭亭,怔忡片刻,才看向头颅低垂,跪拜的顾仪。   “平身。”   顾仪起身,抬头才见萧衍头戴玄纱翼蝉冠,身着明黄常服,上列日月星辰,胸前金龙飞天。   一双眼中却平静无波。   最熟悉的陌生人。   她想。   萧衍见顾才人愣愣地看着他,一时竟无动作亦无言语,便自己迈步进了屏翠宫。   高贵公公错身之际,怒其不争地瞪了顾才人一眼。   怎么回事!上次不是还挺机灵么!   顾仪回过神来,赶紧转身跟上,自动立到花厅桌旁,问:“陛下要饮茶么?”   萧衍见她局促地站着,只“嗯”了一声。   屏翠宫室本就不大,如今见萧衍撩袍大马金刀般坐在厅中,屋舍便霎时更觉逼仄。   顾仪碍于他的气势所迫,默默深吸了一口气,撩袖小心地给他倒了一盏茶。   好在,一滴茶水都未溅出。   萧衍饮过,缓缓说:“传膳罢。”   高贵公公出门唤来等在一旁的宫人,不过半刻之后,膳食间宫人捧着托盘,鱼贯而入。   顾仪看了一眼案几上陈列的菜肴,还是没有压抑住过分羡慕的神情。   当才人当久了,吃得东西也太清汤寡水了。   比如,她最喜欢的酱肘子就好久没吃到了。   萧衍眼风窥见她专注地盯着几上一道酱肘子,便出声道:“才人伺候朕用膳罢。”   顾仪举箸,先替萧衍夹了一筷子酱肘子,酱汁色泽浓郁,闻上去更有丝丝酱香飘散,筷子一碰就轻捻而起,肯定入口即化。   顾仪泪洒心田,将那一小块酱肘子规规矩矩地放进萧衍面前的碟盏。   不禁低头看他一眼。   既然吃不到,就当在看吃播吧。   萧衍抬头,看她一双杏目圆睁,亮晶晶地注视着他,眼含期待。   萧衍垂首,慢悠悠地开始用膳,容止得当,俱是矜贵。   食不言。   这吃播看得太煎熬了。   顾仪站在一旁,见他碟盏已空,又伸手举箸给他夹了一块酱肘子。   萧衍气得笑了,“顾才人,没伺候过用膳?”   说起来,真是约等于没有。   但顾仪秒懂,“臣妾知错,陛下勿怪,之后定当雨露均沾,一视同仁,陛下爱吃什么?”   萧衍停箸,没好气道:“你坐下罢。”   顾仪心虚地干笑了一声,“谢陛下隆恩。”   待她落座后,萧衍再次举箸。   顾仪立刻给自己矜持地夹了一小块酱肘子。   啊,还是这熟悉的酱香!   高贵公公站在花厅柱前,人都看傻了。   这个顾才人是怎么回事啊!   用过膳后,宫人就无声地撤去了杯盏。   高贵公公按照皇帝要求,捧来了几卷奏疏,但屏翠宫已非当日旧宫制式,如今只留了一间花厅,一间寝殿,连书房都没有。   高贵公公为难地将奏疏摆进了寝殿中的檀木长台之上。   萧衍就在这里看奏疏,顾仪不扰他,就走到庭院里看一看她新得的水缸。   早有伶俐的宫人给水缸注上了清水,其中真放了几尾小鱼,五颜六色,游来游去。   顾仪映着水影,看到了自己的面目,红扑扑的。   她伸手一摸,微微发烫。   她晃了晃脑袋,继续观鱼。   高贵公公自觉不能再这样冷眼旁观下去。   他缓步走下台阶,停在顾才人背后,轻轻假咳了一声。   顾仪回首,笑道:“高公公。”   高贵笑得和善,“才人,这是观鱼呢。”   顾仪点头,静待下文。   “这太阳也快落山了,才人还是早些进殿去吧,陛下虽是日理万机,身旁也得有知冷知热的人,才人不若陪在殿中,与陛下说说话,解解闷……”   顾仪皱眉,“可陛下在读奏疏,臣妾不敢打扰。”   高贵公公心中叹气,却只能耐着性子开导她,“才人,何谈打扰,去送杯茶,即便不说话,坐在殿中,陪着就行。”   顾仪觉得如今的高贵公公也有点怪,现在都管得这么事无巨细了……   大幕朝第一奸佞,她钱都没送,还能被翻牌子,就很离奇……   高贵公公见面前的顾才人还是一副不开窍的样子。   勉力一笑,“才人,快进去罢。”   心累。   顾仪只好回了殿中,捏了一把扇面团扇,走到寝殿之中,萧衍垂目还在读奏疏。   听到足音,却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顾仪下意识地就露出了假笑女孩的表情。   萧衍却冷声道:“若不想笑,不必强颜欢笑。”   顾仪脸上一僵,收了笑意。   她徐徐走近了两步,“陛下可要用热茶?臣妾去沏一壶新茶?”   萧衍转过头,说:“不必。”   顾仪只好自己寻了殿中的一方绣凳坐下,给自己扇风。   细想起来,现在的萧衍似乎比从前更加绝情了。   哎。   她无意识地叹出了声。   萧衍自她入殿后,听得她细微声响,扇面轻摇,就不大看得进奏疏了。   如今耳边又听她一声低叹,不禁放下了手中卷轴。   “顾才人,此际有话要说?”   见他脸上似乎微恼,顾仪举起团扇,半遮粉面,“臣妾此际没有话要说。”   萧衍见她坐在绣凳上,离他数尺之远。   可这个顾才人不怕他。   为帝君者,口含天宪,生杀予夺。   畏他者,惧他者,见得多了,一眼便知。   可这个顾才人表面唯唯诺诺,伏低做小,但她似乎一点也不畏惧他。   见萧衍沉默地凝视着她,顾仪起身,试探道:“臣妾替陛下除冠拔簪罢……”   萧衍点头,却先唤了高贵入殿,“将奏疏送往天禄阁。”   高贵公公称是,捧了奏疏就走。   顾仪适才上前,因为萧衍尚且坐着,她轻易地就摘下了他的翼蝉冠,黑木簪。   他的头发还是如记忆中一般黑亮,柔软。   顾仪后退了一步。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8 0 8 0 t x t . c o m 第60章 萧律   萧衍察觉到身后没了动作, 扭头一看,却见顾仪捧着翼蝉冠立在原地。   呆若木鸡。   他不耐地轻蹙长眉,“你去取发带来。”   “是……”顾仪连忙回身放下玄冠, 去桩匣中选了一条青色丝带,走近两步,替萧衍仔细绑上。   殿中的宫侍早已随高贵公公出殿时, 也跟着一连串地退了出去。   顾仪抬头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渐暗了下来,应该已是过了戌时。   她想到萧衍明日卯时便要起, 问道:“陛下,现在梳洗么?宫侍已在屏后备了热水和换洗衣物。”   萧衍“嗯”了一声, 起身而立, 却见眼前的顾才人动也不动。   他心中掠过一丝失望, 便伸手自解了玉带,脱下外袍, 迈步自去了屏后。   顾仪暗暗地长舒一口气,将他的玉带和常服齐齐挂到了一人高的梨花木架上。   耳畔响起了水声, 透过黑与白的刺绣山水屏风,白雾渺渺,投照隐约轮廓的虚影。   顾仪转开眼, 走到妆台前,伸手慢慢取下了脑后垂着的一绺一绺的金缕流苏,顿觉脑袋一轻。   她先前已经梳洗过, 眼下就是简单地用水盆里的雪白布巾擦手,净面,又抹了一层香膏。   片刻之后,顾仪才走到木榻之前, 伸手撩开了先前司珍司送来的琉璃珠帘,晶莹剔透,哗啦轻响。   行吧。   一帘幽梦。   顾仪低头看那被丝绸缎面,光润若水,已是换上了五彩鸳鸯戏水图。   她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只好缓缓坐了下来。   坐在一帘幽梦之中。   萧衍沐浴过后,换上青纱裤,着素色深衣,自屏后转了出来。   鬓旁犹带水光,眉目如画,风仪自来。   顾仪却见他走到榻前,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东西?”   萧衍随手撩开了琉璃珠帘,哗啦大响。   行吧,看来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对这一帘幽梦有意见。   她浅浅笑道:“这是白日里司珍司送来装点寝殿的琉璃珠帘,今夜无风,料想不会扰了陛下睡眠。”   萧衍又晃了晃那珠帘,数串琉璃珠子相碰,一阵乱响。   “明日就让人撤了罢,这往后起风了,谁睡得着……”   顾仪点点头,就见萧衍也坐到了榻上。   与她并排而坐,肩膀轻碰。   珠帘停歇,殿中霎时寂静了下来。   两人并排坐了片刻。   着实有点尴尬。   顾仪正欲说话,却见一旁的萧衍身影一动,敏捷地滚到了榻中。   冷冷然,说:“早些安置罢,朕明日还要上朝。”   顾仪见他面朝白墙,拉过薄被盖住肩下,似乎真要睡了。   她心中大石落地,探头‘噗’一声吹灭了榻旁烛火,便也轻手轻脚地躺下了。   天色全然暗了下来。   屏翠宫寝殿的轩窗是黑漆檀木窗格纵横交错,挡住了月色。   寝殿内暗沉极了,伸手不见五指。   可是窗外时有时无的蝉鸣,一声又一声。   顾仪睡不着,不敢乱动。   她只是轻轻地眨了眨眼,逐渐适应了眼前的黑暗,萧衍的背影也从暗影之中逐渐清晰了起来。   她睁着眼,却见他忽然动了动,翻过身来,与她面对面。   近在咫尺,鼻息可闻。   顾仪呼吸一滞,定睛一看,见他双目轻合,才徐徐地舒了一口气,唯恐惊醒他。   她闭上眼睛,试图入睡。   可过了好一会儿,还是睡不着。   萧衍的存在犹如山岳,令人无法忽视。   殿中虽有冰山,可他周身散发的热量,拢在身侧,像个火炉。   顾仪只得轻轻掀开了被子,将四肢露在被外。   月升于顶,些微月光投了进来。   没了青纱帐,琉璃珠帘反而将皎白月光映得雪亮。   顾仪真的搞不懂司珍司的心态,搞这么一副帘子来,不是将人吵醒,就是将人晃醒。   为何要弄这琉璃珠帘挂在榻前。   难道就是为了让贵人们动作起来,听个响?   她猛地顿住思路,不能放任自己在脑海中搞颜色。   可借着洁白月色,她终于能看清眼前萧衍的面目。   他似乎睡得很沉。   睫毛低垂,桃花眼闭紧,眼尾微挑,鬓旁的细小浅疤像一轮浅月。   萧狗子即便是哪天老了,应该也会是个气宇轩昂的美爷爷。   萧衍太阳穴骤然抽痛。   痛得他睁开了眼睛。   被月光一晃,才看见眼前之人。   此人正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   这是何人?   他大梦方醒,神思尚且混沌。   想了片刻,才记起这里是屏翠宫。   面前的人是顾才人。   但见她一双杏目在暗中泛着粼粼水光,见到他醒来,霎时圆睁,仿佛适才回过神来。   喏喏道:“陛下……醒了?”   萧衍胸中陡然腾起一种古怪之感。   顾才人,像是在看他,又不像是在看他。   他踌躇片刻,“你在想……谁?”   顾仪悚然一惊。   万万没料到,萧衍刚刚睡醒就这么敏锐。   她嘴唇微动。   轰隆。   一声巨响自殿外传来。   萧衍掀开锦被,翻身而起,珠帘乱响了片刻。   他人已经出了宫殿,停在檐下。   却见屏翠宫一切如旧,可西面不远处的一处宫阙已被大火点燃。   红光冲天,浓烟四起。   谈源堂。   两个影卫疾步而来,跪拜低语道:“陛下,刘太妃被劫走了!”   萧衍闻言笑了两声,“萧律啊……”静默片刻,复道,“扑灭火势,封锁九门,天亮了,再捉贼。”   他说罢,便抬步下了台阶,往前殿的方向而去。   此时不过刚刚寅时。   天边的月亮正圆,跃上枝头,又慢慢西移。   青州府,扬城行宫之中,尚有靡靡歌舞之音。   郑王妃,如今的郑贵妃,领着侍婢二三,徐徐往前厅饮宴处去。   面上似笑非笑,步履轻盈,款款而行。   侍婢默不作声地跟着她。   今夜,陛下又在胡闹了。   也得亏郑贵妃性子好,去劝一劝,旁人才不管呢。   先王妃,哦,不,先皇后,一听说慎王在青州府登基为帝,就生了病,短短时日间,就薨了。   都说,她其实是被吓死的。   只有侧妃郑王妃尚在,做了郑贵妃,一直陪在陛下身边。   穿过游廊,乐声更刺耳了。   郑贵妃甫一进殿,一双似笑似嗔的柳叶眼就望向座上的皇帝。   萧律。   即便他不高座于王台之上,也依旧是最鹤立鸡群的那一个。   萧律处众人间,如星月坠于瓦砾间。   俊美绝伦,世无其二。   此刻的他只着一身月白锦袍,胸膛微露,长发半竖,只用一柄青玉簪斜插脑后,懒懒散散地坐在金椅之上,百无聊赖地看庭上歌舞。   “陛下,夜深了,还不安睡么?”郑贵妃笑意盈盈道。   萧律一见来人,柳眉轻皱,口中念道:“恼人。”却真的站了起来,拖着脚步往殿后而去。   郑贵妃敛了笑意,沉声对乐伶舞姬说:“都散了罢。”   待到殿中人去楼空,她才抬脚也往殿后而去。   屋内轩窗大敞,明月高挂。   萧律盘腿坐在窗前,微风轻鼓他的袍袖,风姿若仙,却一动不动。   郑贵妃放轻脚步,走到他身旁,瞧他一眼。   肩膀一落,不由笑道:“陛下,又在对月垂泪?”   萧律眼角挂着豆大泪珠,眼稍荡漾红晕,虽是惊艳,可哀戚之色真若梨花带雨,蝉露秋枝。   郑贵妃摸出腰间丝绢,递给他,“陛下,擦擦泪罢,不哭了。”   萧律并不转头,只伸手接过,“我……朕没哭,只是迎风落泪。”   郑贵妃哄孩童似的,“好好好,明日就又叫太医来瞧瞧陛下迎风落泪的毛病。”   萧律轻压眼角,继而一声长叹。   郑贵妃知他心意,开解道:“太妃娘娘定能安然无恙,陛下宽心,说不定太妃娘娘很快就能南下,与陛下在青州相见。”   萧律适才抬头看她,怒目而视,“你也来哄我,所有人都在哄我,他们不过就是想逼死母妃,好打着这不忠不孝的旗号,发兵讨伐萧衍那个狗东西罢了,谁又会真正地将母妃全须全尾地带到青州来。”   不过说了两句话,萧律的眼角又湿了。   郑贵妃半蹲下去,哭笑不得,只好夺过他手中丝绢,轻轻替他拭泪,“陛下,不哭了,他们哄你,臣妾可从不哄你,臣妾……再去求求阿爹,让他再派几个得力之人去京城救回太妃娘娘……”   萧律心中稍安,却忽然捉过郑贵妃的袖袍,将她拉近,附耳低语道:“贵妃不如和朕一起跑罢,离开扬城,离开青州,跑得远远得……”他似下了决心,“这皇位不要也罢!都是他们逼我得,萧衍那个狗东西素来心狠手辣,六亲不认,连父王都敢杀,我……我与他从小就不对付,若是被他捉住,肯定会被剁成肉泥!”   郑贵妃闻言一惊,复又笑道:“陛下,说什么胡话,陛下才是真龙,才是正统,迟早一飞冲天,难道陛下忘了景帝,忘了尚有此仇未报?”   “景帝……”萧律垂眉嗫嚅道,“太子哥哥……”   郑贵妃见他神色动摇,再劝道:“正是,太子衡死得那般惨烈,陛下难道不为所动?太子衡光风霁月,为世人所爱,仁心仁义,本可成一代明君,可却死于萧衍剑下,难道萧衍不该杀,陛下也是先帝子嗣,乃是正统,萧衍生母是个异人,连大幕人都不算,凭什么与陛下相争!” 第61章 杏花酥饼   顾仪一夜没睡, 前半夜不想睡,后半夜睡不着。   谈源堂同在西苑,离她所处的屏翠宫, 不到百步的距离。   宫人救火的脚步声,吆喝声,水声杂乱, 火光轰然,门窗合拢,却仍能闻见空中时而飘散的浓烈的木炭气息。   萧衍虽走了, 却留了一排侍卫站在屏翠宫外,   个个腰悬铁剑。   为什么谈源堂此时会着火?刘太妃是死是活?   若是死了, 算不算剧情崩坏?   能不能, 求求了, 让她安安静静地苟到剧情终点啊!   顾仪躺在榻上,提心吊胆地睁着眼睛, 等了大半夜。   好在,并没有感知到熟悉的白光召唤。   她心中略略放下心来。   不过……为何谈源堂的剧情提前了这么多?   她前后细细一想。   难道真是因那灰袍人没有杀掉槐花, 不得不提前动手?   原书中的刘太妃服毒数月,最终油尽灯枯。   槐花没死,谈源堂莫非因此生了变数?   “才人, 已经巳时了,才人醒了么?”桃夹立在寝殿外,扬声问道。   顾仪思路骤停, 轻声说:“嗯,进来罢。”   桃夹端着水盆进殿,似乎心有余悸,“昨夜那火势甚急, 天边烧得通红,黑烟四起,才人定是受惊了……”   顾仪换过衣裙,不禁问道:“此刻那火是扑灭了么?可听说有人受伤?”   “奴婢方才从谈源堂前过,见那火势已是灭了,没听说有人受伤……”   顾仪点点头,不再说话,若是从前,她兴许会让桃夹去打探一番刘太妃的情况。   可……眼下……   顾仪捏着布帕,一面擦脸,一面眼风去瞄桃夹,见她面色如旧。   可……还是不了……   “屏翠宫顾才人,领赏。”门外忽地传来一声拉长的调子。   顾仪急放下手中布帕,旋身而去,停在门前。   听那青衣宦官道:“陛下赏屏翠宫顾才人梅花簪一对。”   顾仪跪地,拜道:“臣妾谢陛下隆恩。”   青衣宦官笑眯眯地将红漆托盘放到木桌上,“才人好福气,奴恭喜才人。”   顾仪起身,笑道:“借公公吉言。”   待到他走后,顾仪才去细瞧那梅花簪,通身乌木质地,只在簪头镶了一颗红彤彤的宝石。   桃夹走到她身旁, “恭喜才人,定是陛下怜惜才人……才人要去谢恩吗?送道点心去天禄阁,也是才人一番心意……”   顾仪闻言沉思片刻,昨夜若非谈源堂突然起火,恐怕就不会赏她了。   她都忘了萧衍是个何等敏锐之人,对其面目缅怀旧人,虽然也是他本人。   但眼下的萧衍看自己,不过是个陌生人。   她不能再带着上一周目的滤镜去看他了,万一弄巧成拙就不好了。   “行,你去问问膳房,可否通融一二,容我自去做一道点心?”   桃夹笑嘻嘻答道:“奴婢这就去,才人想做什么点心?”   “就做……”顾仪想了想,“就做杏花酥饼吧……”   午时过后,皇帝终于从天禄阁后回来了。   忙了一夜,高贵公公见他脸上也多了一分倦色。   他连忙递上一杯茶,“陛下,喝口茶润润喉,若是乏了,不若去寝殿小睡片刻?”   萧衍接过茶,却又看起了垂目看桌上的信函。   高贵公公望了一眼阁外,斟酌道:“今日一早,见皇上事忙,想着昨夜大火,顾才人该是受惊了,又是初蒙圣宠,老奴……便替皇上赏了她一支梅花簪,陛下恕罪……”说着,他弯腰长拜。   萧衍扭头看他一眼,看他诚惶诚恐的模样,半晌才道,“起来罢,下不为例。”   高贵直起身, “谢陛下恩典……”复又满脸堆笑道,“这顾才人领赏后,许是惦念陛下,特意做了点心送来天禄阁,此际,人已在外面等了半个时辰了……”   萧衍眉梢轻挑,看了高贵一眼,“原来如此……”   他静默了片刻,放下手中信函,才道:“宣顾才人进殿。”   顾仪捧着膳房给的紫檀雕花卉纹圆盒,规矩地立在天禄阁外丹墀。   说起来,这是她第一次来前殿。   自天禄阁外放眼一望,碧空如洗,日光洒在大殿黄琉璃瓦歇之上,如沐圣光,数级玉阶一路往上,直达权力的至高处。   只是没想到,她在这里站了这么久。   此景虽美,但膝盖着实酸了。   她刚小幅度地跺了跺脚,就见一个御前青衣宦官朝她快步而来,“顾才人,随奴进殿罢。”   顾仪心跳快了一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捧着食盒,小步地随他进殿。   她跨过门槛,在青砖之上甫一站定,便拜道:“臣妾参加陛下,问陛下金安。”   萧衍见她发间红光微闪,确实插了一柄昨夜没见过的发簪,“起来。”   “谢陛下。”顾仪起身,抬起头来,复又笑道,“谢陛下恩赏,臣妾特意做了点心,请陛下品鉴。”   “上前来。”   顾仪捧着食盒,跨过数级石阶,立到他面前,将食盒盖掀开。   盒内摆着四枚雪白的酥皮杏花饼,豆沙轻点薄红花瓣。   萧衍问道:“这是何物?”   顾仪答道:“此乃杏花酥饼,是抚州特产,臣妾得阿娘真传,才学会了做此饼。”她往前一递,“陛下尝尝?”   “抚州……是么……”萧衍捻起一枚,尝了一口,眉心却微皱道,“差强人意。”   真的好气,但要保持微笑。   萧狗子,我劝你善良。   顾仪想到这里,猛然顿住,只浅笑拜道:“臣妾谨遵陛下教诲。”   萧衍却伸手接过她手中食盒,摆到了木桌上。   顾仪见时机正好,便面露担忧道:“臣妾方才从西苑来,见到那火势去后,谈源堂留下的断壁颓垣,甚为可怕,听说刘太妃娘娘居于谈源堂,不知太妃娘娘是否安好?”   萧衍忽而轻笑了一声,一双桃花眼朝她看来,“才人如此挂心刘太妃,果真至孝……”   顾仪心中咯噔一跳,脸上憨笑一声,“同处西苑,太妃娘娘为尊,臣妾……自然挂心。”   萧衍见她笑得眉睫微弯,如一轮弦月,却转开了眼,“太妃娘娘无事,只是受了惊吓,自请去了西山寺,料想……要过上些时日才会回宫。”   顾仪一惊。   这……是被萧律的人劫走了?   她继而笑道:“既如此,臣妾就放心了……”   见萧衍审视的目光朝她投来,顾仪又勉力一笑,趁机脱身道:“陛下日理万机,臣妾此际就不打扰了,陛下若是不喜欢这杏花酥饼,臣妾下一回再送别的东西来。”说罢,她蹲身一福。   这就要走?   “等等。”萧衍出声道。   顾仪闻声一凛。   不是吧……难道她又是哪里露出了马脚……   打探个消息都这么难么……   耳旁却听萧衍问道:“司珍司将那琉璃珠帘撤走了么?”   “啊?”顾仪没想到萧衍竟然还专程来问一帘幽梦,这是有多不讨他喜欢。   “尚未,不过臣妾已派人去传了话,让司珍司今日就来取。”   萧衍“嗯”了一声,垂下眼帘。   一时竟找不到别的话来说了。   顾仪又蹲福道:“那……臣妾告退了……”   话音刚落,高贵公公就捧了一个梨花木方盒缓步走进阁中。   “启禀陛下,秀怡殿婉美人特送来一方丝帕。”   萧衍便道:“呈上来。”   顾仪见他却没再看她,未准她告退,就只能尴尬地站在桌边。   高贵公公捧着锦盒,递到萧衍眼前,里面是一张白绢丝帕,绣着黑色山石,黑白交杂,若泼墨山水。   “此绣像甚佳。”   说罢,萧衍却看向顾仪,见她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赏秀怡殿婉美人白银一百两。”   顾仪终于扭头看了一眼看绣帕。   再次感受到了来自于番位的碾压。   为什么就不赏她银子呢?   梅花簪不是不好,但出宫以后典当不值钱啊。   顾仪心头发苦,只恨自己女红不行。   要是早知道一张丝帕一百两,她日夜苦修女红技能也不是不可以啊。   她抬眼正对上萧衍的视线,见他眼中似含笑,便也笑道:“婉美人果是好技艺。”   高贵公公见皇帝心情似乎好了起来。   不禁低头又看了一眼那丝帕,这山水绣像就真这么好?   片刻过后,顾仪终于出了天禄阁,顺着御花园的石径往西苑而去。   刘太妃若真是被萧律的人救走了,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若非刘太妃自己已生死志,她其实留在宫中最为安全。   萧衍并不会刻意害她,留她性命,才是筹码。   一旦出了宫,想要刘太妃死的人可就太多了。   顾仪低头想得郁郁,并没有注意到对面来人。   “顾才人,许久不见,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这过分熟悉的宫斗脑语调。   顾仪抬头一看,果然是一段时日未见的秀怡殿王贵人。   王贵人见她头上虽没了花钿,却斜插了一对红宝玉梅花簪,品相不凡,“顾才人昨夜承宠,还未道一声喜呢,顾才人果真出其不意,原以为挪去了西苑,谁曾想,还能面圣呢……”   顾仪福身,乖巧道:“问王贵人安,贵人谬赞了。妾身只是运气好一些罢了,许是陛下见妾身可怜……只是昨夜突遇起火,陛下并未久留……”   听到这话,王贵人心中蓦地好受了些。 第62章 当时的月亮   王贵人吁了一口气, “昨夜见那西面红光冲天,我尚还不知道究竟是何事,今晨才听闻是谈源堂起了火, 不知太妃娘娘是否安然无恙……”   顾仪默不作声,只听王贵人又道:“眼看就要中秋了,宫里竟然出了这档事, 陛下该是多心烦啊……”   “王贵人,今日闲来游园……”   一闻此音,王贵人脸上僵了片刻, 回身一看,正是淑妃娘娘。   她立时福身道:“问娘娘安。”   顾仪也跟着蹲福, “问淑妃娘娘安。”   淑妃的视线从两人面上扫过, 含笑道:“都起罢。”   她细看了王贵人身旁之人, 见她立于原处,头饰虽无美人之上的品级, 可着一袭水青色长裙,天质自然, 清眸流盼。   “这就是屏翠宫的顾妹妹吧……”   顾仪垂眉浅笑,“回娘娘,正是妾身。”   “果是好样貌。姐姐妹妹间, 不必拘束。”   顾仪抬头一笑,打量了齐殊片刻。   样貌依旧美艳,却似乎颇有些憔悴, 面颊比她印象中好像瘦了些,颧骨微耸。   淑妃看向王贵人,笑意清浅,“王妹妹前些时日送来的茶会图卷, 本宫甚是喜欢,此图卷一直难得,从前先太后也甚爱此卷,可一直未曾寻得,王妹妹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   王贵人见淑妃难得的和颜悦色,也笑道:“能讨娘娘喜欢,妾身便欣喜,此卷是家父于沧郡巡游时,偶然得之,也是一段奇缘。”   淑妃笑了两声,“王大人运气倒好。”她默然了片刻,才徐徐道,“此图卷送来之时,本宫碰巧不在采薇殿中,便没赏那送卷来的宫婢,今日既见了王妹妹,便替本宫全了心意。”说着,她便要回身,似乎要吩咐玉壶。   王贵人叹了一口气,“娘娘无须挂怀,实在是折煞那宫婢了。且说那宫婢槐花眼下也不在秀怡殿里伺候了。”   顾仪心头一紧,见淑妃面露惊讶道:“为何?”   王贵人又是一叹,“说起来都是那宫婢福薄,宫正司派人来报,说那宫婢意外落了井,摔坏了脑袋,人变得不言不语起来,像是疯癫了,不能伺候人了,只得打发出了皇宫。”   淑妃缓缓摇头道:“确是福薄……”   顾仪立在一旁默不作声,却知道宫正司这话半真半假。   槐花明明就没有落井,但她不确定槐花是否真得不言不语。   毕竟当日,她没等到槐花醒来就被人送走了。   她记得那胡医政说过,槐花被人灌了汤药,难道是真的哑了?   她眼风瞄了齐殊一眼,心中不禁幽幽一叹。   哎。   又寒暄过几句后,淑妃便说要回宫了,三人散了。   顾仪慢悠悠地穿过御花园的小径,进入西苑,回了屏翠宫,见桃夹正在廊下张望,见到是她,急急迎了过来,笑问道:“才人,可是送了那杏花酥饼?陛下可是喜欢?”   顾仪实话实说,“仿佛不很喜欢。”   桃夹小脸顿时垮了下来,“啊”了一声,复又振作道:“才人莫急,这段时日可好生准备一番,待到中秋宫宴之时,兴许陛下一高兴,就能恢复才人的美人份位了……”   顾仪心中呵呵,有命再说罢。   求求了,保佑刘太妃安然无恙,哪怕熬到明年,剧情不要因此崩坏。   见她脸上没多大兴致,桃夹又笑眯眯道:“才人要往抚州家里寄笺么,中秋将临,宫中妃嫔皆可寄笺以托秋思……”   顾仪想到可可爱爱的顾氏一家人,心中一软,点了点头,“去挑些字笺来吧,我来选一选。”   桃夹答了一声“是”。   沉默须臾,顾仪开口问道:“桃夹你也可以给家中幼弟寄笺啊,中秋或许不可出宫得见,寄封家书也是好的。”   桃夹愣住,忽地一笑,“才人许是记岔了罢,奴婢家中并无幼弟……原先秀怡殿偏殿里的二等宫婢春梅家有个幼弟……”   顾仪脚步微顿,闭了闭眼,干笑一声,“是……我记岔了……”   八月悄然而至,月圆中秋。   今年的中秋夜宴因为上月宫中一场大火,略添几分萧索之气。   宾客虽众,可比起上一周目来,人却少多了。   左右丞相,内阁虽在,可在京四品以上的官员,并未悉数列席。   顾仪坐在宫中内院席位末流,身边也是名不见经传的才人之流。   紫檀木食几上只摆了石榴和梨。   乐伶入场,丝篁笙竽之声渐起,遥遥可闻。   因为坐得远,顾仪看不到萧衍所处的中心圆圈,但仍可窥见女主角婉美人。   按照剧情进度,今夜应该是看不到飞天舞了。   不知道主角照耀下,女主角要干嘛。   她又看了一眼更远处的宫贵人,见她神色郁郁。   而一旁的王贵人,则谈笑自若。   看样子,宫贵人到底还是伤了脚。   鼓点变换过后,二刷中秋才艺表演的顾仪无聊地给自己剥了一个石榴。   截至目前为止,皇帝谁都没赏。   婉美人作为压轴上场。   着一袭霓裳羽衣,踩着激昂的鼓点登场。   纤腰弱柳,舞姿却是亦刚亦柔。   顾仪目不转睛地欣赏了一小会儿。   美确实是美,但没有梅花桩这种逼格道具,仿佛就少了一点仙气。   一曲舞罢,高台之上传来皇帝的声音,“赏。”   果然主角光环还是在的。   顾仪往嘴里塞了一把石榴籽。   她身旁的李才人,见状轻笑道:“顾才人为何今夜不献才艺?顾才人圣宠,若是献艺,定是有赏。”   顾仪笑了一声,“李才人太过抬举我了,我实在是没才艺可献。”   “顾才人自谦了。”李才人说罢,转回了头。   一夜下来,皇帝只独独赏了秀怡殿婉美人一人。   在座众臣微讶,婉美人家中出身仿佛谁都不是,既不是新党,也不是旧党,连家中究竟是谁似乎也并不清楚,只听说她原是浣衣局宫婢出身,一朝得了封赏。   今夜独独又赏。   真的……圣宠如斯?   众臣不禁面面相觑,各自揣度圣意。   吃完了几上石榴,顾仪扭头想让桃夹递给她一块丝帕擦手,却见桃夹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她四下一望,瞧见树后的石径边有个碧色背影有些像她。   顾仪心中一动,立刻起身,朝那背影而去。   行得近了,才看清真是桃夹。   顾仪闪身躲到一棵树后,只见桃夹向着西侧挥了挥手。   片刻之后,西侧灯火暗处才走出来一道颀长人影。   是谁?   顾仪凝神细看。   见那人胸前银甲泛着冷光。   齐闯。   桃夹早就认识齐闯?   好像……也说得通……   毕竟桃夹八岁就进宫了,认识禁军统领,也算不得奇怪……   齐闯耳聪目明,顾仪不敢靠得太近,根本听不清楚两人到底在说什么。   她伸头见桃夹递给了齐闯一个丝帕包着的物件。   顾仪心中一跳。   不会就是……剂母珠吧?   只见齐闯伸手接过,轻易地就掀开了丝帕,里面似乎是个圆圆的有些泛黄的……   好吧,只是月饼……   顾仪霎时又觉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   不过,桃夹给齐闯送月饼,是暗恋他?   这是什么淘气CP?   齐闯作为书中男二,那肯定是喜欢女主啊!   顾仪围观了一会儿,见齐闯好像只是真的在尝月饼。   道德感终究占了上风。   顾仪转身,选了另一条小道走了。   她在御花园中走得远了些,才停步抬头望月。   皎洁圆月高挂漆黑天幕。   千里共婵娟。   可今日所观之明月,无论无何也不会再是当时的月亮。   顾仪长舒一口气,朝西苑的方向而去。   走了没多步,就见前路宫灯微茫之处,显出个明黄色的背影,背心纹绘盘龙图腾。   她呼吸一滞,顿住了脚步。   抬眼一望,他此去的方向赫然是观月台。   真是执着啊……   顾仪不由得轻笑了一声。   萧衍循声回眸,“谁在那里?”   顾仪心头一跳,正欲从树影中转出,却听一道悦耳女音斜插,“陛下恕罪,臣妾只是在此观月。”   是赵婉的声音。   顾仪闪身退回了树后。   萧衍看一道人影自昏暗的石径走来,见她身着霓裳, “是你?”   赵婉盈盈拜道:“臣妾问陛下金安。”   四周寂静,唯闻蝉音。   她再拜道:“臣妾谢陛下方才中秋饮宴赏赐。”   萧衍抬手,“起来罢。”   赵婉抬头专注地注视他,许是刚刚饮过酒,他眼眸微动,似波光潋滟。   她看了一眼前路风亭处,“陛下是欲去观月台赏月?”   萧衍“嗯”了一声,抬脚欲走。   可脚步将一动,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如针扎一般刺上太阳穴。   萧衍伸手扶额,脚步轻晃。   赵婉伸手扶住了他,语含焦急道:“陛下无事吧?可要传太医?”   萧衍只觉头疼欲裂,眉心大跳,停了好半刻,才等到那一阵惊痛渐渐平息。   “无碍。”他侧身欲返,此刻再无观月的兴致。   赵婉尚还扶住他的右臂,人却随他动作被他忽然朝前一带,脚下一歪,人便向着石径扑了过去。   萧衍本能地伸手接住了她,继而旋身,将她拉了起来。   两人面面相对,目光不禁对视。   卧/槽!   顾仪躲在树后,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观赏了这一场玛丽苏惯常男女主套路,平地摔跤,拥抱,旋转三连!   喵的,今天是什么日子!   CP观光日么!   瞎了她的眼!   顾仪站在原地,深吸了两口气,转身就走。   换条道走,还不行么! 第63章 情之一字   人甫一站定, 萧衍便松开了手。   赵婉面颊通红,后退半步道:“多谢陛下。”   萧衍轻理袖袍,抬眼却见高贵提着灯笼疾步而来, “陛下原是在此处,老奴好找。”说话间,他打量了一眼一旁局促而立的婉美人, “婉美人也在?这是要去观月台?”   今日中秋,本就是该翻牌子的日子,白日里虽是叫了‘去’, 难道这会儿皇帝改了主意?   高贵公公面上一喜,“若是要去观月台, 奴才这就去安排?”又念及皇帝方才在宴席上似乎多饮了几杯, “顺道差人给陛下送碗醒酒汤来?”   却听萧衍语调凉薄道:“不必了, 今夜朕并无观月的兴致。”   高贵公公只怔了一瞬,答了一声“是”, 又问:“陛下此际是要回天禄阁么?”   萧衍“嗯”了一声,抬步沿着石径而走。   高贵公公回头看了婉美人一眼, 暗暗一叹,可惜了。   只得提着灯笼快步跟上皇帝,可走了一会儿, 他渐渐发现,这分明不是去天禄阁的路啊。   这是欲往西苑而去。   宫中一更鼓早已敲过,此刻的西苑人迹罕至, 静若荒坟。   绕过几重宫墙,被烧得只剩下数根残缺漆柱的谈源堂立在漆黑夜色之中,森然可怖。   萧衍脚步未停,朝东而去。   他行了不过百步, 停在了两扇朱红宫门之前,门上无匾,铜钉斑驳,红漆剥落。   高贵公公停在半步之后,面露担忧,嗫嚅道:“陛下……”   “将此门打开……”   “陛下……”   萧衍回头,眉目凌厉,“怎么,朕的话都不听了?”   高贵低眉敛目,“老奴不敢。”垂首摸出了腰间袋中收藏的一把铜钥匙,去开那门上的铁锁。   因一段时日未动过,高贵将那生锈的锁芯鼓捣了许久,才听‘哒’一声轻响。   终于开了。   萧衍推门而入。   地上青砖布满空中卷来的黑灰尘屑,可院角的一棵樱桃树却是生机盎然,挂满了累累朱果。   萧衍穿过前庭,迈步踏上了檐下木台,撩袍席地而坐。   此处无阶,木台由廊柱支撑,悬空半尺。   高贵公公见皇帝坐下,便留两个宫侍守在门外,独自默立庭前。   这里才是屏翠宫旧日的前廊,也是皇帝母妃塔珠的旧宫。   可塔珠活着的时候,皇帝却从来都不能叫她一声母妃。   高贵公公心中哀哀一叹。   塔珠的忌日又快到了。   萧衍坐于廊前,看玉盘高悬樱桃树顶。   想起幼时,他仿佛也曾坐于此处望月。   塔珠,因一情字,囿于宫闱,可帝王无心,她半生困于此处从未快活。   但情之一字,若镜花水月,最是累人,子嗣更是累赘,塔珠以情寄予萧虢,却被他弃之若履。   而情更若入喉毒药 ,让人癫狂。   纵使美玉无暇,终无可幸免。   譬如太子衡。   荒唐至极。   萧衍低笑了两声,倏地起身,径直朝门外而去。   高贵公公见他面色凛如霜寒,只得速速合拢宫门,赶紧锁上,随他而走。   二更鼓敲响,两声锣鼓回荡于禁宫之上。   萧衍只觉耳旁一阵微风过,他侧头一望。   只见屏翠宫半扇宫门微敞,其中露出一个乌漆漆的脑袋来。   顾仪抬头和门外经过的萧衍,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眼前的萧衍脸上冷若冰霜,暗褐色的瞳仁审视着她。   万籁俱寂,气氛尴尬地仿佛凝结了一瞬。   顾仪先前本来欲睡,可忽然听见隔壁庭院似乎传来数声响动。   隔壁宫门素来紧锁,早就没有住人,此夜深之时忽而传来动静。   顾仪一阵狂猛脑补,觉得有可能是灰袍人携刘太妃,在起火之夜,见九门封锁,趁乱只得遁于西苑,如今终于冒头了。   可……万万没想到,是萧衍。   她直起身,将手中捶棒往身后藏了藏,“陛下……”   “你夜深未睡,出来做什么?”   顾仪憨笑一声,“臣妾方才睡梦中听见响动,以为是有鼠患,便出来瞧瞧。”   萧衍见她头未梳髻,一身素色衣裙,只随意在外披了一件黛青褙子,确像将将醒来。   见萧衍沉默,顾仪又是一笑,岔开话题道:“陛下怎么来了西苑?”   刚才不还和女主在观鱼台前拉拉扯扯么?   怎么眼下瞧着心情这么不好?   萧衍不答,高贵公公却笑道:“顾才人有心,陛下今夜赏月而来,现如今有些乏了,老奴正欲派人去寻一碗醒酒汤来,此际陛下可在屏翠宫重坐坐,老奴速去唤人。”   皇帝负手立于原处,并未立刻就否了他的话。   高贵公公心头一喜,连忙唤人前去膳房要醒酒汤,又转而对顾仪道:“劳烦顾才人替陛下沏壶热茶来。”说着,就伸手将屏翠宫宫门推得大开,躬身迎皇帝入殿。   顾仪:……   见萧衍真迈步跨过门槛,顾仪只好蹲身一福,“臣妾这就去沏茶。”   趁着煮茶的间隙,桃夹迅速找了根丝带将顾仪散开的长发绑好,再给她扎好了青丝腰带。   顾仪捧着茶具前去花厅,却见萧衍寂寥地立在庭院里,似乎在看那口水缸。   顾仪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后,“陛下是在观鱼?”   萧衍并未回头,只答:“朕是在观月。”   顾仪伸头一望,见那粼粼水波中果然倒映了一轮明月,鱼影穿梭其间,月影忽聚忽散。   镜花水月。   行吧。   感觉萧狗子好像是又喝多了……   “陛下,夜里还是有些风凉,臣妾沏了热茶,陛下还是进屋吧……”   萧衍适才回头细看了她一眼,见她唇色微微发白,一双眼睛却是映着月华,顾盼流光。   “你……叫什么名字?”   顾仪一愣,是啊,眼下的萧狗子竟然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顾雷锋,我就叫顾雷锋。   嘴上却老老实实答:“回禀陛下,臣妾唤作顾仪。”   “顾……仪……”   萧衍眉心微动,在心中又默默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顾仪。   听到这熟悉的话音,顾仪心跳漏了一拍,瞬时涌上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是……令仪令色的仪吗?”萧衍踟蹰问道。   顾仪陡然一惊,怔愣片刻,才答:“正是,陛下英明……”   萧衍颔首,往屋内而去。   桌上已摆好了茶盏。   萧衍饮过一盏茶,却问:“你做得杏花酥饼呢?”   顾仪笑道:“已经用完了……”顿了顿,才问,“陛下不是不喜欢那酥饼么?”   萧衍皱眉,似乎回味了片刻,“只是差强人意……”   顾仪:……求求了,你快走吧。   萧衍见她仿佛在他面前翻了一个白眼,不禁开口道:“顾才人,不必挂怀,朕只是不喜欢吃点心……”   什么?   阖宫那么多妃嫔没事就给你做点心,你却说你本来就不喜欢吃点心?   顾仪好奇道:“那……陛下喜欢吃什么?”   萧衍沉吟片刻,忽道:“糖炒栗子,朕喜欢吃糖炒栗子。”   顾仪张了张嘴,顿觉喉头干涩,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糖炒栗子。   她静默了片刻,只得干笑了一声。   不过说起来,糖炒栗子本来也是点心吧,能不能对自己的饮食偏好有个更精准的概括啊。   片刻过后,捧着醒酒汤的宫人就来到了屏翠宫。   高贵公公试过醒酒汤,便递给皇帝。   萧衍一饮而尽,“时辰不早了,回天禄阁。”   高贵公公劝道:“这时辰确实不早了,明日卯初,陛下就要上朝,不若今夜就歇在屏翠宫,老奴唤人将朝服送来……”   萧衍沉默了须臾,摇头道:“不必了,回天禄阁。”   高贵公公眼风刮了顾仪一眼,见她只是呆坐凳上,不言不语。   不上进!   只能含恨随皇帝而去。   八月末,拔擢名单公之于众,六部员外郎补缺,共十二人,从五品,仅吏部,户部就有六人,众臣哗然。   诸臣谏议,皇帝借口暑热,前往乌山别宫静摄。   皇帝一行走得急,宫中妃嫔一个都未带上伴驾。   九月以后,京中天气已是渐凉了。   顾仪庆幸道,幸好她早就把女主的品级拉够了,不然十条命都不够她重刷得。   只是……感觉这一周目的萧狗子的确过分无情了。   她站在窗前胡思乱想了一阵,就见屏翠宫门外进来一个着鸦青官服的白面青年宦官,斯斯文文,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却甚是灵动。   顾仪迎出门外,笑问道:“是哪位公公?”   那青年宦官一拜,“奴才是陆朝,师从高贵公公,特来拜会顾才人。”   顾仪微微一笑,“原是陆公公。从前承蒙关照。”   陆朝想到了她曾托人送的那一片金叶子,赧颜道:“奴才无能,顾才人莫怪。”   这一周目虽未成,但上一周目,她却是实实在在地受过小陆公公的提携。   “陆公公言重了,往后也请陆公公关照……不知今日陆公公来,可是高公公有何嘱托?”   陆朝笑道:“才人聪慧,陛下此去乌山别宫,宫中妃嫔托付此去送奏疏的快马,寄笺传书于陛下聊表相思,师傅托人来说,近日还未曾收到过顾才人的寄笺,特使奴才来问问……看是否是才人有何不便之处,因为耽误了信笺……”   顾仪身处西苑,平日里除开齐美人,与其余各宫皆无往来,自然不知道宫妃往乌山别宫寄笺之事。   不过,既然高贵公公专程差了徒弟来问,就说明她此笺必须要寄。   顾仪斟酌片刻,问道:“多谢陆公公,容我细想一日,明日快马何时行?”   陆朝又笑,“才人尽可写一日,明日快马,午后方行。” 第64章 刘太妃   陆朝走后, 顾仪就研磨提笔酝酿此信笺。   酝酿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却迟迟没有下笔,桃夹给她换了两回茶, 见她依旧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   “才人,还未想好要写什么?不若奴婢去打听打听,看各宫都写了些什么?”   顾仪摇摇头, “不必了。”   她可以想象。   可能大部分都会附上几首诗情画意的小诗,再咏个秋,借景抒情。   模板她会, 但不是很想写。   毕竟现在萧衍整个一墨镜一戴谁都不爱的酷盖。   她忽然想起从前顾美人还给没有番位的周亭鹤写过情书,也不知道写了点啥。   桃夹见她面露苦恼, 眼珠一转, 献计道:“陛下此去乌山别宫多日, 早已错过了才人的生辰,才人何不提一提生辰当日, 才人独自于西苑放天灯,过得冷冷清清, 说不定陛下往后会弥补才人呢……”   “还是……不了……”   她的生辰的日子本来就不碰巧,还是别去触霉头了。   顾仪视线不经意扫过书架,灵光乍现, 飞快提笔在纸上,写下了“秋栗赋”三个大字。   她写得快,不过一柱香的时间, 就写满了整整两页纸。   桃夹立在一旁,伸长脖子,逐字逐行读过,疑惑道:“才人所书, 这前半段仿佛是食谱?后半段是赞秋栗赋?”   “正是。”顾仪颔首。   前半段写如何烹饪秋栗,后半段就写‘秋栗美啊’的十八种夸法。   桃夹沉默了一会儿,“奴婢还是出去打探一圈罢,才人莫急。”   顾仪:……   隔日不到午时,陆朝来的时候,桃夹恰去了膳房领膳,顾仪便将写好的“秋栗赋”放进了信封,走到了庭院之中。   见陆朝公公似乎正在全神贯注地欣赏庭院中的那口水缸。   这个平平无奇的水缸就这么多人观赏?   是不是她的屏翠宫庭院绿化太差,除了一棵树,就是一口抢镜的缸。   “烦劳陆公公久等了。”她出声道。   陆公公回转目光来,揖道:“顾才人言重,都是奴应该的。”   顾仪将信封递给了陆朝。   陆朝接过,在手里一掂,觉得颇有些轻,和其余各宫的信笺没法比。   他不由得多打量了顾才人一眼。   诚如师傅所言,懈怠的顾才人。   非是响鼓,定要重锤。   “今日快马走了,三日后还有一程,奴过几日再来。”   顾仪懵了,还要写?   观她讶然神色,陆朝有心提点道:“才人不必回回写信,比如秀怡殿婉美人,犹善女红,就给陛下打了个玉坠流苏,好多其他宫的娘娘,美人,贵人都是绣丝帕,才人做些小物件也行啊,全凭才人心意……”   顾仪再次感受到了来自同行的压力。   陆朝见她沉默,便微微侧目,转了话头道:“才人庭院里的这口水缸,等到下月间天冷了,就得让宫人在下面放些细炭,不然水结了冰,小鱼儿就都得死了。”   顾仪闻言,伸头也去看了一眼,点头道:“劳陆公公挂心,这冬日里,我便将小鱼儿移进屋中,用小缸养着。”   陆朝颔首,笑道:“才人慈心。”顿了片刻,又道,“这水缸幽深,冬日里地板结霜,才人行到此处亦要小心些才是,从前也不是没人脚滑落水过。”   懂得,司马光砸缸。   陆朝见顾才人面露了然,轻笑道:“桃夹妹妹伺候才人已有多时,想来也是告诉了才人。桃夹妹妹之所以怕水,便是小时候落到过水缸里的缘故。”   顾仪心中一惊,桃夹怕水,她知道,可这怕水的缘故她可从没听说过,但她勉力压抑住惊讶之色,只徐徐问:“陆公公可是亲眼见过此事?”   陆朝点头,追忆道:“回才人,当年奴与桃夹妹妹同在御花园洒扫,她不过八岁,可御花园老奴刁钻,切磨新人,整天指示桃夹妹妹去水缸取水,可她当时还没水缸高,便只得踩了小凳去舀水,熟料那小凳露天摆得时日久了,早结了层霜。桃夹妹妹脚一滑,扑通一声就落进了水缸里,头颅立刻就淹没进了刺骨的水里。”   顾仪见他大喘气似的停顿,连忙追问道:“然后呢?”   陆朝才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幸而当时御花园中有一贵人经过,才急把桃夹妹妹从水缸里捞出来。她出来的时候已是气息微弱,浑身冻得青白。当日甚是凶险,只怕是晚个一时半刻,桃夹妹妹就这么去了……”   顾仪听得心中既涩又惊。   可这贵人是谁……   她想问,却一直等到陆朝走了都没问出口。   既然陆朝不愿明言,这便是个不能明言的贵人。   顾仪下意识地,想到了萧衡。   *   午时过后,二轻骑自朱雀门外出发,一路往乌山而去。   出了京城城门,官道各通东西南北。   乌山别宫由此岔口往北,而刘太妃的逃亡路线则是往南。   当日刘太妃被一灰袍人所挟,见他虽不能言语,她却猜定是萧律派来救她的人。   灰袍人一把火烧了谈源堂,却带着她在宫中蛰伏了数日,苦苦捱到二十四日‘净人’出宫,两人躲进粪桶里,一路由西小门出了宫。   刘太妃可从来都没吃过这样的苦头。   上了官道,又疾行半月,昼夜马不停蹄,堪堪躲过沿路关卡,终于进了青州府。   她已经瘦脱了相。   郑绥带着人来扬城外迎她。   那灰袍人一见郑绥,立即乖觉地立到了郑绥马后。   刘太妃见他身披金甲,骑高头大马,腰悬一柄长刀,威武非常。   她心中一顿,脸上却不显,“郑将军,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郑绥并不下马,只抱拳道:“末将拜见太妃娘娘。”   刘太妃虚弱一笑,“请郑将军引哀家速速去见律儿。”   萧律在扬城行宫之中,等来了刘太妃。   母子乍见。   他犹不敢认,嘴唇翕动,才唤出一声:“母妃……”   刘太妃骤然落下泪来,扑上前将他紧紧抱住,“我的律儿……”   耳边却听他低声念道:“母妃,怎么这般老了……”   刘太妃气息猛地一哽,顿时撒开双手,抬手就摁向萧律的脑门儿,“你这个不孝子!枉我亡命一般逃来青州!”   气煞人也!   萧律按住她的右手,假意端详了她片刻,“母妃不老,方才是儿臣眼拙了……”   刘太妃左右一望,见殿中无人,仍旧低声道:“律儿如今非是儿臣,为何不称朕?”   萧律低声一笑,一双美目荡漾,“母妃方才见到郑将军,难道还不明白么?儿臣……儿臣不过是个傀儡……”   一语道破,刘太妃长久以来暗暗的期盼化作泡影,胸腔似被人一把捏住,生疼。   “他岂敢?一个郑绥就这么大胆?博古难道不管,魏州难道不管?同是太子旧部,难道还能反了萧家的江山?”   萧律声音欲低,近乎附耳道:“母妃说得对极了,他们是太子哥哥的部下,非是我的部下,旧主既死,若要另立新主,何不亲身一试?我被他们诓了来,是我蠢,但此地绝非久留之地,母妃,你快走罢……”   刘太妃心中一落,犹坠深渊,“哀家去哪里,能去哪里?难道回头去找萧衍?那哀家宁可死!”   萧律叹了一声,“母妃留在此地,必死无疑……”   刘太妃话音颤抖:“他们再如何……他们岂敢……”   萧律拨弄了一下耳边的碎发,眼中水光一闪,似乎有泪,“母妃想想我那王氏,她虽是有些胆小,可也伴我数年,绝不是个懦弱之人,可是……说是病死了,便是病死了……如今郑绥私开了青州金银二矿,又设炉局,与往来商人,以金易物,买的都是铁器……”   萧律笑了两声,“只等一个借口了……母妃一路南下,正中下怀。只是……他或许尚存了一二分善念,才让我们母子今日得以相见……”   刘太妃霎时遍体生寒,“律儿……”   萧律伸手摸了摸刘太妃脸颊,细细抚过楞起的褶皱,干涩的皮肉,“母妃莫怕,儿臣在青州府作慎王,也并非一两日,此际……定设法让母妃脱身……”   刘太妃正欲答话,却听身后,殿门‘吱呀’一声轻响。   她背过身去先抹了泪,才回首看向殿门。   来人身长六尺,精瘦干瘪,虬须覆面,一身铁甲。   正是博古。   博古抱拳拜道:“参见陛下,参加太妃娘娘。”   萧律轻捋长发,笑道:“博将军,深夜入殿,所为何事?”   博古答道:“探子来报,窥见于代带兵自漠南而下,欲往洛川而来,末将今夜便来辞行,欲往北而行,一探虚实。”   萧律再笑一声,“朕准了。”   博古称谢,再不久留。   萧律再端详刘太妃一眼,“就是今夜了,母妃。博古北行,郑绥性子多疑,定要去送,顾不上行宫。待会儿你先入寝殿,不多时,便有数个与你身材相仿的嬷嬷入殿,你换上衣裙,随其中一人走罢……”   刘太妃来时艰辛,万没有料到母子二人的相聚之时,竟如此短暂。   她伸手死死捏住萧律的袖袍,却听他又道:“出了行宫,便去洛川边,寻一商船往北,先去渠城。”   刘太妃怔忡片刻,抬眼见他脸上是她从前从未见过的神色。   萧律,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第65章 我和我的笔友   酉时三刻, 夕阳坠入天边,乌山别宫瓦檐上的最后一丝金辉业已落尽。   高贵公公立于轩宇阁中,按照皇帝的吩咐, 将户部和吏部的奏疏先挑了出来。   皇帝坐于桌前,挑灯提笔批注。   这段时日,皇帝虽对外称于乌山静摄, 但剪除太子衡旧人,追寻刘太妃下落,已是诸事缠身, 如今伪朝更是蠢蠢欲动,加之国库空虚, 征丁不兴, 全是先帝留下来的烂摊子。   望着这连日以来积压下的奏疏都快堆成山了, 高贵心中叹气。   这乌山别宫都来了大半月了,可皇帝仿佛没哪一天睡了一个安稳觉。   哎。   高贵公公搭着眼皮, 斜睨皇帝,见他在户部的奏疏上, 圈了几个红圈。   登州府,武州府,以及抚州府衙门。   皆是自请计亩征银, 行税改制的州府衙门。   高贵公公心念一动,出声道:“陛下,今日已是看了大半日奏疏了, 不如老奴这会儿就去传晚膳来,陛下亦可歇息一二?”   萧衍看了一眼阁外天色,放下朱笔,从善如流道:“传膳罢。”   高贵公公笑道:“老奴这就去, 趁着等膳的功夫,陛下不看看宫里寄来的信笺,各宫娘娘都有寄。”他特意又说,“秀怡殿婉美人,屏翠宫顾才人也寄了。”   萧衍好笑地瞧了他一眼,“呈上来吧。”   不过片刻,高贵便捧来了一托盘的信笺,兼有数个彩漆锦盒。   高贵公公将其中最出彩的流苏坠子先挑出来,“这是婉美人亲制的流苏,技艺高妙,即便是在宫里也不多见。”   萧衍扫了一眼那水色流苏,却只“嗯”了一声。   他随手拆了几封信函。   皆是通篇大论,引经据典,本就读了大半日的奏疏,看得他眼花。   萧衍长眉轻敛,正欲让高贵把托盘挪走,却见最下角压了一封轻薄的信封,上覆屏翠宫的小印。   顾仪。   萧衍心念微动,伸手拿了起来,拆开来读。   秋栗赋。   他唇角微扬地继续读了下去。   可此信笺只有两页纸,后一页纸,还全是废话,不足半刻,他就读完了。   不禁一声冷笑,“顾才人平日里就是这般敷衍?”   高贵公公心中叫遭,埋怨定是陆朝那个小崽子提点得不到位。   他干笑一声,“要不陛下给顾才人回个信儿,让她下回属意些?”   萧衍放下信函,“不用了。”   高贵公公这才看清信上写得‘秋栗赋’三个大字,顿时灵机一动道:“老奴看山间栗子树上,还挂着秋栗,虽不如夏末时鲜嫩,可秋栗肥美,既然顾才人喜欢栗子,老奴让别宫里的宫人去采一筐好的来,明日快马回京,就给屏翠宫顾才人送去。”   萧衍没有说不。   高贵公公心领神会,立刻去办。   *   隔天,申时刚过不久,天光还亮,顾仪就收到了陆朝公公匆匆送来的一筐栗子。   竹筐摆在地上,高可及膝,里面盛了不下百颗秋栗。   秋栗个头不小,棕得发亮,其中尚有数个才摘下来不久,包裹于带刺的棕绿栗壳夹里,有些扎手。   陆朝笑呵呵地解释道:“这是陛下特差人给才人采的山间秋栗,快马自乌山送来,才人可以尝个新鲜。”   但……这个栗子是生得呀……   顾仪正想吩咐人送去膳房,却听陆朝又道:“陛下看了才人的书信,便说,才人所写食谱甚妙,才人何不亲身一试,待到陛下回宫,也可送给陛下尝尝?”   顾仪懵了。   难道真让她去炒栗子,练铁砂掌么?   还是去学火中取栗?   她尽力地摆出个笑模样,蹲福道:“陛下隆恩,臣妾感激涕零。”   陆朝公公自觉差事办得不错,嘴上抹蜜一般,“才人所说,奴才一定带到,这秋栗可是屏翠宫独一份的荣宠,别地儿都没有呢。”   顾仪:“呵呵……”顿了顿,却问,“秀怡殿婉美人没赏么?”   陆朝心头一跳,没料到顾才人如此敏锐,却不得不老实作答:“婉美人那流苏确实甚佳,陛下赏了元宝……”   顾仪已经无力吐槽了。   陆朝临走前,复又笑眯眯提醒她,说:“明日又有快马,奴午时前来取信笺?”   顾仪含笑点点头。   陆朝念及师傅的嘱托,不忘开口说:“才人此番不妨多写几笔,师傅说,陛下可爱看才人写得信了,就是短了些。”   顾仪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   “嗯……陆公公慢走。”   桃夹围着那竹筐转了一圈,欣喜道:“这也是陛下想着才人呢,这栗子虽是寻常之物,可依奴婢来看,那情意自不是银子那等俗物能比得上的。陛下这是真的想着才人,才会给才人送栗子的。”她抬眼打量顾仪一眼,“才人,可想好了明日又给陛下写什么了么?”   顾仪坐到梨花椅上,俯身举个栗子,心中犯难。   赏赐银子感觉会更好一点呢。   但是……   顾仪思索片刻,吩咐桃夹道:“你待会儿就去司膳司问一问可有炒栗子的养好的黑沙?若是此刻没有,过几日可有?顺道再去司籍司领一些刷过浆的厚一些的宣纸来……”   桃夹知道她这是有了主意,“是!”立刻笑嘻嘻地就去了。   顾仪挪到寝殿中的长木桌前,开始研磨,扯过一张纸准备先打个草稿。   写信太累了,写两页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不如画画吧。   画个单行本连环画,可以轻轻松松凑页数。   顾仪搓搓手,提起毛笔,在宣纸上画了一颗板栗,三角形,顶端画了纹路,表示这是一颗板栗,又给板栗加上了细长的四肢。   她的画技,在萧衍来看,也就是个杯子画成橘子的水平,她不能画太难的东西。   她创作的单行本连环画,就叫“板栗夜奔”。   桃夹取回宣纸后,顾仪就垂首奋笔疾飞,直达深夜。   亥时三刻。   轩宇阁中依旧灯火通明。   高贵公公斗胆又来劝一回,“陛下,夜深了,还是早些安睡罢……”   萧衍抬眸,暗褐色琉璃眼朝他望来,“朕睡不着,索性将奏疏看尽,乏了便能安睡。”   高贵公公见阁中无旁人,才道:“陛下可是又犯了那头疾,要不奴才去寻个医政来,再开一副安神的汤药来。”   萧衍摇头,冷声一笑,“安神汤药都开了数回了,哪一回都不管用,不用也罢。”   高贵公公垂目沉吟少顷,劝道:“陛下,这别宫后头有一温泉池子,陛下去泡泡,或许可以舒筋通络,睡得好些。再者,陛下来了乌山这么久了,那池子尚未用过,再过几日,就要返京,岂不可惜?”   萧衍见他面含恳切,劝了这么久,“既如此,朕去瞧瞧。”   高贵公公如释重负,旋即差人提灯备衣。   萧衍拆去头冠,身着青衫,外罩斗篷往温泉池而去。   两个宫人提着白灯笼引路在前,一行人穿过乌山别宫,行得近了,就见温泉池边朦朦胧胧白雾蒸腾。   借着灯笼的两缕幽光,他仿佛看见了雾中的一道人影。   头梳单髻,背对着他。   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   是个女人。   萧衍只觉心跳骤然加快,声音却是愈冷,“谁在那里?”   高贵公公闻言一惊,伸头一瞧,也看见了温泉池中的人影。   是哪个不长眼的宫婢,如此扫兴!趁着夜深,跑来沐浴?   那身影陡然一震,回过头来,是个陌生的女人的脸。   不对。   不是此人。   萧衍脑中一痛,模模糊糊地记起了这段时日常在乌山别宫做得怪梦。   梦里,似乎也是这么一个温泉池子,似乎池中也有这么一个人。   可白烟缭绕,他总是看不清那个人影。   霎时更觉头痛欲裂。   高贵公公见他脸色骤变,只得提心吊胆地跟上,不忘叱道:“让那宫婢起来,成何体统,当按例受罚!”   萧衍一语不发,转身折返。   *   午时未至,陆朝公公又再次登门屏翠宫。   今日已是下了好一会儿微雨,他收了手中的油纸伞,立到廊下,见到顾才人迎了出来。   她脸上虽是略施粉黛,可能瞧出眼底一抹青黑。   许是熬了夜。   只见顾才人手中捏着一本书册,足有半掌厚,一掌长宽,书册一边用细麻绳固住,可以于掌上随意翻阅。   陆朝好奇问道:“才人手中是何物?是给陛下的书册么?”   “正是。”顾仪走近了一步,演示给他看,“此册名为板栗夜奔,你拿着此册,从头快速翻起。”   陆朝瞪大了眼,“啊”了一声,看那栗子跃然纸上。   顾仪笑道:“你看,此栗便是夜奔。”   陆朝赞道:“果是有趣,陛下定然喜欢。”   顾仪将书册递给了他,见他裹了布帕,细致地收入怀中。   微雨渐大,越下越急。   原本午时欲行的快马又多等了一个时辰。   待到快马加鞭到达乌山别宫时,已是深夜。   高贵公公挑了紧要的奏疏先送去轩宇阁,将宫妃的信笺随手搁置于寝殿塌边的一张小几上。   三更鼓响,萧衍练剑过后,梳洗方毕,上榻而眠。   若是练了剑,他也能睡得安稳些。   可他又做了那个怪梦。   隔着水汽氤氲,他试着穿过似云似雾的屏障,走得近些,再近一些。   想要看清那水中之人。   可她仍旧背对着他。   他张口欲呼出声,梦中的他似乎已经知道那人究竟是谁。   可他不闻其音,也发不出声,却见那人影微微晃动,似乎终于要转过头来。   萧衍屏气凝神以待,耳畔只听一声重响忽地传来。   砰。   他霍然睁开了双眼。   窗棂被夜风吹得大敞,雨丝斜刮入殿。   守在门外的高贵公公也听见了响动,立刻捧了烛台躬身入殿,伸手将轩窗合拢,复又落下木栓,“扰陛下安眠了……”   高贵回身见皇帝已起身半坐于木榻之上,神色怔怔地盯着雕花轩窗。   “陛下这会儿口渴么?几上备有茶盏。若是用热茶,老奴待会儿送来……”   萧衍睡意全无,摇头道:“不必,将烛台留下便是。”   高贵依言将烛台留在了小几上,退出了寝殿。   萧衍见那托盘上摆了一叠信函,其中一封约有半掌之厚。   他抽出一看,竟是屏翠宫的小印。   他拆开来,见是一本书册,封面写着“板栗夜奔”。   萧衍脸上难得地呈现出一种哭笑不得的意味来。   故弄玄虚。   他翻开了第一页,看到了洁白的宣纸上画了一个三角形的物件,左右各有一笔细线,其下两笔蜿蜒细线。   页面东侧上边还画了一轮弯月。   若非题目提点,他恐怕认不出这三角物件是栗子。   他又耐着性子翻过了第二页,仍旧是那栗子和几笔细线,只是细线的方位似乎略有不同,而上边弯月的位置似乎也有变化。   萧衍低声一笑,已是明白了过来。   他合上书册,从头往后迅速地翻动起来。   随他动作,纸张呼呼轻响,那一弯明月逐渐由东往西瞬移,生了手脚的栗子仿若真于纸上夜奔而行。   幼稚。   至极。   萧衍合上书册,躺回了榻上。   片刻过后,萧衍执起书册,借着微弱的烛火,又观了一遍“板栗夜奔”。   待到数遍之后,他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夜再无梦。 第66章 财务自由   皇宫之中, 消息不胫而走。   即便皇帝远在乌山行宫,却仍旧特意赏了秀怡殿婉美人。   先有丝帕,赏银, 后有流苏,赏银。   六宫之中不禁起了风,有的人早就坐不住了。从前大家都形如冷宫, 暗暗较劲,攀比得不过是个品级,朋党有别, 尊卑有序,翻不出天去。可如今忽然半路杀出来个来路不明的婉美人, 占了圣心。   那可就今时不同往日了。   落英宫德妃娘娘一大早便召了婉美人来见。   赵婉在落英宫外迎风等了足足一个时辰, 才被德妃召进了正殿之内。   转过琉璃屏门, 赵婉朝着上首处的德妃,拜道:“问德妃娘娘安。”   德妃细观她面目, “婉妹妹客气了。”却不叫起。   赵婉半蹲着,耳边只听德妃娇笑一声, “听闻婉妹妹女红技艺了得,连陛下都赏了数回……”   “娘娘谬赞了。”   德妃又笑一声,语意轻快, “想来,婉妹妹从前在浣衣局里,为奴为婢, 颇精此艺……”   赵婉轻咬朱唇,说不出半个字来。   德妃见状,面色稍缓,“起来罢, 姐姐妹妹间不必多礼。”   赵婉垂首一拜,“谢德妃娘娘恩典。”   德妃说起了正事,“今日本宫请你来,是有一事与妹妹说道,去岁本宫办了一场捶丸戏,阖宫都乐上一乐,今岁十月将至,趁着还未下雪,便想着也办来解闷,去岁是王贵人,宫贵人替本宫参谋,可如今妹妹新封,本宫便想将筹备此事的差事,交予婉妹妹……婉妹妹意下如何?”   赵婉不得不从,“但凭娘娘吩咐。”   