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鬼谷逃生》全集 作者:魏晓霞 当人被鬼所迷惑、被欲所驱使,令人发指的罪恶便产生了…… 在幽深的原始森林里有一个神秘的“**谷”,无论是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还是单枪匹马的采参人,一旦误入这块禁地,统统有去无还…… 可是就在里充满血腥的“**谷”中,却生活着一个神秘的男人和一群神秘的女人。 他们在狼群的包围下,在红红的罂栗花丛后面,日日夜夜上演着骇人听闻的故事。 第1章神秘半坡村(1) 夜深人静的半坡村。四周黑鸦鸦一片。 村子最北头一间又矮又旧的小房子,被半截破头烂齿的木头障子围在当中。由于和其他人家拉开了一段距离,这小房子显得孤伶伶的十分冷清。 突然,一个黑影儿一闪,消失在障子里头的阴影下面。 “笃笃!笃笃!”的敲门声,透着几分诡秘,蓦地从寂静的夜色里清晰地传来,在山沟里激起一阵阵空洞的回声。 这座小房子的主人陈大龙已经一年多不在家了。他那年轻漂亮的女人桔子一个人替他本本分分顶着这个家,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可也算太平。 今年春天,有个从省城来的皮毛贩子,说是在哈尔滨见到了出去打工的陈大龙,在大街上挽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还说大龙已经是一副鸟枪换炮的模样,神气得很。可是没过多久,就又有人听进山货郎说,在山外面各乡镇看到了陈大龙的通缉令,好像是犯了什么事儿,说是公安正到处抓他呢! 这些话原本都是背着桔子说的,可是三传两传,就到了桔子的耳朵里。她躲在家里哭了一场,发了两天呆,就开始了这种提心吊胆、等待事情水落石出的难受日子。 桔子从心眼儿里不愿意相信这些传说。她打定主意,不管别人怎么说,一定要等大龙回来再亲自问个究竟。 可是自从有了这些传言之后,她的日子就再也没法安静地过下去了。 一到了夜里,就有那些不要脸的野男人一心算计她。有敲门的,有撬窗的,还有借着夜色盖脸儿,在窗前说些剌激人的脏话挑逗她的…… 这会儿,桔子大半宿为大龙的破事翻来覆去地“烙饼子”,好不容易刚刚睡着。她梦见大龙回来了,穿着一套崭新的西装,手里提着一大包东西,她马上联想到里面装着的内容,那肯定都是给她带回来的新衣服,还有好吃的东西。 桔子长这么大,出山的机会一共才那么几次,最远也只是到过乡里的集市上,可是山外面的那些看不完的好东西却令人眼花缭乱,让她魂牵梦绕。 大龙离开村子的时候,桔子虽然也像别的女人送男人出远门儿一样,难舍难分地哭了一宿,可是第二天还是高高兴兴地送大龙上了路。她的潜意识里头就是盼着他回来的时候,能给她挣回来那些一个年轻女人做梦都想要的东西。 桔子梦见大龙走到院子门口,扯着他那响亮的大嗓门儿,大叫她的名字,她心里的高兴劲儿就别提了!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桔子下意识地一个骨碌从炕上爬起来,半睡半醒、懵懵懂懂就要下地去开门。 她在黑暗中摸到了一只鞋,刚套在脚上,却又意识到有点儿不对头。 她再仄耳听了听门外,只有小心的敲门声,并没有大龙叫她的声音。要是大龙回到自己的家,根本用不着这么犹犹豫豫、鬼鬼祟祟地敲门。 自己是不是做了个梦啊?说不定,又是那些半夜想算计她的野男人……桔子想到这儿就停住了手脚,重又爬回到被窝里去,抖抖嗦嗦地把被子一直拉到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黑乎乎的窗户。 外面那人似乎猜透了桔子的恐惧心理,敲门声很快从门上转移到窗户上来了。这一回敲得急促多了,声音里透着几分不耐烦。 桔子惊恐的眼睛一眨不眨,可黑黑的睫毛随着那一声声的闷响,却在暗中不自主地抖动着。 她听到自己的心嗵嗵乱跳,可是连大气也不敢出。 那声音持续了十多分钟。突然听到“噗嗵”一声,好像是一个大石头从什么地方飞过来,砸在院子里了。 然后就是一阵“踢踢蹋蹋”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显然是那个敲门人被那块从天而降的石头给吓跑了。 大概是惊动了邻居,也许是有人半夜上茅房,桔子听到旁边的人家“吱呀”一声打开了房门,过了一会儿,又“吱呀”一声,房门关上了。 院子里的所有声音,突然间就消失了。 这突如其来的寂静,使桔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眼泪也就在这时候一滴一滴地从她的脸蛋儿两侧无声地滑落下来。 桔子瞪着眼睛,再也睡不着。大龙在家时的情形一幕幕地浮现出来,他的驴脾气,他的急性子,他的不安于现状,还有他对她的火辣辣的温存。 让桔子想不通的是,大龙出去打工一年多了,到现在人不见影儿,钱也没捎回来一分。难道他真的在外面又有了女人,把她扔在穷山沟儿里不要了么? 这个半坡村,穷得兔子不拉屎,本来就不是一个让人能安心过日子的地方。当初大龙出去桔子也是支持的,可是自从大龙出门在外,村子里那些神神秘秘的人和古古怪怪的事,就越来越让桔子感到一个单身的女人日子难过了。 特别是那个讨厌的老八,那两只让人心悸的黄眼珠儿,桔子只要一想起来就感到不寒而栗。 窗户外头渐渐发了白,桔子半闭着酸涩的眼睛,几乎一宿没睡。这会儿,她的脑子里粘粘乎乎,像灌满了浆糊。 懒洋洋地爬起身来,穿了衣服,推开门,她想把鸡圈里养着的几只鸡放出来。 大山里初夏的早晨,还有点儿凉嗖嗖的。桔子裹紧了衣襟,一路小跑着往鸡圈去,可是一块脸盆那么大的石头挡住了她的去路。 这就是昨晚那块发出一声吓人的响声的石头? 桔子蹲下来看了看,那是一块不知从谁家的围墙上临时搬下来的青石块儿。石头好像很沉,把硬硬的院子砸出了一个浅浅的坑。 谁这么有劲儿?把这么大一块石头扔到她的窗前?那个敲门人好像就是被这块石头吓跑了的。 桔子愣了半晌,想不明白这里头的玄机。 她迟疑着,上前拉开鸡圈前面的小插门,几只憋了一宿的小鸡儿一窝蜂地钻了出来,围着她叽叽喳喳要吃的。 桔子回过头,到窗户上面的房檐去摘挂着的苞米棒子。 她的手刚刚伸出去,人就僵在那儿了:窗台上赫然放着一个牛皮纸信封。她下意识地拿起来掂了掂,沉甸甸的。 桔子狐疑地拿着那纸袋子进了屋,想了一想,撕开了信封,一叠崭新的百元面额人民币“嗖”地从里头滑出来,散落了一地。 天啊!长这么大,桔子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 这是谁放的呢?昨晚那个敲门的人居然给她送来这么多钱? 据她所知,半坡村还没有一户人家有这么多钱。除非是老八…… 长着一张面无表情的黑脸,却有着一双咕碌碌乱转的黄眼珠的老男人,一下浮现在桔子的眼前。 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半坡村坐落在原始森林边缘、一座方圆几十里的大山的半腰里,东西南北四面环山。沿着山谷,有两条路可以出山,一条朝北,一条朝南。 这是一个坐东朝西的村落,也就是说,在“风水”上犯了忌讳。 当年第一个从山东老家逃荒到这里的人,可能是筋疲力尽再也走不动了,看到这座挡住了去路的大山,就此放弃了原本的计划,在山腰上驻扎了下来。 有人猜测,很可能那些日子是阴天下雨或多云没有太阳,等他发现自己选的方向与常理相悖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在中国,城市、村落、宅院,乃至坟墓,坐北朝南,是源远流长的一方文化。所以有一个行当从古到今都长盛不衰,那就是不管乱世还是盛世都吃香喝辣的风水先生。随便你走南闯北,风水好的地方无不一律严格地遵循着这一戒律,否则,不仅风水先生摇头,就是当事人自己也会战战兢兢,提心吊胆。 尤其是在北方,一年到头有大半年冰雪难融,阳光就更显得重要。可是在半坡村,只有到了日薄西山时辰,村民们才有幸享受一下阳光的照耀,紧接着压下来的,就是铁面无私的漫长黑暗。 半坡村就属于这样一个在选址时“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村子。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半坡村从当年第一户人家落户开始,就不断发生一些蹊跷古怪的事情。 据说那还是解放前兵荒马乱、大闹饥荒的时候,具体时间不可考证,从关内胶东半岛跑来了一对男女,男的年过半百,已有了衰老迹象,女的却正当昭华,如花似玉。两人逃难跑到这半山坡上,开荒种地,生儿育女,过了几年桃花源般安居乐业的日子。 一天,山路上突然出现几个来路不明的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看不清真实面目。到了他们的家门口,便瘫在地上,再也走不动了。 想起当年逃荒的时候,他们也有过这种狼狈的时候,于是夫妻两人动了恻隐之心,拿出自家种的苞米棒子,款待来人。又腾出自家窝棚,收留来人睡上一宿。 谁知第二天几个人一合计,就说: “不走了。反正天下乌鸦一般黑,到哪儿都是个饿死,看老兄你过得不错,干脆咱也留下吧……” 女人一听,喜形于色,立刻表态说: “那敢情好!住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下晚狼来了,大人孩子可害怕了!这回你们住下了,正好有个伴儿。” 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听了,也禁不住凑上前来,瞪着好奇的小眼睛,围着那几个男人问长问短。 他们长到六七岁了,还从没出过山沟一步,没见过一个陌生人。这些男人的到来,无疑给他们无色无味的童年增添了许多莫名的快乐。 只有当家的男人没吭声。 于是这些人就住下了。 坐东朝西的半山坡上,很快又搭起了几个木头结构的草窝棚。 被黑鸦鸦的松林的阴影终年笼罩着、显得死气沉沉的大山里,一时间人气旺了许多,鸡犬之声也热闹起来。 可是平静的日子过了没多久,山上就开始不太平了。 先是有人为了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动起手来,打得头破血流。接着,主人家的鸡鸭也不时少了一只两只,惹得当初就对这些过路人心怀警惕的男主人,扯着大嗓门儿不停地骂老婆,打孩子。 后来,常常睡到半夜就听到男主人在山上呼喊女人的名字,女人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后,回到家里就要遭到一通惊天动地的毒打。 第2章神秘半坡村(2) 不久,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男主人被几个人七手八脚地绑了,扔到西面的山沟里喂了熊瞎子(狗熊)。 天亮后,两个孩子上山采野果的时候,正叽叽喳喳地追逐着,玩得高兴,突然间就发现了他们失踪了的父亲:已经被形形色色的野兽们啃得只剩下一具基本完好的脑袋和绑在树上的两只手。 等到孩子们吓得面无人色,跑回家来的时候,母亲已经不在。 旁边窝棚的几个男人气哼哼地告诉他们说,那女人不地道,已经跟了他们中间的一个王八蛋私奔了。 小孩子不知道什么叫“私奔”,只觉得反正不是好事,吓得哇哇大哭。可他们毕竟太小了,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束手无策,只好由着大人们摆布,分头被其中的两个男人每人一个领养了。 孩子们从大人的嘴里渐渐知道了他们的来历,这是一伙大户人家的押运保镖,进山押运皮毛的半路上遇了胡子(土匪),东西丢了不敢回去见主人,只好当了“逃兵”,流落到此。 怪事还没完结。 几年中,几个“逃兵”先后在进山采蘑菇、打猎、挖人参的路上送了命。 那时候还不知道在他们这一带有个“迷魂谷”。反正那些人是走一个,少一个,最后只剩下了两个带孩子的男人。 女孩子长到十三岁那年,男孩子的父亲来提亲了。他说自己老了,干不动活儿了,得让孩子们赶快成个家,四口人一块儿帮衬着过,日子也许能好过点儿。 就在提亲那天夜里,一场大暴雨下了整整一宿,天一亮,山上就只剩下女孩子和她的养父了。 她的哥哥和养父双双失了踪,可他们仅有的一双鞋和一套破衣服还都在,女孩子在炕沿下的地上发现了一滩血。 当晚,养父露出了狰狞面目,把女孩子拉进了自己的被窝里,在撕心裂肺的哭叫声中占有了她。 当一个小东西在山沟里发出响亮的哭声的时候,男人正在后山上砍柴火。他提着斧头跑回家来,只见那孩子长着一身密密麻麻的黄毛,就像一只真正的狼仔那样。 男人挥起斧头就要结果了那个人不人兽不兽的小怪物,这时女人说话了:“他是你的亲骨肉。” 男人愣住了,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的种儿居然结出这么个奇形怪状的果?可是他一直找不到治理女人和这个孩子的根据。 趁女人不注意的时候,男人还是偷偷把孩子扔进了深山。 女人背着男人进山找孩子去了,到了夜里也没回来。 男人打着松明火把进山寻找女人,也一去不返。 几年过去,山东大旱,闯关东的穷人流成了河。 一伙人流落到这里,看到了颓废的窝棚和大片开垦过的山地,知道有人曾经在此落脚。于是就放下担子,安营扎寨,拣起那些撂荒地,没费吹灰之力便安下了家。 因为这里正是一座大山的半山腰,就随口叫了个“半坡村”。 至于半坡村从前那段耸人听闻的故事是听谁讲的,现在已不可考。不过,笼罩着半坡村的晦气却从此就没有断过。 解放后,半坡村仍然是地处偏僻,交通不便,出山、进城徒步要走两天一夜。外面的人不愿意进来当干部,村里人又不愿意管闲事儿,已经到了八十年代了,村长还是几十年前的生产队长连任的,老眼昏花,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 半坡村的年轻人只要有机会出去念点儿书的,日后就都把爹妈接出山去,一去不回头。稍有点儿头脑的人家,也都慢慢地离开了半坡村,另谋出路。 剩下来的,都是那些辗转流浪到此,对“背井离乡”深怀恐惧的庄户人。他们老守田园,沉湎于“一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儿”的安闲日子,倒也自得其乐。 半坡村一带最要命的是根本没有路,步步都是在暗无天日的森林里像野兽那样钻进钻出,连那些常年在深山老林里穿行,对山岭密林如履平地的皮货商人,都渐渐地懒得进来了。村民们吃个油盐酱醋,买点儿针头线脑等生活用品,就靠每个月来一回的进山货郎。一封信从山东老家寄到这儿,要几个月甚至一两年的时间,所以时间长了,人们就都懒得写信、寄信了。 既然没人愿意嫁进这个鬼地方,村子里的男女也只好就地取材,利用本地资源,近亲通婚,生出的孩子十有五六带着残疾。缺胳膊少腿的都是小事,怕就怕那精神有缺陷的痴傻孩子,不知操碎了多少父母的心。 苦闷的半坡村人万般无奈之下,只好依靠封建迷信来麻醉自己。 说到这儿就不能不提到老八。 老八跑到半坡村来的时间不短了。至于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又为什么孤身一人跑到这个鬼都不想停留的地方来落草,谁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日子过得艰难,谁还有那份儿闲心? 可是,在半坡村,只要老八说是“东”,就绝没有人说是“西”。 他粗通医术,能说会写,和蔼可亲。谁家有个头疼脑热、伤筋动骨、生儿育女的事,都得求老八。谁有个小毛小病的,只要从他那里拿点儿黑乎乎香喷喷的药膏,融在水里喝了,就能止疼消炎。 他们当然不懂得,那其实是老八在深山里私种罂粟,熬制的大烟膏子。 因为老八识文断字,村里有些见识的人家就把小孩子集中起来,交给老八,读书习字。 记得刚来那时他还长着浓密的黄头发,不像现在这样,脑门儿上已经秃了一大块。 老八一到半坡村,就显示出他与半坡村男人的不同。他精明干练的谈吐和举止,立即博得了一些年轻女人和他们的父母的好感。没过多久,他就从一间临时落脚的小破草棚里,搬进了村东头老王家那两间土木结构的房子,做了老王头儿的倒插门女婿。 王家姑娘是个长相不错,年纪偏大的老姑娘。那一年她已经快三十了,由于对半坡村的男人看不顺眼,一直到了这步田地,还待字闺中。 老八来到半坡村之后,很快跟一辈子采参为生的老王头儿走动得热乎起来,接着就顺理成章地进了老王家的门。之后,他就开始跟上老丈人上山采参了。 在半坡村,老王头儿是唯一一个能够安全进出这周围几百里山林的人。特别是山后面有个叫做“鬼谷”的地方,据说是个迷魂谷,谁进去都出不来,只有老王头儿对那儿如履平地。可是他本人对这事一直守口如瓶,估计是怕别人得了他的秘密去,争了他在山上的地盘儿。 要知道,一座山上的人参是有数儿的,采一棵,就少一棵。从这个意义上说,采参人谁也不愿意与别人分享自己的战利品。 但是老王头儿好酒,喝多了的时候,就会不小心泄露一点儿“天机”。人们根据他极少的酒后失言,推测得出结论:老王头儿不仅进了“鬼谷”那块禁地,采到过千年老参,还摸熟了进出的路径。 至于到底有没有这回事,根本没法儿证实。 正因为如此,村里人一直把老王头儿看成一个神神秘秘的人。这一点,倒是跟他们看待老八的态度非常相像。 好景不长。老八进了老王家的第二年,老王头儿有一回进了山,就再也没回来。至于他是一个人进去的,还是跟谁一块儿进去的,村里人都没注意,只是过了很长时间见不到老王头儿,这才问起来,老八说:进山了。再问,还说是“进山了”。 后来,人们就渐渐明白,老王头儿八成是回不来了。 老王头儿失踪不久,老八的老婆也突然急病暴死。 有相当一段时间,人们对老八就有点儿敬而远之,觉得自从他“倒插门”之后,王家就连续遭灾,总让人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可是时间一长,老八在村子里的地位又恢复到原来的高度了。没办法,半坡村就这么一个能人,大人求医讨药、孩子求学问字,谁家死了人、娶个亲什么的,都要有老八出面张罗才成气候。再难为的事,只要老八一到场,人们立时就觉得有了主心骨。 于是,没过多久,老八在半坡村的威信就又一如既往。 那时候桔子还没嫁给大龙,有一阵子,她在街上走的时候,老觉着后面有双眼睛盯着她的脊梁,弄得她浑身不自在。 后来她终于找到个机会猛一回头,才发现那人是老八。 老八没读过什么书,可他天资聪明,嘴里还不时有点儿新鲜名词儿什么的,深得老幼敬重。他自称钻研过这“经”、那“经”,还会相面算卦。 总之,老八在半坡村,是个类似“教父”式的人物,号称“小神仙”。 这一来,虽然老八是个五十出头的老鳏夫,也常常会有各种年龄的女人,不避忌讳地跑到他那间座落在村头上的小房子里去求医问药,求签问卦。其中哑吧女人和大凤、傻丢儿他妈和兰子,还有一个叫小多的姑娘家跑得最勤。 不过,这些女人从老八那儿出来之后,却反应不一,有的兴高采烈、神清气爽,也有的面色苍白、萎靡不振。 这些天,老八出门有一个多礼拜了,还没回来,村里又有人病了,可是找不到药。他们一天几趟往老八家跑,都没个结果。 那些没了老八这个“私塾先生”管束的孩子们,也在大街上放羊一样地到处乱窜,搅得他们的父母们心烦意乱。 据说,每年的这个季节,老八都要到深山里去挖药材,他能够在一些谁也不曾去过的隐秘地方,采到各种名贵药材,其中也包括野山参。 让众人担心的是,近来村里接连有四个女人突然在上山采野菜或者采药时不见了踪影。 莫非是已经多年少见了的老虎、熊瞎子又出来活动了? 村里面一时间人心惶惶,都怕老八这一去再也回不来。 别人进山一去不回,都不会引起人们多少注意,唯有老八不同。这么大个村子,每天得有多少人头疼脑热、伤筋动骨啊?还有,离山外面的学校太远,孩子们的书也没人教啊! 没了老八,半坡村民的日子还真是乱了套。 听知情的老人们说,老八经常往山上跑,不仅是因为采参,他还在山里头开了一片荒地,种了不少药材。 于是大家伙儿就猜想,老八八成是进山侍弄药材去了。 可是那地方究竟在哪里,谁也说不清楚。 第3章误入“迷魂谷”(1) 小多虽然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可因为人长得干瘦,脸色不好,胸脯也平坦,看上去还老是一副长不大的样子。 尽管小多的性意识已经成熟了,那些专盯着女人的男人们却一直不大注意她。这让小多心里感到愤愤不平。 自从今年春天那次碰到老八,几个月的功夫,小多的身心就发生了令人吃惊的变化。脸上有了红润,头发有了光泽,眼见得胸前的两只小馒头儿,像气吹的似的,不知什么时候,就变成两只跃跃欲试的小兔子了。 以至于有一天早晨小多稀松地披着衣服、睡眼惺忪地上茅房回来,竟把迎面出来的小多她爹吓了一跳。 老头子回屋后忍不住神神秘秘地对老婆说:“小多这孩子,这么几天儿没留神,好像猛个丁就成了精了……” 今天一大早起来,心里有事的小多就行为鬼祟。 吃早饭的时候,她的眼睛老是偷偷在她爹妈的脸上溜来溜去。她暗想,一会儿,趁他们不留神儿,她就要离开村子了! 一想到这儿,小多只觉得胸口满满的,被什么东西堵了个结实,兴奋得一口饭也咽不下去。胡乱拨拉了几口,小多放下碗筷,若无其事地下了炕,她想等老爹下地干活儿一出门,马上就去找桔子…… 桔子这些日子被大龙的传闻弄得寝食不安。 今天早晨起来,她正为窗台上不明来历的信封里的钱心神不宁,弟弟狗蛋儿又急急忙忙跑来报信,说年近七旬的奶奶昨晚突然高烧不退,全家人正急得团团乱转。 这简直是祸不单行! 就在这时候,只见小多那傻丫头一闪身,就像一个正在作案的小毛贼那样,偷偷溜进了桔子的房门。 桔子平时不怎么跟小多来往,因为她还小,女人跟女人在一块儿多数时候要议论男人,而小多还没嫁人呢。再说,小多是那种平时看上去不大像个丫头的丫头,走路大步流星,说话粗声大嗓。跟细皮白肉,举止斯文的桔子相比,小多就显得粗俗多了。 要知道,桔子在半坡村是绝无仅有的外灵内秀、心气高敖的女人,看人的眼光是很有几分挑剔的。 小多的到来使桔子感到意外。 她静静地听小多罗罗嗦嗦地把话说完,这才弄明白小多的意思:她是说老八种药材的地方她知道,让桔子跟她一块儿进山去找老八,只要老八回来,村子里笼罩着的一片乌云也就散了。 本来桔子正坐在家里六神无主呢,听到小多的建议,就赶紧收拾了一下,爬起来要走。 反正在家呆着也是心烦,不如进山转转,找到老八,让他回来给奶奶下点儿药,再顺路在山上采点儿蘑菇、木耳什么的,挺好。 她根本不知道小多的心思,其实小多进山找老八另有她自己的想法。为了这个幼稚的想法,小多的脑子已经发热、发昏,甘愿冒险。 桔子只知道小多有时候一天几趟往老八家跑,还只当小多是迷信他那套天啊地啊,人啊神啊之类的胡说八道呢。 桔子是不大相信老八那些个“穷讲究”的,可是有时候她碰上自己弄不明白的事儿,也就权且把老八的理论搬来临时充个数什么的。但是如果让她跟老八这个人接近,她绝不情愿。她对半坡村所有跟老八有来往的女人都怀着一种厌恶的心理,她瞧不起她们,觉得她们简直是一群没脑袋的蠢货,连老八这种男人的野心都看不破。 现在,她不停地在心里说服着自己:我只是想找一个看病先生,回家救救奶奶,管他是老八,还是老九呢! 这么一想,桔子的心里多少宁静些了。她三下五除二地梳了梳乱蓬蓬的长头发,用一根橡皮绳在脑后拢好。平时,半坡村的女人多数是不及时梳理头发的,她们老觉着没人看,那些男人都麻木得很,女人们眼前没有明确的“悦已者”,自然也就不怎么在乎自己的容妆。 特别是桔子,大龙不在家,她就更觉得没有必要打扮了。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没法出门的旧白衬衫,就从破衣厨里翻出一件枣红色布衫儿,往身上套,小多急急忙忙上来,帮她扯平衣服上面的折皱。 这衣服还是结婚时大龙托人从山外面的镇子上买来的,新的时候还是挺水灵的,可现在已经有点儿褪色了。 “你怎么知道老八在山上的药材地的?”桔子突然停下手,回头问小多。 “我……听老八讲的。” “老八啥时候跟你讲这个了?” “那天,我跟我妈上山采蘑菇,碰见老八了。他说是要进山去收拾药材,还问我和我妈愿意不愿意去帮工,说一天给两块钱。” “那你咋不去?” “我那几天来了例假,肚子疼,再说,我妈也不同意。” “这么说——老八的药材地,你根本没去过呀?” “……可也不算远。他说就从北山嘴儿往里走,几个钟头就到。” “这个老八,为啥偏得跑到大山里头种药材?这半坡村到处都是空地,种多少药材种不下?”桔子嘟哝着,在镜子前头照了照,又把头发拢了一下,这才对小多说:“咱可千万别迷了路啊。听说迷魂谷就在北山嘴儿那头……” “没事,我采蘑菇走了不少山头儿了,哪那么容易就迷路了?” “你没听说只要进了迷魂谷就别想出来?连老八他老丈人都没回来,别说咱们了……” “只要找到老八,就是遇上迷魂谷也不怕了,老八对那里头的路可熟悉了……” “你听谁说的?”桔子狐疑地盯着小多,追问道。 “……你别问了,快走吧,不早了。咱早去早回吧!” “你这个死丫头,什么时候学会鬼鬼祟祟的了?”桔子觉得小多这个丫头八成有点儿迷上那个老八了。她知道村里不少女人都喜欢往老八那儿凑热闹,其中也有傻乎乎的小多。她仔细看了一眼,发现小多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好看了,身上有了肉,脸蛋儿也好像滋润多了。难道老八的装神弄鬼真能让女人变得好看? 想到这儿,桔子心里觉得别别扭扭的,不知出门好还是留下来好。 小多好像看透了她的心事,一把拉起桔子来,三步两步就出了房门:“你奶奶的病可等不得,别磨蹭了。” 桔子娘家就住在半坡村南头。 三间木头房子,高高的房梁,连檐上的椽子都是清一色的红松木。 在半坡村里,能盖得上这样的房子,也算得上是“显赫”人家了。 可是自从桔子出嫁后,家里的人气就散了,奶奶三天两头得病,爹妈的头发越来越白,背也越来越驼了。 家里年轻点儿的,只有一个弟弟,叫狗蛋儿。狗蛋儿脑子不太灵,身体也不好,长到二十多岁了,还像个弯弯细细的绿豆芽儿。 唉!真白瞎了这座堂皇的大房子!村里头有些嘴损的人私下里都这么感叹。 匆匆忙忙地走进院子,桔子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妈,头发半白的女人——桔子她妈已经从屋里慌慌张张地迎了出来:“听说你要去找老八?认得路么?” “小多说她认得。我跟她一块儿去。”桔子看出她妈眼睛里的矛盾,既想让她进山去一趟,又怕路上出个什么差错。 她就若无其事地补充了一句:“没事儿,要是快的话,今晚兴许就能回来呢。” 她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道:“我奶奶咋样儿了?” “刚睡着,你就别叫她了。昨晚儿折腾了一宿。” “等她醒了千万给她吃点儿东西,岁数大了,不抗折腾了。” “知道了。你们路上可得小心啊!听说这后面有个什么……” “你是说迷魂谷吧?那是瞎说!别信他们的。再说,我可没有那么傻,不熟悉的道儿,我不能往里走,放心吧。” “唉!男人个个都不顶用,啥事都得女人出头……”桔子妈的眼睛渗出了一点儿湿湿的东西。她努力想看清楚桔子的脸,可是桔子的影子却在她眼前越来越模糊了。 桔子的奶奶原本是个健壮的老太太,头发雪白,脸蛋通红,眼珠儿也清沏。可是这会儿被高烧折磨得形削骨立,一个晚上就好像换了个人一样。 桔子看着老太太扁扁的睡态,有一瞬间竟怀疑她是不是还在呼吸,忙上去试了一下老太太的鼻息,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转身出来的时候,眼睛、鼻子、嗓子都热辣辣的。 她只觉得先前对进山找老八这件事的种种犹豫,至此一扫而光,代之以一种责无旁贷的使命感。 桔子妈站在门口,翘起一个兰花指,一个劲儿抹自己的眼角。她的眼睛紧紧跟着桔子的身影儿转动,好像怕她突然插翅飞了似的。 第4章误入“迷魂谷”(2) “妈……”桔子看了看屋里没人,就凑上去,把一只牛皮纸信封塞到她妈手里,“你先放着,不到万不得已,这钱不能动。……要是有外地人经过,就问问他们身上带没带药,要是带了,多少钱都买,救人要紧!” 桔子妈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剌激得没了反应,她怔怔地握着那个大信封,连桔子啥时候出的门,她都不知道。 桔子走出院子,回头看了看自家的房子,只见她妈已经不由自主地跟了出来。她想说,要是我过三天还不回来,你们就别等了……可是看了看她妈浑浊的眼神儿,就觉得说不出口。 可她总得说点儿什么呀…… “别忘了替我喂喂那几只小鸡儿!”桔子没想到说出来的却是这么一句,她看到她妈本来就点儿难看的脸色,这会儿又陡然变了颜色。 桔子装作没看见,无奈地摆了摆手,算作示意她妈快点儿回去,然后,就头也不回地逃离了家门。 桔子她妈呆立在院子门口,一个劲儿地抹着断了线儿的眼泪,却冷不防被一个人影儿从后面抱住了。 “妈……”一个瘦瘦的、说话有几分大舌头的年轻人,突然递上来一只黑乎乎的东西,“我在林子里拣的。” 说话的是桔子的弟弟狗蛋儿。 他面带几分小孩子似的骄傲,郑重其事地递到他妈面前的是一只装野菜的柳条儿筐,椭圆形的,中间带着一个提梁儿,乍一看,像一只装婴儿的小摇篮的样子。筐里面是一小堆儿各种各样的野菜,里面还夹杂着一些黑白不一的蘑菇。 桔子妈接过那柳条儿筐,马马虎虎地看了一下里面的东西,又抬头看看等待邀功的儿子。 她原本想夸奖他几句,可是想到养了这么大的儿子,居然还只会这些小孩子把戏,就不由得感到一阵悲哀。她把筐又递回给狗蛋儿:“好好。拿回家去,挑干净了,晚上妈给你熬汤喝。” 时候不早了,又该做晚饭了。 桔子妈没精打采地走到院子一边的柴禾垛去,想随便拣点儿碎木头块儿,抱回家。这才发现手里还攥着那只信封,里面厚厚的难道都是钱? 桔子妈被这个念头吓得赶紧转身往屋里走,她得好好查查这些钱,然后,把它们藏到一个可靠的地方。 她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听到院子里传来狗蛋儿的尖叫声。 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眼看见儿子的两只手举得老高,就像鬼子投降那样儿,两只平时白白瘦瘦的小手,这会儿变成了紫黑色,上面还沾着粘乎乎的什么东西…… 桔子和小多出村的时候,明明是往北走的。 她们顺着村口北面的山谷一直爬上旁边那座高高的山头时,早晨的太阳正好从东方升起。可是站在高处一望,被村子背后高高的山峰挡住了的阳光,却只给整个半坡村投下了一个巨大的阴影。 不知怎么,现在桔子看着村子的黑影,只觉得脚步轻松了。 她的潜意识里头是多么希望走出这个太阳阴影下的村子,一直走到阳光里头去呀!也许离开这个地方,她的日子会是另外一番样子。 她想起了最近村里接连失踪的女人,她们临走时的心情大概跟她现在是一样的,跟了别的男人到一个期望中的地方,去寻找梦想中的幸福,那是一种相当不错的感觉吧? 桔子不由得又想起了大龙,她想,如果大龙不出去打工,两个人的小日子也许还是过得去的。 现在她真有点儿后悔,当初为什么就鬼迷心窍地放大龙出去了呢? 桔子回望着半坡村的影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两个女人虽然平时不怎么出门,但毕竟是山里头长大的,走起山路来脚下生风。她们很快钻进了一片片黑鸦鸦的老林子,林中根本没路,反正觉得哪儿好走,就往哪儿走。 就这样很快翻过了一座山。 又翻过一座山。 桔子觉得脚底下非常有力气。 林子越来越密,走在里面不见天日,好像天阴了似的。 桔子觉得背后一阵阵凉沁沁的,寒气从脚下一丝丝、一阵阵地升腾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林子外面的初夏那样,暖洋洋的。 后来,不知怎么走着走着,她们就发觉好像是转了向。 那个顽强地透过林枝洒进来一些光斑的太阳,一会儿跑到前边来,一会儿又跑到后边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 如此反复了几回,桔子和小多心里就都有些慌慌乱乱的。可谁也不愿意先张口捅破这层“窗户纸”。 到了下午,两个人又饥又渴地进了一条狭长的山谷。两旁密密层层的林木把她们夹在中间的一条山沟里。 只好沿着山沟一直往上……然后,就到了眼下这个和传说中一模一样的“迷魂谷”。 一进了这个四面环抱着黑鸦鸦的山峰、里面阴森森不见光亮的长圆形山谷,桔子顿时有一种被扔进了一口深井的恐怖感觉。 抬眼看去,四周被浓林密布的山峰团团围住,犹如屏障。而最可怕的是,每一座山头都是一模一样的,好像老太太的剪纸窗花一样,完全对称! 桔子站在山谷的中间,转了个圈子这么一看,立时心慌意乱、冷汗直流。 “咱们是从哪儿进来的呢?”她的声音止不住地发抖。 “好像是那边儿。”小多指了一下左面,“又好像是那边儿?”她又指了一下后面。 很快地,小多便不再吭声,她瞪着两只怯生生的眼睛看着桔子,突然间被眼前的景象和自己的模棱两可态度吓坏了…… 桔子急忙低下头去察看地上的脚印,可是那铺了厚厚一层树叶和毛绒绒的地衣的林子里,竟连一丝儿来时的踪迹都找不到。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一下子在她脑子里闪了出来:“迷魂谷”! 这“迷魂谷”位于东北深山老林之中,抗日战争时期是抗联经常出没并与日本鬼子周旋的地方。 那年冬天大雪封山后,一队抗联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钻进了迷魂谷。鬼子依仗人多势众,紧追不舍,意欲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供给不足的恶劣形势下,置抗联将士于死地。 结果,直到冰雪消融、春暖花开,也没见到一个人从山里出来,两队人马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此,便有了“迷魂谷”的传说,说是这大山之中有一个只能进不能出的所在,不论人畜,只要踏进了山谷,就再也找不到来路,最后只能冻饿而死或葬身虎口。 土改时,一股顽抗的土匪被解放军追兵逼进了迷魂谷后,就再没了踪影。 到了秋天,半坡村里即使对方圆几百里山林了若指掌的采参人,也偶有进了迷魂谷便一去不返,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在半坡村人的眼里,神秘的迷魂谷就像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型怪兽,不停地往肚子里吞人,连骨头都不吐。 所以,半坡村村民的骂人话,不是咒人爹、咒人妈,而是“叫你进迷魂谷!”桔子平时跟丈夫之间开玩笑都是说:“你想进迷魂谷是怎么的?” 可是,人们从前对迷魂谷的了解,还仅止于道听途说,所以年轻人们的脑子里对迷魂谷的认识,仅仅是个“可怕的符号”而已。 只有踏进了这块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禁地,才能真正明白迷魂谷的极度恐怖。因为无论是谁,一旦踏进这块禁地,就性命难保。 在半坡村,也有那些血气方刚、不服输的年轻人喜欢吹吹牛皮壮壮脸面,可是一旦有人打赌说:“走,带着俺们进去一趟!”也就立即成了霜打的茄子―-蔫儿了。 “这儿怎么这么像村里采参老人讲的那个……迷魂谷呢?”小多战战兢兢的话正好证实了桔子的想法,她立刻感到浑身像被抽去了筋骨一样的瘫软无力…… “你不是说,你知道老八种药材的地方么?”桔子怒目瞪着小多,为她撒谎感到气愤。 “我是听老八说的,上回我和我妈在山上采蘑菇遇上老八,他说得可详细了,说的路线跟咱们刚才走的一样。” “老八说是在这儿么?” “反正是往这座山里走,到底在哪,我也弄不清……” “你这个疯丫头,简直是个冒失鬼!” 就在桔子和小多失魂落魄地在原地打转的时候,她们突然发现了前面不远处的林子中间,有一大片开着大朵大朵漂亮的红花的田地。在花丛的尽头,有一个三角形的窝棚架在一棵大树下,好像正有一个女人在窝棚外面的灌木上面晾晒花花绿绿的衣服。 “快看!”小多突然受了惊一样大叫起来:“有人!” 在这种地方见到了人影儿,对于陷入恐惧无助的桔子和小多来说,可真算得上是见到了救星。 她们连想都没想,就连滚带爬地穿过林子,直奔窝棚而去…… 第5章失踪的女人(1) 营地里那女人的嚎叫声渐渐弱下去了,桔子的心跳却在加快。 应该趁着老八还没有发觉她出逃,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一会儿雾散了,更容易暴露目标。 想到这儿,桔子紧张得手脚都没了知觉,浑身上下怎么都使不上劲儿。 