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la)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娇蛮关》作者:琼眸   文案   和父亲大吵一架后,娇纵刁蛮的明姝被送到奉京相府学习礼仪。   管她的人,是她爹的忘年交,大安最年轻的丞相——温世晏。   坊间都道温相是雅正君子,山峙渊渟,姿容无双。   明姝气笑了。   温世晏分明又古板又无聊,油盐不进,还整日摆着一张冷冰冰的脸。   她说想出府去玩。   温世晏面无表情:“不妥。”   明姝拉着他的袖子撒娇装乖,想多要些月钱。   温世晏眼眸微动,依旧道:“不好。”   京中不少少年郎给明姝送了东西,到相府却无一不被退了回去。   明姝气极,去找罪魁祸首理论,要他把东西还回来。   向来冷静沉稳的温相无端黑了一张脸,一字一顿:“不行。”   明姝时常怀疑温世晏在故意刁难她,否则怎会要什么什么不行。   直到某日宴后,她眨着眼睛戏弄他:“世叔,我能不能亲亲你?”   醉酒的温相卸下往日冷面,低声应道:“嗯。”   娇纵刁蛮小美人x冷面禁欲丞相   排雷:1、男主女年龄差十一岁。   2、双洁1v1,可能有副cp,但戏份不多。   3、女主刁蛮偶尔还会作,逻辑废文笔白且架空,介意慎入。   4、偏日常流的小甜饼。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明姝,温世晏 ┃ 配角:很多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龄差十一岁的玉面丞相与小娇蛮。   立意:人与人的相处都需要经历磨合的过程。 第一章 温相   风和日喧,奉京正是暮春时节。   黛瓦飞檐的凉亭中,一道窈窕身影正趴在栏杆上用指尖拨弄池水,时不时传出阵阵银铃般的嬉笑声。   稍远些的廊下,有丫鬟看着亭中人颇为不屑地从鼻腔里吹出一口气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相府的主子呢。”   “嘘,小声些,祝姑娘可是公子的贵客。”   “贵客?这才来第二日,又是挑剔吃食,又是嫌客房摆设太素,咱们大安若是有公主,恐怕也不及她这么金贵。”   “真想不明白,她爹一个七品知县是如何与公子攀上关系的,居然还是义结金兰。说是把女儿送来京中学习礼仪,可实际用意嘛,啧啧……”   “当真?咱们公子贵为大安丞相,那可是光风霁月,如谪仙一般的人物,那知县真敢白日做梦?况且公子虽才二十七岁,但论起礼数来,祝姑娘还得喊一声世叔呢。”   “谁知道呢,就算真存着那份心思,公子一心放在朝政之上,肯定也瞧不上她。京中贵女如云,哪个不倾慕公子,不过是公子无心沾染女色……”   几个丫鬟正窃声议论着,背后忽然响起一声咳嗽,将人吓得齐齐噤了声。   管家余青山肃了肃嗓子,板起脸教训道:“做奴才的,要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再有下次,自己去账房结月钱。”   “是,是,奴婢知道了。”   余青山脸色稍霁,这才领着身后的丫鬟越过几人,朝亭中走去。   明姝正无聊,听到贴身丫头绿漪说管家来了,眼睛倏然一亮。   余青山还未步入亭中,她自己便先迎了上去,眼神很是期待,“怎么样,找到没有?”   “有是有,不过祝姑娘……”   “找到了便好!”   不等余青山说完,明姝就急不可耐地去瞧丫鬟手中的承盘,上面果然放了几本时下流行的市井话本。   她欢喜地拿起一本来翻了几下,“就是这个,朝江行先生的新作!上次还没看就被老……被我爹收了,可念了我好久。”   明明已是碧玉年华的姑娘了,明姝行止间却还如此跳脱,余青山无声叹了口气,委婉道:“祝姑娘,这话本虽有趣,可毕竟是市井读物……”   “不必祝姑娘祝姑娘的,叫我明姝就好。”明姝蛮喜欢这个头发花白的管家,觉得他很是慈祥,不像相府里其他人一样总用揣度的眼神看她。   看着承盘里的书一本本被明姝拿起,余青山面色有些犹疑,“明姝姑娘,您当真要留下?”   “不然呢?”明姝不以为意道。   “可公子……”   听到这几个字,明姝翻书的手指忽而一顿,又有些不耐烦,“整日公子公子,我爹说温世叔为人大方,总不会连话本都不给看吧?”   余青山见觉出明姝有些不快,看了看天色,在心下估量公子回府的时辰,语气是几分无奈几分妥协,“姑娘若真想看,便看一个时辰吧。”   闻言,明姝先是微微一怔,须臾欢喜起来,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多谢余管家!”   说罢,抓起话本便躺到了竹藤摇椅上看了起来,还不忘扔给身边的绿漪一本,“喏,你最喜欢的本子。”   明姝看得悠闲,绿漪手脚僵硬地接过了话本,却是不敢看。   迎县坐落于建州东南,许是因着地处边陲的关系,又或许是原先老爷与小姐关系不近,管束不住小姐,是以绿漪身份虽为丫鬟,实际上却更像是明姝的玩伴。   然而到了天子脚下的奉京,在规矩严谨的相府里,尊卑一下子分明起来,绿漪便多少带了些拘谨。   她曾试图让明姝在相府里先表现得客气些,至少不会像眼下一般……一般悠然,可明姝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在明姝看来,那些在旁人眼中不恰当的举止,只不过是她交际洒脱,比普通人放得开而已,没什么不好的。   绿漪仔细想想,有时也觉得明姝这样很自在,可换在自己身上,就是如何也做不到了。   见余青山退至亭外,绿漪小声唤道:“小姐,小姐。”   明姝正看到精彩处,头也不抬,“怎么了?”   “小姐,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哪样?”明姝不甚赞同地皱了皱眉,终于从话本上分出些许神思,不过还是未将目光移开,“我又没干什么坏事,有什么不好的?”   绿漪的声音越发小了,“小姐,出门前老爷说要我们……”   “老头子把我送到奉京来,是为了和丞相学习礼仪,修习雅事,好让我往后落落大方,有个闺秀家的样子对不对?”   明姝飞快地把绿漪想说的话都说完,末了轻哼一声,“哼,净是借口!他分明是觉得我烦了,嫌我娇蛮难缠,日日给他添乱,这才大费周章把我送过来。不然修习礼仪的处所多了去了,何必选个这样远的地方?”   “可是这里是奉京,天下读书人与大家闺秀聚集的地方,礼度自然也是最好的呀。”绿漪说话间流露出几分憧憬,“而且教小姐的可是丞相啊!”   “丞相有什么了不起的,又不是皇帝,他是比别人多个眼睛还是多张嘴了?看你这样子,倒是很痴迷。”   “哪有!”绿漪红着脸辩解,认真道:“坊间都传闻大安丞相是雅正君子,山峙渊渟,姿容无双。更何况,丞相当年连中六元,如今才二十七岁,便已为相十载了……”   “传闻,你也知道是传闻。”明姝从话本后抬起一双明亮的眸,语气不佳,“我问你,雅正君子会把客人晾在家中十几个时辰还不归府?”   “管家说宫中事务繁多,温相便先宿在宫里了。”   这话不假,当今圣上年方八岁,温世晏作为朝堂上的主心骨,诸多事情都由他一手操持,温相又是出了名的治事不苟,因此宿在宫中并不稀奇。   然而明姝可不认为这理由得当。   “老头子和他可是忘年交,温世晏还得叫我爹一声兄长,这和寻常客人能一样吗?”   她撇嘴,“反正不论如何,从他待客这一点就知道传闻非真。还说什么芝兰玉树仪表翩翩,我看啊,好相貌必定是谬传,多半是个早熬成了英年白头的丑八怪!”   明姝说得忿忿,左右就是见不得绿漪夸温世晏一点好。   其实平日里她虽任性,却也不至于如眼下一样成了见人就扎的刺猬。之所以对还未见面的丞相有如此重的敌意,更多还是她爹的缘故。   她爹祝文清打发她来奉京并非突发奇想。离家前,父女俩曾经大吵了一架,缘由是玩乐心重的明姝不小心跑出了迎州县的地界。   迎县与乌羌国接壤,那日明姝头一次见了那么多高鼻碧眼的人,还有许多稀奇的事物。本是欢喜的,然而回府便受了兜头一顿教训,继而有了今日的结果。   明姝想不明白老头子为何发那么大的火,按说她平日里调皮捣蛋,比这过分的事也不是没有过,但这次祝文清却是气极,甚至头一次用戒尺打她。   上马车前,她抬着下巴故意朝老头子呛声,“好啊,送我去奉京正好。左右你也不喜欢我,奉京繁华热闹,想来最是好玩,想用那堆破规矩管住我,也要看你那个丞相好友有没有这个本事!”   本以为祝文清要生气,岂料老头子只是平淡道:“他管得住。”   “莫要贪玩,你是时候长大了。”   一想到这事,明姝便气恼,白皙的手心似乎也忆起痛处。   眼见绿漪立在旁边,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明姝便越发气结。   “你和我爹就是一伙的,还没几日呢,便又帮着外人说话了。”她那一双杏眼瞪着绿漪,蕴满嗔怒,“离我远点,自己反省!”   话落,躺在摇椅里将展开的话本往脸上一盖,俨然是不给绿漪多说的机会了。   跟着明姝这么多年,绿漪早摸清了主子的脾性,知道明姝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也不再多舌,只轻手轻脚放下话本便往亭外远候着的管家方向去了。   亭中只剩明姝一人,周边静悄悄的,除了婉转的鸟啼,只偶有柳枝拍打亭角的声音。   春日的风携着些许暖意,拂在颊上极是惬意,明姝原本还兀自生气,可躺着躺着,思绪便开始发散,漫无边际地飘到别处去了。   不一会儿,竟是进入了梦乡。   许是因白日眠浅,梦境也断断续续的。明姝一会儿梦到年幼时阿娘战死的模样,一会儿梦到和老头子吵架,画面一转,又梦到初进奉京时见到的繁华景象。   不知过了多久,似有衣袖拂在颈间,触感细腻柔滑半梦半醒之间,明姝没有心思琢磨绿漪的衣裳料子何时如此上乘,只偏了偏头,模糊嘟囔道:“绿漪,别来烦我,我还没原谅你呢……”   那作乱的袖子却未停下,甚至更近了。紧接着,覆在面上的话本便被拿了去。   没了遮挡,光线打在眼皮上,明姝迷迷糊糊睁开眼来。不甚清明的视野中,只捕捉到一抹颀长身影。   鸦青色的衣袍上绣了精致的流云纹样,腰封处饰着禁步,明明形制极为繁复,却被穿着得十分平整,衬得衣裳下的身影独有一道风姿气质。   视线再往上,神思尚且混沌的明姝一怔,倏然凝住了呼吸。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俊朗到极顶的如玉面庞。   作者有话说:   专栏预收《纨绔藏珠》求收藏,文案见下~   辛盈是个双亲亡故的哑女,幸被书院山长收为孙女,才平安长至碧玉年华。   她素来听话,是以祖父嘱咐千万不要招惹京中来的那混世魔王时,辛盈牢牢记了下来。   只是她不招惹那魔王,却不代表那人便不会来招惹她。   .   萧逢舟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贵族子弟中的小霸王。   只因惹怒了父亲,便被送到这书院,说要他来静心。   静心?萧逢舟冷嗤,听闻书院山长有个捧在掌心里、犹如藏珠似的孙女,那便拿她来下马威好了。   .   进书院头一日,萧逢舟便把辛盈的衣裳泼上了墨。   他等着这柔弱兔子似的小可怜去告状,岂料对方只是倔强又胆怯地氤氲着泪水,转身走了。   萧逢舟有些烦。   他最讨厌这种哭哭啼啼的小姑娘了。   .   后来,他越发过分地把人故意推进水里。   小可怜还是那样胆小,缩在池里瑟瑟发抖,萧逢舟却在瞥到她打湿的模样时目光一顿。   她……挺好看。   .   再后来,萧逢舟将人堵在墙下。   “叫我一声好听的,便放你回去。”   辛盈委屈又凶巴巴地瞪了一眼,萧逢舟实在太坏,他明明就知道自己说不了话。   却听萧逢舟轻笑一声,俯身道:“又要哭了?那你亲我一口好了。”   .   乖乖女哑巴小美人x口是心非恶劣纨绔   双洁1v1 第二章 仙人   她这是……梦到了神仙?   醒神时,明姝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正握着话本的书角,而另一头的书脊,落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中。   因着这个动作,葱指不经意间便搭在了身前人的指间。   感受到指上那抹温凉时,明姝心底仿佛颤了一下,随即涌出一股不清不明的情绪。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被她压着的手指便先退了几寸,只放在书脊最边缘处。   “失礼。”   仙人的声音也是极好听,叫人想起初融的湖冰。   执着话本另一边的力道并不重,却无端带着不容置喙的气势。   明姝还以为自己在梦中,索性松了手,一手撑着下巴对眼前的男人眨巴眼睛,“仙人作何抢我的书?”   “你年纪尚小,不宜多看。”   “噗,小?”明姝噗嗤一笑,揶揄道:“说的好像你多大了似的。”   “让我猜猜,你十九,二十?”她通过对方的相貌来猜测,忽而又恍然自语,“不对不对,话本里的仙人都是不会老的,那你少说得几千岁了吧?”   “二十七。”   “咦?”明姝还未意识到什么,犹问:“那你必定是生下来便是仙人咯?”   明姝说着,似乎是想要近些细看仙人的容颜,欲要站起身来。身形却是一个不稳,膝盖不小心便磕在了身边小案的尖角上。   “嘶!”   她长这么大,时人觉得女子应当有的端庄识体半点没学到,男儿的皮厚却是承了个十成十。磕这一下,恐怕已是青了,明姝却不以为意,连揉都懒得揉一下。   她骑马打架,哪个不比这个疼?   等等……疼?   膝上痛楚还在,明姝终于觉出不对劲——她意识到,眼前的并不是梦。   仙人是真实存在的人,通身的儒生气度,二十七岁……   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在明姝心里慢慢成型。   “温世……温世叔?”若非改口快,她险些将温世晏的名姓全喊了出来。   “嗯。”温世晏淡淡颔首。   相比明姝的大惊失色,温世晏端的是波澜不惊。   他将话本递由管家,先是与明姝寒暄了几句,问及她父亲的近况,再问平日里明姝学了些什么,有什么喜好。   对此,因着不想被压着学太多东西,明姝眼睛滴溜溜一转,撒了个小谎,“《女诫》、《四书》都学过,琴棋书画样样都会,温世叔不必再劳心找人多教了。”   至于喜好,她答得倒是坦然,“喜欢看话本,喜欢赛马逛街,还喜欢……咳咳,没了。”   还喜欢美男子。   不过在验证温世晏其人确实如传言所说后,明姝不想说了。   方才明姝认出温世晏时,绿漪与余青山便又来到亭中伺候了。   见明姝脸不红心不跳说自己会琴棋书画,绿漪忍不住悄悄替她捏了一把汗,生怕温相当场让她表演。   不过显然是她多虑了。   只听温世晏对明姝道:“以后你的起居饮食便由相府接替,奉京习俗与迎县大有径庭,要习惯下来须花些功夫……”   明姝一眼不眨看着温世晏,却是什么都没听进去。   她还未从对方的容貌上移过心神来。   温相生得清俊端正,身形挺拔,如风中修竹,似雪中松柏。他这样的长相,一眼看上去便知是文人。   许是因着年纪的关系,他身上有一道阅历与年岁沉淀下来的气质,浑然而成却不显羸弱,反而稳重沉着。   明姝见过许多意气风发的少年书生,也知道不少迂腐古板的老儒,温世晏明明也书卷气十足,可就是和那些人不一样。   在无甚墨水的肚子里搜刮一番,她也才找出了“不怒自威”这个词来。   形容兴许不怎么恰当,但确实是给她这般感觉。   她尚在出神,却见温世晏停了下来,深邃的眼眸看不出情绪,“在听我说话么?”   “什么?”明姝怔了一下,“世叔安排就好,我都行。”   “也好。”   温世晏公务繁多,并不打算久留。   “余叔,记得给祝小姐取些跌打药。”   说罢,便欲转身离开。   不想他竟也不解释一下怠慢客人的缘故,明姝愣了一下,想起自己的话本来,忙追上去,“世叔等等!”   “嗯?”   明姝嘻嘻笑着,没一点不好意思,“我的话本,世叔似乎忘了还。”   “暂且由我保管。”   “啊?”明姝苦下脸托长尾音抱怨,又去扯温世晏的袖子,软下声音撒娇,“丞相大人,温世叔,求你了,就借我看两天吧。我保证,保证看完这个就不看了!”   今日的明姝穿一身丁香色的累珠叠纱留仙裙,将她本就精致的面庞生得愈发娇俏灵动。   她五官生得好看,做这样如小孩子般的动作也不惹人厌烦,反倒十分容易引起爱怜之心。   不过这在温世晏这里并无用处,神清骨冷的男人眼眸都不动一下,语气亦无波澜,“不行。”   明姝眼中的神采快速地黯淡下去,看起来着实失望极了。   可惜温世晏已经转身离开了,俨然一副说一不二的态度。   “烦死了!”明姝在亭柱上重重拍了一掌,偏又把自己的手心打疼了,却还是氤着泪花边骂边吹气,“老头子交的朋友果然也不是什么好人,这分明是块铁木头!”   --   若说奉京权势最盛的人物,必定非温世晏莫属。   先帝子嗣稀薄,又有顽疾早早崩殂,是以皇位便由八岁的嫡子继承。   初时不少人朝政朝政会被温世晏独揽,甚至生出不该有的野心。   谁知这位才能天赐的丞相却仍是沉稳,遵守父辈的君臣之约,一手接下小皇帝的事务不算,甚至还担起了帝师的职责。   天下无人不称道温世晏一声贤臣。   这般人物,无论是因权势盯着他的政敌,还是单单倾慕其风度的人,都不在少数。   因此,相府住进了一个女子的消息一天之内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偷偷爱慕温世晏的一众女子捏着帕子或羡慕或嫉妒,纷纷打听起明姝的身份来。   而作为舆论的中心,明姝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京中贵女的眼中钉、肉中刺。   眼下她正伏在书案上,与其上摆着的宣纸大眼瞪小眼。   原本白净的纸张已经被墨迹染的一塌糊涂,上面歪歪扭扭虫爬似的躺了些曲线,看不出是什么。   半个时辰了,她什么都画不出来!   若是知道今日温世晏会突击检查,她昨夜便偷偷备好一份画好的图偷梁换柱了。   “小姐,小姐。”绿漪站在身边轻声唤道,以手掩唇对明姝做出口型,“握笔握错啦。”   说来也好笑,先前在迎县,老爷祝文清确实给小姐请了许多先生。可小姐心思本就不在这上面,不甚上心,最后反倒是她这个当丫鬟的学会了不少。   “咳咳。”明姝面色微微尴尬,见管家余青山似乎在强忍笑意,面上更热,小声辩道:“我知道,用不着你提醒。”   说完,她边将湖笔笔锋浸入砚台,边悄悄抬起眼朝窗边的身影看去。   身着天青色衣裳的温世晏墨发整齐束着,他一手执著书卷,另一手握笔批注,沉稳的模样似是不会被任何事情搅扰。   他没有刻意做出什么动作,只是随意往窗边一站,如鹤优雅的仪态便将外面的繁花翠竹都比得失了颜色。   视线在其上停了停,意识到自己居然流露出赞叹的情绪,明姝暗道美色误人虚有其表云云,冲着温世晏做了一个鬼脸。   不知是不是觉察到她的目光,温世晏恰好侧过身来,“画好了么?”   明姝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的小动作被发现了,顿了几息。   得不到答复,温世晏负手走了过来。   “等等,还没……”   明姝还来不及去挡住宣纸,那幅惊天奇作便被白净修长的指节执起。   在明姝身后的绿漪忍不住捂住了脸。   她已经开始替小姐尴尬了。   “世叔,我还没画完呢……”明姝小声道。   温世晏不答,只是瞳孔像是被什么刺了似的缩了一瞬,而后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去。   偏明姝还不知死活地厚着脸皮问:“我画的还……还行吧?”   一阵沉默。   半晌,温世晏唇角少有的露出一个冷笑似的弧度来,“你这画,是哪位先生教的?” 第三章 太差   明姝心下暗道不妙。   不过好在这种露馅的情况不是第一次,她便也不如何显露出慌张来,而是马虎乱吹:“一位普通先生罢了,这先生画技不同凡响,世叔没见过也正……”   “不同凡响?”温世晏打断她,深邃的目光瞥过来,语气更冷了,“你说的那位先生,姓祝?”   “呵呵……”   明姝哪能听不出他话中之意,只能干巴巴地笑。   “太差。”   温世晏的点评不留半分情面。   “余叔,搬一张琴过来。”他吩咐。   闻言,明姝当场僵在了原地。   怎么还要考校其他的,温世晏怕是疯了吧?   琴棋书画里头,明姝觉得画恐怕便是最好糊弄的了,其他琴啊棋的,她更是头大。   她想着只要有一样过得去,温世晏总不会对她太严苛。   思忖片刻,明姝一把将案上的画揉作一团,对温世晏祈求道:“世叔,方才我同你开玩笑呢,我其实会画!”   温世晏对上她的眼眸,“好笑么?”   明姝一噎,忙服软,“我知道错了,世叔,你就让我再画一次吧,求你了。”   她撒娇的功夫厉害,若是有需要,便是流出两滴眼泪来也是可以的,此时她眼巴巴看着温世晏,很有几分诚恳的模样。   下人已经过去搬琴了,左右一时还不回来。   “一刻钟。”温世晏道,“不必太复杂。”   得到应允的明姝先是一喜,随即偷偷诽腹:不必太复杂?也未免太看得起她了。   要是她会画,她倒是想复杂,让这油盐不进的木头开开眼!   正想着,绿漪已经替她铺好了新的纸张,明姝有模有样地提起笔来,思索要画的东西。   鸟?不行,她会画成虫。   花?不妥,她只会抹出一团黑墨来。   亭台?不行不行……   过了许久,明姝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需要考虑那些,她能画出来已经不错了。   然而此刻时间已过半,明姝情急之下,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脑中居然一闪而过某个人的脸。   等余青山来替温世晏取画惊讶出声时,明姝才后知后觉自己画了什么,而后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她居然胆大包天,绘了温世晏的画像……   “明姝姑娘,这……”余青山欲言又止。   他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新鲜的事。   画上歪歪扭扭有个小人,从形体上不能说惟妙惟肖,可以说是与温世晏本人毫不相关。   然而偏偏又有些许神似,叫人一眼便能辨出画的是谁。   “余叔。”温世晏催促。   余青山便收了面上的惊奇,捧了宣纸呈到温世晏面前。   明姝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期待又忐忑地看着温世晏。   宣纸被递过去,明姝看着温世晏慢条斯理放下湖笔,接过宣纸,低头,垂眸,而后……   微不可查地僵住了动作。   明姝眼尖地发现,温相向来波澜不惊的面上居然流露出片刻的错愕,然而那抹神情转瞬即逝,又叫她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这画的是什么?”温世晏问。   “就、就画的人啊……”   明姝缩了缩脖子,她的画虽然是烂了些,但也不至于人畜不分吧?   本还担心的绿漪听到明姝这反应时,瞬时更慌了。   她一时分不清这是小姐的随口之言,还是在拐着弯骂丞相。   余青山则是哭笑不得。   温世晏淡淡将目光从宣纸上瞥过来,喜怒不辨,“哪个人?”   今日经了这番考校,明姝对温世晏的印象已经从“木头”升为“冷着一张脸吓人的木头”,没由来的有些怵。   她支支吾吾,眼神不敢直视窗边人,“世叔看不出来吗……再看看?”   明姝已经想好了,温世晏猜是谁,她便说是谁,如此一来起码可以保证她画的还算形似。   世上怎么会有她这么机智的人。   明姝不合时宜且没羞没臊地想。   将少女的狡黠神态尽收眼底,温世晏依言再次将目光落在宣纸之上。   纸上的小人倒也能勉强辨出几处特征:瘦、高、以冠束发,以及画成一条上弯曲线的嘴巴。   是个满脸写着不高兴的小像。   明姝问得小心翼翼,“世叔认出来了没有?”   温世晏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执住宣纸纸头,又转过纸面对着明姝将画悬展了下来。   “本相在你眼里,便生得这副模样?”   他神情如常,可明姝就是从语气中觉出一股皮笑肉不笑的意思来。   明姝自觉脸皮厚,就此刻月生出些忐忑来,却也硬着头皮挤出笑容,“世叔天人之姿玉树临风,我自己是画不出世叔的一半美……”   “美?”   温世晏眼角似乎跳了一下。   “俊朗……是俊朗!”明姝连忙改口。   她还怀有一丝希望,又软下声讨好,“世叔觉得我画得怎么样?”   温世晏似笑非笑掀起眼皮,“你觉得呢?”   末了,将画放下,对余青山吩咐,“琴。”   明姝:“……”   完了。   后面三样实在是一窍不通,明姝索性破罐破摔,不到半个时辰便考校完成。   弹琴,她把上好的紫椴古琴拨断了一根弦。   下棋,胡乱下了一通,倒是全程被温世晏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晃得七荤八素。   至于书法……明姝的字和将将开蒙的小童也没什么区别。   末了,温世晏道:“明日会有人到府中教习雅事。”   “这么快?”知道自己这次是躲不掉了,明姝还是想再挣扎一下,“世叔,我什么时候能出府逛逛呀?到奉京几日了,还未好好玩……完完整整地体验一遍风土人情呢。”   “先习完课。”温世晏没有留商量的余地。   明姝鼻子一皱,又在心里骂了温世晏好几遭,正憋着一股子气,视野中却闯入一方素净的帕子。   明姝一愣,看着温世晏递帕的手露出不解神情。   “擦擦。”温世晏的目光在她颊上轻轻掠过。   明姝骤然明白了什么,将帕子接过往脸上一抹,月白帕子果然染上了点点墨迹。   不用照镜子也知道她此刻是什么狼狈模样。   明姝恼怒地瞪了一眼绿漪,“怎的也不告诉我!”   见绿漪不答,她又问:“什么时候沾上的?”   绿漪方才一直立在她身后,哪里能瞧得见明姝的正脸,这股火气显然不是冲绿漪发的,问的便也未必是绿漪。   最终还是余管家道:“明姝姑娘,似乎是方才作画的时候沾染上的。”   “那么久?”明姝气得瞪圆了一双水灵的狐狸眼,“余管家,怎么连你也那我寻开心!”   “明姝姑娘,不是……”   余青山倒不是想要看明姝出丑什么的,只是方才从呈画开始,他一直伺候在温世晏身边,公子不开口,他做奴仆的又怎么好逾矩。   明姝羞恼得一张脸通红,偏上面又抹开了黑墨,看起来像只受了委屈张牙舞爪的小狐狸。   “怎么不是了?你好好解释解释!”   余青山真尴尬着犯难,好在这时温世晏开了口:“绿漪,端水。”   吩咐完,又将视线落在明姝面上。   明姝总觉得那双万年不化冰雪的眼眸里含了几分笑意,刚冒出这个念头便又否定了去。   就那块木头,怎么可能?   况且就算他笑,也肯定是嘲笑。   到底是年轻,明姝喜怒全写在脸上,就差开口直接撕破脸了。   “明日到偏院书房。”   温世晏说罢,也不管明姝是何反应,与余青山步出了水榭。 第四章 明姝   夜深,丞相的房间灯火如昼。   温世晏身着轻薄的蚕丝寝衣,锋利冷峻的侧颜被烛光柔和些许。   余青山将一碟芙蓉糕放在书案上,看着尚有一摞高的奏折无声叹了口气。   “公子,先用些点心吧,莫累坏了身子。”   “嗯,放那儿吧。”温世晏应了一声,却仍旧未放下手里的折子。   估摸着这芙蓉糕是不会被动了,余青山轻声道,“公子,既然公务这般繁忙,考问明姝姑娘的事让请的先生来便好,何须公子亲自费心呢?”   温世晏合上折子,换了一本,语气随意,“不妨事。”   余青山一噎。   哪里是不妨事,往日公子这时早该歇下了。   “那为何公子早看出明姝姑娘不懂画,却还是纵着她再画了一次?”   温世晏看折子的动作一顿,目光似是不经意落在案边卷好的画与话本上。   烛火摇曳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   “哄小孩子开心罢了。”   有夜风灌了进来,余青山便去合窗。   “十六岁,明姝姑娘不算小了。”他语气似是叹息,“公子觉得明姝姑娘小,只是将自己压得太紧太重,便是二十七,常人心思又哪里有这般老成。”   关好了窗,余青山见温世晏微有失神,趁热打铁,“公子也该成家了。”   余青山从四十二岁便开始做管家,如今已过去十九年。   平心而论,公子是个好主子、好臣子。可温世晏偏偏哪里都尽善尽美,反倒从未考虑过他自己。   他真怕公子会终老一生。   手中的折子久久未被翻动,温世晏幽邃如深潭的眼眸有些放空。   “不必说了。”良久,他如是道,“余叔,你先下去吧。”   余青山无奈,只得退了出去。   一个时辰后,烛火尽熄,温世晏上榻歇息。   许是今日着实累了些,梦境很快袭上脑海。   迎县实在算不得繁华,但因着不少乌羌人会过来做些生意,县城熙来攘往的,倒也还算热闹。   温世晏已是轻车简行,也作了最普通的打扮,然而那张脸依旧出众,不多时便有人聚了过来。   他正与身边的人说着话,忽而长街上一阵马蹄声响,尘土卷起,只见几个乌羌人纵马而过,马蹄眼看便要落到一个闪避不及的老妇身上。   “小心!”   这一幕落在温世晏眼中,可惜他离那老妇太远,要救人已是来不及。   街上行人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更有人紧张得捂上了眼睛。   电光火石间,只见酒楼上一袭妃色衣裙点足而下,往老妇的方向掠去。   挥鞭与勒马声一齐响起,待尘土散去,妃衣女子已护着老妇退到了街侧。   “阿婆,您没事吧?”   老妇惊魂未定,好一会儿才摆手道谢。   “没事就好,阿婆小心些。”   那女子说着便欲离身,却被老妇抓住了袖子,指着她手背上的擦伤口齿不清道:“姑娘,手……”   女子抬手,这才发现伤口似的,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哦,没事,这不疼的!”   那一瞬间,许是因落在女子身上的阳光太盛,又或者是那身妃红衣裙太惹眼,可能还因着肆意的笑颜,温世晏竟记了许久。   似乎连心口的跳动都滞了一瞬。   灿如春华,皎如秋月。   他没由来的想到这个形容。   正怔神,那女子忽然转过身,将目光直直朝人群中的温世晏投来。   视线相触,接着是一鞭子甩过来,“看什么看,再看剜了你的眼!”   鞭节落地,没落在温世晏身上,而是击破了梦境。   这梦半真半假。   前半段是真的,可那日女子救下人之后,并未与他又任何交集,而是喊来官兵将那几个乌羌人捉了去。   “有什么不服的,尽管冲着我来,我明姝可不怕你们!”   温世晏在黑暗中半做起身,亦不知自己为何会梦到几月前的事情。   明媚俏丽,嫒嫒姝姝。   明姝,倒是合适。   只可惜,明姝姓祝,是好友的女儿。   京中有人传明姝入府存了别样的心思,温世晏却知道,祝文清将明姝送到奉京的意图,与那些人所说毫无关系。   月光投入窗棂,落在温世晏虚展的手心中,形状完美的指腹上生了握笔的胼胝。   是茧,也是岁月。   温世晏垂眼看了许久,手指不自觉握拢,似欲握住如水的月辉。   须臾,他起身行至窗边,将唯一还开着的一扇窗放下。   月色被隔绝在外。   .   距脸花出丑那日,已经过了好几日。   当时温世晏离开后,明姝实在气得狠,又打算将自己画的那张小像收回来,最好再重重描上几笔,最好将那张不高兴的脸也给画花!   可惜却是找不到那画了,许是被收拾的丫鬟给扔了。   这几日来,温世晏统共给她请了四位先生,都被她以各种方法气走了。   明姝原本得意,觉得温世晏拿她没办法,多半还要气个半死,这样她便不用学那些东西了。   岂料听管家禀报时,温世晏什么也没说,只是当下便派人送过来一堆书。   “既然你不喜欢那些先生,便由我亲自教。”   说是教,其实不过是给明姝布置些功课,时不时检查。   可即便是这样,被身兼帝师一职的温相亲自关照,在其他人眼里也是一件极荣幸的事了。   可明姝又不是其他人。   她只觉得温世晏多事。   温世晏态度说一不二,玩纵惯了的明姝硬是被束着装模作样看了几日的书,头都大了。   她每天做的只有三件事:吃饭、睡觉、骂温世晏。   明姝巴不得温世晏再忙一些,没空管她,这样便可以溜出去玩。   只是她没想到这机会来得如此快。   这日她去交功课时,余青山道:“明姝姑娘,公子今日大约要宿在宫里,先交给老奴就好。”   明姝眼睛倏然一亮,喜上眉梢。   “真的?” 第五章 表妹   “小姐,我们真要出去?”   “去啊!这么难得的机会,我才不愿意在府里闷着。”   “可是小姐……”   明姝一记眼刀飞过去,“别废话,你去不去?”   绿漪胆小,但也不放心小姐一个人出去,咬了咬牙,“……去。”   一个时辰后,瑜珍阁内。   明姝立在玲珑炫目的珠宝首饰前,随手执起一对坠着玛瑙与流苏的耳环。   “小姐喜欢这个?”绿漪问。   明姝摇头,“花里胡哨。”   绿漪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又指着近门处的样式道:“这个好一些。”   明姝还是不满意,“太素了,老气。”   在铺子里绕了一圈,竟是一个合心的都挑不到。   明姝边带着绿漪往外走,边语气不乏失望道:“还以为奉京的首饰有多特别呢,不过是一堆珠子石头堆砌上去的罢了。”   “那是你不识货。”门外传来如是一句话。   明姝脚步一顿。   绿漪则是一惊,同时心底开始慌乱起来。   完了完了,才第一次偷偷出府便遇上了事儿,以小姐的脾性,多半是要生出些摩擦了。   抬眼看去,瑜珍阁前缓缓行来一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体态略微丰腴,明眸皓齿,一双上瞧的杏眸与高扬的下巴如其人声音一般跋扈。   如若明姝是奉京人,便会知道这是户部尚书之女陶丹莹。   陶丹莹前后左右拥了五六个仆人,便是没有如此大的排场,光从华丽繁复的衣着打扮与铺子外停着的那顶奢华小轿判断,亦能猜出其身份不凡。   很有几分明姝所说花里胡哨的风格。   片刻后一行人来到了门口,陶丹莹不屑地轻哼一声,“不识货就算了,还这么没眼色,堵在门口做什么?”   明姝目光不闪也不避,直直对上去,“铺门这么宽,你大可以往旁边走。”   见她敢反驳,陶丹莹似乎惊了一瞬,随即脸上显出恼色,“本小姐就是要从这过,让开!”   “哦。”明姝应了一声,竟当真让了几步。   对方还未来得及露出得意的笑容,又听明姝道:“你身形伟岸,这门恐怕是小了些。”   “你!”陶丹莹反应过来时又羞又气,脸都涨得通红。   天下女子皆爱美,她最憎恶也最在意的,无非就是身材。倒是有心想骂回去,可上下打量一番,偏偏这烦人的家伙容貌挑不出一处差错。   “你知道我是谁吗?今日我……”目光触到明姝衣裙上的纹样时,陶丹莹一愣,不可置信道:“你怎么会有蓝水鲛纱?”   蓝水鲛纱可是南海岛民献上来的贡品,哪里是她这么个没见识的货色能穿得起的?   明姝不知晓所谓蓝水鲛纱的珍稀,见眼前女子一惊一乍的模样,只觉好笑。   索性对方已经吃了瘪,她也不欲多纠缠,便带着绿漪提步离开了。   陶丹莹还沉浸在狐疑与忿忿中。   天下蓝水鲛纱统共也不过六匹,其中三匹被圣上赐给了表哥温世晏。   当时她同表哥讨要,表哥淡淡一笑,却是婉拒了她的请求。陶丹莹为此还生了许久的闷气,毕竟温世晏一向宠她,只要是不悖反他原则的事,他都会依着。   那人看起来也不像什么皇亲国戚,陶丹莹想了想,忽然大惊失色,“她不会是那个祝明姝吧?”   好哇,她早就听几个闺中姐妹说表哥府里进了个边陲来的女子,她还没寻空去问呢,这臭乡巴佬倒是自己撞了上来。   先前人家都传祝明姝定然是不安分,她还不信,如今见了她身上的蓝水鲛纱,想来很是有几分手段讨表哥欢心。   越想越觉得笃定,陶丹莹抬起头来便要验证,眼前却哪里还有明姝的身影。   “一个个都哑巴了?人走了也不知道叫住?”   一干仆人只得唯唯诺诺受着骂,陶丹莹撒了一通气,也没了挑首饰的心情,转身出了铺子。   “去相府!”陶丹莹一上轿,如是道。   她要去找表哥问个说法!   .   这段时日着实是闷久了,明姝拉着绿漪逛了好几条街,买了话本吃食之类的小玩意,等逛得腿都酸了,这才悠哉悠哉回府。   天色渐晚,街市上摊贩少了许多,反倒是酒肆歌馆都开了起来,明姝念着下回一定要傍晚出来,迎头便撞上一个坚硬的胸膛。   “你没长眼睛啊?”明姝揉着脑袋,“街道这么宽,你……”   绿漪如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姐,是、是……”   明姝有些狐疑,忽然想到自己的脑袋撞上对方的胸膛,那这身高……   她目光由下往上,白靴、长腿、窄腰、禁步、宽肩……   明姝暗觉不妙,不敢再往上瞧,捂着脑袋偏过脸对绿漪比了个口型,“温世晏?”   见绿漪点头,明姝想当场晕过去的心都有了。   “哈哈,对不住对不住,是小女子冒犯了。”明姝说话的时候未敢将手放下来,只期盼能遮住脸,还刻意把声线放粗了些,“小女子这便走了。”   说罢,脚底生油一样便要跑。   只是下一瞬便被身后人提住领子。   “还要玩闹到何时?”温世晏道。   身后人的语调并不似平日里那般平静,语气很重,怕是真生气了。   良久,领子上的力道松了,明姝硬着头皮转了过去,低着头闷声闷气叫了一声:“世叔。”   原以为要挨一顿骂,岂料余光中,温世晏僵硬的身形似乎放松些许,就好像人松了一口气时胸膛的起伏一般。   她还没想明白,温世晏却什么有没说,自先上了轿。   后头还停了一顶小轿,平日给明姝端茶送水的丫鬟立在一侧。   明姝也不敢再闹小性子,乖乖上了轿。   一路上,明姝安静得不行,她自知做错事被抓包,可心底到底还是有点不甘心。   不是说好温世晏今日不回府吗?   而且,温世晏没穿官服,应当是回府一趟才出来的,照理说,她提前在被子里塞了几个枕头,余管家应该不会那么快发现她不在才对。   小轿悠悠抬到府前,下轿前,明姝暗暗想等下一定要多给温世晏说些好话,再假装把买的东西都当作特意给温世晏选的礼物送出去。   岂料她绣着桃花的鞋子刚着地,便听见一道极得意的声音:“表哥,我就说她不听话,没错吧?”   这声音好熟悉。   明姝抬眼,便见一张带着婴儿肥的清秀脸庞,白日铺子里那少女正立在府门前,面带挑衅地看着她。   表哥……   “是你!”明姝气恼,直接忘了方才的打算,骂道:“背后告状,算什么本事!”   陶丹莹不以为意地吐了吐舌,“我要是不与表哥告状,又怎么能拆穿你这表面乖巧,实则刁蛮的本性呢?”   说着,陶丹莹还故意问温世晏,“对吧?表哥。” 第六章 画像   陶丹莹边说,还边上前去挽住温世晏的手臂。   她目光中的炫耀意味愈发明显了——瞧见没,我与表哥亲如亲生兄妹,敢触我的霉头,今日一定要你好看!   明姝可不怕她,就算是温世晏的表妹又怎么样?要是温世晏真要帮着她一起欺负自己,大不了一对二,她吵架可还没输过谁。   如是想着,不想温世晏却是轻轻拂下陶丹莹揽在袖上的手,道:“丹莹,进去。”   又回过头来看明姝,“还不进来?”   这下攻势一转,陶丹莹忿忿嘟起了嘴,长得能在上面挂个油瓶。   明姝跟着温世晏进门,与陶丹莹擦肩的时候,还故意嗲着嗓子学了一声:“表哥~”   “就你会告状呀?你会喊表哥,我还会喊世叔呢。”她说着,低着声音又用陶丹莹的腔调故意刺激她:“世叔~”   气得陶丹莹咬碎一口银牙,在原地直跺脚。   明姝快慰极了,殊不知温世晏耳力好,在听到她那两声刻意又甜腻的称呼时,微不可查地僵了下脚步。   温世晏出去找明姝的时候,厨房正备着菜,眼下余青山已经将菜布好了。   因着今日陶丹莹来了,明姝与温世晏便不同平日一样各自分开用饭。   陶丹莹一在正厅坐下,看着八仙桌上的菜便瘪了嘴巴,“表哥,你府上做的都什么菜啊?”   明姝咬着筷子看了一眼,不明白她在抱怨什么。   桌上的菜荤素搭配,光泽油亮的,大多还加了她爱吃的麻椒,多合适啊!   明姝夹起一块芦花鸡放入口中,香味顿时在舌尖溢开,她舒服地眯起了眼,佯装无意道:“真好吃。这菜啊,要识货的人来尝,才知道好吃。”   哼,叫你白日说我不识货,气死你。   陶丹莹本来还想说明姝不识礼数,此时气得都忘了准备好的词,瞪着她道:“你,你!”   见明姝一幅不以为意的样子,陶丹莹只得朝旁边的温世晏扑过去,“表哥,你看她……”   明姝不屑一笑,搬救兵告状?谁不会?   于是她也挪了过去,揽上温世晏的右臂,“世叔,她怎么突然凶神恶煞瞪着我呀,好可怕啊。”   她动作自然,一点也不在意什么男女之别,被揽的人却是一顿。   执箸的手指微微收紧,温世晏目光落在空无一物的白瓷碗底,喉结滚动了一瞬。   沉稳如松,素日无波无澜的温相生平第一次知晓手足无措的滋味。   如余叔所言,明姝已经不是小姑娘了,十六岁,在大安已有不少女子成婚,甚至初为人母。   明姝贴得近,对两人的姿势毫无所觉。   少女的胸脯柔软,被无意抵在手臂上,温世晏动作机械地转头朝明姝看去,想要开口说什么,偏又对上一双盈着水雾的明眸。   “世叔,你可不能偏心……”   温世晏自然知道明姝是故意装出这撒娇的样子,但即便如此,依旧鬼使神差地乱了心神。   倏然,他将双箸放下,面色略不自然地道了一句:“余叔,伺候两位小姐用饭。”   “世叔,你不吃吗?”   “饱了。”温世晏目光躲闪道。   说罢,僵直着将两臂抽离,起身离去。   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明姝看着他干干净净的碗碟,有些疑惑。   什么都没吃呢,就饱了?   是她喊得太恶心,声音太嗲,温世晏受不了啦?   如此一想,明姝又有些窃喜,生出了坏心思。太好了,以后就再多嗲一点,让温世晏更恶心,最好离自己远远的。   表哥走了,一旁的陶丹莹神情没有恼怒之色,反倒忧心忡忡。   想起她白日刚到相府时的所见,难道、难道表哥对祝明姝真有那个心思?   陶丹莹到相府时,余管家便告诉她温相不在府里。   表哥不在,陶丹莹也不放过给明姝穿小鞋的机会,便把在街上见着明姝的事告诉了余青山。   余青山听完大惊,大着胆子去明姝院里瞧了一遭,还真发现主仆两人不见了踪影。   再之后,便是说好留宿宫中的表哥突然回府。   余青山禀报明姝不见了的时候,温世晏才刚换下官服,听完便沉了眼眸,立即出府去寻。   陶丹莹原先还得意,可表哥出去后她在府里乱逛,竟于偏院书房中发现了一幅画。   画上女子一身骑装坐于马上,肆意笑着的玉颜如霞,红袂白马,好是人间绝色。   可那精致的眉眼,尤其是那双透着狡黠的眼眸,分明就是祝明姝!   而如此精湛的画法技艺,也必定出自表哥的手笔无疑。   像是知道了了不得的秘密,陶丹莹心跳扑通扑通,一时不能接受。   她倒想说服自己想多了,只是此处是偏院的书房,平日鲜有人来,不然她也不会敢乱闯擅进。   这画出现在这种地方,便说明表哥十有八九是喜欢上祝明姝了……   “喂,你不吃也别占着地方啊,大小姐。”明姝的声音打断了陶丹莹的神思。   陶丹莹眉头一皱,见明姝吃得一副极惬意的模样,不禁狐疑——真有那么好吃?   她毕竟是尚书千金,便是这样想了,也不会在面上表露出来,于是不屑道:“果然是山猪吃不惯细糠,倒也就只有这样胡乱做出来的菜适合你。”   “胡乱做出来的?”明姝露出一个惊讶到有些夸张的表情,“余管家,你给她介绍介绍这菜是怎么做的。”   余管家愣了一下,不过还是温声道:“表小姐,这是公子特意请的迎县厨子做的。不过迎县菜多食易积火气,那厨子便又匀了些奉京的做法,看着虽普通,但味道极好……表小姐试试?”   明姝吃得满足,吃相也好看,本就容易引人食欲,管家介绍的时候,陶丹莹便偷偷吞了下口水。   “哼,真有那么好吃?本小姐才不信,要是敢骗我,我要你们好看!”如此说着,陶丹莹纡尊降贵一般执箸夹起一块迎县特色的芦花鸡,放入口中。   “怎么样?脸痛不痛?”明姝坐在对面揶揄。   陶丹莹连忙敛下惊艳的神情,道:“勉勉强强吧。”   明姝在心底笑笑,也没有拆穿她。   两人难得没有斗嘴,安然吃了片刻的饭。   细嚼慢咽几口饭之后,陶丹莹放下了筷子。   “你就吃这么少啊?”明姝有些惊奇,随即了然,“哦,你是介意今日我说了你吧?好吧,我向你道歉咯,你身材其实挺匀称的。”   说完,她竟主动往陶丹莹碗里夹了块红烧鱼肉,“咱们女孩子本来要受的规矩就多,要是还苛刻自己,那还有什么意思?该吃吃该喝喝,自己开心就好了,还管其它的做什么?”   陶丹莹呆了片刻,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也没那么坏。   她的神情变化被明姝一览无余,明姝嘻嘻笑道:“我说的有道理吧,是不是后悔对我那么凶了?”   被猜中了心思,陶丹莹一时无法反驳,跺了下脚站起身来冷哼道:“你自己吃吧!”   话落,也匆匆离了席,约莫是打算回府去了。   .   晚饭吃得有些撑,明姝打算在府里逛逛消食。   才起身,绿漪便掀了帘进来。   “小姐,丞相来了。”   明姝一愣。   天色都快黑了,这时来做什么? 第七章 隔帘   相府给明姝安排的住处是个独立的院落。   小院宽敞且精致,外头有小池塘,有亭子,甚至还配了个书房。书房之外,则接了一个三面围着竹编卷帘的凉亭。   温世晏虽来了,但似乎并没有进到正房里的意思,只命了绿漪通报。   明姝出去的时候,温世晏正负手立在紫藤花下,另一手执卷,像极了画中的俊美书生。   不,倘温相能入画,想来那些凡夫俗子的气质是不能比的。   “世叔,怎么这么晚来了,多麻烦呀。”明姝道。   她伸了脑袋去看温世晏手里的书卷,不免好奇,这庭院中灯笼如何也比不得白昼明亮,他能看得清吗?   温世晏将书卷收了,抬眸道:“功课。”   简简单单两个字,便叫天不怕地不怕的明姝如遭晴天霹雳。   今日她与绿漪出去胡玩了一通,哪里碰过温世晏布置的功课。   干巴巴笑了笑,明姝上前拿过温世晏手中书卷,假意关心,“世叔,天都擦黑了,还是不要看书了,伤眼。”   拐弯抹角说了一通,才挤出真实目的:“功课、功课也明日再检查吧。”   “无妨。”温世晏道:“去拿来吧。”   说着,便要去拿回明姝怀中的书卷。   刚被温世晏的指间碰到衣角,明姝便死死抱住了那卷书,哭丧着脸,用一双委屈的眼睛求他:“世叔,你真的真的不考虑一下我说的话吗?”   随着明姝的动作,温世晏的指间也只是极短暂地触到了一下那如凝膏的手背而已,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烙了一下,快速收回了手。   “嗯。”他偏开头,只应了这一声。   “嗯?”明姝追问:“嗯是好还不不好啊?”   “不好。”温世晏重新对上她的视线,眸中已无方才慌乱,面色恢复如常,“去将功课取来。”   明姝泄了气,低头不语。也不进房,只破罐破摔似的看着自己与温世晏的鞋面。   “还未写?”头顶传来温润的声音。   似乎没有生气。   “嗯。”明姝闷声闷气地答。   不等温世晏问理由,她自己便先说:“我本来想写的,可谁叫那个陶丹……陶姑娘来了,为了招待她,我就只能牺牲自己的时间咯。”   