未时正。   盛乌宫中,一个面容清秀的青衣宫婢进门来,蹲身一福,“拜见敬妃娘娘,端妃娘娘。”   端妃微微侧头,头上所戴金步摇轻晃,“初彤回来了,可打探到了陛下的回程之日?”   一旁坐着的敬妃轻轻吹了一口茶,也望向了初彤。   “回娘娘的话,听御前的侍从说,陛下后日就回京。”   端妃抬手示意她起身,转眼对敬妃道:“这眼看都快十月了,皇帝也该回来了。”   敬妃娘娘轻抚金甲套,“陛下近月余不在宫中,刘太妃也去了道观,这宫里头可太清静了……着实无趣……”   端妃淡笑一声,“姐姐没听说?这宫里近日来的趣事?秀怡殿婉美人风头正劲,落英宫那位都按捺不住,今晨就叫了她去,且等着看戏罢。”   敬妃轻轻一叹,“柳氏家世不错,可就是人有些蠢。瞧不透皇帝的心思,怎么得圣心呢。”   “姐姐所言极是。”端妃笑道。   皇帝性子如此,这婉美人姓赵,左不过就是个竖在外人面前的靶子罢了。   如同她,如同敬妃,早年皆是先太后赐给萧衍的侧氏,家世甚是不显,年岁又比当时的萧衍大了不少,高太后此举不过是意在折辱。   既是先太后赏得,他就得受着。   可萧衍待她们,虽是疏离却也有礼,在外人看来,更是风光得很,早年间时有赏赐,绫罗绸缎,金银珠钗。   登基后,更称感念先高太后仁厚,还将他们二人封了妃。   面子上的事,谁不会做呢。   见端妃沉默,敬妃饮过茶,开口问道:“住在西苑里的顾才人,妹妹可曾见过?”   端妃见敬妃问起此人来,也不惊讶,回忆说:“中秋夜宴上,远远瞧过一眼,可瞧得并不真切。顾才人被贬之后,一直住在西苑里,从不与各宫往来,因此不常得见。”   敬妃听罢,只“嗯”了一声。   *   两日之后,皇帝的驾辇果然回了京,而顾仪也再一次收到了十月捶丸戏的请帖。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顾仪兢兢业业地练了数月的捶丸终于要等到这关键的一天了。   能不能实现财务自由,成败在此一举。   顾仪绝不敢懈怠。   要在赛前,保持住最好的状态!   她因此辰时就起了,梳洗罢,用过早膳,匆匆换上了锦靴和及膝的袄裙便去殿前庭院之中练习捶丸。   为练习坡球,顾仪专门用木板搭了一个斜坡。   午时过后,即便天气业已转凉,她的脑门上还是起了一层薄薄细汗。   她用袖子擦了一把汗,蹲下去又将捶丸之球,稳稳当当地摆到了她提前在门旁划定的球基处。   双手举着捶棒,往上一击。   只见那球顺着斜坡缓缓而上,可只行到斜坡大半处便因重力回落了下来,自然没有进窝。   “害……”顾仪不禁叹道。   “你如此执棒若是能进,实属侥幸。”   声音乍起,顾仪一惊,回身一看,果然是萧衍站在门外,也不知是来了多久。   他身穿明黄朝服,头上竖黑冠,不知是不是将将下朝。   而此刻他正以一种似笑非笑的面目默默地冷嘲着她。   顾仪心中一跳,立刻埋低了头,福道:“臣妾参见陛下,问陛下金安。”   萧衍抬手示意她起来,方才立在门外,观她击球,已是好一会儿了。   见她虽是勤勉练习,但久不得要领,两手握棒,用力不等,一松一紧。   顾仪露出个微笑,寒暄道:“陛下是昨夜回宫的么?回程路上可算顺利?”   萧衍目光落在她脸上,见她因为练习捶丸,双颊红扑扑的,霎时转开目光,只“嗯”了一声。   顾仪见他一脸不愿多聊五毛钱的酷盖模样,自觉热脸又贴了冷屁/股,索性不多话了,只捏着捶棒往上提了提,幻想自己捶爆了这个忘恩负义之徒的头颅。   两人面对面默然片刻,高贵公公不禁朝前一步,适时出声道:“才人差人送来的书信书册,陛下翻阅了数回,很是喜欢,今日特来瞧瞧才人。”   顾仪心情又好了一点,“是么?”   高贵公公点头道:“正是!”   顾仪又抬眼去看萧衍,却见他突然俯身将捶丸之球,捡了起来,说:“朕演示予你看,如何执棒击球。”   顾仪没想到萧狗子会屈尊来教她,但知道他是高手,当即捧场道:“谨遵陛下教诲!”   萧衍摆好球,看似轻而易举地就将球打进了斜坡上的球窝。   说实话,没怎么看清楚。   顾仪捏着捶棒,隔空挥棒随意地模仿了一下。   “你执棒方式还是不对。”萧衍冷声道。   顾仪一哽,虚心问:“如何不对?”   萧衍迈步朝她走来,却停在了她的身后。   顾仪不明所以,却见他的双手由后捉住了她的双手,一板一眼道:“用力须对等,切忌一松一紧,不然发力不均,球路难以掌控……”   顾仪背心贴着他的胸膛,暖烘烘的,热。   这是一个环抱的姿势。   彼此相偎相依,近在咫尺。   她能闻到萧衍身上十分熟悉的冷松气味。   顾仪身体微僵。   他一开口说话,她的耳朵就发痒。   过于熟悉的姿势,令她心猿意马。   脑中不时浮现出往日的画面。   顾仪猛地晃了晃脑袋,肃穆了神色,集中精力去听萧衍口中所说的捶丸关键教学内容。   然而……   她手心不由得开始微微冒汗,手中捶棒滑腻得有些捏不住了。   但她能真切地感受到覆在她手背之上的大掌温热,指腹之间薄茧的触感。   萧衍本在说球,说着说着,却见顾仪双耳通红,手中捶棒似乎也在下落。   他怔愣一瞬,才意识到怀中之人温软馨香,若杏花春雨的气息。   见他忽然顿住,顾仪立刻挣脱了他的怀抱,跳到了三步开外。   “多谢陛下,臣妾受教了。”   萧衍长眉微蹙,压下心中古怪,“嗯,那你再击一个球试试。”   顾仪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平息凝神地又击了一个球。   竟然被她击中了。   她不禁笑道:“陛下果是英明!”   萧衍轻笑一声:“侥幸而已。”   顾仪:……   *   五日过后,捶丸戏当日。   照旧是个艳阳天。   御花园一角井然有序。   不愧是女主。   顾仪环视一圈,见到赵婉身穿碧裙立于长台之前。   她便走过去领了自己的捶棒。   由于她只是才人,因此只有四种形制的捶棒。   赵婉许久未见顾才人,此刻见到,只觉她无甚变化,眼神明媚,丝毫不似被贬之人。   顾仪目光与她相碰,笑道:“问婉美人安。”   赵婉嘴角轻扬,见她从宫侍手中领了捶棒,“捶棒虽少,但顾才人不必灰心,亦有胜算。”   顾仪笑了笑,“借美人吉言,也祝美人旗开得胜。”   鼓响之中,捶丸戏正式开始。   德妃先击球,果真只击了六筹。   剧情在线。   顾仪又看过几轮,结果与上一周目不差分毫。   唯一的区别,就是这一次萧衍尊重了原著,没有上场。   他立在场边,只是观战。   完美。   少一个竞争对手,就可以多分一杯羹。   顾仪跃跃欲试,终于等到了自己上场的时候。   数月的挥汗如雨,不能白费。   顾仪专注地击球。   前四筹都是简单的直球。   顾仪轻轻松松地就进了。   第五筹有花木阻挡,但顾仪已经用水缸做障碍物,练习过此球路。   因而,捶丸之球被她击打出了一个弧线也进了。   原本有些闹哄哄的御花园一角静了下来。   顾才人若是再进一球,就与同进六筹的德妃平手了。   萧衍目光掠过顾仪的背影,微不可察地笑了笑。   德妃立在萧衍身旁,试探道:“没想到顾才人球技了得!”   萧衍却道:“侥幸而已。”   德妃娇笑了一声,略微放下心来。   顾仪全神贯注地看着眼前的坡球。   我可以!   她握紧球棒,击打出去。   球顺势滚上斜坡,落入了球窝。   六筹了!   顾仪不禁心跳加快。   七筹,八筹,九筹,皆是角度不同的坡球。   顾仪掌握了球路,如打通任督二脉,飞快地顺利地打完了此三筹。   德妃的脸色已是僵了。   其余妃嫔也纷纷停下动作,注视着顾仪。   萧衍负手而立,藏在袖中的右手握了握。   此时此刻,顾仪才真正地紧张了起来。   虽然,她准备了许久,也练习了数月。   但潜意识里,她其实并不相信自己真的能打出十筹。   她没有主角光环,凭着一点剧透,具体操作纯靠笨鸟先飞,勤勤恳恳的练习。   十筹,即便没有加筹,也是一千两。   若是女主也打出了十筹,五五对分,也有五百两。   一夜暴富,她好像……又可以了。   顾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研究了一下最后一球的球路。   此球需要跃过一个小水潭,落入水潭对面的球窝。   她练过,知道如何使球跃过地面,继而下落。   她的双手不禁松了又紧。   来吧。   在旁执球的宫人见她点头,立刻会意,将捶丸立在球基之处,便退了回去。   顾仪侧过身,将球击飞了出去。   力道不缓不急。   捶丸之球飞跃过那一汪小水潭,滚落到了青草地上,又滚了数步之远。   扑通一声。   落进了插着彩旗的十筹球窝。 第67章 胜负未定   听到球落窝中, 顾仪轻轻地,犹不敢信地“啊”了一声。   御花园一角霎时寂寂然。   须臾之后,在旁执球的青衣宫侍最先回过神来, 口中高声道:“恭喜顾才人!贺喜顾才人!连赢十筹,拔得今日第一个头筹!”   顾仪生生压抑住原地起跳的冲动,矜持地假咳一声, 抿嘴笑道:“多谢夸赞!”   一千两!   我的妈!   妃嫔之中,却是向来寡言的端妃第一个开口道:“顾才人好生厉害!这么快就拔得头筹!”   德妃咬咬牙,憋出个笑脸来, “顾才人平日里默默无闻,却这般深藏不露……可此捶丸戏尚未了结, 之后的姐姐妹妹下场过后, 胜负方见分晓, 才可分筹。”   顾仪将捶棒递予宫侍,旋身回到场边, 乖巧福身道:“娘娘所言极是。”   萧衍却侧目问:“谁还未下场?”   德妃一愣,继而才答:“摘芳殿宫贵人和秀怡殿婉美人该是最后余下两轮。”   萧衍颔首, 却听宫婕妤笑道:“德妃娘娘太高看臣妾了,臣妾最多打两筹。”   赵婉捏着自己手中的捶棒却未说话。   顾才人的球技着实令人惊讶,球路熟练, 游刃有余,就仿佛是特意练过的。   顾仪走到青草地旁侧,屏息以待。   宫贵人按照原剧情真只打了两筹。   “臣妾愚钝, 让姐姐见笑了。”   德妃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日高悬于顶,穿破云雾,在御草地上落下大大小小的数圈光斑。   宫人贴心地又用白石灰补了一圈场中的球基线。   想了这么久的一千两白银转眼之间触手可及,顾仪等得着实心焦。   等了小半刻过后, 终于轮到女主角压轴上场了。   不知道剧情是不是在线。   萧衍见顾仪一双眼只瞬也不瞬地望着击球的婉美人。   薄粉敷面,眼中笑意未散。   赢了球,就这么欣喜。   胜负欲原是这般强么。   眼看场上的婉美人一举连下六筹,德妃拽紧手中丝帕,眼露不甘。   但好在……她尚留有后手。   她转头对一旁立着的皇帝浅笑道:“赵妹妹也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没想到,今岁新进的妹妹都着实厉害,倒把臣妾比得什么都不是了。”   皇帝只默不作声地淡笑了笑。   德妃心中愈发不快。   端妃落在她身后半步,闻言不由得多看了婉美人几眼。   此捶丸戏,德妃真是得不偿失,本欲在皇帝面上以球艺搏宠,却被两个新人占尽了风头。   有趣得紧。   而顾仪的目光却始终紧随赵婉,一柱香的功夫过去,只见她最终连击十筹,也拔得场上头筹。   她不禁暗暗长舒一口大气。   剧情依旧在线。   德妃见状,以帕拂面,笑了半声,“婉妹妹球技了得!如此看来,确与顾妹妹平分秋色。”   赵婉面色微红,蹲福道:“娘娘谬赞,妾身不过侥幸,自不比顾才人稳扎稳打。”她最后几筹,确实险险击中,不若顾仪。   不敢不敢,勿再cue,谢谢。   顾仪于人群中悄然退了半步,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萧衍眼风窥见她动作,轻笑一声,“婉美人自谦了,不必妄自菲薄,既然技高一筹,当然该赏。”   话音刚落,早有等在一旁的宫侍端着白花花的银两走上前来,躬身拜道:“陛下,一千两筹金尽数于此。”   顾仪只觉眼珠子都被那白花花的亮光一晃,顿时心跳鼓噪,越来越快。   她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耳边果听德妃出声道:“陛下,且慢。”   她就知道,原著剧情果然在线!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顾仪在心中安慰自己。   没事,就算女主因为捶丸之重被剥夺了筹金资格,也只是她封后之路上的最后几场风波了。   而她自己,可以拍着胸脯保证,她所击之捶丸,绝对样样合规。   为防德妃连她一并搞了,她在赛前就将捶丸称了数回,还留有朱砂印以作标记。   连捶棒里里外外都细细查过。   绝对没有问题!   萧衍眉梢微蹙,望向德妃, “为何且慢?”   德妃见他面上似有不快,心中一惊,笑了一声,“臣妾以为,为了丸戏公允,在判下输赢以前,须得细查捶具,捶丸,确保此筹金实至名归,筹金虽不是大数目,可若是坏了风气,往后臣妾可就不敢再办捶丸戏了。”   德妃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心有明镜一般,皆以种种复杂神色望向婉美人,顾才人。   萧衍淡笑一声,“去寻宫正司的人来查,以证公允。”   德妃蹲福道:“陛下圣明。”   赵婉心头一紧,拿眼去盯顾仪,却见她杵在人群中,默然不语,似在发呆?   她就这样不怕?   赵婉自知她并未弄虚作假,筹划丸戏,亦是样样尽心。   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莫不是德妃暗中动了手脚?   宫正司的人很快便来了。   将所有捶具一一审查。   顾仪见几个青衣女官将捶丸悉数放置于铁秤之上称量,并逐一记录。   御花园中一时之间不闻人声,唯有捶丸落于铁板的咚咚声响。   约莫一刻过后,为首的青衣女官手执记册,“回禀陛下,经宫正司,司正二人,典正四人,一并查验,捶具中的捶棒皆无差错……唯有一捶丸之球,重于其余诸球三两有余。”   众人皆作惊讶状。   “是何人之球重于诸球?”萧衍徐徐问道。   女官垂首,答:“是秀怡殿婉美人之球。”   赵婉立时跪地,“陛下明察,臣妾并未弄虚作假,并不知此事。”   顾仪隔着一重人群,见赵婉额前顷刻之间便已覆盖细汗,脸上也涨得而通红,她心中陡然生起了一种内疚的情绪,闷闷地,让她有些喘不上气来。   她是不是做错了。   是不是不该维持原剧情。   是不是该像上一回一般,出言提醒,勉力规避。   萧衍闻言,并未答话,只将审视的目光投向赵婉。   德妃见状,立时冷声喝道:“大胆小人!岂可狡辩!你……所击之球略重,便能打出稳于他人的坡球,即便于平地之上,也更能稳住球势。此举奸佞,乃是舞弊取胜,更是谋宠,赵婉,你本是筹划丸戏之人,以公徇私,罪加一等!”   赵婉以额贴地,“望陛下明察,娘娘明察,臣妾绝没有徇私舞弊!”   顾仪情不自禁地朝前迈了半步,正欲开口之时,却听萧衍道:“是非曲直自有定夺,既然婉美人自问问心无愧,此事便交由宫正司再查,工匠所制球之人,司宾司看管捶具捶丸之人也一并受查……”   赵婉眼中蓦然涌上泪意,“陛下……”   萧衍又道:“此事今日难有定夺,捶丸戏……就此作罢。”   德妃心中慌乱,嘴唇微颤,竭力摆出个笑容,“陛下何苦兴师动众……”   赵婉五体投地拜道:“陛下隆恩,谢陛下恩典。”   其余在场诸人,也纷纷连声称“陛下英明”。   顾仪不觉松了一口气。   宫正司领命而去。   片刻之后,捧着筹金的宫人为难地讷讷道:“陛下……既如此……今日捶丸所得筹金……是……是否尽数奉于屏翠宫顾才人?”   顾仪的心又随之提了起来,雀跃骤然而起,身心顿感轻盈。   萧衍沉默少顷,目光扫过顾仪,斟酌道:“今日筹金乃是捶丸戏之胜者得筹,可此丸戏突生变故,难有公允,为众人皆得公允,今日丸戏输赢未定,此戏……今日结果作罢,不再赏筹……”   宫人称是,端着托盘退出了御花园。   顾仪定在原地,看他青衣背影渐行渐远,拐过石径,终也消失不见。   她脚下顿觉如有千钧,头顶数道晴天霹雳。   这是什么人间疾苦?   萧狗子弘扬的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古代竞技奥林匹格精神?   公正公平?   她不就是没有提醒女主么,难道就要承受这样非人的折磨?   她尽心尽力,起早贪黑地练习击球一练就是数月,到底是为了什么?   心中奔着这捶丸暴富之梦,她才堪堪熬过了起初重刷五遍的心头剧苦,到头来就练了个寂寞?   难道她注定出宫以后,再也无缘富婆生活,穷困潦倒后半生吗?   顾仪闭上眼睛,简直伤心欲绝,若不是碍于周围人实在太多,她真想原地蹲下暴哭一场!   萧衍抬眼瞧见顾仪一张脸雪白,杏眼之中明明白白的难以置信。   她失魂落魄地立在原地,着实有些可怜。   他胸中不禁起了微澜,正欲出声,却听身后的端妃开口笑道:“陛下果是英明,可顾妹妹却有些冤了,她所用之球并无重量差错,顾妹妹球技出神入化,到头来却没有得赏,以臣妾来看,不若给顾妹妹赏些别的?”   顾仪适才抬头,打量了一眼端妃,见她是个着胭脂色的宫装丽人,头上斜插一支金步摇,于日光下闪闪发亮,可她的面目却有些寡淡,清丽却并非浓墨重彩。   她觉得颇有些奇怪。   自己和端妃从不往来,为何要帮她讨赏?   只听端妃又道:“顾妹妹原就是由美人贬为才人,此际或许恰是个好时机,恢复顾妹妹的品级……陛下……以为呢?”   萧衍回首,细观端妃神色,见她笑得温和,忽也笑道:“爱妃仁厚,所言极是。”   他转回脸,复又朗声道:“今日晋屏翠宫顾才人为顾美人。”   顾仪心头一跳,朝前迈了两步,跪拜道:“谢陛下恩典。”   萧衍见她脑袋低垂,头上的黛青发带飘落耳际,被清风吹起。   他缓声道:“你起来罢。”   顾仪起身,抬头望了他一眼。   见他眼含探究,她于是假笑了一下。 第68章 年年岁岁皆如是   申时过后, 顾仪自御花园回到了西苑屏翠宫中。   她只朝着飞快迎出门来的桃夹摆了摆手,甫一进寝殿便脱下锦靴,栽倒在了木榻之上。   一声闷响过后, 顾仪把头埋进了柔软的锦被里。   桃夹追到床帐外,喜笑颜开道:“贺喜美人,恭喜美人, 今日捶丸戏拔筹,晋了份位!”   顾仪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美人份位。   一千两。   按照美人的月俸,她要想存到一千两, 要存整整一百年。   一百年太久!   只争朝夕啊!   她始终无法相信,自己竟然就这样和一千两白花花的银两失之交臂了。   越是想, 越是气。   好比本来辛辛苦苦干一年, 终于等到了要发丰厚年终奖的那一天, 可领导却突然说,今年不发奖了, 给你一个口头荣誉……   啊啊啊啊啊啊……   桃夹见榻上的顾美人双腿胡乱蹬了蹬,却猜不出为何明明晋了份位, 美人还这般萎靡不振。   她思索片刻,只得出言安慰道:“奴婢……这就去膳房瞧瞧,给美人要一碟原先美人爱吃的酥饼……自贬了才人后, 美人还没尝过呢,奴婢再讨一份美人爱喝的羹汤来……入秋后用恰恰好……”   我不想吃。   顾仪生无可恋地想,却连话都不想说了。   桃夹见她不答, 索性蹲身一福后自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顾仪再次听到寝殿之中响起足音。   她埋头道:“我不想吃酥饼,你就先放那吧。”   高贵公公本欲开口唱声,却被皇帝示意噤了声。   他只好孤独地又退回了门外。   萧衍跃过他, 绕过屏风走得近了些,见榻前的琉璃珠帘已换成了青纱帷帐。   只见纱帐之中,顾仪趴在木榻之上,四肢不动,可若是细察,便见她双肩似乎微微颤抖。   他心中一落,不禁撩帘,伸手拢住她的肩膀将她翻了过来。   蹙眉问道:“你在哭么?”   顾仪一看,来人是他。   顿时怒从心头起。   哭个屁!   我是气抖冷!   萧衍见她一双眼霎时亮得惊人,似有怒意陡然而起,顷刻之后,却又偃旗息鼓,只是瞪大了眼盯着他。   顾仪坐起身来,暗吸一口大气,“陛下金安。陛下怎么来了?”   萧衍观她神色,“朕知你今日或许不快……来瞧瞧你。”   “陛下慈心,臣妾并没有不快……”她是很不快!   萧衍见她额前鬓发早已散乱,几丝碎发落在眼前,也不知她是在榻上趴了多久,才有如此行状。   想来……心中定然有些不甘。   他缓和了语调,“今日捶丸戏不过是秋日消遣,胜负之欲不必太重。”   顾仪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一起一伏。   “臣妾争得并不是胜负之欲。只是有些痛心罢了……”一千两,此痛之巨,难言说!   “臣妾苦练捶丸数月,好不容易拔了头筹,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虽是晋了份位,陛下恩典,臣妾惶恐,但臣妾想要得不过就是区区赏筹,赏筹本就是为捶丸而设,臣妾赢了,为何没有……”   说到最后,顾仪又心酸了。   萧衍看她说得可怜,到最后眼尾微落,仿佛真要哭了。   他欲伸手,却又顿住,“朕今日不赏筹,是为公允,你明白么?”   顾仪一万个不明白,摇头说:“于臣妾而言,此并非公允,臣妾并无差错,为何受过?臣妾所求不过就是赏筹……”   萧衍望着她圆睁的杏眼,徐徐道:“胜负之争,端看筹码大小,非是好局,胜负之间争得不过公允二字。今日捶丸之争,你虽拔筹,婉美人亦拔筹,可她若是弄虚作假,将你二人齐齐赏了,辱没得便是你之不遗余力,若是今日只赏你一人,可若今后查实,婉美人确实被诬陷,那么于她亦是不公。”   顾仪听罢,凝眉道:“陛下何不先赏臣妾五百两,若是日后证实婉美人无错,再将五百两补给她,若是日后证实她有错,陛下再补五百两予臣妾?”   “诡辩。” 萧衍轻笑一声。   这多合情合理啊,怎么是诡辩。   顾仪不服,却听萧衍又道:“君无戏言。捶丸戏本就是今日之局,若是不公,便只能作罢。”   见她眼露不服,萧衍垂首浅笑,“朕再与你细讲一例,昔年韶州杨登,王树二人于庭前殿试,二人皆才思敏捷,文章锦绣,天子亲策于廷,二人于题对答如流。先帝后来方知,王树重金买通了翰林学士,提前知道了殿试题目,因而夺魁。当年廷科未录一人。”   这才是诡辩。   虽然顾仪听到王树被提前漏题,心中咯噔一跳,有些心虚,毕竟她是上一周目就看过捶丸戏舆图的人。   但她依旧不服此论辩,“陛下说的例子,无外乎,是胜负之局不公,因而局中之人难定输赢,可今日捶丸,除了婉美人之丸球略重,其余诸人皆无过错,为何……”   “若是其余诸人皆有过呢?”   顾仪愣了片刻,“陛下是疑心臣妾?臣妾绝无……”   “朕不疑你……”萧衍打断她道,“朕疑得是别人,若是有心人设局暗害,焉知无人藏拙,予你二人胜局……”   顾仪眨了眨眼。   顿觉萧狗子心眼太多了,而她的心眼太少了。   估计在他眼里,自己就是个不配拥有一千两的憨憨……吧……   她颓丧地长叹了一口气。   算了,再多说什么,此刻也无济于事。   别了,一千两。   别了,我的富婆生活。   萧衍见她脸上苦笑,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   不解道:“捶丸戏并非只一朝,明年,后年,大后年,年年岁岁皆如是,明年,你若是赢了,朕赏你便是……”却见她只抬眼瞧了他一眼,似乎不为所动,萧衍沉声道,“朕赏你一万两。”   顾仪定定地看他一眼,将信将疑道:“陛下,说话算话?”   “当然算话。”   顾仪嗫嚅一声:“谢陛下。”   可她并不觉欣喜。   按照剧情,明年的这个时候六宫早已散尽。   到了那个时候,她估计早就出宫过贫穷的生活了。   哪里还有年年岁岁皆如是。   哪里还有一万两。   不提也罢。   萧衍见她眉间仍旧郁郁,便也沉默了下来。   恰在此时,桃夹提了点心回来。   萧衍起身坐到了花厅之中,顾仪也只得起身同去花厅用了茶点。   一直在屏翠宫坐到了酉时。   天禄阁的宫人来报,登州府的信函到了。   萧衍才起身往天禄阁而返。   走到半路,乌云骤然聚顶,秋风起,大雨倾盆而至。   高贵公公并未备伞,便差了一个随行的宫侍疾跑去前方的落英宫借伞。   皇帝脚步极快,高贵公公勉力跟上。   行到落英宫外,借伞的宫人恰捧了一把鸦青油纸伞跑了出来,悬于皇帝头上。   雨珠顺着伞檐落下如帘,萧衍侧头不经意地一望。   便见一个黛青身影长跪于落英外石阶之前。   雨水瓢泼,将此人淋得狼狈至极。   只是此人背影分外熟悉,他见过此人。   萧衍定睛细看。   赵婉。   高贵公公见皇帝停下脚步,不解地随他目光一望,也瞧见了跪在地上的婉美人。   “陛下若是怜惜婉美人,奴才这就差人去扶她起来,送回秀怡殿……”   “去罢。”   赵婉跪在此处已有一个时辰,一刻之前,天空突降大雨,水花从头浇下,落到膝处,在她腿前淌成了一个小小水涡,她周身浸湿,如同被人从水中捞起,冰冷刺骨。   身后有疾步声传来,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才回头看。   是两个御前的青衣紫带宦官。   两人冒雨而来,一左一右夹着她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拖了起来。   赵婉膝盖一软,人便往下栽去,幸而被两人稳稳扶住。   一人在她耳边道:“婉美人站稳些,陛下怜惜美人,奴才这就送婉美人回秀怡殿。”   赵婉闻言一怔,竭力远望,见到朱漆宫门外,重重雨帘下似乎有一道明黄身影掠过。   她匆忙地福身道:“臣妾谢陛下恩典。”   落英宫中,宫婢冬草见赵婉被两个御前宫侍扶走,急急往寝殿而去,报道:“启禀娘娘,陛下似乎让人将那婉美人送回去了。”   德妃霍地起身,“当真?你见到陛下了?”   冬草摇头,“并未,只见到两个御前的宫人,不过方才有人便跑到殿中来借伞,想必是陛下方才经过?”   德妃怒道:“你方才为何不来报予本宫?”   冬草跪地,“娘娘息怒,奴婢,奴婢也是将将才瞧见……”   德妃烦躁地来回踱了两步。   今日捶丸戏,皇帝本就生了疑心。   司宾司的人不会乱说,可工匠所那个……   她看向冬草,柔声道:“你起来罢……”   “谢娘娘恩典。”   “工匠所都打点了么?”   冬草点点头,“按照娘娘说得,奴婢又差人去了一回,制球之人早就调往了别处……娘娘宽心……”   德妃微微放下心来。   不过是惩戒一个小小的美人,陛下,难道真会为了她,兴师动众一番……   德妃不信。   萧衍回到天禄阁中,骤雨方歇。   他的袍脚沾了雨污,自去寝殿换了一身鸦青常服,便见高贵公公捧了几封信函来。   摆在最上面的就是两封盖印的加急信函。   萧衍先拆了登州府的信函。   齐威,上书致仕,告老卸甲。   萧衍低笑了一声,将书信就着烛火烧了,烧得只剩青灰。   高贵公公垂首端着托盘,站得如同一尊石雕。   萧衍侧目再看金漆托盘中的另一封信函,却是从抚州而来,封上加盖小印是抚州知州顾长通的官印。   抚州下辖两县,只是个州衙门。   加急信函多是军机,再不济也是地方巡抚,府衙门以上的处所往京城发来急函。   非军国大事,无缘无故,地方不能擅自调用驿马。   萧衍不悦地皱了皱眉,才拆开信函来读。   一页薄纸,短短十数行。   他竟读了数遍。   读罢过后,他不禁一声朗笑。   “呈笔墨来,朕要亲自回予顾知州。” 第69章 爸爸去哪儿   是夜, 运送信函的快马自朱雀门外往南而行,沿途每经数驿,便换一驿夫快马而行。   行到抚州之时, 已过了八日有余。   快马行至州衙门前,身背文书袋的驿夫从马上滚落下来,嘴唇干得起皮, 说话略微哆嗦,“顾知州。”便将盖印的信函递给了顾长通。   顾长通双手接过,拜了一拜, 才转头吩咐小吏道:“快,将热茶递给驿使。”   小吏手捧茶碗疾步上前。   “多谢。”驿夫跑过渠城一程, 星夜兼程, 甚是疲倦, 接过茶碗一饮而尽。“下官信已送到,告辞。”   顾长通颔首, 捏着信函,回了府衙, 一路直至书房无人之处,才拆开来看。   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一字一句地读过信函。   读罢, 一声长叹。   信上皇帝要招他入京述职,并宣周氏一道入京,名为以商朝廷茶课之策。   如此一来, 他猜得果真不错。   那妇人正是慎王的母妃刘太妃。   顾长通将信函细叠过,放进了书房中的锦盒。   他斟酌半刻,提笔又写一纸书信。   匆匆写罢才走出房门,唤来一个小吏, “速去周家,将此信递予周亭鹤,万不可递予旁人。”   刘太妃如今身在周家骊山茶园。   须得仔细看住。   半月前,他于城中巧遇自青州归返的周亭鹤。   周亭鹤停下车马,特来拜见他。   他起初并未注意到,但尚留在车中的妇人却撩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只此一眼,被顾长通瞧见了。   周亭鹤称那妇人是从青州府洛川一路搭了茶船往渠城的妇人。   可她第一次出远门,到了渠城之后,钱财却被贼人暗偷了去,投亲无门,周亭鹤收留了她,无非多一人口,养在茶园晒茶也罢。   顾长通当日正遇休沐,只着常服,当下听过,未变面色,只赞了周亭鹤数声。   可他回到家中,细细一想,当夜便给皇帝递了急函。   虽然已过经年,那妇人已不是当日模样。   但顾长通仍旧认出了她。   他于京中任职于户部清吏司时,有幸见过先帝于城中出游,匆匆瞥见过辇车之中的刘妃真颜。   当年的刘妃诞下了皇三子萧律,宠冠六宫,城中人人好奇,皆欲一窥真颜。   顾长通见过她。   刘太妃事关重大。   她不在京城,本就蹊跷。   离了萧律的青州,北上渠城,更是奇上加奇。   等待周亭鹤到来的间隙,顾长通便命人先往顾宅送信,准备进京事宜。   待到他和周亭鹤一切安排妥当,真正出发上路,又是两日过去了。   十一月的第一天,京城骤然落雪,冬日的第一场雪。   顾仪立在窗边看雪,纷纷扬扬的雪沫撒在红墙黄瓦之上。   她极目远眺,西面仍旧是重重宫墙,飞檐,斗拱的宫廷。   桃夹见她在窗前立了一会儿了,便道:“司膳司今日遣了人来说,美人问的炒栗的黑沙已是‘养’好了,问美人是否要去试试?”   顾仪回过头,“这就好了?”新摘的栗子好像也不能再等了。   桃夹点头,“前日里高公公还说,万寿节就快到了,各宫都在张罗呢,美人有何打算?”   万寿节……   对啊,已是十一月了。   顾仪自从痛失一千两以后,这段时日一直有些郁郁寡欢。   仿佛不知不觉地就到十一月了。   再过两个月就是新年了……   她不由得轻握了握拳。   “走罢,我们去膳房瞧瞧。”   膳房外间是专门留出来的,供贵人们哪天有了兴致,小试身手的地方。   顾仪上次来这里做过杏花酥饼,因而并不陌生。   掀帘而入,迎面扑来的热气就退却了在外裹挟的霜寒之气。   见到墙边摆着一口铁锅,顾仪脱下身上的黛蓝斗篷递给桃夹,才抬步走了过去。   早有膳房的宫侍迎上前来,“顾美人来了,这‘沙’已养了多日,顾美人若想试试?奴这就把那剥好的栗子送来?”   顾仪点头,“劳烦公公。”   宫侍便将一竹筐的栗子提了过来。   顾仪取过一捧,跟着宫侍的提醒,炒栗。   炒了数回,勉强能看。   她甩了甩微酸的臂膀。   宫侍立刻笑道:“美人累了就歇歇罢,其实不劳美人动手亦可,奴才代劳即可!”   顾仪心里挂念着万寿节,今年她不想写真言之册了。   既然已经送给萧狗子了,就已经送给萧狗子了。   今年就送一道糖炒栗子罢。   顾仪出声道:“劳烦公公再演示一遍,我……再学几日,说不定就学会了……”   宫侍答应一声,立即开始了示范。   *   秀怡殿西偏殿里,赵婉却是在缝制香囊。   她选得是彩蝶双飞的绣像。   素雪看了半晌,不免赞道:“美人技艺精妙,奴婢瞧着,那蝴蝶竟像是真的在飞一样!”   赵婉轻笑一声,“万寿节在即,我欲将此香囊献予陛下。”   素雪笑道:“陛下定是喜欢,定会时时带在身上。这宫里都说,陛下是将美人放在心上的,时有封赏,当日捶丸戏,陛下更是见不得美人平白受了污蔑……落英宫外更是垂怜美人……”   赵婉听得略微失神,手中一时不察,银针猛地刺破了食指,一颗血珠顿时涌了上来。   她立时放下手中绣像,唯恐染上血污。   素雪惊得轻叫,急急递上一块丝帕,“美人!”   赵婉笑了笑,“何须大惊小怪。”   只是轻微刺伤,不过片刻,血便止住了。   她拿起绣像继续刺绣,可心中愈发不安。   皇帝的心思,她看不透。   *   万寿节前夜,皇帝以万寿节为由,罢朝五日,勒令齐霍停官,闭门思过,以正不臣之心。   萧衍下朝过后,往天禄阁中换下朝服,高贵公公将万寿夜宴的卷轴呈上前给他过目。   高贵见萧衍飞快看过后就搁置一旁,面上笑道:“各宫礼单都到了,好些贺礼也都送来了阁中,陛下要先看看么?”   萧衍闻言,面色稍缓,“嗯”了一声,“是何礼物?呈上来。”   高贵公公击掌数声,便有宫人捧着托盘而入。   萧衍步下台阶,按照礼单顺序一一望过去。   丝帕,书简,笔墨纸砚,香囊,还有一个食盒……   见到皇帝疑惑的神情,宫人开口道:“这是屏翠宫顾美人进的糖炒栗子,是顾美人今日亲手做得。”   萧衍揭开盒盖一看,果是一小盘栗子,冒着丝丝热气,盖沿凝结数滴水珠。   他伸手提下了食盒,挥手道:“退下罢。”   *   酉时正,顾仪裹着斗篷迈步进了宝华厅中。   她的座位仍旧被安排在了角落之中。   她人刚刚坐下,一道身影就停在了她的面前。   顾仪只得又站了起来,福身道:“拜见端妃娘娘。”   端妃笑了一声,“顾妹妹晋升美人,还未贺喜妹妹。”   顾仪又是一福,“端妃娘娘大恩,妾身不忘。”   “妹妹言重了,是妹妹应得的。”   顾仪心中更觉古怪,不禁抬眼看了端妃一眼,见她笑过之后,便往上首座处而去。   顾仪立了片刻,复又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因同是美人,齐美人入殿后,坐到了她身旁。   顾仪喜道:“齐姐姐,多日不见。”   齐美人也笑,“我正想抽空去瞧瞧你呢,你上次给我的新的本子,我已托人去印了,回头将银两补给你。”   顾仪泪洒心田,“齐姐姐,大恩!”   齐美人伸手剥开一个福橘,顿时果香四溢,她压低声音说:“不过,这段时日,家中书信往来有些不便,我家虽与吏部右侍郎不亲近,可尚属同宗,过段时日,妹妹若是有新的本子,我再想办法……”   书粉有难,怎么能再为难她!   顾仪点头如捣蒜,“齐姐姐大恩!难处我都明白!放心,我最近也没有再写新本子了……”   齐美人闻言,侧头看了她一眼,眉心蹙得极紧,“妹妹还是左右无事,多写一些罢!就算给我送来读一读,解解闷也行。”   “好……的……”   鼓乐奏响,今夜的表演又开始了。   青纱舞姬旋舞过后,只听鼓点变缓,琴声清浅而起。   顾仪目不转睛地望着高竖台上的梅花桩。   心中默念,久违了,飞天舞。   宫贵人一身水色纱裙自宝华厅朱漆正门而如。   她足尖轻点,跃上木桩。   这是顾仪第一次观赏到宫贵人版本的飞天舞。   不错。   灵动,飞天。   道具也很加分。   不愧是原创舞者。   王贵人坐在一旁,气得脸上微红,紧紧捏住绣帕,犹不敢信。   中秋没跳成,今日万寿节还不死心。   其余诸人则聚精会神地观赏着场中舞蹈。   乐声停下数息之后,萧衍才轻击其掌道:“宫贵人舞艺超群,赏。”   宫贵人面露娇笑,跪地道:“臣妾谢陛下恩典。”   高贵公公使人端了一个托盘递到宫贵人面前。   顾仪好奇地伸脖子一望,仿佛是珠花一类的东西。   她顿时就转开了眼。   耳边却听萧衍问道:“此梅花桩形制甚美,不知是何人所制?”   宫贵人心觉诧异,面上答说:“工匠所几个宫人做了十余日才得了此梅花桩。”   萧衍笑了一声,“工匠所能工巧匠,自然也该赏。”他微微侧目,额前旒珠轻晃,却对高贵公公道:“速去工匠所请人来,让朕见上一见。” 第70章 万寿节二三事   顾仪扭头瞄了一眼上首处坐着的萧衍, 见他脸上露出些许笑意,似乎是真要赏工匠所的人。   难道是剧情点提前了?   原书中,德妃捶丸戏污蔑女主, 后来发现是她自导自演,便是因为工匠所的一个小工匠害怕,无意间说漏了嘴。   女主洗清冤屈, 推动了男女主感情线。   这的确是发生在南巡以前。   顾仪凝眉想了片刻,抬头恰恰碰见萧衍看过来的眼神。   顾仪见他平静地注视着自己,目光却停留了数息。   她心里慌乱了一下, 赶紧别开了眼。   按照萧狗子平素的习惯,一般情况下, 很快就会转开眼, 最多的就是警告地看她一眼。   顾仪开始虚心自查, 她今天又做错了什么吗?   应该没有吧……   难道是生辰贺礼选得不好……   她苦思无果,终于鼓起勇气, 又抬头看了他一眼,却见萧衍已经转开视线, 举盏浅酌了。   好吧,应该是她想多了……   等了不多一会儿,高贵公公就领着四个工匠所的宫人进到宝华厅中。   四名工匠一字排开, 最西侧的站着的是个看上去只有十来岁的小工匠,他尤为紧张,双腿似在打颤, 带起了栗色袍角略略抖动。   “参见皇上,问皇上金安。”   萧衍徐徐问:“今夜梅花桩是你四人所制?”   为首的青衣老工匠朗声答:“回禀陛下,正是。”   “此桩甚妙,赏银百两。”   四人纷纷面露惊喜, 忙不迭地磕头谢恩。   萧衍面上含笑,目光落在最末的小工匠身上,“你……就是原来工匠所里周博公公的徒弟?”   小工匠一听,立刻跪拜在地,“回……回陛下……是奴才。”   宝华厅中诸人不由露出些许狐疑神色。   顾仪将目光投向德妃,见她的面色在烛光下愈白。   耳畔却听萧衍又问道:“你师傅被人打折双手,再也不能使用器具,因而出了宫,倒是可惜了,朕从前见过周公公所制六角宫灯,甚是精妙,不知他的手艺,你学了几分?”   话音清朗,回荡于厅上,可小工匠已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宫正司往工匠所来过人。   他的膝盖打颤得更厉害了,“回陛下……奴才……愚钝,只学了皮毛……”   话音落下,恰遇厅中一曲奏罢,丝竹也停了。   原本安和的氛围倏尔不见。   萧衍笑了一声,“是么,可惜了你师傅一双好手……不过,既有银两,他便是出了宫,也能逍遥自在,你说是么?”   小工匠抖如筛糠,心知今夜他已经无法再隐瞒了。   他连磕了数个响头,“陛下明察,陛下恕罪,奴才……不是……有意欺瞒……当日师傅并没有告知奴才,便走了……奴才……只是偶然见到……见到有人给师傅送了银两……”   萧衍顿觉索然无味,挥手道:“送宫正司。”   小工匠一听,立刻叫道:“是……是落英宫的碧落姑姑来送得银两,是落英宫……”   “皇上!”德妃大惊道。   御前伺候的太监快步上前,捂了他的嘴,左右提了小工匠就往外拖。   德妃听他口中不住呜咽,面红耳赤,急急辩道:“臣妾没有,那小人诬陷臣妾!”她伸出手欲捉皇帝袍袖,却被皇帝不着痕迹地避开。   她只见他脸上浅笑掠过,“德妃今夜累了,先回宫罢……”   “皇上……”   她是真的没有想到皇上会计较这样的小事。   就为了一个婉美人?   德妃望向下首处的婉美人,见她目露惊讶地直直盯着皇帝。   “德妃娘娘,先回罢。”高贵公公走到她身旁低语道,“莫要扫了陛下万寿节的兴致。”   德妃见皇帝并未露出怒意,忐忑地起身告退。   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工匠所宫人,还真能把她拖下水?   她爹是当朝丞相,为了小小奴才,皇帝不会重罚他。   她想到这里,又平静了些。   “臣妾告退了。”   德妃匆匆而去后,复又歌舞升平。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王贵人端着酒盏,轻笑了数声。   一旁的宫贵人却并不看她。   她虽因一舞得了赏,但也瞧出来了,皇帝不过是用此事做个引子罢了。   宫贵人不由得看向了数座之外的婉美人。   这个婉美人真就这般得宠……   顾仪喝了一口热茶。   剧情在线。   柳放一直称病不朝,德妃受罚自然情理之中。   她适才转眼望了一眼赵婉,果然就见她的目光追随着萧衍。   顾仪低头轻握了握手中的福橘。   这一周目的剧情维系比她上一周目可容易多了。   齐美人侧头细看她一眼,“妹妹,可是乏了,此刻戌时早已过半,料想不多时,夜宴就能散了……”   顾仪对她笑了笑。   亥时正。   夜空飘下纷扬雪花。   宝华厅中最后一曲奏罢,宴饮毕。   顾仪披好厚斗篷,捧了手炉,朝外走去。   宫妃大多往东走,只有她一人住在西苑。   桃夹跟在她身后,两人穿过御花园石径就走到了漆黑一片的西苑廊道。   两侧朱墙高竖,透不出半点光来。   幸而桃夹提了一盏明亮的灯笼,两人踩过积雪,脚步声细细密密。   顾仪心中有些害怕,催促道:“我们还是快些走!”   两人越走越快,两道脚步声交错,更急。   过了一会儿,身后却忽地传来两道更快的足音。   皮靴踏落雪,咯吱咯吱。   有些骇人。   顾仪打着灯笼,回身一望,看清了风雪里走来的人影。   她的小心脏才落回了实处。   高贵公公走得人都有些微喘,先前一路追赶,见前头顾美人走得鬼撵似得快,幸而皇帝脚步快。   这才追上。   “顾仪。”萧衍走到近处,唤了她一声。   顾仪不禁笑了一下,蹲身福道:“问陛下安,贺陛下生辰,祝陛下心想事成。”   萧衍站定,顾仪见他身上披着的黑斗篷也已经落了细雪。   屏翠宫的正门就在十数步开外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陛下,不若去屋中坐坐,等一等雪停。”   高贵公公闻言,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长进了。   他举着灯笼,快走了两步在前引路,“陛下,美人,快进屋吧,外面可冰天雪地的。”   进到屏翠宫中,萧衍便脱了身上的斗篷,撩袍坐下,顾仪动手解了自己的斗篷,问:“陛下饮茶么?”   萧衍却侧目望向高贵。   高贵公公当即心领神会道:“奴才带着桃夹去茶房,陛下和美人在花厅先坐一坐。”   顾仪“哦”了一声,才坐到了萧衍身旁的方背椅上。   夜已经深了。   二更鼓敲过。   只两声,就沉寂了下来。   雪花落地仿佛是没有声音的。   顾仪没来由地有些紧张起来,她不甚利索地摸出腰间的丝帕,递给萧衍,“陛下,发梢落雪了,还是擦擦罢。”   萧衍看了一眼,接了过去,却不开口,只抬手随手擦了擦鬓发。   顾仪见他剑眉星目,暗褐色的瞳仁朝她望来,连忙别开眼,自顾自地弯腰将脚边炭盆挪近了些,嘴上问道:“陛下,还冷么?”   萧衍垂眼,见她手足无措地摆弄炭盆,忽觉好笑,“朕不冷。”   见她果然一顿,才直起身来,面露尴尬,笑道:“不冷就好。”   萧衍笑了一声,将丝帕还给她,“你的头发也湿了。”   顾仪接过,抬手拆了几朵花钿,胡乱擦了擦头发,只听萧衍忽道:“你送得栗子很好,朕很喜欢。”   顾仪一愣,停下动作。   忽而惊觉,她好像……还从来没被萧衍这么直白地夸过。   她是不是膨胀了,是不是听错了……   “陛下说真的?”   “自是真的。”萧衍看着她的眼睛道。   顾仪脸上一热,“区区小事,不足挂齿,陛下喜欢,臣妾就十分欢喜。”   萧衍轻笑,“溜须拍马之辈。”   顾仪心中突然跳快了一拍,沉默一瞬,才转过话头问:“陛下今日生辰许过愿了么?”   萧衍想了想,“并未。”   顾仪闻言,忽地站了起来,“臣妾屋中还有一盏天灯,若是陛下不嫌弃,可以拿来许个愿望,此时此刻,尚还是陛下的生辰之日。”   萧衍见她回身果真捧了一盏天灯来,抱在怀里,“你为何会有天灯?”   顾仪老实道:“臣妾上月生辰,放过天灯后,这一盏是剩下来的。”   萧衍胸中微动,“你上月生辰?”   顾仪一笑带过,“嗯,臣妾去取笔墨来,陛下许个愿罢。”   见她真煞有其事地捧来笔墨,萧衍便没有出言拒绝。   他想了须臾,在灯上写下,‘河清海晏’四字。   好吧。   不愧是一代帝王。   顾仪又取了烛台来,小心翼翼地引火点燃了天灯中的烛火。   萧衍见她眼中倒映烛火,笑意荡漾开来,捧着天灯,站到了门前檐下。   “陛下现在就可去庭院里放灯了。”   他依言起身,走过去接了她手中的天灯。   手指触到她的指尖,微凉。   他轻声一笑,随手一扬,那天灯飘飘摇摇而上。   萧衍抬头看了半刻,那天灯飞得高了些,灯上的河清海晏四字便模糊起来。   他的脑中却忽然浮现出了另一盏天灯的模样,灯上仍旧是自己的笔迹,可写着的分明是“长命百岁”四个大字。   瞬息之间,萧衍只觉太阳穴针扎一般地疼了起来。   顾仪见他原本好好地,却忽然以手扶额,长眉紧蹙,“陛下怎么了,这是头疼么?”   好像……萧衍之前就疼过一回。   她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进屋坐下吧。”   该不会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罢。   顾仪想到这里,心头一落。   她扶着萧衍坐下,见他表情似乎是真在忍受着极大的苦楚。   她追问道:“陛下,要不要躺一会儿?”   不会是……真的不治之症吧……   剧情要不要这么狗血啊……   心中却不禁愈发担忧起来。   她扶着萧衍,就进了寝殿,看他躺到榻上后,面色似有缓解。   “臣妾这就去看热茶好了么?”   萧衍见她面露担忧,五指也不由得紧紧地拽住丝被,于是宽慰她道:“你不必担心,此头疾是旧疾了,熬过这一时半刻就好了。”   旧疾……   她怎么不知道……   这是哪门子的旧疾?   哪天得的旧疾?   “那陛下……现下好些了么?”   萧衍只觉那惊痛渐消,颔首道:“好些了。”   顾仪旋身而去,“臣妾这就去取茶来。”   她转出门正迎上端茶来的高贵公公,她接过托盘中的茶盏,急问:“陛下头疾犯了,高公公,这可如何是好?”   说完,只见高贵公公一脸习以为常道:“陛下用些茶,睡一觉,就会好些。”他继而笑道,“如此一来,今夜就烦劳顾美人照拂陛下了……”   顾仪见高贵公公说得真这般云淡风轻。   看来,真是什么旧疾了……   顾仪应了一声,一头雾水地端着茶盏进了寝殿。 第71章 熟悉的配方   顾仪撩开床帐, 将茶盏递给萧衍。   “陛下,先用茶罢……”   然后,我们来聊一聊你这个头疾, 是不是影响剧情的存在……   见他只是撑着手肘,略微起身接过,饮过一口。   她仔细打量他的神色, 仿佛是好了一些。   “臣妾替陛下摘下发簪罢,这样躺下也会舒服一些。”   萧衍不动,任凭她伸手摘了发间的黑木簪。   顾仪顺势摸了一把他的头发, 温润的,尚留有水气。   她于是俯身拿了榻上的布帕替他擦了擦。   萧衍却忽然伸手捉住了她的手腕, “朕自己来, 你也早些安置罢。”   握住她的掌心滚烫, 顾仪不得不停下动作,轻轻地“嗯”了一声。   萧衍很快就松开了手, 自顾自地擦过头发,才脱去了身上的外袍, 只留中衣。   顾仪见状退出床帐,走到寝殿中的屏风之后,拆了发髻, 也换上中衣。   她走过小半圈,吹灭了寝殿的所有烛火,才摸上了榻。   栖身于一片黑暗之中, 顾仪就不那么紧张了。   三更鼓敲过。   她缓缓地翻身,打算和萧衍促膝长谈一下这个莫名其妙的头疾始末。   可一只手却忽而揽住她的右肩,止住了她的动作。   下一刻只觉脖后气息绵绵。   顾仪心跳一下飙升一百八。   萧狗子!你不是有头疾么!   “陛……陛下……”   微凉的,柔软的触感轻落于耳后。   “顾仪……”   熟悉的, 暗哑的语调响在耳畔。   顾仪下意识地放松了下来。   窗外雪影疏疏密密,时而疾落,时而轻扬。   顾仪眼前雪光微晃,她固执地翻了个身。   与萧衍面对面,鼻息相闻,四目相对。   借着投入纱帐的光澜,她看清了他的一双眼桃花眼,灼灼。   眼尾泛着她印象中的略微妖冶的薄红之色。   萧衍,每每在这种时刻,总是会显露出难得的脆弱。   她低低地笑了一声。   我好想你啊。   她俯身去亲吻他的嘴唇。   雪夜静谧,扑簌簌落下的雪花无声地坠地。   是冬日里独有的温柔。   *   顾仪一觉醒来,榻上已经没有别人了。   窗外天光大亮,雪好像是停了。   她翻了个身,等了片刻,才起身唤了一声“桃夹”。   桃夹闻声而至,手上捧着红漆托盘,微笑道:“美人醒了?”   “嗯,你手中的是安神汤么?”   桃夹掀开床帐,将盛满褐色的药汁的白瓷碗递给她,“美人英明,正是安神汤,陛下怜惜美人,此汤药可去痛安神。”   顾仪蓦然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苦得她小脸皱作一团。   桃夹忙又给她递了一杯热茶。   饮过热茶,嘴里的苦味淡了些。   “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近午时了。”桃夹补充道,“陛下今晨巳时过后才离去得,见美人尚在安睡,便没有叫醒美人。”   顾仪点点头,“嗯,知道了,备水沐浴罢。”   *   五日过后,皇帝下旨,落英宫德妃,窃弄威权,德不配位,剥“德”之封号,降为柳嫔,于落英宫中闭门自省三月。   此罚不可谓不重。   阖宫皆惊。   一刻过后,皇帝又下一旨,念及秀怡殿婉美人捶丸戏蒙冤,擢升为婉贵人,以示抚慰。   一石激起千层浪。   秀怡殿西偏殿前一时之间门庭若市。   宫妃纷纷上门,口中恭贺婉贵人。   婉贵人,短短数月之间,自浣衣局宫婢擢升为婉贵人。   实在是皇恩浩荡。   桃夹去了一趟膳房提早膳,便听说了此事,很是不平。   “为何单单赏了秀怡殿的那位,美人,不也蒙冤了么?捶丸戏之时,还损失了一千两赏筹呢……”   扎心了。   顾仪原本都自觉看淡了,如今桃夹旧事重提,她只好一声长叹,“往事休要再提!”   都是剧情,没什么可说的!   桃夹垂下头给她摆膳,嘴里嘟囔道:“宫里现在人人都说婉贵人何等风光,何等受宠,可依奴婢来看,才不是呢!陛下不过是觉着新鲜罢了……”她复又抬头,鼓励顾仪道,“陛下还是怜惜美人的!”   顾仪笑了一声,提起几上竹箸,“不说这些了,这十二月眼看就快到了,宫里的小肥羊都备好了么?”   桃夹闻言,笑眯眯地答道:“回美人,今日奴婢去膳房的时候,还特意问过此事,说来也怪,往年草原进得小羊早该到了,可今年却迟迟未到,不知是否是因为北地下大雪,才在路上耽搁了……”   顾仪“哦”了一声,不再追问。   她用早膳一向都晚,等到桃夹收拾完食盒,都已经是巳时三刻了。   屏翠宫门外却来了个御前的青衣宦官,“问顾美人安。”   顾仪见到来人,心中一喜。   是不是萧狗子终于良心发现,要给她补银子了!   她连声道:“公公不必多礼,快,快请进来。”   青衣宦官行到近前,顾仪才看见他两手空空。   “公公今日来所为何事?”   青衣宦官揖道:“皇上特派小的来传话,说顾美人上次做得糖炒栗子甚妙,今日还想用,让美人,午时三刻送到天禄阁……”   什么?送糖炒栗子,还要定时送?   不补银子也就算了,这当她是什么?   顾美团么?   顾仪心里不高兴,面上还是崩出个假笑,“原来如此,可公公有所不知,上回送来的栗子早用完了,这会儿时辰怕是也有些来不及了……”   没想到,那宦官脸上一笑,“美人放心,膳房知道美人爱吃栗子,肯定常备着,今日时辰是有些急,但美人大可不必自己亲动手,到膳房里挑个机灵点儿的,做予美人交差,到时,美人自捧了食盒来天禄阁便是。”   这一番大费周折的,为什么不自己点个栗子送天禄阁。   顾仪憋住没问,只颔首道:“谢公公提点,我午时三刻自去。”   她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披着嵌毛的桃色斗篷就先往膳房去了。   午时三刻。   顾仪踩着点,捧着食盒,立到了天禄阁外。   高贵公公甫一见到她,就微笑道:“顾美人,且站一站,陛下正在议事。”   顾仪犹记得上次就站了一个时辰,她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她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可是这一回,只站了短短片刻,就见十步开外的天禄阁大门敞开了。   其间走出来一道人影,身穿从五品大红纻丝官府,头戴一顶乌纱黑帽,手持竹笏板。   他扭头一看,恰也望见了顾仪。   顿时眼中大亮,眉睫一弯,可可爱爱。   顾爹。   顾仪捧着食盒,惊讶得张大了嘴,“阿……爹……”   这是什么情况,为什么顾爹会在这里?   她是不是在做梦?   顾仪眨了眨眼,定睛一看。   果然还是顾长通!   顾长通回身望过一眼,才转回头朝顾仪走来。   他行到近前,轻振衣袍,开口道:“问顾美人安。”   顾仪适才如梦初醒般,“也……问……问顾大人安。”   顾长通抬头仔仔细细地瞧了她一眼,见她似乎比在家中时瘦了不少。   一时竟有些凝噎。   顾仪见他眼角垂下,立刻出声问道:“顾大人,此番为何入京?”   顾长通复又笑了一声,“微臣进京述职,有幸得见圣颜。”   “原来如此。”她缓缓点头道。   怎么回事?   这个剧情怎么回事?   为什么剧情又变了?   顾仪见到顾长通,心中虽有些欣喜,可越是想,越是忐忑不安。   顾长通正欲开口,他身后的大门处,却又走出来另一道人影,着无品级的鸦青常服,头竖玉冠,清癯玉立。   顾仪乍见此人,喉头一紧,不禁瞪大了眼。   欲哭无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这个没有番位的周亭鹤也来了!   是不是天要亡我!   顾长通见顾仪神色一变,立刻旋身,看见了自门中出来的周亭鹤。   他眉心微蹙,不着痕迹地挪了挪位置,妄图挡住顾仪的视线。   此刻再不能久留了。   “此番进京,有些匆忙,今日恰巧遇见,微臣便也不耽误美人了……”   顾仪读懂了顾长通眼中的不安。   她连忙收回视线,只垂首道:“顾大人,慢走。”   顾长通不舍地又看了她一眼。   隔着数步之距,周亭鹤见顾仪披一袭桃色斗篷,亭亭玉立。   她在与顾知州。   可他不能走近,只能望过她几眼。   见到顾长通迈步下了台阶,一旁垂眉立着的高贵公公适时出言提醒道:“周公子,与顾大人同行罢,前几日阶上落了雪,小心脚下才是。”   顾仪只管捧着食盒,绝不敢东张西望。   待到二人走远,高贵公公才转头笑道:“顾美人,进殿罢。”   顾仪应了一声,深吸几口气,进到天禄阁中。   “臣妾拜见陛下,问陛下安。”   “起来罢。你方才见到顾知州了?”   顾仪浅笑道:“陛下大恩,臣妾确与顾知州攀谈了数句。”   她说罢,抬头看了萧衍一眼,见他着明黄龙袍坐在书案之后,头上却未戴翼善冠,只竖髻,发间斜插了一柄通体碧绿的玉簪。   顾仪心中莫名发虚。   见他神色却是如常,她笑了一声,“陛下要尝尝这栗子么?”   萧衍看向她,忽而道:“你与顾知州倒是眉眼相似。”   顾仪心说,这不是废话,面上却说:“陛下果然明察秋毫。”   萧衍轻笑一声,“把栗子呈上来罢。” 第72章 丹鞑   顾仪揭开盒盖, 见那颗颗饱满的栗子冒着热气,便快步上前,走到了萧衍的桌边站定。   她眼风一瞄, 就瞄到了桌上半开的一幅卷轴,仿佛是周氏茶园舆图,旁侧密密麻麻地写了几排数字, 卷轴一角方有寥寥几笔字。   察觉到萧衍抬头看了她一眼,顾仪立刻调转目光,直视他的目光, 笑兮兮道:“臣妾此际就给陛下剥一个栗子?”   萧衍见她笑起来眉弓如月,顾盼生辉。   今日顾仪, 似乎尤为伶俐。   或许真是因为见到了久别不见的家人才这般欢喜……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 任由她立在身旁剥栗子。   鼻尖甜香萦绕。   顾仪略微侧过身, 手中慢慢地剥着栗子,不动声色地继续去瞄那茶园卷轴。   只见卷末龙飞凤舞地写着“榷茶之法, 计株纳课”等字眼。   她认得,是萧衍的笔迹。   这是朝廷茶课之法。   她暗舒一口气, 稍感心安。   剧情看来在线。   顾爹和周亭鹤此番进京,此茶课剧情线虽然提前,但应该不算是剧情大变。   书中的大幕朝与北面的草原丹鞑素有以茶易马的传统。   萧衍推行榷茶之法, 除开征收茶税充作国用之外,实则上是以茶法笼络,控驭丹鞑。   由大幕朝廷统制以茶易马, 限制私茶交易。   其实就是利用一只看得见的大手调配供需。   茶贵马贱。   丹鞑食腥肉,饮茶可解腻消热,数年之交,大有仰仗之势。   想到这里, 顾仪不由得敬佩地看了一眼萧衍,狗子果然是搞经济学的一把好手。   计亩征银,计株纳课。   对内整肃,对外掠夺。   在银钱管理方面,他唯一宽容的,或许就是纵容高贵公公在后宫敛财。   第一奸宦,积年搜刮后宫民脂民膏。   现在,当她细细想来,搞不好狗子也是有分成的。   好一出连环套娃术。   瑞思拜。   萧衍见顾仪忽而停下手中动作,以一种十分古怪的目光打量着他,“怎么了?”   顾仪抿唇一笑,“没什么……”她将剥好的栗子,摆在手心,往前一递,“臣妾剥好了。”   萧衍低头一看,栗子数虽是不多,可她的掌心已是有些发红。   他伸手捏了一颗板栗,指尖轻触她的手掌,确实隐隐发烫。   他长眉微蹙,问道:“你的手疼么?”   顾仪方才牵挂剧情,全身心地解密卷轴,如今听他一问,才后知后觉地摸了摸掌心,“好像是有些疼,兴许是板栗太烫了。”   萧衍看过她一眼,忽然起身,走到身后的立架上取下一盏细长白瓷瓶,捉过她的右手,替她上药。   顾仪浑身一僵,只觉清清凉凉的药膏在手心荡开,她不由得凑近了稳了稳,有股薄荷的气味。   “多谢陛下,臣妾不疼了。”见药膏已敷好,她就将手抽了回来。   萧衍扫了一眼盘中还剩大半的栗子,“这栗子不必剥了……”   顾仪点点头。   两人默然对立片刻。   萧衍的目光不禁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几丝乌发轻落于鬓旁。   他刚想抬手去拨,却听她期期艾艾道:“臣妾想问一问陛下,顾知州他……他要在京城呆多久?”   萧衍垂眸摆弄手中瓷瓶,“茶课一事繁复,抚州茶园甚广,编佥茶户,专办茶课非一日之功,顾知州与户部,吏部又多事相商,或许……年后才会启程回抚州。”   顾仪呆了呆,没想到萧衍这么开门见山,她索性又问:“那周氏茶庄便是遴选的茶户么?”   不然,她就实在想不通,一个没有番位的大哥为什么要进京?   萧衍望着她的眼睛,笑了一声:“周亭鹤搭救刘太妃有功,自然要赏……”   “啊?”什么?顾仪愣在了原地。   萧衍却不再多言,只放下手中瓷瓶,撩袍坐回了方背椅上。   顾仪立在一旁不动,看了一会儿他的碧玉发簪,思索了数息,一咬牙,开口缓缓道:“臣妾……有一事要禀明陛下。”   萧衍见她眼帘垂下,睫毛轻眨,脸上的笑意竟也淡了。   “坐下罢。说来听听。”   顾仪在他身旁坐定,轻咳一声才道:“臣妾其实从前就见过那个周亭鹤公子……”   萧衍眉心一跳,耳边却听她徐徐又道:“臣妾年少无知时,曾经与周亭鹤公子见过数面,也曾寄笺往来……”   顾仪一面说,一面去看萧衍的神色。   见他只是平静地凝视着她,她放松了下来,坚定了语气道:“但那都是臣妾年少无知时的种种行径,算不得真,臣妾自进宫以来,就早已忘了周亭鹤公子了……”   她说完,却见萧衍没反应,于是只好继续又说:“今日臣妾想要禀明此事,不过是不想与陛下因此事生了嫌隙……”她又抬眼看了萧衍一眼,“陛下……”   只听萧衍终于缓缓地“嗯”了一声。   等了小半刻,顾仪才听他浅笑一声:“今日既见过了顾知州,顾美人便回去罢。”   顾仪顿了顿,见他面色如常,便起身蹲福道:“臣妾告退。”   走到天禄阁外,她扭头就看见立在阁外的高贵公公正以一种极为复杂的神色凝望着她。   顾仪不明所以地望了回去。   高贵公公笑了半声,“顾美人,慢走。”   佩服!   顾仪沿着回廊走了数步,才渐渐回味过来高贵公公的眼神。   难道是说她……不该提么?   顾仪摇摇头,在心中安慰自己,她都说得这么坦白,这么诚恳了,应该没问题罢……   一刻之后,待到顾美人的身影已经绕过回廊再看不见,高贵公公就听见阁中传来数声大响。   他脚步飞快地进殿查看,只见那紫檀木的食盒已经跌落于玉阶之下,里面的白瓷盘摔得四分五裂,栗子滚落,一地狼藉。   高贵公公心中一惊,揖身道:“奴这就唤人来收拾……”   久未闻回音,他斗胆抬头一看,皇帝坐在案几之后,面色沉郁。   “明日传周亭鹤觐见。”   高贵公公躬身再揖,口中称“是”。   申时正。   采薇殿后,齐殊将手中最后一张白绢燃尽,火舌舔过,只留黑灰。   玉壶见状,立刻去扑盆中残余的火星子。   “万寿节刚过不久,娘娘这祭盆莫要摆久了。”   齐殊冷笑一声:“祭奠亡人,也不过片刻功夫,谁能知道,这采薇殿,皇帝还会来么?”   玉壶心知她近日心情定是煎熬,“奴婢失言,娘娘恕罪。”