她想到人们关于迷魂谷是“鬼谷”的传说,就觉得好像冥冥中真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在控制着她的意志,使她一到了关键时刻就没办法按自己的意愿行事。 这难道就是山上的女人们所说的迷魂谷里的“鬼怪”在作祟么? 桔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把头发随便往脑后挽了一下,咬咬牙试着迈了几步,林子里立时响起“咔嚓嚓嚓”的枯枝败叶破碎了的声音。 她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生怕什么人听到,赶紧停住。贼头贼脑地东张西望了一阵子,确认没有危险之后,这才尽量轻手轻脚地往前移动过去。 千万不能让营地里的人发现自己!如果再被抓回去,不要了她的命,也得扒了她的皮…… 老八的残忍,在桔子的心里已经留下了浓重的阴影,她只要一想起他来,就像一只小羊羔想起了大灰狼,止不住浑身颤抖。 林子里弥漫着一股怪异的气氛,这种迷魂谷特有的气氛,使桔子时时感到呼吸不畅。她每走几步,就下意识地用手去摸一摸自己的喉咙,好像要确认一下,自己的脖子是不是被什么人从后面掐住了。 她记得几天前,跟着小多进来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误入了死路一条的迷魂谷。小多就更是稀里糊涂,她一路上只顾对桔子唠叨家里的那些破事儿,一会儿说哥嫂怎么虐待她,一年到头也不给她一分钱花;一会儿说爹妈怎么偏心眼儿,把她这姑娘当成累赘、恨不能快嫁出去了事! “我才十八呀!”小多一边气喘吁吁地往前走,一边用手捅捅桔子的胳膊:“你给说说这个理,桔子姐!我才十八呀!他们老说我该嫁了、该嫁了,可我才十八,我还没玩儿够呢。嫁给人家也是得成天做饭、下地、上山,还额外多了一个生孩子的事儿,那不更要命了?” “早晚都得嫁人,这是女人的命!”桔子有点儿烦小多的罗嗦,她脚下迈得更快了。 “可是,要嫁也得找一个像样儿的吧?他们给我找的那个宋老蔫,你是没看见,他那个窝囊废的熊样儿,叫你看一眼就得恶心一年!”小多气喘如牛地紧跟在桔子后面,“呸”地吐了一口。 由于出了太多的汗,根本就没有口水,小多只好干吐了一声,表示她心里那种深刻的厌恶。 桔子忍不住也在想自己的心事。 她和小多一样,对每天要面对的日子充满了厌倦,其中,丈夫大龙对她的“背叛”是她有生以来遭受到的最严重的挫折。虽然她不愿意相信那些传说,可是“无风不起浪”,这些传闻的后面一定是有些原因的。 最让她受不了的,没料到村子里很快就有人对她打起主意来。一到了晚上,她那又低又矮的窗户和门上就会响起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动静儿。 这帮该死的野男人!他们认为桔子年轻漂亮,熬不下去了。 桔子认为传来大龙消息的人是别有用心,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是又禁不住地犯嘀咕:为什么这消息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在他走了一年之后? 大龙这家伙本来就不是个让人放心的种儿!她想起他跟她结婚之前的那些风流传闻,说是大龙上了谁家寡妇的炕,跟谁家的姑娘跑到林子里干丑事之类的。可是那时候因为喜欢他,桔子对这些风言风语根本听不进去。 他走的时候对她许诺得天花乱坠,可这才刚出去一年时间,却把她忘了个一干二净。桔子心里真有点儿后悔。可不是后悔嫁了他,而是后悔放他一个人出山。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可现在,她还能指望他什么呢? 还有今天早晨窗台上那来历不明的信封,是谁送的呢?老八不在家,大龙又在那么远的地方,还会有谁呢?想用钱来收买她的人心,收买她的身子,这人不管是谁,都太可恶了…… 两个女人就这么一个喋喋不休,一个心事重重地往山里走,等到桔子感觉不对劲儿的时候,她们就已经糊里糊涂地置身于这个迷魂谷了! 她当时还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因为她们从村子里出来的时候,明明是往北走的呀,而迷魂谷应该是在村子的西面。 桔子记得平常老人们提起迷魂谷的时候,他们的手都是边说边往村子的西边比划着的…… 也许……这个山谷只是跟他们讲的“迷魂谷”有点儿相像罢了。 桔子极力安慰着自己,才算站稳了脚跟,可她脖子上那种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的感觉却怎么也赶不走。 直到那个搭着两个木头窝棚的营地出现,直到那个号称“天神下凡”的老八站在她们的面前…… 桔子本来是从心底不愿意进山来的,她对老八有着一种本能的反感。 这是漂亮女人自我保护的本事,她们天生有很好的直觉,那是由于生怕不小心受到伤害,所以对外界就自然而然地非常敏感。 在半坡村,那些年轻男人见了桔子这样漂亮的女人,总要忍不住沾便宜地说几句调戏她的话,可是这让她在烦恼的同时,也偷偷地沾沾自喜。 因为她明白那些男人一定是受到了某种剌激,也怪不得他们的。 可是她独独对老八这种表面道貌岸然,当面故意不动声色,却在背后用阴阴的眼神儿不怀好意地盯着女人的男人感到害怕。 所以,尽管村里人都对老八毕恭毕敬,可桔子却从来没有跟老八讲过一句话。 她还记得有一回,她爹杀猪时不小心让刀子扎伤了手,血流得止也止不住。可是当她娘让她去找老八时,她却死活不去,最后还是把弟弟打发了去。 老八很快就来了。他进了院子,一见到桔子就故意做出严肃状,可是她明显感觉到他的黄眼珠不时在她的身上打转儿。这让桔子感到比被黄蜂蛰了还难受,她不得不一个劲儿往他的目光看不到的地方躲着。 那一天,她爹执意要留老八在家吃晚饭,还悄悄嘱咐桔子要陪客人喝两盅儿,可是到了吃饭时间,桔子却突然不知去向。 在桔子看来,像老八这种男人,嘴里不说,心里却不干不净的,最可怕。还不如那些讨厌的碎嘴男人、二流子无赖,他们虽然涎着脸好像没个廉耻,可是却往往不会在背后算计你,而是坏在当面,让人容易提防。 在桔子的印象中,老八每年都要有段时间出门在外。不知他在外面有什么生意要做,还是有什么事情要办。 每年的这几个月,老八大部分时间不在半坡村,只偶尔回来几趟,处理一下村子里的病号儿,然后就又消失了。 说来也巧,就在今年老八出门的那几天,村里接连有四个女人失踪了。 对于女人们接二连三地失踪,村子里有几种说法。 一种说是被熊瞎子吃了。 早年间这半坡村附近狗熊出没,老虎、狼群比村里的人丁还兴旺,常有孩子大人、家畜家禽被那些饿得发疯的野兽袭击的事件。近几年虽然这些动物越来越稀有了,可是狼和熊瞎子偶尔还会夜里下山来骚扰村民,叼走猪羊,拦劫路人。 还有一种更加耸人听闻的说法,说是叫“野人”给劫走了。 桔子不止一次听到半坡村人议论一个“比人还高大的怪兽”,好像是个野人。据说那家伙浑身长满密密麻麻的长毛,脸上只露两根又长又尖的獠牙,胯下却拖着一条比发情的牛马还大的雄性家伙儿,像夹着一杆土炮。 村民里有那想像力发达的,禁不住对此大加渲染:“你想想啊,那家伙长着那么大个家伙儿,见了女人能轻易放过么?”围着听议论的女人们都吓得变了脸色,而男人们则像拣了啥便宜似的哄堂大笑。 第三种说法,也是大多数人都认可的说法,就是“私奔”。 因为半坡村女人私奔的“传统”由来已久。 据说这地方最早的一户人家的女人就是私奔了的。 半坡村太穷,日子清汤寡水。前些年,就不止一回发生过女人离家出走,跟着进山来收购山货的商人私奔的事。 这些女人,往往上午还扭着腰肢走在大街上,遇见熟人说说笑笑的,可是到了下午就不见人影儿了。 丢了女人的人家不想让“家丑外扬”,一开始还遮遮掩掩,吱吱唔唔,不肯承认。可后来,时间一长,也就瞒不住任何人了。 女人们的失踪,就好像为死气沉沉的半坡村注入了一支兴奋剂。开始的时候,大家伙儿每听到这类事,都要大惊小怪好一阵子,到处议论纷纷。 第6章失踪的女人(2) 可是,后来几乎年年都出这么一两个嫌贫爱富的女人,人们也就见怪不怪了。想想也是,放着好日子,谁不想过呢?在这半坡村,要啥没啥,就连个“四眼儿齐”的健康男人都难找,哪个女人在“有财有貌”的外乡男人的勾引下,会不动心思呢? 今年失踪的四个女人就很说明这个问题: 最先失踪的是二柱子老婆,是个又健壮又白净的女人,高高的个头儿,走起路来有韵有味儿的一副架式。可惜自从嫁给又瘸又傻的二柱子之后,就开始喝药、上吊,寻死觅活的闹腾了好几回。 可那女人命大,几回寻死都没死成。 后来,就再没听她讲过一句话,都说是因为喝药喝得中了毒,成了哑吧。 哑了的女人隔三差五就要到老八那儿去一趟。看样子,她对来世自己会重新“托生”成个什么“命”,非常关心。 二柱子虽傻,可是却对哑吧女人百依百顺。他天天陪着媳妇上山采山货,什么野果,野菜,蘑菇,每年小两口卖山珍赚点儿钱,日子过得还挺像样儿的。 为此傻二柱子一见人总是笑呵呵的,可是桔子从来没见过哑吧脸上有过一丝儿笑容。 最让人觉得蹊跷的是,自从哑吧失踪后,二柱子也不知所踪了。 后来失踪的是傻丢儿他妈。 这是村里一个连生了三个傻孩子的青年妇女,已经没人记得她的名字。只因为她的大儿子傻丢儿一天到晚老是在村里制造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端,所以在村里的知名度颇高,他的父母就一直被人们冠以“傻丢儿他爸”和“傻丢儿他妈”的头衔。 傻丢儿他爸是个智商不高,但醋意甚浓的男人,他每日里见了人的第一句话就是,“看见俺们傻丢儿他妈了么?” 整日里把看守着老婆当做“头等大事”来抓的男人,肯定没有出息。 果然,傻丢儿他妈除了整天要忙着上山,忙着下地,还要忙着往老八那儿跑。没别的,只因为她笃信老八那一套“来世重新脱生”,可以脱离苦难的理论,成了老八的忠实信徒。 接着就是大凤和兰子。 大凤是村子里最年轻的小媳妇,结婚刚几个月,嫁的五福是个除了吃喝玩赌就任嘛不懂的二流子。 只因为大凤有几分姿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免不了挑挑拣拣。可半坡村近年来的阳性是越来越弱,男人也越长越没个样子了。 村里最英俊的大龙去年被桔子挑了去这事儿,一直让大凤耿耿于怀。为了跟桔子比试一下,她就特地挑了村里长相最清秀的五福。 可五福不顶男人用,家里吃喝拉撒一大摊子,都要大凤一人操持。累得她时常跑到老八的小房子去问问卦,看看她家今后的日子会不会好起来? 兰子是个又瘦又小的女人,自从男人上山采参失踪以后,她就痴痴傻傻的,逢人不说一句话。只是近来跟大凤跟得挺紧的,大凤每回去老八那儿,都要叫上兰子,两个人从老八那儿回来,一个兴高采烈,一个仍旧沉默寡言。 本来,对于兰子这个年纪的女人来讲,没了丈夫,要再嫁也容易。 可是由于她丈夫只是失了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半坡村的习惯是,没有见到尸首,就不能认定人一定是死了。 所以虽然那男人已经两三年没回来了,至今村里还没人敢去向兰子家提亲。 守了活寡的兰子内心的痛苦,是没有人了解的,恐怕只有老八略知一二。 这四个失踪的女人,个个都是因为生活不遂心愿。在这种情况下,要是有个外乡男人经过家门口,只要丢下一个眼风儿,她们不疯狂地跟了去才怪!哪怕是出去撞大运,也比在半坡村混日子、等死强啊! 照理说,半坡村的女人私奔,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了。可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竟然一下子跑了四个!这不能不叫半坡村人心里一阵阵恐慌。 “是不是野人又来了?” “没看见哪?” “听大凤他爹说,就是大凤丢了的那天晚上,野人在他家院子外头转悠了好几圈儿。” “别听他瞎扯!他那是怕自己的姑娘跟着野男人跑了这事太丢人,才撒谎骗人、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的。” “你还别不信,我看到那野人的脚印儿了,我的妈呀!一个足有半米来长!” “对呀,我看那家伙的个头儿,一下子扛上四个女人,都能跑得飞快……” …… 几个女人失踪后,人们这才发现,老八也不在村子里了。 当然,大家都没把两件事往一起联想。半坡村人是不善于动脑筋的一群人,他们从来不把身边的一些事认真地当回事来左思右想,因此也就决定了他们对女人们年年都要失踪这件事麻木不仁,听之任之。 今年也一样,半坡村里的四个女人失踪过后,谁也没当回事。只是茶余饭后,打着饱嗝,议论了几句,然后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只是有一天晚上,人们突然听到傻丢儿他爸在家中拼命打孩子,被打的好像还不是傻丢儿一个,几个傻孩子那阵阵凄厉的哭声,震憾了全村,人们这才想起来说了一句:“哎呀,傻丢儿他妈这女人真怪呀,丢下三个傻孩子就这么跟人走了,她就不想孩子?” “那个女人多厚道呀,根本没想到她还能跟人跑了!” “说是大凤跟人跑了我也不信,要是说兰子跟人跑了嘛,还有点儿像那么回事……” 那天晚上,桔子七十八岁的奶奶突然浑身颤抖,发了高烧。全家人东翻西找,把能用的偏方都用了,可老太太的症状却越来越吓人。 看起来,半坡村的生活车轮,没了老八还真是没法儿正常运转。 桔子就是在这时候突然决定离开家,跟着小多进山找老八的。 狗蛋儿像鬼子投降那样,举着两只沾满紫色血迹的手,一见到他妈跑过来,就咧开大嘴哭了起来。 “哎呀!我的天啊,那筐里有刀子你怎么没看见?是不是抓到刀子上了?”桔子妈心疼得带着哭腔,上去抓过儿子的手就要用舌头舔那上面的血,缺医少药的山沟里自有一套应急的土办法。 可是紧接着,她就立刻大声呕吐起来:“呃……天啊,怎么这么臭哇?” 这时候她才明白过来,儿子手上沾着的并不是他自己的血。她从地上拣了一根木棍,小心地翻了一下筐里的东西,这才发现那些野菜和蘑菇都被一种粘粘乎乎的东西粘成了一块儿一块儿的。 “你这柳条儿筐是哪儿拣来的?”刚才她送桔子的时候心不在焉,对儿子拣回来一只筐子也没在意。 现在,她才发觉这只筐的来历不简单。 狗蛋儿显然被他妈的声色俱厉吓坏了,说话立时结结巴巴起来:“我我……就在北头山嘴的……林林,林子里头。” “我的小祖宗,你拣什么不好?偏拣了这么个倒霉的东西?”桔子妈像看见了一条毒蛇似的,拉着儿子的手,小心绕开了那只躺在地上的柳条儿筐:“快点儿,好好给我洗手去!” “唔唔……哇……”狗蛋被他妈的这一系列表情动作吓得不轻,哭哭啼啼地跑去洗手。 娘俩儿的吵吵闹闹声惊动了邻居,小院里一会儿功夫就聚了一群人。半坡村的闲人多,喜欢看热闹,也喜欢对别人家的大小事情“参政议政”。 有人凑上来一看那只筐,就诧异起来:“咦?这好像是二柱子家的呀……对!就是二柱子的。这筐,我借过好几回呢!” 说着,那人用手指了指筐梁上拴着的一根红布条,通常,村里人都喜欢把一根不论颜色的布条儿拴在自家的锹啊,镐啊,筐啊之类的工具上面,作为区别自家的东西跟别人家的东西的标志。 桔子妈仔细一看,可不是,哑吧女人确实有这么一件红花衣裳,今年一个春天都穿着的。这布条儿显然是那件衣服的下脚料。 “二柱子多少天都不露面了,好像是跟他老婆一块儿采蘑菇去了,进了山就再没回来。” 人们正议论纷纷,头发雪白的二柱子他爹,突然拨开人群探进头来:“在哪呢?我看看……” 他老眼昏花地凑到那只筐子跟前看了半天,这才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这筐,是在后山上拣的么?那俺二柱子哪去了?他把柳条儿筐扔到山上,那他自个儿呢?”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在场所有人都给问住了。他们面面相觑,最后只好又把目光集中在狗蛋儿身上,好像这个弱智的小家伙知道里面的隐秘似的。狗蛋儿被众人的目光盯得浑身难受,一个劲儿往他妈背后躲着。 “柱子啊!你跑哪去了?是不是叫那个小贱人给害了?啊?你出门怎么也不跟爹说一声呢?柱子啊……”老爷子拎起来那只柳条儿筐,往胳膊上一挎,念念叨叨地挤出人堆儿,自顾走出院子,颤颤巍巍地往山上的林子里走去。 一会儿,他的背影就淹没在树林里,人们只听到他那悠长的呼唤声在山上回荡:“二柱子!柱子……” 谁也说不出话来,一时间,都愣住了。 就在这时,只听得桔子妈“哎呀”一声惊叫,刚要四散的人们又突然回过头来…… 看到了呆若木鸡的女人时,他们只是有点儿奇怪。 可是当他们又看到那个掉在女人脚下的牛皮纸信封的时候,便感觉受到了空前的惊吓:只见信封口里露出了厚厚一叠人民币…… 第7章山中恐怖夜(1) 雾渐渐散去,桔子心里急,脚步乱,怎么也跑不快。 她回了几次头,发现自己并没跑出多远。营地上空那一片黑森森的林子梢,还像一片阴云似的,笼罩在她的视野里。 桔子想像着此刻林子里的窝棚内,正在进行着的那种可怕的“仪式”,就觉得喉咙一阵阵地发紧。 老八这个王八蛋,为什么老是变着法儿地折磨这些女人,就好像她们上辈子都是他的杀父仇人似的,他恨不能让她们个个都不得好死。 桔子猜想,老八一定是跟某一个女人有仇,不然,他干嘛要这么惨无人道地折磨她们呢?他自己就没有老娘和姐妹么?他怎么下得了手? 她一边跑一边胡乱猜测着,老八今天早晨叫的是谁呢?小多已经死了,是大凤、兰子,还是傻丢儿他妈? 那天下午,当桔子跟小多刚跑到距离窝棚不远的花丛边,丢盔卸甲地刚要喘口气,老八就在那个时候突然出现了。 桔子和小多几乎同时看到老八从窝棚里弯了一下腰,就钻了出来,然后他那叫人感到不舒服的黄眼珠儿,就直勾勾地逼向桔子的眼睛了。 本来,老八平时看人的眼神里,就有一种让桔子感到惶恐不安的东西。这会儿,再看到他那咄咄逼人的眼光,桔子马上就在衣服里面偷偷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老八不动声色地慢慢走了过来。 “走进来的呗!”小多兴奋地应道:“你们让我俩找得好苦哇!” 老八满脸狐疑地打量了她们足足有一分钟,这才对桔子说:“既然来了,就住下吧。” 然后他只扫了一眼身旁那个晾衣服的女人,就扭过头去进了窝棚。 桔子一下子认出了那个女人,就是村里又瘸又傻的二柱子的老婆——哑吧。 女人身材高大,壮壮实实,虽然在山里呆着,可皮肤却还像在村里时那么白白净净。 原来她是跟了老八跑到这儿来了! “你也在这儿呀?”桔子有点儿兴奋,又有点儿吃惊。哑吧女人仔细地打量了桔子一眼,就好像从来不认识她一样,她那平静的眼神里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然后,扭头在前面带路,大步流星地走进了距离老八的窝棚几十米开外的另一个草棚里。 这时已经是下午,桔子和小多又累又饿,反正今天要返回村里是不可能了,先歇歇、吃点儿东西再说吧。这么一想,她们就顺从地跟着哑吧走了进去。 这间窝棚比刚才那间要大得多,桔子一钻进去,眼前就什么也看不清了。里面黑乎乎的,扑鼻而来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儿。 她磕磕碰碰地往前摸了几步,一下子被绊倒在一堆当作床铺的乱草堆里。 她听到小多在黑暗里吃惊地说:“哎呀我的妈呀!这是啥地方啊,能住人吗?” 桔子的手摸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好像是一个人的腿。她努力辩认了半天,才发现自己身边躺着一个人。 “桔子!”一个惊恐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你们怎么也来了?” “我们来找老八,村里有人病了……”小多抢先代她回答。 “你们这是……来找死啊……” 桔子打了个冷战。她听得出来,那是傻丢儿他妈的声音!没想到原来她也在老八这里。 过了好一会儿,桔子的眼睛才适应了窝棚里的黑暗。只见里面席地铺了四个草铺,有三个上面睡着女人。 另一个空着,哑吧比划了几下,意思是让她和小多睡这个空着的。然后,她走出去,把窝棚门口的草帘子卷起来,窝棚里面顿时洒进来一些朦胧的光线。 那是经过树林的枝枝叶叶过滤后的残阳的余晖,昏黄暗淡。 桔子看见其中一个草铺上坐着个女人,眼睛在半明半暗中一个劲儿地冒着寒光,那正是大凤!桔子虽然认识大凤,可在村里时互相之间没怎么讲过话。 村子大了,人也多,尤其是长相稍微出众一些的女人,为了那有数的几个像样儿的男人,她们就成了竞争的对手,所以,互相之间是有些戒备之心的。 这会儿,桔子觉得大凤对她们的到来怀着十二分的敌意,从她们进来到现在,大凤只在暗中盯着她们冷眼旁观,一句话都没有。桔子心想,她一点儿也不像从一个村子里出来的女人。人们只要离开了家门,即使平时互相不认识,一旦知道了对方是老乡,还会有种“亲不亲,故乡人”的情绪呢! 这个大凤,真有点儿不近人情。 桔子心里感到很不舒服,就把头扭到一边儿去,避开大凤那冰冷的目光,不再理她。 小多好像是受了惊吓,这会儿她也不吵着说饿了,呆坐在草铺上一声不吭。另一个女人好像是睡着了,一点儿声息也没有。 桔子急于弄清这林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她不知道从哪儿问起。但她总算明白了一点,最近村里失踪了的几个女人,原来都在这里! 老八是用什么方法把她们都领到这儿来的? 他们在这个鬼地方安营扎寨的,到底要干什么呢? “傻丢儿他妈……”小多又不甘寂寞地开口说话了,“你们都跑到这疙瘩干啥来了?” “小声点儿!”傻丢儿妈“嘘”了一声,制止了小多的多嘴多舌。她坐起来往窝棚门口探了下头,看看没人,刚要说话,突然窝棚里面角落传来一声凄惨的叫声:“妈呀!”然后,她们又听到一阵嘤嘤的哭声从同一个地方传来。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那个女人边哭泣着,边在草铺上翻滚了几下,草叶稀里哗啦响了一通。 “兰子这是在做噩梦呢。”傻丢儿他妈平淡地说。 兰子?兰子就是村里失踪的女人里的一个。 她也在这里,叫桔子感到吃惊不小:老八到底用什么手腕,把兰子这么老实本份的女人都弄到这深山老林来的呢?桔子觉得这事真是有点儿蹊跷。 一种强烈的不安袭击了桔子。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地感到老八的可怕。 这个像猪圈一样又脏又臭的窝棚里,洋溢着一股浓浓的不祥气氛。她对马上就要降临的夜晚,不由得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怖情绪。 晚饭是哑吧女人做的。一只大铁锅里熬了一锅粘乎乎的苞米楂子粥,就着半只咸鸭蛋,饿了一天的桔子吃得特别香,就好像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美味似的。 桔子嘴里发出的咀嚼声可能太响了,弄得那几个女人不时地侧过头来,含义不明地看她一眼。 桔子看到大凤一个劲儿用充满敌意的眼光偷偷地扫视着她,好像桔子随时会扑上去,夺了她手里的饭碗似的。 桔子不明白大凤看她的眼神里包含的意思,也许是欺生吧,桔子的到来显然破坏了人家的平静,大凤当然不会欢迎。 想到这儿,也就装作没看见。她看了看兰子,只见这个苍白的瘦女人倒是用了几分同情的目光看她,那意思好像是说:“你怎么这么傻呀,跑到这个鬼地方来干嘛?” 几个女人好像并没有什么食欲,每人吃了一点儿就放下了碗筷。桔子感觉到她们个个心事重重,好像正在等待着什么灾难从天而降似的。 老八没有跟她们一起吃,他好像在自己的窝棚里享用小灶,因为桔子闻到一股炖菜的香味儿,可是那菜却始终没有端上来给她们吃。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好像什么人突然拉下了一个黑色的帘子,劈头盖脑地就把她们遮住了那样。 回到窝棚里,桔子和衣而卧,她胆战心惊地侧耳听着旁边人的动静,不敢睡。 过了一会儿,邻床的大凤在黑暗中摸索着洗澡、换衣服,然后,慢慢吞吞地走出窝棚去。 桔子想问傻丢儿他妈,这么晚了大凤她出去干什么。可她又不敢问,只隐约觉得,这事一定跟老八有关。 因为在这个黑森森的林子里,除了两三个窝棚,就是危机四伏的黑暗,谁敢一个人深夜往老林子里去?除非吃了豹子胆。 桔子的耳朵随着女人的脚步声远去而越拉越长。果然,脚步声突然在老八的窝棚附近消失了。 第8章山中恐怖夜(2) 桔子好像受到了某种剌激,她感到浑身躁热,血液流得飞快。脑子不由得想像着老八窝棚里正在进行着的男女之间那件事,就不由得想起了在哈尔滨挽着女人在大街上招摇的大龙,想起在半坡村家里有野男人敲门的晚上。 小多的鼾声已经传来,这个丫头太累了。 桔子听到另两个女人在草铺上翻来覆去,轻声叹息着,不知在想什么。 她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 “傻丢儿他妈?你睡了么?” “唔。”女人好像不大愿意搭这个话茬儿。 “你们怎么进来的?” “走进来的呗!”女人不耐烦地。 “怎么不回家?” “唉!”是含义复杂的一声叹息,好像一言难尽的意思。 “你们几个都跑到这大山沟儿里呆着,干什么呀?” “别问了,明天就知道了。”另一个叫兰子的女人打断了她们的对话,“快睡吧,明天还得干活呢!” 几个女人再也不出声,桔子也就不敢再吭声。 这会儿,浑身累得像散了架一般,可是桔子的头脑却格外地清醒。 明天,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呢? 白天的老八,那神情就像一个山寨大王似的,好像这个地方就是他的一统天下。在村子里时那么谦恭的老八突然变了一个人,如此的威严而冷酷。 桔子觉得林子里充满了危险气息,可是她又不确定那危险究竟来自何处,究竟是什么样的危险。 突然,一阵狼嚎骤然响起。 那长长的、悠悠的,带着浓重的怪腔怪调的声音,一会儿像小孩子的哭声,一会儿像狗被打断了后腿的痛苦样子,一会儿又像故意在学着哪个怪人的腔调儿装神弄鬼…… 狼嚎声在林子中荡漾开来,一波波地漫起,又一波波地散去,令人毛骨悚然。 桔子一再把权当被子的那件破棉絮拼命往上拉,一直蒙到头上,堵住耳朵,还是无济于事。 “别怕,老八在山上到处都下着牲口套子,那些狼进不来,也就是叫一阵儿,吓唬吓唬人。”傻丢儿他妈在旁边的铺上轻声说,“这地方天天有狼嚎,我估计是有一个大狼窝,听那动静起码有几十只。白天出去干活儿,地里到处都是白花花的狼屎。” 桔子浑身颤抖着缩在铺上,一动也不敢动。 她感觉到自己身上潮乎乎的汗臭味儿,一阵阵地往鼻子里钻,衣服在来时的路上已经被汗水浸湿过无数回了,可现在还得穿着它睡觉,爱干净的桔子觉得真是太难受了。 狼叫声一阵高过一阵,就像正在比赛似的。 桔子在被群狼包围的恐怖气氛中渐渐地睡去,心想,明天天亮一定要想办法快点儿离开这个鬼地方。 不管老八和小多回去不回去,反正她自己要回去了! 突然,一阵悠长的嚎叫声,从老八的窝棚里传来。女人们都被惊醒,叫声不断地传来,一阵比一阵凄厉,那声音就好像有人被刀子一片片地剐下肉来一样。桔子听得出,那是大凤! “她怎么了?大凤怎么这么叫?老八把她怎么了?”桔子在黑暗中惊恐地问着,可是没有一个人回答她的问题,窝棚里寂静得像坟墓一样。 桔子只觉得浑身发冷,她在草棚上缩了又缩,可大凤的声音越来越歇斯底里,剌激得她怎么也躺不住了。突然,她一下子从床铺上跳起来,几步就冲出了窝棚,往老八的窝棚跑去。 还没等她跑出几步,就觉得衣襟被人从后面死死拖住了。 傻丢儿他妈拦腰把她抱住,在她耳边急促地耳语道:“你不想活了!快回去!” 半坡村的夜晚来得特别早。 太阳从东面的山峰上刚露脸儿没多久,就偏到了西边的林子上空去。 下午三点不到,人们一不留神儿,那本来就没有多少热量的太阳,就被高高的山峰和密密的林子一口吞进去了。 桔子她爹下地干活儿回来。他走进院子觉得气氛不对头,心里就禁不住“格登”一下。 他三步并作两步直奔屋门,人还没进去就大喊了一声:“娘!” 屋子里点了个黑乎乎的小灯泡儿,老太太还躺在炕头儿上,无声无息的,一眼看上去,不知是死是活。 桔子爹吓了一跳,忙凑上去,趴在他妈的胸口上听了听老太太的心跳,这才放心地走出屋门,到灶火间里舀水洗脸。 桔子她妈正在忙着做晚饭,锅里冒出一阵阵玉米面发糕的香甜味儿。 桔子爹看不清老婆的脸色,只觉得她今晚有点儿神神怪怪的,忍不住多打量了她几眼。 “是不是桔子没回来?”他好像猜出了老婆的心事。 “嗯……”女人叹了一口气。 “她跟谁去的?” “小多。” “老八的药材地到底儿到哪,她们知道么?” “我没问。她奶奶都病成这样儿了,我光顾得着急了,就由着她去了。” “女人,都是些糊涂虫。” “男人要是顶用,就不用女人出头了。可你儿子,他不顶用。” “……”男人好像被揭了短,不吭声了。 晚饭吃得马马虎虎。 老太太的病和儿子白天拣回来的那只带血的筐,还有一个不知下落的桔子和她留下的那个惹事生非的信封……这些事儿像一块大石头,死死压在桔子她妈的头上。 桔子她爹也闷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夫妻两人在黑黑的灯影儿里对面坐着,守着不停地做噩梦、说胡话的老人,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谁也不说话。 突然,睡在老太太身旁的狗蛋儿在梦中哭叫起来,那绝望和恐怖的调门儿,好像被一头凶猛的野兽追赶一样。 他的腿在炕上不停地乱蹬乱踹,桔子妈连忙上去用手安抚了半天,狗蛋儿好不容易才算平静下来。 “他这是咋的啦?”男人问。 “今天白天上林子里玩儿,吓着了。” “这么大了,还就知道玩儿!活该……” “那个傻二柱子——前几天不是丢了么?他上山挎的那个筐,叫狗蛋儿拣回来了……” “人呢?” “谁知道?筐里装了点儿山菜,就像血洗了似的。把狗蛋儿的手都给整得臭哄哄的。” “咋回事……是让熊瞎子给祸害了?” “谁知道呢?啧,你说咱这半坡村吧,一年到头的,净出一些怪事儿,真整不明白到底咋的了……” 昏睡的老太太突然暴发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咳嗽,好像要把整个肺管子都吐出来似的,吓得夫妻二人连忙上去捶背,喂水,屋子里顿时忙成一团。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什么人推开了:“都在呢呀?”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传来。 昏暗的灯光下,来人额头上的几根抬头纹儿一闪,那是小多她舅舅程大胯。 程大胯是个罗圈腿儿,变了形的胯骨十分夸张地向两侧伸展着,因而得名。这人在村里好吃懒做,名声欠佳,平时少有人跟他来往。 桔子妈一见程大胯就明白了他的来意,她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没别的事儿,看看老太太!”程大胯把胯骨一甩,往炕沿上一坐,不动了。脸上的表情却一点儿“看看老太太”的意思都没有。 憋了不到一分钟,程大胯终于撕去伪装,直奔主题:“那啥!我现在缺钱,能不能借俩儿花花?” “啥?”桔子爹听不明白他的话,桔子妈还没把桔子留下信封的事告诉他。“跟我借钱?我妈病成这样儿,我还不知道找谁借俩钱儿呢!” “别逗了”,程大胯从炕沿上滑下来,往桔子她妈面前跨了一步,别看他是罗圈腿,这一步却比正常人的一步大许多,致使程大胯一下子就站在桔子妈的鼻子尖下了。 他扬起脸,对着桔子妈:“大嫂,明人不做暗事,你把那信封的事跟大哥说说吧……” 桔子她妈恨不能低下头把程大胯那个肮脏的鼻子一口咬下来,喂她家那只小花猫,可又嫌他太脏。 她忍了忍,退后一步,躲开程大胯的脸,这才回头对男人说:“桔子走的时候托我给她保管,那八成是别人的钱……她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 “蒙谁呀?谁都知道大龙在哈尔滨赚大钱了,你就直说借不借吧。”大胯不耐烦地说。 桔子的爹抬手划了个弧线,只听“啪”的一个脆响,粗黑的大巴掌打了下去,桔子妈的半边脸立刻就驼红了一块:“你这个傻逼,这么大个事儿你咋给弄成这样……” “我我……”女人吱吱唔唔的,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只好委屈地哭起来。 “别别……为了点儿钱儿,打老婆,这不伤和气了么?我走,我走!哼……”程大胯悻悻地摇摆着出了门。 院子里的大黑一直竖着它的耳朵,当听到屋里被程大胯搞得一阵乱糟糟的,它就不放心地跑在门口来。 看到程大胯出门来,大黑冲着他狠狠地哼哼了一阵子,突然“汪!”地一声发作了,吓得程大胯撒腿就跑。 第9章这是你的造化(1) 林子里的雾快要散尽了,眼前的高大树木渐渐清晰起来。 桔子的两腿已经走得有点儿发麻,她不敢低头去看自己的脚,她心里知道,那血淋淋的双脚只要让她看上一眼,就再也别想迈动半步…… 可她现在最想的是快跑! 脚下的枝叶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响,她听出自己还在不停地跑着,只要没停就好!桔子已经不敢图别的,只要她还能动,就有希望。 营地好像是离得越来越远了,她已经听不到窝棚里的女人哭叫声。可是头上的林子还是一样黑鸦鸦的林子,让桔子觉得自己好像永远都逃不出老八的掌心似的…… 突然,她感到浑身发冷,想打哆嗦,怎么忍也忍不住。只一会儿功夫,牙关也开始止不住地“哒哒”作响。 天啊!完了……她知道这是毒瘾犯了。 桔子进山的第一夜,担惊受怕,辗转反侧,折腾了半宿。 天快亮的时候,她终于挺不住了,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她梦见自己在黑鸦鸦的森林里,正一个人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跑,受了惊的鸟群不时扑拉拉地从周围的林间飞起。眼前是密密麻麻像捕鸟的网罗一样的灌木丛。她感觉自己就好像一只狐狸那样,从枝叶的缝隙里钻啊钻啊,直觉得自己身轻如燕,眼前一片模糊的树影,耳边发出“呼呼”的风声。 突然,只觉眼前一黑,一个巨大的阴影罩在她的头上,挡住了去路。 桔子抬头一看,是老八正狞笑着站在前方的山头上,像一只巨型的乌鸦一样,张着他黑黑的衣襟。 “你往哪儿跑?”老八的黄牙呲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了一阵嗡嗡作响的声音,听上去好像是一只动物在模仿着人类发出的“语言”。 桔子感到天旋地转,她想扭头往回跑,可是四周的灌木都变成了网,自己变成了笼子里的小动物,一动也动不了了。 她拼命叫喊着,挣扎着。就在这时被一只手用力摇醒:“桔子,老八叫你去一趟。”她听到从老八那儿回来的大凤在她头上说。 “干啥?” “干啥?问也没用。快去吧!晚了有你难受的……” 桔子一骨碌从草铺上爬起来,惊得一口气没上来,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算没有喊出那声惊恐的“妈呀!” 她哆哆嗦嗦地揉着又涩又疼的眼睛,从草窝棚里钻出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四周浓雾弥漫,昨晚嚎了一夜的狼群这会儿已经没了踪影,整个林子里安静得出奇,以至桔子每走出一步,都被自己脚下弄出的野草和树叶的响声吓得要死。 老八的窝棚就在她眼前了,可是她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动自己的腿。 她的眼前浮现出那老男人的样子,一口生锈的黄牙,两只轱辘辘乱转的黄眼珠儿,再配着脑门儿上深深的抬头纹,透着一股山沟人少有的狡诈。不仅如此,桔子还从他的长相里看出了几分叫人止不住想打哆嗦的残忍。 昨晚大凤被老八折磨得嘶声惨叫的情形,又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来。桔子只觉浑身发软,脚下一滑,就一个屁股墩儿坐在了草丛里,身上立时被凉冰冰的露水打得透湿。 她的眼睛垂死地盯着眼前的荒草,她盼望从那里面钻出一条毒蛇来,咬她一口!真想就此死去,也不想到老八的窝棚里去被他糟蹋…… 逃吧!一个念头突然跳了出来,桔子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接着,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桔子一下子从地上窜起来,扭头就往林子里跑去! 刚刚跑出几步,只觉得身子一轻,眼前一黑,就仆倒在草丛里了。 桔子觉得自己的一条腿被什么野兽死死咬住了,丝毫也动弹不得。 她想挣扎,越挣扎那腿就被咬得越紧。一会儿,腿就失去了知觉。 