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la)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隐相》全集【精校版】 作者:水叶子  唐松穿越到武则天称帝时期,可他郁闷了。 这可是中国王朝史上唯一一个女人强势横行的时代,偏偏悲催的让他给赶上了。 在这个女人狂暴无比的时代如何开创自己的空间?煞费思量! 什么武则天,上官婉儿,太平公主,韦皇后,安乐公主……个个千姿百媚,却又个个野心勃勃,愣是没一个是好惹的! 谁征服谁呢? 小唐:俺是准备雄起的! …………………… 隐相:醉卧山中,权倾天下。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 第一章 一枕黄粱 小露锋芒 三月的春风拂过佛寺黄墙边的那树杏花,杏花盘旋飞舞,柔柔的落在杏花树下白衣襕衫的少年身上。 少年所穿襕衫的衣角刚随着春风舞动,便被腰间挞尾上系着的佩珂压住了飞扬之势。 铁质的佩珂轻轻摆动,偶尔撞上附近的山石发出声声轻响,恰与佛寺飞檐上悬挂的铜铃相互应和,脆脆叮叮。 十六岁的唐松无意识的伸手接住了一瓣落花。 佛墙边,杏树下,白衣襕衫的清俊少年。 三月春日鹿门寺后园里的这一幕有着说不尽的风流韵致,直可入画。 但画中少年唐松的眼神里却是一片茫然。 他本是后世里在福利院长大的孤儿,凭借着过人的勤奋考进一所知名大学,本硕连读后留校在了古籍研究所,留校四年因为急于出成果最终“过劳死”在了医院的重症病房。临终前送他的除了医生护士之外,就只有两个学校指派来的工作人员。 我不是死了吗?疑惑刚起,临终前的记忆纷至沓来。 回忆临终前的一幕幕,一段完完整整却又没有了自主神识的记忆便迫不及待的如潮水般冲入脑海。 突如其来的这一份完整记忆的信息量实在太大,唐松受此冲击,强力吸收的时候难免有些心神不定的怔怔模样。 没想到一个已经死在二十一世纪的人竟然穿越到了公元692年。也就是史书中的长寿元年,就在两年前,前神龙天后武曌,即后世人所熟知的武则天正式废掉儿子睿宗后自己登基称帝,号“圣神皇帝”,改国号为“周”。 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周武革命”了,眼下正处于女主临朝,大唐由贞观初盛向开元极盛的过渡期。 同时这又是中国王朝史唯一的一段女人占据着绝对强势的时期。 圣神皇帝武则天就不用说了,除她之外,太平公主、韦皇后、上官婉儿、乃至安乐公主…… 这个个论容貌体态都是女人中的女人,但手段野心却比男人更男人。 而他就借着这个唐人的身体复生在了这样一个女人空前强势的时代,巧合的是两人的名字居然是不同字而同音,一个唐松,一个唐嵩。 面对这种完全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事情,完成记忆融合后彻底与这具唐人身体合二为一的唐松犹自有些醒不过神儿来。 …… 将这个后园与外面佛寺隔开的是一堵镂空的“明隔子”花墙,此时花墙外正有许多香客或游人好奇的向院内张望。其中挤在最前面的是一群穿着两截短打衣裳的小厮,不消说他们都是院中这些读书士子们的贴身随从。 而在这群小厮里挤的最起劲,也最靠前的恰是唐松的贴身小厮庄海山。 他挤的太用力,这下子就让身边的小厮急了眼。 “挣命啊!我说你这么拼命干嘛。这可是明府老爷当面考察诸士子,若不是有我家少爷帮着说项,就凭你家少爷那股子万年不化的呆傻劲儿岂能进得了这园子?他能参加这次聚会都已是白捡了天大的便宜,你还指着他能在明府老爷面前出什么彩头不成?”。 这小厮话刚说完,庄海山右边另一个小厮顿时笑嘻嘻的接过了话头儿,“这位张少爷家的哥哥说得好,满襄州城中的读书人家谁不知道唐家四房呆少爷的大名,要我说他何止呆,竟是个傻子!” 见听的人多,这小厮更是意兴嘴滑了,“就这么个呆傻人不在家好好养着,偏也凑到鹿门山中学人结庐读书,没得坏了这一地灵气!跟着这么个主儿,庄海山你就是再挤有什么用?莫非那傻子还能出什么彩头不成?就是满天神佛都保佑在他身上真撞上了什么彩头,你跑断腿的飞报回去又能得着几个赏钱?这傻子一家傻到了一处,家里穷的须是连饭都快吃不上了,还能有彩头儿钱赏你的?”。 “你是唐家二房的吧,这话说得好,有眼力!”,前面那张家小厮见有人帮腔,脸上益发笑烂了,“岂止是吃不上饭!你即是唐家的还能不知道唐家三房的心思,这唐呆子家眼瞅着可是连房子都没得住了……”。 若是放在往日里听见有人这样说唐嵩,依庄海山的性子必然少不得一场泼天大打,但此刻他不仅没扑出去,甚至就连那两个小厮说什么都没真正听清楚,全份的注意及心思都放在了明隔子花墙另一边的少爷身上。 这两个小厮的话语引得身后那些看热闹的香客游人们一番好奇,当下就有人拍了拍张家小厮的肩膀,“借问一声,谁是唐呆子?”。 张家小厮正说的意兴不防被人截了话头,满脸不耐烦的回过头来,却见那问话的人穿着一身道袍,白发苍髯,气度不凡,乃强压下心里的不舒服道:“便是那厮”,口中说着,伸手从明隔子墙间的缝隙处向唐松身上一指。 老道人将唐松仔细打量了一遍,微微摇头道:“他居然是个呆傻之人?可惜了这一副好皮囊!” …… 庄海山眼见着园中的唐嵩居然在明府大人亲自主持的聚会中又愣怔住了,顿时满身冰凉。少爷打小就常常脑仁子疼,偏生多年来读书又苦,尤其是在这鹿门山中结庐以来更是起五更熬半夜的,生生把神思给熬干了,若按照去年那郎中的话说就是得了离魂之症。 这病外面看不出来,单是伤在精神元气上,初发作时是集中不了精神,再然后就是整日恍惚,丢三落四的,少爷呆傻的名声正是由此而来。 这一年来,他这离魂症愈发重了,分明到了元神耗尽的辰光,而眼下这愣怔就是油枯灯尽的例证。否则以少爷的性子但凡能咬牙坚持的话,他必不会在县令大人亲自主持的场合里这般表现。 完了,彻底完了 …… …… 在这佛园内外密切关注着唐松的可不仅仅只有庄海山一人,坐在园中西北角的唐旭虽是满脸笑容的正对着明府大人,但眼角余光却始终关注着唐松。此时见他在如此重要的场合里也露出失魂落魄的模样,顿时一阵欢喜涌上心头。 他是唐家三房的老二,家中还有一个哥哥,自家院落不消说是要给老大承继的。说起来他家宅院也不小,即便将来老人仙游之后,大哥当了家也不愁没他的住处。无奈他根本就不想跟老大一起住,早就存了心趁着老人还在时另置一院宅子将来住着也爽利。其父素爱这个幼子,也想着给他立下一份家业,父子二人不谋而合,最终看上的正是隔壁四房家的那一套独门宅院。 四房人丁单薄,除了一个老苍头和跑腿小厮之外,正经的屋里人其实就只有父子两个,四叔那个老书呆子就不消说了,承继家业的唐嵩居然也是个呆子,更可喜的是四房的这颗独苗香火居然还患着绝不可治的离魂症,而且从那收买的郎中处明明确确知道他竟是已到了油枯灯尽的关口。 “明府大人当面,这满园士子有谁敢神思不定的?看来这呆子确已是风中残烛,到了要油枯灯尽的时候了。哼,都这般光景了还不赶紧回去,犹自在这儿死撑,这可是你取死有道,须怨不得我心狠”。 唐旭心中拿定主意后就安静的等着机会,不多一会儿明府大人对满园士子训话已毕,依着常例,此时该是士子们发言,循着许明府的话加以阐发的时候了。 满园士子中以家世论自然以襄州第一豪族张氏最为出众。此时正有张家子弟在座,理所当然就该尊他第一个发声,这也是多年的惯例了,是以士子们都不曾说话静等着张家公子。 正在张启玉轻咳一声将要开口时,却见心存别念的唐旭先一步从座处直起身子笑着道:“嵩弟,我看你必是对明府大人的佳言感慨良深以至神游物外而不自知啊,此刻群贤毕至,你何不将心中所得说与我等共享,如此才合着明府大人召集此会的切磋之义”。 唐旭这突兀的举动一出,满园士子的目光顿时齐刷刷的集中到了唐松身上。古代县衙升堂审案都不避百姓,此刻更不必说,士子们的这一举动引得园外看热闹的香客游人们也都向唐松看去。 当此之时,唐松真是众人瞩目。 “狗日的,唐旭你一家全都不得好死”,见到这一幕,明隔子花墙外的庄海山口中边骂,边拔脚在人群里左挤右扛的向掩着的院门处跑去。 他真怕少爷就像那绷的太紧的弓弦一样就此断了,心里却又隐隐觉得少爷怕是过不了这一关了。 这会儿他只盼着满天神佛能保住少爷一条性命,至于能在文会上出彩,庄海山自己都不相信,更不敢去想。 唐家及张家那两个小厮一脸的幸灾乐祸,就连那转身欲走的道袍老人也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我竟然占了这人的身体,但我要不过来,他此刻也已经脑瘫了”,唐松正自思量到这里,身上陡然多了许多道注视的目光,顿时将他从那莫可名状的状态中惊醒。 此时他已完全融合了唐嵩的记忆,不过转念之间便已弄明白了眼前的环境及当下的处境。只是因为刚才心神不在这边,自然也就没听清楚唐旭说了些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看着他。 转念之间,他那探究的目光自然而然的便向张启玉看去,因为在他融合的记忆中,这个人是这园里所有人中素来对唐嵩态度最好的一个。 众人看着唐松,唐松却用疑惑的眼神看向张启玉。花墙外看热闹的人不明白其中缘由,但园中这些士子们既与唐松同在鹿门山结庐读书,长期交往之下自然是心知肚明。 “看来他这呆病又发作了”,一念至此,厚道些的士子们免不得摇头叹息。有那不厚道的瞥一眼明府大人已经阴沉下来的脸色后心底悄然一笑。笑过之后再去看看唐旭,少不了要自语一句,“这可是同宗的堂兄弟啊,好狠!”,随即由唐旭身上将目光转向张启玉。 唐旭也自知刚才的抢话难免会让张启玉心中芥蒂,只是为了给唐松施加更大的压力使其更耗心神,他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见唐嵩疑惑的眼神投向他,张启玉淡淡的瞥了唐旭一眼后站起身来向许县令行了一礼,“明府大人教谕我等诸艺以读书为高,而读书首重于勤,实为金玉良言” 襄州张门显赫一时,就连许知县也不能不给面子,张启玉既然站了起来,许知县少不得要略忍一忍,只是他的眼神却是将唐松盯得更紧了,他倒要好生看看这个士子到底是个什么成色。 有了张启玉的提醒,唐松什么都明白了。说来这就跟后世开会时一样,领导讲完话,下面发言的人总要围绕着领导的讲话再阐发一通,意思还是那么个意思,不过总要能说出新花样才能得着彩头。 今天这许知县讲话的主题就是“读书有出息,读书须勤”。众人口中的“明府”其实就是县令的别称,一县之长既管民政又管学政,他向士子们宣讲这个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纵观中国几千年的历史,读书人虽然代代不绝,但又有哪一朝的读书人在考试上能跟后世的学生们相比?中考、月考、期中考、期末考、高考、招聘考、职称考……若论考试经验之丰富,唐松这穿越者足可笑傲当世。 拿出后世高考前魔鬼训练法培训出的议论文构思套路,再一转念将一应所需的论据材料收集起来,最后将唐嵩记忆中时人的说话习惯套上,考试达人唐松几乎是本能的完成了这一切。施施然站起身,在院内士子们多是幸灾乐祸的注视下循着刚才张启玉的样子向许县令行了一礼后开口道: “谚云:‘日进千文,不如一艺防身’。盖云习艺之人可终身得托。世间诸艺繁杂,而其大者莫如读书以成才广识,达则兼济天下、敬君泽民,流芳百世;穷亦能独善其身,隐学授徒,亦能流芳百世。诚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然,读书之要当首重于勤……”。 对唐松来说,这种题目的口头作文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后世里只要是参加过高考且语文成绩不至于烂到底的随便来一个人都能应付。但他这表现却着实让庄海山及园内的士子们吓了一跳。 庄海山是最知道的,自家这位少爷打小就不聪明,偏偏受老爷影响太深一门心思要在科举上闯出一条路来好光宗耀祖,人既不够聪明心思又切难免就着了魔道,患得患失的厉害。往常别说是这样县令亲自参加的大场面聚会,就是三五个士子私约的小切磋,一旦说要考校课业订下题目,那考校前的几天少爷注定就别想好好睡了,左琢磨右琢磨生恐那一句话说的不对,说得不好。往往好几天的煎熬下来,真到了聚会考校的时候却又紧张的连话都说不囫囵。 久而久之,再逢着这样的场合他竟是只听别人的,自己一言不发。这一点上凡与他来往稍多一点的,譬如这园中士子们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今少爷不仅说了,而且还是发声清朗、侃侃高言的如此流畅。虽然庄海山不太能辨明少爷究竟说的对不对、精彩不精彩,但他素来聪明,一看园子里那些士子们的脸色,少爷分明说的极好,这天翻地覆的变化实在让刚刚挤到园子门口的他不敢置信。 天爷爷,这是怎么了? 要知道他刚才之所以如此急慌慌的往这边赶,是算定了少爷必然答不出话来,最终急怒之下离魂症必然发作,最轻也得当场昏晕在地。他一路赶来就是准备收拾残局背少爷离开的。 谁知道竟然会是这样……挤出一身汗的庄海山顿住步子,使劲揉了揉了眼后再向唐松看去,不错,这就是自家少爷呀! 只是……这变化也太大了……活像是两个人似的…… 庄海山正心神大震的时候,猛然听到身后一连片的唱赞声:“好一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小相公话说的通透”。 初唐末年虽没有说书的,但大的寺庙中早已开了“俗讲”,由和尚们在初一十五香客游人众多时登坛开讲佛经,只不过这种俗讲却跟高僧在莲花座上讲经不同,乃是将佛理以说故事的方式讲出来,譬如佛祖割肉饲鹰等等,后世说书行即由此发源而来。 这些个香客游人们平日里听俗讲听得多了,紧要处的喝彩已经成了习惯,此刻见这唐松相貌清俊。“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话语又委实简洁有理,顿时忍不住就喝彩出声。 这声喝彩愈发让庄海山惊喜的不知所云,园中那些士子们也都不约而同收起了脸上的玩笑神色,挺直了腰背。 这说话的……还是那个……唐呆子? 唐旭作为始作俑者,双手伏案,身体早已在不自觉中挺的笔直,眼睛里满满的全是不可置信。唐嵩侃侃而言,气贯意达,精神再健旺没有了,那里还有半点那郎中所说的油枯灯尽的样子? 便在这些人越发不解的惊诧迷惑中,唐松的发言已近尾声,开口作结语道: “是以: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于簇。 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这首北宋真宗御制的《劝读诗》可谓是将读书的功利性赤裸裸的揭示了出来,要劝人读书再没有比这更好的说辞了。这首诗从问世之日起便轰传天下,此后数百年间代传不绝,直至唐松穿越前的后世依旧是尽人皆知,单从这流传情况上即可看出此诗的杀伤力之大。 今日主持聚会的许县令本也是岭南贫寒士子出身,当年赴京应试的盘缠都是四处告贷借来的,其间不知受了人多少白眼。此后前往长安一举明经中试,曲江赐宴、雁塔留名,虽然没有进士科的荣耀,但那种一雪多年积郁,扬眉吐气的畅快也是难以用语言形容。此后由从吏部分发的从九品官吏做到如今正七品的襄州首县,富贵权势可谓是一样不缺。而追根溯源,他这人生遭际上天翻地覆的变化全是由读书科举而来。 有了这样的人生经历,许县令再听到这样的《劝学诗》真是份外有感,只觉字字句句都印证在了他身上,说到了他的心口里,而人生中除了忠君孝亲之外再没有比这更真更大的道理了。是以唐松话刚说完,他老大人已伸手一拍案几,击节赞道:“字字句句直指人心,遍天下为人父母者都该好生听听,说得好!” 第二章 盏酒做奠 后世今生 此时大唐立国已有八十载,贞观盛世至今也已有数十年之久,天下升平正是文事大兴的时候,读书有成而后光宗耀祖的念头也早已深入人心。不止是许县令,唐松这话可谓是说中了满园内外所有人的心思,许县令的赞叹声未罢,园外看热闹人群中的喝彩声已经哗然而起。其间更有许多人口中念念有词的记诵个不停,不仅要把这话学回去劝说小儿辈,便是作为家训世世代代传下去也尽够了。 许县令此时早忘了唐松之前那小小的不恭,看向他的眼神中居然隐隐有了点儿知音相赏的意思,“来呀,赏儒衫一领,钱十贯以资笔墨”,赏赐完毕犹不忘让伺候的书吏取来笔墨录下了这一首《劝学诗》。 唐松发言完毕,后面的文会依旧进行下去。只是由他引发的文会高潮委实来的太早,在这样的光彩面前后面的部分就难免意兴阑珊。就连那许县令也将满腹文思用在了如何据这《劝学诗》作一篇县衙劝学榜谕上,而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这地位最高,主持文会之人都是如此,还让那些力图表现的士子们怎么打得起精神? 文会草草结束之后,许县令先是向张启玉温言劝勉了几句,随后向着唐松好一番奖掖后方才率众归去。不说别人,就连张启玉自己都看得出来,许县令对他的劝勉多半还是顾着其家世的颜面,而对唐松说的那些话才是语出真心。 众士子环列礼送走许县令后,相视了一番复又将目光集中到了唐松身上,但此刻偌大的园子里却是反常的一片寂静。 今日这场文会真是太出人意料了,之前谁能想到往日里在文会中话都说不囫囵的唐呆子竟然得了彩头,不仅如此,他这彩头得的更是力压群侪,一枝独秀。 便在这时,直到此刻脑子里依旧晕晕乎乎的庄海山抢步跑进来,将许县令赏赐之物一扫而空后拉起唐松就走。生恐自家少爷耗费心神过度,万一发了离魂症可怎么了得。 不提其他士子面面相觑莫名所以的情状,心下事多的唐松也不愿在此多留,遂顺势跟着庄海山一路出了鹿门寺回转山中结庐之地。 唐代的读书士子间流行着两大风尚。一是漫游,即学业有成后并不先急着往长安参加科举,而是跨马离乡漫游天下,一则是游名山秀水以增长见识,二则是沿途访谒各地名流学者切磋学问以求精进。 除此之外的另一大风尚则是读书山林,即士子们在学堂里学完四书五经、诗赋诸法等需要老师口授面命的知识后,多会选一处秀美山林结庐读书,此举意在摒弃市坊间的繁华诱惑,借助山林的清幽灵气将此前所学细揣深思以求提高。比起学堂中,这读书山林的阶段可谓是深读了。 至于读书山林的时间期限则是长短不一,短至半年,长至三五年甚至八年十年也都是有的。这一风尚在唐时不拘家中贫富大多如此,譬如那盛唐诗仙李白在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的离开四川前,就曾在青城山中结庐两年;再譬如盛唐时襄州所出的大诗人孟浩然更是在这鹿门山中结庐读书达数十年之久。 鹿门山风景秀美,自东汉末年著名隐士庞德公屡拒朝廷征召携家隐居于此之后更是声名大振,素有“鹿门高士傲帝王”之称。加之此山距离襄州城不过三五十里,跑马不要一个时辰即到,实是士子们读书山林的上选之地。 唐松来的晚,山中靠近官道处的好地方早已被人占尽,他这结庐处未免就入山深远,不过这也不是全无好处,譬如他那结庐处不远的八卦池就是后世鹿门山中名胜,此地虽有些偏僻,但要论山水风光之妙真是无可挑剔了。 茅舍半亩许,草庐四五间。山花绕屋后,菜畦列于前。涧水盘曲绕,鸟鸣深树巅。虽然因着唐嵩的记忆,唐松对这书庐并不陌生,但真正回到这结庐读书处时依然为眼前的山水田园美景深深陶醉。 看惯了后世的水泥丛林,乍一走进这山水画般的田园草庐,只觉一股清新闲适之情油然而生,就连那颇不宁静的心绪也在不自觉之间安定下来。 走完曲折的樵径,迈步直入犹自散发着淡淡草香味的书庐,唐松踢掉云头鞋上了长榻,支起撑窗的竹竿后就此半卧下去。 时值暮春之初,窗外山花野草蓬蓬勃勃绿意盎然,入眼处皆是苍翠欲滴,在山鸟啾啾的鸣叫声中,时间似乎都在这里停步不前了。没有了日日不停的忙碌,没有了诸多不得不应酬的烦心琐事,回想起后世二十九年争争不休以至于过劳而死的人生,唐松只觉后世今生实是一枕黄粱,虚诞大梦。 这时,庄海山端着刚打的一盆山泉水走进来。此前回来时他就憋了一路,这时再也忍不住了,放下木盆后满脸兴奋的就要开口。却不防被唐松抢在了前面。 唐松闲散的半卧在榻上摆摆手,“我也不用洗了,你且把那一瓯绿蚁酒送来,其他的都等以后再说”。 庄海山看到少爷这前所未见的做派,心底又是一句嘀咕“少爷还真是跟变了个人一样”。不过他见唐松刚刚出了那么大个彩头却没有半点兴奋的意思,脸上神情反倒是淡淡的,就想着少爷怕是耗费心神过巨,吃点酒舒缓舒缓也好。遂也就不再多言的转身出去了。 不多时他就端着一个粗木大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除了一具能装两斤酒浆的瓦瓯之外,尚有一个造型朴拙的小小泥炉,炉中盛放着的松炭燃烧正旺。 “眼瞅着太阳就要落山,虽是暮春时候了,但山间湿寒,少爷身子又不好,这酒还是温着吃的好,免得上头”,庄海山边安放物事边碎碎声的说着,“不过这是新酿,酒又薄,少爷多吃几盏倒也无妨”。 虽然唐松知道这个时代用奴仆是天经地义,但他自己后世多年里一个人呆惯了,终究还是不习惯有一个陌生人时时跟在身边,哪怕这个人对“他”感情极深,忠心耿耿。加之此时他也不想说什么话,也不知道该跟庄海山说些什么,说他“夺舍”占了唐嵩的身体?这可是无法言说,也注定是个永远不能对任何人言说的秘密。 唐松再次摆摆手,庄海山转身退下,悄然掩上了内卧的屋门。 乡野小酒肆中酿出的酒浆果然极薄,居然没用一点粮食,全是采摘的山果发酵压榨而成。从瓦瓯里倒出来,淡绿色的酒浆上还飘着些没滤净的细小果渣,隐隐约约就如小小的蚂蚁一般。 这就是唐诗中一再提及的“新醅绿蚁酒”了,终于亲眼目睹了这唐酒实物,唐松伸手端起了泥炉上微温的绿蚁酒。 唐朝时尚没有蒸馏酒的技术,只靠发酵压榨而成的酒浆度数也就高不起来,加之那酒家贪利水掺的多,使其益发成了薄酒。唐松抿嘴呷了一口,酒味清淡,还带着缕缕酸涩,要论酒精含量不过跟后世的听装蓝带啤酒相似。 不过这酒倒正合了唐松的脾胃,后世里他是个不沾酒的人,若是遇到非喝不可的酒局时,两杯啤酒就满脸通红、心跳快的要蹦出来。这样的酒量倒正好跟绿蚁酒相匹配,小口呷着既能借助酒意发散心绪又不至于迅速醉倒。尤其是这酒中淡淡的酸涩更是与他此刻的心情相与如一。 黄草庐、绿蚁酒,面前虽无下酒小菜,窗外青山足可佐饮。身穿古服的唐松端着酒盏眺望着窗外的青山落日,目光玄远。后世里他的事情总是太多,从不愿喝酒,更怕醉后误事。但此刻却一盏一盏复一盏,期在必醉。 远处鹿门寺的晚课钟声悠悠传来,渐渐的落日余晖也照进窗来,淡淡的洒在青布襕衫上,瓦瓯中酒已将尽,唐松眼中也已是醉意朦胧。 当剩酒仅余一盏时,唐松满斟了缓缓洒在榻前黄土铺就的地上。 盏酒做奠,祭奠后世碌碌不休却孤凄而亡的一生。 盏酒做奠,祭奠后世养我育我却永不可再见的皇天后土,紫陌红尘。 盏酒做奠,祭奠那二十九年忙忙碌碌却不知为何而生又因何而逝的苍凉青春。 借此一盏奠酒与后世那一段悲凉人生做永远的诀别,无论愿与不愿,注定从此只能遗失在这个远古的世界做一个不知所云的唐民。 天不负我,既给了这个重活的机会,我必不让后世的孤凄与遗憾重演,我要在这个远古的世界里活出一段再无遗憾的精彩人生…… 手中酒盏无声跌落于地,脑海中纷飞散乱的思绪也戛然而止,唐松的身体终于不堪酒意歪倒在榻上沉沉睡去。 这一醉奠别了过往。 这一梦醒来将是灿烂的新生。 第三章 月夜闻琴 酒喝的多了口中就干,唐松就这样在半夜里给渴醒了。他也没喊早已睡熟的庄海山,循着唐嵩留下的记忆来到隔壁充作厨屋的茅舍中猛喝了一气瓦缸中的山泉水。 清冽的泉水入喉真是畅快淋漓,但睡意也随之一扫而空。算算从下午睡到现在最少也得有六七个小时了,这一醒怕是很难在短时间内睡着,唐松遂也就打消了转身回去再睡的打算,推开厨屋的门走了出去。 今夜正值月中,满月高挂,屋外好一片月光,放眼望去,林木都被涂上了一层淡淡的亮银色,汩汩的山泉反射出粼粼的波光,林木与山泉间的樵径小路清晰可见。 人生难得几回醉?经由此前的那一醉,唐松烦闹难言的思绪俱已散尽,此时满心正是安宁祥和的时候,再见这圆月之下,林泉之间笼罩着淡淡的静谧玄幽之美,恰与心绪合而为一。 就在草庐前静静的欣赏了片刻后,他便迈开步子沿着清幽的樵径向八卦池走去。 看来穿越也不是全无好处啊。若是后世又怎会在满月之夜歇宿山林,更别说夜游林泉了。但若非如此又怎能欣赏到如此林泉清幽的自然至美? 即便后世真有这样的机会,但心里总想着还有多少事情没做,那些事情明天又该怎么做,加之人心都浮躁,就算是再好的美景也品味不出吧。就如同参加那些旅游团的旅游,即便走的是名山大川,也不过走马观花罢了,看都是草草,遑论赏了! 归根结底,人活的是种态度,人生的态度变了心境也就变了。世间从不缺乏美,也不缺发现美的眼睛,但浮躁的社会里缺少发现美的心境。一切都是太匆匆,脚下匆匆,心里更是匆匆,总想着走的再快些赶到路的尽头去找未来的美好,却不知道那路就跟人的欲望一样是永远走不到尽头的,生命中的美好其实就在脚下就在身边,却被那太匆匆的脚步忽略了。 总是在满怀憧憬,却又漫不经心的不断错过。人生啊,何必总是太匆匆,最终徒留下两鬓斑白,满脸风霜,却一无所得。 轻轻一声叹息,唐松益发放缓了脚步静静享受着周遭亘古长存,却又不需花费半点银钱的自然至美。夜色渐深,林间缓缓升腾而起的雾气渐渐笼罩住了小径两边的青松,如水月色的洗照下,整个松林如烟如幻,美不胜收。不知不觉之中,八卦池快要到了,传说中当年庞德公遁避尘世归隐鹿门山后就是在此处结庐的。 此情此景,人与境合之后,孟浩然那首《夜归鹿门寺》不期然的从脑海中浮现出来,竟让唐松起了吟诵之思: 山寺鸣钟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 人随沙路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 樵径非遥长寂寥,惟有幽人夜来去。 月夜山林,一片静谧,唯有唐松清朗的诵诗声悠悠回响,流播极远。 “唐朝的诗,诗的唐朝,果然不错,就连我这后世忙碌不堪的俗人穿越到这个时代居然也忍不住的附庸风雅了”,唐松心底的自嘲还没结束,便听前方远处一株古松后有人抚掌赞道:“好一个樵径非遥长寂寥,所抒隐逸情怀清闲淡素,脱尽人间烟火。实是近年来难得一闻的绝妙好诗,足可与这子夜琴声并称二绝,只是此山此夜,此时此刻却绝非你这一个幽人”。 夜色山中这人蓦然发声,但其声音清雅,言辞可采,倒冲淡了行为上的突兀。 唐松停住脚步沉声道:“谁?”。 那人自松树后转出漫步而来,月色中只见他面容清癯,一身葛衣道袍,须发半白,行动间道衣飘飘,古意十足。 “渭水羽客方山奇见礼了,此间有妙音引我漏夜而来,不防却惊了足下的诗思,不过足下也惊了我的琴心,便两相抵过了吧”。 口中慢慢说完,方山奇人也已走近,待看清楚唐松的面目后微微一笑道:“听适才之诗,我还道是这山中又来了大贤,不意竟是唐公子。半日之间两得相见真是大缘法,不过足下适才所吟可比午后鹿门寺中那‘书中自有黄金屋’好的太多,高下之间实有云泥之别,今夜既赏好音又闻秒辞,幸甚,幸甚”。 这道人说了一大串,唐松却连他是谁都没搞清楚,又听他话中有半日间两见之说更觉诧异,遂开口问道:“我与你分明初识,何曾又见?”。 “足下且再前行十余步便有绝妙好音可赏。此刻将辰光耗在寒暄探问上未免可惜。我与足下已为山邻,改日自当造庐而拜,介时再叙谈不迟”,道人说完也不等唐松再问,揖首之后便与他错身而过大袖飘飘的去了。 “夜游山林居然能偶遇这样的道人也算一奇了”,见那羽客走的洒脱,唐松也不再流连,迈步前行要听一听前方有什么绝妙好音,竟能让这言行不俗的道人如此赞叹,竟许之与孟浩然的名诗相提并论。 前行十多步走出两边青松夹持的山径后,眼前豁然开朗,一泓清碧的八卦池水在月色下反射出粼粼银光。唐松停住步子果然听到一阵音乐的奏鸣,曲调高婉,铮铮可听。 这分明是鸣琴之声,如此暗夜竟然有人在八卦池边弹琴? 唐松探目四望,占地并不算广大的八卦池尽收眼底。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顺着琴声来处细细搜寻,却被一丛水竹挡住了目光。显然弹琴之人是在那水竹丛中。 在这样的山夜偶遇实是难得的缘法,唐松迈步过去想与那鸣琴之人招呼一声。孰知他刚向水竹丛处走不几步,琴声却戛然而止。 这鸣琴之人走了?还是他不想让我过去打扰? 唐松疑惑间收住步子退了回来,他这一退,片刻之后那琴声又起,这次却是换了一个曲调,只是这曲调究竟是什么,唐松实在听不出来。 今晚的一切称得上是个奇字,这样的事后世里除了在电视剧中看到之外还真是碰不到。看这样子倒颇有几分狗血电视剧中世外高人出场的姿态。若按照《世说新语》等古书的记载,遇见这样的场景就该随任自然,不可强求。 唐松倒也豁达,这人既不愿想见,也就罢了。他自在池边选了一块青石坐下身来静听那人的弹奏。 第四章 国手技艺 王道之音 唐松在后世里与那个学艺术的女友前后谈了近四年恋爱,其间也不知陪着到琴房去了多少次,虽然一个是钢琴一个是弦琴相差极大,但基本的熏陶总还是有的。 舒缓的琴声悠悠而来,听不到一丝杂声,节奏的控制也是好到了极处,让人的思绪不自觉的就融入了琴音之中。单凭着这两点,唐松已能基本判断出水竹丛中那人当是个大大的高手。后世女友弹琴时的控制力跟此人一比,恰如适才那道人的说法——高下之间判若云泥。 不过对琴声的判断也就到此为止了,唐松终究是太缺乏这方面的基础知识,所以既分辨不出这人弹的是五弦琴还是七弦琴,也搞不明白他弹奏的曲调,最终只能摒弃掉一切关于鸣琴技艺上的判断,纯任本心最直接的去感受琴声想要表达的情感。 去除杂念真正静定心神之后,唐松很快就完全沉进了琴曲之中。水洗皮肤琴洗心,这一沉进来,他便慢慢的感受到琴声中所蕴含的那一缕缕哀婉。 古典文献研究就是跟古籍打交道的,古籍看得多了,唐松也大略知道古人鸣琴以哀为贵,但这种哀并不是越悲痛越好,只有达到“哀而不伤”方为最高境界。以前他在古籍中看到这种记载时只觉得玄而又玄,想来想去也无法理解“哀而不伤”究竟是个什么状态,但这多年未解之惑却在水竹丛后传出的袅袅琴声中豁然开悟。 虽然琴声中的哀婉之意甚为明显,却并不会让听者产生强烈的情绪反应,那感觉就是一种淡淡的惆怅,恰如深春见落花、初秋见叶落后对春逝将去,美好时光难以久存却又无可奈何的惆怅。这种惆怅绝不浓烈,它是含蓄委婉的,但正因为其含蓄,所以益发回味弥远长存人心。 这鸣琴之人抒发的虽是个人幽微曲折的情感,却能让听者生出最能引起共鸣的伤春悲秋,叹时光易逝的惆怅。其“移情”的功力如此之高,鸣琴技艺已毋庸置疑。 鸣琴淙淙,竟让完全沉入其中的唐松不可自拔,俟一曲终了,他的眼角居然微微潮润了。 长长吐出一口气,连唐松自己都没想到一曲鸣琴竟能如此拨动他的心弦,更没想到他的身上居然也有如此多愁善感的一面。以前不仅是那些同事,就连他自己也是以硬汉自居的。 王道之音,国手技艺,果然非同凡响!只是这琴声怎么没有了? 一念至此,唐松再看向那水竹丛时,琴音已逝,唯有片片竹叶应和着微微的山风瑟瑟低响,想必那鸣琴之人也已杳无踪迹了吧…… 回去的路上,唐松总有些怅然若失,心里不时回味起那琴音,也在不断猜度着那鸣琴的该是何许人物。 想来想去脑海中倒也猜度着勾画出了模糊的人物形象,这鸣琴之人若是个男的,必得是正始时期竹林七贤中阮籍、嵇康那般的人物,风流雅达,高情千古;若是个女子嘛,那当得是湘妃及曹植《洛神赋》中描绘的那等,翩若惊鸿,雪肤冰肌。 若非是此等人物又怎么配得上如此的琴曲。只是男子也还罢了,若是女子……当今世间真有这样的女子嘛?或者弹琴的根本就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妪! 遐想着回到草庐,庄海山犹自睡的深沉,唐松自上榻躺下,原想着怕是又跟后世一样失眠的很长时间睡不着,孰料头刚枕着山菊花做成的枕头,没一会儿就熟睡过去。 一场好睡,第二天醒来时已是天色近午,庄海山早做好了饭,虽然一点荤腥也无,但胜在菜色都极新鲜,全是纯天然的绿色有机食品,唐松倒也吃的快意。 庄海山在吃饭时不断想把话题往昨天下午鹿门寺中的聚会上引,无奈这事在唐松看来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虚应故事罢了。一个巴掌拍不响,他这态度让庄海山很不过瘾,嘀嘀咕咕自说了些“以后看谁还敢笑少爷是绣花枕头”之类的话,并多次取笑唐旭瞠目结舌的样子。 吃完饭,庄海山替唐松收拾好书庐,笔墨纸砚都一一准备好,甚至连墨都磨好后,方才说及要下山回城一趟的话头儿。 昨天少爷这么露脸的事儿当早点回报给老爷知道,连着那十贯的墨赏也要给家里送去些,除此之外山上草庐里油盐酱醋之类的物事也该添置些……桩桩件件都是家务常计。 记忆中这些事情一直都是庄海山管着的,唐松也没有改变的意思,点头让他去了,只是交代着要添置的东西里再多加一样酒,“喝点酒,晚上睡得好些,精神也足些”。 庄海山听了这话再没说什么,转身向外走去。人都已走出房门时,却又被唐松叫住了。 按照这具身体自身的记忆,唐松隐约知道庄海山似乎黏糊上了一个相好的,以他十七岁的年纪这是再正常不过了,毕竟这是朝廷法律规定中“男十五,女十三,应许婚嫁”的唐朝,十七岁考虑男女之事已经很晚了。 也正是突然间想到这个,唐松才叫住了庄海山,“这次下山回城不必急着回来,多呆个四五天也没关系,你就安心住在城中家里把该办的事情都办妥当了再回来不迟”。 见庄海山似乎还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唐松索性把话点的更透些,“年轻女子们总是好些小饰物、果子点心什么的。你常在山中不得与人家见面,本就欠着些,这次见面就该多准备些伴手的礼物,别惜钱,就是把这十贯钱都花了也没什么”。 不等唐松把话说完,都已十七岁的庄海山居然满脸的臊红。真是个白纸般淳朴的好后生!看他这样子唐松都不落忍再去逗他,摆摆手后也不等他再说什么便转身去了书庐。 庄海山直到走的都看不到草庐了,脸上因想媳妇儿而起的臊红才算完全褪尽,要说这个话题本也不至于让他有这么大的反应,关键是说这个话题的人实在不对。要算年纪他比少爷还大着一岁,更别说多年来唐松的衣食住行,笔墨纸砚,乃至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他在操办。所以在与唐松相处时他是有很强的心理年龄优势的。 没想到今天这个书呆子的“小”少爷居然说起了这事,而且还说的头头是道,巨大的反差实在让他脸上挂不住。除此之外,少爷本人都还没提说媳妇儿的事情,他这当贴身伴随的倒抢在了前面,心里委实也有些愧疚。又羞又愧之下难免表现就不正常。 不过这点子羞愧意外之后,他心里也是热乎乎的。少爷能想到操心他的终身大事,又能说出那般大方的话,总算不枉自己跟了他这么多年。至于最后涌上心头的就是更深的疑惑。 这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少爷的变化实在太大了,以前感觉他就是个事事离不得人照顾,天然呆的小兄弟,怎么现在自己倒像是成了要他照顾的小兄弟…… 第五章 八分楷法 且不说庄海山的这点子心思,他一走之后唐松反倒感觉更自在些了。 一个人生活惯了,还真是不习惯有一个半大小伙子时时刻刻在身边跟着,个人空间被侵占的太厉害又怎么自在的起来?若是碰着机会该早点支撑着让他能独门立户,如此自己舒服;他也算有个着落,毕竟不能看着他一辈子做随从;同时也算替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酬了一份兄弟之情。 在书房中坐下来,唐松闲适的随手翻开书案上那本早已被翻旧的《论语》,不等他看那开篇“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文字,《论语》里面的内容已经过电影般流畅无比的在脑海里滚滚而出,从头到尾二十章 真是指哪儿打哪儿,无不滚瓜烂熟。 丢了《论语》再拿起旁边的《孟子》、《大学》、《中庸》,居然无一不是随心而出,毫无迟滞,背的真是熟的不能再熟。 原来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唐嵩虽然不聪明,却胜在一个勤字。他又是有志于参加科举考明经科的,而这明经科考的就是儒家经典,是以在这些经典上就用功益勤,前后十年啃磨下来,直把个四书背的是滚瓜烂熟。 十年辛苦白白便宜了唐松,这些内容随着其他的记忆一起被其给全盘融合吸收了。 “要不将来也去考考科举?平白占了别人的身体,不能什么都不做,总该回报点儿什么,万一侥幸着得了个功名也算替他完成遗愿,算是告慰亡灵了,即便是考不上自己也心安”。 虽说心里有了这个念头,唐松却没有看书的心思。实在是后世过劳死的阴影太深,他现在对看书提不起半点兴趣。加之融合的记忆中四书都已倒背如流,那就更不会看了。 随手将书扔到一边,他饶有兴趣的起身取下了墙上挂着的那面琴。 一个古代读书人的书房中有张琴真是再正常不过,不过“唐嵩”的记忆里却没有弹琴的技艺,看来这更多的只是个摆设。 用料平常,做工简陋粗糙,装饰半点没有,这是一张再典型不过的素琴。唐松随手拨弄了几下,叮叮咚咚的声音随即传出,只是这琴自制成之日起就没好好用过,音准难免就有问题。 有了昨夜的经历,唐松对鸣琴的兴趣大增,只是他以前全无基础,此刻虽然十分想学却不知道该从何处入手。 不得其法的乱拨了一阵儿后,唐松起身出了草庐又往八卦池边走去,白天的八卦池别有一番秀美,只是却不闻半缕琴音,他特意绕到水竹丛后看了看,结果却是一无所得。 在八卦池边又赏玩了一阵儿后转身回了草庐。晚上自己弄着吃完饭后,不等天完全黑透,唐松便有些急不可待的抱着那具素琴到了八卦池边。 依旧在昨晚那块儿平坦的青石上坐定,唐松边随手不成曲调的闲拨着琴弦,边静等着时间的流逝。 月出东山渐行渐高,天色渐渐的晚下来,夜色渐渐的深起来,就在唐松满心失望以为再不得妙音之赏时,却听八卦池远远另一侧粗大的乌桕树后突然传出一串清脆的鸣琴之声。 琴声淙淙,宛若天籁。 唐松睁着的眼睛随着琴声慢慢的闭上了,手指也已离开了怀中的素琴,无意识的悬在琴弦上虚空拨弄。 三曲琴罢,鸣琴之人一如昨夜般杳然而逝,任唐松刻意留意,无奈山中树多草深根本无从得知那人去了哪里,他又不敢在琴声方歇时就追近乌桕树察看,只恐惹恼了那人从此再也听不得如此曼妙琴音。 这晚回去的路上,唐松已没有了昨晚的惆怅,毕竟这琴声明晚当还能听到。 此后三夜,唐松每晚都怀抱素琴在池边青石上等候,待夜露腾起幻为迷雾笼罩住山中林木的梢冠时,那琴声便会如约响起,只不过鸣琴之人弹奏的位置在不断变化,且都高隐深藏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显然这鸣琴者还是不愿见人,初时唐松还有些不睹其人的遗憾,到了后两夜放开心怀后反而喜欢上了这种奇异的相处方式。 相逢何必曾相识,既赏其琴曲又何必见人,唯其如此反倒更能专注于琴音,不含一点杂念的享受这天籁之音。 连着四个夜晚,第一次碰着的羽客方山奇都不曾来。静谧优美的八卦池边就只有不曾一见的两人借琴音做着无声的交流。琴音纯澈明净,两人静默相处时的感觉也如青松流云,旷逸清雅。 第五天上午,唐松吃完早饭从山中散步回来时见草庐屋门大开,走进房中时却见不到人,只是粗木桌子上却多了一个摊开的青布包裹,里面放着一些女人的衣衫及零碎东西。 “庄海山把人都领回来了?这小子手段挺高的嘛”,唐松看了一眼转身要走时,看见包裹最上方那个半开着的小木匣里露出一封信笺封皮,信笺封皮上的字居然用的是首创于六朝的八分楷法,异常漂亮。 正在这时,门外一阵粗重的脚步声响,几天不见的庄海山跑了进来,见到屋中的情景后忙不迭的过来收拾包裹。 “你若不介意,且把这物取来我看看如何”,唐松笑指着木匣中的信笺道:“我只看看封皮不看内容,这字写的着实漂亮,竟有些像名家手笔”。 庄海山的脸不争气的又涨红了,“这原是没用的东西,少爷你随便看无妨,你要不说,我就要捡出来扔了的”。 庄海山打开木匣,将里面木簪子,纸花儿,胭脂盒等零零碎碎的东西倒出来后,一股脑将压在下面的两封书信取出来都递给了唐松。 唐松拿着书信后没急着看,继续满脸笑意地问道:“人呢?也该让我见见了吧”。 “她是跟夫人到鹿门寺行香,趁着她家夫人在寺中小憩的机会才跑过来的,放下东西就走了。少爷要没别的事,我去准备断中(午饭)了”,庄海山一口气忙促促的说完,也不等唐松再说话,抱着胡乱卷起的包裹一溜烟儿跑了。 “看来女方是哪户人家的丫鬟,这小子分明是个中高手,偏要做出这副羞涩不堪的样子,真是无耻的很了”,唐松心下笑完转身去了书房。 刚才偶然间的一瞥还不觉得,此时细看越发感觉这信笺上的字写的漂亮,架构谨严而笔法飘逸,俨然是大家气象。一念至此,遂向封皮左侧角落看去。 落款上的字份外小些,只是这题名……乍一看到标明写信人身份的五个字时,唐松就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却又猛然间想不起来那人到底是谁?正在他要拆开封皮看里边的内容时,身子陡然一震: “是他?” 第六章 如此成名 将这两封信仔仔细细看了数遍,又尝试着将前后事情都揣摩了一遭后,唐松仔细收好了这两封信。不多久,庄海山走过来叫他去断中。 吃饭时唐松旁敲侧击的打问了几句,益发肯定了此前对那两封信的揣测后也就没再多问什么了。那写信人的身份太敏感,事情牵扯起来太大,加之过去的时间又有些久远,若要给庄海山解释清楚,一则话不太好说,也怕吓着他。索性不说的好。 他心里盘算着这些想法难免就有些神思不属,那想起什么来的庄海山却是一脸的兴奋:“有件事刚回来的时候忙着做饭忘了说,少爷,你可是出大名了”。 “嗯?” 庄海山还真是高兴过头了,说到这个顿时放下筷子连饭都顾不上吃了,“就在昨天早晨县令许老爷张布了一道劝学告示。不仅县衙门外和襄州四门都张贴的有,就是各个坊里也都传到了,并有专门的书吏负责宣读解说。那告示起首就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后面少爷你那首‘书中自有黄金屋、颜如玉’什么的诗也是全部录用,一字没添一字没改。” 说到这个,庄海山真是意气昂扬,又因说的太快唾沫星子都喷出老远。唐松不动声色的将菜盏及饭碗移了又移。 “你是没见着那场景,书吏们一念到这个,听着的人就叫好声一片,都说这诗写的有见识,是大学问人才能说出的话。我在县衙门口等了一个时辰,听书吏宣读解说了两遍后才走”。 唐松听也就听了,并没有什么兴奋之情。其实这首《劝学诗》在真正意义上根本就不能算诗,充其量不过是个顺口溜罢了。而且其对读书获利的本质说的太白,立意太露;又与读书是求“治国平天下”的儒家大义相悖,若遇着肚子里真正有些货的读书人,又或是遇着那些高调谈义,耻于谈利的士子,这样的东西不仅不能扬文名,反倒是必要遭其耻笑。 宋真宗写出这样的东西不要紧,毕竟古代的读书人都知道也都奉行个“为尊者讳”的礼法,他宋真宗是皇帝,这世上还有谁能比皇帝更尊?但同样的东西第一个出自他唐松之口就完全不一样了,那些自诩人品高洁的文人看到这种把读书比作商贾买卖一样的顺口溜,不把他骂成个逐利小人,士林之耻才是怪事。 借这一首顺口溜虽然在民间暴得大名,却极有可能在士林坏了名声,此中利弊实在难言,更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说来也真是亏呀,别的穿越者回到古代,一来那么几首后世的名作顿时就扬名士林,卓然成家。换了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但问题是当日遇到许县令给出那样的题目,宋真宗这首《劝学诗》又实在是最好的论据材料,根本没加思索的就给用了,现在悔也无及了。 抱着一丝侥幸,唐松开口问道:“就算是一字不漏的都录在劝学告示上了,百姓们又怎么知道那是我写的,县衙的文吏解释榜文时还能告诉他们这个?”。 “少爷你怎么又犯晕了”,庄海山真是兴奋的有些口不择言了,“也不瞅瞅聚会那天是什么日子。十五啊,那天可是十五!每逢初一、十五都是上香最好的时候,又赶上春天人都喜欢踏青,鹿门寺还是本州第一大庙,那天连行香的香客加上踏青的游人你算算得有多少,少爷你们聚会时明隔子墙外都不知围着多少人看热闹,你一念完那诗外面顿时赞彩声不断,当场就有人把你认出来,那名声可不转眼就传开了,一传十,十传百的……”。 “你这么说,那就是的确有很多人都知道这《劝学诗》是我念出来的?”。 “那可不!我昨个儿在县衙门口守着的那一个时辰里光听人群里提到少爷的名字就不下十几次。一有人问根本都不用我张口就被人抢先答了,说你就是以前那个唐呆……”,一口气飙到这里,庄海山才猛然醒悟说错了话,忙紧紧的闭住了嘴。 唐松又岂会跟他计较这个,只顾得在心里哀叹了:“盗版真是个技术活!盗版真该严厉打击!盗版祸国殃民!赵恒啊,你这首《劝学诗》实在害人不浅,我可是替你背了一口大黑锅”。 此后几日倒也无事,唐松白日里要不就在草庐中高卧,要不就趁着春日晴好的天气在鹿门山中逍遥悠游,尤其是那暴雨池景观使其流连忘返。至于书嘛,那是碰都不碰的,就算偶尔进了书房,也不过是取下素琴闲散拨弄,边想着是否要下山一趟看看有没有卖教人自学练琴的书册。 以前唐嵩就是读书太苦,从不知道休息才患了越来越严重的离魂症。而今唐松终日悠游林下,庄海山见了不仅没劝他读书,反倒是笑逐颜开,只当是少爷终于开了窍,现在不仅知道死读无用,且眉眼神宇间愈见清灵,整个人的神采都为之一变,长袖飘飘的样子看着居然有了几分名士气。 白天如此度过,至于晚上,唐松雷打不动是要抱了素琴前往八卦池边的。两人从未见面,但一弹一听,一夜三首琴曲,似乎已成了无言的约定。庄海山半大小子正是瞌睡大的时候,白天还要打柴做饭务弄菜畦什么的也极疲累,往往上榻不一会儿就已酣然入睡,是以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竟是对唐松晚上的举动一无所知,而唐松也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也不曾跟他说过。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六七天,整个鹿门山唐松还不曾细细的游赏完毕,却被柳叶的到来给打破了。 柳叶就是庄海山相好的那个女子,也是唐旭他老娘—唐家三房正室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丫鬟。 还别说,庄海山这小子眼力挺不错的,大概十六七岁年纪的柳叶看着乖乖巧巧的,还真称得上是个小美人。难怪他此前的话语里隐隐曾说唐家三老爷唐达信对柳叶颇是垂涎。 唐松从暴雨池回来时,柳叶与庄海山正坐在草庐前榆树荫凉下说着什么,两人的脸色都不好。 第七章 量体裁衣 见他回来,柳叶老远的就站起身来见礼,唐松笑着点了点头后,也在榆荫下的石桌边坐了下来。 因她与庄海山的关系,唐松对柳叶态度极好,扯了些闲篇才知道唐夫人前几日在鹿门寺行香时在佛前应许了二十贯钱,并手抄一部《金刚经》的大愿。香油钱当日就捐给了庙里,只是《金刚经》却直到今天才抄完。因就命了柳叶前来佛前焚化。她也就趁着这个机会来找庄海山。 闲话的过程中柳叶不断的向庄海山做眼色示意,庄海山却迟迟疑疑的不肯说,唐松看着他们这样也急,又等了一回见庄海山还是不肯说后,索性直接说道:“柳叶你也不是外人,有什么尽管说就是”。 柳叶这丫头倒也爽利,闻言也不扭捏,先白了庄海山一眼后说道:“奴婢此来还真有一件事要给少爷添烦难了,这事实不好启口,奴婢真要说了还请少爷莫罪”。 想必她要说的这事还真是为难,所以庄海山见她张了口后虽然强忍着没有截她的话头儿,却把脑袋深深的埋到了胸前。 “难倒她是想求我放了庄海山的身籍?”,唐松心下猜度着,脸上神情却没变化,微笑着点了点头,“你尽管说”。 “奴婢有一个小妹……”,柳叶开口之后,唐松才知道自己想错了,不过她说的这事也实是唐松想都想不到的。 唐朝时天下所有人都被分为三等:官人、良人、贱人。其中地位最低的自然就是“贱人”,凡身籍不在自己手中的官私奴婢都属于这种。而在“贱人”之中又有一种地位尤其低,遭遇尤其凄惨的,这就是“乐户”。 乐户往往是前朝罪臣或是本朝犯有十大逆重罪的罪犯家人及后人。按唐律,普通的贱民若是赎回身籍后可以往官衙簿册补办手续,随后即可由贱人转为良人,可随意从事其它行业并与良人自由通婚乃至读书科举。但一旦入了乐户,按朝廷规定便是永为贱民不得更改,即便身籍在自己手中也不能由贱入良,只能世世代代为奴为娼,除此之外不得从事其它行业以自供养,更无权参加科举,且只能与贱民通婚。 唐律中所谓“当色为婚”的条律即是由此而来。这也就意味着除非能赶上改朝换代,否则乐户便永生永世没有出头之日,可以说这是一个最为底层也最为悲惨的族群。柳叶便是出身于乐户之家,自小只知其母不知其父,七岁上身为私娼的母亲去世后,她姐妹二人便跟着舅舅过活,但她舅舅也是乐户出身,靠着在青楼做乐师勉强挣几个钱糊口,身份低贱而家境贫寒根本无力养活她们两人,无奈之下,便将柳叶交给了人牙子发卖,将更小的妹妹柳眉留在身边抚养。 柳眉自小随在做乐师的舅舅身边耳濡目染,加之人又聪慧,多年下来诸般乐器无一不精,一并连歌舞也练的精熟,人又长的漂亮,可谓是小荷初露尖尖角便已艳采逼人。已经有多家青楼欲将其纳入旗下,并允诺三年之内必将其捧为襄州首屈一指的红阿姑。 无奈柳眉却绝无此念,而是一门心思要参加州衙不久后举办的龙华会。 说到龙华会,柳叶脸上现出一抹转瞬即逝的凄绝神色,“龙华会中争竞激烈,曲舞小妹自能应对,唯有这歌……若是唱人人惯熟的旧辞必无出头机会,但要好的新词……我等身份既低又无重金求购好词,因就只能求到少爷名下”。 至此,唐松才明白柳叶的意思,是请他为妹妹柳眉参加龙华会写新词的,这就如同后世里每有什么大的活动,那些个歌星们必定要提前许久就请人写新歌。只是柳眉既不愿入青楼也就无钱去请人代写。 见自己说完后唐松无言,柳叶急声道:“近来襄州城中遍传少爷大名,便是县令老爷都极为嘉许,奴婢虽在深宅也是听的多了,万望少爷能施一援手,勿要推辞”。 放在石桌底下的腿被柳叶狠狠踢了一脚后,一直低着头的庄海山抬起一张苦瓜脸可怜兮兮的看了唐松一眼。他是素知少爷的书呆子性格的,以前读书生恐浪费了一点时间,就连出书房走走都不愿意,更别说分心去做这样的事情了。这几日虽有些变化,但料来是断不肯答应此事的。 再者少爷以前的根底他也知道,即便是勉强答应了,怕是也难写出什么好的诗词来,到那时又该怎么对柳叶交代?说少爷尽力了但本事不济?听听满襄州城市坊间对那首《劝学诗》及少爷赞不绝口的议论,柳叶如何能信他这解释? 一边是相好的柳叶,一边是十年来寸步不离一起长大的少爷,哎……夹在中间实难做人哪! 就在庄海山千难万难,柳叶又要开口苦求时,唐松微微一笑道:“此事我应下了”。 闻言,庄海山的苦瓜脸顿时成了呆滞状态,满眼不敢置信的看着唐松。柳叶则是一脸喜色,不住口的道谢。 古代歌女伎家们唱歌倒与后世那些流行歌曲不同,唱的其实就是前朝或本朝的文学作品。而当时这些文学作品被写出来的第一目的也是为唱的,而非后世人学唐诗宋词时那般的诵读。只因古代记载音律的工尺谱比起文字来实不好保存,所以经过数百上千年的流传之后,曲谱亡佚后只剩了文字的诗词。譬如那么多优美的宋词,唯有白石道人姜夔的一些词是连着曲谱一起流传到了后世,算得上是宋词的完整原版,就这也不过仅有数十首而已。 譬如两汉时的青楼歌女们就多是以清商乐配唱汉乐府民歌,唐代的歌儿舞女则是以燕乐配唱唐诗,宋代是唱宋词,至于到了元明清,元曲等散曲戏剧出现后就更不消说了。 说来说去,柳叶不过是请他给柳眉准备两首诗词罢了,这又有什么难的?虽说盗版刚给了他惨痛的教训,但既然如此能帮庄海山在柳叶面前撑台涨脸,又能帮上这样一个可怜的女子,那也就顾不得了。 “我与海山名为主仆,实则情胜兄弟。柳叶你与他又是这般的关系,如此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就不要说两家话了,你若再谢,我可就真走了”,唐松笑着说出这番话后柳叶才没有再谢,笑眯眯的看了庄海山一眼,而此时的庄海山眼圈都红了。 “柳叶你如此郑重的来说此事,想必那龙华会对令妹极为重要。而我既应下了此事,也实不愿苟且,如此就有些为难了”。 “有什么为难的少爷尽管说”。 见柳叶脸上一紧,唐松笑着摆了摆手道:“不必紧张,我的意思是总得亲眼见了令妹,尤其是要听了她的歌喉之后方才知道她适合什么样的歌诗。这诗嘛也有豪放飘逸、沉郁顿挫、雄浑悲壮、清新自然等诸多区别,就如同做衣裳花样繁多,总要量体裁衣方好”。 柳叶听唐松说的头头是道,那些个豪放飘逸之类的词语真是听都没听过,益发对其才力放了心,当下两条远山细眉顿时笑成了真正的柳叶形状,“少爷懂得真多,这个当然没问题,我这就下山通知她来此受教”。 柳叶是个泼辣性子,说做就做,起身朝唐松行了一个大礼,复又给庄海山一个眼色后就急急忙忙的走了。 “还不快去送送”,唐松点了庄海山一句后,他忙不迭的如兔子般撒腿追了上去。 第八章 芙蓉如面柳如眉 吃过午饭,春困不已的唐松在草庐中高卧了近一个时辰之后才起身施施然往外走去。上午山游回来时,他曾注意到附近有一处被野竹林环围的小丘,站在那里视野极阔,一望无际的江流,雄壮的襄州城及开阔的襄北平原都能尽收眼底,实是观赏日出的绝佳所在。当时因急着回来吃午饭就没细看,下午正好去仔细考察一下,若是地理位置真好,那明天早晨就去赏一赏汉江日出。 等他一路悠游着从山中回来时天色已是黄昏时分,方一绕过那块巨大的青石看到自家草庐时,唐松便觉眼前蓦然一亮,居然有些晃眼。 草庐前,榆树下,此时正有一个妙龄女子在洒扫落叶枯枝。两人距离不远,是以唐松将她看的清楚。 此女大约在十五六岁年纪,因这时代的女子远比后世早熟,是以眉宇间的稚色已褪的差不多了。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梳成了飘逸的云环髻,上插着一支木制的步摇簪子,簪上低垂部分的尖端镶着一个个小小的铁铃铛,举步之间随风而动发出细细轻响。看着虽没有金步摇那般的富贵气象,却也胜在雅素清灵。 额头淡抹额黄,额下双眉画成隐约而意远的远山眉式,双眉之间贴着一点弦月形花子,真是眉目如画。身穿着一袭七褶,当世又称七破的桃花红间裙,因这裙子腰收的高且紧,益发显得身段婀娜如扶风杨柳。 这女子容貌身形都极美,此时轻轻的做着洒扫,动静之间风致逼人。许是唐松的打量惊动了她,女子停了洒扫站直身子眼睛也随即看了过来。 一眼之间,四目相对。女子剪水双瞳般的眼睛里居然时时含蕴着盈盈水光,一轮一转之间的情致实是动人到了极处。这女子本就已极美,再有这样一双天生无限风情的眼睛,恰如画龙点睛,将其原本的美艳提升到了逼人的地步。 是啊,美艳逼人,四目对视之间,唐松甚至觉得有些刺眼。柳叶的这个妹妹真是太漂亮了,漂亮到锋芒毕露让人乍眼的程度。难怪那么多青楼敢打包票说三年之内即能将之捧为红阿姑。其实岂止是红阿姑,有她这样一份天生丽质在,只要她愿意委身青楼,就是烟花魁首的位子也尽能够争一争了。 夕阳漫天,绿荫苍翠的榆树下,柳眉亭亭而立,连带着那自然朴拙的草庐也多了几分颜色。四目对视过后,女子盈盈拜下身去。 说来虽长,这其间的过程不过是短短瞬间而已。女子拜下身去时,唐松也已迈步走到了草庐前的柳树下,“你就是柳眉吧,果然是芙蓉如面柳如眉”。 “见过唐少爷”。 “我既答应了你姐姐,就当尽力不使你失望”,唐松伸手出去虚抬了抬,示意柳眉起身,“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柳眉闻言脸色微微一变,“请唐少爷示下”。 这女子太漂亮,想必打她主意的人很多,是以戒备心甚强。唐松看破她的心思也不点明,微笑着说道:“我想请你教我弹琴,必须教会!”。 柳眉闻言脸色顿时轻松下来,展颜一笑,“奴实是并不擅琴,但若只是教会的话,定当竭尽所能”。 “那就好”,唐松点点头后先向草庐内走去,“我还有一个条件”。 跟在他身后的柳眉愕然站住,“什么?”。 “以后跟我说话时不许笑”,唐松闲步走着,口中随意道:“五色使人目迷,你这笑的让人眼花,眼睛都花了还怎么给你写诗?”。 唐松这话说完时人已经进了草庐,跟在她身后的柳眉却闻言猛然停住了步子。欲恼却恼不起来,以前打她主意的都是些脸上一本正经,心底龌龊不堪的人。眼下唐松说的光月斐齐,实打实是夸她丽质天生,光明正大的一点龌龊心思都没有———至少她没看出来。就是想恼心里也气不起来。但要是不恼吧,听了这样的话总该有个表示,因为这话多多少少总有些调笑的味道。一时间柳眉颇是有些纠结,最终还是带着脸上腾起的那一抹泅红进了屋。 时间已到饭时,庄海山早就准备好的,只等唐松回来。当下三人坐在一起安静的吃了饭,谁也没说什么。心中本还有些忐忑的柳眉在饭桌上偶尔与唐松的眼神无意中触碰了几次后,心里彻底松下一口气来。 经过刚才在门口的见礼之后,唐松现在偶尔看向她的眼神里很干净。以柳眉的身份及容貌,这两三年中戒备男人实已成了本能,从男人的眼神里读心思也已练就出专家级的水平。不管男人表面上表现的如何一本正经,伪装的有多么好,他们的心神是伪装不出的,若真有那龌龊心思,必然会有所显露,尤其是这偶尔之间的眼神交流最为准确。 此时这个唐少爷的眼神如此干净,足以说明他的内心了。 唐松自然不知道柳眉的这点小心思。后世里男女同事之间见面夸人漂亮真是再正常不过了,甚至都成了一种礼仪,他既无心也真没觉得刚才的话是调戏。加之后世里资讯发达,美女也是见惯了的,看得多了免疫力自然就强。刚才的花眼是不仅是因为柳眉的确漂亮,还是那种一点都不含蓄的惊艳式漂亮,更重要的是她那一身典型的唐代穿着打扮。 后世里美女自然是看的多,但如此正宗而又原汁原味的唐装版美女就少了,陡然之间乍遇一个,一时有点惊奇眼花也是正常反应,此时看的习惯之后自然也就正常了。 没有饮酒饭吃起来就快,待三人吃完时看看草庐外天色,正是黄昏时分。 “随我到书房来”,唐松交代了一句后便先到了书房中坐定,将窗外的夕阳黄昏凝视了一阵儿后,边援笔引墨的写着什么边对跟进来的柳眉问道:“可带什么乐器来了吗?”。 “琵琶、手鼓”。 唐代歌女最常用的伴奏乐器便是琵琶及牙板,她这么说再正常不过了,至于手鼓嘛,想必是代替牙板用来打节拍的。唐松点点头,手中的东西也已写好了,吹干了上面的墨迹后,将之递了过去,“你且用琵琶伴曲唱唱这个让我听听”。 第九章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这么快就写好了”,柳眉诧异的看了唐松一眼,却没伸手接那发黄的陋纸,脸上又起了一丝红晕,“我……不识字”。 听到这话,唐松真是无语的很了。不过细想想也是正常,这时代识字率低的惊人,整个人口总和里教育的普及率能有百分之十五就算极限了。譬如一个千把人的村子,上过学能读书的绝不会超过十五个。以柳眉乐户的出身本就没有上学的资格,家境又贫寒,不识字才是正常。 “无妨,我念给你听便是”,随手将那陋纸放在书几上,唐松站起身来绕着书房走了一圈儿,酝酿好情绪、将自己的心绪沉入那首《清平乐》的意境中后,方才低语吟诵道: 春风依旧, 着意隋堤柳。 搓得鹅儿黄欲就, 天气晴明时候。 去年紫陌青门, 今宵雨魄云魂。 断送一生憔悴, 只消几个黄昏? 和煦的春风依然特别亲近隋堤的杨柳,吹起杨柳细枝飘飘拂拂,枝叶上鲜嫩的鹅黄色渐渐染就,节令正是清明时候。依旧是去年不变的紫陌青门,今晚却让我黯然神伤。清明时节伤别念远本就憔悴伤心,更那堪这般寂寞难耐的黄昏! 这首《清平乐》的宋词乃是词中抒写暮春时节伤别念远之情的名篇。同样的暮春时节,同样的黄昏,唐松原是应景的想起了这首宋词,遂就录了下来。 原本是为了让柳眉更好的理解这首词所表达的情感,所以他才会在吟诵之前酝酿情绪,刻意将所有的心绪都融入词中。孰料吟诵之间却不知不觉的将自己陷了进去。 想想穿越前后的两样人生,同样的暮春、同样的黄昏、同样的汉江……千年以来这些事物都亘古不变的存在着,千年以后依旧会存在,这个世界依旧是穿越前后世的那个世界。但青山绿水不改,自己这个被错乱时空抛弃的浪子却再也回不到故乡的那个世界了。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天地无限而人生实在太过短促,在这暮春时节伤别念远,那一份惆怅、那一份伤怀,那一份对永不能再回的后世故乡的情感都强烈的涌上心头,以至于将这首《清平乐》吟诵完时,唐松已是声音暗沉,简朴的草庐书房中有一股难以言说的莫名情绪淡淡流动。 柳眉显然是被这种情绪给感染了,她虽然不识字,但唱诗唱的多。人言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她学唱的歌诗又何止三百,日积月累下来,虽然提笔写不出歌诗,但对歌诗的好坏却是自有一份鉴别的功夫。 她虽按着姐姐柳叶的安排到此来求歌诗,但直到唐松吟诵出这首《清平乐》之前,她心里一直都是不放心的——不放心唐松真能写出好的歌诗,毕竟唐松此前太过无名,襄州知名些的才子诗客中压根儿就没听过这个名号。至于让他在市井间声名鹊起的《劝学诗》,嘴上念念还行,要拿来当歌诗唱的话,还真就是个笑话了。 但这首《清平乐》一出,柳眉顿时心中大定。尤其是口中心中反复咀嚼着“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这两句词时,更是心绪自然而然的被引入其中。 伤春悲秋,叹美好时光不易久持本就是人类共有的情感,也是最能拨动心弦引起共鸣的情感。如今人心中最为复杂难言的情绪却被如此美妙的语言曲折幽微的表现出来,就连柳眉也毫不犹豫的认定这首《清平乐》实乃难得一见的上佳之作。 而且跟那些格式固定、字数恒定的唐诗比起来,眼前这首句式参差、情感婉曲幽远的《清平乐》明显更适合女子歌唱。淡淡的伤别念远之情消失后,柳眉心中涌起的是无限欢喜,姐姐果然没说错,这个唐松实有大才,这一趟确是来对了! 心中想着,柳眉悄步出去将自己的琵琶取了进来。 柳眉怀抱琵琶,纤细的葱指一抹,流水般的琵琶声顿时淙淙流出,片刻之后,便听歌声随着琵琶响起,唱的正是刚才这一首《清平乐》。 词这种文体肇始于隋,发展于唐,大盛于宋。所以词在后世虽被习称为“宋词”,却绝非宋人的专利。唐人写过词的实多,尤其是《清平乐》更是古题,譬如那盛唐诗仙李白就也曾写过《清平乐》。是以对于柳眉来说根本就不存有词无曲不知道该怎么唱的问题,怀抱琵琶奏起清商信口唱来。 柳叶的夸赞实不为过,无论琵琶技艺还是歌艺都极为出色,似她这般说一声色艺双绝绝不是虚言。 琵琶曼妙,歌喉婉媚,听来实让人沉醉不已。这又是唐松第一次听古人唱古词,愈发多了一份新鲜感。 一个唱的入情,一个听的认真,一时间朴拙清新的草庐书房中便只有悠悠的琵琶及歌声流淌,如此美妙的琵琶声歌声恰与那远山,斜阳,黄昏浑融一体,直有说不尽的和谐雅致意韵。 待柳眉将词的最后两句三叠而罢收了琵琶时,唐松油然赞了一声,“好!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有此妙音足可驱尽山居寂寞”。 唐松这番话的意思是说与其伤怀于注定回不去的后世,不如过好眼前的日子。但这话听在柳眉耳中却成了别一般滋味,“不如怜取眼前人”,他的眼前人除了自己还有谁?怜!这意思也太明显了。 柳眉还不曾从快意的唱奏中醒过神儿,便被唐松这几句赞语弄的是又羞又恼,但羞恼之余却不免又觉得他这“落花风雨”的话说的实在太妙,字字句句都能直达人心的最深处,并能撩起心底最敏感的那根心弦。 只是……我该如何答他才好? 正在柳眉纠结不已的时候,一声轻微的脆响过后,身前却是多了一张鸣琴。刚刚说出“不如怜取眼前人”的唐松此时眼巴巴的看着她,眼中急切之色溢于言表,“该你教我弹琴了,现在就开始吧”。 看着此前一直淡淡然有名士之风的唐松现在如三岁小儿般的急切,柳眉忍不住想笑。但再看到他一脸澄澈,似乎刚才那句轻薄话与他毫无关系的样子,忍不住又想恼,就是这片刻的时间里,她是又羞又恼又想笑,简直是方寸大乱不知该如何是好。 良久之后,书房中响起了生涩的琴音。 第十章 出祸事了 柳眉在草庐中住了近二十日,期间唐松又给了她一首歌诗,并陪着她一起仔细斟酌揣摩了这两首歌诗的曲调及唱法。 见唐松对她的事情如此上心,柳眉也就投桃报李,鸣琴愈发教的认真。唐松本就善于学习,是以进境极快。 这些天的晚上只要不下雨,唐松必定会孤身一人前往八卦池听琴,此时边学边听益发有感,不过他与那鸣琴者依旧是两不相见。 眼看着日期将近,柳眉也就告辞下山要为龙华会做准备。送她的庄海山也就一并向唐松提及他想在山下呆上几天。 唐松知道庄海山是想见柳叶,自然不会拒绝。一路将两人送过涧流,唐松目送他们的身影远去不见后转身回了草庐。 随后两天的时间就这么平淡的过去了。这天上午,唐松听到草庐外有脚步声,出来看时却不是庄海山。 来人大约三四十的年纪,年龄虽不算大却是典型的未老先衰。身子精瘦,额头上的抬头纹及眼角的鱼尾纹都十分明显,脸上还带着一抹掩饰不住的急促。 唐松走出来后还没说话,来人已抢先步过来,“敢问,可是庄海山家的少爷吗?”。 这种称呼方式可真有些奇怪。唐松点点头,“我就是”。 “少爷,出祸事,出祸事了!”。 唐松并没有慌了手脚,引着来人在榆树下的石凳上坐定,“你是谁?有什么事好生说清楚”。 许是唐松镇静的态度感染了来人,他也不再如刚才般惶急,坐下喘了几口气后将事情说了个清楚。 原来这人就是柳叶及柳眉的舅舅柳尚。昨天晚上庄海山与柳叶在唐家小侧门私会时被唐旭抓了个正着,一并连他两人商量着等龙华会后私奔的话头儿也给听了去。随即两人就被捆在了柴房里,今天还不定要怎么发落。 好在柳叶日常在府中颇有人缘,一个跟她相好的丫鬟赶早将这消息悄悄传给了柳叶的舅舅。只是这柳尚不过一个贱籍乐户,又哪里有什么主意和办法?所幸他对庄海山知根知底,既知道他家少爷同为唐家一脉,也知道这个少爷近日来在襄州坊间声名鹊起,就连县尊老爷都另眼相看,遂就一路奔了过来。 “唐少爷,你可得快点想法子。他二人办的这事……哎……被人拿了双,又有逃奴的话头儿搁在里面,再加上两人贱民的身份……”。 柳尚的话让唐松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这个时代比不得后世,尤其是那些隶身贱籍的百姓是没有什么人权可言的,《唐律》里写的明明白白,“奴婢等同畜产”属于主人私有。更别说“偷情”的罪名委实太重,只要两人被拿了双,即便被主家打死也只算清正家风,不仅不用承担什么责任,甚或官府还有褒奖。 可以说柳叶与庄海山如今的处境实是危险到了极点。这是唐松穿越以来遇到的第一件大事,里面可是关涉着两条人命,尽管脑中思绪如走马般纷乱,他仍旧强自收摄住心神做了几个深呼吸。 唐松身世坎坷,如此的人生经历倒让他养成了遇事有静气的习惯,虽然人穿越过来了,性格却是不会变的。几个深呼吸过后,唐松收摄住心神安静下来,开始思虑起与此事相关的方方面面。 见他陷入沉思,柳尚尽管心里急得冒火也不敢再催促说些什么,以他的身份实在是无能为力,外甥女儿能不能躲过这一劫可就全指着这位唐少爷了,虽然他也清楚希望实在渺茫。 两人一起下山已经是半柱香功夫之后了,一路疾行来到山脚,早有柳尚雇好的一辆赶脚儿车在此等候。 为省钱雇了车却没雇人,唐松上车后,柳尚自己坐上了车辕催鞭向襄州城赶去。平日里他在青楼既做乐工也兼着车夫,赶起车来又快又稳。 唐松在车里想事情没有说话的心思,柳尚则是无话可说,就这样一路静默着到了襄州南门。 车马停了下来,唐松正要掀开帘幕探问时,却见那帘子一掀,前两天才送别的柳眉弯腰上了车来,随即马车便又得得的向前行去。 来的时候着急忙慌的柳尚嫌柳眉走得慢就没让她跟着。但这丫头终究是不放心,守在了城门口。 上了车的柳眉伸手摘掉缀有轻纱能遮蔽住脸部的尖顶圆胡帽,不等身子坐稳便急促促发问,“人能救吗?”。 就在这时,跑的挺快的车子似是为闪避什么猛然一晃,柳眉身体本就不稳,吃这一晃后身子一歪,堪堪坐到了唐松怀里。 唐松一手环住柳眉纤细的腰肢,另一只手伸出去掩住了嘴,堪堪将柳眉刚刚出口的惊呼给堵了回去。 柳眉这会儿真是又急又羞,但不等她有所表示,唐松早扶着她的腰向旁边的座位上挪去,“坐稳了再说话”。 “人能救吗?”,自小相依为命的嫡亲姐姐身陷险境生死未知,柳眉却也顾不得其余了,在一边坐稳后跟着追问。 这一路上唐松早把事情及应对之法想的通透,心情也早已静定下来,“我必定还你一个活生生的姐姐就是,放心”。 早上知道消息时真是晴天霹雳,直到现在柳眉的精神都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就如同绷到极限的弓弦,猛然听到这话,顿时双手紧紧攥住了唐松的衣角。 “真的……”。 别看这柳眉前些日子在山上总是一副好强的模样,终究只是个十五六岁的丫头,乍一遇到这塌天的大事顿时就打回原形了。眼下她这心力交瘁,不敢置信的样子也着实是可怜。 这么个家庭,这么个出身,也实在是难为她了!唐松叹了口气,伸手过去轻轻拍了拍柳眉的肩膀作为安抚。 当下这种情况,唐松如此举动实在算不得突兀。柳眉此前提心吊胆了许久,舅舅一走身边又没个能说话排解的,心里早煎熬的不成个样子,实是到了情绪将要崩溃的边缘。此时听了唐松那话,虽然也知道不能全信,但总算是一个大安慰,绷的太紧的心神猛然一松,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身子便顺着唐松的手往肩膀靠去。终于实实在在找到依靠的时候,忍了大半天的眼泪顿时就倾泻下来。 柳眉靠着他的肩膀默默流了一会儿眼泪后猛然反应过来,身子先是一紧,随后猛的向后靠去,因是力量太大,头竟撞在了后面的车厢壁板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见他如此,唐松嘴角翘了翘,却将脸扭开了,刻意不去看柳眉脸上精彩之极的表情,“估摸着也快到了,把你那眼泪擦干净了,安安心心等着柳叶就是”。 第十一章 山穷水尽 直到唐松将脸扭开,柳眉才伸手到头上被撞的地方轻轻揉动,“你真有这么大把握?要怎么救?”。 唐松放松身子安闲的靠在车厢壁板上,“这事说来话长,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你就不要问了”。 “万一……我们去晚了怎么办?”。 唐松知道她担心什么,毕竟从昨晚事发到现在已经有十多个时辰了,柳眉是怕唐家抢先动手处置柳叶两人,那可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唐松是有午睡习惯的,这个习惯一直从后世保持到现在。昨晚听琴睡的晚,今天又因这事耽搁着午睡不成,现在将事情谋划好后就有些犯困,加之这时代跑起来后晃晃悠悠的马车实在有着很强的催眠效果,是以闭眼靠着的他声音里就有了一丝懒洋洋的气息,“不会的。庄海山在名份上毕竟是我家奴仆,唐旭父子图谋我家宅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一直找不到下手的口子。这次得着这样的好机会岂能不善加利用?只要那宅子还没到手,庄海山和你姐这两个把柄就断不会有事”。 “莫非你是想把宅子给他们以救我姐和庄大哥?”。 唐松闻言笑了笑却没说话,但自闭目养神。 柳眉的眉头紧紧皱在了一起,一脸严肃的想着什么,不时还扭过来看唐松一眼,到最后因是想的太深,竟在不自觉之间手指伸到嘴里啃起指甲来,看来这是她多年的习惯了。不过那模样若按后世的说法还真是萌的很。 不一时马车停了下来,唐松撩开车窗一看,不远处就是县衙,“柳叔你怎么把车停这儿了?”。 “唐少爷不先求见县尊老爷?”,柳尚也颇是诧异,“满州城都说许老爷极赏识少爷,总算有个香火情分在”。 “那都是想当然的,做不得准”,唐松也没时间跟他细解释,“直接去唐达信家”,说完便放下了窗帘。 这样直接上门能管什么用?柳尚虽然不解,却也不好再问,只好一抖鞭花驱车向唐达信家驶去。 唐代城市在建制上大多仿效长安,城内地方被一个个围着高墙的坊区分隔开来。唐松家与唐达信家不仅在同一个坊区,且是比邻而居。所谓人以类聚,这一坊中的住户们虽然称不上贵,但一个富字儿却当之无愧。 唐家世居襄州,经三代积攒到祖父辈上已是显赫一州的富户。后来虽然随着祖父去世后四兄弟分家摊薄财产没了以前的声势。但就四家分得的资财而言,小富却是绰绰有余。 所以说唐嵩家当年其实也是富过的。只可惜唐家老四,也就是唐嵩的父亲是个典型的书呆子,委实没有半点治家理业的本事。加之多年进京赶考劳而无功的花费,竟将一份殷实家业败了个干干净净,尤其是自发妻去世之后,这家里更是破落不堪,该卖的卖完了,能当得当光了,这一半年里居然沦落到了吃饭都艰难的地步。 这一坊中自然也有别的住户经历过同样的家道中落,只不过那些人到实在撑不住时多是将家宅卖给新起的有钱富户,换个更靠近城门的坊区去住。唯独唐嵩老爹这书痴把个孝字看的比天都大,宁肯饿死也不愿出售祖宗传下的家宅。如此一来,他这一家在周遭都是富户的坊区里就显眼的很了。不说别的,单是那油漆褪尽后斑斑驳驳的门户就与周遭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唐松过家门而不入,直接来到两墙之隔外的唐达信家,却得知人不在家,就连昨晚抓住庄海山与柳叶的唐旭也不在。 听说父子两人都不在,柳尚的脸顿时就白了,“他们去报官了,这可怎么办?”。 唐松也懒得再问那满脸幸灾乐祸神情的看门小厮,转身下了台阶向自己家走去,“他们十有八九正在我家。报官?他们可舍不得”。 唐松推开十多年都没再油漆过的大门,入目处便是一片陈旧残破景象。听到门口的动静,一个五十开外佝偻着腰的苍头从二进院门口走了出来。 “少爷回来了,老奴正要去寻你”。 这是唐家如今唯一剩下的老仆赵江,见少爷在这节骨眼上回来,他是打心眼里高兴。只是这高兴的神色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小姐也是刚回来”,说完这句,他的脸便抽成了苦瓜样。 唐嵩有个姐姐,出生不久即与同城李家定了亲。后来李家搬到了襄州下辖的一个县治,她十六岁上也就嫁了过去,自此至今的四年多时间里除了当初新婚三日后的回门之外就再没回来娘家。怎么今天突然回来了? 唐松心中虽疑惑,却没顺着老赵的话细问,这实在不是时候,“唐达信父子可都在?”。 别的不说,唐达信实实在在是唐嵩的血亲三伯父。如今唐松直呼其名,只把老赵听的一个愣怔,他可知道自家少爷是跟老爷一个脾性,都是把礼看的比天都大的书呆子,平日里连恶语都不曾有一句,更别说直呼长辈的姓名了,这可是无礼的很了。 唐达信是唐嵩的亲伯父不假,但他这个穿越的唐松却没有认这样亲戚的自觉。见老赵头虽没答话却也没有否认,当即着他招呼好柳尚柳眉后便自往二进院子的正堂而去。 刚上了正堂外的台阶,二进院落左边的厢房处吱呀一响,一个布裙的女子端着一个褪色的托盘走出来。看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但一脸憔悴,再加上陈旧黯淡的衣裙,真是老相的很。 这女子就是唐嵩四年多未见的姐姐唐缘,等她端着托盘走到刻意等着她的唐松身边时,尽管忍的嘴唇都咬破了,眼圈依旧不受控制的红了起来。真不知道心里藏着多少委屈。 唐嵩家这日子已经不能用破落来形容,简直就是山穷水尽到绝路了。要是这唯一的房子再没了,这一家人哪里还有半点活路? 看着一脸凄苦的唐缘,唐松长叹了一口气,“先料理了眼前的,你的事情稍后再说”。 家中没有使女,苍头老赵又要看着门户,奉茶的事情就只能让回门的唐缘来担当,唐松跟着她进了灰土土的正堂,就见唐嵩老爹唐达仁正一脸绝望的拈着笔欲待写些什么。 第十二章 峰回路转 一左一右站在唐达仁身边的两父子不消说就是唐达信与唐旭,除此之外还有两人在座,凭着这具身体留下的记忆,唐松认出这两人就是唐达仁的大哥和二哥,也即是他这具身体的大伯二伯。 唐家四兄弟齐聚,堂中地上还跪着庄海山与柳叶,只不过两人是被绑的结结实实,就连嘴都堵上了。所以庄海山尽管挣的眼睛都红了,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老爷手中那张房契转让文书,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唐松一进门就看到这等情况,当即扬声道:“且慢!”不等堂中人说什么,他已走过去将唐达仁抖颤双手中握着的文书给接了过来。 唐松来的快,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的唐旭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眼瞅着这么好地段的一栋宅子就要到自己手中时却又横生枝节,他顿时恶声道:“唐嵩,你要干什么?”。 唐松看都没看他,更别说与他答话了。一瞥眼径直将手中的文书看完后,双手一分。 “嘶”的一声轻响,那纸文书被唐松轻飘飘的撕成了两半。 声音虽轻,却让满堂中人俱是一震。 “唐嵩,休得莽撞”,老一辈的长兄唐达礼发话了。唐旭则是立时就红了眼睛,绕过唐四叔及父亲就要扑过来。 便在这时,手上没停,继续将那文书撕成更小碎片的唐松淡淡声道:“婺州骆观光,唐达信,你还记得当年扬州城中的这位故人吗?”。 听唐松直呼唐达信之名,就连好好先生的老二唐达勇都怒了,“唐嵩,你三伯的名讳是你能叫的,放肆”。 “本是同根血亲,又比邻而居多年,却时时不忘谋我产业,夺我祖屋。唐达信可曾有半点兄弟之情,伯侄之义?这样寡廉鲜耻的长辈我可高攀不上”,唐松虽然口中答着唐达勇的话,眼睛却只是盯着唐达信,脸上淡淡的笑容不减,“你说是不是啊,‘三伯’”。 胖团团的唐达信脸色铁青,甚至眼角都跳了起来,但右手却如钳子般紧紧拽住了欲要扑过去的唐旭。 饶是唐达信一脸的狠厉,唐松却在他眼睛里看到了掩饰不住的恐惧。 唐松的举动让唐达勇这有名的好好先生也忍不住了,不过他却没跟唐松说话,黑着脸向书呆子老四道:“四弟,今天我本不愿来。我知道你舍不得祖宅,但这次毕竟是你家奴仆先做了坏人门风的事。三弟答应不举告已算是顾念了宗族的体面,何况这宅子他也不是白要你的。这时节你总该说个话,若任由这竖子闹下去,一旦这事见了官,不说你一辈子的清白家声就此毁了,连带着宗族都成了笑柄,那你可就成了宗族的不孝罪人了”。 唐达勇一口气说到这儿后扭头过去,“大哥,你是长房,需由不得老四父子胡闹”。 唐达勇是个好好先生,人就有些呆气。老大唐达礼却干练的多,早从唐达信的举动中看出些异常来,是以闻言之后并不曾说话,只是扭过头来看着唐松。 唐松瞥了唐达勇一眼,也懒得废话。走到唐达礼面前,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唐达礼接过信先看了看封皮,信是写给唐达信的,至于写信人嘛,就是唐松方才说出后让老三脸色大变的婺州骆观光。 抽出信来慢慢看下去,唐达礼的脸色越来越沉,到最后额头上甚至沁出了一层细密的白毛汗。 看完,唐达礼刀子般的眼神剜了唐达信一眼后,将书信往旁边一放,肃正身子看向了唐松。 唐松端起手边的茶碗呷了一口白水后迎着唐达礼的目光安闲声道:“这样的信我还有一封。不急,且等二伯看完了再说”。 越是好好先生往往胆子就越小,老二唐达勇拿起信勉强看完,人已忍不住哆嗦起来,“大哥,这骆观光岂不就是骆宾王?”。 一说到这个名字,再想到骆宾王当年凭借一份《讨武氏檄》把当今圣神皇帝骂的狗血淋头的往事,再由此想到可株连九族的十大逆之罪。唐达勇的身子愈发如秋风中的落叶瑟瑟抖动起来。 没错,这信就是唐松当日从柳叶那梳妆盒中取出的两封信之一。当时他只是偶见这两封信封皮上的字实在写的漂亮,颇得八分楷法之神韵。所以动了心思要过来看看。遂就因缘际会的有了后面的大发现。 他在后世里吃的是古典文献这碗饭,日日就是跟古籍及古人打交道。而他的研究方向就是唐诗及宋词的选本研究,是以对唐宋间著名诗人词人的生平及作品大多知道些。 若论初唐间的文字大家,虞世南、上官仪这批御用文人过后,在当世声名最显而在后世影响最大的就要数“初唐四杰”了。而在四杰之中也有一人正好是婺州义乌人,恰巧他也姓骆,字也取的是“观光”。 这人便是八年前随徐敬业在扬州起兵讨伐武则天,凭借一篇《讨武檄文》将武则天先侍父后侍子等阴私之事挖的淋漓尽致,进而声名震于四海并远播至扶桑新罗等国的骆宾王。 也就是那个七岁写出“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而被时人誉为天下神童的骆宾王。 骆宾王,字观光,婺州义乌人。这是再也不会错的了,难倒世间真有这等巧事,当此之世不仅有人与他同姓同籍贯,甚至就连取字也一模一样? 唐松再一看信笺封皮右上侧,收信人居然是唐达信。 唐达信不就是唐嵩的三伯,唐旭的父亲嘛! 这意外的发现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没想到唐达信这个商贾居然与名动天下的骆宾王有书信往还。记忆中他是个布商,虽然有钱但在这时代的社会地位并不高,论理不该与当时早因《帝京篇》名垂天下的骆宾王有什么交集才对。 取出书信一看,这封信是写于光宅元年四月末,地点是在扬州。而徐敬业就是在这一年的九月二十九日于扬州起兵反武则天,也就是说这封信写于徐敬业起兵前五个月。当时身为临海丞的骆宾王也正好在扬州与徐敬业兄弟相聚一处密谋反武大业。 时间、地点和人物的行踪都对得住,看来这个骆宾王实实在在就是初唐四杰中的那个。 第十三章 如此癖好 因缘天意 信的内容则是感谢,骆宾王在信中称唐达信乃国之义商,对他不取分文捐献五百匹布以补军中寒衣之不足的举动赞誉有加,并且一再鼓动唐达信能再慷慨解囊。 另一封信是在这封之后,据信中的意思来看是唐达信不肯再捐,却想让骆宾王给他赠诗一首,并且言明那诗的题目中最好能有他的名字,若是诗前再有个序,序中能提到他那更是好上加好了。骆宾王则只在信中录了一首旧年之作,并一力募劝唐达信再捐布千匹,介时别说小小一首诗,他必将亲为此事做记,俾使唐达信的高义之举流传后世,成千载商人楷模。 许是骆宾王下嘴太狠,唐达信心疼布匹不曾再捐,是以这书信往还也就此中断。 说来唐达信就是用五百匹布换了这两封骆宾王的书信,还有他亲手录下的一首《在狱咏蝉》,这笔买卖到底划算不划算还真是不好说。 后世里学唐诗,研究唐诗选本多年,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古代名诗人亲笔录自己的名作,不论这首诗还是写诗的书法都让唐松看的如痴如醉,要是放在后世里这可就是文学史中重要的文献了,其价值可比五百匹布高的太多。 《在狱咏蝉》是骆宾王被诬获罪后在狱中所做,后世里称誉其为唐诗咏蝉三绝之首。据信骆宾王在狱中受到过残酷的肉刑,也就是在这次被诬出狱后不久,他即加入了徐敬业反武的阵营。 按时间算,光宅元年五月的时候,骆宾王虽还没被徐敬业正式征召为艺文令,但他确已在徐敬业手下办事,以他此时在诗坛的地位,负责联络文人及商贾筹措军需正是人尽其才。 好好将两封信的书法又欣赏了一遍后,唐松才仔细的将其收捡起来。随后粲然一笑,“唐达信啊唐达信,你让我怎么说你才好!”。 仔细揣摩这两封信的内容,唐松已把整个事情的原委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唐达信是襄州有名的布商,与其大哥,也即襄州最大的鱼商唐达礼一起被市井间并称为“二唐”。这二人是襄州百姓好议论的话题人物,其中的原因除了他们生意做的大之外,还因为这两人各有鲜明的特点。老大唐达礼心思深沉,嗜钱如命,老三唐达信则是好附庸风雅兼惧内,关于两人的这些毛病,在襄州城内市井间颇是流传着许多笑话。 想来八年前唐达信曾往江南东西两道行商做布匹贸易,途中路过淮南道扬州时正逢着骆宾王为密谋反武筹集军资而大会富商。此时骆宾王已是闻名天下的大诗豪,平常里商贾们根本与他结交不上。此时既然有了这样的机会,唐达信难免就犯了附庸风雅的毛病,花了五百匹布的代价结交上骆宾王并换来这两封书信。 后来仅仅四个月后徐敬业在扬州起兵反武,继而兵败,唐达信必是被吓的了不得。虽然捐布的时候他根本不可能知道这布是给徐敬业拿来造反用,更想不到骆宾王这等人物居然会成反贼,但他的行为客观上却是实实在在的资敌。这在唐律中可是等同谋反的“十大逆”之罪,以如此严重的罪行,以武则天对骆宾王恨之入骨的程度及霹雳手段,这种信一旦落到官府,他唐达信注定就是个族灭的结局。 但不知怎的,或许是这货附庸风雅的病太重,他居然没有销毁这两封信,不仅留存了八年,现如今还被柳叶不知怎么给带了出来。这……这真是无语的很了! 看到唐松拿出的这封信,唐达信真是肠子都悔青了。他自小在商贾贸易上颇有天份,但读书却是不成,惟其如此竟渐渐养成了附庸风雅的毛病。尤其是后来娶了一个本地名儒的女儿之后,这病就愈发的深了,附庸风雅渐渐的竟成了一种挥不去甩不脱的特殊癖好。 附庸风雅这么多年,他最拿得出手的就是与骆宾王往还的这两封书信。骆宾王是谁?那可是名震天下的四杰!即便他最后成了反贼,但其文学成就和曾经有过的诗坛地位却是无人质疑。 以一个远州商贾的身份,唐达信也自知再难有机会结交上这等名动天下的诗豪。所以即便是在骆宾王随徐敬业起兵造反失败的消息传来之后,癖好发作的他依旧舍不得毁掉这两封信。尽管夫人一力催促他也只是嘴上答应的漂亮,始终没将这两封信给烧了。 慢慢的那件事情过去了,却也没人来查他。唐达信侥幸之余又暗自庆幸,当初没烧这两封信真是太对了,否则未尝不是人生一大憾事啊!但这两封信他却不敢收在身边,盖因夫人对他管的太严,要是留在自己身边早晚必被发现,届时少不得又是一顿河东狮子吼。 怎么安顿这要命的物件,唐达信也是动了脑子的。既要把信保管的好,又不能让夫人察觉,还得自己取阅方便。想来想去他最终把主意打到了夫人的贴身侍女柳叶的身上。 柳叶是从小买进来的丫头,素来乖巧听话,夫人对她也很是喜欢信任。信放在她那里夫人必定想不到,这丫头心又细,必不至于把信给弄坏若是弄丢。加之这丫头就在内宅侍候,自己得空要取阅的时候也方便。更重要的是她不识字,即便把信交给她也不担心她察觉出什么来。而以其内宅丫头的身份,平日能出府的机会也少,不用担心这信会泄露出去。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前几年果然是安若泰山。每每得着机会独酌时,唐达信必定要焚香净手后将这封信从柳叶处取来仔仔细细看上无数遍,读上无数遍,脸上那神情真比做成了多大的生意更要得意。 千算万算,他却没想到丫头大了会动春心,更没想到柳叶居然早有了私奔的打算,甚或一股脑将这些年积攒下的一点小家当都送到了庄海山那里。而他这两封要命的信恰好也装在柳叶放家私的木头梳妆匣里被唐松这个读书人给看到了。 若非受柳眉要参加龙华会的事情耽搁,柳叶没准早就跑了。或许也就没了今天的事情,总而言之,由这两封信引发的一切只能归结于机缘巧合。他唐达信命中该有此一劫。 文青本就是种病,得治!这伪文青更是要命。不过想想历史上那么多人都快要饿死了还不肯把祖传的古董书画拿出来卖,唐达信这举动也就能理解了。 对于一个附庸风雅都成了癖好的人来说,能藏着这样的物件儿该是多大的精神满足?那还真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也难怪他这个素来惧内的人居然敢在这样要命的事情上强自隐瞒。 事情的原委且不说他,此时在人前闷葫芦般的书呆子唐达仁并唐旭也已看完信。一时之间,整个堂内静的落针可闻,气氛却压抑到了极点。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唐松,唐松则端着没有半片茶末的陶碗小口的呷着茶水,没有任何要说话的意思。 此时无声胜有声,此刻他越是没有说话的意思,其他人却品出了更多的意思。 静默良久之后,老大唐达礼看了庄海山与柳叶一眼后缓缓站起身来,“四弟,另找一处地方说话”,说完,率先向外走去。 唐松跟着起身走到唐旭面前,看着他手中捏着的那封信伸出了手。 唐旭是最后一个看信的,看完这封信就被他紧紧攥在了手中,因是用力太重,信上已然有了两处破损。 唐旭用狼一般的眼神盯着面前的唐松,迟迟不肯将那信交出去,手上攥的也益发的紧了。 走在最前面的唐达礼蓦然转身,怒喝道:“给他!”。 唐松却不要了,盯着唐旭的眼睛微微一笑,“既然这么舍不得,那就留着吧”,说完便不再理他,转身向外去了。 连唐缘也没让跟来,唐家四兄弟并唐旭、唐松来到另一间更残破的厢房后。几人方一进门,老大唐达礼便猛然转过身来,随即重重一巴掌掴在了唐达信的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唐达信胖胖的圆脸上顿时起了五道坟起的紫红印痕。 唐达礼打完这一巴掌也不说话,只是转过身来瞅了老四唐达仁一眼。 第十四章 不义之财,不敢辞! 今天的事情实在太离奇,变化的又太快,心情激荡起伏之下,书呆子唐达仁的脸上就有了一层不正常的泅红,“孽子,其它的信在哪儿?还不快拿出来,这都是一族血亲,你……你想干什么?”。 若是按照以往的惯例,唐达仁只要发话,跟他性情一致的儿子唐嵩就断没有违逆的道理,但今天毕竟是不同了。 “他们刚逼着你在那买房文书上签字画押的时候,我可没看出半点同族血亲的情分”,唐松嘲讽的一笑,“若没有这信,咱这一家子现在就得流落街头,却不知有哪位伯父兄弟会念着血亲情分舍我们三屋两瓦住住”。 “你……”,唐松这番话说的唐达仁一个倒噎气,他本就不善言辞,此时更是说不出话来。加之今天的“儿子”太陌生,陌生到让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唐达仁说不出话来,一边的唐旭却是再也忍不住了,咬牙切齿道:“资助叛逆可是形同谋反的十大逆重罪,这是要九族同诛的,唐嵩你要真有本事就去举告,大不了咱们绑一块儿死”。 “你脑袋真是被驴踢坏了?”唐松口中的嘲讽之意更浓,“依《唐律》同族举告谋逆不仅无过,反而有功。若再据本朝圣神皇帝的匦检之制,我这举告之后朝廷的赏赐不论,便是你家被抄没的家产也得分我一半。要不,咱们就试试?”。 在“周武革命”的斗争中圣神皇帝武则天赢了,却被后人诟病极多。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她建立了一种最让人痛恨却又恐惧的匦检制度——也就是后世所说的告密制度。 简而言之,武则天不仅喜欢人告密,而且不惜重金高官之赏的鼓励人告密。而在告密的所有内容中她最感兴趣的内容正是谋反。 告密制度再配合上紧随其后的酷吏制度,这年头一旦被人举告跟谋反扯上关系的话,说一句生不如死真是丝毫都不过分。 在武则天革唐命称帝的过程中,不知有多少人以及他们的家族因被人诬告谋反而被急于建功的酷吏们折磨的生不如死。那还是没什么证据捕风捉影的诬告,唐松手中掌握的可是再切实不过的证据。 不服气的唐旭还要再说,站在他身边的唐达信已是重重一掌掴来,同样是“啪”的一声脆响,但因其用力过大,唐旭嘴角破裂,隐隐的沁出了血丝,“混账行子,你堂弟若要举告何需等到现在?孽障,退下!” 唐达信打完儿子长叹一口气后向唐松走近了一步,“资敌谋反,觊觎四弟家宅,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万没有连累宗族的道理。唐松,庄海山与柳叶的事情一笔勾销,随后我一并命人将柳叶的身籍文书送来,此事就此了结,你看如何?”。 不得不说唐达信的确是个好商贾,关键时候还是懂的审时度势的。不过他终究还是把唐松当小孩子看待了,这开出的条件距离唐松的期望终究是差了些。 所以唐松没有说话,只是转身向旁边站着的唐达礼看去。 这还是老四以前那个窝囊儿子?唐达信真要将一口牙都咬碎了,“罢了,今日为房舍之事惊扰了四弟,我再一并奉送三万贯家私为四弟压惊”。 此言一出,满屋皆惊。别人不清楚,唐达礼对唐达信的家底还是有些谱的,这个数字即便不到唐松所说告密后可得的一半家私,至少也有三分之一了。这也是唐达信当前能抽出的几乎全部现钱。 “爹”,唐旭嘶吼着喊出了这句,他觉得自己的身子马上都要被气炸了。 唐松闻言,抚掌一笑。 事情谈完,唐达礼等人半刻都不愿再留,黑着脸往外走去。老四唐达仁口中喏喏却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最终一声长叹后,扎煞着手相送大哥等人,只是唐达礼几人却连一个好脸色也没有,更别说说话了。 唐松顿了一下,也跟着唐达仁将四人送到了门口。转身回来时就见柳眉与柳尚已从旁边残破的门房中迎了出来,正眼巴巴看着他。 “他二人如今都在正房”,唐松正要随他们一起过去,却见唐达仁黑着脸从门外走进来,“孽障,过来”。 “你们先去,我稍后就来”,唐松向柳眉两人摆摆手后跟着唐达仁到了刚才的厢房。 “孽子,枉你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你今天做的事情可还有半点宗亲之义?”。 平时不发火的老实人一旦发起火来是很可怕的,不过唐松对他这调调儿真是难以接受。一个殷实的家底被他折腾精光,家人生活都差点难以为继不说。如今别人抢祖宅都抢到鼻子面前了还在冲自己人计较这个,说好听点这是读书读呆了,说不好听的这简直就是窝里横。 唐松要真是他儿子,真是唐家人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今天的事情也不至于做到这一步。但他不是啊。 “你老人家读书倒是多,我且问问,是忠大还是孝大?”。 “先忠后孝,这还用说?”。 “那好!孟子曾有言:‘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对君父尚且如此,未必宗亲还能大过君父?今天这些个宗亲趁人之危夺我祖产,我以寇仇待之又有何错之有?”。 “谬论,诡辩”,唐达仁嘴上这么说,气怒之下一时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反驳言辞,“便是他们做的有错处,抹过庄海山之事也就罢了,你又为何要他那许多不义之财?”。 事已至此,两家已是彻底撕破脸了,似这等不义之人的不义之财还真是不要白不要,再说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心下这么想,嘴上却不便说,唐松只是一笑道:“《礼记》有言:‘长者赐,不敢辞’”。 唐达仁又被堵住了,唐松见他还要再说,抢先一步道:“罢了,知道你老人家素来不喜料理家事,这些个琐碎俗事就交给我好了,您老安心写那部书去,且等书成之日,我必找一家上好的雕版社给刻印出来”。 近十年来,已然绝了科举之念的唐达信将全部心血都倾注着他这部著作上,只是每常感叹这部呕心沥血之作怕是难有面世之期,毕竟在唐代请雕工刻板出书是一件大花费之事。午夜梦回常以此为大憾恨,唐松这句话可谓是挠到了他心中最痒痒处,几乎是不假思索的顺口道:“此话当真?” 话一出口,他才觉出不对,黝黑清瘦的脸上居然起了一片臊红。 第十五章 家门不幸 小狼崽子 话一出口,他才觉出不对,黝黑清瘦的脸上居然起了一片臊红。 “我还能骗你?一言为定”,唐松哈哈一笑,人已出门去了。 等他回到正堂时,庄海山两人身上的捆绑早已解了,此时柳眉与柳叶两姐妹正相拥而泣。 庄海山与柳叶到现在也没完全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有一点却是明白无疑的——是唐松把他们从绝望的深渊里拉了出来。 见他进来,柳叶推开妹妹柳眉,拉着庄海山就并排拜伏在唐松面前。 饶是唐松又拉又劝,柳叶依旧拉着庄海山坚持完成了三拜。到第三拜时脸上泪痕未干的柳眉居然也跑来凑热闹,一边的柳尚虽不至于如此,老泪纵横的脸上也同样是不可思议的惊讶与满满的感激。 就在几人拜谢推让的时候,隔壁唐达信家遣下人送来一个竹纹纸封笺。 打发那下人离去后,唐松拆开封笺,见里面放着的除了一张柳叶的身契外,尚有价值一万贯的飞票。 这是安抚人心的定金!却之不恭,那就收下吧。 唐达信府内。唐达礼与唐达勇俱都在座,看着那一万贯飞票送出,他两人也是长舒一口气,心中放松不少。 “三弟,你需怪不得为兄今日心狠。这事你做的糊涂啊!”,唐达礼婉转的为此前那一巴掌致了歉意。 “大哥打的不亏”,唐达信此时那还有心思计较这个,沉吟片刻后蓦然发问道:“大哥素来见事明白,依你之见,刚才的事情中我若不允下这些条件,那小畜生是否真会去衙门举告?”。 “三弟问的是,适才我也一直在思量这个”,接话的是唐达勇。 “自看完那封信后,我就一直注意着他。这么大的事情你我都难免失态,唐松却是一派镇静,自始至终没有半点慌乱。三弟也是久在商贾场中打滚儿,总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唐达勇不解的追问。 “说明他心中早已经有了定见,所以才不会犹豫迟疑乃至失态”。 “三弟说的是。更重要的是方才那么长时间我竟没从他的眸子里看到半点宗族之间该有的亲情。就连我掌掴三弟的时候都没有,他眼神里流露出的反而是快意”,唐达礼手中磋磨着细瓷茶盏,点头道:“三弟你没判断错,刚才若是谈不拢,唐松怕是真会向衙门举告”。 唐达信点点头没说什么。老二唐达勇却是忍不住拍案而起,“家门不幸,竟出了这么个黑心狗肺的狼崽子”。 闻言,唐达信脸上的咬肌滚了又滚,却终究没再说话。 唐达礼没在意老二的叫嚣,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后复又看向了唐达信,“老三,兹事体大,稍有不慎就是身死族灭的结局。我不管你想什么,也不管你以后要做什么。但在那封信还没拿到手之前,却不许你有任何的轻举妄动”。 唐达信冷冷一笑,“大哥放心,这轻重我还掂量的住。这不刚安排了去各处布行筹钱嘛,且等钱凑够了,我一定亲自交到那小畜生手上,赎回那封祸根”。 “稳,一定要稳!你明白这个就行了,老二,三弟今天也够烦心了,咱们走”。 …… 怕再生出什么波折来,当夜柳叶就住在唐松家中,一并连柳眉及柳尚都不曾回家,姐妹俩正好做伴。 唐松将庄海山叫到自己房中叙谈了很久,也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总之庄海山出来时眼睛红通通的。 第二天一大早,唐松起身后连早饭都顾不上吃,先自去了襄城县衙。他要办的事情本没什么为难,加之又有钱财开路,自然更是顺畅无比。不到一个时辰诸事就已办的妥帖。 出县衙后雇了一辆车径出襄州东门。为加强与地方的联系便于统治,大唐自定鼎之后便大力发展以长安为中心的道路及驿传系统,经过七八十年的发展,此时天下各州间道路便利,每出城五里及十里处也都建设有完备的长亭短亭供行人休憩,五里为短亭,十里一长亭。“行行复行行,长亭连短亭”诚不为虚语。 唐松到【‘文】达襄州东【‘人】城外的【‘书】十里长【‘屋】亭时,庄海山,柳叶及柳眉,柳尚早已等候多时了。 唐松要安排他们走的事情庄海山早已向柳叶说明,其中的道理也说的通透。此时也就无需多言。 进了亭子之后,唐松径直将两张过所,两张身籍文书及高达五千贯的飞票轻轻放在了庄海山与柳叶面前。 看到身籍文书时,柳叶与柳眉柳尚已是眼神一缩。对于她们这些一出生便在奴籍的人来说这张纸真是太重要了。身籍文书在别人手里,那自己这条命就不是属于自己,只不过是主人家等同畜产的物品罢了。只有这张纸到了自己手里,这条命才算是真正掌握到了自己手中。 大唐身属贱籍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谁不想将身籍文书掌握在自己手中?可以说谁给了这张纸就等于是给了一条命。 随后再看到那价值高达五千贯的飞票,柳眉与柳尚已是连话都说不出了。时人常以腰缠万贯来形容有钱人,这五千贯实在不是个小数字,有了它整个大唐天下也尽可去得了。 整个十里长亭内静寂无声,唐松的话语淡淡而出,“你二人的身籍隶属我已报请衙门改过了,海山自不必说。柳叶你与唐达信家也再无关系,从此都是自由之身。又有了这两份穿州过县的‘过所’,此去洛阳径可一路通达。我与海山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兄弟,原该在家中给你们热热闹闹操办一场婚事,无奈时间紧急也只能作罢了。这五千贯钱就算我唐家为海山迎娶柳叶的聘礼。钱虽不多,也够你们在洛阳买栋小宅子再做个营生了”。 唐松的话语虽淡,听在几人心中却如山崩海啸一般。庄海山当即拜下身去,“少爷……”,情绪激动之下,后面的话已是哽咽着说不下去。 柳叶也是重情知恩之人,跟着庄海山就拜了下去。 “都是一家人,这是干什么?”,唐松见拉他们不起,遂也躬身下去算是还了一礼,“这就走吧!你俩能走到今天实属不易,今后一定要恩爱美满,尤其是海山,可不许欺负了柳叶。否则异日见面时我必不饶你”。 庄海山与柳叶恋恋不舍的走了,唐松三人也自回转襄州城。 第十六章 只要是狼,总是会吃人的 回城途中唐松专门找了柳尚说话,意在要他辞了当下的差事来家中帮忙。一来是家中人丁实在太单薄,再则苍头老赵虽然忠心,但办事能力实在有限。柳尚毕竟是在青楼呆过多年,世事见得多也历练得多,实在是管家的上好人选。 与在青楼里做乐工看人脸色比起来,读书人家的管家明显是更好的出路。加之又有柳叶的事情在前,柳尚对唐松的这番安排实没有拒绝的道理。 当天下午,柳尚就搬了过来,开始按照唐松的要求联络工匠准备整修残破的宅子。柳眉是随着柳尚生活的,自然也一并随了来,只不过她这身份就有些模糊,好在也没人说这个。 晚上,在院子里转了一天思谋怎么整修宅子的唐松刚吃完饭,就见唐达信携着老大唐达礼与唐达勇一起登门。 唐达礼与唐达勇只是被唐达信拉来做见证的,而唐达信与唐松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至于四弟唐达仁,看来也是任那小畜生当家作主了。 这番被一个素来瞧不上眼的侄子来了一出强车吃马,唐达信的心情可想而知,他也没有寒暄绕弯子的心思,将剩下的钱往老四唐达仁面前一敦后,便将眼神瞅向了下首陪坐的唐松。 唐达仁看着这么多飞票放在自己面前时身子就是一震,再看看三哥那阴沉沉的脸色,脸当即就涨红了,脖子梗了梗要说什么时却被走过来的唐松一个眼色给止住了。 唐松拿起那些飞票后仔细的点了点,他这动作顿时让唐达信的脸色更黑了,攥在一起的双手上骨节都泛了白。 唐松这样的举动连唐达勇都看不过去了,欲待起身说什么时,却见老大唐达礼微微摆了摆手。他素来惟大哥之命是从,见状总算是没再动,却免不得重重的哼了一声。 唐松没理会这些个,仔细点完飞票后,向着唐达信粲然一笑,“多谢三伯了”。 唐达信气的要吐血,“那封信呢?”。 “烧了”。 这话一出,唐达信“虎”的一声站起身来,“你说什么?”。 “那信笺干系太大,留着总是个祸患,要是有个万一……我也实在担不起干系,昨个儿事情都说开后,我这心里也是一松,再也不愿受那煎熬,遂就连夜将信笺给烧了。三伯就此尽可放心了”。 唐达信气的身子直打颤,难得他一个身宽体胖的人居然能吼出那么大的声音,“小畜生,你欺人太甚”。 他这反应早在料中,唐松的脸色也跟着变了,“怎么,唐达信你信不过我?”。 脸色铁青的唐达信却不再跟他说话,转身过去盯着唐达礼道:“大哥,这小畜生如此行事,需怪不得我不讲宗族情分了”。 说完,唐达信转身向外走去,他家素来富庶,家中养着的下人众多,要干什么也不难猜知。 “三伯好走。对了,柳叶与庄海山今个儿去了洛阳,因是走得早也就没给三伯辞行,遂就托我代为感谢三伯的成全。只盼着三伯一家人丁兴旺,代代福寿”。 唐达信原还想着事情到了这一步,要想此后不再受唐松威胁就只能霸王硬上弓,好歹带着家丁们围了宅子将信强搜出来。想来这么重要的物件唐松也不可能放在别处。只要那要命的东西一到手。唐松这小畜生当场就能打残他,只要不落下人命,这事断没有不能了结的。反正依着大唐律,若是宗族之内起了冲突,照例是先由宗族内部处理,结果报衙门备案即可,大哥断没有偏着这小畜生的道理,至于老四那呆子更是好摆弄。 今天就是能拿到那封信,这也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后续手段。这次吃亏太狠,唐达信痛定思痛,早就收了那附庸风雅的心思。只要你这小畜生还在宗族之内,还在这块地面上过日子,我就不愁没有收拾你的时候! 而今这所有的盘算都随着唐松这句轻飘飘的问候落了空,庄海山与柳叶那贱人去了洛阳。那可是当今圣神皇帝长住的地界。如今唐松与庄海山人分两地,谁知道那信究竟在谁手中?若不能拿着那封信,他又怎么敢对唐松动手? 去洛阳先找庄海山?那近百万人口的首善之区找一个人不啻大海捞针。再则人离乡贱,就凭他一个襄州商贾就是在洛阳找到了庄海山又能如何?逼的紧了那小奴才当即就能举告了他…… 唐达信越想心中越空,此前恶向胆边生的躁火此刻也都化作了一片悲凉。进而是悔不当初,为何要贪占老四这院宅子。 难倒一切真是报应? 唐达信没有再回头,回到自己家后第一件事便是分派了家人速去襄城县衙探查今天申领过所的记录。 这边,唐松则正在送唐达礼兄弟出门。一路上众人不约而同一片沉默。 走到门口,唐松拱手一礼,笑道:“昨个儿听家父言及再有十多日便是大伯寿辰,届时小侄自当备下重礼前往恭贺。宗族血亲,那是打断骨头也还连着筋的,小侄还真能举告了不成?大伯二伯尽可放心。至于三伯那里,小侄就实是无可奈何了”。 “你三伯也是性子太急了些,等这些时候过去,他自然也就好了”,唐达礼深深看了唐松一眼后,携着唐达勇走上了坊间长长的斜街。 也许是这两天惊吓的很了,唐达勇走在路上犹自义愤填膺。 唐达礼扭头看了看他,想了许久,终究是对这个素来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弟弟道:“老二,老三和老四这次是彻底反目成仇了,以后他们两家的事情你尽量别掺和进去,能躲就躲着点儿”。 唐达勇茫然,“为什么?”。 “你昨天的话没说错,老四家这唐嵩的确是个狼崽子,但你莫忘了,只要是狼,总是会吃人的”,斜斜的长街上,唐达礼低沉的叹息悠悠回荡,“想不到老四那榆木疙瘩竟能养出这么个异种。或许,我唐家真要出个人物了……”。 第十七章 贫家女难嫁 风悲日凄凄 送走唐达礼兄弟,脸上涨红犹未褪尽的唐达仁撂了一句,“你翅膀也硬了,这家我是再也不管了的,你姐的事情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说完,气鼓鼓的他看也不看唐松一眼,径直回了书房。 这世上的事情太复杂,他既不会应付也不想应付,只有那书房中的四壁典籍才是他真正的忘忧桃源。 唐松看着唐达仁的背影笑了笑,说起来这不通世故的老头还真是挺好玩的。回到正堂刚坐下,唐缘就给他端来了茶水。唐松遂也就顺势问起了他这次回娘家的缘由。 这两天端茶送水的都是唐缘,虽然事情的根底她还是不明白,但弟弟的强悍及处事能力却让她印象深刻。 唐缘一边在心底感叹弟弟再不是当年那个拖鼻涕跟在她身后声声要娘的小泥孩,一边也自然而然的将这弟弟视作了主心骨。苦忍的委屈一旦说出口,顿时就是泪如雨下,哀哭凄凉处真是伤心欲绝。 见她这样子唐松也就没劝,倒是外面的柳眉闻声走了进来,嗔怪的瞅了他一眼后,低低抚慰起唐缘来。 “你别劝了,她这也是憋的很了,哭出来发散发散也好,要不一直窝在心里早晚积出病来”。 唐缘哭了足有半柱香功夫后才慢慢停歇下来,抽噎着说起事情的原委。 原来唐缘这次根本就不是唐松以为的回娘家,而是被夫家李茂写了出妻书给休回来的。 要说这四年她在李家过的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原因嘛有很多,主要的说就是三点。一则是当年她出嫁的时候,家道败落的唐家给的陪嫁实在是少的到了寒酸的地步。 唐代跟后世不同,贫家女难嫁实是社会痼疾。“家贫人不聘,一身无所归”之事可谓不绝于书。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那些贫家女儿除非是嫁给精穷的山野粗汉,否则带着寒酸的嫁妆到了夫家必定要被人看不起。 可以说自打唐缘嫁入李家那一天起,就没怎么受过好脸色。公公与唐达仁有旧总算待她还好些,婆婆与丈夫李茂那里则是百般委曲求全仍然动辄得咎。 好在她嫁过去一年后婆婆就死了,李茂则终日在外游荡落屋的时候少。唐缘总算过了一段时间的松快日子。无奈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她这肚子却始终没有半点动静,如此以来,刚刚好转些的情势顿时江河直下。 李茂先是冷嘲热讽,所有难听的话都让他说了一个遍。到最后更是公然一连七八天的夜不归宿。到去年唐缘依旧没怀上孩子,他便一口气纳了两个妾室进家。 唐缘的日子益发难过,那两个妾室又盯着她这正室夫人的位子。撒娇发痴的枕头风吹过来吹过去,最终那两个妾室还没分出胜负,她这个原配夫人先被李茂给休了回来。 唐松静静听完后问道:“他李茂素来言行如何?那两个新纳的妾室可曾生子?”。 李茂行为不端,十四岁上就开始迷恋青楼。当年他家本是住在襄州城中,之所以突然搬回老家所在的县治,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其父想要断绝他跟那些青楼女子的往来,只不过效果实在有限。至于那两个妾室,虽然娶进家门已有年余时间,但到唐缘被休回来之前她两人也没听说有谁怀孕的。 出户不敢啼,风悲日凄凄。心知恩义绝,谁忍分明别。 下坂车辚辚,畏逢乡里亲。空持床前幔,却寄家中人。 这是唐人戴叔伦的一首去妇诗。去妇明知道丈夫恩义已绝,仍然依依不愿分离,离娘家越近愁绪越重,见到邻居乡亲们该怎么说呢? 对于唐代女子来说,被休实是人生中最不堪忍受的屈辱和痛苦。看到情绪刚刚稳定下来的唐缘又开始抽泣,唐松摇摇头没有再多问什么了。 耐心等到唐缘彻底平静下来之后,唐松才重新开口,“姐,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还想回李家吗?”。 这四年里唐缘已是彻底伤透了心,闻问毫不犹豫道:“不”。 “那好,你就留在家中安住,想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都尽管随意,父亲与我断不会委屈了你。至于将来的事情,也都顺着你的意思。只是有一条”。 听到唐松这话,唐缘悬了两天的心思终于彻底落定下来。这年头嫁出去的女儿真是泼出去的水,被休的女子更是不招娘家—尤其是娘家兄弟们的待见。一则此事有损家声门风,严重的甚至会耽误兄弟们娶妻。再则白养着一个闲人,有那心眼小的兄弟免不了就不痛快。此事诗经《虻》及汉乐府《孔雀东南飞》中都有显证,也无需赘言。 此前唐缘也担着这份心思,若是兄弟知道她被休后再不容她,那她可真是彻底的没活路了。此刻唐松这番话真如一团火般让她从心底温暖起来。只是听到这最后一句,难免又紧张起来,“什么?”。 “姐姐你如今脱离了苦海,正是该高兴的时候,以后可不许再这么悲悲戚戚的了。柳眉,劳你辛苦,明日陪家姐到西市多置办几套鲜亮的衣裙,一并连头面首饰也都备齐。别吝惜钱,总之就是一条,你要负责把我姐姐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才行”。 笑着说话的同时,唐松一并掏了一张飞票递给柳眉,“好了,时间也不早了,都早点歇着吧”,说完,他便出房回自己房间去了。 柳眉接过那飞票,细一看上面的数字,连连咋舌不已,“唐姐,别伤心了,你这兄弟对你可是真好。他刚才那话也没说错,你在这家里岂不比在那边好过的多了,正该高兴才是”。 “高兴,我是高兴”,唐缘说着,眼角的泪水又流了下来。 唐松回去后一时却睡不着,后来又起身往唐达仁房中找了一本《唐律》来翻看,直到将那有关婚姻规定的诸多律条看完之后,这才蒙眬睡去。 此后一些日子唐松就主要忙着宅院修缮的事情,确定了匠人,修缮方案以及总的预算之后,他便将具体督办的琐事交给了柳尚。 这件事情忙完,又赶上唐达礼的寿辰,唐松真就备了一份让唐达礼夫人笑的眼睛都合不拢的重礼往贺,寿宴上却没见着唐达信,听人说他这些日子头疾发作起不了榻了,所以礼到人没到。至于这消息是真是假,唐松也无意细究。 忙完这些个必须要忙的琐事,安顿了一家人的生活后,唐松迫不及待的回到了鹿门山中。 第十八章 江舟偶遇 因是在城中购置的物事多耽搁了一些时候,唐松出襄州城到渔梁渡时天色已近黄昏,对岸山中鹿门寺的晚课钟声隐隐传来,空灵悠远。恰与此刻喧闹渡口的烟火气息形成了和谐的反衬。 一个是热闹的烟火人生,一个是清幽山居生活。唐松听着那钟声,看着对面苍翠的青山,心中安宁之余不由得多了一丝淡淡的欣喜。 穿越之后,论说起来他终究还是更喜欢这鹿门山中幽静的生活。 襄州城自然是热闹的,但跟后世那动辄几千万人口的大城市相比,这份热闹又实在算不得什么了。所以对他反倒没了什么吸引力。倒是后世不曾经历过的山居清静更为动人。 这些日子在城中的忙碌实是不得已。庄海山不能不管,唐达信的事情既然到了那一步,自然也就该按着这个套路来处理。手中捏着那两封信,就如同后世打斗地主时抓着双王四个二,赢肯定是赢定的。换了后世任何一个人过来,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都不会比他差,所以也没什么好得意的。 而今这事情已经了了,至少在武则天退位之前想来不会再有什么后遗症,唐松也就不愿再费心思去想。 至于整修宅院什么的,那也是不得不为。既然穿越到这个身体上,自然也就继承了这个身体所有的社会关系,既然以后还得用这具身体在这个时代生活下去,那这些事都是不得不做,从效果上来说他也做的不错,但这绝不意味着唐松就很享受这些事情。从个人意愿而言,此刻的他真是宁愿事情越少越好。 如今这些不得不料理的烦人事终于解决完了,又能重归鹿门山,他这心情怎一个好字了得。 而今有钱了,他也就没再跟其他人共挤一艘渡船,出了两倍的价钱单包了一艘,便站在船头悠悠向对岸渡去。 景致好,心情好,唐松就没进渡船那逼仄的芦棚,站在船头吹着河风欣赏眼前这一派水光山色。 此时他穿着一袭淡青色的薄绫襕衫,吃河风吹动,薄衫飘飘欲举反射出丝丝缕缕夕阳的霞光,再配上远处堪为背景的隐隐钟声,船头处临风而立的唐松还真有些玉面修身,风流清逸的风仪。 渡船还不曾到河心,便听身后右侧处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道:“唐公子好自在,却苦了我二人平白挤出一身臭汗”。 唐松转身看去,说话的却是那晚在八卦池边夜遇过的道人方山奇。这渔梁渡就只备有两艘渡船,唐松占了一艘,那道人便只能与其他人共挤一艘,时令已是初夏,船上人挤得多了难免就热。 即见是他,唐松便命艄公将船靠过去,将这道人接了过来,与他一起的还有一个年约四旬,同样穿着襕衫的中年。 这中年的穿着倒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只是身上透出的气息有些特别。书卷气自然是有的,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一些威严的味道。唐松与他素未谋面,也就没去刻意寒暄,笑着拱了拱手算是见礼。 看来那人对他的印象也是不错,颔首回礼时的微笑很和煦,并没有唐松意料中拒人千里的倨傲。 “公南,此前我与你说的那‘山寺鸣钟昼已昏’便是出自这位唐公子之口,而今人都已经照了面,你该不会再说我诓你了”。 “噢”,那中年此前只是好感于唐松的风仪甚是雅达,是他来襄州后所少见。此刻听了方少奇这话后,神色却是一整,复又将唐松细细审视了一回,“此诗真是你所为?”。 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唐松一边在心底暗骂方山奇多嘴,一边微微一笑算是给了回应。 他这一笑,中年却是肯定下来,“此诗清新自然,脱尽人间烟火,实为上佳之作。以小友的年纪心性能作出这样的诗来委实难得”。 这话让唐松更是不好接,不好接索性就不接。他便微微弯了弯腰,算是代孟浩然谢过中年的赞誉了。 他这举动看在中年眼中更增了几分好感。少年而有才,风仪也甚为出众,这样的年轻人恃才放旷的多,像他这样谦恭温润的可是不多见。能有这般表现,说明此子不仅有诗才,读书养气的功夫也算略窥门径了。 这年代读书人就喜欢这样看人,这样评价人。唐松自然不知道中年人心里的这些想法,只是不愿再在这个话题说下去,遂转了话题道:“渡船一来一回能要多少时候,方山人在渡口稍等便是,又何必熙熙攘攘的与人共挤一舟?”。 “公南约了鹿门寺定慧大和尚谈经,却在城中被人拖住身子耽搁了时辰,此刻急着上山,那里还等得了!不过这一挤倒也好,我可是有一段时间没在山中见过你了。那琴可还听吗?”。 “家中有些琐事不得不料理,所以就离山了一段时间。至于那琴音”,说到这个,唐松脸上自然而然的浮现出一片期待之色来,“在山上时不曾有一夜或缺,下山的这些日子也是念念难忘。国手技艺,王道之音,纵欲不听,安能忍乎?”。 道人闻言哈哈大笑,“好一个国手技艺,王道之音。唐小友竟是个知音”。 那中年听两人的对答至此,脸上表情虽未变化,眼中的神色却是颇堪玩味,侧身之间向方山奇投去一个探询的眼神,方道人微不可察的颔首一笑。 谈说之间渡船已经靠岸,方山奇与那中年也没再多说什么,三人洒然而别。 唐松带着两个送货的行脚儿回到八卦池畔的茅舍时,天色已是薄暮时分。他本待留两个行脚儿暂歇一晚,那两人却是不肯,只说山民中有自家亲戚尽可借宿。唐松也不勉强,多给了他们几文酒钱后任人去了。 他这次雇人送上山来的东西中最占份量的便是两瓮剑南春酿。大唐不仅有十大名茶,亦有十大名酒,这剑南春酿便是其中之一,堪与河东葡桃酿及富平石冻春齐名,实是天下有数的好酒,断非前些日子吃的那薄涩果酒可比。 说来也怪,他这在后世不沾酒的人穿越过来醉了那一场之后,竟是有些好上此物了。尤其是月夜听琴之时益发的想要喝上一些,否则心底总有些难以尽兴之憾。 毕竟是走了小半个月,茅舍中薄薄的积了一层尘土。唐松洒扫完毕简单的弄了一些饭食吃过后,天色便已黑透。 虽然窗外的明月还不曾攀上树梢,唐松却是等不得了。一手执着素琴,另一手提了一个素篮向八卦池走去。 时令已是初夏,清幽的月色下两边如洗的松林中传来声声蛙鸣蝉唱,益发增添了天地间的静谧清幽。 心情极好的唐松穿过那条松林小径后,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有些诧异。 第十九章 莫名其妙 往常入夜之后就一片寂静的八卦池畔此刻却早早的来了三个人,这三人还都是当日曾一起参加鹿门寺文会的结庐士子。 三人分明是旧相识,此刻却没聚在一起,而是各自在池畔分拣了地方安坐。人人都是鲜衣华服,人人面前都有一张琴,且一张比一张华贵。只是他们那正襟危坐的样子实在让人看的别扭。 这三人堪称是鹿门山结庐士子中除张启玉外家世最好的三个,素来跟唐松也没什么交情。唐松虽然诧异他们怎么会聚到了这里,但见他们一脸紧张,肃肃然如对大宾的样子,也就没了上去寒暄问话的意思。 他自捡了池畔没人坐的那一方选定位置。拿出竹篮中小巧的香炉点燃驱蚊,再取出昨日购置的波斯毯铺好,做完这一切后便安然趺坐下来,过程中他隐隐感觉到那三人看向他的眼神中似是有着或浓或淡的敌意。 敌意?大家都是来听琴的,至于吗? 唐松也懒得理会这三个来听琴还都正襟危坐的装货,坐下后便自将那素琴置于膝上轻轻抚动起来。 他原就不会鸣琴,前些日子虽然学了些时候但毕竟时间太短,加之这又有十多天没摸,益发的生疏。是以此刻拂动弹奏起来,那琴音真是涩断难听,说一句呕哑嘲哳也不为过。 原本对他颇有敌意的三人听到这琴音,虽然不曾凑到一起说话,但眼神交流之间的嘲讽之意却是再明显不过了。连带着那让人莫名所以的敌意也随之淡去。 他三人这样子就像在打哑谜,不过唐松却没有猜谜的心情。对他而言,来就是为听琴的,听琴就是图的一个身心放松,自在快意,若是这时候还满心的蛇蛇蝎蝎,那也忒没意思了。既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那佳妙的琴音。 不等唐松将难听的琴音一曲弹完,池畔东侧林木后有一声鸣琴的挑音蓦然而起,这一声恰似流泉出涧,脆脆空灵,只一声便勾住了人的耳朵,技艺之高妙与唐松之间实有天渊之别。 这声琴音响起,那坐于池畔东侧的士子脸上顿时涌起一片大惊喜,他却不曾回望,只是本就直挺挺的腰更加挺拔。那其他两个士子跟他做着同样的动作,瞅向他的眼神中颇有些不甘。 他们这些个小动作唐松都没看见,只因那熟悉的琴声响起的那一刻,他的手便已离了膝上素琴的琴弦,只虚空拨弄。双眼也已闭上,纯用心去享受曼妙琴音。 琴一如既往般弹的好,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唐松今晚却从琴曲中听到了淡淡的喜悦之意。那感觉就似乎是久别的好友相聚,自有一份安然的欢喜。 唐松听琴也有些时候了,此前琴音始终遵循着哀而不伤的宗旨,虽然不伤,但哀却是基调。在琴音中感受到喜悦,虽然其意极淡,这也还是第一遭。 难倒是我听错了?这念头一闪而过,唐松便不再想他,他现在不愿去思虑任何问题,只是清空了身心去享受。 一曲罢,这些日子久未听琴的唐松大感过瘾的喝了一声“好琴”。不出意外,他这声看来有些粗鲁的喝彩引来三位士子的鄙薄。 唐松看到他们这眼神,再看到他们那直挺挺的腰板,忍不住就想笑。 在鄙薄的眼神里更热烈的又喝了一声彩后,唐松趁着琴曲中间的空歇向那三人道,“三位学兄,你们的腰就不酸?”。 “琴乃雅音正声,非燕乐靡靡之音可比,自该肃容正身而听,你这只知道千钟粟,黄金屋的俗物懂什么?”。 “这里不是华屋高堂,地上的青石硬的很,这样挺着腰可是受罪的很哪!腰酸背疼的还怎么听琴?”,唐松笑着向那三人招招手,“淡定,淡定,轻松些”。 那三人还待再说什么,第二曲琴音已起,三人顿时恢复了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模样,看的唐松彻底无语。 取过素篮中的酒瓯,随意趺坐的唐松边饮酒边听琴,只觉此间之乐,莫可言说。 三曲罢,唐松收了物事起身就走。那三人却迁延不去,两人抚琴,一人向空吟诗,也不知在搞什么玄虚。 不过,那两个士子的鸣琴倒的确比他的技艺好出太多。 回去后一夜好睡,第二天早晨起来梳洗罢,唐松正在料理早饭的时候,却见柳眉提着个小包袱从外面走进来。随后灶上的一摊子就被她给接管了。 “你怎么来了?”,唐松边洗手边问。 “舅舅让我来的”,柳眉低头烧火。 “柳叔这是干嘛,你留在家里好歹还能跟家姐做个伴儿”。 “舅舅要给添个小厮你不要,添个书童也不要。我不来怎么办?这灶房里的事情岂是一个读书公子该做的”,柳眉依然低着头,但声音却愈发的理直气壮起来。 说实话唐松急着回山除了当下这种生活状态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不习惯跟唐达仁等人一起长住。这倒不是说他讨厌这些人,只是虽然占据了这个身子,却无法从心底里从亲情上真正认同那些人的身份。天天对着一个前不久还完全陌生的人喊爹,唐松想着就别扭。 同样的原因,此前庄海山跟他形影不离也让他颇不自在。后世的许多生活习惯不是说一穿越就能变的,这也是他坚持不要小厮和书童的原因。不过柳眉嘛倒是好接受一些。 能跟着她继续学琴是唐松接受她留下来一个重要原因,除此之外,柳眉是个极养眼美女也是不争的事实。生活里身边一直跟着个男人的确让后世人不习惯,但美女总是好接受些。 此事非关情欲,只是所有男人都有的正常心思。 心下接受了这事实,唐松也就没再多纠缠。只是笑着道:“我不适合进厨房,那你这芙蓉如面柳如眉的也不合适啊,若让人见着岂不得说我不懂怜香惜玉”。 这些日子接触下来,柳眉也算对唐松多了许多了解,知道他身上总有些古古怪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譬如这爱开玩笑。只不过他开玩笑就是开玩笑,虽然这些玩笑里有一些听着着实有些挑逗的意思,他自己却没有那龌龊心思。简简单单,纯纯净净的想说就说了。 习惯下来之后,柳眉就不像初见面时那般对他的这些个疯话过度反应了。相反的,在适应之后几天不听还真有些怪想的,这当然不是说她就盼着唐松来挑逗,她喜欢的只是跟唐松说话时的那种感觉,那种氛围。 唐松绝没有那种我是读书人家子弟,你是乐户就怎么样怎么样;也绝没有我是男人,你是女人就怎么样怎么样;总之柳眉跟他在一起说话时总有一种特别自在,不受任何拘束的放松。那种感觉就是唐松既没把她当乐户看待,甚至没有把她当一个女人看待,仅仅是作为一个跟他一样的人那般说话玩笑。 柳眉并不知道还有男女平等,人人平等这样的理念。即便唐松跟她说了她也不会相信,男女平等,怎么可能?男人能休妻,女人能休夫吗?至于人人平等,那更是胡话,《唐律》中可是明明白白写着天下人等分为官、良、贱三色,便是婚姻也该当色为婚的。 柳眉不懂男女平等,也不懂人人平等。但她在跟唐松往来说话的过程中却又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这个。这种感觉她从不曾感受过,便是跟舅舅说话时也是一样。但却真实的让她感受到舒服自在。 与其说柳眉怀念唐松在这个时代看来颇有挑逗性的玩笑。不如说她怀念的是唐松面对她时自自然然表现出来的平等意识。对于一个出身最底层的乐户,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女子而言,这种连唐松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平等意识有多珍贵,又有多动人就不需要再多赘言解释了。 听到这十几天来已经渐渐习惯适应的腔调,素面向着灶火的柳眉展颜一笑,“我七岁上就开始置办饮食了,你真要怜香惜玉,也该早点来呀”。 第二十章 官威 跟这个时代的人说话太不快意了,柳眉这般的表现倒让唐松有了些跟后世美女同事们调侃时的感觉,闻言顿时就笑出声来,拽着文道:“非不愿也,实不能耳”。 说完,他又想到一事,“对了,你上次不是说龙华会很快就开始了嘛,现在正该在家里苦练才是”。 “推迟了”,说到为之准备了许久的龙华会,柳眉脸上殊无喜色,甚至连刚才的笑容也消失了,“听说州衙来了个新别驾,是个雅好诗词歌舞的人。他人虽然到了但交接文书却没办好,总要等他正式履新一段时间之后才好办这事。别驾可是州衙里仅次于使君的大人物,龙华会怎么少得了他!” “那也好。如此这段时间你倒可专心教我习琴了”,唐松口中说着,人已蹲下来捡洗菜蔬,柳眉见状想要阻止,最终话却没出口。两人一个烧火一个洗菜,配合的甚是默契,其间随意说着天南海北的话题,朴拙的灶房中自有一股淡淡的闲适温情隐隐流动。 熊熊灶火映照在柳眉嫩玉般的脸上,红红的如三月盛开的粉色桃花。柳眉心中只觉有一种不曾体验过的平安喜乐。 柳眉初来,唐松这个上午也就没再出去游玩山水。在书房里练了一阵琴后见外面阳光灿烂,山色妩媚,遂就顺手抽了一本书到了房前榆荫下闲坐。边随意观书,边漫看那青山秀水。 这是唐嵩书房中不多见的“杂书”之一,原是六朝时一个不知名人物所撰的小史,仿的是司马迁《史记》的体例,每一传完后都有一段评说的文字。说实话这书写的真不怎么样,难怪会淹没在历史长河中,至少唐松在后世里是没听说过这本书的。但其本传虽然写的不怎样,那些传后的评论文字倒也可一读,毕竟这是最能反应作者真性情的东西。 唐松正看到书中一段论说“知足”的文字时,柳眉端着托盘走了出来,上面有小泥炉一只,其它煮茶的物事一应俱全。 这是唐松昨天从襄州城中一并买回来的东西,还不曾用。柳眉见他读书正在兴味上也没打扰,自在石桌另一边坐下,就近取了山泉煮起茶来。 茶香袅袅,水煮三沸,柳眉正要分花点茶时,唐松插言道:“我的这盏无需加盐葱等物,清茶即可”。 唐人吃茶总是要加料的,似唐松这样的要求柳眉还真是没见过,“哪还有什么吃头儿”,嘴里说了一句,终究还是按他的意思办了。 将那篇颇合心意的文字看完,茶也已微凉,正好品呷。唐松端起来喝了两口后,由那段文字生发开的思绪蓦然想到了后世一首相关的歌诗,偏这首诗还颇合他现在的心情及人生态度,遂站起身来,“如此良辰美景,焉能无乐。柳眉,你取了琵琶来,咱们唱一首新曲”。 柳眉依言取来琵琶,静听唐松将那歌诗念了一遍又沉思了片刻后,纤手一拨,顿时便有闲适悠远的琵琶如水流出,随后便听曼妙歌声响起: 终日奔波只为饥,方才一饱又思衣。衣食两般皆具足,又想娇容美貌妻。 娶得美妻生下子,恨无田地少根基。买得田园多广阔,出入无船少马骑。 槽头拴了骡和马,叹无官职被人欺。县丞主簿还嫌小,又要朝中挂紫衣。 若要世人心里足,除非南柯一梦西。 这是清人作的一首趣诗,单从语言上来看其实算不得多好,倒更近于顺口溜。但里面的意味却是耐人咀嚼,其间所写的倒与唐松后世的经历暗相吻合,实是对其“过劳死”的一个上好注脚。 正是因为这个他才会想起这首诗来,此时听着柳眉曼妙轻歌的唱出来,益发会于情而感于心。 唐松正自沉浸其中,回忆起后世二十九年的苍白人生经历时。思绪却被一声轻赞给打断。 “人心不知餍足,遂使红尘人生沦为长牢苦役。解脱之道不过‘纯任自然’四字而已,此诗暗合我道家真意,诚然佳妙。公南,你以为如何?”。 “虽不合于诗律,言语也太过浅切,但命意却是上佳,听来引人深思,却也算得上好诗”,那被唤作公南的中年人评说了两句后,看向柳眉道:“此诗是何人所作?”。 不消说来的便是昨日同船共渡的方山奇二人了。那中年由京中初到襄州,方山奇今日正引他漫游鹿门山风景,看过八卦池后,方山奇因就说到唐松结庐之处便在左近,正可过来歇歇脚吃碗茶。中年想起昨日黄昏那个临风而立的少年,遂欣然而来,不想正好听到这一首近似俚语村歌的《不知足诗》。 柳眉见来了客人,收琵琶福身一礼后含笑用手指了指唐松,随后便重开小炉,烹茶待客。 唐松起身与两人见礼罢,也不曾进屋,就邀着两人在榆荫下坐了下来。那中年看了看草庐及周围的青山秀水,又看了看颜色绝美,温婉煮茶的柳眉后浅笑道:“采菊东篱,悠然南山,复有红袖在侧,煮茶添香。小友真是好风流,好自在。不过以你这般年纪和才情,却日日歌咏隐逸不争之道,虽情致古雅,也难免不适宜啊!少年人,终究还是该昂扬进取为好。不说治国平天下,总该想想朝廷百姓”。 从昨天同船共渡一直到现在,方山奇都没有正式介绍过这中年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但此刻他自己在不经意的说话中却将身份露出了一角。 话倒没什么,也都是好话,只是在说这最后几句时,他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东西正是史书中提到官员时经常会用到的一个词。 官威! 形于内而发于外,而且气场强烈到连专心烹茶的柳眉都讶然看过来,看来这中年不仅是长期为官,而且貌似官职还不小。 治国平天下就不要提了,听在后世人的耳朵里还真有些搞笑的感觉。至于朝廷百姓……唐松笑着摇摇头,“即便我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心胸,这朝廷和百姓的份量也实在太重,抗不起啊!不过先生别看我现在日子过的悠闲,早晚总还是要出来做事的。便不为别人,总得为自己做稻粱之谋,否则衣食都难以为继,还谈什么山水闲适之乐!”。 第二十一章 以诗知人 说这番话时,那方山奇曾两度给他施过眼色。显然这方山人对他印象不错,是以才用这种隐晦的方式提醒他别跟中年人逆着说话。唐松注意到了方山奇的暗示,甚至还朝他回了一个笑容以示感谢。但说出的话终究还是按照自己的本心而言,与中年人的提点不那么合拍。 后世是个悲剧,这穿越之后的人生唐松就不愿再活的那么苦累。这并不是说他就要刻意的去癫狂放纵,只是更多的纯任本心罢了。若按后世网络小说的说法,就是做人求一个念头通达,若是在这样闲聊的场合里说话都得遮遮掩掩,屈着心刻意迎合,那还有什么意思?岂不白白的辜负了这一次穿越。 见他如此,方山奇略一沉吟后反倒是莞尔一笑,暗自想道:“这少年人看着恬淡冲和,诗作里也时时透着闲旷散逸。却不自知其根骨里包裹的仍然是褪不尽的刚强意气,只是表现的不那么锋芒毕露罢了”。 扭头看了中年人一眼,想必公南也是看出了这些,所以他脸上倒并没有不快,反倒是微微眯起了眼睛。相交多年,方山奇知道这是他对一个人真正感兴趣后上了心时的典型标志。 随后就听公南道:“好一个‘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家国天下尽在其中矣!单凭此句,就值浮一大白,你既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那某适才劝你之言倒显得可笑了”。 那中年说完,畅然而笑。倒真有几分奖掖后进,见才而喜的心胸及磊落气度。 对此,唐松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天地良心,此刻他可真没有剽窃后世名句的心思,只是要与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对谈,说话时免不得要用上前贤佳句,就如同他们喜欢动辄来一句子曰诗云一样。难倒每说一句话还要加上注解不成? 这个话题罢,方山奇引导着转了话题。三人谈谈说说倒也热闹,便是在这闲谈之中,那中年愈发觉得唐松言辞可听,偶尔便有灵光一闪,佳言妙句脱口而出,对其人也就愈发关注了。 两盏茶吃完,方山奇两人歇够了脚后起身告辞。唐松送他们出去时,笑着向中年道:“公南先生近来可有不如意之事?”。 此言一出,方山奇两人俱都停下脚步讶异的看着他,中年心中一动,“噢!小友何出此言?” “那首《不知足诗》言语浅粗,实在说不得好。若是世事顺遂得意之人听后不过一笑而已,能不鄙薄已是难得。我观先生听后赞语虽然不多,确乎发自真心,若非是诗中所言合了公南先生的人生际遇,断不会如此。是以因又此问”。 以诗知人!公南听罢这理由,哈哈大笑出声。 唐松笑着续道:“人生如千里行船,水势无常,船一时进退也算不得什么。只要最终船能顺利抵达,偶尔退一步略避风浪实也正常,有时候后退原本就是为了更好的前行”。 公南听完,笑的越发爽朗,不过他却没再多说什么,伸手拍了拍唐松的肩膀后径直去了。 远离唐松的茅庐之后,方山奇开口道:“我知你素来爱才,此子如何?”。 “风仪清雅,才情甚高。更难得才思敏捷善察人心,又心性沉稳明进退之道。某都有些好奇了,以他这般年纪何以能到此地步?都言襄州乃人才荟萃之地,此言诚不欺我。他若再多些磨砺阅历,将来定非池中之物。能与此子一番晤谈,这趟鹿门之游也算不枉了”。 方山奇微微一笑,没再就此多说什么。转了步子向八卦池后行去。 “这是去哪儿?”。 “公南既到了襄州,复又来了鹿门山。岂能不去见见张公的珍宝” “哎呀,疏忽了”,公南抚额笑叹,“人没见着倒也罢了,琴没听着却是大憾事。不过我这仓促而去也没备个伴手之礼,着实惭愧”。 “张公至宝岂会在乎这些?不过你若真要觉得不好意思,不妨把适才与唐松对谈之事说来听听,却比什么伴手礼都要强的多了”。 公南脚步猛然一顿,“怎么?”。 方山奇见他脸色,嘿然一笑,“公南你想多了,只是那唐松月夜听琴多日,张公至宝许了他一个‘不懂琴音,却有琴心’的考语,对其人有几分兴趣罢了”。 “不懂琴音,却有琴心”,公南迈步跟上,“这评价可不低啊。对了,张公家这位的时间也快到了吧?”。 “再有大半载也就够了”。 闻言,公南沉默片刻后一声叹息,“光阴如梭,转眼便是十四年。可叹我辈不仅一事无成,便是这天下也已由‘唐’入‘周’。而今宗室频遭屠戮,武氏一族却横行朝野,气焰熏天。乾坤倒逆一至于斯,只让我等读圣贤书,立廊庙者有何颜面面对天下人”。 “公南,宽心些,你呀就是刚锋易折……”。 其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于八卦池侧的密林之后,唯有那浓浓的激愤犹自在空中回荡。 唐松送走了方山奇两人,转回来时却见正收拾着茶具的柳眉似在沉思着什么,“想什么,这么出神?”。 “我在想,适才那位尊客说的话”,柳眉抬起头来,“好男儿总该是心忧天下,有济世苍生之志的”。 这年头的人就是这么些想法,似乎读书人不心怀社稷苍生就是大逆不道似的,连柳眉这么个没进过学的人都是如此,让唐松有什么办法,“济世苍生!好大的帽子,我可担不起。世事艰难,我能济好自己就不错了。至于其它的,自有朝廷那些肉食者去谋”。 “公子是读书人,科举之后岂不也要入庙堂?”。 唐成没好气的笑笑,开玩笑,中国古代科举实行了一千多年,但要说科考最难,录取比率最低的恰恰就是率先将其作为固定取士制度加以实行的唐朝。一年三四千士子参加礼部组织的考试,进士科朝廷最多录取三十人,还有一次只录取了十七个,这是个什么比例。唐代以诗赋取士,诗圣杜甫却考不上。号称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也三番五次的折腾了好些回才勉强取中,至于与他并称“韩孟”的孟郊,更是考了十几回头发都快白了才金榜题名。以至于压抑太狠的他当即就咏出了: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分明是喜欢的癫狂了。以诗赋取士的科举却让这些千古诗坛上第一等的人物都如此磋磨,谁还敢言必中? 第二十二章 荒唐之问 “你以为科举就那么容易?这个去凑凑热闹容易,真要指着过日子,怎么饿死的都不知道”,说到这里,唐松自己也有些犯愁。他后世的经历也就是读书考试,读书完后又去研究书,说来别的营生还真是不会干。而今穿越来唐后科举不敢指望,那又该选一个什么样的安身立命的行当? 想到这个,一片茫然,这个唐朝版的人生职业规划不好做啊,头疼,真是头疼! 柳眉却对唐松的这番话颇不以为然,皱了皱鼻子道:“世上的事情岂有一件容易的?怎么试都没试就说出这样话来”。 “行了,这科举场上我肯定要去走一遭的”,这么一说之后,唐松心里反倒豁达了。如今手上有好几万贯钱财打底,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其实都不用为生计发愁。且先试试科举再说,且等这事了了,再去思谋行当不迟。毕竟这穿越来唐的时间太短,去的地方也太少。经见的少了要做什么职业规划也是空中楼阁,没准看的多了,走的地方多了,自然而然也就有主意了。 一旦释然下来,心里顿时轻松不少。说来终究还是他穿越过来的时间太短,心里“过劳死”的阴影还不曾完全消退,意识里总感觉还没休息够,也根本没做好再从事一份终生职业的心理准备。 当下两人也就不再延续这个话题,循着唐松的兴趣开始教琴。不多久,那呕哑嘲哳的琴声便在茅舍前响了起来。 一天的时间就这么忽忽而过,当晚,月上柳梢时,唐松准备好了波斯毯及香炉素琴三物,将要出门时想了想,终究还是叫上了柳眉。 毕竟是在人烟寥寥的山中,又是夜晚,留下柳眉一人实在让人不放心。 说明白事情原委,柳眉欣然跟随。只是走出门口时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居然又折回去一并将那柄心爱的琵琶带了出来。 柳眉携着素琴与琵琶,唐松提着装杂物的篮子,等两人到八卦池边时,昨晚那三个士子已先一步到了,依旧是一副肃肃然如对大宾的样子,腰板也依旧挺的笔直。不过这三人总算是吸取了昨晚的教训,今个儿都带着厚厚的垫毯,其中靠西边的那位更是一连垫了三张。 唐松看他们这样子,顿时就乐出声来。三人瞅了他一眼,随即眼神就被柳眉给吸引了。 月色如水,八卦池畔有淡淡的雾气升起,朦胧的月色为本就极美的柳眉更增了韵致,也使其看来愈发的芙蓉如面柳如眉了。 那三个士子一边注目柳眉,边在心中腹诽不已。不都说这唐松是个衣食难继的呆措大嘛,怎么身边竟得有如此美人相伴?三人细数数身边的伺候丫鬟,竟是没一个能与之相比的。 腹诽过后,难免就有了嫉妒。这让他们对唐松本就不好的印象愈发的坏了。 “坐南边那个叫金宗庆,据说其父是下面一个县治的县令。东边西边的两个一个叫牛承志,一个叫黄继来,两人的父亲都是州衙里的。这三人虽然结庐山中,倒有一多半时间是呆在襄州城里过的。素来连文会都参加的少,这两天也不知是怎么了,居然会来此听琴”,唐松边随意的给柳眉介绍三人,边取出波斯毯铺好。 看着三人那让人讨厌的眼神,柳眉懒得再多看他们一眼,更别说打问什么了。唐松说的随意,她也是左耳进右耳出,手里忙着点香炉,取酒瓯。 要说她现在真正上心的,是对随后鸣琴的好奇。好奇那人究竟是谁?技艺又高到了何等地步,竟能让行事极随意自然的唐松如此着魔。 不一时物件都摆放完毕,唐松执意将不大的波斯毯让与柳眉,自选了旁边不远处一块青石闲靠着。 柳眉粲然一笑也不推辞,将驱蚊的香炉向他那边移了移后,取过来前温好的剑南春酿斟了递予唐松。一斟一饮,配合的极为默契。她的眼神及注意力只在唐松身上,看着他时脸上始终都有着淡淡如莲花开落般的喜悦。与那三个士子竟是连一眼也不曾旁顾。 金宗庆三人不知出于什么缘故,除了一张华贵的鸣琴后,竟是什么都没带来,不说侍女,便是连酒也没有。眼瞅着素来瞧不上眼的唐松被那绝美女子侍候的如此滋润,心中的郁闷真是难以言表。 不过这三人似是顾忌着什么,所以并不曾来冷嘲热讽什么的。唐松自也不会去寻他们说话。 不一时,山间夜雾便已上了林梢。让唐松迷醉的鸣琴之声如约定般响起。 琴声一响,唐松缓缓闭上了眼睛,纯以心耳享受佳妙琴音。金宗庆三人则立时将目光从柳眉身上移开,正襟危坐,好一派少年俊彦的模样。 三曲琴罢,唐松睁开眼来,正要招呼柳眉回去时。却见她捧着琵琶作势欲弹,脸上的表情也极端肃。 柳眉琵琶技艺甚高,此刻能听一曲也着实不错,唐松存着这样的念头也就没去打扰她,只是等了许久,也不见柳眉开拨,那只虚悬在琵琶弦上的葱白纤嫩小手始终落不到琴弦上。 “柳眉,怎么了,想弹就弹吧”。 闻言,柳眉又沉默了片刻后悠长的吐出一口气来,“不弹了”,说完即刻收了琵琶。唐松对她这举动疑惑不已,只是无论怎么问,柳眉都只是以“不想弹”作答。 见状,唐松也就没再追问,却注意到了她脸上那一抹掩饰不住的沮丧。 回去的路上,柳眉虽然看不出什么变化,甚至比来时还显得活跃一些,但唐松总感觉到她的这种表现有些不自然。 待两人将要走完那段松林夹持的小径时,柳眉突然来了一句,“她是个女的”。→文¤人·$·书·¤·屋← 这句话没头没脑,唐松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 “鸣琴的是个女子”。 听明白了,唐松顿时来了兴趣,要知道这个问题他可是好奇并猜测已久了,当下就收住了步子,“真的,你怎么知道?”。 柳眉也随之停下了脚步,“男女之间气息情志等等差异极大,一件乐器分由男女弹奏自然也有诸多区别。我虽不擅琴,但也习乐多年,岂能连这都听不出来”。 唐松点头,“这话说的有见地!那你可听得出她是多大年纪?”。 柳眉无语,憋了一会儿蓦然道:“要不要我再听听她是否婚配”,说完,也不等唐松再说什么,当先回了茅舍。 唐松自知这一问有些荒唐,也不在意的哈哈一笑,跟在后面回去了。 第二十三章 相见争如不见 他两人走的时候金宗庆三人还没走,只是也没了昨天那般鸣琴完后还吟诗弹琴的兴致——昨晚他三个在这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却连半点响动都没有,想必人家弹完琴后早就走了。 黄继来率先起身活动着僵硬的腰板,要说也真是难为他们了,只怕这三人从小到大都没这么正襟危坐过。那两人见状也随即起来做起了相同的动作,只是似乎都还顾忌着什么,活动的幅度就很小,尽力保持着温润士子的形象。 仈 澪 電 孖 書 ω w w . Τ Χ Τ 捌 0. ξ A 活动着活动着三人就凑到了一起,性子更直鲁些的牛承志当先开了口,但言词却不涉及鸣琴之人,“那厮今晚又来了,你们说,他是不是也知道些了什么?”。 此言一出,黄继来竟然有些紧张。他虽然素来瞧不上唐嵩,但也不得承认这个穷措大的卖相确实不错,加之此前听说的他在鹿门寺文会中大出了彩头的事情,这措大要是搅进来还真是有些招人烦。 他三人虽是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但在此事上却是同仇敌忾,容不得别人也挤进来。 见两人这样子,金宗庆哂笑道:“绝无可能。你们也不想想那措大是个什么出身。这事儿咱们家里也是机缘巧合才得着消息,他唐家满宗族都没一个官身子,如何能得着风声?再说了,你没看他今晚那小人得志的做派,哼,居然还带着个小娘来。他若是真得着什么风声的,还能这样安排?”。 “着啊”,牛承志猛的一拍手,“是这么个理儿,我怎么就没想到”。 黄继来也是脸色一松的点了点头,继而嘿嘿一笑道:“听说这措大就住在附近,或是偶尔听过一遭觉着好,遂也就跟着来了”。 “黄少兄说的是”,那牛承志就是个夯货,金宗庆素来就没将他看在眼里,不过这黄继来嘛,人虽然好色纨绔,但脑子还是有一些的。要说威胁这倒是个实实在在的。 金宗庆夸了黄继来一句后,漫不在意似的咋舌叹息嘴,“那措大就不必说了,倒可惜了那么个小娘,啧啧,还真是个上好货色,看的人心里直痒痒。这样的绝色怎么就让那措大上了手?瞅着还百依百顺的”。 一听这个,牛承志也来了精神,“是,是啊!那小娘愣是艳的刺眼,要我看,数遍襄州城各家青楼的头牌,只怕也没一个比得上她”。 金宗庆没在意牛承志说什么,看到黄继来眼中一闪而逝的那抹火热后,他轻轻的笑了。 …… 听完琴后时间已是不早。唐松两人回去梳洗后各自安歇不提,只是因着柳眉回来时的那句话,他竟有些不好睡觉了,脑海里总不免要去想那鸣琴的女子究竟是多大年纪,容貌如何。甚至就连其是否婚配也猜测了一二。 其实他并没有什么别样心思,只是因为太喜欢那鸣琴,爱屋及乌就希望鸣琴之人也像那琴声一样动人才好。否则就未免有些人圆月不圆般的遗憾。 早晨起来吃过饭后,柳眉主动要求出去游一游鹿门山景,唐松欣然从命。 两人关了茅舍出来后,当先而行的柳眉也没问唐松的意思,径直往八卦池而去,唐松对此是无可无不可,优哉游哉与之随行。 原以为柳眉是想好好看一看昨夜因光线不太明而没赏玩清楚的八卦池,孰料她到了八卦池后却没有半点停步的意思,直接往池畔的密林而去。 看她所走的方向正是昨夜琴声传出的方位,唐松醒悟过来,柳眉这是想去找鸣琴之人? “没用的,我早看过了,那后面是一处桃林”。 “左右总是出游,看看桃林也好啊”,柳眉回首笑答,脚下半步没停的继续向前。 沿着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径前行,走过那棵乌桕树,走过那片苍翠欲滴的竹林,分开丛生的蔓草又走了一小会儿后,眼前豁然出现了一片灿烂的云霞。 眼前是一个地势平缓却占地甚广的小山坡,山坡上遍植桃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时令虽已入初夏,这片鹿门山上的桃林却正到盛期,灼灼其华,如霞如霰。 一阵山风吹来,有片片桃花离枝飘飞,落在唐松两人的头上肩上,斯时斯景真是美到了极点。 可惜的是这片桃林外边遍围着一圈高高的竹制篱笆挡住了入林的道路,使人难以一探林中胜境。 两人在篱笆外站了一会儿,欣赏了一番灼灼其华的美景后。柳眉便迈步向左边走去,唐松跟在后面走不多远就看到前方的竹篱墙上不知被什么野兽冲撞出一条裂开的缝隙。 柳眉扶着篱笆侧身从缝隙中走了进去,跟在后面的唐松却是脚步越来越慢,到缝隙前时已是彻底停住了。 柳眉诧异的回过头来。 唐松很难跟她解释此时的心情。依鸣琴每晚响起的时间判断,弹琴之人必定是住在池畔不远的。这八卦池四周的地方能有多大?这桃林本就是他早来过的,这些竹篱笆又岂能真挡得住他? 之所以前面没进去是因为心里患得患失的太厉害,他太喜欢那琴声,以至于想见却更怕见奏出这琴声的人,万一鸣琴者与其琴音反差太大,那以后听琴时只怕再难有此前毫无挂碍清心而赏的心境了。 穿越来唐后,这八卦池畔的月夜鸣琴可以说是唐松发现的第一件至美之物,在他心中的地位不仅重要而且独特。他实在不想破坏这种完美的感觉。 因为喜欢所以害怕相见,这是一种独特到难以言说清楚的心理。其情形就如同晚唐五代时的一件奇事。彼时花间鼻祖温庭筠名满天下,其《菩萨蛮》等名作不知迷醉了多少深闺梦里人,其中有一位江南西道的闺阁小姐更是因词生情后爱屋及乌,对词主人迷爱到了痴狂的地步。最终遇一机缘女子终于见到了温庭筠本人,但结果却没有成就才子佳人的佳话,反而是一个大悲剧。 那位睡觉时都要捧着温词的女子在见过作者本人后却毅然决然的悬梁自尽了。原因只在于温庭筠长的太丑。并不是每个著名的文人诗客都像西晋“文章二十四友”中的潘安那般貌美,二十四友中同样有左思这样长相不尽如人意者,再譬如也是以词知名的大家贺铸,就有着贺鬼头的别称。温庭筠长的丑点没关系,可惜的是那女子却据其词而将他想的太完美,结果当其发现想象和现实反差太大时,闺阁小姐崩溃了。 唐松当然不会像那女子一样因为喜欢鸣琴就对弹琴之人爱慕入骨,只是这其中有一些东西却是一样的。 心中的完美被打破是很伤人的,尤其是当你自己亲手去打破它时。 这世上真有如那琴声一般完美的女人? 唐松不觉得有。 心中再次确定这个念头后,唐松干净利落的转身,“柳眉,回去了!”。 相见争如不见! 唐松刚走了两步,身后林中却响起了一个声音,“你们是谁?竟敢擅闯张家桃园”。 第二十四章 山夜,明月,读书灯 唐松刚走了两步,身后林中却响起了一个声音,“你们是谁?竟敢擅闯张家桃园”。 这声音刚完,又听到一个妇人的声音响起道:“罢了,他二人分明是来赏花的,长启你莫要惊吓了人”。 唐松转身,看到了从桃林深处走来的两人。其中一个身形高大,筋肉遒劲,手中提着一捆青竹枝,分明是来修补篱笆的,刚说话的也是他。 不过唐松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便转到了这人身前半步处的那个美妇人身上,不,更准确的说是她的手上。 她的手上捧着一具琴,看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分明是对这琴宝贝到了极点。 目光从琴上回到妇人身上,极短的时间里唐松已将人打量了一遍,最终他的脸上显露出一片如释重负的笑容。 如果说柳眉是他穿越来唐至今见过的第一美少女,那么眼前这个就是穿越后所见的第一美妇人。 这妇人容貌极美,身形修长,衣衫饰物考究而雅致。不过这些都不是让唐松露出笑容的根本原因,最重要的是这美妇人身上自然流露出的那一份气质。 高贵这个词儿唐松一向不感冒,想必后世人也大多如此。但这美妇人只是随意的站在桃花树下,却自然流露出高贵的气息,高贵里并没有拒人千里的清冷,而是一种清雅,慧秀。 美人如花,鸣琴如玉,配合的倒也算默契。 虽然不是与鸣琴那般的完美,却也不至于让人失望,唐松向那美妇人微笑颔首致谢后,向柳眉招了招手,随即便带着她沿原路而回。 从见面到转身离去,不过短短瞬间,唐松不曾与那美妇人说过一句话。 回来的路上,柳眉似乎也很高兴,口中不时哼唱着山歌俚曲。等了许久见唐松没有说话的意思,她终究是忍不住了,“既然你那么喜欢她的琴曲,此时好容易见了面,为什么却不说话?”。 “东晋时有一个住在山阴的人叫王子猷,某晚大雪,他从睡梦中醒来,命人开室酌酒,漏夜之中饮酒赏雪并吟咏左思《招隐诗》以助兴。其间忽然念及好友戴安道,此时这位戴安道住在剡地,与之相隔甚远。王子猷一念思及,当即乘船前访,那船走了一夜才到戴安道门前。王子猷此时却命船工掉头返回”。 “啊?”,柳眉讶然,“走了一夜为什么不见,既然不见,为什么又要连夜赶来,这个王子猷究竟是怎么想的?”。 “好奇的不仅是你一个,事后多有人问他。王子猷的回答是:‘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他的意思是说,他在意的是自己的兴致,却并非一定要见到戴安道”。 这则典故的意思很好明白,但对于一个没进过学的人来说,典故反映出的魏晋士人那种任自然的精神内核却不太好品味。柳眉虽然聪慧,但没读过书的局限终究还是有的,“那你的意思是?”。 “我之所以夜夜来听鸣琴,是因为我喜欢那琴音,但也仅此而已。既然我喜欢的只是琴曲,又何必一定要见那鸣琴之人?又何必一定要与她说话?就让这种喜欢更纯粹些岂不是好!”。 唐松的回答很直白,却让柳眉听的很高兴,“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花花肠子多,总喜欢做些莫名其妙的事”。这句说完,走不几步,她忽然又道:“唐公子……你教我识字念书吧”。 “教你识字念书当然没问题,不过……”。 《唐律》中明文规定,各级官学不得招收贱籍子弟,贱籍中身份最低的乐户更是天然没有上学的权力,除非被青楼或大户人家豢养为玩物自己找人来教那又另当别论。柳眉提出的这个要求其实就连她自己都知道是极过分的,见唐松答应的爽利,心下正自欢喜,不防又听到一个“不过”,顿时就紧张起来,“不过什么?”。 唐松的脸上浮出一抹坏笑,“不过按规矩,新入学的蒙童总是免不了要被老师打板子的”。 柳眉如释重负,“我不怕疼,该打打就是了”,说话间还把一只白生生的春葱手儿给伸了出来。 唐松推开柳眉的小手,脸上坏笑愈盛,“对刚入学的学生,老师从不打手,那是要打屁股的”。 饶是柳眉这些日子已对唐松的玩笑逐渐免疫,这回终究还是受不住了,脸上猛然腾起一片红云,转身当前跑去。 两人刚才从桃林前回来时都不曾注意到,身后桃花树下的美妇人一直在盯着唐松的背影,那眼神真是饶有兴味。 唐松虽是第一次见她,但每逢朗夜张公的宝贝疙瘩前往八卦池畔鸣琴时她是必然要贴身跟随之人,其实已见过唐松多次。只不过那都是在朦胧月色之下看不太清楚罢了,没想到今天领命下山调琴时,却在光天化日之下见到了这个“不懂琴音,却有琴心”的正主儿。 美妇人抿着嘴角淡淡的一丝笑意看唐松去远后,并不曾即刻下山去调这一具宝贝的鸣琴,而是转身向林中深处被无数桃花遮盖的清雅小观走去。 襄州豪族张家之所以会在鹿门山深之处经营下这么一大片桃花林,原本就是为掩盖桃林深处的这座精致观宇。 观名祈福,一个很俗气的名字。但若论其建造装饰之雅致,却足以让天下大多数黄冠们的修行之所自惭形秽。可惜这是一座永不会对外开放的家观,自十四年前建成至今,便一直被鹿门山的白云青雾及那数十亩方圆的桃林花海层层深锁。 美妇人婀娜的身影最终走入了那一片花海之中,消失不见。 …… 从第二天起,唐松便开始教柳眉读书识字。柳眉在练习书写的时候,他则随意从书房中取书来看,要不然闲着也是闲着。还别说就是这种方式竟在潜移默化之间渐渐消除了因“过劳死”带来的对读书的厌恶。 毕竟后世里不是读书就是研究书,穿越之后又有这具身体一并附赠过来的对典籍的庞大背诵量。唐松的底子其实是很不错的,此刻进入唐人的知识体系,虽然再没有后世那般发狠的心思,但越是心态轻松其实收获反倒越大。一时间优哉游哉倒又慢慢找到些不为功利纯粹读书的乐趣。 寂静的山夜,朴拙的茅舍,如水的明月,还有哪一盏明亮的读书灯。这样的日子静谧而温馨,古代士子们常将红袖添香夜读书视为风流雅乐,反过来,教美人读书又何尝不是? 第二十五章 岘山之会 这些日子唐松的生活看着没什么波澜,但着实是滋润的很。 可惜这样滋润的好日子不过持续了十多天而已,这一日上午,唐松正赤着双脚在门前菜畦里摆弄那些菜蔬时,有些日子没见的张启玉却派小厮郑而重之的送来了一张请柬,邀其明日同游岘山。 若要说襄州名山,岘山当数第一,甚至连鹿门也有所不及。此山是典型的“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纯以风景论至少在唐松看来是不如鹿门的,他原想着待将鹿门胜境细细赏玩之后再游岘山,是以一直就没去。而今既有了张启玉的邀请,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收了请柬,打发了那小厮一些酒钱任其自去后。唐松复又回了菜畦。山上购买菜蔬不易,他也不愿柳眉每天跑出老远到山民家里去买菜蔬,索性就当个乐趣自己种上了。 他种菜的手艺自然是比不上庄海山,好在他本就是心闲自在的务弄,既不在意原本的六畦菜地只剩下两畦,也不在意菜蔬其实长的并不好。两个人能吃多少菜?剩下的这些尽够了。 醉翁在意不在酒,唐松则是在心不在菜。古代读书人不管显达不显达,素以耕读自诩。耕与读联系的如此紧密,除了生活所需外,未尝没有雅趣在其中,唐松自认达不到陶渊明的境界,但既然穿越回来而且还顶着个读书人的招牌,却也不介意体验一把“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的田园之乐。 再则他心中也有怨念,穿越后不能在网上玩偷菜了,那咱自己种还不成嘛! 唐松务弄菜畦,柳眉洒扫庭院,洗衣做饭。这真是好一副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的生活景象。 第二天一早,唐松向岘山而去时身边多了一个女做男装的柳眉。唐代社会风气比不得后来,携女子出游没什么不妥。唐松更不觉得女人就应该关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既然是出去游玩,柳眉要去带她去就是了。 唐代思想开明,文化开放。反映在服饰风尚上,除了胡服影响极大外,还有一个就是女做男装的很多,这不是什么小说里的女扮男装,就是女子喜穿男人的衣衫。其中的典型代表便是杨贵妃的姐妹,跟玄宗同样有一腿且极受宠爱、显赫一时的虢国夫人。 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就是这么一位用脂粉都嫌污了颜色的极品美妇,平日里却喜欢穿男装。唐人就是这么古怪,到哪儿说理去! 柳眉本就绝色,一穿上男装当真是唇红齿白,耀人眼目。就连唐松这后世被传媒上美女轰炸习惯的人一时也有些失神,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居然是《断背山》。 妖精,真是妖精啊! 岘山与鹿门隔江而望,距离算不上近,饶是两人走的早,过江到了岘山下的登岘亭时也已花了不少时候。 约定为相会之地的登岘亭中只有两个长随守着茶炉等候,两人奉上茶来,边不时偷瞥柳眉,边言说家公子并其他诸客已于两柱香前登山,请后至者自行上山,而后大家与堕泪碑再聚。 唐松昨日从那送信的小厮口中也知道今天张启玉邀请的人多,凡是在鹿门山中结庐的士子都在被邀之列。人多事杂,不可能一一等候,所以对此也就不甚在意。 在登岘亭中吃茶歇脚之后,唐松便带着柳眉向山上走去。岘山又分为上中下三岘,其实都不高。只是临汉水,环襄州,背靠大荆山的地势着实重要,举凡襄州本地或是往来襄州的名人墨客必定来此一游或长居,长而久之,就留下无数的胜迹,而这所有的胜迹中最让后世文人们念念不忘的自然便是堕泪碑。 唐松边悠闲的上山,边解说着堕泪碑的典故。柳眉身为襄州人自然是知道这些的,只不过却是知之不详,而现今正在读书识字的她更好奇书上到底是怎么记载的。 “晋时羊祜都督荆州诸军事,驻地就在襄州。此人素好山水之乐,每逢天气晴好之时必登岘山,置酒言咏,终日不倦。但他经常在兴致正欢时莫名忧伤。随从问其缘由,这位羊大人说:‘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如百岁后有知,魂魄犹应登此也’。其人死后,他的部属便在山中他日常游息之地建碑立庙,年年祭祀不绝。那块碑据说见者莫不流泪,后西晋名士杜预就将之命名为‘堕泪碑’” 柳眉听的迷惑,“羊大人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羊大人的意思是说岘山千古不变,但人的生命却太过短促,也就是天地无穷而人生有尽的意思”。 “天地无穷,人生有尽”,柳眉低声重复着这句话,再看着周遭的岘山及山下的茫茫汉江时,心里竟浮现出一股从不曾感受过却又说不清道不明的轻愁。 柳眉心理的表现自然反应在了眉宇之间。唐松见状,轻笑道:“伤春悲秋,唯有读书人才会如此,柳眉你也算入门了”。 “我才识得几个字,说什么读书人”,柳眉居然有些扭捏,“要说你可是正宗的读书人,怎么说到羊大人这话却没有半点悲伤的意思?”。 “天地无穷,人生有限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为此伤悲岂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再说,正是因为人生短促,活的好了才能更显精彩,就像那流星,虽然转眼即逝,却比天上无数颗千年万年不灭的星星更令人难忘。这人哪,真要跟乌龟王八千年万年不死,恐怕也没什么意思?”。 这时代的读书人一上岘山必会想起羊祜那句名言,一想起这个必定会伤春悲秋唏嘘不已。唐松这穿越的异类此刻说到这个却是笑的洒然,笑的爽朗,“柳眉,人生关键是活的快意,活的不负己心,其它的都是浮云。你这伤春悲秋来的实在不值”。 “说得好,眉儿,你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个洒脱俊朗的读书公子。却不与姐姐绍介绍介”,一串带着天然媚的笑声里,一个容貌美艳,衣裙华贵的女子从山路上快步赶了上来。 “雪晴姐,好巧”,柳眉见到这女子也极是高兴,凑上去叽叽喳喳的说了好一会儿,这还是唐松第一次见她如此小女儿模样。 唐松与之见礼后,三人相携上山。途中慢慢弄明白了女子的来历。此人花名雪晴,乃是襄州快意楼花牌上排行第一的镇楼大娘子。柳尚此前就是在快意楼做乐工,且主要是为这位大牌伴乐。因是有着这层关系在,柳眉三年前就认识了雪晴,且不管是乐艺歌舞还是生活中都颇得其照顾。两人虽然身份悬殊,但感情却是极好。 她今日是应张启玉之邀来为岘山之会歌舞助兴的,不合早晨慵懒贪睡,是以也来得迟了,却正好跟在唐松两人身后。 山行途中,雪晴却不时扭过头来瞧他,然后再笑着与柳眉咬一通耳朵,只把柳眉的脸蛋说的跟三月桃花一样。唐松自然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只是这话题委实轮不着他插嘴。 将要到堕泪碑时路中有一个疾弯,唐松刚转过去,蓦觉眼前一黑,闪身一让才好悬没撞着人。 对面来的是两个三旬左右的汉子,身形并不魁梧,看着却精壮的很。唐时男子衣装仍以宽大为主,尤其是长衫更是如此。譬如唐松身上穿着的襕衫便是典型的“宽袍博袖”。但对面那两人却是奇怪,穿着的虽然也是读书人惯常的襕衫,但袖子却是紧缚住的,就连衫角也提起塞在了腰间的挞尾里。 他们的目的自然是为行动利索,但把襕衫这样穿却实在古怪。 那两人也没想到此刻竟然还能碰到上山的士子,迎着唐松打量的眼神,右边那人冷冷一眼看过来。随即就被左边那人拉着快步走了。 好冷酷,好犀利的眼神!不管是在后世还是穿越来唐之后,唐松见过的人中从没有哪一个能有这样的眼神。 唐松愣了一会儿,再抬头去看时,正见着那两人出山道钻进一边的林中去了。 看两人刚才穿襕衫的样子,必定不是读书人。不是读书人为什么要这么穿?还有那古怪的眼神,诡异的行径,这两人身上真是事事透着古怪。唐松心中的这份疑惑一直保持到堕泪碑亭时才被放到了一边。 虽然早知道张启玉今天邀约的人不少,却没想到他把场面弄的这么大,此时堕泪碑亭附近儒衫飘飘的竟有不下百人之多,这些人或站或坐,或独自吟思或二三小聚议论着什么,竟让素来清静寂寥的山中有些热闹的不堪。 唐松是到的最晚的,不过又是最醒目的。这次也算一个文会,那些个士子们看到他难免立时就想起了上次的鹿门寺之会,还有那首“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以及因为此诗给唐松带来的市井间的一片赞誉。 自当日这首诗一出,尤其是经过襄州县衙的教谕引用宣示之后。士子们之间的高低之争且不说他,至少在市井间唐松已成为知名度最高的一个,百姓们教育自家的小孩好生读书时,张口就是“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或者就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样的场面看得多了,却让这些个士子们情可以堪。 读书人,归根结底都是好名的!如今这风头却被一个人给抢得干干净净,而且抢风头的还是个他们历来瞧不上眼的呆子,这让人怎么想的过去? 是以唐松刚一露面,顿时引来满场关注,原本喧闹的场面渐次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先先后后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拜那首“颜如玉,黄金屋”所赐,唐松居然成了今日文会的焦点人物。 不过看这些士子的眼神,他这焦点人物可真是不好当。 第二十六章 联袖如云 名士风度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便有一人迫不及待的当先发难,“呦,这不是满脑子黄金美人,车马高官的唐公子嘛!怎么居然就来了此地?也不怕耽搁了你宝贵的光阴,误了那‘五经勤向窗前读’的辰光”。 这人话刚说完,不等唐松开口,稍后处又有一人愤然声道:“我辈读书所为何来?究天地至理,匡宇内清明,岂是为高官厚禄?尔之所言利欲熏心,俗不可耐,实是士子之耻,辱我襄州士林太甚,吾虽不才,却耻与你这利欲小人为伍。咄!还不速去”。 此言一出,叫好之声轰然而起,随即便是咄咄喝去之声连绵而来。 士子们配合口中的喝去之声一并斥袖以加强语气,这百十条襕衫的博袖一起挥斥起来,还真有些联袖如云的气势。柳眉个小姑娘家哪见过这场面,心里又对读书人有种天然的敬畏,目睹此状顿时紧张起来。 焦点人物依然是焦点人物,市井间一片赞誉,换了角度在此刻却成了典型不过的过街老鼠。对此唐松早有心理准备,更不会怯阵。反倒是看着这些士子们整齐划一的动作委实有些搞笑,忍不住就笑出声来。 快意楼花牌头名的晴雪没料到唐松居然能引出这么大动静儿,诧异的看了看他,再看看士子们那动作,嘴角也浮现出缕缕笑意。心中更是好奇这唐松该如何反驳。 身子不知觉间往唐松身后移了移后,柳眉心里安定不少,“他们说的可不是什么好话,笑什么!赶紧驳了才是”。 “驳什么?”,唐松面对这百夫所指的场面竟是混不在意,“我一人哪儿说得过他们这么多嘴?既然说不赢,何必要开口去搭梯子让他们更爽?骂就骂呗,我又不少一块肉”。 他这回答只让柳眉及晴雪绝倒,尤其是晴雪,平日与士子们往来应酬的多了,知道这些人是最好脸面又最喜欢斗嘴舌辩的,无理尚要辩三分,以逞其才,何况眼下。似唐松这样被人众口齐斥还能泰然处之的真是前所未见,心胸不能说不大,看着实实在在有些真名士气。 士子们同仇敌忾蓄齐了气势就等唐松开口而后痛斥之,孰料这厮却闭口不语毫不配合,这情形就如同全力一拳却打在了空处,力量传导回来难免反震自己。分明是想让别人不好过的,而今却给自己添了堵,那郁闷真是没法说。更可气的是这厮不仅不说话反倒是笑上了。 这笑容瞧在士子们眼中不啻于一记响亮的耳光,顿时让士子们益发的群情激愤,呵斥怒责之声如豪雨般向着唐松兜头而来。 自有岘山,自岘山上建造堕泪碑以来,如此场景实是开天辟地第一遭。 唐松今天来本就是意在岘山风景而不是这劳什子的文会,场面既已如此,脸上笑容愈盛的他索性连招呼都免了,拉起柳眉的小手转身就走。 放着如此多的胜境不赏,却跟这些个毛都没长齐的士子们较劲,唐松还没无聊到这个地步。 笑骂由人,我自图一个畅达快意。 唐松脚步刚动,人群后的张启玉快步走了过来,“且慢!实没想到这些人居然如此,终究是怪我思虑不周”。 唐松似笑非笑的看了张启玉一眼。他是今日邀客的主人,又是素来看重礼仪风度讲究做事滴水不露的人。按他的行事习惯自己一到他就该迎上来才是,堕泪碑亭附近能有多大地方?不过几步路的距离罢了。何至于自己转身要走时他才匆匆赶上来? 或者他根本就不想阻止那些个士子们的行径?如果自己不是转身要走,只怕他还不会现身吧? 现在再想想他此前待唐嵩的好态度,真是值得玩味呀! “张兄,而今我与列位仁兄们是相看两厌,诸位见我固然是群情激愤,我看他们这样子也实在恶心。既然如此留之何益?”。 张启玉没想到唐松在这般形势下居然还说出这么犀利不留情面的话来,这跟他印象中的唐嵩差别太大,即便有前次鹿门寺之会打底仍是如此。是以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世家风仪,还真是很少见到张启玉这般愕然不知应对的样子。唐松哈哈一笑,转身便走。 走不几步,却被赶上来的张启玉给强行拉住了,“好好好,你既要走,我也不强拦你。只是昨天既然接了书笺,今天人也来了,无论如何总得留下些诗文才能走吧。这是文会的规矩,需破坏不得”。 张启玉口中说着,人已招手命侍候的小厮们捧来了笔墨纸砚。 眼瞅着不留点什么是断然走不了了,唐松也不就坐,提笔一挥而就。而后撂下笔朝张启玉一拱手后转身走了。 晴雪目光从那诗上转过来时,唐松已牵着柳眉走出了六七步。这人倒是走的洒脱。等她的眼神再转回来时,唐松写的诗却被张启玉收进了袖中。 看着唐松携美而行的背影,张启玉的脸色有些复杂。这人变化太大了!还有刚才这首诗……若非是那位尊长一再交代,今个儿他又怎会要唐松强行留诗? 还好,那位授意召集此次文会的尊长临时有事不曾来,否则今日文会只怕是又要被这呆子占尽风光了。 唐松远去,张启玉与晴雪到了堕泪碑亭中,此后文会按照大家早已惯熟的程式有条不紊的进行下去。吟诗弄赋人人皆有所作,只不过大家的作品却不曾当场品评优劣,却被张启玉一股脑儿的给收走了,只说要书庐后细细拜读。 若是换了别人这般作为,士子们定然是不肯依的。但张启玉顶着襄州第一豪门的身份,谁还能说什么?便是不愿也只能强自忍了。 黄继来现在正是毛抓抓心里难受的时候,自夜中听琴见过柳眉后,他心里一直就是痒痒的放不下。只是这厮也不是一点脑筋都没有,知道这段时间万万出不得什么与女人有关的闲话,所以才一直忍耐至今。 只是刚才见了男装打扮后别有一番风情的柳眉,他这心里就跟着了火一样着实难受的很。因是关注柳眉,自然也就注意到唐松提笔写诗,张启玉袖于怀中的景象。 今日文会的根底黄继来是知道的,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起大早来凑这样的热闹。只没想到那位居然没来,顿时就意兴阑珊。 趁着张启玉正在与士子们寒暄展示世家风度的时候,百无聊赖的他三步两晃到了张府家人身边,将士子们的作品一并拿了过来翻看。 黄继来的父亲乃是襄州司马,在场诸人中除了张启玉就得算他的家底子最硬。张府那下人见是他来做出这般举动,嘴里翕张了几下终究没阻止。谁都知道这位黄少爷脾性不太好,没得给自己招灾。 黄继来哪儿有兴趣一一翻看?他的目标不过是唐松罢了,最终他在一叠竹纹纸的最下边找到了目标。 一眼看完,黄继来脸上的随意顿时一扫而空。虽然在课业上吃不得苦,但他毕竟是读书多年,基本的眼力总还是有的,好坏的判定虽然不精准,但大概总看得出来。 细细将那诗又看了一遍,黄继来转身过去向随行的小厮打了个眼色,又瞅了瞅张府下人。 那小厮是个眨眼眉毛动的机灵鬼,一见这眼色顿时就上前缠住了那张府下人。黄继来乘此时机,博袖一盖一缩,唐松那诗便落进了他袖中,真是人不知鬼不觉。 将那些诗赋之作还给那下人之后。晃荡着走出碑亭的黄继来就有些心神不宁了,心底突然冒出的那个想法让他委实左右难决。 犹豫了许久后,黄继来最终还是没忍住,一定念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了。 文会中的这个极其隐蔽的小插曲谁也没有发现,文会结束,黄继来跟张启玉一起回到襄州城中,见他进了州衙后自也回家去了。 刚进府门,迎上来的门房就说老爷一早传下来话来,让他回来后即刻前往书房。 第二十七章 轰动的官司(一) 今天是州衙的休沐日,黄司马也就不曾出门。黄继来到书房时,他正捧着一本《史记》看的津津有味。 见儿子进来,科举出身的黄司马收了脸上的惬意,正坐了淡淡声道:“今日文会如何?”。 在外面脾性甚是不好的黄继来在黄司马面前却是规规矩矩,敛着气息温声道:“新来的方别驾没去。张启玉主持的文会,我与他一同回城的,刚见他带着文会诗作去了州衙”。 黄司马听说新来的方别驾没去文会,也就没了多问的兴趣。他关注的其实只是这个新来的州衙二号人物,至于文会本身,见的太多早没了兴趣。不过既然儿子来了,也不能不问问他在文会中的表现。 问到这个,黄继来竟难得有些扭捏起来,磨蹭了一会儿才爬到黄司马的书桌上将自己的文会之作给录了一遍,而后恭恭敬敬的递了过去。 黄司马接过来一看,《登岘山》,这题目却是平平,内容则是一首五言: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浅,云淡梦泽深。 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巾。 诗刚看完,黄司马已猛然站起身来,“这诗真是你写的?”,口中虽问,眼神里却是十足十的不相信。 这诗除了“水落鱼梁浅,云淡梦泽深”一联之外也没什么太出奇处嘛,凭什么我就写不出?黄继来心中嘀咕,嘴上却是不敢这么说,只是又不愿说这是抄来的,遂就含糊道:“我在文会中交上去的正是这首”。 这话说的讲究,既没否认,也没承认。只是那黄司马是做老了官的,这含糊其辞正是其看家本领,黄继来这点小手段焉能瞒得住他,“孽子,还不从实道来”。 眼见瞒不过去,黄继来倒也光棍,将如何抽唐松之诗换为己有的事儿尽数说了。 抄诗被自己老爹发现,黄继来心里的确有些不好意思。但除此之外他还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这种心理自然而然就在语气里带了出来,谁知让他想不到的是话刚说完,一个掴掌批脸就甩了过来,打的他头晕脑胀。 “孽障,气死我了”,黄司马狠狠扇了儿子一耳光之后没顾得上跟他废话,先叫进外面伺候的长随,着其即刻往州衙找张启玉,见着人速速请来相见。 那长随急忙去了,黄司马这才转过身来,黑沉着脸怒声道:“方别驾办此文会的目的是为今科的乡贡生拔解。有我在州衙,此事你根本无需担心,又何必行此蠢事。蠢材,此事瞒得住人?一旦外泄你这孽障必定为士林所笑,身败名裂”。 黄司马说完犹自不解气,骂了一连串的“蠢材”。 “这次文会所作没有当众宣示,其他人也都不知他写了什么,如何泄露的出去?就是有些风声,知道的人又怎会为唐松那个措大得罪我黄家?再说,就是传到他耳中又能怎地?最多不过一场口舌官司罢了,他说是他写的,我还说是我写的呐,谁能给他作证?张启玉?”,这事黄继来已经想过,也早存了强吃的心思,是以说起来极是顺溜。 “孽障,你说的简单。我只问你,你可还写得出这样的诗来?写不出,一切都是妄言。此次的岘山之会是为几日后的汉江之游预选与会之人,介时若那唐松也去了,就此起了纷争,只需命你二人当场同题赋诗,则真伪立判。岂容得你狡辩?”。 黄继来也是被那一巴掌给扇急了,愤声抗辩,“写不出怎的,江郎才尽还不成嘛!再说那唐松今天的诗作都没了,他一个措大出身,数遍整个宗族都没一个做官的,如今又恶了襄州士林,还凭什么去汉江之游?别说去,只怕他连消息都得不着”。 唐时科举制度与后世不同,后世里读书人先考秀才,考中秀才自然有了参加乡试的资格。乡试考中举人后顺理成章又有了往京城参加进士科考试的资格。这一环扣一环没什么分歧。 唐朝没有秀才和举人的考试,地方上读书人要想进京参加礼部组织的考试,必须先获得地方州道衙门认可的“乡贡生”资格。地方读书人多,礼部给下的乡贡生名额却少,如此以来竞争就激烈,乡贡生的确定需要选拔,而这选拔的过程就是“拔解”。 此时科举定制未久,诸般制度尚不完善,这拔解也就没什么正规考试的程序,而是由州道主官通过文会择选本地士林菁华。今日的岘山之会就属于初选,而几日后的汉江之游则是最后确定乡贡生名额归属的终选。 一旦获得乡贡生名额,此去长安不仅可以沿途吃住在只接待官吏的朝廷驿馆,且还可获得地方衙门的润笔银,甚至有些杰出者还能得到父母官的亲笔荐举信,可谓是意气风发,势在必争。 黄继来说完,黄司马倒没有再一味斥骂,而是细细问起了唐松的情况,不多久之后。长随回报,张家启玉公子已至门前。 随后的事情不去说它,第二天早晨,黄司马起身梳洗罢刚到衙门的公事房里坐定,一瓯新煮的茶水还没吃到嘴就有人前来求见。 来的是个贴身小厮模样的人物,一脸的惶急。黄司马却是认不得他,直到他自己绍介了才知道是姑家表哥那个宝贝儿子身边的跟班儿。 再一细问,却是姑家表哥那个宝贝儿子李茂今个儿一早被人给告了,如今已被襄州首县出了牌票拿往县衙开堂问案,这小厮是被指使来请援的。 黄司马听到这个心里着实有些腻歪,他有四个姑,如今俱已不在。与这个犯事的姑表哥家关系也实在说不上亲近。若论本心实在不想理这破事儿。只是这个表哥素来挺会做人,虽然人在县治平时亲近的不多,但逢年过节的却没少了礼数。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儿要不去问问实在说不过,再则本家亲戚出事管不管先两说,问都不问这难免招人闲话。 当官的亲戚多就少不得这些麻烦。每逢这事,黄司马都恨不得吏部来一纸公文将他调到别处为官才好。 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黄司马最终还是起身出了公事房往一巷之隔的首县县衙而去。 因是距离近,黄司马也就没乘车,一路走过去的过程中却从小厮嘴里问清楚了事情原委。却是姑表哥家那个儿子昨日带了宠妾来逛州城,不合遇着了此前被休掉的嫡妻,双方因此就起了口角。更不巧的是这一幕恰被那弃妇的兄弟给撞上了,因此上就有了今天这场官司。 第二十八章 官司(二) 听完事情原委,黄司马腻味的更狠了。一个被夫家休掉的弃妇还不够可怜的,既是偶遇,不念夫妻旧情寒暄问候也就罢了,还要上去与个妇人争执口角,真是凉薄。而后见那妇人的兄弟不是善茬,就该趁夜回了县治才是,介时真要有事也是本乡本土的好料理,传出去的范围也小些。一个读书人进衙门打官司很好看嘛? 心下想着这事,黄司马将要进襄城县衙的侧门时,却见对面正走来一人,穿着一身道衣,面相甚熟。 唐时穿衣风尚比较开放,因道衣穿着舒适随意,所以许多个官员士大夫们也都置办着好几身,平日公事之余将它拿来做家居常服穿。所以穿道衣的并不就一定是道士。 黄司马看清楚了那人的面貌后,顿时笑着迎了上去,“昨天听犬子回来说方大人不曾前往岘山,某还寻思着是不是大人身子有所不适,正想等今日散衙后往大人私宅探问的,却不想竟在此地碰上了,真是好缘法”。 “昨天是有事耽误了”,正值中年的方别驾随意回了一句后饶有兴致问道:“司马大人的公子可是姓黄名继来的,哦!果然是他,昨日贵家公子那首《登岘山》某已看了,实是不可多得的上佳之作。黄大人有子如此,必当青出于蓝,可喜可贺”。 昨日那长随赶到州衙时太晚,张启玉已将所有的文稿交予了方别驾。虽然已经做了些准备,但黄司马依旧是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说,打了个哈哈应付过去后忙转了话题问道:“大人怎么来了此间?”。 “今日难得各曹送来的公文少,闲着就出来坊市间转转,正好听人说首县衙门有弃妇告夫之事,这不就随着来看热闹了。县衙正门人太多,只好走这侧门了。黄大人因何而来呀?”。 方别驾说的随意,黄司马却不真信他是闲的没事儿才会在街上乱逛。如今州衙里谁不知道这位新来的方大人乃是从御史台贬官下来的。虽然是个谪官,但谁也不敢真就小瞧了他。毕竟这位是从御史中丞的位子上被贬下来的。 唐朝御史台下辖台院、殿院、察院三个部分。御史台的一号人物是一名御史大夫,除此便是两位御史中丞。作为御史台的三巨头之一,这位方大人可是当之无愧的言官领袖人物。在贬官之前,这位方中丞专司的便是察院,而御史台察院最主要的任务便是派遣御史巡游天下监察各道州军民政事。 说来唐朝的地方官们除了顶头上司之外最怕的就是这些个神出鬼没,却又有通天权限的监察御史。而今这么个监察御史头子到了襄州州衙,虽说是被贬下来的,但谁敢不忌他三分? 更别说这位之所以被贬是因为一本弹章往死里得罪了武三思。武三思是谁?那可是当今圣神皇帝的亲侄儿,漫天下人都知道除了武承嗣之外,前神龙天后武则天最喜欢的就是这个被封为梁王的侄子。在当今武氏一族烈火烹油的时候,往死里得罪了武三思却还能安然无恙被贬到襄州出任别驾,这本身就说明方别驾那也是朝堂里有硬底子根基的。 别看都是贬谪,但里边的讲究大了。往常里得罪武三思的人,十个有十个都是被贬到岭南,甚或是交趾郡的。这样的贬法儿其实跟下大理寺杀头也没什么区别,不过是把杀人的刀子换成了水土不服及瘴疠之气而已。自大唐开国以来,凡是被贬往岭南的官员最终能生回中原的可谓是十不存一。 因是有着这样的背景根脚,方别驾虽顶着个谪官身份,却在襄州府衙气场十足。本就一意奉行“无为而治”的金刺史更是避其锋芒连上衙都少了。而今州中大事俱是这位刚刚交接完文书的方大人一言而决。 至于他今天穿着常服在城中闲走,只不过是监察御史们的老毛病发作罢了,还真能是闲逛? 方别驾当面,黄司马自是将其与案中人的关系深藏起来,“正如大人所说,弃妇举告前夫的事情确是少闻,正好今天我那儿也清闲,遂就来瞧个热闹”。 闻言,方别驾哈哈一笑,“连你我都忍不住来凑热闹,也难怪县衙前门水泄不通了。先且不论案情,这弃妇能有这份勇气便值得嘉许。走,进去看看”。 其实不仅是唐朝,整个王朝时代的几千年里普通老百姓对到衙门打官司持以抗拒的态度。俗话说的好,“打死莫告官,饿死不做贼”,若非实在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古人是不愿上衙门的。这其中又以两类人抗拒程度最深。一是读书人,读书人素以清白自诩,闹到衙门上大庭广众之下与人争讼是极丢人,极败坏门风的事情。所以古代读书人常喜欢以不入公门自夸。直到清末仍是如此,《儒林外史》中便有明确的记载。 因是这个风俗,古代替人打官司的读书人也是地位极低,素来被人以“讼棍”称之。几乎在所有的文学作品里,这样的人只要出场必定是反派角色,而且还是神憎鬼厌的那种。哪儿有后世的律师那么光鲜。 另一类便是女人,女人主动告官几乎就等于把脸面撕下来不要,其对个人名声的杀伤几乎是毁灭性的。所以这样的事情就异常罕见,一旦出现当即就能轰动四方,引无数人来瞧热闹。 唐时地方衙门审案一般是不禁百姓观审的,襄州首县衙门一年里也不知要审多少案子,但来观审的人非常有限。今天之所以出现观者如潮,正门都堵死的情况。原因就在于这不仅是女人举告前夫,而且陪着那女人上衙门的兄弟还是个读书人。 身份敏感,热点十足,这案子想不热闹都难。 方别驾与黄司马到时,两班衙役刚刚手持水火棍排班完毕,还不曾正式升堂。一身鲜亮官服的许县令正在看状子,不知怎的竟有些出神模样。这时听说本州别驾及司马大人联袂而来,忙绕过公堂后的照壁起身来迎。 这也不是寒暄说话的时候,两方见礼毕,许县令命人在公堂侧角为二位大人设座观审之后,便登堂重回公案之后。 看看一侧坐着观审的方别驾及黄司马,再看看公堂外庞大的观审人群,自接任襄州首县后从不曾遇到这种火爆场面的许县令竟然微微有些紧张。 深呼吸两口气,轻轻咳嗽一声后,许县令拿起沉甸甸乌黑锃亮的惊堂木“啪”的一拍,“升堂”。 两班衙役应声如雷,堂上堂下顿时一片寂静,只听许县令威严沉肃的声音缓缓道:“带民妇唐缘姐弟上堂”。 片刻后,一个小娘子及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在两个公差的陪送下缓缓走上堂来。 那小娘子脸色苍白,身子抑制不住的抖个不停,走不三步便要扭头过去瞥一瞥身边的兄弟,似乎没这个兄弟陪着她现在连路都不会走了。除了看自家兄弟之外,这小娘子连头都不敢抬一下,这般怯生生的样子真是让人看着就觉得可怜。 不过陪着她身边的那个兄弟却浑是个异类,这年头上衙门与人争讼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丑事”,除了那些泼皮无赖之外,不管谁,不管他是原告还是被告,只要上公堂总是低着头,甚或还有举袖掩面而行的。眼前这少年倒好,分明是穿着一袭儒服的读书人,非但没有掩面低头,反倒走的闲庭信步,意态昂扬。不时还向栅栏外观审的百姓们含笑示意。 那神态,那气度,真真儿的应和了四个字——正大光明! 第二十九章 官司(三) 异类,真是异类呀!此时来观审的都是住在襄州城中的百姓,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了。但任谁也从没见过这等上衙门跟逛自家院子一样的主儿,顿时,观审百姓们的目光便齐刷刷的集中到了他身上,议论之声也随之蜂起。 “斯文败类呀,真真是污了那一身儒服,污了我圣人衣冠”,这痛心疾首的是个坐馆糊弄蒙童们的老冬烘。 “看他这样子,他姐姐在这铺官司里必定是占着理的,要不然能是这么个模样?做贼还心虚呢”。 “哎呀,谁占理谁不占理现在说不清。要我说,这小娘子有这么个兄弟真是好福气,一个读书人连斯文脸面都不要了,你们想想这小伙子对他姐姐得多好?张家婶子,你兄弟也是读书人,要遇着这事他肯陪你?”。 “屁”,那张家婶子是个直肠子,而且看来对自家兄弟也是积蓄了诸多不满,“他那脸面可是值钱的很哪,上回我在西市跟胡屠户吵骂,他从后面过都没帮我说一句话,跟不认识似的,生怕丢了他的人。就这,还敢指望他陪我上公堂”。 这妇人的话引起众人一片哄笑,哄笑中便听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这小郎真是好风流相貌,人瞅着也真是顺眼的很”。 “怎么?红姐心动了。那你就认下这个兄弟呗,没准儿啊他对你比对他亲姐姐还要好。啧啧,看这小郎恁的会长,真是爱煞个人”。 “认就认,到时候你可别眼馋,又使那狐媚子手段”。 “您我是‘香火兄弟’,他若真随了你,那便是我弟妇,我跟弟妇亲热亲热也是正常。红姐你可别见这小郎俊美风流就忘了‘突厥法’”。 这二位烟花中的姐姐一开口,顿时惊倒一片。原本与案子相关的议论顿时歪楼歪的一塌糊涂,却也引着众人将目光关注到了少年的相貌风仪上,一时间少不得又生出许多个怪话与赞叹。 这些个议论少年听不太清楚,也没心思听,此时他已陪着姐姐进了公堂。 他这一亮相,许县令眼神一缩,一边观审的方别驾也猛然“咦”的一声。 “大人,怎么了?”,黄司马微侧过身子低声问道。 “那少年名唤唐松,如今在鹿门山中结庐读书,我见过他两回,是个有真才情的。不想这弃妇竟是他姐姐”,方别驾兴致大增,扭过头来低声道:“对了,某读过他的诗,竟与你家公子昨日文会中的那首《登岘山》韵意极近,这真是奇巧!某昨日就曾想着待汉江之游时将他两人聚于一处,做瑜亮之争,也为我襄州士林添一段佳话”。 这少年就是唐松?听完方别驾的话,黄司马心慌意乱,“大人见过他?”。 “初至襄州有故友邀约同游鹿门胜境,其间与他见过两回,也算深谈了一次,甚是欢悦!此子诚可谓是我襄州士林后起之秀,黄司马不可不识”。 方别驾对唐松的欣赏之意就是傻子也听得出来,这让黄司马准备好的“读书人就当潜心书斋,诚不该与人争讼”的点眼药绊子话生生憋住。心急火燎的怀着最后一丝侥幸道:“人虽不曾见,但他的诗我倒也听过,如今遍襄州市井间疯传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便是出自他手。不过,这诗与小儿那首《登岘山》似乎……”。 方别驾想起那次的对谈,欢然而笑,“我说的不是这首。这少年肚子里藏的东西多,且待汉江之游时司马大人便知”。 “是……”,点头应是的时候,黄司马脸上的笑容真跟吃了黄连一般…… 这边厢两人小声的咬着耳朵,那边许县令深深看了唐松一眼后已开始问案。 唐时衙门问案当事人必须要到,但也是可以请人代为陈述的。唐松此来就是承当这个角色,若只是唐缘怕是连话都说不囫囵了。 事情的起因其实也是巧的很。昨日从文会上走后,他与柳眉将左近的岘山胜境好生游览了一番,一并在雇来渡江的船上吃了渔老大亲手炮制的地道河鲜后这才兴尽而归,因是柳眉有一段时间没见柳尚有些想念,就提议回城一趟。唐松也有心去看看家里整修的如何,遂就答应下来。 两人进襄州城时正是黄昏时分,见天色尚不算太晚,就一起到了西市想给家人带些东西。孰料进了西市走不几步就见到一处绸布庄前围满了人。两人好奇的凑上去一看,里面被围在正中的居然是唐缘。 天气渐渐热起来,唐缘此来西市是想买些布料回去给父亲和弟弟添置几身夏天的衣裳,走到这家绸布庄前正好碰见前夫李茂带着小妾从里面出来。两厢里就这样撞了个正着,想避都避不过去。 唐缘心中一酸,低头闪到一边让他们过去。李茂也没有要跟她说话的意思,本来这事虽然尴尬,双方走了也就了了。不合那小妾刚在绸布庄里看上了一袭湖缎的石榴裙,却因价格太高李茂就没舍得给她买,正是一肚子气的时候,而今正好撞上唐缘,那气顿时就习惯性的化作邪火撒了出来。 这小妾本是青楼出身,而今又是一肚子火的时候,那话说的还能好听了?就连唐缘这绵软性子到最后也忍不住的顶了一句,“我是不下蛋的母鸡,可你这肚子也没见怀上啊”。 就这一句,不仅是那小妾炸了。便连李茂也是勃然大怒,两人一起上阵,可怜唐缘这绵羊般的人儿那是对手,愣是被骂的站都站不住,蹲在地上面红耳赤眼泪滚滚,恰在这时,唐松到了。 见此情状,唐松挤进去拉起唐缘就走,其间看都没看李茂与那小妾一眼,更别说与他们对骂及动手厮打了。 他就这么拉着唐缘要走,柳眉却是不干了,瞪起一双杏子眼就要进去,却被唐松伸手拖住,“这么多人看热闹,你却去与他们闹腾,他们不要脸,你也不要了?”。 柳眉的手被唐松拉住,整个人顿时就绵软下来,“那……莫非就这样白白便宜了他们不成?”。 “你先带家姐回去”,柳眉还待再说什么,见唐松一皱眉,她撇了撇嘴后安抚着唐缘往回走去。 唐松隐身在人群里跟着意气风发的李茂认准了两人在城中的住处后方才回家,今个儿一早衙门刚刚开衙他的状子就到了,两贯酒钱撒出去,那两个领了牌票后颇不耐烦的公差就如飞的将李茂及那小妾给拘来了。 唐松在公堂上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的清清楚楚,尤其是唐缘在李家四年忍辱负重的苦日子更是不厌其繁琐说的极细,他本就口舌便给,这又是确有其事的。一通陈诉下来真是将唐缘昔日所遭的苦难说的是闻着伤心,听者流泪。 绵羊般性子的唐缘听着弟弟的诉说,终究是忍不住的泪流满面。今个儿上了公堂,她这良家女子本就是怯生生,这再一无声啜泣,更是悲戚可怜到了极点。堂下那些个观审的人里面妇人本来就多,此时一见这场面,顿时就是议论之声哗然而起。 丈夫不到一年之间连纳两妾也就罢了,更宠妾逼妻,这事儿任那个女人听了都难免生出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愤慨,所以这喧哗的议论只是一边倒站在了唐缘这边。 切不可小看了这时代观审百姓的议论,只要人多声音大,那是实打实能影响到主官断案的。 恰在这时,李茂及那宠妾被公差从堂下另一边的厢房中带上来。早上去拘他二人应堂的公差受了唐松的好处,下手着实没留什么体面。虽然不至于打骂什么的,但因其催逼的急。还不曾起身的两人勉强穿了衣裳就被带到了县衙,梳洗打扮什么的一概全免。所以此刻走来真是蓬首涩面,看着异常狼狈。 从厢房到公堂的短短距离里,两人的脊梁骨都要被人戳烂了,坊间百姓说话能有什么好听的?什么“负心贼”,“破烂货”之类的话语劈头兜脸向李茂及那宠妾盖去,只将两人骂的面红耳赤。这两人终究还是要脸的,实在忍受不住便都高抬了衣袖遮住脸面,勉强上了公堂。 且不说这堂下的热闹,堂上阴影处坐着观审的方别驾听完唐松的陈诉后颇有些不解的轻“咦”了一声。 黄司马侧侧身子,“怎么了?”。 “黄司马对这刑名之事知之不多呀!此案简单到极处,那唐松是必赢的,其实竟可不必让这李茂到堂。他又何必弄出这么大阵仗,带累其姐也受了这一趟磨折”。 黄司马脸上微微一红,不过事涉李茂还是要问一下,“别驾大人何以说唐松就是必赢?”。 “稍后便知,如今且看那李茂有何说辞?”。 李茂两人上堂,许县令问了休妻之事,李茂当即应是。许是刚才被人骂的上了火,又或许是隐约见到了黄司马,他回起话来真是气壮的很,哪有半点羞惭的样子。 见他如此,堂下观审之人更是群情汹汹,然而众人声势刚起,堂上的李茂就朗声来了一句,“家中三代单传,我这一辈中只我孤单一人。唐家女与我成亲四年却一无所出,眼见家中香火难继,始有休妻纳妾之举。敢问大人,我可错之有?”。 唐代律法中关于婚姻关系的“七出”规定是承袭前朝。这休妻的“七出”或又称“七弃”本是源于礼,而后入于律。它的目的不在于保障婚姻的持久,也不是专给男人离婚的便利,其核心是为了维护建立在宗法主义基础上的家族利益。 对于家族利益而言,还有什么比血脉传承更大的?所以明确记载于《唐律》中的“七出”条款就是将“无子”设为第一,至于其它的“淫逸、不事舅姑、口舌、盗窃、妒忌、恶疾”六款都大不过它去。 有这么个背景在,李茂此言一出,堂下刚刚起来的群情汹汹顿时如雪遭热汤般迅速消弭下去。 尽管那名叫唐缘的女人确实是可怜,但谁让你四年都没生出个儿子呢?一家一户的没个儿子能成?那香火都要断了,对不起老先人哪!那李茂虽然薄情纳妾急了些多了些,但人家毕竟是三代单传之家,心里着急些也说得过去。这漫襄州,乃至整个天下无子而纳妾的人家多了去了,就凭这个告人家说不过呀。 就算一纳妾就休妻不对,但你自己生不出儿子又怨得了谁?将来不拘是那个妾室生了儿子,你这正妻之位也同样保不住!上次闹的挺大那个案子中不是说了嘛,这《唐律》里可是有记载的,“妻年五十以上无子,听立庶以长”。 那意思可不就是说即便不休妻,妻子如果到了五十岁还生不出儿子,这嫡妻的资格也就没了。 说来说去,毕竟是唐小娘你没本事生出儿子,虽然还这么年轻将来未必生不出儿子就被休了,李茂着实有些薄情,但这薄情贼实打实也没有违反国朝律法! 堂下观审人群汹汹而起的议论风潮就此被一棒子打了下去,愤怒的声讨谴责是彻底没有了,有的只是一声声的叹息。甚或还有一些个男人就此掉转了口舌,言说唐缘自己生不出儿子却告了丈夫,实在是狠毒妇人心。 至此,李茂上堂虽然不过是瞬间工夫,却凭着一句话便彻底扭转了场面与风潮。 唐缘的眼泪流的更多也更快了,刚刚壮起的一些胆气也就此消失干净,柔弱的身子又开始瑟瑟轻抖起来。要不是知道不能那么做,现在的她真想就此跑出去,跑的越远越好。 第三十章 图穷匕见 便在这时,原本站在她身边的唐松向前迈了一步,将唐缘实实在在的遮蔽到了自己身后。先向堂上许县令拱手为礼后转过身来面向李茂笑了一笑,“家姐与你成亲四年一无所出诚然不假。只是我也想问一下李公子,从你纳了两位妾室至今也已是一年多了,如今膝下可曾添子?这两位如夫人可曾有孕?”。 这一问正好踩中了李茂的痛处,阴沉着脸不肯回答。 唐松也不等他的回答,复又提高了二分音量道:“不想答,没关系,其实不用你回答我就知道没有”。 堂上堂下一片静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唐松身上。从公堂开审到现在,可以说是再次峰回路转了。 “为什么我知道?因为你李茂根本就生不出来”,唐松脸上的笑容更盛,语音不曾有半点提高,却一字一句无比清楚的缓缓说道:“你就是个永远生不出崽儿的阉鸡子,**根本就不是个男人”。 此言一出,堂下一片哗然。许县令的脸顿时就黑了,惊堂木猛然一拍,“唐松,放肆”。 听到唐松这话,黄司马先是一愣,继而心中涌起一片欢喜。公堂之上唐松竟然出此污言秽语,岂非自己扔出马脚让人拿捏。这许县令怎能饶他? 且在这时,忽听身边有人轻轻两声咳嗽。 虽然方别驾眉头皱的紧紧的,显然是对唐松此举不满。但这两声咳嗽的确是出自他的口中。 这方别驾从到任以来是最重朝廷法度的,如今唐松此举实打实是咆哮公堂,至少也有受十仗之刑的。他方别驾居然为其出脱?他对唐松的欣赏竟到了这等地步? 这两声轻咳恰在其时,让许县令已然伸向签筒的手划了个圈子收回来,否则这一签扔出落地,唐松少不得十杖的皮肉之苦。 虽然及时收手,但公堂威严受到冒犯还是让许县令脸色很不好看,“唐松,念在你是读书士子,本县稍全你几分斯文。若再敢如此,定不轻饶”。 这年头衙门的威权太大,不能稍有冒犯。对此,唐松昨晚再次翻看《唐律》时已经得知。但刚才那句话要是不说出来他心里实在不爽快,既然说了也就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十杖就十杖,反正总能让那李茂十倍的还回来。 却不曾想许县令居然没打,唐松庆幸之余,先向县尊致礼道歉之后,这才续又说道:“这李茂自小品行不端,自十二岁上便开始混迹青楼,此后生活糜烂不堪。其家原本居于襄州城中,其父便是为正其言行才不得不搬回老家,并为其迎娶家姐以收淫心。孰料此人丝毫不知悔改,成亲后依旧眠宿青楼。一连七八日不回家亦是常事,其父深为此所苦”。 说话间唐松冷冷的瞅了满脸不自在的李茂一眼,“十二岁身子尚不曾长成便入欲海,此后多年放纵。这李茂的肾阳早已阴疲到了极致,如何能有子嗣?四年间一妻三妾却无一人有孕,他却将罪责尽皆推到家姐身上,并以此为由休妻,哼,这岂是男人行径?大人,李茂出妻不义,家姐与学生不服!” 公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指责不是男人,而是个阉鸡子。李茂的脸活生生被扒的血淋淋,听着堂下观审人群中轰然而起的耻笑声,还有那不时响起的“阉鸡子”的笑喝,李茂真是癫狂了,“血口喷人,大人,这厮血口喷人……”。 不等这李茂把话说完,唐松已气势十足的插口接了进去,“家姐与你夫妻四年,焉能不知你的这些丑事?你自己生不出儿子却将责任都推在家姐身上,那才是最恶毒的血口喷人”。 言至此处,唐松猛然转过身来,“请县尊大人谴医师当堂查验,若李茂肾气不虚,学生愿领一切责罚”。 案子发展到现在,真是高潮迸发。本来这男女之事最是隐藏的深,同时又最是市井间能让所有人都兴趣盎然之事。如今李茂这样火爆的私密之事生生被唐松翻到了大庭广众之下,那堂下观审之人被激起的兴奋可想而知。 一时间不知是谁率先喊了一声“验”,顿时喝声四起,尤其是那些成亲多年的妇人们更是响应的厉害,“男人不行,女人就是再行也生不出儿子。验!” “辱人太甚!这满襄州读书人的斯文今天可是让唐松丢尽了”,黄司马一声哀叹,眼角的余光却是着落在方别驾身上。 方别驾的脸色很差。有唐一代跟其它朝代在对待读书人的标准衡量上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不过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八字。这时代的读书人不管他背地里是如何的男盗女娼,至少在表面上总会尽力维持这样的形象。 而今唐松将李茂最阴私之事揭到了大庭广众之下,还要求查验此事,那可真是把李茂的脸面彻底扒了个干干净净。这样的举动可是半点都不谦谦君子,更别说温润如玉了。 更让方别驾觉得不好接受的是,他其实大可不必如此。为家人鸣冤是不错,但这样的手段委实太……锋锐了些。 堂下的情势已经到了这一步,唐松又把话说到了这一步,其时已容不得许县令不验,也容不得李茂拒绝。只不过许县令心里此前对唐松因鹿门寺文会而起的好感已经一扫而空。并打定了主意,只要验出李茂肾气不虚,即便有方别驾关照,他也要好生给唐松一个下马威。 读书人就当温柔敦厚,哼!你唐松这等作为可还有半点读书人的样子! 当首县衙内身兼仵作及医官双重职司的刘隆上堂后,整个公堂上下真是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将眼神紧盯在刘隆的右手上。 饶是刘隆见识过许多大场面,这时节也觉得右手发烫,为保慎重,他这把脉一直持续了近半柱香功夫后才结束。 唐松冷眼旁观,心里却没有太多紧张。唐缘不可能骗他,只要唐缘不骗他,就凭李茂的作为真是想不肾虚都不可能。十二岁就敢跟女人肉搏,按后世流行的说法,这已经不是牛了,简直是蒙牛。从十二岁一直延续到现在,八年下来身体没个休息的时候,就真是头蒙牛也早被榨干了。 刘隆终于把脉完毕,咳嗽了一声躬身回话,“《黄帝内经素问》有言曰:‘阳虚则外寒,阴虚则内热;阳盛则外热,阴盛则内寒’,李茂脉象细弱且沉迟,再察其形体消瘦,面色黝黑,颧红潮热,可断其实为肾阳肾阴及肾气皆虚之状。有此症状者若不能节身寡欲,三年之内恐有性命之忧”。 ⒏ 澪 電 吇 書 W W W . T X T 8 0 . L A 身子被糟蹋的连性命都要不保了,还拿什么生儿子!刘隆此言一出,唐缘“不下蛋母鸡”的污蔑顿时一扫而空。但脸皮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活生生扒掉的李茂却是癫狂了,“妻无子可休乃是朝廷律法,我据此出妻无错”。 李茂这句话只将他的无赖嘴脸暴露无遗,堂下愤恨的骂声顿时蜂起,只是这些个观审的普通百姓也觉无奈,是啊,朝廷律法中有无子出妻的明确规定,却没有说男人不行,则妻虽无子而不能出。 虽然事实上确乎是李茂“不义出妻”,但他也确确实实没违反朝廷律令。据此还真不能罚他。这阉鸡子真是好运气,唐律中的这个漏洞竟被他给撞上了。 正在堂下观审人群中一片唏嘘叹恨之时,唐松一声朗笑跨步上前,“李茂,你可知《唐律》中除了七出之外,尚有三不去!”。 普通老百姓谁也不会没事把个律法拿来背的滚瓜烂熟,这在历朝历代都是如此。就连唐松穿越来的后世也是同样,尽管教育已经普及,但也不是谁都懂法律的,尤其是那些枯燥的具体条文。