也不敢再劝了。   齐殊发过邪火,只在原地又站了一阵,直站到青烟散去,了无痕迹,才旋身回到寝殿之中。   妆镜台前摆了一双茶色丝缎手套,她细致地戴好,才伸手打开宝匣,取出其中一个剔红圆盒。   她打开盒盖,里面躺着一柄手掌长的乌木簪,簪头镶嵌着一颗圆润的红珠。   玉壶奉茶入殿,见到那乌木簪,不由赞道:“娘娘果是好眼光,这簪头换过,更好看了。”   齐殊凝眸不语。   玉壶将茶盏放下,又看了一阵,忽道:“这乌木红珠发簪,奴婢瞧着,倒是与先前陛下赏给顾美人的红宝玉梅花簪颇有些相似呢……”   齐殊扭头看她一眼,笑了起来,“是么……”   玉壶见她复又赏玩片刻,便将那乌木簪放回了剔红圆盒,收入宝匣。   她出声问道:“近日秀怡殿婉贵人得封,各宫娘娘仿佛都给赏了,娘娘要赏么?”   赵婉。   齐殊停了片刻,“赏一对玉镯,送去秀怡殿给婉贵人。”   酉时过后,顾仪收到了来自抚州顾家的家书。   顾夫人早在半月前,在顾长通出发之前就给她递了这一封书信,告知顾长通进京一事。   可顾长通行路急,人比信还先到。   顾仪接到家书,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   信中与她今日所见不差,说得是顾长通进京一为计亩征银之策,二位朝廷茶课。   自然没提刘太妃。   刘太妃既然跑了,没去青州投靠萧律,反而到了抚州。   顾仪不禁想,看样子,青州真的就要打起来了。   翻过年后,就是南巡了。   她低头又继续去读顾夫人的家书,第二页的内容大多是家中家常。   包含了顾昭念学得了甲字,顾宅添了什么花木等内容。   读来也十分有趣。   信末,顾夫人还提了提,明年顾爹三年考满在即,若是得‘称’,兴许可以进京应卯,畅想了一下一家团聚的场面。   顾仪笑着看完,就将书信收进了案头的锦盒。   隔日一大早,刚过辰时,天色还不见亮。   在城中客栈歇脚的周亭鹤就已衣冠齐整地走出了房门。   客栈外,早已站了两个青衣宦官迎他进宫。   “周公子随奴由朱雀门进宫,早朝过后,陛下就在天禄阁见公子。”   周亭鹤颔首,一揖道:“多谢二位公公,今日陛下传召,可是为了昨日茶户一事?”   其中一个青衣宦官笑道:“奴这就不知了,公子去了便知。”   周亭鹤心中不由得忐忑起来,他竭力笑了笑,迈步登入车辇。   昨日一收到传召,他便告知了顾长通。   可顾长通却并未被召见,皇帝今日要见的只他一人。 第73章 蒹葭   一路马蹄声若雨, 行过城内长街,车辇停于朱雀宫门外。   周亭鹤下辇沿着狭长的甬道缓缓前行,抬头方见东边旭日初升。   红日照耀一重又一重的碧瓦朱檐, 望不到尽头。   这个地方,顾仪本不想来。   当年进京备选,顾仪本不欲北上。   昨日天禄阁外匆匆一瞥, 他见顾仪头簪宫妃花钿,迎风立在阁外,面目虽是如故, 可她的眉间神色却未见欣喜。   即便是乍遇顾长通,她眼中流露出的仍是隐隐担忧。   顾仪在宫中大概过得并不快活。   若非是他, 顾仪便不会进宫。   周亭鹤一念至此, 袖中的双拳不由紧紧握住。   若是顾仪没有进宫……若是如此……   引路的青衣宦官回首, 见周亭鹤垂首缓行,适时出声提醒道:“周公子, 往前再走小半刻就是前殿了,这会儿时辰到了, 陛下刚刚下朝,大人们皆要由此道出宫,周公子加快脚步, 陛下在天禄阁等呢……”   周亭鹤闻言,回过神来,“多谢公公。”便随之加快了步伐。   高贵公公立在天禄阁外, 见周亭鹤迈上丹墀,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果真是个俊俏的白面书生。   啧。   他脸上堆笑道:“周公子且等片刻,容奴前去禀报。”   周亭鹤一揖,“有劳高公公。”   高贵公公笑了笑, 旋身进了天禄阁,皇帝正坐在殿上,一身明黄朝服未脱,胸前五爪金龙,龙目圆睁。   他此刻既未翻书,也未执笔,只是坐着,好整以暇地等着周亭鹤。   高贵公公刚要开口,就听他问道:“周亭鹤来了?”   高贵公公笑了一声,“回陛下,正是。”便在殿前的红漆柱子旁站稳了。   心中暗叹,咱家今日看热闹不嫌事大!   “宣进来。”皇帝出声道。   高贵公公侧身,正欲高声一唱,却听皇帝道:“你出去。”   高贵公公心中失望,躬身退到阁外,对周亭鹤道:“周公子,进去罢。”   周亭鹤轻振衣袖,垂首入殿。   两扇殿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地合拢。   他跪地拜道:“草民周亭鹤参加皇上。”   萧衍凝视阶前之人,昨日并未细看,此时一见,便见其样貌清癯,气度轩昂。   周亭鹤。   鹤骨松姿么……   周亭鹤跪拜在地,久不闻其声。   等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才听皇帝缓声道:“平身。”   “谢陛下。”   周亭鹤起身,微微抬眼,见皇帝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你是抚州人士?”   “草民……原生于青州,幼年举家迁往抚州,住了十余年,算作抚州人士。”   “你为何不入仕,可曾考官?”   周亭鹤不知皇帝为何有此一问,想了片刻,才答:“商贾虽是末流,可草民觉得从商更是自在。”   自在……   萧衍面色愈暗,顾仪原本喜欢得就是他的自在么……   “你……可曾婚配?”   周亭鹤怔愣须臾,心中不安油然而生,以实相告:“草民尚未婚配……”   “那可曾有过婚约?”皇帝徐徐又问。   周亭鹤双目轻合,心中已是明了。   皇帝知道了他与顾仪的旧事。   是顾仪告知于他的么?   见周亭鹤此刻沉默不语,萧衍胸中压抑的怒意陡然而起。   原来如此。   顾仪说得那般坦坦荡荡,轻描淡写,他本不该追问。   可……他就是想再见一见周亭鹤,听一听顾仪口中所谓的年少无知,   是何等……情愫。   大殿之上寂寂然无声,沉默愈久,周亭鹤愈觉殿上无声的压抑如山雨欲来。   他躬身再拜,“草民并无婚约,草民虽与顾……美人,确是旧交,可并未论及婚嫁,是草民无福……”   萧衍看他低眉顺目,面无血色,“朕听闻,顾仪曾寄笺于你,那……书笺尚在?”   周亭鹤唯有再拜,却不再答话。   萧衍胸中怒火更盛,“你若不言,便是欺君。”   周亭鹤背脊僵直,默立半刻,“尚在。”   萧衍太阳穴突突一跳,一种全然陌生的戾气紧紧包裹着他。   妒忌。   他历来最为憎恶的,萦绕宫闱的妒忌。   他只听自己的声音冷冷然,问道:“那笺中所写,你可记得?”   记得,他当然记得。   顾仪寄托于《蒹葭》的衷肠,顾仪往日的情意,他从不曾忘。   周亭鹤听到几声足音轻响,皇帝已迈步走下了台阶。   明黄的袍脚就在眼前。   他躬身长揖,久久不起。   皇帝居高临下地一字一句又问:“笺中所书,你说予朕听。”   甫一听到他的语调,周亭鹤背心蹙凉。   他嘴唇翕动,半晌,方一字一句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他念罢,耳畔唯闻皇帝朗声一笑,“蒹葭……”   蒹葭。   萧衍只觉喉头苦涩弥漫。   此一曲蒹葭。   他原以为顾仪是不善言辞,因而寄笺所书便是秋栗赋一类的书笺。   熟料,她并非不善言辞,只是不愿说予他罢了,只是敷衍他罢了。   好一个年少无知。   好一个蒹葭苍苍。   周亭鹤立在原地,抬眉一窥,便见皇帝面色凛若冰霜,他甚至感受到了皇帝身上霍然而起的杀意。   他立时埋下头去,“陛下息怒。”   周亭鹤忐忑以待,躬身等了良久,皇帝却忽然拂袖而去,徒留他一人立在天禄阁中。   又过半刻,身后殿门“吱呀”一响,高贵公公走到了他身旁,“周公子今日回去罢。”   周亭鹤长舒一口气,直起身来,腰背早已僵硬不堪。   高贵公公笑道:“公子出汗了,擦擦罢。”   周亭鹤伸手一摸,果然摸到脖颈之后全是冷汗。   *   午时刚刚过,桃夹便去膳房领了午膳,快步回到屏翠宫,见到顾美人正在花厅中喂鱼。   天气渐凉以后,顾美人就将庭院水缸里的几尾小鱼挪到了屋中,用一个白瓷浅缸养着。   虽是小了些,可那鱼儿也不大,倒也游得畅快。   顾仪见桃夹一进门,就问道:“今日膳房仍旧没有小肥羊么?”   桃夹摇头,“膳房的师傅说,司膳已去报过,说是年前都没了。”   顾仪“嗯”了一声,三两下喂光手中鱼食,用丝帕轻轻擦了擦手,又问桃夹道:“上次你说得御花园马房,这几日可还有空,我闲来无事,便想去练练骑马……”   桃夹放下食盒,惊诧道:“美人还真想去骑马呢,这会儿天冷,骑马可受罪了。”   顾仪笑了一声:“御花园里的马场不大,跑上几圈也不过一会儿功夫,这会儿练练,待到春日,便可去坡上纵马,岂不美哉……”   桃夹只得应道:“那奴婢明日就去马房问问,选一匹温驯的母马给美人练手,还得去司制司新领骑服……”   顾仪点头,见桃夹取出食盒中的几道菜式。她伸手摸了摸圆肚汤盅,已是有些微凉。   桃夹见状,面露为难,“西苑着实偏了些,离膳房有些远了,又是冬日,汤便有些凉了,美人且等等,奴婢放到炭盆架上先温一温。”   顾仪捧着汤盅起身,顺手摆到了炭盆架上,“这会儿天冷,等开春了就好了……”   桃夹犹犹豫豫,开口说:“美人既已回复了品级,为何不求陛下将美人挪出西苑?”   自然是因为西苑地处偏僻,远离是非。   顾仪不想卷入无端宫斗。   “屏翠宫不是挺好么?枇杷树今年就结了果,隔壁院墙里的樱桃更是竹竿一薅,就能取一把,甚妙。”   桃夹叹了一口气,“今日奴婢听闻,陛下就赏了新封的婉贵人蒹葭殿,蒹葭殿久未住人,婉贵人住进去,就是一殿之主,并且离前殿极近……”   顾仪没有半分惊讶,毕竟都是剧情。   桃夹见她脸上毫无波澜,惊奇道:“美人有所不知,蒹葭殿原本是先高太后的旧宫,婉贵人得了此殿,宫中流言四起,皆言此乃莫大荣宠,更是圣恩……往后……”桃夹咬唇问道,“难道……难道美人真就不在意么?”   顾仪立在炭盆前,用铁钳将盆中一块将灭的银丝炭拨弄了一翻,“人各有命,有些事情强求不来。”   她说罢,就望向桃夹笑了笑,“桃夹从前去过蒹葭殿么?那正殿大么?”   桃夹一愣,也笑道:“奴婢确实曾有幸去过,蒹葭殿堂明亮,比落英宫还要宽敞许多……”   “甚好……”顾仪笑了一声,将已温好的汤盅用锦布包了,端了起来。“用膳吧。”   蒹葭殿婉贵人,于六宫之中,风头更是无两。   戌时三刻,蒹葭殿灯火通明。   殿前新挂的八盏六角宫灯随风轻扬。   素雪带着殿中宫婢点完最后一箱衣物,才转身进殿,将各宫送来的礼单呈与婉贵人过目。   赵婉着一袭新制的秋香色袄裙,坐在偌大的蒹葭殿正殿,心绪难平。   圣恩加身,即便是她心中所求,也实在是……辗转难安。   皇帝昨日一道圣旨赏她贵人份位,她今日前去谢恩却未见圣颜。   今日巳时过后,又是一道圣旨赏她蒹葭殿。   一个贵人做了一殿之主,虽也有王贵人的先例,可在众人眼中,她只是个浣衣局宫婢出身,如何与王氏相提并论。   赵婉越是细想,越是不安。   素雪进殿之后,蹲身一福道:“贺喜贵人新迁,各宫娘娘都备了礼。”说着便将礼单递给了她。   赵婉接过一看,端敬德淑四妃皆有赏,往下便是贵人,美人。   她看过一轮,却不见顾仪的名字,“屏翠宫顾美人近来如何?”   素雪笑答道:“西苑甚是偏远,或许顾美人此刻还不知娘娘新迁呢……”   赵婉凝眉思索片刻,开口道:“明日你去一趟屏翠宫,请顾美人来,就说我欲与她叙叙旧……” 第74章 婉贵人   隔日巳时将过, 蒹葭殿便来人唤顾仪前去拜会婉贵人。   蒹葭殿面阔五间,置于落英宫之前,与前殿只隔了一条狭长的甬道和一重宫门, 若是步行而往,也不过半柱香的时间。   因为昨日下了一夜疾雪,顾仪便披了一件檀色厚斗篷, 捧着手炉行到了蒹葭殿外。   眼前楼阁巍峨,她抬头方见青瓦上已覆新雪,白一层青一层, 最上一层雪沫子经朝阳一照,化了开去, 沿飞檐下落, 滴到一半凝结成数条冰棱, 根根晶莹剔透,若凛冽冷剑倒悬。   顾仪仅在殿外站了小半刻, 就被请进了蒹葭殿正殿之中。   脚下青砖被抹得锃亮,低头细瞧, 仿佛能映出她的人影来。   赵婉坐在上首处一张紫檀木雕花椅上,朝她一笑。   顾仪福身道:“问婉贵人安。”   赵婉笑言:“顾美人不必多礼,过来坐下罢。”   顾仪起身, 依言坐到了她身旁的方背椅上。   一坐下,她就闻到了一股茶香和着果香。   素雪立在身后,替她倒了一盏茶, “顾美人尝尝,这是我们贵人自己调得果茶,冬日里用着最是暖身。”   顾仪接过,饮过一口, 尝出了橘子的香味,不禁莞尔:“果是好茶。”   赵婉见她双肩微落,便道:“今日我唤顾美人来,无非是想叙叙旧,自当日湖畔偶遇,我与顾美人还未曾好好说过话……”   顾仪放下手中杯盏,笑问:“说起来已是过了数月,婉贵人是有话要问?”   赵婉轻轻挥手,素雪便乖觉地退出了殿外。   殿中就只剩了她与顾仪二人。   赵婉慢慢饮过一口茶,端详顾仪,半晌,才问:“当日顾美人故意掷玉?是为了什么?”   她犹记得当夜顾仪走前祝她前程似锦。   本是戏言,如今看来,却是成真。   顾仪望着赵婉,轻笑道:“婉贵人今日为何有此一问,当夜我便说过,婉贵人求仁得仁,既有机缘得见圣颜,为何不见?”   赵婉见顾仪一双眼睛朗朗分明,神情坦然自若,“你……早知我是赵桀后人?”   顾仪点了点头,“正是……”她复又搬出了先前攻略赵婉时瞎编的借口,“我第一次在浣衣局外见你,便觉的你长得像一个故人……”   她抬眼看赵婉面露惊诧,复又道,“我幼时曾随家父往济州行,当年我因年幼体弱,在济州沧郡的别院养病,扮作男童,进了学堂,见过赵桀夫子,仰夫子风骨,印象甚为深刻。未曾想,赵家突逢大变,我……原以为夫子的后人都散尽了……”   赵婉朱唇轻启,“你因此……才助我?”   顾仪颔首,语意郑重道:“赵桀夫子为人襟怀坦白,光明磊落,不该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赵婉闻言,猛一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你可知晓赵桀夫子……他是如何……”   当然知道,但我不能提前剧透。   顾仪缓缓摇头,“我并不知晓,不过我猜兴许婉贵人想知道,故此才进宫来的罢……婉贵人且宽心,我与婉贵人所求的是同一事,无非是求个……””她停顿片刻,徐徐道,“求个公允……求个明白。”   赵婉心中暗暗又是一惊,她端详顾仪神色良久,才长舒一口气。   她的声音渐低,“可太子旧人,昔年东宫辅臣早已散落天涯,我自进宫以来,一直一无所获……”   顾仪眉睫微垂,缓缓地眨了眨眼,“怎么会是一无所获,陛下不是赏了贵人么?普天之下,若真有人能助贵人,难道不是陛下?婉贵人一直以来所求的,不过就是圣心?”   赵婉脸上一烫,心中蓦然生出几分愧意,“可……圣心难测,我……实在惶恐……”说罢,便望着顾仪沉默了下来。   顾仪一时之间,也提不起兴致说话。   书中的萧衍对于赵婉,似乎是因为她的样貌,先是好奇,再是试探,待到明白过来他曾于幼识与之相遇,又多了一分看重,赵桀翻案之后,便真心以待。   可眼前的萧衍,却绝不是个因样貌而为其所动之人,如今他既已知道了赵婉是赵桀后人,那么他想要的……大概……就是赵婉的坦诚以待。   赵桀,于仕林间德深望重,为天下读书人所追捧,萧衍登基两年,权柄愈盛,待到河清海晏之时,所求的便是天下士子归心,帝王声名。   顾仪举盏,饮过一口果茶。   橘子茶凉了,竟然有些发苦。   她笑了笑,“婉贵人,与其担忧圣心难测,时时揣测,不若想一想自己是否真心,将心比心,若是以真心待一人,何愁换不回一颗真心……”   赵婉怔忡片刻,但见顾仪轻放下手中茶盏,盈盈一笑道:“昨夜下过大雪,屏翠宫中尚有诸多杂事,便不多叨饶了。”她说话间,起身蹲福道,“婉贵人,妾身告退了。”   赵婉见她神色,“嗯,顾美人去罢。”   顾仪走了两步,才听身后的赵婉低声说,“多谢。”   她脚步不停地走出了蒹葭殿,立在廊下,见天上竟又纷纷扬扬地飘起雪花来。   顾仪戴好斗篷上的嵌毛风帽,抱着暖烘烘的手炉,往殿外走去。   她独自走到甬道上,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萧衍见到前面不远处的蒹葭殿走出来一道人影。   只凭背影,他便认出了顾仪。   他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隔着十数步的距离,他听到了顾仪自蒹葭殿快步而出后,停在甬道之上的一声长叹。   他心中的闷气倏尔飘散了些。   可是却见顾仪并未站多久,便朝西苑的方向疾步而返。   萧衍扭头看了身后的高贵公公一眼。   高贵公公被盯得一个激灵,扬声叫道:“避让圣驾!”   顾仪被这忽然而起的声音吓了一大跳,立刻停下脚步,退到墙边站定。   等了片刻,才听脚步声渐近。   她埋首蹲福,窥见了明黄色的袍角。   高贵公公的声音响在耳旁:“这不是屏翠宫顾美人么?”   顾仪心中觉得奇怪,高贵公公的腔调平日里也不这般做作啊。   她斗胆抬头一看,萧衍果然已经行到了她的面前。   “臣妾问陛下金安。”   萧衍看她虽手捧暖炉,脸色却是发白,蹙眉不悦道:“你的侍婢呢,今日落雪竟无人执伞么?”   顾仪浅笑一声,“臣妾今日特来拜见婉贵人,来时一路并未见落雪,又想着并不会久坐,因而未曾带人出来。”   她今天没带桃夹出门,便是料到赵婉定是起了疑。   她不愿带桃夹来。   萧衍见她的帽沿的绒毛挡住了飞雪,便转开了眼神。   目光落在一侧的宫殿,宫门上悬‘蒹葭’,烫金二字镌刻于红匾之上。   他喉头轻动,缓声问道:“你今日去了蒹葭殿,认为此殿……如何?”   顾仪更觉奇怪,想了片刻,只答:“蒹葭殿甚为恢弘,毗邻前殿,又近御花园,自然是一处不可多得的好宫阁。”   萧衍见她面色恬然,说得一板一眼,心平气和。   他心中愈发不快。   你方才……又是在叹什么……   萧衍苦苦按捺良久,却终按捺不住,声音愈冷,“此殿取蒹葭二字,你认为又如何……”   顾仪听他沉默半天,又问了这么一个古怪的问题,只觉今天的萧衍着实奇怪。   宫殿的名字不都挺诗情画意么,什么蒹葭,落英,摘芳……   她仰头只见萧衍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她斟酌开口道:“蒹葭二字自是好的,爱之思之,缠绵悱恻,词中深情用作殿名,亦有雅趣……”   她话音刚落,萧衍的一双剑眉骤敛,双目若寒星般慑人,紧紧盯着他,咄咄逼人。   顾仪心中咯噔一跳。   “陛……”   话未说尽,萧衍旋身而走,径直迈入了蒹葭殿朱漆红门。   顾仪哑口无言,只得望了一眼落在他身后数步的高贵公公,而高贵公公又以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表情看她一眼。   萧狗子今天怎么了?   顾仪一脸茫然地见二人身影进了蒹葭殿。   *   赵婉正心绪难宁之时,殿外传来一声高唱:“皇上驾到。”惊得她立时起身。   皇帝脚步极快,转眼之间就进到了殿中。   赵婉蹲福,“臣妾参见陛下。”   萧衍见殿前方木桌尚留茶盏,他撩袍坐到了上首处。   “平身。”   赵婉抬头将欲细观他神色,见他目光扫过她,赵婉心头一跳,“陛下隆恩,赐予臣妾此殿,臣妾惶恐。”   萧衍目光凝视赵婉半刻,忽而笑道:“婉贵人擢升贵人,不可再屈居秀怡殿王贵人之下,此殿空置许久,婉贵人喜欢就好。”   赵婉垂首再拜,“臣妾心中自然欢喜,只是此殿旧制,远在臣妾品级之上,臣妾惶恐,唯恐僭越。”   萧衍又笑一声,“阖宫之中,除开西苑,唯有两处殿宇空置,一是蒹葭,其二便是河洛殿……”   “河洛殿……”萧衍只觉耳中顿时嗡嗡作响,头疾忽而发作。   疼得他双目微合,不得不以手扶额。   “陛下,怎么了?”赵婉急问道,“陛下,可是头疼?”   高贵公公见状,立刻上前,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陛下,喝口茶,缓一缓。”   萧衍饮过茶,可那阵惊痛并未削减分毫。   高贵公公见他额角似乎出了一层细汗,不免担忧道:“陛下今日可是头疼得厉害?”他四下一望,见到殿角有一张矮榻,上覆皮毛,可供坐卧,“陛下不若去那矮榻上躺一会儿,奴才这就唤人去太医院寻人来?若是疼得狠了,用些安神汤药或可缓解一二……”   萧衍忍着头疼,快步走到矮塌前,脑中若有针刺,时急时缓,他仰躺于榻上,闭目假寐。   高贵自去唤人速往太医院寻人。   赵婉立在原地,命素雪换了新茶来,却见皇帝已是闭目不言,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第75章 新年前的祝福   太医院的胡医政领着一个小药童踏雪奔来, 他甫一进殿,矮塌上的皇帝闻听脚步声便睁开了眼睛。   胡医政躬身长拜后,才走到矮塌前, 替皇帝诊脉,小药童捏着药包,脚步不停地往偏殿去煎药。   半个时辰将过, 小药童就捧着滚烫的药汁在正殿长廊外站了片刻,药汁经冷风一吹,就凉了稍许。   胡医政把过脉, 细观皇帝脸色,见他面白如纸, 唇色薄淡, 躬身再拜道:“陛下, 此番头疾似乎比往日厉害,微臣特意添了几味助眠的药草, 陛下服过之后,安睡一段时日, 便会好受些。”   小药童轻手轻脚地端来了药碗。   高贵公公试过以后,递给了皇帝。   萧衍喝过药后,等了半刻, 却不觉好转。   他皱眉烦躁地挥了挥手,“都退下。”和衣躺到了矮塌之上。   胡医政领着药童屏息退出了蒹葭殿外。   高贵公公走到赵婉身侧,轻言细语道:“婉贵人带着宫婢到别处歇一歇, 容陛下在此安睡。”   赵婉蹲福,“臣妾告退了。”   说罢,就带着一串宫婢退了出去。   蒹葭正殿空旷了下来,不闻人声, 唯闻风雪。   高贵公公伸手合上殿门,才悄然默立到一旁。   萧衍闭着眼睛,昏昏沉沉之间,半梦半醒一般。   他又做了那个怪梦。   在乌山别宫时曾做过的怪梦。   他梦见了别宫之后的温泉池子。   一盏宫灯摆在池边,照透了渺渺水雾。   他又看见了池中朦朦胧胧的人影。   萧衍不觉屏声敛息,越走越近,走到池边,见那池中之人仍旧背对着他,恍若未觉,只伸手拨弄粼粼水花。   他听见自己开口唤道:“顾仪……”   可他明明看得真切,那人影分明不是顾仪。   她终于转过了头来。   萧衍见她伏低身,惊道:“陛下恕罪!”   赵婉。   萧衍霍然睁眼。   眼前仍旧是蒹葭殿的雕花横梁,他躺在矮塌上,头已是不再疼了。   他蹙眉坐起,高贵公公见他醒来,连忙上前,“陛下,可好些了?”   萧衍大梦初醒,疲倦地轻抚额头,“朕无碍。”   心中却是惊疑不定,赵婉并未去过乌山别宫,他为何会梦到赵婉,难道就是因为今日见了她?   萧衍只觉愈发心浮气躁,索性起身,“走罢,回天禄阁。”   赵婉听到宫婢来报时,皇帝已经走出了蒹葭殿。   她从偏殿出来,只望见了他离去的背影。   皇帝的头疾仿佛愈发严重了。   她捏着丝帕,想了片刻,叮嘱素雪道:“这几日空闲时,你便去太医院寻些安神的汤羹食谱来……”   素雪笑道:“是,贵人。”   *   正午过后,雪便停了。   顾仪用过午膳,探出轩窗一望,便见几个小宫婢在扫门前落雪。   她们都是升作美人以后,来屏翠宫伺候的新人。   其中一个身量最小,名唤多络,穿一身厚栗色夹袄,小脸被风吹得发红,只有十二岁。   “多络,你来。”顾仪出声叫道。   多络一见是她,两眼一亮,立刻提着竹帚,跑到窗下,“美人,有何吩咐?”   顾仪浅笑道:“我午后要去骑马,桃夹先去了马房,我要换上骑装,你来帮我系带吧。”   多络飞快点头,“奴婢去净过手后就来。”   顾仪笑了笑,便转身回了寝殿。   骑装是一套,上袄下裙,只是底下多了一条布做得裤子,裤脚系带,很是繁复。   多络来后,两个人都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替她换上了整套骑装。   多络见她脚下套上一双皮靴后,不由道:“美人这样的打扮真像是草原上的女儿……”   顾仪笑了一声,“你这样小,还曾去过草原?”   多络点头:“奴婢阿爹原是丹鞑人,奴婢小的时候就住在丹鞑,后来才南下到了京里,阿爹做了军里的骑官,就让奴婢进了宫,说是让奴婢争气些,往后做个女官。”   顾仪但笑不语,理了理衣袍,往御花园马场去了。   桃夹和一个御马的宦官已经在马厩外等她了。   今日是顾仪第一次骑马,选得马就是一匹十分温驯的白马。   顾仪被人扶着坐上马鞍后,御马的宦官牵马带着她先绕场两圈,才把缰绳递到她手里,“美人,不若试一试,奴就在一旁。”   顾仪兴奋地接了过来,照着方才学的样子,轻轻地拍了拍马臀,那白马就驮着她慢悠悠地走起圈来。   自此之后,顾仪每天午后都要去御花园练习骑马,不知不觉之间,日子就进了十二月,她已是可以策马徐徐前行了。   临近年关,宫中诸事繁杂,宫人个个足下生风,忙着准备过年前的诸多事宜。   屏翠宫身处西苑,虽是冷冷清清,却也有宫人来挂了五彩宫灯。   自月中开始,顾仪每天都能听见前殿方向传来的鞭炮声响。   戌时一到,若非雨雪天,空中皆会次第燃点花炮。   顾仪立在庭院里,抬头望天,尚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火光。   想来此刻若是站在前殿观赏,此景定是尤为壮观。   已有月余未见萧衍了。   自上次蒹葭殿外偶遇之后,她再没有见过他。   桃夹见她原地站了一小会儿,便拿了嵌毛斗篷出来,“美人披上罢,这鞭炮还得放一会儿呢……”   顾仪笑了笑,低头去系斗篷上的绳结。   身旁的桃夹忽然道:“美人快看,外面好像来人了……”   顾仪抬头由大敞的屏翠宫门望出去,果见几盏昏黄宫灯飘飘摇摇,渐行渐近。   待到足音响到近处,她便朝宫门快步走去,屈膝一拜:“臣妾参见陛下。”   萧衍见她披着斗篷,立在灯下,“平身。”   顾仪抬起头来,适才看了萧衍一眼,见他并未竖冠,头发只用丝带松松绑住,身着青色常服。   节庆将至,百官休沐。   萧衍见顾仪眼中含笑,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连日以来的积压愈久的郁郁仿佛削减了半分。   他开口问道:“听说你最近常去马场跑马?”   顾仪不觉诧异,只点点头,“臣妾左右无事,便想着去跑跑马聊以打发时日。”   你既无事,为何不来见我……   萧衍因元旦朝会,番邦纳贡诸事脱不开身,天禄阁之中也时有宫妃来送汤羹,可顾仪自顾长通当日被他叫去过,竟再也没去过。   耳畔依稀能辨前殿欢庆的鞭炮声不绝,眼前的萧衍面色却骤然冷了下来。   顾仪不知所措地笑了笑,开口问道:“陛下方才可是赏过灯了,臣妾听说前殿庭前立了千灯山,壮丽极了。”   萧衍“嗯”了一声,迈步自她身旁掠过,径自往屋中而去。   萧狗子好像心情又不好了。   顾仪求助地看向高贵公公。   高贵公公难得地叹出了声,他压低声音道:“陛下近日头疾频频发作,睡得并不安稳,美人机灵点,多宽慰宽慰。”   原来如此。   顾仪感激道:“多谢公公提点。”说罢,她旋身快步追了上去。   待到萧衍坐定,顾仪替他倒了一盏茶,推到他面前,“陛下,喝茶。”   萧衍见她笑得小心翼翼, “坐下罢。”   他转开视线,目光不经意扫到桌上的图册,是一本大幕水经集注图。   “你在读此册?”   顾仪心中慌了一瞬,她今天看过地图,忘了收拾,面上笑道:“臣妾读着顽得,大幕山水多娇,臣妾心中神往,虽无缘踏遍,想着看看书册也好,便向司籍司讨要了此册。”   萧衍闻言,眼波微动,随手翻了翻图册,见到此册图文俱是细致,将大幕几处山川湖泊绘制得极其详尽,沿河城池一一记录在册。   “此集注倒是有趣。”   顾仪见他神色稍霁,心中暗自松了口气,“陛下可曾用过晚膳,臣妾殿中尚有福橘,陛下要尝尝么?”   萧衍笑了一声,“不了,备汤沐浴,朕乏了。”   顾仪愣了片刻,高贵公公便转身差人提水备汤。   萧衍沐浴过后,宫人们又换过水,伺候顾仪沐浴。   等到顾仪梳洗罢,已近亥时。   寝殿中已无外人,她隔着纱帐一望,见萧衍躺在榻上,闭着眼睛,呼吸轻缓,胸腔一起一伏,已经睡着了。   果真是累了。   顾仪轻手轻脚地躺到榻上,伸手掖好两人的被角,闭上眼睛,没过片刻,竟然也睡着了。   *   除夕这一天,宫中爆竹声更是不绝于耳,处处张灯结彩。   诸人互相拜年,饶是顾仪再不爱与各宫往来,也要按着尊卑前去拜年。   四妃之中,唯有落英宫因德妃尚在闭门自省,宫门紧闭,顾仪便在落英宫门外的‘记册’上,提笔写了两句吉祥话,这便是给德妃娘娘拜过年了。   等到她从其余三妃和几个贵人的处所随大流转了一圈出来,天色已是黑了。   戌时正。   除夕宫宴设于内廷。   顾仪换过一身新衣,着靛青袄裙,绯色夹袄,发髻之上斜插一对红宝梅花簪。   身前几上成列珍馐美馔,顾仪正襟危坐。   再过一天,就是新年了。   过了元旦,她就比上一回又多苟了一天。   廷中几声高唱之后,宫侍自门外鱼贯而入,将托盘中的瓷碟依次放于众人几上。   顾仪看那瓷碟之中白白嫩嫩的几个小巧饺子,不由心叹。   啊,好久都没有吃饺子了。   因是过年,吃饺子便有彩头。   得之者以卜一年之吉。   民间多放铜钱,可宫中夹在饺子里的是细小碧竹牌,上书金银宝器。   顾仪闭目,心中默念百遍。   让我吃到元宝竹牌。   金元宝竹牌,求求了。   信女愿意半年不喝奶茶。   一个青衣宫侍行到她几前,口中按例唱道:“贺顾美人新年大吉。”便将一盏瓷碟摆到了她的几上。   顾仪垂眼数了数,六个饺子,不知道中奖率到底是多高。 第76章 新的起点   待到诸人几上皆得瓷碟, 皇帝举箸,众人随之举箸。   顾仪吃了第一个饺子,是个皮薄馅大, 汤汁饱满的饺子,细嚼慢咽过后,内里并无乾坤。   但她不气馁, 夹了第二个饺子来尝,将一入口她就咬到了一块细小的硬物。   顾仪心中一喜,用丝帕包住取出, 果是一块竹牌。   上书金元宝,三个小字!   她立时嘴角轻扬, 喜不自禁。   万万没想到, 平时总与财富擦肩而过的她今天运气真这么好!   萧衍独坐高台之上, 微一扭头,便能瞧见阶下柱前的顾仪, 只见她满脸笑容地将竹牌摆在几上,他转开了眼。   一个元宝五十两。   五十两金, 不是小数目。   顾仪身心顿感轻盈,飘飘然也快乐。   可巨大的惊喜,更在惊喜之后。   待到顾仪吃到第五个, 第六个饺子的时候,她竟然又接连夹出了两块竹牌,皆为金元宝竹牌。   顾仪下意识地就望向了高台之上默立的高贵公公。   高贵公公眼神好, 一眼就望见顾美人投来的惊诧而感激的目光,他伸脖子一瞧,见她身前的几上,整整齐齐地成列了三枚竹牌。   怎么回事?   他的确念着顾美人有功, 让膳房给她盛了一个夹竹牌的饺子,怎么又多出来两个?   是不是太过了?   高贵公公犹疑地看向身前坐着的皇帝,不料正对上皇帝回首,不满的视线。   他心中咯噔一跳,立刻去瞧顾美人,见顾美人愣了片刻,才转开眼神去看皇帝。   萧衍见顾仪最先张望得竟是高贵,看了一会儿,才将目光投向自己。   顾仪唇角一弯,终于冲他笑了笑。   萧衍便垂下眼,打量自己面上的金碟。   早有机灵的宫人紧紧盯着各食几上竹牌的彩头,一一记录在册,等到翌日封赏。   顾仪一夜之间,整整多了一百五十两金的身家,如踏云端,颇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她又再次端详起三枚竹牌。   “顾美人,今日好运气。”   顾仪扭头,见赵婉朝她笑道。   她定睛一看,女主几上当然也有竹牌。   “婉贵人,定也新年如意。”   赵婉的竹牌上书如意,得的便是一柄玉如意。   两人再也无话。   三更鼓响。殿外的鞭炮噼里啪啦爆响。   这个年终是平平安安地过了。   大幕朝正旦大朝会始于辰时,皇帝于正殿之上与文武百官同贺新年,番邦纳贡使臣往来觐见。   百官先是祝颂,皇帝继而封赏。   过午之后,皇帝于太庙,上玄下纁,以敬天地,合祭列祖列宗。   宫中无后,诸位妃嫔皆着祭服于庙外叩拜。   日落时分,皇帝赐宴百官于廷。   元旦此一天终了,顾仪只觉头昏脑胀,回到屏翠宫拆了头饰,换了衣裙,倒头就睡。   一觉醒来,皇帝大封六宫,除四妃无所晋升,其余妃嫔品级皆升。   顾仪成了顾贵人。   宫侍将三锭金元宝送来了屏翠宫。   她终于比上一回又多苟了一天。   站在新的剧情起点上,顾仪觉得自己又可以了。   *   辰时不到,顾长通便在去王府的路上了。   此年节是他第一次亲临元旦大朝会,一个从五品知州,亦非京官,按照旧例,不该忝列朝会百官之中。   可皇帝破格点了他入席赐宴,顾长通心中明镜一般,此乃嘉奖,是圣恩,更是期许。   皇帝要他把差事办得漂漂亮亮。   顾长通丝毫不敢怠慢,他沉沦苦等多年,等得就是这样的契机。   是以,他精神抖擞地起了个大早,前去拜会皇帝前些时日钦点的户部员外郎王子伯。   王子伯原本月余前就要动身前往抚州,却忽然听说顾知州要进京,适而拖延了南下行程。   此番与顾知州相见,方知皇帝将欲南巡,恰是时机,他可随顾知州一同伴驾行到渠城,皇帝借舟南下洛川,他与顾知州往抚州而去,而周家因为‘茶户’征召,周亭鹤便要留京一段时日。   顾长通与王子伯忙于商定行程和策令办法,于王家一直待到了夜深之时,才将一纸奏疏写到二人皆称满意。   立春过后,皇帝便点了南巡伴驾的名单。   宫妃之中,伴驾的是蒹葭殿婉婕妤。   朝臣之中,唯有顾长通,王子伯二人。   又因嘉许顾长通朝廷专办茶课有功,皇帝复又点了屏翠宫顾贵人伴驾。   顾仪领过圣旨,屏翠宫中匆匆开始张罗箱笼行李。   忙忙碌碌了一整天,待到入夜之后,顾仪方才得空,坐于梳妆台前。   她伸手打开台上的宝匣查看,那一对红宝乌木梅花簪静静地置于锦盒之中,簪头宝珠莹莹泛光。   她看了好一会儿,复又盖上锦盒。   殿门外传来一声高唱:“皇上驾到。”   顾仪将宝匣合拢,起身走到殿门前去迎他。   “参见陛下。”   萧衍扫过一眼,见殿中已摆了数个箱笼,不禁一笑,“你的行李都打点好了?”   “臣妾听闻,此行甚急,时日无多,便想着早作打算,故此先将衣物整理好了。”见萧衍眼中含笑,顾仪又道,“臣妾谢过陛下隆恩,臣妾知道元旦的竹牌是陛下特意赏臣妾的,此番阿爹折返抚州,伴驾至渠城,也是陛下恩宠。”   萧衍“嗯”了一声,颔首道:“此番南下,你便能见到洛川之水,方可一探是否与水经集注图中所载一般……”   顾仪没想到他犹记得此事,怔了片刻,“陛下圣明,洛川南北通衢,臣妾听闻南下洛川,河岸两畔船坞繁华,歌舞升平,定是有趣。”   她抬眼只见萧衍眼中光华流转,凝视着她。   “顾贵人此番兴许要失望了,洛川之南,青州业已封禁,无一船可通行,今年怕是不能隔江听曲了……”他忽而伸手,将顾仪发间的花钿摘了下来,“或许明年南下,你方可再听涂歌巷舞。”   顾仪看他手中把玩着自己的银钿,伸手摸了摸发髻,好在没散。   不过,听此一言,剧情果然在线。   于代怕是已经围了青州了。   见顾仪凝眉不语,萧衍出言宽慰她道:“此番南巡,自不会直入青州,船行亦有侍卫随行,你自不必担心。”   顾仪抬头看了他一眼,展眉一笑,“有陛下在,臣妾自然不担心。”   该担心的人是女主,但女主光环在,肯定不会像她一样被一剑捅穿。   萧衍望着顾仪的笑脸,微微失神片刻。   她的双目映着暖融融的烛火,光彩熠熠,也映着自己的面目。   他将手中婆娑已久的花钿置于桌上,伸手将她拦腰抱起,转身就进了寝殿。   *   出巡前一天,顾仪唤来了桃夹和多络,叮嘱二人说:“此番南巡伴驾,时日长则数月,短则一月,这屏翠宫中大小事务,我委实放心不下……”她笑望着桃夹,“我想着,将屏翠宫中事务皆托付于桃夹,明日南巡,我便带上多络近身伺候。”   话音刚落,面前二人双双跪地。   桃夹急道:“贵人三思!”   多络喜道:“多谢贵人!”   桃夹瞪了一旁的多络一眼,“多络年龄尚小,从前也未近身伺候过贵人,奴婢放心不下,这屏翠宫中事务,可托之人除了奴婢尚有别人,可伺候贵人,从来都是奴婢一人近身,南巡路途遥远,奴婢实在放心不下……”   多络一听,立刻也道:“桃夹姐姐,奴婢不小了,在屏翠宫中也呆了多时,桃夹姐姐不在的时候,奴婢也曾替贵人梳发更衣,桃夹姐姐放心罢!”她继而转向顾仪,“贵人就带上奴婢罢,奴婢一定寸步不离!”   顾仪浅笑道:“此事就这么定了,多络先回去收拾收拾,明早辰时便要出发了。”   多络笑了一声,“多谢贵人!”说罢,就像生怕她改主意似的,起身飞快地跑走了。   桃夹跪在地上不起来,哀求道:“贵人三思……”   可见面前的贵人似乎不为所动,她一咬唇,直直看向顾仪,“可是奴婢差事办得不好?贵人可否明示?”   顾仪抬手,“你起来说罢。”   桃夹摇摇头,“奴婢不起来,还请贵人明示!”   顾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身处剧情的迷局,她是变数,她身边之人也是变数。   原书剧情早没了顾美人,便是早没了顾美人身边的桃夹。   顾仪反反复复想了这许许多多个月,除了顾长通的入局,她身边的桃夹也是一个巨大的变数。   难说萧衍提前遇刺,与顾长通,与抚州有关,就与桃夹无关?   而多络……既然萧衍把她放到自己身边,那么多络就不会有差错。   顾仪心中又叹一声,目不转睛地看着桃夹,徐徐道:“桃夹,你我虽是主仆,可我待你向来真心……说起来,你也是我在这里最亲近的人了……”她说着,自嘲地笑了笑,“可是……桃夹……你可否也真心待我一回,同我说一说,你因何来到我身边……”   桃夹闻言一震,抬头愣愣地看进顾仪的双眼。   她的眼中水光荡漾,并无恼怒,有的似乎只有伤心。   桃夹鼻尖猛地一酸,埋头拜道:“贵人明鉴,桃夹绝无二心,绝无伤害贵人分毫的念头……”   顾仪听她声音沙哑,心中不免愈发苦涩,“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桃夹,你可曾想过,即便并非是我,可我与陛下本就是……荣辱与共……我的身家性命皆系于他身。”她缓缓地舒了一口气,“如同你与你的旧日恩主……”   桃夹沉默了下来,只在地上趴着不动,良久之后,才重重地以额触地道:“奴婢对贵人绝无二心。”   顾仪望了一眼桃夹乌漆漆的头顶,挪开了眼睛,硬声道:“你下去罢,若是还有话,容我南巡之后回来再说罢。” 第77章 剧情的大旗   辰时正。   数辆马车自正阳门而出, 行至南城门外与顾长通和王子伯的车驾汇合,一行人沿着官道向南朝渠城而去。   顾仪坐在马车中,撩开车帘往外望, 最前面打头的是骑马的侍卫,后面紧跟着的青布马车似乎就是王子伯的顾长通的车辇。   此行马车皆覆青布,不知道萧衍是在哪辆车中。   多络见她往外张望, 笑道:“贵人可是要寻顾大人?奴婢听说,等到入夜,车队就会停在一处驿站, 到时贵人就可与顾大人相见了……”   顾仪闻言放下车帘,点了点头, 顺势仰躺到车中铺着的软垫之上, “我乘车难受, 要歇一会儿,到了驿站, 你再叫我便是。”   “是,贵人。”多络又取了车中竹匣里的斗篷虚盖住顾仪的双腿。   顾仪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 用丝帕遮住眼睛,倦意渐涌。   她昨夜一夜都没睡着,眼下很快就眯了过去。   不知睡了过久, 车外一声长嘶惊醒了顾仪。   她揭下眼前的丝帕,见车帘之外已是暗沉沉一片,马车此刻也已停了下来。   多络见她起身, 忙道:“贵人醒了?奴婢正准备唤贵人呢,这已经是驿站门口了。”说话间,将手中水壶递给了她。   顾仪睡了一路,嗓子发干, 先喝了一口水,才伸头往外一探,恰好望见顾长通自前面的车马下来。   她匆忙披上斗篷,对多络道:“我们也下车。”   顾仪下得车辇,快走两步追上顾长通,口中唤道:“顾大人。”   顾长通回身,见到是她,先是一揖,“贺夫人高升。”   顾仪笑了一声,这说得是她的贵人品级,“谢顾大人。”   一个随从自驿馆迎出来,拜道:“夫人的房间在二楼,公子说,若是夫人有话要同顾大人说,可上楼去说。”   顾仪朝驿馆里一望,才见萧衍已经先行入内,人已沿楼梯而上。   她摇头道:“夜深了,顾大人早些歇息,此去渠城尚须多日,不急于此一时。”   顾长通颔首,赞许地看了顾仪一眼,“夫人也快去歇息吧。”   顾仪适才抬脚进了驿馆。   随从领着她上了二楼,推开房门才见萧衍已经端坐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顾仪笑眯眯地进屋,“公子,车行一路,累么?”   萧衍却问:“你为何不与顾大人多谈几句?”   顾仪解下斗篷,“顾大人舟车劳顿,早些歇息才好。”   关键是你杵在这里,谁能聊得自在。   萧衍笑言道:“夫人若是说一声,我尚可避开个一时半刻。”   顾仪干笑一声,“公子着实仁厚……”   今夜不急。   不过,她确实需要找个合适的时机与顾长通单独聊一聊。   车行到渠城之后,顾仪终于等到了这样的时机。   经停渠城的这一日,萧衍天亮以后就出了门,顾仪便将顾长通请来了房中一叙。   顾长通见她一脸笑意,半悬的心落到了实处。   他原以为皇帝点了小仪伴驾,是对他的嘉许。   可察观几日下来,他才渐渐琢磨出来。   皇帝不只是嘉许他而已。   顾仪先替顾长通倒了一盏茶,酝酿片刻,问道:“阿爹,先前可见了刘太妃?”   顾长通身形一顿,讶然开口道:“是公子告知于你的?”   顾仪颔首,“公子说,周亭鹤搭救刘太妃有功,我便想问一问阿爹,刘太妃如今身在何处,尚在抚州?”   顾长通放下茶盏,压低声音,“尚在,刘太妃于周氏骊山茶园之中,由专人照顾,衣食性命无忧。”   顾仪微微放下心来,“那刘太妃可知道阿爹的身份?”   顾长通摇头,“我去茶园时,只说是旧友,不过不知她是不是已有所察觉……”   “公子是何打算?阿爹知道么?”   顾长通沉吟片刻,“公子派人看守茶园,想来,短时之间不会接太妃入京……”   顾仪饮过一口茶,又问:“阿爹去周氏茶园时,可曾见到周家是否有生人?”   “生人?”顾长通蹙眉。   “虬须覆面,高大精瘦之人。”   顾长通回忆了一小会儿,“并未。”他疑惑地看向顾仪,“为何有此一问?”   顾仪便道:“怕流寇作乱,故此一问。”   顾长通细细回忆,发现却是无符合此人的描述,“确无此人。”   顾仪笑了一声,替顾长通添过茶,转了话题。   “明日我便要随公子乘船沿洛川南下,下一次再见阿爹,不知是何年何月……”她举起茶盏,“今日以茶代酒,敬阿爹一杯,此回抚州,路上保重。”   顾长通也举盏一饮而尽,“也祝一行青州,一帆风顺。”   他按下明年考满或可进京不提,复又沉声叮嘱顾仪道:“小仪既然伴驾,便是圣恩,陛下将刘太妃之事告知于你,更是十万分信重……你万不可辜负陛下信重……”   顾仪饮过茶,点头道:“阿爹放心,陛下待我的好,我都记得。”   *   隔日一早,两路人马分道扬镳。   洛川水面如镜,隆冬过去,河面冰消雪化,只偶有几块碎雪浮冰飘零。   顾仪裹着胭脂斗篷,登上木船,感觉剧情的大旗又在头顶飘扬而起了。   她细细回想,此借舟南下先是途径济州,在沧郡靠岸几日后,才会往青州继续前行。   待到行至青州府外,便是博古伏击。   是博古的殊死一搏。   刀剑无眼。   她一定要算好日子,苟住这一条小命!   哪怕是要躲进船舱底艰难保命,也要苟住!   若是寻常穿书,她大可以装一回睿智帝,告知萧衍,有人托梦于她洛川前有埋伏,避过此劫。   可这恐怖的穿书,她要是敢回避这个剧情点,顾仪毫不怀疑,剧情肯定分分钟就要重刷,教她做人。   顾仪迎风立在船头,顿时百感交集。   她不由得长叹一声。   她太难了。   萧衍却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后,“你又在叹什么?”   难道真不开心?   顾仪这几日,有时连做梦都要叹气。   顾仪回身一望,见萧衍走来,长眉微敛,眼含审视。   她嫣然一笑,“妾身是在叹大幕朝的大好河山啊!”   萧衍自然不信,眉梢轻挑,“你于梦中也是在叹这河山?”   顾仪一愣,没料到自己做梦的时候都在叹气。   肯定是精神亚健康了。   她憨笑一声,“公子莫怪,妾身梦中呓语,是不是打扰公子安睡了?”   萧衍垂眸道:“无妨。”便在她身旁站定,并肩而立,眺望波光荡漾的灰白河面倒映半轮冉冉初升红日。   他近日也总做一些怪梦。   醒来的时候,犹记得的只有零零星星的细碎画面。   可他记得,他梦见的人,是赵婉。   总是赵婉。   他也曾怀疑是魇一类的污秽,可细查过一圈,并无异术作怪。   只是这怪梦,光怪陆离,似真非真。   梦中的赵婉仍旧是宫中妃嫔,只是他却分明梦见了她凤冠霞帔在身,高坐金台,是他亲口册立的皇后。   萧衍微微侧头看了一眼他身旁的顾仪,见她正目不转睛地眺望远处,柔和的日光照在她的脸上,眉睫微颤,眼中如笼光晕,一时之间,竟亦有似幻非真之感。   萧衍心中一沉。   人皆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他却从来没有梦见过顾仪。   在他的梦中,梦境支离破碎,可宫阙仍旧是宫阙。   除却赵婉,他也偶尔得以窥见高贵,以及六宫其余诸人。   物是人非的独独一个顾仪。   从不得见,仿佛她从未存于此间。   顾仪敏锐地感觉到身旁萧衍的沉默陡然压抑了几分。   她扭头去看他,只见他的一双暗褐色琉璃般的桃花眼映着朝霞却似一汪深潭,鬓边的浅疤被日光照得泛红,血月一般。   她心中莫名一滞,出言劝道:“陛下,船头风大,吹着有些头晕,我们还是进到船舱中坐坐罢。”   萧衍回过神来,见顾仪的面目就在他眼前,清晰而明亮。   他不禁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   温热的,柔软的。   顾仪立在原地不敢动,只觉他指腹上的薄茧轻轻抚过她的脸颊。   奇妙的触感,又痒又热。   忽然颊边一痛。   她“啊”地一叫,立刻后退了半步,揉了揉脸,“你为什么要揪我!”   萧衍方才失神片刻,心中的古怪驱策他确认,面前的顾仪是真正地存在于他眼前之人。   他因而没有控制好力道。   见顾仪捂着半张脸,他只好假咳一声道:“是我失神了。”   顾仪好气。   脸痛。   她揉了一会儿,终于感觉痛意消散了。   萧衍抬眼见她脸上霎时薄红一片,不觉蹙眉道:“你……太娇气了。”   顾仪:……   面对顾仪的目光,萧衍转开眼,旋身往船舱而去,不忘提醒她道:“走罢。船头风大。”   船舱之中如同一处不大不小的宫室,花厅,寝殿,书房俱全。   赵婉坐在花厅中饮茶,见到萧衍进来,起身问道:“公子,可要传早膳。”   萧衍朝高贵颔首道:“传膳。”   片刻过后,随从提着食盒进入厅中。   顾仪也走到桌旁坐下,见赵婉朝她一笑,便也笑了笑。   萧衍落座后,三人坐了一桌,成三足鼎立之势。   顾仪自觉颇有几分尴尬。   先前一路同行,餐桌上还有王子伯和顾长通二人同座。   而此时此刻,却只余男主,女主和她三个人。   一顿早膳吃得寂静无声,气氛莫名胶着。   顾仪勉力维持一容一止,举箸不言。   好几道菜都没夹到,也没怎么咀嚼出味来。   等到萧衍停筷,她才如蒙大赦般地也放下了竹箸。   随从捧了瓜果来。   顾仪适时道:“公子,妾身登船后尚未清点衣裙,此番要在船上住上数日,妾身要回房打点一番。” 第78章 又见一帘幽梦   话音刚落, 萧衍就见顾仪局促地站了起来。   他笑看过一眼,“去罢。”   顾仪朝他微微一笑,才转身而去, 行过一道长廊,才推门走进自己的房中。   房中只有一扇半圆轩窗,可观船舷之外潮起潮落。   顾仪四下巡视一圈, 见到屋中角落立着一个存放衣物的硕大铁箱,只是上了锁,不知道钥匙在何处。   她复又绕过紫檀木花卉图屏风, 见到四柱雕花木床,前悬琉璃珠帘, 随风叮叮当当。   又见一帘幽梦。   顾仪低头一看, 撩开垂下的布幔, 床下尚有一人的藏身之处。   她掀开珠帘,淡定地坐到了穿边, 开始整理衣裙。   小半刻过后。笃笃笃,三声敲门声忽而响起。   “仪夫人, 公子差小的来送东西。”   “进来。”   顾仪抬眼只见一个随从端着托盘而入,“听闻夫人整理行装,公子特意将此托盘送来。”   顾仪掀开托盘上罩的锦布, 眼前金光闪闪,竟是一件黄金软甲衣。   她双手提起甲衣,细密金甲相碰, 哗哗轻响。   她惊奇道:“这是公子给的?”   随从满脸堆笑,“此番出巡要经登州大营,与青州隔洛川相望,此时虽无战事, 可过营之时,若是军情突变,夫人着一袭金甲衣,也可安心些。”   顾仪却问:“此金甲衣公子也有么?”   随从颔首,“自然。”   顾仪又问:“婉夫人呢?”   随从愣了片刻,“自然也有。”   顾仪将金甲衣收好放到了榻上,见托盘之上还摆着一盏细长脖白瓷瓶。   她捏在手里,拔了瓶塞,便闻到一股十分熟悉的苦涩气味,瓶子里是豆大的黑色药丸。   “这是安神丸,同夫人从前用的安神汤是一个方子,上船后不好熬药,医政做成丸子,以便带上船。”   “原来如此。”顾仪道过一声谢,就将那瓷瓶放到了榻旁的小几上。   随从躬身而退,折返花厅回禀萧衍。   萧衍听罢,只“嗯”了一声,挥退了随从。   高贵公公自船舱外进门来,上前道:“公子,掌船之人来报,这几日天朗气清,木船顺流而下,又遇良风,三五日就能进入济州地界。”   萧衍笑道:“甚好。”他望向桌前的赵婉,“待到进了济州,此船会在沧郡靠岸几日,你方可下船重游赵氏故宅。”   赵婉心中一紧,她握了握手中的丝帕, “阿婉谢过公子美意,可沧郡故宅早已空了,赵桀夫子身死之后,阿婉旧地重游,也再不是从前……”   她说罢,只见萧衍神色寡淡地注视着她。   她犹不甘心,鼓起勇气问道,“公子是不是已经忘了那宅子,原先院子里有好多葡萄藤,公子幼时在沧郡养病的时候去过……还记得么?”   萧衍笑了半声,却问:“赵婉,你究竟是赵桀的什么人?”   赵婉握紧双拳,下定决心,起身跪到了木板之上,朝他一拜。   “赵桀乃是我父。”   说罢,却是久无回音。   她抬眼见萧衍面上毫无惊诧,仍旧只是平静地看她。   “你进宫来是……为了赵桀夫子的死因?”他缓缓问道。   赵婉轻咬朱唇,点了点头,“我父身体素来康健,却忽然卒于京中,不明不白……阿婉想求个明白,还往陛下相助。”   萧衍凝视她半晌,忽而一笑,“你起来罢。”   赵婉忐忑地直起身来,终于听他问道:“你……就是从前赵府里的那个小姑娘?”   赵婉眼中一亮,语含希冀:“公子还记得么?当年,妾身去沧郡付国寺见到了公子,后来……后来先太子带着公子来赵家小住,妾身就是当时公子见到的女童……”   萧衍当然记得。   女童的面目虽已模糊,可是他记得那一年是宏宥十五年。   太子萧衡将将及冠,皇帝令太子监国。   他只有八岁,忽染了急症,高皇后便将他送出宫,送到了沧郡养病。   离开皇宫前,他偷偷跑去屏翠宫,好不容易见到了塔珠。   临走时,他想随意取个物件留作念想,便悄悄拿了塔珠闲置于宝匣之中的白兔玉佩。   萧衍兀自笑了两声。   他犹记得当年的萧衡来到沧郡探望他,看见他戴着玉佩时,脸上露出的表情。   或许,从那一刻开始,萧衡就起了杀念。   可是八岁的他无知无觉,只是觉得历来温和的太子哥哥忽然恼了他。   他便将那烫手的玉佩随意地送给了别人。   赵桀的女儿。   赵桀此后经年,见到玉佩,是不是也终于参透了那玉佩,方才……招致杀身之祸。   这荒唐的皇家,荒唐的帝王。   因爱生恨,因情生妒。   美玉无瑕的太子,横生污迹。   塔珠死在了屏翠宫中。   萧衡杀了萧虢,却言是他杀父弑君。   待到他终于手刃萧衡之日,更多了一条杀兄的恶状。   可是,他如何辩,如何说,萧衡是为了他的母妃,忤逆君王,弑父杀弟,谋朝篡位。   塔珠背负的骂名已经太多了……   赵婉见到萧衍笑过之后,脸上却丝毫不见喜色,一双暗褐色眼睛反而黯淡了下去。   眉眼间阴云密布。   赵婉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她嗫嚅道:“公子……陛……”   话音未落,萧衍突然起身而去。   高贵公公看得心惊,观他神情,立刻追上前去。   见他走得愈快,高贵公公不得不小跑起来,“陛下……”可皇帝充耳不闻似的,沿着笔直长廊而走,脚步停在了雕花门前。   高贵公公脸上一喜,抬手飞快地敲了敲门。   等了短短片刻,顾仪拉开了门。   见眼前的高贵公公眼神炙热地望着自己,顾仪疑惑道:“高管家有事?”   高管家侧身,顾仪探身一望,才见萧衍停在数步开外,脸上面无表情。   她心中咯噔一跳。   这又是怎么了?   顾仪浅笑一声,朝萧衍道:“公子赏的软甲甚妙,妾身穿着也不觉累赘。”   关键时刻还可以保命,实在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物。   要是上一回有这道具,她说不定都不需要重刷。   萧衍见她言笑晏晏,眼中光华流转,是发自肺腑的愉悦。   他朝前走了两步,终于进了屋。   高贵公公却没跟着进去,只伸手关上了门,不忘鼓励地看了顾仪一眼。   顾仪心领神会,快步跟上萧衍,见他绕过屏风,目光落到一帘幽梦上,脚步顿住,皱眉不悦道:“是哪个蠢材的主意?”   顾仪心知他是借题发挥,干笑一声,“妾身来时,珠帘就有了,料想是船上本来的布置,若是公子不喜欢,回头让人拆了便是。”   萧衍走到榻前,扬手掀开珠帘。   琉璃珠立刻飞扬而起,噼里啪啦大响。   顾仪细细看他面目,见他的发冠被风吹得松散了,落下的碎发垂在额前。   她于是大胆道:“妾身去拿齿梳来,替公子再梳梳发罢……”   萧衍瞄了她一眼,却并没有反驳。   顾仪立刻寻了一把红木齿梳来,走到他身前,伸手拔了他头上的黑簪,一下又一下地给他梳发。   她很喜欢萧衍的头发,细软柔和,与他的性格大相径庭。   满是寂静,萧衍沉闷不语。   她正准备酝酿几句诗歌,感叹一下前尘往事不可追忆之类的人生哲学,却突然感觉脖下一凉。   萧衍伸手拉开了她身上夹袄的圆领,并且他还再继续往下,解开衣带,将她的夹袄和里面的褙子通通扒拉开了。   光天化日之下……   “公子……”   顾仪脸上一热,捏着齿梳,埋头一看,却见萧衍也停下了手中动作,只是端详着她穿在中衣外面的黄金软甲。   他伸手利落地解开了软甲两侧的系带处,复又收紧系上,紧紧勒住了顾仪的腰身。   顾仪倒抽一口气,听他徐徐道:“你若着此甲,切忌松散,不然金甲散开了去,挡不了利剑……”   顾仪虚心道:“公子教诲,妾身记下了。”   萧衍凝视金甲片刻,忽而伸手触到她的心房处,“金甲护身,护得便是此处,若是一剑穿心,   你就会死,再无回天之术。”   顾仪闻言浑身一抖,顿时哑口无言地盯着萧衍。   萧衍感觉到掌下的心跳骤然加快,他抬头望向顾仪,见她脸上更是白了几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沉声宽慰道:“你……不必害怕……此黄金甲乃是有备无患,此去青州,暗卫士卒相随,不会有事。”   顾仪缓缓吸了一口气,“金甲护身,又有陛下,臣妾自然不怕。”   萧衍轻笑一声,察觉到顾仪的心跳渐渐平复了下来。   顾仪立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开口。   虽然……但是……   她又看了一眼神色肃穆的萧衍和他的右手。   你是不是可以松手了……   *   五日过后,木船停靠在了济州沧郡的河畔。   顾仪终于下了船,走在平地之上,腿脚仍有些飘摇发软,如坠云端。   坐船坐久了,走路尚需适应一段时间。   此时节的沧郡,天气已经暖和了起来,她着一声山吹色袄裙,只披了一件薄披风,也不觉得冷。   为了出行方便,她戴了一顶白纱帷帽。   顾仪抬手扶住帽沿,仰头而望。   天上的雄鹰盘旋,越飞越高,成了湛蓝高空之上的一团小黑点。   跟在她身后的多络兴奋道:“高管家说可以在城中逛个半日,奴婢问过了,沧郡有条长巷最为出名,全是点心铺子,这几日坐船久了,菜色乏味,老是吃鱼,夫人若是想买些新鲜的点心,果脯,换个口味,此去长巷最好不过。”   顾仪心动,对在前引路的随从说:“就去长巷。”   她回身一看,赵婉没有跟她一路,下了船带着一行人往西而去,应该是去走剧情了。   顾仪放下心来,自去了长巷。   年节刚过,城中尚有迎来送往的商客,奇术异能,歌舞百戏。   多络年纪小,性子活泼,一路叽叽喳喳地观光。   “夫人,快看,那里有个耍杂耍的!”   “哇,他吐得是火吗!”   “夫人,快看,这间茶社还有个戏班!演得戏叫风月道姑。”   顾仪不禁莞尔。   要是一直不走到青州府就好了。 第79章 一柄短刀   等到顾仪领着随从提了大包小包的吃食和零碎物件从沧郡长巷出来, 已过申时,天边日光渐弱,余晖徘徊西面。   顾仪赶在日落之前, 匆匆回到了木舟之上,进入花厅,只见当中立着一个面目陌生的男人。   此人后背佝偻, 头发半白,眼角褶皱颇深,可却不像年龄使然, 倒像是饱经风霜之故。   顾仪便没有摘下帷帽,只望向厅中坐着的萧衍。   他凝眉注视着那个陌生人, 经高贵出言提醒, 才注意到顾仪已经走进了花厅。   他身旁坐着的赵婉也将目光投向了她。   顾仪唤了一声:“公子。”   萧衍朝她笑了笑, 却说:“今日出门定是累了,不若先回房歇息。”   顾仪点点头, 转身径自往厅后的长廊而去。   赵氏旧人果然来了。   赵九,赵桀的旧仆, 当年趁乱从少师府逃脱,一直躲在沧郡。   如今见到赵婉,才现身而出。   剧情在线。   花厅之中, 赵婉一脸煞白地听完赵九讲述贼寇夜闯少师府杀人之事。   她听得心颤,末了,急急追问:“即使如此, 为何当年皆传我父猝然离世,少师府当夜既已死了多条性命,为何无人去查,无人过问?“   赵九面容颓败, 只摇头道:“奴不知,奴只记得那伙贼人出手狠辣,刀刀毙命,夜半时分,整个少师府犹在安睡,大多仆从皆死得悄无声息……奴……是半夜起夜,侥幸从后院的狗洞跑了……才保下一条命来。”   他望向赵婉,悲悲戚戚,“奴也曾想报官,可苦于求告无门,不得已才躲了这么些年,今日奴见到小姐,才……终于有机会……”   赵婉紧咬下唇,祈求地看向萧衍,“陛下……此人口中若无虚言,当年少师府一案定有蹊跷。绝非他人所言的急症暴毙……”她说话间,起身长拜道,“臣妾还求陛下替赵桀做主,替赵氏做主,重新查办此案……”   萧衍视线冷冷扫过赵九,“来人,将此人送到船舱杂役房,好生看管,待到回京,再细细审问。”   赵婉脚步一动,“陛下……”   赵九忙不迭地磕头,“奴句句属实,陛下明鉴。”   萧衍露出些微笑意,只说:“是真是假,回京再言。”   *   此后,仅在沧郡停靠了两日,船舶便继续沿河一路往南。   越是靠近青州,越似湍急河道之中的一叶孤舟。   先前尚能见到的来往商船早已寥寥,不见踪影。   前方水路不通,青州府进不去,出不来,商户大多不得不绕道,改走陆路。   潮起潮落,日升日落几轮。   青州府就快到了。   入夜过后,顾仪紧张地睡不着了。   耳边只听河风吹打木窗,水浪拍击船身,波涛翻涌,声声入耳。   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不敢真睡过去。   萧衍就躺在她的身旁,呼吸轻缓,像是睡了。   顾仪睁大眼睛凝视他的侧脸,见到他眼底微微青黑。   此一路船行甚疾。   空中飞鹰时时盘桓,送来急函,登州军营定是有事。   萧衍睡得也不好。   顾仪放轻了呼吸,静静等待。   明知前路凶险非常,可是她却一个字都不能说。   若是说了,剧情有变。   不只是她要死,萧衍说不定也会死。   主角光环这种存在,大多不能偏离剧情的轨道。   而她明知此戏,却下不来台。   顾仪眨了眨眼睛,目不转睛地去看萧衍。   贪婪地看了好几眼,心中默念道,这个人已经不是我的萧狗子了。   陪我下大富豪,给我放天灯,带我去西山看雪的萧狗子已经不在了。   再没有了。   她刚刚硬起心肠来,就听屋外几声足音轻巧落地。   哒哒哒。   人的喘息之音,继而清晰可辨起来。   来了!   顾仪心中顿时跳快了一拍,眼前的萧衍却忽然睁开了眼睛,翻身捂住了她的嘴巴。   他附耳低语:“你就躲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自有影卫守住你。”   他不放心,又道:“哪里都不要去。”   顾仪见他双目在暗夜中泛着冷光,像是蛰伏的兽。   她不敢出声,飞快点头。   萧衍松开了手,又看了顾仪一眼,才起身下榻,拔出了置于榻旁的长剑。   剑光雪亮,顾仪微微闭眼,只听门扉轻响。   萧衍已是不见。   两道黑影闪身而入,合上门扉,朝顾仪拜道:“夫人。”   