招待?   温世晏心下有些好笑,面色倒是不动声色,“那便现下写。”   “现在?”明姝难以置信,“世叔,再过两个时辰都该睡觉了!”   她撒娇求饶:“明日再写吧世叔,你叫我写双倍的也好。”   “日月跳丸,光阴脱兔,岂容你这样蹉跎?”温世晏似是无奈,叹了一声道:“你白日落下的,便该快些补回来。”   什么跳丸啊什么脱兔的,明姝听了便头大,连忙堵住他的话头,不情不愿道:“好好好,我现在写,行了吧!”   明姝转过背做了个鬼脸,便与绿漪进卧房拿温世晏给她留的书了。   出来的时候,温世晏眉头微皱,“怎不在书房写?”   明姝支支吾吾:“我……我用不惯!”   事实上,只是因为她懒散,边写字还要边吃东西,再过分些,直接穿着亵衣写字,写着写着便到了被窝里,也是有的。   温世晏接过明姝手里的纸和书册,修长指节翻动书页,见当真一字未写,又递了回去。   “去书房。”   “哦。”明姝走了几步,发现温世晏没有跟上来,转头好奇道:“世叔,你不一起吗?”   温世晏摇头。   本该是高兴的,可明姝一想到温世晏大费周章过来,居然只是叫她在夜里习书,便有些不爽快。   只是当明姝在书房中坐下时,这点不快便被惊讶取代。   书案摆在书房东侧,旁边有窗,窗上悬着的竹编卷帘将外头的亭子分开,影影绰绰的却遮不住亭中的烛火与人影。   明姝有些不合时宜的想,这人怎的连影子都这么好看。   隔了一帘,温世晏的声音传来:“写吧。”   “哦。”   明姝皱了下鼻子,原来是监督她念书的。   那直接进书房不是更好?还隔了个帘子,又看不见脸。   殊不知,自己在书房里悄悄比划小动作的身影映在帘上被人瞧了一清二楚。   倏然,明姝耳朵里捕捉到一声笑音。   极浅极轻,也极好听。   “世叔,你是不是笑了啊?”明姝有些惊奇。   这木头居然也会笑?   若不是对温世晏还存着几分畏惧,她必定要掀开帘子瞧瞧他笑起来是什么模样。   “不是。”帘子那头的声音听着有些冷硬,温世晏道:“静心看书。”   静心看书,也不知是对明姝说的,还是另有其人。   书房里烛火噼里啪啦的燃,明姝耐着性子看书,时间倒也过得算快。   偶尔她抬头瞄一眼帘子,便见温世晏仪态端正的身影静静坐着,像画一般。若是他偏头提笔蘸墨,还能映出长而密的眼睫。   便是以手支额,另一手拿书,这样简简单单的动作被他做出来,也透着气质。   明姝呆呆瞧了片刻,忽然意识到温世晏似乎很久没有动了。   连书页都未翻动一下。   大着胆子,明姝轻手轻脚地起身,伸手去掀开卷帘的一角。   对面凉亭中的光景缓缓映入眼帘。   先是染着月辉的整洁衣袍,接着是覆书的手,难得垂落于肩的一绺墨发,再然后,便是温世晏的盛世容颜。   平日里总带着几分淡漠的眼眸合上,只余浓黑羽睫,明姝眼力好,两人又只隔了一桌一帘,便能看清他右眼眼皮上的一粒小痣。   之前她竟未发现。   见温世晏睡着,明姝胆子越发大,直接将帘子轻轻卷起。   这动作先是惊动了凉亭中伺候温相的余管家,明姝在他开口之前先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余青山只得吞下即将脱口的惊呼,眼看明姝把竹帘尽收,大大方方撑着下巴瞧他家公子。   公子近日太累,尤其是今日,本该宿在宫中的,又因放下不下明姝姑娘,这才又回了府。   便是方才,也还在看折子与小皇帝的课业。   因此,见温世晏撑着额入寐时,余青山近于长辈的疼惜之心愉悦了为奴本分,未去将他叫醒。   明姝一眼不眨瞧着温世晏。   一方面,素来板正又自律的温相看书时竟也会睡着,这于她而言本就是一件新鲜事。   另一方面,明姝很好奇,温世晏到底是怎么保养的,明明是二十七岁的年纪,脸与身材却不输将将及冠的少年人。   甚至更具魅力。   难道他在脸上涂了什么驻颜的东西不成?   真想碰一碰。   如此想着,便也这么做了,余管家和明姝反应过来时,明姝的手指已经戳向了温世晏的脸庞。   然而指间才刚刚触上如玉脸孔,温世晏便倏然睁开了眼。   仓促抬头,明姝在那双深邃眼眸里瞧见了胆大包天的自己,心下立时咯噔一下。 第八章 体香   明姝瞪大了一双如星眼眸,呆在原地。   甚至忘了将手指收回来。   抑或是本能的被温相的气势吓到,不敢动了。   “明、姝。”   直到听温世晏用板正的声音一字一顿念自己的名字,明姝才回过神来,急急收回了手。   她动作大,也不知怎么弄的,手臂竟被自己拉扯了一下,随后便传来一阵痛楚。   她与温世晏俱是听到一道清晰的咔哒声。   “嘶——”   明姝站定在原地不敢再乱动,她虚虚举起发疼的右臂,隔着一道窗对温世晏哭丧了脸。   “世叔,我好像……脱臼了。”   温世晏皱了下眉,瞳孔不自觉地缩了下。   “莫乱动。”他转过身,“余叔,快些去请大夫。”   “哎,好,好,老奴这就去。”   温世晏不让明姝动,明姝便不动,连眼珠转动幅度都不敢太大。   “绿漪,绿漪。”   在书房门口打盹的绿漪闻声,这才连忙进房伺候,见到明姝狼狈的模样时,不禁被吓了一跳。   “小姐,这是怎么了?”   她说着,手忙脚乱地想先扶明姝坐下,却挽哪里也不好,生怕拉扯着明姝。   “绿漪,你先别动。”温世晏道。   他心下不静,面上却还算沉稳,对明姝道:“再忍忍。”   是自己方才吓到她了?   明姝闷闷发出一声:“哦。”   过了一会儿,“世叔,我快站不稳了。”   明姝有些武功,下盘在女子中算是稳的,可眼下她本就紧张,心不静,腿脚很快发麻发抖。   温世晏两道剑眉之间的“川”字锁得更深了。   只思忖片刻,温世晏便倏然离了凉亭。   书房中的明姝先是一愣,复又难以置信睁大了眼,她咬着牙关挤出几个字,“绿漪,他这是走了?”   她平日是顽皮了些,可温世晏就算再不满,也不至于这这种关头将人丢下吧?   绿漪还未来得及答,书房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明姝也听到了,顿时舒了一口气。   “世叔,怎么办啊,你会正骨吗?”明姝如是问,又觉得自己病急乱投医,一个读书人怎可能会这个,“大夫怎的还不来,要不然、要不然我自己试一试……”   “不可!”   温世晏的语气中不自觉带了些急促,听起来有不容置喙的意味。   “不试就不试嘛,世叔那么凶做什么。”明姝嘟囔。   温世晏微微一怔,似乎想说什么,然而须臾又抿紧了唇,只道:“等大夫来,不可妄动。”   末了,见明姝已有些发抖的身形,掩在袖下的手指动了动。   而后,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几步。   明姝快要站不稳时,只觉身后多了一道坚实宽厚的触感。   温世晏的声音在身后传来:“若是太累,就先将力卸与我。”   此种情况下,明姝哪还如平日一般抱怨温世晏不近人情,只抽了抽鼻子感动道:“多谢世叔,你对我真好!”   话落,坦然往后靠了靠。   温世晏整个人顿时僵了。   他垂落的双手也不去扶明姝或是做些别的,只微蜷着贴在身侧,正如双手的主人一样,表面不动声色,实则——   惊涛骇浪。   明姝浑然不觉,她整个人都注意着脱臼的手不敢乱动,便是有多余的神思,也都分给温世晏身上的香了。   鼻间被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盈满,像是雨后树木散发的清新气息,又叫明姝想起雪地中的傲然梅枝。   总归是能叫人安心的味道。   “世叔。”   “嗯?”   “你用的是什么香呀,真好闻。”明姝实话实说。   温世晏先是一顿,耳根不知何时爬上一抹绯色。   若是明姝能瞧见温世晏的脸,必然会发现他面色不自然,又或者,能如他自己一样,听见擂鼓一般的心跳。   “世叔?”明姝有些疑惑,“世叔听到我说话了吗?”   温世晏轻轻吸了一口气,稳声道:“不用香。”   明姝好奇了,“那这香是怎么来的,难不成世叔同话本上的人一样,天生便有体香?”   她显然对这话题感兴趣,还想再问,却听见书房外几道忙乱的脚步声响起。   余青山回来了。   大夫是温老爷生前至交好友,是以并不同常人那般敬畏温世晏,略微看了一遍明姝的姿势之后,他道:“还好你未乱动,还算及时。”   说着,他又道:“世晏,你扶着她来这儿坐下,动作轻些。”   温世晏面上露出讶异之色,但很快便恢复如常。   “好。”   饶是温世晏动作再轻,移动间毕竟不可能尽善尽美,有那么几下,明姝被痛得皱紧了脸。   “嗯。”大夫捋着胡子点头,“不错,倒是忍得疼。”   明姝最是经不起夸,一逢夸便要开始自夸,于是神采飞扬道:“那当然,大夫您不知道,我小时候比这还厉害,那时候什么都不怕……”   两人竟聊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大夫道:“世晏,你来。”   温世晏依言上前。   大夫扬着下巴指了指明姝褪至手臂上的纱袖,“帮我定住。”   温世晏垂眸,被入目之景乱了呼吸。   烛火摇曳之下,明姝原就细腻如脂的雪白肌肤愈发惹眼,与垂落于肩的墨发两相对比,美得惊心。   温世晏几乎是下意识便偏开了头,呼吸微乱,胸膛也不正常的起伏。   明姝犹在聊天,大夫却是瞧见温世晏这副狼狈的形容,不免惊了片刻,须臾了然于心。   见他往后转头,似是要叫丫鬟过来按,大夫板起脸,“世晏,还愣着做什么?”   温世晏回头,只得身子僵硬地坐了下来。   “好。”   “怎的毛手毛脚的?”大夫边摸寻骨位,边对温世晏道:“许久不见,以前的沉稳都丢到哪去了?这姑娘的伤,怕不是你这个做长辈的过错吧?”   大夫只是随口一说,书房里的其他人却是愣住了。   房间里静默一瞬。   半晌,明姝噗嗤一笑。   算起来,她今日这伤,还当真是错在温世晏身上了。   都是美色误人,温相美色误她啊。   “会有些疼,忍着些。”大夫忽然道。   明姝一下子没了说笑的心思,另一只手也不自觉抓紧了身侧人的袖子。 第九章 躲懒   “大夫,你接吧,我不怕疼。”   话虽如此,温世晏的袖子却被抓的更皱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温世晏便伸手覆上明姝的发顶。   明姝的一声“咦”惊破身侧人的恍惚,温世晏霎时弃了将明姝脑袋转向自己遮挡她视线的念头,很快地将手从发上移下,只虚虚盖住她的眼睛。   手心并未落在明姝面上,连纤长眼睫都只是时有时无地拂动。   而那只受过书墨香浸染的手显然不该作出抚过明姝脑袋的举止,因此也只停留了片刻。   蜻蜓点水似的。   “准备了。”大夫提醒。   明姝忙闭紧了眼睛,等待疼痛的来临。   掌心下眼睫扇动的幅度变快,温世晏此时却无了旁的心思,只将目光定在明姝脱臼的手臂上。   “绿漪,去备好冰块。”这次不消大夫说,恢复理智的温世晏便先安排妥当其余细事。   白发苍苍的大夫抬眼觑了他一眼,笑着揶揄,“倒还不算太冒失。”   话落,手上一用劲,咔的一声响,明姝臂上错位恢复如初。   明姝明显抖了一下,整个人往前倒了几寸,上半脸都埋入温世晏手中。   虽是如此,她也只是哼了一下,没喊出声。   “嗯,不错。”大夫又捋胡子,点头含笑看着明姝,也不知道为何又如是夸赞。   “动一动试试,动作别太大。”他道。   明姝轻轻晃了下手臂,惊喜道:“真的好了!”   她倏地一下把脑袋从温世晏臂弯中钻出,对着他摇了摇手臂,眼睛亮晶晶的,道:“世叔,这就好啦?”   老大夫意味不明地朗笑一声,“你这姑娘,有大夫不问,问他这个书呆子做什么?”   明姝颇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这不是开心嘛。”   温世晏这时才开口:“嗯,好了。先别乱动,还需冰敷。”   他语气还是无波无澜的,神经却显然不如方才那般紧绷,便连线条分明的下颌线都柔和了些。   绿漪这便抬了装冰的盆进来,与余叔一左一右交替着伺候她冰敷方才脱臼的地方。   老大夫接了丫鬟奉上来的茶,吹了一吹,看着明姝道:“姑娘,方才不怕疼?我这辈子治过的人很多,你这样不喊疼的女子倒也不是没见过,只不过与你有些不同,那些人生在了贫穷人家。”   他叹一声,明姝也跟着叹一声。一老一少,齐齐又笑了出来。   明姝其实本是有些痛的,但又不愿意承认,于是道:“我不怕疼,我娘从前便教我,越怕疼越是怕疼,所以我刚刚一点都没声!”   温世晏早已退了几步,不过分与明姝靠近,明姝却还没大没小的,笑嘻嘻问他:“对吧世叔?”   她只是想邀功,也不盼着温世晏能给她什么回应。   不想温世晏竟当真点了点头。   见此,明姝先是欢喜,随即又有些失落,颇觉自己有自知之明地道:“不过我也就这点能拿得出来说说了,也没其他长处……”   “有。”有坚定的声音将明姝的叹息盖了下去。   明姝一愣,抬眼去看温世晏。   温世晏亦对上她视线,眼眸深邃而清澈,看上去叫人觉得空而远,就仿佛他在这件事上不站在任何一个身份与立场,只是如实而言。   “你不该如此妄自菲薄。”温世晏的语气极严肃。   明姝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世晏这话说的对,依你方才所言,令堂必定是个极有自己见识的女子,教出来的孩子想来也不会太差。你啊,把自己看得太低了。”大夫啜了一口茶,如是道。   闻言,明姝自动忽视了他对自己的夸赞,满门心思集中在和阿娘有关的话题上,猛点头赞同,“我阿娘很厉害的!”   “哦?还有比这更厉害的?”   “自然!”明姝说着,连手足都跟着摇晃,好在绿漪连忙按住,不然她又该激动得伤了自己。   “我阿娘是我们那里功夫最高、马术最好的女子,便是那些个练了好些年的大汉,也都不及她!”   “女中豪杰,倒是洒脱!”   “可不是嘛,有我阿娘在,那些乌羌人都不敢为非作歹,若不是……”   明姝说到这里,语气倏然低落,眸中的神采也黯淡下去。   老大夫与温世晏俱是觉察出了这情绪变化,互相对视一眼,老大夫道:“哎,人老了,总是乏的快。小姑娘,往后再听你讲,老夫也该走了。”   他说着起身,“世晏啊,送我出去吧。”   温世晏交代了绿漪与余叔几句,视线停留在明姝面上片刻,提步离了小书房,将老大夫送至府门外。   “夜凉,万伯早些回府休息。”   老大夫在温世晏搀扶下上了马车,哼哼道:“你这小子,越大越不靠谱了。”   温世晏含笑点头,未出声反驳。   “还笑?”万伯又掀开放下的帘子,“我看那姑娘不错,你莫要成天板着张脸欺负人家,记住没有?”   温世晏哪里会欺负明姝。   他还是点了点头,“万伯放心。”   万伯这才安心靠回了马车里,仆从驾车离去,是以温世晏未听到车内的一声叹息。   老大夫在马车里摇了摇脑袋,叹了又叹。   也不知世晏清楚自己的意思没有,依他这板正温慢的性子,怕是难啊。   温世晏再回去的时候,书房里只有余青山一人了。   余青山听见脚步声,停了手上收冰盆的动作,对温世晏道:“明姝姑娘敷着冰时有些困,说想先歇下,老奴见敷得差不多了,便许了绿漪带她回房。”   温世晏点了点头,绕过书案去拿明姝写到一半的功课。   纸上的字依旧狂乱潦草,但至少是比最初能看了些。   余青山也跟着瞧了一眼,赞道:“明姝姑娘是个有天分的。”   温世晏失笑,摇了摇头,不做点评,只道:“她倒惯是会躲懒。”   只怕是担心他还会增加课业,这才借着困倦的理由躲了起来。   他便那般可怕?   想起万伯的话,温世晏听见自己问:“余叔,我时常板着脸么?”   余青山先是一愣,随后笑了起来,却不知道如何答公子的问题。   公子难道不知晓他那副模样么?说好听了是板着脸,通俗些便是冷冰冰。   “为何发笑?”   余青山忙收了声,只忍着笑道:“平日是严肃了些,公子该多笑笑。”   温世晏面色微变,垂下眸子将目光落于纸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良久,他道:“我知道了。”   .   天方破晓,明姝便被丫鬟轻声唤了起来。   “几时了?”   “祝小姐,卯时了。”   “这么早叫我做什么。”明姝揉着惺忪睡眼,目光迷迷糊糊掠过一张张陌生面孔,问道:“绿漪呢?”   “回小姐的话,奴婢不知。”   明姝抱着被子,又闭上眼睛皱眉,“你们都出去,叫绿漪进来伺候。”   这时方才回话的丫鬟顿了顿,许久才答:“小姐,奴婢几人是公子吩咐过来伺候的。”   温世晏?   这些人伺候自己,那绿漪呢?   明姝霎时睁开了眼,睡意全无。 第十章 要走   “绿漪?绿漪!”   明姝心里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连鞋也未穿,披头散发便出了卧房,四五个丫鬟竟是拦也拦不住。   “绿漪——”   一连唤了好几声,还是无人应答,反倒是这头的动静将管家给惊动过来了。   余青山到了房门前,被明姝这一副不拘形容的样子吓得连忙背过身去,对一众丫鬟斥道:“还不赶紧替小姐梳妆!”   明姝甩开追上来的丫鬟,问余青山:“余管家,绿漪呢?”   “明姝姑娘,先让丫鬟们替……”   “我只要绿漪!”明姝有些生气,“你们把绿漪弄到哪儿去了?”   余青山垂着头不敢铱嬅看她,见这事是绕不过去了,叹了一声道:“公子命绿漪去打理花园了。”   “什么意思?”明姝忽然想起来昨日温世晏没有追究自己出府的事情,明白过来。   她冷笑道:“昨日要出府的是我,绿漪只是怕我遇上危险才跟着去的,既然要罚,那便罚我好了,凭什么让绿漪去干累活?”   余青山抬袖擦了擦额上淌下的汗,轻声道:“明姝姑娘莫气,公子这也是为您的安危着想。”   说着,他顿了顿,又继续道:“还有就是,公子其实也给明姝姑娘留了些书。”   余青山目光落在身后丫鬟手里的承盘中。   “公子说明姝姑娘这几日先养着手,动不得笔墨,便先看看这些书。”   “看书看书,天天就知道看书!”   余青山一慌,安抚道:“明姝姑娘,正所谓书犹药也,看书毕竟好处多……”   “药?”也不知道这句话戳中了明姝哪个痛处,她极愤怒的道:“读书是可以医人还是可以治病了?能把战死的人救回来吗?能保护自己身边的人吗?”   明姝眼眶发红,一字一句道:“不能。除了能博得一官半职和百姓爱戴的名声,在我这里一点用处都没有!”   不等余青山应答,明姝用未受伤的手一把打落丫鬟里的承盘,“我讨厌死你们这些臭读书的了!”   说罢,深吸口气独自奔回卧房,重重砸关了房门。   余青山在外头又怔又叹,不明白自己是说错了什么。   .   约莫一个时辰后,明姝终于从房间里出来了。   丫鬟们才见她发脾气不久,多少有些怵,都安静谨慎地立在外廊。   明姝自己梳妆,脸上什么胭脂水粉都没涂,一头瀑发也只是挽了个马尾,穿她刚进府时准备的劲装,看上去飒爽极了。   也恐怖极了。   因为明姝手里还握了根鞭子。   一个丫鬟反复抬眼瞄了几次,终于忍不住开口:“祝小姐……”   然后便被明姝一记眼刀将剩下的话杀了回去。   丫鬟委屈。   她只是想告诉祝小姐,后颈处的衣领还未压下去。   明姝风风火火到花园的时候,绿漪正在给鹅卵石道边的凤仙花浇水。   “绿漪!”   见着明姝,绿漪立马放下了手里的活,神情惊讶。   “小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绿漪目光在明姝身上停留片刻,“还有这衣服……哎呀,小姐,你怎么把鞭子也拿出来了!”   明姝不与她解释,只一脚踢开地上的花浇。   “你这丫头,被欺负了也不告诉我,让我一阵好找。”   绿漪忙扶起花浇,“小姐别生气,绿漪下次不犯了。其实也没有被欺负……”   明姝不爱听了。   “我说是就是。”她一手将绿漪拉起来,就要往园外走,“还浇什么花啊,不浇了。”   “可是小姐,这是丞相吩咐的,要是问起……”   “谁管他。温世晏喜欢,自己去做好了,咱们不干!”明姝拉下绿漪去捂她嘴巴的手,“怕什么,他温世晏就是天下第一的书呆子、臭木头,我就是要说!反正从今天起我也不打算在这儿住了,我就是要骂个痛快!”   “啊?”绿漪愣住。   “等温世晏一下朝,我就把老头子送来的东西和月钱都要回来,我带你出去住。”明姝想起温世晏的脸便生气。   “小姐……”   “你不许劝我!”   “不是这个,小姐。”绿漪斟酌着道:“小姐是不是……哭了?”   明姝的眼周红得像是染了一层胭脂,眼皮有些肿,便连鼻尖也红红的。   “谁说的,我不过是、不过是被沙迷了眼!”   明姝全都计划好了,可偏偏没想到温世晏又未按时下朝。   好在按照余管家所说,今日温世晏是会回府的。   明姝便等,等得昏昏欲睡,等到肚子都饿了。   才到申时,时候不早不晚的,厨房还未开始备饭,明姝便叫绿漪去拿些点心来。   不知是明姝自己心情不好还是怎的,今日的芙蓉糕难吃到无法下咽。   明姝呸呸几声吐了出来,皱眉抱怨:“离府前居然还要吃这么难吃的东西,真是吃亏……”   如此说着,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滴溜溜的一转,面上又有了笑容。   “绿漪,我们去厨房。”她道,“离府前,去给我的好世叔亲自做一道菜。”   半个时辰后。   一道色泽鲜亮的鲫鱼豆腐汤被盛放在了精致的瓷碗中。   明姝:“看起来还挺好吃的,这就好了?”   绿漪点点头,踌躇着开口:“小姐,咱们真要……”   明姝瞪她一眼,自己打开存放麻椒粉的小罐,将一大半都倒了进去。   甚至连汤的颜色都变得有些暗了。   “温世晏不能吃麻,不爱吃鱼,我偏要让他吃。”明姝一边把鱼肉夹上来盖住汤底颜色,一边忿忿嘟囔。   绿漪还在纠结要不要再劝一下小姐,却在这时有小厮来报,说温相回来了。   明姝一喜,“快快,现在就给他端过去。”   这段时日以来,明姝从未有这么激动过。温世晏一坐下,她便极殷勤地往他碗里夹了一块鱼肉。   “世叔,这是我特地为你做的菜。”她神情无辜而自然,诚挚到让人一时忘了她是个披个兔子皮的狡黠狐狸,“昨夜我痛定思痛,觉得自己实在是太顽皮了,好在有世叔……这菜便是我用来感谢世叔的!”   “世叔,你尝尝?”   明姝眼露期待的光芒。   只见温世晏微微颔首,以修长手指执起竹箸,夹起平日他从来不会碰的鱼肉,竟真放入了口中。   明姝安静地等待他表情的变化。   然而几息过去,温世晏面上还是无波无澜,好像失了味觉一般。   最多也只是微微皱了下眉。   那么多的麻椒,怎么可能不麻?   眼前人喉结一滚,将口中鱼肉咽了下去。   明姝一时觉得温世晏是个呆子,也不知道把鱼肉吐出来。   与之同时的,心里又莫名有些愧疚,觉得自己是不是过分了些。   一点也没有预想中报复成功的快感。   正失神,忽然听温世晏开了口。   “听余叔说,你要走?”   许是因着麻椒的缘故,温世晏嗓音喑哑。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点卡文。   感谢评论暖场的小可爱~ 第十一章 红点   “世叔知道了啊。”明姝道。   “为何要走?”   明姝的气已经消了大半,但还是不喜欢整天被束在府里的日子,于是道:“世叔我知道我爱顽皮耍闹,住在相府里也只会给人添乱,还不如自己在府外……”   温世晏打断她:“说实话。”   明姝一愣,实话是能说出来的吗?   无非是她嫌弃相府规矩严,温世晏又古板,琴棋书画样样要学……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堆积起来,便很叫人不满了,更何况……   “是因为我罚了绿漪?”   温世晏目光落在明姝面孔上,眼眸与语气过分平静,令人无端不安。   明姝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直直对上那双深邃冷沉的眸。   “是!”   温世晏动作一顿,“觉得不该罚?”   “……是!”明姝硬着头皮说了:“是要自己要溜出府的,和绿漪又没关系,你要罚也该罚我,而不是因为绿漪是丫鬟就拿她撒气。”   “撒气?”温世晏冷笑出声,“在我这里,丫鬟与小姐一般无二,错了便该罚。”   明姝:“你胡说!那你怎么不罚我,你就是偏心,欺软怕硬!”   温世晏无甚表情地哼笑出一声来,放下筷子,定定看着明姝。   他又不说话,明姝被这样看着,气势一下子弱了下来,目光飘飘忽着落在一旁的余青山身上。   温世晏注视着明姝,明姝看余管家。   如此焦灼的气氛之下,余管家抬袖拭了拭额上的汗,对着明姝道:“明姝姑娘误会了,公子是顾忌着您手伤着……”   “意思是,如果我昨夜手未受伤,今日便要一起受罚,让我去打理花园?”   不等回答,明姝自己先接着道:“不对,应该比这罚得还要重,是不是?”   明姝语气激忿,面色都有些红了,温世晏却仍旧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尽管他刚刚才吃过那么麻的鱼。   对比之下,让明姝觉得自己在气势上便输了一截。   心下越虚,也便愈加口不择言。   明姝讥讽地笑,“你以为我会听?凭什么?我爹都不敢这么管我!”   左右是要出府了,撕破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原以为温世晏永远一副板着脸的样子,怕是又要一拳打在棉花上,不想他居然开口了。   “你应该要明白,相府之所以对你礼待,只是因为你是你父亲的女儿而已。”温世晏的语气比往日要淡漠得多,“如若没有这层干系,想必我与你不会有任何交谈。”   明姝一怔。   许是未见过温世晏这样严肃的模样,这些话被这样一个板正的人用陈述的口吻平静叙出,明姝竟觉得异常刺耳。   实际上,诸如此类的话,明姝听过不少。   要么是幼年时的好友,要么是被媒人婉拒的人家……最后他们都会丢下一句与这意思差不多的话。   无非是明姝本人不淑婉不端庄,不过是因着他爹的关系才与之来往云云。   因此,温世晏说的话,于明姝而言太熟悉了。   可奇怪的是,那些句句耳熟的话,换了与自己认识分明不到一月的温世晏来说,倏然显得那么陌生,那么难堪。   明姝瞪着莫名发酸的眼,咬紧唇齿,最后撂下一句:“你懂,你最懂,你什么东西都最明白了!”   说罢,怀着一腔怒气起身奔出门外。   身后温世晏的声音响起:“我会写信与你父亲说明。”   明姝实在气得狠了,当日便收拾东西要离开。   余管家愁得不行,一头白发都快被他给薅秃了。   “明姝姑娘,您别冲动啊,公子也是一时口快,没有别的意思。”   “要是您就这么走了,等公子再来问,老奴也没法交代啊。”   “绿漪,你怎么也没大没小的,快帮着劝劝明姝姑娘……”   余青山正急得不行,却见一众丫鬟与小厮朝明姝的小院走来。   仆人们将一个个箱子放在地上,躬身道:“明姝小姐,这是公子差奴才们送来的。”   明姝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余青山则神情大骇,问那小厮:“公子可还说了什么?”   譬如说,如果明姝愿意认错,事情尚有转机之类的话。   小厮想了想,点头:“公子说,让明姝小姐保重。”   余青山两眼一黑,险些晕倒在地。   这些年轻后生啊,总是不省心,有一个赌气便罢了,眼下温世晏怎的也幼稚起来。   明姝哼了一声,道:“余管家,我知道你对我好,我有空还会找你的,至于那块木头,你也不必替他说话了……哼哼,我祝他一辈子娶不到媳妇!”   东西收拾的差不多了,明姝与绿漪两个人拿不了,便叫绿漪去外头雇了人搬。   等人的这个空当儿,明姝还说着温世晏的坏话:“他这么老了还不娶妻,不会是不行吧?”   “小姐,嘘。”   “有什么不能说的,现在谁也管不了我。我跟你说啊,话本里都是这样写的,温世晏他大约就是了,要不然就是断袖……”   “小……小姐!”绿漪瞥见一抹身影,惊呼道。   明姝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温世晏一身玉色衣裳立在小榭旁,离她们不远不近。   她声音不小,温世晏当是听见了。   他面上似有些愠怒。   余管家像是见了救星,“公子,公子您终于来了。”   他正想开口说话,却见温世晏负身转身便走,板着一张明显不高兴的脸。   余青山:“我……唉!”   不过公子脖颈上似乎生了些红色的小点,像是过敏似的。   明姝对绿漪道:“你看,温世晏就不是个正常人,正常人会绕了大半个相府来到别人院里,然后一句话不说就走吗?”   “真不明白他来做什么,来炫耀他那身新衣服?领子拉得把半截脖子都遮住了,又不好看。”   绿漪在旁边不敢说话。   心下却想:小姐啊,哪个正常男子听见人家说自己不举还能泰然自若的?   .   “绿漪,快来,这个好玩儿!”   街边摊前,明姝手上拿了个孩童玩的陶响球,欢喜地给绿漪看。   然而她才转身,便对上一双清澈眼眸。   皮肤黝黑的俊朗少年将头发束成狼尾状,见到明姝时先是怔了一下。   须臾,他眼眸亮起,咧开嘴露出一对小虎牙来,“明姝!”   作者有话说:   竹马上线。   有错别字的话等下捉~ 第十二章 竹马   奉京街市上行人熙来攘往,明姝忽然转过身来,险些被挤倒。   好在狼尾褐发的少年拉了她一把,这才没有绊了脚。   便也是在这时,明姝才看清了少年的容貌。   他的五官线条英俊且凌厉,且因着父亲是乌羌人,肤色便比大多数奉京人要黝黑一些,带着少年人的野性,叫人不禁想起烈日下淬着光的利刃。只是那双眼睛又恰好生了琥珀似的瞳色,清澈干净。   少年仔细看了明姝好一会儿,惊喜道:“祝明姝,你真是明姝?”   明姝也怔怔盯了他良久,脑海里才有一个黑黑瘦瘦的身影与眼前人勉强重合在一起。   她指着少年难以置信,“不会吧,你不会是……小玦?”   “是我!巫玦!”   巫玦的神情与动作无一不洋溢着故乡喜逢故人的热情,明姝却不一样。   她顾自沉浸在震惊中,还未回过神来。   直到绿漪来到两人身侧,谨慎地护在明姝身前,支支吾吾凶狠道:“你、你是谁,想做什么,离我家小姐远点!”   明姝这才如大梦初醒,拉回绿漪。   “绿漪,他是小玦。”   绿漪看看巫玦,这五官……确实是他。   意识到这点,她下一瞬便露出了与明姝初时一般惊讶的表情。   “你也不信,对吧?”明姝问。   绿漪飞快点头,“变化好大!”   明姝上下打量着巫玦,啧啧感叹:“三年前你在迎县才和我一般高呢,现在便快比我高出一个头了。还有这身形相貌,我险些以为换了个人……真是男大十八变啊。”   绿漪与巫玦熟识,并不拘束,在一旁补道:“那时巫玦的声音还特别难听,就像小姐弹琴似的。”   三年前,巫玦十五岁,变声期的嗓音确实算不得悦耳。   明姝很是赞同地点头,回味过来后半句,登时佯装嗔怒。   “好哇你,才出了温世晏那臭木头的地盘呢,你这就敢打趣我了?”   她作势便去挠绿漪,将绿漪挠得直求饶,还是巫玦制住打闹的两人,“好了,别玩了。对面那家茶楼不错,我们先上去。”   到了茶楼雅间内,巫玦才低声道:“方才你说温相,他怎么了?”   提起温世晏,明姝便撇了嘴,“他啊,能怎么?就是古板又无聊,油盐不进,还整天端着张冷脸吓人,烦都烦死了。从相府里搬出来可真是太明智了,我现在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舒爽的!”   她总这样咋咋呼呼,巫玦笑着给两人倒了茶,又皱起眉,“这么说,温世晏对你不好……你在相府吃了苦头?”   “没有!”   话落,明姝愣了一下,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回答得这样快。   她仔细想了想,才接着道:“温世晏也不是对我不好,其实他还挺体贴的,在相府吃穿住都舒心,可就是不自在。非要说温世晏哪里惹了我的话,无非就是他要罚绿漪咯。”   明姝数了半天也没数出温世晏有什么罄竹难书的罪行来,最终一转话题,将话头指向了巫玦。   “一直在问我,我都没机会说话,我问你,你既然知道老头子把我送到奉京,怎么也不来相府寻过?”   巫玦一愣,忙放下手里的茶杯,手忙脚乱地解释:“不是,明姝你听我说……锐兵营难得才有休沐,我便是想见你,上头也不准我出营啊。”   明姝:“你进军营了?”   “来奉京的第二年春初,我机缘巧合之下救了大将军一回,幸得将军赏识,提拔我当了都监。”   “都监?”明姝眼睛亮得似是有星星,她一拍巫玦肩膀,“不简单啊小玦,进京才没多久,这就当上官啦?”   巫玦面上微热,略不自然地拂开明姝的手,“你就别打趣我了。”   绿漪胆小,心思却细,似是浅浅意识到了什么,忙把明姝拉回自己身边坐下。   “小姐,京中人多口杂,巫玦眼下毕竟有官职在身,咱们再这么欺负他,被人添油加醋可就不好了。”   其实这句话仔细想想皆是破绽,巫玦官位不高,又有几人愿意分出心思作弄他?且明姝方才只是拍了下他肩膀,何来添油加醋之说?   然而雅间中除了绿漪,其余两人都是大大咧咧的性子,还如儿时那般玩闹。   绿漪默默叹了口气。   在茶楼里待了半个时辰,明姝与绿漪本是要赁房的,眼下遇上了巫玦,巫玦常年在锐兵营里住,救下大将军时又得了不少赏赐,便提议把自己的得赏的独户小院暂借出来。   明姝与绿漪应了。   “我还需去给营中一位朋友送些东西,你们是随我一起去,还是先逛着?”巫玦道。   “你自己去吧。”明姝一点也不拘束,“等下就在这茶楼前汇合。”   “好吧,那申时见。”   如此一来,明姝便又与绿漪漫无目的地逛了起来。   绿漪忽然问:“小姐,你觉得巫玦有没有什么地方不同了呀?”   “嗯?”明姝不解,“很多啊,变高了变俊了,声音好听了。这些你也说了嘛,问我这个做什么?”   绿漪接着问:“其他地方呢?”   “其他?”明姝想了想,“没有了吧,还是跟以前一样傻乎乎的。”   绿漪一看明姝这反应,便知她还将巫玦置于玩伴的位置。   可她总觉得,巫玦看明姝的眼神却不一样了。   但愿是她多虑了吧,不管明姝最后选什么人,像这时一样开开心心就好了。   思忖间,明姝顿了步子,拉着绿漪进了一家布庄。   “小姐要做衣服?”   明姝心不在焉地答:“随便逛逛。”   目光却是定定落在一匹鸦青色的绸锻上。   绸缎之上以乌金细线绣了松柏纹样,明姝只看一眼,便移不开了眼。   她摸着光滑的缎面,眸中流露出满意,下意识问身边人:“绿漪,我觉得这个一定很衬老头子,你说呢?”   “小姐要给老爷买呀?这颜色好,老爷一定会喜欢的。”   绿漪的话如丢入池中的石子一样,很快惊醒明姝。   明姝面上有些挂不住,“谁说我要给他买了?他天天就知道嫌我吵闹,我巴不得他都穿最丑的衣裳!”   话虽如此,骂完还是又抱臂看着绿漪,支吾道:“不过我看你倒是挺关心老头子的,这样吧,我好人做到底,就拿你的名义给他买几匹。”   绿漪极力忍着笑意,顺着她的话说:“好,小姐真懂绿漪,小姐最好了。”   叫了店小二过来,却是说这布有人订了,下一批要月末才到。   明姝又不钟意其他的样式,只得改订下一批货。   “这位姑娘,您慢走。”小二态度恭顺地将两人送到布庄门口。   就在这时,明姝眼尖地瞥间角落里一抹颜色。   是一匹深紫色的绸缎,颜色极刺目,其上绣的纹样又是牡丹,实在是夸张到了极点。   “姑娘,这原先也是好料子,本是紫檀色,可惜染坏了,现在只作贱卖。”   明姝再看了看,觉得这东西很适合送给讨厌的人。   于是她对绿漪耳语:“你告诉他,用这绸缎做一身衣裳,然后送到……”   绿漪惊在原地,“小姐,这不好吧?”   “好,好极了!只要我们不说,谁能知道是我送的?”   绿漪还是犹豫,明姝费了好大功夫软磨硬泡,她才勉强应下。   “……好,小姐,说好最后一次了。”   明姝点头,“知道啦,我躲着他还来不及呢。”   .   相府。   温世晏坐在池心亭上,难得请了余青山对弈。   余青山在心下苦笑。   公子是世家养出来的雅正君子,品貌能力便没有一处不出类拔萃,棋艺自然也不例外,他哪里下得过。   虽如此想,但念着公子甚少歇下公务放松,余青山便也硬着头皮应了。   温世晏是文臣,然而坐到丞相位置的文官,尤其像他这样揽过半数帝事的权臣,倘身边没有安排人暗中护卫,怕是活不到今时。   第一个暗卫回禀明姝出府后极是欢喜时,温世晏欲落棋的手一顿。   又有第二个暗卫来禀:“明姝小姐身边多了位十七八岁的男子,模样不似奉京人。”   温世晏心思微动,输了一盘棋。   落日霞光斜斜落入窗棂,第三个暗卫道:“明姝小姐在布庄订了几匹男子样式的绸缎和衣裳。”   温世晏眼眸一颤,不动声色问:“给谁?” 第十三章 黑子   “属下不知。”   温世晏敛眸,不语。   事实上,他也并不想真的从暗卫口中得出确定的答案——   明姝才来奉京半月,相识且年龄相仿的男子能有几个?   她身边的那个少年……   心思早不在棋盘之上,温世晏并未发现,自己的手指只是无意识地在棋盘上起落。   这时余青山有些踌躇的声音响起,提醒道:“公子,您……走的是白子。”   温世晏闻言一怔,却见自己两指间执着的,是乌漆如墨的黑子。   良久,他才开口:“跟好她,再去查一下她身边人的底细。”   “属下明白。”   茶楼前,巫玦已是等了一刻钟,面色焦急。   正欲提步去找,却见一碧一粉两道人影手上各自提着大大小小好几样东西,朝他奔了过来。   知道自己迟到,明姝一定也没有难为情的样子,只是嘻嘻笑道:“逛得开心,一时忘了时间。”   见两人无恙,巫玦紧绷的身体与眉头都在一瞬间松了下来,口中道:“你们可把我担心坏了。”   “有什么好担心的?”明姝道,随即了然,“哦——我们小玦大了,都和以前大不一样了。我记得从前还要换我和绿漪等你,进了锐兵营倒是学会守时了,只是怎么连胆子也变小了?”   “不是胆子小。”巫玦难得露出有些严肃的表情,认真看着她道:“奉京虽就在天子脚下,危险却不少,尤其……”   尤其像你这样的女子,最是容易被人盯上。   明姝的相貌是极好的,随意一瞥便再难忘,若是点上红妆,说是令人神魂颠倒也不为过。   她的五官与温柔水乡里养出来的娇软女子不同,少了温和,多了几分灵动。而这灵动,大多来源于那双总透着狡黠的,似是氤氲了水雾的狐狸眼。   若是美貌能伤人,明姝势必是恃美行凶的重犯。   巫玦如是想。   “尤其什么?”明姝追问。   巫玦从思绪中抽离出来,正要说话,却听一声口哨声响起,茶楼二楼雅间内探出两三个人影来。   最中间的男子衣着奢华,长相风流,此时正直勾勾盯着明姝,轻浮道:“不知可否请教姑娘芳名?”   明姝白了他一眼,回道:“不行。”   她最厌恶的便是这种一看就轻浮败家的纨绔。   于是拉着绿漪与似要发怒的巫玦便走,“真晦气,小玦,不必理他,我们快走。”   茶楼上那人被驳了也不恼,反而兴味十足地对身边人道:“有些性子,越发合我胃口了。”   巫玦的独院不算大,胜在环境清幽,装潢也雅致。   他已经整一月未回来过,一进门便放下了东西,有些羞赧地说要先打扫一番。   两人便由着他去了。   一边在院里转悠,确认巫玦不在,明姝这才忿忿骂起方才那个风流子来。   “恶心透了!要不是方才小玦在,我一定要上楼打他一顿!”   “小姐别气,就当遇见疯子了。”绿漪忙安抚她,随即也露出疑惑的神色来,“不过小姐今日倒是沉得住气,我还以为怕是免不了一场争吵……”   “谁愿意沉得住气!”说完,明姝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往身后瞥了一眼,“还不是念着小玦。”   “你也说了,小玦现在身负官职,要是真闹起来,我自己倒是没关系,可万一影响到他的官运,我会愧疚一辈子的。”   绿漪闻言,先是一怔,而后面上显出几分欣慰来。   只是还不等她开口,明姝便接着骂:“这种人就是欠揍,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就好了不起,见着好看姑娘便生出坏心思,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绿漪咯咯地笑,“小姐说的是。”   她想起那风流公子的衣饰,道:“还是只花里胡哨的□□。”   明姝一拍手掌,也笑开了,“没错!穿金戴银一身铜臭的□□!”   巫玦不多时便将院里院外理了一遍,出来就听到一阵笑声。   “你们在笑什么?”   两人立马敛了笑容。   “咳咳,没什么。”   巫玦狐疑瞧了明姝一眼,“都快进来吧,我去烧饭。”   一听能吃到正宗的迎县菜,明姝眼前一亮,“好哇!”   俗话说入乡随俗,明姝觉得,这句话应该添个“胃”字——入乡胃随俗。   她还没怎么了解奉京的风土人情,便先在相府被温世晏养成了奉京胃。   巫玦的厨艺好,明姝又许久未尝迎县菜,是以晚间便比平日吃得多了些。   吃的时候有多开心,现在便有多难受。   她去了好几趟恭房,还是觉得胸腹一处火辣辣地烧着。   正想着破罐破摔回床上捂着捱过这夜,却在厅门处撞上了巫玦。   略显低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明姝?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啊,就快睡了,你也早些睡吧。”明姝捂了肚子,强忍着疼痛打马虎。   昏黄灯光下,明姝精致的面容有些苍白,巫玦立时发觉不对。   “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巫玦急道。   见躲不过去,明姝只得道:“没什么,就是心胃有些不舒服。”   巫玦一紧张,也顾不得纠结明姝为何会胃痛,只忙扶着她进去,“你先到榻上歇着,我这就去请大夫。”   “哎!回来。”明姝有气无力地拉住人,摇头道:“这么晚了,你上哪去找大夫?我真的没事,歇一歇就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皮糙肉厚的,就不怕疼。”   明姝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能与皮糙肉联系上。   见她还有心思说笑,巫玦有些无奈,但心里的石头多少落了些。   他道:“真没事?”   明姝嘴唇苍白地笑了笑,“真的,你快回去吧,要是疼得厉害,我早就叫醒绿漪帮我揉压了。”   “还有啊,你比我早到奉京三年,怎还不知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明姝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道。   巫玦脸上忽然一烧,瞥开视线静了好一会儿,这才点头。   “嗯。”他一下子离得远远的,“若是有事,你一定叫我。”   “好,知道了。”   看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明姝有些好笑,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相府从来不束的那套男女之礼,倒被她搬出来压在了巫玦身上。   合上房门前,巫玦忽然低声道:“明姝,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明姝听了个大概,不作细想,“当然了,快回去吧你。”   巫玦终于走了。   甫一见房门合上,明姝便重重倒抽了几口凉气,捂在腹部上方的手收紧,疼得脸都皱成了一团。   她不合时宜的想,奉京当真是个能将人养娇的地方,她才来了多久,就意识到自己越来越娇气了。   “都怪温世晏。”   .   很快便到了巫玦回营的日子。   巫玦头一次不满锐兵营的休沐日太短,因着放心不下两人,是千叮咛万嘱咐。   明姝听得耳朵起茧,与绿漪一起送他到锐兵营十多里外的地方,他还未说完。   军营重地,再往前便不能靠近了,明姝止住他的话,“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不能随处乱跑,不要与人争执,衣食住行皆要万分小心,你都说了一千遍了。”   巫玦抿了抿唇,“那我走了。”   “快进去吧。”明姝道:“你也小心。”   点了点头,巫玦一个利落的翻身上马,握着缰绳策马前行。   然而才走了没几步,他忽而又勒马转了过来,神色犹豫地看着明姝。   好一会儿,他才鼓起勇气似地道:“明姝,我有话与你说。” 第十四章 书院   巫玦坐在马上,神情与举止间尽是踌躇。   “怎么了?”明姝笑他:“小玦,你怎么婆婆妈妈的?我都说我记住啦。”   “不……不是这个。”巫玦声音有些低,“是更重要的事。”   明姝这才收起玩笑的神情,“好吧,你说。”   巫玦下了马,行到明姝跟前,胸腔扑通扑通地跳,心似乎马上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他沉沉吸了好几口气,呼吸才勉强稳下了些。   只是一开口,声音到底还是不自禁地颤抖,“明姝,我……”   明姝等得自己都着急了,“你什么,快说呀。”   “我想说的是,我好像有点……”   “咴——”   忽然,被巫玦留在道前树下的红棕马嘶鸣一声,扬起了前蹄便往前奔去。   “陀罗!”   巫玦一惊,去追也不是,与明姝继续说话也不是。   他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舍不得便这么走了。   “怎么还傻站在这儿,还不快去追啊?”明姝推了他一把,“有什么事等你下次休沐再说便是了。”   额上都渗出了汗,巫玦重重叹了一口,只得郑重道:“那你可要等我回来。”   明姝没多想,“知道了知道了。”   巫玦放下心来,转身先是朝着跑远的马儿吹了个口哨,见它不停,只得自己疾疾追了上去。   “绿漪,我发现小玦还有哪里不一样了。”明姝一手撑着下巴,很是笃定。   绿漪惊讶了一下,问:“小姐看出来了?”   明姝点了点头,煞有介事地道:“更呆笨了。”   闻言,绿漪先是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复又噗嗤笑出声来,“小姐,你就知道拿巫玦打趣。”   “不是我打趣,你难道不觉得他比以前要傻吗?”明姝举了个例子,“你想想,他那匹马多漂亮啊,他居然给起了个这么好笑的名儿——陀罗。”   明姝说着自己咯咯笑起来,“万一小玦以后成了名震一方的大将军,一想到他上阵杀敌伴的宝马叫陀罗,那多不威风。”   绿漪想到那个画面,便也笑出声来。   两人原路返回,又专心说着方才的事,是以并未注意到身后槐树茂叶中的暗影。   两个依属于相府的暗卫屏息凝目,待明姝与绿漪的背影渐远,才点足跃了下来。   “头儿,刚刚我们做的……是不是不大好?”身形矮瘦些的暗卫斟酌道。   他身前戴了獠牙面具遮住全脸的高大男子不语,只并拢二指斜飞出余下的一截枯枝。   枯枝带着一阵破风声直向地面,落地时竟是刺入硬土三分。   瘦小暗卫看得直抽气,看来头儿方才下手还是轻了,不然那匹马怕是该废了。   他正愣愣地想,倏然听暗卫首领以极沉的声音道:“去将方才的事禀告公子。”   “是。”   话落,眨眼间便不见了人影。   余下的一人朝锐兵营的方向看了一眼,思忖片刻,则又注意起明姝与绿漪的动向。   锐兵营在奉京城外,来的时候巫玦骑马,明姝与绿漪乘马车。   