要不然后世里的律师们早就该集体失业了。 唐松此言一出,李茂愕然,堂下愕然,黄司马愕然。方别驾则是长叹一声:“图穷匕见了”。 第三十一章 孰轻孰重 唐松语声清朗明晰,字字句句却直插李茂心间,“《唐律》有言,‘七出之外有三不去:妻为公婆服过丧者,不得出之;妻家本宗无人,无所归依者,不得出之;娶时贫贱,后来富贵者,不得出之’家姐过门不到一年,你母亲就已去世,家姐为其披麻戴孝三载,正是为婆婆服过丧者,合三不去之首。然孝期刚满,你便将家姐休出,岂非‘不义’。这不义出妻的罪名可冤枉了你?大人,敢问依本朝律法,不义出妻当如何惩处?” 峰回路转,真是峰回路转哪!堂下那些个观审的百姓只觉得今天来的真是太值了,一件本来极简单的官司却被这唐松弄的是一波三折,高潮迭起,直让人的心情一上一下,忽忽悠悠的。 “杖一百或刑罚一年半,并将妻子追还”,许县令的声音干巴巴的。今天的公堂全被这唐松主导了,他的心情那里还高兴的起来。 七出之外尚有三不去!至此,黄司马算是彻底明白了方别驾早前说唐松必赢的缘由。 这一明白之后,黄司马再看唐松的眼神就又不一样了。他若是早点抛出“三不去”,这官司早就赢了,何至于拖了这么长时候?原来这官司之所有如此一波三折,竟是唐松刻意为之的结果。再看他刚才的种种作为,此次报官上堂根本不是为官司本身而来,他更多的是想辩一辩李茂和唐缘两人究竟谁不行,谁不能生,他打这场官司……分明就是来扒李茂脸皮,为那唐缘洗掉“不能生育”之冤屈的。 可笑这李茂竟然毫不自知,几番叫嚣不仅没能为自己解困,反而是极好的配合了唐松,更将自己的无赖嘴脸暴露无遗。 好个唐松,好深的心机,好算计手段! 至于结果,如今堂上堂下所有人都知道了李茂是个阉鸡子,很快整个襄州城也都会知道。这已经不是颜面扫地,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还有比这更耻辱的事情?只要李茂还活着一天,就得被人耻笑一天。 不过这也得他能过得去眼前这关再说。就凭李茂如今早被掏空的身板,刑罚一年半或许还熬得过去,这要是杖一百,当场就得要了他的命……那里还有以后? 只是唐律中也有规定,若面对两种刑罚时,究竟该采取哪种刑罚,纠葛双方中获胜一方的建言有极大份量。看唐松这样子,必定会选杖一百……一念至此,黄司马心中油煎火烧般的难过。 今个儿他既然来了,而且听了审,这无论如何不能看着李茂在自己面前被当堂打死,否则姑家表哥那里不好交代倒还没什么,他这面子上也实在挂不住,以后亲戚族人该怎么看他?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啊,越是当官的就越看重这个。 思虑到这里,黄司马轻轻一声咳嗽,向看过来的许县令丢了一个极小的眼色。 做完这些,黄司马悄悄一瞥方别驾,还好,此时他的注意力都在唐松身上,并不曾察觉自己的小动作。 今天这个案子许县令真是审的窝火,公堂上的走势被唐松彻底主导。两位来听审的上官对涉案双方又各有偏好,只让他缚手缚脚,实在难受。不过事已至此,他自不会去驳了黄司马的面子,只是心里却忍不住嘀咕,你要招呼也该早着些,现如今案子都成了这样子,李茂“不义出妻”已成定局,大庭广众之下,观审百姓如此之多,再想强行翻案又谈何容易?何况旁边坐着的那位别驾大人可是明显倾向于唐松的。若要翻案,岂能绕得过他去? 罢罢罢,这事啊自有黄司马操心去。许县令想的烦,索性就不再去想,当下他能做的也只是先把判决定案押后,给黄司马节省出时间来。 惊堂木一拍,许县令宣布此案尚需传召李茂左右邻舍前来问询,毕竟这些人当日是在休书上签名画押过的,程序要到。因此,本案暂时退堂,两日后再开堂正式定断。 “来呀,将李茂押下拘管,以待来日定断。退堂!”,再拍惊堂木,许县令在衙役的喝威声中下了公堂向方别驾及黄司马走来。 唐松对于当堂未能定案难免心存遗憾,只是这时节也说不得什么了。看着李茂被衙役押下拘管,他扶着唐缘正要走时,却被人从身后叫住了。 “公南先生?”。 许县令诧异于唐松居然不识方别驾,“放肆,此乃本州新任别驾方大人”。 别驾可是一州佐贰,若放在后世就是相当于地级市的市长了。不过唐松对此倒没有太吃惊,毕竟当日在鹿门山晤谈时他便觉得此人官威逼人,能有那样的官威,这官儿就小不了。一州别驾也尽说得过去。 毕竟这是在公堂之上,而非鹿门山中。唐松端肃行礼,重新见过。 放别驾也没了当日鹿门山中的和煦,沉着脸道:“为家人鸣冤不平,你做的不错。不过你既熟知律法,尽可上堂之初就言明‘三不去’,你是占着理的,还怕许县令不能还一个公道?何需弄出这许多波折,定要揭出李茂的阴私之事?尔今日行事实是心思太深、用心太切,有伤读书人的斯文颜面。既是受了圣贤之教,终究还是要温柔敦厚些”。 方别驾这话实是说到了许县令心里,当下便与那黄司马点头附和。 “多谢别驾大人提点。许县令自上任以来廉洁清正,此乃襄州城中有口皆碑之事,学生安敢怀疑县尊大人”,唐松绝无半点初见大官时的紧张与猥琐,同样也没有狂生们的桀骜不羁。立身端稳,温朗而言,真是好一个不卑不亢,“学生今日如此,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噢?”,听到这句,许县令与黄司马脸色微变,他们可实在看不出占尽上风的唐松有什么不得已的。方别驾却猛然想起了当日鹿门山上堪称惊艳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莫非他又要出惊人之论,“你说”。 “这是家姐唐缘”,唐松说话间将唐缘拉来与自己并肩而立,“家姐被休归家已有月余,学生若是一早就存着举告李茂之心,也不会等至今日。本来男女婚姻不合分了就是,这也算不得什么。怨只怨李茂昨日在西市牛记绸庄前辱骂欺凌家姐太甚,学生又亲眼目睹。物不得其平则鸣,诚不得不举告,此不得已之一也!”。 好一个“物不得其平则鸣”,这句话听在方别驾耳中,竟使他莫名想起了在御史台身为言官的多年生涯,亦使他想起了此次一怒弹劾武三思,进而被贬襄州的经历。 物不得其平则鸣,自己又何尝不是?若不是如此,他又怎会由帝京远窜至这江汉之间。 唐松自不知道方别驾心中的这番感慨,顾自续道:“弃妇滋味真让人寒心彻骨,家姐自被休归家以来,终日以泪洗面,未尝有一日欢然。近来邻舍议论蜂起,皆言家姐不能生养以至被休。蒙此不白之冤,个人屈辱且不说,长此以往,岂不绝了家姐别嫁之门?那家儿郎又会娶一个不会生子的妻室?可怜家姐年方二十,正值花信妙龄,方大人真就忍心见其终生孤苦?”。 “家姐受此不白之冤,凌辱之恨。学生身为其家人,若不能为其洗刷冤屈,消此痛恨,还有何颜面觍称姐弟?此不得已之二也”。 言语至此,唐松目光扫过方别驾三人,“至于大人提及的颜面……与一个女人的眼泪和终生幸福比起来,我这一点斯文颜面又算得了什么?”。 唐松的声音不大,但这最后一问却是掷地可作金石声! 第三十二章 倾城一笑,千古绝唱 “与一个女人的眼泪和终生幸福比起来,我这一点斯文颜面又算得了什么?”。 唐松的声音不大,但这最后一问却是掷地可作金石声! 此言一出,许县令三人尚无言语,一边站着的唐缘却是再也忍不住了,刚刚收了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本是强忍的啜泣也如堤坝溃洪般化作了呜咽哭泣。 哭声同样不大,却有着撕心扯肺的痛,实让人不忍卒听。 方别驾三人万料不到他会冒出这般理正辞严的一问,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要说唐松不对,说不过去!要说他对吧,又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其实这怪不得他们,说穿了不过是后世与唐朝,两种文明的冲突。 后世女权主义高涨,女人的地位已无需赘言,虽不能说压着男人一头,但总算基本做到男女平等。但在这唐代,女人尤其是出嫁而又被休的女人地位之低远非后世人所能想象。 诗经《虻》篇中,那女主人公被休沦为弃妇后,同胞兄弟不仅没有给他撑腰,没有同情安慰,而是冷血到极点的嘲笑。同样的汉乐府名篇《孔雀东南飞》中,刘兰芝被休回家后,其同胞兄弟也是厌烦嘲笑,并因贪图财货一再逼其改嫁。同胞兄弟尚且如此,遑论他人?又能对弃妇有几分真正的同情? 在这个连白居易这般声名素著的大诗人都能把怀孕小妾送给别人的时代,在这个《唐律》中明确规定女奴等同畜产的时代,女人,尤其是身为弃妇的女人地位又能有多高? 而同一个时代里,读书人的地位却是最高的。这一高一低之间可谓判若云泥。所以在方别驾等人看来,唐松为了唐缘这么个弃妇做出有损斯文颜面的事情就实属不该,不值,不智。 这也不能说方别驾等人的看法就错了。他们本就是这个时代的人,接受的是这个时代的现实,又怎能苛求他们的见识能超越时代? 唐松是穿越者,他的价值观是在后世形成的,所以他认为自己今天做的不错。与一个女人的眼泪和终生幸福相比,读书人所谓的斯文颜面值得什么?同样,方别驾等人也认为自己的评判没有错。追根溯源,这次争端其实无关对错,不过是对人的价值的认识与判断有分歧,是两种文明的冲突罢了。 公堂之上不便多言,几人草草说了几句后,许县令便陪着方别驾与黄司马到后衙奉茶。唐松则扶着全身几近虚脱的唐缘向外走去。 今天这个案子案情极简单,但过程却是曲折。直让堂下观审的百姓们觉得不虚此行,但美中不足的遗憾是案子竟没有当堂定断,这就如同听故事没个结尾一样,让人心中难受。虽然县令老爷退了堂,百姓们却并没就走,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议论。 此时人群中已有反应快的想明白了案子的原委,原来这唐家早就握着必胜的杀手锏。之所以把个简单到三句话就能完成的案子强拖到现在,存心就是要在大庭广众下揭开李茂阉鸡子不男人的阴私,扒掉李茂的面皮,让他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杀人不过头点地,这唐家小相公真是好犀利的手段! 这张纸一被揭破,堂下栅栏后的议论声顿时暴涨了两倍不止。那些个结了婚的妇人都在暗自叹息自家怎么没有这么个能仗腰子的血性兄弟。至于那些已经娶妻的男人则是暗自庆幸,还好没摊上这样的舅老爷,这可是要人命啊! 出公堂向外走时,唐缘面对如此多的观审百姓,条件反射般的低了头,身子也缩在了一起。 唐松扶在唐缘胳膊上的手紧了紧,低沉的声音里有着让唐缘无比安心的支撑,“抬头挺胸拔背,咱要笑着走出去”。 唐缘性格柔弱,本就没什么主见,如今更是将唐松视为最坚实的依靠。闻言之后强行照做了,虽然着实笑的勉强,但毕竟还是笑了。 “坚持,坚持住”,感受到她的迟疑与怯懦,唐松不断的耳边小声鼓励。 唐缘极力坚持着昂首挺胸面带微笑的姿势,唐松则屹立如松,混不在意周遭人的品评议论。两人便这样搀扶着走过涌涌的人群,走出了阴暗压抑的首县衙门。 其时阳光朗照,百姓们看着这两人的背影,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 直到许多年之后,今日前来观审的百姓们或许忘掉了这件案子,或许也忘掉了唐松,却无能如何也忘不掉这对姐弟面带笑容搀扶着走进阳光中的画面。 因为这是他们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这样的画面: 阴暗压抑的官衙中,观者如潮的睽睽众目下,一个女人,一个身为弃妇的女人抬头挺胸,面带笑容的一步步走了出来,走进了那一片灿烂的阳光中! 自此之后,再不复见!弃妇唐缘这一笑,实有倾城之美。 倾城一笑,千古绝唱! …… 出衙门不远,唐松听见有人招呼,扭头看去,那人掀开胡帽上缀着的轻纱,露出一张白生生的俏脸来。 快意楼头牌晴雪。与她一起的还有一辆马车,两位婢女。 唐松扶着唐缘走了过去,“晴雪姑娘怎么在这儿?”。 “唐公子好算计,今个儿这场观审真让人太快心胸”,晴雪脆生生一笑,向唐缘含笑点头,“能有这么个肯出头的弟弟,姐姐好福气”。 她也是跑来看热闹的。唐松笑笑,“晴雪姑娘是在等我?”。 “正是,敢请借一步说话?云儿,你下来陪陪唐家姐姐”,唐松闻言也不扭捏,跟在晴雪身后上了葱油小车。 “眉儿今天怎么没来?”。 “家里有些事情要她帮着照应”,这葱油小车看着雅致漂亮,但里面的空间对于唐松来说却有些嫌小,他也不想在此多做逗留,“晴雪姑娘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怎么,我这儿就这么惹你厌烦?”,不愧是快意楼的头牌,这似嗔似娇的一笑都是别有妖娆风情,不过她也没多跟唐松玩笑,“我今儿得了信,龙华会就要开始了”。 “好啊,柳眉盼这个已经很久了”。 “她真的盼着这个?”,晴雪飘渺的声音里带着丝丝缕缕说不出意味的担忧。 约莫半柱香功夫后,唐松从葱油小车上下来,看着唐缘时轻轻一笑,只是眉宇间多了一层察觉不出的隐忧。 重新油漆过后泛着亮光的大门,修葺一新后整齐雅致的围墙,如今唐家的宅子比这坊中任何一家也不会差。唐松两人刚进大门,穿着石榴色九破间裙的柳眉就从二进院子里跑着迎了出来。 艳美逼人的脸蛋上红扑扑的,眼神里满是兴奋之色,头上代表未嫁之身的三丫髻晃晃悠悠。这些日子彻底放掉了戒备之心,日子又过的富足安定之后,柳眉开始逐渐显露出十五岁少女原本该有的样子,娇艳、青春、活泼。 若是只跑这么一小截断不至于让脸蛋红成这样,也不会有兴奋,不消说,这丫头肯定是悄悄跑去衙门观审了。 唐松原是怕她性子来的太快,所以今个儿到县衙时就没带她,不过此刻再说这个也没什么意义了,“行了,知道你偷跑去了,也不用你再说什么,先扶姐姐回房休息吧”。 “姐,我们走”,柳眉这声姐喊的比唐松都顺溜,对唐缘的称呼由“缘姐”到简简单单却又更亲热的一个“姐”字,柳眉或许自己都没察觉到心中的变化。 扶着唐缘向二进院子走时,柳眉将左手藏在身后,悄悄向唐松竖起了大拇指! 唐松,你今天的表现———够男人! 第三十三章 反常邀约 看着那只粉嫩的拇指,唐松哑然!转身进门房与苍头老赵说了一会儿话。 一壶浊酒,一盘炒菽豆,几十年来与唐家风雨与共的老赵头正喝的惬意,脸上醺醺然有了几分酒意。 前后不过个把月功夫,老赵头的精神面貌却有了天壤之别,新衣服什么的不消说了,最主要的是他脸上沉积了几近二十年的苦色终于开始消散了。以前不管什么时候见着他,这老苍头总是一副苦瓜脸,而今这老苦瓜也开了花儿。 见唐松进来,老苍头迎了他坐下,随后两人就着一盘菽豆,一壶浊酒喝起来。 酒喝的多了,往常闷葫芦般的老赵头话也逐渐多起来。说起了他进府时老爷唐达仁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却不肯跟其他几位老爷一起耍玩,只是用心课业。说起了唐达仁娶妻,那唐王氏真是个好女人,可惜天年不永。说起了唐嵩的出生,活脱脱跟老爷一模一样。继而说起了唐家的败落,说起了月余以来这院落中天翻地覆的变化。 十年来老赵头从没有一次说过这么多话,所以就有些凌乱,他的话音儿也淡,没什么修饰渲染之类的词语,但不知怎的,这些碎碎念叨的话却让唐松听的既心酸又温暖,丝毫没觉得琐碎不耐烦。 说着说着,老赵头眼角就有浑浊的泪颗子滚落,唐松心里也有些唏嘘。却不曾说什么,只是一口一口的抿着浊涩的薄酒,体味着一种后世里从没体味过的情感。 听老赵头碎碎念叨到要活八十岁,要亲眼看着小少爷娶妻生子时,那壶浊酒已经见了底。唐松起身拍了拍老赵头的肩膀后向外走去。 身后,老赵头沙哑的声音依旧在碎碎不停,似乎根本没察觉到唐松的离去,又或者他这些话原本就只是因为愁苦憋闷的太久,为想说而说,其实并不在意有谁来听。 沉默而饱经苦难的老人,没有太多的能力,却有着一股再苦难的生活中也绝不抱怨,绝不离弃,足以让后世人为之震撼的忠诚。 向内院走去时,对唐达仁没太多感情的唐松竟从老赵头刚才的碎碎念叨中体验到丝丝缕缕极其珍贵的亲情。 不是承继于唐嵩的记忆,而是他自己实实在在的感受。 心思有些迷蒙的唐松到正堂坐下没一会儿,柳眉端着一盏茶水走了进来。 “柳眉” “嗯?” “你坐下,我跟你说点事儿” “有什么就说吧,这么一本正经的干嘛。怪吓人的”,不知不觉之中,柳眉说话间逐渐带上了唐松惯常的腔调。 “……我刚得了消息,龙华会很快就要开始了”。 “好啊,我等很久了”,柳眉侧着身子,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但她的话语中却听不出多少“已经等了很久”本该有的欢悦之意。 “要不,咱们不去参加了吧”。 “不”,这是柳眉第一次在唐松面前表现出如此不容商量的倔强。 唐松心底叹息一声,“难倒你现在过的不好,为什么非得去参加那龙华会?”。 “就因为现在过得好,所以我才更加要去”,似乎隐隐感觉到什么,柳眉紧跟着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不想让我去?”。 唐松迎着柳眉漂亮的杏眸,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没意思罢了”。 “那你不去看就是了”,说完,柳眉悄然转过身子,鼻子突然很酸楚,“我是一定要去的”。 “想去就去呗,小丫头片子,说的跟生离死别一样”,唐松伸手过去拨了拨柳眉晃晃悠悠的三丫髻。 这动作很小,柳眉却感觉很温暖!她想着从明天,明天的明天,一直到龙华会开始的那天,一定要每天都虔心拜佛。 现在的一切都太美好,美好到她已无法决绝的放弃,满天神佛保佑,让我在龙华会上成为龙女,让我平安的渡过龙口滩完成龙神祭……保佑我一定回来! 正在这时,醉意醺然的老赵头走了进来,言说州衙门黄司马谴人邀约一叙,一并送来的还有一份名刺。 这还是唐松第一次见到名刺这种传说中的物件儿,他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唐嵩活了十六年也没收着过一回。 这是一份极其考究的泥金撒花拜帖,里面用极漂亮的一笔行书写着请唐松过府一叙的话,其它的倒是没再写什么。 本州司马大人找我干什么?想了一会儿没个头绪,唐松决定去看看。 门外有雅致整洁的轩车等候,唐松上车后不多久,轩车便驶入了一处豪奢阔大的府邸。 黄司马亲自迎出来后,唐松才知道原来县衙公堂上是见过这人的。与此同时心中也悄然生出一些凛惕。 他有自知之明,以其此刻的身份地位,无论如何也不到让一州司马亲自出迎的地步。而今这黄司马居然就如此做了。 事物反常必有妖异! 简单的寒暄之后进了偏厅,唐松不等坐下先自将那张泥金名刺放在了黄司马面前。 唐松虽然什么都没说,但这举动却让黄司马满意,此人虽然年轻却不是不通世务的,同时心里也对今天要说的事儿更多了一份把握。 奴仆奉上茶来,黄司马做了个请茶的手势后轻笑道:“早闻尔之声名久矣,不想直到今日才得相见。此次请你过来,是为了李茂之事。说来惭愧,这个将清白家风败坏殆尽的孽障与我有亲戚之谊,而今我那表兄,哦,就是李茂的父亲既求到了我面前,我也实在不能袖手。说来说去也是我那表兄可怜,儿子是个孽障,但这毕竟是唯一的儿子啊”。 原来如此,唐松不动声色,“请司马大人赐教”。 “你尽可放心,我绝无偏袒那孽障的意思。只是想让你点个头,对那孽障的定断就按刑罚一年半来办吧,杖一百那就等于要了他的命。待你姐姐重回李家,那两个青楼出身的狐媚子妾室即刻遣散,家事也一并交由令姐掌管,你看如何?”。 今天对李茂的定断是两宗,肉刑上要么杖一百,要么刑罚一年半。除此之外就是撤销此前那份休书,追还唐缘为李茂嫡妻。唐松静听黄司马把话说完,心里却是很不踏实。 不踏实的原因不是黄司马给出的条件太苛刻,而是条件实在太好。其实凭借黄司马的地位,只消他跟许县令招呼一声,定断为刑罚一年半就尽够了。毕竟这样定断也不违反朝廷律令,唐松就是心中不愿也说不出什么。 本来不需要做的事情黄司马偏偏做了,且姿态还放的这么低,这其中必有玄机呀! 唐松沉吟了一会儿,“事情到了对簿公堂的地步,家姐再回李家是不可能了。我有个想法还请司马大人裁断”。 “你说” “和离吧”,唐松这三个字出口,黄司马眉头紧抽了一下,复又将唐松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这一手也太狠了! 《唐律》中有“和离”的条款,官方给出的解释为“若夫妻不相安谐而和离者,不坐”。“不相安谐”的解释则是“彼此情不相得,两愿离者”。这就是说在唐朝是允许夫妻双方感情不和而协议离婚的。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和离与休妻在家庭财产的分配上有着天渊地别的差距。弃妇被休若是运气好还能带些嫁妆离开,运气不好什么都没有也没处说理去。但和离就不一样了,那是能分一半财产的。 李家算不得大富之家,但足称殷实。唐松轻飘飘的“和离”两字,就要刮走李家一半的家财,这也怪不得黄司马抽眉头骂他心狠。 黄司马微微一笑,先自按下了这个话题,又挥手遣散了侍候的奴仆后,向前倾了倾身子,“还有一件事要说啊,只是委实不好开口”。 这才是今天请我来的真正目的吧!唐松端起茶盏小呷了一口,“大人尽管说就是”。 第三十四章 一笔交易 两得其便 饶是黄司马久历官场,脸皮早已锻炼出来,说到儿子唐继来偷诗之事依旧是尴尬不已。 决定将此事与唐松当面捋个清爽是黄司马反复思量后的结果。原本准备隐瞒是因为算定唐松去不了随后的汉江之会。而今有方别驾对他的赏识,瞒是再也瞒不过了。 而唐松今天在公堂上的表现也让黄司马生出些小小的忌惮,这人心思深沉,手段狠辣,远非自己那个儿子可以匹敌的。若事前不将此事料理干净。真等到两人撞上时陡然揭破此事,儿子黄继来只怕要被这唐松给生吃喽!今日公堂上李茂身败名裂的结局实是可鉴之前车。 在一个诗歌的盛世,用别人的诗在唐朝不是什么新鲜事,甚至还有一等落魄文士是专靠卖诗为生的。许多时候许多文会里不定就有谁是拿着买来的诗装门面,士林中对此并不陌生。只是这等做法有一个绝大忌讳,买也好,偷也好,那是决不能被揭破的。 这就像读书人不管肚子里如何男盗女娼,却是对露在外面的脸面无比看重。 黄继来偷诗之事一旦被揭破,在士林内声名狼藉是一定的,更严重的是若传扬的太开,自此就该与科举中举无缘了,唐朝科举改卷时是不糊名的,没有那个主考官会取中一个这样的人。否则,这主考官自己就无法向士林交代了。 黄继来已经把事情做下,这已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如今黄司马能做的就是弥缝住绝不能让其被揭破,这是关系到儿子一生前程的大事,容不得他有半点马虎和粗疏。 唐松今日所受之礼遇,归根结底是缘此而来。 终于将事情原委说了个清楚,黄司马吁出一口长气觉得轻松了不少。随后他就目光灼灼的盯住了唐松,事情怎么了结可就看这一刻了。 任唐松再怎么也不会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此事该怎么应对倒是颇费思量。 唐松沉吟,他沉吟的时间越长,黄司马心中的焦躁越甚。 沉吟中蓦然想到那事,心中有了计较的唐松笑了笑,“说来也巧,我此来原本也有一件事想请大人成全,只是委实不好出口”。 一听这话,黄司马心中大定,只要肯谈,什么都好说。但安定过后,心中也难免有些微的不踏实。从刚才“和离”那事来看,这唐松可不是个好打发的主儿。 待唐松将要求之事悉数说完后,黄司马总算是彻底放下心来,看着面前这少年的眼神甚至都有些和善了。 唐松要求的对于黄司马而言着实不太难,既不会伤他面子,更不会伤他钱财,能这般彻底解决掉悬心了两天的心腹之患,黄司马真是再满意不过了。 唐松也很满意,若没有此刻这个天赐的契机,那事儿单靠他自己的能力无论如何是办不了的。 宾主尽欢,黄司马甚至主动邀请唐松留下来对酌几杯。唐松自然是婉拒了。 亲送唐松出门时,黄司马似是不经意道:“适才你所说之事某也想明白了,李茂那孽障与令姐闹到这个地步也实是过不下去了,既然夫妻已两不安谐,那就和离了吧”。 “多谢司马大人体谅”,唐松投桃报李,“既然如此,那李茂定断之事便遵由大人裁断”。 “好,好”,短短三言两语之间,李茂家一半的资财便就此入了唐缘名下,李茂家人如今无论如何是不敢违逆黄司马的。 送到二进院落门口,黄司马在黄松的坚辞下没有再送。 注目于唐松远去的背影,黄司马不知怎么就想到了独苗儿子黄继来,原本很好的心情居然就此有了几分萧瑟。 打的名目是请唐松来说李茂定断的事情,但自始至终,黄司马就没让正在别院儿中心急如焚的姑家表兄露上哪怕一小面儿。 如今可是李家三代单传独苗李茂生死攸关的时刻,此刻能保住人命真是比什么都重要。许是怕唐家人再后悔,李茂父亲行事的速度真是干净利索到了极点。唐松刚回到城中家里一盏茶还没吃完,李家的下人就送来了一千贯的飞票。 李家比不得唐达信是襄州有名的布商。这一千贯只怕是已经将家中搜罗一空准备带来给儿子打点的。至于其它田地什么的远不是一两天就能脱手的。 李茂的父亲终究是没好意思亲自登门。唐松手指在那一沓零散的飞票上敲击了一会儿,“柳眉,去请缘姐过来”。 唐缘刚睡醒不久,神情有些恹恹的。坐下后看着唐松推过来的这一沓飞票满脸不解。 “我替你做主与李家订了和离,这李家家产嘛就有你一半。这是他们刚刚送来的,你就权当是定钱吧。来,收着”。 刚才唐松回来,柳眉就不停嘴的追问黄司马家请他去做什么,唐松懒得说二遍话就没告诉她。此刻终于知道了原委,柳眉看看那飞票,再看看唐松,如此这般两三回,一双杏眼越瞪越大。 缘姐这个弃妇不仅洗刷了冤屈,而且居然还真能分上李家一半儿的家产?这……怎么可能?说出去都没人信,整个襄州城也非得炸窝子不可! 律法中有“和离”这个条款不假,和离者可得一半家财也不假,但这写在纸上的条文和现实毕竟是两回事,而且还是天差地别的两件事。 这就像后世宪法里写着人人平等,但实际上却怎么也平等不了。在唐朝这么个时代,夫妻感情破裂平等离婚也是“人人平等”般的梦想,好是好,但除非是女家权势稳压夫家,否则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 在此之前,襄州城里也不乏夫妻和离的先例,但这些个和离不过都是给被休妻的弃妇留个脸面的遮羞布罢了。让弃妇面子上好看些,再嫁的时候容易些,但真要说有谁分了夫家的财产,那是哄鬼都不信的。 既然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既然休妻并不是那么难的无法完成,我还赔上一半家产跟你和离,做梦吧你!长而久之,和离到底是怎么回事,已经是坊间百姓尽知的笑谈。 这也跟后世宪法里的“人人平等”一样,说说可以,谁要真信就是傻子。 正是有着这样的背景,柳眉此刻才会如此吃惊。她是亲见过唐缘刚被休回来时是如何凄苦的,而她这娘家里又没有一个做官做吏能拿住人的,出身于这样一个家庭的弃妇能走到现在这一步,这跟听神话也没什么区别啊! 柳眉想到的这些唐缘自然也想得到,回顾从被休回来到此刻的这段时间,唐缘真跟做梦一样。她是个性子柔弱的人,当初被李茂赶回娘家的途中,她最大的期盼就是娘家人,尤其是娘家兄弟万不要嫌弃她,否则她就只剩个死了。 结果是娘家兄弟不仅没有嫌弃她,且是温言和煦,大把花钱只为让她高兴。唐松做到这一步,唐缘已是意外之喜,孰料这还不是尽头,后边惊喜一重接着一重,直到面前这一沓飞票。 弃妇变成了“夫妻不相安谐”的和离,冤屈伸张了,名声也在大庭广众之下、威风赫赫的朝廷公堂里挽回来了,眼前居然连夫家的家产都分上了…… 这一切原本都是唐缘做梦都不敢想的,这一切只是因为她有着一个好兄弟。 不知不觉,唐缘的眼睛又湿了!看了看那沓飞票后,伸手给唐松推了回去。 唐松有些受不得女人的眼泪,而唐缘这段时间又哭的实在太多了些。他也没再去推那飞票,只是从座位上站起了身子,“你在李家当牛做马的受了四年苦,这是你应得的。钱是人的胆,拿着这些,你以后不管有什么打算安排,胆气也壮些”。 嘴里说完,唐松向柳眉招招手,就此出了正堂。丝毫没再给唐缘拒绝的机会。 第三十五章 欲将心事付瑶琴,弦断有谁听 初夏时节,知了已开始声声鸣叫。太阳照在人身上不烈却有点燥热,空气里始终弥漫着一股懒洋洋的味道。柳眉边走边不时扭过头去看唐松,可惜她站的方位不太好,抬头间总会迎着太阳,这就让她有些看不清。 “今天还真是累着了。哎,终究还是山上好啊,清静”,唐松毫无形象的伸了个大懒腰后嘟囔着。 “喂,刚才那可是一千贯哪!”,不知从哪次开始,柳眉就这样称呼唐松了。这种一个字的称呼方式很不符合唐人的礼仪,绝对的非主流,但唐松不在意,柳眉很喜欢,所以就约定俗成了下来,“你就没想过,以缘姐的年纪终究还是要再嫁人的,到时候你可就一文也落不着了。你呀……真是个傻兄弟”。 “心里特别感动是吧?” “什……什么?” “一千贯那么多我都不要……你心里是不是特别温暖,眼睛再看着我时是不是都冒小星星了” “是冒了,你像我这样看太阳,眼睛也得冒星星”,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唐松曾经用在她身上的词儿,柳眉皱起鼻子顺手拈来,“哼,臭美到家了!”。 唐松嘿嘿一笑,“女人哪!一被说中心事就变得傲娇了”。 傲娇?柳眉没听说过,但连猜带蒙能知道大约是什么意思,她没再说话,只是心里觉得就这样走着,说着一些莫名其妙又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话挺好,就像他说的,心里特别温暖。 “柳眉,其实我很有能力的” “知……知道了,臭美,要我夸你就直说” “好啊,谁不喜欢被人夸?这可是最好的心理满足”,此刻,阳光下走着的唐松显得特别不着调,顺口说着的也是在这个时代特别不着调的话,“不过,我现在想说的是,我既然这么有能力,你如果有什么为难解决不了的事情可千万别客气” 柳眉心中怦然一动,不过……那是多大的事儿,非得是官而且还必须得是大官才能解决吧!他是聪明可终究不是官哪!一转念想到这些,柳眉决定还是不说了。 眼看着离龙华会没有几天了,一旦说出那事儿心里着急又无法解决岂不是难受。既然那是自己选择必然要面对的命运,就好好珍惜眼前,珍惜这几天的宝贵光阴吧。 别为了那一件没法解决的事儿把这几天给毁了。柳眉喜欢现在这样的唐松,尽管没怎么见过,却不想去看唐松愁眉苦脸的样子。 “我干吗要跟你客气”,柳眉甜甜的笑容下隐约着丁香般的忧愁,似是怕在这个话题说的再多会漏出些什么,小姑娘傲娇的一笑后便逃跑了,“我要去练曲舞”。 看着柳眉如受惊小兽般的身影,唐松无奈的叹了口气,都自吹自擂了这小丫头还是不相信我,就是真把红内裤穿在外面也不行啊! 第三天上午,襄州县衙开堂,定断李茂刑罚一年半,此前其所书写休书无效。本当追还其妻,但念及夫妻间已情不相得,不相安谐,故准予两人和离。因李茂为李家血脉独子,故唐缘可分得半数财产,除先期已送付的一千贯之外,其余应在两月之内给付完毕。 此定断一出,满衙哗然,随后遍传襄州,成为今岁坊间最轰动的一场官司。 李茂入牢狱后第三天,即已转入单人牢舍。每日三餐俱由家人做好送去,每十日且有郎中出入为其调理身体。这事儿唐松隐隐也听到一些风声,不过听完只是一笑罢了。 这家伙是个草包式的人物,如今又已是彻底的身败名裂,不是不跟他计较,实在是跟这样的人计较不起来。再则唐松也明白黄司马需要做些什么来安抚李茂的父亲,毕竟人家还是姑表亲,毕竟人家出了那么多钱,这以后还得见面不是?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至少在这件事情上有那么点意思。 …… 唐缘举告李茂不义出妻一案轰动襄州,流播极广。 鹿门山八卦池后桃林深处的祈福观中,唐松当日所见的中年美妇人看着面前这一大包从帝京送来的胭脂水粉无奈的笑了笑,明知道那位从不用这些东西,但京中却是次次不落,而且送来的总是最新最贵的。 用不用是一回事,但给不给,有没有又是另一回事,张公还真是不愿这位宝贝疙瘩受了半点委屈。 美妇人一边收拾分拣着这些物事,一边随口说着从山下听回来的坊间趣闻,这其实也是张公的要求,那位两岁上便来了这祈福观,十二年来不曾见过生人,不曾离开这桃林方圆五里一步。虽已是花季之年,但对人间事却几乎是一无所知,心思也跟那八卦池水一样清澈见底。如今眼见十二年之期将满,人也即将下山,让她多知道些山下的事情总是好的。 但让美妇人郁闷的是,无论她说出的是在她看来多么有趣的事情,湘妃竹帘那一侧都没有半点回应。 “许是呵护的太过了”,美妇人心下幽幽想道,那位简直就像是活在天上的仙女,不食人间烟火,也不关心这人间的喜怒哀乐,她那颗心分明就是飘在白云上的,除了琴,似乎就再没有能让她稍稍动心的东西。 想到琴,美妇人突然想起“不懂琴音,却有琴心”来。抿了抿极红润的嘴唇后便将那件轰动一时的“不义出妻”案慢慢说了出来。 待说到唐缘由其弟唐松陪着走上公堂时,里面仍是毫无动静。 美妇人真是无语了,前些天老道和方公南来访时可是一再提到这个名字的,那位还真就一点都没记住,万事不挂心哪! 停了停,美妇人补充了一句,“这唐松就是前些日子夜夜去八卦池边听琴的少年,他这些天没来想是就为这事儿给耽搁了”。 湘妃竹帘内传出一声轻咳,美妇人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后面的叙说愈发的绘声绘色起来,不时还停下故事解说一下其中涉及到律法及人心的关窍,合着她是把这个案子当教材使唤了。 一路说到案子结束,说到方公南将唐松叫去问询,美妇人刻意卖了个关子,“你知道那少年是怎么答的?”。 里面没有回应,美妇人却没在意,因为十几年的朝夕相处使她能感觉到湘妃竹帘后的那位正在专心的听着。 停了那么一小会儿,氛围蓄的更足些后,美妇人方幽幽声道:“少年说:‘跟一个女子的眼泪和终生幸福比起来,我这点斯文面子又算得了什么?’”。 美妇人话刚说完,准备好的感慨还不曾出口,蓦然便听湘妃竹帘后突然传来“铮”的一声破鸣。等她疾步赶进去时,便见那位正手抚着最宝贝的素琴,而七弦琴最中间的那根弦已铮然而断。 那位是学琴的天才,自打五年前琴艺初成以来就再不曾有过断弦之事。今天是怎么了? 美妇人惊诧的看去,那位的眼神却是风轻云淡,点尘不染。 良久之后,当美妇人抱着琴将要走出时,身后蓦然传来一声略显生涩的话语,“我想看一看他”。 美妇人的身子僵住了,手就那么搭在湘妃竹帘上忘了掀起。 五年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要见一个人。 但……虽然只剩了几个月,但十二年之期毕竟未满,我该怎么拒绝她…… 第三十六章 士林之耻 这事了结,唐松虽然心中渴念却没回鹿门山。毕竟三日之后,龙华会就该开始了。 会期前一天的上午,唐家先后来了两拨传信的。第一拨是个伙计模样打扮的人找柳眉,为的是通知并提醒她第二天晚上准时参加龙华高会,一并确定表演的曲目舞蹈。 第二拨来的则是穿着皂衣红裹肚的州衙公差送来一封便笺。这便笺看着不起眼,里面的内容却是满襄州士子梦寐以求的。笺邀唐松于明日赴汉江之会,共赏美景并临清流以赋诗,便笺下方,赫然有着本州刺史及别驾的亲笔具名。 看到便笺上“临清流以赋诗”这几字,唐松实在是无话可说。他自在这里纠结,那边厢唐达仁却因为这份信笺兴奋的老脸放光,这可是刺史和别驾亲笔具名的邀约信笺哪!啧啧,祖宗显灵了,嘴里嘟嘟囔囔的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自言自语,自己把自己给激动的了不得的唐达仁到后来居然眼圈都湿润了。 对此,唐松更是无语了。这老头儿真是没法说他,前些日子唐达信拍他面前两万贯钱的时候,也没见着老头儿有这么激动啊! 唐松真是觉得唐达仁有些难以理解,也正是因为这份难以理解,唐松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真正成为一个唐人,更别说一个正宗的唐代读书人了。 烙印在骨子里的东西是无法改变的,他是,且永远只会是一个裹着唐朝皮的后世人。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整个唐家愣是被往日最安静的唐达仁整出了鸡飞狗跳的感觉。这老头儿沉寂太久的父爱居然就此大爆发,十年来第一次关心起儿子的穿着来,且是关心的细密到了琐碎的地步,就连女儿按他的意思给兄弟的衣服改一下袖子,他老人家都得亲自在旁边盯着。 唐松也被他折腾的不行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喊了足足十七遍,且每一遍到跟前时交代的都是些不用交代的废话。到最后唐松也算看明白了,老头儿根本就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要交代,他纯粹是激动的太狠后癫狂了,不这样折腾,那砰砰狂跳的心就安静不下来。 唐松看明白这点后果断的溜出了家门,任老头儿在后面喊的声嘶力竭也绝不回顾,找到本城最大的万客来酒肆吃了三瓯上好的河东葡萄酿,看了六个歌儿舞女的表演,又好好欣赏了一番酒肆门口做活店招的碧眼胡姬。直到夜色降临之后这才踩着歪歪斜斜的月光回了家。 一夜好睡,第二天一早,唐松梳洗罢换上昨天那袭折腾了大半天的士子服老早就出了门,免得再被老头儿堵住疯魔一回。 精细的用过早饭后,唐松安步当车出了襄阳南门。襄州自古即为交通要塞,素有南船北马汇聚地之称,眼前这一片码头大小船只交错停泊,当真是桅帆入林,船工如雨,再加上水面帆影之间不时错飞而过的水鸟,真是好一派热闹喧哗景象。 在这船舶停靠连绵达十数里的码头区,位置最好的那一片水面上却显得极为空阔。其间便只停泊了一艘阔仓平底的打花橹,这船身子极大,速度也慢,却胜在平稳奢华,正是游江赏远的上好佳物。 唐松来的稍早,今日与会之人多不曾到。递出便笺登上花橹放眼望去,只见襄州古城与远处的襄北平原尽收眼底,水天一色之间只有说不出的雄浑壮阔景象。 眼见好景可赏,唐松迈步向打花橹舱顶改制成的观景台走去,正行走间忽然看到打花橹一侧的船舱阴影处有两个船工模样的人聚在一起。无意间瞅了一眼却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猛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 直到登上观景台极目楚天时,脑海中灵光一道闪过,想起来了,这两人确实是见过的。当日他应张启玉之邀带柳眉赴砚山之会时,先是遇着晴雪,随后在一个山间小道的疾弯处差点与这两人撞到了一起。 之所以能将这两个仅仅一面之缘的人想起来,出了那犀利的眼神之外,还因为这两人当时的穿着打扮太特殊。今个儿他们怎么又成了船工?而且刚才那凑在阴影中的样子现在想来总有些鬼祟的感觉。 两次赴文会都见到了这两人……唐松走到观景台一侧俯身下望,那两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陆续有鲜衣华服的士子抵达。其中颇有几个是同在鹿门山中结庐的,这些人上船后随意打量间看到观景台上的唐松时不由自主的流露出愕然的表情。 随着唐缘案的传播,唐松这段时间在襄州真可谓是如雷贯耳,只是情形依旧如上次那“书中自有黄金屋”一样,市井间固然是赞誉如潮,但士林里却对此嗤之以鼻。 一个读书人居然不顾身份与人对簿公堂,做起了讼棍的勾当,这就已经够让圣人衣冠蒙羞的了。更别说其还在公堂之上揭人阴私,那里还有半点读书人洵洵儒雅的气度。这唐松啊,真是把襄州士子们的脸都丢尽了。 最终,诸士子们得出了一个公推的结论:五十年来襄州士林之耻,莫有过于唐松者! 今天这聚会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心里都清楚,此次聚会参与者虽然不到三十人,却是整个襄州士林万众瞩目。所以这些接到便笺的人无一不是心中激动不已,虽未吃酒已是飘飘欲仙,如有醺然之醉。 但是他们这份满带着荣耀感的激动此刻却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在这般等级的文会中居然看到了这个士林之耻,就如同在长安的万福万寿楼宴饮时看到一只苍蝇,那地方原本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这种东西的。  ̄T〃√  ̄X〃√  ̄T〃√  ̄8〃√  ̄0〃√  ̄.〃√  ̄C〃√  ̄O〃√  ̄M〃√ 第三十七章 撵走他! “他怎么来了?” “是啊,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 “哎,不管如何,今日与他同舟而游,某深以为耻” “极是” “极是” “莫非他也如黄继来与牛承志那般,在州衙里有什么门路?”,饶是这人说的极是小声,却听在了不该听的人耳中。 “孙呆子,你说什么?”,这两天黄继来的心气儿一直很不顺,不成想今天刚上打花橹就听到这话,若不是顾忌着这场合实在不对,刺史与别驾大人随时会到,他早就一拳砸在孙呆子脸上了。 “继来兄莫恼,孙呆子你这嘴可也真够贱的”,与黄继来同行而来的金宗庆劝了一句,又将观景台上的唐松打量了一番后,嘿声道:“黄兄,牛弟,这厮怎么来了,这事不对呀?” “是啊”,牛承志附和了一声,“不过我听说当日襄州首县审那件案子的时候,黄司马与方别驾都曾到场听审,退堂之后,方别驾还曾将这厮叫过去叙话” 牛承志的父亲乃是襄州中镇将,乃本地镇军最高首领。虽是武职但消息素来灵通。金宗庆的父亲虽是一县之尊,但毕竟是在下边县治,消息来源上自然就差些。这还是他第一次听闻此事,“哦?竟有此事,可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这个倒是不知,不过听说方别驾似乎对唐松极为赏识”,牛承志说完看了默默不语的黄继来一眼,“要说这事得问黄兄啊,那日司马大人可是在场的” 黄继来这两天被黄司马教训的惨了,真是不想再说到半句跟唐松相关的话。闻言没好气儿道:“方别驾早就见过唐松,而且对他赏识的很。还说个屁呀!” 金宗庆脸色立时变了。 见他如此,牛承志撇撇嘴,“有什么呀,了不起这乡贡生的拔解名额给他一个就是了,这还能碍着咱们?” 金宗庆扭头看了看四周,因有刚才孙呆子之事,此时三人身边已是空出一片,“糊涂,这拔解名额算得甚么!我说的是哪里”,金宗庆伸手向鹿门山上指了指。 “不会吧”,黄继来脑子转的快些,率先醒悟过来。牛承志随后倒也明白了,“就凭他这家世?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金宗庆的脸色愈发阴沉,“方别驾在朝中的桩脚别人不知,你们还能不知道?方别驾此前得罪的可是梁王殿下,若无张公援手,人早就该到岭南了,还能来我襄州?襄州可是张公宗族根基之所在,张公能力保方别驾并将之谴来襄州看守门户,可见对其信重到了何等地步”。 “黄兄的消息断不会错。如此看来,唐松竟是早知道了那消息,这厮前往八卦池听琴也是没安好心。甚或他得了方别驾的支持也未可知”。 金宗庆言至此处侧身看了牛承志一眼,“张公看重的乡土之情,要真看重出身门第,我等这些州县出身能入得他眼中?在张公面前,我等这点子出身与唐松实没有什么区别。恨只恨这厮偏也是襄州人”。 在这件事情上虽然三人内部也是勾心斗角,但对外来威胁却颇有些同仇敌忾的意思。金宗庆说的通透,黄继来双眼乱转,牛承志却是当下就急了,“唐松这厮可真是好一副皮囊,才华似乎也有些,这可如何是好?” 金宗庆瞥了一眼观景台上的唐松,不得不承认这厮确实是人物俊挺、风仪出众。但越是如此他心里就越不舒服,感觉到的威胁也就越强烈。 “今天无论如何不能让这厮得着拔解名额,再壮声势。稍后且看我的眼色行事,咱们且先把他轰下船去。待今日事罢,再多用些力坐实了这厮士林之耻的名头。我就不信了,豪族张家能不在意这个?”。 “好”,牛承志答的豪气干云,黄继来却有些闪闪烁烁。 这些个嘀嘀咕咕的议论唐松没听到,不过他能看出来这些人对他的冷淡,无所谓的笑笑,他顾自欣赏着眼前绝美的江景。 不一会儿的功夫,与会士子陆续到齐,大约有二十人左右,除了鹿门山结庐的那几个之外,其他襄州辖下各县治来的佼佼者唐松一个也不认识。这些人自然也不认识他,但一听到别人介绍了他之后,总会不约而同的投来鄙夷却好奇的目光。 因他站在观景台上,是以竟没有一个士子再愿意上来。当此之时,其他人都聚在下面,独他一人高高在上,这场景还真有几分遗世独立的味道。 又过了约半柱香的功夫,本州金刺史并方别驾在一群皂吏的环护下登上了打花橹,两人俱都穿着代表读书人身份的儒服,一并随来的还有一部女乐。 晴雪今个儿是奉差而来,自然知道今天的文会乃是决定乡贡生名额的,也知道这样的文会只有本州士林中最顶尖的后起之秀方能参加。却不曾想刚一上船便看到了观景台上的唐松。 作为快意楼的头牌,晴雪的恩客里少不了那些生性风流的士子,她可是清楚知道唐松在士林的名声,是以绝没想到唐松居然也能与会。 短暂的惊讶之后,晴雪甜甜笑着向唐松打了个招呼。 唐松还了个笑容,因想着有件事要交代便向她走去,堪堪走到,那边厢方别驾已笑道:“你二人有什么话稍后再说。人既已到齐,启玉,唐松,这便安顿诸人都安坐吧” 方别驾或者只是随意而言,毕竟他到襄州时间短,这些士子中最熟的便是张启玉与唐松,所以开口便是让这两人招呼。但在这些个士子们看来就不一样了,今天这文会何等重要?方别驾又是怎样的身份?这声招呼似乎隐隐就有将唐松与张启玉并列,抬为士林年轻一辈首领的意思。 哎,关键是今天这场文会对士子们来说太重要,读书人心思又多,这么一想就琢磨出许多个东西来。原本这些人就在纳闷唐松这士林败类怎么能够与会的,而今总算是明白了,合着这厮背后居然有这样的桩脚。 这么想着,打花橹上的气氛就有些微妙的不对了。 刚因方别驾这招呼与牛承志交换了个眼色的金宗庆敏感的感觉到了——士林之耻却得到别驾大人如此青睐,今天与会的这些个心高气傲,号称俊杰的士子们必然是不服的,隐隐之间,居然就有了一个针对唐松的同仇敌忾的大氛围。 此时再不出手,那里还有更好的机会?若等众人都安坐后可就不好发难了。 金宗庆素有心机,见时机合适,向黄继来与牛承志丢了个眼色后率先开言道:“今日蒙使君与别驾大人具笺相邀,我等同游江汉以做诗酒之会!料来此会必将盛传于襄州士林,然如此高会却有本州士林之耻充塞其中,诚为大憾事也!使君与别驾大人当面,此情学生不敢不禀”。 金宗庆此言一出当真是满座皆惊。今日与会的士子除了黄继来等寥寥数人是因家中关系勉强塞进来的之外,其他人俱都是一时之翘楚,这些人心高气傲的惯了,加之年岁又轻正是好事的时候,此时见有人领了头,顿时停了安坐的事情,俱都将目光盯在了唐松身上,脸上的鄙夷之色再不掩饰。 这士林之耻能参与今日之会已是份外,别驾大人居然还对他如此青眼?凭什么呀。正该一鼓作气撵走这厮,才算不玷污今日之会。 第三十八章 令人发指的狂妄! 张启玉对方别驾将他与唐松并列也甚是不快,不过他却掩饰的极好。适才方别驾既然点了他的名负责诗会中士子们的安排,此刻就不能不说话了,“金少兄,大家同在鹿门山中结庐,说来也算有同窗之谊,你这是干吗?还不快快坐下,有什么以后再说,没得扰了两人大人的雅兴”。 “张兄,我等素来仰慕你的风仪才学,若是别的事情只要张兄发了话就断没有不听的。但今日却是不同啊,一则我等实是耻于与唐松为伍,再则也是怕他污玷了本次诗会”,言至此处,金宗庆扭头向那些个士子们环视了一眼,“列位学兄以为如何?”。 都是些意气风发的少年人,这样的事情就怕没人领头,一旦有人冲在前面,其他人那里还不跟上,牛承志率先呼应,随后众士子轰然而应,其中自然也有些厚道老成的,他们虽不会跟着起哄,但指望他们出头反驳那是想也别想。 场面一时竟是僵持住了! 目睹此景,刚刚坐下的方别驾与金刺史相视之间无奈一笑,他二人宦海多年不知经过了多少大风大浪,再说两人也是读书人出身,都是从少年意气那个阶段过来的,眼前这事情真还入不得眼里,生气也不至于。作为地方父母,他们其实并不反对士子间的竞争,毕竟这更有利于本州文运的昌盛。无奈的只是这诗会还没开始就搞成这样子。 既是文人相聚的诗会,那些个官威什么的也就不方便拿来施展了,否则容易遭士林诟病。方别驾等了片刻,见“无为而治”金使君没有说话的意思,他遂笑着开口道:“你们真读过唐松的诗?什么士林之耻着实过了!”。 眼见这些个年轻士子们还是一副乌眼鸡的样子,方别驾笑着摆了摆手,“罢了,既是诗会,咱们就以诗论纷争。使君大人给出个题目吧”。 金使君双手抱于腹前,呵呵一笑道:“这主意好,既是泛舟江汉,自该以此为题,若是诗中能契合我襄州,那就更好了”。 刚才听方别驾请金使君出题时,金宗庆便已心中大喜。他是个心思深沉之人,既要参加今日如此重要的文会又怎会提前不做准备?再一听金使君给定的题目,更是心中大定,看来此前在这位使君大人贴身小厮身上做的那些水磨工夫毕竟不冤。 金宗庆早已透过那小厮套出今日文会题目的大概,其实这也没什么难猜的。毕竟金使君是本州刺史,历来只要是他参加的诗会,这题目必然就是由他来出。 信息套出来之后这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此时金宗庆袖中就藏着一首重金买来的佳作,正合金刺史所出的题目。 笑话,他唐松写出的东西能比这个更强! 今个儿凭这一首诗既可扬名,又能顺势将唐松撵下船去再度沦为笑柄。一举两得,何其快哉! 金刺史题目给定,对于金宗庆而言亦是大局定矣!当下略略上前一步,“以诗论纷争,某等若是输了这便下船。却不知唐松若是输了又当如何?”。 眼见这个金宗庆依旧不依不饶的,实在有些过份。方公南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陡然一凛,“你便是你,可代表不了这许多士子” 吃这眼神一激,金宗庆心下顿时一冷,心里未尝没有后悔,但事到如今已容不得他再退了,话固然是不敢再说,但身子却硬挺着不肯退下。 这就是一定要个结果的! 牛承志咬咬牙也跟着向前迈了一步,黄继来脸色不停变幻,却真不敢将老爹的交代都做了耳旁风,最终恨恨看了唐松一眼后,身子终究是没动。 见他不动,几个脚步已经抬起来的士子又悄悄放下了。当此之时,便是金宗庆、牛承志两人与唐松形成了争锋相对之势。 场面发展到这一步,唐松也真是恼了。 今天他之所以会来此地,一则是刺史与别驾同邀,容不得拒绝;再则也是好奇想看看唐时这些层次较高的文会究竟是什么样子,心里还真没存着要跟谁争锋的意思。若有可能甚至连诗都不想交。 甚至就连襄州士子们汲汲以求的拔解名额他现在都看的很淡然。唐朝中进士的人年纪普遍较大,这具身体的生理年龄还太小,按正常情况今年便是得了这名额也肯定中不了,既然如此何必去争。 抱着不争之心而来,这些人却是欺人太甚。他在后世就是搞古典文献研究的,具体方向就是唐诗宋词的选本研究。研究的哪一首不是文学史上的经典? 可笑这些人还真把自己当成诗仙诗圣了,真当我想看你们那些烂诗?若是真有那一等老老实实埋头苦读的人出头他也还好想些,偏生出头的是金宗庆。就这个专好勾搭人妻,一年里有大半年连书都不碰的人渣居然也敢指责自己是襄州士林之耻? 场面如此僵持,脸色渐渐沉下来的方别驾刚扭头过来,唐松已向金宗庆等人淡淡然开言道:“有我在此,你们还写什么诗!”。 石破天惊! 这句话声音极淡,却如洪钟大吕般砸得满船人头昏脑胀,脸色疾变!读书人以谦逊为美德,再者文无第一,谁敢说这种话?打花橹上就连金刺史也不敢哪! 这口气……已经不是自大所能形容的了,简直……简直是……令人发指的狂妄! 其冲击力之大,就连万事不挂心的金刺史都猛然松开了抱住腹部的一双白嫩胖手看向唐松,满脸的惊愕! 方别驾眼中有锋锐闪动。 金宗庆与牛承志却是满心狂喜,自作孽,不可活! 云淡风轻的说完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后,唐松却不理会这些人的反应,顾自安坐下来取过早就备好的兔毫,援笔引墨,落纸成书。 当此之时,打花橹上落针可闻,众人的目光俱都随着那支兔毫转动。 不过片刻功夫,唐松已书写完毕,起身后也不与人,直接拿到了怀抱琵琶的晴雪面前,“唱” 和煦的声音里却有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不知怎的,晴雪感觉身子里有一股无法言说的热流在不断滚动,越窜越快。整个人莫名的亢奋。接过那纸细看过,深呼吸一口气后纤手一拨,顿时便有悠扬的琵琶声如水流出,稍后,清新素雅的歌声随之而起: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三湘乃漓湘、蒸湘、潇湘之总称。荆门乃荆门山,战国时楚之西塞。这两句语工而形肖,一笔勾出汉江千万里的雄浑壮阔与浩渺水势。实与后世“看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有异曲同工之妙。 随后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更是代代传诵不绝的千古佳句。随后两句是用反笔,以动与静的错觉进一步渲染汉江磅礴水势,构思之妙历来为人称道。最后两句直抒胸臆,融情入景,充满着积极乐观的情绪与留恋山水的志趣。 此诗展现的是一幅色彩素雅、格调清新、意境优美的水墨山水。画面布局远近相映,疏密相间,加之以简驭繁,以形写意,轻笔淡墨,又融情于景,实是融画法入诗的力作,是璀璨唐诗中可处于巅峰的极品。 恰恰这诗还与金刺史所出题目珠联璧合! 今天能与会的没有一个是不懂诗的,即便不懂作诗,但多年熏陶下来总还是能分辨出的诗的好坏。方一听到这诗的前两句,众士子们已是脸色大变,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一出,方别驾与金刺史眼放光华,士子们却是彻底绝望,冰冷的绝望! 有一种距离是不可超越的,甚至连勉强企及都是永不可能实现的奢望,文章本天成……这无关努力,却关乎天分!譬如诗仙李白,譬如诗佛王维! 晴雪歌声早罢,船上落针可闻的静默却仍在继续,良久之后,方别驾轻轻一笑将众人从震惊中唤醒过来,用颇堪玩味的眼神瞅了金宗庆与牛承志后温言道:“此诗如何?既是诗会,一诗既出,总该有所品评才是啊”。 这……这还怎么品评?众士子恨不得把头扎进汉水里,襄州士林之耻??那他们又算什么? 刺激来的太猛,牛承志看着身边的金宗庆,眼神很茫然。 往日心念甚快的金宗庆现在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按说一般人要是处在他现在这个位置该是什么话都不说转身即走,说的越多越丢人。但金宗庆毕竟不是一般人,他想的更深远些,此时一下船可就彻底没了弥缝的机会,那他也就真真正正成了襄州士林的大笑柄。忍着这一阵儿的羞辱留下来,凭着那首重金准备下的诗,虽然争锋是不要再想了,但那首诗好歹能帮他挽回些颜面,毕竟这诗会只是刚刚开了个头儿。 小不忍则乱大谋啊!但要留下来,真是太诛心了,太考验脸皮了,不说别的,就是此刻……该怎么把头抬起来? 第三十九章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 正在金宗庆脸上烧的火辣辣,内心又纠结不已的时候,唐松却已走到金刺史及方别驾座前,“但当乘扁舟,酒瓮仍相随。或彻三弄笛,或成数联诗。自然莹心骨,何用神仙为?都言这泛舟出游乃神仙般快意之事,学生原也是为此快意而来,却不曾想吃这江风一吹竟是遍体生寒,说不得只能先行告辞,还请两位大人谅之!”。 唐松说完施了一礼后也不待答话,转身便就去了。此时江风徐来,吹动儒衫飘飘,上面的佩珂隐隐发出叮叮之声,间杂着朝阳的金光,漫天飞舞的水鸟,那一步步远去的高挑身影真有说不出的出尘清逸。 该走的赖着不肯走,最不该走的反而走了,且走的如此洒脱。这一留一走之间,金宗庆愣是成了最好的背景,反衬出唐松洒然的名士气度。 唐松没对金宗庆与牛承之说一句话,甚至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却用一个最简单的动作狠狠往他们脸上掴了一巴掌。 但对于其他那些此前跟着起哄的士子们来说,唐松此举实是为当前的场面搭了个台阶,走时话也说的漂亮。但饶是如此也让这些个襄州士林菁华们羞臊不已。 “江风吹的遍体生寒?”,在场的人谁不是精通赋比兴,最擅长不尽之意,尽在言外的?这“江风”到底是什么风?大家心照了吧! 金刺史今天真是有些被震动了,待唐松走出好几步之后才想着应该将他留下来,刚刚抬起手要说话时却被一边的方别驾给止住了,“便让他去吧,今天的诗会总还是要继续下去的嘛”。 金刺史听明白了方别驾的言外之意,今天这诗会可谓是士林瞩目,无论如何都得有始有终的办完。从这个角度来说唐松走了竟是好事,否则他若真留下来,有哪“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压着,后面的人可还怎么提笔写诗?又该怎么品评? 若是襄州首县的许县令在此,必然要感慨这唐松简直就是诗文会的杀手,凡是他参加的诗文会,后面注定将是草草收场的结局。 就算他已经轻轻的走了,今天的诗会依旧逃不脱这个结局。 唐松不曾回顾,一路下了打花橹,走在湿润江风扑面而来的码头上他悠悠叹出了一口长气,心里有着莫可明说的惆怅。 不是为了金宗庆,也不是为了那些个自视为诗仙诗圣目无余子的士子。他只是……对这种诗文会,乃至于因此而对整个大唐……有些失望罢了!却又因着心里的这种失望生出丝丝缕缕的惆怅来。 走着,想着,沉浸在这样的心绪中许久许久,直到进入襄州南门,融入哪一派熙熙攘攘的市井景象中后,唐松才觉得心底的那一抹酸酸的凉意渐次散尽。尤其是当他走过襄州最大的万客来酒肆门前,看到那个金发碧眼桃腮却又穿着一身唐裙的风流胡姬活店招时,脸上终于现出一抹明朗的笑容。 哎!怪不得别人,怪只怪盛世的唐朝太恢弘璀璨,怪只怪他据史书将这个黄金般的王朝想的太完美。唐朝的诗,诗的唐朝,连带着他对诗歌般王朝里的文人诗客们也想的太完美,却从不曾想过,豪放飘逸的李白毕竟只有一个,清谈高雅的王维也只有一个,其他的诗人毕竟不是他们,无论是诗才,还是那份足与盛世唐朝珠联璧合的心胸气宇。 归根结底,这惆怅不过是自寻烦恼罢了。想通了念头也就通达了,不过唐松却没想着现在要回家。如果他这时候敢回去,唐达仁那老头癫狂起来能把房子给拆喽,他也不想让柳眉担心以至于影响到今晚的龙华高会。 放慢了脚步悠悠的走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古老长街上,唐松带着一种时空旅行者的心态,慢慢的欣赏着那些店招,那些店招下进进出出的男人女人,心中自有一种诗情画意的沧桑韵味。 最终在万客来酒肆吃过断中的午饭,又迁延了一阵儿后这才便步回到家中。到家之后为防老头儿堵他,唐松钻到房中闩了门就是一番好睡。 等他睡起来梳洗罢即刻就带着盛装的柳眉出了门,也不等唐达仁他们同行,一任急着知道今日诗会情形的老头儿搓手顿脚也绝不多留一刻。 身后隐隐传来老头儿欲求不满后气急败坏的呼喝,“孽子,真真是孽子啊”(文*冇*人-冇-书-屋-W-Γ-S-H-U) 龙华会有着极久远的历史,据说其最早的原形是渔人们自设的交易墟市,而后经多年发展渐次成为襄州不是节日却比一般节日更热闹的民间盛会。 此会虽是挂着州衙主办的牌子,其实却是由州城内各个行会具体承办。又因襄州是傍汉江立城,龙华会的前身又是由吃水上饭的渔民发起,所以这此会还承担着一个极重要极神圣的隐形职能——祭龙神。 唐时之襄州乃南船北马汇集之地,加之此间又是天下知名的漆器之都,地方繁盛富饶可想而知,面对这一年一度最具地方特色又是纯民间的盛会,各行会真是用尽心思,力求热闹红火,繁花锦簇。 既要祭龙神,龙华会的会址自然是选在水上。早在会前数日,渔业行会便已调集舟船,结络彩舰,在江边之静水处搭起高逾数丈的演舞台。演舞台对面的江边两侧则是一长溜的看台,专供州县衙门主官及各部曹参军们携家而观。 城中乃至于左近州县赶来凑热闹的豪商富户们也不甘落后,自搭看台以安顿家眷。且是这些个豪商富户们好攀比,那看台一个比一个修的气派,一个比一个妆饰的华美。更有那一等巧思的直接启用或是租赁别家的大船妆饰成花船争奇斗艳。 总而言之,这一天半的龙华会实是襄州百姓的狂欢日,“凡襄州士庶,南北汇聚之客,尽得预焉”。 面对这样倾城而出的狂欢,尽管唐松与柳眉出来的早,人少都年轻走着爽利,却也挤出了满头大汗才到的汉水江边的会场。 天还不曾黑,这一处回水静谧的江边已是人头涌动,唐松送着柳眉到了为表演者准备的密棚外。 柳眉摘下带着一圈覆面轻纱的雕胡帽,露出一张红扑扑娇媚的脸蛋。 “今晚不过就是图个乐子,你执意要参加,尽管把你这些年练出的本事表现出来就足够了”。 唐松伸手过去把柳眉鬓角的一丝乱发捋顺了,动作轻柔而自然。收回手时,见这小脸蛋实在是红扑扑苹果般的可爱,遂又忍不住的捏了一下。 嗯,手感的确不错,滑滑的感觉很像穿越前刚从树下摘下来还带着露水的红富士,而且还多了弹性。“至于其它那些有的没的别想太多,你说那银碗儿拿回来有什么用?卖吧遭人闲话,不卖留着干嘛,捧着吃饭都压手” 柳眉低下头去,明显是让唐松给弄害羞了,这可是有多少人看着的地方啊,“那银碗……可是多少人都想要”。 “呸,咱不稀罕”,退后一步看了看柳眉,很顺眼,很漂亮,唐松摆摆手,“嗯,去吧” 第四十章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哦!”,三言两语,说的依旧是些不着调的话,但柳眉心中积攒了好几天的紧张确乎是减少了一些。 刚走到密棚门口,唐松又把她给叫了回去。 “干吗?” “突然想到你如果两首都是唱俚曲的话实在不妥,第一首嘛就改成这个”,唐松把那诗念了一遍,趁柳眉记诵的当儿又前后想了一遍,虽然临时改动不太好,但对唐朝的歌女们来说唱唐诗那是随口可来的,也不存在什么生疏不生疏的问题,“嗯,就这样,去吧”。 柳眉进了密棚,唐松也没急着上看台,现在上去难免有些气闷,且等一会儿快要开始时再上去不迟,反正看台上最好的位置是要花钱买的,也不怕都被人抢了。 随意在这江边闲看各家豪商富户们搭建的彩楼,堪堪等他将要看完走在场地中央准备往看台去时,就听一阵惊闻锣响,场中的人群顿时如潮水般向两边退却,身后左侧的花门处驶来一辆被一班八个衙役紧紧护住的轩车。 唐松也被人潮裹着向后退,不过他身量高挑,站得高看得远倒也不觉得气闷。正在他向那轩车闲看时,却见那轩车的帘子掀了起来,似是有人向他招了招手。 因为光线的原因,轩车里面的人可以看到外面,外面的人却很难看到光线更暗的轩车里面。谁知道呢?这一块儿这么多人,未必就是向我招手,唐松没太在意,那随着轩车的皂衣红裹肚衙役却挤过来一个走到他面前,“别驾大人有请” 方别驾轩车里坐着的另一位正是鹿门山上老相识的方山奇,唐松跟着两人上了看台,不消说这是最好的地方,各项准备也做得最足。 初夏天气热,刚才人又多,唐松挤出一身热汗来。在此间等着服侍别驾大人的两个丫鬟送来热水和手巾把子,唐松也没客气,跟家里一样爽爽利利的洗了个手脸,坐下倒了一樽上好的河东葡萄酿,又在旁边的托盘里取了两条雕工极好的小冰鱼投进酒中后,舒服的叹了一口气,“能在这人潮如海的地方享此安闲,真是好惬意。方山人,咱们这可是沾了别驾大人的光”。 方山奇与方公南洗过了也来坐下,看到唐松这随意安闲的样子相视一笑,“现在知道沾了我的光。今天上午你可是没给我台阶下啊”。 方公南自斟了一盏茶,微笑着道:“今日这江汉之游可是我到任之后欲展布文事设下的第一场诗会,却全让你给搅了”。 冰鱼融入酒中,琉璃樽上浮起一层淡淡的冰珠,唐松举樽小呷一口,全身激灵灵一颤,真有说不出的冰爽,“别驾大人这话说的可不公道,上午在打花橹上受气的可是我” 道人方山奇也自倒了一樽鱼儿酒,饶有兴致的看着两人说话,其实更让他有兴趣的是唐松此时的表现。他素来知道方公南的官威重,满襄州城的士子只怕没谁能在他面前如此自然,不,这已经不是自然了,唐松现在还真有些挥洒自如平交王侯的味道了。 上次在鹿门山晤谈时就是如此,不过那还好想,毕竟那时唐松并不知道方公南的身份。而今既已知道他的身份后还能如此……这士子还真是个异种。 “‘有我在,你们还写什么诗’”,方别驾难得如此放松,竟原样学出了唐松上午在打花橹上说过的话,那淡淡然的语气还真是惟妙惟肖,“你撂下这句话就走了,随后的诗会还真是索然无味啊。那些个士子无论写诗还是评诗都是缩手缩脚的再也放不开了”。 唐松笑笑,不再接这个话题。这时金刺史到了,方别驾少不得要去寒暄一番,随后在这两人一起下去露了露面,龙华高会便正式开始了。 唐松走到看台的护栏处向下看了看,只见两人高的看台下面已是人山人海,密密麻麻的人头似是延伸到了襄州东城的城门。 彼时正值黄昏,一个个盛装打扮的歌儿舞女们在那水中高台上奏出欢快的曲调,眼前这场面真是热闹的很了。 唐松仔细的留意着前面人的表演,慢慢的脸色有些凝重起来,这些人的表现可都不差啊,真不知道柳眉会怎样。 方山奇见唐松看的这么着紧入神,笑问道:“怎么?莫非你有什ωεn人$ΗūωЦ么知音也在上边?” 唐松知道这道士胸中自有丘壑,喝酒调笑什么的还真就不算什么,“家里有个人非要来参加,正担心她的表演” “可是鹿门山中那个唱《不知足诗》的添香侍女?”,方别驾笑着从外面走了进来,正好接上了这个话头。 “哪是什么侍女……”,说来也巧,他们正说着这个话题,那边厢柳眉已怀抱琵琶走上了高台,唐松顿时住了口。 这处高台的位置好,是以看的清清楚楚。此时的柳眉满头秀发梳成乐游髻,发髻上簪着一个水晶鹦鹉的碧玉头颤,身子稍稍一动,那水晶鹦鹉便应节摇曳,只有说不出的风流之意。眉画涵烟式样,两眉心处帖一半月形花子,唇红腮粉,穿着一袭单丝碧罗曳地长裙缓缓到了高台中央。 柳眉本就是艳美的底子,此番盛装而出更是丽色逼人,就连唐松这日日看惯的人都有些花眼,方山奇也一声赞道:“好颜色”。 唐松不知道此刻有多少人发出类似的赞叹,却知道自柳眉一出后,喧哗的高台下竟渐次安静下来。 时间虽已是黄昏,但高台处悬着的二十四盏牛油花灯早已次第点燃,怀抱琵琶站在高台中央的柳眉绽放出最亮丽的色彩,绚烂光华,如珠如玉。 如玉美人拨动琵琶,顿时便有闲适之情如水汤汤而出,柳眉轻启朱唇,应和着曼妙的琵琶放声歌道: 东城渐觉春光好, 縠皱波纹迎客棹。 绿杨烟外晓云轻, 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 肯爱千金轻一笑? 为君持酒劝斜阳, 且向花间留晚照。 城之东郊景色越来越好,丝绸般的水波粼粼闪光,迎接着游人的船棹。嫩黄轻拂的春柳如烟笼罩,天际远处的轻云变化莫测虚幻缥缈。枝头盛开的杏花也如游人的兴致,热热闹闹。平生只恨欢娱太少,怎能只为金钱而轻忽了人生中欢乐的粲然一笑?为此,我端着酒杯规劝斜阳慢些归去,且让花间快乐的游人们多享受分分秒秒。 词牌《玉楼春》,乃北宋富贵词人宋祁的名作,宋祁更因此词中佳句而被时人戏称为“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此词实是词史上可处于巅峰的佳作。 地点是襄州城外东郊,时间正值斜阳晚照的黄昏,同样是众多游人齐聚的欢会游乐,虽然此地此刻的景色不能与词中所描绘完全相同,但在这深春刚刚结束的季节唱这一曲惜春恋春的红杏词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此词明白如话,即便是没进过学的普通百姓也大约能听出其间的热闹。至少也能听懂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人生苦短,长恨欢娱太少,怎能一味念念于金钱而轻忽了粲然一笑,这风流且又浅切的言语真是字字句句如山泉般自然而然的沁入了心田,说中了他们的心事,也击中了他们被生活磋磨的很坚硬的内心中那个最柔软的角落。 这些普通百姓们说不出这首歌诗到底好在哪里,但他们却能最直观的感受到这一曲比前面唱的都好听,不仅是内容,而且这调子也好新鲜,有一种更让人放松的舒服。 人美,歌更美! 第四十一章 乡贡有你 人美,歌更美! 普通百姓们的感受已是如此,两边看台上读过书的人就更不消说了,在一个诗歌的国度,在一个取士都要考诗的国度,读书人对这等名诗佳词的判断力与感受力是毋庸置疑的。 更何况这确实是一首上佳之作,它的美好已经过最无情的时间检验,便如那稀世明珠,无论在宝匣中深藏多少年,一旦脱匣而出,必定光耀四方。 此前那些个歌儿舞女们在表演的时候,这些看台里总难免有些笑闹的杂声。但此曲一出,至少是“红杏枝头春意闹”这句一出,连绵不绝的看台上便逐渐没了嬉闹闲话。直到唱罢许久,这看台上依旧保持着龙华会上难得的安静。 今晚普通百姓只能在高台下的场地里面观看,能在看台上的不是读书人,便是非富即贵。不知他们是震惊于词曲之美,还是因为由这词曲想到了什么,是浮生长恨欢娱少?还是肯爱千金轻一笑? 总之,这首样式新颖的歌诗除了表面的好听之外,也确乎是勾住了他们什么! 高台下以及看台上的彩声就这么蓦然而起,迅速化为涨潮般的汹涌澎湃,最后余音缭绕,经久不息,其间还有跳脱少年不断高喊着来一曲,再来一曲! 天尚未黑,这些看台和江上游船的花灯都还不曾点燃,但今天的龙华会却已因为这个珠玉少女一曲歌唱瞬间冲上了彩声如海,欢声雷动的高潮! 高台上的柳眉福身作礼致谢,但她每一谢都迎来更多的彩声,十六岁的小姑娘啊,又不像青楼红阿姑们那般经验丰富。此时的她既是激动幸福,又有点紧张的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了。 其实她平日里接人待物是挺稳妥的,无奈今天的场面太大,而场下的反应又远远超出了她的意料之外,所以一时就懵了。 我都已经福身作礼谢过了呀,怎么还不停?我……该怎么办?是现在转身就走,还是继续致谢? 一小会儿的功夫,柳眉总算是反应过来,面对如此场面,她只要还待在台上,只怕再福身也没用,现在该转身下去才好。 慌乎乎的柳眉转身就走,却忘了此刻她穿的是曳地长裙,这一下步子迈得太大,脚下正好踩着裙角,于是乎,小姑娘就悲催的摔倒在了高台上。 柳眉真的要哭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的她急忙从那波斯毯上爬起来,走了两步又想到不妥,复又转过身来致礼,但面对着这黑压压的人群,她又因刚才的摔倒而更尴尬,一礼不曾完,先就伸手捂住了脸,捂住脸后又想起裙子还没拎,复又放下手拎起曳地的裙角,就这样如受惊的小鹿般一路向后跑了下去。 彩声刚刚结束,笑声哗然而起,不过这笑声里没有什么看笑话的意思,柳眉这一连串的动作真是很欢乐很可爱呀!刚才的她在高台上很明艳也很惊艳,但这种惊艳却让人难免有不可逼视的疏离感,此时却因为这一系列有些手忙脚乱的动作显得可亲起来,就像邻舍那个可爱的丫头,让人发自内心的喜欢疼爱。 唐松笑的也很欢乐,甚至比大多数人更欢乐,丝毫没有因为柳眉的慌乱而担心。比起初见之时,他更喜欢现在这个柳眉,活生生的,会出丑但是很可爱可亲。而不是那副冷冰冰总是戒备着什么的样子。 柳眉的这一番表现让方山奇与方别驾也忍不住畅笑出声,笑过之后,方别驾起身走到依着看台护栏而立的唐松身边,“好一个‘红杏枝头春意闹’,这又是出自你的手笔吧”。 唐松笑笑,“我原以为似大人这般日日辛劳的人该是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更有感慨些才对,看来我还是料错了” 方别驾看着唐松笑着摇了摇头,似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意思,不过眼神里对这少年的欣赏却是流露无遗,“你这诗才……嘿……怎么?某在你眼中就是个如此不堪的逐利之徒?” 看到柳眉慌慌的下了高台,唐松笑的愈发欢畅,闻言也没回头,“大人误会了。所谓‘肯爱千金轻一笑’说的虽然是‘金’,其实真正指的又岂是这个?金钱、权位、美人、声名,凡世人极力追求之物尽在其中矣!归根结底它说的是人心中藏着的欲望”。 “这诗写的妙,这话解的更妙”,一边的方山奇听的快意,觉得唐松这字字句句都入了心,顿时抚掌而赞。 “方山人谬赞了”,唐松向方山奇含笑致礼,眼见方别驾意欲反驳,遂先一步言道:“方大人,我不是说人就不应该争取金钱权位乃至声名理想,没有这些东西想欢悦就是一句空话。这些东西我也很想要,甚至比别人都想。” “我的意思是在极力追求这些东西的同时,也该多注意些生活中的美好,别因为一些东西似乎是唾手可得就随意的忽略了,别总想着以后再怎样怎样,没准儿眼前似乎唾手可得的东西就没有以后了。到那时悔死都来不及了”。 此时天色渐黑,凭栏而望的唐松脸上笑容没了,却多了些淡淡的惆怅。方别驾看着他心情异常复杂。 这个少年给他的感觉太怪了,至于怎么个怪法却一时又很难说的清楚。似乎有些生而知之的神异。 但不管感觉多么的复杂难言,但这唐松毫无疑问是他这么多年来遇到的最出色的少年,没有之一。 与方山奇对视了一眼后,心情复杂的方别驾难得的没太顾忌风仪官威,竟极亲近的伸手拍了拍唐松的肩膀,“且不说这些永远辨不明之事了,倒是你这些日子该收收心好生准备一下明年二月的科考了”。 唐松回过身来,方别驾哈哈一笑,“今岁本州向礼部报送的乡贡生必定有你”。 “多谢大人了”,唐松谢过后,居然有身子猛然一紧的感觉,那份隐隐的紧张与期待竟与后世高考及考研前的心态有些相似。而那因“过劳死”产生的阴影似乎在这段时间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也或许是因为又有了明确目标的缘故吧! 随后天色渐渐的黑了下去,演舞高台,看台上下乃至江上游船俱都将早已准备好的花灯悉数点燃,数百千盏牛油花灯绽放出耀眼的光华,直将整一整片场地耀的亮如白昼,真真有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热闹气象。 又过了一会儿,第一轮的歌舞全部表演完毕,唐松也安下心来,这些歌舞他都是认真看过的,还真没有一个人比柳眉更出色。 第一轮歌舞结束,唐松出了这个专为方别驾准备的雅阁往五谷轮回之所。 这看台离地约有两层楼高下,中有木阶可供上下。唐松正往下走时,对面迎着走上来一个穿着仆役服饰的汉子,手里端着一只托盘。 这汉子戴着一顶皂麻幞头,幞头明显有些大,松垮着滑下来深深的遮住了眉,头也埋的很低。 木阶宽度有限,也不过是够两人错身而行,加上汉子手上那个红木大托盘就有些勉强了。唐松往下走并不曾停,谁知那本该避让的汉子也没有停的意思,两人将将要撞到一起时,唐松忙闪身避过了。 那汉子明显是不知道在想什么出了神,此时反应过来,忙点头哈腰的给唐松致歉,但他这动作实在僵硬,哪有一点儿惯做仆役者的样子,而且他的动作总是透着一股紧张的意味。 唐松淡然的点点头,径直向下走去。心里却是惊疑到了极点。 怎么又是他们? 说来唐松见此人已有三回了。第一回是在岘山,第二回是今天早晨在打花橹上,刚刚是第三回。 第一回两人从穿着上看是襕衫士子,第二回是船工,现在居然又变成了仆役。 后世加穿越,唐松从没遇到过如此诡异的事情。因有这事压在心上,方便之后迅速回到上面的看台。 这看台是联排而建,里面是长长的木廊,外面向着高台的部分则被分隔成大小不同的雅阁。此时木廊上来来往往的人着实不少,唐松一路走向方别驾的雅阁,没再看到刚才那人。 正在这时,便听江面上传来隆隆的鼓声。一听到这声音,原本在木廊中的人都纷纷快步回到了雅阁。 第四十二章 刺杀 唐松回到方别驾雅阁,看到门口站着的那两个皂服红裹肚公差时,心里的惊疑总算安定了不少。 进了雅阁,唐松径直走到凭栏而立的方别驾身边,“上次张启玉组织鹿门山结庐士子做岘山之会,敢问可是出自大人的授意?” “是啊,那次我本是要去的,不过却被别的事情绊住了。说来那次倒是出了一首好诗,与你那首‘山寺鸣钟昼已昏’的诗风极为切近”,方别驾口中说着话,眼睛及注意力却是紧紧的集中在了不远处的江面上。 龙华会既然有着祭祀龙神的目的,自然就少不了龙舟表演。此时江面上正有七八条龙舟。这些龙舟并不甚大却胜在灵巧,舟身上挑着密密麻麻数十盏不知什么材质制成却不甚惧水的花灯,竟使龙舟在暗夜中光亮灼灼。 鼓声一响,这些龙舟翻飞竞渡,玩出各种各样的花式,船上鼓响,岸上人呼,恰是“喧江擂鼓鳞甲动,三十六龙衔浪飞”,场面真是热闹到了极点。 方别驾是北方人,此前虽也在端午节时见过龙舟竞渡,不过那都是比速度,还真没见过这样以花式表演为主的竞龙舟,更别说是晚上的火龙舟了。是以兴致盎然,目光不暇旁顾,一边的方山奇亦是如此。 方别驾心不在焉,唐松听了这话却是心中明白过来,三次遇到这鬼祟的两人绝不是偶然,三次相遇的地方都是方别驾现身或者是本就准备现身的地方。 他们在跟踪方别驾? 心思电闪,唐松不知怎的就回过头来去看那雅阁门户。 这一看,汗毛乍起。 他刚进来时特意关好的雅阁门户此时悄然半开,缝隙处露出一件后世里只在史书上看过绘图的玩意儿,一件堪称古代近距离杀伤之王的军器。 弩弓! 弩弓上短而粗的弩矢已安放完毕,锋锐的尖端处竟隐隐散发着寒芒。 弩弓微微起伏,显然是在做最后的角度调整,力求一击必杀。 目标方向:襄州别驾方公南。 这一眼看去不过弹指功夫,唐松反应极快,几乎就在汗毛乍起的瞬间,手上一推,站在他身边的方别驾已猛然向右倒去。 寒芒电闪而来,饶是唐松反应快手劲儿猛,终究还是慢了一线,短粗的弩矢几乎是在瞬间洞穿了方别驾的右上臂。 失之毫厘,若非唐松这一推,这弩矢必然会从后方贯穿方公南的心脏。 唐松此刻心跳的连害怕都忘了,一推,一喊的同时,抬脚向身侧盛放葡萄酿茶盏的小几踢去。 方公南刚刚倒地,噼里啪啦一片杂声响起,血红的葡萄酿、碧黄色的茶水浇了他一头一身,那实木制成的小几却也恰好遮蔽住了他身体的上半部。 唐松反应快,那道人方山奇居然比他还快。异常刚起,道人转身之间手中端着的茶盏便已抛了出去,虽然准头儿不太够没能直接砸中弩弓,却正好砸在那门框上。 盏碎,水溅 吃此一扰,第二支射出的弩矢明显少了准头儿,从唐松头顶飞过,不知散射到了那里。 这时,门外的木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以及那两个皂服红裹肚公差虚张声势的呼喝。 想来必是这两人守门守的不耐烦,又心痒着江上龙舟竞渡的热闹,是以跑到木廊尽头处的窗户向外看热闹,这才给了刺客以可趁之机。 此时受唐松呼喝的影响,门外木廊中隐约可以听见不少的开门声,看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里也有许多人好奇的向上仰头张望。 半开的雅阁门口处,弩弓消失不见。 “看好公南”,方山奇跟着窜了出去。 唐松不等心神完全静定,先俯身下去看方别驾的伤势。 弩矢基本贯穿了整个右臂,看来触目惊心,血却流的不多。或许是惊吓来的太猛,也或许是弩矢入肉太深以至过于剧痛,总之刚刚还含笑看那龙舟竞渡的别驾大人此时已经晕了过去。 极痛是必然的,但这样的伤势倒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再调些人来守卫此处,两边雅阁都要清空把守,速请医士过来,别驾大人的轩车也要准备好”,后世里也没遇见过这样的事情,唐松的经验实在有限,只能将当下想到的尽数说了出来,也不管它这样安排对是不对。随后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 这口气憋的太狠了,吐出来后,唐松竟有些身体发软的感觉,但他强撑着让身子挺的笔直。 承平多年,平时凶案都少,更别说在这满城人齐出的龙华会上刺杀一州别驾。加之那弩弓又是军中重器,等闲绝不可见。那两个手持腰刀的皂服红裹肚公差也没经见过这样的阵仗,加之两人之前的失职,此时已是心神大乱,脸上全然失了血色。“大人怎样了?” “右臂重伤,不过应当没有性命之忧。还不快去” 唐松尽力表现出的镇定影响了这两个公差,又听说别驾大人并无性命之忧,两人的心思终究是回来了。其中一个拔出腰刀守住门户,另一个飞奔着走了。 不一会儿,方山奇回来了,向唐松摇摇头后便俯身下去察看方别驾伤势。 那弩弓就此消失时唐松如释重负之余还诧异刺客怎么走的这么快,此时已反应过来,这两人竟是后世小说里经常描绘的“一击不中,远扬千里”的典范。 之所以选在今晚下手,肯定是因为龙华会人多便于隐匿逃走的缘故。同样,这样人太多的场合留给刺杀的时间也极少。只要稍有延迟,就是再也走不了的结局。 敢在这样的场合刺杀,求的就是一击必中,而后趁着人多的乱局全身而退。 无论是场合的选择,还是时机的把握——恰在龙舟竞渡开始的那一刻,甚或刺杀器具的选择,这刺客几乎就做到了一击必杀。 若非刚才他出去的那遭恰好碰到刺客而心生疑虑,方别驾必然已经死于刺杀之下。 “还好,弩矢没有带毒”,方山奇站起来也没了说话的心思,一时间雅阁内一片寂静。 不一会儿,在另一间雅阁看龙舟竞渡的萧刺史带着医官及十来个公差到了。随后方别驾就被严密保护着送走了。 这些人走的时候也曾征询过两人是否同行,唐松本想跟他们一起,毕竟那两个刺客没抓住,谁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回来?跟着这些公差们毕竟安全一些。但他看向方山奇时,方道人却轻轻的摇了摇头。 唐松本也对今晚的这场刺杀疑问多多,遂也就留了下来。那金刺史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看了看方山奇后居然就此走了。按说发生这样的大案,他二人是必然要随行的。 毕竟是这等规模的百姓聚集,起了乱子可真是了不得,百姓们慌乱之下光踩踏都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是以虽然是本州别驾被刺,但府衙并不曾大肆搜捕,眼下也无法大肆搜捕。甚至就连刺杀的消息也尽量遮掩。 雅阁之中一时又只剩了方山奇与唐松两人,几个侍候看台雅阁的仆役战战兢兢的进来,不解的看了两人一眼后开始悄无声息的收拾起来。 唐松人虽然留下来了,心思却从眉宇间显露出来。 “放心吧,没事了” 唐松讶然,随即问道:“哦,你知道是谁行刺?” 能由这么简单的一句看似无用的安慰话中发出如此锋锐的一问,这唐松果然是才思敏捷。方山奇赞赏的看了他一眼,“行刺之人九成九是出自军中,不过我虽不知道这行刺者姓甚名谁,却知道他们是受谁指使” 第四十三章 于无声处听惊雷 “公南本是御史台主司察院的御史中丞,此番之所以会被贬来襄州,是因为他之前的一本弹章狠狠得罪了武三思。此事朝廷虽不曾明发处断诏谕,但武三思却被罚俸一年” “罚俸一年自然算不得什么。但这却是武三思获封梁王以来受到的第一次惩戒,亦是大削武氏宗族气焰之事。武三思小人也,焉能不嫉恨!更何况他这两年处心积虑要与堂兄武承嗣争位,在神龙天后面前极力表现尚且来不及,那里受得了不法之事被人揭的沸沸扬扬?” “再则,公南毕竟是朝廷命官,一州别驾。谁敢轻易行刺杀之事?且那弩弓乃军中重器,又因结构繁复制作不易,负责制造此物的将作监素来只供天子禁军。不说地方道州的镇军,便是边军中也不曾装配。禁军自神龙天后称伪帝以来更是监管严密到了极处,等闲之人如何拿得到弩弓?又如何行经千里将之携来襄州,需知本朝各州县城门处可都是设有查验哨位的” 方山奇语调有些冷,话也有些多。没了往日的沉寂清淡,“而今禁军便是掌握着武氏族中。想做敢做又能做出今日之事的,唯有武三思” 从动机与能力上分析,方山奇说的不错。但他这分析中却有一个唐松想不明白的地方,“若那武三思正处心积虑讨好神龙天后,他就不怕此事暴露?” “那两个人是捕不住的,即便能够捕住他们也绝不会牵出武三思来,这世上有些事情可是比死可怕多了。只要没有铁证,谁能奈何武三思?” “我是说,他就不怕神龙天后知道?” 方山奇看向唐松的眼神中愈发多了赞赏,“只要事情做的干净,武三思岂会怕天后知道?或许还希望天后知道也未可知啊!” “嗯?” “或者因为此事,天后愈发赏识武三思也未可知” 这句话含义太深,唐松心思转了几个弯子之后才真正明白过来。这话说的太诛心了,不过却让人无可反驳。 当下可谓是武周朝堂上最乱的时候,此时武则天的皇帝之位已无人能够撼动,乱的根源是在继承人之争上。 武则天百年之后这皇帝位究竟是传武还是传李,眼下尚无定论,不过在这个时刻里貌似武则天还是更属意传于武氏的。在武氏内部,最有可能竞争此位的是两个侄子,一个武承嗣,另一个便是武三思了。 而在这两人中,以当前形势来看,武承嗣明显更受看重。所以对于武三思来说,如要争嗣位,首先要在与堂兄文昌左相武承嗣的竞争中胜出才行。但与此同时,武三思又确确实实入了武则天挑选继承人的范围。 如果要挑选皇位继承人的话,以武则天的经历来看,武三思刺杀方公南这样的事情或许还能得一个“杀伐决断”的印象也未可知。 当然,这都是不确定的猜想。唐松唯一肯定知道的是武三思是个小人,而且还是有仇必报的小人。初唐末期的著名诗人,也就是那个写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陈子昂就是因为得罪了他,而受其所害最终冤死狱中。 从武三思对陈子昂的态度来看,今晚这事出于他的指使倒是一点都不意外。 想到陈子昂,他应该就是生活在这个时期吧?只是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唐松思忖完,偶一扭头却见到方山奇看他的眼神极是古怪。这不是此前那种单纯的好感,似是透着知音般志同道合的亲近欣赏。 志同道合?这哪儿跟哪儿啊!唐松避开这眼神略一思忖后,明白了。 称呼!方山奇对自己态度的变化当是来源于刚才对武则天的称呼。 此时武则天已称帝两年,帝位也早已巩固。此时正常情况下臣民提到她时必当以“陛下”或“天子”称之才对。而自己刚才对她的称呼却是随着方山奇将之称为“神龙天后”。 高宗李治活着时武则天为皇后,“神龙天后”便是为皇后加的尊号。方山奇提到武则天时的称呼其实质就是以李唐皇后称之。 本来一个称呼根本没必要大题小作,但在眼下这特殊时期,却是关乎到是忠于李唐王室还是忠于武周的政治态度问题。 提及武则天不称其为“陛下”而是“神龙天后”,这就意味着方山奇从心底不承认眼下的“周”,他心底认可的依旧是唐。武则天即便是拥有了天下,她依旧是李唐天子的皇后。 在这个绝对君主集权的时代,在面对如此敏感的问题上是没有人敢随意的。他唐松这个异类穿越者对武则天既然也是“神龙天后”的称呼,可不就是“志同道合”了嘛?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行。古人可是特别看重名正言顺的! 想明白这个,唐松顿时就觉脑子一涨,要命啊! 李唐、武周、天下,这三个词把把都是杀人的快刀,而且杀将起来都是九族同诛的。为当皇帝,为固帝位,武则天连亲生儿子都杀了两个,遑论其他人? 这潭水……太深,唐松不想掺和,作为一个后世的穿越者,他对武则天当皇帝是真心没意见,历史也证明武则天作为一个皇帝是称职的,没有她数十年的苦心经营,大唐就不会由贞观初盛如此顺利的过渡到开元时的极盛。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他根本就掺和不起。 怕说下去会更头疼,唐松忙转了让他极感兴趣的话题,“方山人适才在雅阁的身手可是矫健的很哪,莫非练有武功?” “武功?”,方山奇愕然。 说错话了!这时代当然已经有了“武功”这个词儿,但主要是用在对帝王的评价上。看一个帝王一生的功业,不过就是文治与武功两个方面。文治是指政治清明,百姓安居;武功则是指战阵杀伐,开疆拓土。在一般人身上还真用不了这个词儿。自然更没有后市武侠小说里“武功”的意思。 唐松解释了,方山奇哑然一笑,“贫道未侍奉玄元皇帝(老子)前原是关中一军户,壮年在边军服役多年。用功稍勤的便是弓射,这多年荒疏下来,眼力与准头儿都差的太多了,否则岂容那刺客射出第二支弩矢?” “至于反应灵敏。贫道这里倒是有一套止观法,于凝神静思上颇有功效。唐小友若有兴致,尽可习得” 所谓止观法乃是道教内的一种呼吸吐纳之术,帮助道人们修行的。凝神静思、强身健体或许还有些用,但也就仅此而已了。跟后世武侠小说中的内功心法完全是两码事,更没有那么大的威能。 说到这个本是为岔开话题,所以唐松听了方山奇的话后也说不上什么失望。但想想这老道须发已白,适才还有那等动如脱兔般的反应。可想而知其壮年在军中时必定得是百人敌的悍勇之士了。 正在这时,高台上又响起了丝竹之音,却是那龙舟竞渡已经结束,第二轮的歌舞表演又开始了。 唐松双眼注目于高台之上,心底却是转着圈子。 刚才这不长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太过惊心动魄,无论是针对方公南的刺杀还是道人的那番话都是如此,甚或道人平平淡淡话语中表露出的东西要比那闪着寒光的弩矢更让人惊心。 暴风雨中的闪电固然惊人,但大音希声,无声处听惊雷才是真正的惊心动魄。 第四十四章 倾尽一生心,为君今日欢 暴风雨中的闪电固然惊人,但大音希声,无声处听惊雷才是真正的惊心动魄。 方山奇虽然说的极隐晦,露出行迹的也不过一个称呼和一个眼神而已。但他为何在自己面前露出这些蛛丝马迹?要说利用或者有所图谋,唐松自己都是不相信的。 他如今有什么值得别人图的? 但要说方山奇一点目的都没有,仅仅只是说漏了嘴,那唐松也很难接受。这可不是什么仨瓜俩枣的小事,这时代没人敢在这上面不小心,更别说方山奇这别有怀抱之人了。 试探?问题是他试探我干吗? 这些想不明白,再联系到方山奇看似简单,却又雾锁深藏的来历,唐松的心思益发的乱了。 准确的分析都是建立在对基本信息大量占有的基础上的,他知道的太少,自然很难得出什么明确的结论。 但唐松却绝没有向方山奇探问的意思,一点一滴都没有。 即便方山奇主动来说,他都不想听。更别说主动去问了,唐松清楚知道自己现在的份量,有很多东西是根本碰不起的。类似这武氏、李氏还有天下之类的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躲的越远越安全。 唐松借着看高台上表演的由头心思电转。 方山奇瞥了唐松两眼,见他一点儿说话的意思都没有后蓦然一笑,云淡风轻,随即也不再开言,将那目光投向高台去了。 两人凭栏而立,似是都被高台上歌儿舞女们的精彩表演给吸引的目不转睛,一时间雅阁中一片静寂。 两人像是在比养气功夫一般,这样的静寂持续了许久,就连偶尔进来添送茶水的仆役都奇怪这两人为何如此沉默,竟是一句话都不说的。 约莫又过了半盏茶的辰光,雅阁两边看台上的喧哗声小了许多,而高台下露天而观的百姓们却是彩声四起。 终于又看到那个身影,柳眉上台了。 发式妆容没变,适才那带着些浅粉的石榴裙却换成了素雅的白裙。唐松与高台下的观者们一样,看到柳眉这袭明显短了一些的素裙,忍不住就想起她之前的那次摔倒,进而会心一笑。 这一笑也使得唐松本有些沉闷的心情豁然开朗,既然穷索冥思也想不明白,又何必再想?至于以后的事情,且等以后再说吧。 人生不满百,何必常怀千岁之忧!穿越一遭,唐松有着足够的体悟和豁达的心境。 观者们笑过之后便很快的安静下来,此时高台下的喧哗声比之前那些节目时小了许多,单从这么一个小小的细节来看,柳眉竟已是凭着刚才那首“浮生长恨欢悦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一炮而红了。 当然,她最后下台时的那一摔,以及随后那些让人感觉如邻舍少女般的举动也居功不小。 琵琶轻拨,这回流出的却不是前一首歌诗时的闲适轻愁,而是一种欢快的空灵。 琵琶声声中柳眉放喉清歌: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 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这是唐小友在汉江之游上的大作吧,好一个‘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雅阁中,方山奇拈须而笑,“好一个‘我既在此,你们还作什么诗’,果然当得起,当得起啊” 闻言,唐松淡淡一笑,不解释。 将这首五律回环复沓的唱了两遍后,柳眉以一阵儿山涧流泉般的轮指结束了琵琶,至此全曲作结。 今晚柳眉的表演已经结束,在哗然而起的彩声中,唐松向方山奇作别,正在这时,却见本应转身下高台的柳眉向前走了几步。 跟观众互动?这时代可没有后世演唱会的玩儿法!她要干什么? 唐松刚迈出的步子收住了。 唐时歌儿舞女们在这种大型场合里表演完毕多是一礼之后无声而退,像柳眉今天这举动可谓前所未见。高台下的彩声迅速平静下来,四周看台上也很安静。 真没遇见过这样的事儿啊!大家都好奇今晚这最受欢迎之人究竟要干什么。 做出这样前所未见的出格之事,柳眉实已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和所有的勇气,绝美的脸上红晕晕的,只不过这回却不是跑的,而是羞涩加激动的。 对她这样一个从不曾在公开场合表演的少女来说,第一次上台,第一次面对如此多的观者,就要做一件别人没做过的第一次之事……真的是很艰难,很艰难。 但这件事她必须要做,这是她此次参加龙华会定下的两个目标之一,即便没有今晚这么好的表现,只要她能上台,她就一定要这么做。 唐松对姐姐,对舅舅,还有对……自己……的确是很好的了,只是自己却没有什么可以回报……今晚或许就是最后的机会了。 想到唐松,从鹿门山初见直到今天黄昏时分密棚门口的分别,与他相处时那一句句玩笑,一首首歌诗,一次次联袂同行的画面顿时如潮水般涌上脑海,闪现,消逝。 这些回忆……真是让人温暖啊! …… 或许是因为第一曲的表现太过出色。早在第一轮表演结束后柳眉就已得到通知。明天她就要作为被选中的“龙女”,穿上漂亮的衣裙,画上最美的妆容,独自乘着那条无桨无舵却华美到极点的龙舟去渡龙口滩,完成今年的‘龙神祭’了。 过不去就是船毁人亡,自然什么都不用说了。若是命大逃出一条生路,她也不会要那一大笔够买百亩地,能建一院房的“龙王赐恩”钱,只愿像九年前那个同样是乐户出身的龙女一样,用命搏换出一个从乐户脱籍的机会。 九年前那个龙女成功了,“龙神祭”后她再不是至低至贱,男世世为奴,女代代为娼,只能“当色为婚”嫁与同籍的乐户。从乐户脱籍一跃成为良人,不仅改变了她自己,更重要的是彻底改变了子女后代的命运。 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女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想婚嫁一个如意郎君,不想生儿育女?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这世上又有哪个女人愿意自己的孩子从出生的那刻起就成为人人皆可轻贱的乐户? 那些“当色为婚”的乐户父母们也不愿意,但不愿意又能如何?世事就是如此,只能忍。 柳眉不愿意,柳眉更不想忍,从她九岁上见到哪个“龙女”成功脱籍后,成为“龙女”就是她这些年时刻念兹在兹的心愿,为此她苦练曲舞,为此她小心的戒备着身边的男人。她必须苦练曲舞才有可能在龙华会上大放异彩,最终被选为龙女。她只有保持清白,才能通过审验。 献祭于龙王的龙女必须是清白女儿。 六年来柳眉总是会不断想起哪个成功脱籍的“龙女”,却刻意的忘掉另一件事——十五年来,十五位龙女,最终幸存生还的其实就只有那一个,唯一的一个。 或者是柳眉根本就不愿去想,她只知道大唐律法里规定着乐户永不得脱籍,只有龙华会,只有龙女才有这样的机会,唯一的机会! 哪怕这个需要她付出性命去搏取的,其实只是一个渺茫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机会,但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也绝不犹豫。 在这个漂亮到见之便会心生怜惜,在这个会羞涩,熟悉后待人亲善,会脸蛋儿红扑扑像苹果一样可爱少女的骨髓深处,燃烧着谁都不曾发现,却永远不会消失的刚烈! 恰如那扑火飞蛾,认定的就绝不放弃!认定的就义无反顾,认定的就不惜以命相搏! 柳眉,真壮士也! ノ╲ ○ 電 囝 書 w w w . τ Χ Τ ㈧ ○. ι Α …… 走在演舞高台上,柳眉绝美到惊艳的面容上涌起了浅浅的笑容,浅到几乎看不见,但这浅浅笑容的力量却是如此巨大,冲散了羞涩的潮红,使得她那沉涩的步子坚定起来。 短短的距离,柳眉终于走到了演舞台的尽头。 场中一片寂静,如此真切的面对着下面那一张张脸时,有了勇气的柳眉不再那么害怕。 恭恭敬敬的福身一礼后,柳眉用着自己最大却又不至于失真的声音,缓缓的,无比清晰的开口言道:“奴奴今日所唱之歌诗,都是出自本州士子唐松之手,他真的……真的是很有才华呀!” 对于士子们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声名吧,有了声名就能得到那些官人的赏识,就能被选上乡贡生,就能去京城参加科举考试,就能高中进士跨马游街,就也能升做官人,从此享尽尊容,娇妻爱子,一生快乐了吧! 说出来了,我终于说出来了!当宣扬唐松才华的话终于在众目睽睽下说出口后,柳眉最后的一点害怕与紧张也一扫而空,突然之间,她似乎觉得自己无比强大。 强大到再不用面对黑压压的人群躲闪目光,强大到她抓紧最后仅剩的这一点时间贪婪的看着高台下的一切,刚才这些人都在为她欢呼,苦练六年之后,她其实也是发自真心的喜欢歌舞,喜欢演舞台的,可惜今晚没能跳上那一曲最擅长的《拓枝》舞。 从九岁上开始苦练,却没有绽放的机会…… 柳眉的目光无比珍惜的扫过下面黑压压曾为她欢呼的人群,遗憾着人实在太多,以至于无法找出唐松在那里。 自己今晚的表现真的不错,他看到后……该会为自己骄傲吧? 心里念头纷纷杂杂,柳眉的目光扫过高台下人群后复又向四周的看台望去。 终于……他看到了那个雅阁,看到了那只雅阁中向自己挥动的手,看到了那张两个月来曾无数次在梦里出现过的脸,看到了他翕动的嘴唇,似乎在说着:“傻丫头!” 唐松所在的雅阁是最好的位置,距离高台本就不远,柳眉之前没看到他只是因为太紧张,太专注于琵琶与歌诗的表演。 花灯高挂,火树银花的夜晚,在高高的演舞台上,如稀世明珠绝色美玉般闪耀着璀璨光华的柳眉终于在千万人中找到了……他 四目相对的刹那,柳眉绝色的脸上瞬间绽放出美到让人心碎的笑容。 雅阁中的唐松凭栏而立,招着手,笑着,他笑的真好啊,就像几天前那个午后的初夏阳光,温暖到让人全身暖洋洋的。 真后悔没有为他好好跳一曲最擅长的《拓枝》舞,即便是燃尽生命也甘心的最后一舞!柳眉竭力让自己笑的更美些,更灿烂些,但这个从内心最深处迸发出的遗憾却让她的笑容无论怎么努力都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倔强的柳眉很少流泪,九岁之后就再也没有为自己流过一滴泪。 但此刻…… 看着那个凭栏而立,笑容如初夏阳光般的襕衫少年,柳眉深深的遗憾化为悲伤,悲伤逆流成河,再也管不住的眼泪就这样肆无忌惮的奔涌而出,淹没了还不曾完全散尽的笑容。 观者如潮,却看不懂眼前这场面了。 唐松如今在襄州是个备受争议的人物,喜欢的非常喜欢,讨厌的简直厌恶到了极点。但这都在表明一个事实——他如今已是襄州城中知名度最高的士子。 不管唐松自己是多么不在意,却不妨碍市井百姓们口口相传的说着那首“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也不妨碍百姓们茶余饭后总会三五人聚拢着忆起当日前几日那场离奇的官司,以及这场官司里的他。 可以说,如今襄州城内亲眼见过唐松的或许还不是那么多,但没听过这个名字的绝对是凤毛麟角。 今晚,襄州城内百姓几乎是倾城而出来趁这龙华会的热闹,却没想到柳眉这个在演舞台上表现最好的女子居然来了这么破天荒的一出儿。 而让她如此大胆做出破天荒之事的原因居然是为了唐松宣扬才华。 唐松,又是唐松,这些日子怎么总是听见这个名字! 根本没给百姓们一点咂摸柳眉破天荒表现的时间,他们就顺着柳眉的目光与笑容看到了那个凭栏而立,笑起来如初夏阳光般的少年。 当日在鹿门寺文会外,或是在观审时见过人的百姓当即就喊了出来,“唐松,这就是唐松!” 散布各处的百姓这么数十百声的叫出来,唐松真是藏都藏不住了,一时间不知道有多少双目光看过来,就连那些看台上的雅阁,也有人扶着栏杆使劲探身向这边张望。 见过唐松的这时就得了意,又津津有味的说起当日的情景,甚或还来一句“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没见过唐松的则瞪大了眼睛使劲的瞅,好在今晚是龙华会,看台是尊贵地方牛油花灯点的也多,照得亮如白昼似的能看清人。 这一看清之后,再回头去瞅瞅演舞台上亭亭而立的柳眉,不知多少人当即就在心里生出了“才子佳人,珠联璧合”的感慨! 这边厢还没感慨完,那边本是笑的灿烂到让人心碎的柳眉却突然毫无征兆的泪流满面了。 人的情绪是会传染的,看到柳眉这笑容不曾散尽就被滚滚泪水淹没的景象,许多人莫名的也有了些淡淡的忧伤,还有那强烈到顶点的疑惑 说来话长,但其实从柳眉唱完到眼泪流出不过是极短的时间,极短的时间里转折一拨接一拨,实实在在也将观者们的兴趣撩拨到了极致。 就像观审那场官司一样,观者们既好奇还会有转折吗?下一个转折在那里?更好奇这两个珠玉般的人儿究竟是怎么了? 没有转折,也没有答案。被柳眉这举动弄傻了眼的龙华会组织者们终于反应过来,随即就有一个人上了高台。 该走了!柳眉不等这人靠近,已先一步转过身来。 擦尽脸上的泪水,柳眉走下了高台。 一旦被选为龙女,今晚便不得归家。 但即便知道这一转身离去后或许今生就永不可再见,柳眉也绝不回顾。 虽然他对自己及家人的恩情远远没有回报完,但她已竭尽全力的去报答,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之后,柳眉心安。 虽然从不曾向他表白过自己的真心,但以他的聪明,必然能从刚才那再也忍不住的泪水中看懂自己的情意,至此,柳眉无恨。 留下的只有那一曲《拓枝》舞的遗憾,遗憾就遗憾吧,人生又怎会没有一点遗憾?佛菩萨不是说人生都是因果纠缠而堕入沉沦苦海的嘛。 今生留一憾因,来世结一缘果。 若这一丝遗憾真能在来世与他生成一段姻缘,纵然无边苦海也是西天极乐! 多好,多好! 去,去,去! 第四十五章 迟来的惊喜 早在高台下有人叫出唐松的名字时,方山奇就默然后退了几步。唐松却不在意下面那些人的呼喊,也不在意那么多人眼神复杂的注视。 任你如何评说,任你如何看我,我自是我。 面对潮水般的注视都无动于衷的唐松看到柳眉突然涌出的眼泪后,脸色立时变了,“坏了,这丫头又想多了。早知道就不玩儿什么惊喜了”。 口中说着,他已转身向雅阁外走去。将将要走到门口时回过身来,“山人且请稍待,或许还有借重处”。 “既如此,我随你一起下去便是了” 方山奇随唐松一起出雅阁下了看台,却见一个皂服红裹肚的公差恭恭敬敬迎上来,脸上带着点儿谄媚的笑容叫了一声“老神仙” 方山奇停住步子,笑着点点头后绍介道:“这位是唐公子,这位是襄州八班衙役总捕,亦是张族子弟” 唐松笑着向那张总捕见了礼,那公差头子显然也是早听过唐松名字的,不过他虽口称久仰大名,但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不过是普通的寒暄酬酢罢了,其实心里并没拿唐松真当回事儿。 在这位张总捕眼里,唐松的份量比之方山奇真是差的太远了。 想想也没什么奇怪的,此时掌管着百十个公差的一州州衙总捕虽然官职不入品流,但其实际权力甚至比后世一个地级市的公安局长更大,也更少限制。加之又不是读书人出身,唐松这无官无职的白身人自然入不得他眼里。 对此唐松一笑而已,眼见那张总捕要与方山奇长聊的样子,遂就招呼一声先往密棚去了。 挤过拥挤的人群好容易到了密棚前,门口却被两个壮棒汉子把守的严严实实。唐松说明了与柳眉的关系,又打赏了一贯酒钱后才勉强进了门。 密棚面积很大,今晚所有参加演舞台表演的歌儿舞女们都在这里准备。刚一走进去,顿时就有一股浓烈的胭脂水粉气味扑面而来。 唐松大大的打了个喷嚏,边往里走边问人,好在柳眉今晚的表现足够出色也足够另类,密棚中的人倒是都知道她的所在。 这是密棚中分隔出的一个极小的房间,里面的设施也极简陋。门是开着的,里面除了尚不曾换装的柳眉外,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 柳眉与中年对面而坐,中间窄窄的小几上胭脂水粉都被扫到了一边儿,上面显眼的摆放着两张竹纹纸,内容自然是看不清的,但纸上那几个鲜红的手印却是触目惊心。 中年人脸带笑容的等着手印干后收起竹纹纸,柳眉则低头看着红彤彤的拇指,面无表情。 虽然没看到竹纹纸的内容,但自当日晴雪在首县衙门外跟他说过这事后,唐松现在不看也知道这张契约是柳眉答应出任今年龙女的书定。 看到这一幕,唐松真是悔之无及,明明有好消息非得藏着掖着不肯说,这后世人的“惊喜”情节真是坑死人哪!还有柳眉也真是个糊涂丫头,当日晴雪都说了,这签书定的时候必然要有家人在侧的,她怎么连这规矩都不讲,干脆利落说摁手印就给摁了。 自己原本可是计划着在她签书定,摁手印前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按照后世的惊喜情节的常用套路,这不是最好的时机嘛! 郁闷哪,这丫头……太不知道配合了! 就晚了一步,也不知道又要费上多少手脚。 唐松压下心中的后悔迈步走了进去,那中年居然是认识他的,见他进来先自起身见了一礼,态度甚是和善。 但等唐松说到要带柳眉走时,这中年却是立刻就变了脸色。 听这厮说了一通后,唐松也知道这回真是玩过火了。祭祀龙神的龙女,这可真不是想做就做,想不做就不做的。且不说这里面关涉着在襄州势力最庞大的几个行会,单是这事扯上了龙神就足够要命。 在这个时代,一旦啥事跟神扯上关系,那……可是实实在在能要人命的。 唐松肠子都悔青了,眼瞅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正在他心急如焚,想着是不是要厚着脸皮去找方别驾的时候,房门外又传来一阵儿脚步声响,却是方山奇领着那张总捕走了进来。 事情很简单,三两句也就分说清楚了。听完方山奇没说话,只是微笑着向那张总捕点了点头。 张总捕很诧异这位素来不好亲近的老神仙为什么会对一个白身士子如此在意,但他是聪明人,不该问的绝不会问。此事既然是老神仙让办的,那就漂漂亮亮给办好了就是,这可是难得巴结的机会啊! 对于襄州张门子弟来说,这位老神仙……那可是通天的人物儿! “林算盘,别扯这些有的没的!现如今上面演舞台上的表演都还不曾完,你就已经选好了龙女,这可是不合规矩吧!如此敷衍,你就不怕亵渎了龙神?我还真就不信了,今晚这么多人里面,就没一个比她强的?这不对吧,怎么我看着有好两个都比她好!”张总捕说着,用手指了指柳眉。 这林姓中年乃是本州渔业行会的执事,也是个有名的鱼商。但凡是做商贾贸易的,就不能不在意公门中人,更别说这位还是公门总捕。 张总捕一进来,这厮脸上顿时满脸是笑,此时虽然说话间还是咬定柳眉必为龙女,但语气上已不敢像之前那般生硬。 张总捕却没理他,先自回过头来向方山奇赔笑着道:“这地方腻的慌,实不是长待的好地处儿,要不请老神仙先回雅阁,我稍后自去回话”,说完,这公差头子又向唐松点了个眼色。 方山奇闻言什么也没说转身向外走去。 唐松不是笨人,也不再跟那林算盘说什么,拉起柳眉就走。 “不”,柳眉这会儿却犟上了。 唐松既没时间也没心情说话,见她如此,身子一弯,两手一抄,将柳眉抱在怀里后大步向外走去。 见到唐松如此,方山奇哑然一笑。 这间小房外的密棚中歌儿舞女们你来我往乱糟糟的极是热闹,但随着唐松大步走出,原本热腾腾的密棚中迅速安静下来。 这样的场面可真是少见哪! 柳眉原本还硬着身子挣扎,却耐不住唐松抱得极紧。随着两人走出小房走进密棚,这丫头的身子由硬到软,越来越软。 天热,唐松穿的轻薄,隐隐就觉得怀中柳眉埋脸的地方隐隐传来些潮润的湿意。 密棚门口,唐松放下柳眉。 眼角处泪痕尚未擦拭干净,小丫头呈现出唐松的却是一副春花绽放的笑脸。 唐松没好气的看了她一眼,紧紧拉起她的手跟着方山奇向外走去。 挤过拥挤的人群,进入看台下方的栅栏后人少了许多,也安静了些。唐松不准备再上雅阁,便向方山奇告别。 对于唐松诚挚道谢的话语,老道随意的摆了摆手,看了柳眉一眼后淡淡然道:“平生只恨欢娱少!现在你总该知道这话说来容易,真要做到却是难!那刺客的事情你就无需担心了,这些日子且安心准备明岁的科考吧” 老道说完,再次摆摆手后便上楼上雅阁去了。 唐松沉默着站了一会儿后,拉起柳眉的手向场外走去。今晚发生的事情不可谓不多,都对他颇有刺激。 他不说话,柳眉也不说话,乖的就像只迷途的小羔羊,跟着唐松的步子向前走。 一路沉默着回到家中,唐松也不曾放手,径直将柳眉带到了自己房中。 “做龙女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跟我说?” 这一路走得很快,柳眉为跟上唐松的脚步,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尚不曾卸妆的脸上益发红扑扑的像苹果一样。她却不曾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唐松牵着她的那只手。 “还去不去做龙女?”,唐松的语气很硬。 柳眉的语气很软,像极了温顺听话的小媳妇儿,但答出来的话却让唐松火冒三丈。 “该去的总是要去的”,说着这话的时候,柳眉依旧是笑盈盈的,似乎她说的不是十成十必死的龙王祭,而是在阳春三月踏青出游。 看她这样子,唐松什么都不想说了。自怀中掏出那份“惊喜”后“啪”的一声拍到了柳眉面前。 第四十六章 荡气回肠 一往无前 看她这样子,唐松什么都不想说了。自怀中掏出那份“惊喜”后“啪”的一声拍到了柳眉面前。 柳眉随着唐松识字念书也有一些时日了,她又刻苦,现如今识的字也有一些了,虽然看不懂这纸身籍的全部,却能隐隐约约把握住主要内容,当下笑容没了,语气也带着微微的轻颤,“这是什么?” “身籍文书,柳眉,良人”,这份身籍就是当日唐松与黄司马交换的条件。唐时身籍管控的确很严,但受交通及通讯条件限制,尤其是在一些偏远的山区总免不了存在着人已死了很长一段时间却还没有在衙门户曹销户的情况。 这份身籍的原主人便是襄州辖下最偏远林区中的一个农家少女,因疾病全家暴卒已有大半年后,其请求注销户籍的文书才姗姗迟来。黄司马见其年龄合适,恰好又是姓柳,遂就让柳眉附身在这张户籍上成了良民。 其后果就是,原本的乐户“柳眉”疾病暴卒。本已暴卒的柳氏一家却在户籍上幸存了一个名唤“二女”的丫头。这丫头在家人尽失之后便往襄州城中投食去了。 黄司马亲自上阵干了一回刀笔吏的活儿,自然是做的稳稳妥妥,直到如今,此事也只有他与唐松两人知晓,当然,现在又得多一个柳眉了。 “身籍收好,此事不要向外宣扬,便是柳叔那里先也不要说的好,免得传出风声反坏了大事。等过些日子你随我一起上京科考,到了洛阳之后也就无妨了” 今个儿一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多,唐松身子不累,心里却是思绪纷杂。说完这事也就没了多少说话的心思。再则他也对柳眉今晚的举动着实恼火,卖身契这么大的事情跟谁都不商量,谁也不等居然说摁手印就摁手印了,哪儿有这样做事的? 因着以上的缘故,唐松说完事情的原委后也不再看柳眉,转身躺倒榻上闭着眼睛思虑起科考的事情来。 说到科考……这事儿还真是难哪! 唐松顾自想着心事,虽然知道柳眉没走,却也没加理会。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唐松正想的入神的时候,蓦然便觉榻上一沉,随即他的怀里就多了一具热乎乎软绵绵的身子,再然后……脸上一热,两瓣娇嫩的红唇贴了上来。 柳眉的动作很生涩,但力气用的却是极大,充满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 这小丫头以前挺羞涩啊,偶尔拉个手都要低头脸红的,怎么今晚却连连做出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此前演舞台上的出格也就罢了,眼下这……唐松刚要开口说话,嘴就被结结实实堵住了。 这是一个荡气回肠的长吻,却极端的缺乏技术含量,柳眉把自己折腾的喘不过气儿的时候终于挪开了那两瓣艳艳的红唇,随即脸贴着唐松的脸喘气不已,身子却依旧将唐松压的结结实实。 唐松笑了,不出声,很温柔的那种。身子也配合的不动,只是伸出右手在柳眉背上轻轻抚动。 很久很久,两人都不曾出声。正在唐松憋不住要说话的时候,却听外面传来一声咳嗽,还有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柳眉猛的从唐松身上弹起来,“你……快去,别让老爷进来” 看到她那脸蛋红的要滴出水的样子,唐松也不忍心再逗他,起身出房去远远的迎住了唐达仁,且刻意的挡住了唐达仁的目光。 唐达仁这老头儿能有什么要紧事儿?唐松一边随口应付着他,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注视着房门,果然就见柳眉鬼鬼祟祟的偷溜了出去。 第二天早晨起来,唐松便去了州衙探望方别驾,却被告知别驾大人不见客。 闻言,唐松也没说什么,将带来的新罗参等物交予门子后便自回家去了。 既要等拔解后的乡贡生名单,又考虑着即将远行赴京科举。唐松暂时就没再回鹿门山,而是住在了家中,每日于赋文上用功之余再练练琴,这日子过的也甚是惬意。 这些日子里唐家的气氛也是极好,这固然有唐松在家长住的缘故,同时更多的欢快气氛却是由柳眉制造出来的。 自那晚之后,柳眉彻底恢复了十五六岁小女儿该有的心性,往日的稳重少了许多,轻松欢快却是多了不少。整日里跑出跑进,三丫髻晃晃悠悠,脸上的笑容就从不曾消失过,整个唐家几乎都被她那脆生生的欢笑声给覆盖了。 有这么个充满活力的欢乐果儿在,柳尚自不消说。就连唐达仁与唐缘也被带契的心情大好,时不时也能露出个笑容。门房老赵看到如今府中一副生机勃勃的景象,再想起过往十来年的冰冷苦楚,少不得又借着一壶老酒碎碎念叨了许久。 其间唯一让唐松烦心的事情便是那不时送上门来的名刺。 拜汉江之会及龙华会上柳眉出格的表现所赐,如今唐松的声名在襄州可谓是路人皆知。尤其在士林中更是风头无俩,即便是那些远在县治的书呆子们也无一例外的听说了这号人物。 不消说给唐松投来名刺的都是士子们。但这其中除了极少一部分是外地士子游历到襄州后慕名求拜外,多数却是要求与唐松高会折辩的。 辩就辩吧,问题是这些要求聚会的人指明了既不辩诗,也不辩那体裁新颖的词,而是要辩一辩“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义理。 这还有什么好辩的?唐松举凡收到这等名刺,瞅一眼都是多余,更不用说出去与这些人高会折辩了。 不过都是一群想借着踩他以扬名的龌龊士子罢了,唐松还真没有配合他们的自觉,任那送来的名刺上写明小厮在府门立等消息,唐松也懒得回半个字儿。 如此以来,就又给了襄州士林攻击他的上好借口,什么倨傲哪,眼高于顶哪,毫无君子风度哪,一串一串的。只不过这些人此时再攻击唐松时,无论心下如何的不愿意,嘴上总还得说一句“唐松嘛,才情还是有的,只是……” 对此唐松只作未见,安安心心在家享受这段难得安闲快意生活。至于外面士林中的风言风语,还是那句话。任你如何评说,任你如何看我,我自是我! 除了这些个士子们的“战表”之外,还有一件让唐松颇不快意的事情,那就是如今上街太不方便了,举凡逛逛西市或是在外面的酒肆茶肆吃吃酒喝喝茶什么,每回都是刚坐上一会儿就被人给认出来了,随后就是指指点点的议论甚或围观。 如此以来什么好心情都没了,还怎么闲散着吃酒吃茶?不得已之下,唐松只能落荒而逃,有这么三两次下来,唐松出门也少了。要吃酒吃茶都是谴了家中新买的小厮去置办。 唐松闭门家中快意,却不知道襄州州衙发生了一件大事——原襄州刺史金使君突然迁转去了山南西道任职,随着那吏部调转文书一起抵达的,还有新任崔刺史。 第四十七章 乐极生悲征召令 新任刺史抵达襄州办完交接文书后的第七日是个好天气。刚刚下过的那场暴雨不仅冲散了暑热,也使得闷了好几日的空气陡然清新下来。 书房内,一桌一椅,一琴一几,香炉里香烟袅袅,来自南海的上品冷香极轻极淡的散发着缕缕雅致的馨香,只让唐松的心情如夏日雨后的天气般安宁平和。 听外面雨声已住,书几边的柳眉拿起支窗的杆子要去撑起窗户。夏日里本就穿的轻薄,她这一垫脚探身,便使那本就细嫩的腰身显的愈发婀娜纤细,在紧腰石榴裙的映衬下,真是妩媚到了极致,也诱惑到了极致。 面对如此美人探窗图,正坐在书几前翻看着赋文集的唐松不知不觉就走了神儿,眼珠子滴溜溜的就由书页转到了那春葱般的腰身儿上。 恰等柳眉刚刚支好竹窗,唐松的手也已抚到了细嫩的腰身上,柳眉吃不住痒脆笑出声的同时,身子也软绵绵的没了力气。 刚刚支起的窗杆“啪”的一声掉在了外面地上,把窗下那只迷着双眼打盹儿的慵懒肥猫陡然惊起,“喵呜”声中远远跑开去了。 就在肥猫“喵呜”出声的同时,一墙之隔内,软绵绵的柳眉也已倒在了唐松怀中。 “落拓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唐松修长的五指划过娇嫩的肌肤,赞叹般的叹息道:“入手轻柔,堪堪一握,柳眉你好一条楚腰啊” 柳眉埋首在唐松的肩窝里,吃吃轻笑,“小……小心让人看见” “红袖添香,最是风流雅事,便是让人看见又如何?”,现世报,来得快,唐松这话刚出口,便听屋外传来一阵滞重的脚步声。 柳眉如游鱼般滑到书架那边去了,唐松不甘地理理衣裳,坐正身子,片刻后管家柳尚轻咳着从外面走了进来。 “柳叔身体不舒服?”,唐松先发制人,问的柳尚一个愣怔,含糊几句将手上的物件递过后就一刻也不多耽搁的出去了。 唐松拿起这两件信笺般的物事,先自拆开了一件细看。 柳眉这时又凑了过来,“哪有你这样问的?”,话刚说完,却见唐松脸色凝重起来,遂好奇问道:“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了! 唐松看着手中这道实为征召令的公文,脸上再没了半点轻松惬意。 这道征召令都没经过襄城县衙,而是直接由襄州州衙出具,内容是征召柳眉充入神都宫城左教坊,限令三日后起行,由州衙专人护送前往洛阳。 “没什么”,唐松尽力笑的自然些,拿过另一份信笺拆看,却是黄司马谴贴身随从送来的私信。里面的内容只有一点,便是让唐松万不可违逆征召令,否则事情闹大,柳眉由乐户顶替改为良人的事情也得跟着露陷儿,介时情形只怕更糟。 “我有事出去一下”,唐松将两封信笺看完,起身便向外面走去。 等唐松赶到方别驾私宅时,时间已近午时,正好赶上州衙散衙。 门子通报进去,唐松很快便在花厅见到了方别驾。 方别驾的右臂依然不能正常活动,眉宇间也似有重重忧色,不过见到唐松还是提振起精神寒暄玩笑了几句。 问了伤情,寒暄罢。唐松便径直说了柳眉被征召一事。 “这位崔使君的来历你可知晓?” 唐松摇头,方别驾轻抚着受伤的右臂沉声道:“我遇刺尚不到十日,这崔刺史便与吏部公文一同到衙。速度何其快也!” 涉及到一州刺史的迁转升调毕竟不是小事,单是在吏部、中书省走程序都需要很长时间。加之洛阳此来襄州距离也不算近,再考虑到此时的交通能力,无论如何十天是办不完这些的,更别说新刺史还能这么快抵达了。 唐松脑子一转已是明白了方公南的意思,“别驾大人是说,这位崔刺史竟是早就等在路上的?” “若非如此,他怎么会到得这么快?”,方别驾冷冷一笑,“这位崔刺史原是六部里跳梁小丑般的人物,全仗着将幼妹送入梁王府才攀附上武三思。没想到这遭竟被武三思作为后手儿给重用到了襄州” 听到这里,唐松的心顿时凉了,果不其然就听方别驾叹声道:“近来武三思为谄媚邀宠,特上本章自请于嵩山及万寿山督造三阳及兴泰两处别宫以供天后每岁巡游。既要建造宫室自然就少不得补充乐工及歌儿舞女” “此事始作俑者虽是武三思,但天后既已御准此事。这征召之事便成了皇差,加之这崔使君本就是出自武三思门下,于此事上自然更加用心。我与他又是这般复杂的关系……哎!说来也是龙华会上那柳眉表现的太出色,也太乍眼,此事既不能违逆,也很难弥缝啊” 这番话说完,方别驾一声叹息。 方公南明显与这新任的刺史水火不容,通融不得。征召之事又是皇差,再者那崔使君再草包但总是占着名份上的优势,毕竟他才是一州使君,无论软硬两手在此事上都是施展不开的,加之这次皇差征召又急,便连缓急之间措手的时间都没有,所以方别驾面对此事也只能是无奈。 唐松沉吟了一会儿,“既是征召,那总有放还的时候吧?” 听到这个,方别驾简直就是苦笑了,“此事没个定准儿,最好的情形是在二十五岁上放还,若是迟些便得挨到三十了。不过能放出来就算不错。怕就怕老死宫中也未可知。归根结底,此事只在天后一念之间,别人置喙不得”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心底陡然涌上的这两句诗让唐松心中越来越凉,柳眉今年才十五岁,便是最短的二十五岁放还那也要十年哪! 十年! “那她这一入宫中便再无出来的机会了?” “难!不过却也不是全无机会。以柳眉的年纪被征召进入宫中教坊之后,必定先是学徒。学徒做的好便能升为‘备选’,备选再上去就该入‘立部伎’,而后升为‘坐部伎’,若是‘坐部伎’上也能出色当行,再有机缘凑巧或许就能升为‘供奉’,真到了‘供奉’这等地位时,便可从宫城脱身,于洛阳城中择宅而居。但宫中有事时只管去奉差就是,平时无事时尽可自由来往,只要不离开神都即可” 唐松不清楚宫中教坊的层级等次,但对“供奉”却还是知道一些的。而他之所以会知道这些,跟李龟年及曹善才这两个唐时的天才艺人有很大关系。 开元天宝中,李龟年可谓是最擅胜名的歌唱大家,其声名之大已远远超越了宫城的范围,可以说是天下皆知。对此,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有明确记载: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曹善才也是音律大家,不过与李龟年不同的是他不是以歌唱,而是以精妙绝伦的琵琶技艺称雄当世,对此,白居易《琵琶行》中亦有反映: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此诗中之善才便是指的曹善才。其与李龟年都是以乐伎被尊为“供奉”,且那曹善才祖孙三代都位列“供奉”,堪称有唐第一音乐世家。 乐工虽被人轻贱,但一旦做到“供奉”,地位顿时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不仅身受皇帝宠爱,往来也俱是王侯将相之家,可谓富贵尊荣、声名显赫。 这情形就如同后世里歌手与歌唱家的区别,可以说一个乐工如果能攀上“供奉”大位的话,就等于一脚迈入了风流名士的门槛,除了人身获得自由之外,更不会再任人轻贱。 除了李龟年这等男供奉之外,唐朝也不乏女供奉的例子,譬如玄宗朝同样以歌唱闻名的许和子,再譬如以剑器之舞风靡长安的公孙大娘,都是以女子之身获封供奉,从而登上了天下无数乐工仰望的巅峰。 只是此事说来容易,真要做起来……这普天之下凡有衙门就有教坊,乐工从业者不知凡几,但许和子又有几人?公孙大娘又有几人? 何为巅峰?一人而已! 要想在万千人中脱颖而出,最终登上这巅峰之位,何其难也! 这太难为柳眉了,自己是个男人,没道理让小丫头去吃这常人不能忍受之苦。唐松撇开“供奉”这个念头,迎着方别驾的目光沉肃问道:“在此事上我能做些什么?” 第四十八章 觉醒,穿越者! 唐松撇开“供奉”这个念头,迎着方别驾的目光沉肃问道:“在此事上我能做些什么?” 这一问出口,方别驾看向唐松的眼神里有着不加掩饰的赞赏。这才是他欣赏的唐松,若是一遇到困难便唉声叹气,毫无风骨,那便是再有才情也是虚妄,“问得好,有担当” 赞过之后,方别驾续道:“此事还是得着落在科考上,若你能顺利科举中第。于吏部‘关试’后便可自请出任太乐丞。如此以来,宫中左右教坊就在你的治下了,到那时虽不能放了柳眉出去。但每日见面照拂却无问题,待时间稍长些,未尝不能想到变通的办法把人放出宫中。不过……” “不过什么?” “真要走这条路的话,除了诗赋及策论之外,这些日子你还需多花些时间在音律上才行啊,毕竟那是太乐丞” 科举,只有科举,至此,唐松在赴京应考一事上已再无退路。尽管这也是一条无比艰辛的攀登巅峰之路,他却别无选择。 从方别驾府中出来后,唐松并没急着回家,想到前些日子柳眉如出笼小鸟般的快乐,他就真不知道待会儿该怎么跟柳眉说这事。 再者,作为穿越来唐后身边最亲近的人,唐松实也不舍得柳眉如此远行。一入宫门深似海,别时容易见时难哪! 唐松终于到家时,却见门口处停着一辆极眼熟的葱油小车。 晴雪怎么来了? 略一思忖后,唐松竟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以晴雪快意楼头牌的身份,消息必然灵通,更别说这次主要征召的是民间歌舞出色的清白女儿。 此时此刻她会出现在这里,只能是为柳眉被征召一事而来。 唐松的如释重负正是来源于他不必亲口把如此残酷的消息告知柳眉了。 踱步进去,刚刚走到二进院子门口,就见着柳眉正陪着晴雪走出来。 柳眉低着头不知在说些什么,自然也就看不清她的脸色。当她得了晴雪的提醒抬起头看向唐松时,微微一愣之后露出的是跟前些日子没什么区别的灿烂笑容。 此时此刻,再看着柳眉这明媚如花的笑容,唐松心中猛地一酸。 真是个傻丫头,真是个刚强的傻丫头啊! 唐松明白柳眉的苦心,遂也将一副酸楚的心肠深深收起,一笑之间迎了上去。 晴雪是最知趣儿的,没有多留便自去了。唐松跟着柳眉一起将晴雪送上了葱油小车,随后两人又默默无言的走了回来。 无言的沉默了许久后,柳眉率先开了口,“听说神都很漂亮呢,襄州城中谁要是去过一趟都城,回来都是眉飞色舞,好让人羡慕的” “是啊,神都很漂亮。尤其是每年四月的牡丹花一开起来更是满城锦绣” “那可真好,我本就喜欢花的” “嗯” “听说皇宫是天下最富丽堂皇的地方,对吗?” “皇帝住的地方嘛,当然最漂亮。尤其是这洛阳的宫殿,前年圣神皇帝登基时才刚刚修葺过的,雕梁画栋,亭台楼榭俱是天下无双” “我能去那么热闹的地方,住在那么好的房子里,还能跟宫中的名师学习曲乐歌舞,真好!喂,你该为我高兴才是啊” 听着柳眉故作欢喜的语调,唐松心底刚刚勉力压下去的酸楚又一阵阵儿的往上翻涌。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后,他才不至于变了语调,“高兴,我当然为你高兴” 说话间,已到了柳眉房前。 柳眉快步到了房门处,唐松默契的没有跟上去,现在的她怕是早已心乱如麻,需要独自好好的静一静吧。 柳眉推开门的刹那,蓦然又转过身来,“喂,听说士子们考中进士之后是可以入宫城做官的,对吗?” 唐松用力点点头,“对呀” “那我就在神都的宫城里等着你,等着给你跳一曲《拓枝》舞” “好” 闻言,柳眉粲然一笑,雨过天晴后的阳光照在她那明媚的脸上,只有说不出的清新明丽。 听到这个消息后,自始至终,柳眉没在唐松面前露出半点哀伤,半点难过。 一笑之后,柳眉推开了房门,随后,这扇门就从里面死死的关上了。 房门合上的刹那,柳眉的脸上已有泪珠滑落。她不怕到神都进宫城,她只是不舍,不舍得那个白衣襕衫的少年啊! 一入宫门深似海,下一次见面又当是何时? 尽管心如刀绞,柳眉也不愿在唐松面前露出半点的忧伤,因为她永远永远也不想看到唐松难过的样子,哪怕只是一瞬! 有什么苦就自己吞下去吧,满天神佛,他是好人,好人就该有好报的,你们一定要保佑……保佑他一生平安喜乐! 柳眉房门关闭的刹那,唐松扭过了身子,心底翻涌起的酸楚再也不受控制的奔涌而起,尤其是想到柳眉进门前那个明媚的笑容时,这奔涌而起的酸楚竟使得最看不得眼泪的他也潮润了眼角。 既然已经有了约定。那么神都,宫城,我就一定会去,一定! 三天后,艳阳高照,柳眉以及另外两位精擅乐舞的少女踏上了州衙派来的轩车。就此启程,经重重驿站向遥远的神都宫城而去。 此刻,这一幕几乎在大唐辖下三百六十州同时上演,一千余位泪眼朦胧的少女离家别亲踏上了前往洛阳的长途,迎接她们的将是深不可测的未来…… 一波放平,一波又起。 柳眉离开后的第六日,州衙门口的布告栏中张贴出了今岁襄州拔解乡贡生名单,其时柳尚正好在左近,闻风当即跑了过去。但任他一连听了三遍,也没有听到唐松的名字。 没有!今年的襄州赴京科考的乡贡生里没有唐松! 柳尚传回的这个消息不啻于晴天霹雳,不说唐达仁了,便是素来遇事静定的唐松乍一听到也是神色立变。 以前他不太在意科举的时候,方别驾说今年的乡贡生必定有你。 此刻唐松背水一战,无比在意科考的时候,州衙布告中却没有他的名字。 人生啊,为什么总是这么阴差阳错,起伏跌宕! 柳眉是个活生生的人,对于唐松这个在后世几近孤独了一生的孤儿来说,更是一个不啻于亲人般的存在。她不是唐朝史书上一个干瘪的名字。因为这个活生生、会笑、会含羞,会脸蛋红扑扑像苹果般的活生生的人,唐松终于彻底放弃了穿越以来一直抱有的,此前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看客心态。 即便是无关于情爱,无关于亲情,像柳眉这样的丫头也不该是“上阳宫中白发人”的命运。 这一刻,唐松出离了愤怒! 这一刻,唐松隐藏在骨子深处的刚锋开始熊熊燃烧! 这一刻,唐松带着一个现代人的灵魂融入了唐朝! 这一刻,唐松再不愿意让别人来随意摆弄自己及家人的命运! 穿越者,终于觉醒了! 第四十九章 高山流水有知音 正在唐松要往州衙的时候,在门口处碰上了迎面而来的方山奇。 “难得你也沉不住气了啊”,道人居然还打趣了唐松一句,“公南杂事缠身来不了了。走,咱们到里面叙话” 唐家正堂内,唐达仁遣退小厮,亲自承担起端茶递水的活儿。一双瞅书瞅的有些眯缝了的眼睛巴巴的望着方山奇。 他可不认为儿子找到州衙能有什么作用。但这道人既然能跟别驾是好友,且又在这个时候主动上门,必定是有什么转机的吧。 方山奇也没弄什么玄虚,与唐达仁见礼过后便直接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说来在这件事情上唐松是受了方别驾的连累。新来的这位崔刺史既是出自武三思门下,那就摆明车马是来找方公南不自在的。 别的州府里,刺史与别驾不合也是常事,但人家总还得顾个大面儿。底下怎么掐是一回事,面子上总要勉强过得去。这位新来的崔使君可好,愣是个混不吝,也根本没有要给方公南留面子以及和平共处的想法。 此人接任刺史后刚一办好柳眉等人的征召之事后,便迫不及待的一刀砍向了方公南亲自制定的乡贡生名单。 在这样的背景下,唐松这个最得方公南赏识,又曾救过方公南的人如何能够幸免? “张门子弟这次也被砍掉了三个。你倒不用太难过” 有这么段时间缓冲,唐松已渐次冷静下来,“难过有什么用?再者若无别驾大人的青眼,这次拔解本也不可能有我。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就再不要说了” 听到这话,唐达仁心头一沉,脸上的五官顿时紧紧揪成了一团。欲待说什么时,看了看唐松后终究还是没开口。 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唐松看着方山奇浅浅一笑,“今岁乡贡生名录既已张布,再想变更就难了。方山人当不会是只为这无可奈何之事而来的吧?” “现在还能静得下来,公南果然没看错你”,方山奇闻言,难得的哈哈大笑出声,边笑边自袖中掏出了两样物事推到唐松面前。 “本州乡贡生名录确实很难变动。但这些乡贡生毕竟是要到东都礼部才能参加考试的。便是那八百羁縻州的宾贡生们不算,国朝三百六十州的乡贡生也很难都齐聚洛阳,每岁科考总有一些州的乡贡生因为种种缘故难以抵达。是以礼部主司手中总会掌握一些空缺的名额” “既然襄州乡贡生名录上没有你,那就去东都礼部谋补一个乡贡生名额便是。左右都是参加科考,也没什么区别。这封是公南写给御史台刘中丞的信,虽是私信,其实主要还是为你引荐。到京后你别忙着去礼部,先去拜会一下刘中丞,他与公南相识多年,交情莫逆,有这封信在自会照拂于你” 唐松点点头,将方山奇交代的话牢牢记住了,“这信我就收下了,只是此物万万不敢收” 口中说着,唐松一并将那张两百贯的飞票又推了回去。 “京城物价腾贵,居之不易啊!你现在进京到明岁二月科考,尚有大半年的时间,钱财少了可是不成。公南既是给了你,你便拿着就是。婆妈个甚么!放心吧,公南出身豪族,当年便是不出仕也不失为富家翁,这点钱还给不穷他。不过是个心意罢了” 方山奇掸了掸道衣站起身来,“倒是我这穷道士没什么可给你的。不过再有两三个月我也会还京,介时再见不迟” 说完正事,方山奇也不多留,大袖飘飘的洒然去了。 峰回路转,唐达仁的惊喜交加与癫狂自不必说,总之,唐松进京所需的一切物事都是他带着唐缘亲自操办。其间也不知他多少次拜倒在祖宗牌位前焚香祈祷,只愿列祖列宗保佑,唐松此去神都一帆风顺,科举高中,光耀门楣。 远行准备的事情有这两人忙着,唐松反倒清闲下来。 此时,心底突然浮现出的一个念头是鹿门山。 奔赴鹿门的渴望突如其来,却如烈火般炽热,炽热到唐松甚至有些坐立难安的感觉。 想去便去 带上一瓯三勒浆,携着那具毫无任何装饰的素琴,怀着一份无法言说的心情,唐松飘然而出,直奔鹿门。 鹿门依旧,草庐依旧,唐松坐在榆树下的石凳上看着那两方已然凌乱的菜畦,久久无言。 这里曾是他穿越后的归宿,这里曾是他心灵最好的避风港湾,他在这里完成了对后世过劳死苍凉人生的反思,在这里,他苦苦寻觅并最终找到了新的人生定位。 这是一处朴拙的草庐,却是唐松后世今生两样人生中最重要的驿站,那种心情,那种感情,无法言说。 曾经有那么一些日子,唐松就想醉倒在这鹿门胜境之中,老死斯庐。 但……这终究只是一种奢望。 树欲静而风不止,历史有界限,人生却没有界限。原来一千三百年后的人生和一千三百年前其实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无论你是穿着白衣襕衫,还是西装革履。 无论是房子地位还是其它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让你牵挂,还是那个红扑扑脸蛋像苹果一样的小丫头,抑或仅仅只是不想让别人如此轻易的就能操控你的命运。 只要有牵挂,就会放不下,就会有不甘……那就都一样了 归根结底 人生,就是一场战斗! 只有战争的胜利者,才有资格高歌“人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青山无言,唐松沉默 在榆树下的石凳上坐了许久许久,唐松没有进菜畦一步,没有进草庐一步。 总有一天他会回来,总有一天他会再走进这草庐,但不是今天,不是现在! 瓯中酒已近半,圆月东升,夜雾迷蒙上了树梢。 唐松从石凳上站起,携着琴,提着酒,任襕衫的衫角划过丛生的潮润蔓草,一步步走到了八卦池边。 静谧的八卦池也一如往日,金宗庆三人依旧在座,四人依旧没有说话。 琴声如约响起,但等一曲琴结束的时候,唐松却没有像以前那样安静的等着第二曲,而是拿起了携来的素琴置于膝上。 练琴有一些日子了,如今他已能够完整的弹出一首曲子。 指尖抚动,一曲《高山流水》淙淙流出,虽然弹奏的出来,但好听绝对是说不上的。 金宗庆三人一脸的鄙夷,甚或嘲笑出声,但他们发出的这些噪音却完全影响不了唐松。 此刻,唐松摒弃了一切杂念,眼中、心中便只有琴,只有这一曲《高山流水》。 水竹林后的琴声停了,一时间,八卦池边回荡的便只有唐松生涩的琴音。 琴声结束,唐松静默片刻又仰头猛喝了一口大唐七大名酒中最烈的三勒浆后,径直到了水竹林前,朗声道:“在下不日便将远行,走便走了,所憾恨者便是此后再不得如此绝妙清音可赏。伏愿足下善自珍重,珍重!” 唐松说完,如水月色下清幽迷蒙的水竹林后依旧无人应答,只有琴音响起。 奏的是同样一曲《高山流水》 原本嘲讽不绝的金宗庆三人见水竹林后居然传出与唐松唱和的琴音,顿时脸色一变,那讥嘲无论如何都进行不下去了。 他们坚持来听琴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其间不说吟诗作赋,便是弹琴也不知弹了多少曲,目的便是希望能引起那人的注意。但这么些日子下来却是毫无收获,更别说琴曲唱和了。 同样是《高山流水》,一个生涩,另一个却是天籁之音,但二者没有区别的是同样的全心贯注,同样的心无旁骛。 同样的纯粹! 这一曲高山流水便是最好的回应。 高山流水有知音。有这一曲琴音赠别,唐松再无遗憾,转身便行。 刚走出两步,身后却传来“唐公子留步”的轻呼。 唐松转身,看那瑟瑟有声的水竹林侧走出了一个十一二岁年纪的青衣小婢。 这小婢衣饰精美,眉目如画,走到唐松面前福身作礼后将手中捧着的那面弦琴递到了唐松面前。 唐松接过琴,那小婢浅浅一笑后转身而去,瑟瑟竹枝摇动声中不见了踪影。 收好琴,唐松向那水竹林做礼为谢后迈步去了。留下的是八卦池边震惊到无以复加的金宗庆三人。 当晚,唐松没回那朴拙的茅庐,而是投了一户山间农家歇宿。 安顿下来之后,唐松借着农家昏黄的灯火细细打量那具赠琴。 琴为仲尼式,桐木胎,黑漆朱髹,通体大流水断纹,另有龙鳞,龟坼、流水、蛇蚹错杂相间,可谓美不胜收。 背面龙池上方有四个阳文篆书“太古遗音” 便在这琴名稍下方的龙池两侧,还有着两句十四字的行草: 佩剑冲金聊暂据,匣琴流水自须弹! 词义豪拓,气概磊落。 唐松习琴虽然有些时日,对鸣琴本身也有了一定的了解。但对于琴的历史却是知之不多。毕竟他主要是随柳眉习琴,柳眉虽然会弹,但因其以前不识字的缘故,对这些自然也就知道的少。 这琴着实是好,让人看着就喜欢,就忍不住想抚奏一曲。只是夜色已深,又是借宿人家,断不是鸣琴的时候。细细赏完,唐松小心收好鸣琴后也就安歇了。 第二天上午回到家中,唐松细细量了琴的尺寸后找襄州工价最高的木工匠人配了个素淡的琴匣,单此一事就整整耗费了三天的时间。 第四天,唐松在家中休息了一日。 第五天,黄道吉日,大利出行。 天涯路远,一琴一囊,唐松便在那朝日初升之时孤身踏上了远游神都的征程。 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那一片金色的朝阳之中! (第一卷完) 第五十章 洛阳,真神都也! 帝业初起,崤函乃金汤之地;天下大定,河雒为会同之府。 神都洛阳,北据邙山,南望嵩岳,东据虎牢,西控函谷,四周群山环绕、雄关林立。有“八关都邑”、“山河拱戴,形势甲于天下”之称。 其势雄踞“天下之中”,东压江淮,西挟关陇,北通幽燕,南系襄荆,人称“八方辐辏”、“九州腹地”、“十省通衢”。另传洛阳乃天下龙脉集结之所,所以历来均为雄逐鹿中原的皇者必争之地。 大唐定鼎,设天下三城为三都。西京长安,东都洛阳,再加一个龙兴之地的北都晋阳。陪都洛阳经数十年承平发展,虽不能与长安争雄,却是此时仅次于西京的天下风流荟萃之地。 尤其是圣神皇帝武则天改唐为周,定洛阳为国都并改名“神都”前后。流水般的钱粮夫役汇集于此,大修宫室,只让本就风流富丽的洛阳城益发繁花似锦,烈火烹油般鼎盛到了极处。 这日上午,唐松经由上东门进入洛阳城。而后一路探问着走过积德、景行、归义诸坊后折而向南,过承福坊到达穿城而过的洛水边。过新中桥进入洛阳南城,经道德、择善两坊后,终于来到了思顺坊。 入城后并不曾乘车,这一路走来,唐松一时竟有些眼睛不够用了的感觉。 市坊林立,游人如织,眼前场景真个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其间自然有许多士子之类的人物,迈着八字步,端颜紧肃的走过;也有那鲜衣怒马的豪室子弟,带着大群的仆从呼啸而去,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间中夹杂着身着轻皮裘,辫发,脚穿乌皮六合靴的突厥人;戴耳环,披肩布的五天竺人;以及身穿小袖袍、皮帽上绣着花纹镶上丝网的中亚胡人昂然而过,而行人毫无惊奇之色。短短的时间里,唐松已经见到了来自数十个不同国家的人,在这洛阳街头来去。 仅从这些路客身上,此时洛阳国际化大都市的风采已尽显无遗。至于沿途中那些个靓装露面女子们穿着打扮之开放,更是到了能让襄州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洛阳,真神都也! 进入思顺坊,唐松很顺利的找到了庄海山与柳叶在洛阳城中的家宅。叩开门扉,出来应门的是个粗手粗脚的黄毛大丫头,年纪虽已是十三四岁模样,脸上还带着迷迷糊糊的神气。 问过之后才知道庄海山两人并不在家,而是在旁边的南市酒肆里照顾生意。 唐松闻言,转身欲往南市去寻时,这迷糊丫头终于想起要问他的来历。 莞尔一笑,唐松告知之后,却不曾想这迷糊丫头顿时就瞪大了眼睛直愣愣的盯着他,随后更是噗通一声拜倒于地,咚咚咚的连磕了三个再实诚不过的响头。 随后她便翻身而起,一把将手中拿着的扫笤扔进院门,反手锁了门户后便当先带着唐松前往与思顺坊紧邻的洛阳南市。 作为洛阳南城最集中的贸易商贾之地,南市内的热闹已无需赘言。唐松跟着那迷糊丫头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后,终于到了一家中小规模的酒肆前。 这家酒肆门脸儿虽然并不大,但地头儿却实在不错,收拾的也雅致整洁,门前还站着一位扎胡辫,金发妖娆的波斯胡女做活店招。 风吹槐花满店香,胡姬压酒劝客尝。 彼时大唐酒肆好以胡姬充为活店招,那胡女见人群中的唐松着装清雅,人物风流,顿时笑颜如花,招手频频。 便在这时,那先一步的迷糊黄毛丫头已自酒肆中走出,跟在他后面的正是有了些许珠圆玉润气象的柳叶。 满脸欢喜的柳叶乍一见唐松,还没开口,眼圈先自红了起来。正在这时就听一阵儿急促的脚步声从那酒肆里传出,随即就见庄海山从酒肆里冲了出来,手中还拿着一柄斩鱼鱠的刀。 襄州一别后的这次神都重逢真是热闹到了极点。柳叶当即就收了酒牌,除已有酒客外再不接纳新客。那些个坐进来的酒客见此模样也都没再多做逗留,很快酒肆便是一空。 将唐松请进楼上雅阁,柳叶亲自照看着厨子置办了一桌精致酒食后,索性一并给酒肆中的帮佣都放了假。随后关了店门,三人安坐叙话。 庄海山两人的经历倒也简单,到了洛阳就着南市买了一处两进的小宅子后便开始思谋长久营生,最终开起了这家仅有两个雅阁的小酒肆。前些时生意颇是惨淡,最近才慢慢好起来。 唐松静静听完,笑着道:“万事开头难嘛,能有现在这个样子就已不错。这不,胡姬活店招都用上了,这在襄州可是只有万客来才用得起的” 柳叶还是一副爽朗脾性,笑起来依旧是脆生生的,“这怎么敢比?万客来那胡姬是自己养的,我们这可是每天三百文雇来的。再者洛阳波斯胡多着呢,比不得襄州见着一个都稀罕” 庄海山两人叙了别情,便问起唐松进京的缘故。 事情终究是瞒不住的,唐松也就说了柳眉征召进宫之事,以及自己来京后的打算。少不得引来柳叶伤心落泪。 这一切说完之后,唐松开口道:“此来见你们夫妻安谐,生业有成我也就放心了。只是我对神都一无所知,还要劳烦你夫妻二人帮我赁一处宅子住下” 一听这话,庄海山顿时就急了,“少爷既来了神都,还要住在别处不成?这成个什么话?” 唐松摆摆手,按着庄海山重新坐下去之后才道:“我没有见外的意思,只是你们那宅子距离南市太近,委实太吵了些,不适合科举之用啊” 一边的柳叶也跟着说道:“似少爷这样的读书人,又是要参加科举的,终究还是住在北城好些”。 一听这话,庄海山反倒说不出什么了。 此时的神都洛阳以穿城而过的洛水为界被分为南北两城。南城坊市众多,住的人却是鱼龙混杂。北城有一半都被天子所居的宫城占据,除宫城之外便仅有二十九坊。 相对于南城的喧闹,北城更齐整也跟安静些。基本上凡神都上得了台面的权贵与豪商都是居于北城,那些个功成名就的读书人同样如此。 是以每岁来京应试的乡贡生们只要家境尚可的,都会尽力选择于北城赁房而居,一来是自矜身份,二者也确实更方便行卷交游什么的。 当日唐松便暂居在了庄海山与柳叶的小宅中,随后几日庄海山都没再去照顾酒肆生意,而是放下一切去北城寻觅合适的房子。 见房牙子,看房,询价,庄海山滴溜溜忙了数日却总没找着合适的地方。说来也怪他太尽心,到洛阳后又是眼界大开,这就总觉着看到的房子都不够好,少爷住着难免委屈。 如此以来却把房牙子折腾苦了,那汉子最后发了急。庄海山请他吃了一顿酒,又实实在在给了些辛苦钱后,那厮才说说有一处所在必定能让你那读书人出身的主子满意。只是那房屋主人脾气古怪,而且并不曾对外赁房。他也是偶然知道这家颇有几间空房,要想赁下来只能自己去碰运气了。 其时天色已晚,吃完酒庄海山问明地处后也就不曾去,回到家中闲话着把这事说了出来。 这几日住在这里,柳叶委实太过于殷勤,又耽搁着庄海山没法生业。唐松这自在随意性子的人实在有些不惯。听见此事,便说明日一早同去看房。 第二日起了早,两人经由新中桥过了洛水,入北城直接到了立行坊。找到那户人家叩门良久却无人来应。 庄海山便要再等,身负琴匣的唐松却上前一步推了推,门户应声而开。(文*冇*人-冇-书-屋-W-Γ-S-H-U) “有人吗?”,探问声中,唐松已迈步直入其中。 第五十一章 两个怪人 这是一院极雅致的房舍,只是太冷清了些。唐松探问着已然走到二进院子的门口处时依旧没见着一个人,直到过了那圆形月门,才见着一个身穿月白道衣的中年躬身在一口硕大的花缸前。 这中年显然是赏玩花缸中的芙蓉及游鱼入了神,是以没听到两人进来。 唐松停下脚步再一探问,中年站起身来眉头微微一蹙,甚是不快的样子。 这月白道衣的中年大约四旬左右年纪,身形瘦削,面目清朗,再配上颌下三绺长须,真是好一副儒雅气度。只是不知为何,这人眉眼之间似是郁结着一股不甘不平之气。 唐松道明来意,那中年听完之后也不思量,便自挥手让去,明显是不愿赁房的。 进来的过程中唐松已仔细打量过这处宅子,雅致、清静、处于北城之中的地段也好,实是再满意不过的赁房所在,更难能可贵的是这家明显人少房多,不存在无房可赁的问题。 唐松心下实已满意此处,眼见那中年不肯,难免就要多说上几句,甚或把赁房的价格抬到了市价的两倍。 那中年显然是不惯于这些个钱财及琐细之事的,摇头只是不肯。正在两人僵持的时候,月门外又走进一个人来。 来者是个须发皆白的缁衣老者,瘦脸尖嘴,面相奇古。 这人知道唐松的来意后,张口就是一句:“本家不赁房”,此人音色怪异有金石声,加之语气极其生硬,这张口说出来的话就份外难听,简直是能扔死人的那种。 见这两人都是这等态度,唐松也不愿再跟他们废话,转身便走。走不几步,却听那面貌奇古老人的声音自后方传来,“等等” 唐松停步转身,那老人几步走了过来,却丝毫没提赁房这事儿的茬儿。只用枯瘦的手指指着那琴匣道:“这琴匣倒也精致,只是湿气未能尽除,以此物盛琴,若是俗物也就罢了,若是好琴……且打开让我看看” 唐松本不想理这神经病一般张嘴打死人,一点礼貌都不讲的老货,只是听他说到琴,又说什么琴匣湿气未能除尽什么的,因是担心那琴,遂也就解下了肩负的琴匣轻轻打开来。 琴匣一开,老者方一看到这琴,便微不可闻的发出了一声轻“咦” 此时那月白中年也已踱步过来,往琴匣中瞅了一眼后,脸色也随之端肃起来。此后再细看良久,脸上竟有了些掩饰不住的兴奋之色,扭头看着那老人道:“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太古遗音’琴?” 老人点点头,深深的看了唐松一眼,“你既要赁房而居,必不是洛阳人氏,从何方而来?” 此时琴都不曾出匣,仅仅只露出个正面。根本不可能看到背面龙池上方篆刻的“太古遗音”四字,但这两人居然一口就能叫出它的名字,尤其是那老人一瞥之间就能确定,这份眼力实让唐松叹服,当下也没再计较老人的态度,答话道:“襄州” 闻言,老人神色一动。 “那就住下吧”,老人突然莫名其妙的撂出这句话后,也不理会有些傻眼的唐松,直接伸出枯瘦却比常人要长出半个指节的手从匣中捧出了那具“太古遗音” 这老人对人说话时语气生硬的不得了,但捧琴时的姿势却是轻柔到了极处,脸上甚至还有了痛惜的神色,“如此佳物,却遭庸手荼毒,岂不痛哉,痛哉!” 口中说着,这老头儿居然就这么抱着琴……走了 后世今生那儿见过这么不可理喻的人,唐松正要拔脚去追,却被那月白道衣的中年给止住了。 “琴之为物最重音质,音质源于材质。这太古遗音素以音质高古松透、清越灵韵,轻轻触按即得正声著称。材质稍有变化,音质难免受损。你将琴置于此匣多日,琴匣湿气未能除尽,内中所置之琴难免会受浸染。丈人这是给琴除湿潮去了,稍后自会还你,无妨的” “丈人”是初盛唐时对老者的尊称,唐松听后放下心来。 “既是丈人让你住下,那你就住下吧。这处宅院中空房甚多,你且自择满意处便是。只是本宅尚清静,还望小友莫要呼朋引伴的好” 月白道衣中年说完,转身要走时复又停下步子,颇带好奇地问道:“你与丈人可有渊源?” 这话问的唐松莫名其妙,“不曾” “这倒是奇了!”,那中年摇头笑道:“丈人爱琴成痴,却又性情刚直。寻常时若是见到你这荼毒名琴之事,必要将你批的体无完肤才肯罢休。今日却轻轻放过,若非有旧,焉能如此?真是怪哉” 月白中年说完也不等唐松答话,便一边叹着“怪哉”一边踱步远去。 自始至终,这两人没谁提到一句赁钱的事儿,赁房却就这么定下了。只把为赁房之事跑断了腿,为赁房价格磨烂了嘴的庄海山看的一愣一愣,恍然不明所以。 “少爷,这两人看着真是古怪”,庄海山跟在唐松身后,叨咕着憋了一会儿后道:“怕是都有大本事的奇人” 唐松哈哈一笑,“是不简单” 唐松带着庄海山将这院宅子前前后后走了一遍。宅子共三进,须发皆白的老人带着两个童子模样的人住了第二进。月白中年身边一个长随一个丫头占着第三进。 目前宅子里就这六个人,虽然二进和三进院子里都有不少空房,但看那两人的模样脾性断不是喜欢与人合住的。是以唐松也就没想这两处的事儿。 二三进之外,便只有第一进和最后那个小花园了。第一进临街又是进进出出之地,唐松也不喜欢。幸好那小花园中有两间相连的瓦顶精舍,虽然房屋少了些,若是带着小厮丫头必不够住,但对唐松这孤身人来说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唐时房屋尚宽大,不管是官衙还是民间住宅都是如此。譬如中唐时白居易晚年退隐洛阳,置了一套十亩方圆的宅子犹自感叹房子太小。 眼下这宅子也是如此,虽说是个小花园,占地也有三四亩大小。虽然因为唐时建造园林的技术尚很粗疏而显得并不太精致,但胜在生机野趣。 两人将这瓦顶精舍收拾齐备后,唐松看着窗外小花园中那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甚是快意。入神都以来,至少这第一步赁房安顿总还算顺心,只盼着后面的事情也能一帆风顺才好。 汃_ 澪_電_孒_書_ω_ ω_ W_.T_Χ_t_8_○. ξ_Α 此宅从第二进院子起,右手边便不曾像时下大多数宅院那样建造厢房,而是大手笔的将整个二进三进右厢之地全部空出后建造了一个抄手游廊,这样一来,进出小花园便不需经过二进三进院子,对于唐松来说真是极方便了。 收拾好精舍,唐松又与庄海山去北市置办了卧具等一应必需之物,此后两人又在赁房处左近的一家小酒肆吃了饭后,庄海山这才告辞离去。 这一晚睡的甚是安然,第二天一早,唐松起身梳洗罢便出了门,随身袖着的是那封方公南给御史台刘中丞的私信,也是为其谋取礼部特贡生的敲门砖。 先往北市购置了一些够份量的伴手礼,再一路探问着寻到进德坊。唐松满怀信心的将名刺递予刘府的门子后,这才得到一个让他始料未及的消息。 就在一个月前,刘中丞已受诏交卸了御史台的职司前往淮南道扬州大都督府任职去了,车驾半个月前才离开洛阳,家人也一并随行,如今府里就只有一个内宅管家留守。 什么时候回来?这要由朝廷决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三五个月之内是不可能的了。 走下刘府门前的台阶,唐松看着街市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心情难免有些低落。 古人常言千里投亲不遇是大尴尬事,唐松虽与刘中丞无亲,但此时的境况却是差不多。与此人不遇,他又是对洛阳几乎没什么了解的,此时再要往礼部办谋补乡贡生这样的大事,竟是一时连个措手处都找不着。 唐松毕竟不是这时代许多读书读傻了的书生,也不是遇事就慌乱无主的性格。缓步在街上闲走着发散了一段儿之后,心情也就静定下来,一并定好了之后的行止。 第五十二章 寻人、行卷 从进德坊出来后,唐松不曾回赁处,而是直接绕道天津桥来到了皇城门口的端门处。 凭借着读书人的出身,在端门经过一番细致到极点的检查,做了“过所”备案后的唐松终于进入了三省六部集中办公的皇城。 径直寻到礼部,撒出去上十贯钱,这就进了幽深暗沉的礼部司公事房。 礼部跟其它五部一样都下设有四司,礼部司乃是礼部四司之首,是以又被称为礼部主司,每岁科考之事都是由这一司总揽其事。 负责报录的书吏看在那张五贯飞票的份儿上也没难为唐松,爽爽利利的便将报录名册取出来让唐松填报,对于唐松翻看名册前面内容的事也笑着包容了。 这一翻名册,唐松才明白形势不容乐观到了何等程度。在他之前,这本申请补为乡贡生的名册上至少已登记了近七百人,这就意味着至少有七百人怀着跟他一样的心思。 为了补报乡贡生,他上京算是早的,如今不过七月,到明年二月尚有七个月的时间,七个月的时间里这本名册上又得添加多少人?真是想想都头疼啊。 而且更让人不轻松的是,他刚才在门吏那里已经得了确实的消息——每年乡贡生的增补并不是等额,也即是说并不是多少乡贡生不能来科考便补够多少个名额,而是最大定额不得超过百人。 按往年的惯例,主考官们为了避舞弊之嫌,甚至会刻意压低名额。朝廷给的这一百个名额能补到七十便已是极限了。 照目前名册的情况来看,到最后至少也会有千人以上申补乡贡生名额的,千多人争最多七十个名额,这压力可真不是一般的大。 唐松不动声色的登记完毕后转身要走,许是那书吏看他出手并不寒碜,又瞅着挺顺眼的,于是随口点拨了一句: 要想补中乡贡生参加科举,似这般登记后就回去死等是万万不成的,终究还是要有人举荐到本司郎中那里才成啊! 礼部司有三位主官,一正两副,正职为郎中,两位副职都是员外郎,这书吏口中的本司郎中指的自然是那位正职一把手了。 至于这“有人举荐”的“人”是指什么人,大家就彼此心照了吧! 唐松谢过吏目后出了礼部及皇城,一路直接回到了赁房处。 寻刘中丞不遇,礼部主司报备的事情又已经做完,唐松眼下竟没了短期内必须要做之事。 第二天早晨起来之后,唐松便漫步到了街上,专寻着北城那些士子们集中的酒肆茶肆,一坐就是半天一日的。 如此这般坐了三五日,换了十几家酒肆茶楼之后,倒还真让他听到些东西,譬如眼下这家酒肆邻座的那几个士子便正在说着科考之事。 “要我说,这科考啊才华有个五分就尽够了,另五分还得着落在扬名上。只要能名动神都,哪里还有不中的道理?远的不说,陈拾遗当年的佳话诸位总该是知道的” 接话的是个胖大士子,夏日里喝着冰雕鱼儿酒依然是满身大汗,若非他穿着一身士子服,倒像极了人称北市第一屠的胡屠户。这人嗓门也大,一开口周围好几张桌子范围内都能听的清清楚楚。 “陈拾遗乃我剑南道前辈,他这件大快意事焉能不知。说来当年陈前辈甫入京师参加科举时也与我等一样,因朝中无人而四处碰壁。眼瞅着哪一科是没希望了,是以心中忧愤不已,却又无计可施” “这一日偶于街市闲走,见一人手捧胡琴,售以千金,观者中达官贵人不少,然不辨优劣,无人敢买。陈前辈灵机一动,当即上前将琴买下,观者皆惊,问他为何肯出如此高价?言:‘吾擅弹此琴,请明天到敝处来,某将为尔等演奏’” “次日,寓所便围满了人,陈前辈手捧胡琴昂然而立,激愤而言:‘某虽无二谢之才,亦有屈贾之志,自蜀入京,携诗文百轴,四处求告,竟无人赏识。叹世人重此一死物,竟不识真才!此胡琴本低贱乐工所用,吾辈岂能弹之!’言罢,用力一摔,千金之琴顿时粉碎。还未等众人回过神,他已拿出诗文,分赠众人。众人为其举动所惊,再见其诗作工巧,争相传看,是以一日之内便名动京华。正是有了这先声夺人的声名,陈前辈那科方得顺利高中” 这“陈子昂千金摔琴”进而在长安一举扬名的故事唐松是知道的,但眼下在神都若想再套用这种法子……一则是没有合适的点子,再则人们还吃不吃这一套,都是未知之数啊! 果然,那几个人就着这段轶事感叹了好一番之后还是实实在在的说到了行卷,一并连行卷的套路也都漏了一遍。 唐朝科举改卷时不糊名,考官在改卷的时候就知道这份卷子是谁的。在这种特殊的阅卷制度下,那些个声名响亮的人就占据着绝大优势。所以对唐代参加科举的士子们来说,行卷就成了至关重要之事。 行卷的对象一是当朝权贵,二是诗坛文坛上具有大影响力的人物。对于普通士子而言,接触到权贵的机会不多,了解也不多。所以这行卷嘛往往都是冲着那些诗坛领袖们去的。 若是录写着自己诗作的行卷能被这些诗坛巨擘们赏识称赞,名声自然也就有了,中举就会变的容易很多。譬如那中唐大诗人白居易就是因为行卷顾况后获得赏识,进而声名遍传京师,随后科举中第也就顺理成章了。 弄明白这些门道之后,唐松也就不在酒楼茶肆流连,置办好纸墨后一连三日不曾出门,精心制作了多达六十七份的行卷。 前两天流连茶肆酒肆时,唐松一并连此时诗坛上有大盛名之人也大致探问了,此时行卷既已制好,便花了两天的时间一家一家的往门房投了。 自大唐定鼎以来,先是虞世南、上官仪等人主盟文坛,尤其是崛起于太宗朝的上官仪影响力甚大,其开创的“上官体”牢笼文坛达十数年之久。后来上官仪因向高宗谏言废后,并代拟废后诏书一事被武则天所恨,最终被构陷进一起谋反案中遭杀身之祸。 上官仪之后崛起文坛的当数初唐四杰,只是四杰皆是才高而命蹇之辈,此时俱已风流早被雨打风吹去。现在活跃于文坛并享有大盛名的便是被后世称为“文章四友”的崔融、李峤、苏味道、杜审言四人。 四人之外,所谓“前有沈宋,后有钱郎”的沈佺期、宋之问亦在诗坛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除这六人之外,尚有那“千金摔琴”的陈子昂声名也很大,只是他的诗歌主张与创作实践与前面六位分歧极大,是以虽负盛名却难免被主流诗坛边缘化。 此时凡来京城科考的士子要行卷时这七家是必走的,唐松自然也不例外。除了这七人之外,他一并连京中名号响亮些的权贵之家,譬如那太平公主府什么的也都投了行卷。 行卷投完,举凡赶考士子们该做的事情唐松就都做完了。随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一等近月,投下的六十余份行卷却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既没人函笺相邀谈诗论文。也没听到半点有那家权贵文豪褒扬其行卷的消息。 看看进京已经一个多月,天下各州赶来洛阳赴试的士子也越来越多。而他谋补乡贡生名额的事情却毫无进展,唐松再也坐不住了。 第五十三章 柳暗花明 唐松离开赁房处将月前投了行卷的各家都走了一遭,看到的情形、得到的反馈让人彻底心凉。 月余时间过去,在许多家府邸里,他的行卷居然依旧停留在门房中,与其它那些散乱堆放的行卷混杂一处。至于什么时候能送到主人书房,主人又什么时候能看到这行卷,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还有一些家情形倒是好些,行卷毕竟是送进内院儿去了,但也仅此而已。看没看不知道,只知道送进去后的这些日子里,主人没对此有过只言片语的表态。 一圈走下来,凡唐松送过行卷的六十四家莫不大同小异。 心灰意冷之余,唐松漫步在喧闹的洛阳街头,自嘲而笑。 说来说去终究还是自己把事情想的太简单,对那行卷抱有的期望太高,竟连其中最基本的关节都没好好想过,否则也断不至于浪费这宝贵的一月光阴了。 算上往年科考不顺后滞留京师的士子,再加上那些来自天下各州、四面八方的新乡贡,此时因科考之事汇聚于洛阳的读书人最少也有两三千之数,而且这个数字还在逐日攀升。 这数千人都要行卷,而他们行卷的对象与自己去过的各家并没什么不同。这样算下来,“文章四友”及沈宋陈,还有那些个知名权贵们一天要收到多少行卷? 就算他们日日足不出户的看,且都长着四只眼睛也别想看的过来。 更何况,这些人俱都是官身,日日还要当值应酬什么的,既无时间,又哪里沉得下心思去看那么多行卷? 想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后,也就明白了一个异常残酷的事实——被天下赴试士子们寄予厚望的行卷其实就跟后世买彩票一样,听起来前景很美,实行起来却是异常残酷,完全指望不上。 看着身边意气风发,边昂扬而过边谈论着明日又要找谁行卷的新来士子们,心下冰凉的唐松居然忍不住的露出了个很黑色幽默的笑容。 想想后世史书中所见之诗仙李白第一次漫游天下十七年,行卷干谒无数却一无所获;再想想诗圣杜甫流落长安十年,同样行卷干谒无数,却最终沦落到寄食友朋,买药都市,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然后再想到自己之前行卷时的满怀希望,以及错身而过的这些士子们的壮怀激烈,唐松就忍不住的想笑,想大笑。 于是,唐松便在这熙熙攘攘的洛阳街头,在各色行人诧异至极的眼光中放声大笑。 这一笑便是悟了! 原来后世史书中连篇累牍写到的,被许多学者赞为“唐朝版自荐信”的行卷不过是个笑话儿! 原来这玩意儿竟是根本靠不住的! 要考进士需先搏名,要搏名指望别人终究是不行的。 原来在这一千三百年前的唐朝,真正要做什么与自己切身相关的大事时,行事的道理是与后世一模一样的。 做人,终究只能靠自己! 想明白了,悟了,在这唐朝的洛阳街头大笑了,终于不把做事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之后,唐松心里反倒真正静定下来了。 挥挥手,任那寻刘中丞不遇及行卷之事如浮云般飘散之后。常规法门已经用完,形势已到山穷水尽,但心思彻底静定下来的唐松开始深深的思考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他该怎么在毫无助力的情势下,单枪匹马搏出名满洛都的声名? 洛阳北城,冠盖盈满京华! 北城街头,斯人唐松孤独憔悴! 边走边想,沉思中的唐松不知不觉走过了归义坊,一直走到了北城兴艺与教业两坊的相交处。 此时天已暮黑,北城其它坊区已逐渐消散了白日的喧闹。但这块儿地方却是异常的人声鼎沸,空气里一阵阵儿飘过的都是脂粉香味,还有无数女子们作娇作痴的莺声脆语。 这样的环境里,唐松也从沉思中醒来,左右转转看看,他竟然是在无意之间走到了洛阳城的烟花荟萃之地。 史载盛唐长安最多曾聚集起四万妓家,长安城内的平康坊便是最著名的风流之地。而在这神都洛阳,妓家们则是主要集中在兴艺坊。 天已暮黑,月上柳梢,兴艺坊内花灯毗连,青楼座座,直有说不出的热闹。 唐松此时却没有趁这样热闹的兴致,转身正准备回去时,却听前方一阵喧哗,道路上的行人游客潮水般向两边退去,空出了一条宽阔的大道。 洛阳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大道前方,一辆比普通版足足大了两倍有余的葱油香车正缓步驰来。这驾特殊的香车遍扎香花,珠玉为饰,华贵富丽到先声夺人的地步。驾车的两匹马也俱是唐诗中一再提及的名驹——五花连钱马 香车宽大的车辕上分两侧站着两个黄衣小鬟,臂上俱都挎着一个竹篮,随着葱油车的行进,黄衣小鬟不时探手入篮,再扬手间便有片片花瓣迎风飘落,落在车前,也落在道路两边寻访客的头上肩上,迎来片片喧哗赞叹之声。 这一幕真叫唐松开了眼界!这可是达官贵人多如狗的神都洛阳啊,谁人敢用这么乍眼,这么炫目的车架阵仗?就不怕枪打出头鸟?就不怕碍着权贵们的眼? “你是外来的吧?”,唐松的诧异引来旁边这个洛阳寻访客满眼满脸的鄙夷,“难怪连大花魁车都不认识!” 唐松的谦虚很好的满足了这厮的表现欲,经他解释后,唐松才明白了事情原委。 原来这辆特大号的葱油车便是所谓的大花魁车了,它并不属于某个私人,而是归属于神都烟花青楼业行会所有,是历届大花魁的专属座驾。 行会在向京兆衙门报备这辆大花魁车时一并申报了两项特权。即:天交暮黑之后,大花魁车在兴艺坊内驰动时可用香花导引,坊内一应人等见车架俱需回避。 当然,这两项特权只能在天色暮黑之后,也仅限于在青楼烟花汇聚的兴艺坊内施展,饶是如此也了不得了。 谁都知道这车是大花魁专属,是以车子一动,那大花魁可真是万众瞩目,风光到了极点。 唐松听完也明白了,说来说去这不过是洛阳烟花青楼行招徕顾客的手段罢了,凡来兴艺坊的不拘什么身份都是寻欢客,都好这热闹,自然也不会计较什么。 早就从史书中看到唐朝行会发达的记载,今个儿却是亲见了。 “这车中的大花魁是谁?” 唐松这一问,只让那洛阳寻访客连好眼儿看他都不肯了。 开玩笑吧,连大花魁是谁都不知道,你还好意思来兴艺坊? “声名常在云霄外,天下绝色她第一,如意娘啊!”,寻芳客说到如意娘时,脸上不自觉的带上了淫荡狂热之色,“她原是长安万福万寿楼年岁最小的镇楼伎家,自两年前来神都后,每一曲出必然轰动四方,引得兴艺坊内众青楼歌女纷纷传唱,随后扩展到遍布大街小巷的茶肆酒肆,而今听说就连京畿道辖下那些小州小县的青楼小娘们也都以唱如意娘新曲为荣” “就这样不到两月之间,如意娘便暴得大名,听见过的人说她不仅是曲子唱的好,舞跳得好,人也是绝色。如此三绝集于一身,两年下来更是声名大振。最终在上个月被诸家青楼公推为新任大花魁,硬生生将这大花魁车从沈思思手里抢了过来……” 那寻访客说发了兴,唐松却没兴致再听了,心里来来回回滚动的都是“每一曲出必然轰动四方”这句话。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办法,似乎找着了! 第五十四章 宋之问,吓不死人的 晨早未久,盛夏的阳光已穿过湘妃竹花窗以及窗后的亳州轻容纱幕,散散碎碎的点点光斑朦胧的照在刚刚梳洗罢的沈思思脸上。 斜倚着梳台,慵懒坐在锦凳上的沈思思对此恍若不觉,心里只觉一阵阵儿空落落的提不起精神。 自从上个月大花魁车被如意楼来人驾走之后,除了唯一牵挂的那件事之外,沈思思就一直是这副万事提不起精神的模样了。似乎如意楼那些人驾走的不仅是一辆香车,就连她这位旧花魁的心魂也一并带走了。 打双陆,没意思! 荡秋千,没意思! 斗草、琵琶、戴上覆纱胡帽去逛热闹的北市…… 没意思 没意思 没意思啊! 看到主子这般模样,刚刚走到门口的丫鬟玉珠逡巡迟疑起来。 沈思思猛然坐起了身子,“可是那事有消息了?” 玉珠低垂的头摇了摇 失望啊,这已是这些日子里不知第几次的失望了。沈思思开口说话也是懒懒的没了半点精神活力,“有什么事?说” “有一位远道而来的少年公子想要请见……不知……” 沈思思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太阳。 这辰光怕是群玉楼才刚刚开门吧,刚刚开门这少年公子就到了,莫不是一早就等在外面的? 倒难得了他这一片心! “请进来吧”,沈思思摆了摆手,身子却是没动,既没有再添盛妆,也没有换上舞裙。  ̄T〃√  ̄X〃√  ̄T〃√  ̄8〃√  ̄0〃√  ̄.〃√  ̄C〃√  ̄O〃√  ̄M〃√ 真是……提不起精神哪! 便这样素装见见,与他说几句话,酬慰一番心意也就罢了。 不多一会儿的功夫,门外有脚步声响起。 因着沈思思的心情,近来这间华美的香闺里一直沉淀着一股浓浓的懒散气息。但当那位少年公子迈步走进来时,香闺里就像涌进了一道清新劲健的春风。 就连门口那只一直懒洋洋趴着的碧眼波斯猫都感觉到了,激灵灵翻身而起,跑到少年公子身前不远处蹲下来,边用舌头舔弄着毛茸茸的尾巴,边好奇的看着少年。 前大花魁沈思思可谓阅人无数,此刻却也眼神微微一亮。 好一个风流少年! 月白色的道衣清清爽爽。俊挺的脸上并不曾像神都其他那些少年们一样敷粉簪花,却胜在干干净净,尤其是在清晨这个时刻看来,益发显得清朗了。还有他那笑起来的样子……真是像极了……对,就是初夏的阳光。 干净清爽,活力青春……看着这少年,沈思思的身子坐正了些,精神似乎也好了一点儿。 那少年见礼后,便择了沈思思对面稍远处的一张胡凳坐下。 见他如此,沈思思对他的好感又多了几分。往日里来访的男子们总是尽力的要往她身边靠,坐的多近都不甘心,甫一见面就黏糊的烦人。像少年这样子的真是凤毛麟角,何况……他的眼神还那么清澈干净。 “敢问公子名讳,从何而来?”,沈思思边吩咐玉珠奉茶,边随口问着,唇边已有了微微的笑容。 适才要见一见这人,看来还算个不错的决定。想来,今天上午的日子当不会那么无趣难熬了。 “唐松,自如意楼而来” 唐松话刚说完,便听“啪”的一声脆响,却是那丫鬟玉珠没拿稳手中的茶瓯,摔在地上片片粉碎。 如意楼,如意娘! 如意楼上如意娘! 滚热的茶水在地上飞溅出去,粉团团的碧眼波斯猫“喵呜”声中飞快的逃了。 沈思思刚刚好了一点的心情全没了,脸色也变了,“噢,却没想到,公子如此早行竟是为羞辱奴奴而来” 唐松从胡凳上站起身,取出袖中的汗巾走到玉珠身前蹲了下来。 在沈思思的注视下,在玉珠诧异到极点的目光中,唐松自自然然的拉过小丫鬟的手,用月白的汗巾包裹住了玉珠被瓦瓯碎块划破的手指。 “流血了,小心别再沾着水,我来吧”,向玉珠温煦的一笑后,唐松边收捡着地上瓦瓯的碎片,边浅笑着道:“前日、昨日两天的时间里,我在如意楼枯坐了十个时辰,喝淡了十三瓯庵茶,终无缘一睹如意娘之风华。若说羞辱,我又有什么资格羞辱思思姑娘” 直到唐松话说完,玉珠才似惊醒过来般猛然从地上站起,看了看手指上裹着的那方清清爽爽的汗巾,又偷眼瞥了瞥沈思思,脸上团团的起了一晕泅红。 这唐松自进香闺以来,既没有外地士子初见沈思思时的拘谨,也没有神都风流少年的浪荡放纵,就那么月白风清,淡淡爽爽的,但这屋子里的气氛却莫名其妙的便被他主导了。 能做花魁的毕竟不是简单人物,此刻沈思思那提不起精神的慵懒已彻底消失无踪,实实在在的对这少年起了兴趣。 向玉珠摆摆手后,沈思思开口道:“那公子是为何而来?” “为大花魁而来”,捡尽了地上瓦瓯的碎片,唐松站起身来迎住沈思思探究的目光轻声道:“你的大花魁” 言语轻淡,里面却有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沈思思的心猛然一跳,脸上却是冷笑了,“公子怕是刚来洛阳吧,好大的口气!” “思思姑娘丽质天成,歌喉婉媚,软舞健舞无不精擅,更兼画艺琵琶可称兴艺坊一时翘楚,十二岁甫一登台便名满洛都,十四稳居镇楼大娘子,五年前荣升大花魁” “而今思思姑娘芳华正盛,歌舞之技已臻巅峰,与那如意娘所差者……” “什么?” “歌诗,上好的歌诗” 沈思思身子紧绷,语气已是咄咄逼人了,“此事在兴艺坊可谓是无人不知。你说出这些又有何用?未必你还能写出比她所唱更好的新歌诗” 在这个“新”字儿上,沈思思刻意加重了语气。 唐松依旧是一副月白风清的样子,“若是不能,又何必要来?” 沈思思笑了 冷笑,“你可知如意娘的歌诗是谁所写?” 不等唐松回答,沈思思黯然神伤的一声长叹,声音里又带上了浓浓的倦怠,“罢了,我也累了,公子这便请回吧” 正在这时,手上依旧裹着汗巾的玉珠端着漆器托盘走了进来,托盘里一瓯酒,一盏琉璃尊,还有一方纯白胜雪的锦帕,帕子上整整齐齐的排列着八尾雕工精湛到极点的小冰鱼。 酒浆倾入琉璃樽中,那红色澄澈到了极致,葡萄美酒夜光杯,果然是无双佳配。 唐松穿越来唐之后便好饮葡桃酒,只是在此之前还从不曾见到过这般极品的,此时看到这酒色,忍不住轻赞了一句:“好酒” “这是经万里长途而来的波斯葡萄酿,自非河东葡萄酿可比”,沈思思懒懒的说了一句,一并瞥了玉珠一眼。 玉珠低垂着头,羞红了脸。 “谢过姑娘了”,唐松向玉珠含笑致谢后,镊起两尾冰鱼投入琉璃樽中,对沈思思适才的逐客令只若未闻。 “你这少年……怎么恁的无赖” 炎炎暑日能喝上这样一樽极品葡萄酿真是人生大快意事,唐松微微的晃动着琉璃樽,清清淡淡道:“如意娘一应歌诗皆出自当朝宋学士之手,可对?思思姑娘,就凭宋之问这三个字是吓不死人的!” 玉珠脸色急变。 沈思思霍然而起,片刻后银牙一咬,“来人,将笔墨!” 第五十五章 谁与争锋? 笔是大唐价值最为高昂的兔毛紫毫,纸是莹白如雪。纸笔铺好时,那樽波斯葡萄酿也堪堪被冰鱼镇好。 唐松一口饮尽,起身走到小几前提笔便写。 沈思思已经坐不住了,却又不曾凑到唐松身边看他究竟写下了什么,此时的她再也没有了提不起精神的慵懒,心里只有患得患失的紧张,极度的紧张。 情绪低落有一些日子了,这些天唯一能让她打起精神的便是联络诗家之事。 在这个时代做一个名妓真不是简单的事情,尤其是要想做到都城第一名妓,需要的东西真是太多了。琴棋书画即便不能精通,懂是一定要懂的。至于歌舞琵琶什么的,更需出色当行,差一点都不行的。 但一个妓家能走到沈思思这般的巅峰地位时,容貌歌舞什么的已经不是问题了。譬如那新崛起的大花魁如意娘,她也决不至于能在这些上面胜过沈思思多少。 论容貌,论技艺,两人最多只在伯仲之间。即便有区别,也只能算是风格上的差异,若没有这点子本钱,沈思思当初绝不至于能攀上大花魁之位,更一坐就是五年。 容貌技艺不相伯仲,沈思思此次败就败在歌诗上。 这就像后世里的那些歌手们总要不断的推出新歌新专辑,而且是好听的歌好听的专辑才能维持住乐坛的地位一样。只是吃老本,只是翻唱别人,即便再天王级的人物也会很快声名下跌,并最终被人遗忘的。 江山代有才人出,要想始终站在潮头处独领风骚,推陈出现就是必然的要求。这一点一千三百年后如此,一千三百年前同样如此,甚至是竞争的更激烈。 如意娘之所以能在两年间迅速崛起,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她背后站着一个当世声名最著的诗客——在唐代诗歌史上卓然成家,被誉为“前有沈宋,后有钱郎”的宋之问。 有这样一位文坛领袖级的诗客支撑,本就资质出众的如意娘益发独领风骚,并最终将沈思思赶下了大花魁位子。 沈思思若想一雪前耻,就必须要找到一位至少不输于宋之问的诗客。做不到这一点,再登巅峰就只能是永远无法实现的空想。 但此事说来容易,真要实行起来,何其难也! 当今诗坛上论才华声名堪与宋之问比肩的仅有六人而已。其中那陈子昂家中豪富,人又以直臣自诩,满腔心思都在国家社稷上,往来兴艺坊都少,更别说让他做某人的专属诗客了。 陈子昂之外尚有五人。其中“文章四友”中的苏味道、李峤是想都不要想了,这两人如今仕宦正顺,官位极显,请一位六部尚书级别的官员参与妓家争锋?这怎么可能! 舍此两人,四友中还剩杜审言及崔融二人。只是那杜审言亦是官居洛阳丞,实是京兆衙门里仅次于京兆尹的二号人物。加之此人素以才高自恃,有傲世之疾,别说他正做着这么大的官儿,便是落魄江湖,以他的性子也是必不肯受邀的。 剩下的最后一位崔融官儿倒是不大,奈何他是东宫属官出身,且深得前主子的赏识。而他这位前主子就在两年前刚被圣神皇帝从帝位上撵下来,如今正是深忌之的时候。 试想崔融如今的处境该是多么尴尬,其人收敛着淡出众人视线尚且来不及,如何敢来凑这必然会轰动神都的热闹? 堪与宋之问争雄的六人中,文章四友及陈子昂是彻底没希望了。硕果仅存的那位便是与宋之问齐名的沈佺期。且不论这人与宋之问的交情,单说他这考功郎才因受贿入狱,什么时候能出来都不知道,还指望他写什么歌诗? 如此这般的数下来,沈思思实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这也是她所在的青楼耗时良久却依然无法解决问题的根本原因。 不是不明白输给如意娘的根源所在,也不是吝啬不舍得花费,而是……遍数神都,乃至整个天下,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人! 大唐三百六十州,外加那八百羁縻州,当今之世,除了文章四友以及陈子昂、沈佺期之外,还有谁堪与宋之问争锋? 难倒是眼前这个月白道衣的少年? 任沈思思再怎么破罐子破摔,再怎么敢想,也无法把唐松放到能与宋之问比肩的地步。换了这时代的任何一个人都是如此。 脑子里纷纷杂杂的闪现过这些后,沈思思心中被唐松的自信激发起的希望随即黯淡下去。 冷静的思考之后,这少年……终究不过是一个自大的狂生罢了!与宋之问争锋,怎么可能…… “好了” 唐松写完后转过身来,却见沈思思愣在了那里,脸上一副心灰若死的表情,也没凑过去,淡淡一笑的回了坐处,复又满斟了一樽波斯葡萄酿。 良久,琉璃樽中那两尾小冰鱼都要融尽的时候,沈思思才从自己的思绪中走出来。 既然写都写了,还是看看吧! 缓缓的挪动步子,沈思思走到书案前低头看了下去。 留在房中侍候的玉珠看看自在惬意的唐松,又看看那边无言静默的沈思思,心里担足了心思。 跟在沈思思身边也不是一两日了,玉珠总还是有些见识的,也知道宋之问在诗坛究竟是个什么地位。也正因为如此,她才同样不相信这名唤唐松的少年能与宋之问争锋。 只是这少爷确是……不错的。只盼着小姐看了他写的歌诗之后,别恼羞成怒撵了他出去才好。读书人总是好面子的,若是这样的事情再一传开,难保他不会成为笑柄,这或许就会耽搁他的科举前程了。 玉珠心里嘀咕着,也就份外留意沈思思的动静。只是让她奇怪的是,一首歌诗能有多少字儿?小姐分明已经看了许久,怎么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当她看到沈思思脸上竟然起了一层红晕的时候,所有的担心都落了地。坏了坏了,小姐必是气怒攻心了,这一发作起来,便是唤人来将唐松叉出去也是保不准的。 玉珠急急的向唐松点了个眼色,示意他自己赶紧走了便是,虽然有些狼狈,但总比被人叉出去要好吧。 让玉珠郁闷的是,那唐松分明看到了她的眼色,却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还冲她和煦的笑了笑。 玉珠心下一叹,快步到了沈思思身边,心里急速的想着该怎么帮那唐松弥缝才好。 她刚刚走到,还不曾开口。却见沈思思猛的转过身来,亮得可怕的双眼紧盯住唐松,“这是曲子词” 玉珠看着小姐极速起伏的酥胸,再看看她那脸上的涨红,以及那亮得可怕的眼神…… 不对呀,这不像气怒攻心,倒像是狂喜过度的迹象。 难道说……这……这怎么可能? 唐松小口的品呷着美酒,依旧是清清淡淡的声音道:“听说如意娘的歌喉是以明丽见长,这样的歌喉来唱宋学士华美典丽的宫体歌诗正是相得益彰。而思思姑娘的歌喉则是以婉媚深情动人,这样的歌喉特色若是也去唱时下流行的宫体,那无论如何是唱不赢如意娘的” “此事非关技艺高低,而是天赋各有所长。最适宜思思姑娘的恰是这情思委婉深致的曲子词。只是我录下的这曲子词只有词却无曲,该谱出什么样的曲子才能与词珠联璧合,少不得还要劳动贵楼诸位高手乐工好生思量了” 唐松说的这些对于堪称歌舞大家的沈思思自然是一点就透。 复又回过头去将唐松写的这首曲子词好生看了一遍,沈思思的心情不仅没有平静下来,一颗心反倒是越跳越快,自十二岁出道以来,这些年里她不知唱了多少歌诗,只凭感觉也能觉察出这首曲子词的份量…… “玉珠,速速将七娘那几位请来,请她们一并将乐器也都带了来此” 玉珠堪堪走到门口,沈思思的声音又追着过来了,“请了那几位之后一并去账房支领百贯钱财,为唐公子润笔” 一百贯!!!即便是在神都,这也算得上一笔很拿得出手的钱财了。 那唐公子究竟写了什么,竟让小姐舍下如此重财! 什么样的歌诗竟能值得上一百贯?! 难倒这位清清爽爽的唐公子真能与宋之问争锋?! 这……这怎么可能嘛 带着满心的疑惑,玉珠快步出了香闺。 第五十六章 后花园的色彩 能培养并留住花魁的青楼肯定有着不一般的实力,沈思思所在的歌舞升平楼无论怎么算都能排进神都烟花行前三。 财大气粗的歌舞升平楼内养着一支堪称超豪华的顶级乐工队伍,这些人年龄都在六旬以上,而且俱都是前长安宫城教坊“坐部伎”的出身。 将一生的年华与心血都倾注于乐器,甚至是仅仅一件乐器上,并能凭借技艺升到地位仅次于“供奉”的坐部伎,这些乐工中的每一个人都堪称顶级高手。 在这支超豪华阵容齐聚于沈思思香闺之后,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唐松录下的那首词作便已有了第一稿的曲谱。 至此,唐松此来的任务便已全部完成,至于曲谱与词作的融合修改,那就不是他能掺和的了。 亲眼亲耳见证了这些老乐工们的技艺之后,唐松走的很安心,随他一起的还有一位同样出身于“立部伎”的琴师。 那首曲词演奏时用不到琴,这位头发斑白的琴师便闲了下来。为了以后那个乐官的职司,唐松正要学习音律琴艺,遂就邀了这琴师前往指点。 有意图笼络他的沈思思居中帮着说项,加之那琴师也确实无事,大约瞅着唐松也还算顺眼,遂就答应下来。 只是这琴师看着虽然和顺寡言,在宫中呆的太久不太通世务的样子,但一涉及到琴艺之事顿时就矜持起来,两人到了唐松的赁处,他也没看那琴,倨傲着让唐松先弹一曲后再说话。 或许是穿越之初在襄州听琴时就养成了习惯,唐松学琴时只要一接触到琴必然心中清静,那一时那一刻,他所有的心思神识都会完全的融入琴中,再不存半点杂念。 今天在歌舞升平楼事情办的顺利,唐松心情正好,所以入境就更快。 手抚着半月前送还的太古遗音琴,唐松收摄心神,调匀呼吸后,精舍内便响起了淙淙琴音。 他弹奏的依然是那一曲《高山流水》。 琴音甫一响起,袖手而立的琴师顿时脸色微变,不过他关注的却是唐松手下的琴,而非手指抚出的琴音。 听了一会儿,老琴师看看琴再看看唐松,脸色越来越差,到最后几乎就是痛惜了。 就如同一位嗜剑成痴之人看着自己梦寐以求的干将剑居然落在了别人手中,而那人还正拿着干将剑烤鸡烤鱼来吃。 这种感觉已经不能用明珠暗投来形容,对于琴师这样将毕生心血浸于琴中的人来说,以唐松的鸣琴技艺居然拥有如此堪称神物的弦琴,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拥有这等神物鸣琴,琴艺却是如此的不堪!这样的人实是对百音之王最大的亵渎,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资格习琴? 唐松一曲完毕,那琴师的脸色已经黑到了极点,他也是个爱琴成痴的,此时点评起唐松来还能有什么好话? 正在这琴师越说越激动,话也越来越激烈的时候,却听门外一声重重的咳嗽,随即住在二进院子中的那个古怪老人迈步走了进来。 自己请来的琴师却是这么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唐松此时真是尴尬到了极点。见这老人走进来,当即起身迎了过去。 这老人来的真是时候啊,好歹能岔开那琴师的话,缓解自己的尴尬不是。 老人却没理会迎上来的唐松,进门后便向那琴师道:“这唐姓小子的琴艺是很差,但你的眼光也未必高明到哪里,就莫要在此聒噪了” 被人在自己浸入一生心血的行当上给批评了,那同样有着痴气的琴师如何受得了?当下便追问起来。 老人的声音依旧带着金石之声,说话依旧是那副扔死人的腔调,“他的琴技连九品都不曾有,简直不入流,这个你没看错。不过这是只要学过两年琴的人都能听出来的,算不得什么本事!你只听出了他的技艺差极,却不曾听出他不入流的琴艺之外,却有着一品的琴心。论琴先论心,连这都不知道,你居然就敢在此聒噪,真是好厚的面皮” 唐时去魏晋不远,是以好用魏晋时的九品观人法论事,其中一品最高,九品最低。唐松听到老人的话后,惭愧之余脸上的尴尬也消散了些。 只是精舍中的火药味儿却越来越浓了,一个琴呆子碰上一个琴痴,都是不通什么世故与退让的,这次第怎一个乱字了得。 老人说话不客气,那琴师也是寸步不让。 说到后来,老人大袖一拂,便在太古遗音琴前坐了下来,“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今日某就让你看看什么是琴心” 口中说完,老人稍一静默后十指齐动,奏起了同样的一曲《高山流水》 唐松初时还能辨认出老人的技法,但很快的就迷失在了太古遗音的琴声之中。 迷失 彻底的迷失! 什么技法,指法,停顿全都忘了,最后就连琴声都听不到了。分明是置身于精舍屋内,但眼前却恍然出现了巍巍高山,洋洋流水,高山流水之间自有淡若云岚般的情意玄妙勾连。 当年钟子期听到俞伯牙鸣琴时叹声赞道:“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意在流水”,便是这琴心与琴心的碰撞与共鸣,方有了知音相赏的人间至乐,才有了钟子期殁后“伯牙摔琴谢知音”的千古佳话,也才有了这一曲名垂千古的《高山流水》 精舍之内,那说话做金石声的老人就凭着一具琴彻底打破了时空的局限,竟使唐松身处高墙之内而神游于八荒四极。 王道之音,国手技艺已不足以形容老人的鸣琴,因为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技艺所能达到的高度了。 一曲终了,绕梁般的琴音久久在唐松心间脑海回荡,入境太过深沉,以至于许久许久都回不过神来。 最终是那琴师的一拜惊醒了神游物外的唐松。 年过六旬,须发皆白的琴师此刻像个刚入学的蒙童般心悦诚服的拜倒在了据琴而坐的老人面前,叠着皱纹的脸上轻轻抖颤,显然是心神摇动到了极点。 一拜之后,琴师方颤声问道:“敢问尊驾高姓可是万字儿?” “是又如何?” “敢问尊驾先祖可是讳为‘宝常’?” 老人再不回答,起身之后就此去了。 这不回答便已是默认了。 随后唐松就看到了让他极其震惊的一幕,那年纪老大,出身于宫城教坊“立部伎”的琴师居然向着二进院落老人的背影深深的三次叩首,当其起身时,眼中分明有浑浊的泪花闪动。 随后,琴师拔脚就走,唐松见挽留不住,便一路将他送上了抄手游廊。其间他也曾探问过适才提到的“万宝常”究竟是何许人也,却因琴师的情绪太过激动而未得答复。 将琴师送上抄手游廊,目睹其去远之后,唐松转身回来关好精舍的门户后便要去找那老人。 一直想觅一个可跟随习琴的名师,却有眼不识泰山。而今那老人既然露了相,唐松就断无再放过他的道理。 精诚所至也好,死缠烂打也罢,老头儿,你跑不了了! 扣好门户,心中兴奋不已的唐松走出好几步后,这才猛然发现后花园南边那棵垂柳下居然站着一个少女。 一个亭亭玉立,身穿雪白流云裙,头戴覆面垂纱雕胡帽的少女。 唐松不知道她何时而来,也不知道她为何而来? 唯一的可能便是与二进院落老人一起来的,只是她既然是跟着那老人一起来的,刚才怎么没有一同进精舍,而是远远的独自站在这里?甚至老人走了她也没有跟着,自己分明要走,她也不曾有只言片语? =>文>=古怪,太古怪了! =>人>=唐松转过身子向那少女走去。 =>书>=距离越近,看的也就越清楚。 =>屋>=此时阳光正好,照射在依依柳枝上,直使那青青柳叶简直要鲜绿欲滴了。 炽烈的夏日阳光,青翠欲滴的垂柳,后花园中如此鲜亮的颜色衬出了少女的白衣胜雪,也衬出了她的冷漠。 在如此热烈的环境里,少女就这么站在垂柳之下,全身上下都在散发着浓烈的拒人千里的气息。 越走越近,这种感觉就越明显。 她分明就在你身前不远处,感觉却是离着千里万里。 天涯咫尺,却又咫尺天涯! 这就是流云裙少女给唐松的第一印象。 走近了,唐松终于走到了垂柳之下,少女面前。 “你是谁?” “你是唐……唐松?”,流云裙少女的音质其实很好,只是说话太生涩,就像多年修行闭口禅的僧人破关后乍一开口时那样,说话非常的不熟练。 “是我” “我……我要……看看你”,流云裙少女不仅说话生涩,说出的内容也是天马行空,让与她对话的人根本摸不着头脑。 唐松张口欲问,话却被堵在了喉咙里。 这只因……少女揭开了覆面的垂纱。 垂纱掀起,唐松却没看清楚少女的面容,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轻纱下的那双眼睛给收摄住了。 眼睑修长,眼瞳大且黑,这是一双典型的孔雀眼。但收摄住唐松注意力的却不是这难得一见的漂亮眼形,而是眼睛里点尘不染的澄澈。 云淡风轻,点尘不染。 后世今生,唐松从不曾见过这般波澜不惊,这般澄澈空明,却又这般淡漠悠远的眼神。 如此的白衣胜雪,如此的亭亭玉立,如此的拒人千里,如此的澄澈悠远,四目对视之间,唐松恍然觉得眼前的少女根本就不存在于红尘人间,她该是那翔舞于白云流岚之间、餐风饮露的飞天精灵。 后花园,艳阳高照,垂柳依依,月白襕衫的唐松与白裙胜雪的亭亭少女四目对视,良久无言。 第五十七章 小人之心 亭亭少女终究只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再怎么飞天精灵澄澈悠远,依然有着丝丝缕缕褪不尽的稚气。 将少女打量完后,唐松开口问道:“你是谁?在这儿干吗?” “我教……教你鸣琴”,少女说完,也不等唐松有所反应,悠然迈步径直向那精舍走去。 虽然只有两次简短的对答,唐松也算看明白了,这个飘忽而来的流云裙少女不是不善,而是根本就不会与人交流。她分明就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喜欢说话,难得的开一次口也是全都按照自己的心思来。 她心里想着什么,嘴里就说出什么。至于别人问了什么,别人的心思又是如何,她不关心,也不理会! 神奇,真是神奇呀!唐松边随着少女向精舍走去,边自然而然的想起了二进院落的老人,以及三进院落的那个月白道衣中年。继而便是忍不住的腹诽: 真是活见鬼了,这栋宅子里就没有一个正常人嘛! 流云少女进了精舍后便在太古遗音琴前坐了下来,而后张开那点尘不染的眸子看了看唐松,复又看了看自己身边。 好在唐松的脑子总算够用,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少女的意思,自又搬了一张胡凳在少女身边坐下。 有淡淡的馨香幽幽传来。 少女看看唐松的手,复又看了看琴。 唐松闭上嘴,什么也不问了。手指拨动,弹起了那一曲依旧的《高山流水》→文¤人·$·书·¤·屋← 仅仅几个音符之后,唐松废然而罢。随后自胡凳上转过身来,伸手到少女的头上将那覆面的垂纱给放了下来。 极漂亮的孔雀眼被遮住了,唐松长出一口气,被那样一双眼睛注视着,怕是如来佛祖也很难在菩提树下坐的安心吧。 活动了一下手指,静默了片刻后,唐松的鸣琴之声复又响起。 仅仅一会儿的功夫,少女那腻白到几乎没有血色的纤细手指突然按在了琴弦上,琴声便戛然而止。 唐松诧异的看着少女,少女复又掀开了刚刚放下的垂纱,看着唐松的手指。 唐松收起抚琴的手,少女十指拨动,弹奏的正是刚才那一段儿琴曲。 自己抚琴时根本察觉不了,这一两双对照,问题就异常明显了。 错了,刚才他弹的那一段儿确乎是错了。 少女将这一小段儿琴曲奏完后便收手而退,孔雀眼复又着落在了唐松脸上。 虽然她不曾说话,唐松却知道了她眼神中表达出的意思。 明白,明白了! 抚琴前,唐松再次伸手要放下那掀起的垂纱时,少女却是微微一侧身子躲过了。 哎!这是怎样云淡风轻的眼神哪! 唐松苦笑了笑,转过身来沉吟良久后,这才重新抚琴,奏的还是刚才弹错的那一段儿。 没有任何语言交流,少女就这样不停的纠错、示范,一丝不苟到了极致。唐松也不再看她,尤其是那双孔雀眼,便这样一段儿一段儿的学着。 无声的教琴持续了许久,这枯燥的过程持续了好几个时辰,流云少女却没有显露出半点的疲累与烦躁,依旧是那么的云淡风轻,不染尘埃。 甚至在这种云淡风轻之后还隐隐的透露出极轻极微的平安喜乐。 精舍外的太阳挂上了依依垂柳的树梢,暮色降临了,唐松结束了这一次的练习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二进院落的万姓老人不知何时竟站在了门口。 “该吃饭了”,老人依旧是生硬的金石声语调,但唐松却在其中听出了掩藏极深的温暖之意。 闻言,少女从琴后站起身来,走到精舍门口时却停住了步子,回头讶然的看着唐松。 讶然! 什么意思? 什么情况? 这回唐松是真不懂了! “你就不吃饭?来!”,老人撂下这一句后转身就走,流云裙少女就这么静静的站在门口,看着唐松。 唐松住进这处宅子已经一个半月了,别说去吃饭,二进院落就连进都没进去过,今个儿真是邪性了。 只是……怎么这么别扭啊! 唐松是个喜欢自在的人,本不想去。少女如此尽心尽力的教他习琴就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再去蹭饭算怎么回事? 他不想去,奈何少女就这么站在门口,用那么一双祸国殃民的孔雀眼看着他。既不催促,也没有丝毫着急的意思。似乎唐松只要仍然坐着,她就会这么一直站着等,等到沧海桑田,依旧云淡风轻。 看着少女那不急不躁,点尘不染的样子,唐松自忖着怕是无论如何也抗不过她。遂也释然一笑,起身向外走去。 老人在前,唐松在后,少女在他身侧,三人踏着金黄的暮色走出了后花园,走上了抄手游廊。 下午坐的太久,唐松边走边活动着身子,心里却是极满足快意。 他本就不笨,又着实爱好鸣琴。加之又有少女这么一位负责到了极点,似乎不知疲累,不知烦躁的明师。这一下午的练习下来,真是获益良多。 学习自己发自内心感兴趣的东西而又大有收获时,人的心情总是会很好的。 心情好难免就想说话,唐松带着唇角浅浅的笑容扭过头要与少女说话时,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放下了覆面的垂纱。 刚才在精舍里想让她放,偏不!现在却又如此。 这个流云裙少女……真心让人不懂啊! 正自感慨时,唐松因分心不曾留意到脚下游廊的地面有一个极低极小的台阶,难免就被绊了一下。 刚刚站稳,见微微落后他的少女也走到了那处,唐松口中说了一声:“注意脚下”,手也随之伸过去牵住了少女的手。 少女平平稳稳的走过了那个小小的台阶,垂纱后的孔雀眼看了看唐松,又看了看唐松牵着他的手后,继续迈步向前走去。 十三四岁在后世实在算不得什么,说声小孩也不为过。但这里却是男十五、女十三可为婚姻的唐朝。柳眉那小丫头也不过才十五,拉拉她的手都要脸蛋红扑扑害羞起来的。 意识到这点,唐松忙放开了牵着少女的手。 少女停了下来,一手撩开垂纱就这么看着唐松。 在少女如此澄澈的眼神下,见鬼的,唐松居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刚才牵你的手只是怕你绊着,真心没有其它的意思啊!你这么瞅着,倒显得我……别有用心,趁机揩油似的。 唐松心里正蛇蛇蝎蝎的时候,手中一软,却是那少女将他丢开的手又伸了回来,反牵住了他的手。 垂纱放下,少女继续前行。 十指连心,通过手与手的接触总是能感觉到对方情感里的一些东西的。此刻,唐松感觉到的便是少女心思极幽深处的一点亲近,一点安心。 至于其它的……什么都没有。 走出几步后,唐松忍不住笑出声来。说到底,是他的心思太复杂,想的太乱太多。这少女却是如她的眼神一样,澄澈空明。哪有什么别有用心,占便宜之类的想头儿?至于情欲之念更是十万八千里的不搭界。 这回真是小人之心了呀! …… 笑过之后,唐松突然明白了这少女一个绝大的好处。她的人,她的心就像她那双孔雀眼一样,澄澈到了极致。与这样的人相处,你不必费心思量她在想什么,也不必左右权衡着该用什么样的方式与她相处。 简单到了极点,面对她时,你就能放下一切世俗交往中不得不考虑的那些东西,做一个最简单,最没有压力,也是最真实的自己。 明白了这点,唐松脑海里突然就冒出了那句后世里觉得极幽深的话语: 心清累释,足以尽理。虑绝情忘,足以尽性。私欲俱泯,足以造道。素朴纯一,足以知天。 原来这少女根本就不是什么古怪,她只是心思太清纯朴拙,清到万尘丛中过,一点不沾身。朴拙到化繁至简,纯任本心自然。 她与人,乃至与这个世界的交流往来靠的不是语言,而是至纯至简的体悟以心。能使其心有所感,便亲近无碍,毫无那些蛇蛇蝎蝎的心思;若为其心所拒,即便做的再多,虽近在咫尺,依旧是咫尺天涯。 只是……自己此前与她并无交往啊,何以她会对自己心有所感? 唐松自忖并不算一个坏人,但也绝对称不上心里干净到纤尘不染的,何以这从无交往的少女今日一见却会对他亲近无碍? 想不明白,最终只能不想。撇开这个念头,再看到身边的少女时,唐松心底莫名的涌起了怜惜。 红尘俗世斑斓陆离,世间千千万万人中能做到心中澄澈空明的可谓万中无一。 以这般干净的流云裙少女游走于如此斑斓陆离的人世间,真的很难不犯天煞孤星,其命运……堪忧啊! 唐松思虑到这里,那少女似有心灵感应一般扭头看了过来。 依旧是无言,但握着唐松的手却紧了紧,似是安慰他的杞人忧天。垂纱覆盖下的脸上似乎还露出了一个如莲花浅放般的笑容。 她这一个朦胧到看不清楚的浅笑却让唐松释然了,能化繁至简,能澄澈悠远到这个地步,那少女的心灵该是强大到什么地步?自己这等世俗中人在意的那些东西,乃至孤独对她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或许她根本就不在意这些,她既然都已不在意,那这些东西又怎么会伤着她? 不知不觉,便已到了二进院落。 此时的二进院落里不再只有老人以及那两个童子,分明多了几个清秀干练的丫头奴仆,却也仅此而已。 一路走来,那些个丫头奴仆看到唐松牵着少女的手缓步而行时,低头之间脸上的惊骇与不可思议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晚饭是三人一起吃的,六个小菜外加一份汤,菜色虽然不多,但从荤素搭配再到菜式菜样都用心到了极点,味道也实在让人挑不出什么不足来。 可以说这是唐松穿越来唐后吃的最合适的一顿饭。其间见那少女吃的少而慢,他也很随意的给她夹了些菜过去。 对于唐松夹来的菜肴,喜欢吃的少女就吃掉了,不喜欢吃的便不怎么碰,任它剩着。 自自然然,没有半点矫饰以及客套的推拒。 跟她相处,就两字儿——简单,轻松,纯粹啊! …… 随后几天,唐松寸步未出赁处,日子便在练琴,琢磨赋文中渡过。 少女一早便来,晚间方去。话绝少,常终日不曾一言,唐松要习琴时她便教,唐松要看书练习辞赋及策论的写作时她便自己看琴谱,不打扰,不催促,不急躁。 时间稍长,唐松竟感觉到这少女有些像春风。春风徐来是很舒服的事情,但如果你不刻意去感知的话,会很容易忽略它的存在。但它就是在那里,不断给你带来愉悦的感受。 偶尔唐松看书习琴累了,两人便会到后花园的那个荷池边坐坐,唐松随意的说些什么,少女随意的听着。 虽然这是千里之外繁华喧闹的神都,虽然唐松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但荷池边的唐松对着少女随意言说时,似乎整个人又回到了襄州,回到了鹿门山上的那处草庐。 地点不同,但心中的那份安宁平和却是一样的。 …… 第六天,记挂着沈思思之事的唐松出了赁处,因少女对逛街实在没什么兴趣,所以他便孤身而行。 寻了一家士子们喜欢去的酒肆坐下,唐松这才知道了一件极热闹的事儿。 自失了大花魁之位后消沉许久的歌舞升平楼镇楼大娘子要重新出山了。 再过一天的后日,便是洛阳城中极知名的郑夫人五旬寿诞。这位丈夫因卷入谋反案早早被杀,却生养着一个离奇际遇女儿的老夫人素爱热闹,因就定下了黄昏宴饮时的大歌舞。 这其中自然少不了新任大花魁的如意娘,但此次寿宴歌舞引人注意的却不是她,而是慨然受邀的沈思思。 很多人乍一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就是:“沈思思?怎么,她还不曾隐退?” 江山代有才人出,以前的长安平康坊便不知诞生过多少任大花魁。没有那个大花魁能永远站在这个位子上,一旦从这个位子上下来后再想翻身,其难度实是超乎想象。 急流勇退谓之知机。所以以往的大花魁往往会在声名最盛时选择隐退嫁人,凭借此时如日中天的声名,她们往往能有个不错的归宿。 而从大花魁位子上下来的更是会趁着声名尚未散尽时从之前的仰慕者中觅的一个金龟婿。毕竟她们现在在走下坡路,每拖延一日,自身选择的本钱便会少上一分。能攀上大花魁的年纪都已不算小了,实在是耽搁不起呀! 沈思思从大花魁之位上跌下来,不曾隐退也就罢了,居然还要如此高调复出,且一复出就以如此锋锐之势正面迎战如日中天的如意娘,她究竟想干什么?难倒真想要打破惯例来一出东山再起? 这样的消息如何不刺激的坊间热议? 但酒肆中这些士子们的关注点却与市井百姓有些不同。两年下来,如意娘专唱宋学士之歌诗已不是什么秘密,让他们感兴趣的是,沈思思究竟有什么杀手锏,居然敢做如此举动? 市井百姓看这场热闹看的是沈思思与如意娘之争,士子们看到的却是两人背后的歌诗之争。 难倒是那六位之中有谁出手了?否则解释不通啊,方今天下,除了那六位之外,还有谁堪与宋学士做歌诗之争? 谁,究竟是哪位? 猜测,否定,再猜测,因为沈思思的慨然受邀,引起坊间及士林无数热议。 只不过,几乎所有士子的猜测都是在文章四友及陈子昂、沈佺期身上打转,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站在沈思思背后的那人便安静的坐在一家小酒肆中,安静的坐在他们身后…… 第五十八章 瞎猫撞上个死耗子,碰巧了 这一天的黄昏,洛阳北城清化坊郑府冠盖云集,热闹异常。 北城二十九坊,依据位置的不同又被都城百姓自然而然的分了三六九等。这分等的依据嘛就是距离宫城的远近,距离圣神皇帝所居宫城越近的等次就越高,越远自然就越低。 譬如青楼聚集的兴艺坊便是距离宫城最远的,自然在百姓们的心中地位要低一些。唐松赁居的归义坊则是不远不近,地位也就不高不低,多是六部五品左右官员集中安宅的地方。 但这郑府所在的清化坊却是距离宫城宣仁门最近的六坊之一,可以说在神都里边除了天子所居的宫城之外,这就是最显身份地位的地界儿了。