顾仪只略点头,摸出了榻上的黄金软甲套在中衣外,紧紧缚住,又穿上了袄裙。   窗外霎时灯火通明,刀剑之音不绝于耳。   人影憧憧,摇摇晃晃地投照在窗花之上。   ‘噗’一声轻响。   便见窗染几抹血红。   有人死在了外面。   血腥味无孔不入。   顾仪坐在榻上,心跳如鼓,在耳畔跳响,一声快过一声。   她拽紧锦被,心中油煎似得,熬得难受。   两个影卫无声无息地默立屋中,腰间长剑业已出鞘,凛凛然刺目。   顾仪翻过身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门外,几声水花大响,扑通扑通,像是有人坠入了河中。   她翻身而起,屏息以待。   又过了大半刻,门外终于传来了高贵公公熟悉的声音,“仪夫人没事罢?”   影卫持剑,拉开了房门。   见到门外果真是高贵公公,顾仪肩膀一落,长舒了一口大气。   高贵公公向来打扮一丝不苟,今夜却只是随意披了一件外袍,披发而来,如释重负道:“贼人业已伏诛,夫人放心。”   顾仪忙问:“公子呢?”   高贵公公浅笑道:“夫人放心,公子无碍。”   “他人呢?”顾仪慌忙套上了一双皮靴要往外走。   高贵公公默然须臾, “公子人在花厅,婉夫人受了伤,正请船上的医政去瞧……”   顾仪脚步微顿,往花厅而去。   长廊的木板之上尚留有滑腻腻的血迹,在昏暗灯火之下蜿蜒如蛇,她不由得越走越快,走到花厅之时,却见萧衍横抱起赵婉急急往木廊走来,身后跟着两个医政。   赵婉双目紧闭,右肩上赫然插着一柄短刀,殷红血迹顺着胳膊往下,滴滴答答。   萧衍望着顾仪,顿了一步,才道:“赵婉受了伤,此际需要回房,先拔出短刀,容医政查看伤势。”   顾仪愣愣地点了点头,“她……没事罢?”   萧衍见她一脸煞白,眉心一跳,正欲说话,怀中的赵婉却极为痛苦地嘤咛了一声。   “你先回房。”   萧衍抱着赵婉,掠过顾仪,疾步而行。   高贵公公见状,上前两步走到顾仪身旁,“仪夫人还是先回房罢……今夜说来也有些凶险,方才幸而是婉夫人替公子挡下了一刀,不若然,今夜受伤的就是公子了……”他抬头细细打量顾仪神色,心中叹气,又劝道,“公子向来恩怨分明,今夜去看婉夫人实是情理之中,仪夫人……还是先回房罢……”   顾仪沉默了片刻,却问:“今夜所有的贼人都抓到了么?”   高贵公公一惊,顿了少顷,方道:“只有几人侥幸涉水而逃,不过此处水流湍急,前有登州大营船只拦截,那几人跑不远。”   顾仪微微颔首,旋身回房。   船只一夜疾行,天明之时,便已行到了登州大营外,与青州府隔江而望。   一行人下了船,直往登州大营而去。   顾仪由随从领入一处宽敞的浅棕帐篷,虽是简陋,可床榻,木几俱全。   多络动手拆了行李包裹,问道:“夫人,可要沐浴?奴婢去取些热水来,昨夜夫人一夜未睡,这会儿沐浴,也可解解乏,待会儿若是困了,还可小憩……”   顾仪“嗯”了一些,“你去罢,顺道打听打听婉夫人的伤势……”   多络年纪小,尚不懂隐藏情绪,闻言脸上就是一僵,半晌才答了一声“好”。   说罢,多络就颓丧地走到了帐外,伸手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脸。   笨。   她该脸上带笑,这样贵人才会开心些。   昨夜听说陛下守着医政替婉婕妤疗伤。   贵人心中定是不平。   她得像桃夹姐姐嘱咐一般,学机灵点。   多络一番自省之后,先去膳食间要热水。   等待的间隙,她顺道跑去了婉婕妤的营帐。   婉婕妤帐中,只余素雪一人伺候,婉婕妤吃了药,尚在安睡。   多络细瞧了一眼,看上去除了面色有些发白,好像也没什么大碍了。   她同素雪寒暄了几句,就自去提热水了。   *   中军大帐之中,萧衍脱下了血迹斑驳的内衫。   高贵公公适才注意到他右臂上多了一条刀伤,约有半掌长,深褐血迹早已凝固。   他捏着布帕,顿时大惊,“陛下受了伤?”   萧衍接过他手中沾水的帕子,擦了擦,垂眉道:“只是小伤,不值得大惊小怪。”   高贵公公速速取了箱中的伤药和棉纱来,“陛下还是包扎一下,虽是小伤,若是放任不管,变成大伤,在外多有不便。”   萧衍颔首,上过药后,任由高贵替他缠了一圈白纱。   帐外值守的侍卫扬声报道:“齐威将军求见。”   萧衍不慌不忙地穿上外袍后,才道:“宣。”   齐威迈步进帐,抱拳一揖,“末将参见陛下。”   萧衍端坐帐中几千,笑道:“许久不见齐将军,将军无甚变化。”   齐威亦笑,语意轻松,“陛下仁厚,末将老了,身体大不如前,舞刀弄枪一辈子,眼下已是有些力不从心。”   齐威年越四旬,生得高壮,常年弓马不歇,丝毫不显老态。   萧衍又笑一声,“齐将军可见到齐闯了,此番南巡,齐闯自请随行,想来也是趁此良机,与齐将军一聚?”   齐威敛了笑容,抱拳再拜,“陛下大恩,末将铭感五内,齐闯身负重任,陛下安危乃系国本,他不可擅离职守,末将见与不见,非是大事。”   萧衍此刻才道:“齐将军坐下罢。”   齐威撩袍坐于几前空座,见到几上摊开的卷轴,是一幅熟悉的水路图,洛川流经青州,四通八达。   萧衍观他目光落处,缓缓问:“齐将军可有把握?”   齐威沉吟片刻,“末将与于将军前日商议一番,两军相和,此计或可行。”   “甚好。”萧衍复又笑道,“郑绥东拼西凑的兵马,皆是利益所趋,毫无忠心,郑绥一死,便如散沙,齐将军若是取下郑绥首级,朕……允你卸甲。”   齐威喉头一滚,抱拳道:“末将领旨。”   待到齐威离去,高贵公公便将刚熬好的汤药呈了上来,“陛下有伤在身,还是服一碗安眠汤,躺下歇一会儿罢……”   萧衍接过汤碗,一饮而尽,却问:“顾仪此际人在何处?”   高贵公公笑道:“顾贵人的帐篷离此处不远,陛下要去瞧瞧?”   萧衍颔首,起身往外而去。   高贵公公快走了两步,在前引路。 第80章 一定是奇妙的缘分   登州大营原本屯兵五万, 于代领兵南下后,又多了三万大军。   此营寨乃是中军所处,五千人扎营此地, 荒草之上密密麻麻全是漆了桐油的帐篷。   多络守在帐外,见到来人,忙蹲福道:“参见陛下。”   萧衍左手轻抬掀开帐帘, 耳边却听多络低声急道:“贵人昨夜一夜未眠,方才沐浴过后,人有些乏了, 此刻正在安睡。”   萧衍略一颔首,缓步进入帐篷。   帐帘落后, 因牛皮帐中并未点灯, 光线昏昏暗暗。   萧衍放轻了脚步, 身心此刻全然松懈了下来,方觉右臂隐隐作痛。   昨夜博古从背后伏击, 他扭头看见一人影飞身而至。   瞬息之间,竟将来人错认成了顾仪。   他当时只觉呼吸骤然停止, 苍茫分神之际,与他缠斗之人,一刀凌厉, 划过了他的手臂。   痛意令他回过神来,才发现那人影竟是赵婉。   不是顾仪。   幸而,不是顾仪。   萧衍一念至此, 顿住脚步立在原地,背心莫名发凉。   他抬眼望向榻上之人,盖着棉被,披散的长发露在被外, 却睡得无声无息。   萧衍心中忽觉古怪,两步走到了榻前,攀住那人的肩膀,将他翻了过来。   是个头发披散的男人。   他劈手挥开了被褥,见此人只着军中规制的白衫,可罩在外面的盔甲早不知所踪,脚上尚还穿着一双带泥的军靴。   他伸手探他的鼻息,还活着。   萧衍冷笑一声,胸腔几起几伏,他闭了闭眼,喝道:“都滚进来。”   帐外默立的高贵公公和多络闻声而入,待到看清榻上之人的面目,多络膝盖一软,跪倒在地:“陛下恕罪!”   萧衍隐在袖中的双拳紧握,“顾仪呢?你方才一直守在帐外,她人在何处?”   声音听上去明明又平又缓,可多络却被吓得不住发抖,她紧咬牙关,才说出话来,“奴……奴婢不知,陛下……陛下恕罪,方才半刻之前,贵人沐浴过后便说要睡了,让奴婢守在帐外,不让外人打扰,奴婢自去了帐外……”多络眼睛发红道,“可热水桶是膳房帐篷里借得,奴婢想着小跑去还,不过小半刻功夫,奴婢就回来了,一直也没有人来帐篷里……”说着说着,多络扑簌簌地掉下了眼泪。   一旁的高贵公公听得脸上发白。   此事非同小可。   他抬眼只见皇帝目光尤为骇人,心中不由大惊,立时跪地长拜道:“陛下息怒!”   萧衍目光漠然扫过高贵,只回头再看那榻上之人,“命人提水来。”顿了片刻,又道,“宣于代觐见。”   *   顾仪是被晃醒得。   她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手脚都不能动,垂眼一看,嘴里还被塞了一块黑棉布。   难怪她嘴角发酸。   她“噗噗噗”了几声,妄图吐掉这块隔夜的棉布。   但毕竟此棉布被塞得甚为专业,结结实实,不动分毫,她嘴里只能呜呜呜了几下却没有真把布吐出来,她身上尚还穿着入睡前的月白中衣,只是自己从脚到脖子都被装在了一个麻布袋里。   俨然是个装在袋子里的人了。   不过,兴许是绑她的人怕把她捂死了,将她的头颅露在了麻布袋外面。   顾仪四下张望,自己应该是在一辆行进的马车之中。   马蹄声滴滴答答,速度不慢。   她兀自听得出神,眼前凉风一吹,驾车的人就将车幔掀了开来。   顾仪目光与他一碰。   虬须覆面,脸色青黑。   你好,博古,又见面了。   这是何等的缘分。   顾仪睁大了眼睛,见面前的博古面无表情地又放下了车帘。   似乎根本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顾仪转开视线,低头看了一眼手上和脚上绑着的麻绳结。   她试着如灵活的游鱼一般扭动了好几下。   好吧……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挣开的绳结。   博古营中劫持,这剧情的确是有,但是书里博古明明绑架的是赵婉啊。   求求了,下次能不能先把人搞清楚。   想到这里,顾仪心情反倒又平静了些许。   按照剧情,于代肯定会带兵来追击博古。   她只要苟住,就没有问题。   于代,速来!   马车复又疾驰了数个时辰,才停了下来。   博古掀开车帘,连人带麻袋将顾仪扛下了车。   车外已是黢黑一片。   顾仪举目扫过一圈,这里好像是个僻静的深山老林,眼前只有一间破破烂烂的茅草屋。   这是中途歇脚?还是狡兔三窟?   为什么不带她回青州?不回扬城?   博古一脚踹开屋门,将顾仪扔到了地上。   一声闷响过后,顾仪罩着厚麻袋在地上滚过一圈,削减了下落之势,即便生撞在地上,也不是太疼。   博古点燃了屋中的一盏烛台,举着凑到了顾仪脸前,离她的脸颊不过半尺之距。   被烛光逼得往后退了退,顾仪见他脸色愈发青黑,只听他沉声道:“你老实一点,若是想跑,砍断你的腿,送回萧衍身边也是无用之人。”   顾仪眨了眨眼,乖觉地点点头。   她本来就不打算跑,深山老林,跑出去送人头吗……   她咽了一口水,目光落在他垂悬腰际的水袋上。   博古一把扯掉了她嘴里的布条。   顾仪听到下巴响了两声,才能将嘴闭了起来。   博古将水袋拧开,凑到了她的嘴边。   顾仪赶紧咕噜咕噜地喝了两口水。   博古收回水袋之后,却也没有再把她的嘴堵住。   料想深山老林之中,也没有别人。   顾仪趴在麻袋里,见博古径自上了屋中唯一的木榻。   烛火不算太亮,她却仍旧看见了他腰侧略深的布料颜色。   他方才扛她的时候,她就闻到了血的味道。   博古伏击萧衍,没有讨到好处。   落水之前,被萧衍捅了一刀,伤在腰侧。   可他却坚持到了登州大营,还冒了大险从营中把她劫了出来。   不得不说,心性坚忍非是凡人。   顾仪见他合衣躺下,便也趴着不动了。   她要养精蓄锐,等到于代追来的时候,才能苟住性命。   榻上的博古却只睡了一小会儿功夫,就翻身而起,取了屋中干草先喂了马,才将顾仪扛回了车中。   马车一路颠簸,出了深山。   甫一行到道上,顾仪就听空中传来一声鹰啼。   博古抬头仰望,见到数只黑鹰盘旋于顶。   他挥了一记空鞭,马儿狂奔起来。   顾仪朝后一仰,翻倒在了车中。   空中鹰啼不绝,道上马车飞奔。   顾仪凝神细听,车后渐渐传来越来越急的马蹄声响。   于代,他来了!   顾仪顺势匍匐于车中,只听箭雨破空而响。   萧衍银甲披身,策马行在最前,沉声道:“放弓射马,不射车辇。”   百箭齐发。   博古伏低身体,紧紧勒住手中的缰绳。   他没有料到萧衍会来得这样快。   前路岔道便是他于魏州的约定之处。   博古狠甩了几记空鞭,马行愈疾。   长时间的策马赶路令他腰间的伤口迸裂,又麻又痛。   他即便撑着最后一口气,也要撑下去。   前路马蹄声忽至,魏州率军而来。   萧衍远远望见了“魏”字旌旗招展,黑压压的骑兵排布,如潮水纷至沓来。   于代惊道:“陛下,不知魏州今日有多少人,此番追击,若是多寡悬殊,恐怕……”   萧衍不语,手持弯弓,猛地射出一支铁箭。   铁箭呼啸而过,直入前方狂奔的马车车轱,只听一声木头断裂之音。   马车上下数个颠簸,车辇陡然翻倒一旁,黑马挣脱绳索而去。   萧衍急急策马上前。   博古捏着腰间长刀,从地上爬了起来。   身后轻骑忽掠过他迎向了萧衍。   魏州。   顾仪趴在车里,随着车身翻倒,被摔得七荤八素,隔了好一会儿,才翻过身来,从麻袋里挣扎着爬了出来。   外面马蹄踏浪,刀剑铮然,身下大地似在随之震动。   她有些害怕,没想到动静这么大。   书里写于代追击,一笔带过。   身临其境,她才晓得其中厉害。   顾仪不敢轻举妄动。   又等了好一会儿,厮杀之音不见消减,面前已是翻过来的车帘却被人从外面突地拉开。   顾仪惊喜地抬头,见到一个陌生的男人,她眼中光芒顿时黯淡了下去。   男人手中举着一柄长刀。   顾仪手脚被缚,动弹不得。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她缩了缩脖子,使劲浑身解数,尽力往回躲,想要趴回麻袋之中。   眼前之人手中一翻,却用刀柄朝她袭来。   桥豆麻袋。   刀柄一击脖后,顾仪眼前顿时一黑,人晕了过去。   萧衍被魏州拖住,两人斗过数回,难解难分。   他的目光却要分神去看那翻倒的车辇。   待看到一人从车中扛出另一人影之时,萧衍面上惊慌一闪而过,当即拍马去追。   魏州见势,手中长戟朝他背心刺去。   萧衍闻得脑后风声,回身横刀而挡。   仅是短短半刻,那人便挟人策马飞奔而去。   萧衍太阳穴突突一跳,唇线紧抿,刀口横扫,直袭魏州喉头,恨不能立即脱身而去。   魏州勒紧缰绳,马蹄轻扬后退半步,险险避过刀尖,继而放声大笑道:“萧衍,你心不在此,赢不了我!”   萧衍指骨轻响,死死按住刀柄,眸色骤暗。   他猛一夹马腹,举刀遽然行至魏州脸前,刀风如清风拂面,魏州以长戟相击。   铁器相撞,轰然大响,两人手臂俱是震得发麻。   萧衍受伤的右臂霎时传来一抹惊痛。   他微微一顿,长眉轻敛。   魏州见状,低笑一声,乘势朝前倾身,以长戟刺向萧衍。   萧衍左手袖中短刀滑落,快若星芒,霍然割断了他的喉咙。   鲜血四溅。   魏州双目圆睁,犹不敢信。他身形一晃,就落下了马。   乱哄哄的骑兵阵静了片刻。 第81章 兄与弟   魏州死了。   主帅既死, 焉能再战。   博古见阵中有人已生退意,目光噬人地扫过众人,他早扯过一匹无主之马, 拍马直朝萧衍而去。   “吾既效忠殿下,愿为殿下拼死一搏,报仇雪恨!”   于代横马而出, 挡在半路,持枪相迎。   博古见到是他,恨意顿生, 冷笑一声:“一个异人蛮夷,当年领乌合之众围攻京城, 你以为改姓了于, 披甲挂帅, 便是大幕人了!不过区区笑话!”说着,刀尖向于代刺去。   于代长/枪挡过, 直袭博古腰侧,他早就看出了博古的伤处。   见博古吃力地回身避过, 于代哈哈大笑道:“你还是这般冥顽不灵,愚忠!愚孝!愚不可及!萧衡早就是个死人了,你还在替他人做嫁衣, 哈哈哈!”   博古脸色更是一暗,他咬牙狠命拍马,登时弯腰一晃, 刀口砍向于代身下马腿。   于代冷哼一声,捏紧缰绳,马蹄跃过刀尖。   他手中长/枪回身一挑,将博古掀翻在地。   博古等得便是这个时候。   他滚落在地, 掏出怀中匕首,直插马腹。   马声长嘶,于代不得不退了马镫,翻身落下。   近身相搏,他不是博古的对手。   博古双眼已是杀得通红,扑将过来之时,更是拼尽了全力。   于代往后一退,刀尖近在咫尺,耳畔只听急促风响,一支白羽剑笔直地插在了博古肋下,去势甚急,白羽犹在颤抖。   萧衍坐于马上,拉弓又是一箭,直射博古眉心。   博古受了一箭,躲避不及,立时长刀脱手,倒在了地上。   死不瞑目。   魏氏骑兵见此惊变,更无心再战。   扛着旌旗的骑兵,自削断了魏字旗,丢盔弃甲而逃。   萧衍打马行到于代面前,居高临下道:“于将军,今日鲁莽了。“   于代赧颜抱拳道:“末将知罪。”   萧衍眺望前路岔口,尘土飞扬,直通扬城方向,此一路关卡重重,陈兵千里。   郑绥的大军就在扬城之外。   于代抬头看他一眼,登时惊道:“陛下手臂伤了!”   几股热血顺着右臂流到了手背上,鲜血淋漓。   萧衍右臂伤口早已裂开,痛得麻木。   于代急道:“陛下龙体要紧!取下扬城之计,不急在此一时,待到齐将军水路部署将近,八万大军可直取扬城,此刻若是急于求成,恐怕功亏一篑。”   于代再观萧衍神色,缓声又劝,“贵人既是活着,才是扬城所望,贵人性命此时定是无忧……”   萧衍握紧了手中缰绳,沉默半刻,“着人拾拢兵器,收敛尸首。”复又硬声道,“回营!”说罢便调转了马头,策马疾行。   他怕再多呆一刻,他就会改了主意。   *   顾仪睁开眼睛,后脖子生疼,她挨了那么一下挨得不轻,但好在还没有把她直接原地送走。   她眨了眨眼,看清了眼前挂着的青纱床帐。   她动了动手脚,才发现捆缚她的绳结已经松开了,手腕处尚可见被勒出的深红印记,可她人却好端端地躺在一张木榻之上。   她往下一看,就连先前穿得脏兮兮的中衣都被换过了,身上穿着素色内衫,外罩藕荷色褙子,锦缎长裙镶印繁复花边,齐齐整整。   这一次绑架她的人显然在审美情趣上要高出博古一大截。   顾仪身体发软,撑着手肘从榻上爬了起来,左右一望,这里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寝殿。   榻前立着一个半人高的仙鹤烛台,仙鹤口中含着一盏碧绿香炉,袅袅生烟。   正对她的轩窗半合,窗外依稀是亭台水榭,嫩绿垂柳飘摇,轻抚过一汪碧青水潭。   靡靡琴音缥缥缈缈随风而入。   顾仪大致猜到了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江南春景,扬城别宫。   她起身慢悠悠地走到窗前,见庭院之中有三两仆妇低眉敛目经过,即便是见到她立在窗前,也只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   此扬城别宫美则美矣,她只觉毫无生机。   “你醒了……”   身后传来一道男音,慵懒地,如同刚睡醒一般混着沙哑。   顾仪回头,看见了一个男人披发赤足而来,身上的青衣外袍只是松散系着,锦缎光华之上纹金龙升天之势。   他的眉目如画,一双眼睛最是黑白分明,眼尾却带着一抹薄红,睡眼惺忪。   这……这就是绝美萧律吗……   顾仪在看书的时候,实话实说,最喜欢的配角就是萧律。   萧氏王朝,大多风流俊逸。   按照书中所述,萧律却是其中最美,倾绝人寰。   并且他在萧衡,萧衍的智商衬托下,明明是个普通人,却被衬得像个什么都不懂的草包。   太子衡旧人个个狠辣,机关算尽,青州府又是农商富庶之处。   然而伪朝并没有夺权成功。   顾仪猜,有一部分原因,可能……就是队友都带不动萧律。   啊,真是莫名让人心生怜爱啊。   萧律也在仔细打量顾仪。   这个人就是萧衍的人。   可她不像却宫中妃嫔那般死气沉沉。   他唇角微扬,叹了一声:“你终于醒了,你睡了三天三夜,我还以为是他们不小心……把你弄死了……”   顾仪吃了一惊,她竟然睡了三天。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你饿么?”萧律皱了皱眉,问道。   顾仪点点头,开口道:“还有些渴。”   萧律击掌数声,一个宫人躬身而入,“陛下有何吩咐?”   “传膳。”   顾仪立在原地,等到宫人离去后才说:“多谢。”   萧律撩袍径自坐到了食几之千,冲顾仪招招手,“你过来。”   顾仪走近两步,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   萧律不耐道:“坐下。”   顾仪便学着他的样子,跪坐几前。   萧律看过顾仪一眼,便把玩起自己耳边的一缕长发,似漫不经心道:“如此说来,你就是萧衍那个狗东西的宠妃?”   顾仪眨了眨眼。   这个问题让她怎么答……   是承认萧衍是个狗东西?   还是承认自己是个狗东西的宠妃?   顾仪想了须臾,斟酌道:“宠妃……说不上……博古一开始好像就抓错人了……”   “抓错人了?”萧律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他抓错人了?”   他眼中一亮,“怎么,如今萧衍已是左拥右抱?娥皇女英么?南巡究竟带了多少宠妃来?”   顾仪哽了一下,“随行之人,尚有品级在我之上的宫妃……”   萧律冷叱一声,“我便是不信了,萧衍那个狗东西素来薄情寡恩得很,能有什么宠妃,什么软肋,郑绥想得未免太美了些……”   他望着顾仪,幽幽叹了一口气,“可惜你年纪轻轻,就成了此局中之棋,稍有不慎,便要死于千军万马之前。”他笑了起来,“可若是如此,你也算是青史留名了……”   顾仪顿时觉得萧律和萧衍不愧是两兄弟,气人的功力不相上下。   她“呵呵”一笑,不再接话。   小半刻过后,宫人呈上了菜肴,列于食几之上,皆是珍馐。   顾仪却不动。   萧律挑眉,“怕有毒?”他说着就自举箸吃了一片春笋。   顾仪才拾起竹箸夹菜。   两人无言对坐地用了膳。   顾仪算了算时日,大军攻打扬城,该就是这月余之间了。   水陆两路进军,郑绥虽有十万大军,但并非精兵强将,自不敌齐威将军每日操练,浴血多年的旧部。   战况虽是惨烈,长河浸染血色,可齐威大胜郑绥于洛川之上。   于代随之领兵攻至扬城门下,而伪帝萧律则被推上城门,死于乱箭之中。   顾仪端着茶盏,眼风瞄向萧律。   哎。   这么漂亮的人这么快就要死了。   暴殄天物。   萧律低眉吹了一口茶, “怎么,你是在可怜我?”   顾仪怔愣一瞬,摇摇头,说:“不是,我是在可怜我自己。”   我知道你的结局,可我却不知道自己的结局。   萧律皱起眉头,将欲说话,殿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女音,“臣妾参见陛下。”   顾仪循声望去,见到一个着妃色襦裙的丽人款款入内,头上珠钗似青鸟又似雏凤,熠熠生辉。   未经通传而入殿,除了赫赫有名的郑贵妃,顾仪不作他想。   萧律一改先前的慵懒神色,目光顿时柔和了不少,“爱妃怎么来了?先前不是说在庭院里放风筝么?”   郑贵妃掠过顾仪,对萧律娇笑道:“今日不知怎么的,竟没有风,风筝半天都飞不起来,臣妾手都举酸了,几个宫人也不大中用,围着庭院跑了好几圈,风筝都没有飞起来……”   萧律朗声一笑,“可真是怠慢爱妃了,朕改日就罚他们……”   郑贵妃前行两步,无视顾仪的存在,跪坐于萧律身边,伸手轻轻攀上他的臂膀,慢慢抚过,“陛下圣明,可臣妾不计较,陛下无需与那些个宫人纠缠,臣妾只想……只盼陛下多陪陪臣妾,今夜恰逢月圆,臣妾想和陛下一同去水榭赏月……”她将头放到萧律肩上,柔声又道,“陛下,今夜答应臣妾……好不好?”   顾仪隔着食几,目瞪口呆地围观了这一切,手臂上立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才是宠妃的品格啊……   和郑贵妃一比,她简直粗糙得如同套马的汉子……   萧律轻声一笑,却望向顾仪道:“爱妃今夜恐怕是要失望了,有朋自远方来,朕要与之一叙才是……”   顾仪心中一跳。   果然郑贵妃的目光朝她看了过来。   她离开了萧律肩头,对自己嫣然一笑,面似惊奇,“这就是阿爹派人送来的人吧?果真是个美人。若是臣妾丢了这样的美人,也会心疼呢……”   顾仪假笑了一下。   萧律侧目看向郑贵妃,“爱妃既要赏月,不若叫些乐伶来,水榭之上,对月起舞,岂不美哉……”   郑贵妃神色不变,只颔首道:“今夜臣妾就不打扰陛下了,不过待过几日,陛下可得好好陪陪臣妾才是……”   萧律应了一声。   郑贵妃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寝殿。   顾仪浑身一抖,鸡皮疙瘩才退去了些许。   萧律笑望她一眼,语意闲闲道:“你对萧衍可也是这般柔情蜜意?”   你对萧衍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你们到底是不是亲兄弟?   顾仪无语地凝视萧律,见他忽而一笑,大摇其首,叹道:“原来如此,我就知道……萧衍那个狗东西懂什么情爱!”   顾仪心中却是蓦地一软。   书中写萧律,萧衍两兄弟,南北分立,水火不容。   可她面前的萧律,三句虽不离萧衍,却也并非皆是发自仇恨之语,反而……真像是兄弟之间斗斗气罢了。   再者,普天之下,敢这么叫萧衍狗东西的,估计也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了。 第82章 放风筝   登州大营之中已是备战之态。   昨夜火把彻夜长明, 数百士卒肩缚缆绳将木舟从山腰深处以木轮次第运送下山,舟身上覆布帛刷层层桐油以防雨避虫噬。   营寨疾步声匆匆不绝,间有马声时而长嘶, 直至天明。   素雪立在帐中,挑开帘子往外瞧了一眼,却不敢轻易走出帐外, 每日只得报备过守帐的士卒方能出帐。   她回身望向榻上的赵婉,面露为难道:“婕妤肩伤未愈,今日换药的医政却又来迟了, 奴婢……奴婢去外面催一催?”   赵婉半靠在软垫上,摇了摇头, “军中医政本就无多, 此时更是忙碌, 我的伤已无大碍,多等半刻也无妨……”她无力地笑了笑, “且说,那医政开得药也有些太苦了……”   素雪皱眉道:“婕妤怕苦, 昨日便不肯喝那药,兴许是由此,夜间才发起热来, 可把奴婢吓坏了,着急报备了外面守帐的士卒,就是不知道……不知道今天陛下……能不能来瞧瞧婕妤……”   赵婉闻言, 心中暗暗叹气。   木舟遇刺的当晚,皇帝确在她身旁守了半夜,可一进登州军营,皇帝就忙得无暇顾及她了。   众人虽不说予她听, 可她知道大军此际定是要攻打青州府了。   帐帘被人从外面忽然撩开,赵婉被风一吹,逆着光,看见了皇帝。   她慌忙起身拜道:“臣妾参见陛下。”   萧衍见她面色依旧苍白,开口道:“起来,不必拜了。”   赵婉抚着右肩坐回了木榻,抬眼细看了来人。   几日不见,眼前的皇帝,略显倦色。   她柔声劝道:“陛下忙于军务,也因保重身体才是……”   萧衍视线落在她肩上的白纱,“听说你昨夜发了高热,为何不用药?若是不用药,要医政来探又是为何?”   赵婉脸上霎时一热,垂眉道:“臣妾知错了……”   不闻回音,她复又抬头,讷讷道:“臣妾……臣妾兴许只是想借此见见陛下……”   萧衍却笑了一声:“你肩伤颇深,若是不用药,或有性命之忧,此地也并不是容你耍弄心机之地,明日拔营,朕已命人备船先将你送回京城,你自好生养伤……”   赵婉惊诧道:“这样快?陛下真要将臣妾送走?”   “你有伤在身,不宜久留。”   赵婉见他神色毫无眷念,轻咬朱唇,追问道:“顾贵人呢?顾贵人与臣妾一同回程么?”   话音刚落,却见面前皇帝的眸光骤然黯淡了下来。   “你自回程,他人无需你过问。” 声音愈冷。   赵婉心中大惊,转眼便见皇帝旋身而去。   顾仪……   是不是出事了……   而此刻身处扬城行宫的顾仪,正在庭院里放一只雪白的仙鹤风筝。   她手中捏着线轴,萧律仰头急道:“快放线,快,此时有风,仙鹤方能飘飘欲仙。”   顾仪卷着轴棒,抬眼一望,空中的仙鹤徐徐升高。   萧律又催促道:“你手中动作太慢,快些放线!”   顾仪被他念得烦了,“不能再快了,再快,仙鹤就被风吹偏了!放风筝要收放有度,才能越放越高!”   萧律‘啧’了一声,一把夺过了她手中的轴棒,索性自己放起风筝来,将顾仪晾在了一旁。   顾仪见他专注地眺望空中仙鹤,唇角不经意勾起,侧颜当真美如画。   服气……   她只好闷声站到一旁,再去望那仙鹤之时,登时已是升高了数尺,鹤影越来越小。   萧律笑道:“这才是放风筝。”   顾仪人在屋檐下,索性道:“你说得有理。”   萧律斜睨了她一眼。   “你喜欢放风筝么?”   “喜欢。”   萧律却没再把风筝轴棒递还给她。   行吧。   萧律今日一早兴起,说要带她于庭院之中放风筝。   可她也就放了那么一小会儿,放了个寂寞吧……   一旁的萧律却显然越放越高兴,笑着对她道:“我小的时候,还和萧衍一起放过风筝。”   顾仪“哦”了一声,“敢问是哪一年的事情?”   萧狗子放风筝,画面太美不敢想。   萧律想了想,“记不清了,左右是我四五岁,他五六岁罢……”   顾仪脑补了一下,两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站在一起放风筝,意外地有点萌。   萧律兀自笑道:“彼时宫里孩童寥寥,幼时只有我与萧衍年岁相近,他就养在高皇后膝下,我随母妃去请安时,也常常见到他,可他却不喜欢我……”   他手中捏着风筝线,缓了放线的动作,“可是他愈是不理我,我就愈爱去招惹他……”   小朋友,有没有可能这就是他不喜欢你的原因呢……   顾仪立在一旁,作洗耳恭听状。   “有一次我新得了一个纸鸢,工匠所的宫人精心做得,讨我欢心,是个青蟒,只有我有,萧衍没有,我便特意去他面前炫耀了一番,还许他一起放纸鸢,可是后来我改主意了,就不予他了,拉扯之间,他失手把我从假山石上推了下去。”   萧律轻轻叹道:“当时萧衍就挨了一通打,我却没事,料想自那之后,他便更不喜欢我了……”   小朋友,你恐怕说得没错。   顾仪无语地瞧了萧律一眼。   萧律扭头正对上她的目光,忽地一笑,“可是我也再不敢去招惹他了……直到萧衍八岁那年,忽然生了一场大病,宫里的人都说,他就要病死了,我便偷偷跑去看他,可他一点也不领情,还叫我滚……我着实伤心了许久……”   顾仪:……   萧律沉默了下来,只望着空中的仙鹤风筝发呆,脸上的笑意淡了。   “要是他没有杀掉父皇,没有杀掉太子就好了……”   顾仪见他眼中方才的光亮寸寸灰败了下来。   她朝前走了一小步,低声问:“若是他本就没有杀萧虢呢?”   萧律眉头一皱,“什么?”   他声音隐含凌厉,“当日太极殿中太子亲眼看见萧衍杀了父皇,还能有假!”   “为何不是太子杀了萧虢?”顾仪低声又道。   萧律手中细线猛地一松,“太子为何要杀父皇?太子是一国储君,受万人爱戴,为天子倚重,为何要杀他?”他侧目狠狠瞪着顾仪,“是不是萧衍那个狗东西这般诓骗你的!”   顾仪动了动唇,“是我……猜得……”   “胡言乱语!”萧律怒道。   “陛下好大的火气……”   一道男音陡然响起。   萧律手中细线恰放到了尽头,他微一扬手,风筝断线而飞。   他回身笑道:“郑将军,今日这般有空,信步庭院,可是赏此春景?”   顾仪亦扭头去看,见到一个身材魁梧,脸型方阔的披甲之人竟不知何时走到了他们二人身后,仅有十数步之遥。   郑绥。   郑绥乍见顾仪,眼中精光一闪, “臣来拜见陛下,未曾想扰了陛下雅兴……”   萧律摆摆手,朝前走了两步,有意无意之间将顾仪挡在了身后。   顾仪不喜欢郑绥打量她的目光,便也微微侧身,避过他的视线。   “郑将军言重了,朕只是闲来无事,见今日春光正妙,才来放风筝,郑将军前来可有要事?”   郑绥笑了一声,“本无大事,可先前听陛下扬声,似乎有些不快?此贵客若有冒犯,臣可将她安置于将军府中,无需叨饶陛下……”   萧律摇头叹道:“非是不快,乃是朕与贵客脾性相投,自在了些,贵客既处宫中,便不劳将军费心了……”   郑绥怪笑两声,“是臣僭越了,还望陛下恕罪……”   萧律亦笑,却不接话。   郑绥抱拳道:“臣自去拜会贵妃娘娘,不扰陛下了。”   萧律颔首,侧过身去。   郑绥走得远了,顾仪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萧律冷声道:“你也怕他?”   顾仪老实道:“怕!”顿了顿,补充说,“一看就不像好人……”   萧律听得哈哈大笑。   此时举目四望,空中的仙鹤风筝早就飞得无踪无影了。   萧律将空了的轴棒,随意地丢给了一个来往的宫人,侧目看向顾仪,“走罢,随我去用午膳。”   顾仪点头,露出一个分外讨好的笑容来,“我就喜欢呆在这扬城宫中,可千万不要让我去什么将军府。”   萧律拖着步子缓缓走到前头,却没有允诺于她。   午时三刻过后。   午膳摆上桌台,当中是一道肥美的鲈鱼,汤汁鲜美,香气四溢。   萧律举箸,只见对面坐着的顾仪忽然眉心一皱,飞快掏出袖中丝帕,捂住嘴干呕了数声。   萧律立时瞪大了眼,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哑然良久。   “你……你……你……”   顾仪抬头直直地看向萧律,手中紧捏丝帕,嗫嚅道:“你……帮帮我……”   萧律手中一抖,竹箸随之落地,发出噼啪两声轻响。   他适才回过神来,左右一望,幸而此时殿中再无旁人。   他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烦躁地在殿中绕着烛台来来去去踱了数步。   “你……”他看向顾仪,长叹了一口气。   顿了又顿,“你……”却仍旧说不出下文来。   顾仪目光紧紧追随着他,见他终于驻足,才低声祈求道:“不若想个办法,我们一起逃跑罢……” 第83章 扬城夜奔   殿中烛台火光轻晃, 终是烧到了尽头。   萧律立在烛台一侧,眉睫微微颤抖,望了一眼余芯燃尽的铜台, 才慢慢转头,怔怔望向顾仪,“你……你方才说什么……”   顾仪扶着木桌起身, 行到他身前站定,凝眉端详他片刻。   他与萧衍身高相仿,若是细看, 眉目之间亦有七八分相似。只是两相对比,萧律脸上时时浮现出优柔寡断的神色。   顾仪盯着他的眼睛, 缓声低语道:“你……难道不想活命么?郑绥拥兵自重, 是自寻死路, 齐威屯兵登州已非一两日,于代领兵南下, 更是如虎添翼……”   她肃穆了神色,复又问道, “这几日你可见过博古,可曾见过魏州?”   萧律眉心一皱,思索须臾, 摇了摇头。   “他们都死了,萧律……”顾仪沉声道,“他们死了, 郑绥也活不长了……”   萧律闻言后退半步,脸上惊疑不定,只听顾仪又道:“你若是留在扬城行宫,城破之日, 就是你的死期……”   萧律眉头皱得更紧,烦躁地摸了摸自己的发髻,“那又能如何,难道我苟活过破城,萧衍就不杀我了?“   “萧衍本就不想杀你……他若是真想杀你,还会留你性命到今日?”   萧律怒道:“原来你是他的说客?”   顾仪摇头,“不,你只是当局者迷,萧衍从来都不想你死。“   萧律冷哼一声,“那他为何胁迫我母妃,处处掣肘于我!“   “他也从来都不想杀刘太妃……你难道还想不明白么……他留着刘太妃性命,不轻易用兵,难道不就是为了保你性命……“顾仪逼近了一步,“你在青州称帝数载,他若是真有心杀你,何须大军压境,没有实权的傀儡,暗杀并非不能成事……一次不得手?数次不行么?可是……你却从没想过……萧衍为何从来都没有动过此念……”   萧律面色顿时白了几分。   顾仪见状,再接再厉道:“你与萧衍是手足,他待人如何,你当真看不透?抑或是他从未宣之于口,你才忘了,他终归是你的哥哥……”   萧律眉头紧锁,抬眼细看了顾仪一眼。   殿外却忽然喧哗了起来。   萧律将视线投向窗外,远远地望见郑绥领着一长串士兵自东面宫阁快步而出,目不斜视地朝宫门疾去。   他眉头紧缩,迈步走到殿外,唤来了宫侍,“出了何事?郑将军今日为何走得这样急?”   宫侍答道:“郑将军闻听军情有变,方才速离了宫廷。”   军情有变。   顾仪心中一跳,难道是战局提前了?   提前了大半月?   顾仪抬头迎向萧律审视的目光,又欲说话,却见他霍地拂袖而去,独留她一人立在原地。   顾仪握了握袖中双拳。   她是不是……心太急了……   若是此时劝说不动萧律,她会不会死,萧律会不会死……   顾仪心头乱糟糟的,唯有期盼明日再劝说萧律。   然而,隔日一整个白日,萧律都没再来见她。   顾仪心慌慌地等到了入夜。   亥时至。   宫侍伺候她梳洗过后,便离开了寝殿。   她躺在木榻之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闭着眼睛,在心中默默祈祷。   萧狗子,你可要来救我啊。   榻旁足音轻响。   “你说得是真的?”   顾仪霎时回头,见到萧律着一身月白长袍,立在榻前。   他的眼睛荡漾水光,似乎盈满哀伤。   顾仪读懂了他的眼神,起身,郑重点头道:“是真的。”   萧律垂下眼帘,低笑了一声,“哈,太蠢了,真的太蠢了……”   笑过之后,他像浑身脱力般地坐到了木榻之上,“真是……太子……杀了父皇?”他继而连声笑了数声,才目不转睛地看向顾仪,“可萧衍……萧衍为何不说……为何不辩……”   顾仪不答。   萧衍不愿答,她便不答。   因为塔珠,萧衍不能说,不能辩。   世人皆称红颜为祸水,对与错,是与非,无人关心。   塔珠却已不能再背负更多的恶名了。   萧律细观顾仪神色半晌,叹了一声,下定决心道:“你随我来。”   *   此时节正值早春。   扬城别宫,尚沉睡于江南温婉的晚风之中。   夜风吹一重,花香散一重。   萧律引顾仪缓行过西侧回廊,方至宫中的一方花坞,   花坞深处立着一方白玉圆坛,坛中嫩黄的迎春花生机勃发,开得正好。   顾仪不解地看向萧律,却听一道熟悉的女音传来,“陛下,怎地这般晚了还不睡?于此处携美赏花么?”   顾仪回眸见郑贵妃笑意盈盈,款款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黑衣侍卫。   身侧的萧律却是楚楚可怜一笑,“啊,被爱妃瞧见了,朕……确实喜欢此贵客,原想在这漫天花气中,成就好事,可惜,爱妃来早了……”   郑贵妃脸上笑意未减,“陛下何苦藏得如此辛苦,臣妾也并非无容人之量,陛下只管说一声,臣妾还可派宫人提前去伺候贵客呢……”   萧律点头,上前一步,食指轻抚过郑贵妃额头,“爱妃果是贴心,只是朕……倦了……”   话音未落,顾仪就见萧律伸手抽出了郑贵妃身后侍卫腰间的长刀,猛一刺向那侍卫双目。   那侍卫大喝一声,扑将过来,萧律弯腰避过,手中长刀砍向侍卫的右腿。   顿时血涌如柱。   趁着侍卫倒地的间隙,他俯身推开了那立着的白玉圆坛,露出了地下的石阶。   “你下去!”他对顾仪道。   顾仪见了血,浑身发抖,抖得厉害。   “我们一起走!”她紧张地捏住了萧律的袖袍。   郑贵妃却忽地扑向顾仪的后背,欲捉她的双肩,口中大喊道:“来人啊!”   萧律眼中恨意乍现,手中长刀划过郑贵妃的左臂膀。   鲜血溅了顾仪满身。   她生生憋住了喉头将溢的尖叫,看郑贵妃血人一般地倒在了地上。   顾仪捉住萧律的袖袍,察觉到他也在发抖,抖得厉害。   郑贵妃凄厉叫道:“陛下!”   萧律回过神来,推了顾仪一把。   两人速速沿着石阶往下。   顾仪闻到周身萦绕的血腥味,心跳更快。   身后的萧律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从小到大,连只鸡都没杀过,如今却险些杀了人……”   顾仪飞快地点了点头。   “郑氏一副蛇蝎心肠,想要做皇后,我偏不如她意,她却杀了王氏,她本该杀……可……我……却软弱地下不了手……”   顾仪心中一惊,手上摸着一旁的石墙往下走,心念转了几回,此时却找不到话来安慰他。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两人沉默地往下走了一会儿,才终于走到了石阶尽处。   萧律的声音略缓了些,“这是本是宫中地道,前面十余里过后便是一段河道,原是洛河支脉流经通衢之所,后来却废弃不用……”   两人快走小半刻,身后却传来了疾跑之音。   有人追来了!   顾仪往后一看,火光乍现。   她惊道:“我们跑快些!”   两人咬牙狂奔。   追兵却是穷追不舍。   顾仪扭头再看,火光似乎越来越近了。   萧律看过一眼,催促道:“跑快些!若是火光能照到我们,他们就要放箭了!”   话音刚落,几只箭羽便从他们身旁射过。   既然暗里放箭,看来是不想留他们性命了!   顾仪浑身一震,脚下跑得更快了。   眼前漆黑的甬道却似乎望不到头。   *   萧衍已是策马疾行了一天一夜,扬城城门已然在望。   他身后轻骑二十四骑,皆是影卫。   运送巨石的车辇已至城门之下,等待攻城。   萧衍行至城门前却调转马头,沿着护城河往东奔驰。   行过数里,方见护城河干涸的下游处,露出的一道岔口。   这就是刘太妃口中所说的扬城别宫出路。   当夜她便是经由其道从别宫逃出。   萧衍翻身下马,领着影卫自岔口而入,脚下地势逐级下落。   前路是一条幽深地洞,身后的影卫点燃了数只火把。   顾仪一眼就望见了前方远处骤然亮起的光源。   是郑绥的人……来前后夹击么?   顾仪不安地只顿了一瞬,却不敢真停下脚步。   她此刻若是停下,后面的人追上来,他们就活不成了。   萧律自也看见了那火光。   “前方……是何人?”   顾仪摇摇头,心中却蓦然生出了几分隐隐的期盼。   她跑得更近了些,才终于看清了火光照耀之下,逆光之人的剪影。   她鼻子猛地一酸。   萧律见一旁的顾仪顿时发足狂奔起来,速度远比方才快出许多,不过片刻功夫,就将他甩开了数步之距。   他心中狐疑,立刻也加快了脚步。   萧衍听见前方足音杂乱,心念一动,急急迎上前去。   火光遍及之处,他看见了疾奔来的一道身影。   顾仪。   萧衍见她跑到近处,如释重负般地笑了起来。   萧衍。   他似乎听见了她唤了他一声。   萧衍快步上前,展开双臂,紧紧地将奔来的顾仪揽入怀中。   此时此刻,他胸中如同绷紧的细弦才缓缓地松弛了下来。   他不由得暗暗喟叹,手中却摸到了她背后一片滑腻腻的血迹,心中立时沉沉一落。   他仔细地打量顾仪的面目,见她双眼虽是发亮,下颔处却也有零星几点血迹。   顾仪见萧衍忽然蹙眉,伸手摸她后背,似在检查伤处。   她旋即反应过来,急道:“不是我的血……是郑……”   话未说尽,顾仪便觉唇上一热。   萧衍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吻住了她。   滚烫却温柔的一吻。   顾仪眼眶一热,又想哭了。   萧律跑到近处,方才看清楚了来人。   他沉默须臾,开口道:“后面的追兵来了!”   顾仪一惊,立刻停下了动作,回头看了一眼萧律。   萧律却一副见了鬼的模样望向萧衍。   萧衍伸手一挥,影卫持剑往前行去。   萧衍看向萧律,面露不快道:“你怎么还活着?”   萧律原本心中的丝丝愁绪转眼便被愤怒取代,他不禁怒目而视,瞪向顾仪:“你骗我!”   说什么无言的兄弟之情,这是什么兄弟之情!   顾仪尴尬一笑,转过眼不看他了。   萧律不甘道:“我带着你的宠妃跑了出来,舞刀弄剑,惊心动魄,你该谢我!再者若是她今夜死了,便是一尸两命。”   萧衍身形一僵,面上呆了一瞬,才紧紧盯住顾仪。   见他眼中若星芒骤亮,顾仪咽了一口水,假咳一声道:“臣妾是……骗他的。”   “什么?你真在骗我!你们……你们……”萧律大喝一声,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逡巡,“一丘之貉!蛇鼠一窝!”   他捶胸顿足,好后悔啊!   萧衍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强压下心中失望。   他竟觉得失望。   失望至极。   明明是他自己选的路,为何会失望…… 第84章 有一点甜   五日过后, 扬城城门大破。   齐威于洛川之上斩郑绥首级,于代领兵入驻青州府地界。   大军斩杀叛军不降者,而降者众。   顾仪住进了青州府衙门的宅院。   这些天, 官来将往,萧衍就在此州衙府苑之中处理政务。   原本青州府中,上至知府, 同知,下至检校,司狱一概予以替换。   伪朝中称侯拜相者皆问罪。   吏部, 户部的奏疏接连自京中发来,以议青州府收归之策。   顾仪提心吊胆地等了整整五天, 也没有等来熟悉的头疼和那一道白光。   她悬着的小心肝终于落回了实处。   萧律虽然没死, 但是破扬城, 收青州,主线剧情在线。   萧衍的帝王事业线在线。   她没有收到剧情偏离的警告。   顾仪心情大好地坐在庭院之中, 赏满园春色,见绿柳红花也更是多娇了。   多络如今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侧, 忽而扬声道:“贵人,慎王来了。”   顾仪抬眼一看,果见萧律从前院的楼阁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前几日他们暂栖于军中, 萧律每日头戴帷帽,不以真面目示人。   如今进了宅院,避过外人, 他才得以摘了帷帽,换上一身黛青长袍,翩翩而来。   见顾仪坐在石凳上,他嘴里轻哼一声, 却仍旧行了过来。   顾仪看他落座,轻声一笑,“你起来了?可是沐浴过了?膳房里新送来的杏脯尝了么?”   萧律前几天作天作地发了好几通脾气,时而抱怨顾仪骗了他,时而又叹生活多艰。   直到昨天随大军进了扬城,萧衍终于忍无可忍地黑了脸,与萧律一对一谈天,谈了半宿。   萧律仿佛因此脾气收敛了些,只是脸上犹有几分愤懑。   他没好气道:“吃着了,可是酸得,不甜。”   顾仪笑眯眯说:“那等回了京,过一阵子,杏子就该甜了,到时候再吃新鲜的也好啊!”   萧律斜睨了顾仪一眼,“他告诉你了?我要回京之事?”   顾仪点头,却问:“回京难道不好么?太妃也能见到啊……若是立了慎王府,将刘太妃接到府中颐养天年,不是更好么……”   慎王称伪帝虽未被赐死,可从今以后也只能活在皇帝眼皮底下了。   不过,以萧律的性格,说不定如此安排,于他反而是好事。   萧律又是一声冷哼。   昨夜萧衍就又以母妃的去处安置来要挟他了。   他本是将将觉得萧衍人仿佛好了些,可是狗东西改不了……   呸!   顾仪细观萧律,见他脸上虽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可整个人已然松散下来,懒洋洋地靠在了石台一侧。   真是个别别扭扭的弟弟啊……   她陪他又坐了小半刻,寒暄几句,劝哄几句,直到金乌坠地之时,便有随从来报。   “问贵人安,陛下让奴来唤贵人去花厅用晚膳。”   顾仪起身,理了理裙角,对萧律道:“那我先走了,你也早些用膳罢……”   萧律挥挥手,扭过脸去。   花厅之中,方桌上已是备齐了膳食。   萧衍这几天忙得很,也是今日适才有空闲陪顾仪用膳。   顾仪一进门,就见萧衍着一身黑袍坐于厅中,头竖黑冠,朝她笑了笑。   “臣妾参见陛下。”   “平身,过来坐下罢。”   顾仪坐下后,才注意到桌前摆了一道酱肘子。   她眼中一亮,见萧衍举箸,便也随之举箸,夹了一筷子酱肘子,挣扎了片刻,才递到萧衍碟中,“陛下先尝尝。”   萧衍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无需伺候,你用膳罢。”   顾仪开开心心地吃了一口肘子,依旧是熟悉的味道。   萧衍用膳时,从不多话。   两人用完膳,待到宫人撤去了杯盏,他才问:“你今日见到萧律了?”   顾仪“嗯”了一声,“慎王今日瞧着仿佛心情好了许多……”   萧衍不悦道:“你以后不必管他了……他从小就是这样,愈是有人理他,愈是矫揉造作……”   顾仪:……行吧。   萧衍见顾仪微一颔首,眉睫垂下,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   这几日行军赶路,她该是累了。   萧衍起身道:“伺候梳洗罢。”   顾仪抬眼,面露诧异,此时酉时将过半。   虽然她确实也有些累了。她跟着起身,亦步亦趋地随萧衍,往宅院中的东厢房而去。   府衙的宅院的寝殿不大,伺候的侍从在两扇屏风后备了水。顾仪沐浴过后,转出屏风,只见萧衍已经好整以暇地坐到了桌旁。   他的头发在脑后松松绑着,脸上的倦意散了些,眉睫之间若有未散的水气,一双桃花眼灼灼,尤为专注地凝视着她。   她愣愣地看了他一眼,先前她仿佛都有些忘了,萧衍是何等光芒照人。   萧律即便再美,她都能心无旁骛地静观其美,而眼前的萧衍,只凭此一眼便令人折腰。   顾仪莫名其妙地紧张了起来。   她顶着一道无法忽视的目光,缓缓地走到了屋中的梳妆台前坐下,并不能十分确定她刚才的步伐究竟是不是自然而然,抑或是同手同脚。   顾仪轻轻晃了晃脑袋,伸手去拆头上的发髻。   萧衍起身忽然走到了她身后,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背,“朕帮你……”   顾仪紧张地僵直了背脊,“多谢陛下……”   她不敢回头,只敢从铜镜之中去窥见他的面目,方见他垂首,修长的手指细致地拆了她的发髻,复又拿起妆台上的木梳,轻柔地替她梳发。   满室寂寂然。   身后站着的萧衍浑身散发香气,似乎是沐浴中的花香,又像是松柏的冷香。   可他站得极近,暖烘烘的,尽在咫尺。顾仪只听自己的心跳愈快,不知道萧衍能不能也听见。   “陛下,臣妾……乏了……不……不必梳发了……”她开口道。   萧衍低低地“嗯”了一声,将木梳放回了桌上,转身往木榻而去。   顾仪暗暗吁了一口气,起身跟上。   此处宅院只是青州府衙宅院并非宫中规制,东厢房虽是古朴,可其中的一方木榻也不及寻常寝殿中的木榻宽阔。萧衍躺下以后,剩下的空余便只能容下一个顾仪了。   顾仪甫一仰倒,两人就肩并肩地贴在了一起。她只觉身侧滚烫得如同一个暖炉。   她顿时害怕自己的心跳透过碰触的手臂被他察觉。   顾仪小小地挪动了一下,耳边却听萧衍缓声问道:“当日你……为何要骗萧律,说你……有孕?”   顾仪闻言一惊。   果然是要秋后算账了吗……   她犹犹豫豫道:“陛下恕罪……当日臣妾是有些心急了……臣妾想劝慎王逃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再者……”   她翻了个身去探萧衍神色,却见他刚好也侧目看她。   四目相对。   顾仪只觉腰上一轻,她就被萧衍抱到了床榻内侧,人顿时趴在了他的身上。   顾仪脸一红,只听萧衍问:“再者……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再者,当日庭院之中,臣妾偶遇郑绥,郑绥想将臣妾安置于将军府中,臣妾怕慎王最终应了他,才……才谎称有孕……”   她说罢,只觉萧衍的右臂骤然收紧,揽住了她。   她心中一跳,又道:“臣妾知晓慎王心性单纯,果然他也没有将臣妾送去将军府,臣妾复又劝说了慎王一番,他便连夜带着臣妾跑了……”   萧衍伸手轻抚她的后背,“慎王告诉朕了……”   顾仪立刻抬头,见他眉目疏朗,徐徐问她:“你为何如此笃定我不想杀他……”   顾仪又趴回了他的肩窝处,闷声道:“臣妾……臣妾觉得陛下其实是个温柔的人啊……”她笑了一声,“臣妾听了慎王讲的他与陛下的童年趣事,臣妾便想……陛下心中肯定对于慎王也是呵护有加……”   萧衍沉默须臾,才道:“胡说八道……”   顾仪‘噗嗤’一笑,耳边听见萧衍的心跳声,似乎快了些。   “你……又是……如何知晓……是太子杀了父皇……”   顾仪不由自主地伸手捏住了他的衣袖,缓缓答道:“是臣妾猜得……臣妾……”   她踟蹰了片刻,“臣妾在船上见到的赵家人,不也是佐证么?赵桀夫子离奇身死,此间玄虚,臣妾说不清楚,可太子少师,与太子……总有些干系罢……”   萧衍轻声一笑。   顾仪趴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他的胸膛微震,她顺势往右一倒,伸手不经意地摸到了他的右臂,明显感觉到衣袖下还有一层白纱。   她霎时半起了身,不敢再去压他的右臂,“陛下受伤了?”   萧衍见她一脸紧张,轻轻“嗯”了一声。   顾仪神色一变,追问道:“伤得重么?臣妾方才不是故意的,陛下手臂疼么?”   其实并不疼。   不过,萧衍望着顾仪眼中的怜惜之色,点了点头:“疼啊……”   顾仪一听就直起了身,不安地往床榻里侧挪了挪,“不若臣妾还是挪到外侧去,不至碰到陛下右臂……”   萧衍苦笑一声,“此时说这些有何用,不若替朕瞧瞧,看是否要上药……”   顾仪点头,见萧衍慢条斯理地半脱去自己身上的月白中衣,露出了棱角分明的锁骨,以及缠着白纱的右臂。   果真伤了……   顾仪不禁内疚了起来,“陛下若是真疼,要不还是拆开白纱仔细瞧瞧,是不是又出血了?”   萧衍见她神色,低声一笑,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不疼,朕骗你的……”   顾仪“啊”了一声,便觉腰上一紧,复又被萧衍抱进了怀中。   她挣扎了一下,趴到了萧衍的左臂上。   萧衍低叹一声:“顾仪……”话音饱含无奈。   顾仪趴着不动,静待下文。   萧衍轻抚过她发间,停留了许久,徐徐道,“朕……我……前些时日……真怕你死了……”   顾仪眼眶莫名酸了,她喉头微微一动,半晌才说,“臣妾一定不死……臣妾一定长命百岁……”   萧衍听她话音,垂眼一看,见她脸上不知自什么时候起,竟然挂着泪珠。   “你在哭什么?” 他似喟叹又似无奈。   顾仪抽抽嗒嗒地说:“臣妾是……喜极而泣……”   喜极而泣……   萧衍伸手去擦她的眼泪,可是她却一直落泪。   “你别哭了……”他放柔了声音哄她,又去拍她的后背。   顾仪只觉满心酸涩,悲伤无处安放。   我恨剧情!我恨苍天!   剧情待我不公!   苍天待我不公!   萧衍不知为何顾仪忽然哭得这样可怜,他慌不择言道:“你别哭了,朕……我给你讲个笑话……”   顾仪一愣,生生止住了哭,“什么……什么笑话……”   萧衍见她真不哭了,只得道:“是个听来的笑话……”   顾仪抬头望了他一眼,他便开口道:“是说从前有个战俘被擒,生了怪病,左手长了疮,便只能被砍了左手,战俘说,他思念故土,想将左手寄回故里,于是军营允了这个要求,将他的左手送了回去,可没过多久,他的右手又生了疮……”   怀中的顾仪一动,追问道:“然后呢……”却是没哭了。   萧衍暗中松了口气,继续道:“然后他的右手也被砍了,他同样说,因为思念故土,想将右手寄回故里……于是军营又允了……”看顾仪听得专注,他浅笑一声道,“又过了几日,他的右腿也生了疮,可这一次军营里的人却不去砍了,只对这个战俘道,你此为脱身之计,是也不是……”   嗯?没了么?   顾仪茫然地看向萧衍,见他真闭嘴不言了。   这是什么笑话?   这是笑话么?   这是鬼故事吧!   顾仪愕然道:“陛下讲完了?”   萧衍颔首,“讲完了,卿卿觉得如何,好笑否?”   顾仪“呵呵”两声,“好笑极了!”好笑你妹!   萧衍眸光一闪,伸手轻抚过她发红的耳垂,低头吻住了她。 第85章 有一点虐   萧衍睁开眼睛, 看到的是天禄阁。   他又是在做梦。   他想。   眼前天禄阁地上的青砖却老旧得灰败了。   他一眼望见了朱漆红柱前,立着的有些佝偻的人影,依旧着一身飞鱼补子蓝袍。   高贵什么时候, 已经这般老了。   萧衍尚不及细看他的面目,便听阁外一声通传:“顾丞相求见。”   他循声望去,见到是有些熟悉的面目。   他分辨了片刻, 才认出是顾长通。   顾长通满头白发,头竖高冠,持节而来, 身上却未着官府,只是素色长袍。   高贵缓声道:“顾相, 且等等, 陛下正在更衣, 随后就来。丞相不若先去偏阁中坐一坐,天冷了, 丞相的腿疾怕是不好受……”   萧衍惊觉此梦十分荒谬。   顾长通因何拜相?何时拜相?   萧衍走得近了些,见顾长通脸上只露出些微的笑意, 衣袍上隐约有香烛气息。   顾长通开口道:“昨日是元旦大朝会,陛下定然忙碌,老臣此时多等个一时半刻也不打紧, 今日兴许也是老臣最后一次来天禄阁了。”   高贵公公叹了一口气,“丞相上表致仕,陛下着实舍不得啊……”   顾长通轻笑着摇了摇头, “老臣辞官后也不会离开京城,阿昭尚在内阁……”他垂眉一叹,“柔嘉皇贵妃亦葬于皇陵,老臣绝不离京, 陛下若是哪一天想见老臣,亦可传召……”   柔嘉皇贵妃……   何来皇贵妃……   萧衍胸中一紧,惶惶然竟生出几分恐惧来。   高贵公公低声地叹了一口气,“年年元旦都不好过啊……”   话音将落,萧衍就见一道人影自阁后而来,未着明黄龙袍,却是一身素白长袍。   他怔愣地看着自己的面目,虽是盛年可双鬓业已微白,眉眼之间尽是冷肃。   他心中的古怪愈盛。   顾长通拜道:“参见陛下。”   “平身。”   萧衍见他落座,徐徐道:“顾相辞官,朕允了。”   顾长通躬身再拜,“陛下隆恩……”   高座王台的帝王却没再说话,只是一双暗褐色的眼睛牢牢地盯着顾长通的面目。   顾长通抬头迎向他的目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道:“老臣听闻陛下近日龙体违和,老臣斗胆一劝,政务虽是繁杂,可陛下也应当多加保重,万勿忧虑过重……”他声音低了一些,“若是娘娘在天有灵……定然亦万望陛下珍重……”   萧衍见他笑了半声,“顾相……退下罢。“   顾长通脸色一僵,只得缓缓再拜,退出了天禄阁。   殿门开合,冬风卷进了一地霜雪。   即便是在梦中,萧衍也察觉到了涌来的彻骨霜寒。   他瞬也不瞬地凝视着玉阶之上的帝王,走得愈近了些,才见他眸光寸寸黯淡,听清了他口中的一句低语,似在问一旁立着的高贵,又似自问。   “若是顾仪在天有灵……为何……从不入我梦……“   顾仪死了。   萧衍猛然惊醒,呼吸急促,背心压着一层冷汗。   见眼前青纱床帐微动,他缓缓地呼了一口气,才慢慢地扭头去看他的枕边人。   顾仪好端端地躺在他身旁,呼吸绵长,长长的睫毛若小扇轻颤,睡得正好。   他急切地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脸颊。温热的,柔软的脸颊。   他顺着下颔线往下,再去摸她的脉搏,有力的,沉稳的脉搏。   只是个噩梦而已……   可是他的心脏却瑟缩地痛,梦中所见所感,铺天盖地而来,仿佛这一切都是真的,皆是他亲历过的一般。   顾仪睡着睡着,觉得脖子忽然发痒,她伸手去挠了挠,摸到了细软的头发。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萧衍的头就抵在她的额头,而手掌却覆于她的左胸上。   她不禁呆了一呆。   大哥,你的体力是不是太好……不累么……   “陛下……“她忍住打呵欠的冲动,”明日还要早起,早些睡吧……“   萧衍见顾仪醒了过来,一双眼睛犹带睡意,颇为无奈地凝视着她。   他怀抱住她的腰身,将她拉到了自己怀中,“嗯……快睡罢……“   顾仪应了一声,调整了睡姿,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心中虽觉此时此刻的萧衍有些古怪,但她确实太累了,于是又睡了过去。   隔天一早起来,顾仪身旁还是暖烘烘的。   她睁开眼睛,萧衍仍在榻上,朝她笑了笑。   她揉了揉眼,见到屋中已是大亮,“现在什么时辰了?“   “辰时刚过。“   顾仪翻身而起,“陛下昨日不是说辰时就要出门么?“   萧衍适才起身,“下午再去也无妨。“   听见屋中动静,外面侍候梳洗的侍从便进得门来。   顾仪梳洗罢,惊奇地发现萧衍仍在房中。   今天的萧衍确实古古怪怪的。   见她面露不解,萧衍便道:“我今日陪你在扬城中逛一逛,明日就要启程回京了……”   顾仪点头,不禁莞尔一笑。   扬城百废待兴,城破后不久,城中居民见军纪森严,并无掠夺之举,便也大着胆子出门了。   食物供给尚属正常,只是人人脸上仍带着谨小慎微之态。   顾仪戴着帷帽,随萧衍出门,走了一路,总觉得萧衍若有似无的目光时时落在她身上。   她更觉奇怪。   直到日落之时,两人才回到了宅院之中。   萧衍真的陪了她一整天。   顾仪笑道:“臣妾知道陛下诸事繁忙,今日陪了臣妾一天,臣妾受宠若惊……”   萧衍笑了一声,撩袍落座,徐徐道:“此番回京,行陆路,比水路缓一些,回京之后……”他停顿了片刻,“朕便擢升你为柔嫔……”   柔嫔……   顾仪一时没反应过来。   细细一想,这是连跳了两级……   她嘴唇微张,半晌,才蹲福道:“谢陛下!”   萧衍抬手,“坐下罢……”   顾仪心中讶异,明知有些煞风景,却不得不问道:“婉婕妤呢?陛下也要赏婉婕妤么?”   