其实明姝也想骑马,可又不好把绿漪一个人留在马车上,眼下回程,她坐在车厢里叹了一口又一口的气。   “奉京繁华是繁华了,可我还是更喜欢迎县,好无聊。”她掀开帘子双眼放空地望着后退的景色,无意识道:“这么一想,其实偶尔写字画画也还算能打发时间。”   “小姐后悔离开相府了?”   “哪有!”明姝立马收了目光,又道:“我肯定能找到新奇的玩乐!”   才说着,马车的速度便放缓下来,车夫拉紧了缰绳,转头对车内两人道:“今儿个祈安书院与天泽书院有比试,这会儿天泽书院的车子正占着道,两位姑娘怕是要等一会儿。”   闻言,明姝神情一顿,“祈安书院?”   “是啊。”车夫有些疑惑,“两位姑娘不是京中人?不对啊,便是别个地方的,这祈安书院总该听过一二……”   他自顾自开始介绍,语气中不乏自豪,“祈安书院可大有来头,虽不是官学,可院长却是先帝太傅。便是那些个千金少爷,也更愿意到这里念书……哎,对了,咱们的玉面丞相也曾是这儿的学生!”   明姝听着,在心底哼哼——玉面丞相?那分明是玉面木头才对吧?   等了好一会儿,马车还是没有动。   看天色尚早,明姝索性掀帘下了马车,先给车夫付了银子。   “绿漪,我们去看看。”   “好。”   绿漪难得这么爽快地答应,自然不是全无原因。   眼前停了一辆辆的马车,身着统一院服的天泽书院学子陆陆续续下来,朝道边矗立着的石碑而去。   只见石碑上行云流水写了四个字——“天道酬勤”   而旁边小一些的字则落了款:陶钦。   陶钦,亦即车夫所说的先帝太傅,如今的祈安书院院长。   祈安书院装潢并不如何气派,占地大约只有相府的一半,但显雅致,翠竹环着青砖黛瓦,偶有朗朗诵书声与敲钟远音入耳,便叫着周边的绿树繁花都浸染了书卷气。   绿漪呆呆看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小姐,原来这就是老爷年轻时上学的地方,真好。”   明姝静静看着,破天荒没有在提及祝文清时辩驳。   书院里的学生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说笑举止间俱是朝气,明姝看着看着,眼前便好似浮现出父亲少年时的影子。   彼时祝文清便是在这里日夜苦读,经年与书卷为伴,而后在某一个飞花的春日,遇到了她的娘亲。   “小姐,小姐?”绿漪见明姝失了神,轻声唤道。   “嗯?你方才说什么?”明姝将自己抽出漫无边际的思绪。   “方才我说呀,来祈安书院念书都是权贵子弟,也是老爷天生便是读书人,不然也不会稳稳坐了书院魁首位置那么多年。”绿漪说着,顿了顿,“若温丞相后来进的不是祈安书院,只怕老爷会一直是第一……”   “你又提温世晏。”明姝打断她。   此时明姝已经敛好心绪,面上恢复惯常的顽皮,她拉着绿漪往书院门前走,“我们进去看看。”   大安风气比前朝开化许多,女子也可入学,好在明姝与绿漪今日皆穿了浅色衣服,跟在她们身后,倒也不算太过惹眼。   也是守门的疏忽,两人混在一众天泽学子中,左躲右藏,竟真偷偷溜了进去。   男子与女子虽皆可入学,却不在一起习课,比试自然也是要分开的。   女子比试以琴棋书画居多,明姝全然无兴趣,于是与绿漪拐了个弯进了蹴鞠场,藏在廊下几盆万年青后。   场中一片欢呼喝彩声,先进来的学子们已是开始热身了。   只见场中一群换了蹴鞠服的少年正摩拳擦掌,两边则分别围了两院的同窗打气,天泽书院青绿学袍,祈安书院月白衣裳,隔场对望。   “不是说祈安书院最厉害么,怎么看起来那群绿衣裳的气势更足?”明姝嘟囔。   透过细叶罅隙看去,天泽书院一个个扬着下巴,端的是势在必得。   “这个我知道。”绿漪道:“先前我在相府听其他人说过,天泽书院近些年进步极快,在御、射上隐约有压过祈安书院的势头,而祈安书院之所以还是最好的,是因着礼、乐、书、数更强一些的关系。”   明姝点头,总结道:“也就是说,祈安书院这边的都是书呆子,另外那个书院武课更厉害咯?”   她说得实在有些偏颇,绿漪皱着眉认真想了一下,到底还是缓缓点了头,“应该……是吧。”   话才说完,便听场中一声锣响,蹴鞠赛开始了。   明姝来了兴头,坐在石阶上专心看了起来。   “往左边踢啊!”   “哎哎,快先去拦住后边那个人!”   “怎么不用劲啊……又输了。”   眼见祈安书院节节败退,明姝憋了一肚子的气,恨不能自己下场去帮他们踢。   “天泽书院那帮人都推搡他们了,这群书呆子怎么也不知道推回去!”她忿忿不平道。   绿漪忙安抚她,“小姐别气,说不准下一场就赢了呢。”   闻言,明姝勉强沉下了气,抱着臂凉凉道:“我看未必。”   果然,下一场,祈安书院还是输了。   明姝重重叹了一口气,“但凡给我一身他们书院的衣裳,换我上去,也不至于这么狼狈!”   才说着,身后的长廊忽然传来一道女声:“都别跟着我!这破衣服难看死了,把我显得又矮又胖,要不是我爹和表哥非说这书院好,我才不来,府里请的先生难道还教不好我吗?”   这声音……明姝眼眸一亮,是陶丹莹!温世晏那个蛮横的表妹。   陶丹莹不想穿这衣服,她想要啊!   明姝立刻心生一计,正要从廊下站起身,又有隐约的交谈声传来。   “丞相大人,前面便是蹴鞠场了,大人先移步场内,院长稍后便来……”   丞相?   明姝眉头一皱。   她没听错吧?不会这么巧吧,温世晏怎会今日偏到到这儿来了……   轻手轻脚转过头,明姝稍仰了脑袋往廊上瞧,上好香木雕刻花纹的栏杆内,平整石砖上,缓缓出现一双素净的靴。   往上便是随步轻曳的裳袂,与鱼戏莲式的白玉禁步。   禁步相击的悦耳环佩声落入耳中,明姝恍惚发现,自己竟然仅凭行走的仪态便能认出温世晏。   轻轻吸了一口气,明姝发现温世晏一行人竟是朝着她与绿漪身侧的过道来了。   她忙矮下身,屏息闭眼,祈祷千万不要被温世晏发现。   至少……至少不要在她这样鬼鬼祟祟的时候发现。   ……丢人。   可俗话说,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明姝闭着眼,只听脚步声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停了。   而后是温世晏冷沉的声音:“今日书院可有外客?” 第十五章 青丝   “外客?”负责引路的书院管事愣了一下,仔细想了想,道:“除了天泽书院,便没有了。”   温世晏点头,目光淡淡落在几盆葱郁茂盛到连成一道绿屏的万年青上。   “大人喜欢这万年青?”   明姝与绿漪缩成了一团,好生憋屈。   她原本就一心盼着温世晏离开,此刻听到书院管事居然还跟他聊了起来,忿忿到咬牙握拳。   偏生温世晏说话又慢,过了好一会儿都未应答。   温世晏目光落在万年青上,面上不露声色,教人辨不清情绪。   也不知怎的,饶是隔了一帘细叶,明姝仍像是能感觉到温世晏的视线一般,心下涌出些许怪异感来。   就好像……就好像被温世晏看着的不是万年青,而是她自己。   这时,温世晏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嗯。”   温世晏喜欢万年青?   明姝心底的诡异感越发浓重了。   正出神,忽然有一抹温热触上面颊。明姝一抬眼,见绿漪以手背碰了碰自己的脸,随即做出口型——   “小姐,你的脸怎会这么烫?”   双颊像是火烧一样热,不用绿漪说,明姝大约也能猜出自己的脸有多红。   她顿时觉得有些难堪,动了动唇也辩解不出什么,只得凶巴巴瞪了绿漪一下,又在对方开口前竖起食指立于唇前,示意她噤声。   只是她这样慌张地掩饰自己的尴尬,手忙脚乱间,“咚”的一声,手背便一不小心便打到了黑陶花盆上。   这一下可不轻,明姝急忙缩回了手,捂了手背揉着击疼的骨节,皱着脸抿紧了唇不让自己出声。   “咦?”管事的声音传来,似是要靠近瞧瞧发生了什么。   她整个人立即紧绷起来。   管事的脚步声渐近,如同阎罗殿的醒木拍落一样吓人。   声音已在前头停了下来,就在明姝准备好迎接最坏的结果时,却是听蹴鞠场中一阵欢呼声起。   “还是我们赢了!”   接着是听温世晏道:“那些少年郎便是天泽书院的?”   “是啊。”管事心里有些发虚,“其实他们也就是射御有些看头……”   闻言,温世晏淡淡笑了下,道:“先去看看罢。”   说罢,眼眸的余光从万年青上收回,提步离开。   听着禁步的叮咚声渐远了,明姝才死里逃生似的重重呼出一口气,拍着胸脯道:“绿漪,这块冷木头可吓死我了。”   绿漪取了帕子替明姝揩去鬓角细汗,也有些被吓着了,心有余悸道:“还好正赶上换场。”   提起蹴鞠赛来,明姝又是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那帮书呆子果然又输了。”   确认温世晏已经走远,廊上也暂时无人,明姝与绿漪一前一后踩着石阶翻入了廊中,悄悄朝方才陶丹莹离去的方向跟了过去。   一路跟着,便不免感叹起陶丹莹的豪奢来。   要知道,可不是每个在书院念书的学子都有独住一间斋舍的待遇。   更何况,依她猜测,像陶丹莹这样的大小姐脾气,平日里恐怕也不常在书院斋舍里歇夜,而是回尚书府住。   “本小姐要沐浴,你们也要跟着进来吗?”陶丹莹对着身后一众书院小童斥道,又恼怒地把承盘里的院服抛给贴身丫鬟,“在这候着,都不许来烦我!”   见着陶丹莹生气,明姝有些好笑。待门前只剩那丫鬟时,明姝对绿漪道:“你去告诉那丫鬟,就说温世晏有事嘱咐她。”   绿漪纠结了一瞬,到底还是点了点头,按照明姝说的做了。   “你先过去吧,这衣服我先替你拿着。”绿漪道。   闻言,陶丹莹的贴身丫鬟也未多想,将承盘交给她,便小跑着走了。   “绿漪,快来。”明姝也想不到那丫鬟这般好骗,欢喜地接过衣服,手上一使劲,刺啦一声,那院服便破了一角。   绿漪吓了一跳,“小姐,你这是做什么?好不容易才拿到这衣服,为何要撕破……”   “哎呀,笨绿漪。”明姝敲了她额头一下,解释道:“这是女子的院服,我穿这个照样进不了蹴鞠场。”   她扬了扬手里破了的院服,狡黠一笑,“等下这破了的院服去斋管那里,就说要换,这样才能混水摸鱼,趁机拿一件男子样式的出来,说不定啊,蹴鞠服也能拿到。”   绿漪恍然大悟,称赞道:“小姐真聪明!”   明姝笑着挑了下眉。   大约一柱香后,蹴鞠场中多了两个唇红齿白的俊秀书生。   因着怕温世晏认出来,明姝还特意往自己面上抹了些粉,将原本红润的双颊扑得惨白,可即便如此,离得近了,还是能看出底下姣好的面容。   “你就等着看你家小姐怎么在场上大放异彩吧。”她如是对绿漪道。   若是其他人听了这话,恐怕要以为明姝是夸海口,绿漪却丝毫不疑。   在迎县那么多年,只要是与蹴鞠有关的,她就没见小姐输过。   “小姐一定能赢!”   “快开始了,上场的都快过来。”祈安书院稍年长一些的师兄高声道。   不知是祈安书院这群学生大多不喜欢蹴鞠,还是输怕了,那师兄说完,竟是零零散散才慢吞吞走出几个人,面上兴致都不高。   “还缺一个,人去哪儿了?”   刚好缺人?明姝眼眸一亮。   “我!”她说着便站到人堆里,刻意压低放粗了嗓音道:“师兄,我想踢!”   那师兄上下打量了明姝一眼,觉得她有些面生,但比这个更能引起他注意的,是明姝的身量。   见师兄的目光一会儿落在自己身上,一会儿又看看其他要上场的人,明姝正了正身子,努力使自己看上去高一些。   实际上,明姝也不矮,身量在女子中算是高挑的,只是祈安书院愿意上去踢蹴鞠的书呆子一个个人高马大,这才将她显得又瘦又小。   “你……会踢吗?”她身边的大高个犹疑着问。   “会!可别小瞧我!”明姝拍了拍胸脯,“师兄,让我上,咱们一定能赢回一局!”   闻言,年长的师兄颇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   到了这最后一场,其实输赢的意义已经不大,更何况,书院里的士气本就不高。   “好,那你上。”   .   “镗镗镗——”   锣声一响,两书院的人各自上场,只听一声开始,蹴鞠便在一双双灵活的脚尖上跃动了起来。   当然,这灵活更多指的是天泽书院。   明姝终于知道为什么祈安书院一次没赢了,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策略,全凭运气来踢,被推搡的时候也不知道还手。   “你去那边,你去守风流眼,其他都不用管,只拦着不让蹴鞠踢进去就行,还有这位师兄……”   安排完,明姝一个冲刺从天泽书院人堆里将蹴鞠抢了过来,“接着!”   好在同队的师兄还算反应快,接了蹴鞠瞄准方向,竟真踢进了风流眼!   “好!”   “居然……真的进了!”围观的其他学子面上总算有了一丝希望。   分配队员的师兄也愣了一下,倒没想到明姝当真会踢,原先同意这小身板上场,不过是为了凑数而已。   看台之上,老院长陶钦捋着胡子道:“本以为要连输到底,看来这最后一场倒是未必。”   梁院长说着话,没有一点焦急的神色,可见便是祈安书院真输了,他也不会多加责罚。   温世晏点头,道:“老师说的是。”   又是一阵祈安书院的欢呼声响起,陶钦从场上收了目光,侧首对温世晏道:“昨日不是说不来么,怎么突然改了主意,今日难得得了空?”   “嗯。”温世晏也只是点头,不做多言。   毕竟是自己教出来的学生,陶钦习惯了温世晏少言的性子,也不恼怒。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他这个向来行事沉稳有度的得意门生,今日会来书院,也不过是一个时辰前得了暗卫禀报后才临时起的念头。   深邃眼眸如镜般映着场中娇小的身影,当明姝又一次将蹴鞠踢进风流眼时,温世晏竟然跟着场中的学子一同道:“进了。”   他语气依旧是无波无澜的,却叫身边的陶钦面露诧异。   “我记得你并不喜好蹴鞠。”   温世晏:“只是分人。”   “分人?”   陶钦将这句话理解错了,笑道:“你倒还嫌弃你同窗踢的不好了?”   温世晏笑了笑,不回答了,只重新将目光落与场中。   当锣声敲响时,两方刚好打了个平手。   最后蹴鞠还是被天泽书院抢了去,明姝有些不开心,不过到底是没有输,也不算太难过。   “小姐太厉害了!”绿漪迎了上来,小声道。   明姝却不急着自夸,而是问:“粉是不是都掉干净了?快帮我再补些。”   方才出了不少汗,虽与温世晏隔的远,可鬼使神差的,明姝就是觉得有一道目光瞧着自己,一边踢着蹴鞠还一边担心,就怕温世晏认出自己来。   “没掉太多,小姐放心吧。”   明姝这才放心下来,正想喝口水,却见一众祈安书院的书呆子都围了上来。   “师弟,过来这边坐!”   有人给他送茶,“这位师弟太厉害了,当真是真人不露相!”   有人给她递果子,“你是哪位师弟,怎的我先前都没注意过……”   身边人一个接一个问着,明姝被簇拥在中间,却没了心思回答。   只因她注意到,温世晏与院长正往自己这个方向来了。   可千万不能和温世晏对上!   明姝心道不妙,正打算赶紧从这堆人中间溜出去,却不知是谁在拥乱间推攘着,竟是扯到了她的发带。   一阵轻风拂面而来,明姝发上雪白发带飘落在地,一头青丝便在一众学子中间,在温世晏面前,如瀑般不管不顾地泄了下来。 第十六章 服软   风拂着发丝拂过面颊的时候,明姝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绿漪被隔在一众祈安书院学子之外,被突然的变故吓得瞪大了双眼。   “小姐!”   她才出声轻唤,声音却马上被其他人的惊呼压了过去。   离明姝最近的是方才给她递果子的少年,见明姝一头青丝泄下,直直呆立在了原地,便连手里的果子都掉了下去。   他怔怔道:“师弟,你、你怎么生了一副女子的模样……”   又同窗拍了他脑袋一巴掌,“还叫什么师弟,这就是个女子!”   身边人如何议论,明姝已经无暇去顾及,她只知道自己在温世晏面前丢了脸。   到这般地步,温世晏不可能认不出她来。毕竟方才离得远,她还不算担心,可眼下这不足十尺的间距,面上涂抹的□□根本就没有任何用处。   明姝想逃,可前前后后都被堵住了出路,只得眼睁睁看着温世晏与院长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老院长陶钦在身前停下,挥退一干面上纷纷写着好奇的学生。   他沉吟一声,捋着胡子细细打量了明姝许久,皱着眉开口问:“今日女子那边也设了比试,怎的跑到这里来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抓包,饶是面皮厚如明姝,也难免有些挂不住面子。   她整个脑袋都几乎埋了下来,闻言先是悄悄用余光看了陶钦身侧的温世晏一眼,见对方面色沉沉,把头埋得更低了些,才支支吾吾道:“我……我并非祈安书院的学生。”   “不是院里的?”陶钦眉头锁得更紧了,“那是天泽书院的学生?可你身上缘何穿着这身院服。”   以为她在撒谎,老院长板下了脸来教训,“莫要以为我年纪大了便可随意欺瞒,我看你很是面熟,还不说实话么?”   “我、我真不是!”明姝好是无奈。   她怎么知道这老院长为何瞧着自己面熟啊,难道祈安书院里有与她长相相似的女子?   神思乱作一团,正想着如何应付过去,只听陶钦严肃的声音又响起:“叫什么名字?”   明姝急得面露苦色,头一次如此懊悔,她为什么就非要忍不住上来和这帮书呆子踢蹴鞠呢?   实在没有办法,明姝想着随便编一个名字蒙混过关算了,前提是温世晏不要拆穿自己。   有了这一丝希望,她便忍不住安慰自己,万一……万一温世晏其实真的没有认出她来呢!   “你问你话,你答便是,看他做什么?”陶钦有些不满地道。   被当众拆穿小动作,明姝面上立时涌上热气,心里也跟着委屈起来。   丢人死了!   愈是羞恼,她便没了思考的能力,原先计划好的对策一个没用上,反倒索性破罐子破摔,委屈巴巴抬头望着温世晏道:“世叔……”   与温世晏的这场冷战,到底是她先服软了。   明姝眼睛里蕴了水雾,与以往不同,这次不是刻意装出来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的就变得如此娇气,可一想到自己明明替祈安书院扳回一城,却只是因着女子的身份便要接受这莫须有的质问,还是当着整整两个书院学生的面。   鬼使神差的,她便转而向温世晏求助,就好像知道他一定会惯着自己一样。   可眼下温世晏还是一派冷淡端方的模样,明姝又怀疑自己的期待要落空。   越想越委屈,便下意识将心里所想说了出来,“要不是他们踢得那么差,我才不会上来呢……”   “什么?”老院长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本来就是嘛。”明姝嘟囔道。   陶钦一杵手中的鸠杖,有些被气着了,正哆嗦着嘴唇要说什么,却被身边人扶住了身形。   温世晏这时才开口:“老师,她确实不是书院的学生。”   陶钦吹着胡子瞪了温世晏一眼,颇有些身边人胳膊肘往外拐的气忿,“你认识?”   “嗯。”温世晏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明姝身上片刻,附在陶钦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只见陶钦神色一敛,眯着已然有些昏花的眼定定又瞧了明姝许久,倏然展开笑颜。   “像,果真是像!难怪这般面熟。”   蹴鞠场中众人不明白院长为何又突然笑了起来,皆面面相觑。   只见陶钦一摆手,“是个误会,你们自去比试罢,莫要把人围着。”   说罢,又对明姝道:“随我来。”   明姝不明所以,一抬眼却见温世晏对自己点了点头,忽然就放下心来,依言跟了上去。   .   书院静室。   扎着羊角鬓的小童沏好了一壶茶,小心放到了书案上。   陶钦令其退下,自己亲自提了壶,为明姝将茶水在绘着君子兰的瓷杯中满上。   在陶钦又为他自己与温世晏倒茶的时候,明姝抬眼偷偷看了身边的温世晏一眼,又看看对面的祈安书院院长,心生不解。   这老儒对自己的态度……怎的转变如此大?   尚未想出个所以然来,陶钦却已是坐了下来,将茶杯往明姝面前一推,开口道:“你父亲近来可还好?”   明姝一愣,忽然抬起头来。   陶钦慈和地笑了笑,“你父亲是这里的学生,难道他从未在你面前提过?”   “没有。”明姝回过神来,语气有些冷:“倒是我娘总提。”   阿娘还在的时候,总是抱着她讲父亲如何厉害,如何意气风发。   闻言,陶钦有些意外明姝不避讳谈及她母亲,便是一旁安静饮茶的温世晏也顿了下眼眸。   陶钦又问明姝迎县的民生,话题大多围绕在祝文清身上,明姝难得没有摆出对读书人的偏见,俱是一一答了。   末了,只见陶钦叹了一声,面上满是怀念,“你父亲当年啊,可是书院里最有名气的学生,便是世晏,于通透之处也不及他。”   “当年 ,文清考中状元却自请出京,怕是整个书院都为他不值,若非知晓你娘是一位奇女子,这事怕还要成了我一块心病……”   陶钦说着,叹声连连,明姝原本还算平静的情绪也跟着低落了些。   温世晏看了窗外一眼,道:“老师,木射比试快开始了。”   陶钦笑着觑了他一眼,意味不明道:“你也以为我老糊涂了?”   说罢,撑着鸠仗起了身,“该是将地方留给你们年轻人了。”   又对温世晏摆了摆手,“好了,你也别送了,左右你也不爱看场上的比试,早些处理你自己的事就是。”   明姝坐在静室中,看温世晏将人送了出去,连忙倒了些茶水沾湿掌心,马马虎虎揩上自己那涂得惨白的脸。   温世晏再折进来时,恰好见到她双手盖在面上揉擦的一幕。   “绿漪。”温沉的声音响起,他侧首对门外吩咐了一句,“去取些水来,还有帕子。”   听见温世晏的声音,明姝一下子放下了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有些扭捏地对他道:“世叔,怎么进来都不说一声……”   温世晏轻撩衣袍在她对面坐下,语气淡淡道:“那你来了书院,又怎么不说一声?”   明姝一噎,吞吞吐吐道:“我不过是一时兴起嘛,我知道错了。”   她抬眼观察着温世晏的神色,发现对方已经恢复了惯有的淡然,就好像方才在蹴鞠场中面色黑沉的不是他一样。   自己踢个蹴鞠而已,有必要那么生气吗?   温世晏鲜少主动开口,明姝却受不了长久的沉默,于是又开口问:“世叔,你今日怎么也到书院来了,只为了看两院的比试吗?”   “不是。”   明姝觉得也对,温世晏这样只与书卷为伴的人,一看便不喜欢这种场合。   她想追问温世晏来书院的缘由,却见目光相接的时候见他顿了一下,而后有些不自然地先开了口:“何时回府?”   明姝先是一愣,既然缓缓睁圆了眼,难以置信。   温世晏这样的人,居然会主动给她台阶下!   惊讶之余,明姝心下更多的是欢喜,掺杂些许莫名的得意。   然而她还未开口给出回应,静室门便被人“嘭”的一声推开。   紧接着便是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祝明姝,你果然躲在这里!”   来人是陶丹莹。   陶丹莹见温世晏也在,努了努嘴,“表哥,你这次可一定要替我做主。”   明姝倒不怕她,不甘示弱:“我怎么你了?”   “你居然还敢狡辩!”陶丹莹气得连跺了好几次脚,“要不是你,我才不会、才不会……”   “才不会什么?你倒是说啊。”   陶丹莹顿了顿,面色怪异又羞愤,将事情道了出来。   原来明姝拿了她那身院服去换之后,被支走的丫鬟不小心在路上扭了脚,陶丹莹便因此被困在斋房浴桶中泡了整整三柱香。   闻言,明姝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须臾又敛了笑颜,严肃地与她道歉:“这次确实是我不对,对不住啦。”   说完,她又有些好奇,“斋房附近又没有其他人,那你最后是怎么出来的?”   被问及这个问题,陶丹莹面上的羞恼之色愈发明显了,眼神躲闪,又凶巴巴瞪了明姝,“你管我!”   她又不满地对温世晏道:“表哥,你怎么能这么偏心,之前我同你要那个暗卫你不给,结果居然派他跟着祝明姝!”   话落,静室内的明姝与温世晏俱是一顿。   作者有话说: 第十七章 话本   窗外黄鹂啼声婉转,梨花开得正盛,风一吹,便纷纷扬扬飘了进来,落在对坐的二人衣发上。   静默凝神中,却是谁都忘了去拂。   最终还是明姝先回过神来,缓缓念了一遍道:“……暗卫?”   温世晏微不可查地颤了下眼眸。   心下倏然一滞,他不动声色的抬手拂落肩上梨花,目光落在悠悠落下的花瓣上。   “嗯。”   他并不否认,只是依旧不愿对上明姝的视线,顿了下垂眸道:“若是你不喜欢,我……”   岂料出人意表,散漫自由惯了的明姝得知自己被暗卫跟着,竟没有恼怒的意思。   她轻笑了一声,反倒将心思放在揶揄温世晏上面。   “哎呀,真瞧不出来,世叔前几日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倒真像是半分不在意我离开相府,想不到啊,啧啧……”   她说这话没往旁的心思上想,丝毫未觉出温世晏的僵硬,一边咯咯地笑,一边抬眼好奇地往静室中角落看去,“那暗卫在哪里?”   陶丹莹犹带着火气坐了下来,白她一眼没好气道:“要是能被你瞧见,那就不叫暗卫了。”   “说的也是。”明姝正好奇,未与她辩驳。   温世晏道:“不会靠太近。”   明姝这才“哦”了一声,略显失落地收回目光,又问他:“世叔方才说,若是我不喜欢,就怎样?”   不等对方回答,她又自己道:“可要是我身边没了暗卫护着,遇到了坏人又打不过怎么办?”   “你这问题问得好是无聊,表哥怎么可能真不管你?就算没了暗卫,肯定也会私下里买些会功夫的丫头……”   说着说着,陶丹莹猛然反应过来自己似乎又不小心说了太多,撇了撇嘴角,哼声:“反正你这话问了白问就是了!”   “这还白问?”   明姝道:“我至少不会问世叔,若是我连私下里买的丫头都不要,世叔这样日理万机,倘是得了空,会不会分与我些许精力,亲自注意我的动向——这才算问了也没意思吧?”   反正,这样的事怕是连在梦里都难见。   明姝与陶丹莹又斗起嘴来,却见温世晏将手中茶杯放回案上,垂眸看着微微晃荡的茶水,半晌自言道:“会。”   温世晏的语气不重,力道也极轻,听在旁人耳中,就仿佛只是一声叹息似的。   可他那总是因紧绷抿着而显得凉薄的唇,分明噙了隐约的笑意。   “啪嗒”一声,陶丹莹手中的胭脂盒掉落在案,书案自然是纹丝不动,只是杯中茶水亦跟着晃了涟漪。   饮茶人再低头时,杯中之物又变回了寡淡的茶水。   陶丹莹顾不上去拾起案上的胭脂,只是不可置信地看着温世晏,“表哥,你、你……”   温世晏亦是一顿,仿佛也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般,神色有些僵。   但旋即他便恢复了往日冷峻的姿态,站起身来,欲离开静室。   “表哥……”   陶丹莹还想问什么,温世晏却已提了步子,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也便是在这时,明姝开了口,感叹道:“世叔与我爹的交情竟好到了这个地步……”   竟连她这样过分的要求也应了下来。   闻言,恰好行到门边的温世晏脚步一顿,未转过身。   几息之后,只语气不明地“嗯”了一声,便离开了静室。   留下陶丹莹与明姝独处室中。   陶丹莹看看表哥离去的背影,又看看悠然撑着下巴的明姝,恼道:“你就一点也看不出来吗?”   “看出来什么?”明姝不解。   陶丹莹越发恼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手里的香帕都被绞得皱巴巴的,在心下天人交战许久,陶丹莹到底只是恨铁不成钢道:“没什么!你真是气死我了!”   说罢,胡乱拾起案上的胭脂盒,也出了静室。   陶丹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因着祝明姝的迟钝生气。   她自觉不喜欢祝明姝,按说祝明姝方才不解表哥话中意,她该开心才对。   可真知道祝明姝对表哥的心意一无所知时,她又无端着急。   表哥与祝明姝这两个人,一个太克制内敛,另一个又太迟钝,这么耗下去……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陶丹莹吓了一跳。   她操心这个做什么?就算祝明姝是比陶御史家那个惯会讨好表哥的陶佩君好些,她也不想让对方真成为自己的表嫂。   “笨死了,都笨死了!”止住了莫名的念头,陶丹莹口中忿忿骂着,又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怔在原地。   她原先是来问表哥讨要暗卫的。   怎么把这个也忘了。   懊恼地跺了下脚,陶丹莹提着裙裾朝温世晏离开的方向小跑着跟了过去。   殊不知,她要讨要的暗卫此时就在房檐之上,将底下人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   .   明姝也不明白陶丹莹那大小姐又同她怄什么气。   绿漪已经端了水来替她拭净了脸,两人又由书院小童引着去将身上的男子院服给换了下来,再出来时,明姝形容装扮已与平时无异。   说来也算默契,她与温世晏分明谁都未敲定下来要回相府的事,可当她去蹴鞠场附近找温世晏的时候,对方还未离开,果然也在等她。   此时木射比试约莫刚刚结束,祈安书院的学生们从蹴鞠场中鱼贯而出。   见着一袭藕荷烟纱裙,端是云鬓花颜的明姝,纷纷吃了一惊。   方才在场中初见她青丝泄落的时候,虽然也能瞧出五官姣好,可没想到褪尽惨白脂粉后,竟是这般逞娇呈美。   “小姐,丞相出来了。”绿漪见着温世晏离开看台的身影,对明姝道。   明姝闻言眼睛一亮,朝绿漪所指方向看去,拉着她便要进场,“我们也过去。”   哪曾想才走了几步,身后便有一道声音响起:“姑、姑娘留步!”   “嗯?”明姝转过头,对上那说话的人,“怎么,方才比试的时候这是你们男子的地盘,结束了也不叫人进么?”   “不,不是的……”   明姝语气这才和善了些,“那叫我做什么?”   “我、我……”只见那书生羞赧地低下头去,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等了好一会儿,明姝有些不耐,却见那群少年推推搡搡,最终是给她递果子的那个少年被迫站了出来,摸着头颇不好意思道:“不知师弟,不对,不知姑娘芳名……可是奉京人士?”   噢,原来是问名字。   明姝对这人印象还不错,道:“祝明姝,迎县人。你呢,你这书呆子叫什么名字?”   “祝姑娘好,小生姓许名熠,我……”   他还没说完,身后一堆少年人便互相推挤着上前来,也跟着道:“祝姑娘,我是……”   “祝姑娘,你还记得我吗?我还踢进了一回呢……”   明姝被这群人扰得耳根烦,正发愁要如何应付,忽听熟悉又冷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明姝。”   心道救星来了,明姝忙转过头去,甜甜喊道:“世叔!”   不谈温世晏的官职,单是他这样一身常服立在一群半大小子中间,浑身的气势已足够将人震住。   因着年岁的缘故,温世晏身上已没有半分浮躁,就像经年打磨而出的温玉,自现光泽。   明姝发现,温世晏与这群少年书生站在一起,竟然一点也不显年纪。   “看我做什么?”温世晏道:“走吧。”   明姝忙收回神思,与绿漪跟了上去。   温世晏来时未预想到明姝真会回府,只备了自己的马车。   好在马车宽敞,坐两个人倒也不显拥挤。   明姝坐在温世晏对面,随手翻了翻小案上的东西,尽是些书啊折子什么的,忍不住道:“世叔,你车里怎么什么都没有啊。”   她又问:“世叔平日里不会看话本吗?”   温世晏垂眸看着手里的书,闻言也不抬眼,“不看。”   “小时候也没看过?”   “嗯。”   明姝觉得惊奇,很是不敢相信竟然真有人对话本不感兴趣。   温世晏话少,路上又无聊,明姝便忍不住同他说起话本的有趣来,还专门讲了几个关于书生与妖精的故事。   温世晏原本不接话,只是由她讲。   到后来,他道:“不过是时人随意编的故事罢了,哪有那么多貌美的妖精。”   温世晏居然真会同自己谈论这无关紧要的东西,明姝既意外又欢喜。   她忙道:“这个我知道!要么便是写话本的人不屑去写,又或许是生得不好看的妖精大多不好意思见人,话本里自然都是美貌的妖精咯。”   听她这解释,温世晏无奈地弯了下嘴角,又道:“那也不是每个貌美的妖精都该爱上书生的。”   “倘使真是修行了千百年的妖,心性应当坚定,更何况,人妖寿数有别,这些故事本就是误缘。”   温世晏说话的时候总是不疾不徐,声音也好听,明姝听得一怔一怔,静默了一会儿才将自己的目光从那张过分俊美的面庞上收了回来。   她不赞同地摇头,“世叔啊,你真是古板!都说是话本了,还这么在意细节。而且真正的情爱本就不该囿于时间与年岁,喜欢便是喜欢了,若是束手束脚的,那多没意思!”   明姝说得头头是道,却未发现对面的人神情微变,指尖书页久久未被翻过。   须臾,耳边便传来一阵街市的喧闹声,想是进了城门。   明姝这才想起一件事来,忙对温世晏道:“世叔,你叫车夫往城西走,我得去给小玦留封信,不然他休沐回来不见我和绿漪,一定会着急……”   后头的话温世晏并未细听,神思都集中在了明姝口中那个亲昵的称呼上。   他抬了眼眸,缓缓道:“……小玦?” 第十八章 道歉   明姝未觉出有什么不对,点点头道:“对呀,我和绿漪这几日便是住在小玦那儿的。”   说着说着,她这才想起来什么似的,拍了下脑袋,“哎呀,怪我怪我,都忘记给世叔说了。”   “小玦其实叫巫玦,从小同我一起长大,不过三年前他母亲离世,为了生计,小玦就只得到奉京来了……”   明姝犹自说着,温世晏却只是盯着她说起巫玦时神色轻快的模样,一言不发。   他怎会不知道巫玦。   倘若只论身份底细,他对巫玦的所知并不比明姝少。   对面的少女仍在兴致极高的说话,温世晏敛下的长睫遮住眼底暗色,到底忍不住开口打断她:“我知道。”   “咦?世叔知道小玦?”明姝先是不解,须臾露出了然的表情来,“噢——我知道了,一定是暗卫告诉世叔的吧?”   “不全是。”温世晏的语气平静得叫人辨不出情绪来,“他曾于魏钏有恩,两年前,我听过这个名字。”   只是那时候,他对巫玦的印象仅来自他人之口,知道有一个在劲敌手下救下大将军的少年,仅此而已。   甚至连名字都未记住。   听温世晏知道巫玦,明姝欢喜起来,“是吧?我就说小玦那小子不简单,居然连世叔都晓得他。你别看着他一副稳重的样子,其实内里就是个呆瓜。”   明姝虽这样说,可语气与带笑的面容显然并非真的嫌弃巫玦,反倒更显出两人关系的亲昵来。   “不过话说回来,巫玦人还不错,我们三个里头,最懂事的便是他了,绿漪也说……”   明姝正要数出巫玦的好来,却见温世晏嘴角略微僵硬地抬了一下,语气淡淡道:“是个好孩子,前程无量。”   明姝心里隐约觉得温世晏情绪不对,可又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奇怪,于是便忽略了那分顾虑,笑着揶揄他。   “世叔怎么说巫玦是孩子?若是这样,我比巫玦还小上三岁呢……我觉得余管家有一样说得很对,便是世叔总把自己想得太老了,明明才二十七,心思却比那些个蓬头历齿的老人家还重。”   她语气认真道:“况且世叔姿容才能俱佳,京中不知有多少贵女都钦慕你,要是世叔愿意将心思从手头的事情分到别处,说不准姻缘就来了,到时候世叔的孩子许还得叫我一声明姝姐姐……”   一想到温世晏木着一张脸哄孩子的场景,明姝便忍不住发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却发现对面的人面无表情,眸色也十分冷。   她渐渐止住了笑,便听温世晏开口道:“好笑么?”   明姝缩了下脖子,低声道:“是不是我太吵了?对不起嘛,我不说话就是了。”   说着,她便随手抓起一本案上的书册翻开,举过头顶遮住了整个脸庞。   她表面乖巧地看著书,实则在后面偷偷做鬼脸,心道温世晏一点没变,还是喜怒无常凶巴巴的。   明姝以为自己的小动作极为隐蔽,殊不知她拿倒了书。   于是在温世晏眼里,便只看见一本倒着的书册,以及书后一点一点的脑袋。   方才一时涌上胸中的烦躁散了许多,他收回了目光,对帘外的马夫道:“回府。”   马夫愣了一下,“公子,咱们不去城西了?”   “嗯。”温世晏重复了一遍,“直接回府。”   明姝闻言,一下子放下了书本,急道:“世叔,我还得去小玦家里给他……”   “信会派人送去。”   见明姝似乎还想再争取,温世晏道:“我还有公务要处理。”   知道温世晏忙,明姝也不好再说了,只是泄了气恹恹应了一声:“哦。”   温世晏又看起手中的书纸来,经了方才那一下冷场,明姝倒是暂时不敢随意与他搭话了。   她偶尔偷偷抬眼去看温世晏,对方却半分反应都不给,如此过了一会儿,明姝便无聊起来。   闭了眼睡不着,看书又看不进去,她索性掀了帘子将脑袋趴在窗上,看街上来往不绝的行人。   马车赶得不疾不徐,有风柔柔的拂在面上,明姝不自觉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小声喟叹。   不知道迎县的天是不是也如这般暖和。   倏然,不远处传来一阵热闹人声,打断了她的神思。   明姝抬眼望去,只见街边有一处很是不同寻常的马市,马商别出心裁地给每一匹宝马都绘了图,就悬在高杆之上。   她一眼便相中了最中间的那一匹白马。   画上宝马身姿矫健,长鬃飘扬,毛色白如霜雪,在马中能算是极顶的漂亮。   只是那幅画上已被朱砂笔划了道痕迹,显然已是被人买走了。   “唉。”明姝叹了口气,“要是我前些天逛到这儿来就好了。”   她正低落,忽听温世晏在身后道:“明姝。”   “嗯?”明姝连忙转过头,“世叔有什么吩咐吗?”   说来也怪,明姝对温世晏有时敬畏有时烦躁,但只要一听到对方喊“明姝”二字,就必定是有些怵的。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无端觉得自己的名字从温世晏的口中被喊出来怪怪的。   温世晏放下手里的东西,道:“回府后,不必再学琴和画。”   “真的?”明姝眼眸一下子便亮了起来,不过旋即又狐疑道:“世叔怎么突然对我这般宽宥了,莫不是要学更难的东西?”   温世晏摇了摇头,“不用。”   “那是为什么?”   “你不爱学那些东西,不学便是。”温世晏道。   温世晏说话时,明姝一眼不眨的盯着他的神情,确认对方不是开玩笑之后,一下子绽开了笑颜。   “世叔待我真好!”   说着,还殷勤地将案上的点心捧起递了过去,“世叔吃些点心,可别累坏了。”   温世晏接过那一方小小的桂花糕,唇角不自觉地弯了一下,“嗯。”   知道明姝回来了,余青山极是高兴,一将人迎进了门便吩咐厨房备菜,还特意做了她爱吃的芦花鸡和红烧鱼。   用饭时,明姝见着红木八仙桌上色泽鲜亮的鱼,咬着筷子便噗嗤一笑。   “笑什么?”温世晏瞥了她一眼。   明姝摇了摇头,只是对上温世晏的目光时,笑意愈发明显了。   温世晏身子一僵,放下手中碗箸,对余青山道:“余叔,我脸上有东西么?”   一旁站着伺候的余青山忙凑近去看,一双老眼眯了又眯,也不懂明姝笑什么,道:“没碰上东西啊。”   主仆二人俱是不解,一时面面相觑。   “好啦,真的没什么,我只是想到欢喜的事情,世叔快吃饭吧。”明姝说着,强迫自己正了神色。   温世晏这才重新执箸,明姝咽下一口饭,敛住眸中又要溢出的笑意。   哎,也不知是谁,与她吵架了表面上什么都不在意,背地里却偷偷叫暗卫跟着看护。   这样一个闷瓶子,也难怪会吃下放了半罐麻椒的鱼也不知道吐出来。   .   夜,皎月爬上树梢。   温世晏正在书房中给小皇帝的功课做批注,房门倏然被敲响。   以为是余叔,他头也未抬,“进。”   “世叔。”房门被打开,却见明姝笑嘻嘻地从门缝里探出一个脑袋来,“我能进去吗?”   “可以。”   得了应允,明姝轻手轻脚地合上了门,将双手背在身后,行到温世晏书案前低头瞥了其上的宣纸一眼,道:“这看起来不像是世叔的字呀。”   “是圣上所写。”温世晏道。   “皇上还不到十岁吧?这字比我写得好看多了。”明姝半是惊叹半是自嘲道。   “不可妄议。”温世晏放下湖笔,转了话题,“有什么事么?”   明姝就是在等温世晏问。   她退开半步,偏了偏脑袋眨着眼睛道:“世叔猜猜我带了什么过来?”   她一进来便将手负在身后,温世晏早知她藏了东西。   于是有些无奈道:“还幼稚么?”   被他这样说,明姝半分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嘟了一下嘴巴,道:“世叔真不给面子。”   说着,到底是将背后的食盒轻轻放到了案上,揭开了盖子。   “羊肉汤!”明姝颇为自豪地补充道:“这可是我亲手做的!”   温世晏明显地怔了一下。   怕温世晏不再信自己,明姝忙道:“先前的事是我不对,世叔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吧。”   她又拿出那套撒娇的功夫来,软声道:“世叔,这次真的不骗你了,很好喝的!你当真不尝尝吗?”   书房中烛火摇曳,将温世晏坚硬的五官轮廓柔和些许,便连一双深邃眼眸都显出几分温柔。   事实上,便是明姝怀着捉弄人的心思,温世晏也不会推拒。   于他而言,都甘之如饴。   在明姝期待的目光中,温世晏以一手定住长袖,另一手执起汤匙舀了一勺,缓缓放入口中。   他人生得好看,仪态又端方,便只是喝一口汤,一套动作下来都是极致的优雅,叫人赏心悦目。   明姝看他喉结滚动了下,忐忑着问:“怎么样?世叔喜欢吗?”   温世晏放下汤匙,难得柔和了神色,莞尔颔首,“嗯。”   明姝欢喜极了,比在书院里扳回一局蹴鞠赛都开心。   将她的喜悦一览无余,温世晏眼底亦流露出既无奈又宠溺的神采。   须臾,他开口道:“说吧,还有什么事?”   作者有话说:   男主的感情由来会慢慢解释~ 第十九章 暗卫   少女如星的眼眸中流光转动,旋即露出一个狡黠笑容来,“世叔看出来啦?”   温世晏点了点头。   若只是想为先前麻椒鱼汤的事赔罪,明姝大可以叫人将羊肉汤送过来,不必亲自跑一趟。   到底是孩子心性,喜怒与心思都形于色,一眼便知。   “什么都叫世叔瞧出来了,真没意思。”被温世晏看破动机,明姝有些泄气,就如同幼时与人捉迷藏头一个被发现一般。   不过她下一瞬便换上小心翼翼的神色,斟酌道:“世叔,你府里的暗卫是不是很多呀?”   温世晏眼皮一跳,再开口时语气不如方才温柔,“做什么?”   明姝有些发虚,到底是好奇心更胜一筹,硬着头皮将话说完。   “话本里都说,做暗卫与刺客的,都是功夫极厉害的高手,神出鬼没飞檐走壁!我想问问世叔,能不能……”   明姝小心观察着温世晏的神色,眼见一张如玉面庞愈来愈冷,声音也渐低成了如蚊嗡响,“能不能借我几天?”   说到最后,那声音几乎都成了吐气。   只见温世晏眼眸果然冷极,向来镇定的面容上竟被气出一个冷笑来,“才回府第一日,便要如此气我么?”   他情绪鲜少波动得如此大,便是惯常嬉皮笑脸的明姝也吓了一跳。   她连忙道:“不是,我没有存心要惹世叔生气的意思!我就是……就是贪玩,我收回方才的话就是了。”   “你也知道贪玩?”   明姝闻言一愣,忽然想起之前她偷溜出府与温世晏吵架的那次,他也是如眼下这般板了一张脸。   见明姝怔神的模样,温世晏亦顿了一下,似是反应过来自己语气过重,神色都略微变得不自然。   良久,他将目光仓促地从明姝身上收回,落到案上的宣纸上,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道:“回去吧,早些歇下。”   明姝没有动。   如温世晏所言,自己才回府一日,就险些又与他吵了起来,只是这次她倒没有恼怒于温世晏,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丧气。   见对方将心思放回小皇帝的功课上,明姝终究是悻悻应了一声,又往案边走了几步,欲去收其上的食盒。   凭心而论,明姝是个骨子里存着恣肆傲气的人,妄自菲薄这四个字便与她不沾边。   然而眼下,越去看温世晏锁紧的眉头,她便愈发怀疑起自己来。   她便真有那么幼稚惹人厌?   如此想着,明姝手指已经搭上了青釉汤盂边缘——   反正温世晏那么不喜她,那她的羊肉汤肯定也入不了他的眼。   只是明姝才略微挪动了下汤盂,温世晏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汤留下。”   咦?   诧异了一瞬,明姝朝温世晏看去,对方却只是维持着波澜不惊批注功课的姿态,连眼皮都未掀一下。   “好吧。”亲手做的汤未被拒绝,明姝多少找回些欣喜来,她轻手轻脚退至门边,回过头来道:“世叔也早些歇息。”   温世晏只“嗯”了一声,依旧未抬头,只是当书房门被合上的声音响起时,他才缓缓放下手头纸笔,将目光落于肉汤之上。   明知道明姝是有求于自己才做的汤,心脏却还是抑制不住的跳动。   胸腔中似是如火在烧,仿佛想驱走这热意似的,温世晏执起汤匙舀了一口已凉的汤送入口中。   却是徒然。   浓汤入喉,非但未浇灭心中焚火,反倒又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半晌,面上尚余热意的温世晏淡声开口:“裘铮。”   衣料拂梁声起,眨眼之间,空无一物的书案前便现出一个单膝跪地的玄衣人影来。   “公子有何吩咐?”   温世晏并未立刻回答,抬手揉了揉眉心,思索片刻才道:“你去丹莹府上,一个月。”   闻言,地上的玄影动作霎时一僵,抬起覆着獠牙面具的面孔看向温世晏,“可是公子……”   “其他人足够了。”   自己的私心压倒了理智,温世晏怕裘铮多想,补充道:“你做的很好,只是……”   他顿了下,少有的撒了个谎,“只是丹莹同我说了三五次,便应她一回罢。”   面具暗卫抿了下唇,又低下了头。   “是。”   .   从书房出来后,明姝没有立即回房。   此刻才戌时,月色又明,她便索性漫无目的在书房周边闲逛起来。   说起来,起初因着讨厌温世晏的缘故,她还从未涉足这些属于温世晏的地界。   书房附近栽了丛丛修茂的翠竹,绕满整片白墙,十分雅致。   明姝正逛着,忽见白墙尽头一个小厮端着承盘走了过来,目光撞见她时步子立时一僵,一副想绕开路走的丽嘉样子。   “喂,你等着!”明姝几步行到那小厮跟前,狐疑道:“鬼鬼祟祟干嘛呢?”   “祝小姐,小的、小的只是……”   那小厮慌慌张张的,半天也说不顺一句话,明姝等得不耐烦,自己便去瞧他手上的东西。   她边拿起盘中瓶瓶罐罐,边问:“这都是什么东西?”   “祝小姐,您不能……”小厮大惊失色,终于憋足一口气将话说了出来,“这是公子的药,祝小姐您不能动啊!”   “药?”明姝眉头一皱,把瓷瓶凑近鼻尖闻了闻,“世叔身体不舒服么?”   小厮看着明姝的动作,一颗心都提了起来,他听说这位祝小姐与公子很不对付,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将公子的药摔落在地。   “嗯?”明姝皱着眉又看了他一眼。   “公子身子有些不适,这是大夫开的膏药,需每日敷涂,祝小姐,您让小的先把药先送……”   “身子不适?是哪里不适?”   听明姝追问,小厮先是踌躇了好一会儿,才实话实说道:“公子鱼肉不服,前些日子误食了鱼肉,脖子上起了红疹……”   那小厮硬着头皮才敢说出心中的话来,却见明姝表情怔怔的僵在了原地,须臾将他手中的承盘端了过去。   “我去给世叔送。”她道。   小厮呆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便想去追,可到底是胆子太小,迈开步子又缩了回来。   只能眼睁睁看着明姝越走越远。   明姝端着承盘沿竹侧小径往书房走,神思恍惚。   她还记得离府那日温世晏穿的那身领子极高的衣裳,而在那之前,他吃下了自己送的那道鲫鱼豆腐汤。   温世晏脖子上的红疹,无疑成了她的手笔。   明姝单以为温世晏不爱吃鱼,却到这时才知道,他是不能吃鱼。   起了疹子,温世晏也不说。   真木,真闷。   思绪间,明姝已经来到了书房前。   她抬手敲了门,片刻后,书房中便传出一道冷淡的声音,“进。”   明姝开了门,离她从书房里出去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温世晏仍在烛火下写字。   只是案上的功课被换成了一沓厚厚的折子。   温世晏做事素来专心,听到承盘落在旁边小案上的声音也并未抬首。   是以,他也全然未发现进来的人是明姝。   明姝想了想,将声音压出男子的声线,轻声道:“公子,小的替您上药。” 第二十章 上药   案上展开的折子上字迹密密麻麻,许是什么要紧的事,温世晏定定看了许久,一双剑眉中间都锁出了一个“川”字。   “嗯。”   听到身边的声音,他只当是普通小厮,如是应了一声。   明姝缓缓舒了口气,又不由得紧张起来——若是温世晏中途发现上药的是自己,怕是又会生气吧?才刚刚回府,若是因着这事又闹翻了……   只是她将托药的承盘从小厮手里夺过来那一瞬,真真半分坏心思都没有,反倒是生出不少愧疚来。   不管了,总归是她自己做错了事,若是就这么装作不知马虎过去,到底是会过意不去。只要动作轻一些,尽量不出声,温世晏就认不出来……   如此想着,等明姝说服自己冷静下来时,指尖已经不自觉搭上了温世晏颈后的领子。   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这话于普通人如此,而相貌得天独厚的人也不例外——便是那些个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人,也是希望能将自己倒饬得更惹眼些。   可温世晏却不是这样。   除了官服,他平日里的衣裳样式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甚至能说得上老气,只是因着温世晏身形挺拔,穿在他身上反倒还将衣裳本身显得好看了些。   若是换了其他人佚?穿,那便是丢到人堆里再也找不出了。   明姝觉得她初见温世晏那回他穿的那一身就很好看,后头却再未见他穿过,有次她问起余青山,才知道是前一日宫中有宴才穿的。   而平日里温世晏的衣食、喜好、乃至是行事风格,就如同他这个人的气质一般,从头到尾都是端庄板正的。   比如他惯常佩在腰间的禁步,又譬如永远整整齐齐以玉冠束好的一头墨发。   书房内烛光摇曳,明姝低头时,入目便是温世晏后领与发际之间的一截修长脖颈。暖黄的光线叫整个书房都被朦胧的柔幕笼罩,温世晏那本就白皙的皮肤被衬得像玉做的一般。   玉上散落着红点,是因食了鱼肉生出的疹子。   进门前,明姝不止一次在脑海中想象小厮口中“疹子”的可怖模样,眼下却是怔了神。   大约是抹了好几日的药,温世晏脖颈上的红点颜色极淡,明姝不自觉地想到了落于白雪上的红梅。   她暗骂自己当真是看话本看魔怔了,不然怎会生出如此不合时宜的想法。   强迫自己把脑袋里那些想法赶走,明姝重新将注意力放到眼前。   明明已经在心下鼓足了劲,真到手上动作时,却还是鬼使神差地乱了心神。   指间捏着的是滑腻的锻料,她却觉得像是碰着了一块烙铁。   费了好大的功夫,明姝才将后领松开了些,又伸手将一边的药膏拿了过来,轻轻柔柔地抹在指间。   书房里极安静,只有温世晏翻动纸张的声响。   许是因着心虚,明姝的心跳莫名地快,温世晏翻一次折子,她的心跳似乎也便跟着快上几分。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指间落在温世晏颈上时,明姝心跳都要停止了。   事实上,在那一瞬间,明姝也确实觉得自己的心跳滞了一刹。   耳边再听不到周遭的声音,心神一片空白。   直至温世晏的声音再次响起,才将明姝的思绪拉回。   “侧边多抹些。”   他突然开口,明姝吓了一跳,担心他发现身后的人是自己。   然而当她大着胆子抬眼去看时,却见温世晏连眼眸也未抬,只将心思专注于笔下。   明姝轻轻呼出一口气,落了高高提起的心。   只是随之而来的,还有几分似是遗憾、或是空落落的情绪。   说不清,道不明。   指下的温度微热,薄薄一层药膏根本就好像不存在似的,连带着明姝的指间也跟着发烫。   抖着手指涂了一会儿,当明姝再挖出膏药打算涂抹侧颈时,温世晏却突然放下了笔。   明姝一愣,一时间呆在了原地。   她知道此时自己应该要冷静,可是浑身上下却好似被人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于是当温世晏侧首时,见到的便是僵直站立在那里的明姝。   他眼眸一颤,难掩惊诧之色,许是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温世晏摇了摇头阖上双眼,单手揉上额角穴位。   只是再睁眼时,入目的仍旧是朱唇粉面的一张脸。   他听到自己难以置信,乃至几近呢喃而出的声音:“……明姝?”   低了低脑袋,明姝应了一声,率先解释道:“世叔,我没有要捉弄你,只是单纯想替你上药,我不知道世叔鱼食不服……”   “胡闹。”温世晏的声音极冷,声气也比平日要重,“既是下人该做的事,你掺进来做什么?”   比之明姝的预想,温世晏的态度可以算得上是冷静了——如果微颤的声音与起伏剧烈的胸膛没有出卖他的话。   明姝觉得温世晏只是在隐忍。   果然,她才将将开了口想说些什么,温世晏便打断她:“出去。”   “世叔……”   “出去!”   明姝悻悻闭了嘴,不说话了。   书房内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四下里的气氛仿佛都低落了下去,原本最是易被忽略的呼吸声也在此时显得突兀起来。   温世晏的呼吸声好重好重,节奏亦不平稳,每一道呼吸声响起时,明姝的心跳似乎也跟着滞了一下。   良久后,温世晏强压下情绪,抬眼看她:“要我亲自请你出去么?”   明姝摇头。   她不说话时,尤其如此刻一般垂着嘴角耷拉着脸的样子,看上去极是乖巧委屈。   温世晏疑心自己话重,不自觉放缓了声音:“那还不出去?”   明姝还是摇头。   温世晏皱起眉来。   明姝有些怵眼前人板着脸的模样,可到底是鼓足了勇气,在温世晏开口之前急道:“世叔,我真的只是想给你上药,上完药我马上就走!”   “若是世叔不答应,我会愧疚难安的……世叔,你不要赶我出去好不好?”   闻言,温世晏似是有些动摇,眉头微松。   只是须臾他神色又是一凛,冷着眼眸道:“从前的书,都白读了么?”   明姝一愣,又听温世晏道:“放你出府几日,该有的礼仪都到哪里去了?”   明姝恍恍惚惚,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   温世晏这样的人,从小便生在书香门第,受着礼法的熏陶长大,举手投足间尽是文人的风骨。毫不夸张的说,男女之别,长幼尊卑早已刻入他心胸之中。   明姝此刻的行为,不仅冲撞了长幼之序,更逾越了男女之别。   温世晏怎么可能会纵容。   可即便明知如此,明姝却还是道:“礼仪是用来管束外人的,都喊你一声世叔了,我又不是外人……”   她如是说着,声音却越来越低。   只因关于自己在温世晏眼里算不算外人,她自己也不敢下定论。   温世晏一时失神,许久未出声应答。   趁着此时,明姝便轻轻往前行了几步,将指尖落在他侧颈上。   颈上被不属于自己的热度覆盖,温世晏身子一僵,几乎下意识便是要偏开。   岂料被明姝另一手制住,少女颇有些嬉皮笑脸的声音落在耳边:“世叔别动,很快就好了。”   “难不成世叔还想将我掀开?提前说好,我可是会功夫的,世叔一定要挣扎的话,谁占上风可不好说……”   明姝犹在说话,温世晏却是听不进去了。   书房中蜡烛一寸寸烧短,烛泪淌下,温世晏的身体仍旧僵硬,却渐渐卸了想要挣动的气力。   并非他不想挣扎,而是挣不脱。   如同天地间最渺小的蝶,误入□□的蛛网中再无法逃出,只为了网上一滴露珠。   指尖一下下起落,温世晏眼眸陡暗,喉结不自觉滚了一下。   山峙渊渟的温相,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如坐针毡的滋味。   也是头一次,唾弃自己心思污浊。   .   回府第四日。   相府花园中,明姝收了长长的捕网,闷闷道:“不玩了,无聊。”   “啊?”绿漪凑了过来,举着手上的竹篓问,“那小姐,这些蝴蝶怎么办啊?”   明姝兴趣缺缺地瞥了一眼,“放了吧。”   “好吧……可捉了好久呢。”绿漪声音有些惋惜。   明姝本还欲同她说话,目光一偏,却是见到一身齐整官服,刚下朝回来的温世晏。   她眼眸一下子亮了起来,只是似乎想到了什么,须臾又黯淡下去。   自给温世晏上药之后,明姝便发现对方在有意避着自己,连功课都只叫余管家过来取了。   她那晚是凶了些,可就算是她拿了功夫的事出来说,温世晏也不可能是会被吓到的人。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还未思索明白,明姝便先一步出了声:“世叔!”   见温世晏的身形一顿,她忙提了裙裾小跑着赶过去,轻声关切:“世叔今日上朝累不累呀?”   “不累。”   温世晏答得很简单,目光亦马上收回,叫明姝总觉得仿佛温世晏多与她待一刻,自己就会吃了他一样。   见他一副要提步离开的样子,明姝忙张了张唇打算挽留。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出声,便有小厮捧着东西到了温世晏身侧。   “公子,这是柳氏布庄送过来的。”   起初明姝不以为意,还恼怒这小厮打断了自己说话。   然而目光触到小厮手上那匹紫到发亮的牡丹绸缎时,她险些两眼一黑昏过去。   ……这破布庄什么时候送不好!   作者有话说:   昨天因为卡文没有更,实在抱歉TAT   在这章前五个评论设置了红包,作为给小天使们的补偿~   恳求勿弃,鞠躬! 第二十一章 绸缎   看到那匹绸缎时,温世晏亦是微不可查地一怔。   “公子,这……”   小厮原是在等温世晏吩咐这绸缎如何处理,毕竟这看起来全然不是公子的品味,倒更像是朝堂之上政敌的手笔。   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大胆,居然敢公然将东西送到相府来挑衅……   “你这奴才好没眼色,这缎子这么难看,用得找拿过来给世叔看吗?”   说罢,明姝又急急上前想将温世晏拉离花园,“世叔,我忽然想起来功课上好多东西都不懂,正想请教……”   话未说完,明姝便缓缓落了声音。   温世晏拂开了自己搭在他袖上的手。   “世叔……”   便如此厌烦我吗?   明姝想问,但除了她与温世晏,四下里还有不少仆人,绿漪倒是没什么,可明姝自傲自尊的性子不允许她在这么多人面前露出狼狈的一面。   于是她便只能眼看着温世晏淡淡偏过了头,与小厮确认道:“哪家布庄?”   “回公子,是柳氏布庄。”   温世晏微敛了眸藏住心绪。   柳氏……先前暗卫禀报他明姝买了缎子的,正是这家布庄。   只是他未料到,明姝买的绸缎,竟也有自己的一份。   即便这缎子看上去是作弄自己用的。   再抬眼时,温世晏将指间落于深紫缎面上,轻轻摩挲。   触感滑腻柔软,可见料是好料,只是样式夸张了些。   他正要收回手,目光却瞥见缎子底下有做好的成衣,神情微变。   身边的明姝一直在悄悄打量他的神色,见温世晏皱了眉,登时便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转念一想,温世晏又不知道是自己送的,她紧张做什么?   冷静冷静,祝明姝,可不能此地无银三百两。   如此说服自己一番,明姝倒也少了几分紧绷。   她本以为温世晏是要将那成衣给当场扔了,谁知对方却只是细细看了一眼其上的纹案,并未有多余的动作。   明姝抬眼去看时,仿佛还能从温世晏那张素来不苟言的面孔上觉出几分笑意来。   疯了,她当真是疯了。   不然怎么会生出如此离奇的错觉。   明姝如是想着。   她暗暗打算着,从今日开始要好好休息养养精神,谁知下一瞬便听温世晏道:“放到我房中。”   “啊?”   不止是明姝,小厮也愣了一下。   温世晏于是耐着性子又道了一遍:“送去卧房。”   “……是,公子。”   小厮托着承盘便退了,明姝却是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带露惑色。   “那衣裳那么丑,世叔还留着做什么?”   温世晏抬起眸来,明姝这才发现他眼中果然漾了几分笑意。   只是须臾他便恢复冷淡端方的模样,避而不答,“前日的功课写完了么?”   明姝鸟雀啄食似的点头,面上更是露出邀功似的笑容来,“写完了!世叔现下要看吗?这次可都是我自己写的,我这就叫绿漪去取……”   “不必了。”   “……哦。”明姝的声音一下子蔫了。   本以为好不容易能在温世晏目前表现一下,起码是讨个好印象,谁知念想又扑了个空。   .   温世晏有意避着明姝,明姝在府里待得无趣,只好到外头去找乐子。   只是出乎意料的是,明姝说要出府的时候,温世晏居然没有阻拦。   只是皱了一下眉头道:“早些回来。”   “绿漪,我问你个问题。”相府外,明姝一脚踢远了地上的石字,如是闷闷道。   “小姐要问什么?”   明姝面色变了变,想了一会儿才含糊道:“我有一个朋友,这个朋友的朋友身子不舒服,我这朋友便去给他上药,可那人却生气了,这算什么意思?”   绿漪掰着手指边点头,边数出几个“朋友”来,待明姝说完了,还皱着眉头在原地回味了好久。   须臾她一个灵光,了然道:“小姐是说丞相大人吗?”   绿漪的语气带着八分笃定,明姝却很快鼓圆了粉腮否认,“谁说是他了!都说了是朋友……朋友!”   绿漪只得佯装不知的点头,“那小姐说的那个人,可是性子有些冷淡?”   “岂止是有些?”明姝想了想,认真道:“我都想象不出来有谁能和他熟络起来。”   恐怕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人吧?   “这就是了。既然是性子冷淡的人,如此反应便是正常的,小姐有没有想过,兴许他不是生气,只是面皮薄不好意思?”   明姝点了点头,又摇头。   她觉得绿漪说得有理,可转到自己与温世晏身上,似乎还是有些奇怪。   如果真是温世晏面皮薄,至于躲着她么?   “小姐,你就别想太多了。不是说要带我出府玩,这样愁眉苦脸的怎么行,都不好看啦。”绿漪如是道。   明姝这才平静下心思来。   仔细想想,也没有比绿漪所说更贴切的说法了。   两人边说边走,已是到了热闹的街市中。明姝正与绿漪说话,前头不远处却在此时传来一阵人声喧哗。   还有一阵嗒嗒的马蹄声。   “绿漪,到这边来。”明姝还以为是有人当街纵马,将绿漪拉到街侧。   只是待那马啼声近了,才发现是一辆多匹并驾的马车。   那马车宽大华丽,便连帘上都饰以鎏金的串珠,从身边行过之时,传出一阵叮咚脆响,极是好听。   车中所乘的,必是一位贵女。   “哎,这是谁家的马车啊?这般气派,先前怎的没见过?”   “谁知道呢……”   长街上众人议论纷纷,明姝却没什么兴趣。   待马车渐远,明姝收回了目光,黑如点漆的眼珠一转,一拍手掌道:“绿漪,咱们去书院!”   半个时辰后。   祈安书院后门外的翠竹罅隙间,一张清丽的精致脸蛋探了出来,口中道:“等那些小童走了,咱们便偷偷溜进去。”   末了,又补上一句:“等下我先进去,绿漪,你可要跟紧我。”   轻风拂面而来,身后没有传来绿漪的回应,只有婆娑竹叶的细响。   明姝有些狐疑,目光却还是紧紧盯著书院里头的几个小童,只问:“绿漪,你在听我说话吗?”   绿漪终于开口了,只是声音有些畏惧似的颤抖:“小、小姐……”   明姝柳眉一皱,也顾不得书院中的情况,转身便要看看出了什么事。   然而她一转过身,便见一把鸠杖迎面而下,在她脑袋上不轻不重敲了一下。   紧接着便是院长苍老的声音,“第二回 来了,还这么偷偷摸摸做什么?”   “文清没有教过你君子不走偏门的道理么?”   “……我又不是君子。”明姝捂着脑袋小声辩驳,又抬眼觑着院长的神色道:“况且要是我大摇大摆过正门进,他们可能放我进去吗?我才不傻……”   “哼,谁说你不能进?”老院长捋了捋胡子,收了鸠杖道:“进去吧,再有下次,可就要疼喽。”   明姝先是一愣,旋即露出一个粲然笑容来,“谢谢院长爷爷!”   说罢,便来起绿漪,“绿漪,我们进去!”   老院长将鸠杖在拱门处一横,闭了闭眼,“走正门。”   “知道啦。”   进了书院之后,明姝头一个去的便是蹴鞠场。   只是场中根本就没几个学生,蹴鞠木射什么的都玩不成,好是无聊。   正要走,不知那些男院的学生们从哪里得了她来书院的消息,忽然一窝蜂地涌了进来。   “明姝姑娘,上次你踢的好生厉害,能不能教教我们?”   “明姝姑娘,你是几岁便学的蹴鞠呀?”   “明姝姑娘今日来是……”   “停!”明姝忍无可忍地喊了一声,没好气道:“别总是姑娘姑娘的,我听着耳根子烦。”   书院里的学生并非皆是一心向学,相反,不少少年都是因着家中父辈仰慕先帝太傅的大儒风度,这才将人送了进来。   是以听到明姝说出这话时,众少年讶异了一瞬,便有人大着胆子道了一句:“……明姝?”   明姝敷衍地“嗯”了一声,兴致缺缺。   真奇怪,方才她明明挺想踢蹴鞠的,可这么多书呆子都来了,她又觉得没了意思。   想了想,她道:“绿漪,我们走。”   行了几步,又突然转过身指着后面想要跟上来的少年郎们,凶巴巴道:“可都不许跟过来啊,不然我告诉你们院长!”   她这话到底还是有些作用的,那些个年轻书生立时踌躇了起来。   明姝勾起一个得逞的笑容来,拉着绿漪便跑了。   只是脚步太急,不小心便在长墙转角处撞到了人。   “对不住对不住,实在是……”   被撞倒的人一抬眼,道歉的声音便湮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惊呼:“明姝姑娘!”   明姝还记得这个给她递果子的人,也是眼前一亮,“你是许……许熠!”   若说祈安书院给她留下印象最好的人,就非许熠莫属了。   说来也怪,明姝不喜欢呆板的书生,许熠不但呆、腼腆、还总说不顺一句话。   可明姝并不讨厌他,只觉他看上去就很好欺负的样子,白纸一样。   正如此时,许熠局促不安地坐在地上,连道歉都吞吞吐吐的。   “呆子,你们书院有什么好玩的,带我逛逛吧。”明姝说着,便要去拉他起身。   许熠却是被她这举动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我自己、自己起来。”   明姝撇了撇嘴,“带不带我逛?”   “带、带的!”   如此,明姝与绿漪便由许熠领着进了书院深处。   也因此,明姝并不知道,在她离开蹴鞠场之后,有两辆马车在书院门前停了下来。   一辆华贵,一辆素雅。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二章 许熠   “这个是你写的吗?”斋舍外的石桌上,明姝一手撑着下巴,一手随意翻着上面的书本纸张,如是问。   许熠带着她与绿漪逛了小半个时辰,明姝便觉还是同武字沾边的事物才有意思,那些文绉绉的东西,她看了便头大。   只是祈安书院便是以后者见长的。   逛得无聊了,恰好许熠又说功课未写完,于是便有了眼下这一幕。   许熠指下的笔尖一顿,有些羞惭道:“是我写的,我字不好看……”   “哪里不好看了?”明姝便打开一本书册一页页翻过去,“我虽然不懂书法,却也知道你这字比不少人强得多,而且……”   她本欲夸许熠的字鸾翔凤翥,然而指尖翻到某一页时目光陡然顿住,连话也忘了说了。   只见书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但并不如明姝前几页所见的功课那样工整。她凝目一看,便见其上有些熟悉的字眼,诸如“剑客”、“女魔”、“丑僧”之类的。   明姝起初以为只是碰见了同好,然而待她看清书上所写便是自己心心念念的话本后续时,倏然滞住了呼吸。   听明姝良久未再接着说话,许熠一抬眼,便见她一副怔神失魄的样子,面露担忧,“明姝姑娘,你怎么了?”   只见明姝缓缓抬起脑袋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是见到了极珍贵的宝物一样,眼眸里一点一点满上星光。   “明姝姑娘……”   许熠被她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正要避开视线,却见明姝下一瞬便站了起来。   “许熠,我问你一件事,你必须要如实回答。”明姝隔着不大的石桌对着他俯下身,如是居高临下认真道。   被明姝严肃的神情感染,许熠很是板正地点了点头。   明姝这才呼了一口气,再凑近些对他附耳,神秘兮兮问道:“你是朝江行?”   闻言,许熠极是明显地愣了一下。   见他动作僵硬,明姝便知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眼眸一下便亮了,“还真是你呀!”   她这才仔细打量起许熠的相貌来。   许熠生得很白,容貌是偏俊秀的那一类,第一眼看上去并非极顶的英俊,却很耐看。此外,他可算得上是细皮嫩肉,窄腰长腿,身形仪态极佳。   相比她的兴奋,许熠却是一副失落的样子,他抿了抿唇,有些羞赧地道:“我家境并不好,倘若不写些话本补贴学费的话,恐怕……”   在不少读书人眼里——至少在祈安书院的一部分同窗眼中,俗世话本一概是些不入流的东西,许熠有些担心明姝将这个秘密宣扬出去。   但更怕的,是明姝会露出鄙夷的神情。   岂料他还未打算好如何开口,便被明姝打断:“你跟我解释这个做什么?”   她一副极是好奇的样子,“快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想到这些故事的?你脑袋瓜好聪明啊!”   许熠有些错愕,“明姝姑娘,你不觉得这话本……不齿吗?”   “怎么会!”明姝皱起了眉,“你写的分明就很好看,剑客丑僧,多有意思啊!你都不知道,那些话本里我最喜欢看的便是你写的了,你要是不信,问问绿漪。”   说着,朝绿漪偏头,“绿漪,我没骗他吧?”   “嗯嗯!”绿漪也有些诧异写出那傲飒江湖的竟是如此腼腆一个书生,道:“朝江行先生的话本,小姐一册都不肯落!”   许熠这才放松了紧绷的身子,颇不好意思地低了头,“我只是随笔一写,两位姑娘过誉了。”   “你还真是深藏不露。”明姝如是夸赞,又嘻嘻笑道:“放心啦,我不会将这件事告诉别人的。”   闻言,许熠大喜过望,却听明姝又接着道:“不过,我可要收取些利息——”   她拖长尾音,刻意要吊人胃口,眼见许熠被她逗弄得额上都渗出一层细汗,才道:“你要答应每次写完先给我看才行。”   还以为对方要要求什么,许熠长长舒了一口气,笑道:“自、自然的!能得明姝姑娘的喜欢,我很欢喜。”   “就这么说定啦。”   .   日头渐渐落下,这便到了吃饭的时间。   祈安书院贵人虽多,斋舍虽亦有拥挤宽松之分,这吃饭却都是一样的。   不论身份地位,上至院长下至洒扫小童,一概不兴独到斋舍中用饭。   当然,外客也一样。   明姝没有在书院里念过书,难免好奇,特意留到了这般时候。   “明姝姑娘,绿漪姑娘,这便是饭堂了。”   许熠引着两人到了饭堂前,三人正要进门,却是被里头的场面惊了一下。   “怎么这么多人?”明姝忍不住顿了步子。   许熠也同样诧异,“平日里不该是这么挤的,你们稍等片刻,我去问问。”   过了一会儿,许熠便出来了,道:“是文珠郡主来了。”   “文珠郡主?”明姝在脑海里搜罗有关的记忆,抬眼往饭堂中看去。   也不知是碰巧还是怎的,还真叫她瞧见了一道身影。   只见那些学子中间坐了个姿态极是端庄大气的女子,一身浅碧色的烟罗裙,髻上饰了白玉莲花步摇,容貌淡雅出尘,看上去比她要年长一些。   学生们同她说话,她都一一莞尔颔首,举手投足间尽是温柔婉约。   鬼使神差的,明姝一下子便想起在街市上看到的那辆华贵马车。   她看着那道浅碧身影,一时间出了神,心下总有些怪异的感觉。   明姝想找出那点怪异的源头,却没想到,答案来得那样快——   就在目光触见在女子身边落座那人之时。   只见饭堂中的学生们纷纷让出一条道来,一道颀长身影出现在明姝视野中,动作不紧不慢地在文珠郡主身侧坐下。   是温世晏。   是了,午间那辆马车驶去的方向,不正是相府么?   也不知道是怎的,明姝心情一下子便烦躁了起来,她看了那两人半晌,忽对许熠道:“不是要吃饭吗?就带我和绿漪站在这儿,还怎么吃啊?”   她语气里多少带了几分气恼的味道,许熠愣了一下,到底是没说什么,只道:“好。”   三人便这样进了饭堂去,期间明姝的目光就未从温世晏那儿移开过,然而对方却是只顾着与身边的美佳人说话,竟全程未注意到她。   明姝更恼了,以致于吃饭的时候,都忍不住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心中暗骂温世晏。   真是府里一套外头一套,对她那么冷冰冰的,换成了别人,竟也有话这么多的时候……他居然还笑了!   明姝想起同绿漪说的那句“我甚至都想象不出来谁能跟他熟络起来”,只觉自己面上被人狠狠抽了个耳光。   她算是明白了,温世晏根本就不是什么性子冷淡,也不是什么面皮薄,他就是单纯的厌恶她而已!   如是想着,明姝连着冷哼了好几声。   身边的绿漪也见着了温世晏,约莫理解明姝此时的感受,可许熠却是有些忐忑,“明姝姑娘,是、是我哪里做的不好,让两位姑娘……不开心了吗?”   “没有,你很好。”明姝看着对面文珠郡主将一块肉夹到温世晏碗里的动作,嗤了一声,也夹了一筷子青菜重重塞到许熠跟前,而后神色认真道:“你真的很好。”   比温世晏好多了。   许熠听着明姝认真的语调,可又看看碗里的青菜,有些茫然了。   垂了垂眼,他道:“明姝姑娘,你就别同我开玩笑了……”   “谁同你开玩笑了!”一看他这样子,明姝知他八成是要乱想了,于是声音高了些道:“我真的觉得你特别特别厉害,不然我闲得没事做才和你一起吃饭啊?”   正宽慰许熠,明姝暂时忘了温世晏的事,冲他露出一个甜甜的浅笑来,而后又给他夹了一筷子吃食。   这次是一块鱼肉。   “吃啊,看我做什么?”明姝眨了眨眼,“光看着我可饱不了。”   话落,三人俱是一笑。   殊不知,对面闻声抬眼的温世晏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眸色陡然一沉。 第二十三章 咬人   因着文珠郡主与温相同来书院的缘故,饭堂中的学生比平日多了不少。   明姝给许熠夹菜的动作便也叫不少人看了去。   感受到或艳羡或揶揄的目光,许熠执箸的手有些僵硬,他低声道:“多谢明姝姑娘,我自己来便好……”   “你害羞啦?”明姝倒是大大方方的,瞪了身边打量他们的人一眼,转而对许熠道:“这有什么的,朋友之间夹个菜而已。”   “可是……”念及明姝的闺阁名声,许熠到底是实话实说道:“可旁人会误会,以为我与明姝姑娘是……”   他没有将话说完,明姝却是听懂了。   轻哼一声,明姝道:“旁人如何觉得,那是旁人的事。不过,要是你实在不喜欢的话,我不做就是了。”   “不、不是的!”许熠一慌,便不知如何接话了,“我只是有些不习惯……”   明姝闻言笑了,“这不就行了,况且——”   她意有所指地道:“若是那些人真想说点什么,最先注意到的也不该是我们。”   许熠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一抬头,便与对面的温世晏撞了视线,恰好对上那一双冷沉如冰的眼眸。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丞相大人看他的眼神含了几分敌意。   经由上回明姝在蹴鞠场中女扮男装被抓包一事,许熠是知晓她与温世晏的关系的。   可依明姝的举止来看,她似乎并未发觉温相也在饭堂之中。   想了想,许熠偏过头去,欲轻声提醒明姝。   “明姝姑娘,丞……”   他才开口,明姝却是一下子转过头来,眨着眼睛问:“你怎么不吃呀?莫不是你不喜欢吃鱼?”   明姝的五官精致,便连细节也都挑不出差错,柔声说话的时候,长而卷翘的羽睫一颤一颤,如翩飞的蝶翼一般。   “没有,我爱吃鱼,只是……”   许熠说着,将目光投到对面温世晏的方向,又看看明姝,暗示的意味十分明显,只差当着温相的面直接告诉明姝了。   然而明姝却如同什么都未察觉似的,犹在与他说话,笑道:“那太好了,我也爱吃鱼!”   她并未刻意压低声音,许熠只觉得当明姝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温世晏看向自己的眼神又冷了许多。   他如坐针毡,一直朝明姝暗示温世晏的存在,然而自始至终,明姝都浑然未觉,连半分余光都没有分给对面。   事实上,整个饭堂里的学生,除了明姝,多多少少都发现了氛围的不对。   譬如说,温相忽然冷下来的脸,还有神色尴尬的文珠郡主。   目光顺着温世晏的视线看去,文珠郡主面上的笑容顿了一下,不过旋即便恢复如常,“这道菱粉糕不错,世晏哥哥,你尝尝。”   “祈安书院的鱼倒是做得很好吃,绿漪,你也尝尝。”明姝夹了鱼肉放入口中,眯起眼发出满足的喟叹,就好像这平平无奇的鱼肉当真是珍馐美味一样。   她又偏过头看许熠,“呆子,你怎么还看着我?快吃呀。”   明姝放了筷子,一手撑着下巴,歪了脑袋瞧着身边面色忐忑的书生,大有一副他不吃就一直盯着的气势。   “啊?哦……好。”许熠怔怔点了点头,垂眼看着碗里的饭食。   饶是回了神,神思却还是注意着对面的动向。   于是许熠拿起筷子落入碗中的时候,刚好听见文珠郡主温婉的声音道:“世晏哥哥不喜欢这个?那这道松子穣……哎,世晏哥哥!”   文珠郡主的惊呼声入耳时,许熠恰好夹起了明姝那块鱼□□放入口中。   他闻声便抬了头,只见眼前一花,却是对面的温世晏已经来到了桌前,突然抓住了明姝的手腕。   动作间,宽大的袖子拂过,将将好打落了他手上的鱼肉。   筷子落地,所有人皆被这突然的变故惊了一下,整个饭堂登时陷入一片沉默,落针可闻。   明姝的诧异并不比其余人少。   她确实存了心想气温世晏,却万万没想到他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她愣了一下,对上温世晏那双微红的眼时,才想起来挣扎,“你干什么啊!”   腕间的那只手却收得更紧了,平日里温润有礼的温相变了个人似的,眼眸与面色俱是沉郁得骇人。   似是被吓着了,明姝呼吸滞了一瞬,便去朝身边的人求救,“许熠……”   然而她这举动于温世晏而言无异于一把火,在她将将开口时便将人拉了起来,往门外走去。   绿漪亦是看得心惊肉跳,忙追了上去,“……小姐!”   “温世晏!”一慌张一恼怒,明姝便再顾不上眼下是什么场合,直直将对方名姓全喊了出去,“你弄疼我了!”   素来顾念他人感受的温世晏此时却如失舌敝耳聋一般,既不应答,也不停步。   说起来,明姝对温世晏的印象一直是文弱儒生,就像开玩笑时常说的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白斩鸡。可到了这时候,她才真真明白了“人不可貌相”的道理。   眼下的温世晏分明就是个野蛮人!   她什么方法都使尽了,甚至是想施展拳脚,却先被对方制住了双手,费了好大功夫,也不过是在他手背上留了几道抓痕而已。   骂得口干舌燥,直至到了离饭堂稍远的地方,温世晏才停了下来,将明姝困在长墙与自己之间。   绿漪也不知去了何处。   “温世晏,你疯了?”明姝仰头皱眉如是道,一双明亮的眸中尽是嗔怒,她毫不留情地抬脚往温世晏白靴上跺了一下,“我要告诉我爹!告诉他你这个人有多表里不一!”   都将祝文清搬出来了,足见明姝此时的恼怒。   她话说得狠,下脚也不轻,温世晏却只是皱眉闷哼了一声,依旧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两人的距离极近,明姝甚至能听到对方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温世晏胸膛剧烈起伏着,原本流畅优美的下颌线被绷得凌厉,整张面庞的线条都坚硬了起来。   明姝从未见过这样的温世晏,一时被震慑住了。   然而这仅是一刹那的知觉,须臾她便重新仰高了脖颈,不服输地对上温世晏的眼眸。   “你放开我!”她皱着眉道。   腕间的手并未松开。   温世晏这样不说话,明姝便觉自己在唱独角戏,一拳打在棉花上似的。   踩了一脚犹不解气,她便就着这个姿势将自己的手用力一抬,连带着将温世晏的双手也举到了跟前,紧接着,重重一口咬了上去。   这一下的力道比方才踩的那一脚还要沉,明姝果然听到温世晏更重的一声闷哼。   没有预想中的痛快,反倒是有些怔了神。   她只是想让温世晏放开自己而已。   她以为温世晏会松手的。   唇齿间迅速漫上腥甜,明姝缓缓松开了齿关,眼眸瞬时被那淋漓的血印刺了一下。   须臾,她抬起头看向温世晏。   骨相皮相俱是俊美到极顶的男人已然苍白了脸色,平日里一丝不乱用束冠束好的墨发散乱些许,而隐约可见皮肤下泛青血丝的鬓角,正一点一点渗出冷汗来。   明姝看得仿佛都能感受到他有多疼。   良久,她听见自己语气平静道:“温世晏,你真是个疯子。”   “是,我是疯了。”温世晏终于开了口,一字一句却像是从唇齿间挤出来的一般,“若你肯收敛一些,我本不该如此。”   闻言,明姝才平复下的火气又被挑了起来,她仰起一张固执的脸看着温世晏,笃定道:“我并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   “是你先不理我的,我只是在府里待着无聊,来书院里找朋友聊天用饭……”   明姝一件一件数出来,温世晏却觉得自己浑身都处于混沌之中,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他只看到眼前的少女仰着脑袋嗔视着自己,不满时总是嘟起来的双唇一张一合,不用细听,也知道一定是在抱怨自己。   再无意去听明姝的控诉,温世晏只将眼眸失神一般落在明姝面上。   她生得很美,又恰是碧玉年华,灵动活泼,足以叫不少少年郎为她魂牵梦萦。   书院里正是意气风发的学生自然也不例外。   温世晏自己都未发现神思已从明姝的质问中脱离。   “怎么,世叔自己就能同朋友一起外出,便不许我做同样的事吗?真是好不公平,真真好大的官威!”   她说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双唇自然而然做出了微嘟的动作。   温世晏眼眸陡暗,心念一动,毫无预兆地低下头去。   身子突然被按在白墙上,明姝还未反应过来,正要立直上身,一抬眸却倏然触见放大在眼前的俊美容颜。   是一眼便能叫人荡魂的那种美。   饶是明知不合时宜,明姝却还是不由得想起话本中堕落凡尘的仙人来。   下意识吞了下口水,她发觉自己的声音都有些虚了,“干、干嘛?”   方才自己咬了他一口,还骂了好是一通,温世晏莫不是报复心起,想咬回一口吧?   明姝如此胡乱想着,却也觉得这念头荒唐——且不说温世晏的性子做不出这事来,单是堂堂大安丞相咬人泄愤,便能叫一众人笑掉大牙了。   怎么可能。   自己的绣鞋还踩在温世晏素白长靴上,明姝不自在地动了动,欲再将她爹搬出来吓唬。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见温世晏再次俯了身,两人距离愈近,鼻尖都几乎碰到了一处。   心跳倏然滞住,明姝下意识闭上了眼。 第二十四章 抱歉   闭上眼睛后,其他的感官便变得灵敏起来。   鼻尖萦上丝丝缕缕的清幽香气,叫本就有些恍惚的明姝思绪愈发晕晕乎乎的。   温世晏熏的香总是很淡,但胜在冷冽缥缈,叫人总忍不住便浸了进去。   譬如此时,明姝便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片雪梅之中,脚下踩着的东西都仿佛不是实在平稳的地面一样。   事实也确实如此。   随着温世晏俯身的动作,踩在他白靴上的明姝也跟着摇晃了一下,好在身后有长墙抵着,温世晏又伸了手去垫,她才不至于摔个狼狈模样。   这一下将明姝从混沌中拉离出来,只是她依旧闭着眼,不敢睁开。   今日的温世晏凶巴巴冷冰冰的,饶是明姝不愿承认,却也隐约觉得在与他对上视线的时候,自己会是气势更弱的那一个。   此时两人的距离已经极近,近到明姝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温世晏呼吸扫在自己耳廓上的温热,一下一下的,将她侧颈都惹得有些发痒。   平日里嚣张洒脱惯了的明姝,此刻竟如受惊的兔子一样,定定僵在了原地不敢动弹。   温世晏的呼吸并不稳,但都比平日要重,明姝听着他那好似隐忍的呼吸声,自己的心跳声也不自觉吵了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跳出来似的。   温世晏不会真想咬一口吧。   到了这般时候,她甚至都觉得最荒诞的想法也说得通了。   深吸了一口气,明姝睁开了眼,摆出恶狠狠的腔调道:“温世晏,我可不怕你,我警告你,你要是再不把我放开,我一定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温世晏的眼眸深邃而专注,明姝的气势果然一下子便被削了一半,硬着头皮说到后面,声气已是如蚊嗡响了。   见对方犹是一副不做回应的模样,明姝撇了下嘴,“你怪毛病真多,你自己和文珠郡主吃饭就行,凭什么我和许熠吃就不行……”   她说着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混沌的脑袋一下子灵光起来,故意拖长音调“哦”了一声,眼珠一转道:“我知道了,你不会是不想让我与其他男子来往吧?你自己……你干什么!温世晏!”   明姝最后这一声惊呼,是因着温世晏毫无预兆地手上一个用力,竟是将她举了起来。   她一时被吓得凝住了呼吸,甚至以为温世晏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然而只是眨眼间的功夫,明姝便察觉自己的绣鞋又踩回到了实地上。   而温世晏则是若灼伤一般松开了手,甚至还退了几步。   尽管对方已经放开了对自己的桎梏,明姝却还是心有余悸,揉着发红的手腕警惕地看着他,欲继续方才的话。   “你介意我同许熠亲近?可你凭什么连这个都要束着我?”明姝顿了顿,没好气地看着温世晏,“莫不是你对我……”   “不是。”温世晏语气极快极重地开口打断道,眉头也锁得紧紧的,将明姝吓了一跳。   似是察觉自己反应过激,温世晏闭了闭眼,干涩的喉咙艰难滚动了下。   强压下烦乱的心绪,他才再睁了眼,开口重复道:“……不是。”   声音低得近乎呢喃。   明姝觉得温世晏说完这话之后,仿佛整个人一下子泄了气一般。   或者说,他又戴回了往日那副波澜不惊的面具,一下子又变回了高高在上的、强大完美到如神祗一般的玉面丞相。   很怪异的,明姝如是想着,竟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堵了起来。   她倒是宁愿温世晏表露自己的心绪。   只是转念一想,明姝又觉得自己好生委屈,明明她什么都没做错,便白白挨了温晏这么一顿臭脾气。   再有,方才温世晏的举止也太突然了些,就好像真被自己戳破了秘密一样。   明姝本只是想说温世晏不让她与其他男子来往,是在自怨自艾——他自己都快三十了还不成家,便也见不得别人在他跟前露出儿女情思的端倪来。   可她与许熠之间本来也没有什么啊。   好不公平,好阴暗的心思!   明姝如是愤愤的想着,愈发不服起来。   她仰起一张气得通红的清丽脸蛋来,开口便要同温世晏讨要个说法,却见对方先偏开了眼眸。   “……抱歉。”丢下这么一句,竟就转身走了。   “喂,你等等……温世晏!”明姝气急败坏地看着那落荒而逃的背影,一口银牙几乎要被咬碎,“你还没说清楚呢!”   可任凭她如何喊,都只得眼睁睁看着温世晏的身影消失在月拱门处。   .   半盏茶后。   “小姐!”绿漪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面上都噙满了泪花,拉着明姝仔细查看,“小姐、小姐没事吧?”   不等明姝回答,目光触见她腕上一圈红痕,绿漪眼泪又滴下来,“都是绿漪不好,没能及时追上小姐……外头的暗卫好可怕,将我拦在了那里,不让进来……”   “别哭了,丑死了。”明姝抬手替她揩掉眼泪,含糊握了下双腕,道:“我没事,温世晏一个文人,还能把我怎么样?”   明姝说这话时,语气显然不如平时自信。   唬一唬绿漪还好,可她自己却是知道,温世晏的力气一点也不小。   平日里一副温文尔雅脱俗如谪仙的模样,发起狠来却是招架不住。明姝甚至怀疑,温世晏那一身永远穿戴得严实齐整的衣着底下,怕是藏了一副生有肌肉的身躯。   “小姐,温丞相他……”绿漪还抽抽嗒嗒的,往后看了一眼,才道:“他怎么突然这样?”   “我哪知道。”说起这个明姝便来气,“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温世晏见不得我有姻缘。”   “姻缘?”绿漪有些不解,“小姐为何这么说?”   明姝便将方才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当然,略过了自己被吓着的部分。   “小姐是说……丞相将小姐困在了臂间,却什么都未说?”   “对,你也觉得他有病,是不是?”明姝全然未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只低声骂着。   绿漪却是怔住了神,一个念头缓缓自心头升起。   “小姐,他会不会……”绿漪说了一半,又觉得自己多虑了,停了下来。   “会不会什么?”   “绿漪是猜测,丞相他……会不会对小姐藏了不一样的心思?”   明姝想也不想便接话,“他除了嫌弃我讨厌我,还能有什么心思?难不成还能喜欢我?绿漪啊,你当真是话本……”   她本想说绿漪是话本看多了,说着说着,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时噤了声。   她与温世晏今日这事,不就是话本里常有的桥段吗?   难道温世晏对她真有那个念想……   “不,肯定不可能!”生出这个想法来,明姝自己先被吓了一跳,“温世晏眼光那么高,若真是有喜欢的人,文珠郡主那样的女子才说得过去。”   明姝自己说服着自己:“而且……而且他和我爹可是义结金兰过的,我还得喊他世叔,他那么重视伦理纲常,更不可能了!”   她觉得自己越分析越对,心思也静下了些,“绿漪,我说的对不对?”   绿漪细细一想,也点了点头,“小姐说的是,该是我想多了。”   主仆两人的心绪可谓经历了一番跌宕起伏,好在最后到底是沉了下来。   “小姐,那我们还回饭堂吗?”绿漪小声问。   “当然不回,拜温世晏所赐,我今日可丢了个大脸,都不知道那帮书呆子该怎么传呢。”明姝重重哼了一声。   “那……那许公子呢?”   明姝闻言犹豫了一下,“许熠方才应当也是被吓着了。”   她有心想同许熠道个歉,毕竟今日许熠也算是遭了无妄之灾,可一想到温世晏兴许也回了饭堂,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人是温世晏吓的,饭堂也是温世晏搅乱的,这烂摊子就该他自己收拾才对。   “算了,许熠的事先不说了,过几日托人给他送些东西赔礼道歉就是了。”明姝想了想,觉得自己吃饭时是与许熠亲近过了头,闷闷道:“回去吧。”   下次再也不这样任性了。   至少,至少不要让别人为自己一时的任性受到牵连。   明姝如是想。   主仆两人走出书院雇了马车时,已是黄昏了。   摇晃的车厢内,明姝凝目皱眉,正思索回府后如何与温世晏划清界限。   其实回小玦的院子也不错,算算日子,过段时日就该自己的生辰了,她可不想憋着气在相府里马虎过完十七岁生辰。   既然是生辰,就应该痛痛快快地玩上一日,最好能去看看戏法,听听曲儿,然后再如小时候一般偷偷饮些桃花酿……   想来温世晏也不会希望她在府里张扬的庆祝,更不必说这些了。   “绿漪,我想了想,我们还是去……”   “哐!”   明姝话未说完,马车忽然剧烈摇晃了一下,紧接着,车夫的惨叫声响起,马车帘上立时溅上鲜血。   明姝眼眸一凛,动作迅速地将绿漪拉了过来,“靠紧我!”   说着,将车厢内茶杯打碎握在了手中,警惕地盯着车帘。   下一瞬,车帘被掀开,现出一个浅色眼瞳的黑衣蒙面人来。   蒙面人手上拿着的,正是淌血的刀。 第二十五章 挡针   此时天幕已经染上红霞,四下里光线也已淡下,那口锋利的刀便显得极是骇人。   更毋论其上还挂了尚且温热的鲜血。   鲜血凝聚拉长,滴落下的那一刹那,绿漪被吓得抖了一下,“小姐……”   “别怕。”明姝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将绿漪护在身侧,紧紧盯着那蒙面人的动作。   那蒙面人似乎对马车内的主仆两人没有很强烈的杀意,隔帘相持了几息,才一把扯下了马车帘跨了一步进来,伸手便要将明姝给扯出去。   饶是明姝没有正式与这种刺客之类的人交过手,身体却也自先作出反应,在蒙面人探手进来的时候便反击了回去。   许是未料到明姝胆子这么大,蒙面人还当真在她手上吃了个亏,那碎杯瓷都被刺进了手臂寸许。   那人的眉头显然锁了一下,既而出手便狠厉起来,明姝要顾着绿漪,且车厢内太过狭窄,动作也受了些限制,很快便处于下风来。   而且这还是在那蒙面人不欲伤她的情况下。   明姝很敏锐地觉察到了这点,便故意将体力放到了躲避上,然而车厢终究就只有这么大,几次过后,还是被牢牢制住了手腕。   