原来那是一个用来套野兽的套子,桔子的腿就像野兽那样,被越勒越紧。 如果继续挣扎,时间长了,这条血液不流通的腿恐怕就要残废了…… 眼下的恐惧使桔子暂时忘记了对老八的恐惧,她开始躺在草丛中呼救。 “小多!快来呀!”她叫了几声小多的名字,没有人应。又喊大凤,还是没有人应,“傻丢儿他妈!快来救救我呀!” 桔子的叫声在黎明的山谷中回荡,听上去就像一种无名动物的哀叫,遥远而陌生。可是两个窝棚里的人都好像死光了似的,没有一个人出来相救。 桔子绝望了。 她趴在灌木丛里喘着粗气,眼巴巴地看着那条已经肿胀起来的腿,一筹莫展。细细的钢丝已经深深勒进了她丰满的大腿肉里,切断了血管里的血液。 弄不好,从此自己就只剩下一条腿了,跟村子里那些畸形的男女一样,拄着一支大木棍子,或者干脆就跪在地上爬行…… 想像着自己年轻漂亮的身驱变得面目全非的样子,桔子受到了莫大的打击。 就在这时,她看见了老八,那老男人身披一件黑乌鸦似的夹袄,从窝棚里一猫腰钻了出来,径直朝她走来! 接着,一阵眩晕,桔子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朦胧中,桔子感觉有人在她的身上到处乱摸。 她一下子被吓醒了!是哑吧女人正在给她洗澡。 只有小小的一盆水,放在地上,哑吧正用一条黑乎乎的毛巾在擦她的下体。 桔子猛然发现自己被扒得浑身赤裸,扔在一个用木头搭起的床铺上。 老八就坐在一旁,就着一盏小油灯,慢悠悠地吸着烟,他手里捧着的是一个她从来没见过的东西,有点儿像一个杆子粗粗的大烟袋。 桔子当然不知道,其实那是一个不知从哪儿捣动来的大烟枪。 桔子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不轻,一声尖叫,从她紧张到极点的喉咙里挤了出来,像钢丝一样尖细而锐利,连她自己都觉得十分剌耳。 可老八和哑吧却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他们专心地做着各自的事情,根本不为所动。 桔子一个鲤鱼打挺儿,从床上翻将起来,光着身子溜下床铺就要往外逃。却被哑吧女人一下子死死抱住,重新扔回到床上去。 这哑吧女人哪来的那么大力气?桔子目瞪口呆地仰在床上,她被眼前的一切吓傻了。 老八不动声色地坐在那儿,一副阴阴的沉稳劲儿。 他甚至连看都没看桔子一眼,只顾有滋有味地吸他的烟,那烟散发着一种奇怪的、说不出名目的香味儿,跟村子里的男人抽的蛤蟆烟完全不一样。 桔子推开哑吧,到处找她的衣服,可是怎么也找不到。 她在床头的一堆破烂东西里面胡乱翻着,一面心急得呼呼直喘粗气。 “你先出去吧。”老八说这话时还是没抬眼皮,他把烟抽得“吱吱”作响,一边朝哑吧摆了下手,哑吧女人果然就乖乖地端了水盆出门去了。 桔子看到这情景,一下子就被惊呆了…… 现在,这窝棚里只剩下她和老八两个人了,而自己还赤身裸体没穿衣服! 她下意识地一面往床里边缩回去,一面抓起一些不知什么东西,胡乱往身上遮盖着。她的眼睛死死盯住老八,生怕他像饿狼一样猛地扑上来把她撕碎。 老八不紧不慢地把烟吸完,小心地把烟枪放下,然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这才清了清嗓子,从那个充当椅子的木头墩子上站起身来。 桔子早已经抖成一团,她的黑眼珠儿像受了惊的小动物,随着老八的一举一动,惊恐不安地慢慢移动,绝望中夹杂着一丝不屈服。 她虽然已经没了力气,可只要老八想对她动手,她还是会用牙齿来对付他! 令人难熬的十几秒钟过去了,老八并没有一下子来个“饿虎扑食”。他慢吞吞地拿起那把烟枪,在灯影下摆弄了一阵子,然后递过来给桔子:“你也来两口吧,压压惊。” 桔子完全是下意识地接过那东西,往嘴里送进去。 她试着吸了一口,再吸一口。那说香不香,说臭不臭的味道给她一种怪怪的感觉。这东西有什么用? 她用眼睛的余光扫射着老八,发现他正在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呢!那眼神怪怪的,透着一股子盼望锅里的肉快点儿煮熟的殷切。 桔子猛然意识到了什么,老八用的不是什么“蒙汗药”吧? 第10章这是你的造化(2) 她一想到老人们讲过的故事里提到的那种从未见过的麻醉药,心就立时“嗵嗵”乱跳起来。 她连忙把烟枪往旁边一扔,双臂紧紧抱住胸脯,又缩回到床角里去了。 “怎么样?好点儿了吧?”老八的语调听上去不无几分讨好,可是在桔子听来,那无异于黄鼠狼给小鸡唱催眠曲。她一声不吭地看着他,眼光像一把锋利的小刀,一直穿透到他的狼子野心里面去。 老八把那个昏暗的小油灯移到床边来,仔细地放好。 然后,在房间各处燃起了香火,一阵阵令人郁闷的香味儿,顿时弥漫了整个窝棚。可是桔子并不觉得那味道怎么好闻,她只是感到越来越窒息。 这时,她看到老八正慢吞吞地从床头的一个破纸箱里,往外一样样地掏东西。 桔子开始还看不懂他鼓捣的那些破烂儿,究竟是些什么玩艺儿。可是,她看着看着,脸色就不由得渐渐变了。 老八把那些东西一件一件地扔在桔子的面前,先是一个四指宽的黑色长条布带子,比腰带宽,又比腰带短。 然后是一根酷似男人生殖器的木棒子,只是比那东西要长一些,也粗一些。桔子看着那磨得光溜溜的木棒,立即产生了一些说不出口的联想。 就在这时,老八又扔过来一样东西:一条黑乎乎的麻绳。 桔子突然感到心头抖了几抖,接着冷汗就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了。她看了一眼老八,从他的眼神里证实了自己的不安。 桔子一把就将那只木棒抓在手里,高高举过了头顶:“你要干什么?”她色厉内荏地对老八喝道。 “看样儿,你还得再抽两口儿!”老八回头去寻找烟枪,“多抽两口儿就好了。” 说时迟,那时快,桔子一下子窜了起来,站在床上就把那木棒朝老八的后脑勺儿上挥了过去。可是她的手腕子一下子就失去了知觉,老八那干枯的大手牢牢地握住了她,就像老鹰抓小鸡一样轻而易举。 接着,她就被死死按在床上,三下五除二地捆了个结实。 老八做着这些的时候,就像在村里义务做屠夫的桔子她爹捆绑一头肥猪那么熟练。 现在,桔子躺在床上仰视着老八,清楚地看到他那黑乎乎的裤裆,在她的头上呼拉拉地像一片乌云,飘来飘去。 他那口大黄牙忽隐忽现,边骂着一大串难听的话,边忙着往窝棚正中的木梁上挂绳子。 “你这个骚货,敢对我下死手?我先叫你死一回!”老八的话就像从牙缝儿里挤出的一股强烈的冷空气,桔子觉得自己光溜溜的身子一下就被冻僵了。 她真后悔,真不该冒冒失失跑到这个鬼地方来呀!真不该为了跟大龙赌气拿自己的性命下了注儿! 可是晚了,现在她一动也动不了,只有眼巴巴任人宰割的份儿了。 不争气的眼泪滔滔地冒了出来,眼前模糊成一片,老八在她眼前变成了一个奇形怪状的黑影子,摇来摇去,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嗖”地一下,桔子就凌空飞了起来,一下子从床上被吊在了窝棚的大梁上。 她的身体大头朝下,在空中摇摇摆摆地划了几条不规则的弧线,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全都灌进脑袋里去了。 她使出浑身力气想挣扎一下,可是悠悠荡荡的绳索让人丝毫使不上劲儿。 就在她努力辨别着眼前的景物的时候,只觉眼前一黑,老八就像给拉磨的驴带眼罩一样,把那根黑布带子套在了她的头上。 桔子的乳房上就像被蜂子蜇了一口,猛地剌痛起来,紧接着,她的小肚子、屁股、胳膊都被蜇了一遍。 桔子全身拼命扭动着,怎么也躲不过那该死的蜇咬,疼痛使她禁不住嘶声大叫起来。 她闻到了自己的皮肉被烧焦了的淡淡的香味儿,就像小时候在灶炕里烧家雀吃的时候闻到的气味那样。 桔子明白,老八是在用香头烫她的皮肉! 她边惨叫边破口大骂起来,老八烧烫她的动作便加快了速度。 突然,她觉得下身一阵剌痛,老八那鹰爪一样干巴的手指一下子插进她娇嫩的身体里去了…… 随着一声凄惨的哀嚎,老八发出了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这歇斯底里的笑声一直传到小多她们的窝棚里,几个女人不由得在草铺上缩成了一团。 嚎叫声渐渐弱下去的时候,桔子已经几次昏死过去。 当她终于被老八从窝棚的木梁上放下来时,早已气息奄奄。 老八在她的身上使用了他的十八般武艺,包括他那一口并不锋利的黄牙。他好象把在半坡村里时对桔子积攒的所有仇恨,都一古脑儿地发泄出来了。 桔子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 老八端着油灯,坐在她身边,从头到脚地欣赏着他在桔子身上留下的“杰作”。 桔子的屁股上,肩膀上,肋骨上,到处是血淋淋的牙印、黑乎乎的烧伤痕迹,两只曾被大龙奉为至宝的白乳上,也布满了鲜红、青紫、墨黑的伤痕。 老八的鹰爪在她的乳房上停留的时间最长,她的乳头已经肿胀不堪。 桔子闭着眼睛,全身浸在水淋淋的冷汗之中。 现在,她对老八那淫邪的目光已经毫无知觉,此刻她生命的唯一标志是起伏的胸脯。 老八的鹰爪又尖尖地伸了出来,一下一下地戳在桔子的伤痕上,刚刚还像死人一样的桔子又暴发出一阵惨叫。 “叫!再叫!我就喜欢听你叫!”他的脸上露出陶醉的怪笑,“记住:我老八能看上你,是你今生今世的造化!别不识抬举。你们这些骚货,个个都这么不识抬举……” 桔子咬死了牙关,不敢再叫,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发出低沉的呻吟。 老八玩弄够了那些伤痕,把灯放下,这才一本正经地对她说:“听着,从今往后,我就收了你这个信徒了。今天算是给你举行了一个仪式,以后每天最少一次来向我赎罪!记着,你们这些女人,个个都罪大恶极,上天堂之前都得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才能超脱……” 天蒙蒙亮的时候,半坡村的村民突然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那声音从桔子她家传来,一阵阵地在山沟儿里回荡。 小多的妈猛地一把推醒了睡在身边的男人,低声地吃惊道:“你听!好像是桔子她奶奶不行了……” 男人嘴里嘟哝着,翻了个身:“人老了,早晚得有这么一天。” “桔子和小多到现在没回来,也不知道咋样儿了?要是夜里找不到老八,没个地方落脚,碰上熊瞎子可咋整……” “哼,这个不知深浅的丫头,等她回来我再打折她的腿……” “这丫头也不知道咋地了,老往老八那破房子里头跑,我担心老八那个老光棍儿不安好心……” “怪人家干啥?是你那姑娘没脸没皮,哪有一个小姑娘跟着一群大老娘们儿往光棍汉屋子里钻的?真他妈的丢人……” “你咋说得那么难听呢?小多那孩子八成是叫老八那些神神道道的说法给迷住了……好在她还没拿人家老八的钱,那桔子……不知从老八那儿弄了多少钱呢!” “怎么回事?” “今儿个桔子临走前给她妈一个大信封,里头装着满满一下子钱,都是一百一张的!” “你咋知道是老八给的?” “你想想啊,这半坡村除了老八,谁有那么多钱啊?” “谁?大龙呗!大龙不是上哈尔滨做生意去了么?赚点儿钱算个啥!” “大龙从来没回来过,也没听说他邮钱回来……” “你们这些老娘们儿,就是喜欢盯着别人家的破事儿瞎起劲!” “唉!咱们哪,就是干一辈子,也赚不出那么多钱来……” “啥人啥命,啥也别说了,过你自个儿的日子吧。眼红人家干啥?对了,姑娘大了不中留,赶快把她嫁了算了,夜长梦多。” “别介,别说小多不愿意,就是我看着那个老天巴地的宋老蔫儿都别扭。那人太没个人样儿了,才四十岁的人,就好像七老八十了似的,钱也没有,地也种不好。我怕小多嫁过去受委屈……” “你老惯她!现在好了吧?背着我跑到深山老林里去了!整不好,喂了熊瞎子,那就不委屈啦?” “别满嘴胡咧咧!” 桔子家那边的哭叫声渐渐低下去了。 小多她爹妈刚要接着睡过去,一阵阵响亮的敲门就挨家挨户从村北头依次响起来。 “哎呀,老太太真死了!你听,报丧的人都来了。”小多妈又推了推男人。 就在这时,自家的房门猛然被“咚咚咚”地敲响…… 第11章第一次出逃 桔子浑身像筛糠一样,一个跟头倒在地上,寸步难行了。 老八对女人的种种奴役手段之一的“毒品麻醉”,终于在千方百计提防着的桔子身上也起了作用。 她急急忙忙在身上搜寻着临跑之前从鸦片田里偷偷带出来的“烟葫芦”,只剩下两个了。现在开始得节省着用了,否则根本到不了家…… 她把那黑乎乎的烟葫芦塞进嘴里,就像城市里的孩子嚼着一块香甜的巧克力那样。 蹲在原地,喘息了一气的桔子,终于又颤颤巍巍地挣扎着站了起来。 现在,她的脚步远远不如刚才那么有力了,可还在不停地往前挪动。转着转着,怎么好像又回到刚才的地方了?桔子感觉自己好像永远也跑不出这大片大片黑森森的红松林了! 她一屁股坐在草丛里,只有呼呼喘粗气的份儿。 四周到处是密密麻麻的松树,一片连一片,看不到阳光,所以也找不到可以辨别方向的标记。 桔子虽然从小在山里长大,可她进山的时候不多,偶尔去一回也都是结伴走,用不着操心记路。她只知道看树皮上的纹路和苔藓可以辩认方向,看树桩上的年轮也可以识别方向,可是这几百年的深山老林,根本没采伐过,哪里来的树桩? 她仔细看了看树身,由于常年不见阳光,那些老树上一律长着厚厚的青苔,根本看不出哪是南哪是北。 桔子的力气快要用光了,她抽抽噎噎地哭起来,真想放声大哭啊,可是她不知道距离老八的窝棚到底有多远,她不敢哭出声儿。 记得第一回从营地逃出来的时候,她就是像现在这样,坐在林子里偷偷地哭。那天早晨她刚被老八糟蹋过,浑身是伤,迈一步疼一阵,没跑出多远就不行了。 桔子从老八的窝棚出来的时候,有一种从鬼门关里逃生的感觉。 天已经大亮了,她踉踉跄跄地往窝棚里走着,想到她们面前去大哭一通,可是窝棚里的女人们都不见了,她们在老八的药材地里出早工。 每天早晨只要天一麻麻亮,哑吧就会把那些女人一个个地扒拉醒,趁着早饭前的那一两个钟头到地里去干活儿。 桔子这才知道那大片大片开着漂亮的红花的植物,就是老八种的大烟(鸦片),学名叫罂粟。好看的红花开过之后,已经结出了一个个淡绿色的烟葫芦。老八在迷魂谷里种了几十亩大烟,这些女人就是他的劳动力。 他把女人们种出来的大烟再送到邻近的小城里去,卖给那些毒贩子。然后,这些毒品就开始流到原始森林一带的村村落落了。 在这种交通闭塞的深山里,老八在代替着南方某些毒品产地的职能,用最原始的方式,为当地提供着这种从解放前就开始禁了几十年,却始终禁而不止的“兴奋剂”。 原来老八干的是违法的事,种大烟,制毒品,是死罪呀! 明白了这个,桔子就再也呆不下去了,连一分钟也呆不下去。她要跑! 那天晚上,干了一天活儿的女人们个个累得东倒西歪,哼哼呀呀地躺在草铺上捶着背。 桔子面对窝棚壁,一个人盘算着怎么跑。 这时候哑吧女人进来,比比划划地把小多叫走了。桔子看着小多刚走出窝棚的门,她就禁不住浑身打起哆嗦来。 本来她是想跟小多一块儿跑的,因为小多还没被糟蹋,她要救下这个丫头,让她好好嫁个人。再说,回家的时候,路上两个人也可以互相照应一下。 可是这回完了,她比老八晚了一步! 几个女人的鼾声很快就响起来了。 桔子偷偷溜出了门,她想起早晨逃跑的时候被老八下的牲口套子绊了腿,现在可得绕着走。 林子里黑得像锅底儿,雾气一阵阵地迎面扑来,呛得人喘不上来气儿。 刚走出不到五十米,不远处就传来了一阵狼嚎。她浑身打了个哆嗦,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照这样走下去,不用天亮就得喂了狼!她现在明白老八为什么整天悠闲自得地抽着大烟,就能让那些四肢健全的女人们俯首贴耳地供他发泄,为他卖命了。 桔子不甘心就这样回去,她就地坐在林子里哭了起来,可怜她连哭都不敢哭出声,她怕惊动了老八,可就连哭也哭不成了。 后来还是傻丢儿他妈起来撒尿,听到了桔子的低泣,过来拉着她回到窝棚。 “傻媳妇儿!这深更半夜的,你想拿自个儿的肉喂那些饿狼呀?” “我想回家……” “回家?快别想了!能活一天算一天吧,老八要是不高兴了,你一天都活不成!” “那老八……他怎么白天黑夜都敢从林子里走?” “你还不知道?这山上的狼都是老八用人肉喂大的!狼见了他,亲着呢!” “傻丢儿妈!你瞎说什么呀?看吓着桔子了!”大凤被惊醒了,在一旁及时地阻止了傻丢儿他妈那耸人听闻的话,桔子被吓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又想起村子里那一年年失踪的女人,难道真的都被老八给喂了狼不成? “桔子,你也别老想着跑了。实话告诉你吧,咱们进来的,没有老八带路,谁也出不去,你没听说有个迷魂谷么?这地方就是迷魂谷。”大凤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式。 “我知道。”桔子的嗓子眼儿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勒住,声音又细又弱了。尽管她早有预感,可一旦明确了,还是难以接受。 “再说,能进来也算是修来的福份,这地方可不是什么人想进就进得来的呀……你再这么折腾,坏了修行的大事,那咱们可就都上不了天堂了。”大凤的话让桔子听着有点儿云里雾里,难道她还觉得进了迷魂谷真的像老八说的那样,是“今生今世的造化”? 桔子觉得大凤这女人真的有点儿可怕。 可她还是强烈地想知道,这些女人到底是怎么进了这座鬼气阴森的迷魂谷的。 桔子几次都是刚一问到这个,就被大凤打断了话题。 现在她看到大凤好像挺兴奋的,话很多,就趁势问道:“你们跟了老八进来的时候,他是怎么对你们讲的?” “什么怎么讲的?就是俺们自个儿要跟来的呗!”大凤嘴一撇,一句话就把桔子打发了。其他几个女人好像受到了某种威胁似的,谁也不敢出声。 接着,有人哭起来了。那是兰子。 她是跟了大凤一块儿随老八进山的,听着她的饮泣,桔子猜想,她当初进来的时候肯定有一番说不出口的苦衷。 但是在大凤面前,兰子一直像一只被扔在老猫面前的小鼠一样,战战兢兢。 桔子现在明白了,自己跟大凤她们几个原来根本不是一回事,她是误入迷魂谷,而大凤她们是受了迷惑,自愿跟着老八跑进山里来“修炼”的。 难怪老八在村里的时候,总有年轻女人往他的小破房子里头跑!原来她们是被他迷了魂…… 桔子想起了那些关于老八的传说:说老八是“送子观音”,说老八是活菩萨,说老八能使人返老还童……总之,老八在半坡村民的眼里,是个转世的活神仙。 “你们知不知道,种大烟是犯法的,要判死罪!”桔子试图用这句话来剌激她们多讲几句话。可是她又失败了。 桔子在黑暗的窝棚里瞪大了眼睛,努力想辨认傻丢儿他妈、大凤和兰子的脸色,她极力想从她们的面部表情上再窥探到一点儿什么,可是那几个女人的脸都溶在黑暗里了,就像掉进热锅里的冰块儿,越来越模糊…… 小多的惨叫声从老八的窝棚里一阵阵传来,桔子忍不住又流下泪来。 “唉!作孽呀,小多可还是个黄花闺女啊。”傻丢儿他妈在铺上翻了个身,嘴里嘟哝着。 “习惯了就好了。赎罪的事哪能那么轻松?老八说了,女人的罪孽深重,要脱九九八十一层皮,才能脱胎换骨……要不就进不了天堂的大门。”大凤总是一副久经风霜的老练样儿,她说这话时那轻松的语气,让桔子怀疑是不是从大凤嘴里出来的。这个在村子里安安静静、本本份份的女人,现在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会儿,一直不吭声的兰子说话了:“当初要不是听了你的,我哪能上这种鬼地方来?大凤,我叫你骗惨了……你死了肯定得下地狱!” 大凤一点儿不恼,只是十分虔诚地回了一句:“修炼不成可不就得下地狱么?所以我才按老八的意思天天赎罪嘛!谁像你呀,心一点儿不诚,还老想着要进天堂。” “我可不想天堂,我就想着哪天来一阵霹雳闪电,把这个该死的迷魂谷烧个干干净净!到时候,该上哪的,就上哪,不想去都不行!根本用不着修什么炼。” “罪过啊,你能说出这种话,就说明还没修炼到家,还得再遭点儿罪!” “遭罪算个屁?最好是痛痛快快地死……还不定谁先死呢?不得好死!”兰子突然露出狠相来,咬牙切齿地骂着。 黑暗中,桔子突然听到一阵“噼哩扑楞”的响声,好像是大凤扑到兰子的身上去了。 接着,传来了两个人的撕打声和急促的喘息声。 “你们又窝儿里斗啊?还没等老八来弄死你们,你们自个儿先把自个儿整死了!”傻丢儿他妈恨铁不成钢地冲着黑暗中两个滚成一团的女人喊道。 那两个女人撕扯了半天,还没分出个胜负,这才慢慢地松开手,各自回到自己的铺上,分头躺下来,喘着粗气。 窝棚里充满了火药味儿,桔子吓得停止了哭泣。 “我那可怜的傻丢儿啊,也不知道咋样儿了?”傻丢儿他妈兀自叨叨咕咕,又开始唉声叹气起来。 几个女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窝棚里一时间死寂一片。 这时,“呜呜哇哇”的狼嚎声就在窝棚的后面响起来,好像一只上了年纪的老狼,叫声有气无力,饱含沧桑。 “哎呀我的妈呀,桔子刚才要是跑远喽,非得叫这头老狼给撕了不可!”傻丢儿他妈心有余悸地说,“你听听!这个大家伙肯定连一头猪都能吃得下去!” 桔子紧紧缩在草铺上,听着傻丢儿他妈的话,快要被绝望包围了。但是她的心并没有死。 突然,从大凤的床铺上传来了怪异的声响。好像是一个人在不住地翻滚的声音,夹杂着一阵阵痛苦的呻吟。 “傻丢儿妈,你快听听:大凤这是咋地啦?”桔子吃惊地问。 “别管她,犯了烟瘾了。”兰子无动于衷地在一旁答道。 “什么?她……有烟瘾?”桔子只觉得不寒而栗,听了兰子的话,听着大凤折腾的声音,她感到自己的心也骤然揪成了一团,身上也禁不住一阵阵地痉挛起来。 桔子猛然想起昨天晚上老八在折磨她之前把烟袋递给她的情景。她突然明白了,天啊,老八原来是在用这种恶毒的手段对付女人们……她觉得眼前一阵金星乱溅…… “给我点儿烟抽……快点儿给我点儿烟……”大凤痛苦的嚎叫,跟狼叫织成一片,听去令人毛骨悚然。 “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八有规定,每天只给抽一回烟,你就挺着点儿吧……”傻丢儿他妈对大凤嘟哝着,叹了一口气:“我早就说过了,老八能让你白白祸害他的宝贝大烟?谁叫你那么大的烟瘾呢?” “老八……哑吧……我操你祖宗!快给我拿烟来……我要死啦……”大凤歇斯底里地狂吼着,一双脚把草铺砸得“嘭嘭”山响。 狼嚎声也凑热闹,一阵紧似一阵了。 桔子她奶奶活到七十有余,不管是不是病死的,在半坡村这种人寿有限的地方,也算是“寿终正寝”了。 人们把这种丧事叫做“喜丧”,第三天全村人吃了顿豆腐饭,把老太太抬出去埋在一处朝东的山坡上,这桩事就算功德圆满了。 只有桔子她妈心里揪心挠肺地难受,桔子为了救她奶奶冒着生命危险进了深山老林,现在还不知是死是活,她奶奶却没等到孙女回来救她!这算是哪一笔帐呢?糊涂啊…… 桔子全家人埋了老太太,哭了一通,这才慢慢吞吞地往家走。 桔子她妈边走、边手搭凉棚儿往村后的山头儿望过去,她希望那地方突然出现桔子和小多的身影,可是望了半天,一无所获。 这正是半坡村的黄昏时分,半只喝醉了似的太阳趴在西边的山头上,好像支撑不住了似的,不由自主地往下滑去,一会儿功夫就没了踪影。 村子的四周立时掉进一片晦暗不明的薄暮之中。 桔子她妈原本心情沉重,脚步迟疑,慢慢落在了男人们的后面。可这会儿,她突然觉得山里有点儿冷嗖嗖的,心里麻酥酥,脊背凉沁沁,于是加快了脚步想赶上送葬的人群,可那伙人好像走得特别快,怎么追也追不上。 桔子她妈刚要叫一声“狗蛋儿,等等妈!”突然看见自家的那条大黑狗从身后的林子里窜了出来,嘴上拖着一样儿什么东西,从她身边“嗖”地一声,一掠而过,直奔暮色中的半坡村而去。 一行人进了村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 桔子妈急急忙忙抱柴火做饭,几个帮忙挖坑下葬的邻居晚上还要在家里吃一顿饭。 在半坡村,一户人家的柴火垛高低大小,往往显示出这家的日子过得旺盛与否。桔子家的柴垛就是比较高、比较大的那一种。 奶奶活着的时候,隔三差五就要带上狗蛋儿,有时候也叫上桔子,到村边上一些小山包上去割柴火。所以桔子家的柴垛就跟那些只有男人打柴的人家不同,看上去好像这家的男人特别能干似的。 桔子妈绕过房头,到屋后的柴垛去抱柴禾。 她边走边想着老太太活着的时候,弯着腰一步步地从山上往家背柴禾的情景,从今往后,这柴禾垛八成再也不会这么高大了。 黑暗中,她模模糊糊地看到柴垛下面有点儿乱,就捡了一根木棍,把散乱的碎柴禾划拉一下,往一块儿集中集中。 “呜哇”一声,从柴禾堆里跳起来一个黑影儿,噌地一下逃开了。她听得出来,那是家里的大黑狗,好像正在啃着什么美味,突然被打搅了似的,那离开的样子还带着几分不甘心。 桔子妈弯下腰去,从柴禾堆边上抓了些碎柴枝往怀里放。 抓到第三把的时候,她突然压抑地惊叫了一声,手里抓起来的东西让她觉得奇怪,滑溜溜、软塌塌的,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腥臭味儿。 她不由得一松手,把那东西扔了,接着就高声叫人。 “咋地啦?”闻声赶过来的桔子她爸用手电筒一照,只见桔子妈正呆呆地站着,她的脚下,扔着半截带着手的人胳膊。 第12章森林里的秘密(1) 女人们在林子里的主要生活内容,就是在老八大片大片的罂粟田里拔草,松土,上肥料。 因为面积大,劳动力又少,光拔草就用了一个礼拜。 再松土,又用了五六天。 等到施肥这一天,大伙儿都已经累得浑身酸软,动弹不得了。 所谓肥料,也就是从林子里搜集回来的一些黑黑的腐植土,再掺上人粪尿和狼屎,沤在粪坑里发酵之后的土肥。 由于数量有限,必须像上眼药一样,小心仔细地节省着用,每一粒都得用到关键的地方。 在山上,哑吧女人是从来不下地的,她只管做饭洗衣裳。只有其他五个女人才干粗活儿。 到了上肥料这一天,五个下地的女人中又少了一个,小多头一天晚上被老八叫去“赎罪”还没回来。女人们都明白,只要老八不放人,谁也别想走出他的窝棚。 看起来小多是被老八“看中了”,留她在窝棚里是让她今天不用再下地干活儿了的意思。 下地的人少了一个,每个人的平均劳动量自然就增加了,几个女人心情都有点儿沉重。 大凤昨晚犯了烟瘾折腾了半宿,最后还是哑吧出面给她送来了一点儿烟,现在还非常虚弱。可是从早晨开始,就一直在呼呼地喘着粗气,表示她的极度不满。 在大烟地头儿上有一个用干树枝子胡乱盖着的粪坑,里面沤着一坑有机肥。 现在要先把那些支楞着的干树枝挪开,然后再把平时封住了的粪坑盖子揭开。 桔子和小多是后来进山的,而小多又不在,这种又脏又累的活儿当然就非桔子莫属。 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干过这种活儿。在东北,只要男人们还有一口气儿,是绝对舍不得让女人干这种活儿的,怕把她们香喷喷的身体弄臭了。 可现在……桔子的鼻子有点儿酸,她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大龙,这时候的大龙是招人疼、叫人想的。他如果在这儿,怎么能忍心让她受这种委屈呢? 桔子用了全身的力气,把手上的铁锹一下插进了粪坑的硬壳儿,“咣当”一下,好像插在一块石头之类的硬东西上了。 她心想,这肥料坑里还有这种杂七杂八的东西。于是就势一挖,把那一锹粪挖了出来。 一股恶臭夹杂着一股强烈的沼气,像一群狂野的黄蜂,“呼”地一下包围了女人们,把她们秀气的小鼻子小脸儿都给蜇得红通通的,呛得她们涕泗横流。 “我的妈呀!咋这么臭哇!” 女人们在吃惊的叫声中,四散逃开,个个皱起眉头,死死捂住了鼻子。桔子强忍呕吐,把铁锹端起来,一根白惨惨的骨头一下子从坑里撅了出来,直通通地朝天竖着。 “妈呀,那是大腿骨头……”女人们吓得不敢大声说话,有人耳语般地嘟哝道。 桔子的心开始不听话地乱跳起来。她打不定主意是否继续挖下去,这粪坑里分明埋进了死人,要不怎么能这么个怪味儿?可是她抬头看了看远远站着的女人们,没有人能接替她把这活儿干下去,只好硬起头皮,又挖了一锹。 这回,女人们都看清楚了,一只圆圆的骷髅又被掘了出来。 女人们虽然被强烈地震动了,但却没人大呼小叫。恐惧已经夺去了她们的反应能力,她们盯着那具骷髅,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反而安静得令桔子感到心悸。 也许是粪坑被掘开的臭味儿传到了老八的窝棚里,哑吧女人急急忙忙地走过来,她从桔子手里抢过铁锹,把堆在粪坑边上的一堆干土一口气铲进了坑里,再用力搅拌了一阵子。 然后示意女人们都过来,像她那样儿把土和粪搅拌成干乎乎的碎粒儿,女人们这才战战兢兢地凑了上来,一齐往粪坑里掺土。 哑吧女人把那几块人骨头拨拉出来,远远地往林子里的草窠里一甩,就若无其事就回了窝棚。 “这哑吧,胆儿真大!”兰子说。 “哼!说不定这粪坑就是她埋的,要不她看见人骨头怎么一点儿都不在乎?”傻丢儿他妈气哼哼地往地上吐了一大口唾沫,“呸!这个倒霉的死鬼,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跑到这个鬼地方来送死的?” “这粪坑埋了至少也有一年了吧?那个人起码是去年就死了的。”桔子感到奇怪。 “那有啥怪的,老八在这块儿种烟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听说动物肥料对大烟特别有作用,种出来的烟,产量高,味儿也不一样,能卖好价钱!” 大凤总是喜欢做出非常了解老八的样子,好像这样她才能显得与众不同。 桔子只觉得心里“格登”一下,眼睛就发直了:天啊!到了秋天,老八不会把她们几个女人也如法炮制地埋进粪坑,以备明年使用吧? 可是桔子不敢把自己这个担忧讲出来,她怕女人们炸了营,惹来老八,那就又麻烦了。 女人们或蹲或跪在田垅里,一棵一棵地逐埯把那珍贵的肥料埋进现刨的小坑儿里,艰难地往前挪着脚步。 这些女人里头有的在半坡村时是根本用不着下地干活儿的,更别说这样脏的活儿了。可这会儿,在老八的淫威之下,她们不得不委曲求全,强憋住呼吸,用手去抓那叫人恶心得想吐的“肥料”。 桔子就是这样儿,在家时,大龙一个人把地里那点儿活都包了,她很少下地。大龙走后,把地包给了别人,说是让她安心在家过舒服日子。 现在桔子开始想起了大龙的种种好处,她真不该听信了别人的一句谣传就赌气跑进山来呀! 这事都怪小多那死丫头片子!这个死丫头一定是被老八的装神弄鬼给迷了心窍了…… 对呀,小多昨晚被老八叫去,到现在都没见她回来。难道她真的被降服,心甘情愿地留在老八那儿侍候那个魔王了? 桔子想起自己被老八惨无人道地折磨的情形,心立时就缩成了一团,不知道小多这丫头怎么受得了老八那畜生的暴行? 突然,一声尖叫从地头上传来,是兰子。紧接着又是一阵哭叫:“救命呀!大凤要杀人啦!” 桔子吓了一跳,可又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她正在愣着,只见傻丢儿他妈从垅沟里一个高儿窜了起来,就往地头上跑去,于是她也傻乎乎地跟了上去。 兰子的头发乱七八糟成了一团麻,衣襟已经被撕开了,她白白的脖子和胸脯上剌眼地闪着几道子血光。 再看大凤,眼睛像兔子一样血红,呼呼地大声牛喘着,直勾勾地盯着来人。她的十个指头还张牙舞爪地张开着,像鹰爪那样,随时会向目标发起进攻。 “你疯了,大凤!你怎么总对人下死手?”傻丢儿他妈上去查看了一下兰子的伤,刚要回头教训大凤几句。 突然,大凤冷不防从后面扑了上去,像一只凶猛的小豹子,狠狠抓住了她的头发,一下子把傻丢儿妈薅倒在地垅沟里,摔得“扑嗵”一声响。 桔子被吓呆了,她眼巴巴看着傻丢儿妈和大凤在大烟地里滚成了一团,压得烟棵子哗哗作响,不知所措。 她看着傻丢儿他妈终于从下面翻过身来,死死掐住了大凤的脖子,直到大凤翻了白眼,张开的嘴里冒出沫子,这才意识到要出人命…… “松手哇!快松手,要出人命啦!”桔子失声大叫,可傻丢儿他妈还是骑在大凤身上不下来,她从牙缝儿里挤出的话听上去也跟疯子差不多:“她总以为她是老八的心肝宝贝儿,看着这些人不顺眼,老想把这些人都弄死了才痛快!我今天非掐死她不可,看她还神气什么!” 桔子站在一旁,双手扎撒着,不知从何下手。 这几个可怜的女人,竟然为了一个面目可憎的老八而争风吃醋!这是桔子无论如何都无法想像的。 她的心里乱透了:老八是用了什么手段,把这些原本善良的女人都变成了魔鬼的呢? “都给我干活儿去!”不知什么时候,老八已经站在了几个女人的身后。他一声威严的断喝,救了大凤。 傻丢儿他妈的手松开了,慢慢爬起身来,像霜打的叶子一样缩到桔子身后去了。 大凤在地上挣扎着,她清醒过来一见到老八,眼睛里立刻溢满了水汪汪的液体,可老八看也没看她一眼,就转身走回窝棚去了。 大凤还坐在地上,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长发,翻着大半个白眼球儿,望着老八的背影儿发着呆。 傻丢儿他妈忙着把撕扯开了的衣扣一一扣好,兰子站在一边儿,战战兢兢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如何是好。 桔子自己先走回到大烟田里,接着干她没完成的活计去了。几个女人也都慢吞吞地回到各自的烟垅上,接着上肥料。 第13章森林里的秘密(2) 桔子赶紧干完自己的活儿,就上去帮傻丢儿他妈。两个人并肩干了一垅又一垅,谁也没说话。 “在村里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亲,咋一到了山里就翻脸不认人了呢?”桔子叹了一声,“直没想到这山沟里这么可怕……” “……” “我奶奶现在咋样儿了呢?我走的时候她正发高烧呢,本来想一找到老八,就回去给她看病……” 傻丢儿他妈突然抽起鼻子来:“我家傻丢儿,不知道长高了没有,那孩子夜里睡觉不老实,三天两头就掉到地下去……” “你走时候没跟家里说一声么?”桔子问。 “那天我一个人上山采蘑菇,走得远了点儿,三转两转就转到一个山口上了。刚要往回走,遇上了老八。他把我弄到草窠子里祸害了,后来就叫我跟他进山种烟。说是不听他的,他就回村子里张扬我的丑事……” “种完了烟呢?怎么办?” “他说是到了秋天我赎了罪过,就放我回家。……现在我是明白了,老八种大烟的事不可能让外人知道,他就是不灭了我的口,也不可能叫我回半坡村了。” “那你以后咋办呢?” “我只求老八给我留条生路,哪怕在山里过一辈子,年年夏天给他种烟……我也愿意。” “这大山沟哪是人呆的地方,好人都得呆傻喽……”桔子出神儿地喃喃道。 “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咱一个女人家,还能咋样儿呢?” “等我想个好办法儿,咱们一块儿回半坡村去!” “天哪,你小声点儿,这要是叫别人听着,告诉了老八……”傻丢儿他妈吓得东张西望了一下,就赶紧低头干活儿,不再理睬桔子了。 桔子一边儿施肥料,一边儿往老八的窝棚那儿张望,她猜想小多这会儿大概是遂了心愿了。只要扎进了老八的怀抱,恐怕她就再也不肯回半坡村了。 想不到这么小的一个臭丫头,竟然被老八那老东西的装神弄鬼给迷糊成这样儿!连桔子这样的媳妇都受不了老八那套丧失人性的把戏的折磨,小多一个姑娘家,怎么熬得下去呀? 也许,老八只是对桔子一个人这么歹毒?也许自己在半坡村时把老八彻底得罪了,现在老八是在向她索债? 想到这儿,桔子觉得只有一条活路,那就是逃! 桔子和小多走后,村里就接二连三地出怪事儿:自从见到那只装着“血菜”的柳条筐之后,二柱子他爹进山去找儿子,一直到现在也没回来。 接着,桔子家的大黑狗又叼回来一只人胳膊。多年来麻木不仁的半坡村人,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剌激,这些天来人心惶惶。 小多她爹昨晚已经去找过桔子她爹,商量着进山去找两家孩子的事。可是桔子她爹因为死了娘,伤心过度,也已经病倒了。现在,他只好趴在炕上等着桔子找了老八回来。 小多她妈这几天神情恍惚惚地老往桔子家里跑,她每回一进院门就是那句话:“桔子她妈,我昨晚又做噩梦,说小多回来了,她就站在窗户外头,怎么叫她也不进屋。你说这是咋的啦?那孩子是不是出了啥事儿啦?”说着女人就抹起眼泪来。 “你咋老做那一样的梦呢?是不是你自个儿胡思乱想的呀?”桔子妈觉得小多她妈有点儿妖里妖气,做梦还有这么做的么?天天一模一样?不可能。 “可不是?就是老做一个梦。就好像那孩子托梦给我似的。” “瞎扯。”桔子妈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止不住莫名其妙地跳了几下子。她在想,桔子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真是怪事。听说野人又出来了,不会是那东西把两个姑娘拐走了吧?桔子妈不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十点多了,太阳才绕过村子东头的山峰,慢慢悠悠地爬到树梢儿上来。桔子妈坐在院子里,一边翻晒着蘑菇,一边抬头往后山上张望。她的脸色苍白,眼圈儿发黑,远远看去,两只眼睛就像两个黑黑的窟窿…… 给老太太送葬那天晚上,大黑狗叼回来的那只人胳膊,一直在她眼前晃动,她觉得那是个不祥的预兆,告诉她桔子进山凶多吉少。 