赵婉替他挡了一刀,按照剧情也要晋升。   萧衍沉吟片刻,望着顾仪道:“赵婉是赵桀之女,赵桀一案干系萧衡,朕自要赏她,她救驾有功,理应当赏,朕……升她为赵妃……”   顾仪一愣,没想到萧衍会这么细致地给她解释。   赵婉本就是婕妤,连跳两级,确实该是妃位。   若是她只是升为嫔位,自己连跳两级都有些打眼了。   顾仪沉默了小半刻,才展眉道:“陛下说得极是,臣妾知道了。”   萧衍心中蓦然生出几分郁气,顾仪如此云淡风轻,令他不快。   虽然他将其中缘由说尽,可她却像是真的不在意。   萧衍平复了片刻心绪,才复又对她笑道:“考满在即,若是顾长通进京,你升为嫔位,也可招顾夫人进宫一叙……”   顾仪心念微动,“多谢陛下……”   耳边却听萧衍又问:“你家中尚还有兄弟姊妹?”   这题我会!   顾仪胸有成竹,“臣妾家中还有一个幼弟,名唤阿昭,顾昭……”   阿昭。   萧衍握了握袖中右拳。   竟真有……一个顾昭。   顾仪见面前萧衍的脸色无端暗了几分。   她轻唤道:“陛下……”   萧衍抬眉,一双暗褐色琉璃眼光华一闪,却笑道:“倒是个好名字。”   是么?   顾仪不明所以道:“谢陛下夸赞……”   *   车行出扬城那一日,是个艳阳好天。   月余的时间,顾仪都在车中,驿站度日。   往北行的官道多有崎岖,可越是临近京城,越是道路平顺,两旁的树木也更加齐整。   顾仪好奇地撩开车帘往外张望,不禁叹道:“还是这些天的路好走些。”   萧衍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车外,“京城往南一行,官吏多有懈怠,有州郡道路残破待兴,道路低洼之处,更是多积雨水,皆是治下不经心,无人稽查训诫的缘故……世家大族,近年来酒囊饭袋太多了……”   顾仪放下车帘,回身笑了笑。   伪朝既已拔除,接下来朝堂新旧党争只会愈演愈烈。   车外的天气此时已经渐热了起来,车内点着暖香。   顾仪捏了车中的团扇,给自己轻扇了扇风,又给萧衍扇了扇。   她抿嘴一笑,“陛下圣明,定能慧眼选贤举能。”   萧衍见她笑靥如花,眉目舒展了些。   可是一路行来,他心中依旧沉甸甸地压着一层隐忧。   他素来不信怪力乱神,若是寻常梦魇,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只是当夜他所做得梦太过真切,时时回想,仍旧心惊。   顾仪在他的梦里……死了……   怎么死的,何时死的……   是不是因为此缘故,他先前做得怪梦,才难见顾仪……   萧衍喉头微动,看向车中的顾仪,见她一脸明媚地观赏帘外的春光。   “顾……仪……”   顾仪扭头,见萧衍一脸欲言又止却又没有下文了。   “陛下……何事?”   最近的萧衍真的是奇奇怪怪的。   她等了半晌,见他是淡笑了一声,仍旧什么都没说。   行吧。   *   回到皇宫的当天,车辇行过朱雀门,已是亥时。   天边下弦月如弓,宫闱一片寂静,   顾仪身心俱疲地回到屏翠宫中,刚进宫门,桃夹便急急迎了出来,脸上满是小心翼翼的神情,眼中似有水光闪烁。   两人相顾无言半刻。   顾仪浅浅地叹了一口气,“我累了,先备水沐浴罢……” 第86章 柔嫔   隔日, 巳时正。   两道圣旨分别送往蒹葭殿与屏翠宫。   青州既复,圣心大悦。   伴驾南巡的婉婕妤,顾贵人, 擢升为赵妃,柔嫔。   屏翠宫因宫室狭小,已不合嫔位宫制, 柔嫔赐住空置已久的河洛殿。   六宫之中因此忙碌了起来,各宫宫人往来不断。原本的德妃,年前已被降为柳嫔, 赵妃因无封号,仅在端、敬、淑三妃之后, 嫔位上便是有封号的柔嫔和无封号的柳嫔。   随着升迁而来的, 是各宫送来的贺礼。顾仪摇身一变, 站到了新的职场高度上。   宫婢纷纷改口皆称“娘娘”。顾仪由宫人簇拥着,住回了久违的河洛殿。   正殿门前, 已是推满了各色箱笼和各宫送来的贺礼。   多络笑嘻嘻地上前蹲福道:“贺喜柔嫔娘娘!”双手捧着数张描红的礼单呈给了她。   顾仪兴高采烈地翻了翻礼单,见到花瓶, 漆盒,砚台一类的宝器颇多,却没有真金白银。   哎。   她复又合拢了礼单。   多络语带兴奋:“奴婢方才整理屏翠宫搬来的器物, 在殿中瞧过一圈,此河洛殿可大了!后面庭院之中还有一个小鱼池,娘娘要不要去看看!”   顾仪虽是故地重游, 可是暮春之中的河洛殿,她还尚未见过,“去瞧瞧……”她走了两步,又问, “我想在此殿中也种枇杷树和樱桃树的事,可去司苑司问过了?”   多络点点头,“奴婢一早就去了,司苑司说,过几日寻到好树苗,就来办。”   树苗……也不是不行,但她其实想要长成一些的果树,才能尽快吃到果实。   不过,也罢。   顾仪行到殿后,见到庭院绿意盎然,连葡萄架上都挂上了浅绿芽叶。   她走到池塘边,见到一池五彩小鱼,争先恐后而来,顿生出几分恍若隔世之感。   她观了一会儿鱼,问多络道:“今日已着人去蒹葭殿送礼了么?“   “奴婢按照娘娘的吩咐,先前一早就派人去送了一柄玉如意……“多络试探地问道,“娘娘这会儿还想着要去蒹葭殿拜会赵妃娘娘么?”   顾仪摇摇头,“今日殿中事多,明日再去罢……”   赵婉封妃,品级在她之上,按理,她确实该去。   只是,她有些不想去。   恰在此时,一个宫婢快步进了庭院,禀报道:“娘娘,秀怡殿王婕妤在外求见,说是来贺娘娘新迁……”   王婕妤……   果然从西苑搬出来后,就又得应付来人了。   顾仪心中叹气,“领王婕妤去花厅,先上一壶茶,我随后就去……”   说罢,她便自去寝殿换了一身靛青褙子,内衬香色襦裙,坐到了妆台前。   多络捏着齿梳,立在她身后,有些为难道:“奴婢手笨,不若奴婢去唤桃夹姐姐进殿来,替娘娘梳髻……”   顾仪摇头道:“你随意梳个单髻就行。”   多络应声。好在梳单髻不难。   她仔细梳好后,前后瞧了瞧,问:“娘娘,今日要用木簪么?”   说话间,多络就要去取那装有一对红宝梅花乌木簪的锦盒,却被顾仪伸手拦下。   “不了,今日无须出门,簪上花钿就行。”   多络便转而去取了宝匣中的八枚花钿替她簪上。   王婕妤刚喝过半盏茶,就见顾仪缓步进了花厅。   数月未见,她人虽是清瘦了些,可面色却是薄粉一般的桃花之色。   王婕妤起身,垂首拜道:“参见柔嫔娘娘。”   顾仪抬手道:“王婕妤不必多礼。”   待她落座后,王婕妤才随之落座。   顾仪觉得颇有些新奇,端详了王婕妤片刻,见她脸上竟是难得的和颜悦色。   “娘娘远行回来,不仅擢升嫔位,还新迁此殿,妾身恭贺柔嫔娘娘。”   顾仪淡笑一声,“多谢婕妤。”   王婕妤先前可从未料到,原本只是她偏殿之中的顾美人,冲撞圣驾被贬去了西苑,如今还能得此圣宠。   心中虽有不平,但更多的是惊诧,她不由道:“娘娘今日,着实令人刮目相看了……”   顾仪喝过一口茶,徐徐说:“陛下如今收复青州,自是圣心大悦,我也不过是恰遇伴驾南巡,才侥幸沾了光罢了……”   王婕妤心中不信,却听顾仪又道:“婕妤自然亦知,三年考满在即,抚州施行税赋改令,初见其效,陛下此番拔擢,料想也有其中几分缘故……”   王子伯前去抚州,也颇有些时日了。   王婕妤点头,了然道:“娘娘说得是……”   顾仪放下茶盏,听王婕妤娇笑一声,又道:“早些时候,妾身也去蒹葭殿拜会了赵妃娘娘,见她却面色不大好,许是肩伤未愈,连妾身瞧着,都觉我见犹怜,不定皇上见了如何心疼呢……”   王婕妤说话之间凝视着顾仪,见她听后只是浅笑,“赵妃娘娘救驾有功,陛下封赏亦是嘉奖……”   “娘娘说得是,妾身听说,赵妃娘娘肩上虽留了疤,陛下也没让敬事房撤了她的玉牌,想来果是……圣宠如斯……”   顾仪提起白瓷茶壶,替自己茶盏添了茶,慢慢道:“王婕妤将此番话说予我听,是何意?”   王婕妤见她眉目之间乍现一分厉色,面上一僵,柔了声道:“柔嫔娘娘此番伴驾南巡,可都是瞧在眼里的,妾身就想问娘娘一句,赵妃娘娘是真凭救驾有功得了圣心?那这往后宫里的日子,是更不好过了?”   顾仪低声一笑,“婕妤说笑了,陛下是恩是宠,我岂敢妄自揣测,婕妤也宽心些……赵妃娘娘既已是妃位,便在你我之上,就不容你我背后议论是非……”   王婕妤干笑了两声,“娘娘说得极是……”心中却是暗恨,顾仪真是油盐不进!   小半盏茶后,王婕妤便告辞了。   顾仪只觉心累,还未喘匀口气,就听宫婢又来报道:“摘芳殿宫婕妤求见。”   她眨了眨眼,认命道:“沏壶新茶来,请宫婕妤进殿。”   今日前来贺她的,都是有心来打探一二的。   这……可能就是升职加薪的代价吧……   宫婕妤进到花厅,见顾仪坐于桌前,朝她一笑。   “妾身参见柔嫔娘娘……”   “宫婕妤,坐罢……”   宫婕妤想着从前未和这个新出炉的柔嫔娘娘打过交道,今日是第一次来拜会她,便开口寒暄一二,“今日见了娘娘,才知众人所言非虚,娘娘果是娉婷秀雅。”   顾仪立刻回道:“宫婕妤亦是风姿绰约……”完成了一波商业互吹。   宫婕妤嫣然一笑,“娘娘南巡而归,蒙此圣恩,妾身贺喜娘娘……”顿了片刻,又道,“妾身方才去蒹葭殿中,拜会了赵妃娘娘,赵妃娘娘对柔嫔娘娘亦多加赞叹……”   这后半句话,顾仪自然不大信,依旧将此划入商业互吹的范畴,只轻点头,“赵妃娘娘谬赞了……”   宫婕妤抬眼望向顾仪,“赵妃娘娘因肩伤之故,回京早了大半月……妾身听说,与之同行的尚有一赵家旧仆……名唤赵九……不知娘娘可曾听说?”   宫婕妤他爹宫正海是督察院右佥都御史,三司查办赵氏旧案。   她知晓赵九名号,顾仪不惊讶,只笑道:“我倒不曾听人细说……婕妤若是好奇,不若问一问赵妃娘娘……”   宫婕妤笑了一声,“妾身只是随意问起罢了,赵妃娘娘于洛川之上救驾,乃是一段佳话,妾身对此不免好奇了些,娘娘见谅……”   赵婉救驾,看来阖宫人尽皆知。   顾仪静默须臾,索性附和道:“赵妃娘娘当日豁出性命,替陛下挡了贼人一刀,实乃忠勇……”   宫婕妤闻言有些摸不清眼前柔嫔娘娘的脾性了,只觉她像个木头美人,似乎全然不为赵妃的圣宠所动,亦不像外人揣测一般的娇纵。   她思索片刻,复又莞尔一笑,“说来,伪朝此番得以拔除,诸人无不欣喜国本巩固,妾身听闻朝中立后之声更盛从前,不知娘娘可曾听说……”   顾仪随之笑了一声,却大摇其头道:“前朝的事情,我可听说得不多……”   宫婕妤自觉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碍于脸面,没再说下去。   两人沉默了下来。顾仪侧目一望,见轩窗外日影西斜,淡笑道:“今日初迁河洛殿,诸事尚需打点,便不多留宫婕妤了……”   宫婕妤识趣地告了退。   待她走后,顾仪不禁长叹一口气。   真累啊……   果然……大家都有些焦急了啊……   现如今伪朝既灭,国祚便是头等大事。   萧衍一日不立后,一日不立储。   新旧两党便如同被吊了饵料的鱼群,闻风而上,厮杀不休。最终各自铩羽而归。   帝王的制衡之术。   书中的萧衍最后选得皇后也只是个徒有家世贤名却无实际依附的皇后。   仔细想来,恍然有些悲凉。   顾仪又暗叹了一口气,抬眼见多络轻手轻脚地走进花厅,问道:“娘娘还要添茶么?或是该叫膳了?”   顾仪伸手摸了摸桌上的圆肚茶壶,已经半凉了。   她扭头再看一眼天色,“叫膳罢……”   多络点头,本欲离去,却又停住脚步,望向顾仪。   顾仪疑惑道:“怎么了?”   多络紧张地摸了摸脸颊,犹犹豫豫问道:“娘娘……不让桃夹姐姐近身伺候了么?今日挪到河洛殿后,桃夹姐姐就一直在外间清点箱笼……娘娘……”她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不敢再说下去了。   顾仪轻笑了一声,“你去差人叫膳罢……”   多络赶紧点了点头,旋身去叫人了。   顾仪起身走到窗前,见到前院之中的宫灯不知何时竟已经被点亮了。   桃夹就站在殿门口的宫灯之下,手持记册,清点剩余的箱笼。   她其实也尚未想好,该如何面对桃夹……该如何安置桃夹…… 第87章 多看一眼   酉时过半, 等在天禄阁外的太医院的胡医政,眼下新任补缺的胡院判,终于被皇帝召进了阁中。   皇帝回京复朝第一日, 直到此刻才有了闲暇见他。   胡院判长拜道:“参见陛下。”   皇帝挽起衣袖,“上来罢。”   胡院判缓步走到皇帝身边,把过脉后, 又细观他面色半刻,方垂首问道:“陛下近日头疾可有复发?”   “未曾。”   胡院判复又躬身退回了玉阶之下,“陛下之前受了刀伤, 眼下即便已无大碍,但南巡一路到底劳心劳神, 陛下虽正当年, 但亦不可过于勉强, 须得好生将养。此前用的药剂似乎可缓头疾,微臣稍后将脉案增补过后, 再呈予陛下过目。”   萧衍漫不经心地颔首,口中却问:“朕先前命你改的方子可是改过了?”   胡院判背脊微僵, 垂首再拜,“回陛下,方子……微臣已是改过了, 温补调养之用,亦少了几分涩味。”   “甚好,你退下罢。”   胡院判称是, 徐徐退到天禄阁外,迈步下了两级石阶,脚底忽而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一旁的高贵公公笑眯眯地伸手去扶他, “院判没事罢?”   胡院判站稳脚跟,干笑一声:“无事无事。”   他抖了抖衣袍,心绪平了,脑中才又记起一事来,“臣有一事忘禀,蒹葭殿赵妃娘娘的肩伤近来有些反复,许是回程路途颠簸,伤口未愈,前几日还见了血。”胡院判说罢,迟疑又道,“高公公,这……”   高贵一听,脸上一惊,“蒹葭殿那里还望院判精心些,老奴待会儿就去回了皇上。”   胡院判暗自叹气,想到今日不必再面圣,一脸如释重负,“谢过高公公。”   他前脚刚走,工匠所的人便来了天禄阁。   高贵公公进殿通报过一声,皇帝就将来人唤入了阁中。   工匠所的宫人双手捧着手中图册,跪到阶前,正欲开口,眼风却瞄见皇帝已起身步下台阶,取过他手中的图册查看。   此图册描绘数只纸鸢形制,皆按皇帝事先吩咐的形制描摹。   萧衍翻了一会儿图册,才回身取过桌上的朱笔,仅将其中两个图样圈了出来。   一个是寻常的元宝样式。另一个却是栗子的模样,三角形制,他复又动笔细致地描上了几笔细线。   “就按照此图做两只纸鸢,明日送去河洛殿。”   宫人接过图册,朗声答道:“遵旨。”   高贵公公等人走后,才试探问道:“柔嫔娘娘新迁河洛殿,陛下不去瞧瞧?”   萧衍撩袍坐回桌前,垂眸看了一眼吏部送来的奏疏,“不了,今夜不去了。”   高贵公公心中一叹,却不再劝,见皇帝又执笔批文,他想起胡院判方才的嘱托,开口道:“胡院判方才走前说蒹葭殿赵妃娘娘这几日肩伤不大好,前日又见血了,陛下,要去探病么?”   萧衍眉心微蹙,“已过月余,竟还不见好?”   高贵公公斟酌答道:“听说许是舟车劳顿之故。”   萧衍沉吟片刻,搁下笔,起身道:“去蒹葭殿。”   戌时正。   蒹葭殿外的琉璃宫灯遍照,整座宫殿灯火辉煌。   萧衍驻足宫门外,抬头望了一眼飞檐之上立着的数尊兽雕。   宫人唱声道:“皇上驾到。”   赵婉原本侧卧于榻上,闻听此音,慌慌忙忙起身,迎到殿门前,只见皇帝头竖玄冠,着一身明黄龙袍而来,似乎是从前殿而来。   “臣妾问陛下安。”她蹲福道,“臣妾谢陛下恩典。”   “平身。”   见皇帝的视线落在她的右肩上,她身着素袍,袍下层层包裹的白纱隐约可见,赵婉抿唇一笑,“劳陛下挂记,是臣妾不中用,陛下恕罪。”   “你何罪之有?”皇帝声音却是不悦,“坐下说话。”   两下落座后,皇帝细问了她的肩伤,赵婉照着医政的话一一答过,末了,说:“臣妾照医政的方子敷了药,这两日已不大疼了。”   皇帝侧目看了她一眼,又将目光投向了门边的高贵,徐徐道:“赵妃自好生将养着,太医院若是怠慢,差人告知高贵亦可。”   赵婉脸上流露出几分失望,她勉力一笑,问道:“陛下自青州归来,路途可顺遂?”   却见皇帝微颔首,只说:“时辰不早了,赵妃有伤在身,早些歇息罢。”   赵婉见他起身欲走,右肩隐隐作痛起来。   此痛意令她不甘,她随之起身,冲口而出道:“陛下为何从不曾多看臣妾一眼,臣妾是哪里不好?从前旧事不提,即便是洛川之上,偶遇险境之后,陛下如今,也不愿多看臣妾一眼么?”   萧衍闻言,顿住脚步,终于回身仔仔细细地看了她一眼。   “爱妃此言甚是古怪,你一直所求的,是朕多看你一眼么?” 他的一双桃花眼里竟似荡开了些微笑意,“你一直所求的,难道朕没有允你么?”   赵婉胸中猛地一落,可她心知此刻绝不能退缩,若是退了,便再没有这样的时机了。   她抬眼目不转睛地看他,“若是臣妾从今往后所求的,就是陛下多看一眼呢,臣妾为了陛下,愿意舍弃性命,难道都不能换回陛下这一眼么?”   萧衍眉睫轻眨,却是朗声一笑,“那你此际又是在做什么?是求得怜惜?”他的眸光若寒星冷冽,语调却愈发地柔和,“还是……挟恩图报?”   赵婉脸上一僵,惊觉面前的帝王气势沉沉,原本微不可察的怒意陡然清晰起来。   “赵婉,朕愿允你的,便允你,朕不愿允你的,求也求不来。”   赵婉面色顿时煞白,颓然地跌坐回了椅中,十指不由得深深地捏住了雕花椅边。   皇帝再不看她,旋身而走。   *   一夜过去。   因是暮春时节,天光亮得又早了一些。   顾仪昨夜睡得不错,毕竟是熟悉的河洛殿寝殿,没有认床的烦恼。   外面的日光透过薄薄一层月白纱窗投射进来,看上去是个好天。   顾仪唤了多络进殿,梳洗过后,辰时将将过半。   她派人先去蒹葭殿问一问赵妃娘娘今日是否有空见她,可宫人回来说,赵妃娘娘身体偶感不适,今日不见客。   顾仪顿觉身心一轻,放松下来,开开心心地用了一顿早膳。   升至嫔位后,她的待遇肉眼可见地提高了,桌上的菜色又赫然多了几样。   多络给她包了一个卷饼,里面夹了肉片,鸡蛋和青菜,“这个卷饼,奴婢小时候也吃过,在丹鞑,人人早膳皆爱用卷饼,只是多夹奶酥,有时家里杀了养,也夹羊肉。”   顾仪接过卷饼,好奇问道:“丹鞑离京城有多远?”   多络回忆了一小会儿,“从京城行到边境垤城茶马市集,大概三四个月。”   的确不远啊……   顾仪吃了一口卷饼。   多络又自顾自笑了一声,“不过奴婢小的时候听人讲过大幕朝中宗皇帝的故事,说他策马疾行,两个半月便从垤城一路回了京。”她说罢就意识到了此事仿佛不该说,眼珠一转朝顾仪吐了吐舌头。   大幕朝中宗皇帝就是萧虢,萧衡、萧衍、萧律的爹。   萧虢做皇帝时,数次北伐丹鞑,最终得胜,自此之后丹鞑每年纳贡,可数次北伐之中,有一次却是惨败,萧虢因此被扣在丹鞑作俘虏作了整整一年,一时沦为丹鞑的笑话。   顾仪其实也觉得有些可笑,但生生强压住了唇边的笑意。   恰在此时,殿门的宫人进殿报道:“启禀娘娘,工匠所的人来了,正在殿外候见。”   工匠所来做什么?   顾仪捏过丝帕擦了擦手,才道:“宣进殿来。”   片刻之后,她就瞧见一个青衣宫人手中提了两只纸鸢迈步进殿。   宫人满面笑容,拜道:“问柔嫔娘娘安,春日正好,工匠所特意为娘娘做了两只纸鸢,给娘娘解解闷。”   顾仪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端详他手中的纸鸢。   多络惊喜道:“娘娘,左手边那个好像是个金元宝一样。”   顾仪一看,果然是描了数点金粉的大元宝形状的风筝。   她顺手拿了就递给身后的多络。   多络又看一眼宫人右手边的那个纸鸢,苦恼道:“可右边那个,奴婢就认不出来了。”   顾仪低声地笑了一声,接过来,自己捧在手中。   “劳烦公公走这一趟了。”   宫人拜道:“娘娘折煞奴才了,既已送到,奴才就告退了。”   顾仪点点头,复又仔细地去看手中的风筝。   约有一臂长,浅褐色的三角形制,算不上个漂亮的风筝,可顶端描摹半圆,能让人瞧出这是个栗子,并且左右和下端粘了四根素白飘带,不知是什么材质,轻飘飘地随风而动。   她举起手来,捏着栗子风筝的木骨架在半空中轻晃了晃,飘带扬起,确如奔跑起来的四肢。   板栗夜奔。   多络见顾仪双眼双亮,眉目疏朗,出声道:“娘娘,今日天气就不错!娘娘不若去庭院里试一试这纸鸢!”   顾仪手中捏稳了卷轴棒,点头一笑道:“好啊!”   巳时正。   日光已是大亮,碧空如洗,映着朝阳,渐呈现出几抹温婉的粉蓝色。   春风不疾不徐,从从容容地将纸鸢送上了青天。   顾仪立在庭院里,缓缓地卷着手中轴棒,这一次没了萧律在一旁催促,她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放一回风筝了。   浅褐色的板栗风筝业已升空,四肢迎风招招展展,飘飘荡荡。   多络仰头看了许久,仍旧不解道:“娘娘,这到底是个什么纸鸢,奴婢看不懂……”   顾仪笑了一声,“看不懂也无妨。”   高贵公公立在天禄阁外,迎着风眺望,见到了空中飞扬的纸鸢。   此时皇帝刚刚下朝,他进到殿中,对皇帝笑揖道:“老奴方才瞧见河洛殿上空,飘着一只纸鸢,定是柔嫔娘娘喜欢那纸鸢呢。”   “是么?”   萧衍负手快步走到阁外,立在檐下,遥遥一望。   不禁轻声一笑。原来也并非只喜欢元宝啊。 第88章 天子无嗣   过了几日, 顾仪最终还是没有去成蒹葭殿拜会新出炉的赵妃娘娘,赵婉差人给她带了话,说谢过她的玉如意, 人就不必来了。   顾仪有点摸不清火门,自己是不是得罪了女主。   但她也想不了那么多了,她和赵婉本来也不可能成为知己好友。   顾仪吃了一口果子, 见多络捧着一封盖印的信函从外面进来,“禀娘娘,抚州来信了。”   这倒有些新鲜。   顾仪擦了手, 高兴道:“取裁刀来,拆开瞧瞧。”   多络取了一柄短金雕花裁刀来, 沿着封口处, 将信函小心地裁了开来。   顾仪见封中只是一页薄薄的信纸, 飞快地读过之后,不由得笑了起来。   顾长通进京考满, 全家人都要一同上京。待到入京之后,顾夫人想给已经晋升嫔位的顾仪递笺求见。   这事不难。升了嫔位以后最大的便利之处就是这个了。   她吩咐多络领着河洛殿的牌子先去司言司报备, 待顾夫人一进京,就可安排一日召进宫来。   多络领命而去,刚出河洛殿的宫门就和迎面而来的高贵公公撞个正着。   多络脸上一红, 立刻后退半步,蹲福道:“高公公,没事吧!”   高贵感觉胸口被她奔来的蛮力一撞, 要吐血一样,“你……你跑什么!咋咋呼呼!怎么还没学会规矩!”   多络憨厚地笑了笑。   萧衍此时才走上前来。   多络还没忘了登州军营里挨得那十几军杖,脸色顿时由红变白,慌忙拜道:“奴婢参见陛下!奴婢这就回殿中去通报娘娘一声!”   “不必了。”萧衍摇头, 只问她说,“你这是要去哪儿?”   多络老老实实答:“奴婢想赶趁司言司下值前去一趟,替娘娘传话。”   “你速速去罢。”萧衍说罢,径自进了河洛殿的大门。   高贵狠狠瞪了一眼多络,而多络耸一耸肩,飞快地跑走了。   寝殿之中,顾仪将抚州寄来的信函收进了榻旁立柜的锦盒内。   听到身后脚步声响起,她回头就见萧衍走了进来。他身上尚还穿着明黄朝服,发上竖白玉冠。   她慌慌忙忙拜道:“参见陛下,臣妾方才未听见通报。”   “起来罢。”萧衍四下环顾了此寝殿,比屏翠宫敞亮许多,半开的轩窗外尚可见生机盎然的庭院,满园春色。   眼前的一方木榻之上垂悬数层月白,竹青纱幔,随微风轻晃。殿中香炉渺渺生烟,依旧熏着顾仪惯常爱的花果香。   他虽是第一次来河洛殿,却觉得莫名有些熟悉。   顾仪见状,浅笑道:“臣妾谢陛下恩典,臣妾甚喜欢此殿。”   萧衍淡淡地“嗯”了一声。两个御前伺候的宫人躬身入殿,将装有衣物的托盘轻轻放置于殿中的木桌上,就悄声退了出去。   顾仪看过一眼,走近了些,“臣妾替陛下更衣罢……”   萧衍闻言展开双臂。   顾仪便伸手先解了他腰上的玉带,触手温凉,她放置一旁后,再去脱他身上的龙袍。   她解开圆领下的扣子,见萧衍的喉结微微动了动。   顾仪手上一顿,才复又去解其余的系带。   她尽量专注于手中动作,却敏锐地察觉到今日的萧衍似乎有些不同。她即便不抬头,也能感受到他的目光时时刻刻地落在自己身上。   此时正是日落时分,寝殿之中再无旁人。余晖拉长了窗影投在青砖地上,也将两人的身影照得绵长。一时无人说话,唯闻窗外归巢的雀鸟或低或高地叽喳鸣啼几声。   顾仪按捺住手抖,终于脱下了龙袍,转而挂在梨花木架上,又取了托盘上的宝蓝外袍替他换上,正要系腰带的时候,却被他按住了手背,“不必系带了。”   顾仪方觉他的掌心滚烫,垂首“嗯”了一声。   萧衍见她的双耳已是微红,三月桃花一般的颜色。   两人复又沉默了片刻。   顾仪压抑住无端过快的心跳,刚刚抬头,就见他眼中一亮,开口问她道:“你饿么?”   她不明所以地摇摇头,“不太饿。”她口中那句‘陛下饿吗?’还没问出口,便觉身上一轻,被拦腰抱进了层层纱幔之中。   瞳孔地震!   “陛下!”萧狗子!   木榻之上,萧衍的面目近在咫尺,身影如山岳倾覆住她。   “朕到今日才知,古人说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竟是真的。”   顾仪脸上一热,便随波逐流了。   余晖落尽,月色渐浓。   一更鼓响过,宫人被召进殿来备下了热水。泡过澡后,两人才用了一盘点心聊以果腹。   卯时正,高贵公公准点来唤萧衍。   见他离去后,顾仪半梦半醒地卷了丝被继续睡觉。   等到顾仪一觉醒来,已过辰时。   河洛殿的宫人目不斜视地进殿来伺候她梳洗,全程无声无息。   顾仪也自觉颇有些赧颜,昨夜耳鬓厮磨,不管不顾,好像是有点闹过了,宫人虽离得远,料想也听不到什么,但她还是不多说什么了。   等到宫人捧了榻上换下的床单和被褥离开,多络才端着一碗已经晾得温了的药汁入殿。   “娘娘,用安神汤罢。”   顾仪接过喝了一口,口中却没有尝到平时的苦味,药味大不相同。   “这是陛下赏的?”   多络点头,“正是。”   顾仪缓缓舒了一口气,笑了一声,“这药入喉有些苦,你去取些杏脯来。”   多络称是,连忙转身去取。   顾仪心跳如鼓。她不确定这碗药究竟是不是只是稍稍改了方子,仍旧是寻常的避子汤,还是说这药汁已经全然不是避子汤了?   南朝既灭,朝堂之上中宫无主,天子无嗣的风波定然卷土重来。这一回慎王没死,萧衍是不是改了主意,想要子嗣了?   顾仪适才真正地心慌了起来,若是提前真的有了子嗣,算不算剧情偏差?并且若真是她,不是女主?感觉就是重大的剧情偏差啊……   但是,若是女主有嗣……   顾仪想到这里,呼吸猛地一滞。   她晃了晃脑袋。不行!保险起见,还是维持原剧情最为稳妥。   她飞快地放下手中药碗,起身走到妆台前,拉开了台上三层宝匣的最底层,拨开数朵珠花之后,一个细长脖的白玉瓷瓶滚了出来。   她捏在手里,拔开瓶塞,闻到了熟悉的药味。她数了数,瓶中大概还有十数颗黑色药丸,这是当时上船的时候,医政配的药,此方定是原本的药方子。   多络很快就会回来,她不敢再耽误,倒出一颗药丸吞下。   一小会儿之后,多络取了杏脯罐子回来,见到药碗已经空了,递了杏脯给她,“娘娘,若是怕苦,奴婢下一回就早备下蜜饯。”   顾仪轻抚额头,竭力笑了笑,“无事,等觉得苦了的时候,再去取蜜饯也无妨。”   *   自南巡归来,天子临朝,言官一再劝谏国祚大事。立后立储的奏疏骤然多了数倍,原本的立后人选,德妃,淑妃,因德妃降作了柳嫔,只余淑妃一枝独秀。   左相齐若唐因为年前少子齐霍许官一案,收敛风头,不敢多言,可依附于齐家这棵大树的朝臣纷纷附和,皆赞淑妃德才兼备,少时便有才名,乃是立后的不二人选。右相柳放自不应和,柳嫔虽被责罚,但也不是全无机会,他连同王、宫二臣,提议另择贤后,称淑妃入宫已过两载,可一无所出,实在不是良选。   朝堂之上,吵吵闹闹,争论不休,可皇帝并不偏帮,只作旁观之态。   吵闹了十数日,有朝臣另辟蹊径,再起话头,提议要给新入京的慎王续娶慎王妃。   慎王一听说此事,吓得隔天一早就请命匆匆入宫,于堂上长跪涕泪横流,痛陈自己如何难忘早逝的先慎王妃,宛若梧桐半死,鸳鸯失伴,并赌咒发誓一辈子再不续弦。   此事才暂且作罢。   下朝之后,萧律被请到了天禄阁中,宫人皆退出阁外。   萧律额角早已急出了汗,焦躁地在阁中走来走去,“那些老东西又来害我!”他抬头凝视座上一脸云淡风轻的萧衍,口中又表忠道,“萧……皇兄……臣弟绝无此念!臣弟自归京以来,谨小慎微,连门都不怎么出,那些朝臣故意害我!皇兄,你且放心,你没有子嗣,臣弟也不会有子嗣!你什么时候有了储君,臣弟再谈此事!”   萧衍要是无嗣,他就是继承人,这些老东西啃不动萧衍这块硬骨头就又来挑拨离间,他这一次可要学聪明了。   萧衍见萧律如同困兽来回踱步,看他煎熬了小半刻,才道:“你怕什么?朕不疑心你,你就无事。”   萧律顿住脚步,端详了萧衍一息,见他波澜不惊,似不为这纷争烦扰,他不禁低了声,狐疑道:“你是不是已经有主意了?”他心念一动,大胆揣测道,“你……该不会是想立……顾仪吧?”   萧衍冷声道:“放肆!”   萧律顿时了然于胸,笑了一声,“柔嫔娘娘倒是好人选,不过家世差了些,要想立后,得先有子嗣才行。”   萧衍不悦道:“你滚罢。”   萧律心中得意,暗道,说中了你的心事吧,面上便服了软,“臣弟告退。”怡怡然滚了。 第89章 红宝梅花乌木簪   采薇殿不过几日之间, 又门庭若市起来。   淑妃自协理后宫,主事过上一回宫中选秀之后,便沉寂了许久, 如今再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处,众说纷纭之间,淑妃仿佛离封后仅有一步之遥了, 因而这几日来往采薇殿的试探者,表忠心者愈发多了起来。   齐殊疲于应对,绷着一张笑脸绷了两三日, 也不耐烦了,只对外推说要静心抄经, 不再见来客。   玉壶捧着剔红茶盘入殿, “娘娘, 这几日累着了,奴婢寻了利嗓的茶来, 娘娘解解乏。”   齐殊喝过一口茶,喉头顿感清清凉凉, “是加了薄荷?”   玉壶点头,“娘娘前两天话说得多了,声音发哑, 除了薄荷以外,太医院也给草茶配了几味药。”   齐殊喝过一盏茶后,慢条斯理道:“这几日蒹葭殿里的赵妃娘娘伤好些了么?”   玉壶:“太医院的药童说, 每日还是敷着药呢,时好时坏,听说陛下隔几日都会去瞧瞧她。”   齐殊讥讽一笑,“许是如此, 伤才好不了。”   玉壶轻笑问道:“娘娘也去瞧瞧?”   齐殊摇头,虽然知道赵家旧案在三司查办,却懒懒道:“没什么可瞧得。”   玉壶往她茶盏里又添了茶,“奴婢先前听蒹葭殿里的梧桐说笑。”见齐殊面露疑惑,她解释道,“就是原先在采薇殿里伺候扫洒的宫婢,梧桐使了银子才被调去了蒹葭殿赵妃娘娘跟前伺候。”   齐殊微微颔首,玉壶复道:“梧桐笑说,若是细细看,赵妃娘娘的眉目之间有几分长得像娘娘呢……不过远远不若娘娘娇美……”   齐殊听罢如风过,全然不放在心上,“皮相总要老的,生得再美又如何。”她脑中忽而想起另一个人来,便问,“河洛殿的柔嫔娘娘,皇帝回宫以后,可去瞧过?”   玉壶歪头,想了须臾,“典仪局的人说就去瞧过一回。同是南巡伴驾,说起来,还是赵妃娘娘厉害啊……”   齐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却听玉壶又说:“奴婢今日从司薄司过,柔嫔娘娘跟前伺候的一等宫婢桃夹要出宫了,眼下连宫人名籍都撤了,不过听说桃夹今年也已经十九了,也到了可以出宫的年纪了。”   齐殊握住茶盏的右手紧了紧,“什么?今日就出宫?这般急么?”   玉壶歪头道:“奴婢也没细打听,听说司薄司除籍之事,也办了好几日了,或许是想趁着春日里出去,还能赶上今年相看,早早嫁人罢。”   齐殊稳了稳心神,将茶盏轻轻放下,“你有空去打听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宫婢是因何缘故出宫?”   玉壶心中虽是不解,见她神色却不敢再问,只得应声。   西边的日头眼看就要落下。   多络为难地看了一眼殿门外跪着的身影,她已经跪了快两个时辰了。   多络劝不住她,只得一咬牙又转身进了寝殿,见到端坐于紫檀木桌旁的柔嫔娘娘,支支吾吾开口道:“娘娘,桃夹姐姐还是不肯走,仍旧跪在正殿外的石阶下,娘娘……还是去见见桃夹姐姐吧?”   殿门外跪着的桃夹,膝盖犹如针刺,痛得麻了,地上细小的沙石也早已经磨破了她的衣裙和膝上的皮肉,可是她胸中憋着口气,就是不能起来。   殿门前人影一晃,桃夹抬眼,眸中期盼的亮光又暗了下去。   多络快步走到她面前站定,唤了一声:“桃夹姐姐。”   桃夹抿着嘴不说话,她在太阳下跪了这么久,嘴唇早干得起皮了。   多络叹息道:“桃夹姐姐还是快快起来吧,已近酉时三刻了,你今日拿了籍册就得出宫,若是耽误了时辰,宫正司的人就该来了……”   桃夹动了动,仍旧重复说:“不见到娘娘,奴婢不起来。”   多络眉头皱作一团,“桃夹姐姐还是起来罢,娘娘不会出来见你了,娘娘……让我带几句话给桃夹姐姐。”   桃夹适才抬眼定定地看着她。   多络方才已经在心中反反复复念叨了数次,此时说出口也就不那么磕磕绊绊了。   “娘娘说,桃夹姐姐待娘娘自是真心,也有忠心,从前相伴度过的日子,有的情分,都不是假的……”多络抽了抽鼻子,“可娘娘说,与桃夹姐姐的缘分确是已经尽了,桃夹姐姐素来聪慧,出宫以后,又有银两傍身,自能谋得一场好前程,娘娘心中虽有不舍……总也是盼着桃夹姐姐好的。”   桃夹闭了闭眼,眼边忽然滚出了一颗泪,她仰了仰头,泪珠终于没流下来。   她已经知道,此时再说什么,也都无用了。   桃夹喉头苦涩,僵直的后背慢慢地折下,她以额触地,朝着河洛殿寝殿的方向,长长地叩拜,口中朗声念道:“娘娘大恩,奴婢这就走了。”   顾仪坐在寝殿里不动,等了好一会儿,才扭头,见多络一脸释然地走了进来,蹲福道:“娘娘,桃夹姐姐走了。”   顾仪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多络见她复又垂首去打量手边的雕花乌木锦盒,便开口问道:“娘娘要插木簪么,奴婢帮娘娘?”   顾仪笑了半声,摇头道:“不用了,你把烛台端过来,便去传晚膳罢。”   多络依言将一盏青玉烛台摆到桌上后,就自去外间寻人传膳了。   借着跳耀的青红烛火,顾仪又将目光投向锦盒里的一对红宝梅花乌木簪,乌木温润,簪头宝玉光华流转,于灯下细看,更是鲜红若血。   最初她得赏此一对红宝梅花乌木簪的时候,心中便不由得惊了一惊。书中描述过的红宝梅花乌木簪只有一柄,且还是齐殊自己亲手改制得,而她却被赏了一对极为相似的木簪。   彼时顾仪就留了意,趁无人之时,悄悄用裁刀在两柄木簪的簪尾各刻了一道印记,若非手指轻抚,只是肉眼察观,根本无法分辨。   可是,等过了元旦大朝会之后,待她再去查看那一对簪的时候,就发现其中一柄簪尾的刻印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柄颜色,形制皆相似的乌木簪,簪头镶嵌着一颗圆润的红珠,与另一柄红宝簪,几乎一模一样。   直到那一刻,她先前原本没有想通的地方便豁然开朗了。   先前,她猜到桃夹是为了萧衡,可萧衡已死,东宫旧人早不复存焉,她始终想不通桃夹有何能耐到她身边,又是如何碰到剂母珠,自从见到调换过的红宝簪后,她旋即明白了过来,桃夹果然认识齐殊,并且愿为之效命。   上一回,桃夹手指红肿,也是在谈源堂起火之后,齐殊来过河洛殿探望她之后。如此一想,当时的桃夹应该也是从齐殊手里接过了她急于出手的剂母珠,替她消灾。   顾仪因此下定决心,将桃夹留在宫中,领了多络去南巡,她怕桃夹借齐家之手,暗中联系博古,再一次改变剧情。但她在离开之前,与桃夹一番推心置腹,也是想看一看,桃夹会不会因而悬崖勒马。顾仪当时便想,若是桃夹趁她不在的时候,将木簪换了回来,她可以既往不咎。   可惜,桃夹没有。剂母珠所制的乌木簪仍旧静静地躺在她的锦盒之中。   按照书中所述,剂母珠虽是剧毒之物,可需要足够剂量才能杀人,若剂量不够,人只是陷入昏迷。剂母珠中所含的青艾草,若是一些人碰了,皮肤便会红肿刺痛。   顾仪猜测,这可能就是一种过敏反应。   然而,书中的此一柄剂母珠木簪,却是由齐殊本人交给了赵婉。   赵婉为齐殊所惑,以为赵桀之死与萧衍有关,萧衍并不会真正地替赵家翻案,因此她决定自己复仇,将此簪头溶于茶水,亲手递给了萧衍。可剂量不足,萧衍没死。   并且书中的萧衍,或许是出于心中对于幼时赠玉的愧疚,虽然早就看出了异样,却依旧甘之如饴地饮下赵婉递来的茶水。   之后,两人互诉衷肠,赵婉自然幡然醒悟,悟出了他的深情厚意,自此两人的感情线又推进了一步,南巡后变为婉嫔的赵婉,再度晋升为婉妃。   顾仪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此时此刻,她却不敢贸贸然地把这柄木簪真给赵婉。   一来此簪确实有毒;二来,她心中隐隐有种感觉,要是赵婉真听了齐殊怂恿,给眼前的萧衍下毒,赵婉很可能会等不到幡然悔悟,就提前凉凉了……   女主角要真是狗带了,不要说什么维持剧情主线了,她自己的生命线肯定分分钟掉线,重回六月十五!   顾仪又叹了一口气,只能在心中自己安慰自己,赵婉已经是赵妃了,这个女主事业线在线!   *   戌时正。   朱雀门外的红灯笼高高挂起,映得门下一片通红。   桃夹提着包袱,缓缓地走到了宫门外,两扇朱漆红门在她身后复又合拢,发出滞重的声响。   桃夹茫然地立在原地,天大地大,一时竟不知要往何处去。   不远处一个人却从暗影里走了出来,“桃夹。”   她抬头一看,来人身上的银甲泛着冷光,她想笑一笑却忽然哭了出来,“齐闯哥哥……”   齐闯见她已换下了宫服,“如今你要去何处?”   桃夹摇摇头,眼泪成串似地往下掉。   齐闯从怀中摸出了一张布帕递给她,只问: “柔嫔为何让你走?”   桃夹接过布帕,只管抹眼泪,却不回答,脚下往东走去,齐闯只得跟上。   走了约莫小半刻,桃夹才止住了哭,哽咽道:“是我不好,对不住殿下,更……对不住娘娘……”   齐闯步伐一顿,蹙眉问道:“娘娘?娘娘还好么?”   桃夹闻言,侧目看他,见齐闯面露忧虑,暗沉沉的剑眉轻敛,瞬间明白过来,不禁怒道:“娘娘?你心里只有采薇殿的娘娘么?”   她抬手就将手中布帕扔给了齐闯,扭头疾走。   齐闯这才反应过来,她口中所说的娘娘,该是柔嫔娘娘。   他立即去追,因步伐大,两步就追上了,捉住她的臂膀,将桃夹拉了回来,“你既无处去,不若先去齐府落脚。”   桃夹:“我不去!”却挣脱不了。   齐闯当作没听到,拖住她的臂膀,就往齐府的方向去。   *   亥时初刻。   顾仪洗漱罢就躺到了木榻之中。   “娘娘,早些睡吧,若是有事,奴婢就在外面。”   顾仪应了一声,拉过丝被盖上。多络见她一整晚都神色恹恹,知她心中肯定不好受,便留她一人早些歇息,自己守在殿外。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顾仪翻了几个身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耳畔一阵清风吹过,她复又睁开了眼睛。   床帐之外,已是站了一个人,长身玉立,正在看她。   昨日重现,顾仪已经不惊了,榻旁还留了一盏莹白宫灯,她能够将来人的面目看得一清二楚。   萧衍着一袭红袍压雪襟,头发并未竖冠,只松松地绑在脑后,像是沐浴过了。   萧衍其实鲜少着红衣,可是顾仪却最爱看他着红色。   萧衍方才见顾仪躺在纱帐之中,睡得正好,呼吸绵长,胸腔一起一伏。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他走得近了些,见她的眉睫若扇,轻轻地颤抖着,似乎是在做梦,可表情却不像是个美梦。   他因而伸手晃了晃那纱帐,顾仪果然醒了。   “陛下来了。”她半起身道。   萧衍撩开纱帐坐下,除靴躺了上去。   顾仪眨了眨眼,闻到了他身上的皂相和松竹香气,“陛下是从天禄阁来的?”   萧衍颔首,“朕来瞧瞧你。”   顾仪顺势也躺倒了,将丝被一掀,抖落而下细密地盖住了两人。 第90章 齐殊   夜色渐浓, 榻旁的宫灯因火烛烧到尽头,光亮也弱了些。   顾仪睡不着,扭头去看萧衍, 见他也在看她。   “陛下原本已经歇息了吧?”   萧衍笑了一声,“本来是歇下了,睡不着才想来瞧瞧你。”   顾仪扬起嘴角, “陛下今夜甚美!”   说罢,却见他脸上难得地流露出犹疑的神情,反问她道:“真的?”   萧狗子为何会如此不自信?   顾仪立刻坚定道:“当然是真的, 陛下在臣妾眼中自然俊美无俦。”作为一番,你就是坠棒的!   萧衍低声一笑, 指腹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右脸颊, “那……为何有时, 朕觉得你望着朕,却在想着别人?”   顾仪心中登时一惊, 萧衍的敏锐令人无所遁形。她眨了眨眼,心中却蓦然生出一两分喜感来。   自己醋自己, 不多见。   她眼巴巴地把他望着,诚心诚意道:“臣妾心里从来都只想着陛下一人,臣妾愿意对天发誓!绝无二心!”   萧衍按住了她举起来的手掌, 眼尾一垂,仿佛自嘲地笑了起来,“朕信你。”   顾仪略微心虚, 继而又说:“陛下从来在臣妾心中,都是全天下最好的。陛下心性坚韧,杀伐果决,这天下必会河清海晏, 陛下必成一代明君!”   萧衍此刻想听的却不是这个,“还有呢?”   顾仪顿了顿,见他一双暗褐色的桃花眼牢牢地盯着她,自己的脸庞映在他眼里,有些无措。可是,他眼中的期盼她看得一清二楚。   “陛下待臣妾的好,臣妾都知道……”   萧衍抬手将她揽入怀中,“既如此,你今日为何如此伤心?一个桃夹就值得你这样伤心?”   怀中的顾仪一顿,闷声道:“桃夹够出宫的年纪了,臣妾不愿再拘她在宫中,平白耽误了她的姻缘。”   萧衍手臂收紧了些,“你不信朕?不肯说实话?”   “臣妾自然信陛下。”顾仪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萧衍顿觉顾仪像个撬不开口的河蚌,也不再跟她虚与委蛇了,“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桃夹是萧衡的旧仆?“   “陛下……什么时候知道得?”   “你未带上桃夹南巡,朕就知道了……”   桃夹曾在东宫的旧事不难查,可他却没想到齐殊会在选秀的时候就做了手脚,将桃夹送到了顾仪身边,兴许齐殊步下此棋之时,亦没有料到,顾仪最终会真的来到他身边。   果然早就知道了。   顾仪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听萧衍又问:“你这么快就将桃夹送出宫,是……怕朕杀了她?”   顾仪闭上眼睛,不说话。   萧衍叹了一口气,“你不愿意,朕不会杀她。人既已出宫,便不必为她伤怀了。”   顾仪虽聪颖,但心太软。心软之人,在这宫里,大多伤情,更甚者,还会丢了性命。   可是,顾仪若不心软,也就不是顾仪了,但他委实不愿她再为这宫闱之中的勾心斗角费心费神了。   顾仪继续装鸵鸟一般地埋着头,脸颊贴着他温热的颈窝,只觉他的手掌抚过发间,顺着背脊而下,似乎无声地安抚着她。   耳边只听萧衍轻声道:“你与朕生一个孩子,好不好?”   顾仪双手猛地攀紧了他的腰身,压抑住胸中狂澜,既抬不起头,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萧衍的语调愈低,柔声又问道: “好不好?”   我不想,可是我不想,我已经不想再留下你孤零零一个人了……   顾仪张了张嘴,喉头发堵,眼眶又酸又热,忍了又忍。   “朕……我会好好待你的……”他近乎恳求道。   顾仪深呼吸了几口大气,等了半刻才抬头平缓了语调问:“臣妾想问陛下,陛下是喜欢数息烟火的灿烂壮丽,还是涓涓细流的绵延长久?”   她的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杏眼中的瞳仁若黑漆点墨,一动不动,脸色微红,气息也有些快。   萧衍见她脸上虽没有泪,却觉没来由地心惊,眼下顾仪周身之势,若一壶滚水,烧灼到发烫,满水却将溢未溢。   “怎么了?为何有此一问?”   顾仪却固执地盯着他的眼睛,“我就是想知道,你告诉我罢。”   萧衍十六岁便进了军营,战场之上,烟火为盟,号令四方。   他便答道:“自然更爱烟火壮观肃丽。”   “好。”   顾仪说罢,倾身往前,狠狠地吻住了他。   唇舌滚烫,缠绵至极,萧衍微一晃神,就被她压在腿下,抬眼便见顾仪居高临下,自己伸手脱了中衣,又蛮横地去解他的衣裳。   萧衍:……   夜还很长。   *   隔天,顾仪醒来的时候,腰酸背痛腿抽筋,她翻了一个身,缓了好一会儿。   做人还是不应该太冲动。   等在外间的宫人听见动静鱼贯而入。   顾仪泡完澡,从屏风后转出来,寝殿之中已经恢复了原样。   她端坐镜前,梳过发,犹豫了大半刻,却没有去开妆台上的宝匣。   正午的阳光照耀红墙,高贵公公捧着前殿送来的奏疏沿着墙根的一小片阴影走,天气越来越热了。   他进到天禄阁中的时候,却见皇帝并未执笔,像在出神。   高贵公公心中暗笑,皇帝今天心情不错!他早朝的时候就瞧出来了,即便朝臣上表的时候,皇帝端坐王台,却时不时地走神。   高贵公公悄无声息地将奏疏放在一旁的立柜上,便打算转身退出阁外,却被皇帝叫住。   “你……去司制司寻些图册来。”   高贵公公笑眯眯问:“陛下想看什么规制,什么样式的图册,是绣像?”他眼珠一转,“还是吉服?”   皇帝眼风扫了他一眼,“寻些旧式绣像图例,活泼些,童稚些的描相。”   高贵公公生生憋住脸上的大笑,垂首语含恭敬道:“老奴这就去办!”   老天爷啊!   高贵公公怀着激荡的心情快步走出了天禄阁,此事尚早,宜藏不宜露,他得悄悄去办,万万不可声张。   他刚走了没多步,就见前面走过来一个青衣宫婢,他定睛一看,竟是采薇殿淑妃身边的玉壶。   这可是新鲜。   高贵公公不由得顿住了脚步,玉壶蹲福道:“高公公安,娘娘差奴婢来传话,说今夜备了宴席,请陛下赏面。”   这就更新鲜了。   高贵公公不动声色地颔首,“知道了,娘娘的话咱家一定带到,你先回去罢。”   见玉壶走远,高贵公公自先去办了他心中的头等大事,半个时辰之后才回到天禄阁,将淑妃设宴一事,禀报了皇帝。   齐殊。   萧衍脸上笑了笑,“甚好。”他本来也是要去寻她的。   高贵公公心中惊讶,隐隐约约察觉到此事不同寻常。   “老奴这就提前差人去告知淑妃娘娘一声。”   采薇殿的宫人甫一听到传报,便忙忙碌碌了起来,备膳的,掌灯的,熏香的,零零总总,唯恐不尽心尽力。   玉壶旁观了数载,今朝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一边往淑妃发间插钗环,一边眉开眼笑道:“娘娘可算是想明白了,总是见不到皇上也不是办法。娘娘生得这样好,家世也好,又素有才学,放眼望去,宫里头谁人比得过娘娘,今夜趁着宴席,娘娘好好和陛下说说话,若是早这样,哪里还有什么蒹葭殿的赵妃娘娘。”   齐殊望着铜镜中浓妆艳抹的自己,心里头全是厌恶。   “好了,不用再打扮了。”她摆手道。   万事俱备,宫人们个个翘首以盼。   可一直堪堪等到戌时过半,皇帝才终于来了采薇殿。   淑妃走到殿门前,蹲福道:“参见陛下。”   萧衍的目光自她面上扫过,“爱妃,免礼。”   淑妃淡笑一声,“多谢陛下。”才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帝王。   萧衍着一身玄色盘领窄袖黄袍,胸前金龙盘桓,龙相森严,头戴乌纱翼善冠。   他的面目依稀似故人,却不是故人。   萧衡之姿,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可萧衍,因久在军中,即便面目虽有几分相似,可眉目凌厉,满身肃杀之气。   齐殊的目光落在他鬓边的疤痕之上,心中怒意复又翻涌。   萧衍观她神情,径自进到殿中,撩袍坐下。   齐殊旋身,微微一笑道:“今夜宴席设在庭院之中,陛下随臣妾去罢。”   “爱妃坐罢,久未相见,朕与你说几句话。”   齐殊坐了下来。   “明日,你便自请离宫罢。”   齐殊当即看向萧衍,眼中一闪,忽而笑道:“陛下说什么顽话?吓着臣妾了。”   萧衍提起桌上的茶盏,垂眉细看,青釉光润,荡漾水光,却是不喝,“齐殊,你难道不想出宫?两年了,你如此恨朕,还不累么?”   原本心照不宣的默契就此打碎。   齐殊低低笑了一声,“陛下这是急了?臣妾这一回是不是猜对了?陛下心里终于生了惧?”   萧衍放下茶盏,仔细端详了一眼齐殊的面目,她眼中怨毒似再也按捺不住。   “你呢?你如今这副模样,已经全然不是昔年的齐氏阿殊了,出宫去,或许你才能解脱。”   “解脱?”齐殊摇摇头,“臣妾不想要解脱……臣妾既被齐家送进宫来,便不会自请离宫。”   “齐殊,究竟是齐家送你入宫,还是你自己进宫,你心里一清二楚。”   齐殊张口欲言,却听萧衍继续道:“你做得这般卧薪尝胆的模样,是为谁?你我二人皆明白。”萧衍笑了一声,眸色愈沉,“可你是否想过,你如此作茧自缚,究竟是不是太过……自作多情……“   言语如刀,刀刀割向齐殊心中最不愿提及的伤心之处,她又何尝不知,纵然萧衡再好,萧衡允诺要娶她为太子妃,萧衡也不爱她。   齐殊心中恨意滔天,再也抑制不住。   她大笑了数声,冷冷道:“我不离宫,难道你还能杀了我,就算是杀了我,齐家难道不能再塞进一个人来,萧衍,你想要什么,齐家偏不予你什么,王座,皇位,到头来,不过是个如履薄冰的可怜虫!” 第91章 新的风暴   采薇殿内宫人早就被高贵唤出了殿外, 可淑妃尖利的声音透过花窗模模糊糊地飘散了出来。   众人立在殿外,垂头敛目,一口大气也不敢出。   高贵皱着眉挥了挥手, 众人便站到偏殿外的游廊去了。   他扭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此时才注意到门外宫人精心布置的几盆金鱼草,花苞半合, 红橙相间,在灯下却有着说不出的可怜。   采薇殿内复又安静了下来。   萧衍见齐殊一张粉面因惊怒而发红,他慢悠悠道:“朕不杀你, 是给齐家留的脸面,再者你自进宫以来, 也并非一无是处, 柳氏恨你, 王氏畏你,你弄权后宫, 明里暗里也替朕挑出了诸多萧衡旧人……太医院高熙园虽然到死也没有供出你来……可惜,刘太妃侥幸未死, 为了慎王,也愿意与你对簿堂上,你以为, 齐家到时候还会保你么?”   齐殊呼吸一滞,怒道:“你饶慎王不死,在士林间搏了个仁君的名声, 可世人不知你仍旧多疑多思,暗地里全是操弄人心的手段,你……”   萧衍打断她道:“朕仁与不仁,何须他人来判。朕既是君, 他人便皆为臣。齐殊……你久困此局,早失了聪颖。”   齐殊被他眼中的怜悯一激,扬手摔了桌上的青釉茶盏,噼啪几声大响,碎片裂了一地。   萧衍脸上依旧无波无澜,如同冷眼旁边这一场闹剧。   “齐威业已辞官,他的兵传不到齐闯手中。齐霍也再当不了官了,齐若唐年越五旬,另外的两个儿子经年捧杀,早成了草包废物。”他抬眼看向齐殊,“齐家败局已定,今岁,明岁或可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可来日方长,五载,十载,何可再有齐氏。”   齐殊颓然而坐,脑中却忽然想起了她进宫前,齐若唐对她所说的话。   萧衍一身了无牵挂,逆风而行,焉能不狂,你应当避其锋芒,以柔方能克刚。   齐殊扪心自问,做不到。   萧衍起身,见齐殊目光愤愤然地注视着他,他轻笑一声,“齐殊,你明日自请离宫,总有一两分体面。”   齐殊恨他恨到了极点,她目之所及,唯有满地狼藉。她心念一动,猛地拾起了地上的半牙碎瓷,切口锋利,直朝萧衍而去。   萧衍只是微蹙了蹙眉,闪身避过。   他扬声道:“来人啊,淑妃娘娘累了。”   不过片刻,两个御前的宫人便推门而入,一左一右地挟起了发髻凌乱的淑妃。   齐殊不甘心极了,她怨毒地笑了两声:“陛下保重。”   “淑妃也保重罢。”萧衍说罢,抬脚便出了采薇殿。   庭院之内,夜风习习,依旧花团锦簇,可几案上陈列的佳肴已是毫无热气了。   *   隔日一早,顾仪便听宫人们纷纷说道,淑妃娘娘,效仿太妃们,自请离宫去道观了。   这么快……   按照剧情,齐殊离宫,是在红宝乌木簪败露之后,可眼下簪子在她的手里,萧衍让齐殊离宫,是因为什么?   是为了桃夹之事?   顾仪心绪不定地在寝殿之内走了两圈。   齐殊有没有去挑拨女主呢?   女主没了木簪,还有没有别的后手?   还是说这个剧情点因为结局已定,便囫囵地过去了?   顾仪瞥了一眼自己妆台上的宝匣,举棋不定,红宝乌木簪真是一个栽在她手里烫手的山芋。   这种关键道具,她不能随随便便就扔掉。   虽说已经下定了决心只争朝夕,可这朝夕,她还是想要争得长一点!   多络领了膳回来,进殿唤她道:“娘娘,该用膳了。”   顾仪应了一声,暂且将木簪抛到脑后。   多络往她碗里夹了一块酸萝卜,笑道:“膳房里的师傅说,接到信了,原本冬日里要送来的小肥羊,下个月就能到了,师傅说,这节令,吃羊肉虽说吃起来有些燥,可点个烤羊腿,配瓜汤,也可以的。”   对啊,已经快五月了。   顾仪舀粥的手一顿,心里蓦然生出了几许期盼,距离剧情的终点,好像也不是那么远了。   “好极了。”她笑眯眯道,“用过膳后,就去御花园马场练练,春日围猎也近了。”   “娘娘说得是!到时候围场坡上策马,可比在御花园里畅快多了,还能打马球呢!”   不了,谢谢。   捶丸之痛又再次弥漫顾仪心间。   巳时正。   顾仪换上了骑装,去御花园骑马了。   她走后不久,河洛殿内悄无声息地进来了数个影卫,奉皇令,查探殿中是否有遗漏的剂母珠,剂母珠乃是剧毒之物,务必要彻查。   皇帝却让他们暗中行动,万不可惊扰柔嫔,他们便等了许久,才等到今晨柔嫔离殿后方来。   他们自先去了桃夹原本的住处查看,一无所获,又去了宫人的杂役间,也不见剂母珠踪影。   见过剂母珠的人不多,影卫只知他们要找的是药丸。   柔嫔的寝殿是最后一处查看的地方。   影卫们个个屏息凝神,翻找过后又将物件一一回复原样,唯恐被柔嫔瞧出了端倪。   一个影卫扫了一眼妆台之上的三层红漆描金花团纹宝匣。   他踟蹰了片刻,才伸手轻柔地拉开了第一层,满目皆是钗环,他不敢多看,复又轻轻合上。   他拉开了第二层,见到了一方雕花乌木锦盒,他打开一看,仍旧是一对簪子,他撇开眼,合上锦盒,放了回去。   最后一层拉开,满目皆是珠花,他本欲合上,慢慢往回推的时候,却匣壁“哒”一声轻响。   他猛一拉开,一个细长脖子的白玉瓷瓶从珠花堆里滚落了出来。   影卫掀开瓶盖,见到了瓶中黑色的药丸。   几人视线交错,为首的影卫微一颔首,他便将瓷瓶收入了怀中,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寝殿,飞快前往天禄阁复命。   皇帝看了一眼阶下跪着的影卫,内心稍定。   昨夜齐殊最后之语,令他生疑。高熙园调制的剂母珠应当皆在齐殊手中,只是不知她是否都给了挟持刘太妃的灰袍人,抑或是销毁了去。   可昨夜观她神色,萧衍怕她留给了别人。   诸如桃夹。   此念一起,他便觉惊心,因而下令影卫去河洛殿查探。   “如何?”他问。   右侧的影卫摸出怀中的白玉瓷瓶,屈膝双手呈上,“其余各所皆无异常,仅有此瓶中尚有药丸若干,藏于寝殿宝匣之内。”   萧衍定睛看了一眼那白玉瓷瓶,起身疾步走到了玉阶之下,取过来看,一掀开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苦涩气味。   “是在寝殿宝匣之中找到的?”   影卫闻言心头一跳,不敢抬头,眼睛端端凝视着明黄袍角,一五一十答道:“微臣确在宝匣的最底层找到此瓶。”   萧衍将其中豆大的黑色药丸一一倒于掌心,此药丸是南巡前,太医院胡院判亲制,呈予他的。   尚余十一颗。   这才是作茧自缚。   萧衍喉头微动,只觉一片苦涩。   脑中残存的清明提醒着他,兴许,顾仪留着此药,并不知其效,又兴许,她并未再用此药。   可惜,前者他说服不了自己,顾仪不傻,能猜到此药用途。   后者,此时此刻,他竟毫无把握。   萧衍握了握拳,忍住生生捏碎此药的冲动,将药丸悉数放回了瓷瓶。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缓缓道:“此药丸并非剂母珠,你将瓷瓶物归原位。”   “是。”影卫伸手去接,皇帝却久不放手。   他正欲抬头细看,才忽觉那冰凉瓷瓶落回了自己掌心。   “退下。”   影卫只觉眼前风过,皇帝复又折返了王台。   “微臣告退。”   待到人去楼空,萧衍执起朱笔,再去批阅奏疏,眼光却瞄到了一侧的图集,先前高贵就将此图集送了来。   他已经看过数回了。   高贵的差事办得精心。   图册既有男女童衣饰,髻式,亦有描样,童子抱鱼,童女抱月。   萧衍再也压抑不住,挥袖就将手边的图集扫到了地上。   可笑。   他真是可笑至极。   酉时正。   顾仪因今日骑过马,于是提前泡了个澡,换上熏得香喷喷的衣裙后,顿觉身心舒畅。   等膳的间隙,她又摸出了齐美人送来的珍藏已久的风云和尚话本集细细品味。   即便是二刷,也依旧叹为观止。   她正坐在椅上看得入迷,便觉身后一阵风动。   她回头一瞧,就见萧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声不响地立在她的椅背之后,面无表情地看她。   顾仪把书往桌上一丢,起身道:“参见陛下。”   萧衍目光毫无波澜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顾仪心中咯噔一跳,这种久违的感觉,令她敏锐地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她下意识地去看他身后,想看一看高贵公公的表情,能不能给点提示。   可是,在此关头,素来从不缺席的高贵公公竟然不在。   顾仪收回视线,仔细凝视萧衍的眼睛,见他眼中真的殊无欢喜。   她咽了一口水,微微笑道:“陛下,今日独自来的?用膳了么?要喝茶么?”   大哥,求求了,给个提示吧!   他却避开了她的视线,目光落到了她披散的长发上,伸手搅了一缕她的头发细细婆娑。   “尚还湿润,朕替你擦擦头发罢。”   顾仪惊了。   大哥,咱们能不能有个过渡。   “陛下,稍等。臣妾去取锦帕来。”   她旋身飞快了拿了屏风后浴桶旁的锦帕递给萧衍。   “你坐罢。”他开口道   顾仪乖觉坐下,萧衍就朕站在她的椅后仔仔细细地擦她的头发,动作实在说得上是轻柔。   顾仪的小心肝却一阵乱跳,落不到实处。   冷嘲热讽的狗子,她见过,冷若冰霜的狗子,她也见过。   但今天的萧狗子,明明生气,却隐而不发。   顾仪不禁忐忑不已,该不会是想憋个大的吧…… 第92章 剧情的反击   天光尚亮, 多络领膳回来,探头望了一眼,见皇帝在寝殿之中, 便低声吩咐宫人们只将食盒留下,领人走远了。高贵公公教过,只要娘娘和皇上在一块儿, 宫人们就要能退多远退多远。   顾仪一动不动地坐在方背椅上,任由萧衍一声不吭地给她擦头发。   他不知是从何处来,周身散发着暖烘烘的热气, 可气势却是寒如冰霜。   当真是冰与火的交织。   顾仪脑中念头飞转,还是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不是得罪了他。   等到头发擦得快干了, 萧衍停下了手中动作。   顾仪适时扭头, 笑得一脸明媚, “多谢陛下!”   萧衍垂眸,只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将锦帕往妆台前一扔,默不作声地转身去了花厅。   顾仪旋即跟上, 见桌上已经摆了膳,笑嘻嘻道:“陛下陪臣妾用膳罢。”她顿了片刻,复又补充道,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臣妾甚是想念陛下!”   萧衍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 虽未含笑,可眼中冷光似乎柔和了稍许。   顾仪心道,有戏!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萧狗子今天这么古怪,但可以哄就不是什么大事!   萧衍自顾自地撩袍落座, 仍旧不和她说话,顾仪恍然觉得这作天作地的劲头和前段时间的萧律简直如出一辙,不愧是血脉相承。   她在他身旁坐下,忽而凑到他面前,见萧衍眼露惊讶,却未躲闪,顾仪就猛地贴得更近了些,往他右脸颊亲了一口。   萧衍微微一僵,侧头错愕地看着她,可方才笼罩全身的冷凝气息却是霎时不见了。   “陛下,是不是生臣妾的气了?”顾仪趁机又握住了他的右手,“臣妾愚钝,不知道是哪里错了,但是臣妾绝不是有心惹恼陛下的……”   萧衍 “嗯”了一声,“用膳罢。”并没有松开顾仪的手。   这顿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纸老虎一样。   萧狗子的毛好像捋顺了。   