能住在这里的都是洛阳城中的顶级权贵,普通一个六部尚书进出时都得细声细气的。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x``t ` 8`0` . L`A 郑府没有男主人,而且府名用的也是女主人的姓氏。 一个没有当家男人的府邸能稳稳当当立在清化坊就已经够让人吃惊的了,更别说这府名用的还是女主人的姓氏。 以女人的姓氏立府,这可是走遍天下也见不着的咄咄怪事啊! 郑夫人以前自然是有过男人的,只不过高宗朝的时候她的男人连同公公一起被卷进了谋逆案,结果父子双双被杀。并且因为这谋逆案正是当今圣神皇帝亲自定下的,所以直到现在,郑夫人也不敢将府名换上亡夫的姓氏。 一个没平反的逆贼遗孀居然能堂而皇之的住在清化坊,还能在今天铺排出这么大的阵仗过寿,这真是奇中之奇了。 这所有奇怪事情的根源,就在于郑夫人生了一个人生际遇更奇的女儿。 这个女儿复姓上官,闺名婉儿。 上官婉儿。前贞观进士、高宗朝宰相、诗坛领袖上官仪之孙女,上官芝之女。麟德元年,因替高宗起草废武诏书事,其祖为当今圣神皇帝所杀,父上官芝一同赴死,家族籍没。尚在襁褓之中的上官婉儿与母亲郑氏同被配没掖庭,充为宫中贱奴。 年十四,姿容初成,妖冶艳丽,秀美轻盈。兼且天生聪秀,过目成诵,文采斐然,声名传于内宫之中。于仪凤二年获武后召见,当场命题让其依题著文。上官婉儿顷刻而就,珠圆玉润,书法尤其秀媚,格仿簪花。武后见之大悦,当即下令免其奴婢身份。 上官婉儿因此一飞冲天,年仅十四便出掌宫中诏命。 悠悠十五载过去,如今上官婉儿在宫中的地位已如泰山之安,虽然还不到后来“内相”的地步,却是圣神皇帝须臾不可离身之人。当今天子所下制诰,多出于上官婉儿手笔。 遍数当今朝臣,堪称天子私人者,唯上官婉儿一人而已。 有这么个天子私人的女儿,不说别人,但是宫城皇城六部的谁不要来凑凑热闹?即便那些个最顶级的权贵自矜身份不曾亲至,家中的正室嫡妻却是必然要携重礼而来的。 至于那些六部里的司官们更是一个不落,谁都知道这位郑夫人好热闹之外,也是个喜欢与人为善的。虽然她说的话在女儿那里不一定管用,但她毕竟还是会说呀,这要是能在寿宴上给她留个好印象,备不齐就能传到宫中那位耳朵里。应景儿的时候或者就能有大效用。 除了这些个官们儿,进京赴试的士子里但凡有一点门路的也都拼命的挤进来,至于原因嘛,大家就心照了吧。 因是如此,这郑府今天真是热闹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硕大的宅子里各进院落都开满了席面,花团锦簇,人声鼎沸。 唐松此时就在第三进,也就是郑府的主院儿里。 郑夫人今天就是在此院的正堂接受贺寿,是以能坐进这第三进院落的无一不是当朝宠臣。以唐松的身份断然是坐不到席面上的,甚或连郑府都进不来。之所以能混进来,甚至还混进了这最核心的院落,还多亏了沈思思。 月白的道衣换成了下人们所穿的短打青衣小帽,唐松此刻的身份就是沈思思的跟班儿。 凭着前大花魁,歌舞升平楼镇楼大娘子的身份应邀前来歌舞助兴,沈思思随行的人自然少不了,乐工队伍不消说,其他总还得有一些负责胭脂水粉、舞裙舞鞋之类杂物的小厮跟班儿。唐松就凭借这个混了进来。 跟在他身边的还有呆呆一句话都不说,随在他身后如同影子一般的小跟班儿。不消说大家也知道,这人就是被唐松强拉来的流云裙少女了。 流云裙少女对凑这样的热闹毫无半点兴趣,只是唐松见她天天在家里憋着实在难受,又寻思今天过来只是单纯的看热闹,遂就将她强行拉了出来。 白衣胜雪的流云裙换成了唐松一样的青衣小帽,脸上也细细的做过妆饰,雪白的肌肤刻意画黄了,两道斜飞入鬓的眉毛描画的又黑又粗,秀挺的鼻子也刻意画塌了,总而言之就是怎么丑怎么来。 对此,唐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不如此就凭少女那祸国殃民的长相实在是太招人眼,带不出来呀。 沈思思的身份毕竟跟其他那些歌儿舞女不同,郑府因就在院子两边的厢房里单辟了一间安置,今天受邀前来歌舞的人中,也就只有她和如意娘有这待遇了。 进来之后,其他那些个乐工小厮们忙着为稍后的歌舞做准备。唐松反倒是无事一身轻,带着化妆后呆呆的少女半开了厢房的窗户向外看热闹。 “水晶,你看这人来人往的多热闹。你才多大点年纪,总是呆在屋子里太安静了不好,以后就该经常出来转转,这样才有活力元气嘛”,唐松曾几度问过少女的姓名,少女却始终不曾说。唐松想着这时代女子的闺名是等闲透露不得的,一般只能是亲人和丈夫知道,所以也就没再多问。 看着她晶莹剔透的模样,随口就喊出了“水晶”这个代称,这么些日子下来倒也习惯了。 流云裙少女水晶自然是没有答话的,对此,唐松真是很无奈,这些天里他是想尽办法引着想让她多说些话,但目前看来效果实在有限。 “你呀……”,唐松伸手过去在少女挽成小厮发髻的头发上揉了揉,既无奈又怜惜,随后伸手将她拉近些,好向外面看的更清楚。 正在这时,外边院子里有郑府下人导引着几人来到了最接近窗户的这处席面上。 郑夫人好热闹,贺寿的人又太多,屋里根本坐不下,是以这每一进院落中也都安排了席面。上有大树浓荫可蔽阳光,树荫遮不到的地方则覆有轻纱为障,再加上院落四周十二具香炉燃香袅袅以驱蚊蚁。这本是露天的院落竟被生生改造成了别致的凉亭,除了没有冰盆之外,倒比屋里坐着更舒服。 郑府下人导引来客安坐的这处席面实在距离厢房窗户太近,仅有窗外的一个台阶相隔,唐松见状,伸手将窗户掩了掩。 这边窗户刚掩好,那几位客人也已安坐完毕,随意闲话,便听其中一人笑声道:“延清,前几日你随驾龙门之游的事情某可是听说了的,这番你独占鳌头,在圣神皇帝驾前大大的出了个彩头,诚然可喜可贺。既有此好事,不能不请某等一醉为贺呀。列位大人,你们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同坐之人纷纷大笑附和,“仲连此言极是,延清这个东道断不能少,否则,你得的那件御赐锦袍需是穿不得了” 距离太近,即便是窗户掩的极小,唐松也难以直接去看外边的情形,只是半侧着身子在窗户后听席面上的闲话。 少女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安静的站在唐松身边。 窗外席间又是一阵儿笑声,随即就有人打问那独占鳌头的细故。 “献松你寡闻了”,那字唤仲连的人调笑了一句后倒是细细解释了事情的原委。 前几日天气暑热,圣神皇帝国事之余动了游兴,遂就出城去了龙门。 圣神皇帝是雅好文辞乐章之人,其间自然少不得让随行的臣子们赋诗以助游兴,并取锦袍一领作为悬赏之物。 随行臣子中有官居左史的东方虬率先成诗,圣神皇帝以锦袍赐之。但不等东方虬将锦袍披上身,这位字唤“延清”的《龙门应制》诗也已完成,其诗“文理兼美,左右莫不称善”。 圣神皇帝见状遂笑夺东方虬之锦袍亲手赐予了这位延清,此事诚为当日龙门之游上的第一段佳话。 那字唤“献松”的官员因这几日忙于他事,所以不曾听说。此刻听了也是抚掌而赞。 外面说的热闹,唐松在里面却是听的傻眼,这“夺锦袍”的轶事可谓流播极广,唐人笔记里多有记载。后世里只要是学中文出身的人都会知道此事。 要说这件轶事中的两位主人公,一是那倒霉的,陈子昂的好友东方虬,另一位便是初唐末期诗坛领袖之一的宋之问了。 宋之问?窗外席面上那位字唤“延清”之人便是宋之问! 瞎猫撞上个死耗子,事情还真有这么巧的? 第五十九章 何必知道? 既然宋之问这正主儿到了,唐松也就不愿再躲在掩着的窗户后看人。 一身青衣小帽打扮的他出了门,站在厢房门口向宋之问看去。 其人约莫三十五六的样子,面白微须,偏瘦的身形搭配上考究的衣饰,风仪极美。 正在打量时,身边又多了一个人。同样的青衣小帽,水晶还是跟不出来了。 好在这天郑府人太多,下人也太多,而且因本府人手不够用还有许多是从别府借过来的,本就有些微乱。再则两个青衣小帽站在房间门口等着传唤伺候也尽说得过去,是以并不曾引起什么注意,也没人来驱遣他们。 唐松抬手给流云裙少女整了整有些歪斜的小帽,注意力却全在那桌席面上。 听同桌说到年来最为得意之事,宋之问笑的很欢畅,口中虽然谦逊着,脸上却是要发出光来。 笑说完这个话题,几人因就说到了郑老夫人如何的好福气,今个儿上官婉儿能不能回来之类的。随后,闲聊间自然而然的也说起了坊间热议的大花魁之争。 这回是那个字唤“献松”的人先开口,语气间带着玩笑的随意,“某听说今天新老花魁可是要联袂登场了,人人皆知如意娘是你的红粉知己,延清你就一点不担心?” 名士、名僧、名妓原就是分不开的,更别说这还是社会风气异常开放的唐朝,官员名士们有几个烟花青楼中的知己真是再正常不过了,漫皇城六部莫不如此,这样的事儿只会被视为风流渊薮,没什么好指责的。 譬如中唐时与白居易齐名的大诗人元稹就曾与名妓薛涛过从甚密,进而被传为广为人知的风流佳话。 听到这个话头儿,宋之问笑着摇了摇头,却是不曾说话。 “噢,看来延清是胜券稳操了”,那献松笑着叹息了一声,“可惜呀,原本想着今个儿还能有一场热闹瞧瞧,也算逗个闷子。看延清你这样子怕是没戏喽” “杜必简,沈云卿,陈伯玉等人不出。方今天下还有谁能与延清一较文才的!不过看延清你如此自在安然的样子,想必定已知道是谁为沈思思掌笔了?”,字唤“仲连”那人说到这里,笑着催促道:“速速说来,也免得我们再苦猜哑谜” 是谁站在沈思思身后与宋之问打擂台。这个问题确实是时下洛阳士林颇为关注之事,所以此人一开口发问,众人纷纷附和,必要宋之问给个答复。 这时节宋之问想不说话也不成了,拱手笑着道:“不过是场歌舞罢了,列位何至于此!罢了,罢了,我说就是。必简、伯玉诸兄公事繁杂,确实没心思来凑这样的小热闹。至于为沈娘子掌笔之人,我倒是听如意楼的人说过一嘴,据说是个从山南来京的士子,只因以前从不曾听过这人,是以那名字也就没记住……那里是不肯说!实实是没记住,诸位便莫要再逼问了” “噢?居然是个无名之辈!”,那几人听说杜审言等人确实不曾参与其事后顿时意兴阑珊起来。 一个是刚刚在圣神皇帝面前以诗作出尽风头的诗坛魁首宋之问,另一个却是宋之问听说后连名字都记不住的无名之辈,实力差距太大嘛,这新老花魁之争还有什么看头儿? 叹息声中,仲连复又开口道:“沈大娘子勇气可嘉,只是用心太切竟至于进退失据了。不过延清你可知道她这次所唱的究竟是什么歌诗?” “不知”,宋之问漫不在意,“又何必知道?” 此言一出,众人皆赞,“好豪气!” 恰在这时,一身喜庆华服的郑老妇人接受完来宾的贺寿后笑吟吟的走了出来,满院宾客随即起身。那桌席面上的闲谈也自然结束。 奴仆鱼贯而出,各式海陆珍馐流水般的送上来,寿宴这就正式开始了。 今天受邀来郑府的歌儿舞女极多,基本上每一进院落都有歌舞助兴,但所有来宾看歌舞的心思却都集中在主院儿,也就是唐松所在的第三进院落里。 酒席开宴的同时,主院儿演舞台上的歌舞表演也随即开始。 唐松依旧是青衣小帽的站在厢房门口,仔细的看着演舞台上的表演。 酒过三巡,宴饮气氛已到高潮,凝脂如玉般的如意娘正式上场了。 一曲健舞可圈可点,不过唐松的兴趣却不在这上面。如意娘随后唱出的歌诗却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歌诗名为《灵隐寺》,如水的琵琶声中便听如意娘放声歌道: 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 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 霜薄花更发,冰轻叶未凋。 夙龄尚遐异,搜对涤烦嚣。 待入天台路,看余度石桥 这是宋之问游《灵隐寺》夜中所作的一首山水游记诗,颇得“字字入画”之妙。尤其是其中“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一联历来为诗家称道,堪称诗歌史上的名句了。 此诗诚可谓是宋之问的巅峰作品之一,诗本身不错,又有佳构名句以增辉色,是以此诗不等唱完,便已彩声四起,及至如意娘唱完全部歌诗,更是赞声如潮。 宋之问安坐不动,脸上的光彩却益发的盛了。那字唤“仲连”的击节而赞后,哈哈笑道:“有此佳作,须也怨不得延清兄记不住那人姓名了。好一个‘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对仗工稳、绘景壮胜,诚然佳妙啊” 此言一出,同席者纷纷称是。 当此之时,众人皆都认定今日所谓的前后大花魁之争已无悬念。无论沈思思如何不甘,在容貌技艺不相伯仲,只能以歌诗见高低的情况下,她已是必输无疑。 姜还是老的辣,诗坛盟主,这地位毕竟不是白给的。沈思思所唱还能超越这一首不成? 正在这时,郑夫人起身离座向其它院落走去。其实以她的身份本不必如此,只是她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因就有了此举。 这原本是无心的举动,但在院中许多贺客看来,郑夫人的起身离去似乎更加佐证了他们的看法。 看看,连主人家都走了,说明今天这场歌舞的高潮已过,后面该是没什么看头了。 能坐在这个院中的要么就是官职高,要么就是极得圣眷。譬如那宋之问虽然只是五品学士,但近来圣眷正浓,所以才得以入此主院儿奉坐,饶是如此,也被安排到了顶边缘的座次。 在座的既然都是高官,自然也忙。眼见寿也贺了,酒也吃了,主人也去了别院儿,貌似上官婉儿也不曾回来,遂就有了要走的意思。 但他们刚刚起身,便见演舞台上走出了如花似玉的沈思思。 这安排今日歌舞的人真是好算计,堪堪将沈思思与如意娘排在了一起。沈大娘子一出,本已起身的人便又坐了下来。不差这一会儿,好歹听听她唱什么再走不迟。 如意娘跳的是健舞,沈思思则以一曲软舞应手儿,刚柔之间各擅胜场,实是难分高下。 一曲舞罢,众人皆知下面的便是歌诗了。当此之时,原本颇有些喧闹的院落里无声的安静下来。 第六十章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 便在这一片寂静之中,一曲深情绵邈的长笛悠悠而起。 随着清商乐的没落,更注重享乐且更自由奔放的燕乐的兴起,唐时歌女们唱奏歌诗时几乎都是用琵琶及牙板伴奏,这几乎已是约定俗成了。像沈思思这样在如此重要的场合歌诗时居然以笛声领起的确实少见。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坐吹长笛,愁杀行客儿。从这首汉乐府民歌中即可看出,笛声一旦愁起来,确乎是有着超强的感染力。 一曲长笛,已收先声夺人之效! 笛管悠悠声中,沈思思放开婉媚深情的歌喉曼声唱出:“碧云天,黄叶地……” 这两句一出,继长笛之后,院中贺客又是一惊,曲子词!沈思思唱的居然是在唐时正式宴会中几乎不曾听到过的曲子词!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众人耳目一新之余,忙凝神听完全曲: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此词乃是词史上抒写羁旅乡愁的经典名作。 表现羁旅乡愁原是文学史中最常见的题材之一,这一题材的作品可谓浩如烟海不计其数。此词之所以能脱颖而出,就在于其写法别致。上阕写景,气象阔大,意境深远。下阕在上阕勾画出的大景下写哀情,别有悲壮之气。 要说词史上以上阕写景,下阕抒情本是常见的结构。但此词的特殊性就表现于丽景与柔情的统一,即阔远之境、秾丽之景与深挚之情的统一。写乡思离愁的词,往往借萧瑟的秋景来表达,这首词却反其道而行之,景色写得阔远而秾丽。它一方面显示了作者胸襟的广阔和对生活及自然的热爱,反过来衬托了离情的可伤,另一方面又使下阕所抒之情显得柔而有骨,深挚而不流于颓靡。 北宋仁宗朝时,此词一出迅即轰传天下,被人广为传唱,并深远的影响到了后代经典作家,譬如元代王实甫《西厢记》第四本第三折《长亭送别》中被人称颂不已的“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即由此词点染而成。 与宋之问那首比起来,《灵隐寺》可谓是有名句。而这一首唐人所称的曲子词却是字字珠玑,堪称名篇。名句与名篇,虽是一字之别,但差别却是极大。 沈思思采用的是回环复沓的歌唱方式,只将此词一连唱了两遍后才收拍作结。 相对于诗来说,词本就是更适合于演唱。在这一点上,沈思思先就占了天然的优势。 词好,恰又与沈思思的音质特点珠联璧合,再有她那多年累积下的演唱技艺及大家乐工在配乐上的完美演绎。这一曲歌诗可谓从词到曲到演唱表现,实已是完美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 就连唐松这早知演唱内容的人都听的如痴如醉,遑论院中其他人? 沈思思收拍作结之后,院落中依旧是寂静无声。此刻能坐在这个院落中的绝大多数都是以科举出身,跟文字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又怎会评不出这首“曲子词”的好坏? 细细咀嚼,只觉字字珠玑。默默念诵,实是口有余香! 此时再思及宋之问哪一首《灵隐寺》,两相对比之下,当真是高下立判,这真是半点儿都作不了伪的! 适才如意娘唱完《灵隐寺》时,院落中是彩声四起。但当沈思思唱完这首曲子词,场下却是异常的安静。 “真好听”,流云裙少女难得张口说出的话将唐松从迷醉中唤醒过来。 没想到啊,绝美的词能被古人唱的这么美,美到了天籁之音的地步。 如果说唐松对自己的判断还不确定的话,有了流云裙少女这句感叹,他算是彻底放下心来。水晶最大的本事就是直达本质,直指本心。如今她都忍不住开口称赞,那就说明沈思思唱出的这首词确实是到了打动人心的地步。 抬眼环视一下整个院落,见众人多有迷醉的景象,唐松悠悠吐出一口气来。 经此一役,随后再做好趁热打铁的工作,扬名神都当可预期。此后再参加科举……心中思绪到此,唐松的眼神不自知的向北方望去。 北方,距离此地极近的北方,哪里有一片巍峨壮美的建筑群,那里既是武则天执掌天下的所在,也是柳眉如今的栖身之地。 想到柳眉,唐松嘴角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心里有一股暖暖的气团涌动。算起来这小丫头进京也有三四个月了,如今在宫中也不知道怎么样? 按照方公南当日所说,小丫头现在该还是教坊中等级最低的学徒,不说她这学徒了,就是再升一级到“备选”也只是“立部伎”们的后备,要一直稳稳升为立部伎,才有登上华堂为王公显贵们表演的机会。这对喜欢歌舞的小丫头来说是多么残酷啊! 乡贡生名额,一定要拿到! 科举,一定要考上! 这是一个约定! 如果那一天到来,当小丫头在宫城里看到自己的时候,一定会比她离家的那次笑的更灿烂吧! 又一个节目开始,院落中喧闹起来。沈思思今天的表演大获成功,必然要趁此机会多与这些权贵们接触接触,所以一时之间是走不了的。 唐松来此的目的已经达成,便再也不想穿着青衣小帽站在一边看别人美酒佳肴。加之今天挂心着沈思思表演的事情,饭也没怎么吃好,现在确乎是饿了。 揉了揉水晶挽成小厮样式的发髻,唐松爽朗笑道:“肚子还真是饿了,走,哥哥带你上街吃大餐去!” 因是距离极近,唐松两步间便到了宋之问的座头处,心情大好的他一时居然起了点恶作剧的心思。 脚步顿住,唐松在这满座人诧异的目光中向宋之问含笑问道:“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不知宋学士以为沈大娘子适才所歌的那首曲子词如何?” 自打沈思思唱完,宋之问的处境就是如坐针毡,若不是顾忌着起身就走实在显得太没有雅量太损风仪,他早就拂袖而去了。 骑虎难下的走不能走,白净面皮上却不可避免的微微泛红起来,现在的他正深深的纠结于那根本无法用语言说尽的羞悔。 悔不该认识了这个如意娘啊,悔不该没让如意楼的人打听清楚沈思思今日演唱的具体内容,悔不该刚才把话说的太满…… “至于为沈娘子掌笔之人,我倒是听如意楼的人说过一嘴,据说是个从山南来京的士子,只因以前从不曾听过这人,是以那名字也就没记住……那里是不肯说!实实是没记住,诸位便莫要再逼问了” “不知,又何必知道?” 此时此刻,稍一想起之前说的这些话,宋之问不仅是脸上,整个心都是火辣辣的羞臊。 这一遭实实在在是把脸面都丢尽了,一向春风得意惯了的宋之问现在真不知道该怎么张口与同座的这些人开口说话,该怎么向他们辞行,以后又该怎么与他们见面,更别说谈诗论文了! 总而言之,宋之问现在的心情很糟糕,简直是糟糕透顶!偏偏唐松在这个时候凑上来,还问上了这么一句,却让他情何以堪? 待看清楚唐松青衣小帽的打扮后,宋之问羞恼之下居然连风仪都忘了,再也没有了往日与人说话时的温文,厉声喝道:“你这贱奴好生放肆!” 宋之问如此激烈的反应真心出乎了唐松的预料,退后一步脸上笑意不减的淡淡声道:“啊,这是恼羞成怒了!原来名满天下的宋学士风仪也不过尔尔,受教,受教了!” 说完,唐松拔脚就走,走不两步忽然又转过身来,“虽然宋学士‘何必知道?’但我还是多一句嘴,适才沈大娘子所唱的那首曲子词词牌为《苏幕遮》,是《苏幕遮》,学士可一定要记好了” 虽然无法说出这首词是几百年后的宋人写的,但好歹报出了它原本的词牌名,不至于让这首名词的词牌名也被改掉,虽然这么做很无聊,但总算是聊做一点心理安慰吧。 宋之问白净的面皮上此时已不是微红,而是几乎涨成了紫红,进退失据,真是进退失据呀!若是唐松再说点什么,只怕他当即就能一口血喷出来。 唐松没有再说点什么的打算,眼见这边的举动已引起不少人的注意,望过来的贺客也越来越多,他更没了半点停留的心思。 迈步就走,猛然发现不对。 水晶,就是那个一直随着他的流云裙少女去哪儿了? 第六十一章 胆大如斗,急智如狐 唐松看看左边,没有。 再看看右边,还是没有。 不对呀,今个儿自从出了赁处的那一刻起,水晶就没离开过他身边半步,你让她去看看热闹什么的她都不走,现在怎么突然不见了! 唐松不得已再次回身过来 见他转身,面皮紫涨的宋之问居然很莫名其妙的哆嗦了一下。 唐松却是看都没看他,只是去寻找那个总把青衣小帽的小帽戴歪的流云水晶。 找着了! 唐松的眼珠子也瞪圆了。 靠,真不带这么玩儿的,这一刻,唐松彻底的哭笑不得了。 青衣小歪帽的流云裙少女此时就站在院中两个席面之间,她的左手端着一盘过厅羊,右手正向另一盘抱芋羹伸去。 所谓抱芋羹乃是唐时百越人的上佳美味,先以小芋头入锅,等汤开之后投经盐水吐尽肠胃的青蛙入其中,青蛙皆抱芋而熟,是为抱芋羹;过厅羊则是一种蒸羊,蒸好后以不沾铁器的竹刀切而食之。这两味菜都是唐松这几日在二进院落蹭饭时极喜欢吃的。 喜欢吃是不假,问题是你不能就这么拿呀!这……身上可都还穿着青衣小帽的。而且从她手里端着的那盘过厅羊来看,这分明是人家席面上根本不曾动过的菜。 就在这时,水晶的右手已经将那小罐儿的抱芋羹给拎了起来。 从那个上菜的奴仆放下抱芋羹到水晶把它拎走,中间只是转个手儿的功夫,那一桌宾客别说吃了,看估计都没看清楚这道菜是啥样。 端好了这两样之后,流云裙少女也不再停留,径直向唐松走来。 想那柳眉小丫头当日在襄州龙华会演舞台上替唐松扬名时,总还是紧张羞涩的不得了。眼下这水晶可好,大庭广众之下堂而皇之的过去,堂而皇之的拎走别人碰都没碰过的菜肴,然后又这样堂而皇之的向唐松走过来。 她的脸上没有半点不好意思什么的,她的步伐也没有半点慌乱,虽然穿着青衣歪戴着小帽,虽然脸上化妆画的丑丑的,却丝毫无损她此刻闲庭信步般的雍容。 即便做出了在别人看来这么不可理喻的事情,她依旧是如此的云淡风轻,点尘不染。 或许是被少女这无法想象,无法解释的自然神态所迷惑,也或许是被她青衣小帽的打扮所迷惑。连那送菜的奴仆并座中达官们都有些愕然的看着水晶,短短的时间里还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这不对呀,这太不对了! 唐松快步迎上前去,接过水晶右手拎着的抱芋羹后,也顾不得讲什么别人桌子上的菜不能拿的道理了,拉起她的手就向外走。 他们走的再快也没有别人的反应快呀,那送菜的奴仆这会儿总算回过神儿来,当即一嗓子就喊了出来,“站住” 喊叫的同时,人也随之拔脚就追。 他这一动,院中那些个侍候的奴仆们纷纷应声而动。 好家伙,敢跑到郑夫人的寿宴上来捣乱,须是活的不耐烦了。看这些个豪奴们气势汹汹的架势,唐松两人真要被他们追上,一顿暴打铁定是少不了的,而且打完之后说不得还要去京兆衙门走一圈儿。 就在这时,却见离那两个席面仅仅五七步之隔的另一个座处有一人站起,沉声道:“且慢,不过是两盏羹菜罢了,有什么当紧!郑夫人寿诞乃大吉庆之事,尔等这般喊打喊杀的,惊了贺客不说,就不怕冲了夫人的喜气?咄,速速退了,各安其位,各司其职!” 今天能被安排在这个院子里的奴仆都是府中得用,且有些脸面的。大宅门里这些个得用的豪奴其实跟皇城六部里的猾吏们差相仿佛,最以捧红踩黑、善察脸色及消息灵通见长。 郑府的这些豪奴见这是这人发话,当即应声而退,竟然没有一人稍有异色。 喝退这些个豪奴之后,那人抬眼向已快步走到门口的那两个青衣小帽看去。 只不过他的眼神从唐松一扫而过之后便着落到了歪帽子的流云裙少女身上。 看着少女,那人刚才起身喝住郑府豪奴时的满眼威肃顿时化为了和煦春风,微微摇头之间显现出的是一点无奈,一点好笑,还有不尽的怜惜与宠溺。 唐松此刻哪有心思留心这些,刚一听到身后郑府豪奴们暴喝如雷的声音后,他想都没想的扔掉了手中的过厅羊,拉着水晶改走为跑,且是越跑越快。 好汉不吃眼前亏! 傻子才给你“站住”! 他这跑的太快,手上又牵着个水晶,难免就有注意不到的地方。这不,跑出了三进院门才猛然发现有人正要进来,饶是唐松反应的快,连忙调整身体,终究还是因为距离太近,速度太快而没能完全避过去,两人的肩膀就这么撞到了一起。 形势紧急,唐松也顾不得再停下来道歉细说,甚至都没仔细看看与他相撞这女人的模样,“对不住,恕罪恕罪!”,口中话没说完,人已拉着水晶继续向外跑去。 他这一溜儿动作来的太快,被撞的人并随从们有些跟不上节奏,直到唐松都跑出好几步了,身后才响起一声娇叱:“放肆” 唐松扭头看了一眼,见发出这声娇叱的是个丫鬟模样的人物,而与他撞上的却是走在丫鬟前面的那个宫装女子。 那宫装女子看不出年纪,说她是少女,怎么都瞅着不像;说她是少妇吧,身上又没有少妇应有的掩饰也掩饰不住的风情。 不过这宫装女子虽没有妇人的风情,却有着一种以前在方公南身上感受过的威压,官威的那种!不过方公南那官威跟这宫装女子比起来真是弱的太多了。 邪性啊,这分明是个女人,但她身上的威压之厚甚至有了点儿张目之间睥睨天下的气度。 好强大的气场! 更要命的是这女人还漂亮的不像话,漂亮到即便此时正是心情不好,被人冒犯后威压喷薄而出时依然遮不住那一抹秀媚到骨子里的风情。 这风情不是少女的那种,也不是少妇的那种,而是天然生成,别人纵然想学想培养也学不出培养不出的。 天生天养,这是上天给予世间女子最大的恩赐,只可惜这恩赐实在给的太凤毛翎角,说一声万中无一绝不为过。 一个本身就漂亮到不像话的女人,又有了这等天赐恩宠的特质风情。再加上她那强大到堪称彪悍,几乎就要外化的气场威压。最后再算上那一身宫装…… 惊鸿一瞥之间看到这些,唐松的第一反应就是: 跑! 跑的越快越好! 以后若能再见面自然不同。但今天有前面那些事情打底,再加上刚才的一撞,此刻一旦落到这种极品到逆天的女人手里,仅仅是在脑子里想了想后果,唐松后背上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尽管那丫鬟娇叱“放肆”就是让他们站住的意思,唐松脚下却半点没停,用手指了指水晶手中依然拎着的抱芋羹边跑边道:“前院急等这道羹菜,实在耽搁不得。紧急紧急,恕罪恕罪!” 这句说完,也不等宫装女子那边再说什么,唐松扭过头拉紧水晶就开始了真正的狂奔。 自打跟了这位主子,适才娇叱那丫鬟何曾遇到过这样的事儿,当下便柳眉倒竖,不过不等她有进一步的反应,先被那宫装女子摆手止住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容得你如此叱喝?” 淡淡的一句话,却让那丫鬟立时平稳下来。 “看看他穿的衣饰,放心吧,跑不了的”,宫装女子说着,人已进了三进院落。 她刚一现身,早有在附近伺候的奴仆飞也似的迎了上来。那丫鬟趁机问了句唐松的事。 “刚跑出去的那两个?他们是来偷菜偷食的” “什么?” “其实也不能算偷……”,那奴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水晶的表现,又知道在这位宫装女子面前是打不得半点马虎眼儿的,遂只能如实将水晶闲庭信步的一幕复述出来。 居然还有这样的人?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儿? 听完这个,再想到唐松刚才边不停脚的跑,边说出的那些话,那丫鬟真是愈发气的……这都已经不是语言能形容的了。 默然片刻,那宫装女子突然粲然一笑,“一个胆大如斗,一个急智如狐。有此胆智何事不可为?偏生要来做这混吃白食之事,这两个倒真是妙人儿!将此事带回宫中,必能搏陛下一笑!” “那这两人……” “这样的妙人儿实在少见,若真被抓了,再一通板子打的血肉模糊,想想都煞风景,也损了这个乐子的意韵!罢了,放生吧” 这时,三进院落中的人也都注意到了宫装女子,霎时间,众人几乎是不约而同的推坐而起。 能让满座达官如此反应,这宫装女子威势之盛竟至于斯! 终于出了二进院落,不见后边有人追出来,唐松长出一口气的同时不免又想起适才那宫装女子来。 那气场,那容貌,那特质的风情,还有那一身宫装……稍稍静心之后,几乎只是一转念之间,唐松便已猜知了宫装女子的身份: 上官婉儿! 她只能是上官婉儿! 第六十二章 七战七捷,一举成名 身后没人再追,郑府今天又是人多且杂,过了二进院落之后,唐松带着水晶挺顺利的出了郑府。 停下脚步,唐松转过身来。 跟在他身后的水晶气喘吁吁,盛夏再加上这一阵儿急跑,小丫头额头上不断有汗珠滑落,她脸上的妆容本就是往丑里画的,再被汗水一冲,简直就成个花脸猫了。 很凌乱,但也真是……很可爱呀! 看着流云裙少女这般模样,唐松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一笑,心里原本存着的火气也随之烟消云散。 唐松一手扶着水晶的下颌,一手掏出身上袖着的汗巾将少女脸上的汗珠并那些个胭脂水粉擦了个干干净净。 水晶一动不动站着,任由唐松擦拭。 这时,路边有一对挎竹篮卖胡饼的母子经过,那位母亲看到这一幕,扭头过去对身边跟着的儿子道:“你看人家这兄长对妹妹多好,回去也学着点儿” 恰在这时,唐松已经擦完,小丫头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那明显是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看着水晶的眼神居然有些躲躲闪闪起来,口中嘀咕道:“要是黑妞儿也有这么好看,我肯定会对她好” 娘俩渐走渐远,不过那小子委实不太老实,边走边还不断的扭头偷瞥水晶。 水晶感应到了,猛的转身过去。那半大小子偷瞥的眼神儿正好撞上那一双点尘不染的孔雀眼。 “啊”,半大小子脚下一个趔趄,敦敦实实的摔了一跤。 “咋了?” “没……没咋,地上不平” “放屁,这儿可是清化坊,地上还能不平?都这么大人了还是冒冒失失的,看你以后咋说媳妇儿” …… …… 母子俩走远,唐松忍不住又是一阵儿哈哈大笑,心中感觉甚是松快。 水晶无言转回身来,扬起手向唐松递过来。 她的手上依然挂着那一小罐儿抱芋羹。 看到这个,唐松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刚才那有惊无险的一路狂奔,想要说她两句,猛然又想起之前分明是自己先说肚子饿了,然后才有少女闲庭信步的一幕。 哎……这还怎么能说她?又怎么忍心说她? 脸上露出由衷的和煦笑容,唐松一手接过羹罐儿,另一手将水晶头上早就歪的不成个样子的小帽儿摘了,在头发上使劲揉了揉,只把少女那挽成小厮般的发髻揉的乱糟糟的。 “走,咱们吃大餐去!” …… 封建时代里无论哪一个王朝,无论哪一座城市,要说知名度最高,最受城中百姓关注的人是谁,青楼花魁即便不是第一,也绝对能数进前五。 郑府寿宴后,新老两大花魁之争的结果很快便传的沸沸扬扬。 对于这样的结果,民间百姓们说的最多的就是姜还是老的辣!看看人家歌舞升平楼那是何等的气派,能在那样的楼里做镇楼大娘子,没点儿本事还行? 除了这比较正常的议论评说之外,市井间针对此事,针对沈思思与如意娘两人的说法真是千奇百怪,角度更是五花八门,其八卦之魂熊熊燃烧的程度其实跟后世没有太大的区别。 时间在变,朝代在变,有一些东西却是亘古不变的,比如:爱八卦! 市井百姓们针对此事的议论既散且乱,而且议论的目标也主要是在沈思思与如意娘身上。但士林之中议论此事的角度却是高度集中,关注的人物也与民间百姓截然不同。 如意娘居然输给了沈思思…… 真的!噢,那是文章四友中的那位出手了? 没有? 那是沈云卿从大理寺放出来了? 还不是? 不对呀!陈子昂陈伯玉那是从不掺和这等事情的,难倒这次破了例? 也不是他!仁兄,你这是……开什么玩笑? 这六位不出手,普天之下,方今诗坛还有谁堪与宋延清争锋! 有这位学士大人在背后撑着,如意娘怎么可能会输? 郑府寿宴后的几天时间里,这样的对话在神都士林间,在那些个士子们最喜欢聚集的茶肆酒肆里不断重复,再重复。 于是当日寿宴上的那两首作品便以风一般的速度传播开去,无论是《灵隐寺》,还是那首唐人不太习惯的《苏幕遮》 细细品鉴,乃至于将两首作品拆开了揉碎了一字一字咀嚼过后,士子们不得不承认,那《苏幕遮》的确是比《灵隐寺》要好。而这首《苏幕遮》也的确不像是出自那六位的手笔。 众所周知,那六位,尤其是文章四友及沈云卿都是以律诗见长,从不曾涉猎过曲子词。至于陈伯玉虽然有过歌行体,但曲子词也是从不曾碰过的。 当整个士林终于接受了这个石破天惊般的意外之后,众人关注的焦点便自然而然的转移到了沈思思背后的那个人身上。 是谁硬生生的压了宋之问这一局? 在背后为沈思思掌笔的人究竟是谁? 在整个士林都被这个问题闹的好奇心十足的时候,歌舞升平楼中终于传出了经沈思思亲口确认过的消息。 这个“谁”名唤唐松,乃是由山南东道襄州赴京的士子。 于是,襄州唐松就如同之前的哪一首《苏幕遮》一样,在极短的时间内传遍了神都士林。 书房、会客的花厅、读书人聚集的茶肆酒肆,借宿士子们集中的各寺观僧舍云房,这个名字口口传扬,不断的被提到,不断的被记忆。 士子们议论着这个唐松之余,也不免疑惑。 襄州?那倒是个人文荟萃之地,但这个唐松确是没听说过呀。 左打听,右打听,身边的读书人圈子里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 于是,新的疑惑也就随之诞生了。 这莫非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毕竟愚者千虑,也有一得嘛! 随着这件事情谈论的越多,类似的置疑也随之喧嚣尘上。 当然,士林中也有一些人是迫不及待的接受了这个本来不太好接受的结果。这些人当然不是对唐松有多少好,他们只是不喜欢宋之问而已。 诗才虽高,却太汲汲于权位富贵,巴结权贵甚至有些无所不用其极。对宋之问品行的诟病在后世已成定论,这时的士林也多有认知,所以其人诗名虽盛,在诗坛的地位虽高,但在士子间的风评却的确说不上好。 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士子会对此事发出大快人心的感慨了。 就在此事热潮未熄,许多人对宋之问指指点点,众多对唐松的置疑也喧嚣尘上之时,两人借助如意娘与沈思思几乎是同时发力。 在短短二十一天的时间里,如意娘与沈思思以平均三天一首的超快速度不断推出新的歌诗。 一个是不变的格律谨严的律诗,一个是同样不变的语言与意韵都美到让人心醉的曲子词。 二十一天,新老大花魁,这是一场巅峰之战 这场连续二十一天的对决让整个洛阳城都为之骚动,兴艺坊的人流量在这段时间暴增一倍不止,尤其是如意楼及歌舞升平楼更是一座难求。 结果再次让无数人唏嘘不已。 二十一天,七战 沈思思七战七捷,一扫之前的颓势,吐气扬眉! 而今,兴艺坊已有多家青楼公开发声要求行会重新评定大花魁车之归属。晋位成功不过数月的如意娘岌岌可危。 沈思思七战全胜,不仅彻底荡平了士林此前喧嚣尘上的置疑,也使襄州唐松的声名在短短二十一日内如彗星般崛起。 从籍籍无名到名传神都,唐松仅用了短短二十余日。其崛起之速并不逊于当年剑走偏锋“千金摔琴”的陈子昂。 唐松来洛阳绝不是为扬名,这不是他的目的,仅仅只是手段。如今声名已显,火候已到,是时候进行下一步了。 这个细雨霏霏的上午,撑着一柄桐油纸伞,穿着一身月白道衣的唐松悠悠然走进了歌舞升平楼。 第六十三章 事成矣! 歌舞升平楼内,十来个年轻人正围着一个龟奴七嘴八舌,看他们的穿着,听他们说话的口音,就知道这些人乃是近来为赶考赴京的外地士子。 这十多人扰攘着其实就一个目的:要请见镇楼的沈大娘子。 上午的这个时候在别的行业自然是做生意的好时光,但对烟花青楼行来说却本该是最清淡没有客人的时间,歌舞升平楼这也是刚刚开门而已。 其实也怪不得这些个士子们心急,错过这个沈大娘子最可能有空闲的时间,他们更别想见到人了。若只是递名刺进去等着排期约见,就以沈大娘子如今的声势,这排期只怕是永远不会有了,即便侥幸,恐怕至少也得在三四个月之后。 单从大上午楼内便如此扰攘的一幕,便已可窥出如今的歌舞升平楼,如今的沈思思爆红到了何等地步。 这些日子里这样的场面见的多了,那被众士子们围在中间的迎客龟奴边打着呵欠,边随口应付着。 至于士子们的请见,笑话?若是随随便便就能见着,那还是沈大娘子?若是随便来个士子说见就要见,那沈大娘子就是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吃不喝也见不完哪! 龟奴正懒洋洋应付的时候,眼神偶一瞥向门口处新走进的那人,双眼顿时猛然一亮,奋力从士子们的合围中突身而出,带着一脸稀烂的笑容小跑着迎了上去。 “公子可是有两日没来了,小的想念的紧哪!玉珠妹妹刚才出来过,言说大娘子已经起身,小的这就头前带路” 那新进门之人浅笑着摆了摆手,“你这忙着,我自去便是” 两人的对话那些个士子们都是听见的,当下便有性烈的士子扬声道:“好你个贼厮,这人分明后来,凭甚他就见得大娘子,我等就见不得?” 此言一出,其他那些个士子顿时同仇敌忾的齐声附和。 新进门之人一笑之间也不与这些士子说什么,自往二进院门处走去。 那龟奴也没理会这些人,恭恭敬敬的将那人送到二进门口,目送他走进去之后这才转身回来。 那十来个士子迅即围了上去,脸上的神情颇是不善,“凭甚么?” 龟奴老神在在,慢条斯理道:“凭甚么!就凭他来自襄州,就凭他是唐松!” 襄州唐松,这四字一出,顿时将众士子们的火气灭的干干净净。 “原来是他!近日多闻其名,不想人竟是这般年少” “且看当日四杰之王杨卢骆,谁不是少年成名?有才不在年高!” “瞅着人物也是风流俊逸的,与沈大娘子倒是郎才女貌,好一段风流佳话” “贼厮鸟,他这一来,沈大娘子还会见谁?走休,走休” …… 外面的这些议论不必细表,唐松进去之后便一路直接到了沈思思的香闺。 沈思思亦是起身未久,此时梳洗罢,脸上的妆容也已结束,正坐着那面等身铜镜前由玉珠服侍着梳头。 从铜镜里看到唐松施施然走进来,沈大娘子回头过来给了个千娇百媚的一笑,一并吩咐奉茶。 这些日子来的多了,唐松也极随意,“天气暑热,热茶就免了吧” “若不是惦记着我哪波斯葡萄酿,只怕你还不会来吧!”沈思思嗔怪了一句,向站在门口处的丫头慵声道:“给唐公子上鱼儿酒” “你那葡萄酿确是好酒,但今日便不为此,我也该来了” 此时,沈思思的头发已做成了漂亮的云环髻。对着镜子左右看看都极满意之后,大娘子起身到了与唐松隔着一张小几的座处。 自小几上的果子盒里挑挑拣拣了一枚杏脯含进口中,沈思思含糊声道:“放心吧,补乡贡生名额之事已与我那好香火兄弟招呼过,这三两日就能安排你与岳郎中面晤” 操办科考之事的是礼部主司,沈思思口中的岳郎中便是礼部主司的五品正印。而她的那个“香火兄弟”苏苏便是岳郎中相处了数年的相好。虽然此事已在料中,唐松听完还是心头一松。 扭过头时,却见沈大娘子笑的甚是古怪,“怎么了?” “倒也没怎么,只是我那香火兄弟非得红口白牙的编排你我,说什么要与我论突厥法,且让我如何是好?” 所谓“突厥法”乃是此时烟花青楼间盛行的一种习俗。妓家们少至二三人,多至十四五人结群,随后盟誓拜为“香火兄弟”,彼此间以兄弟相称。 如果有男子与这“香火兄弟”的那位女子相好,则香火兄弟中的其她伎家将依据那相好女子的行第对与她相好的男子施以妇人的称呼,“兄见呼为新妇,弟见呼为嫂”。 这种颠倒的称呼方式已经够雷人了,更要命的是,某伎家若有了真心归属的情郎,其“香火兄弟”的伎家多要来与她这情郎做一夕之欢。云学“突厥法”,香火兄弟间又言:“我兄弟相怜爱,故当共新妇也” 彼时风俗如此,烟花青楼行中女子大多都有那么几个“香火兄弟”沈思思也不例外。设若唐松真要跟她好上了,沈大娘子的那些香火兄弟便可名正言顺来分一杯羹,要求一夕之欢了。 沈思思说完,似笑非笑的看着唐松。 毕竟这些日子往来歌舞升平楼不少,这奇怪的风俗唐松自然是知道的,哈哈一笑:“大娘子说笑了”,这句说完,迅即转了话题,探问起那岳郎中的爱好来。 沈思思也不再就此说什么,顺着唐松的话头儿说起了她从香火兄弟处听来的岳郎中的一些情况。 事情说的差不多了,唐松复又留下一首词后起身要走。 “今日……便不走了……如何?”,说出这句话时,沈思思的声音真是甜媚的要滴出水来。与此同时,那只纤纤玉手也轻轻的挽住了唐松。 唐松不知道这位镇楼大娘子的话里有几分是真情意,又有几分是为了借此手段笼络自己继续给他写词,但这都不重要。 略一沉吟,唐松淡声浅笑道:“醇酒虽美但醉后却难免头痛欲裂,庵茶虽淡却胜在雅香清远。你我莫论风月,便做一个清淡如水却能历久弥新的君子之交如何?” 说完,唐松轻轻拍了拍沈思思牵住袖子的手后,迈步出房去了。 沈思思目送他去远,良久之后展颜一笑,清新绝伦。 …… 第二天晚上,在沈思思的居中安排下。唐松于神都最著名的万福万寿楼雅阁中见到了礼部主司岳郎中。 有沈思思与苏苏两边作陪,最主要的是有唐松此时名满洛阳的声名打底,宾主再谈到乡贡生名额之事时就不显得那么生硬突兀了。 这一晚宾主尽欢,最终分别时,已经上了轩车准备起行的岳郎中挑起车窗帘幕肃声道:“距离科考之期已不太远,这些日子且好生准备,莫辜负了你的才情” 说完,岳郎中向唐松点点头后便放下车窗帘幕,起行远去。 至此,虽然经过一些波折,唐松补录乡贡生名额之事终究还是成了! …… 也就是在这个晚上,近日来几乎是杜门不出的宋之问正恼怒的看着推门而入的那个下人。 因圣神皇帝崇佛,宋之问便在两年前将家中的《道德经》诸物清除一空,换上了佛教典籍。并特意在内宅书房的旁边辟了这间静室,专为研读佛经之用。 不过他所研读的佛经必定是与圣神皇帝读经的喜好保持高度一致。这两日心里烦躁不堪,他便躲进了这间静室谁也不见。 下人偏在这时候推门而入,须也就怨不得他恼怒了。 “大人,梁王府派人来请大人过府叙话”那下人也是个聪明的,对主人知之甚深,所以什么废话都没有,直接奔了主题。 他知道,与这个消息比起来,他那点子直接推门而入的小错真是什么都算不上了,没准儿主人事后还得重重赏他。 果不其然,宋之问一听到这消息,顿时以前所未见的敏捷从蒲团上弹身而起,“梁王府?梁王不是在嵩山督造三阳宫嘛,难倒……回府了?” “是,小的问过那来传话之人,梁王到府尚不足一个时辰,听王爷回来时对门房的吩咐,似乎明日一早便又要赶回嵩山” “那还等什么,备车,速速备车”只看他此时的急迫,那里还有半点佛室求静的样子? 第六十四章 夜已深,心思更深 前往梁王府的路上,宋之问的心情就像那不断微微摇晃的轩车一样晃晃悠悠的。 这一刻,他甚至连唐松都忘了,全部心思都用在揣测梁王这次召见他的目的。 细细算来,他在梁王身上花心思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以他五品学士、诗坛盟主的身份居然会在梁王府内管家嫁女时亲自到贺,单从这件事情上就可看出他花费的心思之多。 但让宋之问颇为无奈的是,即便做到了这一步,此前他依旧没得到过梁王单独召见的机会,这也是没办法呀,而今梁王势大,试图攀上这棵大树的人真是太多。 因缘于此,宋之问对于今晚这很有些突兀的梁王府之行实在是满心的兴奋,但兴奋之余也有些忐忑。究竟会是什么事情?梁王会说些什么?我又该怎生应对? 怀着七上八下的心思到了梁王府,宋之问在豪奢广大的王府内七穿八绕了许久,终于在书房见到武三思时,心中的欢喜又陡然多了几分。 这时代主人在那里见客是极有讲究的,正堂、花厅、侧厅还是书房,乃至于内宅,地点的不同其实也就能看出主人对客人的亲近程度。 书房自然是比不上内宅的,但相较于花厅和偏厅却又亲近了许多。看来,自己在梁王心中终究还是有些份量的。 面白微胖,仪表堂堂的武三思正斜靠在书房内的竹夫人上。面带疲乏之色,身侧有两个丽质女侍,一个打着扇,另一个轻轻的捶着肩膀。 见宋之问由下人导引进来,武三思依旧躺着不曾起身,抬手指了指冰盆边的胡凳,“某实是乏的透了,也就不起身了,好在延清也不是外人,这些个虚礼就省了吧,坐” 尽管武三思这么说,宋之问依旧是恭恭敬敬的向他行了礼后方才正肃着坐下,“王爷为国操劳……” 这样的话头儿刚一出口,就被武三思笑着摆手止了,“为陛下,为朝廷出力,原是人臣应尽之道。这些个话就不多说了。某身子既乏,明个儿一早还要进宫面圣,实在是容不得多叙谈,就直接说正事吧” 宋之问站起来向武三思躬了躬身,“请王爷吩咐” “上次回神都时陛下曾提及去岁科考之事,对这一榜取中的进士似有些微不满之意。当然,科考之事乃是礼部份内,本王自不能插手其中惹人嫌厌。但陛下既有心忧,臣子们也不能不用心分君之忧” “所以明日陛见时,某有意荐举延清帮办今科取士,我朝本就是以诗赋取才,这正是你份内当行嘛!不知延清以为如何呀?” 这一番话直说的宋之问心情激荡不已,今天这趟真是来得值了。 周承唐制,学士之职是以文学言语备天子顾问,出入侍从。说穿了其实就是皇帝身边的御用文人,虽然清贵,品阶也不低,但实实在是不掌握什么实际权力的。 若是那等心性闲散的文人诗客,必能安于此位,乐于此位,甚至是主动求为此位。但对宋之问这等深怀权位之心者来说,这样的位子难免有些不甘心。 而帮办科举那可是不掺一点水分的实权。这一步走的好了,后面再想用事也就容易的多了。 心中闪念之间想到这些,宋之问再次起身向武三思深深一揖,感激涕零道:“能得王爷如此青眼,下官结草衔环亦难报大恩之万一” “言重了”武三思说话间递过一张便笺来,“延清帮办今岁科考时,这几个人还望多留意些,这几人都是本王见过的,少年俊彦哪,啊,不错,不错” 宋之问接过名单,见上面几人虽然不是全都认识,但知道的那几个却都有一个共同点。即这几人的父兄都是九寺六部乃至三省衙门的中层官员,也就是那种官职不高,但都有些能力掌握着实实在在的权力,异日上升空间很大的那种官员。 梁王真是用心深远哪! 没有这张名单,也就不会有他这个帮办科举的机会,事已至此,宋之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王爷法眼如炬,既已见过说好,那必定是好的。今科若下官真能帮办考务,定当使野无遗贤” “好,好一个‘野无遗贤’”,武三思看着宋之问笑了笑,“那名单延清可都记住了?” “啊……是”刚才因要与梁王说话,宋之问一瞥之后倒没细看,此时闻言忙又将那张名单细细看过,默诵着在心底牢记之后,复又将名录恭敬的递还了武三思。 武三思接过,顺手在竹夫人旁边放着的那一架小灯树上点燃了,不过片刻功夫,这张名录便已化为灰烬。 做完这事,武三思正待送客时,书房门口暗香浮动,走进一个三旬左右、有着无限风韵的美妇来。 梁王好女色乃是众人皆知之事,与此同样出名的是他不好少女专好美妇的癖好。见这妇人进来,武三思脸上的笑容真挚了不少,“稍后自会去寻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也不怕客人笑话” 知道这是武三思的宠妾,宋之问忙站起身来,且微微半侧了身子,以示不敢直面亵渎之意。 “王府太大,庭院深深,王爷又不回府久矣,这不是怕王爷忘了去妾身那里的道路嘛”,少妇做嗔做娇,举手投足之间风情惑人眼目。 对武三思说完,少妇转向宋之问,肃容敛裳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面见之礼。只让宋之问连忙还礼,口称不敢。 “这位便是名满天下的宋学士了……”,那少妇显然是有备而来,但不等她把这些个弯弯绕的话说完,实在是疲乏想要送客的武三思便径直插话过来,“罢了,你有什么事但直言便是,天色已晚,也不便累延清久在王府迁延” 妇人闻言当即收声,与刚才的做嗔做娇比起来,此刻真是乖巧听话的紧了。见她如此,武三思复又笑了笑,随即接过了妇人递来的那封书信。 一目十行的将书信看完,武三思笑骂道:“好大的口气,你这个兄长啊还真就敢张嘴。我大周三百六十州,那一州没有乡贡生进京赴考?一科取中的进士又能有多少?他一襄州张嘴就要四个进士,真当礼部是我梁王府开的商贾铺子不成?” 最后这句说完,武三思意识到话有不妥,遂又哈哈一笑遮掩过了。 宋之问如今对这个地名是最敏感不过的,一听到襄州,自然而然的便想起了唐松,但他当然不会在武三思面前说出斗诗之事。与此同时,他也明白了这位宠妾的身份。 都说梁王府内有一位崔夫人极得宠爱,其兄因此借势而起外放襄州做了一州使君,看来那位崔夫人便是眼前这位了。 “家兄为什么会去襄州?那里是什么地方王爷还能不知?地方上那些个官儿们都是奸滑惯的,没有实实在在的好处,红口白牙说的再多也休想使动他们。家兄孤身上任,势单力薄的,若这事儿都办不好,焉能得人?手下连个得用的人都没有,还能成什么事儿?”崔夫人言语娇柔,但话中的意思却是半点都不肯让的。 “本王才说了几句,你的话倒是比本王还多”,见宠妾把话说的这么露骨,武三思也就不在宋之问面前掩饰什么了,“知道你那兄长是要借此收罗羽翼,但他的口子实在是开的太大” “这个金宗庆和黄继来倒也罢了,毕竟他两人的父亲一为县令,一为司马,虽然都是芝麻绿豆官,但在一州之内对你那兄长的助益还是极大。至于这个牛承志,其父品秩虽高,但一中镇将不过就是个军头罢了,笼络来有什么用?莫非你那兄长还有心思插手军务不成?至于那个刘什么就更是不知所谓了,其父不过一个州衙的吏目头子罢了,也值得下这么大本钱?” 其实还有一个心思是武三思不能说出口的,崔夫人这个哥哥委实是个蹬鼻子上脸的货,这次张嘴四个你要是都给了他,那下一次没准儿他就敢开口要八个。 说完这些,武三思也不等崔夫人再说什么,起身到书几前录下金宗庆和黄继来两人的名字后,转身递给了宋之问,“这两人你也留意些,进士科的尊荣料来他们福薄也承受不起,就在明经科里斟酌斟酌吧,至不济总得给个明法科” 听到这话,宋之问心下也是一松。周承唐制,科举也有多个分科,最尊荣最受人注目,将来升迁最快的自然是进士科。 进士科一枝独秀,除此之外,明经科便是首选,再下来就是明法科了。这三科之外,尚有明算、明书诸科。后来玄宗时甚至还开过明道科,盛唐边塞诗派的旗帜诗人高适便是经由此科中举的。 总而言之,这科举分科近十,进士科独自矜贵,但也就属这一科录取人数最少,报考人数却又最多。只要不是在这一科上打主意,其它的就好安排多了。 有了前面的例子,这回宋之问接过纸张将金宗庆、黄继来的名字记熟后,便识趣的又将梁王亲笔还了回去。 将这张纸也付之一炬后,武三思打了个再明显不过的呵欠,宋之问知机,当即起身告退。 走出梁王府,再次坐上轩车。宋之问的心情已与来时有了天壤之别,这些天的郁闷恼怒也随之一扫而空。 以梁王的身份地位,以圣神皇帝对他的宠爱,今晚他既然能说出这番话,还一并塞了那两张名录,那宋之问帮办科举之事就是确凿无疑了。 科考起于隋,但将其作为选拔人才的固定制度却是在武则天手上完成的。只是此时定制未久,科考的诸般制度都不完善。譬如主考,现在还是由礼部主司郎中领衔,直到玄宗朝时才认识到以一个五品郎中操办如此大事委实有些压不住阵脚,遂改为由礼部侍郎掌总其事。 说来只是一个帮办,但今晚的梁王府之行却使宋之问实实在在有了今科主考官的身份。 虽然他的身份没有另一个主考礼部主司岳郎中那般名正言顺,但就凭他天子亲指的来头儿,不说硬压岳郎中一头儿,分庭抗礼总是能够做到的。 主考官哪!想到这个,宋之问就忍不住的会心一笑。 但激动过后他也着实有些发愁,这些个名额怎么安排,梁王这里不消说,其他那几位炙手可热的权贵府里要不要也走上一遭?这可是结交他们的天赐良机呀! 夜已深沉,但宋之问的心思却比这黑暗的夜色更深。 第六十五章 你还是你,这就够了! 宋之问期盼许久终于得到梁王武三思召见的同时,从万福万寿楼送走岳郎中后,回到赁处的唐松也见到了一个数月未见的故人。 这晚夜色很黑,唐松正走在抄手游廊上,却见赁处第三进院落中亮起了引路的灯盏。暗夜中的这一盏灯火份外显眼,也将提灯那人清清楚楚的显照出来。 须发半白,道衣的大袖飘飘,依稀便是当日鹿门山八卦池畔初见时的模样。 方山奇! 认出这人,唐松心中油然而起了一丝疑惑。 方山奇怎么会来这里? 这第三进院落中住的那个低调到极点的月白中年究竟是谁?方山奇又怎会从他的居处出来? 这个道人的交游还真是广阔诡异的很哪! 那边亮,这边黑,唐松看得到方山奇,方山奇却不曾注意到他,提着灯笼渐行渐远。 眼见方山奇便将走出三进院落的门户,唐松暂且按下心头的疑惑,扬声招呼了一句:“方山人” 阔别数月未见,虽然心底对方山奇的来历满是疑惑,但当唐松与这道人面对面站在一起时,还是有着他乡遇故知的喜悦。 晚间暑热已褪,这抄手游廊处更是凉风习习,让人甚是舒爽。两人便在此间叙话。 “山人什么时候回京的”,唐松问完这句,又含笑指了指那三进院落,“又怎会从此间出来?” 方山奇的心情看来也不错,“那个赁房的襄州士子居然是你,真是巧啊!我回京不过两三日。至于这位李少兄乃是我多年旧识,此番是来请他绘一幅老君图的。怎么,莫非小友还不知道?这位李兄可是一位丹青妙手啊” “噢!这个还真是不知,一来这位李兄深居简出,便是同居一宅却也很少得见其人,更别说叙话晤谈了。再则我这些日子忙着补录乡贡生名额之事,也委实有些忙杂” “补录乡贡生名额?”方山奇讶声道:“何以如此?” 夜色太黑,灯火也有些朦胧,唐松也看不太清方山奇脸上的神情。 说了进京后寻刘中丞不遇的经过,唐松一并笑着将行卷多日石沉大海的事情也言说了。 “居然会如此”,方山奇听完,沉吟了片刻后转过身来迎着唐松的眼神似笑非笑道:“在这神都之中行事,若无人照拂实是万事艰难。某虽不才,倒也识得一两位在皇城里能说上话的达官们,我尽可为你引荐绍介,不知小友意下如何?” 仈`0` 電` 孖` 書 W W W . T``χ``T ` ⑧`0` . L`A 来了! 耳听方山奇此言,唐松油然想起当日襄州龙华会那晚,想起了方公南遇刺之后与这道人的一番对谈。 道人认识权贵唐松一点都不怀疑,但这是些什么样的权贵就着实让人思量了! 这里面的水太深,连狄仁杰这样的宰相都差点没整死。 若是初来京城,寻刘中丞不遇、苦苦行卷不果时遇到道人说出这话,唐松或许还会思量一番。但现在…… 明知道那是一片惊涛骇浪,稍有不慎便会身死族灭,又为什么一定要踏进去? 朦胧的灯火中,唐松淡淡一笑:“多谢山人好意,只是眼下我还应付的来” …… 这一次的碰面与晤谈仍像上次那般无果而终,只是相较于上次,方山奇更主动了些。 送别了一盏孤灯的方山奇,唐松返回后园精舍的路上心思颇不宁静。这次科考他已寄望太多,因为考不上就是负了柳眉的那个约定,只是此前从不曾想到过一个问题。 假如一切顺遂,考上了那就要做官,他极力想谋取的那个官职不仅是在京中,而且是在武则天眼皮子底下的宫城里。 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距离政治中心如此之近,设若他真是如愿以偿的做了太乐丞,还能像现在一样避开,又能避得开那武李继承权之争吗?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正因为其没有答案,所以使得唐松的心绪愈发难以平静。 将将要走完抄手游廊时,天际的那一片厚重云彩散去,夏日明朗的月光如水一般洒照下来。 唐松缓步踱进后花园,正要回精舍时,却见园中远处西北角的那一丛竹林中似有点点烛火透出。 闲步过去,走不甚远却听到一阵鸣琴之声铮铮传来,这是一支从不曾听过的琴曲,却依稀有丝丝熟悉的感觉。但也正因为琴曲不曾听过,所以难以断定。 脚步益发的轻微了,唐松走到竹林边,却见林中设置的石桌石凳上,水晶正穿着那一袭白衣胜雪的流云裙在据案抚琴。 石桌上除了那具太古遗音外,尚有香炉一只,庵茶一瓯。 轻轻的进去,轻轻的坐下,轻轻的端起庵茶,琴曲悠悠,哀而不伤,国手技艺,王道之音。 唐松面如止水,心下却是波澜惊涛。 良久,良久,恰在那这一曲琴音收拍作结时,唐松击节赞叹之余悠悠一声长叹。 水晶抬头看来,眼神中再不是以往的云淡风轻,而是有深深的讶然之意。 便正是这一片讶然,使她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神交已久,今日终得一见,实在可喜。夜深无酒,庵茶又实在太素,只能击节为贺” 流云裙少女脸上有纯净的笑容如即逝昙花般绽放,“你……听出来了?” “如果前些日子你早点像这般弹奏一首完整的曲子,想必我早就该听出来了” “不……不迟” 眼见少女很艰难的似乎要长篇大论什么,一直盯着她眼睛的唐松蓦然淡淡一笑,“我不问你是谁,你也莫要告诉我” —"文"—少女眨了眨眼睛,果然不再说话。 —"人"—片刻之后,唐松突然又开口道:“水晶,你还是水晶吗?” —"书"—那昙花般纯净的笑容再次闪现。 —"屋"—看着她这不见一丝半点杂质的纯净,唐松心底的骇浪惊涛终于慢慢平静下去,“不错,你果然还是水晶,这就够了” 鸣琴之声再起,唐松手持庵茶,背靠修竹缓缓闭上了眼睛,任那淙淙的琴音流进耳中,流入心里。 鸣琴淙淙,幽篁青青,明月林中照,清风吹我襟。 一切都如当日八卦池畔的月夜闻琴一样,唐松很快便沉进了琴音中,悠然忘我,平安喜乐。 第六十六章 惊怖之症 星星之火 洛阳北城,就在清化坊的背后,距离皇城宣仁门仅有一坊之隔的是思恭坊。 手提着一盏孤灯的方山奇出了唐松的赁处后,便一路走进了思恭坊,走进了坊区正中的那座深宅大院中。 见来人是他,门房什么都不曾问,开门后便传话里间值守的小厮速往内宅传报。 很快,方山奇就在内宅的小书房中见到了本府主人。 那主人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但其身康体健,神气完足,虽已过耳顺之年却毫无半点老态。 这两人实在是太熟了,熟到不需要一点虚礼的地步。那主人进了书房后边扣着衣襟上的布纽边问道:“按你的行程下午就该到了,怎么现在才来?可是去狄公府上了?” “没有,我去李思训那里走了一遭。他现在实是惊弓之鸟,不能不稍加安抚呀” “他在那里还不安全?还要去哪里?身为宗室,素日只知描描画画就罢了。值此乾坤颠覆,国祚不存之时不思戮力复国也罢了,偏生还如此胆小如鼠。先太宗皇帝何等英主,怎么会有这等血脉,哼!若非狄相有过吩咐,老夫才不会去理会这等鼠辈” 方山奇知道这老人老而弥辣,刚直敢言的脾性,闻言也不以为异,“他在那里本也呆的安心。只是近些日子那里太招人眼目,他这才急了” 一听到那处宅子似是有了问题,老人顿时着紧起来,“怎么回事?” “这些日子以来洛阳城中被人议论最多的是谁?” 听到这个,老人倒是放下了心思,“他是说唐家那个小子招人眼目了,杞人忧天!武家那两个野心勃勃之辈如今的心思都放在如何残害陛下及向天后邀宠上,岂会注意到这么点子争风吃醋之事” “唐松倒不是为争风吃醋,他是别有怀抱,冲着那科举去的” “就不是为争风,这也是个没出息的,哼!词为诗余,不过是那些个不思家国的无行文人们弄出来的花呼哨儿,整日里翻弄这些东西,能有什么出息?” 方山奇对唐松的印象着实不错,少不得要为他辩上一句,“他那曲子词一出,迅即风靡神都。如今洛阳城里不说那些青楼妓家,便是酒肆里的歌女也都在传唱他的曲子词。何至于像你老大人说的如此不堪” “我说错他了?道士你去看看他这些天鼓捣出来的那些东西,不是情爱就是离愁。就是再好的男儿天天把心思放在这上面,也该泡酥了骨头。好歌诗,什么才是好歌诗?丈夫皆有志,会见立功勋。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这样的诗才是好歌诗。曲子词,哼!就是写的再好也只是不入流的小道罢了” 作为有宋一代文学典范的词肇始于隋,发展于唐,鼎盛于宋。词虽然在唐代就有,但其光芒却全被辉煌无比的唐诗给掩盖了,加之词在唐时尚处于发展初期,难免就被时人所轻。 其实别说是唐朝了,就是北宋前期,词的地位也一直不高,词为艳科,词为诗余的说法喧嚣尘上,那些个文人士大夫们只是需要享乐歌舞的时候才会想起这等“小道”,直到苏轼横空出世之后,词的地位才渐次提高,并最终于南宋时成为“一代之文学” 在唐代,词与诗的地位区别就像大户人家里嫡妻正室与青楼妾室的分野一样,不受歧视那是不可能的。 至于前些时唱曲子词的沈思思之所以能力压唱律诗的如意娘,根本原因在于唐松为沈思思录下的都是词史上的最巅峰之作,而宋之问在有唐一代的诗人中却充其量只能算做二等诗人。 以巅峰之词迎战二等之诗,这是以巨大的实力差距弥补了诗词之间的地位不平等,却很难凭借这几首词就改变唐人对词为不入流小道的看法。 这就如同唐时军中以矛为百兵之祖,即便有一悍卒用狼牙棒连败使矛的对手,人们也只是会赞叹那悍卒的勇武,笑那使矛者实力不济,却不会去否定矛的地位,更不会将大唐边军的制式军器由单钩矛改为狼牙棒。而当他们再议论起诸般武器时,依然会将矛尊为百兵之祖。 道理是一样的,所以听那老人在曲子词上发作唐松,方山奇还真是驳不出什么了。 老人是个刚直脾性,说到最后蓦然道:“等忙过这几日,道士你把他叫来,老夫好生点化点化他。这小子才情还是有的,按你以前对他的评定,当也是个明大义的。任这么下去倒是可惜了。论公,老夫当为国惜才;论私,让他早些走上正道,也不枉我那宝贝孙女对他的另眼相待” 方山奇听到这话,难得的露出了个苦笑,“老大人想点化他,他却不想见老大人你呀”,苦笑中,一并将这两次的试探经过及结果也都说了。 老人一听怒色更甚,“罢了,若不是看在他能把我那从不愿出门的孙女带出门的份儿上;若不是我那孙女任谁不理,唯独对他青眼;若不是他对我那宝贝孙女儿也着实不错,就这等小辈,老夫提都不愿提起他,哼!” 方山奇还待说什么,老人却不愿再说这个话题,改了话头儿道:“为一不知家国大义的小辈浪费恁多口舌着实不值,道士你且说说,这趟房州之行可见到陛下了?” 说到这个,方山奇的脸色顿时沉肃下来,摇了摇头,“看管的太严!我在房州等了近两个月,却找不到一丝能混进伪庐陵王府的机会。因是如此也就不敢轻举妄动,最终只能无功而返” 老人闻言一脸的黯然神伤之色,沉默许久后方才强打起精神道:“看管的严密也好,咱们的人进不去,武家那两个野心之辈也断难伸进手去,这样陛下至少可保安全无虞” 方山奇无声的点了点头。 书房中又是一阵儿沉默,最终还是那老人不甘心的又开口发问,“道士这趟去房州,没见着陛下,难倒一点儿消息也没得着?” 见方山奇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老人顿时急了,“有什么你尽管说就是” “此去房州两月,倒是使手段勾当了几个普通禁卫,其中一个还是在内府当值的。醉后套话,听他说陛下及皇后身体无恙,除安全无虞外亦不曾有疾病之事” 老人面带欣慰的追问,“还有呢?” 方山奇忍不住叹息了一声,“还有就是陛下的惊怖之症益发的重了,听那禁卫说,而今陛下一听到天后派遣使者前往,便即惊怖欲绝,常有自戕自戮之心。若非韦皇后心志坚毅多番宽慰鼓励,恐早有不忍言之事……” 言说至此,方山奇已是再也说不下去。老人则是面红眼赤,似欲择人而噬…… 这一刻,书房中的气氛真是冰冷到了极点,但在这无尽的冰冷下面,却埋藏着霜刀雪剑也难使其彻底熄灭的星星火种。 …… 仅仅过了两日,圣神皇帝亲口敕令:宋之问以五品学士身份前往礼部主司帮办今科取才。 敕令后第二日,宋学士到礼部拜见堂官及侍郎,随后便就正式开始帮办考务。 其所经手的第一件事便是岳郎中谴书吏送来的乡贡生补录名单。 自己第一天入职,两人分明就在一司之中,公事房之间的距离尚不足二十步,这岳郎中却不肯露一下面,这让宋之问的心情很不舒爽。 但与这比起来,补录名单上襄州唐松那四个字更是刺的他心疼。 对着这份名单沉吟了许久,几度提起那管专用于勾销的朱砂笔又放下后,宋之问最终拈起用于书写的羊毫,在补录名单下方岳郎中的押书旁附署了自己的名字。 半个时辰后,这份正式生效的补录名单便以礼部令的形式张贴在了皇城宣仁门外,今科共补录乡贡生六十四员。 襄州唐松赫然位列第一! 第六十七章 风潮涌动,科考开始 礼部乡贡生补录名单一出,对于唐松而言便是大事底定,剩下的这些时间里他便只需安心备考就是。 亲自往宣仁门看过名单做了确认,随后又应欣喜来贺的庄海山夫妇之邀往酒肆痛饮了一回后,唐松便正式禁足,专心于后花园精舍中埋头读书习琴。 每日诵诗习赋之余,唐松放下书卷,于精舍中或随水晶习琴,或听水晶鸣琴。手持酒盏,看着窗内窗外的明月、竹影、读书灯,看着那透窗而过的清风微微拂动衣襟,总有今夕何夕,恍然似入聊斋世界的幻觉。 他这边红袖鸣琴夜读书,那边各地赴京士子们依旧是络绎不绝的赶往神都,在这些士子中自然是少不了襄州金宗庆三人的。 三人结伴来京赴考,乍入神都,也为这都城的繁华所慑。加之行前老子爷的谆谆教诲告诫毕竟不曾全忘,是以三人也就收敛了在襄州的纨绔行径,老老实实在北城找了客舍住下。 随后两天便是跑礼部,寻贡院,一并还要拜会一下在京城的襄州籍官员名士们。得益于家世,这些个在京的官员名士们也不能太不给家乡父母官面子,是以这三人行卷什么的可比当日的唐松顺畅多了。 几天跑下来,对当下的洛阳士林稍有了解之后。三人也就自然而然的知道了唐松那如日中天般的声名。 对此,三人又羡又妒,同时也幸灾乐祸不已。 唐松声名再响亮,但他终究是狠狠的得罪了宋学士。报应啊报应,如今朝廷竟派了宋学士来帮办考务。这下儿那唐呆子可是扎扎实实撞到铁板上了。未必他这个破落户家庭出身的人还能巴结上那正印主考的岳郎中不成? 一边对唐松羡慕嫉妒恨,一边带着长随小厮办该办的事情。如此这般将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三人在客舍又好生休息了一天后,金宗庆与黄继来找着机会,撇开牛承志来拜宋之问。 这些日子里宋之问的学士府可谓是门庭若市。来送行卷的,来攀老乡的,来碰运气的士子们蜂拥而来,饶是学士府门房里紧急增拨了三个下人,依旧是忙的脚不沾地。 从中进士至今十多年的时间里,宋之问家门前就没这么热闹过。 因是早有武三思的交代在前,所以金宗庆两人顺利的见到了如今炙手可热的宋学士。 宋之问的和煦温言使两人颇有些受宠若惊。 叙过旅途艰难,入京安置,宋之问又劝勉了两人几句之后便以极其清淡随意的口气提到了唐松。 金宗庆两人虽然纨绔却都不笨。自然便将所知的唐松情况一一道来,尤其是在“书中自有黄金屋”及“公堂争讼”两事上重点着墨,绘声绘色。 随后,金宗庆又重点补充了汉江之游中唐松那句“我既在此,你们还写什么诗”的“狂妄”! 听着他们争先恐后的诉说,宋之问脸上依旧是初见面时那种和煦中带着距离的淡然神情,但其心中究竟在想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两人说完,巴巴的看着宋之问。不料宋学士只是微微的点了点头,却什么都没说。 金宗庆自觉得上次的汉江之游上被唐松羞辱太狠,眼下既然有报仇的机会自然就不肯轻易放过。眼见宋之问不说话,等了一会儿后,他终究是忍不住的轻声探问了一句,“这唐松的种种作为实为士林之耻,学生忝为士子,当有揭露其面目以正士林风气之责,未知学士以为如何?” 听到这话,宋之问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尔等士子间的事,秉持正心去做就是,何须问我?” 金宗庆一愣,但其脑子转得快,随即便明白过来,忙起身向宋之问行礼告罪,“学生知错了” “嗯”宋之问深深的看了金宗庆一眼。话题一转,恢复淡而随意的语调感慨起了时令,“秋风虽起,但离明年春暖花开时候还是有些日子啊” 感慨完后,宋之问也就不再说什么了,起身送客。 走出学士府大门后,金宗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相较于他,黄继来的反应终究还是慢些,遂出言发问。 金宗庆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含笑反问道:“每年的科考是在什么时候?” “二月初啊” “现在距离明年二月实在是还有些时候啊”,金宗庆笑着叹了一句后,便不再言说,当先向客舍走去。 ……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赴京士子越来越多,神都洛阳越来越热闹,秋去冬来,时间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 唐松隐于精舍之中,琴书为伴。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转眼间新桃换旧符,却是除夕佳日到了。 除夕逢大雪,整个神都银装素裹,清美绝伦。 在这样普天同庆的日子里,就连水晶也不得不回家,这丫头走时强拗着要让唐松随她同去。但唐松终究不是如她那般在不知世务中长大,这时节无论哪个家庭也不会真心欢迎一个陌生人的。所以他就坚拒了水晶的要求,并帮着那些奴仆丫头们将水晶哄了回去。 水晶刚走,庄海山与柳叶便联袂登门,来请唐松一起去过年。 除夕日毕竟不适合一个人呆着,唐松欣然前往,并一连在庄海山家住了七日。有他们两人及那个迷糊丫鬟在,唐松穿越之后的第一个新年过的也并不寂寞。 初八日,尽管庄海山夫妻一再挽留着让过完上元节再回去,唐松依旧还是回到了赁处。 还有一个月便是科考之期了,作为后世考试达人的唐松深知冲刺的重要性,是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恍然又回到了后世高考前的那段岁月。毕竟后世一直是搞这个的,他也并不以此为苦,真真沉进去之后,每每有所收获之时,反而快然于心。 三天上元节期间,洛阳城可谓是举城狂欢,唐松依旧守着青灯黄卷,怡然自乐。正月十七日,水晶回来了。与此同时,随着科考临近而气氛紧绷的洛阳士林间开始慢慢传递出关于唐松的一些新消息。 去岁,襄州唐松先是如彗星般崛起。待礼部公布了乡贡生补录名单后,其人又用崛起时同样的速度深藏起来,真是起落之间飘忽不定。 说实话,士林间这么多年里还真没遇见过如此行事的人物,是以士子们对这个甚少被人所见的唐松极感兴趣。许多人更将其评为今科取中的热门人选。 因是如此,关于唐松的这些新消息便迅速传播开来。 “书中自有黄金屋”这首诗几天间便已在士林人尽皆知,甚或还传进了皇城之中。 襄州唐松因为其姐与人争讼之事也很快传开,但最喜欢听这事儿的却是市井百姓。对此事的评价也一如襄州时一样,士林中一个看法,坊间普通百姓们又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看法。 但要说最轰动,引起议论最多的却是唐松在汉江之游时说的那句话: “我既在此,你们还写什么诗?” 此言方一传开,当真是士林骚然,神都震动。 时隔数月之后,唐松再度站在了风口浪尖上。只不过前一次是他主动走上潮头,而这一次却是硬生生被人推上去的。 当潜心准备考试的唐松知道这股风潮时,距离科考之期已不足五日。 面对这种事情本就很难有绝好的应对方法,遑论时间还这么短?此时就是要做些什么也来不及了。在如此关节的时刻纠缠于这样的事情,稍有不慎便会乱了心态,影响到马上就要到来的科考,一番静心思虑过后,唐松果断决定不予理会。 考试终究是要看卷面的,考场上表现不好,即便能把这风潮消弭下去又有何用? 考场上表现的好,便是这风潮再烈又有什么用? 唐松在意的只是这次科考,以及科考后的那个太乐丞官职。至于士林风评,还是那句话: 任你如何评说,任你如何看我,我自是我! 便在这股针对着唐松的风潮演化到最烈时,科考之期到了。 在这个春寒料峭的早晨,唐松像其他几千考生一样,提着装有笔墨纸砚、饭食饮水以及三条蜡烛的考篮来到了贡院门外。 随即在经过一系列的查验之后,唐松时隔一千三百年再次走进了高考的考场。 只不过,这一回的高考是唐朝版的。 第六十八章 那一天,终于到了 数千人聚集的贡院里落针可闻,考官们走动时特意放轻的脚步声都能如夏日惊雷般传出很远很远。 初拿到题目时唐松心中还忐忑不已,及至看到那最重要的诗题以及其对韵脚的限定时,唐松何止是心神大定?简直就要忍不住的仰天长啸了。 苍天有眼哪,此次进京以来的诸多不顺,谋取乡贡生名额的艰难都在这一刻给出了补偿! 唐朝进士科考试中所考之诗的体裁固定为律诗,除了体裁外,且对试题和押韵也都有着严格的规定。论说起来,这一次进士科“湘灵鼓瑟”的诗题其实并不好作,一般士子拿到这个题目百分之百是要头疼不已的。 唐松之所以兴奋到想要仰天长啸的地步,就在于这个极其险僻的诗题他是见过的。 高考考场上突然碰到一道分值高到能影响将来录取结果,却又极难的题目,偏偏这道题目你之前曾在很生僻的资料上看到并做过,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那当然是…… 爽飞了! 三百年唐朝,定制举行的科举至少也有两百多年。但在这两百多年的时间里,在除了李白之外几乎所有旗帜诗人都参加过的进士科考场上却罕有名篇佳作。原因就在于这种考诗的方法规定太死,诗人们又太紧张,所以难有佳作也就很正常了。 但万事总有例外,尽管这极低概率的例外是凤毛翎角般的存在,但终究还是有的。 杜甫没有在进士科的考场上留下足可传世的经典名作,王维没有,孟浩然没有,高适、岑参、白居易、元稹、李商隐、杜牧等等都没有。但有一个人却正是凭借着考场上的一首科考诗扬名诗坛,并最终登上了其所处时代的诗坛巅峰。 尽管他后来又写过很多诗,其中也有不少好诗,但终其一生,这首在考场上写出来的科举诗仍然被公认为是他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 这人便是唐大历时期当之无愧的试坛领袖,位居大历十才子之首的钱起钱仲文。 他参加的那场考试中,给出的诗题就是《湘灵鼓瑟》 时空错乱也罢,蝴蝶翅膀也罢。总之这道本应该在中唐时才会出现的考试诗题居然提前出现,还堪堪被唐松碰上了。 苍天有眼! 以堪称三百年唐朝诗歌史上最巅峰的“科考诗”来迎战这次科举,这要是还考不中……那简直就是没天理了! 这样的可能性根本就不可能存在! 虽然考试还远远没有结束,唐松心中已是笃定无疑。 心情大好,在这个无比紧张的考场上,在所有士子们都埋头苦思,不敢稍有分神的考场上,唐松甚至放下了手中的羊毫细笔,抬起头向北方的天空投去了带有温暖笑容的悠远一瞥。 那里是宫城之所在! 柳眉小丫头,等着,哥哥我已应约而来! 相比于唐朝之后的科举,乃至于后世的高考,这时的考试时间算是最短的,早进晚出,仅仅只有一天……再加一夜。 唐松走出监管严密的贡院时,初春的夕阳尚不曾完全落尽。 “三条烛尽钟初动,七转丹成鼎未开。残月渐低人扰扰,未知谁是谪仙才?” 礼部令:“士子有日间答卷未竟者,准予燃烛三条”回头看看贡院,再看看考篮里不曾动过的那三条蜡烛,唐松安闲的笑了笑,今晚贡院里的那些个士子们怕是多要做竟夜之思了。 之前闭关禁足多达数月之久,此刻既已考完。唐松便彻底将这事扔到了脑后,强拉着极不愿出门的水晶在洛阳城内外疯玩了好几天。 因是要出门四处乱串,而流云裙少女那张脸,还有那双清澈到点尘不染的孔雀眼又实在让人有些不好接受,为了不在神都街头祸国殃民,唐松便循着上次的先例让水晶换上了那身青衣小帽。 依旧是帽子怎么戴都不正,过一会儿必定歪歪斜斜。依旧是丑丑的妆容。本该是处于最爱美年纪的水晶对此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似乎脑子里压根儿就没有女孩子要漂亮的概念,又似乎这张脸就不是她的,任着唐松死命往丑里折腾。 打扮停当,唐松满意了之后,就毫不负责任的牵着水晶城内城外的乱逛起来。 先逛城外,名满天下的龙门石窟必然是要去瞻仰一番的,此外虽然现在还不是踏青的好时节,但号称老子炼丹处、以及天下葬地最佳的邙山也少不得上去走走。 水晶走得动就走,走不动了就拽拽唐松的衣角,这时唐松就会停步俯身,背起小丫头后再继续走。 逛完城外逛城内,热闹的南北二市当然是要去的,白马寺也不能少喽;各种特色吃食,尤其是各国胡人们开设的食肆那也是一定要去吃吃的,吃完一家又一家;大唐十大名酒自然也不能漏了,喝完一瓯又一瓯。这次第,真是怎一个爽字了得呀! 科考完后能有唐松这般心境,能像他这样疯玩儿的毕竟是少。 其他那些个乡贡生们此刻多是心中忐忑而又急迫。尤其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放榜之期一天天临近却又没到时,真是折磨的人吃喝无味,寝息难安。归根结底,科举的结果对这时代的读书人来说真是太重要了。 中,便能一飞冲天,一步迈入大唐官、良、贱三阶层中的“官人”阶层,自此衣食无忧,华堂美妾,说不尽的人生风流。 不中!虽说不会遭遇苏秦当年说秦失败,狼狈归家时“嫂不为炊,妻不下织,父母不以为子”的待遇,但左邻右舍,亲戚乡党那里的暗嘲明讽也实在不好受啊。 更让人寒心的是,一日不中,谁知道这样的磋磨还得持续多久?什么时候才能有出头之日? 一年又一年的赶考,一次又一次满怀期望后的绝望,这样的心路历程不啻于十八层炼狱,真是能把人折磨到发疯的。 因为这些缘故,如今的洛阳士林都充满了躁动不安的气息。这些日子里,神都那些个乡贡生们喜欢聚集的酒肆中,酒浆卖的分外快,越是性烈的酒就卖的越快。 就在乡贡生们惶惶不安的焦躁中,在那个堪称最漫长的夜晚终于过去,天际露出鱼肚白时,放榜的日子终于到了! 这天早晨起来,唐松梳洗完刻意换上了一袭不曾穿过的月白新儒服后,方才出门汇入浩浩荡荡的乡贡生洪流,向贡院而去。 第六十九章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周承唐制,贡生分为两类,一类为乡贡生,都是由武周朝廷直辖的三百六十州拔解选贡上来的;除此之外尚有一类宾贡生,顾名思义,这些是由八百羁縻州及扶桑、新罗等国贡来参加科举的。 乡贡生们皆为唐人无疑。但那些个宾贡生就五花八门了,新罗、扶桑的较为常见,龟兹、高昌偶尔也有,甚或还有远自碎叶而来的,当然宾贡生里面断然少不了那些在整个唐朝极为有名,远自波斯国而来的胡人了。 所以唐时的科考虽然是为大唐朝廷选拔人才,但若论其规模和考生来源,却实实在在是一场涵盖了东亚和中亚的超大型考试。 因为这个缘故,此刻唐松汇入的贡生洪流中就不仅有黑头发黑眼睛的唐人,还有那些深鼻高目,乃至顶着一头金发的胡人,浩浩荡荡,五花八门。 要说相同之处,唯一的就是不管这些个贡生们从那里来,又是什么样的肤色发色,在今天这个时刻穿着的都是一身襕衫儒服。 有唐一代,每次的新进士放榜都是京城的一大盛事。尤其是放榜之后的赐宴、题名、新进士们跨马游街,选探花郎遍游京中名园寻访名花等等举动都可谓是举城同欢。 眼见着贡生们在北城的街道上逐渐汇成了洪流,见多识广的神都百姓也就知道这又是新一度的放榜之期到了,当下不说那些个闲汉们,便是许多正经百姓只要是手头上没什么要紧事儿的也都出了家门,走出坊门来看热闹。 尤其是家中有孩子在进学的更不会错过这样的盛事,怎么教诲孩子努力向学?这可就是最鲜活的例子啊。 距离放榜的贡院越近,长街上逐渐汇集起的贡生洪流就越壮观。而长街两边闻风来凑热闹的百姓也就越多。及至到了贡院门口时,简直就是人山人海,热闹到了极处。 唐松出门的时间不算太早,所以他随着洪流走到贡院门口没等一会儿,便听隆隆三声鼓响之后,贡院那扇高阔近丈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 士子洪流中的喧哗声顿时小了下来,众乡贡生不约而同的整了整身上的儒衫,端肃着脸色,保持着自发形成的队形鱼贯着通过那扇朱漆大门进入贡院之中。 绕过贡院门内那面绘着孔圣讲学图的宽大照壁,贡生们分成左右两个方向汇集到了照壁背后的硕大场院上。 场院背后是大门,正前方是一排轩敞的堂房,堂房最中间的屋子里照例供奉着至圣先师孔子的木制雕像。两边乃至于堂房背后的那些房屋便是贡院的公事房了。组织考试、判定考卷俱都在这些公事房里完成。 至于硕大场院的两边,自然是一排排严格对称、被隔分成许多小间的考房,也有称为考棚的,这种称呼自然是在抱怨那考房实在太小的缘故。 总而言之,整个贡院给人的感觉一则是大,二是庄肃沉穆。环境如此,再加上士子们的心理作用,几千贡生聚集的硕大场院上自然而然的就鸦雀无声起来,这与适才来时长街上的热闹喧哗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唐松也静默着不发一言,但受周围环境及人的刺激,他的心情也慢慢的紧张起来。 时辰到,主考官出来,献三牲祭孔子,众贡生们随着遥向行礼,这些个仪式就不说了,总而言之在一系列繁琐,但实实在在营造出庄严气氛的仪式后。随着那几块覆有明黄锦缎的大告示栏被抬出,今次科举的最终结果终于要揭晓了。 唐时虽然并不禁绝民间服黄,但明黄却只能是皇家专用,任何人僭越不得。这几块覆盖着告示栏的明黄锦缎代表的便是天子的威严,众贡生们注目于此,鼻息都不约而同的粗重了几分。 当那几块明黄锦缎终于被取下时,尽管贡院里有很多小吏在维持秩序,但场院上还是乱了。 这时,没有多少士子还能保持洵洵儒雅的气度,虽不至于抗膀子踢腿,却是能往前挤的都往前挤。 唐松挂心着柳眉,挂心着结果,也就没像那些个这时还能做到慎独的士子那样自觉的避往一边,而是顺着人潮往榜单处涌去。 初春二月,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饶是如此,唐松到了榜单前时也已满头大汗。 但这时他却顾不上掏出汗巾子擦拭,抬眼便往进士科的放榜名录上看去。 武则天当政时期科举放榜中尚没有“状元”这个称呼,进士科第一名被称为“状头” 状头……不是他 第二名……也不是他 第三名 第四名 第五名 …… …… 本次科举进士科的录取名额还算是多的,虽然不足满员的三十人,却也不像最变态的那次只录取了十七人。 今次科举进士科共取中贡生二十七员,在这很快就将遍传天下的二十七人名录中……没有襄州唐松的名字。 连一个姓唐的都没有! 任着额头的汗珠流淌,唐松一个字一个字的将榜单仔仔细细看了两遍,从状头到最后一名,没有! 再从最后一名倒着往回看到状头。 依旧没有! 第一遍看完,唐松先是有些心慌,继而是满心的冰凉。 柳眉知道自己被征召后,强作欢颜的那些话语,那个笑容就这样毫无征兆,毫无道理的浮上了唐松的脑海。 …… “听说神都很漂亮呢,襄州城中谁要是去过一趟都城,回来都是眉飞色舞,好让人羡慕的” “是啊,神都很漂亮。尤其是每年四月的牡丹花一开起来更是满城锦绣” “那可真好,我本就喜欢花的” “嗯” “听说皇宫是天下最富丽堂皇的地方,对吗?” “皇帝住的地方嘛,当然最漂亮。尤其是这洛阳的宫殿,前年圣神皇帝登基时才刚刚修葺过的,雕梁画栋,亭台楼榭俱是天下无双” “我能去那么热闹的地方,住在那么好的房子里,还能跟宫中的名师学习曲乐歌舞,真好!喂,你该为我高兴才是啊” “高兴……我当然为你高兴” …… …… “喂,听说士子们考中进士之后就可以入宫城做官的,对吗?” “对呀” “那我就在神都的宫城里等着你,等着给你跳一曲《拓枝》舞” “好” 闻言,柳眉粲然一笑。 那时刚刚雨过天晴后的阳光照在她那明媚的脸上,使得这粲然一笑有着说不尽的清新明丽。 知道自己被征召后,自始至终,柳眉没在唐松面前露出半点哀伤,半点难过。 …… 回忆如潮来袭,最终定格在柳眉那含蕴着无限复杂情感的粲然一笑上。 此刻唐松所有的心慌,冰冷都来源于此,都来源于柳眉这强作欢颜的一笑。 这是一个约定! 一个在宫城相会的约定! 柳眉宁愿独自忍受着心如刀绞的刺痛也不愿让他有一点难过伤心。这份含蕴在约定中的情意深沉至斯,唐松怎么能够负约?他怎么负的起? 一个除了襄州城哪儿都没去过的十五岁小丫头,如今正在那世间最富丽堂皇,却又最无情冰冷的宫城里度日如年的念着他,等着他,盼着他,这是怎样的一份厚重到将整个生命压上去的信任? 面对柳眉以生命相托的信任,作为一个男人,唐松怎么能够负约?他又怎么负的起? 这个约定里含蕴的东西太多,不仅有深沉如海的情意,不仅有厚重如山的信任,更有一个男人必须承担的责任,那是哪怕要撞破南墙,打断肋骨也要挺直腰板儿扛起的担当。 无担当,不男人! 所以,这是一个唐松绝对不能负约的约定! 面对一个绝不能负约的约定……他却要负约了! 看第一遍是心慌,浑身冰冷。 当这些失望过度后本能的杂乱情绪褪去后,唐松第二遍看榜文时,所有的情绪都燃烧成了愤怒。 尤其是当他看到旁边的榜文上,襄州金宗庆、黄继来赫然名列明法科取中名单时,这份愤怒更是燃烧到了再也遏制不住的地步。 早知道唐朝的科举够黑,他也有所应对,却没想到那个岳郎中竟然在如此关节点上怂了!除夕后初九日登门拜访时贺新年的那五千贯飞票居然是喂了狗! 这他妈的可是主考啊! 早知道唐朝的科举够黑,但他有上天庇佑,却实在想不到这些个考官竟然连有唐三百年最巅峰的科举诗都能不屑一顾,他们真能这么做!他们真敢这么做! 这他妈的还是以诗取才? 早知道唐朝的科举够黑,却实在想不到是这样黑的不见一丝天光,那首巅峰之作被弃如敝履,金宗庆、黄继来这两个一年里有大半年都不摸书的纨绔居然得以高中! 这他妈还有没有半点天理! 忍无可忍后如何再忍? 既然天已经全黑了,那他妈的就把这天撕开! 第七十章 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就在唐松怒火填膺,整个人几乎要爆掉的时候。耳边却想起了一个极熟悉的声音。 同在他乡为异客!按说在这千里之外的神都贡院能听到襄州的乡音应该是件很快活的事情,但此刻,此人都是绝对的例外。 人群里,往日最注重穿戴打扮的金宗庆已是儒衫褶皱,甚至因为太过拥挤还有些凌乱。但他却全不在意,微微敷了粉的脸上同样是挂着汗珠,他也毫不在意。 其实他比唐松更早挤过来,也更早看过了名录。但他看过之后却不肯走,死撑着站在榜单前,任这么多人挤着难受的要死也不肯走,就是为了等唐松,等这一幕。 金宗庆的老爹很早就是县丞,进而升为县令。他又是跟在其父身边长大的,所以金宗庆从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了周围人对他的恭维抬捧,即便后来到了襄州鹿门山结庐,在那么个州郡里,他那家世在一众结庐士子中依旧算得上出众。 这样的经历使得金宗庆几乎没怎么受过挫,没怎么丢过面子。汉江之游上的那一回堪称是唯一的一次。 就是这唯一的一次却来的太生猛。愣是在整个襄州士林面前,在两位本州主官面前活生生将他的脸面扒了下来。 当日汉江之游后,为了图谋那位在八卦池畔夜半鸣琴的张家至宝,金宗庆简直是咬碎了牙才能强忍住屈辱在鹿门山继续呆下来。饶是如此,他已不可避免的成了众人眼中的笑柄,这样的讥嘲一直持续到他这次上京。 当他去欺辱别人时,他觉得那是理所当然,似你这等贱民就该被我欺辱! 当他自己辱人不成反辱己后,他却会将这份屈辱放大十倍百倍的去仇恨,去报复。 这就是金宗庆,一个脑子挺好用,但心胸却狭窄到极点的县衙级别的衙内。 科举高中的狂喜,暗箭成功的兴奋,自己得意仇人却失意的刺激让金宗庆那张印堂发亮的脸甚至都有些扭曲了,但他浑然不觉,一双狼一般的眼睛只是紧盯着唐松。 暗箭之后是明枪,此次他也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用最“合适”的言语好生羞辱唐松一番,不如此,他怎么能够快意! 金宗庆挤过来,蓦然喊了一声,“唐呆子!” 唐松冷冷的回头看了他一眼。 看着唐松这冰冷的眼神,金宗庆全身的血都开始燃烧起来,心里已经酝酿了太久太久的恶毒言语马上就要喷薄而出。 但是唐呆子根本就没给他施放明枪的机会,因为,就在此刻……从他身上收回目光的唐松猛的攀上了告示栏前的那尊石狮子。 自科举定制以来,贡院就是怨气最重的地方,同时还是最容易生疫情的地方。毕竟是几千人聚集在一片极狭小的区域,古代卫生条件又不好,士子们吃喝拉撒都在那狭小的考棚内自然容易生疫。 为镇怨气也好,为镇邪避瘟也好,自有科举以来,历朝历代的贡院里都必然会有大型的石雕镇兽,唐松攀上的这座高可及人的石狮子就属此列。 这是哪里?天下士子心中最神圣的贡院哪! 那石狮子是什么?镇邪避瘟的神兽啊! 在如此神圣的贡院,攀上如此神圣的镇兽,甚至还是踩在那镇邪神兽的头顶,唐松此举真是破天荒之未有! 他那里是踩在石狮子头上,这……这简直就是踩在主考官们的脸上啊。 居高临下,数千人中踏狮而立,这一刻,唐松自然而然的就成了众人瞩目的中心。 甚至就连那些个好容易挤到榜单前的贡生们也抬起头来骇异的看着唐松。 面对着几千颗仰望着他的头颅,唐松深呼吸一口气,伸手指定了石狮子下的金宗庆后,用所能发出的最大声音朗声道:“在下唐松,此人名叫金宗庆,我二人不仅同出于襄州,甚至还曾同在鹿门山中结庐数载,我对此人纨绔放浪,一年中大半年都不会摸一下书的行径可谓了如指掌。但今天,偏偏这样的士林败类居然金榜题名了,这说明了什么?” 经过前面那两波席卷神都的风潮,唐松的声名在洛阳士林间可谓是如日中天,偏偏他声名鹊起之后便即深隐,实是十足十的神秘人物。此刻这么个神秘人物以如此震撼骇异的方式登场,他这一自报家门,顿时引来哗然一片。 这片哗然还不曾消散,就因为唐松的这番话更加的响亮起来。 下边的士子们一边挤的紧紧的堵住那些正赶过来的贡院吏员。一边有人七嘴八舌的发问,“说明了什么?” “唐松,你可中了?” 唐松看了看脚下人群外正拼命要挤过来的吏员,抬手压了压。 人群迅速安静下来。 “多谢众位学兄关心,在下跟大家一样也不曾中。但在下要说不是这个。在下想告知诸位的是,连金宗庆这等人都能金榜题名,这只能说明” 言至此处,唐松顿了顿,再次深呼吸了一口后,沉声怒喝道:“天道不公,科场舞弊。孔圣蒙羞,士林荼毒” 在一片安静中,唐松这声怒吼如九天惊雷般轰然炸响,震的那些个士子们心神摇荡。 贡院吏员们挤的更快了。 因是声音太大,唐松的嗓子都沙哑起来,但他却不敢休息,仅仅是一顿之后,镇邪神兽上的怒吼复又响起,“今科的考官们就在这里,就在这神圣的贡院,就在至圣先师的座前肆无忌惮的戕害了我数千圣人子弟” 唐松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疾,似匕首,似投枪,似那九天霹雳雷鸣而下,“他们玷污了诸位学兄十年寒窗的辛劳,玷污了你们考场上的呕心沥血,玷污了神圣的贡院,玷污了圣神皇帝的信任,玷污了天下士林的清白,玷污了至圣先师的荣耀!苍天呐,我等忝为圣人门徒,难倒就只是眼睁睁看着他们肆意行此禽兽行径,肆意侮辱孔圣荣光?” 此时的贡院依然安静,但无数人的喘气声却越来越粗,便在这时,唐松发出了最后的怒吼,“人心不正,吾等正之!除邪卫道,舍我其谁!诸位,请圣像,入皇城,朝天子!” 自有科举,历朝历代就从不曾少过科举弊案,更不曾少过大闹贡院进而轰传天下的事件,自唐以下无一例外。遑论这一科的舞弊实在是太黑暗,太明目张胆。没有一个士子在付出十年寒窗的辛劳后还能忍受这样的不公,以前他们不敢发泄,并不是不恨,不怒,不怨,只是因为没人领头罢了。 这情形就如秦末,天下虽苦秦之暴政久矣,但只因无人领头就还能维持表面上的太平景象。一等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几乎是瞬时之间,整个大秦便暴民四起,处处烽烟。 而今有声名如日中天的唐松率先而起,有这般杜鹃泣血般的行动动员,除了那些只占极少数的金榜题名者之外,众多满心不平之气的乡贡生们在唐松的最后怒吼声中相应如雷: 除邪卫道,舍我其谁!请圣像,入皇城,朝天子! 气氛已成,唐松转身跳下石狮子,看也不看正在人群中瑟瑟发抖的金宗庆,只一脚便将面前那副贴着取中名录的告示栏给踢翻在地,其它的几块儿尚不等他抬脚,便已被骚动起来的贡生们给推翻在地。 虽然只是几块简单的木制告示栏,但其承载的象征意义却太大,木板倒地的声音就像一声惊雷,一个宣言,一把烈火。 木板倒下,点燃了贡生们更加沸腾的热血和决绝。 欢呼声就这样陡然而起。 看到这种情况,人群中那些奸猾如油的小吏们再不肯往前一步,他们害怕一个不慎,下一个倒下的或许就是自己。 告示栏倒下,前面一片空旷。 在漫天而起的欢呼声中,唐松踩着脚下的新进士名录昂然向供奉着孔子木雕像的正屋走去。 请圣像,入皇城,朝天子! 他的身后,是一片黑压压高达数千人的乡贡生洪流…… 至此,因今科弊案引发,由唐松引领的贡生暴动已如烈火燎原,势不可挡…… 第七十一章 请圣像,入皇城 身为主考官的岳郎中和宋之问祭完孔子后便到贡院后边的小公事房了,春寒料峭的天气,这二位主考大人自然是不愿在外面受春寒的。 雅致精美的公事房内,炭火细细的红泥小炉上正滚着一瓯庵茶,淡淡的茶香飘散,愈发为房间里增添了几分风雅的韵致。 宋之问很享受这样的环境,看着红泥小炉上的庵茶,再看看端坐在胡凳上闭目养神的岳郎中,抿唇之间嘴角便露出了一抹极轻极淡的笑容。 他现在的心情很好,恰如他最近的处境,堪称春风得意啊。 便不说此番结交上了多少以前怎么用心也勾连不上的权贵,就看看眼前这岳郎中,最初的时候他是何等的倨傲?再看看现在…… 前倨而后恭,期间不过只是梁王一封书信罢了。 便从岳郎中前倨后恭的态度变化上,宋之问益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权势……真是个好东西啊! 就在宋之问正自陶醉的时候,公事房的门被猛然推开,一个小吏目满脸惊慌的闯进来,“不好了,大人,出事了” 其实已经不用这小吏目再说什么了,因为外面场院上那似乎要将这整个贡院掀翻的群呼声已如潮水般扑面涌来。 小吏目的声音在这样的山崩海啸面前愈发显得惊慌无措,“那些个贡生们暴乱了,他们已推倒皇榜,现在正涌向至圣先师殿” 外面山崩海啸的呼喊,再加上小吏目这话,恰如一道霹雳当空而下,宋之问当即就觉天旋地转,从胡凳上起身的他稳了又稳才勉强站住。 “放肆,放肆,走,去至圣先师殿”,宋之问心慌胆颤,出门时猛的绊在了门槛儿上,踉跄了好几步勉强站稳后急忙向外面跑去。 此时此刻,他那里还有半点儿笑对泥炉庵茶的轻松雅意?惶惶然失神落魄到了极处。 前面的场院上,唐松已到了至圣先师殿的门前,身后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及襕衫儒服。 门口处,唐松先是恭恭敬敬的揖身三礼后,方才迈步踏进了至圣先师殿。 木雕孔子像前,唐松再次三礼之后,跃身上了祭台。随即撩起儒服的衣襟,“哗”的一声撕下了一大片白色的内衫。 在涌入士子们惊诧的眼神中,唐松猛的咬破手指,在那片白布上写下了八个血色淋漓的大字: 科场舞弊,圣人蒙羞! 把这副血书当众展示过后,唐松捧手之间将其覆盖在了至圣先师的头上脸上。 目睹此状,众贡生们眼神猛然一缩,全身的鲜血就像瞬间凝固了一样。 祭台上的唐松再转过身时,沙哑的声音已由先前昂扬的愤激转化为沉痛欲绝的悲怆:“至圣先师蒙羞至此,我等忝为圣人门徒,若还忍坐视,与猪狗何异?为天地立心,为万民请命,正当其时!诸兄,请圣像,入皇城!” 任何一场群体性运动都是需要一些具有极强象征意义的设计的,好的设计能点燃参与者的热血,其所释放出的能量之强大很多时候甚至连组织者自己都预想不到。 唐松当众血书以及随后覆盖孔子像头脸的举动就是这样的神来之笔,就是这一个堪称简单的举动,却最准确的刺中了贡生们心中最神圣,最不容人撩拨与触碰的角落。 刚刚陡然凝固的鲜血在唐松悲怆的话语中彻底沸腾了,甚至有一些个年轻些的贡生们已是双眼充血,面目狰狞。 唐松话语刚完,祭台上已争先恐后的跳上了十多人。 下一刻,至圣先师的木雕圣像就被请下了祭台,依旧是唐松领首,门内门外的贡生们纷纷退往两边让出道路,悲痛欲绝的看着从身前缓缓经过的圣像。 只是这一回他们再也看不到孔圣慈祥儒雅的圣颜,那里只有一片边角毛糙,明显是临时从衣服上扯下来的白布,以及白布上那悲怆淋漓,刺人眼目的八个血字: 科场弊案,圣人蒙羞! 踉跄赶来的宋之问与岳郎中刚走过排房的拐角,远远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如此亵渎圣人,放肆,放肆啊”,失魂落魄的宋之问还想要前去叱喝阻止这些胆大包天的贡生,身子刚动却被跟来的小吏死死的拖住了,“暴乱之势已成,此去凶多吉少,大人三思,三思啊!” 一听到有性命之忧,宋之问已经是浑浑噩噩的头脑终于清醒了些,这一清醒,再一看清前面那阵势,还有那凶多吉少的劝谏,脚下无论如何都迈不动步子了。 岳郎中毕竟在六部厮混多年,看到眼前这形势知道露面不得,否则十有八九要被这些彻底红了眼的贡生们给生吃了。但他经事多些,见此间事已不可为,忙唤过刚走来时聚拢起的那几个小吏。 “你……引院中所蓄快马速去请见洛阳令,禀明此间情形,请武大人决断” “你,速去通报禁军” …… …… 这边,岳郎中等人正在布置通传消息,冀图调集洛阳令辖下公差及禁军尽快将暴乱的贡生们弹压住。 那边,唐松以圣像为号召旗帜,引领着贡生组成的洪流走过场院,走出了贡院的朱漆大门。 此刻,贡院外被科举放榜引来看热闹的洛阳百姓越来越多,街道两边已经站不下,甚至有许多人挤在了街上。 贡院是神圣之地,普通人是进不去的,所以这些个神都百姓们便只能在外边一边等着,一边闲话。 闲话今年的状头得是多大年纪?容貌如何?不知能不能被选为探花使?闲话城中那些个有适龄闺阁的豪富权贵之家又得好一番忙活,毕竟要划拉,甚至是争抢一个新进士做女婿也实在不是件很简单的事情。 百姓们一边闲话,一边等着里边儿出结果。谁知等着等着就听到贡院里猛然传来一片声震四野的喧哗。 这喧哗声太大,声势也太震人,以至于贡院外看热闹的百姓们陡然安静下来。 随后众人便是你望我,我看你,都想求一个答案。 那里面可是读书人才能去的贡院哪,如今里边呆着的可都是天下各州贡来科举的俊杰之士,读书人不是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嘛,怎会闹出这等惊天动地的动静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百姓们茫然不解,贡院中的哗然之声却是越来越大,甚至不曾有片刻停息。 好奇啊,好奇到了极点。 就在赶来看热闹的神都百姓好奇心被勾到顶点的时候,贡院的大门里走出了一支奇怪的队伍。 这支队伍抬着一尊雕像,只是那雕像却看不到脸,上面覆盖着一块儿刺刺拉拉的白布,妈呀,白布上那几个字难倒是用血写的?怎么看着这么瘆人。 这雕像到底是谁的? 那几个字又写的是啥! “你个措大真是没见识,那是贡院!未必里面还能抬出个佛祖来?至于那八个字嘛……李冬烘,那写的啥?” “科场弊案,圣人蒙羞”,胡子都白了的老酸儒李冬烘念出的这八个字抖抖颤颤。 “哎,你抖什么呀,倒是说说这八个字究竟啥意思,快着点儿” 类似的对话与议论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此起彼伏 …… 走出贡院,看着眼前人山人海瞧热闹的百姓,唐松脚步未停,口中却是朗声悲呼了一句:“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没有一个贡生不熟悉这句话,而且这句话用在此时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唐松一言既出,那十数个随他一起抬着圣像,正觉满腔血热没个发泄处的年轻贡生们顿时随之齐呼,“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一传十,十传百,当整个贡生洪流都已走出贡院,走上前往皇城的长街时,这呼喝已是星火燎原,震彻于整个神都。 其时距离科举定制不远,朝廷还从不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情,自然也就没有后世那么多的应对经验和手段,更不会想到会像后来的王朝那样每到大比之年便调动军队将贡院牢牢看住。 正是因为朝廷应对经验不足,所以唐松引领的贡生洪流顺顺利利的出了贡院,顺顺利利的上了长街,向着宣仁门,向着皇城进发。 在两边人山人海般的百姓围观中,贡生们近乎是出自本能的使自己的行为更端肃。 虽是数千人的队伍,但因为其全是贡生,队形反倒是保持的不错。 黑压压的人群,一色的青衿儒服,有些松散却不凌乱的队形,更重要的是凝聚住这支队伍并强烈散发出来的悲壮孤愤之气。数千人凝聚起的悲壮孤愤气场实在太过强大,以至于两边看热闹的百姓们不知不觉受其影响,人群中的喧哗声自发的越来越小。 除了刚出贡院时的那一阵齐呼之外,现在由青衿儒服组成的洪流多半是在沉默的行进。 死一般的沉默中只有沙沙的脚步声,却让那股悲壮孤愤之气愈发的强烈,到最后甚至到了若有实质,凡有所感者必为其夺气的程度。 偶尔,偶尔,抬圣像的队伍中会传出一声“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的呼喝,几次下来,众贡生已经习惯,此声一起,众人三应而罢。 呼喝震天,但这句原本是激人奋进的儒家经典此刻却被数千人吼出了无限的悲怆。 在两边百姓如潮的围观中,在这样悲怆到极致却又不断简单重复的呼告声中,青衿儒服的贡生们心底油然生发出一种从不曾体验过的圣洁感。 殉道者的圣洁! 这种悲怆的圣洁使得他们感觉已经超越了自己,由此内心更加的崇高,同时也更加的狂热! 真理在握,虽千万人,吾往矣! 真理在握,吾何惧之,何惧之! 沉默的洪流,已经渐次安静下来的围观百姓,此时北城的这条主干道上响起的就只有令人心悸的沙沙脚步声。 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皇城近了! 第七十二章 抉择,在刀丛枪锋之前 沉默的队伍,沙沙的脚步声,间或响起的悲怆呼告,浓烈到宛若实质,凡有所感必为其气夺的悲壮孤愤气场,还有那人山人海却一片静寂的如山观者。 以覆面的孔子圣像为旗帜,一片青衿儒服组成的贡生洪流带着殉道者的圣洁与狂热,坚定的向前挺进,向皇城挺进。 远处有隐隐的叱喝声与马蹄声响起,冲进了这一片被悲壮孤愤之气充塞的寂静长街。 这从长街两边的横街上传出的叱喝与马蹄声来的好快,仅仅是一会儿的功夫,那叱喝声便清晰可闻,随即便被疾如密雨般的马蹄声给掩盖住了。 马踏长街,声声疾,声声催,最终,长街左右,乃至整个神都北城都笼罩在这一片密雨疾来的马蹄声下。 相差不过数息,长街两边的横街上俱都冲出了两人两马。 从左边横街街口上冲出的那两骑都穿着黝黑的皂服,腰缠大红裹都;右边横街街口冲出的那两骑则是满身铁甲,雄壮的健马身上还挂着寒光闪闪的制式单钩矛。 这四骑冲出后也不理会正在向前行进的青衿洪流,只管用手中铁尺和单钩矛的矛杆强行将左右街口处的百姓清空。 铁尺当头拍下,矛杆横向扫出,在一片惊慌的呼喊声中,两边街口的百姓迅速如退潮般向后散去,不过片刻功夫,原本拥堵的街口便被硬生生的清空。 这左右四骑明显是负责清道的前导,任务完成后,两边街口的四骑又各分左右压住百姓的人潮,原本声声疾声声催的马蹄声逐渐慢了下来,但那声音却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一声声如闷雷般敲打在百姓们心中,敲打在乡贡生们的心中。 一支支制式单钩矛带着冷冷的寒光涌现出来,黑衣黑甲的骑兵从右边街口出来后便迅即在宽达百米的长街上展布阵型,牢牢的扼住了青衿洪流前往皇城的道路。 从左边横街街口涌出的皂服红裹肚骑队见状后自动向下延伸,稳稳的压住半侧长街,横亘在即将到来的青衿洪流与如潮百姓之间。 另一边,右街口继续涌出的黑甲骑兵同样展布。而在百姓们看不到的青衿洪流队伍后面,同样有黑衣黑甲的骑兵牢牢锁死了后路。 洛阳令辖下的公差与禁军几乎是同时到达。 前、后、左、右 四面合围 至此,由贡生们组成的青衿洪流已是笼中困兽。 要么就原地停止,而后整个洪流被分隔肢解,还原成一个个普通的贡生被带走,此后或打或禁或充边,俱都操于人手。这本就是笼中困兽选择驯服后必然要面对的命运,但这样选择的好处就是可以避免迎面而来的皮鞭,铁刺。贡生们也就不用直面禁军的刀锋寒矛。 要么就奋勇一搏,脱笼而出,虽然破笼之后的命运依然险恶,虽然此举极有可能会带来淋漓的鲜血乃至付出生命的代价。但总有一些傲啸山林的王者宁愿流血,宁愿断骨,宁愿死于刀砍斧戮也绝不去选择摇尾乞怜的屈服。 除了偶尔响起的马嘶,此时的长街上再也听不到半点声音。恰如蝉噪林逾静,便是这偶尔响起的马嘶也更衬托出长街的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却有滔天杀意磅礴而出,滚滚荡荡压向贡生洪流。 一边是青衿士子 一边是禁军军锋 一边是屈服而生 一边是刚烈而死 贡生们将如何选择? 杀气泠然的禁军们看着贡生洪流,面色铁青的皂服公差们看着贡生洪流,鸦雀无声,噤若寒蝉的百姓们看着贡生洪流。 他们都在等 等一个抉择! 天下承平久矣,这样直面军锋的场面对于青衿士子们来说,只曾在史书里见过。大军威压,气势逼人,贡生洪流不可避免的起了骚动,原本极整齐的沙沙脚步声也开始有些散乱起来。 但他们毕竟还没有溃散,一则是因为越是在这种危急时刻,人都本能的会向群体聚集;再则是因为他们心中已经燃烧起来的热血尚不曾冷去,他们依旧有恨,有怨;三则是因为他们不甘心,他们知道若自己率先而走,这一生都再难心安,此后也必将背负一生的耻辱被士林唾弃蔑视。 但他们确实害怕,害怕到只能不去看那刀锋寒芒,而将目光死死盯在圣像,盯在拥抬圣像的那群人身上, 他们是先锋,他们是首领,此时此刻,他们更是这支青衿洪流的灵魂与主心骨。 他们若退,则洪流崩散,贡生俯首 他们若进,既然他们这走在最前面的都毅然不惧,咱们又怎么能退? 禁军、公差、百姓都在盯着青衿洪流,等一个抉择。 青衿洪流中的贡生们都在盯着抬圣像的那十数人,等一个抉择。 抬圣像的十数士子们则将目光投注在最前面的唐松身上,他们同样在等一个看似简单到极致的抉择。 奋勇而进还是俯首而退? 屈辱而生或是节烈而死? 生死一线 寂静的长街上,所有人都在等 等唐松做出最后的抉择! 青衿洪流与前方展布完毕,已然刀出鞘矛挺直的禁军队伍越来越近,几乎没给唐松留下什么考虑的时间。 终于,青衿洪流的最前方响起了一个沙哑的声音。 死一般寂静的长街上,这沙哑的声音如此清晰,如此悲怆,却又如此坚定。 “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这几句话对于贡生们来说真是太烂熟了,烂熟到就在嘴边滚着,不假思索就能蹦出来。唐松话音刚落,那十数个抬着圣像的士子已高声呼喝,恰如之前那句“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一样,转眼之间,便已响彻整个青衿洪流。 第一遍齐呼时尚且有些平淡,到第二遍时已经刚强奋发,及至第三遍回应时,已是山崩海啸,催天撼地。 宁折不弯,舍生取义,这就是最后的抉择! 正是这刚烈到极致,生死之间绝不妥协的抉择粉碎了贡生们乍遇兵锋时不可避免会出现的犹豫迟疑。随即,贡生们就将之前所有的恐惧,所有感受到的兵锋压力,乃至对此前犹豫迟疑的羞愧俱都化为了漫天的愤怒咆哮而出。 的确是咆哮,咆哮声中,殉道的圣洁再次升华,本就未冷的热血滚滚沸腾,瞬时之间,刚刚一度低落下去的悲壮孤愤之气再次勃勃激扬,竟然将那冰冷的刀兵杀气彻底给打压下去。 一呼三应,贡生们的第三声齐呼完毕时,青衿洪流已经走到尽头,正面迎上了禁军展布好的军阵,迎上了那冷光闪闪的刀刃矛锋。 这时,青衿洪流的最尖端处最后响起了一道已然沙哑到嘶哑,悲怆到摧折心肝的惊天一呼: 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便在这惊天一呼中,最前端的唐松毅然迈步,以赤手空拳的血肉之身向那刀丛枪林逼去。 目睹着长街上的生死抉择,耳听着这惊天一呼,人山人海却又噤若寒蝉的围观百姓们突然觉得心里猛的一空,随即一股热辣辣到呛人的血气直冲而上,冲上了鼻子,冲上了眼睛,几乎是瞬时之间,那眼泪就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 这些不曾进过一天学的升斗小民,这些每日都在为最基本的吃喝忙忙碌碌,将人生过的琐琐屑屑的升斗小民,这些最最普通的洛阳百姓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一样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实实在在存着于天地之间的一股气,一种节烈。 甚至,至少在他们的泪水不受控制冲出眼眶的这一刻,他们甚至觉得,这股气,这种节烈甚至比那些让他们不停劳碌的吃喝更重要。 对于饱经风霜,饱受生活磋磨的他们而言,没有吃喝时他们不会哭,因为他们知道哭也没用,因为人生的艰难早已将他们的眼泪熬干,他们只会默默的忍受,默默的去劳苦去挣去拼。 但在这时,他们却为了这看不见摸不着更不能吃不能喝的东西湿润了早已冷却的热血,湿润了早已干涩的眼睛。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会哭,但他们却实实在在忍不住的流出了泪水。 他们不知道人总是需要一点精神的。 他们不知道天地之间自有正气,浩然长存! 他们不知道让他们流出眼泪的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叫气节! 他们不知道,但青衿洪流里的每一个人都清清楚楚,充血的眼睛里泪水奔溅,贡生们已经疯狂,彻彻底底的疯狂。 卫圣护道,死也如何? 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第七十三章 生死之间,无可逃避的抉择 这是一场热血士子与铁血禁军的对决 这是一场血肉之躯与刀刃枪锋的对决 这是一场要么杀戮的血流成河,要么就必然有一方退却的对决 这更是一场意志与压迫意志的对决 禁军奉调出营,快马赶来截在青衿洪流前将阵列展布完毕后,那领军而来的军将长出一口气后,便先回头向后方看了一眼。 他在等待后方的命令,自接到贡院小吏飞马送来的消息后,禁军主帅一刻都没耽搁的将此消息报往了皇城宫城,随后才击鼓聚将,选中他统兵以密云疾雨之势赶来此地完成这一番展布。 展布之初,眼见青衿洪流为大军兵锋所慑,在刀矛的泠泠杀气下开始呈现松散气象,那统兵军将傲然一笑的同时,也在心底暗暗埋怨帅爷往皇城宫城送消息送的太快,实在有些小题大做,未免弱了禁军的锋芒。 不过一群腐儒罢了,禁军兵锋一到还不四散溃逃?何须天子挂心!且待这群腐儒们四下逃散,眼前这场暴乱平息之后再传捷宫城,那该是多大的功绩,多大的荣耀? 这心底的抱怨还不曾完毕,士子们“生我所欲,义我所欲,舍生取义”的高呼已然响起,且一遍比一遍来的猛烈。 此时,领军军将感觉到不对了,高踞战马上的他不由自主的又回头看了一眼。 后方的命令怎么还没来? 青衿洪流齐呼第三遍时,其势已是山崩海啸,催天撼地。由此迸发出的悲壮孤愤气势居然将禁军的泠泠杀气都给压了下去。 身临其境,直面承受着青衿洪流散发出的刚烈之气冲击,那统军军将就感觉身上陡然起了一阵儿燥热,额头上也是燥乎乎的,分明是春寒料峭天气,却隐隐似有汗珠沁出。 第三次回头,那该死的命令竟然还没有到! 原以为大军一到,那些个腐儒们必定四散而逃,他们要做的不过是老鹰抓小鸡的追逐捕人罢了。 原以为兵锋所指,这场暴乱必定是叱咤立平,他们要做的不是过出营耀耀军威而已。 但现在,这些个腐儒们不仅没有四散而逃,而且越凝越紧,气势更是强横到逼面而来刺人眼目的地步。 这场暴乱不仅没有如他设想般的那样叱咤立平,而且逢强愈强,已从之前的野火燎原膨胀到当下的烈火烹油,只要再添一星火,一注油就会轰然爆碎。 那他娘的该死的命令还是没来! 我将如何应对? 怎么办? 怎么办? 今天,此刻,当贡生洪流撞上铁甲兵锋 当青衿学子们在刀刃枪锋之前做出了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抉择后。就注定了这统军军将必须做出同样看似简单到极致的抉择: 进? 还是退? 是刀枪齐出,血洗长街,以泠泠兵锋荡平暴乱 还是分开兵锋,让出道路,任青衿洪流滚滚向前 人生总是在应对着无穷无尽的选择,有很多选择可以随意,有很多选择可以逃避,但有一种选择却是逃无可逃,避无可避,一念之间,生死立判。 这是毫无退路的选择,这是你永远都不想碰到,碰到之后就无可选择的选择。 这是:抉择! 后方的命令依旧没有来,这个素来多是领命行事的统军军将,就这样硬生生的被逼迫着去做一个注定将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抉择: 进 还是退? 生 还是死? 他抉择的结果不仅决定着这些青衿士子的生死,同样决定着他自己的生死命运。 能在当今圣神皇帝严密掌控的禁军中做到统军军将,能在今天被帅爷点中来执行这样的任务,这个军将的头脑绝对不笨,他完全能想象到,刀枪齐出,血染长街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今天参与暴乱的人太特殊,看看那一片的青衿,这可是天下各州贡进神都的士林俊杰,是天下读书人中的精英种子啊。 如果这些人在他的手中被屠戮…… 退? 怎么退? 这片暴乱洪流要去的地方是皇城!是宫城!而那里正是禁军存在的全部意义,是需要他们用血和生命去捍卫的地方,身为禁军军将,此时此刻他要怎么退? 他这一退,若是这片青衿洪流滚滚浩荡到皇城乃至宫城里做出什么事来…… 后方的命令依旧没有到 统军军将额头上的燥热几乎是在瞬时之间就被激成了汗珠,冰冷冰冷! 进退两难之际,天人交战之间,禁军军将那已经挣扎到狰狞扭曲的眼神对上了唐松的眼神。 眼神碰撞,无声处,分明有滚滚惊雷炸响。 两个被逼到生死一线的男人,两个必须在生死之间做出抉择的男人就这样以意志为刀枪,狠狠的撞在了一起。 就在这意志的对撞溅起滚滚无声惊雷之时,唐松迈步,以赤手空拳的血肉之身向刀刃枪锋逼去 生死之间,唐松做完了他所能做的一切 生死之间,唐松以这一个不退反进的迈步,做出了最终的抉择 围观百姓血气上冲,干涸的眼睛里硬生生被逼出泪水 贡生们势已疯狂,充血的双眼中热泪奔溅 间不容发之际 另一个同样是干涩到嘶哑的声音平地惊雷般暴喝而出: 退! 这是当今圣神皇帝即位之前从东北边军中抽调回的最嫡系锋锐,军如其数,号为“万骑”。这是有唐三百年间最锋锐的禁军;他们展布开的是一个早已演练过无数遍的阵形,军令一下,整个黑甲军阵几乎是如退潮般向长街两边分缩而去,那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甚至有着震撼人心的美感。 那支冷芒闪闪的制式单钩矛就在距离唐松脸庞一掌处蓦然退去! 没有了刀刃枪锋的阻挡,没有了铁甲军阵的阻挡,唐松面前的长街再次空阔起来。 前方,皇城已清晰到似乎触手可及! 目睹禁军军阵行云流水般的分退,脸上泪水都没来得及擦拭的围观百姓们心头猛然一松,进而忍不住的就欢呼出声了,这欢呼的声音是如此之大,大到他们似乎是刻意要借这欢呼把心底刚刚逆冲上来的那一股血气吐出来,发泄干净。 青衿洪流中,贡生们也在欢呼,一边任由眼中的泪水流的更多更快,一边竭尽所能的欢呼。 这一刻,他们觉得自己真的很强大,很强大。 耳听着这能把整个神都包裹进去的山崩海啸的欢呼,奉令退往长街两侧的禁军军士们在放松高度紧绷的身体时,也不约而同的长出了一口气。 不知怎的,这批曾在东北边境上鏖战多年,于枪林箭雨之间也不曾稍稍皱过眉头的铁血汉子,这批被圣神皇帝亲自选中调入神都的百战精锐刚刚竟然害怕了。 适才的他们展布开阵形后,虽然未奉军令便如铁石般的不动如山,但他们冰冷外表下包裹着的铁骨丹心中实实在在的害怕。 害怕听到那一声曾经无数次让他们热血沸腾的军令: 杀! 他们害怕杀人吗?不是,害怕杀人的人进不了这支名外“万骑”的锋锐之军。 他们害怕被杀吗?也不是,害怕被杀的人早已经死在了“汉家烟尘在东北”的东北边疆上。 从不知害怕为何物,从不怕杀人与被杀的禁军铁汉们这次却害怕了。 为什么?这些粗糙的风霜汉子说不明白原因,他们唯一知道的是刚才那害怕的感觉是如此的真实,真实到一旦听到“退”的军令时,他们竟然第一次在退军的时候如释重负了。 军士们如释重负,一个领兵的校尉看着浩浩荡荡继续向皇城挺进的洪流却是急了,凑过去向那领军军将道:“大人……” 那领军军将此刻似是经过了一整天的鏖战般疲累到了极处,校尉方一开口,便被他扬手给阻止了,他的声音里有着无限的落寞,也有着无限的释然,“如果一定要死,那我宁可选择一个更好的死法儿!” “至少让那些祖宗们不至于因为我被人痛骂;至少让我那两个也在进学的小崽子不至于被同窗们唾弃,被那些读书人看不起!今天我退了,哪怕明天就死,这两个小崽子也会一辈子记着我!今天我若杀了,哪怕明天就升官,或许他们也会瞧不上我,也是一辈子啊” 言至此处,那领军军将落寞释然的一笑,“老子一生自负着即便算不上英雄,至少也是个好汉,要是混到连亲儿子都瞧不起的地步,这还算他娘的那门子好汉,与其如此,老子还不如这一回就死了去球,至少死的是个好汉” 听着这话,再看看军将那落寞却又释然的笑容,校尉苦笑了一声,什么都不曾再说,什么都不曾再劝。 看着身前战马下滚滚而过的青衿洪流,校尉与那领军军将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了前方不远处的皇城。 金碧辉煌,巍峨高耸, 此刻,再没有一支足够强大的力量能及时赶到了。 他们身前这支正向皇城挺进的青衿洪流已不可阻挡! 第七十四章 一定要回来 时值正午,金碧辉煌的皇城城头沐浴在初春的阳光中,益发高大巍峨,不负神都之名。 皇城宣仁门城楼上,当值的禁军将领看着城楼下越来越近,气势越来越壮的青衿洪流,眉头紧紧的皱在了一起。 但相比长街上那个统军袍泽,这将领虽然眉头深锁,心里却是要松快多了。 这是因为有那个站在他身前,他不时会偷瞥一眼的人在。 那是个女人。 跟随了圣神皇帝十五年,距离圣神皇帝最近的女人。 有这个女人在,一应决定自然有她做主,决定的对,自己雷厉风行的执行,事后还能少了功劳? 决定的错,同样是雷厉风行的执行,反正凭她的身份就是天大的错也扛得住,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不用被逼着在进退之间做生死抉择,这个宣仁门值守将领跟长街上的那个袍泽相比,真是幸福的太多了。 上官婉儿手扶着城垛子静静的看着下面,自接到禁军统帅飞骑报进的消息,圣神皇帝向她点了点头后,她就动身到了这里。 到的那一刻,恰好是青衿洪流与禁军碰撞最激烈的时刻。走上城头的她也就堪堪看到了赤手空拳的唐松以血肉之身逼向刀刃枪锋的那一幕。 她当然看不清唐松的样子,但登高望远,青衿洪流距离皇城又近,今日的天气又实在是好,所以虽然有些模糊,这一幕她还是赶上了,看到了。 十四岁就跟随在圣神皇帝身边。十五年下来,上官婉儿亲眼见证着神龙天后一步步变成了圣神皇帝,也亲眼目睹了这一过程中数不尽的阴暗争斗与鲜血杀戮。 尤其是在亲眼看到神龙天后踩着两个亲生儿子的尸体登基称帝后,这世间许多在别人看来要塌天的事情在她眼中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虽然是个女人,虽然只有二十九岁,但因着过往的那些经历,上官婉儿自然而然养成了一股泰山崩于前也能不稍改色的静气与大气。 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登上城楼乍一看到唐松主动逼向禁军的刀刃枪锋时,脸上居然露出了动容之态。 只不过这个动容与唐松究竟有多大关系,就真有些说不清楚了。 霎时间,上官婉儿突然有些好奇,好奇这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贡生们到底在喊些什么,以至于让他们如此的狂热。 说来好笑,或许是因为离得太近,也或许是因为这声音太大,所以反倒是听不清楚了。 没过多一会儿,派下去就近打探的人回来了,回报的清清楚楚: “请圣像,入皇城,朝天子!” “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 …… 那探信者的回报还在继续,上官婉儿的心思却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飞到了那个曾经诗名满天下,手创“上官体”引得士林纷纷仿效的前朝诗坛盟主身上。 飞到了那个因劝谏高宗废后,并手书废后诏书而被当今圣神皇帝籍没其家的前朝宰相身上。 飞到了那个她曾在襁褓中见过,却没有半点印象的祖父身上。 尽管她已经得到了圣神皇帝的绝对信任,尽管以她如今的身份能轻易办成很多在别人看来难如登天的事情,但这依然改变不了“上官仪”仍是禁忌的事实。 没有人会在她面前谈起上官仪,她自己也不会在圣神皇帝面前流露出半点对这个名字特有的情感。 但在无数个独处的时刻,她却不可避免的总是会想起这个名字,想起拥有这个名字的那个人。 尽管这个人是以谋逆罪被杀头抄家的,但拥有这样一位在士林,在仕途都有如此成就的祖父,不管上官婉儿自己愿不愿意承认,她内心深处总是会感到自豪的。 这是血脉与血脉的联系,这是血浓于水想割也割不断的联系。 也正因为如此,她曾经无数次的追问——那个陌生的祖父为什么要那么做? 难倒他不清楚神龙天后的权势与手段?以他宰相的身份这种解释根本说不通。 难倒他不知道那么做的后果?那时的神龙天后早已显露出峥嵘之相,连高宗皇帝对她都无可奈何,身为臣子如此开罪她会是什么结果还能不知道?这个解释也说不通。 究竟是为什么?无数次的追寻,却始终无法找到答案。最终,上官婉儿只能接受一个很久前当她还是低贱宫女的时候听到的一个说法:上观仪死于刚正不阿,死于刚直敢谏。 但是对此,有了过往十五年的经历,看过太多的权谋手段后她更是无法理解。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那样做便是种下了深不可测之祸还偏要去做,这究竟是为什么? 尽管她知道儒家典籍中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君子之仕,取其义也”的话,但以她的经历无法想象上官仪真就是为了这句话最终走上了不归路,甚至不惜自己乃至整个家族的性命。 这个人,这个问题困扰了上官婉儿太长时间。但现在,此刻,目睹了唐松刚才悍不畏死的抉择,耳听到他呼喝出的那些话后,她似乎理解了一些什么。 原来,这世上还真有跟上官仪一样傻,会跟上官仪做出同样选择的人,而且这个人就在她的眼前。 飘飞的思绪最终被那个禁军值守将领给拽了回来。 上官婉儿回过头来。 那禁军将领用手指了指下边的青衿洪流,“他们马上就要到了,咱们要不要关闭城门?或者出动禁军?” “他们是些什么人?” 这问题问的那值守将领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老老实实的答了,“贡生,读书人哪” “他们可携有军器?” “不曾” “现在到了关闭城门的时辰吗?” “没有”值守将领回答的声音渐渐的小了下来 “那为什么要关城门?” 值守将领已答不出话来。 “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圣神皇帝御极天下的皇宫,关闭城门!难倒你想告诉天下人,圣神皇帝害怕她的子民?害怕这一群手无寸铁的读书人?” 没有高声叱喝,也没有故作阴冷,上官婉儿的声音就是那么平平常常的,但她说这番话时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气势却让那身经百战的值守将领也有些承受不住。 “末将不敢” “我知道你不敢,罢了,别做出这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没得折了万骑好男儿的锐气”,这一段简单的对话后,上官婉儿原本有些理不清的心情好了很多,再次探望了那青衿洪流一眼后,平平常常的语调道:“请圣像,入皇城,朝天子。既然他们一定要入皇城,那就让他们进来吧” 这句更像是自言自语的话说完后,上官婉儿也不再看,转身向城楼下走去。 适才对话最后一句中的“万骑好男儿”很好的安抚了那值守将领,加之职责所在,纵然明知道开口可能又会碰钉子,他还是跟在上官婉儿的身后追问道:“要不要末将调些人马增援宫城城门?万一这些人进皇城后冲击宫城……” “忠心可嘉!但记住你的职责是宣仁门值守,做好你份内的事情就够了。最后再提醒你一句,他们是圣神皇帝的子民,子民们手无寸铁的来请见天子,那至少在这皇宫里,圣神皇帝就绝不会让他们看到刀兵”。 “那万一……” “他们就不再是陛下的子民!不过,那就不是你的职责了”没有更多的解释,上官婉儿留下这句话后便稳步下了城楼回宫城去了。 在无数百姓的注视中,青衿洪流走进了宣仁门,走进了皇城。自始至终,宣仁门值守的禁军军士们没有集结,没有阻拦,总之就是没有任何异常的看着贡生们抬着圣像一行行向前滚动。 阔大的皇城里很安静,往日有事儿没事儿总要找机会出来晃晃的各部寺监小吏们都缩进了公事房,从那半开的窗户中探看着洪流的推进,探看着走在洪流最前面的那个儒服少年。 一入皇城,唐松就再没有带领贡生们呼告那些儒家经典言论。只是沉默的行进,一时间,整个皇城便只听到沙沙的脚步声。 终于,青衿洪流走到了皇城的尽头,前方十多米处便是更为高大坚厚的宫城城门了。 宫城城门处一如皇城宣仁门一样,看不出值守禁军的增多,也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剑拔弩张的布设,一切都是平平常常的。 唯一不平常的是宫城城门处原本用来给值守军士盛放茶瓯的高木横几上站着一个人。 一个身穿紫色官袍,鬓发已白,面相刚毅果决的老人。 老人静静的看着青衿洪流不断向前滚动,堪堪到他与唐松对视能相互看清楚面容的距离时,站在高木横几上的老人朗声开口,“某是狄仁杰,尔等已入皇城,就此止步吧” 虽然鬓发已白,他的中气却挺足的。 走在最前面的唐松停住了脚步,与他一起抬着神像的那十数个贡生也不约而同的停住了脚步,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入皇城以来一直很安静沉寂的贡生洪流最前端响起了一片惊呼。 “狄公!” “狄相!” “狄公在此,今科弊案定能昭雪” 惊喜的惊呼一点点向后传去,很快每一个贡生都传遍了,原本在禁军刀刃枪锋前也不曾停下的贡生们不约而同的停住了脚步。 出自贡院,一路挟带着漫天悲壮孤愤之气滚滚而来的青衿洪流在一句话后,在这个名叫狄仁杰的老人面前停了下来。 唐松很仔细的看着这个武则天当政时期最著名,也是最得民心的贤相。史书中关于他的记载,对他的赞美实在是太多。 史载其主掌刑法时,到任仅仅一年便判决了大量的积压案件,这些案件涉及到一万七千多人,但狄仁杰判决完毕后,这一万七千多人中竟没有一个再上告伸冤的。 其断案如神到这等地步,处事公正到这等地步,遂有“狄青天”之名轰传天下,虽僻州陋巷的百姓也都知道朝廷有一个大大的青天,大大的好官叫狄仁杰。 不仅是断案如神,便是担任别的官职时,狄仁杰亦能做到“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体恤百姓,爱民如子。如此日积月累,垂数十年之功,至今他已在大唐百姓心中立下了一块儿牢不可撼的人格丰碑。以至于百姓们见到他总是会给予最大的信赖。 这就是他一句话就能让青衿洪流戛然止步的根本原因。 周武承继唐室天下,抚有子民数千万,官吏数以十万计,但能让天下人皆倾心钦服者,唯狄仁杰一人而已! “今日贡院之事,天子已经闻报。今科取才若果如尔等所想,朝廷必会还你们一个公道” 朗声说到这里,狄仁杰的目光由贡生的人群转移到了最前端的唐松身上,“你就是襄州来的士子唐松?” 此时孔圣的雕像已经放下,唐松闻问,上前一步向狄仁杰行了一礼后,嘶哑着声音道:“是” “尔等要朝天子,总不能这么多人一起去吧。此事既然是由你主导引起,便由你代表这些贡生去面圣吧” 唐松猛然抬头,目光直视狄仁杰,“就我一人?” “怎么,不敢?”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唐松已经没有退路,也就无所谓害怕了。再者,有狄仁杰坐镇于此,他就是不想不一个人去,也难再让这些贡生们按他的引导行事了。 闻言,他也没辩驳什么,清淡一笑后转身过去。 将身上有些凌乱的衣衫理顺整齐,唐松站定之后,躬身之间向着贡生人群行了端正一礼。 人群中站在最前面的那些个贡生见状忙肃身还礼。 依旧是嘶哑的声音,“今日能与诸位学兄同襄此护圣卫道之盛举,实是平生第一快事!若有来日,定当与诸位把酒欢谈,不醉无归;若无来日,咱们相约来生便是!诸兄,告辞!” 话说完,唐松再向众贡生行了一礼后,再不回顾,转身直往宫城里面走去。 看着他那有些稚嫩却坚定的背影,回想起一路走来的一幕幕,众贡生们心中复杂难言,尤其是那与他同抬圣像的十数个年轻士子,其中竟有人又红了眼圈,向着唐松的背影高呼道:“唐松,我就在此等你,我们就在此等你,你一定要回来!” 第七十五章 痛快,痛快 沸腾了整个神都的青衿洪流在宫城门前遇上了狄仁杰,随后,这个孤身立于高木横几上的老人只开口说了一句话,就让自出贡院就再不曾停止过的洪流戛然而止。 与那些个沙场百战的“万骑”禁军相比,狄仁杰这须发皆白的老人真是不堪一推之力。但他却做到了那些禁军杀机迸发之下也没能做到的事情,且是做的如此云淡风轻。 那一刻,宫城城门处的狄仁杰实有着一言尽退百万兵的绝世风姿。 而他凭借的正是爱民如子数十年积累起的清誉,凭借的是百姓们一见到他便会发自内心信赖的拥戴! 以百姓之心为心!这句话说来轻飘飘的,但真要数十年如一日的践行时却是重逾千斤。 天地有正气 大唐官员数十万,能做到这一点的唯狄仁杰一人而已! 公道自在人心,所以狄仁杰能做到常人,乃至兵锋凌迫之下也做不到的事情! 狄公,真豪杰也! 青衿洪流停住后,狄仁杰也便下了高木横几,迈着沉稳端肃的步子与唐松一起走过宫城城门向内宫走去。 初时,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轻微的脚步声在宫城的城门洞中回响。 唐松一瞥之间注意到了一个细节,狄仁杰分明已经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了,不管是他那鬓间的白发还是脸上松弛的皮肤与皱纹都在无情的彰显着英杰渐老的悲情,但就是这么一个已到迟暮之年的老人,却有着一个挺的笔直的腰板儿。 不管是刚才站在高木横几上,还是此刻平常的走步,他根本没有刻意,但那腰板始终是笔直如松。 正是有了这样笔挺的腰脊,尽管英杰已老,却依然有着一股让人不敢对他生出半点轻视不敬之心的精气神。 这只是两人的第一次初见,但在以后的日子里,唐松只要听到别人提及或者自己偶尔想到这个老人时,首先浮上他脑海的既不是狄仁杰的面容,也不是狄仁杰的断案如神、爱民如子,而是老人这笔直笔直的腰板儿。随即,他就会莫名的想起后世曾在许多地方看到过的那幅画。 大雪簌簌的万丈孤崖上,一株老松悬空扎根于悬崖峭壁之间,任大雪威压,罡风劲吹,依旧巍然屹立。 “在看什么?” 老人的声音就像他的腰板儿一样,人虽老,精气神却是很足。 “在看狄公您的腰?” 狄仁杰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唐松会是这样的回答,“哦?” 贡生暴乱的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唐松反倒是释然了,一旦释然,紧张也就少了许多。至于这个时代人初见宰相时该有的局促不安什么的,对于穿越者来说,反倒不是什么问题了。 这还是要归功于后世咨询的发达呀,见识的多自然就有个好心态。 猛然间从刚才那种极度紧绷的环境中解脱出来,唐松整个身心都有些疲累不堪,清淡里带着些倦意的声音道:“学生刚才一直想,狄公您这笔直的腰板儿可曾弯过?” 不等狄仁杰有所回应,唐松自己淡笑着摇了摇头,“当然没有,否则狄仁杰也就不是狄仁杰了” 在这个时代,以唐松此刻的身份直呼一位老人,一个宰相的名字是极其失礼的。而且他这句很现代人腔调的说话方式也不太容易让人听明白。 狄仁杰没怪罪他,也听懂了他这句古怪话的意思,但老人的回应却犀利到了极点,“你认为你这事做的对?是宁折不弯?” 唐松闻言沉默了一会儿,“让狄公笑话了,这是您现在问到我才会想起这个,当时还真没想什么对与错;至于宁折不弯,那更得让您笑话了,这次科举对我很重要,我是真想弯哪!可惜二位主考大人不给机会” 此时,两人已走出了幽深的城门洞。狄仁杰听完唐松的话后也没再说什么,上了前面的一乘小肩舆后便自去了。 以狄仁杰的身份与年纪,在宫城内赐乘肩舆倒是正常,但唐松就没有这么好的命了,只能跟着一个引路的小黄门往里面走去,不过让他欣慰的是,想象中他会被禁军管押的场面倒并没有出现。 走不几步,就见到对面又走过来一个面相敦厚,年约五旬上下的朱袍官员,这官员有些微胖,许是这一路走来有些快了,额头上微微的带着汗意。 那微胖官员走的很急,也没在意唐松。 倒是两人错身而过的时候,唐松听到了那个引路小黄门对他的称呼。 这些日子唐松对京中这些文坛大佬们着实有些了解,是以一听之下,便认出这人乃是如今在朝中极顺风顺水,同时又是文坛领袖的李峤。看他这样子,必定是去安抚那些仍然未散的贡生们。只不知为何他分明早就该到,却晚了这么些时候。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唐松继续前行。洛阳宫城很大,七弯八绕的走了不短的时间,这才到了一座看着挺雅致的两层小楼前。 这里的布防极其严密,小黄门上前说了两句什么,顿时就有禁军上来将唐松仔仔细细的搜查了一遍。 刚一走进小楼的院子,唐松就看到前方小楼的台阶下跪着两个人。 这二人正是今科的两位主考,宋之问与岳郎中。 贡生们人多毕竟是走的慢些,这两人却是先一步被带到了此处。 看两人这样子,显然是已经被问过话了,甚至有可能他们已经招认了什么,现在正以待罪之身等候最后的裁决。 目睹此状,唐松虽正被禁军粗鲁对待的做着第二轮的检查,脸上依旧露出了笑容。 恰如他刚才回答狄仁杰时所言,在贡院看完皇榜,进而攀上石狮子以至于引领起青衿洪流一路走进皇城的这段时间,他根本就没想过对错,事实上也没时间想。 刚才在宫城里七穿八绕时他曾想过这个问题,却已是理不清辨不明了。但此刻看到宋之问与岳郎中这般模样后,他反倒释然的再不去想这个或许永远也不会有答案的问题。 一个是诗坛领袖,名满天下的学士大人;一个是六部主司的掌印郎中,两位这些日子在洛阳赤手可热,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竟然会如此狼狈恐惧,偏偏这场景还被他亲眼看到。 苍天有眼,值了! 热血也罢,愚蠢也罢,唐松今日做出那些事时没有想过这些。现在既然已经做了就更不会去想。 至于后悔,后悔有用吗?既然没用,还有什么好悔的! 后世里为生计,为涨工资,为职称琐琐屑屑的活了二十九年,最终落了个过劳死的下场。那样的人生有一次就够了,真的够了!而今既然穿越了一遭,总该热血一回吧。 至于愚蠢什么的,或许吧,但想想后世,可不就是聪明人太多嘛! 第二轮之后又有第三轮检查,唐松任那些禁军折腾,双眼不曾有片刻离开这两位主考大人。 他要把这一幕看好,看够,牢牢的刻在心里!即便今天他热血一回的结果仍然是个悲剧,有这一幕在,他所做的一切,乃至随后有可能付出的一切就至少有了些意义与价值。 升斗小民也同样是人,不该是这些所谓大人物们随意想怎么揉搓就怎么揉搓的玩物,至少,在我这儿不行! 第三轮检查结束,唐松在两个禁军的押管下终于上了台阶,来到楼门前等候传见。 如此严密的布防,短短距离内如此频繁的检查,唐松就是再蠢也该明白这小楼里有什么人了。 原以为像今天这么大的事情必定是要上朝堂,甚至会来一场大朝会的,唐松甚至都做好了准备。却没想到武则天会在这么不显眼的地方见他。这个女人的行事还真是出人意表啊,难倒贡生暴乱这么大的事情在她眼中居然还算不得什么? 等待之中,唐松强行扭过头来向宋之问与岳郎中道:“昨日尚是高朋满座,今天便成阶下之囚,二位主考大人此刻想必是感慨良多吧?宋学士,遭遇如此跌宕起伏的人生际遇,焉能无诗?” 说话间,唐松被身侧的禁军几次推搡,且一次比一次来的重,但他还是硬挺着把这番话给说完了。 两位主考此时正是恐惧到极处的时候,跪在阶下既无心思,也不敢抬头。是以虽知有人来了也不曾关心,此刻听到这话,二人终于扬起头来。 见是他,岳郎中脸上的肉都开始轻颤起来,眼中的恨意简直能把唐松给熔了。宋之问没有恨光四射,脸上满布的全是惊惧。 不知怎的,岳郎中眼中的恨意越烈,唐松就感觉心中的快意更盛,一时间竟有些忍不住的想要笑,于是他还真就笑了。 “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左边那禁军摘下腰间佩刀连鞘重重的敲在唐松的胳膊上,一股钻心的刺痛让唐松嘶哑着喉咙说出的话猛然一顿,随即,这刺痛便化为了唐松更大的笑声。 声音愈发嘶哑,但笑声不止的唐松依旧把想说的给说出来了,且声音更大,“天道至公,报应昭彰” “啪”的又是一声沉闷的重击,便是这一击将唐松的笑声彻底激成了再无控制的大笑,“痛快,痛快!” 这里是什么地方,岂容人如此大笑?正在那两个又急又怒的禁军军士欲要重击唐松的口舌时。便见适才那小黄门疾步跑了出来,“陛下传见,速进,速进” 粗暴的推搡中,双臂抬都抬不起来的唐松踉跄着进了小楼。 第七十六章 风雷常在九天之外 楼虽小,里面的空间却挺大,被帷幕分隔成了三个部分,中间布设成一个小明堂的模样,双臂吊垂,笑声渐歇的唐松被推搡进了左边帷幕隔开的空间中。 这是一个约有近百平方的空间,里面站着一群身着朱紫的官员,虽然各人战的有些松散,但排序却是井井有条,似是被一把无形的尺子在规矩着一样。 在这些穿朱服紫的官员中,唐松能认出的就只有刚刚才见面的狄仁杰一人而已。 唐松注意到已然身为宰相的狄仁杰的前面居然还有一个人,大概也是六旬的年纪,但须发却不见半点的霜星儿,微胖的身形燕坐在狄仁杰的上首,气度俨然。 满堂朱紫,但坐着的仅此一人。 距离如此之近,唐松刚才在外面的话语及笑声在这小堂内俱都听的清清楚楚,他这一被推搡进来,那些个朱紫官员们俱都不约而同的看了过来。 除了狄仁杰之外,这些个朱紫官员们看向唐松的眼神中除了好奇之外,最多也最统一的就是震惊了。 宋之问与岳郎中已经详述过了事情的起因,这些个官员们自然是知道事情原委的,也都知道这被禁军押进来的就是今日贡生们闹事的首领,甚至可以说没有这个人就不会今天这一场震动神都,也必将遍传天下的士子暴动。 之所以会用“暴动”这个词儿,是因为今天的事情,乃至于刚才在此间也能清晰听到的怒吼咆哮乃至欢呼声让这些达官们色变的同时,也瞬间想到了《国语》中记载的发生在西周末年厉王当政时期的那场“国人暴动”。 当然,现在已不是西周末年,当今圣神皇帝更不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昏聩周厉王。今天全由读书士子组成的青衿洪流论规模更无法与那次“国人暴动”相比,但不知为何,朱紫官员们还是忍不住的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个。 或许是因为两者的起因都是源于弊政?又或许是因为二者有着相同的国号—周?那一次发生在西周末年的“国人暴动”,最终可是以周厉王被愤怒的百姓赶下王位,远远放逐而结束的。 当时脑海中猛然闪现过这些,朱紫官员们都强制着不让自己再想下去! 带着这样的想法,待他们好奇的看了唐松一眼后,满心的就是震惊了。 震惊于唐松的年纪! 这分明是个少年嘛!今日引领贡生们卷起这漫天风潮的头领居然是个少年!随即他们又想到了前些日子轰动神都士林的那两次风潮,其主角同样是这个唐松!这个看来似乎稚嫩之气都不曾褪尽的少年。 此刻堂中这衮衮诸公都是久历风浪之人,别的不敢说,这养气功夫总还有几分火候。最初刚听到贡生闹事的消息时他们也不过只是微微色变而已,但此时此刻亲眼目睹到唐松本人后,却难免有些讶然形于面色。 简直难以置信哪,这么小的年纪就能在神都接连卷起这么多的风浪,这来自襄州名唤唐松的少年真是太能折腾了! 说来话长,但这等打量其实不过是眨眼功夫。那两个禁军推搡着唐松走进小堂后,见他这毫无官职的白身人居然没有拜倒,甚或还有四下打量的意思,顿时各自抬脚踢在了唐松的腿弯处。 唐松身子一个趔趄向前栽去,将要倒地时本能的用手起撑,但他那臂膀刚刚受过重击,此时别说使力,就连抬起都难,怎么支撑的住?饶是他强扭了一下身子避过了脸面,仍然重重的栽倒在了地上。压在最下面的更是刚刚受过重击的臂膀。 唐松咬着牙屈起双腿,以肩头为着力点一点点撑直了身子。 此时双腿双臂皆是剧痛,唐松感觉到已难站直身子后,索性也就不再站起,就这样坐在了铺着波斯毯的地上,因剧痛而煞白的脸上凛凛然的露出个笑容,嘶哑声道:“痛快,痛快,可惜你们这两个娘们儿脚太软,使不上劲儿,再来!” 这一刻,唐松煞白脸上的笑容已化为了狰狞。 这些个值守禁军除了护卫之外,尚肩负着监督面圣者进退合仪的职责,而唐松此刻的形态姿势无论如何都称不上是进退合仪的,甚至从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那两个禁军正要履行职责将唐松拉起来强行使其拜倒之时,蓦然听到一个极有中气的声音响起道:“圣驾面前这般喊打喊杀的成什么样子,罢了,你们退下吧” 那两个禁军见发话的是狄仁杰,又稍等了一会儿见帘幕后方没有敕令传出,遂躬身一礼后无声的退了出去。 狄仁杰说完这个,也没看唐松,顾自转过身去,面向前方不远处的帘幕道:“法为百姓之所依归,朝廷统御万民之根本,不可不遵。今日宋之问,岳子奇确有弊事,臣固以为还是当交付大理寺公开审断,以正朝廷之清明,以塞悠悠之众口” 显然这小堂中正在议的是宋之问及岳郎中的处断问题,就不知道他们如何议没议如何对待今科科举之事。 唐时的君臣关系,乃至于上官与下官之间的关系并不像清朝时那般严苛,不会动不动就要跪地磕头口称奴才,除非大朝会,否则臣子见皇帝也不过是揖礼而已,官员见到上司,拱手之后便即禀事。 坐在地上总不是个事儿,稍歇了一会儿回过劲儿后,唐松便咬牙一点点的站了起来,只是没人理会他罢了。他遂一边听着议事,一边打量着小堂里面的情景。 这小堂内部的装饰布置以返璞归真后舒适为主,并不是唐松想象中华美到极致的样子,其间有两支香炉燃香袅袅,也不知其燃的是什么香,味道极其淡雅,但凝神定思的效用却是极强。呼吸之间浸入体内,便连唐松也觉得心思收摄了些。 堂内除了这效用神奇的燃香味道之外,尚有一股淡淡的药香隐隐飘荡,可惜,任唐松怎么用力的去瞅,也看不清楚药香的来源。 盖因这药香传出的地方是在那一层模模糊糊的帘幕之后。 春寒料峭的天气,因这小堂里人多,所以几扇大雕花窗户俱都开着,虽然空气极好,但难免也时时会有冷风吹进来。不知是为了遮蔽冷风,还是因为人病了不愿被臣子们看见其憔悴的病容,圣神皇帝武曌特意命人放下了这层帘幕。 数十年前,当武则天还是前朝皇后时,她已在每次朝会之时以帘幕为遮挡坐在高宗身后听群臣议事。虽说此后她先是加尊号为神龙天后,与高宗并称“二圣”,并从幕后走到台前,每次上朝皆与高宗并肩坐于御座,而今更登皇帝位,但臣子们对她这垂帘议政的形式并不陌生,所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合适。 只是可惜了唐松,有这么一层帘幕隔着,只能隐隐绰绰看到帘幕后端坐着一个女人,身边还站着另一个女人。 站着的那个女人该就是上次在郑夫人府见过的上官婉儿吧?至于坐着的肯定是武则天了,只是这两个都大有名声的女人此刻究竟是什么模样,任他费尽眼力也无法看的清楚。 穿越一回,还是穿越到这个时代,分明已经到了武则天面前竟然不能看清楚她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真是大遗憾哪! 此时小堂中的议政已经演化成了争论,狄仁杰坚持应将宋之问与岳子奇交大理寺公开审断,另一方的官员却坚称不可。双方你来我往,争论的越来越激烈。 但在此过程中唐松却发现了一个极有趣的现象,那就是这些个官员中除了狄仁杰之外,其他无论是参与争论还是没有参与争论的官员都会不时的看一眼那个坐着的人。 那感觉似乎是众人都在等他说话,也都认为他会在这个问题上说话一样。 但这个位次还在狄仁杰之前,小堂中唯一能坐着的臣子却终究是没说话。 更奇怪的是,眼见这争执越来越激烈,帘幕后的武则天却也一直没说话,她为什么会如此? 难倒她也在等着什么? 前面的信息知道的太少,唐松也就无法判断出什么,只是静静的听着。 恰在这时,就听帘幕外有太监嘎着声音请见。 “进来”,帘幕后传出一个年轻的声音,挺好听的清脆声里带着沉稳,想来这该是那站着的上官婉儿发出的。 走进来的是个中年太监,一溜儿的小碎步,低着头从唐松身边经过时都没有丝毫张望的动作,论举止真是合度的紧了,但他那步幅明显是有什么急事的。 “禀陛下,适才宫城城门外的士子们又鼓噪起来了”,太监此言一出,小堂上正在争执的双方都停住了,狄仁杰皱了皱眉头,“某走时那些个士子们已经平静下来,又有李大人前往安抚,怎会又生事端?” 中年太监始终是低着头,恭敬答道:“宫城城门处值守的李郎将报进说,狄相走时,那些士子们确已安静下来,李大人到后不合训斥了那些个贡生们几句,有贡生不服,双方遂就起了争执。这一争执,整个士子们便都不稳了” 听到中年太监这话,众官俱都皱起了眉头,一方面自然是对士子们不满,又担心这事重新生出什么波澜;另一方面也在心底暗骂李峤真是个书呆子,士子们刚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情绪正是不稳的时候,这时候岂能再去训斥?这不是火上浇油嘛? “难倒他还想让这些贡生们再闹一出?适才他走时,圣神皇帝给他的旨意分明是安抚,一个书呆子难倒连安抚是什么意思都不懂?” 众官紧皱眉头时,狄仁杰身形微侧之间看了坐着的那人一眼。他对李峤知之甚深,此人诗虽然做的好,但做官做事却最是谨小慎微的,断不可能连安抚是什么意思都不懂。中年太监所说与他素来行事的习惯截然不同啊。 倒是他刚才乘肩舆进来时曾远远看见这位文昌左相正在路上与李峤说着什么,那李峤一边听一边还似在擦拭额头的汗珠,联想到此刻这蹊跷的事情,莫非……李峤行事异常的根源在这位文昌左相身上? 文昌左相武承嗣端稳而坐,眉头同样的皱起,脸上丝毫看不出任何异常。 “士子们如何鼓噪?”帘幕后说话的依旧是上官婉儿。 “有士子叫嚷要抬着至圣先师像进宫城朝……朝天子;也有些士子叫嚷请陛下赐天恩放还襄州唐松,若陛下能行此恩典,他们愿就此退出皇城并即刻离开神都,自此终老田园,再不敢有科举功名之念” 中年太监刚一说完,就听“啪”的一声脆响从帘幕后传出,随即一个低沉里充满着无限威压的女声传出,“都是一群混账行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狄仁杰” 虽然语意不善,但武则天的声音其实并不太大,更没有什么暴怒如雷的叱喝。但就是如此,她这一开口,小堂里面的众官却不约而同的将身子矮了半寸。 这一瞬间,唐松的脑海里蓦然冒出一句以前只在书中的看到过的话来:“大象无形,风雷常悬于九天之外” 狄仁杰向右一个迈步,“臣在” “这些个混账行子们还是信服于你的,既如此你就再走一遭,告诉他们:朝廷将彻查弊案,五日后将有诏书布告天下。若其中果有情弊,朕循天道公心,自会还他们一个公道” “此外,限令一个时辰之内,这些个混账行子必须退出皇城,各回宿处。一个时辰后仍留在皇城者,着有司缉拿,本人长流三千里,子孙三代不得再与科考” “臣……领旨”,狄仁杰轻叹一口气后,退身向外走去。 “且慢,一并让李峤回家等待朕的诏书” “领旨”,狄仁杰心中明悟,退身而去。 狄仁杰刚走,武则天那蕴风雷于九天之外的声音又已响起,“来俊臣” 听到这个名字,唐松的注意力猛然又提了几分,此人可是武周朝的名人,历史上有数的酷吏呀! “臣在”,应声而出的来俊臣却非唐松想象中凶神恶煞的模样,高而瘦的身形,白净脸皮,看着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楼外那两人并贡院二十八员流内品秩官就交给你了,宋之问……且先留几日吧。其他的当于八日之内审断完毕” “臣遵旨”,来俊臣领旨时柔柔的笑了笑,温润如处子。小堂中的那些个官员们看到他这个笑容,大多数几乎是不约而同的感觉全身猛然一紧,继而心中涌现出无尽的寒意。 来俊臣是专司重案的,这可是个以杀人为乐的戾物,一旦案子到了他手上,若非特意交代,涉案人近乎十成十是必死的。 陛下如此安排,就等于是要处死除了宋之问之外的二十九人,且是限定在八日之内必须杀尽。尽管之前的岳子奇与宋之问已经供认弊事,确是有负天子之信重;尽管这几年中已经多次见到陛下对李唐宗室毫不留情的杀戮,但此时听到这个,仍是一时难以接受。 岳子奇固然有罪,但罪不至死!至于其他那二十八个在贡院任职的官员更是如此。再说,虽然这二十九人的官职不算太高,但毕竟都是流内的品秩官哪! 一次尽杀二十九名朝廷官员,且还是以不公开审断的方式刑杀,这…… 震惊之余,众官员们也是不解,为何三十人中唯独留下了一个本该是罪责最重的宋之问? 开始时武则天不发一言,但一旦开口,短短三两句之间便已将贡生暴动的事情先料理下来,继而一言杀尽二十九人。 “你下去吧”,来俊臣退下后,武则天一并将其他的官员都遣退了,唯独只留下了武承嗣。 狄仁杰一走,也没人再敢在这个时候对武则天适才的命令有所阻拦。 那些噤若寒蝉的官员们退散后,小堂里顿时安静下来。 “承嗣,你把曹子建的《七步诗》诵给朕听听”,略有些空旷的小堂内,武则天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幽幽回响。 此前一直端稳而坐的武承嗣再也无法安坐了,闻言当即起身拜伏在了帘幕前。 “诵”,武则天的声音里已显露出微微的怒意。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武承嗣不敢再有半点迟疑,沉声将曹植的这首《七步诗》诵了一遍。 “诵!” 又是一遍 “诵” 第三遍,这时唐松分明从武承嗣的声音里听到了那细微的颤音。 武则天终于没再让武承嗣诵第四遍,“朕看你近来心神错乱,肝火太旺。实不能再理政事了,出宫之后便往白马寺好生住着静静心去。什么时候回来,等朕的诏书” “遵旨”武承嗣不敢有半点辩驳,领命之后亦退身去了。 一时间,帘幕外的空阔小堂内便只剩了唐松一人。 武则天一旦开口开始理事,中间几乎就再无停顿,“进士科的考卷还不曾送来?” “适才已经送到”,上官婉儿答道。 “你将这唐松与那些取中的考卷都取出看看,若其考卷所答皆不如这二十七名取中者。便即刻命人将这唐松的考卷张布于贡院之外,一并将唐松其人当众杖毙于其考卷之下” “臣女领旨” 第七十七章 石破天惊的安排 听到武则天声音不大却含蕴着滔天杀意的旨意,唐松站的更端正了些,虽然对那首《湘灵鼓瑟》有着十足的信心,但要说此刻他毫不紧张那却是不可能的。 生死之间悬于一线,即便是穿越者,又有谁真能毫不挂心? 或许是承继了祖父上官仪的优良基因,上官婉儿是那种在诗赋文学上极有天赋的人,十四岁时由宫中贱奴一飞冲天被武则天赏识看重,其在文学上表现出的才能可谓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这么多年专司制敕拟诏之事,亦是对她这一才能的充分肯定。 既有天赋,眼界亦高。近年来武则天每在宫中举办诗会时,负责最终裁定各家诗作之优劣高低之人便是上官婉儿,因其裁定的结果公允,能为各家所心服。是以上官婉儿渐渐就有了“诗秤”的别号。 此事不管是史书还是唐人笔记中都多有记载,唐松自然知道。以上官婉儿“诗秤”的眼光,不可能看不出那首《湘灵鼓瑟》的妙处。更不可能宋之问,岳子奇两人取中的那二十七人都能写出比这首《湘灵鼓瑟》更好的科举诗。 进士科考试有诗亦有赋,但赋一般较长,且自西汉武帝骚体大赋鼎盛一时之后,以华丽辞彩炫人眼目,但内容却多有欠缺的骚体大赋便有着越来越严重的模式化。简而言之就是骚体大赋“文”胜“质”远矣,且套路化严重,是以自西汉之后就渐渐没了鼎盛时的荣耀。 进士科科试中,众考生几乎是按照同一个套路来,是以赋作呈现出极严重的千人一面的特点。这情形与后世的八股文颇为相似,真正好文学者若非是为考试需要不得不为的话,其实是不太愿意看这些千人一面的东西的。 应试赋文有此特点,又长,加之看圣神皇帝的意思是要立等结果的,实不能花费太多的时间。是以本就不太好赋文的上官婉儿便没有看那些赋,径直将唐松并二十七名取中者的诗作挑了出来。 知道这次看诗的重点是在唐松,所以上官婉儿先将那被取中的二十七首诗俱都看了一遍,心中有了准谱儿之后,这才最后拿起了唐松的诗卷。 展开来先看字,倒也平平。但一看诗,上官婉儿的眉头顿时一展。此次进士科所出《湘灵鼓瑟》的诗题,题旨是取自《楚辞·远游》“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 唐松诗卷上写的是: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 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 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 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 流水传湘浦,悲风过洞庭。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诗的开头两句点题,赞湘灵善鼓瑟,优美动听的乐声常常在耳边萦绕。以科举诗而论,这开篇点明题旨的两句诗可谓是极精到了。 随后便是想象驰骋,湘灵美妙的瑟音吸引了水神冯夷,冯夷好此绝妙瑟音,忍不住于水上合节欢舞。但冯夷其实并不曾真正听懂瑟音中隐藏的哀怨凄苦,亦使他的欢舞显得徒然。但那些“楚客”是懂得湘灵的心意的,譬如西汉之贾谊,譬如历代被贬谪南行而经过湘水的天涯失意人。 中间这四韵,一共是八句,极力描绘湘灵瑟曲的神奇力量。这就使诗句避免了科举诗中盘常见的呆板叙述,显得瑰丽多姿,生动形象。 然此诗最佳妙处还在最后两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前诗紧扣题旨,反复渲染,已经将湘灵鼓瑟之妙绘写的淋漓尽致。倾听妙曲,想见伊人,但诗中竟不曾直面写到湘灵。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其间真有无限扑朔迷离的怅惘,用词堪称极妙。 而更具神韵的是“人不见”之后却以“江上数峰青”收结。这最后五字实是神来之笔,将此前湘灵鼓瑟所造成的一片似真如幻,绚丽多彩的世界,瞬间归于烟消云散,让观者由瑰丽的想象世界回到现实。地点依然是湘江,依然是湘灵所在的山山水水。只是,一江如带,数峰似染,恬静的山水美景中,给人留下无限悠远的思恋。 上官婉儿看诗极快,也很静默,但看完最后这首《湘灵鼓瑟》,却忍不住的发出了一声幽远的轻叹,若非囿身于这宫城之中,她还真想去楚地走走,去湘水走走,去听一听那湘灵的绝妙瑟音。 有诗文天赋者每遇佳作便好沉迷其中,这是伴随天赋而来的天性,恰如人之痼疾是很难改掉的。 这便如北宋末年有名的奸相蔡京,不管他平日有多少个朝政倾轧的心思,但一遇到上好的书帖,却也忍不住沉迷其中,这一刻的他倒是纯粹的多了。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原因无它,只在于蔡京亦好书法而已。 相随十五年,武则天对上官婉儿知之甚深,听她这一叹,便知其看诗已毕,遂问道:“如何?” 在武则天身边跟随多年,上官婉儿逐渐揣摩出许多与这位圣神皇帝的相处之道。正是她的这些静心揣摩与总结才是其十五年荣宠不衰的根源,而在她揣摩出的这些个相处之道中,排列第一的便是——诚实。 圣神皇帝绝不是仁慈之君,但其绝对是英明之主。跟着这样杀伐果决而又善察人心的主子,上官婉儿若还敢玩心眼儿耍欺瞒,早已死无葬身之地,哪里还有十五年的荣宠不衰。 十五年来,上官婉儿见过太多试图欺瞒最终却弄巧成拙被杖成一团血肉的人,从神龙天后到圣神皇帝,这位女帝都是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的。 在武则天还不曾完全老去之前,有一说一绝对是与她相处的最英明之道,上官婉儿恰是最深谙此道之人。 “臣女皆已看完,单凭此诗,这襄州唐松实应取中,便是‘状头’也尽坐得”,说话间,上官婉儿一并将唐松的诗卷呈了上去。 帘幕外,唐松听到上官婉儿此言,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武则天亦有诗才,在唐松穿越前的后世,她的一首诗仍然广为流传,被人称道不已。 看朱成碧思纷纷,支离憔悴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能写出这样流传千载依然为后人称道的佳作,武则天自然不缺乏鉴诗的眼力。 片刻之后,自进小堂以来便无人理会的唐松听到帘幕中传出了一句考语,“这倒的确是一首好诗。科考场上匆匆之间能写出这样的诗来,确属不易” 耳听此言,唐松心底对武则天的认识又加深了几分。看来史书中关于其“有胸襟”的评价的确不是虚言。 自己今天带领贡生们闹出如此风浪,不啻于狠狠的扫了武则天的脸面,但她面对这首《湘灵鼓瑟》时依然能做此持平之论,这份大气,这份胸襟确实值得称道。 想到这里,唐松微微的摇了摇头。自己这感慨实在有些多余啊! 说起来,武则天对于上官婉儿而言可是不折不扣的杀父仇人。亲自授命杀掉上官仪及上官芝后,却将上官婉儿留在身边,不仅是留在身边,而且是贴身到连饮食衣饰都交由其安排的地步,这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便不说女皇帝,纵观古往今来所有的皇帝乃至上位者,有几人能像武则天这么做?又有几人敢像武则天这么做?没有大胸襟,大气度,又如何做得出这样的事来! 更不说其死后留下的那座无字碑了! 唐之后骂武则天的很多,有骂她残暴不仁的,有骂她淫荡不堪的,但无论怎么骂,却没有一个人是骂她小肚鸡肠不大气的! 作为一个女人而有如此大气,单凭此一点,武则天不仅足以傲视她这个时代的大多数须眉男子,亦足以傲视古往今来的绝大多数帝王。 能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既有其实,又有其名的女皇帝,武则天绝非侥幸! 耳听武则天已经看完考卷,并给出了这么个考语。唐松心想着下面自然该是问询于他的时候了,孰料他依旧是没人理会。武则天说完考语后便转过话头儿向上官婉儿吩咐道:“传苏味道。准其于宫城骑马,速来” 帘幕后有跪伏于地静等使唤的太监宫女,上官婉儿遂指了一个素来沉稳的太监去办此事。 武则天还是刚才那风格,要么不动,一旦开始理事后便是雷厉风行,中间几无停顿。 “拟敕!给事中李峤为人首鼠,无人臣之德,着即出为琼州司户参军” 准备君前问答落空的唐松听到这敕令,不免要替李峤悲哀一下,唐代的琼州便是后世的海南,可是这时代人眼中的天涯眼角及不毛之地。此时唐朝海南岛的条件之艰苦,远非后人所能想象。这一情况即便是到北宋也未有根本性改观,只看苏轼的贬谪诗便知道了。 贬往海南,还只是官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司户参军,这可是比贬到岭南更远更狠!对于李峤来说,实是不折不扣的“远窜”,最终还能不能回到中原,回到洛阳,那就纯属天意,要看他的命数了。 唐松顾自感慨,武则天的敕令却是一道接着一道,就从这一点上便能深刻的感受到这位圣神皇帝雷霆霹雳般的治政风格。 要么就是不动,隐风雷于九天之上;一旦动起来便是狂风暴雨,毫不给人半点喘息的时间。 “谴使,问梁王武三思:今科取才弊情甚深,学士宋之问难辞其咎,尔意当如何处断宋之问?命其面答使者,不得迁延迟疑” 听到这最后一个布置,唐松明悟过来,看来宋之问之所以能突然杀出成为今科主考官之一,根子是在武三思身上。 明白了这个根底再想到武则天这谴使一问,真是意味深长!尤其是最后那个“面答使者,不得迁延迟疑”的注脚更是神来之笔。 使者一到劈面就问,武三思急切间根本没有深思的时间与余地,此时无论他怎么答,都能从中窥探出其人的本性。 而且这一问本身就不好答。站在武三思的角度,不管对宋之问是杀是保,其间的选择都是千难万难! 唐松正思忖时,武则天最后的一道敕令随之而下。 “拟敕,庐陵王清心自守,着赐蜀锦百匹,钱十万,新罗参十支,女乐一部。此敕悉传六部,务使百官周知” “臣女领命” 上官婉儿牢记了武则天接连不断的三道命令后,便自去一边备有笔墨纸砚的书几上拟写敕令。 一时间,整个小堂又安静下来。至此,唐松仍然是无人理会。 恰在上官婉儿拟好敕令交由武则天御览罢用印之后不久,一阵小碎步的声音传来,有小黄门进来禀说苏味道已奉召前来。 “进” 苏味道年近五旬,身形魁梧而不肥,面如冠玉,须髯飘飘,实是堪称“美风仪”。这人进了小堂后,便即快步趋于帘幕之前,俯拜于地口呼万岁不绝。 “罢了,平身吧”,武则天叫起苏味道后也无废话,径直道:“今科取才情弊太深,朕意罢废之!拟于一月之后重开科考,此事就交予卿家了” 一听此言,苏味道当即色变,驱前两步急道:“陛下,科举乃抡才大典,何等重要?若轻易罢废,轻则招致天下物议沸腾,重则大损朝廷及陛下威严。此事臣固以为不可。伏请陛下收回圣命” “朕定制科举是为朝廷选才拔贤,若此初衷不谐,不罢何为?今科情弊已使贡生们闹出这般泼天动静,再言朝廷及朕的体面岂非掩耳盗铃!哼,今科不罢,仍在这榜单上修修补补,岂不更让天下人笑朕小家子气” 宋之问还待再劝。乾纲独断的武则天却已不容他再说,“此事朕意已决,卿用心办好就是。此外,传语洛阳令,让其据礼部名录给赴试贡生发一月柴米钱。告诉他此事当用心去办,不得遗漏一人,否则朕不饶他” 不到半个时辰前才对狄仁杰说十日后给答复,怎么转眼间连重开科考的时间和主考都给定下了?甚至连贡生们多在京中耽搁一月的柴米花费这等问题也都考虑到了,这可不像临时起意呀! 难倒宋之问与岳子奇刚一供认今科情弊的时候她就已经拿定主意了? 撇开这些个没用的不去想,只说眼下,武则天到现在也没说该怎么处断自己,却不知这重开的一科自己还能不能参加? 情势陡转而下,唐松正在琢磨的时候,突然听到帘幕后传出了一句足可被称为石破天惊的话语:“此子乃襄州唐松,这次重开科考便由他为你帮办。朕累了,你们就退下用心任事吧” 一次天下人瞩目,涉及到整个士林的科考竟然一言而罢。不管是这个结果还是产生这个结果的过程之迅速都让唐松没想到,这也就罢了,毕竟武则天不是凡人,或许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大气与魄力。 但让自己参与主持科考,这……世间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吗? 他刚刚才带领贡生们反科考弊案,反帮办宋之问。 怎么转眼之间他就成了新的帮办,要去负责新一场的科考了! 都说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但在他身上也转的太快了吧! 根本没容唐松发表意见,武则天对苏味道吩咐完后便自帘幕后起身去了。 唐松有些愣愣的站在那里,一时回不过神儿来。一脸苦色的苏味道路过他身边时淡淡,甚至有些厌烦的说了一句,“准你休息一日,后天到贡院” 说完,这位美风仪的诗客便摇头苦笑着走了,隔着老远都还能清晰听到他的叹气声。 一声接着一声。 …… 上官婉儿如影子一般跟在武则天身后向宫城深处走去,静静的走了一会儿后开口道:“苏味道诗才称于天下,又善章奏,出任主考的资历自然是够的。但臣女亦曾听闻,其人曾有言曰:‘处事不欲决断明白,若有错误必贻咎谴,但模棱以持两端可矣’,皇城之中常称其为‘苏模棱’” “此次陛下决意重开今科选才,实是断不容再出差错的,如此大事交予苏大人,臣女倒有些怕” 御辇上的武则天闻言,轻笑了笑,“苏味道‘模棱手’之名朕知之久矣” “那……” “你以为岳子奇并贡院那二十九个流内品秩官朕都是白杀的不成?有这等先例在,似苏味道这等深谙避祸之道的人焉敢再有丝毫放纵?放心吧” 上官婉儿早就等在这里,眼见水到渠成之后,遂将真正想问的问题抛出,“既然如此,陛下又何须谴唐松那狂生帮办考务?可是为取信于贡生们?” “此其一也,却也是最微不足道的效用”,武则天手指轻叩着身前的小几,淡淡声道:“经岳宋两人弊情之事后,这重开的科考恰如你所言,是断不能再出问题的。但朕且问你,自科举定制以来,又有那一科放榜之后是能令士子们俱都心服口服的?” 这个问题上官婉儿甚至都不用去想,因为根本就没有! 其时距离科举成为定制不久,又毫无前例可循,是以整个考试的环节都尚处于摸索积累经验阶段。恰如后世所说的“摸着石头过河”,只要是摸着石头过河,磕磕碰碰乃至于摔跤就是必然少不了的。 一方面是断然不能再出问题,另一方面却是根本无法避免不出问题。可以说这场定于一月之后重开的科举就是个解不开的死结。 在这个死结中将唐松放进去,其用意……至此,上官婉儿终于明白了武则天的心思。 此前不对唐松置一词,亦不曾对其处罚,原来圣神皇帝早就安排好了最大的处罚。 让唐松帮办考务是假,使其背黑锅才是真实目的之所在! 既然这场断不能再出问题的考试会出问题,那就让唐松把这些问题都扛起来,一旦他把所有的问题污点都给背了,那考试本身自然也就完美了! 由此再想到唐松乃今日贡生暴乱引领者的身份,这个安排就愈发耐人寻味了! 上官婉儿不得不承认圣神皇帝的算计之精,但不知怎的,这一刻她的脑海中莫名的浮现出此前在宣仁门城楼上看见的那一幕,进而又想到了那个让她始终无法理解的祖父。 鬼使神差之间,她居然又问了一句,“若是那唐松真能想出法子使这一科天下钦服又当如何?” 武则天看了上官婉儿一眼,似乎在诧异她怎会有如此天真的想法,“一次科举涉及数千人的前程荣辱,彼辈既是不得不争,又是人多口杂。办这样的事情还能使天下钦服,何其难也?若唐松真有这本事,朕或许就该弹冠相庆了” 言说至此,武则天展颜一笑道:“朕该庆今科终于选得一真才,朕又得一真才” 此言一出,这次重开的科考本身就成了另一场科考,但考生却唯有唐松一人。 中,入天子法眼! 不中,万劫不复! …… 唐松自然是不知道武则天与上官婉儿这番对话的,此时的他正随着引路小黄门向宫城外走去。 边走边思忖着武则天对自己这种安排的用意,但仅仅想了一会儿,他便将这个问题暂时抛开了。 从早晨到现在,经历了这么多的波澜起伏后,现在的他实在是心力俱疲,此刻不仅是身体难受,脑子也不愿再强思冥索了。 暂且抛开那个问题之后,唐松心里涌现出来的就是感慨了。 感慨进京之后诸事不顺,原本从襄州出发时的安排打算一到神都竟然全部落空。 寻刘中丞不遇,遂使补乡贡生名额之事横生波折。等到乡贡生名额到手参加科举后,居然又闹出了更大的风波。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原本规划中的太乐丞似乎已是离自己越来越远,至于下一步要走到那里,却是一片茫然。 世事如棋,不如意事常十有八九,人算不如天算哪! 唐松正自无言感慨时,偶一抬头,却看到左侧不太远处有一个极熟悉的身影。 第七十八章 那一眼,那一问 初春时节,虽有料峭春寒,却已挡不住天地间勃勃的生机绿意。宫城内更是杨柳舒芽,一片清新。尤其是今日天光晴好,明媚的阳光洒照下来,愈发为精心修饬的宫城增添了几分美丽。 隶属神都宫城左教坊的学徒柳眉和另一个宫女抱着两具乐器走在一地阳光的小径上,这两具乐器损坏的比较严重,因就送到了将作监去调修,今个儿修好后。她两人就去领了回来。 与她同行的是一个来自江南西道的小姑娘,两人的身份都是学徒,且是分在同一个立部伎下,上面有一个“备选”管着。 因是教坊内等次最低的学徒,两人都穿着青色而毫无装饰的衣裙,头发只是挽成简单的发髻,脸上也没有任何妆容。这倒不是她们不爱美,实是教坊学徒不得梳妆打扮已成了多年的铁律,违反了实实在在是要挨打的。 升到“备选”后能稍加修饰,但也不能过度,否则必遭斥责。唯有升到立部伎后,才有登堂入殿参加表演的资格,才能盛装华服而出。 说是学徒,其实来的这几个月学的东西着实有限,大多数时间都在干着一些跟曲舞没什么关系的杂活。简直就是立部伎们的奴婢一般。 因是以上的缘故,这一批新来的学徒们若是聚在一起时就必定有着说不完的抱怨,眼下也同样如此。两人偶尔有机会走出那个院落的时候从不愿走大路,盖因她们的身份实在太低,几乎是见了谁都得行礼,着实是太不自在。所以每次都循着花树景观间的小径而行。 柳眉沉默的走着,看似在听同行学徒声声不停的抱怨,其实是在想着心事。 她的心事有两桩,一则是天天数着日子的计算,今次科考也该考完放榜了,却不知那人究竟考上了没有,若是考上了能不能到宫城里来做官。 硕大的宫城里太监宫女们数万,左教坊人也很多。但柳眉却总是感觉很冷很孤单,白天里忙忙碌碌的倒还好些。一到晚上闲下来的时候,她总是会不由自主的想起襄州城,想起鹿门山,想起襄州城和鹿门山中的那个襕衫少年。 只是一起练琴,识字,逛逛岘山什么的,当时并不觉得怎样,现在回忆起来却是那么的美好。每到这个时候,柳眉总是会无意识的将棉被裹的紧些,再紧些,更紧些! 她真的很想念,很想念……唐松啊! 很多个孤独冷寂的夜里,她常常想着若是老天现在能让我见他一面,哪怕仅仅只是一面,便是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心甘情愿。 除此之外,她还有着另一个心事。眼见来洛阳进宫城到左教坊已经大半年的时间了,曲舞上却几乎什么都没学着,指给她的立部伎和“备选”总是不停的让她干杂活儿。 柳眉不怕干活儿,但她真的是喜欢歌舞,也渴望能在这不得不来的宫城里好好学些技艺。但立部伎与备选却总是不肯教她,便是她抓住一切机会去为她们做事,然后趁她们高兴的时候请教,她们依旧是含糊着不肯说。 慢慢的柳眉也明白了一些,教坊里的竞争真是太残酷了,像她们这些新来的学徒若不做满三年的杂役,是很难开始学习曲乐歌舞的。 三年哪! 让柳眉着急的不仅是这时间太长,更重要的是她早就答应过,要在宫城为他跳一曲《拓枝》舞的。当初从襄州走的时候说出这句话她还是很自信的,因为那时候她以为自己跳的已经很不错了,但自从上次看到那位立部伎跳过一回后,柳眉才知道自己差的太远太远。 原来一曲《拓枝》居然可以美到这个地步! 既然说过要为他跳一曲《拓枝》,那就一定要是最好的! 这是一个约定,她亲口许下,他已点头答应的约定。 柳眉有多么重视这个约定已无法用言语表达,但是现在她……却做不到! 算来科考已经结束,或许他已经考上,或许他很快就会到宫城,或许很快就会见面,到那个时候……该怎么办呢? 最终这两样心事汇集到一处,柳眉的脑海中依稀出现了襄州龙华会的那个夜晚。 那晚她是绝对的焦点,在无数牛油花灯的照耀下,她高高的站在演舞台上,目光扫过下面黑压压的人群,心中却在遗憾着下面的人实在太多,多到她无法在这拥挤的人群里找到她最想找到的人。 恰在转眼之后,当她的目光掠过演舞台左侧的看台雅阁时,她看到了一个熟悉到很多次在梦里出现过的笑容。 如初夏阳光般明朗的笑容。 静静走着的柳眉不知不觉间在脸上浮现出了一缕笑容,口中也喃喃的念诵着:“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买一笑” 恰在这时,柳眉突然觉得眼皮跳的厉害,正在她要伸出手指去摁压时,心中陡然起了一阵儿强烈的心悸,这感觉,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会发生一样。 心悸的越来越厉害,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绳子强扯着她的身子向右边转去。 于是,柳眉停步转身。 于是,柳眉看到了那张让她自进宫城之后一闲下来便不得安生的脸。 唐松跟随引路小黄门走的是大路,柳眉与同伴刻意选的是小径,两人之间隔着一片刚刚吐出绿叶的牡丹花带。 从早晨奔忙到现在,唐松已经是很累了,身心俱疲。此刻他正竭尽全力的笑着,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掩盖住疲累,掩盖住纷乱的心思。甚至,他还强行举高了右臂,向牡丹丛那侧的那个傻丫头挥了挥手。 受重击的右臂此时根本禁受不起这样的折腾,似小刀剐肉般锋利的锐痛从右臂处层涌而出,如一只只的虫在噬咬着唐松的心。 额头上已有细密的白毛汗激出,唐松却不曾放下自己的右臂,反而举的更高了,右臂上锐痛的刺激如三九寒冬的兜头一盆冷水,瞬间冲散了唐松身心中的疲惫,于是,他的笑容更灿烂了。 无论如何,我已应约而来! 即便现在还不曾获得宫城里的职位,但我正在竭尽全力! 我从不曾忘记那个约定,答应的,我就一定会做到! 如果,人生注定要那么残酷,那么就让我们笑着去应对!去征服! 唐松笑得花枝招展,猛然间转过身子的柳眉却有些呆呆愣愣的,当她终于反应过来时,眼中却是涩涩的。 静静的看着那张脸,看着那张脸上露出的笑容,虽然时令只是初春,但他那笑容却一如襄州那个初夏的午后。 明朗 干净 温暖人心! 柳眉抑制住了眼中的酸涩,强行吞回了大半年来无论多累多苦多委屈都不曾有过的眼泪。在呆呆愣愣中展颜一笑。 他来了,他果然来了! 素面朝天,不施脂粉,但这从心底最深处盛开出的笑容却如世间最美的豆蔻,瞬间为柳眉增添了无限的颜色。 初春,宫城,柳眉的这一笑恰如她当初离开襄州前的那个笑容,那个曾无数次在唐松脑海中回现的笑容。 清新 明丽 坚强的令人心疼! 如果人生一定要这么残酷,我愿背负所有的苦难,面对你时我只愿倾尽心血,粲然一笑! 告诉你 别担心 我很好! 在这个初春的午后,在这个华美而冰冷的宫城中,唐松与柳眉隔着刚刚吐出绿叶的牡丹花带相视而笑。 两人的笑容都是那么的清朗明媚,看着让人如此的安心,似乎一切都很美好。这一刻,世界真的很美好! “柳眉……你愣着干嘛……哎呀,那不是……快走,快走啊”,一个转身,一个对视,一个笑容,就在柳眉的笑容刚刚完全绽放开的时候,与她同行的那个学徒已拉着她如受惊的小兔子般仓惶的逃了。 这边,引路的小黄门也诧异的停住步子回过头来,皱眉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说停就停,扬着手干吗?还不快走” 话刚说完,那小黄门猛然又道:“让开,让开,快避道!” 唐松向道边让了让,眼神却依旧停留在被人拉着远去的柳眉身上,直到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一排桂子树后。 放下右臂,这个动作带来的钻心疼痛让唐松紧紧皱了皱眉头。便在这时,一阵儿清晰的马蹄声传来。 唐松循声望去,便看到了当日在郑府见过,此前在小堂中却怎么也看不清的那个人。 上官婉儿 自古以来便是皇帝统御天下,皇后掌控六宫。武则天以女子之身登帝位,掌控内宫之事自然而然便落在了上官婉儿身上。宫城实在太大,上官婉儿的事情又太多,若是来往全都靠走,实在是忙不过来。是以她也就自然而然的获得了圣神皇帝亲口许下的宫城走马之权。 马蹄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唐松面前,片刻之后,这个权倾六宫的女人翻身下了那匹金羁为饰的五花连钱马。 “你去吧,这里有我”,上官婉儿一摆手,那小黄门顿时低着头退身远去,不敢有丝毫的迟疑。 宫道上一时便只剩了两人一马。 “你就是那个襄州唐松?” 上官婉儿问的很随意,但其强大的气场却是凛然逼人眼眉。 憔悴着脸,嘶哑着喉咙,唐松就像一块倔强的石头,在这逼人的气场中坚如磐石。 “是” 上官婉儿平静的看了唐松许久,蓦然道:“值吗?” 这一问出口,上官婉儿终于找到了自己会在此地莫名停下来的原因。圣神皇帝小憩后,她因有别的事情要往宫城另一处,走马之间却在此地停了下来,直到下马之后她自己都还不太明白为什么会这么做。 但现在她知道了,原来那牵引着她停下来的莫名心思的根由还是在这一问上。 若不能亲口一问,便不得安心。 “值吗?”,分明是对着眼前的唐松问出这个问题,但不知怎的,这一问出口后,上官婉儿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一个名叫上官仪的老人那从不曾看清楚过的脸。 唐松没想到上官婉儿会这么问,沉吟了一会儿后才真正搞明白上官婉儿的意思。 “值吗?” 值或者不值,回答起来本当很快,唐松耽搁的时间却很长,但上官婉儿却没有半点要催他的意思,似乎就是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去想,似乎不愿有什么别的东西干扰他的回答。 似乎,这个简单问题的答案对她很重要,很重要! “对吗?”,这是狄仁杰的问题,唐松此前进宫城见武则天的路上想了许久也没有答案。 那个问题尚不曾解答,此刻上官婉儿却又问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 “值吗?”,轻轻一问,重逾千钧。 因为它承载的东西太多太重,而这其中又有许多根本是无法用简单的得与失来衡量的。 古往今来,无数的人在做出某个关涉到命运的重大抉择与行动后,都曾被人问到,或者自问过这个问题,“值吗?” 但其答案却永远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沉吟许久后,唐松脸上露出了清淡的笑容,“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嗯?”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西楚霸王为什么就不肯过江东呢?他的乌江自刎,值吗?” 不是回答的回答,也是这种情况下很好的回答。 但上官婉儿却很失望,她脑海中浮现出的那个上官仪似乎又模糊了起来。 曾经他在上官婉儿的脑海中就是一直这样的模糊着。直到今天在皇城宣仁门城楼上看到唐松以血肉之身逼向刀刃枪锋的那一幕时,那个模糊了许多年的上官仪似乎清晰了一点儿。 但现在…… 转身,上马,五花连钱马喷着响鼻开始向前走去。 真是个古怪的女人哪! 唐松看了看上官婉策马而行的矫健背影,正要迈步继续往宫城外走去时,却忍不住的又回头向牡丹花带那一侧看了看。 刚才,柳眉那个傻丫头就站在那里,并且留下了一个一如往日般清新明媚的笑容。 几乎是霎时之间,唐松的脑海中如六月风暴般涌现出很多东西,柳眉坚强到令人心酸的笑容,此前引领乡贡生们冲击贡院的热血,后世过劳死的苍凉人生…… 这些事情,那些画面如走马灯般闪现,最终混融到了一处,化为一道霹雳在唐松的心田脑海中炸响。 所谓灵光一闪大概就是如此,此前曾苦苦自问也无法得到答案的问题却在这个刹那有了明悟。 也就是在这个瞬间,心田脑海中的那些纷乱思绪如月出云破,转眼退散。 唐松的念头就此通达起来。突破执迷的快感是如此的强烈,竟让唐松忍不住的向前方上官婉儿的背影嘶喝了一句,“我告诉你,值!” 第七十九章 一诏出,天下惊 “我告诉你,值!” 唐松的嗓子本已嘶哑,此时又是脱口而出,这就使得他的声音显得份外粗糙。但正因为如此,也使得他的话听着份外可信。 五花连钱马刚刚加快的速度慢了下来,上官婉儿却不曾下马,片刻后马上传回了一句话。 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上次的那两盏菜肴好吃吗?” 身体虽累,心中却是晴空万里的唐松闻言大笑出声,“当日跑的太狼狈,过厅羊扔了,抱芋羹凉了,太腥,不好吃!” 上官婉儿不曾回身,是以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等了片刻后,才听她再次开口道:“这次科考重开,你……好自为之” 这句说完,五花马再次喷了个响鼻后泼剌剌的小跑起来,上官婉儿的身影也渐行渐远,最终绕过那一片假山后不见了。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又有一个小黄门急匆匆的过来为唐松引路,只不过这个小黄门对唐松的态度可比之前被上官婉儿打发走的那个好太多了,好到简直有些谄媚的态度。 唐松固然是不习惯被一个太监表现出如此亲近,那小黄门心里也在纳闷,这个少年究竟是那家的公子,居然能让上官待诏亲自安排人来为他引路?朝中除了那几个有数的人之外,这还是破天荒的第一遭啊。 小黄门心里藏着个闷葫芦将唐松恭恭敬敬的送到了宫城城门处,唐松正要往前面的城门洞走去时,又见一个御者打扮的人迎了上来,态度依旧恭敬,只说是得了吩咐送他回家的。 那人说清楚了事情原委,一并道:“上官待诏谴人来命车时一并有话交代” “说吧” “唐公子还是径直回府的好,这些日子若需往来贡院也宜乘车,便是要与士子文会,也宜静候些日子” 闻言,唐松点点头。上官婉儿的意思是让他在朝廷重开科举的诏令下达之前不得多嘴先走漏了消息。 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唐松虽然既不是君,也不是臣,但总还懂得多嘴惹祸的道理。上官婉儿这交代明显是有利于他的。 点头应下,上了那轩车的同时,唐松也在心中疑惑不已。 除了之前的那一撞和刚才三两句简短的对话之外,他跟上官婉儿实在没什么交集,更别说交情了,她怎会做出安排马车这等明显流露出善意的事情来? 轩车辚辚,一路出了皇城。 也不知是武则天的那软硬两手起了效果,还是狄仁杰威望太高,或者是二者一起发力的结果,总之皇城里一度人山人海的青衿洪流已经消散。 至少从眼前看来,今天沸腾了整个神都的贡生暴动业已平息。 马车一路驶出皇城,驶出宣仁门。坐在车上的唐松将车窗帘幕挑开一道缝隙,就见城门外的街道上仍旧聚集着一些士子,其中站在最前面不断向皇城内张望的那几个年轻贡生,依稀就是之前曾与他一起抬孔子圣像的。而在这些士子左右,遍布着身穿皂服红裹肚的公差。 这些人现在仍不走,还不断向皇城里张望,十有八九是在等他的。 看到这一幕,唐松真是既感动又无奈,感动自不必说,无奈处却在于此刻下去该与他们说什么才好? 欺骗也好,隐瞒也罢,唐松实不愿对这些士子们如此。最终只能长叹一声。 山水有相逢,也罢,且待这次科考过后,再找机会把酒欢叙吧! 心中打定这样的主意后,唐松就不曾下车,甚至刻意将身子往车角的暗影处又避了避,只是眼神却始终看在外面,绞尽脑汁尽可能将这些人的相貌多记住一些。 有了前面那些事情,此刻仍然能留在这里等他出来的都是可交之人哪! 轩车一路到了归义坊,唐松下车后便径直到了后花园的精舍。 听到他的脚步声,水晶应声出来,手中还捧着一本琴谱。 看到水晶,看到她那双点尘不染的桃花眼,唐松的心情愈发的平静下来。 伸出手去在流云裙少女的头发上揉了揉后,唐松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去,“来,水晶,谈首曲子听听” 片刻后,精舍中便有如水的琴音缓缓流出,就在这如水晶孔雀眼一般点尘不染的琴音中,唐松缓缓的睡去。 第二天一步不曾出门,赏了百来文酒钱让水晶的一个奴仆去请了一个大夫回来,在两边胳膊上用白布厚厚的裹了一层黏糊糊的膏药。 大夫忙碌着,唐松却在想一件事情。 既是要去帮办考务,那他自己肯定就不能参加这重开的科考了,没有既主持考试又入场参考的道理,只是如此以来,他这情况算什么呢? 下一步的路又该怎么走? 想来想去想不出头绪,最终唐松索性不想了,先干好眼前这事再说吧!至于以后,船到桥头自然直。 仅仅休息了一天,第三天早晨,唐松便穿着宽大到能包住两条敷药伤臂的衣裳到了贡院。不消说他这一路是雇车而来的。 通名之后,贡院门房的小吏很客气的引导着他向里面走去。 贡院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唐松在那尊石狮子镇兽前停留了好一会儿,又特意往至圣先师殿看了看之后,这才向后面的公事房走去。 木雕孔子像已恢复原位。在他看石狮子和至圣先师殿的过程中,小吏没有催促,也没有说别的话。 就在宋之问与岳子奇当日呆过的那间公事房里,唐松见到了苏轼的远祖、名满天下的“文章四友”之苏味道。 仅仅一天不见,之前在宫城小堂初见时还是“美风仪”的苏味道便憔悴了不少。眼角发赤,嘴唇干枯,明显是心火太旺的症状。 看到苏味道这样子,唐松浅浅的笑了笑。 武则天与上官婉儿知道的他也知道。 上官婉儿知道的是“苏模棱”,武则天知道的是“模棱手”,唐松知道的则是后世常用成语“模棱两可”的典故就是出于这位会写诗,更会写章奏,最懂做官之道的苏大诗人。 这位初唐末期叱咤文坛的大诗人,一辈子也没做出过什么能值得史书记载的政绩,但他却硬生生的凭借遇事则模棱两可的独门官场秘籍,一路顺风顺水的从一介小吏做到了宰相之职,且在相位上一坐七年安稳如山。 看看他这经历,不得不佩服这也是个悟透了官场之道的真人才呀! 一个将模棱两可视为最高准则的人却摊上一件实在不能模棱两可的事情,苏味道要不着急上火到憔悴瘦损反倒显得不正常了。 见唐松进来,苏味道没什么好脸色,也没让座。顾自先长叹了一口气后才道:“某这两日心悸神滞,实是烦恼的紧!你这后学既然领着贡生们闹科举舞弊,那总该有些防止弊情的法子,这两日你就不要回去了,就在贡院住下,尽快思谋思谋,介时某再章奏给陛下圣断” 只这开口的一番话便将他的章程暴露无遗,说来说去他就是想做个跑腿的,主意都由唐松拿,然后他再将唐松的主意写成花团锦簇的章奏呈上去,至于唐松的这些主意能不能用,那自然是由陛下圣裁。 主意不是他出的,决定不是他做的,自然他也就没责任了! 果然不愧是闻名天下的大诗人,憋了一天憋的着急上火弄出来的这个主意果然好用。 模棱两可信手就化成了滑不溜手,同样的不做决定不担责任,这样的人若还不能在官场中一帆风顺,那还真是没天理了。 闻言,刚自寻了一个座位坐下的唐松又是一笑,他却不知道苏大诗人心中实也是担着心思的,就怕着圣神皇帝不容他施展这招滑不溜手。 哎!好歹先试试再说吧! 担着这样的心思,烦恼不已的苏味道又叹了一口气后板着脸道:“尔意如何?” “好!” 就此,唐松便住在了贡院,每日饮食自有小吏送来,他只是静心的想着这次重开的科考应当采用的章程。 后世亲身经历的考试多了,又有两宋明清的一些个考试章程做参考,这番静下心来思虑了两天后,唐松便先期报去了几条在心中反复推敲过的章程。 宋之问刚听了一条,眼睛便陡然一亮,随着唐松将这几条一一分说完毕。他那萎靡了两天的精神顿时振作了不少。 “甚好甚好,尔再详思之。但有所得,即刻报我”,见唐松说完,苏味道居然起身将唐松送出了房门。尔后回转过来拈起羊毫,文不加点的将唐松所说写成了一篇文采风流的章奏。 写完细细的检校了一遍后,凤阁舍人苏味道便毫不耽搁的乘上马车直奔皇城,而后入宫城顺利面圣。 模棱两可、滑不溜手的另一大好处就是绝不贪功,但凡遇事有一点贪功之心,自然也就做不到模棱两可了。苏味道面呈奏章的时候就清清楚楚的言明了这都是唐松的主意。 说完,苏味道一边静候着圣神皇帝览阅奏章,一边担心着若是陛下问我有什么章程该如何应对? 但让他喜出望外的是,圣神皇帝看完章奏后虽然只说了一个“可”字,却也不曾问到他的章程,似乎是默许了他在此事上的滑不溜手。 走出宫城时,苏味道这两天的心火为之一清,那一声连着一声的叹气也终于结束。 自此,苏味道更是理直气壮的不再过问章程之事,安心的当起了二传手。在贡院中他每日忙碌的内容不过是把由唐松提出,经圣神皇帝御准过的章程具体执行下去而已。 转眼间,距离上次的贡生暴动已满十天。在整个神都士林焦急等待及洛阳百姓的好奇中,宫城里终于如期传出了天子诏。 前礼部主司郎中岳子奇、学士宋之问及贡院二十九员流内品秩官弊情属实,俱已供认不讳,现已押于有司,以待最终之定刑。 前次科考罢废,二十日后贡院重开科考。天下各道州乡宾贡生因科考迁延所需的柴米之费俱着京兆衙门按册录发放。 重开之科考特谴凤阁舍人苏味道主持其事,襄州士子唐松帮办考务。 此诏一出,天下震惊! 第八十章 对于唐松,你知道多少? 重开科考的诏令一出,天下震惊! 科考肇始于隋,到武则天时期也只是刚刚成为定制不久,因是时间短,还从未出现过贡生们因为置疑考试结果而闹事的。十天前唐松一手引领出的青衿洪流可谓是开天辟地的第一遭。 第一次总是让人印象深刻,更别说这次的第一遭还闹出了神都震动,天下震动的效果。 虽然那天的贡生暴动当天午时就被狄仁杰在宫城门口平息下来,但此事激起的风浪却远不会就这么简单的平息。看似平静的水面下隐藏着无数窥探的目光与躁动的心。 作为圣神皇帝登基以来的最大规模“群体性事件”,参与者又全都是读书的贡生,而且这些贡生还都是天下各道州经过精心选拔的佼佼者,可谓俱都是地方的风流名人。而今却是这些人联合起来在神都上演了这么一出让人目瞪口呆的大戏。 所以不仅是那些个要科考的贡生们,这些天来,整个皇城、整个士林,整个神都乃至已经得到消息的地方各道州都在紧盯着宫城,紧盯着这件事情的后续与结局。 百姓们纯是看热闹,顺便关心一下本地拔解上去的贡生的消息;地方的官员及小吏们则是担心着朝廷会不会因为这次的事情责怪地方选人不当,如果要责怪处置又该是个什么章程? 神都百姓,尤其是当日亲眼目睹了青衿洪流的百姓则是更关心那几个领头者的结局,尤其是那个悲呼着“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继而以赤手空拳的血肉之身向禁军刀刃枪锋逼去的少年,他会是个什么结果? 要知道,当日这些普通百姓们可是因为他那举动实实在在流了几行泪水的。对于曾经深深感动过自己的事或者人,人们总是更偏爱也更关注些。 更别说这少年还是大半年来在整个神都卷起了一片风潮的人物,就不说别的,如今但凡去茶肆、酒肆,甚或是兴艺坊的青楼走走逛逛,不管是茶肆酒肆里的歌女还是烟花青楼内的伎家,十个里至少总有五六个唱的是少年去岁轰动神都,一举将沈大娘子重新捧回大花魁宝座的曲子词。 不知不觉之间,甚或在唐松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他居然就成了名人,而且还是随着贡生暴动的消息一起流传,最终必将名播天下的名人。 是名人就总会有名人效应,这个不仅是后世,古代同样如此。譬如“天下皆唱谪仙曲”的《将进酒》李白,再譬如“凡有井水饮处,必能歌柳词”的《雨霖铃》柳永。 所谓名人效应就是被人追逐关注,如今的唐松就正属于这种情形。 至于皇城里各部寺监的官员小吏们,他们看的东西和前面那些人又自不同。尤其是那些小吏们,首先关心的就是这回闹出这么大的事情,铁定又有人该要倒大霉了。 这番有些小阴暗的幸灾乐祸过后,便瞅着公事间的空闲三个五个的凑在一起,琢磨此事最终将扩大到什么程度,又有人能从这次的事件中获益上位。猜来猜去,评头论足,不亦乐乎! 唐松根本没意识到,就他那冲关一怒的举动居然给皇城小吏们发了一个大大的“福利”,使得经常是沉闷的各处衙门这几天都生机活跃了不少。 小吏们一边紧紧的闭着嘴,绝不在公开场合,尤其是有上官在场的情况下议论贡生暴乱之事。另一边则每天都会有意无意的往宫城里瞟上几眼,等待里面有最新消息传出。 他们等待的时间远比想象中要短的多。 前些日子看着似乎还有些轻微倦政模样的圣神天子一旦动起来,便是九天风云霹雳而下。几乎不给人喘息之机的一连三道诏书直将整个皇城官员小吏们炸的目眩神迷。 第一道诏令一下,礼部主司郎中岳子奇、学士宋之问,乃至贡院所有流内的品秩官都被来俊臣那个戾物一扫而空。外面的百姓不晓得,皇城里的人还能不明白来俊臣是个什么人?还能猜度不出圣神皇帝此举的意思? 这可是三十个品秩官哪!能在礼部主司坐稳掌印郎中的位子,岳子奇在皇城里好歹也算能提起的人物了。学士宋之问素来得宠,仅仅在去年夏日还曾在随圣驾龙门之游中大大的出过一回风头。更别说那一网被打的干干净净的贡院了。 不经大理寺公开审断,却交由来俊臣这古往今来都少有的酷吏一举刑杀三十员朝廷命官。这样的手段直使小吏们说到这事儿时都自然而然的放低了声音,每每中夜时偶一想到此事都全身发冷。 第一道诏令刚罢,第二道诏令又出,被流放到山南僻州已有数年,小吏们几乎都已忘掉这人的庐陵王这遭却莫名其妙的得了个大彩头,又是赏锦缎,又是赏钱,赏新罗参,赏女乐。 在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赏赐之下,是小吏,尤其是那些部堂官员们纷乱的心。他们很自然的由此事想到了武、李继承人之争。 过去这一两年来眼看着陛下对娘家侄子们恩宠无限,封王的封王,委以重任的委以重任,庐陵王则是越贬越山,皇城官吏们都觉得陛下心意已定,最终是要传侄不传子了,不成想又来了这么一道令人费解,而且还特意强调要遍传皇城的诏令。 难倒陛下又变了心意,最终还是要传子不传侄? 似乎就是为印证他们这个想法,紧随的第三道诏令将李峤远贬到了琼州。大家都知道李峤很得宠,更知道此人乃是本朝第一宠臣武承嗣的亲信。据传,周王、文昌左相武承嗣有意援引他进入政事堂。 这样一位距离相位仅一步之遥的炙手可热人物却被远窜琼州,这说明了什么? 随后众人便惊诧的发现,文昌左相武承嗣居然没再来三省料理公务了,随后便有小道消息传出,周王殿下已被圣神皇帝禁足于白马寺中,什么时候能出来还是未知之数。 接着又有消息传出,正在嵩山为陛下卖力修建三阳别宫的武三思也受到训斥,梁王每天一本的请罪章奏几乎是流星探马般往来于嵩山与神都途中。 至此,即便是皇城里最笨的人也看明白了,此次圣神皇帝是有意借贡生暴乱之事清理李武继承人之争的喧嚣,一连串儿褒李而抑武的动作就是想昭告皇城及天下百姓: 继承人之争还远没有到出结果的时候,这天下有且只有一个核心。 圣神皇帝! 三道诏令一下,这一两年来天天门庭若市的周王府与梁王府顿时冷清下来。许多个怀着提前烧灶念头儿的皇城官员们也收摄了火炭一般的心思,老老实实的不再乱串乱走,还是先把圣神皇帝伺候好了再想其它的吧! 料理了皇城。针对士林与百姓们的重开科考的诏令随即明发天下。 有了前面那些霹雳手段打底,皇城官吏们对这道诏令就好接受多了。前科罢休,重新再考?哎,圣神皇帝做出这样的决定真心没什么好奇怪的。 重开科考以苏味道为主考,直接把礼部主司晾到一边儿,这也没什么!不论官职还是在士林中的声望,苏味道都当之无愧。 唯一让他们难以接受的是——前次那个贡生暴动的首领、襄州唐松居然被钦定为帮办考务,赫然成了与苏味道并列的主考之一。 这……怎么可能?陛下究竟是怎么想的? 若非有前面那些霹雳雷霆的诏令打底,简直就有官员小吏要腹诽陛下糊涂了。 一个贡生暴动的首领,一个没有半点功名的白身士子怎么能做只有五品以上官员才能担任的主考? 且不论这样的安排严重有违朝廷官制,单说以唐松贡生暴动首领的身份居然成为主考官,如此安排岂非告诉士林乃至整个天下,贡生们之前的那一场暴动闹得好,闹的对? 如此,礼部体面何在?朝廷体面何在?天子的体面何在? 皇城内如此,神都之中却全然是另一番模样。对于这道内容很快就风传开的诏令,百姓们口口相传,很是热闹高兴。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这道诏令真是再圣明不过了,这一则是因为心里对唐松的亲近感。更重要的是唐松以被欺凌弱者的身份敢于奋而抗暴,不仅改变了本该是不可撼动的科举结果,更一连扳倒三十位贪官,最后又一举入了天子法眼,被赐予如此显职。 想想唐松与洛阳百姓们一样的白身人身份,再看他折腾出的结果,这简直就是最能刺激起百姓们的代入感,最让他们喜欢的大团圆故事啊。如果这时候天子要是再能来个亲口赐婚,许唐松一个美貌娴淑的大家闺阁小姐,那简直就是完美了! 洛阳百姓如此,大抵天下间知道此事的百姓也都如此,一时间,民间赞扬天子圣明之声处处可闻。 百姓们津津乐道。以贡生们为主流的士林却跟百姓们的看法截然不一。 最初自然是狂喜,毕竟对于绝大多数未曾考上的贡生们而言,他们之前热血冒险的付出有了回报,而且他们还多了一次科考的机会,多了一次考中的机会,使本已绝望的他们又有了憧憬的新希望。 更别说迁延时间的柴米花费还是由朝廷供给,是以最初得到消息的士子跟百姓们一样,对天子的圣明称赞不已。 但狂喜过后,称许天子圣明过后。众多要参加科举的士子们却纷纷起了担心。 他们跟那些普通百姓们不一样,知道的消息更多,知道苏味道虽然诗名满天下,但其却是个不做事的“模棱手”。 至于唐松……他们大多数人自然是相信唐松的,但问题是唐松实在太年轻了。十五六岁,几乎就是没做过什么事的,而今却要来做这堪称天下第一难的事情,他怎么可能做得好? 前次弊情深重,天子圣明给重考了。但重考的两个负责人却一个是模棱手,一个是从没有做过官的主考官,这……这让人如何放心? 毕竟是利益切身相关的大事,这种担心很快就如瘟疫一般散播开来,本就没有平静下来的士林又开始酝酿起新的躁动。 仅仅十天之后,唐松再次成为神都注目的焦点,也顺理成章的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随着这一道诏令的下达,在嵩山度日如年的梁王武三思十天来第一次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随即片刻不多耽搁的向神都赶去。 梁王毕竟是梁王,即便最近触了圣神皇帝的霉头儿,依然能力极大。就连皇城中人人闻名色变的来俊臣听说他到了,也要快步迎出去。 梁王一则是不喜欢眼前这个以杀人为乐,分明站在阳光下却依旧不停往外冒冷气的人;再则也实在是没心情。是以两人仅仅简单的寒暄了几句,便入了常年见不到半点阳光的重狱。 一下重狱,梁王抽抽鼻子后,含笑的看了亲自陪下来的来俊臣一眼。 来俊臣知机,扯皮不动肉的笑了笑,随即指明宋之问的关押之所后,一并连下面几个看守也都带走了。 来俊臣几人走后,梁王脸上的笑容顿时就没了,再次厌恶的抽了抽鼻子后向重狱深处走去。 走不两步,脚面上突然一阵儿蠕动,低头一看,却是一只肥大的老鼠刚刚爬过,梁王又惊又恶心,忙重重的跺了跺脚。 那硕鼠却没有如想象般仓惶而逃,跑开几步后又转过身子来看他。 昏暗的光线下,武三思分明看到这只肥老鼠有着一对泛红的眼睛。再联想到只有吃过人肉的老鼠眼睛才会泛红的传言,梁王顿时便觉肚子里翻江倒海起来。 抬起脚狠狠踢了一下,那只老鼠才摇摆着肥胖的身子跑了,梁王扭头间刚舒了一口气,却又看到身前仅仅几步之隔的栅栏内有一个人几乎只剩下上半个身子,下面两条腿上的肉似乎都被铁耙子一样的东西给耙掉了,最深处甚至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森森白骨。 偏偏那人还不曾就死,嘴里如离水的鱼般翕张个不停。 岳子奇居然成了这个样子!偶见这一幕,武三思再也压不住肚子里的恶心,弯腰就是一阵儿猛吐。 吐过之后,梁王目不斜视的向重狱最深处走去。 走着走着,想到那宋之问如今就被拘押在这样的重狱中,梁王武三思的心情顿时好了很多。 十多天前,天子使臣到了嵩山见到他后劈面就问该如何处置宋之问,丝毫不给他一点考虑思索的时间。 武三思张口就要说杀,却在话要临出口的时候又变成了替宋之问求情。 那天使听完他的话后什么都没说,并坚拒了他设下的饮宴转身赶回了洛阳宫城。随后这事儿就没了下文儿,就连姑母身边侍候的人也探不出半丝风声。 这十天里他每天总会想到这事儿,但直到现在他也不清楚当初替宋之问求情的举动到底是对还是错,姑母天子又会怎么看待他的这一举动,以至于到后来他每一想到此事时心情都会很烦躁。 越是如此他就越恨宋之问,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会看上这么个蠢货? 自前唐开始就有科考,谁都知道科考免不了人情关说,要不哪儿有那么多行卷的?问题是前面那些个礼部主司的郎官们负责这事时好歹还知道要把握个分寸。 一方面是人情归人情,考卷总不能做的太差;另一方面是在录取的人中总会留下一定的份额给那些个诗名颇著却出身寒微的士子,这样一旦放榜总会好看许多。 