虽然后来仔细辨认,发现那胳膊是个男人的,可是既然一个大男人都叫野兽给吃了,两个姑娘家在这座住了几辈子都没摸透它的脾气的大山里走动,那里头的凶险就更别提了。 从前老太太在的时候,桔子是她奶奶的心肝宝贝,她这个当妈的没怎么操过心。可是这回儿老太太入了土,她才猛然觉得其实自己对桔子一直是牵肠挂肚的,只是从前没有机会表露出来。 桔子这孩子从小要强,性格跟她是一模一样的。到了七八岁,就开始替大人分担家里的大事小情了。自从嫁到大龙的小破屋去,就守着活寡等那个出去“打食儿”的男人挣钱回来。 可是那大龙是个从小没了爹娘,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做事一点儿准谱都没有。这一走,就是一年,信没有一封,人也不见个影儿。 桔子这孩子的命,苦哇! 上个月村子里的那阵风儿,对桔子来讲,可是个不小的“坎儿”!那孩子几天就瘦得只剩下两只大眼睛了。 她总觉得,桔子这回进山,不完全是为了她奶奶,其实她是跟大龙赌气呢!她平时那么烦那个光棍儿老八,见了他就躲得远远的,这会儿突然要进山去找他,除了为她奶奶,不是赌气又是怎么回事儿? 可是这赌气的事儿,能有什么好事儿?那孩子脑子一热,说不定就不顾死活了。万一不小心闯到那个该死的迷魂谷去,那可就真是要了命了! 这个家,老的死了,小的又不中用,五十多岁的男人也快要干不动活儿了。如果再没了桔子,她真不知道将来自己老了、动弹不得的时候,可怎么办? 还有桔子给她的那个信封,里面那些个钱到底是怎么来的?人穷了一辈子,突然见到这么多来历不明的钱,真是叫人心惊肉跳啊!要是这钱不干净,兴许还要惹出什么是非来!那天晚上程大胯就来者不善。 女人觉得这种种叫人担惊受怕的事情,她再也承受不起了。 最叫她一想起来就揪心的是,狗蛋儿自那天拣了只血淋淋的野菜筐,就一天到晚老往村北头儿那座林子里跑。 好像那个带血的柳条筐勾了他的魂儿。 桔子妈手上懒洋洋地摆弄着那些黑乎乎的干蘑菇,眼睛却一刻都没离开过村子北面那座山嘴儿。 山里面那个神秘的所在,这些年已经吞了不少人了,就好像里头有吃人的妖怪似的。 桔子妈下意识地住了手,她半张着嘴,呆呆地望定那座远看黑鸦鸦的老林子,被自己的一个想法弄得出了神儿…… “水,水……”屋子里炕上的病人呻吟了半天,桔子妈才猛然惊醒过来,她连忙扔下手里的活儿往里跑,满满一箩筐蘑菇一下子被她的衣襟刮到了地上,撒得到处都是。 吃中午饭的时间早过了,桔子妈还坐在炕头上守着病了的男人发呆。这可怎么好?桔子她奶奶刚死,她爹又病了,灾难好像一只记仇的猫头鹰那样,怎么死盯着她这个风雨飘摇的破家不放? 这会儿狗蛋儿又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那孩子最近连回家吃饭都不及时了,好像真的丢了魂儿。她想到这儿,有点儿不放心,站起身来,走出院子,想到村头喊喊狗蛋儿。 半坡村所在的这条山沟,四周都是山,只要站在村头一喊,声音就可以传遍几座山头。自己小时候就是天天听着爹妈的喊声,从林子里跑回家来吃饭、睡觉的。 桔子她妈刚走到村头,突然觉得村里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头:家家的院门和房门都大敞四开,可是院子里和房子里却一个人影儿都见不着,那黑乎乎的房门里空洞洞的,就好像遭了劫一样。 她的心突然没来由地猛跳了一阵,心想,人呢?咋不见一个人呢? 桔子妈的脚步迟疑着,不敢再往前走。 她拼命调动自己那一时有点儿迟钝了的思想,怎么也弄不明白眼前的情景到底是咋回事。 她站在村当中的小路上,看了看天,太阳当空;又看了看地,鸡鸭鹅和圈里的猪还都在;再看看,噢,只是整个村子里连一条狗都没有了。 大黑呢?是跟了狗蛋儿去了么?别人家的狗肯定也是跟着主人去了。对呀! 桔子妈这才想起来往四周的山上张望了一下。 这一下不要紧,她的心又止不住“嗵嗵”狂跳起来:哎呀妈呀,那北山嘴儿上怎么黑压压的都是人,他们都跑到那个鬼地方去干啥? 在桔子妈的记忆中,村里只有几个采参老人和少数不安分的年轻人才敢跑到那地方去。 一定是出大事了! 第14章招魂(1) 吃午饭的时候,小多还是没有出现。 女人们洗了手又洗脸,洗了脸还觉得身上臭,有的人又开始拼命洗脚。 可惜山上只有打水的泉眼,没有小溪,要是有溪水,女人们非跳进去洗个痛快不可! 午饭伴着满山臭哄哄的粪味儿,谁也没吃好。 桔子屏住呼吸,往嘴里拨拉几口饭,就跑到窝棚里去了。 这一天老八不在林子里。大凤说他每隔十天半月就要出去一回,回来的时候带一些油盐酱醋、咸鱼酱肉什么的。每回还得运回来一麻袋粮食。 “老八那家伙真能干。也不知道他怎么把那一大麻袋粮食背回来的!”大凤很是钦佩地感慨道。 “他有那把力气?我看是别人帮他送进来的。”兰子在一旁接道,“你忘了?咱们进来的时候就是帮他背着东西来的。” “得了吧,进了迷魂谷的人,除了老八,谁也别想出去!”大凤不以为然。 桔子不由又胡思乱想起来,既然进来的人都出不去,那么帮老八运粮食的那些人呢?怎么没见过一个?难道那个粪坑……就是他们的最终归宿? 她觉得,老八的可怕之处远远不止性虐狂这一条。 “桔子!小多根本没在老八那儿,我刚才去找哑吧,窝棚里一个人都没有。”兰子突然闯进来,惊慌失措地说。 原来,小多早就从老八的窝棚出来了,只是出来后就没了踪影。 几个女人连忙跑出去,在林子里四散了到处喊小多。 等到桔子她们满身大汗、蓬头垢面地找到她的时候,小多已经被狼啃得只剩下半截胸骨和一只没了鼻子的脑袋。 那只昨晚吼了大半夜的老狼,终于在天亮前品尝到了它梦寐以求的美味。 小多的内脏都被掏空,胳膊大腿也都不见了,奇怪的是却没有流多少血。这说明,那条老狼至少还带着它的四五个或七八个小狼崽子,也许是同伙儿,它们不仅在小多身上痛痛快快地美餐了一顿,还把吃剩下的搬运回去。 小多的眼睛是瞪着的,里面满是惊恐,嘴也张着,似喊未喊的样子。 桔子受了巨大的剌激,当场昏死在小多的尸骨旁边。 她醒来的时候,看见哑吧女人正用一根野藤子拴住小多的脖子,把她拖到小山包后面的林子里去。 几个女人搀着桔子往回走,傻丢儿他妈突然松开手,对兰子说,“你们先回去,我得看看哑吧把小多扔到哪儿去了,得给她盖上点儿,要不到了夜里又得叫狼给啃一回!”说着就回头去追哑吧女人了。 黑黑的皮肤,黑黑的头发,走起路来像个假小子的小多,就这么消失了。 桔子想起那天两个人一路上往迷魂谷走来的时候,小多喋喋不休地说了一路,可她却没听进去一句。 她突然觉得自己对小多不公正,这丫头一点儿不坏,只是不那么聪明就是了。 可既然小多那么把王八蛋的老八当回事,又为什么刚去了一次老八的窝棚就死了呢?是她自己赌气跑到林子里去活活喂了狼,还是被老八这个魔鬼给害了? 桔子百思不得其解,对小多突然死去的事实没法接受。 她哭了又哭:“小多呀,我还想跟你一块儿回家呢!你先死了,我可怎么办哪?” “算了吧,桔子姐。小多这丫头,一看就是缺心眼儿,她以为老八还是在半坡村时候那个老八呀?得了,他早变了!从一进山那天我就发现老八变了,现在他只想着怎么种好大烟,多卖钱,咱们都是他的长工!”兰子也陪着桔子抽鼻子,她趁着大凤出去,赶紧对桔子劝了几句。 难道小多居然对老八那么痴迷么?她真的是对老八绝望而死?桔子不相信。 她觉得这里面一定另有原因,很可能是老八下手太重,害死了小多,然后就掩人耳目地把她拖出去喂了狼。如果小多是活活被狼咬死的,她们怎么没听到她在林子里的叫声呢? 不管怎么说,小多的死让桔子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出路只有一个字:逃。 桔子三把两把抹干净了眼睛鼻子,到灶前去打水洗脸。 看看大凤她们正在洗衣服,她就悄悄地往窝棚后面的林子里溜达,想摸摸附近的地形,熟悉一下环境。 她刚走出一百米左右,就远远看到了从林子里回来的傻丢儿妈。 傻丢儿他妈的脸色苍白,头发蓬乱,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正磕磕绊绊、一步一摇晃地迎面走来。桔子想在树后躲起来,可是她被傻丢儿妈的样子吓坏了,就不由自主地迎上去扶住了她。 “老八这个杀人魔王!”傻丢儿妈嘴里一个劲嘟哝,“老八这个该死的魔鬼!” “怎么回事?傻丢儿他妈?你怎么了?” 傻丢儿他妈这才看清了面前的桔子,她回头往林子里瞟了一眼,那样子就像在窥探一个躲在林间的恶鬼,脸上的恐怖无以复加。 “你看见啥了?吓成这样儿?” “他是个杀人魔王!他是个杀人魔王……”傻丢儿他妈除了这句话,什么也说不清楚。 桔子不解地往她身后的林子里张望着,她记得傻丢儿妈说是要去看看小多的尸体被扔到哪儿了,要给她盖上点儿,怕晚上再被狼啃。 她一定是看到更加可怕的景象了!这林子里简直杀机四伏,到处是老八设下的牲口套子和陷阱还不算,现在,傻丢儿他妈一定又发现了老八另外的罪行。 桔子急忙把傻丢儿他妈送回窝棚,就偷偷溜出来,往林子中跑去。 她循着哑吧拖尸体压倒了的草丛印子,来到了窝棚后面的林子里,一个两三间房子那么大的小山丘挡住了去路。 翻过去,就是一个洼地,在高大的松树间,长着密密麻麻的灌木丛。 黑乎乎的灌木有点儿吓人,桔子正在犹豫是不是走过去,突然一阵剌鼻的恶臭似有似无、断断续续地飘过来,呛得桔子咳嗽了两声。 林子里有什么鸟被惊动,扑拉拉一下飞了起来,反过来又吓了桔子一大跳。她惊魂不定地四周环视了一遭,搞不清那臭味来自何处,只觉得那味道散发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就在这时,只听“嗄”的一声,一只乌鸦从面前的灌木丛中飞起来,又一群乌鸦随后飞起。最后还有一只笨笨的老鹰,扑扇着又长又大的翅膀,落到旁边不远处的松树上去,可仍然在探头探脑地窥测着她的反应。 从它们那不甘心离开的眼巴巴的样子,桔子猜测到一定是那散发恶臭的东西强烈地吸引着它们。 她的心咚咚地跳着,脚下虽然犹豫不决,可是还在不由自主地向前移动着。 密如屏障的灌木丛中有一个明显的豁口,桔子的心虽然“突突”乱跳,可还是不知不觉地就走了进去。 突然,她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一块地势低洼的草丛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几具人的尸骨,有的白惨惨的,有的身上还七零八落地沾着乌鸦老鹰吃剩下的腐肉。 躺在最上面的,就是被哑吧刚刚扔掉的小多!才几分钟的功夫,小多那两只惊恐的眼睛已经被啄得只剩下两个黑洞了。 天啊,老八居然杀了这么多人!难怪刚才傻丢儿他妈从这儿回去时失魂落魄地一个劲儿骂老八是杀人魔王,原来她来找小多的时候一定目睹了这一切。 桔子双手一下子捂住了鼻子和嘴,她屏住呼吸,眼睛还下意识地直勾勾盯着那些面目可憎的尸骨,一时间动弹不得。 愣了一会儿,她猛然醒过神儿来。 桔子一步步地往后退着,不小心绊在了灌木根上,这意外的一下,把她的胆都要吓破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地一声尖叫起来,树上的乌鸦们受了惊吓,忽地一下四散飞去。 桔子突然爬起来,抱头鼠窜。 她觉得自己就像小多一样,内脏都被掏空了一样,头脑空白,六神无主。 到了秋天,大烟收获完毕,老八就会把她和傻丢儿他妈几个女人一块儿弄死,然后扔到这个死人坑里喂狼或是沤肥!他自己会拍拍屁股再若无其事地回半坡村去,接着过他那受人尊重的太平日子……想到这儿,桔子的头皮一炸一炸,眼睛直冒金星,两条腿连一步都迈不动了。 不能再回窝棚去了!非逃不可了! 桔子打定了主意,猛地来了一个深呼吸,然后,扭头就往营地相反的方向跑去。她想,就是喂了狼,也要跑! 一个人的出现,惊动了森林里的动物们,凡是她经过的地方都安静得可怖。 桔子感到自己的脚步声发出的一阵阵回响空空洞洞的,听上去十分怪诞,令人毛骨悚然。 灌木丛和野藤子织成的天罗地网,钻过一层又一层,好像永远也钻不完似的。 太阳的光线慢慢地淡下去了,可是桔子回头看了看,好像还没有走出老八营地上空那片墨黑的林梢儿。 桔子在森林里一直转到天擦黑,浑身已经没有一点儿力气了,肚子咕咕乱叫。她正在努力辨认着眼前的路径,却突然听到傻丢儿他妈和兰子正在四处大喊她的名字,距离她不过半里路。一听到这喊声,桔子立刻就崩溃了,她倒在草丛里呼天抢地地大哭起来:“天啊,难道这么大个林子,就没有我桔子一条活路了么?” 老八直到第三天才从林子外面回来。 这三天里,窝棚里的几个女人居然个个老老实实地守着大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谁也不去想逃跑的事,连提都不提一句。 这让桔子非常不解。 晚饭后,大凤跑到老八的窝棚里去跟哑吧女人套近乎去了。 第15章招魂(2) 窝棚里只剩下桔子和另外两个女人。兰子坐在草铺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叠着她那几件旧衣服,一边叠一边小心地往枕头下面放着,准备晚上睡觉时把那些洗得皱巴巴的棉布衣服压平。 傻丢儿他妈把自己的长头发从脑袋后面放下来,以手当梳子,反反复复地梳理着,头发上沾着一些白天干活挂上去的草沫子、树叶子之类的,她就一边梳一边摘下来往地上扔着。 桔子满腹心事地坐在一边,看着这两个女人带点儿神经质的动作,一时间心里又伤感又恐怖。 她想趁着大凤不在,向兰子和傻丢儿他妈套套话儿,了解点儿真相。 “你们老也不回去,不想孩子,不想家么?”桔子装作毫不在意地问道。 傻丢儿他妈干巴巴的手指突然停止了动作,她用眼角瞄了一下桔子,再瞄一下,这才小心地说:“咋不想?不是回不去么?” “咋回不去?跑啊!”桔子一下子冲动起来。 “你想跑出这座林子?根本没门儿!老八早就给林子念了咒了,到处都是迷魂的小鬼儿,一进去就得迷路,要不怎么叫迷魂谷呢。”兰子一脸神秘地撇了撇小嘴,她看都不看桔子,似乎对她的傻乎乎颇为不屑。 “你们跑过么?”桔子不甘心,她一再要证实进了迷魂谷是不是真的再没生路了,为什么老八就可以进进出出如履平地? “唉!你想想呀,老八在这方圆几十里都施了魔法,又在这周围设下了套子和陷阱,就连一只狐狸都进不来,这么个大活人还想出去?你不是也叫钢丝套子给套过大腿么?”傻丢儿他妈把头发草草地挽到脑后,从草铺上爬起来,走到门口去吐了一口痰,又回来躺下了。 “有一回,一个外村的女人想跑,掉到陷阱里去了,在里头喊了三天三夜,老八硬是不让救,结果活活喂了狼!你要是亲眼见过这阵势,还敢再跑?”兰子说着说着,眼睛就失了神。 桔子想,兰子一定还不知道山丘后面的死人坑,如果她知道自己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会变成那里面的白骨,恐怕就再不会这样四平八稳了。 可是她奇怪的是,傻丢儿他妈是知道那个死人坑里的秘密的,她为什么还这么不动声色? 就在这时,桔子听到傻丢儿他妈在黑影儿里心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几乎是无声地哭起来。她想,这个可怜的女人恐怕是想起她那几个生活没法自理的孩子——傻丢儿和他的弟妹们了。 “傻丢儿他妈,你也跑过么?”桔子还不甘心地一个劲儿追问。 傻丢儿他妈顾不得说话,兰了替她答道:“她呀,跑了三回,三回又都自个儿跑回来了。” “那为啥?” “跑转向了呗。有一回跑了两天一宿,下晚爬到树上躲野兽,差点儿喂了熊瞎子。最后还是跑回来了。唉!迷魂谷这地方,除了老八,谁也别想出去。”兰子说完这话好像很累,她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就是哪天老八死了,让咱出去,咱都找不着出去的道儿!”兰子又补充了一句。 老八如果死了!这念头一下子让桔子激动万分。她想,如果老八死了,她们几个大活人难道还找不到来路? 可事实是,后来桔子才发现,迷魂谷的确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够进进出出的。 这天中午,半坡村几乎是全村空巷。 半坡村民这么起劲儿地凑到一个平时根本不敢来的地方看热闹,这可是史无前例的。 小多全家人从早晨起来就开始做准备了。这会儿,她哥嫂、爹妈,爷爷奶奶,连小侄儿也在场。全家人个个神情严肃,场面庄严肃穆。 旁观的人群可就没有那么认真了。大人们轧堆结伙,议论纷纷,孩子们打打闹闹,叽叽喳喳,他们不明白大人们到底在干什么。 细长黑瘦的小多她哥站在那里,多少有点儿不知所措,他显然没想到村里这么多人都跑来观看他们家的“招魂仪式”,难免感到紧张。 现在,他有点儿后悔刚才进山的时候打了那只高高飘扬的“招魂幡”了。 本来那是给死人送葬用的,前些日子桔子的奶奶死的时候,狗蛋儿就扛着那么一个。 他只所以亲手制作了这个东西,也是因为找妹妹心切。他想,既是上山招魂儿,一个显眼的招魂幡是不可少的,要不,这深山老林、遮天蔽日的,他全家人的虔诚怎么能昭示得明白呢? 谁知这一下,全村人的魂儿倒是都被他先给“招”来了。 “你们这个……管用吗?”傻丢儿他爹满头大汗地从人群后面挤上来,他看了看小多一家的阵势,好像得到了几分安慰似的,“要是管用,我也算一个吧,给傻丢儿他妈也招招魂儿,叫她快点儿回家来,几个孩子没妈,实在没法过了……” “……咋说呢?”小多她爹沉吟了一下,“死马当活马医吧。人到底咋样儿了,谁也不知道,可不管咋样儿,也得让她们先回家吧?孤魂野鬼的,总不是个办法呀……”老爷子的眼泪下来了,哽咽着说不下去。 “那我也算一个吧……”是大凤她妈。 “我也算一份儿。”是兰子她爹。 “俺们也凑个数儿,回头再拿点儿蘑菇顶香火钱吧,行不?”又有一对老人也颤颤巍巍地挤了进来,是哑吧女人的老爹和老妈。 只有二柱子家没有人出来给他爹叫魂,因为二柱子家里现在除了他爹已经别无他人。 突然,人群里伸出一只苍老的大手,一把将大凤她妈拉了进去,一个老头的粗嗓门儿憨憨地骂道:“你不嫌丢人现眼哪?快给我回家!” 大凤妈的哭声蓦地爆发出来,像决了堤的山洪,一下子把整个山头儿淹没了。小多妈的脸色顿时惨白惨白的,没了一点儿血色。 “哎呀我的妈呀!我可明白村里家家房门为啥都大敞四开的了,敢情是都想来凑热闹给自己家的人招魂儿啊!”有人在人堆儿里吃惊道。人群立即议论纷纷起来。 “我小时候家里也招过魂儿,可那是人在家里,吓着了。现在人都没影儿了,招魂儿有什么用?” “听说这一招魂儿,迷路的人就能自个儿走回来。” “那迷魂谷,谁进去能回来?别想了!” “可别这么说!说不定就灵了呢……” “唉!我看呐,这事应该报告政府。人失踪了,不报案,自个儿瞎鼓捣有啥用?” “别提政府了,那么远,一个来回儿就得一个礼拜,都快赶上进京赶考了。” “过些日子小贩儿进来送货,我写封信交给他带到乡派出所去,干脆报案算了。” “别瞎呛呛!人家的大活人丢了,自个儿都不报案,你跟着咋呼个屁?给我滚回家去!”那个刚才还张罗着要报案的年轻人被老爹当众臭骂了一通,再也不吭声了。 几个人在一边儿发出“哧哧哧”的讥笑。 闹哄哄的山头终于静了下来,只见小多他爹走到全家人的前面,面向山林,点着了一柱香火,恭恭敬敬地朝前拜了几拜,然后规规矩矩地跪下,全家老小立即也随着跪下。 看热闹的人群兴奋起来,又开始乱哄哄地“嗡嗡”起来。 那几个丢了女人的人家,看到小多家人这一跪,急急忙忙,蜂拥而上,忽拉一下,也跪在了小多家人的后面。 这场面,一下子将看热闹的人群剌激了一下,山头上立时鸦雀无声了。 “山神老爷,林神娘娘,我韩家昌率领全家老小,来给您二老送礼来了。”小多她爹提高了嗓门儿,冲着山里喊道。 人们这才注意到,在他面前的石头上摆放着一只捆得牢牢的大公鸡,火红的羽毛在绿色的草丛里十分醒目。 那公鸡好像听明白了主人的话,当即叫了几声,以示它作为所谓的“礼物”,的确存在。 “祈求二老保佑我女小多和她桔子姐一路顺风,平安归来,我全家在这给二老磕头谢恩了!”说着,就小鸡叼米一样不停地在地上磕头,全家人也就跟着磕个没完。 “小多呀……”小多她妈的嗓子带着颤音儿,用双手拢成了一只喇叭,圈在嘴上,朝林子里喊着:“快回家来呀……”全家人低着头,万分虔诚地伏在地上,听着小多她妈叫魂儿,老太太叫一阵子,他们就趴在地上磕一阵子头。 “桔子……”小多她妈又叫道:“你要带好小多,一块儿回来呀……” 声音传得很远,全村人的眼睛都随着那声音的远去,不由自主地往林子里望去,好像小多和桔子马上就会在那里出现似的。 小多全家人终于精疲力竭地从地上爬起来了。 现在轮到那几户要“算一份儿”的村民上来给他们的亲人叫魂了。 突然一声沙哑的“傻丢儿他妈……”把人们都吓了一跳。听起来傻丢儿他爹是动了真感情了:“你快点儿回来呀!你把这么一帮傻孩子,往家里一扔,就自个儿走了,叫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咋办哪?”男人声泪俱下地埋怨起老婆来,众人刚才还想笑,可是这会儿却都笑不出来了。 人们马上想起了那个一年四季,不论冷天热天都脸蛋儿通红通红的女人,背上背着孩子上山采野菜,下地刨土坷垃的情景。 “这女人心是够狠的,把孩子一扔就走了……做孽呀,说不定跟了野男人跑了……” “他家那日子哪是人过的?跑了也许能享几天福……”女人们虽然一直被贬为“头发长,见识短”,却总是急于在各种场合发表自己对人生的种种看法,当然都是用她们自己的眼睛看出来的结论。 闹哄哄的“招魂”仪式一直持续到日头偏西。人们才成帮结伙地从北山嘴上下来。看热闹的人都走光了,桔子妈还站在一棵大树下,手搭凉棚往山上张望着,好像要在茫茫林海中看出一个桔子来。 她两眼狐疑,掩不住内心的惊惧。 “快走吧,桔子她妈,你一个人在这地方,不害怕呀?”小多她妈过来拉住了她的胳膊,两个女人跟在人群后边一步一回头地下了山。 第16章遭遇狼群(1) 眼下这一回,已经是桔子的第三次出逃了。也是她不停地逃跑以来,跑得最远的一回。 昨晚,桔子突然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奶奶站在村头的山包儿上,远远地叫她的名字。她想回过头去答应一声,可是不知怎么,自己的脚一个劲儿往林子里走,根本不听自己的指挥。 她只听到奶奶说:“我等累了,你快点儿回来呀!” 一想起这个怪梦,桔子就心如刀绞。 奶奶从小到大把她当做眼珠儿一样护着,可现在自己进了山,却一去不复返了。奶奶的病一定是严重了,她可能等不得了……桔子恨不得一下子插上翅膀,飞回半坡村去。 虽然老八是不可能被她请回去了,而且自己回去能不能救得了奶奶,她心里也根本没个底,可她还是要逃。 她要活着回到半坡村去,只有自己活着,才能把老八在迷魂谷的黑窝揭出来,叫老八不得好死! 昨晚老八从山外运粮食和油盐刚刚回来,她是趁老八人困马乏之机,今天一大早就跑出来的。 前几天老八不在的时候,她已经做了种种逃生的准备。她一个劲儿往身上的伤口抹咸盐水,想让它们快点儿长好。她还分几次从哑吧那儿偷了几根火柴,两个馒头。今天早晨出来的时候,桔子顺手在大烟地里扯了几只没长成的烟葫芦,一来回家可以给奶奶熬水喝,听说也可以治病;二来也防备着路上自己犯了烟瘾。 然后,桔子留心察看了窝棚四周的牲口套子和陷阱,在那些地方一一做了只有自己看得懂的记号。她数过了,一共是五个套子,两个陷阱。可是还有一些找不到的,听傻丢儿他妈说,老八是个老猎手,他下的套子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 桔子就有意在林子边上走来走去,用脚趟出几条安全的小路来,打算逃跑的时候就朝这些小路上走。 趟这些路的时候,桔子两回都被套子套了脚,多亏傻丢儿他妈帮了她。她看得出来,傻丢儿他妈是有意在帮她,虽然她自己对逃跑这事早已没了信心,可还是愿意让桔子这么折腾,好像这么做,会让她在绝望中感到一丝安慰。 老八一回来,就到大烟地里去视察了一遍,他对大伙儿干的活儿非常不满意,就站在地头骂骂咧咧了一通,然后钻进窝棚里睡大觉去了。出一趟山要走几天几夜,也真够他个老家伙受的。 这会儿,桔子的眼睛和耳朵灵敏得活像家里的那条大黑狗,她猜想着老八一定睡得像死猪一样,心里就兴奋得想大叫。机会终于来了! 桔子一夜没睡好,等山上的野兽嚎叫静下去的时候,她就悄悄爬起来,溜出了窝棚。如果一切顺利,到了下午,她就可以到家了。这想法让桔子觉得浑身是劲儿,胆子也膨胀起来。 天色刚能看得见林子里的树影,她沿着无数次经过的小道往林子里跑去,身后窝棚的影子很快消失在树丛中了。 她的心跳出了嗓子眼儿,脚下像装了风火轮,那双旧胶鞋的底似乎离开了地面,在草尖上飞。 看了看周围,天啊,头一回跑出这么远! 桔子受到了巨大的鼓舞,脚下更轻快了……她一边跑,一边随手在树上做着记号,她想,如果一会儿看到了自己做的记号,那就是迷路了,绝对不能再往有记号的地方跑! 可是刚刚走出不远,她就觉得不对了:怎么能在自己的身后做记号呢?那不是给老八留下了地图么?天亮之后,老八顺着这些记号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她给逮回去。 想到这儿,桔子再也不敢去折那些松树枝了。 还好,前面的灌木丛总能被她分开,她在里面东钻西钻,不停地往前。只要还能往前走,就有希望! 突然,桔子的脚下一绊,她一低头,就看到了一幅可怕的景象,一小堆一小堆的白骨在草丛中东一滩西一滩地散落着,有的还十分新鲜。 间或有一两只骷髅,瞪着呆呆的黑眼眶儿,空洞洞地望着她。 桔子感到呼吸困难,手脚发软,她小心地绕开那些白骨,想找一处可以通过的地方,却突然闻到一股又臊又臭的怪味道,有点儿像家里的羊圈或猪圈里的气息。 桔子猛一抬头,当场吓呆了:只见前面的草丛里迎面坐着一只黄毛老狼,那狼的个头儿活像一只半大的小牛犊儿!老狼像一个威武的王者一样,在一块稍高些的地方端坐着,两只眼睛眯缝着,透出一丝若隐若现的凶光,它的大尖嘴高高地昂着,下巴上的一块白毛在阳光下直剌桔子的眼睛,让她感到心惊肉跳。 桔子的脚突然像生了根似的,扎在原地,动弹不得。 前面一定是个狼窝!桔子早就听傻丢儿他妈讲过,说这林子里有一个大狼窝,足足有几十只上百只狼,一到了夜里就出来活动。 老八常常用人肉喂那些野兽,以求和平共处。现在,终于被她撞上了,这一回是凶多吉少了! 那只人模狗样儿、煞有介事地端坐着的老狼,扮演的就是在山寨大门口放哨的角色。她甚至隐隐约约看到了“站岗放哨”的老狼身后的林子里的草丛中,有几只正在嬉闹的小狼崽子。 桔子心里明白,如果今天不小心惹了这只老狼,只要它一声吼叫,大队的狼群就会召之即来……桔子就别想逃出它们的围剿了。 桔子一步一步地慢慢后退着,面部尽量保持平静,可是她的两腿却不自主地发着抖,站也站不稳。 她看到那头老狼慢慢地站了起来,它好像在犹豫着,是不是冲上来跟这个入侵者较量一下。 它还回了一下头,就像给林子里的狼们丢一个眼色,发一个信号那样,桔子的心顿时跳到了嗓子眼儿上…… 终于,她的手摸到了身后的一棵大树,急忙闪身躲到树后去,可是眼睛还死死地盯着那只老狼的动静。生怕它趁她不注意从后面窜上来拍她的肩膀,然后毫不客气地撕了她。 狼的习性都是这样的,比狐狸还阴险,喜欢在暗中攻击人畜。 那黄狼并没有窜上来,它原地伫立,紧守地盘,寸步不让,似乎没有主动进攻的意思。 桔子想起了傻丢儿他妈说的,老八用人肉贿赂了山上的狼群,所以只有他才能在狼的地盘上自由来去。 此刻,桔子再不觉得傻丢儿他妈的话完全是胡说八道了。 现在只能绕开这个地方,另寻出路。桔子悄悄地走出了十几米,然后,借着树丛的遮挡,拼命朝狼窝侧面的方向跑去,她真怕那老狼回过神来又追击而来! 终于翻过了一座山丘,这才放慢速度,但还不敢停下来。她一边呼呼牛喘,一边东张西望,努力辨认着周围的景色,这里有一小片白桦树,那里有几棵美人松。她想把经过的地方都牢牢地记住。 可是走着,走着,相同的景色不断地出现,搞得她越来越分不清哪是刚才走过的,哪是没走过的地方了。 雾起来了,她的心揪得更紧了,简直分不清东西南北,前后左右。 自从遇到了狼窝后,林子里好像根本就没了路,她只好在树枝缝里钻来钻去,这一钻,就要七拐八弯不停地改变方向,只一会儿功夫,她就再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跑了。 现在,雾已经散去,老八的营地好像又被她甩到后面了,可她对方向还是糊里糊涂一锅粥。 想起傻丢儿他妈三回出逃、又三回自个儿跑了回去,桔子的腿就止不住地发抖。她真不敢想像自己突然丢盔卸甲地跑到老八面前去,是个什么样子,那王八蛋老八又会怎么变着法折磨她呢? 刚才营地里的哭叫声又响在她的耳边,一想到老八在黑黑的窝棚里折磨她的场面,桔子就恨不能一头碰死在树上才好。 突然,脚下“咯崩”一声脆响,桔子毫无防备地摔了个仰八叉。她爬起来一看,又是一具掩映在草丛中的人骨头架子,刚刚被她一脚踩碎了几根肋条骨! 再定眼一看,天啊,前面一大片尸骨,把林子里都铺满了,那些骨头非常陈旧,好像是经年累月风蚀日晒之后的样子,已经跟腐烂的枯叶一个颜色。 一只只圆不溜秋的骷髅,在草丛中呲牙咧嘴地东张西望着,表明这些人死前一定是在努力地辨别着方向时倒下去的,就像桔子现在这样。 桔子被这景象吓得一声也不敢吭,好像生怕吵醒了这群鬼怪,会加害于她。 这就是当年进了迷魂谷来再也没出去的日本鬼子或是抗联大部队吧?桔子听老辈人讲过的,可是一旦亲身遇到,她还是被吓得魂飞魄散。 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愣了一下,然后撒腿就跑,一路上摔了无数个跟头,不知跑了多久,才停下来喘一口气。 就在她用袖子擦了一把汗水之后,抬头就看到了那一大片在晨曦中鲜艳夺目的罂粟花…… 这会儿,妖娆多姿的罂粟花在桔子的眼里就好像一汪鲜红鲜红的血,把整个迷魂谷和整个的桔子都淹在了里面…… 这迷魂谷,简直就是一个大迷宫,而且这迷宫好像是老八亲手设下的一样,完全按照他的意愿布局!桔子“噗嗵”一声倒下了。 就这样,第三次出逃又夭折了。 当天晚上,老八就把她叫了去。 桔子是带着赴死的心情进了老八的窝棚的。没想到老八好像心情不错,他把烟枪递给桔子,却被她一手挡开。他只是问了问她最近修炼得咋样了?对山上的生活习惯了么?她耷拉着眼皮,听着老八“叭哒叭哒”地抽着大烟,猜测着下一步老八放下烟枪后会怎么对付她,心就跳得像一只疯狂的兔子。 老八这一回没有吊她,他只把她的眼睛蒙上,让她趴在他的胯下吃那软塌塌一堆的破烂儿玩艺,还一边老牛一样地喘着,一边歇斯底里地问她:“好不好吃?好不好吃?” 桔子恨不得一口咬下他那命根子,然后一口咬断他那干干巴巴的大喉节,喝他的血!可是她只是想想,解解心头之恨,最终并没敢动真格儿的操练起来。 她靠着各种各样的血淋淋的想象来维持自己的情绪,好歹才没使自己当场发疯。只是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地闪现在她的脑海里了:杀了老八!只有杀了他,她和几个女人才有逃出去的希望,只要老八活着,就没有她们的活路!要赶快,要趁着她还没有像大凤那样被老八毒害得香臭不分,忠奸不辨。 老八的破烂儿终于在最后时刻坚挺了一下,他匆匆忙忙把她按倒在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发泄完他那憋闷了许久的内火,这才心满意足地对桔子说:“去吧,明天你再来。” 明天再来?明天之前你活不活着还不一定呢! 桔子心里咬牙切齿,脸上静如死灰。 她倒退着走出窝棚,狠狠地往地下连吐了几口:“呸……老骚货!”她觉得自己的嘴都要脏死了,恨不能立即把自己的舌头割了喂狼!桔子随手在草丛中揪下一把野草叶子往嘴里一塞就狠狠地大嚼起来,那又苦又涩、又麻又辣的草叶子弄得她一下子呕了出来。 吐完了,她眼泪汪汪地又掳了一把塞进嘴里,强忍住恶心狂嚼了一通,又吐了个干干净净,这才长长地从肺管儿里喷出了一口秽气。 杀了老八!这念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强烈地折磨着桔子。 可这件事谁能帮她呢? 回到窝棚里,几个女人都已经睡了。小多死了以后,这张两个人共用的草铺宽绰了不少,小多一做梦就咬牙切齿的恐怖声音再也听不到了,可桔子翻来覆去想着心事,怎么也睡不着。 大凤她们对老八的逆来顺受和盲目迷信,让桔子从心底感到一阵阵绝望。这些女人对老八在林子里“施了魔法”,“念了咒”的骗局深信不疑,所以竟连逃生的念头都放弃了。 可是桔子几次逃出去之后,又都稀里糊涂地跑了回来,就跟当初傻丢儿他妈出逃时一模一样,这又叫桔子从心底里感到她们的说法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 她一定要想办法弄清楚出山的路,然后,杀了老八,领着众人回家去。 主意一定,桔子觉得心里头一块石头落了地。她很快就在狼嚎声中香甜地睡过去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 秋风渐起,山上的罂粟花渐渐谢了,大烟葫芦已经长成。 现在女人们的任务是在这些烟葫芦上割出一个个小口子,然后等它伤口上冒出来的白浆儿凝固成一个个小小的圆珠儿,再用指甲小心地抠下来,这就是老八要收获的“贵重药材”的原料了。 这些日子,山上开始飘出一阵阵熬制烟膏的异香。 老八的心腹哑吧女人也开始紧张起来了,老八把最重要的生产程序交给她——日夜忙于用收获的烟浆炮制成品。 第17章遭遇狼群(2) 每天割烟的活儿越来越繁重,桔子的手叫小刀柄磨得破了一回又一回,血水一个劲儿往下淌。 眼看着那大片大片一望无际的罂栗田,无数密密麻麻的小葫芦像满天的星星,好像永远也割不完。几个女人累得东倒西歪,晚上头一沾草铺立刻就鼾声成片。 可是老八还是按照他自己的生活规律来叫人,哑吧每晚照例要来窝棚里“乱点鸳鸯谱”,桔子被叫过去的时候越来越多。 现在,老八不再像头一回那样给桔子下马威,往死里虐待她了,但他那不中用的器官却需要女人变着花样地帮他百般抚弄,还是不中用。桔子为此受了无数屈辱。她常常突然从老八的胯下抬起头来,用白眼球盯着他的陶醉相,恨不能一口咬断他脖子上那暴露的青筋,像野兽那样吸他的血,吃他的肉!她有几次都差一点儿喊出声来:“早晚有一天,我要杀了你这个恶棍!” 哑吧女人一到了夜里总是来叫桔子,这使一直痴情于老八的大凤感到了某种威胁,她愤愤不平地对桔子骂骂咧咧,横眉怒目。 每晚当桔子走出窝棚时,大凤都要在背后大声发着牢骚,故意让她听见:“这下她可离天堂越来越近了,咱们这些来了这么长时间的,啥时候能修成正果呀?” “嗨!你也不看看,咱们这几个里头,哪个不是黑瘦黑瘦就剩下一把骨头了?人家桔子又白又胖的,看着就是比咱们水泠……”傻丢儿他妈叹息着接了话茬儿,可大凤还是不甘心地嚷嚷着:“这个王八蛋的老八,他到底是真神仙还是假神仙。他这个神仙可倒挺会挑肥拣瘦的呀……” “你不是说他是个真命天子么?”傻丢儿他妈带着几分讥讽。 “我早就说过,老八是个骗子,你们偏不信……”是兰子的声音。 “嘘……” 桔子听着女人们的议论,想起了半坡村人对老八的评价。 人们一直认为老八不是个凡人,而这几个傻女人就是因为老八身上所谓的“仙气”才追随了来的。老八正是利用这些人的没有脑子,才这么明目张胆地为非作歹的。 看来,她要在这些女人面前对付老八,还真的没那么容易,光是哑吧女人和大凤,就会坏了她的大事。 桔子心里明白,得先想办法叫她们认清老八的真面目。 磨磨蹭蹭地,桔子终于走到了老八的窝棚门口。她刚要进去,却一眼看见哑吧女人站在一根木头柱子后面,脸色阴阴的,她的心止不住跳了一下。 每回到老八这里来的时候,哑吧女人都是站在窝棚门口侍候着,直到目送桔子进去,她才退下。 至于老八折磨她的时候哑吧女人在哪里,是不是把老八那些个鬼把戏都听了个一清二楚,桔子就不知道了。 她只觉得哑吧今晚的情绪与往常不大一样,好像心存着极大的怨恨。 她想跟哑吧打个招呼,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也没什么可说的。这个日夜围绕着老八转圈子的女人平时喜怒不形于色,又不会说话,她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谁也无法知道。 桔子突然想到了哑吧和老八的关系,她知道哑吧对老八的痴迷,已经到了可以为他豁出命去的地步。甚至连老八当着她的面没日没夜地玩弄女人,她都可以心平气和地视而不见。 哑吧真的一点儿都不吃醋、一点儿都不在乎么?桔子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她猛地抬起头来看了哑吧一眼,果然看到了一张扭曲得变了形的脸。 桔子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赶紧一弯腰,进了老八的窝棚。 这一晚,老八好像情绪不大好。他阴着一张黑脸,把桔子的裸体打量了好几个来回,又用他的尖指甲捏捏这儿,捏捏那儿,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桔子本来是一直不正眼看老八的,可是现在她有一个信念在左右着她,所以,她悄悄地观察了半天,决定主动跟老八说话。 “八哥有什么烦心事么?”桔子模仿着大凤的口气叫了一声“八哥”,觉得好像嚼了一粒沙子那么别扭。 老八不吭声,只拿眼角扫了她一下,指甲上突然用了力,毫无准备的桔子疼得叫了一声,马上就咬住了嘴唇。 “你这个小妖精终于开窍了?”老八的话听上去一点儿不像一个“神仙”说出来的,桔子小时候听过说书讲古的,那里头凡是有点儿道行的人都不是这样谈吐,大凤他们究竟根据什么认定了老八就是那个可以带领她们上天堂的“仙人”呢?莫非他跟大凤她们讲话的时候又是另一番腔调? 一个主意在桔子心里慢慢成了形。 第二天老八又叫桔子过去的时候,傻丢儿他妈为首的几个女人就按桔子的安排,悄悄地跟到了老八的窝棚外头,藏在草丛里“听墙根儿”,就像在村子里听新郎新娘的墙根那样。桔子是想让女人们认清老八的真面目,好说服她们跟她一起对付他。 桔子压抑着心跳,走进了窝棚,她明白,此刻在草棚的缝隙里,几个女人的眼睛正盯着她和老八呢!桔子一进去,就故意逗老八讲脏话,可老八却突然一个屁都不放了,闷着头只顾变着法儿地折磨她。 窝棚外面的女人听到的,跟她们自己在老八的窝棚里时没什么两样儿,就这样,桔子的“策反计划”又被老八给破坏了。 回到窝棚,几个女人谁也不吭声。只有大凤在小声嘟哝:“啥意思呀?让咱们听老八怎么怎么对她玩花样儿,想叫别人吃她的醋哇?笑话!我要知道是这么回事,才不去呢!真够恶心的了……” “行啦!你就别再添堵了!”傻丢他妈终于忍不住顶了大凤一句。窝棚里就一片死寂了。 这一回受挫,桔子还是没死心,她又悄悄制定了一个跟踪老八的计划。这回她可不想惊动任何人了,她对这些麻木的女人已经失去了信心,她要一个人干! 终于下了决心。老太太主意一定,就毫不犹豫地出了村。从村子北面山嘴儿一转弯,就进了那座黑压压的老林子。 从这林子往里一走,没多远就是所谓的“迷魂谷”的地界了。 除了头一天跟着全村人跑到这里来给小多和桔子招魂儿,她自己还是头一回到这个叫半坡人觉得犯忌讳的地方来。 在半坡村过了大半辈子了,哪座山没上过?哪座林子没进过?可奇怪的是,居然就是这个地方没来过!这完全是因为那个关于“鬼谷”的传说闹的。 对她这一代女人来说,小时候被大人规定、嫁人后被男人规定了“不准”做的事,不准去的地方,她们是绝不会擅自破坏这些规定的。 心虽然跳得有点儿快,可是她还不至于被吓得裹足不前。她不能白来一回,她要把桔子去山里的路径儿找到,那孩子一定会在后边留下记号的。 而最让她急于弄清楚的,是儿子狗蛋儿近来究竟被林子里的什么东西迷住了…… 平时坐在自家当院儿,远远地望着北山嘴儿,她已经把这座林子里的情况想像过无数遍了。 进了林子里,她才发现这地方跟她想像的完全不一样。这林子不像其他林子那样,整整齐齐的林木中间均匀地长着一片片灌木,这里的树木粗的几个人都抱不住,一棵大树就能遮住方圆几十米地面。到处是密密麻麻的倒木,上面长满绿绿的青苔,烂得一脚踩上去像踩了豆腐一样。 她犹犹豫豫地东张西望了一阵子,拿不定主意往哪儿走,只觉得无处下脚。 这种地方,的确是个采蘑菇的好地方,光那些不知烂了多少年的朽木,就长满了各种各样的蘑菇,采也采不完。难怪村里头总有人不顾危险,跑到这儿来呢! 桔子妈仔细在林子里辨认着路径,让她失望的是,根本没个头绪。 桔子她们也许走得太急了,没留下一点儿脚印或记号。就是狗蛋儿老偷偷来玩儿,都没留下一点儿痕迹。二柱子他爹也进来过,到现在都没回去。他又跑到哪去了? 女人腿脚发软地坐在了一截朽木上,这截木头还没烂到一捅就是一个洞的地步,在她屁股旁边就长着一丛小小的榆黄蘑,淡黄色,水泠泠的,像玻璃似的透明。她用手小心地把那蘑菇摘下来,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好香啊! 香味过后,她突然觉得蘑菇又臭了,恶臭恶臭的,让她感到一阵阵恶心。 她把蘑菇一下扔得远远的,可是臭味儿却越来越浓了。 她厌恶地抽了一下鼻子,发现那臭味来自屁股下面的那截朽木。 她从坐着的地方滑下来,走到倒木的一头,弯腰一看,空洞洞的倒木心里,胡乱塞着堆什么怪怪的东西。 仔细一看,那竟是具尸体!身上的肉已经所剩无几,脸上黑乎乎的几个洞,分明是个骷髅,还少了一条胳膊。 桔子妈一下子想起了大黑狗叼回来的那只人胳膊。 她感到受了强烈的惊吓,便突然歇斯底里地朝着林子里大喊起来:“狗蛋儿!狗蛋儿啊!你在哪呀?” 林子里没有人应,只有她自己发出的声音在山林之间引起了一阵阵回响,“嗡……嗡……嗡”的,女人觉得浑身的毫毛根根直立起来。 躺在软绵绵的地衣上,狗蛋儿四仰八叉地迎着枝叶间筛下来的丝丝缕缕、碎金子一样的阳光,觉得十分受用。 他眯缝着天真的眼睛,密密的树叶在光晕里变了形,奇形怪状的,非常有趣,在他面前微微摇晃着。 狗蛋儿陶醉在自己的幻想之中,脸上露出一种吃奶的婴儿般的满足。 二十多年来,爹妈和奶奶、姐姐老是把狗蛋儿当作孩子,狗蛋儿自己也就觉得自己是个孩子了。 所以,直到前些日子,他还一直满足于作为一个孩子的快乐。 可是,那个下午,他的生命里头的某些东西,一下子被唤醒了。现在,他原本安静的内心,常常产生一阵阵躁动,使他想做点儿什么,可究竟做什么,怎么做,却茫茫然没个头绪。 按照狗蛋儿的性格,他是不会一个人跑到这座林子里来的。这个叫大人们谈之色变的地方,让狗蛋感到害怕。 那天中午,狗蛋儿正百无聊赖地在村头上转悠着,就见二柱子和他的哑吧女人出了村子往这座很少有人进去的林子里走去。 好奇是孩子的天性。狗蛋儿虽然二十多岁了,可还保持着这份可贵的好奇心。他偷偷摸摸地跟在两人后面,上了山。 二柱子是个小个子男人,他的一条腿好像短了一截儿那样,一步一摇,还蹦蹦跳跳的。而他的女人却高大白胖,走起路来腰肢一摆两摆,让狗蛋儿觉得心里有点儿痒痒的,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儿。 树林里的光线暗多了,路也越来越不好走。 狗蛋儿跟在他们的后面,不知了又走了多远,渐渐地,就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儿了。只听到傻二柱子“呵呵呵”的笑声,从密密的灌木后面传来,好像谁在用手挠他的痒痒肉儿一样。 狗蛋儿觉得二柱子一定是找到了一棵大人参,要不就是拣到了一堆好蘑菇,不然的话,有什么值得这么高兴呢? 狗蛋儿把挡在面前的灌木拨拉开,爬上一座小山包,往下一看,立即就目瞪口呆了。 一团白花花的东西正在绿绿的草丛里翻滚,二柱子的傻笑声就是在那团白东西的下面发出来的。 狗蛋儿突然像被电击了一样,浑身震动了一下,他看见两只又白又大的乳房一下子从草丛中翻飞上来,那上面大大的紫色乳润,使狗蛋儿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他妈。 狗蛋儿看不清楚那疯狂的女人的脸面,他只觉得那白色的肉体是那么剌眼,把他的心惹得突然像小兔子一样,在胸口里四处乱撞。 狗蛋儿整个人呆在灌木丛里动弹不得,他的眼睛和嘴巴一样,张得老大,粘粘的口水丝丝缕缕,不知不觉中流到了胸前的衣襟上…… 后来,也不知过了多久,狗蛋儿看到那个肥白的哑吧女人慢慢爬了起来,她在草丛里四处找她的衣服,然后一件件地穿上。而二柱子却还赖在地上不肯起来。 ……现在,狗蛋儿正躺在林中发着呆,他的眼前就是那个山坡下面的草地。那天的一幕就在那块绿色的地方上演的,狗蛋儿记得一清二楚。 自从那天起,他就忍不住老往这林子里跑了。 可现在狗蛋儿好生纳闷:那天那一白一黑的两个人,怎么再也没有出现?看着他们在草丛中嬉闹的场面,使狗蛋获得了有生以来最快活的感觉,他再也没法把那场面忘记了。 眼下,他看不到所希望的情景,心里有种莫名的烦恼,像一条虫子似的,在里面爬呀爬呀,想挠挠不到,想抓抓不着,整个人都没着没落的。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他妈在林子里喊着他的名字:“狗蛋儿!狗蛋儿啊!” “妈!妈!妈……”被吓了一大跳的狗蛋儿,这会儿突然露出了孩子的天性,他立即就回应着爬起身来,往他妈那个方向跑去了。 第18章跟踪老八 老八每个月初一、十五总有两回鬼鬼祟祟地从营地溜出去,不知跑到哪里去干什么。桔子已经观察清楚了。 这一天,老八把熬好的大烟膏子装进了一只布口袋,像背粮食那样,往背上一扔,就朝林子里走去。桔子猜测,老八十有八成是到山外集上去卖大烟了。 桔子早就等着这一天了,一见老八走出窝棚,她的心就“嗵嗵”狂跳起来! 她偷偷跟着老八,蹑手蹑脚地走进了一座林子。 老八一进林子就开始在前面左拐一下,右转一下,绕得桔子觉得直迷糊。 走着走着,她猛然发现地上到处都是明晃晃的硬币,面值大小不一,好像是谁走路时不小心弄撒了钱口袋。 桔子不由得蹲下来急忙拣了几个,心里突然觉得不大对劲儿,她抬起头来再看老八时,他的背影已经在林子里消失了。 桔子撒腿就追,刚迈出几步,就觉得眼前一黑,身子直往下坠。等她明白了怎么回事,才发现自己已经掉进了一个深深的陷阱里。 透过那个被她踏破了的洞口里的光线,她看到陷阱里已经有了一具尸骨,好像是被什么野兽啃过了的样子,东一块西一块的彩色衣服碎片,还零星地挂在骨头架子上。 这一定是一个想逃跑的女人!看那骨架子干枯的样子,起码有一两年了。 天哪,难道傻丢儿他妈对她说,这山上的狼都是老八用人肉喂肥的呢!眼前这个女人一定就是在掉下来之后的晚上被狼吃了。 桔子就想起兰子说过的,那个逃跑时掉进陷阱的女人,在山上哭叫了一夜没人相救,最后被狼啃了。 她浑身的鸡皮疙瘩“忽”地一下就鼓起来了,自己难道是第二个这样下场的人么? 桔子紧紧贴在坑壁上,想尽量离开那个死尸远一点儿,可是整个陷阱就那么大,那呲牙咧嘴的骷髅就对着她的脸做着怪相。 她把已经翻到嗓子眼儿里的胃硬吞了下去,强忍住恐惧,想着逃生的辙儿。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桔子惊喜地发现这个死鬼女人掉下来的时候踩掉了一根木桩,就斜靠在土坑的边上,老八把陷阱恢复到原样的时候没有发现它。 桔子抓过这唯一一根救命的木棍,开始拼命地在陷阱坑壁上挖小洞,每个小洞刚刚能放进一只脚。 桔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满身满脸泥土,从陷阱里爬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几个时辰,老八的鬼影早就不见了。 她不甘心地坐在陷阱边上,呆呆地想心事,一直到日头下去,天黑透了,这才受了惊吓,急急忙忙地往回跑。 可是第二天,第三天,她又连着两天偷偷跑到林子里去等老八。 她想看看他回来的时候到底从哪个方向出现。 直到第三天下午,老八才从山外归来。 桔子当时正坐在距陷阱不远处的山坡上,她的身影躲在一块大石头旁边一蓬儿野藤子搭成的天然小棚子下面,头上戴着一只自己用藤枝编成的青草圈儿,权当伪装。 她的嘴里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上面的茸球儿一上一下地跳动着,表面悠闲,心里却焦急万分。 这会儿,桔子一边胡思乱想,耳朵却一边支楞着,捕捉山上的每一丝动静。 突然,桔子听到远处有稀里哗拉的树枝响动,马上警觉起来。她慌忙伏在草窠里,只露出两只大眼睛,往声音发出的地方窥探。 过了好一会儿,前面一百米左右距离的树丛摇晃了一阵子,老八的黑脸就在山谷里出现了。 紧随着老八的是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那男人身上背着一只包,那包看样子个头儿不大,可份量不轻,桔子想,那一定是一包咸盐。 她的眼睛紧紧盯着三个人的举动,只见他们在山谷里的一块大石板上把东西放了下来,女人累得一屁股就坐在了石板上。 两个男人东张西望了一会儿,说了几句什么,就一起走到旁边的林子里去了,好像是去解手的样子。 只剩下女人一个了,她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就急急忙忙地解了裤子就地方便起来。 桔子觉得看到这种景象挺别扭的,就扭了一下头,往身旁的林子里看了看。等她再回过头来时,只见老八已经从林子里走出来。他的手里提着一样东西,离得远,桔子看不清楚是什么。 只觉得老八那样子好像非常累,他往女人和包裹所在的地方走过去的时候,几乎是踉踉跄跄的。 女人一见是老八,就急急忙忙站起来,往上提裤子。 桔子心里也替那女人着急,出了一身冷汗。可是她眼巴巴地看着女人被老八一把扑倒,两个人在草丛中滚了起来。桔子听到女人压抑的叫声,接着,草丛里就只剩下老八的背影了,女人已经被他整个儿严严实实地压在了身子下面。 桔子张口结舌地看着这一切,心想老八这畜生可真够胆大的,旁边还有一个男人呢,他就敢这么干!她猜想,一会儿那个男人出来可就有好戏看了。 可那进了林子的男人却好像故意跟桔子做对似的,迟迟不见踪影。 她看到老八终于从女人身上爬起来了,听到女人哇哇大哭的声音传来。这才意识到女人已经被老八祸害了。 怎么回事?那个该死的男人好像故意躲在林子里成全老八的好事似的,一直不出来!桔子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好像猜出点儿什么了…… 老八比比划划地,不知对那哭着的女人说些什么,一套一套的,长篇大论,没完没了。 最后,女人不哭了,跟了老八,背上那只男人背过的包,慢慢吞吞地往营地这边走来。 那女人还一步一回头地往林子里张望着。 桔子的心突然嗵嗵跳起来,她的心思都在那个不再出面的男人身上。 老八他们过来时,她趴在草丛中藏起来,等他们走远了,这才悄悄地往老八和男人进去的那座林子里挪过去。 眼前的景象果然不幸被她猜中:那个可怜的男人倒在了一棵红松树下,身边扔着一根又粗又长的木棍子。 桔子顾不得害怕,她咬着牙根凑上去,想看看那男人还有没有一口气…… 这一天,狗蛋儿在村子里转悠了一个上午,只觉得烦躁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于是趁着他妈没注意,就又往北山嘴儿的林子里跑去。 一边儿东张西望,一边儿往那个熟悉的地方走着的狗蛋儿,这会儿心里突然有点儿害怕。 昨天他在林子里听到他妈的大呼小叫后,一口气跑到那儿,就看到了那可怖的一幕:一个被狼吃光了肉的死鬼,就在他妈脚下的倒木洞里,露出一只带着几个黑窟窿的骷髅头,瞪着他和他妈,真恶心人! 狗蛋儿像所有的小孩子那样,上去就求救似地紧紧抱住了他妈的胳膊,一下子躲到老太太的身后,然后探出半个头来,抖抖嗦嗦地问道:“……这、这个人,是谁呀?” 娘儿俩磕磕绊绊地跑回村子,叫来了人,这才认出死者就是二柱子。他那一条粗、一条细,一只长、一只短的两根腿骨,证实了他的身份。 二柱子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呢?上个月,狗蛋儿还在林子里拣到他的柳条筐呢!狗蛋想到这儿,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现在,正经过那截藏过二柱子尸骨的倒木,狗蛋儿居然下意识地又走过去,弯下腰,往下面的树心洞里瞅了瞅。好像希望二柱子还躲在里面似的。 里面当然什么也没有,二柱子已经被运到他家里的坟地上埋了,那地方在村南头儿的山脚下。 就在这时候,狗蛋儿听到了林子深处传来“稀里哗啦”的树枝响动。他连忙抬起头,看见了一个人。 那人正从林子里的灌木丛中钻出来,头上低低地压着一顶太阳帽,长长的帽檐,就像鸭子的长嘴那样。 狗蛋儿就那么呆呆地站在一棵大树后面,他紧紧地靠在树干上,这才帮助那两条软软的腿撑住了身子。 只见那个人从林子里面钻出来之后,东张西望了一阵子,然后一拐,就朝一座山坡后头爬去了。 狗蛋儿的眼睛一亮,跟上那个人影儿就往前追,他被自己的一种感觉激动得心头乱跳,腿就不由自主地往前迈。 进了一座老林子,树比先前那个地方的更粗了,黑乎乎的树皮看上去也更老。狗蛋儿突然脚一歪倒在了一块大石头后面,累得再也不想走了。 也许,自己看错人了? 狗蛋儿狐疑地趴在石板上喘了一阵子粗气,只觉得一阵疲倦袭上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听到两个人的说话声从石头后面传过来:“这是两万块钱。操!下批货什么时候送来?”狗蛋儿兴奋得差点儿喊起来,他觉得这个年轻人的声音太熟悉了!尤其是他那句十几年不变的口头语“操!”证明说话人正是自己的姐夫大龙。 “还是老规矩,下月初一。”这人的声音也有点儿熟悉。是谁呢?狗蛋儿一时没想起来。 “操,那好,我到时候再来。” “不用了,到时候我亲自送去。” “操,还是我来吧,正好顺路回家看看我老婆。” “得了吧,干这行的,脑袋都难保,还看什么老婆?别忘了你是个通缉犯!到处都贴着通缉令,你回村子去,想送死呀?……” “别吓唬我!我要是怕死就不干这个了,操……” “你不怕死,我还怕死呢!你可千万别他妈的把我也给连累喽。这样吧,你要给老婆送钱,我替你办吧。” “你老八?操!我怕你趁机把我老婆给睡喽……” “得了吧,只许你在外头养女人,就不准你老婆在家也偷偷汉子?” “好你个老八!操,你要是敢碰她一下子,我就跟你没完!” “嘿嘿……我要是已经碰了呢?” “我操你八辈儿老祖宗!” 狗蛋儿听得云山雾罩,摸不着头脑。 他刚要爬起来上前看个究竟,却又觉得那两个他熟悉的人这会儿好像都火气很大,他有点儿害怕。大人们生气的时候最好不要招惹他们,这是他做了二十几年孩子所得出的宝贵经验。 于是狗蛋儿还是保持着乖乖的姿态,趴在石板上,想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可是听着听着,那边就什么声音都没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恍然大悟地站起身来,可四周连一个鬼影儿都没有。 “姐夫!”狗蛋儿的舌头突然灵活多了,他流利地冲着林子喊出了一串:“姐夫!姐夫……”然后,山里就响起了一连串学舌般的回音:“姐夫姐夫姐夫……” 狗蛋儿朝着林子里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大叫着,一面急急忙忙地追上去。 他心里认定了刚才那个戴太阳帽的男人就是他的姐夫,那个说是“出去赚钱”已经一年多了的大龙! 至于他为什么突然在这里出现,又为什么跟那个老八在一起,他们在谈论什么事,他一无所知,也不想知道。 任狗蛋儿怎么叫,怎么追,前面那个人影儿却一直不回头,只是忽隐忽现地在狗蛋儿的视野里闪烁着。 不知跑出了多远,那个人的影子就像幻觉一样,突然消失了,一切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狗蛋儿眨了眨眼睛,摇了摇头,他一时弄不明白刚才这林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以狗蛋儿的智商,即使真的遇到了他的姐夫大龙,又能怎么样呢?而此刻的狗蛋儿却强烈地念着“旧情”,他一心想着离开半坡村之前的大龙,那个带着他下河沟捉鱼,上房檐掏鸟,对他就像对待自己的傻儿子那么有耐心的姐夫。 伤心失意的狗蛋儿发现自己把姐夫给弄丢了,就一个劲儿在原地打着转转,像一心想叼住自己尾巴的小狗那样。 他不甘心就此离开森林,回家去。于是,他就东一头西一头地在林子里转圈子,直到天黑下来,他才发现该回家了。 可是路在哪里呢? 第19章桔子的阴谋(1) 桔子躲在石头后面,看着老八和那个哭哭啼啼的女人渐渐走远,这才慌慌张张地跑进那片树林。 只见那个刚才还活蹦乱跳的男人,已经躺在一条山间小溪边上,身边的石板上是一大滩鲜血,还没完全凝固。 他的脸是陌生的,看样儿不是半坡村人。桔子仔细一瞅,男人裸露的前胸上,被割了一个血淋淋的大口子,里面有一些拖泥带水的内脏被掏了出来,就像小多死的时候被狼掏的一样。 老八这家伙剖了人家的胸膛做什么?难道是怕他不死么?桔子百思不得其解。 再一看,桔子吓傻了:那男人的裤子已经被褪到了膝盖上,他那男人的家伙被从根儿上齐刷刷地割了去!桔子恶心地急退了几步,脑袋“嗡嗡”直响。 眼看天就要黑了,山上的狼群很快就会闻到血腥,前来享用老八给它们留下的美味。 桔子慌忙往回跑,她想,老八回到营地不见了她的人影儿,就会起疑,说不定还没等她逃出山去,就被他灭了口。 营地里远远飘过来一阵肉香气,哑吧大概在用老八带回来的猪肉烹制晚上的饭菜。 桔子已经多日没有吃到肉了,她的口水止不住地往外流。 躲躲闪闪地刚走到窝棚旁边,傻丢儿他妈突然从身后一把拉住了她:“我天儿妈呀!你上哪去了?老八叫我找你,我撒了谎才算遮过去了。你要是再不回来,老八就要生吃了我啦!” 听到这儿,桔子顿时有种奇怪的感觉,她觉得那肉香味儿有点儿不大对头,不像猪肉的味道,带着点儿邪性的腥味儿。 “哑吧在煮什么肉?”她紧紧抓住傻丢儿他妈的胳膊,急问。 “谁知道?老八今儿个要补心,明儿个要补肝的,闻这味儿,煮的八成是猪心吧?” 桔子马上想到了小溪边那具被老八开膛破肚的男尸,她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哑吧女人正在地上蹲着剥着一棵大葱,她身后是喷着白气的煮肉锅。桔子趁着哑吧没注意就要去掀锅盖,就在这时,老八从窝棚里出来了。 “你干啥呢?”老八威严的声音传过来,哑吧和桔子几乎同时被吓得跳了起来。桔子假装馋肉地斜了那锅一眼,转身就要离开。没想到老八捧着烟袋,径直走过来:“你真好样儿的呀,那天我下山你跟了我多远?最后掉到陷阱里去了吧?我以为你早就喂了狼了呢!你还活着呀?” 桔子真没料到老八还有这一手脑袋后头长眼睛的本事。原来他一路上都在用后面的眼睛盯着她! 桔子突然觉得后怕起来。她禁不住想起了陷阱里面那副白骨,她的头皮一炸一炸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八说着,自顾走到灶台的锅边去掀开了盖子,看了看,很陶醉地闻了闻味儿。桔子透过老八的胳膊和身体的缝隙,一眼看到了沸水中翻滚着一颗硕大的心脏!她转身就干呕起来。 老八不解地瞪了她一眼,放下锅盖,转身进了窝棚。 当晚,桔子等几个女人的饭菜还是老三样儿:米饭,大葱沾酱,咸鸭蛋。 煮得香气四溢的男人心脏和生殖器被老八一人享用了。 桔子看着碗里的饭,怎么也咽不下去,她想像着老八吃人肉的贪婪相,头皮一阵阵发麻,浑身长满了鸡皮疙瘩。 几个女人居然毫无怨气地扒着碗里的饭,谁也不吭声。桔子真不明白,老八到底是用什么方法让这些女人个个都像不食人间烟火一样,对扑鼻的肉香味儿无动于衷的? 哑吧女人正在往锅里煮肉的汤水里头加佐料,一大把翠绿的葱花儿和一大堆罂栗壳子飘在上面,热气腾腾的“肉汤”就被端上来了。 几个不知情的女人争着去舀来热汤泡饭吃,桔子却在这种时候不合时宜地剧烈呕吐起来。 她跑到林子里去,恶心使她的眼泪哗哗地淌出来,她们一定就这样经常吃着同伴的肉、喝着同伴的汤,可还懵然不知! 桔子再也不能这么眼睁睁地看下去了,可是,她要让她们明白老八每天究竟在干着什么血淋淋的勾当又谈何容易呀! 距离大烟地不远的地方,有一片小白桦树林子。 秋天快到了,桦树叶子都发了黄,又薄又脆,连里头的筋脉都看得清清楚楚。 桔子拣一片树叶儿放在掌心,左端详右端详,越看越舍不得扔。 现在,桔子每天收工都不愿意跟着大伙儿回到窝棚里去。她常常一个人跑到白桦林里,东张张西望望,拣点儿黄叶玩儿一阵子,才在暮色中恋恋不舍地往回走。 这会儿,桔子正手里把玩着几片树叶,心事重重地坐在一段倒木上出神儿。突然,眼前草丛里的几片淡紫色的叶子吸引了她的目光。这淡紫色、心形的草叶怎么那么熟悉? 桔子上前一把揪下来一棵,放在鼻子下面一闻,有股辣辣的肥皂味儿,眼泪一下就被剌激出来了。 她想起来了:这种草名叫“夺魂草”,从前奶奶经常采回家来晒干了,挂在房檐下面,说是可以熏蚊子,毒苍蝇。有时候抓虱子抓不过来,她妈还会弄点儿新鲜的青草汁来,当肥皂用,说是洗衣服可以杀死虱子卵。 桔子的脑子一下子就好像开了窍似的,顿时神清气爽。 她仔细在周围找了找,一下采到好几棵这种夺魂草。 然后胡乱扯了几把野花遮了一下,就兴冲冲地举着回了营地。 一到窝棚里,桔子就慌忙把藏在野花里的夺魂草抽出来,塞进了草铺下面。 晚饭桔子吃得很多,平时那没滋没味的稀饭和咸菜,今晚吃着却特别香。她就像一只迷路的小鹿突然见到了母鹿一样,高兴得恨不能一下跳起来。 大凤用诧异的眼光看了桔子几次了,现在,她那病态的眼睛还在死死地盯着桔子,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又一遍,一脸狐疑地猜测着。 桔子慌忙掩饰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她告诫自己,千万别得意忘形坏了大事! 第二天下工,桔子又装作解手,趁人不注意,偷偷跑到桦树林子里去了。 这一回,她还找到了好几棵名叫“鬼花脸儿”的毒蘑菇。这种毒蘑菇一旦吃下去,不论人畜,瞬间就会翻倒在地,一命呜呼。 桔子像采参人得到了百年老参一样,奉为至宝,用树叶儿把那些东西裹得严严实实,塞进裤兜里,若无其事地溜回了营地。 新来的女人被老八留在自己的房间里过夜,桔子她们谁也没见过她长得什么样儿。平时只有哑吧女人有资格随便进出老八的窝棚。原来,每天晚上其他女人离开之后,就是哑吧陪老八过夜的,现在又多了那女人。 桔子长这么大,心里还从来没有装过这么大一个事儿。她觉得自己快要挺不住了,迫切需要一个人来跟她分担一下这个沉重的负担。 可是这几个被老八鬼迷了心窍的女人,都不可靠。桔子害怕她的宏伟计划一不小心会被老八发现,那时候,可就是死路一条了。 也许,现在只有这个新来的女人有心逃跑。她真想把那天她在后山林子里看到的死人坑的事,还有她现在正在谋划的事情,都告诉那个新来的女人,然后,两个人一道对付老八。 可是,一直没有机会见到她。 她只在晚上听到那女人偶尔发出一两声哭嚎,听上去不大像个正常人。自从那女人进了山,几个女人除了哑吧谁也没有看到她的脸。 这一天,女人们正在大烟地里摘烟籽儿,突然看到一个像鬼魂一样轻飘飘的人影儿在老八的窝棚门口一闪,就往烟地这边儿来了。 桔子看到那被老八关了许久的女人时,她的脸色惨白,身架儿突然缩水了似的,跟那天她在山上远远见到的简直判若两人。 女人的眼神空洞洞的,使人不由想起骷髅头的黑眼框儿。桔子明白这女人完了,已经疯了。 她心里的最后一线希望落了空,一下子跌坐在地垅沟儿里,绝望地抹起眼泪来。 “你认识她?”傻丢儿他妈不解地来搀桔子,一面狐疑地问道。 桔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想着自己不久后恐怕也会像这个疯女人一样,成了迷魂谷的孤魂野鬼,再也见不到大龙,见不到奶奶和爹妈了,心就像刀绞的一样。 这天吃过晚饭,那个陌生的疯女人就被送到女人们的窝棚里来睡觉,看来老八是把她玩儿腻了。 窝棚里没有空闲的铺位,女人就被安排跟桔子挤在一张铺上。自从小多死后,桔子一直自己睡那张草铺,现在又来了一个人,床铺就又恢复了从前的拥挤。 桔子心里即高兴又失望,高兴的是有机会接近这个新来的女人了,失望的是,那女人好像一点儿正常的反应都没有。她悄无声息地往草铺上一躺,就像没有这么个人似的,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天还没有黑到地,老八就又开始到女人们的窝棚里叫人了。桔子的心马上狂跳起来,她的耳朵竖得高高的,巴望着哑吧走到她的面前来。 可是,哑吧叫的却是大凤。 听到大凤从铺上神经质地一下跳起来,急急忙忙穿衣服,梳头,桔子那只刚刚伸向草铺下面的手,只好又慢慢地缩了回来。那下面藏着一小堆儿她这几天在林子里偷偷采来的“夺魂草”和“鬼花脸儿”。 第20章桔子的阴谋(2) 她差不多每晚睡前都要偷偷摸一摸那些东西,才能睡塌实。谁想到老八这几天却突然不叫她了,难道这老家伙的狗鼻子闻出了什么腥味儿不成? 桔子胡思乱想着,怎么也睡不着。她把用这些毒草怎么对付老八的步骤反复设计,反复推敲,又反复推翻,一直折腾到哈欠连连,不知不觉中昏睡过去。 好不容易熬到了第二天晚上,老八又叫了傻丢儿他妈。 桔子急得实在等不得了,她突然从铺上跳起来,一把拉住傻丢儿他妈,趴在她的耳边悄悄说:“我这儿有一样东西,有股特殊味儿,只要抹在身上就能防止老八下口乱咬人!” “真的?什么东西?”傻丢儿他妈刚要问个明白,桔子已经不由分说,就掰开一块块毒草根,把浓浓的汁液往她身上、脖子上、乳房上涂抹。傻丢儿他妈听说能抵御老八肆无忌惮的伤害,也自己抢着往身上抹。 那边儿哑吧女人一个劲儿急火火地过来催,黑暗中的窝棚这里,桔子和傻丢儿他妈直忙得满头大汗。 傻丢儿他妈走出窝棚的时候,桔子只觉得眼前一片光明,兴奋得浑身发热,心跳加快:要不了一个时辰,老八就会因为在傻丢儿妈身上到处乱啃而中毒,经过一番垂死挣扎后,这个恶贯满盈的家伙就会一命呜呼了! 她紧张得在窝棚里走来走去,忽而躺下去,忽而坐起来。 后来,干脆就钻出窝棚跑到林子边儿上去对着黑暗中的森林深呼吸……她强压制自己才算没有喊出声:“天哪,我终于熬到这一天了!明天早晨天一亮,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回家了!” 可是刚刚过了一会儿功夫,哑吧就又过来了,这一回她的神色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对着几个女人一个劲儿哇哇乱叫,不知她究竟要说什么。 众女人莫明其妙地愣了一会儿,就不再去理会哑吧了。唯有桔子心里揣着一窝兔子,突突乱跳,她预感到事情已经发生了! 是老八死了?(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想到这儿,她猛地拉起兰子就往外跑。 桔子一口气跑到老八的窝棚门口,却被那个场面吓傻了:只见老八正弯着腰,费劲儿地把赤裸裸的傻丢儿他妈拖出来,扔在门外的草丛里! 桔子腿一软,差一点儿摔在草窠里。她不由得把手搭在兰子的肩上,这才稳住自己的身子。 借着老八窝棚门口微弱的油灯光,桔子看见傻丢儿他妈浑身瘫软,躺在荒草丛里若隐若现。 她慌忙上前去探了一下她的鼻孔,已经一点儿气息都没有了。 桔子这时候才意识到,是自己害了傻丢儿他妈,闯下了弥天大祸! 老八的眼睛像鹰隼,在几个女人身上冷冷地扫视了一圈儿。他一定是察觉到有人要对他下手了。桔子觉得脖子后面冷嗖嗖的,直冒凉气,她的心在偷偷发抖,脸上却拼命装作镇定的样子。 第二天早晨,哑吧女人奉命把傻丢儿他妈那已经发了黑的尸体,拖着扔到林子里去。 桔子伤心欲绝地看着自己的希望再一次破灭。她觉得,自己对可怜的傻丢儿和他的弟妹们欠下了今生来世都还不完的血债。可也在同时,桔子更坚定了一个信念,即使死,她也要与老八同归于尽! 桔子她妈这几天眼皮跳得像一阵阵的鼓点儿一样,敲得她心慌意乱,寝食不安。 果然,她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狗蛋儿也跟二柱子一样,在北山嘴儿那片老林子里失踪了。 她不敢想那座林子,一想起来,二柱子那缺了一条胳膊的尸骨就在眼前晃悠,她就觉得狗蛋儿也完了。所以她逼迫自己不去想二柱子,她只想怎么才能找到狗蛋儿。那孩子虽然不太聪明,可总是她唯一的儿子呀,桔子不在家,狗蛋儿就是她的全部希望。 半坡村人又一次感到震惊。 一时间,村里人的脸色都有点儿晦气,灰灰的,一点儿光泽都没有。 这样下去可不得了,怎么老是丢人啊!大活人一个一个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不见了,甚至还不如二柱子呢,好歹有个尸首。 桔子她妈又一回上了北山嘴儿。她不傻,带上了村里的几个半大孩子,帮她壮胆,也帮她一块儿喊狗蛋儿的名字。几个大人孩子进了老林子,为了不至于走散,老太太让几个孩子都跟她一块儿走,一边儿走,一边儿在树丛里、倒木里寻找,一边儿扯着嗓子大声叫狗蛋儿的名儿。 “狗蛋儿——!” “狗蛋儿——!” “狗……蛋儿……” 满山遍野都是此起彼伏的喊叫声,一山连着一山,山山呼应,气势煞是壮观。狗蛋儿要是躲在林子里的话,早就被吵得蹦出来了。 可是直到天黑,他们差不多筛遍了方圆十几里的山林,没有任何结果。 桔子她妈记不清自己往多少棵倒木的空树心里伸过脑袋,也记不得翻弄了多少丛灌木丛了,可狗蛋儿就像太阳底下的露水珠一样,蒸发得无影无踪。 她坐在山上放声大哭,她只能在这儿哭,回到家她就得若无其事、强颜欢笑,桔子她爹还病着呢。 这几天她一直对他说,狗蛋儿这孩子一定是跑到山上找他姐去了,丢不了。 桔子的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等到她猛然发现自己坐在院子里的时候,心就一下子绞痛起来:狗蛋儿还没回来呢,我怎么能在这儿坐着呢?噢,对了,屋里还有一口子,桔子她爹也不知道咋样儿了。 她急忙进去看男人,这才想起来,他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男人有气无力地歪在炕上,闭着眼,手里捏着一团破纸。桔子妈拿过来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大字,可惜她一个也不认识。 “叫你拿钱去赎狗蛋儿呢……”男人强挣扎着睁了睁眼睛,对桔子妈说。 “啥?啥叫赎?” “就是买……” “我自个儿的儿子,为啥还得拿钱去买回来?”女人非常不服气地反驳了一句,突然又反应了过来:“狗蛋儿还活着?快说,他在哪呢?” “叫人家给绑了票了……”男人指了指她手里的纸条。 “绑到哪去了?你快点儿说个明白呀!”桔子妈急了。 “我哪知道?钱不送去,人家能告诉你人在哪么?” “咱哪有钱?……”桔子妈说着,猛然想起了桔子临走的时候留下的信封,现在救狗蛋儿,应该算“万不得已”了吧?女人翻身起来就去破柜子里乱翻起来。所有的东西都掏出来之后,才掉出来一个小黑布包,打开黑布,里面就是那个信封。 “人穷点儿,好。要不是你这个信封,哪能惹来这么大个祸害?”男人喘了一阵气,这才接着说:“绑票的事,旧社会听说过。……现在又有了……都是钱闹的。穷得丁当响的时候,哪有这事儿?” “肯定是那个王八蛋的程大胯干的,我非得叫公安抓他个孙子的不可!”桔子妈一边点钱,一边儿咬牙切齿地骂着。可是钱刚一点完,她就叫起来:“天哪,这钱也不够三千块呀!这些才两千……” “管他多少呢,先送去再说吧。”男人闭着眼睛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 “往哪送?”桔子她妈茫然地看着男人。 “村北头山嘴儿,进去,第一棵倒木里面。”看来男人在桔子妈回来之前已经把那张勒索信倒背如流了。 “放在那,狗蛋儿呢?上哪找狗蛋儿?” “他拿了钱再告诉你。” “那可不行,钱他拿了,狗蛋儿又没回来,那可咋办?” 是啊,男人也觉得这是个问题了。可是不这样儿,又能怎么办?报告公安?只怕报告的人还没回来,狗蛋儿已经没命了。 “碰碰运气吧,总比现在这么等死强啊!”男人拼出力气说出这句话,就再也不吭声了。 把两千块崭新的人民币送到山上的倒木洞里,桔子她妈就坐在家里等着第二封信像第一封那样,裹着块石头子儿从窗外扔进来。男人说,那头一封信就是这么送来的。 为这事儿,老两口儿特意从早到晚开着窗户,敞着门,老老实实在家恭候着,连眼睛都不敢眨一眨。 可是直到第三天还是没有见到那通知领人的信来。 桔子妈觉得大事不好,连滚带爬地上山去看那放钱的倒木,里面的钱早就没了踪影。桔子妈腿一软,就一屁股坐在了草窠里。 “听说了么?狗蛋儿丢了!”小多她妈在炕头儿上把她刚从村里听来的新闻向丈夫汇报了一遍。“都说是叫人家给绑了票。”女人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地补充了一句。 “啥?”小多她爹受了惊吓,大声地反问道。他到半坡村时间不短了,可还从来没听说过这等事。 “你不知道,上回桔子她妈当着大伙的面儿把一口袋钱撒到地上了,那么多人看见她家有钱,能不眼红么?” “你别瞎说,谁像你?” “我咋地啦?我又没绑票?” “我可听说你弟弟程大胯当天就跑到人家去借钱?这梆票的事儿啊,我看还真没准儿就是程大胯干的呢……” “你可别瞎胡闹,这可是死罪。” “你那个弟弟?从小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绑了也活该!咱们小多就是叫她家桔子给带走的,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小多妈叹了口气,把两口子的争议画了句号。 男人在炕上翻了个身:“小多她哥呢?叫他明天弄点儿草来,帮我把房顶漏雨的地方给苫苫。” “他呀,说是上哈尔滨去了,今天刚走。”女人有点儿没精打采。 “干啥去了?” “卖人参。” “他哪来的好人参?