顾仪高兴地凑到他面前,“那陛下也亲亲臣妾?”   “胡闹。”萧衍冷冷道。   行吧。   顾仪只好扭开了脸。   她刚一动,便又被拉了回来,唇上蓦地一热。   萧衍亲了亲她的嘴唇, “行了,用膳吧。”   用过膳后,萧衍自去沐浴了,等他梳洗罢,顾仪见他心情不错,本欲深入探究一下今日发脾气的始末,可萧衍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   卯时不到,高贵公公便已侯在了河洛殿寝殿外。   萧衍起身,侧头看了一眼尚在安睡的顾仪,他轻柔地抚过她的脸颊,才掀开纱幔,起身离榻。   高贵公公自捧了朝服来,轻手轻脚地伺候皇帝换上,借着些微烛火,忍不住抬眼偷偷打量他的神色。   昨日皇帝生了大气,他虽然不清楚是为了什么,可一整个下午连奏疏都不批阅,跑去练剑,之后还撇下他独自来了河洛殿。   哎,皇帝就是这么个性子,什么话都憋在心里。   他本来以为皇帝肯定要把邪火撒在柔嫔身上,可是这眼下光景一看,就知道不是。   不愧是柔嫔娘娘!   萧衍换过朝服,视线掠过妆台上摆放的红漆描金花团纹宝匣,停留了片刻。   令人臣服的手段纵有百种,可若不是心甘情愿,要来何用。   顾仪。   你可万万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   春末的天气慢慢地热了,窗外的雀鸟也更为呱噪,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顾仪被吵醒了。多络听见动静,连忙进来殿中。   “娘娘醒了。”多络撩开纱帐后,见顾仪脸色发红, “今日确实有些热了,娘娘若是怕热,奴婢就提前去取些冰来。”   顾仪一摸,果然摸到了一背的薄汗,“此时节用冰,尚有些早,你把窗户打开就行。”   多络转身去半开了轩窗。   一阵凉风吹进了屋中,顾仪感觉舒服了些,打了个呵欠,坐了起来。   多络忙又去把温好的药汁端来,“娘娘请用安神汤。”   顾仪接过一口灌下,才开始梳洗。   用完早膳后,她便嘱咐道:“你今日留个心眼,出门领膳的时候,打听打听,这宫里可有什么大事?”   萧狗子心情那么差,肯定不是空穴来风。   她总归有些不放心。   多络应了下来,又问道:“娘娘待会儿还要去骑马么?”   顾仪点了点头。   等到她离殿后,宫人们便开始例行扫洒,宫殿,庭院里里外外皆要精心。   两个宫婢进到了寝殿,先用丝帕细致地擦拭妆台,木架,又换了香炉内的熏香。   两人收拾规整,刚刚要走,却忽听两声清脆鸟鸣,不知从何处传来,似近在耳边,回身一看,方见一只通身碧蓝的雀鸟自半开的轩窗,飞进了寝殿,落在了妆台上放置的宝匣顶上,雀鸟蓝羽光华熠熠,让人挪不开眼。   “这么漂亮的雀鸟可从来没见过呢。”一个宫婢压低声道。   另一个宫婢眼中也不禁一亮,“若是捉住了,还能给娘娘瞧瞧呢!”说不定还能得赏!   两人蹑手蹑脚地走近了两步,打算将雀鸟从左右围住。   停在宝匣上的雀鸟似乎毫无所觉,还埋头轻啄羽翼。两人对视一眼,齐齐扑向雀鸟。   那雀鸟叽喳一声,扑腾着翅膀,飞了起来。一个宫婢抬手急欲去捉,脚底忽被妆台绊住,人朝前一扑,猛地将台上宝匣推落在地。   一声闷响吓得二人顿住动作,再也顾不上那雀鸟了。   其中一个宫婢率先回神,蹲身查看宝匣,仔仔细细看过才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脯, “还好没摔坏……”   两人适才手忙脚乱地去捡散了一地的珠花和一个摔落的白瓷瓶,几颗药丸子也随之滚了出来。   宫婢慌忙地将滚落各处的药丸装回了瓷瓶。   宝匣归位后,两人心照不宣地又对视一眼,今日的差错就当没发生过。   午后的日光更烈,顾仪骑了好几圈马,再也坚持不住了,便从马上翻身而下,来牵马的御马宦官,由衷赞道:“娘娘如今的骑术愈发好了!”   这让顾仪有些欣喜,也称赞了数句都是公公教导有功的话。她在阴凉处又歇息了一小会儿,便领着多络从马场走了出来。   御花园内春景正盛,她驻足看了一眼湖面飘荡的碧绿莲叶,便见湖畔处端妃带着一串宫婢走了过来。   “参见端妃娘娘。”   端妃抬手示意她起来,打量了她身上骑装, “柔嫔这是又去骑马了,本宫先前听说柔嫔爱骑马,果是不假啊。”   “妾身不擅骑马,因此才想着打发时间去练练。”   “柔嫔有心了,这春日围场上纵马最是快意,柔嫔早日善骑,姐姐妹妹也好一起跑跑马,打打马球……”端妃说罢,又是一笑,“淑妃一离宫,这其余的姐姐妹妹间也不知还能相聚几时了。”   顾仪笑了笑,目光在她身后的宫婢扫了一圈,道:“春日正好,可妾身方才出了一身汗,还得速回殿去更衣,就不打扰娘娘赏春了。”   端妃颔首,顾仪转身欲走,耳旁却听她又道:“赵妃肩伤未愈,柔嫔若是空闲了,也去瞧瞧罢。”   顾仪脚步微顿,便朝河洛殿而去。   回到殿中,她脱下了繁复的骑装,先去泡澡。   松懈下来之后,顾仪不由得千百次地想到了剧情。   女主肩伤一直未愈,着实令顾仪起了一丝隐忧。   书里的女主虽然受了伤,但回京以后就康复了。   难道是女主光环出了问题?还是发生了什么别的她不知道的事情,导致肩伤未愈?   女主不会真要狗带了吧?   顾仪顿觉头痛,这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主线剧情,主线剧情究竟是什么!   小说的结尾,萧衍开启了他的帝王霸业,赵婉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皇后。   前半句结尾,她觉得问题不大,但是有一说一,不是她不自信,可赵婉真的能成为皇后吗?   顾仪缩在浴桶里,她一直刻意回避的终极问题,随着时间的临近,越来越清晰地摆在她面前。   要是时间点到了,故事却走不到终点,她会发生什么?萧衍会发生什么?   剧情会不会干脆重置,一了白了?   她深呼吸一口气,半张脸埋进了浴桶里,咕噜咕噜接连吐出几个水泡。   时间已经不多了……   如果……如果萧衍真的封赵婉为后了呢……   顾仪轻轻地晃了晃脑袋。   *   黑幕倾覆皇城,一更鼓将将敲过。   高贵公公手执灯火,亦步亦趋地跟着皇帝,沿着甬道徐行。这是往河洛殿的方向去的。   他再打量一眼,皇帝脸上却不见喜色反而有些骇人。   高贵公公寻思,难道是昨夜吵了架,没和好?可不对啊,若是没和好,为何今夜又要再去……   他实在是有些看不透了。   眼前灯火渐近,河洛殿依旧华烛遍照。   萧衍苦苦等了一天,直到此刻,再也按捺不住。   他侧目一望,寝殿的轩窗透出几缕暖融融的橘光。   顾仪应该已经快歇下了。   他停在殿门前,挥手制止了宫人的通报,穿过长廊,迈步进了寝殿,却见顾仪正坐在镜前梳发。   她扭头看见是他,展眉一笑,“陛下来了。”   萧衍走到她身后,伸手替她拆了发髻,默然片刻,道:“沏壶茶来……朕好久都没有喝过你亲手泡得茶了。”   顾仪起身,笑道:“陛下,稍等,臣妾去去就来。”   待到足音渐远,萧衍缓缓地拉开了妆台之上的宝匣,在最底层见到了他要找的白瓷瓶。   犹豫了数息,他才将瓷瓶取了出来,将当中药丸尽数倒于掌中。   整整十颗药丸。   萧衍兀自笑出了声。   他从未求过谁,可是他求了顾仪,但到头来顾仪却不允他。   兴许,诚如他人经年所言,他的血脉本就不值得延续。   顾仪捧着茶盘回到寝殿,见萧衍呆立于镜前,闻声,扭头看了她一眼。   他的表情木然,眼中一分光彩也无,像是一尊灰败的雕像。   “陛下,怎么了?”她放下茶盘,快步走到他身前。   萧衍却忽而伸手,缓缓地婆娑过她的脸颊,“今日时辰晚了,你先歇息吧。”   顾仪眉头一皱,“陛下,怎么了?”   见萧衍抬步欲走,顾仪情不自禁地捉住他的衣袖,“等等!”   恰在此时,一个御前的青衣宫人疾步跑到了寝殿外,叩首道:“陛下恕罪,柔嫔娘娘恕罪,蒹葭殿派人传信,赵妃娘娘肩上伤口迸裂,出血不止,求陛下怜惜,速去蒹葭殿。”   顾仪一惊,不觉撒开了手。   萧衍眉心一跳,转而望向了她。   两人视线相碰,顾仪口中劝慰的话通通说不出口了。   萧衍冷声问道:“柔嫔有话要说?”   不要去。你不要走。   顾仪张了张嘴,却也说不出口。   萧衍面色愈冷。   他早该知道,顾仪从不拈酸吃醋,从不嫉妒,而他只要一想到周亭鹤,便觉如鲠在喉,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顾仪……”他朗声一笑,“你究竟有没有心?” 第93章 六十秒   萧衍的话音落下, 顾仪张了张嘴,仍旧发不出声音。   她的喉头如同塞了一把虚虚的棉絮,软弱无力, 无论她怎么张嘴,怎么用力,都说不了一个字。   狗逼剧情, 还有没有武德!   一、二、三、四……   她在脑中一秒又一秒地计时。   哑然无声中,面前的萧衍暗褐色的眼珠却如同业已燃尽凉透的冷灰,慢慢地黯淡了下去。   ……二十五, 二十六,二十七……   顾仪见他袍角轻动, 转身欲走, 急忙伸手猛地拉住了他的右手, 见萧衍拂袖,顾仪顺势两手合抱将他的右手紧紧地压到了自己的左胸口上。   萧衍面目一僵, 又要收回手去,顾仪蛮横地将他的右掌稳稳按在了自己的心跳之上。   ……三十六, 三十七,三十八……   顾仪的心跳愈急,一下快过一下, 扑通扑通,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传到他的掌中,而眼前的顾仪一双杏目圆睁, 鼻头微皱,一副快要哭了的模样。   萧衍长眉轻蹙,“你为何不作声?”   ……四十九,五十, 五十一……   顾仪张了张嘴,哑口无言,只管捉住他的右手不放,视线一转扫过尚还跪在寝殿之外的青衣宫人。   萧衍视线随之望去,冷声喝道:“滚出去!”   青衣宫人本就垂头不敢多看,一时半刻偏又找不到离开的时机,眼下闻此一声,飞快地磕了个响头,退出了河洛殿。   五十八,五十九,六十……   顾仪忽然长叹了一口气,就像被命运扼住的咽喉顿时一松。   “萧衍……”她开口道,简直欲哭无泪,狗逼剧情竟然整整禁言了她六十秒!人干事!   萧衍垂眼看她,“放肆。”   顾仪微仰头凝视他的眼睛,“陛下,方才到底是怎么了?”她拉紧了他的右手,“臣妾当然有心!   萧衍掌下的心跳依旧甚快,胸膛的肤柔软温热。   顾仪见他不答,目光又在他方才站的妆镜台前扫了一圈,狐疑道:“陛下……方才是不是瞧见了什么东西?”莫不是看见了她藏的红宝乌木簪?知道她偷藏了剂母珠?   萧衍睁开她的手,收回了右手,面上冷冷然,如覆冰霜。   “朕应当瞧见什么东西?柔嫔有什么东西,朕瞧不得……”   这反应不像是簪子……   顾仪脑筋飞快地转着,却见萧衍忽而转身径自拉开了她的宝匣,将白玉瓷瓶取了出来。   他眼中寒光令顾仪胸中一紧,心虚了半秒,才道:“陛下就是瞧见了这个瓷瓶?”   明人不说暗话,“臣妾自从应了陛下以后,再也没有用过此药丸。”   “哦?”萧衍眉梢微动,“此话当真?”   他原以为顾仪又要装傻充愣。   顾仪点头,态度郑重道:“千真万确,臣妾如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她说罢,细细察观萧衍的神色,见他双目轻合,复又睁开,端详了她数息。   他肩膀微落,人退到了椅上落座。   顾仪慢慢地上前两步,见他神色惶惶然,似缓和了稍许又似愈发茫然了。   “陛下疑心臣妾,是为何?”她柔声问道,“陛下是,是怕臣妾听信了他人谗言?”   萧衍抬头,太阳穴仿佛突突跳了两下,面上惊怒一闪而过,“顾仪,你太放肆了!”   但此时此刻,他是坐着,顾仪站着,居高临下而视,因而并不害怕。   她轻握了握袖中双拳,徐徐道:“臣妾……心中从不在乎什么大幕,什么丹鞑,臣妾心中从来都只在乎陛下……”   萧衍愕然地凝视着她,“这是萧律说予你听的?”   顾仪不点头也不摇头,“臣妾在屏翠宫住了那么久,一院之隔的地方,臣妾怎会不知……”她笑了半声,“陛下未免太小看臣妾了。”   “顾仪……”萧衍低声唤了她一声。   见他神色犹露惊疑,顾仪一鼓作气道:“陛下如今才是天子,陛下本就是先帝血脉,丹鞑如何,异人又如何,不过都是他人妄言。陛下虽出生于丹鞑,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终有一日,是这天下的帝王。”   她嗤笑一声,“他人说什么大幕正统血脉,更是无稽之谈,无非是怯懦平庸无能之人的妒忌罢了!”   顾仪顺势蹲下,双手攀住他的双膝,抬头注视他道:“陛下听那些混账话,听了经年,难道就真的当真了?崇尚血脉之说的仕林中人,自诩高贵,自诩清白,将大幕的列祖列宗倒背如流,称贤逐名,可哪一个又是真正的英雄?哪一个敢问心无愧地道一句,不负天地,不负良民,他们不过就是光说不练的绣花枕头,一群油嘴滑舌的窝囊废……”   萧衍见她伏在他膝上,滔滔不绝,说得额头发红,一双眼睛却是清眸流盼,满是星芒。   其实无关之人如何评说,他又何曾在意。   他在意的只有一人。   “顾仪……”他食指覆住了她的嘴唇,叹了一声,“不必再说了,你太吵了……”   顾仪一顿,愣了。   一腔热血又是错付了?   她继被剧情禁言之后,又被萧衍禁言了?   她抬头再去看他的神色,见他垂眸也在凝视着她,食指却轻轻婆娑过她的嘴唇,只是无言地看着她。   他终于朝她一笑,眼中碎影星澜,倒映她通红的面目。顾仪只觉眼前光线一暗,萧衍的嘴唇印在了她的唇上。   这是一个与情和欲毫不相关的亲吻,唯有彼此无声的抚慰。   夜空澄明,月光渐渐西移,春夜将明未明。   高贵公公立在河洛殿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悄悄地闭着嘴打了一个呵欠。   动静闹得倒是挺大,到头来可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   没看头。   他捶了捶大腿后侧,立刻有眼尖的宫人轻手轻脚地给他挪过来一把竹椅。   高贵赞许地睨他一眼,才撩袍坐下,呷了一口宫人递上的浓茶。   片刻过后,他抬头一瞧,先前派去蒹葭殿的宫人急匆匆地步履贴地小跑了回来,径直跑到他眼前停下,低语说:“高公公,太医院胡院判已经趁夜去了蒹葭殿瞧赵妃娘娘了。”   高贵点点头,问:“胡院判怎么说?”   “胡院判,说不好说。”宫人支支吾吾道,这种苦差事,谁摊上谁倒霉!   高贵眉头一皱,“怎么个不好说?”   宫人左右一看,又压低了声道:“胡院判说,还是请陛下明日去瞧瞧,说赵妃娘娘这病拖久了,要是再不好,人可就要拖垮了。”   高贵皱眉瞪了他一眼,“行了,知道了,下次学机灵点,退下去罢,卯时也快到了。”   河洛殿内依旧静悄悄的。如今日头长了,寝殿内的纱幔就换成了竹青纱帐,帐顶挂了串珠嵌玉,偶尔风动叮铃细响。   顾仪躺在榻中,听过了数次玉响,身心一直处于一种极为亢奋的状态,整个夜晚她连一秒钟都没睡着。   身旁的萧衍呼吸轻缓,早已是睡了,她就只好闭着眼睛假寐,脑中念头却如万马奔腾。   剧情,它急了。   竟然对她发动了禁言六十秒的这种冷却技能,十分容易被人看破的技能。   一念至此,她又激动地手心微颤,不禁双手交叠,握了握拳。   这是不是说明,剧情其实已经不能随随便便,简单粗暴地杀死她了。   说起来,她也已经好久都没有见到过那道熟悉的白光,受到头疼的死亡威胁了。   按照先前吃块烧饼都能噎死的剧情残暴程度,这一次剧情明明是要搞她却搞得这么迂回。   这是不是说明,她如今的存在已经不像最初的顾美人一般可以随意抹杀了。   顾仪兴奋地睁开了眼睛,眨了眨眼,适应了帐中的昏暗。   纵然剧情仍旧鸡贼,此番偏偏触碰了萧衍的逆鳞,可终究没有杀死她。   不然,她真就喝口水都能呛死。   这一次苟了这么久,她苟的思路是不是终于找对了……   救下槐花是个意外,刘太妃因此未死。可救了萧律,便是成全了萧衍仁君之名;送走桃夹,也推波助澜了萧衍逼迫齐殊离宫。   还有……抚州顾长通……   她的存在务必要千丝万缕地与萧衍的帝王主线纠缠在一起。   剧情主线,男女主感情线已是一败涂地,可事业线一直在线。她要想办法成全事业线,兴许,真能保住性命,一举苟到终点!   想到这里,顾仪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轻轻翻过身去端详沉睡的萧衍。   柔和的单薄月光照在他脸上,莫名的美而脆弱。   顾仪伸出食指,隔着咫尺之距勾勒他的轮廓,停在他鬓边横卧的浅疤之上,略浅的颜色,像是半轮月牙。   逃奴之印。   萧衍一出生便被刺上此印。   他的父亲虽是帝王,可在他出生之时,只是囚于丹鞑的俘虏,萧衍的出生也是罪过。   即便塔珠最终带上他奔袭千里而逃,可这逃奴之印却再也不能抹去了。   塔珠既死,若不平丹鞑,萧衍的心魔难以抹去。   顾仪暗暗叹息,收回了手,才闭上了眼睛,昏昏沉沉终于睡着了。   卯时不到,萧衍从梦中骤然惊醒。   他扭头去看顾仪,见她的额头贴着他的肩膀,睡得很沉。   他便没有动。   刚才,他仿佛梦到了顾仪,梦境旖旎,依稀是河洛殿寝殿的这一方木榻。   他梦中之人,虽不见面目,可他却觉得就是顾仪,只是她的小腿上有一道极深的刀疤,红褐皮肉相交,模样甚为狰狞。   顾仪的腿上没有这道疤。   身旁的顾仪动了动,犹在安睡,却翻过了身去。   明明知道没有,萧衍依旧鬼使神差般地掀开了丝被一脚,见到她一双光/裸的小腿,白玉无瑕。 第94章 素雪   蒹葭殿彻夜未眠, 直到天边旭日映红了朝霞,太医院的胡院判才终于提着药箱从蒹葭殿走了出来。   他浑身宛如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只扯出了怀中的白帕子, 抹了抹额头和后脖子上的汗珠。   赵妃肩上伤口溃烂,流血不止,如今好不容易才止住了血, 可是他仍旧摸不准出血的缘由。   外敷内服的药渣,他都仔仔细细验过,没有问题, 是中规中矩的方子,止血凝肌, 不该有错。   但是, 赵妃娘娘受伤都是数月之前的事情了, 刀口略深可不凶险,按理说早该痊愈了。可这样拖着一直不好, 若说其中没有玄虚,他都不信。   可这宫里头的事情, 谁说得清楚!   胡院判不敢就这么回太医院,想了又想,先派了一个药童, 去前殿寻高贵公公,打听打听今天能不能面圣。   胡院判走后,蒹葭殿内便安静了下来。   赵婉生生痛了一夜, 服了一剂安睡的药汁,才浑浑噩噩地半睡了过去。   素雪轻轻掀开榻前的纱帘,瞧了她一眼,复又放下纱帘。   寝殿内的小几上摆着一盏松竹梅花纹青瓷香炉, 香灰落尽,一点热气都没有。   素雪将香炉捧了起来,又回身看了一眼床榻,才抽出腰间的丝帕,将香炉之中的余灰抖落,包裹在丝帕之中,塞回了腰间香囊。   她自去又取了立柜之上新的香来,用烛台点燃之后,放入了香炉,青蓝火星闪动了两下,一股沉郁的竹香自炉内飘散而出。   巳时正。   萧衍下朝后,于天禄阁中见了胡院判。   胡院判整肃仪容,叩拜道:“问陛下安。”   “胡院判来此,是为蒹葭殿一事?”   “正是。”胡院判稳了心神,“昨夜赵妃娘娘肩伤出血,虽已止住,可娘娘伤口久久不愈,常此以往,必会因失血过多,伤及根本。”胡院判再拜道,“微臣无能,竟看不出是何缘故。”   他打定了主意,务要面圣先行禀报此事,才不至于最后大祸临头。这赵妃娘娘如今在宫里头,可是矜贵得很,胡院判内心很是着急,唯恐一个不慎,就无端受了牵连。   前头徐院判到底是怎么离开太医院,他至今都不清楚,料想定也不是什么好事。   耳边只听皇帝开口徐徐道:“昨夜辛苦院判了,此事朕已知晓。”他停顿了一息,“不过院判务必保住赵妃性命,其余诸事,朕自会细察。”   胡院判吃了半颗定心丸,“微臣定当竭力。”   待胡院判走后,萧衍翻出了三司送来的卷宗,卷上将赵九供词记录在案,可仅凭赵九一人之言,难以翻案。此事在当年能被掩埋得如此密不透风,恐怕不只是太子授意,想来还有他人也在替太子遮掩。   他冷笑一声,不知是先帝还是高皇后。   *   午后时分,天空忽而落下一场细细密密的春雨,雨丝若帘,轻点花木,润物无声,不疾不徐是一场缠绵好雨。   因为这一场雨,顾仪今日便不能再出门去骑马了。她将多络独自叫到寝殿之中,打算找她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想。   你是一本书里的人物。   她口中想说,却发不出声来。   我死了四回了。   依旧说不出口。   果然是这样。   她想。   多络立在原地,见她张数次嘴,却不曾说话,面露不解道:“娘娘唤奴婢来,是有何吩咐?”   顾仪沉默了六十秒后,才道:“昨夜蒹葭殿赵妃娘娘今日不知如何了,你想办法去问一问?”   多络点头称是,自去打听了。   看来,这个禁言功能并不是新功能,只是她以前从没触发过?   顾仪起身,在寝殿里走了两圈,虽然有些麻烦,但不致命,应该问题不大。   眼下当务之急,是要确认女主角究竟有没有性命之危,然后就等着顾家进京了。   不到半个时辰,多络就回来了,“回娘娘,奴婢去问了高贵公公,高公公说赵妃娘娘,昨夜虽是凶险但也止了血,如今并无大碍,娘娘就不必挂怀了。”   顾仪却觉得更为古怪,女主在书里根本没有病这么久,更别说是伤口出血了。   她思索片刻,“走罢,去蒹葭殿瞧瞧赵妃娘娘,说起来,也有一段时日未见了。”   多络连忙去取了一把油纸伞,遮在顾仪头顶。两人走到半路,雨却停了。   到了蒹葭殿外,宫人进殿通报的间隙,顾仪轻轻抖了抖薄披风上溅落的水滴。   “柔嫔娘娘,娘娘请进殿。”一个宫婢行到殿外道。   顾仪进殿后,立时被一股暖风迎面一熏,周身都热了起来。她便解下了披风递给身后的多络。   明明已经是四月天了,可蒹葭殿内四角竟还摆了暖炉,赵婉不会真的病得这么重吧。   顾仪心中愈沉,加快了脚步,随宫婢进了寝殿。   赵婉人已经醒了,长发披散,着一身月白中衣,披着竹青的外杉,斜靠在榻上。她的脸色很白,并非洁白若瓷,高耸的颧骨上反而是一种黯淡的病态的灰白,原本饱满的桃色双唇瞧着一丝血色也无,透露失血后的青紫。   我的天!   女主不会真要狗带了吧!   这叫什么并无大碍,这叫什么不必挂怀!   顾仪情不自禁地放轻了脚步,走到榻前,蹲福道:“问赵妃娘娘安。”   赵婉眼珠微动,定定地看了顾仪一眼,她的脸色白里透粉,一双眼睛清清亮,身上一袭薄粉褙子,轮廓瞧着比南巡之时略微丰腴了一些,全然不似她如今骨瘦如柴。   “柔嫔不必多礼。”   顾仪仔细瞧她脸色,犹疑道:“娘娘如今觉得如何?肩上还疼么?太医如何说,可是需要换方子?”   顾仪眼中的急切不像是假的。   赵婉愣了须臾,才答:“有些隐隐作痛,太医并未换方,只是每日都来亲自查探。”   顾仪注意到了她肩上的白纱透着些许红印。她转开视线,在寝殿扫过一圈。蒹葭殿的寝殿宽敞,兴许是赵婉眼下体弱的缘故,六扇轩窗都被齐齐合拢。   西侧的墙角还燃着一个炭盆,离木榻最近的几案上点着一方香炉,隐隐飘散竹香。   赵婉顺着顾仪的目光望去,微微蹙眉,却见顾仪转回了头来,“娘娘身体虽弱,可这寝殿也应时时透透风,外面春景盛极,娘娘见了,也会高兴些。”   她心惊了一瞬。   “柔嫔所言甚是。”   话音落下,素雪端着紫檀托盘进殿,拜道:“柔嫔娘娘安,奴婢奉了茶来。”   顾仪笑了笑,却对赵婉说:“既然已经瞧过娘娘了,妾身就不久呆了,以免扰了娘娘歇息,这就告退了。”   赵婉轻轻颔首。   顾仪直到行到蒹葭殿外,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太古怪了。   顾仪心绪不宁地埋头走出了蒹葭殿的宫门。   “娘娘,陛下来了。”多络出声提醒道。   她扭头一望,狭长的宫道上,走过来一长串人。   为首之人,着明黄衣袍,正是萧衍。   顾仪停住脚步,见来人走近,拜道:“臣妾参见陛下。”   萧衍在蒹葭殿外遇见顾仪,心中不觉闪过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心虚,“起来罢。”   顾仪抬眼,与他对视,两人四目相对,望着彼此,却没有人先说话。   “你……”   “臣妾……”   萧衍顿住不言,顾仪等了片刻,才笑言道:“臣妾方才去瞧了赵妃娘娘,见她病容憔悴,真是病得厉害了……”   “胡院判昨夜来瞧过。”他踟蹰了一息,“此际朕也去瞧瞧。”   顾仪点点头,心中的疑虑挥之不去,于是斟酌开口道:“赵妃娘娘久不痊愈,臣妾觉得颇有些古怪,南巡之时,医政便说伤得不重,如今也不见好,臣妾瞧着都有些害怕。”   快,你快去查一查,是不是有人作怪,要害女主!   萧衍见她说得句句诚恳,心中莫名涌上一丝不快,“知道了。”他转身便进了蒹葭殿。   顾仪暗暗叹了一口气,此时也顾不上细究萧衍的小情绪了。   女主要是现在狗带了,她可能就真的也要随之狗带了。   不过,萧衍既然来了,兴许事情是不是就会有所转圜。   蒹葭殿内,萧衍甫一进殿,便令宫人将所有器物收拢待查,殿内除开赵婉,一共四十九人皆被唤于正殿门前。宫正司的宫人将蒹葭殿内的每一处宅院细细翻查。   赵婉躺在寝殿之中,听见响动,本欲起身,抬眼却见高贵公公行到殿外,扬声劝道:“娘娘莫急,陛下让娘娘稍安,歇息便是,不必出来。”   她内心稍定,咬了咬唇,终也未再动作。   足足过了两个时辰,殿外日影业已西斜,殿中的火烛皆被收归,并未点灯,大敞的殿门投照进白日里最后几缕余晖。   宫正司的青衣女官快步入殿,上前拜道:“禀陛下,臣妇在一等婢女素雪的屋中发现了一张沾有香灰的丝帕,虽浸于盆中,可帕上尚留有青黑痕迹,臣妇交予医政验过,似乎……似乎是竹溪香。”   萧衍手肘撑于桌上,托腮,轻笑一声,“竹溪香?朕好久没有听见此名了,颇有些怀念。来人,将她带上来,朕亲自问问。”   素雪料到皇帝今日会来,可没料到他会来得这样快。   她被两个宫人一左一右挟住,跪到了殿前。   眼前的皇帝置身于半明半暗的室内,仿佛正在低下眼看她。   素雪背心发颤,伏在地上,“奴婢冤枉!陛下明鉴!”   “你从何处得来此香?”他的语调听上去平缓无波。   素雪重重地叩首道:“奴婢冤枉!陛下明鉴!”   “朕今日等得久了,耐心全无,你若不说,也罢。”   两个宫人上前便要将她拖出殿门,素雪猛烈地挣扎了数下,双腿一蹬,竟挣脱了二人束缚,人往前一扑,大喊道:“是柔嫔,是柔嫔娘娘!”   “一派胡言。”萧衍放下手臂,起身道。 第95章 勿要后悔   素雪见皇帝行到她身前, 外袍上的五爪金龙面孔狰狞,她斗胆抬眼,方见皇帝的面目也自暗影中逐渐分明。漆黑的长眉下, 双眸只冷冰冰地俯视她,眼中犹含嘲弄。   素雪接连又磕数个响头,“陛下明鉴, 陛下明鉴!是柔嫔身边的桃夹将竹溪香交予奴婢的!”   “桃夹?桃夹既已离宫,你以为无从查证?抑或是,你欲说桃夹离宫, 便是柔嫔怕此事败露才遣她离宫?”   素雪被说中,头皮顿时发麻, 一滴冷汗自额角滑落, 她拜伏在地, “奴婢绝无半句虚言!”   萧衍不由得笑出了声,“竹溪香乃是宫中禁/药, 闻之,久病难愈, 后宫之中,能有此香者寥寥。”   素雪埋头不语,耳畔只听:“朕再问你一次, 是何人予你此香?端妃,敬妃,柳嫔, 王婕妤,宫婕妤……”   素雪压抑住发抖的身躯,只咬紧了牙关。   “此人许你的是什么?一族的荣华富贵,不杀之恩?你今日不言, 亦无妨,朕自会审问你的亲族好友,今日不知,焉知明日?你如今为了此人守口如瓶,岂知最后便是你阖族替罪。”   此时此刻,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终于落尽,蒹葭殿里昏暗一片。素雪抬头再看不清皇帝的面目,她伏在地上,闭眼道:“确是柔嫔娘娘身边的桃夹给了奴婢此香。”   唯闻一声叹息,“将此人带下去,送宫正司查办。”   待到人散去后,高贵公公端来了一盏烛台,借着光细看了一眼皇帝的神色,见他面上却不似有怒。   耳边听他语意平淡道:“随朕去瞧瞧赵妃。”   高贵公公称是,执烛落在半步之后,进了寝殿。   赵妃见到来人,立时半起了身,“问陛下安。”   萧衍走到榻旁,端详她神色半刻,才缓缓道:“赵妃今日受惊了,你那婢子已送去宫正司,朕亦会让人将殿中的秽物一一除尽,你从今往后,自安心养病。”   赵婉仿佛略微失神道:“是……素雪?”   “此事你不必费心,明日便会有新人来蒹葭殿。”   赵婉抬头,见他神色如常,似不以为意,“陛下,可知素雪是受何人指使?”   “素雪不招,朕也会知晓。你且将养几日,三司查办赵桀一案,或可早日结案。”   赵婉闻言,眼中光芒乍现,急急追问道:“陛下所言当真?”   萧衍轻笑一声,“何故如此惊讶,爱妃以身作饵,难道不就是想引出幕后之人,如今水到渠成,朕该恭贺爱妃才是。”   赵婉脸色一僵,等了数息,忽而笑了一声,“臣妾在陛下眼里,就是如此?”   萧衍摇头,“不,朕小看了你,对自己狠得下心肠,倒真让朕想起一个人来……”   赵婉疑惑地望向萧衍,他却只道:“好生歇息,朕改日再来瞧你。”   见他离去,赵婉拽紧了半覆于身上的丝被,既是庆幸又是不甘通通涌上心间。   萧衍早就看透了她,却任由她如此行事,无外乎是真不在意她是生是死。   戌时过后,顾仪用了晚膳,仍觉心慌,本欲再派多络再去寻高贵公公打探消息,可殿外,却传来一声“皇上驾到”的高唱。   她立刻从花厅的椅子上蹦了起来,飞快地跑到殿外去迎。   萧衍见顾仪疾步行至身前,拜道:“问陛下安。”   他愣了一息,“平身罢。”   顾仪看他心情不错,满脸笑容道:“臣妾殿中备了新进来的竹叶茶?陛下尝尝?”   萧衍适才回过味来,无事献殷勤。   “柔嫔,今夜是在等朕?”   顾仪一笑,“陛下英明,臣妾盼星星盼月亮一般地盼望陛下。”   萧衍迈步进了正殿。身后的高贵公公赞许地望了顾仪一眼。   等新茶奉上来,顾仪开始苦思话题切入点,避免过于突兀而显得不真诚,却听萧衍开口道:“柔嫔娘娘这是记挂着赵妃?如此心神不定?”   顾仪自然听懂了他话中的嘲讽之意,于是动手给他添了茶,“既如此,陛下就给臣妾说一说罢,赵妃娘娘今日瞧着太可怜了。”真的,要不是她是女主角,寻常人那副病容恐怕真就快撒手人寰了。   萧衍见她一脸殷切,饮过一口茶才徐徐道:“赵妃应无大碍,婢女素雪私用竹溪香,已被押送宫正司查办,赵妃好生将养,不过月余便能痊愈。”   素雪,顾仪不觉得意外,原书中赵婉身边的贴身婢女一直忠心耿耿,是自乌山别宫起就跟着她的绣荷,而这一次因为没去乌山别宫,素雪才来到了赵婉身边。   “素雪可有招供?”顾仪好奇道。   萧衍避开她的目光,垂眼去瞧他手中的白瓷杯盏,“今日本无供词。”   顾仪见他躲闪,便觉古怪,不禁探身问道:“素雪……该不会是指认了臣妾吧?”见萧衍不答,她当即又道,“臣妾绝对没有,这么久以来,今天也是头一回去探病,先前虽去过蒹葭殿一回,可实在是少有往来!”   萧衍斜睨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知道竹溪香究竟是何物么?”   顾仪扪心自问,确实不知道,但,有被他的态度冒犯到。   “臣妾的确一无所知。”她勉力一笑道。   萧衍笑了一声,“朕不疑心你,你不必辩白。”   顾仪放松了下来,听他又道:“朕八岁时就见过竹溪香,此香同寻常熏香无异,可若是生了病,时而闻之,夜不能寐,久病难医。”   顾仪一直目不转睛地瞧着他,见他一脸淡然,仿佛在话家常。   细细想来,萧衍登基前,真是集美强惨于一身。   顾仪知他不愿多谈,便转了话题,凑趣道:“若真是臣妾做得,陛下当如何?”   萧衍回想了当时甫一听到素雪指认顾仪的心境。他本该不悦,可他没有,心中蓦然而生是一丝隐秘的欢喜。   想到为了他,顾仪可以不择手段,不顾一切,因而生出的欢喜。   “若真是如此,朕也会想办法替你遮掩。”   顾仪心跳快了一瞬,举起茶盏喝了一口热茶,问道:“陛下是不是已经猜到了是谁?”   萧衍见她脸颊绯红,笑问道:“你心中可有人选?”   顾仪思索片刻,小声道:“臣妾猜是端妃。”   萧衍眉梢微挑,“何以见得?”   顾仪大胆答道:“臣妾想竹溪香恐怕不易得,妃位,嫔位,婕妤或许可以一试,但安插宫婢便是早就想好了的,王婕妤,宫婕妤不大可能……”她兀自笑了一声,“不过是臣妾瞎猜的顽话。”   萧衍却说:“朕也猜是端妃。”   顾仪有些激动,“何以见得?”   “昔年先帝在位,高皇后每年也爱在宫廷之中举办捶丸戏,及至太子及冠之后,更是广邀京中贵女参加,朕当时尚小,虽未去观戏,却也记得有好几年,拔得头筹的皆是白氏,可惜到头来这个白氏因家世之故,做不成太子妃。太子当年也没有立太子妃或是侧妃的心思,此事才作罢。”   顾仪深吸了一口气,端妃姓白!这宫廷权力的游戏,原来她一直就没看懂,书里也没有写!   她前后一想,恍然大悟,“陛下是说,去岁御花园捶丸戏,端妃故意藏拙,是想借德妃之手铲除赵婉?”   哎,说到底还是高手不愿意和她们玩,并且,萧衍从那么早起就开始怀疑端妃了。   果然,比心眼比不过,失敬失敬。   萧衍朝她笑了笑,“朕说得也是瞎猜的顽话。待到宫正司核实,一切方有定论。”   顾仪:……   十日之后,宫正司尚未有定论,可原大理寺左寺丞白青道自陈,曾于多年前查办赵桀一案时多有疏漏,经高皇后授意将一封信函焚毁,此信据他回忆乃是赵桀夫子寄书太子衡,信中言辞恳切,劝其“正君臣,笃父子”,举朝大惊。   太子衡不臣之心由此信观之,昭然若揭,可白青道无凭无据,难以服众,然而,加之先前赵氏旧仆赵九的供词,赵桀一案由原本的暴病猝死,逐渐变为或是先太子衡起了谋逆之心,暗害忠臣。   恰在此时,赵氏后人,赵妃娘娘长跪于天禄阁前,流泪陈情,求今上为其父赵桀正名,还赵桀公允。   天子闻之,念及父兄,左右为难,暗自垂泪。   仕林学子仰夫子风骨,纷纷上书以求为赵桀正名。   更有学子推测,太子衡既已有谋逆之心,杀了少师,未尝不因此杀了先帝。   当今赦免伪帝慎王本就是仁君,弑父之说乃是为了周全皇家颜面,蒙了冤,受了屈!   此一类的声音虽未成势,却因为内容过于惊心动魄而在民间口口相传。   太子谋逆篡位弑父,一时成了谈资。   皇帝闻听之后,犹不忍闻,痛心疾首,罢朝十日。   端妃因其父白青道之失,自觉无颜再侍奉君王,自请离宫。   *   这一日,天朗气清,无风无雨。   顾仪照例去马场跑了几圈马,自御花园马场出来之后,就见石径的尽头,停着一辆青布马车。   马车边的侍婢见到她,疾步而来,蹲福道:“端妃娘娘今日就要离宫,恰遇柔嫔娘娘,不知可否与娘娘再叙一言?”   顾仪将手中马鞭递给了多络,“你在此等一等,我去去就回。”   人将走到马车旁,端妃便撩开了车帘,顾仪见她头上未戴珠钗,脸上只是淡淡地抹了一层妆。   “娘娘,唤我来是为何事?”   端妃笑了一声:“你为何对我总是如此防备,我屡次示好,你迁居之时,我的礼也是最重,可你皆不理睬,今日我就要离宫来,好奇此事,因而想要问一问。”   顾仪微笑道:“娘娘示好,是为何?”   端妃轻轻地摇了摇头,“是我错看你了,原以为你有一争之心,不过是块木头。”   顾仪点头,“我自是比娘娘愚钝了。娘娘为保父兄,费了一番心思,虽不得所愿,但最后断尾求生,白青道一人流放,保下全族性命。不过……我心中也有一问,想请娘娘解答。”   端妃垂眼看她,面露惊奇,“你问便是。”   “娘娘是否自赵妃尚在浣衣局时,便知晓她身世?”   端妃不答反问:“为何如此说?”   “说来也是巧合,我在浣衣局外曾经偶然见过一个浣衣局婢女,本没放在心上,可上次在娘娘身后又见到了她。” 顾仪回想少顷,“仿佛是个唤作初彤的婢女……”   端妃蹙眉,顾仪又道:“后来我便在想,兴许我初见赵妃之时,她的白玉跌落并不是巧合。”她抬眼盯着端妃,“娘娘本身是想借我的手除掉赵妃么……”   端妃不答,只叹了一口气,“我今日走了,往后想来也无再见一日,有些肺腑之言,送予柔嫔。如今你不后悔,往后可不一定,赵氏无权无势,徒有孝贤之名,赵桀被捧得愈高,赵婉便会随之愈高。齐殊离宫后,无人与之争锋。”她定定地看了一眼顾仪,“妻妾有别,柔嫔可勿要后悔……”说罢,她便放下了车帘。   车夫扬鞭催马,车辇朝宫门驶去。 第96章 顾夫人   石径这一头, 多络捧着马鞭,眼见端妃的马车远去了,可柔嫔娘娘却只立在原地, 并未折返。   她又等了小半刻,才顺着石径走上前去,“娘娘, 方才骑马出了汗,还是早些回殿更衣,免得受凉了。”她行到柔嫔娘娘身侧, 凝神一瞧,见她只是发呆, 可眼睛却有些红, 惊道, “娘娘怎么了?娘娘哭了?”   顾仪回过神来,朝多络笑了笑, “没哭,就是乏了, 回去罢。”   多络不敢再问,只得快步跟上她的脚步。   走过御花园,迎面行来一队司宝司, 司饰司的女官,见到顾仪,纷纷蹲福道:“参见柔嫔娘娘。”   顾仪抬手, “起来罢。”她看了一眼女官手中的托盘,五个剔红锦盒,看样式皆是珠钗宝盒。   她并未停留,抬脚就走。   多络却回头看了好几眼, 见到女官们往蒹葭殿的方向去了。   赵妃娘娘,这段时日真是太过风光了。   赵桀一案过后,有些朝臣自觉摸准了皇帝的心思,便谏言将赵妃列为皇后之选,立时招来柳放,宫正海等人的激烈反对,几方争论僵持不下之际,进京考满的官员却都到了。立后之事,又被皇帝搪塞了过去,容后再议。   顾仪是从顾夫人口中听说了此事。   五月十五这一天,顾夫人终于领到了牌子,进宫拜会柔嫔娘娘。   顾夫人卯时便起了,梳洗过后,对镜郑重地打扮了一番,换上簇新的五品礼服,褙子上镶嵌云霞鸳鸯纹,长裙绣缠枝花纹,发间簪了银镀金的鸳鸯钗环。   顾长通早就起了,等在桌旁,待到她将欲出门时,又上前嘱托道:“待会儿见到娘娘,礼不可废,宫里的规矩繁复,可不要让娘娘为难。”   顾夫人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说了这么多遍,我自有分寸。”说罢,就往外而去。   等了这么久,终于可以见到小仪了。   “阿娘。”   人刚走到长廊上,就见顾昭衣衫齐整地从客栈的另一端快走而来,“阿娘,去看阿姊,可否替我带一件东西给她。”   顾夫人为难道:“进宫前都得细查身上之物,你想给阿姊带什么?”   顾昭从怀中摸出一个石雕的飞鹰,不过巴掌大小,上了五彩,形制并不十分精致,一看就知是他新近做的,“我闲来无事雕的石像,送给阿姊赏玩。”   顾夫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宫里头的规矩大,若是不能带进宫去,可怪不了人。”   阿昭高兴地点点头,“阿昭晓得。”   走出客栈,天刚蒙蒙亮,宫里来接的车辇却已经到了。   顾夫人惊了片刻,见车旁立着一个青衣侍从,着宫服,模样生得白净,于是歉意道:“烦劳久等了,不知公公如何称呼?”   “顾夫人客气了,奴也是才到,夫人唤奴陆朝便可。”   顾夫人笑道:“多谢陆公公。”便踩了车前的矮凳登上车辇。   马车一路徐行,并不颠簸,直到行至朱雀门外,东边的太阳已经全然升了起来。   车辇停稳后,顾夫人掀开车帘,方见车前两个青衣女官躬身道:“夫人见谅,臣妇按例需细察夫人所佩之物。”   顾夫人便没有动,两个女官随即进了车辇。   足有一刻之后,两个女官才退出了车辇,“顾夫人下车罢。”   顾夫人好歹保住了顾昭做的石雕,整理了衣裳,确定妆容齐整,才从车辇上下来,随着女官的引领,她进了朱雀宫门,两旁红墙高竖,青瓦无尘,令人无端生畏。   漫步过狭长的甬道,拐过一道拱门,顺着石径,一行三人进到了御花园中。   其中一位女官回首笑道:“柔嫔娘娘住在河洛殿里,离御花园不远,夫人再行半刻就到了。”   顾夫人点点头,“多谢引路。”眼睛却也不敢乱瞟。   初夏的御花园,香气馥郁,草丛之间,碧叶之上犹有晨露,巴掌大小的雀鸟时而停留轻啄晨露,复又欢快地振翅而去,顾夫人走了半刻,心也静了些。   行到河洛殿外,她却仍旧被眼前巍峨的宫殿震慑住了,层甍反宇,飞檐拂云,而穿行其间的宫人亦井然有序,虽是天光方亮的早晨,可前庭昨夜落花碎叶已不见踪影,几口水缸中的碗莲甫露花苞,生机勃勃。   顾夫人被引到河洛殿门外,便见一个年岁不大的碧衣宫婢疾步迎了出来,满脸笑容道:“问顾夫人安,娘娘今日知道顾夫人要来,特意起了个大早,夫人用早膳了么,娘娘此刻还未用膳,等着夫人呢!夫人快随奴婢来吧。”   顾夫人心中诧异,答道:“尚未用膳,烦劳带路。”   顾仪坐在花厅里,乍见来人,立时站了起来,只见顾夫人恭敬地长拜道:“臣妇参见柔嫔娘娘,问柔嫔娘娘安。”   “平身,快起来罢!”吓了顾仪一跳,上次见面,兴许是在宫外,顾夫人便没有行此大礼。   她继而细致地打量了眼前的顾夫人,与她印象里一般,只是更为拘谨了些。   “谢娘娘。”顾夫人起身后,抬头也在细看顾仪。   一年有余未见,长大了,容色鲜妍,平添了几分妩媚。   小仪过得不错。   顾仪上前拉住顾夫人坐到桌边,劝了两三回,顾夫人才肯落座。   两人安安静静地用过早膳后,顾夫人适才放松下来,打开了话匣子,先说了顾长通考满得称,晋升五品吏部侍郎之事。   顾仪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从五品升五品,不算什么,可顾长通自抚州升任在京的官职,调任京中差事,寻常多是平级或是小降一级,皆算升迁。顾长通不降反升,乃是破格。   顾夫人说得眼中光芒愈盛,“往后老爷在京中置宅,臣妇便可每岁都来拜会娘娘。”   顾仪淡笑不语,顾夫人便又徐徐说了皇帝暂不立后一事。   见殿中无人,她才面露惋惜,幽幽一叹,“圣心着实难测,谁都摸不准似的。”她抬眼凝视顾仪一息,“娘娘切莫心急,伴君虽不是寻常夫妻,可今上年轻,立后立嗣不急于此一时。”她轻轻拍了拍顾仪的手背,“娘娘以后的路长着呢,朝夕相伴之恩,并非一时一刻,经年之累,才是恩深情重,日后才不会色衰爱驰。”   “夫人说得极是。”顾仪笑道。   按照原书剧情,赵桀翻案之后,萧衍便散了后宫,主张立赵婉为后,遭到了朝臣反对。   可是,眼下自己还好端端地坐在宫里,这六宫显然是没散的。   感情线如她所料,略微偏移了。   顾夫人见顾仪面上带笑,眼中却无甚笑意,心知可能说到了她的伤心处,便立刻转了话头,将怀中的飞鹰石雕,递到顾仪眼前,“此飞鹰乃是阿昭闲时手作的,特奉予娘娘赏玩。”   顾仪惊喜地接来细看,“阿昭做得?”学霸手作!   此石雕捏在手中甚是轻盈,颜色鲜艳,鹰羽着色渐变,飞鹰更显威武雄壮。   顾夫人见状,喜道:“娘娘喜欢便好。”   顾仪把玩了一会儿,回身将长案上事先备下的书册递给顾夫人,“我也有一物赠予阿昭,此乃大幕水经集注图,宫中仅有一册原书,可我瞧着有趣,想着阿昭必会喜欢,便让人又重新誊抄了一份,夫人带回去给阿昭罢。”   顾夫人不敢接,“此册甚是贵重……”   顾仪坚持道:“阿昭既在念学,浏览此书亦有裨益,我亦在书册中简略地批注了一些,兴许他读来也觉有些趣味。”   顾夫人这才伸出双手来捧,“谢娘娘恩典。”   顾仪松了口气,“望阿昭细读。”   直至午时,顾夫人便该走了,顾仪将她送到了殿门口,依依惜别。   回到殿中,多络上前道:“娘娘今日起得早了,又陪夫人说了一早上的话,这会儿不若去小憩一会儿,免得累着了?”   顾仪确实有些累了,就从善如流地去睡午觉了。   等到她醒过来时,多络已经立在床帐外,“娘娘,太医院的胡院判替你请脉来了……”   怎么回事?她是睡了很久吗?   顾仪起身问道:“现在什么时辰,院判为何今日来?平日里请脉不是医政么?”来个院判,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   多络脸上一红,嗫嚅道:“娘娘这个月的小日子晚了,奴婢便报了太医院。”   顾仪生生愣住了,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她惊讶地望了多络一眼,实在没想到多络年纪不大,此事却真是留了心。   多络被她望得不好意思,转过身去,“奴婢这就去请胡院判进殿来。”   顾仪尚沉浸于巨大的震惊之中,脑中空空如也,只胡乱地应了一声。   须臾之后,胡院判躬身入殿,见柔嫔歇靠于榻上,更不敢多看。   床上的纱幔已被两侧的金钩挑开,顾仪将手腕置于榻旁,胡院判取了药箱中的丝帕一丝不苟地覆于腕上,才伸出四指去摸她的脉象。   顾仪见胡院判低眉敛目,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面上却没有多少表情。   她的心里乱糟糟的,急切地看了他好几眼,而胡院判岿然不动,连抬眼看她一眼都不曾。   仿佛是过了两千年以后,胡院判终于移开了手去,慢条斯理地收回丝帕,细细叠过,收拢于药箱之中,才起身退回塌边躬身道:“回禀娘娘,娘娘脉象平和,只是兴许忧思过重,血气不畅,微臣写一剂温补良方,娘娘用几服便好。”   顾仪心中一落,眼神茫茫然,片刻过后,她才惊觉胸中空落落的,她是失望,非常失望。   她是不是想得太美了。   这种事情,不管有没有剧情作怪,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她原以为,即便到最后她始终没有熬过剧情,也可以留下点什么,陪伴萧衍。   她可能是想得太美了。 第97章 五月   胡院判不敢抬头去瞧柔嫔的脸色, “微臣告退。”提着药箱躬身缓缓地退回花厅之中,提笔飞快地写了一张药方,递给紧随他出来的多络, “微臣待会儿就让药童送药来。”   多络接过方子,犹犹豫豫问:“院判如今就要去回陛下么?”   胡院判心道自从升上院判之后,他的仕途真是颇为坎坷, 一想到此时此刻就要去面圣,真是万万分不想去,他长舒一口气, 却只得点头道:“微臣奉旨而来,自要速去回禀。”说罢, 胡院判垂着头, 脚下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河洛殿。   一出殿门, 眼前明黄一闪,他抬头一看, 皇帝已然立于身前,一双眼只牢牢地注视着他。   “胡院判。”   胡院判大吃一惊, 立刻躬身拜道:“微臣拜见陛下。”   “如何?”   胡院判暗吸一口气,“柔嫔娘娘脉象和缓,只是气血略有不畅, 微臣已拟了方子,调养几日便可好转。”   皇帝沉默了下来,既不说话, 也没叫起。   胡院判心里好苦,等了好一会儿,才听皇帝终于开口道:“退下罢。”   胡院判不及谢恩,只觉耳畔风过, 抬眼一看,皇帝早已进了河洛殿。   *   顾仪喝过多络递来的一杯热茶,缓了缓神,才算彻底回过神来,脑中清明了几分。   哎,罢了。   她起身下榻,坐到妆镜前,午睡前发髻珠环都拆了,可她现在也提不起兴致再梳发了,便取了一条红丝带,在脑后绑了一个马尾。   人刚走到寝殿门口,就见萧衍迎面而来。他身上尚还穿着朝服,头冠上的旒珠随他的动作晃来晃去。   来得这么快。   顾仪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蹲福,“问陛下安。”   萧衍“嗯”了一声,“平身。”   他的语调听上去倒是稀松平常,全无破绽。   要不是他来得实在太快,顾仪都会以为他肯定一无所知。   顾仪抬眼望了他一眼,撇撇嘴,下意识地又笑了一声,“臣妾让陛下失望了。”   萧衍见她错开目光,垂眼盯着他的龙袍,眉心便是一跳。   “朕不失望,何来失望。”   顾仪抬头看他一眼却一时无话,萧衍笑道:“又不是什么大事,今日不行,尚有来日。”   顾仪蹙眉道:“若是时时不行呢?”   萧衍长眉微蹙,“你怎知时时不行?”见她眉间仍旧郁郁,他好笑道,“若是时时不行,就时时不行。”   有嗣自然容易些,但若无嗣,也有别的法子,不过是时日长短罢了。   顾仪闻言一惊,定定地望了他一眼,“陛下不怕后继无人?”   萧衍笑了一声,“朕本就没想过身后之事。”他从前也未想过子嗣之事。   顾仪肩膀一落,顺势坐到了一旁的椅上。   萧衍走近了些,嘴角轻扬,眸光点亮,“柔嫔娘娘该不会是过于失望了?”   今日他似乎终于得以窥见顾仪的心意。   “臣妾自然失望,但臣妾晓得失望亦无用,兴许只是缘分未到罢。”   萧衍看她闷闷不乐,有心打趣道:“柔嫔娘娘莫急,朕明日就让司宝司挑一尊送子观音奉于娘娘殿前。”   顾仪:“呵呵。”   萧衍捉过一张方椅,坐到了她身前,自腰间锦囊摸出了一串多宝珠串。   “此是早年高僧呈给朕的,如今便给你吧。”   顾仪望了一眼珠串,玛瑙光润,颗颗木珠色泽沉郁,“是陛下的贵重之物,臣妾受之有愧。”   萧衍径自套在了她左手腕上,“兴许有了此珠串,柔嫔娘娘就能心想事成了。”   “多谢陛下。”她摸了摸冰冰凉凉的手串。   萧衍见她眉目舒展了,徐徐道:“太医既说了你忧思过重,你自宽心些,调养身体为重,生子本就凶险,你身体若是不好,便会愈发凶险。”   萧衍真似全然不以为意,顾仪心中憋闷的郁气因而又散了些。   “臣妾晓得了。”   萧衍起身道:“内阁诸人尚在天禄阁等着朕,朕晚些时候再来瞧你。”   顾仪没料到萧衍是撇下别人来的,立刻随之起身道:“陛下快些去罢。”   *   今日内阁之所以尚在天禄阁,盖因丹鞑的使团不日便会抵京。   元旦大朝会时,丹鞑未进京纳贡,此时已过五月才拖拖拉拉地来了。   不是什么好兆头。   “垤城先行传来的信函上述,丹鞑使团合六十余人,护送来的是丹鞑大君的义女,多珠公主。依臣之见,丹鞑是有和亲之心。”一位内阁大臣说道。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反驳,“既是和亲,为何送来的是义女,丹鞑大君膝下九子,六女,这无非是挑衅,意在折辱。丹鞑不臣之心,已非一两日。”   “陛下还请三思,若能以和亲化干戈为玉帛,何乐而不为,若真与丹鞑兵戎相见,北境定会流血千里。”   “爱卿皆所言极是。”萧衍挥袖打断了堂上的争执,“丹鞑臣与不臣,此行一看便知。”   齐若唐上前拜道:“若是不臣,陛下可要发兵?若是发兵,领兵之人又是何人?”   “若是不臣,自要发兵,领兵之人便是朕。”   天禄阁中俱是一静,朝臣继而纷纷上前道。   “陛下三思!”   “陛下身系国祚,岂可儿戏!”   又是好一番争论不休,其中有人趁机提议齐闯领兵点将。   “齐将军业已告老,朕如何忍心。”萧衍目光扫视一圈,“若真有此战,副将人选,当是于代。”   众人大惊, “于将军……”柳放踟蹰道。   “柳卿何意,于将军如何?”   于代原是丹鞑人,他的步下亦有丹鞑旧族。   柳放的未尽之言,在场诸人心知肚明。   柳放却不敢答。   “柳卿是疑心于将军的忠心?既如此,柳卿是否也要疑心朕?”   话音未落,天禄阁中跪倒一片。   “陛下恕罪。”   这是眼前的帝王万不可触及的逆鳞。   王座之上的萧衍却轻声一笑,“爱卿何罪之有,平身罢。”   诸人甫一站定,便听他又道:“副将人选,其二尚有周郎。”   周郎是少年将军,常年驻漠南军营,通晓北地军情地理,虽因资历尚浅,缺乏领兵为帅的经验,可众人眼下也挑不出大毛病,不敢多言了。   皇帝权柄愈盛,摆明了是不想再用老臣了。   他的兵权要交到他钦定的新人手中。   直到戌时过半,天边月明星稀,诸人才从天禄阁中退了出来。   高贵公公迈步入殿,奉上新茶,“陛下歇歇罢,今日已是累了一天了。”   皇帝饮了一口茶,却问:“午前,你说有一事容禀,是何事?”   高贵当时确有一事,不过被匆匆而来的胡院判打断了。   “非是大事,乃是敬妃娘娘差人说,与端妃娘娘相伴多年,情深意笃,也想随她一道离宫,前去西山念佛。”   皇帝面上毫无惊讶,“你明日去回她,就说朕允了。”   *   河洛殿中,多络按照胡院判的方子煎了药,端进寝殿呈给顾仪。   药汁不苦,飘散浓浓一股枣味。   顾仪早已梳洗过了,喝完药后,又漱了口,才躺到榻上,在脑中又细致地过了一遍剧情。   萧衍掀开纱帐的时候,就见顾仪睁着眼睛正在发呆。   约莫数息之后,顾仪才注意到他,“陛下。”   萧衍脱下外袍入榻,“你方才在想何事,想得如此专注?”   顾仪笑了笑,“在想烤羊腿。”   萧衍:……   顾仪翻过身,面朝他,试探问道:“陛下今日颇为忙碌?”   萧衍轻颔首,“丹鞑的使臣就快到了。”   果然。   顾仪细细端详他的面目,见他眼下微微青黑,“陛下近来是不是睡得不好,可是又犯了头疾?”   萧衍摇头,“并未,只是时常做一些怪梦。”   “怪梦?什么怪梦?”   萧衍凝视她瞪大的双目,忽道:“朕有一回梦见你死了。”   顾仪一听,登时心惊肉跳,“怎……么……怎么死的?”   萧衍以为她是害怕,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像在说顽话,“并不知道,只知道你死了。”   那就不是什么漏洞,兴许只是个寻常的怪梦。   萧衍见顾仪仿佛松了口气,“只是梦里面的朕,十分伤心。”   顾仪心里一酸,眨了眨眼,“陛下还梦到了什么?”   萧衍犹豫答道:“朕还……梦到了赵婉。”   顾仪一愣。   好气!居然是这种走向!不如不问!   她短促地“哦”了一声,又翻回了身去。   萧衍抬眼就见顾仪的后脑勺对着他。   他朗声一笑,“柔嫔娘娘,是气着了?”   他伸手去碰她的肩膀,却被她拂开了。   萧衍一笑,欺身上前,“柔嫔娘娘今日失望了,朕左思右想,实乃朕之过,断然不能令柔嫔娘娘失望。”   顾仪还没反应过来,便觉胸前一凉。   她身上的系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解开了。   温柔的亲吻落在她发间,身后熟悉的松柏冷香铺天盖地笼罩而下。   窗外圆满月色高悬,乳白色的亮光倾洒遍地,锦幄初温,与夜沉沦。   *   五月末,丹鞑使团终于进宫朝拜帝王。   是夜,皇帝设宴于御花园,款待使团。   宫里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御花园中设乐棚,乐伶作乐。搭好的乌木高台上,外垂黄缘,设御座,宫人立于座后执黄盖掌扇。园中设露台供歌舞登台,四周林木高挂灯球,内燃烛台,一时满园华灯宝炬,月色花光。   顾仪的位置离御座不远。宫中原本的四妃端、敬、淑、德,离宫的离宫,贬斥的贬斥,比顾仪稍近一位的只余赵婉,见她身着洗朱轻纱褙子,内衬浅色月华裙,整个人虽是瘦削,却已不见病容。   赵婉扭头也看了一眼身侧的顾仪,因是夏日,她着了一身藕荷色的纱裙,上绣月白玉兰,手中还捏着团扇,轻轻扇风。   两人目光一碰,各自转了开去。 第98章 多珠   园中, 柳嫔的案几置于顾仪下首处,隔着数尺之距,她将方才柔嫔, 赵妃二人情状瞧在眼里,心中不由冷笑。   皇帝为了赵妃罚了她,如今朝堂上又有人吵着要立她当皇后。   柳嫔兀自烦躁地饮了一杯酒, 身侧的宫婕妤轻声细语道:“柳嫔娘娘,菜肴尚未上几,空腹饮酒恐伤了脾胃。”   她扭头, 正对上笑意盈盈的宫婕妤。   “婕妤还是管好自己罢。”   宫婕妤却也不恼,“柳嫔娘娘说得极是。”她说罢转回头, 又去赏园中灯下的百花。   柳嫔还是没悟透。   皇帝的性子, 照着眼前的情势, 这宫里她们是呆不长了,还不如趁早另作打算。   顾仪听见声音, 侧目望了一眼,耳畔忽听乐棚内鼓乐齐奏, 击鼓声澎拜,震耳欲聋声中,数十个威武雄壮, 半/裸上身的大汉登台了。   这倒有些新鲜!   她定睛细瞧,大汉们精壮的上半身,肌群发达, 不知是不是偷偷抹了油,灯烛一晃,古铜上身竟泛着珠光。台上诸人皆身形高大,长发披背, 唯有鬓旁扎了细辫子,发间嵌着青蓝彩珠,个个五官浓烈深邃。   顾仪身体微微前倾,看得更认真了。   此一曲乃丹鞑人进献之舞。   台上的舞蹈,韵律沉重似战歌,鼓点随动作愈发滞重,猛地在最高处戛然而止,数十个壮汉齐齐四肢扑地,呈拜服之姿。   琴声忽起,声声悠长哀婉。   一道薄纱红衣的倩影,踏着乐声而来。   来人头戴金银流苏,额前银饰似一弯弦月,上嵌三颗晶莹明珠。   她的面目亦如天上弦月,朗朗清丽,皎皎生辉,脖间系着的银锁随她起舞,泠泠作响。   她细长的腰肢裸露在外,若柳枝轻摇。   她来了,多珠公主她来了!   顾仪下意识地望向御座上的萧衍,却见他黑色金丝龙袍加身,面目半隐入旒珠之后,自高台之上正在俯视着她,目光冷冷清清。   顾仪:???   下一瞬便见萧衍转开了视线,凝望露台。   她只好也随之看向多珠。   多珠公主,丹鞑大君义女。   按照书中所述,多珠公主身为这一届草原明珠,与上一届草原明珠塔珠颜值不相上下,却是丹鞑大君主动送来大幕和亲的。   园中乐声未歇,多珠忽而行到台前跃下,径直朝赵婉的方向而来。   她来了,多珠公主与女主斗舞来了!   多珠脚步止于赵婉的几前,俏生生一笑,“听说你是皇宫之中妃嫔品级最高之人,敢不敢与我比试一场!”   顾仪略略侧目,见赵婉面色一僵,继而轻摇其头。   这样的场合,顾及体面,赵婉不可能真和多珠比试。   多珠笑过一声,也不纠缠,只回手一挥,乐声骤停。   她语似娇嗔,“扫兴,一路上听到的传闻里的赵妃可不是这样。”   多珠果然是有些气人啊,顾仪见赵婉脸色暗了暗。   多珠旋即回身步履轻盈地回到台上,朝着御座双手交叠于肩前,垂首一拜:“多珠拜见皇上。”   “平身。”   多珠眨了眨眼,仰望高台之上的帝王,一字一句道:“多珠不远万里自丹鞑来,是想嫁予大幕皇族,不知道皇上能否成全多珠?”   却听座上的皇帝唤道:“慎王,意下如何。”   萧律其座,自王台不远,一听此声呼唤,立刻起身拜道:“皇兄。”   多珠循声扫了一眼萧律,蹙眉道:“多珠想嫁予大幕真正的勇士,并非此慎王。”   ‘不是真正的勇士’的萧律的脸色也是明显一僵,却维持着良好的风度,回首朝多珠笑了笑,此一笑容光逼人,可多珠却不再看他了。   气氛霎时冷了下来,园中鸦雀无声。   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自丹鞑使团的座处,信步走上前来,躬身长揖道:“丹鞑使臣哈木尔拜见皇上,多珠公主年纪尚小,多有得罪,望皇上,慎王见谅。”   他身穿黛青长袍,头上梳着丹鞑发式,可脑后却半梳了发髻,鬓边微白,身材生得富态,脸上犹似带笑,可眉心褶皱很深。   哈木尔。   顾仪心中一跳,抬眼目不转睛地再打量了他片刻。   他的五官虽是端正,可望之并无太多相似之处,她没见过于代,兴许哈木尔和于代像一些。   萧衍唇角微不可察地轻扬,眸色俱冷,“使臣言重了,朕与慎王自是不会怪罪多珠。只是丹鞑大君此行送来多珠,并非丹鞑真公主,令朕着实诧异。”   多珠闻言脸色白了白,一咬嘴唇,刚想开口,却被哈木尔出言打断,“陛下有所不知,大君的女儿们皆已出嫁,且面貌多不及多珠公主,多珠公主乃是我丹鞑草原明珠,虽是义女,却是被丹鞑大君当作亲身女儿教养的,背后亦有丹鞑大族们的支持。”   一旁的多珠转头瞄了哈木尔一眼,便垂低了眼默不作声。   萧衍轻声一笑,“原来如此。”他复又击掌数声,丝竹复又奏起,舞姬登台。   哈木尔和多珠立在原地须臾,只得旋身回到座上。   饮宴直至亥时方歇。   一场并不十分愉快的夜宴之后是接连数场并不十分愉快的会面。   丹鞑本应按照旧例纳贡,可使团此番带来的牛马皮草却多有短缺。   使团趁机道,是由于今岁大幕禁了私茶,改设官茶,茶马贸易不畅所致,恳请大幕重开私茶,垤城茶马市集方可复市。   帝不允。   又过几日,使团再言多珠和亲之事,欲将此女献于帝王。   帝再不允。   六月悄然而至,剑拔弩张之势稍缓,众臣提议夏日正好,引丹鞑诸人南苑骑射一日,并设宴为使团饯行。   顾仪学了那么久的骑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今日自卯时便起了床,顾仪换了一身骑装,先乘了车辇,行到林地山脚下,御马官给她牵来的马就是她在马场里常骑的那一匹白马。   顾仪踩蹬上马后,先快走了一圈,就驾轻就熟地跑起马来。   南苑林地处于缓坡之上,盛夏草甸茂盛,骑马击球皆可,林地背靠大山,森木郁郁葱葱。   早晨的日光并不毒辣,迎面稍有习习凉风,顾仪坐在马上,眺望绿野,心情激荡。   此时此刻,一同而来的女眷们也纷纷上了马,顾仪巡视一圈,见到了赵婉业已上马,正停在林场边缘的一棵树下,由御马官给她系上马镫。   顾仪缓缓地舒了一口气,转回眼便见一个火红的身影策马,朝她疾驰而来。   正是多珠。   她的马速甚快,顾仪捏紧了缰绳,本欲避开,却见她行到近前,一勒缰绳,马蹄扬起,错了过去,堪堪停于顾仪身侧。   这是炫技。   顾仪懂了,“好身手!”   多珠扬眉笑道:“你就是柔嫔?方才我见你马骑得不错,为何要叫柔嫔?大幕的柔不是温驯的意思吗?”   这个问题太过刁钻,顾仪思索片刻,“我是外柔内刚。”   多珠不知道听没听懂,只笑了笑,颊边露出一个酒窝,她今日穿得红衣骑服,美得明媚。   多珠上下打量了顾仪一番,赞道:“你头顶的钗环好看。”   顾仪伸手摸了摸红宝下的乌木柄,也笑了笑,“多谢。”   多珠又问:“你待会儿也要来马赛么?”   顾仪颔首,“当然。”   