不过在这之间,黑色面巾已经被明姝一把扯了下来。   来人瞳色很浅,近似金色,鼻梁很高,有些凌厉过头的五官显然不是奉京人。   “你是乌羌人。”明姝很快认出他的身份,随后皱起来眉,“谁派你来的?”   若此人是大安人,明姝倒还会猜测幕后主使是温世晏的政敌,因她住在相府误以为她与温世晏关系极好,这才有了眼下一番刺杀。   可若是乌羌庡?人的话,倒是令人费解了。   那人显然能听懂明姝的话,却闭口不答。不知是太过轻敌还是经验不足,他与明姝印象中杀伐果断的刺客有些出入。   甚至是看起来能忽悠忽悠的模样。   左右眼下挣脱不开,明姝索性道:“不管你是谁派来的,若是目标是我,那便放了我这丫鬟,我跟你走。”   乌羌人仍旧一言不发,只迅速掏出怀中绳索欲将两人缚住。   要是被捆住了手脚,可就再难有转圜了。   明姝哪里还能沉得住气,趁着这空当儿便抬起膝盖往那乌羌人□□一顶。   “唔!”对方阻拦不及,被击中时发出一声闷哼,也不自觉蜷了腰。   “绿漪!”明姝夺过那刀斩断缰绳,翻身上马将绿漪拉了上来,急急往道上奔去。   “驾!”   她这才发现方才那马夫将车驱到了偏僻之处,眼前这处虽是城郊,可草木杂乱,显然不是附近百姓常来的地方。   若真被歹人盯上,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绿漪,抱紧些。”   明姝没有功夫再去想是谁派人费尽心思安排了这么一场刺杀,也分不出心神再回头去看,只凝目瞧着眼前的路,策马狂奔。   耳边是猎猎风声,明姝被吹得脸都生疼了,鬓角的冷汗却还在不断渗出。   不知过了多久,绿漪紧紧贴着她的后背,抖着声音小声道:“小姐,那人好像、好像没有追上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明姝总觉得脑袋有些混沌,眼前都仿佛出现了重影。   不过好在她望见了城门,立时轻轻松了一口气。   “快了!他没追上来最好。”明姝道:“坐稳了!”   她说完,正欲一夹马腹,眼前忽然一个眩晕,手上力气也一松,直直栽了下去。   与此同时,一粒石子打在马腿上,整个马也脱力前倾而下。   “小姐!”绿漪的惊呼声在耳边响起。   明姝躺在地上,想应绿漪,却发现自己连发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恍惚间,她想到饭堂中吃下的鱼肉,当时觉得味道不对,然而为了气温世晏,还是咽了下去……   思绪缓缓飘到了别处,明姝眼皮越来越重,然而便是在此时,她看到了出现在绿漪身后的黑衣乌羌人。   绿漪……   她想提醒绿漪快走,仅有的力气却只够断断续续动了动唇,作出“快走”的唇形。   “小姐,绿漪不走,绿漪背您回去……”   明姝皱了下眉,眼看着那人将匕首抬起,就要往绿漪后颈处刺下。   她闭上了眼。   只是预想中的坏果并未发生,电光石火间,利剑破风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便是乌羌人的一道闷哼。   明姝倏然睁开眼,便见几个面具玄袍的男人将其制住,而身后的,则是形容仓皇的温世晏。   温世晏几乎是跑着过来的,蹲下身便将温世晏抱进了怀里,匆匆往不远处的马车上去。   他一言不发,明姝却可以凭温世晏的心跳与呼吸声推断出他此刻的盛怒。   温世晏鬓角的汗甚至比她淌的还要多,隔着几层不薄的衣料,那宽阔胸膛下的心如擂鼓,快得要破出来一般。   男人的紧绷的下颌线比白日还要冷硬,但明姝却不怕了,她只觉得温世晏的怀里好热好舒服,好想睡觉……   “明姝,不要睡。”温世晏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别怕。”   明姝靠在他锁骨处,想摇头,视线瞥到身后乌羌人的动作时,瞳孔骤缩。   那乌羌人四肢俱已被暗卫缚住,其中一个暗卫正将绿漪拉了起来。   便是在这时,乌羌人目光落在温世晏后背上,双腮一陷,显然是要从口中吐出什么东西来。   他嘴里有暗器!   明姝一急,便只能使劲的呼气,呼吸一道道喷在温世晏身上扆崋,对他做口型:“小——心——”   温世晏低头时恰好读懂了明姝的意思,然而他一侧身,便见一根泛黑的银针飞了过来。   因着方才的动作,原本要落到他背上的暗器此时对准了明姝。   几乎是毫不犹豫的,温世晏重新将自己的身体侧了回去。   察觉到他做了什么的明姝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眸。   叮当一声,似是有剑挡掉了银针,明姝尚且来不及高兴,便见温世晏抱着自己的手臂衣袖上瞬时破出几道裂痕,被划破的皮肤亦迅速渗出血珠。   明姝的心一下子滞住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太忙了,有点短小,明天更4k补上字数。   错别字也晚点再修~ 第二十六章 偏院   “温世晏——”   明姝想唤他,却是开口无声。   她失神地看着温世晏手臂上那道寸许长的伤口,双眸霎时便泛起了一层水雾,泪珠也不受控制地滴落下来。   与这心惊肉跳的无力感一同涌来的,是些许懊恼。   气这块木头要拿自己去挡毒针,气他不知道躲开。   相比明姝的慌张,温世晏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只脚步不停地抱着她往马车方向走,冷静沉稳得仿佛受伤的不是他自己一样。   明姝好想好想让温世晏把她放下来,先去看她他自己的伤,可眼皮却是越来越重,将将瞥见马车时,眼前一黑,彻底昏睡了过去。   回府时,两个人的形容都算不得好看,可将余青山吓了一跳。   如明姝所料,她之所以会突然从马上脱力跌落下来,便是因着吃了饭堂的那道鱼肉。   也不知是何人的手笔,竟如此大费周章跟到了书院去害她。   鱼肉里的药量必定不轻,明姝回府后昏昏沉沉睡了好些时辰,才勉强能开口说话。   不过比起温世晏,她的状态到底还是能算略微好上一些。   据绿漪说,温世晏手臂上的那道伤口其实不算狰狞,但那银针却是淬了毒的,幸好一回相府便及时医治,那毒才没有蔓延到其他部位。   明姝越听,便越是不心安。   甫一恢复走动,她便迫不及待地跑去看温世晏。   明姝脚程很快,不多时就到了书房,只是真见了温世晏,却又生出几分胆怯来。   “世叔……”   她手足无措地立在房门前,葱白的指尖无意识在门框上摩挲滑动,脑袋也丧气地垂着,只敢偶尔抬起一双眼眸偷偷去瞧正在书房里看书的温世晏。   温世晏不说话,她便也不敢迈步进去,乖顺又愧疚地在门前等着。   不知是温世晏有意,还是确实没看到门外的明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手中的书卷。   抬眸触见门外的身影时,他神色显出些许诧异,“怎么不进来?”   明姝低低笑了一下,边提步缓缓迈入房中,边小声嘟囔:“世叔不应我,我哪里敢进。”   闻言,温世晏皱了下眉头,须臾又松开,无奈叹了口气道:“声音那般小,要我如何能听见?”   他语气很平静,似乎并没有生气的意思。   明姝心下生出些许忐忑的欣喜——这至少证明温世晏并没有如自己所想那般厌恶她。   于是她没有反驳,只极乖巧的点了点头,又仰起脸来问道:“世叔好些了吗?伤口疼不疼?”   说完,不等温世晏回答,她自己便先去看伤处。   因着怕刮伤伤口的缘故,温世晏的穿着并不如平日那般严实。   如明姝先前猜测的一般,那白皙的手臂上果然布了肌肉的纹理,比不得寻常习武人那般有力虬结,但却十分漂亮,每一处线条都完美得好似有人精雕细琢过一样。   只是明姝眼下并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关注温世晏的肌理有多好看。   比之赞叹,她心中更多的是可惜——因为替她挡了那一针,温世晏身上从今便要添上这一道疤痕。   饶是明姝没少在心下抱怨温世晏古板严肃,嫌他管束太多。可不得不承认的是,温世晏在大安百姓眼中是完美到近乎仙人一般的存在。   明姝也不能免俗。   倘若要用一样东西来形容温世晏,明姝必先想到无瑕的玉——一块自出现在天地间便浸养在水里,濯洗了一切杂质暖玉。   这道疤痕,便好像是在无暇暖玉上破开的一道罅隙一般。   如是想着,明姝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捕捉到这声叹息,温世晏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道:“身子既然还虚弱,便该好好休息。”   “我好了!”明姝以为温世晏是想赶她走,急忙站起来转了一圈,神色诚恳又忐忑,“世叔,你就让我和你聊会儿天吧。”   她这样乖软,温世晏的神色倒还是没有什么变化,如往常一般无波无澜。   只是须臾到底还是松了眉头,“嗯。”   得了应允,明姝欢欢喜喜地坐了下来,先是装模作样瞥了温世晏书案上的书卷几眼,夸赞道:“世叔的字真好看。”   “是么?”温世晏弯了下嘴角,竟然少有地接了话,“哪里好看?”   闻言,明姝面色一僵,一时没有答上来。   她又不懂书法,方才也没有细细地瞧,只不过是因为想让温世晏开心,所以才下意识地夸赞。   她语顿了好一会儿,温世晏却没有再开口,显然是在等她的答案。   明姝抿了抿唇,一双如烟似的细眉蹙起,眼眸也如同面对劲敌一般凌厉地落在案上的书卷上。   明明只是瞧几个字而已,却生生被她做出了破釜沉舟的气势。   温世晏有些好笑,却没有打断她。   半晌,明姝总算是断断续续地拼凑出一些形容来,“世叔的字气势磅礴,犹如游龙舞凤,世叔这一手字简直是书法中玉树临风的公子,叫人见之叹服……”   终究是编不下去了,明姝言简意赅地总结:“总之很好看就是了!”   见温世晏眼眸中似乎流露出几分戏谑的意味来还是难得没有恼怒,反倒是颇不好意思地垂下了脑袋,“世叔也知道,我没有什么文采的……”   “人无完人,不必为此气恼。” 温世晏如是道。   明姝有些感动地抬了眼眸,正欲说些什么,却见温世晏又接着开了口:“这是圣上写的字。 ”   明姝一顿,那她方才岂不是夸错了人?胡乱吹了那么一通马屁,结果却连马屁股都没摸着。   愣了一下神,明姝反应过来时,又忍不住朝温世晏皱起眉头来,闷声道:“世叔说的是,人无完人,便是咱们堂堂大安丞相,居然也有这么幼稚的时候……世叔戏弄人!”   听她抱怨,温世晏并没有生气,神情仍旧是淡淡的,只是嘴角噙了些笑意,手从书案上抬起,似乎想去碰那茶壶。   他虽然只有一臂受了伤,可动作到底有些不方便,明姝哪里能放任他自己去干这些,于是噌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世叔,我来!”   细白素手执起茶壶,尚且泛着白气的茶水倒入印有兰花纹样的瓷杯中,明姝小心的将茶杯捧起来递给温世晏,轻声道:“世叔小心烫。”   温世晏轻轻点了点头,伸手接过茶杯,只是这茶杯本就小巧,动作之间,两个人的指尖难免碰到了一起。   明明只是极短暂的接触了一瞬而已,书房内两人却皆如被火灼伤一般迅速缩回指尖,好在温世晏接茶杯的手足够稳,才不至于将整杯茶水都洒落在案。   书房内顿时陷入一阵沉默,坐回了椅子里的明姝有些尴尬,便主动抛出话头,“说起来这次还要多谢世叔,倘若昨日世叔没到,我与绿漪怕是凶多吉少,也不知道那乌羌人会做什么……”   “没事了。”提起受刺一事,温世晏的面色似乎不是很好,语调也显然淡了下来,“从今日起,我会给你安排几个暗卫。”   明姝也知道有关性命的事情不可疏忽,并没有推拒,只是提起昨日刺杀的人来,她便又忧愁起来,“世叔,那人到底是谁派来的?”   “尚且不知。”温世晏瑶的瑶头,“仵作从尸体内剖出了带有狼形图腾的暗牌。”   “狼?” 明姝有些差异,“听起来更像是乌羌人的做派了。”   温世晏沉默了一瞬,既没有点头,也未摇头,只是过了半晌才道:“今后要小心些。”   明姝乖乖点了头,“我再也不任性了。”   两人皆十分默契地没有提起昨日在书院发生的事。   明姝在书房里坐了大约两盏茶的时间,之后与温世晏的对话有一句没一句的,算不得有趣,但她却很开心。   要知道,自己能与温世晏如此心平气和地谈话,就已经是很难得的事情了。   .   黄昏时分,陶丹莹过来看望温世晏。   明姝去找温世晏交功课的时候,恰巧在半路上碰到从书房里出来的陶丹莹。   陶丹莹见了她,先是趾高气扬地瞥了一眼,继而阴阳怪气道:“怎么?有些人让我表哥受了伤不够,还要假惺惺地过来伤口上撒盐吗?”   温世晏为自己受了伤,这事不假,因此陶丹莹如此讽刺的时候,明姝鲜少地压下了想要与她辩驳的念头,只解释道:“陶大小姐,你还真是误会了,我只是想给世叔看一下功课而已。”   “功课?”陶丹莹更是觉得稀奇,“你这么刁蛮无礼,恐怕请教功课是假,过来撩拨表哥才是本意吧!”   听她把自己说的如此不堪,明姝皱了眉,冷冷道:“陶丹莹,我知道京中有些人是怎么传我与世叔的关系的,可我没想到你居然也会信这种鬼话。”   不等陶丹莹反驳,她便继续道,“你既然是世叔的妹妹,就应该最是了解他才对,怎的也听风便是雨了?”   “谁说我是道听途说?”陶丹莹气急了,一时之间将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便是因为我是他表妹,才知道他对你有那个心思!”   明姝闻言一顿,一时消化不了陶丹莹话中之意。   意识到自己把事情全抖了出来,陶丹莹也是一愣,索性破罐破摔,上来一把拉住明姝的手,没好气道:“你跟我去个地方就知道了!”   书房内。   温世晏单手捏了一下眉心,抬眼看向窗外,“余叔,外面是什么声音?”   “似乎是表小姐与明姝小姐。”余青山面色有些尴尬的道:“已经走远了,公子要不要……”   “无事。” 温世晏知道两人关系虽算不上融洽,但绝没有到水火不容的程度,“由她们去。”   “是。”   另一边,明姝已经被陶丹莹拉着到了偏院的书房外。   陶丹莹去推开门时,明姝下意识便以袖子掩住了口鼻,“你带我来这地方做什么?”   偏远又落魄的,看起来怪阴森。   陶丹莹看着她的动作,白了一眼道:“表哥常来这里,又没有灰,你捂什么?”   温世晏?   明姝这才放下了衣袖,同她一起往房中走去。   一进到书房,她便发现陶丹莹所说并不假,这院子从外头看确实是一副没什么人来的模样,可仅凭书房里整齐又干净的摆设来看,的确应当是有人在用的。   明姝在书房里四处绕,陶丹莹就去旁边翻什么东西,待明姝将书房里的东西粗略看了一遍,她还没找出来。   “你到底在干什么啊?”明姝以为对方在忽悠自己,有些不耐烦。   “等等。”陶丹莹的声音比她还要更不耐烦。   终于,几息之后,陶丹莹捧着一怀的东西从书架后走了出来,一股脑摊在书案上。   “你自己看!”   明姝有些狐疑,到底还是耐着性子,依言将其上卷好的纸张一一打开了来。   她原本只是打算随意一瞥,却不想只一眼,就滞住了心神。   第一张是一幅画,入目便是红衣白马,明姝看着画上女子明媚又有些肆意的笑容,心头不免一跳。   总觉得……有点像她。   她呆呆看了好一会儿,仓促地将手上画卷放下,又去看另一张宣纸。   却是更惊讶了。   眼前一张本该洁白的宣纸被墨迹染的一塌糊涂,中间画了个瘦高的小人,板着一张不高兴的脸,正是她初入府时画的温世晏。   陶丹莹抱着臂,在一旁斜眼看着怔神的明姝,口中极是不满地道:“懂了吗?表哥她喜欢你。所以你要是对表哥没那个意思,那就趁早滚蛋,可别再撩拨表哥了!”   陶丹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明姝只觉脑海中嗡的一炸,瞬时一片空白。   温世晏……喜欢她?   作者有话说:   下章入v~   ————————   专栏预收《纨绔藏珠》求收藏,文案见下~   辛盈是个双亲亡故的哑女,幸被书院山长收为孙女,才平安长至碧玉年华。   她素来听话,是以祖父嘱咐千万不要招惹京中来的那混世魔王时,辛盈牢牢记了下来。   只是她不招惹那魔王,却不代表那人便不会来招惹她。   .   萧逢舟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贵族子弟中的小霸王。   只因惹怒了父亲,便被送到这书院,说要他来静心。   静心?萧逢舟冷嗤,听闻书院山长有个捧在掌心里、犹如藏珠似的孙女,那便拿她来下马威好了。   .   进书院头一日,萧逢舟便把辛盈的衣裳泼上了墨。   他等着这柔弱兔子似的小可怜去告状,岂料对方只是倔强又胆怯地氤氲着泪水,转身走了。   萧逢舟有些烦。   他最讨厌这种哭哭啼啼的小姑娘了。   .   后来,他越发过分地把人故意推进水里。   小可怜还是那样胆小,缩在池里瑟瑟发抖,萧逢舟却在瞥到她打湿的模样时目光一顿。   她……挺好看。   .   再后来,萧逢舟将人堵在墙下。   “叫我一声好听的,便放你回去。”   辛盈委屈又凶巴巴地瞪了一眼,萧逢舟实在太坏,他明明就知道自己说不了话。   却听萧逢舟轻笑一声,俯身道:“又要哭了?那你亲我一口好了。”   .   乖乖女哑巴小美人x口是心非恶劣纨绔   双洁1v1 第二十七章 木射   宣纸脱离落僵直的指尖, 掉落在地。   明姝目光放空,怔怔呆立在了原地。   “祝明姝。”   “……祝明姝!”   连喊了两声不见应答,陶丹莹还以为是自己话说的太重了, 于是神情有些别扭的道:“我说的就是实话而已, 虽说不知者不罪,可自从你来了相府, 表哥比以前更忙了, 还老是受伤……总之、总之你最好离表哥远点!”   陶丹莹说话的时候, 表情凶巴巴的, 大有一副若是明姝不听从她这话,便要叫她吃不了兜着走的架势。   然而明姝并不怕她, 或者说,此时明姝的心思也并不放在陶丹莹的话上。   她弯腰拾起了落在地上的宣纸,边细细的去瞧,边问陶丹莹:“这画, 你是在哪里看见的?”   到了这般境地, 她竟然还心存一丝侥幸,觉得这会是陶丹莹为了从温世晏身边赶走自己做弄出来的把戏。   陶丹莹皱了一下眉,语气不悦道:“过来。”   她领着明姝绕到了书房最角落的书架后,指着那一隅放了不少东西的几案, “就在这儿, 我上次来的时候,那幅画还摆在书案上。”   明姝顺着她手所指的方向看去,眼眸骤然颤了几下。   那张不大不小的几案之上,摆放的竟全是她用过的东西——   初入相府时, 被她拨断了一根弦的古琴摆在正中间, 紫椴木的光泽尚好, 一丝灰尘不落,显然是有人常常擦拭。   古琴旁边则置了一副棋子,黑子与白子被分别存放在两个精致的瓷瓮之中,在光线并不算明亮的此处显得极是惹眼。   除此之外,便是诸如陶响球、话本、陀螺与竹蜻蜓一类与温世晏气质绝不相符的小玩意儿。   无一例外,都是明姝送过的。   倘若说方才明姝还尚未完全信服陶丹莹的话,还想要翻案,那么眼下所见的这些物件,便是彻彻底底给陶丹莹的说辞盖上了官印。   几乎是瞬时,明姝的脸马上烧了起来,红的好似天幕边的晚霞。   胸腔里的一颗心不受控制的扑通扑通跳了起来,好似擂鼓一般要跃出,明姝脸越烧、心跳越快,便连手足都显出无措来,眼神也不自觉的惊慌不定。   她抬手捂上胸口,试图稍微将过快的心跳平复一些。   一时之间,除了能觉察到自己的慌乱之外,五感都仿佛被蒙蔽,她能看到陶丹莹皱着眉头冲自己说着什么,却根本没有心思去听。   “祝明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她听不见,也不想听。   余晖自外头的偏院投入,将窗格的形状映在两人背上。   明姝失魂落魄地望着地上自己被夕阳拉的长长的影子,近似低吟的问:“温世晏,当真喜欢我吗?”   .   晚星明灿,弦月当空。   夜里蝉鸣声正起,月辉柔柔洒下,将整个小院都笼罩上一层薄纱。   绿漪提了热水进来,见明姝仍是一副失了魂魄的模样,担忧道:“小姐,你今日是怎么了?”   她只不过是白日里未陪着几个时辰,谁知明姝自回来时便一直是心不在焉的样子,连晚间用饭都只是随意扒了几口。   甚至还拿倒了筷子。   “小姐?”   她再唤了一声,明姝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绿漪在与自己说话,大梦初醒一般,含糊道:“……没、没事。”   两人毕竟是一起长大,绿漪哪能看不出明姝的掩饰,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在明姝面前蹲下身来,边担忧地觑着她的神色,边问:“小姐,到底发生了何事,连绿漪都不能说吗?”   明姝这才直起了趴在桌上的身子,抿了抿唇,踌躇着开口:“绿漪,你还记得我们在书院里说过的话么,就是关于温世晏的那个……”   她鼓起了勇气,认真道:“温世晏他……好像真的对我有那个念想。”   绿漪听着听着,也是瞬时瞪大了双眼,“小姐的意思是,白日里丞相大人表明心意了?”   “那倒不是。”明姝摇了摇头,“若真是他亲口与我说,我怕是早该找个地缝钻了……是陶丹莹告诉我的。”   闻言,绿漪缓缓舒了一口气,安慰她道:“小姐不必担心,既然是陶小姐的话,那就未必为真,兴许陶小姐只是随口……”   “就是陶丹莹没有乱说,我才这么愁啊。”明姝头疼的揉了揉额角,“我想,你大约也猜测不到,温世晏居然会在偏院的书房里藏了我的画像吧?”   绿漪岂止是猜测不到,这根本就是无法想象的事。   缓缓消化这个事实的绿漪也失魂落魄起来,神情与方才的明姝一般无二。   明姝叹了一声,又自发起愁来。   转念一想,又觉得陶丹莹坑害了自己。   若是陶丹莹没有告诉她这些事,她现在得应该悠悠闲闲躺在榻上看话本,何至于在这桌前唉声叹气?   “哎——”   长长的一声叹息在卧房中响起,身边的绿漪收回了思绪。   她倒是也如明姝一般发愁,毕竟以她对明姝的了解,她应该不喜欢武文弄墨的读书人,更何况温世晏还是老爷名义上的金兰。   “那小姐觉得……丞相如何?”   明姝一顿,认真想了想,最终实话实说道:“……我不知道。”   “那小姐不如顺其自然,走一步算一步?”   明姝又泄了气,趴回到了桌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戳上面的小瓷杯,有气无力道:“也只能这样了。”   眼下干愁着也不是办法,趴了一会儿,明姝心绪还是烦乱如麻,只得尽量为自己转移注意力,“先沐浴吧,待会儿水该凉了。”   散满粉色花瓣的浴桶中袅袅雾气氤氲而起,被笼罩在淡白色雾气中的明姝,将脑袋靠在桶壁上,阖上眼眸回忆刚才绿漪问她的话。   ——温世晏如何?   平心而论,尽管明姝如绿漪所想天生便不喜欢那些只知道读书的文人,却也不得不承认温世晏是极好的。   不只是身形容貌上的好。   于尚且年幼的圣上,温世晏是一位好臣子,于大安百姓而言,他更是一位好官。   可于她自己呢?   明姝有些茫然了。   自从她被送到相府以来,无论是在衣食住行,还是在礼仪功课之上,温世晏对她的照顾都可以说是事无巨细,无微不至。   可她说不出温世晏对自己而言是一位好长辈这话来。   毕竟,尽管她日日喊着温世晏世叔,可细算起来,温世晏只不过虚长她十一岁而已,更不用说单从温世晏的外表来看,便与印象中的长辈天差地别。   他看上去太年轻了。   明姝从未将温世晏真真切切的看作长辈来对待,是以竟一时无法定位对方在自己心中的关系。   思绪漫无目的的飘散,明姝又想到温世晏是何时喜欢上自己这个问题。   算起来她进相府还不足一月,期间又总是惹温世晏生气,想来对方也不应该是一见钟情。   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雾气中的明姝皱起了眉头,思绪毫无缘由的转回到了几月前的一段记忆。   三月前的某日。   几个平时常玩在一起的伙伴将明姝送到祝府门前,互相推搡着道:“明姝,后日你爹是真的不在吗?若是消息不对,我们可不敢到府里找你玩。”   “真的真的。”明姝挺起胸膛拍了拍,保证道:“我已经打听好了,这几日我爹事情挺多的。放心吧,不会有错的。”   “好!那便后日见。”   说罢,几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少年们挥手作别。   见他们走了,明姝特意理了理散乱的发丝,这才将手负在背后藏起蹴鞠,佯装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   一双水灵又明亮的狐狸眼边走边四处瞄着,等过了好一会儿,发现老头子确实不在府里之后,明姝才停止装模作样,长长舒了一口气。   老头子不在,她便是府中最大的主子。   明姝放松下来,一边走还一边将蹴鞠放在手里,一颠一颠的。   兴头来了,更是把蹴鞠抛高,等落下来的时候再接在手里。   然而有一下她抛的太用力,一个不留神便叫蹴鞠飞了出去,想再接也接不住了。   明姝目光追随着飞起来的蹴鞠移动,只见它被抛高到空中,又呈弦月形的弧线落下,最终远远的砸到了一个男子身上。   一个陌生的男子。   明姝愣了一下,连忙跑过去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砸到你的,你没事吧?”   那男子与她对上视线时滞了一瞬,温声道:“没事。”   话落,将地上的蹴鞠弯腰拾起,递与明姝,“你的蹴鞠。”   男子说话的声音温柔又平和,如同一片羽毛拂过耳廓,叫人心都忍不住跟着一颤。   明姝去接蹴鞠时,两人的距离近了些许,她才细细瞧见了男子的容貌。   实话说,男子的容貌算不上十分英俊,只能说是清秀。尤其是明姝身边有巫玦这么一个褐眼高鼻的俊美少年在身边,两相对比之下,眼前人的五官便显得有些平淡。   然而很怪异的,一眼看上去时,他给别人的惊艳感一点也不比巫玦那一类俊美少年少。   明姝想了想,将缘由归到他端正优雅的仪态与温和的气质之上。   思忖了一会儿,见男子面上露出些许疑惑之色,明姝惊觉自己看了对方半晌,连忙接过了蹴鞠,道:“多谢!”   说完,恰好听到有小厮唤“老爷”,明姝一个激灵,也来不及再与男子多说,急急朝自己房里跑去。   回到房中后,她先是喝了几口茶,对绿漪道:“我方才见了个身量极高的人,灰色衣裳。”   老头子对府里的管教很严,明姝只稍微一想,便得出了那人的身份,“绿漪,他就是我爹说的那个客人吧?”   绿漪点了点头,“小姐真聪明。”   “你就取笑我吧。”明姝朝绿漪皱了下鼻子,又问:“他叫什么?”   “奴婢不知。”绿漪摇了摇头,边从明姝手里接过蹴鞠,边道:“只听府里其他人都唤他闻公子。”   “哦。”明姝收回了目光,不问了。   时间很快到了明姝与其他人约定的日子。   为防着老头子不出府,明姝还特意去瞄了几眼那个闻公子的客房,按她的经验来看,这几日老头子大多数时间都是与他待在一起的。   是以见着闻公子在房内坐着的时候,明姝还丧气了好一会儿,还以为她爹不出去了。   “小姐,小姐……”绿漪对着猫腰在窗下花丛中的明姝招了招手,“小姐,我看到老爷出去了。”   “当真?”明姝心情霎时又变好了,“那我们快些过去。”   素来不苟言笑的知县大人不在,几个半大的少年少女可算是好好放纵了一下午。   “不玩了不玩了,累死了。”   “就是,要我说啊,就不该和明姝一起,这十五柱球,谁能玩得过她?”   听着她们的话,明姝嘻嘻一笑,扬着下巴问,“我厉害,倒还成我的错了?”   说着,膝盖一屈,手上一个用力,便将木球抛了出去,一下子击倒八个朱色木笋,只有饰有“礼”、“恭”二字的木笋还立着。   树荫之下,少女拍了拍手掌,眼眸中藏了得意与狡黠,“方才我可没用全力啊,可别说我欺负你们。”   她脸上汗津津的,却半点不显狼狈,与养在深闺中的女子不同,明姝虽美,可身上那股恣肆的热情却更容易叫人注意到,甚至教人在忽略她自身美貌的情况下,也能被不自觉的吸引目光。   她总有一种野蛮的、狡猾的独属于少年人的朝气,仿佛无论身处何处,身边有多少人,她都会是人群中的焦点。   事实上也却是如此。   此时明姝立在花树下,身边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只是有些奇怪,明姝总觉得哪里多出了一道目光。   她原想着应当只是错觉,然而她抬眼扫了一周,便寻到了那道目光的源头——   不远处的紫藤花架下,那位姓闻的公子手执书卷,目光恰是落朝了她这边。   身边的伙伴也很快发现了那人的存在。   “完了,他就是你爹的客人吧?这下好了,他肯定会告状的……”   “咳咳,那什么,明姝,今日大家也玩得差不多了,要不先散了吧?”   所谓大难临头各自飞,这话用在他们这群迎县恶霸里绝对很贴切。   瞪了几人一眼,明姝转过头去,对着对面的男子露出一个僵硬的笑脸。   男子顿了一下,收回了视线,对着明姝遥遥颔了颔首。   “咦,文绉绉的。”身边有人如是嫌弃道。   明姝也本也觉得文人的那些礼节文绉绉的,可眼前这个相貌平平的人做出来,就是赏心悦目的很。   心念一动,明姝将木球拾起,往前走了几步,竟是大着胆子问:“你也玩吗?”   执书的男子面上显然现出几分错愕来,一时未答。   “你一直看着,我还以为你想一起玩呢。”明姝泄气地撇了撇嘴,须臾又眼眸一亮,“不过你也可以试一试啊!很有意思的!”   几乎是半邀半迫,最后那人还是被明姝拉到了树荫下。   明姝指着地上堆放的十五根木笋,问他:“你以前玩过木射吗?”   男子有些无奈的叹了一声,到底是接了话,“从未。”   明姝笑道:“那我教你好了!”   说着,便将木球递到他手里,指着前头立着的木笋上,“朝那边扔,朱色倒的多便算赢。”   明姝将目光落在男子手上,又上前握住了他手臂,“你这样拿不对……你还真是一次都没玩过么?要把手指放在这儿,这样才能使个劲来,你这样会伤了手的……”   少女葱指落在掌心纠正动作,清亮的音色亦声声落在耳边,男子有些僵硬,眼神躲闪了几瞬,开口道:“我自己来便好……”   却听少女打断道:“好了!你扔吧。”   男子压下微乱的心绪,依言将手中的木球投了出去。   “嘭嘭”几下撞击,所有朱色木笋应声而倒。   而其余五根墨色木笋则仍旧稳稳立着,动都不动一下。   明姝愣了一下,继而一下子替他激动起来,眼眸亮亮的,语气惊讶又欢喜:“好厉害!你真是第一次玩吗?”   男子点了点头。   “太厉害了!”明姝毫不吝啬她的夸赞,又开玩笑道:“难不成你是浸了万卷书,连木笋都认可你的品性……我方才没瞧清,你能不能再来一次?”   对方又点头。   得了应允,明姝便张罗着旁边目瞪口呆的几人重新摆好木笋,自己则将击笋的木球拾了起来。   “你叫什么呀?”明姝边走到他身边,边如是问。   对方年纪看起来二十左右,因此虽是老头子的客人,可明姝并不怕他。   只见男子垂了垂眼眸,道:“闻念。”   “你名字真好听!”明姝又夸他,将手中木球递给他,“喏,给你,叫他们开开眼。”   男子顿了顿,鬼使神差的,掩在袖下骨节分明的手还是抬起起来。   然而就在他指尖堪堪要触上木球边缘的那一瞬,一道含着怒气的声音响起:“明姝,你在做什么!”   明姝与树下众人俱是一惊,寻声望去,只见祝文清板着一张脸,紧皱的眉头似是在极力压着火气。   他先是看着明姝,而后眼眸落到她手上,眸中阴沉更盛了。   明姝低头一看,才发现方才因着受惊,手也不自觉动了一下。   此时,她与闻念的指尖,刚好搭在了一处。   作者有话说:   白天还有一章~ 第二十八章 梦境   那日祝文清生气极了, 结果便是将明姝罚去祠堂跪了一夜。   明姝想不通老头子为何要发那么大的脾气,毕竟在她看来,她不过是约了几个朋友入府来玩, 又没有上房揭瓦, 至于那么生气么。   想来想去,又觉得那股怒气恐怕更多还要归咎到闻念身上。   想来老头子是嫌她太泼皮难束, 怕她把闻念给带坏了吧。   如此一想, 明姝忍不住皱了鼻子重哼一声, 有些抱怨起闻念来。   要是他不在旁边看, 她吃撑了才会带他玩十五柱球!   修缮过的祠堂很宽,又只有明姝一个人, 不一会儿,她便觉得有些冷,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她跪在蒲团上,抱了双臂搓着, 总算是暖了些。   白日里玩得疯了, 耗了大半体力,祠堂里跪着又不免无聊,明姝马上便觉得有些困倦了。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雕花木门被推开的声音, 明姝脑袋小鸡啄米似的往前点了几下, 也清醒了过来。   明姝边揉着眼睛,边转过头去看,口中嘟囔着:“好绿漪,你怎么才来, 再晚一点我就被老头子罚跪罚得饿昏过去了, 你给我带了什么?”   祠堂门的方向久久未有声音回应, 明姝有些疑惑,但放下眼前的手才发现来人并不是绿漪。   而是闻念。   温世晏今日穿了一袭青衫,本就带著书卷气的仪姿更显儒雅。   因着方才揉了眼睛的缘故,明姝的视野尚不是十分清明,就好似覆了一层淡白的光障一般。   她疑心自己看错了脸,便又眨了几下眼,然而温世晏的声音却依旧立在那里。   不等她出声问,闻念先开了口:“明姝姑娘。”   明姝这才全然相信了眼前所见是真实的人,心下略微诧异。   不过她面上并未表露出什么情绪来,只是上下打量了闻念一番,便发现对方手里提了个精致的食盒。   “咕——”   仿佛是刻意不给明姝面子似的,有些空瘪的肚子好巧不巧在这时候响了起来。祠堂里空而静,这道本不算重的声音显得异常突兀。   她有些羞恼地按住那不识时务的肚子,眼神尴尬地飘忽几下,须臾又恶狠狠地瞪了闻念一眼,没好气道:“你来这儿做什么?”   若不是他,自己也不会被罚。若不是闻念来了,自己也不会在祠堂里又丢了一次脸。   可见闻念这人看着虽不错,可一碰上他,自己却要倒霉。   明姝在心下做了如是一个结论。   她语气不好,不喜的情绪也明晃晃地摆在了脸上。   闻念的情绪却很平和,连眼眸都未颤一下,只是往前几步,将食盒提高了些,道:“抱歉。”   “你知道我在气什么吗?就说抱歉。”   明姝闷声说着,嘴上别扭,空虚的腹部却驱使她动作变得诚实。   动了动蒲团上的膝盖,正要站起来去接那食盒,然而腿跪久了发麻,一时撑不起身子,明姝只立了一半,腿下就是一软,整个人往前栽倒下去。   眼看便要摔个脸砸地,幸而一旁的闻念眼疾手快的托住了她的手臂。   明姝只恨自己乌鸦嘴,说倒霉就倒霉。   她索性又重新坐回到蒲团上,面上有些挂不住,吞吞吐吐道:“谢……谢谢。”   “是我考虑不周了。”闻念如是道。   话落,便矮下身,半蹲在明姝面前,将食盒放在地上,打开了来。   明姝有些诧异他居然能就将姿态放得如此低,毕竟再如何,他眼下也是祝府的客人。   不过她的注意力很快便被萦上鼻间的香气吸引了去。   食盒里的东西不多,只摆了四五样,却俱是美味。   明姝有些不满,撇了撇嘴,“爹可真过分,罚我不许吃晚饭,却叫厨子做了这么好吃的菜。”   闻念莞尔,“现在吃,也不算晚。”   明姝只是点头,却没有立刻拿起筷子夹菜。   毕竟旁边还有个人呢,又不是绿漪。   倘若是绿漪在旁边的话,她一定毫不犹豫地开始吃了。   似是察觉到她在想什么,闻声起了身欲要提步离开,只是才迈开一步,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转了回来。   只见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探入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细长锦盒来,递与明姝。   明姝下意识接了过去,口中问:“给我做什么?”   “算是给明姝姑娘的赔罪。”闻念道。   闻言,明姝将锦盒打开,语气顿时有些兴奋,“好漂亮!”   那是一支簪子,簪头以翠绿玉石做成了玉蝴蝶点缀,蝶翼金丝嵌边,光是随意一瞥,便知不是凡品。   最叫明姝欣喜的是,这簪子上未饰着流苏。   见她似乎是喜欢的,闻念的神色也柔和了些。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没有流苏的簪子?”   明姝边把玩着手上的簪子,边仰头问他。   “只是猜测。”闻念缓缓道:“想来明姝姑娘并不喜欢被束缚。”   明姝极是赞同的点头,差一点就要说出一句英雄所见略同了。   大安女子爱美,喜佩首饰。只不过这首饰除了美观悦容之外,还有规整仪态的作用。   那种带着长长流苏的步摇或簪子,美自然是极美的,可明姝却并不爱戴。   或者说,她是压根就戴不了。   她举止跳脱,浑身上下哪里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若是佩上那一类的头簪,非得叫自己脸上被打花打疼了不可。   “那就多谢啦。”明姝大大方方收了簪子,认真道:“你还挺好的。”   “这个闻念,人其实还不错。”几日后,明姝趴在栏杆边上,看着由祝文清亲自送走的闻念的背影,对绿漪如是道。   绿漪看看明姝,又看看那道挺拔的背影,忽然以手掩唇,故意调侃道:“是哪里不错?相貌不错,文采不错,还是……还是做小姐的如意郎君不错呢?”   绿漪说完,便忍不住咯咯笑。明姝听前半截话时,以为她是诚心问,还真凝起心神仔细思考了一番。   “好哇,你这丫头,又取笑我。”   明姝作势要去打她,绿漪连连求饶,道:“小姐可饶了我吧,绿漪就是开玩笑,闻公子人都走了,就算真喜欢也来不及了。”   是啊,明姝叹了口气。   人已经走了。   .   “小姐,小姐?”绿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显然不是方才那般渺无。   明姝一个醒神,抬起了眼,才发现绿漪的身影正映在绘着仕女图的屏风上。   语气听起来很是焦急。   “怎么了?”   “小姐,你真是快吓死绿漪了,怎么泡了这么久?水都早该凉了。”   明姝闻言一愣,身子也好像是随着绿漪这话才开始知道冷一般,在已经半凉的水中打了个冷颤。   从浴桶中出来之后,明姝只是胡乱擦了几下身子,又穿上了寝衣,连头发都没擦,便急急往梳妆台的方向跑去。   “哎,小姐!”绿漪捡起被明姝扔在桶边的布巾,连忙追了上去,“小姐,头发还没干呢!”   “不妨事,我忽然想起一个十分重要的东西。”明姝一边道,一边在妆台旁边的柜子里翻找着,半晌,疑惑着嘟囔:“怎么看不见了……”   她看起来很是着急,绿漪也被带着心思不静起来,“小姐,你到底在找什么?”   明姝又找了一番,到底是泄了气,“绿漪,你还记得我之前那支玉蝴蝶发簪放哪儿了吗?”   绿漪想了想,眼睛一亮,“哦,那个呀!我记得小姐不怎么戴那支发簪,便单独放在一处了。”   绿漪说着,起身走到另一个远一些的小案之前,自底下摸出了个锦盒来,递给明姝。   “小姐找这个做什么?”   “没、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   明姝心底也只是有个大致的猜测而已,还未有证据能够证明,就打算先不与绿漪说。   不然,倒是显得她自作多情了。   夜深。   明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还是睡意全无。   她闭紧了眼睛打算强睡,然而神思一片烦乱,怎么也睡不着。   一闭上眼,白日里陶丹莹的话就犹如阎罗恶语一般,在耳边响个不停。   左右睡不着,明姝索性将枕头底下的玉蝴蝶发簪拿了出来,放在掌心里,借着如水的月辉细看。   这发簪,她统共只戴过几次。   并非不喜欢,恰恰相反,便是觉得太精致、太贵重了,才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戴。   平日里她贪玩,若是佩戴着发簪,自己都会觉得是暴殄天物。   银白月光下,掌心里的玉蝴蝶似是受了月光的濯洗,光泽透彻的得有些透明,本就栩栩如生的玉蝴蝶染了月色,便好像真的要自手心里飞出去一般。   明姝垂眸看着,没由来的,愈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她怀疑,前几月在祝府中赠她发簪的闻念,其实就是温世晏。   虽说两人的相貌可算得上是大有径庭,然而平和儒雅的气质与举手投足间给人的感觉却是相近的,便是连同身形仪态也都极为相似。   思忖间,明姝不自觉合拢了五指,握紧手中仿佛振翅欲飞的玉蝴蝶。   明日,明日她便去问温世晏。   定好了主意,压在明姝心头的一块大石终于松了些,困意也渐渐袭来。   不知过了多久,握在手心里的发簪掉落在榻上,明姝沉沉进了梦乡。   她似乎睡了很久很久,等耳边听到鸟啼时,窗外已经大亮了。   “绿漪……”   “绿漪?”   明姝唤了几声,却久久未见绿漪进来,便翻了个身,打算再眯一会儿。   动作之间,腰身被什么东西咯了一下,明姝掀开被子一看,才发现是那支玉蝴蝶发簪。   对了,她今日还要去找温世晏。   如此想着,明姝一下子清醒过来,也不管绿漪进不进来了,自己先下了床。   打扮妥帖之后,在梳妆台上给绿漪留了张纸条子,便往温世晏的书房去。   今日温世晏休沐,如她所料,果然就在书房里。   明姝敲了敲门,“世叔。”   见她过来,温世晏似乎并不诧异,只放下手里的公务,抬眸看了她一眼,“进。”   “都说是休沐了,世叔怎么还是这么忙?”明姝边说着,边到他身边站定,“世叔手不方便,我替世叔研墨吧。”   温世晏点了点头,“好。”   就一声好?   明姝有些气恼,自己都站这么近了,温世晏难道就没见着她发上的簪子么?   “不会?”见她不动,温世晏终于抬眼,如是问。   “当然会!”明姝略带挑衅地道:“我虽不怎么会写字,研墨还是会的。”   她说话的同时,底下似乎传来一声轻笑,明姝有些羞恼,又觉得惊异,忍不住便偷偷去瞧温世晏的神情。   温世晏生得真好看啊。   明姝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来——但凡温世晏相貌丑一些,以他这样古板的性子,她一定早早就带着绿漪离开相府了。   如是想着,又回忆起来自己画的那张小人像来,不由得噗嗤一笑。   “笑什么?”温世晏又抬眸看她,这次放下了手中的湖笔。   “没什么,就是觉得世叔俊朗。”开口时,明姝竟不自觉将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眼见温世晏一顿,她也不免生出几分尴尬来,忙将话题转到正事上,“世叔,你有没有发现,我今日有哪里不一样?”   闻言,温世晏难得将目光停留在明姝身上久了些。   时间在这一瞬都仿佛变得慢了起来,明姝等着他的回应,自己都有些忐忑了。   毕竟,若是温世晏真识得她头上的发簪,便证明她的猜测是对的。   几息后,温世晏道:“衣襟有些乱,腰带束得不对。”   他这回答叫明姝无语,追问:“还有呢?”   说着,明姝抬手抚上自己的发髻。   “发丝也有些乱……今日绿漪未替你梳妆么?”   明姝险些被温世晏给气死。   她没了耐心,手摸到发上,直接将发簪取了下来,问道:“你认得这个东西吗?”   然而自她取下发簪的那一刻,眼前早已没了温世晏的身影。   明姝愣在了原地,眼见着自己手里的发簪缓缓消失,代之以一个蝴蝶风筝。   再看周围,俱是争奇斗艳的花草,哪里还是温世晏的书房。   正疑心自己怎么突然从书房到了花园,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不是要放风筝么?”   明姝转头一看,只见温世晏立在不远处,正朝她浅浅地笑。   ……今日的世叔好温柔。   明姝疑心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否则温世晏怎么可能会陪她放风筝。   “不放了?”温世晏又开口,“若是不放,那我便先处理其他事……”   “放!放的!”明姝急急道。   梦就梦吧,至少见了与平日里不一样的温世晏,不亏。   这么一想,明姝坦然起来,理了理手中的风筝线,待一阵风过来时,便小跑着将那只漂亮的蝴蝶放到了空中。   风筝很给明姝面子,飞得又高又稳。   明姝动着手里的线,有些得意地去看温世晏,“世叔,我厉害吧?”   温世晏点头,“厉害。”   他声音淡淡的,并未有赞赏的意思,反倒更像哄小孩子的语气。   可即便是这样,能得日理万机的玉面丞相口头肯定,也是一件能叫明姝开心许久的事了。   明姝玩了一会儿,兴致就有些减了。   眼珠一转,她故意往温世晏身边移,而后佯装无意往旁边倒了一下,口中道:“哎呀,扭到脚了……”   温世晏眼眸瞬时一凝,在明姝摔倒之前将她接到了怀里。   明姝想,温世晏果然还是在意她的。   “疼么?”将她身子扶正,温世晏拧起眉来,“怎的这么不小心。”   嘴上虽严厉,可下一瞬,温世晏便已蹲下了身,似是欲去查明姝的伤势。   明姝是装出来的崴脚,自然不可能叫他看,于是连忙道:“不疼不疼……世叔,你能不能借我靠一下,我快站不住了。”   见她确实是一副歪歪扭扭的样子,温世晏只得无奈叹了声,起身将明姝靠在自己肩上。   明姝更觉惊讶,梦里的温世晏还真是变了不少。   她还在怔神,手上忽然一空,原是温世晏将她手里的风筝夺了去,放在一旁的石桌上。   “以后再玩。”   说完,温世晏放开明姝,转而蹲在她身前,“先上药。”   他好温柔,也好亲近,明姝晕晕乎乎便趴到了温世晏宽阔的背上,甚至鬼使神差地期盼这个梦久一点。   温世晏走得很稳,明姝手臂环在他肩膀之上,能明显觉出衣料底下的温度。   “世叔,你平时要是也这样就好了。”明姝脑袋抵在他肩窝处,闷闷道。   “平时怎么样?”温世晏的语气里竟带着几分笑意。   “平时你好凶,连我都有点害怕。还有,你总是板着脸,冷冰冰的……”   似乎是想向温世晏模仿他平日里的表情,明姝将脑袋往前送了些,“你看,就像这样。”   在这个姿势下,两人的距离本就极近,她说完,温世晏也恰好转过头来。   霎时间,呼吸都缠在了一处。   双唇相贴。   作者有话说:   错别字和一些措辞等下改~ 第二十九章 试探   花园里百花开得正好, 然而此刻明姝鼻尖都被温世晏的气息萦满,馥郁花香都成了被冷落的陪衬。   温世晏似乎一瞬间僵了动作,双唇浅浅碰到一处的时候, 明姝很明显地觉察到了他骤乱的呼吸。   可事实上, 她的紧绷感一点不比温世晏少,用心如擂鼓来形容她此时的情状毫不夸张。   两人保持这个动作几息之后, 到底是温世晏先败了气势, 仓促地偏开了眼眸。   然而就在薄唇即将与明姝分离那一瞬, 眼前的少女圈在他脖颈上的手忽然不自觉收紧。   而后, 大着胆子探出一点舌尖,对着温世晏紧绷到不自觉抿紧的唇线落了一个啄吻。   很青涩, 带着小心翼翼地试探,如蜻蜓点水一般。   瞬时间,温世晏眼眸倏然一暗。   平日里的冷静自持似乎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几乎是没有犹豫的, 温世晏喉结微动, 下一刻便成了攻势主动的一方。   与冷清无欲的外表不同,温世晏的吻显得有些急,动作也变得愈来愈躁。   