用得着跑到那么远去卖!净瞎扯,又是想出去溜达,不务正业。” “嗨,管他们干啥,都是大人了……” “咋的?两口子都去了?” “嗯哪!” “他们哪来的路费钱呐?” “……就是说啊,谁知道呢。我也正寻思这事呢……” “这两个不肖的,走那么远连个招呼也不跟我打!养他们有什么用?”小多爹气得又咳嗽又喘粗气。 第21章死亡的气息 天快黑的时候,狗蛋儿在林子里迷了路,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了半天。 他嘴里一边大叫“姐夫”,脚下一边拼命奔跑。他那可怜的惨白小脸儿和两只在家里横草不拿、竖草不拈的小手,一会儿功夫就被荆棘划得鲜血淋漓,面目全非。 狗蛋儿在家里不止一回听到过关于“野人”的传说,说是一到了晚上,那怪物就会出来抓人,所以心里害怕,越走越快。 路,越走越模糊,狗蛋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就不停地揉眼睛,可是前面更看不清了。 突然,一片片密密匝匝的藤子拦住了去路,狗蛋儿走着走着,就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才好了。 从来没遇到过这么难的问题的狗蛋儿,只觉得一筹莫展,急得大哭起来。这时,一个黑影儿突然出现了。 “野人!野人!”狗蛋儿眼睛里刚模模糊糊地映入了那个黑影儿,就拼命大叫,边叫边跑。跑出不到二十米,他只觉得身后的衣襟被一只有力的大爪子一下子抓住,就头晕目眩地摔倒在林子里了。 原来狗蛋儿竟然已经稀里糊涂地跑到了距离老八的大烟地不远的地方。 老八怀揣着从大龙手里接过的那两万块钱,一路兴冲冲地从山外的林子里回到营地来。刚走到自己的大烟地边上,他就不由得停了下来。 他站在黑暗中,边喘着粗气歇歇脚,边得意地想像着这一望无际的烟棵子上,还残留着的那部分尚未成熟的烟葫芦,想像着它们还会熬制出一大块上好的烟膏子,可以换成一大叠人民币,老八就感到心旷神怡。 自从十年前那个该死的女人卷走了他的全部家产,跟上一个野男人私奔了之后,老八就在精神和肉体上受到了重创,以至于相当长的时间里做不成男人。 后来,虽然用了千方百计,可还是没有恢复到健康时的程度。老王头儿那活蹦乱跳、不甘寂寞的老姑娘,就是因为对老八的性功能颇有微词才伤了他的自尊心,为那说不出口的床第之事送了命。这是后话。 一个臭女人,竟敢背叛老八,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老八因此与天下所有的女人结下了不共戴天的仇恨,一心要利用一切机会置她们于死地。一个冷雨凄凄的黄昏,他历尽艰险,在牡丹江的一个小镇上找到了那对狗男女,毫不手软地杀了他们,然后逃到深山里的半坡村来落了脚。 一旦开了杀戒,就无法轻易收手。 老八跟着老王头儿熟悉了迷魂谷周围的所有山林,并在适当的时候送那个对他存有戒心的老家伙进了天堂,然后又将对他的性能力表示不满的老婆除掉。 他利用了半坡村民的朴实和无知,愚昧和麻木,利用了半坡村这个世外桃源似的偏僻地方,充分满足了自己驾驭女人,报复女人,聚敛财物的欲望。 现在,他很快就要达到目的了,只要再过一两年,他就可以背上一大包钱,离开半坡村这个鬼地方,到一个繁华的地方去享受高质量的生活……每想到此,死灰复燃的热情就会将老八烧得浑身颤栗,牙齿“的儿的儿”做响,就像十足的大烟鬼断了烟抽一样。 现在,老八又兴奋得感到浑身发冷了,就在这时候,他隐约地听到了一种声音,好像是有个人跟在他的后面。是谁跟了进来? 老八马上警觉地猫下腰,藏在了烟棵子垅沟里。 他听到距离这里两三百米的地方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叫声,好像是一个什么人正在对另一个人行凶。 老八可绝不能容忍有人不经过他的准许,擅自接近他的大本营! 他一个高儿窜起来,把围在腰上的狗熊皮往肩上一翻,整个人就变成一个毛茸茸的“野人”模样了。然后,他像一头凶猛的豹子一样,朝目标狂奔而去。 傻丢儿他妈的无辜惨死,深深剌激了桔子。 她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傻丢儿他妈的死,纯粹是自己报仇心切,脑子发热造成的。 从前家里用夺魂草和鬼花脸儿都是拿来点了火熏蚊子的,而抹在衣服里子上,又都是在冬天里,或者是人不容易出汗的时候。可那天她跟傻丢儿他妈往身上抹的时候,一时间忙出了浑身大汗,那毒药就是从毛孔里被吸收了进去害死人的。 为这事,桔子一连做了几夜噩梦,梦见傻丢儿妈埋怨她不该给她身上涂毒草汁:“你是存心要害我呀!你骗我!我那可怜的傻丢儿可咋办哪?” 桔子有口难辨地面对着脸色黑紫的傻丢儿妈,看见她的裸体上一滴滴地往下滴着黑黑的毒汁。惊叫着醒来的桔子,恨不能老八立时就来叫她,她的手伸进草铺下面,摸到了一只只的毒蘑菇,已经干硬干硬的,没了汁液。 不知道老八什么时候再来找她,桔子这会儿就像一个等待约会的人,内心的焦急无法言说。 她真怕自己的目的还没达到,就已经在这种精神煎熬中含恨死去。 桔子睡不着,就爬起来想出门去透透气。天还没亮,雾气就已经弥漫起来,秋天已经悄悄到了。 营地里一片死寂,累了一天的女人们还都沉浸在梦境中。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一种怪怪的声音,从林子里断续地传来。就像一个垂死的动物在挣扎,忽而急促,忽而缓慢,一会儿强烈,一会儿又非常微弱…… 桔子的心不听话地乱跳起来,她胡思乱想道:那会不会是一个人呢? 林子里的野兽可能已经入睡,天天夜里都嚣张一时的狼群们这会儿也偃旗息鼓了。 桔子壮了壮胆,往森林的深处走了几步。这时再侧耳细听,却什么也听不到了。 野人!她突然想起半坡村里的传说。据说那野人都是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时间出来活动的。 会不会真是那家伙…… 桔子强抑住心跳,轻轻挪动脚步,想回过头往回溜。 刚才那声音又传来了,这回她听清了,那是一片激烈的撕咬、舔噬声,伴随着几缕贪婪的哼叫——又是狼群! 刚才她听到的扑腾声音一定是那个被狼啃咬的动物发出来的。 桔子的汗毛突然暴裂般地难受起来,她抽身就往窝棚里跑,却突然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受了惊吓的桔子忍不住压抑地叫了一声,她闻到了那人身上特有的味道……那是老八! “这么晚,干什么去了?”老八低声喝道。 桔子脚下丝毫也不敢放慢速度,她一边往回跑,一边回答:“上茅房了。” 躺在铺上,她还在发抖,牙齿磕得“哒哒”作响。她听到兰子在她旁边翻了个身,睡意朦胧地说了一句:“别管闲事了,快睡吧。”好像她对老八在夜里究竟干了些什么一清二楚,已经见怪不怪了。 “老八好像是把什么东西喂了狼群了……”桔子试探着说。 “我早说过,林子里的狼都是老八养的,比他亲生的还亲呢!”兰子被桔子吵得清醒过来,转过身来对着桔子的铺,压低了声音:“老八过一阵子就不知从哪弄来一个人,夜里绑在树上喂狼。那些王八蛋的狼崽子们都认识他,快要把他当爹了……” “他这是为啥呢?” “图个太平呗。听说这老林子里的动物都是山神托生的,惹不得。老八年年进山来种大烟,要是得罪了山神,那不是麻烦了么?” “可那些人是怎么进山来的?他们是自己来的么?” “谁知道?反正老八一到时间总能找到狼食儿。也许,是老天爷帮他?”兰子似乎不愿意再去动这无谓的脑筋,自顾翻了个身,又睡了。 桔子在黑暗中瞪着天棚,心想,到了秋后,老八的“狼食”可能就是她们这些已经完成种烟任务的女人了。到那时再跑,可真的来不及了。 要抓紧时间。 天亮后,桔子再跑到昨晚听到狼吃人声音的地方一看,树上并没有兰子说的绑着喂狼的人骨架子。 可她还不死心,转了半天,终于看到一棵松树下面的草地上血淋淋的,到处都是碎肉。 她扫视一下四周,见没人注意,撒腿就往后山洼里的“死人坑”跑过去。 果然,在那堆白骨的最上头,扔着一具红通通的新鲜尸骨。 这一定又是个帮老八背给养进山的男人,被老八卸磨杀驴地给害了。 桔子想看看那男人的脸是什么样儿的,可是尸体被胡乱扔在那里,脸是朝下的。她叹了口气,刚要走开,突然,那死尸脚上的一双鞋十分剌眼地吸引了她。 这鞋怎么这么熟悉? 那是一双已经看不清本色的白运动鞋。 这双鞋是一年前大龙买给桔子的,她穿了一阵子,就被狗蛋儿哭着闹着要了去,瘦弱的狗蛋儿穿着姐姐的鞋正合脚。由于爱不释手,狗蛋儿除了晚上睡觉,几乎天天都穿着这双脏得要命的鞋到处乱跑。 桔子的头“嗡!”地一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桔子临走时留下的钱一分没剩地被人诈了去,可狗蛋儿却一直没影没踪。 毒火攻心,桔子爹妈一块儿倒在炕上,起不来了。 “狗蛋儿啊,桔子啊……”老太太眼望熏得黑黑的木板天棚,嘴里不停地哼着,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她是在呻吟还是在招魂儿。 桔子她爹一声不吭,绝望已经把他压垮了。 “狗蛋儿啊,桔子啊……”桔子妈的嗓子嘶哑得渐渐没了声音,可她的嘴还顽强地重复着那个发音的动作。 她那只放在炕席上的枯手偶尔神经质地抽动一下,落在那上面的苍蝇就飞起来,转一圈儿,再落回原处。 这钱果然不是正路来的,要不怎么能给她一家带来这么大个灾祸?桔子已经一个月没回家了,狗蛋儿又丢了,奶奶也死了,这个家就算完了。 老太太想到这儿,浑浊的老泪顺着皱纹的垅沟滚了下来,“噗、噗”有声地掉在了玉米杆儿编成的炕席上。 突然,屋门“当啷”一声被什么人撞开了,一个黑影儿转眼来到了炕沿边儿上。来人带过来一阵裹着汗臭味的凉风,一屁股就坐在了炕沿上。 两口子这才看清那是程大胯。 桔子妈的心立刻揪了起来,她做了个一下子从炕上爬起来的动作,可是没能成功,她实在是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好你个程大胯,你把钱也骗了去,狗蛋儿怎么还不给我送回来?”桔子爹这回终于暴发了,他拼出全身力气,伸了一只手去想抓程大胯的衣裳,程大胯早一个闪身躲开了。 “你怎么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骗了你的钱?狗蛋儿又没在我家,我又凭什么给你送回来?”程大胯甩着个大大的胯骨,在桔子家的地上直蹦达,一副无故受冤枉的可怜相。 “你借钱不成,又生一计,你当我是傻子呀?” “你寻思你还不是个傻子呀?你那钱让谁弄去了,你都不知道,你还不傻呢?我呸!”程大胯就像听说自己的钱被骗了似的,掏心揪肺地难受,本来他此番再登桔子的家门,就是想再试试能不能从这儿弄几个钱去,没想到又听到这么个叫人泄气的消息。真他妈的倒霉! 不过,如果真有人用这种方式绑了狗蛋儿,那可不是小事儿,这可要惊动政府啦! 半坡村除了土改,还没有什么事惊动过政府呢。平时,大家伙儿没人愿意把村里的事轻易往上面捅,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人们的“法制观念”几乎等于零。 程大胯觉得狗蛋失踪、钱又被骗这事非同小可。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既然儿子都丢了,还趴在炕着干什么?咋不出去找哇?他觉得这两口子的话不大可靠。 于是,狐疑地打量了他们一番,并不想管他们的闲事,他这些天打麻将输得惨,眼下最急需的就是钱!钱、钱、钱,上哪去找这笔钱呢? 想着,他就一拐一拐地出了房门,边走边东张西望,恨不得一眼从这座破院子里拣到个大元宝。 程大胯刚走出院子,桔子他爹就一个跟头从炕上栽下去了。 像一只四处寻屎的丧家之犬,程大胯在村子里头转了一圈儿,没有任何收获,不知不觉又转到了桔子家的大门口。 他不死心地还想进去试试。 进了屋门,刚要一歪屁股坐在炕沿上,只觉脚下绊了一下,这才低头一看,地上躺着的是桔子她爹。“哎呀我的妈呀,你吓唬谁呀?快起来!”程大胯一把拉起了瘦巴巴的桔子爹,没费什么劲儿就又把他送回到炕头上。 桔子爹刚才是一时心急,要抓程大胯扑了空,才掉到地上去的,现在还迷迷糊糊地昏着头呢。 程大胯生怕要惹上麻烦,站起来就要走。这回是桔子她妈扯住了他的衣襟,她从怀里掏出来一小团儿脏乎乎的东西,递给他。 大胯把那东西小心地展开,原来是一张揉成团儿的糊墙纸。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3000块钱放进北山嘴第1棵倒木钱到放人。” “这……他妈的怎么那么像……”程大胯一下子把下面的话咽了下去。他的脸色突然紧张起来,抓起那张纸条,三步并作两步出了桔子家的门。 “哎哎!把那纸条给我留下!”桔子爹在后面叫道。 “我借去看看,一会儿再给你们送回来。”门口早没了人影儿。 第22章大凤之死(1) 狗蛋儿的死,使桔子对老八的仇恨膨胀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第二天,当她红肿着眼睛,干完烟地里的活儿之后,又跑到林子里去拼命采集夺魂草和鬼花脸儿。几天功夫,她的草铺下、枕头下,就像埋了定时炸弹一样,被那些备战的“武器”塞得满满的了。 现在,一到了晚上,她就忍不住悄悄地把手伸到枕头下面,去摸索那些东西,犹如一个守财奴细数家珍。只有这样,她才觉得心里有了活气,身上有了力量。 她一千遍一万遍地想像着老八被毒药麻倒,翻滚在地上,像一头濒死的野兽那样垂死挣扎的情形,心里就感到一阵阵快慰。 桔子在度日如年地等待一个机会。 事情奇怪得很,桔子越是盼望老八给她一个机会,结果却越是相反。这些日子,老八像窥测到了她的心思似的,偏偏绕过桔子,不停地叫别的女人到他的窝棚里去。 就在她心急火燎地等着老八再次召见她的时候,大凤突然上吊死了。 头天晚上老八叫大凤去他的窝棚前,她还高高兴兴地哼着歌儿洗了澡,换了衣服。 她是几个女人当中对老八的那套“天堂理论”最深信不疑的,怎么可能自寻短见呢? 几个女人突然感到不寒而栗。 早晨起来,桔子正要出门去洗脸,出去解手的兰子连滚带爬地跑回了窝棚,她一脸惊慌,嘴唇煞白,看见桔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用手拼命推搡她,边推边回头往林子里看。 “啥事儿啊,快说话!”桔子拉住她就往外面走,刚走到门口,她一抬头就看到了林子里那恐怖的一幕。 大凤的样子就像一只被猎人的枪击中了的大鸟,正从树上掉下来,还没有来得及坠落在地上,就被树枝高高地挂住了。 她身上穿着件黑色的衣服,四肢无比顺从地往下耷拉着,只是那披散着长发的脑袋,还像个顽皮的孩子那样,调皮地往一旁歪着,好像对上天给她的命运安排有几分不服气。 一根细细的绳子深深地勒进了她的脖子。 大凤的嘴紧闭着,一张脸像雪一样惨白。她的两脚离开地面足有一米多高,脚下却没有能够让她爬到高处去的凳子、木墩之类的东西。 桔子没见过被吊死的人,可是她听说吊死鬼都是吐着长长的舌头的。 大凤怎么是闭着嘴? 桔子想走上去抱住大凤的腿,把她救下来,可是她只觉得抬不动自己千斤重的两条腿,只能在几米开外站着,发呆。 这时,哑吧女人已经抢先一步,用一把长柄镰刀割断了绳子,把大凤从林子里那棵松树上放了下来。 老八也出来了,他走到大凤的尸首旁,仔细看了一眼,然后抬头看了看哑吧女人,哑吧并不回应他的眼神,只是低下头去把大凤胸前还没扣好的两个衣扣整理好。 “这就是他妈的女、人!”老八狠狠地扔下了一句,就反剪双手,踱回他的窝棚去了。 这就是女人?是说大凤女人见识,一时想不开就没出息地寻了短见,还是在说哑吧女人? 桔子感到老八的话很费解,她觉得大凤的死,一定有着复杂的内幕。 桔子不由得想起了那晚她到老八那儿去时,哑吧女人躲在柱子后头的样子,就好像要一口把桔子吞下去那样的眼神儿。 除了哑吧女人,大凤是对老八最迷恋的女人,而大凤在窝棚里百般讨好老八的情景,一定是强烈地剌激了哑吧女人那根敏感的神经,她才不得不对大凤下了手。否则,遭此下场的可能就是桔子了。 桔子眼睁睁地看着哑吧女人把大凤的尸体拖进了林子里去,居然无法做出一点儿反应。 她实在无法确认大凤真的死了,她昨晚还好好的,干嘛要上吊? 不甘心的桔子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溜进了林子里的山坡后面,想等哑吧一走就去察看一下大凤的尸身。 哑吧把大凤扔进了坑里,转身走了,桔子这才急急忙忙地凑上去一看,她的腿顿时软了:大凤身上那黑色的衣服已经被湿漉漉、粘乎乎的鲜血浸透。那血迹有的地方已经开始干枯,一看便知流血的时间不短了。 桔子壮起胆掀了一下大凤的衣襟,这才发现她浑身到处都是刀口。 她的胸口也有一个长长的血口子,里面心脏的部位黑洞洞的。 桔子被吓得连忙松开手。这时再仔细去看大凤,隔着衣服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大腿、屁股和胸脯,凡是该丰满的地方,都没有了,整个人好像一只被剔光了肉的鸡骨架儿。 她又想起了刚才大凤被吊在树上时,那副浑身上下轻飘飘、胳膊大腿无比顺从的样子。 她终于明白,大凤果真是被杀死后又吊到树上的!她想起了老八的话:“这就是女人!”更加证实了桔子的直觉:这事一定是哑吧干的,纯粹是女人之间疯狂的自相残杀。 桔子虽然早就察觉到哑吧女人对人肉和对老八一样,有着浓厚的兴趣,可她还没想到,哑吧会把大凤当作一头猪剐了。 这个残废了的女人正是老八的真正帮凶,她已经疯了!把大凤弄死,显然不仅仅是为了把大凤的心脏投其所好地奉献给老八,而最直接的理由一定是出于女人的嫉妒心理。 桔子不由得想起了大凤平时对桔子、兰子和傻丢儿他妈的敌视,她那种对老八的占有欲望,已经强烈到一种疯狂的地步。 而每天像奴隶一样侍候着老八、像信徒一样崇拜着老八的哑吧女人,表面虽不动声色,其实早已对大凤恨之入骨。 桔子早有预感,哑吧女人对老八的崇拜和大凤对老八的痴迷,这两样东西发生激烈碰撞,早晚要导演这可怕的一幕。 现在,哑吧女人果然战胜了。而这个走火入魔了的女人的下一个目标,又会是谁呢?桔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桔子心神恍惚地回到营地,她看见那个新来的女人已经睡在了大凤的铺上,她好像不知道床铺的主人刚刚被吊死,睡得非常安祥。 现在,几个女人除了疯子就是凶手,只有一个兰子能够信任,可却一点儿主意都没有。桔子反抗老八的劲头因此而大打了折扣,这几个女人即使获救出去也多半是废物。 可是她实在不甘心在这里等死,她要活着! 这时候,窝棚外面又飘来了浓烈的烟雾夹杂着煮肉的香味儿,桔子满脸冒起了鸡皮疙瘩,她知道那是哑吧女人在煮大凤的肉了。 下一个向老八奉献心脏的该是谁了呢?说不定什么时候,哑吧女人会悄悄地从后面勒住她的脖子,拖到林子里去吊在树上,然后再剖心挖肝给老八“上贡”。 大烟地里的活儿都干得差不多了,烟籽儿也收了大半,老八也该拔寨回村了,他是到了该收拾残局的时候了! 桔子觉得,她不能再等了,时机马上就要错过了。 这一夜,桔子回到窝棚里故意大声唱着那些调情的山歌儿,唱了一段又一段。 桔子的嗓子是半坡村有名儿的,歌声一阵阵传到林子里,野兽们都停止了叫嚣,老八在窝棚里也听得有点儿把持不住了。 果然,一会儿功夫,哑吧就来示意让她到老八的窝棚里去听候调遣。 桔子口里的歌声没停,手里也忙了起来。这一回她有了经验教训,不再鲁莽从事。 她把无色透明的毒汁涂在两只乳房上,尤其是两只紫色的乳头上,最后,像城里女人涂唇膏一样,在自己的嘴唇上也厚厚地涂了一层。 虽然桔子是怀着视死如归的心情的,可是她还是想多活一会儿,最好能不死。 老八今晚真怪,他并不去动桔子的身体,只让她坐在床铺上给他唱歌儿,桔子说只会唱这些,再唱,没了。可老八说,那就把刚才唱过的再唱一遍。 桔子没辙只好又唱,直到嗓子又干又哑了,老八还是闷头坐着抽他的大烟。 桔子急坏了,她真想扑上去把自己的双乳奉送到老八的嘴上,或是干脆就用自己的嘴唇去碰老八的舌头。 但是她没有这个勇气,她只能边唱边用眼角瞄着老八的表情,盼望着他快点儿放下烟枪,过来搂住她。 可是老八这一夜心事重重,驼着背坐在那儿,好像突然间老了十岁。他到底也不肯在桔子的身上动一动手指头。 后来,他放下烟枪,连连打了几个哈欠,让桔子回去睡觉,说明天还得把最后几垅烟籽儿收了。 桔子垂头丧气地出了窝棚,她的眼睛在窝棚四周到处乱扫,恨不能马上找一根木棒来,对准老八的后脑勺,猛地来那么一下…… 可是这时哑吧女人不失时机地出现了。她阴阴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桔子,好像一个要讨还血债的复仇者那样。 桔子吓得魂飞魄散,拔腿就跑,直到钻进了自己的窝棚,心还在嗵嗵乱跳…… 她倒在铺上,一边用湿毛巾擦着身上和嘴上的毒草汁,一边自我安慰:耐心等明天吧,明天说不定就是个见分晓的日子。 第二天一个上午,大烟籽儿就全部收完了。 第23章大凤之死(2) 下午,剩下的烟杆儿也被割了下来,连叶子带葫芦,用剪子剪成段儿,被哑吧一锅又一锅地熬成了浓浓的汤水,然后再把那些黑乎乎的药汤集中到大锅里继续熬成粘粘的浆。 一整天,山上到处都飘着呛鼻子的熬大烟味儿,女人们个个都忙得像被闫罗赶着的小鬼儿似的,满山打转转。 直到天黑下来了,活儿才算干得差不离。松了一口气的女人们瘫在了各自的床铺上,死了一般毫无声息。 突然,老八把女人们叫了起来,对大家说,今年的活儿干完了,应该热闹热闹。 女人们觉得老八有点儿反常,都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于是噤声不语。只有哑吧女人做出积极的反应,比比划划地张罗着包饺子。 可是,山上除自己种的几垅大葱,几棵芹菜之外,就再没别的了,拿什么包哇? 大伙儿都觉得这饺子不饺子的,没什么盼头儿,就情绪低落地四散了往窝棚里走。 桔子的心思完全不在饺子上,她倒要看看哑吧用什么来完成老八交给她的如此艰巨的任务。 她躲在一丛灌木杂草里,偷偷地观察着哑吧。只见她从一只坛子里捞出一串红红的东西,哑吧把那串东西放在了盆里,操起一把刀来,就着盆里的水,将那东西刮得“嚓嚓”作响。 不一会儿功夫,那串东西被再提起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粉红色的嫩肉了。 桔子突然有了种不好的联想,大凤昨天刚死,她身上那些血淋淋的刀口,被割下的肉哪去了?她想起哑吧女人听老八说要热闹一下时的兴奋表情,现在又在灶上忙乎,她手里的肉是不是人肉? 一想到这儿,桔子就觉得呼吸困难,脊背一阵冰凉,就像一把刀尖正对准她的后脖颈似的。 这天晚饭,桔子倒在窝棚里不起来,她说肚子疼得厉害,饺子不想吃了。可脑子却急速地转动着,想着逃生的主意。 天很快就黑了,桔子觉得心也越来越凉。她实在没有什么好主意了。 她觉得现在最可怕的倒不是老八,而是那个哑吧女人!她是老八身边的鹰犬,只要她还活着,她们的一举一动就都逃不出老八的耳目。 现在,她要想对付老八,就得先对付那个哑吧女人。 这一晚,女人们在极度的劳累和填饱了肚皮之后,都心满意足,睡得很香甜。她们还不知道死亡已经向她们张开了血盆大口。 黑暗中只有桔子在等待,她想,今晚老八一定会叫人的,而这个被叫的人,肯定是她自己。 因为桔子没吃晚饭,老八心里这会儿一定对她画着个大大的问号呢! 可是左等右等,一直没有听到哑吧的脚步声。 桔子实在沉不住气了,她要出去看看,老八的窝棚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桔子的眼睛贴在窝棚的缝隙上,她看到赤裸裸的哑吧女人正坐在赤裸裸的老八怀里,她的胳膊搂着老八的脖子,身子一上一下地窜动着,两个人都是一副十分受用的表情。 哑吧的身体非常丰满,两只大大的乳房沉甸甸地往下坠着,就如一个哺乳期的妇女。 老八的黑脸就埋在哑吧的乳房中间,他的眼睛闭得死死的,好像害怕看到眼前的现实似的。 桔子的心咚咚乱跳,她头一回看到老八这么安静,这山上能够让他如此安静的,原来只有哑吧女人! 老八突然“嗷嗷”地狂叫起来,声音酷似林子里那只上了年纪的老狼。只见他往后仰了过去,哑吧也随之扑倒在老八的身上,她肥白的屁股猛然撅起来,露出了最隐秘的地方。 桔子突然觉得恶心,她扭头拔脚就走。 她的心跳得咚咚直响,想起老八头一回强暴她之前,哑吧居然心甘情愿地给她擦洗下身,为老八在别的女人身上肆虐而仔细做着准备。 哑吧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这女人到底是人还是鬼?她每日里忍辱负重地侍候着老八和一群女人,难道就是为了这个? 桔子似乎有点儿明白了,老八那不争气的东西只有被女人们的痛苦剌激之后才能暴发出一点儿可怜的活力,而这个该死的哑吧女人,就会在别的女人刚刚走开之后,马上坐到老八的怀里去享受这点儿可怜的施舍。 桔子终于弄清了小多和大凤的死因。她们在老八面前的表现,一定是大大地剌激了哑吧女人的感情,让她觉得无法容忍…… 桔子突然感到寒毛直立。这个哑吧女人简直就是个比老八更可怕的妖魔鬼怪! 她边跑边回头张望,真怕哑吧突然从身后抛过来一个结好的绳套,把她吊到大树上去,然后剖了她的心,拿去给老八解馋。 自从大烟籽儿收完,桔子就预感到灾难临头了。她明白老八会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对付她们这些失去了利用价值的女人们。只是没想到她们的敌人又多了一个同是女人的哑吧! 情况远比她预料的还要复杂得多。 这一夜,桔子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的眼睛盯着窝棚门口,担心哑吧女人突然会出现在那里,对里面这几个无辜的女人下手…… 小多她爹正在院子里修那只破得没法再修的镐头,冷不防程大胯冲进门来。 “哎呀,你吓我一跳!进门从来不打个招呼,天生的一副贼骨头……”小多爹没好气地嘟哝了一句,并不去理睬程大胯,自顾低下头继续修他的破镐头。 程大胯顾不得应声,径直奔房门而去。他“嗵嗵嗵”地进了小多哥嫂的屋子,转了一圈儿,不到一分钟,就又旋风一般地转回到小多她爹面前:“我一身贼骨头?我可没绑人家的票!你儿子不是贼吧?可他比贼胆儿还大,犯下了蹲大狱的罪……”程大胯的话把小多她爹吓得浑身一激泠:“你瞎掰啥呢?谁犯了……蹲大狱的罪?” “小多她哥!”程大胯胸有成竹地掏出了那张破纸条,“看看,这是不是你儿子干的?” 小多她爹勉强认得几个字,磕磕巴巴地看完了纸条,吓得愣了半天,这才回过神来:“你怎么知道是小多她哥?” “这还不明白?上个礼拜他还找我借钱,说是要上哈尔滨做买卖。我这钱还没借给他呢,他就‘腾’地一下先走了。你说他哪来的那么多钱?” “跟别人借的钱呗!”小多她爹说这话时,已经明显底气不足。 “老八不在,咱村这几头‘蒜’,谁还有那么多钱借给他?除了桔子他家这笔钱,我让你说吧,谁家……” 小多的妈闻声从菜园子里走出来,一见她这不争气的弟弟就虎下了脸:“你一天到晚的,没点儿闲事管着,就难受,是吧?” “姐!你儿子干下伤天害理的事儿啦!”他一把扯了老太太就往屋里走:“你看看,这墙角上撕掉了一块糊墙纸吧?看见了?就是我手里这块!上头是你儿子写的字……看看,跟人家桔子家勒索钱财……” “这墙纸……你怎么知道的……?” “你忘了?这糊墙纸是我今年过年上乡里办事那时候买的?全村只有咱两家有这种花纹儿的糊墙纸!” 女人呆住了。她木木地跟了程大胯,慢慢吞吞走出了屋子,又愣愣地看着她的男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多爹回头瞪着女人:“你们娘们儿……到底瞒着我都干了些什么?” 小多妈还在愣着。停了有十秒钟那么长,她才反应过来:“他是你儿子,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算算算了,我也就是提前给你们通通气儿,到时候要是出了事儿,别说我这当兄弟的没给你们提个醒儿!”程大胯一甩胯,径自出了院子。 不知怎么,小多他哥绑了狗蛋儿,勒索了桔子家三千块钱的事,第二天就传遍了半坡村。 等到再传到桔子她爹妈这儿,这老两口反倒被这消息惊得目瞪口呆。 小多的哥嫂三十五六年纪,儿子都已经十多岁了,过庄户人的日子却不怎么在行。房没盖上一间,地也种得不旺盛。只能凑在爹妈家的三间房里,占了一间过日子,平时免不了跟小多、小多奶奶有点儿小磨擦什么的。可两人平时看上去还算本份,怎么能干出这等事来? 两口子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作何表示,只觉得这世道人心是越来越看不透了。 “我的天啊,这人,咋都这么黑心肠呢?”桔子妈喃喃道。 “也就是个传说,能不能当真还两说着呢……”老实憨厚的桔子爹不太相信。 “小多她哥那孩子,小时候可仁义了……记不记得?那年你杀猪,一刀下去扎歪了,放完血的猪又跑了,大家伙都看热闹,笑话你功夫太差,还是人家小多她哥帮着把猪追回来的呢……” “……”桔子她爹想了半天,好像没想起来有这么一桩事情。 “这人啊,说变就变了,唉……” 天擦黑时分,又老又瞎的老村长一步三摇地到桔子家来了。这个“村官儿”几十年一贯制,只挂名,不管事,人们已经渐渐地忘记了他的存在。 他一进屋门就干咳了一声,但是听上去不仅没有充分表示出应有的威严,那嘶哑的嗓子发出的类似太监的声调反而有几分滑稽。 “你们发个话,要是想报案呢,我就叫人出山去找派出所。反正我就得费点儿劲儿。要是不报呢,我也省点儿事。” “我儿子、闺女,都没啦!我不报案,咋办?”桔子妈声泪俱下,“咱这个村儿,解放这么多年了,怎么还跟旧社会那阵儿似的,动不动人就丢了?现在连绑票的都出来了,这可叫人怎么过日子啊!” “好好好,我这就叫人去报案,可话又说回来,要是整不好,人财两空,可也别怪我呀!” 桔子妈顿时愣住了。 第24章森林里的交易(1) 今天是十月初一。秋高气爽,林子里要比平时敞亮多了。 老八收拾了东西,按照与大龙约定的时间,到迷魂谷外面的森林里去接头。 一副棕色的狗熊皮系在老八的腰上,到了关键时刻,这块熊皮就是他的武器。 老八这么多年在大山里进进出出从不带枪,这是跟老王头儿学的一手绝招儿,叫做“以静制动”。要是有那不知深浅的野兽胆敢跃跃欲试,只要把熊皮往头上一翻,浓浓的长毛儿朝外那么一耷拉,整个人就变成一只又高又大、以假乱真的“狗熊”了,只管大摇大摆地走路。 不同的是,当年老王头儿不愿带枪,是怕惊动了山神,吓跑了人参娃娃;而如今的老八不带枪,则是因为干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怕在林子里弄出响声,引来杀身之祸。 不知怎么,今天老八一路上心情有点儿沉重。 其实最近以来他的情绪一直不怎么好。本来,此番交易回来,他就将收拾残局,回到半坡村,继续过他的乡村医生、私塾先生兼“精神教父”的日子。 可是最近他越来越强烈地感到,一切都不可能再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了。短短几个月时间里,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他的手里变成了面目狰狞的白骨,一个个天真纯朴的女人变成了一具具没了灵魂的行尸走肉。看着女人们在他的蹂躏下惨叫哭嚎,充分享受着复仇的痛快淋漓,他以为自己一定会非常快乐,可是预期的快乐没有到来,而噩梦却每晚接二连三地来折磨他了。 再回到半坡村去,老八知道自己再没有从前那样安稳的日子可过了。 结束吧,结束吧!该收场了。 大龙已经被通缉了,他老八的日子从此也不会太平。他想好了,干脆远走高飞,换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继续隐姓埋名,重整旗鼓,安安稳稳地了此残生吧。 老八走着走着,闻到前面一阵腥臊味道扑面而来。他会心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串干肉,那是哑吧女人的杰作,每有人死,她都会点上柴火熏制出一串串腊肉,老八每出门时就给他带上一串儿。 其实迷魂谷距离半坡村并不远,只是通常进山的人找不到捷径,所以,三绕两绕便走得远了,自然迷了路。进出迷魂谷,只要穿过一个要隘,一个钟头就可到达原始森林腹地。 可惜的是除了老八和死去的老王头儿,没人知道这秘密。 而进出迷魂谷的咽喉要道,又正好穿过一片乱石林立、野藤攀缠的林地。这里到处是虬枝蜿蜒的死树倒木,齐腰深的杂草密密麻麻,再明眼的猎人,也看不透里面隐藏着的凶险。 就在这里,盘据着一个黄狼的大家族,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不下几十只黄狼,把偌大一个林子都弄得臭气熏天。每到夜深,狼群们就瞪着饥饿的眼睛出来四处游荡,见到可以入口的,就群起而攻之,这种时候,就是老八身上的熊皮也不管用。 从前老王头儿进山,一只火红的大公鸡是少不得的贡品。老八头一年进山种大烟的时候,牵来了一头半大猪崽子,就地肢解了,供奉上去,这才得以顺利通过这道进山的“要塞”。 老八自知要占山为王,没有狼家族的认可几乎不可能。 可是让他不停地往山里背来猪羊上贡,他根本做不到。于是,他的歪脑筋一动,就做起顺手人情:每有机会,便将可能泄露他在山中秘密的人当作美味,犒劳了为他把持迷魂谷门户的狼群。哑吧女人那个傻男人二柱子和他那老眼昏花、不知深浅、竟敢一个人闯进林子来找儿子的二柱子他爹,就都是葬身狼群的倒霉蛋之一。 再往前追溯,当年老王头儿在老八的木棒下不明不白地死了之后,他的肉身的归宿也是这个狼群。 可以说,老八跟狼群的交情真的不算浅。他在狼家族的眼里绝对仗仪,进出迷魂谷,就像农村人走亲戚,从来不空着手经过,身上总是带着一两块腊制的肉干。条件允许的时候,还会领着一个傻乎乎跟着老八、对他坚信不疑的大活人。 狼们如果会像人那样表达感情的话,一定会伸出一个大拇指,盛赞老八这个邻居:够哥们儿! 一头黄狼突然从什么地方露出头来。见到老八,竟像看到主人一样,乖乖地低了低头,然后,双爪抓地,坐了下来,满怀期待地盯着他。 老八把手里的腊肉扔到老狼的面前,然后,大摇大摆地从狼的身边走过去,一直进到林子深处去了。出了这片林子,就算走出了迷魂谷。 约会的地方就在迷魂谷的“大门外”。 今天大龙比平时提前了几个小时来等老八。他有点儿魂不守舍,不时东张西望着,好像有什么人就埋伏在周围。 现在,他半跪在草窠里,手里在不停地忙碌着,脸上的汗珠儿也一个劲儿往下掉。在他的身后,一个又一个带夹子的钢丝套子就隐藏在草丛和灌木里了…… 在半坡村时,身体健壮、浑身是劲儿的大龙,反而不是那种能含辛茹苦、甘于土里刨食的男人。 他对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憎恶,一直在苦苦地寻找一个逃离这种恶劣的生存环境的机会。自从离开半坡村,满以为无聊的日子就有了出头之日,谁知道跟老八打交道这钱不那么好挣。 当初老八听说大龙想出去找活路,就悄悄找到他,掏出钱来资助他路费出了山,进了城。老八的条件是,只要他一年之中“抽空回来几趟”,从山里把他种的药材送出去卖了,就可以得到一笔可观的收入。 没料到这一走就像踏上了不归路,钱是有了,漂亮时髦的女人也有了,可他失去了自由。 老八不准他回村,不准他见家人,也不准他看桔子。只能像过去的特务那样,在山外面的小镇上定期跟老八碰头。 出山,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目标;而抛下眼泪汪汪的桔子,对他来说又是件多么残忍的事情!没办法,大龙做梦都想在一个早晨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变成百万富翁。 可是到了哈尔滨,他才发现现实离自己的梦想相差十万八千里,每天起早贪晚满大街乱转、四处给人家送面包赚的那几个钱,只够他疲惫不堪的晚餐时分喝上一瓶“哈尔滨啤酒”解解乏。 为了挣大钱,他宁愿刀尖舔血。可是直到同一伙走私贩毒的家伙打起交道来,他才算突然明白,贼船好上,日子难过呀。 这下可好,刚刚下水就呛了个半死,通缉令已经贴得哈尔滨大街上到处都是了。现在只能龟缩到原始森林一带的小乡镇上混日子,过了今天,不知明天。 早知这样儿,还不如当初老老实实地在家守着老婆,生孩子、种地呢!大龙从心底里感到悔恨,可是天下哪有卖后悔药的呢? 说老实话,自从有了另外的女人,大龙就没打算再回到那个活人都能被憋死的半坡村去,过那种一辈子都不想的苦日子。 渐渐地,他已经把桔子扔在脑后,偶尔想起她那俊俏的脸蛋儿、苗条的身段来,心里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儿。直到看见了自己的通缉令那天早晨,大龙这才感到突然良心发现,牵肠挂肚地惦记起桔子来。 