偏偏宋之问是个蠢到家的人,愣是把这次的榜单做成了权贵榜,明书、明算什么的还好,进士、明经和明法三科却几乎都是权贵子弟,甚至还有一个连《论语》都读不全的尚书子弟竟然也上了明经榜。要知道这人可是神都权贵圈子里有名的蠢货。 更让武三思愤怒的是当初岳子奇分明是反对这样安排的,偏生宋之问从自己这里骗了一封书信去,并凭借这封书信压服了岳子奇,最终整出了那样一份皇榜,并引发了一场震动天下的贡生暴动。 天地良心,他武三思这次是给了宋之问名单,但名单里的人不过只有十七个,即便加上后来的金宗庆和黄继来两人,也只有十九个。 十九个里他注明是进士科的其实只有七人,另外十二个则是八明经四明法。若是宋之问老老实实按他的这个安排来,即便岳子奇也有要安排的,那也还能剩下一半的名额给那些个各地赴京的寒微士子。 有一半货真价实的知名寒微士子装点门面,这样的榜单即便也会有人不平,但总算说得过去,也断然出不了大事。 偏生宋之问利欲熏心,借着这次机会大肆勾连权贵卖人情,只把那张权贵子弟名录越拉越长,最终弄成了一份权贵榜。 一朝事发,弄出这样不可收拾的动静,他死也就死了。却使自己也深陷其中,不得安生。 原本想借此次科举之机笼络的那十七人再不消说了,据宫中传出的消息,圣神皇帝已给苏模棱下了严令,凡是在上次榜单中取中之人这次重考一律不得取中,且是这严令最少要维持三载以上。 放下这十七人不说,更让武三思揪心的是因为这次的事情深深的得罪了堂兄武承嗣。 想必武承嗣是被榜单上的权贵子弟之多吓坏了,以为他武三思暗自培植势力已经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却不曾想到他是真冤枉啊,那榜单涉及到的许多权贵真是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武三思几乎是从小跟这位堂兄一起长大的,深知那不是个好得罪的主儿啊!他这次回京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前往白马寺请罪解释,至于堂兄会不会相信他的解释…… 想到这里,武三思皱眉长叹了一口气。 这还不算在圣神皇帝那里落下的坏印象。 因为宋之问在梁王府做下的水磨工夫,武三思这回相信了这个名满天下的大诗人,却因为这个利欲熏心的蠢货诗人引发了一场惊天动地的贡生暴乱,进而引发了朝堂的震动。最终把他给牵连进去,并给他留下了无尽的后患与麻烦。 武三思那里是想保宋之问?依他的本心,真恨不得一个窝心脚踢死这蠢货。 满怀心思的脚步声在重狱中回响,武三思终于走到了宋之问的管押处。 不过是月余时间不见,昔日风流儒雅的宋之问几乎已经认不出了,褴褛的衣衫,蓬乱的头发,更重要的是他那张极速瘦下去的脸上甚至看不到一点人气儿。 听见有脚步声走近,呆傻了一般的宋之问蜷紧身子哆嗦个不停,由此可知他的恐惧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看到他这个样子,武三思又是解恨又是厌恶。 自己当初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个胆小如鼠的蠢货,这蠢货分明如此胆小,却怎么敢干出那么利欲熏心的事情来。 重狱中的气味实在不好,宋之问又是这么个完全跨了的样子。武三思真连打击他的心思都没了。 不想再多呆,武三思径直问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当日你在天子驾前到底说了些什么?” 那天小堂里的事情自然是有人给他传话的,但事涉重大,他又已回到京城。若不亲口问问总还是有些不放心。 听到梁王的声音,宋之问这才从紧蜷如球的状态慢慢探出了头,又等了好一会儿后,他才完全反应过来,继而便奋力爬到了栅栏边。 武三思不等他说什么,直接低喝了一声,“说” 宋之问抽泣着将那日小堂中的应答又说了一遍,与武三思得到的消息一致。 这蠢货毕竟还没有胆子把自己给他名录的事情说出来,那十九人的弊情他自己一肩扛了。 问完这个,武三思又问了一个在他看来同样重要的事情,“此次领着贡生们闹事的那个襄州唐松,你知道多少?” 第八十一章 得罪不起的 武三思原来根本就没在意唐松,两人的地位差距太远,他现在又一门心思扑在三阳别宫的督造上,这就更在意不着。即便是那几首曲子词名动神都的时候同样如此。 但贡生暴乱一出,尤其是这次重开科考的诏令一下,前面闹事的士子领袖居然成了新的主考官之后,神都许多权贵之家都开始打听收集这个山南士子的消息,武三思也不例外。 这一打听收集之后,武三思才惊觉这段时间忙着三阳别宫实在是忽略了太多事,譬如……唐松! 当初谴人刺杀方公南而功败垂成,其间的关节就是在这个唐松身上。 前面坏了他一件大事,而今又坏了他一件更大的事,导致他这堂堂的梁王殿下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武三思焉能不恨? 听到“唐松”这个名字,宋之问瘦的没魂儿的脸上猛然一个哆嗦,如今这个名字已经成了他的噩梦。自从这个山南士子出现之后,他就从刚刚在圣神皇帝龙门之游上大出风头的宋学士直坠到如今的处境。 从春风得意马蹄疾的风流学士到如今生死不测两茫茫的阶下囚,这段经历实是让宋之问不愿回首,不愿去想。 但梁王殿下既然问到,宋之问就不能不说,遂将唐松补乡贡生名额,以及当日从金庆宗和黄继来那里听到的消息都说了一遍。 武三思听完真是悔之无及,若非在被三阳别宫的建造牵绊太多,只需稍稍留意,当日必能使唐松连参加科考的机会都没有,又何至于闹出后面这么多事来? 问完该问想问的之后,武三思转身要走,临行之前看宋之问眼巴巴的瞅着他,心里莫名的又起了一阵儿快意,饶是如此,武三思还不满足,特意刺了一句,“好叫你知道,如今朝廷已罢废了你那一科,二十日后科考重开,唐松便是主考之一” 宋之问闻听此言,初时还愣愣的,片刻后却笑了起来,其笑声真若鬼哭,瘆人到了极点。 本已迈步要走的武三思听到这笑声停步转身,皱眉道:“你笑什么?” “我笑天道昭彰,报应不爽;我笑吾道不孤,唐松那贱生很快就会来与我作伴了”说完,宋之问又是一阵放声鬼笑。 自贡生暴乱的事情发作以来,宋之问从不曾有这一刻的快意。 武三思又走了回来,目光灼灼的盯着爬在地上的宋之问,“尔言何意?说!” “自科考定制以来,有那一科是不曾出过事的?以前士子们不敢闹,总还是顾忌着朝廷律法,顾忌着天子的霹雳手段。这回科考放榜后士子们闹了不仅无事,首领居然还成了主考官。这岂不是告诉贡生们闹的好?待这重开的一科成绩出来,那些没中的,感觉自己怀才不遇的既然有了那么好的先例在前,又岂能不闹?” “唐松焉能想不到这一点。本王不妨告诉你,他已定出诸多章程预防科场弊案,这些章程连陛下都称道不已,悉数御准遵办”武三思当然不是要为唐松说话,只是看不得给他捅出天大漏子的宋之问快活罢了。 宋之问鬼哭的笑声依旧,“没用的,明经、明法诸科还好。考生最多,最受人瞩目的进士科即便再防弊也是防不住的” “为何?” “赋也就罢了,诗怎么评判好坏……”,随着宋之问鬼火般的啾啾诉说,武三思也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而今科举考的是律诗。律诗起源于魏晋六朝南齐时的永明体,六朝距离眼下实在算不上太远。 由六朝南齐永明年间发展到现在,律诗作为一种诗歌体裁不过刚刚定型而已,这宋之问之所以能名垂后世,并成为不同版本文学史都绕不过去的人物,其对诗史最大的贡献不在于诗歌的创作,就在于对律诗定型的贡献上。 诗歌属于文学艺术,艺术上的东西是最难评判的。除非是两个作品差距太大,否则水准若只是在伯仲之间的话,必定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而且你还不能说对方一定就错。 这根本就是个无法用对错来区分的事情。 在这种情况下就需要一个合理且能为大众接受的标准来进行评判。 问题在于就连律诗也是刚刚定型,甚或还在定型的过程中,又谈何标准? 没有标准,你取了这首却不取那首,这本身岂非就是惹争议的根源?即便有再严密的防弊措施,无标准评判的评判本身就是最大的弊之所在。 既有此弊端,士子们如何肯服?既不心服,又是这等利益攸关的大事,又有前例可循,难倒他们就不知再闹? 万事有一就有二…… 在宋之问看来,罢废前次科考实是朝廷做的最大一件蠢事。 从此,科举多事矣! 一般人看不出这先天的内伤缺陷,作为诗坛大家、又曾任过主考官的宋之问如何看不出来? 一针见血,直指唐松最大的软肋所在。 这番话着实有理,武三思面色不动,心中却是暗自欢然。 这份欢喜还不曾消退,宋之问便给了他更大的惊喜,“更何况,唐松这贱子还得罪了一些他根本得罪不起的人?他将防弊的章程做的越严,便是得罪的越深” 武三思思虑一番,却没想到答案,“什么人?” “崔、卢、李、郑,以及以此四家为首的士林旧族。自科举定制以来,哪一次进士科中榜者中没有这四家子弟?” 听到这四姓,就连武三思的脸色也随之一变。 这四姓指的是四个家族,分别是博陵崔家、范阳卢家、清河李家、荥阳郑家。这四个家族看似当朝不曾出什么显官,但若论树大根深却是当世无匹,实是天下公认的衣冠美族,世家中的世家。 魏晋南北朝时期,世族门阀势力高涨,甚至到了一言之间兴废君王的地步。六朝入隋,再由隋入唐,直到如今的武周,虽然历代统治者都在有意打压门阀,但毕竟时间太短,门阀的势力,尤其是在民间的影响力又根深蒂固,是以这种打压远远未竟全功。 甚至一直要到唐末,随着唐朝的灭亡,世族门阀才算退出历史舞台。 昔日王谢早已风流云散,但这崔、卢、李、郑四家却完全的存活了下来,并一直存活到现在,而且还活的好好的,很滋润。 关于四家的声望之大,影响力之大,《贞观政要》卷七《礼乐》中有着很好的记载: 贞观时,天下以崔,卢,李,郑四姓为贵,太宗厌之。乃招吏部尚书高士廉,御史大夫韦挺等刊正姓氏,普责天下谱牒,并据凭史传,剪其浮华,定其真伪。忠贤者褒进,悖逆者贬黜,撰为《氏族志》,然众以推山东士族崔氏为第一。 太宗厌恶天下以崔卢李郑四姓为贵的情况,特命撰《氏族志》本就存着改变这种状况的用意,谁知臣下撰写的《氏族志》仍然推博陵崔氏为天下第一。就连太宗出身的陇右李氏也只能排在第五。 仅此一例便可看出此四族在民间,尤其是在人心中的影响力。这四家每自矜贵,不与外族通婚,以至于一旦有外族人能与此四姓婚嫁,顿时便欣喜若狂,以为一举迈入衣冠美族之列。 针对这种情况,以至于后来的唐朝天子不得不以天子诏的形式强令四家不得通婚。 与此同时,博陵崔氏亦是有唐三百年间的第一“驸马家族”,盖因这一家族在民间盛名太著,就连皇室也好其清名,愿以公主婚之。是以二百多年的唐朝史中,仅这一家就出了数十个驸马。 以上种种都使这同气连枝的四家成为整个唐朝在民间最有影响力,在朝堂官场极具潜势力的家族,别说梁王武三思,便是文昌左相武承嗣在一日没登上帝位前都绝不愿意得罪这四个家族。 时至今日,这四家自然已不可能再掌握兵权,其影响力最主要就是扎根于民间,投射于士林,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士林领袖家族,天下读书人仰望的中心。 “此四家凭借其名满天下的衣冠华族之名,历来根本无需行卷,每科也必有子弟高中进士。所以,从国朝科考中得益最多的其实便是这四家。唐松那贱子一旦改变科举章程,便是在向这四家挑衅,一旦这重考的科考中四家子弟中不得进士,或是中者太少,四家焉能坐视不理?” 宋之问鬼哭般的一个冷笑,断言道:“既已任了主考,唐松这贱子实是已无幸理,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某就在这里等着他,等着他……” 话已至此,武三思再不停留,转身便向重狱外走去,身后宋之问的鬼哭狂笑仍在继续。直到武三思将要走出重狱的门户时,身后才传来声嘶力竭的哀嚎,“梁王,救我!梁王,救我!” 武三思冷冷一笑,径直迈步走了。 辞别来俊臣,高大轩车内的武三思想到唐松,再想到宋之问刚才的那番话,原本烦乱的心情竟然好了很多。 心头一动,欲待唤过长随向四家透露些唐松章程的事情,蓦然又想到上一遭的经历,武三思最终还是忍了,这时候实在不能节外生枝啊。 无比遗憾的叹了口气,武三思吩咐车马向白马寺而去。 就在这天,就在士林涌涌攘攘的担心与怀疑中,神都贡院外张布了由唐松制定,圣神皇帝亲自御准的考试章程。 这个消息一传出,士林哗然,滞留京中的贡生们纷纷潮水般向贡院聚集。 第八十二章 考试结束,皇榜将开 洛阳贡院内,唐松一边活动着肩膀一边听着一墙之隔外的人声鼎沸。 十几天下来,当日遭受重击的双臂已经消肿并逐渐恢复正常,耳听着墙外越来越大的喧哗声,唐松清淡的笑了笑,随即向那边站着的一个小吏目挥了挥手。 不多一会儿,那小吏目便搬送了一个竹夫人过来,虽然这时节用竹夫人实在有些太早,但唐松却是很惬意的躺了上去。 小吏送完竹夫人后便又转身回去了,没过多一会儿便又端着一个大红木托盘走了过来。 取下托盘里盛着的红泥小炉,再将那瓯庵茶放上去,炭火微微的咝咝声中,不一会儿便有清淡的茶香飘出。 深深的吸一口气再吐出来,随后唐松悠悠一声轻叹。 真舒服啊! 自那日来见苏味道住进贡院后,过去十多天的时间里他真可谓是没有半点空闲,双臂抬都抬不起来自然是干不了什么重活的,但心与脑却是半点都停不下来。 将后世亲身经历过的考试,以及在史书中看到过的宋元明清时的科举制度一点点的回忆,然后取其能用的加以总结,最终完善成章程,继而又在脑海中将这些章程加以推演。 这本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如今却只是他一人来做,其中的艰难与心力的耗费可想而知,过往十多天里他几乎不曾有一夜好睡。人分明已是倦极了的,但脑子就是停不下来,不停的如走马灯似的冒出些新主意新想法,想睡都睡不着。 其间的过程只能用“痛并快乐”来形容了,痛自不必说,快乐却也是实实在在的。 每个人,至少是每个男人骨子里总是有着“要做大事”的野望,这是抹都抹不去的本能,无论你是否发觉它都始终存在着。 后世里只是一个卑微的小人物,终日在古书堆里寻章摘句,那里做得出什么大事?又哪里有做大事的机会? 这次重开的科考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本是极大的压力,但对于唐松这样骨子里刚强的人来说其实也是刺激的动力,恍然之间,他仿佛又恢复了后世“铁人”的本色,疯狂的投入一件事,专注一件事,并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享受着做事的快乐! 一人一手,几乎是单枪匹马做着一件要让天下读书人都遵从执行的事情。 光是说说,就觉得这……真是很了不起啊! 无论古今,最能刺激一个男人的或许不是金钱,也不是美人,而是那种做大事、做成大事的成就感。 过得很苦,付出很多,成就感带来的快感自然也就很多。 当然,回报也很丰厚! 由他提出,经苏味道生花妙笔写成的章奏送进宫城后几乎是送一本准一本,并且毫不延压,送到即看,看完即御笔朱批,随即快马回复,照准执行。 在任何一个王朝时代,天子对待一个奏章的态度其实都能反应出他对奏事人的态度。 因为前次弊案而噤若寒蝉的贡院吏目们准确的看到了这一点,这些个跟六部小吏没什么区别的吏目们同样擅长观望风色,捧红踩黑。 于是唐松在贡院中的地位也是直线上升,吏目们对他从初来时的敬而远之到渐渐主动凑上来说话,虽然还没到卖力巴结的地步,但对唐松的吩咐却已是遵从不误。 十多天的辛苦终于化为今天的这份章程张布出去,这对唐松来说不啻是个大解脱。倾尽全部心力做完一件事后再放松下来,那种感觉真是怎一个爽字了得啊! 时间是有些仓促,唐松未尝不想再多几天的时间将章程更加的完善,奈何距离重开科考时间已近,新章程总得有一个让贡生们了解、熟悉的过程,所以就赶在了今天张布。 一墙之隔外的喧哗声太大,反倒听不清具体某个人的声音,某个人的意见了。不过唐松也不着急,悠悠的躺在竹夫人上小口品呷着庵茶静静等候。 大约个多时辰后,一个同样穿着青衿儒服的吏目绕过照壁走到了竹夫人旁边。 “如何?” “新来的士子初看榜文必定惊奇,待细细揣摩后多会称赞” 闻言,唐松点点头,士子们的这种反应早在他意料之中。 之前的科举章程实在是太不正规了,行卷满天飞,关说人情的满天飞,考试不糊名,几乎全由主考一言而决,而主考决定的依据又很大程度上不是来源于考卷。 这里面的弊端真是说多少就有多少。参加这样的考试,若想考中怕是有一半的功夫都要花在考试之外。 那个寒窗苦读十余年的贡生能受得了这个,又有那个愿意忍受这个? 除了权贵子弟外,越是关系到自己一辈子前程的考试,考生们就越希望有一个公平的考试环境。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这一点无论是一千三百年前还是一千三百年后都是同样如此。 严格的进院检查,抽签安排考舍,相互监督的考卷发收制度,临考时当众公拆由天子亲封用印的考题,判卷糊名,誊录……等等等等,可以说唐松是在制度层面力图使本次重开的科考体现出最大可能的公平。 面对这前所未见的章程,士子们岂能不惊奇? 面对这前所未见的公平考试环境,士子们岂能不称赞? 那吏目见唐松神情轻松惬意,笑着续道:“士子们在外面感慨赞叹最多的便是说再也不用到处求人行卷了。但此一条,两位主考便是功德无量” 这世上终究是没人喜欢四处求人四处遭冷遇的! 唐松点点头,那吏目转身走出两步后又回转身来,“今个儿送到贡院的那些行卷也如前些天一样的处置,都是在大门口当众火焚了,其间不曾进过贡院的大门” “好”,唐松笑了笑,“今天这章程张布出去后,只怕也就没人再送行卷了” “说的是”,吏目笑着去了。 自重开科考的诏令一出,唐松住在贡院的消息又传出去后,短短几日间那行卷就如雪片一般投送进来。 但这些雪片一样的行卷却不曾有一份进过贡院的大门,俱都按照唐松的吩咐在大门外当众焚毁。 而这过往十多天的时间里,唐松更不曾出过贡院大门一步。 便是门房通报有外客请见,哪怕那人是庄海山、方山奇,乃至流云裙少女都跟着仆人来过一遭。 唐松的回答依旧是:“不见,且等今科放榜之后,某再回访请罪” 这一切的举措,就在于唐松想清楚无误的传达出一个信息: 示天下以公! 如今贡院堪称整个神都最受瞩目之地,为准备重开的科考,贡院中往来的人也多,唐松的这种种行为自然而然的便流传开去,并很快的就传遍士林,成为贡生们议论的焦点。 章程张布之后,时间就追着撵着似的越走越快,转眼十多天过去,重开科考的时间到了。 仅仅相隔月余,洛阳贡院再次出现考生如潮的景象。只不过这一遭他们进场的速度要比上一次慢了很多。 贡生们原本还有抱怨,但等他们看到贡院严格搜查并公示出的种种夹带实物后,这些抱怨便渐渐自发的平息下去。 最终,数千贡生在经历前所未有的严厉检查后,开始了一场自有科举以来最为规范,也是监考最严的科考。 科考完毕,当最后一名贡生走出。贡院的朱漆大门就在贡生们诧异的眼神中轰然闭合,一队队禁军隆隆而来,将贡院所有门户悉都从外锁上的同时,也将整个贡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时节,别说是人,就是只老鼠从贡院跑出来也得被立刻踩死。至此,众贡生再无疑虑,安心散去。 此后每个白天的几乎每个时辰都有贡生来观望贡院,他们看到的情况没有半点不同,禁军依然是围得水泄不通,各处门户大锁上的皇封依旧完好无损。 又是一轮焦急的等待,最终,开皇榜的日子到了! 第八十三章 皇榜开,不中,暴喝 小楼一夜春雨,深巷灿灿杏花。 从上次开皇榜至今已是一月过去,春意渐深渐浓,杨柳春风已由吹面不寒化为熏人欲醉。 士子们脱下厚厚的冬装换上轻薄的春衫,行走之间佩珂叮叮,儒袖飘飘,真有说不出的风流蕴藉之意。 这一日早晨,无数士子春衫汇聚在了神都贡院外。 春深时节,鲜花处处,贡生中又多有少年英俊。那个少年不爱风流?是以鬓间簪花的簪花,面上敷粉的敷粉,衣衫熏香的熏香,直使整个贡院外花团锦簇,香风习习,这一番士子齐会,风流渊薮,只让闻讯赶来看热闹的洛阳百姓们大呼过瘾。 科考放榜还是该放在春深时节呀,要不像月前那样春寒深重,那里看得到这般热闹风流的景致? 贡院门上的大锁不曾开启,门外禁军依旧合围的水泄不通。 眼见一时三刻间贡院还没有开门的意思,众贡生们一边怀着焦急的心情不时探看,一边与周遭相熟的士子们说着闲话。 闲话的内容自然是少不得唐松的那些个章程,还有之前严密到让人挑不出漏洞的考试过程,以及当日那数十个被当众检查出夹带进而彻底废除了考试资格的倒霉贡生。 一说到这个,众士子顿时都来了兴趣,你一言我一语说的热火朝天。 众人正说的起兴时,便见后方起了一阵喧哗,随即便见后方原本猬集在一处的贡生们如潮水般向两厢分散开去,本是紧凑的贡生人群里顿时生生的清出了一条道路。 一行四个容貌极其相似的少年士子边回应着两边此起彼伏的寒暄招呼,边含笑迈步而来。 此四人皆是锦衣华服,容貌俊美。尤其是当先而行的那人年纪只在弱冠上下,真真是目若朗星,面若冠玉,唇不抹而朱,面不粉而白,再配上那举手投足之间莫不合节合度的风仪,实是风流到了极处,只让许多贡生见之竟油然而生自惭之心。 这样的美少年正合时人的审美观,一下见到四个容貌极近的美少年士子联袂而来,当先那人更如明珠美玉,灼灼耀人眼目,当下便有不识的贡生左右探问。 “连他四人也不认识?”,闻问的贡生即便是控制的很好,看向探问者的眼神里也不免带了一点鄙视之意,“他四人便是中书侍郎崔大人之爱孙,有崔门年轻一辈中四玉树之称的崔湜、崔莅、崔液、崔涤” “当先那人……?” “他便是四玉树之冠的崔湜,也是四兄弟的长兄。虽是前几日才来都门,但一首《喜入神都》却已遍传士林” 这人说完,一并将那首《喜入神都》给轻吟了一遍: 云日能催晓,风光不惜年。赖逢征客尽,归在春花前! 这时节人心不定,场面也喧闹,那探问者那里还有什么心思细细品赏歌诗?问了该问的正要扭头过去时,猛然想到一事,“崔?这四人莫不是……?” “少兄现在才想到?”,那被问询者摇头一笑,“若非是定州博陵崔氏子弟,焉能当得起‘玉树’之称?” 昔魏晋六朝时有豪族谢氏人才辈出,谢安,谢玄,谢灵运,谢眺、谢道韫……时人据此遂有谢家之玉树之称。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而今昔日王谢堂前燕子,已入寻常百姓之家。随着谢家的没落,“玉树”之名久已不闻。有此先例在前,这两字也不是一般人家用得起,敢用的。 时隔许久,不料却在今日重闻斯语。 那探问者转过身来,又将含笑而行的四兄弟好一番打量,尤其是将那领首的崔湜细细看过之后,方才一声轻叹,“世家传承果然非同寻常,好一个崔家之玉树,好一个玉树之冠,名不虚传哪!” “那是自然”,被问询的贡生傲然一笑,似乎就因为他知道崔家四兄弟,这番夸奖便也能与有荣焉一般。此后更忍不住的卖弄了一些不知经过多少个拐弯儿听来的消息。 崔家年轻一辈中的四玉树原本早就该上京参加被罢免的那一次科考,定州也早已报上四人的贡生名额,却因曾祖病重,四人要于榻前侍奉汤药遂误了行程。却也因缘巧合却赶上了这一科。 这人正自说的起劲,蓦然便听旁边来看热闹的百姓人群中有喧哗而起:“开贡院了” 贡院一开,贡生们纷纷转身向前看去涌去,再也顾不得什么闲话了。一时间几千贡生都向前移,人头涌涌之间,贡生群中原本分出的那条小道也迅即合拢,只将崔家年轻一辈中的四玉树也挤的不堪,尤其是那当先而行的崔湜,被人左撞右扛的歪歪斜斜,虽然勉强还能保持住脸上的笑容,但那份世家风仪无论如何是不成了。 “哥,你让开,我走前面,这些人真是……”,说话的是四兄弟中的老二崔莅,同时也是四兄弟中脾气最火爆的一个。 崔湜竭尽全力在贡生洪流中保持住身形的端正,“二弟,莫忘了来时祖父对你的交代。今日来的都是各道州贡生,休得鲁莽” 听崔湜把祖父抬出来,崔莅一声冷哼,虽然不习惯也不甘于这样被人拥挤,却也只能忍下性子不去左右冲撞。 切身利益相关,每一个贡生都想尽早知道结果,这样的拥挤原也免不了,最终能有资格进贡院的人终究总是会进去的。 贡院内,吏目们见众贡生都已进来且在场院上站的整齐后,便即往公事房中来请两位主考。 随后的程序与前次并无两样,两位主考照例要带领士子们祭祀至圣先师。只不过这一遭份外不同的是,两位领首献祭的人中居然有一人是身穿青衿儒服。 唐松以一介青衿书生而与苏味道并肩而立,列于数千贡生之前带领他们祭孔,这时刻,这位置真是太敏感,也太有象征意义了。 须知这苏味道不仅是官,更是一诗坛领袖啊! 大多数贡生看到一身淡青儒衫的唐松于人群前的石阶上飘然而立,不期然便会想起月余之前的那次青衿洪流,想起那漫天的呼告,自己的热血,充塞于胸中的圣洁感…… 因是有那次的经历在前,众贡生对于此时唐松与苏味道并列于前的站位倒也好接受。但对于来京不到十多日的崔家兄弟来说,这一幕可就太刺眼了。 崔湜摇了摇头,“朝廷的这番安排实在欠妥呀” “这就是那个暴民般崛起的唐松?自上京这十多日,这个名字真是听的人都厌烦了,今日见之也不过尔尔!哼,哗众取宠之辈竟然也敢觍颜上列”,不消说,崔家四玉树中能说出如此激烈话语的自然是老二崔莅。 老三崔液闻言,伸手拽了拽崔莅的袖子,“二哥,此地非比寻常,一日科考的事情不曾结束,那唐松就是主考。须说不得这话,再者,他那些曲子词我也曾细看过,确是绝妙好辞” “三弟你就是胆小。曲子词算什么?不过是伶官乐工们的玩意儿,一个士子贡生天天沉迷于此,实是自甘下贱”,说到这里,眼见身旁有贡生诧异的望过来,崔莅狠狠的给瞪了回去,口中犹自压着气道:“只恨我们上京太晚,没赶上上一科,否则焉能有这唐松哗众取宠之机,焉能让他今日觍居上列” “二弟,住口!你若再说,回府后需怪不得为兄不为你在祖父面前兜揽” 崔莅含愤住口,但看着唐松站在最前面领祭的样子却是怎么瞅都不顺。若都是官人也就罢了,一个白身士子领贡生们献祭至圣先师,这成什么样子? 如果非得有这么个人,这天下间除了博陵崔家子弟外,还有那个士子们当得起那个位置?敢站在那个位置? 越看越是不忿,心里面憋着一股火的崔莅到最后索性不看,冷哼一声后将头扭到了一边。 便是之后的众贡生随主考遥向至圣先师行礼,他也不曾随着弯腰行礼。这倒不是崔莅竟至于到了藐视孔圣的地步,崔家子弟还没谁敢这样做。只是他觉得以唐松的身份根本就没有领祭的资格,是以这次祭祀是为“非礼”,既是非礼又何必行之。 献祭完毕,苏味道转身看了看下面黑压压的贡生人群,突然觉得有些心悸。叹了一声后道:“本官有些精力不济,唐松,此间就交给你了” 说完,模棱手大人也不待唐松答话,便负着手向后面的公事房走去。 他是官身,又是名义上的主考,这话一说唐松还真不能驳什么。不过唐松也早知他是什么样的人物,是以对此也不奇怪。 高踞于台阶之上的唐松转过身来,脑海中也不期然的浮现出月前的那些画面,想起了这一个月废寝忘食的辛劳,随后再看看下面黑压压的人头以及那一片仰着看向他的数百上千张满含期望的脸,胸中陡然生出一番风云激荡的豪情。 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后,唐松猛一挥手,宏声道:“开皇榜!” 在他身后如公堂衙役般雁翅而立的众吏目们闻言,顿时齐声喝威,“开皇榜” 三声喝威罢,台阶下数千贡生聚集的场院上已是一片寂静。 吏目们喝威完毕,小碎步分两边退下,没过多久,这数十个吏目便两人一组的抬出了几十具布告栏。 这其中犹有几个走在最后的吏目虽然没抬布告栏,却是手捧着几卷明黄颜色的粗帛向贡院外走去。 目睹这古怪的情状,场院上的贡生群中顿时起了轻微的骚动,有人不解,有人惊喜。 怎么这么多布告栏? 难倒是圣神天子为安抚士林,这科录取的人特别多些?如此甚好,大有希望啊! 但仅仅片刻之后,这些不解与惊喜就都烟消云散了。 那里是什么录取的人数多!之所以有这么多具布告栏只是因为一份皇榜被抄了四份,分前后左右列于贡生人群的四方,更便于士子们察看罢了。 除此四份皇榜之外,尚有刚才走在最后的几个吏目捧着一份皇榜在贡院外面的墙上张布,这几个吏目除了张布皇榜之外,尚有向看热闹的百姓们宣讲皇榜的任务。 相隔距离极远的四份皇榜自然而然的将聚集在一起的贡生们分散成了四个小部分。 最先挤到皇榜前的贡生凝神看去时,却见这一期的皇榜与之前那次份外不同,不仅写明了中榜者的姓名籍贯,还一并在后面注上了家世出身,或官人、或良人都是清清楚楚。 人群分散开,崔湜觉得舒服了很多。随即便带着三位兄弟到了距离最近的皇榜前。 几人刚到,便有一个从皇榜前挤出来的贡生大笑着向崔湜遥相行礼道:“恭喜崔少兄高中进士科,今日金榜题名,旬月必将遍播天下,如此少年得意,真让我辈羡煞,羡煞呀!” 崔湜确是见过这贺喜之人,只是自他入京之后参加的文会多,来拜会的人也多,前后见过认识的人就更多,是以虽然对这人面熟,却实在是叫不出名字。 不过这会儿他也没心思计较这些了,再是世家子弟,能高中进士仍然是大荣耀啊。虽然自负今科必定能中,但此刻听到这消息难免还是喜淘淘的。强压下心头的欢喜,崔湜向那人还了一礼,笑问道:“看学兄如此欢然,定然也是高中了,贺喜,贺喜!” 他这边与那人叙话,身后的三兄弟却是等不得了,尤其是崔莅,一个箭步从崔湜身后绕出来后便往皇榜挤去。 终于挤到皇榜前,崔莅目光灼灼的便往进士科名录看去。 看一遍,没有!崔莅犹自不敢相信,怎么可能? 身为天下世家第一的长房子孙,身为崔家之玉树的他怎么可能不中? 此次应考,他的诗赋分明是做的花团锦簇,考完回来墨卷后便是祖父也点头说不错的。如此好诗好文怎么可能不中? 揉了揉眼睛,崔莅将皇榜又看了一遍,仍旧是没有。 整个进士科榜单上只有一个姓崔的,这便是排名在倒数第三的兄长崔湜。 心沉下去的同时,崔莅鼻中喷出的气息已经越来越粗。 这时,崔湜已带着三弟四弟到了皇榜前。 看到自己竟然是名列倒数第三,而高居状头的越州贺知章却是从不曾听闻过的无名之辈,崔湜心中的欢喜也顿时淡了下去。 崔家四玉树之冠没考上状头也就罢了,居然只考了个倒数第三,这……让人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哪! 恰在这时,便听老三崔液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道:“落榜了,我落榜了,这遭儿回去可怎么向爷爷、太爷爷交代呀?” 老四崔涤随之一声长叹,其间自有浓浓的失落与不甘。 便在这时,三兄弟蓦然便听身边响起了平地一声雷般的怒喝:“贺知章这无名之辈都中得,我却中不得?主考舞弊,欺人太甚!” 这一声暴喝蓦然而来,气势雄沉,当真是声震四野,众人侧目! 吃此突然一喝,四兄弟中胆子最小的崔液刚要流出的眼泪都给吓回去了,片刻后才惶声道:“二哥……” 第八十四章 踹皇榜! 崔莅一声暴喝,恰如平地一声惊雷,引得贡生们纷纷侧目。 贡生们的吃惊主要是源于崔莅的暴喝来的太突然,声音又太大。有前一次贡生暴动的经历在先,其实对开皇榜时居然有人敢闹事本身反倒不那么吃惊了。 一时间,凡是听到这声暴喝的贡生,无论是看完皇榜或是正在看皇榜的都不约而同将目光集中到了崔莅身上,而原本在他身边站着的一些贡生则是受不得这瞩目四下散去。 不过片刻功夫,这一方皇榜前便空出了一个圈子,凸显出花美男般的崔家四玉树。 又发生了这么火爆的事情,消息一会儿就传开了,那些个已经看完皇榜的贡生们纷纷云集过来。 这情形真是跟上次颇有几分相似啊,被前次贡生暴乱吓破胆的吏目们见状,忙不迭的便要去禀知主考。 不等他们去通禀,台阶上站在至圣先师殿前的唐松已迈步走了下来,他站得高自然也就看得远,虽然听不见崔莅叫的是什么,但看这阵势也明白了。 “慌什么”,沉声向那惶惶跑来的吏目低喝了一句,打发他去后面请苏味道出来后,唐松便一路走到了贡生人群中。 见他这主考到了,众贡生不约而同的让出一条路来。看着他,再看看那边人群中心处的崔莅,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一样的少年得志,唐松的年纪约与崔氏四兄弟中的老四崔涤差相仿佛。 一样的风仪甚佳,崔佳四玉树是白皙秀美,唐松则是肤色稍黑的俊朗。 一样不太能忍的脾气,若是从月前的那次事情来看,唐松的刚烈更是远胜于这崔莅的火爆。 这样的两个人撞到一起,会是什么情形? 众贡生注目着唐松一步步走到了崔家四玉树之前。 正竭力试图压服崔莅的崔湜见唐松走过来后,停止了对崔莅的劝说,冷脸看着唐松。至于崔液与崔涤此刻已全然惟大哥马首是瞻。 出乎所有围观贡生们意外的是,唐松开口后的语气竟是出奇的温和,“是谁对这榜单有所疑虑?你考的什么科?” “我,河北道定州博陵崔莅!进士科”,崔莅昂然而答,对这位主考混不在意。 听到崔莅报出的籍贯家世,围观贡生中还有不知其来历之人顿时色变,甚或还有倒吸一口冷气的。 崔、卢、李、郑,士林领袖家族,这可真不是说笑的。 当然,围观者中也有人精神一振的,不消说这些人都是本次科考落榜,而又自视甚高之辈。 任何时代都少不了这样的人,自视太高而能力又实在有限,是以每做事遇挫时必怨天怨地,怨一切却就是不怨自己。 这些人虽然少,总还是有的。让他们自己领头闹事那是不敢的,但听到有别人闹事,顿时欢喜不已。而今再一听这领头之人居然是这般大的来头,更是心思勃勃的燃烧了起来。 或者这次还能再闹出个重开科考的结局来?这次实在是运气太悖,主考有眼无珠,若是再能重考一次,以本人之大才若还不得中,那简直就是天理不容了! 随着这些人的心思躁动,纷纷前挤,整个贡生人群竟然有些躁动起来。 再一次出乎贡生们意料之外的是,那唐松竟似没听过博陵崔氏的大名一样。听崔莅报完家门后也只是清淡一笑,“我又不是户部的官儿,你报这些没用的作甚,你既对进士科取中有疑虑,且自看看那些高中的考卷就是” 唐松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引来贡生们一片哗然。 高中者的考卷竟然可以看?这可是破天荒第一遭啊! 贡院真就大胆到这等地步? 唐松说完便转身走了,走出人群后向一个吏目交代了几句。那吏目随即召集起人向后面走去,没过多久,便又是一具具的布告栏抬出来。 这些布告栏上没有名录,全是一份份考卷,考卷的最上方用朱笔书写着取中的等次。 此布告栏一出,贡生们纷纷围了上去,且要看看这些幸运儿的考卷到底比自己的胜在那里。 众人凑近一看,一科所有高中者的考卷笔迹几乎一致,分明是出自同样的两三人之手。而且每一份考卷写有名字的地方分明还有撕纸留下的痕迹。 两位主考在这次科考前公布的章程确实不曾骗人,这些考卷确乎是先誊正,随即又经糊名后判阅出来的结果。 再一细看那些内容,对的且都不说,自己做错的,这些个考卷上确乎是对了。 至此,似明经、明法、明算等科的考生已经心服,这些考题与答案都是硬邦邦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自己做错了别人却做对了,即便是再懊悔又有什么用? 但进士科却是不一样了,赋还好说,逞才炫博嘛,大家的套路基本都一致,差别不过是在文采与古字僻字的掌握量以及生僻典故的熟悉度上。文采越华美越好,古字僻字用的越多越好,典故越冷僻越好,这三样也都是明眼一看便能清清楚楚的。 尤其是古字僻字的掌握量以及生僻典故的掌握度上,大家都是读书人,这个是做不得假的,一眼看过去,谁好谁坏清清楚楚。 争议就全集中在诗歌上,崔莅性情火爆,甚至不等将整个高中者考卷上的诗都看完,便已伸手指着状头贺知章的诗作扬声向唐松叱问道:“他这诗未必就比我的好,为甚取他不取我?” 崔液使劲去拉二哥的臂膀不让他再发难,奈何根本拉不住。 有此一问,至少那些个聚集在附近的进士科考生俱都将目光投在了唐松身上。 唐松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用手拍了拍身边那具被人忽略的布告栏。 崔莅并众进士科考生们走过去一看,这具布告栏上张贴的既不是名录,也不是高中者的样卷,而是一份对进士科考生诗作的评定标准。 这一标准下有五款,分别是: 韵律、炼字、锻句、用典、命意。 除这六款之外,尚有一个补充条款:佳句。意为一首诗作中若有佳句,可另行加分。至于佳篇那就不用说了。 六款之下又有一些详细的细则加以细分。 譬如律诗最重要的第一款韵律下,就又分设有:律句、粘连、拗救、对仗、孤平和三平调五条细分的规则,不仅有文字对五条细则加以说明,甚至针对每一条细则还给了具体的例句。 至于其它四大款也莫不如此,凡是能细分的必定细分。 自六朝南齐时沈约、谢眺等永明体诗人提出“四声八病”之说为律诗肇始奠基以来,众进士科参考士子们何曾见过这样的东西?但细细想来这五款又确乎是将一首律诗最需考究的东西都给包容了进去。许多个士子们日常练习时只是模模糊糊感觉到,却又说不清楚的东西这里也简明扼要的给概括起来。 先有实践再有理论,且是实践必须达到一定的规模和量度时才有可能从中总结出具有普遍规律的理论。所以理论总是会滞后于实践的,很多时候这种滞后的时间会很长。 譬如唐松所采用的这套律诗评定标准,便是唐宋元明清乃至现当代一千余年间无数诗评家心血结晶的结果。 王朝时代但凡科举要考诗就必定是律诗,为何?就因为律诗法度谨严,而其法度越谨严,其间就越有规律可循。这比不得歌行或是杂言,其间的区别就像李白与杜甫一样。李白长于《将进酒》这样的杂言歌行。杜甫长于律诗。但后世诗家学写诗时十有六七都是宗杜。 为什么大家都宗杜而不宗李?归根结底就因为李白是纯以天赋才情作诗,没法儿学。杜甫的律诗却又严格的规范,这些规范却是可学可模仿的。 后世各类《诗话》里对杜甫律诗从各个方面做总结概括的文字可谓是举不胜举。这些总结其实就是正在由实践向理论过度的过程。 一旦有了理论,掌握理论后再来看实践,以往独自摸索时很难的问题就会变得向捅破一层窗户纸那般容易。 而今,这具布告栏上的内容其实就是这样具有高度概括性和普遍规律性的理论。 凡参加进士科的贡生们几乎是天天都在与律诗打交道,虽然不一定都写得好律诗,但对律诗的了解与熟悉却绝对称得上后世所谓的“专家级”,短短几眼之间便已看出了这具布告栏上内容的价值。 甚至还有几个双眼灼灼放光的贡生边看边背,且不时惊叹一声“醍醐灌顶”,这类人分明是那种特别容易入境的书呆子。 许多个贡生正自看的起劲,任后面人再挤也不动窝,深悔今天不曾携了纸笔来时,便听一声冷哼:“这评定等次的依据出自何人之手?” 正在这时,叹着气的苏味道万分艰难的到了。其实若论后面公事房到此间的距离,他本是早就该到的。 苏味道自然是见过这崔家四玉树的,眼见是这崔莅跳出来置疑,脸上顿时就有了愁容。 贡生们多是只知道崔家在士林的名望,他作为长居神都的朝官却更清楚崔家在朝廷中的潜势力。就不说这四个小子那些都在做官的叔伯,以及堂叔堂伯。也不说崔、卢、李、郑四家素来是同气连枝,单是崔家四玉树的祖父崔师怀就不是个好招惹的老货。 此人虽不曾入相,但武周是承继李唐的三省六部制,三省中若论实际权势又以中书省最大,崔师怀这个中书侍郎的权势实在不比宰相小多少。 哎!为什么就不能平平安安的过去呢? 心中叹息不已的苏味道见唐松正要开口说话,忙抢先一步道:“唐松,你制定出的这个评诗章程可是引起了贡生们的疑虑” 模棱手就是模棱手,遇事的第一反应就是诿过。就此看似无意的一问,便将他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当然这样的人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他不会去争功。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实在是官场厮混的一大秘诀啊! 苏味道此言一出,一众进士科考生们看向唐松的眼神立时变了。 8○電孑書 wwW.TXτ八○.しà 这……这一整套东西竟然……竟然是他一个人弄出来的? 崔莅早在两年前进京看祖父的时候就见过苏味道,适才见他过来本还有些收敛,但此刻一听这话,顿时胆气一壮:“若是出自世伯之手,某自然没什么可说的。你唐松何德何能?就敢凭着自己随意胡诌出的一个东西判定某之诗作不如贺知章那无名之辈?” 身为主考不能没有度量,更不能动辄便与贡生们争吵。而且这科考结果对一个考生来说实在是干系太大,一旦不中有些火气也是正常。 这些唐松都能想到,也正因为如此,尽管崔莅从一开始的态度就极其不好,唐松依旧是和颜悦色以对,但到此刻,这人分明已经开始胡搅蛮缠,对待这样的人讲再多的道理也是无用。 别人都已经指责你这主考“何德何能”了,再笑脸相向还有何意义?崔莅这蛮不讲理的言语一出,正深深看了苏味道一眼的唐松也随之将脸沉了下来。 然则不等寒下脸来的唐松开口说话,那从小脾性就火爆的崔莅已是等不及了,“今科两主考中分明是你这唐松有情弊,某与你说不着了” 硬邦邦的撂下这句话后,崔莅强行挣脱了崔湜与崔液的拦阻,几步之间便已走到那具张布进士科取中名录的布告栏前,只一脚便将皇榜踹翻在地。 崔湜与崔液拉都没拉住,崔莅踹翻皇榜后复又上前一步踏在了皇榜上,高声喝道:“此科主考唐松舞弊,天理不容!众贡生,可敢与某同入皇城面圣伸冤?” 一个月前的那一幕再次上演,众贡生面面相觑,尤其是那些今科取中的贡生更是心中颤颤。 至圣先师保佑,这遭可千万别再闹出什么乱子来! 崔莅一声大喝,场院中回应的却是一片寂静,片刻之后,才听人群里传出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道:“唐松舞弊,天理不容,入皇城,伸冤屈!落榜的贡生们,同去,同去!” 这声音听在唐松的耳朵里却是如此的熟悉,盖因这人本就是与他来自同一地方。 襄州金宗庆! 第八十五章 杀戮的长街 前一次的贡生暴乱对金宗庆打击很大,那些个心里的屈辱惊吓都不说了。更要命也更实在的伤害是因为唐松引领贡生们那一闹,他已稳稳到手的明法科进士就此不翼而飞。 对于一个县一级的衙内来说,能在神都拉上关系并谋得一个进士名额,其间的难度不言而喻,可以说上一遭完全是机缘巧合,他金宗庆祖坟冒烟儿撞大运了才能有那么个结果。 但是……看到录取名录的他还没高兴上一个时辰,祖坟上好容易冒出的那股青烟儿就被唐松给搅散了,分明已经到手的明法科进士转眼就成了梦幻泡影。 随后,他就得到了一个更让人吐血的消息。带领贡生们暴乱的唐松从禁军刀下躲过一劫后,又躲过了圣神皇帝的处罚。不仅如此,这个贱子居然摇身一变成了重开科考的主考官之一。 这些日子以来,金宗庆近乎咬碎了满嘴牙才能勉强压抑住对唐松刻骨的仇恨,以及那时时刻刻折磨着他的绵绵不尽的绝望。 是,绝望!在神都呆的越久,金宗庆越明白他的那点子家世真是什么都不算。 家世无所依仗,自己的学业又完全靠不住……金宗庆最终非常无奈而又痛苦不堪的认清了一个现实:前一次考中的结果被罢废之后,科举对于他只怕就再也没有希望了。 科举高中,金榜题名!这是天下所有读书人的最高期望,金宗庆也同样不例外,他曾经有这样的好机会——极有可能是一生中唯一的机会,他准确的把握住了,但最终在拿到手后……却又被唐松给劈手夺走了。 至此,金宗庆对唐松的怨恨已经全面超越了羞辱的层面,发展成为你死我活的不共戴天。 这些日子里,金宗庆就一直在刻骨的仇恨与冰冷的绝望中煎熬。重开科考的日子到了,他怀着最后一丝侥幸与黄继来再赴贡院,再入考场。 在宋之问下重狱之后,在新的科考章程出台之后。这两个一年里有大半年都不摸书的人其考试结果也不言而喻,他们落榜了! 站在拥挤的贡生群流中,远远的看着唐松意气风发的样子,金宗庆觉得自己的心胸简直要炸开,人也简直要疯了。 或许是老天也不忍他苦难至此,关键时刻给他送来了崔家四玉树,送来了脾性火爆,从小被人宠着捧着习惯了的崔莅。 崔莅那一声暴喝,那一脚踹翻皇榜的举动对于金宗庆而言不啻于仙音神药。满腔的仇恨与绝望也都有了宣泄处。 尽管他那天生聪慧的脑袋及时的提醒他这事有风险,但灵台处的这一丝清明仅仅只是让他迟疑了片刻。随即,金宗庆就在人群中怒声附和,“唐松舞弊,天理不容,入皇城,伸冤屈!落榜的贡生们,同去,同去!” 先有身份特殊的崔莅号召于前,继有金宗庆相应于后,人群中那些不曾高中,心思繁多的贡生们顿时心思活络起来。不过片刻功夫,已陆续有几十上百人不断的附和相应。 事态发展到这个样子,一味只会诿过的苏味道也慌了。虽然崔莅口口声声说的是唐松舞弊,丝毫没提他的名字,但他毕竟是圣神皇帝钦点的主考,这重开的科考若是再闹出什么事来,他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的。 苏味道连叹气都顾不上了,几步之间走到崔莅面前想要劝服住他。 振臂一呼,四方相应。崔莅本就是火爆脾性,再有如此场面一激,此刻脑浆都已沸腾,如何还听得进去什么?就连崔湜不断抬出祖父的名头都已压不住他,更别说只是几面之缘的苏味道了。 崔莅甚至没跟凑上来的苏味道说话,撕掳着将大哥、三弟推开之后。猛一招手,再一暴喝:“走!”便当先向贡院外走去。 三五相从,转眼之间数百个不甘心的贡生就已聚集在崔门的大旗之下,跟随着心雄万夫的崔莅浩浩荡荡向外走去。 汇聚过来的贡生硬生生将这两个文秀的崔家玉树给挤开,至此,崔湜与崔液便是拉都拉不得了。 急忙去劝的苏味道也好不到那里,跟着崔莅走不几步,便被拥上来的贡生潮水般的挤到了一边儿。其中也不知是那个心怀不满的贡生下了黑脚,居然趁着一片乱象狠狠一脚踹在主考大人的尊臀上。 于是,名满天下的诗坛领袖,堪称“文章四友”中风仪最佳的苏味道苏舍人便在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间摔了个狗啃屎。待其狼狈至极的爬起来时,尊臀上那个黑黑的脚印依然璀璨醒目。 尽管苏味道就摔在距离不远的地方,唐松却是视若未见,更别说上前帮着搀扶一把了。 有吏目惶惶而来,言语之间既是请示该如何处理,也不断示意唐松该去劝阻住崔莅等人。 “速骑快马将此事报于皇城,至于其它的……”,唐松摆了摆手,“今科问心无愧,他们想闹就任他们闹去” 虽然跟着崔莅的不过只有两三百人,但此刻这两三百人其势已成。他这“罪魁祸首”若是在这个时候上去拦阻,那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若非是知道这小吏只是急慌了眼,并无别的意思。唐松还真想先一脚踹翻了他,劝?也不看看那边的苏味道是何等狼狈模样!连苏味道都已经这般了,还让他这个“罪魁祸首”去劝?猪脑子啊! 当然,唐松之所以毅然不惧,敢放手让这些贡生去闹的根本原因除了这次闹事的贡生实在算不多之外,还在于刚才的那四个字: 问心无愧! 这是一次示天下以公的科举,他根本不曾舞弊。且是这次科考监考判卷之严堪称自有科举以来之冠,更兼今次重开科考还有一桩跟上回截然不同的地方。 今次科考的诸般章程都是经过武则天御览首肯的,最终对外张布的章程上甚至还加盖有武则天的天子之印。 闹事的贡生人少,成不了什么大气候;自己问心无愧;又有武则天在前面顶着。有这三重叠加的保障在,唐松又有何惧? 静静看着崔莅引流的人潮绕过照壁强行打开贡院大门走了出去,唐松清淡的笑了笑,扭头之间将目光投向了西方的天际。 那片天空下就是皇城与宫城之所在,武则天就住在那一片宏伟而冰冷的建筑群中。 目光悠渺的看着那里,唐松心中涌起了无尽的好奇,武则天啊武则天,你会怎么处断今天这事? 想了一会儿不得要领,唐松索性也往贡院门外走去,路过犹自尴尬不已的苏味道身边时,只冷淡的撂下了一句话,“闹事的贡生已经走了,贡院之内再有什么事情可就全都是你‘苏模棱’的责任了” 不管是苏模棱还是模棱手,这毕竟是外号,背地里叫叫还成。似唐松这般当着诸多贡生的面喊出来,那可就真是太刺人了。适才尴尬还未化净的苏味道一听此言,面如冠玉般的脸上顿时又臊红了一片。 然则不等他说什么,撂完这句话的唐松已儒袖飘飘的去了,根本连说话的机会都没给他。 唐松自然知道他这举动会让苏味道在贡生们面前颜面大失,知道这些还这么做,他本就是故意的。 后世里看史书的时候,看到苏味道模棱手这典故还只是觉得好笑。甚至还觉得这位初唐末期名满天下的大诗人挺有意思。但当他真正穿越过来,并且与这人共事之后,才发觉史书里面挺有趣的这个大人物实在太没有意思了。 身负誉满天下的美名,位居朝堂高位,吃着天下百姓民脂民膏的供养,苏味道可谓是幸运到了极处,被命运之神眷顾到了极处。 但就是这样一个可谓集命运之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人物做起事来却如此的猥琐,如此的自私,如此的不顾大局!唐松深深的失望之余,已对其人鄙视到了骨子里。 可以说没有苏味道之前的那句话,或许就不会有这一场乱子!苏味道能在那个时刻做出那样的事情,纵然名满天下又有何用?诗做的再好又有何用?官位再高又有何用? 此时,在唐松的心中,每一想到苏味道,就会不由自主的想起《诗经·鄘风》里的《相鼠》。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究其本质,苏味道这等人其实就如诗中所写,无脸无皮,似这等人就该“胡不遄死” 为什么还不死呢? 不死还等什么呢? 赶紧死快些!免得再顶着诗坛领袖的身份招摇撞骗,浪费民脂民膏。 似这等人真是活活的糟蹋了唐诗,糟蹋了恢弘伟大的璀璨唐朝! 唐松带着对苏味道深深的鄙视出了贡院,随即走进街道两边看热闹的百姓人群,注视着崔莅等人的动静。 百姓们今个儿也算是开眼界了。先前贡院未开时,贡生们敷粉簪花,香风阵阵的热闹就不说了。稍后没多久,又看到有吏目在贡院墙外张贴皇榜,张贴完毕后,那些吏目们居然还向他们一一绍介今科高中者的姓名籍贯,乃至家世。 以前百姓们虽然喜欢趁贡院的热闹,但他们是从不曾进过贡院的,至于皇榜的结果更是看不着,今天贡院这举动可真是破天荒的第一遭啊! 但这破天荒的举动却让百姓们心中实实在在感觉到受用,毕竟谁都喜欢被人看重。 这边吏目们刚刚将皇榜的内容绍介完毕,那边厢就听贡院里发一声喊,随即又走出了一支几百人的队伍。 这阵势跟月前那次何其相像!但刚刚听完皇榜内容并口口传开的百姓们却看不懂了。 怎么又闹,不应该啊? 月前那次闹事是因为科考弊情太重,愣生生把个皇榜变成了权贵榜。这一点前面那份天子诏令上都已经说的清清楚楚,两个考官儿也都是认罪了的。 那种情况下贡生闹好歹占着理。 但这一回……分明不对劲嘛! 刚才百姓们可是听那些吏目解释的清清楚楚,这一回取中的这些个新进士里十个有九个都是跟大家一样的良人出身。 家里无权无势的还能考中,这分明是人家的本事。 能在一科里面取中这么多没权没势人家的子弟,可不就说明这回的两位主考官儿是清正有良心的吗? 再说,这回的两个主考官里有一个就是上回吃过亏后领头闹事的,这样的人要是还靠不住,那……科举也就别办了。 最后还有一条,前些时传的沸沸扬扬的那些个科考章程,还有后来整个的考试过程,凡参加了考试的贡生们不都满口称赞嘛,怎么前面刚夸完,这遭就又闹起来了? 越想越是不对,百姓们琢磨来琢磨去,聪明人可就反应过来了,这是没考中的人在发泄怨气。 这个一传开,百姓们明白的同时也摇头不已,这算什么事啊?十个指头还有长短,贡生们读书又怎么会一样?有念得好的就有念得不好的,朝廷这科举总不能把所有人都取中吧。 这分明是无理取闹嘛! 得出这么个广为人接受的结论之后,百姓们看待对待闹事贡生们的态度可就跟上回完全不一样了。 尽管崔莅也接受了参加过上回暴乱贡生的建议,行走之间不时高声呼告,但其每一呼告,引来的不是围观百姓们的安静肃穆,更别说眼泪了。反而是一阵阵的笑声。 他们呼告的声音越大,百姓们的笑声也就越大。 其间还有无数百姓伸出手来指指点点着领头着崔莅的衣裳。 崔莅这身衣裳好啊!极品湖绸精工缝制成的衣裳能不好嘛?所谓锦衣说的就是他穿着的这种,行走之间飘飘抖抖,深春时节的暖阳照上去,甚至能反射出粼粼的绸缎亮光。 就是傻子看到他这身衣裳也知道其名贵之极,更别说见多识广的洛阳百姓了。 就这一件衣衫怕是都顶的上普通百姓一家人好几个月的吃用了。能穿得起这种衣衫的必定是非富即贵,你一个大富大贵之家的子弟居然领头闹科场舞弊,这真是怎么想都想不过啊! 所以崔莅愈是呼告,愈是显得慷慨激昂,百姓们的笑声就越发的不可遏止。 随着崔莅引领队伍的前进,整个长街上渐次成了欢乐的海洋,百姓们一边指指点点,一边左右谈笑,真比上元节金吾不禁的热闹还要开心。 听着百姓们开心的笑声,人群里的唐松也很欢乐! 唐朝时虽有百戏,但百戏上尚无“耍猴”之戏。然而,眼前长街上这气氛分明与后世看耍猴时的情景有异曲同工之趣啊。 因着周遭百姓们这般的反应,那些个贡生们越呼告越气虚,越走越害臊,渐渐的任崔莅声嘶力竭,身后的呼告声依旧是越来越小。 甚或还有走在最边上的贡生实在受不得百姓们的注视与嗤笑,竟然半抬了袖子开始遮盖起脸面来。 这种情况下队伍如何还行进的下去?人本来就不多,慢慢的又越来越散,随即就开始有心灰的贡生想要脱离队伍。 然而,他们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因为……禁军到了! 这回出动的依旧是堪称天下精锐第一的“万骑”禁军,依旧是战马嘶鸣,依旧是行云流水般的阵型展布。 短短片刻之间,数百禁军便已完成阵型展布。一如前次般分前后左右将贡生们四面合围。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回没有刀刃枪锋的泠泠杀气。因为禁军军士根本就不曾携带长兵单钩矛,人人手中只是握着一把制式腰刀。 而这唯一的腰刀也不曾出鞘。 还有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回统兵前来的禁军将领脸上没有任何焦灼,更不曾频频回望宫城。 因为,该如何处置眼前之事的密令他已然接到,那是一份再清楚不过的命令,他要做的只是执行罢了。 前几日听说唐松之事时,崔莅还觉着实在没什么,反正禁军又不敢对贡生们动手,那还怕什么? 但此刻当他领头直面禁军军锋时,终于感觉到其间如山的压力。 完成合围后,禁军统军军将冷冷的看着马前的崔莅,冷冷的说出了三个字: 退回去! 心跳的厉害,腿也开始抖颤。但崔莅咬牙忍住了,到了这个地步,出身于博陵崔氏,从小蓄养起的骄傲已经容不得他再退。 如山的威压与恐惧居然被崔莅化为了勇气。 他的喉咙也如月前的唐松一样有些嘶哑了。 他的举动也如月前的唐松一样不仅没退反而向前逼近了一步。 逼近时他也如月前的唐松一样用嘶哑的喉咙吼出了一句话。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 人不会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这一刻,似乎一切都跟月前一样,但禁军的反应却全然不一样。 不等崔莅将最后的“惧之”两个字嘶吼完,长街上一抹刀光雷霆而起,霹雳而下。 刹那之后,崔莅那颗慷慨激昂的秀美人头便已凌空飞起,满身的鲜血在巨大的压力下从腔子里飞飙而出,高达近丈。 人群里的唐松看到这一幕,猛然闭上了眼睛。 飞旋的人头→文¤人·$·书·¤·屋← 喷薄而出的鲜血就是最好的镇静剂,瞬间让整个长街寂静下来。便有惊呼出口的,也马上伸手掩住了自己的嘴。 从嘉年华一般的热闹欢腾到瞬间死一般的寂静,人生啊,总是这么的起伏跌宕。 那统军将领一刀斩掉了崔莅的秀美头颅后,不容其他贡生反应过来,手中长刀一挥,带着凌厉的杀气暴喝道:“捕!” 一令之出,四面合围的数百禁军当即暴应如雷,“诺” 这一声百战男儿的齐声暴喝更是为整个长街注入了无限的杀伐之气,欢乐的长街转眼便成了苍茫的沙场。 细碎的马蹄声声疾,声声催的响起,整个长街上如同下起了一场疾风密雨。 四面合围的禁军皆是采取同一阵型,每相邻的两骑中一骑安居不动,另一骑则策马上前直入贡生队伍。 这一刻,围观的洛阳百姓终于见识到了万骑的凌厉与彪悍。 一待令下,便即驱马直前,毫无半点迟疑犹豫,似乎在他们马前的根本就不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个活生生的读书人。 整齐划一的动作里有着一种让人观之便冷到骨子里漠然,对人命的漠然。 既对别人,也对自己! 仅仅是片刻之后,贡生群中便有惨嚎响起,有闪躲不及被战马撞上的,有生生被战马踩在脚下的。 即便是战马的马蹄下踩着人,那马上的骑士依旧没有半点要退的意思,反而继续驱马向前从那人身上碾过,继续往人群更密集处强行推进。 胯下战马强进,手上腰刀也没有片刻停歇,刀不曾出鞘,禁军们便拿着带鞘的长刀劈头盖脸向两边砸去。 凡列于战马之前者,砸! 凡列于战马三步之内者,砸! 凡敢有反抗之举动者,双腿控马,左手握鞘,右手拔刀,刀光一闪便是一颗大好头颅飞旋而起,淋漓喷出的鲜血如雨一般纷纷而下。 嘉年华般的欢乐长街先是变成了沙场,随之又激变成了屠场。 自调入神都以来就不曾再见过血,但这万骑禁军的本质却是东北边境上一条条人命,一颗颗人头杀出来的狼。此番被这人头与淋漓的鲜血所刺激,骨子里抹不去的杀性顿时不可遏止的爆发出来。 原本的命令是有反抗才杀人,但到后来,贡生们本能的举手护头阻挡也会引来霹雳寒光。 杀人的刀一旦拔出,不饮饱了血就再也收不回去了! 天下的中心,神都北城最热闹的长街,万千洛阳百姓面前 禁军用自己的刀,用贡生们的人头和鲜血演绎了一场完美的杀戮。 当四面的禁军终于在贡生群的最核心处合围时,他们的马前马后以及战马马蹄之下散乱的滚动着百十颗人头,整个长街鲜血淋漓。 长街中央,还能剩下都是早已抱头蹲地,不敢再有丝毫异动的贡生。 春深时节,阳光高照,照在滴溜溜滚动的人头上,照在淋漓的鲜血上…… 当那杀伐声彻底停息的时候,唐松从死一般寂静的人群中抬起头来再次遥望宫阙。 武则天就住在那里! 原来这个女人有的不仅仅是人所不及的大气! 原来这个女人真是一点儿都不怕杀人的! 看了看长街边缘处金宗庆那颗熟悉的人头,唐松幽幽一声长叹,在寂静的长街中居然传出极远,极远…… 第八十六章 来了一个不该来的人 温暖的春日阳光,四处滚散的人头,淋漓的鲜血,死一般寂静的人群。 一切都配合的那么严丝合缝,长街上血腥的杀戮刚刚结束,京兆衙门的公差们就到了。 皂服红裹肚的公差们一手铁尺,一手专用于拿人的铁链,身后是一排看不到尽头的站笼。 因是站笼太多,京兆衙门的公差们竟有些不够用,不得不征发了一些徭役夫子。 完成杀戮的禁军策马缓步从长街中央向四方回退,皂服公差开始进入清场。 抱头蹲于地上不敢有丝毫动静的贡生被掐小鸡子一般拎起,随后被推入站笼。 空空的站笼一装上人,即刻便被推着向贡院方向走去,下一辆再递补上来。你走我来,整个过程有条不紊。 一旦被塞进站笼,便卡头卡臂再不得休息,其间滋味之难受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便是再精壮的大汉也受不得几日,更别说这些文弱书生了。 看刚才那杀气腾腾,生生把一场捕人变成杀戮的阵势,难倒朝廷想站死这些贡生? 这可是近二百的青衿啊! 看着地上散乱的人头和被踩来踩去后已经发黑的鲜血,再看看那一辆辆你来我往,一眼望不到头的站笼。即便是春深时节,暖阳高照,观者们的身上依旧忍不住的阵阵发寒。 站笼装满,皂服红裹肚公差们押解着向贡院走去。适才随在公差们身后而来的义庄之人随即进入开始收捡人头、尸身以及那些个被战马碾压踏碎的尸块儿。 再然后就是神都火龙队的进场就近取水冲洗血迹。 此时大队公差们已经押着站笼前往贡院,禁军也已收了血刀回营,街边看热闹的百姓群中又开始热闹起来。 一桶桶的井水泼下去,暗沉的血迹开始慢慢变淡,最终归于乌有。 一样的春阳暖照,重新又干净起来的长街,渐次热闹的人群。 一切的一切,似乎刚才那场杀戮就不曾发生过! 唐松静静的看完了整个过程,直到火龙队清洗完毕退去后,他才走上长街,一步步踏过刚才血腥的杀戮场向贡院走回。 看热闹的百姓有的散了,还有意犹未尽的便拥着簇着向贡院转移。 一溜近两百个站笼绵延开去将贡院的墙壁都给遮挡完了,远远走来猛一看到这景象,真是有着强烈至极的视觉冲击力。 目睹过这样一片连绵不尽的站笼之后,天下间还有那个贡生再敢闹事? 前次青衿们闹腾的那么厉害却没有处罚一人,并且重开科考。此可谓推之以恩。 此次崔莅引领的贡生不过二三百人,却是雷霆杀戮霹雳而下。此可谓凌之以威。 恩威并施不过是最简单的权术套路,但武则天这一用却实实在在将士林揉搓的服服帖帖,一并连新的考试章程也顺势确立并固定下来,真真是好手段哪! 唐松走到贡院门前,那些个从贡院里跑出来看热闹的贡生们见他回来,忙转身回了贡院。 皇榜的结果虽然已经出来,但有崔莅这一闹,分明已经看完皇榜的众贡生们反而都不曾散去。 他们再等一个最终的结果,一个来自宫城的结果。 这一科放出的皇榜究竟该怎么算? 唐松走进贡院,刚一绕过照壁就看到了苏味道。 此前唐松一走,苏味道便再也偷不得懒,耍不得滑,左右奔走费干了口舌安抚剩下的贡生别也跟着上了街。尊臀上的那个黑脚印还是一个吏目赶着上去跟他提醒的。 苏味道拍掉屁股上的那个黑脚印时,免不得脸上又是一阵臊红。 哎!在这些贡生面前,他这诗坛领袖可是把脸都丢尽了啊,还不知这些人各自散去后会怎么向人学说他今日的狼狈! 长街杀戮一出,贡生们顿时安静下来,苏味道也长出了一口气,却也不敢就回公事房,依旧留在外边的场院中。 见唐松进来,苏味道冷眼看了过去,恰好唐松的眼神也正望过来。 四目对视,一片冰冷,随即两人不约而同的扭过头去,只将对方视若无物。 正在这时,便听贡院外传来三五骑急促的马蹄声。不多久,一个手捧锦盒的中年宦官在四位禁军的环护下走了进来。 苏味道经见的多,忙命吏目设香案。 香案设好,宦官拜过之后从锦盒中取出一件明黄帛书,众贡生叩拜过,那宦官便用独特的嗓音宣读起天子诏书。 唐松静静听完,这份天子诏书的内容共有四条: 其一,今次重开之科考至公至正,为国遴选出真正之英才,龙心甚悦。俟科考诸事完毕后,贡院上下人等给假十日。待新进士赐宴完毕后,另有恩赏。 其二,今科新进士于明日前往吏部接受“关试”,关试完毕,复往礼部学演觐见天子之礼。十日后,圣神皇帝将于城外十里洛水之滨的春明园赐宴今科新进士。 其三,春明园赐宴中,两位主考官并贡院新补入的流内品秩官一并出席此盛宴。 其四,今日闹事之士子无论生死,三代之内不得进学,不得科考。生者站笼三日后长流三千里,虽遇朝廷大赦亦不得赦之,非奉天子诏书不得还乡。 此诏一出,人心立定! 今科取中的考生固然是心中大石落地,欢欣鼓舞的憧憬着十天后必将轰动神都的春明园赐宴。 未被取中的贡生则是心下惨然。但再一想想天子诏的最后一款,以及贡院外那连绵不尽的站笼,心中难免又生庆幸之念。 《唐律》中定有“十大逆”之罪,这十项名目不同的重罪却有着两个共同点,除了判罚极重之外,还有一款就是遇赦不赦。天子对贡院外站笼里的那些贡生定此一款,分明就是将他们今天的闹事视为十大逆之罪看待了。 除此之外的两条也是让人寒到骨头里。长流三千里,那能是什么好地方?非奉诏令不得还乡?天子今日将其流放之后,谁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想起这近二百人来?至于召还诏书?罢了,这些人九成九是要老死是乡了。 至于三代之内不得进学与科考,这就更狠了。长流三千里还只是针对个人,这款却是罪及子孙,活生生的挖断了这些个贡生之家的读书根哪! 细想想,站笼里的那些人虽然侥幸留了一条性命,却实实在在是生不如死。或许前面死在长街上还更干脆些! 此天子诏一出,这次重开的科考也就算正式落下帷幕了。 听完诏书,唐松习惯性的往后面的公事房走了两步,随即反应过来,现在贡院实已经没他什么事了。 眼见那中年宦官并无丝毫唤他进宫的意思,唐松一笑之间转身向贡院外走去。 也是到该回家的时候了。至于后面的,就等着十天后的春明园赐宴吧。刚才的天子诏中既已明言赐宴后会恩赏贡院诸人,那总该不会少掉他这个主考之一吧。 就是不知道那个圣神皇帝会怎么安排他呀。 唐松边走边想,将要走到贡院门口时,身后一个吏目气喘吁吁的急赶了上来。言说有众多进士科考生恳请贡院将那份评诗章程对外张布出去,他们要抄录了细细揣摩,以备来年再战。 “那就张布于贡院外的墙上吧,此后再有别事径去禀知苏舍人定断便是”因为这件事,唐松走出贡院时心情好了许多,脸上也有了清朗的笑容。 经此一事,经由这些即将还乡的落榜贡生们传播。这份聚集了后世千年间无数诗评家心血的律诗规范必将遍传天下,为所有读书人所遵从。 想想吧,这将带来一个什么样的连锁反应? 有这一套规范在,用这样一套成熟的理论去指导实践,随后的时间里诗坛上必然会出现更多更好更成熟的律诗。而这些作品原本是不存在于唐朝诗歌史中的。 更重要的是,现在只是初唐末年,大唐即将迎来最为辉煌,顶级诗人蜂拥而起的盛唐。在盛唐的黎明时刻经由他的手提前完成了律诗创作的理论准备,这又将多大程度上刺激盛唐的那些名家,又会产生多少原本历史上不存在的经典名作? 还有中唐,晚唐,宋,元,明,清! 穿越以来他的确是剽窃了诗歌史上的一些经典名作,但经由这一份律诗规范的遍传天下,他将给予诗歌史数十乃至数百倍的回报,他将使唐朝的诗,诗的唐朝更加璀璨夺目。 索取之后,复能回报,且是取一还百,想到这些,唐松的心情又怎能不好? 尤其是再想到他这个穿越者以如此方式完成的与历史的互动,扯不清、理不明之间唐松忍不住的哈哈大笑出声。 大笑声中,唐松走出了闭关月余的贡院,回到了自己的赁处。 赁处一如既往的安静,但一走进这所宅子,唐松的心情便莫名其妙的又放松了不少。 “看来是时候置办一套自己的宅子了”科考已经完毕,落榜的贡生们将陆续还乡。他也是以科考的名义住进这所宅子的,如今到了这样的时刻还一直住着可就不合适了,尤其是在主人分毫不取房租的情况下。 再者,看这样子一时半会儿肯定是回不了襄州的,既然要在神都久居,那终归还是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好,既不用和人混住,也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私密空间。这不仅是住着方便,心理上也极重要。 没有房子就没有家,没有家心里总是难免会有漂泊的感觉,这很不利于身心的彻底放松。 边走边悠闲的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杂事,走完第一进院子刚踏上抄手游廊,却见左边的二进院子中一个侍女快步向他跑来。 唐松停下脚步。 那个随在水晶身边的侍女见他回来明显是很高兴的,提着裙角小碎步跑上抄手游廊,气儿还不曾喘匀便开始说话了。 说的内容嘛自然是关于水晶的,只说水晶上次去贡院被挡在门外后,这些日子看起来似乎心情有些不好,饮食确乎少了很多。 至于这侍女为什么说到水晶的心情时要用上“似乎不好”这样的说辞,那是因为她们很难确定把握水晶的心情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但饮食减少却是实实在在的。 “你家小姐现在在哪儿?” “后花园” “嗯,我这就去看看。劳烦厨下准备些饮食” “我这就去通传,前些时小姐难得的开了一回口,自那以后厨下便一直备有过厅羊和抱芋羹,很快就好的”侍女说完,长出一口气后便如来时般提着裙角跑走了。 “这丫头……还真是多事”,唐松嘴上嘀咕,心里却是暖暖的,脚步也比刚才快了许多。 春深时节,暖阳高照,后花园中花红柳绿,竹林婆娑,美到了极处,也生机勃勃到了极处。让人随意一看便觉神清气爽,心胸为之一阔。 没在精舍中的小丫头独自一人在花园侧西方的那一处活水池塘边,身上分明穿着她最喜欢的流云裙,但她就那么不管不顾的随意坐在了池塘边的草地上,既没要个锦凳,也没要个波斯垫毯什么的。当然,身边也没要人侍候。 占地数亩的阔大后花园中,她就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这大与小的对比本该是很强烈的,但唐松远远的看着她时却从她身上感觉不到半点冷清孤寂的意味,反倒是有一种莫名的和谐。 小丫头似乎就这样的与高照的暖阳、清清的池塘和碧绿的草地融合到了一起,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安宁。 真是个……神奇的小姑娘啊! 唐松缓步走过去,走的近了才看到坐在池塘边的水晶分明已将鞋袜给脱了,两只脚就那么垂进了池塘里,一下下轻动着在水面上搅起圈圈涟漪。 这还真是会享受!唐松见状,走到水晶旁边坐下后没急着说话,脱了鞋袜将双脚伸进水中。 虽经春阳暖照,但池塘里的水还是微微的有点凉,不过那种清新的感觉真是很舒服。尤其是对于唐松这样疯狂忙了一个月的人来说,此刻这天气,这环境,还有这一池碧水真是太合适了。 身子向后一仰,唐松索性躺在了茵茵碧绿的草地上。这一刻他真是彻底从之前一个多月的忙碌与紧张中放松下来。 开始时就不急着说话,现在倒是不想说话了。就想这么躺着懒洋洋的晒晒太阳。 他没说话,小丫头也没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唐松正被那暖阳晒的昏昏欲睡的时候,蓦然便觉脚下一痒,随即又是一下,第三下…… 不用说也知道这是水晶了,唐松忍着没动,再一下时猛然伸出两只脚去夹住了水晶嫩生生的小脚,一只脚将其固定在池塘的岸壁上,另一只脚伸过去在水晶的小脚底挠了挠。 随即,后花园中便传出了水晶清脆如银铃般的欢笑声。 两人的脚在水中打了一会儿痒痒仗后,这才慢慢安静下来,水晶的两只脚依旧是一荡一荡的挑起圈圈涟漪,阵阵水花。唐松眯着眼睛悠悠的开了口,“水晶,今个儿怎么没鸣琴?” 水晶忽闪忽闪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一上一下的,“没……没人听” “宅子里这么多人呢?” “他们不是……用心在听” “那个老爷子呢?”尽管在贡院憋了一个多月,唐松对赁处二进院子里那个嗜琴成癖的老爷子依然是印象深刻。 “师傅不喜欢听琴” “他是你师傅?”这还是唐松第一次听说,不过想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要说奇怪,还就是那么一位琴中圣手居然会不喜欢听琴?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唐松猛然坐起来,双手抚住流云裙少了的肩膀,“水晶,你刚才这句话说的很顺啊,再说一句我听听” 闻言,水晶扭过头去,不发一言了。只是那双有着长长睫毛的孔雀眼扑闪扑闪眨个不停。 见状,唐松也不再催促。 这么些日子相处下来,唐松也算是彻底看明白了,这丫头分明是有着轻微的自闭症,她说话是没有问题的,只是说得太少而显得有些生涩而已。 慢慢来吧,反正这丫头还小,早晚给他调理过来。 稍后,水晶的侍女们送来了饮食,唐松强着给水晶回了碗儿,小丫头很乖巧的给吃完了。 一顿饭吃完,过厅羊、抱芋羹俱都干干净净。 吃完饭,继续躺在后花园的草地上晒太阳,边晒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引着水晶说话。不知不觉之间唐松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以及第二天整个上午都是在悠闲中度过的。然而第二天下午门房送过来的那份名刺却陡然打破了这份悠闲的宁静。 这份名刺并不像时下神都那些达官们惯常的那样泥金,素素淡淡的很清雅。 唐松打开名刺,只看了一眼眉头就紧紧的皱了起来。 名刺上也没像其它那些达官们一样写上老长的一溜儿官衔儿,就只有简简单单的九个字: 定州博陵崔师怀请见! 他怎么来了?无论怎么想他也不该来呀 不仅来了,名刺上用的居然还是“请见”! 第八十七章 小腾挪,大利益 前一天崔莅以“主考唐松舞弊”的名义鼓动并引领贡生暴乱,随即被禁军当众斩杀于北城长街。 崔莅之死实与唐松没有什么关系,但作为崔莅的亲人,尤其是最喜欢这四个孙子的崔师怀只怕很难这么想。 即便他真的是深明大义不怪罪于人,但心里不舒服是必然难免的,这是人之常情。况且崔莅之死距离现在仅仅一天多一点的时间,无论怎么想,崔师怀也不会在现在这个时间来见他,更别说还是“请见”了! 崔师怀的举动可谓是反常到了极点,事物反常必有妖异,这位身居中书侍郎高位的崔门旗帜性人物此来究竟是想干什么? 唐松手中拿着那份素淡的名刺,边往外走边在心中不停的寻思。 寻思来寻思去也没能寻思出崔师怀的用意。不多一会儿的功夫,唐松已经走到了宅子的大门处。 脚步略停一停收摄住有些深渺的心思,唐松提起全部的戒备走出了大门。 门外当先站着一位年在六旬有奇,面貌清癯硬朗的老人。老人身后规规矩矩的站着崔家四玉树剩下的崔湜、崔液与崔涤。便在这四人身后不远处除了几个弓腰敛手的随从外,尚有三五位普通士子模样的人物。 唐松刚一走出大门站定,尚不等他开口说话,便见门外当先而立的崔师怀先迈前一步,拱手道:“这位定然就是近来名动京华的唐小友了” 见崔师怀如此,素来反应挺快的唐松忙侧身过去,以示不敢受此一礼。 “在下正是唐松,至于名动京华什么的,不过都是笑谈罢了”,唐松口中说着,手上已将那份名刺递还回去,“此物实不敢收领,这便璧还,一并请崔侍郎往里间奉茶叙话” 说完,唐松微微躬身,肃手邀客。 崔涤上前一步接过那名刺,崔师怀摆摆手道:“就不进去搅扰了。老朽此来是带这三位劣孙向唐主考致歉的。今次重开之科考至公至正,劣孙却不该去指责唐小友,还请勿罪” 配合着崔师怀的话,他刚一说完,崔湜三兄弟便齐齐折腰向唐松深深一礼。 崔师怀亮明车马的说出了目的,唐松转念之间也就明白了他的心思。 先说重开的科举至公至正,复又说四玉树指责他舞弊。崔师怀这番话真正想说的是昨日那崔莅根本不是置疑重开科考及科考的章程,而只是对他唐松这个人有所置疑。 这话听来似乎没什么区别,但两件事情本身的差异可就大了去了。 因为此次科考的那些章程都是经过武则天御览并敕令照准执行的,且对外张布这些章程时还加盖有天子之印,所以具体的章程本身虽是出自唐松之手,代表的却是天子的意志。 置疑这些章程就等于是置疑天子,在这个在皇帝面前举动稍有不当便可治以“不敬”之罪的王朝时代,置疑天子,藐视天子威严真就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了。 而置疑他唐松本人则就轻的多,甚至是一件很无所谓的事情了。毕竟崔莅也是来参加考试的贡生,对考官有所置疑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这情形有些类似于后世某人置疑国务院下发的红头文件,与置疑国务院某个普通办公人员的区别。一个意见或者规程一旦以红头文件的形式下发,其代表的就不再是文件撰写人的意志,而是国务院乃至国家的意志。 对此有所置疑,并以此置疑为借口煽动群众暴乱,这样的事情即便是在后世也会有很严重的后果,更别说在这个君主集权异常严重的武周朝了。 至于置疑那个撰写文件的人,那个国务院的普通工作人员,却又算不得什么事了,别说置疑,就是当众开骂也不会有太严重的后果? 归根究底,崔师怀此来根本就不是为了向唐松致歉,只是把唐松当个道具洗刷崔家,至少是四玉树置疑天子、藐视天子威严的罪责罢了。 这个官场上混了一辈子的老油子是在用这种举动保护自己剩下的三个孙子啊。 80電釨書 Www.tXT⑧零.ξá 至于他这番看来极不合身份的谦卑举动以及刚才的言辞,也不是真冲着唐松去的,十有八九是为了做给那几个远观的士子模样的人看的。而后再经由他们的嘴传开,至于最终想要传到那里就不言而喻了。 反正以崔师怀的身份,只要来这一趟有了这个铺垫之后,后面的文章就是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了。 崔师怀的心思唐松倒是能理解,毕竟武则天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这时代也没有罪不及家人的观念。 昨天崔莅闹的事情太大,偏偏崔家四玉树中的其他三兄弟也都在场。按这个时代的逻辑,崔湜、崔液、崔涤三人也是难逃其咎。即便能凭借崔门的大招牌免罪,对他们以后的科考乃至仕宦生涯都会有重大的不利影响。 这实实在在是考功簿子上极不光彩的一笔。就如同后世里若是那个人的档案里有参与学潮或是轮子功的记载的话,那这人就算能力再出众,一辈子也别想在仕途上走的太远。 崔师礼分明就是看到了这长远的将来,是以来借他唐松为道具给孙子们灭火并消除长远隐患的。 理解是一回事,但能不能接受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崔莅闹事的根源是因为对皇榜的结果不满,这岂非已经将这次重开的科考整个儿的都否定完了? 如果仅仅只是置疑我唐松,他又怎么会死?难倒我唐松还能调动禁军并命令禁军杀人不成? 他不反对重开科考,不反对考试章程,只是置疑我却被杀。 那这岂不是说:是我唐松杀了崔莅?这可真是好大一口黑锅! 若只是死崔莅一人也就罢了,问题是这次死的人多,活下来的更是生不如死。这口黑锅若是背下来,再经那几个安排好的士子一宣扬开,唐松就得为昨天那三百多闹事贡生的一切不幸负责。甚或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会被传扬成荼毒士林的刽子手。 示天下以公,辛辛苦苦操劳一个多月,一手打造出了自有科举以来最为公平的一次考试,换来的就是这么个结果? 你崔家的人是人,未必我唐松就不是人了? 世家!难倒就因为你是世家,我就该给你当道具,该为了洗刷你孙子的不良影响而背起一口天大的黑锅? 这也太自以为是了吧! 唐松沉吟间将崔师礼的意图掰开揉碎的理清楚之后,神色间自然而然的就冷淡下来,也没再理会那三个向他行礼的所谓什么崔家之玉树,轻浅一笑道:“某可受不起三位学兄的这一礼,三位学兄也无需致歉,贡生置疑考官能有多大错儿?某之前也曾置疑过岳郎中及宋学士,天子何曾降罪于我?” 唐松此言一出,崔湜三人没听出这看似极平常话语中深藏的玄机,是以脸上也就没什么异常神色。但崔师礼的脸色却变了,清癯的脸上那双眼睛猛然一缩,直将眼神凝成了两根针一般的寒芒向唐松刺来。 原想着唐松的年纪小,经历的事情少,免不得也好面子,今个儿这一趟只是走个形式罢了,料他必然看不透自己隐藏在其中的心思。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而且反击的如此犀利。 崔师礼这一色变,多年积攒下的官威顿时如有实质般的散发出来,汩汩然向唐松压去。 官威这玩意儿说着悬乎,但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东西。譬如后世一个普通百姓面对一个市长市委书记时多多少少总是会有些紧张,甚或还有手足无措的。这种紧张与手足无措,其实就是对方官威的无形却实实在在的体现。 有过前次引领贡生暴乱的经历,有过在刀刃枪锋间毅然迈步的经历,有过在生死一线之间做抉择的经历后,崔师礼这套玩意儿已经压不住唐松了。 唐松的身形没有任何变化,虽然站的有些随意,但腰板儿却始终挺的笔直。正面迎着崔师礼针芒一般的眼神儿继续轻浅的笑说道:“昨日贡院之事的起因是那份律诗评定章程,此章程或有不妥,但毕竟是经过陛下御览后敕令照准执行的,哎,说来说去,还是崔莅学兄的脾性太火爆啊!” “这次重开科考毕竟比不得之前罢废的那次,一应章程可都是经用过天子之印的,岂能随意使气?” “好,好”崔师礼一连说了两个“好”字儿,“唐小友果然是少年俊杰,某只恨平日在案牍上耗神太多,居然早未识人” “不敢当”,唐松拱手一礼以为逊谢,随即又道:“或者昨日引发崔莅少兄冲冠一怒的律诗评定章程果有不妥也未可知。某近日当深思之,若真发现其中有弊,当于异日春明园赐宴之时奏请陛下圣裁” 唐松说着这话时,不时的向那几个站在远处的士子瞥上一眼。意思真是再明白不过了,这事儿你们也别想瞎传,改日我总是会面圣的。 似这等埋伏线,下无影套的事情做的就是一个隐秘,一旦被人察知心思,那就什么也不用再说了。 崔师礼宦海沉浮数十年,直到如今稳居中书侍郎的要职,别的不说,气度总还是有一些的。眼见唐松与他预想中的稚嫩完全不一样,且事已不谐,遂也不再多留,深深的看了唐松一眼,点点头后转身就走。 崔家三玉树一脸茫然的随在祖父身后走了。 目送着崔师礼上了轩车远去,目送那几个士子模样的人也随之远去后,唐松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老狐狸心思如此深沉,得罪了这样的人,以后的日子只怕是不好过了! 叹完正要回宅子时,却听身后一人轻笑赞道:“说得好,有些事能给梯子,有些事却是万万接不得手的” 唐松转身过去,便见一身道衣的方山奇站在身后不远处。 “山人你都听到了?”唐松笑着迎上去,邀着他一起往宅子内走去。 方山奇边走边点头,随即笑说道:“崔师怀生性深幽,居官以来也是以阴柔见长,最擅的便是在螺蛳壳里做道场,以小腾挪搏大利益。过往数十年来,包括他曾经的四任上官都曾栽在他手里许久之后还不明白其中缘由。唐小友适才的应对可圈可点” 唐松对方山奇的博闻广识早已见怪不怪,闻言一笑道:“我哪有你说的那么本事。只是他这一趟造访实在太突兀,所以心中提前有了警惕,否则的话是断然发现不了的。山人你还别笑,若不是心神紧绷,他那些话乍一听还真是察觉不出半点异常来” “若是明显到一听就能听出来,那还算什么阴柔?算什么小腾挪?” 说了一会儿这个,唐松想起了上次贡院的事情,遂笑着对方山奇道:“此前在贡院是想着示天下以公,遂有片纸不入,不见私客之举。是故山人登门也不曾见,真是失礼的很哪” 方山奇闻言一笑,甚是爽朗,“某那次去寻你原也是想提醒其中的风险,却没想到你做的如此出色。现在看来,当日某还真是杞人忧天了” 言至此处,方山奇停住了步子,细细将唐松看了一遍后正色道:“不管是前次领着贡生们进皇城还是这次接任主考,你这行事可称鲁莽,两度将自身陷于生死不测之境地,实为智者所不取” 闻言,唐松一笑,“情势所逼,不得不为尔” 方山奇的姿态愈发的正肃了,“然则正是因为你的鲁莽一搏,方有取才之制为之一变。也因为你的居中用事,遂使取才之制为之一清。方有寒门之士欢欣鼓舞,报国有路。你这短短月余之间的作为实是泽被后世,功德无量。某深钦服之” 山人说完,居然还真就正儿八经的向唐松拱手一礼。以他方外道士的身份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事,还真是让唐松有些难以接受。 “那不过是命悬一线时搏一条出路生机的不得已之举,何至于像道士你说的这么神圣”后世穿越过来的人还真是受不了方山奇这般的举动,事情搞的太崇高了背不起啊。 唐松怕方山奇再接着说那些让他浑身不自在的话,忙转了话题道:“山人今日此来不会只为说这些闲话吧” “分明有大功于国却毫不居功,唐小友实有国士风范”见这话说的唐松万分不自在,方山奇遂一笑道:“罢了,不说这个,某今日此来是为……” 话刚说到这里,却见后面走来一个奴仆打扮的人,这人分明是认识方山奇的,快步走来后便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私密话。 见他这举动,唐松有意往旁边避让开了几步。心里却也好奇那奴仆究竟传来了什么消息。 方山奇听那奴仆说完,却是抚掌一笑,出声赞道:“好” 那奴仆说完消息后却不曾原路退回,向唐松施了一礼后径直往二进院落去了。 唐松诧异,“这人是……” “他是张……对了,你是叫水晶吧!他是水晶家的下人,无妨的” 方山奇说完这个,语带兴奋的摇摇手道:“其它的稍后再说,某倒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  ̄T〃√  ̄X〃√  ̄T〃√  ̄8〃√  ̄0〃√  ̄.〃√  ̄C〃√  ̄O〃√  ̄M〃√ “崔师怀拜表告老了” 告老,自然是告老还乡,也就是辞职的意思了! 听到这个消息,唐松如何能信,那崔师怀分明刚走,怎么可能这么快? “昨日午后,崔师怀就亲往京兆衙门领还了崔莅的尸身,当天下午草草收敛后便即入葬在了城外义庄”,言说至此,方山奇话语稍顿的感叹了一句,“这位崔侍郎真是好硬的心肠啊” 王朝时代特别讲究死后归葬祖坟,认为此举才是落叶归根,此后才有子孙世世代代之祭祀,所以虽客死异乡者也必归葬祖坟。是以史书乃至《孝经》中常有“千里扶灵而归”的记载,譬如那杜甫便是客死异乡,因家贫不能归葬,以至于灵柩在寺观中停驻将近五十年之久后,才最终由其孙迁回故乡祖坟安葬。 宁可不下葬停在寺观中长达五十年,也要最终等着回葬祖坟。从这件事情上就能看出唐人丧葬观中对祖坟的看重。而越是大户人家对此的看重也就愈厚。 博陵崔家传承近六百年,崔莅身为长房子孙却被其祖父安埋在了专门收葬饿殍倒尸的义庄,此举固然是为了撇清了崔莅与崔门的关系,但在时人看来,这也是一个当祖父的生生让亲孙子做了孤魂野鬼。 何其心狠哪! 不过方山奇的感慨唐松这穿越者倒是体味的不深,他更关心的是崔怀礼告老的事儿。 经他一催,方山奇转了正题,“昨日草草的料理了崔莅的葬事之后,崔怀礼便在今日上晌的时候向神龙天后递呈了告老的奏章,随后才有了到你这里的举动” “那……可准了?” “似他这般品阶的高官那有一告老就准的?如此岂不显得神龙天后及朝廷太凉薄,总得经过三次慰留之后才会正式下诏赐金还乡,介时少不得还要政事堂齐出都门为之送行” 原来是上午递的告老奏章!终于确定了这个消息,唐松心底顿觉一松。少了这么一个心思阴柔、官位又高的敌人,任谁都会有如释重负之感。 轻松之后,唐松也自疑惑,崔师怀如此高位,论理崔莅的事情当牵连不到他。便是牵连的到,他也不至于就要告老,更别说行事还这么急! “他这匆匆告老的举动还是小腾挪,目的既是为了尽快平息因崔莅之事给崔家带来的震荡,也是为了保全子孙。崔师怀年近七旬,便是今日不告老又还能在朝堂呆上几年?所以他此次小腾挪的这一搏竟是又成功了” 随着方山奇的解说,唐松才明白过来。王朝时代,尤其是武则天当政时期可没有什么罪不及家人的观念。所以初唐四杰中的王勃犯了罪,他那远在外地做官的父亲就得一并获罪被朝廷远贬到交趾,也即后世的越南这不毛之地;而上官仪犯了罪,他的儿子上官芝就得陪死。 崔莅昨天那事情闹的太大,崔湜三兄弟又都在场,按照连坐之法,崔家四玉树中的其他三人必定脱不了关系。一并连四人在朗州的父亲也得受“教子不严”的牵连。可以说崔湜父子兄弟两代人俱都被一网打尽了。 在这个时候,崔师怀的告老还乡就实是以退为进,以自己的退出朝堂为代价保住子孙四人。 以他四十余年的仕宦资历,以他此时的高位,一旦做出这一举动,还是能背起崔莅之事的。他既付出了如此代价,若武则天再因崔莅之事穷索不休,未免会让朝臣齿冷心冷,实在不值。 归根结底,崔师怀的告老其实就是在做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他是用自己中书侍郎的政治生命筑起了一道防火墙,护住了儿子及剩余的三个孙子,一并阻止了因崔莅引发的大火继续向整个博陵崔氏燃烧下去。 至于刚才那番登门拜访的举动,不过是其想在最后时刻再做一个完美的收官罢了。 听明白,想明白之后,唐松忍不住赞叹了一句,“好算计,好果决,好个崔师怀” “只有去过河东,入职朝堂之后,才会真正明白崔家在朝野间的潜势力究竟是何等巨大。传承六百年,第一世家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走了一个崔师怀并不足动摇其根基”说到这里,方山奇停住了步子,“唐小友实已深深得罪了崔门,不需多久他们必有反击,你可要小心了” 闻言,唐松也停住了步子,沉吟许久后方才轻轻一笑,却是没再说这个话题,“方山人此来究竟是为何事?” “某在万福万寿楼备下了一席素酒,想邀小友共酌” “哦,真的仅仅是饮酒?” “饮酒之余一并为你绍介几个人”说到这里,方山奇别有意味的一笑,“难倒唐小友对水晶的家人真的就一点也不好奇?” 又是一次更长的沉吟,唐松深思期间,方山奇并无半点催促的意思。 良久之后,唐松点点头道:“那就叨扰山人这一遭了。不过,这宴饮的时间最好是在春明园赐宴之后” 方山奇闻言,洒然一笑,“好!” 是日后的第五天,经三挽三辞之后,准予崔师怀告老还乡的诏令正式下发。随之,当日崔莅之乱的事情也彻底平息下去。 转眼之间又是三天过去,春明园赐宴新进士之期到了。 第八十八章 可笑的冷落 唐人心态开放,昂扬热情,表现在整体审美上就是上至达官显贵,下至普通百姓俱都喜欢一切奔放热烈鲜艳之物事。在这种情形下,花开雍容,颜色艳美的牡丹就成为唐朝当之无愧的国花。反倒是后世人喜欢的菊、梅等花却是不招唐人的青睐。 神都洛阳与长安一样,城内城外遍植牡丹。更因圣神皇帝对牡丹堪称痴爱的喜欢,自武周定都洛阳一来,洛阳城内外牡丹种植的面积更是成倍的增加。 春深四月,正是牡丹盛开时节。整个洛阳城内外简直成了一片花的海洋。无数本牡丹竞相开放,争奇斗艳。引来无数人流连赏玩。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爱牡丹之外,唐人尚有酷爱踏青的习俗,春深时节、晴好天气,无论如何便不愿再窝在家里,必要扶老携幼而出赏名花,游春光。 是以,春明园赐进士宴的这一天,整个神都真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唐松身穿着一袭淡青儒服走出赁处,走进了这一片花海人潮。随后又花了比平时高出近三倍的赶脚儿钱雇了一辆马车向春明园而去。 一路上车走得很慢,不是因为拉车的马太老,而是往春明园踏青赏花看热闹的人实在太多。 有唐一朝,每科新进士放榜都可谓是都城的一次集体狂欢,无论达官贵族还是庶民百姓都喜欢去看看热闹,现如今这样的热闹又跟牡丹花开、出城踏青完美的赶在了一起,其盛况也就可想而知了。 短短的十来里路却走了许久才到,春明园外,唐松按照昨天贡院吏目来通知的事项找到那扇侧门,报了姓名查验过后,便由一个禁军前导着左穿右绕了好一阵儿的功夫,才来到一处三面傍水的大殿外。 这春明园的建造颇有借鉴长安芙蓉园的意思,规模极大,整个园区沿洛水一侧绵延开去近十里。 景色最美的园区核心处亦挖出了一个面积极大的人工湖,而后引洛水灌入其中。湖之一畔,建有一座半个身子探入湖中,堪称半水半陆的堂皇殿宇。 此殿的建造乃是典型的唐朝风格,恢弘大气,整个殿堂除了柱子之外不曾设墙,通透的四面挂着亳州贡进的“轻容”作为帷幕,这种轻薄堪称天下第一的织物挂上之后经日光一照似有似无,恍然为殿堂蒙上了一层迷梦般的韵致。 殿名弘文,但皇城官员们私下里还是习惯性的将其称之为“水殿”。盖因旧都长安芙蓉园里亦有这样一座临水的殿堂,名字就叫水殿。前李唐朝时每科赐宴新进士历来便选在那里。 唐松跟着禁军左穿右绕到了地方,正迈步进入水殿之时,对面一个禁军将领迎面而来。 看到这个明显是肩负着水殿护卫之责的禁军将领,唐松居然有那么一点儿尴尬。 盖因这个甲胄齐全的军将便是当日贡生暴乱时,领军来阻止他们抬圣像进皇城的那位禁军统军主将。 那一天的那一刻,两人曾在万众瞩目的长街中央有过一回宛若生死仇敌般的怒目对视。 那正当面走来的禁军将领看到唐松显然也有些意外,但这时两人距离已近,且四目之间已经对视上了,便是想低头装没看见,装陌路也已经来不及了。 意外之色一闪而逝后,那禁军将领脸上随即也起了一丝尴尬。 看到他这么一条威猛大汉露出这般有些扭捏的表情,本自尴尬的唐松脸上露出了笑容。 看到他这笑容,那禁军将领微微一愣,随即也笑了起来。 这样的场景真的是很有趣,两人先是尴尬,继而微笑,随即这微笑就变成了大笑。 大笑声中,唐松迈步走过去,向那禁军将领拱手道:“前次承蒙将军手下留情,感念之至啊” 那威猛将领拱手还了一礼,“当日某还真不想手下留情,却又怕被家里两个在进学的小崽子瞧不起。不过,自前两年奉调入神都以来,某听过见过的这些读书人里边儿,你的骨头确实是最硬的” “逼到那个份儿上,退也是死,只能拼命一搏了” “有我无敌,有进无退,说得好”,禁军将领伸出手来在唐松肩头重重的拍了一下,“你说话没那些弯弯绕绕的,颇对某家脾胃,骨头也够硬。咱们这也算不打不相识了,改天一起喝酒去” “好,定当痛饮,不醉无归” 那将领事情多,也就没在此地久留。闻言复又拍了拍唐松的肩膀后便按剑而去。 目送他出殿之后,唐松转身之间才醒悟到刚才竟是连人的姓名都没问。 摇摇头自失的一笑后,唐松便继续向水殿内走去,回想刚才的场面,倒还真有些“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味道。 又走了几步后,便可看见空阔的大殿内一排排已经盛放好酒浆瓜果的小几。 这时代正式聚宴时仍然采用的是单席制,一几一人,席地而坐。唐松粗一打量,整个大殿内摆下的小几怕是不下几百张之多。 这时已有礼部小吏迎上来,那小吏看到唐松的服色后明显一愣。 不对啊!今天这是天子赐宴,凡有份儿前来的必定要穿官服才成,这人怎么这身儿打扮? 走错那是肯定不会的,真有走错的根本到不了这里,早就被禁军给拦下了。 一愣之后再瞅瞅人,小吏顿时明白了。这么年轻、又是一身儒服,还能参加今天这场天子赐宴的,必定就只有那一位三番两次在神都搅起满天风浪的襄州唐松了。 既是认出了人,这负责迎宾导座的小吏顿时冷下脸来。走到唐松面前后也无寒暄见礼,甚至连话都没有一句,硬邦邦的转身将唐松领到他的座次后便即走了。 对这小吏的冷淡唐松不过一笑而已,半点计较的心思都没有。跟这样的人计较犯不上啊。 至于这礼部小吏如此冷淡的原因,唐松倒也知道。 一年一度的科举可谓是天下瞩目的盛事,也最是一件肥差。原本这件肥差固定是由礼部把持,按照规矩,既是本部把持如此重要的事务,那部内上下人等总是能从其中多多少少获得一些利益的,似这样的小吏也不例外。 这就好比后世那些握有重权的国家部委,且不说里边儿的工作人员,就是个看大门的只要占着本部门有权,多多少少也总能跟着沾点光,别的不说,这天南地北的好烟可是一一都尝遍了。 随着唐松那一闹,生生把这件肥差从礼部给剥了出去。相对于其它的各部而言,礼部本就是六部里有名儿的清水衙门,科举再被剥走,这真不啻于割肉一般。小吏们原本的好处也随之就没有了,这些人本就眼皮子浅,岂能不厌恶他唐松的。 再者,也因为唐松那次引领贡生暴动,不仅岳子奇栽进去了,牵连着整个礼部也被好一番折腾。不管唐朝还是后世,也不管那个部门,只要一折腾起来,最累的始终是那些个具体干活的小吏员。 又失好处又受累,皆因唐松而起。这种情况下,礼部小吏对他如此冷淡也就毫不意外了。 殿堂内的位次安排是严格按照与宴者的品阶来的,在这种情况下,目前无官无品的唐松就是今日与宴者中身份最低的一个,就连那些刚刚授官的新进士都比他的座次更为靠前。 唐松来的算比较早的,周遭空空荡荡一片,独他一人孤零零的坐在左手最最后一个位次上。 这时代像这种场合可没什么凳子,所有人都是席地而坐。因已是春深时节,殿内已换铺上编织精美的竹席,但这竹席就算再漂亮它始终是硬邦邦的。 唐松这穿越者无论如何也受不了在这样硬邦邦的地面上来什么跪姿的踞坐,就连启坐都受不了!膝盖实在是硌的疼啊,所以他到了座次之后也不踞,也不启,便那么自自然然的盘膝一坐,只让那小吏看的直皱眉头。 坐定之后,唐松伸手拿过酒瓯,满斟了一樽上好的御酒,边小口的品呷着,边透过薄若无物的亳州轻容帘幕打量着外边的美景。 他这随意自然的举动让那礼部小吏的眉头皱的更紧了。百官未到,天子也未驾临,酒果虽已摆上,但来的人总会自觉的不去碰它,总要等圣神皇帝驾临,正式开宴之后才好动手吃喝的。似唐松这般的举动真是粗鲁无礼到了极点。 虽然如此,但他如此作为却又实实在在没违反什么,是以小吏即便想干涉也不可得,只能在那里越瞅越不自在,越瞅越怄气。 他的怄气只是干怄,唐松根本都没看他。时惟深春,天气晴好,水殿外的湖面上反射出太阳的金光,粼粼如金蛇舞动。湖畔杨柳依依,大片的牡丹艳艳盛放。因其坐的位次偏远,不时还有和煦春风拂面而来。饮醇酒,赏美景,自得其乐的唐松真是好一番享受。 渐渐的,与宴的权贵们陆续而来,这些人官服堂皇,或紫或朱,最次的也是正五品以上的绯色,行走之间耀人眼目。 迎接这些权贵时,适才面若冰霜的礼部小吏真是把一张脸都快笑烂了,那个殷勤劲儿真真到了肉麻的地步。 权贵们要到各自的位次时必然要经过唐松面前。唐松的座次既在最后,又是满殿中唯一一个穿儒服的白身人,想要不醒目是不可能的,但是任他如此招眼,那些陆续走入的权贵却对他视而不见。 不说上来寒暄,便是正眼瞧他的都没有几个。偶尔正眼看过来的,眼神里也带着浓浓的敌意或者鄙夷。 天子罢废的那场科举中,被取中者有许多都是这些权贵家子弟或者亲戚。就因为唐松那一闹,到手的功名全都黄了。这次重开科考,却又因为武则天三年之内不得取中的密令全部落榜。 武周是承继李唐的官制,官员们两年一考功,三年!这得多耽误人在仕途的发展哪! 这也就罢了。更可恨的是唐松随即整出那么个新章程,至少从考制上彻底把以往行卷说情的口子给封死了。不行卷不说情不走关系门子,让从小锦衣玉食的权贵家子弟与憋着一股劲儿要改变命运的寒门士子同台竞争,这结果……还用说吗? 权贵家的子弟中固然有极出色,但就整体而言,那是拍马也考不过天下间的寒门子弟的。 当然,权贵家的子弟也可以通过恩荫的方式做官,但这种出身一则没有新进士名扬天下,光耀门楣的荣耀;再则授官的起点低;三则升迁的速度也不如进士们快。 而且自前朝高宗时就慢慢的开始有了一个趋势——三品以上官员中进士科出身的越来越多,尤其是若想进政事堂,是不是进士出身甚或已经成了一条很重要的标准。非进士出身者即便能进去,也难免被人耻笑。 进士出身如此重要,偏偏唐松又彻底变革了科考的章程。这些个权贵们谁没有儿子孙子的,但此一条,唐松就实实在在把他们全给得罪了。这些人看到唐松若是还有好脸色那才真叫奇怪了。 朱紫满殿,惟独唐松一袭青衿! 朱紫权贵们越来越多,却没有一人理会唐松! 朱紫权贵们坐定之后寒暄议论的越来越热闹,却没有一人与唐松说话!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这便是此刻唐松处境的最好写照! 那负责这一片区域的礼部小吏看到这情景,忍不住偷笑了好几回。即便在忙碌之中也不时偷眼过来,用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看唐松,想看唐松的尴尬与笑话。 但他失望了! 有“襄州士林之耻”的经历,有岘山之会上被百余士子连袖如云排斥的经历,有汉江之游时被金宗庆等人面辱的经历在前,此刻这场面唐松真心表示毫无压力! 任你如何评说,任你如何看我,我自是我! 身为一个从极度重视并褒扬个性的时代穿越过来的穿越者,咱别的都没有,有的就是一份见识和坚硬的心态! 知道什么叫张扬个性,激昂青春吗? 知道什么叫不走寻常路吗? 权贵们冷落如山,唐松岿然不动。呷着酒,赏着景儿,悠然自得,不亦快哉! 他这表现只让那看热闹不成的礼部小吏愈发添堵。也让那些个暗暗注意着他,议论着他的朱紫权贵们极度不爽。 想看别人的热闹却没看成,那种感觉真是很郁闷人的。 一时间,水殿内隐隐起了一片斥唐松为“狂生”的热潮! 便是在这片范围扩张越来越大,渐渐由暗转明的狂潮中。通过吏部关试的新进士们由礼部司官引领着走进了水殿。 一百多名新进士俱都穿着簇新的青色官衣,排着整齐的队列堂皇而入。他们这一进来立时成为满殿的焦点,走在最前面的那二十五名进士科高中者更是焦点中的焦点,尤其是走在整个队列最前方的进士科状头贺知章几乎要被这些眼神给烤化了。 看到这些新进士,满殿朱紫也暂时转移了话题。说起近来洛阳士林热议的一件事情来。 随着十天前皇榜张布,新进士们的名字随即在洛阳城内传开,尤其是进士科这二十五个中榜者的姓名籍贯更是被传的沸沸扬扬,至少在洛阳士林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随后,这些中榜者的考场诗以及此前的行卷诗也开始四散传开。读书人总是好分析,将这些中榜者的诗作俱都收集起来一看,还真是不错啊! 单是这样看效果还不太明显,随着有人将前几次进士科中榜者的诗作拿出来一对比,那巨大的差异顿时就明明白白的显现出来。 还是那句老话,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这一比,这一科新进士的名声愈发响亮。 由一人到一科,渐渐的,竟然有一种说法在士林及市井间流传开来。 自有科举以来,今科所取最为菁华。 跟以往的那些次科考比起来,这一次放出的皇榜实在堪称龙虎之榜。 “龙虎榜”的别称由此一举传开。 听着周遭权贵们明显味道不对的议论,之前进殿时瞅都没瞅唐松一眼的苏味道欣然从位次上站了起来。 他是今科主考,理所当然也就是这些新进士们的“座师”。按规矩,今天这场合里除了圣神皇帝外就数他最大,即便是政事堂诸位相公当面,这些新进士也要先来向他行礼。赐宴结束之后还要专程往他府上拜座师。 天地君亲师! 除了天子,今天这满殿中人没有谁再大过他的,这赐进士之宴上,除了新进士,同样也是主考最荣耀的时刻。 眼见要在满殿众目睽睽之下尽享荣耀,第一次做主考的苏味道心花怒放的站起,尽管心底矜持着,脸上依旧没能止住那吟吟的笑容。 就在苏味道已经做好受礼准备的时候,意外出现了。 只见新进士队伍排首处的贺知章根本没朝他走过来,而是刚进殿门就停住了步子。 身为进士科状头,贺知章是今日新进士们理所当然的首领。新进士们一应举动也都要遵他而行。他这一停,身后的新进士们随之而停。 贺知章停住步子,端肃的理了理身上一丝不乱的官衣后,身子一转,居然……居然向自进殿以来便无人理会的唐松走去。 他这一动,身后的新进士们随之而动。 看到这一幕,苏味道差点气疯了心,他才是名正言顺的主考啊,就算唐松也负责了考务,但他那毕竟只是帮办考务。若要区分的话,他才是正主考,唐松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副主考罢了。 前李唐朝科举时也曾有过两个考官的情况,但新进士们行礼时必定是先寻主考,从无例外。所谓名正言顺,可不就是说的这个! 不管是按惯例,还是按名份,他都是当之无愧该第一个受礼,该第一个享有这份尊荣的人,但现在…… 你能说新进士们不懂? 刚刚在礼部学完礼的新科进士会连尊卑名份都不懂? 苏味道诧异,那些满殿朱紫更诧异。 这……这算怎么回事儿? 无数双探究的眼神投向苏味道,苏舍人此刻真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容他钻进去,刹那之间脸上臊红一片。 目睹此状,权贵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随即就将目光转移到了殿中唯一的青衿少年身上。 恰在此时,贺知章引领着身后的新进士队伍向唐松拜下身去! 一拜 二拜 三拜 一百多名穿着簇新官衣的新进士阵容何其堂皇!因是人多又同步拜倒,整齐划一的动作看来极有气势。 唐松只是静静的起身,默然而立。他虽未发一言,未有任何别的举动,却被这堂皇的阵容,联袖下拜的气势映衬烘托的耀眼夺目。 满殿朱紫坐观,唐松长身玉立,尊荣独享! 这一刻,此前所有的冷落都显得是那么的可笑…… 天地有正气,公道自在人心! 第八十九章 授官,一片反对 贺知章带领贡生们向唐松行完三拜的座师之礼后,方才起身向苏味道走去。 那礼部负责引导新进士的官员也没想到会发生这么一出不合乎“礼”的举动,深深的瞅了贺知章一眼,随后又刻意放慢脚步与身后的新进士们耳语交代了些什么。随即,便见新进士队伍的阵列有了稍稍的微调。 进士科第二名上了排头,原本排在首位的贺知章则换到了第二。 堪堪等新进士们向脸色僵硬、臊红未退的苏味道行礼完毕。就见一个身形高大的太监挽着一条鸽蛋般粗细,乌黑发亮的长鞭走了进来。 长鞭击破空气,发出清脆的爆鸣声。 九次静殿鞭声响过之后,顿时有丹陛大乐洋洋而起,其间新进士们快速各归其座,唐松随着殿中的权贵们一起起身。 洋洋的丹陛大乐声中,圣神女帝武则天从殿后左侧龙步而出,在政事堂诸相公的簇拥下登上了设于九级台阶之上的御座。 待诏上官婉儿如影随形,侍立于御座的侧后方,随时听候召唤。 其后便是一连串繁琐的礼仪,唐松等人拜见天子毕。礼部司官又引领众新进士再次叩拜天子,并高声唱诵新进士之名,达于帝听。 圣神皇帝少不得要说几句勉励新进士的话,继而便是给新进士们赐御酒三盏。新进士满饮后再次大礼拜谢皇恩。 一整趟程序走下来,待新进士们重回其座。政事堂相公引众人向天子三献酒之后,今天的盛宴才算正式开始。 至此,水殿内的气氛算是彻底的轻松活跃了起来,武则天偶尔会向殿中某人赐酒或邀饮。与会者之间也是觥筹交错。 酒过三巡,眼见着就该到上舞乐,赐宴进入高潮的时候,却听御座上云板三响,水殿中顿时安静下来。 在满殿所有人的注视中,武则天手执九龙金樽从御座上站了起来,“科考选才乃国家之抡才大典,轻忽不得。朕闻此次皇榜一出,士庶咸服,乃有‘龙虎榜’之誉。闻是语,朕心甚慰,罚过赏功,过必罚,功亦必赏,今科两位主考且上前来” 闻言,唐松放下手中酒樽从位次上从容起身,略整了整青衿儒服,又正了正头上戴的士子冠,深呼吸一口气后一路走到了御座正下方,在苏味道身后半步处站定。 前次在宫城小堂,唐松虽然到了武则天面前,但因有帘幕阻隔,是以并不曾见面,更无半句言语交会。 此刻尽管心中好奇的要死,但这场合实在不对,唐松也只能老老实实的低头站着。 武则天的声音并不是很浏亮清脆的那种,反而是低沉里带着些沙哑,这种音色若放在后世的美艳少妇身上就是典型的性感。但在这一代女帝身上,特殊的身份再配上这少见的音色,就愈发使她的话语多了凝重的威压。 唐松刚刚站好,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抬起头来” 因为地势的缘故,唐松抬头平视后,只看到面前的台阶及武则天的半个身子,若想一窥这位女帝的全貌势必要仰头才成。 但在这种场合做出这种举动是极其不智的,不说武则天会不会觉得被冒犯。唐松真要这么做了,单是一侧站着的殿中侍御史就必不会放过他。 天子临朝,御史台殿院必会派遣殿中侍御史随从,以纠劾百官风纪。 便从下半身来看,武则天身量颇高,完全将那摆幅很长的明黄色九龙皇袍给撑了起来,身子稍稍一动,黄袍展动之间,其上的精细绣龙便如活过来一般极有气势。 唐松以低就高,看不到武则天的面貌。但武则天却是居高临下将唐松看了个清清楚楚。 片刻之后,武则天再度开口,这回说的便是封赏之事了。第一个被提到的自然便是苏味道,除了一些个物质上的赏赐外,这位模棱手获得的最大利益便是进为凤阁侍郎。 武则天对苏味道的封赏刚一宣布,水殿中顿时起了哄哄的私语之声。 所谓凤阁侍郎其实就是中书侍郎的别称,也就是崔师怀刚刚腾出的那个要害官职。 三省六部制的三省中,中书省专管执行,权力极大。中书侍郎又是中书省内仅次于中书令的佐贰之臣,实在是个让无数人眼热的好位子啊!更重要的是这个位子距离政事堂几乎就只有一步之遥,从前朝高宗时算起,近二十年来做了中书侍郎却未曾入政事堂的仅有崔师怀一人而已。 崔师怀刚把这个位子腾出来不到五天,就被圣神皇帝给了苏味道,这说明什么?难倒在圣神皇帝心中,苏味道已经是预备宰相了? 周承唐制,实行的政事堂多宰相制度,当今政事堂领衔的是仍然在白马寺清心的文昌左相武承嗣,眼瞅着这政事堂里又该多一位相公了。 让一个素来不做事,众所周知的“模棱手”得了如此好位置,也难免水殿中许多有志此位的权贵心中不平衡。 但也有聪明人从这个任命中察觉出了玄虚。苏味道之所以能得到如此大的彩头,或者正是因为他的不做事,好控制。 这分明是圣神皇帝要加强对中书省的控制,苏味道不过只是个幌子罢了。联想到当今的中书令便是文昌左相武承嗣,再联想到这短短数年时间里武承嗣先封王、接着出掌中书省,进而拜相并成为首辅相公的经历……这些个聪明的权贵们果断的不再往下延伸去想了。 封赏完苏味道,接着便是贡院那些新补入的流内品秩官。 同苏味道一样,对他们的赏赐也极厚。看到这架势,权贵们看向唐松的眼神顿时不一样了。 这些权贵都是深知武则天的人,知道这位圣神皇帝历来手辣,这种辣不仅表现在罚过上能下,敢下毒手;同样表现在赏功上舍得下重手。一旦某个人真正做好了某件事入了她的法眼,那真是不吝高官厚爵、千金田亩之赏。其赏赐之重往往让被赏赐人都觉得诚惶诚恐,继而死心塌地。 罚必狠,赏必重。这既与武则天的心胸气魄一脉相承,也是她以女子之身操天下权柄必需的权术手段。 知道她这脾性,再有苏味道和贡院流内品秩官的先例在前,圣神皇帝断然不会厚此薄彼,那对唐松的赏赐……还轻的了吗? 心思到此,水殿内诸权贵纷纷皱眉,随即便有了相互之间的眼色往还。 赏完苏味道及贡院诸流内品秩官之后,就该到唐松这个白身人了。 不等御座上的圣神皇帝开口宣赏,便见殿内左侧的位次处走出一人高声奏道:“陛下欲赏唐松之功,不妨厚币,唯授官万万不可” 众人一看,出来奏事的乃是官居从三品的银青光禄大夫、秘书监郑子仪。此人出身于荥阳郑氏,正是与博陵崔、范阳卢等并称的四大世家之一。 闻言,武则天微微皱了皱眉头,不过她却没有立刻开口说话。这时,位居水殿右侧最前的狄仁杰站了出来。 “郑监此言差异,襄州唐松在此次朝廷重开的科考中居功甚大,亦证明其才堪大用,似这等人正该授予官职以尽其才,焉能放之草泽,以伤圣天子识人之明?” 武承嗣被武则天禁足于白马寺后,当今的政事堂便是以狄仁杰为尊。然则即便是他开了口,那郑子仪依然没有退让的意思。 “唐松固然有功,但功不掩过。其于前次科考中大闹贡院、震动天下。这固然与时任岳宋两主考弊情有关,但唐松不向有司申诉,不经有司明辨曲直便蛊惑贡生暴乱的行径委实狂悖!而今若朝廷再授其美官,则让天下士子做何想法?” 郑子仪这么一说,狄仁杰也微微的皱起了眉头,他居官多年最看重的便是朝廷法度,偏偏前次唐松的行为也实在是有违朝廷法度。 受了冤屈却不经有司申诉、明断。 若然如此,还要大理寺,要各级官衙有何用? 若人人效仿如此行径,必然招致天下大乱,还要《大唐律》有何用? 眼见郑子仪一奏便准确击中了唐松的要害,使得狄仁杰也难答话。水殿中众权贵纷纷应和,短短时间里便站出来了七八人之多,皆言唐松赏功可以,但万不能授官。 除这七八人之外,更多的权贵还有跃跃欲试之意。就等着前面的人说完,自己立刻起来补上。 一时之间,整个水殿内充斥的都是反对唐松授官之声。 这样的时刻,作为当事人,又是白身人的唐松是没有插话余地的,他只能静等着最后的结果。 相对于反对者的阵营之强大,支持为唐松授官的几乎没有。唯一站出来的狄仁杰还因为自己对律法的看重被郑子仪堵住了口。 御座上的武则天一如那日小堂中的表现一样,臣子们说话争辩时她毫无半点要开口的意思,只是静静的听着。 终于,到第九个权贵站出来反对,却无一人支持唐松时,静听了许久的武则天开口了。 第九十章 对唐松的安排;孰美? 已重回御座的武则天略抬手压了压,制止了第十个要出来反对为唐松授官的权贵,“卿等之意,朕已知之,勿需再多言了!功不掩过,此言甚善” 武则天此言一出,御座下的唐松身子一顿,儒袖掩盖住的手猛然攥在了一起,因其太用力,前端的指节都已隐隐泛白。 满殿权贵听闻此言,则是面显欢然。 便在这时,续又听武则天说道:“然则唐松这士子确有几分才华,若放之草泽未免可惜。有其才,犯大过,终究还是少年人读书不成、读书不精之故。既如此,朕便从众卿之所请不授其官,令其入崇文馆读书可也!如此,既不负朝廷有功必赏之明,复能彰朝廷重才惜才之意” 这定论一出,权贵们脸上刚刚露出的欢然之色顿时消失的干干净净。 唐之崇文馆设于宫城,是太宗皇帝最早设立的一处机构,其设立之初的目的是为了安置给太子侍讲的那些个知名文人。发展到后来,渐渐成为唐代级别最高的贵族学校。 唐制规定:“崇文馆生二十人,以皇族中缌麻以上亲,皇太后、皇后大功以上亲,宰相及散官一品功臣,身食实封者,京官职事从三品中书黄门侍郎之子为之”除此之外,崇文馆也是宫内秘籍图书校理之处,是一个大型的皇家图书馆。 就不说崇文馆学生名额有多珍稀难得,入其中读书有多艰难。权贵们但凡明眼些的都能看出,圣神皇帝这哪里是要唐松去读书,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头儿把唐松弄到自己身边罢了! 不比三省六部这些衙门都设在皇城,崇文馆可是设于宫城之内的! 圣神皇帝的确没给唐松授官,即便是入了崇文馆唐松依旧是白身士子的身份,但问题是……这可是在皇帝身边的白身士子啊! 这情形就如同上官婉儿,论说起来现在的上官婉儿也只是个宫女的身份,但普天之下满朝文武谁敢真把她当成普通宫女看待?当然,此时的唐松与上官婉儿不可同日而语,但问题是权贵们实在担心会出现这种情况。 要说圣神皇帝用人,很多时候是不拘一格的很!唐松一旦占据住这个有利位置,后面真的是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面对这等处断,郑子仪并那几个奋勇进言反对给唐松授官的权贵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早知如此,不如前面便遂了圣神皇帝的心意授予唐松一个官职,反正以唐松的年纪资历,所授官职断然不会太高,正八品就是顶天了。待其官职授予之后,再进言将他放往偏远州县任职,从此天高皇帝远,可不比现在强多了! 悔之无及的众权贵还想进言,但话不曾出口便被武则天给挡住了,“此事朕意已决,卿等无需多言” 几十年来武则天乾纲独断,政由己出已成习惯。议事过程中她会任由群臣自由发言,讨论,甚至是激辩而不加阻止,但等其听完各种意见,而后再做出决断并宣之于口成为敕令之后,便绝不容臣子们再随意置疑她的决断。 权贵们都知道圣神皇帝这个习惯,明白她既已说出这样的话来,若是再强行阻拦,后果就实在是大不妙了。而为了一个唐松惹得圣神皇帝大怒,进而祸及自身又实在有些得不偿失,是以纷纷禁口不言。 随着他们各自退回位次,关于唐松的安置问题也随之尘埃落定! 该走的程序走到了,该办的事情也办完了。武则天就没再多留,起身在众权贵的恭送中摆驾回宫。 圣神皇帝一走,就到了新进士游园,进而选出两名探花使遍访神都名园采寻名花的环节了,这也是新进士们任由百姓观瞻,夸功名显荣耀,最为热闹的环节。 唐松却没留下来继续凑这热闹,送走武则天后,他便在众权贵们复杂之极的注目中孤身一人径自出殿去了。 出了水殿之后,唐松也不曾就回赁处。而是随意的沿着园中大路边的一条小径向景色深幽处走去。 转眼之间,从襄州入神都已经快一年了。其间屡经波折,甚至两度将自身置于生死一线之间,最终在付出巨大代价之后博得了眼下这一个结果。 科举终究是没考上,却做了一回主考官;主考官都做了,但又没能真正的当上官,转过头又变成了士林学子。本想进宫城做太乐丞,结果太乐丞没做上,宫城却实实在在进去了。细数他入京以来的经历之曲折,身份变化之离奇,真是一言难尽。 近一年的努力终于有了个尘埃落定的结果,偏偏这结果又与最初的设想差异很大,唐松此时的心情之复杂可想而知,他需要一个人单独的走一走,静一静,理一理。 就在唐松独做静思之游时,圣神皇帝辚辚的车驾中也正说到他这个襄州白身士子。 阔大如屋,舒适堂皇的天子车驾中。斜靠在七宝床上的武则天边随意的轻拂着床边的鹤首香炉,边浅笑言道:“看看刚才弘文殿中的情形,这个唐松年纪不大,得罪人的本事却着实不小” 站在七宝床一侧的上官婉儿闻言,也忍不住笑了笑,“他做的那些事情想不得罪人也不成!尤其是这重开科考,陛下神来之笔谴了他去做主考,他若敢存有半点不得罪人的心思,现在只怕早已下了诏狱了” “说的有理”,武则天端起面前的刑窑贡品白瓷茶盏浅呷了一口,“科举是为朝廷选才,终究也是为朕选才。他不想得罪别人就要得罪朕,朕岂能容他?只没想到这么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人儿居然能将如此难事给漂漂亮亮的办下来了” “陛下所言极是。这一次重开科考取中的新进士诗文臣女也曾看过,若对比前些科,确实当得上龙虎榜之誉” 武则天的坐姿越发随意,闻言摆摆手道:“唐松之功不在于取了这一科那些个新进士。朕看重的是他那一整套缜密到几无漏洞可寻的科考章程。有这一套章程在,只要考官任用得力,以天下寒门士子之多,那一科选不出人才来?” 不管武则天是有意还是无意提到的“寒门”两字,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后都明智的没有再接言。寒门与世家之争的话题太敏感,即便是她也不敢轻易涉足其中。 从当初进宫侍奉前朝太宗皇帝,再到如今登基为圣神皇帝。从十几岁到现在,武则天的经历几乎就是一部与门阀贵族斗争的历史。 武则天虽然出身于官宦之家,其父官位也甚高。但就因其父木材商人的出身而被那些门阀贵族所轻贱。直到九年前唐初名将李勣之孙,英国公徐敬业谋反时,武则天的这出身还被骆宾王写进了《讨武檄文》中大加讥嘲。 不管是出于个人感情还是出于政治需要,武则天对门阀贵族都没有什么好感。与门阀贵族的斗争与妥协也始终存在。 这种斗争太残酷,太血腥,斗争双方的力量又都是太强大。等闲之人根本染指不得,稍有不慎就是顷刻覆亡的结局,饶是上官婉儿也不敢涉足其中。 见上官婉儿如此,武则天知道她的心思,却也没说什么。反倒是整个人更轻松慵懒了,“罢了,这样的好时节老说这些个政务也委实是辜负了大好春光” 一听此言,上官婉儿轻松了不少。她知道此刻的武则天心情很不错,接下来就该说说闲话闲事了。 她预料的不错,但武则天说出的话题却太过于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婉儿,以你之见,那唐松与冯小宝相比,孰美?” 冯小宝又名薛怀义,乃是陪伴了武则天数年之久的男宠,现为白马寺住持。这样的事情朝臣中知道的都极多,更别说上官婉儿了。不过武则天也从没想过要瞒她。 这一问却是让上官婉儿难答的很,想了片刻后才道:“二人难比” 武则天笑了,“是,小宝粗鲁无文,唐松士子出身,又确有才华,两人诚然不好比。那依你之见,唐松与沈南璆相比,孰美?” 沈南璆本是一御医,最近才成为武则天新的男宠。这人是世代医家出身,书自然是读过的,人也是公认的白脸型美男子。 上官婉儿略一沉吟之后,又道:“二人难比” “噢?”,闻听此言,武则天稍停了停之后侧过身来指了指上官婉儿,笑道:“你这个鬼丫头。倒是有些心思” 上官婉儿笑回道:“陛下圣明,薛左卫与沈御医可解陛下之孤寂。那唐松有胆有才,将来或可解陛下政事之忧。两类人用途不同,如何可比?” 武则天听了这番言语没多评说什么,片刻后道:“婉儿你这就回去,且看看唐松别被那些个他得罪下的权贵给生吃了。待其入崇文馆之后你也多留意些,这个小人儿还是值得好好调教一番的,若是早早被人毁了未免可惜” “是”,上官婉儿答应之后摇了摇车中的那只金铃,天子车驾随即应声而停。 她正要下车时,却听身后武则天随意慵懒的声音传来道:“唐松美则美矣,惜乎肤色黑了些。罢了,你去吧!” 第九十一章 孰可忍孰不可忍! 上官婉儿重回春明园时,正是园中最为热闹的时候。 随着天气起驾回宫,朝廷赐宴新进士的程序也已经走完。此时的春明园中除了水殿附近最核心区域外,其它绵延近十里的园区已尽数对百姓开放。如潮的人流涌进园中,愈发将这春深正美的春明园衬的花团锦簇,热闹到不堪的地步。 好时节、好天气、好风物、好热闹,这几样组合在一起,原本最是能让处身其间的人有一个好心情的。 晒着暖暖的太阳,看着曲径两边的依依杨柳、艳艳牡丹。本该有个好心情的上官婉儿却低落了情绪。 偶一回头看到春明湖对面踏青的百姓们扶老携幼的情景,尤其是看到那小夫妻恩爱赏花的情景时,上官婉儿虽不至于不敢看,但情绪却难免益发的低落。 就在前几天,她刚刚过完了三十岁的生日。 自襁褓之中就进入宫廷,十四岁一飞冲天,十六年来日日常伴君侧。世人只看到了她天子私人,无限尊荣的一面;又有谁真正留意过她一年年坐叹青春流逝、红颜空老的闺怨。 三十岁了! 在这个时代,对于女人来说,三十岁是个多么可怕的年龄啊! 上官婉儿是个很美的女人 有“诗秤”之称的上官婉儿天赋才情,长于文学,凡长于文学者心思多细腻敏感,心思多细腻敏感者往往多情,上官婉儿也不例外。 上官婉儿也是个多情的女人 一个美丽的女人,一个美丽且又多情的女人却常年隐于深宫之中,将那惊世的颜色付于冰冷孤寂的大殿红墙,青春尚不曾绽放,便已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凋零!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又有谁能真正理解这一颗深锁深藏,却又寂寞难耐的美人心! 女人终究是女人,即便是霸气无双、御极天下的圣神皇帝也会在某个特定的时刻感受到孤单,不时说一些让女人听了也面红耳赤的内帷私话,不时召进冯小宝或者沈南璆一解深宫寂寞。遑论她上官婉儿,更年轻却从不曾私密接触过男子的上官婉儿? 不管是《古诗十九首》的“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还是《燕歌行》的“明月皎皎找我床,星汉溪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上官婉儿都曾深深的读过,并也曾如一切怀春少女般深深的期许憧憬过。 期许过一段甜蜜的情事,憧憬过一个风流的郎君。 一年年的期许,一岁岁的憧憬,一年年的失望 似乎只是一眨眼……她就已经三十岁了! 圣神皇帝现在该是派人去传召冯小宝或者沈南璆了吧,以往这样的时刻里,她也总是会被谴开……心思偶一转到这里,上官婉儿便愈发觉得四周的绝美春光实在是太可厌了。 由冯小宝、沈南璆自然而然的想到了唐松,继而又想到了当日在皇城宣仁门城头上看到的那一幕。 刀刃枪锋之前,昂然迈步逼近。圣神皇帝适才在天子车驾中的话极有可能只是仅仅会与她言说的玩笑私话,但无论她那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似唐松这样刚烈的性子,又怎会甘于去做冯小宝那般的男宠? 一念至此,上官婉儿的心情居然莫名的好了些。 水殿内正是一片喧哗热闹,有曼妙歌舞,有御酒美食,复有大好春光,权贵们也偷得浮生半日闲,饮酒寻欢好不快意。 见上官婉儿去而复回,仍然留在水殿内的权贵们纷纷起身寒暄问候。 上官婉儿熟练的应对着这一切,他没有刻意提到或是问到唐松,却在随意的寒暄之间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信息。 听说唐松早已出殿之后,她也松了口气。 草草却又丝毫不显的应付了权贵们之后,上官婉儿也随之出了水殿。 此时她已无事,按说已可回宫复命。但上官婉儿却没有回去的想法。即便身份特殊如她,若无圣神皇帝的御命也难得出宫一次,更难得像今天这般松闲的没什么大事。 所以即便心情颇是不好,上官婉儿依然并不急着回宫,出了水殿后随意向殿外值守的禁军探问了一下唐松,原是抱着可有可无的想法。却没想到今天水殿中唯一的白身人唐松实在太乍眼,是以那禁军居然知道他的去向。 循着禁军指引的方向,上官婉儿也踏上了唐松之前走过的那条大路边的小径。 能不能找到唐松并不重要,上官婉儿只是需要给自己找个幌子,找一个继续留在春明园,沾一沾人间烟火气,静静漫步想想心事的理由。 比邻水殿的这一片是春明园的核心区,并不对百姓们开放,只有与宴的权贵与新进士们可以自由通达。正因为如此,这一片区域比起其它地方的热闹也就显得分外幽静。 这份幽静正合了上官婉儿的心情,优美的景色中缓缓漫步,任幽幽的思绪自由飞翔。 这一刻的上官婉儿暂时却又彻底的忘掉了那些血腥的朝争与权斗,这一刻的她只是个普通的踏青女子。 不知走了多久,上官婉儿偶一抬头却看到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竟然正是她欲寻不寻的唐松。 在这样大好的春光中幽静了许久,突然遇到这么一个熟悉认识的人,特殊环境,特殊天气,特殊心境下的上官婉儿心头居然泛上了一丝小惊喜。 她正要开口招呼时,听到脚步声的唐松先自转过身来,却不曾开口说话,以明朗一笑打招呼的同时,做了个噤声的示意。 弄什么玄虚? 上官婉儿正自疑惑的时候,唐松蹑手蹑脚的走了过来。 随后,唐松的一个动作简直让上官婉儿惊呆了! 蹑手蹑脚而来的唐松居然就这么……就这么拉起了她的手……她那只三十年来从不曾被任何一个男子碰过的手。 唐松拉起她的手时动作实在太自然,自然到让正疑惑其举动的上官婉儿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娇嫩的小手儿便被另一只宽润修长的男人的手给包裹住了。 虽然绝不至于是什么如遭电击般的感受,但唐松的这次拉手确实对上官婉儿触动挺大。 美若明月般的脸上猛然一寒,霎时之间上官婉儿便已将刚才的闺怨心思尽数收起,十六年间蓄养起的凛冽气势陡然散发出来。 可惜,她的这种改变唐松丝毫都没注意到,因为唐松的眼睛乃至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另外一个地方。 上官婉儿刚一抽手,不曾回头的唐松用极低的声音促声道:“别动,千万别动” 说完,依旧将注意力放在另一处地方的唐松便拉起上官婉儿蹑手蹑脚的向前方那棵浓密的桃树后走去。 眼见唐松并不是有意冒犯于她,上官婉儿的脸色好了许多。继而又对唐松的行为十分好奇。 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他如此? 不生气也罢,好奇也罢。只是,上官婉儿对于唐松紧紧拉着她的手实在有些不习惯。 然则不等她再次抽手出来,人已被唐松拉着向前走去。 三十年来,第一次,上官婉儿被牵着手走在一个男子身后。 不过只有几步路的功夫,两人便走到了那株浓密的桃树后。待两人都隐身起来后,唐松轻轻的吁了一口气,也松开了拉着上官婉儿的手。 上官婉儿顺势收回了手,学着唐松的样子小心拨开身前的桃枝向外看去。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片桃李园,深春时节,树树桃李竞相开放,或艳红或璀璨的桃花李花在灿烂春阳的照耀下迸发出无尽的春意与妍美。放眼望去,入目所及皆是如霞如霰,其美姿美色实已到了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地步。 偶有春风吹来,片片桃李随风飞起,浑然为这一片无边美景增添了几分梦幻般的色彩。 太美了!目睹如此静寂无声却又动人心魄的自然之美,上官婉儿心底赞叹之余,竟莫名的想起了诗经《桃夭》篇中动人的句子: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触景生情,脑海中自然而然的便浮现出了这样的诗句。但等上官婉儿回醒过来时,脸上却蓦然一红。 那家女子不多情,那家女子不怀春?怪之怪这春深的季节,怪之怪这明媚的天气,怪之怪这芳菲的桃李,怪之怪他……那鲁莽的一牵手。 这一刻,脸上起了淡淡红晕的上官婉儿就如九天玄女跌落凡尘,那带着丝丝烟火气息的姿容之美,就连她身畔脸畔的夭夭桃花也为之黯然失色。 收摄住纷乱到有些迷乱的思绪,上官婉儿便看到这株桃树前方不远处正有一个身穿新进士服的士子在低头徘徊沉吟。 这士子徘徊沉吟之间不时的抬头看看远处,那里正有一个须发皆白的皓首老人在一株桃树前忙碌着什么。 那老人当是负责管理这片园子的,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小女孩儿活泼可爱,有着极其动人的娇憨美态,尤其是她那头发,乌黑顺泽,充满着无限的生机。 花开正盛的桃李,皓首白须的老人,娇憨动人的少女,这一幕真是让人无限遐思。 老人正自忙碌,小女孩儿在他身边叽叽喳喳的说着什么。两人都不曾注意到身后桃树掩映之间的士子。正自沉浸的士子也不曾注意到藏于桃树后的唐松与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正自看到这里时,耳畔传来唐松的低语:“这士子分明是要做诗了,诗缘情而绮糜,他这番动于景,发于心,我料其吟出来的必是上佳之作!若是咱们这时候惊了他的诗思,实是有伤风雅的大罪过” 他刚才如此的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居然就是为了这个? 从朵朵桃花中侧过脸来,上官婉儿看了看紧紧盯着那士子的唐松,无论如何也无法将此时的他与那天在宣仁门城头看到的他给重合起来。 原来这个少年除了刚烈之外,居然还有如此明朗澄澈的一面! 一瞥之间,上官婉儿面对别人时早已锻造的无比坚硬的心居然柔柔的软了一下儿。 唐松没心思理会上官婉儿的这些想法,他此刻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个士子身上。 后世学了六年文学,研究了四年诗词。看到的都是书本上的一首首文字,还从不曾亲眼见过这些绝美的诗篇词作是怎么被创作出来的,这未尝不是一个大遗憾,而今这个遗憾就要被填补起来了。 毫无来由,但唐松心中总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个士子吟出的必定会是诗歌史上的经典名作,而他这个后世里靠翻弄经典混饭吃的人就将亲眼见证一首经典的诞生。 没有唐松后世那种经历的人很难理解他此刻的兴奋与紧张,但他这种兴奋却是实实在在的。 就在这时,沉吟徘徊了许久的士子终于在芳菲桃李下吟出了第一句:“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听到这两句诗,唐松全身激动的几乎要颤栗起来。 神哪,后世沉迷此道十年,乃至最终过劳死在了这个上面。苍天有眼,终于让我亲眼见证了文学史。 就只为这一刻,这一穿也值了! 过度兴奋的唐松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兴奋,他不能喊,不能叫,不能中断这文学史上经典的一刻。但他的情绪又太激动,必须要宣泄出来。 最终,狂喜中的唐松就像后世那些看球看疯了的球迷一样,激情之下两个完全陌生的球迷也能来个毫不涉及男女私情的拥抱。 于是……唐松就紧紧的拥抱了上官婉儿! 因为兴奋太甚,这拥抱就太紧,紧到脸贴脸的地步。 再遭突然袭击,上官婉儿完全僵硬了,与唐松的脸紧贴着的左脸上温度骤升。 孰可忍孰不可忍!!! 就在上官婉儿再到爆发边缘的时候,宣泄了一把兴奋的唐松已经主动的放开了她,复又双眼灼灼的盯向了那个士子。 他甚至都没看要发飙的上官婉儿一眼,他脸上的表情很专注,很兴奋,也很澄澈,澄澈到了纯粹的地步。 十六年常伴武则天,上官婉儿不仅锻炼出一颗坚硬的心,也炼就出一双明辨的眼。 但此刻,她那善辨人心的双眼却失灵了。 她看不出唐松有刻意冒犯的意思,一丝一毫,一星一点都看不出! 如果唐松是刻意冒犯之后又伪装出这般样子的话,那他就太无耻了,一个刚烈却又不乏风流雅思的少年怎么会无耻到这个地步? 于是,上官婉儿很少见的为难了。 这已经蓄足气势的“飙”究竟还发不发?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就在她脑海中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那凛冽的气势便已开始慢慢消散下去。 这株浓密的桃树前,同样完全沉浸于诗之世界的士子浑然忘我,一旦吟出了第一句,后面便是文思泉涌: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为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那士子一口气吟到这里后却猛然卡住了,似乎所有想好的句子都不够精警,都难以完美的表达他的情思。 他这一卡住,正听得如痴如醉的唐松顿时急了,不能停,千万不能停,一旦有个万一,那将是多大的遗憾哪! 士子沉思,唐松着急。正在这时,林外远处依稀有隐隐的脚步声传来。 完了,完了,这一来个人打扰,没准儿这首绝世名篇就毁了。 关心则乱,至此,唐松再也等不急忍不住了,微微拨开身前的桃枝,以极轻极飘忽的声音轻轻续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他刻意用上那种很没有存在感,如风一般飘忽的声音。刚一说完,便即掩上了桃枝。 那不远处的士子闻言脸上陡然起了一层泛着光辉的惊喜,继而愕然的往唐松与上官婉儿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 他当然是什么也没看见。士子诧然,继而若有所悟般向空一拜,随后,一度中断的诗句便如清溪流泉般汩汩而出,再无断绝: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光禄池台开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 上官婉儿原还为唐松的那一个拥抱分神。但当她的注意力随着唐松的两句提醒转移到士子吟诵的歌诗本身时,便自然而然的沉入了这首有着惊人感染力的名篇中。 尤其是全诗结尾的四句,更是让上官婉儿无限悲思,难以自拔,因为这四句与她的人生经历实在太贴合了。 人生中的美好如此短暂,青春的美貌女子转眼便化为白发老妇。昔日歌舞繁盛的宫殿,最终也将化为一片夕阳晚照的断壁残垣,唯有落寞的雀鸟在此发出声声悲鸣。 上官婉儿文学天赋与才华极高,但越是这种人就越容易沉入名篇营造出的诗境难以自拔。 林外脚步声越来越响,随即一个同样穿着新进士服的士子高声道:“庭芝,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冷冷清清的,快走,他们都等着你” 桃花树前那刚刚吟完全篇的士子边答应着边兴奋道:“季真兄,吾得神助,又成一首好诗,此诗一出,必将遍传神都” 这士子边兴奋的吆喝,边快步出了桃李林。 看到那两个士子去远,唐松再也忍不住的大笑出声,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笑完,转过身来,却见上官婉儿神情有些不对。 唐松伸出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上官婉儿从入境中清醒过来。她一清醒之后,顿时便将那异常的神情尽数收了,脸上又是月白风清,跟平时一般无二,根本看不出任何异常。 只是看到唐松如此高兴,上官婉儿终究还是问了一句,“此诗确乎是好,但诗意甚悲,何至于让你欢喜如此?” 唐松闻言,笑意不减,反问道:“你说这诗美吗?” 这是个很白痴的问题,上官婉儿根本没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诗中说世间之美难以久持,总是转眼即逝。越是如此,咱们便越当珍惜眼前之美,尽情享受眼前之美,而不是哀叹美之必逝。今日偶听此一美诗,岂不快哉!正该享受才是,怎能悲悲戚戚” 珍惜?享受?譬如那韶华青春? 上官婉儿不曾说什么,唐松先已转身向外走去,边走边昂扬声道:“人生得意须尽欢,闻此妙诗,焉能无酒,走走走,我请你痛饮一回” 饮酒需要好心境,好环境,唐松自然不会回水殿。 料理完新进士赐宴后,今天便没有什么要紧政事了,看武则天的意思八成是要招男宠的,也不需上官婉儿在身边侍奉。 难得清闲,难得出宫的上官婉儿遂就跟着唐松出了春明园。 春明园外停着许多追着人潮来的赶脚儿,唐松雇了一辆最新最好的轩车,带着上官婉儿直回洛都,一路入南城,直奔庄海山与柳叶所开的酒肆。 沿途中,同处于一个车厢中的两人倒是很少说话,上官婉儿挑起轩车车窗帘幕新鲜的向外探看。任是一些很普通的东西也能引起她的好奇,那模样真与初到洛阳时的唐松颇有几分相似。 南市是整个洛阳南城几十坊区集中的商贾贸易之地,其间的热闹与人流的拥挤可想而知。 别说如此热闹的南市,就连与宫城同在北城,比这里冷清些的北市上官婉儿也没去过。 乍一下车走进这拥挤的人潮,第一遭走进百姓生活的上官婉儿还真有些不适应,几度被人磕碰。 便在这时,唐松的手伸了过来。有前面两次的教训,上官婉儿顺利的避过了。 对此,唐松也不以为意,依旧隔着袖子拉住了上官婉儿的手腕,轻轻一带,便将她带到了自己身侧,随即身子前移,将拥挤人潮中的上官婉儿遮蔽到了自己身后。 他这举动做的很自然,但看在上官婉儿眼中后,却默默的放弃了准备挣脱收回手腕的举动。 一路走着看着逛着,不多时,两人便到了庄海山与柳叶只有两个雅阁的小小酒肆里。 第九十二章 你真敢? 庄海山与柳叶的小小酒肆门前,那个作为活店招的金发波斯胡姬不见了,酒肆里空空的没有一个客人,而这种时辰本该是酒客很多的时候才对,他两人进来也没有一个酒保小二过来招呼。 上官婉儿看了看唐松,唐松皱了皱眉头。 便在这时,酒肆大堂后面的帘幕掀开,庄海山走了进来。只见他低着头一脸的愁容,分明心思深重,就连站在堂中的唐松两人也没看见。 “海山,出什么事了?”唐松的发问惊醒了心神不属的庄海山。 庄海山看到唐松,脸上露出一抹喜色来。继而又注意到旁边站着的上官婉儿,一瞥之间就溜开了眼神儿,居然有些不敢直视。 见庄海山有些吞吞吐吐的,素来知道他脾性的唐松遂挥挥手道:“罢了,唤柳叶出来说话。你去备酒,一并准备几样洁净清素的时令果菜上来” 庄海山转身去了,唐松带着歉意向上官婉儿一笑道:“这人名叫庄海山。六岁上父母双亡后便被家父收留,自小与我一起长大,实是情同兄弟的。所以才带了你来他这酒肆,本想饮个痛快,不成想这又出了什么事。真是不巧得很” 唐松说的含蓄,但话里的意思却也明白:我这儿有事,怕是陪不了你了,你要有事情就先走。 难得出来一趟,又有空闲时间,现在回去,这一趟可不就白跑了?再则,现在回去能有什么事儿? 闻言,上官婉儿没说要走。抬头将小酒肆内部细细打量了一番,“这地方倒也干净”说完,她也没有去楼上雅阁的意思,便在就近一处靠窗的座头上坐了下来。 见她如此,唐松也就没再多说什么。笑了笑后在她的对面坐了。 不一会儿,肚子微微挺起,怀着身孕的柳叶走了出来。就是她这么个泼辣性子,见到上官婉儿时眼神也有些游离,声音也自觉不自觉的小了许多。 柳叶爽利,见礼坐下之后便把事情原委给说了。 其实事情也简单,就是前两天有人来说要接下这个酒肆。庄海山与柳叶背井离乡,在神都就靠着这一爿小店过活,自然是不愿意的。加之那人开的价钱又委实太低了些,于是当即就拒绝了那人。 那人倒也没说什么,笑笑就走了。随后可就了不得了,先是地方上的里正登门,继而管着南市的坊市官,乃至京兆衙门的一个衙役都头陆续上了门,说的内容就是一个,让庄海山与柳叶把这酒肆转手给最初那人。 这几人说的好听点儿是劝,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其实就是逼,根本没给庄海山两口子留半点拒绝的余地。 庄海山与柳叶两个外乡人如何扛得住这么多地头蛇?尽管心中万分不情愿,思来想去也不得不从啊。他们点头之后,双方约定的便是今天来办契约交割。 因是如此,昨天南市闭市的时候,庄海山两口子一并就将那胡姬与酒保等人都给辞了,就等着今天将酒肆交出去。 柳叶说完,抬头看了看唐松,“我原本是想去找少爷拿个主意的。奈何他不让去,说少爷现在麻烦够多了,咱就别再去添堵” 这时庄海山正好端了酒菜送上来,听到柳叶这话,又看到唐松脸色沉肃的样子,边布酒布菜边强笑道:“少爷你也别生气犯难,要说这酒肆的生意真是不好做,天天起早睡晚的,还得见人就陪笑脸儿。我们也正不想做了。此时能有人接倒是好事儿” 这酒肆原本的生意不好,直到最近几个月才慢慢有了起色,其间庄海山两口子为此付出了多少心血辛劳,唐松都是清清楚楚的,自然能听出庄海山话语中的言不由衷。 “强买强卖!可知道是那买主是那家的?” 说话的依然是柳叶,“那天来的买家倒没露出什么。倒是后来京兆衙门那个都头点过一回,说是梁王府” 柳叶此言一出,适才一直静静听着没有任何表示的上官婉儿神色动了动,看了唐松一眼。 闻言,唐松笑了笑,“梁王是谁?能看得上你们这爿只有两间雅阁的小店?连这样的小酒肆都能瞧进眼里,这买家也就可想而知了!就是再打梁王府的旗号也不过是只纸老虎罢了” 说完,唐松扭头过去,“海山,取笔墨来。我写好状子后你就直接去京兆衙门” 庄海山还不曾接话,便听门口处一个声音响起道:“呦,这是谁呀,好大的口气,居然连梁王府都敢瞧不到眼里了?某跟你们好说好商量那是给你们面皮,你这厮可不要给脸不要脸” 唐松转身,见说话的是个刚走进酒肆的三角眼胖子。胖子身边还跟着几人,一个满脸油滑,却穿着百姓衣衫的中年当是里正。另一个穿着青色官衣的当是坊官儿,至于那个皂服红裹肚不消说就是什么衙役都头了。 “那天要来买酒肆的就是他”,其实不用庄海山提醒,唐松也明白了。 那三角眼胖子进了酒肆之后,浑浊的眼神先是瞟了瞟柳叶,上一趟来时他对这个俊俏的小娘子可是印象很深哪。 眼神一瞥上柳叶,随即就转到了一边稳坐着的上官婉儿身上。 一看到上官婉儿,胖子那双不大的三角眼顿时溜溜的大了一圈。 上官婉儿没什么动作,更不曾说话。只是迎着胖子的眼神儿很认真的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就让胖子盯着上官婉儿的眼神顿时游离开去,眼神儿不由自主的移开之后,那胖子心底才开始嘀咕,邪性,这个漂亮的不像话的大娘子实在是邪性! 这胖子毕竟不是那种酒囊饭袋到极点的人物,知道要先办正事儿。但就因为上官婉儿刚才那一眼,使得他心里莫名又多了三分火气,“行了,也别废话了,三位中人也都来了,这就写文契签书画押吧” 唐松从座头上转过身来,却不曾站起,看着胖子轻浅一笑道:“这爿酒肆虽小,在这南市占的位置却好,生意又刚刚好起来,眼瞅着正是要下金蛋的时候,如何能卖?罢了,我这还有客人,你们这就回吧” 说完,唐松也不再看那胖子,转身过来拎起酒瓯给上官婉儿满斟了一樽热热的酒浆。 他身后,那胖子闻言勃然作色,“好,好!这还真有不把梁王府放在眼里的。今天这爿酒肆,某还就买定了” 胖子说完,向身边跟来的三人点了个眼色,“有些事儿你三位在这儿倒不方便了” 他这声音挺大,丝毫没有要避讳酒肆中人的意思。唐松一边拿着酒瓯给自己斟酒,一边头也不回的淡笑着道:“梁王某自然是敬重的。但你算个什么东西,梁王是你爹还是你祖宗?这就敢狗仗人势,张口闭口拿梁王府来吓人” 上官婉儿根本不担心自己的安危。从胖子进来的那一刻起,她其实就一直在等,等唐松向她开口。 连她都不认识,上官婉儿心里也就有了底,这胖子即便是梁王府的,地位也高不到哪儿去。所以这么点子小事儿也根本入不得她眼里。 与眼前这点子眨眨眼皮的小事儿比起来,上官婉儿更关心,或者说更有兴趣的是,唐松什么时候向她开口求援? 如果他要求援,又会怎么说?怎么做? 想想皇城宣仁门上看到的那一幕,一个性情如此刚烈的人若是求起人来应该是很有意思的吧? 但她兴趣盎然等着的东西始终没有出现。 听唐松说出这番话来,那胖子反而什么都不说了。脸上冷冷笑着,只是催那一并同来的三人快走。与此同时,随着他一招手,酒肆外等候着的五六个健壮下人顿时涌了进来。 “今天这场酒终究是喝不成了,扫兴”唐松放下酒樽,将声音压的极低向庄海山嘱咐道:“你去库房,且待这些人在外边一动手,便即将所有的油瓮酒瓮都给砸了” 庄海山与柳叶愕然,就连上官婉儿也不解的看着唐松。 唐松淡淡一笑,极轻极低的声音道:“然后……再给我放一把火” 庄海山与柳叶陡然色变,不过庄海山却是什么都没再问,答应一声后就这么去了。他绕着另一边走,又是往酒肆后面走,紧盯着唐松的胖子并那几个家丁就没拦他,那胖子甚至还冷笑了一下。 至此,上官婉儿也安然不住了,眉头一竖,“你疯了!这里可是南市” 南市乃是整个洛阳南城的商贾贸易集中之地,这个坊市不住人,有的便是一家连着一家,鳞次栉比的商铺店铺。这时代的建筑均为木质结构,这一把火若真是借着酒劲儿油劲儿爆起来,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上官婉儿不相信唐松连这点都想不到。 “放心吧,此坊不是百姓家宅聚集之地。又是大白天的,火起之后众人避散烧不死人的,不过是烧些房子店铺罢了。就算火借风势将整个南市付之一炬,梁王府家大业大的,自然赔得起” 眼见庄海山已经顺利出了大堂前往后面的酒肆,唐松也就没再刻意压低声音。这爿酒肆本就小,大堂能有多大?是以他这番话自然就是满店皆闻。 刚走到门边儿的坊官儿及那皂服红裹肚儿顿时定住了身子,那一脸油滑的里正脚下一个趔趄后骇然转过身来,脸都吓白了。 胖子死死的盯着唐松,缓缓抬起手来,分明是要安排随来的那几个家丁去制止庄海山。 直到现在唐松依然坐着,只是微微侧了侧身子向那胖子浅浅一笑道:“等他们过去已经晚了。我那兄弟或者原没准备放火,他们这一去可就什么都不好说了。别急,好好想想,啊!那可是几十瓮的酒和油” 三角眼胖子分明已经举到半空中的手无论如何挥不下去了。 这个时候,唐松站起来走到了胖子面前,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声道:“这家酒肆是我的,我的就是我的。我若不愿卖,谁也别想抢,就是烧成一堆灰,它……还是我的” 胖子已经快被气疯了,咬着下槽骨嘶声道:“我就不信你真敢在南市放火” 唐松依旧是浅浅的笑容,“噢!那你就试试” 此前唐松一直坐着,身子也是背对着三角眼胖子几人。是以胖子并那坊官儿等人就不曾完整的看过他的脸。 及至此刻清清楚楚完完整整的看到人之后,坊官儿、里正并三角眼胖子还没什么。那个皂服红裹肚儿的衙役都头却是脸上猛然一紧,整个头皮开始阵阵发炸。 第一次科考后贡生大暴乱,京兆尹衙门的所有公差俱都被抽调到了长街。这管着三班二十四个衙役的都头自然也不例外。 只要那天去过长街的人就不可能不对唐松印象深刻,这都头尤其如此,盖因当时的衙役都是守住长街一边的,他可是亲眼目睹唐松领着队伍从自己马前经过,又亲眼目睹了唐松以赤手空拳的血肉之身逼向刀刃枪锋的那一幕。 之前他或许还跟那三角眼胖子一样,真不相信有人敢在南市放火。 但等到此刻看清楚说出这话的人是唐松之后,这都头却再没了半点怀疑! 这家伙连死都不怕,再跟这样的人赌狠,岂不是找死? 整个头皮都在发麻的皂服红裹肚都头三步并做两步抢上前来,一把将铁了心的三角眼胖子复又举起的手给死死摁了下去。 三角眼胖子真是气疯了,“张都头?” 那姓的都头打了个哈哈,“我来给诸位绍介一下,这位便是近来名动神都的襄州唐松” 见那胖子怒火攻心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张都头边在心底暗骂,边哈哈着补充了一句,“也就是前次领着贡生们进皇城面圣的那位” 此言一出,胖子一方来的人脸色再次立变。 张都头说完这话后,继续打着哈哈向唐松道:“误会,误会,至于要买这酒肆什么的,不过是丁管家的玩笑罢了,都是误会!” 这时,那坊官儿并里正也都凑了过来,一个将三角眼胖子往外拉,一个附和着张都头的话,向着唐松连称误会不已。 不等那里正将三角眼胖子拉出酒肆,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儿马嘶之声,继而便有甲页撞击声响起,随后,便见十多个甲胄齐全的禁军军士在一个校尉的带领下急步而入。 校尉一招手,身后的禁军顿时便将三角眼胖子等人死死押住。就连穿着官衣的坊官儿和那皂服红裹肚的公差都没放过。 遭此变故,三角眼胖子忙高声道:“某是梁王府的,挞尾上就有腰牌!” 那校尉看都没看他,脚步铿锵的径直到了上官婉儿座前,宏声道:“万骑当值校尉燕海东拜见上官待诏” 普天之下还能有几个上官待诏? 恰如一道晴天霹雳在酒肆中炸响,除了唐松与那些禁军之外,酒肆中的其他人完全懵了,就连柳叶也因为经营酒肆而清楚的知道上官婉儿的身份,是以一听这话,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茫茫然的看看上官婉儿,又扭头去看看唐松。 天爷爷啊,这……这究竟是怎么了。这么个顶天的人物儿怎么就跟着少爷跑到这家酒肆了? 此前一直不曾开口的上官婉儿终于说话了,“你们有心了。不过这才多大点事儿,他们四人还不够?何至于惊动你们闹出这么大的阵仗” 那校尉是个会说话的,“巡查安定地方亦是万骑职责所在。便不为上官待诏,此间有了纠葛某等也该来看看的” 禁军万骑除了拱卫宫城之外,一并与另一支禁军一样每天派有不同的小队在城中当值巡查,安定地方。一小队五十人,由队正统领,眼前这校尉该就是在附近巡查的队正了。 “如此就好”,上官婉儿神色淡淡的,“这些人都放了吧” 坊官儿等人刚刚喜形于色,便见上官婉儿看着他与那都头道:“尔等一为官一为吏,自有本管上司。你二人出酒肆之后即刻去见本管上司,将适才之事禀明,如此处断自有他们做主。三日后我会派人去问信儿” 这处置……可真比什么都狠哪!然则不等这两人求情,便被禁军强押了出去。 上官婉儿将目光投向了那三角眼胖子,胖子顿时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梁王素来爱民,又是何等尊贵身份,岂会做出这等事情!你这厮好大胆,竟敢胡乱冒充。来呀,将这七个大胆恶奴押往梁王府,交由王府长史处断” 听到这话,刚才跋扈不可一世的三角眼胖子直接瘫了下去。 上官婉儿一摆手,禁军便将人拎了出去,小酒肆内顿时空阔了许多。 最后看了一眼那满脸油滑的里正,上官婉儿话都没多说,直接道:“送往京兆衙门,路上若稍有异动,打死勿论” 轻描淡写之间处理了这几人,上官婉儿一并将禁军谴了回去,之后扭头向窗外说了一句,“进来吧” 片刻之后,酒肆门口应声走进了四个穿着普通百姓衣衫的汉子。 “以后遇事不得再这般大惊小怪的”,上官婉儿皱着眉头说完,四人凛然而遵,“罢了,你们也不用再随在外面,坐下吃几盏酒” 上官婉儿让坐,他们便整整齐齐的坐了,始终不曾说话。 “柳叶,上酒菜”唐松一声招呼,柳叶才从茫茫然的状态中醒过神儿来,离了座儿便向厨下走去。 走不两步,却又猛然回过身来,硬着身子向上官婉儿福身行了一礼。随后转身忙忙的走了。 唐松施施然走回座头,看着上官婉儿一笑道:“这酒接着饮?” “上楼吧”上官婉儿说着,人已起身向楼上的雅阁走去。 唐松笑笑,拿过庄海山适才放在一边的托盘将酒菜收进去后,端着上了楼上的雅阁。 …… 酒肆外,校尉收拢了队伍,分派了人去做上官婉儿交代的事情后,便带着其他的禁军军士上马继续巡查。 开始时距离小酒肆尚近,那些个没能进入酒肆内的禁军便都憋着不说话。但等队伍走的稍远些,这些急性子的厮杀汉便再也忍不住了。 “头儿……你倒是说说呀” 一个开口,其他的顿时七嘴八舌的跟了上来 “说说” “快说说,上官待诏漂亮不漂亮” 那校尉开始时还一直抻着,及至整个队形都要乱了时,他才狠狠的憋出了一句,“漂亮,简直漂亮的不是个人” 众禁军军士也知道他们这位队正说话的调调儿,但凡他能冒出这样的话来,就说明那传说中的上官待诏确实是漂亮到他都说不清楚的地步了。 这得是多漂亮啊! 就在军汉们议论纷纷的时候,校尉转过身来低喝了一句,“闭嘴,这是能随意议论的人嘛” 众禁军闻言,迅即安静下来。 片刻之后,那校尉又低声交代了一句,“今个儿回营之后见着其他兄弟都帮着传个话,以后再巡查到南市时多去那家小酒肆关照关照” 此言一出,后面的军士们纷纷应了 …… 上了小酒肆楼上的雅阁,这回是真正的清静下来了,唐松端起适才斟好的酒浆邀饮道:“能亲眼目睹上官待诏的风采,便值痛饮三樽”说完,仰头之间便将樽中酒饮尽。 上官婉儿没理会唐松的邀饮,端起酒樽只是小小的呷了一口。 唐松往樽中斟满了酒后,看向上官婉儿道:“上次在宫城你问我‘值吗?’,我直言相告。今日你我又在春明园同闻绝妙好诗,此可谓大缘法!因此我才带你来此痛饮。适才酒虽然没喝成,但我这心中却是以知音待你,你却与我藏着掖着,现在喝酒也不爽利,真是好没意思!” 尽管上官婉儿适才稍稍小露了一把峥嵘,尽管柳叶被上官婉儿弄的都手足无措了,但此刻唐松与上官婉儿说话时依然跟之前没有任何区别。 既不刻意谦卑下去,也不刻意傲气,就这么平平淡淡如对友邻的态度里,却有着一种这时代堪称罕见的平等。 你是人,我也是人! 上官婉儿从没遇到过这样跟她说话的,静听唐松说完后,她居然也是一仰头,便将满樽的酒浆痛饮下去。 饮完放下酒樽后,上官婉儿紧盯着正给他斟酒的唐松,缓缓却又异常清晰道:“你真想不到我身边会有随扈之人?适才那狗奴才要动了手,你真敢放火?” 第九十三章 阴手! 上官婉儿饮完放下酒樽后,紧盯着正给他斟酒的唐松,缓缓却又异常清晰道:“你真想不到我身边会有随扈之人?适才那狗奴才要动了手,你真敢放火?” 正在倒酒的唐松没抬头,只是反问了一句,“这四人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上官婉儿随口答了,“出春明园” 酒已满斟,唐松放下酒瓯,看着上官婉儿一笑道:“还好!我原以为你到桃李园的时候他们就跟在身后的” 这是小酒肆楼上仅有的两间雅阁之一,这间雅阁临街,上官婉儿又有好坐窗边的习惯,雅阁中的窗户自然就是打开的。 明媚的深春阳光透过打开的窗户洒照进来,照在唐松十七岁的脸上,竟使他这迎着上官婉儿的一笑有着动人心魄的明朗与清爽。 看着这样青春明净的笑容,上官婉儿愈发迷惑了,这般年纪下,这样的笑容里怎么可能隐藏的住一颗深沉的心。 与别人嘴里说出的话比起来,上官婉儿历来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适才那突如其来的一问后,她在意的不是唐松的答案,而是唐松回答问题时的眼神乃至整个神情。 说的话能作伪,每天都在说假话的人太多了。但这个却很难。 然则,上官婉儿疑惑了,因为她实在没看出唐松的眼神与神情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难倒他真的不知道我身边会有随扈? 太过于关注自己的感受与分析,以至于上官婉儿竟然没太听清楚唐松的话,“你说什么?” 阳光下的唐松依旧明朗而清爽的笑着,“我说还好他们没从桃李园的时候就跟着你” 上官婉儿陡然想到桃李园中的那一次牵手与拥抱,脸上表情虽然没有任何变化,身子却有了片刻的不自然。 唐松没继续在这上面再说什么,笑叹了一声道:“要是早知道有他们四个在后边跟着,我又何必要去雇那赶脚儿?直接用他们的车马,既安全还不用自己花钱” 上官婉儿没接这个话茬儿,直接追问道:“适才你真敢放火?” 唐松端起满斟的酒樽,“说好痛饮三樽,方才只是一樽,来,饮胜!” 端起酒樽,一饮而尽,即便是在饮酒时,上官婉儿的眼睛也不曾有片刻离开过唐松。 “痛快”唐松放下酒樽拿起酒瓯,边为两人倒着酒,边用春日阳光照射下特有的懒洋洋声调道:“你现在问我这个问题,我却无法答你,因为我也不知道答案” “他若真动了手呢?” 上官婉儿问得快,唐松的回答更快。几乎是刚一问完,他的回答便已脱口而出“即便万骑禁军不来,那三角眼胖子也不敢动手” “你这是在弄险” “虽是无权无势的升斗小民,也总有不愿屈己而活者,是以遂有‘匹夫一怒’之说” 眼见上官婉儿还要纠缠于这个问题,唐松笑着挥挥手道:“罢了。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难得有这样共饮的机会,又何必总是执着于这些无趣扫兴之事。人生得意须尽欢,辜负了良辰美景座中客倒没什么,辜负了樽中酒可是大罪过,来,再饮” 上官婉儿提出了问题,唐松也回答了。上官婉儿似乎得到了准确的答案,似乎又没有。 唐松的回答就像他这个人不同的行事与笑容一样,模模糊糊的让上官婉儿看不清楚了。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平生第一次,上官婉儿居然没看清楚一个连弱冠年纪都不到的少年。 静静的看了唐松一会儿,上官婉儿蓦然展颜一笑。 有些意思!慢慢来吧,一切神秘的模糊在时间面前都会消褪,我有的是时间,总有剥出你原形的时候。 打定了主意,上官婉儿也就不再纠结于刚才的问题。放开心胸与眼前的少年尽享着上天恩赐的良辰美景,曼妙春光。 两人晒着暖暖的深春阳光,边喝着酒,边随意谈谈说说。 正是在这一过程中,唐松发现了上官婉儿一个绝大的好处。那就是远超出这个时代绝大多数女人的心胸见识与眼光,以及宽广的知识面与敏捷的才思。 穿越以来憋了这么久,终于遇见一个闲聊对话起来没什么障碍,喝起酒来毫不扭捏,且还美到赏心悦目的异性。对于一个男人而言,这种畅爽实在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 对于上官婉儿而言,此刻她又看到了这个少年神秘却让她更迷惑的另一面。似乎自己说到什么他都能跟的上,且总是有发人深思的绝妙佳言,以他如此年纪,又是山南东道那般的僻州出身,他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东西? 人总是有倾诉的欲望,遇嘉友做酣畅清谈,本就是古人认定的人生大闲适,大雅趣之一。 两个各自因为出身而在这个时代显得有些寂寞的人遇到了一起,恰逢良辰美景,复有浓酒做引,这一番不涉及任何现实利益的清谈真可谓是酣畅淋漓,其爽快就像是给整个心灵做了一次完全放松的按摩与洗浴。 实是平生一快! 唐松固然是神采飞扬,上官婉儿亦是妙语如珠,这不长时间里说的话直比以前三四天都多。 三年来,上官婉儿第一次觉得洒照在身上的春光真是很舒服。 这个春天真是很不错啊! 不知不觉之间,庄海山悄然送上的第二瓯酒也已饮尽,带着浓浓酒意的唐松益发的逸兴飘飞,楼下的小酒肆门口却传来了阵阵喧哗之声。 上官婉儿扭头一瞥之间,心下涌起了浓浓的怅然,毕竟不是逃了人间俗事的山中羽客,似这般轻松惬意的时光终究还是太短暂哪! 不过一会儿,雅阁门口便响起了啄啄的叩门声。 上官婉儿看了看对面的唐松,复又看了看身前樽中的最后一点残酒,终究是没再饮尽,缓缓站起身来向雅阁门口走去。 刚刚走完座头,走过唐松身边时,身子一顿,却是走不了了。 上官婉儿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再次落进了唐松的手中。 后世里的唐松根本不饮酒,穿越过来后虽偶有小饮,却都不算多。此番一瓯酒下去,分明已经醉了。 唐松牵住上官婉儿的手后却不曾起身,浓浓酒意中叹息着道:“世人常恨欢娱少,休去,休去!” 口中说着“休去”,唐松牵住上官婉儿的手越握越紧。 十六年深宫,无数次大宴的历练使得上官婉儿根本不会为瓯酒所醉。她那依然清亮的眼睛静静的看了醉意朦胧的唐松一会儿后,坚硬的心中莫名的又柔软了一下。 极轻极淡的一声嗟叹后,上官婉儿反手握住了唐松紧紧牵着他的手。 有此反手一握后,上官婉儿再不流连,抽出手来便向雅阁门口走去。 身后,有醉酒中的唐松呢喃般的声音传来,“万人从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真好,真好!” 便是这近乎呢喃之语让已经走到门口的上官婉儿再次有了刹那停留,随即便头也不回的拉开门走了出去。 敲门的京兆总捕,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脸笑容的洛阳令尹。 那京兆总捕虽然知道雅阁中是那两个人,却依然好奇于里面的景象。笑迎着走出来的上官婉儿时,顺势瞥眼向雅阁里面看去。 但……他什么都没看着。 因为上官婉儿方一出来,反手之间便将雅阁的门户紧紧的关上了。似乎那里面有什么极珍贵的东西,她连看都不愿别人看一眼一般。 闻听上官婉儿居然离了圣神皇帝,且还出了宫城在南市一家小酒肆中饮酒。而他衙中的一个蠢蛋都头还在她面前来了哪一出儿,洛阳令尹恨不得一脚踹死那都头之余,忙不迭的备车来了此地。 此后的那一些寒暄话语不需多说,应付这些对于上官婉儿来说早已是驾轻就熟,三言两语之间便将心里颇有些不自在的京兆尹安抚的妥妥帖帖。 此时的小酒肆外早已被挺胸凸肚的公差们给围满了,将要走出小酒肆登上轩车之前。上官婉儿特意向一边站着的柳叶招了招手。 柳叶有些惶惶的走过来,要行礼时却先被上官婉儿给拉住了臂膀。 上官婉儿顺手从手腕上褪下了一只色如朝霞的蓝田芙蓉玉手镯放到了柳叶手中,“好生经营这酒肆,改日我自当再来” 说完,上官婉儿轻轻的拍了拍柳叶的手后,转身出门上了轩车。 在三四步距离外目睹这一幕后,京兆尹看了看柳叶,又扭头看了看那京兆总捕,随即陪着上官婉儿走了。 目送上官婉儿的马车走远后,那总捕转过身来细细的打量了一番柳叶后向她极和煦的笑了笑。随即转身冷脸向汇聚到酒肆门口的众公差道:“以后招子都放亮点儿,把这地处儿给某看紧了,若是再出一点儿问题,这公门饭就都不用吃了” 知道这位号称“阎王愁”总捕的脾性,众公差见他冷下脸来,当即轰应如雷道:“领命” 短短时间里,前面还被人逼着强卖酒肆,转眼之间就成了整个京兆衙门的重点保护对象,甚至手上还握着一只那位上官待诏亲自送与的手镯。 这可是上官待诏,那位民间传说中已经被传成神话般才貌双绝的上官待诏啊! 前后变化太大,来的又太陡太猛,真是让柳叶不好接受,直到上官婉儿都已经上车走了她才醒过神儿来。此时再想着要把镯子还回去,却如何能够? 平日里总没有柳叶话多爽利的庄海山这时的表现却是不错,柳叶还有些神思不属的时候,他已开始忙碌的张罗着让那些公差们进店吃酒了。 张总捕坚辞,那些个普通的皂服红裹肚还能说什么?庄海山一路将这些公差们送走之后,回店摇了摇柳叶,“人都走完了,还发什么愣?” “那个真是上官待诏啊” “是啊,不是她还有那个女子能让京兆尹如此客气的” “咱们的酒肆不用卖了?” “当然不用卖了”庄海山说着又轻轻推了推柳叶,“咋,你还没醒过神儿来?” 这一摇,柳叶才真正是完全清醒了,看了看手中的镯子粲然笑出声来,“真好!你家少爷真是神了,怎么就能把上官待诏领到咱们这小酒肆来,真是天降贵人哪!” 一听柳叶这话,素来对她极疼爱的庄海山猛然拧起了眉头,“咋,那就不是你的少爷?” “是”柳叶大大的杏眼儿笑的都快要眯缝住了,“当然是,想想从襄州到现在,有这么位少爷在,真是烧了八辈子的高香” 就在这时,酒肆门前一片喧哗,却是左邻右舍的店家过来探问消息了。要说啊,今天庄海山两口子这家小酒肆门前闹出的阵仗真是太大了! “你支应一下他们,我上楼看看少爷去”庄海山见状,向柳叶说了一句后,便向楼上的雅阁去了。 待柳叶应付完那些好奇的左邻右舍之后,唐松也已热热的喝完了庄海山给他弄的一碗儿醒酒汤。 眼见天时还早,唐松便执意要回。 出雅阁下了楼,柳叶便迎了过来,“上官待诏走时留了个镯子,少爷你看……” 唐松看了看柳叶手中的蓝田芙蓉玉镯子后笑着道:“既是她给你的你就拿着,权当今日的酒钱了” 听了唐松这话,柳叶也就笑着将镯子收了,略迟疑了一下后又道:“我是什么人自个儿还能不知道?上官待诏能给我这个镯子还不是全看着少爷的面子!少爷,我瞅着她对你着实不错,又听说她替当今圣神皇帝管着六宫,能不能请她把眉儿放出来?” “今个儿是因缘际会,许多东西都凑巧了所以我才能把她领到你们这儿来。我与她之间的关系远没有你想的那么亲近”唐松看着柳叶安慰的一笑,“不过你放心,早晚有一天我必定让你姐妹重聚” 与柳叶说完话,坐上庄海山雇好的赶脚儿,唐松一路回到了赁处。 三天后才是前往宫城崇文馆报到的时候,随后的两天里唐松一步都没出门,便与水晶在后花园的茵茵草地上边晒太阳,边练习一首新学的琴曲。 至于这琴曲究竟叫什么名字,水晶话少没说,唐松觉得挺好听跟着学也就没问。 不知是唐松挺有学琴的天赋,还是因为他学琴主要是出于兴趣——兴趣就是最好的老师,单纯出于兴趣学一样东西时进展总是特别快。总而言之,经过这近一年几乎没什么间断的学习,唐松的琴技提升很快,现在再弹奏起来,真是有那么些像模像样的感觉了。 有琴为伴,又有水晶这么个点尘不染,却让人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的小丫头在旁边陪着,唐松的日子过得很舒心,时间也就在不知不觉之间飞一般的流走了。 第三天早晨起床后不久,唐松正抱了琴准备往后花园竹林时。门房拿了一份拜帖过来。 将琴交给只要他一回来几乎就是如影随形的水晶后,唐松翻开了拜帖。 越州贺知章 来拜的正是今次重考中的进士科状头贺知章。 他不仅是今次进士科的状头,同样也是那个以《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在文学史上留下鼎鼎大名的吴中四士之一;是那个号为酒中八仙,见《蜀道难》赞誉李白为“谪仙人”并摘下腰间金龟换酒款待李白的贺知章。 当然,他也便是两日前水殿上率领众新进士舍苏味道而先拜唐松的贺知章。 看了拜帖,唐松拔脚便往大门走去。 走不几步,唐松停住了脚步,将手中的拜帖交予随后跟来的门房后平常语调道:“请他进来” 门房诧异的看了看行为古怪的唐松。 唐松笑笑,没解释什么。 随后,唐松也没再回精舍,便就站在抄手游廊连接到后花园的尽头处静静等着。 没过多久,远远的就看到贺知章从那一头儿走上了抄手游廊。 这两天正是新进士们最风光的时候,若是别的新进士往来拜客必然要穿着簇新的官衣,但这贺知章却是就那么一身闲散的道衣来了。 看到他这穿着,唐松唇边露出笑容来。 不愧是与草圣张颠、诗仙李白并称的酒中八仙之一,别的不说,单这份洒脱随意便飘然有脱俗气象。 见唐松在前方不动等候,贺知章远远的便露出了笑容,堪堪走到三五步远近时,这身穿道衣的状头就此停步拜下身去,一连端端正正的行了三个面见座师之礼。 就在他拜下身的同时,唐松已经侧过身去,不曾受他这礼。 三礼刚罢,走上前来的唐松已伸手扶起了贺知章,“来便来了,何须如此拘礼” 贺知章有些微胖,长着一张见之便让人心生喜感的娃娃脸,未语先笑,且声音挺大,“学生素来是最不拘礼的,常被人以狂生称之。但今天是为拜座师而来,这礼却不可荒废了,一并带来的有腊(zha第四声)肉及双雁,收在门房了” 唐松边引着他向精舍走去,边笑着道:“这倒是正好,我在襄州的时候也惯被人呼为‘狂生’。你来我自然欢喜,只是这座师之类的话就再也不要提了,今科朝廷诏令中明文张布的主考就只有苏舍人,不对,该是叫苏侍郎一人。我这没过明路的帮办做不得准,你真要拜座师就该去苏府才是” “这帮办虽然没过明路,但若无先生,焉有我的今科高中?更别说状头了”此时的贺知章年纪还不算大,人心宽又好笑,居然就有了那么点嬉皮笑脸的味道。 罪过,罪过! 不过听了贺知章这话,唐松倒是没再多说什么。贺知章其实并没说错,若按照原本的历史,他若要考中进士至少还得再等两年,而且与第一名状头无缘。 因是他帮办了考务,是以贺知章不仅提前了两年考中进士,且是一举摘得魁元之位。这是唐松主持完此次科考后极得意的一件事,也是他亲眼见证自己改变历史的第一件事。 每一个穿越者都是一只蝴蝶,而今唐松这只蝴蝶已经开始闪动翅膀,蝴蝶效应已经开始显现! 进了精舍,双方安坐之后,唐松道:“不管如何,苏侍郎府上你总该去走一遭,若为此小事惹来士林非议就不值了” 贺知章一口将唐松递过的庵茶饮的干干净净,随即用手抹了抹嘴后爽朗笑道:“不拘小节总不能少了应尽之礼。今个儿一早我便跟其他新进士一起去了苏府,不过侍郎大人对我可是冷淡的紧哪” 一听到这个,唐松也忍不住笑了,“前两日你在水殿做出那样的事来,苏侍郎没将你撵出来就已经是好风仪了” “虽不是被赶出来的,却也差不多了” “噢?”闻此言,唐松真是吃惊了,论理苏味道可不该干出这样的事儿。倒不是说这人心胸有多大,只是这人却有文人好脸面的通病。众多新进士在座,正是他表现风仪的好时候,又怎会这么没有风度的驱逐一个后学? “今天行完拜见座师之礼后,我等便与苏侍郎在后花园闲话。侍郎大人闲话时曾多次提到先生你那些词,随后又一再言及词为乐官伶工们才会侍弄的小道末流。话虽不曾明说,但字字句句却都是冲着先生你来的” 说到这儿,贺知章苦笑了笑,“我不合与他分辩了两句,顿时就遭其冷斥。那些个旁边侍候的仆人见状一并连我的茶汤也不给续了,这可不就是赶人嘛。见那样子,我也气闷,索性就径直走了” “先生什么的再也休提,你我但以平辈论交”听完贺知章这话,唐松反倒是没什么,笑了笑道:“有那日水殿中的事情在,苏侍郎心存不快也是常事,随他说去吧” “不可” 贺知章口中蹦完这两个字才觉不妥,歉意的一笑后急忙说道:“本朝以诗赋文辞取士,诗赋文辞也就与一个士人在仕宦中的前途紧密相关。且看今日文坛执牛耳者中除了陈子昂陈伯玉先生因性格耿介略有曲折外,其他那位不是仕宦风顺?今日苏侍郎如此评说先生文辞,以其在士林的地位,若这些话传开后成为士林公论,将来先生再入仕宦便不知要平添出多少波折,切不可等闲视之啊” 唐松听完,淡淡一笑间眼神却是猛然一缩。 就连素来最不喜欢沾染是非的模棱手都开始阴人了,看来自己这一次科考还真是得罪的人不少! 与贺知章说完话,一并将他送走之后,唐松还来不及仔细思量此事,方山奇便到了,邀约他前往万福万寿楼赴那一场早就定好的饮宴。 第九十四章 第一次接令 虽然此次赴宴当会见到流云裙少女的家人,唐松动身前往时却没带水晶同行。 不知道今天这场饮宴究竟会是什么个样子,但总不会是太简单。唐松真心不想让点尘不染的水晶接触到那些太浑浊,乃至是黑暗的东西。 声名素著的万福万寿楼中,唐松随在方山奇身后走进了雅阁。 雅阁极大,里面的人却极少,侍候的人不算,坐着的居然就只有一个人。 一个六旬开外,鬓发半白的老人。 虽是老人却不见半点老态,燕坐于胡凳上的他魁梧的身子微微前倾,铜铃般的眼睛炯炯有神,整个人看上去就如同一只随时准备扑出的豹子,气势凌厉。 雅阁中酒菜皆已齐备,老人一挥手,那些侍候的下人尽数无声的退了出去。 一时间,硕大的雅阁内便只剩三人。 气势凌厉的老人不曾起身,燕坐着将唐松上上下下仔细审视了一番,“坐” 唐松微微一笑,径直在老人对面坐了。 方山奇打横相陪,三人三方,倍显空旷。 坐定之后,方山奇为唐松绍介了老人。 张柬之! 听到这个名字,唐松叹息了一声,却没有太多的意外。 看水晶的穿着吃用,乃至于那张太古遗音琴,都绝不会是出身于普通的小户人家。 襄州第一豪门正是张氏,也只有他们才能如此不显山不露水的在鹿门山上圈起那么大一片私家山林。 襄州张氏兄弟五人,张柬之居长,几乎以一人之力撑起了张氏襄州第一豪门的声威。 此人现掌刑部,乃是最得狄仁杰赏识的僚臣。其一生最大的功绩便是在武则天晚年率兵进宫,诛张昌宗张易之兄弟,兵围武则天寝宫,并逼迫病榻上的武则天发逊位诏书,复将天下还予中宗李显,一举匡复李唐江山。随即,其人也凭借此惊天之功被封为异姓王。 这个气势凌厉的老人是一个不折不扣,甚至有些狂热的保皇党。他的敌人就是篡夺了李唐江山的当今圣神皇帝武则天。 “云露便是老夫的孙女儿,她近日可好?”说到这个宝贝孙女的时候,老人凌厉的气势自然而然的收了起来,不仅是言语,就连铜铃般的眼睛里也有了缕缕温情。 “云露就是你口中的水晶”其实不用方山奇提醒,唐松也已知道。 继身世之后,唐松又知道了水晶的闺名。 想到水晶,唐松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点点头道:“她很好,近日话也多了不少” “如此就好”张柬之闻言畅然一笑,随即三言两语间点说了一些水晶过往的境况。 据他所说,水晶自幼丧母,且体弱多病,眼见着便是难活了。恰在这时,张柬之于某日偶遇太宗朝钦天监监正袁天罡之关门弟子。 遵袁天罡关门弟子所批之命,张柬之先将水晶舍身给了道祖,随后于襄州故土辟专能镇邪的桃园,并在桃园环绕之中建崇玄观。观成之日即将仅仅两岁的水晶送入其中侍奉道尊。 舍身十四年,十四年间水晶不曾踏足十丈红尘一步,最终平安长大。 水晶成长的故事听来玄幻离奇,唐松静静听完之后却没多问及多说什么。 古代的孩子夭亡比率很高,为了让孩子平平安安长大,古人真可谓是费尽心思。似水晶这般听来极其离奇的故事实也算不得什么,至少六朝时著名的大诗人,中国山水诗的开创者谢灵运就有过类似经历。 谢灵运自幼丧父,天资聪颖却如其父一样体弱多病。他的祖父,也就是那位在淝水之战中以少胜多,一战成名的东晋名将谢玄万般无奈之下亦将之舍入道馆寄养,这一寄便是十五年。 十五年后,已经长大成人的谢灵运才重新回到都城建康,袭爵康乐公。但因为他那十五年道馆生涯的经历,使其有了一个陪伴终生的小名——谢客 话头儿由水晶开始,待说完水晶之事后,硕大雅阁内的气氛融洽了很多。 端起酒樽三人共饮了一回,张柬之放下酒樽时,脸上的慈爱也已收敛干净,紧盯着唐松道:“当日你在贡院引领乡贡生请圣像,入皇城,此可谓有胆;随后主持重开科考,顺顺利利将这泼天般的难事给办下来,可谓有才。如此有胆有才的好男儿,可愿与某等共襄盛举?” 听闻此言,唐松心底长长一声叹息,该来的总是会来,终究是躲不过去啊! 把玩着手中的酒樽,唐松根本没问这“盛举”究竟是什么事。抬头迎上了张柬之的眸子,浅浅一笑道“在下不过一介白身士子,可谓两手空空一无所有,能做得出什么盛举?” 张柬之闻言皱了皱眉头,“明日你就该入崇文馆了吧” 唐松点点头,“是” “崇文馆生员名额仅二十人,自太宗皇帝辟此馆以来,你是第一个白身而入其中的人。此后也少不得有随侍在神龙天后身边的机会。就凭此一条,只要有心,有志,就能做下许多人所不能之事了” 唐松摇了摇头,“恰如张公所言,似在下这等白身而入崇文馆者可谓前所未有,是以将来如何,皆不可知。适才那些也只不过是张公的揣测罢了” 眼见一边坐着的方山奇张口要说什么,唐松摆了摆手,“前事不明,现在说什么也是枉然。既然如此,我等何必空费口舌” 原本紧皱眉头的张柬之见唐松如此,瞪目之间便要发怒,却被熟知他脾性的方山奇给止住了。 唐松对此只若未见,端起酒樽呷了一口后注目方山奇道:“某今日此来,是为水晶之家人而来,却非为国事而来。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在下不过一白身士子,山人以及张公就莫要强我了” 张柬之虽然不曾发怒,但听了唐松此言,终究还是忍不住的重重冷哼了一声。 话不投机,岂止是不投机,简直是张柬之刚一开口就被唐松死死的堵了回去。到这个份儿上,这宴饮也就吃不成了,硕大雅阁内冰冷的气氛只延续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唐松便称酒足饭饱,起身告辞。 见唐松要走,黑着脸的张柬之身子动都没动,唯有面带苦笑的方山奇送了出来。 万福万寿楼门口,方山奇看着唐松叹息道:“既然如此,今日你又何必要来?” “山人屡次相邀,我总不能一直拖着。既然这一面早晚要见,今日见了也好”唐松笑笑,“再则,我实在也好奇水晶的身世。便只为此,在下也得走这一遭” 方山奇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再抬头时脸上已没了半点笑意,“小友可要想清楚了!自你进京以来虽声名鹊起,然得罪的人也着实不少,今日再拒绝了张公,无异于自断援手啊” 唐松闻言,笑了笑,继而又伸出手去拍了拍方山奇的肩膀后,转身走入了万福万寿楼前的人潮中。 方山奇目送唐松走远后,又回了楼上雅阁。 张柬之依旧是黑着一张脸,见方山奇进来,怒声道:“大失所望!你这山人刚才拦着我作甚,似这等不明大义的小辈,就该让我将他骂醒才好” 方山奇坐下来,端起面前的酒樽一饮而尽,“罢了,你别看他年纪小,人却极有主见。像这样连禁军的刀枪都不能使其屈志的人,骂一顿又有什么用?” 张柬之不说话,方山奇静静的沉默了一会儿后蓦然一笑。 “有甚好笑?” “轻于诺者必好毁诺!似这等大事,他谨慎其言总比随口答应要好。你我图谋之事原就不是一两日便能成就的,时移事移,人也会随之变化,且待将来吧” 张柬之依旧没说话,只是端起酒樽猛饮了一口。 雅阁中又静默了一会儿后,还是方山奇率先开口道:“事已至此,云露却该如何安置?” 听方山奇说到这个,张柬之难得的叹息了一回,脸上也是为难的很。 良久之后,张柬之才开口道:“云露身份尊贵,然自诞生以来却是跌经磨折,其间更幽闭十四年有奇,难得她愿意呆在那个没出息的小子身边,这事且就遂她的心愿吧” 说完,这历来心志坚毅,从不做软弱之态的老人复又是一声深重的叹息,“终究还是我等为人臣者无能啊” …… 唐松回到赁处,走入精舍后便见着水晶正静静坐在他日常好坐的位置上看着琴谱,春光透过半开的窗户照在她的身上,脸上,极安静,也极干净。 唐松静静的看着水晶,水晶也放下了手中的琴谱静静的看着他。 那双漂亮的孔雀眼中依旧是点尘不染。 看着她,再想想她那幽闭十四年的经历,唐松心底幽幽的泛起了一阵儿酸楚,片刻后,他带着脸上的笑容走到水晶身边,伸手过去揉了揉水晶的头发。 于是,水晶原本极顺的头发便乱蓬蓬的了,随之,这丫头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极淡极淡的笑容来。 “水晶,走,咱们晒太阳弹琴去” 这一天剩下的时光里,唐松便陪着水晶在后花园中消磨掉了。 第二天早晨,唐松早早的起身,梳洗罢雇了一辆赶脚儿前往皇城。 依旧是宣仁门,唐松向值守的禁军报了自己的籍贯名字,那禁军转身回了哨房一会儿后,便放他进了皇城,一并连那些繁琐的程序都给免了。 这皇城里乃是各部寺监办理公事之地,再无一个普通百姓。流内的品秩官们皆穿官衣,流外的吏员们也是着吏服,似唐松这样儒服士子打扮的真是一个都没有,因而也就显得份外醒目。 一路走来,不时有人对他指指点点,对此,唐松只若不见,径直向宫城走去。 约莫将皇城走到一半的时候,却见着贺知章垂头丧气的从旁边的吏部衙门走出来。 唐松停下脚步唤了一声,“季真” 贺知章抬起头,见是唐松,忙快步跑了过来。 在这皇城里能够拔脚就跑的,也着实是不多见哪!见他如此,唐松笑了笑,待人到了近前后,开口便问,“出什么事了?怎么垂头丧气的,这可不像你” 贺知章笑笑,“没什么” 唐松看了看他身后的吏部衙门,又瞅了瞅贺知章手中捏着的那份绝似公文的东西,“怎么,你们这些新进士如何安置,吏部已经分发好了?” 周承唐制,正六品以上官员的升迁调转需经御览并朱批后方才起效,正六品以下官员的分发则是由吏部做主。新进士们初授之官最高正八品,似明算等科甚至是从八品乃至正九品,对他们的安置权限自然也就在吏部。 贺知章笑不出来了,黯然点了点头。 “在哪儿?” “陇右道一下等县从八品县丞” 闻言,唐松脸上的笑容也没了。此时之陇右便是后世之甘肃宁夏等地,乃是时人心中的边塞之地,亦是常年与吐蕃的四战之地。 除此之外,武周亦承唐制将天下诸县分为上中下三等,位列下县者往往不仅是人口稀少,且是地方极其凋敝。 将一进士科状头分发到边塞已是前所未见,更别说还是一下县的县丞。吏部如此作为已经不是过分,简直就是荒唐了。 唐时的官员皆有很浓的恋阙心理,就是都愿意留在京城而不愿到地方任职。以贺知章进士科状头的身份原本该是入馆阁的,而今不仅入不了馆阁还要被远放到边塞一下县,也难怪他这乐观达观之人会如此的垂头丧气了。 “什么时候走?” “新科进士分发,照例有三个月的到任期。我这分发的远,吏部‘好心’给了五个月” “嗯”唐松沉吟了片刻,“既然有五个月的时间,你倒是不必急着动身了,先且在京城等上些日子再说” 贺知章闻言,猛然抬起头来看着唐松。 “便是要走,也该让我为你设宴送行吧” 贺知章点点头,眼中的希望之火又熄灭了。 “等着我”留下这句话后,唐松没再多说什么,继续往宫城走去。 宫城城门处也如皇城宣仁门一样,唐松报了籍贯姓名后,禁军值守军士便直接放他进去了。 刚刚走完宫城城门洞,早有一个小黄门迎了上来,言说是奉了上官待诏的吩咐来此接引他的。 前面依旧是小黄门导引,脚下依旧是宫城的大道,唐松再次踏上这条道路时,心情却与前一次迥然不同。 然而,这次无论他如何探看,却始终没能再见到柳眉那熟悉的身影。 七穿八绕,最终唐松没看到什么崇文馆,却随着小黄门到了上次来过的那座小楼。 没了一而再再而三的严密检查,唐松很顺利的便进入了小堂。 小堂内除了值守的宦官、宫女外,没有一个大臣。 同样的帘幕低垂,唐松行完礼后,帘幕内传出了武则天的声音,“赐座” 唐松直到现在也没机会到礼部学礼,实在也不清楚面圣该有什么礼节,武则天既然让座,他顺势也就坐了,堪堪就坐在上回文昌左相武承嗣所坐的地方。 “赐茶” 宫女送上茶来,唐松刚刚接过尚不曾喝,便听帘幕内传出一问,“朕久居深宫,唐松你且说说,天下人是如何议论朕的?” 唐松全身猛然一紧,这个问题真是不好回答。 喝了一口茶,随后缓缓放下茶盏。直到那值守太监都已怒目而视了,唐松方轻咳一声道:“于百姓而言,只要能让他们吃饱饭,穿暖衣,少服徭役的就是好皇帝。自陛下御极天下以来,襄州百姓能吃饱饭,亦能穿暖衣,徭役也不甚重。所以在襄州百姓心中,陛下该是个好皇帝” “仅只襄州?” “在下自小生于襄州,长于襄州,除了神都别的地方都不曾去过,是以陛下问及,便只能言襄州之事” 听唐松说完,帘幕后的武则天轻笑了两声,似是对上官婉儿道:“这倒是个老实人” 帘幕后随即传出了上官婉儿的声音,短短的只有一个字,“是” 便在这时,帘幕后一侧有脚步声传来,影影绰绰之间便见一个宦官模样的人捧着一只装满奏章的金盘献进。 武则天没再理会唐松,开始看起奏章来。 刚才走了那么长一段路,此时唐松也不着急,只是静静的喝着茶水。一盏喝完,复又主动让那值守的宫女又续了一盏。 貌似武则天看奏章极快,但不知她看过的这几本奏章究竟写着什么,竟似让这位圣神皇帝很是不快,连带着小堂内的气氛都凝重了不少。 又过了一会儿,隐隐绰绰的便见帘幕后的武则天顺手扔掉了手中的那本奏章,低沉着声音道:“念” 片刻后,便有上官婉儿念诵奏章的声音传出。 唐松一边小口的呷着茶水,一边静静的听着,越听心中越是震惊。 上官婉儿一连念了三本奏章,第一本奏章的内容是弹劾皇室宗亲武攸宜霸占民产的。 第二本奏章的内容则是弹劾梁王武三思于三阳宫督建中有贪腐之事的。 至于第三本更是石破天惊,居然是请求将庐陵王移往京畿道伊川县安置的。 唐松越听越心惊,正在这时,便听帘幕内传出一声断喝,“够了” 上官婉儿念诵奏章的声音戛然而止。 片刻后,武则天的声音从帘幕内传出,“唐松,你即刻往白马寺传朕敕令,召文昌左相武承嗣还朝” 第九十五章 冯小宝与武则天 唐松领了敕令走出小堂,片刻后上官婉儿也跟着出来了,当即便在外间值守的禁军中点派了四人跟随唐松一起出这趟差事。 在那四个禁军准备马匹时,上官婉儿走到唐松身边。此时的她再没了前几日在庄海山小酒肆中的随意模样,表情沉肃,行事端稳。 递给唐松一份宫城通行腰牌后,上官婉儿转身便向小堂内走去,堪堪将要到门口时却又停住了脚步。 唐松机灵,见状走了两步到上官婉儿身边。 “多事之秋,慎行,慎言”压低声音留下这句话后,头也不曾回的上官婉儿便迈步进入了小堂内。 目送她走进去,唐松会心的没发出任何声音。 一会儿的功夫后,禁军备好马匹。唐松上了健马,在身后四个禁军的环护下出小院儿直往宫城西门而去。 对于唐人,尤其是要为以后的漫游做准备的读书人来说,骑马实在是最基本的技能,恰如后世人骑自行车一样,那是上学时便必然要学会的。 唐松承继的这具身体同样也不例外,虽然骑术算不上高,却也能应付。 一行五人没有再走皇城的宣仁门,而是直接出宫城西门,再经洛水上的天津桥直接进入洛阳城。 出城之后马速更快,没过多久唐松一行五人便到了名满天下的白马寺外。 在寺门处通报了身份来历,随即便有知客僧领着他们到了白马寺后厢一处并不对香客开放的雅致院落外。 “左相便在此处澄心静思,一并连本寺主持亦在其中”那知客僧说到本寺主持时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头,也毫无半点儿要同去拜见主持的意思。话说完向唐松合什一礼,宣了句佛号后便转身回山门去了。 对此,唐松也不在意,转过身去屈指叩了叩雅致小院儿的门户。 院门开出露出了一个锃亮的光头,但头上却无香疤,且剃痕极新,显然是刚削发不多久的。光头下的那张脸上也是满脸横肉,面上凶狠与油滑之色并存。 这哪里是什么出家人?分明是地痞街霸削了头发冒充的假和尚。 这假和尚看到那四个禁军后,脸色好了些,“敲门作甚?” 此人一开口,顿时便有一股酒肉的臭味喷出老远,唐松皱着眉头退后了几步,自有随行禁军上前与他说话。 听说是天子派了人来传敕令,假和尚忙大开了院门,道一声“得罪”之后便急急往院中的正堂跑去。 院门一开,便有丝竹管弦及女子的嬉笑声传出,至此,唐松也忍不住的大皱眉头。 白马寺乃佛教最古之丛林,堪称天下有数的名刹。而今却是藏污纳垢到了这等地步,真是荒唐到了极致。 唐松在四禁军的环护下于院门处站定,约莫小半柱香的功夫后,院中正堂门户訇然中开,上次见过的文昌左相武承嗣迎了出来。 两人是见过面的,且相互之间印象很深。走近前来的武承嗣见是唐松来传敕,微微一愣后笑道:“初见时是你被人拘管,再见时却是某被禁足。佛家讲缘法,看来本王与唐小友还真是有缘法的紧哪” 唐松边随着武承嗣向正堂走去,边轻浅笑道:“王爷只是静静心,在下上次却是生死一线。境遇差别可谓天远地隔,如何能比?” 武承嗣一笑,继而压低声音道:“自本王禁足于此以来,多蒙薛左卫常来开解。某是推也不能,却之不恭,遂只能谨守本心,牢记圣神天子谕令,不敢稍有荒唐之嬉” 这番小声说出的话分明是为自己开解,武承嗣想说的是这些酒肉歌舞俱都是薛怀义安排的,他虽然推辞不了,却也不敢接受,更不曾有违武则天的谕令。 此刻两人相距极近,却闻不到他身上有半点酒肉气,此言当是不假。唐松微微点了点头,“王爷放心” 闻言,武承嗣脸上的笑容更轻松了些。 这时两人已到正堂门前,武承嗣停住脚步束手礼请唐松先入。 唐松此刻是以天子使者身份而来,理当先行,所以也就没再谦让,迈步当先进了正堂。 这正堂面积挺大,一应装饰布置也极为精巧雅致。此时堂内当然再看不到酒肉以及歌女什么的,然则空气中的那股子气味及脂粉香却难一时散尽。 堂内最尊的方位处铺着厚厚的波斯毯,一个身形高大的和尚偏腿坐在上面,两只醉眼蒙眬的眼睛正打量着走进来的唐松。 这和尚坐姿极其不雅,脸上醉意醺然,全无半点高僧气度。但他身上披着的却是一袭紫色袈裟。 紫色极其尊贵,便是朝堂之内也只有顶级权贵方可服紫,民间完全禁绝。至于佛教丛林之内,除天子钦赐紫色袈裟外,便是名满天下的高僧大德亦不敢私自制穿紫色袈裟。 唐松印象中曾被武则天亲赐过紫色袈裟的就只有一真一假两个和尚。 真和尚便是曾奉诏进京为天子讲法的北禅宗六祖——少林寺住持神秀,也就是与慧能争衣钵传承,写出“身为菩提树,心如灵境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的那位。 至于另一个获赐紫色袈裟的就是武则天的男宠,街头买药出身,原名冯小宝,后名薛怀义的伪白马寺住持大和尚。 眼前这满脸酒意,坐姿粗鲁的当然不可能是少林神秀,那就只能是冯小宝了。 没想到偶然之间居然能碰到这位“名人”,冯小宝醉眼模糊的打量唐松时,唐松也在看他,这一看还真看出些东西来。 冯小宝虽然人极粗鲁,但长相却极英俊,眼大鼻挺,五官非常标准。襟怀散开露出的胸腹间可看到线条分明的劲健肌肉。 好相貌、好肌肉再配上他那高大的身材,若依着穿越前的后世标准,这厮简直就是一个极品型男。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这厮实在是太白了些,这种白甚至到了有点儿生生晃人眼的地步。一个男人却长着这么一身白生生的皮肉,真是妖孽呀! 怀着浓浓的猎奇心理将冯小宝一番打量后,唐松见他不动,自也没有跟他见礼的意思。 眼见武承嗣已在备好的香案前拜伏完毕,唐松便径直走到香案后,口宣了那道简短的敕令。 耳听姑母皇帝解除了他的禁足,武承嗣自然是欢喜无限,但等这欢喜的劲儿一过,心中却是起了疑惑。 近几年来他的权势可谓是煊赫之极,宫中朝中皆有众多党羽耳目。所以他人虽然在白马寺禁足,但消息却是半点都不闭塞。此前分明没有探到半点儿要放他出去的风声,甚或好几个宫内的耳目还说圣神皇帝对他的气儿还不曾消尽。 源自于此,武承嗣心中实已做好了再禁足两三个月的心理准备,怎么此刻却突然来了这么一道敕令? 唐松传了敕令便要回宫交令,谢恩罢的武承嗣站起身来,便陪着他往外走边小声探问道:“宫中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儿?” “相爷真是太高看我了”唐松闻言笑着指了指身上的青衿儒服,“我只是赶着巧儿正好被陛下抓了个差,宫中真有什么大事儿,又岂是我能知晓的?” 人总是好夸耀,分明不知道的也要吹嘘三分已显示自己的消息灵通与地位重要,宫中出来的人这毛病尤其重。似唐松这般说话的实在罕有,见他这话确实实在,武承嗣也就不疑有它。 此时两人已走到正堂门口,武承嗣在此禁足月余,总要略略收拾一下才能还朝,唐松也不用等他,正要告辞先行时,却听身后一个带着醉意的声音道:“你是谁,什么时候进宫的?刚才的敕令怎么会让你来传?” 不等唐松回身,武承嗣先已伸出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暗暗使劲外推,意思分明是让其先走。 武承嗣既已如此,唐松也就没理会那冯小宝,径直出正堂带着四个禁军回了宫城。 在他身后,武承嗣转身迎上了冯小宝,笑着道:“不过是一个崇文馆的学子,赶巧儿被陛下抓差跑这一趟。这样的人还值得薛左卫动问?” “原来是个读呆书的小酸儿”冯小宝哈哈一笑,任胸怀袒露着一把揽住了武承嗣的肩膀,“适才那个曲儿还不曾听完,来,咱们再饮” 见冯小宝不再留意唐松,武承嗣心底长出了一口气。他可知道这个活宝最是个能惹事的,而那唐松毕竟是奉了天子令来给他传敕令的,若是在他禁足之处闹出什么事儿来,他也实在不好交代。 且不说武承嗣如何从冯小宝那里脱身。单说唐松一路入宫城回到小堂时,堂内却已不见了武则天与上官婉儿的踪影。 这时有留守此地当值的小黄门走上前来,言说上官待诏有吩咐,圣神皇帝此刻已前往凝碧池,着他回宫后前往凝碧池缴令。 凝碧池乃是禁苑中一处风景绝佳之所在,唐松跟着导引的小黄门一路到了这里,随即便在凝碧湖边的一处亭台中看到了侍立的上官婉儿。 一步步走向亭台时,唐松的心绪实在有些复杂,三次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经历后,这一回总该能亲眼目睹武则天的真容了。 渐行渐近,就见亭台中放有一张类似民间所用竹夫人般的软榻,只是更大也更华丽些。一个女人正躺在这张软榻上,任暖暖的春阳照在身上,看来极是惬意。 或许是为遮蔽阳光,女人的脸上随意的覆着一方锦帕,这样子,还真有几分后世晒日光浴的风采。 上官婉儿就侍立在锦榻一侧,不消说这躺在锦榻上的女人就是武则天了。 走到亭台前五步远近时被人挡住了去路,唐松遂就于此处朗声缴令。说完,便听亭台中武则天的声音传出道:“进来” 唐松迈步走进亭中,锦榻上的武则天随意的抬了抬左手,当即便有两个宫女上前将她扶了起来。 武则天显然不习惯于仰脸看人,方一坐起便抬手向下虚压了压,“坐” 亭台内原有石雕出的胡凳,唐松应声而坐,隔着五六步的距离恰与武则天四目对视。 穿越一年多,饱经磨折之后。这一刻唐松终于亲眼见到了中国王朝史上唯一一个名实相符的女皇帝。 武则天身量高大,其锦榻的高度本就比石雕的胡凳要高上一些,再加上她这高大的身形,同是坐着的她竟然比唐松还高出了一指节左右。 武则天发髻高挽,乌黑亮泽。这让唐松极疑惑,不对呀,这与其年龄明显不相符合。 转念之间猛然想起后世曾看到的一则史料,说唐代贵族妇人素来好用假髻,其中尤以玄宗朝贵妃杨玉环为最。眼前的武则天分明也是戴着假髻。 假髻之下是一张形如满月般的脸,唐松初一看去,却只看到了那双眼睛。 直到此时此刻,面对武则天的双眼时,唐松才真正体会了睥睨天下的真正含义。 随侍在一侧的上官婉儿见唐松不仅不低头敛目,反而与武则天四目对视,脸色微变之间极隐蔽的做了几个示意。 唐松浑然不觉。 恰在这时,武则天开口道:“你在看什么?” “看女皇帝”唐松几乎是随口而答。 “噢?” 此时唐松终于注意到了上官婉儿的眼色示意,收了眼神低下头来,“能见着皇帝已经极难,更别说是自三皇五帝以来的第一位女皇帝!有了今天这次面圣,在下便不枉了这一趟神都之行” 唐松此刻所说确乎是发自真心,真心说真话,言语中便自然会有真诚流露。武则天何许人也,焉能觉察不出? 闻言,武则天淡淡一笑间深深的看了唐松一眼,“前次重开科考,你帮办的不错,取才也就罢了,那些章程倒是发前人之所未见,可谓有大功于朝,且说说吧,这些个东西你是怎生想到的” 这已是君前奏对的模式了,唐松也就收了那些散乱的思绪。沉吟片刻后开口道:“科举涉及士子众多,可谓繁杂。要做繁杂之事必先溯本追源,在下不过是多想了些罢了” “本如何?源又如何?” “民是邦国之本,然小到一县一州,大到一国一天下,断然少不了官来治理,所以官员可谓朝廷之本。官员如此重要,那取才选官就不可不万分谨慎。自夏商周以来,取才选官先有世卿世禄之制,后有九品观人之法,既已有此上古之法,为何陛下及朝廷还要舍此不用,而定制科举?” 唐松自问自答,“弃之不用必然是因为其弊端太深。这两法弊在何处?在下窃思良久,不过一个‘私’字。陛下既然因为其‘私’而舍世卿世禄及九品观人两法,那新定制的科举必然求的就是一个‘公’字” 言至此处,唐松不知不觉之间又已抬起头来看着武则天的眼睛了。这实在是没办法,后世几十年的习惯真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在后世说话不看人那可是太不礼貌了,久而久之,这种说话方式已经成为习惯,既是习惯想改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迎着武则天的眼神,唐松微微一笑,“既然想明白了陛下开设科举力求的是一个‘公’那后面的事情也就简单了。在下只不过是竭尽全力做好这个‘公’字而已。示天下以公,以公心取才,只要有这份心思,那些个章程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朕取你这个‘公’字儿。不过,那些章程若真是你说的这般简单,为何之前的那些个考官都想不到?” 听到这一问,唐松笑着摇了摇头,“不是在下聪明,也不是那些位考官想不到。或许他们只是不愿去想罢了,自科举定制至今已非一年两年,科举中的诸般弊端也已广为人知,对症下药,循因补漏这样的事情一人两人想不到也就罢了,焉能那么多位大人都想不到?陛下此言真是小觑了天下英才呀” 眼见唐松在武则天面前的表现越来越随意,上官婉儿先自断喝了一声,“放肆” 武则天闻言抬起手向后挥了挥,示意上官婉儿不要多言。看着唐松道:“你继续说” “还是那句话,归根溯源,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愿想,或者想到了也不愿去做” 武则天看向唐松的眼神里自然而然的又有了几分欣赏,明知故问道:“何以如此?” “表面看来是因为这么做太得罪人,追本溯源是因为他们只是官,而不是君。官者,不过是领俸禄替君治理天下而已。又何必为了别人的天下给自己招来那么多怨恨?” 唐松这话实在是已经浅白到了极处,武则天听完展颜一笑,“说得好!不过,你又何以能做到如此?你甚至连官都不是” “因为在下是寒门出身,此前又曾遭遇岳宋两位主考私心戕害。是以在下不愿再以私心害人”言至此处,唐松笑了笑,“其实这么说也有不妥,在下又何尝没有私心” “尔私在何处?” “在下既是寒门出身,而今又有了帮办科考的机会,自然也希望能多取些寒门士子。此即在下之私心也” “说得好”这一遭,武则天是真正的笑出声来,“尔之私心恰与朕之心思暗合,朕取你这私心,不怪你!” 说话间,武则天从锦榻上站了起来,边负手于后在亭台中悠悠漫步,边沉声道:“弃九品观人法而将科举定制,朕意便是要广纳天下寒门才士以充朝官之用,以分世族门阀之权。这些人恰如尔适才所言,视家族大于天下,跟家族利益比起来,什么百姓天下,乃至于朕也就算不得什么了。万事因循,私心自用,朕身为天下之主,岂能容之?” 第九十六章 根源与变化 上官婉儿安静的侍立于亭台中,看着唐松在武则天面前侃侃而谈,心中的感受很复杂。 这么多年来,别说是只有十几岁的白身士子,便是那些地方上久经历练的州府官儿初见圣神皇帝时也必是诚惶诚恐,有些甚至是连话都说不囫囵。 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圣神皇帝君威深重;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古人对皇帝的敬畏与生俱来。因此两点原因,若非是经常见皇帝之人初一面圣时必然难免紧张乃至失态。 但这个唐松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异类,如此年纪,如此身份,面对圣神皇帝时却几乎看不到什么紧张,一旦说起话后更是放松到了极点,甚或有些随意的意思了。 由此再想到他与自己相处时的那些模样,上官婉儿最终只能感慨这唐松确乎是个异类,天生的胆气粗壮,非如此实在难以解释他的这些异常。 除此之外,上官婉儿也不免感慨唐松的天生聪慧,这不是指那些吟诗作赋,而是唐松在面对圣神皇帝的几次问话时,此前从不曾面过圣的他却在不知不觉之间用上了与圣神皇帝相处时最准确的方式——实话实说,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 须知这可是上官婉儿随驾多年才总结出的行事准则,唐松却似生而知之,除了天生聪慧之外,又该如何解释他这般的作为? 这等感慨之余,上官婉儿看着侃侃而言的唐松也自然而然的有了担心。 自汉末六朝以来,世家门阀势大已是延续数百年之事,就连前朝太宗皇帝那般雄才大略之主都难以解决这一问题,唐松这么个白身士子却冒冒然陷入其中,其间凶险实在难测呀! 有些事,实不是谁都能参与其中的! 莫名的,上官婉儿竟然又想起了上官仪! 哎!心底悠悠一声叹息的上官婉儿听武则天直接将士族门阀都已明说出来,且那不知死活的唐松似乎还有接言之意,忙轻咳了一声插言道:“尔等都退下吧” 上官婉儿此言一出,亭台内外侍候的太监宫女们俱都无声退去,直到远避出三四十步远近,再也听不到亭台内的话语后方才重新站定了身子。 一时间,整个空阔的亭台内便只剩了唐松与武则天及上官婉儿三人。 武则天对此视若未见,端坐的唐松却明白了上官婉儿的意思。遂也就没有说话,直到那些个宫人都远远退走之后方才开言道:“士族门阀之尾大不掉之势远非一朝一夕之间成就,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陛下若想以科举来削弱世家门阀,终究还是不够的” “为何?” 早在帮办考务的那一个月中,唐松就曾多次想过这个问题。 士族门阀之所以势力庞大,民望极高,原因在于其权势巨大。譬如那博陵崔氏传承近六百年,六百年来不知兴起又覆亡了多少王朝,但不论这些王朝如何更迭。这个家族却总能迅速适应,历代之中皆有大量子弟在不同的王朝中出仕为官。 这种情况还真应了一句话: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王朝。 正是这一代代在不同王朝中出仕为官的子弟们撑起了一个家族,并随着时间的流逝,使得这个家族底蕴越来越深,势力越来越大,在民间声望也越来越高。 归根结底,真正支撑起这些世家的其实还是人才! 人才才是士族世家们的“皮”,至于声望、土地、财富什么的不过是“毛”罢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循着这一点继续根究下去,就能找到士族世家们长盛不衰的最根本原因: 教育! 数百年间,无数士族世家兴起,却也有无数的士族世家衰落。似崔卢李郑这般能绵延传承数百年不倒的家族,都有着一个相似的共同点,甚至可以说是他们长盛不衰的终极秘密——极端重视家族内部的教育,且实实在在的占有着当代最为顶级的教育资源。 家族内设有从不对外招生的族学,即便是外面的世界战火纷飞。这些个族学的秩序也不会有丝毫混乱,更不会中断。凡族内直系子弟皆须入学,便是女子也得八岁入学,学识字,学儒家基本经典,学《礼记》一直到十二岁。女子已是如此,就更别说那些男子们了。 家族内部一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经过数百年的发展,这些传承不衰的家族中早已形成同时代最完备也是最严厉的教育及人才培养制度。 在这样一个经常遭遇乱世,官学废弛,连识字率都低的惊人的时代。一个家族内部却一代代不间断的积累起这么多的人才,这是多大的一笔财富? 乱世打天下,打完天下总要治天下,治天下总是少不了读书人的。所以无论魏晋南北朝时的天下大势乱到何种程度,王朝更迭是多么的频繁,当一个新王朝打完天下要治理天下时,这个人才储备丰厚的士族世家就会顺势进入朝廷,顺势复苏,顺势崛起。 自汉末至今近五百五十年的历史中,魏晋南北朝的四百年几乎都是乱世。隋一统天下却二世而亡,随后天下再次大乱。直到唐定鼎长安,天下才算正式统一安定下来。 从唐高宗至武则天当政的近一百年间,天下可算太平,文事渐兴,朝廷主导的教育制度也已基本完备。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些士族世家还能活的如此滋润,根源除了他们家族内的教育更为出色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这些士族世家有着堪称当世最好的教育资源。 单就书来说,毫不夸张的一个情况是,若论存书数量之多,四家远比不上朝廷。但若论书目之全之完备,朝廷藏书却比不上四家。许多皇家图书馆中都不曾有的典籍,四家却保存的有,甚或还是数百年前的孤本,善本。 历经四百年的乱世之后,李唐兴起不到百年,四家却是数百年传承未断,论知识的积累与传承,这些家族有着时间上得天独厚的优势。 造纸术、印刷术虽然早已被发明出来。