就仿佛忍耐了好久的情绪终于在此刻释放出来一般。   明姝被他吻得晕晕乎乎的,突然开始打退堂鼓了。   倒不是讨厌温世晏的举动, 不如说她甚至鬼使神差地生出了几分欣喜。   有一种天上的仙人为她堕入凡尘的错觉。   可仙人到底是仙人, 明姝的敬畏到底还是胜过冲动,整个人都止不住忐忑。   原先她的举动不过是想逗弄温世晏而已,谁知玩脱了,反倒是惹火上身。   眼前的人眼眸深邃暗沉, 藏着掩饰不住的欲念, 与她认知的温世晏完全是两个人。   她没由来生出一种感觉——倘若再被他吻下去的话, 自己恐怕是真要被卷进深渊了。   如此想着,明姝缓缓松开了搭在温世晏身上的手,打算结束这漫长而又磨人的相触。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绿漪的惊呼:“小姐……”   这一声叫唤宛如晴天霹雳,一下子惊醒了两人,自然,也击碎了整个梦境。   明姝倏然睁开眼,模糊的视野中出现头顶绿漪的脸。   绿漪神色很是担忧,“小姐是不是哪里难受,脸怎的这么红?”   绿漪说着,又上前一步来伸出手背放到明姝额上,吓了一跳,“身子怎么也如此热?小姐,绿漪这就去请大夫……”   “等等!”   明姝从榻上坐起身来,拿了床头小案上的帕巾揩了揩鬓角细汗,心神未定地道:“我没事,只是做了个梦。”   “小姐是梦魇了?梦到可怕的东西了?”   明姝想起梦境里的场景,面上顿时更热,她偏开头躲避绿漪探究的视线,含糊应道:“嗯。”   绿漪又细细看了她一会儿,终究是没多问,只去端了水进来。   正替明姝拭着手,忽听她道:“绿漪。”   “嗯?”   “我好像知道了。”明姝目光落在窗外,语气认真地道。   绿漪有些不解,“知道什么?”   明姝不答了,只在心下默默道——   她好像知道自己对温世晏是什么感觉了。   *   如梦境里一般,今日温世晏休沐,也恰好在书房。   不同的是,因着绿漪替明姝梳妆的缘故,明姝今日打扮得极妥帖,甚至可以说是入府以来最明媚漂亮的一次。   她穿了与温世晏画上那一身妃红骑装形制相近的留仙裙,发上则点了那支玉蝴蝶簪。   这身衣裳艳丽,实在惹目,明姝到书房门前,还未抬手敲门,余光瞥见一抹妃红的温世晏便先抬眸看了过来。   目光落在门口窈窕少女身上时,温世晏瞬时顿了手中的笔。   记忆被拉回到几月前,便是自持的年轻丞相,也一时有些荡魂。   柔和的逆光下,明姝有些忐忑地立在门边,一双覆了纤长羽睫的明眸轻眨,也在看着他。   “世叔。”明姝唤道:“我能进去吗?”   温世晏略有仓促地收回了目光,低声应道:“嗯。”   明姝没有像梦里那样替温世晏研墨,而是就搬了个椅子到书案前,自己坐在温世晏对面,撑着下巴看他写字。   “世叔,洇墨了。”明姝提醒道。   温世晏眼眸一顿,这才发现手中湖笔的狼豪笔尖已在白净宣纸上留下了一团墨迹。   他索性将眼前的纸移到一边,放下了笔,问明姝:“什么事?”   他话音刚落,便见明姝皱起鼻子来,嘴巴也有些噘,“噢——原来我在世叔眼里就是只小白眼狼啊。”   不等温世晏否定,她继续道:“我在世叔府上吃世叔的、用世叔的,还被救了一命……没有别的事,我就不能来找世叔吗?我看世叔总是一个人闷着,过来陪世叔聊聊天,这就不可以么?”   温世晏显然没有这个意思。   只是明姝说得一本正经的,颇有一副要将黑的说成白的,理不直气也壮的模样。   有些失笑,温世晏道:“自然可以。”   闻言,明姝又嘻嘻笑开了,可见方才只不过是在逗弄温世晏。   一举一动尽是狡黠,活像只没长大的小狐狸。   温世晏颇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提笔开始在心的宣纸上写字。   他写,明姝便静静地看,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倒也算闲恰。   不知过了多久,明姝看得有些无聊了,忽然道:“世叔,再过几日,我就该十七了。”   温世晏指间的笔又是一顿,眼眸静静落在纸上,过了好几息他才开口道:“我知道。”   “世叔知道?”明姝惊讶又欣喜,可随着而来的,心中那份猜测也愈发明朗。   她勉强压下心思,佯装出略微羞涩的姿态来:“那我能不能……能不能同世叔讨要一份生辰礼呀?”   温世晏并无诧异,只问:“喜欢什么?”   明姝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将发上玉蝴蝶发簪自髻上取下,递到温世晏跟前,明姝道:“世叔知道这簪子是哪家铺子做的吗?之前我无意间收得这簪子,一看便知不是迎县能有的手艺,可来奉京这么久,也没找到是哪家铺子……”   这话半真半假,明姝随口编著,注意力都分给了温世晏,一边转动手上的发簪,一边觑着他的神色。   她敏锐地捕捉到,在看清自己手上发簪的那一刻,温世晏眼眸颤了一瞬。   整个人也紧绷起来。   心下又明了几分,明姝却不急着挑明,而是叹了一口气,“世叔也不知道吗?”   温世晏眼睫抖了几下,这才恢复了神思。   不过他并没有回答明姝的问题,而是缓缓开口:“这发簪……是何人赠予你的?”   瞧,堂堂大安丞相,不也有故意装傻充愣的时候。   明姝忍着笑,道:“几个月前的一位客人。”   温世晏的眼睛盯着明姝,“什么客人?那客人……如何?”   他问得细致,颇有些小心翼翼的意味。   从未见过如此温世晏的明姝有些惊奇,便忍不住故意逗他,“客人自然就是客喽,不过真要说起来,那位闻公子人还挺好的,就是相貌有些平平,倘若他要是生了如世叔这样的好相貌,我恐怕是……”   说到这里,明姝故意停下来,不往下说了。   “恐怕什么?”   “恐怕啊……”明姝拖长尾调吊他,自己却先笑了出来,“恐怕,我就求我爹让他上门提亲,揽个如意郎君了。”   话落,只见温世晏霎时顿在了原地。   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绯红,便是连向来不露情绪的面上都沾了些霞色。   明姝看在眼里,心里的猜测已经全然落了下来。   闻念,就是温世晏。   至于为何相貌相差如此大,想来是温世晏微服走访迎县,用了些易容的手段来掩人耳目,譬如话本里常有的□□。   相较于明姝的坦然,温世晏就显得更僵硬了。   两人之间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仓皇将目光从发簪上移开,轻声道:“婚姻大事不可儿戏,日后莫要再开这种玩笑了。”   “世叔又不是那个人,怎么知道我到底是开玩笑还是真心?”温世晏越不安,明姝便越想逗弄他,想看看他露出不一样的一面来。   他的脸更红了。   见状,明姝满意一笑,将话题转开,“过几日恰好是上巳节,世叔有好几日休沐吧?能不能……抽一天陪我去逛逛铺子?”   温世晏未立刻回答,神情似有犹豫。   “世叔~”   明姝便上前去挽他的手臂,边摇边撒泼,“世叔,你就陪我去嘛,我真的很喜欢这簪子,让暗卫护着,我一定不乱跑……”   温世晏全身的心思都被迫集中在了被明姝挽住的那只手上,思忖片刻,到底是应了下来。   “好。”   明姝笑开了,“世叔最好了!”   .   上巳节,城东街市。   明姝掀开了马车帘子,问对面的温世晏:“那铺子果真有世叔说的那么好?”   温世晏点头,“丹莹说的。”   “哦。”   事实上,明姝也并不打算真买什么簪,只不过借口约温世晏同逛而已。   马车缓缓前行,明姝便趴在窗上张望,便见一辆疾驰的马车朝这边驶了过来。   两车擦过时,对面马车一角帘子被掀起,明姝随意一瞥,便怔住了神。   马车坐着的人,有些像巫玦。   作者有话说:   最近三次元太忙了TAT(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l a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第三十章 城外   因着一时的失神, 她久久没有将脑袋收回来。   身后的温世晏提醒道:“小心些。”   几个字如掉落在平静水面上的石子,才将明姝从恍惚中拉了回来。   顿了顿,她皱着眉头道:“世叔, 军营在上巳节也有休沐吗?”   似是知道她问的是哪一个军营, 温世晏侧头,垂眸放下书册, 不动声色地道:“锐兵营比其他军营要严格一些, 往年不休沐, 只在营中有竞技。”   “……噢。”明姝呆呆应了一声, 心底的疑惑愈发强烈了。   若是军营不休沐,那方才那个人是谁?   马车缓缓又朝前行驶了一段路程, 明姝压了又压,到底还是放不下心中那份疑虑,忍不住道:“世叔,我们能先到城东一趟吗?”   马车中静默了一瞬, 须臾, 温世晏掀起眼来看她,“找人?”   “嗯!”明姝点了点头,念及自己已经知晓些许温世晏的情意,她又补上了一句, “只是去找个朋友, 没有别的。”   有些意外她会如此解释,温世晏放在书脊上的指尖不自觉蜷了蜷。   半晌,颔了颔首道:“嗯。”   语落,又掀起马车帘子朝外对车夫吩咐了一声, 马车才缓缓往城东驶去。   绕了好几道巷子之后, 车轮悠悠停了下来, 明姝自先下了马车,对温世晏道:“世叔,你等等我,我很快便回来。”   说罢,拉着绿漪往巫玦家独院的方向跑去。   独院外栽了几株槐树,枯卷的树叶落了一地。   明姝也不在意是否被灰尘弄脏的绣鞋,随意抬脚扫了扫门槛之外的枯叶,又抬起指节来放到木门上叩了叩。   只是她敲了半天门,才发现自己离开时锁好的门锁压根就被没被人动过。   心底的疑云越发浓重,明姝恹恹放下了手。   绿漪虽不清楚明姝为何突然跑到这里来,却也有些失落的道:“小姐,巫玦好像不在。”   明姝失了神,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将目光空空放在脚下被碾碎的枯叶之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算了。”   说着,转了身便打算回马车去,只是她才步下台阶,便见院落对面的木门被拉了开来,一个佝偻的老人缓缓在门后探出了半个身子。   细细算来,明姝在这儿住了也不过几日,是以邻里是何人并不清楚。   此时看到如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她多少有些惊讶,不过很快便将心思放到要事上来。   往前走了几步,明姝主动去搀老人跨过门槛,细声问:“老伯,您知道这家的主人近日回来过吗?”   她原先担心老人家耳朵耳力不好。还特意靠近了些问。不过那老人神思似乎还是清明的,只是眼睛有些混沌,他看了看明姝,缓缓摆了摆手,而后嘶哑的声音断续道:“不、没……有。”   “这样啊。”明姝多少有些失落,还是将人扶下了石阶,“多谢老伯。”   脚步蹒跚的老人家防备心似乎有些重,与明姝颤抖着点了点头之后,就提着篮子朝巷子走去了。   明姝一心将注意力放在巫玦的事情上,并未分与那老人过多的关注,是以也就没有发现,自墙角阴影走到巷口阳光下之后,那老人再也没了脚步踉跄的样子。   而他挽着的那个菜篮子,竹面崭新,在光下泛着明亮的光泽。   “回来了?”见明姝与绿漪如此快折回,马车里等待的温世晏有些意外。   明姝弯腰到车厢内坐好,放下了帘子,有些失落道:“人不在。”   许是没有听到那亲昵的称呼,今日的温世晏竟少了几分醋意,闻言并未如何多想,还有心绪安慰她道:“营中辛苦,归假难准,当是如此。”   虽是在宽明姝的心,可温世晏说这句话时,到底还是难免生出些僵硬的感觉来。不像是在同身边人说话,倒更像是在重要的场合上宣言。   明姝有些好笑,心中那点烦闷也被驱散了。   她悠悠取下自己发间的簪子,故意对温世晏道:“世叔,那我们先去看簪子吧。”   温世晏的面色几乎是在眨眼间便僵硬了下来,过了好几息,他才恢复往常的神色,道:“先出城。”   这附近也确实靠近城门,城外玩的东西也多,明姝索性也就不拒绝了。   马车驶到城门外时便停了下来,两人缓缓下了车。   上巳节的道路两边皆摆满了一些小摊子,卖花的小童与卖风筝的摊贩极多。   迎县那边的上巳节是没有这般气派的,明姝便很是惊奇的看了好一会儿。   眼见她目光落在空中高飞的风筝之上,温世晏难得柔和了神色,“买一个?”   风筝的样式都是极精致的,看起来也有趣,看得明姝原本也有些动了放风筝的心思。   只是当温世晏的声音在耳廓响起时,她便猛一下想起了前几日的梦境。   梦中她正是在相府花园中放着风筝,而后一下子跌到了温世晏的怀里。   还未想到最最要紧处,明姝的脸色便已经红如熟透的虾子。   她略微仓促的摆了摆手,“不不不,不要了……”   说来好笑,明明一开始明姝是想要逗弄温世晏,自己却反倒先成了脸红的人。   说是要与温世晏到城中各个首饰铺子里去看与玉蝴蝶簪子同一套的发饰,可事实上,明姝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   她不过只是想找个借口,将整日闷闷在书房里的温世晏约出来一趟罢了。   虚咳了几声掩饰尴尬,明姝肃了肃嗓子,对温世晏道:“世叔前几年的上巳节是怎么过的呀?”   她想,除了她自己,估计也没谁敢如此胆大包天将日理万机的温相拉到城郊来。   除非……除非是温世晏心仪的女子。   脑中一闪而过文珠郡主的模样,明姝摇了摇头,暗暗道温世晏既然对自己有意,便不当是那样脚踏两条船的人。   果然,温世晏的回答极是简单:“在书房。”   “哦,果然和我想的一样无趣。”明姝如是嘟囔着,心底却有些窃喜。   只是眸光往远处一撇时,忽然见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一道身着素青长衫的身影立在不远处的树下,正与同窗吟诗作对,明姝看过去的时候,那人将将好也转了过来,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接,俱是愣了一瞬。   那书生是许熠。   与其说许熠见到明姝愣住,不如说是被她身边陪同的人吓了一跳。   毕竟就在不久前,向来稳重端庄的温世晏才在书院里刷新了这些学生对他的印象,作为那日与明姝一道的犯事者,许熠自然还是有些怵温世晏。   他匆匆偏开目光低头与同窗说了一些什么,才硬着头皮走了过来,许熠在温世晏面前拱手作了个揖,恭敬道:“丞相大人。”   小心观察了一下温世晏的神色,见对方浅浅颔了颔首,她才又转向明姝,“明姝姑娘。”   虽然后面与温世晏不再提及那件事,可明姝怎么可能那么快忘掉她在书院里那番事,也有些尴尬。   忙对许熠道:“别客气,你是和那些人一起过来玩的?你们书院休沐几日呀?”   如此一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本就有些忐忑,聊的话题还总是接不上,越发尴尬了。   比之两人的僵硬,温世晏极是自然,也或许是因着年岁与阅历的缘故,他到底不是少年,已能很好的掩藏住自身的情绪。   譬如说,在许熠走过来的时候,他也只是微微敛了敛眸,并未做出其他不妥的神情来。   温世晏待人可算得上平和,但这并不代他她周身的气质便没有威慑力,一道自然的压迫感使得明姝和许熠很快有些待不下去。   还是明姝先开口,“世叔,我和许熠过去那边看一会儿。”   闻言,温世晏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只是负在背后的一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下,目光不凉不热在许熠身上轮转了一番,到底还是开了口:“嗯,小心些。”   “我晓得!”得了应允,明姝当即招呼着许熠往稍远一些的溪边走去。   自那日在偏院的书房中发现温世晏所藏自己的画像之后,明姝对情感之事敏感了许多。   是以,这次她不再摆出小孩子心性,与许熠也保持了一些距离。   她的转变不可谓不明显,就连稍微木讷一些的许熠都发现了。   待两人走出温世晏的听觉范围之后,许熠停了下来,有些犹豫地道:“明姝姑娘,那日在书院……实在是抱歉。”   明姝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应当是那日温世晏将自己从饭堂里带出去时,许熠没有追上来,这才生出些许愧疚。   浑不在意地摆了一下手,明姝大方道:“这有什么的?你和我道歉做什么?又不是你的错,若是换了我啊,我肯定也不会追上去的。”   她说这话并不是置气,也并非在刻意宽慰许熠,只是在陈述事实。   要知道,许熠与温世晏虽同是读书人,可阶级地位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且不说两人脾性如何,那日在书院那个状况,许熠一个家境贫寒的学生,哪能敢为了一个认识不过几日的女子公开与堂堂大安丞相叫板。   即便温世晏是个公私分明的好官。   于情于理,许熠的做法都很理智。   明姝将自己放在许熠的位置之上考虑了一番,如是想着,似乎这才意识到温世晏与这些半大的少年书生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身上的书卷气没有因为官场的打磨变得功利,随着年岁的增长,反而愈加成熟,愈有气质。   或许在像许熠这个年纪的时候,他身上没有过少年人该有的意气风发,可他足够强大,强大到让明姝觉得温世晏这三个字合该是大安的风骨。   思绪缓缓发散开,明姝又不由得设想——若是温世晏才是当日的许熠,那她几乎毫不怀疑,温世晏一定会追上来,甚至与带走她的人大打出手。   无关温世晏的官职地位,也无关他的良好出身,仅仅是凭着明姝的直觉。   她觉得温世晏那样的性子,原则大约会胜过理智。   也或许,仅仅是因为明姝对他的偏袒而已。   细碎的阳光落在清澈的溪水面上,耳边是潺潺流水,明姝想着想着,便不自觉失了神。   “明姝姑娘?”许熠的声音小心翼翼在耳边响起,明姝才略显仓促的应了一声。   “……怎么了?”   “明姝姑娘,你果真不……”   “哎呀,都说你别多想了,我是那种小气的人吗?”明姝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起那日书院里的鱼肉,又神色颇为严肃地提醒:“对了,你在书院要小心些……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咱们改日再聊!”   她说着,脚尖已经一转,往温世晏所在的方向回去了。   许熠看着她渐远的背影,声音稍弱的应了一声:“……好。” 第三十一章 桃花   明姝说走就走了, 果真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是以,她并未觉察到许熠些微低落了的情绪。   泛着粼粼波光的清溪畔,清秀的白面书生面上还是一副如往日般腼腆的模样, 只是在少有人注意的间隙, 隐藏在宽袖底下的桃枝缓缓落地,随着一阵阵风吹来, 翻滚几下掉落到溪流里去了。   .   温世晏今日穿了一身可算得上是朴素的长服, 打扮也与普通男子无二, 只是他本身的姿容气质摆在那里, 即便已经装扮得很是低调,还是极容易引来他人的目光。   明姝这才离开了一下, 就发现温世晏身边已经多了一个矮胖的中年人,穿着是养尊处优的奢华,想来应当是朝中官员。   那官员看上去也大约只是三十岁左右的样子,与温世晏也差不了几岁, 只是两相对比之下, 光是从身形容貌来看,两人就不像是一个辈的了。   明姝目光落在温世晏身上,殊不知温世晏早已发现了她,虽说与那官员说着话, 可眸光却时不时状若无意地落到这边来。   斑驳阳光筛落在垂柳下的温世晏身上, 将他总是板着的一张脸映照得有些柔和,摇曳的柳枝时不时轻轻拂过,温世晏整个人文雅至极,俊美得好似一幅画。   明姝自己都未发现, 她在小溪边行着行着, 便因看温世晏看得入了神, 不由得顿下了脚步。   直到身边停了一个卖花女童,在耳边清清脆脆唤了她一声,明姝才回过神来。   “姐姐,你买花儿吗?”女童年纪不大,一张小嘴却很会说道,“我阿娘说,这花儿是清晨特意采下来的,有仙女留下的露水呢!若是赠给如意郎君,必定会成就一段好姻缘……”   明姝扑哧一笑,略微矮下身来,揉了揉她的脑袋,柔声道:“这么厉害呀?那姐姐买几枝好了。”   她买下这花,自然不是当真相信女童口中的好姻缘。   只是在明姝看到这花的时候,第一反应便想到了温世晏——人说娇花配佳人,她看配君子倒也不错。   待那与温世晏说话的官员走了,明姝才小心将那一蔟桃花藏在身后,佯装无事地走到柳树之下,朝温世晏眨眨眼睛,故意吊着他胃口道:“细叔,你猜我身后藏了什么东西?”   温世晏一直用余光留意明姝动向,哪能不知道她方才同那女童买了桃花,不过既然这丫头兴致高,又是小孩子心性,他便没有戳破,只是弯了弯唇角,顺着她的意思道:“是什么?”   明姝颇有些得意地笑了,狡黠的一双明眸里波光流转,“世叔再猜猜?”   她倒也并不是真想叫温世晏猜出什么来,只是享受温世晏与自己接话的这个来回。   毕竟,像温世晏这样脱俗超世的人愿意与自己做这孩童般的游戏,本身就已经是一件叫人极有满足感的事情。   于是不等温世晏回答,光是看着他那一副凝眸思索的模样,明姝便忍不住欢快,自己将背后藏着的桃花献礼一般举了出来,“桃花——送给世叔!”   即便早有预料,可真当明姝将那捧桃花献到跟前时,温世晏还是微不可控的心跳一乱。   缓了缓不稳的呼吸,温世晏表面无波无澜地将那几枝桃花接了过来。   明姝越发开心,连一双眼眸也亮晶晶的,她一眼不眨地望着温世晏的动作,忍不住邀功,“世叔喜欢吗?”   “喜欢。”生了薄茧的指腹在平整柔软的桃花花瓣上摩梭了一下,温世晏莞尔道:“很好看。”   他饱读诗书,如若想挑更华丽的辞藻来夸赞并不是难事,可仅仅只是听到这几个字而已,明姝便已经极满意了。   反倒是这样普通的词,才让她觉得温世晏终于有了些普通人该有的样子。   正想着,一阵裹挟着些微暖意的风吹了过来。   上巳节最是不乏互相赠花的男女,小溪边上多多少少都掉落了些散乱的花瓣。   这阵风一吹,地上那些颜色各异的花瓣便纷纷扬扬被卷了起来,稍微被吹得远一些的,更是直接从溪边掠到了柳树底下。   明姝正与温世晏说这话,忽见一抹鹅黄色的花瓣落在了他发间,一时止住了话头,踮起脚尖,欲伸手要去替他拈下那片花瓣。   许是她动作有些突然,也许是因着两人忽然拉近的距离,温世晏的呼吸倏然一顿。   这次明姝倒不是故意的,也是察觉到温世晏的僵硬之后才猛然反应过来。   温世晏俊美如玉的面庞便在眼前,明姝面上无故的一热,也连忙解释道:“世叔发上有东西……我替世叔取下来。”   温世晏喉结滚动了一下,凝滞住的呼吸恢复,只是身子还是保持着些许僵硬的姿态,低声应道:“好。”   他身量太高,明姝的身量在女子中虽算是高挑,可与温世晏比起来便显得娇小了,即便是踮起了脚尖,要去拿他发上那片花瓣还是有些费力。   喘了口气,她道:“世叔,能低一下头吗?”   温世晏几乎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向来稳重的他此时竟是连距离也把控不好——他听从明姝的话低下了头,却不小心低了太多。   从外人的视角来看,他半个肩膀都几乎触在了明姝的肩侧上。   微乱的呼吸就拂在侧颈上,明姝大脑一片空白,甚至连落在温世晏发上的指尖不由得顿住。   过了好一会儿,努力压制住自己渐渐变得快起来的心跳,明姝胡乱将他发冠上的鹅黄花瓣扫落,连忙退开几步道:“好、好了。”   明姝那点失措的情绪半分也掩饰不住,察觉到她的慌乱,温世晏也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失态,也偏开了目光,敛下眸中微乱的神色。   “……多谢。”   明姝自觉自己不是个脸皮薄的人,甚至在大多数情况之下,她并不在意其他人对她的看法。可真当小女儿家的情态显露出来时,面上还是生出几分羞怯来。   于是含糊就点了点头,就拉过一旁有些不明所以的绿漪,“世叔,绿漪想……想去放风筝!我与她过去玩一会儿。”   说罢,也不等温世晏回答,一溜烟似的人就跑没影了。   看着那落荒而逃的少女,温世晏自己都未发现心底那份不安早已消散,只宠溺又无奈的摇了摇头,颇有些失笑。   .   按照大安朝律法,文官在上巳节统共有三日休沐。   不过温世晏与寻常文官向来是不同的——   上巳节同明姝游玩了一天,回到相府之后的温世晏在余下的两天休沐里又闷到了书房处理公务。   连着好几日,明姝都没见他闲下来。   不过她这次倒也不算无聊,因着之前温世晏已经答应好要陪她一起过十七岁的生辰。   明姝便一天一天数着日子,从未有一刻如此期盼自己的生辰到来。   好不容易等到了生辰这日。   明姝难得起了个大早,天还未亮便叫绿漪给自己梳妆打扮,等各种琐碎的事情捋完,已大约花了两个时辰。   温世晏还没下朝,她就已经在相府中等了好一会儿了。   只是还没等到温世晏,忽见管家领着一堆丫鬟仆人,将一众锦盒一一分发至他们手中。   明姝有些好奇,走过去看了一眼,随口问一个丫鬟:“这是什么?”   丫鬟还没来得及开口,余管家便先被吓了一跳,有些慌乱地遮住那堆东西,将明姝拉到另一旁道:“呃,这是……这是京中不少小姐送给公子的东西,公子命我给她们送回去。”   “这样啊,是该送回去。”还没确定心意,明姝便已经下意识的开始警惕起温世晏的桃花来,她对温世晏的做法满意的点了点头,又忍不住嘟囔,“这送过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怎么看起来还有女子用的胭脂。”   管家面上的笑意僵了一下,还以为明姝看出什么来了,连忙道:“明姝小姐,您看错了,不过是些养护手足的脂膏罢了。”   “哦。”明姝闷闷应了一声,倒也没多想什么。   见她走了,管家才才如死里逃生一般长长舒了一口气,又将那些礼盒上不少书院学子的名信遮了遮,催促道:“动作都快些。”   如此又过了一炷香,左右明姝再也没来问过礼盒的事,管家心头的石头才落了地。   然而那些丫鬟小厮们才将礼盒一一搬了出去,他又迎来了一个大难题。   方才说京中贵女给公子送礼物,那不过是个借口而已,他哪能想到自己刚编完这个理由,竟当真有人给公子送来了东西。   正厅门前的院中,几个郡主府的小厮抬着一个颇为气派的箱子走了进来,“余管家,这是郡主命小的送来的。”   其他多少贵女给温世晏送什么东西,明姝都不如何在意,只是耳朵捕捉到“郡主”这二字时,心思立马敏感了起来。   她偏头过去看,见管家一脸尴尬的神情,越发觉得心里有些堵了。   也碰巧在几个小厮离开之后,管家还没来得及将那箱东西搬进库房,温世晏下朝回来了。   才进门没几步便见着了坐在石桌旁、正双手托着下巴,还一脸愤愤的明姝。   温世晏早已见惯了明姝这副气恼的样子,也并不惊慌,只是穿着朝服走到她身旁,屈指叩了叩石桌桌面——   “怎么了?”   “哼。”明姝没好气地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不满来,就直接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抱怨道,“世叔有佳人相赠礼物,不去看那些个宝贝,来同我说话做什么?”   她语气酸溜溜的,没了往日洒脱的模样,温世晏有些好笑,耐着性子转到她跟前,“胡闹,哪里来的佳人?”   修长如竹的颀长身影就立在身前,明姝也不抬眼看他,只是兀自抱了手臂,嘴巴撅着能挂油瓶,扬了扬下巴朝侧方的大箱子点了点,“ 文珠郡主给你的礼物。”   “世叔倒是瞒得紧,连我都不知道,原来世叔的生辰与我是同一日呢。”明姝当然知道温世晏的生辰不是今日,却还是忍不住故意阴阳怪气。   见温世晏果真朝那个箱子走去,她又有些不满,“世叔倒好,一下朝便有人送了这么一箱子东西过来,哪像我啊,没人管又没人疼。”   她这话多少带了几分稚气的意思,也说得有些夸张,温世晏却当真听了进去。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他垂了眼眸,止住将将要去打开箱子的动作,偏头朝管家吩咐:“先将这些东西带到客房去。”   “是,公子。”   直到院落里只剩下明姝与温世晏两个人,温世晏才走到明姝对面,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今日得温世晏不像往日一般一下朝便换下官服,如此坐在明姝对面,颇比平日多了几分威严的气势。   明姝并不惧他,依旧臭着一张脸,不与他半分好脸色。   温世晏叹了一声,轻声问她:“想要什么礼物?”   “世叔现在才问?”明姝瞪着温世晏,觉得他若不是有这么一副好相貌,光凭他这气人的性子,恐怕真有孤独终老的可能,“就算我现在说出几样东西来,世叔就能变出来给我了?”   温世晏颇有几分无奈,“我又不是神仙。”   “那不就行了?”明姝闷闷道:“问着也没意思。”   两人之间短暂的沉默了片刻。   明姝方才在气头上,眼下不说话了,又不免觉得自己是不是话太重,是不是气着了温世晏。   虽说是恃宠而骄,可明姝倒也不是真盼着想从温世晏手里收到什么礼物。   她知道,自己气的不过是文珠郡主送来的那箱东西而已。   如此想着,明姝便有些懊恼,可懊恼又有什么办法,她就是生气嘛。   况且话说都说了,要再收回来也不可能。   如此破罐破摔的想着,反倒是温世晏先开了口:“只怕我选的……你不喜欢。”   “什么?”明姝略微反应了一下,眼睛一亮,“世叔真有礼物要给我?” 第三十二章 礼物   温世晏点头。   得了回应, 明姝哪里还有心思肯同他生气,噌的一下从石凳上站着起来,走到温世晏旁边, 一边讨好似的替他捏了捏肩膀, 一边试探着,“世叔选了什么东西啊?”   上朝穿的官服有些厚, 明姝本也不是真想替他捏肩, 动作有一下没一下的, 与其说是替他捏肩, 还更像是在打闹。   温世晏略有些僵硬地将她双手拂下,起身道:“……与我来。”   明姝多少猜到些这礼物不小, 想起来先前以簪子的借口将温世晏领到不少铺子里,她第一反应想到的便是一套首饰。   首饰也不错,虽然她不是那么喜欢打扮,可这是温世晏送的呀, 与其他人的能一样吗?   只是她没想到, 温世晏既没有将她领到书房,也没有领到仓库外,而是走到了后院。   明姝不由得稀奇。   温世晏可是这相府的主子,走到这下人来的后院干什么?   正疑惑, 忽见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厮从远处跑了过来。   “公子, 你来的正巧,小的刚洗完。”   见到温世晏出现在后院,那小厮并不惊奇,显然温世晏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了。   明姝越发觉得好奇, 可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马厩时, 心底隐隐约约生出些许猜测来。   “世叔, 你不会要送我一匹马吧?”她有些难以置信的问。   她只是抱了一丝念想而已,没想到温世晏竟然当真点了头,“嗯。”   明姝一下子呆在了原地。   倘若说有男子在女子生辰时送了一匹马传出去,恐怕要被人笑掉大牙,那男子要被嘲笑一通不算,女子怕也要生好一天的气。   可这情况放在明姝与温世晏身上就不一样了。   且不说明姝一开始对温世晏要送的礼物本就不抱什么期待,更何况她原就不是养在深闺里的女子,不喜好舞文弄墨影那一套,也不喜好什么琴棋书画,反倒是骏马蹴鞠什么的,那可算是喜欢极了!   “真的是吗?”明姝嘟囔了一会儿,又抬起眼眸望向温世晏,半是期待半是忐忑,“世叔果真没有骗我?”   温世晏有些好笑,也极是认真地与她点了头。   “当真。”   “那太好了!”明姝当即欢呼起来,须臾又觉得有些惊奇,“不过世叔是怎么想起来要送我这个的?”   这次温世晏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先挥退了小厮,让他去将马厩里的那匹马牵过来,才转而将目光落在明姝身上。   “刚入府时,问过你喜欢什么。”   日头有些热,温世晏将她领到树荫底下,语气里难得带了几分笑意,“自己都忘了?”   不怪温世晏语气揶揄,明姝是当真把这事儿给忘了。   她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出当时自己给的答案——外出逛街,骑马。   实话说,因着温世晏的管束,她到奉京来出府过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以往还因着这事儿抱怨过温世晏好久,可她没想到,温世晏居然将另一件事记在了心上。   她当时也不过是随口一提罢了。   心头忍不住涌出些许暖意来,明姝张了张口,原还想与温世晏说些什么,恰巧这时小厮已经将马牵了过来,道:“公子,要牵到外头去吗?”   “不必。”温世晏动作略有些生疏的将缰绳接了过来,吩咐到,“先下去吧。”   那小厮才将那匹马牵过来的时候,明姝的眼睛便再也移不开了。   被牵在温世晏手中的白马很是漂亮,身姿矫健,长鬃飘扬,毛色白如霜雪。   明姝只看一眼,便认出这是那日她在马市匆匆一瞥的画上宝马。   当日看到被悬在高杆之上的白马图被画了一笔朱砂,她还惋惜了好一阵。   可没想到,买走那匹马的人竟然就是温世晏!   若说知道温世晏要送自己一匹马时明姝心底涌出的是感激与惊喜,那么现在便可说是感动了。   她甚至有些鼻尖发酸,好在转了转眼珠,强强将氤氲的水汽忍了回去,才没有在温世晏面前失态。   “世叔待我真好。”她头一次如此真心的说这句话,“我以后再也不惹世叔生气了。”   温世晏浅浅弯了一下唇角,平静道:“从未与你置气。”   眼见明姝愣了一下,立在原地呆呆的样子,他眼眸越发柔和,将手中的缰绳递于明姝,“还未起名。”   显然,这匹马并不是温世晏无心买下的,而是早就替它想好了主人。   明姝恍惚着将缰绳接了过来,有种犹在梦中的感觉。   温世晏有些温沉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想叫什么?”   在温世晏面前,明姝多少还是想表现一下的,毕竟她来相府这么久,虽算不上勤奋,可也被压着读了近半本的书。   原本想起一个文雅一些的名字,好配这匹白马漂亮的外貌,可越是刻意,脑子就越发像是生了锈一样,半天也挤不出一个词来。   过了半晌,明姝竟是又鬼使神差地想起那个梦境来,脑海中一闪而过一个名字。   “就叫他……”明姝有些犹豫,到底还是将那个名字小小声说了出来:“就叫风筝吧。”   她自知这名字起的不文雅也不婉约,原以为恐怕是会招来温世晏笑话,岂料对方指示将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玉手落在马鬃上抚了一下,莞然道:“好。”   温世晏一身官服站在树荫底下,长身立在白马边,垂眸浅笑的时候,温柔到叫人忍不住心颤。   明姝有些荡魂,心底生出此前从未有过的念头来——   原来官服与白马配在一起也能不显突兀,原来威严与温柔真的能同时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书卷气与人间烟火,原来是不相冲突的。   许是她的目光太放肆也太明显了,温世晏忽然抬起头来与她对视,目光顿了一下,旋即很快又偏开视线。   “我叫人去取马鞍来。”   “……好,世叔快去快回。”明姝乖乖等在原地,一边摸着身旁的白马,一边忍不住去瞧温世晏的背影。   瞧着瞧着,心下一暖,嘴角也压不住的抬了起来,甚至还忍不住自己笑出了声。   得亏绿漪不在身边,否则见了她这样子,必定是要打趣上好一会儿了。   不多时,温世晏便领人拿着东西回来了。   佩好马鞍、马蹬及其他用具之后,温世晏稍稍退了几步让出空地来,“试一试。”   明姝点头,同手同脚地往前走了几步。   倒不是怕骑马,只是这马太漂亮了,又是温世晏送的,她心底下意识将之看作是极宝贵的一样东西,自然不同往日那般随意。   仿佛第一次骑马那般,明姝小心翼翼地上了马背,她也不策马,仅仅只是这样骑在马背上,起初忐忑的心情很快变得激动起来。   欢愉的不仅仅是她一人。   立在一旁的温世晏目光落在一人一马身上,自己都未发觉唇边勾起了一抹笑意。   今日的明姝穿的是一那一身妃红的留仙裙,一头如瀑青丝也只是以一只玉蝴蝶发簪半挽,红衣白马,乌发如墨,恰如他所藏画像那般。   明姝驱马在后院中绕了几圈,额上出了一层薄汗,脸色也红扑扑的,最后来到温世晏跟前,笑着撒娇道:“世叔,我能不能到府外去走走?”   温世晏看了看天色,“鱼叔该备好饭了。”   “好吧。”明姝虽然任性,却也知道今日是自己生辰,管家想来特意花了不少功夫做她喜欢的菜,也不想拂了老人家的心意,于是道,“那……我们吃完饭出去好不好?”   这回温世晏颔了颔首。   “好。”   明姝还是玩心重,同温世晏说好只是出府逛一会儿,可真到了街市上,一逛就逛了好几个时辰,一直到天目擦上晚霞,兴致才稍稍减了下来。   温世晏今日也是纵着她,陪她逛了不少地方。   当然,因着身份的限制,他露面并不多,更多的时间还是待在马车里与明姝并行。   眼看温世晏的马车已经往相府方向走了,明姝连忙掀开车帘子,颇有些难为情道:“世叔,我忘了告诉你了,出来的时候我特意同管家说了,不必给我们备饭。”   她眼眸里的那点心思半分也掩藏不住,温世晏如何不知她是故意所为。   明姝也确实是来了个先斩后奏。   都说奉京夜市才是最好玩的,她来了这么久,一次都没赶上过,好不容易能拿生辰宴当祈求的借口,自然不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她坐在马上满是期冀地等着温世晏的回答,原本还想着怕是要与他软磨硬泡好一番,岂料温世晏只是吩咐人停了马车,应声道:“也好。”   说罢,下了马车。   明姝有些惊奇,“世叔,你怎么……”   温世晏少见的挑了一下眉头,“只许你逛,就不许我逛了?”   明姝闻言一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温世晏这是……要同她一起逛夜市? 第三十三章 夜市   明姝今日骑上马出门的时候, 温世晏已经坐在马车里等着了,因此她并未看清温世晏穿着如何。   此时温世晏从马车上下来,她才吃了好大一惊。   只见面如冠玉的男子竟是身穿了一身深紫色的衣袍, 衣袍做工样式倒是精致, 就是颜色夸张了些,布料上还绘着金丝纹样的牡丹。   不知是此时霞光正好, 光线没有那么亮的缘故, 还是温世晏本身将这件衣上穿出了别样的气质来, 明姝竟觉得这身丑衣服穿在他身上反倒还挺好看的。   即便制成这身衣裳的绸缎是出自她手送到相府中去的, 就连她这个始作俑者都看了好一会儿,才敢辨认出温世晏所穿当真是她赠的那身衣服。   觉察到明姝惊诧又赞叹的目光, 温世晏故意偏过头看她,“怎么?”   “没有没有。”明姝可不想让温世晏知道这缎子是她选的,于是猛地摇了摇头,将话题岔开, “世叔想吃些什么吗?”   不等温世晏回答, 她自己便先笑开了,“世叔恐怕都没吃过这些街边摊贩做的东西吧?”   温世晏不答话,只是坦然的点了点头。   他出生在衣锦之家,自小是养在书卷里长大的, 自然鲜少与府外的世界接触。   便是到迎县那回, 吃的也都是酒楼里的东西。   明姝露出一副了然的神色,拍了拍胸脯道:“那世叔这方面可就不如我了,我在吃食上呀,可还算是行家!”   她半是实话半是吹嘘, 说着便从马上翻了下来, 扬着下巴朝不远处的面摊点了点, “喏,那个就不错。”   往前走了几步,她又有些踌躇的转过身来,“世叔能吃这些东西吗?”   温世晏有些失笑,往前走了几步与她并肩,“我不挑食。”   “是吗?”明姝有些狐疑,故意道:“那我下次干脆给世叔做一回全鱼宴好了……”   两人边说边走,不一会儿就到了明姝所指的面摊。   “老伯,要两碗阳春面。”   “哟,是您呀。”明姝所穿的衣裳显然不是普通老百姓能穿得起的,她长得又好看,本就十分容易被人记住,老人家如是道了一声,往汤里下了一把面,“两位稍等啊。”   “不着急。”   把马拴在一边的柱子上,明姝在温世晏对面坐了下来。   眼下已经快要入夜,街市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于是明姝就看到了这么有趣的一幕——   因着温世晏这套衣裳颜色的夸张,从他背后经过的人总要露出一副怪异的眼神来,不过等绕到了人面前,见着温世晏那一张如谪仙似的面孔,那些眼神又纷纷成为了惊叹。   大多数百姓毕竟不知大安丞相真容,于是甚至还有人大着胆子到面桌边来,啧声问道:“郎君,你这衣裳是哪里买的?如此新奇,我也想做一身。”   那人来问的时候,明姝忍笑忍得肩膀直抖,都快笑出眼泪来了,若不是怕自己露了馅,她恐怕要笑得前仰后合。   都说人靠金装马靠鞍,这话在温世晏这里恰恰是相反勒,是衣装靠人才是。   “好笑么?”温世晏目光落在对面笑得面色通红的少女身上,如是问道,语气里却没有半分责备的意思。   明姝轻咳几声,肃了肃嗓子,这才有了个形,坐正了身子乖巧道:“我不笑就是了。”   话音才落,外面的老人便端着两碗热腾腾的羊春面到了桌边,各自放在他们面前,“慢用。”   他正要离开,却被明姝叫住了,“老伯,烦劳您再上一两酒。”   闻言,温世晏倏然皱起了一双剑眉,张了张唇,似是要开口阻止。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那老人家惊讶一瞬,而后将目光忽然朝他投了过来,了然道:“是这位姑娘的郎君要喝吧?倒是般配,郎才女貌啊……”   一边说着,在温世晏解释之前,老人家已经走远了到摊子之后去打酒。   刚才温世晏是来不及解释,明姝就不一样了,她是故意不解释。   尤其是那“郎丽嘉君”二字。   此时她双手撑着下巴,忍不住有些促狭的看着温世晏,却见对方忽然抬起眼眸来,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道:“先前与绿漪出来的时候,也买酒了么?”   “当然不是!我当时要是喝了酒,暗卫不该早就禀报给世叔了吗?”明姝解释,又软下声音来朝温世晏撒娇:“世叔,生辰一年就这一天,你就让我喝一口吧。”   “就一口,我保证不会醉的!”她如是保证。   温世晏未点头也未摇头,只是无奈的叹了一声,伸手拿起筷子给她递了过去。   明姝便知道自己的撒娇得逞了,嘻嘻笑了一声,“世叔,吃面!”   外面的老人家之后将酒端了上来,放在温世晏手边,又将一碗水放在了明姝跟前。   明姝先吃着面,因此并没有将一水一酒立即换了过来。   温世晏吃相很好,只是吃这一碗最普通的阳春面而已,举手投足之间慢条斯理,竟然吃出了一种享受珍羞美味的气度来。   明姝一边吃一边看,伸手想去拿那碗酒时,下意识却端起了离自己最近的白水,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就举起碗来饮了一口。   直到慢慢觉出口中寡淡的滋味,她才意识到自己拿错了碗。   而对面的温世晏,更是立即就僵住了动作。   那碗水,他方才是饮了几口的。   而且,明姝落下唇齿的地方……也正是他方才饮水之处。   “世叔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吗?”明姝将一碗水饮尽,浑然未觉有什么不对劲。   见她懵懂无辜的发问,温世晏倏然回过神来,下意识恢复凝固一时的呼吸,却不小心呛到了口中的面条。   “咳咳……”   水被明姝喝完了,温世晏又尚未完全从失神中清醒过来,下意识又端起了自己跟前的碗饮了几口。   卡在喉咙里的面条倒是被吞下去了,只是随之而来的,还有唇舌之间缓缓弥漫开来的辛辣。   他喝了酒。   眼见温世晏面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绯红,明姝愣了一下,缓缓才想起之前自己对温世晏的打探了。   被温世晏管束着不许出府的那段时间,她对他颇有成见,于是便怂恿着绿漪去府里的下人口里打听温世晏不光彩的事或者缺点。   结果所谓不光彩的事一件也没打听到,缺点也寥寥无几。   非要说的话大约就是——太过老成,还有一杯倒。   传闻温世晏某次在宫宴之上浅浅饮了一杯酒,当夜回府时竟是醉得连余管家都不认得了。   先前明姝听到这事,只是想笑,觉得毕竟是下人口里一传十十传百杜撰出来的怪事。   眼下这情况,她一点也不怀疑温世晏是一杯倒了。   明姝垂眸往那少了一半酒水的碗中看去,面色有些复杂。   温世晏这可不算浅饮了,可别真醉成傻子了。   眼看他身子有些摇晃,手指之间夹不住的筷子也掉落了在桌子之上,明姝也顾不得吃面了,伸手在他跟前摇了摇。   “世叔,你还认得我吗?”   温世晏那一双好看的眉头锁了起来,面色有些不悦,严肃道:“胡闹。”   还好还好,铱嬅还清醒着呢。   明姝长长舒了一口气,岂料下一瞬便见温世晏转过头去,看着街市上来往的行人,又将目光落在拴在一旁木柱上的白马身上。   那双剑眉拧得更深了。   “怎么放了出来?”   听到他自言自语,明姝既觉得好笑,又有些头疼起来。   看来方才是她想多了,温世晏现下可醉得不轻。   她从木凳上起了身,伸出手将温世晏转过去的脑袋掰了回来。   “世叔。”她一字一顿喊了一下,伸出手指在温世晏面前晃了晃,“这个是几?”   温世晏不语。   明姝又问他吃的面是什么面,温世晏还是不语。   叹了口气,明姝不抱希望地道:“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这次温世晏回答得很快且坚定,“明姝的生辰。”   “世叔这个又记得了?”明姝觉得惊奇,心底也生出些许被偏爱的庆幸来。   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坏心思,她有了想要欺负温世晏的念头,于是缓缓低下头去,附在温世晏耳边同他耳语道:“世叔,我能不能亲亲你呀?”   她说完很快便将身子坐了回去,眨着一双灵动的眼,戏谑地看着对面的温世晏。   出乎意料的,温世晏居然点了点头,板正的面孔上染了绯红,轻声应道——   “嗯。”   说完,见明姝僵直着身子坐在原地,怕她听不见似的,又重复了一声:“……可以。”   他可以,明姝倒不可以了,就算温世晏是醉酒状态,自己也没那么大的胆子敢去亵渎他。   且不说这街市上人来人往的,她本就是在开玩笑,若当真顺着他的意思亲了,便是温世晏现下不知道,等他清醒之后,随身跟着的暗卫也肯定会告诉他的。   如此想着,明姝猛地起了身,表情有些不自然,“不吃了,我们到别处去逛吧。”   说完,走到温世晏身边将他扶了起来。   温世晏神思倒是混沌了,好在身体还不算半分力气没有,还能自己走动,只是脚步有些踉跄。   否则以他这副高大的身形,要明姝全然扶着他,恐怕还要费好大一番力气。   