马赛,顾名思义,便是比谁骑马快。缓坡接连山地,提前勾画了马道。   今日来得女眷不止宫妃,亦有官员家眷,难得凑在一起打马球,赛马为乐。   多珠点点头,目光朝前一望,便调转了马头,“我先走了,待会儿再见!”   顾仪看她去的方向,正是赵婉停留之处。   她撇开了眼,策马朝前行了几步。   林地之上,男女分而处之,隔着一道木栅栏,顾仪望见了坐于马上的萧衍。   他今日着一袭黑袍,冠发高竖,只有腰间锦带上纹龙相。   他的身后跟着萧律。   丹鞑使团来人也都个个坐于马上。   萧衍侧头看了一眼,看见了木栏旁的顾仪。   顾仪见他回头与萧律说了一句话,便策马而来。   两人隔着一道木栏,萧衍抬头,见天高云淡,嘱咐道:“日中之时,你便记着到阴凉处去。”   顾仪笑了一声,“臣妾预祝陛下旗开得胜。”   今日林地之上,两边各自为阵,要打一场马球。   萧衍颔首,顾仪勒紧缰绳,“那臣妾去跑马了。”   “去罢。”   顾仪调转了马头,又回头再看了他一眼,才打马而去。   萧衍觉得今日的顾仪颇有些古怪,可又说不出是哪里古怪。   林地之上,号角吹响,宫人捧着马球杆和竹球进到了场中。   萧衍无暇多想,只得回身而返。   日升于顶。   御马官策马行到顾仪马前,“柔嫔娘娘,马赛已备妥当,随奴而来。”   顾仪跟着他,行到了马赛的起点之处。   众女眷已准备就绪,约有二十余人。顾仪看过,赵婉,多珠皆在其列。   眼前是平坦的草地,愈往远处去,便是山中蜿蜒而上的坡道。   御马官执一面青旗,高声宣道:“今日马赛,先得山腰青松上的红绸者为胜。”   话音将落,他手中的青旗一挥,马头齐动,箭一般朝前疾去。   多珠一马当先,还扭头极为挑衅地看了赵婉一眼。   女眷之中不乏有佼佼者,且熟知此林场,见势猛一调转马头,沿着林地陡峭之处而去。   自是一处能使人更快登上山腰的山间捷径。   林间枝桠沉沉叠叠,马下的捷径,未被提前清理过,草木繁盛,山石嶙峋。   策马者须得更为谨慎。   多珠却是冷哼一声,连忙挥了一记空鞭,跟了上去。   赵婉被多珠当众羞辱数回,心中早已憋了一股气,紧随多珠的马匹而去。 第99章 哈木尔   马匹穿行于林木之中, 多珠是在马背上长大的,虽不似其他人熟悉地形,可她技术超群, 很快就迎头赶上,四周皆是参天大树,她尽力仰望, 也看不见山腰处挂着红绸的青松。   不过她顾不了那么多了,身后的人追得很紧,她用力一夹马腹, 朝山上行去。   赵婉不肯服输,目光牢牢地盯住前方的红衣。   她并没有注意到, 身后不远处, 一直尾随着她的顾仪。   因为多珠引领在前, 三人的马匹与其余诸人渐拉开了差距,往林中深处而去。   多珠回身, 得意地看了一眼吃力策马的赵婉,又挥了挥鞭, 马蹄愈疾。   前头的两人早已偏离了约定的青松位置,可赵婉对多珠仍旧穷追不舍。   女主从本质上来说,果然是一个倔强又好胜的人啊。   林中忽而传来一阵振翅之声, 顾仪抬头望见了远处绿影之中黑点一闪而过。   她猛一夹马腹追上了前去。   赵婉见前方的多珠霎那之间,伏低了身体,心中一沉, 几发黑羽箭,从林中霍然射出,直朝马头而来。两支稍低地羽箭极快地射中了马腿。   赵婉脚下马匹猛地下坠,可她的脚上还紧紧地系着马镫上的皮革, 一时半会儿挣脱不得,她惊出了一身冷汗,慌忙地弯腰先伸手去解一侧马镫。   耳边马蹄声铮然,她只觉另一足忽地一轻,侧目一看,顾仪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追赶了上来,还伸手极快地解下了她的另一只马镫。   赵婉大吃一惊,手中动作却不敢停下,扯了数次,手指出了血才扯断皮革,把另一只马镫急急拨开,翻身下马,“你怎么会在这里?”   顾仪勒紧缰绳,锦靴一动,露出一只空马镫,“你上来!”   赵婉不敢耽误,踩着空镫上马,坐于顾仪身后。   顾仪正欲调转马头,一只巨大的黑鹰从林间俯冲而下,直朝她的头顶而来,吓得她登时一抖,手中猛一拉缰绳,闪躲开去。   恰在此时,数个黑衣大汉自林间跃出,手中弓/弩俱是射向顾仪的马匹。   赵婉在她身后,刚刚坐定,惊叫道:“丹鞑人!这是陷阱!”   大姐,我知道!   赵婉惊叫的声音过大,响在顾仪耳旁,喊得她耳中嗡嗡一响,胯/下的白马被射中了马腹发出一声长嘶,顾仪顾不得许多,只得利落地下马,扯过赵婉,掉头就跑。   一个大汉却扑上前,矫健地捉住了顾仪的衣袖。   顾仪立时松开了赵婉,还把她朝前一推。   赵婉却回首惊愕地望着她,愣了须臾,眼中明明白白地写着难以置信。   你倒是跑啊!   不过数息之间,赵婉也被来人擒住了。两张布帕下一刻就蒙上了她们的口鼻。   晕过去前,顾仪仿佛看见了马上的多珠朝她轻蔑地笑了笑。   *   林场之上,马球终于迎来了下半回合。   此时大幕险胜两球,而丹鞑马上之人却未露疲态。萧衍望了一眼丹鞑的座处,原先坐在布棚阴凉处的哈木尔不知何时已是不见了。   他眉心轻蹙,却听木栏另一侧的女眷们忽而爆发出一阵雀跃的欢呼之声。   身侧的萧律挑眉一望,笑了一声:“仿佛是兵部尚书家的大娘子取得了马赛红绸。”   萧衍循声望去,林场中马匹寥寥,大多数人尚未折返。   可是多珠却不在。   他抬头仰望山间密林,虽不见惊鸟四起,可他心中的古怪愈甚。   萧衍缓缓握紧了手中缰绳,回头看了一眼场边坐于马上的两名黑衣侍卫。   两人立刻心领神会,打马而来,“陛下有何吩咐?”   “你们速去马赛坡道查看。”他顿了顿,“见到柔嫔,将她速速引下来。”   两人拍马而去,此一去便又是过了半个时辰。   萧衍人在场上,心绪愈发不定。顾仪在宫中练习骑马已有数月,骑术尚可,但他心中却压着一层隐隐约约的担忧。   马球此刻虽未结束,可萧衍一把扯下了额上的黑带,调转马头往场边而去。   他实在是等不了了,将将策马行到坡下,抬眼便见先前的两个侍卫快马而下,脸色俱是青白交加。   萧衍心中突地一沉,面前两人翻身下马,跪地拜道:“回禀陛下,微臣寻过数圈,林中马道上未见柔嫔娘娘,可微臣又行,直至临近山顶之处,方见两匹马的尸首,观马蹄烙印,是宫中今日送来的御马。”   “封锁林场,点人随朕搜山。另,着人回京,命禁军守住南苑外的各处关卡。”萧衍闭了闭眼,捏紧缰绳的指骨轻响,缓缓又道:“场中丹鞑使团之人,逐一审问,不言者,皆杀。”   “微臣遵旨。”两个侍卫从地上飞快地爬了起来,各自领命而去。   萧衍望了一眼山中林地,摸出了腰间锦囊中的竹哨,轻轻一吹。   人耳不闻,鹰耳却可闻。   他等了一刻,复听空中传来一声鹰啼。   白头黑影展翅,盘旋于山顶。   哈木尔行在马上,刚从大山的另一侧顺着峡谷而出,自然也听到了空中熟悉的鹰啼。   多珠惊道:“这里也有饲鹰人?会不会寻着鹰香找来?”   哈木尔看了一眼另外两匹马上托着的昏睡人影,两个女子都不像饲鹰人,该不会有鹰香。   “无妨,我们快些走,行到南苑外,便朝南走。”   他们不会北上,先要南下绕行,甩开追兵。   *   顾仪口干舌燥地醒来,置身于狭仄逼人的空间,身下车轮滚滚有声,木板四下晃动。   一回生,二回熟,不用说,她又是在马车上了。   她动了动手脚,才发现自己被捆成了一个粽子,动弹不得。   车里没有光,眼下是黑夜,她侧躺在车板上,眨了眨眼睛,才逐渐适应了黑暗,看清了对面的人影。   赵婉。   赵婉见她仿佛一动,轻声问:“你醒了”   顾仪张了张嘴,“啊。”嗓子却是哑得很。   赵婉幽幽叹了口气,“你终于醒了,你要是再不醒,我都以为你快死了。”   “我晕了很久?”   赵婉点点头,“有三天了。”   顾仪喉咙都要干得起火了,“有水么?”   赵婉头颅晃了晃,“没有,但是待会儿马车停下了,兴许会有人来。”   顾仪咽了咽口中不存在的唾液,“我们现在在何处?”   赵婉依旧摇摇头,语带颓然,“不知道。”   顾仪为了保存体力,便不再说话了。   按照书中剧情,丹鞑一战就是剧情线的最后一役。   原书中赵婉于南苑被擒,是重伤后被擒,她的马镫并未及时解开,被马匹硬生生拖行了数米,为林中山石重创。一直到丹鞑境内,赵婉得以喘息,才伤势痊愈,恢复了体力。   南苑之后,萧衍以丹鞑不臣为由,发兵北上,两军于垤城外交战。   丹鞑主帅纳裹提出以赵婉为筹码,与萧衍和谈,令他只身前往。   萧衍赴约,却一箭射死了纳裹。   丹鞑失了主帅,此后节节败退,最终臣服于萧衍脚下。   剧情点的终点。   赵婉见顾仪不言,忍耐了许久,终于开口问道:“你为何要救我?”   顾仪叹气道:“想救就救了。”   赵婉心中不信,可又实在想不出什么别的情由。但她的内心委实煎熬,愧疚,不忿压抑着她。阖宫之中,她最不想欠下人情的人便是顾仪。   马蹄声渐渐停歇下来。车幔被扯开,哈木尔站在车外,看了一眼,见到顾仪眼睛睁开,冷声笑道:“柔嫔醒了。”   顾仪努力地朝外看,可车外大部分的些微火光都被哈木尔的身躯挡住了,她能看见的仿佛是一些高大的树木,若是凝神细听,周围依稀有水流的声音。   停下来,似乎是供马匹饮水。   哈木尔忽一探身,像抓麻袋一样,捉住顾仪腰间的绳索,把她往车幔处拖了拖。   顾仪正欲大叫,却见他取下腰间的水袋,灌了她几口水。   顾仪珍惜地多喝了几口,哈木尔又往她嘴里塞了一块干巴巴的面饼。   虽然口感很干,硬得像石块,但顾仪仍旧小口小口地咀嚼起来。   车幔复又放下。   见顾仪吃得心安理得,方才又面无惧色一般,赵婉不禁问:“你难道不害怕么?”   “怕。”她慢悠悠地咽下干饼后答道。   可她更怕的是即便苟到了剧情终点,却仍旧活不下去的绝望。   赵婉闻言沉默了下来。   她们如今是人质,性命暂且无忧,可若真是打起仗来,就不好说了。况且,她们是两个人。   *   萧衍领兵在南苑林场找了一天一夜,一寸一寸地搜寻,最终找到了山坡北面峡谷内的马蹄痕迹。   哈木尔,大抵从一开始便谋划了此事,以人为质,本性难移。不过,他捉去了赵婉和顾仪两人乃非良策,人愈多,累赘愈多,他便愈难脱逃。   萧衍实在想不出为何哈木尔会擒了两人,然而,他此时此刻悔意顿生,顾仪的品级屈居于赵婉之下,他的心中恐惧由此而生,若是哈木尔被逼急了,为了脱身,兴许便要除掉两人之中他认为无用的那一个。   萧衍难得地后悔了。他自登基以来,机关算尽,收拢兵权,一再弹压丹鞑,本就是欲用兵使之彻底臣服,一劳永逸,可如今他却后悔了。   可是后悔亦无用。   为今之计,唯有一战。   *   六月十五日,皇帝御驾亲征,点将于代,周郎,发兵北上,攻打丹鞑。月余之间,周郎自漠南大营带兵五万,屯兵于垤城百里之外,静候大军。   丹鞑大君领少子纳裹领兵十万前去垤城迎敌。   最热的天气已是过去了,但顾仪依然能够时时闻到她周身散发出略微酸臭的汗味,细说起来她也已经有十天没洗澡了。   哈木尔带着她们一路风驰电掣地往北而行,原先绕路南行的策略不知为何被他摈弃了。先前他不敢经过城池,专挑僻静老林蜿蜒而行,可如今车外黄沙卷地,满眼是望不到头的沙地,已是进入了人烟罕至的漠北之地,哈木尔便没日没夜地赶起路来。   马车因车行甚快,甚是颠簸。可顾仪早已经由最初的晕车不适,变到如今的泰然自若,短短数月千锤百炼,早不是当日那个乘车便要含酸梅的贵人了,而同乘的赵婉也已经吐尽了胃中苦水,脸色看着虽是青白,可到底也坚持了下来。   两个人都全须全尾地苟到了漠北,顾仪心知,是有几分侥幸的。   他们赶路愈急,一路风一般地不要命地北上行路,随车马的辎重日日都在轻减,连同许多用得着的必需之物都被舍弃了。   轻一些,便快一些。若是行路最慢的马车中少一人,马车便也能行得更快一些。   可惜,人并非物件,不能轻易放之任之,若是因而暴露了踪迹,得不偿失。   大概是半月之前,顾仪有一天晚上惊醒的时候,发现车辇不知何时竟然停下了,哈木尔就直挺挺地立在车帘外看她。   车里车外都是黑黢黢的,顾仪实在看不清他的面目,可是她本能地感受到当时的哈木尔,目光就在她身上,已经起了杀念。   她的背心旋即起一层冷冰冰的汗水,但她却不敢动,求饶的话也不敢说。   身侧的赵婉业已昏睡。   她睁大眼睛,看着哈木尔。   哈木尔大概也在看着她。   兴许是片刻的时间,也有可能是一炷香的时间,顾仪已经记不清了。   哈木尔却忽然放下了车幔,马车继而又行。   她并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她才躲过了一劫。不过,她想,若是她当时并未惊醒,可能已经重回六月十五了。 第100章 长亭之约   漠北的夕阳血红, 落在如绸的金黄细沙上拉出一道长长的日影,瑰丽无双。可是日落之后,狂风就起了。从漠北到垤城的路途不远, 但车马穿行于沙漠而过,水源处甚为稀少,往往行了数日, 都不见一棵树。行路处,大风呼啸一吹,沙子下掩埋住的动物骸骨时而露于表面, 有一些小一些,有一些却是肉眼可辨的狼一般体型的骨架。   等到夜中赶路, 哈木尔仰望星空辨别方向, 偶尔遇到树木, 便会让马匹停下来,掘开草木之下, 运气好的时候,能遇上浅浅一层水花。   今夜, 马匹实在是跑不动了。哈木尔不得不让人停了下来,在沙地上升起了一个熊熊火堆,驱赶捕猎的兽群。   多珠也已经是一副风尘仆仆的可怜模样, 再不是夜宴之时灯下起舞的公主,她头上披着一层薄薄的红纱,轻轻一扬满是沙尘。   她翻身下马后, 疾步走到马车前,粗鲁地扯开车幔,见到车中两人,美目微眯。   顾仪和赵婉因在车中, 虽也是面黄肌瘦,可瞧上去不若多珠形象狼狈,犹有几分体面。   多珠举着火把,晃了晃二人面目,眼中不甘愈盛。她抬手就去扯顾仪头上的木簪,“我喜欢这个,归我了!”   顾仪本咸鱼摊地靠在车壁上,乍见她的手忽然就要伸到发间,连忙往后躲闪,避了开去。   多珠不由更怒:“你还敢躲!”猛地拽住了顾仪两手上的绳结,把她往外一拖,顾仪弯着腰左右挣扎,两人拉拉扯扯之间,她头上的木簪撞到了车壁之上。   ‘咚’一声巨响,瞬间断成两截,‘噼啪’两声,落到了车板上。   两人动作俱是一顿。   哈木尔坐在火堆旁,闻听动静,不耐地喝道:“多珠,闹够了没有,回来!”   多珠扭头愤愤然,“哈木尔,你为何总向着她们!”   哈木尔抬眉,冷声一笑,“你若是想要纳裹死在垤城,我现在就可以杀了她们。”   多珠眼中骤暗,扬手猛地摔下了车幔,“哈木尔,你这样威胁我,等到了垤城,我要说予纳裹听,让他狠狠罚你!”   哈木尔转开眼,垂首去看火堆,并不理她。   火光被车幔一挡,车中复又黯淡了下来,顾仪双手捆缚在一起,摸黑摸了半天,才摸到了车板上断掉的簪头,她手中一停,又往下摸到了红珠之下短了一截的木柄,双手合捧,十分费力地塞回了腰间。   赵婉见她好一番动作,“不过是个簪子,为何不愿给她?她身上有鞭,不怕惹急了她,挥鞭打你?”   顾仪闷声道:“这是陛下给我的,我不愿给别人。”   赵婉神色极其复杂地看了顾仪一眼,可惜车中太暗,顾仪并没有注意到她此刻的脸色。   “你……爱他?”   赵婉出声问道,只见暗影中的顾仪仿佛一愣,继而缓缓地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两人静默片刻,原本寂然的沙漠黑夜,突地传来几声模模糊糊的声响,遥遥地似从空中而来。   哈木尔举目朝垤城的方向眺望,见到漆黑夜空中似有朦朦胧胧的烟火闪烁。   金色烟火为盟,此乃发兵之号。   短短数月,萧衍比他想得来得还快!   哈木尔再也坐不住了,他看了一眼稍稍喘息的奔马,脚下踹起几抔黄沙迅速掩埋火堆,硬声道:“启程!”   *   十五日,大幕的军队只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就使得垤城的丹鞑大军连败数回,死伤已愈一万,策反出逃者已过数千。   于代带领的丹鞑旧部起初便是纠集于垤城的丹鞑奴隶,丹鞑掌权者为贵,大族为贵,为奴姓名者,无论男女,生而为奴。可丹鞑人丁不兴,征兵而来的大军之中,为奴者众多。   于代,不,哈代许这些奴者的,是不再为奴的机会,被哈代策反而逃之人,纳裹自知根本杀不尽。若是杀尽,丹鞑也再没了军心。   他是大君最小的儿子,如今业已年过二十,大君垂垂老矣,虽对他恩宠有加,可也时日无多了。他的哥哥们个个正值盛年,身后各有丹鞑大族支持,如一批豺狼虎豹,对他虎视眈眈。   若是他垤城此战不胜,丢了军权,回到王都,他恐怕活不过下一个满月。   纳裹输不起。   他坐于皮毯之上,正愁眉不展间,营帐外传来人声:“哈木尔求见主将。”   纳裹揉了揉眉心,“进来!”   哈木尔换过了一身铠甲,入帐道:“信函已由飞鹰送至大幕军营。”   纳裹嘴角轻扬,挑眉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哈木尔少顷。   “哈木尔,你献来此计,以萧衍的妃嫔为饵,引他来和谈,意欲杀之,确是毒计。”他起身慢悠悠地围着哈木尔踱了数步,“同室操戈,你与你亲弟弟,亲外甥兵戎相见,我该如何信你?”   哈木尔单膝跪地道:“哈木尔的忠心永远奉于大君,奉于主将,哈代,哈塔珠,自叛逃之日起不再是丹鞑人,也不再是哈木尔的亲人!萧衍既为大幕而战,更是丹鞑的敌人。”   纳裹俯身,平视他的眼睛,见到一双暗褐色的瞳孔无波无澜。   “好,念在你对大君的忠心,我信你一回,若是此计成功,回到王都,我便让你作我的近臣,待我成为大君之日,你是第一臣。”   哈木尔再拜:“谢主将。”   *   垤城外,大幕营寨之中,于代捏着信函,疾走行到中军大帐之外。   守在帐外的小将见到来人,恭敬唤道:“于将军。”   于代朝他一扬手中的信函,小降立时认出了纳裹的徽印,扬手掀帘道:“于将军求见。”   帐中的萧衍正与周郎坐于几千,以沙盘推演练兵,见到于代手中之物,他当即起身而去,伸手接过。   信函之上,短短数行,他来来回回读了三遍。   于代见他面色沉郁,眼中隐有血丝,“陛下……”刚一出声,却被他打断道,“于将军意下如何?”说着将拆开的信笺递给了他。   于代认得哈木尔的笔迹,“笔迹倒是不假。”   周郎闻言也快步走来,瞄了一眼信中内容,微蹙眉道:“陛下三日后真要去赴约?此乃诱敌深入,恐有埋伏。不若从长计议,纳裹如今败势已定,此举定然不祥!”   萧衍挥手道:“朕等此一日已等了多时,自要赴约。”他已经无法再多等一刻了。   周郎见他说罢,两指缓缓婆娑眉角,目中冷然,不耐至极。周郎心中颇有些骇然,数月以来,他见到的萧衍与他从前在漠南军营里熟识的萧衍大不相同。除却愈来愈盛的帝王威仪,萧衍心中还有别的念头,垤城此战,他星夜兼程自京城而来,似乎不光是为了了却一平丹鞑的夙愿。   周郎不敢再劝。   萧衍立在原地,缓了缓气息,复又走回沙盘前,“此事尚余三日,三日之后,定要取下纳裹人头。”   *   三日之约,纳裹约在垤城外的长亭。   纳裹不过等了半刻,就见萧衍身披银甲,果然应约,只身策马而来。   纳裹开口道:“经年未见,二皇子,不,皇帝,别来无恙?”   萧衍目光迎向纳裹,见他坐于马上,马后十数步开处,停着一辆红布马车,马前两个丹鞑大汉,手持利刃。   “别来无恙。”他轻拉缰绳,勒马稳稳停于纳裹马前,两人相距不过二三尺。   纳裹凝视他的双眼,目光转向他鬓边的浅疤,轻声一笑,“你身上流着我丹鞑血脉,为何苦苦相逼,你作了大幕朝的皇帝,还不罢休么!”   萧衍缓缓摇了摇头,“今日你约朕来,不妨开门见山。”   纳裹击掌数声,马前的丹鞑大汉轻撩车帘,萧衍窥见了车中似在昏睡的两道身影,顾仪就斜靠在布幔旁的车壁之上。   车幔旋即落下,纳裹笑道:“稍安勿躁,二位贵客只是累了,尚在安睡,若是你今日应了我,二位贵客必定完璧归还。”他笑容扩大,“若是不应,二位贵客便只能永留丹鞑,葬身此处了。”   萧衍浅浅一笑,“但说无妨。”   纳裹见他神色漠然,全然未见惊怒,他心中犹疑了一瞬,方道:“你今日退兵垤城以南百里,周郎即刻带兵回漠南,你以性命起誓永不再犯丹鞑,我明日就把人还给你。”   话音未落,萧衍朗声笑了数声,“两人换丹鞑一国,纳裹,你究竟是不是太过天真?”   纳裹当然猜到他不会应,冷声一笑,“萧衍,是你太天真了。”   长亭边的灌木丛疏疏一响,十数个丹鞑军士涌出,顿生合围之势。   纳裹的大笑还未来得及挂在脸上,抬眼就对面的萧衍大袖一挥,他左手腕上银光一闪,竟是了一个极为精巧的箭/弩。   他几乎未曾看清他的动作,六支指长的银箭齐发,因两人相距太近,箭矢快若飞星,其中一枚直直地射入了纳裹眉心。   纳裹倒抽了一口凉气,尚未瞑目,身体朝后一仰,跌落马下。   萧衍抽出腰间长剑,打马向前,横剑一扫,砍下了纳裹的头颅,鲜血溅开了数尺之远。   合围的丹鞑军士齐声大喝,朝他而去。   萧衍横剑挡过,一拉缰绳,朝前而去,他的身后奔来了数匹快马。   周郎带着十数骑兵而来,登时与在场的丹鞑军士缠斗不休。   眼前红布马车早已跑出了数里,马车夫早在纳裹落马数息之后,就得令策马而逃。   萧衍拍马疾驰而去,行过半刻,才追上了奔驰的马车,他手中长剑一挑将车夫挑倒在地。   然而,当他接过缰绳,勒马之时,方见两匹黑马的后臀皆被细长的钢针扎住,因而马匹才会发了疯似地疾跑向前。   他往下一看,马身与车身相连处为圆环铁索,一时半刻挣脱不得。   萧衍旋即侧身,翻身跳到了马车前沿处,他甫一拉开车帐,迎面而来却是一把尖利的银刀。   他险险避过,刀尖轻擦过他的脖子右侧,带出了数颗细小的血珠。   车内多珠的面目狰狞癫狂,捉着银刀又朝他扑来,萧衍以剑一挡,将多珠手中的银刀打落在地。   马车疾奔,银刀坠地,不过片刻就落于马后的滚滚沙尘之中。   眼前的多珠却哈哈大笑道:“你杀了我啊,你杀了我,便无药可解!”   萧衍只觉脖子上被银刀擦过的浅痕忽而麻木了几分,他的耳中听见了忽远忽近的嗡鸣。   “这是何物?”   多珠伸出一指,点了点他胸前的银甲,“萧衍,纳裹死了,你也要给他陪葬!”   萧衍捏住长剑,头昏脑胀起来,他的四肢渐渐发软,右手微微抖动,已是有些握不住长剑了。   多珠正欲伸手将他推向马车,却见萧衍的目光极快地扫过车内,忽而伸手捉住了她的左臂。   多珠挣脱不得,下一刻便觉腹中剧痛,她低头一看,萧衍手中的长剑已经刺穿了她的肚子。   多珠痛得大叫,“你!”   萧衍长眉轻挑,仅凭最后一丝气力,扯过多珠滚下了马车。   两人齐齐跌落于飞扬的滚尘之中。 第101章 浮生若梦   待到周郎带着剩余几骑骑兵突破丹鞑军士重围追上来时, 多珠倒在地上,胸腔再无起伏,已是死了, 而萧衍躺在一旁,也近乎死了一般。   周郎面色顿时大变,翻身下马, 托起萧衍后背,伸指在他颔下一探,突突地跳动, 尚有些微可辨的脉搏。   前方远处尘土飞扬,周郎心中记着萧衍的嘱托, 当即喝道:“留下三人护驾, 其余二人速去拦截马车!”马后其余二骑绝尘而去。   周郎不敢耽误, 稳稳托住萧衍上马,往营寨飞奔而去。   其余两人一路飞驰, 险要追上马车之时,前方岔路口忽然奔来一人一马, 飞快地行到马车之前,弯腰一捞,将车中的一个身影拖了出来。   马上二人正欲放箭, 却见此人狡黠地反手将车中之人,托在背后,用作肉盾。   二人放箭之势缓了缓, 长弓指向马腿之时,那一人一马却奔得更远了些,两支箭羽没有射中。   前方岔路,此人挟住人影往左, 马车却是往右。   二人目光交错须臾,便去追了无人策马的马车。   此时此刻,能救回一个是一个!   *   周郎策马疾驰,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光景就奔回了垤城以外的大幕营寨。   于代焦急地守在营帐外,见到周郎背上托了一人回帐,胸中猛然一紧,待看清人影后,脸上更是大骇。   “阿衍怎么了?”   周郎疾步入帐,先将萧衍小心翼翼地放置于床榻之上,他甫一进营,已让人速去请了胡医政。   马上颠簸,萧衍依旧没醒。   周郎凝眉道:“纳裹死了,陛下却是中计了,似乎是被多珠所伤,我方才看过,他身上唯一的到口在脖子上,只有浅浅一道,却不知为何昏迷不醒。”   于代闻言一惊,探身去细看那刀口,见到刀口外沿凝固的血迹却分明隐隐发黑。   帐帘由外一掀,胡院判急急跑来,奔到榻前,听周郎又将此事说了一遍。他弯腰细察伤处,斟酌道:“此刀口或是有毒,只是不知是何毒。”   不过,胡院判到底是大风大浪里走过来的人儿,他并不慌张,先用药箱中的细棉布沾了些许清水,轻缓地擦过伤处外缘,又将棉布收于箱中,待到回头再察,看能不能瞧出究竟是何毒。   他替萧衍把了一会儿脉,又掀开眼皮看了看,最后道:“先用几颗解毒丸试一试。待微臣瞧出究竟是何毒药,方可对症下药。”   周郎面色稍霁,于代却听得不由蹙眉。   胡院判望向于代,“于将军有话要说?”   于代犹疑道:“我早年在丹鞑之时,见过一种毒草,服下之人,血液便会发黑,手足皆生出黑疮,不知是不是陛下所中之毒。”   胡院判颔首,“好,于将军可否再细细说予臣听,若是能寻得此草,自是更妙。”   *   萧衍落下马车之前,只来得及看了车中的顾仪一眼,见她身上并没有伤处,适才放下心来。   可是他心知万万不能留下多珠,若是多珠留在车里,纳裹既死,她定然会趁机杀掉车中两人。   萧衍扯过多珠滚下马车,落到地上,见多珠已是无法动弹,他才终于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昏昏沉沉地堕入了黑暗之中。   他原以为自己会毫无所觉地昏睡下去,可是他却突然地头疼欲裂,仿若从前的头疾,可却远甚于从前的头疾,一呼一吸之间皆似有千万支针缓缓插入太阳穴。   他用尽全力挣扎欲清醒过来,他眼前白光忽而一闪,他仿佛终于睁开了眼睛。   可是,眼前之像并不是垤城,亦不是大营。   雕梁红柱,玉阶之下青砖锃亮,八扇朱漆红门大敞。   他在天禄阁中,像一抹游魂凝视着天禄阁中自己的身影,仿佛之前无数次的梦境一般。   他望见阁中长案几上摆放着的白瓷宝瓶之中斜插了两朵含苞欲放的洁白荷花,阁外的热气透过大敞的红门层层涌来,屋角的冰山滴滴答答地融化。   此时是夏天。   他扭头望向阁外立着的高贵,却见一个面生的小宦官从远处快步行到高贵身前,脸上却没有笑容,哭丧着脸,是他见过的宫廷之中规规矩矩的哀容。   高贵听那小宦官说过几句话,哀哀地叹了一口气。他转过身,躬身入殿,面上也呈现处一种恰到好处的哀容来,朝着天禄阁中正在批阅奏疏的自己拜道:“禀陛下,方才秀怡殿差人来传话说,秀怡殿西偏殿的顾美人昨夜殁了。”   秀怡殿西偏殿的顾美人殁了?   萧衍大惑不解,只见案桌前的自己停了停笔,抬眼疑惑道:“殁了?”   高贵复又一拜:“听说是昨夜用膳时,噎着了,当时四下正无人,才没有救回来,等宫人回到西偏殿时,发现顾美人面色青紫,已是没气了。”   萧衍觉得此梦境甚为荒谬,而高台之上的自己也微微一愣,转而露出一种哭笑不得的表情来,不过转瞬之后就收敛了神色,轻叹道:“这西偏殿的顾美人家在何处?着人收敛了尸首,往她家中递信罢。若是想将尸首接回去,朕此际先允了。”   高贵领命而去。   秀怡殿西偏殿顾美人身死在梦中的自己看来,似乎真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是顾仪?   萧衍满心疑惑,试图往天禄阁外走去,哪怕是去瞧一眼那尸身,此梦虽然荒谬,可他仍旧想要去瞧一瞧,却发现他无论如何根本出不去,只能禁锢于‘自己’身侧。   其后,他若走马观花般地见到了宫中许多的人与事,每一桩,每一件都恰如他经历过或是从前梦到过的一般,可独独没有顾仪。   难道顾仪真是一开始就噎死了?   萧衍之后就见到了宫氏殿中的赵婉,看见了她处心积虑地接近自己,而自己也早已发现了她是赵桀之女的身世,赵婉被顺水推舟地越捧越高。   他也望见了自己收复青州,却在扬城城门之上目睹了身中乱箭之后,萧律血肉模糊的尸体。   萧衍心中陡然一惊。   第二年春天,身在宫中的刘太妃也因服过剂母珠,油尽灯枯地死了。   赵桀翻案,丹鞑战败,他看见自己登顶权力的至高之处,立了赵婉为后。   萧衍更觉一切荒谬至极。   然而,此一梦却在封后大典戛然而止,万物重归于冷寂的黑暗。   他脑中剧痛再次翻搅,不得不又挣扎着醒了过来。   眼前依然是夏日里的天禄阁,门外依然是面露哀色的秀怡殿来的小宦官。   高贵躬身入殿,果然拜道:“禀陛下,方才秀怡殿差人来传话说,秀怡殿西偏殿的顾美人昨夜殁了。”   萧衍听见自己问:“殁了?”   高贵却答:“听说是昨夜疾风骤雨,一股邪风吹落了书架上的白菊石盆,碰巧砸在了顾美人脑门上,登时砸得她头破血流,人就没气了。”   顾仪……又死了?   萧衍茫茫然地望向高贵,却听高台之上得自己依旧浑不在意道:“这西偏殿的顾美人家在何处?着人收敛尸首,往她家中递信罢。若是想将尸首接回去,朕此际先允了。”   其后诸事便如上一回一般,在他眼前一一掠过,复又止于封后大典。   萧衍隐约察觉到这一切兴许并不单单只是梦境。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却置身于御花园的湖畔,天色已是漆黑,灯下竹影横斜,天边将将滚过一道惊雷,映得湖面霎时一白。   对岸处却忽然传来‘扑通’一声大响,宫人忙喊道:“有人落水了!”   萧衍只见行在前头的自己顿足脚步,“去把人捞上来。”   等了大半刻,两个熟识水性的宫人才将水中之人拖上岸来。   此一回萧衍终于见到了顾仪,可她浑身湿漉漉地躺在地上,闭着眼睛,面孔雪白,额头之上被撞出了一个偌大的血洞。   宫人蹲下,探了探她的鼻息,嗫嚅道:“陛下,此人没气了。”   “此是何人?”他问。   宫人瞧了半天,才认出来,“仿佛是秀怡殿西偏殿的顾美人。”   萧衍见自己的目光冷淡地从她脸上扫过,目露一分可怜,只说:“收敛尸首,报予她家人罢。”   萧衍立在原地,蹲下身去,他想要伸手摸一摸顾仪的脸颊是不是冰凉,可是他却根本碰不到她。   秀怡殿西偏殿的顾美人即便是死在了他自己眼前,亦如一颗微小的石块投入无波枯井,激不起一丝一毫的涟漪。   往后诸事,亦如从前,桩桩件件,人事更迭,最终止于自己与赵婉大婚之日。   萧衍惶惶然无措,此皆为他的前世?顾仪皆是早夭?他难道与顾仪先前从来就没有缘分?   他心中不肯信。   脑中的剧痛却在此时骤然停歇,一缕夜风拂面,眼前是朱雀门前漆黑的狭长甬道。   萧衍见到了扮作高贵的自己转过了宫墙拐角。寂夜之中,惊起一声清脆的枯枝折断的声响。   萧衍循声望去,是一个着宫装的女人提着一盏白灯笼立在拐角处,行到近处,映着烛火,他才望见了她发间簪着细白珠花,她杏眼圆睁,继而飞快低下头去。   此时的顾仪怯生生地对自己蹲福道:“问高公公安,我是秀怡殿的顾美人。”等了片刻,小声补充道,“就是送金花生那个。”   自已却只略扫过她一眼,并未停步,顾仪又一蹲福,“恭送高公公!”   下一刻,她手中的灯笼却烧了起来,火光飞溅过自己帷帽前的乌纱。   萧衍看清了自己眼中乍泄的杀意。   眼看顾仪慌乱,他心中登时一惊,却见顾仪抖抖索索地摸出一方绣帕, “高公公,你满脸黑灰,不辨面目,要不擦一下?”   萧衍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果然,他是遇见过顾仪的。   从前发生过无数回的人事,继而更迭,可唯独只有此一回,顾仪身在其中。   他们一起下棋,赏月,踏过乌山封顶。   顾仪生辰之日,他为她点了一盏长命百岁的天灯。   萧衍想,此一世,他应该是与顾仪白头到老了。   谈源堂起火之日,灰袍人刺伤了顾仪,在她腿上留了一道疤。。   萧衍不禁喟叹,原来如此。   西山之时,顾仪却问他:“陛下往后,也会背赵美人上山吗?”   赵婉仿佛一如从前,始终横亘其间。   顾仪趴在背上,对他道:“臣妾以后鹤发鸡皮时,还是会记起今日来的,陛下对臣妾的好,臣妾都会记住的!”   萧衍见到了抚州顾长通,再次见到了周亭鹤,终于听见了顾仪急切地对他说:“臣妾……臣妾心中只爱陛下一人!”   萧衍以为此后便是收复青州,却在骊山茶园遇到了博古伏击。   他身处一旁,早早地望见了石阶处疾奔而来的人影。   顾仪!   长刀穿过顾仪胸膛,萧衍身心为之巨震,恐惧顷刻牢牢地掳住心房,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顾仪旋即倒地,呼吸渐停,最终死在了自己的怀中。   顾仪……依旧死了……   博古被千刀万剐,可是又如何,一物尚可易一物,可惜人死不能换人生。   萧衍太阳穴突突乱跳,脑中浑浑噩噩,尚沉浸于莫大的哀恸之中。   可眼前之景却倏然变换,博古身死,收复青州,赵桀翻案,扫平丹鞑。   自己成就了帝王霸业,却是孤家寡人,顾仪葬在了皇陵。   原来他自以为的噩梦皆是过往。此一回,他终是望见了自己的结局。   梧桐半死,鸳鸯失伴,不过是一个伤心人罢了。   萧衍素来不信鬼神,可是若是有神,浮生若梦,前世莫问,今生一回,他只求顾仪当真可以活到鹤发鸡皮,长命百岁。 第102章 鹰香   顾仪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 人在马背之上,头朝下地被捆缚于马鞍的前端。   说实话,脑充血, 有点上头,脑壳疼。   她硬着脖子,仰头左右一望, 方见坐于火堆旁的哈木尔,周围是个林地,可是林木不算茂盛, 都是些低矮的灌木丛。身下的黑马不知跑了多久,尚在扑哧扑哧地哈气。   哈木尔的目光并没有看她, 顾仪在马鞍上试着挪动了身躯。   她此刻又渴又饿, 头还疼。   寻常人死遁仿佛轻轻松松, 为什么轮到她就这么的艰辛,言情小说误我!   哈木尔早已注意到了马背上的动静, 他横眉一扫,自火堆前起身, 走到马前,像捉兔子一样捉住顾仪腰上的绳索,将她提溜了下来。   顾仪随即跌落在地, 脑袋晕了晕,才坐稳了些。   哈木尔面无表情地俯视她,顾仪见他脸上满是尘土, 想来已经赶了许久的路了,只是不知道他要把她带往何处去。   顾仪扭头可怜巴巴地望了一眼挂在马鞍上的水袋,哈木尔虽是冷哼一声,却真给她喂了几口水。   顾仪喝过水, 才有力气开口问道:“纳裹死了?”   哈木尔眉心蹙拢,不答反问:“你当时醒着?”   顾仪飞快地摇头,不过这反应来看,纳裹确实死了。   剧情在线!   哈木尔目光自她身上扫过,见她双手负在背后,手腕处已被绳索勒出了几道极深的血痕。   他于是蹲下身稍微松了松绳索。   顾仪看他忽然靠近,本能地朝后一退,手腕处微微一松后,哈木尔就起身走远了。   顾仪心中觉得颇有些古怪,脑中忽而灵光一闪道:“你该不会是要带我去丹鞑王都?”   哈木尔笑了一声,“是又如何?”   顾仪稳了稳心神,纳裹已死,垤城若破,丹鞑败局已定,他把她带到王都于事无补,除非是想把她献给哪个王子或者丹鞑大君。   这事哈木尔也不是没干过。   顾仪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动了动酸胀的手腕,手臂上戴着的多宝珠串没了绳索束缚,落到了靠近手背的地方,冰冰凉凉地贴在她的皮肤上,让她稍微镇定了些。   她要赶在抵达王都之前,找个机会逃跑。   哈木尔歇息了小半刻,复又拉着她上马,沿着林子往外走。   马速甚快,行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空中一声尖利的鹰啼破空而至,顾仪抬头一望,见到一只有些眼熟的白头黑雕,展翅翱翔于碧蓝高空。   这好像是萧衍的萌宠!   哈木尔紧紧勒住缰绳,停了下来,皱着眉头向上一看。   饲鹰人驯养过的飞鹰,目力极佳,送信寻物寻人皆可。   哈木尔回过神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趴在马身上的顾仪。   看过一圈,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她手腕上露在袖外的珠子。   一颗形似于金黄玛瑙的鹰香珠子。   他大笑一声,猛地扯过顾仪手上的珠串,“萧衍竟然把鹰香珠给了你?”   什么东西?   顾仪手上痛,愣在原地,侧眼看哈木尔拽着她的那串多宝珠串,面色阴沉得很。   空中飞鹰盘旋不休,鹰啼不绝于耳,片刻不曾离开。   顾仪豁然开朗,明白了过来,这个珠串大概就是个飞鹰定位珠,可供天上的白头黑鹰找到她。   萧狗子的套路真的太深了,是她太单纯了,真以为这就是个平平无奇的礼物。   哈木尔见顾仪不言,冷声叹道:“原来如此……北行之时,我本以为萧衍是力不从心,急欲领兵北上,故而追兵不多,如今想来,他恐怕是投鼠忌器,怕追得急了,我真杀了你,只余赵妃一人。”哈木尔“哈”地一笑,抬手猛然一掷,将手中多宝珠串扔到了灌木丛中。   他掏出衣中脖上垂悬的一支竹哨,轻轻一吹。   哈氏族姓,世代皆为饲鹰人。   如今倒让他看看,是他的鹰厉害,还是萧衍的鹰厉害。   哈木尔挥鞭策马,对顾仪笑道:“幸而我一时心软没有杀了你,你可比我事先预想的还要管用。”   顾仪浑身一僵,侧头看哈木尔神色愈发冷硬,笑容瘆人。   不过片刻功夫,空中又是一声鹰的长鸣,顾仪费力地仰着脖子张望,蓝天尽处又飞来一只黑鹰,追击盘旋的白头黑鹰而去,两鹰振翅高飞,于长空相击。   哈木尔趁此时机,又甩一记空鞭,打马飞奔朝前而去。   顾仪的心不由得更沉了一分。   *   却说大幕军营中的胡院判,这几日,日夜挑灯夜读,终于在古卷《百草经》中找到了与于代口中描述的毒草类似的植物,按照经中所述,此毒草确实令中毒之人血色发黑,毒气游走全身,一入心脉,药石无可医,但若是发现及时,青艾草可解此草之毒。   青艾草生于大幕,垤城北地因气候之故,遍地难巡,胡院判派人苦寻几日,皆不可得。   但,剂母珠中确有青艾草一物。   胡院判当日查看槐花病症之时,皇帝就将高熙园曾经调制的一颗剂母珠给了他以作细察。   胡院判一直将此珠留存至今,可剂母珠中除了青艾草,尚有别的毒物,只是剂量不同,毒性不同。   胡院判施针暂且护住了皇帝的心脉,举棋不定地等了三日,直到确定实在是找不到青艾草了,皇帝已经昏睡多时,气息渐弱,他再不能等下去了。   胡院判取出了存于瓷瓶中的剂母珠,小心翼翼地用银针挑了半个指甲盖大小的剂量,溶于水中。   此举有些冒险,若是少了,青艾草救不回皇帝,若是多了,皇帝可能会身中剂母珠之毒。   他虽是老道,可也不能全然肯定,一定豪无差错,于是胡院判连夜写了一封书信留予妻儿,若是皇帝不祥,他因此丢了性命,也好给他们有个交待。   胡院判当夜喂下皇帝此汤剂以后,寸步不离,衣不解带地守在榻旁。   隔天一早,破晓之时,胡院判终于看见了皇帝的五指轻动,他心中大喜,立刻唤了于代和周郎二人前来中军大帐。   萧衍由大梦中醒来,天光已是大亮。   榻旁的三人接连大叹。   “阿衍!”   “陛下醒了!”   “微臣请罪!”   萧衍转过视线,目中犹露惶惶茫然。   牛皮大帐内彻夜点着烛火,榻前的烛台上只余指宽的白蜡,几案上仍旧摆着他之前排布的沙盘之相。   胡院判见皇帝睁开了眼睛,飞快地将几上的热茶杯递给了他。   一旁的于代伸手虚扶了萧衍一把。   萧衍半靠于榻上,饮过一口茶,适才回过神来,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脖,摸到了一层白纱。   胡院判立即道:“启禀陛下,伤处已用清水洗过,微臣覆了一层白纱。陛下此毒青艾草可解,可此地并无青艾草,微臣斗胆用剂母珠中的青艾草一试。”他躬身一拜,“陛下恕罪!”   见萧衍颔首并无怪罪之意,胡院判才算彻底地放下心来。   等到喉中干涩稍解,萧衍开口问:“朕睡了几日?”   “四日了,陛下。”周郎答道,顿了顿,继而喜道,“陛下英明,纳裹身死,垤城前日已破!”   萧衍目光在帐中扫过一圈,只问周郎:“马车截住了么?”   周郎心中一惊,面上却不敢显,抱拳一揖,“末将这就派人去请娘娘来。”说罢,旋即出门。   胡院判闻言垂低了头,于代不明所以,又望向萧衍,“陛下身上可还觉得不适?”   萧衍动了动手足,俱是发软,不过他空睡了四日,自该如此,“并无大碍。”   胡院判长舒了一口气,露出欣慰笑容,“微臣已命人温了粥,陛下将醒,先用些粥,调养脾胃,之后臣再写一张调养温补的方子,陛下余毒肃清之后,须得仔细将养,万不可过于操劳。”   萧衍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凝眉去看帐帘。   周郎来得极快,掀帘而入时,正对上皇帝的目光,令他陡然一惊。   满含期盼,情意乍泄。   他连忙低眉微错过身去,露出身后的赵婉来。   赵婉见到萧衍眸色顿暗,只问她:“柔嫔在何处?”   赵婉心中苦涩丝丝蔓延,沉重地似乎令她透不过气来,她张嘴欲言,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当日的军士舍下了顾仪,只救了她一人。   她后来才知,纳裹已经死了,顾仪再被丹鞑人捉住,怕是活不成了。   她说不出口。   周郎慌忙跪地道:“末将无能,当日只能先顾全陛下,末将派骑兵去追马车,可半路忽然杀出一人一马,挟持了柔嫔娘娘,属下无能,只能先救回赵妃娘娘一人。”   萧衍无声无息地凝视跪在帐帘之前的周郎,等了半刻,才缓缓说:“周郎有违军令,杖五十。”   周郎抱拳一拜:“末将遵旨。”便退出大帐,自领军杖去了。   萧衍却不再看赵婉,“你退下罢。”他只说。   赵婉手足俱是发冷,她尚未来得及开口哪怕说一句话,便只能狼狈地退了出去。   胡院判适才抬头,却见眼前的皇帝脸色已是煞白,乌发披肩,更衬得他面若白纸,毫无血色。   他急急劝道:“陛下保重龙体!”   于代没有和那柔嫔打过交道,却记得当日博古掳走柔嫔时,萧衍奔袭之事。   原以为是为了杀博古心切。   于代蹙眉望向萧衍,“陛下……”   “于将军。”萧衍唤他道。   “末将在。”   于代抱拳而立,只听萧衍沉声又道:“朕的鹰珠在柔嫔身上,你速遣飞鹰寻找哈多,找到哈多,便能寻到柔嫔下落。一旦找到,速来报朕。”   于代大吃了一惊,饲鹰人的鹰珠从不离身,是危难之际的保命之策,供飞鹰寻得下落。   萧衍竟然将自己的鹰珠,给了柔嫔。   萧衍抬头看了僵立的于代一眼,于代旋即回神,“末将遵旨。”领命而去。   帐中复又冷冷清清下来,胡院判低眉顺目,苦口婆心劝道:“陛下且宽心将养数日,柔嫔娘娘定能吉人天相!”   萧衍并未细听他口中之言,脑中回想的分明是梦中之境,历历在目,前世今生交错,他心中惊惧非常。顾仪每一世皆早夭,会不会此一世也早早夭折……   他袖中双拳不由紧握,他闭了闭眼,胸腔几起几伏。   命若棋局,唯有此局,仿佛处处受人摆布,可他身在局中,既看破了此局,自然再不能受人摆布。生死有命,就算是命,他也偏不信命!   萧衍喉头猝然尝到一股腥甜,猛然吐出一口血来。   胡院判一看,登时吓得魂不附体,速速扶他躺下,急急切切地说:“陛下身上或有余毒,如今护住心脉最为紧要!微臣……微臣速去取些清心丸来!”   话音未落,胡院判就步若流星地跑去取药了。 第103章 骨肉   行过堪堪半日, 哈木尔带着顾仪穿过了低矮的林木间,到了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上,茵茵绿草间稀稀疏疏地洒落人烟和牛马。   顾仪觉得, 就是此时此地此草原了。   天边已是隐约可见疏星伴月,夕阳坠地过后,落霞的橙辉倏尔散尽。   哈木尔生了一个火堆, 在烤他方才射中的兔子。   油脂香混着肉香,扑鼻而来。   顾仪咽了一口水,这几个月来, 她光是吃的饼,加起来差不多都可以环绕河洛殿一圈了, 她真的吃吐了。   此刻闻到令人垂涎的香味, 她的肚子诚实地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哈木尔冷漠地望了她一眼, 顾仪嘴角裂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哈木尔转眼又去烤兔肉了。   顾仪咽了一口水,试探道:“我饿了。”   哈木尔瞪了她一眼, 却用手中的银刀,割下一块烤得脆脆的兔肉, 丢给她。   顾仪双手合捧在胸前,险险接住了烤得滚烫的兔肉,吹了两口, 塞进了嘴里,烫得她呼哧呼哧的。   哈木尔侧目冷笑了一声。   顾仪估算着时间,等了约莫大半刻, 开口又说:“我欲小解,你给我松松绑罢。”   哈木尔不耐地望向她,脸拉得老长,走了过来, 轻松了松她手上的绳索,“速去速回,若是想跑,你这一双腿也在这草原上跑不远,兴许还能遇见狼群。”这威胁,顾仪都听习惯了。   她乖觉地点了点头,起身走到数十步开外的草丛里,顾仪解开了裙上的腰带,将藏着的红宝簪头摸了出来,她使出浑身力气,终于把簪头上的鲜红若血的剂母珠给掰了下来,复又系回腰带,把剂母珠塞了左手中衣的窄袖之中。   回到火堆旁时,哈木尔抬头看了她一眼,顾仪径自走到他身前,任由他将她的双手,用绳索再捆缚住。哈木尔随即自顾自地啃起了兔肉。   顾仪坐回了一旁的草地上,眼巴巴地望向挂在马鞍上的水袋。   见她目光,哈木尔面露不悦,吩咐她道:“去把水袋给我取来。”   顾仪可怜兮兮道:“我也渴了。”   哈木尔嗤笑一声,“去取来!”   顾仪起身而去,走到马前双手捧过水袋后,先回头飞快地瞧了瞧哈木尔,费劲地径自扭开水袋,背对着哈木尔咕噜喝了两口。   哈木尔见状,冷斥道:“喝够了么?”   顾仪点点头,合拢银盖前,伸出两指将袖中藏着的剂母珠麻利地拨弄进了水袋。   扑通一声水响,吓得顾仪手中一颤,她当即又晃了晃水袋,水声叮咚再起。   顾仪走向哈木尔,皱眉说:“水已剩得不多了。”   哈木尔接过却不喝。   顾仪心中既焦急又忐忑,这剂母珠虽溶于水,但她并不知道是需要多少时间,若是剂量不够,人会不会昏迷,若是剂量太大,她是不是就把哈木尔毒死了?   哈木尔扭头仔细端详她的面目,顾仪脸上挂起了一抹假笑。   “你不怕此去王都,有去无回?”哈木尔问道。   丹鞑大君性格暴虐,更是色中饿鬼,其余诸子也不遑多让。   顾仪虽不知道哈木尔究竟效忠于谁,但王都就是个滚烫的火坑,她绝对不能去。   “自然害怕,你若是好心,就放我走罢。我定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你的行踪!”   哈木尔讥讽道:“痴人说梦!”   顾仪闭嘴不言,见哈木尔用手中银刀拨了拨火堆中的木块,几星火焰腾空而起,又突地熄灭。   顾仪顿了少顷,才问:“你是大舅舅还是小舅舅?”   哈木尔一顿,一双暗褐色的双目瞪向顾仪,若寒星骤暗,厉声道:“我没有这样的外甥!”   顾仪缩了缩脖子,不怕死地望着他又道:“那你的妹妹呢?你难道曾经也没有妹妹么?”   “闭嘴!”哈木尔双颊因恼怒而微微抽搐,面色被火光一晃,更是通红。   他说罢,泄愤似得扭开了水袋,仰头喝了几口,又将空扁的水袋扔到了脚旁,可心中犹不解恨,怒目而视,“你是何人?我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他大笑了两声,语含嘲弄,“你以为萧衍把鹰香珠子留给你就是看重你么?可这几分看重也不过如此!若是真的看重,为何他独独救了赵妃,却撇下了你。你可知即便有鹰香珠子,驯养的鹰目力再好,也只能寻人不能救人,哪怕到头来寻到的是个死人!”   顾仪脸上一白。   这些天来一直避而不谈之事,就这么直白地被哈木尔说破了。她知道女主肯定没有死,不然她也就早该随之原地重刷了,但她因昏迷之故,并不清楚,为何哈木尔只捉了她一人往王都而去。她既不敢知道,也不愿知道,因而没有迟迟没有问过。   哈木尔瞥见顾仪神色骤变,心中涌起了一丝报复的快意,“你往后再胡乱说话,我就抽烂你的嘴。”   “你不会抽烂我的嘴。”   顾仪抬头直直地看向他,挑衅道,“你怕打花了我的脸,就送不了人了!”   她冷冷地笑了一声,“从前你亦是如此,欲把塔珠送给丹鞑大君,是也不是!”   哈木尔霍然起身,伸手取下缠在腰间的马鞭,猛地一挥,打落了顾仪身旁的数丛碧草。   一记飞鞭过后,破碎的草屑纷纷扬扬,顾仪立刻往后撤了撤。   “怕了?刚才不是不怕么?”哈木尔狞笑着,蹲下身平视顾仪,“你究竟是何人!我族与有何相干!”   他狠狠地咬牙切齿,牙齿被咬得咯咯作响,“我的妹妹若是不愿侍奉大君,早说便是,王都之中贵族众多,若是她告予我,何至于此!”   哈木尔越说,越是忿忿不平,他忽而倾身凑到顾仪眼前,一把撩开他鬓边的辫子,露出耳上清晰的烙印来,一个月牙似的火红的疤痕,比萧衍鬓边的奴印大了数倍,猩红皮肉交错,模样狰狞骇人。   他此时的双眸倒影火光,俱是血红,“若不是为了萧衍,她何须抛家弃国,奔袭千里离了丹鞑,为大幕卖命!哈氏一族的荣耀终结于此,自此往后皆是罪奴,被打上了叛徒的烙印!这是哈氏一族永永远远也无法洗去的屈辱!可哈塔珠一意孤行,到头来还不是早早地死在了大幕,又是个什么好下场!”他说罢大笑了数声,表情愈发癫狂。   顾仪着实心惊,脚下微动,往后又退了半步,“你……”   她刚说了一个字,面前的哈木尔身形一晃,眉头随即蹙紧了,他抚着额头,眼神渐渐迷离起来,暗褐色的瞳孔赫然放大。   哈木尔难以置信地望着顾仪道:“你下毒?毒我?”   剂母珠药效发挥作用了!   顾仪脚下发力,人就要从草地上爬起来,却被哈木尔伸手一把死死按住肩膀,将她生生按了回去。手中一翻,那一柄银刀直朝她胸前而去,“你这个歹毒之人!”   顾仪大惊,侧身欲躲,可哈木尔捏住她肩膀的一只手臂如同千斤铁索,沉甸甸地将她按在原地,挣脱不得。   银刀来势甚猛,扑哧一声,当胸刺入,可雪亮的刀尖抵在顾仪胸口却再不得寸进。   顾仪倒抽一口凉气,见哈木尔手中动作一顿,立刻往回剧烈地疯狂挣扎,竟然一时挣脱了他的钳制。   哈木尔只觉浑身气力尽失,人也如同烂泥一般地倒在了草地之上,再也动弹不得了。   顾仪一口气跳到十步开外,喘匀了气。   等到哈木尔彻底昏死过去后,她才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双手合捧着取下他手中的那柄银刀,踱步数步开外,就着刀尖割断了捆缚双手的绳索。   胸前仍旧隐隐有些发麻,她低头一看,哈木尔持刀用了大力气,外衫已被刀尖刺破,可里面穿着的黄金软甲坚固如初,刀枪不入。   幸而如此,不然她肯定又被捅穿了。果然,把所有道具都穿在身上是明智的决定,不枉她一路行来穿着金甲衣,虽然热得半死,还要在偶尔洗澡时辛辛苦苦地掩人耳目,但为了苟住性命,这一切在所不惜!   顾仪顺势把捡到的银刀也收了起来,在哈木尔身上又摸出了钱袋子和装火石的袋子,干粮马上垂挂的袋子里还剩余了些。   顾仪翻身上了哈木尔的马,再看了一眼火堆旁昏迷的哈木尔。   此时此刻,她才后知后觉地有些后怕起来,握了握手中的缰绳才稳住了发抖的双手。   地上的火堆烧得正旺,火下的数根木材粗壮,一直烧到明天早晨应该没问题。   水袋中的剂母珠溶于水不久,哈木尔喝的水不多。   她在心中安慰自己道,哈木尔应该只是昏迷了罢……   可顾仪也实在无暇多想了,她拉紧缰绳,一拍马臀,脚下黑马便奔跑了起来。   前路茫茫草原,夜风愈起,吹得草尖翻涌若浪。   她仰头看了看天空中的疏朗星子,其中几颗亮得惊人,仿若黑绸大幕之上镶嵌了数颗光芒璀璨的宝珠。   她要往南去。   *   于代送出去的飞鹰仅用了短短两日就找寻到了哈多的踪迹。他有军令在身,不敢隐瞒,不能缓报,于是当下便进了中军大帐报予萧衍。   萧衍尚半卧于榻上,闻言眼中骤亮,“朕速与于将军一同北去。”   胡院判为难地看了于代一眼,于代会意忙道:“陛下余毒未清,恐伤及心脉,马上颠簸,此行程或需数日,末将亲去即可,陛下安心将养……”   胡院判趁机也劝:“陛下眼下正需安养,若是过于勉强,落下病根难除,恐怕……”   萧衍扯过榻旁几上的丝带绑了头发,无言地起身下榻,兀自套上了黑色外袍,方侧目问胡院判:“朕乘辇而去,许是妥当?”   胡院判听此平缓语调,心中莫名发虚。   他心知皇帝此举已是让步,他只能见好就收,“陛下所言极是!”   “陛下……”于代却不死心地还欲再劝。   萧衍却道:“传周郎来。”   帐外的小兵听此传令,领命而去。   萧衍望向于代,徐徐说道:“垤城已破,若不乘胜追击,往北而去直取王都,莫非于将军是在等待丹鞑大军东山再起?”   于代脸上一僵,他没有想到这一日竟来得这样快。他也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终有一日要与丹鞑刀剑相向,不死不休。攻破垤城之时,他尚未有所觉,可王都是丹鞑的腹地。一旦取下王都,丹鞑沦为大幕之臣,将不复存焉。   萧衍见于代神色变幻,只缓缓又问:“舅舅心中难道尚有几分眷念?”   于代怔愣数息,胸中几念又起几念又落,双拳不由得握紧,他慢慢地摇了摇头,“末将已是看够了丹鞑的暴虐与杀戮,心中已无半分眷念,这一日终是要来的……”   隔日辰时,周郎带大军拔营北上,于代与萧衍领数百骑兵另取密林而行。   四日过后,萧衍终于在林中见到了白头黑鹰,哈多。   哈多立于一棵低矮的树上,见到萧衍下得车辇,振翅盘旋过一圈,复又驻足于树枝之上。   萧衍走到树下,伸手轻轻抚过鹰羽,凝眉细看,一翼上竟有几处乱羽,显是争斗过的痕迹。   他四下一望,此林不见人影,更无人声。他仰头看淡蓝天际,也未见鸟影。   “陛下,可是要寻此物?”   四散开来的兵卒之中,有一人在灌木丛中捡到了那一串多宝珠串,双手捧着,呈于他身前来。   金黄的珠子夹在木珠之间,流光溢彩。萧衍接过,鹰香珠子寒凉刺骨,裹挟林中雾气,早已没有了人的体温。   既通晓鹰香珠,又能策鹰相逐,掳走顾仪之人便是哈木尔。   萧衍将珠串戴于左手腕上,下令道:“往王都疾行。” 第104章 双城   丹鞑以北是极寒之地, 以南是大幕,丹鞑本身草广人稀原,城池较少, 是个东西绵延纵横,南北狭窄的版图地形。   大幕水经集注图中虽然没有对其进行过于详细的描述,但有一张绘制细致的地形图。   顾仪背过数十遍, 已将此图烂熟于心。   她目前的位置应该是在垤城与王都之间的草原上,往东南方向穿过草原,可抵达一座丹鞑边陲城市, 裹城。   裹城虽不像垤城原有茶马市集,人口众多, 但裹城距离大幕的城池晏城不远, 只隔了一道天然屏障, 虎丘。   晏城,是她在给顾昭的那本大幕水经集注图中标注过的城池。   晏城虽小, 可是常年丹鞑、大幕马商往来,也算是一座五脏俱全的小城。   城外有一处古墓被载于大幕水经集注图中, 盖因传说百年前此墓穴中人死而复生,被掩埋数月之后,竟从穴中爬出, 奇迹生还,不知是真有其事还是后世杜撰。   顾仪特意将此段标注在了顾昭的誊抄本中,除了晏城, 她也细细圈出了往南的另两座城池,皆有相仿的或‘死而复生’或‘死遁’的奇人诡事。   她想好了,若是她成功地苟过了剧情的时间点终点,原书中的封后大典, 十月十五日。她就自裹城越过虎丘,经晏城往南而行,回京去找萧衍。   若是她没有苟过剧情的时间点终点,十月十五日,一朝原地狗带重刷。   即便彼时皆以为她是死在了丹鞑,至少她也给学霸顾昭留了线索,兴许借得线索也能给萧衍留个念想,以为她尚还活着,只是跑了,并不是真正地死了。   顾仪已经不想再一次地死在萧衍面前了。   若是当真如哈木尔所言,萧衍当日是真的抛下了她,选择救下了赵桀的女儿赵婉,最终按照原书里的剧情,封了赵婉为后。   那么,即便她还活着,也不回去了!   萧狗子,真若如此,你从此以后就失去我了!   顾仪就这么忽喜忽悲地胡思乱想了一夜,不敢停下,骑着黑马从天黑跑到了天明。   朝阳如火,金光霎那点亮了草原。   她举目四望,几顶茶白色的帐篷零零星星地伫立前方。   顾仪勒住马,远远地观察了一会儿。等到金黄色的太阳跳离了地平线,她才缓缓策马走向了一户帐篷,这个帐篷的主子是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半大的男孩子。   女人走出帐外看见牵马的顾仪,愣了片刻。她的脸庞圆润,皮肤因日光而黝黑,步伐矫健,一身牧户的打扮,月白长袍外扎了青蓝腰带。   顾仪连忙指了指她挂在外面的青蓝色长袍,又往她手里塞了几个铜钱。   女人反应过来,取了衣服给她。   顾仪接过,说了一句:“多谢。”   女人多看了她一眼,开口问道:“你要去哪里?”   顾仪答道:“要往裹城去。”又补充说,“去寻亲眷。”   女人见她年轻貌美,孤身上路,想了片刻,道:“这里有一支马队要去裹城贩马。你要是愿意,可以添些银钱,与他们一路去。”   “太好了!我当然愿意!”   顾仪本来就不打算自己一个人走,草原上空无人际之处多有野兽,她虽读了地图,可难保不迷路,原想一路搭伴几程去往裹城,如今此处正有直往裹城去的马队,最好不过。   女人点点头,回头唤道:“托耶!”   一个半大的少年就从帐子里钻了出来。   “这是我的大儿子巴托耶,此行也要随马队去裹城,待会儿过了午后你就和他一道走。我叫乌纳木。”她抬眼看顾仪发髻凌乱,一时也不知是该唤她夫人还是姑娘,只能问,“你叫什么名字?”   顾仪自然不能报上真名,想给自己取个有点丹鞑特色,颇具异域风韵的别致化名,她想了一会儿却想不出来,眼见面前的乌纳木疑惑起来,她脱口而出道:“我叫皮卡丘。 ”   乌纳木不以为意,口中重复道:“皮卡丘。”   顾仪郑重地点了点头。   乌纳木侧过身,决定唤她道:“皮姑娘,离上路尚有一会儿,你要不进帐来换洗衣服。”   顾仪早就想洗澡了,可不太好意思自己主动提,一听此话,立刻感激道:“多谢!烦劳乌娘子了!”她把马拴在了帐外的马桩上,进了帐篷。   乌纳木帮她盛了一大木桶的热水,带着一大一小的两个儿子出去了。   顾仪不知道她的丈夫去哪里了,可能是去打仗了,她想,因此她就没有多问。   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澡,洗过头发,擦干后,她穿回了中衣和金甲,套上了方才的青蓝外袍,腰带一扎,俨然是个丹鞑妇女了。   出门前,乌纳木嘱托她一路关照巴托耶,说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贩马。   只比她矮了一个头的巴托耶按照乌纳木的吩咐,小声地叫了她一声:“皮姐姐。”   顾仪应了下来,随巴托耶一起进了往裹城而去的马队。   马队赶路不慢,大半月间就行到了半程,在路上遇到了原本驻扎王都附近,却往南星夜逃奔的一小撮马贩,顾仪适才知道原来大幕的军队五天前就已经打到了王都城外。   攻陷丹鞑王都的进度仿佛比书中还要快了一些。   九月中的草原早已没了暑气,入夜后的温度更是凉了一大截。   马队一听说此消息也不由得加快了行程,往更南面的裹城而去。   巴托耶年轻的脸上不无担忧,“要是王都此仗真的打输了,草原上的逃兵就会变成流寇,洗劫马队了……”   因是战时,此马队中少有壮年男子,多是巴托耶一般岁数的少年和妇女。   顾仪安慰他道:“我们行得快些,早日抵达裹城,碰不上他们。”   *   王都守城的丹鞑军队确实离输不远了。   他们没想到大幕的军队来得如此之快,势如破竹般直取腹中之地。   丹鞑大军经过一轮垤城之战,折戟而归,士气大落。   王都城中,虽有大君坐镇,可膝下诸子,即便是在此危急关头,也依旧勾心斗角,妄图掩存实力,待到此战过去,大君身死之后,以图谋大位。   殊不知,大幕军中本就有熟悉王都地形的于代,又有刚刚赢过一场,补齐了人数的十万将士,此时正是求赢渴血之际,连日以来,大幕以巨箭火石攻城,日夜不休。   丹鞑马上近战了得,可守城并不是其长项,是以王都已然到了岌岌可危之时。   恰在此乱时,大君的大王子纳呼而突然死了,王都之中人心更是乱作一团。   *   “寻到哈木尔的下落了么?”萧衍一身银甲,坐于马上,问身侧的于代道。   于代眺望城门上空盘旋的黑鹰,轻摇其首,“并未。”他犹疑道,“纳呼而死了,都没能引出他来……陛下以为哈木尔真的身在王都?”   他们一路沿密林而走,往北穿过草原,虽是见到了数个烧尽的火堆,可始终没能追赶上哈木尔的身影,于代不能笃定,那踪迹就必然是哈木尔留下的。   他这几天放出去的鹰,也没有寻见其他饲鹰人的飞鹰。   萧衍再望一眼,火攻之下摇摇欲坠的王都城楼,“在于不在,城破便知。”   前方传来数声大响,两扇石门被投掷的巨石撞得轰然破碎,石块混着飞灰落地。   马声长嘶之中,刀戟霍霍而响,大幕甲盾骑兵先行,破城而入。   萧衍的面目被火光一晃,犹有血色,他猛一夹马腹,直朝城楼而去。于代当即拍马而上,见他踏过城门废墟,策马往东而行,于代心中一惊,连忙跟上。   转过空寂的街道,哈氏旧族族徽遥遥可望,是一枚鹰首,镌刻于石门之上,只是经年风吹雨打,只余半面。此旧宅早已无人,石门之后,地上满是荒草。   “舅舅可还记得,此宅的地窖在何处?”萧衍下马回首问于代。   于代记得,宅中原有地窖存放酒酿,他小的时候还和哈木尔去偷过酒吃。   尘封的记忆倏然清晰,此宅中的一草一木,就连一块石头,于代都想了起来。   一旦想起来,他心中竟隐隐期盼,哈木尔不要如萧衍所料,藏于此宅中。   