那天,他从距离半坡村一百多里路的歪脖山赶到半坡村,趁夜色给桔子送了点儿钱。 那个晚上大龙溜到家门附近的时候,正有一个野男人在敲桔子的房门。虽然大龙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儿,可是为了保命,他连上去把那小子揍一通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从暗地里扔了一个石头,这才把那个王八崽子吓跑。 大龙甚至连家门都没敢进,只在自己家那间小破房儿的窗台上扔下了一个信封。 离开村子的一路上,大龙心如刀绞,桔子一个女人家,还在为他守着妇道,要不是他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独守空房一年多的媳妇桔子,竟能对那些半夜三更敲门的男人们无动于衷……想想自己在外面混日子的桩桩件件,大龙只觉得再也没脸见桔子了。 谁能想到,人干坏事,一旦开了个头儿,怎么就再也刹不住车了呢? 为了那两个沾着血的臭钱,他奉老八的旨意杀了二柱子,又把他那个老眼昏花的老爹扔进了迷魂谷大门附近的狼窝……甚至不惜向从小就跟在他屁股后头、对他惟命是从的狗蛋儿——桔子的亲弟弟下手! 那天下午,他一直把对他一片痴情的狗蛋儿引进了迷魂谷,然后,自己抽身逃离。狗蛋儿的下场可想而知,夜晚到来,不被野兽咬死,也要被老八弄死。 其实当时他并没有存心要害狗蛋儿,他只是出于一种本能,觉得这件事要是让村里的人,包括家里人知道了,他的小命儿就难保。 甚至直到他把狗蛋儿领进了迷魂谷,他还在给自己找理由:谁叫狗蛋儿这个傻小子偏要跟着自己跑呢?他不知道自己的姐夫现在是个通缉犯么?这个傻东西!真是让大龙感到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他只能这么做。 将来就是有一天桔子知道了这事,他也会向她解释清楚的。 可是,自己有没有那个“将来”还说不好,现在想这些有个屁用? 自己的手明明杀了人,可自己的脑子还一点儿没感觉,这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大龙下意识地看了看两只在草丛中翻飞着、十分灵活地动作着的手,愣了一下,心想,一会儿有人又要死在这双手里了。可他感觉到自己对将要发生的事,还是无动于衷。 大龙不敢想像他下一步还会做出什么事来。他有一种失足从山坡上往下滚的感觉,不在岩石上或者大树上撞个粉身碎骨,他是没法儿停下来的。 老八一会儿就要来了。今天的碰头对大龙来说,非常关键,他要咬紧牙根儿把该做的事情做得干净利索,这才像个做大事、发大财的爷们儿样子。 “不行,我得上乡里去一趟。”桔子妈忽地爬起身来,一点儿一点儿地往炕沿边上蹭。 “你干啥?” “找公安去。” “这半坡村……还从来没听说谁家……为了一点鸡毛蒜皮找过公安,那不是把事儿闹大了?”桔子爹忧心忡忡地看着老婆,不知道怎么办好。 “人都快要没命了,这事儿还不大?”女人继续往炕沿下边儿蹭着,眼看就要下去了,却被男人一把扯住。 “等我想想,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还想!再想,孩子都喂了熊瞎子啦!”女人带着哭腔儿。 第25章森林里的交易(2) “那好,我跟你去。”桔子爹也开始往炕沿那儿移动。 女人突然忍不住地哭了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今儿个咱就是爬,也爬出去……” “你快带上点儿干粮……还得带点儿水。” 女人又“噗哧”一声破啼为笑了:“你这会儿也想吃东西了?说明你的病好了……” 两口子互相搀扶着,才算挪到了院门口。 他们没料到,此刻自家大门口站的坐的,早聚了好些个人。里头有兰子她妈和她弟弟,还有那个令人生厌的程大胯。 背着山后面投过来的一线可怜的太阳光,那些人的脸都是黑黑的、阴乎乎的。桔子妈本来就昏花的眼睛,这会儿怎么也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她只觉得这些人有点儿来历,可能凶多吉少。 桔子妈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差点儿没栽倒下去:他们这到底要干什么?难道就因为桔子留下的那个信封里的那点儿钱,这一村人就都被搅得没了魂儿? 众人一看到桔子她妈,就有人上来搭话:“这是要上哪去呢?” “上乡里……”女人的话刚一出口,就被男人在暗地里扯了一把。 谁知那些人早就听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有个中年女人凑上来扶了桔子妈一下,是兰子她妈。 “你看你们俩这身板儿,还乡里呢,村子里都去不成!还是找个年轻点儿的去吧……” 兰子妈的话音未落,早有两个半大小子自报奋勇地站出来了:“俺们去吧,只要你们想报案,说一声,村里人谁能不帮这个忙?” 桔子妈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妈……不骂你们哪?” “大伙儿也看明白了,这个半坡村儿啊,不让公安来治治,真不行了,晚上睡觉都睡不踏实……” “就是,动不动的,一个大活人就没了,谁还能袖手旁观……”程大胯也凑上来说。 “这半坡村啊,几十年了,净出怪事儿,这回咱到底也弄他个明白,看看是咋回事?” 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看到小多她妈从村子那头走过来,这才住了嘴。 “哎呀,这块儿咋这么热闹呢?桔子妈,我又做了个梦……” “光做梦不解决问题,小多妈,还是做点儿实际事儿吧……”有人在一旁讥讽着,人们一哄而散。 老八的耳朵突然像狗一样,十分警觉地竖了起来。 他听到前面不远处好像有一点儿不寻常的声音。急忙跳到一旁,伏下身子。 今天他要把大龙的钱和人一块儿留下。只有这样,他那个远走高飞的计划,才能天衣无缝儿。 大龙这小子,本来老八是看他年轻,能跑路,才叫他帮忙做点儿事,好减轻自己在原始森林里进进出出的负担。可这小子到底是个山沟儿里的蛤蟆,没见过世面,居然傻乎乎地叫公安给盯上了。“忙”没帮上,现在反倒成了老八的一块心病。 还有那个一肚子鬼心眼儿的桔子。到了秋天,桔子如果回不去半坡村,以后大龙这小子只要死不了,就还会找他老八要人。 这些破事儿真够叫老八心烦的,不如来个痛快的,快刀斩乱麻,一了百了吧。反正他老八手上的人命已经一大把了,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 所以,老八这一路上心里一直在盘算着怎么对付大龙这个傻小子。 现在,那小子很可能就在什么地方藏着,身上揣着大叠的钱。也许,他还带来了“老警”,埋伏在林子里,想把他老八赶尽杀绝呢! 对于老奸巨猾的老八来讲,除了自己,他永远都不会相信任何人。他常常用事实来警醒自己:当初老王头儿和他女儿要不是太相信他老八,也就不会糊里糊涂地送了命。 前面的声音消失了。只有近处的枯树叶偶尔掉落,发出的一丝丝细微的声响。 老八听到自己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他自鸣得意地想:“听!这哪像一个五十五岁的男人的心跳?多有劲儿!”平时见到任何动物的心脏都不会儿放过,包括人的心脏,这使老八觉得自己仍然年轻、有力。 重打锣鼓另开张,这辈子的日子再从头过起,他还是有这个资本的。只是不知有没有这个运气…… 老八从草丛和灌木的缝隙里探看着,不放过一丝可疑的迹象。 这会儿,林子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显然是因为有人,惊动了所有的小动物,它们也在屏息敛声,静观其变。 眼前的草丛上有个怪怪的阴影儿。是一棵树的影子吧?却是斜的,跟其实树的影子都相反! 老八刚刚觉得不对劲儿,那影子就开始慢慢移动起来。 顾不得多想,他一个“饿虎扑食”,朝左侧的大树后窜过去,就在同时,半截粗大的倒木从天而降,“咣当”一声砸在了他刚才蹲着的地方,稀里哗啦,摔得粉碎。 有人在算计我!好哇,你个兔崽子大龙……老八怒不可遏,他想站起来破口大骂,可是一时找不到对象。而最要紧的是,这样在不明情况的林子里大惊小怪,会坏了大事! 老八就是老八,从不在小事上轻举妄动。他老老实实在原地蹲着,察看着周围的情况,一个人影儿都没有。这又使他对大龙的怀疑有些动摇。 现在,距离碰头地点还挺远,既然一时没什么事,还得往前走哇!从迷魂谷走出来,熟门熟路的老八只用了两个小时。 现在,快到中午了,秋天的太阳只有这会儿才让人感觉到一点儿热,老八只觉得身上汗津津的。 他把缠在腰上的那块熊皮解下来,扛在肩膀上,继续赶路。一面心下嘀咕着,大龙这个小兔崽子,会不会给我设下一个鸿门宴呢? 此时大龙正躲在距离倒木不远处的树丛里,等着看老八的好戏。 可是那个他精心设计、亲手控制的倒木,却不如狡猾的老八动作敏捷,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老八象个漏网的兔子般逃脱了。 下面,就要看老八的运气和他自己的运气,谁好谁坏了。 大龙绕了个圈子,急忙往约定的地点赶过去。 也许他还没到,老八就已经乖乖就范了! 想到这儿,他只觉得一阵得意,心都兴奋得缩成了一团儿。 他刚才在大石头周围设下了几个套子,这是普通猎人的惯用手法,即使被老八发现了,也不会以为是他大龙做的手脚。他那些套子的绝窍在于,老八一旦被上面的套子套住了,就会被下面的大铁夹子打断腿或夹断脚脖子,到那时候……嘿嘿。 白色的大石头在树林里若隐若现,大龙的心跳加快,浑身发热,脚下却越走越有劲儿。 这么近了,还是看不到老八的影子,他一定有了情况……想到这儿,他放慢了脚步,试探着往前走,一边走一边不住地回头防着身后,怕老八抄了他的后路,砸碎了他的后脑勺儿。 大石头安然立在原地,老八却不见踪影。 这个狡猾的家伙!又在玩什么花样儿…… 他猜测老八一定正藏在某处,偷偷观察着他的动静。于是便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坐在石头上,把头上的破草帽摘下来,往地上一扔,开始往老八应该出现的方向张望起来。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老八还是不出现。 这个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 大龙显然有点儿心急。他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超过了十几分了。他真想大叫:“老八!你给我滚出来!”可是不能,他现在是个被通缉的犯人,不能这么傻逼…… 他东张西望,试图在树林里把老八那撮可怜的黄毛儿找出来,可是秋天到了,山上黄色的东西太多了。一眼看去,草木皆兵。 老八这狗东西,他是不是觉察到什么了?大龙心里有点儿犯嘀咕。他从草丛里扯了一棵狗尾巴草,放在嘴里咬成一截一截的,又呸、呸、呸地吐掉,胸口里的火气直往上冒。 突然,他发现了一只棕黑色的狗熊,在百米外的地方摇摇摆摆地消失在草丛里,心脏“嗵”地一下跳上了嗓子眼儿,莫非老八……叫狗熊吃了? 大龙拿不定主意是走是留,正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突然看见老八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站在一截倒木上向他摆手,示意大龙跟着他走。 然后,他就消失在树林中了。 老八的神秘样子,分明是告诉他,那狗熊正在不远处活动。 原来,这个老八是正在躲避那个熊瞎子! 大龙心眼儿一转:好吧,今天就来个“借花献佛”,把老八送给狗熊当见面礼算了,反正这老东西不如自己跑得快。 就这样,老八在前,大龙在后,两人朝着与狗熊相反的方向走了一阵子。估计着已经距离那狗熊很远了,大龙开始松懈起来。走着走着,老八的身影儿就不见了。大龙索性找了个光滑的倒木坐了下来,心想,老八过一会儿不见他上来,还得回来找他。 这山上已经多少年见不到熊瞎子了,自从小时候大龙他爹被熊瞎子的巴掌拍成了肉饼那年算起,二十多年都过去了,今儿个倒叫他给碰上了一只…… 他还记得,那年他爹被熊瞎子拍过了的尸身的模样儿,整个人变成了一堆黑黑红红、说不清颜色,也没了确切形状的东西。那黑的就是他爹的老棉袄、老棉裤,那红的当然就是他爹的血和肉了。 那年大龙还不到七岁,他站在那堆东西面前,听到有人议论说:“这个熊孩子,真他妈的……他爹都叫熊瞎子拍成这样儿了,还不哭!”可他就是一声也哭不出来,他在想像着,那个所谓的熊瞎子是个什么样子?居然有这么大的巴掌,把一个健壮的大活人拍成了这样儿…… 他爹被埋了,大龙就成了孤儿,在以后的无数日子里,他一直幻想着有一天,要报这杀父之仇。可自从他长大成人,狗熊家族就开始衰落了,多年没有听到关于它们的消息。 今天,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遇到了它!大龙不得不承认,他还一点儿也没做好必要的精神准备和物质准备。 显然,“杀父之仇”一时是没法儿报了,熊瞎子的厉害,大龙是深深了解的,别说手无寸铁,就是给他一杆枪,也奈何不得它! 不过,今天是天助我大龙,先借熊瞎子的巴掌,除掉老八再说…… 看了看林子里,老八踪影全无。 这狗东西,命可真够大的,就在你跟前转悠,却瞪眼儿收拾不了他!真他妈的邪门儿了。 大龙感到恼火,可也没什么办法,他知道老八不那么好对付。 “老东西,跑得倒挺快!想跟熊瞎子比赛呀?”大龙自言自语地刚调侃了一句,那只棕黑色的狗熊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只看见一只又大又黑的大巴掌举得老高,狠狠地朝他的头顶拍下来…… 大龙只觉得眼睛里的黑影儿猛地一闪,就在这一瞬间,整个人就从精神上彻底垮掉了。 接着,那个沉重的巴掌也落了下来,他几乎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下去。 第26章上天接纳我等罪人(1) 大凤死后的晚上,桔子眼巴巴地瞪了一宿眼睛,不敢睡。 她生怕那个阴险的哑吧女人随时会闯进窝棚里来,对几个手无寸铁的女人下毒手。 第二天早晨起来,桔子的头昏昏沉沉,两脚发软,走起路来腾云驾雾。 她得找点儿事做,不然就会发疯!边洗着脏衣服,桔子心里边盘算着怎么逃脱,可一直没个头绪。 天色就在她内心的一阵阵恐怖袭上来的同时,渐渐暗下去了。 那种怪怪的煮肉的香味儿又飘了出来,桔子知道一定又是哑吧从哪儿搞来了来历不明的肉,可今天煮肉,恐怕有点儿什么讲究吧?到底有什么说法儿呢? 虽然无法确切地猜测到这里面的乾坤,但是,在老八要下山走前,一定会有一场血腥屠杀是无庸置疑的。桔子和兰子、疯女人,大概一个也剩不下,任何活口留下来,都可能坏了他们的“大事”。 桔子对这一点儿非常清楚。她想自己活命,又想救那两个患难一场的女人一块儿出去,这是个非常艰巨的任务,可是用什么办法呢?一点儿眉目都没有。桔子每想到这儿就觉得喘不上气来。 晚饭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桔子刚刚意识到这个,顿时感到心惊肉跳,她觉得这很可能是她们的最后一顿晚饭。 那饭里汤里也许已经被哑吧下了毒药,吃下去,几个女人就地被毒翻,他们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解决掉这个大包袱了! 想到这儿,桔子不由得一翻身从草铺上爬了起来,她的手一下子伸到草铺下面,想都没想就掏出了她藏了多日的夺魂草根和鬼花脸儿,一把拉上兰子就走。 “看见冒白气的锅了么?你装作找水喝,上灶火台那儿去,只要我在老八的窝棚外面一摆手,你就赶快把这些东西扔到锅里去,千万别出声儿!记住了?” “你你你……要干什么呀?”兰子吓得说话都有点儿结巴了。 “别问了,呆会儿完事再告诉你!”桔子说着一把推开兰子,自己闪身跑到老八的窝棚后面去了。 从窝棚的缝隙里看去,哑吧女人正在给老八捶背。 多年以后城市里才开始流行的“按摩服务”,老八却是足不出山,早就已经享受到了。 只见他趴在床铺上,四肢懒散地向四个方向伸展开去,活像一只死乌鸦。 那哑吧女人真有两小子,她对付男人的手腕居然这么丰富多采,简直把桔子给看呆了。她暗想,大龙他们那些男人,可从来就没有尝过这样的滋味儿,难怪他一到了哈尔滨就傍上了别的女人。 只见哑吧的两只又细又长的大手在老八的腰背上翻来滚去,又在他的大腿和屁股上上下飞舞,老八在她的拿捏之下,痛快得直哼哼。 就在这时,桔子被一个声音吓了一跳: “你想哪天回去?”这声音非常陌生,但是分明是从哑吧女人的嘴里发出的,“我猜是明天早晨吧?” 桔子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轰”地一下爆炸了,里面的脑浆儿都四溅而出,这意外足以使她魂飞魄散!原来哑吧女人一直是在装聋作哑,欺骗她们!可是她在村里时怎么没人发现?桔子觉得这事太怪诞了,让她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 村子里的人都以为哑吧女人是喝药自杀后中了毒,对她的一言不发也就不以为意,哪里能料到这个女人居然有这么深的城府? 哑吧女人用这种方式来对抗生活给她的不公,也用这种方式保证了她跟老八的神秘关系不被村里的人注意,谁会留意一个表情麻木,神态木讷的哑吧女人呢? 桔子的种种不祥预感,果然被哑吧女人的突然开口说话无情地证实了。 兰子提心吊胆地溜到锅灶那儿,东张西望了一下,再磨磨蹭蹭地喝了水,又洗了把脸。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见桔子对她摆手示意,直急得满头冒汗。 这会儿她才渐渐明白桔子想要做什么了。 于是,她机灵地看了看老八的窝棚门口,发现没有人影儿,就急忙把锅盖欠了一条缝儿,将手里的夺魂草和鬼花脸儿往里一丢,然后蹑手蹑脚地跑回了窝棚。 这里,桔子还在听着哑吧女人跟老八的对话,只听哑吧说:“钱这个东西,赚多少也不算多,人赚钱没个满足的时候!要是没有钱呢……也照样儿能过日子。” “快了,我这就要洗手不干了。” “去年你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你那话,靠不住。什么时候,不用替你担惊受怕的了,我就满足了。” “女人见识!怕什么怕?”老八不耐烦地动了一下他的腿。 “这山上,死鬼成群,这些日子一到了晚上,我就睡不着觉……” “……”老八不说话。 “去年你进山的时候,带几个女人来的?好像不都是咱村的吧?” “问这个干什么?”老八不耐烦地顶了她一句。 “可到了秋天,你是自个儿回去的。” “她们都跟别人走了。” “骗谁?你沾过的女人,你能让别人占了去?” “我养的女人,还有跟人私奔了的呢!你知道个屁……”老八的声音带着几分恼怒。 “行啦!这么多年,当年那两个女人欠你的债,你从别的女人身上全都讨回来了,算一算,还只多不少。消消火吧,我还想跟你过几天消停日子呢!” “……”老八又阴阴地不说话了。 “你不用为难,要是不愿意要我,就提前说一声儿,我就一个人回半坡村守寡去。” “你这个人真够磨唧的!我不是说了么,今年我也不回去了,咱们一块儿在迷魂谷升天堂,过真正的好日子去。到了那边儿,保你一点儿烦心事都没有!” “别骗我了,你不是把烟土都装好了么?”哑吧女人撇了撇嘴,指了指放在窝棚角落上的一只白色布袋子,那里头装着最后一批熬制好的大烟膏子。 这些烟膏子本来是要交给大龙的,大龙那小子已经没命了,这东西也就省下了。 现在,它正在那里悄悄散发着幽幽的异香。 “那是答应人家的东西,就得给人家预备好,等人来拿。”老八不动声色。 “那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反正跟了你,也没想再回到那个半坡村去。二柱子也叫你整死了,我回去,他家人要是问起来,说都说不清!” “知道就好。别胡思乱想了,再给我捏捏这儿……这儿……”老八又把屁股凑上去,让哑哑给他按摩腰。“今晚,咱们就举行个仪式,到时候,你我就要一起升到极乐世界去了。人世间的烦恼,再也不用来麻烦咱们了……” 桔子这才明白,原来那个又瘸又傻的二柱子陪老婆进山采野菜,结果却被哑吧和老八合伙害了。现在,老八就要对她们下手了,他所谓的搞个什么“仪式”,无非是给害死她们找个堂皇的借口罢了。 桔子打定了主意,绝不能让老八的阴谋得逞,她得赶紧动手! “煮的肉熟了没有?”老八趴在床上,享受着哑吧的悉心侍候,嘴里含糊不清地问着。 桔子一下被老八这番话惊醒了,她这才想起来扭头去看兰子,哪知灶台旁边早就没了兰子的人影儿。 她急忙蹑手蹑脚地跑回窝棚找兰子:“叫你往锅里放的那个东西,你放了没有?” “早放进去了,你不给我信号,我又怕一会儿放不成了,就自作了主张。” “行,你还不算笨,兰子。”桔子拍了一下兰子的肩膀,强作了一下笑脸,然后眼光呆滞地看了看两个女人,吓得她们一个劲儿往后缩。 “你看见啥了?吓成这样儿?”兰子紧张万分地问她。 “我听见哑吧说话了!她不是真哑,是装的!”桔子的嘴唇苍白,哆哆嗦嗦地收拾着铺上的东西,把又干又硬的馒头和几根火柴往身上揣着。又翻出了一两件衣服,这些衣服都是她进山来之后哑吧送给她的换洗衣服,现在她已经知道这都是那些被杀了的女人们留下来的。 她把这些衣服一件件地套在身上。 天气越来越冷了,山里的秋天似乎来得格外早些。 她一边做着这些,一边对兰子和疯女人说:“快点儿,把能穿的衣服都穿上,一会儿咱们回家去!” “真的?老八要放咱们回去了?”兰子天真地跳了起来,被桔子一把堵住了嘴,桔子凑到她的耳朵边上叮嘱了一句:“千万别出声,你要看我的眼色行事,带好疯子,别让她胡闹。” “谁说我是疯子?我叫玉环!”那个多日不讲一句话的女人突然凑上来,她的眼睛在黑暗的窝棚里闪闪发亮:“我没疯,我跟你们走,到哪都行。” “天哪,你快要吓死我了!”桔子拍了拍胸脯,深深喘了一口气,这才一手一个拉起她们:“快走,玉环,你好好跟着兰子,你们俩先躲到林子里的小山后面去等我,我一会儿就来!” 没想到三个女人刚刚走出窝棚,就迎面撞在了哑吧女人的身上!桔子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看到哑吧女人阴阴的眼神,在暗淡的天色中正狐疑地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们,一副不看穿她们的肚肠不罢休的架式。 第27章上天接纳我等罪人(2) 桔子等着哑吧主动讲话。可是那女人又像平时一样,比比划划装聋作哑地表演起来。她做了一个往嘴里送饭的动作,指了指炉灶,意思是该吃晚饭了。 桔子不敢揭穿她的把戏,她朝那两个女人使了个眼色,然后朝林子里指了指:“俺们先上趟茅房,一会儿再吃,你先吃吧。” 哑吧女人眼珠一转,突然发现了桔子她们身上左一层又一层套着的衣服,她猛地一把抓住了兰子的胳膊,转身就往老八的窝棚拖去。 兰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声尖叫,她拼命想挣脱哑吧的手,可是徒劳,哑吧像一头老牛一样有劲儿,揪着兰子的衣襟往前拖着。 兰子屁股后坐、双脚蹬地,像一只即将被拉到屠宰场去的小羊一样,拼命挣扎着不肯走。她瘦削得没有缚鸡之力的双手撕扯着哑吧的大手,可是任她怎么掰,怎么扯,哑吧女人那双钳子一样的手都纹丝不动。 完了,桔子想,哑吧大概察觉了她们的企图。等一会儿老八的仪式一旦开始,她们就一个都逃不掉了…… 桔子本想拉起玉环先逃到林子里去,可是她不甘心让兰子跟着老八去送死。就伸手拉住了兰子的衣襟,玉环一见桔子的动作,也跑上去帮忙。 三个女人紧紧地靠在一起,跟那个大个子哑吧对峙着,哑吧眼看坚持不住了。桔子看见哑吧的脸和眼睛突然间血红血红,像一只要吃人的野兽。 哑吧女人一急一怒,终于忍不住大叫一声:“八哥!你快来帮帮我呀,这几个疯女人要反了!”尽管已经知道了哑吧并不哑,可是当听到她终于当众说话了,几个女人还是被吓了一跳。 哑吧女人的话音刚落,老八立即出现在窝棚门口。 只见他穿着崭新的黑布夹袄,脖子里露出雪白的衬衣领子,他一步一摇、不紧不慢地朝几个女人走过来,不动声色地对气喘吁吁的哑吧女人说:“放开她们,让她们自个儿走。” 哑吧犹豫着,不肯松手,她看了看几个女人,又不放心地看了看老八。 “你还怕她们逃走?这迷魂谷,没有我老八带路,谁也别想出去。” 说到这儿,他威严地扫视了几个女人一圈,低沉地喝道:“都给我跪下!你们这些罪人……” 玉环和兰子似乎一下就被老八的气焰压垮了,应声跪倒在杂草丛生的荒地上,桔子却愣愣地站在原地,不肯屈就。 哑吧女人走上来,朝她的腿弯处猛地踢了一脚,桔子就结结实实地倒下去了。 “既然你们都等不及了,那咱们现在就开始吧。”老八的眼睛里放射出凶狠的蓝光来:“哑吧,你也跪下……好!今天是咱们进山修炼终成正果的日子,大家伙儿都应该高兴!我老八为了拯救你们这些罪人,也拯救自己的灵魂,宁愿风餐露宿,卧薪尝胆,陪着大家伙儿在这深山老林里熬过了两个七七四十九天,遭了九九八十一难。如今,可以向上苍交待了。你们每个人来世都会有好日子过,不用再像半坡村的愚民那样,祖祖辈辈浑浑噩噩,痴傻呆孽地混日子了……你们应该高兴!你们应该感谢上天对你们的另眼相看。” 说着,老八自己也跪倒在地,面向西方,口中念道:“祈求上天接纳我等罪孽深重的臣民吧……” 桔子听到有人激动地哭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叫着:“老天啊,老天啊,你要是有眼,来世让我遇上一个好人吧,我不要瘸子傻子,也不要那狼心狗肺的东西,让我遇上一个好人吧……”她回过头去,只见是哑吧女人,正跪在草丛里,垂头阖目,唏唏嘘嘘,一派虔诚。 玉环吓得也跟着哭起来,她叫着自己死去的男人的名字,绝望地嘟哝着:“得胜得胜,我要跟你来了,你等等我呀!” 兰子浑身颤抖,像一只吓坏了的小狗儿,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桔子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才能躲过老八的残害。她努力猜测着老八会用什么样的方式置她们于死地,是棍棒还是绳索?是利刃还是大烟? “去,把锅里的肉端上来,分分吃了,大家伙儿一块儿上路吧。”老八对哑吧歪了一下脖子,哑吧女人闻声抹了两把脸上的鼻涕眼泪,就起身到锅灶那儿忙活去了。 是时候了。桔子想。 只要她们拖延一会儿,不去吃那下了毒的人肉,只要老八和哑吧先吃下去,她们就赢了。可是用什么办法让他们先吃呢? 肉盛来了,用一只大铝盆装着。已经煮得稀烂的人腿肉,看上去松松懈懈,一点儿弹性都没有,装了满满的一盆,散发着一阵阵怪异的香味儿。 几个女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动手。桔子急中生智,先上去撕下一块肉,强忍着恶心,举在手上,又回到原地跪下,眼睛望定老八,做出乖乖等候命令的样子。 那块肉被她小心地拿在手上,她明白那里面的剧毒的厉害。 桔子看见了老八的眼睛,他站在那里,努力掩饰着幸灾乐祸的神情,示意哑吧女人也一块儿吃。 哑吧上前撕下一大块肉来,递给了老八:“你也吃吧,今儿的肉煮得挺烂乎的。” 老八厌恶地斜眼扫了一下那块黑乎乎的肉,出其不意地对哑吧说“你先尝尝,我一会儿再吃。” “你吃吧,这是块好肉,一点儿都没外味儿。”哑吧的手顽固地举到老八的鼻子前头,一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老八那骨碌碌躲躲闪闪着的黄眼珠。 “叫你先吃你就先吃!你这个人怎么这么难弄?”老八忽然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他干巴巴的大手掌一挥,将那块已经凑到鼻子上的肉“啪”地一下远远地拂开,那块肉顿时飞得无影无踪。然后,双手合十,双膝弯曲,重又跪下,做出向上天祈祷的样子。 死一般的寂静。 这包藏着浓浓火药味儿的寂静只维持了一瞬间。桔子猛听到哑吧女人嘶声大叫:“老八!你这个混蛋!”她吓得一哆嗦,手里的肉掉在了草丛里。 就在这时,她猛然看到哑吧女人顿时变了一个人,她那历来不动声色的白净脸,此刻扭曲得无比丑陋。 这女人整个儿就像一个疯狂的金钢,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力气,跳起来,一脚踢翻了地上的肉盆,冲上去揪住了老八的脖领子,飞快地从怀里抽出一把菜刀,“嗖”地在头上抡成一个雪亮的半圆,就劈了下去…… 小多她妈眼巴巴地看着两个年轻人出了村子往山外的方向去了…… 渐渐地,再也看不清他们的背影,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各自散了回家去。 小多妈只觉得心像被揪下来一样,说不清是个啥滋味儿,恨不能冲上去把那两个年轻人拉回来。 她眼花头晕、腿脚抖抖嗦嗦地往家里摸去,直到进了院子,还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去的。一进家门,她就急急地跑到儿子的屋子里去,看着那块被撕掉了的糊墙纸,歪着头,瞪着眼,上下左右,端详了又端详,然后坐在炕沿上发呆。 儿子真要是把人家的孩子撕了票,那可就没活路了……小多走了这么多天不见人影儿,她哥又出了这档子事,一辈子辛辛苦苦,怎么养出了这么些个畜生呀? 女人明白,只要那两个年轻人一到了乡里,把半坡村的事报告了公安,她老韩家就非家破人亡不可! 她真希望小多和他哥哥都走得远远的,谁也别再回来!她谁也不想见到,他们永远不回来,她也不想…… 小多在梦里不愿意进家门的情形,又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都说人死了就不能再进家门了,看来小多十有八九变了鬼魂了……只剩一个儿子又惹上了这么一档子要命的官司,这日子还过个什么劲儿呢? 鬼差神使地,她突然伸出干巴巴的手指来,拼命往下撕扯墙壁上那带着花纹儿的糊墙纸,直到把手指甲都抠出了血。 撕完了这间房,突然又想起来另两间屋子也糊着一样的墙纸,就又到另一间屋里去撕。 小多的奶奶踮着两只棕子一样尖尖的小脚,磕磕绊绊地上去,紧拦慢拦没拦住,转眼间,几间屋子的墙壁就都面目皆非了。心疼得老太太一个劲儿唠叨:“好好的墙,弄成这样儿,多难看啊。离过年糊新纸还有好几个月呢!唉……这可咋整啊?这可咋整啊……” 小多她妈好像没有听到老太太的话,也没有看到老太太的存在,她歪着头看了看撕得破破烂烂,东一条西一块的墙纸,觉得还是不行。 于是,她走到灶台前,从锅底抽出一根烧得红通通、带着火苗的木头,把墙上撕剩下的纸一下点着了。 先是有一股白烟从窗口飘出来。 紧接着,火苗就窜上了木板天棚,窜出了屋顶。 在山坡上种地的小多他爹,远远地看见村里升起了一缕黑烟,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扔下镰刀,连滚带爬地往家跑。 刚跑到村头,他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再也迈不动步了:他看到自己家的房子已经变成了一支熊熊燃烧的巨型火把…… 第28章老八的供词(1) 老八的一只肩膀被哑吧女人一刀劈下。 此刻,那条作恶多端的胳膊像折断了的乌鸦翅膀,黑乎乎、血拉拉,耷拉在他身子的一边,使老八看上去怪里怪气的,说不清是个什么动物。 原来,在兰子按桔子的安排到锅里投毒之前,老八早就背着哑吧在肉锅里下了毒,想让这些被他玩弄、遭他凌辱,给他卖命种毒品的女人稀里糊涂、心甘情愿地做他的牺牲品。 他那一番所谓“天堂”之类的装神弄鬼,其实只是一种障眼法。他要在离开之前杀人灭口,置几个女人于死地,其中当然包括哑吧女人。 多疑的哑吧女人早就对老八心怀戒备,她预感到老八不会跟她一道殉情,所以就防备了一手。 老八果然想让哑吧女人先吃那带毒的人肉,此一举,使哑吧对老八的所有幻想都当场破灭了……她终于不情愿地认识了老八的真面目:原来他在半坡村勾引她之后,对她许下的种种“宏愿”,只是为了把她骗进山来做帮凶的手段。 哑吧受到了致命的打击,她这些天渐渐对老八生出的怨气,就在这一瞬间,骤然暴发出刻骨仇恨。 她怎么能容忍自己忠心耿耿、杀夫抛家、不顾一切地追随着的男人,竟然在这种关键时刻背叛了她! 哑吧女人的眼睛顿时红得几乎滴出血来,这会儿,她那死盯着老八的眼神儿,活像一只要吃人的母兽。 此刻,那被突然如其来的剧痛剌激得哇哇乱吼的老八,由于刚刚吸食过鸦片烟,就像一个被注入了莫名活力的怪物,竟拖着一条残废了的膀子跟哑吧对峙起来。 他摇晃了一下,就上来抢夺哑吧手里的刀把子,哑吧一边跟他撕扯,一边大叫桔子:“快来帮我!快点儿……” 一场血淋淋的肉搏就在林间这块空地上展开了。 哑吧被老八的一只独臂揪得死死的,她手上的刀颤颤地举着,完全可以就此砍下,结果了老八,可是她却犹犹豫豫,一再躲闪,不让老八抢走菜刀。 “砍!砍!快砍死他呀!”玉环在一旁歇斯底里地大喊着,她恨铁不成钢地对哑吧女人跺脚,对她的没用表示不满。 桔子早已冲上去拉老八的衣襟,她只听老八一声惨叫,那条尚连着一些皮肉的断臂一下子被扯掉,“噗”地一声掉在草丛里。 被这一切吓呆了的桔子只顾眼睁睁地盯着那条断臂发愣,不曾想,老八一个箭步冲上来,尖尖的五指一下掳住了她细细的脖子。 桔子只觉得两眼冒出了串串金星,顿时就腿酸脚软,支撑不住。 她听到兰子的哭叫声,“拿刀来!快点儿拿刀来呀,桔子要被他掐死啦!”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桔子醒来的时候,老八已经被结结实实地绑在了那棵曾经吊死了大凤的松树上。哑吧女人和兰子、玉环正围成一个半圆,焦急地盯着老八那张惨白的脸,人人都面露一股强烈的、要从他那奄奄一息的鬼脸上找到什么无价之宝的急切。 老八此时已经离死不远了,他身上的血正从那只断臂处迅速地流失。 只见他眼神涣散,恍恍惚惚地看着面前几个突然之间由绵羊变为虎豹的女人,好像根本不认识她们似的,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 桔子忽地一下从地上爬起来,她现在的心情跟那几个女人一样,真害怕老八突然一命呜呼,把她们丢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森林里,沦为野兽的口中餐。 哑吧女人正在揪着老八的耳朵问他:“快说,回去的路到底怎么走?” “当初他在林子里念了咒,施了魔法,得让他解了那魔法才行啊。”兰子在一旁急得直跺脚。 “听他胡说八道,什么魔法,骗鬼吧!”哑吧“呸!”地往地下吐了一口,对兰子说,“你们这些没脑袋的,活该受骗上当!” 兰子便吓得一声不敢吭了。 桔子想起大凤和傻丢他妈,她们是被老八的妖术结结实实地骗惨了,一直相信这林子根本逃不出去,才一回回地失败。可她自己又为什么三次逃跑,都不知不觉地跑回了原地呢? 老八这时一声不吭,他心里似乎明白自己已经一只脚踏进了闫王殿,说不说实话都是一个死。 在他看来,这些女人个个都是罪恶滔天,唯一合理的下场就是死在这原始森林里,为他殉葬。 他的黄眼珠涩滞地转动了一下,脸上突然露出一丝狰狞的笑意,只见他的一口黄牙露了出来,一个微弱的声音从他原来青紫、这会儿已经渐渐发白的嘴唇里滑出来:“哑吧……你这个婊子,我早该把你跟二柱子……一块儿杀了……吃肉。” “晚了!你现在说这个晚啦!你这个魔鬼!吃人肉喝人血,杀人不眨眼的魔鬼,我怎么早没看透你!” “我死了,你们一个也别想出去,都得喂了山后面那窝狼。”老八的声音刚落,就好像与他的鬼话相呼应似的,林子里突然传来一阵阵狼嚎,声声凄厉,令人毛骨悚然。 原来,天已经渐渐暗了,夜幕正悄悄从林子上空笼罩下来。 几个女人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老八这个王八蛋真的要陷她们于绝境么? 哑吧女人这会儿早已没有耐心再跟老八磨牙,她歇斯底里地上去就割老八的耳朵。 只听“嚓!”的一声,老八的半边脸就立即扭曲得十二分恐怖了,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全都挪了位,老半天也无法恢复。 哑吧举着那只没有血色的耳朵,凑到老八的面前,咬牙切齿地说:“今天你不老老实实把回家的路线给我说清,我就把你零割了喂狼!”说着把那只耳朵往老八的脚前一扔,桔子眼看着那个小东西还在草丛里抽动了几下。 老八的脸扭歪着,死死咬着他的嘴唇,好像一只死猪在等着另一盆开水再烫下来一样,无动于衷。 哑吧女人急了,她用刀子在老八的脸上嗖地一下划了一刀:“不疼吧?再来一刀?”