但因技术上的原因,整个唐朝,尤其是现在初唐时期,雕版印刷的成本依然极其高昂,远非普通家庭及普通的读书人才能承担。 此时的雕版印刷主要用于佛经道经的刻印,可以说此一时代每十本印刷品中至少有一半不是佛经就是道经。盖因唐时佛教道教兴盛,这些经书销路甚好,一次制版可反复印刷,无形中降低了雕版印刷的成本。 生产力发展水平制约了知识的普及,教育的垄断虽然已经逐渐被打破,教育本身也已逐渐下移,但高端教育,尤其是最顶级的精英教育却实实在在还存在着垄断——极少数士族世家的垄断。 似崔、卢、李、郑这些士族世家,其即便培养不出最顶端的人才,但其培养出的子弟却确乎要比寒门士子从整体上胜出一筹。 这种差异的根源不在于智力,在于资源。 在这样的背景下,科考制度的改革会限制这些士族世家的发展,但作用到底有多大却着实不好说。一旦这些庞然大物迅速适应了新的考试制度,凭借他们几百年积蓄下来的优势,依然会很快在新的考试制度下取得突破。 同样面对最严格的考试制度,这些士族世家子弟们考中的机会总体而言也要比寒门子弟高,此次崔湜之中举便是显证之一。 更何况谁又敢保证,今后的每一次科考都能像这一次这么严密严格?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些个世家门阀能历经数百年风雨不倒,总是有其独到之处的,要想料理这股视家族利益高于一切的庞大势力,绝不会简简单单就能成事。 静听完这些思考与分析,武则天良久无言,唐松说的这些她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没有想的如此深入罢了。 每个人都有其局限性,即便武则天也不例外。至少她就很难跳出其所生活的时代,从生产力发展水平以及科技发展水平的角度去分析这些世家门阀存在的合理性与根源。 所以唐松的这一番分析对于武则天而言确有耳目一新的冲击,虽然其中有许多都是前所未闻之见解,但细细思量却又实在是有道理。 还有,唐松那句“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王朝”对于一个皇帝而言,实在是刺激很深哪! 负手于亭台中绕行许久之后,武则天终于开口道:“尔既然思虑的如此之深,可有应对的章程?” 这是一个比前次重开科考更大也更麻烦的系统工程,唐松虽然有过一些想法,却都零散的很,不成体系。 在这种情况下献丑就不如藏拙,唐松遂也没有冒然开言,只说还要好生参详。 “嗯,兹事体大,还是小心谨慎为宜”武则天点了点头,重回锦榻上坐了,“既如此,随后的这些日子你便安心做好此事。若有所得,随时可来见朕禀明” 言至此处,武则天略侧了侧身子,“婉儿,你于崇文馆中给唐松安置一个公事房,馆内藏书准其随意借用阅看。他若请见于朕,不得拦阻及迁延” “臣女领旨” 眼见事情说的差不多了,武则天随时有谴他离去之意,唐松遂抓紧时间跟着问了一句,“未知在下于崇文馆中可有俸禄?朝廷可给安排住处?”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此前的话题实在是有些沉闷,但唐松这一问却是让武则天忍不住笑出声来,一并连她身后的上官婉儿也抿了抿嘴。 当着皇帝的面要俸禄,要房子,这唐松做事真是……不拘小节的很哪! 她二人虽笑,唐松却觉得理所当然,脸上也全无半点赧然之色的补充了一句,“洛阳物价腾贵,居之大不易也” 这也是大实话,神都可不是那么好住的,更别说唐松还是个不喜欢在生活上让自己受委屈的人。从襄州赴京时虽然带的钱不算少,但也经不住长时间只进不出的折腾。 退一步这日常花用还好说,房子可就要命了。他总不能老是住在赁处的后花园吧!南城他不想住,北城的房子又岂是好买的?只怕一套房子下去,他立即就得精穷,介时衣食都成了问题,还怎么做事? “你不是官,何来俸禄?”正在唐松心下冰凉之时,却听武则天轻笑了一声道:“不过俸禄虽无,赏赐却是有的。婉儿,内库既是由你管着,此事也一并交你办理,莫要太显眼,也别小家子气” 上官婉儿躬身应了。 武则天正要挥手让去时,唐松却道:“在下还有一事” 闻言,上官婉儿又皱了皱眉头,在天子面前张口太多可不是什么好事儿,更别说还是为这些个不值一提的小事儿。 “奏” “在下想调用一人来帮忙”唐松也不废话,径直将贺知章的事情说了。 听说贺知章这状头居然被吏部分发到了陇右一下县做县丞,武则天微微蹙了蹙眉头,不过却什么都没说。 待唐松说完,武则天淡淡一句道,“准了”,随即回头看了看上官婉儿,上官婉儿点了点头。 该说的事情都已说完,唐松便不再有半刻停留。 目送唐松走出亭台顺着凝碧池畔走远之后,武则天略略一笑,“今岁科考,确是选出了一个可造之材” 这话当日从春明园回来时就已听过一次,这回就是第二遭了。不过上官婉儿却没多说什么,只是笑了笑,“陛下看人自然是不会错的,只是这人实在太惫赖了些。不知礼仪也就罢了,焉有圣天子当面却伸手要钱要宅子的?” “正因其赤心未泯,方能有如此锐气。至于跟朕当面要钱要宅子,这样的人反倒更可靠些” 言至此处,武则天挥了挥手,“罢了,不说他了。婉儿,你且说说这次针对诸武的风潮究竟是起于何处?” 闻言,上官婉儿脸上的笑容顿时尽收,“臣女愚笨,委实不知” 武则天冷哼了一声,重新躺回锦榻时脸上已是一片冰寒。 …… 当天下午,万福万寿楼最大的一间雅阁中热闹异常,因其喧哗声太大,甚至影响到了两厢的雅阁。 能来万福万寿楼的多不是平常人,随即两边雅阁中便谴了人出来探看,但等这些下人探问清楚回禀之后,两边雅阁中的宴饮之人一笑之间反倒不怪罪什么了。 作为神都最负盛名的酒楼,万福万寿楼每岁都会给新进士们提供一次聚饮的机会。这次聚饮新进士们无需交什么饭钱酒钱,只要留下一份墨宝即可。当然,能参与聚饮的只有进士科的新进士们。 今天就是今科二十五位新进士们的聚饮之期。这些人生得意之人聚到一起若不热闹才是怪事,又有谁会来与他们计较? 热闹的雅阁内众多新进士交互推杯换盏,游走不停,其间却有两人与这热闹的气氛有些不合。 这两人中的其中一个脸上带着浓浓的失意之色,正是今次进士科状头——越州贺知章。 时至今日,新进士们早已分发完毕。二十五个新进士中虽有十三人被分出都门,但其中七人都在京畿道,其余五人也是在江南东西两道中安置,数来数去,唯有他这个状头被分的最远,地方最偏。 今日一聚之后,新进士们就要各奔东西。当此之时,别人都是意气风发,却让状头贺知章如何开心的起来。 好在他身边尚有一人开解,“季真,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近来朝堂中颇不安稳,皇嗣之争有愈演愈烈之势,此时留在京中未必就是好事,宽心些!” “庭芝你被分发到江南东道还能说是避风头,似某这般被支到陇右……”言至此处,贺知章落寞的一笑,“焉有避风头避到陇右的?” “什么江南东道,某是不会去的”当日在桃李园中吟出《代悲白头翁》的刘庭芝淡淡声道,“不瞒季真兄,某已决意辞官了” “什么?” “宦海险恶,又太拘人心性,某实无意于此。天下之大,有多少青山妙水可赏,又何必自投险恶之境,落一个不自由之身”刘庭芝声音虽淡,但其间自有一股斩钉截铁之意,分明是已经打定了主意。 此人姓刘,庭芝只是他的字,名为希夷。其人有一个名满天下的舅舅——这便是如今仍然深陷牢狱的宋之问。 刘希夷性子本淡,又出了宋之问这样的事情,自然更是对官场深恶痛绝。贺知章知道他心病所在,欲劝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正在这时,便听雅阁中其他那些意气风发的新进士们话题渐渐说到了词事上。 近几日来,先是苏味道在接见新进士时大批词为乐官伶工不入流之作,士子作词实是自甘堕落。随后这话便经由百多名各科新进士之口遍传神都士林,由此引发了新一轮的诗词,乃至整个文学用途的大讨论。 在这一讨论过程中,士子们不由自主的便想起了今科另一位主考——唐松。 去岁,襄州唐松初来洛阳时可全是凭借着曲子词声名鹊起的。似这般说法,那唐松岂非也是浪得虚名之辈?虽暴得大名,终究还是自甘堕落,不入流。 雅阁中率先点起这个话题的便是崔湜,他亦是坚定的尊诗贬词派,耳听众多新进士纷纷附和与他,本就心烦的贺知章愈发觉得气闷,放下手中的酒樽就要起身与这些人理论。 不等他起身,早被身边的刘希夷给按住了,“词的地位本来就不高,他们所言也不算错” “这哪里是诗词之争?分明是项庄舞剑志在沛公,今次科考若无唐松,这雅阁中泰半都要落榜。而今不思感恩也就罢了,只为阿附苏侍郎便这般昧心行事,某须忍不得”一把挣开刘希夷的拦阻后,贺知章愤然起身开口辩驳。 二十余个新进士中虽有十来人不曾开言,但其他近十人却在崔湜的首领下将贺知章压的话都说不出口,只气的满脸紫涨。 更有那一等心思恶毒,为巴结崔门及苏味道用心太切的,专门戳着贺知章被分发到陇右的疮疤来说事儿,言辞之恶毒实难尽述。 贺知章双拳难敌四手,空有满腔悲愤却发泄不出,心中郁闷可想而知。 正在雅阁中言辞最烈的时候,门户一开,却是吏部主司郎中到了。 吏部乃六部之首,其主司郎中权柄之大可想而知,可以说这遍天下正六品以下官员的前途命运至少有一半儿是掌握在他手中的。 虽然诧异他怎么会来,众新进士们还是自觉的停了口,纷纷迎上前去见礼寒暄。 那主司郎中却不耐烦这些新进士的亲热,皱着眉头径直开口道:“贺知章何在?” 此时贺知章正是火气大的时候,兼且对吏部官员也没什么好感,闻言梗着脖子大声道:“某便是” 崔湜等新进士见他对吏部主司郎中都敢如此不敬,嘴上虽然不说,心中却是暗暗欢喜。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你这厮就安心在陇右呆着吧,永远也别想再回来了。 众新进士们皆以为那吏部主司郎中必定要大发雷霆,孰料随后发生的事情却大出他们意料之外。 那吏部主司郎中不仅没有发怒的意思,甚或脸上还带上了笑容,“你就是进士科状头贺知章?好好好,果然是一表人才” 发生什么了?这一幕让贺知章也是摸不着头脑,这吏部主司郎中分明是见过他的,之前那态度可是冷淡的紧,现在这…… 没等他说什么,那已走过来的主司郎中笑容晏晏的继续道:“关于尔之分发,吏部复核后已有新论,陇右不用去了,改授麟台正字,明日一早便往宫城崇文馆履任。且等拜见过上官待诏后,再往皇城吏部办理一应公文不迟” 吏部主司郎中此言一出,整个雅阁中顿时鸦雀无声,崔湜等人愕然的看着贺知章,眼神中全是不敢相信的神情。 从陇右一步改回京中任职就罢了,从一个小县丞该授麟台正字也罢了,崇文馆那是什么地方?宫城内,天子的眼皮子底下啊,而且听那主司郎中的意思,其人之所以能有如此际遇还是源于上官待诏,上官待诏那可是天子私人哪,这……这…… 贺知章不是越州人嘛,什么时候居然走通了上官待诏的门路? 不说崔湜等新进士,便连那吏部主司郎中也不解,既然有这样的门路,何不早些亮出来?也就不至于如此折腾了。 他们疑惑,贺知章自己也是满头雾水,心思电转之间蓦然想到早上那一幕,当时唐松可是正往宫城的。 唐松 这天翻地覆的变化是因为唐松! 第九十七章 风浪起 贺知章前途安排上天翻地覆的变化让新进士们瞠目结舌,也让他本人飘飘忽忽了一晚上,甚至觉都没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任是贺知章用滚烫的热水洗了三道脸,依然没能完全消除倦容,看看时辰也不早了,他也就再顾不得许多,换上簇新的官服雇了一辆赶脚直奔皇城。 赶脚在宣仁门不远处停下来,贺知章下了车,却见着宣仁门前有些小小的骚动。他本是个爱热闹的人,好奇心也强,见状忙凑了过去。 事情倒也简单,是七八个远自河北道赵州栾城来的百姓上神都告御状,却被禁军给拦下了,如今已通知了京兆衙门,现正等着他们来人。 似这等事情几乎是隔三岔五就有,实在没什么好看的。贺知章瞅了几眼正要走时,那几个告御状的百姓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磕头诉冤情。 待那为首的百姓一开口,贺知章刚刚迈开的步子顿时就收了回来。那些个禁军看他身穿官衣,遂也就没有驱逐他。 最终贺知章静静的听那百姓将事情完整的说了一遍。 恰在那百姓说完不久,皂服红裹肚的公差们也到了,一并将那几个百姓提到了京兆衙门。 看看那些百姓及公差,再回头看看皇城,贺知章着实是犯了难,这可是他第一天履任,还是要去拜见上官婉儿的,这要是迟到,那可真是太不好了。 心下犹豫迟疑了一会儿后,贺知章最终一咬牙,舍了皇城跟着那几个百姓及公差向京兆衙门走去。 到了京兆衙门后,贺知章便在左近寻了一家茶肆坐下,点了一瓯茶却全没品出茶味儿,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衙门的大门口。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那瓯茶已经完全没有了滋味,眼瞅着天已近午时,才见那几个百姓脸色苍白的走了出来。为首的那人还是被人架着走的,分明是在里面吃小板打了屁股。 见这几人出来,贺知章当即结了账走出茶肆,远远的跟在几人身后。 远离京兆衙门有一段距离之后,贺知章快步上前拦住了几人。 此刻他身上那件官衣发挥了作用,三言两语便将事情问清楚了。几人告状不成,那为首之人还挨了小板,并被京兆衙门勒令尽快还乡,不得再于京城逗留,否则下次再见便要以流民处断了。 这几个百姓也是被弄怕了,死了告状的心思,准备即刻动身还乡。 贺知章一番安抚,最终还是他的官身起了作用。那几个到底是心有不甘的百姓跟着他一起寻了一家小客店,暂时安住下来。 给这几人掏了房钱饭钱,将这些告状的百姓安顿好后。贺知章便马不停蹄的向皇城赶去。 因早得了交代,贺知章顺利的进了皇城、宫城,但他着实吃了不少的冷脸与冷眼,尤其是那个给他导引的小黄门,更是满脸的不耐烦,每一转身过来看他时都带着浓浓的幸灾乐祸的意味。 好你个措大!第一天履任,面见上官待诏时都敢如此迟到,且等着好收拾吧! 贺知章心里也是惴惴,毕竟上官婉儿比不得旁人! 跟着小黄门到了上官待诏的所在,禀明进去之后,上官婉儿压根儿就没见他。只说让他去崇文馆寻唐松,今日履任迟到这么些时候如何处断,以后安排什么职司俱由唐松做主。 听到这话,贺知章终于证实了昨晚的猜测。心里也随之轻松了不少。 重又跟着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小黄门往回走,一路走到宫城内距离皇城最近的东宫所在时,崇文馆终于到了。 这个皇家图书馆面积挺大,小黄门带着贺知章却没走正门,绕行几步到了一处竹林掩映的小侧门。 走进小侧门便是一个面积不大,只有一进的小院。小院子三面皆有围墙与崇文馆里的其它地方分隔开,是以这地方虽然属于崇文馆,却实是一个独立出来的所在。 小院儿内非常安静,贺知章跟着走到正堂门前。这时,前面那个小黄门陡然变了脸色,原本的冷脸瞬间热情似火起来。 只不过这份热情却不是冲着贺知章的。 上官婉儿办事利索,仅仅大半天的时间公事房就给安排好了。唐松对这个地方甚是满意,正在分拣宫人们送来的公事房所需一应物事时,就见一个小太监领着贺知章走进门来。 打发走那个热情过度的小太监后,唐松皱着眉头走到了贺知章面前。 贺知章知机,也不等唐松发问,径直将迟到的缘由备细说了个清楚。 世上还有这么巧的事儿?等贺知章说完,唐松紧皱的眉头早已舒散开,嘴角处甚至还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容,“这事儿办得好!” 贺知章是个很四海的性子,人又喜欢笑。唐松一笑之后,他笑得更大声。 两人又说了几句这事之后,贺知章笑道:“从今之后某就随大人职事了,却不知咱们这地处究竟是干什么的” “干大事”不等贺知章完全兴奋起来,唐松跟着又补了一句,“大难事!” 贺知章还待再问,唐松已笑着摆了摆手,“这事儿三两句之间也说不清楚,以后你自然知道。走,去看看那几个告状的百姓,路过皇城时你也顺便到吏部把该办的公文给办了” 见唐松也要走,贺知章愕然道:“这……还没到散衙的时辰吧” “咱们这不是衙门”说话间,唐松已当先向外走去,“该忙就忙,该闲也不在这儿死撑” 时间如此自由? 贺知章边跟着唐松往外走,边喃喃的嘀咕了一句,“这究竟是什么地处啊?” 重回皇城吏部,贺知章享受到的待遇与之前截然不同。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结果昨日那吏部主司郎中却亲自来给他办这芝麻绿豆般的事情。 办完之后,那主司郎中甚或还力邀贺知章往他公事房坐坐,言说最近刚得了今年新出的上品蒙顶石花茶。 贺知章虽然好酒,但对茶也不是全没兴趣。若非顾念外面还有唐松等着,以他那性子还真有心去尝尝这号称大唐七大名茶之首的上品蒙顶石花究竟是什么滋味儿。 见他执意要走,那吏部主司郎中一脸惋惜的亲送他出来,边送边拐弯抹角的探问他与上官待诏的关系。贺知章也不笨,云山雾罩的扯了一通,其实什么都没说。 还别说,皇城里的人就是吃这一套说话的方式。贺知章越是扯得云山雾罩,那吏部主司郎中待他就越客气。 一路送到吏部衙门大门口时,那吏部主司郎中方才隐隐约约的点了一眼儿,之前贺知章这状头之所以会被分发到陇右如此僻地,确乎是刚刚上任的凤阁侍郎,如今正红火的苏大人有过授意。 “某这位置外人看着风光,着实是不好做啊”吏部主司郎中叹着气亲热的拍了拍贺知章的肩膀,“季真少兄多体谅” “好说,好说” 辞了吏部主司郎中向宣仁门口等候的唐松走去时,贺知章心底对苏味道的鄙夷实是达到了顶点。 就这么点儿心胸,居然还能做士子楷模,诗坛领袖,我呸! 出皇城后,贺知章便带着唐松去了那家小客店,顺利见到了那几个上京告状的百姓。 此时,贺知章就见到了唐松随意洒脱的另一面,这人做事极其认真细致,此前分明已经听他说过事情原委,但此刻却似从不知道这事一般,向那几个百姓从头到尾一丝一毫都不曾遗漏的将事情又核实了一遍。一并将几人带来的东西也是再三审视,惟恐稍有疏漏。 目睹此状,贺知章心中暗自凛惕,以后跟着唐松做事断不能有丝毫马虎。 细细将事情问完,唐松将那几个百姓好一番安抚,又留了一些钱财后才带着贺知章离去。 出了小客舍,贺知章便建议尽快这这事发作出来,却被唐松摇头否了,“时机不到,且再等等吧。知道你好酒,走,今日某便做个东道请你一醉” 唐松没带贺知章去庄海山与柳叶的小酒肆,而是在北城寻了一家之前经常好去的地处。 这家酒肆位置稍偏,但胜在酒不掺水,菜也洁净。历来便是士林中人常好光顾之地。 酒肆没有二楼,雅阁俱都是用屏风在大堂三个角落里隔出来的,是以虽曰雅阁,但在里面吃酒时却能听到外面座头上的议论。 贺知章是海量,喜饮酒性极烈的三勒浆。唐松却更喜欢河东葡萄酿,且只是小口品呷,悠然自乐。 堪堪等唐松吃完两樽河东葡萄酿时,外面的酒客食客渐渐多起来,各种议论也多了起来。 到这地方来的多是士子们,吃酒闲谈时少不得还是要说士林中的那些事。而当今神都士林中最惹人关注的事情莫过于两件。 第一件便是崔湜的声名大振,随着崔师怀告老,崔莅事件终结。蛰伏了没几天的崔湜近来颇是活跃,频频拜访京中诸位诗坛耆宿,频频参加各种文会诗会,频频在各种场合放出旧作新作。 他出身于博陵崔家,头顶着四玉树之冠的光环。人又长的唇红面白,漂亮的很。加之又有新科进士的身份光环加持,这番趁着神都各色人等正对新进士大感兴趣的时刻主动高调出击,顿时就引来好评如潮,各种赞誉不绝于耳。 凭借着之前春明园新进士赐宴后被选为“探花使”遍游京中名园采摘名花的惹眼荣耀,崔湜的才名与长相漂亮的美名甚至远远超越了士林,在普通百姓之中也流播极广。 算算这崔湜从河北道定州博陵进京不过两个月时间,便已名动神都,且这名声还在不断上扬,不断由神都向整个天下流播开去。若论其崛起之速,在年轻一辈士子中声名之大,与去年彗星般崛起的唐松实有一拼。 而且这崔湜相比于去岁的唐松,更有着几条绝大的好处。 一者,去岁唐松扬名是起于市井,借助沈思思与如意娘的大花魁之争迅速崛起,其才名主要是在民间普通百姓中得到认可。士林内却是颇有争议,尤其是那些个诗坛霸主们,即便在唐松声名最盛的时候,这些人也没为唐松说过一句好话。 诗坛盟主们不予认可。这就使得唐松获得的才名有些虚浮落不到实处,质疑者仍众。 与唐松截然不同的是,现下风头正劲的崔湜却是获得了士林以及民间百姓的共同赞誉。尤其是在那些个诗坛耆宿纷纷在不同场合大力肯定,乃至是夸赞了崔湜之后,这位崔门新锐的声名就有了无比坚实的根基,且凭借这一根基更增了高扬的势头。 苏味道力挺崔湜,崔融称赞崔湜,甚或文章四友中素来不夸人的杜审言都在某个公开场合说了“崔湜有诗才,堪称少年一代中俊杰人物”的话。若非李峤已被远窜琼州,就是整个文章四友力推崔湜的格局了。 文章四友之外,沈佺期也对崔湜赞誉有加,据说就连仍在牢中的宋之问也将崔湜一番好夸,因流传出来的这些夸赞之语实在太过肉麻,以至于很多人都不敢相信。 至此,当今诗坛最顶尖的七人中,除了远窜的李峤和不喜欢崔湜诗风的陈子昂之外,其他五人俱都合起力来共推崔湜上位。 文章四友及沈宋已是如此,这就更不说那些个诗名稍逊的耆宿了,一时间,凡是在神都士林间提及崔湜,这些个前辈诗人几乎是众口一辞的就是一个字:夸! 更可怖的不仅是士林,便是皇城,乃至整个权贵圈子对这个粉嫩新人也是同声夸赞。秘书监夸,国子祭酒夸,六部好几位主官夸,三省中有人夸,就连政事堂也有一两位相公提到这个崔湜时点头说了两句“不错,不错” 这声势,这阵仗,这众口一辞的肯定,一年前的唐松真是拍马都比不上啊。一个最直观的变化就是,进来神都各酒肆歌女乃至兴艺坊各伎家们唱唐松那曲子词的已经渐渐减少,唱崔湜歌诗的却是越来越多。 除这一款之外,崔湜相比于唐松还占着别的优势。譬如他是正宗的进士出身,还曾出任新进士中仅有两个名额的“探花使”。唐松却连进士都不是,唐人重进士可不是假的。 再譬如崔湜扬名凭借的是诗,唐松却是曲子词。唐人重诗那也不是假的。 再加上崔湜无论走到那里参加文会诗会都会带上十来个同榜的新进士,众星拱月,一枝独秀。 总而言之,如今的崔湜已在各种合力之下光耀璀璨的崛起。随着他的声名大振,不仅渐渐抹去了前些时因崔莅之事给博陵崔门带来的不利影响。且使崔湜本人俨然有了诗坛年轻一代领袖的气象。 甚或现在就有不止一人放言:长则二十年,短则十余年之后,崔湜必为诗坛执牛耳人物。 听着外面那些个士子酒客们满带艳羡的议论,雅阁中的贺知章带着浓浓酒气叹道:“嘿,第一世家,博陵崔氏果然不同凡响” 唐松依旧在小口的呷着河东葡萄酿,闻言,但只一笑而已。 议论完崔湜,外面就说起了近来神都士林的另一件热闹事。继苏味道率先放言痛批曲子词为伶工乐人们不入流的东西,读书士子沉迷于此便是自甘堕落之后,相继就这一问题发声的人越来越多,发声人在诗坛与政坛的地位也越来越高。 诗坛耆宿们附和苏味道,皇城里有人应和苏味道,譬如前面夸赞过崔湜的秘书监监正郑子仪,譬如执掌国子监的卢祭酒。到最后,就连那些一辈子也没写过一首诗的顶级权贵们都开始就这个他们本来不会感兴趣的问题发表言论了。 总而言之就是一个字:批,痛批!且越批越狠,话越说越重,也越来越出格。 虽然这些批评里并没有直接点名,但当世写词的人本就极少,正规士人出身的几乎一个都没有。方今以曲子词扬名的就仅有唐松一人,如此情况下,又何须点名。 耳听外边的议论中转述出国子监卢祭酒说以文观人,文如其人,读书士子沉迷于曲子词不仅是辱没士林,更是才不堪大用,似这等人断不能入朝堂以免败坏政风的话后,贺知章再次长叹了一口气。 “大人当日真不该填了这些曲子词出来,以致今日遭人如此诟病”这句说完,贺知章蓦然眼神一亮道:“以大人之才,何不再作几首好诗出来,压一压这股邪风” “便是作再多好诗,也抹不掉这段曲子词的经历吧” 贺知章闻言,神情一黯。是啊,只要这段曲子词的经历在,便是写出再多的好诗又有何用? 见他如此,唐松淡淡一笑,“我且问你,那几首曲子词究竟如何?” “确乎是好” “我再问你,那几首曲子词早在去岁就已广为流传,为何当时无人批驳,现在却如此群情汹汹?” “大人的意思是……” 唐松没说什么,只是迎着贺知章的眼神点了点头。 “某原以为苏侍郎挑起这个话题只是一己之私,却没想到……” 闻言,唐松哈哈一笑,“无心插柳啊,今岁前后两次科举中某得罪人的太多了些” “是了,那秘书监监正郑子仪乃是荥阳郑氏出身。国子监卢祭酒则是范阳卢出身,恰与博陵崔是同气连枝”言说至此,贺知章再次啧啧叹息起来,“这下子他们可是抓住大人的痛脚了” “诗与词不过都是文字的组合罢了,何以词就不如诗?” “这当然不同”贺知章随口说了一句后,才觉出不对,歉意的笑了笑后才接着道:“曲子词文辞虽美,然来来去去都是在男女私情上打转,甚或还多好写闺阁风月之事,境界如此之低,如何能与诗相提并论?” 词在发展前期,乃至于到北宋时的地位也长期不高,其中一个很重要原因就是境界太低。贺知章此言并不错,唐松心中也清楚,是以听了他这话之后,但只点点头也就没再多问。 倒是贺知章复又旧话重提,言说自前朝以来越是在诗坛享有大名者在仕途就走的越顺越高,这文坛地位与仕途中的地位其实紧密相关,一并举了虞世南与上官仪两位太宗及高宗朝的宰相为例证。随后又难免担忧唐松如今遭人如此贬抑,将来仕宦途中必然会吃亏甚多。 “无妨,此事自有办法” 听唐松这话,贺知章愁眉苦脸的抬起头来,“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将那些曲子词再收回来吧?” 唐松扬手间将樽中如血一般的河东葡萄酿一饮而尽,随即站起身来,“天色也不早了,走吧” 第二天,贺知章正式履任。坐在正堂书几后发呆的唐松见他来了,起身道:“今日你也不用做什么事,也无须守在这里,且到皇城中随意走走看看,探听探听朝中的动向来即来报我” “是”一脸疑惑的贺知章转身走了。 唐松心下其实一直挂念着昨日弹劾诸武,并请迎回庐陵王的那几本奏章。当时他可是亲眼目睹武则天对此非常生气,并立即召回了在白马寺思过的武承嗣。 这么大的事情断然不会没有后续,无奈他如今在皇城中太不受欢迎,又没有耳目,就是想打听也打听不出什么东西。但贺知章就不一样了,此人不像他这么惹眼,性格又很四海容易交朋友,加之在皇城里还有一些同年,即便打听不到太重要的消息,一般的情况总还是能问出一些的。 放走贺知章,唐松便重又陷入了发呆般的沉思中。控制世家门阀,这么大一篇文章,却从何处入手才好啊! 贺知章这一去就是大半天时间,直到下午皇城快要散衙时才回来,不过他毕竟没有瞎晃,终究是带回来了一些有用的消息。 除了那几本奏章之外,这两天来陆续有大臣进言此事,弹劾武攸宜、尤其是武三思的人越来越多,众口一辞要求召回梁王,彻查三阳宫督建之事。 在这一过程中,武则天只是听着看着,没有任何表态。 “文昌左相可还朝了?” “回来了” “他可有什么举动?” “没听说” 唐松站起身在公事房中走了两圈儿后复又问道:“当前弹劾诸武的人中,以谁地位最高?” 贺知章闻言,略想了想后道:“刑部张孟将大人,御史台桓士则大人” 孟将是张柬之的字,贺知章口中的张孟将其实就是张柬之。至于桓士则指的是御史大夫桓彦范。 一听此言,唐松沉吟良久后摇头一声叹息。 这些人真是不好说,自己都能看出危险的事难倒他们这久经宦海历练的人会看不出来? 武则天虽然没就此事表态,但急召武承嗣还京这样的事情都做出来了,如此明显的信号岂非就是最好的表态,难倒他们也看不出来? 这一回,朝局真是要大动荡了。 果不其然,仅仅隔了一晚,第二天上午贺知章就打听回了一个震动整个朝堂的消息。 就在今天早朝中,政事堂二号人物狄仁杰出班奏请圣神皇帝清查武攸宜强占民宅事、三阳宫督建事。 狄仁杰一出,桓彦范、张柬之随即跟上附奏,其他附和者不下十人之多。 对此,武则天回以“再议”既没有同意狄仁杰等人的奏请,也不曾斥责。 此事一出,朝堂内气氛紧绷,皇城内风声鹤唳。 唐松沉思世家门阀的事情之余,紧密关注事态发展动向,仅仅五日之后,又一个更大的消息震爆朝野。 狄仁杰谋反!张柬之,桓彦范等是为同谋,此八人已被来俊臣拘拿入狱! 第九十八章 要命 唐松得到这个消息时天已近午,眼瞅着就是断中的时间了。皇城各衙门有会食制度,可以在衙门内吃大锅饭,他们这里却不成。 贺知章通报完消息后就没再说话,唐松也是无言,公事房内便是一片沉默,沉默的越久,渐渐的室内气氛也变得压抑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唐松站起身来,“走吧,出去吃饭” 贺知章心神不属的跟着唐松向外走去,出门时还被门槛绊了一下,若非唐松伸手拉得快,他非结结实实摔一跤不可。 正是这一摔让贺知章醒过神儿来,“大人,狄公……怎会谋逆?” 唐松没回头,继续向前走去,“狄公何曾谋逆?” “狄相人都已被拘拿” “那只是有人状告狄公谋逆,这与狄公已经谋逆有天渊之别” 唐松话到此处后便再不说什么了,贺知章又嘀咕了几句见唐松不接口后也就不再说。两人默默的出了东宫与皇城。 走出宣仁门,唐松一眼就注意到路边人群中道衣飘飘的方山奇。 “你且在此等我”向贺知章交代了一句后,唐松就向方山奇走去。 方山奇面色凝重,见唐松走过来,勉强的笑了笑。 “山人何以在此?” “某是陪光远公子而来”见唐松不甚明了,方山奇遂跟着补充了一句,“狄相家的公子” 唐松点点头沉吟片刻后,低声问道:“神龙天后登基不过三载,依仗诸武处正多,怎会自断臂膀?弹劾诸武有何用?单是如此也就罢了,怎能还扯上庐陵王?” “哪有什么庐陵王,那是陛下”方山奇将这四个字咬的极重,“奏请将陛下移往京畿道伊川县安置是桓大人的主张” 言至此处,方山奇也是一声叹息,“张公及狄公并不知晓此事。至于弹劾诸武,岂是无用?” “何用?” “总得有人站出来告诉神龙天后,告诉整个朝堂,告诉整个天下,诸武不法,民心在李” 哎!又是武李继承人之争,终究还是为了给武则天施加影响。法子倒也不错,选的点也不错,可惜事情坏在了那本牵扯到庐陵王的奏章上。这实实在在是触了武则天的逆鳞。 话已说完,唐松转身要走。待其走出两步后,方山奇唤了一声,“唐小友” 唐松转过身,方山奇凑前两步,“你身居帝侧,若得着机会……” 不等其将话说完,唐松先自挥了挥手,“某素来仰慕狄公。你等若能联系上狄公,且代我传一句话” “什么话?” “认罪” 这轻飘飘的两字出口,直让素来沉稳的方山奇目瞪口呆。 这也不是长篇大论解释的地方,唐松看了他一眼后接着说道:“你将此话传到,狄公自然明白” 低低声音说完,唐松不再多留,向方山奇点点头后转身去了。 在外面吃完午饭,唐松与贺知章刚回到崇文馆小院的公事房不一会儿,便有小黄门进来报说上官待诏有请。 跟着小黄门出了院子,便见到上官婉儿俏生生的站在院门不远处。身后跟着上次见过的那四个随扈,穿着禁卫的服饰,手牵着六匹健马。 清脆竹林边身穿淡黄宫裙的上官婉儿简直就是一幅画,见唐松出来,上官婉儿招招手,“你的宅子已经办妥,这就去看看吧” 唐松走上前去与她并肩而行,“这等小事何劳上官待诏大驾?” “你这是陛下亲自交办的事情,我可不敢怠慢” 又走了几步后,上官婉儿才又淡淡声道:“能有机会出去走走也好” 闻言,唐松笑笑,“那待诏岂非该感谢我了!这几天一波连着一波皆是大事,宫城里压抑的紧,能出去走走确是好事” 上官婉儿侧脸瞅了唐松一眼,“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唐松停下步子,向上官婉儿拱了拱手,“多谢待诏关心” 上官婉儿虽有在宫城骑马的权力,唐松却不行,是以两人便缓步向外走去。这一遭上官婉儿也没经西门的天津桥出宫,一路向皇城走去。 见状唐松笑了笑,由宫城西门出去就是到洛阳南城,而从皇城宣仁门出去就是北城,看来上官婉儿给他操办的这宅子必是在北城无疑了。 出宫城刚走上皇城,就见前面阔大的皇城场院上有一堆人拥挤在一起,其间还隐隐有叱喝声传来。 皇城里不是官就是吏,平时大声说话的都没有,贺知章在此小跑都是异类。像眼前这种景象可真是难得的很。 上官婉儿见状皱起了眉头,脚下也加快了步子。 走近人群,上官婉儿一声咳嗽,那些个嘻嘻哈哈看热闹正起劲儿的小官小吏们回头一看是她,立即将脸扭回去,随即脚下抹油四散开去。 人群散开,唐松就见到冯小宝正攥着拳头在揍人,旁边的苏味道则是扎煞着手苦劝。 此时他那袭紫色袈裟已经襟怀散乱,锃亮的光头上也有了点点滴滴的汗珠。但冯小宝浑然不觉,全部注意力都在手中攥着的那人身上,一拳一拳打的甚是尽兴。 被他薅衣领劈面揪住的是一个三旬中年,白白净净俊雅的脸上已经是青一片紫一片,身上的衣衫更是被扯的七零八落,真是狼狈到了极处。 眼见着苏味道的苦劝毫无作用,冯小宝又一拳下去将那白净中年的鼻子砸得鲜血长流,上官婉儿冷声道:“去” 此言一出,顿时便有两个随扈上前,生生将冯小宝与那白净俊雅中年分开并从后抱住。 冯小宝挣扎不脱,待看到上官婉儿之后也就不挣扎了,伸出手摸着油亮的光头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姓沈的,今天算你运气,不过你也莫要高兴的太早,从今以后,爷爷见你一回揍你一回” 那姓沈的中年闻言全身一个哆嗦,冯小宝见状笑的更大声了。 上官婉儿也不与那冯小宝搭话,吩咐随扈护送那中年回家之后,便继续迈步向前走去,唐松遂也跟上。 此时上官婉儿的另一个随扈已经放开冯小宝,这伪和尚整理着紫色袈裟时却见唐松有些面熟,遂顺口问道:“这人是谁?某似乎在哪儿见过” 见上官婉儿两人已渐行渐远,苏味道喘着气道:“这就是自去岁以来名动神都的少年俊杰唐松了” 听到少年俊杰四字,冯小宝就有些不高兴,“某看他分明不是官儿,怎么却从宫城里出来?” “他如今在宫城崇文馆”答完,苏味道漫不在意的补了一句,“当日满朝反对,陛下却亲自将他拔擢到了宫城,真是信重宠爱到了极点” 到这时,冯小宝也已想起来,当日往白马寺传敕令的岂非就是这个少年? 一个白身士子却能去传敕令,还被放进了宫城,爷爷我现在还在白马寺装和尚!而今更与上官婉儿同步出入……冯小宝越想越是火大,刚刚痛揍沈南璆的畅快也已一扫而空。 “好个老武,竟敢欺我”冯小宝也不进宫了,向苏味道粗粗一拱手之后便怒气冲冲的循着唐松与上官婉儿的方向而去。 苏味道端端正正的还了一礼,又整了整衣裳,喘匀了气息后方才踱着步子回到了中书省。 出皇城后,上官婉儿取了一顶覆面雕胡帽戴上,而后翻身上马向前行去。唐松紧随其后。 过了最靠近皇城第一横排的五个坊区后,上官婉儿控马左转,进了第二横排五个坊区最中间的履顺坊。 随即,唐松就在履顺坊深处见到了上官婉儿给他安排下的那套宅子。 占地十一二亩的面积,三进外加一个后花园的格局在唐代确实算不上大府邸,但这处府邸却胜在装修的极其雅致精美,而且日常生活所用诸物一应齐全,拎个包裹就能过来入住。 上官婉儿领着唐松将府邸粗粗的走了一遍后开口道:“这是一个犯官的私宅。这人做官不成,享受倒是不肯委屈了自己。可叹其花大力气置办整修下这个宅子尚不到十日便事发了,宅子也随之抄没入官。如何,你可还满意?” 履顺坊不是北城最显眼的第一横排坊区,但离皇城却极近,往来非常便捷。还有这处宅子在履顺坊的位置也是极好。面积虽然称不上很大,却胜在精美雅致且方便。 不管从那个方面看,这套宅子都属于那种不乍眼却极舒服的所在,对于当前的唐松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能在寸土寸金的神都得着这么一套宅子,再要不满意那可就是贪而不知足了。唐松更知道若不是上官婉儿居中照顾,这样的宅子断然是轮不着他的。 “多谢了”唐松看着眼前姹紫嫣红的后花园微微一笑道:“这番可真是承待诏大情了” 上官婉儿浅浅的抿了抿嘴“你喜欢就好” 唐松见她转身,以为她这就要走。伸手一拦堪堪拉住了上官婉儿的手腕,“承此大情无以为报,你若是有闲,且容我沽些酒,再下厨理几样小菜,咱们便在这后花园中设宴对酌一回如何?” 上官婉儿没说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后又抬头看了看唐松。 唐松放开手,迎着上官婉儿的眼神很清澈的笑了笑。 “宫中事情甚多,留不得了。走吧,去前院儿,我还有几个人要交托于你”上官婉儿边说边向前走去,唐松在后面悠悠一声叹息,“可惜了这大好春光啊” 再回到前院时,除了上官婉儿带来的那两个随扈外,又多了六条年纪都在三十多岁的彪形大汉,这些汉子容貌不一,却都有着粗糙的皮肤、凌厉的气质。 “这些人都是我远房族人,自小在边塞长大,十几岁便入军中服役,凭着一刀一枪的厮杀,从一介贱奴以军功杀到了捉生将。去岁家母五十寿辰,蒙陛下开恩准我赦免十人为家母祈福,我遂借此脱了他们的军籍。我常在宫中,一则身边用不了这么些人,再则也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瞅着你刚立下宅子,就留在你这里帮衬吧” “求之不得,多谢待诏了” 上官婉儿转过身来,双眼紧盯着唐松沉声道:“这些人都是我的族亲,我将他们留在此处是帮衬于你,却容不得你将他们视为奴仆。此外,将来这些人娶妻成家之事也就一并交给你了” 不用上官婉儿深说,唐松也明白这必然与上官仪当年的事情有关。上官仪父子是在二十九年前被杀的。整个上官家族直系血脉被血洗一空,上官婉儿母女全凭着一个做高官的舅舅才得以幸免,并充入宫中为奴。 算算时间,这些人当是受上官仪父子连累的上官家族远房。似这些人的身份放在郑府也的确是不合适。 一念至此,唐松也没有点破,一一仔细的将那六人打量了一番后,肃容正色道:“都是为国征战,染血沙场的英雄好汉子,我唐松敬且不及,又怎会视之为奴。待诏太小瞧我了” 上官婉儿静静的盯着唐松将这番话说完后,点点头道:“如此就好” 交代完这件事后,上官婉儿又与那六人说了几句话后便动身返回了宫城。看来她之所以会亲自跑这一趟,目的倒不是带唐松看宅子,也不是为了出来走走,更多的还是为安置这六人。 上官婉儿走不一会儿,唐松正与六人攀谈时,蓦然便听宅门处一声轰然巨响。 此时,宅子里也没有门房什么的。然则不等唐松去看,便听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外传来,一并响起的还有花架的倒地声,花缸的碎裂声,乱成一团。 再然后,就见一群多达二十几个的锃亮光头绕过照壁走了出来。领头的正是身穿紫色袈裟的冯小宝。 走到前院,随着冯小宝手一挥,那些随在他身后,手抄着哨棒的假和尚便雁翅展开,将唐松等七人围在了中间。 冯小宝抬头看了看这精美雅致的宅子后,恶狠狠的目光就盯在了唐松身上,“谅你个白身小酸儿也买不起这样的宅子,是赐下的吧” 言至此处,眼睛都已微微发红的冯小宝蓦然一声怒喝,“砸!给爷爷都砸干净” 那些个手抄哨棒的假和尚本就是冯小宝收罗的地痞街霸,干这一行真是再顺手不过了,闻言,暴应一声后便四下扑出,随即便听这一进院子的正房厢房处响起了一片打砸声。 上官婉儿留下的六人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不约而同的看了唐松一眼。 唐松铁青着脸缓缓摇了摇头。 见他如此,那六人便没有异动,只是站位上微微散开,隐隐将唐松护在了中间。 唐松刚刚得下的一套新宅子就这样被人砸得稀里哗啦。 那边砸得尽兴,唐松却丝毫没有动静。这让冯小宝非常的不快活,分明是想来出气的,但找着的对象却既不反抗也不惨叫告饶,这还有什么兴味儿。 眼瞅着这一进院子所有的正房厢房都已犁了一遍,那些个假和尚们正要往后面的院子扑去,等不得的冯小宝一声吼叫又将那些地痞街霸又招拢回来。 看着人手已经收拢,冯小宝再次将目光投到了唐松身上好一番打量。 果然俊朗,果然年轻,尤其是这年轻两字儿狠狠的刺激了冯小宝。陪伴圣神皇帝多年,他知道那位就喜欢年轻的,尤其是这两年随着她年纪渐大,这份喜好就表现的越发明显了。 跟这个唐松比起来,三十多的老白脸沈南璆真就算不得什么了。 难怪啊,这都好几个月了,她却没召过自己一回,原来是得了这么个年轻的新宠。 这一刻,冯小宝心里既有着“由来只有新人笑,无人听见旧人哭”的悲哀,更有着无边的愤怒与恐惧。 愤怒于这个小酸儿竟然敢跟他争宠,恐惧于他若彻底失宠,眼前的一切荣华富贵可就都没了。 悲哀、愤怒与恐惧掺杂一起,使得盛怒而来的冯小宝更加的疯狂,伸手一指唐松,“给爷爷打,打不死这厮也废了他的阳货” 此言一出,那些个地痞街霸发一声喊,抄起哨棒就向唐松扑来。 上官婉儿留下的六人再次向唐松看来。 唐松盯住冯小宝冷冷一笑,“莫沾性命,打残勿论,别跑了那紫和尚” 六人既没有轰然齐应,也没有说什么,脸上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只是稳稳守住自己的方位向那些个扑来的地痞街霸迎去。 别看是以少应多,唐松却没有半点担心。这份底气不是来源于这并不了解的六人,而是源自于他们的身份——捉生将。 这是唐代边塞上一个极其特殊的军职,他们的任务就是潜入异族的地盘,在虎穴里挣功劳,对他们的记功最简单也最实在,就是数那血淋淋的人头,一个人头一份功,没有人头说什么都没用。 这样的人堪称是边军精锐中的精锐,无论武勇、头脑与心智皆是上上之选。玄宗时的安禄山与史思明就是从捉生将杀上位的。 场面正如唐松的预料,那些个地痞街霸的人数虽然是四倍之多,且都带着哨棒做武器。但那六个捉生将一出手,便如虎如羊群,尤其是劈手夺了哨棒做武器后,地痞街霸更是全无还手之力。 这六人下手极狠极准,每一次带着风雷之声的哨棒下去,不是断臂就是废腿,短短的时间里,小院里就响起了一片的惨嚎。 眼见着自己带来的人被打的落花流水,那六条沉默无语的汉子又手毒到了极点,冯小宝的脸色由急变惊,最后变成了惧。 地痞街霸们倒下的更多了,冯小宝狠狠的咬咬牙,转身便走。刚走两步,一条带着尖啸风声的哨棒从后面狠狠的砸中了右腿。 腿上一阵儿剧痛,冯小宝一个趔趄趴在了地上。 唐松走上前去,抬起右脚缓缓的踩在了冯小宝那颗锃亮的光头上,而后缓缓用力,将这颗正挣扎着要起来的光头一点点,一丝丝的重新踩下去。 直到那光头已经彻底贴地之后,唐松的脚才又左右使劲摇晃了几下,带着冯小宝粉白标准的脸在地上来回摩擦。 冯小宝伸手要去抓唐松的腿,手刚一伸出,一条哨棒便如电火闪过崩在了他的胳膊肘上,骨头碎裂的声音传出,这条胳膊就此废了。 直到感觉到那光头再也不挣扎着往上挺起时,唐松才缓缓的挪开了自己的脚,“架起来” 两条哨棒从胳膊下穿过去一交叉,冯小宝便被生生的架了起来,可惜他此时的形象实在是有辱武周第一男宠的名头儿,半张正在渗着血丝的脸彻底毁了他赖以成名的白脸儿。 这厮倒也硬气,被架起来后既没开骂也没威胁,只是看着唐松道:“我往你来,咱们这也算走平了,你放了我,咱们就此一笔勾销” 闻言,唐松盯着冯小宝的眼睛轻浅的笑了,“这话你信?” 说话间,唐松已走到了冯小宝面前,“放终究是要放你的,不过总得留下点东西吧” 听说唐松会放他,冯小宝眼中的喜色与厉色一闪而逝。 唐松也笑了笑,伸出手去摸了摸冯小宝完好无损的白嫩嫩右脸,手掌顺着他的右脸滑下攀住了那同样白嫩的脖颈。 唐松这动作让冯小宝莫名所以,但心里却本能生出了一股强烈的恐惧。 就在这时,唐松手一紧,冯小宝的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倾去。 下一刻,就见唐松蓦然抬腿弹膝重重撞向了冯小宝的胯下。 看到唐松这动作,看到他这动作中透出的狠劲,那六个捉生将中都有三人忍不住的咧了咧嘴。 这一下子对男人来说可真是太要命了。 似有轻微的碎裂声传出,随即就是冯小宝不类人声的惨叫。 唐松松开手拍了拍膝盖部,“这样才是扯平” 说完他便再不看那冯小宝一眼,向身边的捉生将道:“还要劳你们帮忙请个大夫了,至于结果如何就尽人事听天命吧” 说着,唐松一并将袖中带着的所有飞票及钱财都掏了出来递过去,“我这就要进宫面圣,你几位请了大夫之后就先避避,以后若还有机会,咱们再聚” “我等不缺钱”那捉生将顿了一下后又道:“你这人做事倒是挺合我兄弟脾性,早点回来” 唐松笑笑,将钱收回袖中后什么也没再多说,转身就这样一步步的走了出去…… 第九十九章 小黑屋,啪,啪,啪 深春之后天气渐热,近日来武则天在那处小堂呆的少了,更多的时间喜欢在瑶光殿停留。 瑶光殿外,唐松等了一会儿,没被武则天传进,却见之前才见的上官婉儿从里面走了出来。 “适才文昌左相前来请见,一时还完不了。你那宅子里的事忙完了?”上官婉儿有些讶异唐松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面圣,他现在该是在忙活宅子才对,总要先搬进去吧。 “宅子让薛怀义带人砸了,我把薛怀义废了” “什么?”唐松语调倒还保持着一贯的淡然,但其内容委实惊人,就连上官婉儿这样历经风浪的人听了也不免色变。 “他怎么知道你的宅子在哪儿?又为什么要砸?” “我亦不知。你刚一走,他就到了。到了就砸,还真没多说什么。至于砸宅子的缘由,想来跟他与沈御医的纠葛是同一个原因吧”这是唐松回宫城路上分析出的原因,想来想去也是唯一的原因。 上官婉儿的眉头皱到了一起,“你说将他废了,此言何意?” “不能人道,其人生死也在两可之间” “你……”上官婉儿猛然抬头盯了唐松一眼,没再纠缠已经发生的事,冷冷声道:“此事何人所为,我留给你的那几个族人?” 唐松迎着上官婉儿的眼神,指了指自己沉声道:“我” 闻言,上官婉儿释然了些,脸色也好了不少,“你这事实在做的太过”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又有回宫城这一路上的时间作为缓冲,唐松不仅是该想的都想了,心绪也已稳定下来,“只能这么做!难倒要我跟他解释我不是陛下的男宠?这样的事我断然做不出来。再者就算我解释了他会信?他分明是想要我的命,某还能如何?” “那你也不该废了他的……”未尽的言语上官婉儿终究是说不出口。 唐松摇了摇头,“不如此,后患无穷啊” 上官婉儿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唐松的意思,抬头之间居然飞白了他一眼。 难得她做出这样颇有小儿女神韵的含嗔之举,这一刻真是妩媚到了极致。 可惜此时的唐松却没有任何心情来欣赏如此动人的风韵。面对上官婉儿深深弯下腰去行了一礼后肃容道:“或者不至身死,但陛下如何处断此事不得而知,某有一事想拜请待诏” 八 零 电 子 书 T X T 8 0 . L A 一见他这举动,语气,上官婉儿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却没问他有什么事,摆手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且先料理眼前的事情要紧” 说完,上官婉儿便不再理会唐松,独自思忖起来。 仅仅片刻之后,便见上官婉儿伸手召来了一个在远处值守的小黄门,“陛下正与文昌左相商议国事,期间任何人不得进去搅扰。传令下去,一个时辰之内,不拘谁来请见,先来报我。对了,一并将福祥唤来见我” 小黄门牢记之后,即刻一溜儿小跑的往瑶光殿四处门户通传。 这小太监走后没多久,一个身形瘦削,年近三十的太监走了过来,向上官婉儿躬身一礼。 上官婉儿向这太监吩咐了一番后,他便快步去了。 做完这些,上官婉儿又与唐松细语了一阵儿后转身回了瑶光殿内,自让唐松在外面等候。 都已走了好几步后,上官婉儿蓦然又转过身来,“兹事体大,你怎么就知道‘或者不至身死’?” “因为……我还有用” 上官婉儿听完,什么都没说,直接进了瑶光殿。 这一等便是大半个时辰,其间,此前在皇城中被冯小宝痛揍的沈御医在两个太监的搀扶下到了。 此时的这位沈御医不仅完美的保持着被冯小宝痛揍完的惨象,其衣衫凌乱残破处甚至犹有过之,眼圈脸上的淤青红肿斑斑斓斓,看上去真是我见犹怜! 沈御医一到,即刻便有太监通传进去。 随即,沈御医便被传进。 沈御医进去小半柱香功夫后,又见一个太监气喘吁吁的跑进了瑶光殿。 那太监进去了一会儿后,唐松被传进。 武则天所在的地方是一个临水的平台,四面障以沙幔,时有习习凉风吹来,在这等时节实是上佳的好享受之地。 今天的武则天穿着一袭广袖宽衣的便服宫裙,上面虽然依旧绣有九龙,但毕竟不像黄袍那般生硬拘人。头上依旧带着假髻,发丝如墨,上面是一支密镶的金步摇簪子,微微一动之间各色珠玉摇曳生辉。 其人本就是天生丽质,早在十四岁时便以十分颜色名动公卿之家,进而美艳之名传入太宗耳中被征入宫中。此后又以无双丽色见赏于前朝高宗皇帝。 武则天天赋的容貌底子好,加上善保养又有极品保养的条件,兼且妆容化的好,是以此刻穿着一袭广袖宽衣的她丝毫不见其年龄本应有的苍老,反倒流露出丝丝迟暮美人经岁月沉淀下的绝世芳华。 这样的芳华再配合上她那堪称古今独步的王霸气度,以及极特殊的低沉中略带暗哑的声音,混合深酿之间居然就有了一份唐松从不曾见过,更不知该如何形容的特质之美。 在这份特质之美下,就连她脸上妆容也难尽掩的皱纹似乎都有了特殊的韵味。 虽然近黄昏,夕阳依旧有着特殊的美。 这是无法仿效,注定必将空前绝后,只属于武则天的特质之美。 看到武则天,唐松总会想起穿越前娱乐圈里的那些个不老传说,原来这世上还真有一些人天生就是属妖精的,她们抗拒岁月侵蚀的能力远远超越了大多数人。 唐松进来时不曾见到武承嗣,当是他面圣完毕后从其它的门户走了。 此时的武则天正一边用手轻抚着沈御医的脸安抚他,一边询问那气喘吁吁的太监。 这太监奏报的正是刚刚得自京兆衙门的消息,左卫将军、白马寺住持薛怀义带着二十多个僧人,手提哨棒闯进了履顺坊一处抄没入官的宅子。 太监的奏报到此为止,武则天听完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异常,抚摸着沈御医面庞的手依旧是那么轻柔,只是稍稍皱起的眉头处却在细微的跳动不休。 侧身侍立的上官婉儿敏锐的注意到了这个旁人根本发现不了的细节,心底有丝丝喜意涌起的同时,又不免为唐松多了几分担忧。 喜则在于她深知武则天凡眉头跳动时就是动了真怒,这样的景象可是有些日子没见了。以前每一次见到,此后至多十日内必定会有血腥杀戮之事。 看来,冯小宝肆无忌惮的行径不仅深深的拂了圣神皇帝的面子,更激起了她发自内心的震怒。 忧的是在这个时候迎面撞上,唐松能否逃过这一劫真是难测啊。 听完奏报,武则天摆摆手谴下了那太监之后。移目看向唐松,脸上甚至还带着微微的笑容,“这才几日功夫,你那章程就出来了?” “在下……”唐松方一张口,便听此前一直不曾开言的上官婉儿一声低叱道:“放肆,称臣下” 唐松咳嗽了一声后,重新向武则天开言道:“臣下此来非为章程之事。不敢欺瞒陛下,薛左卫带人去砸的小宅子正是陛下赐予臣下的” “噢?”武则天脸上本就极浅的笑容消失了,“他为何要砸你的宅子?” 唐松抬起头来迎上了武则天的眼神,“薛左卫以为臣下亦是陛下的男宠” “放肆” 武则天摆摆手制止了上官婉儿的怒斥,伸手点了点唐松,“你接着说” “当时臣下正雇了人在整理赐宅,薛左卫一到便将赐宅第一进院落正房厢房砸得干干净净。臣下当时不曾稍动。然薛左卫砸过之后犹不能解恨,竟而率众扑击臣下并众雇工,双方冲突之间一并使得薛左卫重伤” 说这番话时,唐松的眼睛始终迎着武则天的眼神,不曾有片刻漂移游离,“臣下以一介白衣之身重伤左卫将军,此来是为请罪” “薛怀义身份尊贵,你的那些雇工避之唯恐不及,焉敢与他冲突?” 闻听此问,上官婉儿心中一紧。 “尔等砸宅子时雇工确实不敢稍动,又欲走不能。直至薛左卫率众扑击臣下时,一并连那些雇工也遭受了池鱼之殃。众人是为自保才有冲突之举,再则,臣下为求自保,亦只能以重金为赏激起尔等奋勇之心” 武则天听完,侧身向上官婉儿道:“你速驰马前往,着来俊臣即刻拘拿薛怀义。此外一并将唐松所奏之事查明回报,其间情形不得有一丝一毫遗漏。” “臣女遵旨”上官婉儿领命后目不斜视的快步而出。 武则天抽回手来,掌指平伸的端起了沈御医的下颌,将他那张脸好一番打量后,才抬头看了唐松一眼,“你去外面候着吧,朕稍后自有处断” 唐松无声的退了出去。 待唐松退走之后,平端着沈御医脸庞的武则天抽回了手。 下一刻便听“啪”的一声脆响,跪伏在武则天面前的沈南璆竟被这毫无征兆的一巴掌抽翻在地。 比脸更疼的是心,沈南璆完全懵傻了。 “既是见到薛怀义,为何不远远避走?皇城是什么地方,你竟与他在那般地方起纷争!简直愚不可及” 沈南璆泪如雨下,然则张口要说什么时,武则天却是猛然一挥宽袖,“再敢多言一句,朕诛你满门。滚!” 沈南璆在武则天身边已两年有余,深知她的脾性,闻言再不敢吐出一个字,带着满脸的眼泪哆嗦着匆匆退走。 外面等着发落的唐松也没心去看沈南璆的仓惶。现在的他也着实不好受,没人理,没有茶水,甚至连座位都没有一个,就只能这般干等着。 一等又是一个多时辰,眼见着天色都渐渐黑下来。尽管唐松嗓子都干的冒烟儿了,依旧无人来理会他。其间他亲眼见着整整一队的宫人拎着食盒送进了武则天所在的平台。 然则等他向两个值守的宫人要求送茶时,那两人却似没听见一般,既不言也不动。 终于,瑶光殿外传来了马蹄声,上官婉儿回来了,但其路过唐松身边时依旧是目不斜视。 瑶光殿中数十上百架灯树一起点燃,点点灯火应和着水光与天上的星光,此刻的瑶光殿正如天上琼池,丽美不可方物。身居其中的唐松却是又冷又饿,双腿更是站的发麻,苦不堪言。 约莫着半个时辰后,上官婉儿从里间走了出来,冷冷声道:“走,随我去掖廷宫” 见上官婉儿身后还跟着四个禁卫,唐松知机的什么都没说。 这一走又是小半个时辰的时间,最终到了一处宫门前。 根据走来的路径判断,这什么掖庭宫在整个宫城中的位置当是极偏,除此之外,这地方的另一个特点就是黑。 天色分明已经很暗,宫城内已四处举火,唯独眼前这个掖庭宫却是一片漆黑,看不到半点火光,更感受不到半点生机。 禁卫在侧,唐松也不好问什么。便努力在记忆中搜索关于掖庭宫的信息,总觉得对这三个字还是有印象的。 穷搜冥索终于想起来了,这是唐时有名的冷宫。至于长安太极宫建筑群中有掖庭宫,为何洛阳宫城也有?这反倒不奇怪了,长安宫城有玄武门,洛阳宫城同样也有玄武门,类似重名的地方极多。 黑乎乎的掖庭宫门前,就连禁卫的叩门声都显得如此阴冷。良久之后,一个白发老宦官提着一盏昏黄的宫灯来开了门户。 这老宦官见了上官婉儿也只是微微一礼而已,全没有外面那些个宫人的巴结小心。 唐松在四个禁卫的夹持下跟着上官婉儿走到了掖庭宫中部一个极小的院子里,而后就被锁进了左厢的一间冷房内。 见禁卫锁好门户后,上官婉儿伸手接过了老太监手中的昏黄宫灯,而后一摆手道:“你们去吧” 几人无声的走了,因这掖庭宫太冷太黑又太死寂,几人远去的脚步声都有了些惊心动魄的意味。 耳听几人远去后,上官婉儿方隔着铁制的窗户开口道:“冯小宝死了” “死了”这结果并不太出唐松意料之外,但这毕竟是他亲手杀掉的第一人。虽然不至于后悔害怕什么的,但心思总不免有些复杂。 良久之后,唐松开口时便彻底撇掉了这个话题,“这是冷宫,专门幽闭宫娥及嫔妃们的所在。将我关在此地算怎么回事?即便我不是官不归大理寺管,那刑部和京兆衙门总靠得上吧” “你真想去刑部和京兆衙门?”上官婉儿的声音蓦然低了不少,“我就是在长安掖庭宫中长大,且是一住十四年,我住得你就住不得?” 听上官婉儿这么说,唐松也就闭口不言了。唐时之掖庭宫有一个极重要的功能就是犯官内眷配没入宫后的安置之处,上官婉儿尚在襁褓时就随其母被配入掖庭,这其中滋味实在难言哪。 良久之后,唐松才再次开言道:“对我的处断究竟如何?” “陛下只让我带你来此,别的什么都没说” “何时能出去?” “不知” 关小黑屋偏又不关在该关的地方!至此,唐松也不多问了,只是要求送些吃喝来。 “水稍后自有人送来。饭食却需明日再说,掖庭之中一日两食,各有定时。为这些小事招人眼实在不值” “有水就成” 又过了一会儿,上官婉儿要走时,唐松叫住了她,“你也在宫中,若无事时记得来这儿转转” “放心吧,你的饮食我自有交代” “不为这个”唐松在宫灯昏黄的光线下笑了笑,“你既是在掖庭长大,自该知道此间最可怕的是什么。所谓相思刻骨,寂寞杀人,你得便儿来陪我说说话就好” 上官婉儿手中的宫灯一沉,顿时便将整张脸没入了朦胧的夜色中。下一刻便见她向铁窗边走了两步。 再下一刻,唐松蓦然便觉脸上热热的一暖。 这……竟然是上官婉儿将未执宫灯的手探进窗来抚在了他的脸上,“你呀,从上次领着贡生们闹贡院闯皇城,再到这次杀冯小宝,为何行事总是这般锋锐激切!若非这两次的时机选择都极好,你又着实有些才华,只怕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说完,上官婉儿轻抚的手抬起来,居然“啪”“啪”“啪”的在唐松脸上轻打了两下儿。 这…… 这…… 这…… 上官婉儿的动作让唐松失神了很久,直到她话说完,“啪”“啪”“啪”完之后这才醒过神来。 这……实在是情何以堪!不待上官婉儿的手收回,唐松先已双手伸出,隔着铁窗捧住了上官婉儿朦胧于夜色星光中的脸,“我岂是莽撞之人?只是不愿把一些无需阴私之事也做的鬼祟琐屑罢了,男人阴气重了可不好,当放手施为时自然放手施为” 言至此处,唐松顿了顿后眨眨眼睛,“比如眼下!”(文*冇*人-冇-书-屋-W-Γ-S-H-U) 今夜星光灿烂,唐松眨眼时,上官婉儿分明从他那大而亮的眼睛里看到了斑斓的星辉。 没有脱让,没有语言,已收回手来的上官婉儿身披漫天星光,在唐松温暖的掌心包裹中迎着那片斑斓星辉浅浅一笑。 一笑之后,上官婉儿便即转身离去。 一身淡黄宫裙的她手执朦胧的宫灯走在月下,走在一片星辉斑斓之中,姿容之艳,风韵之美,飘飘然若凌波仙子似欲飞天而去。 上官婉儿走后,唐松心思电转,将刚才的情景一遍又一遍的回顾。 最终,铁窗小黑屋里蓦然传出一声击掌嗟叹:“哎呀!我只是想说‘寂寞杀人’怎么却多嘴的把‘相思刻骨’也给扯出来了!!!” 第一百章 一颗梨 唐松就这么在掖庭宫的小黑屋里住了下来,饮水、饭食自有人按时送来。一天两次的饭食安排的非常精美,甚至还能点菜,一并连酒也有,总而言之就是唐松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都全无问题,只是没有自由。 虽然不是每天,但上官婉儿确实是有时间就会来掖庭宫。她白日里太忙没什么空闲,又太惹眼,是以每次来时必是夜晚。 时已入夏,天高气朗,皎皎明月与璀璨星空相互辉映,一千三百年前唐朝的夜晚与星空别有着一种后世再难复见的清澈空明之美。 白天在小黑屋中沉思乃至于反思,每到夜晚,唐松收了纷乱的思绪后总是会静静的依在窗边,透过那铁栅窗遥望着那一片明澈的天空,那一片璀璨的星海。 每到这时,他那白天里运转不停的心脑总会很快的宁定下来。依稀恍惚之间,似乎又回到了后世,回到了四五岁的孤儿院,回到了那时还不曾霜了白发,是那么慈祥美丽的鲁妈妈身边。 那也是初夏的夜晚,鲁妈妈不那么忙碌时总会带着他们那几个从三岁到八岁的小不点儿,坐在福利院简陋房前的台阶上看星星。 那时的星空真美啊,美得就像一生都不曾结婚的鲁妈妈的笑容,那么的干净,那么的博大,那么的让人向往。 后世里那个叫唐松的小男孩儿渐渐的长大,开始上学,开始忙碌,再也没有坐在鲁妈妈的身边看看那一颗颗总是被鲁妈妈叫错名字的星星。 直到上大学那年,当已满头华发的鲁妈妈亲自将他送上南行的火车后。从此不仅是那片星空,便是鲁妈妈也再不曾见过了。 大学前三年中,唐松从不曾回过那个叫福利院的家,更从不曾过过寒暑假。他过着狗一样仅能维持最基本需要的生活,他像牛一样榨干身上的每一分力气去打工干活挣钱。 他不想再让鲁妈妈为他的生活费操一点心思,他想尽量的多攒些钱,攒到毕业的时候,回家,给浑身都是病的鲁妈妈好好治一治。 但就在大三最后一个月的第六天,唐松收到了噩耗。因为积劳成疾,那位银发的天使在给一个三岁的残疾孩子洗脚时飞向了天国。 就此,三年前火车站的那一次送行居然就成了永别。 那一晚,天气很好,依旧是满天星光。唐松在东湖边一家大排档里平生第一次花钱点了酒,很便宜,却很烈的酒。 没有一句话,没有自言自语,没有喃喃诉说。唐松死一般的沉默着一杯一杯又一杯,一杯烈酒两行无声的眼泪,当整整一瓶酒都被喝完时。已经沉默了太多年的唐松再也控制不住的嚎啕大哭。 那一年,二十一岁却再次成为了孤儿的唐松就在东湖边,在人来人往喧闹不堪的夜市里,在无数双诧异不解的眼神中旁若无人的嚎啕大哭。 这个世界太残酷,残酷到它在曾经夺走你的一切后,又再次冰冷无情的夺走你唯一仅剩的,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对于唐松来说,鲁妈妈就是方向,就是信仰,就是爱,就是他还依然相信这个世界有一丝光明的唯一证据。 但是,这一天 什么都没有了! 天黑了 世界崩塌了 就在那天晚上,不会游泳的唐松安然的,以无比舒展的姿势跃进了东湖,他相信眼前的那一片宁静的水面其实是一条路,在路的尽头就站着那位白发的天使。 你看,你看,那湖面上倒影出的每一颗璀璨的星星其实都是鲁妈妈的眼睛。 东湖边太热闹,人太多,所以唐松最终没能走到路的尽头。 从那个漆黑的崩塌世界中走出来的过程无比的痛苦与漫长。 从此以后,唐松再也没有看过星空,即便是所有人都在热议狮子座流星雨的那个夜晚,他也没有抬头。 一次都没有! 时隔一千三百年,在神都洛阳,在武则天的皇宫,在掖庭宫的小黑屋里,唐松终于有了勇气隔着铁窗遥望那一片夜空,那一片星海。 即便是隔着一千三百年的漫长时空,尽管唐松已经能够鼓起勇气,但当他在掖庭冷宫的无边寂静中沉默的望星时,眼角依旧会湿润,最终眼中依旧会有点点晶莹滑落。 直到远远的有脚步声传来,有散发着暖黄光晕的宫灯一点点亮起,有一个身穿淡黄宫裙的仕女一步步踏碎掖庭宫的阴冷与寂寞缓缓走来。 这时,唐松总会很快的收拾好一切。有一些人太珍贵,所以只能深深的藏在心底;有一种感情太深沉,所以无法宣之于口,更不能也不愿与人分享。 当那盏宫灯亮到窗边时,唐松脸上露出的已是轻浅的笑容,“来了” “来了” “今天送饭食的那个宦官怎么换了人?” “我换的”上官婉儿随手将宫灯悬在了铁窗上,暖黄的灯光顿时清清楚楚的照亮了唐松的脸,“现在这个福祥随在我身边已经七年了” 唐松闻言笑了笑后转身过去,再回来时手上已多了一枚饱满澄黄的梨子。梨子上甚或还有一个封题,上写着“与上官婉儿”五字。 见到这个,上官婉儿笑了,“现在原不是梨子成熟的时节,但今岁报德寺一株梨树却是早花早果,京兆衙门便将此以祥瑞报进,并着令寺里小心的看护了。这一树梨最终成了四个,呈进宫后陛下亲自分发封题,也与了我一个,遂就让福祥给你送了来。怎么却没吃?” 在唐代梨是一种很受珍视的水果,这个唐松是知道的。闻言轻轻一笑后自然的温柔了语调道:“神都黄梨佛寺栽,君之封题我手开。把得欲尝先怅望,佳人莲步何时来?” 说话间,唐松已伸出手去牵起了上官婉儿的手,继而便将这枚天下祥瑞的反季节黄梨放到了上官婉儿手中,“我素来不喜吃梨,还是你吃” 因为年龄,因为经历,上官婉儿便是满心欢喜的笑出来时也笑的极含蓄,恰如水莲花优雅静谧的开放一般,先是抿唇,继而如湖水涟漪般由唇边漾出丝丝笑意晕满整个脸庞,直达眼角眉梢。 看着手中的黄梨,上官婉儿脸上的笑容便如水莲花一般盛放了,十六年来她常伴君侧,执掌六宫,手握内库。其见过,经手过,至今依然掌管着的财富何止亿万。然而,至少在这一刻,对于她来说那满房满库的金银珠玉似乎也不及手中这一枚黄梨珍贵。 上官婉儿从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这是十六年来的第一次。 她也不曾推让回去,只是声音却比平常时更浅了,“你这里当有脍刀,且剖开了一人一半便是” 唐松闻言忍不住的哈哈笑出声来,一并伸手过去在晕黄的宫灯下端起了上官婉儿的脸,另一只手还伸过去在她的脸上轻轻的捏了几下,“傻瓜,梨子怎么能分着吃?” 上官婉儿明显很不适应唐松这大男人对小女子般的亲昵动作,但因为刚才的那一份感动与从不曾体验过的温暖还在心中滚动,是以就勉强的承受了,只是灵动的眉眼间有着疑惑,不明白唐松这话的意思。 “分梨,分离,梨子是断不能分着吃的”唐松在上官婉儿脸上又轻拍了几下儿后笑着催促道:“吃吧,梨子水分多,对你的皮肤有好处” 上官婉儿听完唐松的话后沉默了一会儿却没说什么,一并连身子也转了过去。 只是现在的她再不像平时见着那样时时刻刻都站得很端稳,而是慢慢的柔软了身子,极其随意的背靠着铁窗。 那枚祥瑞黄梨被握在手中,终究是没吃。两人就这样隔着铁窗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 “婉儿” 这称呼实在是有些太亲昵了,上官婉儿沉吟了良久后,才勉强答应了一声。 “有件事若是能办就帮我办办吧” “嗯?” “你上次去过的那家小酒肆的女主人叫柳叶,就是你还送了她一只芙蓉玉镯子的那个,她亲妹妹柳眉去岁被征召入宫了,当是被分发在教坊司中。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在这里无亲无故的委实太难为了,能不能将她放了出去也好使其姊妹骨肉团聚” “这批征召的千余人是为两处别宫预作准备的。当日操办此事的是梁王,他对此事也看的极重。这事办起来不难,但总归知会他一声更好些。柳眉,我记下了,且等这些日子朝中的风浪平息些后,便寻个法子放她出去就是” 闻言,唐松心中大欢喜,却没过多的表现出来,“如此就好,多谢了” 这件事对上官婉儿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甚至根本不值当多费口舌。说完这个之后,两人便自然而然的说起了这几天的朝中之事。 “狄仁杰因谋逆遭拘拿的消息已经传开,近来神都百姓对此议论很多。前日,国子学数百士子欲往宫城为狄仁杰辩冤,被国子监祭酒卢明伦给弹压住了” 唐松闻言叹息了一声,“昔者竹林七贤之嵇康蒙冤被司马昭下狱时,三千太学生为之请愿。今国子学亦有学子三千,却再不复昔日之风采了”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侧身隔着铁窗飞白了唐松一眼,“便有冤屈也需依照朝廷法度行事,岂能动辄便要逼宫!这原是你开的恶例,现今还是这般积习难改,且好生在这里呆着吧。就如今朝中这局势,你若出去没得又惹出什么滔天大祸来” 这问题是没法儿辩的,唐松也不想与她争辩,笑笑没说什么。 第一百零一章 启禀陛下,臣下从不敷粉 安静了一会儿,再说起这事时,上官婉儿道:“就在昨天,狄仁杰等八人认罪了” 狄仁杰认罪唐松并不意外,只是他认罪的这个时机……正卡在百姓们热议纷纷,国子学士子蠢蠢欲动的时候认罪。他这一认罪,国子学学子就是再想做什么也做不成了。 分明已经被诬下狱,仍能顾念到法度,顾念到朝廷,这还真是识大体啊! 狄仁杰的这一番苦心并不复杂,武则天真能看不到? 誉满天下的狄仁杰居然认了谋逆之罪,这消息何等震撼?但唐松的反应却堪称平淡,上官婉儿转过身来仔细的看着他。 唐松脸色自然,“这其实没什么好奇怪的。而今对于狄相来说,危险不在于陛下,而在于来俊臣。狄相已入此酷吏之手,若不认罪,不等沉冤昭雪先就被刑杀在了狱中” 上官婉儿习惯性的向左右看了看,“慎言!” “我不是个多嘴的人。这里是冷宫,我的面前只有你” 上官婉儿看了唐松一眼,“谋逆大罪乃‘十大逆’之首,这岂是好认的?” 闻言,唐松笑了,“婉儿这是在考校我?便不说陛下,就是你,难倒真相信狄相这等人也会谋逆?” 上官婉儿对考校的话题闭口不言,接着问道:“陛下若是不信,何以会任由来俊臣将狄仁杰拘押这么些时日?” “来俊臣虽然凶名素著,但以他的身份若是背后无人支撑指使,焉敢冒然对政事堂相公下此重手?” “陛下断不曾做过这等事” “陛下当然不会做。但陛下却在弹劾诸武的风潮刚起时,将在白马寺禁足的武承嗣放归还朝,有此举动就尽够了” 听唐松说出这话,上官婉儿眼中陡然一亮,随即便结束了这个话题。 “考校的如何?”唐松笑了笑。 上官婉儿也笑了笑,却什么都没说。 这一晚的最后一个话题是唐松问及了上次的一件事情。 自被关进小黑屋之后,唐松于沉思乃至反思之余总会想到一个疑惑。论说他与冯小宝并不熟,那日冯小宝在皇城暴揍沈御医时,他也只是路过静观,且连话都不曾说一句。 照此情形来看,冯小宝就算要找他的麻烦也断不会去的那么快。 上官婉儿在他那赐宅里呆的时间不长,她刚一走冯小宝就到了,再加上冯小宝召唤纠集那些个假和尚也需要时间,这样算算的话,几乎就是他刚与冯小宝在皇城照面,冯小宝便已确定了他武则天男宠的身份。 这实在不合情理。 想来想去这就只有一种可能,必是有人在那个时刻对冯小宝说了什么至关重要的话,才使得其有了随后的那些个举动。 唐松现在想知道,并托了上官婉儿去查的就是这件事。 那个人究竟是谁? “当日人多杂乱。是谁实难确定”言至此处,上官婉儿顿了顿之后才又道:“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当日皇城中最后一个与冯小宝说话的人是中书侍郎苏味道” 唐松轻轻将这个名字念了一遍,“苏味道” 此后的一段日子,唐松依旧被关在小黑屋里,生活平静的不能再平静。但他却通过上官婉儿掌握着外面朝堂上的风起云涌。 狄仁杰认罪之后第三日。此前在皇城中四处游走却找不到丝毫门路的狄光远终于得到了面圣的机会。 狄光远随即将狄仁杰拆被头帛布写成的诉冤书上呈圣神皇帝。 随后,圣神皇帝传召狄仁杰等八人面询,“既为冤屈,前何承反?” 狄仁杰答曰:“向若不承反,已死于鞭笞也” 圣神皇帝又问:“何为做谢死表?” 狄仁杰答:“臣无此表” 武则天拿出之前来俊臣呈进的谢死表,细观其笔迹,方知是为伪造。 是日,被拘押多时的狄仁杰八人悉数被释放。 随即,前政事堂相公狄仁杰被贬为彭泽令,同案诸人亦被远窜地方,着令即刻离京。 狄仁杰释放当日,文昌左相武承嗣亲往御史台坐镇三日,遂使一众弹劾来俊臣之章本不出御史台一步。 此案办完后又五日,唐松在掖庭宫小黑屋中已被拘押满月。 满月后又两日上午,往常死一般冷寂的掖庭宫中突然热闹起来,宫人净道,禁卫排布妥当后。当朝圣神皇帝乘着三十二人抬的肩舆悠悠进了掖庭宫,进了唐松所在的小院儿。 走下肩舆,武则天缓步走到小黑屋铁窗前向里探看。 此时唐松早已走到窗边,躬身为礼。 “抬起头来” 唐松应声抬头。 武则天将唐松打量了许久,唐松表情平静。依稀与当日凝碧池畔面圣时差相仿佛。 看完之后,武则天方才开口道:“打开门户” 禁卫应声上前,吱呀声中,紧闭了三十二天的小黑屋悄然开启。 “出来吧” 唐松走出来,却见武则天已转身过去,负手于后缓缓声道:“薛左卫已经身死,尔可知之” 唐松摇头道:“不知” “若论尔罪,杀之亦不为过,尔可知之?” 唐松沉默。 “嗯?”这短短的一声里有着无尽的威压。 唐松终究是不能在沉默了,“是” “念你曾有功于朝,此次重罪权且记下。此后行事若再敢如此恣意妄为,两罪并罚,朕必诛你” “是” “月来在此静心,可有所得?” “前次陛下交办之事,臣下倒是有了些头绪。只是还不曾拟写为章程。这地方没笔墨啊” 听到最后这句抱怨,背对着唐松的武则天嘴角处微微的露出了一丝笑容,“罢了,你明日来见朕时再细说此事。如今且随宫人去沐浴梳洗。一个时辰后随朕往禁苑参加文会” 文会? 武则天却没理会唐松的疑惑,“来呀,带他前去沐浴梳洗,赐锦袍,一并将宫中所藏上品敷粉赐予,再拨两个老于妆容的宫人前往伺候” 听到武则天如此细致的吩咐,侍立于她身后的上官婉儿脸色微变,身子也随之轻颤。 沐浴梳洗唐松真心没意见,但这敷粉嘛,他却是实在受用不了,当下朗声道:“启禀陛下,臣下从不敷粉” 第一百零二章 男人就是男人 听唐松朗声放言不敷粉,武则天一笑,“敷粉簪花本是神都风流少年人人皆为之事,尔正值青春年少,正当风流高标,为何不肯敷粉?” “臣下家室寒素,素不以也不愿风流自诩”言至此处,唐松摇摇头,“再者,男人就是男人,涂脂抹粉的成什么样子?” 见唐松坚不肯敷粉,武则天微微皱了皱眉头,“罢了,随你心意吧” 唐松自随宫人去沐浴梳洗,武则天略略侧身向上官婉儿笑道:“这少年做事固然激切,但风骨还是有一些的” 见武则天与自己说话时眼神还一直停留在唐松的背影上,上官婉儿心里阵阵发冷,一种从不曾体验过的男女情事间的紧张悄然涌上心头,但脸上却不敢稍有显露,只是低头道:“陛下说的是” 唐松沐浴梳洗完毕,在宫人们送来的各色锦衣中挑了一件最雅淡朴素的穿上。 恰在这时,有小黄门过来传话,言说就在一个时辰前,有西域高昌、龟兹等十国朝贡使团提前抵达了神都。 这时当今圣神皇帝登基以来最大规模的一个朝贡使团,天子不愿薄待之,遂临时决定前往理蕃院亲往探问,因此,原定于在禁苑举行的文会改期于三日后的休沐日举行。 着唐松不用随驾,自回崇文馆可也,近两日天子若是有暇自会命人传召。 听到这消息后,唐松便也没再去寻圣驾,径直回了崇文馆的小院子。 刚到院门口就见着贺知章正百无聊赖的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不时仰天一声叹息。 当初从被上官婉儿叫出,废冯小宝、关小黑屋都太匆忙,也没来得及留下什么交代。贺知章是个生性开朗跳脱之人,这一个月无事可做又得被拘在这么个小院子里,难免发急。 再细想想,似乎贺知章到现在也不知道他被抽调到此处要干什么事,唐松摇摇头迈步走进了院子,“人言偷得浮生半日闲是一大至乐,你这却是闲疯了” 贺知章猛地转身过来,见唐松回来真是大喜过望,一溜烟儿的凑了回来,“大人回来就好,嘿嘿,回来就好” “行了,先别说这些没用的”唐松摆摆手制止了贺知章,正色问道:“那几个百姓如何了?” 一听到这个,贺知章的脸色顿时比黄连更苦,“他们早就闹着要还乡,说什么不告状了。不瞒大人,自十日前我就也搬进了那家小客舍,天天只要不在这里就是在客舍陪着他们,哄着劝着吓唬着,总算没让他们走了” “没走就好,嗯,你做得好,辛苦了”唐松伸手拍了拍贺知章的肩膀,“那些个人要吃要住,最近你花用不少吧?” 贺知章夸张的拍了拍腰间挞尾上所系的佩珂,“囊空如洗啊!大人要再不出来,最多三日后我就得典当衣物了” 唐松闻言,哈哈一笑,“放心吧,亏不了你的。走,这就看看他们去” 到了那家小客舍,唐松什么话都没多说,先将那几个告状的百姓拉到附近最豪奢的一家酒肆内好酒好肉的暴吃了一顿。吃喝完毕,他又点着人头一人给了十贯的飞票。 这两样实实在在的好处一发出去,那些个打着酒嗝肉嗝的百姓顿时将一切不满都抛到了脑后,闭口再不提半个走字。 将这几人送回客舍,言明下午再来之后,唐松便留下贺知章继续看住几人。自己则雇了一辆赶脚回了赁处。 赁处更显冷清,仅剩了二进院子的那个老人并两个童子,三进院落却是人去楼空,原本住在此地的那个深入简出的月白中年已不知所踪。 目睹此状,唐松心中一紧,快步往后花园的精舍跑去。 初夏时节,后花园中依旧是花红竹绿,碧草茵茵,似乎没什么改变,只是再也听不到琴声,再也见不到那个似乎永远都在安静等着他回来的流云裙少女。 推开精舍的门户,里面空无一人,唯有书几上端端正正的放着一副琴匣。 唐松的步子慢下来,缓缓走到书几前打开了琴匣。 匣中的太古遗音琴静静的散发着迷人的光泽。 琴匣里一并放着一本琴谱,正是水晶最宝贝的那本。 以前每次回来时都能见着或许还不太在意,但当他被关小黑屋一个多月之后,回来却再看不到那双点尘不染的孔雀眼时,唐松心里却莫名的一空,心怀中萦绕着一股虽然很淡却始终挥之不散的惆怅。 后世今生,或许是因为曾经太过于缺乏感情蕴藉的缘故,现在的唐松就变得很重感情,更别说似水晶这样对他如此依恋,却又有着一点点残缺的小妹子更是惹人怜惜。 张柬之既已远贬,她必是随着去了。 轻轻的一声叹息后,唐松随手翻动着琴谱,飘飘之间却从琴谱中滑落出一张素笺来。 唐松捡起素笺,便见到上面的两个字: 等我! 字是用八分楷法写就,非常漂亮,这两个字写的毫不张扬,也没有秀媚,但给人的感觉却很安静,一如水晶静静的样子。 所谓字如其人,虽然远不到见字如见人的程度,但唐松看到这张素笺后,心情却莫名的好了很多。 下午当唐松回到那家小客舍时,远赴京城告状的那几个百姓已是一觉醒来,酒劲也都发散的差不多了。 取过纸笔,由唐松负责引导,贺知章执笔记录,百姓们再将告状的内容备细说了一遍。 贺知章写完,那几个百姓摁了指印后一并将带来的证物俱都交给了唐松。 “安心等着吧,某必定为你们伸张冤屈”唐松说完,又留下了些钱后,起身带着贺知章出了小客舍。 “这东西能派上用场了?”贺知章显得有些兴奋。 唐松拍了拍那些物件,“随机应变吧,不过此事某一定要寻出个说法” 这时时间已晚,唐松就没再回宫城崇文馆,与要回赁处的贺知章别过之后,便雇一辆赶脚到了庄海山与柳叶的小酒肆。 小酒肆中的生意愈发的好了,庄海山两口子并不知道他关小黑屋的事情,见他到来喜出望外,一边安排酒食一边说起前些日子去看过他却没见到人。 唐松随口遮掩过去后便让他两人自去忙碌,自己一人慢慢的呷着酒,感受着小酒肆内外热闹的人气。 在小黑屋里关了一个多月,至少现在唐松不想太冷清,这也是他不曾回赁处的原因,当晚他也没回去,就住在了庄海山家中,三人热热闹闹的说到很晚。 因是柳眉的事情还没办妥,唐松也就暂时没透露这个消息。 第二天早上起来,吃了庄海山给弄的早餐后,唐松便到了宫城。 进入宫城之后,他没有直接到崇文馆,而是先寻了小黄门通传要见上官待诏。 约莫两柱香功夫后,唐松在大仪殿宽大的廊下见到了上官婉儿。 见上官婉儿出来,那些个值守的宫人们自觉的避往一边。唐松看了看上官婉儿,讶然道:“一日不见,怎么脸色如此憔悴?” 上官婉儿平视着却没看唐松,“明天陛下就要大宴十国朝贡使团,事情太多。有什么事就说吧” 唐松皱了皱眉头,不对啊,虽然很难说清哪里不对,却能清清楚楚的感应到上官婉儿对他的态度变化很大。 过去小黑屋内外一个多月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那种亲密氛围完全没了。上官婉儿似乎还在刻意的与他疏远。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 L A 都说女人善变,但这变化也太快了,怎么回事? 尽管心下疑惑,但此时此地却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唐松也就没再问,直接说了事情。 上官婉儿静静听完后,没一句问及唐松这要求的原因以及他究竟想干什么。只是招了一个值守宫人过来吩咐下去。 “你随着他去就是”上官婉儿说完后没有片刻多留,转身就回了大仪殿内。 莫名其妙!唐松心底自语了一句后,跟着那宫人向外走去。他却不曾注意到身后刚刚走进大仪殿的上官婉儿正透过殿门雕花处的缝隙沉默的看着他的背影。 这一刻,上官婉儿的眼神真是复杂到了极处! 唐松跟着那宫人一路到了宫中教坊司所在,然则让人遗憾的是他去的是右教坊,而柳眉等那一批学徒却俱是在左教坊,便是想见也见不着。 再则这两日间的事情也实在是多,唐松遂就暂时打消了想法子见见柳眉的想法,将该办的事情给办了。 宫中教坊果然不愧是天下英才荟萃之地,唐松对这一趟的结果非常满意,甚至比他预料中的还要满意的多。 这里的事情忙完后,唐松便直接回了崇文馆,此时贺知章早已到了,一并连庵茶都煮好了。 “坐吧”接过贺知章递来的茶盏,令他坐下之后。唐松肃容正色的将两人要承担的事情给挑明了。 唐松解说的过程中,贺知章先是瞪大了眼睛,继而连嘴都在不知不觉之间张开了,最后当解说完毕时,他脸上虽已恢复了正常,但双手却在无意之间搓动不停。 这明显就是紧张,而且是很紧张啊。 看他这个样子,唐松心里沉了沉,“怎么,害怕了?”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害怕”心情太过激荡,贺知章一旦开始说话,人就在胡凳上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开始快步在公事房里走起了圈子。 “世家门阀,那可是庞然大物啊。似博陵崔、范阳卢等世家数百年传承至今,国朝才多少年?这数百年间不知有多少王朝兴衰,但这些世家门阀却始终屹立不到,而今咱们却要向他们开战……” 贺知章语速极快,根本没注意到他这么快说话唐松能不能听清,此刻的他根本就是在自言自语,但是说话之间明显可以感觉到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到最后语无伦次之下甚至连“开战”这么古怪的词语都蹦出来了。 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一连绕了好几个圈子之后,贺知章的情绪才稍稍平复了些,饶是如此他依然没有回到胡凳上坐下,而是直接走到了唐松面前,就这么站着开口道:“某不是害怕,只是心中扰扰,哈,今科遇着大人真是某之大幸也” 所谓心中扰扰,其实就是心思紧张的意思。唐松安静的看着贺知章,“此事之险恶已无需我再赘言,你可想好了?” “还想什么?”这一刻的贺知章真有几分慷慨歌燕市的风采,“《左氏春秋》有言‘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千载以还,能做到这三不朽者又有几人?今日大人将这等机会放到了某面前,此某之大幸也。夫七尺须眉立身天地之间,自当立大志,行大事!” 眼见这贺知章自己把自己感动的了不得,唐松指了指对面的胡凳又向他压了压手,“坐下说话” 慷慨激昂的贺知章勉强坐了。 看他坐的那个难受劲儿,唐松忍不住笑了笑,然则一笑之后便即沉肃了脸色,“你我欲为之事何其重大,似你这般性子如何能成?” “大人放心,此事的轻重某自然知道” “如此就好。不过我也有言在先,此后若发现你有不妥当处,我当即刻将你谴回皇城,介时你须怪不得我不讲情面” 贺知章郑而重之的点了点头。 或许是十国朝贡使团的事情太忙,武则天的召见并不曾来,一并连延期了一次的文会又再次延期。其间唐松几乎寸步不出崇文馆小院的大门,与贺知章来回琢磨着将他此前思虑出的一些想法分析,完善成具体的章程。 这一忙就是近十天的时间,十天里唐松没见过上官婉儿一次,上官婉儿亦不曾来见过他。 恍然又回到了当初帮办科考的那一个月,唐松看似没什么事情,但脑力的耗费却是已经到了极限。 忙碌起来之后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转眼九天时间便已过去。朝中宫中也忙完了十国朝贡使团的事情。 就在这天下午,一个小黄门走进了这个冷清的小院儿,向唐松通报了明日上午前往凝碧池畔参加文会的消息。 论说贺知章的品秩极低。但既是文会,又怎能少了他这进士科新状头? 接到这个消息,两人于公事房中好一番商议后,方才出宫城各回赁处。 天公作美,两度延期的这次文会举办时是个好天气。 或许是前些日子着实是累了有意借此机会松泛一遭,又或许是高昌等十国前来朝贡的事情使武则天心情大好,总而言之,这一次文会铺排出的场面异常的大。 文会没有选择在室内举行,而是就选在湖风习习,水光滟滟的凝碧池畔。 今日参见文会的许多人是早朝完毕后直接来的此地,是以唐松与贺知章到时,凝碧池畔已经热闹非常。 一张张沿着池畔摆放的单几后多已有人安坐,一边赏玩着湖景,一边相互闲话,阵阵湖风吹来,拂动起他们的宽衣博袖,真有说不出的风流雅韵。 位次靠前的这些人固然是如此,但位次靠后的那些年轻与会者可就没这么洒脱了。他们虽然也已安坐,但一双眼睛却在不断的探看周围的景色物事,揣摩着今日文会圣神皇帝会出什么样的诗题,凝碧池?或者是咏杨柳?又或者是初夏即兴? 距离远还没什么,但当唐松与贺知章两人渐次走近时,凝碧池畔原本随意热闹的场面居然就自然而然的开始安静起来。 唐松再次成为了焦点,甚或就连那些正在心中揣摩诗题,构思佳句的年轻与会者也都暂且放下心思,将目光投注到了唐松身上。 焦点是不错,但这些人投向唐松的眼神可好不到那儿去,至于原因已是尽人皆知,无需再多言了。 对此场面,唐松已逐渐习惯。这些人的眼神丝毫影响不了他。 缓步跟着导引的宫人向位次走去时,唐松的目光也在与会者中搜寻,很快他就看到了位次极前,犹如众星拱月一般的苏味道。 自李峤远窜之后,当今诗坛执牛耳者中便以苏味道官位最尊,是以他也自然而然的成了当今诗坛的领袖,在这样的文会中他真是瞩目到了极点,也意气风发到了极点。 文坛领袖,宰相在望,对于一个唐代的读书人而言,人生至此,已是一步巅峰,便是想不意气风发又如何能够? 阳光朗照下,文会中最瞩目人物的苏味道虽然自矜着笑的极含蓄,但脸上却是要泛出光来。 寻到苏味道后,唐松便迎着他的眼神轻浅的笑了笑。 初夏天气,阳光朗照,但唐松这一笑,却很冷,很冷。 唐松的位次依然很靠后,比贺知章更后。待他两人坐下后,凝碧池畔方又重新热闹起来。 坐在那里的唐松总觉得有一种别人盯着的感觉,待其猛然侧身过去,终于找到了这种感觉的根源。 是崔湜,如今士林年轻一代中风头最劲,声名最为响亮的崔湜! 两人的眼神猛然撞上,偷窥者崔湜的目光猛然一个游移,见状,唐松再次的笑了笑。 他这笑容让崔湜不舒服,很不舒服啊!但待其将自己的眼神调整到极锐利的状态向唐松迎去时,看到的却只有一个侧影。 自此,唐松就再没看过他一眼。 似乎在唐松看来,他根本就不值得多看一眼。 没过多久,远远的显现出了那架三十二人抬肩舆的影子,却是圣神皇帝到了。 第一百零三章 窃玉偷香,谁为第一? 武则天乘着三十二人抬的肩舆而来,至此,这一次两度延期的文会正式开始。 先是平息了一场风浪浩大的朝争,朝野再次风稳浪平的安静下来,随即便有十国使团联袂朝贡,这就使得武则天心情极好。 昔日有前朝贵妃登上宫中高楼,远眺西天彩霞美不胜收,赞叹之余乃命染院作“霞纱样”,并以此制出千褶裙。这种裙样迅即在宫中流行开来,经久不衰,别号“拂拂娇”。 今天,武则天就穿着这样一袭拂拂娇,其时天朗气清,初夏的阳光洒照在龙行高步的女帝身上,宫裙霞光流动,直使这位圣神皇帝年轻了许多,亦雍容华贵到了极处。 容光焕发的武则天下了肩舆,向拜伏下去的众人一挥手道:“都平身吧。今日既为文会,众卿还需随意洒脱为好,不如此既难尽兴,亦难有甚佳作。婉儿,你且将朕为此次文会定下的规矩当众宣知” 上官婉儿依旧是一袭淡黄宫裙,云鬓高挽,身姿曼妙,闻言莲步而前不知惊艳了多少双眼睛。 然则饶是她细密妆容,距离近些的人依然可以看到她眉眼间掩饰不住的丝丝憔悴,“今次文会开始后当不见礼,不绍介,不看坐,不告茶,不举杯箸。后至者不迎,先归者不送,诸人或静坐,或高卧,或更衣小解,可随意往还,但拘礼有虚文者……罚!” 听完上官婉儿的宣示,参加文会者难免讶异,这可是天子亲临的文会,如此以来岂非彻底乱了尊卑?讶异之余便是好奇放松,天子驾前这样的文会规矩可是前所未闻,如此倒真能轻松惬意了。 尤其是那些初次参加这等文会的年轻官员们,闻言更是长吁了一口气。此次全赖文会规模大,他们这些人才得以参与进来。天子亲临,那个不是存着心想要好好显露一番才华,若能就此一举入了天家法眼,此后青云可期啊! 心里憋着劲儿却又难免紧张,这就使他们的心情更显焦躁,这等情形下如何还写得出好诗文?有此规矩一出,一众多是进士出身素有文名的年轻官员们心下一松,跃跃欲试之心更加热切起来。 随着上官婉儿宣示完文会规矩,凝碧池畔顿时轻松热闹了不少,恰在这时就见一人昂然站起,端肃的行了一礼后宏声道:“君臣尊卑,犹日升月落,不可有毫厘偏差。陛下此令有悖于君臣之礼,臣固以为不可” 这人刚一说完,旁边随即便有一人站起身来附和其议。 凝碧池畔众人循声看去,却见那第一个站起的正是当今国子学祭酒卢明伦,而随后附议的则是秘书监郑子仪。 本是欢然高会,偏生弄了这么一出儿,尤其是那些个年轻官员们心中不知有多腻味,卢明伦还好些,毕竟这位国子学执掌者的严肃古板已是天下皆知,此刻他做出这样的举动倒并不奇怪。 但郑子仪就不一样了,别看这位秘书监素来以礼法卫士自矜自居,但多年下来他背地里眠花宿柳,尤其是奸淫府中下人妻室的勾当已经早有流传。就这么个人蹦出来干这等事,真让人怎么想怎么不舒服啊。 武则天今天的心情很好,却没想到文会还不曾开始,就被人这么顶了一下,眉头顿时就微微的蹙了起来。 然则不等她开言,尚不曾退下的上官婉儿已是淡淡一笑,“刚刚宣示有拘礼虚文者罚,卢祭酒与郑监就犯了令,有令不遵,诸事不行!来呀,罚酒三樽” 一挥手,顿时便有宫人捧酒上去。上官婉儿不等卢明伦及郑子仪开口说话,先已笑道,“宴饮之中,执酒令者最大。今日文会,却是我这执文令者最大,两位大人需先尽罚酒,其余一切且等文会之后再说不迟” 丝毫不给那两人一点儿说话的机会,上官婉儿方一说完,扬手道:“起乐音,开文会” 随着她这一扬手,教坊司前来奉承的九部乐音一起奏响,武则天在煌煌大乐声中归座,文会正式开始。 卢明伦与郑子仪张口说了什么,却被乐音完全遮住,这两人还待再说什么时,却被左近的人强给拉了下去。既然主要是进士出身者参加的文会,今日与会者中诸世家的人数就少不了,其他有欲要附和其议者看到这样子,遂也就不再起身自讨没趣儿了。 约莫盏茶功夫之后一曲乐音奏完,背向凝碧池,高坐七宝床上的武则天朗声道:“旬日之前,有高昌等十国使团联袂朝贡,此诚为大周之盛事,如此盛事焉能不属文以记之?今日文会第一题,便令诸卿尽展斑斓妙笔,赋文此事可也” 就此,今日文会的第一篇题目有了着落,以骚体大赋的形式,记十使团朝贡之事。 其实这个题目可谓是题中应有之义,根本不用猜都知道。今日与会者也早有准备,是以此题一出,众人便即伏案而书,凝碧池畔一时安静下来。 指了题目,凝碧池畔安静下来后,武则天便从座位上起身,边闲散漫步,边随意看看众人的赋卷。 开始时还有人在墨卷或构思,是以场面上还是参差不平,但当武则天走到一半儿时,几乎所有人都已俯身下去。 于是,武则天一眼就看到了人群最后方,唯一不曾俯案疾书的唐松。 论说起来,经过之前准备科考的一番努力与苦练后,唐松现在虽然写不出出彩的赋文,但循着固定的套路来一个四平八稳的还是能诌出来的。无奈后世里经典作品看得太多,而经典作品又无一不是抒写性灵之作,这就使得他对这样的颂圣文章实在是没什么兴趣。 只是别人都在俯身疾书,他却挺腰趺坐饮酒,自然而然就被凸显出来了。 “这个唐松,行事总是与别人不同”武则天本就是随意漫步,见状向上官婉儿笑说了一句后,加快了些步子,“走,且看看去” 上官婉儿如影子般静默无声的随在武则天身后走到了唐松座前。 “唐松,尔如何不动笔墨?” “适才上官待诏宣令曰:‘但拘礼有虚文者罚’如今臣下坐着,陛下与上官待诏却站着,让臣下倍感拘束,此举岂非不合文令?此令乃陛下所制,待诏所宣,焉有制令宣令者却不遵于令?定当罚之” 言至此处,唐松浅笑着向旁边的宫人一招手道:“将酒来,为陛下及上官待诏罚饮!” 唐松这一番辩说引得心情本就大好的武则天乐趣盎然,畅朗的笑出声来,“婉儿,此酒当饮,否则,你这执令就难以为继了。来,朕与你共饮胜” 上官婉儿的目光偶一碰上唐松的眼神,随即躲开了,接过宫人奉上的酒樽与手执九龙樽的武则天一饮而尽。 “陛下请坐,否则一樽罚酒刚饮完就又该罚了”唐松说完,武则天又是一笑。 随后,这位女帝居然真踞坐了下来,上官婉儿自然也就随着。 唐松位次最靠后,他左近坐着的自然也就是此次文会中品秩最低的年轻官员,耳听到唐松与武则天的对话,这些个小有文名的年轻官员们简直是瞠目结舌。 这世上居然还真有人敢如此与圣神皇帝说话? 及至武则天真正在小几一侧坐下来,与唐松成面面相对之势后,这附近凡是注意到这一幕的年轻官员们几乎不约而同的手下一颤,赋卷上顿时多了一个淋漓的墨团。 与天子对坐,这…… 唐松……他竟然真敢!!! 随即就有人借着伏案疾书的便利姿势微微侧头瞥过来,这一看,赫然发现唐松不仅敢与圣神皇帝对坐,而且还是面色如常,轻松自然的很。浑然没有半点他们想象中惊悸难安,芒刺在背的慌乱。 这一刻,许多注意到这一幕的年轻官员们对唐松的认知又加深了一分,撇开当今神都士林热议沸腾的诗词之争不言,单从眼前之事看来,至少这唐松的胆子确实惊人。 从小就接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教育,从小就习惯了君大如天的理念,当世之人中又有几人敢与天子坦然对坐?又有几人能与天子对坐时真正的做到无视身份差异的坦然? 眼前这一幕堪称惊世骇俗的非常之事,能行非常之事者必是非常之人。 这唐松的文才或许如士林中不少人置疑的那样是假的,但这份胆量气度却是实实在在,想不服也不行啊。 上官婉儿静静的踞坐在武则天侧后位置,微微低头之间刻意不与几度寻访她的唐松做眼神交接。 看着眼前武则天与唐松隔着几案对坐的景象,上官婉儿莫名的突然想起“举案齐眉”这个词来,心底便如针刺般猛然一疼,继而便有无边酸楚突然涌起。 神都黄梨佛寺栽,君之封题我手开。把得欲尝先怅望,莲步佳人何时来? 掖庭宫中那一晚那一幕的景象随着无边酸楚翻涌上来,静静踞坐的上官婉儿面如静水,看上去平静的毫无半点波澜变化,但眉宇间的憔悴却在瞬间又加重了三分。 另一侧始终关注着唐松的崔湜自然也看到了这堪称惊世骇俗的一幕,敷着粉本就白嫩嫩的脸上顿时更白,手上抖颤之间,居然一连淋漓了好几个大大的墨团。 踞坐下来后,武则天看着近在咫尺的唐松,“尔何以竟不动笔墨?” 此时唐松正手执着酒瓯为武则天的九龙樽中斟酒,闻问,轻浅而笑道:“臣下赋文只是平平,当下又是众多国手在坐,既然如此,献丑不如藏拙” “嗯,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以尔之年纪,能有这份自知,甚为难得”武则天一笑之间端起了九龙樽,“来,与朕饮胜!” 唐松端起酒樽与武则天对饮了一回,两人同时举樽的姿势在上官婉儿看来,真是愈发有了举案齐眉的味道了。 武则天饮完后便即站起身来,“尔既然不动笔墨,就随朕随意走走吧” 唐松欣然领命,站起身来跟在武则天身后,恰恰与上官婉儿齐平。 这样的时刻自然是不会谈到什么政事的,唐松一边随意应答着武则天的问话,一边于行走之间微不可察的数次用肩臂去触碰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依旧不看唐松,身子更远远的与他拉开了一些距离。 不对呀! 经由上官婉儿这一系列的举动和态度变化,唐松终于确定不对了。 为什么? 骚体大赋比不得抒情小赋,体制较大,即便是早有准备,要想写完也不是短短时间里能够成就的。武则天也就乘着这个时间随意的在凝碧池畔闲游起来。 今日本就是为休憩才搞了这么场文会,她自然就不会觉得此时的闲游是浪费时间,为了更加的轻松惬意,甚至一并连身后跟着的那些宫人都遣散了,便只带着唐松与上官婉儿缓步慢行。 不知不觉之间,三人便闲游到了一处群树掩映之中,由嶙峋巨石垒砌的假山前。 为增野趣,将作监当日在营造时特地在假山之中设计建造了一个不长却曲折的洞窟。或许是心情太好的缘故,当先而行的武则天居然起了野趣之心,迈步进了洞中。 洞中有些狭窄,光线也不是很好,为避免万一撞上武则天。心细如发的上官婉儿放缓了步子,唐松自然也是有样学样。 稍稍等了一会儿后,上官婉儿方才迈步,她一动唐松也就跟上。 待两人在略有些昏暗的洞窟中走了一多半儿的距离时,前面的武则天已经出了洞窟。 就在这时,上官婉儿蓦然便觉身上一紧,继而整个人都被唐松搂进了怀中。 “偷香窃玉,正当其时”耳边传来唐松嘿嘿的一声轻笑,“为何要躲着我?近日我一直在崇文馆,你若得便就来寻我说话” 这几句话说的极轻极快,分明就是咬着上官婉儿的耳朵说的。 不等上官婉儿做出什么,说出什么,随即便觉眼前一黑,搂着她的唐松就此低下头来。 再下一刻,上官婉儿便觉唇上一阵温软,清白自守三十年无人触碰的香唇居然就这样被唐松给生啃了。 这一幕说来话长,其实不过片刻功夫。上官婉儿的挣扎刚起,唐松先一步放开了她,一并远远的退后了两步。 洞窟中光线昏暗,也看不太清上官婉儿的脸色,只是听她深呼吸了两回后便疾步出了洞窟。 当三人游园回来时,众人的赋文已经做好。 这些年来举凡宫中有文会时,考官历来便是由上官婉儿先行评定,再由武则天点头首肯,上官婉儿的“诗秤”之号正是由此而来。 上官婉儿看文极快,经过一番评定之后,今次赋文之考校以文章四友之杜审言高居第一。 这个结果一出,当今文坛执牛耳者中最为自负的杜审言含笑起而称谢,眼神似有似无之间扫了那苏味道一眼。 苏味道脸上有了些微的尴尬,目光诧异的看了看上官婉儿。他对杜审言知之甚深,自知若是论诗,杜当比他稍胜半筹,但若论赋文的话,他却是稳压杜审言。 他那“章奏之美甲于天下”的名声可不是假的。 今天是怎么了?这上官婉儿素来最会做人的,不说他的赋文比杜审言要略好,便是两人写出的赋作齐平,以上官婉儿素来的行事风格,也该是判定他第一才对。 毕竟与杜审言比起来,如今是他更得圣眷。上官婉儿代天子品评优劣,自然会考虑照顾到圣神皇帝的喜好。 难倒是杜审言今日的赋文真个儿写的太好?名次决出之后,照例会当众宣读,苏味道凝神细听,真没觉出有什么异常,杜审言这篇赋文最多只与他在伯仲之间,上官婉儿何以就把第一与了他? 苏味道刚刚凭借官位的升迁稳稳坐上文坛第一人的交椅,便在紧随其后的第一场最高等级的大文会上铩羽而归,事情的确是个小事,却实实在在狠狠伤了一把苏味道的脸面。 这一场当众品评,居然就有了些苏味道这文坛第一人其实有些盛名难副的感觉! 在这等事情上,武则天历来是大而化之,兼且多年来也实在是对上官婉儿品诗论文的眼力积累起足够的信任,是以有了结果后便只草草一眼便首肯了。 这些名宿们的位次已定,兴致极好的武则天看着众多年轻官员,遂又决定再设一榜。或许是为使气氛更轻松热烈,她更定下了新的章程,准予年轻官员们以公推公评的方式论定第一。 居高声自远,类似宫中这样有天子亲自参加的文会,注定就是神都乃至整个天下士林瞩目的焦点。若能在这样最顶级的文会上露脸,不仅能博得天子青睐,随后更将以风流轶事的形式遍传天下士林,真可谓是要利有利,要名有名。 今日能来参加文会的绝大多数都是进士出身,堪称人人皆小有文名,这些个年轻官员们谁不想在这样的场合独占鳌头?是以这章程一出,凝碧池畔顿时热闹的不堪,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争得面红耳赤。 好在大赋的套路早定,既有套路也就有了品评标准,这个谁也奈何不得。最终,年轻一代中的第一名之争就集中在了崔湜与贺知章身上。 一个是近来声名暴涨,被众多名宿及权贵们推为士林后进第一的名门子弟。 一个是凭借科考一飞冲天,高居进士科状头之位的越州良人子弟。 这两人都有文采,当第一名之争集中到这两人身上时,一时难分高下。 若单论支持者之众,自然该以占据压倒性优势的崔湜稳居第一。奈何他的赋文确实是比贺知章差了一些,这就使得那些个与越州贺知章同为江南东道出身的官员们有了着力反击的落脚点。 这些人虽少,然则抱团却紧,寸步不让。 这倒不是这些人多喜欢贺知章,只是在这样的顶级文会上,第一名的结果其实也关涉着对一州一道,乃至一地的文运评价。 六朝之东晋之前,拥有黄河流域的北方是无可争议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自西晋灭亡,晋室南渡之后,江南地区才渐渐发展起来,文事之盛更是渐超北地。 然则至隋唐一统天下,定都长安以来,这文化中心自然又向北方迁转回去。 在这样纵贯数百年的大背景下,自高宗朝出身江南的上官仪登顶文坛盟主以来,有关南北文运文势优劣之争在整个初唐就再没有平息过。 崔湜是再典型不过的北地世家出身,而贺知章则是出身于最江南的越州。这次文会的级别又太高,是以两人之争隐隐就成了南北文运文势之争的一个缩影。 在这样的问题上,出身江南东道的新老进士官员们就是再不喜欢贺知章也必须力争,否则其必遭江东道士林口伐,哪怕是装样子,这时候也软不得的。 遇到这等情况,似唐松这等出身于南北之间中部道州的人就只能徒呼奈何了,不南不北就只能不依不靠。 争议持续良久,当此之时,便是上官婉儿这诗秤发话怕也按不平了。最终两份赋卷就被呈送到了武则天面前。 武则天细细看完赋卷,将贺知章与那崔湜好一番打量后,沉声开言给出了结果,“尔等两人所作皆辞采华美,颇有可取之处。然,博陵崔湜之赋卷墨迹淋漓,实是有碍观阅,故此,朕特取贺知章为第一” 彼时人们提及一人时惯常会加上其籍贯,武则天说到崔湜时便是如此。但最后一句宣布结果时,却特意将贺知章出身江南东道越州的籍贯给掠过不提,其给出的论定名次原因也绝口不提两文之优劣。这份政治敏感性真是已经深入骨髓了。 天子金口一开,便是一锤定音。 至此,今次文会第一项赋文的考校中,苏味道与崔湜这一老一新两个刚刚爬上第一位子的俱都铩羽而归。 两个第一都没能在这样真刀真枪的考校中得着第一。这样的结果也使得他们刚刚到手的那个第一看起来就显得不那么货真价实了。 看到崔湜无比落寞却又强装世家风仪的样子,唐松微微一笑。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武则天对士族门阀的打击已经润物无声的开始了! 第一百零四章 真男人!这个唐松,值得调教 文会第一轮赋文的考校完毕,杜审言与贺知章力压当今风头正劲的苏味道与崔湜,各拔头筹。 有了公推公评及崔湜与贺知章之争的唇枪舌剑之后,特别是一众进士出身的年轻文官们慢慢的放下了天子在座时的拘束与紧张,至此,凝碧池畔的气氛彻底轻松活跃起来。 第一轮考校便是如此激烈,自然也使得参与文会众人对于接下来的歌诗之争更加期待,毕竟唐人最重歌诗,与这个正餐比起来,赋文不过就是一道开胃小餐罢了。 苏味道毕竟历练的久了,脸上表情倒还看不出什么。那崔湜虽然故作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以示对刚才的赋文之争失利并不在意,进而努力彰显世家名门风仪,然则他那纵然强笑也抚不平的眉头眼角却显露出了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稍后的歌诗考校,至少在年轻一辈中他必要力争魁首。 当此之时,众人已无心酒食,也无心于凝碧池的曼妙风光,不时将目光投向七宝床上的武则天,等着她给出第二场歌诗考校的题目。 终于,武则天再次酒尽之后,放下九龙樽看向众人朗声道:“十日前,十使团朝贡向朕进献风物时,一并贡进了前隋名画师展子虔的《春游赤壁图》” 此言一出,举座大哗,就连随意趺坐的唐松也挺直了身子。 在绘画史上,经南北朝而入仕隋朝的展子虔十分有名,他与同时代另一位名画家董伯仁被时人并称为“董、展”,其人长于山水,以“细密精致而臻丽”的画风对唐代绘画基本风格的形成产生深远影响,并在整个山水画的发展中做出了重要贡献。 其横幅绢本设色的传世山水名作《游春图》曾被北宋徽宗皇帝大力称赏,并一直保存到后世,典藏于故宫博物院,实是绝世罕有的国宝级名作。 展子虔名声极大,然传世画作却仅有一幅《游春图》,而今居然又冒出了一幅《春游赤壁图》,且还是由西域十国使团贡进的,这如何不让人吃惊? 想来想去,这幅名家手笔之所以会流落西域,必定是与隋末大乱,三十六路反尘争天下的背景有关了。 今日参加文会者几乎清一色都是朝中进士出身的文官,似唐松这般没有进士出身而能与会的可谓微乎其微,这还是源于圣神皇帝钦点的结果。所谓琴棋书画,进士出身的文人们就没有一个不爱好这些东西的。 自己画技如何是一回事,喜不喜欢又是另一回事,这种喜好实是从小熏陶而来,已经沉进了骨子里,想改都改不了了。 喜欢绘画,而今又闻有绘画国手的名作出世,一时间,众人都被武则天这个消息撩拨的心痒难捺,恨不能当下便一睹展子虔《春游赤壁图》的风采。 目睹此状,武则天复又一笑,“近日来朕每于暇时则展图赏玩,对赤壁风光实是无限心向往之。今日,众卿家作诗便以赤壁为题可也,仍是耆宿与后进者中各取第一等一人,此二人除一应例行彩赏外,朕再加厚赏,准其两人各借《春游赤壁图》赏玩十日。众卿家,且各展所长吧” 似《春游赤壁图》这等传世名作往往就是一入宫门深似海,内宫对这等东西也是宝贝到了极处,除非是政事堂里的那些个相公们,而且还得是极得圣眷的相公方有可能看到,甚或是借出,普通人真是想都别想。 例如六朝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素有“天下第一行书”之美誉,这遍天下遍朝堂的读书人谁不想赏玩这件神品,然则这东西一入了前朝太宗皇帝之手后,众人便只能空自嗟叹。最终这件神品一并被太宗皇帝带进了昭陵,作为陪葬之物,竟是永远也看不到了。 天子亲借《春游赤壁图》,任其赏玩十日!这是多大的荣耀?这是多么让士林惊羡的风流佳话?若果能如此,不说别的,单凭此事,今次高中魁首者就足以名传后世了。 题目一出,尤其是这封赏一出,凝碧池畔的气氛更是到了烈火烹油的地步。 便在这时,却听一个年轻的声音清朗问道:“这第二场考校可有体式之限?” 众人循声望去,见站起发问的正是第一轮考校中不曾出手,却得了大彩头随天子游园的唐松。 “第二场是考校歌诗,或律诗、或绝句、乃至乐府歌行皆可,一并连五言、七言、杂言俱不设限,尔等可放手而为” 这条件已经开的极宽,然则那唐松听完后却不曾坐下构思准备,跟着又来了一问,“那写词可成?” 此问一出,石破天惊! 满座新老名士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就想到了近来神都士林中沸沸扬扬的诗词之争。 一念至此,众人不免就对唐松起了厌烦之心,你要与崔湜争锋也不该把这诗词之争挑到这里来吧。 这里是什么地方?这可是皇宫内苑的凝碧池!这是有天子高坐七宝床亲自参加亲自主持的文会! 天下士林一年中不知道有多少次文会,但像眼下这个文会却绝是等次最高,在这样的文会上写词? 词是个什么东西?伶工乐伎们摆弄来取悦客人以换取钱财的下三滥,这岂是能上得了大雅之堂的? 今天在这个地方摆弄词?唐松你这个狂生还真好意思说的出口,就不怕玷污了这内苑,玷污了这凝碧池的大好风光,玷污了此次文会,玷污了在座的诸位进士,也玷污了当今圣神天子! 唐松此一问出口,适才一直有些闷闷不乐的苏味道脸上悄然出现了一丝笑意,而崔湜一直紧锁的眉头也蓦然展开。 自作孽,不可活啊! 唐松这个问题让武则天也着实不好回答。她有心调教唐松,唐松眼下又承担着筹划打压士族门阀的重任,要做这样的大事,唐松本人在士林的地位自然是越高越好。所谓居高声自远,他在士林的地位越高就越能影响到天下的读书人,自然也就越有利于成事。 有着这样的心思,武则天自然就希望唐松能在此次大文会中力压同侪,声名鹊起,然则他偏偏又来了一次出人意表的行事,这一问,真让她这个圣神皇帝也不好回答了。 词的地位是明摆着的,国人重诗更是千金不易的事实,她又是皇帝,一言出口影响力巨大,但也正因为如此反而不能随意说话。 这当众一问,却让她如何回答? 思虑仅仅是转眼功夫,片刻之后武则天便拿定了主意,作为天子,若非万不得已绝不能轻易的逆大势而动,唐松所请断不能答应。 然而不等武则天开口,早有心急者如国子监祭酒卢明伦率先站了起来,“唐松请为词事,臣固以为不可” 卢明伦一开口,武则天当即收了话头,高坐七宝床上看了看唐松。 唐松紧随着开言,“为何不可?” 将时人对词的贬抑说了一遍后,慷慨激烈的卢明伦又道:“有圣天子亲临其会,今日凝碧池之文会必为天下士林所瞩目。设若在这等文会上某等居然高声论词,却让天下士子做何想法?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设若使天下士子皆以为词事可也,进而沉迷于此狎邪文辞之小戏,远圣人诗教之大道,则我等罪无可恕矣!” 卢明伦此言一出,应和如潮,众人皆以为不可在这样顶级的文会上给予曲子词表现空间,否则对天下士子的影响太坏太大,唐松此举实无异于戕害士林,天子圣明断不能从其所请。 前次唐松就是以宋之问与岳子奇戕害士林为号召,踹翻皇榜带领群情激愤的贡生们请圣像入皇城朝天子,在神都轰轰烈烈了一回。也使自己的声名借由此事遍传天下。没想到这才隔了几个月的时间,他却成了新的戕害士林之辈。 世事无常如转轮,唐松的遭际变化就是最好的例证。 丝毫不理会那如潮的反对,唐松只是紧盯着卢明伦朗声道:“自鸿蒙开辟,三皇五帝之时何曾有诗?而《诗经》一出则人人习诵之;春秋战国之晚周之前何曾有辞赋?然屈子、荀子一出,辞赋遍天下;究其根源,词与歌诗赋文又有何不同?焉知今日之词便不是明日之诗?卢祭酒执掌国子学,何以僵化守旧如此?” 言至此处,唐松眼神一转之间远远的看了看苏味道后续又道:“便是鸾台侍郎苏大人前些时也曾有言曰:‘词为诗之余’虽是诗余,毕竟还是与诗同源。既如此为何尔等吟得诗,某却作不得诗之余?” 当日苏味道说“词为诗余”明显是为了贬低词的地位,进而借此打压唐松。却没想到此刻却被唐松抓住了这个话茬儿,以此来力证诗词同源。一时间卢明伦居然有些不好说话。 便在这时,被唐松点了名的诗坛盟主苏味道施施然站起身来,“某先做个宣示,稍后的歌诗考校某便不参与其中了。有此宣示,不关涉其中之后,某再做持平之论” 苏味道此言一出,又是一片哗然之声。不了解他的人自然赞他不愧为诗坛盟主,如此举动实是大家气度,了解他的诸如那些耆宿们则不免在心底叹一句“模棱手果然是模棱手,这一招解套儿的本事着实漂亮” 文章四友之中,论文苏胜杜,论诗杜胜苏。这是不公开的秘密,耆宿们俱都知道。今有杜审言在座,苏味道这分明是自知歌诗比不过他,正好借着唐松搭上来的梯子顺脚下去,如此既避免了一输再输的尴尬,又可在众后辈面前显示自己的阔大胸怀,真是一举两得,神来之笔啊。 积数十年深悟苦修之后,苏味道的模棱神功实已臻至大成境界,无论官场还是士林文坛俱能运用神妙,不愧是高手高手高高手! 漂亮的一亮相之后,苏味道方肃容向唐松道:“尔大言不惭将词与诗并论,此实为天下之笑谈。诗之高妙早有至圣先师‘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观群怨,可以迩之事父,远之事君,以知鸟兽草木之名’之论,自无需某再赘言” “至于词,出自伶工乐伎之手,交易于阿堵之物,遍身铜臭不提。某只说它境界狭小,终日只在男女私情上打转,甚或连交媾之事亦津津乐道,似这等俗物,缙绅大夫言之已是蒙羞,尔居然将之与歌诗并论,实是将我等读圣贤书之士与那伶工乐伎等同” 滔滔不绝的说到这里,苏味道蓦然瞋目怒斥道:“唐松,尔之此举辱天下读书人甚矣!咄,还不速速醒悟” 这苏味道真是好演技,竟连禅宗当头棒喝的传法秘技都用上了,不仅再次重重贬抑了唐松,一举将他定性为侮辱天下读书人的害群之马;而且又当面表现了一回诗坛盟主对后辈的训诫,真是面子里子都全了。 共事月余,唐松深知这苏味道是个什么样人,是以对他当下的表现毫不意外。也再不与他争执诗词优劣,轻浅一笑之间,发出了直指本心的一问: “任苏侍郎如何口吐莲花,既是文会总需如刚才赋文考校那般于笔墨间见功夫。杜审言大人与贺季真胜了就是胜了,输的人说的再多也还是一个才不如人,不过尽是无用的废话罢了” 这番话一出,就听凝碧池畔响起了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文人素来讲究君子绝交不出恶语,虽然像这样的真君子百中无一,但大家表面上总还是要装装样子的。是以文人之间的争斗向来以暗手阴手居多,也就是所谓的当面言笑晏晏,背后暗刀冷箭,但唐松此刻的行为言辞却是完全不顾这惯例,愣是拎着明晃晃的刀枪就扑上去了。 天子当面,方今最顶级的文会之中,唐松这个白身后进士子居然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抡着刀枪扑了上去。 而他要挑战的对手却是成名已垂数十年,名满天下,刚刚登顶文坛盟主的苏味道。 一个是白身后进 一个是文坛霸主 唐松这举动何异于蚍蜉撼大树! 然则,正是他这看似明知必死依然悍勇而上的举动为其平添了十分狂傲,十分狂霸,十分刚烈! 一时间,众人自然而然的想起了数月前的那次贡生暴乱。 恍然间,上官婉儿似乎又想起了那面目模糊的祖父上官仪。 恍然间似乎又回到了皇城宣仁门城楼,又看到了唐松在铁甲洪流前寸步不退,以血肉之身逼向刀刃枪锋的决绝与刚烈。 一念闪过,似乎又回到了掖庭宫的那一晚,她抬起手穿过冰冷的铁窗轻轻的在这个决绝少年脸上啪啪啪的三次轻击,而后语重心长的告诉他,做事不能如此锋锐激切。 显然这番话他并没有听进去,然而非常奇怪的是此刻的上官婉儿居然生不起气来,心底反而有一种莫名的东西在涌动,深宫十六年,见惯了太多阴柔的太监,也见惯了太多在圣神皇帝面前奴颜婢膝的臣子,居然就以为天下所有的男人都该是这个样子。 但是这一刻,她终于明白自己错了,大错特错了。这茫茫尘世之中,终究还有一种男人即便身为蚍蜉,面对大树时也绝不愿意阴柔,不愿意苟且,不愿意琐琐屑屑。 他们所做的选择就是高昂着头,攒满劲,弓起身子 +>文<+撼上去! +>人<+原来,这才是……真男人! +>书<+也就在这一刻,困扰上官婉儿许多年的那个问题豁然开朗。 +>屋<+当初的上官仪为什么那么做……因为他也是个敢于撼大树的真男人! 想明白了这一点,其它的原因就都不重要了。 上官婉儿思绪纷飞时,高坐于七宝床上的武则天眼神也是猛然一亮。 她十四岁以名动于公卿之家的艳名被前朝太宗皇帝征召入宫,此后数十年间,由一个小小的才人到黄冠,再还俗到高宗身边,再一步步攀上皇后之位,进而由皇后到神龙天后,最终改天换日,登基称帝。 细数过往的数十年人生,她所走的每一步其实都是一次撼动大树的过程,若论蚍蜉,以女子之身登上皇帝之位的她才是古往今来真真正正的第一大蚍蜉。 作为最后终于成功化龙的蚍蜉,武则天深知对于一个有为的蚍蜉而言,最重要的不是手段,也不是谋略,因为这些都是可以培养可以学习的。 对一只有为的蚍蜉来说,唯一不可学却最重要的便是敢于撼大树的气量与心志。 没有九死无悔的刚烈心志,便是满腹手段,又能成得了什么大事? 这个唐松,值得调教! 被一个后进学子众目睽睽之下如此挑衅,便是模棱手如苏味道也忍不住了,冷眼望着唐松,“尔意如何?” 唐松针锋相对,“便以陛下钦定的赤壁为题,你诗,我词,一较高下。若某所出之词文辞之胜,境界之大不如尔之歌诗,则我唐松终生再不言文事” 这时,凝碧池畔已是落针可闻,听到唐松此言,众人心底不约而同的冒出两个词儿来。 好狂!文辞之胜或许还好说,但境界之大,从来只会在男女私情上打转的曲子词也敢言境界二字? 好狠!在一个诗赋取士的国度,一个读书人终生不言文事,岂非就是自绝于仕宦,自绝于士林。这生生是押上了一辈子的前途做赌注啊! 一如前次引领贡生暴乱面对禁军刀锋,这唐松刚烈决绝到不给自己留一点退路,一出手就是生死相搏! 上官婉儿与武则天终于皱起了眉头!虽说要有刚毅心志,但手段总还是要讲的。前面才刚夸过他有自知之明,怎么此刻就变得如此不知死活了。 苏味道眉梢一跳,唐松寸步不退的话语续又逼了上来,“你若输了,某也不要你终生不言文事。只需当众说一句‘一树两枝,诗词同源,强分优劣,愚夫陋见’并当众填词一首即可。苏侍郎,你敢吗?” 第一百零五章 巅峰对决 落针可闻的凝碧池畔,唐松寸步不退的话语逼问上来,“苏侍郎,你敢吗?” 就此一问,唐松以别人看来自置死地的决绝将正值人生得意的苏味道拉上了狭路。 狭路相逢,勇者胜! 眼见文会中的情势发展至此,七宝床上武则天一直很轻松的神情深凝起来。 对于文人,尤其是天下知名的文人而言。声名往往比性命更重要,而今苏味道居然与唐松做起了生死之搏,这绝非她愿意看到的景象。 这两个人对她都很有用,唐松自不必说。苏味道是她亲自选中放于中书省的傀儡,至少在当下,这个傀儡同样非常有用。 中书侍郎位置太过显要,品秩也太高。即便对于皇帝来说,这也不是个想动就动,想安插谁就安插谁的位置。似苏味道这般要名声有名声,要资历有资历,要品秩有品秩,能高居于中书侍郎而不引起朝野非议,更甘于做傀儡的人实在是堪称稀有。 至少是在没找到可替代的人选之前,武则天是绝不希望这位傀儡就此倒下的。 此时的情势就是如此,对于武则天而言,两个对其都有用的人对决起来实是最坏的景象。 面色沉凝,眉头紧锁之间,武则天悄然向文会位次最前,距离自己最近的陆希仲投了一个眼色。 吴郡陆希仲名元方,前朝元方初年进士,亦是政事堂中人,自狄仁杰为来俊臣所诬罢相远窜之后,他便成为当今朝中仅次于文昌左相武承嗣的第二号人物。 所谓文无第一,唐代读书人又素以狂放著称,是以自来文会便多纷争,长而久之,每次文会中自然而然也就有了专门的和事佬,向例都是由位次最尊,年纪最长者担任。有此习俗,陆元方人又不笨,自然对圣神皇帝这个眼色的意思心知肚明。 当此之时,整个文会上站着的便只有两人,一为唐松,另一个则是他针锋相对的苏味道。 一个惯于模棱两可的人如今却被人强逼上绝路,再没了模棱的余地,并且是在顶级文会的众目睽睽之下,苏味道此刻实是芒刺在背,难受到了极点。 难受之余,他更隐隐有一种多年未曾体验过的危险感觉,同做主考月余,虽然近来一段时间他一直在推波助澜的贬抑唐松,但心底却实实在在知道这个襄州来的年轻士子绝非他贬抑中的那么不堪。 那套前不见古人,一举将他送上鸾台侍郎高位的章程甚至堪称惊才绝艳,而这套章程却全然出自这唐松一人之手。 一个这样的人跟自己对赌,押上的是一生前途的重注,岂能没有依仗? 莫名的,苏味道突然想起了宋之问。当初谁能想到唐松这个白身士子能与宋之问争锋?但结果……唐松进了崇文馆,宋之问却下了大理寺的重狱,近来已被磨折的奄奄一息,份属必死。 乍然想到宋之问的惨状,苏味道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不对! 苏味道当然不认为自己会不如唐松,然则多年积习,模棱大法千变万化,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但这种大法却有着根本总纲:绝不将自己置身于不可测的险境之中。 眼下的情势便正是如此。 以他文坛盟主的身份,以他的资历,以他的年纪,胜了唐松份属应当;但要是亲自上阵还输了,再真履行了赌约,那可就是彻底的身败名裂。 这得失之间,实在差异太大。 几乎是瞬时之间,苏味道便已拿定主意,他绝不能亲身参与这场堪称生死之搏的赌文。 但是,又该如何脱身出来呢?唐松气势锋锐,实已将他逼上了绝路,此时此刻,想退,尤其是想要体面的退下来真是很难哪! 心思电转之间,苏味道一眼瞥到了位次距离唐松不远的崔湜,眉头一动,计上心头。 说来话长,这些其实不过是转瞬功夫。寂静的凝碧池畔,顶级文会的众目睽睽之中,就在陆元方将要起身时,苏味道冷眼唐松淡淡声道:“某适才已做宣示,今次文会歌诗之考校并不参与,尔这小辈难倒要让某食言自肥不成?” 老狐狸!唐松心底暗骂一声,口中却是咄咄紧逼,“苏侍郎不敢?” 以某之身份先已退了一步,你这厮为何还要步步进逼?这一刻,苏味道真是要将唐松生吃的心思都有了。却不曾想到前面他对唐松做过什么。 唐松咬的这么紧,看来不抛出一人是断然脱不了身了! “老夫与你赌文,胜亦不武”苏味道哈哈一笑间重重一拂袍袖已示对唐松此言之不屑,“然则,你既一定要赌,某但谴一门生足矣!” 言至此处,苏味道移目崔湜,“澄澜,你与唐松年龄差相仿佛,正可待本师与他一校” 崔湜出身名门,自幼便有诗才,这等人难免自负亦高。兼且与唐松有崔莅杀身,崔师怀去位之仇,心中本就早已按捺不住,此刻一听苏味道点到他的名字,当即昂然起身,慨然答道:“师有事,则弟子服其劳。学生愿与唐松做诗词之校” 凝碧池畔的文会上形势急转,看到这一幕,武则天沉肃的脸色轻松下来。 这个苏味道啊……不想其竟有这等心思,往日竟是小瞧了他! 崔湜昂然起身,慷慨迎战,唐松却连瞅都没瞅他,只是紧盯着苏味道,“数月之前,你我同为考官,取中今岁进士科新进士二十五员,这第二十二名崔湜就是其中之一。论说起来,某还是他的座师,焉能与此等后辈考校什么诗词?胜之不武” 言说至此,唐松亦挥了挥袍袖,只是死套住苏味道,“你我同为考官,刚刚考了别人,何不相互考校一番,岂非为今科取材及士林又添一佳话?” 唐松说到“第二十二名”时其实只是在陈述事实,其实并没有别的意思。但听到崔湜耳中却是全然不一样了,这个第二十二名实已被他视为奇耻大辱,想都不愿想,遑论唐松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给他点了出来。 至于此后唐松那些老气横秋,将其以晚辈视之的话更是听的他要吐血,其实不仅是他,此时举凡在座的四家族成员听到这一句莫不蹙眉不已。 眼见苏味道抛出了崔湜,武则天实是乐见其成的。博陵崔家虽然枝繁叶茂、子弟众多,但这一代中最为佼佼者就属崔湜,从近来的宫报可见,不仅是崔家,乃至同气连枝的四家族都在竭力为其扬名鼓吹,分明是将其作为重点的培养对象了。 若唐松能重挫此人,亦是与四士族门阀的一次正面交锋,这倒是今次文会中的一个大乐子! 武则天本已兴趣盎然的等待唐崔之争,却见唐松毫不理会崔湜,只是死咬住苏味道,当即于七宝床上朗声开言道:“苏鸾台乃士林耆宿,却与你这后进少年争锋成什么样子?唐松,尔于崔湜考校可也!待尔二人考校完毕,朕再为众卿制新题便是” 前面刚说过今次文会不论地位身份差异,转眼又说出这样话来。唐松正要说什么时,却见此前一直对他的眼神避不回应的上官婉儿很沉肃的摇了摇头。 唐松绝对不笨,见状便知今日拖苏味道下水是断无可能了,这老狐狸实在太滑不溜手,错过这样的好机会委实是可惜啊!不过好在还有那招后手儿,断不会让他轻松了去! 现今文会搏名什么的对于唐松来说已经没什么太大的吸引力了。今日来此,他便只有两个目标,一则是为报苏味道暗箭之仇,二则是为词正名,亦是间接的为自己正名。 第一个目标自不消说,即便是要实现第二个目标,苏味道也是最好的梯子。总而言之他今天就是为苏味道而来,偏生这老狐狸死不上套。 武则天都已发话,情势发展至此,唐松懒声道:“苏侍郎不敢出手,这诗词考校还有什么兴味?牛刀杀鸡,不过是自损其锐罢了”说完,他便懒懒的坐了下去,自始至终没看过崔湜一眼。 好狂啊!满座与会者看着唐松,眼神都恨不得杀人了,这话是什么意思?而今神都风头正劲儿的崔湜居然连让其一战的兴趣都没有? 昂然而起,慷慨迎战,却被人瞧都不瞧一眼的崔湜真是要疯了,自小到大,他何曾被人如此无视过?敷粉后雪白的脸上铁青一片,太过激动之下,整个身子都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不等他说话,座中早有四家族子弟厉声呵斥,一起众应,各种唇枪舌剑如疾风暴雨般向唐松狂砸过去。 奈何任他们如何说,唐松就是一言不发,面色如常的呷酒小饮。 他这表现,他这神情真是比四家所有的唇枪舌剑更恶毒,可怜崔家玉树之冠,近来名动天下的崔湜连表现的机会都没有,就生生的成了小丑儿。 唇枪舌剑之中,蓦然爆出一声娇叱,“唐松,你便只会逞口舌之利不成?” 辱人太甚,辱人太甚哪!素来在人前最注重世家风仪的崔湜终于飙了。 目睹此状,正持樽而饮的唐松唇悄然绽出一丝笑意。搂草打兔子,如今没搂住苏味道这老狐狸,顺带打打兔子也算一收获。 放下酒樽,唐松转过身来,终于第一次正眼看向了崔湜,“既是考校,总要有些彩头才好” 面白粉嫩,身如扶柳的美少年崔湜用泛红的眼睛死盯着唐松,“某就要你与苏大人赌胜的那彩头” “那彩头可重啊”唐松注目崔湜悠悠声道:“你拿得出什么?” “某若输了,随你处断” “我处断你作甚?”唐松肃容正色,紧盯着崔湜的眼睛声声疾,声声催道:“某若输了,自然如你所言,终生不言文事!崔卢李郑四家素来同气连枝,你若输了,某也不处断你,只需四家家主将那四句话各写一条幅与我,你可能做主?你可敢吗?” 唐松这番话说的又急又快,情势发展到这一步,被人逼到这一步,现在只要能与唐松来一考校,就是让崔湜把天捅个窟窿他也肯了。被这疾风密雨般的气势一催,唐松话刚说完,崔湜当即怒道:“有何不敢” 这一幕来的太快,唐松说得快,崔湜答的更快,根本没给在座四家族子弟留下半点反应的机会。 等到他们赫然色变想要高声阻止时,不仅崔湜已经答应出口,唐松更已朗声长笑道:“好个崔澄澜,果然不愧玉树之冠,有担当,有豪气,好!某便与你赌了!” 后世今生,唐松都不是那种刻意狂妄之人,此前之所以对崔湜那般不屑贬抑,其实都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没搂住草只能打兔子,那好歹也要打个大兔子。 在这样天下士林瞩目的文会上,身为四家族之首的崔家年轻一辈代表人物既已慷慨应战,此事便是成了,即便事后,四家族家主不肯履约,依然是大收获。 你能想象素来以礼法传家,诗书继世傲于人前的四大家族公开承认诗词同源,不分上下的景象吗? 而今兔子既已入套,唐松顿时不吝美言夸赞崔湜。 这一番放声长笑,这一番铿锵之言竟让凝碧池畔本该是温文雅致的文会有了几分豪气干云。刚刚还是如寇仇般的两人随着唐松这番话出口,居然被生生弄出了些才子相惜的意味。 刚才这一幕幕赌注太大,急转太快,只让在场与会众人目眩神迷。 不过在目眩神迷之后,众人不约而同的兴趣激增。 虽然这是一场圣神皇帝指定的两人对决,结果本与他们无干,然则这对决的两人却太不寻常,一样的年轻,一样的声名鹊起。可以说这崔唐二人实是当今士林年轻一辈中执牛耳人物。 而今,就这么两个风神俊朗,名动天下的后起俊杰却要在凝碧池畔,众人面前来一场堪称生死之搏的对决。 一个押上了一生的前途 一个押上了四士族的声誉。 他们谁都不能输,因为谁都输不起。 人物,地点,赌注,这一切的一切都使得这次的赌文注定会成为轰传天下的巅峰对决! 历数数百年来文坛诗坛,何曾有过如此热血,如此让人壮怀激烈的对决! 至此,前些时神都士林扰扰攘攘的崔唐优劣之争终于要以刺刀见红的方式决出最终的结果! 败者,结局不敢想象 胜者,将在士林年轻一辈中强势登顶,璀璨光华! 参加一场文会却能目睹如此巅峰对决,又有谁会不兴趣大增。 众人兴趣盎然。 四家族中子弟面寒如水,这赌注实在太重太重了! 高坐七宝床上的武则天却是转动双目、会心一笑。 刚毅心志之外,尚有如狐机变。这个唐松,真是越看越意思了! 第一百零六章 石破天惊,千古绝唱! 正因为赌注太大,原本已经熄了当和事佬之心的政事堂相公陆元方不得不站起身来,抚须一笑道:“谈诗论文,原是风流雅事,何必如此激切?适才苏鸾台已有言在先,崔澄澜是代他应校,既如此某便也凑凑热闹,唐松,你稍后的词作便算代老夫赋情吧” 诗词之中代人赋情实是再正常不过的情况了,譬如那“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代悲白头翁》表面看来便是代白发老人赋情。至于诗史词史上表现思妇闺怨的诗词,写的女子之思之怨,但作者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男性,这就是更典型的代人赋情了。 因是代人赋情太过正常,是以陆元方这番话说来就毫不突兀。其实他本意也不在于此,只不过是想做和事佬,将唐崔之争变为苏味道与他的考校,已降低崔唐间的火药气。 目的很好,手段用的也很好,然则此时此刻,当唐松与崔湜都已下了如此重注之后,除非七宝床上的武则天亲口敕令取消考校,否则任谁来调停都没作用了。 但是让唐松与崔湜一对一考校本就是圣神皇帝之前亲口定下的,她又怎会朝令夕改自食其言? 便没有前面那一道敕令,此刻的武则天也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所以,归根结底,陆元方这个和事佬的一番调停之举竟是全然无用。 陆元方声名虽然不如狄仁杰响亮,却实是当世少见的真君子。其卖宅的佳话至今朝野称颂。事情说的是某次陆元方欲卖一小宅,下人已与买家谈妥,那买家因慕陆元方君子之名特要求请见,于是陆元方主动告诉那买家道:“此宅子甚好,但无出水处耳(排水的地方)” 那买家听到这话,随即推辞不买。子侄们都觉得陆元方这话说的实在不妥当,他听了之后却道:“你们真是太奇怪了,怎么可以为了钱就骗人” 其人临终时对家人言道:“吾当寿,吾阴德在人,后代当有兴者”,活了一辈子,临终追思时毫无半点愧悔,坦然至此。实是有唐三百年间最负盛名的真君子之一。 虽然之前没有见过,但唐松对陆元方这样的真君子却是发自内心的钦敬。听他发话,当即躬身拱手,端肃一礼道:“能代陆公赋情,实是小子之大幸,敢不从命?” 至此,唐松对崔湜,词对诗,题为《赤壁》的对决正式开始。 赌约定下之后,崔湜便离了位次,走到凝碧池畔人少之处平定心绪,佳构诗思。然则同样离了位次的唐松却施施然走到了那九部乐工们之中。 在众多乐工中找到前些时在右教坊亲自选定的人,一并在诸多乐器中看到当日指定的乐器后,唐松彻底放下心来,亦缓步到了凝碧池畔。 众人虽然诧异于唐松的举动,然则这次赌文实在干系太大,既然圣神皇帝都一脸兴致盎然的没有开口,众人也便保持着安静,不打扰两人诗思。 约莫两柱香功夫后,精神极度亢奋的崔湜率先回转,俯身于小几上笔走龙蛇,片刻之后,掷笔起身朗喝道:“诗成矣” 当此之时,唐松也回转过来伏案疾书。 然则相比于崔湜,他终究还是慢了一些,古人考校诗文,才思敏捷,即所谓的倚马可待亦是重要一项,单以此点而论,崔湜先拔头筹。 与会的四世家子弟见状脸上神情轻松了不少,有此头筹在手,稍后便是唐松能写出与崔湜伯仲之间的词作,因这一慢也是输了。 到这个地步,唐松与崔湜之间已无平手可言,或者大胜为赢,或者大败亏输。 就因崔湜这一快,凝碧池畔文会中的气氛再紧三分。 唐人赛诗素好旗亭画壁之法,并不是当众诵出,而是交由歌伎娓娓唱来,如此更添十分韵味。此刻有九部乐工在此,真是再方便不过了。 崔湜向那九部乐工走去时,却被秘书监郑子仪给叫住低低嘱咐了几句。 片刻后,当九部乐伎中走出一个怀抱琵琶年在三旬有余的宫裙女子时,座中识者下意识的就转身过去看了看唐松。 眼前这形势对唐松真是愈发的不利了。 盖因这位名唤兰三娘的歌伎实是宫内教坊中当之无愧的第一妙音,早有传闻她即将成为近二十年来第一位登顶供奉的立部伎。 虽然比的是诗词本身,但既然是要唱出来比较,那唱奏之人的好坏必然对诗词的好坏有着很大影响。 崔湜一举点中兰三娘,看那唐松行事间透露出的脾性必然不甘于步崔湜之后尘,如此以来,他未免又落后一局。 单从眼前来看,这次的巅峰对决实是崔湜占尽了先手。 兰三娘怀抱琵琶,身后且跟了一个手执牙板的歌伎。 两人上前向武则天及在座众人一礼之后,便在鸦雀无声的凝碧池畔轻叩牙板,拨动琵琶,随即便有曼妙歌声婉扬而出: 危矶绝峭倚清江,人道曹刘旧战场。 往事已随寒浪灭,遗踪惟有暮山长。 云霞尚带当年赤,芦荻空余落日黄。 欲吊英雄千古憾,渔歌声里又斜阳。 或许是诗好,又或许是兰三娘的歌声实在太美,待其歌喉一开,本就安静的凝碧池畔愈发的落针可闻,甚或就连内苑的鸟儿都停止了鸣叫,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沉醉在了这一首《赤壁》诗中。 待兰三娘将全诗三叠而罢,带着绕梁余音一扣琵琶全曲做结时,凝碧池畔几乎是不约而同的想起了一片喝彩赞叹之声。 在这一片赞叹声里,国子监祭酒卢明伦与秘书监郑子仪各自长出了一口气后,相视之间畅快一笑。 两人都是诗坛耆宿,自是一听便能判断出诗的好坏,这首《赤壁》虽然算不得绝顶名篇,但其咏史与写景做的极好,怀古之史事与眼前之美景堪称混融为一。 在此基础上,此诗更将借景抒情生发的滴水不漏,尤其是最后一联“欲吊英雄千古憾,渔歌声里又斜阳”抒情蕴藉,无尽诗意尽在诗外,回味悠远绵长,实为精警佳句。 更难得的是,此诗的对仗亦极其工稳,颈联颔联的工对毫无瑕疵可寻。 此时距离圣神皇帝给出诗题才多长时候儿?距离两人正式考校的时间更是短暂,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出这样一首诗来,崔湜果然才思敏捷,不愧为四家族年轻一辈中的魁首人物。 两人俱乐是进士出身,沉浸诗道多年,自忖便是自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也断然写不出这等诗作来。 唐松那山野寒门贱生出身,难倒比自己等三人还要胜上一筹!他要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作出稳压这一首的绝佳名作,何啻于登天? 此次赌文,吾等无忧矣! 此时再想到两人之前赌文所下的重注,卢明伦也还罢了,那郑子仪不免深深遗憾起来。 这赌注终究还是下的太轻啊,早知崔湜有此神来之笔的表现,方才下注时就该生生逼死唐松那厮,也好为我那今科落榜的二子一雪大恨。 虽然凝碧池畔文会中不是所有人都似秘书监郑子仪这般心辣,但众人听完崔湜的诗作后,心中所想却与郑子仪、卢明伦的判断差相仿佛。 今次,唐松十停里有九停是要必败无疑了。 七宝床上,武则天再次蹙起了眉头,实没想到这个崔湜居然能有如此急才。 在她身后,上官婉儿紧紧攥起了藏于宫裙袖中的手。这一刻,她甚至已不再担心恐惧圣神皇帝会将唐松收为男宠,列为禁脔,绝不容任何人染指,只盼着唐松一定要赢。 昔年,祖父上官仪生死一搏,大败亏输,输掉了自己和整个家族。 今日,唐松一定要赢,一定要赢! 众人瞩目之中,崔湜脸色已由之前的铁青化为微微的涨红。 众人瞩目之中,面色如常的唐松缓步向九部乐工走去。 他在那乐工群中呆了很长时间。 目睹此状,崔湜唇角悄然泛起一丝冷笑。 目睹此状,四家族子弟扬眉吐气,就是再迁延,最终还是个死! 措大贱生,让你狂! 终于,唐松从乐工群中走了出来,身后且跟着一个身长八尺的关西大汉,再看看那大汉手中拿的什么? 不是牙板,竟然……竟然是铁板! 这也罢了,那关西大汉身后又跟有九个伴音的乐工,清一色的俱是雄壮男子,人人怀抱的赫然是只会在《秦王破阵乐》这一百零八人大型战舞中才会用到的铜琵琶! 铁板! 铜琶!! 关西大汉!!! 唐松你不是要写词吗? 漫天下谁不知道曲子词是以婉媚见长? 唐松,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 这阵仗一出,满座大哗,许多人,尤其是那些年轻进士们再也按捺不住的腾然站起,一脸惊愕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明知必输,自暴自弃? 就是真要自暴自弃也不至于做的如此狼狈吧! 四家族子弟中终于有人忍不住的放声大笑。 好好好,自作孽不可活 唐松你这措大贱生不仅要死,而且会死的很难看! 这安排太出乎常理,太匪夷所思 凝碧池畔完全的乱了,彻底的乱了 唐松完全不为这一片乱象所动,月白儒服轻挥之间,向那铁板铜琶的九位关西大汉做一示意: 开始! 铁板击响,与那清脆的牙板比起来,这冰寒的铁板声如裂帛。 似裂帛般的声声铁板渐次将一片喧哗乱象压了下去 就在凝碧池畔重新走向安静时,九柄前朝专为颂扬太宗武勇之《秦王破阵乐》特制的纯铜琵琶被九个大汉同时拨响。 铁板声如裂帛 铜琶奏响却是声震长空,撼人心魄。 刹那之间内苑群鸟惊飞,凝碧池畔曼妙风光俱被铜琶生生绞碎,恍若有千里狂云、万里巨浪破空袭来,天地之间一时全被漫天而来的雄浑壮阔、至阳至刚之气充塞填满,那凌厉的气势只让满座众人骇然色变。 片刻之后,铁板铜琶稍收,就在众人面色稍缓,欲待喘口气时,却听那领首的八尺关西大汉振声长歌: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倒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波澜壮阔,浩然放歌,随着关西大汉口中的大江东去;随着他口中的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随着他口中的千古风流,如画江山,满座对文字最为敏感的新老进士们只觉全身发麻,头皮上阵阵发炸,体内的血都随之狂飙起来。 天哪,天哪! 这世间居然还有这等词作! 还有这等凌云健举、开阔博大,一举将浩荡江流与千古人事,亿万里江山尽收笔端的曲子词! 这还是境界逼窄的曲子词!!! 不等众人从这不得不热血狂飙的场景中脱身出来,便见铁板铜琶悄然收敛,八尺关西大汉的浩然放歌也由阔大凌厉化为了浑厚沉雄: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座中众人还不曾从全身发麻的战栗中醒过来,便又被带回了故国(三国)那场惊天动地,数百万战甲卷入,一举奠定天下三分的赤壁大战。 樯橹千帆,遮江蔽日,战士如蚁,厮杀震天。最终挟统一大势而来,投鞭断流的八十万曹军却被羽扇纶巾,雄姿英发的周郎一火焚尽。 当此之时,此词此歌,真让众进士们“千载周公瑾,如其在目前。英风挥羽扇,烈火破楼船” 至于最后咏史后的抒怀,哀而不悲,终化为一片无限超然洒脱! 此词指明是代陆元方赋情,耳听此词此歌,这位政事堂次相想及因性情太过刚直而坎坷频频的一生,不由得伸手抚上了斑斑白发,颔下白髯,一双方目之中不知何时竟不自知的悄然涌上了英雄之泪。 但最终,这泪水也随着词句歌声化为了一樽还酹江月的怅然豁达。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对于他这样有志用世,久历磨折却九死不悔的真儒生,真君子来说,虽然人生难免有沉郁悲凉的时候。但沉郁悲凉却绝不是人生的真谛,超脱飞扬才是生命的壮歌! 原本只是为了做和事佬才笑言让唐松代自己赋情,何曾想到他这首石破天惊的曲子词却是字字句句都与己身暗合,字字句句都写进了自己心里! 上下两阙,仅仅一歌而罢,随着那八尺关西壮汉将下阕最后一句“一樽还酹江月”唱完,铁板铜琶同时收音。 恰如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刹那间,整个凝碧池畔陡然无边的静默下来! 良久良久,众进士们方才从词境中回醒过来,面面相觑之间,表情与眼神复杂到了极处。 这是曲子词! 这是神品曲子词! 论文辞之胜,论境界之大,其不仅不输于诗,且历数前唐开国百年至今,众人甚或找不到任何一首堪与此词比肩的诗作! 虞世南不行 上官仪也不行 当今诗坛执牛耳者亦不行 诗居然……不如词了? 想想之前众口一辞对唐松的呵斥,对曲子词的鄙夷,无边静寂之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向唐松看去。 这是对“词不如诗”论调的一记响亮耳光! 这是对满座众人劈脸剜心的一记响亮耳光! 羞惭无地! 就在这一刻,立身于七宝床后的上官婉儿注目唐松,双眼中有璀璨晶莹,光华流转! 第一百零七章 文会杀手的贼笑 铁板、铜琶、关西大汉,一曲《大江东去》虽然收音已久,凝碧池畔却久久静默无言。 适才那兰三娘唱完崔湜的《赤壁》诗时,满座彩声一片。但此时这首《大江东去》唱完,下面却是鸦雀无声。 看到这一幕,唐松轻浅的笑了笑,一点都不奇怪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古怪的情形。 以赤壁为题,古往今来,绝没有任何一首作品能超越这首《大江东去》的。 绝没有! 痴迷于文字者必好为文字所惑,眼下,与会众人就属于这种情况。这都是些一生都在与诗文打交道的新老进士们,唯其如此,他们就能比别人更敏感,也更深刻的感受到这首《大江东去》的文字之美,境界之胜。 赤壁之战一举终结了汉末乱象,奠定天下三分。这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也是为后世津津乐道的战争,战争本身百万人参与的超大规模,战争中那些各自闪耀出璀璨光华的枭雄、英雄、谋士们俱都让后人心怀神往,感慨万端。 正因为史实本身太宏大,太波澜壮阔,遂就使得用文学的方式来写这一段历史就变的极难,甚至很多时候会让人有高山仰止,望而兴叹的感觉。这是最好的素材,也是最坏的素材,吟如此壮阔之史,非如椽巨笔,绝难成就。 甚至难免还有人认为这根本就是难以实现的奢望。 但今天,此刻,这首《大江东去》却做到了,不仅做到了,而且做的如此完美。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面对如此毫无瑕疵的神品,凝碧池畔众进士们不仅是沉迷,更是深深的震撼。 这就如同好书者突然得到了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好画者突然得到了顾恺之的《洛神赋图》那种沉迷,那种震惊,那种心神为之所夺的景象虽然很难被别人理解,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 座中,苏味道悠悠的吐出一口长气,眼神复杂的看了唐松一眼后,心底涌现出无限庆幸及丝丝后背发凉的后怕。 谨慎,这回的谨慎真是神来之笔啊! 任苏味道如何自忖,如何度量,心底也只能黯然承认,他写不出能压住这首《大江东去》的歌诗来,不说这么短的时间,就是给他一天,一个月,甚至是一年也写不出来。更悲凉的,尽管他根本不愿意承认,但心底深处却实实在在的存在着那样一种感觉。 恐怕终其一生,他也写不出能力压这首曲子词的歌诗了。 上佳之作,努力或许还可以成就。然则似《大江东去》这样的神品,文章本天成……天成啊!天不予我这等天赋,奈何奈何! 沉浸文坛数十年,名满天下,高居盟主之位,对于苏味道来说,如今的他实已攀上了同时代文人的最巅峰。 高居巅峰,原本该是睥睨天下,却突然发现在原本属于他的天空中窜起了一颗更亮的星,而且他还不得不承认这颗星更快更亮,快到亮到连他似乎都要赶不上了。 文无第一,况且苏味道的度量远远算不上大。对于一个以诗文立身,以诗文成就仕宦之路,以诗文享尽尊荣的文坛盟主来说,这种挫败乃至绝望的感觉就像一把刀,缓缓的却又深邃无比的削剐着他的心,削剐着他几十年来赖以自信的根基。 这种钻心之痛说不出,道不得,却实实在在是痛入骨髓! 凝碧池畔,苏味道是痛与庆幸;瘫软在位次后的崔湜却是彻彻底底的绝望。 这绝望的根源自然是《大江东去》 不用别人品评,仅仅在那关西大汉唱完上阕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输了,而且输得天渊之别。 完败的失望之后,自信被彻底撕裂成一块一片之后,他更绝望的想到了之前的那个赌约。 当时实在是被羞恼所激,他毫不犹疑的答应了唐松开出的条件。前面做出那首诗,经兰三娘唱出后彩声一片的时候,他曾经想到过这个赌约,甚至还非常后悔,后悔于没把对唐松的条件逼的再狠些,最好一举逼杀了他,也算为二弟,为祖父,乃至为整个博陵崔门的荣耀报仇雪恨。 那一刻他完全没想过自己会输,已经开始提前享受起报仇的快感。 但是现在……他输了,当他不得不面对这个结果,并想到该如何履行赌约时,满心满身都是彻底的绝望了。 正因为出身于崔门,他才更知道他答应的那个赌约根本就是不可能做到的,在崔门,在整个四家族里,没有人能比家族的声誉更重要,即便是他这个崔家玉冠之首也不行。 未来…… 想到这个词,崔湜随之陷入了更冰冷的绝望深渊中。 座中同样静默无言却又心思复杂还有那些四家族子弟。 最终,率先打破这古怪静默的是高坐于七宝床上的武则天。 面带笑容,武则天朗声开言道:“唐松与崔湜考校已毕,一为词,一为诗,众卿以为这词诗之间孰优孰劣?” 武则天只是无心之言,但这话在刚刚醒过神的众人听来却是倍觉刺耳。 圣神皇帝这就已经词前诗后了! 然则,众人便是心中再难受,却也无言可对,因为这首赤壁词已经超越了与崔湜的那首赤壁诗之争。满座与会者上自《诗经》下至当代,直将整个诗史都穷搜苦索了无数遍,却无法找到任何一首跟赤壁哪怕只是沾边儿,却能力压住这首《大江东去》的歌诗。 亦没有任何人敢在这个时刻站起身来捍卫诗的尊荣,作出一首力压住《大江东去》的歌诗。 即便自负自傲如文章四友中的杜审言,亦只能沉默而坐。 那《大江东去》是一首曲子词,尽管它境界之大已经完全超越了众人对曲子词的认知,超越了曲子词只是伶工乐伎们拿来交易阿堵物的下三滥的认知,但它确确实实是一首曲子词,即便是神品,还是曲子词,这一点谁都难以否认。 所以,这同样是一次歌诗对曲子词之争 争论的结果,却是众人素来瞧不起的曲子词大获全胜。而他们引以为傲,推崇备至的歌诗却遭遇完败。 彻彻底底的完败,完败到数遍千余年诗史都找不到一首能力压住它的歌诗。 完败到满座众人,空负文名,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站起来维护歌诗的尊严。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真的不能! 这首《大江东去》的曲子词就像那盖世霸王,一现身便威凌天下,天下间虽有豪杰百万,亦只能空自束手。 满座以诗成名,以诗入仕,将诗视为理所当然之文学正宗的新老进士们屈辱于诗的完败,愧恨于自己的无能,却又无法辩驳圣神皇帝词前诗后的说法,最终那种屈辱愧恨俱都化为了一片黯然神伤的沉默。 第一次,武则天在轻松随意的文会中开口之后居然没有人答话,以往这种时候可都是抢着答,希望能尽量在圣神皇帝面前展露才华,留下或是加深印象的。 没有人答话,因为在座依靠歌诗成为进士,进而有了参与此次文会资格的众人中,没有一个人愿意亲口说出“诗不如词”这般批脸剜心的话。 就连贺知章也说不出! 天子金口一开,迎来的却是一片静默,片刻后,正当上官婉儿准备迈前一步说话的时候,却见唐松先一步开口了,“启禀陛下,适才之争,只是臣下与崔澄澜两人的考校之争!这和曲子词与歌诗的优劣毫无关联!曲子词肇始于前隋,亦是由前隋的前辈诗人们所创制” 听到这话,座中诸多进士们不约而同的抬起了适才一直无意识间垂下的头,讶然的看着唐松。 从今次文会第二轮考校开始,这唐松先是与苏味道,继而与崔澄澜连起纷争,锋锐激切处不惜押上一生前途做赌注,搏的不就是为词争名吗? 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现在终于胜了,且是完胜。岂不正该尊词抑诗?然则,他怎么却说出这样的话来? 唐松不理会众人的讶异,温润而立,清朗而言道:“词为前隋诗人创制,因其如此,若无诗又何来词?亦因其如此,其实词与诗本是同根而生,同源并存。所谓一树两枝,诗词同源,又何必强分高下,又怎么分得出高下?” 刮目相看,静听完唐松这番话,武则天真是对他刮目相看。 这个唐松的生性绝非自己以前认为的那样就只有锋锐激切,一个只懂得锋锐激切的人断没有他此刻这气度,也断然说不出这样一番话来。 七宝床上,武则天难得的朗声长笑了一回,“说得好!这只是你与崔湜考校之争,你二人才多大年纪?焉能背负得起诗词之争?倒是朕失口了!众卿,此二子之争,尔等以为结果如何?” 到这个时候,终于有人说话了。 至于唐崔之争的结果,这还用说吗? “好,结果既出,朕亦决不食言,唐松,朕特准你借出《春游赤壁图》赏玩十日。众卿,他二人考校已毕,如今却看尔等大展诗才了” 七宝床上的武则天兴致盎然,满座众人却是情绪低落。 这还怎么比?就是写的再好难倒还能超出前面那首?今天这次文会注定是《大江东去》独占光彩,唐松尊荣独享了。 继山南东道襄州的表现之后,唐松再次于神都宫城内苑扮演了一回文会杀手的角色。随后的众人歌诗考校草草结束。 既然是有天子驾临,皇宫内苑举行的顶级文会,自然就有着与之相匹配的顶级影响力。这次文会的过程以及最终的结果以远超出唐松想象的速度蔓延开去。 其影响之大,恰如武则天穿着的那身“拂拂娇”最终也流向民间被民间百姓广为仿效一样,这次文会不仅影响到了士林,同样影响到了民间。 虽然不可能一下子就改变天下读书人对曲子词的偏见,但经此一事后,士林对曲子词的看法确是有了变化。更让唐松欣慰的是,甚或已经开始出现,并渐渐有更多的年轻士子效仿着他的举动开始写起了曲子词。 作为当世第一个以曲子词成名,并被众人仿效的对象,不管唐松自己怎么想,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都自然而然的被推上了“词宗”的地位。 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这词宗之位都很难有人撼动,在当下士林的认知中,他与词已经合而为一,他甚或就是曲子词的代表与化身。 不管这些士子们愿意不愿意,当他们听到或者是议论到曲子词时,总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唐松。 历经磨折与非议,唐松终于在士林中稳稳的扎下了独属于自己,不可撼动的根基! 而随着这样创作曲子词的正统文人越来越多,曲子词必将最终完成其由伶工乐伎词走向文人词的涅槃之变,并将最终节省数百年的时间提前登上文学发展的主舞台。 数百年时间哪,这将影响到其间的多少天才诗人? 当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高适岑参,元稹白居易,韩愈孟郊,乃至李商隐杜牧这些几乎不曾填过词的旗帜诗豪们都开始大力创作文人词的时候,中国辉煌的文学史中又将井喷出多少本来不存在的经典词作? 这真是想想都让人激动不已啊! 继律诗法则及贺知章提前三年高中进士,并一举夺得魁首之位后,唐松这只穿越的小蝴蝶再次努力的振动翅膀,其结果就是蝴蝶效应波及之下,后世的词史将彻底重写。 这是对士林的影响。至于民间,一个直观反应就是《大江东去》以飞一般的速度开始在酒肆茶肆的歌伎们,以及青楼伎家们的口中流传开来,最终就像后世的流行歌曲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遍传天下。 重登大花魁之位的沈思思重又在歌舞升平楼中唱起了唐松给她录下的那些曲子词,流风所及,兴艺坊内数百上千家大小青楼一时词声震天。 至于前些日子里被炒的沸沸扬扬的唐松与崔湜优劣之争,也已成为了再无人提起的话题。 这结果还用说吗?就是你说了,还有人愿意听吗? 且不说这些文会后或短或长的影响,单说那日凝碧池畔第三轮考校将要结束时,唐松缓步走到了贺知章身边。 “大人,刚才那一首《大江东去》真是……”贺知章想来想去都很难找到一个词来合适的形容,最终憋出了一句,“真是叹为观止啊” “罢了,我可不是来听你说这个的,跟我来”唐松带着贺知章走到稍稍远离人群处后方低声道:“那事今日就暂不用做了” 贺知章闻言伸手按了按有些鼓囊囊的胸口,“这都已经准备好了,该带的也都带了,何以不为?” “适才的景象你还没看出来?天子对其依旧回护有加,这等情况下,纵然放出来只怕也难打蛇必死,若然如此,反倒是把你给害了。得不偿失啊!” 年轻气盛的贺知章倒真有几分混不吝的气概,“大丈夫行事,顾忌这许多能成得了什么?” 唐松闻言忍不住笑了,“你不顾忌自己,某总得为你顾忌着吧” “大不了再去陇右下县当县丞就是”言至此处,贺知章叹息一声,“只可惜某品秩太低,官职太小,相对于那位实在是太过于人微言轻。大人虽有面圣之机,却苦于白身,例无劾奏当朝大员之权。哎!难倒真要这样放过他不成?” “当然不能”唐松回答的很果断,没有半点犹豫迟疑,说完,伸出手去指了指文会中某人,“且想办法悄悄将这些物事交予他便是,他与那人心结素深,品秩亦高,拿到这些东西之后断不会弃之不用,自然也就会有办法。有他发动在前,某再瞅着机会帮他敲敲边鼓。合力之下,我就不信挖不倒他” 贺知章看清手指之人后,点头之间转过身来向唐松一笑。 唐松亦回了他一个笑容。 两人对视之间的这个笑容很贼,很贼! 文会将散,凝碧池畔就有些乱糟糟的,正在两人贼笑时,却见前方人群分处,白发苍髯的当朝次相陆元方走了过来。 眼见这位至诚君子向自己走来,唐松忙快步迎上去,双手伸出搀住了老人的右臂。 “罢了,老夫虽然年老,却还没到需人搀扶而行的时候”陆元方没让唐松搀扶,站定身子将他仔细打量了一回后道:“老夫虽然素不好曲子词,但你适才那首《大江东去》确是好词” 唐松拱手作礼为谢,“陆公谬赞了” “老夫领选多年,从不空口夸人” 闻言,唐松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这陆元方执掌吏部多年,所谓“领选”便是此意,也正因为身份与职责太敏感,所以他确实是很少夸人。 见唐松面露尴尬,陆元方脸上难得的露出了一丝笑容,“老夫此来,是想向你求一副字的,你可肯吗?” 唐松也笑了,“若是相公来要字,在下未必会肯。但既是君子陆前来,实是小子之大荣幸,求之不得,焉还敢辞?” 君子陆便是陆元方在民间的别号! 这句说完,唐松也不等陆元方再细说,复又躬身一礼道:“三日之后,小子自当将手录的《大江东去》送往尊府” 陆元方展颜而笑,“好,三日后恰是休沐之期,某便备好肴酒等你登门” 这时第三轮考校也已结束,今天的文会也就到此为止了。送走陆元方,正当唐松回过身来想再跟贺知章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见一个内宦走了过来,言说陛下有召。 “就这样吧!今日你赋文得了第一,实在是出了好大的彩头,若晚上有暇,某自去找你一醉”笑着拍了拍贺知章的肩膀后,唐松转身跟着那内宦去了。 走在路上,唐松心下琢磨,倒武风潮与狄仁杰去相之事皆已定局,复又值十使团朝贡完毕,眼下正轻松且雄心勃勃的武则天该是有心启动打压士族门阀之事了。 却不知自己的章程她会不会采纳? 第一百零八章 谁为豪杰? 上官婉儿居左,唐松在右,一路跟着坐在三十二人抬肩舆上的武则天到了四面环水的瑶光殿。 瑶光殿一侧原有一轩敞的配殿,自两年之前,这处配殿就被将作监经心改造成了圣神皇帝入夏后的长居之所。 依旧是那个唐松已经来过一次的木制露台,露台三面环水,一并将上次还有的亳州轻容沙幔也给撤了,只在露台四个角落处设置了袅袅香炉,以驱蚊蚁。 今日文会之期天气晴好,阳光灿烂,照耀在远处水面上反射出点点线线璀璨的金光,近处却倒映着天际轻白如雪的云朵,站在这仅有极简约雕花阑干的露台上,似乎一抬脚就能走进那一泓清澈碧水,踩着水中的朵朵白云走向梦幻般水天一色的金光深处。 目睹如此美景,其间再有习习凉风吹拂,身上无比清爽的同时,心胸亦为之一阔,入夏时节能住在这等地方,真不啻于人间仙境般的享受了。(文*冇*人-冇-书-屋-W-Γ-S-H-U) 除了值守侍候的几个宫人之外,露台上便只有唐松等三人。 “婉儿,今日并无外人,你也无需侍立了。与唐松一样随意坐吧,要用什么也随意”说话间,武则天自在露台一侧安置的锦榻上依着抱枕半斜身子躺了下去,一并向宫人浅挥了挥手,“取红玉来” 唐松要了鱼儿酒,说完还特意向那宫人注明了一句,“要波斯葡萄酿” 因前朝太宗皇帝好饮葡萄酿,是以此风由宫中传至民间,到如今已盛行多年。方今天下的葡萄酿有两种,一是经丝绸之路千里迢迢而来的正宗波斯葡萄酿,另一种则是产自大唐河东道的河东葡萄酿。 相较于河东葡萄酿,波斯葡萄酿味道更醇,尤其是少了那份燥劲,入口更为回味悠远。但这种酒乃是经万里长途而来,价值之高昂可想而知,非顶级权势富贵之家绝不敢染指。 自穿越来唐后,唐松居然喜欢上了饮酒。当然这也跟这时代酒的度数普遍偏低有关,而在大唐七大名酒中,他最喜好的便是葡萄酿,自之前在兴艺坊歌舞升平楼沈思思处饮过两回后,就对这价逾黄金的波斯葡萄酿念念不忘了。 只是以他如今的身家若要自己花钱来喝这等酒,未免太过于奢侈。今日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自是不能再放过。 听到他这句对宫人特意的交代,锦榻上身姿慵懒的武则天莞尔一笑,“婉儿,稍后你着将作监将上次赐予唐松的那处宅第好生修缮一番,冰室,酒室若有就罢了,若是没有定需齐备,而后从宫中库房拨十桶波斯酿送去可也” 外间即便是豪富之家,饮波斯酿时亦是以瓯为计。武则天这一张口就是十桶,共计五百瓯,若将之送往北市的话,当即至少能变现出十五万贯,足顶得上民间一大商贾之家的全部资财了。 皇帝就是皇帝,果然大手笔啊! 上官婉儿躬身应命,唐松亦笑眯眯的起身拱手为谢。 待上官婉儿点了顾渚紫笋的庵茶后,随着武则天一摆手,那些个宫人们俱都退下,一时间露台上便只剩了三人。 见她谴走了宫人,坐于锦凳上的唐松以为这就要直接言说章程之事了,遂收了笑容一并正肃了身子。 孰料武则天却不曾如他所想,反是将目光投注到了露台外远处那一片闪耀着粼粼金光的水面上。 就这般移目远望了许久后,武则天方缓缓开口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好词,好词啊!” 武则天这声音里,有着比此时目光更深的悠远。 悠远的目光,渺远的声音,再加上她那于锦榻上随意斜依的身姿。这一刻,在融融日光与清清碧水环抱中的武则天彻底敛去了千古女帝,威霸天下的凌厉厚重,淡淡的涂抹上了一层轻浅的伤怀。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人物”的意思与“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的意思差不多,说的便是亘古不变的长江滚滚东逝,带走了千百年来那些才华横溢,功业盖世的英雄。 这样的绝妙佳句虽然气魄宏大,一笔千年。却也将天地之永恒与人生之短暂的残酷揭露的淋漓尽致,甚或连那些英雄豪杰们毕生追求的功业也都给虚化了。这样的神作普通人读来听来自然爽快,但在那些渐将老去的人杰们听来,难免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不管人们怎么评价武则天,她都是当之无愧的人杰。 这样带着淡淡感伤的武则天别说唐松没见过,就连上官婉儿也是有些错愕,十六年了,她又何曾见过威凌天下的圣神皇帝露出这般神态? 至此,上官婉儿只能感叹唐松,而唐松则是感叹苏东坡这大胡子真是太厉害了,一曲《大江东去》连心志坚毅如武则天都为之心神摇动。 千古名作,名不虚传哪! 这样的武则天太反常,让人适应不了,是以唐松与上官婉儿都不曾说话,不是不想说,而是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静默了一会儿后,武则天的声音又在露台上响起,一如方才的悠远,“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唐松,你说朕是豪杰吗?” “陛下不是豪杰,方今之世,似狄公那等‘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之心’;似陆公那等虽处暗室亦不亏心者方为豪杰” 这么多日子以来,虽然上官婉儿已经开始逐渐适应唐松习惯性出人意表的行事,但此刻听到他这句话,脸色亦不免稍变。 斜依于锦榻上的武则天脸上却是没有丝毫变化,甚或连渺远的目光都不曾收回。 她这份静定功夫着实让唐松心折,口中接续道:“陛下不是豪杰,然则陛下却是自鸿蒙开辟以来的第一位至尊女帝,自三皇五帝以来,两千余年间豪杰辈出,灿若星汉。但以女子之身登皇帝大位者却仅有陛下一人,诚可谓开天地之先河,这份辉煌功业便是无尽长江亦难抹杀淘尽” 武则天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但斜依在锦榻上的身子却渐渐的紧了起来,双眼虽不曾从水面上转过来,但眼神已由悠远开始凝聚。 武则天毕竟是武则天,这不是一个习惯于伤春悲秋的人,即便为一曲《大江东去》摇动了心神,却也只会是极短暂的功夫。就如同傲啸山林的虎王也难免有打盹的时候,但它终究会醒来,一醒来仍是王者风范,百兽惊惧。 唐松这番话不过是将那本就极短暂的时间更缩短了一些而已。 恰在这时,有宫人送来了三人点要的酒茶。唐松的自然是琉璃尊,雕工精致的小冰鱼以及极品波斯酿,上官婉儿是顾渚紫笋的庵茶,呈给武则天的却是一碗犹自带着丝丝热气的鹿血。 “可要将酒?”上官婉儿起身相询,武则天摇摇头,径直接过那活取自大鹿两角之额间的鲜血一饮而尽。 这可是生鹿血啊!看着武则天大口饮血的景象,唐松的喉咙隐隐有些发紧。 饮完漱过口后,锦榻上的武则天已是肃然端坐,丝毫不提刚才的话题,似乎那根本就不曾发生过,凝聚的眼神注目唐松道:“十日前,你便说已经有了章程,且说!” 说起正事后,前时武则天话很少,几乎就是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唐松的陈述,一如她执政的风格,从不轻易开言,然则一旦决断,便是诏令如山,绝不优柔转移。 等唐松说完后,她方才开始说话,其间唐松曾一度站起,慷慨言道:“世间之事,为之则难者亦易,不为,则易者亦难” 见他如此,武则天抬起手来向下压一压,唐松随即坐下接着再说。ωεn人$ΗūωЦ 这一说就是一个多时辰,最终,武则天言明让唐松将今日所说条拟为章程后,先召集政事堂诸相公议,议过再上大朝会由百官群议。 兹事体大,加之唐松的一些个章程甚或已经触及到朝政之本,即便乾纲独断如武则天也不能不谨慎从事,该走的程序一步都少不了。 议事完毕,武则天传膳,三人便在露台上就着极简朴却又精致到极处的九菜二羹汤吃了饭。 饭后,唐松便起身告辞,武则天也没再留他,只是一挥手,顿时便有宫人呈上了两副锦匣。 两副锦匣中一为前隋国手展子虔的《春游赤壁图》,另一个打开之后却是盈香扑鼻。 “此乃海外真腊国主谴使贡进的雪珠粉,便此锦匣中所盛,若放之墟市,其值不下万金,且无处可贾。实是神都风流少年梦寐以求之物,前些时魏王有子来求,朕亦不曾赐之。尔可要收好了” 武则天口中的魏王便是文昌左相武承嗣,其人先是获封为周国公,待武则天登基称帝,将国号由唐改周之后,他亦水涨船高,由国公晋位王爵,只是原本的“周”再用不得了,遂改封为魏王。 看到这价值万金的雪珠粉,闻着那淡远却凝而不散的馨香,唐松皱起了眉头,明明早说过不敷粉的,难倒武则天这么快就忘了?怎么可能?没忘为什么又来这个? 顺手合了锦匣,唐松当即就坚辞了,“多谢陛下厚赐,臣从敷粉” “长者赐,尚不敢辞,而况君乎?”说这番话时,武则天脸上没了刚才说及章程正事时的正肃,眉眼间有着兴味盎然的笑意,“尔虽是白身,朕却不免常要传召,既是如此,朕让你敷你便敷了就是” “陛下乃是明君,明君不夺臣志!臣下例不敷粉簪花,此虽小志亦当终身不移,再则无功不受禄,此物价值太昂,臣受之有愧,不敢领也” 言至此处,唐松顿了顿后终究还是没忍住的又跟了一句,“臣下有幸时时面君,然臣下所希冀者是陛下召见乃是因为臣下有点微可用之才,而非臣下敷粉之白脸” 说完,唐松也不等武则天再说什么,行了一礼后,抱了那盛着《春游赤壁图》的锦匣就走了。 露台外值守的宫人对他这不经圣神皇帝许可便自离去的行为咋舌不已。 露台上的武则天望着唐松的背影笑着叹息声道:“此子有胆有志亦有才,且言语可采,亦有机变。用之于国事之余,实也是消烦去闷之解颐花,奈何其虽有貌,惜乎肤色黑了些,却终不肯敷粉” 唐松适才的表现让上官婉儿心中欢喜,然武则天这番话一出,却又让她心乱,沉吟了一会儿后方道:“这唐松终归是与薛左卫及沈御医不同的,其人性志刚烈,恐断不肯私侍陛下” 闻言,武则天悠远的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看到圣神皇帝这笑容,上官婉儿那颗心莫名的玄虚起来。 …… 就在唐松离开瑶光殿时,北城进德坊卢宅中,国子监祭酒卢明伦正一反往日的慢条斯理,举止有度,连声催促下人赶紧备车。 他老大人之所以如此失态,就因为下人刚刚报进的一个消息:陇右道观察使崔元综还京了! 崔元综与前鸾台侍郎崔师怀一样俱是博陵崔门嫡系子弟,若按着辈份算,崔元综当是崔师怀之侄,但要论年纪,两人相差不过十来岁而已。 只不过这个崔元综跟他的小叔崔师怀却截然不同,甚或跟崔、卢、李、郑四家的嫡系子弟都不同。 从小,当崔师怀埋头诗书的时候,崔元综却丝毫不顾忌族人的冷眼与讥嘲,读书之余将大量功夫用在了弓马骑射上。 及至弱冠之后,崔师怀已是声名远播,崔元综却是默默无闻,以崔门嫡系的出身,这份默默无闻本身就足以遭人耻笑了。 耻笑自然是有,但崔元综却似全不曾听到一般,言行举止毫不为其所动。 这些也便罢了,崔元综人生中干的第一件大出格事便是在当年高中进士后坚不肯入馆阁,而是自往吏部要求往陇右任职。 陇右什么地方他也不挑,只要求到县任职,且言明虽下县不避。 但与此同时他却提出了唯一的要求:到县必任县令! 不知什么缘故,他最终居然真就去了陇右一下县。唐代官制两年一考功,也就是说在一地任官两年之后即可迁升调转。 有知其身世者皆言其一任两年之后必回京都无疑,然则崔元综最后的人生经历却让他们简直不敢相信。 崔元综在这个偏远荒僻的下县县令位子上一坐便是四任八年。 八年间崔师怀已由正八品飞迁至从五品下阶,正式跨过了对唐代官员们来说至关重要的五品门槛,由低品官迈进了许多人一生也难以进入的中品官行列。 而崔元综虽然散阶已经积升至六品,但其实授职官依旧是从八品。 八年时间,崔元综的实授品秩毫无变化,唯一留下的便是将一个荒僻下县硬生生提升至上县的政绩。 即便是以最挑剔的标准来衡量,他这个上县也是货真价实,不掺半点水分。 八年之后,带着一县百姓的眼泪和数百柄万民伞,留下数十块德政碑后,行囊萧瑟,满脸风霜的崔元综回到了京城。 此后其在京中任职六年,六年间换了五个衙门,吏、户、刑、兵、工,除了礼部之外他都转了一个遍,每部正好任职一年,最后一年更是跑到了鸿胪寺的理蕃院。 这六年,除了官职迁升起来之外,崔元综没有干出半点政绩,即便以最宽松的考功标准来看,他也只能算一个庸平之官。 三任六年期满之后,崔元综再出惊人之举,一力要求重回陇右道任职。 陇右道扼河西走廊,实为大唐之西北门户,时时面临着西域及吐蕃扰边的重压,尤其是吐蕃,人既生野,又挟居高临下之地势,除太宗朝文成公主和亲那些年太平些之外,寇边扰边之事可谓时有发生,其最烈处便是曾于肃宗朝踏破长安。 可以说,吐蕃是与大唐纠缠了百多年的劲敌,玄宗朝哥舒翰便是以抗御吐蕃有功而成为天下称颂之名将的。 因有此背景在,陇右及剑南两道比邻吐蕃的州县就成了大唐官员们视若畏途之所在。 然而,要求重新回陇右道任职的崔元综所提出的要求便是不到观察使衙门,只愿往比邻吐蕃的州中任职,再险之州亦不避之,但必任知州。 最终他去了。 这一去又是四任八年,八年间崔元综在这个险恶州府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安保地方之余,生生把四千地方镇军带成了不弱于边军的精锐。 其到任前三年,尚有吐蕃寇入境内之事发生,然三年之后,其辖下百姓便再不受吐蕃寇扰掳掠之苦。尽管临州残破,其州内却是安如泰山。 这份政绩实在太显要,至此,默默无闻二十二年的崔元综终于如蒙尘明珠显露出璀璨光华。 二次由陇右回京后,其开始掌管营田之事,十年间取得积谷数百万斛的巨大成就,到这个时候,即便是武则天亦无法再对其功绩视而不见,最终,当崔元综第三次回转陇右时,已成为陇右道第一人的观察使。 自此,陇右吐蕃犯境之事遂安,只是苦了相邻的剑南道。 而今,这样一个人物回转神都,卢明伦焉能不大喜过望? 当卢明伦赶到驿馆时,秘书监监正郑知礼已经到了。 第一百零九章 你可愿为官否? 卢明伦心急着要见崔元综,到驿馆后遂也就没来递名刺通传那一套,向驿吏问明了住处后,便直接迈步向内走去。 崔元综身为执掌一道的观察使,自是在驿馆内单住着一个条件极好的院落。院落很大,布设的也很精致,但院子里面却全没有观察使这等品秩官行在该有的热闹,冷冷清清的。 见状,卢明伦轻轻的摇了摇头,这么些年了,崔元综还是一点都没有变化。随之,他也转了方向,没再往正堂走去,而是到了一边的厢房。 走进左厢房的一间屋子,果然就见崔元综正在吃饭,旁边陪着秘书监郑知礼。 郑知礼面前虽然也布设的有杯箸,却全然没有举著的意思。 看到这一幕,卢明伦脸上开朗了些。郑知礼是有名的食不厌精,就几上这驿馆里做出来的菜他要吃得下去才真是怪了。 见他进来,郑知礼当即起身相迎,反倒是身为主人的崔元综只是招呼了一声,一并用手中的筷子指了指几上的酒菜。 素来将礼法看的比天都大的四世家偏偏生出了崔元综这么个孤僻坚韧不拘礼的人物,真正是异类了。不过卢明伦早知道他的性子,是以对他不曾相迎甚至都不曾起身也不以为意,更没有半点不快。 “敬谢不敏了,元综你自用就是”听卢明伦此言,崔元综也就不再让,继续食用起来。 所谓食不言、寝不语,此时也说不得什么。卢明伦自找了一处地方坐下,细细打量起崔元综。 虽已数年不见,面相敦厚到有些木讷的崔元综却不见半点老态,只是脸上的粗砺更为明显,风霜之色益重。伴随着这些,他身上的威肃煞气也愈发的重了,直让人与他相处时不知不觉的就沉肃起来,甚或还有些丝丝压抑的感觉。 身上的穿着也一如多年前一样,简单到了极处,腰间所佩的挞尾依旧是十多年前的那条,上面连一只佩珂都不曾系。 只看他这敦厚木讷的长相,满脸的粗粝风霜,再加上简单到极处的装束。若不是与之旧识多年,任谁都难相信面前这位吃饭风卷残云一般的人居然会是位居封疆的一道观察使。单从外面来看,他与神都近郊的那些个老乡农实在分不出什么差异来。 崔元综吃饭很快,与郑知礼正是两个极端。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便已收了碗著。 待其吃完,卢明伦方指着那仅布设有两菜一汤的小几轻叹声道:“元综,你身为一道观察,品高位显,何必自苦如此啊?” 两个同样面色粗砺,军中老卒模样的人走进来,一个给卢明伦上了一盏全是散芽煮成的庵茶,另一个则送来漱口水,并将小几上的盏盘都给收了。 崔元综漱过口后,便将目光投注过来,口中却不曾说一句话,浑似卢明伦刚才那番感叹就像没说过一样。 对此,卢明伦只能无奈的苦笑了一下,郑知礼酝酿好的带着浓烈感情的寒暄话语也被彻底堵了回去。 没办法啊!这么多年,崔元综冷石头般的性子与孤僻还是毫无半点变化,甚或比以前更重了。 跟这样的人相处,说别的都没用。卢明伦遂也就抛掉了正常与人交往时的套路,直接有事说事了“元综,你这遭还京之后可还回陇右否?” 崔元综的声音跟他的性格一样,又冷又硬,“某亦不知” 旁边坐着的郑知礼插了一句话,“听说元综这次回京乃是武相向陛下进言的结果?” “魏王是曾与过我一封书信”崔元综此言一出,卢明伦与郑知礼脸色微变,“信中怎么说?” “只是说了引荐我还京之事,其它都不曾言” 闻听是语,卢明伦与郑知礼皆是面带疑惑,魏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而今朝中的情势他俩是清清楚楚,别看一个皇城里人头攘攘,但实说起来所有的朝官大概都能被分为三个部分。 一部是狄仁杰那等的李党,梦寐以求的便是寄望将来天下重回李唐。 另一部自然就是以魏王武承嗣为首的武党,所求者无需再言。 还有一部分就是两边不靠的中间派了,既不拥李,也不拥武,静观武李之争。在这一派中,四家族是当之无愧的中坚力量,距离政事堂仅一步之遥的前鸾台侍郎崔师怀便是中间派之领袖人物。 三派之间,武李两党争斗激烈,中间派则是极其小心的避免被卷入其中。三派人之间日常相见时的寒暄探问自然是有,甚或经常一起饮宴欢歌也是常事,但涉及到政事及立场问题时,除非是要改变阵营,否则那关系实是泾渭分明。 而今武党的领袖人物却给中间派中屈指可数握有重权的崔元综私信往还,且还将其援引到京,这是什么意思? 想了一会儿不得要领,郑知礼开口问道:“元综,此事老祖宗可知道?” 郑知礼口中的老祖宗便是崔湜的曾祖,崔师怀的父亲,一位近三十年来不曾出过博陵乃至崔家祖宅一步的老人,一个年近九旬,却依旧神思清明到可怕的老人。 他的年纪,辈分,经历都使他成为整个崔门当之无愧的老祖宗,也是整个四家族公认的精神领袖。 也就是他定下了崔门与四家族决不能参与武李之争的铁律,而今崔元综与魏王武承嗣的这种联系显然与此铁律有悖,是以郑知礼方有此问。 “已去信禀明了”提到老祖宗,崔元综脸上石头般的冷硬终于有了柔和些的变化,“老祖宗不曾回书” 不曾回书,这是什么意思? 根本无需回? 默许? 再等等看? 又或者此事上是让崔元综自己拿主意? 转念之间想到这些,卢明伦与郑知礼交换了一个眼色后,开口问道:“元综,恕我愚钝,老祖宗此举何意?” “不过一封私信,一个引荐,魏王连真实意图都不曾明言,老祖宗何必回书?此事某若处断的好,老祖宗何必回书?” 等等再看,一并让崔元综在这事上自己拿主意。 确定了这点,郑知礼心底开始有些兴奋起来,“元综,那你是如何思量的?可还要再回陇右?” 崔元综没有回答。 见状,郑知礼不仅不以为意,而且心中兴奋愈浓,甚至人都从胡凳上站了起来,“出将入相,以元综你多年积累下的赫赫之功,这番若不回陇右,当必入政事堂。正好狄怀英罢相空出一个位子来,岂非天赐于元综” 卢明伦却没有郑知礼的乐观,“此事怕是难哪” 郑知礼当然知道他这番话的缘由,二十年前当今天子还是前朝皇后时,随着她渐掌大权,四家族子弟在政治上便逐渐开始被边缘化。这种边缘化在低层时感觉尚不明显,一样的入仕,一样的升迁调转,但越往上走,四家族子弟担任显要之官的就越来越少,简直就是凤毛麟角。 譬如他与卢明伦,两人一个是秘书监,一个是国子监,一个管书,一个管士子,若单看品秩,两人是绝对的高官,然则若论实权,怕是连吏部主司郎中都有不如。 四家族唯一一个挣扎进了三省核心的崔师怀,却同样成为二十年来唯一一个身为中书侍郎却没能入政事堂的特例,这其中的意味已是不言自明啊! 在这种背景下,难怪卢明伦对崔元综入政事堂为相如此的悲观。 虽然深知卢明伦的心思,但郑知礼的兴奋却半点不减,连带着声音也激越起来,“出将入相原是多年之惯例,元综在陇右功高苦劳多年,政声闻于天下,此番回京,若不入政事堂,将如何安置耶?将何以安人心耶?” 想到崔元综若能入相,则自己终也有望从秘书监监正的位子上调转出来,三省是不想了,吏部、户部也不去想他,谋个工部当无问题吧?再一想到工部那丰厚的过手钱粮,郑知礼便愈发的激动了。 然则,崔元综却接口截住了这个话题,一并连说都不让说了。他煞气重,既已如此表态,两人倒不好再说什么。卢明伦遂就将今日凝碧池畔的诗会之事给说了。 崔元综静静听完,沉吟了约半盏茶的功夫后,冷硬开言道:“崔湜此子着实悖逆,某意将其逐出宗族。烦你二位明日多邀约几位耆宿同来做个见证” 逐出宗族? 听到这四个字,卢明伦与郑子仪两人耸然而惊,对于四家族子弟而言,这样的处断真是比杀身更狠哪! 卢明伦正要起身说什么时,却被郑子仪一个眼色给止住了。 卢明伦或许不清楚,但郑子仪却是知道这位崔元综与崔湜的祖父崔师怀之间实有心结,别的不说,便是那家主之位的归属便是一个解不开的疙瘩。大家族中总免不得这样的事情,也没什么好奇怪。 卢明伦注意到郑子仪这个眼色后黯然一叹,是啊,崔元综这处理方式终究是对的。今日文会中崔湜应下的本就是个不可能履约的赌约,此事拖的时间越长,对四家反倒越为不利,似这般快刀斩乱麻确乎是最好的办法了。 况且,随着崔师怀告老还乡,此时入京的崔元综实已是理所当然的崔家,乃至整个四家族在朝中之领袖人物,他既如此处断此事,自己实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崔元综对郑知礼的那个眼色视而不见,续道:“此事之后,一并烦劳两位修书回宗族。二十余年来,崔卢李郑四家皆无典重之诗集文集行世,现在是时候了,一并可择选部分士林只是耳闻的孤本、善本之书雕版行世。” “尽快做完这两宗之后,便各家都请出几位名高望重之人各循方位携此文章诗书以漫游天下,偏远道州且不说,三京,河东河北两道,江南东西两道以及淮南山南剑南三道总需遍游。行止虽不必大张旗鼓,却也要以上道州士林尽人皆知才好。多文会,多交游,此事无需我多言,二位自知其意” 安排完此事后,崔元综也不等两人说话,直接又开口道:“这两日郑贤弟若有暇,不妨往武皇嗣府中作一拜谒” 听到这话,郑知礼先是一愣,继而道:“李旦其人胆小如鼠,自为皇嗣以来深隐深藏,绝足不见朝臣久矣,某便是前往拜谒,怕也难得其门而入” 卢明伦不知道崔元综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皇嗣,还安排出如此举动。论说起来这李旦本是当今天子年纪最幼的儿子,也是四子中仅剩的两子之一。 前朝嗣圣元年,当时尚为神龙天后的当今陛下将三子李显废皇帝位贬为庐陵王后,这李旦曾一度登皇帝位六年,只是名为皇帝,却毫无皇帝之实,居于深宫之中连朝政都不得参与,更别说决断国事了。 六年后,神龙天后登基为天子,天下由唐改周,李旦就成了这自古未闻的“皇嗣”,一并连姓氏都被改赐成了“武”姓。 然则虽然这位武皇嗣名头很大,但满朝文武谁都知道这天下断不可能由他来嗣承。 或许是被三个兄长——两杀一废贬的结局给惊吓的太深,这位皇嗣的性格还真如郑知礼所言,真是胆小如鼠到了极处。 崔元综怎么就想到他了? 崔元综却没解释,对郑子仪道:“你是秘书监,毕竟不同于三省或是六部的堂官,皇嗣或者会见你也未可知。他便不见,你走一趟也就够了” 郑子仪点点头后,崔元综扭头过来看向了卢明伦,“崔卢李郑四家子弟在朝中人数不少,清闲的更多,既然如此,卢祭酒何不择其中菁英之辈前往国子学中讲学?” 卢明伦心领神会的颔首为应。 “既如此,某明日便在此恭候两位大驾”说话间,崔元综已经站起身来,这送客的意思真是再明显不过了。 将卢明伦与郑子仪送到院门看他们远去后,崔元综转过身来对一满脸粗砺的老仆道:“尔携我拜帖往魏王府,便说本使已经抵京,待沐浴更衣后,当漏液拜谒魏王殿下” 拜帖是早就写好的,那老仆听完,躬身领命而去。 …… 自文会结束并出了瑶光殿之后,唐松便将全部精力用在了最终章程的定稿上,在贺知章的帮助下,最终历时两天终于完成了他穿越以来的第一本章奏。 着内宦将这本章奏送予上官婉儿代呈武则天后,唐松长舒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这些日子的心血总算基本成型了。 他现在面圣其实并无问题,之所以没有亲自将章奏呈上去,实在是有些怕了见武则天。 准确的说是怕了不说正事时候的武则天。 尽管就连唐松自己都觉得非常非常荒谬,但他却实实在在有一种很莫名却又很清晰的感觉。 这位千古女帝不说正事的时候,实有调戏他的意思,而且其表现逐渐的开始明显起来。 偶一想到这事,脑海里浮现出“调戏”这个词儿时,唐松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这个问题越想越寒,打住,打住! 虽不愿见武则天,但唐松盼着想见的上官婉儿却始终不曾来,那天文会中,那个内苑幽洞中可是跟她说的清清楚楚,若其得便就来说话。 难得她这两天真就忙的一点时间都没有? 近日也没听说朝中宫中有什么大事啊? 这一不来不仅是见不到上官婉儿的事情,同样是见不到柳眉的事情,由不得唐松不着急。眼下章程既定,并无别事,这几日间无论如何得解决一下这个问题了。 这两日之后,第三日正是唐朝官衙每十天一次的休沐之期,贺知章不用再来,唐松也没再往宫城,难得的睡了一个懒觉,起身梳洗完后,便捧着昨晚废了无数张纸后最终写成的那一副《大江东去》到了郑元方府。 位居政事堂次相,执掌吏部多年的郑元方却是住在远离皇城,位居北城第三横排最靠里的修义坊,若按神都百姓习惯的标准来区分,他这宅子的位置甚至还没有唐松那赐宅的位置好。 郑宅面积不小,休沐日里门庭却不热闹,入宅之后往来的下人也不多,甚或宅子中的布设都与陆元方这个人一样,朴实方正。 跟着引领下人进了屋,却见陆元方正与人说话,那人相貌与他极似,当为子侄无疑。 陆元方向唐松做了个随意而坐的手势后,续又向面前站着的那人道:“象先你为我子,洛阳尉亦为美官,若你才具能任此职,为父自然高兴。岂有为人父者愿与子孙辈长离者耶?然你长于文事,短于控御,实非洛阳尉之佳选。老夫掌吏部领选事,乃是为朝廷择人,岂能以尔为吏部子废天下之至公焉?” 说完,陆定方挥挥手道:“见过你母亲之后便回扬州吧,万勿以私情荒怠了公务” 陆象先闻言,躬身一礼后便退出了房间,路过唐松身边时向其微微一笑以为招呼。 这陆象先年近四旬,身形微瘦,一笑之间和煦温文,大有其父君子陆之风采。 谴走陆象先,年纪不到七旬却已华发满头的陆元方带着唐松到了一边的花厅。 朴拙的花厅中已备好了四样菜肴,一瓯温酒。 唐松让着陆元方坐定之后,便将那《大江东去》捧手送了过去。 陆元方展开看了一回后没说什么,将之放到了一边。 随后便是三巡酒,陆元方这人话少,唐松对其了解更少,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是以这酒吃的未免就有些沉闷。 三巡酒罢,陆元方待唐松给他斟好酒坐定之后,缓缓开言道:“老夫有意荐举你入朝往礼部为官,尔意如何?” 这事情太突然,实在大出唐松意料之外,放下手中自斟的酒瓯抬起来看着陆元方。 第一百一十章 你这个无赖坯子 唐松抬起头来看着陆元方,君子陆却不曾说话,静等着他的答复。 等了一会儿,唐松终究是抗不过君子陆的静定,先自开口道:“小子今日本是为大人送这幅手录的《大江东去》而来,大人何出此言?” 闻言,陆元方难得的笑了笑,伸手轻拍着一边放置的《大江东去》道:“你以为老夫是为你这幅字?是为三日前你代老夫赋情的这首曲子词而荐举你?” 唐松没说话,只是端起了酒樽向陆元方示意邀请。 陆元方亦端起酒樽小呷了一口,“你这首曲子词着实是写的好,然则,能写好歌诗与曲子词的未必就能做个好官,数十载以来,这等人老夫已经见的太多。若你只会填词,便是填的再好,老夫也断不会荐举你” 唐松对君子陆这番话并无疑义,盖因他这番话实在是大有道理。纵观几千年的文学史,能将大文豪与大政治家两个身份完美结合的当然有,却实在太少,甚至是少到了凤毛麟角的地步。 归根结底,吟诗填词与做个好官之间没什么必然联系,甚或还有些背道而驰。不说别的,单是做个好官需要几十年如一日的不厌琐屑这一条,就足以让很多激情崇尚自由的顶级文豪们望而生畏。 一个是理性,一个是感性。这其间的差距真不是一般的大,这也就是大多数人认为李白即便能做宰相也难做个好宰相的原因之一。 至于其它性格什么的,那就更不用说了。 不过听到君子陆说到这个话题,唐松却是心头一动的想起了前些天一直忙活着,直到昨天下午才最终定稿的章程。遂放下酒樽开言问道:“相公所言甚是,然则据此言,在下却不免心有疑惑” “言” “自前次帮办考务开始,在下心中就一直存着一个疑惑。若按国朝科考取才的各个科目而言,似明法、明算等科明显更为实用,譬如那明法科,凡取中者多为熟悉律令之士,授官分发之后即刻便能接手公务。明算科亦是如此” 言至此处,唐松顿了顿后接续道:“反倒是明经与进士科,取中者若不入馆阁行文事,而是授官分发到具体职司的话,往往需耗时良久方能成一干员。既然如此,为何朝廷还如此重进士科,其次明经,再次方为明法,明算?” 当朝次相,手握吏部选官之权的陆元方亲自提名要荐举某人,这是多么难得机会,说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也不为过。若是换了大多数人,此时必定紧揪住前面那个话题不放,总得将陆元方的荐举敲定死了才肯说其它。偏偏唐松却是个异类,放着这么好的机会居然主动把话题给插走了。 然则也正是为如此,陆元方脸上淡淡的笑容反倒更深了些,“明法、明算乃至明书诸科是为‘术’,明经、进士两科是为‘道’,‘道’‘术’之间孰轻孰重?若重明法明算等科更甚于明经与进士科,岂非就是重‘术’而轻‘道’,本末倒置哉!” 陆元方这番话言语不多,却一下子便点明了唐松这个穿越者的疑惑。 重道轻术是中国王朝时代几千年的痼疾,这也是几千年间工匠商贾们地位不高的根本原因之一。 明法、明算虽然实用,但毕竟只是涉及到某一方面具体运用的“术”,明经以及承担着教化功能的诗赋进士科体现的却是“道”,适用性强的术又怎能凌驾于孔孟之圣人大道? 唐松的疑惑被君子陆一言而解,但心中却无半点欢喜之意,反倒愈发沉重了,重道轻术啊,看来他那章程里的一些个想法要想推行,注定将要历经艰难磨折了。 唐松沉于自己的心思,陆元方等了一会儿不见他说话,主动开口道:“老夫荐举正是因为尔在前次科考中之表现堪称卓异,尤其是那套章程,于吏部及朝廷都是功莫大焉” 唐松收回心思,谢道:“大人言重了” “老夫素不空口夸人。前次陛下于水殿赐宴新进士时老夫正于理蕃院见扶桑国遣唐使,不曾与会,若非如此,当日便有意引你入礼部” 说到这里,陆元方举著拈了一枚胡豆纳入口中,便轻轻咀嚼边继续道:“不过现在也不晚。科考乃抡才大典,帮办考务毕竟非官制常例,若你入礼部,此事便依旧交你操办,如此每岁科考时再寻一个主考领衔也就是了” 陆元方慢条斯理的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便是荐举唐松到礼部负责具体的考务操办,日常便把科考该办的事情给准备好,待到考试时朝廷只需指派一个品高位尊且在文坛地位显赫的高官来领衔压阵就行。 归根结底唐松还就是个干活的跑腿,不过以他的年纪,此时能有机会入仕正式进入“官人”序列实也是起点甚高了,更别说入仕之后经手的还是科考这等炙手可热的差事。 科考入仕为官本就是唐松从襄州来神都的最大目的,况且此时又想着那章程推广之事,有个官身毕竟要方便的多。 因是如此,唐松也就没有半点矫情,举樽起身向陆元方祝酒,以此感谢他的举荐。 至此,陆元方荐举唐松入礼部操办科考之事就算正式定下来了。 一旦说完正事,陆元方不自觉之间便又恢复了几十年如一日的慎言状态,跟这样的人一起做事自然很好,但要一起吃酒的话就未免沉闷无趣的很了。所以这场两人对酌的小宴结束的就很快。 从陆宅出来,走在神都北城似乎永远都是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唐松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去岁初来神都寻刘中丞不遇时的惆怅,以及随之行卷不利后在这条长街上的放声大笑。 当时的他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虽已时过境迁,然则当时心底的感受却是实难忘怀。 一年多过去,虽然其间所走的道路已经完全不同于赴京时的设想,然则曲径通幽,现在看来出仕为官人的目标最终还是要实现了。 有执掌领选之事的当朝次相亲自荐举,此事还能不成吗? 不管是昨天拟定那章程的推广还是今天陆元方的荐举,都不是小事,也都不是说办马上就能办好的事情。于是章程拟定之后就无事可做的唐松便清闲了下来。 虽然清闲下来,唐松也给贺知章放了假,但他自己却依旧每天都到崇文馆,目的无它,就是想见上官婉儿。 谁知他一连等了两天,其间让好几个宫人前去传话后,上官婉儿却始终不曾来。 第三天上午,眼瞅着已过了午时依然不见上官婉儿的影子,唐松再也等不得了,出崇文馆小院找到那个内宦后便直言要面圣。 武则天有唐松面圣谁也不得阻挡的话头儿在前,上官婉儿随后便派了这个内宦来此,这太监其实就是唐松面圣的沟通渠道。前几日写好的章程也是经由他的手送予上官婉儿处再代呈给圣神皇帝的。 听唐松说要面圣,那内宦也没多说什么,导引着他向宫城深处走去。 时值正午,今日的天气又不错,武则天就没待在瑶光殿,而是去了她夏日素来喜欢的凝碧池。 那内宦打问清楚后,便一路带着唐松到了凝碧池畔。 就在上次举行文会不远处的一个风爽阁,唐松找到了武则天。 唐松在阁外数十步外等候,自有圣神皇帝随身的值守宫人将他要请见的消息通报进去。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武则天传见的消息,却见上官婉儿从风爽阁内脚步极轻的走了出来。 周遭有众多宫人在侧,上官婉儿的脸色看不出任何异常,莲步轻移走到唐松面前,“陛下正在小憩,刚在锦榻上眯上眼睛,若有事不妨改了时辰再来” 唐松迎着上官婉儿的眼睛,上官婉儿的目光终于有了些微的游离。 “我有急事须要面圣”唐松的眼神紧咬住上官婉儿的目光不放,口中边说,边微不可察的打着眼色,意思就是要到一边说话。 此时此刻,上官婉儿着实为难。有圣神皇帝的话在前,她实没有强栏唐松面圣的道理,更知道他那性子不是好糊弄的。 然则圣神皇帝刚躺下不久,现在去见实在不合适。再则,她心底深处莫名的有一种不愿让唐松面圣的心思。 这两下里纠缠了好一会儿,眼见上官婉儿还不说话,唐松迈步就要往风爽阁中走去。 刚走了两步,身后传来上官婉儿的声音,“你随我来” 唐松展颜一笑,但当其转过身时,脸上又恢复了刚才的沉肃。 “陛下正在小憩,尔等于此值守不得稍动,若有谁敢随意走动惊扰了陛下,定不轻饶”向那些个值守宫人沉声吩咐完后,上官婉儿也不看唐松,迈步向前方那片桂花林走去。 说来真是巧的很,这片桂花林掩映着的正是上次那座嶙峋怪石垒砌而成的假山。 许是想到了同样的问题,走到桂花林畔的上官婉儿步子越来越慢,最终就在林外停了下来。 唐松跟在她身后,眼见旁边的几株浓密桂花树严严实实的遮挡了那些宫人的视线,当即迈步上前,什么也不说,拉起上官婉儿就向假山走去。 上官婉儿欲挣也挣不脱,又不能高声说话,遂就被唐松强拉着向前。 几步功夫,两人就到了上次的山洞前,上官婉儿见唐松直接便往洞中走去,当即加了力气要挣脱。 都这时候了,还挣什么挣? 唐松一句话都没说,转身之间两手一抄一紧,硬生生将上官待诏横抱起来进了那曲折昏暗的幽洞中。 进洞之后,唐松这才放下。 上官婉儿落地之后还不曾站稳,淡黄宫裙下的腰肢一紧,整个人就被唐松以风卷残云之势搂紧了怀里。 紧接着,连喘息的功夫都没有,上次在这洞中上演过的一幕就再次上演,自始至终,唐松不曾发一言,先抱后搂,此刻径直低头强吻住了上官婉儿。 哎!世间之事总是如此,只要有了第一次必然就会有第二次,可怜上官待诏守身如玉三十年的玫瑰色双唇在短短半月之间再一次被唐松给生啃了。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这一次却跟上次终究是有了些不同,之前从拉到抱再到搂与啃,唐松可谓是气势凌厉,但随着他紧搂住上官婉儿啃的时间越长,凌厉的气势就越来越弱,最终那生啃也不可避免的越来越柔化,越来越三月春风,四月春雨了。 春风悠悠,春雨细细,当唐松的脸最终离开上官婉儿时,山洞幽处响起了一片鱼儿离水般急促的喘息声。 又片刻后,有了上官婉儿尚带着喘息余韵的低而沉的声音,“你好大胆” 唐松要说话时,便听上官婉儿又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就不怕让人见着?” 闻言,唐松哑然而笑。他原以为上官婉儿说他大胆是指其轻薄,却没想到她考虑的却是这个。 这个女人果然与众不同啊! “有你那番交代,那些宫人谁敢稍动?便是再有人来,必定也是远远的就被拦下了”唐松口中说着,搂住上官婉儿杨柳腰肢的右臂却决不放松,左手更向下探去,最终在上官婉儿后背下的隆起处啪啪啪连打了三下,继而口中咬住上官婉儿的耳珠恨声道:“说,这些日子为什么一直躲着我?” 随侍皇帝十六载,执掌内宫十载,不说宫中的这些个太监宫女,便是外臣见了上官婉儿也是小心翼翼,能有如今这局面,除了天子的宠信之外,上官婉儿本人的手段也可想而知。 但是在此刻这个幽洞中,颇有手段的上官婉儿却实在不知道该拿唐松如何是好。 这唐松在外面的时候,在领着贡生们闹事,在之前的文会上,乃至于在圣神皇帝面前时都是典型的心志坚毅的刚烈君子,怎么自己一遇到他,尤其是在这等没人之处时,刚烈君子顿时就变成了无赖。 比无赖更无赖的无赖! 可怜以才色双绝名动天下的上官待诏面对君子,面对小人,乃至面对伪君子时都有全挂子的本事去应对,唯独遇到唐松这无赖时却没了主意! 这也怪不得她没用啊,实实在在是过往的这么多年里她就没遇见过无赖,也没人敢在她面前无赖。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谁让她面对这个无赖时,心里总有着那说不清道不明,又从没经历过的复杂心事呢? 心乱了,就下不去狠手了。 下不去狠手了,上官待诏便只能这样被唐松给欺负了。 等了一会儿不见上官婉儿回话,唐松的左手便又向下探去。 “你这个无赖坯子”上官婉儿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不曾发觉的娇嗔,“你如今与我一样俱是天子近人,若是走得太近,必为陛下所忌” 唐松的手停了下来,最终春风化雨般的落在了上官婉儿的腰肢上,“你怕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芙蓉如面柳如眉 随着这一问,上官婉儿终于在唐松怀里彻底安静下来。 怕吗? 当然怕!越是跟随武则天的时间长,越是经历的多,越是武则天对她的宠信厚重,她就越是怕。 十四岁走到武则天身边,十六年来她就是在武则天那遮天蔽日的影子中长大的,她对这位圣神皇帝知道的太多,了解的太多,怎能不怕? 想了又想,上官婉儿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思,终究没把武则天对唐松的另一层心思告诉他。 她怕点明了什么? 她怕点明什么后唐松又会生出什么想法来? 既怕圣神皇帝,以她那威霸天下的生性,看中的禁脔断不会容别人染指,她上官婉儿也不行! 又怕唐松,在男宠这等事情上,圣神皇帝尚没有强逼他人就范的先例,这同样源于她那威霸天下的生性,此等事她不屑为之。但……若是唐松自己心动了呢?若是他也想沈御医那般,天子稍有示意便迫不及待的凑上去了? 毕竟那是圣神皇帝啊,一旦得了她的宠幸就将拥有无穷无尽的荣华富贵,敢问世人有几个能忍受这等诱惑? 唐松能吗?他能一直坚持下去吗? 怕! 上官婉儿真的很怕! 唐松眼见怀中的上官婉儿静静的不动却也不言,遂开口道“我还清楚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那时的你丽质天成,威风凛凛,所到之处鸦雀无声。可怜我只不过是个无意间撞了你一下的小奴仆,你都恨不能打杀了我!一眼看去,顿时便让我落荒而逃” 言至此处,唐松笑叹了一声,“那时的你何等自信,你本就是丽质天成,再有这一份自信就愈发的美丽了,为何一进宫中之后便常常跟个受气小丫头一样,没得自伤了颜色” 唐松说完,静静伏在他怀中的上官婉儿良久无言。 待其最终开口时却全没接着唐松的话题,“那次初见,你那是什么奴仆?分明就是个来偷吃喝的小贼” 虽是午后,假山中的幽洞中却因为曲折而昏暗,遂也就看不清楚上官婉儿的脸色,只是她的声音里多了些极轻极淡却缠绵的笑意,“我只恨那日怎么就没有打杀了你,以至现在要受你这小贼的无赖” 闻言,唐松在上官婉儿耳边轻轻的笑了,却不曾再说什么,只是拥着她的手越发的轻柔,柔的就像三月的春风,吹面不寒,但风中的那股生机与温暖之意却能润进肌肤直钻到心里。 唐松不言,上官婉儿也默契的没再说话。一时间,曲折幽暗的山洞中恢复长久的寂静。 只是在这片寂静的幽暗中却有无声的温情晕晕流动,虽不激烈,却绵长沉醉。 寂静终有被打破的时候。 “陛下将要醒了,我该走了”似乎是不忍破碎了洞中的气氛,上官婉儿的声音很轻。 唐松拥着上官婉儿的手紧了紧,“不许再躲着我。别怕,便是天塌下来,也有我陪着你!” 随即,唐松轻轻的放开了手。 昏暗中听着这般三月春风般轻柔的话语,上官婉儿的心猛然一抽,“将作监已经将你那赐宅修缮完毕,你明日午后去一趟” 说完,上官婉儿低着头快步出了山洞,始终没让唐松看她的脸。 待上官婉儿走出山洞好一会儿后,唐松才从另一侧洞口处走出,随后又在假山附近流连了近半个时辰后,方才重新回转风爽阁外。 此前带他来此的内宦见到他,快步迎了上来,口中抱怨道:“陛下小憩后已经回瑶光殿了,你怎么现在才来?” “啊,走了?怎么这么快?”唐松一脸的后悔惋惜。 这一趟顺利的见到了上官婉儿,唐松遂也就不再提面圣之事,应付了那内宦,一并给了他五十贯飞票的酒钱后,便又随着笑眯眯的他出了宫城。 第二天,唐松就没再到崇文馆,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后才起床,梳洗罢晃悠到附近一家常去的酒肆吃过饭后,也没雇车,继续晃悠着到了履顺坊的赐宅。 将佐监果然是将作监,当日被冯小宝带人砸的稀里哗啦的前院已经修缮如新,甚或比原本的更为精巧雅致。 这已是一喜,更让唐松喜欢的是进宅之后他又见到了上官婉儿的那六个族亲,六个捉生将。 看到他们,唐松当即快步走上前去,也不管那六人其实不太善于与人交往,大笑声中一人给了一拳,“今日能再与六位相聚真是人生大快意事,此宅中当有酒室冰室,且容我取了那波斯酿来,我七人一醉方休” “今后我六人便要长住这宅中,若要痛饮什么时候不成?倒不必急在这一时”左边那人说完,伸手向一进院落的正堂处一指道:“那里还有人等你,去吧” 有人等我? 唐松心下疑惑,却也没再多问,向几人拱拱手后便向正堂走去。 方一走进正堂,首先看到的却是个内宦,见他进来,那内宦上前行了个礼后噶声道:“奉上官待诏令,人已经送过来了,你们说话,我在外面等着就是” 那内宦说完后便自迈步出去了。 人? 唐松先是一愣,继而心中猛然升起一股狂喜,眼睛还不曾将整个正堂看完,先已朗声喝道:“柳眉” 正堂里没有柳眉。 就在唐松心情一黯时,吱呀一声响动过后,正堂打开后靠着墙壁的宽大门户就此推开。 门户半开,露出了俏生生躲在门后,芙蓉如面柳如眉的柳眉! 全身气血逆冲而上,似有无数个太阳在头顶同时升起,这一刹那间,唐松只觉眼前金星闪动,眼睛都有些花了。 摇摇头,再次看了一回。 不错,那站在门后,身穿一身青色宫裙,此时正粲然而笑的正是柳眉。 此刻,她那笑容与去年离开襄州时一模一样。 一样的灿烂,一样的明媚! 唐松也笑了,带着满脸的笑容一步步走进,最终将柳眉搂进了怀中。 爽朗的笑着,但这笑容里却有着太多的怜惜,唐松轻轻的拍着柳眉的后背,“傻丫头,受苦了吧!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柳眉什么话都没说,眼泪却忍不住的流了出来,先是一颗两颗,最终这些晶莹串成了串,连成了线,簌簌而下再无断绝。 因是眼泪流的太多又太疾,柳眉的身子都有些微微抽搐起来,但她却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哭声。 唐松只是轻轻的拍着她的肩背,不住口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许久许久之后,柳眉身上的微微抽搐停止了,随后就见她小心的将手也攀到了唐松肩头后 当她最终从唐松怀里退出来时,眼泪已经擦干,虽然一双漂亮的杏眼红彤彤的,但脸上却已是灿然的笑容。 一别经年,柳眉依然是那个柳眉,当她面对唐松时,脸上永远不会有眼泪,只会有笑容,灿烂而明媚的笑容! 两人并没有在正堂中待的很久,似乎这间正堂太逼窄,逼窄到装不下两人重逢时心中的狂喜。 一路跑出去找到酒室与冰室,取了波斯酿与藏冰后,唐松就将柳眉带到了花园中那处亭子里。 两人对面而坐,面前俱有一樽漂浮着碎冰的波斯葡萄酿。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然而此时手持波斯酿的唐松却很平安喜乐,因为这是一樽团聚的美酒。 最初的狂喜过后,两人自然而然的又回到了鹿门山中相处时的情景,在轻松、随意、甚或是不着调的话语中诉说着这一年多各自的生活。 回顾起自己从柳眉走后的生活轨迹时,唐松的话音很淡,一切都说的轻描淡写,领贡生暴乱不曾说,刀刃枪锋之前闯皇城也不曾说,甚或就连前些日子的文会都不曾说。 他只是说了那些到神都以来曾碰到的,看到的最让人快活发笑的事情,所有的曲折险阻,所有的波澜起伏都已收尽,此时在他口中,这一年多的经历就像一次长程的漫游,轻松、惬意、快乐! 柳眉的述说很琐碎,却也都是很快乐的事情,没有一点阴暗,没有一点委屈,似乎她这一年多真就住在世界最美的宫殿里过着公主般的生活。 说完,两人相视之间,俱是一笑。 说完过往说将来,说到这个唐松对柳眉的规划有很多,很细,也很美好,总而言之就是要让受了太多委屈的柳眉从此过上他所能提供的最好的生活。 因是设想的太美好,唐松说着说着眼睛都眯了起来。却不曾注意到随着他越说越多,柳眉的神色开始有些不自在起来。 终于,当唐松将这一年多对柳眉出宫后的臆想说完之后,柳眉轻轻的咳嗽了一声后说出了一个很不想干的话题——前次十使团朝贡中,有一个使团的所有成员俱为女子,她们代表着一个很奇怪的国家。 “孙波”见唐松对这个名字丝毫没反应,柳眉笑了笑后又道:“东女国可听过?” 说到东女国,唐松顿时就明白了。这是唐时很有意思的一个小国家。 这个东女国世居于吐蕃高原澜沧江畔的康延川,很早就建立了自己的国家,国名当就是柳眉口中的“孙波”这个小国之所以在唐代挺有名,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她们那“俗重妇人而轻男子”的习俗。 这个小国中世代以来都是女子为王,王有两个,大者称王,小者称小王,类于中原王朝的太子,大王死则小王嗣立。不仅如此,国内各级官吏,上至类似宰相的“高霸”下至最普通的官员俱是由女子担任。 在这个国家里自然也是有男子的,不过男子多是承担家事,农事,外事则一概由女子执掌。 前太宗时有唐僧玄焋法师西极流沙十六载,前往五天竺拜佛求经。西行途中就曾路经此国,回唐后将此经历写入了著名的游记《大唐西域记》中,并最终被后世之吴承恩所吸收,遂有了《西游记》中的女儿国。 这个大唐时真实存在的女儿国“孙波”最终于中唐时随着吐蕃的统一,被并入六牦牛部而湮灭无闻。 原本是说着这个,但柳眉说着说着,却冒出了一个想法。 她这想法一出口,唐松脸色立变,从座位上霍然而起。 第一百一十二章 四年之约 历来朝贡,汉家朝廷必有赏赐。然则名为赏赐,却比朝贡使团献上的方物价值高昂数倍不止,这原是为了体现礼仪之邦的大国风范,值或不值也实在不好说。 但除了这些实物赏赐之外,诸多朝贡使团往往还会有一些人员上的请求,比如请求要工匠之类的等等,照例,他们的这些请求即便不会全部满足,至少也会满足一部分。 作为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入神都的大型联合朝贡使团,前次的十使团朝贡为武则天“德化海内”的形象大大加分,是以她自然就对这十使团份外优厚。 十使团之孙波使者在得了实物赏赐之后,一并有了人员上的要求,这其中除了工匠之外,尚有乐工之请。 由是,柳眉在左教坊私认下的那个师傅毅然报名应召,愿为武周乐工的代表,西行千里前往孙波。 由此,刚刚跟她学艺仅有月余时间的柳眉就面临着空前艰难的选择,是留在神都宫城做一个毫无希望,学艺被防贼一样,名为乐工实为杂役的学徒?还是跟着师傅前往孙波一搏,毕竟她是这位私师唯一的弟子,她实也愿意将一身倾世技艺倾囊相授,现在就是时间问题了。 去? 还是不去? 迟疑了许久,也犹豫了许久,当柳眉机缘巧合听了一次兰三娘的歌声,看了一曲花依人的《拓枝》软舞后,她最终下定了决心。 