一念既起,于代脚下虽重若千钧,却也只能一步一步地走向通往地窖的入口。   四四方方的石板上已结了草苔,矮矮的几丛,碧青交错,边缘处却有半个掌印,落在灰上。   于代身形一顿,余光瞄见萧衍已是站到了他的身后。   他弯腰挪开了石块,起身凝视他道:“阿衍……”   萧衍暗褐色的琉璃眼轻轻一眨,“舅舅,有话要说?”   于代见他面目极其疏冷,顿时语塞。   萧衍一路行来的焦躁心切,他都看在眼里,   若是哈木尔真捉了柔嫔……   若是柔嫔真死了……   他心知就再无转圜余地了。   萧衍掠过他,迈步下了石阶。   地窖中的一盏烛台亮着,微茫火光下,哈木尔半靠着石墙而坐。   他的脸色即便被灯火半照依然苍白,眼看萧衍下了石阶,他笑了一声:“陛下,找到这里来了。”探头一看,方见于代也跟着走了下来,嘲笑道,“原是跟着内应来得。”   于代经他一嘲,脸上竟是一热。   哈木尔看上去着实不大好。   萧衍走行他面前,缓声问:“柔嫔呢?”   哈木尔抬眼,不屑地笑道:“死了。”   地窖空寂,声声回响。   于代听得心惊,不由得朝前迈了一步,可萧衍的剑比他还快,顷刻间悬于哈木尔脖前。   “朕再问你一遍?柔嫔呢?”   于代急插话道:“王都城已破,你还有何坚持?柔嫔娘娘身在何处?可是被你送到了什么地方躲藏了起来?”   哈木尔冷声道:“那毒妇下毒毒我,早被我一刀杀了,弃尸荒野,此刻怕是已喂了鹰鹫和野狼。”   萧衍眸色却是一亮,剑尖轻轻扫过他的脖侧,“她下毒毒你?你因此才这般狼狈?”   哈木尔瞪大了眼睛,听萧衍又问:“你中得是何毒?”   哈木尔自是不答。   萧衍低头看他脸色僵硬,徐徐再问:“她何时下得毒,是在城中?”顿了须臾,“还是入城之前?”   哈木尔咬紧牙关,不着一词。   萧衍却低低笑了两声,“不说也罢。”   见他手中长剑往回一收,于代尚来不及暗暗舒一口气,就见长剑刺入了哈木尔的左肩。   萧衍随即拔剑,鲜血喷涌,染红了哈木尔的灰袍长袖。   “今日看在舅舅的面上,朕不杀你,可此一剑是为塔珠,你欠她的再多,今日一剑就此还了。”   哈木尔目眦尽裂,怒吼道:“不!是你欠她的,是你!塔珠才会死在了大幕!”   萧衍垂眉将长剑入鞘,转身就走,再不看哈木尔一眼。   于代望了哈木尔最后一眼,叹了一口气,抬脚上了台阶,随之出了地窖。   三日之后,丹鞑大君暴毙于宫室,二王子纳陀刚刚称大君半日,就于阵前被斩于马下,丹鞑自此更是一蹶不振。   九月二十日,王都大军弃甲投降,丹鞑称臣。   *   马队终于要到裹城了。   顾仪策马疾行半月,身体已经有些吃不消了,更要命的是,她感觉小腹坠胀,有种不详的预感,她的亲戚要来看她了。   眼看裹城就要到了,马队一行稍稍减缓了速度,容马匹休整,好卖出不错的价钱。   日中过后,一行人正在原上放马吃草,远远地一阵杂乱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来势甚急,砸得隆隆作响。   马队中有经验的贩马者大喊道:“快往裹城走!是流寇马匪!”   顾仪吓得飞快翻身上马,看身侧的巴托耶也神色仓皇地上了马。   马队开始往裹城疾行。   此时距离裹城不到一个时辰的路途。   流寇却来得更快,在他们身后开始拉弓放箭,行到略近之处,更是抛出了绳索去套马匹。   巴托耶一扯缰绳,想要回头去赶自家的马匹,顾仪见状喝止道:“此刻只能往前走!不能回去!你要命还是要马!”   巴托耶眼眶一红,却真地停下了动作。   回头再看时,几个旋身取马的人都被马匪射中了。   顾仪和巴托耶更是挥了空鞭,狂奔而行。   马匪可不只是想要无主的马匹。   裹城的城门已然可望之时,身后的马匪却没有掉头的痕迹。   马背上下剧烈颠簸,顾仪肚子愈发疼痛,已是疼出了一脑门子的细汗,头也跟着晕了起来,身体摇摇晃晃地险些支持不住。   巴托耶焦急地喊了一声:“皮姐姐!”   顾仪瞬间回神,勉力握紧了手中缰绳,直了身躯。   远处裹城城门徐徐拉开,一队带刀侍卫策马而出,穿得却是大幕的官府。身后一架四马车架缓缓而出,车顶上斜插了“茶”字旗,打着官号。   只听身后的马匪似乎停下了马蹄,顾仪心中大喜,朝城门狂奔而去。   行到城门前,侍卫拦住了她和巴托耶二人,“来者何人?”   马车停了下来。   顾仪扯住缰绳,滚落下马,人刚一落地,却觉双脚绵绵无力,人就摔到了地上,累晕了过去。   巴托耶大叫一声:“皮姐姐。”也滚下马来,急跑过去,把她半扶了起来。   坐在车中之人听见此番动静,掀开车前乌布帘,先看了一眼面露惊恐的少年,又转而望向地上的人影,登时一惊。   顾仪?   巴托耶抬头只见车上下来一个面容俊秀的男人,身上穿着一件大袖黑袍,胸前绣着一对黄鸟,好像是什么官服,正朝他们快步走来。   他不敢乱动,只能提防地看他。   周亭鹤驻足二人面前,仔仔细细地看清了她的面目。   不禁怔然而立,此人真是顾仪,顾仪为何在此? 第105章 功亏一篑   周氏茶园遍布大幕抚州, 青州各处,每年产茶量颇丰,是皇帝钦点编佥的茶户, 大半数产茶专办朝廷茶课,于丹鞑推行榷茶之法。   周亭鹤奉旨出行丹鞑以茶易马,眼下已有半载。他本不常往裹城行, 只是前段时日适逢垤城战乱,才改了茶路,另走裹城出入丹鞑, 以作落脚之处。   遇上顾仪,实在是令他大感意外, 可转念又想, 莫非顾仪是随御驾亲征而来的丹鞑?   既如此又为何落了单, 还化名与丹鞑马队一同行路?   周亭鹤此时也顾不得多想,只得先将昏睡过去的顾仪送到了他在裹城的宅院中, 又速令人去请了城中的大夫来看。   那个唤作巴托耶的贩马少年却执拗地不肯走,“我和皮姐姐一道出来的, 等她醒了,说了你不是坏人,我才走!”   周亭鹤感念他的善心, 特意留了他十数斤茶叶以作答谢,巴托耶之后若是用此茶换过银钱,大可弥补丢了马匹的损失。   城中的大夫来瞧过顾仪之后, 说她是精疲力竭,血亏羸弱,因此晕了过去,并无大碍, 睡上一两日便能恢复精神。   周亭鹤内心稍定,又让厨房熬了参汤备着,等顾仪醒来就让丫鬟喂她喝。   十月的裹城已是冷了,草原之上多是天高云淡,可日光却没有多少暖人的温度。   周亭鹤在庭院里站了一小会儿,犹豫之后还是迈步进了东厢房。   顾仪仍旧呼吸平缓地躺在榻上昏睡。一旁立着的丫鬟见到他,低声唤了一声:“公子。”   周亭鹤颔首,停于榻前,细细看她。   顾仪的脸上已没了来时风尘仆仆的模样,身上也已被丫鬟用温水擦洗过,替她换下了满是灰尘草屑的外袍和衣衫。   他看了一眼榻旁的黄金软甲,顾仪身穿此甲,策马狂奔而来,实乃出乎意料。他印象中的顾仪并非如此。他颓败地想,过往终究只是过往了。   榻上的顾仪,头颅微动,周亭鹤一惊,见她并没有醒来,只是两道乌漆漆的眉毛蹙拢了些,嘴唇翕动,像是梦中呓语。   他情不自禁地俯身去听,片刻后才听清了她口中所言。   “狗……”顾仪仿佛在说。   狗?   周亭鹤更觉诧异,难道是在做噩梦?   可他又等了好一会儿,顾仪沉沉地睡了过去,再不说梦话了。   周亭鹤忐忑而矛盾地又等了一日,他如今八品官袍加身,一见顾仪,就该将她的踪迹呈报,可他一再说服自己,顾仪尚在昏睡,等她醒来,说明了情由,再报不迟。   王都大胜的消息传来已有好几日了,皇帝应该身在王都。若是他发急函往王都而去,不过七八日,就能抵达。即便战事将定,皇帝亦会派人来接回顾仪,兴许将顾仪送回大幕会更周全些罢。   周亭鹤想了又想,等到桌上的火烛将要燃尽,他才提笔写罢信函,令侍卫往王都送信。   *   顾仪睡了两天两夜,终于缓过了劲来。她发现自己好端端地躺在一张雕花四柱木床上的时候,着实惊了一惊。   她半起身,见到一个圆脸的穿着浅棕夹袄的小姑娘,凑到她身前,将一盏冒着白烟的热茶递到她手中道:“娘子醒了,口渴么?喝口茶吧,厨房里温了参汤,这就去端来……”   “等等。”顾仪端着茶盏,疑惑道,“这是何处?主人是谁?”   小姑娘笑呵呵答说:“此乃周大人的宅院,平日里在裹城的落脚处。”   周大人?   顾仪脑中一想,她晕过去前见到的车顶之上的官茶旌旗。   不会这么巧罢?   她千算万算,算漏了这个没有番位的大哥?   可是,若是姓周的其他什么人,顾仪自觉得不到这么精心的照料。   小姑娘见她再无话说,便跑出门去往厨房端参汤去了。   顾仪刚喝过一口参汤,就见一身青蓝长袍的周亭鹤进得门来。   他顿了一瞬,揖身道:“拜见柔嫔娘娘。”   果然是他!   顾仪半靠在床头,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山吹色斗篷,“周大人不必多礼。”   周亭鹤直起身来,避过她的目光,再拜道:“臣已修书一封,送去王都呈予陛下,柔嫔娘娘稍安勿躁,一有回信,臣定来禀报。”   顾仪泪洒心田,她辛辛苦苦地跑了这么久,不就是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苟过时间点终点么!   她不死心地问道:“今日是何月何日?你何日送的书信,来回王都大约需要多长时日?”   周亭鹤听她声音急切,如实答道:“今日是十月五日,急函昨日发出,若无意外,月中可抵王都。”   顾仪松了口气,掐指一算,时机正好,若是十月十五,她没有原地狗带,在裹城等一等回信也无妨。   周亭鹤余光窥见她似乎叹了口气,“娘娘若是挂心,臣再修书一封……”   “不必!”顾仪坚决道。   周亭鹤再不多言,“娘娘好生将养,臣告退。”   他前脚刚走,巴托耶就来了。   巴托耶见她醒了,很是惊喜,又将周亭鹤给了他茶叶一事说了。   顾仪欣慰地点头,“你回程也当心些,等到乱局稍定再走。”   王都既已城破,很快大幕就要派人来收拾乱局。   萧衍此时,定然也是无暇他顾了。   想到这里,顾仪微微放下心来,却又有几分怅然。   *   萧衍在王都城破当日,便启程往南折返。丹鞑时局如此,他猜顾仪既已脱身,定会回大幕。   于是,他派了数支队伍,沿南下大幕的数条道路寻人,又命大幕边陲的数个关卡留意与顾仪体貌相似之人。可若是顾仪早在哈木尔回王都前就已脱身,如今该是早已回了大幕。   自丹鞑回程的路途,若走官道当选垤城往南,可若是求快,经裹城策马翻越虎丘,是一条捷径。   萧衍归心似箭,选得就是这条捷径,因而,他在半路上就遇见了周亭鹤派来的送信之人。   他见到茶课印迹的急函,以为是战事影响了茶路,却没想到是周亭鹤遇见了顾仪。   一时之间,他心中既是庆幸,又有几分酸涩。   到头来,竟是周亭鹤。   不过终究是庆幸远多于别的心绪。他每每想到顾仪孤身一人游走于草原之上,彻夜狂奔,便觉忧心忡忡,夜不能寐。唯恐哪一天一醒来,就只能看到顾仪冰冷的尸首了。   如今,既知她人身在裹城,即便是由周亭鹤照拂,他也心存莫大感念。   *   天气渐冷,呼气成霜,裹城却不显冷清。战事之后,往来裹城南下大幕之人多了起来。   守城怕人夜中闹市,城门自戌时起关闭,城中亦设有宵禁。   顾仪也不出门,养了几天身体,精神尚好,只是压力越来越大,每天度日如年地数着日子。   城中的三更鼓刚刚敲过,此刻已是十月十三日了。   窗外的冷光微茫,顾仪躺在榻上,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勉强自己入睡,也不知是过了多久,等她终于迷迷糊糊地有些朦胧睡意了,身后忽然吹来了一股冷风,像是屋外的夜风。   她不想睁眼起身去查看窗户,索兴往厚被子里缩了缩。   土味。   片刻之后,顾仪却闻到了一股土味,熟悉的草原灰土的气味。   什么风这么大,把土都吹了进来。   顾仪“啧”了一声,烦躁地翻身,想去看一眼窗户究竟是不是被风吹开了,却冷不丁地看见了床前立着的一道颀长黑影,幽幽暗暗,被月光的影子拉得老长。   “娘……”   她口中的“呀”还不及说出口,就被一只冰凉的大手捂住了嘴。   “卿卿许久不见朕,连称呼都忘了,这一声称呼,朕实在受之有愧。”   萧狗子!   霎那之间顾仪睡意全无,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大,终于看清楚了萧衍的脸。   他的眼睛幽光闪闪,可是形容颇有些狼狈,头上的黑冠似乎乱了,几丝凌乱的碎发散在额前,身上的黑氅裹挟了一身泥土气。捂住自己的手上薄茧粗糙,尚留有缰绳的皮革气味。   她伸手拉下了覆住她嘴唇的手掌,颤巍巍道:“陛下!”   来得这么快!不科学!不是说好了月中过后!   萧衍见顾仪真是安然无恙,只是两颊略瘦了些,一颗悬着的心此时此刻落了下来。   屋中的炭盆烧得正旺,发出噼啪声响。他收回手,解下了大氅扔在地上。   顾仪赶紧起身下榻,点亮了几上的铜烛台。   真的是萧衍。   她愣愣地看他,数月不见,萧衍瘦了也黑了。   萧衍见她表情,朝她一笑,“怎么?柔嫔点了灯,就不认识朕了?”   本是稀松平常的语调,顾仪却莫名地想放声大哭。   为什么?还有两天了,为什么要让她功亏一篑?   萧衍见她眼眶红了,脸上笑意一顿,迈步上前紧紧地抱住了顾仪。   顾仪鼻子碰到他冰凉的颈窝,被他身上的马味一熏,更想哭了。   “陛下,不若先沐浴罢?”她语带哭腔道。   萧衍身体猛地一僵,手上松了松却没真撒开,无奈道:“放肆。”   顾仪顺势把头埋进了他的颈窝,吸了吸鼻子。没了大氅,感觉土味好像淡了些。   隔了一会儿,萧衍叹道:“明日一早,就起驾回宫。”   顾仪双目轻合,最后的倔强,苟延残喘,“臣妾尚不想回宫,想在宫外逍遥数日,但臣妾心知陛下战事初定,定有诸事待兴,陛下不必管臣妾,明日天明就先回宫罢!”   萧衍冷笑了一声,把她箍得紧了些,“柔嫔何意?是贪念裹城风光,还是周大人的此宅院令人流连忘返?”   顾仪听出了他话中的酸意但她仍旧闷声道:“臣妾就是不想回宫。陛下先回去罢。”   萧衍沉默了一息,手指轻抚过顾仪的发尾, “卿卿不愿同我回宫,是为何?”   顾仪自然不答,只听他又问:“卿卿昔年说爱我,都是骗我? 第106章 重逢之后   昔年?是去年么?   顾仪闻言顿住, 冥思苦想一番,惊觉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对萧衍亲口说过她爱他。   不对,她好像是说过的。   顾仪脑筋飞转, 想了好一会儿,却始终想不起来,她是何时何地说过此话。   察觉到怀中的顾仪僵硬了片刻, 萧衍心中的怀疑更甚。   “臣妾……”   顾仪迟疑地抬起头来,却见萧衍并无怒色,只是温柔地注视着她, 眸光水波轻荡,柔柔的, 盛满星芒。   她就忘了本来想说什么来着。   萧衍低头吻住了她。   他的嘴唇干燥却温软, 唇齿相依, 气息相闻。   待到尝到唇边滚落的泪滴,萧衍适才松开了她。   低声一叹, 目光柔和地端详着她的眉目,拇指轻轻地擦过她的脸颊, 拂去了几滴泪珠。   “不想回宫就不回罢,就在此处多呆数日。”   顾仪止住了眼泪,抬头正欲说话, 却听萧衍扬声唤道:“备水。”   窗外传来了高贵公公熟悉的嗓音:“是。”   一直等到屏风后的萧衍洗完澡,换过中衣,顾仪脑中想好的要劝他先走的说辞, 一个都没说出口。她躺在榻上,抱着被子怒其不争,索性自暴自弃地面壁了。   萧衍带着沐浴后的芳香上了榻,将她翻了过来, 正对着他。   “朕沐浴过了。”他说。   顾仪“嗯”了一声,见他的脸果然白了好几度,仔细一瞧,仿佛比从前还要白些。   萧衍忽而问道:“南苑骑射之时,你便就穿上了金甲?”他先前一进屋就见到了榻旁椅上的黄金软甲。   顾仪又“嗯”了一声。   “为何?”萧衍追问道。   顾仪凝神见他目光中满是探究,信手拈来道:“臣妾未雨绸缪,骑射难免遇上意外。”   萧衍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南苑之时,你也在身上藏了剂母珠?”   哈木尔既言顾仪下毒,他思来想去,顾仪手中能有的毒便是桃夹留下的剂母珠,只是不知何故当日影卫却没有在河洛殿中寻到。   他说得如此笃定,顾仪虽是心惊,却也知道自己无从抵赖,“陛下,如何知晓得?”   萧衍如实以道:“哈木尔说你下毒,朕因而有此猜想。”   哈木尔没死。   顾仪不禁心中暗舒了一口大气,讷讷道:“陛下英明。”   萧衍目光不错地落在顾仪脸上,浅笑道:“如此说来,你是自投罗网,任由哈木尔绑你走的?”   顾仪胸中登时一紧。   萧衍见她眉心微动,再问:“你身穿金甲,藏有剂母珠,皆为脱身之计?”他的眸光骤亮,复又凑得近了些。   “你如何知晓当日哈木尔之计,未卜先知?”   四目相对,咫尺之距,在此目光之下,顾仪无所遁形。   她知道萧衍素来心眼多,没料到居然这般多。   未卜先知,说得不错。   她哑然地望着他,原以为的温情重逢,陡然成了坦白从宽的夜半逼问。   眼前的顾仪沉默不言,一双杏眼错愕地凝望着他。萧衍伸手覆于在她心房处,掌下的心跳却是飞快。   他笑过一声,凑到近处,轻啄过她的朱唇。   不能逼她太急,须得徐徐图之。   他缓了语调,“如今不愿说亦无妨,朕等你愿说的一日。”   顾仪情不自禁地抚上嘴唇,人也呆了呆。   萧狗子不对劲。   先前说不回宫就不回宫,还一点也不生气。   南苑骑射一事在他看来更是漏洞百出,却也没有苦苦相逼。   顾仪听他一笑,愈发忐忑起来。她思索片刻,避重就轻道:“臣妾的剂母珠藏于珠钗之中,淑……齐殊将剂母珠作了红宝乌木簪的簪头,桃夹调换了我的发簪,臣妾将计就计地将木簪留了下来。”   萧衍手中不由一紧,捏得顾仪痛了痛。   “你为何不告予朕?剂母珠乃是剧毒,稍有不慎,或有性命之危。”   听他语调微沉,她只好撒谎道:“臣妾先前也不知道珠子是这般剧毒,后来桃夹临走前才告予臣妾的,臣妾便想,留作防身也好。”   防身也好。   顾仪用剂母珠脱身之后,非但没有回头去寻鹰香珠,也没有南下回大幕,反倒不愿回宫,眼下更是催促他先行。   难道顾仪真是算好了时日,对他避之不及?   萧衍心中沉沉一落,捉摸不透的不安渐起,他不由得回想起了顾仪的数次早夭。   他伸手揽住顾仪,紧紧地拥她入怀,胸腔贴着胸腔,心跳印着心跳,沉甸甸的触感令他稍安。   顾仪抬手圈住了萧衍的腰腹,只隔薄薄一层中衣,她才真实地摸到,萧衍确实瘦了许多。   “陛下瘦了。”   这么快就能到达裹城,大概是自王都城破之后,萧衍就马不停蹄地南下了。   萧衍摸了摸她的脸颊,喟叹道:“你也瘦了。”   顾仪鼻子一酸,觉得今夜自己的眼泪真不值钱。   她就着萧衍胸前的衣襟蹭了又蹭,才抹干了眼角热泪,不过数息之后,她就敏锐地察觉到交叠的腿处,滚烫了起来,仿佛有什么在悄然变化。   她愣愣地抬头,望向萧衍。   萧衍罕见地耳稍发红。   数月不见,暖香在怀,实属常事。   情随意动,不免动手动脚起来,他低头含住了顾仪的耳珠,手中两三下就解开了顾仪胸前的系带。   月色高悬,拨开稀淡云霞,照得庭院清亮。   原本立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吩咐的高贵公公,此刻听见动静,识趣地孤身回了周亭鹤替他准备的客房。他赶了数月的路程,才在王都和皇帝汇合,熟料,刚刚汇合就又披星戴月地往裹城来。   他的年纪也不小了,伤筋动骨这么久,也该好好休息了。   *   一日晨又来。   顾仪一觉醒来,嗓子有些疼。   一侧的萧衍早就醒了,只是侧卧着看她,见她睁眼,还甚为贴心地给她递了几上的茶盏。   顾仪喝过茶,向下一看,自己的小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穿回去了。   萧衍笑了一声,“朕怕卿卿着凉,先前就替卿卿穿上了。”   顾仪:“多谢……”   门外脚步声响动起来,“陛下,起了?”高贵公公出声问道。   萧衍应了一声,只见几个仆从提了热水进来,其中一个还是这些天伺候过顾仪的那个小丫鬟,不过此时她的面目涨得通红,只顾看地上青砖,根本不敢抬眼看她,放下水盆就飞也似地跑出了门。   昨晚闹得动静好像是有些大,并且此宅院自不比宫中,住得远,隔音好。   顾仪顿时不想出门了。萧衍的心情却显而易见地更好了,慢条斯理地梳洗过后,就拉着她去花厅用早膳。   早膳过后,宅院的主人周亭鹤来请安了。   他的脸色今日看来犹为不好,眼底青黑更是明显,一望便知是昨夜睡得不好的缘故。   顾仪埋低了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她侧目瞥了一眼萧衍,见他一脸神清气爽,一派谈笑自若:“周卿此番立了大功,待朕回宫后,定有封赏。”   周亭鹤垂下眼帘,躬身拜道:“微臣叩谢陛下隆恩。”   萧衍笑意朗朗,“周卿言重了。”   周亭鹤谢过恩后,脚步虚浮地退出了厅门。   萧衍转眼见顾仪脸拉得老长,挑眉道:“怎么?柔嫔心疼了?”   心疼个屁!   我是羞愧得无地自容!   鸠占鹊巢也就罢了,顾仪带入了一下周亭鹤,觉得这一切实在太过诛心!   萧狗子百般手段,果然没安好心!   人家好歹也算是救命恩人罢!   萧衍脸上愈暗,扳过顾仪的脸,“不许想他!”   “臣妾没有想他,臣妾想的是你。”大爷!   萧衍冷声道:“若是周亭鹤从此不断了念想,朕往后只能杀了他。”   顾仪急切地拉下他的手,诚诚恳恳道:“周大人家中已在抚州与人议亲了。”   萧衍愣住,“当真?”   顾仪点头,“千真万确。”   此乃周亭鹤身边的仆从告诉她的,虽然不知真假,可她知道是周亭鹤故意说给她听得。   萧衍面色稍霁,假咳一声,端起桌上的茶盏啜饮一口。   此事总算是揭过去了。   顾仪心中尚还惦记着终点线,虽然撇开萧衍不容易,但是她也要勉力一试。   万一她真就十月十五被一道惊雷劈回六月十五呢,难道要让她在萧衍眼前被劈成灰么?又万一,剧情一了白了,她真的死了呢?   顾仪一想到这些,头就痛了。   她竭力露出个微笑,“自来了裹城以后,臣妾还未出门去逛过,既然要呆上几日,臣妾想去城中逛逛。天气冷了,置办些新装亦可。”   萧衍搁下茶盏,“好啊。”   顾仪起身,萧衍却也跟着站了起来,“朕也去。”   顾仪回房更衣,又披了一件山吹色的厚斗篷,戴上一顶黑纱帷帽。   等到收拾妥当,已过了午时,两人才出了门。   裹城不大,只有两条大道上有铺子。   午后街道热闹了些,人来人往,萧衍玉冠高竖,行走其间,虽只穿了一身暗纹黑袍,瞧不出身份,可行人仍旧时时侧目。   顾仪担忧道:“公子,裹城太平么?”   萧衍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裹城从一城之主到守军,皆是换过,夫人不必挂心,出门自有影卫相随 。”   顾仪颔首,脚步停在了一间皮货铺子前,店中客人不多,两人一进店,掌柜笑迎上前道:“今日新到了白裘,二位瞧瞧?”   店铺前的乌木案上陈列了两件雪白轻裘和数条臂长的围脖。   萧衍看过几眼,轻裘做工不能算作精细,他取了一条白裘围脖,撩开顾仪面前的黑纱,往她脖子上拢了一圈,问道:“暖和么?”   顾仪认真感受了一番,绒毛细白厚实,挡住了冷风,触感软和,也没什么怪味。   她点点头,“暖和。”   顾仪背对而立,掌柜虽不见其面,只闻其声,立时笑道:“夫人若是喜欢,郎君便买下罢?”   萧衍笑了笑,专注地在她脖前系好了绳结,转身便去付了银钱。   走出皮货铺,顾仪摸了摸温软的白毛,好奇道:“这是兔子毛,还是狐狸毛?”   萧衍却说:“是白狼毛。”   顾仪不免惊讶,“真的?”   萧衍轻笑一声:“骗你的。”   顾仪:……   她侧头细看他,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萧衍自来了裹城,心境仿佛全然松懈了下来,兴许是因为平了丹鞑,一了夙愿,身上的负担顿时轻了。   她高兴地笑了笑,开口道:“听闻裹城外有一座虎丘,公子可曾去过?”   萧衍闻言侧目,眼中光亮一闪而过,“听闻过却未曾去过,你想去?”   “想去!明日可以去么?”山中脱身似乎容易些。   萧衍慢慢婆娑过他手中握着的顾仪的手掌,低声一笑:“好啊。” 第107章 虎丘   临近寒冬, 裹城的白日短了些,酉时不到,日光业已只余些微。   高贵公公立在宅院门口, 目送周亭鹤的马车远去。   周大人是个聪明人,懂得进退有道,先借柔嫔之口将议亲之事递给皇帝听, 眼下更是早早离去,省的留下来戳皇帝眼珠子。周氏一族,作官茶营生, 身家性命全系在皇帝一念之间。若是皇帝真疑心了周亭鹤,周氏不得安宁。   走了也好。   待到车影再望不见了, 高贵公公才转身回了院子。   半个时辰过后, 皇帝和柔嫔回来了。   高贵公公见柔嫔先行回房了, 才去回了皇帝:“先前周大人听闻朝中新派了官员往垤城赴任,便随茶队先往垤城行去, 说是等新官到任,亦可提前拜会。”   皇帝颔首, 表示知道了。   高贵公公正欲再回晚膳的安排,却听他转了话头道:“朕有几件急事,须你尽快去办。”   裹城之中还能有什么急事?莫不是什么机要大事?   高贵公公是以朝前迈了一步小碎步, 作洗耳恭听状:“陛下吩咐便是。”   *   顾仪进了厢房,先脱下了斗篷,再接下白裘围脖, 细细叠好,放到了榻旁,才走到炭盆旁,坐下暖脚, 不由又是一叹。   她好不容易想出来的万全之策,如今全被搅黄了。   哎。   不过,她心中尚有几分侥幸,所有的帝王剧情都走完了,丹鞑既已臣服,说不定此一回她就可以平平安安地苟过终点线。一旦过了十月十五,就是全新的,她可以做主的人生了。   可是万一呢……   顾仪怕得就是这个万一,万一不行,难道真要让萧衍再一次眼睁睁地看她去死……   实在是太过残忍了……   她情愿找个无人之境,静静地度过十月十五,是凶是吉,全在她一人。   若是吉,自然皆大欢喜。   若是凶,她依旧指望着顾昭手里的誊抄本能给萧衍留个念想。将心比心,她宁愿所爱之人活着,哪怕不在身边,只要一想到他还活着,就是好的。   哎。   顾仪又叹了一口气,双手悬于炭盆之上,搓了搓,乱七八糟地想着心事,始终忐忑难宁。   晚膳之时,饶是顾仪强颜欢笑,萧衍仍能感觉到她的焦躁。自来了裹城,顾仪虽是见人皆是笑颜,可背过人之处,时而心事重重地发呆。   用过膳后,萧衍便提议道:“明日一早就欲去虎丘,今夜早些安睡。”   戌时过半,两人梳洗毕,入榻安置。   顾仪本来闭着眼睛发呆,躺了一会儿,不知是不是出门太累的缘故,却真的睡了过去。   萧衍毫无睡意,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耳边听着顾仪绵长的呼吸。   他心中的怀疑愈盛,愈是察观顾仪情状,便愈发笃定。   在他的梦中,最初的三世,皆于封后大典当日戛然而止。   封后大典,永和三年,十月十五日,就是两日后。   不知是否因此缘故,顾仪才会急不可待地想要避开他?   细想起来,无论是前世或是今生,顾仪仿佛总是有意无意地撮合他与赵婉。   萧衍又轻又缓地翻过身,凝望她的眉目。   她的眉睫如弓,一眼望去,人似乎总是含笑,与自己截然相反。   他抬头本欲碰触她的眉眼,却见顾仪眉头微皱,鼻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他连忙心虚地收回手,顾仪却没醒过来,只是长长的睫毛轻颤,像是在做梦。   不像是个好梦。   顾仪眉头越蹙越紧,嘴唇动了动,低声梦呓。   “狗……”   狗?   萧衍凑得近了些。   顾仪的呼吸渐渐急促了起来,双眼紧闭,犹在梦中。   “我不……”她挣扎着说。   这是梦见了被狗追么?   萧衍有些哭笑不得,耳边忽听顾仪语带哭腔道:“不……不想死……”   萧衍笑意凝固在脸上,胸口似被人紧紧一拽,呼吸心跳俱是一停。   睡梦之中的顾仪眼尾渐红,人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萧衍不敢贸然惊醒她,见她胸膛几起几伏后,气息复又绵长了些,他才俯身轻柔地亲了亲她的眼尾。   *   顾仪做了一晚上光怪陆离的噩梦,醒来以后历历在目,俗话说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昨夜梦见的就是自己的一百零八种死法。   不是被雷劈死了,就是被奔马踩死了,最离谱的还有,自己被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大象追赶。   她在梦里真的心累,即便醒来,也像是没睡过一样的疲惫,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扭头就看萧衍正在目不转睛地看她。   窗外晨光熹微,天色还未大亮。   这两日,萧衍始终比她醒得要早,即便不上朝,大概也是惯于卯时就起的人儿。   “陛下什么时辰醒得?”   萧衍一笑,容色犹有倦意。   “比你早一刻罢。”他说着,摸了摸她温热的面颊,“已过辰时了,该起了。自此处往虎丘去,须得一个时辰。”   顾仪点点头,俐落地翻身起床。   二人用完早膳,已是辰时三刻。   顾仪行到宅院门外,见是四匹高头大马拉着一辆青布马车,疑惑道:“今日不策马么?”   萧衍笑道:“策马数月,料想也倦了,今日乘辇而去。”   高贵公公趁势开口道:“柔嫔娘娘,此辇中有小铜炉炭球,车板铺有软垫,暖和着呢,比骑马喝风可舒服多了。”   骑马是没希望了。   顾仪踩着小凳上了车辇,车中如高贵公公所言,布置得极其精心,空间甚为宽敞,中间摆了一张檀木矮几,几上除了竹炉温着的茶壶,两支碧玉茶盏,还放着一个小圆肚白瓷罐。   她揭开盖子一瞧,醋香扑鼻,里面竟是腌制的青梅。   萧衍随之上辇后,就解下黑裘盘腿坐于几前,与她对坐。   “若是难受,先吃一粒梅子。”   顾仪摇摇头:“数月下来,臣妾乘车都已习惯了。”   萧衍两指轻敲过矮几:“路途尚需一段时日,柔嫔不若与朕说一说这数月以来的经过?”   顾仪一直等着他发问,原以为他到了裹城就会细问,可没料到一直等到了今日。   她早已打过数遍腹稿,将几个月以来,如何跟着哈木尔一行自大幕北上,后又如何在去王都途中脱身,幸而遇到巴托耶一家,随着马队南下裹城的事情,挑挑拣拣地说了说。   叙述之时,难免提到了赵婉。   一席话说罢,顾仪口干舌燥,喝过一口茶,才问萧衍道:“赵妃娘娘如今身在何处?”   萧衍凝眉注视着她,不答反问:“柔嫔如今依旧时时挂心赵妃,莫非当日南苑骑射,是因其才舍命相救?”   顾仪微微一笑,一时语塞。   好在萧衍并不纠缠于此, “你做得很好了。”他徐徐叹道,“若是哈木尔并未中毒,留在大王子纳呼而身边,策令飞鹰,王都不会轻易破城。”   顾仪脸上一热:“臣妾不敢居功。”   “你彼时害怕么?”   顾仪先是摇头复又点头。   “初时不怕,后来又有些后怕。”她老老实实道,“怕哈木尔真死了,陛下会怪罪臣妾。”   萧衍提起茶壶,自斟一杯,又往她的茶盏里添了新茶。   “朕不会怪罪你,即便你杀了哈木尔,朕也不会怪罪。”   顾仪怔愣一息,适才点了点头,见萧衍目光幽亮,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她脸上又是一热,佯装自然地侧过身去,撩开车帘,见到不远处的一座巍峨高山,林中尽是笔直入云霄的大树,北风吹过始终葱郁地翠绿着。   虎丘到了。   马车停稳后,车夫自外面撩开了车帘,太阳出来了。   萧衍先行迈步下车,停在了车辕一侧。   顾仪起身,欲往下行:“陛下……”   萧衍扭头看她一眼,却说:“朕背你上山。”   顾仪一惊,仰头望去,陡峭山林间唯有一条蜿蜒曲折的石径。   “臣妾穿了皮靴,可以自己上山。”   萧衍纹丝不动,坚持道:“上来罢。”   顾仪从善如流地趴到了他背上,山那么高,爬上去肯定还是很累。   反正今天没了马,估计是无脱身之计了。   她趴在萧衍背上没精打采地想。   萧衍走了两步,就有侍从将他的黑裘披到了顾仪身上。   熟悉的松柏气息萦绕鼻尖,一种似曾相识的欢欣与怅然齐齐涌上心间。   顾仪心跳渐快,贴着他的颈窝的脸颊也愈发热了起来。   她不禁问道:“陛下今日为何要背臣妾上山?”   西山那次是因为落了雪,她脚上有伤,今日天朗气清,她四肢康健,又是为何。   萧衍笑道:“兴许……因为朕是驮夫罢……”   顾仪心跳漏了半拍,脑中一个隐约念头一闪而过,快得她捉摸不住。   她旋即探头去观萧衍的面目,见他面上含笑,真似在寻常说笑一般。   他斜睨过她一眼,却问:“卿卿可还记得你我初次相见是在何处?”   顾仪心中更觉古怪,谨慎地试探说:“是在御花园湖畔初次相见。”   萧衍微颔首:“是啊。”   不是。   顾仪心中却想。   果然是她想太多了。   她又往回把脸紧紧地贴在了萧衍的颈窝处,默不作声了。   林间草木散发早晨的泥土清香,日影射过层林,斑驳的光斑四散在地上。虽无半分温热,可顾仪趴在他背上,仿若一个暖烘烘的火炉。   耳畔闻听她低声一叹,萧衍嘴角轻扬,缓缓说道:“于将军从前初教朕饲鹰之时,同朕说过,饲鹰人的鹰若是养得好了,便与饲鹰人密不可分,于危难处也不离不弃。唯有一种时候,才会舍弃饲鹰人而去。”   顾仪第一次听他说起饲鹰之事,很是新奇,忙问:“什么时候?”   “飞鹰感知自己将死之际,便自行会飞离鹰巢,独自寻个僻静之处赴死,不愿饲鹰人眼见其死,为其伤怀。”   顾仪怔忡片刻,眼眶一热,眼泪不知不觉地滚落了下来。   她深吸一口大气,妄图将眼泪憋回去,脑中茫茫然,一时不知道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   萧衍知道了?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知道的?   还含沙射影说我是个鸟?   她想着想着,眼泪成珠似地顺着脸颊往下滚。   察觉到顾仪微微颤抖了起来,萧衍伸手将她往上托了托,轻轻拍了拍她。   “既如此,卿卿可以告诉我了么,你究竟是何人?”   “臣妾……”顾仪喉头哽咽,顿时失声。   电光石火间,她终是想了起来,她确实曾经说过她爱萧衍,是在抚州的时候,她说过‘臣妾只爱陛下一人’的这种话。而‘卿卿’二字,初时听来不觉,仔细回想,好像也只有上一周目的萧衍这么叫过她。   这么一想,连同车中醋腌的青梅,背她上山,凡此种种,无不是萧衍在提醒她……   他都想起来了?   怎么想起来的?   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顾仪脑中千头万绪,杂乱得毫无头绪。   她不由得埋头,哭得更凶了。   萧衍听她上气不接下气,扭头一看,见她埋首趴在他肩膀上,浑身颤抖,哭得昏天黑地。   他拍了拍她,自顾自地大胆揣测道:“无论前世今生,你数次极力撮合我和赵婉,既无妒亦无怨,你分明记得前尘,又仿若能未卜先知,莫非……你是天上的月老?”他虽素来不信怪力乱神,可除此以外,他想不出别的神鬼了。   什么月老!   顾仪闻言愤然抬头:“臣妾当然嫉妒,臣妾不喜欢赵婉,臣妾又不是圣人。我只希望陛下爱我一人。此番救了赵婉……“她抽了抽鼻子,“就是要让她愧疚,永远也忘不了我,即便是我真死了,她也要愧疚一辈子,最好能……最好……”   萧衍追问道:“最好什么?最好是当不了皇后?”   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想起来得,顾仪也不再遮遮掩掩,索性点头道:“正是!她最好能愧疚到不当皇后,或者当了皇后也当不痛快,臣妾就是这样的小心眼!臣妾才不是什么月老!”   萧衍朗声大笑了数声,顾仪趴在他背上感觉到他的胸腔连带震动了数下。   她终于抽抽噎噎地止住了哭,连声问道:“陛下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怎么想起来的?全都想起来了么?”   这种情况算是主角觉醒了罢!   “是在垤城时想起来得。”他答道。   “那陛下为何说你我初次相见是在湖畔?”她不满道,“明明是在朱雀门甬道后的石径上。”   萧衍肩膀微落:“朕在湖畔见过你落水后的尸身。”   这真的是全都想起来了!   顾仪震惊到无语凝噎。   萧衍侧目见她杏目圆睁,面上犹有数道泪痕,分外可怜。   “卿卿如此急于摆脱朕,究竟是为何?” 第108章 裹城一日   林中四下寂然, 偶有惊雀振翅。   萧衍等了数息,却没等到顾仪的回答。   他微微侧目:“顾仪……”   顾仪脑海中数着秒,等到六十秒的时间一到, 她才大喘了一口气:“臣妾诚如陛下所言,是学飞鹰之志。”   系统禁言竟然有效?果然不能还是不能说出剧情系统么!   顾仪本想试一试禁言是否存在,却真的依旧管用, 这就是剧情最后的倔强么?   她换了一种说法: “臣妾确实记得前世今生,陛下记得的数次轮回,臣妾也记得。只是臣妾是个注定早夭的命格, 机缘巧合之下,得世外高人指点, 若要破此早夭命格, 须度数次轮回, 只是明日,十月十五日, 确实凶险,臣妾也不知道能不能平安度过。”   萧衍沉默片刻, 只问:“若是度不过十月十五日,下一世轮回,你我还会相见么?”   顾仪没想到萧衍这么快就抓住了重点。   实话实说, 她并不能全然肯定,如果主角觉醒都不能使剧情系统崩溃,那么按理来说她应该就会原地狗带重刷, 但若是剧情一不做二不休,让她彻底拜拜,就没有下一回了。   可是,此时此刻, 她心知不能这么说。   她于是飞快地点头:“若是不行,臣妾下一世还是会回到陛下身边的。”她不放心地问道,“陛下还会记得我么?”   “朕自然会记得你。下一世,朕早些去寻你。”   顾仪脑中顿时警铃大作,虽知几率不大,但她急切地凑到萧衍脸颊旁:“下一世若是相见,陛下与我约定一日罢,这样我就知道陛下记得,我们就约定我进宫那年的六月十五!”   她紧紧盯着萧衍,连声问道:“好不好?好不好?”   萧衍见她焦急,应声下来:“好。”   顾仪既欣慰又忐忑。   应该稳了吧,她在心中安慰自己。   萧衍察觉到她又安静地趴回颈窝,朗声一笑道:“不过今日得闻你的真心,朕也无憾了。”   顾仪听得脸红,索性大胆道:“陛下莫非以为臣妾不爱陛下?臣妾会任由赵妃做皇后?都不最后争一把?”虽然心知萧衍不可能立赵婉为后,但是她就是要让女主知难而退,心生退意!   山顶已然在望。   萧衍停下脚步,将顾仪放回了地面。   顾仪落地后,萧衍适才回身细看她,目光幽然:“我原以为你爱的是从前的我。”   顾仪心中一惊,摇头急道:“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臣妾都爱陛下!”   萧衍轻轻笑了笑,鸦羽般的眉睫下,一双桃花眼若琉璃剔透,目光愈是柔和。   他伸手拈起不知何时落到她发间的碎叶,笑言道:“朕现在知道了。”   他说罢,转而眺望山下风光,顾仪顺着他的视线往北望去。   山下来时之路尽头的裹城依稀可辨,放远而往,入目翠绿草原绵延千里,越往北去,草木有些枯黄,可依旧高空长川,草原之上一轮金辉高悬。   “此景甚是壮丽。”顾仪不由叹道。   萧衍朝她一笑,徐徐说道:“塔珠曾经便是经由此丘,南下大幕。”   顾仪闻言,凝视着他,这是萧衍第一次说起塔珠,耳边听他又道:“登上虎丘,北望丹鞑,南望大幕,可一旦往南下了山,故人故土从此长绝,再不能回头。可是塔珠却说,她不后悔,从来就没后悔过。”   萧衍低笑一声:“我从前不懂,如何会不悔。”   他侧目注视着顾仪:“可如今我也懂了。不后悔就是一生不悔,哪管明日如何。“   顾仪不知为何,鼻子一酸,竟然又哭了。   萧衍眼中倒影着她的一双泪眼。   “ 顾仪,你嫁予我为妻,好不好?”   顾仪嘴唇微动,眼泪猛然像发大水一般地哗哗往下掉。   她张嘴想说一个“好”字,可开口就是一连串不辨其音的哭腔。   “啊啊啊……“   萧衍揽她入怀,“朕就当你同意了。“   顾仪在她怀里点了点头。   *   十月十五日,宜嫁娶。   裹城虽不是高贵公公的地盘,但是他仅用了短短两日就凭借其手腕和财力圆满地完成了皇帝交给他的重任。   虽是此番先如民间婚嫁一般在裹城办此婚礼,封后大典留待回京以后再办,但高贵公公依旧欢欣鼓舞。   他等这一天实在是等得太久了。   自从皇帝八岁起,他就随侍左右,暗地里不怕讲句杀头的话,他虽是宫侍,却也算是皇帝的半个爹,含辛茹苦,长伴左右。   终于让他等到了他成亲的这一天。   当日,闻听皇帝让他操办婚嫁一事,高贵公公面上虽不动声色,可背地里就找了个无人处偷偷抹了热泪。   他在心中暗暗发誓,裹城的婚礼一定要办得漂漂亮亮。   裹城宅院之中早已挂满了红灯笼,瓦檐屋角处皆悬层层叠叠的三盏灯笼。   虽无宾客,院中陈设一应俱全,菜肴按照旧例齐备。   一大早,他就出门亲自去取吉服。   朱红吉服上并无龙纹凤样,可暗纹却是连珠纹,百子石榴。   顾仪起床后,榻上已不见了萧衍,她被数个婢女引着沐浴,梳洗,上妆,换装。   半日之间,院中来来往往许多人,对她说了许多吉祥话。   等到金丝络红盖头真正盖在她头上之时,已近黄昏。   顾仪被喜娘拉着迈步出了房门,行到宅院之中,正对花厅一处。   一阵微风忽气,险些吹飞了她的红盖头。她伸手轻按住后,便听身前传来笑声,她垂头去看,朱红袍角停在了她身前,一只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的手从喜娘手中接过了她的手。   掌心相合,牵引着她进了花厅。   顾仪心跳如鼓,站定之后,方听高贵公公唱声道:“一拜天地。”   萧衍拉着她转过一圈,朝门外一拜。   “二拜高堂。”   两人不动,又是一拜。   “夫妻对拜。”   顾仪转了个身,躬身一揖。   四周静了静。   萧衍的声音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顾仪却想,寻常人不都是说下一句么。   她沉吟一瞬,像对对联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萧衍仿佛又笑了一声。   高贵公公此时才唱:“送入洞房。”   二人回了厢房,坐到了床榻上的鸳鸯戏水红丝被上。   人声渐低,顾仪只听门声一响,一室寂静了下来。   人好像都走光了。   她透过盖头的缝隙去看身旁的人,看他起身走到她面前却再无动作。   她手心莫名出了一层细汗,眼前忽地一亮,萧衍的面目近在咫尺,一袭红衣,两道剑眉,满身英气。   萧衍也在打量顾仪,见她脸颊绯红,杏目荡漾水波,眉睫弯弯,如天边弦月。   彼此对望,相顾无言。   桌上红烛突然爆出两声噼啪轻响。   顾仪回过神来,忙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萧衍答道:“戌时过半了。”   还有两个时辰,就是过了十月十五!   顾仪面露欣喜,扫了一眼桌上准备的点心和菜肴。   萧衍斟酌道:“不若先不吃,对饮即可。”   有道理!   顾仪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   两人走到桌前,萧衍提起两盏斟满酒的羽觞银杯,递了一盏给顾仪。   “夫人。”   “夫君。”   两盏羽觞轻轻相碰,声若银铃。   萧衍饮下杯中麦酒,顾仪一看,也仰头一饮而尽。   丹鞑麦酒,入喉果然辛辣。   顾仪辣得皱眉,只见萧衍面目愈近,笑道:“洞房花烛夜,一刻值千金,若是枯坐,岂不浪费。”   话音刚落,顾仪就被拦腰抱起,上了木榻。   锦帷掩映,喜烛荧煌,被翻红浪。   三更鼓响之时,顾仪自半梦半醒间惊醒,她霎时扑向醒着的萧衍,欣喜道:“已是过了十月十五了。”   萧衍难得地呆愣住,似乎过了好一会儿才应了一声。   袒怀合抱,萧衍忽而埋头于她的颈窝处,顾仪只觉数滴水珠顺着她的锁骨往下流淌。   萧衍哭了?   顾仪慌忙去摸他的脸,却见他抬头一笑,脸上并没有眼泪。   难道是她出的汗,是错觉?   她心中稍安,静默了一会儿,心跳渐渐平复了些,她才开口道:“臣妾想去看明日一早的日初。”迎接崭新的人生!   “好啊。”萧衍翻身而起。   两人穿上衣服,裹着狐裘,顾仪手里还揣着个手炉,就去庭院外等日出。   大红的灯笼满园,两人坐在阶上等日出。   顾仪满心欢喜,积压在胸中的郁郁已是散了大半。   两人时而聊天,时而沉默,相依相偎,尽管寒风四起,终是等来了天边的第一道金光。   “太阳出来了。”   被升起的艳阳一照,顾仪眯了眯眼,侧目兴奋地去瞧身旁的萧衍,却见原本坐着的萧衍忽而向一旁倒去。   红衣如血,衬得他的脸上愈是苍白如纸,顾仪见他双目渐渐合拢,此惊变在她眼前缓缓而过。   她的心腔像是冷不防地挨了一记重拳,痛得她呼吸猛地一滞。   下一刻,她才慌忙地接住萧衍倒下的身躯。   “夫君……”她颤巍巍唤道。   这是怎么回事!   “人呢!来人啊!”她大喊道。   高贵公公一听此声,快步而来,见到顾仪满面泪珠,“高公公,陛下他……”   登时吓得他肝胆俱裂,“陛下怎么了?”   顾仪泪如泉涌,“陛下他……”她慌忙去探他的鼻息,尚还温热。   高贵连声唤人来将皇帝送回房间。   恰在此际,庭院外马蹄声疾驰而来。   泪眼朦胧中,顾仪看见久违的身影下得车来,疾奔而来。   “胡院判……”   胡院判大叹一声:“速速将陛下送回房,陛下余毒将清,本该安心静养!”   *   胡院判看过萧衍后,顾仪终于止住了哭,理智也渐渐回笼。   “陛下并无大碍。”胡院判对她道,又将皇帝被多珠所毒之事细细说来。   “娘娘,陛下中毒之后,微臣虽以剂母珠为之解了毒,可剂母珠本身亦有毒,这数月以来,又遇战事,陛下策马奔袭,本就不易,来了裹城之后,似乎也未曾好生将养,如今积劳成疾,若再不休养,恐落下病灶,日后就难根除了。”   胡院判想到自己数月以来提心吊胆,兢兢业业,见缝插针地替皇帝去毒,如今战事好不容易平了,皇帝来了太平的裹城,伤病却反而重了。   他焦心之余,虽不敢数落眼前之人,可言语之中不免有了几分埋怨之意。   顾仪垂眉而立,回想这几日胡天作地,萧衍又背她上了山,昨夜还跟着吹了一整夜的风,越想越愧疚。   胡院判见到这位新封的皇后娘娘一副快哭的模样,又于心不忍,转而安慰她道:“娘娘莫急,好生调养,陛下年轻体健,应无大碍。想来也是陛下一路惦念娘娘,才撑着一口气来了裹城,如今见娘娘已无大碍,紧绷着的弦松了,许是如此,陛下病气才会复发。娘娘这几日嘱咐陛下按时用药,仔细将养便是。”   顾仪颔首:“多谢胡院判,我这就随院判去煎药。”   等到药汁煎好,顾仪才端了托盘进房。   榻上的萧衍已是醒了过来,斜靠着床榻,而高贵公公立在榻旁,手中尚有几册书卷。   “陛下,该喝药了。”   顾仪将药碗递给萧衍,却见他长眉微敛,一掌抚上胸口。   她惊道:“可是又痛了,臣妾这就去找院判来。”   萧衍摇头,望向她道:“无碍,喝过药亦能缓解。”   顾仪坐到榻旁,“那臣妾喂你罢。”   高贵公公见皇后真轻轻吹气过后,一勺一勺地喂皇帝喝药。   他不由得暗叹,方才皇后没来之前,皇帝好好地,还执笔批了几本奏疏,大义凛然地怒斥了齐若唐,可皇后一来,皇帝突然之间身体不适了。   高贵公公识趣地捧着几册奏疏,默默地退了出去。   萧衍喝过药,才问顾仪道:“不见你一个早晨,是去煎了药?”   顾仪摇头:“药是院判亲自煎得,臣妾只是守着。”药汁闻上去就苦,她问道,“陛下要吃奶糖酥么,或可解一解药味?”   她将端盘上的一盘奶糖酥端了过来。   萧衍素来不爱吃这些,本欲拒绝,却听顾仪道:“这是臣妾早晨跟着厨房里的师傅学做得,说是丹鞑的点心,陛下尝尝么?”   萧衍闻言伸手去取了一块,雪白的方块,不过半指长宽。   他尝了一块,见顾仪期盼地问道:“好吃么?”   其实对他来说,太甜了。   他轻点头:“甜而不腻,甚是可口。”   顾仪一喜,笑眯眯地又往前递了递碟盏,“陛下再尝一块。”   萧衍眉心微跳,只得又吃了一块。   顾仪收了碟盏,低声道:“陛下此番晕倒,实在是臣妾的过错,若是知道陛下中了毒,臣妾定不会……”她一想到萧衍是为了救她的性命,才被多珠下了毒,因此没有救自己,而她却半信半疑了哈木尔的话,以为萧衍有可能是救了赵婉,舍下她。   一时之间,觉得自己真是个白眼狼。   萧衍见顾仪神色恹恹,笑道:“这如何是你的错,是朕身体欠佳,怪不了你。”   顾仪问道:“陛下为何不说你中了毒?臣妾……臣妾乍见陛下倒地之时,真以为你……”她说不下去了。   萧衍握住了她的手,“如今你该知晓朕的感受了?”   顾仪疑惑地抬头看他。   “若是往后有事,朕一定告诉你,反之亦然,你对朕亦不要有所隐瞒,不要总是想着,万事全在你一人,若是你真独自跑到了无人之处,孤身赴死,朕若是之后知晓,又该如何……”   他长叹了一口气,“我实在是经不起再次见你……往后只望你行事之前,想一想朕……”   顾仪紧紧回握住他的手,“臣妾不会了,臣妾往后一定凡事都告诉陛下!”   萧衍轻轻“嗯”了一声。 第109章 正文大结局 正文大结局   京城隆冬已至, 十一月过后接连下了好几场大雪,鹅毛似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了整夜, 一早醒来,院中积雪约有尺厚。   顾昭从前生在南方,养在南方, 从未见过这样的大雪,起床之后,念完早课, 就站在檐下长廊观雪。白雪覆盖青瓦,垂花门上滴落的水滴凝结数条冰柱, 晶莹剔透。   顾长通今日亦休沐在家, 匆忙用过早膳, 原本打算考一考顾昭近日以来的功课,可见雪景难得, 便任由他赏了一会儿。   自从五月考满,顾长通晋升吏部侍郎之后, 顾家就在京里置办了这一处宅子,是一处两进的院子,一道垂花门隔开前院, 后院。前院门楼,倒座房齐备,后院东西各有厢房, 正房尚有游廊,比抚州的顾宅还要宽敞许多,位置也是极好,离吏部府衙不过两条长巷。   顾家自抚州将入京, 囊中羞涩,本是置办不起这样位置的两进院子,可是吏部旧友沈旭顺水推舟送他人情,适逢他的老丈人辞官离京,就将此旧宅折价让予了他。   顾长通官场沉浮数年,晓得此间道理,他初来乍到没有推诿,只待往后寻得合适机缘还此人情。   等到东边日头升高了些,院中积雪渐消,顾长通正欲唤来顾昭,一同前去书房,却听门外马儿一声喷鼻声响。   不过片刻,一个腰缠乌角带,着礼部官服之人进得门来,口中唱道:“圣旨到。”   顾长通连同院中所有人立即齐齐跪地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顾氏,乃吏部侍郎顾长通之女。令仪令色,柔嘉成性,应正母仪于万国。兹以册宝立为皇后。加顾长通太师,正一品,受衔,尊顾氏夫人。钦哉。”   顾长通以头触地,双手捧过卷轴:“叩谢陛下隆恩浩荡。”   待到传旨之人策马离去,顾长通如梦出行,太师虽是赠官勋戚之臣的虚衔,却是正一品。   顾仪真成了皇后……   顾夫人喜极而泣:“皇后娘娘定是要回京了!”   御驾亲征北上已有数月,如今传旨,待到回京,方可行封后大典。   一旁的顾昭见状,笑了起来:“到时候阿娘又可入宫觐见了。”他心中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原来阿姊留给他的大幕水经集注图,是他想岔了。   *   顾仪坐在马车里,撩开车帘,望了一眼漫天飞雪。一股刺骨冷风透过细缝拂面,她赶紧又放下了车帘。   “北地的冬天果然冷一些。”她抱紧了手炉对车中的萧衍道。   萧衍提起竹炉之上的茶壶,又给她添了新茶,“再行数日,就进京了。回宫以后便舒坦些。”   在外舟车劳顿数月,顾仪着实有些想念宫中的安逸生活了,别的不说,在宫里头,她从来都是想睡多久睡多久。   她忽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臣妾作了皇后之后,每天都会有人来请安么?”   萧衍笑看了她一眼,“朝中命妇大多只在年节入宫,皇后且放宽心。”   顾仪:“陛下所言甚是。”   如此说来,宫里面大概已是人去楼空了。   萧衍之前在裹城将养数日,发过几道旨意回京,其中就有她封后的圣旨。   放妾还家,六宫散尽。   他虽未言说,顾仪也能想到定非易事。如今他们一行越过虎丘,返回了大幕境内,沿途乘车辇而行,眼下也是临近京城的地界了。   顾仪正襟危坐道:“臣妾一定会做一个好皇后。”   萧衍笑道:“朕将自己托付于你,自然信你。”   顾仪顿觉肩上的担子又重了。   她算了算时辰:“待会儿车辇停下,陛下就该服药了。”   这些天,胡院判说他余毒已清,开了温补的方子,顾仪就时时叮嘱他服药。   等到胡院判将药碗送来,药汁已是温热。   顾仪如常地喂他服药。   她其实也看出来了,萧衍在她面前故作柔弱,但新婚燕尔,这些夫妻间的情趣,你侬我侬,有何不可。   只是苦了胡院判次次见了都要埋头,都要把头埋进地里了。   *   十二月初,一行人终于回到了宫中。   顾仪一进河洛殿,多络带着一整殿的宫人连声拜道:“恭喜皇后娘娘,贺喜皇后娘娘。”   顾仪连声叫起,寒暄了数句之后,就寝殿之中泡了一个热水澡,蒙头大睡,补了一整天的觉。   醒来之后,她才听多络说:“赵氏来河洛殿,已来了数回,求见娘娘。”   “赵氏?”   多络解释道:“宫里如今只余蒹葭殿的赵氏还未离宫,她传话说想在走之前,再见一见皇后娘娘。”   顾仪心中料到有此最终一会:“传她来吧。”   赵婉一入河洛殿,长拜道:“参见皇后娘娘,问皇后娘娘金安。”   “平身。”   赵婉抬头,看过一眼顾仪,一袭茜色袄裙,脖间围着白裘,面目虽是瘦了些,气色却是甚好。   “娘娘大恩,阿婉特来谢恩。”说罢,她又是一拜。   “起来罢。”顾仪见她身上着青衣女官服,“你作了女官?”   赵婉露出个微笑:“陛下隆恩,特赐司籍司掌籍之职,允归沧郡赵氏旧宅,将赵桀夫子的文章编纂成册,传予后世。”   对于赵婉来说,这的确是她心中所求了。   顾仪轻叹道:“如此甚好。”   两人之间再无话说。   赵婉抬头再望了顾仪一眼:“娘娘保重,阿婉就此拜别。”   “你也保重。”   见到赵婉的身影远去,顾仪心中的大石落下。   封后大典定于新年元旦。   宫中六局二十四司,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轮流往来河洛殿,多络因年龄较小,顾仪身边故此又来了两个年纪较大的女官,一个姓崔,一个姓史,协同筹备封后一事。   比起裹城之中的小打小闹,封后大典乃是国之大事。   顾仪每天都忙得团团转。除却试吉服,定珠宝一类的小事,按照宫制,顾仪还要温故而知新,熟读皇后典仪,通晓朝中命妇名单品级,继而理清错综复杂的派别干系。几日下来,她委实憔悴了不少。   萧衍比她更为忙碌,甫一回京,数月积压的政务以外,他亦要按照礼部的奏疏,补纳章程,准备大婚一事。   两人虽同在宫中,竟有数日未见其面。   今夜萧衍终于得了空。   “皇上驾到。”河洛殿外传来唱声。   顾仪听到声音,迎到殿门前:“参见皇上。”   “平身。”萧衍看她面色微白,凝眉道,“这几日辛苦你了。”   顾仪摇摇头:“说不上辛苦,只是有些繁琐罢了。”   她仔细看了萧衍一眼,见他还穿着朝服,头戴金冠,显然也是才从前殿过来。   “陛下这几日定也是诸事繁杂。”   萧衍拉着她坐到桌旁:“待到封后大典后,想来就好了。”   殿中宫人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殿外。   顾仪左右一看,立刻凑近了些,亲了亲他的脸颊。   “臣妾甚是想念陛下。”   萧衍趁势扣住她的后脑勺不放,亲吻她的嘴唇。   “朕亦甚想你。”   顾仪眼中一亮:“陛下随我来,给你瞧个好东西。”   “哦?”萧衍眉梢轻动,任凭顾仪将他拉进了寝殿。   殿中华烛微照,暖香阵阵。   顾仪从锦盒里摸出了一叠她最近学习之余,摸鱼手绘的扑克牌,打算显摆一下。   回身却见,萧衍已经除冠拔簪,自脱去了朝服,扔在榻旁。   顾仪:“陛下不顽牌么?”   萧衍:“待会儿再顽。”   隔了两日,顾仪都忘了扑克牌的事了,工匠所忽然来人给她送来了一副竹牌,牌身用细而薄的竹片打磨,棱角磨得平平整整,上面的花案,瞧得出来是她的手绘,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拓印竹片之上。   顾仪把玩了一会儿,立刻投桃报李,见缝插针地抽空又去膳房亲作了一碟子奶糖酥命人给萧衍送去。   *   大婚当日。   卯时刚过,顾仪就起了,来来回回容人捏扁搓圆地洗过三遍澡,终于穿上了沉沉叠叠的大红凤袍。   妆镜台前,典仪女官将她的乌发一丝一缕地挽起,描眉涂腮,唇上点脂。   两个女官合抬凤冠而来,冠上九条金龙,口衔水滴状玉白珠子,前后四只金凤,振翅而飞,冠身绕嵌红宝百颗,珍珠千余,旁侧十二花树钿。   女官小心翼翼地将凤冠戴在了她的头上,顾仪只觉头顶一痛,肩膀立时沉下,重得都有些抬不起头来。好在她先前已经练习过数回,此时脖子不动,人随之稳稳地站了起来。   红墙黄瓦之上,东边旭日将升,金光照耀。   河洛殿外,停着朱轮金舆。   舆顶立着一只金凤,脊上簪花,四柱垂幕,舆前四马驱之,仪仗数十人,舆后宫人举着四扇两人高的红罗掌扇遮盖。   顾仪被宫人簇拥着登上车前小勾栏,继而进入舆中坐定。   舆中摆着制案和节案,鼓乐声响,四马不疾不徐地往前殿而行。   大殿之前,玉白石阶两侧立着群臣,京中四品以上的官员皆在其列。   金舆停在阶前百步之处,顾仪下了金舆,举目遥望,就见萧衍身着玄衣冕服,额前旒珠垂悬,立于殿前。   她目不斜视地缓步而行,走了约有一半路程,忽见萧衍脚步一动向她走来。   两人在半路汇合,顾仪嘴唇微动,小声说:“是错了么?”按照流程,这段路是她要自己走完的,走到阶前,二人才能汇合。   萧衍低声一笑,执起她的手,复又往前徐行:“无错。”   礼部尚书见此情状,惊在原地,依旧面不改色地等到皇帝皇后立于阶前红毡之上,适才高声宣读道:“经国之道,正家为本。夫妇之伦,乾坤之义……”   长长的唱词念罢,礼部官员手持托盘,将皇后册宝呈给顾仪。   顾仪接过册宝,鼓乐齐奏。   萧衍笑看她一眼,二人执手迈上石阶,拜谒天地祖宗。   三拜之后,朝臣命妇入宫阁贺见帝后。   一直待到日落西斜,顾仪才被送到了天禄阁中的新房。   她等了片刻,就见萧衍来了,两人东西对坐,女官执托盘,盛四盏金爵,斟满米酒,递上前来。   两人仰头喝干,终于完成了今日大婚典仪的最后一步。   待到女官退出去后,顾仪不由地舒了一口大气。   “终于过完了……”   萧衍也是难得一叹,伸手就摘下了头上的冕冠旒珠,又起身去摘顾仪的凤冠,入手便是一沉,不免惊讶道:“此冠竟如此沉。”   顾仪干笑两声。你才知道啊。   她动了动脖子,双肩旋即放松了些。   顾仪起身,推开轩窗而望,宫中灯烛争华,烟火如轮,远近高低。   宝榭层楼处红灯笼高挂,次第排定,随风轻摇。   萧衍走到她身后:“今夜宫内宫外亦无宵禁,万街千巷,灯火达旦,共贺帝后。”   顾仪回头笑眯眯地看他:“陛下圣明。”只见他的鬓角处不知何时沾染了些许金粉,她伸手去抹,发现抹不干净。   “臣妾取锦帕来。”   她旋身去取了紫檀木盆架上的锦帕,沾了盆中清水。   萧衍已是坐到了榻上,顾仪立在她身前,用帕子一抹,金粉擦掉了,锦帕上还有月白香粉的痕迹。   她笑道:“陛下今日也抹了粉?”   萧衍没好气道:“礼部的主意,都速速擦掉罢。”   顾仪仔仔细细地替他擦过脸,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了他鬓边的浅疤,她慢慢地摸了摸那疤痕,月牙形制,颜色比他的寻常肤色浅了一度,伤痕处皮肉轻微凹陷。   她察觉到萧衍稍顿了顿,正欲开口劝解两句,只听他笑道:“朕面目有瑕,倒是委屈皇后了。”   顾仪扑哧一笑:“陛下天人之姿,有此细小瑕疵,才若食人间烟火,在臣妾看来,若无此瑕,陛下便是神仙玉骨,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萧衍抬眉,捉过她手中的锦帕往旁处随意一扔:“既如此,皇后娘娘此刻不必远观了。”   顾仪见他张开怀抱,立即心领神会地将他扑倒榻上,胡乱地去亲他的脸,最后柔柔地亲了亲他额前的浅印。   萧衍的气息陡然加快,却说:“大婚之夜,皇后娘娘就这般本事么?”   顾仪闻言抬头,一双杏目中若有两簇小火苗,幽幽点亮。   她粗暴地扯开了他脖前的雪襟交领,蜻蜓点水似地轻舔过他的喉头。   顾仪尚不及施展浑身解数,顷刻之间,已是天旋地转。   *   窗外乐声依旧鼎沸,金色烟火窜入夜空爆响。   今夜无风无雪,城中内外火烛遍照,阡陌纵横之处,朱红灯球半悬于空,百盏天灯缓缓而升。   永和四年元日,繁闹鼎盛,天下同贺,帝后大婚。   帝后同心,鹣鲽情深,此后经年,此心不变,此情不移,白首相依。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