好好的生辰,原本是打算逛着夜市的,结果因为温世晏醉酒现在成了明姝扶着一人牵着一马,思绪乱糟糟地走在长街之中。   偏生醉了酒的温世晏还有些不安分。   倒也不是说大吵大闹,只是每走一段路,尤其是在灯笼高挂、灯火明灿的地方,他总要停下来几步,神色定定地看着她。   温世晏五官生得极好,一眼不眨看着人的时候总会叫人生出几分被深情凝视的错觉,眼下的明姝便是如此。   被他如是看了几遍,明姝也停了步子,没好气道:“你是没好好看过我吗?还是我生的太好看了?”   她是故意说的气话,谁知温世晏听完竟当真点了一下头,语气与表情皆是认真,“好看。”   他这样直白,却让明姝没办法治他了。   面色热了热,明姝想自己一定又脸红了,有些气愤的跺了一下脚,小声道:“不知羞!”   她说完,忽见温世晏忽然推开了自己,脚步有些虚浮的往街边的一个小摊上走了过去。   明姝当然不能放任这么一个醉鬼四处乱跑,也跟了过去,便见温世晏自袖中掏出一块银子来交与卖小玩意儿的摊主,自架上取下了一个面具,转头来递给明姝。   “戴上。”   即便是醉了酒,温世晏的语气也还算是沉稳,甚至可说依旧带着原先不容置喙的意味。   明姝愣了一下,有些不明白温世晏这举止的动机。   算了,同一个一杯倒的人计较什么?   如此想着,明姝将面具戴了上去。   眼见那张飞着红霞的姣好面容被遮了起来,温世晏才颇为满意的颔了颔首。   明姝觉得他反常极了,不过也正是这面具才叫她想起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温世晏可是丞相啊。   虽说这街市上大多是普通人,识得丞相面容的人并不多,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堂堂大安丞相如此醉醺醺的走在大街上,要是被有些人看到了传出去,可要惹下不小的麻烦。   想到这里,明姝也索性走到摆放面具的木架前,自其上取了一个丑丑的獠牙面具下来,动作不甚温和的给温世晏随便戴上。   “姑娘,这……”卖面具的老板有些犹豫,这银子太多,他找不开。   看出他的难处,明姝摆了摆手,“不必找了。”   反正花的也不是她的钱。   她如是想着,叫醉鬼温世晏吃些亏才好。   平心而论,温世晏就算是醉了,也决然谈不上醉鬼二字,甚至还能算得上是乖顺。   之所以那么叫,也不过是明姝有些气而已。   毕竟她是想过生辰的,又不是想带一个神志不清的人逛街。   有那么一瞬间,明姝甚至想将藏在暗处的暗卫喊出来,教他们将温世晏抬回府去。   不过转念一想,堂堂大安丞相醉酒已经是一件很叫温世晏失了面子的事情了,若是再直白的将那些暗卫喊出来,岂不是雪上加霜。   如此想着明姝,便又耐了耐性子,带着温世晏往热闹的地方走去。   不多时,两人便到了一处用木头搭成的高台之前。   高台上有身姿曼妙的女子翩翩起舞,起初是京城里流行的曲调,过了一会儿节奏转急,曲调变得高昂,明姝一听,顿时有些欢喜。   是家乡那边的调子!   迎县地处边陲,所流行的曲调与京城相比可算是大相径庭,明姝看着台上人跳着舞着,也忍不住开始伴着节奏拍起手掌来,她越看,就觉得自己也有些心痒。   最后,到底还是忍不住将白马的缰绳塞到了温世晏手里,哄孩子似的叮嘱他:“世叔,你在这儿乖乖等着,可别乱动,我在上面是看得见的哦。”   说罢,见温世晏点了点头,暂且放下心来,足下一点,几步便跃上了高台。   台上正跳着舞的女子们被她吓了一跳,不过眼见她面具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也很快融入进来,又安下了心,回她一笑。   明姝虽不懂琴棋书画,也不擅长京中贵族们喜欢的那类歌舞,可若是迎县那边的舞蹈,她又属拿手的。   因此她这上去一跳,半分不输台上那些身姿窈窕的舞女,反倒还成了其中最为出众的一个。   于是她才上去跳了不久,底下变成了一阵又一阵的惊呼,甚至还有大胆一些的少年郎将白日里收到的花枝抛到台上去。   明姝在底下那些人里认出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心道好在自己戴了面具,否则又该被书院里那帮书呆子缠着不放了。   温世晏还醉着酒,明姝虽玩的欢快,但到底不能一点也不管他。   于是在这跳舞的空当里,她时不时便将目光落到底下的人群,去找温世晏的身影。   事实上都不用她找,温世晏身形高挑,容貌又极其出众,即便是脸上戴了个青面獠牙的面具,也能叫人遐想出底下是如何一副好面孔来。   况且他还穿的那一身颜色夸张至极的丑衣裳,便是明姝想忽略,也能在余光里一眼就能发现他。   乐舞和歌声继续,欢快十分,有光着膀子的壮汉口中吐了一口酒,便将手上的火把吹得极是旺盛。   在隐隐绰绰的火光与灯光之中,明姝的视线被模糊了些许,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原本还在人群之中的温世晏竟消失在了视野当中。   起初明姝以为自己是看错了,可当她到了台边再往底下一看,还是找不见温世晏的身影时,当即慌了神。   她正打算跳下台去,却听哐当一声,高台最顶上原本被卷着的横幅忽然散落了下来,将她与台上的几个舞女都严严实实遮住,彻底隔绝了她看向台下的目光。   明姝心跳倏然一滞。   因着整个高台都被横幅挡了大半,原本明亮的灯光都被阻隔,台上有些昏暗。   出现这种意外,明姝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玩,连忙朝台边退了过去,然而就在她打算直接跳下台去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一只手拉出了她的手腕。   明姝转头看去,一抬眼便对上了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以及抿到有些锋利,又透着些许绯红的薄唇。   “温世晏?”明姝先是惊讶了一声,却很快被温世晏拉着从高台侧放到台阶上下了台。   也便是这时,她才看到高台之后原先负责拉着那横幅绳子的汉子手里空空,身边哪里还有绳子,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熟悉的钱袋子。   温世晏的钱囊。   愣了一下,明姝马上反应过来方才高台上的变故是谁的手笔,又是惊又是气。   惊的是温世晏在醉酒状态下居然能做出这么离谱的事情来,气则是气他忽然搞出这么一件事,害自己白白担心。   “你好过分!”明姝推了他一下,却见温世晏有些低落地垂下了眼眸。   忽然又生出几分心疼来,明姝压了压心里的火气,放缓了些声音道:“你做什么突然把那个横幅放下来?若是伤了台上其他人怎么办?”   温世晏一言不发,只是抿了抿唇,良久,他才道:“……不想让别人看。”   “好好好,我的丞相大人,我知道你权大势大,可这台子也不是你家开的呀,这些人跳舞可还是关系着生计的,你凭什么不让……”   说着说着,她自己先遁了下来,然后有些不太自信的问他:“你说的不想让别人看……不会是我吧?”   “嗯。”   喝醉了的温世晏可不知端方为何物,明姝问,他便实话实说。   “你吃醋了?”   “嗯。”   明姝忍了忍笑,又带着些许忐忑的心情轻声问:“你喜欢我?”   “嗯。”   “嗯是什么意思?谁喜欢我?”   “喜欢。”温世晏。稳住有些摇晃的身形定定的看着她,“温世晏喜欢。”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也算是逗弄了一回温世晏,明姝本以为自己会很开心,或者会很放肆的调侃他。   结果都没有。   摇曳的灯笼之下,暖黄的灯光照在两人面上,将往日里有些冷冰冰的温世晏笼罩得异常温柔。   明姝静静看着这一时的假象,忽然叹了一声,“要是你醒来之后,这么说就好了。”   “谁说我没醒?”温世晏往前走了几步,俯下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明姝,连额头都要贴在了一起。   他语气忽然恢复了以往沉稳自持的模样,“我并未喝醉。”   温世晏的语气好正经,连声调都是极为标准清晰的,有那么一瞬间,明姝还真以为他没有喝醉,或者已经清醒了过来。   如果温世晏的身形没有摇晃的话。   将人扶正,明姝摆出一副大人的姿态来,哄着他道:“好好好,你没醉,你醒着,你最能喝。”   如此说了一番,明姝忽然意识到身边少了些什么。   “你把我的风筝丢哪儿去了?”   刚才上台之前,明姝可是反复嘱咐过让温世晏一定要牢牢拿着手里的缰绳,眼下这人是跑过来了,可她的白马就不见了踪影。   恼怒的瞪了他一眼,明姝也不乐意哄他了,只拉着人往人群堆里钻出去,去找她的风筝。   经过一个白日的相处,明姝也大约摸清楚了风筝这匹马的脾性,知晓它并不是那种不羁不驯的马儿,应当是不容易跑远。   刚才大约是被高台之上的变故吓了一下,这才离开了人群。   这么想着,明姝特意往人少的地方走,找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还当真见着了一抹白影。   这匹颇为聪明的白马,竟然是躲到了半点光亮都没有的深巷之中。   “风筝,风筝?”   喊了几声白马都没有再出来,明姝只得小心翼翼的往里面走了些,自己去将马匹牵出来。   然而这巷子离街市中心实在太远,光线又太暗,便是她努力睁着眼睛去瞧,脚下还是被东西一绊,直直便要往前倒去。   眼看就要脸砸地摔个狗啃泥,电光火石之间,原本立在巷口安静等她的温世晏呼吸一紧,长腿跨出几个大步,及时揽住了明姝的腰。   察觉到自己被拉住时,明姝轻轻松了一口气,然而他她了此时的温世晏尚处于醉酒状态。   也不知他跑过来的时候是如何做到那么稳的,眼下被明姝这么一带,竟就着单手揽腰的姿势随她踉跄几下,最后两个人都稳不住,齐齐朝地上倒去。   温世晏自己是一杯倒,可几乎刻进骨子里的对某个人的在乎却不会醉,即便是往后倒的时候,还晓得用自己的身体托着明姝。   明姝则早已不自觉闭上了眼,直到听到落地时,耳边砰的一下,以及温世晏隐忍着的一道闷哼声,她才睁开眼。有些呆怔的望着温世晏。   温世晏身姿颀长,可明姝早知道他并不似外表这般清瘦,她被温世晏保护的很好,除了落地时生出的一下颠簸,连手都未蹭到地上,只是安好的放在身下人胸膛之上。   然而此时的明姝根本没有心思去道谢。   她与温世晏贴的极近,脸颊都几乎蹭到了一起,起初明姝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正欲偏开脑袋起身,然而她仅是动作了一下,便觉得自己唇下碰到了什么东西。   软的,凉而薄的,带着几分干燥。   几乎是在意识到那是什么的同时,明姝脑子里嗡的一声,倏然一片空白。   在这个情形下,最理智的做法本应该是先站起来,哪怕是手忙脚乱。   可不知道是哪一环出了问题,明姝只觉得自己整个人被定住了一般,手脚全都不听使唤。   与她一样,意识到自己的唇被明姝的下唇蹭了蹭时,温世晏原本因醉酒有些迷茫的眼眸微微一顿,隐约透出几分不虞。   温世晏的眼型狭长,被他如此凝目看着,莫说是明姝,便是京中所有如云贵女,恐怕也没几个能抵得住不胸中乱跳。   与她乱的一塌糊涂的心跳声相比,指下温世晏的心跳沉稳而有力,一下一下的,隔着几层不算太厚的衣料,明姝只觉得自己的指尖都要被灼伤一样。   两人如是对视了几息,到底是明恕先败下阵了,在心中暗道不必慌张,反正温世晏现在醉着,醒来后什么也不会记得。   说了说去,只不过是她自己觉得羞赧罢了。既然是这样,那大不了暂时先把温世晏当成不经事的傻子好咯。   明姝如是想着,乱成一堆浆糊的脑子神思总算平静了些,她偏开脑袋,勉强将自己的手从温世晏身上扒下来,欲要撑到地上,好赶紧起身。   岂料她还只是这么动了一下,身下人神情忽然一变,面色沉沉的,看着隐隐有几分不悦。   明姝更多心思放在自己的动作上,犹自嘟囔着抱怨这巷子里黑灯瞎火,全然未意识到温世晏的变化。   直到腰侧缓缓被一只手掌扣住,明姝才一个激灵回过了神。   她惊讶地低头去看,隐约能看清温世晏不大高兴的表情,正疑惑,那只扣在腰侧的手缓缓收紧,将她整个人带着往下一按。   “哎,你干什……”   话未说完,明姝已经被迫重新压在了温世晏身上,鼻尖与鼻尖相触,连碰到一起的唇都完美被还原。   被温世晏这与土匪流氓无异的行径震惊,明姝又羞又气,连一双狐狸眼都被瞪圆了。   这巷子里一盏灯笼都没有,仅有透过墙头筛落下来的月辉斑斑驳驳照在地上,还至于什么都看不清。   明姝全身的血气与怒气都跑到脸上去了,火烧一般,双颊很快飞上两朵红云,她面上热得厉害,也不知道自己的窘迫情态是没有被温世晏看了去。   甚至忘了面上还戴着面具。   总之她自己是能清楚地看见——细碎月光下,温世晏那双素来淡漠无波的眼眸,此时竟有几分晦暗不明,深邃幽远,仿佛要酝酿凝聚起什么。   她自己的双眸都映在温世晏瞳孔之中,这么一看,倒像是自己被温世晏吞了一样。   明姝如是不合时宜的想着,自己都未觉察面上红云更甚,她正有些失神,忽觉自己正在被一道极是灼热的目光注视。   低头一看时,恰好触见温世晏陡然一暗的双眸。   意识到了什么,明姝心跳漏了一拍,在脑中暗道不妙。   然而便是她脑中闪过这个想法的同时,温世晏已经轻轻启唇,动作轻柔而缓慢,像是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仅仅是这么一个动作,明姝才恢复不久的神思又被尽数打乱了。   她虽然在梦中早已经历过这样的事,甚至梦中的还要更过分、更荒唐,可那到底是梦,换成真真实实发生的事,所有的感官知觉与情绪都被放大了。   明姝正如是愣愣僵着,身下人的动作忽然一顿。   温世晏忽然开口问她:“……怕?”   往日温沉的声音染上了几分带着磁性的靡哑,莫名的叫明姝乱了心跳。   “不、也不怕。”明姝可不想与温世晏示弱,尤其是现在在她看来与醉酒呆子无异的温世晏面前,她硬着头皮道:“就是,就是有些奇怪,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   明姝有些踌躇又结巴地说着,目光不自然的闪躲,只是她话还未说完,只觉唇角被人不请不重的咬了一下。   “没有就是。”温世晏如是沉沉道了一句,毫无预兆的,忽然重新吻了上来。   与方才不同,此刻的吻急而重,是明晃晃的掠夺,带着攻城略地的意味。   明姝瞳孔骤缩,整个人无措得像只受惊的狐狸,平日里的狡黠尽数被人制住,在温世晏猛烈的攻势之下,便是边陲最娇蛮不过的女霸王,此时亦溃不成军。   不知过了多久,明姝从怔忪中醒了神,惊慌的情绪转为恐惧,尤其是在生出自己要被温世晏揉碎的错觉时,明姝更是怕得厉害。   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狠了狠心,唇关一个启合,朝口中正作乱的事物重重一咬,霎时有一股腥甜在舌腔之间弥漫开来。   被忽然咬了的温世晏动作一顿,眉头微微拧起,抬眸看着明姝。   那双眼眸里仍旧藏着些许明姝看不懂的独占欲,她也顾不得温世晏是什么意思,只怕他再做出什么荒唐事来,趁对方停住动作的空当,慌慌忙忙从他身上爬了起来。   今夜她是当真怕了温世晏了,于是觉得爬起来还不够,脚步挪了挪,打算离他远些。   “明姝。”   袖子忽然被人从身后拉住,明姝心有余悸地转过头去,被温世晏那定定凝视的目光晃了下心神。   不过这也只是一瞬而已,须臾她便防备蹙起眉头,没好气道:“做什么?”   温世晏只沉默着,并未马上回答。   他本就生得端正,配合上此时一副称得上“薄情寡欲”的神情,大约没人能想象他方才做出的事。   这么一想,明姝便觉得委屈,哼声道:“不说算了,我……”   “……不许不要。”   话未说完,忽听温世晏如是道。   “嗯?”明姝一时反应不过来,“什么不要?”   她细细想了一下,才回忆起自己方才那句还没说完的“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做这种无聊又奇怪的事了。”   也不知道温世晏猜没猜对她后半截话。   正想着,牵在袖上的手力道忽然一轻,待明姝看过去时,自己的手已经被放在了一只覆着薄茧的大掌之中。   倘若是今日早些时候,明姝怕是免不了要脸红心跳,然而经历了方才那一下,她只生出不好的预感,几乎是高声喝道:“温世晏!”   她声音并未压低,在安静的箱子力透着回声,尤其明显。   巷口有行人脚步声经过,明姝听见他们的对话——   “咦?方才你听到没?”   “什么?”   “好像……我只是听着像啊,似乎有人喊了一声丞相大人的名讳……嘶,怕是我听错了。”   “嗐,肯定是你听错了。谁那么大胆子,不要命啦?”   “是是是……”   那两道对话声远了,明姝这才惊觉自己方才冲动,可她就是对温世晏来了脾气,此刻是半句话不想再与他说了。   其实这事明姝早在梦里经历过,多少也算有些准备,温世晏气着了她不假,可倒也不至于到不想搭理的程度。   真正叫她在意的,是无处不在的暗卫。   通过那些江湖话本,还有先前从温世晏口中得的信息,明姝早知道那些暗卫素养不同常人,知道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也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   可明姝就是觉得不舒服。   狠狠在心里骂了温世晏和那些暗卫几句,明姝忽然知道该怎么拜托温世晏了。   她对着黑暗一片的巷子,出声道:“再不来管管你们这醉鬼主子,我可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事,反正我是不打算再管了。”   醉酒的温世晏大约已经忘了自己的身份,更不必说暗卫了,因此听见明姝这话时,只眸中流露出几分迷茫,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被抛开。   等了片刻,明姝听不到有人回应,冷笑一声:“好吧,不出来就算了,那我现在就喊人进来把人送回府。”   说罢,做出一副要高声宣扬的样子。   这招果真有效,她还未来得及装模作样喊两人,便有几个暗卫嗖的几下从黑暗里现身,扶住温世晏。   “主子,得罪了。”   “这才像话。”明姝看着表情呆滞的温世晏,畅快地拍了两三下手掌,走到另一边,“风筝,回家喽。”   .   笠日,寅时。   温世晏在相府卧房中醒来。   因着怕他半夜醒来,余叔特意没有熄灯,就歇在耳房中随时伺候。   听到房中有动静,余叔匆匆披衣起了身。   “公子,您怎么自己下来了,让老奴来。”说着,余叔接过温世晏手中的杯盏,替他倒了一杯水,“公子慢些。”   “多谢余叔。”   见他喝完,余青山才问:“公子,现在要用一碗醒酒汤吗?”   “……酒?”   温世晏微拧了眉,扶上发胀的脑袋——难怪他觉得如此不适,原是喝了酒。   可他是什么时候喝的酒?   他越想越细,如同泄下的山洪一般,那些荒唐的记忆涌上脑海,温世晏倏然一怔。   作者有话说:   错别字晚点慢慢修。 第三十四章 错过   素来清心寡欲的年轻丞相未尝经受过如此不可压抑的心乱, 直到晓光透入窗棂时,温世晏都还未回过神来。   “公子,早饭已经备好了。”余叔面上隐约有几分担忧, 边替温世晏披上外衣, 边如是说道。   也不知道昨夜祝姑娘和公子去了哪里,公子竟会鲜见地一身酒气, 更毋论现下这副丢可魂魄的模样。   虽说回府的时候祝姑娘气呼呼的, 可两人倒也不像生了不快的样子。   “公子?”见温世晏立在镜前恍若未闻的模样, 余叔又唤了一声。   “嗯?”温世晏这才犹从梦中惊醒, 顿了一下道:“吩咐厨房给祝小姐送过去。”   .   温世晏还不知如何面对明姝。   岂料明姝根本没给他避让的机会。   厅中,明姝一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碗里的银杏粥, 一边用一双波光流转的明眸盯着温世晏。   直将温世晏瞧得如坐针毡,仿佛被舀在瓷勺间晃荡的不是温腻的粥,而是他自己。   不露情绪地饮了几口,温世晏放下碗勺。   还未来得及借口起身离开, 便听明姝悠悠开口道:“世叔怎的只喝这么少, 是昨夜饮了酒不舒服?”   仿佛淡漠的眼眸中微不可查地闪过一丝慌乱,温世晏的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无碍。”   又像刻意转开话题似的吩咐道:“余叔,随我到书房。”   说罢, 便也不再与明姝多言, 径自起身朝厅外走去。   连余光都不曾朝明姝的方向看一下。   “叮”的一声重响,瓷勺被摔进碗间,明姝有些气愤的声音在厅中响起:“绿漪!”   冷不防被喊了名字,绿漪愣了一下, “小姐?”   分明是喊的绿漪, 可明姝的目光始终落在那道顿在门边的背影上。她带着冷哼笑了一声, 一字一顿地高声问:“你说一个男子亲了姑娘却不管不顾,连个解释也不给,这算是什么?”   她声音极重极稳,颇为嚣张——“这就是话本里的薄情人吧?唔,不对,薄情的负心汉起码还知道说些甜言蜜语哄人开心呢。”   随着这几句明显带着不快情绪的话落下,门边挺拔如松的身影倏然一僵。   乱了情绪的人不止是温世晏。   绿漪几乎下意识便将所有事情连贯在了一起,知晓有什么东西在小姐与丞相之间悄悄发生了变化,便连余叔也嗅出一丝不寻常来,脑海中蹦出一堆不该有的念头。   有男子轻薄了姑娘家,明姝姑娘忽然提这个做什么?这架势,仿佛是冲着公子说的一般……   等等!说起来,昨夜公子被送回府时酩酊大醉,明姝姑娘的形容似乎也有些狼狈……不不不,即便是醉了,公子怎么可能会做出那种事?   余叔快速摇了摇头,将那些荒唐的想法抛出脑海。   然而饶是他尽力说服自己,目光却还是不自觉去观察身边人的神色。   温世晏面上仍旧是波澜不惊,掩在宽袖下的指节却不自觉蜷了蜷。   他闭了闭眼,到底是冷着声音道:“余叔!”   温世晏这个人,从容貌到举止无一处不端方,连音色也叫人觉得温直可靠。便如此刻他唤余叔这声,就仿佛是例行公事一般地提醒对方跟上,而不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慌乱似的。   明姝被气的更狠了,几乎是咬着唇齿看那块呆木头离开。   “臭温世晏!烦死了!”   “哎,小姐!”绿漪忙拦住明姝要掀桌的动作,安抚道:“小姐可别气坏了自己,心中不舒爽,咱们找些事情打发打发便是了。小姐不是很喜欢那匹白马么,今日便骑马吧?”   绿漪不提还好,一提那匹温世晏送的,还被自己取名“风筝”的马儿,明姝心中又堵上了一分。   “谁喜欢那匹马了!我讨厌死了!”她气鼓鼓地道:“现在我看到和那块木头有关的东西就烦,他怎么就那么讨厌啊?是,我知道他堂堂丞相好面子,可既然不敢当,他就别亲……咳,反正他就是烦人!”   本还认真安抚明姝的绿漪捕捉到了被模糊的几个字眼,猜到了什么,她忍着笑佯装不知问:“小姐果真那般不喜丞相?”   “当然!”明姝想也不想便答:“世上恐怕没人比我更厌恶他了!大安千千万万人都被他那副好皮相和假正经的模样迷了心,真想叫他们知道温世晏的真面目。”   听着明姝忿忿的冷哼,绿漪了然,故作惊讶道:“是吗?我还以为小姐挺喜欢丞相的,昨夜小姐睡下之后,还梦呓着丞相的名字……”   “梦呓?”明姝很快紧张起来,语气慌乱道:“我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小姐许是梦见了什么欢喜的事,在梦中只是笑。”   闻言,明姝双颊霎时飞上热意,联想到自己边喊温世晏名字边傻笑的样子,她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须臾又懊恼地自语道:“完了完了,祝明姝,你该不会真喜欢上那块冷木头了吧?疯了疯了……”   “噗嗤——”   随着绿漪忍不住的笑声响起,明姝登时便醒了神,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羞愤道:“好啊绿漪,你胆子大了,敢拿你家小姐寻开心了!”   绿漪作势要躲,口中忙道:“我错了小姐,饶了绿漪吧。”   闹了一番,明姝忽然叹了口气道:“绿漪,你说我是不是疯了?”   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了温世晏。   明姝如是想着,却听绿漪道:“小姐说的哪里话,大安倾慕丞相的女子能排到奉京城外去,这说明小姐眼光好。”   “哦,也是。”明姝自嘲似的笑了声,“也难怪他那么冷淡,那么多姑娘喜欢他,怕是没个花容月貌在他跟前都入不了眼。依我看,怕也只有那个什么郡主能得……”   “好大的醋味,小姐闻见没有?”绿漪笑着道:“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要我说,丞相定是将小姐放在心上的。”   “真的?”明姝眼睛一亮,却又很快泄下气来,闷闷道:“算了,你别哄我开心了。”   “我机灵的小姐啊,怎么到这件事上面就糊涂了呢?”对上明姝困惑的目光,绿漪认真道:“喜欢不喜欢,一试便知。”   “试?”重复将这个字念了几遍,明姝拍掌道:“我知道了!”   ***   本该是午食的时候,余管家却顾不上布菜,小跑着到府门附近追上了明姝。   “明姝姑娘,这是怎么了?怎的住的好好的又要走了,可是谁惹姑娘不高兴了?姑娘尽管告诉老奴,奴才好好罚一罚便是。”   “哼,惹了我不快的那人,恐怕余管家也不敢罚。”明姝同余青山说话,却是将目光落在他身后搜寻。   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你家公子不知道我要走么?”   余管家被问住了。   公子还真知道明姝姑娘要走的事,可眼下但凡是个生了眼珠的都知道这真话明姝姑娘定然不爱听。   更何况,他觉得公子今日也有些不冷静——他去禀报明姝姑娘要走的事时,公子打翻了一砚墨,却还是板着脸孔道:“随她去。”   明姝见余管家面色踌躇,大抵也猜到了答案,压着火气道:“我知道了,他不来就算了。”   “绿漪,我们走!”   见她真要走,余管家汗都急出来了,劝她不住便去拉绿漪:“绿漪,绿漪!你倒是劝劝明姝姑娘!”   绿漪也是一脸为难,无奈地摇了摇头。晨间同小姐说那番话时,她还以为明姝于情感一道开了窍,却没想到这窍开得如此激进,如此过火。   她说的试探可不是离府出走的意思!   可明姝是个拗不过的性子,任她说什么也没用了。   绿漪被明姝拉着出了府门,急道:“小姐,这样不行,太冲动……”   “你是帮我还是帮他?”不等绿漪将话说完,明姝转头如是道。   “我……我自然是帮小姐的。”   “那就不许拦我。”   绿漪只得暗暗在心下叹了口气,压下一肚子话。   她算是放弃了,却没想到行了一小段路后,明姝又忽然停了下来,思索片刻往回走。   见到此景的余管家大喜,不料明姝如此气势汹汹的走回来只是为了撂下这么一句话:“劳烦余管家给温世晏带句话,就说我看上他了,若是昨夜他做的事不是无心之举,便给些表示。当然,要是温相想做缩头乌龟,我也没意见。对了,我只等到日落之前。”   说罢,不管余管家是何反应,又流星赶月般地走了。   余管家被惊得愣在原地,久久缓不过神来,甚至忘了派人去追。   一来,明姝方才说的那一番话,不管是从身份还是辈份来看,对公子甩出“我看上你了”都可称得上威风甚至狂妄了。更叫人吃惊的是,照这几句话来看,自己之前那些荒唐的想法好像……   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余管家忙将自己从思绪中扯回来,匆匆朝书房赶去。   “公子,公子!”余管家顾不上礼仪,大喘气道:“明姝姑娘真出府了!”   书房中,温世晏执著书卷立在窗边,整整两个时辰未被翻动过的书页在轻风吹拂下微微颤动。   闻言,他并未转过身,只是在沉默之后道:“嗯。”   余管家头一次因为自家公子的过分冷静感到头疼,“可是……”   “随她去便是,这么慌张做什么?”   “唉!”重重叹了一口气,余管家将明姝的话一字不漏的重复了一遍。   “嘶啦”一声轻响,被握在指掌间的书脊变了形。   余管家说完,也还在替温世晏着急,又不好开口问他是否也对明姝姑娘有意。   冗长的静默之后,书房中只响起一句:“我知道了。”   “啊?”饶是服侍温世晏这么多年的余管家也愣住了。   “先下去吧。”   便是有多少问题,也被温世晏这一句话堵了回去。   片刻后,书房中又只剩温世晏一人。   平日最能静心的文墨仿佛也没了效用,心绪反倒愈来愈乱。   鬼使神差的,等温世晏思绪稍微清明些许时,自己已经到了偏院——大抵是因为偏院无人往来,又许是里头藏了珍宝明珠的缘故。   尽管他那明珠是他不敢希求的。   当绘有灵俏少女的画卷被展开时,连温世晏都未察觉自己向来冷硬的面孔柔和了几分。   明姝托余叔带的话又在脑海中响起,魂牵梦萦的心间人也喜欢自己自然叫温世晏觉得欢喜,或者说惊喜。   可随之涌来的,还有更多的顾虑。   温世晏不是畏惧谣诼之辈,可他怕自己心爱的姑娘为流言所困;他不畏世俗之见,却担忧明姝只是不经世的一时兴起。   明姝那般朱颜绿发的女子,而他已近三十,又沉闷古板。   终有一日,明姝怕是会厌了他的。   如此想着,难得雀跃的心情渐渐低落下来,归于平静。   正当温世晏以为自己可以碾碎那不该有的心思时,动作间不经意碰晃了书案,有东西掉落在地。   是明姝先前送他的话本。   话本展开在某一页,温世晏无声地叹了口气,弯腰去拾。   目光却在触到书页上几行墨字时倏然一顿。   好巧不巧的,这话本讲的是妖精与书生的故事,他看到书生对妖精道:“三十载后小生已是垂老之态,姑娘却有百年千年好天良夜,何必执着于这段孽缘呢?”   几乎是在同时,温世晏想起来他与明姝从书院同坐马车回府那日,他们也曾谈到过这个话题。   他说人妖寿数有别,明姝却极是不赞同地道:“世叔啊,你真是古板!真正的情爱本就不该囿于时间与年岁,喜欢便是喜欢了,若是束手束脚的,那多没意思!”   明姝本就生得美貌,同他说这句话时更是神采飞扬。便是此时回想起来,温世晏脑海中也还能清楚地浮现出那双亮晶晶的眼眸。   明亮如星子,叫人忍不住想要不顾一切地靠近。   饶是温相也不能免俗。   平静的心绪渐渐漾起涟漪,有什么念想破开一切肆无忌惮地生发出来,依照世俗最高标准活了二十七年的温相头一次生出离经叛道的念头来。   他怎么可能不喜欢明姝?   他喜欢得小心翼翼,喜欢到失了稳重,喜欢到有些幼稚,连旁的男子同明姝说笑都见不得。   他该告诉明姝的,现在就告诉她,告诉她自己有多欢喜,为她也对他有意而欢喜。   如是想着,温世晏将话本放回原处,匆匆往房外走去。   他正欲去寻余叔,余叔却先找到这儿来了。   “公子!”   轻快的心情叫温世晏没有在第一时间捕捉到余叔面上的凝重,还以为他只是为明姝的事焦急。   “余叔。”他甚至没有问余叔为何会突然到偏院来,掩住微动的情绪道:“去备马车。”   “公子要出府?”余叔眉头皱得十分紧,叹了口气道:“老奴已经派人去寻明姝姑娘了,只是公子眼下恐怕抽不开身了。”   温世晏心下一凝,“出什么事了?”   “王大人那边送来了一封信……似乎极是紧要。”说着,余叔将密信递与温世晏。   偏院门窗掩起,温世晏很快将信读了一遍,原本没有表情的面孔上渐渐现出几分阴郁。   执信的指节不自觉用力到发白,“乌羌……”   ***   将近未时。   离相府不远的街市旁,明姝没好气地咬了一口糖葫芦,酸味顿时在口中弥漫,酸得直叫她皱起眉头来。   “呸呸”几声吐掉,她抱怨道:“怎么连这糖葫芦也气我,跟温世晏一样烦人!”   绿漪只是笑,明姝瞪了她一眼,又道:“你看,我就说温世晏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倒是我自己先露了馅,丢人。”   “谁说丞相不在乎小姐?”绿漪指着不远处几个身着相府仆服的小厮,“小姐看,这不是派人出来寻了?”   “快藏起来!”明姝慌慌忙忙与绿漪背过身去,借着拥挤的人群躲避小厮门的视线,“这肯定是余管家派的人,要是温世晏真想找我,自己就出来了。”   “许是丞相忙呢?”   “我看他今日挺闲的,总不能早不忙晚不忙,偏偏今日有事吧?”   明姝说着,看着小厮门往远处去了才松了口气,“要是被他们看见我特意在这儿等着,我这张脸可就彻底没了。”   绿漪忍不住一笑,“被丞相知道就不害羞?”   “我、我……”明姝支吾了下,理不直气也壮地辩解:“我这是给他机会!”   说着,仿佛自己也觉得理由站不住脚,便匆匆转开话题:“绿漪,这奉京城里的乌羌人可真多啊,我先前早就想同你说了。”   顺着明姝的目光看去,有几个身形高大、高鼻碧眼的乌羌人正同商贩买胭脂,有几个身边还跟了大安的女子,皆作含情脉脉的娇羞态,看起来相处地应当很是亲密。   街边来来往往的行人大多都不会对乌羌人投去好奇的目光了,想来已是见怪不怪。   绿漪便也道:“还真如小姐所说,我一直以为迎县挨着乌羌,所以外族人才多,现在看来倒是想错了。”   “真怪,乌羌人也不富庶,哪里来的钱财千里迢迢进奉京……”明姝如是纳闷地嘟囔着,再抬头时,先前那几个乌羌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咦?”   “小姐?怎么了?”   “没事。”明姝摇了摇头,心想大约是天气太热了才觉得心慌,便道:“我们寻处凉快些的地方等吧。”   这一等,便等到了日落。   明姝已经有些烦躁了。   “你别劝我了,绿漪,温世晏什么意思还不够清楚么?”明姝一边说着,一边快步往客栈的方向走,“再在京中住一晚,明日,明日就离京,再回相府我就是狗!”   “哎呀——”   实在是太生气了,明姝没仔细看前头的路,直到一声吃痛声入耳,才发觉自己撞倒了人。   她忙将地上柔弱似柳的女子扶起来,“对不住对不住,你没事吧?”   那女子摇了摇头,“没事……不过,嘶,好像不能走了。”   “脚受伤了?我先扶你到大夫那儿看看。”   那女子先是推拒一番,拗不过明姝才道:“我认识一位大夫,就在附近的巷子里,姑娘带我到那儿吧。”   “好。”   三人按照受伤女子说的地方找去,渐渐远离了人群。   一进巷子明姝便觉出了不对劲,这巷子里黑窄破落,哪里是人住的地方?   心下一凛,明姝停了步子戒备道:“你说的大夫,不知是哪位名医?”   话落,果见身边的女子面上闪过一丝慌乱。   “绿漪!”明姝正欲让绿漪往外跑,然后话未出口,便见那女子忽然将手一扬,细粉飞扬,一股极浓的香气钻入鼻间。   不知她弄的什么药,明姝竟很快便觉得身形软了下来,绿漪也未来得及逃脱。   视线逐渐模糊,有几个高大的身影自深巷中出现。   明姝听见他们用一口生硬的大安官话对那女子道:“做的好。”   是那几个乌羌人。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五章 逃脱   夜风冷凛, 淡月被浓云遮蔽,离奉京城二十余里的偏僻小道旁,几个身形高大的黑衣人将两个麻布袋安置到早已停候多时的马车之内。   黑衣人匆匆离开片刻后, 很快有另一队人出现在道旁, 驱车连夜疾驰。   明姝醒来时,耳边是火堆的噼啪作响声与清脆鸟鸣。   还有不远处乌羌人的低语。   眼前灰暗一片, 明姝很快发现自己被缚在麻袋中绑了手脚。她没敢弄出太大动静, 只窸窸索索攒动着身子, 试图从这袋子中挣脱出去。   然而费了大半天力, 留给明姝透气的袋口也只是变得松了些,仍旧不足以挣出去。   不过总算是能透过罅隙看清些外头的光景了。   明姝浑身汗津津的, 手被束在身后并不容易动作,她挪了好久才能勉强碰到马车里另一个鼓囊的麻袋。   “绿漪,绿漪。”明姝小声唤了唤,试图推推身边人, “绿漪?”   马车里并没有响起除她之外的声音。   明姝心下不禁紧了紧, 又不好轻举妄动,正寻思着对策,马车外头忽然传来急快的马蹄声,而后是一道刻意压低的男声——   “动作快些, 马上换条道走!”   “为什么?不是说已经把人支开了吗?”乌羌人的语气隐约带着几分不满。   “你这是在质疑王大人?大人的确是将人请走了, 可谁知道他居然派了那么多人……”策马而来的那人似乎提了个名字,可说的含糊,明姝并未听清,“总之你们即刻动身便是, 可别出什么岔子了。”   说罢, 马蹄声起, 渐渐远离。   风将车帘子吹开不大的缝隙,明姝看见几个乌羌人口中骂着什么朝马车走来,连忙往袋子里缩了缩,屏息不动。   很快有一人进了车内,一人驾车,其余几人则上了马。   乌羌人和方才那人显然有什么交易或合作,不过这合作看上去并不如何牢固,马车已经开始晃动着开始赶路,在车厢里守人的乌羌人还在和外头驾车的叽里呱啦说话。   情绪有些激昂,甚至都没发现车里的人早已醒了过来。   明姝没怎么研究过乌羌话,顶多能听懂些骂人的字眼,很快便将心思转回到了如何逃出去的对策上。   指间摸到腕上空空如也,想来身上能割破绳子的东西都被搜了去,想来想去,到底是没法靠自己一个人挣脱束缚。   只能等绿漪醒后再做打算了。   有些泄气地如是打定主意时,明姝忽然听到车里的乌羌人口中念了个名字,顿时凝住了神。   她是不懂乌羌话,可巫玦的名字和迎县用巫羌话如何说却是记得十分清楚的。   可这群人怎么会知道巫玦,又怎么会提起迎县?   明姝本还算冷静的心绪一下子乱了,脑海中忽地浮现出一个画面来——上巳节那日相府的马车与另一辆马车擦过时,车里坐着的人几乎与巫玦生得一模一样。   她登时懊悔起来。   如果不是她只当自己眼花看错了人,如果她不那么疏忽再追究一些,便也不会叫这些乌羌人成了事。   想到巫玦吉凶未卜,明姝更是觉得心里沉重得很,比自己落在危险的境地都要难受。   她恨不得狠狠抓着这几个乌羌人问他们到底把巫玦带到哪儿去了,问他们到底有什么阴谋,可她不能。   眼下她只能忍。   忍着如翻江倒海般的情绪,忍着因马车颠簸而难以忽视的颠簸,不知过了多久,这队乌羌人停了下来,明姝也终于有了机会。   “绿漪,绿漪。”确认马车近旁没人守着,明姝小声唤道。   所幸绿漪也有了意识,很快明了了她的意思。   “小姐,我来……”   明姝打断她,“嘘,你先别动,我来动作快些。”   明姝不是养在深闺里的官家小姐,又是泼皮惯了的,用齿关解绳子这件事干起来倒没什么负担,顶多就是费力了些。   不多时,绿漪便被松开了。   “绿漪,快!”马车停了已经约莫一刻钟,明姝担心外头那群人快回来了,忙催促道。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不知是被发现了还是什么,一道脚步声渐渐朝马车边走来。   “小、小姐……”绿漪一慌,连指尖都在发抖,松了一半的绳子竟是再怎么也解不快。   脚步声已经停在了车帘外,明姝心中一沉,索性自己用蛮力挣开缚绳。   与此同时,车帘被一只手掀开,探进一个脑袋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明姝一手用绳子朝他脖子勒去,一手死死捂着那人的嘴巴,疯了似的拼命拉紧绳子的力道。   那乌羌人没了生息倒地的那一瞬,明姝指间腕上的红痕也深得骇人,仿佛一道道血迹一般。   绿漪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吓的僵在了原地,捂住嘴巴才没让自己尖叫出声。   头次杀人的明姝又何尝不是慌张,她恍惚了片刻,怔怔看着那死不瞑目的乌羌人的脸,直到有汗水自额发间流到眼中蜇了眼,她才伸手一把拉过绿漪,“我们走。”   其他乌羌人还在不远处歇息,明姝越过尸体下马车的动作是毫不犹豫的果决,可若是仔细听,便能发现她声音中有掩不住的颤抖。   日头渐高,等几个负责送人的乌羌人回来时,只剩下一辆空马车和一具尸体。   “不好,人应该还没跑远,快追!” 第三十六章 投诚   羊肠小径之上, 嗒嗒马蹄卷起一片飞沙枯叶,弯刀挑起落在道旁的一只绣鞋,为首的乌羌人朝西边的方向深深看了片刻, 似是在辩别着什么。   须臾, 他下了马,蹲身拈起地上一撮土于指间碾了碾。   略带潮湿的新土。   鼻尖哼出一声看破圈套的不屑, 他大步翻身上了马将马首掉转朝东, 冲身后几人比了个手势, “这边, 追。”   “咴——”   几声马鸣声起,朝着东边疾速奔去。然而就在马蹄声消失之后, 杂乱的草蓬中钻出两个身影来。   绿漪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按着心口小声道:“太可怕了……小姐,刚刚要是……”   平日里咋咋呼呼的明姝在此时反倒显得很冷静,她去将那只故意抛在径旁用来迷人耳目的绣鞋重新穿好, 道:“不怕, 赌赢了就不怕。”   话是这么说,明姝还是背对着绿漪沉沉吸了几口气才平复下乱了的心跳,转过头道:“他们暂时还回不来,我们快些走便是。”   说着往前走了几步。   绿漪忙跟上她, 却又担忧地问:“可是小姐, 我们还怎么回去啊?这里与奉京都不知离了多远……”   “奉京?相府么?”明姝捡了根棍子把带刺的灌草打到两边开道,“我们现在不能回相府。”   “啊?为什么?”在绿漪看来,相府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绿漪的想法乍一看似乎没错,毕竟整个大安的顶梁柱就镇在相府里, 寻常人还犯不了事。   可问题是, 相府之外恐怕还有不少双眼睛在盯着他们。   “朝中有细作。”明姝道。   “细作?”绿漪呆了呆, “小姐的意思是……”   “我只听清来报信那人说了个王大人,似乎是能在温世晏面前说上几句话的。”明姝说着,忽然有些懊悔自己之前只知玩闹,但凡她将心思分与朝堂之事几许,大约就能知道这个居心不良的狗官是谁了。   如此想着,又不免多了一分担心,“也不知道温世晏……算了,他怎么样关我什么事。”   那么多暗卫护着他,再说现在她也晓得了温世晏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而且……她现在有更要紧的事。   明姝有些恍惚地看着远处连绵的群山,在大安最西的地方便是她牵念之地。   眼眸颤了颤,她眼中很快恢复神采,语气极是坚定地道:“我们回去,回迎县。”   ***   奉京与迎县相去千里远,明姝将身上能典当的物什都置换成了盘缠,留了些给绿漪,便独自避着乌羌人赶回迎县。   绿漪虽与她一同长大,却未曾习过武,细算起来身子比寻常女子还要弱些,如此日夜兼程的赶路免不了叫她憔悴。短短几日,她整个人便已清瘦许多。   明姝没舍得让她跟着自己这般受苦,便在路上暂且同她分开。自己先以最快的速度赶回迎县,绿漪之后再回县城与她会合。   八日后。   “老人家,您可知此处离迎县还有多远?”   “快了,快了。”老人思索半天,也未想出具体的距离来,只道:“过了前头这南揭城,再往西走四五个时辰便到了。”   他摸了摸已是稀疏的白须,纳闷道:“年轻人要去迎县?最近可不是好时机啊,前些日子乌羌人在迎县造事,现在那地界正乱着呢……”   闻言,明姝心下一紧,她勉力稳住心绪问道:“那些乌羌人是何时生事的?”   “约莫有个三五日了吧。”那老人叹了一声,“咱们这些地方偏僻,平日里也就几个县官守着,这迎县一遭殃啊,其他县城的人也是人心惶惶。幸亏迎县知县及时命人将敌军挡在了县外,朝廷又派人下来支援,否则这战怕早就打到这儿来了。”   听到父亲没事,明姝在心下松了一口气。   她点了点头,“多谢老人家。”   说罢,便朝前继续赶路。   又是一天一夜,明姝出南揭城时,已是傍晚了。   照那老人的话,她明日日出前便能到迎县。   心绪的紧张到这时达到了最高点——仿佛离家越近,她便越是不安。   胡乱抹了把面上的汗水,明姝在一条小溪边停下,捧了一把清水饮下解渴。   便是在这时,她耳朵倏然捕捉到一阵渐近的马蹄声。   明姝动作一顿,分辨片刻,迅速往溪流稍远处的灌丛中隐去。   “停——”   随着如是一道人声响起,十余匹马在溪边停了下来。   明姝立时压低了身子,屏息凝神紧紧盯着那一队人马。   那些人纷纷下了马暂作歇息,口中说着什么,叽里呱啦一堆明姝听不懂的话,偶尔才冒出几句汉人的官话来。   显然是乌羌人。   明姝看着那些人,心底浮起一丝疑云。   一来,这些人来的方向显然不是乌羌,反倒更像是奉京那头。二来,这些人的身份也引人不解,若是是援军,这十几个人绝不可能,若是递送报信的,这阵势又显得太过招摇。   正想着,溪边的人群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明姝敛回神思抬眸一看,见那群乌羌人聚在一起,中间似乎簇拥着一个高大的身形。   那道背影虽披了黑色的斗篷藏住大半身形,明姝却无端觉得熟悉,心下突地一跳。   待那人转过身时,剑眉星目高鼻浅瞳的俊朗面容撞入眼帘中时,明姝倏地身子一僵,瞳孔骤缩。   那个被一众乌羌人围在正中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担忧的巫玦。   从他身边人的动作与神态来看,那些乌羌人似乎对他没有半点敌意,反倒带着几分恭敬,仿佛巫玦才是他们当中最有话语权的人似的。   事实也是如此,明姝心绪正剧烈波动着,忽听其中一个乌羌人用并不十分流利的官话朝巫玦道:“再过几个时辰便到迎县,我们的人已经准备好了,只等王子号令。”   巫玦点了点头,问他:“孙江的军队呢?”   “就驻扎在县城里,不过我们的人已经将整个县城都围住了,他们是进不得也出不得,除非再有几万援军赶到……”   “就算有援军,行军最快也要五日。”巫玦打断他道。   “是,臣就是王子这个意思。”   孙江,王子……   乌羌人的话一下下敲击着明姝的神思,过分叫人震惊的事实让她僵在了原地。   孙江,在相府住了几个月,明姝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这是温世晏的亲信之一,朝中有沙场阎王之称的大将军。除此之外,明姝之所以记得他,是因为他是巫玦入京后救过的那人。   她清楚的记得,便是有了这一番际遇,巫玦才得以在锐兵营迅速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当时得知这件事时,明姝十分为巫玦高兴。可现在听到那群乌羌人唤他“王子”,再一细想,这件事便显得蹊跷了起来。   巫玦怎就会有那般好的运气恰好在路上遇到了受伤的大将军?   如果不是有人刻意安排,仅凭他一人之力,他怎会如此顺利地将人护送进奉京呢?   明姝越往下想,便越觉心寒。   仿佛是要验证她的猜想一般,这时乌羌人道:“王子殿下,我们是不是该继续赶路了?”   “命人上马便是,这也需要问我么?”巫玦的神情有些冷,语气也没有温度似的,“况且,你们做事向来习惯先斩后奏,就比如孙江的事,不是么?”   “这……”他身边的乌羌人愣了一下,过了好半晌才讪讪答道:“我们也只是想为王子殿下尽早扫清障碍铺好路,还请王子殿□□谅。”   “铺路……”   巫玦缓缓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须臾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在一众面面相觑的乌羌人犹疑之间,他不再往下追问,只道:“自然体谅。”   说着,径自翻身上了马。   溪边众人见状,也纷纷松了一口气,陆续上马。   不一会儿,哒哒马蹄声起,卷起一阵烟尘渐渐往远处去了。   直至不见了那队人影,明姝却仍旧僵坐在灌丛之间,久久回不过神来。   她面上惊疑与怔忪交杂,神情恍遭梦魇。   巫玦虽有乌羌血脉,可她从未想过他竟是乌羌王子,也不愿相信他同乌羌人有什么勾结。   她想起不久前巫玦回营前与她道别的那一幕场景,那时的巫玦意气风发,又带有一点少年人的含蓄内敛,哪有半分反贼的模样。   可现在……明姝脑海中浮现方才巫玦半隐在斗篷帽兜底下的脸,那张俊朗面孔上不见温和,只有叫她觉得陌生的淡漠。   心渐渐冷了下去,明姝心下却仍旧挣扎着,劝说自己兴许还有一分转机。   听巫玦方才的话,他似乎并不知道救下孙江是乌羌人刻意制造的机会,与那些人似乎也并不十分熟络。   或许,巫玦是被逼迫的?   事态至此,明姝发现自己竟也无法毫不怀疑地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只是存有这么一个猜测,她多少恢复了些神思。   不管事情真相到底如何,当务之急,是先赶回迎县,同父亲说明她一路上听到的这些消息。   .   夜深露寒,明姝跨入迎县地界时,已是丑时。   浓云蔽月,原就漆黑一片的郊外越发死寂,远处营帐中的火光便也愈发晃眼。   念着要先巫玦一步回到迎县,明姝并未从官道走,而是抄了近路。   这条近路鲜有人知,哪怕是迎县本地人也极少有人能发现还有这么一条近道能进入城中。   明姝猫着腰小心翼翼前行,将将来到城墙之下,却不小心踩中一层干枯树叶。   “谁!”听到声响,很快有火把亮起,“谁在那儿,出来!”   这周围到处是官兵,既已将人引来,看来是避不开孙江这一道了。   明姝只得自己站了出来,双手举过头顶做投降状。   “大人,小人是来投诚的。”   “投诚?”闻声过来的几名官兵狐疑地打量着她,警惕道:“姓甚名谁?从哪里来?既是投诚,为何鬼鬼祟祟到这城墙边来?”   明姝默了一下,“烦请带我去见孙江将军,见了将军,这些话我自然会回答。”   “将军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谁知道你是不是刺客?”那领头的士兵喝道,“来人,把人拿下!”   明姝仍旧立在原地,神情虽有不满,但她知晓此刻不是由她发脾气打架的时候,于是咬了咬牙,也不挣扎,只任由那些人将自己一左一右抓了起来。   再忍忍,再忍忍,只要能寻机会见了孙江,只要能进到城中,她的努力便不算白费。   正如是在心下对自己说着,明姝察觉到架着她的两个士兵忽然顿了步子,齐声喊道:“将军。”   闻言,明姝猛地抬头去看。   只见一个身形魁梧高大的男人立在她身前,整个人像是一坐小山一样,孙江身形虽威猛到有些吓人的地步,皮相却不过分夸张,是极英气的面容。   被她这么直视着,孙江也不恼,只是上下打量她一番,须臾道:“将人放开。”   “将军,这人……”   “放开。”   “……是。”两个士兵想说明姝许是乌羌派来的奸细,只是孙江两次施令,也不敢再多言语。   不只是士兵们,孙江的举动叫明姝都有些疑惑,不过她并未冲动,只是按着心思等对方先开口。   “手下人没个轻重,得罪了。”甫一开口,孙江居然是先朝她赔礼,随即又露出一个笑容道:“此处不宜说话,请随我来……明姝姑娘。”   闻言,明姝身子一僵,既是惊讶又是警惕,“你认得我?”   “姑娘不必害怕。”孙江一边引着她往营帐方向走,一边压低了声音,“在下是奉温相之命行事。” 第三十七章 道歉   “温相命人快马传书, 让我务必护好明姝姑娘,另外,乌羌……”   营帐内灯火昏黄, 明姝坐在案边一面听孙江说话, 一面将温世宴传与孙江的书信看了一遍。   看完后便整个人失魂一般怔了怔,孙江说了什么都未听进耳中。   “明姝姑娘?”   “啊?”孙江的声音陡然将她吓了一跳。   “信要烧着了。”孙江指着与信纸距离仅有几寸的烛舌道。   明姝忙将信护食一般收到身前, 半晌又有些尴尬地将信叠好放回桌上, 这才放下警惕对着孙江道:“多谢孙将军。”   赶路多日, 她终于得以松了一口气, 孙江与温世宴皆是极出众聪慧的人物,与乌羌的战事倒不让她那么恐慌了。   只不过一想到战事, 她才落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忙问孙江:“孙将军,我父亲呢?”   见她焦急,孙江正欲开口, 只是明姝话音才落, 营帐帐帘便被人从外面掀开,有人走了进来。   来人身穿一身甲胄,可身形却很清瘦,进来之后也并未将目光投向明姝和孙江, 径自走到一旁的桌上去倒水喝。   他背对着明姝, 明姝只一眼便能从他的背影中看出几分疲惫,也只是瞧上一眼,便知晓这陌生装扮之下是她最熟悉不过的人。   “爹……”   忍着心头的酸楚,明姝开口唤道。   许是她声音哽咽, 祝文清并未听到明姝的声音。   直到明姝又喊了一声, 案前的人才倏然顿住了身形。   “爹。”   一身重甲的祝文清哪里还有半分儒生的模样, 明姝再也忍不住心底情绪,站起身来走到他身后。   这一瞬,明姝觉得祝文清的背影与幼时娘亲的样子一点一点重叠起来。   让人敬畏,也叫人心疼。   她从前总瞧不上书生,觉得书生只知读书毫无用处,可今日才知晓自己是多幼稚。   明姝想说些什么,喉咙却被堵住一般久久说不出话来。   最终,还是祝文清先转过身来。   看见眼前的面容,祝文清先是愣了愣,须臾面上露出欣喜激动的神情,声音都有些颤抖:“姝儿,姝儿?”   “爹,是我。”   祝文清面上的激动被紧张取代:“你怎么会在这儿?谁带你过来的?”   “我……我自己回来的。”   眼看祝文清面色越发凝重,一旁的孙江便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所以,孙将军早知道姝儿会过来?”   “唔,也是前几日得了温相的信才知道的。”孙江摸了下鼻子,“温相也是怕祝大人心急才让在下瞒下此事。”   “好啊,好啊,我向来知道世晏总是有他自己的考量……只是,他总不该瞒着我。”祝文清说着,脸色有几分黑。   “祝大人不也做过同样的事吗?”孙江开口笑道:“据我所知,祝大人的智谋可不逊色于温相,在下领军赶过来时迎县伤亡甚少,想来祝大人对乌羌人早有防备吧?”   闻言,祝文清叹了口气,明姝却是忽然明白了什么,难以置信道:“爹,您早就知道乌羌人会发难,所以……所以才将我送去奉京?”   她手不自觉抓紧了祝文清的手甲,已经有些微红的眼紧紧盯着他。   等到的却只有军帐里的一片沉默。   祝文清久久未出声作答,许久之后,才又轻轻叹了一声,别开眼拍了拍明姝的手背:“姝儿这几日累坏了吧?还剩些粥,先用些垫垫肚子。”   说完,吩咐外头一个士兵去取粥。   尽管祝文清不说,明姝也从他的反应中知道了答案,她懊悔自己之前的任性,懊悔自己还曾怨恨过祝文清将她送到丞相府之事,“姝儿对不起您,爹……”   “好了姝儿。”祝文清抬手揩眼角,笑道:“不说这些,该饿坏了。”   明姝这才发现士兵已经将粥端过来了,她这几日着实没吃过什么东西,只是先前忙着顾不上饿,眼下白粥的味道钻进鼻子,肚子便咕咕响了起来。   祝文清笑了,将碗接过递给她,“来,有些凉了,先将就着吃点。”   明姝此时也没有羞赧之色,点点头将粥接过来。   她喝粥的时候,孙江便与祝文清商谈如何抵御乌羌人之事,如今城内粮草不足,温世晏虽派了援军与孙江汇合,可最快也要三日。   “唉,这些乌羌人极为野蛮,先前偷偷掳了数名城中百姓,也不知道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乌羌人是野蛮,可我大安的将士也不是好惹的,只要有我孙江与麾下将士在的一天,便不会叫乌羌计谋得逞!”   听着两人的对话,明姝倏然想起自己在城外的所见,忙道:“爹,我来时在路上见着巫玦了。”   “巫玦?”孙江对这名字自然是有印象的,“他不在锐兵营了?”   “他……”明姝看了看祝文清,又看看孙江,良久才将手中勺子搁下,有些艰难地道:“我看见他同乌羌人在一起,那些人还唤他……王子。”   “什么?”祝文清与孙江几乎是异口同声诧异出声。   *   迎县十里外的郊野,乌羌军队驻扎在此处,数只火把熊熊燃烧着,照得那一张张高鼻浅瞳脸孔上的阴影越发深邃。   年轻的乌羌士兵正在营帐周边巡逻,忽然看见几道人影驾马而来,顿时警惕起来,手指摸上挂在颈下的骨哨准备随时报信。   正戒备,忽看见马背上的几人挥了挥手,用乌羌话高喊道:“我们将王子接来了!”   “王子?”年轻的乌羌士兵咕哝一声,随即反应过来,冲身后一个个营帐道:“他们来了!”   “他们带着王子回来了!” 第三十八章 交战   噼啪作响的篝火旁, 一张张深目高鼻的脸孔被摇曳火光映照着,目光俱投向坐在主位的巫玦。   与巫玦同行的几人显然在这群乌羌士兵中地位颇高,此刻坐在巫玦左右, 用乌羌话对众人介绍这位寻回不久的王子。   几人面上流露出激动喜悦的神情, 火堆旁一众士兵瞳孔里也闪动着兴奋的目光,仿佛巫玦的回归于他们而言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仿佛找回王子是一种天赐的荣耀。   若非巫玦知晓这些人只忠心于乌羌王, 怕是连自己都会信了这种错觉。   “阿力瓦在书信上没骗我, 王子容貌气势果真不凡。”有人半恭维半感叹道。   “仔细看, 王子同王还真是十分相像。”   “不错!用大安人的话说,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离巫玦最近的乌羌人阿力瓦举起酒杯附和, 又笑着道:“王思念王子殿下多年,几个月后王子带着我们征战凯旋,王一定会十分开心的。”   思念?   这两个字入耳,巫玦眼底闪过一抹嘲讽之色。   如若那乌羌王真挂念他, 便不会在同阿娘一夜春宵后没有留下任何消息便消失, 以他的地位想找到一个本就容貌出众的女子并不难,何必等到现在?   他分明是从未将阿娘放在心上,恐怕是如今乌羌王年老体衰子嗣稀薄,又见众部落小王对王位虎视眈眈, 才想起来自己或许还有个流落在外的骨肉。   心下如此想着, 巫玦却是很快将眸中冷意掩下,弯唇与阿力瓦碰了酒杯,“辛苦阿力瓦将军了,巫玦此番定不辜负诸位与父王的期望。”   见状, 阿力瓦显然愣了一下, 有些狐疑地看向巫玦的面庞, 似是想分辨出什么来。然而对上巫玦眼眸的那一瞬,他未见不妥,反而从那浅瞳中看出熊熊野心。   “将军?”   “啊……”疑心的乌羌将军这才止住探究,打消了疑惑朗笑道:“多谢王子,阿力瓦定会尽力辅佐王子早成大业!”   说罢,一口饮下杯中酒,并将空杯对着一众将士举了举,“干了!”   “干了!”   士兵们情绪逐渐高涨,几杯酒下肚,纷纷放开了手脚,似乎不再忌惮这位在大安长大的王子。   巫玦多灌了阿力瓦几杯,见他有些醉意,状若随口提起道:“说起来,我自小便听乌羌有极好的战马,如今终是能亲自骑上一回了。”   “我乌羌国的战马自是第一!”阿力瓦得意地拍着胸脯道。   “将军这么说,我便越发迫不及待了。”   “哈哈哈……嗝。”打了个酒嗝,阿力瓦抬手搭上巫玦肩膀,大着舌头道:“这有何难,我现在便可带王子去挑一匹。最好的战马,自当属于王子!”   “那便有劳将军了。”   *   次日。   天已大亮,巡守的士兵早已转了五六圈,最中心几个营帐里的人还正酣然大睡。   “阿力瓦!”   随着一道粗犷的男声响起,营帐门帘被人从外头一把掀开,身形魁梧、留着络腮胡的乌羌男子从外头大跨步闯了进来。   阿力瓦翻了个声嘟囔了什么,还没睁眼,就被来人从榻上扯了起来,“你怎么带他去马厩了!”   这下阿力瓦一下子醒了过来,反应了一下,便也恼怒道:“图烈,你这是在发什么疯?”   说着,坐起来一把打掉了图烈扯着自己衣襟的手。   图烈冷哼一声坐下,面色铁青道:“马厩旁边就是粮仓,你脑子一定是坏掉了,居然带他过去!”   昨夜的记忆渐渐回笼,阿力瓦心下咯噔一下:“粮仓出事了?”   “没有。”见阿力瓦松了一口气,图烈又没好气道:“但昨夜你醉倒在马厩里,有人看见他一人巡视粮仓,谁知道他会不会往里面投毒。”   闻言,阿力瓦顿了一下,表情也凝重起来。不过须臾,他便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   “不会,我肯定他不可能做这种蠢事。你知道吗,我昨夜说要助他成就大业时,他眼睛里的情绪有多强烈,就像鹰一样。”   “况且,如果他想做什么,为什么不在路上行事,等到现在只身困于数万大军才动手,这不是送死吗?”   图烈面上神色松动了几分,但眉头依旧锁着:“可是万一……”   “他有没有下毒,试一试不就知道了?”阿力瓦拍了拍图烈的肩,低声道:“你去告诉伙夫先给他单独做一份,等他吃了,我们再吃。”   沉吟片刻,图烈站了起来,朝阿力瓦道:“你最好是没弄出什么乱子。”   说完,大步朝外走了出去。   看着图烈背影消失后晃动的帐帘,阿力瓦冷嗤一声,眸中闪过一丝不耐。   待事成之后,必须找个事由将这图烈除去。   如是想着,阿力瓦这才站起了身开始穿衣梳洗。   约莫半个时辰后,他才不慌不忙朝主帐行去。   即便阿力瓦不喜图烈,也不得不承认此人办事极快,才这一会儿的功夫,对方便已将事情安排妥当。阿力瓦进帐的时候,图烈与几个亲信正立在巫玦身边说些身份,而巫玦则坐在一张小案前,其上摆着一碗看着颇为可口的粥。   “将军来了。”   巫玦瞧见了门口的阿力瓦,笑着道。   “王子殿下。”阿力瓦回了个笑容,行进营帐内,行了个乌羌礼。   巫玦摆了摆手让人坐下,看向阿力瓦与图烈笑道:“两位将军可要一同用些?”   “不必了!”立着的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道。   意识到反应许是太过激烈,阿利瓦冲着图烈使了个眼色,旋即对着巫玦笑道:“我已经吃过了,现下还饱着呢。”   巫玦状似未瞧出什么一般点点头,看向一边一座小山似的图烈:“图烈将军呢?”   “我也吃了。”   相比阿力瓦的“和善”图烈的态度要冷淡得多,显然是并不将巫玦这个王子真心当作要辅佐的主子。   巫玦自然也很明白自身处境,只是面上未表露出什么,只道:“如此,那两位将军请坐,我边用早食边听两位将军议事。”   说着,拿起调羹将碗里的粥舀了一口送入口中。   见状,营账内微妙的气氛顿时消失了,一场无形的试探总算有了答案,只是两人才放下戒备落座,便听巫玦半开玩笑的语气道:“两位将军怎么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怎么,是怕有人在里面投毒?”   “怎么会呢?”几乎是下意识的,阿力瓦开口否认道。   只不过下一瞬,他便意识到不对,又讪讪笑道:“我的意思是,我乌羌大军中应当飞不进敌军的一只苍蝇,更不可能出现叛徒,只不过中原人诡计多端,王子担心的也不无道侣,还是谨慎些好……”   “阿力瓦将军,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一直可称得上是温和的巫玦面上笑容渐收,显然对所听到的解释不满意,不等错愕的阿力瓦想出辩解之辞,他将碗勺不轻不重放在案上“不如图烈将军说说看?”   营帐内一片沉默。   图烈不似阿力瓦那般圆滑,是个纯粹的武夫,阿力瓦看着他死杵着一言不发的样子,心下着急,偏巫玦的意思已然是不叫他开口,当下便有些懊悔。   早知道便不该试探巫玦,现下好了,偷鸡不着蚀把米。   阿力瓦如是想着,在心下想了个借口,正要硬着头皮出声,巫玦却先沉沉开了口。   “我知道军中定是有不少人不服也不信我的,只是未想到两位将军竟也疑心到如此地步。”   “王子莫要误会,我们这也是为了乌羌大局考量……”   “为了乌羌?”巫玦扬高了声音“将军也知道找到我是为了乌羌大局?“   看着眼前两人明显弱下去的气势,巫玦顿了顿,道:“既然是为了乌羌,两位将军便不该疑我,古来战场之上最惧内斗,若是我军内自先失了信任,还如何与孙江对敌?两位将军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大局着想,这便是所谓大局么!”   说着,案上碗勺倏地被扬袖扫落,尖利的碎瓷声格外刺耳。   图烈同阿力瓦呼吸不约而同滞了一滞。   扑通一声,阿力瓦单膝跪了下来,垂首懊悔道:“属下知错,请王子责罚!”   图烈也跪了下来:“任凭王子处置。”   两人垂目看着地面,不知巫玦神情,却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盘旋。   过了许久,巫玦依旧未开口。   直至额上都开始渗出些许细汗,营帐中才响起一声叹息。   “罢了,罢了。”巫玦叹道:“如若我是两位将军,想来也会作出同样的举动。”   还未弄明白巫玦的态度究竟是怎么回事,跪着的两人同时感觉到肩上一重。   巫玦拍了拍两人的肩膀道:“两位将军起来吧。”   “方才也是我冲动了,还望两位将军莫往心里去。”说着,竟是朝身前的两人拱手赔了个礼。   “王子这是做什么,分明是我与图烈……”   “好了,将军不必多说。”巫玦打断他,看着两人郑重道:“两位将军是父王手下最有才能的将领,也是乌羌最骁勇的士兵,只要不冲动行事毁了根基,将来定然是留名青史,可对?”   阿力瓦只觉额上细汗又多了些。   如若将来巫玦坐上乌羌王位,今日他和图烈干的蠢事岂不正是自毁根基?   “如若两位将军还看得起巫玦,今日一事便揭过再也不提,只管一同上阵杀敌,共成大事,如何?”   “多谢王子殿下宽宥!”   阿力瓦几乎是立刻就接了话,这回不消他提醒,图烈也适时开了口:“图烈愿一生效忠于殿下。”   *   “将军,巫玦军队大约半柱香便要到了。”   迎县高墙下方,一名士兵跪地将从信鸽腿上取下的信条交予队伍最前的孙江。   孙江坐在马上,执剑将那信条挑过快速看了一眼,又递给身边同样在马上的祝文清。   祝文清沉思片刻,沉声道:“开城门。”   “祝大人确定要一同迎战?”看着祝文清面上新出的胡碴与皱纹,孙江忍不住又问了一次。   “孙将军,我意已决。”   “也好,祝大人是我见过除温相之外,又一个担得起国士风骨的人。”   说罢,孙江举起手中剑来,高喝道:“众将士听令!”   “是!”   “随我与祝大人出城迎战,人在城在!只要不死,绝不允许敌人进犯我大安!”   “人在城在!人在城在!人在城在!”   随着震天高昂的喊声,大安的士兵朝迎县城门外列队奔去。   两军在沉水溪相逢。   孙江一眼便看到对面领头的巫玦,许是早已经有了些心理准备,故而面上并未露出过多的神情,只是直视着巫玦道了一句:“别来无恙啊,王子殿下。”   后面四个字说得极慢,仿佛是在提醒巫玦曾经的身份。巫玦抓着缰绳的指节微微蜷起,面上却并不显真实情绪,只调整片刻便回以对方一个坦然的笑容:“别来无恙。”   “王子殿下,中原人最是狡诈,现下只不过是虚张声势拖延时间罢了。不必同他们废话,我们直接杀进……”   阿力瓦正说着,却见巫玦抬手打断。   “王子殿下……”   “我自有主张。”   说着,巫玦骑着马往前行了几步,在一众人或警惕或紧张的目光中道:“巫玦此番前来,并非为了屠戮,自故狼烟之下皆是百姓受苦,想来孙大人与祝……大人也最不忍伤及无辜。巫玦在此保证,只要两位大人愿收兵将迎县交予我乌羌,我绝不伤城中人分毫。”   “巫玦,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一直沉默着的祝文清颤着声音斥道,剧烈起伏的胸口可见其情绪激动“你从前的志向都被丢到哪儿去了,你这是在通敌叛国!”   “哼,叛什么国,老家伙看好了,这是我乌羌的王子,岂能容你随意指摘!”阿力瓦说完,也上前几步至巫玦身侧,略微压低声音道:“殿下,我看他们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不必同他们多费口舌了。只要殿下一声令下,我数万乌羌愿为殿下冲锋赴死。”   “王子殿下,您还在等什么?”   阿力瓦似催促又似蛊惑的声音在耳边不断绕着,在厚重盔甲之下,巫玦颈处渗出的冷汗洇入里衣消失不见。   看来,不得不打了。   沉了一口气,巫玦在巫玦士兵们如狼的目光这中终于开口道:“好。”   “既然两位大人不愿考虑在下的提议,那便只得刀剑下见分晓了,得罪。”   说罢,举起手中长剑,剑落的那一瞬,整个沉水溪畔喊声震天,马蹄踏过与兵刃交戈卷起的沙尘映得天色一半灰蒙,一半被战火烧红。   不知是不是图烈与阿力瓦犹对巫玦心存怀疑,他二人默契地去合力缠住孙江,将本不该上战场的祝文清留给他对付。   巫玦到底是做不到为了将戏做足行杀人之事,因而对孙江手下的士兵出招虽显狠辣,实则未击中要害之处,只是卸了他们的力。   对不相识之人尚且如此,又怎能对从小照应他不少的祝文清出手。   然而阿力瓦与图烈似乎真不是那么好骗的,又或许先前确实信了他的话,只不过担心他反悔,于是现下又出了道题。   此刻阿力瓦与图烈正被孙江压制,暂时没法分心注意他,巫玦微微沉了沉心绪,心道待他们看过来再演一演便好。   正如此想着,不料眼前他刻意放了水的大安士兵腹部噗刺一声被弯刀刺破,随即一道声音响起:“王子,杀!他……头领,杀!”   巫玦记得这张布满刀疤的乌羌脸,是阿力瓦身边武力高强的亲信,叫夜狼。   夜狼说着并不熟练的大安话,眼睛却死死盯着不远处马上的祝文清,握着弯刀的手青筋暴起,眼中也透着杀戮的兴奋。   如若真由夜狼出手,祝文清恐怕不妙。   巫玦眉心一跳,几乎是下意识便策马朝祝文清方向去,也不管那乌羌士兵听不听得懂,丢下一句:“这人留给我。”   见巫玦袭来,众多士兵自发护在祝文清身边,只是几招下来便力不从心。   唯独一个身形细瘦的士兵,躲避的速度十分敏捷,一下下不屈不挠地挡在祝文清前头。   那士兵速度虽快,但力量显然不如他人,因而关于对方鲜少主动攻击自己这件事,巫玦并未多想。   “可恶……”夜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狡猾的中原人!”   巫玦看不见夜狼的脸,却也想象得出此刻他面上的表情如何狰狞可怖。   只一瞬,巫玦便狠下心来,朝那马前的小士兵击去。   虽借了障目的技巧不至于将其重伤,但免不了挂些彩,许是太瘦,巫玦这一刀过去,那小士兵便立不稳身子往旁边栽倒,头盔都随之飞了出去。   长发散落的那一瞬,巫玦与祝文清皆是一愣。   “姝儿!”祝文清惊得心脏几乎都快停了,没想到明姝居然偷偷跑出城跟着上了战场,他一时急的几乎想要飞身下马,却被孙江的副将按住肩膀,只得抖着声音道:“快,快,将军,将姝儿带走……”   “怎么是个女人?”夜狼皱眉道,注意到巫玦的表情,似是意识到什么眯了眯眼笑道:“王子,这女人……喜欢?”   “巫玦!”   巫玦尚未回答,便听被扶起站在马前的明姝急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成了乌羌的王子,但我相信你一定记得一件事——”   “这城里……这城里都是你熟悉的人。”   上战场前,明姝想了许多话想问巫玦,可真到了这一刻,不论是质问与劝说都堵住了一般,情绪剧烈起伏之下,良久也只说出这么几句。   明姝面上被黄土染脏,看上去极是狼狈。她整张脸汗津津的,额角碎发与散落的发丝被风贴在颊上,巫玦肯定那不全是汗水。   心脏像是被刺了一下,他勉力维持才未露出作为乌羌王子不应有的表情,嘴角牵起一个略有些轻蔑的笑容回答夜狼方才的问题:“女人而已,待乌羌大业成,还会在乎这一个?怎么,你有兴趣?”   如同晴天霹雳一般,这话将明姝整个人击得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她不敢相信,这样的话居然会从巫玦口中说出。 第三十九章 英雄   “巫玦!你!”祝文清气得快要摔下马来, 见明姝的失魂的模样,愤怒转为心疼,闭眼使劲呼吸几回对孙江副江道:“烦请将军将小女带回去。”   “爹。”明姝抹掉眼角水珠, 深吸口气不再去看巫玦, 声音坚定道:“我要留下来陪你。”   祝文清目光落在明姝手臂被巫玦伤到的伤口上,鼻尖一酸, 但终究还是偏过了头, 道:“将军。”   孙江的副将立时便懂了他的意思, 点了点头, 随即一言不发走到明姝跟前,猛地举掌对着那截纤细的脖颈劈了一下。   明姝失去意识之前最后一刻, 似乎听到震天的喊杀声。   终究避免不了惨战。   *   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日了。   听来为她送药的士兵说,昨日军队虽然守住了城,但伤亡不少。眼下乌羌虽暂退了兵, 但敌众我寡, 如若乌羌人在大安援军赶到之前全力来犯,情势恐怕不妙。   “我爹呢?我爹有没有受伤?”   “祝姑娘放心,祝大人并未有恙,昨夜因忧心祝姑娘, 大人还在帐里守了一夜, 等天亮时卑职劝了又劝,大人这才回去歇下了。”   明姝心里原就愧疚,此刻一听到这些话,心越发被揪起来了一般。   士兵注意到她的情绪, 笑着宽慰道:“祝大人吩咐卑职告诉祝姑娘不必烦忧, 晾他乌羌人再如何举兵进犯, 迎县定能撑住,因为在作战的不仅是迎县的将士们。”   “对……爹说得对。”明姝愣愣的,将这话反复在心底念了几遍,喃喃道:“迎县的百姓、大安子民、圣上和各部官员、还有温世宴……”   “温世宴!”明姝面上这才恢复了几分神采,“温世宴肯定会有办法的。”   “是呀,祝姑娘别担心,先把药喝了吧。”说着,将手里快要凉了的药递了上去。   明姝这才想起来自己受了伤,不免又接着想到巫玦,才恢复的些许情绪又低落下去。   “祝姑娘,可是这药太苦了?”见明姝眉头皱起,士兵面上露出笑容道:“我家也不爱喝药,每回喝药,我与娘子总得准备蜜饯点心才能哄着她喝下去。”   他挠了挠头:“可惜眼下也找不出什么甜点,只得委屈祝姑娘了……”   “没事。”明姝微笑着摇了摇头,将他说起妻女时流露出的欢喜与思念尽收眼底。   这军中,一定还有不少人期盼着凯旋回家团聚的那一天。   大安的土地上,也一定有一群人同样在思念着他们。   药汁见底,明姝看着薄薄余下的一层药渍,神情沉静得仿佛感觉不到苦涩。   不论如何,大安的任何一寸土地都不能落到乌羌人手里。   哪怕那个人是巫玦。   迎县的粮草不足以支撑太久,援军又未到,军中上下每一个人都知晓乌羌军队随时有可能重新席卷而来,因此哪怕已经十分劳累,众多士兵和百姓都不敢放松,随时戒备着。   前两日都无甚动静,到第三夜,随着一声尖锐的哨音吹响,城中军队迅速于城墙上下列队,直面来势汹汹的乌羌军队。   这次交锋不似上回那么迂回,乌羌人上来便开始撞击城门,明姝听着一下一下的声音,面露担忧,不止一次想要赶到军队处。   可自三天前那一战之后,爹便再不许她跟着去,为了防止她混入军队,还安排给她照顾城中老弱妇孺的任务。   “轰”的一声,乌羌人用火炮轰开了城门,爆破和城门倒塌的巨响也拉回了明姝的神思。   “姐、姐姐……我害怕……”   一双小手紧紧攥住明姝衣角,七八岁的小女孩将脸埋着不敢看那火光冲天的城门,眼泪断线似的滴滴落在脚下的灰石转上。   “不怕,姐姐在,不用怕。”明姝安慰道,将女孩抱了起来,又转而对身后的一众百姓道:“大家不必慌张,父亲已经提早安排了避难处,都随我来。”   一众人神情紧张的点了点头,虽恐惧战争,但都很信任祝文清和明姝。   在一片炮火和喊杀声中,城内的老弱妇孺均屏息伏低身子,一个牵一个贴着墙朝城西方向走去,像一条坚固的锁链。   约莫半盏茶后,众人来到县衙内。   县衙荒废的柴房内有个不通的密道,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留下的。   这密道还是明姝幼时贪玩发现的,当时她原是和绿漪捉迷藏,结果一脚踩空掉了下去。   当时她个子小,密道又未像现在这样被刻意修好阶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便在里头困了整整两夜。   等祝文清找到她时,人都已经昏过去一回了。   自那之后明姝便再未到过县衙柴房,没想到爹已经未雨绸缪留了这么个藏身处。   密道虽窄,但好在够长,因此倒还能勉强容纳下一群人。   待所有人都入了密道,明姝轻声道:“我去外头守着,无论听到什么,都千万不要出声。”   众人都神情紧张的点了点头,明姝正要离开,忽被一双苍老枯瘦的手拉住了衣角。   她转头一看,是位已经年近七十的老妇,先前躲在她身边哭泣的小女孩紧挨着老妇,应是祖孙。   明姝未做多想,笑了笑:“老人家,怎么了?”   老妇张了张口,神色焦急地说着些什么,可又因年迈牙齿早已脱落,只发出并不十分清晰的气声。   “大……大柱……”   明姝隐约听清这么一个词。   正思索老人想要表达的是什么,那小女孩声音低低弱弱的开了口:“姐姐,我阿婆是想问,阿爹去哪里了,怎么……怎么不在这里。”   说着,便又忍不住掉下眼泪来。   明姝忽然想起来前几日听到城中有些百姓失踪的消息。   正是战时,有人猜许是乌羌作恶多端,直接将人掳了去。   这小姑娘,显然也听到了些什么。   “不哭。”明姝有些心酸,弯腰替那小姑娘拭去眼泪,轻声道:“告诉阿婆,阿爹天亮就回来,好不好?”   小姑娘点点头,止住哭声忍不住问:“天亮了阿爹真的就会回来吗?”   明姝忽然有些不敢正视小姑娘那双亮如明星的眼,她偏开头,不稳的呼吸声像是内心在挣扎着什么。   沉默良久,明姝才重新看向她笑道:“一定会的。”   “天亮之后,所有人都会回来的。”   说罢,她转过身离开密道,合上密道上方的木板,再以稻草掩住,关好破烂的柴房门,自己则攀到院落墙头注意城门边的动向。   炮火声一阵大过一阵,地面和墙都被震得摇晃,厮杀声很高昂,但明姝心头一跳。   她不确定那是哪一方的声音。   直至她捕捉到一抹墨蓝的颜色,明姝这才眼睛一亮。   是大安的战旗!   然而还未等她完全放下心来,便见那一抹墨蓝失了支撑力倒下,紧接着被战火吞噬。   随即是一阵越发激动的喊声。   这回明姝听清了,那叽哩哇啦的并不是大安话。   明姝的心顿时冷了下来。   眼前的景象忽然变得有些不真实,明明城中大多数人都已经被安置在了密道中,可这一刻,明姝仿佛在火光中看到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在哭泣。   正在这时,城门的方向传来一阵威武喊声——   “杀!杀!共除外贼,护我大安!”   明姝愣了一下,才喃喃道:“援军,是援军……”   眸中重新燃起希望,这次明姝仿佛抓到了不会消失,没由来的觉得迎县不会再有危险了。   思索片刻,明姝将柴房钥匙藏在一块断砖底下,小心沿着矮墙的阴影朝城门处走去。   城墙之下,她一眼便看见父亲身边的那张温润脸孔。   明姝呼吸一滞,似是不敢相信温世宴会亲自随军来到迎县。   可她好像又早有预感温世宴会来,因而心跳得越来越快,仿佛也为她信赖这个人而欢欣。   如有预感一般,温世宴也将视线投向明姝所在的暗处,原本无甚情绪的眼眸倏然颤了一颤。   薄唇轻轻张合了下,温世宴似乎想说什么,不过须臾又别回了目光,偏头朝身边的近卫吩咐了句话。   明姝看着那近卫眨眼之间便消失在众士兵之中,而温世宴没有再朝她看来。   年轻的大安丞相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审视被押着的图烈:“阿力瓦和巫玦在何处?”   小山似的图烈即便是被迫跪着也颇有气势,他一言不发,只是直视温世宴的眼睛,长久的无声对峙之后,忽然张口从嘴里射出什么东西,同时将自己的脖颈往架在肩上的寒刀上撞。   温世宴眼眸一凛:“孙将军!”   孙江与温世宴已算默契,不消他多说,动作迅速地于电光石火间踢飞了那刀,将图烈整个人以脸贴地的姿势踩在地上,还弯腰朝他嘴里塞了块巾布以防他自尽。   见图烈眼里的难以置信与不甘,孙江拾起地上被温世宴金丝软甲挡回的银针,笑道:“你们这些手段,早就不新鲜了。”   确认未受伤,明姝心口悬起的时候这才落了地。   正在这时,她耳边响起一道激动的声音:“小姐!”   明姝愣了一下,随即迅速朝身后看去,也露出惊喜的神情,“绿漪,太好了,你没事……”   “绿漪没事,小姐才是要担心死我了。”不知是看到明姝欢喜多一些,还是见她狼狈挂彩的模样心疼多一些,绿漪一面笑着,一面忍不住掉下几滴眼泪。   “怎么还哭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明姝无奈道,替她揩去眼角泪水,才反应过来道:“你是同援军一起到的?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方才丞相告诉我,我才知道的。”   “这么说,他果然看见我了,我还以为……”   还以为温世宴哪怕看到了她,也半点波澜不起。   “小姐说什么?”   “没有,没事……”   明姝为自己此刻的矫情而感到羞愧,正想说些什么转开话题,这时身后却又响起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祝小姐,我等由丞相调遣听从祝小姐安排,若有需要,祝小姐尽管吩咐。”   说话的是一位年轻的副将,领着数十名是兵队明姝如是拱手道。   “眼下还真有事情需要你们去做。”   绿漪也知晓那条密道,明姝想了想,决定还是让绿漪带着这列士兵先去保护密道之中的百姓,自己则暂且留下。   *   图烈抵抗之时,阿力瓦见势头不妙,便召集了一队精锐护着巫玦打算逃跑。   “你以为你还逃得出去吗?”孙江冷笑一声,四方的士兵便齐齐将阿力瓦的人围了起来。   见状,阿力瓦额上冒出些许冷汗,可旋即便露出狞笑:“哼,别忘了,你们可还有不少人的性命在我们手里。”   果然是他们掳了人!   明姝紧紧皱起眉头来,不禁朝巫玦看了一眼。   这些事……巫玦是否知晓,是他默许的吗?   “嘭!”   尖利的烟花破空声在夜色中响起之时,城门外忽然响起一阵阵哀嚎声。   数十名乌羌士兵手中弯刀紧紧抵在被掳的百姓身上:“放了我们将军!”   阿力瓦将手中的信号筒扔在地上,直视温世宴道:“我与巫玦若出不去,那些人就陪葬。”   “怎么样,温丞相还不命人给我们让道?”   孙江啐了一口,低声问温世宴:“乌羌人真是卑鄙!现在怎么办?”   温世宴沉默片刻,道:“照他们说的做。”   “嘿。”阿力瓦露出一个小人得志的笑容,“我还是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   巫玦和阿力瓦一行人缓缓朝城门方向退,眼看就要退出城门之外,明姝忍不住道:“巫玦!”   “你今日若出了城门,今后再见,便是敌人!”   巫玦抬头看她,脚步却并未停下。   “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阿力瓦也如蛊惑一般在巫玦耳边道:“王子,我们出去后,不日便可卷土重来,您千万别被这女人动摇了雄心。”   “巫玦!”   在明姝的声音中,这队乌羌精锐终是顺利走出了大安士兵的包围圈。   阿力瓦松了一口气:“王子做了正确的决定,看来阿力瓦并未跟错人。”   他跨上马匹朝城门内的温世宴道:“温丞相可要看好手底下的人,若是有人想追过来,先想想是你们的马快,还是我们的刀快。”   说罢,便要策转马头,可便是这时,他忽然看见一个挟持着大安俘虏的乌羌同伴脱力倒了下去。   还未反应过来,并且其他人也一个接一个的栽倒,被挟持着的大安百姓同样又惊又懵,只在片刻发愣之后,便急忙踉踉跄跄的朝城中跑去。   “怎么回事?”孙江也被这突变看傻了眼。   “是巫玦。”温世宴道,他看着最后一个俘虏被士兵接了进来,面无波澜的下令:“出兵。”   “是!”   直到口中呕出一团乌黑的血块,阿力瓦这才明白过来,忿忿的朝巫玦看去:“是你下毒?你、你骗了我们……”   巫玦仍是那张高鼻星目的深邃脸孔,也增添了乌羌人所推崇的狼性,可此时,巫玦却用那双带着杀戮意味似盯着阿力瓦,勾起嘴角道:“没错。”   “不可能,你明明也吃了……”   五脏六腑的痛感无法忽略,巫玦咽下涌上口中的腥甜,淡然笑道:“是。”   “不这么做,怎么能骗过你们?”   “可恶!可恶!”   阿力瓦此时恨不得捅上巫玦千百刀,可他早已从马上坠了下来,此刻因着毒药的关系全身无力连站都站不起来。   然而便是如此,他也如发了疯似的朝巫玦的方向爬去,举起匕首便要往巫玦的心口处捅。   锋利的匕首在夜色中闪出寒光,巫玦明显的感觉到身子的僵硬,却并不害怕,他闭上眼,轻轻道:“结束了……”   “滚开!”   “镪”的一声,匕首被踢开,明姝急急蹲下身用力拍巫玦的脸:“巫玦,醒醒!巫玦,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见巫玦费力的睁开眼,明姝的眼泪一下子便涌了出来,一边费力的扶起巫玦,哽咽道:“为什么不解释,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非要一个人自己担……”   “咳……明姝,我……”   明姝去捂他的嘴:“你别说话,我们带你去找军医处。”   我们?   在恍惚的视野中,巫玦这才发现明姝身边立了个高大的身影,也是这个身影,将自己放上了马背。   很奇怪,以往看到明姝身边有其他的男子,他定然会生出隐秘的介怀。   可此刻,不知是否是没了力气去嫉妒,他竟觉得有一丝庆幸,庆幸除了自己,有人陪在明姝身边。   “温相,我来吧,我的马快。”进城之后,孙江策马追了上来,朝温世宴道。   是温丞相啊,那太好了,没人欺负得了明姝。   听着一众人兵荒马乱,巫玦心底却十分平静。   他下的毒,自然知晓烈性,从一开始,他便没有留情。   包括他自己。   离医馆还很远,巫玦的呼吸已经十分微弱了。   “来不及了。”孙江道。   “不会的……”明姝从孙江手里夺过缰绳,从另一匹马上与他换了位,带着巫玦不管不顾的狂奔而去。   眼皮已经越来越重,眼前渐渐看不清了,巫玦感觉到有雨滴落在他额上,眉下,颈间。   “巫玦,巫玦,你再等等,很快就到了……”   雨滴更急了,巫玦想要抬手为明姝拭去泪滴,他虽看不清,可他的心还记得明姝的眉眼,一定能准确的摸到她如宝石一般的眼。   “明姝,别……哭……”   巫玦的唇动着,却发不出声音,他将全身体力都集中在手上,缓缓抬起,慢慢朝明姝的脸颊靠近。   “不哭……”   明姝抓住他的手,低头将脸颊贴上他手心,哽咽着点头:“好,我不哭,巫玦你坚持住……”   “巫玦……”   “……巫玦?”   马蹄声慢了下来,肃杀的夜风呼啸刮过,仿佛带走了明姝想要极力抓住的生息。   “嘎,嘎——”   头顶有乌鸦飞过,明姝保持着握着巫玦手心的姿势,不敢低头看。   不知过了多久,两道马蹄声跟了上来。   “巫玦,是真正的好男儿。”孙江叹了一声,将头盔解下,轻轻放在巫玦胸口上,“祝姑娘……节哀。”   明姝愣愣看着巫玦的脸,不哭也不叫,双眼空洞得一眨不眨,像是失了魂魄。   温世宴心头一紧,下马将她的脑袋揽进怀里,拍着她的背轻声道:“……哭吧。”   静默了良久,温世宴感觉颈间有泪水划过,他将唇轻轻落在明姝额上,将人抱得更紧。   呜咽声划破静谧,明姝彻底哭了出来。   在压抑死寂的夜里,撕心裂肺。 第四十章 良缘   九日之后, 城门附近被火烧过斑驳痕迹已经被雨水洗净,泥土渐渐钻出新芽。   因着王子的死,明姝大病了一场, 终于吃不下东西, 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   温世宴和孙江则压着图烈回京,听绿漪说, 温世宴回京之后, 借着图烈揪出了朝中奸细, 朝堂上下几乎换了大半人。   至此, 小皇帝的江山才算被扶稳了。   一切都在变好,经历了一场慌乱的迎县也重新有了烟火气。迎县的百姓将jj埋在城外的一片枫香林中, 共同为他立了一块碑。   明姝记着jj爱饮李子酒,便每日带了两坛去枫香林,一个人同他说了许多话。许是说得多了,心中便也渐渐释怀。   她想, 若是jj在, 也绝不想看她整日闷闷不乐的模样。   *   又过了半月。   绿漪在房中替明姝梳头。   “小姐近日总算吃得下饭了,前些日子那么憔悴,可把我急的不知怎么才好。”   “光知道说我,我看你自己也没吃多少。”明姝道。   “那怎么能一样。”绿漪替明姝戴上一支流苏步摇, 辩道:“若是温丞相见着小姐前两日的模样, 定是要心疼死了。”   “说什么呢?”明姝面上一热,掩饰似的嗔怪道。   嘴上骂着,可她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落在铜镜中那稍显苍白的面容上。   眸中光芒暗了些,绿漪说得不错。她现在这没生气的模样, 连她自己都没见过。   见明姝嘴角笑意淡了下来, 绿漪提议道:“小姐, 我替你画妆吧。”   算起来,上次从头到脚妥帖梳妆,已是在奉京时的事了。   明姝没拒绝:“好。”   绿漪一笑,便细细替明姝敷粉。   “小姐这几日有心事。”   “什么心事?”   “绿漪当然不知道了,不过,肯定同温丞相有关。”   明姝轻轻在心里叹了一声,道:“你当真是我肚里的蛔虫。”她顿了顿,道:“绿漪,你喜欢奉京吗?”   “自然是喜欢的,小姐是怕以后再不能去了吗?”   “嗯。”明姝门门道:“爹现下已经知道我在奉京经历的几次危机,恐怕不会再同意我去了。”   “万一呢?绿漪知道,老爷嘴上虽不说,心里却是最最疼小姐的。”   明姝没答话,心里却也知道了父亲的疼爱。外头日光从窗格泄下,暖洋洋落在屋内,她久违的感到安心,身子和精神也慢慢懒了下来。   绿漪的动作极轻,并未打断她小寐,直到描眉的时候,明姝察觉到绿漪手忽地抖了一下,这才恢复了些深思。   她没睁眼:“怎么了?”   绿漪没答,明姝觉出不对,睁开眼转过头去,这才发觉绿漪手上拿着石黛,有些不知所措的站远了两步。   “怎……”   还未将心中疑问问出,明姝便顺着绿漪的目光看到了温世宴颀长的身影。   呼吸和心跳一滞,定定看了半晌,明姝也不知如何反应才不至于太失态,索性转过头去,透过铜镜看身后的温世宴:“你、你怎么回来了?”   不等温世宴回答,便又开口道:“都怪你,害绿漪抖了手。”   铜镜中,少女姣好的面容之上,一道形状怪异的眉毛显得十分滑稽。   “抱歉。”温世宴半分不乱的开口,也没有被明姝怪罪的窘迫,对绿漪道:“我来吧。”   说罢,自绿漪手中取过石黛。   绿漪识趣的退了出去,拉上房门,明姝却是有些震惊:“你会么?可别把我化成丑八怪。”   温世宴自怀中取出一方素净帕子,沾了水替明姝轻轻揩去歪了的黛粉,应了一声:“嗯。”   也不知答的是哪一句。   两人脸矮得极近,明姝看着他如玉雕琢似的面容,感觉到他指尖扫过她眼睫,而后轻轻道:“闭眼。”   明姝照做,温世宴将石黛轻落在她眉上。   本该羞怯,可明姝此刻不由得想到她初进丞相府的那一日。   那日,她也同温世宴离得那样近,彼时两人各执一方书脊暗暗对峙,哪曾想过今日他会为自己画眉。   明姝想着,便不由得想到温世宴那时的模样。   温润如玉,貌似谪仙。   如今隔了快一月再见他,也有遇仙恍惚之感,只是心绪却已平静,如日光斜落在窗格树梢下般岁月静好。   屋内,一人阖眸回忆,一人细细画眉,仿佛在一时之间隔绝了尘世。   因而,当绿漪在窗外拼命挥手小声暗示的时候,两人竟是谁也没听见。   直到吱呀一声门被推开,紧接着祝文清的咳嗽声传来,屋内氛围才被打破。   “咳咳!”见两人未做反应,祝文清又咳了一声。   “爹。”   “祝兄。”佚?   明姝一下子便站了起来同温世宴拉开距离,脸上火烧似的烫。   “爹,我,我们……”   明姝脑中飞速想着找个什么借口,谁知祝文清并未等她的话,而是看向温世宴。   两人沉默对视,明姝暗道不妙。   “爹……”   “你来接明姝?”祝文清终于开了口,直接朝温世宴问道。   “嗯,奉京局势已定,明姝若是过来,不会再遇到危险。”   明姝心中一紧,生怕父亲拒绝。   果然,父亲又是一阵沉默,半晌才看向她问:“你想去么?”   明姝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她是想去,可一来爹不放心,二来眼下怕是看出来她和温世宴的关系,想必是更不可能放她去奉京了……   “我……”明姝深吸了口气,“爹,我想去的,不过爹若是不让我去,我便不去了。”   祝文清立在门口出,轻轻叹了一声,缓缓道:“天地广大,你多出去看看也好。”   “嗯?”明姝一愣,不敢相信竟然如此顺利。   倒是温世宴很快便接受了,浅浅弯了唇角,朝祝文清一揖:“多谢祝兄。”   “先别忙着谢。”祝文清话锋一转,看着温世宴道:“被你夺了掌上明珠已是失策,想娶姝儿可不容易。”   他认真道:“我祝家的女儿出嫁,不仅要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还要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世宴知晓。”   “你当真做得到?”   “世宴立誓,此生仅有祝明姝一人,愿毕生倾力,予她喜乐,护她周全。”   “好,好。”祝文清这才松了古板的神情,露出笑容来,“姝儿,你也听见了,若是他以后违逆誓言,爹定不饶他。”   明姝被这进展惊得有些脑袋发懵,此时才回过神来,脸刷的一下便红了。   她支支吾吾道:“爹,你说什么呢!谁、谁说我要嫁给他了!”   “那便是不喜欢他?正好,前日邻县县令命人来提亲,我看他家二郎……”   明姝气得跺脚,不依道:“爹!”   “你看,又使小性子了。”祝文清捋着胡子忍不住笑道,不知不觉间,父女俩的关系已近了不少。   温世宴在一旁也弯了唇角,道:“多谢祝兄成全。”   “再过些日子,可就不能唤祝兄了。”   祝文清笑着说完,便离开了。   房内又只剩明姝和温世宴。   “你不许将我困在府里,我要出府骑马!”   “好。”   “不许让我学女工,不准逼我学琴棋书画。”   “好。”   “你、你不准和其他女子走得太近,不许喜欢上别的人,不然我永远不理你了……”   “好。”   “好好好,你就只会说这一个字?只会用好来敷衍,你当真喜欢我么……唔!”   ……   日头渐高,树枝间的鸟雀纷纷飞了出来,绿漪看着枝上仍在依偎的两只鸟雀,忍不住笑了起来。   天朗气清,正是天假良缘时。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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