从九岁那年开始,柳眉的世界里最重要的就是歌舞乐艺,虽然当初她苦练这些的目的是为了在襄州龙华会上一鸣惊人,当选龙女,搏一个脱离乐籍的机会。但七年夜以继日的苦练下来,歌舞乐艺实已融入了她的血液,渗入了她的灵魂,成为了一种发自深心的喜好与追求。 柳眉不喜欢烟花青楼,却喜欢歌舞乐艺,也喜欢灯光璀璨,万人瞩目的演舞高台,这一点在襄州龙华会上已得到明确的确认。 天性的刚烈使得柳眉在人生选择上有时会表现出极端的执拗,譬如之前龙女的选择。这种执拗表现在眼下,就是柳眉既然到了宫城,既然进了左教坊,既然见识了这世上最好的乐工乐伎,她也就要做到最好。 但歌舞乐艺就如吟诗作词一样,要想攀登到巅峰,除了夜以继日,头悬梁锥刺股的勤奋之外,还需要天赋。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天成啊天成,没有那天赋可以成就,也只能徒唤奈何。 听了兰三娘的歌声,真正切身体味到那种自己并不具备的天赋之后,柳眉在歌艺上的希望破灭了;看了花依人的《拓枝》软舞,柳眉明白了原来有一种柔媚,有一种柔若无骨也是天生的,半点勉强不来。于是,她再也没有了为唐松跳一曲《拓枝》的心望。 执拗的柳眉执拗的相信着,她答应唐松的那一曲舞是一个约定,一个她终将履行的约定。 然而,既是为唐松而舞,又怎能不是最好的自己舞出的最好的舞蹈? 曾经,柳眉相信自己苦练七年的《拓枝》舞就是最好的,没有之一。 在襄州的确是,但看了花依人的那一舞之后,她知道不是了。 但柳眉却并没有绝望!没有了歌,还有舞,没有了软舞,至少还有健舞。 她没有歌艺的天赋,没有软舞的天赋,但他却有着与其刚烈生性珠联璧合的健舞天赋。 此时舞分软、健两种,就如软舞中有许多更为细致的分类一样,健舞也分有很多种。柳眉不可能具备着里面所有的天赋,胡旋,胡腾都没有,但她有一种就够了。 即便是在健舞中,那也是最为刚健的一种,堪称健舞之王,自前唐开国以来近百年间,能将之舞好的人绝不超过三个,她私下里认下的这个师傅就是这三人中的最后一个。 师傅说她或者会成为第四个,甚或有可能超越此前的三人,成为百年间健舞之王的王中之王。 师傅说的这些她相信,因为她曾经在那个月夜僻院中亲眼目睹了师傅的那一舞,那足以让漫天群星也为之黯然失色的惊天一舞。 正是这一舞为她开辟了一个无线广阔的新世界,使她陡然发现,原来世上真有那样一种能让女子也舞出天地奔涌,江河倒流之至大至刚气势的舞蹈。 那是当之无愧的健舞之王! 师傅说,她有天赋。柳眉相信,因为虽然学此舞蹈仅仅月余,但她对这种舞蹈却已有了血肉相连,甚或灵魂悸动的亲密。每每一舞练起来,她便能全身心的沉入其中,甚或连唐松的影子都彻底的忘却。 就像一个迷途很久的孩子看到了远处家门的灯光,虽然距离是如此的遥远,但深处暗夜中的她却已彻底的走出了迷茫,认准了方向。 如此清晰的心灵感应,这不是天赋,是什么? 事已至此,柳眉便不想,也根本不忍舍弃这样的一个机会。为了这个机会,她愿意追随师傅远赴无数宫人口中恍然如蛮荒之国的“孙波”,愿意在那个终年冰寒的高原之国苦守四年。 去了,是四年之苦。 不去,或许就是一辈子的后悔! 柳眉不是个喜欢后悔的人,所以自打定这主意后尽管同住的那些学徒们看她时目光怪异,她自己却很安然。 然则,这份安然与无悔却在此时,在见到唐松,在知道唐松能将她接出冰寒的深宫,在听到唐松对她此后生活的美好安排后无可避免的动摇了。 尽管凭借着天性的执拗,柳眉还是说出了想报名前往孙波的想法,但她的心却很乱很乱。 感情与理想 在这两样对柳眉而言最为重要,已成为其生存意义的物事中该如何抉择? 这一刻,柳眉很茫然,很无助! 听完柳眉的想法,唐松当即“啪”的一声拍案而起,“不行,不能去” 回想起过往一年多的分离,想起这一年多所经历的坎坷曲折,尤其是莫名的想起后世那个相恋四年,无数次陪着她去琴房,她却最终毅然决然的飞往了维也纳的音乐女孩,唐松的心里就像狠狠的插进了一根刺,旧创新伤,痛彻心肺。 又是四年 又是一个音乐女孩 穿越一千三百年的时空,似乎又是一个轮回。 后世里,那个信誓旦旦会回来的音乐女孩再也没有回来。 眼前,柳眉呢? 因为心中的情绪太激烈,以至于在柳眉面前历来都很轻松惬意的唐松此刻连坐都坐不住了,拍案而起后,便在亭内来来回回疾走不停,口中语速惊人,“不能去,决不能去。吐蕃高原那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肉煮不熟,水烧不开,气儿都喘不过来,你的苦还没受够?你在神都自有我照顾你,去了那里之后呢?” 看着眼前很陌生的唐松,听着他这连珠般丝毫不容人接口的话语,柳眉感觉很幸福,与此同时,心中的纠结却是更深了。 去?还是不去? 唐松,还有那健舞之王的梦想都是她生命中最珍贵,都不想舍弃的。 这一刻,连柳眉自己都觉得她很贪心,贪心到什么都想要。 唐松说完,亭子里竟然沉默了起来,不过这沉默之持续了很短的时间,打定主意的柳眉缓步走到唐松面前,“不去,我不去了” “嗯”发泄后情绪逐渐平复下来的唐松伸手捋了捋柳眉的头发,“那地方真是太苦了,不去就好” 两人复又坐了下来,边小口的喝着波斯酿,边如之前那样随意的说着话。 只是,此时再没有了之前随意闲话时的那种气氛与感觉。 柳眉虽然尽力的很欢乐,但她这种勉强唐松能清楚的感觉到,还有她那不时的走神与惆怅。 唐松停了口。 “嗯?”从又一次不可自制的走神中回过神来的柳眉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继而,脸上有了歉疚。 “这套宅子真好啊,就是襄州的唐三老爷也住不上这么好的宅子吧,我能住在这里真好” “这花园里的花真漂亮,我最喜欢花了,改日,一定要在这里面再多种些牡丹” …… 唐松沉默,柳眉的话却多了起来。 看着如此的她,尤其是听她说到喜欢花时,唐松恍然间似乎又回到了当日的襄州。 …… “听说神都很漂亮呢,襄州城中谁要是去过一趟都城,回来都是眉飞色舞,好让人羡慕的” “是啊,神都很漂亮。尤其是每年四月的牡丹花一开起来更是满城锦绣” “那可真好,我本就喜欢花的” “嗯” “听说皇宫是天下最富丽堂皇的地方,对吗?” “皇帝住的地方嘛,当然最漂亮。尤其是这洛阳的宫殿,前年圣神皇帝登基时才刚刚修葺过的,雕梁画栋,亭台楼榭俱是天下无双” “我能去那么热闹的地方,住在那么好的房子里,还能跟宫中的名师学习曲乐歌舞,真好!喂,你该为我高兴才是啊” …… 这是一段让唐松永难忘怀的话,却也是一段最言不由衷的话,任谁都知道柳眉这是假话,说着这番话的时候她实是心如刀绞。 时隔许久,似乎又是一个轮回,柳眉居然又开始这样说话了。虽然此刻她绝不会像上次那般心如刀绞,但唐松又怎会听不出她心中的不快乐? 一时间,唐松也疑惑了! 最初听到柳眉被征召的愤怒,此后从襄州一路走到现在,其间历经艰难曲折,他甚或两度生死一线,做了这么多,之所以会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不是希望摆脱被人操控的命运? 难道不是为了让柳眉过得更好,过上她应该过,想过的生活? 为了那一个约定,他真的是尽力了,尽力到不惜以命相搏,现今结果似乎也很不错,柳眉能出宫了,她自由了,但是…… 都是远行,那次是柳眉被动的不愿去,却不得不去,因为那一纸征召令操控了她的命运,使她心如刀绞。 这次却是她主动想去,却不能去,因为自己操控了她的命运,替她做出了看来她并不愿意的选择,所以她不快乐。 原来自己给他设想好的那些美好的如同公主般的生活,其实并不是她真想过的生活。 如果是这样……那自己这一年多的曲折艰辛,还有什么意义? 唐松带着满眼的茫然抬起头看向柳眉,柳眉向她粲然一笑。 这一笑也如那回一样。 一样的灿烂 一样的明媚 一样的……言不由衷。 柳眉不断的说着,不断的笑着,唐松低下头来,在烦乱迷茫的心神中陷入了沉思。 越是见唐松如此,柳眉就说的越多,到最后那些言不由衷的话已经快要说尽时,唐松终于抬起头来,“你那师傅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是左教坊中专司负责收贮乐器的”柳眉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接过了话头,这一刻,她的眼睛里有光芒闪动。 说完之后,柳眉才意识到不对,有些不安的看了唐松一眼。 心底一声叹息,唐松展颜一笑,这笑容如此清朗,恰如这初夏午后的阳光,清澈而温暖。 见到这个笑容,柳眉依稀又回到了襄州的那个午后,全身猛然轻松下来的同时,心却是一跳。 “一个收贮乐器的跳舞能有多好?竟让你甘心随着她远赴孙波?” 见柳眉居然有些怯生生的看了他一眼,唐松复又一笑,柔声道:“说吧” “她原不是收贮乐器的,十五年前,她本是教坊司中的坐部伎,那时还是前朝的高宗在做皇帝,有一次高宗单召了她一人往太极宫演舞,这事后来就被当今陛下知道了。师傅随即就从长安被发往了洛阳,一并再不准其当众演舞,所以……” 不等柳眉说完唐松已经明白了,这又是武则天的手笔啊。 十五年前就已荣升为仅次于供奉的坐部伎,并能被高宗皇帝单独召去演舞,柳眉这师傅的能力唐松已经完全不怀疑了。 “你们若去孙波那女儿国,多长时间才能回来?” 柳眉心中狂跳,但越是如此她就显得越发怯生生的,连声音都是如此,“初时宫中诏令下来,谁都不愿去。孙波使者就有了话,说此去主要是授徒,只要技艺教的好,就放大家回返。师傅说,最多四年也就够了” 唐松边用手无意识的叩击着身前的石几,边喃喃声道:“四年……好长” 柳眉闻言,心下一黯,却又有一丝解脱的感觉,那种心情与滋味实在复杂到了极处,也乱到了极处。 就在这时,却听唐松“啪”的一拍石几,“柳眉,你想去就去吧” 柳眉猛一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唐松。 唐松站起身来走到柳眉身边,轻抚着她那乌黑的发丝,“四年后,当你回来时,一定要好好为我跳一曲健舞” 仍旧坐着的柳眉已经说不出话来,侧身之间双手紧紧抱住了唐松,将头顶在他的身上一言不发,只是不停的,不停的点头。 …… 当柳眉的情绪彻底平复下来时,两人之间便彻底恢复到了当初鹿门山中的状态。 只是此刻的柳眉却不让唐松再走,便就保持了刚才的姿势,坐在石几上的她双手环抱住唐松,一并连身子都似支撑不起般全靠在了他身上。 “喂,我又有了个新名字” “是艺名吧” “啊……你怎么知道?” 唐松嘿嘿一笑,不解释。 “师傅一生孤苦,既无亲人也无子女,我既是她唯一的弟子,至少在习舞,演舞的时候总该继承她的姓氏,让别人知道她” “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正该如此,你师傅是什么姓氏?” “家师复姓公孙,我那演舞时的名字也就随着她姓为公孙。我又是师傅的第一个弟子,是为大娘” 言至此处,柳眉抿唇一笑道:“所以我的另一个名字就叫公孙大娘” 听到这个名字,唐松的身子猛然抖了一下。 上官婉儿仰起脸来,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唐松却没答她,径直问道:“你说的那健舞之王是什么?” “就是健舞之中的剑器舞” “剑器舞,公孙大娘” 这是再也不会错的了。 唐松彻底的无语了,甚或有一种被历史惊悚住的感觉。 原来这个芙蓉如面柳如眉的柳眉就是后来被誉为开元三绝之一,唐宫第一舞人,以剑器之舞名动天下,每一舞出必定观者如山,进而成为盛唐标志的宫廷供奉——公孙大娘。 此刻,极度震惊的唐松根本无暇理会柳眉的疑惑,脑海里浮现的便只有诗圣杜甫的那首绝唱——《观公孙大娘舞剑器》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 最终,柳眉摇醒了唐松,“怎么了?” “没什么”唐松仔仔细细的将柳眉又打量了一遍后,蓦然一笑道:“我都等不及要看你的剑器之舞了” “现在可不成。四年之后我必回来,为你一舞”柳眉明媚的一笑,杏眼圆圆,柳眉弯弯,“这……是一个约定” …… 半月之后,唐松随着络绎不绝看热闹的神都百姓一起出神都厚载门,送走了浩浩荡荡返国的十使团。 目送十使团的队伍远去,目送队伍中的柳眉远去之后,唐松片刻不停的返回了神都,一路直入宫城。 就在三天前,他条拟的那份章程已经誊抄给了政事堂诸相公,当时便定于今日御前会商此事。 同样也是在今天,政事堂次相陆元方将正式荐举他白身入仕。 柳眉虽已西去,但唐松将要走入的却是一个风起云涌的大世界! (第二卷完) 第一百一十三章 苦日子到了 送走柳眉所在的十朝贡使团队伍,唐松旋即经由厚载门重回神都城内,而后贯洛阳南城,一连经过架设在洛水上的星津、天津、黄道三桥后,由端门直入宫城。 出示了通行腰牌后,唐松便在一个内宦的导引下直接到了瑶光殿外。 “唐公子来了”此时在瑶光殿外当值的正是上官婉儿的亲信之一——福祥。自唐松从掖庭冷宫的小黑屋放出后,他也随即更换了职司,仍是随着上官婉儿办事。 “劳烦通报一声” 福祥进去不一会儿后,上官婉儿走出来,亲引着他往殿内走去。 唐松落后上官婉儿半步,边走边小声的开口问道:“里边情形如何?那章程可准了吗?” 上官婉儿闻言摇了摇头,脚下不停,边走边道:“争议极多,尚不曾有定论时,却又出了两件突发之事,以至此事暂时先被搁下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瑶光殿,不过上官婉儿却不曾将唐松带往御前,而是在旁边的一间小室先且安置下来。 天子召集宰相们议事,以唐松的身份自然是不得参与其中的。 命呈送茶水的宫人退去后,上官婉儿低着声音极快的将两件突发之事给说了。 “第一件事是洛阳丞杜审言与国子监祭酒卢明伦联袂请见,劾奏中书侍郎苏味道侵毁乡人田亩,苛役地方之事” “苏味道事发了”心底暗道一声,唐松对这件事情的首尾真是再清楚不过了,就连这弹劾材料都是他与贺知章整理出来,而后悄悄交予杜审言的。只是让他疑惑的是怎么国子监祭酒卢明伦也掺和进来了。 略一沉吟后,唐松问道:“劾奏内容可确实吗?陛下有何处断?” “苏味道欲为其父改葬,遂于赵州栾城故里侵占毁坏乡邻口分之田。一并连其父墓地的营建也是强令地方百姓徭役为之,且役使甚重,百姓苦不堪言。此事两人所呈言证、物证俱全,当是确有其事” 言说至此,上官婉儿摇了摇头,明显是没想到身为文坛领袖的苏味道竟然能干出这样的事情,“至于如何处断,陛下尚不曾言” 唐松点点头,“那第二件突发之事又是什么?” 说到这个,上官婉儿的脸色也是一紧,声音愈发的小了,“就在方才,有一名唤王庆之的带着数百神都百姓在宣仁门前聚集请愿,请求废皇嗣,改立魏王武承嗣为太子” 闻言,唐松耸然动容。 自他由襄州入神都短短一年多以来,这已是碰到的第三次李武继承人之争了。 第一次是由他引领乡贡生们暴乱引发,结果是魏王武承嗣被禁足白马寺。其亲信李峤被远窜琼州,连带着连武三思也吃了好大的挂落,至今仍少回洛阳。 这次事情之后,武党气焰顿时为之一滞。 第二次是由倒武风潮引发,结果是武承嗣即刻还朝,随即狄仁杰罢相,以其为首的八名重臣俱被贬往地方。 经此风潮之后,朝中李党可谓遭遇重大打击。 狄仁杰罢相才多长时间?就有了今天这事,由此可见朝中李武继承人之争的激烈。 听闻此事,唐松的心情益发的沉重了。这朝局实在是太复杂了,复杂到会严重影响到他的章程推行。 方今朝中四股力量中,身为皇帝的武则天登基不过三载,尚处于稳固皇位时期,这时的她断不可能在继承人问题上给出明确答案,因为无论其做出何种选择,必然都会引起另一方的强烈反弹,进而影响到她皇位的稳固。 武则天在皇位彻底稳固之前不想明确此事,然则李武两党却都已迫不及待。 明面上看来,两党中李党明显势弱,尤其是狄仁杰等人去相后更是如此,然则李党却拥有着一个最不可忽视的优势——名份,民心。 与李党比起来,现在的武党要显赫威势的多,单以魏王武承嗣来看,简直是显赫到了极处。然则,这看似最强大的一党却有着一个绕不过去的劣势——崛起太速,根基太弱,名份既不正,民心亦少。 武李两党可谓各有优劣,偏偏他们各自的诉求又与武则天此时所想截然相悖,再加上朝中还有一个两边不靠的中间派,这朝局怎一个乱字了得! 朝局越乱,武则天分心之处就越多,顾忌也就越多。其强势与雄心必然也会随之受到影响,而这又将直接影响到唐松。 没有一个强有力的支撑,他的那些章程想要推行开来真是太艰辛了。 想到这里,唐松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男人想做点事,尤其是想做点大事时怎么就这么难哪。 上官婉儿简单的通报了情况后,便回去了武则天身边,只留下唐松在此等候。 这一等就是半个多时辰,那边的议事毫无结束的迹象,上官婉儿也不曾再出来。 又过了两柱香的时间,唐松已将一瓯庵茶饮尽时,一个值守宫女走进来代上官婉儿传话道:“待诏有言,今日陛下实在太忙,当无时间召见唐公子,还请公子先行回去,明日再来可也” 闻言,唐松点点头,起身离了瑶光殿。 回到崇文馆小院,刚走到院门口就又见到贺知章游走不停,心神不定的模样。 见他进来,贺知章顿时快步迎了上来,人未到,声先至,“如何?” 唐松摇摇头,将得来的消息说了。 听说苏味道的事情发了,贺知章嘿嘿一笑。别看他性情跳脱,但骨子里却最是个正直文人,自然鄙薄苏味道之所作所为。 但这高兴也就是一会儿的功夫,听说那章程的事情还没有结果时,难免又心急起来。 “行了,别转了”唐松一把拉住又开始转圈子的贺知章,“咱们要为之事注定会是艰难重重,然则越是如此就越需平稳沉静,没有这份静气与耐力,还能成什么事?” 两人又在小院等了一会儿后,唐松起身向外走去,今日既然见不到武则天,在这里空等也没用。 出了东宫,皇城将要走到尽头时就见到前方不远处的宣仁门附近甚是热闹,许多皇城中的小吏正凑在一起。 想起之前上官婉儿所说的洛阳百姓王庆之带人请立武承嗣之事,唐松加快了脚步。 挤进小吏群中,首先就看到宣仁门外那数百神都百姓汇聚而成的人群,这些人当就是请愿人群了。 与请愿人群相对的是一个被禁军环护住,年在六旬有余,身着紫袍,气度俨然的重臣,唐松听了身侧小吏们的议论后才知,眼前这位紫袍重臣居然就是政事堂中另一位宰相李昭德。 去岁以来,武则天朝的政事堂中共有五位相公,地位最尊的是首辅武承嗣。其次便是掌法度律令的狄仁杰,再次为掌吏部领选的陆元方,又次的是第四位掌兵部军事的相公娄师德,至于眼前这位李昭德则在政事堂中排位最后,主掌工部营建诸事。 数年之前,武则天有意登基称帝并改都时,曾在洛阳大兴土木,其主事之人便是这位李昭德,当下的文昌台、定鼎、上东诸门改建的规划俱都是出于他手,洛阳外城的加修同样如此。 正是在这一系列的工建之事中大获武则天的信任,李昭德遂得以进入政事堂。 说来,自狄仁杰罢相之后到今天,当朝剩下的四位相公中,唐松已经见过三个,唯一剩下的便是娄师德未曾见了。 在李昭德与那数百请愿百姓之间,两个手执长杖的禁卫正在杖打四十多岁年纪,通体白身打扮的王庆之。 说来事情也真是邪性,小吏群中有人也不知道从何渠道居然知道了内宫的消息,言说王庆之领人请愿的消息传到内宫后,圣神皇帝厌恶其狂妄之行,遂命李相公当众杖责王庆之,以示惩戒。 嗡嗡的议论及杖击声中,五十杖很快结束。正在看热闹的众人以为此事已经结束时,却见那李昭德转身向环护着他的禁军下令——诛杀王庆之。 此令一出,唐松身侧一片大哗,圣神皇帝并无此令,李相这是自作主张啊。 既是相公之令,禁卫遵行不悖,众人瞩目之中,就见一禁军抽刀上前,将已被长杖打的气息奄奄的王庆之给当众诛杀。 一刀下去,王庆之身首异处,宣仁门内外顿时安静下来。 就在这一片安静之中,李昭德朗声宣示道:“此贼欲废我皇嗣,立魏王,淆乱国体,狂悖僭越,天厌之,天诛之” 其宣示过不久,宣仁门内外的人群开始向两方无声散去。 门外那些请愿百姓的散去是因为王庆之的被杖及被杀,门内皇城诸小吏的无声散去则是被李昭德这番话给吓住了。 李武之争,似他们这些人别说参与,就是听着都心惊胆颤! 人群中,随着唐松向宣仁门外走去的贺知章振奋不已的低声道:“天道不灭,痛快,痛快!” 唐松却没有半点痛快的意思,“朝争如此激烈,咱们那章程之事愈发的难了,有甚好痛快的” 这句说完,唐松沉默的走了好一段路之后,沉声向贺知章道:“季真,咱们的苦日子到了,你可要做好准备” 其后三天,唐松依旧没见到武则天。但朝中的消息却是一个接着一个传来。 一则,当日自作主张诛杀王庆之并当众宣示了那一番话的李昭德未受到陛下任何处断,这个消息本身就足以透露出另一个消息了。 二则,随着苏味道事发,引发了一场对其弹劾的狂潮,圣神皇帝对此事保持了两天的沉默,最终于第三天早朝中当众罢免苏味道中书侍郎之职,将其贬为位于东北边塞处的坊州刺史。 三则,苏味道空出的中书侍郎之职由原陇右道观察使崔元综接任,出任鸾台侍郎的同时,崔元综一并加授“同平章事”,从而迈入政事堂,成为当朝第五位相公,亦是二十余年来崔卢李郑四家所出的第一位宰相。 此三天后的第二天下午,武则天于瑶光殿召见唐松。 第一百一十四章 出宫!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时令已入盛夏,天气酷热,虽是四面环水却不见一丝风,唐松一路走来,早出了一头一身的细汗。进入遍置冰盆的瑶光殿后,吃里面的凉气一激,身上的汗珠顿时黏的满身都是,异常难受。 唐松擦着汗走入,见他这样子,上官婉儿挥手召来了两个宫女,“来呀,准备鱼儿酒。兰红,你带唐公子去梳洗一下” 简单的梳洗罢,又小饮了几口鱼儿酒收尽了身上的暑热后,唐松随在上官婉儿身后见到了武则天。 或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武则天看来有些疲惫,“来了?坐吧” 唐松向武则天行过礼后,择了一处胡凳坐下身来。 武则天从身前的御案上取过唐松的那本章程,打开又浏览了一遍,“今日早朝后,朕与政事堂诸相公又会商了一回,这章程若想全部推行……”言至此处,武则天摇了摇头。 唐松上前接了武则天递过的章程,转身回到座中翻开,就见上面密密麻麻的皆是蚊蚁般大小的小红字,这些批红一行行的算起来,竟不比章程本身的文字少多少。 唐松见过上官婉儿的字迹,因此可以断定这绝非出自她之手。不是她的就只能是武则天的,看着眼前这密密麻麻的批红,唐松失望的心情好了不少。 就在唐松翻开章奏及批红时,武则天从御案后起身,双手负后边走边道:“据尔章程中所言,士族门阀之根基在于人才鼎盛,人才鼎盛之根源在于其数百年间教导化育不绝不断。此言朕深以为然” 唐松合了章奏,“数百年无论战乱兴衰,这些家族对其子弟的教育始终不曾断绝,日积月累,这份底蕴确乎深厚。非臣下危言耸听,便是学在官府,朝廷所办的各类官学所培养出的士子若论菁英精华,只怕比之这些士族门阀的族学也有所不如” 武则天缓缓踱步,不曾开言。 唐松续又说道:“有此底蕴在,士族门阀便有立身之根基。便是朝廷推行新的更为严密的科考章程也极难对其加以限制。短时间之内,一两科之间,这些士族门阀取中者或会减少,但臣下可断言,至多三科之后,这些士族门阀必能迅速适应新的科考章程,介时又会有源源不断的士族门阀子弟据此进入朝堂” “何也?”唐松自设一问,“其根源还在科考的内容,我朝取士所考,正是士家门阀数百年积累之所长者,这些子弟族中所学之精,甚或远甚于官学,远甚于天下绝大多数士子,如此,其在科考之中又焉能不脱颖而出?” 别看都是教育,似乎学的内容也一样,但大众教育与精英教育比起来,那差距真是极其明显的。这就好比后世的英美诸国,一国之内学校无数,但细数那些最顶级政治家们的教育背景,你会发现其中很大比例居然是同出于相同的几个学校。 相对于一万乃至十万所学校,三五所只是个很小的数字或比例,但就是这三五所培养出的顶级政治家却比其它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五所更多,这就是底蕴,就是精英教育的巨大威力。 这种情况唐松曾对武则天说过,是以也就没再多加赘言,话语一转道:“是以要限制士族门阀,仅靠改变科考制度远远不够,若要一劳永逸,就只能釜底抽薪” “这就是尔所言之的变革科考内容?” “是”唐松慨然而答,“士族门阀几百年积累在于儒家五经,在于歌诗辞赋。这是其底蕴之所长,朝廷若想对其加以限制,便只能于科考中避其长而扬其短,如此,方为臣下所言之釜底抽薪” 你擅长什么,我偏偏不考什么,或者弱化什么,将你几百年积累下的内功废于一旦,这就是唐松制定章程的指导思想及落脚点。 “自西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儒家之经典便成为各朝取才取士之准绳。前朝太宗时更有孔丘后裔、国子监祭酒孔颖达撰成《五经正义》颁行天下,李世民亲下诏书,将此《五经正义》定为士子必修之书,朝廷取才之基。数十年来,天下皆以此为常例。尔之此言说来容易,行来却难” 唐松也从胡凳上站起身来,“臣下何曾说过科考中要尽废五经及辞赋?” 唐朝三百年文化开放,儒释道三家俱都进入鼎盛期,释道两家不去说它,在世俗及政治生活中,占据绝对主导地位的仍是儒家。 这一点唐松很清楚,他更清楚要想在这时代的科考中彻底废除儒家的内容是不可能的。 就是有这个可能,这也绝不是唐松想要的,他不是疯子。 他的想法说穿了其实很简单,儒家和辞赋当然要考,但其在科考中的地位不该像现在这般傲视诸科。 他想推行的新的考试内容就是像后世的高考那样,弃专为博,科考不再广分诸科,而是将诸科的考试内容杂糅到一处。 介时,一个唐朝士子若想考中进士,他不仅需要考《五经正义》和辞赋,还需要考明法、明算、明书诸科的内容。 当《五经正义》与辞赋不再是唯一的取才标准时,这种科考内容的变革虽然不能完全限制住士族门阀,却能极大的消解他们几百年积累下的优势,将他们拉回与天下士子同一起跑线上。 到那个时候,大众教育与精英教育的界限就会被最大可能的打破,没有了秘密武器的士族门阀子弟也将被基数庞大的寒门子弟大潮给淹没。 除了变革科考内容,取消进士、明经诸科而改为综合各科取士之外。唐松的章程中还有两项与之相配套的内容。 一是对门荫袭官的限制,古代之高官可依据自己的地位使子孙直接入仕,自身地位越高,其子孙入仕时的授官以愈高。而今士族门阀子弟在朝中掌实权者虽然不多,但品秩高者却不少,这一条若能堵住亦是好事。 对此,唐松思量多时,深知若想完全取消门荫制度断无可能,这几乎是与整个官僚阶层对抗。所以按他的想法是将门荫的品秩提高,譬如以前正五品以上官员就有此特权,而今能否将特权行使的标准提升至三品。 舍此之外,三品以上官员子弟据门荫授官时亦需考试,唯考试通过者方得出仕。一并将其初入仕的品秩降低,原授从八品者可降至唐代流内品秩官的最低一等——从九品。 至于对依靠门荫出仕者的考功与迁升调转,亦有相应匹配之章程,总之是尽最大可能限制其家世的作用,避免其太快升迁,为依靠科考入仕的寒门子弟提供一个尽可能公平的成长环境。 二则是对国子学的改造。依唐制,国子学有自己的一套评定标准,凡评定合格者即可不由科考而授官。唐松的章程便是想改变这种情况,将国子学士子的授官亦纳入礼部科考体系中。 在此之后,唐松亦在章程中建议,大力缩减国子学中进士与明经科学子的人数,提高历来不受重视的明法、明算等科的人数与地位。按他的设想,似进士、明经这等“道”科与明法、明算等实用性强的“术”科之间,其比例最好是三七分。 即国子学每十个士子中,三个习进士明经、七个习明法明算等“术”科。 从变革科考内容到门荫制度,再到对国子学的改变。唐松这一本章奏中的章程虽然是从限制士族门阀的初衷出发,但其意义实已远远超越了限制士族门阀本身。 其在这本章程中引入的许多理念都是直接来源于后世的高考乃至大学制度,若果真能实行,在打压士族门阀,给天下寒门子弟提供更多、更公平机会的同时,亦将从根本上改变唐朝的士林,改变天下人对读书的看法,进而为未来的唐朝,为即将到来的璀璨盛唐提供更多也更为实用的人才。 将天下人才绝大多数都牢笼于《五经正义》与诗赋之中,这本身就是对人才最大的戕害,而人才又是一个朝代一个国家得以兴盛的根本。 这就是唐松从上次帮办考务时便开始萌生的野望,数月之后最终形成了这本章奏。 这几个月以来,唐松几乎将所有的心神与心思都沉进了这本章奏之中,即便是处身于掖庭冷宫的小黑屋时也不例外。 可以说,这本包含着上百条细密章程的章奏凝聚着唐松无数的心血,既是其呕心沥血的结果,亦包含着他做大事的野望。 毕竟从骨子里来说,没有一个男人不想做大事,唐松也不例外。 这数月间的无数个夜晚,每每想到这些章程,想到这些章程若能实行将给天下带来什么改变时,唐松都不免激动不已,常中夜坐起,难以入寐。 但是现在看来…… “即便朕命人将尔之章奏誊抄政事堂诸相公时已将诸多章程隐去不提,然群议之结果仍不尽人意,这章程中桩桩件件对朝堂,对天下震动太大,亦不曾有先例可循,诸相不能不慎之,朕不能不慎之” 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听到武则天这话,唐松心中仍是猛然一空,无尽的失望如钱塘江潮般逆涌而上。 沉默良久后,唐松终于开口道:“这本章奏可能上大朝会吗?” 周承唐制,若无特殊大事的话,每月初一十五时会有两次大朝会,届时凡在京六品以上官员俱都要上朝,凡重大政令举措必都会放在大朝会上廷议,廷议过后随即颁行天下。 唐松这本章程非同小可,若要实行必然少不了这道程序。虽然上了大朝会也不一定能在廷议中通过,但若连大朝会都上不了,那就说明彻底是没希望了。 缓缓踱步的武则天背过身去,低沉的声音传来道:“政事堂诸相以为此章奏中诸多章程有骇物议,若冒然便上大朝会廷议,恐会惑乱人心” 又是一桶冷水兜头浇下,使唐松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之中。 武则天踱步间转过身来,看着胡凳上低头沉默的唐松,眼中有丝丝怜惜闪过。 又是良久之后,唐松抬起头来,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开口问道:“我这奏本中章程极多,竟无一条可予实行?” “此前你所拟定的科考章程刚刚推行,诸相以为科举不宜再变,当以稳定为先。朕意当前诸科可先不变,然,诸科之外可再加设一通科,此通科科考之内容便如你章程所言,取进士明经、明法明算乃至明书等科内容入其中可也” 不改其根本,另加设一科,也就是在稳定的前提下试做一新变,武则天此举可谓是最合折中之要义的决断了。 不管武则天的心意如何,对于此刻的唐松而言,是能有变化就好,哪怕这变化的只是极小极小的一步。 但再小的一步也是进步! 闻言,唐松的精神振奋了些,“还有吗?” “门荫授官之制朕已着诸相深思之,至于最终结果如何,现在尚难断言。国子监有学子三千,牵一发而动全身,诸相皆言不可轻动,朕深以为然” 至此,关于他那本章程的所有消息皆已说完。唐松深深一声叹息,却没有武则天预料中的激切反应。 听武则天说到这个,唐松没有太多解释,只是幽幽声道:“就在昨天,崔元综入相了” 现今对于刚刚登基三年的武则天而言,所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稳固皇位,而要达到这一目的,一个稳定的朝野是必不可少的。 李武之争太过激烈,致使朝堂动荡频频,这与武则天的利益明显相悖,在这种情况下,武则天当机立断引入中间派作为李武党争的缓冲,这也是崔元综所以能入相的根本原因。 朝堂动荡使得武则天不惜行妥协之策引崔元综入政事堂,在这等时候,她又怎么可能强力推行必将在天下士林间激起漫天风雨的变革章程? 武则天使其制定章程时与眼下章程制定完毕时的朝堂环境已是不同,时移势易,时势中的人自然也会发生变化,武则天当然也不会例外。 早在数日前王庆之之事发生时,唐松便已预感到苦日子要来了,昨日听说崔元综入相的消息后,他更是对今天面圣的结果有了充足且充分的心理准备。 之前之所以那么失望,实是预感证实后的失望,此时失望固然是失望,却也因为早有了心理准备而不至于反应太过激切。 武则天何等聪明,唐松这句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答话一说,她便什么都明白了,再看向唐松的眼神里,无声无息之间又多了几分欣赏。 此子不仅有胆有识有才,且能明时势,甚好,甚好! 虽然不免于失望,但骨性刚烈的唐松并非那种一遇挫折便彻底消沉之人,反之,正是这种刚烈的天性使其愈是遇挫,愈是要刚强奋发。 此时此刻,既然那份章程里唯一确定的收获便是在科考中加设了通科,那么唐松就想将这份收获,这一个极小的进步给牢牢守护住,“臣请缨前往礼部,专司通科考务取才之事,还请陛下御准” 武则天正要答话时,上官婉儿从外面走了进来,言说政事堂几位相公在外联袂请见。 遇到这种事情,唐松例当回避,于是他就随着上官婉儿去了一边的小厅中等候。 刚在小厅中坐定,便见政事堂次相陆元方走了进来,唐松见状起身相迎,“陆相何以来此?” “他们所言之事与老夫不甚相干,正好老夫倒有些事情要问你” 两人相对坐定之后,陆元方也无甚寒暄,径直道:“数日前政事堂于御前会议之时,老夫曾荐举你入仕礼部,专司科考细务之事。然,终究是受你前次引领乡贡生闹贡院、入皇城所累,老夫这荐举未能通过” 陆元方此言出口,继当日水殿之后,第二次阻断了唐松入仕的希望。 君子陆方一说完,心下猛然一沉的唐松脱口而出道:“可是崔元综反对?” 陆元方不曾答他,重重的说了一句,“此乃国事” 闻言,唐松嘿然一笑而已。 君子陆看了看他,没再说这事,续又道:“尔前次帮办科考收效甚佳,老夫此来是想问询,以你之见,方今朝中谁人主持科考之事最为相宜?” “陈伯玉”唐松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如今科考既然不会变化,又有了他之前的那些章程打底,所需要的便是一个品性靠得住的人。 这陈伯玉性情刚直,有济世苍生之志,更是方今诗坛执牛耳人物之一,无论从那个方面看,他都属最合适的人选了。 “剑南陈子昂”陆元方难得的露出了个笑容,微微点了点头,显然,唐松所提名人选恰与他之所想暗合之。 既然问过该问之事,君子陆便不欲再留。随着他起身,唐松也站起身,“陆相,小子尚有一事想请,伏请陆相成全” “你说吧”陆元方说完,又跟着补了一句,“不过若是那以私害公之事,尔也就不必言了” “若真是以私害公之事,小子也不会找陆相了”随即唐松便把所求之事说了。 他要求的事情其实极简单,便是将贺知章引入礼部,一并由他负责这新设之“通科”的细务。 “实不相瞒陆相,此次朝廷新设之‘通科’正是出自小子之谏言,贺季真于其间出力甚多,由其往礼部负责通科之细务,实是最佳人选” “你所说的便是那个今科状头,越州贺知章?” “正是” 陆元方略一沉吟后微微点了点头,不待唐松欢喜,君子陆侧身之间看了他一眼,“说到那章程,唐松……你要小心了” 难得的说了一句含糊话后,陆元方转身出小厅去了。 君子陆虽然说的含糊,唐松却是心知肚明,看来这个没通过的章程又得罪了不少人哪! 在小厅中等了大约近一个时辰之后,唐松再次见到了武则天。 这一回,他没再提要往礼部之事,直言留在宫城已是无益,要求出宫。 闻其言,上官婉儿身子微微一动,武则天的脸色亦是稍变,“尔欲何为?” “伏请陛下支持,臣下想办一所学校,一所不同于国子学,只教导化育‘通科’士子的学校” 既然堡垒难以从内部攻破,何不跳将出来由外及内?唐松可以失望,可以挫折,甚至也会沮丧,但他绝不会屈服。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他要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主场,在另一个战场上一步步实现自己的野望,哪怕道路再艰难,再曲折,也绝不放弃。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大非议,大笑话 朝局动荡,形势微妙。殚精竭虑制定出的那些章程无法推行,至此唐松留在宫中,留在崇文馆已无甚实际意义,遂请求出宫希望能另辟蹊径走出一条路来。 听了他的想法,武则天沉吟良久,最终点头应下了。 见她答应,唐松心下一松,随后又说及了支持之事,武则天一并答应钱粮场地等必需之物俱由内库支应,并不经户部及京兆衙门。 听到这个消息,唐松心中一块儿大石落地,躬身一礼作谢道:“陛下,据臣下所知,在国子学中明法、明算诸术科素来并不受看重。既然如此,莫如将其从国子学中将这一部分剥离出来,也好给臣下搭个架子?” “你真是得寸进尺了”看到唐松这副给一就要二的商贾嘴脸,武则天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前几日刚说过国子学不可轻动,朕岂能朝令而夕改?再则,便是朕愿意为尔行此方便,那些个明法诸科的士子岂又愿意往你门下?” 武则天此言一出,唐松还真说不出什么了。的确,虽说他办学校的目的是为培养通科学子,然则这“通科”本身对于唐人而言就是前所未见,前所未闻的新鲜事物。 接受一件闻所未闻之事本身就已经够难了,更别说还是押上一生的前途做赌注。读书人思虑多,本就处事谨慎,让他们干这样的事情委实是难。 明法等术科在国子学虽然不受重视,但其毕竟是顶着国子学的名头,这就如同后世北大清华的烂专业学生,即便本专业再难,但对外毕竟还是顶着北大清华的名头儿。 而今要让这些学生放弃这个颇有光环的名头去一个闻所未闻的地方,即便是朝廷下了诏令,没准儿也得激起好大的风波来。 唐松适才所提之事说来容易,但当下真要实行起来,几无可能。 万事开头难,更别说唐松要搞的还是一个唐人听都没听说过的全新开头。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这句话说着真是豪气,但真要做起来,就注定了唐松必将面对无数的艰难险阻。 然事已至此,唐松已无退路,与其在这里想着事情多难多难,还不如回去好生谋划该如何行事。 该说的都说了之后,唐松便即起身陛辞。 目送他走出,侍立的上官婉儿眼神中露出了丝丝担忧。 看了身前的武则天一眼,几度张口欲言的上官婉儿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静默了一会儿后,一边注目着唐松的背影,一边把玩着他刚刚缴还的内宫通行腰牌的武则天开言了,“婉儿” “臣女在” “着万骑禁军选拔两队百人精锐入卫清心庄。并着京兆衙门时时留意之,唐松但有所请,不得以任何缘由推拒之” 清心庄位于龙门山下,乃是隶属于内库的一处产业,亦是指给唐松办那通科学校的所在。 “臣女领命” “此后有关唐松之举动你多留意着,一则方便回报朕听,再则也是多照看着他些,此子是能大用的,莫让他被人糟践了去” 闻听此言,上官婉儿精神一振,有圣神皇帝此言,唐松的安全当无忧矣。 “啪”的一声脆响,武则天将手中把玩的内宫通行腰牌扔了过来,“若见着他时可将此物退还,准其入宫见朕可也” 上官婉儿上前从御案上收起通行腰牌,再次应命。 微微一笑之间,武则天似自言自语道:“这个唐松脑子稀奇,经常发前人之所未见,偏生他这些想法若细思之还真有些道理。他是个能折腾的人,常拘在宫里未免可惜了,而今朕大开牢笼准其天高海阔,倒真想看看他又能折腾出什么大动静儿来。或者曲径通幽也未可知啊” 见武则天兴致盎然的样子,上官婉儿顺势接了一句话道:“若是他折腾的一塌糊涂又当如何?” 此前是她命唐松制定章程,而今唐松夙兴夜寐的将章程给弄出来了,却由于稳定朝局的原因,这份凝集着诸多心血的章程却无法推行,今日召见唐松时,武则天虽然身为皇帝,无人敢于指责,但心中对唐松未尝没有歉疚,虽然这份歉疚绝对不多,但一星半点总还是有的。 唐松性子刚烈激切,却在今日的事情上敏感的注意到了她稳定朝局的需要,章程虽不得推行却没吵没闹,这跟之前的冯小宝比起来,真是让武则天省心到了极点,亦使其此刻的心情很是不错。 正是这份微妙的心思,使得武则天对唐松益发多了几分带着怜惜的看重。 “天塌不下来”武则天说话间侧身看了上官婉儿一眼,“婉儿,朕让你留意唐松,你莫要监守自盗了” 这是武则天最典型的开玩笑时才会用到的腔调,但听在上官婉儿耳中却是心下猛然一跳,借着装那通行腰牌的掩护低下头来,笑回了一句,“臣女总在陛下身边,朝臣们都笑话臣女就是陛下的影子。便是有监守自盗之心,也脱不开身去。再者,那唐松性情刚烈,主意又大的很,那里就那么容易盗了?” 说到这个极女人,极内帷的话题时,武则天发出了近日来难得一见的大笑之声,“婉儿你说没空闲是假话,倒是后面一句却是真的,这唐松就是个能踢腾的烈性马驹子,想要驯服他却不是那么容易的” “陛下说的是” 却不说宫中这些个寂寞女人间如狼似虎的八卦话题,单说唐松出宫城的消息本就是瞒不住人的,是以很快就传扬开来。 秘书监郑知礼是在散衙准备回府时听到这个消息的,听完之后脑子一转,随即便命御者转了方向,“先不回府了,且往崔府” 已经入相的崔元综并不曾更换府邸,依旧用的是当年在京中任职时置下的老宅。那时他不过是个五品官,这置办的宅子又能好到哪儿去?位置偏不说,宅院也小的很。 马车驶进这个距离北市极近的坊区时,郑知礼听着外边乱糟糟的声音忍不住撇了撇嘴。这个崔元综啊简直就是不可理喻,焉有身为宰相却不华堂美宅的?似他这般,受人轻贱了不说,便是入了政事堂做了宰相又有什么趣味? 想到这里,郑知礼复又想到崔元综自入相以来还不曾见过他,心里不免又不舒服起来。 前些日子自己可是一本接一本的往上呈送奏章荐举他入相的,便是没有功劳,总还有些苦劳吧。这个崔元综,生性实是太凉薄! 走着想着,不一时便到了崔宅门前,郑知礼下了马车正要往里走时,却被那满脸粗砺的老门房给拦住了。只说老爷有过交代,有事自往皇城公事房说话,若其不在府,不得其首肯,外客例不入私宅。 郑知礼虽无实权,品秩却是不低,这么多年在京中还真不曾被人堵在门口过。此刻却在同为四士族的崔元综府上遇到这事,脸上的尴尬与心中的恼火可想而知。 “外客?”郑知礼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你且看清楚某是谁?” 那门房冷面无言。 郑知礼见状便要发火,但心下总还顾忌着崔元综刚刚入相,威势正盛,兼且今日又是有求而来,遂强忍了转身回到车中等候。 这一等就是半个多时辰,眼瞅着天色已经黑定时,才见到崔元综的马车在禁卫的环护下回来。 待崔元综的马车停稳,郑知礼先一步下了马车,笑着上前迎候。 面相忠厚的崔元综依旧是那副冷面寡言的样子,这让郑知礼的寒暄异常难受。 两人进了崔宅,在花厅中坐定后,郑知礼便言说了唐松出宫之事,“听说当日陆元方曾有意荐其入礼部,是崔相极言不可?” 崔元综点点头。 “好”郑知礼抚掌而赞后高声笑道:“这一遭,这狂妄愚笨之小辈可知四士族不是好招惹,好相与了” “唐松或者狂妄,却绝不愚笨” 难得崔元综主动开口,郑知礼精神一振,“哦?” “细察其入神都以来种种作为,看似愚笨无度,但桩桩件件却是与陛下圣心暗合,不说本朝,便是从前唐开国算起,何曾有人似他这般年纪便声名达于帝听,且为天子诸多回护的?” 郑知礼脸色一沉,“还真不曾有” “你再细思,其入京以来行事看似莽撞无度,但其可曾做过一桩深深得罪武党及李党之事?” “亦不曾有” “而今朝中李武党争如此激烈,唐松这么个看似莽撞无度之人却能不获罪于他两方,桩桩件件只是针对我士族而来,这样的人岂是真个莽撞?” “崔相的意思是?” “此子大不简单,唯其如此便益发要将其堵在仕宦之外。一个白身人便是再折腾,危险总是小得多”言至此处,崔元综看了郑知礼一眼,“唐松不是个能安分的人,这些日子郑贤弟多留意着他,观其欲有所作为时能打压便尽力打压,若能使其就此湮没无闻,最为上佳” 郑知礼闻言重重的点了点头,“此事我与明伦兄自当留意” 崔元综“嗯”了一声,一时间,屋里安静下来。 郑知礼今日来崔府原就不是为唐松之事,这不过是他预备下的一个引子罢了。 此时引子说完,郑知礼轻咳了一声后道:“某自七年前入职秘书监以来,至今已是三任有奇,时日久了难免有静极思动之心,还请崔兄……崔相体谅些个” 闻言,崔元综深深的看了郑知礼一眼,“工部?” “啊?”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郑知礼一愣,继而明白过来,心下大喜的点头不迭。 “某已知之,自当见机行事,成你心愿” 崔元综这话真如仙音,郑知礼之前对他的那一些小小不满顿时烟消云散。 又说了好一会儿的感激话后,知道崔元综脾性的郑知礼便起身告辞。 崔元综起身相送时,问起了之前安排下的那些事。郑知礼恭谨答道:“诗文集及选出的一些士林仰望的孤本、善本书籍已然雕版刻印完毕。往三京及天下各道州交游士林的人选亦已选定,第一批前往神都的已经动身,其他的不日也将起行” “如此甚好” 从崔宅辞出,郑知礼乘了马车起行回府。初时脸上还是满面笑容,但蓦然想到一个问题后,心里却不自在起来。 为何我刚说有静极思动之心,崔元综便知我是欲往工部?他是知某有理政工部之才?还是知道某在意工部那流水般的过手钱粮? 直到回到府中之后,这个问题还如一根刺般横亘在郑知礼心头,不免使其心中的快意大打了折扣。 唐松出宫的消息刚一传开,其要办学校的消息也随之不胫而走。 因为声名着实响亮的缘故,他要开办学校的消息以极快的速度传遍皇城,传遍士林,很快的乃至于神都市井间也都传的沸沸扬扬。 办学校实在没什么稀奇,往远不说孔圣开私学,弟子三千贤者七二的往事。便是前隋末年,初唐四杰之王勃的祖父大儒王通就曾开办过一家声名达于天下,弟子人数逾千的私学。 办学校确实不稀奇,稀奇的是唐松如此年纪居然就敢开办学校。他才多大?今年不过十六七而已,古往今来,可曾有过十六七岁就敢开办学校的? 便是才华天纵如孔圣,也是“年十五有志于学”待“三十而立”博学之名在鲁国远播之后,方才开门授徒。至于隋末大儒王通亦是学问大成之后方敢如此。 这唐松居然以十六七之龄就敢开办学校,还不是什么小私塾,这……真是狂妄的无边无际的地步了,将置孔圣于何地?置天下士子于何地? 其人虽有才名,但其才名皆是由曲子词而来,《五经正义》都不知可曾读通,这样的人居然大言不惭要开办学校,天下间那个父母,那个士子敢入其门下就学?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个消息引来皇城与神都各色人等无限热议,士林且不必说,这一回就连素来对唐松印象极佳的普通百姓们也是毫不看好此事,皆认为唐松实是少年心性不稳,此举实是误人子弟。 消息传开的几日,百姓们相互热闹闲话时都好拿此事打趣,只是却无一人肯将孩子送到唐松门下。 这个消息还不曾消化完,一个新的更加震惊的消息随之传扬开。 那唐松要办的学校与漫天下所有的学校都不同,竟是个什么“通科”。 大多数人乍一听到这个消息,都是根本不明白这所谓的通科究竟是什么意思。辗转来回打听了许久后才勉强明白过来,原来这位声名偌大的唐松要办的所谓通科就是什么都教,什么都要学的学校。 《五经正义》、歌诗辞赋、明法、明算、明书等等等等,总之就是一个杂货堆子,入了他那里便都得学。 这个消息一经确认,朝野士林,神都百姓之间已经不是哗然一片这么简单了,众人简直以为唐松是失心疯魔怔了。 “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而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着,用心躁也”荀卿《劝学篇》中的名言是士林读书人们说的。 便不说歌诗辞赋,单是《五经正义》便何等的博大精深?知海无涯而人力有尽,一个士子一生能将这五经读通就已是大难事,遑论还要学那许多东西?唐松此举那里是开办学校,又岂是误人子弟这么简单,分明就是蛊惑读书人不沉潜守业,分明就是异端邪说,此风一开,则士林学风大坏矣! 辱没斯文,辱没斯文哪! 好在唐松此举虽将士林刺激的不轻,士林的读书人们却还有可堪告慰的地方,他们还真就不相信有人愿意到这等学校里去读书。唐松此举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市井百姓们自然不会上升到如此高度,不过他们朴素的相信“术业有专攻”,相信世间虽有三百六十行,但一个人却不可能端两只饭碗。 什么“通科”?这就跟耕田一样,一块田里怎么能什么都种?若是什么都种,那不就是什么都种不成?这简直就是瞎胡闹嘛! 还有一些个妇人很艰难的弄明白了通科的意思之后,顿时就是“呀”的一声惊呼开来,“天爷爷,人的脑壳就那么大,若是这般什么都学,什么都往里塞,岂非要撑爆喽?” 随着这个通科消息的传出及热议,就连原本还勉强替唐松申辩的人也偃旗息鼓的销声匿迹了。 哎!唐松实是不知自爱,成名不易怎么就不知道爱惜羽毛呢?自作孽,自作孽啊! 距离前次凝碧池畔诗会不久,唐松便再次成为神都热议的焦点,只不过这一回却没一个人看好唐松,尤其是那些曾被其得罪的权贵们,更是幸灾乐祸到了极处。 就不说这瞎胡闹的通科学校能开办成什么样子,单是第一关就足以让人笑掉大牙了。 既是学校就总要有人来就读吧。 且看你唐松从哪儿去糊弄学子来? 外面热闹的不堪,各种非议简直能把人给淹死批死,处于风暴中心的唐松却是不为所动,一边看着经由内宫调来的将作监工匠们改造校舍,一边往各处搜罗开办学校所需的诸科老师。 他有内宫的支持在手,那些个被他找到的人便不得不来,不过这些人虽然不敢不来,但来的时候脸色之难看,实是到了如丧考妣的程度,看向唐松的眼神也是如见不共戴天之仇敌一般。 但不管如何,随着龙门山下清心庄逐渐改造完成,随着从刑部、大理寺、工部、将作监、钦天监、太医署等地搜罗的人相继到位,唐松开办的这个新学校在风雨飘摇中总算是把架子给搭起来了。 到这个时候,最难,同样也是最引人注目,最被人等着耻笑的一件大事被提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 招生? 学生从哪儿来? 没有学生,还叫什么学校? 第一百一十六章 历史偶尔从荒诞开始 前唐时出西京长安城数十里外有乐游原,此地距离都门甚近,又比邻渭水,交通便利,风景极佳,遂成为彼时权贵们广置田庄及别业之所。 自武周代唐,迁都洛阳以来,权贵们便纷聚于龙门山下再置别业,以为公事之余的休闲娱乐之所在。 清心庄原是李唐一宗室郡王之别业,后,李唐宗室频遭屠戮,此一郡王亦未能身免,家产遂被籍没入宫。经武则天首肯后,由上官婉儿拨付予唐松成为开办通科之所在。 外面士林及民间风风雨雨,清心庄内诸般营造改造却是热火朝天。身穿着一袭淡青色儒衫,面色疲惫,带着深深两个黑眼圈的唐松来到正在改建的校舍前仰头道:“老胡” 闻言,一个年在四旬开外,满脸胡须的粗壮中年从房顶上攀着丛生的架板滑下来,走到唐松身前,边搓着手上的泥垢边朴拙一笑,“公子叫我何事?” “今天中午厨下屠了两腔猪,外加一腔羊,给大伙加加菜”唐松的声音不大,却依然被其他那些正在忙碌的匠人们听到,工地上顿时便起了一片小小的欢呼之声。 “这感情好”老胡放开搓着的手,扎煞着向唐松行了一礼为谢,“多谢公子了” 这老胡将作起来后心灵手巧,安排活计也是言语简练通畅,但是一行礼寒暄顿时就不成了,每次一看到他行礼,唐松就忍不住想笑,“你生就不是个行礼的人,赶紧收了吧” 老胡闻言,把那扎煞的手收了起来,朴拙到有些憨厚的一笑,“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将作之事你是行家里手,我来吩咐什么”唐松笑笑,“就是想问问,距离你们最后完工还需多少时日?” “十天”老胡说着,双手不免又搓到了一起,“其实八天也就够了,只是还要留两日做些收尾之事” “辛苦了”唐松点点头,略一沉吟后抬头一笑,“老胡,除了整修宫室之外,你可曾筑过城墙?干过水利?” 这清心庄也用不着筑墙行水啊?虽然疑惑唐松为何会有此问,老胡仍是实实在在答道:“我自小跟师傅学的就是宫室房屋的营造修缮。筑城及水利虽然也曾做过,但都只是与人搭手,于其间的法式并不清楚” “那你可知道有这样的匠人?”唐松说完,又补了一句,“若是既通筑城及水利法式,又口舌便给的就更好了” “老曾,曾广成”唐松刚刚说完,老胡便给出了人选,“他是三年前才奉调入将作监的,之前是在淮南道奉差,淮南道水多,地方州县常有水患,是以其对筑城及水利法式极为熟稔。人也是个热闹人,口舌甚好” 曾广成,唐松在心底记下了这个名字“他可在此地?” 老胡摇摇头,“不过公子若是需要,我倒是能将他找来” “需要,当然需要”唐松伸手一拍老胡的肩膀,“此事就劳烦你了,越快越好” 说完事情之后,唐松也就不在此地多做逗留,转身回了设于庄内的公事房。 而今诸科所需的老师他已经划拉的差不多了,但这两日渐渐的又发现一个问题——从六部及各衙门找来的这些人多是官员,虽然品秩都不高,但既然是官,那真正动手实践的就不多。是以这批术科的老师总体而言理论有余而动手能力不足。 譬如从工部划拉来的那位,一部《齐民要术》倒是诵的乱熟,然则真要问到具体的筑城、行水之事时,他却是喏喏难言。 理论自然要有,但既是术科,没有实践经验终究是不成啊。归根结底,那个工部官儿还是在用读《五经正义》的法子读术科,这一个文科一个工科,其间的差异不言自明,不得已,唐松只能再想办法弥补。 他想到的法子便是聚集行业一线的尖端人才来补充之前那些老师们的不足,总要既有理论又有实践才成。 哎!要开办一所前所未有的通科学校,即便有内宫的大力支持,其间仍是琐碎艰难到了极处,种种之前想都想不到的问题层出不穷的涌现,只让唐松忙的陀螺一般转个不停,真是身心俱疲到了极点。 他在前面走,身后那些正在干活的匠人们的议论声大了起来,议论的话题自然便是这位天天脚不沾地的唐公子。 不管外人如何论说唐松狂妄无度,失心疯发作,将作监的工匠们对这位白身公子却是大感满意。 将作监虽然汇聚了当世众多能工巧匠,然则这时代的工匠地位极低,亦只是比乐户们稍好而已。匠户们虽于将作监内听调,但他们本身既非官亦非吏,只是任官吏们呼喝调遣而已。 地位低,身份低,这等情况下匠人们的待遇自然也就极低,每日将作之余,微博的钱粮能不被克扣已是万幸,焉还敢苛求其它? 然则自这批匠人奉调进入清心庄以来,唐松当即将他们每日的钱粮硬生生提了三倍,且是十日一结,直接发放到个人手中。收入平添三倍,实为匠人们前所未有之经历,焉能不欢欣鼓舞。 舍此之外,唐松对待这些匠人的态度也很让人舒服。他不像将作监的那些个官儿们,到了要赶工期的时候便一脸假笑的虚伪笼络,工期赶完又是叱喝克扣依旧;也不像那些吏员,常视匠人们为牛马贱役。 这位唐公子对匠人就是平平常常的,既不高看也不低觑,平平常常的就像邻人般随意相处,但就是这份平常,让匠人们感觉在他手下干活像个人,活儿也干的自在。 这些日子以来,议论唐松实是这些匠人们的喜好之事,将这常议论的话题说完之后,匠人们不免又议论到了唐松最让他们欢喜的一个特点上。 论起将作之事时,这位唐公子绝不会有事没事的就来指手画脚,除了来问问工期看看质量之外,具体采用什么法式,怎么做概不过问,悉由匠人们做主。 此事说来算不得什么,但对于具体干活的匠人们而言,能碰上这么个人简直就是烧高香了。不说别的,便是将作监之内瞎指挥的人也太多,往往一个随意而出的主意,就需匠人们白白耗费无数的血汗,最终却是徒劳无功。 偏偏此事还不能说,更不能争辩,那些科举出身的老爷们是断不肯承认自己居然会不懂这术之小道的,便是最终实践证明了他们的错,那也是匠人们营造中出的问题,一应责罚还是由匠人们承受。 论说起来,他们这些京城将作监的毕竟还好些,下面那些道州县中这样的情况实是屡见不鲜,就为此一项,每年不知要虚耗朝廷多少钱粮,虚耗多少徭役人力。 是以,各处的匠人们聚在一起时,常好感慨,若是天下间皆是由知晓将作之事的官员来管理将作之事,这就是朝廷、匠人、乃至于那些服徭役百姓们的大幸运了。 感慨之余,匠人们不免又相视苦笑,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呢? 匠人们的议论还在继续,唐松已回到了闹哄哄的公事房。 唐松刚刚进门,于东军先已迎了上来,“公子,招募之事已经分派下去” 这于东军是个三十余岁的精干利落人,他与此刻在清心庄用事的许多人一样,都是前些日子被抽调来的各商贾行得用之人。 唐松要办通科学校,孤家寡人的自是不成,往皇城各部抽调人也不方便,最终还是上官婉儿行了变通之法,从神都各家与内宫有往来的商贾行中借调人手。她这一开口,各家商贾行谁不要竭力奉承,是以短短时间便组建了这样一支由各商行精英们组成的队伍。 能与内宫有往来的皆是大商行,能在这些大商行里得用的人都不简单,个个都是由学徒一步步历练多年熬上来的,别的不说,执行力与做事的效率绝对够高,有了这支队伍帮衬,唐松才能一路支应到现在,支应到通科学校再有十日便能开学了。 闻言,唐松点点头,“我那招募的章程可传达清楚了?”  ̄T〃√  ̄X〃√  ̄T〃√  ̄8〃√  ̄0〃√  ̄.〃√  ̄C〃√  ̄O〃√  ̄M〃√ “公子一再叮嘱,小人绝不敢忘” “如此就好,辛苦了”唐松边走边问,“对了,我新借用的那些人可到了?” “半个时辰前刚到,两个行当共是六位师傅,现安置在北院偏厢。” “好”闻言,唐松精神一振,“这六人的食用供应定要安排好了,我稍后就去寻他们说话” 忙忙碌碌的时间就过得快,转眼间已是九天过去,随着将作监房屋修缮完成,清心庄外聚集的人也越来越多,不消说这些都是来看热闹的。 在这些看热闹的人群里,普通百姓们还少些,倒是大户人家的小厮长随们占了一多半儿,龙门山下本就是权贵别业聚集之所,近来这些权贵们都等着看唐松的笑话,是以多安排了下人在庄外守候,但凡清心庄内有一丝风吹草动便立即飞报回去。 先是听说唐松网罗了一群商贾行的人在帮办事务,这些权贵们就好生笑了一回,一个取义,一个取利,漫天下谁不知道读书人与商贾堪为天敌,唐松倒好,弄一群商贾来帮着办学校,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嘛。 这个笑话刚刚看罢,眼瞅着清心庄已经改建完毕,却至今不见一个学子上门,权贵们也就愈发着紧,让下人小厮盯的更紧,只等着迎来这一场闹剧的最高潮部分。→文¤人·$·书·¤·屋← 第十天早晨,唐松起身后刚刚梳洗罢,于东军便已应命到了。 至此,唐松索性连早饭也不吃了,带着于东军一路直接到了神都南市的锦绣绸缎庄。 位于南市最中心位置的锦绣绸缎庄可谓是神都乃至整个天下最大的绸缎行,举凡剑南江南的上佳绫罗绸缎无不应有尽有,其它诸如亳州轻容这等价逾黄金的织物亦是存货甚多,甚或就连精美绝伦,又产量稀少到仅仅作为贡物的单丝罗,只要你出得起价钱,这里也能给你搜罗出来。 于东军本就是锦绣绸缎庄里出来的,两人也没在前堂耽搁,进门之后便直奔后面的货栈而去。 锦绣绸缎庄家大业大,货栈亦大,而在四边高垒的货仓中间留有一大片作为货仓转运货物之用的空地。唐松走到时,便见着空地上已经聚集起一群人,粗眼望去,当不下三百之数。 这三百多人在空地上自发的分成了两个部分,两部分人不仅穿着相差甚远,就连脸上的神情也截然不同。 左边那一部分人大多穿着一身簇新的衣衫,眉眼之间因灵动太过,反倒显得有些油滑了,这些人神情自然,脸上带着浓浓的期盼。 右边那一部分人与左边这些截然相反,衣衫大多单薄敝旧,时令分明已入初秋,还多穿着夏日的单衫。凉风侵骨,这些人却不肯缩腰弓身取暖,就那么硬挺着。 除了穿着之外,右边这些人脸上的神情也很凄惶,既带着一丝解脱,又不免有着深深的愧悔,似乎正在做什么极不光彩的事情一样,那份别扭劲真是瞅着都难受。 唐松边走边打量这些人时,跟着的于东军小声绍介道:“报名的计有两千一百三十二人,后经十八家商行挑选过后,取中了这三百四十七人,一切按公子的要求,取中者年纪都在三十五以下,身世清白,至少进学五年” 闻言,唐松点点头,“甚好” 得了唐松的夸奖,于东军脸上有一丝喜色闪过,随即便敛于无形,更端肃了边走边继续说道:“公子你看,左边那些人大多是小商贾行里出身的,这次见十八家大商行一起招募,是想着来碰碰运气;至于右边的那些,俱是落魄文人,其间既有多年不第滞留京师后衣食无着的士子,亦有本地开蒙馆难以为继的塾师” 左边那堆人唐松还看不太准,但右边那群人其实不用于东军绍介,只看他们的穿着神态也就明明白白了。 科举难,但寒门士子们除此之外又别无晋身之途,是以就出现了这么一大批长期滞留京师不肯归乡的各地士子,京城居、大不易,长而久之,这些士子们的生活就变得极其可怜。 似这等人中最典型也最著名的就数盛唐时的诗圣杜甫了,杜甫两考不第后流落长安十年,出路出路找不着,回乡回乡回不去,日子凄惨到要靠卖药都市,四处打秋风过活。 一句“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羹与冷炙,到处谴悲辛”实是将流寓京师的落魄士子们的残酷处境揭露的淋漓尽致。 然则若非实是被生活逼到了绝路,只怕这些读书人还不肯来应此次招募吧。 唐松还不曾走到,早有在此等候的锦绣绸缎庄老板及京兆衙门一位都头迎了上来。 唐松对这两人实是感激,但此刻却不是闲话的好时候,简单的寒暄了几句后,唐松便向身边的于东军打了个眼色。 于东军向三人一礼后,上了那三百多人前早就搭好的台子,一声轻咳,下面顿时鸦雀无声。 “某是于东军,现为锦绣绸缎庄外堂总管,年俸一百五十贯” 于东军的话很简洁,但听在下面那三百多人耳中却是引起了一片不小的骚动。 对于人群左边那些小商贾行出身的人来说,眼前的于东军就是他们鲜活的榜样啊。锦绣绸缎庄,那可是当之无愧的行内第一,其郑老板据说与上官待诏的母亲郑夫人都沾亲带故,能在这样的绸缎庄里做事,那得是多气派? 更让人提神的是,眼前这于东军不过三十多岁就已做到外堂总管,啧啧,这些大商行就是有气魄,似自己之前所在的那小地方,三十多岁能做到外堂管事就已经是顶天了。看看眼前这于东军,未来真是不可限量啊,不出十年,必定得是在南市跺跺脚也能起一片响动的人物。 悔之悔当初学徒的时候就入错了商行,不过好在还不算晚,这一回神都最大的十八家商行联合招募,不拘进了那一家都是前途大有可为。 就在左边这些小商贾行出身的人正在憧憬未来大商行总管乃至掌柜的光明前途时,右边的那些个落魄文人正对一百五十贯的年俸怦然心动。 对于这些前途渺茫,衣食难继的落魄文人来说,年俸一百五十贯真是太诱人了。不仅能解决让人无限为难的夹袄赎当钱,甚至能添置几件簇新的会客衣裳。 有钱了,现今那么个破地方也真是不能住了,那房主人委实太庸俗,日日只是追着要房钱,真真是辱没斯文。还有王老二哪家酒肆也是绝然不去了的,酒浆里羼水多不说,同样的五文钱胡豆也分明比别处少了四颗,呸,奸商!更可恶的是不过只挂了两回账,这厮居然就不让再赊酒吃了,呸,吝皮! 想着掏出一大把铜钱排在王老二油腻腻柜台上,看着王老二双眼渐渐眯成缝,一张死人脸活生生笑出花来赔笑的场景,众落魄文人顿时就觉一阵快意。 便只为了这个,这遭往十八家大商贾行卖身两年也是值了,虽然读书人卖身商贾实在是有辱斯文,但我等今日所为实是亚圣孟子所言之“权也”事急从权,最终还不是为了渡过这道难关后更好的诵习圣人之道。 不理会下面这些乱糟糟的想法,台上的于东军继续道:“尔等既已应募,复又脱颖而出,这便签书画押吧,签画之后尔等薪俸便从今日起算,年俸比照某,亦是一百五十贯。俟签画完毕,便可先支领半年之薪俸” 这话说的干脆,他这话刚说完,下面顿时喏声一片。便在这时,于东军脸色一沉道:“不过某可也要提醒诸位,这书契乃是两年为期,尔等一旦签画之后,两年之内若要反悔,便需以年俸之三十倍赔偿之” 不就是两年嘛,难得还能让我等去做苦力不成?谁会花一百五十贯的年俸去签书一个苦力?这于东军真是恁多废话。 人同此心,当即下面就有人高声道:“说那多作甚,赶紧签书了好支薪俸,家里还等着消息呢” 至此,于东军也再无多言,下了高台一招手,顿时便有候命的伙计抬上了书几,锦绣绸缎庄六个账房先生一字排开,负责签书画押之事。 左边签画完毕,右边当即就能领钱。看着伙计抬出的一篓子一篓子黄澄澄的通宝,再看看账房先生手中攥着的那一沓沓飞票,众应募者的情绪愈发高昂,脸上的笑容真比今天的天气更加灿烂。 看着他们这灿烂的笑容,远远在一边看着的唐松也欢欣的笑了。 闹杂杂的签书画押完毕之后,三百多人便被领进了左手那间空仓房内,等他们再出来时,所有人俱都穿上了一样的衣裳。 一色的青衿儒服,三百多人联成一片,远远看去真是赏心悦目啊。 “签画好的文契可都收好了?”见于东军点头之后,唐松轻轻一挥手,“车来,回清心庄” 从十八家商行调来的数十辆马车驶入货场,三百多青衿儒服的应募者鱼贯上车,待最后一人也已上车完毕后,辚辚车马响动声中,数十辆马车组成的连绵车队浩浩荡荡出南市向龙门山下清心庄而去。 …… 随着今天将作监正式撤出,清心庄外聚集的人也越来越多,闲着没事看热闹的,被各家主人派来打探消息的长随小厮们三人一群,五人一伙的将清心庄正门外遮了个严严实实。 等着等着,眼见将作监的人都已撤完,清心庄里却是半点动静没有,众人好奇愈多之余,不免又把唐松失心疯的事情拿来再说笑一番。 又等了好一会儿,清心庄里依旧是没有半点动静,庄外等着看热闹的渐渐不耐烦起来,若非眼前的庄子有面色如铁的禁军把守,只怕就有人忍不住要冲进去看看了。 空等了这么些时候,庄子又进不去,外间人难免就有了火气,火气越来越大,最终就都发泄在了唐松身上,你说一句失心疯,他说一句狂呆子,说来说去,说到最后就众口一辞了。 这什么破通科学校,根本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他这要是都能招到学生,那太阳都得打西边出来。 正在众人火气最大,人群也行将散去之时,就听站在外面的人蓦然一声喊道:“快看,好多的车马” 众人闻声踮脚看去,就见远处的道路上果然驶来一队长到看不清首尾的车马。 这…… 众人不解,也正因为如此,议论声渐渐的小了下来。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了那渐行渐近的马车队伍上。 长长的车马队伍越走越近,从分开的人群中央昂然穿行而过,最终直入了清心庄。 清心庄正门里便是一个大大的空场院,隔着门户,外面人倒也能看清里面的场景。 在众人的踮脚探望中,便见那些马车在场院上分为三排停定,而后,数十辆马车的车门先后被推开,数十人从马车里走下来。 这数十人高矮胖瘦各有不同,但无一例外的都穿着一身读书人才有的青衿儒服。 目睹到这一幕,清心庄外顿时如风吹麦浪般响起一片惊讶哗然。 唐松真招到了学生? 这世上居然还真有人来学这通科? 第一批下完是第二批,第二批之后是第三批,数十辆满载的马车一连下了五六拨之后才正式结束。 霎时间,清心庄靠近正门的场院就被马车及一片青衿给填满了,数百人汇集一处,隔着正门向里看去,这一幕真是异常壮观。 这唐松不仅招到了学生,且是好多的学生! 眼睁睁、活生生的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庄外看热闹人群中的议论无声的小了下来,那些个长随小厮们飞一般向回跑去,眼前这一幕委实太惊人,不能不及时回报啊。 只是这些小厮长随们边跑边在心下嘀咕,这一回,老爷们怕是笑不出了吧! 待一片青衿们俱都下完,清心庄正门从里面缓缓关闭。 庄内,唐松从马车内钻出后却不曾下车,就此站在了车辕上一声轻咳。 三百多身穿儒服的应募者闻声看来。 唐松高居车辕,微微一笑后朗声道:“某是唐松,招募尔等来此的就是我” 唐松,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就在那些小商贾行出身人犹自疑惑思索的时候,落魄文人中已有人觉察到不对,脸色开始变化起来。 稍稍一个停顿之后,唐松的声音复又居高临下传来,“某此次之招募,既不要尔等商贾买卖,亦不要尔等算账记账” 至此,场院中已是落针可闻,唯有唐松带着轻浅笑意的声音清晰传来,“未来两年,某只要尔等在这清心庄里专心读书便是” 唐松,清心庄,读书…… 通科!!! 脑子里闪现出这四个词,落魄文人中当即就有人眼前猛然一黑,继而心中冰凉,身子摇摇欲坠。 完了 彻底完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风浪再起 清心庄,场院之上,唐松的话说完时,下面一片寂静。 那些小商贾行出身的应募者面面相觑,嘴张的比鸡蛋都大。这……这是怎么了?他们分明是奔着主管、掌柜的大好前程而来,怎么转眼之间却又成了学子? 商贾着商贾着,把自己给商贾成了学生!还是拿年俸的学生,天下间竟有如此荒谬之事? 他们虽然惊骇莫名,总算还好些,毕竟已经不是读书人多年,更为看重实利。 年俸一百五十贯总不是假的,且还不用干活,天下间那里找这么好的事情去?最初的惊骇过后再细想想,这日子似乎也还不差。 他们正自这般盘算思量时,就见另一边落魄文人群中有一人跌跌撞撞的抢出后向清心庄正门奔去,边奔边呼号道:“某要走,让某走!” 他这一动,落魄文人群中顿时群情骚然。 目睹此状,车辕上的唐松打了个眼色,立时便有守候在场院周边的皂服红裹肚公差疾步而出,三两下赶到那落魄文人身前,四只手左右一分一擒,便将这呼告之人掐小鸡子似的擒回了车辕下。 唐松从车辕上跳下来,虽眉头微皱,却依旧和煦声问道:“某花一百十五贯的年俸请你来读书,你为何还一定要走?” 那落魄文人注目唐松,似对寇仇,“自秦之先也,诸子百家各有其分。安于分而守于身,是为士人本分,本分乱则纲常乱,纲常乱则天下乱。某忝为圣人门徒,焉能不谨守此小大之辨” 这人越说声音越大,也愈发的理直气壮,到最后时因过于激动,口水都差点喷到了唐松脸上,“所谓通科,实为乱本分,坏纲常,祸天下之异端邪说者也!唐松,你也是声闻天下的士林名流,焉能行此乖谬不义之事?某劝你速速改弦更张,否则必为天下笑矣!咄,还不放某速去” “当年孔圣岂非亦曾求教于老子?” 落魄文人闻言寸步不让,“孔圣学的是礼” “秦扫六合之前,大儒荀子岂非亦是博采众家之所长?” “荀卿不能安于分而谨守儒业,意图调和儒法,虽殚精竭虑,亦不免为后人笑也” 细想想,这落魄文人还真没说错,尽管荀子在后世被誉为先秦诸子百家之集大成者,但在王朝时代对其人的评价确实不高。 “你说得好,然则尔且细观自西汉武帝独尊儒术以来之各家朝廷,谁不是儒法并用,兼采各家之所长?再者,尔既然往十八家商行应募,就是有为商贾之意,怎么,商贾做得,书却读不得?” 似这样的问题根本辩说不清,莫说一时两时,就是一年两年也辩不清的。这时候,这地方也实在不是做学理之辩的时候,唐松说完,也不再与这读书只进得去却出不来的文人辩说,转身看了看于东军。 于东军知机,见状什么都不多说,只是从宽袖中掏出了那厚厚一沓签书画押完毕的文契亮在了那落魄文人面前。 做完这个之后,于东军向旁边站着的皂服红裹肚一笑道:“有劳” 那皂服红裹肚双眉一拧,顿时就是满脸的凶神恶煞,“这文契乃是你自愿签画,想走?也容易,且赔了四千五百贯来” 看着公差的凶神恶煞,听着他那如雷霆般的声音,再被“四千五百贯”一激,适才昂扬不已的落魄文人顿时蔫了下来。 那公差并不就此打住,挺胸凸肚的转到一众落魄文人之前,霹雳般吼道:“你们这些穷酸泼才,厮混的饭都吃不到嘴里,走在街上人嫌狗憎,衙门放些太仓米出来,你们都能跟那些讨穷婆子去争抢,眼瞅着都是路倒饿殍要进义庄的人了,还吵吵什么” 说来还真是邪性,这公差上前一通乱骂之后,刚才还是群情骚然的一干落魄文人顿时紧闭了嘴安静下来。 皂服红裹肚挺着肚子一番逡巡,口中半点不停,“而今唐公子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们读书,发着厚厚的年俸养着你们读书,古往今来可有这样的好事儿?这真是积了大德,你们这些穷酸泼才祖坟冒青烟了,就这还要闹腾,你们的良心真是让狗吃了?想走是吧,行!赔了四千五百贯立刻滚蛋,要是赔不起再在这里闹腾,爷爷肯饶你,爷爷手中的水火棍可不答应” 眼见这公差越说越不是个话,唐松再次轻咳了一声。 他这一咳之后,那公差当即重重冷哼一声,继而又恶狠狠的将落魄文人们扫视了一遍后退身回来。 唐松上前一步,依旧是和煦的朗声道:“尔等在此两年,安心参加两次朝廷的通科考试后这文契也就到头了。届时若有金榜题名者自有朝廷分发授官,考不中者若有想往十八家商行谋生机的,自当如尔等所愿” 此言一出,那些个小商贾行出身的应募者当即安定下来。搏好了能做官,搏不好至少也能进十八家商行,这还真不损失什么,其间两年还能白拿三百贯年俸,这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啊。 “唐松,尔所言朝廷会开通科考试,是真是假?” “稍后礼部自会有明令下发”唐松回了那人一句后,边负手于后在人群前踱步,边继续道:“两年之中,前半年三月一考,后一年半一月一考,名次位列前茅者,有三十至一百贯不等的笔墨钱可赏,名次在最后五十名者不仅无赏,且需自理在此间的一应衣食供应钱。诸君且戮力向学吧” 说完,唐松转身看了于东军一眼,“带他们下去安置” 有自愿签画的文契在前,四千五百贯赔付在后,又有面色如铁、凶神恶煞的禁卫、公差在侧,这些个已无路可走的应募者只能乖乖的去了,就连最先那个狂奔而出的落魄文人也在公差猛一瞪眼后怏怏的去了。 应募者安顿好后,唐松随即走到了场院一边来看热闹的教谕们面前,“诸位,学生已经到了,从明日起大家便按照之前制定的章程开始授课吧,某说到做到,答应诸位的三百贯年俸断不会少了一文,但诸位教授时也要尽心尽力才好,否则需怨不得我心狠了” 一个人拿两份薪俸,且这一份还是高达三百贯的年俸,唐松这条政策一下来,诸位教谕们的抵触情绪顿时少了许多,都是当差吃俸,在哪儿不是干活? “我等几人是讲授《五经正义》的,唐……唐公子,某等授课时真不需要辨经?” 问话的是从京兆府学调来的教谕,彼时之正统士子修习《五经正义》时一般都要经过三步,先是诵经,就是将经书先背下来,在这个过程中一并解决正音正字及句读的问题。 诵经之后通经,便是教谕们逐句逐篇的给士子们讲解经文的含义,从而使士子从整体上把握五经的意义。 最后也是最难的一步便是辨经。所谓诗无达诂,五经之中亦存在着这种情况,千年以来,无数大儒都曾注解过五经,因人不同,因见解或者学派不同,对五经的注解也就不同。譬如一部《诗经》,内容虽一,但对其的理解早在汉初就有了齐鲁韩毛四家诗之分,对诗经中的同一首作品,齐诗解出的主旨与毛诗解出的甚至是截然不同。 再譬如《论语》,别的不说,便是对论语中“君子”一词含义的理解,历来也有许多种说法。 正是因为有着对五经理解上的差异,所以才会有辨经,这是修习五经最高的一步,亦是区分士子优劣最重要的标准。 正是在这一步上,士族门阀子弟占据着绝对的优势,这种优势首先就体现在材料的占有上。要辨经绝不是空口说白话就行的,每一言之辨,每一个看法的提出皆需要有论据支撑,这论据是什么?自然是前贤的经典论述。 千年以来战祸频仍,印刷术又处于极不方便的初期,诗书既得来不易,又保存不易。很多前贤的经典论述对于普天下众多士子来说只是闻其名不见其书,连书都见不着还怎么辨? 士族不仅拥有完备的图书典藏,还有几百年不断绝的研究史。以此为基础,士族子弟既不需要再摸索,又见识广博,自然是得天独厚,往往一出山便能名满天下。 千年传承,习《五经》者诵经、通经、辨经已成为学子们不可撼动的固定模式,而今唐松开通科,却只诵经、通经,却将最重要的辨经给抹了,那教了一辈子书的教育焉能不惊,焉能不问? “无需辨经,夫子只需据前朝孔祭酒之《五经正义》将意思讲到,使学子们明了做人之大义就成。我通科欲教导化育的是理政分明的官吏,却非寻章摘句、执着于经文义辨的大儒。目的不同,教授的内容自然也该有所不同” 对那教谕说完,唐松转过身来又向其他诸科的老师们强调了一番同样含义的话。 他要的不是某一科某一门的专家,而是精熟各门,将来能用于治政理政的官吏。 譬如通科学生学营造法式,目的并不是为了让他们成为将作监匠人那般的专家,而是将来为官做吏要兴修水利或者别的工程时,能知道做这些工程的基本规律,不至于像现在的许多地方官一样,以文人的浪漫情怀瞎拍脑袋,瞎做决策,最终虚耗人力钱粮却一事无成。 简而言之,唐松求的就是通过通科的学习,彻底提高学子们理政的效率,降低政治管理的成本。 他要求的通科生是“精熟”各家的官吏,而不是“精通”各门的专家。 一“熟”一“通”之间,相差不可以道里计,世间每一个行当里都有着极其幽深曲折的知识,这一个“通”字岂是易得的? 学海无边无涯,人力有时而穷,在这等情况下,所能依赖的便只有有效的选择了。 则其需者而学之,不需者而弃之,如此的学习方为效率。 学生到了,教谕到了,诸般规范章程乃至考核制度也有了,至此,清心庄通科学校也就算正式办起来了。 这一天安顿好了学生与教谕后,唐松便到了庄内西院偏厢,与那六个分属两个行当的匠人师傅们一直叙谈到天黑后,方才回去安歇。 第二天便是正式开学的日子,唐松也没搞什么仪式,甚至就连祭孔都没有,只是引领着学子们以三牲献祭了天地之后,便正是开班授课。 安坐于公事房中,听着外面隐隐传来的诵书声,长吁了一口气的唐松拎过茶瓯放在了面前的红泥小炉上。 红泥小炉中的炭火发出咝咝的轻微声响,应和着茶瓯中细细的水响,使得公事房益发的宁静了,在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茶香中,唐松缓缓闭上眼睛,双手在头上按摩着。 做事难,做事烦,尽管有内宫的支持,尽管有于东军等一批人支应杂事,这两个多月来还是太累了,累到身心俱疲,现在终于正式开课后动都不愿再动的地步。 唐松有心要好好歇歇,孰料天不从人愿。一瓯煮好的庵茶还不曾喝完,便见门房一脸惶急的跑了进来。 “怎么了?” “公子,外边来了些国子学学子,将整个庄门给堵的严严实实” 闻言,唐松脸色一沉,跟着门房到了庄门口,果然就见外面有一些青衿,这些个国子监学子面色沉肃的堵住了庄门。 唐松粗略看去,庄外的国子学士子当有五十六人左右,站在领首处的几人面色沉肃之外尚有一脸的激愤,看他们这架势,若非清心庄有禁军护卫,只怕早有人忍不住要冲进来了。 唐松方一露头,顿时就被眼尖的国子学生给看到了,片刻后,便有一脸正气的国子学生送进了一份拜帖。 名为拜帖,但里面写的内容却是杀气腾腾。 这哪里是什么拜帖?分明就是战书! 见这些国子学生不过五六十人,闹不出什么乱子。唐松也就放下心来,将看过的拜帖随手扔掉后,转身向内走去。 他如此举动一出,外边的国子学生顿时群情激愤起来,就有人在外面朗声喝道:“唐松,尔乃士林得享大名之辈,可敢出来与我等一辩?” 此言一出,庄外叫好声一片,随即数十个声音紧跟着响起 “唐松,出来一辩” “唐松出来” “持异端邪说,坏士林风气,唐松你罪莫大焉,可敢出来一辩?” “出来” “出来!” 庄外国子学士子越叫越激动,越叫越兴奋,越叫越大声,虽然只有六十七人,但一旦发了性子,其声浪之雄,声势之盛,大有荡平清心庄之势。 然则任他们在外面叫的惊天动地,唐松却是毫不理会的直接回了庄内,将各个教室看了一遍并无什么异常后,就放心的重回了公事房。 边小口的呷着庵茶,唐松边思虑着此事。此刻在外面叫着的虽然是国子学生,但背后绝对与卢明伦脱不了干系。 卢明伦任国子监祭酒多年,对国子学的掌控能力毋庸置疑,上次因狄仁杰遭诬之事,国子学生欲往皇城请愿都被他给弹压住了。 那样的大事都能弹压住,今日反倒管不住学生来此闹事了,谁信?至少唐松是不会信的。 此刻门外之事,即便不是卢明伦指使的结果,也绝对与他的放任不作为脱不开干系。 想明白这点之后,唐松心里反倒安静下来。一边继续品茶,一边听着外面隐隐约约传来的叫骂声。 人终究不是铁打的,外面的叫骂声渐渐的小了下来,隐约之间已能听到有些国子学生的嗓子都已沙哑了。 “来人”有杂役应声而入,唐松清淡声道:“吩咐厨下,给外面的国子学生送些茶水去” 那杂役闻言一愣,片刻后才转身去了。 茶水送出之后不多久,隐约的叫骂声再次响起,听那嗓音,国子学生显然是没喝清心庄送出的饮水,只不过他们虽然叫骂依旧,但叫骂的内容毕竟是好听了些。 唐松就守在公事房内,确保清心庄内部第一天授课的秩序不乱,至于外面,该送茶水就送茶水,到饭点儿就送饭,但人绝对是不出去的,更别说与他们折辨了。 自己错了吗?没有 门外的国子学生错了吗?细想想似乎也没有 归根结底,这就如同在襄州为唐缘打官司时一样,没有对错,有的只是理念的差异。 而这正是最要命的,因为理念的差异双方折辨,谁也别想说服谁,其最终的结果就是鸡同鸭讲,各说各话,辩之无益,何必要辩? 国子学生在外面堵门大半天,唐松就在公事房中守了大半天,其间命人送了四回水,两次饭。眼见着日色西斜,天际渐渐暗下来时,门房终于来报说国子学生们开始散去回城了。 唐松点点头,出公事房后直接又去了西院偏厢,在那里呆到很晚。 随后几天的情形与第一天差不多,半上午的时候就有国子学生堵在清心庄外,依旧是几十人的规模,依旧是声音嘹亮的呼喝不停,要唐松出去折辨。 唐松的应对也如第一天一样,该送水送水,该送饭送饭,只是绝不出去徒费口舌。 与此同时,他却将更多的时间用在了西院偏厢。 一连五天过去,这天下午,严密封锁的西院中终于有了重大进展,唐松长出一口气的同时,又恰逢锦绣绸缎庄的郑胖子邀约吃酒。 郑胖子是锦绣绸缎庄的所有人,据说与上官婉儿的母亲郑夫人沾亲带故。这些日子以来他对唐松的支持实多,唐松对他也很感激,加之也挺喜欢他的性格,是以便欣然应命。 近三个月来,唐松几乎是吃住都在清心庄,即便偶尔入城也是办完事就走,绝少停留。 此刻踏着秋高气爽的黄昏暮色走进兴艺坊,体味着身周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热闹,唐松实有恍如隔世之感,人也慢慢的放松下来。 走进熟悉的歌舞升平楼,走进沈思思那间熟悉的香闺,却没见到主人郑胖子的身影。 “郑大舍人刚谴人来传了话,言说郑老夫人特特的命人传召了他,他不能不去侍奉着,是以今晚怕是就来不了了,还请唐公子体谅些个。另外,公子在此的一应花销俱算在他的账上” 婉媚脆语声中,一身盛装的沈思思从帷幄后走出来,双手挽住唐松的臂膀腻声嗔怪道:“总算你还有些良心,郑大舍人请吃酒时你能想到我这儿,如今他虽不曾来,你却不能走了” “数月不见,思思姑娘真是愈发的人比花娇了。品美酒,赏美人,正是人生大快意事,走,为什么要走?”唐松口中说着,人却不曾坐,而是直接到了里间的一张锦榻前躺了下来,“这些日子真是乏透了,实不耐烦坐,且借你这香榻躺躺” 见他如此,沈思思吃吃一笑,“可还是波斯酿吗?” 躺在锦榻上真是满身的舒坦哪,唐松舒服的眼睛都不想再睁开了,“秋意渐凉,鱼儿酒吃不得了。若有上好的剑南春酿,不妨烫一壶来” 吩咐了丫头玉珠后,沈思思到了锦榻前,下一刻,她那春葱般的小手就在唐松头上轻轻按摩起来。 “听说你那满城风雨的通科终究是办起来了?” “嗯” “听说这几日里不住有国子学生去堵门” “嗯,日日都有,一天不拉!他们骂我,我还得给他们送水送饭” “送的好,如今,洛阳市井间已经有人说你办通科虽是瞎胡闹,但人却还是名士气度,好肚量” “这是夸我的?通科怎么就是瞎胡闹了” 憋了这几天,唐松真就忍不住想好好说说通科的好处,虽然知道因为理念的差异沈思思不一定认同,但他求的也不是认同,就是说出来爽快爽快。 孰料沈思思却没有与他折辨的心思,复又吃吃笑道:“听说你那里还开有农科?不仅给学子们讲授,就是附近乡农来听也可随意进去的?” “嗯,是有” “学堂是什么地方,岂是谁都能进去的?似你这般岂不就是瞎胡闹” “思思,你可曾听过前朝东晋陶渊明的四句诗?” 唐松似是在与沈思思说话,其实更多的只是自言自语,“其诗中言道‘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何以求自安’,意思便是人生于天地之间,衣食最大,这两样若是做不好就难以自安。要说起来,这农科实是天地之间第一门大学问。欲参加科举,欲为官抚民者焉能不知之” 沈思思细细的按摩着唐松的鼻翼及眼角,轻笑道:“你说的这大学问我不懂,我只知道似你这般做法,岂不就是将青衿学子与山野乡农同等看待了?若然如此,那些个自视甚高的士子们岂肯干休?” “无有耕何以读?士子们不肯干休又当如何?”锦榻上的唐松不睁眼的哧然一笑,“思思你却不知,这几日间从侧门进来听农科的乡农已渐渐多起来,今天甚或还有一位龙门山下的乡老为此向我致谢的” 言至此处,唐松顿了顿后续又道:“有此一谢,足抵清心庄外国子学生数日叫骂。任他如何评说,任他如何看我,我自是我” 不曾睁眼的唐松声音极随意,但里面的傲然之意却是清晰可感。 沈思思的手愈发轻柔了,良久之后才又轻声道:“近日士林间有一极热闹的大事,你可知道?” 这段时间唐松都忙疯了,还真是不知道,“说来听听” “八老要进京了,据说其随行的车架多达二十乘,上面放着的除了崔卢李郑四家精撰的诗集文集之外,尚有数百部士林只闻其名不见其实的珍本善本典籍。” 八老唐松还是听过的,崔卢李郑四家一家正好两个,这八人俱是少年成名,却又一生不仕。 古人对那些个有大名却又不愿做官的人总是评价甚高,甚至高到有些崇拜的地步,总是想当然的以为这样的人便是不慕名利,总是不由自主的会将他们看成,想象成伯夷、叔齐、介子推、庞德公这等的古之大贤。 正是因为这种情节,也正是因为做隐士有极强的光环加持作用,是以古代才会出现那么多名为隐士,心中却想着借隐士身份聚集名声,最终踏上终南捷径的龌龊读书人。 这八老出身名门,成名早,不做官,兼且年纪又大,是以多年下来声名就越养越大,大到如今方一出动便天下皆闻的地步。这情形还真与汉初的商山四皓颇有相似之处。 唐松不曾说话,沈思思边按摩边絮絮叨叨的说着,这样的情景使得小小闺房内虽不暧昧却自有一股温情流动。 “奴奴还听说,八老有意在国子监讲学八日,这可是近三十年来第一遭,不知引得多少士子翘首企盼,近来,京畿道各州县的好些士子都在兼程进京,只怕错过了这等盛事” 唐松心中仔细思量着这个消息,口中漫应道:“嗯,这可是好事,八老一讲学,我那里就该清静了,只盼着他们早些进京的好” “你呀”沈思思伸出食指在唐松鼻尖上点了一下,“除此之外,八老还有意要在京中举办一次盛大的文会,不过此次文会只限于诗,怎么样?这有没有一点针对你的意思?” 第一百一十八章 有的男人不能睡! 歌舞升平楼,大花魁房内,帷幄流苏,熏香细细,只有说不尽的风流富丽景象。 唐松安躺在温软香滑的锦榻上,榻后,靓装露面,风情如花的沈思思边用两根葱指为其按抚着头际面部,边软声轻语的说着近来神都士林乃至市井间的一些新鲜事,趣事。 便在这时,有水房杂役送来了烫好的剑南春酿。 玉珠接过烫酒时,那杂役向房中打量了一回,待见到锦榻上的情形时,双眼随即圆瞪起来。 那锦榻上躺着的是谁? 不管他是谁,衣衫褶皱,脚上的六合靴遍染土尘总是不错的。 沈大花魁好洁,好到几近成癖的地步,这一点不说歌舞升平楼中,便是那些常来听曲观舞,或是闲谈饮酒消磨时光的豪客们俱都知道。是以往日踏进这间闺房的人虽不至于定要沐浴熏香,但必定是衣衫洁净。断不会出现眼前看到的这等情形。 按思思姑娘的惯例,这样遍身尘土的人很难进他的香居;便是能进来,也必不为其所喜,更别说殷勤相待了。 但眼前的沈思思何止是殷勤,简直就是无微不至了,看她眉眼如花,言辞轻柔,动作温软,即便是面对最顶级的豪客时也不曾如此啊! 此刻的她那里还有半点身为大花魁的矜持自守? 而往日里,不管是发自内心,还是为维护身份需要,在这“自矜自守”四字上,思思姑娘都是做的最好的。 锦榻上的人到底是谁?居然能让镇楼大娘子如此相待! 不等那好奇不已的杂役看清楚,玉珠已将红漆托盘递回。 就在杂役满心不解的退下时,沈思思也已取了一樽半斟的剑南春酿倾斜着喂送到了唐松口边。 剑南春酿名列大唐七大名酒,压榨而出的度数虽不甚高,却胜在酒味醇厚。秋意渐深时节,吃这样一口美味的烫酒,脏腑间都随之温热起来。 这些日子实是累的很了,此刻却有这般享受,待小半樽剑南春酿呷尽,唐松只觉全身都彻底放松下来,不由得舒爽的叹了一口气。 听他这一叹,沈思思摇动着头上的钗饰,带起叮叮脆声侧身吩咐道:“玉珠,且备香汤为唐公子沐浴” 这沈思思真如人肚中的蛔虫一般,你想什么还不待说,她已提前吩咐到了。至此,唐松真是叹都叹不出了,“思思,思思,你这里真是人间神仙府了!” 闻言,沈思思吃吃而笑,“世人皆好长生而慕神仙,此间既是神仙府,你便当常来才是” 屏风之后,风吕里香汤已备,袅袅的水气中可见诸多干香花瓣漂浮其间。 唐松脱了衣衫沉进风吕,屏风外玉珠端着沐浴之物而入,一并带来的还有那瓯不曾饮尽的剑南春酿。 “有劳了”唐松的一句话却让玉珠微微红了脸。 水声淋漓,玉珠轻轻的为唐松沐浴着,唐松伸出一只手带着湿湿的水气端起酒樽小口的品饮,便在这时,却听屏风外有声声琵琶叮咚奏响。 琵琶声里,沈思思婉媚的歌声响起道: 一向春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消魂,酒筳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这首词原是去岁沈思思与如意娘花魁之争时唐松给她录下的,此时此刻,在这般温香软玉的环境中品饮着剑南春酿,耳听着如此绝妙曲词,真是份外有感。 一向春光有限身,是啊!有限的人生正如那短暂的春光般匆匆而逝,即便是平常的离别都会使人消魂烦忧。人生苦短,又何必太过自苦,正该放开怀抱尽情欢歌享乐,万万不要嫌弃酒筳歌席的行乐太多太频。 妙曲三叠结束时,瓯中亦已酒尽,至此,沐浴完毕的唐松已是酒意醺然,欲待要走时,脚下却不免发软。便在这时,沈思思走上前来柔声道:“夜色已深,霜滑露重,莫如休去,休去” “休去,休去”唐松喃喃自语声中已被沈思思搀扶着登上了香闺深处的芙蓉帐,身子刚刚躺下不久,人便已酣然睡去。 外间,玉珠小心的吹灭了诸盏灯火后走了进来。 沈思思站在床边看着芙蓉帐内的唐松。 带着深深的酒意睡去后,唐松眉宇间此前一直郁结不化的紧皱终于化散干净,躺在床上的样子轻松,安宁。 玉珠悄步走到沈思思身后,伸出手来便要为她卸妆宽衣。 “做什么?” 沈思思这一问让玉珠反应不及,抬眼瞥了瞥面前的芙蓉帐深处,期期声道:“夜色已深,姑娘也该安歇了” “我今晚不歇宿此处” 闻言,玉珠愣住了。 沈思思伸出手来捏了捏玉珠粉扑扑的面颊,“你这丫头在想什么?” 说话间,沈思思转过身来看着床上的唐松,娇俏低声笑道:“玉珠,这不是个随便就能上女人床的男人,而今他肯安然躺在这张床上,我很欢喜” “那……” 摇曳的烛火映照着流苏芙蓉帐,帐子上的颜色又辉映在沈思思脸上,使得这位大花魁的笑容愈发的斑斓了,“你终究还是不明白,这世上有些男人是不能睡的,睡了就是一宿露水姻缘;不睡,或许就是一生的知己之交。床上能睡觉的男人太多,床下能修成知己的男人却太少,因为太少,所以便要万分珍惜!” 说完,沈思思伸手过去一拉一放,唐松就被闭合在了流苏芙蓉帐中。 再次伸手捏了捏玉珠粉扑扑的面颊后,沈思思哼着一支迷蒙的俚曲转身去了。 一夜好睡,早晨醒来时,立时惊动了锦榻上睡着的玉珠。她刚服侍着唐松梳洗罢,便见梳妆完毕的沈思思端着一副托盘走了进来。 “昨晚睡的可好?” “好”,的确是好,此刻的唐松全身精力充沛,此前那些日子的疲累与心中的颓迷尽皆一扫而空。仅仅只是一夜,他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了。 沈思思一笑之后就没再说什么,只是接过玉珠的工作为唐松梳头,着衫。 昨天那袭衣衫是穿不得了,唐松也没说什么,径直按照沈思思的意思换上了她带来的那套新装。 一切收拾停当,唐松站起身时,沈思思忍不住抚掌而赞。 高可及人的等身铜镜中,唐松满头长发挽做发髻,发髻上束着一顶五梁进贤冠,一支长约半尺的犀角簪横贯其中,冠额上金银镂刻的额花中心处镶有一粒大而晶莹的海东珠,以丝罗织成的冠缨垂结于颌下。身上穿着一袭与冠色匹配的罗衫,略有些宽松的罗衫被腰间所佩的九环犀带收的服服帖帖,愈发显得身形颀长,腰背挺拔。 腰带上挂着的除了一只用以盛放钱财等贴身杂物的茄袋之外,尚有一枚同样用犀角制成的佩珂,脚步一动,这丝绦所系的佩珂便应着步幅的节奏微微摆动,还真增添了几分飘逸的韵味。罗衫之下是一双合脚的云头鞋,只不过这双鞋却是以丝织成,其间还压有十多缕金线,恰与一身的富贵气象匹配。 唐松身量即高又长得眉目俊挺,再这么被沈思思一精心打扮下来,还真有些翩翩佳公子的味道了。 细细将唐松打量了一遍,再找不到一处不合眼的地方后,沈思思朗声开言道:“天已不早,你也该去忙了,这就走吧” 唐松笑了笑,便在玉珠的注视中上前两步将沈思思拥进了怀中,而后在其额头处轻轻一吻,“此情无关风与月,但其动人滋味却更胜风月,多谢了,去休,去休!” 说完,唐松放开沈思思,精神焕发的迈步向外走去,转眼之间便不见了踪影。 在他身后,光可鉴人的铜镜中沈思思展颜一笑,纯净无暇! 唐松一路回到清心庄,庄外国子学生堵门依旧,只是从侧门处进来听农科的乡人们神情举动愈发的自然,人数也渐渐的越来越多。 想想最初召唤乡农前来时他们那抖抖索索,万分不自然的表情,再看看眼下,人的适应性真是永无穷尽哪! 乡农们一生都在与土地打交道,种地耕田自然都是行家里手。然则因为这时代交通不便,资讯不畅,他们自身也免不了会有局限性,往往一种耕作方式代代相传,勤劳有余而创新不足。 从最初由公差们召唤乡农来听课到现在有乡农自愿结伴来听课,唐松的目的便是让朝廷的农事官为他们介绍不同地方的耕作经验,洛阳是为北方,别的不说,此时南方已然兴起的精耕细作之法对于北方之乡农当就极有借鉴意义。 大唐开国近百年,承平日久,人口繁衍极快,实已具备了推广耕作新技术的条件。 目睹乡农们进了农科的教舍,又在整个庄内转了一圈见秩序井然后,唐松便到了西院偏厢。 刚一走进院子,便见那六个匠人都在院中忙碌着,此前他们携带来的工具也都尽数张设起来,正在做着将突破性想法转化为实物的试验工作。 此后的一些日子,随着清心庄内一应秩序的确立并走向正轨,唐松在西院呆的时间也就越来越长,他干不了什么实际的活计,却总有一些很好的想法能启发那些匠人们在最正确的道路上少花不该花的功夫。 这天午后,唐松刚在西院陪着匠人们吃过断中的午饭,有一杂役来报,言说有一位礼部官员前来请见。 唐松回到公事房,方一推开门就看到正咧嘴而笑的贺知章。 “好一个礼部官员,好你个贺季真,官威都用到我清心庄了” “那敢哪,我分明让门房带我直接去找你,他却不肯”言至此处,贺知章抖了抖身上的官衣,“说来说去,都是给这张皮害的” “行了,别扯这些没用的了。自己倒茶,坐下说话”唐松说完,先自坐了下来,“说吧,这趟跑我这儿是干什么的?” 贺知章先给唐松送来一盏茶水,随后才自端了一盏坐下,“秋风渐紧,眼瞅着就是中秋了。秋去冬来,年节一过就是新一次的科考之期,明年可是第一次通科取才,我又是操办此事细务的,心中实在玄虚。因就转到大人你这儿看看了” 闻言,唐松也没说什么,直接叫进了一名杂役,让他带贺知章四处看看。 约莫小半个时辰,贺知章再回来时已是满脸带笑。 “放心了?” “放心了”贺知章坐下来,将之前倒下的那盏残茶一饮而尽,“虽说开了通科,但朝野对此非议实多,便是礼部内亦是如此。不瞒大人,此前我最担心的便是此科虽开却无人来考,到那时乐子可就大了。现在有了这里的三百多考生,吾无忧矣。跟着大人办事,就是舒坦哪” 见他如此,唐松笑了,“无事献殷勤,说吧,还有什么事?” 贺知章嘿嘿一笑,“别的也不敢劳烦,只是这通科前所未有,此次考卷该如何安排,礼部也是挠头不已,大人总该给个章程。为这事,陆相都问过好两回的” “时间还早,这个倒不需急,不过既然问到考卷,那明岁的通科能给出几个取中名额?” “听礼部里人说,上次陆相过问此事时隐隐的提了一嘴,只不过还不曾章奏,陛下亦不曾朱批,做不得准”说话间,贺知章伸出一只手正反摇了摇。 “十个?有点少啊” “这是第一次开通科,断不可能将取中名额给的太多。就这还要看他们分发之后的考功,若是考功太差,再下一科怕是连十个都不会有了,甚或一并将通科取消了也未可知” “嗯”唐松点点头,“考卷之事且待我与教谕们商议过后,自然给你一个章程交差” 贺知章连连拱手,“这就好,多谢大人” 正事说完两人又闲聊了一回,不知不觉天色就已暗了下来,贺知章需要回城,唐松索性就与他一起到了洛阳城内。 依旧还是上次那家位置偏僻,却胜在洁净酒好,主要接待士子们的酒肆。两人依旧在前次那间用屏风隔出的雅阁里坐了。 酒菜上来,贺知章边给唐松斟酒边皱着眉头道:“大人,清心庄外的那些国子学生委实厌烦人,你就任他们这样天天堵门?这可不像大人你” 唐松的表情却轻淡,“不如此又能如何?我若真出去与他们折辩,反倒是成全了他们,再者,此事也根本辩不出个结果来” “大人说的是。但这样一味退让也不是个法子,怕就怕他们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届时万一冲突起来,没准儿通科之学就此夭亡在他们手中了” 唐松端起酒樽的手不停,口中随意道:“初时五十六人,现在每日已有一百多人,国子学生们确乎是越来越多了” 贺知章放下杯箸,紧紧的看着唐松。 “事涉国子学,这又都是有些家世背景的青衿,只要他们没有什么过激举动,京兆衙门及禁军就不便有所举动,也不愿插手进来。这事情还真是不好办” “等他们真有过激举动时一切就都晚了”贺知章说完,沉吟之间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唐松看了看他。 “大人”,贺知章压低了声音,“怎么我越想越觉着此事有些……” 不等他说,唐松先已把他要说的话给说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对,就是这个意思。前次是你领着乡贡生们请圣像入皇城,结果万骑禁军亦不敢稍动。这一遭却是他们用国子学生堵门,都是读书人,论身份,国子学生可半点都不比乡贡生们差,且是这次还与崔莅那回不同,确实让朝廷不好措置,最终这所有的矛头可就都指在大人一人身上了” “所以我才不能轻动”唐松晃了晃酒樽,“现在稍有措置不当,即便是京兆衙门与禁军出的手,最终的黑锅还是得有我来背,一个不慎,就是士林公敌。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遍天下的骂名我亦不惧,然则事涉通科之存亡,某不得不投鼠忌器” 唐松所言半点不差,这真是个解不开的死结,就此,贺知章开始唉声叹气起来。 见他这样子,唐松委实难受,“船到桥头自然直,放心吧,若真到那一日时,某自有应对的办法” “什么办法?”贺知章疾问道。 唐松笑而不答。 就在这时,雅阁外间来了一批士子,这些人坐下后便开始说起八老之事。 两人停止了话语,边吃边听着外边的闲话。 外边这些士子们几乎是张口之间便能将八老的生辰籍贯,乃至八人少年成名时的轶事说的清清楚楚。而且就是在这样随意闲谈之中,士子们说到八老时也是语带敬畏,不曾有一丝一毫的不敬。 听着听着,唐松放下了杯箸,脸上虽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但私下里却是惊心不已。 穿越过来后早在襄州时他就听过八老之名,昨日又听沈思思提过,说来对此八人算不上陌生,只是却没想到八人在士林间的影响力居然大到了这等地步。 在这样一个咨询极不发达的时代,随便一个士子都能张口将八老的生辰籍贯说出来,且在随意议论中都不曾有半点怠慢不敬,这事看来简单,但细想想却是大不简单,且是越想越不简单! 能在这样的时代做到这一步,再用名满天下来形容八老实是小觑了他们,细一思量,这种影响力简直是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似乎是感觉到了唐松心中所想,又或者只是有感而发,贺知章也停下了杯箸,叹声道:“西汉初年,高祖刘邦虽定鼎天下,却仍需四处征讨叛军。为正国本,安人心,高祖遂于登基之初便昭告天下立惠帝刘盈为太子。俟其晚年,黥布诸叛渐平,高祖宠爱戚夫人甚矣,遂就有了废惠帝,改立戚夫人之子刘如意为太子的念头” 小小的雅阁内,贺知章的声音极低极轻,却自有一番幽微直达人心的力量,“当其时也,惠帝太子之位岌岌可危,其母后吕雉彷徨无计之间求教于张良,张良遂献一计。数月后,高祖于宫中大宴,惠帝奉命前来时,身后既不曾跟着护卫,亦不曾跟着宫人,只有四个白须白眉,面貌清奇的老人。大宴之中,四老便端肃拱卫于惠帝身后。” “高祖见状,问左右:‘此谁也?’左右探问而归,答为:‘商山四皓’。高祖闻言,面色一变。自此再不言废天子之事。戚夫人苦苦求肯,高祖亦只能黯然叹曰,‘商山四皓大贤之名流播天下久矣,其一言一动堪为民心之向导。某自定鼎以来,曾多次遣使征召此四人入朝为官,皆为四人所拒。而今他们却甘为太子拱卫,由此,朕知太子之事,天下民心在刘盈,其人实不可废,否则便是为如意招祸也!后,惠帝果不废” 将这个典故说完后,贺知章幽幽的看了唐松一眼,“今日之八老实不亚于汉初之商山四皓,值大人通科方开之际,此八老重车进京,其间祸福,实难预料啊” 唐松静静听完,扬手之间将一满樽酒痛饮而尽。 先是沈思思,后是贺知章,再有这酒肆中的所见所闻,唐松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穿越者他真的很难理解这时代人对隐士大贤的那种几乎没有逻辑可循的个人崇拜,堪称狂热的个人崇拜。 正是因为这份不理解,所以此前他对八老的重视实在不够,远远不够! 不说此时他的声名因受通科之事的牵连而受损,便是声名最盛时,其影响力与八老相较也不过是萤火之比皓月,不可同日而语。 唐松无意与任何人争名,更别说出身名门,成名已垂数十年的八老。 但万一八老将影响力用在了针对通科学校上呢?介时他们那恐怖的影响力必将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杀伤力,或许只是举手投足之间,就足以使自己耗尽无数心力,不惜坑蒙拐骗建立起的通科学校就此灰飞烟灭。 清心庄的这个通科学校自成立之初便饱受争议,一旦就此垮掉,再想重建何其难也,甚或连带着科举中的通科也会被取消。 虽然这只是万一的猜想,想必似八老这般的德高望重之人当不会干出这等无聊之事,但万一这个万一真的发生,其后果之严重实非唐松所能承受。 届时,其毁掉的将不仅仅是唐松数月以来孜孜以求的心血,更是将他亲手种下的变革之种连根崛起。 这是对他过往人生,理想、热血乃至野望的全盘否定。 如果真有这样的结局,唐松不能接受。 绝对不能! 第一百一十九章 剑拔弩张,决不能退 古人好论祥瑞,不仅朝堂上每次举行大朝会时的第一个固定项目便是由殿中侍御史奏报各地祥瑞,便是地方百姓也对祥瑞之事津津乐道,以为天人交感,祥瑞之出,实为顺于天而应于人。 正是因缘于此,所以才有异象一出举国热议之事,才有一个在后世看来极正常的天文现象却能导致古代宰执罢相,乃至天子亲下罪己诏之事。亦才有欲争天下,先造祥瑞的现象,譬如汉高祖斩白蛇而反秦,唐高祖小憩则真龙盘身。 祥瑞的内容很多,举凡珍禽异兽,天文地理,总之一切违反自然正常秩序的事物都可以被解读为祥瑞,而在所有的祥瑞中,亦有不少是以人为主角的。譬如长寿高寿的人瑞,譬如天生的哑巴突然开口说话。 再譬如……高隐多年的隐士大贤突然出山。 王朝时代,一旦一件事情跟祥瑞有了关系之后,就再难以理智的方式加以理解了,其唤起的是集体无意识的狂热,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逻辑可言,但它却蕴含着足以席卷横扫一切如火山爆发般的澎湃力量。 出身名门,少年成名后却不慕仕官,飘然高隐避世近四十载的八老突然现世,旋即重车进京。八老的这一连串举动很自然的被天下百姓解读成了祥瑞,并以风一般的速度广为传扬。 于是,一幕幕在唐松这个穿越者听来简直是匪夷所思,瞠目结舌的怪现象相继出现。 随着消息的传开,八老进京沿途所经的州县中有百姓自发的出城数十里相迎,俟八老将至,不仅地方官恭候城门以迎,且城内百姓甚或有自于家门前设香案俯首跪拜而迎者。 这样的情景历来可是只有天子出巡及大军班师凯旋时才会出现的! 随着消息传扬的越开,八老行程渐长,地方百姓的狂热表现也越来越多,越来越烈,似乎只是一夜之间,半壁江山就被笼罩在了这八位老人的光芒之下。人口密集,堪为经济政治文化之中心的北方大地千万百姓的目光都随着那一列重车的车轮而转动。 八老出山,天下震惊,北地骚然,百姓道路以迎,士林欢欣鼓舞。 随之,当今圣神皇帝连发诏谕,着地方官府礼遇八老,沿途驿站洒扫以侯,一应饮食供奉俱遵三公之制。 着,宗室子弟武攸宜为天子之使,持节快马出京探问八老饮食起居,一并陪侍入京。 着,地方官府及时奏报八老行程,俟其入京之时,天子辍朝一日,政事堂诸相引皇城三省六部及各台寺监六品以上官员出安喜门迎候。 此诏一下,因八老出山重车进京而起的狂热更添三分热度,当此之时,人们提起,说起,议论起的全是八老。甚或就连神都各酒肆茶肆,乃至兴艺坊中各青楼伎家都不约而同的开始唱起八老少年成名时的歌诗。 人未到,声先至,八老车驾尚在数百里之外,但其卷起的风云却遮天蔽日远逼神都,气焰之烈,声势之壮,实有气吞万里如虎之势。 因其人而及其家,因八老而至四世家,在这一片漫天风潮中,传承近六百年,自前朝太宗皇帝修撰《氏族志》后敛声收息数十年的崔卢李郑四家再次扫尽蒙尘,光华大放,不仅将之前崔师怀告老,崔湜铩羽引发的一点小颓势一扫而空,更再次向天下,向士林,向朝廷乃至天子显示出了士族高门根深蒂固的地位与力量。 崔、卢、李、郑,当之无愧的世之四高门也! 在八老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下,刚刚勃兴的曲子词销声匿迹;随着京畿道各州县赴京士子越来越多,被斥为异端邪说的清心庄外堵门士子也越来越多;朝堂之中已有人开始拜表弹章,奏请废除天子乾纲独断而设立的通科科目,使科举重回旧制。 大势逼人,短短时间里,清心庄通科与科举考试中的通科科目不约而同陷入了风雨飘扬之中,作为通科提出者及推动者的唐松更是如一叶浮萍,在狂风暴雨中苦苦挣扎,倾覆灭亡只在须臾之间。 随着八老进逼神都越来越近,随着朝堂士林间的压力越来越大,仅仅不到十天的功夫,唐松整个人陡然瘦了一圈下去,双眼周围的黑眼圈也越发的明显了。 看到他这个样子,端坐于御案后的武则天皱了皱眉头,与此同时心底也舒了一口气,“唐松,自你去岁入京,已是一年有余了吧?” 在清心庄突然被传召来面圣,然则急召而来后说出的却是这话,唐松有些疑惑,答话也就很小心,“是,已经一年零三个月了” “嗯”武则天微微颔首,“朕听说你襄州家中尚有一父一姊?” “是” “尔无兄弟,这一走年余家中亲人岂能不日日牵挂,依门望归?朕特赐你文散官七品,准假半载,你且回乡探亲可也。待尔还京之后,朕自有重用处” 文武散官只是一种待遇的标准,并非实际职司,亦无丝毫实权。 说话间,武则天从御案后走下来,到唐松身前停住,边给他理着有些散乱的衣襟,边言辞和煦道:“昔西楚霸王项羽有言:‘富贵不还乡,犹衣锦疾行’,你回乡的车马及沿途盘费,尔父尔姊的赏赐,朕已谴人为你准备停当。必使你此行风光乡里。明日一早就动身吧,早去早回” 天子为臣下理衣,这举动真是太出格了!但此刻的唐松却无心想这些,心底阵阵发冷,“陛下让臣下还乡,那明岁科考中的通科怎么办?清心庄怎么办?” 武则天双眉猛然一皱,脸上神情也随之一冷,但迎着她眼神的唐松却是寸步不让。 紧盯了唐松一会儿后,武则天的脸色终于又柔和起来,手上一并将那散乱的衣襟给彻底理好了,“世间事欲速则不达,朕尚需三年时间,至多三年,少则两年之后,朝廷将重开通科,届时,朕必用你来推行此事” 武则天虽然不曾明言,但意思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唐松回乡,明年科考中的通科自然取消,清心庄也随之解散。 其潜在的意思便是她还需要两到三年的时间来稳固皇权,毕竟她以女子之身登上皇帝位将将三载,在帝位没有彻底稳固之前,不能不稍有妥协。 不管是性格还是身份,武则天都绝不至于怕了八老,只是这一回八老的声势太盛,而八老又关涉着朝中的中间派。武则天刚刚起用中间派来平衡武李党争,当此之时,若八老及中间派陡然倒向武李中的任何一方,都必将使朝堂失衡,从而引发一场其登基以来前所未有的政治地震。 这样的情况一旦发生,武则天本人将极为被动,甚或若是八老倒向李党,其帝位都有动摇之虞。 这绝不是武则天想要看到的结果。所以在其稳固帝位之前,在其将朝堂调整到位之前,在其还需要的这两三年时间里,即便强势如她,也需要做出一些妥协来换取时间。 但她总算没有抛掉唐松,尽管她完全可以这么做。甚至让其在如此敏感的时刻回乡探亲,都是对唐松变相的保护。 以上这些唐松都能想得到,作为一个天子,一个以杀伐决断著称的天子能细致入微的做到这一步,已经是很难得了。 因为想得到,因为能理解,唐松脸上的表情也随之柔和起来,但他张口说出的话却依旧没有半点退让,“多谢陛下,恕臣下不恭,臣下不能走” 御案后,上官婉儿脸色骤变,甚至都再顾不得害怕露出什么行迹的向唐松连施眼色。 唐松没看到这些眼色,此时的他正紧紧的注目着面前仅一步之隔的武则天,“《国语》有言:‘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通科亘古未有,若想将之推行开来不啻于一场恶战,既要战,便断无临阵退缩之理,今日若退,则三载之后未尝不可再退,一退再退,其最终必成笑柄。届时便是重立通科,终不免被人轻之贱之” 言至此处,唐松很轻却很慢的摇了摇头,“臣下亦知陛下有不得已之苦衷,是故陛下可以礼遇八老,但臣下不能退” 说完,唐松退后两步向武则天深深一礼,“臣下别无所求,只俯请陛下万勿废通科。至于清心庄之存亡,臣下一力承当” 武则天注目唐松良久,“你承当得住吗?” 唐松轻浅一笑之间将目光投向了恢弘瑶光殿的极深远处,“历来凡有变革,莫不艰难险阻,唯其如此,就越需要有人出来承当。臣下不知道是否承当的住,但知道必须承当就够了” 武则天沉吟,未曾有言。 见状,唐松又等了一会儿,再次深施一礼后转身出殿而去,其间,未曾有一次回顾。 唐松走了之后,殿内沉默依旧,许久之后武则天唤来上官婉儿,不知向她交代了一些什么。 上官婉儿静静听完后,躬身道:“臣女领命” “去吧” 上官婉儿去后,武则天缓步回到御案前,援笔引墨,最终于殿中盘龙大柱上写下了“士族门阀,崔卢李郑”八个墨迹淋漓的小字。 她写的很慢很慢,但运笔却很重很重…… 出了瑶光殿,唐松一路走到宣辉门,正要出宫时,听到身后有呼唤之声,回身看去时,却是上官婉儿驰马而来。 驰马走近,上官婉儿面色沉肃,“陛下既已允诺三年,你又何必逞强,便连三年也等不得了?” “三年会发生多少事啊?”唐松幽幽一声叹息,“三年之后,陛下可会明确皇位承继之人?” 这一问让上官婉儿无法回答,依照当今圣神皇帝的情况,继承人明确的越晚对其越有好处,三年之后……实在是玄哪! “这个问题一日不解决,朝堂之中便有无穷变数,通科树大招风,三年之后未尝不可再变。我今日若退,三年之后若有变数,还要不要再退?”言至此处,唐松安慰似的笑了笑,“不过就是八个老头儿罢了,还真能把天给戳个窟窿?” 上官婉儿却丝毫不为他的笑容所动,“便是通科不办,又当如何?” “我入仕之路已被堵死。不办通科,我留在这神都还有什么意义?有些事该做就要做,否则,我不得心安”说完这句,唐松不想再说,看了上官婉儿一眼后转身出宣辉门去了。 看着唐松渐渐远去的背影,上官婉儿心中复杂难言,最终狠狠一挥马鞭,翻身驰马而去。至于她会做些什么,此时也就不得而知了。 三天之后,八老进京,自政事堂以下文武百官在魏王、文昌左相武承嗣的率领下出城相迎,其他自发而来迎候的士子百姓连绵不绝,整个神都为之骚动不已。 百官相迎,钦使于城外十里处设宴代天子为八老洗尘。 宴罢,八老入城。其景象几近于前太宗朝玄焋法师西极流沙十六年后回返长安之盛况。 随后,天子于宫城含元殿面见八老。 面圣完毕,八老入住神都驿舍,就此,门庭若市,宴请如潮。魏王武承嗣以首辅之尊,每日朝事之余必往驿舍探问起居。 自此,新科考章程推行以来已渐次消弭的行卷之风再度大盛,八老所居之驿舍每日收到的行卷不下百份之多。 其间,八老曾数度会见神都士子,言谈之间最重者一为“修身”,次为“正道” 方一闻此“正道”之言,贺知章立时神色大变,当即快马赶往清心庄,却闻唐松已往左近村舍乡农聚集之地。 此后,贺知章三度往访清心庄,皆不曾见到唐松,理由一如前次。 时间在鲜花着锦般的热闹中度过,秋意愈浓,转眼中秋将至。八老遂宣示,为士林瞩目的国子监讲学之期已定,拟于中秋后第三日正式开坛。 除此之外,一并宣示的还有诗会的举行时间。 时惟中秋之夜,地点为借用太平公主之别业迷思园。 如其他顶级权贵一样,太平公主的别业迷思园亦位于龙门山下,或者只是巧合,此园距离唐松的清心庄居然只是一墙之隔! 第一百二十章 陈子昂来访 时逢中秋,朝堂给假三日,清心庄里却不曾放假,三百多通科学生依旧还在上课。 多事之秋,唐松也没有离开清心庄,下午时,庄中却来了一位唐松久闻其名的客人。 来人身形瘦削且矮小,但行止之间意态昂扬。操着剑南口音,正是当今诗坛执牛耳者中年纪最轻、官位最低,当初以剑出偏锋的“千金摔琴”而名动天下的陈子昂。 其人一来,也不往公事房,便要去看各校舍。此时虽不曾明令,但陈子昂帮办明年二月科考已成定局,名为帮办,只是因为他官职不够领衔,其实就是明春科考的实际负责人。 他负责科考,现在来清心庄看看通科生亦是题中应有之义,当下,唐松便导引着他将各处校舍俱都走了一遍。 陈子昂初时话很少,看的很细,其间还在好几个校舍里停留多时,听了各科教谕们的讲授。其中尤以在农科校舍停留时间最长。 等他一圈转完,已是大半个时辰过去。当唐松邀约他往公事房时,杂役们煮好的庵茶堪堪三沸。 唐松挥手让杂役退下,亲自分花点茶,陈子昂接过茶盏见唐松安坐下来后,开口问道:“这里名为通科,其下更设有几个分科?” “进士科,也就是讲授歌词歌赋的。除此之外尚有明经、明法、明算、明农、营造法式共六门,其实不能算分科,只能算六门课程。凡我庄内每一个通科学子,皆需习此六门课程” 说完,唐松举了举茶盏,意为邀饮,“不过我这里与国子学又有不同。譬如明经,只诵经、通经,并不辨经;再如明法,亦是只讲授《唐律》总纲及一些最常用之律令,目的是使学子明了我朝律法何以立。营造法式亦是为使学子明了营造之事的基本规矩与套路,而非具体的营建过程与技艺。其它三门亦是如此” “你的意思是只取精义,不及细枝小节?” “是”唐松点点头,“通科之设,非为培养工匠,是为培养官吏——不仅会吟诗作赋,亦懂得各项民生的官吏。譬如要劝募耕桑,总要对耕桑之事有所了解。要兴修水利,总需对营造法式有所了解,如此,抚民理政时方能有的放矢,不至于全凭臆想,最终却是劳而无功,虚耗钱粮人力” 陈子昂边饮茶边静听着唐松说话,“既为通科,何以国子学中的明书等科却不曾设?” “适才已经说过,通科不为培养一门一类之专才,是为培养通晓民事的官吏。既然如此,又何需设明书科?未必合格的官吏都需是大书法家不成?字写的好坏与理政能力之优劣并无关系,是以不设” 唐松话刚说完,陈子昂紧跟着问道:“既如此,又何必设诗词歌赋与明经?” “明经之设是为让学子明了天地大义之所在。诗词歌赋是为让学子们具备官场酬酢的能力,既入仕宦,总免不了要与地方士林及官场同僚往来,全然不懂诗词歌赋,这样的场面难以应对” 陈子昂没有再问什么,小口的呷着茶水。倒是唐松见他如此,跟着问了一句,“通科之设,陈大人以为如何?” “别的且不言。只说你这通科之设即便不是‘道’轻‘术’重,至少也是‘道’‘术’并重,仅此一条,便一反千余年来庠序教导化育之制,通科……必为士林群起而攻之,未来存续尚不得而知,若能过得了这一次关隘,再言优劣不迟” 闻言,唐松笑笑之后果然不再问。陈子昂说的不错,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时代之教育最看重的是修身,也即道德的培养是教育最重要的内容和根基,教育的目的是为了把学子们培养成道德上的完人与圣人,如此方为正道与大道。至于其它的反倒不重要了。 归根结底,这时代的教育理念浓缩起来就是四个字——重道轻术。而通科之教育理念却是反其道而行,这也难怪陈子昂有士林群起而攻之的判断了。 通科之事已经说完,陈子昂喝完了一盏庵茶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唐松不解其意,遂笑问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莫再提什么‘大人’了,吾已知之,正是因为你的荐举,陆相方才选中我帮办考务”正事说完后,陈子昂一笑之间极为爽朗,“不瞒你说,某此来除了想看看通科之外,还想借贵宝地一观今夜邻园诗会之盛况” 唐松讶然,“伯玉兄诗名遍天下,八老诗会竟不曾邀约你?” “自上次凝碧池文会后,唐少兄才名之盛丝毫不下于我,八老可曾邀约你了?”陈子昂放下茶盏,似笑非笑的看着唐松,“尔之词,吾之诗,八老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又如何会邀约我等?” 陈子昂说完,唐松转念之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两人相视之间,俱都忍不住大笑出声。 与自己一样,这陈子昂也是被当今文坛诗坛边缘化的一个异类,根源就在于他的诗歌主张完全是非主流,并且是一力反主流的。 自魏晋南北朝至今的数百年间,在诗坛占据着绝对主流地位的是宫体诗,而陈子昂却是当今之世中对宫体诗风抨击最烈,堪为反宫体诗风的旗帜性人物。 崔卢李郑等士族门阀大盛于魏晋南北朝,其在宫体诗的出现及兴盛过程中用力实多,宫体诗也给这些家族带来过无限的荣耀。因为这种延续几百年之久的渊源,士族门阀自然也就成为宫体诗天然的维护人与受益者。 一个是反宫体的领袖,一个是宫体诗的维护者,这等情况下,陈子昂不受士族门阀及八老的待见也就在所难免。 陈子昂成名多年,却始终被诗坛边缘化,仕途也颇为不顺,追根溯源实与他大力反对宫体诗风有着极深的关系。 两个同样被排斥的人相对大笑了一回后,唐松的心里松爽了不少,当下便唤进杂役,命其于东院假山上的亭阁中准备一应赏月之物。 陈子昂生性耿介,颇对唐松的胃口。且两人的诗歌主张极其相近,俱都对宫体诗同仇敌忾,加之又有此前唐松荐举陈子昂的事情打底,两人公事之余的一番闲谈真是十分快意。 如此时间就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之间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杂役来报,一应赏月之物都已准备停当。 闻言,唐松起身,陈子昂亦笑着站起身来,“今日与唐少兄之番晤谈实有一见如故之感,畅快!正该做竟夜之谈” “固所愿也,请” 清心庄乃李唐宗室郡王之别业,占地广大,东南西北四院各成体系,每一院中皆备有独立的花园。其东院后花园恰与隔壁迷思园一墙之隔,后花园中设有假山,假山上设有小亭,恰好做赏月之用。 东院后花园假山甚大,构造假山的巨石皆是嶙峋突兀,其间设一小径可通顶上之小亭,两人循着逼窄的小径逶迤而上,一步一行之间,手之所触,眼之所观,实有无穷野趣。 待登上假山顶部,见那仅容三数人的玲珑小亭四角处早已悬好宫灯,亭内案几亦备,上有四式瓜果及六色菜肴,案几两侧分设有红泥小炉及飞鹤香炉各一具,红泥小炉上的酒瓯里已有酒香传出。 陈子昂回望来路,又看了看玲珑小亭中的陈设,抚掌赞道:“好所在” 两人刚在亭中坐定,就见后花园门口处有杂役斜挑着宫灯而来,灯后引领着两位身材窈窕的丽人。 看美人当在花下、月下、灯下,此时圆月高挂,宫灯迷离,愈发为灯后的丽人更添风姿。 陈子昂先自看见:“有如此绝色踏月而来,少兄好福气。倒是某不请自来,搅了少兄的风流之会,竟是做了恶客” 唐松此时已经起身:“伯玉兄错矣,且稍待,容我为你绍介一知己”,说完,他便离亭下假山迎住了沈思思。 见唐松笑着来迎,沈思思摇摇头,“隔壁诗会将开,八老已经逼上门来,亏你还笑得出” 闻言,唐松笑笑,向跟在沈思思身后捧着琵琶的玉珠招呼了一声。 三人回到玲珑小亭,陈子昂已站起身来,唐松指了指沈思思,“伯玉,这位绝色佳人便是某适才所言之知己,思思姑娘” 听到“知己”二字,沈思思心中猛的一暖,水汪汪的眼睛瞥了唐松一眼。 这人总算还有些良心,不枉我时常为他牵挂,不枉我这漏夜而来! 一念之后,沈思思已福身为礼,“伯玉?敢问可是千金摔琴的剑南大才陈子昂当面?” “什么大才,谬赞了!倒是思思姑娘名动京华久矣,今日终得一见,大缘法”陈子昂豪爽一笑,邀着沈思思坐下。 坐定,陈子昂看了看玉珠怀抱的琵琶后,侧身向唐松笑道:“思思姑娘踏月而来,复有琵琶相随,唐少兄竟是早已准备停当,要与隔壁的八老一战?” “余岂好战哉,余不得已也!”唐松提过红泥炉上的酒瓯,边为三人添酒边淡淡声道:“人已打上门来,我退无可退,唯有奋起而战”  ̄T〃√  ̄X〃√  ̄T〃√  ̄8〃√  ̄0〃√  ̄.〃√  ̄C〃√  ̄O〃√  ̄M〃√ 第一百二十一章 图穷匕见,耳光响亮 天色尚早,隔壁迷思园中的诗会还不曾开始,唐松三人自在玲珑小亭中闲话,这时有一个教谕快步寻来,言说众通科学子亦请求在此园煮酒赏月。 情势危急,距离科考的时间又太紧,是以清心庄今天就没放假,但毕竟是中秋佳日,唐松也就命庄内安排准备,晚上允学子们会食赏月。 会食的地点原本是四个院落都有,然而学子们却都要求着要来东院后花园。 教谕方一说完,唐松不用思忖也就明白了。 八老进京声势喧天,国子监讲学、迷思园诗会之事早已传的沸沸扬扬,清心庄中这些学子们自然也都知道,面对这样盛大的诗会,虽然不能参与其中,就近听听动静也是好的。 “这后花园太小……”唐松话刚出口,那教谕笑着接过,“没事,学子们挤挤也就是了” 看这明法科教谕如此,唐松也就明白过来了,看来不仅是那些学子,就是各科教谕们也都想听听热闹。 毕竟是中秋佳节,唐松也不愿太逆了他们的心思,略一沉吟后摆摆手道:“既如此就来吧” 教谕笑着转身去了,不多一会儿,数百学子端着小几在教谕的带领下鱼贯而入。 人多地方小,这些学子们也就不讲究什么了,原本单人独坐的分食现在被并到了一起,三四人,甚或五六人就挤在两张并起的小几上。 东院后花园一时人满为患,看着有些乱糟糟的,但气氛也随之热闹了不少。这些学子们挤到一起之后,边吃着酒肴边随意议论,议论的话题自然就是隔壁的诗会。 时至今日,就算是再傻的学子也能看出来今晚在隔壁举行的那场诗会是针对清心庄,针对唐松了。 对于此事,学子们的想法也是截然不一。那些个落魄文人虽然不是全部,但其中确实有不少就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思,他们来此本就不是心甘情愿,只是签画了文契想走走不了,这遭若是清心庄就此覆没,倒正好给了他们解脱的机会。 天地良心,自打进了清心庄成为通科学子之后,他们的日子就没有一天好过的,自己心中的难受就不说了,这遭人耻笑的滋味更是批脸剜心。尤其是八老进京以来,他们偶尔回到洛阳城中时更是成了士林中的异类,是个读书人,哪怕连首诗都做不出的也敢公然将他们耻笑一番。 偏偏还回不了嘴,一回嘴必定要遭人群起攻之,那种滋味……真是一想起来就火辣辣的疼。 仅仅一夜之间,他们就被士林给彻底的排挤出来了,以至于现在这些个落魄文人们若非必要,竟是再不肯离开清心庄。 “若是这次清心庄就此覆没,咱们可就解脱了”后花园中,不时会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你们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还有那些教谕?那些禁卫?这唐松岂是好相与的,哪有这般容易?” “哼,他不过是邀天之幸罢了。然则其虽有天子宠幸,但士林中事便是天子也难横加干预,天下读书人须都是有眼有口的。有八老在此,不说此后,单是今晚,那唐松就没个好看” “哎,在某看来,唐松与清心庄只怕也是凶多吉少了。然则此地若真的覆没,我等难免……难免又要衣食不继了” “范兄,你……”那人憋了良久之后一声冷哼,“君子固穷!” 落魄文人中有幸灾乐祸的,那些个小商贾行出身的通科学子却是忧心忡忡。说来他们对此地倒是极满意,若清心庄真的覆没,年俸就此泡汤不提,两年后往十八商行的希望也要就此葬送了。 是以,这些学子们每每看向唐松的眼神里饱含的都是担忧。 就在这些学子们议论纷纷之际,夜色渐深,天际那一轮圆月已经高上柳梢,团团圆圆,皎洁冰清,正是赏月的最佳时刻。 一墙之隔的迷思园内,近十个锦衣仆役手执燃烛进来后便分往四方,不过一柱香的功夫,掩映在亭阁楼榭与花木竹林间的宫灯已被点亮,因宫灯太多,次第亮起时先是朦胧,继而盛放,最终辉煌大放,连隔壁清心庄上的夜空都被映红。 迷思园诗会方一亮灯,便已盛况空前,气势逼人。 灯光亮起之后,便是一队队锦仆,一列列侍女鱼贯而入,送进赏月时所需之物。 锦仆与侍女队队列列川流不息,原本沉寂的迷思园内陡然热闹起来,恰在各式珍馐俱已齐备之时,在十二对精美绝伦的走马宫灯引领下,获邀参与诗会的诗客们陆续入园。 辉辉煌煌的宫灯之下,迷思园内各诗客皆是华服灿烂,意态昂扬,迈步之间袍袖轻举,直有说不出的富贵风流之意。 此时此刻,迷思园内的景象就是一副完美的盛会夜宴图。 一墙之隔,两边的境况却是天渊之别。高居于假山小亭上的唐松尽管用足了目力,却终因距离稍远而无法看清楚那些诗客们的面目。 与他对坐的陈子昂也饶有兴致的看着那边的景象,“中秋之夜向例是要与家人共度的。但今晚八老一柬邀约却能使洛阳权贵泰半汇聚于此,真是好大的声威” 唐松闻言,浅浅笑问道:“天子未至而权贵太多,品评高低恐有不便吧。却不知他这诗会该如何进行?” “满座朱紫,皆是位高且尊,如你所言又无天子在座,能使众人心服,如此谁肯屈居人下,折了脸面?八老也断做不出这样得罪人的事儿来,这样的诗会即便再是盛大,也不过是虚有其表,没得糟蹋了‘诗会’二字” 陈子昂话刚说完,一边的沈思思抿唇笑道:“似这等诗会题目是在邀约书柬上早已注明的,似今次诗会之期定在中秋,题目断然不脱‘吟月’、‘咏中秋’,原都是作老了的题目,虽出新不易,上手却也不难。众位与会之人或自为佳构,或请人润色,皆是有备而来。会中或当众唱出,或敛而不露,皆随其意。不过看今晚这景象,肯显露诗作的只怕不多” 穿越来后,这样的纯粹应酬式的诗会唐松还真没见过,更别说参加了,“这是为何?” “今晚这诗会乃是八老在京中的第一次亮相,所诵所唱所赞之诗自该以他八人为主,其他人多是来捧场的,怎好抢了八老的风头?” 沈思思身份特殊,见多识广,她这番话自然不会是凭空而来,只是如此以来,却让唐松对迷思园诗会本身的最后一点兴致荡然无存。 就像前次在水殿后桃李园中看刘希夷写出千古名篇《代悲白头翁》一样。对于今晚一墙之隔的迷思园诗会,唐松除了奋起迎战的战意之外,本来还存着一点期待,期待着能在这次众多知名诗客毕集的盛大诗会上看到经典作品的诞生。但现在听了沈思思此言,这点期待却是彻底落空了。 八老此时的声势虽壮,但文学史上却没留下什么名声,由此可知,他们的诗作即便是好,最多也不过是与文章四友差相仿佛,若是闲来无事时听听自然可以,但要说期待,对于唐松这样从小学着经典长大的穿越者来说,真是半点也无。 说来说去,近日搅动士林、轰传神都的盛大诗会不过是八老挟满园权贵以自重,进而推高声名及影响力的把戏罢了。 这样的诗会还有什么意思?要不是这是一场打上门来的诗会,唐松真连一点关注的心思都欠奉。 至此,对于隔壁的诗会,唐松唯一剩下的便只有战意了。 人已近身欺门,朋友来了有好酒,至于敌人嘛…… 迷思园内灯火辉煌,映红了夜空,受此气象所摄,清心庄内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的通科学子们虽然看不到对面的景象,却依旧逐渐的安静下来。 便在这时,迷思园中亦已安坐完毕,唐松居高而望,便见对面有一队女乐排众而出,显然正如沈思思所言,那边的诸般诗作是早已准备好的,现在就要开始当众唱奏了。 然则,那队女乐一开口,却无乐工伴奏,盖因她们根本不曾开唱歌诗,而是在诵经,诵的还是《论语》中孔子的一段话。 迷思园与清心庄一片安静,夜色渐深,天地之间亦是一片宁静,在这份宁静之中,十余女乐的齐声诵经就显得份外清晰: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以知鸟兽草木之名” 今晚能在迷思园亮相的女乐都有着一条天生的好嗓子,这番清声齐诵真如珠落玉盘,清脆可听。 但这内容嘛…… 此时,尤其是在此地安排出这种诗会中闻所未闻的节目,其意已不言自明。 崇诗自然是为了贬词,方今之世最以词作知名,并大力倡导填词的除了唐松还有谁? 果然是善者不来,迷思园诗会方一开场,其组织者便祭起孔圣大旗,刀光雪亮的直奔唐松杀来。 听到隔壁的诵经声,清心庄东院后花园内一片沉寂,但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向假山小亭上的唐松看去。 小亭内,陈子昂在看着唐松。 沈思思也在看着唐松。 唐松却在看着灯火辉煌的迷思园,没有冷笑,也没有任何过激的举动,只是在夜色中朗声悠悠叹道,“八老享天下大名,负天下人望,自当是人杰般的人物,而今却为家族小利所缚,为某这个小人物行此不伦不类之举。中秋佳期,却不幸目睹人杰陨落,叹何如之,叹何如之!” 此时正值乐女诵经完毕,居高而坐的唐松这朗声叹息在一片静寂中居然传之极远。 闻听是语,清心庄内众通科学子骇然色变,唐松这是公然向……向八老发难? 而今神都之内竟然还有人敢行如此狂妄之事? 落魄文人们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那些小商贾出身的通科学子前途已与唐松相连,此刻见他如此真是既激动又紧张。 这话同样传到了迷思园,虽然因为距离的缘故不是所有人都能听到,但听到的人也不少,顿时议论四起,转眼间唐松这番话就已遍传全园。 随即,就有一人向着玲珑小亭所在的方向高声叱喝,“放肆”但不等他继续再说,迷思园中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说了两句什么,那人顿时敛声而坐。 那苍老的声音想必就是出自八老,却因距离的缘故,唐松也没听清楚说的是什么。 那人方一坐下,迷思园内乐女们便开始了唱诗,不过出乎唐松意料之外的是,这些乐女所唱的并非八老诗作,一首一首之间除了杜审言等名家作品之外,其它的主要都是崔卢李郑四家子弟之歌诗。 一连听了多首后,唐松向听着听着就没了兴致的陈子昂道:“看来八老非是为自己扬名,而是甘为后辈子弟作嫁,能有此心,某适才之言倒是说的有些过了” “有什么可过的,还不是眼中只有家族?还是放不下,实有负天下大名” 就在两人说话间,乐女们似是完成了第一轮的唱诗,短暂的停顿之后,便又见一个身姿高挑的乐女排众而出,琵琶牙板和奏声中,放声唱道: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于簇。 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此前乐女们所唱的歌诗皆是咏月,咏中秋的,此刻第一轮结束时却突然来了这样一首唐松的旧作,真是份外别扭,是以那乐女刚一唱完,迷思园内顿时响起了一片哄笑之声。 当日,金宗庆与黄继来为打击唐松之声名,曾将此诗在神都广为传扬。而后便是唐松以词扬名,是以这首只能算打油诗的诗就成了神都士林知道的唐松唯一的诗作。 此时此刻,不伦不类的将这首诗抛出来,就是赤裸裸在众人面前扇了唐松一耳光。 这一记耳光份外响亮! 如果说前面的诵经对唐松的打击还是含而不露的话,此刻随着这一首《劝学诗》当众唱出引来哄笑一片,迷思园诗会对唐松的针对已是图穷匕见。 第一百二十二章 砸场子,摘牌子 一片哄笑声中,唐松也笑了,笑着站起身来,笑着走出,便在玲珑小亭摇曳的宫灯下看着迷思园里的灯火辉煌。 如此星辰如此夜,圆月高挂,唐松披着一身月辉淡淡而笑。 当此之时满园安坐,唯此一人屹立,众人虽然看不清楚他的脸,却都知道他就是适才长叹“人杰陨落”,以词成名,以词知名,以一首“书中自有黄金屋”为满园所笑,而今在神都风雨飘摇的唐松。 尽管风刀霜剑严相催逼,尽管八老气吞万里如虎,尽管众人皆知唐松已不为神都,乃至北地士林所容,尽管这每一层压力都沉重如山,圆月下,宫灯下,那个披着一身月辉淡然屹立的身影却依然站的很稳。 虽谤满天下,虽内忧外患,虽身心俱疲,虽然心中有着无穷无尽、无人了解理会的孤独,但他依然站的很稳。 自己的路自己选择,一旦认定,就要坚持到底,即使前方荆棘遍地,虎狼成群。 站起来,走出来,在摇曳宫灯下淡淡笑着的唐松直面着迷思园中的哄笑,目光稍转之间看到了天际那轮明月。 团团圆圆,冰清玉洁,美的让人心醉。 不知为何,就在这遭受满园耻笑的瞬间,唐松居然莫名的想到了芙蓉如面柳如眉,想到了那个明艳如花,心坚如铁,两人相见时却又温柔如水的柳眉。 若她在此,面对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漫天风雨,必定也会是笑着面对吧? 若她在此,必能知我,懂我,或许就不会这么冰冷孤单了吧? 或许,当初真不该让她去那么远的地方,那么远哪! 中秋之月,团圆之月,而今却天涯分隔。 唐松再次抬头望月 圆月高挂,冰清玉洁,美的让人心碎。 在迷思园辉煌的灯火盛宴中,摇曳宫灯下的唐松显得份外孤独冷寂。但在这孤清的冷寂中,他的身影却如此的硬稳。 就像那冰冷坚硬的石头,尽管风刀霜剑,尽管黑云压城,绝不退缩。 迷思园中的哄笑声慢慢的小下来,最终消失无闻。便在这时,唐松收回了望月的目光,也收尽了方才突然念及柳眉时的那一抹柔情,带着脸上淡淡的笑容向那一片辉煌灯火朗声道: “数百年来,崔卢李郑四家素以诗书传家自矜,以儒家正宗自居,以五经为奇货,换来良田美食,华屋高堂,奴仆成群,车马如簇。某这一首《劝学诗》可谓尽数道出四世家立身傲世之根本。而今四家却欲以此轻我,笑我,世间无耻之事,有甚于此乎?” 唐松的声音很清朗,言语时的语气一如他脸上的笑容,淡淡的并没有什么怒不可遏,慷慨激昂。但因其所言皆是事实,是以这淡淡的语调愈发的能深入人心。 宁静的夜空将唐松淡淡的声音传的极远极远,“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说什么德重天下,八老不过如此?夸什么士林华选,四世家不过如此!” 唐松此言方出,迷思园与清心庄的空气都陡然抽紧了几分,瞬时之间,一墙之隔的两端静的落针可闻,偶尔一声秋虫的鸣叫都让人有惊心动魄之感。 数百年来,文坛之上,继左思与鲍照之后,终于又有人正面站出来挑战四士族了。 两百余年前,高歌“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和“拔剑击柱长叹息”的左思与鲍照以寒门贱生的身份愤然向士族开战,却换来一生沉沦、郁郁而终的结局。 两百余年后,以词成名的襄州唐松同样以寒门贱生的身份挑战世家八老,他的结局又将如何? 恍然之间,迷思园与清心庄中之观者隐隐的似乎有了世事轮回之感,而原本只是为应酬而来,已然没了多少兴致的迷思园中豪客们精神陡然一振。 这是一场漫长的战争,起于数月之前,起于唐松开始的科考新章程,起于崔莅落榜后被禁军当众斩杀,起于崔师怀黯然告老,起于崔湜比彗星般崛起更快的陨落。 这场战争同样起于唐松第一次入仕被卢明伦、郑知礼等四世家子弟所阻,起于唐松第二次入仕被刚刚入相的崔元综强硬拦截,起于唐松呕血沥血的章程几乎尽数被废,起于近日来清心庄的风雨飘扬,起于今晚这场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迷思园诗会。 以一己之贫贱白身独抗传承六百年的四大世家,唐松进行的是一场近乎毫无胜利可能的绝望战争。 战争已经打响多时,双方数次交锋,已经名满天下的唐松至今仍被毫无光明的阻挡于仕宦之外,而今艰难开创的一点新基业又面临生死存亡的境遇。不管从哪一方面来看,在这场绝望的战争中唐松都是处于绝对的弱势。 但就是这个弱者,在这个中秋佳夜,在满园神都权贵面前毫不含糊,毫不退缩的当众向四世家正式宣战。 至此,这场已绵延数月,已将唐松逼入绝境的战争正式由暗转明,赤裸裸的暴露在满朝权贵、神都士林面前,并将很快遍传天下。 时隔两百余年,唐松上承左思、鲍照之激愤,再次高扬起反抗士族门阀的大旗! 迷思园中权贵精神一振之时,忽见秘书监郑知礼昂然而起,“好你个贱子……” “贱子”两字刚刚出口,身后猛然传来一声苍老的咳嗽,郑知礼见机很快,顿时改口道:“狂生唐松,大言不惭,凭借几首俚词赢得几分浮浪声名后便敢随意谤毁贤者,士林之耻,无有过于尔者” 与郑知礼的疾言厉色不同,唐松的声音依旧是很平常稳淡,“某虽出身寒门,却不敢以‘贱子’自居,只能璧还郑监了。至于某之声名……似郑监这般泼妇骂街终难有定论,既然是诗会……郑监可愿与某这寒门白身一战?输者也无需其它彩头,只需当众自承三声‘我是贱子’即可” 言至此处,唐松稍稍一顿后,缓缓声道:“如何,郑监可敢与某一战?” 清心庄内,众通科士子,尤其是那些小商贾出身的此时只觉心潮澎湃,屏气凝神间紧紧盯着唐松的背影。 入清心庄这么久,直到今晚,直到此时此刻,他们终于一睹唐松之锋芒。 如剑藏匣中,方一出鞘,就是寒光耀月,锋锐逼人。 可敢与某一战? 郑知礼激愤之间正要答应,陡然想起上次凝碧池畔文会旧事,立时生生将已冲到嘴边的话重新给咽了回去,口中冷笑声道:“这是诗会,你有甚资格来比?” “你要比诗,某就与你比诗”这句说完,唐松蓦然猛提三分音量,面做金刚怒目,厉声喝道:“以诗对诗,郑监,尔可敢与我一战?且看看出身寒门是否就必是贱生,你敢吗?” 唐松自入神都至今皆是以词成名,从不曾有诗。唯一流传开的就是那首“书中自有黄金屋”,而这首严格意义上来说还真不能被称之为诗,不过就是一顺口溜罢了。郑知礼自忖论诗怎么着也比这首强得太多,加之众目睽睽之下被逼到这等地步,实也容不得他再退了,当下厉声喝道:“有何不敢,中秋咏月,你先来” “果然是世家子弟,好豪气。诸君可为见证”唐松一笑之间,再次抬头向月。 刚才他也是顺着郑知礼的话答应比诗,话已出口,这到底用什么诗却是没想好。此时抬头向月,便见满天繁星闪烁,群星如此细密,浑似在深色的天幕上汇聚成了一片星辰之海,璀璨夺目,无边无涯。 而那轮中秋之月便似从无垠星海中升起,因有星辉洗濯,是以才如此的冰清玉洁。 再次望月,柳眉的影子居然又闪现出来。吐蕃高原上的星空当比这里的更低更清也更亮吧,今晚的她想必也在抬头望月,天涯共月,却不知她是在那无穷星海中的那一颗星下。 闪念至此,一首《望月怀人》的名作已然浮上脑海,唐松恋恋不舍的从星月上收回目光,回身向沈思思口诵了一遍。 片刻后,便见沈思思从玲珑小亭中走出,就站在唐松身边轻拨怀抱的琵琶,立时,假山上便居高临下的向迷思园内传出如水的琵琶声。 星海圆月下,夜风微微的拂动沈思思长裙的裙裾,翩然欲举,此时此刻,怀抱琵琶,披着一身月辉的她恍然化身为广寒宫中仙子,清丽不可逼视。 如水的琵琶声中,有婉媚悠扬的歌声在迷思园的夜空中响起: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有些诗,有些诗中的名句根本无需解说,无需介绍,方一入耳便即入心,虽只听过一遍,却永难忘怀。似这等的诗作诗句,本是天地灵秀之含蕴而成,不过是借着某人之手偶成于世间罢了。 文章本天成,说的便是这等诗,这等注定要永传后世,每逢中秋之夜必被无数代的无数人反复吟咏的佳句。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正是此等天然混成之佳妙。 不等全诗唱完,沈思思这两句方一出口,听者顿觉耳中一清,继而心中一空,回顾咀嚼之间,只觉满口余香。当下,迷思园与清心庄内就有赞叹声响起。 赞叹声中,郑知礼脸色大变,迎面而来的秋风突然变得如此冰冷,竟让他的身子慢慢僵硬起来。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这……这简直就是能横扫一切望月诗的神品妙句,他自忖无论如何也写不出这样的句子。 如此……还怎么比! 沈思思三叠而罢,郑知礼如坐针毡,深秋时节,就这么短短一会儿的功夫,他的额头上居然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此时他已全无与唐松争胜的想法,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怎么下台? 就在这时,迷思园中响起了一个冷硬的声音,“郑监,以尔之身份,竟与后生小辈争风,实在让人笑话。还不坐下” 这个时刻传来这种话语,对于郑知礼而言,实不啻于绝妙仙音。 “谨遵崔相台命”郑知礼向声音来处行了一礼后,就此转身归座。 方一坐下,还来不及擦擦额头的汗珠,郑知礼就在心中后悔不已,为博八老欢心,刚才这次出头真是不值啊。 见郑知礼如此顺势下坡,迷思园中权贵们于暗影中撇嘴一笑,果然不愧是连下人妻室都能偷的名门子弟,这脸皮真不是一般的厚。 心底笑过郑知礼之后,权贵们更多的念头却转到了唐松身上,众人一心,心中只有一个疑惑与惊叹。 唐松不是只擅曲子词吗? 刚才那首诗? 不提他们与清心庄通科学子心中的感受,唐松见郑知礼转身坐下,丝毫不提之前的赌约,就像刚才的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一样,当即再也忍不住的于假山玲珑小亭前放声大笑。 夜空中,这笑声份外的肆意,份外的别有滋味,就像一颗颗干辣椒火辣辣的揉在四世家人的脸上,心上。 大笑声中,唐松长声道:“食言而肥,名满天下的荥阳郑氏也不过如此!自号诗书传家六百年,四世家子弟,谁来与我一战?” 一片寂静之中,尽管四世家子弟许多已是涨的满脸通红,却无人敢于应答。 皓月当空,高居于假山上的唐松踏前一步,长笑不绝中再次催声高问,“诗会之初便崇诗抑词,八老,可敢与某一战?” 回答的依旧是那近乎丝毫不带一点感情的冰冷声音,“八老何等身份,岂能与你这狂妄小辈胡闹” 闻听是语,清心庄内那些落魄文人出身的通科学子们突然之间情绪变的很复杂,似乎心中有一个长久存在的东西突然开始坍塌一样。 而那些小商贾出身的通科学子们早已满脸涨红,双手紧攥成拳,激动之下恨不能现在就冲上假山,冲进玲珑亭阁,冲到唐松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只为大呼一声: “可敢与某一战?” 夜空中,唐松的长笑终于停歇,“诗书传家,不过只是一个笑话!轰传神都的八老诗会,不过只是一个笑话!” 言至此处,唐松向空一声长叹,“有某在,四世家从此无诗!罢了,罢了,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长叹声中,唐松转身入了玲珑小亭,再不复出。 迷思园内,满座宾客尽皆无言,目光偶一看向四世家子弟都是一触即走。八老摆下如此大的阵仗,弄出这轰动天下的诗会,结果诗会方才开场便活生生被唐松给砸了场子。 专选在清心庄隔壁举行诗会,且特意言明是“诗会”。先是齐声诵经,“小子何莫学夫诗”,继而将唐松饱受士林诟病的“书中自有黄金屋”当众唱出,引来哄笑一片。 这种种布置原是为凌威而来,是想以诗重挫唐松在士林的声名,是批面剜心而来。孰料,唐松的脸没批成,自己却被当众活生生剥了脸皮,唐松的心没剜成,自己的心却是鲜血淋漓。 一并连打了六百年的诗书传家的招牌都被唐松当众给砸了,此时此刻,不说四世家中人如何,便是这些宾客想想,都替他们尴尬不已。 怪只怪唐松隐藏的太深,自入京以来从无诗篇,唯一在外面流传的那首,还是如此打油诗般的不堪。 怪只怪唐松隐藏的太狠,前次凝碧池畔,天子驾前,尽管满座哗然反对,他也是不惜赌上一生的前途都不肯用诗。 若非如此,四世家今晚怎会因为误判犯下这等低级错误? 怪只怪唐松之诗与他那曲子词一样,凡有所出必是绝妙神品,好到惨绝人寰,好到灭绝人性。 若非如此,四世家如此之多的子弟何至于竟无一人敢挺身应战? 对上这样的绝妙神品,战就注定是自取其辱,这还怎么战? 战无可战,风雨六百年纵横不倒的四世家终于在今晚,在这个自己精心营造的战场上不战而降。 圆月高挂,星辉斑斓,但四世家的声名就如同八老身上的光环一样,已在无声无息之间悄然开始褪色。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太平公主? 迷思园诗会盛大开始,草草结束,真可谓其兴也勃焉,其败也忽焉,只留下无尽的郁闷与尴尬。 清心庄内,唐松有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之后,便不在玲珑小亭上停留,邀着陈子昂与沈思思下了假山。 当唐松走过通科学子们聚集的区域时,那些落魄文人出身的静默无言,眼神古怪的看着他;而那些小商贾行出身的人却不约而同的站起身来拱手为礼,看着唐松缓步而过。 自清心庄正式开始通科授课以来,这是唐松第一次受到如此礼遇,今晚,他用一人独抗世家八老的决心,第一次收拢了人心,至少赢得了小商贾出身士子的发自内心的认可。 那些从各处衙门强召而来的教谕们没有站起,但他们看向唐松的眼神却异常的复杂。 前所未有的复杂。 风雨飘摇的清心庄内,似乎第一次出现了“凝聚力”的苗头儿,虽然其范围还不是很大,但总算是开始出现了。 出了东院后花园,周围顿时空旷且安静下来。陈子昂微微一笑,“不想少兄亦长于诗!此事明日必会轰传开去,四家八老今晚怕是要彻夜难眠了!只是迷思园诗会如此无趣,未免可惜了今晚的好时辰,好月光啊” 闻听是语,沈思思抬头望了望月亮,“伯玉先生说的是,然则此时月已中天,虽明月皎皎却已然西沉。再想看到这般的好月光,又需一年的等候了” 此时,唐松的心情已渐渐平复下来,听两人此言,轻浅笑道:“明月仍在,良朋未散,与其叹息良辰易逝,莫如及时行乐!伯玉、思思,咱们且再整杯盏,以为竟夜之欢” 这一回唐松也没再刻意去寻那景色幽微处,就着公事房所在小院里的凉亭略备了酒菜,三人并玉珠环坐赏月。 夜色已深,但星海深处的那轮皓月却愈发的明亮圆润了,如水的月辉透过凉亭四面的开阔处洗照在三人身上,清寒的夜风轻轻的拂动着三人的衣襟,一时间,亭中的气氛却有些凄清起来。 便在这一片如水的静谧中,手抚酒盏的陈子昂幽幽的吟起了一首诗: 夜中不能寐,起坐谈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陈子昂所吟的乃是六朝名士,竹林七贤之阮籍的名作《吟怀》,此诗本是组诗,共八十二首,这便是其中的第一首。 阮籍之诗向以“阮旨遥深”著称,主旨隐晦曲折,耐人寻味。但不管其如何遥深,其要表达的终究是政治与人生的不如意,不自由。 说来也巧,此前唐松所言的“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本就是阮籍之名言,此刻陈子昂又吟出了这样的一首诗。 论说起来,陈子昂于在此时吟出这首诗其实并不合境,但唐松却能体味到他的心情。 陈子昂才高志更高,然则仕宦不顺,长期沉沦下僚,政治上始终不得意。不仅如此,他想要改革诗风的努力也始终步履维艰。若论其人生际遇,实是与阮籍的失意颇有相似之处,是以他才会在今夜,此时此刻心有所会的吟出这首《感怀》 只是如此以来,亭中原本就有些凄清的气氛就越发的深沉了,这却非唐松之所愿。 本是为及时行乐,不负这一轮好月亮而来,更那堪如此的凄清与沉重? 唐松向沈思思浅浅一笑后,转过目光看向陈子昂,“伯玉兄,尔之心意吾已知之。一扫宇内宫体流弊之风,某虽人微言轻,亦当竭尽所能助我兄一臂之力” “果真?”陈子昂闻言大喜,“如何助法?” “今夜不言此事”说着,唐松指了指沈思思,“否则咱们可就要唐突佳人了” 陈子昂大笑声中向沈思思拱手一礼。 亭中的气氛热闹了些,三人对饮了一回后,沈思思便提议歌诗助兴。然则陈子昂毕竟心有块垒,虽欲强欢,但三番两次口占出的诗句却都不免带上了浓浓的悲凉之意。 见状,唐松心底深深一回叹息。虽然隔壁的迷思园诗会已经结束,但不管是他还是陈子昂,其实都没有真正从刚才的环境里走出来。 不管是他的通科还是陈子昂欲一扫宫体流弊的愿望,要想真正做到真是太难,太难了。四世家与八老已是庞然大物般不可撼动,谁知道后面隐藏着的还有多少艰难险阻? 这番心事唐松自然不会说出,走到陈子昂身边接过了他手中的笔墨,“诗本缘情而发,我兄既无诗意,某这里倒是有一首应景的曲子词,且录下请思思姑娘一展歌喉,冀使我等不忘今夜之会” 援笔引墨,不过片刻功夫,一首曲子词便已书录完毕。此时脸上带着苦笑的陈子昂已然归坐,沈思思起身漫步走来。 方将唐松录下的曲子词看完,沈思思双眼中已有星辉闪动,嘴唇翕张之间,已开始咀嚼品味。 良久之后,当沈思思转过身来时,脸上已有了微微的红晕,脆声道:“将琵琶” 玉珠快步将琵琶送上。 沈思思接过琵琶后却不曾就弹,闭上双眼似在平复心中激动的情绪,片刻之后,就在她将要抚手挥弦时,却见凉亭所在的小院门口处亮起了一盏宫灯。 与沈思思相识多日,唐松知道她唯有对某一曲辞入境极深时,才会出现面露红晕的情景,而每当这样的时刻,她凡有唱奏必定是天籁之音。 唐松录下的是自己最喜欢的一首词史千古经典,自然希望沈思思能以最好的状态将之表现出来,眼见其已到了爆发边缘时,院门口却有人不告而来,生恐来者打扰到沈思思的状态,遂抬手向院门处示意,要那手提宫灯之人勿要轻动。 那提着宫灯的是个丫鬟模样的人物,看到唐松的手势后愕然一愣,继而回头说了一句什么,随即,宫灯果然就停住了。 便在这时,沈思思已然将情感酝酿完毕,缓缓睁开眼后却不看亭中的唐松与陈子昂,也不看亭外院落中的一切,只是将眼神投向了天际那一轮中秋之月。 这一刻,她的双眸里悄然升起了两轮圆圆的月亮。 脚步轻移,纤手拨动,亭中院中顿时流出了清澈如月辉的琵琶声。琵琶声中,沈思思婉媚中含蕴着无限情思的歌声如水流出: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沈思思歌至半阙时,举樽欲饮的陈子昂居然就此沉了进去,浑然忘了手中端着的酒樽,所有的感官俱都为歌声曲词所夺,就这么姿势古怪的僵在了那里。 词至下阕,沈思思的琵琶越发清丽,歌声也愈发柔情百折,每一句吐出都如杜鹃泣血,老猿哀鸣,已不是发于歌喉,而是感于心神,发于肺腑,声声字字都饱含着无尽的心血与情意。 以情驭声,尤其是唱到最后结尾处时,入境太深的沈思思在不自知之间便已眼角含泪,随着一声“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唱出,那点点晶莹无声滑落,轻轻的击打在琵琶弦上。 歌者已是如此,却让听者情可以堪? 古诗家有言,“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这首词是当之无愧的大杀器啊。 时值中秋之夜,复遭此杀器,沈思思与陈子昂此刻的失态也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此时歌声分明已经结束,然则院门处的那盏宫灯却也依旧停留不前,分明是宫灯之后的人此刻没了前行的心思。 一曲《水调歌头》杀的众人心神摇荡,唐松虽早知此词,但此刻听来依旧是份外有感。 同样的月亮,不一样的世界,不一样的人生。仰头望月,耳听此词,不期然之间,穿越前后的景象纷至沓来,一个个片段般的画面不住闪过,闪过了鹿门山,闪过了龙华会,闪过了一张张娇颜,闪过了一场场别离,最终定格在了眼前的艰难上。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人生不如意事常十有八九,是啊,不应有恨。再苦再难,咬牙坚持就是!穿越一遭,上天已经给下了如许恩惠,自该昂首向前,豁达而行。 心中念头闪动,唐松伸手拿起面前的牙箸叩击着空空的酒樽,凉亭中,小院中顿时响起了若合节奏的敲击声。 此一声响惊醒了沈思思,惊醒了陈子昂,也惊醒了院门处宫灯后的人。 唐松对此只若未觉,带着心中复杂的情绪合节长吟: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一曲长吟将亘古长存的明月与人生反复对照,越到后来,唐松的声音便越发激昂,其长吟之声恰与全诗饱满奔放的感情相融为一,在这暗夜之中听来恰如行云流水,回环错综之中有着说不尽的洒脱与豪放之美。 唐松的长吟刚一完毕,便听身侧“啪”的一声脆响,却是陈伯玉霍然而起,“好一个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人生世上,正当快意如此!有唐少兄这一词一歌,今宵无恨矣!” 说话间,陈子昂提过酒瓯为三人满斟了,随后又亲手将酒樽递到了唐松与沈思思手中,豪声道:“来,饮胜!” 这一樽酒,就连沈思思也是一饮而尽。 酒罢,陈子昂几步之间便到了一侧的小几前,将那墨迹已干的《水调歌头》给收进了袖子,饶是如此,他还不肯干休,催着唐松为他手录后来长吟的《把酒问月》 一曲长吟之后,唐松的心情豁然开朗,笑着摇头道:“伯玉兄勿急,就在这三两日间,某自有好物赠与,这首《把酒问月》便在其中” “噢,你要出词集?何时?” “也不尽是词,其中亦有诗。如今诸事已准备停当,至于最终出不出却要看四世家了。据闻八老进京时数十乘车驾相随,携有四世家雕版刻印的诗集多部。他们这诗集何时亮相,某这小集子就顺势而出。若是他们这诗集深隐高藏,某这也就不用出了” 言至此处,唐松站起身来朗声道:“数百年来,宫体牢笼诗坛久矣,而今世家旧族为一己之私,仍欲藩篱天下,某虽人微而言轻,亦不能坐视之” 闻言,陈子昂长声大赞,“说得好” 此时唐松已走到他身边,伸手一探,将他刚刚拢进袖中的那一纸《水调歌头》重又取了回来,“吾兄不能只是口惠而实不至,设若这小集子终须要出,则作序之事可就着落在伯玉兄身上了” “固所愿也”陈子昂口中说着,手上已将那《水调歌头》又抢了回去。 两人一笑之后,唐松方才想起适才院门处的那盏宫灯,但等他转身看去,那里却是空空如也。 唐松按下心头疑惑,继续与沈思思、陈子昂欢会,直到星隐月沉之后,三人方才尽兴而散。 在清心庄内给陈子昂与沈思思安顿好住处后,唐松回去倒头就睡,一觉醒来已是日行中天,还不曾梳洗,就先听到了叩门声。 唐松打开门,贺知章立时就顺着门缝钻了进来,口中叫唤着唐松真是难寻。 他在那边叫唤,唐松自去梳洗,不一会儿,贺知章便已凑了过来,“听说大人你昨晚把八老给狠狠得罪了?” 唐松头也没抬,“你的消息倒是挺灵通” “你且往洛阳那些士子们常去的酒肆茶肆转转,说的可全都是这个”贺知章没有什么兴奋的意思,不住的围着唐松绕着圈子,“八老毕竟非同寻常,其成名也非一日。如今这般得罪了他们,清心庄危殆,通科危殆啊!大人试看,且等今日给假结束,明日早朝上奏请取消通科与清心庄者必定层出不穷” “你说的不错,不过却搞反了因果关系。八老凌威而来,便是没有昨晚之事,八老也容不下通科,容不下清心庄” “却不知明日陛下当如何处断?”贺知章难以安坐,不住的绕着圈子,“便是明天这关能过去,三日之后便是八老国子学讲学之期,我怕……” 唐松沉下脸来,“怕有何用?” “我不是怕八老,是怕通科,怕咱们的一番心血就此夭亡” 在屋里又转了一圈后,贺知章终于在唐松身边坐下来,沉吟了片刻后正肃声道:“大人,这些日子我一直有个思虑,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还弄什么玄虚,直接说吧” “方今天下之士族门阀,譬如崔卢李郑皆毕聚于北方,是故有‘北地旧族’之称。在这北方,彼辈势力太盛,实不利于通科之兴发。所谓三十六计,走为上,大人何不将通科移往江南?” 贺知章此言还真是唐松从不曾想过的,但细一寻思,他这个思虑多日的念头似乎还有些意思。 但不等唐松多想,叩门声又起,却是陈子昂来告辞了。 三人简单的说了几句后,唐松便与贺知章将陈子昂送到了清心庄庄门处。 目送其去远之后,唐松正要折回,蓦然又想到昨晚之事,遂叫来门房问过。 说到此事,门房老张显得有些局促,“昨晚是公主前来,因其嘱咐了不让通报,是以我就未能及时报进” “公主?”唐松闻言心中一动,“那个公主?” “就是隔壁迷思园的主人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她来干什么?既然来了,为何又悄然而走? 寻思了一回却没个头绪,唐松也就不再多想,引着贺知章回到公事房,细细听他把想法都说了。 贺知章说完,见唐松不发一言,“大人,我这个思虑如何?” 唐松沉吟良久之后才开口,“眼下这一关若是过不去,通科都已不存,还去什么江南?为今之计先应付了眼前的难关再说” 贺知章在清心庄一直逗留到天色欲晚时才乘着沈思思的车马回城。 就这一天的时间,昨晚迷思园诗会的经过已经如风传扬,唐松居然能诗,这在士林大起热议。 与此同时,也正如贺知章此前所言,八老毕竟不是普通人,其成名也非朝夕之间。四十年积累下来,其在士林间的影响已是根深蒂固。昨晚虽有小挫,但八老毕竟未曾出面,是以虽然难免有非议之声,但仅此一事实难动其根本。 在这种情况下,最倒霉的就数出头鸟的郑知礼了,他几乎是一个人将迷思园诗会所有的不利都给扛下来了,随之也成为整个士林的笑柄人物。受此事牵连,一并连他那通奸下人妻室的事情都给翻了出来,传的沸沸扬扬。这位成名多年的荥阳郑氏子弟,当朝从三品大员就此声名狼藉。 随着这一天过去,中秋三天的给假也正式结束。朝堂迎来了新一次的大朝会,国子监也在为两天后八老的讲学做着最后的紧张筹备。 第一百二十四章 我要唐松 周承唐制,若无突发之军国大事的话,每月的大朝会向例是有两次,时间分别是初一、十五。每次大朝会时,凡在京六品以上官员俱需排班上朝。 因中秋佳节给假三日,八月间第二次大朝会的时间就顺移到了八月十七日,也即假期结束后的第一天早晨。 随着内宦手提静殿鞭抽出九声爆鸣,排班完毕的文武众官顿时停止了各样议论,理理官服官帽之后便谨按品秩位次鱼贯进入了宫城内的宣政殿。 两班站定,复又经当值的殿中侍御史纠劾之后,便听殿后奏起了丹陛大乐,煌煌大乐声中,圣神皇帝自殿后龙行高步而来,升座临朝。 武则天方一坐定,文武百官便在魏王、文昌左相武承嗣的率领下舞蹈而拜,山呼万岁,其声之大,远传数里,整个宫城都隐约可闻。 拜舞毕,殿中侍御史率先而出,进奏天下各道州并八百羁縻州奏进的祥瑞之事,圣神皇帝和悦而听,微微颔首。 殿中侍御史进奏完毕后百官随之朝贺,众言祥瑞之出乃天子圣明,顺于天而应于人。 群臣贺罢,圣神皇帝出嘉言以勉众官,满朝文武再次拜谢,至此,一应例行程序方才走完,大朝会正式开始。 中秋之后,时令已入深秋,所谓“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秋高马肥时节,正是边塞多事之时,先是政事堂相公出班次进奏四方边事。继而又有主管相公奏报各道州租庸调等税赋的征集情况。 边事无碍,税赋征集一切正常,便有户部官员进奏地方道州水旱灾荒之事,似这等事情政事堂早已知晓,并在之前已有应对章程呈送内宫,此时再当众宣示,允满朝诸官查漏补缺,众官再无疑义之后,应对章程便正式明发照行。 军政、财政、民政诸事进奏廷议完毕之后,诸主事相公退回班次,随后就有御史台官员进奏巡查御使自天下四方传回京中的章奏,弹劾地方官吏二十一员,似此等事情的处置自有定例可循,御座之上的武则天但循例分派官员查证处断就是。 随后又有礼部官员奏进地方道州呈报的节妇烈女之事,工部官员奏报地方驿路、桥梁的建造修复之事,如此林林总总,凡皇城六部及各台、寺、监俱有所奏。 朝廷直辖三百六十州,除此尚有八百羁縻州,帝国实在太大,拉拉杂杂,琐琐碎碎的事情实在太多。加之这样的大朝会一月只有两次,皇城各衙门便是无事的也要尽量找些事情出来奏一奏,好歹在天子面前露露脸,摆一摆辛劳,表一表勤勉,这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也无甚好说。 好在事情虽多,却都是有章可循,武则天登基虽只三载,但实际理政却已不下二十年,对于国事早已乱熟于心,一一循章处断不提。 待这些大事小事都料理完毕,大朝会已经进行了个多时辰。这时政事堂及各衙门均已奏事完毕,下面便是文武百官自由进奏时间,所谓“有事早奏,无事退朝散班” 此时,众官便可不必再像刚才那样谨守衙门职司的区分,准予自由奏事。 武则天刚一宣令百官进言,顿时就有国子监丞李四维出班奏请废除通科,“科考者,抡才大典,为国选才,不可不慎。通科者也,前所未有,亘古不闻,尤当慎之,臣窃以为此事不可妄行之” 李四维言语刚罢,文臣班次中又走出秘书郎崔元庆,手持芴板附奏曰:“李监丞所言极是。明岁科举中新增之通科及清心庄当罢废之,便是陛下欲行通科,臣亦以为不能操之过切,宜令群臣详议利弊之后,若果能行之,再行不晚矣” 国子监丞乃国子监中之属官,秘书郎乃秘书监中之属官,有此两人提议之后,顿时引来和声如潮。 “臣附议!通科之设名为博采众家之所长,实则杂糅拼凑,非驴非马甚矣。科考乃天下士子之所仰望,于科考中设此非驴非马之通科,则天下士子做何想法?臣固以为必当罢废之” “臣亦附其议。而今为通科之设,士林已是群议汹汹,皆以为不可。清心庄外日不乏人,罢废之声不绝于耳,陛下乃圣明天子,必能以百姓心为心,顺应民心而罢通科与清心庄” “臣附议” “臣附议” …… 一个接着一个,一时间通科与清心庄真成了过街老鼠,宣政殿内一片如潮的罢废声。 眼见此事的发动者起自国子学与秘书监,附议者十有七八皆是北地旧族的世家门阀子弟,班次内分属武党与李党的朝臣们俱都缄默无言,既不出言反对,亦不出班附议。 这是近年来中间派少有的一次集体发声,气势正盛。武李两党实在犯不着为此不关己之事出头,乐得看热闹了。 当然,武李两党中也不乏有在心底暗自讥笑的,士族门阀子弟向来把仁义道德喊的震天响,口称以德报怨,如今迷思园诗会刚过,便如此疯狂反扑,如此行为那里还看得到半点世家气度? 这分明是迷思园诗会上落了面子,伤了名声之后急红了眼,必欲置通科,置清心庄于死地而后快。 但……便不说通科,单是清心庄的场地、钱粮、教谕、禁卫……没有内宫的支持,那唐松一介白身如何能铺排出这么大的场面? 士族门阀的中间派不可能连这个都看不出来,看出来了此刻还要如此必欲罢之而后快…… 这场热闹真是越来越有看头了! 中间派一呼众应,附和如潮,站在班次前列的政事堂五相公之一娄师德抬起头来,武则天看到他的眼神后脸色不动,只是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 见状,本已清咳一声准备出班的娄师德顿即收回了脚,垂眉敛步的听着众官的如潮奏议。 眼见朝堂上凡出列者皆是众口一词要求罢废通科及清心庄,位次高居班列第二的陆元方缓缓走了出来。 方今朝中,陆元方位居次相,地位既尊,声名亦大。见他出班,满殿大臣移目过来的同时,声音也自然的安静下来。 恢弘的宣政殿中,陆元方的苍髯白发异常醒目,“启奏陛下,臣以为通科之设既定,实不宜朝令夕改” 君子陆此言一出,中间派神色皆变。但众人对他实也无可奈何,盖因此人素来不群不党,也没有观望风色再做言论的习惯。虽然一生中因为此一缘故饱经挫折,却始终不改其志。 碰上这位君子陆,中间派就是想与他做政治交易都不成。 君子陆说完,武则天面色不动,就连声音也听不出任何喜好,“爱卿领选事多年,但有所思,正该直言” “是”陆元方微一躬身后,续又言道:“自世卿世禄之制到察举,再到九品观人法,直至本朝定制的科举选才,自上古以来,选人之法多历新变。惟其如此,国朝于选人一途上实没有固步自封的道理,通科虽亘古未有,但本朝便未必不能有” 眼见殿中有中间派官员欲开口说话,陆元方摆了摆手,“自然,通科之利弊优劣未定。然则,正因如此,某倒觉得应当试取一科,一科之后优劣立显,或兴或罢再做处断不迟。再则,明岁通科取才名额至多不过十员,便是其有不妥当处,朝廷处断起来也无大碍” 陆元方说完,位列其后的五相公之崔元综正要出班说话,却见身前两位的娄师德率先出列朗声道:“陆相所言甚是,似这般空口而辩终究看不出好坏,莫若试取一科可也。若果有不妥当处,再罢废不迟” 武则天注目娄师德,眼中的赞许之意一闪而逝。 本欲出班的崔元综目睹陆、娄两人如此,脚下微微一收,便向位次最前的武承嗣看去。 武承嗣看到了崔元综的眼神,随即投来了一个灼热的带着浓浓探究之意的目光。 看到这灼热与探究,崔元综心神一凛。他明白武承嗣的意思,但此事太大,大到他根本无法做主。 @文@与这事比起来,通科及唐松反倒算不得什么了。 @人@武承嗣好算计,但崔元综又岂是傻子? @书@见崔元综对自己的眼神竟无回应,武承嗣心下一阵恼火,这些日子他以魏王之尊,首辅之尊日日往洛阳驿馆探问八老起居。对世家门阀,简而言之就是对中间派可是给足了礼遇。不成想这些人至今仍不肯稍稍有所示意。 @屋@目睹崔元综与武承嗣的眉来眼去,居于两人之间的李昭德嘴角微微一抿,一如适才的娄师德那般低垂了眼眉。 就在这时,御座上的武则天朗声道:“众卿家所言皆有道理,然通科之优劣空辩无益,且试取一科再做定断。至于取中额度,十员或者太多,朕意七人可也” 两边之进言武则天折中而取,既不曾罢废通科,也一举裁减了通科近三分之一的取中额度,可谓两边皆有安抚。 中间派虽不甘心,但出言反对罢废的却是两位宰执,加之满朝皆知武则天理政的习惯,她遇事素不轻易开言,听取各方谏言极多,然则其一旦开口之后,再想更易却是千难万难。 事已至此,科考中增设通科之事便算暂时有了个了结,至于唐松的清心庄,中间派有官员欲再进奏此事,却被崔元综的目光所阻。 …… 大朝会结束,因政事堂相公别有他路,众多不曾散去的中间派官员便不约而同的围住了卢明伦。 卢明伦听完众人所言后将他们好一番安抚,待众官散去后,他便到了政事堂。 政事堂中五位相公各有其公事房,卢明伦见房中无人,径直问道:“适才朝会之上通科之事虽定,然唐松之清心庄却未有定论,崔相何以不让进奏此事?” 崔元综伸手指了指房中的胡凳,“通科之事陛下分明有偏袒之意,以当时情形,若是进奏清心庄之事,明伦以为结果当会如何?” 卢明伦沉默不言。 “若某所料不差,一旦提出此事,或者陛下居然就此顺势将清心庄由暗转明了。届时金口一开,吾等又将如何?” “但现在又有何区别?” 闻言,崔元综难得的笑了笑,不过这一笑却分外僵硬,“区别大了!通科是通科,清心庄是清心庄,二者岂可混为一谈?” 听到这里,卢明伦终于明白过来,“那,崔相的意思是……” 崔元综没说话,只是无声的点了点头。 …… 大朝会散后,武则天没单独召见臣子议事,而是直接回了内宫。方下肩舆,却见一个宫女领着太平公主前来。 太平公主李令月乃是武则天与前朝高宗皇帝最小的女儿,武则天一生共育有四子两女。 大女儿被其亲手掐死后嫁祸于王皇后,而后王皇后被废去位,武则天顺势登上皇后宝座。 四个儿子中的前两个也被武则天所杀,三儿子被废掉皇帝位后远贬房州已近十载,最小的儿子李旦虽在京中,却被吓破了胆,终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这位母亲只有畏惧。 说来说去,生下的六个子女中,唯一一个敢于主动亲近这位母亲的就只有最为晚生的太平公主。而武则天亦将所有的母爱都倾注在了这个小女儿身上,对其宠爱溺爱到了极处。 除了不允许太平公主干预政事之外,其凡有所请,武则天从未拒绝。 自去岁以来,太平公主患病在身后缠绵床榻多时,这一年多来鲜有进宫。直到半个月前才渐渐的好利索了。眼见是太平公主到了,武则天脸上顿时有了笑意。 太平公主扶着母亲下了肩舆,两人言笑晏晏的向内宫走去,那情形真是好一番母女天伦图。 回到屋内坐定之后,眼见今日的太平公主特别的乖巧逢迎,武则天欢笑之余转过身对上官婉儿道:“这不是个好相与的,今日如此,必定又是瞧上了朕的什么好物件?” 上官婉儿闻言一笑,却没多言插话。 武则天说完,伸手点了点太平公主,“乖儿,说吧,你又想要什么了?是金珠,香粉,还是园子?” “这些东西母亲赏赐实多,女儿若是再要,岂非就是贪而不知足了”太平公主展颜一笑,那模样像极了年轻时的武则天,而这也正是武则天如此宠溺她的重要原因之一,“今日,女儿既不要金珠香粉,也不要园林田亩,却是来向母亲求一个人的” “谁啊,值得你如此惦记?” “清心庄唐松!女儿府上正好缺着一个文辞之臣,我看他就最为适宜” 第一百二十五章 跑?总有跑不了的时候 “我要唐松”太平公主此言一出,上官婉儿虽然尽力保持着神情不变,但眼神却猛然一紧。 原本面色和乐的武则天眉头一紧,“唐松?自你去岁染病后便少有外出,什么时候见过他了?” 太平公主容貌美艳,但这种美貌却并不以柔弱取胜,尤其是那双剑眉令人过目难忘,此时猛一扬眉,顿时就有一股英气勃勃而出,“就在中秋之夜。女儿病好之后在迷思园办下的第一场大诗会就被这唐松给搅了” 迷思园诗会之事武则天自然是知道的,太平这一提她顿时就想了起来,“迷思园与清心庄只有一墙之隔,四世家借你那园子来办诗会本就是没安好心,被搅了也不冤枉” “母亲!”太平公主闻言一声嗔怪,随即接着说道:“女儿心有不服,待宾客们都散去后,便带人到了清心庄,想看看那唐松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居然敢在神都如此狂妄” 闻听此言,上官婉儿心中一动,圣神皇帝没说错,这位太平公主可真不是好相与的,她若存心要找唐松的麻烦,那还真就是个大麻烦了。 武则天挑了挑眉头,“如何?” “女儿赶得倒是巧,方到园门处就正听着有一个乐伎在唱词,那词……”脸上有了淡淡笑容的太平公主说到这里时竟然有些词穷,往日伶牙俐齿的她居然不知该如何形容那首《水调歌头》了。 略一停顿之后,她索性将那首让人一听之后便过目难忘的曲子词给轻吟了出来。 吟完之后,太平悠悠一声叹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字字句句就像都说到了人心里,中秋之夜听到这样的曲词,不瞒母亲,纵然是女儿也不免为之心弛神摇,原本满腔的怒气竟被这一首曲子词给浇灭了不少” “确实好词!婉儿,你且记下了,稍后着兰三娘用心习练,改日咱们也好生听听” “还不止于此。那乐伎方唱完这首曲子词,唐松又长吟了一首《把酒问月》的歌诗,亦是绝妙神品,让人一听之后便再难忘怀” 言至此处,太平起身从御案上拿了一支紫毫御笔,就那么敲着身前的刑窑白瓷茶盏,循着唐松当夜的语调将《把酒问月》长吟了一遍。 吟完之后,太平看也不看那被她敲出了许多小缺口的茶盏,双眼闪动着亮晶晶的光芒说道:“女儿府上竟无一个文词之臣能与这唐松比肩的,母亲……” 不容太平再多言,武则天先已把话给堵死了,“你要别的皆可,但这唐松不行” 这许多年来,太平凡有所求,武则天还真没有不答应的,此次却为了一个白身士子破了例。这让刚刚大病初愈的太平心中满是委屈,苦求着只是不依。 看着这个跟自己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女儿,想想她刚刚大病初愈,武则天难得的心软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而已。 唐松是断不能给她的,随着太平公主求肯愈多,武则天心里慢慢有了些烦躁,脸色也随之阴沉下来。 便在这时,上官婉儿突然轻咳了两声。 待太平公主看过来时,上官婉儿向她打了个眼色。 这时,太平终于注意到武则天脸色的不对了,当下住口不再多说。 有四位兄长的遭际在前,尽管太平公主独得宠爱多年,但当面亲眼母亲脸色阴沉时心中难免有些忌惮。 唐松没要到,心性堪称骄纵的太平公主自然快活不起来,勉强陪着母亲说了一会儿话后,便起身告辞。 从宫中出来,太平的心情就一直不好,直到鞭打了两个眼色不到,伺候不周的随行从人后,才勉强觉得爽利了一些。 “公主,是回府,还是去园子?”随从小心翼翼的来问行程,却惹得太平又是一阵心烦,少不得又是两鞭子过去后方才烦躁声道:“回什么府?去园子” 车马辚辚,沿途所遇之车驾无论士庶官宦莫不闻风避让,太平一路出城顺利的返回了迷思园。 在园子中闲走了一回后心里还是安静不下来,自小叛逆心就极强的太平最终咬了咬牙,带了三两个从人到了清心庄。 见是她来,门房老张暗暗叫苦,却又无可奈何。太平一路直接到了唐松的公事房后,也不叩门就直接闯了进去。 此时唐松刚刚看完快马从陈子昂处取来的书序,正要出门将之送往印社,刚走到门口,却不防门户猛然被人从外面推开,这下子,那扇推开的门就结结实实的撞在了唐松的鼻子上。 一阵剧痛袭来,迈步而入的太平公主刚一进门就见到唐松捂住鼻子,眼中被刺激的泪水直流的尴尬模样。 刹那之间,太平公主的心神一阵混乱,恍若时光倒流,她又回到了十年前。 十年前,在长安,她推开了一扇门户,撞上了在里面不安的等待着她到来的那个人。 那一年,那个人一如唐松这般的年纪,一如唐松这般的俊朗。 那一年,那个人也是因为紧张在屋里走来走去,正走到门边时却被她猛然推开的门户给撞住了。 那一年,那个人被他撞中的同样也是鼻子。 也就在那一年,在无数次拒绝之后,她终于点了点头,最终那个人成为了她亲自选定的驸马。 那个人的名字叫薛绍,没有谋反,却最终以谋逆罪被母亲下狱并死于狱中的薛绍。 太平公主伸手掏出绢帕,走到唐松面前递过去,“你没事吧?” 与十年前一模一样的问话。 甚至连太平公主自己都没有察觉,她说这句话时语调里居然带着一丝温柔。 久违的温柔! 唐松狠狠的瞪了太平一眼,但此刻的他实在太忙,甚至没有时间问问眼前这个漂亮的疯女人到底是谁。 他也没接太平递过来的绢帕,从袖中取了自己的擦擦眼睛后,便即伸手拉住太平的手臂将她扯出了公事房。 出了公事房,唐松反手之间就将公事房给锁住了,随即再没多看太平一眼,拿着陈子昂的序文快步往侧门走去。 从小到大,太平这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无视,看着唐松的背影就要发怒,但转念之间不知她又想到了什么,居然生生的忍住了,不过脚下却迈开步子跟着唐松走去。 清心庄侧门不远便有一个小型马厩,里面常备有三匹健马,唐松选了一匹,策马直往洛阳城而去。 等太平气喘吁吁的跟到侧门门口处时,唐松早已一骑绝尘去的远了。 太平见状,恨恨的一脚踹在侧门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跑!总有你跑不了的时候” 在侧门处值守的那几个禁卫恰是见过太平公主的,如何招惹的起她?目睹她如此也直若未见,但移目它顾而已。 入城之后,唐松直接到了神都最大的雕版印社,这是家老字号,同时也是内宫钦定的印社,武则天崇佛,其刻印后赐予臣子的佛经皆都出于此社。 近日唐松常来此地,是以也就没用门房通报,直接走进去。 印社占地极大,走进前面的几进院子,就见着许多匠人正在干活。每人面前都有一块固定好的整块木板,匠人们正手执小凿,或阴文或阳文的在木板上雕刻出一个个的字。 在木板上雕字本就不易,加之无论繁简都要求字体大小如一,还万万错不得,一个笔划之错,整块雕版就得随之报废。细算起来,这工作真是比绣花都烦难,因是如此,匠人们的速度自然也就极慢。往往制成一张可供印刷的雕版就需耗费数日之功。 一张雕版只是一页书的容量,若想印成一本书,所需雕版常以数百甚至上千计,其所耗时可想而知,更要命的是,因雕版所有的是木材,硬度不够,常常一版印刷个几十部书后,字迹就开始模糊湮灭。 雕版太慢,太耗人工,加之不可持久,遂也就使得雕版印出的书籍极其昂贵。 唐松一路向里,直接到了最后的一进院子。 这进院落隐藏在印社的最深僻处,院落内外安排有十数人严密看守,唐松进去之后,很快就找到了在清心庄西院厢房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两位匠人。 见是他到了,满脸喜色的梁姓匠人师傅快步迎了过来,“唐公子,大喜,昨日下午,那四千个胶泥活字已经烧制完成,今天分拣完毕试印了一回,其效果比之雕版尤有过之。这活字印刷术成了” “噢,我看看” “对,看看,看看”梁姓匠人口中说着,人已转身跑了回去,以他的年纪竟然有此刻如此的矫健,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不一会儿,梁匠人便拿来了一张竹纹纸,唐松接过一看,上面印出的字虽然比不得后世的书籍,但比之雕版印刷出的确是半点不差。 “不错,果然不错”唐松看完之后,一并将手中的序文递了过去,“既如此,我那书就正式起印吧,这是序文,直接检字之后放在最前面就是” 这本是早就说好的,梁匠人闻言也不意外,接了序文问道:“印多少?” “且要五百部,时间最好是在四日之内” “四天?”梁匠人掐指良久,“四日之内五百部或许太难了些,但三百部当无问题。给公子印书自有内宫走账,钱来的爽利且多些,匠人们便是日夜不息也是甘愿的” “如此就好”唐松微微一笑,心头放下了一块石头。 就在今天,八老正式于国子学中开坛讲学,第一讲是为“修身”,开坛之初,八老便于国子学中宣言,四日后会将其重车携来京中的诗文集赠与士林。 四日之后,你出,我也出! 第一百二十六章 你是唐松的大娘子吗? 或者是陈子昂透露了消息,或者是雕版印社中走漏了风声,又或者是被抽调着参与其事的通科学子们说了些什么,总之就是八老刚一宣示要将重车携来京中的诗文集赠于士林,马上就传出了唐松要出诗词集的消息。 恰在四日之后,一辆看来极其普通的轩车驶进了清心庄。 这辆车驾虽然极其普通,但里面走下来的人却是半点都不普通。见到她,如今总领着清心庄一应日常事务,为人极其干练的于东军都不免有些拘谨,强自按捺住心头的激动迎上前去躬身施礼,“未知待诏前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深秋时节天气渐冷,走下马车的上官婉儿披着一袭带有风貌的火狐皮大氅,富贵流丽,艳美逼人。 “无需多礼”上官婉儿皓腕如雪,略摆了摆手,“你就是锦绣绸缎庄抽调来此的于东军?” 听上官婉儿居然能叫出自己的名字,于东军心底强自按捺下去的激动再次蓬蓬勃勃起来,虽是直起了腰,但头却垂的更低了,“小人正是” “嗯,你办事得力,这些日子辛苦了。好生做去,异日必不会亏待了你”上官婉儿声音淡淡的,但听在于东军耳中却觉得体内猛的燃起了一把火。 有这位的这句话,这数月以来所有的辛苦都值了。点头之间没有说话,只是再次深施一礼。 “唐松呢?” “公子去了左近的农家” 闻言,上官婉儿抿了抿嘴,今日可是他出诗词集的日子,他居然还能安心去什么农家! 他真就一点都不担心? 这个唐松啊,真是做什么事都不按着常理来。一念至此,上官婉儿微微摇了摇头。 于东军在锦绣绸缎庄厮混多年,极有眼力,眼见上官婉儿没有要到公事房等候唐松回来的意思,遂前导着寻了出去。 从清心庄侧门而出不远,便可见到一片广阔的原野,深秋时节的原野本有几分萧瑟气象,但随着距离权贵们的别业聚集区越来越远,农舍越来越多,前方一片秋收过的田亩中传出了嘈杂的喧哗议论声。 上官婉儿抬头看去,便见那处聚集着不下近千的农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不时传来大片的欢笑声,场面极是热闹。 “莫非是墟市?”唐时百姓们自发聚集的交易之地就是墟市,“但墟市断没有设在田亩中的” 正在上官婉儿心下疑惑时,前导的于东军半侧了身子开口道:“唐公子就在那里” 两人走近,农人们的议论及欢笑声愈发的大了。但一等于东军分开农人引着上官婉儿走进去时,田亩中的热闹却陡然的停了下来。 这一切只因为上官婉儿实在太乍眼,她那火狐皮的大氅,风帽中堪称惊世的容颜,还有她那迈步之间自然流露出的气度……总而言之,她的一切都与眼前的场面格格不入。 住在龙门山下,农人们不是不见过权贵豪富家的闺阁,然则那都是远远而观,似这等的场景确乎是没有经历过的。 更何况,就他们以前远远见过的那些富贵家女子,也没有一个能与眼前这位相比的。 喧哗议论之声渐小渐歇,与此同时,无数道目光齐刷刷的盯到了上官婉儿身上,尤其是那些个起自半大后生的男人们。 若是道左偶遇,这些朴拙的农人必是不敢这般盯着上官婉儿猛瞧的,但此刻是在田地里,周围又是这么多人,这些人才能如此肆意打望,那眼神火辣辣的发烫。 不过上官婉儿却非常人可比,即便是被无数道野性热辣的眼睛盯着,她依然是神态自然,即便是走在凹凸不平的田亩之中,却如漫步于皇宫内苑,气度雍容自然。 农人们看到她之后,就已不再需要于东军的招呼,前方自然散开,上官婉儿顺利的走到了人群中心,看到了怀抱着一个小女孩的唐松。 唐松面前是一块儿空地,地上摆放着几具崭新的耕犁似的器具。 上官婉儿襁褓入宫,虽不熟于农事,但耕犁总还是见过的。然则,眼前这几具器物虽看着像耕犁,却与她以前见过的又全不一样,至少犁具本身小了许多也轻便了许多。 更前方处,正有一农人驾驭着一头尖角弯弯的大牛在耕地,大牛所挽,农人手中所扶的正是那看似耕犁的新器具。 原来,这确实是耕犁,只不过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型耕犁。 眼光在这些东西上只是一扫而过,这时,抱着农家小女孩的唐松已走到了她面前,眉眼弯弯的轻浅笑着,“你来了” 不知怎地,上官婉儿看到唐松这微微眯着眼睛的笑容后,这些日子在心底始终盘桓不去的轻微焦躁居然很快就宁静下来,“今天正好有些闲散时光,遂就过来看看” 就在这时,不等唐松说什么,却见他怀中抱着的那个三四岁的农家小女孩抽出了在嘴里吃着的手,伸手指着上官婉儿奶声奶气说道:“你是唐松的大娘子吗?你真好看!” 这小女孩名叫二妞儿,有着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虽然身上穿的花衣裳因为染色不好有些灰乌乌的,头发也只是随便挽了挽,脸也不白,甚至还有有些灰土土,但人却长的很可爱。 此时本来就比较安静,加之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唐松与上官婉儿身上,是以二妞儿这奶声奶气的一句问话顿时就被许多人听到。刹那间,善意的笑声一连片的响了起来,甚或还有些半大小子直愣愣的跟着起哄高叫,“二妞儿说得好,唐公子,这是不是你家大娘子?郎才女貌,果真是好福气啊” 唐松没有回应这些起哄,拍了拍二妞有些粗糙的脸蛋后,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上官婉儿嘿嘿一笑。 听到这话,看看唐松这举动,再看看上官婉儿居然没有生气的意思,于东军脑子轰的一声。 难倒……难怪!于东军咂咂嘴,再次深深看了唐松一眼后,便果断的往人群后方退去。 刚才的这一切他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 对于这样的起哄,上官婉儿还真是没有应对的经验,低头之间,那风帽便将她的脸严严实实的遮挡起来。 等她再抬起头时,复又恢复了素来在宫中的沉稳仪容,不过开口间却将话题给转走了,手指着那些耕犁问道:“这是什么?” 知道他在转移话题,唐松配合的一笑,蹲身下来放下二妞后便将手摸上了那器具。 他的动作很轻柔,轻柔的就像摸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 “这是曲辕犁,跟百姓们如今常用的长直辕犁比起来,实有天壤之别” 唐松原只是配合上官婉儿转移话题的需要,但真等他摸着曲辕犁说起话时,却忍不住的滔滔不绝起来,声音也渐渐的大了起来,“当前所用的长直辕犁定型于汉朝,距今已有七八百载,这种犁本身粗笨不说,起土费力,入地不深,难以深翻。耕地间回头转弯也极难,一天的耕作下来,收效甚慢” 言至此处,唐松轻轻拍了拍手下的犁具,“再看这曲辕犁,耕地时犁身可以摆动,富有机动性,便于深耕,且轻巧柔便,利于回旋,就是散碎地块亦能使用。本犁新增了犁评与犁建,如推进犁评,可使犁箭向下,犁铧入土则深。若提起犁评,使犁箭向上,犁铧入土则浅。三者合力,便可适应深耕或浅耕的不同要求,并能使调节耕地深浅规范化,如此精耕细作便有了实现的根基” 随着唐松对曲辕犁的介绍,围观农人们的注意力自然而然的转了回来,一时间热议之声复又四面而起。 “此犁犁壁不仅能碎土,更可将翻耕起来的土推到一侧,如此耕犁前进时更为省力”一口气说到这里时,唐松语气中的傲然欢欣之意已是溢于言表,“此曲辕犁结构完备,轻便省力,虽一牛便可独自耕田,用之可大省人力畜力,速度亦大大提升。实是当今天下最为佳优的耕犁” 终于绍介完毕,唐松从田亩中站起,看了看上官婉儿,又移目到周遭黑压压围观的农人百姓身上,“世人皆笑我通科无用,但不需多久,这曲辕犁必将遍传大江南北,为天下数百千万人造福。只此一物,我清心庄通科便能永载史册,流芳后世” 这番感慨后面的话农人们不一定听的明白,但前面的却清楚,当下就有站得近的农人粗着声音道:“唐公子,别听那些国子学生瞎叫唤,你那农科能教人实实在在多打粮食,擎是实在,等我家牛柱再大些能进学的时候,一定送到你那里。考不考,官不官什么的也不用想,学些务弄禾田的本事比什么都强” 此一言出,顿时就有许多人附和,只说农科办的好。其中也有人来的更实在,扯着喉咙喊,“唐公子,你适才所说要送我们曲辕犁,这话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本里九百八十七户,一户一犁,绝无虚言”说话间,二妞儿走过来抱住了腿,唐松弯腰下来又将她抱起,边捏着二妞的脸蛋边朗声道:“这些犁如今正在打造,几日之后当也就齐备了,到时候我自会派人来通知,大家去清心庄领就是” 听到这话,田亩里顿时响起一片震天响的欢呼声。对于贫家小户的农人们来说,一具犁可不是个小物件儿,而今能白得这一个这么好用的,谁不欢喜? 试验完毕,让农户们也亲眼见到了曲辕犁的效果之后,唐松便不在此地停留,将收尾的事情交给于东军之后,他便陪着上官婉儿漫步着向清心庄走去。 两人并肩而行,缓缓漫步,上官婉儿抬头瞭望着身前一片空旷的原野,心中也跟着敞亮了许多,“你是读书人,日日在这田亩里与农户们厮混,传出去又该惹人笑话了” 唐松漫不在意的笑笑,“民以食为天!谁爱笑就随他笑去。只是没想到你今日居然会来” “今天陛下早朝后就去了太平公主府,我也就空闲下来了” 上官婉儿脚下慢慢的走着,“对了,这几日公主可来找过你?” “太平公主?中秋夜里她倒是来过一回,不过却是只见其灯,未见其人” “这不是个好相与的,离她远些” “我都不曾见过她是什么模样,何来远近之说。倒是你,难得出来一趟,更难得到这清心庄来,干嘛老说一个连影子都没有的外人之事” 见唐松如此,上官婉儿的心情益发的好起来,“行了,不说这些没用的了。咱们这就回城吧” 唐松停下了脚步,上官婉儿扭过头来,“今日可是你出诗词集的日子,且还是与八老打着对台,你真就那么放得下心?” 坐着上官婉儿来时的那辆毫不起眼的轩车,唐松与他一起回了神都城中。 入城之后,轩车便一路直接到了唐松再熟悉不过的贡院外。 贡院与国子学之间仅有两坊之隔,此间可谓是洛阳城中士子最为密集之地。 轩车在贡院外最大的一家酒肆侧门处停下来,唐松先下,正在他要接应上官婉儿下车时,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唐公子,我正要去找你,却不想在这儿遇上了,好好,这回咱们可要好好叙叙话” 唐松扭头看去,就见着锦绣绸缎庄的郑胖子滚着二百多斤的身子肉球般的走来,一边走一边笑,那眼睛眯缝的看都看不见了。 郑胖子眼睛有些迷糊,按后世的话说就是有些近视眼,走近些之后才又看到这家酒肆的主人正迎候在侧门处。 他们本是老相识,郑胖子这一看到他,顿时就笑呵呵的打趣起来,直说那酒肆主人不够意思,“某三天两头儿就到你这儿来一遭,可从没见你出来迎过。方老三哪方老三,这么多年了,你这高低眼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酒肆主人方老三连着给郑胖子打眼色,奈何这胖子眼神不好,愣是没瞧见。走到唐松身边后,眼瞅着他还在车下等着,车中更隐隐有一股香气传出,顿时嘿嘿笑道:“怎么,老弟你今个儿把相好的一并带来了!来来来,让哥哥我见见,这是什么样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儿” 闻听此言,方老三脸都绿了,伸脚过去狠狠踩在了郑胖子脚上。 郑胖子人瞧着迷糊,其实是个比猴都精的,吃方老三这一踩,扭头过来又见着他脸色如此古怪,顿时就知道不对了。 还不知道这轩车里究竟是谁,郑胖子嘴上就开始打起了哈哈,哈哈了两句,扯个幌子后转身就要走。 便在这时,轩车车门处红影一闪,裹着红狐皮大氅的上官婉儿走下车来。 紧随方老三之后,郑胖子那比唐松大上三倍的脸也绿了,惨绿惨绿的,不等上官婉儿说话,他便以前所未有的矫捷速度凑上前来,躬身行礼的同时叫了一声,“姑母” 这一声“姑母”叫的真是甜的发腻,再看郑胖子此时乖的跟个波斯猫一般的样子,唐松忍不住笑出声来。 “进来”上官婉儿淡淡的撂下一句后,便径直入了侧门,方老三在前面一溜儿小跑的带路。 “走吧,别装了”满面笑容里,唐松扯着郑胖子跟了上去。 郑胖子边走,边压低着声音不住的埋怨,“唐老弟,哥哥平日待你如何,要人给人,要钱给钱,但凡你张口哥哥那一回说过一个不字儿?哥哥对你掏心扒肝的,你却下这么大套让哥哥钻哪,啊,你身边跟着这么一尊大佛,怎么就不能提点一下,让哥哥这活生生……” 说到这里,郑胖子的肥手猛地攥住了唐松,一脸的肉都挤作了一团,“万不能让这尊大佛把哥哥给惦记上,老弟,这回可就全指着你帮衬了”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几人已走完了侧门处这条别无门户的同道,进入酒肆楼下一间从不对外开放的雅阁中。 这雅阁是以固定好的屏风隔出,面积极大,装设又好,坐在这里面吃酒,外面的人断然看不进来,但里面却能清清楚楚听到外间的说话。显然,这是酒肆为达官权贵们特意准备的好所在。 此后就连上酒上菜之事都是由方老三一手操办。 酒菜送毕,方老三见上官婉儿再无吩咐,便自出了雅阁反手将门关上了。 自进雅阁之后,郑胖子就不曾说过一句话,看看唐松,看看方老三,间或偷眼瞥一下上官婉儿,那柔顺乖巧劲儿像极了受气的小媳妇,真是再规矩没有了。 此时他这副样子半真半假,若说害怕还不至于,但要说不紧张却也不可能。多年来他虽水磨工夫的攀上了郑夫人,还认下了亲戚,把个老太太哄的滴溜溜乱转,但见上官婉儿本人的次数却极少。 在他那不多几次的印象中,上官婉儿素来是端稳肃重,不苟言笑的。以其如此的性情,加之如此的身份,郑胖子却在刚才说出了那样出格的话,还真就怕上官婉儿对他有了不好的印象,甚或给记恨上了。 若然如此,他郑胖子可真是哭都哭不出了。 雅阁里没有侍候的从人,马老三出去之后,唐松便即提起酒瓯为三人满斟了,随后端起酒樽站起身向郑胖子邀饮,“自我操办清心庄之事以来,劳烦之处甚多,凡有所求无有不应,这里谢过了” 郑胖子感激的看了唐松一眼,复又偷瞥了上官婉儿一眼后,唰的起身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唐松给他满斟之后,坐下来向上官婉儿笑言道:“你难得出来一趟,就别绷着了,这位郑家哥哥是个爽利人,对我帮助极多,你也该与他对饮一樽才是” 说话间,唐松顺手端起酒樽递给了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接过酒樽,似笑非笑的看了郑胖子一眼,“唐松近日要出诗文集千部,一并打造耕犁千具,这两件事的花费可就着落在你身上了” 闻听此言,郑胖子一张脸顿时活泛起来,“自当如此,自当如此”口中说着,人又再次唰的站起,捧起酒樽又是一饮而尽。 见他答应的如此爽快,上官婉儿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模样,举起酒樽也小饮了一口。 至此,郑胖子算是彻底放下心来,向唐松道:“老弟今个儿是来看诗文集的事情吧,行,我这就出去给你打探打探” 话一说完,这七窍玲珑心的胖子向上官婉儿一礼之后起身就走,生恐走的慢了打扰到两人,再招人烦。 上官婉儿端坐不动,唐松起身将郑胖子送了出去。 方一走出门户,郑胖子回身见门已关好之后,二话不说就冲着唐松翘起了大拇指,“服了,哥哥我真是服了” 走了两步,眼见唐松还要送,郑胖子只是不允,推着让他回去,“行了,老弟,你我之间还客套什么,回吧,快回!你让那位干晾着算怎么回事?” “走吧”唐松推着郑胖子向外走去,“适才在门外,瞅着你倒的确是有事找我,你要跟我叙什么话?” 眼见唐松执意要送,郑胖子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是脚下走的很快,说的也很快,“听说你弄出了个什么活字印刷术?” “听于东军说的?” “还用听他说?老弟你真是小瞧哥哥了”说完,郑胖子就开始埋怨起来,“那就是个金疙瘩,你操办着通科,怎么还把这么来钱的营生往外推。就是要推也该想着哥哥我,我今日去找你本就是想说这事”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酒肆侧门外,郑胖子不肯让唐松再送“你赶紧先回去,此事我自会再找你合计” 说完,郑胖子摆摆手就走了。 他一个开绸缎庄的弄什么活字印刷术?对此唐松也没太在意,转身回了雅阁。 进门之后正要说话,却见上官婉儿做了一个噤声的示意,唐松凝神一听,外面正在说着他与八老一出诗词集,一出诗文集的事情。 第一百二十七章 斗诗 回到雅阁,唐松在上官婉儿身边坐下来,顺势就牵过她的手抚弄起来。 上官婉儿扯了一下却没挣脱,遂也就不再挣扎了。说来自掖庭宫小黑屋之后,但凡她与唐松单独相处时,这个看来比她小很多的男人总是手脚不肯老实,而且还很霸道,实让她无奈的很。 抚弄着抚弄着,唐松就开始在那粉嫩的小手上画起圈子来,指肚上,掌心里,一个个圈子画的上官婉儿痒嗖嗖的。 上官婉儿本是专心在听外边的议论,却被唐松捣乱着听不成了,几次三番示意毫不见效后心中恨极,猛的一下将手抽了回来,切齿道:“外面可是在说你,就不能安分老实些,真就一点不操心?” 美人就是美人,即便是嗔怒起来也别有一番美态。但她却忘了面前坐着的这人每次与他独处时总会化身成了无赖,对于一个无赖来说,她这般的嗔怒能有什么作用? 上官婉儿嗔怒未休,便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居然就此被唐松抱了起来,下一刻,权倾六宫的上官待诏就结结实实的坐在了唐松怀里。 双臂将上官婉儿圈在怀中后,唐松低下头来嘴唇贴着她的耳朵轻笑道:“某那诗词集中所选皆是佳妙天成的绝妙神品,崔卢李郑四家诗集与之相比不过土狗瓦砾而已!这结果本就不需看,你又何必浪费时光?” 絮语细细,“你出来一趟着实不易,我们能有这般独处的时光更是不易。唯其不易,更应珍惜,何必被这些无趣之事给虚废了?婉儿,你该记着两句曲子词才好” 唐松的声音极轻极柔,让上官婉儿飘飘然的发痒,刚才的痒是在手上,现在却是经由耳边直到了心里。这种痒痒只让上官婉儿身上顿时没了力气,本是为了矜持的挣扎也停住了。 算了吧,算了吧,既然只是徒劳,何必还要挣扎? 身子柔软下来,上官婉儿整个人都窝在了唐松怀中,口中随意漫应着:“什么?” “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口中说着,唐松的手已从上官婉儿的细腰移动到了她那如花娇颜上,十指如三月春风般轻轻的划过了眼眉,划过了面颊,最终停在了那红润芬芳如四月牡丹花瓣般的红唇上。 口中低低的呢喃着这两句曲子词,上官婉儿冰封三十年的眼神渐渐如遇暖水般融化下来,盎出丝丝春意。 两人在雅阁中调情正浓,雅阁外议论的抱怨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响亮。 抱怨的根由是书太少,但想要书的人却太多。 此时此刻,唐松与八老,乃至崔卢李郑四家的纷争已是士林最为关注的话题。继迷思园诗会之后,双方又于同一天出书,且消息早已传开,如此火爆的场景下,他们两家的诗集也好,诗词集也好,谁不想先睹为快? 想要书的人太多,但书数却是有限的很,八老重车携来的四家诗集七八百本,唐松的诗词集则只有三百本,僧多粥少之下,能得着一本书的人都极少,更别说还是两本齐得了。 士子们被这士林少见的大热闹刺激了好几天,如今虽然没得着书却也不肯走,就聚在这里闲话议论。因是看不到作品,这议论就虚的很,说着说着自然而然的就变成了抱怨。 留意了一会儿听着的却全是抱怨,上官婉儿也就收回了本就不多的注意力,伸手按住唐松那只似小老鼠般钻来钻去极不老实的手,“前两日的大朝会上,四世家子弟相继进言要废除通科,已为陛下所拒,不过明岁通科的取中名额已降至六人” 唐松从那一片雪腻中抬起头来,“嗯,我听说了” “这两日,陛下连下敕令,或升或赏了九人,皆是崔卢李郑四姓官员,秘书监郑知礼调往工部出任侍郎之职” “他?”唐松抽出手来,沉吟不语。 迷思园诗会后,郑知礼实已声名狼藉,不仅是士林,便是朝官对他亦颇多非议,这些武则天不可能不知道,为何还要作此安排? 郑知礼私德有亏,工部却是个钱粮如流水的地方,这等安排让人看不透啊! 正在这时,雅阁门户处传来了轻微的剥啄叩门声。 闻声,上官婉儿从唐松怀中脱身出来去开了门户。 马老三站在门外,见开门的居然是上官婉儿,唐松却安坐不动,眼中的古怪神色一闪而逝。 他也没有进来,就在门口处躬身一礼道:“待诏,八老中有五位到了酒肆,刚在另一间雅阁中安顿下来” 闻言,唐松哑然。上官婉儿伸手往右方指了指,马老三点点头。 “知道了,你去吧”闻言,马老三再次躬身后转身退走。 上官婉儿关好门户,边回坐处边低声笑道:“看看这时辰,八老今日在国子监的讲学当已结束,其来此的目的当如我们一样。心有不安,想来听听士林的议论” 上官婉儿刚说到这里,叩门声又起,刚刚才走的马老三又回来了,言说太平公主到了,如今就在外面的大堂中。 上官婉儿脸色一沉,到屏风前伸出手指略一摆弄,屏风上顿时出现了两个棋枰大的小窗,窗外设有两树大盆景以为掩映。 这般布置,外面的人既不会靠近屏风,也难发现这两处小窗。 马老三走近,伸手向窗外指了指,唐松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外面可容纳数百人安坐的大堂角落处,有一个身穿士子儒服的女子独居着一处座头。她身周两处座头上的那几人当是护卫。 因那女子是侧身而坐,唐松也就难以看清她的面容,却总觉着这人似是颇为眼熟。 “公主不知来了多少时候,我也是刚刚发现”马老三低声的解说着,“待诏,是否要将她请了进来?” 上官婉儿摇摇头,“看她如此装扮,分明是想微服来看热闹的,图的就是个乐子,你若真将她请进来,或者还惹恼了她,但做不知就是” 马老三低声应是,等了一会儿见上官婉儿再无吩咐后,无声而退。 “太平素来关注士林,你不曾大闹贡院之前,历次科举就数她荐举的人最多,其人眼力还是有的,每荐举者多是士林一时之选。因是如此,诸多皇亲之中,以她最得士林赞誉” 对此唐松并不意外,史载这位太平公主权势最盛时,当朝政事堂七位宰相有五个都是出自她的门下,至于其他的党羽更是遍布朝野。这则材料除了说明太平公主权势熏天之后,亦足以说明她深厚的人才储备,而这断非是朝夕之间可以成就的,必然有着长时间的人脉培养和积累。 “太平如此插手选才之事,陛下难倒不知?” “陛下虽宠幸太平甚矣,然则亦有铁律,绝不允其涉入朝堂政事。因是如此,她这般举动倒并不遭忌,又因每受其荐举者多有真才,是以与陆相之间也无冲突”言至此处,上官婉儿轻声一叹,“别看她是个女子,但若论识人的眼力,不说梁王、魏王不及她,便是满堂朝臣能赶上她的也不多” 唐松点点头,上官婉儿转过身来,双眼紧盯着他道:“太平自小便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正因如此,其生性乖张,行事也极为大胆。当世除陛下之外,她再无忌惮之人。便是这样一个人,嫁给薛绍后却是安分守己,由此可见出她对薛绍用情之深” “后薛绍之兄薛顗参与到宗室李冲的谋逆案中,薛绍因受牵连亦被陛下杖责一百后饿死狱中。此后陛下先杀定王武攸暨之妻,继将太平下嫁于武攸暨,太平虽勉强承命,但心中实深拒之。她现在正是心性极为不稳之时,万万招惹不得,唐松你可要切记之” “我招惹她干吗”唐松笑笑。太平的声名太盛,这样的女人出于好奇当然是想见见的,但说到招惹,那还真是敬谢不敏了。 这是个属蝎子的女人,而且现在还正处于暴蝎状态,极度危险。 “嗯,此事切切,你牢记住最好”上官婉儿说完,转身过去取了大氅与雕胡帽开始穿戴起来,“陛下早朝后是往太平府上的,如今太平既已到了此地,陛下定已回宫,我也该回去了” 唐松走过去将上官婉儿拥进怀中,“来何匆匆,去何匆匆!” 上官婉儿停止了动作,在唐松怀中静静的依了片刻,不过却没说儿女情长之事,“我已让那六个族亲到了清心庄,有他们在总能护住你的周全” 闻言,唐松不曾说话,只是将上官婉儿拥的更紧了些。 “不过,这终究不是治本之道。士族门阀何其势大,唐松你一个白身孤人,如何与他们抗手?我意你还是该与士族门阀和解才是正理” “便是我欲和解,世家门阀又岂能愿意?” 上官婉儿沉吟良久,猛一抿唇沉声道:“近日时机不便,且待八老还乡之后,我来安排此事。郑知礼、卢明伦等人不足惧,那崔元综虽为相公,总还要卖我几分颜面,保你一个全身而退当无问题” “若答应和解,则清心庄必然不存”,看着怀中上官婉儿一脸的忧心,唐松终究没将这句话说出口来,“便是我答应,崔元综也能答应,陛下岂能相容?” “陛下对你……与其他人有些不同处。