然后又划了一刀。 接着,那把被哑吧磨得飞快、一直用来切割死人肉的菜刀,就在老八的胸膛、大腿上左一刀右一刀地拉起来,每拉一下,哑吧就问一句:“说不说?” 老八终于抗不住了。他睁开了眼睛,对哑吧张了张嘴,可是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出来就昏死过去。 “快拿凉水来,他要招了!”女人们听到哑吧的喊叫,争相往灶台那边跑,一会儿,老八就被一盆盆凉水浇醒了。 “说了……你们……也听不明白……”老八喘着粗气,半死不活,只出气不出声地说。 “快说!别再把女人当傻瓜了!”桔子不知哪来的勇气,她一步冲上去,凑近老八的脸,强忍住恶心,生怕听漏了他嘴里的每一个字。 “见到一片死人骨头,往右拐,见到第二堆死人骨头,往左拐……再见着,往右……再往右,最后,一直往右……” 老八的话刚说完,就没了声息,桔子听得稀里糊涂,倒是哑吧在一旁听了个清楚,她三下两下在地上把老八讲的路线画了出来,一看,结果是又回到了原地。 “我操你八辈老祖宗!”哑吧歇斯底里地跳起来大骂老八,她猛地挥起菜刀,在老八胸前狠狠地剖了下去。 只听“噗!”地一声,哑吧白晰的脸上立即被溅上了无数血点子,那些血点儿很快流成了一道道红色的小溪流,把哑吧女人变成了一个面目可憎的吸血鬼模样儿…… 老八的内脏就在这同时迸了出来,一股浓烈的恶臭顿时在林子里弥漫开来。 这时,狼嚎声一阵高过一阵,老八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腥味儿显然剌激了它们的嗅觉神经。 桔子赶紧闭上了眼睛,她听到玉环在大声地呕吐,兰子的脚步声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直奔草窝棚而去,她大概是怕疯狂的哑吧会连她一块儿杀掉。 此时,哑吧女人呜呜咽咽,似哭似唱,像个醉鬼一样,一路摇摇晃晃,拎着那把红通通的菜刀回到窝棚去了。 桔子睁开眼睛就看到了血葫芦一样的老八,他的肚肠一串串地挂在身上,还在滴滴答答地流着黑血。 老八那双让她痛恨的、骨碌碌从不安份的黄眼珠,终于被死亡之门锁住了!从此再也不用害怕这个魔鬼一样的家伙了。 想到这儿,桔子深深地吐出了一口秽气,心里突然对令人生厌的哑吧女人产生了一种感激之情。 哑吧虽然有些疯狂,有些残忍,可是对待老八这种人渣,不采取这样极端的手段,不足以解除这群受尽凌辱的女人们的心头之恨! 森林里响起了怪异的声音,像是一群动物的脚步声,小心翼翼而又肆无忌惮。 桔子明白,身后的狼群已经围上来了,这些被老八用女人的血肉喂大的野兽们,现在迫不及待地要享用它们的恩人的血肉了。 桔子撒腿就往窝棚里逃,她可不想给老八做陪葬。 第29章老八的供词(2) 窝棚里,玉环正在哭泣,兰子也在一旁抹眼泪。 桔子没有看到哑吧女人的影子,心想,她一定是回到跟老八共同度过了一个夏天的窝棚里去了,那里面一定有她许多不堪回首、也让她留连的东西。 现在,桔子最强烈的愿望是找到哑吧,商量一下几个女人怎么出山回村去。 可她一个人不敢去找哑吧,她始终忘不了哑吧坐在老八怀里寻欢作乐的丑态。她觉得哑吧和老八是同类,在这种情况下,她对她们会不会是真心实意的,还都难说。 而最让她感到恐怖的是,哑吧女人刚才对老八下手时的疯狂样子。桔子耽心哑吧女人已经不正常了,她被眼下的处境吓疯了……对付完了老八,她会不会再对其他女人下手……? 可是现在不依靠哑吧,又能依靠谁呢?桔子看了看两个已经被刚才的场面吓坏,只知道哭哭啼啼的女人,只觉得万分无奈。 “你们都别哭了,咱得去找哑吧,商量明天回家的事。当初她跟老八进来的时候,应该是知道一点儿路的。” “知道什么?我跟大凤进来的时候,老八把俺们几个的眼睛都蒙上了,谁也没看清山上的道儿。老八说,女人进了迷魂谷,只能蒙眼睛,要是山神看见女人的眼睛起了邪念,俺们就一个也剩不下。”兰子抹了一把鼻涕,不以为然地说。 “那你们就信老八的?”桔子恨得牙根儿痒痒,恨不得逮过兰子来,猛揍一通才痛快。 “不信咋办?谁叫俺被老八迷了心窍,自愿跟来的呢?”兰子又哭起来。 桔子还是觉得,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森林里,也就这个哑吧女人是个有点儿心计的了,于是,拉上两个女人,壮着胆走到了老八的窝棚外面。 林子里暗下来了,又一个夜晚已经降临。 山上好像比任何时候都安静。 死了个老八,营地里的人气就好像在刹那之间溃散了。桔子感到不可思议。她环顾整个营地,并没有找到那种老八已死、可以自己主宰自己命运的扬眉吐气的感觉。她反而觉得一个更大的阴影正在向她们逼近…… 这个危险就来自哑吧女人。 想起那些被剖了心、削了肉的死尸,桔子就觉得哑吧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妖魔。她那么迷恋老八,可是却对背叛了她的老八下得去那样的毒手,可见这女人有着一副蛇蝎心肠。 山上的几个女人都曾是哑吧的仇人,她们都曾跟哑吧一同分享过老八的肉体。大凤因此被杀了,小多也没活成,现在,刀把子终于掌握在她的手里了,下一个她要对付谁了呢? 桔子一想到这儿,就感到心惊肉跳。 两个窝棚距离不到五十米,桔子只觉得自己的腿有千斤重,挪呀挪呀,半天也没走到老八的窝棚。 黑暗中,那个给她制造了无数噩梦的草窝棚就像一只怪兽,在森林的阴影里蹲伏着,散发着一股血腥的味道。 桔子示意玉环和兰子在一边等等,自己壮了壮胆,想先上前去看看哑吧女人在做什么。 那个被桔子几次偷窥的草席缝儿里,这会儿透出了一丝淡淡的灯光。桔子凑上去,听到哑吧在里面跟谁说话。吓得她腿都软了,难道这山上还有另一个男人? 桔子好不容易才站稳了往里看去。只见哑吧正跪在地上,面朝油灯,垂头闭目,嘴里喃喃地说着:“半坡村那个鬼地方,没有一个像样的男人。我当初听爹妈的安排,嫁给了又瘸又傻的二柱子,我年轻无知,不甘心寂寞,就受了老八的勾引。 “老八用他那男人少有的手腕,使我中了邪,上了他的贼船。 “这个因为老婆跟人跑了的男人,又被一个真心喜欢的女人骗走了全部家产,他恨天底下所有的女人。我后来才知道他跑到半坡村来是因为在原来住的地方杀了人。对女人的仇恨,逼着他不停地向所有女人下手。他用神仙的名义,把村子里长得稍有点儿模样的女人,差不多都给搞了。他给我吃了一种药,让我没日没夜地想着男人,想跟男人不停地干那种丑事,把我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可我还以为自个儿遇上了大救星……呜……”哑吧的嗓子里冒出了一阵粗哑的呜咽。 “我这一辈子罪孽深重,鬼迷心窍地跟了老八,梦想着过上有人疼有人爱、不愁吃不愁穿的好日子。结果受了老八指使,一时糊涂,害了你们几个,现在我是后悔不及啊。等我回到半坡村,一定替各位立了牌位,天天烧香上供,供你们一日三餐,就请各位高抬贵手,饶我一命吧……” 哑吧边说边咚咚在地上磕着响头,那副虔诚劲儿,比对待老八那套荒谬的理论有过之无不及。 哑吧原来如此迷信,难怪她死心塌地跟老八杀人越货,眼不眨手不软呢!桔子突然觉得对这个女人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同时也对她阴阴的脸色下面暗藏的心机,怀着莫名的好奇。 现在,哑吧一定是感到那些倒在她手下的冤魂要来索命了,才惶惶不可终日。 突然,哑吧女人好像听到了什么,接着又看到了什么,她大惊失色地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脸上露出恐怖绝望的表情。 她的眼睛追随着窝棚里的一些什么东西,东一头西一下地作揖打供,哆嗦着嘴唇求饶:“大凤,你行行好吧,行行好吧……小多,你放过我吧,放过我吧……二柱子,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把你交给了老八那个魔鬼,我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哑吧女人一会儿双手作揖,口中念念有词,一会儿又抱头鼠窜,哇哇乱叫,好像被一群恶鬼围追堵截、追打追杀的样子。“救命啊……救命……”哑吧的粗哑嘶叫在林子里回荡,随着黑暗的降临,像一道魔咒一样,此起彼伏,令人胆寒。 桔子被吓得撒腿就跑,哑吧那副全身心地跟一群鬼魂在周旋的样子,吓坏了她,她甚至也开始相信这林子里真的有妖魔鬼怪出没了。 也许,那是老八的幽灵在作怪? 狼嚎声不知什么时候静下去了,它们大概正忙于吞噬老八的血肉。 桔子毛骨悚然地跑进了窝棚里,随后跟着跑进来的兰子和玉环也被吓得魂飞魄散。三个女人缩在草铺上,喘着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从老八的窝棚里传来的一阵阵高高低低的哭叫声,呜呜咽咽,就像平日里女人们受到老八的虐待时那绝望而无助的哀求。桔子恨恨地想,哑吧女人终于也有了今天!应该让她尝尝被折磨的滋味儿了。 哑吧女人那鬼哭狼嚎的嘶叫声整整持续了一个晚上,桔子她们也惊肉跳地在黑暗中瞪了一夜眼睛。她们用木棒、木墩把窝棚门口挡了又挡,还觉得不安全,生怕那群折磨哑吧女人的“恶鬼”会跑到这里来找她们的茬儿。 真没想到,这座充满煞气的林子,竟会因为死了老八而更加可怖……桔子第一次觉得在这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鬼地方,有一个男人在,竟然与没有男人是那么不同,不管这男人是人,还是魔鬼。 小多她妈疯狂之下放了一把火,把有着几十年历史的半坡村又还给了历史。 森林里最怕秋天的火。 这把火连烧了一天一夜,一直蔓延到村子前后的山林里,最后又沿着北山嘴儿的原始森林往迷魂谷方向卷过去。 多亏第二天起了相反方向的风,火势才没有继续蔓延下去。扑救人员赶到时,村子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惊魂未定的人们老婆哭、孩子叫,个个衣衫破烂,满脸乌黑,脚前的地上扔着一些从火中抢救出来的、分辨不出形状和颜色的包裹、工具、被褥之类的杂物,就像经历了一场炮火硝烟的战争。 几只瘦骨嶙峋的大小猪羊和一些鸡鸭,跟在人们的屁股后面,饥饿地哼哼着。 除了小多的奶奶躲避不及遭了秧,小多她妈不肯逃跑被大火吞了,其他人都及时地撤离了火灾现场。 乡里、县里、省里都来了人,很快决定将半坡村全体百姓移民到山外面交通便利的地方,重建家园。 年轻人们都因为要离开这个闭塞的村落,到山外面去享受现代生活而欢欣鼓舞,而老年人们虽然不愿意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可也没什么更好的主意,只能唉声叹气地跟着大伙儿走。 只有桔子她妈坐在老太太的坟前哭着不肯起来。 “走吧。”桔子爹劝道:“等案子破了,桔子跟狗蛋儿回来了,咱再来上坟……” 村子里的人们临搬走的时候,不知谁感叹了一句:“等那些失踪了的女人们再回来,找不着家咋办?”大伙儿就都不说话了。 最后,还是有一个人出了个主意,那人是程大胯,他说,“咱干脆留下一个牌子吧,写上:此处搬迁,回家者到乡里来。” 第30章鬼谷逃生 直到天蒙蒙亮,老八窝棚里那一阵紧似一阵的折腾厮闹声才渐渐平息。 被这恐怖的声音折磨了一夜的桔子等人,迷迷糊糊和衣睡去。 等她们醒来时,太阳的光线已经从窝棚的缝隙里透进来。 桔子被吓得一个激泠爬了起来:天啊,如果再晚一点儿,她们就没法当天回到半坡村了! “快起来!快起来!”桔子大叫着,打开了窝棚的门,却又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五六只还没长成的小狼崽子,横七竖八地僵卧在窝棚不远处的草丛里,旁边是那只昨晚用来装肉的铝盆,现在那盆已经底朝上了。 “哎呀妈呀!这些狼崽子叫那些人肉给毒死了!”兰子吃惊地叫了一声。 “这下可完了,今晚那狼群要是来寻仇,咱们谁也跑不了了……”玉环绝望的声音在她的耳后阴阴地响起来,听得桔子的头皮直发麻。 桔子记得傻丢儿他妈说过,这后山上有一大窝狼,至少几十只。今天晚上,她们如果还没有逃离这个地方,后果将不堪设想。 她急急忙忙跑到老八的窝棚,想去叫醒哑吧女人,可到了门前又犹豫着不敢进去。 她有一种不妙的预感,觉得这窝棚到处笼罩着一股死亡的气息。 壮着胆儿掀开了窝棚的草门帘子,光线立时把里面照得通明。 桔子先看到了哑吧的两条腿,仔细一看,脚是离开地面的,悬在半空。再往上一看,哑吧伸出了长长舌头的丑脸就在她眼前摇晃着。 “啊……快来人哪!” 事后想起来,桔子觉得自己是不该这样吃惊的。哑吧女人的死,正是她自己作孽的结果。可是当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她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震惊和恐慌。 没有了哑吧,她们的力量就更单薄了,要走出迷魂谷,谈何容易啊! 哑吧女人那沉甸甸的尸体被放下来时,还是软的,看样子她是不久前才吊死的。 把尸体放在地上的一瞬间,桔子这才发现在窝棚的地面上,画着一个清晰的地图,那一定是哑吧按照老八的供词画出来的,上面标着每一个尸骨堆的位置。可是那条回家的路线在转了几个弯之后,仍然是指向窝棚所在的地方。这就是说,如果按老八提供的路线,她们最终的结局,还是要回到原地,然后断粮、等死。因为老八留给她们的,只有一包黑乎乎的大烟膏子和一包大烟籽儿。 她这才明白,哑吧女人是被这个可怕的现实折磨得精神崩溃了。在反复画着出山的地图、却找不到任何希望的情况下,只好用这种痛快的方式结束了自己那摆脱不掉的烦恼。 在这座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山谷里,一分钟都不能耽搁了!桔子叫上兰子和玉环,三个人拿了路上要用的东西就进了林子。 尽管经历了三次出逃的失败,可桔子仍然不相信老八和所有女人对迷魂谷的种种神秘渲染。 她固执地认为,老八那样做,是为了他不可告人的目的,而那些女人,则是因为被老八的装神弄鬼所迷惑。 现在,老八已死,哑吧也永远睡在了山上,身后再无后顾之忧。 桔子相信,她一定能找得到一条通往半坡村的道路。老八反反复复地往来于这条道上,怎么可能一点儿痕迹都不留呢?只是因为以往她们出逃时过于慌乱,没办法冷静地辨认路径罢了。 林子里泄下来丝丝缕缕的阳光,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桔子觉得此刻呼吸顺畅,脚步轻松,从来没有过的扬眉吐气。自从进山后她就被迫变成了一条在老八脚下蠕动的可怜的虫子,现在,她才又恢复成为一个有尊严、有生气的人了。 老八的口供里说,在第一堆尸骨那儿往右拐。 桔子还记得她第三次出逃时遇到的一大片尸骨。那地方距离窝棚最近,一定是他所谓的“第一堆尸骨”。 桔子想起来,那天她是在窝棚的附近转了半天,结果才遇到了那堆白骨。于是,现在她不急着直接往远处跑,而是带着两个女人在窝棚外围转了一个圈子,终于在一个与她平时逃跑时正相反的方向,找到了一堆尸骨。仔细一看,正是那天她遇到过的那堆,横七竖八的死尸足有上百具。 “向右拐”。 桔子往右边一看,立时就惊呆了。那是一截齐刷刷的断壁,五六米高,几十米长,就像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突兀得毫无根据。 她的脑子飞快地旋转,在断壁上寻找着可能出现的“洞口”之类的通道,可是一无所获。老八这个杀千刀的,他是在愚弄她们! 桔子回头看了看那两个女人,脸色都是灰灰的,有气无力。 这一回头不要紧,她发现了身后的林子好像有点儿不同。 走过去一看,林子虽然密密麻麻,但是用手轻轻一拨,那些灌木却一下子顺从地向两边倒去。 一些看上去密不透风的野藤子,一钻也能钻过去。 “快来呀!找到了!原来是向左拐,老八骗咱们……”桔子兴奋得大叫,她话音未落,人已经钻进灌木不见了。 三个女人在地下通道一样黑洞洞的野藤和灌木丛中钻着,东撞撞,西碰碰,走不通就再另找出口。 她们的脸上,胳膊上血淋淋的划伤都被忽略,没有人哼一声,只听到粗重的喘息和踩碎干枯的枝叶发出的“叭叭”脆响声。 突然,一片巨大的野藤墙挡在了面前。用手推了推,纹丝不动。 绝望就像那些碗口粗的藤子,一下将桔子捆绑得透不过气来。 她一屁股坐在杂草中,几个女人也应声倒在地上,好像再也支撑不住这么沉重的打击。 天啊,真要绝我的路么?桔子不敢让心里的哀鸣发出声来,怕兰子和玉环受剌激。她坐在地上抹着脸上的汗水,大口喘气,眼睛却不停地在野藤墙上扫来扫去。 突然,她趴在地上,用手试着掀了掀紧贴在地面的一根粗藤子,那横着的藤条居然动了一动。 再用力,又动了一动。 “快来,帮我抬!”三个女人合力一使劲儿,那面刚才还其势咄咄逼人的野藤墙就欠起了一条足够一人爬过的缝隙! 三个女人二话没说,鱼贯爬进去,等她们站起身来的时候,已是一条窄窄的毛毛道的入口处。“我明白了!老八说右,咱就往左,老八说左咱就往右!”兰子突然大彻大悟地说。 “对!这个老王八到死还跟咱作对儿!他那些话,反着听就对了!”桔子边走边东张西望,“如果再找到那第二个尸骨堆,就证明咱们的想法没错。” 听她这么一说,两个女人又沉默了,能不能找到第二个尸骨堆还不一定,现在高兴的确有点儿过早。 山里的鸟鸣越来越热闹了,透过树枝的缝隙,模模糊糊看到太阳已经升上了正当空。桔子她们谁也不觉得渴,不觉得饿,一门心思只想快点儿找到那个决定她们下一步进退的尸骨堆。 林子越来越密,路也越来越难走。 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路,只能在杂草丛生的林子里进一步退半步地摸索着往前挪动。 “你们看!”玉环突然压低了声音神秘地对两个女人叫道。 透过密密的灌木丛,眼前隐隐约约的正是白花花的骨头,在秋天深绿色的草木中间半掩半藏地裸露着,非常剌眼。 齐腰深的荒草在微风中此起彼伏,白骨一小堆一小堆地散落在草丛中,忽隐忽现,挡在她们的面前。 女人们呆在了原地,没人敢先迈出一步。 倏地,一阵阵臊臭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进来,“怎么这么臭哇?”兰子吸了一下鼻子,禁不住捂住了嘴。就在这时,一头黄毛老狼从草丛里探出头来。 桔子想起了早晨营地里被毒死的几只小狼崽,心里不禁一阵突突乱跳,生死时刻终于到来了…… 记得上一回逃跑时,桔子就曾经到过这块狼家族的地盘。 当时也是这只老狼在“站岗放哨”,那种一“狼”当关,万夫莫开的阵势,简直令人不战而思退。现在,她们是老狼的“仇人”了,它会怎么对付她们呢? 也许,这个地方就是进出迷魂谷的要塞?为什么她们一直走不出去,而老八就可以…… 老八对狼群的“人肉贿赂”就是为了通过这个咽喉要道吧?桔子想到这儿,只觉得胆战心寒,看来,今天是在劫难逃了…… 几个女人都一声不吭,一动不动,连大气也不敢出。 “你们……先走。快点儿,先走,往回走!”桔子小声地对两个女人下着命令。 “你呢?你咋办?”玉环急了,她从后面扯了一下桔子的衣襟,也压低声音急急地问道。 “叫你先走你就先走!”桔子突然不耐烦起来,她的声音提高了。 “也许……它们还不知道狼崽子被毒死的事,咱一块儿走!”玉环趁着桔子不注意,猛地拉起她就跑,兰子紧紧跟在后面。 只听到草丛“哗哗哗”一阵狂响,伴随着几个人呼呼的喘息,再回头去时,老狼已经不见了。 “天哪,这是跑到哪来了?”桔子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她们距离狼窝已经相隔了一个山头。 真奇怪,一着急,好像路也通畅多了,而且,她们居然绕过了刚才经过的藤墙、灌木丛,一直跑回到刚刚经过的一块林地里。 女人们像扔一个再也承受不起的麻袋一样,把各自的身体扔在了草丛中,躺在那儿只有“倒气”的份儿了。 “多亏是大白天,要是晚上……咱们谁也别想从狼嘴里活着跑出来……”桔子心有余悸地喘息着说。 “听说领头的狼只要叫一声儿,就能叫来一大群……”兰子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等它们发现那些狼崽子不回来,就得去找,要是找到死狼崽子,咱们可就完了……”玉环的声音好像是自言自语,低得差点儿听不清。桔子知道她是怕吓着了她们,她看了看天色,果断地下令:“不早了,该走了!” “现在咱们该往右拐了吧?”兰子首先从草丛中爬了起来,东张西望了一阵子,犹犹豫豫地问道。 “也许,不一定……”玉环有点儿胆怯地嘟哝着。 桔子的内心此刻比那两个女人更加矛盾。如果老八故意骗她们,他的口供怎么猜都没有把握。只能试着来了。 “走,向右。咱们这一回要边走边做记号,如果走错了,再按记号回到这里重新往左走。”玉环听到桔子的话,马上脱下了自己的红布衫,撕成一些红布条,分给大伙儿,一边走一边往明显的地方拴上一根。远远看去,像一个个飘扬的小红旗。 “第三堆尸骨……桔子,我看老八说的第三堆骨头不一定真有,哪能有那么多死人呢?”玉环是个爱动脑的女人,她边走边对桔子表示自己的担忧。 “我看哪,咱们还是走走看看。我记得我爷爷说过,‘光复’那时候,满山都是打游击的土匪,后来都被解放军给撵到迷魂谷里了。最后一个都没出来!”兰子肯定地说。 桔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的眼睛不停地在林子里扫视,生怕漏掉了一点儿蛛丝马迹。只要找到第三堆白骨,她们就离家不会太远了。 想到这儿,桔子的心跳加快,觉得浑身都是劲儿。尽管此刻她的肚子已经饥肠辘辘。 “找到第三堆骨头咱们就歇歇,吃点儿干粮。”桔子看了看两个女人,她们的脸上被汗水弄得花里胡哨,头发乱蓬蓬的,嘴唇干裂,可谁也没主动提议吃东西。 这更让她觉得有了希望。 转眼太阳已经从天空的中间歪到一边去了,几个女人筋疲力竭,再也走不动了。 预期中的第三堆尸骨到现在还没有出现。虽然路还能走,可是已经不知确切方向了。 玉环的红布衫早就撕光了,现在又在撕桔子的白衫衣。 “太饿了,桔子姐,吃点儿东西吧。”兰子终于怯怯生地在桔子的耳边哼出了一声,像蚊子叫一样。 桔子只觉得浑身的神经一松驰,马上就坐在了地上:“算了,歇会儿吧!反正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那堆骨头……” 三个女人围坐在一起,在林子里阴森森的气氛中,就着草丛里东一棵西一棵的山白菜,胡乱嚼了一点儿干硬的馒头。 桔子觉得胸口堵得厉害,从早晨到现在,还一口水也没喝过呢。她强撑着爬起来,到一块大石板处去找水。趴在石板上,她听到地下隐隐传来山泉流淌的声音,可是那大石块儿周围连一点儿缝隙都没有,只能听泉兴叹。 兰子也过来听了听,她受到了那水声的鼓励,就起身在附近打转转,想找到一个能喝到水的出口。 桔子平躺在大石板上,把四肢伸展开,这才发觉胳膊腿都疼痛难忍。她对前面的道路心中无数,想着夜晚那群将要寻仇而来的饿狼和远在山外面的家,不禁忧心如焚。 突然,她听到不远处传来兰子的惊叫:“桔子姐!桔子姐!” “什么事?”她一下子从石头上蹦起来,就往兰子的方向跑。 兰子正躲在一棵大松树后,她探出一个头来,一惊一乍地对桔子努努嘴。 桔子回头一看,一条小溪流正隐隐约约地从一堆乱石中穿过。“呀!有水了!”桔子顾不得兰子此刻的怪模怪样,转身直奔那泉水而去。 她伏在水边喝了个够,这才想起抬头去叫玉环和兰子。 这一抬头就看到了那让她彻底心寒的一幕:一副新鲜的白骨就摊在身边的一块大石板上,上面还胡乱缠绕着一些黑不黑,灰不灰的破烂衣服。 这正是前些日子被老八杀了的玉环的男人! 桔子摇晃了一下,就像一截被暴风雨打坏了的稻草人一样,倒了下去。 第31章焚尽罪恶 在费尽千辛万苦,转了大半天之后,三个女人却不由自主地又回到了老八为她们设下的陷阱——山中的营地。 桔子不得不肝胆欲裂地承认,这座林子的确被老八在冥冥中彻底控制了。 现在,老八虽死,但他阴魂不散,她们再一次被他征服了! 桔子泪眼迷朦地望着山下,那里就是窝棚所在地,所有的噩梦,在一瞬间都涌上了她的心头。她感到天空像一块火热的烙铁,越来越低,马上就要掉下来把她烧焦、压扁。 进山以来,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绝望过。 桔子慢吞吞地起身,掳了一大堆杂草,把那具白骨严严实实地盖上,又用泉水洗净了脸上的泪痕,这才叫来玉环和兰子,让她们到石缝喝水。 水是喝够了,可是三个女人却各怀心事,谁也不吭声,都呆坐在石头上,彼此听着对方粗重的喘息。 桔子听到兰子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只见坐在石头上的兰子脸色惨白,双手抱头,绝望地看着其他两个女人。她那胆怯的老鼠般的眼光,此刻湿漉漉地蒙上了一层水气,使她整个人显得更加渺小可怜。 “兰子犯了烟瘾了!”玉环的声音突然像热火上炸开的核桃,听上去非常剌耳。 桔子眼看着兰子在石头上倒了下来,然后,不停地翻滚,“哼哼”地呻吟。就好像身体里钻进去一条毒蛇,控制着她不住地扭曲着、翻卷着,做着一些正常人根本做不到的“高难”动作。最后,兰子变形成一条虫子的样子,瘫在了那里,浑身不住地抽搐着。 “咋办哪?快点儿救救她,快点儿呀……”玉环看不下去了,跺着脚叫着。 桔子精神和肉体上的一个隐秘的开关,好像一下子被兰子打开了一样,她突然觉得自己也浑身难受起来,不由自主地蹲了下去。 一路上由于精神高度紧张,她一直没犯毒瘾,可这会儿见到兰子的样子,自己竟立即产生了条件反射。 她从怀里掏出几只干干的烟葫芦,抖抖地塞进嘴里一只,又递给兰子一只,两个女人像两只饿极了的小动物一样,急急地咀嚼起来……她这才想起来,离开营地的时候太匆忙,忘了带点儿老八熬好的大烟了。 几个烟葫芦下肚,兰子稍微平静了一些,可她还只能卧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呻吟着。 突然,一缕淡淡的烟味儿飘进了桔子的鼻孔。 就在这时,玉环也警觉地站了起来:“哪来的烟味儿?山里有人?” 只有桔子知道,其实她们现在就在距离窝棚不远的林子里。可她的心还是止不住地狂跳起来:天哪,营地里的人都已经死的死、逃的逃了,是谁在点火呢? 她站到高处一望,烟柱果然就是从营地方向升起来的。 因为没有风,一缕黑白相间的烟雾正袅袅地直往林梢上面的天空插上去,像一棵奇形怪状的大树。 桔子顿时目瞪口呆,动弹不得。 女人们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都立刻被吓傻了。 兰子牙齿还在“得儿得儿”打着抖,却一下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得清醒了不少。“昨晚做饭的火……一定还没灭……”她声音飘忽地嘟哝了一句,好像拿不定主意。 几个女人也好像对她的判断拿不定主意,没有人应答。 忽然一阵微风吹拂过来,那烟柱就往这边偏过来了,已经能够闻到明显的呛人味道。 桔子好像被突然惊醒:“咱们得赶快去救火,要不,这林子一旦烧起来,大伙儿就都得没命!” 她的话音刚落,只见又有一处烟柱升腾起来,接着,又是一处…… 果然是有人在放火! 那个只剩下几具死尸的营地居然还会有人在纵火? 关于鬼魂、幽灵、巫术、魔法之类的传说一齐钻进了几个女人的脑子,她们个个面如土色,原地打转,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细细的烟缕很快变成粗大的烟柱,迅速升腾起来,颜色也变得黑里透红。 “快点儿,跟我走,快去救火!”桔子扔掉平时的斯文,朝着几个吓呆了的女人嘶声大喊。 “桔子,那么多火堆,咱们能救得过来吗?还是快跑吧……”玉环站在原地不动,她远远望着那一个个不停地向上升腾的烟柱,脸上写满了犹豫和恐怖。 “跑?你能跑得过山火?要是山上万一起了风,那火比鹿跑得还快!”桔子的鼻子尖上滚动着汗珠儿,紧张和焦急使她白晰的脸一下变得通红。 “咱们从这儿跑到营地也要好一会儿呀!等跑到那儿早就来不及了……”玉环为难地跺着脚,两手突然歇斯底里地拼命揪自己的头发。 “桔子姐,我一点儿都跑不动……”兰子还蜷缩在石板上,她无力地抬起头看着不断升腾的烟雾,又看了看桔子和玉环,痛苦地皱着她苍白的小脸,不知怎么办好。 “那好,玉环,你和兰子在这儿等我,我去营地把那些火堆灭了,再回来接你们……”桔子说着,脱了外衣,往石头缝儿里塞了进去,拎出来的时候,衣服变成了湿漉漉的一块抹布样儿的东西。她边往身上套着那衣服,边对两个女人下命令道:“快把你们的衣服都脱下来弄湿了,往头发上也浇点儿水……如果火烧大了,我又没回来,你们就赶快跑!往没火的地方跑……记住了?” 玉环和兰子吓得脸色青紫,说不出话来,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疯狂的桔子,一个劲儿下意识地朝她点头。 桔子撒腿就往营地跑去!这时她才吃惊地发现,仅仅一分钟之内,情况就已经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那一个个单独的烟柱,迅速扩大为一整片黑白相间的烟雾,翻卷着,越来越浓,越来越近,排山倒海地向桔子她们所在的地方压了过来……半边天空立即变得黑鸦鸦的,就像夜晚提前降临了一样。 “桔子!回来!快回来呀……别过去,别去送死……”她听到玉环在后面哭喊着,“快跑呀!再不跑就晚啦!” 她的腿无力地软下来,再也跑不动了。 这时,失魂落魄的玉环已经追了上来,拉起还在犹豫不决的桔子就往山上跑去。兰子磕磕绊绊地跟在后面,像一只断了翅膀的小鸟儿,欲飞不能,可又怎么也跑不快。 刚跑出几步,桔子突然又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快!快把你们的衣服都弄湿了……一会儿找不到水了!” 女人们又战战兢兢地回到小溪旁边,胡乱扒下了外衣,塞进了石头缝里,拉出来的时候,又把湿衣服上的水往对方的头发上淋上去。很快,女人们就个个都像落汤鸡一样了。 谁也不说话,可是动作却十分默契。其实她们心里都在想着同一个可怕的问题,可是谁也不敢流露出一丝一毫。 现在,营地那边的烟雾已经蔓延成可怕的山火,正在一步步地往桔子她们这里逼近。 几个女人在林子里一路狂奔,想找一个没有树的地方躲一下,可是到处是密密麻麻的松树,树皮上流淌着浓浓的松脂,遇火就着,整个迷魂谷没有一处是安全地带。 一群群的野兽和飞鸟,都受到了致命的惊吓,在她们的周围发出各种各样剌耳的怪叫,沿着各自的途径,从天上、地下四散逃命去了。 桔子这时候真想变成一只兔子或是山鹰,跑得越远越好,飞得越高越好。 跑着跑着,重重灌木和野藤挡住了去路,只好回头! 就在这时,山上突然起了风,火借风势,迅猛异常,直扑过来。 桔子甚至感到了那呛人的热浪正在一步步地靠近,距离不到几百米。 “火柴!火柴呢?”她突然想起了从哑吧那儿偷来的几根火柴就在玉环身上带着,她拉起两个女人跑到那个曾经困了她几个小时的陷阱,那周围只有一些山岩和小树,也许可以救她们一命。 那个前些日子曾经被桔子踩破了的陷阱终于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洞还在上面,就像瞪着一只吃惊的眼睛。桔子看了一眼两个女人,拉上她们就往那个黑洞走去…… “你要干什么?”玉环被桔子的眼神吓了一跳。 桔子顾不得做任何解释,猛地将两个女人往那个陷阱窟窿里一塞,只听见里面发出了一阵凄惨的叫声。 桔子知道,她们是被里面那具骷髅吓坏了。 她抓起一把干草,点燃起来,往地上一扔,陷阱附近迅速被火舌吞噬了。 桔子猛地转身,也跳进了那口陷阱。 小小的陷阱里挤了三个活人,一个死人,不到一会儿就感到呼吸困难。 桔子一抬头,就在半明半暗中与那个呲牙咧嘴的鬼脸面面相觑。现在她顾不得怕鬼了,漫山遍野的大火比任何妖魔鬼怪还恐怖万分。 烟雾从头上的洞口一点儿一点儿地漫进来,呛得几个女人拼命咳嗽。 好在这陷阱在一个比较低洼、潮湿的地方,烟雾只是在坑里打了个转儿,就不断地向上升腾着,给女人们在窒息的同时留下了一线生机。 “用湿衣服把嘴捂上!就这样儿……”桔子颇有经验地为两个女人做着示范。记得小时候有一年秋天跟着奶奶上山打柴,遇到山火,奶奶就是这么教她的。 不远处,大火的前锋裹着一阵“呜呜”的怒吼声步步进逼,“噼噼啪啪”的火舌舔噬草木声一阵阵在耳边炸响。 陷阱上面覆盖着的草皮也被烧着了,火星一串串地往陷阱里面迸溅,吓得女人们紧紧伏在土坑壁上,发出一阵阵惊叫。 “蹲下蹲下,快蹲下!”桔子拼命往下按那两个女人的头,三个人把脸紧紧贴在陷阱的沙土壁上,尽量躲开阵阵烟雾,吸着那可怜的一点儿空气。 一条条火龙,好似金蛇狂舞,卷了过来,发出一阵阵“呼……呼……”类似狂风暴雨般震耳欲聋的怒吼,距离她们藏身的地方仅咫尺之遥,呼啸着掠过。 只觉得空气都是滚烫滚烫的,桔子趴在土坑里,闻到了自己背上的衣服被烤灼后发出焦糊的臭味儿。 “哎呀,哎呀,烧到我了!火烧了我的头发……”玉环在恐怖地连声叫着。 “别动,别动……”桔子抬起手来捧了一把坑里潮湿的沙子,往玉环那“哧哧”作响的头发上、身上撒过去,然后又把还冒着烟的玉环的头使劲儿往坑底上的沙土里按下去“趴在地上,别动……” 大火发出的凶恶的吼声渐渐远去,陷阱里还是浓烟滚滚,几个女人一动也不敢动。 桔子觉得自己已经没法儿呼吸,没法儿动弹,好像已经被烧焦了。 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只见玉环和兰子都满脸黑灰,咳嗽得快要窒息了。 “出去!快出去……”桔子拉起两人,就往陷阱外面爬。 当几个女人从陷阱里爬出来时,山火已经绕开这块被桔子事先烧过的小小的“防火带”渐渐远去。 烧成一片焦土的地上到处都是红通通的灰烬,一踩上去,鞋底就吱吱冒烟。 “快点儿,往烧过的地方跑……”桔子在前面,率先朝营地的方向跑去。 女人们像几只无头苍蝇一样,在热浪滚滚的山上乱撞,没有跑出多远,就一个个接连倒在了烟雾缭绕的林子里。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轰鸣从头上传来,一只黑色的大鸟慢慢地飞过,尾巴上拖着一条长长的白烟。桔子迷迷糊糊地听到嗡嗡的怪叫声,以为林子里又来了什么妖魔鬼怪,她想:到底没逃出老八的诅咒…… 其实那只黑色的大鸟是森林警察灭火的直升飞机。 这是90年代初期,发生在东北的一场震惊三省的森林大火。 在火灾现场,桔子、玉环和兰子终于获救。虽然都被不同程度地烧伤,但都没有生命危险,她们身上的湿衣服起了不小的作用。 可惜的是,老八的种种罪行却没有留下任何可靠的物证。他的罂栗园和被他残害的那些无辜男女的尸骨,都已经在大火中化为灰烬。桔子连可怜的狗蛋儿的尸体也没能找到。 所幸的是,搜索人员在迷魂谷入口处的狼窝附近,找到了大龙的半块残存的尸骨。由于贩毒而被公安部门通缉了的大龙的死于非命,彻底打破了桔子对这个不争气的男人的所有幻想。 虽然经过原始森林里几个月非人生活的折磨,但几个女人的精神状态最终都恢复了健康。现在她们才发现,从前的生活虽然平淡、甚至无聊,可是比起在森林里那些噩梦般的日子来,简直就是天堂了。她们要从头开始新的生活。 迷魂谷在一场大火过后,只剩下了一片黝黑的树桩朝天高耸,这片几百年的原始森林遭到了严重破坏。 为此,上级林业部门对这一带的森林管理工作的“疏于管理”、“不了解林情”、“护林防火不利”十分不满,责令有关人员仔细勘察,重新造林。 人们根据桔子等人提供的线索,仔细地搜索了老八的营地,发现了爬到曾经捆绑过老八尸体的松树旁边、窒息死亡并被烧成了一小撮黑炭的哑吧女人。被群狼啃过的老八已经和那棵大松树一起灰飞烟灭,好像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这么一个怪胎存在过。 关于那个神秘的纵火者,据有关人员分析说,就是哑吧。 原来那该死的哑吧女人并没有被吊死,她显然是在被桔子放下来之后的若干时间后,又活了过来,然后疯狂地在营地里四处放火。 桔子听到这案情分析后,感到万分后悔:当初自己为什么要动了恻隐之心,把那个该死的哑吧女人从窝棚梁上放下来呢?这简直就是放虎归山啊…… 但哑吧的纵火烧身,不知是因为疯了,还是为了掩盖她和老八所犯下的种种罪孽。人们却一时无从猜测了。 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吧。 “迷魂谷”从此不复存在,老八的“金矿”——毒品种植园也被彻底摧毁了。 可是,那个鬼气森森的迷魂谷,为什么除了老八之外就没有第二个人能自由进出?除了那个享受着国家保护政策的狼窝的因素之外,究竟是因为地形地貌奇特还是因为林中植被复杂,抑或是因为确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暗中左右,至今还是一个“悬案”。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