总之,你若肯退,料无问题”上官婉儿前行两步后反身过来双手捧住了唐松的脸,就如同一个姐姐面对着总是爱惹出祸事,又吃了许多苦的小弟,满眼满脸的爱怜,“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又何必自苦如此?有我在,断少不了你的钱财花用,以你的才情,何不漫游名山,泛舟五湖,做一个富贵风流的清闲山水郎!” 唐松整张脸都被包在上官婉儿的掌心里,感受着她这一片情意,唐松心中陡然涌起一股温暖,“我走了,你怎么办?我在京中,若想与你独处片刻都如此艰难,一出神都何日方得复见?” “你先去,总有一日我会与你相聚于江湖” 江湖是一个早在《史记》里就曾出现的词汇,乃“草泽”之意,在古人语境中是一个与“庙堂”相对的概念,宋范仲淹名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可谓显证。 “江湖?”听到上官婉儿口中说出这话,唐松忍不住笑了,“庙堂何尝不是另一个江湖。尤其是你这等身份,进去了再想出来,谈何容易。” 说完,唐松也不再多言,“此事以后再说不迟,你且先走吧,莫要迟了” 上官婉儿低头转身,毅然远去。 她既已走了,唐松便不愿一人呆在这雅阁。索性向马老三寻了一顶低檐的帽子,又在酒肆的大堂内安排下一处最偏的座头。 随着八老今日讲学完毕,这家附近最大的酒肆中随之涌入了大批国子学生,唐松趁着这股乱劲儿进去,又带着低檐的帽子遮盖住了大半张脸,一路行到座头处时感觉还真没人注意到他。 唐松坐下后也没有取了帽子,静静的闲看着大堂里热闹的喧哗。 随着国子学生的到来,话题先是转到八老今日讲学的题目——孟子的“五伦”学说。 说完五伦,大堂内随即就说起了唐松与八老出书的事情。 国子学生自然是力捧八老,贬抑唐松。这本也没什么,随着八老进京,近日来这样的说辞实在并不新鲜,但随着那些年轻气盛的国子学生将八老越捧越高,将唐松越踩越低,就引起了普通士子的插言。 这些普通士子们说的话其实也算不上过分,只是说八老固然学高望重,诗名久播,但唐松也不至于如此不堪,否则他也不会名满天下,每有诗词必能轰传神都,广为传唱。 这本是持平之论,奈何国子学生们因为出身以及此时的身份不同,优越感太强,遂就份外听不进与自己意见相左的言语。 少年气盛难免如此,酒肆大堂又是个谁都能说话的随意地方,如此你一言我一语,双方火气越来越大,争执喧闹之声也就越来越大,到了最后,简直就成了一场大论辩,你不让我,我不让你,聒噪的满堂不宁。 正在这争吵最热闹的时候,蓦然便听大堂角落处“啪”的一声脆响,一条威猛大汉摔了手中的酒盏猛的站起,“吵什么,似你们这般能争出什么结果来,让人酒都吃的不爽利” 唐松应声看去,见这大汉就是从太平公主身边座头上站起的。而随着适才国子学生的涌入,太平也戴上了一顶覆有面纱的雕胡帽,此时难以看清她的面容。 众士子们的争吵声小了些,那大汉也不就坐,向着大堂朗声道:“尔等之争要分出胜负也简单,某是个好博戏的,你等可敢一搏?” 大汉此言方罢,顿时就有人高声问道:“如何搏法?” 大汉哈哈一笑,伸手从座头上拿起两部书来,“这两本书卷一出于八老,一出于唐松。稍后某自去寻几个能识文墨的歌女,在酒肆寻一间雅阁,将这交予她们,任其自选。而后,召来当众歌之,歌女们唱谁的歌诗多,自然就是谁胜。如此,岂不比你们空口白牙强争不出结果要好” 这是唐人斗诗时时常喜欢采用的一种方式,说来也算不上新鲜。但相比众人的没个根据的争辩,这却是当下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加之满堂的士子们见过这两本书的着实是少,此时也想听听里面究竟是些什么,是以大汉刚一说完,顿时就有许多人附和。 那大汉倒也爽利,起身与同伴们很快就腾空了两副座头,一人出去传召歌女的时候,另外的人则开始张罗着士子们下彩头。 少年气盛谁肯让谁?不过片刻功夫,两副并在一起的座头上就堆满了钱财,终究还是国子学生家底更厚实,是以仅从押注的钱财看来,八老的声势就远胜唐松。 后世里唐松曾在史书中看到过“旗亭画壁”的记载,说的是玄宗开元年间,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齐名,却难分高下。某一雪天,三人相逢于道左,遂同往道旁之旗亭共饮。 旗亭内有富贾宴饮,中有四乐伎歌诗助兴,唱奏的都是时下有名的曲子。三人私相约定:“你我三人俱有诗名,然一直难分优劣。今天且悄悄地听这些歌女们唱歌,谁的诗被唱到最多,便为优胜” 片刻后一乐伎首先排众而出,唱道:“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闻听此曲,王昌龄微微一笑,就用手指在旗亭墙壁上画了一道印记:“绝句一首,先拔头筹”随后一歌女唱道:“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高适伸手画壁:“我一首绝句” 又一歌女出场:“奉帚平明金殿开,强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王昌龄惬意而笑,复又伸手画壁:“两绝句矣” 三人中王之涣自以为出名很久,可是歌女们竟然没有唱他的诗作,见高王两人如此,真是份外尴尬。遂对二人说道:“适才三人皆是潦倒乐伎,所唱皆巴人下里之词耳!岂阳春白雪之曲,俗物敢近哉?”因指诸妓之中最佳者曰:“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诗,吾即终身不敢与二子争衡矣!脱是吾诗,子等当须列拜床下,奉吾为师!” 片刻后,四乐伎中容貌最为风流的上前一步,放声一歌正是:“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一闻此曲,王之涣大笑出声,揶揄高适王昌龄曰:“田舍奴,我岂妄言哉!” 这是诗史上一段广为人传唱的佳话,不成想今日不仅目睹了一场唐朝版的旗亭画壁,却还成了其中的主角之一。唐松正自兴致盎然的看着眼前的热闹时,有一大汉悄然到了他面前低声道:“我家主人邀公子前往共饮,请” “你是公主府的?”那大汉闻言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那大汉口中说请,举止之间却没给半点拒绝的余地。唐松不愿在此露了相,也想看看历史上鼎鼎大名的太平公主究竟是个什么样子,遂就起身跟着那大汉而去。 头戴雕胡帽的太平一人独居一副座头,唐松到后背对着堂中众人,径直在她对面坐了。 唐人,尤其是男子出行非帽即冠,因由此风习,唐松与太平公主此刻的装扮也就并不显眼。 坐定之后,唐松伸手顶顶帽檐,将整张脸露了出来,“见过公主” 太平没有掀起覆面的轻纱,这就使得她的面容隐隐约约的,“果然是你,来呀,酒” 唐松的酒应声送到。 “饮” 唐松小饮了一口后放下酒樽,“未知公主传召所为何事?” “等” 唐松茫然。 “等结果出来之后,我再与你好生说说过往” 过往?都没见过能有什么过往?而且这话怎么听着还有些杀气腾腾的感觉。正在唐松疑惑的时候,开始出去的那个大汉已经回返,身后还跟着七个怀抱琵琶的歌女。 酒肆这赌胜的动静闹的太大,将外面路过的许多士子也吸引了来,待打问清楚事情的原委之后,这些个士子便不肯再走,短短时间里,酒肆内便已被围的水泄不通,除此之外,尚有许多人正闻讯赶来。 那七个歌女进了酒肆后便被送进准备好的雅阁,众人在外面等候,堪堪等唐松将面前的第二樽吃完时,便见雅阁门户开处,一个歌女当先走出。 此歌女一出,闹哄哄的酒肆大堂里顿时安静下来,就连唐松也放下了手中的酒樽。 出雅阁缓缓前行了几步后,便见那歌女轻抚琵琶,放声唱道: 回首览燕赵,春生两河间。旷然万里馀,际海不见山。 雨歇青林润,烟空绿野闲。问乡何处所,目送白云还。 歌女方一唱罢,就听到国子学生哗然而赞,“好一联‘雨歇青林润,烟空绿野闲’此乃崔液之《冀北春望》,果然好诗,好眼力” 当此之时,太平蓦然开口,向唐松道:“如何?” “好诗,果然好诗”唐松轻浅一笑,浑不在意。 第一百二十八章 光天化日,当街被抢 第一位歌女唱完《冀北春望》引得国子学生哗然而赞,赞声方歇,第二位歌女款款而出。 轻纱朦胧,太平以手中牙箸敲了敲唐松的酒樽,“此乐伎又当如何?” 唐松回头看了看这新走出的歌女后转身过来,“那边搏戏如此热闹,看着让人眼热,莫如某也与公主做一搏戏如何?” “如何搏法?” “某来猜这歌女会唱谁的歌诗,若是猜中,公主便将面纱揭开容我一睹芳容。我若猜错,公主也可提一要求。如何?” “什么要求都行?”说出这句话时,太平的声音全没了适才的冷淡,声调沙沙的带着一点暗哑。有一点轻佻,有一点挑逗,在酒肆大堂喧闹的背景下听来,居然荡漾着丝丝缕缕的性感。 刹那之间,唐松居然有了些后世酒吧里的感觉。 身为公主却能在人潮涌涌的酒肆大堂里突然上演这么一出儿,这个太平果然是属蝎子的。 唐松答话稍慢,太平手中本是敲着酒樽的牙箸蓦然上挑,挑起了唐松的下颌,轻纱后的声音愈发的沙哑飘忽起来,“怎么?胆大如斗的唐松竟然不敢了?” 此时此刻,太平的这个姿势真是轻佻到了极点,也暧昧到了极点。唐松没躲没让,迎着轻纱后眼眉的位置缓缓声道:“大庭广众之下,公主这是在调戏我?” 闻言,太平笑了,笑的摇曳生姿,“且先说搏戏,你敢吗?” “何用激将?某与你赌了就是” 太平收了牙箸,“说” 唐松端起酒樽小饮了一口,“某若胜了,这条件可也就改了。介时公主可不能拒绝” 太平闻言,端起面前的酒樽向唐松扬了扬手。 两人酒尽,太平放下酒樽,“赶紧说吧,否则可就来不及了” “此女所唱必是四家诗” 唐松刚一说完,便听琵琶之声响起,随即便有歌声响起: 江南日暖鸿始来,柳条初碧叶半开。 玉关遥遥戍未回,金闺日夕生绿苔。 寂寂春花烟色暮,檐燕双双落花度。 青楼明镜画无光,红帐罗衣徒自香。 妾恨十年长独守,君情万里在渔阳。 此诗刚唱出两句,酒肆大堂内已有赞声响起,及至整首唱完,国子学生的欢呼声已是声震屋瓦,“此乃卢明信之《代春闺》是也,第二首,第二首了” 卢明信乃范阳卢氏的后起之秀,此诗果然是四家诗,唐松一言中的。 “你如何猜出来的?”太平问话出口,不待唐松回答,先自摇了摇手指,而后陷入了沉思之中。 片刻之后,便见她蓦然一笑,“是了,这个乐伎虽有几分颜色,然则年纪极轻,分明是刚入行不久。似这等歌女此前所学皆为宫体歌诗,今日在如此多人面前唱奏,所思所想不求有功先求无过,选中曲词自然是越拿手越好,她既是惯学宫体歌诗,自然要选四家诗” 说完,太平尾音一挑,“如何,我说的可对?” 唐松轻浅一笑后翘起了大拇指。太平果然是太平,居然能在这么快的时间里就想明白问题的症结所在,不管史书如何评价她,至少“冰雪聪明”这四字的考语是不错的。 轻纱遮蔽,看不清太平的表情,“好了,这个当是唱你曲子词的。却不知她会选择那一曲?” 唐松回过头去,却见这第三个出来的是个年纪已过双十的乐伎,身材高挑,容颜秀丽,只是眉宇间似乎总笼罩着一层淡若轻纱般的愁思,便是向众人含笑躬身行礼时,这份轻愁也不曾褪去。 转身过来,唐松摇了摇头,“什么曲子却是猜不出,不过定然欢快不起来了” 那歌女行礼过后抚动琵琶的同时,双眼已向大堂高处的屋瓦看去,眼神空迷,眉眼间的愁思愈发如绵绵春水般荡漾起来。 琵琶声中,便听这芳华渐逝的歌女清脆放歌: 伫倚危楼风细细。 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此女这两句一出,恰如曲子词中所唱,唐松心底亦是涌起了一阵黯黯的愁思。这首《蝶恋花》他之前从不曾用过,只是这回要出诗词集时才从记忆深处翻检出来,但这词实在是太应景,应景到那个夜晚他每录写一句时,总是会不由自主的想起远在天涯的柳眉。 月夜、小几、读书灯,相似的场景带着唐松的思绪悠悠回转到襄州鹿门山,回到那朴拙却又清宁如水的月夜中,那时的月夜真是份外明朗,明朗的是鹿门月,明朗的是八卦池,明朗的是那个芙蓉如面柳如眉的傻丫头。 场景仿佛,心绪怀旧,同样的月夜,同样的读书灯,只是那个傻丫头却已远走千里万里。深夜怀人本已是愁难克挡,更那堪又在记忆深处钩沉起这么一首怀人之词。 因是如此,当夜录下这首词时,唐松真是感慨良多。 而今,在这样热闹的场合里复又听到这首曲子词,唐松自然而然的由词及人,由词怀人,进而心绪沉入其中再难自拔。 句式参差不齐,断非歌诗的体例,是以这第三位歌女方一开口,酒肆大堂中便知唱的是曲子词了。然则这首曲子词却是众人都不曾听过的,是以场面一时竟安静下来,众人皆凝神而听,要听这歌女究竟选中的是什么曲子词,她又为何要选中这首曲子词? 便在这逐渐的静寂中,那目向虚空的乐伎悠悠声道: 伫倚危楼风细细。 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 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 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 为伊消得人憔悴! 想来那芳华渐逝的乐伎也是有情人远走天涯而久盼不归,是以才会在那本诗词集中选中了这首曲子词,此刻唱起词来更是身心俱已浸入其中,尤其是待其唱到最后两句时,已是声音低沉到百折千回,让人闻之心碎。 随着那乐伎的歌声,太平公主放下了手中的酒樽,轻纱后的眼神也由乐伎转到了对面而坐,神情萧索的唐松的身上。 在带着乐伎无限投入的歌声里,太平脑海中隐隐的出现了一幅画卷。春光大好,面前这个白衣襕衫的少年却独自在高楼上凭栏伫立,温馨轻细的徐徐春风拂过他的眼眉发梢,但他却情绪黯然,纵然面对大好春光生出的却是满心愁绪。 其愁恰如楼下茵茵连天的碧草,千丝万缕,无限凄迷。久久的,久久的无言凭栏而立,却没有人能体会到他的心意。 最终他终于离了阑干,下了高楼。本打算排解这疏狂的情绪,但纵然面对美酒歌舞勉强的去寻欢作乐,却终究还是毫无滋味。看来人世之间,终究还是真情可贵,纵然因为相思而衣带渐宽,日益消瘦,也绝不后悔。 此时聚集在酒肆大堂内外的皆是读书士子,对文字的感悟力极深。随着乐伎投入的歌唱,太平所见皆是他们脑海中所见,一曲歌罢,本是哄闹的酒肆大堂竟然有了一段时间的无言沉寂。 文字上的东西,好坏之间高下立判,与刚才那两首四家诗比起来,这首曲子词真不知强了多少倍。但真个听完之后,大堂里反倒没有了刚才那两首唱罢后所起的喧闹了。 一切只因为众人不免或多或少的受了词境的感染,歌唱虽罢,那份无言的情绪却难一时散尽。良久之后,才有一人长声叹道:“好一个‘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词一出,天下相思言尽于此矣!” 此人一开言,便引来许多附和之声,就连那些国子学生也是唇舌喏喏之后,终究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言语。 在大堂内的一片议论声中,太平注目唐松,“所思者谁?竟让你憔悴如斯?” 总有一些感情不愿与人分享,总有一些人只愿深藏心底,不愿向人提及。闻问,依旧是一脸萧索的唐松轻浅一笑,“思所思之人,虽苦亦乐!” 说了却等于什么都没说,轻纱覆面的太平哼了一声,似是不屑再问。 雅阁中接连又有歌女走出,随后的三人中除一人唱了四家诗之外,其她两人皆歌的是曲子词,如此待六人唱罢,居然正好是以三对三,平分秋色。 虽是平分秋色的局面,但当第六个歌女唱完四家诗后,国子学生的赞叹声却小了很多,喧哗喝彩时的气势更是低迷到了极点。 此前不管是四家诗还是曲子词皆是名声在外,尤其是四家诗借助于八老的光环更是被溢美到了极处。但所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这遭真刀真枪你一首我一首的唱出之后,那直观的对比就太强烈了。 一个是巅峰神作,一个是二流乃至于三流作品,这中间的鸿沟在直观的对比下赤裸裸的被揭露出来后,即便是力挺八老的国子学生也无法指鹿为马。 这场斗诗进行到现在虽然局面上是个平局,但在气势上,在给观者的审美享受上,那本诗词集却早已风雷闪电的将四家诗杀的丢盔弃甲,一骑绝尘狂飙千里。 但既是斗诗,而且是如此重要的一场的斗诗,最终总是要有个结果的,是以当第七位,也是最后一个乐伎从雅阁里出来时,整个酒肆大堂内外已是落针可闻,几乎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了乐伎身上,集中在了乐伎圆润的红唇上。 这家酒肆是贡院外最大的酒肆,亦是神都最负盛名的酒肆之一,在这样一家酒肆中闹出了这么大一场动静,且在场的士子如此之多。可以说这一场斗诗的结果必将很快传扬开来,也必将成为八老与唐松新一场争端的最终结果。 第一次迷思园诗会,唐松稳胜一筹。这一次的结果又将如何? 这是神都近来最惹人关注的话题,而答案就在这位乐伎身上,就在这个乐伎口中。 酒肆大堂内的气氛无声的紧绷起来,被这么多人目光灼灼的盯着,纵然是这个见惯了大场面的乐伎也有些吃不住了,以至于她开始拨弄琵琶时,因为手颤而使伴音有些发飘。 就在这发飘的琵琶伴奏下,乐伎曼声歌道: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乐伎方唱出第一句,太平脑海中便出现了中秋月夜清心庄中的那一幕。 “你赢了” 闻言,唐松笑了笑,“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埃关锁。而今尘尽重生,照破山河万朵” 此时的唐松浑没有太平想象中的狂喜之态,神态轻松,语调淡然“明珠就是明珠,即便尘埃关锁亦不损其绝世光华,今日赢的不是我,是曲子词赢了!诗也好,词也罢,好坏优劣不是任由几人几姓来决定的” 这是《水调歌头》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被唱出来,所谓绝世神器就是不出则已,出必惊世。 此时中秋刚过不久,耳听此词,满堂众人真是连话都说不出什么了,这情形真与当日太平公主在武则天面前的情形相似,分明觉得这曲子词无一不好,但真要说它究竟好在哪里时,却又因为它实在太好而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言语来形容。 第七位乐伎终于唱完,就在众人咂摸品味的时候,酒肆大堂内却猛然传出几声接连而起的响动。→文¤人·$·书·¤·屋← 众人心神本都在那曲《水调歌头》上,乍闻这响声真是份外刺耳惊心,循声望去时,就见酒肆大堂右边角落处有两树盆景摔在了地上,花盆砸的片片粉碎,一并撞翻了后面那副六页屏风。 马老三的这家酒肆除正门与后门外,尚有两处侧门,各通着两间并不对外开门的雅阁,此前唐松与上官婉儿所在的便是其中之一,而这副六页屏风隔开的则是另外一间。 所幸这两处雅阁外尚有廊柱相护,是以花盆与屏风虽倒,并不曾伤着大堂中的酒客,但原本安坐于屏风后的人却再无遮挡的尽数暴露在了大庭广众之下。 刚为响声所惊,国子学生们就又被屏风后的人惊了一回。当即就有国子学生喊出声来,“八老!” 八老在国子监讲学已有五日,至少国子学生们认识他们的很多,此时此刻,在这样一种场景下,在第七个乐伎刚刚唱完《水调歌头》的情况下以这种方式见到八老中的五位,那感觉真是……难以言表! 国子学生们固然是不知该作何说辞,那屏风后八老中的五位更是尴尬到了极处。上午开坛讲学罢,有国子学生问及与唐松之争时,八老还曾当众表示“不值一提”,当其时也,他们的语气表情真是云淡风轻的紧。然则不到两个时辰之后,他们就在这里出现,还以这种方式陡然暴露了行迹。 不值一提啊,这……这情景就像一个人正走在繁华的大街上时却突然掉了裤子,而这掉裤子的还是历来德高望重之人,这份尴尬与羞惭真是……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哪! 无限的尴尬中,酒肆主人马老三诚惶诚恐的快步上前,向八老告罪不迭,高声痛骂活计偷懒,竟使架上的盆景歪斜坠落以至于撞翻了屏风。 他这般作态,却让八老中的那五位还说什么? 唐松看到了马老三极隐晦的那个眼色,再看看五老的神情,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个笑容。 这马老三真是够损的,只不知适才的这个“意外”究竟是他自作主张?还是此前上官婉儿走时早有什么交代? 不过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斗诗结果已明,还有一个如此惊艳的结尾,够了,足够了,留已无益,清心庄中还有许多事情要办,唐松油然而生归欤之情。带着脸上清淡的笑容向太平公主告辞,“多谢公主邀饮,某当走了” “走?”太平语调飘忽,“这就要走?竟忘了搏戏?此前你曾言要见吾之容貌,这个地方却有些不合适” 此前唐松说要看一看太平的面容,主要是出于好奇,总想看看这位王朝史上堪称最负盛名的公主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但随着太平后来那一段妖冶的表现,唐松的这个想法早已冰消。 一个属蝎子的公主,真心招惹不起啊。 “原不过是个乐子,公主何必做真。尊容绝不敢窥,但若说一定有要求,便是请公主履约还我一份清静就是了”说话间唐松已站起身来,说完,再不停留,转身就向外走去,果断到丝毫不给太平再说话的时间。 “跑,又跑?”唐松这表现真让正是心性不稳的太平气急败坏,挥手之间向护卫打了个手势,那护卫一见,顿时也向外走去。 走出酒肆,走上大街之后,唐松的心情轻松了不少,轻袍博袖的走了一段,正要雇一辆赶脚出城回清心庄时,身后传来一阵辚辚的车马声。 唐松闻声避往了路边,片刻之后,身后而来的车马就到了他面前,随即马车一停,跳下了两个魁梧大汉,还不等唐松有所反应,整个人就已被那两个大汉一左一右的夹持起来。 下一刻,唐松双脚离地,整个人被塞进了马车之中。 从马车停下,大汉跳出到唐松被掳进车马,这一系列动作真是行云流水,让附近的路人看的目瞪口呆,目睹马车辚辚远去后,众路人相顾失色,“邪性,真邪性,以前只听说有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的,怎么这回连男人都抢上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我有金屋,脱困 太平性豪奢,凡所用之物无不力求精美,这乘座驾更是如此。 唐松被那两个大汉夹持着塞进车中,身后传来“啪”的一声轻响,车门就此闭锁住了。 这哪里是什么马车?简直就是一个移动的小房子。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毯,马车四壁皆以锦绸包裹,睹之真是金碧辉煌。 车内一壁处设有锦榻,榻之两侧各站有一个妇人,年纪都在四十上下,满脸横肉,膀大腰圆,虽只是妇人,但看她们那胳膊竟是比唐松的腿都粗。 眼神在车内一扫,待看清楚锦榻上女子的面容后,唐松怒道:“是你?你真是疯了” 莫名其妙的当街被人抢进车中,此刻唐松的心情要是能好起来才是怪事了。是以说话时的语气态度就极其不逊。他话刚出口,便听锦榻左侧那蛮妇一声喝道:“公主驾前焉敢如何放肆,大胆!” 这蛮妇人长的如肉山一般,这一声喝起来更是响声如雷,口中说着,手上已顺势抄起了锦榻后放着的一柄花杖,虽曰花杖,外面也着实包裹着一层彩帛,但这杖实在太粗,包裹的彩帛又实在太薄,这一杖若是打实了,不死也要褪层皮。 “退下”此时锦榻上的太平早已去了那遮蔽容颜的雕胡帽,半依半躺面带笑容的看着满脸恼色的唐松,“你看着是个文弱书生,次次跑的却快。如此也就怪不得我了” 这锦榻上的女子居然就是上次在清心庄推门撞了他鼻子的那个,却没想到那个疯女人居然就是太平。 锦榻后的蛮妇虽被喝退,但满是横肉的脸上,两只凶眼却恶狠狠的盯着唐松。 看清楚眼前这阵势后,唐松也不再一味发怒,敛了敛脸上的恼色后前行几步,自在锦榻边寻了一张锦凳坐下,“公主位尊势大,某这白身士子也抗拒不得。抢就抢了吧,敢问公主抢了我来是为何事?” 闻唐松一再说到“抢”字,太平不由得笑出声来。 这时代绝大多数女子笑起来时总会因为“笑不露齿”而有所掩饰,但太平的一旦笑起来却是毫不遮掩,极其肆意。 笑过之后,身子微颤的太平注目唐松悠悠声道:“前次我那迷思园诗会被你搅了,惹得我被人好一番笑话。念在你曲子词作的着实不错,为惜才计,我也就不与你计较了。我府上正好缺这么一个文辞之臣,你来吧” 唐松现在所有的心思都在通科上,哪有心情做什么文辞之臣,“公主府中属官皆是朝廷任命的官员,某却是一介白身,怎能进公主府?” “没有官身你就做我的门客,放心吧,我断不会亏待了你,你的俸禄所得至少不会比那些皇城的五品官儿们差了”略顿一顿后,太平眼神一挑。 闻言,唐松沉吟不答,其间几次抬头看了看那两个堪比壮汉的胖大妇人。 太平聪明,立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遂向后摆了摆手,“你们退下吧” “公主……” “他不过一文弱书生罢了,退下”太平脸色微沉,那两个胖大妇人顿时不敢再多言,躬身一礼后到外边车辕去了。 随着车门关闭,一时间这小房子般的香车内就只剩了太平与唐松两人。 即便是车窗极大,车窗帘幕也是由望之轻薄无物的亳州轻容制成,车内的光线比之外边终究还是暗了些,这就使得车内的光线有些朦胧起来。 静谧的香车内,朦胧的光线中,太平看着锦榻边面容有些模糊的唐松神思幽幽。就在这具香车内,她曾无数次与薛绍共同出行,他也总是喜欢坐在那个位置,若没有什么事情时也不会多说话。 恍然之间,似乎又回到了数年之前。太平脸上的神情未变,但心底却是油然生出了一股空到极处的凄凉。 自从那个中秋之夜见到唐松以来,年纪并不大的太平居然如上了年纪的老人般,总是在不经意之间心神就转向了回忆。 那是怎样不堪回首,却又令人难以忘怀的回忆啊! 因着这碎片般的回忆,在锦榻上半依半躺,看来无比倦怠慵懒的太平声音更低沉沙哑了些,“俸禄之余,你若听话能让我满意,异日还你一个官身也不是什么难事” “噢,公主真是好慷慨,不过,公主这般将我抢来,真就只是让我做一个文辞之臣?”唐松说话间站起身来,径直坐到了锦榻上。 香车内的锦榻并不大,唐松一坐过来,两人之间顿时就没了距离,太平半蜷曲着的腿甚至紧贴在了唐松背上。 太平没躲没让,但脸色却陡然冷下来,“你要做什么?” 唐松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只是微微俯下身子,双眼紧盯住了太平的眼睛,“我若不愿到你府上去做那什么文辞之臣,不知公主又将如何?” 此时香车中这一对男女的姿势真是暧昧极了,若是换了别家女子必定不自在到了极处,甚或什么激烈的动作都能做出来。但太平却是半点避让的意思都没有,脸上甚至还笑了,“我不喜欢听人拒绝,这也不是搏戏,还能容你选择。你若不应,也就不用走了。我自有金屋以藏之” 这果然是那个太平啊! 香车中,唐松长吐了一口气,而后居然就此伸出手抚上了太平的脸。 他的手很轻柔,柔的就像三月的春风,恰与新婚之夜薛绍那份诚惶诚恐一般无二。 太平从不怕男人,所以唐松这看来极冒失的举动却没惊着她,相反,她还饶有兴趣的看着面前这个少年,看他如何收场?看他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香车中的这一幕暧昧到了极点,却与情欲没什么关系,更像是一场搏戏,一场抢与被抢,强迫与脱离的搏戏。 在这场搏戏中,唐松的行为很出人意外,惟其如此,太平才会如此安静的看着他,等着他,等着他黔驴技穷的那一刻。 到那个时候,这个唐松就再也跑不了了。 身为公主,一个占尽天下宠爱,自小叛逆放纵的公主,太平已经料定唐松再也玩不出什么花样了。这一次依旧会像以前的无数次那样,凡是她想得到的就一定能到手。 至于此刻唐松怪异之极,胆大包天的举动,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 越是如此,太平就越有耐心,仔细的等,仔细的看,这一刻,她心中那如附骨之疽的空虚早已彻底不见了踪影,反倒有一份刺激与兴奋悄然的生发出来。 唐松的手指点在了太平的额头上,随即顺着她的额头划过眉心,划过鼻翼,最终停留在了红唇上。 太平又笑了,笑声低沉沙哑,笑容飘忽轻佻,她吃定了唐松的手指绝不敢再往下游走,手停住的那一刻就是他黔驴技穷的时候。 唐松的手果然没再往下走,她只是分开手来捏住了太平的面颊。 轻柔的如情人的抚摸顿时成了一把重压的钳子,太平猛觉面颊一疼,不由自主的张开嘴来。然则不等她口中发出声音,唐松另一只手已闪电般的按了下来,恰将那方随身带着的汗巾塞进了太平口中。 一旦动起来,唐松的速度便快的惊人,刚堵住太平的嘴,手上便已扯下了腰间的挞尾,一穿一绕便将太平的双手与那纤细的腰肢捆在了一起。 做完这些,半点不停的扯下了太平男装腰间的另一条挞尾。 所谓挞尾就是后世的腰带,用来捆人真是再方便不过了,从他突然发难到现在不过片刻功夫,太平万万想不到这世人竟然还有人敢对她做出这样的举动,她更想不到做出这等举动的竟然会是面前这个已被她看死为黔驴技穷,最终只能乖乖听话的白身少年。 等太平反应过来时嘴已被堵上,双手已被捆缚。但她如何甘心双腿再被捆上?眼见唐松抽了她的挞尾向下移去,顿时就拼命的挣扎起来。 两遭里没套上,唐松自被抢上马车就一直强压着的火气终于爆发出来,双手一抄将锦榻上的太平翻身过去,而后整个人就坐在了她的腿上,死死的将她给压住了。 将太平双腿也捆住之后,唐松下了锦榻复又将她翻了过来。 真被捆结实之后,太平反倒不挣扎了,也没有徒劳无功嘶喊什么的,静静的躺在锦榻上冷冷的看着唐松。 先自在香车中倒了一盏茶水吃下去后,唐松才又回到锦榻边坐下来。迎着太平的眼神正肃脸色沉稳声道:“如今我所有心思都在通科上,实在做不得公主的文辞之臣,更没时间去住公主的金屋。做出如此不恭之举,纯属不得已,公主体谅吧。迷思园与清心庄只是一墙之隔,公主若是真喜欢那些曲子词,不妨命人拿了题目来寻我便是,若真能有好词,自当奉上以尽公主之欢。” 太平自然是什么都说不出的,唐松略停了一下后,接着道:“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若是公主不肯体谅,那某也就只能尽力拼他个鱼死网破了” 说完这些,唐松也不再多言,起身到了车窗处。 在车窗边站了一会儿后,他就踩着脚边的锦凳飞身跳了出去,踉跄落地之后,抢过路边那人散牵着的健马后翻身而上,一路出城直往清心庄狂奔而去。 第一百三十章 风波再起 唐松跳车的举动惊动了车辕上的仆妇与护卫,当他们忙不迭的打开车门进去时,就看到太平被捆成粽子扔在锦榻上的情景。 目睹此状,这几个仆妇与护卫不约而同的眼神猛然一缩,简直不敢相信此刻看到的竟然会是真的。 这可是太平,一个占尽宠爱的天下第一公主,似眼前这样的场景别说看了,就是想都想不到啊。 那个看来如文弱书生般的唐松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 愣怔了一会儿后,那两个冲在最前面的健壮仆妇才反应过来,快步上前手忙脚乱的将太平从捆缚中解脱出来。而那些深知自己主子脾性的护卫们不待吩咐,转身就要下车去将那胆大包天的唐松给抓回来。 “回来!去查,关于那唐松的一切都给我一丝不漏的查出来” “那……现在……” “唐松的事自有我来安排,你们按吩咐去查就是”护卫走后,太平拿起那两根挞尾及那方汗巾子在手中掂弄了好一会儿后才递给了仆妇,“这三样物事小心的收好了,后面自有用回去的时候” 就在太平被捆成粽子的时刻,洛阳驿馆中也是好生热闹。 今日恰逢崔元综的公事少,是以他离开政事堂的时间也就比平日早了许多。出皇城之后他并没有回府,而是命驾到了八老居住的神都驿馆。 他到时八老今日的讲学已经完毕,其中五老已在郑知礼的陪同下去往了马老三的酒肆,崔元综遂就在驿馆中停下来陪着不曾去的三老说话。 依照崔元综的性子实在不是个善于闲聊的,但他身份特殊,作为崔卢李郑四家二十余年来的第一位政事堂相公,能做出此刻这样的姿态,就让那三老心中受用的很。 是以崔元综虽然话少,反倒是三老说的多,但屋里的气氛却也是和乐融融,其间,陆续有在朝中任官的四家子弟赶来,不多时的功夫,这里居然就有了小聚会的气象。 正在四家子弟来的越多,驿馆内这个院落最热闹的时候,门房来报,言说五老回来了。 闻报,崔元综率先起身,领着四家子弟浩浩荡荡的迎到了院门口,但面对这般热闹的阵势,五老却是面色铁青的径直回了房,就连他这位相公也没招呼一声,且是入房之后就没再出来,任那家子弟去请,都是碰的灰头土脸。 出事了! “知礼,你来”热热闹闹的出迎变得一片冰凉,崔元综招呼了郑知礼一声后转身回了正堂,后面那些个四家子弟默默的跟了进去。 正堂内,同样是一脸青灰的郑知礼将酒肆内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随着他的叙说,满堂四家子弟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尤其是当郑知礼说完最后一幕屏风倒地的景象后,四家子弟就如同被人劈面抽了一耳光,年轻些的脸上当即就火辣辣的了。 八老是崔卢李郑四家共同的老祖宗,此前因八老重车进京的威势,四家子弟享尽了无限荣耀,一并还有多人,包括郑知礼在内皆是加官进品。可以说此时在京中,八老就是四家的旗帜,也是四家的脸面。 而今这五位老祖宗遭遇此事,尴尬被当众扒下裤子的又何止是他五人?整个四家子弟无一不感同身受。 郑知礼方一说完,正堂内顿时就是一片的群情激愤。 郑知礼伸手压住众人,向崔元综那里靠了靠身子,“崔相,再这样下去真是不成了” 其实不用他说,崔元综也知道再任由情势如此发展真是不行了。 八老其实就是整个四家的缩影,四家在北地士林之所以享有如此大的影响力,靠的就是数百年积累下来的声名,这声名就是声势,也是四家最有力的依仗之一。 以前四家也有过声名上的危机,但凭借着坚实深厚的人才积累,四家一一度过了这些危机,并使声名愈发的响亮,以至于北地闻四家之名而心悦拜服。 而今从襄州天生出一个怪胎唐松,自遇到他一来,四家之声名可谓是迭遭打击,由崔莅到崔湜,再由郑知礼到如今的五老,若任由这种情势再恶化下去,身为四家二十余年来的第一位相公,不说对别人,便是自家老祖宗那里都没法交代了。 见崔元综脸色沉凝下来,卢明伦心底无声的叹了一口气。怪之怪那唐松每一所出必是惊世之作,任四家人多势众,却在最擅长的文斗上却怎么也压不住他,奈何,奈何啊! 四家号为诗书传家,如今却在诗之一途被人压的喘不过气来,这……这不仅是让天下人耻笑,更是祖宗蒙羞,愧对先人哪! 在这一条上翻不过身来,欲重振四家声威,彻底压住唐松又谈何容易? 就在卢明伦彷徨无解的时候,正堂中传出一声轻咳,崔元综沉声道:“空言无益,尔等虽分属不同职司,不同衙门,却同属四家子弟。多的也无需某再多言,前些日子交代你们的事情这就做起来吧” 此言一出正堂内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振,众子弟还要再说什么时,崔元综摆了摆手,“这就开始,去吧” 众子弟无言退散,正堂里便只留下了郑知礼、卢明伦等不多的几人。 卢明伦走到崔元综身边坐下,“崔相,正如你前些时所言,无论通科还是清心庄皆是经过陛下首肯的,而今我等如此行事,定为天子所忌” “某本不欲如此,然情势至此已伤及我四家之根本,也就容不得我等再无动于衷了。两害相权取其轻,君子有所不为却也有所必为”崔元综冷冷一笑,使得他整个人看来更加的冷硬,“通科也好,清心庄也罢,细察其由来,无一不是冲着我士族的根基处用力,若一味容让下去,不啻于养虎为患。通科也还罢了,清心庄与唐松这次就一并了结了吧” “崔相说的是,了结了清心庄与唐松,那通科自然也就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名虽存而实亡矣,实是一举三得” 看了看接话的郑知礼,卢明伦脸色凝重的点点头。 “此事二位少兄多操些心”崔元综站起身来,“既然要做,就要让人看看,四世家除了声名,还有不容任何人低估的实力。行事麻利些,清心庄之事就速战速决吧,惟其如此,后面的麻烦反倒会越少” 卢明伦与郑知礼等人起身相应,崔元综向几人点点头后,便出房去了。 …… 随着发生在马老三酒肆中的斗诗之事沸沸扬扬的传开,继迷思园诗会后第二次争端中,唐松再次完胜。 相较于这次的结果,士林乃至民间更关注的其实是另一件事情:以一人之力挑战八老,独抗四大世家,唐松不仅没有像许多人想象中的那般迅速陨落,反而一胜又胜。这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真在眼前上演了,感叹于唐松强悍的同时,许多人心里也开始生出一个此前从未有过的念头。 八老声名的确是大,但…… 举世皆言崔卢李郑乃士林华选,人才鼎盛,但这么大四个号称诗书传家的家族,怎么就连一个襄州来的寒门白身士子都比不过?难倒四家的盛名真是……言过其实了! 再细数唐松与四世家的历次争端以及结局,四世家似乎也没强大到想象中那样不可撼动的地步! 如果说上次在迷思园诗会中,唐松放言要挑战八老,力抗四士族只是个笑话,那么随着这一遭斗诗结果的传开,唐松身为士族挑战人的身份已逐渐获得士林更多人的认可,至少那面旗帜他是真真正正的立起来了。 受此次斗诗结果的刺激,那本与四家诗集同日出炉的诗词集也骤然间暴得大名,继第一天放出三百本诗词集后,雕版印社在随后的两天又接连放出了多达数百本的诗词集,这等速度在当世真堪称是奇迹了,然则尽管如此,依旧是远远不能满足需要。 等不到雕版印社中的诗词集,心急的士子们就开始从别处借了传抄起来,恍然之间,恰如数百年前左思《三都赋》问世时的情景,因着这本诗词集,神都士林间竟然有些洛阳纸贵的味道了。 先是迷思园诗会,继而这回斗诗的结果又传回了清心庄,庄内通科学子们对待唐松的态度也开始变化起来,那些落魄士子们面对唐松时虽然不至于上演惊天大逆转,但确实有一部分人的不屑与敌意已开始松动。 落魄士子们都已出现松动,那些小商贾行出身的通科学子更是多从心底里接受了唐松。 要才有才,要胆有胆,跟着他还有光明的前途等着,这样的头儿真是想想都提气,小商贾行出身的通科学子本就对唐松没什么排斥之心,借着这一回的声势接受起来也就容易了很多。 随着通科学子们对唐松的认同越来越多,前次迷思园诗会后出现的凝聚力现在也开始逐渐生发,总而言之,自唐松坑蒙拐骗的在一片骂声中建立起清心庄通科学校以来,现在实是到了状况最好的地步。 因是如此,唐松的心情难免也随之好了很多。除此之外,还有一件让他如释重负的事情,那便是前几天将太平捆成粽子之后,预想中的麻烦却没有来,太平似乎就这样偃旗息鼓了。 尽管唐松当日回到清心庄后便将消息通报了上官婉儿,一并将她那六个捉生将出身的族亲也带在身边,可谓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但太平的没举动还是让唐松轻松了不少。 毕竟那是个属蝎子的,又妖又疯的女人,且不说招不招惹的起,现在的唐松那里有时间和心思在她身上虚耗? 清心庄渐渐入了正轨,太平也没再来捣乱,两好凑一好,遂也就使唐松难得的放松了下来,每天巡看各科的学舍时,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许多。 可惜这样的好日子实在没能持续太长时间,这天上午,就在唐松顶着深秋时节难得一见的好日头出了公事房准备去巡看学舍时,主管着清心庄一应杂事的大总管于东军从后面走近前来,“公子,有些不对啊” 唐松停住了悠闲的步子转过身来,“出什么事了?” “也没出什么事,就是感觉有些不对”于东军伸手一让,示意边走边说,“这两天要求请假出庄的人越来越多了,不仅如此,来庄中寻人的外客也比平日多了一倍不止,且这里边有很多人虽然穿着常服,但从其言行举止来看,却十有八九是出自官身” 于东军虽然不曾做过官,但从锦绣绸缎庄出身的他却见过太多的官,他既然这么说了,唐松就绝不会怀疑他的眼力。 这还的确是有些奇怪,“这些个官身人来找通科学子作甚?” “这些访客来见的并非普通学子,多是庄中的那些教谕” “教谕?”口中重复着这两个字,唐松感觉到不对了。 通科学子突然间大量请假外出,又不断有官身人隐藏了身份来见教谕们,这都是反常的举动,所谓事物反常必有妖异,一念至此,唐松当即问道:“这两日八老有何举动?” “八老依旧在国子监讲学,并无异常之处” “嗯,讲的是什么题目?” “今天讲的是‘三纲’,据其宣示,明日要讲的乃是‘正道’” “正道?”听到这两个字,唐松心头就是一凛。不等他再问什么,就见一个杂役快步送来了一份工部的文书。 唐松接过文书,见里面的言辞倒也和顺,说的是年底将至,工部各司事务繁忙,因请予以配合,将此前从工部借出充为清心庄教谕的人员放还,且等忙过年底,明岁自当再谴他们来庄中效力云云。 还不等这份公文看完,杂役就又送来了大理寺的公文。 以这两份公文起首,诸多不相干的衙门就像约好了一样,各家公文如流水般不断的送进了清心庄,就这大半天的功夫,唐松接到的公文就不下十数份之多。措辞虽有不同,但内容却是一模一样,都说年关将至,事务繁忙,因此要征召此前被唐松抽走的那些教谕们回衙办事,务请清心庄配合为要。 一份接着一份,份份催命 若唐松真依照这些不同衙门的不同公文所说的那样放了人,清心庄能剩下的教谕将是十不存一,老师都没了,这学校还怎么办? 没找到好的应对办法之前,唐松先就将这些公文给压了下来。 一夜过去,第二天早晨起来后,不等唐松梳洗罢,一个接一个,一个比一个更大的麻烦已是接踵而来。 清心庄的情况刚刚好转,唐松刚过了两天好日子,转眼就再次陷入了疾风暴雨之中。 第一百三十一章 生死存亡 一个出诗文集,一个出诗词集,唐松与八老乃至四世家的又一轮争锋在贡院外的酒肆斗诗之后,终于有了结果。 继迷思园诗会之后,唐松凭借着一首首绝妙神品的诗词再次领先一局,于地位上虽然处于绝对的劣势,但气势上却是半点不落下风。 斗诗得胜,又逢太平没有再来捣乱,唐松难得的轻松了几日,但这样的好时光实在太短,转眼间便有皇城各部寺监发来公文,要将清心庄中的教谕们召回衙门办事。 仅仅大半天时间,十几份公文接踵而至,份份催命,若真按照这些公文的要求行事,清心庄中教谕顿时便要十不存一,还办什么通科学校? 为怕乱了人心,唐松将这些公文悉数按下,这一天就在山雨欲来的气氛中过去。 第二天早晨,唐松起身梳洗过后推开雕花木窗,边看着窗外风雨如晦的天气,边再次在心中琢磨起那些公文的应对之道。 这一上午他都没出门,时交正午时,房门就被于东军从外面给推开了。 于东军行事历来小心周全,每见唐松不管是公事房还是内寝,必定是叩门而问,像眼下这样直接推门而入还是第一遭,“大人,出事了” 唐松跟着于东军前往北院,远远的就听到前方传来一片喧哗之声,声声句句嚷嚷的都是要走的话语。 听到这喧哗声,近来言行力求温文有礼的于东军也忍不住了,“天天好吃好喝的供着,还给着足以养家糊口的年俸请他们来读书,就这还闹腾要走,这些个落魄文人真是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有昨天那些催命公文打底,唐松此时且还镇静,“闹着要走的就是那些落魄文人?” “是!书读的越多越没良心,小商贾行出身的反倒没一个参与其中” “你昨日说通科学子访客大增,被访的可也是这些落魄文人们?” 于东军点了点头,“是”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安置落魄文人的北院门口,里面学子聚集,闹腾的正厉害。 院中的落魄文人们鲜明的分成了两派,一派六七十人嚷嚷着要走,并不时鼓动他人。另一派却是眼神迟疑,面色犹豫的拿不定主意。 这些落魄文人身边还有不少闻讯赶来的小商贾行出身学子,正不住力劝,看样子分明是想要平息这场喧闹。 唐松走到院门口时并没急着进去,也没急着开口,先看了看学子周遭站着的那些教谕们。 以他们的身份,此时正该发挥作用劝服闹腾要走的学子才对,但这些教谕却并无此举动,只是旁观着小商贾行出身学子们的努力,脸上同样是一副迟疑为难的表情。 这时已有学子注意到了唐松,原本喧闹不堪的北院内很快的安静下来。 这些日子的功夫毕竟没有白费,唐松在清心庄,在这些学子们心中多多少少总算建立起了一些威信。目睹此状,一边站着的于东军心底悄悄吁出了一口气。 唐松走进北院,院中学子自然分作了三个部分,落魄文人中闹腾着要走的是一部,迟疑犹豫的一部,小商贾行出身的则是另一部。 唐松走到了那些闹腾要走的落魄文人面前,“林宇,又是你!某又或是清心庄究竟有什么地方亏待了你?竟使你视此地如龙潭虎穴,必欲走之而后快” 身材高瘦的林宇正是当日初来清心庄便嚷嚷着要去的那人,这些日子以来,他的脸色明显红润了不少,至少已经看不到菜色。此时与唐松当面,只一对视之间便低下了头,“自入清心庄以来,公子待我等实宽厚,我等亦心存感念。此番欲去非关公子,实是通科有违正道,焉有明知行为非道而从之邪?公子,你便放我们去了吧” 林宇说完,身后站着的那些人纷纷接口,“公子,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就放我们去吧!” 任这些人接口的多,声音也大,唐松只是看着林宇,“这几日来访你的可是崔卢李郑四家子弟?他们许了你什么?” 忽闻此一问,林宇一愣,片刻之后才摇头否认。 “是你不愿承认,还是四家子弟不让你说?” 林宇不肯回答,只是嚷嚷着要走。至此,唐松摇摇头也不再说什么,这时一边站着的于东军迈步上前,冷着脸沉声道:“林宇,莫非你忘了签画文书不成?” 林宇面对唐松时态度还算和顺,此时见于东军站了出来,又说起这话,顿时也冷厉起来,“某签的那文书是为到十八商行,而非清心庄。是以尔那文书做不得准,便是到了衙门,依旧是我等占理。于管事,你还是速速放了我等,免得闹到公堂上大家脸上须都不好看” “你说做不得准就做不得准?”于东军嗤然一笑,“便先不说那数十倍的赔付,尔等不满两年便要去,此前支领的一半年俸及这些日子的吃穿住用又该怎么算?” “你说个数,我等还你就是”林宇气势昂扬的一说完,身后那六七十人顿时附和起来,“还你,即刻还你” 这些个落魄文人本就是因为衣食难继才会应募,实是穷的叮当响的,怎么现在却都有钱了!事已至此,已经是再明白不过的了,于东军微微侧身看了唐松一眼。 唐松缓缓将这六十七人看了一遍,其目光所到之处,不少人都低下头去。正在他要开口说话时,杂役领着贺知章走了过来。 眼见贺知章一脸的急色,唐松向于东军打了个眼色后转身迎住了贺知章。 “大人,事急矣”贺知章引着唐松避了几步到僻静处后疾声说了起来。 今天上午素来秩序井然的国子监如同清心庄一般突然的喧腾热闹起来。八老开坛讲完“正道”的内容回到驿馆之后,国子监内听讲学的士子们却没有散去的迹象。许多人聚集在一起,议论纷纷说的都是“正道”的内容。 原本还只是学理上的切磋讨论,但说着说着当话题转到清心庄及唐松身上时,切磋讨论突然就激变成了火药味十足的声讨。 声讨清心庄祸乱士林,声讨唐松祸乱人心。 要言“正道”,正当其时也! 一片激烈的声讨声中,先就有学子群聚着到了京兆衙门,击鼓请见要求京兆大尹取缔祸乱士林的清心庄,并缉拿唐松以正人心。 初始时这些学子还少,不过百多人,但很快国子学生就越聚越多,随着许多从京畿道远处州县来听八老讲学的士子们加入其中,其声势愈发壮大,竟是将京兆衙门外的道路都堵了个严实。 京兆衙门早得了内宫的吩咐要关照好清心庄,这种情况下那京兆大尹自然不能答应国子学生的要求,但眼前这形势也容不得他用强,只能一边敷衍着这些激愤的国子学生,一边速速向皇城报信。 然则不等他的信使到达皇城,见他只是敷衍的国子学生们已经按捺不住,不知谁先发了一声喊,越聚越多的队伍便浩浩荡荡的从京兆衙门直向清心庄扑来。 “大人,我适才来时,他们已经出了城门,来此不远了”贺知章刚把情况绍介完毕,身后不远处的北院中聒噪声又大了起来。 唐松转身过去,就见身后远处有一大片教谕聚集。 见唐松望过来,那些教谕们便都走上前来,躬身一礼后便有人叹声道:“公子,这两日多有人来催促我等返衙,本司上官有命,我等实不得不从,俯请公子成全” “此事容后再议”内忧外患一起发作,此刻唐松根本没时间跟这些人说话,一并连北院也不去了,疾步走到前院。 唤来杂役一番吩咐,唐松正忙活的时候,那些一心求去的落魄文人已经冲破于东军的拦阻也到了前院,就连教谕们也跟了过来。 林宇等人聒噪不休,只是要去。教谕们虽然不说话,但意思却也明显的很。 杂役们飞奔而去后,唐松转过身来看着面前这场景,脸上渐渐失了血色。 只是片刻沉吟后,唐松冷声开言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想走的都走!东军,且就在此地结算,俟结算清楚即刻放他们走。此外,派人传话给剩余的学子,有愿走的某一个不留” 于东军闻言讶然的看了唐松一眼后默默的应了。 随着唐松一声令下,硕大的前院一角摆起了五张书几,于东军安排了人当场结算起来。 约莫两三柱香功夫后,结算还没有结束,远处已隐隐有喧哗的声音传来,唐松走到清心庄门口,远远便见庄前的道路尽头有一片黑影如乌云般滚滚逼近。 扭头向后看看,庄内侧门处还没有什么动静。 那片黑影渐行渐近,黑压压的人群在官道上蔓延出数里远近,粗观其人数当不下三四千之多。 三四千人集群而来,其声势之大,气势之壮真是骇人之极,恰如惊涛巨浪拍向了清心庄。 集群未至,声音先到,数千人呼喝“正道”之声连在一起,真是声震四野,也使那人群的气势更为膨胀惊人。 呼喝震天,人群如雨,目睹此状,清心庄正门处门房杂役们的脸上不由自主的露出了惊慌恐怖之色。庄内尚存的通科学子们闻声不约而同的向前院聚集。 “公子,又多了数十个聒噪欲去的学子”于东军看着清心庄外越逼越近的盛大人群,脸色发白,声音也随之小了许多。 “真有些树倒猢狲撒的架势了”唐松不曾回头,摆了摆手“似这等人留也无益了,要走的都走,一个都不拦着” 自清心庄建立之初,于东军就被借调到了此处,眼下庄中的一切都是他与唐松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目睹自创建之初就多灾多难的清心庄前几日刚刚站稳脚跟转眼就又是一片树倒猢狲散的景象,他那心中也着实是不好受的很。 “公子,这……”于东军这话还不曾说完,脸上陡然绽放出一片惊喜,“禁卫出动了,公子,这下好了,禁军出动了” 庄门处,在此驻守的两队禁卫行云流水的展开阵型,仅仅片刻功夫就已展布完毕,恰将清心庄正门遮护的严严实实。与此同时,京兆衙门派驻于此的一班十二个皂服红裹肚公差也随之出动。 这一幕使得清心庄内人心大定,门房杂役们的脸色从容了很多,庄内那些小商贾行出身的通科学子们甚或发出了一片欢呼声,就连一些个刚刚走到结算处欲去的学子也再次迟疑犹豫起来。 承平多年,衙门尤其是军队的权威早已深入人心。但门口处的唐松却没有半点放松,扭头回去看了一眼,身后依旧没什么动静。 唐松的脸色愈发的低沉了些,但他的身子却不曾有分毫动摇后退。 不是不知道退,不是不知道跑,实在是不能跑,也不能退。 这一退,清心庄可就真是树倒猢狲散了,清心庄也就完了。作为朝廷通科取士的根基,清心庄一完,明年二月的通科取材也就完了,此前所有花费的心血也势必随之毁于一旦。 若真是这样的结局,此前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黑压压的人群越走越近,那震天的喧腾声将整个清心庄都笼罩了进去,最终,这支以国子学生为主,夹杂着诸多北地士子的队伍终于逼近到了清心庄前。 刀出鞘,弓上弦,禁卫整齐划一的动作使得清心庄前陡然腾起一片冷冽的杀气,在刀弓齐鸣的清吟声里,那一片黑压压的人群终于硬生生的停住了脚步。 看到人群停了下来,公差班头胡老七长出了一口气,紧绷着脸,手按腰刀快步上前,厉声叱喝众学子们速速散去。 他的声音方一落下,便见对面人群中走出了一个年近弱冠的国子学生扬声道:“胡叔,我等今日是为正道,为大义而来,与前几遭贡生们闹皇城实不可同日而语,还望胡叔上顺天心,下体民意,莫要阻拦” 这声音刚罢,人群里随即又走出了几个国子学生,张口闭口把那“胡叔”叫的比蜜都甜,口中边叫着胡老七,边还不断向另外十一个公差寒暄喊话。 看到这些国子学生,胡老七并他手下的公差们顿时面色发苦,盖因这些人都是京兆衙门中各位官员家的子弟,他们的父兄在衙门里至不济的也是一曹参军,都是有职司品秩的流内官。 跟这些人的父兄比起来,他们这些不入流的公差小吏算得了什么?就不说情分,他们又怎敢对这些人下手? 这边向胡老七等人的喊话未停,那边人群里又涌出来一些人冲着禁卫们喊上了话。 禁军从东北边塞奉调回京已经四年,武则天对这些禁军素来恩重,四年间有大批禁军将门子弟入了国子监,此刻这些子弟一叫起来,顿时便让那些禁卫们乱了心神。 虽说是铁一般的粗糙汉子,但越是这样的汉子就越是重情,此时此刻,却让他们如何向军中袍泽子弟,向上官子弟下手? 京兆衙门子弟也罢,禁卫将门子弟也罢,排众而出渐渐集成了一个群体,一边喊着叫着,一边步步上前。在他们身后,尚有无数国子学生高声的自报着家门向公差禁卫喊话。 国子学生比不得外地道州进京赶考的乡贡生,但凡能入国子监的家中多多少少总有些根底,这一报出家门,不提那些个禁卫,胡老七等京兆衙门的公差们先就顶不住了。 伤不起,真的是伤不起啊,这些蜂拥而来的国子学生任是在他们手中伤了哪一个,将来都是无穷无尽的祸患。 国子学生步步前进,胡老七缓缓后退,边退边还高声喝道:“兄弟们,收刀” 公差们一退,压迫着禁卫们也跟着步步后退。随着他们这一退,庄外人群中爆发出一片震天的欢呼声,国子学生们稍稍一挫的气势顿时腾腾勃勃的高涨起来。 数千人高呼进逼,卷起的声势真是呵气成云,催面如割。清心庄中人顿时脸色再变,一些个办完结算的通科学子们不待再去收拾行囊,拔脚便往庄外奔去。 一人拔脚,众人响应,转眼之间,就连那没办完结算的通科学子也随之蜂拥而出,其间有性急的嫌面前的书几碍事,抬脚就将书几踹翻在地。当此之时,清心庄内的景象就像群山雪崩,刹那之间就溃乱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尽管有上官婉儿那六个捉生将出身的远方族亲团团相护,唐松依旧被蜂拥奔出的通科学子挤的左摇右晃,悬悬欲坠。身侧于东军抢步上前,探首见庄外并无大军出动的景象,哀叹一声后扯住唐松的臂膀高声道:“公子,事已不可为,走吧” 蜂拥奔出的通科学子与外面的国子学生里应外合,将公差与禁军组成的防线彻底冲散冲乱,眼见清心庄内突然爆发了内乱,庄外人群中的欢呼声再次激昂而起,同样年轻气盛的国子学生们的热血被彻底点燃,人群就如溃堤的洪水开始狂暴的躁动。 距离庄门越近,人群的狂暴躁动就愈烈,至此,这数千人已再不可控,与这滔天大潮相比,唐松等人实在太少,清心庄也实在太小,小到连一丝阻挡之力都没有。 大势已成,大潮已起,等这洪流涌进之后,清心庄必成齑粉! 第一百三十二章 斯文丧尽 “公子,该走了” 清心庄门处,上官婉儿的远房族亲上官黎边死死抗住身周的冲撞,边出言催促唐松。 自小在边关长大,复又一颗颗人头的杀到捉生将,上官黎在东北边塞多年,深知发疯的牛群以及受惊的马群有多么可怕,在这样的成群惊疯的牛马面前,就是凶猛如虎,力大如熊也只有仓惶逃窜的份儿,稍有迟疑就是被践踏成泥的结局。 而眼前这数千已经狂暴起来的国子学生并士子们就如同惊疯的牛群马群一样,至少在他们安静以前,其释放出的破坏力是毁灭性的。作为人群第一目标的唐松此时若再不走,等人群真正冲上来后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走吧” “唐家兄弟,走吧” 上官黎此言一出,周遭环护住唐松的另几个捉生将也是连声催促。 人群中央,唐松的脸色已冷凝如铁,没想到,国子学生居然就这么鲁莽到不管不顾的冲击清心庄,却又全然看不到郑知礼、卢明伦等人的身影。他两人都不曾出现,就更不用说八老及崔元综了。 四家的头面人物一个不见,任由国子学生蛮横冲击。越是如此,反倒让唐松已有所准备的应对之道彻底没了用武之地。连一个对话的对象都没有,又如何阻止这片狂暴的洪流? 国子祭酒卢明伦不曾到,眼前的国子学生就彻底没了约束,越是如此,他们就变得更狂躁,也更具破坏性,此时此刻他们就是一群发了疯的狂牛,野性与骨子里的兽性一起迸发出来。 让这样的一股洪流冲进清心庄后会是个什么结局?唐松不用想都知道。 尽管庄外的洪流越来越近,尽管身周的催促声声相连,咬紧了牙关的唐松仍然没有退步。 他是真的不想退 他是真的不甘心哪! 后退,哪怕仅仅是半步,那口气也就散了,清心庄的坚持,通科的坚持也就完了。此刻一退,清心庄与通科十有八九就再也立不起来了。这就如同历史上的许多次变革一样,一旦开始就决不能再退,退就意味着失败,而这种失败是没有重头再来的机会的。 庄外的人群距离清心庄已不足百步距离,这时,上官黎是真急了,“唐公子,走” 眼见唐松还没有退步的意思,上官黎向另外几人打了个眼色,那几人顿时紧贴过去,执住唐松的肩臂将要将他强行拖走。 就在这时,却听唐松一声大喝,“放开,来了” 瞬时之间,唐松全身爆发出强大的力量,竟一举挣脱了四个捉生将的锁拿。 上官黎等人连同心急火燎的于东军应声回头看去,便见身后猛的涌来了一群农人,这些衣衫破旧,满脸粗粝风霜的农人大多身带尘土,手中拿着各式农具,分明是刚从田地里赶来的。 正门被堵,这些农人又是从背后出现,自然走的是侧门了。 这些突然出现的农人被一个衣衫鲜亮些的四旬中年带领着,这中年边快步而来,边宏声道:“唐公子莫慌,自有俺们护着你” “许里正”于东军刚叫出口,清心庄外四野中响起了一片“镗镗”的铜锣声,随着铜锣声响起的还有一片片并不整齐,参差错综的呼喝。 唐松回头向庄外看去,就见国子学人群四周处遍野的涌出了一片片如同庄内同样的农人,有几个隔的近些的隐隐之间似乎还能辨认出容貌。 这漫山遍野而来的农人们或耙或杈,总之手中都拿着农具,此时正随着锣声向清心庄外聚集而来。 看到这一幕后,唐松适才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彻底安定下来,甩了甩满是细汗的手紧紧握住了迎面走来的许里正的双手,“老许,这一回可真是有劳你了” 老许憨厚的一笑,“一接到公子的通知说是来领那曲辕犁,这些人连家都没回,从地里就直接来了,一个比一个跑的快,哪儿还需要我招呼?” “老许说笑了”唐松指了指外面远处敲锣的农人,“若只是来领农具,又何必要这物事” “见笑了,敲锣的是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唐公子以前帮衬我们的多,这一回也该我们帮着清心庄出点力了。你这清心庄若真是没了,本里的百姓每天要少卖多少的薪米柴菜?这就更不说公子早就许下的曲辕犁了” 听许里正一再说到曲辕犁的事情,唐松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但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他也感觉到面前这老许的说话与笑声里似乎都有些言不由衷的意思。 不过此时此刻,却也容不得他来细究根底了。 彼时不管是为防走水还是防盗,不说住在山野间的百姓,就连洛阳城中各坊区里也都备有警锣,警锣一响,百姓闻声聚集,真是再方便不过了。 唐松站的地方极显眼,就是这三两句寒暄的功夫,四方而来的百姓已经注意到他,随即就有一些百姓手提着农具快步跑了过来,跑在最前面的正是二妞儿的父亲牛有富。 牛有富等左近村民跑来之后,二话不说先就将农具一伸一架,在唐松身前扎扎实实的栅起了一道屏障。 本是气势如虹的国子学生们为四方警锣及遍野而来的农人们所惊,一时停住了步子,此时,他们没有强力领导人的弊端顿时显露出来,突逢奇变难免迟疑,便是这迟疑中,唐松身前的遮护已经完成,四方农人也已猬集完毕。 国子学生们今日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毕竟不会轻易就退,再则他们打心底里也不太瞧得上这些个泥腿子的农人。迟疑彷徨的时间并不长,随着人群中有人再次高呼起“正道”之声,气势稍挫的国子学生们顿时振奋精神,停滞不久的洪流再次滚滚向前。 国子学生们一动,清心庄内外的气氛顿时再度紧绷起来,一时间无数双眼睛都盯在了唐松与许里正身上。 看着身前的牛有富满脸紧张,一双手在农具上不住滑动的样子。唐松心中莫名一软,长叹声道:“多谢乡亲们了,不过……许老哥,招呼他们回去吧。东军,上官兄,咱们……退” 说出这个“退”字时,唐松心中猛然一阵尖锐的抽疼。 亲眼目睹并切身感受着国子学生的逼近,与唐松并肩站着的许里正脸上肌肉一阵哆嗦,此时他也是真怕啊,但就在他心底稍有迟疑退让之意时,身后右方处恰有一道眼神如闪电般刺来。 吃此眼神一刺,许里正心中的迟疑退让顿时如冰融雪消般一扫而空,紧接着他便双眼一闭高声嘶吼道:“乡亲们,想想唐公子及清心庄带给咱的好处,既然赶上了,就不能任由清心庄在咱们眼跟前被人给毁了,来呀,上前挡住,护好了唐公子及清心庄,咱们也好早点领了曲辕犁回家” 数月以来,不管是有心无心,总之唐松没少在这些农人身上花功夫,也实实在在给了他们许多好处。数月相处下来,在这些农人心中唐松亲切的好人形象早已竖立。 若是唐松要领着这些农人去干什么不法之事,农人们自然是不会答应。但而今见他受了欺负,要上去帮忙护护门户,农人们却不会有太多的含糊。加之此事上里正又放了话,他们自然就更加的要做了。 随着许里正一声嘶吼,庄外的警锣再次疾密的响了起来,原本是猬集在两边的农人们应着锣声就向清心庄前冲去,站在唐松身前的牛有富则是猛然一声大喝,领着身边的农人操着农具向前逼近。 向清心庄挺进的国子学生,从清心庄门处向外逼去的农人,再加上左右两方纷涌而来的农人,数千人就这样以清心庄门前二三十步的距离处为中心撞到了一起。 国子学生们一心向前,农人们奋力阻挡,初时农人人少还占着劣势,但他们仅仅退了十多步,随着两边涌来的农人越来越多,国子学生组成的洪流终于被死死的挡在了清心庄外。 当此之时,国子学生距离清心庄门,距离唐松不过十来步距离,但就是在这十来步距离处,却顶着数百个农人,随着两边农人赶来愈多,要想突破这近在咫尺的十来步距离,实已是再无可能了。 吃此强力阻挡,国子学生顺着道路的阵列自然而然的扁平起来,此时此刻,清心庄前上演了一幕轰轰烈烈的士子与农人大战,农人们毕竟朴实,既不敢也没有要伤人的心思,是以真到双方逼近时,俱都弃了农具纯以双手撕扯阻挡。 论人数农人们并不占优,但在这比拼力气的撕扯中,他们的身板却是得天独厚,往往一个农人乍起两个膀子,便是三五个国子学生也撕扯不过他。是以场面上居然成了个平势,农人们固然驱逐不了国子学生,国子学生也难有寸进。 数百千人混做一团,你撕扯过来我撕扯过去,一时间,清心庄外喊声震天,撕烂的衣衫碎布漫天抛洒,其间还夹杂着顶顶纷飞的儒冠,场面真是混乱到了极致。 在这场面远处,有一些老成的国子学生及士子们并不曾参与其中,看着眼前的景象,他们再也料不到神圣的“正道”之举竟然演变成了这般模样,看着看着便有人痛心疾首的顿足叫停。 “斯文丧尽,斯文丧尽哪!” “这一遭,国子监可要彻底沦为笑柄了” “唐松小人,真小人也!” “一群愚夫,辱我斯文一脉太甚矣” …… 眼前清心庄外的危机竟然演化成了这般的闹剧,又见庄前的场面虽然混乱到了极点,却并没有激化为大规模流血冲突的势头,唐松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就在这时,清心庄前的道路远处有大片烟尘腾起,虽然是姗姗来迟,但处断此事的人终究还是来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棍棒齐飞,惨叫连连 清心庄前道路远处,策马列于两千禁军前首的是一位身高八尺、面形宽方的六旬老者。 这老者脸面上最具特色的便是那张嘴,其口阔而方,上下唇又极厚,正是民间俚语中大嘴吞天的典范,而今皇城中的大小官吏们就是有不认识这位老者的,只要一看到这张阔口,便知来人乃是政事堂中排位第三、以武将出身而主掌兵事的宰相娄师德。 眼见前方清心庄处烟尘腾腾,嘶喊声惊天动地,娄师德便欲催马快行。恰在这时,其身侧不远处的轩车突然卷起了帘幕,国子监丞李四维扶着卢明伦探身出来。 仅仅数日不见,往日最重养身,身康体健的国子祭酒卢明伦已是满脸病容,看其探身出来时的艰难,真是好一副颤巍巍病骨支离的样子。 一连串的疾咳之后,卢明伦弱着气息道:“国子学生今日做出这等逆事,病夫忝为国子祭酒,实惭愧无地矣!拜请娄相稍按马头,且容病夫亲自收拢这批悖逆子。守仪,传令御者,快马而行” 国子监丞李四维闻言当即摇手不迭,“大人这身子委实禁受不得颠簸了,不可,万万不可啊” 目睹此状,娄师德抬起右手压了压,“卢祭酒莫要逞强。莫若某先谴一支军马过去控制住局势,大队缓缓而行就是” “不可”卢明伦又是一阵疾咳,手摇的如风扇一般,“病夫忝居国子祭酒之职,当此之时自该第一个抵达才是。娄相莫急,守仪,传令疾行” 卢明伦强令疾行,李四维却只是不肯,劝着劝着眼泪都差点掉下来了。 卢明伦亦是少年成名,兼且执掌国子监多年,实是当今朝中德高望重之老臣。而今他既是如此表现,却让娄师德还如何催马快行? 稳住娄师德之后,李四维便扶着卢明伦重回轩车。 轩车内飘荡着一股浓烈的辛辣气息,李四维从车内红泥炉上架着的小瓯里倒出一碗浓浓的姜茶服侍着卢明伦喝下。 一碗热辣辣的姜茶饮完,额头顿时出了一层细密的白毛汗,卢明伦放下小碗,萎靡的精神振奋了不少。 时令已是晚秋初冬时节,想想前几日晚上穿着一袭单衫在后花园中冻了半夜后终于染上这一场恶疾的情景,卢明伦仍有些不寒而栗。 对于素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最重养生的他而言,这一遭可真是下了大本钱了。 但这个本钱下的也值,不仅使自己解了套,且还成为这一路上拖住娄师德最好的借口。 国子监丞李四维拧了一个热腾腾的手巾把子在卢明伦额头敷好后,方小声说道:“幸亏今日来的是娄相,若是换了陆相或是李相,以他两人的性子可就难说话了” “娄师德虽是‘唾面自干’深沉而有度量之人。但这一路上他肯如此迁延……”言至此处,面带深思之状的卢明伦摇了摇头。 “大人的意思是……” “你莫忘了,当今朝中五位相公,若说最得陛下信任者,其他四人谁也不及这位娄相。这一路上他肯如此迁延……” 眼见李四维还要再问什么,卢明伦摆了摆手,“罢了,且不说此事了。咱们这一路上虽然拖住了娄师德,却也因为有他在侧而消息传递不便。却不知清心庄中如何了” 说到这事,李四维顿时精神一振,“里应外合,又有充足的行事时间,清心庄不过三四百人,如何克挡?这一遭以唐松之道还施其身,真是想想就痛快啊” “此次行事为避嫌疑,其间连一个四家子弟都不曾有,怕只怕那些国子学生们成不得事” “以狮搏兔,还有何好担忧的。大人尽管放心便是”李四维嘿嘿一笑,“适才探身出去时某已细观,清心庄方向烟尘腾腾,嘶喊震天,若非大乱,焉能有此景象?” 李四维所说也正是卢明伦适才所见,至此他的心事总算只剩下最后一宗,“清心庄通科覆亡当无疑虑了,只是别走了唐松才好” 李四维同为四家子弟,自然知道族中这些老人们但凡书读的多些,行事起来总难免思虑重重,当下不以为意的一声冷笑,“崔相有言,唐松是个刚锋易折的性子。遇着今日这般状况他是必不肯先走的,只要他不走,插混进去的那五人焉能近不得他身?只要有一个能近身过去……” 李四维正说的兴起,却被卢明伦伸手止住了,国子监祭酒大人憔悴的脸上满是厌恶之色,“这等行事实非君子所为,不说也罢!若非那唐松所想所为皆是欲废我士族根基,实为家族心腹之患,此事便是崔相亲自安排,某亦绝不为之” 闻言,李四维面色不动,心下却是不以为然的很,“大人宅心仁厚,真至诚君子也” 卢明伦久久无言,良久之后一声长叹。 距离已近,便是轩车再慢也总有抵达的时候,约莫两柱香功夫后,娄师德一行终于抵达了清心庄前。 此前娄师德早已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以为见到的必是清心庄一片齑粉的景象,但此刻这场面…… 寒秋初冬时节正是天干物燥时候,天干必然灰大,清心庄前几千人来回厮打,腾起的灰尘远处已清晰可见,待一走近之后更是迷蒙蒙遮天蔽日。 就在这一片尘土飞扬里,无数个青衿士子与面容粗粝的农人们厮打在一起。 只是此时此刻,往日这些洵洵儒雅的国子学生们已经再看不到半点读书人的样子,身上的儒服即便没被扯破,也早已是皱皱巴巴、歪歪斜斜;头上的儒冠十有八九都被拨扯掉了,一个个披头散发狼狈不堪。脸上身上也多沾有灰尘,个个如土猴一般。 这些能站着的已是如此不堪,更不说那些被农人们放倒在地上的了 娄师德方看了两眼,马前一道亮光闪过,却是一顶不知从哪里歪斜飞来的儒冠正落在了他的马前,砸在地上滴溜溜滚出老远。 眼前这景象委实太出人意料,即便沉稳如娄师德乍见之下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身后的那些禁军早就憋的很了,此刻见他一笑,顿时再也忍不住的放声大笑起来。 漫天而起的笑声里,以武事出身的娄师德口绽春雷一声大喝,“住手” 他的声音固然是大,但场面太大也太乱,国子学生与农人们又厮打的性发,是以真个应声住手的人少的很,见状,娄师德一挥手,身后的禁卫们当即分作两路前插进去。 禁卫出动之后,卢师德微微侧过身子,向轩车招呼卢明伦出来。 卢明伦其实早已心痒痒的厉害,但越是到了清心庄,他那避嫌的心思越重,反而不肯轻易而动了,此刻一闻娄师德召唤,顿时急忙推开轩车门户站到了车辕上向外观望。 门户方开,一股烟尘扑面而来,卢明伦吃此一呛,顿时就是一连串的咳嗽之声。 等他看清楚车前的场面时,那一连串的疾咳陡然而止,刚刚呼入的那口气就此卡住,上不来出不了,憋着憋着,急怒攻心后面色紫涨的卢明伦身子一僵就此直挺挺倒下了车。 被眼前场面惊得目瞪口呆的李四维急忙跳下车,与娄师德两个护卫一起将卢明伦抬进了轩车中。 他已是这个样子,看来是再指望不住了。娄师德本也没想指望他。 待卢明伦抬回车中安置好后,娄师德拔了十数个护卫看好轩车,自己便驱马向清新庄门行去。 他走的是直线,马前有两队百人的禁卫倒提着制式单钩矛在前清道,凡有阻挡,即以矛杆强行扫开。 娄师德走的慢,当他终于抵达清心庄门前时,数千厮打在一起的国子学生与农人们已被先一步而出的禁卫隔分完毕,一居于官道之左,一居于官道之右被禁军士兵牢牢看住。 此时烟尘也已散的差不多了,娄师德到了清心庄门前,首先就看到站在庄门中央处的唐松。 清心庄乱成这样,唐松竟然没走!方一看到他,高踞马上的娄师德猛然皱起眉头将其全身上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遍。 待看清楚唐松毫无伤损,完好无缺之后,娄师德放下心来。 但当他看到唐松身侧不远处有几个穿着农人模样服饰的人生死不知的躺在地上,人人面前俱都放着一柄解腕尖刀时,眼神不免又是一紧。随即移目过去将那看护清心庄的两队百名禁军的首领校尉狠狠瞪了一眼。 那校尉吃他一瞪,顿时低下头去。此前他们接有密令,若清心庄中有变,必要保唐松无碍即可。原想着今日来闹事的都是些读书人,当不至于会危及唐松的性命,却没料到这些读书人中居然还隐藏着这样五个刺客。 若非唐松身边那六个护卫着实得力,只怕刺客中的第一人真就要得手了。一念至此,这校尉既后怕又后悔,后怕自不需说,后悔的则是方才真该再强硬些,不等那些国子学生再次进逼,就该先将唐松从后面侧门弄走再说,他就是再不愿意,还能拗得过自己手下这百条大汉? 见唐松无碍后,娄师德也就彻底放了心。眼见一脸怒色的唐松跨前一步要开口说话,他却先一步拨转了马头来到官道右侧。 官道右侧便是国子学生及一些个士子的聚集区了,娄师德将这些狼狈不堪的闹事者扫视了一遍后,宏声道:“尔等身为国子学生,日习圣人之道,今日却做出这等事来,真是丧尽斯文” 这番话下去,那些个国子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本是心中不服的也不免面红耳赤。 娄师德没再说更多的,抬起马鞭手指着黑压压一片的国子学生,“尔等中可有明法科学子?” 话刚说完,马头前便有数个灰头土脸的国子学生开口称是。娄师德手指一人,“聚众殴斗该当如何处断?” 闻听此言,唐松脸色顿时一变,但他方一迈步,却被庄门处的禁卫士兵给堵住了。 那边,被点中的国子学生怯怯声道:“聚众殴斗,依《唐律》当杖三十” 至此,娄师德再不多言,扬手一挥手中马鞭,“行杖” 随着卢师德一声令下,看住国子学生的禁卫顿时散作插花阵型,将数千国子学生以百人分组隔开,随后一人看住一个,便用那单钩矛化为水火棍,居然就此行起了杖刑。 官道右边如此,官道左边的农人群中亦是同样如此。这棍子一打起来,顿时便是惨叫声一片。 唐松被禁卫看的死死的,根本不容他到娄师德马前。惨叫声里就是他想说什么也没法说了。 今日国子学生如此行事,竟然仅仅一个“聚众殴斗”就给了结了! 这娄师德那里是来处断的,分明就是来和稀泥的! 这么大的事情难倒就这样了结了不成? 这些农人是为救他而来,如今却也遭此妄刑,这让唐松如何接受? 三十杖是打不死人的,但疼痛却是难免,两千禁卫给两倍多的人行刑,这场面真是波澜壮阔。 就在这棍棒齐飞,惨叫连连声中,唐松转身从侧门处出了清心庄,在上官黎等六捉生将的护卫下飞马向洛阳宫城而去。 第一百三十四章 去留之间的搏戏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寒秋初冬时节万物凋零,在这一片肃杀气象中,上官婉儿身穿的那袭银泥诵红裙愈显鲜艳夺目,佳人莲步而来,赏心悦目。 盛唐之前,女裙尚浓艳之色。这样艳丽的颜色本是极不好穿的,但无论多么浓艳的裙装穿在上官婉儿身上皆能被压的服服帖帖,鲜亮的颜色更衬出她的肌肤美艳,华贵气度。 萧瑟秋意中有佳人曼妙而来,这本是一副绝妙的仕女图景,然则此时此刻的唐松却是无心欣赏。 前次出宫时,宫城的穿行腰牌并不曾缴还,凭借于此他顺利的进了宫城,来到宣政殿侧的这处小院儿外,本冀望于能够面圣,但通报进去之后出来的却是上官婉儿。 “陛下不肯见我?”唐松的声音很急促。 “你是为国子学生之事而来?” “是” 两人说话间,上官婉儿将唐松引进了小院偏厢的一处房屋。 挥手谴走了在屋中当值的宫人,上官婉儿也没用备好的庵茶,亲自取了茶具在红泥小炉上煮起茶来。 炭火细细,茶香袅袅,静听唐松说完今日在清心庄外发生的事情之后,上官婉儿轻轻声道:“陛下传召了理蕃院诸位官员议事” “我等” 上官婉儿注视着茶瓯中的水色,并不看唐松,轻叹声道:“等又何益?清心庄外之事陛下早已知之,谴娄相前往,以聚众殴斗速速处断亦是出自圣意。陛下既已开言,此事断难再变” 上官婉儿的声音轻柔细密,恰似泥炉瓯中腾起的茶香,袅袅无声无形,却凭空营造出一片静谧氛围。她虽不曾注目唐松,但这样的声音却使得唐松的情绪平复了不少。 然则怒火却不是说熄灭就能熄灭的,前次他领着乡贡生闹皇城,自己可谓是九死一生,难倒这遭国子学生们就该轻轻放过不成? 唐松愤愤而言,上官婉儿只是静静而听,待他说完后,方柔声道:“非以聚众殴斗速速了结,你却让陛下如何处断?” 这一问,让唐松实在难答。是啊,怎么处断?难倒像上回斩杀崔莅等人一样将这些国子学生都杀了?又或者是将这数千人都抓起来,交京兆衙门或大理寺开审,从而制造出一场武周朝第一大案? 法不责众,更别说这些人还是国子学生,他们的父兄亲人遍布各处衙门,且还都是手握大小职权的职事官,若真这样做,别的不说,皇城各部寺监立时就得瘫痪。 一念至此,唐松心中猛然一空,“那些农人?” “既是聚众殴斗,总不能只有一方吧”上官婉儿终于抬起头来,目光中满含怜惜的看着唐松,“再则,农人毕竟只是农人,国子学生毕竟是国子学生。能将两者同时用刑已必将引起朝中非议了” 唐松无言,上官婉儿复又将身子转了过去看着红泥炉上的茶瓯幽幽声道:“你可知这些日子以来朝臣弹劾清心庄,弹劾你唐松的章奏有多少?其间有言当杀你以正士林之风者,有言当将你流放以儆效尤者……” “某有何罪?”此言方一出口,唐松随即很无谓的笑了笑,便是自己也知道这话实在说的很没意思。 果然,上官婉儿摇摇头,“欲要加罪于人,又何愁找不到借口?” 摇头罢,上官婉儿静等了一会儿不见唐松说话,续又道:“你是个有识见的人,自然知道当今朝中之大势。李武党争激烈,陛下对于士族门阀凝成的中间派一需安抚,亦有借重处。但这数月之间,你与崔卢李郑之间却是纷争迭起,尔如此行事,实让陛下左右为难” 话说到这一步,唐松已经明白。这一趟来,武则天不是没时间见他,实是不愿见他。此时两人之间所言,话虽然是出自上官婉儿之口,但意思却是都来自于武则天。 当初意欲限制打压士族门阀的是武则天,随后李武党争愈演愈烈,为稳固皇位之需,要利用士族门阀的依然是武则天。 时移势易,武则天翻手为云,却将他陷入了如此尴尬的境地。 数月以来,他与四家八老纷争不断,搅起神都士林无限风浪,看似次次争先,但在大势上他却是输了个干干净净。 大势已败,便是那三两次胜利又算得了什么? 归根结底,还是他力量太小,在力量的天平上份量太轻微。 这时,泥炉上茶已三沸,上官婉儿素手分好茶后,捧着茶盏递到唐松面前时低声道:“今日国子学生此举亦使陛下大怒,卢明伦国子监祭酒之位必然不保,强要面圣之举实是无益,且先去吧” 唐松接过茶盏时微微点了点头,此后什么都不曾再说,待一盏茶吃完,便起身向外走去。 上官婉儿一路相送,待出了小院两人将要分别时,唐松才开口道:“国子学生之事权且按下。但那些农人……就不说他们是为救我而来,这些人都是家中柱梁,一受杖刑立时便无法劳作,家人顿时就有饥寒之虞。我一介白身,无权无钱,此事也只能劳烦你了” “放心吧,此事我早……”言至此处,上官婉儿话语一顿,随即才道:“此事我自会安排” 唐松听完,退后两步正色向上官婉儿行了一礼后,转身去了。 出宫城走上北城长街之后,唐松拍着健马的脖颈久久没有上马。 直到上官黎探问之后,唐松才翻身上了马背,“走,去宅子” 数千人行刑耗时良久,这时必定还不曾完事,唐松又实不愿去见那些农人受杖的情景。加之此刻心绪也有些乱,索性就暂不回清心庄,一路到了北城的那处赐宅。 走进这处精致华美的宅第时,唐松心中居然莫名的自嘲一笑,“入京这么些日子了,做过的事情似乎还真不少,但细数真正到手的却只有这一处宅子” 入宅之后,他便去了酒窖,随后也没有招呼上官黎等人,自提了一瓯酒来到后花园中。 数月以来一直在不停的斗,现在是该好好静静心了。 …… 国子学生冲击清心庄的事情闹的极大,唐松在赐宅中独酌静心时,政事堂内,李昭德正陆元方两位相公也正在说着此事。 陆元方以君子著称,也谨守着君子不党的古训,其人既非武党,亦非李党,也不是娄师德那种万事唯武则天马首是瞻的人物。谨守本份,涉及其所司之事时,便是圣神皇帝也免不了要顶撞的。 他这样的人实与李昭德没有太多的私交,但年余以来,每逢政事堂清闲些时李昭德总喜欢来他这公事房走走坐坐,闲话闲话,时日久了,陆元方也已习惯。 李昭德这样的举动自然不会是真的闲极无聊,对此陆元方心知肚明。然则李昭德也知道陆元方是什么样的人物,是以行事并不操切,甚至太刻意的话都不曾说过,两人就保持着这样一种融洽的同僚关系,清闲时谈谈说说倒也快意。 今日便是这等状况,陆元方的公事房内也一如往日般,话多些的总是李昭德。 说完了清心庄前发生的事情之后,李昭德边把玩着手中的青瓷茶盏边随意浅笑道:“想来那唐松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陆元方抬起头来,“走?走到何处?” 李昭德工部出身,生性强直敢言,闻言笑出声来,“陆相又欲守拙乎?那唐松别的不论,但一心想要做事总是不假的,他有心做事,但现在日日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与人争斗上,还做得什么事情?尤其是今日国子学生这一闹之后,他那清心庄实已到了山穷水尽地步,既然如此,留在京中还有何益?走,自然是要出京的” “某已老朽,实是不明啊!清心庄既已山穷水尽,那唐松便是走了又当如何?” 李昭德见惯了陆元方的装糊涂,遂也就见怪不怪了,“天下之大,国子学却只有一处,崔卢李郑士族势力虽彰,却难遍及天下。清心庄在京中固然是山穷水尽,但出此樊笼,或者又是一番枯木逢春景象” 陆元方端起茶盏小饮了一口,“嗯,李相见的明白。如此说来,那唐松早就该出京才是,也省了此前的那许多纷争” “希仲兄欲考我耶?若无此前的纷争,唐松一介僻州白身士子何以在短短时间搏得如此大名?换言之,正是崔卢李郑四家,是崔湜、崔莅,郑知礼乃至八老为唐松推起了天下之名。方今非议唐松者虽多,但这些非议皆因通科而起,却无一人再置疑他的才华。经过这一场绵延良久的纷争,唐松声名已固。如今不仅稳居士林后进第一人,亦可谓天下寒门士子之旗帜,这声名之事说来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但真到用时却是无双利器。此获益者一也” 陆元方不言,静听李昭德继续言说,“其二,正是得益于此前的纷争,使得通科之事遍传天下,而今无论士林对通科如何评议,却也都知道了通科是为何物。若论传播之快,竟是比朝廷露布天下更显效用” 唐松与四世家及八老之争太引人注目,由此,通科也借势传扬开来,这话见的明白,是以陆元方虽然依旧没接口,却还是点了点头。 “这场纷争如此激烈,四家却依旧没能从明岁的科考中废除通科,经此一场暴风骤雨,通科在明年虽然只有六个取中名额,却是已经初步站稳了脚跟。此获益其三也。眼下通科虽然艰难,但只要科考不倒便是前途不灭。星点之火异日未尝不可成燎天之势,届时凡通科取中者皆可谓是唐松之门生,若真有那一日,这唐松不啻于以只手之力开一学宗” 言至此处,李昭德一声笑叹,“有时细想想,这唐松可谓是真聪明人也” “此言太重,唐松可受不得,李相慎言” 见陆元方终于开了口,李昭德笑的愈发爽朗了,“你我笑谈罢了,此中之艰难,唐松未必便能成事。总之,他三利已经俱得,此时出京正当其时。怎么,希仲兄又动了惜才之念!” 陆元方居然真就点了点头,“唐松确是有几分才华的,此等人不能用之于朝堂,实是可惜啊” 这事上李昭德却不曾接话,转口问道:“以希仲兄之见,唐松所倡之通科究竟如何?” “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通科究竟如何,总要待其取才之后,审以考功方知,现在说什么都是虚妄” 李昭德哑然一笑,“闲来无事,某且与希仲兄做一搏戏如何?” “如何搏法?” “你我二人便搏一搏这唐松是否会主动离京” “好”陆元方刚一答应,随即道:“某便取唐松定当离京,李相以何为搏戏之彩物?” 闻言,李昭德愕然一愣,随即后仰着身子大笑出声。 …… 国子学生大闹清心庄这天,见多识广的洛阳百姓一连目睹了两场好戏。 前一场是国子学生浩浩荡荡出城,其声势之大,气势之壮似乎更胜于去岁的贡生闹皇城。 至于后一场则是绵延不尽到前所未见的马车队伍,短短半天时间里,神都城中猛然涌出数千辆马车蜂拥出城,马车太多又太集中,竟使得宽阔的神都主街亦为之拥堵到难以行进的地步。 正在百姓们惊诧之时,消息传来,此前出城不久的数千国子学生被相公娄师德在清心庄前施了三十杖刑。 国子学生受刑了!且是数千人一起受刑,这场面想想就是壮观的很哪,而这些蜂拥而出的马车就是去接回那些国子学生的。 消息传开,整个神都都炸了,尤其是那些市井闲汉们简直是抱脚痛悔,当初为什么就怕事没跟去瞅瞅热闹,这样的盛事怕是一辈子都再也撞不上了。 随即,神都城中的大小郎中及药房顿时就门庭若市起来,尤其是那些个擅长跌打损伤的郎中,真恨不能分身多用。而各家药房中相应的药草也在短短时间里便到了几近脱销的地步。 因为国子学生的这一场大闹,意外为神都医药行带来了一场盛宴,这却让人始料不及啊。 事情虽然闹的大,但这一场大事也因为这三十杖被收的干干净净,唯一的变化便是执掌国子学多年的卢明伦因病去位。 清心庄在这样的冲击面前依旧屹立不倒,就在神都百姓皆以为清心庄这次算是彻底站稳了脚跟时,一个消息悄然传开。 第一百三十五章 偶遇 洛阳今年的冬天来的份外早了一些,时令刚入初冬未久,便降下了一场飘飘扬扬的大雪。唐松所穿的云头鞋踩在雪上发出声声“咯吱”的轻响。 身处宫城之内抬眼远望,入目所见,飞檐斗瓦、宫阙相连,这一片看不到边际的恢弘楼阁俱是银装素裹,只有说不尽的妖娆气象。 从宫阙飞檐连天处收回目光,唐松长长吐出一口气后低声轻吟,“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身侧的上官婉儿凝神细听,着落在唐松身上的一双妙目中盈盈含笑,其神态恰似一位日夜忧心的姐姐终于盼到小弟肯听劝肯听话,那眼神里有着无尽安心与爱怜的情意。 正听到妙处,唐松却是戛然而至,上官婉儿展眉轻笑,“好气魄的曲子词,只是正到好处,却怎么就断了?” “取其意而已,何必定要求全”虽是落雪纷纷的天气,但此刻唐松脸上的笑容却是轻松明朗。 此时两人正好经过一丛细密挺拔的窝竹,说话间,唐松顺手向身侧道旁的竹枝拍去,一阵簌簌轻响中,竹上所积的落雪顿时哗然而下,落得上官婉儿一头一脸满身都是。 早一步跳开的唐松看到这一幕后,便在三四步外哈哈大笑,笑声既肆意又可恶。 正在他笑的最快意的时候,却不防上官婉儿一个雪球飞来,好巧不巧的落在了脖项处,受此冷雪刺激,唐松激灵灵打了个冷颤,笑声顿时而止。 此后少不得便是一场小小的雪战,但顾忌着这里毕竟是内宫,两人的雪战也正如适才唐松所言是“取其意”而已,然则雪战虽短,但其中意味却已足具。 再次并肩向宫外行去时,两人身上都不免是落雪缤纷,目睹此状,两人相视之间惬意一笑。 咯吱咯吱的踩雪声中,上官婉儿游目雪景,含蕴着盈盈笑意的声音道:“自你立意要出京以来,这些日子倒是又恢复了初见时的模样。这样很好,极好!” “初见时我是什么样子?” 上官婉儿星眸如水,咬牙说道:“偷吃骗喝,无赖小贼” 素来端庄的上官婉儿罕见的露出这般小儿女之态时,真是娇媚到了极处。惹得唐松也不再管什么内宫不内宫的,悄然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的手。 借着大氅的遮挡,上官婉儿反手将唐松的手握住良久后才缓缓松开。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如今之神都于我而言已如樊笼,想做些事情必定缩手缩脚,备受掣肘。与其如此,不如跳将出去另辟天地,前些日子当我立意要出京的那一刻,居然有一种大解脱的松快” 言至此处,唐松摇头笑了笑,“昔日进京时曾言京城居,大不易也!今日果然应验。时移势易,进退变化,我此番一走,京中当不知有多少人亦得解脱,该当拍手称快了” “说的这么可怜,未必你此一去就不再回来了?” “今日之去,便是为了明日更好的归来”唐松说话时语声清朗,意气昂扬,全无半点被人排挤出的颓废消沉,“婉儿,我必归来” 遇挫而不馁,唐松在逆境中的表现让上官婉儿眼生异彩,“人生起落不定,以你的年纪,这未尝不是好事。你能如此,我实欢喜” “自前几日我告诉你要走之后,这几回再见你时,你都是心情大好。看来,那得解脱的人中也有你一个” “是,你这一走,我总算再不用为你的安危时时忧心,此岂非大解脱!不说我,便是陛下得知你决意要去的消息时亦是如释重负,说你能明进退之道,又有长进了” 言说至此,上官婉儿略一沉吟,“对了,陛下召见,你真要屡不奉诏?” 闻问,唐松淡淡一笑,“我已决意要走,此时见之何益?” “敢与陛下赌气,你真是好大胆子”话虽如此,但上官婉儿对唐松不去见武则天却很是高兴。 唐松随手从身边树上团了一球雪,边把玩着边道:“那是什么赌气?我如今实为众矢之的,若说此前纷争时时时引人注目还是不得已,此次出京之后行事力求的便是润物无声,如此,不管是通科还是我自己都能省去许多波折坎坷。既已决定要润物无声,临行之前又何必再去面圣而遭人猜忌?” “你能想到这里,我就更放心了”说话间,前方远处宫门在望,就见有一群宫人簇拥着一尊带有顶盖的肩舆盛行而来。 上官婉儿眉头一皱,“太平来了。这丫头是个狐狸心思,小心些,莫要让她看出什么端倪” 唐松点点头,两人都正肃起脸色向前走去。 走不多远,就见对面那肩舆停了下来,随即,就见太平公主笑吟吟的踏雪而来。 太平身穿着一袭唐松穿越以来从不曾见过的毛裙,这种用百鸟毛羽织成的裙子华贵奇丽到了极致的地步,其裙色彩艳丽,正面看是一种颜色,侧面看又是另一种颜色,行走之间,裙角稍动,那阴影处又为一色,千变万化到瑰丽无匹的境地。且是裙面上百鸟的形状清晰可见,皆缕金而成,细如丝发,大如黍米,眼鼻口甲无不齐备。 穿着这样的一身百禽裙,在一片皑皑白雪的映衬下,太平公主真是华贵到令人无法逼视的地步。 “婉儿姐姐,什么人竟能劳你芳驾亲送,母皇身侧怎么离得开?” “陛下正在做诵经功课,我左右无事正好出来赏赏雪景”上官婉儿脸上的笑容大大方方,仪态端稳。随后她伸手指了指唐松,“上次听公主言说曾见过唐松,你二人既是旧识,也就无需我再绍介了” “不过是漏夜之中远远一观,算得什么旧识?婉儿姐姐说笑了,不过我对其声名却是闻之已久,今日既得相见,正该好生认识认识”说到最后四个字时,太平眼波一瞥唐松,寒意凛然。 “算算时辰,陛下的功课也将要结束,公主此时去见驾正当其时也”上官婉儿向太平略行一礼后,招呼唐松就要走。 眼见太平并不曾揭出马车上的捆绑之事,唐松微微一笑,如此就好,再有三数日他就要出京了,离京前能少一事就少一事。 孰料太平身子一移,堪堪挡在了两人身前,“母皇虔诚佛事,每做功课多有迁延,我却不耐烦在那佛室外枯等。此前闻唐松大名久矣,今日既在此偶遇,正该设一小宴畅叙欢会才是。婉儿姐姐若有别事不妨先去” 武则天极宠爱太平,是以她人虽出嫁,却依旧在宫中为她保留着寝宫。太平也不时回宫中小住三两日,这也是她张口就能在内宫设宴的由来。 “多谢公主好意,只是在下尚有要事,这赐宴改日再领不迟”唐松上前一步说完后,拔脚就要走。 他快,太平更快,身子再移,堪堪又将他给堵住了。唐松这两步迈的有些大,差点撞在了她那巧夺天工的毛裙上。 面对着唐松时,太平脸上的笑容顿时收得干干净净,丝毫不再给唐松拒绝的机会,径直道:“来人,请唐公子与宴” 她声音方落,其身后跟着的那两个膀大腰圆仆妇顿时上前,一左一右将唐松给夹持住。 这时就听上官婉儿盈盈一笑,“难得有些清闲,更难得公主有此雅兴,这饮宴就多双著儿,我也去凑凑热闹如何?” 上官婉儿说完,丝毫也不给太平拒绝的机会,转身召来远远跟着的福祥命他往公主寝宫传话,准备酒菜。 有宫人日夜当值,酒菜等物眨眼即备,等这各怀心思的三人到达寝宫时,宫人们已循着太平历来的爱好在那处暖亭里布置完毕。 这暖亭地下设有火龙,四面柱子低处则围以厚厚的锦幔,上方则是覆以轻容,人居其中温暖如春却又无一丝烟火气,复能观望四方雪景,真是严寒冬日里的第一等好享受地处。 三人坐定,寒暄笑了一回,眼见上官婉儿丝毫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太平也就狠盯了唐松一眼后命人取来酒令助饮。 这套行酒的筹子用的是《论语》,五十只酒筹,每只酒筹上刻《论语》辞句,而下面则是饮酒对象及行酒方式及数量。 太平接过装有酒筹的玉雕签筒,一手执底稀里哗啦的摇了一番后,伸手递到唐松面前,“你先来” 唐松伸手取了一支,不等他看,先被太平劈手抢了过去,“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自饮十分!唐松你好手气,还不速饮” 酒是上好的富平石冻春,滚滚的烫过之后,在这雪日饮来真是份外舒爽,唐松取过酒樽一饮而尽。 太平装回那支酒令,再摇一摇后递到了上官婉儿面前。 上官婉儿拈出一支一看,“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末座十分”,亭中三人,唐松排位最次,这一支令恰又是应到了唐松身上。 唐松再进一樽。 随即便到了太平抽令,“与尔邻里乡党乎,上下各九分” 亭中只有三人,这一令却是将唐松与上官婉儿都装了进去。 此时唐松已然看出太平这酒令必然有弊,欲待要说时,却被上官婉儿打眼色给止住了。于是,两人又共进了一樽。 酒樽不小,盛酒甚多,吃的又急,加之这酒又是烫过的,酒一热酒劲儿上来的就份外的快,片刻之间,三樽下肚,饶是唐松穿越之后酒量见长,吃此急酒一催虽不至于就醉,却也有些晕晕的。 “公主这酒令竟是认人的”上官婉儿放下酒樽,笑颜如花之间顺手将酒令接了过来,不待太平来抢,先自抽了一支。 “果然是认人的!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任劝十分!”放下酒令,上官婉儿笑指着太平公主,“你也该饮上一回了,至于唐松,总是饮酒却是无趣,莫若来一首歌诗助助兴” 还是那句话,宴饮之中执酒令者最大,太平饮酒的同时,酒意上来的唐松略一沉吟后,伸手取过牙箸叩击起面前的金樽来。 前些日子一直纠缠于与四家八老的争斗,心绪时时紧绷,而今决意战略转移,想想神都之外的广阔天地,唐松心胸也为之一阔,心胸一变,再有酒意催逼,就连那牙箸叩击金樽之声也变得昂扬雄阔起来。 恰在此时,暖亭外雪下的越发大了,放眼望去,天地之间飘飘洒洒,唐松只觉胸中有一股逆气激流喷涌而上,当下也不等乐工前来,顾自应节朗声长吟: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暖亭外大雪纷飞,暖厅内放声长吟,前几句时唐松还语带悲怆,及至最后两句却是气势陡转如江河奔流劈空而去,到这两句结束时,便听“啪”的一声脆响,却是那牙箸吃不住大力戛然而断。 细数年来经历,值此将要离京之时,再没有一首诗能比这首《行路难》更符合唐松此时的心境,面对着漫天风雪将这首诗长吟结束之后,唐松顿觉心中郁结的那最后一点块垒也已消尽,胸腹之间勃勃扬扬的皆是与夫风雪一样的清新雄浑气象,当下,掷了手中断著,向着纷扬大雪放声大笑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痛快,痛快!” 《行路难》本是汉时乐府古题,这首“金樽清酒斗十千”分明是借自然之山川险阻隐喻人生理想道路的曲折坎坷,上官婉儿听着前面的诗句时尚是心中隐忧,以为唐松依旧是放不下,待听到作结的两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后,眼中神采猛然飞扬而起,伸手一拍面前的案几,“奇峰突起,跳荡纵横,好气魄,好一首《行路难》” 这首《行路难》先抒怀才不遇的愤慨,结尾却落在对人生前途充满乐观的豪迈气概上,气势昂扬自有千古绝唱惑动人心的魅力,耳听上官婉儿之赞,太平张了张嘴,最终什么话都没说。 第一百三十六章 观音与罗刹 暖亭外纷纷扬扬的大雪下的正紧,朗声长吟完这一首《行路难》之后,唐松不待人邀劝,自又满进了一樽。 看他喝的如此酣畅豪气,太平反倒没了行酒令的心思。无声的沉吟了一会儿后,转过头来缓缓声道:“唐松,我闻你欲将清心庄迁出京中?” 当日经过国子学生一闹之后,清心庄内留下来的通科学子只剩下一百六十二个。人员损失已然过半,对此,今日的唐松全没有外人所想象的沮丧。 祸兮福之所伏,清心庄通科的人数虽然锐减一半不止,但经过这一回滔天风波的大浪淘沙之后,如今留下的皆是心志坚定之辈。这些人不会再三心二意,他们对通科的理解,尤其是在对通科的认同上相比以前有了质的飞跃。 举目四望,皆是一片喊打喊杀之声,在这种环境里,如今清心庄仅剩的这一百六十二人孤独而激愤,但也正因为如此,这个曾经如散沙一般的群体空前凝聚起来。 唐松要出京远行,这些人却没法随他去的太远。眼下已经入冬,很快就是明年二月的科考了,这一百六十二人必须支撑起有唐以来的第一次通科考试,即便一个都考不上,他们也一个都不能少的去考,此时交通不便,若是走的太远必定会影响到考试。 但留在京中也是不成了,这遭可谓是与国子学生乃至北地士林结下了死仇,再留下去便不说教谕的问题不好解决,不定又有谁会三天两头的来闹,如此闹下去,通科学生们还能成什么事情? 在这种情况下,唯一的解决之道便是将清心庄暂迁出京城,择一善地让这第一批通科学子们安心准备明年的科考。这些日子唐松屡次进宫来见上官婉儿,为的便是协调此事。 听太平公主突然问到这个,唐松看了上官婉儿一眼,“清心庄在别人看来已是心腹之患,再留在京中不走是不行了” “走未尝不是好事”太平微微一笑,“我那封地里倒是有一处庄子空置着,不妨借了你用。清心庄与迷思园毕竟有相邻之谊,你若有意,便是那些教谕我也可一并为你解决了” 初唐末年,封地仍是实封。太平最初获封三百户,薛绍被杀之后,武则天为安抚这个爱女,遂将其封地提升至千户。在这千户地域内,朝廷既不征税纳粮,也不调派夫子徭役,太平在这里拥有着近乎绝对的权力。 她这千户封地是在富饶肥美的关中平原,既离开了神都,却又距洛阳不远。比邻前朝旧都的西京长安,人才鼎盛,征集教谕也确实是方便。更别说那里那是太平的私封之地,安全上可确保无虞。 无论从那一方面来看,这种安排都比京畿道边缘处的兴县要好。是以一听此言,上官婉儿诧异于太平为何会有此举动之余,也不免为之意动。 唐松没回应上官婉儿探问的眼神,向太平公主道:“中秋之夜迷思园诗会的喧闹似乎犹在耳畔,公主此言恐有不妥吧” “我与崔卢李郑几家不过是君子之交。再者今时今日之清心庄不过是残途末路,我那封地是在城邑之外的乡野,又离着神都有好几百里之遥,未必他们还会一路喊打喊杀的追出京去不成” 言至此处,太平展颜一笑,“激怒世家,让他们真正在意的是你,你少去我那封地几回,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静听她说完,唐松哈哈一笑,就在太平以为他已答应之时,唐松却拱手一礼,“此事已经安排妥当,此时再做更易多有不便,只能多谢公主好意了” 今日遇着唐松,太平最想说也最想办好的就是这件事情,与此相比,上回车驾内的捆绑都不算什么了。却不料刚一开口便被唐松所拒,太平脸色一变,“婉儿姐姐,清心庄残部迁出京城的事情可是你在操办?” “公主称我一声姐姐那是厚爱,我不过是陛下身边的一服侍宫女罢了,若无陛下首肯,我能做得什么事情?”上官婉儿抬手撩了撩云鬓,手指唐松浅笑盈盈道:“终究是陛下龙心太善,见他可怜,倒给我这苦命人平添了许多忙乱” 听说是出于武则天的授意,又想及上次索要唐松未果之事。太平刚刚沉下来的脸再次一变为笑颜如花,抬手一指唐松,“你既不识好歹,我倒省的得罪人了” 闻言,唐松手抚酒樽轻浅一笑。 这个话题刚刚说完,便见福祥来报,言说天子诵经功课已毕,闻说太平公主进京,即刻传见。 “母皇的消息好生灵通啊”太平闻报,看了看福祥与上官婉儿后,起身去了。唐松两人随即也出了寝宫。 “太平刚才所言倒是清心庄极好的出路,你何以拒绝?” 唐松侧身看了上官婉儿一眼,见她确是满脸不解,“这位公主可不是个易与之辈啊。不过她那魄力与眼光竟是比满殿大臣都要强上许多” 上官婉儿停住步子,“你是说……” “我什么都没说。行了,你也赶紧回去吧,我自己出宫就是” 上官婉儿面带沉思的点点头,转身走出两步后复又转身回来,“三日后黄昏时分,你且在赐宅等我,勿忘” “什么事?” “你记好了就是,到时自然知道”这刹那间,上官婉儿居然又显露出一片小儿女娇羞之态来,交代完后,她便转身去了。 …… 即便有上官婉儿居中协调,将清心庄迁出京城的事情也不是好办的,随后三天,唐松都是在与于东军等人的忙忙碌碌中度过的。 到第三天午后时分时,剩余的通科学子们陆续归来,该做的准备也已完毕。明天一早,这支队伍就将在于东军的带领下悄然起行前往兴县,在那里迎接新的教谕们,并一直默默守候到明年二月的科考之期。 而唐松也会在明天孤身离京南下,分别的时刻总是特别感伤,尤其是在共历患难之后,好在这次的分别毕竟不会太久,等唐松与一百六十二个通科学子及于东军等人告别嘱咐完毕,天色已到黄昏时分。 挂念着上官婉儿那日的交代,待完成这一切之后,唐松即刻飞马回到了城内赐宅。 待其到家时天色已经黑定下来,唐松静心等了一会儿却不见上官婉儿前来,正要出去问询上官黎时,却见他领着一个青衣小鬟走了进来。 那青衣小鬟年纪稚嫩,却长的清秀可人,福身一礼后言说是奉命来请唐松的。 上官婉儿这是弄什么玄虚? 唐松心下疑惑着随青衣小鬟出了赐宅的侧门,朦胧的月色下,门外停着一辆式样普通的轩车。 青衣小鬟素手邀客,唐松上车之后,便听车马辚辚向前行去。 约莫两柱香功夫后,马车停下,车辕上的青衣小鬟手执宫灯,推开车门引唐松走了下来。 马车所停乃是一处大户人家的后门,唐松随着青衣小鬟向门内行去,一路只看到远处的层峦叠嶂的重重屋宇,却始终不曾见着一个人。 行了大约一柱香功夫后,两人到了一处绣楼前,青衣小鬟将唐松引到阶梯处用手指了指楼上后,便执灯转身去了。 静寂的暗夜之中,唐松足踏木阶的声音也能传出极远。方才上了两步,楼上忽有鸣琴之声响起。 这琴曲平和欢快中带着丝丝淡淡而悠长的喜悦,奏的恰是一曲《桃夭》 唐松上得二楼,推开那扇带着丝丝檀香气息的雕花木门,便见着屋内一树灯火下,上官婉儿正随意的斜坐在毛绒如雪的波斯毯上素手抚琴。 灯树迷蒙,将精致装饰的屋内映照的朦朦胧胧。在这一片朦胧中,上官婉儿那一头长发如瀑布般散披到了腰际,恰与其身上所穿的那袭纯白长裙形成了鲜明的颜色反差。 暗夜,朦胧的灯火,一袭洁白长裙、散披长发的佳人斜坐抚琴,耳听着流水般的琴声,迈步走进房中的唐松恍然进入了聊斋世界。 一阵夜风拂来,吹的灯树上烛火摇曳,也将那扇雕花木门悄然闭合。 上官婉儿微微扭过头来,黑发半掩的脸上向唐松一笑后,便继续抚弄鸣琴。 唐松放缓步子走过悄无声息的波斯毯来到琴案边,一句话都不曾说,只是带着淡淡的微笑静听琴曲,静静的看着另一个温柔如水的上官婉儿。 良久之后,琴曲作结,上官婉儿仰起脸来,“好听吗?” 点点头,唐松就在琴案边坐了下来,此时此刻,他心中有着如这环境氛围一样的淡淡安宁的喜悦,伸手过去轻抚着上官婉儿比世间最精美的丝绸更要光滑的长发微笑道:“有美一人,婉若清扬。琴美人更美,只是你这弄的是什么玄虚?” “近来神都风流少年们密会情人时最喜欢的便是这月夜引车。怎么,你不喜欢?”一任唐松轻抚着她那散披的长发,今夜的上官婉儿真是温柔如水,“明日你就将远行,我总该为你送行才是” “你怎能出宫?” “我自有办法。说这些没得坏了人的心情”上官婉儿站起身,拉着唐松便要往屋内另一处布满了美酒佳肴的几案走去。 脚下方动,整个身子就被唐松从后面拦腰给抱住了,“今日酒已饮的够了,再者,这世间又有什么美酒能比你更动人” “油嘴滑舌,无赖小贼”上官婉儿嘴上笑语嗔怪,身子却如蛇一般的软了下来。 抱着抱着,上官婉儿的身子就转了过来,与唐松正面相对,随即就见灯树映照下两个人的影子紧紧贴在了一起。 许久许久,两人这才分开,因是刚才憋的太久,屋内顿时有了一阵急促的喘气声。 气息平复之后,响起了上官婉儿呢喃般的声音,“唐松,明日出京之后行事再不可像京中这样……嗯……老实些,跟你说正事了” 唐松的声音很含糊,“你说,你说” “一路所需钱财我已为你准备妥当,你南下之后做事所需的花销陛下准你从扬州市舶司支领,明日福祥会随你一同南下办理此事” “嗯”唐松的声音愈发的含糊了。 任上官婉儿一连将唐松那双如老鼠般钻动不休的手打了好几次,却是不见丝毫效果,相反的,那一对老鼠在白裙下忽溜溜钻动的更欢实了。 至此,便是上官婉儿也再说不下去了,唐松也不容她再说,双手一提一抱,前行几步便将上官婉儿放在了窗前的书几上。 想着身后就是窗户,坐在书几上的上官婉儿极不自在,挣扎着就要下来。 但她如何拗得过唐松?拉拉扯扯之间,那白裙不知不觉就被卷上了腰际,上身的裙装也随之滑落到了腰际。 就此,安坐在书几上的上官婉儿除了堆叠在腰间的长裙之外,全身上下已成赤裸之势。 “你这妮子竟是连内衣都不穿,其心可诛啊”唐松一边拉住上官婉儿的手,一边细细的欣赏着眼前美到一塌糊涂的景象。 养在深闺三十年,尤其是近十六年来富贵天下的娇养,上官婉儿已熟透到毫无一丝瑕疵,此刻正是她一生最艳美的绽放。 看着,抚弄把玩着,上官婉儿脸上有了微湿泛红的潮润,春意已起,唐松身上的衣服也已散乱一地,再下一刻,唐松跨前一步,一声娇呼声中,两人已紧紧的连接到了一起。 上官婉儿身子刚刚绷紧,就见唐松身子前探,随着一声“吱呀”轻响,书几后的窗户竟被他推开了半扇,朦胧的月光顿时透窗而入洒扫在了上官婉儿赤裸的身上。 “不……别……” 既羞且冷,上官婉儿本就不曾放松的身子再次紧绷起来。 火笼内烧着贡炭,温暖如春的室内,半片朦胧月光洒照在书几上的上官婉儿细密肌肤上,此时此刻,名满天下的上官待诏恰似一尊羊脂玉观音,温润流光,毫无瑕疵。但细看她那绝美容颜上的表情,却又似罗刹妖女,扭曲放荡,痛至极乐。 (第三卷完) 第一百三十七章 江南好,扬州遇怪人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有唐三百年间,扬州实在是一个不得不说的城市,如果说长安占尽了盛唐的大气恢弘,那么扬州则是盛唐风流的最好注脚。扬州处于淮河下游,经此东行不远就是出海口,一边连着大海,一边连着南北沟通的大运河,作为隋唐之际最大的出海港口和最具活力的商业城市,扬一益二,千族汇聚、万舶云集这些考语实已道尽了扬州的繁华。 圣神皇帝登基第三年的深冬年末时节,唐松手挽健马走进了淮南道第一重镇的扬州城。 此时之扬州分为“子城”与“罗城”两个部分,一行四人在罗城通润坊找了一家客舍安顿下来,梳洗罢热热的吃了一顿酒后。唐松眼见天时尚早,便与福祥同雇了一辆马车向城中蜀冈上的子城而去。 子城是沿用前隋江都宫城,乃扬州城内各衙门聚集之地。除州衙之外,尚有扬州大都督府、扬州市舶司等衙门也都汇聚于此。 唐时海运贸易发达,丝绸之路除陆路的一条外尚有海上一条,这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便是扬州与广州。武周上承唐制,也在扬州与广州设有市舶司,负责进出商船的管理与征税等事宜。 只不过这两处市舶司收入所得俱入内宫,其人事调派任命的管理权也掌握在内宫手中,福祥此来子城便是要往市舶司衙门,而唐松则是要找一位扬州大都督府中的属官。 马车驶入子城,唐松坚拒了福祥的推让,下车后在纷纷不息的雪花中探寻到了陆宅门前。 这处宅子不大,门房中也只有一个老仆,闻唐松是替老大人传书而来,忙开了小门将其迎入。 门房内,老仆边给唐松递着手巾把子,边提及本府老爷仍在大都督府忙于公事。 听老仆此言,唐松不免心下感慨。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当初还真是没看错人,这位陆象先恰如其父陆元方一样,不论做人还是做官都实有君子之风。 他适才之所以没到扬州大都督府而是直接找到府宅所在,就是想着今日如此大风雪,想来陆象先是不会到衙了,却没想到其人一丝不苟到了这等地步。 擦完手脸递还手巾后唐松笑笑道,“无妨,我等着小陆大人回来就是” 自那夜与上官婉儿一夕欢会之后,第二天上午,唐松便带了上官黎上官谨两位捉生将及内宫太监福祥一起南下。却没想到临行之时却有陆元方来送,也就一并接下了这份给陆象先传家书的活儿。 “这里又冷且暗,实非待客之地。公子若是要等,里面倒是有一处好所在”,老仆说话间又将唐松上下打量了一番后笑说道:“正好公子也是读书人,凑凑这热闹却也便宜” 说完,老仆便关了房门导引着唐松向后宅走去。 走在路上,老仆略做了解释。却是今日有几个陆象先的朋友来访,如今正在后宅小园的半壁阁子里吃酒赏梅。 “这几位都是老爷惯熟的朋友,往来之间并不拘礼,因是如此,老仆才会带公子前往,公子去后但随意就是。稍后待老爷散衙回来,自会前往当面致谢”说话间两人便已到了后园,老仆将唐松带到半壁阁子外向他笑了笑,示意一切随意之后,便自回前院招呼门房去了。 半壁阁子与寻常的亭子不同,虽然形制一样,但却于四璧齐胸处垒以泥墙,上面的空旷处则覆以厚厚的帷幕,可放可收。此时阁中帷幕虽已放下两方,但因里面燃着四个火笼,人走进去后顿时便觉一股暖气扑面而来。 挺大的阁子里已坐有四人,高居阁内尊位的是一位面上常带笑容,须发皆白的老人。此时,四人正围炉而饮,边饮酒边赏玩着阁外远处那几株盛放的红梅。 四人正说到兴处,见唐松进来也不曾断了话头,白须老者向他笑笑后伸手指了指胡凳。 唐松还以一笑后坐下身来,边伸手在火笼上烤着边听四人说话。 这四人先是说着梅花,随后由梅花说到梅花诗,进而开始品评历来的梅花诗,随后又由此发散到读书上,并有向藏书扩散的趋势,兴之所至,随意言说,正是再典型不过的漫谈,但其漫谈之间言辞可采,毫无半点学究气,只让唐松听的甚是得趣。 恰值一瓯酒尽,四人的漫谈也就正好停在了读书向藏书的扩散上。那白须老人转身取酒时向唐松道:“我等一番乱语倒让小友见笑了,小友看着眼生,当不是扬州士子吧?” “在下是从北地而来,这还是第一次到扬州,丈人好眼力”唐松起身接过老人递来的酒盅,浅笑道:“适闻四位之语,字字句句出于天然,若非是读书得了真趣者断然说不出来,乱语之说实是过谦了” —<文>—唐松此言引得另外三人转过身来看他,“哦,你也懂读书?” —<人>—说话的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士子,面容粗犷,身形长大,其人与他的话语一样,带着些不拘于世务的真率。 —<书>—“伯高,你且住口”白须老人向这人压了压手后移目唐松,“看你这年纪,当是漫游而来?” —<屋>—唐代读书人好读书山林,读成之后也好漫游。以唐松的年纪来看,可不就是四方漫游的士子? 闻言,唐松笑了笑,“是,一路南来,自渡过淮水入了这扬州城之后,就连满天大雪似乎都轻软了不少” 此言一出,那四人都笑了,老人抚须而言,“北地士子初来江南,总是有些不习惯的” 唐松坐下身来,就着火笼慢慢的搓着手,“倒也没有什么不习惯。一渡淮水便入江南。风轻水软,杏花烟雨,这才是江南的味道。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扬州乃江南名城,岂非正该是轻软流丽?只是惜乎来的太晚,若是烟花三月来此,方最得江南与扬州之神韵” 那年轻的面相粗犷士子抚掌而笑,“三言两语道尽江南佳妙,这个北来士子说话倒有些见地” 旁边另一人亦轻笑道:“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诚为佳句,小友好诗才” 唐松笑笑,“拾人牙慧罢了”恰在这时,新放上去的那瓯冷酒已经滚热,字唤为“伯高”的粗犷士子起身给众人斟了一遍。 就着滚滚的热劲儿,唐松将一盅酒慢慢饮尽后轻赞道:“风雪满天之中能饮此一盅富平石冻春,好享受,好口福啊” 听他这话,粗犷士子愈发笑的欢畅,“好好好,你竟是个知酒的,倒不屈了哲翁这二十年的珍藏”说完,他又替唐松斟了一盅,“酒已煮好,正该接续适才未尽之话题,你且说说那读书之趣,若是说得好,准你多饮三盅如何?” 众人皆笑,另两人中一人道:“好你个伯高,尽日专会干这慷他人之慨的事情。哲翁须再不能纵容他了” “美酒妙茶正该得知己共饮”老人手抚白髯呵呵而笑,“左右无事,小友不妨随意说说,也好为我等佐酒助兴” 座中四人虽素不相识,但言行举止之间都有些真名士气,又无一人汲汲于他的来历。自入神都之后,唐松便再没有今天这般的轻松,一时倒也有了些与环境相契合的谈兴,“得知千载外,正赖古人书。若论世间松声、涧声、山禽声、野虫声、鹤声、琴声、棋子落声、阶前落雨声,雪洒窗声,皆声中之至清者,而读书声为最” “五柳先生这两句诗引的妙,读书声之言论的妙,只此两句便值三盅美酒,来,饮胜” 唐松饮尽,粗犷士子复又为他斟满,口中催促道:“且接着说” 唐松笑笑,“千载奇逢,无如好书良友。然读书欲得其趣,当先去功利之心。舍此之外,又有地景与季节之别” 这下子,就连那白髯老人也是昂然兴起,微微前俯了身子笑问道:“地当如何?” “以地而言,读书宜楼,其快意有五:无叩门剥啄声之惊,一快也;可远眺,二快也;无湿气浸座,三快也;可闻竹叶婆娑与鸟鸣交语之声,四快也;可睹云霞栖于高檐,五快也” 阁外大雪纷飞,阁内温暖如春,唐松手执酒盅,淡淡开言,“譬如这扬州夜中读书,便最宜淮水江畔高阁,盖因若读书于此地,可得月之清享有六:溪云初起,山雨欲来,鸦影带帆,渔灯照岸,江飞匹练,树结千茅。远景不可象描,适意常如披画” “妙哉此言”这回开口的却是另一中年士子,这人说完,转身向白髯老人道:“哲翁家有广厦高堂,却又于淮水江畔的藏书楼前再起高阁,众人皆不解其意,敢问哲翁此举求的可是这月之清享?” 白髯老人咪咪而笑,状极得意,“此小友一语道破人心,真老朽之知音也” 唐松却没料到这番言语正应在了老人身上。当即站起,以为赞誉之谢,然则身子刚起却被身旁的粗犷士子给拉了回来,“莫要拘礼,妙语正到佳处,且再说说那景与季节之别又当如何?” 面向火笼,身子渐渐的热起来,唐松放了酒盅边解下身上狐裘边道:“若论读书季节之别,值此寒冬之时最宜读经,其神专也;读史则宜夏,盖天长而时久也;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至于读诗集文集则最宜春,其机畅也。所谓秋风闭户,夜雨挑灯,卧读《离骚》泪下;霁日寻芳,春宵载酒,闲歌《乐府》神怡。说的便是读书之趣实有季节之别” 言说至此,众人的目光早已牢牢盯在了唐松身上,他这番话刚完,顿时便有人接着追问道:“景又如何?” “譬如读史宜映雪,以莹玄鉴;读子宜伴月,以寄远神;读佛书宜对美人,以免堕空;读《山海经》等丛书小史宜依疏花瘦竹,以收无垠之游而约飘渺之论;读骚宜空山悲号可以惊壑,读赋宜纵水狂呼可以旋风,读诗词宜歌童按拍,读鬼神杂录宜烧烛破幽,至于其它则遇境既殊,而标韵不一” “妙言,妙言,当饮,当饮”粗犷士子听完唐松所言,竟是对着手中所执之酒瓯痛饮起来,酒水淋漓的滴落在他的下颌与衣衫上也全然不顾,不过片刻功夫,就将一大瓯酒喝的干干净净。 在此之前,他四人已饮了好一番,这粗犷士子此时再狂饮了一瓯后,顿时便有了醉意,待其饮尽之后,唐松就见他随手将那空空的酒瓯随手乱掷出去,砸在外面的台阶上,摔的片片粉碎。 他这举动直让唐松看傻了眼。 发酒疯吗? 抬眼向另外三人看去,却见这三人摇头苦笑之间,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眼神里甚或还有些期待的神色。 扔了酒瓯后,人就站起身来踉跄着向阁内角落处的书案扑去。此时文人聚会,文房四宝必定是少不了的,且笔墨亦是早已备好以待随时取用。粗犷士子到了书案前抓比笔后就开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口中还怪声啸叫不绝。 癫狂了,这粗犷士子真是彻底的癫狂了,目睹此状,唐松瞠目结舌。 这人怎么了? 其如此举止也实在是太行为艺术,太后现代了吧。 手握墨笔乱挥乱舞,转眼之间,粗犷士子脸上便被淋漓的墨汁沾染洒泼的黑一块白一块,花猫也似,然则他却丝毫不觉,又一声高震屋瓦的啸叫之后,就见其扑在了书案上落笔如疾雨般的狂书起来。 唐松瞠目之余,好奇往观,就见那粗犷士子在纸上所写的乃是一笔狂草,字字之间龙飞凤舞,一时竟看不清楚他写的究竟是什么字。 弄出泼天般的大阵仗,就是这么个结果,这……也太搞了吧! 唐松长吐出一口气,凝神定思之后再一细看,却见粗犷士子如癫如狂的举动之间,每一落笔似顶千钧,倾势而下。行笔婉转自如,缓急控制中别有一种独特的韵律。再细观其字奔放豪逸,笔画连绵不绝,即便偶有中断,亦是笔断而意不断,字字相连中直有飞檐走壁之险。 面对这信手而来,一气呵成的狂草,唐松看的是意驰神迷,心神随着笔端游走,竟然生出一番痛快淋漓的酣畅来。 经此细看,亦认出纸上所写正是他刚才所说的读书之论,这粗犷士子竟然有过耳不忘之能,字字句句分毫不差。 运笔如风,一气呵成,片刻之后,粗犷士子便已写完,“美酒妙论,相得益彰。自此当再不小觑北地士子矣,痛快痛快”说完,将手中饱蘸浓墨的秃笔一掷,这人居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傻笑起来。 恰在这时,门房处老仆走了进来,通报说因今日大雪,本府老爷应州衙所请同往巡视城内诸坊雪情去了,归时难定,特请诸位改日再高会不迟。 “伯高今日发癫的太早,便是象先此时回来,须也会不得了”那三人以为唐松乃是陆府之客,自当在此安置。是以也未多言,嘱了一句来日再会之后,便扶着粗犷士子出府而去。 目送四人远去之后,唐松哑然一笑,只觉穿越以来所遇人之奇莫有甚于今日者,他与四人一番聚饮畅谈,甚是相得,但直到分别,相互之间居然连名姓也不曾通。 然则也正因为如此,这次偶尔碰见的欢会反倒越发让人轻松难忘了。 笑完,唐松从袖中取了陆元方的家书递于老仆后,便出了半壁阁子,但走不几步他又回转进来,将书案上粗犷士子写的那副字袖了之后这才辞出了陆府。 回到客栈天色已晚了下来,此时福祥早已归来,不过他这一趟也是不巧,因扬州市舶前两日出巡后遭逢大雪被隔在了江心岛上,是以竟不曾见着。 “无妨,这几日大雪总是成不得什么事,过两日待他回来后再见不迟” 闻言,福祥力劝着住进蜀冈子城内的市舶司衙门,唐松略一沉吟后,摇头拒绝了。 市舶司衙门虽然不管民政,但在这商港之城的扬州却是权势极大,也最是个惹眼的所在,住进那里实与唐松此来江南的初衷不合。 恰逢这一场大雪,竟是什么事都做不成了。唐松也就有了趁此间歇往楚州一行的打算。 第二天早晨起来,雪比之昨日小了不少,却仍不曾停。唐松携上那具太古遗音琴后,由上官黎相伴着往楚州而去。 顶风冒雪赶路的滋味实在不好,上官黎却是神采奕奕,间或策马跑发了性子后更是扯开了衣襟,裸露着胸膛呼啸连连,想必正是这严寒风雪使他想起了东北边塞上的捉生将生涯。 目睹上官黎如此,唐松快意一笑,策马行的更快了。脸上虽是风雪如刀,但一想到水晶那双点尘不染的孔雀眼,心底顿时有了淡而弥久的温暖之意。 去年,随着狄仁杰去相,张柬之一并被贬谪到了淮南道楚州出任司马之职,其出京时一并带上了水晶。之前一南一北的就不说了,此时既然到了扬州,断没有不去见见水晶的道理。 楚州距离扬州甚近,两人赶路又急,虽是风雪之中也只用了一天多的时间就到达了目的地。 第再见水晶,真好,真好 楚州州衙,张柬之正端坐于公事房内与本州刺史说着公事时,门房苍头叩门而入呈进了一份简单素雅的名刺。 张柬之口中不停,手上随意接了名刺展开,一眼扫过之后,脸上不由自主的露出了一抹笑容,“来得好!” 那刺史见他如此,遂站起身来,“看老师这番模样当是有嘉客来拜,学生先且告退” 张柬之点点头,刺史见状转身向公事房外走去,将要走到门口时却又被唤住了。 “一个小儿辈罢了!晋安,来,咱们议完了此事你再走不迟”说话间,张柬之顺手将那张名刺扔到了一边,口中又接着刚才的事情说了起来。 刺史目睹此状,心下自然明白这是张柬之刻意要晾一晾名刺主人,当下便配合的含笑归座,只是心中不免疑惑来者究竟是谁,竟能让张老大人刻意弄出这番做派来,须知他素来生性刚直,平日是最不屑玩弄这些小手段的。 这一坐就又是半个多时辰,待两人说完政事后,张柬之才拉了拉案头的唤铃,吩咐衙役将投名刺者引入,看到这一幕,刺史告辞时就份外慢了些。 待其缓步走出张柬之的公事房时,恰如其愿的见到了随在衙役身后的名刺主人。 张老大人果然没说错,这投名刺者的确是个小儿辈,看其年纪最多不过弱冠上下,身量颀长、面容俊朗,眉眼之间自有一股洒然的气度。其人面有浅笑披一袭狐裘飘然而来,在这漫天风雪的映衬下,真是好一副温润公子模样。 两方走近,那人先自停步拱手为礼,刺史含笑点头之间对这年轻人的好感又多了两分。 错身而过之后,刺史方继续迈步向自己的公事房走去。边走边在心中寻思,适才这年轻人十有八九必是与那位宝贝疙瘩有关了。 他是张柬之门下最受看重的几人之一,而今能以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出知一州,正是这位老师在京中大力援引的结果。因是如此,他对老师的家事也比别人知道的更多些。 这位张老大人实是个老而弥辣的性子,便是去年被逐出京城远贬到他这个学生手下做司马时,也没从他脸上看到丝毫失意的神色。但就是这样性坚如钢的人也有一个无奈何的罩门。 这就是他那位宝贝疙瘩一般的孙女了。唯有涉及到这个孙女的事情时,老大人才会喜怒皆形于色,这分明是关心太过以至乱了心神的结果。 去岁初被贬来此地时,州衙曾设宴款待,张老大人便是带着此女一同赴宴,一时间不知耀花了多少小辈的眼。这次宴饮的规模很大,不仅是州衙属官,本地耆老名流富贾也都有参与,因是如此,消息很快传开,到最后就连楚州市井百姓们也都知道本州新来了一位容貌比之天仙更要美上三分的官宦小姐。 可惜,张老大人家的这位宝贝自此惊鸿一现后就再未露面。引得州中许多自忖家世能稍稍一攀的少年们不断腿的往司马府跑。直到半年之后,众人才知这位张小姐居然早就住进了城郊的玄元观。 从那以后直到今日,玄元观可就再不得安生了。 心中随意想到这些,刺史偶一回身时,正看到那年轻人随着衙役走进了张老大人的公事房。 踏进公事房后,唐松先一步上前,恭恭敬敬的向张柬之行了一礼。 端坐在公案后的张柬之瞥了他一眼,眼见晾了半个多时辰之后这小子也没有半点不耐烦的神色,心下微微点了点头,不过面上却依旧是一副冷硬如铁的表情。 唐松行礼过后,等待他的却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张柬之手拿着一份公文顾自看着,似是面前根本没他这个人一样。 对此唐松早有心理准备,毕竟之前他可是几次三番的拒绝过这位老人,而今又要见人家的孙女,哪有那么容易的。 因是如此,静静等候的唐松就份外的气定神闲,不焦不躁。 如此的沉默持续了一盏茶之后,张柬之才放下手中的公文,“嗯,这不是名震神都,天子宠臣的唐松嘛,怎么到了这荒僻之地,还要请见我这个失意老臣?” 好个张柬之,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这么大火气,还喜欢记仇!唐松心下一哂,人既然没让坐,他就站着浅笑答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在下也是被人逐出京的” “自作孽不可活” 唐松不与他争执,也不想与他说这个,复又躬身行了一礼,“良言教诲稍后再聆听不迟,俯请张公先容我见见水晶” “嘿”张柬之嗤的一笑,也不理会唐松,复又拿起刚才那份公文看了起来。唐松见状也不再说话,就站在他公案前静静等候。 这一看又是半个多时辰,眼瞅着天将正午时,张柬之才再次放下公文,“去岁在京中,狄公为武承嗣及来俊臣所诬下狱时,是你让方道人传话着狄公认罪的?” “是有此事” 张柬之点点头,“城外玄元观,你若能见着水晶,就让她回来断中(午饭)” 闻言,唐松大喜,“多谢张公”不等话说完,他人已先出了公事房。 目睹唐松走后,张柬之冷厉如铁的神色顿时消失不见,嘴角唇边甚至有了缕缕淡淡的笑意。 自去岁带着水晶离京以来,她本是开朗不少的性情又恢复成了襄州时的样子,不说笑容,几个月里就是面对自己时也没一句话说,她这般模样真让人看在眼中,急在心里啊。 本是做了打算,若是这个冬天之后她这般情形还无改善,说不得只能麻烦道士再将她送回帝都了,偏偏在这个时候,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子却顶风冒雪的到了楚州……这一遭,水晶总该会清清爽爽的笑一回了吧。 一念至此,张柬之带着脸上更浓的笑意起身出了公事房,向当值衙役招呼了一声后先自回府去了。 那衙役分明已经点了头,但直到张柬之去远之后,依旧有些回不过神来。 这位实际上的楚州之主自去年被贬到衙之后,从无一天提前而退的。今天是怎么了?散衙钟声还没敲他就先走了…… 唐松出州衙回到投宿的客栈向上官黎交代了几句,又向客栈伙计探问清楚玄元观的位置后,就肩携琴囊飞马出城而去。 玄元观距离楚州城不远,顿饭功夫后,唐松到了观前,见着玄元观外站着七八上十个小厮模样的人物。 唐松对此也没在意,恰在这时有观中知客迎了出来,随着知客道人进入观中,在正殿向太上玄元皇帝行香之后,他又在簿册上上了五十贯的香油钱。 香油钱上得厚,知客道人就份外的多了三分客气,导引着来到静室看茶。唐松此时哪有什么心思吃茶,直言要见司马府小姐。 闻听此言,知客道人微微一笑,显然是这类事情遇得多了,“张家小姐素不见客” “无妨,她听着我的名字必是肯见的” 这样的话听得太多,知客道人已是见怪不怪,反正最后都是吃闭门羹,自己又何必多言惹人厌烦,当下揖首一礼道:“善信有所不知,张府只是借了本观一处道院,里间一应人等皆是张府随来的下人,并不属本观管辖,贫道便是想通禀也实不能够” “既然如此,你带我到院外便是” 知客摇头苦笑,再不多言的引着唐松出了静室。 玄元观乃楚州第一大观,规制颇是宏伟,唐松随着知客道人三穿四绕了好一阵之后,最终到了位于观内最后方的一处幽静的院落外。 此一院落景色幽静,但院外却颇是热闹,七八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公子在积雪的花木间徜徉来去,并不时的向院门内探望。 唐松停步问道:“此间可是在举行诗文之会?” 知客道人闻言一笑,“这些人与公子一样,也是来请见张府小姐的” 这……此时此刻,唐松油然想起了襄州鹿门山中八卦池畔的景象。看来这世间似金宗庆这样的人还真不在少数啊。 一念至此,鹿门山中那轮清月,以及月夜赠琴及帝都中的一幕幕俱都浮上心头,想到小丫头那张祸国殃民的脸,那双点尘不染的孔雀眼时,唐松再不与知客道人多言,迈步直行,叩响了幽静道院的门户。 他这举动顿时将那七八个在院外徜徉的楚州公子的注意力给吸引了过来,不过这些人脸上全没有什么担忧的神色,反倒是一副有好戏可看的神情。 剥啄的叩门声中,门扉轻启了一条小缝,不等唐松说什么时,里面已是一阵疾风暴雨般的叱喝。 一连串的叱喝完毕,就听“砰”的一声门扉重又紧紧闭合,自始至终别说是说话,唐松就连门后的人长的什么模样都没看清楚。 唐松举手再叩,见他如此,那七八个楚州公子脸上的笑意更浓,知客道人则是远远的喊了一句,“善信莫要再叩门了,小心” 虽不解其意,但唐松得此提醒还是将身子向门口处紧了紧,他这动作刚做完,就听身后哗的一片响,却是头顶处被人结结实实的泼下了一盆水,若非他闪得快,必定要被浇个落汤鸡,饶是如此,身侧的衣衫也被打湿了一片。 抬头看看,再低头看看湿了的衣衫处,唐松转身退了出来。此时,就听那七八个楚州公子们不约而同的发出了一片响亮之极的哄笑,笑声里,一人向唐松扬声道:“我等长相守候也不得一面之见,你老兄凭甚的就想一睹妙颜,再看也是无望,速去,速去吧” 唐松自不会与水晶置气,反倒是想想这遭际着实好笑,当下也不与那滑舌公子斗口,退回到院前竹木掩映间的一处小亭里解下了肩缚的琴囊。 七八个楚州公子汇聚而来,见他如此,更是笑的厉害,那个滑舌的凑到近前嬉笑道“老兄,鸣琴吟诗都是我们用老了的把式” 言说至此,他伸手指了指身边不远处一个面相敦实的年轻人,“单是这位贾公子就曾在此连续鸣琴三日,依旧不曾得睹芳颜。有此先例在前,你老兄这一招儿不好使啊” 那姓贾的敦实公子被人调笑却是半点不恼,“鸣琴三日虽不曾再睹芳颜,却换来张小姐一曲唱和,那琴声……” 顿了片刻,贾姓敦实公子脸上竟然有了一抹由衷的笑容,“天籁之音不过如此,闻此一曲,那三日鸣琴就值了,真值了!” 唐松闻言,其颔首一笑,贾公子一愣,随即拱了拱手。 打开琴匣取出太古遗音,亭子内外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赞叹之声,唐松无视于此,略一敛息凝住心神后顾自弹奏起鸣琴来。 他弹奏的是去年水晶离京前教他的最后一首曲子,当时水晶并不曾说曲名,他只是觉得好听也就没问,此刻抚奏而出,却引得亭子内外一片错愕与讥笑。 “这位兄台好大的胆子” “这哪是什么大胆,简直就是鲁莽,这……这曲子岂是随便就能弹的?” 就连对唐松印象不错的贾公子乍一听到这曲子,也是猛然皱起了眉头,“唐突了,实在是太唐突佳人了” 他正自低语时,旁边那滑舌公子撞了撞他肩膀,“看看人家,上手就是《凤求凰》你呀,弹了三天最终也没敢弹出这一曲来,真是呆子” 贾公子摇摇头,“这位兄台如此唐突佳人,再相见张小姐一面怕是千难万难了” 闻言,滑舌公子哈哈大笑,“你还真信他能见到张小姐?呆子果然是呆子” 此言一出众人皆笑,正在笑的最快意时,却听一边的知客道人“咦”的一声。 不曾笑的贾公子转身望去,就见常年紧闭的道院红门居然在琴声中门户半开了,随后,他便觉眼前猛然一亮,那颗心晃晃悠悠的就上到了嗓子眼上。 他这大眼圆睁的异常景象惊动了另外几人,当他们一起向院门处看去时,本是喧闹的笑声戛然而止。这一刻,除了琴声之外,小院门前陡然陷入了无边的寂静。 在这无边寂静之中,走出道院门户的水晶轻盈而来。 数日纷纷扬扬的大雪素裹了地面,水晶恰似踏着一地琼瑶而来,眉目如画,美轮美奂,就连仍在淅沥不停的雪花落到她身上脸上时也份外显得轻柔,似怕弹破了那细腻精致如温玉的肌肤。 那双点尘不染的孔雀眼在一片冰雪的映衬下愈发空灵到不沾半丝人间烟火的地步,恰在这时,一阵微风吹来,拂动裙裾,一地琼瑶中的水晶飘飘欲举,似要就此飞天而去。 这时,亭内贾公子开始喃喃低语起来,语的正是《庄子·逍遥游》中的“邈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如仙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游乎四海之外” 这素被人称之为“呆子”的贾公子有痴气,见落花而流泪的事情也曾干过,往日里,其他人最讨厌的便是他这调调儿,但此时此刻,那几个楚州公子却无丝毫厌烦,只觉贾呆子这回是真开了窍,这字字句句简直吟到了自己的心坎上。 足踏琼瑶,水晶终于走进了亭子,凡其所向之处,那些楚州公子不自知之间便已让开了身子,随着她越走越近,滑舌公子本已提到嗓子眼上的心简直要蹦跳出来。 “她是向我而来的,她是向我而来的”这一刻,滑舌公子简直欢喜的整个人都要炸开,却又惶惑着自惭形秽。 就在他脑子晕晕乎乎的时候,水晶停住了脚步。 她果然就停在滑舌公子面前不远处,见到这一幕,亭中的楚州公子们恨之无极,再怎么着也不该是这贼厮得了青睐呀。 “你来了!”水晶话说的很慢,但音质清脆如空谷鸟鸣。 “来……来了”滑舌公子含糊而答,再也油嘴不起来,也不敢抬头去看水晶。 恰在这时,琴曲弹完,唐松从滑舌公子身后站起身来,四目对视之间,水晶的眼睛里顿时起了一晕晕的涟漪,涟漪扩散的越来越大,那笑意也就越来越明显。 唐松也笑了,上前一步伸手到水晶头上就是一阵拨弄。 于是,水晶的头发顿时又如以前许多次那般乱糟糟起来。 “你干什么?”滑舌公子一声低吼。 唐松回头还不曾说话,水晶那只莹白如玉的小手已如此前许多次那样牵住了他的衣角。 水晶有此举动,唐松什么都不用说了。 看看水晶,看看她的手,再看看唐松,滑舌公子满脸通红的愣怔住了。 向他一笑过后,收了太古遗音的唐松边向亭外走去,在他身后,跟着尾巴一般的水晶。 亭子内外一片寂静,楚州公子们面面相觑,莫名所以。他们身后,道院门口处挤出的几个丫头也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家小姐就这么一句话不说的随着人走了。 积雪成冰,地上滑溜的很,走出亭子不几步,水晶就有些踉跄起来。随即,唐松就感觉衣襟处传来一阵阵轻轻的摇动。 这摇动使唐松油然想起当日在洛阳城外带这丫头上邙山时的情景,她一走不动时便是如此。 取下肩负的琴囊用手提了,唐松停下脚步弯下腰来。 水晶嘴角抿出一个甜甜的笑容,上前爬上了唐松的脊背。 于是,在一片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唐松背着水晶一步步走出了玄元观,耳后,清晰传来水晶有些生涩的话语,“真……真好,真好!” 直到他们远去不见之后,亭内蓦然传出滑舌公子一声怒吼。一边的贾公子则是失魂落魄的喃喃自语个不停,“我真傻,为什么就没奏一曲《凤求凰》呢,真傻!” 第一百三十九章 交易,与李党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地上冰滑,唐松走的很慢。 背上的水晶张开双臂搂着他的脖子,除了那两声“真好”之外再没说一句话,口鼻间有热热的气息喷在脖颈间的肌肤上,让唐松感觉痒痒的。 一片冰天雪地之中,沉默着缓缓而行的两人之间有着一股淡淡的暖意流动。背着走了一会儿,唐松的鼻息渐渐粗重起来,身上也微微的出了汗,心中却是一片静谧和乐。 不一时到了玄元观外,正凑在一起闲说着各家主子长短的小厮们看着唐松走出来,再一看清他背上水晶的面容后,就像被天雷惊到的寒鸦一样齐齐的住了口,甚至还有好两个就那么张着嘴看着唐松叫来马车远去不见。 “这不是咱们少爷日夜惦记的那个……” “是,就是她,去年宴饮的时我跟着我家少爷远远见过一回,那张脸是再不会错的” “不都说她不搭理人嘛,连话都不说一句的,怎么……就这样让人背走了……” 小厮们向例都有些碎嘴,正在他们闲话的时候,就听旁边一个老成些的长随猛然喝了一声,“呸,你们这些小崽子都在想什么?还不赶紧打起精神小心应付着” 自家少爷惦记了这么久的美人活生生被别人背跑了,这下子……一念至此,众小厮们也顾不得那长随的话说的不好听,顿时都收了懒散打起十二分精神,力避遭受无妄之灾。 约莫半个时辰后,玄元观外雇来的马车到了司马府前,唐松引着水晶下了车,会钞时那年纪半老的车夫看了看水晶,满布风霜的脸上绽出一个满是皱纹的笑容,“公子好福气” “这是我妹子”唐松多给了车夫十文车钱,解下拴在车上的健马后向司马府内行去,身后,头发乱乱的水晶照旧牵着他的衣角。 唐松领着水晶一趟进去,只将张柬之的司马府内搅的鸡飞狗跳,分明是大雪严寒天气,但府邸内所有人,不分上下尊卑却都从屋里拥到了廊下向两人行着注目礼。 “水晶” 见这声招呼不起作用,唐松很小幅度的伸手向后拍了拍水晶牵着他衣角的手。 但这一切示意对水晶不起半点作用,她不是不明白唐松的意思,而是根本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与注视,这些东西对她而言竟是一点意义都没有,只是牵着唐松的衣角前行。 这就是水晶,对此唐松也没有丝毫办法,只能任由她牵着,边走边向两边廊下的人微笑致礼。 这样的场景是真累啊,堪堪走了两进院子,唐松就觉得脸上有些发酸。好在这时有司马府下人迎了上来,言说老爷在花厅等候。 花厅内温暖如春,酒菜也已齐备。见水晶尾巴一般牵着唐松进来,张柬之心里居然隐隐有些泛酸,但再一看到她眉梢眼角飞扬的笑意时,又忍不住舒心的长出了一口气。 这些情绪变化只在心底,在脸面上张柬之却是绷的甚紧,人也不曾起身,遣退下人后向唐松拨了拨手淡淡声道:“坐吧” 此时花厅内便只有三人,唐松上前在张柬之对面坐了,水晶则是坐在两人之间的右侧方。 水晶甫一坐下,便先将唐松面前的两盏菜肴换到了张柬之面前。 这两味菜肴恰是张柬之平素喜爱的,虽然桌子其实并不大,即便这两味菜的位置不调动也是伸手就能够着。但水晶这举动还是让张柬之绷着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水晶一个小小的动作顿时使得花厅内的气氛和煦了很多,随即她又将另一味过厅羊换到了唐松面前。 对此,张柬之已是不在意了,“你在京中的那些事情我已知晓,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 闻言,唐松并不反驳什么,端起酒樽向张柬之做一邀饮。 张柬之举樽小呷了一口,“也罢,京中的这些事情就不提了。此来江南你准备如何行事?” “我对江南了解实少,还是先看看再做打算吧” 闻言,张柬之一声冷哼,欲要发火时正好看到水晶望向他的眼神,当即强压了火气生硬声道:“你这般遮着掩着,还来我楚州作甚?” 唐松轻声一叹。 张柬之也不与他再做什么试探,端起酒樽一饮而尽后径直道:“别的也就罢了,你要在江南重建通科学校,不妨就放在这楚州,土地田亩,学生教谕,老夫都可予你鼎力支持” 姜还是老的辣呀,自己此来江南最大的目的不曾出口就已被一语道破。唐松起身向张柬之深一躬身为礼,“多谢张公,但……” “什么?”尽管水晶在侧,张柬之脸上也已怒色大显。这小子实在是太不知好歹了。 “张公所言不差,在下此来江南便是要为新学立一根基之地。能在楚州自然是好,但实非不愿,而是不能啊” “新学?” “是,新学”唐松手抚酒樽沉声道:“此前之通科,未来之新学,若是在下真将其设于楚州,只怕还未开办便先已夭亡了” 唐松话虽然没说的通透,但张柬之老于仕宦,只略一思忖便已明白其言语未尽之意,尽管如此,他却仍是问了一句,“为何?” 见他执意要将这张窗户纸捅破,唐松也只能轻浅笑道:“不管是通科也好,新学也罢,都是出自于陛下之授意。楚州虽无特别,奈何张公却贬谪于此,据闻本州使君大人亦是公之门生” 言至于此,唐松略一停顿后沉声道:“陛下岂能容内宫出钱所建的新学是在李党的地盘上?” 张柬之抬手之间又是一樽酒尽,“嘿,好一个‘陛下’” 唐松实不愿在此事上再与他起什么争执,是以沉默不言。 沉闷着一连吃了两樽酒后,张柬之才再次开口,“既然如此,我也不强你,不过我倒是认识一些赋闲的人杰,足可胜任你那新学的教谕之职,你意如何?” 武则天三年前登基之前曾在朝中来了一遍大清洗,杀人之外也曾裁汰大批李党官员,张柬之荐来的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根底也就不需多言了。 花厅中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静,这一回张柬之倒没有催促,许久之后,唐松才缓缓开口,“用多少人,用什么人俱由我一言而决,这些人来了也需按照我的规矩办” “这是自然”张柬之哈哈一笑,从水晶手中取过酒瓯亲为唐松满斟,“来,饮胜。你且放心,该荐些什么人去老夫自有主张,不会让你太为难” 酒虽满斟,唐松却没有喝,“明年二月科考之后,若有通科中第者被分发楚州,尚请张公多多关照” “只要他能来。对了,我听说清心庄农科此前弄了个甚么曲辕犁出来,效用远甚于当下之犁具。眼瞅着年后就是春耕,你且给楚州弄几具来试试” 唐松笑笑,“这个……且等明岁二月科考放榜之后不迟啊” 张柬之胸中一转,便已明了他的盘算,“好你个唐松,科考还不曾开始就已想着为门生预埋考功了?此事倒也依你,不过若没有通科中第者被分发楚州,你那曲辕犁也需给我” 唐松没说话,只是举起了手中的酒樽与张柬之一饮而尽。 这番话后,花厅内的气氛真正的融洽起来,水晶在一旁执瓯斟酒,两人随意闲话。 “改名新学也好,‘通科’实在是太古怪了些。欲在何处建此新学,你可选定地方了” “原是想在扬州,但现在看来怕有不妥啊,杨一益二,扬州城内太惹眼,并不利于新学之创建。但距离扬州也不宜太远,毕竟扬州乃是江南重镇,比邻于此万事方便,对学子们也有好处” “树大招风是不好,但只要有你在,新学选址就是再荒僻,依旧还是惹眼” 这说法倒是与当初的太平类似,唐松没多说什么,“此事我也在思量” 说着说着已是一瓯酒尽,酒至酣处,张柬之忽然提起狄仁杰来。 自被贬以来,狄仁杰就任彭泽令已有年余时间,其间勤政惠民,政声高涨。 张柬之说了一些狄仁杰在彭泽令任上的细事之后,话题一转又说起他对唐松的欣赏来,言语之间复又将狄仁杰相位未失时与士族门阀出身之朝臣的一些小龌龊也点了三四样。 他说的极随意,唐松也只是静静而听。说着说着,张柬之语锋再转,隐隐的点出了他与上官婉儿过从甚密之事。 听他说到这个,唐松心下猛然一紧,脸上神色不动,心中却是凝神而听。好在张柬之含糊的话语里只是说到他每进宫城时,上官婉儿对他份外亲厚不同,甚或还明确时间地点的说了几个例子。 只凭这些便已可知,张柬之等人虽被远贬地方,但其在内宫的眼线却是半点都没偷懒。 穿花蝴蝶般的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此时不等张柬之透露用意,唐松也已明白,遂含笑说道:“不瞒张公,在下虽是一介白身,但陛下曾许我入宫面圣之权,居间安排的便是上官待诏。她待我亲厚不过是出自陛下授意罢了” 张柬之欲说什么时,唐松先一步续道:“便是此次出京,陛下也曾许我直奏之权。在下素来仰慕狄相乃国之栋梁,若能说得上话时,自会为狄相进一微言” “是‘神龙天后’”话虽如此,张柬之的声音倒是和煦。 在这个称呼问题上唐松绝不与他折辩,一时宾主尽欢。 此后两日,唐松就住在张柬之府中。 这两天里除了睡觉之外,水晶与他寸步不离。她又恢复了神都中青衣小帽的打扮,祸国殃民的脸上依旧是被唐松死命的往丑里折腾。如此以来,两人上街时,水晶隐隐就成了个小厮模样。 两人这般的相处方式只让司马府内上下人等看的是瞠目结舌,却又说不得什么,即便是说了,对于水晶也毫无效用。 领着水晶这么个“小厮”没心没肺的在楚州城逛了两天之后,连绵多日的雪天终于放晴,唐松也该到回扬州的时候了。 第一百四十章 草圣张旭 “水晶,你且好生在这里住着。扬州距此甚近,我稍有闲暇就来看你”唐松要走这日,张柬之居然有略送之意,奈何水晶牵住他的衣角只是不放。 一身青衣小帽打扮的水晶虽不曾说话,但眼神举止间的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唐松百般劝慰安抚却没有丝毫效果,最终只能苦笑着向一边站着的张柬之看去。 张柬之脸上也罕见的露出了一丝苦笑,不过却并无意外之色,抬手向后招了招,一个小厮应命而去。不多久,唐松就又见到了当日神都中那位弹琴如有神助的孤奇老人,老人身后一并跟着六个丫头及两个小厮,皆是身负行囊,似要远行的模样。 看到这一切唐松那里还不明白?分明是张柬之早已预料到这一场面,是以提前做了准备。 “没事时就多带她出去走走,让她多说说话。她若受了什么委屈,我必不饶你”张柬之面色冷硬,语带无奈。 自闭症在后世也是大难题,更别说现在了。 没想到张柬之居然会让他带走水晶,唐松心下大喜,忙道:“张公放心,在下必小心看护” 张柬之点点头,前行一步走到水晶面前时已是满脸的慈祥怜爱。静静的看了水晶一会儿,伸手过去帮她理了理歪斜的小帽,“走吧” 就在这时,依然紧牵着唐松衣角的水晶嘴唇翕张之间缓缓开口,“爷……爷,保重……身体” 此言一出,除唐松外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水晶身上,面带不可思议的神情,她……她什么时候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过话呀!更别说还是这等关心人的话语! 然则越是如此,她简简单单说出的这几个字就越发赤诚。刹那之间,似张柬之这般刚硬的人也不免为之动容,唐松离得近,甚至隐隐看到他双眼中有泪花闪动。 见唐松在看着自己,张柬之缓缓转过身去,“天色不早,莫误了赶路,走吧” 至此唐松也不再多言,向张柬之等人团了一礼后,引着水晶出门而去。 一路到了扬州,刚进城门,果然就见有一老成管家在此迎候,言说小姐在扬州城内的住所已经安排停当。 唐松问明白地址之后,嘱咐水晶等人先随管家过去,他自己与上官黎到了此前投宿的客栈。 到了客栈却没见到上官谨与福祥两人,招来伙计一问,说他们出去已有个多时辰了。 唐松点点头,要到柜上留话时。隔壁想是听到了话语声,房门开处,就见一个穿着福字衫、身形微胖的中年人走了出来。 将两人打量了一下后,身形微胖的中年到了唐松面前拱手见礼,“敢问这位可是从京中北来的唐公子?” “你是谁?” “在下姓郑,是锦绣绸缎庄设在扬州的分铺掌柜”中年笑起来时看着面乎乎的极有亲和力,“五天前大爷派人送来画像与信笺,今天终于得见公子,也不枉我在这里苦守两日了” 中年说完,又口呼“上官大爷”的向一边的上官黎笑着见了礼。 确认这中年是郑胖子的手下后,唐松放松了些,有神都清心庄前车之鉴,他此来江南并不愿大张旗鼓,动静越大就越容易树大招风,润物无声的把事情办了最好。 问询过后知道中年名唤郑岳,乃是郑胖子的族亲,到扬州已经五年。 进屋唤来茶水寒暄了几句天气与南北气候差异后,郑岳入了正题,“公子要在扬州城办一个印社?” “说起来这事还是你家大爷撺掇的,印社也是二一添作五,我与你家大爷人各一半”唐松笑着点点头,此前他对胖子这提议还有些不太在意,但这回下江南到了扬州之后愈发觉得这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月前大爷就曾来信吩咐此事,如今开印社的场地与匠人已大致齐备,公子这两日若是有暇,不妨去看看” 见郑岳说话间有些吞吞吐吐的,唐松放下茶盏微笑道:“有什么难处径直明言就是,能帮忙的我自不会袖手” 郑岳略起了起身子,“场地、匠人,乃至州衙的准予文书还都好办,就是行会那里实在不好通融” 随着郑岳的叙说,唐松也逐渐明白了一些。印社除了印刷书籍外,同时还兼具着后世书店的职能,在这个咨询传播很不发达的时代,印社就成为地方上文化传播的中心之一,不仅是士林,就是在民间也有着绝大的影响力,这也是商贾行中最受百姓们尊重的一门生意。 印社若是办得好就能名利双收,然则这也是一门很难插足其中的生意。究其原因有二,一则是成本太高,这与雕版印刷的技术背景有关;除此之外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行会的阻挠。 正说到这里时,就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房门被人推开,走进来一个面容粗犷的三旬士子。 这士子一看到唐松,顿时哈哈一笑,“上官少兄这几天去了哪里?让我一番好找,总算这趟来的不冤” 口中话还不曾说完,走到唐松面前的粗犷士子拉起他的胳膊就往外走,边走边向上官黎与郑岳笑着致歉道:“某有急事需上官少兄同往,对不住两位了,改日自当致酒谢罪” 这人就如同一阵旋风忽然而来,拉起唐松就走,且还口口声声称呼他为“上官少兄”真是处处透着古怪,上官黎见状当即就站起身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恰在这时,唐松向他打了个眼色,又扭过头来,“郑掌柜,你那事情我已知晓,明日自当登门拜访” 见了唐松的眼神,上官黎闪身让开。 出房门之后,粗犷士子依旧拉着他的手臂速度半点不减,唐松因笑道:“陆府之会,念念难忘。兄台但放手,要去哪里某自应命就是” 原来,这旋风般闯门而入的便是当日陆象先府上偶遇的四人之一,也就是那个吃得酒醉后癫狂中写出一笔狂草的粗犷士子。 闻言,这人果真放了唐松的手,只是脚下却半点不曾减速,出客栈引着唐松上了一辆马车,“快,速去水天阁” 车夫扬鞭启行,马车内粗犷士子连喘了好几口气后笑道:“某乃吴人张旭,小字伯高。因水天阁午时开楼在即,来得鲁莽了,上官少兄勿怪” 张旭,身边这面容粗犷的士子居然就是那个酒中八仙,以一笔狂草名传千古,被后世尊为“草圣”的张旭! 穿越日久,听到张旭的名字,唐松倒并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只是自然而然又想起了他那日醉酒后的癫狂之态,以及那一笔堪称神品的狂草,不由得会心一笑。那日陆府之行居然误打误撞的认识了这么个人,真算得是奇遇了。 唐松遐思之时,生性直率的张旭却是滔滔不绝。言说那日陆府偶遇甚是尽兴,第二日酒醒后他便又往陆府来寻唐松,这才知道唐松竟然不是陆府之客。好在哲翁久居扬州,竟着下人查出了他的落脚之处,这两日张旭多来客栈柜上探问,只说其外出未归,直到今天才见着。 至于“上官少兄”的称呼,自然是投宿客栈时登记的乃是上官黎的过所,不知客栈掌柜怎么阴差阳错,居然将唐松指为了上官黎。 弄错人的事情唐松并没有急着澄清,“看张兄如此匆忙,却不知所为何事?” “哲翁于水天阁前新建了一高楼,日前高楼已成,定于今日午时开楼。前次你曾言若要在扬州夜中读书,最宜淮水江畔高阁,可得月之清享有六。此语正中哲翁心怀,而今高楼已成,这样的好事怎能少得了你?” 闻言,唐松也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后便问了“哲翁”的来历。 哲翁名唤陈一哲,少年家贫却酷爱诗书,奈何运数不济,科举多年皆不得中第,以至于家中寒素到衣食难继的地步。三十八岁那年乃改为商贾,仅仅二十年间便已成为扬州最大的海商之一,积下亿万家私。 六十岁时,其人将海商贸易交给儿子后便再不言商事,开始专心经营水天阁,复经十五年至今,水天阁已成为扬州乃至整个江南最大的藏书楼。 至于那日会中的另两人也是读书有成却又仕宦不济的江南名士,一名叶梦甫,一名袁三山。两人皆达观真率之士,蹉跎多年后已彻底淡了仕进之心,既是陈一哲之好友,又助其经营水天阁。 听完张旭的简短绍介,唐松心下感慨果然是物以类聚,陈叶黄三人再加这一个张旭皆都是真率放达之人,惟其如此,那日听他们漫谈读书时才不闻半点名利气息,而自得书中之真趣。 说话间,马车出城来到城郊一处占地广大的园子外。 下车会了铜货,唐松随着张旭进了园子,刚到门口就见着一副告示: 有以前朝孤本善本至者,门内主人计页酬钱,每页出三百;有以旧钞本至者,每页出四十;有以时下善本至者,别家出一千,主人出一千二。 看完告示一路走入,但见这处园子面积虽大,里面的建筑却是极少,大片的地方皆是植着修竹花草,并引淮水入其中连为水系,间中点缀着几处亭台雅舍,真是好一处上佳所在。 一路走一路看,让唐松奇怪的是今日既为开楼之佳日,却没在园中看到什么人。 “哲翁虽好热闹,却耐不得俗人搅扰。再者此乃藏书之处,也受不得烟火及酒肉之气熏浸”说话间,两人穿过一个月门,就见着前方有一处气势阔大的木制六开间三层楼宇。 楼前牌匾上写有大大的“水天阁”三字,阶下一并凿有两处深达数尺的储水池。 “此中便是扬州第一藏书胜地,内有藏书两万三千四百七十四卷,若论数量之多,当为江南第一”绍介起这水天阁时,张旭的声音自然而然的激昂了几分。 听到这个数字,唐松也不免为之咋舌。古人好藏书由来已久,先秦时庄子之好友惠施便有五车藏书,《战国策》载素琴亦有藏书数十箱。 西汉时,朝廷开始严加控管其所藏之书,未经皇帝许可,不得私借,不得录制副本,违者必遭重处。因是如此,愈发刺激了文人藏书的热潮,譬如仓公、刘德、刘向、卜圭皆是闻名于世的藏书家,其中尤以刘向所藏最多,声名最盛。 东汉以后,纸写书开始流行,书籍便于抄录、携带与保存,喜欢藏书的士人愈多。此间最负盛名的藏书家便是汉末大儒蔡邕,史载其藏书达数千卷。 唐时经济繁荣,民间终于第一次出现了万卷以上的藏书家,譬如《贞观政要》的作者吴兢藏书凡一万三千四百余卷,此外唐初著名学者颜师古藏书亦达万卷。 由以上可知,古人藏书不易,即便到了唐代能达万卷者即可谓大藏书家。而这陈一哲私人藏书却达两万三千卷之多,这个数量在当世真是惊世骇俗了,即便终有唐一朝三百年也可稳居第二,仅次于中唐李泌的三万余卷。 然则那李泌却是做过宰相并被封侯的,陈一哲一介商贾能矢志藏书达到这等规模,实在让人惊叹,实堪为当世最大的藏书家。 感叹之余唐松也不免好奇,“两万三千余卷居然仅为江南第一?” “少兄是自北地而来,竟是忘了崔卢李郑四家?此四家传承多年,皆富藏书,只是谁也不知道他们藏书多少罢了”与刚才说及天水阁藏书数目时的激昂相比,张旭提到四世家的藏书时明显冷淡了很多。 尽管唐松很想入内一观,但此时却不是时候,跟着张旭绕过天水阁一侧的副楼,就到了一处更为幽静的院落。 方入此院已隐隐可闻江流之声,除此之外一股淡淡的水气也扑面而来。院中除花草鱼池外就只有一栋簇新的四层楼阁。 此间地势极低,愈发将这四层楼宇衬的高大巍峨。楼外并不见雕梁画栋,纯以本色示人,远远看去,自有一股朴拙开阔气象。 恰在这时,忽有禅唱声起,楼后绕出了七七四十九个各捧法器的僧人,缓步之间唱经不绝。 唐松抬头看看天时,正是日行中天的正午时分。 前方,那日陆府偶遇的陈一哲与叶梦甫、袁三山三人已迎上前来,“伯高,现在已经什么时辰了?如此姗姗来迟,想及昨日之豪言,宁不羞愧乎?不过念在你是携上官小友同来,可将功折罪矣” 张旭粗豪而笑,唐松则上前向三人见礼。陈一哲手抚白髯,“那日偶遇,上官小友多有妙语,言谈甚欢,惜哉被伯高这惫赖货给搅了,此后寻你不遇,老夫心甚挂念,便是叶袁二友亦觉憾甚,今日来的正是时候” 老人言语赤诚,唐松心下感动,谢过之后一番寒暄,张旭便急着要入楼一观。 见他如此,叶梦甫上前一步执住了他的臂膀,“那日上官小友说的明白,入此读书楼当以夜中最佳,可得月之清享有六,你现在急甚么?待月出之后再入不迟,放心,酒已备好,必能让你尽兴,只是为此楼题名的事可也一并着落在你身上了” 张旭点头答应。僧人们在此法事,短时间内断难结束,陈一哲便引着几人往天水阁的藏书楼而去,此举倒是正合了唐松的心意。 天水阁主楼边有两座副楼,先入左副楼见有六个士子模样的人正在校订书卷。 叶梦甫向六个士子压了压手示意他们继续校订后侧身过来向唐松道:“校书如扫尘,随扫随有” 唐松后世里工作的四年就是跟古籍打交道,这道理真是再明白不过了,正点头时见前方有一本书极是熟悉,遂取了一边的布垫铺好后,将那书取来放在布垫上轻轻翻阅起来。 见他如此,陈一哲与叶袁三人相视之间微微点头,张旭则上前一步,“莫非上官少兄此前来过水天阁?” “这还是第一次到扬州”唐松摇头,“张兄何出此言?” 张旭手指布垫,“既是第一次来,你怎么知道水天阁中取书的规矩?” 听他此言唐松笑了笑,“聚书藏书良非易事。善观书者,澄神端虑,净几焚香,勿卷脑,勿折角,勿以手侵字,勿以唾揭幅,勿以作枕,勿以夹刺,当随损随修,随开随掩。今书侧既备有布垫,自是为防手之汗渍侵书,焉能视而不用” 唐松说完,那六个校订书的士子皆讶然看来,陈一哲抚须而笑,大有知音之感,负责此间的叶梦甫则就近取了纸笔将他这段话书录了下来,“此诚为爱书者之言,可为本阁之山规也” 唐松笑笑,手指着取来的书卷道:“列位皆是方家,不知如何品评此书?” 书卷翻开,他手指虚指处的正是一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原来这本等待校订入阁的新书恰是前些日子在神都所出的诗词集。 张旭探头一看,回头向陈一哲三人笑道:“上官少兄好眼力,选中的恰是我等此前曾有热议的《珠玉集》” 第一百四十一章 印社 说到《珠玉集》,三人都走了过来,但不等陈一哲说话,叶梦甫已先走到唐松面前收起了布垫上的书卷,“此书不论也罢,上官少兄初到水天阁,哲翁你再与伯高折辩起来,没得坏了兴致” 听到这话,袁三山当即就笑出声来。陈一哲手抚白髯亦是一笑,张旭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收住了话头。 这倒是古怪,唐松还待探问,面上带笑的袁三山已走上前来携起他的臂膀向外引去,“少兄勿要再问,否则必要耳昏脑涨,走,某引你一睹水天阁之藏书” 叶、黄两人如此,唐松遂将疑惑藏于心底,微笑着随袁三山出了此间副楼。 左副楼是为修订书籍之用,由叶梦甫总领其事。右副楼则是抄工聚集之所,负责抄录各处借来的书籍以补库藏,负责此间的自然便是袁三山。 两边副楼看完,唐松终于踏进了堪称当世第一的私人藏书馆。 方一入阁,顿时便有一股书香扑面而来。放眼望去皆是一排排整齐的书架,漫步其中,就见阁中藏书是以经史子集各自归置,其间除了纸质书籍外,尚能看到为数不少的帛书与竹简。 边走边看,唐松赞叹不已,待行至一楼角落处时,前方有一处地方被空置出来,不曾安排书架,更无藏书,放着的却是一些时下读书人常用的书几与胡凳,正有十来个士子模样的人伏案读书。 一眼看去,这些人大多衣着寒素,甚或还有几人在这严寒冬日里也只是穿着几袭单衣,身子瑟瑟着。尽管如此,这十多人却是悄无声息,显然是读书入了神。 看到这些专注于书的寒素士子,走在前面的陈一哲习惯性的将手抚上了颌下白髯,面露笑容,状极欣慰。 “哲翁初建水天阁,便立志要藏于书而不守于书,是以阁中常年对外开放,准各地士子前来阅看抄录。这些皆是扬州及江南各地来的士子,楼上都有,这还是时令已寒,若到了春秋二季,阁中桌椅常不敷使用” 尽管张旭给唐松解说时声音极轻,依旧惊动了那些正在看书的寒素士子,这些人见到陈一哲后,顿时不约而同的站起身来向其深施一礼,眼神中的诚挚感激实在动人。 陈一哲还了一礼,脸上的欣慰之色愈盛。 为免扰及这些人读书,五人转身退了出去。待远离那个角落之后,唐松忽然停下步子,转身过来如适才那些寒素士子般肃容正色的向陈一哲躬身行了一礼。 陈一哲见状上前一步扶住了唐松,讶然道:“小友何必如此?” 唐松执意将这一礼行完后才站起身来,“自秦之先,藏书家多有,然每每束之高阁,秘不示人。似博陵崔家,藏书甚多,然其家藏书从不出门,所谓‘代不分书,书不出阁’是也。凡有敢于将书外借者,不予祭祖三次直至三年,至于赠人者更将逐出家门” “博陵崔氏,海内巨族,素得士林仰望,其家尚且如此,纵观天下,似这等藏书家岂在少数。惟其如此,哲翁二十年之善举益彰高行,这一礼是代天下读书人谢哲翁” 唐松说完,陈一哲等人皆是黯然叹息,“崔卢李郑四家数百年传承不绝,天下间若论藏书之精,无有甚于此四家者,若是四家肯将藏书公诸于世,则士林承惠者多矣” 叶梦甫点头道:“袁兄所言甚是” 听至此处,张旭嘿然一笑,“袁兄叶兄好孩子气,比之权位富贵、银钱田亩,这些藏书才是四家得享大名,傲然士林之根本,四家凭此获利多矣,又怎会自断根基?” 自唐末之后,曾在历史上显赫一时的士族门阀便销声匿迹。究其根由,文化思想垄断的被打破实是其中极重要的原因之一,张旭此言,并不为虚妄。 “伯高,你也想的简单了”陈一哲抬手示意众人继续前行,“就是崔卢李郑四巨族肯将数百年藏书之精华公诸于世,天下间士子若想尽观也殊为不易啊” “哲翁是言书价太高?” 陈一哲点了点头,“佛道经书之外,雕版印社每一书出,其价低者亦可供三口之家半月之费,似经史之书,购者愈少,价值愈昂,多者可达一家数月之费,似天下寒素士子便是有心也无力购入” 这个话题实在沉重,说到这里,就连张旭也有些意兴阑珊了。五人沉默着走了一会儿,唐松轻浅开言道:“既然如此,哲翁何不自开印社,售书时少取其利,便是惠及士林多矣” 听到这话,陈一哲等人都笑了,叶梦甫道:“似你这般擅自压价,行会岂能容你?再则便是少取其利,书价也低不得太多,毕竟工匠们雕版不易啊” 众人所笑唐松浑不在意,“若是有一印社能以方今书价之三成售卖各类书籍,叶兄以为如何?” “断无可能” 一边的张旭也笑着接口道:“世间若真有人能做出这等事来,在士林不啻于万家生佛,天下间不知有多少贫寒士子要为其立长生牌位了” 闻言,唐松淡淡一笑,再不多说什么。 这个下午唐松便在水天阁中度过,晚上同上了那临江的新建高楼,把酒赏月不亦快哉。 一番痛饮直到夜深才散,当晚唐松便歇宿在了院中精舍。 第二天上午,唐松与张旭同车回城,路上问起《珠玉集》之事,张旭才笑着说起了其间原委。 《珠玉集》之精妙四人有口皆赞,然论及其中词作时,陈一哲却以为此事有碍江南文运。 “少兄初来有所不知,自这《珠玉集》传入以来,不仅是扬州,整个江南都为之洛阳纸贵。风潮一起,引得少年后进们纷纷仿效,沉迷其中者亦多。前些日子,有州学教谕们来拜,论及此事时皆以此为忧,说什么词风渐盛实不利于江南之文运,朝廷取士并不采词,言诗方为课业之正道” “那日我也在座,听到这里,不合引了唐松一句‘诗词同源’驳斥,顿时让诸位教谕们心生不快,最终不欢而散” 说到这里,张旭笑着摆了摆手,“这也算不得什么。只是哲翁多年来热心士林,亦在士林享有大名,难免就认同了那些教谕们的胡言,自那以后,每每论及《珠玉集》时我二人必有争执,是以昨日在水天阁中叶袁二兄才会那般行事” 张旭这番话听的唐松无言以对,良久之后才尴尬笑道:“这有什么好争执的,词还真能取代了诗不成?少年后进们现在如此沉迷,不过是图个新鲜罢了,待风潮一过,自然也就收了心。那些教谕们虽是一片好心,终究是太过杞人忧天了些” 张旭哈哈一笑,“少兄所言甚是” 不一时,车马已到客栈外,唐松与张旭别后,也不曾进客栈,便直接寻到了郑岳所在的绸缎庄中。 见是他到了,郑岳亲自出迎,唐松也没与他多言,直接问起了印社之事。 接住昨日没说完的话头儿后,唐松才知道了郑岳的难处,原来扬州已有六家经营了几十年的老字号印社,这六家为保证利益,联合起来组成行会干起了垄断之事。举凡有新印社开张时,六家都是手段齐出将之挤垮了事。 前些日子,郑岳在筹备印社时漏出了风声,当即就有行会首领寻上门来一番言语敲打,随即本已雇下的工匠们纷纷四散,而今就连这些从外州新雇来的工匠们也有不稳的迹象。 说到最后,郑岳颇是无奈,“扬州乃江南重镇,此六家印社在整个江南亦是根基深厚,工匠们以此为生业,断难不顾忌他们。是以若想开此印社,最好还是得了行会的首肯为佳。否则纵是强行开张,也难免麻烦不断,强龙难压地头蛇,商贾贸易终究还是要和气生财” 郑岳最后这几句话打动了唐松,他此来江南是想做事的,麻烦能少一些就少一些为好。 问明白了行会所在地,唐松要来纸笔给郑胖子些了一封信,着郑岳快马送往京中并继续准备印社之事后便离了此地。 从绸缎庄出来不多远就到了张柬之为水晶在扬州准备的住处,当唐松从这处雅致小宅再出来时,身边已多了一个青衣小帽的小厮。 今天是多日来难得的一个好天气,阳光正照而无风,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唐松带着水晶一路闲逛着到了扬州西市。 西市内异常热闹,商贾铺子一家连着一家,一眼望不到尽头。邢州白瓷、剑南绸缎,襄州漆器、海东珠货目不暇接,因香料铺子太多竟使得整条长街都笼罩着一股淡淡的香气,来往行人中奇装异服的异族比比皆是,论其繁华程度,竟是毫不逊色于洛阳北市。 这样热闹的市井气息对于水晶真是再好不过了,是以唐松走的就慢,一路行来不住的向她绍介着两边的物品与奇装异服的行人,他刻意把话说的轻松有趣,水晶脸上清泉般的笑容就始终不曾断绝。 不知不觉之中,两人就到了一处占地甚大的书肆外,唐松抬头看了看那挂着的“万方印社”的牌匾后,就带着水晶走了进去。 第一百四十二章 扬州知府 万方印社内窗明几净,翰墨飘香。唐松步入其中闲步而观,见书架上呈放的几近一半皆为佛经道藏,盖因唐时佛道两教皆进入大盛之期,民间宗教气氛浓郁,便是无人识字的人家也多要请几本佛经道经回去与神像一起供奉,是以这类经书销路最佳,实为唐时雕版印社最为主要的活计。 愈是销路好卖的多,印的多,成本摊薄之后价钱也就愈便宜。而那些只有读书人会买的书籍则明显比佛道经书贵了不少,这其中《五经正义》等读书人案头必备之书还好些,毕竟每个士子,就连发蒙的蒙童也少不得要有一本,至于其它的学术类著作越是不常见的就越贵。 譬如唐松手中拿着的那本西汉武帝时董仲舒的名作《春秋繁露》,印刷实在算不得太精美,但价值之昂却实让人咋舌。 正自看着这本《春秋繁露》时感觉衣角在动,唐松转过身来,就见到水晶手拿着一本书,黑乎乎的脸上露出了明净的笑容。 《珠玉集》! 看到她手中的这本书,唐松也笑了出来。便在这时,一个举止斯文的伙计走了过来,皱着眉头看了看一身小厮打扮脸蛋又是黑乎乎的水晶后,将书从她手中小心的接了下来。 捧着书,小厮转身面对唐松时顿时换为了一脸的笑模样,“这位公子,令长随真是好眼力,这本《珠玉集》实是当今士林难得一见的别集妙品,既来了万方印社,若不携上一卷回去,实是太可惜了” 水晶对伙计的举动并不生气,事实上也很少有事情能让她动气,只是听到这番话后,她脸上的笑容绽放的更多了些,双眼中趣味盎然。 难得见她如此欢畅的样子,唐松展颜一笑,“这本书售卖的情形如何?” 说到这个,那伙计顿时来了精神,“小人来此已有四年,四年间从不曾见过有那本别集比此《珠玉集》更为好卖的,初时每一版新书出来即刻遭人哄抢一空,买不着的就在店外候着,只是不肯走。印社里的匠人师傅们日夜赶工仍是不及,这股风潮延续了几近一月方才结束” 言至此处,伙计舔了舔口唇,“公子想是从北地而来的吧” “噢,你何以知之” 伙计“嘿”的一笑,“如今江南各地茶肆酒肆,烟花青楼中歌儿乐女们开口处便是唐词,文士们相约而会,尤其是年轻的风流士子们文会时也好以词品评优劣,这般热闹气象皆是从《珠玉集》而起,江南士林可谓人人皆知,而今公子却问此集售卖如何,若非外乡远客焉得如此?” “既如此,就携了一本去吧。你刚才说‘唐词’?” “唐松的词岂非就是‘唐词’?”今天来客不多,伙计也就有些闲暇,再者大约他也对这本卷起风潮的《珠玉集》颇感兴趣,是以就有了些聊兴,“不瞒公子,我也是进过几年学的,这几年又是在此生业,对江南士林的事情也多少有些了解。据说本城几位大儒有言,这几十年间能搅起如此大风潮,引得广为仿效的,除了当年的‘上官体’就数这本《珠玉集》的‘唐词’了” “听说那唐松的年纪与我只在伯仲之间,这人哪……真是比不得”说到这里,伙计长叹了一声,“不过他那曲子词是写的真好,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样的辞采胸襟真让人心胸为之一阔啊,也难怪那些年轻士子们会如此着迷了。呵呵,我这也是学嘴的话,公子读过之后自然便知” 说完,伙计终于不再多言,收了钱后转身忙活去了。 伙计方走,唐松就听到耳边传来水晶有些生涩的话语声,“唐词”,扭头看去时,她那双总是点尘不染的孔雀眼已经微微笑成了新月形状。 “竟敢笑我,你这丫头好大的胆子”口中笑说着,唐松伸手过去在水晶额头弹了一指。 两人刚笑闹完,伙计已捧着包好的加盖有“万方印社”印章的《珠玉集》走了回来。 唐松接过书,“劳烦通报一声,我有要事要见印社掌柜”口中说着,已将提前备好的名刺递了过去。 在书肆后院一间雅致如书房的静室里内,唐松见到了万方印社以及扬州印社行会的首领。 年已五旬,鬓间微有霜星的宋天星身形偏瘦,洵洵儒雅,与这时代大多数商贾的形象迥然不同,实是个极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人。 宋天星放下题款为“江北上官黎”的名刺,将唐松打量了一番后含笑问道:“俊逸风流,北地才俊果然不凡,未知上官公子此来有何赐教?” 唐松笑着一拱手,“赐教不敢,在下自北而来,有感于扬州繁华,因生了想在此间开一印社的念头。宋行首乃个中翘楚,又兼行会首领之职,此来一是为求教,再则也是请行首予以允准” 宋天星脸色微变,再次抬头将唐松好一番打量。 唐松神情举止并无丝毫变化,含笑相应,其间还举了举手中的茶盏以示邀饮。 宋天星干干一笑,“闻上官公子有此念头自是好的。然某忝为行会首领,却有一言不得不说” “本是请教而来,请宋行首言之” “印社估本太多,取利又慢,加之你又是北地而来,不熟于江南士林。如此种种皆为大弊,有此等弊端在,再开印社实为不智啊,恰如公子适才所言,扬州繁华而百业兴旺,公子既能开印社必定便是行囊丰厚,有此本金,做别的岂非更好?” “我就是一读书不成的书生,唯有对书还了解多些,若要做事也就只能在这上面想办法了”唐松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印社开时,还请宋行首多多照应” 见唐松执意要开印社,宋天星眉头蹙了起来,脸也慢慢沉了下来,正在他要说些敲打的话时,本是站在唐松身后充为小厮的水晶却突然迈步向房间一角走去。 房间那处角落里布设有一张琴几,上面安放着一具鸣琴,水晶就是直接走到了琴前。 宋天星实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等没有一点儿规矩的小厮,这具琴极其珍贵,放在这里纯是为了撑场面,平日连他都舍不得轻动,若有损伤真是肉疼死了,等到他起身要阻止时,房内已有鸣琴声起。 国手技艺,王道之音,水晶的鸣琴已无需多言,三两下抚琴之间就引得宋天星脸色再变,讶然看了看水晶,又看了看唐松后,刚刚站起的身子复又重新坐了下来。 一曲琴罢,水晶也不看宋天星,转过头来向唐松说了句,“绿绮” 绿绮乃古之名琴,取桐木与梓木之精华而制,因是如此,琴内有铭文曰:“桐梓合精” 此琴本为西汉武帝时梁王之爱物,后闻蜀地有司马相如擅赋,梁王慕名请其为赋,司马相如以《如玉赋》相赠,赋文辞藻瑰丽,气韵非凡,梁王得之欢喜非常,又闻司马擅琴,遂以绿绮酬赠。 司马相如虽有口吃之疾,但琴艺高绝,得琴后如获珍宝,后据此琴以一曲《凤求凰》情挑卓文君,成就一段千古佳话。而绿绮琴亦因为这段佳话声名益增,恰与水晶赠与唐松的“太古遗音”同列为古之十大名琴。 眼见水晶不曾翻动琴身察看那“桐梓合精”的铭文就能一口叫破此琴的来历,宋天星眉眼间又是一动,原本要敲打唐松的那些话就此生生的忍了回去。 此后直到唐松起身告辞,宋天星一直都是和颜悦色。 亲将唐松送出大门,宋天星招手叫来伙计,“跟上去看他们落脚何处?稍后往州衙报我,机灵些!” 伙计领了吩咐去后,他负手踱步的沉思了好一会儿后,便吩咐车马到了蜀冈子城上的州衙。 今天是休沐日,又恰逢近日来难得的晴好天气,李使君正与新纳的小妾在房内画眉取乐时,丫头进来禀说宋天星请见。 平日里这样的场景实在难得,新纳之妾室闻言便做娇做痴的不让李使君明玉老爷见客,李明玉哄了好一番后才脱身出来,只是心下也不免暗骂这宋天星实在不知趣,难得老爷松闲一天,他偏偏又来找事。 心下固然是不满,但真到了花厅时,人如其名,面白如玉的李明玉已是笑颜晏晏,“岳丈大人来了,来人,上好茶” 对于将女儿嫁给李明玉,宋应星一直很满意,扬州刺史的官职且不言,他还是世家出身,正宗的李家嫡系子弟,这个李家,可是与博陵崔、荥阳郑其名的那个李家呀。 要家世有家世,要官职有官职,加之李明玉对他素来客气,丝毫看不出有小瞧他是个商贾的意思,就凭着这几点,即便女儿嫁过来只是做妾,且这李明玉新近又纳了第三房小妾,宋应星也没有什么不满的。 寒暄之中,李明玉便问起了月来每见必问的问题,“《正心集》近来售卖的情形如何?” 《正心集》便是崔卢李郑四家精选后合出的诗文集,由八老重车携往京中后与《珠玉集》同日散布,为此还在洛阳京中贡院外的酒肆里上演了一场斗诗。 听李明玉问及此事,宋应星实在是头疼。其实早在《正心集》于洛阳国子监散布之前,李明玉就已给了他十数本,此后他联络其他扬州并苏州杭州的十三家大印社同时雕版以待。 八老在神都洛阳散布《正心集》的三日之后,江南最繁华也是在士林最具影响力的三城十三家大印社同时大力推售《正心集》。 有四世家的名头撑着,加之这次的《正心集》实是精雕细印,排版装帧俱都精美到了印社所能达到的极致,十三家大印社同日发动的阵势又大,是以初一推售便非常火爆,而《正心集》的火爆自然而然也推高了四世家在江南的声望。 可惜好景不长,仅仅数日之后《珠玉集》也传入江南,宋应星凭借自己的影响力意图强压,十三家大印社也给了他面子不曾出印。 奈何他毕竟还没到能主宰整个江南印社的地步,苏州一家小印社率先雕版推出此书,孰料《珠玉集》一出真是千军辟易,其火爆程度差点把那家小印社给冲垮,见状,众印社纷纷跟进,掀起一片更大的狂潮。 情势发展至此,扬州那五家印社再也忍耐不得,五家掌柜同时登门,几有逼宫之势,到这个时候,宋应星挡也挡不住了,于是,《珠玉集》终于在扬州上市,并就此一发不可收拾。 随着《珠玉集》压不住的火爆,《正心集》气势顿衰,到最后竟至于乏人问津,尽管宋应星使尽浑身解数,也难以扭转颓势,却被李明玉逼的难受。 见他迟疑难言,李明玉的脸色也微沉下来。能在扬州坐稳刺史之位,他就不会是个草包,不管是市井还是士林间的消息都极灵通。《珠玉集》流风所及搅动扬州乃至整个江南士林,他焉有不知。 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毕竟他也知道即便是身为刺史,终究还是有一些事情是不受掌控的。让他难以接受的是随着《珠玉集》的火爆,有关此集,乃至唐松的消息都迅速流传开来,在这个过程中,唐松与八老乃至四世家的纷争也被传的沸沸扬扬。 一时间,本是在北地的唐松声名大振于江南,四世家则声势立挫。 四世家本是北地旧族,势力范围主要是在北方,此次本是欲借《正心集》振发声威于江南,最终却弄巧成拙,成了唐松往江南扩展影响力的阶梯。 若说此前的唐松在江南只是声名初起的话,经此一遭却是声名大振,这让出身于四世家的李明玉情何以堪?又让他如何对家族交代? 眼见宋应星言辞迟疑,李明心底叹息一声,早知如此,当日那《正心集》就不该在江南版印,更不该弄出偌大的声势,实在是时机不对呀。 与此同时,他那常常是笑颜晏晏的脸上也微微的阴沉下来。 第一百四十三章 什么根底? 扬州刺史李明玉常是笑颜晏晏的脸上微微的阴沉下来,“据闻岳丈万方印社中《珠玉集》售卖甚佳?” 听到这个宋天星只觉口舌发苦,人也没有了刚来时的从容,“诸家印社……齐出,我万方身为行会首领……” “好一个行会首领”李明玉似笑非笑抬了抬手阻止了宋天星的说话,“岳丈大人,小婿曾数次对你言说,越是身为行首便愈越应想得多些。商贾取利自然不错,但眼中若一味只是盯着阿堵之物未免就落了下乘。身为扬州印社首领却不能对地方士林有所献益,长此以往如何服人?” 闻言,宋天星身子一颤,脸色亦变,不过他马上就恢复过来,“贤婿说的是,近来州学已有几位教谕对《珠玉集》多有非议,以为其有碍学风甚矣,我回去之后便即刻停售。一并大力倡促《正心集》” 说这话时,宋天星心中直滴血,停售《珠玉集》的损失且不算,要想倡促《正心集》除了降价之外便别无他法,且这降价的幅度还绝不能低,否则恐怕亦是绝无效果。 当初雕版刻印《正心集》时惟恐不精美,成本之高可想而知,这番如此操弄下来,真是要亏到骨头里了。 听宋天星将话说的如此露骨,李明玉再次皱了皱眉头,不过脸色总算是平顺了些,端起茶盏小呷了一口后气定神闲道:“刚才倒是忘了问,岳丈大人此来所为何事?” 见《正心集》的事情总算勉强过了关,宋天星长吁一口气后,将唐松要开印社的事情说了,“要开印社总需经过州衙核准才成,贤婿……” “一个北来士子,人生地不熟的,他要开印社还能难住岳丈大人?” “此人有所不同啊”宋天星复又将水晶的事情说了,“那等琴艺说一声冠绝扬州也不为过,能有如此高绝之技艺,且不看琴身就能一口道破绿绮的来历。这等人物在上官黎身边不过一贴身小厮!某……实在是拿不准主意啊” 数年下来,李明玉对宋天星知之甚深,知道他不是个喜欢妄言的人,一时间他也觉得不对了,“噢?” 宋天星静等了一会儿不见李明玉说话,遂开口问道:“贤婿出身北地名门,又是见多识广,可曾听说此人?” 李明玉思索良久后摇了摇头。 “此等情形之下,我意州衙不妨先难他一难,借此试试其人根底深浅,也好据之而定应对之策” “上官黎”李明玉将这个名字念了好几遍后,最终点了点头。 见事情谈完,宋天星也就不再多留,请出女儿叙了叙家常话后,便离开了州衙。 此后第三日,郑岳往州衙请批印社的文书时果然遭拒。 申办印社州衙本无拒绝的道理,且那吏员给出的理由实在蹩脚,当下,郑岳便知是有人于其中作梗,于此多言无益,便即离了州衙一路来寻唐松。 此时唐松依旧住在客栈之中,正与福祥等人议事,郑岳将事情原委一说,他还不曾说什么,福祥先就冷笑了一声,“好嘛,区区一个州府衙门都敢如此刁难,公子今晚岂非正要赴宴,只需市舶使司招呼一声,扬州州衙必定乖乖的给办了” 听到这话,郑岳唬了一跳。他在扬州多年,自然知道市舶司的份量,能让市舶使司宴请!这位公子到底藏着什么背景? 心里一边猜度,郑岳一边嘀咕着京城的郑胖子口风实在守得太紧,害他这些日子白担了许多心思。 唐松没接福祥的话,沉吟了一会儿后向郑岳道:“此事交我来办就是,至多月余时间之后,将有一批匠人自北而来,许是有家人也随行的,这些人的安置就要郑掌柜费心了” 从北地来的工匠?一听到这个,郑岳更是心怀大放,恭谨而应。 唐松亲将他送出,又与福祥等人议事完毕后,抬头见窗外日影西斜,已是过了衙门散衙的时辰后,便即出了客栈,乘车直往蜀冈子城而去。 一回生,二回熟,这一遭很顺利就到了陆象先府前,那老门子还能识得他,当下毫无迟滞的便通报了进去。 老门子再从里边出来时先就大开了正门,唐松正要迈步而入时却被老门子阻止了,不多一会儿的功夫,就见衣衫齐整的陆象先从里间迎了出来。 身形略有些清瘦的陆象先依旧是当初京城偶见的儒雅气度,还不曾到门口先就扬声道:“久仰襄州唐松之大名,今日终得一见……” 他的眼睛似是有些近视,话说到这里时才看清楚唐松的容貌,“是你?” 唐松笑着迎了上去,“当日陆府一别,今日终又再见,幸甚,幸甚!” 想及上次与唐松见面时正是自己遭父亲训斥的时候,陆象先苦笑一声,“让你见笑了” “君子风度,某心折尚且不及,何言见笑?小陆大人言重了” 陆象先为人豁达,也不在这旧事上多纠结。引着唐松往府内走去,“家父信中已言明是你唐松代为递送家书,怎么现在又成了上官黎?”口中说着,陆象先扬了扬手中的拜帖。 “先是误会,随后就顺水推舟了”唐松将张旭等人将他错认的事情说了一遍,“正好我此来江南不欲让人多知,图的是一个行事方便,如此也就将错就错了” 说话间两人已到花厅,寒暄着双方坐定,陆象先就问起了通科之事。 “待明年二月科考结束之后,现在京畿道兴县的通科便会迁来江南,前两日我已在安宜乡间瞅准了一处所在,其地景色清幽,并不引人关注,距离扬州也不甚远,正是办通科的上佳之地。对了,通科二字树大招风,我有意将之改为新学堂” 陆象先静静听完,“通科之好坏现在时难论定,但我与家父一样,对此颇有期待啊。方今之流内品秩官,谈文论赋固然是文采风流,但问政理政……” 说到这里,陆象先微微的摇了摇头,“如此以来,地方政事便常为小吏把持。所谓‘官清似水难抵吏滑如油’这些吏员们入流无望,难免便将一腔心思放在了私利上,如此以来,地方政事可想而知。若你那通……新学堂真能化育出娴于民事的官员,则万民幸甚,朝廷幸甚” 陆象先侃侃而言气度沉凝,论及政事之忧时情真意切不见半点矫饰,隐隐间有着其父君子陆之风范。待其说完,唐松脸上也没了笑容,颔首道:“象先兄此言,正是吾之初衷” “时至今日,通科成效虽难定断,但你不避风雨迎难而上的勇气实令人钦佩”眼神清澈的陆象先迎着唐松一笑,“如今你正该是忙碌的时候却来我这寒宅,必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说吧,有什么事?你那日带来的信中,家父已嘱我若能助你当不吝援手,父亲大人教诲在此,某敢不尽力?” “能遇尊父子实是某之大幸也”唐松起身向陆象先拱手做谢后便将来意说了。 “万方印社不仅是本城行首,在江南各州印社中亦是隐为头领,宋应星之幼女两年前嫁予扬州刺史李明玉为第二房妾室,二人实有翁婿之亲” 说明白事情的根结之后,陆象先站起身来,“不过此事倒也没什么为难的,我这就走一趟州衙便是” 他肯如此唐松自然欢喜,当下两人便一起离了陆府。 扬州府衙后宅内,李明玉闻报陆象先来访,当即亲自出迎。 迎进之后少不得又是一番寒暄,当陆象先说明来意后,李明玉将手中端着的茶盏往身边的小几上猛然一顿,“竟有此事?” 陆象先颔首,“千真万确” “必是衙下那些猾吏背着我干出的好事”说完,李明玉瞥了陆象先一眼后猛然一拍额头,唏嘘声道:“是了是了,此事说不得也与内室的老父脱不了干系,门户未禁,御下不严闹出这等事来还传到象先兄耳中,真是羞煞愧煞” 见他如此,陆象先笑劝道:“官清似水,猾吏如油。天下为官者苦于此者多矣,明玉不必自责如此。那印社之事准了就是” “这是自然”李明玉自嘲的一番苦笑后作势好奇问道:“象先兄有尊父之风,素来是不为人关说人情的,这开印社的是谁?居然有这般大的脸面能求到我兄门下?” “开印社又不是甚么违禁不法之事,那里算得关说人情。至于这开印社的人嘛,乃是一名唤上官黎的北来之人,不知怎的找到了我府门前,其实与他并不熟稔” 李明玉的眼神在陆象先连上转了几转,笑颜晏晏道:“原来如此!象先兄放心,明日上衙后我必亲自叮嘱此事,必不容那些猾吏们再横加刁难” “如此多谢了”陆象先不是个喜欢串人私宅的,事情既已说完,也就不再多留。李明玉亲将他送出后便吩咐了一个小厮往万方印社传信。 做完这些后李明玉并没有急着回去,在门口处又站了好一会儿后,着人将他最信重的管家叫了来。 将上官黎的事情说完后,李明玉交代道:“左右已经到要送年礼的时候了,你就早动身几天,回北地之后务要好好探一探这上官黎的根底” 管家躬身答应,李明玉这才转身回了后宅。 得到州衙通报来的消息后,宋天星心中一紧,居然能请动陆象先?撇开这位本人在扬州的清名声望不谈,他背后可是还有一个位居政事堂次辅的老子啊。那上官黎什么来头?能让素来不为人说情的陆象先亲自跑到了女婿那里? 原是想探一探唐松的底细,谁知这番折腾下来,反倒是愈发的高深莫测了。 虽然底细没弄清楚,但陆象先的出现已足够宋天星忌惮,当下忙将安排在唐松投宿客栈周围的人手给撤了回来。一切等女婿那里有了准确消息后再做打算。 经此一事后,州衙准予开办印社的文书顺顺利利的办了下来,恰在这时年关将至。唐松送走了办完事情要回京的福祥之后,也将手头的事情停了下来,带着上官黎与上官谨两兄弟一起住进水晶那个雅致小院中热热闹闹的过了个年。 正月十五上元节过后又十三天,就在新春二月将要来临之时,一队北来车马驶进了郑岳早就准备好的一处宽宅大院中,此次前来的除了匠人之外,尚有整整十套烧制完成的泥活字字库。 由是,扬州第七家名为“弘学”的印社开张在即。 第一百四十四章 文社之议! 时令将入二月,寒冬虽然未尽,空气中已有了融融暖意,唐松亲迎着将那些工匠们安顿好后,便乘着轩车到了城郊处的水天阁。 水天阁后去岁新建的四层高楼中,丝竹管弦之声远远传扬,间中还有淡淡的酒香随风而来,分明是好一副盛乐景象。 楼外有陈一哲身边的垂髻小童侍立,见是他来,顿即半捧着怀中的拂尘蹦跳着迎了上来。 这垂髻小童名唤书史,与另一名童子书经皆是孤儿出身,三年前为陈一哲收留,两人皆长的眉清目秀,望之十分可爱。 书史一迎过来,唐松便笑着自袖中掏出一包糖豆递了过去,书史欢呼接过,迫不及待的喂了一颗后便开始含糊不清的说了起来。 说的是此前回家过年的张旭昨日已由吴州而来,随身带来的尚有二十瓮好酒。除此之外,这几日间陆续有江南多处州府的名士俊彦们来给老爷贺岁,因是如此,老爷今日就在此间设宴款待众客。 此前曾派了人去请唐松,只是那人却没见着他,老爷刚刚还以此为憾,不过宴席方开,此时来的正是时候。 等口含糖豆的书史哇哩哇啦的说完,唐松也已到了楼前,略整整衣衫后便即推门而入。 原本有些空旷的楼内此时已是高朋满座,四周遍置火笼,火笼内上好霜炭燃烧正旺,使得整个楼内温暖如春,唐松甫入,便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满座约三四十人环壁绕坐,恰在中间围出了一个圆形的圈子,此时正有六位窄腰长袖的舞伎在乐工的伴奏中折腰飞袖的跳着一曲软舞中最让人欢喜的《拓枝》 楼外寒意浸骨,楼内温暖如春,丝竹管弦,美人如玉,酒香飘飘,正是好一副热闹风流景象。 唐松进来时,恰值这一曲《绿腰》堪堪作结。见是他到了,高踞尊位的陈一哲手抚白髯站起身来,“今日欢会,若是少了你未免有遗珠之憾,小友姗姗来迟,少时当自罚三樽” 笑着说完这番话后,陈一哲朗声向楼内众客绍介道:“此乃北地才俊上官黎,年纪虽幼却是胸藏锦绣,其人达观率意,诸位且多亲近亲近” 今日座中之客皆是江南各州名士,地方上都是被人捧惯的,此时闻唐松是自北地而来,兼且年幼而无名,不免就对他有了几分散漫之心,是以虽有陈一哲如此绍介,众人也无甚热情。 在经历了神都洛阳一连串的惊涛骇浪之后,如今的唐松再不会随意便因人而喜,因人而忧,虽然还不曾达到宠辱不惊的境界,但行至之间自有了一份经世事磨折后的安闲清淡。 拱手向楼中众客行了一个团礼后,唐松轻浅笑道:“自那日在小陆大人府上偶识以来,只道哲翁便是清闲淡素。今日适逢盛会,方知哲翁于五柳先生之外,尚有孔北海之遗风” 所谓“五柳先生”便是前东晋朝著名隐士陶渊明了,而孔北海则是三国时名士孔融。孔融让梨的故事固然是脍炙人口,但其人之性格却实在说不上谦恭简让,好抨议时政,好激烈言辞,最终也因此触怒于曹操而被杀。 耳听唐松居然将江南名宿陈一哲比之于孔北海,座中宾客好奇之余皆凝神来听,一时间楼中安静了不少。 “噢”陈一哲捻须而笑,“小友此言何意?” “昔孔北海有言曰:‘座中佳客满,樽中酒不空,人生无忧矣’,此言岂非便是哲翁今日之写照” 唐松只是稍一提及,众客便自然想起那孔北海除了好抨议时政及激烈言辞之外,尚有好客之疾,这两句话用在此时此地真是再合宜不过了。 闻此言,陈一哲手抚白髯爽朗大笑,“某素日尚清静是因无佳客。但如今日这般佳客满座,樽中美酒不空,人生何恨哉,小友此言,深得吾心” 陈一哲说完,早有一边等候不及的张旭起身来拉了唐松共坐一几,边为他斟酒,边随口绍介起座中诸客来。 经他一番绍介,唐松才知童子书史此前所言不虚,今日满座众客果然都是在江南各州享有大名之名士,观其年龄大约都在四旬上下,举止之间比之他在神都见到的那些官身名士们少了几分拘谨,多了些率性的风流。 张旭粗略的绍介完,唐松笑道:“这许多名士居然能与同一日间汇集此地,真是难得的巧机缘,伯高,你今日可需收摄些,莫要宴饮未尽先发了‘狂疾’,若然如此,可是好生没趣” “哲翁早就叮嘱过的”张旭浑不在意的一笑后复又转回了之前的话题,“今日名士云集那是什么‘巧’?他们邀约同来,是为了文社之事” 唐松端着酒樽的手顿了顿,“文社?” “正是”张旭将半个身子都依在唐松身上,混没有一点正形儿,“这数月之间先是《正心集》喧嚣尘上,随后更有《珠玉集》掀起漫天狂潮。不管《正心集》的四世家与《珠玉集》的唐松之间有什么龌龊,二者皆出于北地总是不错的” 说到这里,张旭嘿嘿一笑,“多年来江南文运本就不如江北,如今这两集一出更是将江南士林压的喘息都难,座中这些人皆是江南各州士林之翘楚人物,目睹此状焉能不急,因就有了结文社振江南士林声势,培育后进的想法,所以才有今日联袂而来的举动” “看你笑的如此古怪,莫非你就不是江南人”唐松伸手过去将半挂在他身上的张旭给推了回去,“再者,便是要办文会又怎会找到哲翁身上?” 张旭是个再放浪形骸不过的人,任唐松伸手去推,他也不让,“我是吴人,世居江南,只是觉得这所谓江南江北文运之争实在太过无趣罢了。至于他们为什么会寻来此地,自然是因为哲翁十多年来倾心士林,接济扶植寒门士子无数,尤其是水天阁更为其博得倾世高名,其年高而望重,早已是江南士林有名的耆宿” 言至此处,张旭端起面前酒樽大饮了一口,“上官你来的时日尚短,自然不知其声望之隆。两年前春日,哲翁曾偶发游兴,遂乘一叶扁舟遍游江南各州,其舟之所至,各地士林人物迎候接待者前后不绝,待哲翁三月后重返扬州,才发现随身所携之钱财不仅一文未少,反倒多出千余贯来。扁舟之后更有六三艘满载各地方物的重船” 听得这话,唐松不免又看了陈一哲一眼,实没想到这个月来每隔三五日必有一聚的白发苍髯的老人居然有着如此高的声望。 细一思之,唐松明白过来。陈一哲能有今日之声望,实与他十几年间倾心经营的水天阁密不可分。 在这个书价腾贵且交流不便的时代,手握两万余卷书籍的当世第一藏书家陈一哲实际掌握着一笔庞大到几乎无可限量的资源财富。就如同后世的富豪榜一样,陈一哲仅凭这两万余卷藏书就足以名动江南了。 其实也不仅是他,似宋代之宋敏求、晁公武,明代之范钦、胡应麟等等,诗文造诣算不得高,但在士林却拥有着极高的声望,究其原因,皆因为四人都是当世著名藏书家。 除藏书之外,陈一哲还有一宗好处,便是肯将藏书无私公开,历十几年积累,受惠者何止千人万人,如此日积月累,他的德高望重也就是理所当然了。 由此,唐松再次肯定了一点,四世家的赫赫声威实与哲翁的名动江南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备受世人推崇的根基都在一个“书”上。 唐松沉思时,张旭口中的话却没停,“不过除了哲翁德高望重堪为旗帜之外,还有一个极重要的原因” 说到这里,张旭居然卖起了关子,“你猜猜是什么?” 略一思忖后,唐松微笑声道:“钱!” 闻言张旭虽不曾说话,但只看他脸色唐松便知自己猜的不错。其实这也没什么难猜的,办文社是要花钱的,譬如元时曾有“月泉吟社”,此社曾组织过一回赛诗活动,参加者多达2735人,最终280中选,声势之大,不仅将东南诗坛网络一空,更是惊动天下。最终诗胜者皆有厚赠。 这是一场纯民间的活动,参与人数如此之多,声势如此浩大,花费自然是少不了,若主社之人没有雄厚的财力支持,简直不可想象。 无论从声望还是从财力上来看,陈一哲都是最佳人选,难怪这江南各州名士会联袂而来。 正在两人说话时,就听得楼中一处地方热热腾腾的闹了起来,两人循声望去,却是座中诸客闲话间说到了酒,随即就有人隔空向张旭说道:“若论饮酒,我江南士林莫有甚于你张伯高者,子敬此问正该你来作答,这酒竟有什么妙处让你如此沉迷?” 所谓诗酒风流,酒在古代文人生活中占据着极重要的角色,由此也就难免成为宴饮中长盛不衰的话题,此时欢会正酣,有人言及此事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作为唐时著名的酒中八仙之一,张旭善饮,喜饮,听及此问,顿时爽朗一笑,“昔陶潜有诗云: 春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 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 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 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 此诗已道尽酒中真趣,若要再问,便如当年桓温之问孟嘉:‘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孟嘉曰:‘公未得酒中趣耳’” 他这一答甚化古人之言为我所用,甚是佳妙。顿时便引得楼中一片笑闹,气氛立时被推上了高潮,只是众人皆笑说他滑头,答了却等于没答,只是扰攘着要让他说清楚究竟什么才是酒中真趣? 问的这般细法,却让张旭一时如何答的出来?欲待不答,却被众人笑闹着只是不依。 缓急之间,张旭看到身边的唐松,猛然想起与他偶遇时的那一番读书妙论,这厮当即便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往身侧一指,“若问酒中真趣,自有上官言之” 正手执酒樽闲看众人笑闹的唐松愕然抬头,却见满座江南名士的眼神俱都盯在了他身上。(文*冇*人-冇-书-屋-W-Γ-S-H-U) 这时代酒席上论酒也好,论诗也罢,都如那行酒令时的击鼓传花一般,花到了手中,若不按照题目有所表示是断然不成的,适才张旭已经接了一花,此时又将花传到他的手上。 当此之时,即便是即兴文章,唐松也不得不做上一篇,而后才能将“祸水”别引,事已至此,就是想不说也不成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狂言? 满座在望,唐松放下手中酒樽,略一沉吟后轻浅笑道:“优游酒世界,烂漫枕神仙。酒天虚无,酒地绵邈,酒国安恬,无君臣贵贱之拘,无财利之图,无刑罚之避,陶陶焉,荡荡焉,其乐可量也?” 此言是说酒能使人抛却尘俗羁绊,引入无等级,无利欲,无刑罚的醉里乾坤世界,恰是从大处着眼以言酒之真趣。 此言方罢,座中稍远处的叶梦甫已抚掌称妙,“解得好” 这是即兴之问,因是来得太急,没什么思虑的时间,所以答之益难,就连张旭这著名的苏州才子都不免要祸水别引,却没料到这不起眼的上官黎居然开口便有此妙论。一时间,本是对他极不在意的江南各州诸名士也来了兴致,俱都放下酒樽,要看他如何继续。 唐松目注叶梦甫,微笑颔首为谢,“《世说新语》载王蕴言:‘酒,正使人人自远’,王荟亦言:‘酒,正自引人入胜地’此间之胜境便为醉里乾坤也。酒中有胜地,名流所同归。人若不解饮,俗病从何医?” 方言说至此,座中忽有一杭州名士促声而问,“醉里乾坤如何?” 他发问极快,唐松回答的亦快:“醉后乐无极,弥胜未醉时。动容皆是舞,出语总成诗” 这一突如其来的问答完毕,便连那促声发问的杭州名士亦不免笑赞道:“好敏捷才思” 唐松闻言向其微微一笑后放慢了语速曼声道:“放胆文章拼命酒,欲得酒中真趣,先需破礼法。若丰筳礼席,注玉倾银,左顾右盼,终日拘束,唯恐言语有事,拱揖之误,此所谓囚饮也。若然如此,便是美酒再妙,也不得半点趣味了” 唐松洒然趺坐,手抚酒樽于满座关注之中侃侃而言,微醺的脸上笑意轻浅,此时此刻,又有华堂盛宴及渐行渐低的乐音为衬,只使他恍然有若数百年前玄谈不禁的魏晋名士,自然流露出几许飘逸气度。 至此,座中诸名士于他的看法为之一变。 张旭性真率,是以才有酒后癫狂之举,其人最不喜的便是为礼法所拘,唐松这一番言语可谓字字句句皆入其心,当下朗声高呼,“好言辞,只这‘囚饮’二字便当浮一大白” 言罢,他竟是真个端起了面前酒樽,“上官妙言可佐酒,来,诸君同饮胜” 满座举杯同饮,目睹此状,唐松长出一口气,这一遭突袭总算是应付过去了。 孰料不等他这口气吐完,那高居尊位的陈一哲又笑看了过来,“上次言读书时,小友曾有读书宜节宜境之论,饮酒岂无哉?” 今天这是怎么了?好在那哲翁总算还地道,并不像张旭适才那般逼的一点准备时间不留,问完唐松之后,这苍髯老人便向满座众客绍介起初次偶遇时唐松的言辞,其间又有过耳不忘的张旭作为补充,竟将当日那番话一字不落的转述出来。 唐松前次所言读书之事,其实皆是古代真正好读书之人的共通之感,只不过人人皆有其感,却又无一人将之总结出来罢了。经他这一番总述后,众客难免有字字句句皆是我之欲言之叹,由是,众客看向唐松的眼神又自不同起来,一并对其论酒也就更多了几分期待。 是以陈一哲与张旭方一绍介完,座中便有数客兴致盎然的催促起唐松来。 情势至此,唐松欲退无路,只能露出招牌似的轻浅笑意继续道:“看月不妨人去尽,好花只恨酒来迟。欲得酒中真趣,时令妙境诚不可少。譬如醉花宜昼,袭其光也;醉雪则宜夜,消其洁也;醉得意宜唱,寻其和也;醉别离宜击钵,壮其神也;醉楼宜暑,资其清也;醉水宜秋,泛其爽也” 朗言至此,唐松愈发的放松下来,人也更为随意了,“或云:醉月宜楼,醉暑宜舟,醉山宜幽,醉佳人宜微醺。醉文人宜妙令无苛酌,醉知音宜美伎轻歌曼舞” 唐松收言作结后,不等张旭与袁叶两人称妙,前时那促声发问的扬州名士又疾问而出,“时令如何?” 一如前次,他促的急,身形不曾稍动的唐松答的更疾,“春饮宜庭,夏饮宜郊,秋饮宜舟,冬饮宜室。饮地:花下、竹林、高阁、画船、幽馆、曲石间、荷亭。饮侯:花时、清秋、新绿雨霁、积雪、新月、晚凉” 唐松声音清朗,两人这促问疾答之间恰如珠落玉盘,清新雅致,叮叮可听。一番问答方休,轰然叫妙之声已四座而起。张旭那个泼赖户听的兴发,更是伸手过来在唐松的肩臂处猛拍不已。 这一番扰攘闹了好些时候,待众人称妙罢,适才那促声发问的名士向唐松笑着一拱手,“哲翁此前所言不差,上官少兄果然腹藏锦绣,尤其是才思敏捷实让人记忆尤深” 随着他这话语,满座名士多有举酒邀饮者,酒能拉近人的距离,千载之前亦是如此,不知不觉之间,他们与唐松之间原有的隔膜与疏淡已是淡去了不少。 一轮饮罢,袁三山呵呵一笑道:“借上官小友之言,醉知音宜轻歌曼舞,今日舞已见得多了,歌来!” 乐声渐消,正在当中而舞的六个舞伎敛身而退,片刻之后,便见一身穿湖绿七破裙的女子清扬而来,手抚琵琶在乐工们的牙板声中曼声而歌,唱的却是一首《玉楼春》: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听到这首曲子词,唐松不由得想起襄州龙华会中景象,此词本是当日书录后给予柳眉的,后被一并收入《珠玉集》中,不曾想今日在江南这个陌生歌伎的口中又闻此曲。 词是绝好的神品名词,这歌女的声音也极好,唱来婉转流亮,清丽动人。然则待其一曲唱罢,除张旭高声赞彩之外,楼内本是热闹的气氛却有些冷沉下来。 这歌伎极爱《珠玉集》,自得书之后可谓爱不释手,功夫也就下的多。而在这么多曲子之中,她最好的便是这一首《玉楼春》,日日苦练下来唱的极是不俗,这些日子以来每应召侍酒时,只要一歌此曲必是彩声一片,似眼下这般古怪的情形却是第一遭遇见。 歌伎不解缘故,满带疑惑的退下后,便听座中一名士长声叹道:“自《珠玉集》南来,近日真可谓是入耳皆是唐词,即便偶有疏漏,也多是《正声》余音。可叹我江南士林已尽入北地文辞之牢笼矣,哲翁,哲翁,何忍哉,何忍哉!” 此言一出顿时便是和声一片,一时间,“何忍乎”之声响彻四座。 唐松来之前他们就已议过此事,只是没有结果罢了。此时借着歌伎的一首《玉楼春》旧话重提,陈一哲不免又是迟疑踌躇,眼神也无意间的在楼中扫视起来。 扫过一片殷殷期盼的眼神,他那目光无意间便滑到了唐松身上。 便在这时,与陈一哲眼神相交的唐松悠悠然站起身来,这一举动顿时引得满楼侧目。 向陈一哲拱手一礼后,唐松方朗声言道:“便不提这南北文运之争,结文社总是风流雅事,若能于其中奖掖后进,更是桑梓之福也。哲翁倾心士林多年,此岂非心之所愿?德高望重,兼有众意拳拳,哲翁何忍再辞?这便应了吧” 满座众客想不到唐松这一北来士子居然会发此劝进之言,就连陈一哲也是大出意料,“小友,你……” “我虽是由北地而来,但家于山南东道,实在算不得北地士子。某虽无诗才,但素爱绝妙诗词,若江南士林因此文社之立而佳作迭出,亦我之乐见也” 唐松依旧是朗然而立,言至此处略顿了顿后,目视众客笑言道:“既然赶在今天碰上了这江南士林的大盛事,也不能无以为贺,恰值某正欲开一印社,今日便在满座名士面前立一小誓,俟文社成立之后若有佳作结集,某愿请良工以版印行世,不取分文” 跟适才劝进比起来,唐松这番话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时代书价高昂,出书或是诗文集更是需要投入泼水般的银钱,若非大富之家实不敢问津。而今这个家于山南的唐松居然放言要为文社免费出诗文集,这……这…… 被四十多双眼睛一起死死盯着,压力真是很大呀,然唐松却是气定神闲,→文¤人·$·书·¤·屋←没有半点骄狂大言神色。 见他如此,诸名士慢慢感觉到此子不像是在空言唬人,毕竟他是由哲翁绍介,兼且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立有誓言,若是违反,不说扬州便是整个江南也不用再呆再来了。 渐次确定了这个消息之后,各州众名士们不约而同的起了些兴奋。若是有了专属印社,那文社对江南士子们的吸引力真要暴增数倍不止。只要这上官黎所言不虚,那这即将成立的文社必能将整个江南士林凝聚一体。 其间,也有一些名士心中暗自嘀咕,若能趁此机会出一部个人的诗文集传至后世,便也算得是立言不朽,此生无恨矣。 陈一哲没料到唐松放出这么个言惊四座的消息来,愣神了一会儿后,才出言问道:“小友,此事非同小可,万万妄言不得啊” “哲翁当面,在下安敢狂言欺人。实不相瞒,此来本就为是向哲翁借书,以使水天阁中之精藏书卷能广播天下,惠及世人。若得哲翁允之,我那弘文印社十日之后便可开张” “十天?” 听到这话,楼中又是一惊。今日取书,十日之后就能开张,这得需要多少雕版工匠?养这许多工匠,这上官黎开的是多大的印社? 又惊又疑之间,众人心底的兴奋不免也越来越多。 好容易说完印社之事言归正传之后,或者是被唐松的豪气所激,或者是被众人拳拳之心打动,陈一哲最终点头答应,愿为旗帜出面组织江南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文社。 自东晋时名僧惠远纳时之名士周续之,雷次宗等结白莲社谈诗论佛以来,士人结文社便所在多有,其中规矩都是现成的,众人于酒酣耳热之际,情绪高涨之时便将章程都定了下来。 文社之总司便设在这水天阁院,陈一哲理所当然被众人尊为社首,众名士则分兼各州之社管,负责联络地方士林,组织诗会文会之事。 热热闹闹定了文社之事后,众多名士皆看向唐松,笑言要在这扬州停留十日,以备参加弘文印社的开张庆典。 对此要求,唐松自然是含笑以应。 第一百四十六章 绊子 水天阁后高楼盛会终于尽兴而散,多年来江南各州名士难得有这样齐聚一堂的机会,于是就借着唐松所言之十日后弘文印社开张之事为由头都留了下来,散居于水天阁院的各处精舍之中。 一场饮宴,尤其是在放言愿免费为文社出诗文集之后,今日与会众名士对唐松的态度亦为之大变,酒宴散时气氛正好,名士们离楼之前多要上来与他攀谈两句,扰攘了好一会儿,待唐松与众人一一道别完毕将要离开时,却见陈一哲身边的童子经书走过来拉了拉他的衣角。 随着经书走上布设为书室的四楼时,陈一哲,叶梦甫、袁三山三人刚刚落座,前后脚儿的功夫,酒意醺然的张旭也摇摇晃晃的走了上来。 一番饮宴之后,陈一哲脸上有了淡淡的酒红,看起来精神矍铄,容光焕发了不少。他也没理会一步三晃的张旭,身子前倾着面带忧色向唐松追问道:“上官小友,前时酒宴中我也不好细问,你真要开印社?这事可万万玩笑不得,一旦事败必贻笑江南士林” 一边坐着的袁三山也是面色紧绷,“哲翁所言甚是。此事但有疏漏,不啻自绝于江南士林矣,上官少兄若是并无十足把握,不妨现在言之,这几日间由我等代为向众名士缓言解释可也” 听到这话,看着几人面上行之于外的担忧神色,唐松心中随之升起一股融融暖意来。这遭南下,无意间于陆象先府上偶遇这几个堪为良友之人真是大幸运事,尤其是对比着此前在洛阳的一番遭际后,这种温暖就愈发来的深切了。 刹那间,唐松竟有了些白首如新,倾盖如故的体悟。 好一番解释,甚至细言到场地与工匠的准备情况后,才打消了陈一哲等人的疑虑与担忧,不过稍一轻松之后,陈一哲却又担心起另一个问题来,“有许多商贾贸易却不是有钱就能做的,方今行会势力强盛,那宋天星实非易与之辈啊,小友要开印社,他可开口允了?” “此前去拜会过”唐松说的含糊且随意,陈一哲等人便以为他已征得宋天星的同意。 叶梦甫笑笑道:“说到宋天星,他今日倒是谴人送来了一份拜帖,言说要宴请哲翁及各州前来的诸名士。因是事多,我一时倒忘了这事”,说话间,他便自袖中掏出了一份泥金拜帖。 “他的消息倒是灵通”陈一哲接过拜帖随意看了一眼后就将之放到了一边,“商贾取利本无可厚非,但似他这般开着印社却一心只盯在钱上未免就落了下乘,宴请诸名士不过是冀望借此助其万方印社的声势,更便于贾利罢了。此人不见也罢” 言至此处,陈一哲看了看唐松,笑颜道:“待上官小友的印社到了开张吉时,我等再痛饮不迟” 说完这个,唐松就提到了借书的事情,陈一哲自然是慨然允诺。 因手头事情尚多,唐松也就没在此多做逗留,与叶梦甫下楼到了水天阁中取书。 叶梦甫在水天阁多年,深悉此间藏书之精华。当他见到唐松借书的数量之多时,咋舌之余忧心又起,“上官,一页一雕版,你取书如此之多,又仅有十日功夫,雕版工匠如何赶的出来?” 闻言,唐松笑笑,“叶兄勿忧,不妨事的” 眼见唐松还在取书,叶梦甫再也忍不住的直白发问,“你……究竟开的是多大印社?” “开张之初倒也不算太大,工匠四十余人而已” 叶梦甫脸色一变,“四十余人?那你……” “既然取了,自然就印的出来。其中玄妙叶兄改日自然明晓”书已取完,唐松便不再多留,笑着谢过叶梦甫后,便带着挑书的杂役走了。 叶梦甫看着唐松飘然而去的背影无奈摇了摇头,原本在楼上已经消散的担忧再次深深袭上心头。 十日后,十日后啊! 自水天阁辞出后,唐松一路直接到了设于罗城通义坊的印社,这原是一海商置下的产业。唐人宅第本来就大,加之扬州海商富甲天下,其置办的宅第自然就更大了,可惜此处宅第刚粗建完毕,海商的船队就因遭遇风浪尽数覆没,这次估本投入太大,那海商财力难支,不得不将此间售卖,恰逢郑岳又在寻合适开印社的所在,双方一拍即合就买了下来。 进了印社之后就见上官谨正一脸急促的走来走去,见他回来,顿时疾步而来,人未到声先至,“公子,出事了。一个多时辰前伙计往刘记纸行提竹纹纸时,一令都没拿回来。此后我又分发了四个伙计往别家纸行,全都是空手而回,我已让他们再往剩下的纸行,不过怕是也指望不得。没有纸……这书还怎么印?” “纸行都怎么说?” “没纸了!他们还能怎么说?”唐松已属意让上官谨负责弘文印社之常务,这是上官谨到唐松身边后接手的第一件事,自然就希望能把它做好,却没料到刚刚开印没几天,就出现了这样的事情,当此之时,他的心情还能好到哪儿去,“扬州几家大纸行居然在同一天没有了竹纹纸,世上还真有这样的巧事儿?必定是有人从中作梗,且待爷爷探查实在,必屠了他全家” 分明是心情恶劣到了极处,但越是如此,上官谨脸上的神色反倒越平淡了,只是满身的杀气随着言语勃勃而出,唐松与他隔着两步距离都能感受到一股淡淡的冷意。 没料到上官六兄弟中看着最斯文的上官谨居然也有这么重的杀性,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五哥莫急。大哥呢?”这句方一问完,不待上官谨回答唐松先自抚额笑了出来,“我也是糊涂了,竟忘了大哥前日就到了安宜操办新学堂校舍之事” 自嘲的一笑,唐松吩咐印社中伙计接了水天阁杂役担来的藏书后,便带着上官谨往一处僻静院落走去。 “现在该去纸行找纸才是” “我正是带五哥去寻纸的”唐松带着上官谨入了那处僻静院落,掏出随身带着的钥匙打开面前房门,入眼所见房中整整齐齐堆着的皆是一令令大小尺寸都已切好的竹纹纸。 目睹此状,上官谨大喜,“这……” …… 与此同时,万方印社后院的雅致书房中,宋天星正若无其事的对五家印社掌柜淡然声道:“没有纸,且看他拿什么开印社” 听到这话,本城另五家印社的掌柜顿时大喜,随之也生出疑虑来,“宋行首,前些时你还曾嘱咐我等莫要轻举妄动,何以……” 宋天星端起面前茶盏小呷了一口,神色依旧是淡然沉静,行首气度俨然足到了十分,“此一时彼一时也,这上官黎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子罢了,还顾忌什么” 就在三天前,宋天星从州衙女婿那里拿到了焦急等待已久的消息,上官黎并没有什么过硬根脚,政事堂相公陆元方的亲朋故旧里也没查出有姓上官的。得此消息之后,他长舒一口气的同时立即发动了手段,身为扬州印社行首,正是纸行最不愿意也得罪不起的人物,遂也就有了弘学印社突然断纸之事。 听他此言,那五家印社掌柜自然就想到了他那个身为本州使君的女婿,看向他的眼神中也就不免多了几分敬畏。 宋天星很享受这样的眼神,正在他心下得意之时,外间杂役进来报说有人请见。 问清楚来人的姓名之后,宋天星当即道:“快让他进来” 片刻后,杂役带着一个气喘吁吁的人走了进来,五掌柜见这人相貌普通,身上还穿着伙计的服饰后撇嘴之余又有些好奇,“这人是谁,竟使得宋天星如此着紧?” 及至此人一开口,五掌柜方恍然大悟,随即又为他带来的消息而意外。 据这个派出去的内线说,弘文印社内居然囤有大批竹纹纸。 “此事当真?” “小人亲眼所见” 宋天星确认之后,难得的在与五掌柜议事时笑出声来,“这小儿辈来扬州不久却能有此未雨绸缪之举,倒也不是一味莽撞的蠢货了。不过这也是徒劳,他能存多少纸?又能坚持多少时候?未必他一个开印社的还能穿州过县的从外州运纸不成?” 听到这话,五掌柜都笑了。从外地运纸不是不行,但如此以来难免更要增加书卷的本钱,方今书价已昂,这再一加,还怎么卖得出去?此举不啻于自寻死路。 所以从根子上来说,只要掐断竹纹纸,其实就等于断了上官黎那弘文社的命脉。 几人轻松安闲的笑过一回后,坐在右边左手处的许掌柜才开口问道:“有了这些存纸,他开张当无问题了。宋行首,俟其开张之日,我等是否要有所举动?” 宋天星轻柔的把玩着手中出于刑窑的上品白瓷茶盏,“这是自然,世人好图新鲜,他那印社只要开张,多多少少总能卖些出去,他多卖一本,咱们就要少卖一本,哪有做商贾却将利钱向外推的?再则早早了结了他,咱们也落个清静” “行首说的是”那掌柜边笑着颔首边问道:“那……” 不等他问完,已知其意的宋天星洒然摆了摆手,“循旧例就是” 至此,那掌柜再不多问,只答应了一声,“好” 说完此事,宋天星自面前案几上放着的什物箱中取了大半贯钱丢给那还不曾走的伙计,“做得好,这是赏你的” 伙计谢完,宋天星随意问道:“你可见着他们雕版?都印了些什么书?” “雕版印书的地方捂的极严实,除了那些北来的匠人们之外谁也进不去。老爷所问,小人确是不知” 这时,另一个掌柜笑着插话,“左右不过只有四十多个雕版匠人,能翻起多大浪来,行首太过谨慎了” 闻言,宋天星也是一笑,挥挥手,伙计再次谢赏之后退了下去。 又闲话了一番后,几人移往别处置酒召伎饮宴享乐,其间有一杂役走来向宋天星禀说了什么,一并还递过了一张泥金拜帖。 宋天星收到拜帖即刻收入了袖中,无奈那许掌柜眼利,看到他这举动顿时笑出声来,“谁人恁大脸面,竟敢拒了宋行首的拜帖,莫非是那绵软如玉的如意娘不成?” 他这一说,其他几个掌柜都随之大笑,宋天星笑着回击许掌柜却绝口不提往水天阁投拜帖之事的同时,心底暗骂陈一哲实是个不识好歹的老匹夫,枉我以刺史岳丈之尊多次折节下交,这老货却给脸不要,早晚有一日定要收拾了他。 …… 时间过的极快,转眼已是九天过去,第十日早晨起来,唐松推开窗户就见好一轮红日正冉冉东升,今天实在是个好天气。 待其梳洗罢出门时,比之前些天,迎面而来的晨风中暖意愈浓,时令已入二月,江南的春天已渐行渐近。 第一百四十七章 开张,交易 阳光明媚,春风渐暖,憋了一冬的扬州百姓们纷纷走出家门,享受这初春的好天气。瑞芝坊位于穿城而过的官河一侧,实是城中最好的地处,因此也就愈发的人流熙攘,热闹不堪。 就在百姓们边晒太阳边闲逛着左右乱看时,瑞芝坊内主街中央处猛然响起了鞭炮的炸鸣,此声一起便延续了好些时候,到最后时半条街的上空都飘荡着一股浓浓的硝烟气息。 “出什么事了?” “能有什么事儿?必是又有商贾行开张了” “这炮仗怎么放了恁长时候?浑是不要钱也似,看来这家商贾行小不了” “开商贾行还要自己放花鞭的,铁定长不了” “这是为甚?” 看着这几个乡下亲戚满脸的不解,前面说话的扬州人心间自然的涌上了一股优越感,“商贾行开张总该是贺客送鞭才是,自己放花鞭成个什么样子?” 他这番解释等于什么都没说,那乡下亲戚怕再露怯也就没再多问,扎煞着点头表示明白,其实心里依旧糊涂,在他们那里若有人开商贾买卖,可不就是自己放一溜儿花鞭炸炸喜气财气就够了嘛。 随后这几人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左右都是出来闲逛的,去哪里都一样,索性便循着声音和好闻的花鞭气息往坊街中央走去。 今天天气好,似乎扬州城中所有的人都出来了一样,又都怀着同样看热闹的心思,是以不等这几人走到声音来处,已是拥挤的不堪。 最终还是仗着乡下亲戚的膀大腰圆,几人才总算挤到了人群的最前头,乍暖还寒时候,脑门子上却生生的出了一层白毛细汗。 那扬州人擦把汗向前看去,就见到好阔气一家商贾行。此间所在的瑞芝坊在扬州罗城份属上等地界,是以地价赁价都极高,凡商贾行能在此间拥有三门脸就已了不得,但眼前这新开的商贾行一排开出的竟是联通的五门脸。 五门脸哪! 看到这一幕,带着亲戚逛城的扬州人咋舌不已,亲娘啊,就不说别的,这得做什么营生,挣多少利水才够那赁房钱? 就在这时,这一轮的花鞭终于放完,随着一个身穿簇新衣裳的中年高呼一声“吉时已到”其身后所站的八个伙计模样的人物顿时上前卸下了门上的隔板。 扬州人正寻思着这几个穿新衣裳的伙计跟别家商贾行有些不同,身上透出的气味竟像是进过学的。前面隔板已经卸尽,当下这扬州人便如其他看热闹的一样伸长脖子往里间探看。 这一看他却是愣住了。 因是五间联通而显得异常宽大的商贾行内窗明几净,其间分明能看到好几个三足香炉燃香袅袅,那香气似乎这里都能闻得到,间歇处还放着一盆盆修剪的极其好看的盆树,盆树后面的墙上或悬着笛萧或挂着鸣琴,看来真是清雅的很了。 笛箫下,整个房内整齐的摆放着一排排高度仅可及胸的格子柜,这些格子柜通体刷的油光泛亮,也不知用了多少桐油,望去居然泛着玉光。 但那格子柜里盛放的竟然是……书 这居然是一家印社的书肆! 看清楚之后,这自诩见多识广的扬州人真是彻底傻了眼,在罗城地界最好,可谓寸土寸金的瑞芝坊里弄出这么大地面,里间布设的如此用心的一家商贾行,竟然是个卖书的。 这年头真是邪性了,莫非卖书的利水能比海商更大? 这扬州人还在发愣时,身子猛然一歪,却是一个穿着儒服的士子从他身边挤过去直入了书肆中。 有这一个带头,人群里的士子们顿时纷纷跟上,仅仅是片刻功夫,弘文书肆内已是异常热闹。 最先跑进去的那个士子名唤周青,本是陪着新娶的娘子上街发散的,无奈他实在是个书呆子的品行,只在街上走了不多一会儿便意兴阑珊起来。但此刻一进书肆,闻到那熟悉的纸墨香味后,立时精神大振。 走到面前那具格子柜前伸手取出一本书,却是他已揣摩过多遍的《文心雕龙》,只不过这书却与他在万方印社购置的那本不同,书封上除了书名之外,其右下角处还有四个醒目的红字——水天精藏 “水天?”乍一看到这四字,周青脑海中顿时浮出一个念头,“莫非这是以水天阁藏书以底本雕版刻印出的?” 对于江南第一藏书楼水天阁,江南的读书人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周青疑惑中翻开书,入眼处立时便有一股赏心悦目之感,盖因他正在看的这一页书上每个字都是同样大小,这就使其显得浑然一体,整整齐齐的看着份外舒服。 只这一眼下去,周青已断定这书价必昂。雕版刻印,要在一块整体的木板上刻下一整页书的内容,其间字的繁简不一,笔画不一,难免会导致刻下的字时常有大小之别,印成书后也就显得不那么整齐了。譬如他在万方印社买的那本《文心雕龙》便是如此。 雕版印刷若想做到手中这本书的程度,那就意味着在雕刻制版时就将一整块木板上的每个字雕的一模一样大小,只要一个字的大小不一致,整块版就废弃的不能再用了,毕竟那版是整体的。此事说来容易,但做起来可就难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雕工们要想制成这样一块一个字都不出错的印版,不知前面要废掉多少。 窝进这么多功夫进去,这书还能便宜喽? 脑子里闪现过这个念头的同时,周青也不由得感慨弘文印社如此靡耗功夫印出来的书看着真是舒服啊。 又翻了几页,每一页都是如此字迹一般大小,清爽整洁。周青少不得再感叹了一回后,方才细看其中内容。 《文心雕龙》本是士子案头必备之书,周青这书呆子更是用功,其间内容早已烂熟于心。将胸中所记与手中水天精藏一对照,顿时就看出问题来。 弘文印社的这本《文心雕龙》与他在万方印社买到的那本之间居然有一些字不一样,这种情况虽然不算太多,但三五页之间总有那么三四个。而这些两书不一致的字恰也是他日常看书时的疑惑所在。 细细一番对照之后,周青又是一声叹息,这就是版本、校对与印社细心与否之间的差别了。 以雕版之术印书是前隋才出现的,前隋之前写成的书,譬如这六朝时的《文心雕龙》就只能凭借手抄本的方式流传下来。抄的人不同,其所依据的底本不同,就会导致翻抄出来的书又有不同。是以手抄本往往多有讹误,这也是士子们最为头疼之事。 譬如一句话或者是这句话中的某些字有分歧时,要在不同的抄本之中确认那个才是正确的,这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除了要求校勘者有足够的细心之外,更要求他有足够的学识学养,如此方能准确体味作者原意,而后去伪存真。 以周青的书呆子品性,水天阁自然是去过的。他也知道阁中两万余卷藏书里就有着五个不同版本的《文心雕龙》,其中有一个前隋的雕版印刷本,三个分属不同人留下的手抄本,至于剩下的最后一个,就是收在水天阁三楼的备本了。 江南士林皆知水天阁中不仅藏书丰厚,且有扬州饱学名士叶梦甫专司入阁藏书的校勘之事,唯有经其亲手校勘过的书卷才能入三楼的备本书柜,可惜既为备本便是不对外借阅,周青也就没有见过。 没想到这个遗憾却在今天得以补足,复又将手中这本弘文印社所出的《文心雕龙》多翻阅了几页后,周青已彻底确认,本书确系水天阁中经过叶梦甫亲自校勘的备本精藏无疑。 好书! 真是好书啊! 家中已有自万方印社买来的《文心雕龙》一部,周青对于手里这本原只是存着随意看看的心思,但这一看之后就再也丢不下了,且不说印刷装帧上的精美,单说这本书是由叶梦甫校勘过的水天阁精藏备本,它就值得买。 这是值得买来珍藏的名家校勘本好书啊! 夹着《文心雕龙》,周青又从格子柜中取出另一本《昭明文选》,这也是士子案头的必备之书,书页上依旧有“水天精藏”四字,随手翻开一看……就又丢不下了。 随后,周青的心情就变得异常复杂起来,兴奋里夹杂着痛苦不舍,兴奋于这天杀的弘文印社所出居然全都是“水天精藏”,真个是本本都好,本本都想要,本本都值得买回去珍藏。痛苦就在于这些书得多少钱哪!怎么可能都买?但要做取舍,却让他如何选择? 每一本都不想丢啊! 走着看着,周青就发现书肆中其他那些个正在看书的士子们分明遭遇了与他一样的困境,胳膊下夹着,手中拿着,眼睛还在看着,个个贪婪,个个不舍,那本都想要,那本也都不想丢。 抬头间乍一看到这景象,周青忍不住笑了,弘文印社四字就此印入脑海想忘也忘不掉了。 读书多年,其间也曾有过一次遍历十数州县的漫游,他到过的书社少说也有百余家,号为江南最大的十三家印社一个不落,但细细想来,若论出书之最佳,居然没有一个能比得上这新开张的弘文印社。 凡其所出必是“水天精藏”且书肆内全无佛经道典,弘文印社名不虚传,真弘文也! 就在周青在取舍中倍感艰难的时候,感觉正在看着的书上光线一暗,扭头看去时,却是好大一群人拥着一位皓首苍髯的老人走了进来。 “哲翁也来了”身在扬州的读书人不知道陈一哲的可谓凤毛麟角,周青对这位老人充满钦敬,见是他来便欲上前见礼,但刚走了几步听到一些寒暄之声后却猛然停下了脚步。 就这么短短的几步间,那些寒暄声中提到的名字与别号竟然连一个陌生的都没有,赫然皆是名动江南的各州名士。 “这么多名士怎么都到了扬州?”周青正迟疑的时候,与人寒暄着的陈一哲看到了他,随即笑着招了招手。 周青见状忙肃容上前,恭恭敬敬向陈一哲见礼。 “这些日子怎么没见你到水天阁?”待听说了新婚之事,陈一哲笑说了几句恭喜后,指着他向身边的众名士道:“此子名唤周青,家世清白,励志于学,实是我扬州士林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人物。待文社开了诗会文会,我料他必有上佳之作” 有哲翁如此绍介,众名士不免要对周青和颜悦色的劝勉几句。眼见这许多以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江南名士待他如此,周青脸上渐渐泛起了激动兴奋的晕红。 一番见礼罢,周青才乍起胆子问道:“不知哲翁所言之文社是那家?诗文之会又是何时?” 听他这一问,众人皆笑。陈一哲笑着摆摆手,“文社之事稍后自会晓谕士林,今天就不说了。周青,我且问你,这家弘文印社如何?” 闻问,周青脱口而出,“好,此间书之精美,诚为学生所仅见” “噢”听他评价如此之高,陈一哲正要再问时,周青却退后一步,躬身向着他与叶梦甫、袁三山端肃的行了一个大礼。 他这举动让陈一哲并众名士都不解其意,叶梦甫更好奇而问。 周青也没说什么,只是将手中拿着的书呈给了叶梦甫。见状,众名士纷纷取书一看究竟。 叶梦甫接过书,首先就看到书页上的“水天精藏”四字,再一翻开书页,就见此书的第一页上记载的恰是他与袁三山辅佐陈一哲建立水天阁之事,其间不仅记有水天阁成立的缘起,更有他校勘藏书之事。 看着这些文字,叶梦甫先是惊讶,进而心中不由自主的涌起一股暖流,及至最后时就连双眼也忍不住涩涩的浮起一层水光来。 看完这本,叶梦甫一连又取了七八本书,看到的都是一样情景。至此,他眼中的那层水光愈发浓厚了,只能作着放书的样子来平复激动不已的心绪。 待其终于平定了心情转身过来时,就见到那许多名士看向他的眼神里分明有着淡淡的欣羡之意,至于陈一哲与袁三山也都与他一样眼周微有湿意,胸膛起伏,分明是在刻意控制着情绪。 张旭边合上手中的书卷,边向叶梦甫拱手道:“人以书传,十年辛劳终不枉矣,贺喜叶兄” 有张旭起头,众名士纷纷出言。此时众人皆已细细看过弘文印社所出的水天精藏书,他们都是一辈子与书打交道的行家里手,自然知道此书确如周青适才所言,无论装帧与印刷皆堪称良本、善本。 这样的善本书籍必定是能传世的,随着书籍的传世,叶梦甫、袁三山与陈一哲也必定会人以书传,为后世之读书人铭记不忘矣。 叶梦甫三人自然是兴奋激动,却耐不得众名士如此的热情,当下陈一哲先自开口,哈哈一笑的转了话题道:“而今,诸位已入此书肆,复又见了弘文印社所出之书,对上官黎当日之言可还有疑虑否?” 从书肆所占的地界、规模再到印社所出书的质量,这一切都远超众名士之前的想象,此时此刻,众名士除了欢喜,那里还想得起别的什么。 文社有这般规模的印社支撑,那…… 若是自己的诗文也能如此精美的结集雕版行世,那…… 正在众名士满怀憧憬之时,忽见门外急匆匆的跑进来一个儒服打扮的青年,张口便道:“好消息,好消息啊,万方等六印社已联手发出告示,言说除了佛经道经之外,其它各类书卷皆折价以八成售卖,良机莫失,速速” 弘文印社今天开张,万方等六印社却赶在今天联手降价售书,司马昭之心还用再说吗? 听到这消息,周青等扬州士子心下立时咯噔一跳。又来了!莫非能印出这等善本好书的弘文印社也要像之前的那些家印社一样,方一开张就被挤垮? 脸色严峻的陈一哲与叶梦甫、袁三山相视之间既忧且疑。十日前上官黎不是说已经征得宋天星的同意了嘛,怎么又来了这么一出儿?莫非是那宋天星出尔反尔了? 张旭却没有这许多心思,听到这个消息后,即刻就高声道:“上官,上官黎在哪儿?” …… 唐松此刻就在弘文书肆后的账房门口送客,这位客人属于不请自来,但因其身份太特殊,所以唐松不得不亲自接待,以至连陈一哲等人都不曾亲迎。 陪着客人走出门口,就见着郑岳站在门外等候。 唐松停住脚步向郑岳道:“劳你寻的人可找到了?” “找到了三人,但听了公子的要求后,其中两人便避之唯恐不及,只剩了一个也不曾答应,只说愿走一遭与公子面谈” “人呢?让他来”唐松向郑岳说完,侧身向那客人笑致歉意道:“耽搁片刻,怠慢了” 那客人闻言,摇着肥白的手连称不急。 郑岳找来的那人走来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那人原是没太在意,但当他看清楚唐松客人的容貌后,双眼陡然圆瞪,饶是如此,他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又看了好几眼,等他真正确认定了,一颗心也急速的砰砰狂跳起来。 无心插柳,这一遭真是来着了! “你既来了,便请里间奉茶吧,待某送客之后再与你详谈”唐松向那人说了一句后,便继续送客。 但任他如何礼送,那肥白的客人定然不肯走在他的前面,无奈之下,唐松只能与他并肩而行。 边走,那客人边微微落后了唐松半步,口中犹自提起刚才的话题,只说五间门脸太小,公子正该将两边的另五间门脸一起取用才好。 郑岳寻来的那人目睹此状,心中更是笃定。 不多久,唐松送客回来,但不等他开口,郑岳寻来的那人劈面就道:“公子让我做的事我允了,只是……” 唐松没想到那人会如此,看了一脸雾水的郑岳一眼后向那人道:“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就是” “是”那人咬咬牙,“只是要请公子代为说项,请扬州市舶使衙门的赵使司关照我一趟海货” 闻言,唐松笑了,“好”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上官黎,真古之君子也! 与那人说完话,依旧是郑岳将他带下去安置,唐松整整衣冠后到了前面的书肆,微笑着拱手团礼向陈一哲及众名士告罪。 亲自走进弘文印社,亲眼目睹了印社所出的书籍后,众名士对他的态度自然又有了不同,然则受刚才那消息的冲击,此刻众名士便是想要亲热也实在不能够,拱手还礼之间脸上都有着抹不去的忧色。 弘文印社对于刚刚成立的“清音文社”实在太重要了,而文社办的好坏又与众名士们的声望与利益紧密相关,所以此刻当印社出现危机时,众名士难免感同身受的担心起来。 润物无声之中,唐松已凭借着弘文印社与江南士林的核心翘楚们扭结到了一起。 不等唐松行完礼起身,张旭先已上来把住了他的手臂,“万方等六印社已经联袂降价售书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上官,现在还弄这些虚文作甚!”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听完张旭的绍介,唐松悠悠一声长叹后,仍旧向众名士行了一个完整的团礼。 见他年纪只在弱冠上下,但遭遇这等大事时脸上却看不到半点惊慌失措模样,且礼仪一丝不苟。众名士们嘴上不说,心中却暗道此子遇事能静,果然是修身有得,诚为可造之材也。 “罢了”陈一哲摆摆手,“柏高说的是,现在的确不是多礼的时候,有什么处断你尽管去做便是” 闻言,唐松笑了笑,“既然本城所有的印社都已降价售书,我弘文岂能例外?” 言罢,招手唤来了经郑岳选中的书肆管头,“即刻书写布告,本印社一应书籍同样折为八成售卖” 管头躬身应命而去后,唐松边束手邀客,请众名士往书肆后的小院落奉茶。 这些名士们一走,书肆内越来越多的士子们不约而同的长出了一口气,随即便有议论声纷攘而起。其间颇有几个与周青因会文相识的本城士子凑了过来,打问适才这些个名士们都说了些什么。 周青敷衍了几句,见他话中得不着什么有用的东西,那几个士子便开始好奇猜测起唐松的来历。 这实也怪不得他们好奇心太盛,实在是唐松太显眼了。面对云集而来的江南名士,任是换了那个士子都不免会心生紧张,但那年龄只在弱冠上下的唐松却与他们应答无碍,丝毫看不出半点拘谨来。 这已是极让人讶异,更加想不到的是众名士对唐松的态度居然也是极亲热,全没有他们漫游拜会时常会遇到的拿捏身份景象。 这一切都太怪异,太过于违反常规,是以众士子们就难免好奇揣测。 猜测了一会儿也没个头绪,这几个士子见周青一脸凝重,遂有人出言追问。 “我是为此印社而忧啊”周青叹息未尽,本书肆降价的消息已经传开,眼见印刷装帧如此精美的水天精藏书卷居然一降便是两成价格,越来越热闹的书肆内顿时起了一片的欢呼声。 众士子们已经看过,这家刚刚开张的弘文印社内所有书籍价格与万方等六印社皆是差相仿佛,譬如同一本《文心雕龙》,书价之差只在三五文之间,但书的好坏差异却足以倍计,此刻又降两成,那此书肆中的书买起来可就太划算了。 欢呼声中,便有士子向周青笑道:“周兄,你听听,降价了,何必杞人忧天?” “越是降价,越是可忧”周青又是一叹,“诸位皆是士林人物,焉能不知书?弘文印社所出之书论价与万方诸社相同,但精美足倍之。越是精美估本越高,利钱自然也就越薄,其利本薄,却又一降两成,长此以往,如何支撑?越卖亏空越大,最终必然难以为继” 言至此处,周青轻轻拍了拍手中的书卷,“吾所忧者非为弘文印社,若其真到难以为继时,以后却向何处买这等水天精藏?” 随着周青的言说,那几个士子脸上的笑容慢慢敛没无形。这本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不一时书肆内又有许多读书人醒悟过来,本是欢乐的气氛渐次消失。但与此同时,它却带来了一轮疯狂的购书狂潮。 弘文印社或许就要支撑不住,这样精美的“水天精藏”书卷极有可能再也看不到了,现在不买更待何时? 人同此心,心同此念,霎时之间,刚刚开张的弘文印社之书肆内掀起了一股风暴,他们那里还是买书,分明就是放抢! 在如此炽烈的气氛下,脑子就容易发热,原本可要可不要的书也都纷纷买了。店里的这种风暴又不断吸引着路过的读书人,并迅速如涟漪般向整个扬州城扩散开去。 就在书肆内的管头并伙计们忙碌不堪的时候,书肆后那个雅致的小院落里,唐松刚刚安抚住众名士们如同周青般的忧虑,说起了另一个话题,“敢问哲翁,文社的晓谕告示可拟定了?” 陈一哲点点头,从袖中掏出两页折叠极其精细的竹纹纸,“这是近几日我与众人商议后的定稿” 唐松接过来细细看完,良久未置一词,见他如此,众名士中有人发问道:“小友以为如何?” “好文字”唐松赞过之后方道:“只是在下尚有一妄言,请诸位姑且一听” 从读书之论到饮酒之论,再到这弘文印社的开张,唐松每有言行必定出奇,这一点众名士之间已多有言及,此刻见他如此,纷纷留意而听,有座次稍远的甚至还起身离座往前走了几步。 唐松轻咳一声后朗声言道:“此告示诚为佳妙,振江南文运、提携后进之良苦用心天日可鉴,感人至深。然稍有遗珠之憾者,是为主张不明” 闻此言,陈一哲并众名士面露疑惑,“主张不明?” “是,有哲翁为大纛,各州翘楚名士共襄盛举,江南士林之菁华可谓尽入清音文社矣。这等前所未有,也必将留名于后世的大文社焉能没有自己的文学主张?” 响鼓不用重锤,只这短短两句,众名士顿时明白过来。是啊,前几日怎么把这事情给忘了? 见众名士们如此,唐松微微的笑了笑。文社文社,毕竟是要以“文”为主,似清音文社这般根基如此坚厚的庞然大物若只是出几首好作品实在算不得什么,它必须在理论的层面有新的创见与主张,惟其如此,它才能与别的文社彻底区分开来,而不是仅仅只有一个“大”字。 这就如同要成军先定旗一样,以清音文社的背景,其所立之旗就必须是纛旗王旗。 归根结底,唐松提出的是个占据制高点,重立风潮并进而使清音文社能够抢夺整个天下文坛话语权的问题,虽只是短短几句话,其间的野心却是昭然若揭。但他的这份野心却又正合了座中众名士的心思。 清音文社毕竟是江南士林菁华的大汇聚啊,其成立的初衷正是为了对抗北地士林,冀图改写当前南北文运之争的结果。 在这等背景下,唐松提议间流露出的野望恰与清音文社成立的背景不谋而合。 沉吟了一会儿后,名士们开始发言讨论,最先开言那人迟疑声道:“而今《珠玉集》风靡江南,我等何不将批驳曲子词立为清音文社之主张?” 听到这话,唐松脸上猛然一僵,随即干咳了一声,“山白先生此言窃以为不妥” “噢?” “方今曲子词虽盛行江南,但究其根底,其崛起时日太短,实在算不得文坛主流。想哲翁与飞白诸先生何等身份?清音文社何等根基?若以此为主张未免立身太低了些,高度不够啊” 唐松此言引得众名士们纷纷颔首,就连那自苏州而来,自号为“飞白”的名士也自嘲的一笑,“上官小友说的是,某这提议确实太小家子气了些” 飞白先生开口之后,众名士们纷纷各抒己见,只是这事太过重要,再则一个文学主张的提出也绝非倚马可待之事,似中唐时白居易与元稹提出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文学主张就是长久思考的结果,并最终影响文坛千余年。 有此背景在,是以讨论的虽然热烈,但效果却实在算不上好。陈一哲见状抬起手来压了压,议论声渐渐的停息下来。 待彻底安静之后,陈一哲方转过身来看向唐松,“你既提出此事,想必定有所思,不妨尽言之” “此事若无高屋建瓴之眼光断难言之,哲翁高看我了” 这是实话,却也让陈一哲皱了皱眉头,这个事情太重要,不能不解决,但看来又实难在短时间里解决,真是个大麻烦哪。 等了一会儿见无人说话,唐松再次轻咳了一声后缓缓声道:“或者有一人所言可为借鉴” 众人应声看来,唐松向侍奉的杂役道:“且取些《珠玉集》来” 不一会儿功夫,十数本《珠玉集》送到,这已是目前书肆内剩下的全部存货,却依旧不够人手一册,好在座中众名士对这本风靡江南的诗词集并不陌生,因此也就不碍什么。 唐松按方位亲手分发后,便打开手中那本,将当日由陈子昂亲手写就的《珠玉集》书序诵读了一遍。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 在这篇序文中,陈子昂明确将汉魏风骨与风雅兴寄联系起来,反对没有风骨、没有兴寄的作品。如此以来,复归风雅的目的就不只是美刺比兴,而是要追踪多悲凉慷慨之气的建安风骨,寄托济世的功业理想和人生意气,从而彻底与只是片面追求华美辞藻,却内容空虚的宫体诗风划清了界限。 与此同时,陈子昂也在《珠玉集》序文中明确提出了“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的诗美理想,要求将壮大昂扬的情思与声律和词采之美结合起来,从而创造出健康瑰丽的文学。 批判宫体诗风,提倡风骨,提倡兴寄,并给出了明确的诗美标准。借为《珠玉集》作序的机会,陈子昂可谓提出了一整套切中当今文坛时弊、高屋建瓴的诗歌主张。 唐松诵读之中,陈一哲并众名士静静而听,面露思虑之神情。 诵读完毕,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最终还是飞白先生先开口,“陈伯玉乃方今诗坛执牛耳人物,其人所言自然不错,只是他这身份……” 话虽不曾说透,唐松却明白他的意思,“陈伯玉乃蜀中人氏,而今虽官于神都,却实为北地文坛之边缘人物” 言说至此,唐松笑了笑,“北地旧族势大,士林文坛俱为其牢笼久矣。譬如崔卢李郑本就是数百年前开创宫体诗风之中坚家族,而宫体诗风之盛行又为四家带来无尽声望。如今陈伯玉身在北地却一心要反宫体,他的处境还能好到那里去?” “哦,上官小友对北地士林之情形倒是知之甚深嘛” “大意了”,闻言,唐松心下一凛,脸上神情却是半点不动,“这哪算什么知之甚深,只要到过神都的士子可谓无人不晓” 随即,他又是一笑,“提起陈伯玉此序实是为了借鉴,清音文社之文学主张如何,仍需诸公定断。然据某之愚见,宫体诗风确乎是要不得了,时移世易,诗风也当历时更新,为后辈士子开创出一片新天地来。于此事上,诸公责无旁贷,清音诗社责无旁贷,江南士林责无旁贷” 言至最后三句时,唐松声音渐渐高昂,在这一片寂静中真是掷地有声。 但迎接他的依旧是一片寂静,众名士们或独自沉思,或目光交视,却又无人说话,显然是思虑不熟,不肯轻易开口。 目睹此状,陈一哲站起身来,“兹事体大,且深思之后再作会议不迟” 闻此言,唐松也不再说什么,安静的退回了自己的座次。 正在这时,门外走进一个脚步急促的杂役,看他向自己走来,唐松径直道:“这里并无外人,有什么消息尽管说就是” 那杂役闻声止步,躬身道:“刚刚接得消息,万方等六印社再次降价,已由此前的八成将至六成了” 闻此消息,满座皆惊,宋天星这已是彻底撕破脸皮要逼死弘文印社了! 弘文印社出书的成本唐松心中清楚,以最初的定价而言,此刻别说再降两成,就是再降四成依旧不亏本。再者他开这个印社本就不是为了取利,是以整个人笃定的很,面色丝毫不为所动的淡淡开言道:“传话给林管头,重出告示,本书肆亦降至六成” 他这话一出,不说陈一哲等名士,就连那杂役也是目瞪口呆,“啊!这……那刚刚买了书的这些人若是要退书怎么办?” 唐松端坐不动,声音依旧是淡淡的,“准其原价退书,再以降价后的六成购入” 那杂役简直要疯了,“这……这……”了许久,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唐松霍然而起,“若一心只为取利,本印社何必要名之为‘弘文’?又有何脸面名为‘弘文’,苟利士林生死以,岂因小利避趋之!咄,还不速去!” 杂役失魂落魄的去了,除了他的脚步声之外,众多名士聚集之地真是落针可闻。 良久良久之后,飞白先生的浩然赞叹长声而起,“好一个上官黎,真古之君子也!” 听此赞叹,唐松唇角处显露出一缕微不可察的笑容,淡而悠远…… 第一百四十九章 逆袭 唐松与众名士在小院落里说话的这段时间,前面的书肆中人已越来越多,与此同时,仍有得了消息的扬州士子不断赶来。 再次降价的消息一出,本就火爆的书肆内简直就像开了锅的水一样鼎沸起来,八个伙计在初春的天气里忙的汗流浃背人手依旧不敷使用,最终还是林管头带着所有的杂役一起补充进来,才算维持住书肆内的秩序。 书肆外,许多路过的百姓诧异的看着这一幕指指点点。他们都是多年的老扬州了,却从没见过有那家书肆的开张生意能做到这般火爆的地步,瞅瞅那里面,那里是买书,分明就是抢啊! 万方印社那间布设非常雅致的精舍内,宋天星听到杂役报说弘文印社已跟着降价的消息后,再也忍不住的哈哈大笑起来,他这一笑,五位一早就汇聚而来等消息的印社掌柜也跟着笑出声来。 “来呀,上酒” 吩咐完后,宋天星心情大好的站起身来在精舍里悠然的踱起了步子,“前些日子竟是说错了,这个上官黎还就是个莽撞的傻货。似他那般印书,一本的估本足抵得上咱们三本,价钱却跟咱们一样,就这他居然还敢降价,且是一降再降,我且看他死鸭子嘴硬到什么时候?” 许掌柜曲起手指在身边的小几上若和节拍的轻叩着,模样真有说不尽的悠闲惬意,“他不如此又能如何?在扬州开印社岂是容易的?他将书印的如此精美,还不是想求个开门利市,一并借此站稳脚跟。要说这倒还算个好法子,先声夺人嘛!可惜,宋行首没给他机会啊。甫一开张,咱们就降价,他降是不降?总不能刚一开张就冷冷清清的吧,最终只能降,这一降可就彻底栽喽!” 宋天星撇嘴一笑。旁边另一个掌柜笑着接道:“听适才的回报,弘文书肆如今可是人山人海热闹的很哪,却不知那上官黎看到这般情形是何等模样?” 他话音刚落,那三个此前不曾开言的掌柜几乎是异口同声道:“还不哭死?” 这个巧合引得精舍内哄笑大起,宋天星并那五个掌柜分明已经看到弘文印社关张的景象了。 不一时酒菜送来,六人趁兴痛饮了一回,酒意醺然之际开起了搏戏,搏的就是弘文印社究竟还能撑上多久,这一顿就吃到兴尽时,六人约定就将六成的价位保持住,总要将弘文印社逼死之后再恢复原价。 弘文印社的开张震动了整个扬州士林,并随着往来行人的传扬,消息迅速向其他州县铺扬开去。 一家印社开张却能引起如此轰动,一则是因为弘文印社的书的确印的好,闻名江南的水天精藏图书再加之以上佳的印刷与装帧,这样的书恰如那周青所言,“乃前所未见者也”对于读书者实有着不忍释卷的致命诱惑。 再则也是拜宋天星等六印社所赐,他们的联手逼迫使得弘文印社的结局成为众人无比关注的话题,不仅是读书人,便是百姓们也无比好奇。 扬一益二,此时的扬州乃江南当之无愧的中心,居高临下,其对江南各州县的影响力辐射力毋庸置疑,遂也使得这一场印社之争很快为江南士林所关注。 在价格上有着先天的劣势,又是以一敌六,这种巨大的实力差距使得很少有人敢对弘文印社的未来持有太乐观的态度,尽管扬州乃至得到消息的无数江南读书人都希望似弘文这般的印社能坚持下去并最终站稳脚跟,但心中却如那周青一般,略一理智的思索之后不免废然长叹。 弘文……必亡矣! 可惜,太可惜了! 到这个地步时,人们更关心的已经不是弘文能否最终存活下去,而是它什么时候关张?于是,人们路过瑞芝坊时总不免要好奇的往弘文印社瞟上一眼,看它是否继续开着。 读书人多想着它必定会倒,一倒之后便再也买不得如此好书。受这种情绪影响,弘文印社的生意真是好到连门庭若市都不足以形容的地步,不仅是扬州士子,便是左近的楚州及苏杭诸州读书人也蜂拥而来,如此火爆的生意场景实是开创了扬州商贾行前所未有的先例。 读书人也罢,好奇的百姓们也好,天天都算着今天该是弘文印社的最后一日,但到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弘文书肆居然又开了门,又有许多读书人在其中买书,且是这些读书人中外地口音的越来越多。 转眼之间已是十七天过去,第十八天早晨,在风雨飘扬中坚若磐石的弘文印社再次迎着初升的朝阳如常开张。 看到弘文印社的伙计卸下门板让早已等候在外面的士子们鱼贯而入的情景,印社对面酒肆中的宋天星深深的蹙起了眉头。 连续四天他都是这家小酒肆的第一个客人,连续四天他都在这副座头上看着弘文书肆准时开门,四天来他的眉头越皱越深。 他实在想不到,弘文印社居然还能支撑到这个时候? 这怎么可能? 书价降为六成,这个价格即便对于万方诸印社来说也已经没有利水可言,低于这个价格必然要亏,卖的越多就亏的越多。这也是他当日为尽快解决弘文印社而放出的一道杀手锏。 对万方已经如此,遑论弘文了。凭借几十年开印社的经验,宋天星无论怎么算,弘文一本书的成本都要比他万方高上两倍不止,六成售卖,他上官黎一本就要亏多少? 他这些天门庭若市,卖出去多少本书,这个亏空得有多大?近日细思此事时,宋天星自忖即便以万方的家底也经不住这样的亏空,无论怎么算弘文都是早就该关张的,但它就是没关,而且看起来一点要关的意思都没有,至少从那些卸门板的伙计脸上看不出半点颓势来。 难倒这个上官黎的家底真丰厚到连这样的亏空也能无动于衷的地步? 又或者……它根本就不亏?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时,宋天星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一股凉气猛然从脚后跟涌上来,便是滚烫的热酒也压不下去。 这不可能?宋天星摇摇头,心里好过了不少。与此同时也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让他埋进弘文印社的伙计好生探探印社的情况,至少要亲眼看看他们是怎么印书的。 “老许那几个掌柜们已经有些沉不住气,这事情真该加快办了”宋天星叹息了一声,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真是有些老了。 …… 又是一天过去,弘文印社一处荒僻的园子中,斜躺在锦榻上的唐松抬头看了看天际那轮暖日后惬意的眯了眯眼睛。 这是一处没有营造完的后花园,有些杂乱,但也正因为如此,当江南二月和煦的春风拂过时,园子里别样透出一股野性的生机。 暖日无风,唐松遂命人抬出锦榻。锦榻旁边设有一小几,上有香炉与鸣琴各一。此时,水晶正穿着最喜欢的流云裙临几抚琴。 斜依榻上眯着眼睛听了一曲琴后,唐松边晒着太阳边翻阅着来自京中的消息与书信。 找到陆元方的书信时,唐松的嘴角忍不住抿出一丝笑意来。神都的科考就在这两天了,此时君子陆愿意来这封书信,则通科中第考生的安排大约能如其所愿了。 将君子陆的来信仔细看完,唐松又拆开了上官婉儿的来书,一笔漂亮的簪花小楷于叙事中自然含蕴着无限绵绵情思,读至最后,唐松心神一飘,不免又想起离京前的那个夜晚,那座小楼,以及那半片月光下的激情欢爱。 这封书信中说到的神都情势与前面的来书中并无太大区别,八老早已还乡,只不过他们回去时已再没有了来时的风光。经过此前在神都的一连串争锋后,唐松即便没能让这八人声名尽消,却也将他们身上的光环打的七零八落,与来时北地震动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比起来,这遭还乡真可谓是铩羽而归。 就连圣神皇帝武则天说到此事时,都忍不住在宫中笑了好几回。 至于朝堂之中依旧是旧时模样,武党虽极力拉拢中间派,奈何唐松离京之后,四世家便再次潜隐下来,游离于李武之间丝毫没有下注的意思。因其如此,反倒成了朝廷里最好的稳定器。 总而言之,方今之朝堂平衡稳定,一切尽在武则天的掌握之中。 然则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狄仁杰等人的还朝之事也被堵的严严实实,尽管上官婉儿曾数次把握时机敲过边鼓,武则天却只是笑而不言。几次之后,上官婉儿怕太着行迹,遂也不再多说。 刚刚看完上官婉儿的来书,废园门口处人影一晃,一身精干打扮的上官谨走了进来,手中还提着一个穿着伙计服饰的人。 从外表看去上官谨并不精壮,但此时横提着一人却是举重若轻。被他劈腰带提着的那人早被打的半死,再吃他满身的杀气一激,愣是一副面若土色,战栗惊惶的模样。 上官谨走到唐松锦榻前,伸手便将那伙计掼在了地上,“公子,这厮是万方印社宋天星谴来的奸细,如何处断,你且拿个主意” 伙计当即大声求饶,不等唐松发问,先已将所知之事悉数道出。其间鼻涕横流,望之凄惨到了极处。 “押下去先关起来,后面我自有用他处”上官谨尽管面有不甘,终究还是按照唐松的意思办了。 “五哥且慢”唐松叫住提了人转身要走的上官谨,“五哥且派个人往书肆传话,且将价格再降一成” “再降?那咱们可就没什么利水了” “将来整个扬州都是咱们的,又何必在意这一时小利?五爷,听公子的不错”语声朗朗中,郑岳从外面走了进来。 “风物长宜放眼量!郑掌柜说的不错,五哥你便按此办理就是”目送上官谨走后,唐松转过头来看着仆仆风尘的郑岳,“辛苦了!” 此时,郑岳对唐松的态度已与初见时迥然不同,自有一份发自深心的钦敬。闻言忙笑说不累。 唐松也没与他太客套,亲斟了一盏茶递过去时笑问道:“此行如何?” “有赵使司的口信,有小陆大人的书信,复有那几位苏杭翘楚名士同行。这一趟真是再顺遂不过了,地点工匠皆已准备齐备,公子放心,半月之后,苏州杭州的弘文印社必能准时开张” “好”锦榻上的唐松手抚茶盏轻浅笑道:“江南重镇不过苏杭扬三州,十三家大印社亦是毕集于此,此三州一定,其余各州便不足为虑矣。这些日子便有劳郑掌柜再预为准备,且待苏杭两州的弘文印社开张之后,一并将其余各州的印社俱都布设完毕” 唐松这话说的清淡,但听在郑岳耳中不啻于晴天霹雳,手中一颤,茶盏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啊?” “怎么了?” “公子是要将弘文印社铺遍江南?” 听到这话唐松笑了,“我只要江南各州州府皆有弘文印社也就够了,至于那些小县便也罢了” 前次唐松还只是说要在苏杭二州开辟弘文印社,此时才将最终想法说出来,郑岳听的脑子发晕,声音都有些打颤了,“公子好魄力,只是未免太急促了些?如此以来,钱?还有人手?” “泥活字印刷术并不繁杂,这个秘密保存不了太久的,就该趁着这个时间早早铺遍各州,一举站稳脚跟,此后再行事也就从容的多了”唐松摆摆手,“钱与人手某早有安排,郑掌柜无需忧心” 又说了一会儿细务之后,心思庞杂的郑岳告辞而去,直到回到家中,心绪依旧难以平定。商贾贸易这么多年,他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却从没看过有人似唐松这般,做起事来就如狮子吞天一样,扬州的弘文印社刚刚开张不足一月,心思就大到要将整个江南都吞下去。 审其心意,难倒是要一举控制江南的印社?思忖良久之后,郑岳拈笔磨墨,给在京中的郑胖子写起信来。 宋天星有些神思不属的焦急等待着消息,结果那伙计没来,倒是许掌柜等人联袂而入。 六人刚刚坐定,便有杂役飞跑着传报了一个消息:弘文印社再次降价一成。 闻报,许掌柜等人霍然而起,“什么?” 杂役又说了一遍,确认无误之后,许掌柜等人尽皆色变,面面相觑之间,石掌柜喃喃声道:“他居然先降了!这做他娘的什么商贾贸易?真就一点利水也不要?” “老石,嘀咕这些还有何用?他降了咱们怎么办?降是不降” 老石激灵灵一颤,“这些日子已是分文无收,再降就是亏空,我须比不得你们家大业大,这一遭万万降不起了” “他的书好,这再一降价,你老石若不降,还有谁来?” “反正现下也没有一文钱的利水,有无人来还不都是一样” “你……” 老石沉默了一会儿,将众人都看了一遍后迟疑声道:“莫如给那上官黎传话过去,大家和气生财,俱都恢复原价如何?” “放屁”许掌柜断然一声喝,“他的书好,若是一样价格,谁还肯来买咱们的?” “这……”石掌柜喏喏良久,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最终只能哀声一叹。 那三个掌柜也是一脸的愁容,本是想逼死弘文印社,如今自己却被逼到了绝路上,进退之间浑然无路了。 最终,这五个掌柜都将目光投注在了宋天星身上,与弘文印社开战本是他一手主导,如今六家被倒逼到绝路上,该如何行事,总得他再拿个主意才成啊。 书案后的宋天星沉默了很长时间后缓缓闭上眼睛一挥手,“天塌不下来,你们回去等消息吧” 终于等到这句话,五掌柜压在心头的大石立时放松下来,弘文印社这回该是彻底要完了。 宋天星做出决断之后,五掌柜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第一百五十章 坐霸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弘文印社开张后的第二十一天黄昏时分天气骤变,是夜星月无光,天地之间黑沉一片。 三更时分万籁俱寂,近来白日里忙碌不堪的弘文印社内突然冒出了几个火头。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这突然而起的火头份外显眼,且是前后相继,转眼之间便已多达十数个。 对街不远处的一栋房屋里,燃灯明亮。宋天星与扬州府衙赵副都头正据案对酌,旁边的屋子里隐隐传来邀拳斗酒之声,赵副都头的几个心腹衙役正吃的尽兴。 见火头一起,赵副都头即刻站起身来,正要走时手臂却被拉住了。 “就这几步路的距离,去那么急做甚?来来来,赵都头且宽坐,待咱们饮完这一瓯再走不迟” 宋天星将赵副都头强拉着坐了下来,见他有些神思不属的样子,遂笑道:“都头放心,这弘文印社甚是广大,起火处又是夜晚空旷无人的印院,这一把火至多是将印院烧成白地罢了,还能烧死人怎地?” 赵副都头走不得,只得再次坐下身来,“你说的那事……可别忘了” 宋天星举樽邀饮,“这又不是第一次,有什么不放心的?今晚一过,至多一两月间,我保你再没这个‘副’字” 赵副都头得了这话,遂也就扎住劲与宋天星对饮了一回。 此后宋天星又一连劝着他吃了两樽,待第三樽吃完放下酒器向外看去时,赵都头觉察出不对来,“咦?” 宋天星闻声扭头,却没看出什么异常,“怎么了?” “不对呀,火势怎么没有半点要扩散的气象,反倒是火头越收越紧了” 一听这话,宋天星手中的酒瓯顿时收了回来,人也站起身来,“赵都头,且劳你大驾,这酒咱们稍后再饮不迟” 赵副都头起身向门口走去时,宋天星仍不忘交代了一句,“无论如何,那几个人定要带回来” 赵副都头点点头后拉开门去了,随即就听到隔壁房中一阵胡凳乱响,不一会儿之后,宋天星就从窗中见着赵副都头手挑灯盏领着衙役直往弘文印社扑去。 弘文印社门户大开,一些个被惊动的左邻右舍正拿着盛水的器具前来救火,赵副都头领着人一路直入起火之地,就见火头已被扑灭,只有粗浓的青白烟雾在牛油火把映照下份外显眼。 “印社之内多有易燃之物,为何却不注意防火?”赵都头先声夺人的厉声喝问,面前杂役为他气势所迫说不出什么来。喏喏了一会儿后告罪去唤人来。 片刻功夫之后,一个三旬上下,满身火燎气息的男人走了过来,看到这人,赵副都头只觉心中一紧,盖因来者身上的杀气与戾气实在太过浓厚,人还未到,这股杀戾之气先已扑面而来。 待他走近,赵副都头面色不动,又将刚才那话发问了一遍,声音愈发的严厉。 上官谨淡淡的看了赵副都头一眼,冷声道:“有人纵火” 这眼神看的赵副都头满身的不自在,就如同在山林之中被什么凶兽盯住一样。于是脸上愈发绷的紧了,“纵火?这话须不能乱说” “纵火之人已尽数被擒” “人在那里?”赵副都头脸色松动了不少,甚至连言语都和煦下来,“且将人带来,某自当严加审问,若果如尔之所言,律法需饶不得他们” 上官谨又是淡淡一笑,“适才有扬州市舶司衙门中人路过,人已被他们提走了” “市舶司衙门?”这回答实是大出赵副都头意料之外。扬州市舶司只管海商贸易之事,他们虽然也有衙役公差,但管辖范围只在码头,这一遭怎么插手到罗城里来了,需知这里可实实在在是扬州州衙的辖境。 但这事是骗不了人的,当下赵副都头再不多问,在此地留下两个人后便带着其他衙役快步而出。 往市舶司的方向追了一路,却始终没追上人。到了蜀冈上的衙门问过门房后才知,确有一拨衙役押着人回来,只是那些人是不是纵火的便不得而知了。 闻言,赵副都头总算略略放心了些,但当他要求入内时那门房却是不肯放人,只说衙门有规例,除衙门中人外,晚上例不开门,此举是为示海商以公,杜绝行贿舞弊之事。 听到这理由,赵副都头心中大骂,这赵使司是什么德性谁不知道?现在居然要示人以公了。但他也实在没有办法,扬州繁华泰半源于海商贸易,在这等背景下扬州市舶司的地位可想而知,在这个衙门面前,他一个小副都头实在上不得台面。 兹事体大,门虽然进不去,人却不敢走,好在夜色已深,离天明也已不远,赵副都头索性就守在了市舶司衙门前,另派了手下一个衙役去给宋天星通报消息。 宋天星正等的心急,听到这消息后心中猛然咯噔了一下。当下也不在此苦候,径直回了家门。 到的家中也宁定不下来,不停的绕室踱步。好容易见到天亮,他便再也等不得的到了扬州州衙。 他到时州衙刚开门不久。门房见是他来,不敢怠慢,当下就要往后衙刺史居处通报,却被宋天星给制止了。 在门房里坐了好一会儿,听到外边有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时,宋天星忙快步迎了出去。 来者之中正有双眼通红的赵副都头,宋天星刚要上前,却猛然顿住了步子。盖因随着赵副都头同来的还有一辆装金饰玉,奢华到极处的轩车。只看这辆车子,谁都知道里面坐的乃是市舶使衙门赵使司。 他怎么来了? 再一想到那几个要命的人物在他的衙门中呆了一夜,宋天星心中又是咯噔一跳,当下收摄住步子悄悄退回到门房中,隔着窗户向经过的赵副都头重重咳嗽了一声。 此后就是焦急的等待,此时此刻,这半柱香功夫真比半年都长。终于见到赵副都头走来时,宋天星疾步而出,拉着他到了屋檐静处后劈面就问,“赵使司怎么来了?宁黑子等人可说了什么?” 赵副都头揉着发红的眼睛,“我在市舶使衙门外等了一夜,好容易等到开门,不等进去就见着赵使司亲押着人要到咱这衙门,当下就一路跟了来。一路上有使舶使衙门的衙役看着,与宁黑子等人说话的机会都不曾有” 听到这话,宋天星愈发的心急如焚。原本的安排挺好,由宁黑子等人出手放火,自己陪着赵副都头等人在外等候,不出意外自然更好,便是出了意外也有赵副都头率人可为接应,至不济也能将宁黑子等人捞到手上。这实是进可攻退可守的万全之策,也不是第一次做,再没出过事的。谁料这一回算处不做算处来,其间居然杀出了一个从来不干涉地方之事的市舶使衙门。 在此事上赵副都头已与他绑做了一块,眼见事情的安排中出了赵使司这么个变数,自然也是忧心,当下便一力催促宋天星速去找李使君说项,毕竟这事最终的处断权还是掌握在他这个刺史手中。 虽然行事时是打着女婿的旗号,但类似这样的事情宋天星还真是不想让李明玉知道,只是事已至此却也容不得他再做犹豫,当下便急急往后衙而去。 到了后衙,宋天星却没急着见李明玉,先着小厮往女儿处通报。 不一会儿,身为李明玉第二房小妾的宋小蝉带着些晨起的慵懒走了出来,“爹,什么事情来的如此匆忙?” 宋天星却顾不得再如往日般嘘寒问暖,见着左右清静无人,小厮也已远去,便直接将昨晚的事情备细说了一遍,话至最后,已是面带凄凉,“小蝉,这一遭爹可就全靠你了” 此时,宋小蝉已是面色发白,说话都带上了颤音,“爹……你……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好糊涂啊” “爹是鬼迷了心窍,现在也是悔之无及啊”宋天星自责了一句后,也不容女儿再多说什么,便催促着她速去探听消息。 睡意全无的宋小蝉一颗心跳的奔马也似,心神不属的寻来下人打问,才知老爷早已起身,如今正在花厅见客。 想来所见之人必是扬州市舶司衙门赵使司,这时节,牵挂着老父安危的宋小蝉再也顾不得什么家法,从侧门处轻手轻脚的入了花厅后悄无声息的壁立于屏风后听李明玉与客人说话。 李明玉与赵使司就在屏风另一侧对坐,是以话语之声份外清晰。全身紧张到极处的宁小蝉就听到一个公鸭嗓子般的声音说道:“老公份属内臣,管不得地方之事,也绝无插手地方的心思,同在扬州多年,李使君总该是知道我的” 随即就听到李明玉的温文和煦的笑声,“赵使司说的是” 一阵吸溜的喝水声之后,那公鸭嗓子又起,“老公这一回之所以惹人嫌憎的开口,实是这起案子太过恶劣,瑞芝坊是什么地方?那可是扬州最繁华的中心所在,这起子人居然就敢在这里放火,还是深更半夜,若非发现的及时也扑灭的快,一个蔓延开去,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唏嘘一番之后,那赵使司又道:“原本烧了半城也跟老公没什么关系,奈何与那瑞芝坊仅仅两坊之隔的地方便是海商库房集中之地,眼瞅着春暖花开正是海舶起航时节,若是这些个货物一把火全烧了,海商们固然得哭死,老公这差事可也就算干到头了。事情闹到这个份儿上,李使君须怪不得老公多事” “赵使司所言极是”李明玉温言安抚了赵使司几句后,蓦然话题一转,看似无心问道:“此事倒是真巧,堪堪就让赵使司碰上了,真让我这个父母官羞惭无地啊” “说来还真是巧”赵使司嘎嘎一笑,“不瞒使君大人,那如意娘不愧是神都大花魁的出身,嗓子身段真真是勾人的很,让人见之忘忧啊,不知不觉就呆到了深更时候,回来乍一见到那四面而起的十多个火头,真把老公唬了一跳” 言说至此,赵使司又是嘎嘎一笑后站起身来,“昨夜实是受了惊吓没有睡好,该说的既已说完,老公也就不再多打扰使君了,这就告辞,稍后再谴人来听信儿就是” 听见赵使司的脚步声远出花厅之后,宋小蝉咬咬牙从屏风后绕出来,娇怯柔嫩的身子直接跪在了李明玉身前一连三个拜首,待其抬起头时双眼中已是珠泪盈盈。 “你爹来了?” 宋小蝉点点头。 李明玉见状,伸手扶起了宋小蝉,正待让她将宋天星唤进来时,有杂役来报说本城耆老陈一哲请见。 “你且避避吧”李明玉向宋小蝉温言吩咐了一句,甚至还伸出手来轻柔的替她拭去了眼角的泪珠。 感受着李明玉的这份温情,宋小蝉终于放下心来,以为父亲必是能躲过这一劫的。 但没个定音她终究还是不放心,所以依旧退回到了屏风后,尽管有当值的下人来催促,她只是不肯走,那下人见她如此,一时又禀明不得大人,只能任其如此。 她刚刚站定不一会儿,就听着一人走进花厅,老爷对这人颇是客气,不呼其名,而是以陈翁称之。 这陈翁的声音虽然听着苍老,但中气十足,略一寒暄坐定之后他便直接说起了昨晚的弘文印社纵火之事,话里话外的意思如适才那赵使司一样,一力要求严惩凶犯。 李明玉好容易将他打发走,宁小蝉就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闷闷的鼓声,分明是有人敲响了设在衙门口的惊闻鼓,这是要来告状的。 鼓声方歇,已有杂役飞奔而来,言说州衙外有一名唤朱朗的百姓状告万方印社宋天星伙同其它五家印社欺行霸市,并于两年前纵火行凶烧了他刚刚开张的印社。 这一早晨,这间花厅里真是热闹到了极处,眼见短短时间里便有三拨人都是为老父而来,宁小蝉刚刚放下的心思再次提到了心口上。 “来呀,传令三班,升堂” 杂役再次飞奔而出,李明玉却不曾立刻起身,似在那里沉思什么。宁小蝉正要出去再哀求一番时,蓦然便听到屏风那一侧传来了手指叩击小几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咚 这声音很轻,但宁小蝉听来却是全身寒毛乍起,为怕听错,再次凝神细听了一回,没错,依旧还是咚咚……咚咚……咚咚咚的声音。 这一确认之后,宁小蝉本是往屏风后的脚步悄然转了回来,直接从侧门处退出了花厅。 一出花厅便是疾跑,期间因裙裾牵绊摔了一跤她也一无所觉,路上遇到下人行礼也视而不见,终于见到宋天星,“爹爹,快走,快走!” 眼见女儿如此,宋天星如坠冰窟,但他总算还能稳住劲打问情形。 宁小蝉只是推他快走,被逼问不过后草草说了所见情形,“每欲杀人之前,老爷……李明玉于沉思中必是如此叩指,三年以来从无例外,他这是动了杀心,爹,他要杀你啊,还不快走!” 宁小蝉这番话直把宋天星吓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当下不敢再留,也不敢再走州衙大门,深一脚浅一脚从距离最近的侧门跑了出去。 跑到繁华的扬州街头,宋天星四顾茫然却不知该往何处而去,只能惶惶然往人少的僻静处奔去,待其刚刚转入一个暗巷,身后忽有一辆马车疾驰而来,仅仅一错身的功夫,因巷道太窄避不太开的宋天星就觉衣领一紧,整个人居然被人生拎进了马车之中。 拎他的人身量看着并不高大,却不知为何有这般大的力气与准头。 一惊之后又逢此一惊,宋天星已是瘫了,哆嗦声道:“你……是谁?” “弘文印社上官谨”看着那人一口森森的白牙,宋天星终于再也耐受不住,身子一歪,就此昏晕过去。 当日,扬州州衙公开问案,定断宋天星等印社行会六掌柜欺行霸市罪,定断行会首领宋天星纵火行凶案两起。万方印社抄没入官,家眷籍入官奴。其余五印社各重罚二十万贯,另出海捕文书缉拿逃犯宋天星。 数日后,扬州使君李明玉第二位如夫人宋小蝉溘然长逝,夜深时节悄然收葬于城郊义庄。 此案一出,轰动扬州。万方等六印社与弘文印社之争也以一种众人不曾预料的方式落下帷幕。 经此一案,坐霸扬州,影响力遍及江南印社行垂数十年的万方印社轰然倒塌,其余五印社亦遭重创,开业仅仅月余时间的弘文印社就此逆势而起,一举成为扬州印社之魁首。 这个消息带来的震动还没有平息,苏州、杭州弘文印社开业的消息已如风传来。闻此消息,再思及十多日前弘文印社风雨飘扬的景象,无数人为此咋舌叹息,自此,扬州商贾贸易行中再添一段佳话。 这时,郑岳再次乘舟南下,为唐松要将弘文印社开遍江南东西两道每一个州府的目标而奔走。上官谨已全盘接手弘文印社所有的细务,有他这样捉生将出身的人在,想必活字印刷术的技术秘密能够守的更久一些。 上官黎依旧呆在扬州辖下的安宜乡间看护那座依山傍水的阔大庄园,等待着于东军等人由京畿道通县南迁而来。 至于已经放手弘文印社之事的唐松,边伴着水晶漫游扬州各处胜境,边静静等待着神都科考放榜的消息。 第一百五十一章 太平的决心,开皇榜 阳春三月,春寒虽还不曾完全退尽,大地已是一片春暖花开景象。洛阳宫城内牡丹发枝,杨柳萌绿,真是好一副生机勃勃景象。 凝碧池畔波光粼粼,春意盎然,刚在上元节中晋位为“供奉”的兰三娘正手持牙板,伴着身侧坐部伎乐工的琵琶伴奏曼妙而歌: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念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不觉泪下沾衣裳…… 此歌诗名为《燕歌行》乃魏文帝曹丕所作,写一位女子在不眠的秋夜思念长留他乡的丈夫,情思委屈,深婉感人,轻盈柔美之间自有一番入人肺腑的力量。 上官婉儿侍立在武则天身后,耳听着这样的曲子,满腹心神顿时化为滚滚不尽的绵绵思念,思念一起,顿时便觉得这首《燕歌行》所写,兰三娘所唱皆是为她赋情,字字句句都在说着唐松的远离,她的寂寞…… 数着日子算来,唐松离开神都南赴扬州已是四个多月了,四个多月一百多个日子,一百多个夜晚,真是怎样一番“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溪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等何辜限河梁”的闺怨之思。 这一百多个日子里,就连上官婉儿都感觉到自己敏感了许多,也脆弱了许多。前两日闲暇之余信手翻开《诗经》,偶见到《静女》篇中“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的句子时,她这个被圣神皇帝赞誉为能喜怒不动颜色的人居然在不知不觉之中珠泪暗结。 一念至此,“相思刻骨,寂寞杀人”蓦然又从脑海深处闪现出来,一并闪现出的还有唐松说出这番话的情景,掖庭宫那一夜的月亮,那一盏宫灯,还有他说这话时捧住自己脸庞的双手……历历在目。 于是,脑海里的画面毫无征兆的再次跳转,唐松离别前夜,高楼小几上,半窗月光下赤裸相对的疯狂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几乎是刹那之间上官婉儿脸上就起了一晕如三月春情般的潮红。 恰在这时,坐于凝碧池畔锦榻上的武则天摆了摆手,似是说了什么。见状,上官婉儿忙收摄了纷乱的思绪凝神去听,却没太听的清楚。 好在这不碍什么,看兰三娘停住歌声收了牙板的举动,想必是武则天不想再听这首《燕歌行》。 兰三娘正唱到好处却被叫停,心中大感奇怪,她在教坊多年,深知这首《燕歌行》乃是武则天素来喜欢的曲子,往日里只要一唱此曲从没有被中途叫停的先例。 奇怪是奇怪,她却不能多想,心思急转寻思着该再唱一首什么才好。 仅仅是片刻功夫,兰三娘双眼一亮,从乐工手中接过琵琶自拨自弹的唱起了一首《如意娘》: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去石榴裙。 作为近二十年来的第一个内廷供奉,兰三娘的歌艺已臻大成境界,这番用心唱去更是曲音渺渺,动人心魄。 上官婉儿耳听此曲,神色不动之间心底暗道这兰三娘果然聪明,但怕只怕聪明反被聪明误。这首《如意娘》乃是武则天昔年之名作,但其诗却是写给前朝高宗皇帝的,而今高宗已逝,李唐江山都被武周给夺了,此时再听到这首曲子,圣神皇帝会作何感想,有什么举动都实难预料。 自上元节时晋位“供奉”以来,这兰三娘随着身份的变化胆子也大了不少啊。 心中想着,上官婉儿悄然向武则天看去,却见安坐于锦榻上的她不知何时已经微阖了双目,脸上神情却没露出半点喜怒。 一曲《故意娘》歌罢,武则天却未置一词,微阖的双眼亦不曾睁开,目睹此状,兰三娘也不免紧张起来,一时间,凝碧池畔轻松闲适的气氛陡然冷沉下来。 良久之后,武则天睁开眼睛微微侧身了向上官婉儿一声笑叹,“果然是春情萌动时节,就连三娘都乱了心思,开口不是思就是念” 见武则天没有发怒,上官婉儿也松了一口气,笑着附和了一句。那边的兰三娘更是如释重负。 一句说完,武则天又转回身去扬了扬手,示意再唱。 刚刚受了一惊的兰三娘此时真是万般为难,思来想去,唱的却是一首俚曲: 昨夜海棠初着雨,数点轻盈娇欲语。佳人晓起出兰房,折来对镜化红妆。 问郎:“花好奴颜好?” 朗道:“不如花窈窕” 佳人闻语发娇嗔:“不信死花胜活人” 将花揉碎掷郎前:“请郎今日伴花眠” 这首俚曲本就写的极有趣味,再经兰三娘唱来更是将佳人情状绘声绘色的复现出来,她这最后一句刚刚唱完,锦榻上的武则天已笑出声来。 她这一笑,左右伺候的人皆都放松了跟着笑出声来,凝碧池畔紧张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 武则天从不曾听过这样的曲子,放松的大笑了一回后,手指兰三娘道:“好你个老货,从那里淘弄来这般村俗俚曲?” 见武则天如此高兴,得了个大彩头的兰三娘自然欢喜,福身之间盈盈笑道:“陛下好没道理,这可不是什么村俗俚曲,实实在在是名词啊” 她这乘势卖乖让武则天更是高兴,“噢?竟是谁人能写出这样什么体例都不合着的曲子来?” 不待兰三娘作答,却听旁侧一个略显低沉暗哑的声音道:“除了那行事总是标新立异的唐松,还有谁能写出这样古怪惹笑的曲子!” 说话声中,一袭烂漫宫裙,肤光胜雪的太平公主在几个宫人的簇拥下走了过来,边走边没好气的说着,“这唐松真是好个风流性子,竟是与兴艺坊的那个甚么大花魁过从甚密,人虽然走了,却还想着给这个沈思思留下好些曲子词,这曲《妒花》就是其中之一,不知有什么好的?居然一唱便轰传京城了” 听得这话,上官婉儿心中一动,瞥眼看向太平时,恰逢太平也正看过来,四目交视之间两人俱都微微一笑。 收回目光后,上官婉儿面色不变,心中却有些发紧,好个太平,说到唐松给沈思思留了曲子词时,她的眼神里竟然有着掩都掩不住的妒意。 “就是再爱美,也该注意着时令”太平穿的有些单薄,武则天爱怜的说了她一句后才笑着道:“这《妒花》竟是出自唐松,那倒难怪了!至于什么大花魁,令月你还是不知道他,这个唐松生性里又傲又硬,似他这般的人物是断不会沾染青楼女子的” 闻听此言,上官婉儿抿唇一笑。太平虽酷肖其母,但若论入木三分的看人眼光,却真还差的远。 “说到唐松,他离开神都有多少日子了?” “四个月零……快五个月了”总算上官婉儿反应的快,没将具体的天数说出来,否则就太露行迹了。 “嗯”武则天点点头,“他在神都实是个惹事的根苗,怎么这一去倒没个消息了?” 这时太平蓦然插话问道:“母皇,唐松是去了哪儿?” 武则天看了这爱女一眼后笑嗔道:“这等小事都要朕操心不成?” 闻言,上官婉儿脸上露出一缕淡淡的笑容。 太平似有不甘,武则天却不再提唐松之事,只是问她来此何事。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母皇?”太平作娇作痴,武则天却对她知之甚深,笑骂了她几句,“你现在若是不说,稍后可不许再提” 太平笑着又说了几句暖人心的好听话之后才道出来意,今年科考已经有了初步的结果,只待御览之后便可放榜,她就是为此而来的,“那陆元方真是倔,女儿跟他说了许多好话,他却一丝风声都不露,难怪满皇城都说他那张嘴啊,天生就带着一把锁” 上官婉儿见太平说的兴起,欲要提醒,想了想还是不动声色。 果不其然,太平刚刚说完,武则天的脸色蓦然阴沉下来,“放肆,宰执乃国之重臣,岂是你能谑笑的!” 武则天并不是一个经常发怒的人,但在女儿面前却并不掩饰。她这一发怒,周遭随侍而来的宫人顿时就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就连素来得宠的太平也招架不住,敛笑福身请罪。 太平的乖巧让武则天脸色好了许多,“太平,莫忘了先高宗皇帝与朕赐你这封号的因由。若要得真太平,有些事还是离远些的好” 太平愈发的恭谨乖巧,“臣女谨记母皇教诲” 武则天还欲说什么时,有值守宫人来报,政事堂陆元方相公请见。 “见” 太平悄悄的吐了一口气,肃容轻步的到了锦榻之后,与上官婉儿一左一右侍立于武则天侧后。 没多久,陆元方就到了。 尽管这是一个极随意的场合,但陆元方陛见时的行礼却是一丝不苟,与大朝会上毫无二致。他这种举动其实有些招人烦,但武则天素知他为人,是以也不曾出言让他少礼,连带着自己坐在锦榻上的身子都肃正起来。 见礼罢,陆元方开始奏报起今年的科考之事来,从最初的准备,到考试的过程,再到最后的结果,凡所应奏之事一件不少,且每言及一件必是叙事谨严,甚至数字都精确到个位上,整个奏报过程可谓是条分缕析,清清楚楚。 最终将事情奏完,已是半个多时辰之后了,陆元方边进呈今科拟取中人员名录,边难得的开口言道:“自唐松去岁拟定这一套新的科考章程以来,这两年间所取之士远胜往昔。去岁科考所选之才分发地方已近年余,臣前些日子命人叙了一回他们的考功,卓异者几达三成,至低者亦为中平,此诚前所未有者也” “再观今岁取才,老臣以为当不逊于去年。有此两科为例,臣敢言纯于章程论,自上古以来选材之制未有胜于今日者!”言至此处,陆元方一声长叹,“臣蒙陛下信重,执掌选才之事多年,却未能早设此良法,实尸位之至也!想那唐松实有才华,臣忝为政事堂宰辅却未能引其入朝堂为天子所用,亦尸位之至也!” 陆元方一手执掌科考及官吏升迁调转之大权多年,职司敏感,加之天生的君子讷于言的性格,是以素来说话极其小心,尤其是涉及到具体人物的评价时更是惜言如金,也正是这个缘故所以才有“嘴上带锁”的风评。 而今这样一位慎言到如此地步的陆元方居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且都是在赞誉唐松,甚至隐隐间还有为其鸣不平之意,这样的景象真是太少见,以至于上官婉儿与太平都是满脸诧异,就连武则天也暂时合上了手中的名录,将陆元方好一番安抚。 只是她这安抚的话语中却没有一句是言及唐松的,见状,陆元方又是一声叹息。 安抚完后,武则天重新将名录展开,边看边问道:“今科取士,通科取中了几人?” “当日大朝会中经群臣聚议,陛下定断为准取六人,今次实取中四人” “四人!”武则天沉吟了一会儿,却没对这个数字做任何评价,接着问道:“此四人陆卿准备如何分发?” 听到这话,上官婉儿一愣。虽然名义上六品以上官员的升迁调转之权都掌握在天子手中,但以武周疆域之大,六品以上官员之多,天子是顾不过来的。唯有三品以上官员的安置才算真正入天子法眼。六品官尚且如此,更别说这些授官最高也只在正八品的新进士们了,按照往年之惯例,天子是从不会过问这等事情的。 今天这一问实实在在是破了例。 闻问陆元方也觉意外,但此事他早有考量,“自当如杂科新进士们一同安置” 所谓杂科便是除进士、明经之外的其他诸科。 “嗯,授官的品阶上自当如此,”武则天点了点头,“但这四人毕竟与其他诸科新进士们有所不同。陆卿,朕意将这四人都分发至下县,先给其半载时光习熟政事,半年期满,使其权摄县令之职可也” 周承唐制,将天下所有县治分为上中下三等,举凡下县必定是人丁稀少,土地贫瘠之地。将杂科新进士分为下县倒没什么异常,只是半年之后就让他们行县令之权未免就有些太过于破格了,好在前面还加了个“权”字,勉强称得上进退相宜。 若依往日奏事的习惯来说,举凡武则天在用人上要搞这样的破格之举,陆元方不管反对有没有用,必定都会反对。但这一次或许是他明白武则天的用意所在,是以竟不曾谏言反驳,而是极顺利的躬身领命了。 此后武则天又随意问了几个新进士的出身之后,便再不曾多说什么,将整个名录看完后取朱笔在上面画了个大大的红圈。 至此,御览已罢,今科新进士正式新鲜出炉。陆元方恭敬的接回名录,双手捧着陛辞而出。 目睹陆元方远去,锦榻上的武则天展颜笑道:“朕每见他必要肃肃然如对大宾,这不是个招人喜欢的人,然其人实有古大臣之遗风。朕得他执掌领选之事,可无忧矣!” 陆元方在侧,连武则天都有肃肃然如对大宾之感,太平自然也就没能提前看到她想看的东西。再一听到这话,撇撇嘴后却不敢再说陆元方什么,只是道:“那唐松有什么好?连陆相公都如此夸他” 听太平这话,武则天淡淡一笑而已,其身后站着的上官婉儿亦是微微一笑,两人都不曾言。 目睹此状,太平重重的“哼”了一声。 这一日,太平在宫中一直呆到夕阳西下时分才出来,其间多次向武则天及上官婉儿曲折套话,想要打问唐松去处,奈何却什么都没问出来。 待出宫回到迷思园之后,太平即刻唤来心腹管家,恶狠狠的吩咐着就是掘地三尺,一定要将唐松的行踪给查出来。 管家领命而去,太平转身回到书房,遣退身边伺候的宫人后,方才于箱笼深处取出一枚秘藏深锁的檀木小匣,取出颈项中贴身携带的钥匙打开匣子,里面放着的是一本卷册。 在灯火辉煌的灯树边翻开卷册,只见上面所记的皆是一些人名,每一个人名后面又详细录有此人的籍贯及履历等信息,记录之详细甚至到了此人有几房姬妾,几子几女,与谁人有心结仇怨的地步。 尽管这本卷册上的每一个字都是她亲手书就,早已乱熟于心,但太平依旧将之又细细的看了一遍,看着看着,原本的坏心情在不知不觉之中已一扫而空,似是这本卷册能给她带来无限欢乐一般。 良久良久之后,太平终于看完,重新将卷册收回檀木匣中锁定。正要将匣子放回原处时,却迟疑了一下。 随即,她复又掏出钥匙重新打开了匣子,再次取出卷册,在那翻开的空白册页上用漂亮的簪花小楷写下了“唐松”两字。 与其它册页不同的是,这一页上除了“唐松”两字外就再无别的记录。 太平写的很慢,用笔很重,一笔一划之间都透着一股浓浓的执着。 三日后,神都贡院,皇榜正式张布。 第一百五十二章 受辱,重聚! 年年岁岁榜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周承唐制,科举于每年的初春二月举行,放榜则是在三月。又是一年皇榜开,神都又一次进入了科考季的喧嚣,阳春三月本就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时节,也是酷爱踏青的唐人最喜欢走出家门的时节,在这样的好时节里走出家门赶上一场新进士的热闹,真是两得其便,再合适不过了。 贡院放榜、跨马夸街、天子赐宴、选探花使遍游名园,朝廷的这种种安排也使得百姓们有东西可看,于是对这场一年一度的热闹就愈发凑的有滋有味,时间久了自然就演变成一场搅动整个京城的全民狂欢。 狂欢之余,见多识广的神都百姓们难免对今年的科考季有些遗憾,尤其是与去年对比起来,今年科考后的放榜就显得太过于平淡了。 想想去年,贡院第一次开皇榜顿时就引起一场震动天下,导致数十员流内品秩官人头落地的贡生暴动。随后重开科考再次暴动,进而触发了一场在神都街头、万众瞩目下的血腥杀戮。 想及去年的两次科考过程那可真是波澜起伏,高潮一波接一波;再看看今年,一帆风顺到连半点涟漪都没有。一帆风顺并不是不好,只是从看热闹的角度来说,实在是不够刺激啊。 神都的闲汉及好事的百姓们咂摸着嘴对比前后两年的科考,感叹乃至遗憾着今年的风平浪静时,就有人率先醒悟过来,发一声高问:“那唐松在哪儿?” 这一问看来突兀的很,却让站在神都街头无聊晒着初春暖阳的百姓们陡然醒悟过来,是啊,去年之所以如此热闹,根源可不就在那个唐松身上嘛!两次科考中的贡生暴动不消说都与他有着紧密关系,一场是他直接引发并领导的,而另一场暴动则是直接打着反对他的旗号。 即便是科考之后,因唐松引发的热闹也半点没消停,与八老的争斗虽然模糊,但市井间多多少少总还知道一些,更别说清心庄外数千国子学生与农人们的厮打揪斗,以及随之而来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千人同时受杖刑的场面了。 只是自此之后,随着唐松的销声匿迹,随着清心庄迁出神都,洛阳就恢复了以前的风平浪静,去岁那一桩桩与唐松紧密相关、使人热血沸腾的热闹就此成为绝响。 没有了唐松,神都似乎都少了几分搅动天地的生机。想着,议论着,叹息着,这些个在神都街头看科考放榜热闹的闲汉与好事百姓们居然起了些寂寞的伤怀。 当然,这些闲汉与好事者的伤怀丝毫不会影响到新进士们的荣耀,作为近几日全城瞩目的中心,今科新进士们正处于人生最为春风得意的时候,他们有太充足的理由去兴奋,去狂欢,去享受那些或羡慕或嫉妒,或者是热辣辣的眼神。 绝大多数的新进士们也都是如此,但万事总有例外,譬如那四个通科的新进士。 皇榜方开,春光明媚,满城关注,这样的时刻正是其他的新进士们穿着簇新的官衣在外尽享尊荣之时,陈昌来、彭华波、晏光军三人却齐聚于张清云家中闷闷而坐。 张清云家境远远算不上好,是以屋里也就没有什么花厅书房之别,四人俱都坐在一个光线有些黝黯的土坯屋中,气氛沉滞凝重。 四人中年级最大,性子最沉稳的是彭华波。脾气最急躁的则是晏光军,在这样沉滞凝重的气氛中憋了许久,又听到外边街上热热闹闹,隐隐有夸耀新进士的声音后,晏光军再也憋不住的猛然站起,也顾不得胡凳倒地碰翻其它物事引发的一片咣当乱响,躁声道:“他们不把俺们当人,俺们还就不伺候了!走,烧了这鸟官衣,咱们追着于管事南下投公子去” 言说至此,愤恨难平的晏光军回身将那倒地的胡凳重重踢了一脚,引发了又一片咣当乱响,“有公子在的时候,谁敢这么欺负俺们?但有人如此,随着公子跟他们干就是,输也罢赢也好,总是一场爽利,何至于像现在这般受人腌臜气还发作不得?俺就不信了,到了公子身边,他还能不管俺们?跟着他,俺们就不能做出一番事来?” 看了看如炮仗一般发作的晏光军,陈昌来与张清云对视一眼后咬了咬牙。此时再思及开皇榜那天的景象真是恍如隔世。 那一天他四人在皇榜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时,欢喜的似乎身子都再也包不住兴奋,整个人都要炸开一样。 公子没有骗人,朝廷果然开了通科,他们这些早弃了学业的小商贾行出身居然真就高中了进士! 一夜之间就将名动天下,一夜之间,居然就从小商贾行的出身鱼跃龙门成了官人了! …… 当日的那种高兴太美好,美好到浑身战栗简直不敢相信,美好到看什么都是飘的,美好到一想及光宗耀祖的景象就忍不住嘿嘿傻笑,晏光军居然在数千士子聚集的贡院里放声暴吼,让贡院大小官吏虚惊一场,以为今年又有贡生起了暴动。 可惜这种梦幻般的美好持续的时间太短就即刻破灭,拜座师这是每一个新进士必然要走的程序,身为新进士,这样的事情却没人来通知他们,自然也没人让他们一起。 等他们气喘吁吁的自己找上门时,迎来的却是一片冷眼。其他的新进士见他们来了顿时就远避开去,似乎他们身上带着瘟疫。那座师没看他们一眼,没与他们说一句话,没有奉茶,甚至就连看座都没有。 座师显然没有将他们视为弟子的意思,其他那些新进士也根本没有将他们视为同年的想法,看他们时眼神中的鄙夷丝毫不加掩饰。 拜座师之后,还有一系列进皇城往礼部及吏部办事走程序的过程,每去一回都是一次冷眼之旅,就连皇城那些不入流的吏员都敢明目张胆的瞧不起他们,其间的种种冷眼,种种心酸真是一言难尽,事后思之犹觉全身发寒。 新进士们的歧视,皇城官吏的歧视已经让人不堪忍受,但这还不是全部。最后他们发现就连神都百姓们明了他们的身份后也是指指点点,各种疯言疯语的谑笑言辞让人听都听不进去。 至此,除了皇榜上确确实实有他们四个人的名字之外,他们根本没有享受到半点新进士应有的荣耀,反而成了各种冷眼鄙夷谑笑的集中承受者。 这所有的一切都源于他们的出身,通科进士的出身,一种前所未有,被人极端耻笑为“杂种科”的出身,于是他们这些通科出身的新进士就理所当然的成为了“杂种”。 这样的耻辱谁能忍受?更何况如今其他诸科的新进士们皆已分发完毕,而他们四人却没有得到吏部的任何通知,以至于想躲出京城都不能够,一忍再忍,忍到现在这个地步,晏光军终于爆发了。 躁声而起的晏光军越说声音越大,手中也将那装着新官衣的包裹扯过来,要将这些官衣扯个稀烂。 就在这时,彭华波的手紧紧按住了晏光军,“闹够了没有?闹够了就好生想想公子当日的交代,于管事的嘱咐!坐下” 听到这话,晏光军身子一颤,最终恨恨将那官衣掷在了地上,“真是憋闷死俺了!” 彭华波上前两步将地上的官衣重又捡了起来,声音也愈发的低沉凝重,“就是再憋闷也得忍住,而今我四人的前途已不是一人一身的荣辱,关系着整个通科的存亡与将来。现今咱们若是忍不住了,就不说这通科的前途,这些日子咱们所受的屈辱也就算白受了” 言至此处,彭华波冷冷的看了三人一眼,“要想报仇就得死死忍住,忍不住时就想想公子当日怎么建起的清心庄,想想清心庄都遭遇了什么,咱们又遭遇了什么?” 屋子里的气氛依旧滞重,只是随着彭华波这一番低沉的话语,沉默的土坯房里勃勃的荡起了一片压抑到极处的悲壮。 “说得好。通科前所未有,本就是非常之事,欲兴非常之事必受非常之挫磨。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清脆的抚掌而赞声中,身穿一袭青色官衣的贺知章从外面走了进来。 见是他到了,彭华波等人忙迎上前去,就连晏光军脸上也强挤出几丝笑容来。 四人如此亲热,并不是因为贺知章前科状头的身份,而是源自于他是最早追随公子,而今仍在为通科之事奔走的人,他虽不曾入清心庄,却是不折不扣的自己人。 从最初入清心庄开始就被人以异类视之,就一直承受着外界强大的压力,这回又经历了许多屈辱与排挤,彭华波等人对“自己人”的认同已经强化到有些偏执的地步。 见礼过后五人重新坐定,贺知章细细看了四人一眼后笑言道:“通科终于有了第一批进士,大人若是在这里看到你们,必会异常欣慰!现在想想通科从无到有的经历,真可谓是荆棘遍地,当日大人遭千夫所指,清心庄黑云压城,被数千国子学生围攻的景象似乎只在昨日” 贺知章言语随意,似乎只是在追忆往事,但晏光军听到这话后却微微低下了头。 看了他一眼后,贺知章继续浅笑续道:“这些日子你们遭遇的一切大人都经历过,且比你们遭遇的更甚,清心庄的事情你们是亲历过的,也无需我多言,但在此期间,你们可曾听到大人面对艰难时有过一句抱怨?” 晏光军的头垂的更低了。 “要做这等前无古人之事,又怎会不受委屈?若想要这委屈不白受,就咬牙做去,相信自己,相信通科,相信大人,终有一日,你们会得到应有的荣耀与敬重” 说完这些,贺知章哈哈一笑,“废话说完就言归正传吧,你四人的授官及分发之事已经定下来了” “当真?” “真的!” …… “这等大事我还能骗你们不成?”贺知章也不再废话,径直将了解到的情况悉数说了出来。 听到品阶、俸禄及分发之地俱都清清楚楚之后,四人再不怀疑,晏光军“嘿”的一声,“这下总算是出头了,走,且到吏部办文书去,等文书印信到手即刻就走,这鬼地方我真是一天都不愿再留了” “要走家人的事情总该安顿好吧”说话间贺知章从袖中掏出四张飞票分发下去,“这是大人着我给你们准备的盘费钱,你四人家眷都不多,大人的意思就都带着赴任吧,如此到任之后也能安心些” 看着手中这笔数目颇是不小的飞票,四人心中一片滚烫,“既已授官,赴任时就能受沿途官驿供奉,须花不得什么钱,公子背负极重,用钱的地处亦多,这飞票还是留在该用的地方,我等受恩已重,万不敢再领” 贺知章将他们伸来的手推了回去,“车船店脚牙,无罪也当杀。若论世人之势利,朝廷驿馆中人排不到第一也是第二。就凭你们这官阶,还带着家眷,若是腰中再无铜,不知要受他们多少冷眼与作践!大人有言,不愿让你们因这些小人挫折了锐气;也不愿让你们的家眷再跟着遭罪。大人那脾性你们是知道的,他定下的事情就是天塌下来也不变的,既然给了就收好吧” 虽是贺知章复述的言语,但对于彭华波等人而言,却恍然唐松就在面前。情感比较外露的晏光军当即就红了眼圈,能跟着这样一位有担当,敢担当,又心细如发到连亲眷家人都帮你想的妥帖的公子,莫说是跟着他一起做大事,就是命都卖给他也值了,真值了! 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士为知己者死耳! 眼见四人表情激动的收了飞票后,贺知章才又道:“照例新进士分发之后有三个月的给假,你四人授官之地距离大人如今之所在都不太远,是以大人有意见见你们,若无别事,你们到吏部办完文书印信等事后就启程吧,一路上自有上官誉与你们同行,既为照拂也是导引” 此言一出,四人大喜。晏光军当下就出门往吏部而去,看他这急促的样子真恨不得马上南下。 再入皇城,再入吏部,免不得又要遭受一回冷眼与鄙夷,但此时四人的心态已与前时不同,只是将这一切牢牢记在心底,却不肯莽撞误事。 该办的事情都办完后,四人一刻都不耽搁,锁了院子带着家眷一路南下。 四人如今都是官身,又有捉生将出身的上官誉同行照拂,兼且不缺钱财,是以这一路就走的份外顺利,这一日上午便到了扬州城外。 不等几人进城,就见一匹健马自城内飞奔而出,还隔着老远,马上那人已高声叫道:“大哥,你总算来了,可想死我了” 声音刚罢,那马已到近前,马上人飞跃而下,一并将骑在马上的上官誉也给拉扯下来,又是搂又是拍,真是亲热到了极处。 常是不苟言笑的上官誉脸上也露出了由衷的笑容,将上官谨好一番打量,“上次你三哥来信说你如今已执掌了江南最大的印社,可有此事?对了,老三怎么没来?” “三哥还能骗你不成?如今江南……不……是整个天下最好的书卷皆是出于我手。三哥倒是想来,但于管事他们刚自通县迁来不久,三哥要料理宜春庄子那一摊子事,实在是离不得。不过这也无妨,就这几日间公子还要再去,咱们随他一起见三哥不迟” 见老五这样子,上官誉也实在高兴,“难得公子对你与老三如此信重,万不可把事情办的差了” 便在这时,一边的晏光军忍不住插话道:“这位就是上官五爷吧,你说于管事他们已经到了?还有,公子在哪儿?” 以前在神都时上官谨也在清心庄呆过一段时日,与晏光军等人虽然叫不出名字,面相却熟。经上官誉绍介了一回后也即热络起来,“于管事等人是七天前到的,在扬州休整了三天后才去的宜春新学堂。至于公子,他本是要亲自来迎你们的,奈何走的时候却有访客来拜,实在辞不得” 闻言,晏光军双手直摇,“我等何德何能敢让公子亲迎?”口中虽是这么说,脸上却颇有憾色,显然是遗憾于不能即刻见到唐松。 上官谨是个干脆爽利的性子,见他们如此也就不再耽搁,唤来随行的伴当带家眷们入城安置,他自己则带着四人舍马乘舟沿官河入城往寻唐松。 晏光军四人并上官誉皆为北人,都不曾到过江南水乡,值此春深时节漫游于青绿澄澈的官河上,一路赏玩着官河两侧的扬州繁华,真有说不出的风流惬意。 船行徐徐,约莫三柱香功夫后艄公把舵左转,游鱼般的船儿便驶入了旁边一片约有两三亩水面的荷园之中。 此园四周水面上广植莲花,片片莲叶亭亭劲直,其间又有一些新荷含苞待放,叶下游鱼嬉戏,远处杨柳葱茏,如烟如雾,真是好一派如诗如画的清爽美景。 几人正赞叹于眼前美景时,晏光军手指着侧前方一片田田莲叶兴奋声道:“公子!” 彭华波等人循声看去,果然就见穿着一袭轻袍博袖的公子正趺坐于一叶舴艋舟中,身后尚有一身穿流云裙的少女正抚案鸣琴。 琴声清越,香炉中青烟袅袅,杂以荷叶莲花为衬,复有习习水风拂动衣衫袖角,此时此刻,数月不见的公子形神飘逸,望之恍若画中神仙人物。 第一百五十三章 核心,根基 看到公子,晏光军正要出声招呼时,彭华波先一步拦下了他。荷叶摇动之中就见又有两条舴艋舟浮水而出,却是唐松会客还不曾结束。 上官谨抬眼探看了一会儿,“是扬州几位名士还有小陆大人,现在过去搅扰倒有些不便,咱们且等等吧” 众人称是,当下便吩咐艄公将小舟沿着荷叶缓缓荡去,其间彭华波开口道:“小陆大人?敢问五爷,此人与政事堂陆相公……” 正与大哥说着话的上官谨侧身过来笑言道:“彭兄好灵便的心思!不错,这位小陆大人正是陆相家的大公子,如今在扬州大都督府任参军之职,公子此番南来,颇有借重他处” 彭华波俯了俯身子为谢后便没再多问什么,作势赏玩风景向那边看去,却正见着唐松与那小陆大人言笑不禁的样子,再看两人相处时状极随意,公子亦没有半点逢迎之态。 看着眼前一副富贵风流,举手投足间洒脱飘逸如湖海隐士般的公子,再想想去岁清心庄外他面对数千国子学生喊打喊杀的汹涌人潮坚拒不退的景象,彭华波轻轻的摇了摇头,对这位通科学子的领袖真是愈发的看不透了。 等他收回目光时,恰与张清云、晏光军及陈昌来的目光相交,显然这三人适才也在做着跟他一样的举动。 四人目光交视之间俱都一笑,却都没有多说什么。 等了约莫三柱香的功夫后,那两条舴艋舟浮水而去。唐松所乘的那条亦从田田荷叶中荡了出来,上官谨见状,忙命艄公驱船迎了上来。 不一时两船交会,上官谨开口问道:“公子,哲翁是为何事,竟这般急法?一并将小陆大人也扯了来” “还是为了清音文社的晓谕告示之事”唐松笑着摇了摇头,前几日才从安宜回来,今天本要与上官谨一起出城迎接彭华波等人,孰料将要出门时却遇到陈一哲四人联袂而来,张旭二话不说拉起他就走,以至于水晶连小厮的衣裳都来不及换。 出门之后就上船,一路到了这处荷园,却见陆象先早已乘舟在此等候。 六人会齐之后陈一哲说明了意图,竟还是为了清音文社的那份晓谕告示。 所谓欲行事先正名,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这晓谕告示其实就类似于后世某个组织的成立宣言,又似建造高楼大厦时的地基,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清音文社又与江南各州的那些小文社不同,是以在这上面就愈发花费的心思多,尤其是自上次唐松对原本拟定的晓谕告示提出异议之后,这些江南各州的翘楚名士们可谓是绞尽脑汁要在文社的“文学主张”上高屋建瓴。 奈何文学主张的提出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能发非常之论者必为非常之人,在这件事情上智慧、眼光及长时间的思考缺一不可。纵观历朝历代,每一个有深远影响文学主张的提出者必定也是当世文坛的顶尖人物。 难度太大,加之诸名士们的高度终究有所欠缺,是以虽然意见很多,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最终这些分散的意见都集中到了陈一哲手中,绞尽脑汁也定不下来,于是就找了陆象先与唐松共同参谋,也就有了今天的这次荷园小集。 这些日子以来,上官谨一直跟随在唐松身边,对此事也知道的清楚,“那……这回可定下了?” “定下了”唐松颔首间长吐出一口气去,不待上官谨再问先自道:“用的正是伯玉兄‘一反宫体,提倡风雅,提倡兴寄’的文学主张” 上官谨闻言笑出声来,作势向唐松一拱手道:“小历曲折,终成所愿。如此,可要恭喜公子了” 唐松也自浅笑。他对今天这结果并不意外,若是随便一个人都能提出一套能切中时弊,成系统的好文学主张,那文学史早不知道该乱成什么样子了。当日他对那份拟定的晓谕告示提出意见时,便已料定了今日之事。 文学史的发展历程早已证明陈伯玉的这套主张是在正确的时间提出的正确理论。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这一点陈一哲及江南众名士不会看不出来,之所以当日定不下来又再经过这一番曲折,根子还是在南北文运之争,在陈子昂的出身及居地上。 恰如叶梦甫与袁三山适才所说,“陈伯玉的主张自然是好的,只是他毕竟成名于北地,如今人也在北地,至今连江南都不曾踏足。而清音文社乃江南文社……” 虽然在他的力谏之下,陈一哲等人最终决定将陈子昂的主张用为清音文社的大旗,但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诸州名士们难有更好的主张,清音文社又不能一直拖下去。 但不管如何吧,这件事总算如愿以成。大旗已定,便是发展方向已定,清音文社完全有能力将江南杰出之士凝聚一体,背靠着这样的庞然大物,手握遍及江南的弘文印社为筹码,唐松能做的事情可就太多了。 北来江南已近半年,直到今天,唐松总算略有小成。自此坐南往北,进攻退守两得其便,比起以前在神都时的孤掌难鸣可就从容的太多了。 这时两船已经靠在了一起,唐松向上官誉拱手行礼,称了一声“大哥”后,又移目到彭华波四人身上审视起来。 彭华波四人早已肃然而立,只觉唐松审视他们的时间很长很长,眼神里的情绪也很复杂,有亲近、有鼓励,有欣慰,有期望,也有担忧……迎着这样的眼神,四人脑海中霎时之间浮现出许多东西来。 唐松引领贡生们踹皇榜,请圣像入皇城,面对禁军刀刃枪锋时的毅然而进;清心庄起于危难之际,被国子学生堵门大骂的艰难曲折;八老入京黑云压城,风雨飘摇之际的奋力反击;最终数千国子学生汹涌而来,唐松坚守庄门半点不退的身影…… 当时经历这些事时还没觉着什么,但此时此刻当他们四人已完全认同了通科学子的身份,并发自内心的融入通科,与通科血肉相连之后再想起过往的那些事情,心中的滋味实在难以言说。 正是眼前这个望之若湖海逸士一般的人物在风霜刀剑之中手创了通科,并最终撑起了一片天空,成就了如今这个血肉相连的团体。也正是他彻底改变了自己等人的命运,并将继续引领自己等人走向更深更远,更不可测却注定不会平淡的未来。 大浪淘沙之后,如今的通科人少了很多,却凝聚如钢,而他就是这个团体的核心、旗帜与方向,被他这异常复杂的目光审视着,彭华波等人自然而然的忽略了唐松的年纪。 目光交汇,良久的沉默之后,四人中的晏光军蓦然郑而重之的拜下身去,行的正是拜见座师的大礼,“公子,我等不负所望,高中进士了!” 晏光军激动的话语声中,彭华波三人也同样的拜下身去,庄严肃重,一丝不苟。 杨柳寒烟,荷叶田田的江南美景中,彭华波等人插烛而拜的举动本与环境截然不符,却使得两船交汇处陡然激荡起一片忠烈之气。 踩着晃晃悠悠的船帮跳过去,唐松伸出双手将四人一个个扶了起来,口中无言,过往的经历电闪而过,眼中竟微微泛起了湿意。 此前不管清心庄多么艰难,唐松始终是刚强自持,且是情势越艰难他也就越发刚锋凌厉,晏光军等人从不曾见过他这般模样。 此番唐松一动情,四人胸中的情感激荡就越发来的猛烈,尤其是晏光军,当即就红了眼圈。 谁言男儿无眼泪,唐松这一次的动情,无形中更拉近了他与彭华波等人的距离。 五人见礼罢都自收摄了感情之后,唐松携着水晶移入上官谨等人所在的大船。 其间,见彭华波等人不时看向水晶,却又眼神有些飘忽,唐松遂笑着拉过水晶绍介道:“此乃舍妹,你们称她为水晶也就是了” 彭华波等人闻言忙起身见礼,怀抱琵琶的水晶居然微微福身还了一礼,看到这一幕,唐松与上官谨对视一眼后大笑出声。难得难得,看来这些日子不管走到哪儿都将她带在一起还真是做对了,跟外界接触的越多,这水晶慢慢的也通了些世务。 见唐松大笑,那晏光军不知想到了什么,嘿嘿声道:“小姐容光太盛,看与不看之间实在为难,倒让公子见笑了” 他刚开口,彭华波就已伸手去牵他的衣袖,奈何还是没能挡住。但其说完,船上顿时起了一片大笑之声,就连那素来不苟言笑的上官誉也不例外。 尽管水晶确实长得祸国殃民,但这时代对一个女子的容貌品头论足实为大失礼之事,是以这一回笑罢,众人便不再言说水晶,开始叙起其它的事情来。 叙话中彭华波等人详叙了当日迁往京畿道通县,以至科考中第并来扬州的过程,唐松细细听完,“你们受委屈了,但贺季真那番话说的不错,好男儿欲想成事,总少不得一番挫折磨砺,断没有一帆风顺的道理。风物长宜放眼量,只要你们勤力用心,将来总有扬眉吐气之时” 这话中已有劝诫之意,四人起身拱手以示受教。唐松笑着摆手让他们坐下,此后再不说别的,只是含笑探问四人旅途如何,家眷如何,子女如何,言笑晏晏,气氛异常融洽。 不一时回到弘文书肆与四人家眷会合一处,中午,唐松便在扬州最好的酒楼为四人全家接风洗尘。此后三天,也没安排什么正事,只是谴了扬州本地的杂役领着四人及家眷遍游扬州胜境。 这四人都是贫寒人家出身,否则当初也不至于弃学习商,一并连他们的家人也都不曾有过这样合家出游胜境的快意,这三日之间真有说不尽的轻松快活,尤其是几人的孩子,简直是玩疯了心,再不肯回去。 看着眼前的江南美景,再看看新衣新裳满脸欢然的妻子儿女,再思及此前在神都科举中第后遭遇的那些羞辱冷眼,彭华波四人感触愈深。 第四天,彭华波四人将家眷留在扬州,他们则随着唐松与上官兄弟策马直往安宜而去。 安宜是扬州辖下的一个县治,唐松一行过安宜县城后又行了四五十里,就见到前方杨柳环绕、曲水依傍处卧着一个占地达数十亩的广大庄子,一路行近,庄门匾额上龙飞凤舞的“新学堂”三字已是清晰可见。 “公子,这就是我们通科的新家了?” “新家!对,正是新家”大笑声中,唐松扬鞭策马,长驱而入。 自去年北迁京畿道通县以来,这是原清心庄人马的第一次大集合,这一番的热闹毋庸赘言,当晚,新学堂内设下连排大宴好生热闹了一回,众通科士子们看到眼前欣欣向荣的景象,再思及去年离京时的仓惶,真是恍如隔世。 这一晚,唐松成了当之无愧的焦点人物,大宴最高潮处便是所有的通科士子集体离席向唐松行拜座师大礼,任他如何苦劝,众人依旧坚持着将大礼行完之后才肯起身。 火把熊熊的庄子内,一百多人向着一人联袖而拜,若非众人都穿着学子服,还真是像极了绿林好汉们聚义厅中拜大哥、定座次的场景。 但也正是这一次联袖而拜,标志着众人从心底认可了唐松的领袖之位,也使得这个饱经磨难,两度迁移的小团体更加紧密的凝集到了一起。 拜过之后,还真有那一等天才借着酒劲嚷嚷连声要叙年齿,排座次,被唐松制止下去。 除唐松之外,彭华波等四个通科第一批进士也成了热闹的中心,许多人并不了解他们在神都的那些遭遇,却知道金榜题名新进士们的荣耀,宴饮过程中也不知多少人向他们投去了火辣辣欣羡的目光。 一场大宴欢会直到两更时分才兴尽而散。 第二天早晨起来,唐松的脑子犹自有些昏沉,梳洗罢正要出去时,于东军先走进来说了三件事。 第一,在经过一次科举考试后,有一部分通科学子自认为实在不是读书科举的材料,因此对这些人就需另作安排。 唐松煮着茶问道:“有多少人?都是什么出身?” “有六十七人,悉为小商贾行出身” 听到这个唐松并不意外,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不想再读书也正常。小商贾行出身也正常,毕竟愿意跟随他的落魄文人太少,这些人也不会自绝科考之路。 闻言,唐松一边照顾着小泥炉上的茶瓯一边开言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弘文印社正在江南各州府广开分社,本就缺主持之人,这些人既是商贾行出身,就将他们分发各州,经营印社,也是两得其便” “这处断正好”于东军已笑出声时,神色一敛,“此事怕有不妥吧,锦绣绸缎庄郑掌柜那里……” 唐松摆摆手,“此事自有我来料理,你尽管放心就是” 于东军点点头后又说起了第二件事,这两日间新学堂中来了十多个人,言说是受人举荐来此任教谕的,一并连唐松的名字都说了出来,且言此事已经得了他的允准。 因唐松不在,于东军也拿不定主意,遂就接待他们先住了下来,现在要问的就是这些人的安置问题。 听于东军说完,唐松点点头示意确有其事,这是当日他前往楚州见水晶时与张柬之达成的协议,只是没想到这些人来的这么快。 由此再想的多些,于东军等人刚由通县迁来此地不几天,这些人就到了,事情果真有这么凑巧的?看来这些李党人物对自己,至少是对清心庄的行踪了解的很是清楚啊。 “既是来做教谕的就让他们做教谕就是。不过这些日子你多留心,但凡有不适宜之人就将名字录下,待我下次来时再做处断” 说完,唐松想了想后又补充道:“撇开来历不说,这些人都是有些才华的,其中不乏有大才之辈,日常相处时须要恭敬,衣食起居也不可怠慢了” 见唐松没有要说这些人来历的意思,于东军就没再多问,点点头后迟疑道:“公子,劳你跟郑掌柜说说,锦绣绸缎庄我就不回去了” 于东军是自锦绣绸缎庄借来之人,闻言,唐松抬起头,“嗯?” “当日的清心庄就是我追随着公子一砖一瓦改造而成,由清心庄到通县,再到此地,真是离不得了”于东军说话间脸上带着浅而悠远的笑容,“虽然曲折坎坷多,也颠沛流离了两遭,但我却觉得这事比卖绸缎来的有意思。公子若是不弃,在下愿长远追随,且看通科,看这些通科学子们究竟能走到何等地步” 唐松站起身来伸手重重的拍了拍于东军的肩膀,“如你所愿” 随后又说了些招募新学子及补充教谕的事情后,唐松在于东军的引导下去看望张柬之荐来的那些人。 这次来的一共有十三人,年纪多在四旬左右,多是崖岸高峻,对于唐松的亲自拜访也只是淡淡的并无太多热情,对此唐松早有心理准备,也不介意。 待到了最后一人的房中看清楚这人的相貌时,唐松双眉一挑,“是你?”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三个人 张柬之荐来的第十三人居然是唐松的一个旧相识,两年前他由襄州到洛阳后曾在北城赁过一处房屋,当时那一套院子里住着的除了水晶的琴艺师傅之外,就是眼前这个卖相极佳的中年。 儒雅的相貌,同样的道衣打扮,眼前这个一起住了许久却无甚往来,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中年没有什么变化,或许是远离京城的缘故,他的神情还开朗了许多,眉宇之间不像两年前那样总是忧郁深锁。 “与先生相识久矣,却至今不闻其名。今日再会,当可告知了吧” 那中年拱拱手,浅浅轻笑道,“某姓李,名思训,字健。前时在东都敛迹深藏,实属不得已耳,望小友谅之” 李思训,听到这个名字唐松隐隐总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想到他在洛阳如惊弓之鸟终年不出大门一步的景象,遂续问道:“先生可是宗室出身?” 闻听此问,李思训点头之间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落寞之情,“家族讳叔良,乃高祖之弟,封爵长平王” 唐松并不清楚长平王李叔良是谁,毕竟穿越者也不是全知全能,不可能对每一个历史人物都知之甚清,但高祖李渊弟弟这个牌子着实够大,有这样的出身,那眼前的李思训还就是再正宗不过的宗室子弟了。 唐松正自思索时,李思训开口问道:“某曾闻小友于神都凝碧池畔文会中大放异彩,神龙天后遂以展子虔《春游赤壁图》为赐,此图可还在你手中?” 说到展子虔的《春游赤壁图》时,这李思训眼中光彩闪动,面带紧张。 “如此重宝岂能轻易赐人,不过是准赏玩十日罢了,传言不足信”说到这里,看着李思训极度失望的表情,唐松灵光一闪,脑海中关于李思训的记忆顿时被钩沉起来。 这人确实是李唐皇室宗亲,貌似曾任过什么大将军之职。对他的官职唐松其实记不住,之所以能想起“大将军”实是因为李思训有一个外号——大李将军。 将军不将军的无关紧要,唐朝的将军多了去。唐松能记住他,全是因为他的画艺。李思训擅画,其画艺之精被公认为“国朝山水第一”,声名之高足可比肩于后出的画圣吴道子,两人一擅山水,一擅人物,并称双绝。 此外,李思训的儿子李昭道亦以画艺名世,开元时习惯将其父子并称,一个是大李将军,一个是小李将军。 这李思训不仅是人才,简直就是天才。但问题是这新学堂要他这个天才画家又有何用?更别说他的身份还如此敏感,李唐宗室,这可仍是武则天大力打压的对象。 李思训擅画青绿山水,画风受前隋展子虔影响极大,而今却不能见到《春游赤壁图》心中遗憾可想而知。唐松也自想着心事,一时房间里的气氛有些沉闷。 过了一会儿唐松起身告辞,李思训将他送到门口时忽又想起一事,遂伸手招来了一个十岁上下的瘦弱少年,“小友,这是本宗后进哥奴,其父早死,某现在自身难保也无力顾他周全,索性带来此地入学通科,他这出身就不做科举之念了,只盼他能学得一技之长,以为异日安身立命之根本” 皇室血脉,宗室子弟沦落到这等地步,李思训说话间神情惨然。 此前这少年一直侍立在李思训房中,只是他静默无声是以唐松也没有注意到他。此时细看,便见这唤为哥奴的少年虽然年少且瘦,但相貌却是不俗,尤其是那双眼睛粲然灵动,望之便是心窍多开之辈。 哥奴显然不是正规的名字,唐松将他打量一番后和煦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少年向唐松恭敬一礼后清声道:“小子名唤李林甫,小字哥奴” 这名字可比李思训震撼多了,以至于唐松居然微微有些失态,“李林甫!” 十岁的李林甫躬身而答,“是” “好,好,好”唐松将李林甫又一番仔细打量后,抬起头来向李思训道:“既然来了就留下吧” 说完,唐松便辞别李思训出房而去,路上边走边道:“东军,这个李林甫你多留心些” 于东军以为唐松在意的是李林甫宗室的身份,闻言也并不意外,点头应下了。 “昨晚那事是你安排的吧?” 于东军做不解之状,“什么?” “若无人安排,昨夜大宴中通科士子怎会联袖而拜?就是他们有此心,也断不会那么整齐,这安排之人除了你还能是谁?” 于东军停住了脚步,“昨夜之拜礼是众人皆有此心,我不过是提了提罢了。若非他们心甘情愿,我还能强按着他们拜礼不成?不过这样也好,公子为通科之创设付出无数心血,经昨夜之拜礼后总算实至名归,这对新学堂今后的发展也将大有裨益” “忙你的事情去吧”对于东军的说法唐松未置一词,迈步向前走去。 此后几天唐松就留在了新学堂中,其间先是谴上官黎持他的信笺去了一趟楚州司马府,张柬之一次荐来十三人,这些人究竟都是些什么出身不能不搞清楚,尤其是宗室子弟到底有多少更要心中有数。 时令正好,楚州距安宜也不远,上官黎去得快回来的也快,让唐松松了一口气的是,那十三人中的宗室子弟还就是仅有李思训一人,他原是江都令,前几年随着武则天登基称帝,“宗室多见构陷,重臣多遭杀戮”有鉴于此,李思训为避祸患而弃官潜匿。 张柬之在回书中也明言,李思训此来不为教谕,只是为他安置一个合适的容身之地罢了。 至于其他十二人身份上虽不及李思训显贵,但若论治政之才则远甚之,这些人在前高宗朝都是地方干员,也都有多年治政一方的经验,可谓李党之人才后备之一。 料理这件事情的同时,唐松一并往京城派了信使。信使此去携有三封密信,分别致书于陆元方、陈子昂及上官婉儿。 前两封书信且不去说它,倒是给上官婉儿的除了信笺之外,尚有他两月来精心准备的一些物事,皆是江南出产或由海外输入的各类精品,以为上官婉儿即将到来的生日之贺。 信使派出,等待上官黎从楚州回来的间歇,唐松一日两次巡查新学堂各校舍之余,亲领着彭华波四人去拜访那十二位张柬之荐来之人以求教地方治政之道。 不知张柬之跟他们交代了什么,这十二人对待唐松的态度虽是淡淡的,但遇到他所托之事却能尽心,在指点彭华波四人上并无遮掩,目睹此状,唐松心底暗自点了点头。 细察他们所言,这十二人确是干员,新学堂一下子能得到这么多读书有成又治政有方的人才,即便是冒些风险也值得了。 彭华波等人自知肩负极重,是以受教时也就异常认真,时间也就越来越长,到后来唐松再难陪同等待,遂在上官黎带回张柬之的书信后,先一步回了扬州。 扬州城中,一路快马赶回的唐松刚步入水晶所居的小院时,就见到一个熟悉的大白胖子身影在郑岳的陪同下对面走来。 看到他,那大白胖子顿时吸溜溜的笑出声来,“俗话怎么说的?果然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数月不见你可真是想死哥哥了”说话间,胖子以与体重觉不匹配的速度快步赶了过来,伸手就在唐松的肩膀上狠狠砸了两拳,真是亲热的很了。 看到神都锦绣绸缎庄郑胖子这般模样,唐松也觉心热,笑着回了他两拳。 这两拳砸的郑胖子愈发笑的大声了,紧接着就伸出肥手勾住了唐松的肩膀,勾肩搭背的要拉他出去乐呵。 这郑胖子就是有这本事,跟谁都能把关系拉的极近,且还让你半点不反感。跟他在一起时总有一种特别放松的感觉,唐松也不例外,“我刚从安宜回来,实在是乏透了。哪儿还有什么力气跟你一起去走马章台,现在且到里面奉茶,等我歇过劲再说” 郑胖子是个好说话的,闻言当即就勾着唐松的肩膀转过身子,边走边挤眉弄眼的低声道:“兄弟你真是好本事啊,内宅那水晶妹子实在漂亮的不像话,让人一瞅就眼发晕,这也就罢了。就这么一个小小宅子里居然还养着一个极品琴师,哥哥虽然不是读书人,但总算经见得多,若论技艺,我瞅着你养的那个老琴师竟是比那些王爷府中的还要好” 言至此处,郑胖子勾着唐松的肩膀就是一阵猛摇,“跟哥哥透个实底,你手中究竟还藏着多少宝贝?” “我哪有什么宝贝?” “人才啊”此时的郑胖子与唐松勾肩搭背,走路一步三晃悠,若是不知根底的任谁看见也不会相信他居然就是当今最大绸缎庄的主人,“混了这么些年哥哥可是早就悟出来了,这世上什么死宝贝都是假的,唯有人才才是真宝贝,手中没有得用之人,再好的宝贝也存不住。反过来,什么样的好宝贝也能挣的回来” 说到这里,郑胖子嘿嘿一笑,“我有意往河北道多开几家分庄,只是人手不够用啊。兄弟,如今科考已毕,且把你调教的那些人匀一些给我如何?你放心,我断然亏待不了他们” 自己还没开口找他要于东军,这胖子倒先一步下手为强了,唐松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我手头倒是有些人,但都是要分发到江南各州去主持弘文印社的,你可别忘了,这些个印社生意里也有你的一半” “一半!”闻言,郑胖子苦笑着一声叹息,“兄弟你操弄弘文印社的气魄太大,却让哥哥为难哪。实不瞒你,也瞒不住你,我这次到扬州还就是为弘文印社而来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内宅,水晶迎出来看到唐松粲然一笑的同时居然也冲着郑胖子笑了笑。 随后,水晶献宝似的捧出一本琴谱来,又用手指了指郑胖子,显然这东西是他送的,且是极合水晶的心意。 但凡郑胖子送人礼物,被送的人要是不喜欢才是奇怪了。唐松对此已是不以为怪,让着他坐下后也没什么虚文,直接问道:“咱两人有什么事都直说就是” 第一百五十五章 大生意,大动静 丫头们奉上茶,郑胖子接过来喝了一口,带着一脸的苦色道:“我是真后悔啊,悔就悔在没有早点来江南。也怪唐兄弟你手笔太大,动静太大,如今弄的我左右为难,苦不堪言哪” 唐松坐在一具竹夫人上,身子慵懒的躺着以消解从安宜一路赶回的疲乏,见郑胖子还没把话点明,他也就懒得多说。 郑胖子等了一会儿见唐松没有半点要探问的意思,苦笑一声后继续道:“不知怎么着,我参与弘文印社的事情竟然漏了风声,如今人已找上门来,生生要把我在弘文印社里占的那一部分买过去。兄弟,哥哥我被人逼的苦啊” 有人要往弘文印社插手?唐松从竹夫人上坐起来,慵懒之态一扫而空,“谁?” 郑胖子放下茶盏迎着唐松的眼神沉声道:“太平公主” 是她! 唐松闭上眼睛缓缓躺了回去,郑胖子见状也没开口,只是一口一口的喝着茶水。 良久之后,唐松睁开眼来,“你意如何?” “今个儿我也给你透个实底儿,哥哥不缺钱!再则我也看明白了,弘文印社一旦如你所愿遍铺江南各州之后,有泥活字印刷术及水天阁做支撑,将来必定是个利钱滚滚的上佳买卖,这样的生意措大王八蛋才会卖,但……太平公主……兄弟你知道哥哥的斤两,实在是得罪不起啊” “上官待诏怎么说?” 郑胖子抽紧了脸,“什么都没说,只是让我来寻你” 唐松点点头,“她真是要买?”在最后一个“买”字上,咬音极重。 “来的是她府中的一个管家,至少开价倒也公道” 唐松自竹夫人上站起身来,“锦绣绸缎庄当日投入的钱财在扬、苏、杭三州弘文印社的开建时已是耗用殆尽,此后各州分社所需钱粮皆是某筹措而来,原本我是想着这一块儿的差额由哥哥你慢慢补足不迟。但现在嘛……此事你可曾跟他们说清楚了?” “哥哥根本就不想卖,能有这么好的托辞还能不用?” “他们怎么说?” “那管家说此事自会与你面谈,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我别操心”郑胖子“呸”的啐了一口,“我算是明白了,他们找我只是想往弘文印社楔个钉子进来罢了。哥哥这点斤两摆明了没放在人家眼里,生生就是个强吃,允也得允,不允也得允” 闻言,唐松淡淡一笑,“强吃!哪有那么容易” 郑胖子叹息一声后也从座处站起身来,走到唐松身边低声道:“兄弟,我知道你投入弘文印社的钱都是来自宫里,有这个依仗真要强挡着也能挡住太平,但这么做实在不值啊” 唐松没说话,扭过头来看着他。郑胖子愈发压低了声音,“虽说是你一手创建了弘文印社,但既然用的是宫里的钱,那它就是宫里的生意,这一点谁也含糊不了,毕竟这可不是三瓜俩枣的小钱!兄弟你为了宫里的生意自己去得罪太平,值吗?那太平公主是个什么人物,岂是好得罪的?” 说话间,郑胖子拉着唐松重新坐回到竹夫人上,“所谓祸兮福之所伏,而今她既然要买,倒是兄弟你的一个大好机会” “什么意思?” “她既然要买那就让她买去。你有内宫做依仗,一切都好谈,卖他三成还是四成,开价多少都能硬起腰板子说话,等她这笔钱到了一刻莫停即刻添还给内宫,哥哥再借你一大注,一并把内宫的存账走平了,有上官待诏在,此事当无问题。经此一转之后,弘文印社可就由内宫生意变为你与太平两家的生意,你还占着大头,天下间到哪里找这么好的事情去?” 郑胖子越说一双小眼睛眯缝的就越厉害,“有上官待诏在,此事就不会泄露风声,至少在太平面前你依旧能打起内宫的牌子;再则,即便将来有人翻弄此事,有太平在也足以挡住一切牛鬼蛇神,借由这次机会,反手之间老弟你可就挣下了一份别人一世也挣不下的基业,还能借此与太平紧紧拴在一起,此事何乐而不为?” 一切说完,郑胖子抬手拍了拍唐松的肩膀,“世间事皆是生意,既然生意就要和气生财,万事和则两利,斗则两败,既然能和又何必要斗?” 唐松静静听完后并没有表态什么,只是问到太平的人大概什么时候会到。得到的答案是月内必至。 说完这事之后,郑胖子就没再多留,只说让唐松好好休息,明天再来寻他出去乐呵。 唐松将郑胖子送出后没有即刻回屋,就在第一进院子中缓缓踱步。 门外,随着郑胖子同来的郑岳见离宅子已远,乃打破沉默开口道:“真要卖?” 郑胖子丝毫没有郑岳的沮丧,且是心情极好,“卖,为什么不卖?弘文印社的水越来越深,现在能脱身出来真是求之不得” “哎!可惜了,这弘文印社可是注定能生大利水的”郑岳说这番话时真是要痛心疾首了。 闻言,郑胖子淡淡一笑,“只要能守住锦绣绸缎庄,咱们会缺了钱?四哥,你真以为我当初参与弘文印社是为了钱?” 唐松最初并无要办印社的意思,之所以会有此举动还是出于郑胖子的鼓动。此事郑岳也知道,却没想到此刻居然有此一问,“嗯?” “四哥你是老商贾,岂能不知做生不如做熟的道理。我要是只想着钱,多在绸缎生意上下工夫岂不比开印社来的稳当?” “那……” “参与弘文印社也是在做生意,只不过我投进去的是钱,要买的却是与唐松的交情”言至此处,郑胖子嘿嘿一笑,“这个人可为奇货啊!这一铺生意我倒是与太平公主府不谋而合了” 不等郑岳开口问,郑胖子先自含笑说道:“那太平公主府的管家说是要买弘文印社,但十句里问到印社的至多三句,还有七句都是在探问唐松之事,此中意思已是昭然若揭。四哥,唐松这铺生意我十成里已是押对了六成,且待异日那剩余的四成一落定,可保锦绣绸缎庄数十年无忧矣!某也总算不用再为上官待诏忽冷忽热的态度日夜忧心了” 这番话听的郑岳无言以对,郑胖子哈哈一笑,“做商贾的就得学吕不韦,这才是真正的大生意!四哥,你也不用再陪我耽误功夫,明日就回去吧,且帮衬着唐松把那各州的弘文印社都弄妥当了,你现在的每一分辛苦都是咱们投注唐松下的本钱,做生意嘛,本钱自然要越厚越好” …… 两日后,新学堂谴出六十余人分赴江南各州府主持弘文印社事务,这些人俱是商贾行的出身,上手极快,又有各州名士援引相助,有郑岳之前打下的基础,各地方印社建设速度大大加快,开张在即。至此,唐松也完成了对弘文印社的人员安置。 又三日,清音文社的晓谕告示在周知各州名士后正式定稿,唐松慨然应诺,免费为之开印数千份之多。 晓谕告示印刷完毕后即刻经由水路分送各州,在各州翘楚名士们的亲自布置下被迅速张布出去,此告示一出,江南士林为之震动,各地士子纷纷争相往观,咋舌不已。 看看晓谕告示上的那一排排联署者的名字,除现在仍在外入仕为官者,江南士林之菁华可谓尽在其中矣,历数当今乃至数百年间江南曾经出现过的文社,这刚刚宣告成立的清音文社实是当之无愧的魁首第一。 感叹之余就是兴奋,兴奋于清音文社的纳新宣言,兴奋于清音文社即将举办的第一次大规模诗文会,兴奋于若能在此次诗文会中雀屏中选,则自己的诗文亦能由弘文印社精印行世。 与此同时,众士子们亦兴奋于这份晓谕告示中所流露出的雄大气魄,一反风行天下达数百年之久,浮靡轻艳的宫体诗风。凝集江南士林,力倡重风骨、重兴寄的文坛新风,在南北文运不均,被北地士林力压近百年之后,江南士林菁英们终于精诚团结的高扬起一面切中时弊,占据着文坛制高点的变革大旗。 大旗一立,复有清音文社各地社管及诗文会做联结,士子们自当闻风影从,至此,江南士林凝聚可期,江南文运大振可期! 一石激起千层浪,清音文社正式宣告成立的晓谕告示搅动江南士林久久不能平静,因其太过庞大,影响力所及迅速跨越江流向北方大地蔓延,观其蔓延速度之快,势必很快成为天下瞩目的中心。 一时之间,且不言江北,至少江南各州的官员们都在密切关注此事。扬州州衙,使君李明玉读完手中这份晓谕告示后,一脸怒色,拍案而起。 文人结社做风雅之会谈诗论文已是数百年的传统,对此,李明玉并不生气,更别说恼怒了。真正触动他逆鳞的是这份晓谕告示中力反宫体诗风的文学主张。 天下皆知,宫体诗之出现并能盛行数百年实与北地旧族密切相关,数百年间诗坛名家辈出,但追根溯源,北地旧族实为正宗。长而久之,宫体诗已成为这些世家旧族最好的金字招牌,而今,清音文社却在散布于江南士林的晓谕告示中放言要砸了这块招牌,这让出身于世族李家的李明玉如何接受? 便是撇开这个不谈,四世家刚在江南发布所有歌诗皆是宫体诗的《正心集》不久,清音文社就开始力反宫体诗,这让他如何接受? 即便他能接受,家族岂能接受?前次《正心集》在江南惨败于《珠玉集》的事情已经让他在家族中大大失分,这一回若是再无所作为,还怎么向家族交代?没有了家族的支持,他这扬州刺史的美差还能坐上多久? 悔不该这些日子把所有心思都花费在了那新纳的妾室身上,分明早就收到清音文社成立的消息却没在意,以至于让这么一份晓谕告示在江南传的沸沸扬扬,太大意了! “来呀,备车,往水天阁” 第一百五十六章 辣手 李明玉携盛怒直奔水天阁院,陈一哲将其迎至去岁新建的明月楼中奉茶,一起陪坐的尚有叶梦甫、袁三山及张旭。 极其简单的寒暄过后,李明玉拒绝了陈一哲邀他前往水天阁一览的提议,用冷冷的语调表达了两个意思。一者,既然文社的总司是设在扬州,那么清音文社便是归属扬州州衙当管,而今未得州衙首肯,文社便擅自宣布成立,此举大为不妥。 二者,清音文社张布的晓谕告示内容激切,有挑动士林纷争之弊,其身为扬州地方父母,对此告示内容无法认同。 此言一出,叶梦甫四人交视之间都感觉到不对了。待李明玉说完,陈一哲笑着开口解释,给出的理由亦是两点:其一,结社论文乃文人雅集,比不得那些商贾行的行会,自前朝以来便是听任自便,朝廷并无结文社还要先报有司批准的规定,是以清音文社的成立并不违反朝廷律令。 其二,晓谕告示中只是倡导新文风,并无使君大人所言的鼓动之词,再则文风之倡无碍于地方稳定,无损于有司之权威,且是有利于提振地方文运,还请李使君善察此心,勿以晓谕告示为怪。 李明玉听了陈一哲的解释后不仅没有释然,脸上的神情反倒更严厉了。沉声言说清音文社尽收江南士林菁华,规模太大,影响力太甚,比不得其他那些小文社。有鉴于此,扬州州衙不得不负起监管之责。 从官府的立场来看,此言看似有理;但对于陈一哲等人而言,却是无此先例,似有强词之嫌。李明玉为守护世家利益不能退让,在晓谕告示遍发江南之后,身为清音文社社首的陈一哲也没有退让的余地,由是,双方各持立场,各执一词,越说分歧越大,到最后已成折辩之势。 李明玉名门出身,自小便是心高气傲,兼且此时还是一州刺史,在扬州地面上早就颐指气使惯了的。哪里容得下陈一哲与他折辩?开始时因存着尽快解决问题的想法强自忍耐,到了最后却是再也忍耐不得,黑沉着脸拂袖而去。 他走后不到一个时辰,便有州衙刀笔吏会同两班二十多个衙役来到水天阁院。刀笔吏们将清音文社的发起者名录、章程等物悉数收走,衙役公差们则手执封签将作为清音文社总司所在的明月楼给封了起来。 刀笔吏走时更留有严令,未得州衙核审首肯,清音文社不得举行任何诗会、文会活动,否则陈一哲这社首、叶袁等社管必遭严惩。 当天下午,正在陈一哲等人为此变局紧急会商之时,继承了陈一哲海商事务的大儿子突然找来,言说陈家刚自真腊国返回的一队四艘海船被市舶司给扣了。 陈家海商贸易数十年,行事历来谨慎,近二十年来陈家海船还从没有被市舶司给扣过,而今早不扣晚不扣,恰恰在这个关节上被扣了,要说这其中没有什么猫腻,那还真是见鬼了。 海商贸易求的就是一个时间,作为今年第一个从真腊国返回的船队,货物早一天上市就越能贾个好价钱,反之每压一天都是巨大的损失。且海商贸易估本太大,若是这四船货物出了什么大问题,陈家必将元气大伤。 听完儿子的急告,素来大气爽朗的陈一哲也气的须发乱颤,“李明玉,真小人也!” 叶梦甫与袁三山边劝慰陈一哲,边心中发苦,清音文社最主要的财力来源就是陈家,李明玉这是要生生斩断清音文社的根哪,没了钱,清音文社还怎么办诗会文会?没有这些活动怎么凝聚士林,又怎么倡导新文风?届时,就是清音文社能够存在,也只是名存实亡罢了。 叶、袁二人强忍心中苦楚劝慰陈一哲时,性子更急促的张旭一路到了扬州大都督府衙门,孰料陆象先已随都督府长史出外州公干,他这一趟竟是扑了个空。 寻陆象先不遇,回去又没有什么办法,心中发急的张旭从蜀冈上下来后一路到了唐松处,进门就大声要酒。 唐松此时正拿着州衙刚刚下发到弘文印社的一纸公文在看,见张旭愁绪不解的样子后忙迎上前去,一番打问知道了明月楼被封的消息,当下拽起张旭命车直奔水天阁院。 两人到时却见阁院中停了不下七八辆马车,一些个丫头小厮聚在车马旁边议论纷纷,两人路过时听他们说的正是陈家海船队被封之事,又说陈家待下人实在不错,神佛保佑能顺利渡过这一劫,他们这些下人实不愿再投别家。 适才张旭只说了明月楼被封,陈家海船队被扣的事情却没说,唐松问过之后,两人也到了陈一哲所在的精舍。 推门进去,一间挺大的精舍内坐满了人。主位上的陈一哲脸色沉郁憔悴,嘴上隐隐起了水泡,叶梦甫与袁三山坐在他的身侧,脸上除了焦急还有许多的尴尬。 见两人进来,陈一哲三人起身相迎,那些坐着的人中除了两对男女随着起身之外,其他人都没动,看向唐松与张旭的眼神也很不友善。 目睹此状,陈一哲怒声道:“混账东西”见他发怒,那些人才不情不愿的起身,勉勉强强的见了个礼,但眼神中的不友善却是更甚了。 唐松还礼之后,与张旭直接到了叶袁两人身边坐下,这时才知屋里这些人是陈一哲的家人,四个儿子并儿媳,外加一对依附着陈家过营生的女儿女婿。 这些人长住扬州城中,平常来水天阁的时候并不多。但今天听说海船队被封之后却是约齐了同来,说的就是老爷子不该为清音文社的事情得罪了州衙李使君,叶梦甫与袁三山的尴尬也正是因此而起。 唐松与张旭坐下之后,屋里的言谈复又继续起来,说来说去就是埋怨陈一哲不该揽事多事,不为儿孙们考虑,这四船海货已是了不得,得罪了官府以后的海商贸易可还怎么做? 唐松静静而听,见说话的恰是那三个刚才不曾站起迎客的儿子并媳妇,至于适才起身的二儿子及媳妇以及女儿女婿则是缄默不言,脸上也带着些尴尬。 置外客在座而不顾,同声埋怨老爷子,且口口声声都指着清音文社说事儿,这情景实让唐松也跟着尴尬起来。 埋怨之后,那几人话题一转就说到了正题,要让老爷子去州衙给李明玉道歉,并从此以后再也不要管什么清音文社的事情,最好连水天阁也一并卖了。 听到这里,陈一哲已是气的浑身打颤,扔了手中的茶盏站起身来指着他那三个儿子厉声道:“陈家家业并非祖传,乃是我一手一脚拼出来的,某还没死,须容不得你们这几个悖逆畜生指手划脚” 陈一哲动如此大怒,那几人也不敢再说,只是媳妇们虽然闭了嘴,手上却不闲着,一掐一拧,随行而来的几个小孩子们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霎时之间,精舍之内哭声嘈杂,只把陈一哲气的差点闭过气去。 唐松原本不想在别人的家事上插言,毕竟这是极失礼的举动。但眼见场面到了这一步,也就顾不得了,轻咳了一声后缓缓站起身来。 他这举动让众人一愣,哭闹声倒慢慢的小了下去。唐松也不理会那几人的鄙夷,笑着向陈一哲道:“扬州衙门可管不着市舶司衙门,这几船海货只是被扣,又不是罚没,为此气坏了身子实在不值” 他话刚说完,就听一声尖利的冷笑响起,“这位小相公话说的可真轻巧,合着这不是你家的生意,耽搁的也不是你家的银钱!与其说这些没用的空话,倒不如劝着我家公公赶紧给李刺史赔礼去,官官相卫,我陈家真要倒了,却看你这小相公还怎么骗吃骗喝打秋风” 大媳妇儿话刚说完,三媳妇又冷笑着接了一句,“没有陈家还有王家,张家,李家,了不得再换一家就是了,这些个人虽然读书不成做不得官,但一张骗吃骗喝的嘴可历练的娴熟” 陈一哲倾心士林多年,在这上面花钱着实不少,尤其是济贫寒士及建造水天阁上更是耗费巨大,对此,别说这些儿媳妇们,就是那三个儿子也是意见很大。只是老爷子威重,压得他们不敢说罢了。这一次借着这个由头,这两个早已心有不满多年的女人终于率先发难。希望借着这次一闹,不仅能逼着陈一哲向州衙服软,且是彻底断了他跟士林的联系,把陈家花钱的无底洞就此堵住才好。 这两个牙尖嘴利的女人一唱一和,真是句句不饶人,叶梦甫与袁三山依附陈一哲多年,听到这话顿时就紫涨了脸皮欲要起身。陈一哲更是抖颤着要拍案而起。 唐松没理会这两个女人,甚至看都没看她们,抬手制止了激动的叶袁两人后,神色不变的向陈一哲笑道:“哲翁勿恼,咱们且把那四艘海船的事情料理了再说话” 见唐松看都不看她们,那一对妯娌面皮挂不住,反而倍感羞怒,一边推着自己的丈夫一边对唐松恶语冷笑讥嘲,直把那骗吃骗喝的言语叫的震天响。老二两口子及女儿女婿见闹的实在不像话,上前来劝,却也跟着被好一阵数落嘲讽。 就在这两人闹的厉害的时候,陈一哲睁开眼来将那三个儿子媳妇好一番打量后闭上眼睛反倒不说话了,显然是在心里做了什么决定。唐松则是顾自唤来纸笔写了一封极短的书信。 书信写完,见那依附于陈家营生的女婿正被三个嫂子收拾的腰都直不起来,遂向他招了招手道:“劳烦尊兄持此书信往市舶使衙门走一趟,且把被扣的海船领出来再说” 市舶使司是什么所在?就是扬州的大海商要请见赵使司,那也得规规矩矩的具帖亲自登门,什么时候能见着全凭赵使司的心情。至于要求他办事,没有真金白银,谁的脸面都不好使。这已是扬州海商们众所周知之事。 眼见年不过弱冠的唐松居然如此大喇喇的写了一封信,不说金银,连人都不露面就敢大言不惭的说能领出被扣海船,那正闹的欢实的几人顿时嗤笑连连,讥嘲的话更是如潮水般涌出。 那女婿也是不信唐松能有这本事,只是寄人篱下的他实在被三个嫂子收拾的难堪,借此机会躲出去也是好的,当下二话不说,接过信笺就出门去了。 “小友,你与赵使司有交情?” “交情嘛总还是有一些的,只是能不能派上用场就不得而知了”唐松坐下身来轻浅一笑,“若真能将海船领出来,届时再向哲翁解说不迟” 说完,他便与叶梦甫及袁三山攀谈起来,说的都是弘文印社中的一些琐事,事情本身无关紧要,但这一举动却有效的缓解了叶、袁两人的尴尬。 当下,唐松几人说成一片,陈一哲暂不理会几个儿子媳妇也加入进来。那几个闹腾的却也不走,一则是因为没达到此来的目的,再则也是想留在这看唐松的笑话,准备着等笑话一看完即刻再发难,无论如何要逼着老爷子遂了他们的心意才好。 一时间精舍里泾渭分明的成了两派,两派各说各话,慢慢的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就在这时,忽听精舍外有急促的驰马声传来,显然是有人骑着马一路冲到了这里。 听到这声音,精舍中人顿时不约而同的向门口看去,尤其是那几对闹腾的更是精神大振。 驰马声堪堪在门口停住,片刻后那个女婿推门进来,什么话都没说先就向唐松深施了一礼。 唐松起身避让开去,“船领出来了?” “领出来了”这女婿声音太大,以至于连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听到这话,那几个此前闹的厉害的腾的站起身来,“当真?” 陈一哲的女婿如刚才的唐松般没看他们,转过身去向岳丈恭敬的行了一礼“小婿适才赶到市舶司衙门后,即刻便蒙赵使司亲见,问明事情原委后,赵使司当即吩咐放船,且是连这一趟的海税都免了三成” 赵使司的不好说话和他的手黑一样知名,但这一回居然真就这么放了?且不仅是放了,还免了三成海税,这可是三成啊!闻听此言,那几个闹腾的呆站着看看妹婿,又看看唐松,怔怔的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那女婿依旧没理会他们,只是向陈一哲禀说道:“领取被扣海船的事情已由陈管家去办,赵使司着小婿向泰山大人致意:‘早闻哲翁乃地方贤达耆宿,只因公务耽搁未得一会,心甚憾之!当于近日来府拜会,既慰素日渴慕之思,亦是感谢哲翁对家乡故人之子上官黎的关照之情” “原来如此”陈一哲朗声一笑,伸手拍了拍唐松肩臂,“你我相交于心,感激的话老夫就不说了,且待我料理了家务,咱们再会商清音文社之事不迟” 闻言,唐松笑笑,与叶袁及张旭三人起身出了精舍。 第一百五十七章 轩然大波 唐松几人等了大约半个多时辰后,陈一哲从精舍中走了出来,“家门不幸,劣子忤逆,让诸位见笑了” 说话间,陈一哲向叶梦甫、袁三山深施一礼,“小畜牲们出言不逊,某特为请罪,俯请两位先生勿怪” 叶、袁见状急忙还礼,说了一回后,适才精舍内的不快就此消散,陈一哲边引着几人向另一处书房走去,边扭过头来对唐松道:“清音文社被封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唐松点头时将带来的那纸公文也递了过去,这正是此前州衙发给弘文印社的那份,内容是说清音文社未得州衙核审解封之前,即令弘文印社不得为之承印任何物事,若有违之必遭严惩云云。 陈一哲看完冷哼了一声,“小友意下如何?” 唐松反问道:“清音文社被封,哲翁又将如何?” “清音文社非一家一人之玩物,可兴废由心。李明玉倒行逆施,然任他手段再辣,老夫的骨头却也不软” 闻言,唐松笑着取回陈一哲手中的公文,当着几人的面将之撕成粉碎,“清音文社之创建并不违反国朝律令,李明玉如此作为是为乱命,既是乱命,某焉能从之?” 见他如此,陈一哲几人心底松了一口气,交视之间俱都一笑。笑过之后,叶梦甫道:“清音文社刚刚发出成立的晓谕告示,而今正当是有所作为的时候,李明玉禁令一下,我等俱为禁令所缚而难有作为。如此时日稍久,人心必散,吾恐清音文社沦为士林笑柄矣” “扬州可不是只有一个州衙,容不得他李明玉一手遮天” 袁三山摇摇头,“哲翁,他只需一直拖着,时间稍久清音文社就将不亡而亡,梦甫兄说的对,咱们拖不起啊” 就在这时,唐松笑着插了一句,“列位是钻牛角尖了,清音乃江南文社,未必江南就只有一个扬州不成?” …… 李明玉下手太辣,逼得陈一哲等人只能悍然反击。一番计议之后,几人兵分数路,陈一哲命驾前往衙门聚集的子城蜀冈,除了不会到扬州州衙,他将以地方耆宿的身份遍拜淮南道观察使衙门、扬州大都督府衙门以及扬州市舶司衙门,以为陈情。 陈一哲前往淮南道观察使衙门请见本道观察使并递呈状书的同时,叶梦甫留守水天阁院奋笔疾书,将清音文社遭李明玉无理查禁之事周知江南各州名士。 与此同时,袁三山、张旭两人则忙于收拾行囊,命船由扬州前往苏州,为配合他们的计划,将扬州弘文印社交由上官六兄弟之上官明监管后,唐松带着上官谨一同随行。 先秦春秋时,吴王阖闾命前来投奔的楚国大臣伍子胥建阖闾大城以为吴国国都,前隋开皇年间,以城西南姑苏山定城名为苏,唐沿隋例,称为苏州。 张旭世居苏州,其母陆氏为初唐著名书法家陆柬之孙女,也是贞观朝名相、文坛领袖虞世南的外孙女,陆氏世代以书为业,有称于史,张旭家在苏州亦堪称名门。 因是有事,唐松四人入了苏州城后没时间细赏城中美景,在张旭家安顿下来后,袁三山与张旭去寻清音文社在本城的社管,唐松则带着上官谨到了弘文印社。 苏州弘文印社比之扬州的要小一些,唐松两人进去时,就见书肆内士子往来颇是热闹。 上官谨在书肆内细细的看了一会儿,又往柜上翻了翻账册后笑着向唐松道:“苏州不愧是富庶名城,人才荟萃之地。此间生意的利水竟是不比扬州少,看这势头,许是三四个月之后咱们建苏州印社的本钱就能回来了” 听见生意赚钱,唐松自然也高兴,“苏杭扬三州之外,其他各州的印社怎么样了?” 上官谨略一思忖在心里算了算,“大多已经开张,剩下的至多三五日之内也都差不多了,介时走遍江南,不管是到那个州城俱有我弘文印社。公子,时至今日遍数天下同业,若论印社规模之大,我弘文若认第二,可就再没人敢认第一了” 气势昂扬的说完,上官谨又皱起了眉头,“而今弘文印社之所以利水如此丰厚,全仗着咱们用的是新式印刷术,每出一本书的本钱远比其它印社低廉的多。不过随着印社越开越多,用工越来越多,泥活字印刷术的秘密恐难长保啊” “天下间那有常保不泄的秘密?现在能保一天是一天。真到保不住时,我自有打算” 两人正自说着时,有张府下人寻来,请两人即刻回去。 赶回张府,张旭与袁三山正陪着一位须发半百的读书人在说话,此人正是清音文社在苏州的社管许审之。 见礼罢,袁三山说了事情原委。适才他与张旭找到许审之说了扬州清音文社被封之事后,义愤填膺的许审之即刻引着两人到苏州州衙往拜刺史。 许审之乃苏州名宿,在士林威望甚高,历任刺史对他都很礼遇,凡是请见从没有被挡过驾的,但这一次却破了例,本州霍使君竟然没见。等三人悻悻出衙时,却有一个刀笔吏赶出来,也没说是奉使君大人之命传话,只是隐隐点出霍刺史昨天接到了扬州李使君的私信。 说完这些,刀笔吏边送着三人出去,边说了一些霍刺史素来仰慕许老名士的话,甚或也点到了霍刺史身为江南人氏,实是乐观于清音文社的成立,然则有同僚情面在,有些事就实不好表态了。 袁三山说完,许审之一声长叹,性子粗率的张旭愤然拍案:“李明玉卑鄙小人,诚江南士林之贼也!” 屋里静默了一会儿,袁三山注目唐松道:“小友主意素多,现今有何良策?莫若我们再往扬州走一趟?” 唐松摇摇头,“苏州州衙既然接到书信,扬州又岂能例外?现在到那一州只怕都不管用了” “那可如何是好?我等就只能枯等哲翁不成?” “官司不是好打的,更何况还事涉扬州刺史,我料哲翁那里短时间之内断难有所突破。等是等不得的” 听到这里,张旭再也忍不住了,“上官你有什么主意尽管说就是,这般不爽利真是急煞人也” 唐松笑笑,看向许审之与袁三山道:“诸位是关心太乱,让霍刺史推翻李明玉的乱命不易,但霍苏州也没说清音文社就是非法,更没说清音文社不能在苏州有所举动,既然如此咱们便以苏州为根据大张旗鼓的办一次江南诗会,一并借此机会将扬州文社总司被封之事晓谕士林” 唐松刚刚说完,张旭霍然站起,“对呀,细思那刀笔吏之言辞,霍苏州分明就是两边都不想得罪。既然如此,咱们就在苏州办这场诗会,却看他李明玉如何在苏州只手遮天,声势一起,便是哲翁那里也要轻松的多了” 袁三山与许审之对视一眼后,两人都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咱们便即刻修书分送各州社管” 闻言,唐松摆摆手,“江南州府甚多,诸位人手有限,送信只怕不便。此事交予我弘文印社便是,而今既是以苏州为根据举办诗会,哲翁又不在,自当以审之先生为尊,审之先生且与三山先生及伯高等地方贤达定好诗会具体章程之后,弘文遍及江南各州的印社自当以最快的速度将之晓谕江南士林,如此岂不是省事的多了” 闻言,袁三山大喜,那许审之就此成为清音文社第一次诗会的主盟人,声望大增指日可待,亦是兴奋欢然,计议已定之后,众人便迅速忙活起来。 由许审之领首,袁三山与张旭为佐,召集苏州士林名高望重者共同会商,仅仅只用了一天时间便将第一次诗会的内容与章程定了下来。在章程之后,更有一份附有苏州士林三十七人联署的倡言信,言清音文社无违律令,有用于国,力倡扬州州衙以江南士林为念,速去总司封禁云云。 看到这份倡言公开信,唐松大喜过望,当即交由上官谨亲自安排从速发往各州弘文印社。 借助兵部驾部司统管的驿传系统,在花费重金之后,清音文社成立以来的第一次诗会章程与公开倡言信以最快的速度被送往分送各州。 仅仅数日之后,遍布江南各州的弘文印社前都张贴起了诗会章程与倡言信,且凡购书者皆能免费获赠一份。 一传十,十传百,此物一出,继前面那份晓谕告示之后,清音文社再次震动江南。 清音文社开办以来的第一次诗会终于开始了,睹此消息之后,江南各州无数以诗文自诩的士子们皆是摩拳擦掌,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以清音文社如此大的规模,只要能在这次诗会中有精彩表现继而雀屏中选,则自己的诗作就能经由弘文印社精印行世,届时一举成名直如探囊取物耳。 自古以来,不好利禄官位的读书人总还有一些,但不好名的却是少之又少,这次得着这么好的机会,谁肯让人?一时间真是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力图要在此次诗会中一鸣惊人,脱颖而出。 借助于清音文社庞大的根基,诗会的消息一出果如预想般搅动了整个江南士林,观其引起的躁动,还真有几分神都科考的气氛。 与此同时,公开倡言信也随之遍传江南,清音文社总司被扬州州衙封禁的消息顿时广而周之,引起士林大哗。当此之时,士子们参与诗会的热情有多高,对扬州州衙的非议就有多深。 此次诗会明确以各州社管为初审,只有经他们筛选过的诗作方能携往苏州参与终审,这样的章程规定实实在在赋予了地方社管们极大的权力,亦将他们的声望与利益与清音文社紧紧绑在了一起。是以当清音文社面临生死存亡的威胁时,这些身为社管的各州名士们顿时率先而起,愤然抨击扬州州衙之乱命。 先是,杭州社管洪汉玉老名士受到弘文印社发布诗会章程进而一夜遍传杭州的启示,主动前往杭州弘文印社力请将他愤而书就的一篇声援陈一哲之文章公开发布。 杭州弘文印社慨然允诺,仅仅半天之后,这篇长达千言的声援文章就被版印而出,不到一天时间,除弘文印社门口张贴的那一份之外,其它近八百份都被闻讯后陆续而来的杭州士子领取一空,老名士洪汉玉的声望随之暴涨。 此例一开,江南各州的弘文印社都开始版印单页的声援文章,定额大州八百份,中州五百,下州三百,先是地方翘楚名士的文章,但随着投来的声援文章越来越多,一些由普通士子撰写的精品文章也被无偿版印分发,而这种举动又刺激了更多的投稿。 借由清音文社总司被封一事,刚刚在江南布局完成的弘文印社完成了最为璀璨的亮相,亦在江南士子们心中留下了烙印般不可磨灭的印记。其威力之大,足以将松散的士子们联成一体,进而使相对于官府是处于绝对弱势的士林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而在此过程中,弘文印社也逐渐开始确立起士林代言人及权威信息发布人的地位。 随着一份份声讨文章的发布,扬州州衙封禁清音文社总司的事情被炒到热的发烫的地步,到后来,就连不识字的普通老百姓也已人尽皆知,并迅速向整个天下四方扩散。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李明玉真是恨之无极,然则数千年来官府对百姓的威权早已在他心底扎根,从未经受过如此舆论风暴的他悍然采用了最为惯常标准的处断手法。 一面上书政事堂及淮南道观察使衙门申明封禁清音文社总司的原因,一面正式行文江南各州府衙门,请为封禁弘文印社并取缔清音文社在各州的活动。与此同时,李明玉亲带三班衙役直扑水天阁院,以惑乱人心之罪名拘捕陈一哲。而后转战弘文印社,封禁扬州弘文印社,并拘押印社内上官明及林管头等三十七人。 第一百五十八章 晚了! 苏州张府内,袁三山接到扬州来报,知悉陈一哲、叶梦甫及弘文印社数十人被拘拿后,好脾气的他也终于忍不住的拍案而起,“李明玉真是丧心病狂!某这就回扬州,定当与哲翁等同进退” 说完,袁三山拈起袍袖就向外走去,唐松见状一把拉住了他的臂膀,“三山先生息怒,你回扬州虽见高义,但于事无补!设若咱们都入了李明玉之罗网,诗会如何?谁来营救哲翁等人” 此时座中还有张旭,许审之及一些苏州名士,众人虽然都是义愤填膺,但此时皆都来劝,只说越是危局越不能乱了阵脚,否则倒真遂了那李贼之愿。 被众人劝住不能走,袁三山只能作罢,激愤声道:“李贼以国之公器荼毒清音文社及弘文印社,已然图穷匕见,不如此又当如何?” “袁少兄且静下心来”这段时间,许审之以地利之便实是承担起了清音文社社首之职,是以他第一个开口说话,“我等当联络江南士林以声讨李明玉,并上书淮南道观察使衙门为哲翁等人辩冤” 张旭闻言后愤愤声道:“我等由扬州动身时,哲翁就已去了观察使衙门,而今却被李明玉拘拿,足见那淮南道实与扬州州衙是一丘之貉” “淮南道不成,那就上书朝廷,上书政事堂,上书天子。咱们江南士林且与他李明玉打这一场御前官司”许审之越说声音越大,说到告御状时,颌下一部长须都微微抖颤起来。 “好”张旭昂然站起,“若要往京中时,且算我一个” 袁三山亦不后人,高声要去。 眼见众人群情激愤的都在说着告御状之事,唐松起身轻咳一声,“诸位先生,在下以为上书朝廷之前,先需将哲翁与叶先生等人被拘一事晓谕江南为好” “甚是”许审之抚了抚半百的胡须,“噩耗太急,老夫倒有些乱方寸了” 此公也是个果断性子,当即便命笔墨,胸口起伏不定,显然是在酝酿如火一般的言语。 “许公,在下尚有一建言” 在这一段时间里原本松散的江南士林之所以能被联结的如此紧密,弘文印社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苏州的这些名士们也正是借助于遍布各州的弘文印社→文¤人·$·书·¤·屋←而将声名大振于江南,可以说弘文印社就是江南士林力量的增大器,加之此次扬州弘文损失惨重,益发加重了唐松说话的份量,他这一开口,不仅是许审之,满座中人俱都看了过来。 “近日以来,某常思量李明玉之用心,论说起来,清音文社的创立并未有违于朝廷律令,既然如此,那李明玉何以对文社如此辣手到视之寇仇的地步?他毕竟是朝廷命官,一州之首,若不能揭破他的深藏心思,则实难凝集江南士林对其同仇敌忾之” 许审之等人多是较为诚朴的读书人,并不擅长以最坏的恶意来猜度人心,加之长居苏州对李明玉也不太了解,是以唐松乍一提出此言,他们虽觉得大有道理,却一时也摸不著头尾,就在苏州众名士猜测纷纷要揪出李明玉的险恶用心却又不得根底时,张旭嘿然声道: “这有什么难猜,那李明玉就是出身于北地旧族的崔卢李郑四家,我清音文社要反宫体,为江南士林另立新风,他岂能愿意?” 一言揭破李明玉的出身后,唐松提出的问题顿时不答自解,座中一姓王的苏州士子拍着身边的小几道:“是了!诸位可还记得去年那件在神都士林闹出轩然大波的纷争” “仲荪兄说的是诗词之争?” “名为诗词之争,其实就是四世家与唐松之争,今日李明玉种种作为不过是故伎重演罢了” “此言甚是啊,四世家……嘿……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众名士恍然之余,由李明玉到北地旧族,再到四世家在北地士林的领袖及中坚地位,进而联想到南北文运之不平,心中的激愤随之暴增无数倍,自然生发的同仇敌忾之心让屋内的气氛简直到了点火就能燃的地步。 唐松看了张旭一眼后从人群里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就此再多不说什么。前几日他曾在闲谈中无意点了一下李明玉的出身,今天果然用上了。 屋内群情激愤,皆言这一次的声讨文章就该从李明玉的出身上着手,揭破他以及其背后的四世家压制江南文运的险恶用心,号召江南士林同仇敌忾,并进一步阐明清音文社创立的必要性及合法性。 主题既定,且还是如此义正词严,占据着大义名分的主题,实是读书人写文章的最爱,在一片议论声中,许审之微闭双目,任胸膛起伏不定,恰在他胸中气势蕴育到最高潮时,赫然睁眼,援笔引墨,洋洋洒洒千余言的文章顿时文不加点的一气呵成。 待其方一搁笔,顿时便有人高声念出,唐松在人群后静坐听完,由不得要感叹许审之不愧是苏州翘楚名士,这一篇文章写的真是慷慨悲壮,气势纵横,生生把一个消息通报写成了讨伐檄文。 念罢,彩声四起,直到这时,许审之脸上因心情太过激动而起的晕红才慢慢平复下来。 此文一出,唐松亲自操办遍传各州,数日之后,许审之的这一篇宏文大作就被版印而出,公之于众。 风暴陡然而起。 如果说前次清音文社扬州总司被封禁之事引起的只是士林大哗,那这一次就是一场不折不扣的狂风雷暴,陈一哲、叶梦甫等人被抓,扬州弘文印社被封禁,李明玉的身世被揭破的三重用力下,江南士林以前所未见的同仇敌忾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雷云风暴,江南文运事涉每一个江南士子,至此,每一个读书人都感觉自己成了受害者,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时,其迸发出的力量简直到了让官府瞠目结舌的地步。 在这样的雷云风暴面前,江南各州府衙门明智的将扬州发来的公文搁置到了一边,没有一个官员想要卷入这场风暴,进而成为江南士林公敌,除扬州外,七家刚被地方州衙封禁不过数日的弘文印社顿时解除封禁。 …… 神都洛阳,去年接替郑子仪成为秘书监的李明宇急急忙忙到了卢府。 去岁国子学生围攻清心庄时,卢明伦正当其时的“病”了,事情发生之后,卢明伦也以此为自己辩罪,圣神皇帝随即以他重病在身需要安心静养为由免除了他的国子祭酒之职。 自失位以来,卢府就清静了许多,尤其是近两三个月里眼见其毫无要起复的意思,昔日热闹的国子祭酒府门前就愈发的门庭冷落了。 因是如此,李明宇很快就见到了卢明伦。 看到出来见客的卢明伦额头上依旧敷着手巾把子,李明宇心底忍不住暗笑了一声,他知道卢明伦没病,但他处境尴尬,没病也得装病,否则脸面上还真是挂不住,而这位前国子祭酒大人又是个最重脸面的人。 只不过李明宇也是心中有事,是以心底的暗笑转眼即罢,两人见礼完也没有太多的寒暄,就直接说明了来意。 说话间,李明宇一并将李明玉给他的书信递到了卢明伦手中。 待卢明伦看完,李明宇也没有问他的意见,笑言道:“弟也知明伦兄身体抱恙,然舍弟事急,是以也只能强请吾兄同往崔相府一行,崔相面前亦请吾兄代为美言” 崔元综本就是个石头性子,极不好打交道的,随着这一年多相位日固,愈发的难以说话了,不说别人,就连四世家内部之人见他也是发憷。只是他对卢明伦的态度一向不错,加之李明宇事情又急,所以才会绕着弯子来请卢明伦同去以做说客。 闲的久了未免无聊,加之李明玉之事确实也事涉整个四世家,卢明伦也就没有推辞,跟着李明宇出府上车。 今天是休沐日,李明宇早打问清楚崔元综就在府中,一路行来通报进去,两人没等多一会儿就进了那间与宰相身份极不相衬的寒陋花厅。 崔元综穿着一身简素的常服,依旧是石头般冷硬性子,只是身上的威煞更重了几分。 跟他寒暄客套是没什么用的,李明宇早知道他的规矩,也就没来这些官场常例,有事说事的直接将一切尽数道出。 信早已递过,事情说完,李明宇目注崔元综道:“且看那晓谕告示,清音文社实在是留不得,舍弟此举是为家族而不惜身,这原也是应尽之义。然则那淮南道观察使衙门对舍弟的处断颇有微词,舍弟难免为其掣肘,俯请崔相在武观察使面前代舍弟美言几句。再则,舍弟已就此事上书政事堂,这一两日间也就该到了,届时亦请相公多多照拂” 崔元综将信看完,看了看信上的时间又算了算现在的时间,“十四天了!” 说完,他径直取来笔墨递予李明宇,“即刻回书李明玉,着他解除对清音文社的封禁,不得轻动清音文社任何一人。另,盯死弘文印社,封禁也好,抄没也罢不得有半点迟疑” “啊”李明宇还要说什么时,崔元综已沉冷声道:“写” 李明宇不敢再问,看了卢明伦一眼后提笔疾书。 卢明伦要说什么时,崔元综先一步道:“事情紧急,且等料理之后再言不迟” 见状,卢明伦也不好再说什么。不一会儿的功夫,李明宇已经写完,崔元综取来看过之后又亲手封了,唤进一个在门口伺候的下人,“速将此信送往兵部驾部司,着以六百里加急发往扬州,若有迟误,本相容不得他钱僧亮” 那仆人领命后迅速去了。崔元综留下一句“两位且先回府”,随即命车要入皇城。 送走崔元综,李明宇与卢明伦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崔元综的车驾刚入皇城就被一个黄门内宦给拦住了,那宦官喘着粗气道:“陛下有旨召见,崔相来的正好” 推开车门,崔元综脸上带着笑容,“罗公公可知陛下急召所为何事?”就在他说话的同时,车旁随行的下人已将一张飞票塞进了那内宦的袖中。 罗公公左右瞅瞅,低声道:“所为何事我亦不知,只知陛下传召之前有巡查御使自江南发回六百里加急” 崔元综脸色不变,心底却在暗恨,晚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争 春深时节,武则天早依照往年的惯例搬到了四面环水的瑶光殿。崔元综到时,娄师德与李昭德已经在座,正各自拿着一份本章阅看着。 崔元综是个冷性子人,不擅长也不喜欢诗酒往还、筳宴歌舞这些交游手段,是以与政事堂诸相都是公事之交。见他进来,娄师德与李昭德只是点点头以为招呼,他也只是一拱手而已。 淡然见礼完毕,崔元综就在锦凳上坐了,不说话,也不问娄李两人在看什么,冷肃的像个石头。 李昭德与娄师德见他如此,目光略一交视后也就一言不发的继续看起来。小半盏茶功夫后,李昭德看完,将手中的本章递给了崔元综。 崔元综接过后没急着看里面的内容,先寻着本章的主人,这是一份御史台察院派往江南的巡查御使递回的奏章,经御史大夫审看签题后呈往御前的。 了解了这些之后再看内容,正是李明宇所言之江南成立清音文社以及李明玉下令封禁文社总司之事,崔元综将这些看完后,对这本奏章后面的内容却看得异常认真仔细起来。 这后面一部分重点说的就是弘文印社之事,此监察御史对于弘文印社出书之精致等情况都是一笔带过,重点就着落在它那遍及江南,凡州府所在必见弘文印社的庞大规模上,行笔之间既有对此大手笔的赞叹,又隐隐透出些担忧。 “印社者,勾连士林,士林者,天下民心所导引者也,是故,印社非可以等闲商贾之业视之……”看到这几句时,崔元综心底少不得又要将李明玉多骂几句蠢材,这道理连巡查御使都能看得出来,他这个大州执政居然如此懵懂不悟,岂非蠢材是什么? 一念至此,想到刚才李明宇及卢明伦的样子,崔元综心中愤怒之余又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滋味。崔卢李郑四家这些年真是越发的人才寥落了,郑知礼全然成了个铜臭之人,一门心思只在钱上;卢明伦虽不至于如此,但才具实在有限;李明宇,也如他那个蠢材弟弟李明玉一样,依仗着一副好皮囊在女人堆中打滚儿。 至于朝中其他的世家子弟,也实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多是打着光鲜的世家招牌流连于诗酒章台,自诩名士气度,全没想着他们所依仗的家族早已不是旧时模样。 这些在朝为官的中坚子弟已是如此,那些年轻一代们就更为不堪。别的不说,且看那曾被寄予厚望的崔家四玉树,在家族中诚然光鲜亮丽,但一入神都略经风雨后,老大老二顿时一死一废,老三则被吓破了胆,崔师怀不惜舍弃中书侍郎之职保下这么几个废物,真是不值啊。 崔卢李郑四世家之所以传承六百年不绝,核心处所依靠的岂不就是代代不绝的人才,但现在…… 想到这里,即便心志坚毅如崔元综也忍不住在心底叹息了一声,但也正是这一声叹息警醒了他,使其从这些无用的遐思中回过神来。 这一回神细看,随即就注意到本章中那句引起他遐思的文句旁边有一个掐指印迹,入政事堂已有一年多了,他自知这是李昭德特有的一个习惯。 崔元综没有抬头去看李昭德,只是静静的将奏章看完。恰在这时,娄师德将另一本奏章递了过来。 这本奏章依旧是出自同一个巡查御使之手,与前一本不同的是,御史大夫在这本奏章的签题上写了个醒目的急字。 奏章内容正好接着上一本,说的就是李明玉带衙役拘拿扬州耆宿、清音文社社首陈一哲,封禁扬州弘文印社并拘拿印社中三十七人之事。 崔元综看到这里,连骂李明玉的心思都没有了,素来不动声色的脸上也猛然蹙起了眉头。看完奏章的李昭德与娄师德俱都注意到了这一点,脸上自有一缕淡至无形的浅笑划过。 自狄仁杰等人黯然出京之后,李昭德就成为李党在朝中的领袖,而娄师德则是不折不扣的武则天心腹,两人政治立场不同,也谈不上有多少的交情,但这并不妨碍两人都对崔元综没什么好感。 娄师德深知武则天对世家的心结与态度,至于李昭德,则是暗恨这些所谓的世家一边高举着孔孟大旗,却又不肯支持李唐正朔,一切私心自用只是为了家族利益。更隐隐有与武党眉来眼去之嫌,前次八老进京时武承嗣的那些做派真让人瞧着恶心! 目光偶一交视之间,李昭德注意到了娄师德脸上的笑容,娄师德也同样如此,这份小小的尴尬使得两人眼中的笑意更浓了。 崔元综却无心理会两人的小心思,一口气将奏章看完后便自低着头沉思起来。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他还是没料到清音文社被封禁一事居然闹起了如此大的风波,如今说一句江南士林群情激愤毫不为过,声讨李明玉的风潮一浪高过一浪,每天在扬州州衙外等着往牢狱中探看陈一哲的人越来越多,且还不断有人从各州络绎而来。江南各州为陈一哲,为弘文印社辨冤的状文雪片般发往淮南道观察使衙门…… 更要命的是,这漫天的风浪还由李明玉直指到了四世家。 声名是四世家最重要的根基之一,但这一回,四世家在江南的名声可算是彻底毁了,那可是半个天下士林哪,若要重建谈何容易! 正在这时就听外面一阵脚步声响,政事堂首辅相公、魏王武承嗣与次相陆元方前后脚的走进来。 崔元综跟着李昭德与娄师德一同站起身来相迎,武承嗣寒暄之间却像没看见他一样,直接到了娄师德面前亲热说话,李昭德也迎到了陆元方面前,就剩着他一人孤零零站着。 好在这时间不长,武承嗣与陆元方就坐下来看奏章,等他两人看完时,外面一片环佩声响,武则天在上官婉儿并几个宫女的环拥下走进来。 便礼罢,坐在锦榻上的武则天摆了摆手,“奏章都看过了?那就议议吧” 武则天理政向来是由臣子们各抒己见之后她才会开口,一开口就是定断。五相都知道她这习惯,是以也就没等她再说什么,只是众人之中谁先开口,又是一阵沉默。 沉默了一会儿后,李昭德看看众人率先开言,“士林乃民心之所向,士林不稳便是地方不稳,江南乃国之重镇,因一文社激起如此动荡,罪在扬州刺史李明玉,臣以为当重处之,以释江南士林之怨而安其心。另,淮南道观察使武嘉顺身为上官,并坐衙扬州,事态恶化至此他也难辞其咎,臣以为亦当重处” 闻听此言,武承嗣眉头一蹙,淮南道观察使武嘉顺可实实在在是他的人。但也正因为如此,他反倒不便在这个当口接话了,只是冷冷的瞅了李昭德一眼。 这时,陆元方点了点头,“此言甚是,治官如治军,功必赏过必罚,李明玉自不待言,武嘉顺身为一道观察使却坐观事态发展到如此地步而无所作为,诚然难辞其咎” 娄师德很隐蔽的看了武则天一眼,“臣附议” 要不要保武嘉顺?如何保?若是不保又当如何?这其间武承嗣正在心底做着紧急的盘算,时间虽短,但当娄师德说完之后,他也已拿定了主意。 看了崔元综一眼见他没有要说话的意思,遂轻咳了一声后道:“陆相三人所言极是,李明玉与武嘉顺俱当重处。然淮南重地,又值此非常之时,不可一日无主,臣以为户部侍郎宗楚客才堪大用,可为淮南道观察使” 武承嗣刚说完,李昭德淡淡插言道:“如某所记不错,两年前大朝会上正是魏王一力举荐武嘉顺出任淮南道观察使,当时亦言其才堪大用” 言至于此后,李昭德却不再接着说下去,而是面相武则天道:“魏王适才有一言倒是不差,淮南重地,又值非常之时,非重臣不足以镇之,臣以为与其别选他人来回迁延,不如诏令楚州司马张柬之就近接任,若用其人,风波立平” 淮南鱼米之乡,同时又有产盐及海港之利,这样的地方武承嗣又怎肯拱手让予李党?李昭德刚一说完,他当即出言反对,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就在这瑶光殿中争执起来。 没有那些下臣们在场,又涉及到重大利益之争时,这些相公们也就不顾忌什么宰相风度,争执的不可开交。 “够了”武则天的声音一如平常,却让两人很快停止了争执,“先着淮南道观察使衙门内循例递补,且待平定了此事后再议” 那递补之人是个不结党的,武承嗣对此结果恨之无极,李昭德却并不恼怒,虽然他的举荐没被采纳,却也断了武承嗣一条重要的财源,更挫了他的声势,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个不坏的结果。 既已决定处断武嘉顺与李明玉后,平息江南的这场风波也就不难了。如今更受关注的反而是人事的变动,观察使已定就该说到扬州刺史了。 若是普通州府的刺史,实在上不到这个层面,但扬州毕竟不是普通州府。武承嗣一挫之后正欲鼓勇再进,好歹将这天下第一富庶州府揽入囊中时,此前一直不曾有所举动的崔元综却先一步开口了。 “此次李明玉处置失当,正该重处。然清音文社一举将江南士林菁华收入囊中,规模太大,对地方的影响力也太大,若任其存之并壮大,实非朝廷之福,此次风波可为明证。另有其羽翼弘文印社更是如此,臣固以为当将其收入官府,着有司统管” 去年八老进京时武承嗣不顾首辅体面,每日亲往驿馆探问,此后更多次向四世家示好,其目的不言自明。但他一番忙活却是毫无结果,这些日子正是见着崔元综就心烦的时候,今天又碰上受李明玉牵累而丢了淮南道的烦心事,正心中恼怒的他再看到崔元综抢在他前头说话,一股邪火再也压不住。 “言重了吧!某也看了清音文社的晓谕告示,既不涉时政,亦不涉及朝廷,只是要求变革诗风罢了,若是连这样一个文社都容不下,天下人该怎么看陛下,又该怎么看政事堂,国朝从无封禁文社的先例,崔相未免太小家子气了些” 言说至此,武承嗣眼珠一转,“对了,若说文社,某倒是想起来你崔卢李郑四家不也有一个正心文社?据闻江北士林皆以能入此文社为荣,若是四世家不这么自矜身份,门开的大些,正心文社断不会比清音文社来的小。若是清音文社容不得,那正心文社又当如何?至于弘文印社,天下间的印社岂在少数?四世家就没有印社?是否都当将其收入官府?如此与民争利之事,本相是做不出来的” 一口气说到这里后,武承嗣径向武则天道:“今次江南士林风波起于李明玉之昏庸无能,崔相所言之清音文社与弘文印社之事分明是本末倒置。若朝廷果如其议将清音文社与弘文印社封禁之,则江南士林必定风波再起,介时民怨所向可就是我政事堂乃至于陛下了” 听到武承嗣这番话,李昭德松了一口气。看来他最担心的中间派与武党合流之事并不曾发生,至少现在还没有发生,否则武承嗣也不会如此毫不留情分的打压崔元综了。 “此事容朕再思之。现在且先定了扬州刺史”武则天说完,崔元综即道:“风波起于士林,自当以大儒镇扬州,臣荐前国子祭酒卢明伦出镇扬州” 此人真是好厚的脸皮! 听到崔元综的举荐,武承嗣、李昭德乃至娄师德都不免齿冷,而今江南士林风波都已直指四世家了,他居然还好意思举荐卢明伦。以前国子祭酒的身份屈就一州刺史,这背后图谋的分明是还不曾定下的淮南道观察使。 这提议遭到武承嗣与李昭德的联合反对,反对之中,两人又各自提出了己方的人选,不消说又是一番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的景象。 武则天一声轻咳制止了两人的纷争,“陆卿,你执掌领选之事多年,可有谏言?” 陆元方从不参与李武之争,是以刚才一直不曾说话,此时见武则天点到了他,起身拱手道:“臣荐一人,方今扬州大都督府参军陆象先可为扬州刺史” 陆象先?这不是陆元方的大儿子!此前吏部曾多次举荐此人回朝任官,却都被陆元方给挡住了,不成想这回他居然有此举动。 听到这个举荐人选,武承嗣与李昭德心底俱是一叹,扬州刺史定矣! 果然,此前一直很少说话的武则天面露笑容,“朕早闻象先绍继乃父,有君子之风,亦有小陆君子之誉。且其人勤勉王事,有君子之器。他又是在扬州做官的,转任也便宜。陆卿举贤不避亲,正合朕心!婉儿,拟诏,着罢李明玉扬州刺史事,交大理寺论罪。着陆象先转任扬州刺史,诏书到日即刻赴任,朕于他有厚望寄焉,勿负之!” 陆元方向武则天深施一礼,转身回座。 此事议罢,这次议政也就结束了,只是那崔元综却不肯就走,这分明就是要单独面圣的架势。 武则天如其所愿留下了他一人,待其进奏时说的依旧是清音文社与弘文印社之事,武则天静静听完后未置可否,只说要再思之。 该做的都做了,该说的都说了后,崔元综退下。武则天从锦榻上起来,活动着身子走到瑶光殿外看着那一泓碧水,“如何?” 这话自然是对上官婉儿说的。 “臣女不敢妄议朝政” 江南士林起了这么大的风波,武则天的心情却很是不错,含笑声道:“让你说就说” “是。以臣女愚见,崔元综这回怕是真急了,是以想借陛下借朝廷剪除对四世家的威胁,如此利由四世家独享,非议与恶名则由陛下与朝廷来担,端的是好算计” 想了想之后,上官婉儿又轻声的补了一句,“封禁文社自古未有,史笔如刀,不得不慎!” 闻言,武则天健朗一笑,未对此做什么评论,只是蓦然道:“婉儿,着人知会吏部,且将陈子昂谴往江南任职……就在扬州安置” …… 崔元综从瑶光殿走出来时,心情与脸色一样冷,他今天所做之事都是明知不可为,却又不得不为。 走不几步就看到前方有陆元方在等候,看那样子分明是在等他。 压住胸中疑惑,崔元综快步上前拱手见礼,“陆相” 陆元方抬了抬手示意两人边走边说,“我知你的性子是不好虚文的,如此老夫也就直言了” “请言” “老夫领选多年,对你亦算知之甚深。你生性刚强坚韧,在陇右道三进三出,政绩堪称卓异” “卓异”乃朝廷对官员考功的最高评价,由这样一位公认的寡言君子说出这等话,便是冷静如崔元综也不免要在心中起些波澜,正要开口称谢时,却被陆元方给止了。 “自你进京入相以来已是一年有余,期间你勤于公事,从无懈怠,政事堂中那些难以见到功绩的琐碎事麻烦事十之五六都是由你料理的,且都能料理的清爽,对此你亦未曾有半句怨言。据闻你少有拜客,每日寝息不过两个时辰,可有此事?” 虽是设问,陆元方却自问自答,“不管别人如何,老夫却是信的” 素来寡言的陆元方拉拉杂杂说了这么多,且句句都是赞赏话语,只让崔元综愈发的疑惑,这位君子陆到底想干什么? 就在此时,陆元方停住脚步迎着崔元综的眼神肃容道:“论心性刚毅坚韧,论理政之能,论用事之勤勉,你都堪称国之干员,实有名臣气象,若能善始善终,破除胸中那一点小私之念,异日名垂青史只是等闲事耳,老夫倚老卖老说了这许多,于我是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对与不对,元综自思量吧” 说完之后,陆元方也不再与他同行,一拱手后当先去了。 崔元综心情异常复杂的看着陆元方的背影远去,出宫的路上心情起伏难平。回府之后独自默坐了许久后,方招来一心腹吩咐道:“你且收拾行装,明日一早带两个人动身往扬州一趟,务必将清音文社与弘文印社的根底探查清楚” 那心腹老仆躬身应了,崔元综依旧默然枯坐,良久良久。 早在此前,先一步回到魏王府的武承嗣亦做出了同样的举动,唤来一亲信在书房中交代良久后,着他明日即往扬州。 与武承嗣同时,刚刚归家的李昭德也正在伏案疾书,信是写给张柬之的,问的依旧是清音文社与弘文印社的根底,楚州距离扬州不过一两日路程,张柬之总该知道些什么。 …… 而此时的苏州张府外,正有一身作男装打扮,气度不凡的女子点名要拜会在此暂住的唐松。 第一百六十章 太平来访 张旭家的老门子见这做男装打扮的女子气度不凡,跟来的从人亦是锐利劲健,当下不敢怠慢,小心迎住之后却对她要见的人毫无印象。 “唐松?”老门子想了又想,摇头道:“好叫贵客得知,府中实没有唐松,便是姓唐的也无一个” 女子闻言微一蹙眉,那老门子莫名的就是心中一紧。好在这个看来势头奇大的女子很快就哑然而笑,“既然如此,唤上官黎出来见我” 也不投名刺,也不说请见,女子这颐指气使的态度其实颇不礼貌,老门子却没跟她计较这些,“敢问尊客名讳,如何通传?” “你让他出来就是,我自与他说”女子摆摆手,老门子张张嘴后唯唯而去。 没有多长时间,女子就看到张府侧门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向外走来。其人容貌俊挺,弱冠的年纪却偏偏在这春深时节穿着一袭上了年纪人才喜好的道衣常服。道衣尚轻适,难免有些袍宽袖博,好在来人身量够高,穿着这样一身不仅没显得牵绊,反倒颇有些飘逸的韵味。 深春时节来人缓步而来,面容清俊,博袖飘飘,当真有几分萧萧肃肃,爽朗轻举的风仪。 很快来人就看到了她,脚下的步子立时顿了顿,随后快步而来。 “你怎么来了?” 太平面对面的迎着唐松,数月不见,他这面容愈发长的开了,眉宇间弱冠年纪残存的最后一丝稚嫩之色已完全褪尽。 似乎只是眨眼间的功夫,这个少年成名的唐松居然就长成男人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太平说着话,人已转身向张府外青石铺成的长街走去,“人言苏州好风物,且游览一番后再说正事不迟,走吧” 走了两步却没听到脚步声,太平双眉一紧回过身来,“怎么?还要我请不成?” 她这话音刚落,随在她身后的那四个目光锐利,身形劲健的护卫齐刷刷向唐松看去,作势欲动。 神都街头曾被强抢,母暴龙就是母暴龙,唐松转身回去向老门子交代了几句后悠悠走到了太平身边,“我来苏州虽已有了些时日,但琐事缠身却也不曾好好逛过,今日能得公主把臂同游,幸甚至哉!” 太平挥挥手,护卫往街中四散,若非刻意留意实难看出什么端倪。 唐代女着男服乃是风尚所在,实在算不得惹眼,这四个护卫一散去之后,两人也就不那么醒目了,唐松浅浅一笑,引着太平走进了一片吴侬软语之中。 苏州乃著名的水城,有东南水都之称。唐松缓释了心情慢步行去,但见沿途河道纵横,密如蛛网,百姓所居多是前门沿街,后门临河。河道两侧遍植垂柳,青青柳色倒影水中,水光柳色如烟如幻,恰与两侧民居的红楼辉映成趣,复有河道上造型各异的玲珑小桥可为远景。 走在河边麻石铺成的斜街上,听着身畔四处传来的温软吴语,看着眼前的水光柳色、红楼小桥,唐松的心情不知不觉间放松到了极处,苏州,果然是苏州,风吹到这里似乎都轻柔下来,眼前所见,身之所感,皆是如诗如画,熏人欲醉。 太平自幼长于长安,近年长居洛阳,皆是北地名城,习惯了长安洛阳的大气雄浑之后,乍一走进这风轻水软、精致如画的苏州,似乎性子也染上了些江南的气息,“早闻苏州美名,今日一见,却比美名更美,这一趟倒是来的值了” 这时彻底放松了心情的唐松也不去想别的事情,闻言清浅笑道:“是啊,吴中好风景,风景无朝晚。晓色万家烟,春声五月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到了江南却不来苏州一游确是可惜了” 环境的影响真的很大,此刻的太平如唐松一般没有什么说正事的心思,且是心情极佳,“你说的倒是极好,也走的乏了,可有什么好歇脚去处?” 回头一看,可不是嘛,两人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漫步极远。唐松来苏州虽然有一些时日了,但因日日忙碌其实并不曾细游,自然也谈不上熟悉,闻问,好一番思量后抚掌道:“美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在这苏州,乘一叶扁舟坐饮春竹酒便是歇脚的最好去处” 口中说着,唐松已向前方两条河道汇聚的曲桥寻去,如其所料,曲桥下果然停着一艘乌篷小舟,上有船娘含笑揖客。 这船娘已是徐娘半老年纪,但姿色倒是不差,更有肌肤胜雪,让人看着赏心悦目,想来年轻时必是十分颜色的美人无疑。 唐松迈步上船后见船上晃晃悠悠的,遂转身伸出手去,太平看了他一眼,搭着他上了船。 乌篷船内空间并不大,两人也没有入里间闷着,就在船舱空出放着的小几边趺坐下来,身子挨着身子贴的极紧。 太平似是有些不适,但瞥了唐松一眼,见他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后也就面色如常的安坐下来,船娘解了缆绳,笑问尊客欲往何处,一并报了几处游览的路径。 听到“寒山寺”三字时,唐松当即便道:“就是这里” 那船娘看了看天色,浅笑着软语道:“这辰光若是去了寒山寺,只怕晚上便回不得了,若是夜泊,尊客可无碍?” “夜泊最好”唐松轻挥袍袖,“速去,速去” 如此随意的唐松是太平从未见过的,也是她收集的那些资料中所没有的。看着随行的护卫上了另一艘乌篷船后,太平也就没多言什么,任唐松拿了主意。 寒山寺来回路远,再看两位客人的气度,这实是一桩难得的好生意,船娘自然欢喜。向船后招呼了一声后,便有浆声轻响,乌篷船带着圈圈涟漪向前行去。 坐着悠悠的乌篷船上,看着两边柳色红楼、斜街曲桥的美景,间或伸手下去掬一掬河中碧水,其间又有船娘呈来的春竹酒可为助兴,这滋味真是怎一个闲适惬意。 经阊门出苏州城,一路游玩,恰在向晚时分,乌篷船到了寒山寺下,泊在一处停有五六艘客船的小河港中。 船至寒山寺下,唐松却没有要上山访寺的意思,那船娘以为他二人是觉着此时太晚也就没在意,停好船后重整酒菜,且取来琵琶歌唱助兴,唱的恰是出自《珠玉集》的《玉楼春》: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美酒美人,琵琶轻歌,一曲听罢唐松整个人都似融进了春日江南的无边美景之中,边侧身向外掬着水边懒洋洋道:“世人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浮生苦短,得享受时就该得意尽欢,又何必要争来斗去,奔走不歇,却将人生弄得个本末倒置” 太平眼神一亮,看去时唐松只是侧身向她,实难判断他这句是别有所指还是真的无心感慨。这时却听那刚收了琵琶的船娘笑着道:“这位小官人说的清爽,人生苦短又何必要争来争去?” 唐松回过身看着太平清淡一笑。 正是这一眼让太平确定下来,唐松刚才那番话分明就是暗指她的。(文*冇*人-冇-书-屋-W-Γ-S-H-U) 只是今天的心情实在是好,周围的景色也实在太美,太平心下也不愿坏了这一切,遂只是清冷而笑“不奔不走,不争不斗何得尽欢?譬如这位周大娘子,单是头上戴的这支簪子便不下三十贯钱,能戴的起这样的簪子也算小有身家,能在家享福尽欢了,又何必甘为船娘日日奔走河上。说清爽话谁不会?做到的又有几人?” “这位尊客好眼力”船娘苦笑了一声后倒是叙起了自己的身世,她倒也不避讳,直言自己乃是青楼出身,当年也是做过镇楼大娘子的,二十年前与一年轻公子定情赎身,可惜欢聚太短,仅仅数月之后,那公子便要动身北赴长安,行前两人依依不舍,约定至多两年必回,届时依旧在那柳荫下的板桥相会,从此永无分离。 然而那年轻公子这一去就是二十年,至今仍不曾回来,“二十年来城中颇有变动,我住的也不是旧时地方,他若回来必定是寻不到了,但那板桥却依然是旧时模样,只要他回来必定就能见到” 二十年的时间太久,船娘再说起此事时已是语调平淡,但其间的执着深情却让人思之惊心,听完,唐松收了脸上的笑意起身向周大娘子拱手行了一礼。 船娘见状忙不迭的还礼,“当不起,小官人使不得” “清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情人桥上别,更无消息到今朝!”唐松幽幽一叹,“单凭周大娘子这一份坚守,便是什么礼都尽受得起了” 太平也为船娘的故事与执着而色动,眉宇中神情渺远,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唐松问了那情郎的名字后极陌生,断不是他认识的人,遂就没再多说什么引人伤怀的话,只是在心底记住了这个名字。其时天色渐晚,船娘告退了去准备晚饭,一时前舱里变得非常安静。 安静了好一会儿后,太平转过身来似笑非笑的看着唐松,“刚才你向那船娘行礼时一脸与我心有戚戚焉的神情,莫非你也有那远方等待之人?” 唐松从远处青山上收回目光,迎着太平的眼神诚恳声道:“我知道你来寻我是为了什么。公主已是富贵之极,何不弃了争斗之心尊享人生之乐?” 这句话含含糊糊的似是刺中了太平心中从不曾对任何人显露过的野望,悠游山水中慵懒的眼神陡然凌厉起来,紧紧的盯住了唐松,想要看透他是否真的知道了自己现在最不愿让人知道的心思。 见她如此,唐松心底自嘲的一笑,想的太简单了,若是太平那么好劝,她也就不是太平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香艳危机 天色渐晚,船娘送来了精心烹制的鱼羹与鱼肉靡,唐松与太平默契的没有再说什么,品着鱼羹吃着晚饭。 唐时食肉的习俗是北羊南鱼,北方人惯吃羊而南方人惯食鱼,船娘用心之下晚饭其实做的极精致,但从小在北地长大的太平却委实不惯于鱼肉靡的味道,只是啜了小半碗鱼羹也就罢了。倒是唐松吃得极其欢畅,喝了两碗鱼羹又吃了两碗鱼肉糜之后才尽兴而罢。 吃完时天色已黑了下来,远处天际隐见一弯如钩的弦月缓缓升起,船娘燃起河灯,笑问尊客晚上在何处歇宿,唐松指了指船舱,那船娘看了看女作男装的太平抿唇一笑,自往舱中铺叠床被。 船娘收拾罢,收了唐松给的船钱后自上岸寻地方歇宿去了,只留了一个船工在船尾守夜。 随着船娘船工等人相继结伴而去,这个泊有五六艘乌篷船的小港汊变的异常安静下来,唐松小口呷着未经温烫的青竹酒,向太平有一句没一句道:“夜泊佛寺之下,倒让我想起昔日道左偶遇的两位颠僧来” 静夜之中不大的声音在小港汊中居然传得挺远,太平知道这是切入正题前的闲话,也就没接他的话茬,唐松对此不以为意顾自道:“那二僧形容不整,状如疯癫,某行经路过时恰闻一僧向另一僧问曰:‘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 太平双眉一扬,“问得好” “是啊,某亦觉得问得好,是以收紧马缰,听那另一僧答曰:‘只需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时间虽已过去年余,这两僧的形容也早已模糊不清,但这一番对答却时时浮上心头,再难忘怀了” 朦胧月色下,太平冷冷一笑,“是真记不得了?那两僧就是你吧,你才多大年纪?经历了几许世事?胡诌得两句闲话后就想来点化我?笑话” 太平正说到这里,旁边的乌篷船中突然响起一声佛号,佛号宣完,便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妙哉斯言,还有甚诀可以躲得?” 淡淡月色中,另一侧的乌篷船上有一老僧双手合十立于船头,一身纳衣,一双寿眉被河风吹的飘飘轻举,唐松却不看他,只是向着太平朗声道: “身穿素袄,淡饭求饱。补破遮寒,万事随缘。有人来骂,我只说好,有人来打,我自睡倒。唾在面上,随他自干,我省力气,他无烦恼。好个争名利,须把荒郊伴。我看世上人,都是精扯淡,劝君即回头,省却一生忧” 太平脸上的冷笑愈盛,倒是那老僧静静听完后一合十躬身,“南无阿弥陀佛”的佛号在静夜中传出极远。 宣完佛号,老僧自回舱安坐念佛。太平目注唐松,“自你当日入神都以来,时时争,事事争,现在却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想到历史中太平最终的结局命运,唐松幽幽一声叹息,“我信与不信不重要,倒是希望公主能信上一些” “且陪我上岸走走”太平说完,当先起身而去。唐松跟在她的身后走上河岸,见河面上已有水气腾起,淡淡的水气在朦胧月色的照射下营造出一片如烟如幻的景象。 上岸沿着河道走了一会儿后便远离开了那小港汊,“我来苏州可不是听你胡诌论佛的,赏玩了景致之后也该说正事了” 声音低沉中带一点沙沙的暗哑,有一种强烈的压迫性,至此,太平已经不再是漫游苏州的那个太平,神都的她又回来了,“关于弘文印社,洛阳锦绣绸缎庄的郑胖子都跟你说了吧?” 唐松收摄住心情,“是,不过他当初的投入只是用在扬州及苏杭二州的弘文印社开办上,公主买了他的,这三州印社自然有你一半。不过当初我与他约定在先,虽说一人一半,但主事之权却在我,这一点还请公主体谅” “三州,就这三个印社能济什么事?也值得我亲来一趟?”月色水气之中,太平的声音有着一种自然流露的气势,“你将弘文印社开遍江南所费多少我心中也有个底,这都是出自内宫的吧?” “公主知道?” 太平傲然一笑,“这笔钱我都出了,但将宫中的账目走平,从此与内宫再无瓜葛,这事自然也是我来办。待办好之后,整个弘文印社分你三成,亦交由你来主事经营,你以为如何?” “公主好气魄”唐松笑了,“只是如此以来,我岂不就成了公主手下的大掌柜?” 不待太平说什么,唐松摇摇头淡淡声道:“多谢公主厚爱,只是我对做什么大掌柜实无兴趣” 太平猛然转身,双眼紧盯住唐松。 朦胧的月色下,唐松迎着太平锐利的眼神轻浅而笑,没有针锋相对,也没有闪躲退让。 “一文铜钱不出便能尽分三成,这三成一年就是多少利水你比我清楚,这都不答应,唐松,你未免太贪而不知足了” “若只是为钱?当初又何必要办这费力不讨好的印社?既在扬州,还有比海商贸易更赚钱的营生?”唐松不再看太平,迈步继续向前,边走边道:“以钱度人,公主未免将天下人都瞧得小了,就是公主自己要买弘文印社,难倒真是为了钱?” “好”太平的声音愈发暗哑了,“现在给你三成不要,到什么都没有时你可别后悔?” 唐松脚步不曾暂停,连声音都没有半点变化,闲谈般道:“若真有那一日,我定当早早卷了铺盖走人,绝不会碍了公主的眼” 唐松如此表现让太平脸色微变,“弘文印社是出自母皇之意?” 这时忽有钟声破空而来,在这静夜里显得份外空灵悠远,唐松向太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后停步而听,听得几声后连眼睛也微微闭合起来,纯以心耳感受着让后人醉了千年的寒山寺夜半钟声。 看到他这模样,太平真是忍了又忍,才勉强忍住。 钟做三十六响,直到最后一声响过之后唐松才睁开眼来,“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这一趟到苏州再无憾矣夜色已深,公主便回船安歇吧,我自往枫桥镇投宿就是” “你……好……”太平一招手,那四个一直远远跟着的护卫顿时拥上前来,二话不说就将唐松控制住抬到了河边。 此时唐松真是悔死,早知道这女人有暴力倾向,为什么没把上官谨一起带来。 太平指着河水,“丢下去之后,今天我要不让你上来,你可真就上不来了” 这娘们真是个疯子。 “说,弘文印社的创办是否出自母皇授意?” “公主这么聪明还要我说?” 此前唐松的表现很成功,已让太平心底有了结论,此刻再经这明显带着服软语调的话一说,太平益发确信了。 确认之后太平一时倒没了主意,那是她的母亲不错,却也是皇帝,一个连自己亲生儿子都能吃的皇帝。 但若真就这样罢了她又实在不甘心,心情烦躁起来的太平再看唐松,越看越是不舒服,手一挥,那四个护卫手上猛一使劲,就此将唐松扔到了河里。 唐松却没想到她真能做得出来,猛然落河不免手忙脚乱,吃了两口水,扑腾了好一会儿后才勉强在齐胸高的河水中站住了身子。 看到这一天来一直是萧萧肃肃颇有名士风度的唐松如此狼狈样子,太平忍不住哈哈大笑出声,心里的烦躁倒是消散了不少。 她笑的快活,唐松却是出离愤怒了,“李令月,你他娘就是个疯子” 那四个脸色大变的护卫正要下水却被太平给制止了,自己走到河边看着落汤鸡一样的唐松笑吟吟道:“你他娘?唐松,你是在骂我的母皇?” 这时节唐松哪还顾得了那么多,边破口大骂脚下边慢慢向河边蹭去。 从小到大太平还真没这么被人骂过,不过她也真是邪气,这么被唐松一句句疯子的骂着,不仅不恼反而脸上还一直带着吟吟的笑。 还别说,这一招就是管用,她越是如此,唐松心里越是憋闷的厉害,像被人打了一记窝心拳后要还手却找不到人一样。 反过来,唐松越是恼的厉害,太平笑容越盛,到最后时竟已是笑颜如花,在朦胧的月色与水雾中倍显妖艳。 就在太平妖笑最盛的时候,在河中缓缓蹭了好一截儿的唐松蓦然前扑。 虽然已经蹭到齐腰深的浅水处,但河水阻力毕竟太大,严重影响了行动能力,加之太平退的又快,唐松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从自己手上溜走。 就在失望到极点的时候,突然感觉手中一紧,却是太平人虽然退的快,但穿着的男装儒服下摆宽大,让唐松差之毫厘的抓住了其中的一幅衣角。 这时节唐松打死也不会放了,手中向着紧处一扯,退步中本就站立不稳的太平顿时被他拉得重心摇晃,半斜着身子掉进了河里。 就在她挣扎时,唐松早卡住了她的脖子向岸上道:“你们四个谁敢下来,可别怪我手辣” 那四个护卫真是被这一变故给惊住了,醒过神后就往前奔,显然是不相信唐松真敢对太平如何。 他们身子刚动,唐松干净利索的将犹在挣扎的太平按进了水里,同时拖着她往深水处退去。 唐松一下狠手,那四个护卫如被施了定身术般猛然停住了,月色下一个个脸色发白,太平真要有个三长两短,身为贴身护卫的他们诛九族都是轻的,即便他们不相信唐松真敢对公主如何,但实在是不敢赌,赌不起啊! 他们停住,唐松也就将人从水里拎了起来,惊魂未定的太平一边吐着水,一边咳嗽着断续道:“唐松,我必诛你九族” 她聒噪的太厉害,唐松手一沉,又将她按进了水里,不过时间倒是不长。但这一下,只让岸上四护卫脸色更青了。 “我唐家是大族,人多,好生生在那里等着你去诛,不过先要过了今晚再说……”唐松正发狠说到这里时,就觉身上传来一片温软滑腻,话语顿时猛然一滞,不仅是他,正在挣扎的太平也停住了挣扎。 深春初夏时节人自然就穿的轻薄,唐松又是一袭宽松的道衣,那道衣尚轻适,只在腋下用一布条系着,落水后一番扑腾早就敞了怀,里面上品亳州轻容的内纱衣本就以轻薄著称,这一沾水浑如没穿一样。 好死不死的是太平偏偏穿的也是宽松的襕衫男服,挞尾一松,再一激烈挣扎之后,情形就如唐松一模一样了。 更要命的是她内里所穿同样是亳州轻容制成的内衫,作为贡物,品级自然更高,沾水之后也就愈发轻薄通透。 当此之时,四护卫虽因夜色朦胧及河水掩盖而看不清楚,但紧紧缠在一起的唐松与太平却是心知肚明,两个人已经是赤裸纠缠了。 甚至唐松一低头就能清清楚楚看到贴在他腹前的那两团巍巍粉腻。 这一回没让唐松再按,停住了挣扎的太平自觉的又往河水中沉了沉。 这一刻若是有刀,太平早将唐松给捅死一万遍了,“还不放开我?” 唐松松开手,太平在水中裹住外衫向岸边退去,刚退出两步,唐松已追过来重又将她紧紧控制住。 这一回太平真是要疯了,柳眉倒竖,“放开” 唐松看着岸上脸色发青,紧张到极点的四护卫,“现在放你我必死无疑,放什么放” 太平彻底疯了,咬牙之声都清晰可闻,低声如母暴龙般嘶吼道:“手” 啊,唐松低头一看,顿时尴尬无比,刚才控制太平太急,落在她左胸上的右手委实放的不是个地方。 唐松将手挪开,恨声道:“且让他们走远些,我再与你说话” 这时节,两人之间实在太暧昧,且是打了一个极不好解开的死结,太平深呼吸了两口气后向岸上摆手示意。 到四护卫千不情万不愿的退到河岸另一侧的树林中后,唐松深吐了一口气。这一刻他真是悔死了,别的就不说,刚才干嘛要扯她?这一扯就扯成了个要命的大麻烦哪。 不放太平是不行的,总不能一直将她按在河里;放吧,其结果光想想就不寒而栗。 饶是唐松也算得上心思灵动,此时也彻底乱了方寸,放与不放间实有千万难。 虽说怀里搂着个春衫湿透且又妖媚到极点的熟女,唐松却没有一丝暧昧的感觉,今夜阴差阳错的一切使他遭遇了穿越以来最大危机,一个看似香艳的危机。 第一百六十二章 你怕我?唐松的败退 正在唐松彷徨无计,左右为难的时候,怀中响起了一连串的喷嚏声,太平恨声道:“要不你现在就把我溺死,要不就让我上岸,这河里能躲一辈子?” 虽是春深时节,河水其实依然很凉,尤其是这暗夜时分更是隐隐有浸骨之寒,就连唐松都有些受不了,更别说太平这女子了,这种情况下极易生病,稍有不慎还会落下病根儿。 进不得,退不得,现在就连不进不退的保持现状也不行了。短短时间里唐松不知转了多少个念头,但却没有一个能管用的,最后猛的放开了控制住太平的手,恶狠狠道:“上岸!” 就这样了,爱咋的就咋的吧! 太平瞅了唐松一眼后什么都没说的开始向岸上走去,弦月如钩,月色晦暗,她似乎是笑了一下,但唐松看去时却只见到一张冰冷的脸。 刚一走上河岸,四护卫立即迎了上来,太平裹紧自己,“去枫桥镇” 一连串儿的折腾,大半个时辰后,连唐松一起,六人总算在枫桥镇中最好的客栈中安顿下来。 穿着刚换上的干爽衣服,喝着特意交代后烫过的剑南春酿,一路上被湿衣服塌着又经夜风冷吹的身体总算是慢慢的暖和过来。 有了刚才的经历现在的处境真是舒服的很了,但唐松一点惬意的感觉都没有,今天晚上的事情不管怎么说都着实有些过分了,太平又不是一般人,从小都没遭过这样罪的,她岂能善罢甘休? 这时就听门口“吱呀”一响,同样换了一身干衣裳的太平从外面走了进来。 小小枫桥镇中没有专给女人做的男服衣裳,就太平穿着的这身七破间裙还是护卫砸开镇上最大的一间估衣铺给买过来的。 穿着一身朴素的裙服,脸上也无妆容,晕黄的灯火下,太平少了些妖艳,多了几分清丽。 见她进来,唐松倒是长出了一口气,该来的早晚要来,既然如此,早来就比晚来要好得多了。 站起身来迎上去,“落了水又受了夜风,喝了那碗姜汤后就该好生睡一觉,发发汗免得受了风寒” 太平再怎么公主终究也还是个女人,在发生了今晚的事情后唐松作为男人难免心中就有了歉疚,是以这番发自内心的话就显得份外轻柔。 暖和的屋子,晕黄的灯火,温柔声音里出自真挚的关心,太平抬起头来,脸上看不出喜怒,“这是在关心我?想想你之前干了什么” 唐松本想说要不是你抽疯,何至于会有后来的事情。但最终什么都没说,事已至此,再跟一个女人如此斤斤纠缠于谁对谁错,实在太小家子气了些。 “今晚的事情是我有错”迎着太平的眼神,唐松没有一丝闪躲,不管错了多少,有错就认,这点坦荡他总还是有的,“你意如何,现在不妨就说了吧” 太平盯着唐松看了好一会儿后径直在小几另一侧的胡凳上坐下来,“倒酒” 唐松满斟了一盏热热烫过的剑南春酿递过去,太平接过一饮而尽,“敢对我如此,你是第一个,真是胆大包天!今晚的事情我给你记上了,总有了断的时候” 说话间将酒盏递过来,唐松又给她满斟了,太平再次一饮而尽,“你也别急,这笔账我会跟你慢慢算,现在还是说说弘文印社的事情” 有前面那笔账垫着,却让唐松怎么说?太平也不催,只是隔着晕黄的灯火冷冷看他。 良久之后唐松长叹了一口气,“实话说吧,我虽腰间无铜,却也不是一心只想着钱的人,当初创办弘文印社也不是为了钱,别说三成,就是给我四成五成我也不会动心” 太平什么都没说,静等着唐松的后话。 “然则公主执意于弘文印社,我可以做主给你三成” “三成?你在打发讨饭花子不成?” 闻言,唐松猛一皱眉,但看了太平依旧还没干透的头发后终究还是放松了心平气和道:“公主莫要忘了弘文印社的主人是谁,它可不是我的,三成已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也是因为公主深得陛下宠爱,内宫想是不会为此找麻烦。给的再多必定就会交由陛下决断,真到了那时,对公主与我可都没什么好处” 听唐松说了这么多,太平也沉吟了许久,显然是在心底做着各种盘算。 直到唐松又喝完了一盏酒后,太平才重新开口,“是整个弘文印社的三成?” “是” 太平点点头,“多少钱?” “是多少就是多少,我一文不加” “噢?”太平脸上又出现了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我也知道你为了这弘文印社费了许多周折辛劳,如今我坐享三成,岂不是委屈了你?” 唐松拿起酒瓯给太平斟满,“我不要钱,若公主真觉得委屈了我,倒不妨帮我个小忙” “这是条件?” 唐松放下酒盏,肃容正色看着太平道:“这是合作!而弘文印社就是咱们合作的根基” 太平也放了酒盏,与唐松对视着,“既然说到了这里,有一事我也要预先说明,弘文印社既有了我三成,那我就得有与这三成相应的说话份量,你可别想着每年弄些利水就能打发了我” “这是自然。不过弘文印社的经办权在我,这个是断不能变的” 昏黄的灯光下,太平不施粉黛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模样,“我真要做什么时自然会让你知晓,且宽心,我不会随便插手的。没有你,弘文印社未必还能与士林保持这么好的关系与紧密联系,少了这一条,弘文印社对我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闻言唐松扭过头来,看到的是太平一双幽深如井的眸子。 太平虽然说的极隐晦,但有一些心思总算是露出些端倪来,这端倪摸不住抓不着,抖出去也没用,却能实实在在感觉到,而且是感觉的很强烈。 四目对视良久,两人不约而同的笑了笑。笑过之后,太平才又说道:“以清音文社之事看来,弘文印社的作用竟比我想象的还大,唐松,你这人虽然是个披着名士皮的混蛋,但做事确实是个干才。只是弘文仅仅蜗居于江南未免太可惜了,我有意将之扩展到北地,你意如何?” “求之不得,只是,北地可不是好去的,公主可有把握能护得住它?” 闻言,太平双眉一扬,唐松见状先挥了挥手笑道:“我无意轻视公主,只是做事就要按做事的章程来,公主也该知道弘文终究不是普通印社,尤其是在要用到它时,若是关键时候护不住,官府一个封禁可就什么都完了” 听了唐松的解释,太平眉眼间渐渐放松下来,人也在灯火下沉吟起来。 唐松知道她是在心底做着估算考量,是以也没催她。过了一会儿,太平沉声道:“在江北我比不得你有士林做支撑,身份上也是顾忌,一下子铺的太开怕是不成,但三都总还是可以的” 言至此处,太平盯着唐松恨声道:“你这弘文印社既有母皇在背后撑着,还怕什么?” 好刁钻! 总算唐松反应的快,做出一个很苦的笑容,“问题是陛下并不愿弘文印社将这层根脚显露出来,否则何至于一个扬州刺史说封就封,我又何至于连真名都不能用?公主真以为我就那么喜欢上官黎这个名字?” “在三都开弘文印社的事情我先命人操办上,到时候你派人过来,只是我参与弘文印社的事情你知道也就够了,别把我漏出去。真要有了麻烦时我自会设法” 看着唐松,太平这回是真笑了,边说边笑,这一笑,顿时就使她脸上的清丽消失无踪,昏黄的灯光下有着一种强烈的妖媚。 太平身上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这是一种艳媚到骨子里几乎要溢出来的风情,深夜,又是灯下,感受到她这强烈至极的妖媚,唐松心里居然就生出些麻酥酥的感觉来,相识以来第一次在面对太平的眼神时他躲闪了。 就是这个躲闪让太平笑得更肆意了,暗哑的声线如同那惑人眼目的摇曳灯火一样在这间并不大的客舍中散布着无穷无尽的暧昧。 太平的容貌是第一流的,再加上她这妖媚到骨子里的风情,甚至还有她的身份以及那在历史上的赫赫声名,这一切对于唐松来说都构成了一种致命的诱惑,食色性也的本能诱惑,这个女人真是要命,很要命! 这是一个熟透到极品的女人,女人中的女人,但她是属蝎子的,别看她现在如此妖媚诱惑,当你真要有什么举动时,没准迎接你的就是那一条致命的毒尾。对此唐松很清楚,面对这样的太平,他只能再次闪躲开去,与此同时转移着注意力的想起关于三都的事情。 大唐自高祖定鼎以来便设有三都,西京长安,东都洛阳与李家龙兴之地的北都晋阳,这三个城市都在北地,亦是北方毋庸置疑的三个中心,能借助太平将弘文印社在这三城扎根,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其好处都是显而易见的,亦是唐松梦寐以求的。 虽然太平终究是一脚插进了弘文印社,但这次交易还是合算的,当然最让唐松高兴的是,他现在并不是太平的大掌柜,而是她的合作者,且是一个占据着主导权的合作者。 虽然她不愿意在人前显露出与弘文印社的关系,但能通过弘文印社绑住这样的利益盟友,对将来的好处实是不可估量。 当然这其间也隐藏着许多风险,太平最后的命运就是最大的风险,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唐松相信自己应该有时间来化解这种风险。 太平看着往日在自己面前桀骜不驯的唐松一躲再躲,愈发笑的艳媚了,伸手一勾,粉嫩的手指便在摇曳的灯火中挑住了唐松扭过去的脸。手指再一拨,这张脸就转了过来。 太平挑着唐松的下颌,声音已经沙哑到了一塌糊涂的地步,这就使得她的说话声有着一种迷离的飘忽,“你怕我?” 到这一步躲都躲不过去了,唐松也就不再躲,“怕?该看的也看了,该搂的也搂了,说来咱们连鸳鸯浴都洗过了,我还有什么好怕!” 鸳鸯浴?太平虽然从没听过这词,但一想也就即刻明白了,飘忽迷离更甚,人也从胡凳上站起身来,一步步到了唐松面前,“嘴还挺硬!刚才在河里太冷,要不现在你再看看,搂搂?” 这个属蝎子的女人果然是个疯子,彻彻底底的疯子! 唐松终究疯不过她,只能再次含恨败退,从胡凳上起身后一连让出好几步去。 看着唐松如此,太平只觉心里有着一股说不出的畅爽,大笑之声就这样蓦然而起,好久之后都不曾停歇。 唐松就静静的看着她笑,绝不说话撩拨。许久之后,太平笑爽了,笑够了,人又重新坐下来,“说吧,你有什么事让我帮忙?” “是合作” 唐松走回来将想好的事情给说了。 太平听完一点意外之色都没有,“这样的事情可不是我一人能办的” “你做了该做的事情就成” 太平真的很聪明,“你还有盟友?何不为我绍介绍介” “也是合作”唐松没遮掩什么,但也没明说什么,摇摇头道:“有些人相见争如不见,如果一定要见,晚见可比早见要好” 太平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一旦涉及到政治时的沉思,她脸上乃至眼中要滴出水来的妖媚顿时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昏黄的灯火变幻中,她投射在墙上的剪影都多了几分坚硬。 只看此时的她,谁会相信刚才的那个她是她? “也罢,异日再见不迟。我倒要看看你还能给我带来多少惊喜” 事情说完,唐松放下心事的同时也不愿再跟她多呆一秒钟,“夜色已深,公主也该回房安歇了” 太平倒也利索,只是走到门口时忽然回过头来,“弘文是弘文,今晚河里的事情可还没有了结,看也看了,搂也搂了,总不能就那么容易的了结了吧,嗯?” 言至此处,太平又是一笑,很妖媚的那种,“不过你放心,总有了结的时候” 说完,她便拉开房门走了出去,只留下唐松在静寂的夜里头疼不已。 第一百六十三章 宜将剩勇追穷寇 太平走后唐松躺下休息,只是经过一番折腾之后,这一觉睡的就实在算不上好。第二天早晨起来却又得着消息,太平终究还是染上了风寒,且还挺严重的,如此以来,她就难以即刻回京。 “还是到苏州修养几日吧,只是怕耽误公主回京的安排”站在客舍的床边,唐松说话时一并将手伸到太平的额头上摸着试了一会儿体温,很明显的发烧。 见太平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唐松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太平看了看唐松的手,神色如常道:“没什么,回京之事倒不用你担心” 站在门内外的四护卫看到唐松如此随意的动作以及太平的反应后,面无表情的交视了一眼,随即又很快分开。 “既然如此那就回城”结算了房钱,安排好车马,约略在正午时分时,唐松一行便到了苏州城阊门。 入城的行人车马很多,正在等候时,一老僧缓步走过来向坐在车辕上的唐松合什一礼,“老衲法藏,敢问善信可是昨夜寒山寺下夜泊舟中人?” 唐松见这老僧白眉飘飘,宝相庄严,再一听此问话顿时便知其人是谁了,当下离了车辕拱手还礼,“昨夜与友人妄言,班门弄斧,让大师笑话了” “一花一叶,一言一语中自有佛性,善信昨夜之言实见大慧根,老衲受教了”这法藏和尚正说到这里时,阊门城门处有扰攘声传来,随即就见一队皂服公差寻到了这里,见到和尚后便连连口称佛爷,言语举止间恭敬到了极点。 而后又有一班衙役抬着一顶肩舆并护着一辆车驾而来,看车驾里下来那官儿所穿的官衣,分明就是本州刺史了。 这刺史对和尚也极恭敬,寒暄几句后便强着让他坐上了肩舆,这时老和尚向闪到一边的唐松招了招手。 唐松走上前去,老和尚取下右手腕上一串小念珠递给了他,“有缘必得再见,阿弥陀佛” 公差们看到这一幕都向唐松投来惊羡的目光,就连那刺史也将他细细打量了一番,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 唐松并不曾见过这刺史,是以也没上前说话,含笑点头而已。 公差敲响了手中的惊闻锣,那刺史正要上车奉着老僧入城时,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咳,待他回头看到那辆马车车窗帘幕中露出的那张脸时猛然一愣,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待其彻底看清楚时,正在上车的身子陡然就停下来。 看来这苏州刺史必定是太平的人了!唐松看到车窗里的太平扬手摆了摆,那刺史便停了举动,直接上了车,而后车驾起行入城而去。 他们这一行走后,阊门处的进出顿时加快,唐松一行入城后时后边已经跟着了一个皂服公差。 待他们进了张府之后,那公差一溜烟儿的回转了州衙。 唐松从那公差身上收回目光,“在此间暴露你的身份可未必是好事啊” 闻言,太平没好气道:“这还不是为了你在苏州行事方便?再说他可没你想的那么笨” 正在这时,闻报的张旭迎了出来,将唐松抱怨了好一回后看着太平道:“这位是……” 唐松还没说话,太平先已道:“我是他姐姐,你就是舍弟的好友张旭张伯高,这几日说不得要叨扰贵府了” 病中的太平一脸憔悴,却也为她别添了几分风情,再有那一份天然颐指气使的气度,久居江南的张旭那里见过这等的女子,一愣之后才点头道:“我与上官情同手足,我家就是他家,说什么叨扰?” “如此就好,我累了” “噢,这边请,这边请”张旭竟亲自做了小厮,头前带路领着太平往后宅走去。 “后宅就不必了,我与舍弟久未见面,且就在他的住处旁边安置就是。别的倒也不需什么,但将寝卧洁具换了新的来,一并拨两个丫头伺候着也就够了,另外……”太平跟在自己家一样,吩咐起人来真是心安理得。 几次打眼色都毫无效果,她这样的举动让唐松皱眉不已,“行了,这可不是你自己家,真要不行就住客舍去” 太平猛然拧过身来,“什么,我这风寒怎么来的?你让我住客舍?”口中说着,她的手已闪电般伸过来。 唐松一个躲闪不及,就被她给拧住了耳朵,“没大没小,反了你!” 谁知道这个女人除了疯子还是个暴力狂,唐松直被她拧的龇牙咧嘴,“放手!” 旁边的张旭被太平的表现给震撼住了,看的目瞪口呆,继而暴笑出声。 他这一笑,让唐松真是恼了,搭手过去反着一拧,顿时就将太平的右手扭到了背后。 这一下子用劲儿不轻,太平顿时“啊”的痛叫出声,“好……” 正在这时,袁三山陪着许审之也从房内走了出来,乍一看到这一幕,两人都是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你们都站住”唐松喝住那四护卫后放开了太平,随即又将她双手叠在一起紧紧攥住了,“要逞威风回家去,丢人!” 四护卫看了看太平后,没有再上前。 唐松说完,边拉着太平向自己所居的偏院走去,边向袁三山与许审之笑着点了点头,“见笑了,见笑了!” 虽是含笑点头,但他这笑容却是怎么看怎么别扭,一边的张旭再次忍不住的大笑起来。 一路将太平带到自己小院的房间里后,唐松反脚就将门给踹上了,“你来苏州就是给我添乱的?再要发疯,现在就回洛阳去!人前随随便便就动手动脚,你瞅瞅你还有没有一点女人样子” 带着一肚子火正说到这里,小腿上猛然一阵剧痛传来,整个人差点都站不住了,却是那太平在她小腿上狠狠踢了一脚。 这女人真是欠打呀,唐松也懒得再跟她废话,推着将太平按倒在了榻上,二话不说,抬手就是几巴掌下去,啪啪脆响之声门外都清晰可闻。 等在门外的四护卫听到这声音,只觉一阵牙疼,护卫中的三人齐齐看向那头领,等着他拿主意。 怎么办? 护卫头领咝咝的吸着气,恍若牙齿快要疼掉了一般,片刻之后恨声道:“公主要真让我们动手,早就招呼了。既然没招呼,那咱们什么都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管好你们的嘴!” 三护卫对视一番后,苦笑着点点头。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哎! 屋内,唐松打完后才发现他打的是太平身上一个极其不雅的部位,不过打了打了,再想这些也没用。眼见着太平没有再发疯,他如释重负的吐了一口气后,也实在怕跟这个暴力狂的疯女人相处一室,“这是我的住处,现在让给你了。既是染了风寒,就好生歇着。我与他们还有事要议,一并给你请郎中来” 说完,也不等太平再说什么,就此出了房间。 四护卫看到他只若未见,唐松也不与他们招呼直接去了。 唐松走后,被按爬在榻上的太平站起身来,脸上也不知是因为风寒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居然微微的起了一层红。 “好你个唐松,这账一笔笔记着总有跟你算的时候,哎呀”或许是起的太猛,太平猛然伸手过去按住了屁股,嘴里咬牙切齿,“混账行子,真下得去手,打这么重!” 唐松回到前边花厅时,张旭正绘声绘色说着刚才之事,袁三山与许审之脸上带着一抹忍不住后露出的淡淡笑意。 见他进来,张旭再次大笑出声,“上官,我今天总算是见识了,令姐毫不矫揉作势,天性自然,实是一绝啊” “她染了风寒,劳你吩咐人请个郎中来”说完,唐松再不提此事,只是问起这一天来可有什么新的消息。 张旭去吩咐下人,袁三山收了笑容说起由江南各州名士联名的上书已于昨日下午往洛阳递送,另有给在神都做官的江南士人的一些私信,既是说明这次风波的原委,也是请他们代呈上书以及为清音文社鸣冤说话。 这原是早就定好的事情,唐松听完也就没说什么。倒是许审之又说起了另一件事,也是在昨天下午,州衙有人到此拜访,言辞甚是客气,但话里的意思却是说他们将苏州作为反扬州州衙,反李明玉的根基实有不妥,刺史大人为此承受了极大压力。 话虽然不曾明说,但意思却极明显了——你们反李明玉我没意见,但不能在苏州啊。 许审之说完,袁三山叹了一口气,“贺使君的难处某倒也能体谅一些,然则我等若是再转往别地,许多事情做起来可就费时费力的多了” 这时,张旭回转了来,“如今各州刚刚知道清音文社总司暂移苏州,岂能再轻动,咱们不走” “刺史乃一地父母,他既已下了逐客令……” 见许审之也是一脸的难色,唐松轻笑了笑,“这回江南士林同仇敌忾,风波够大,算算时间消息也该传到京城了,或许这一两日间就有变数也未可知,又或者贺刺史改了主意也未可知。此事且宽心,倒是上书送往京城后,咱们该再做些什么?” “还做什么?”袁三山看了唐松一眼,“但等着京中传回结果就是” 闻言唐松摇摇头,“宜将剩勇追穷寇,咱们凝聚江南士林之士气不易,在此紧要关头若无后续动作,人气必散。人气一散,风波渐平,李明玉有了喘息之机,哲翁与清音文社之事或许又会大起变数” “好一个宜将剩勇追穷寇,上官说的是。《国语》有言:‘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一次若不能携江南士林之怨气逼得李明玉回手,哲翁与清音文社可就再无出头之日了” 张旭说完,袁三山与许审之对视一眼后点了点头,继而目注唐松道:“你可有什么谋划?” 唐松轻浅一笑,“我倒是有些浅陋之思,当与三位共商之”说完,便将自己的想法一一说了。 他刚说完,门房急报,本州贺使君来拜。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够无耻,我没看错你 唐松正与袁三山及许审之等人议事时,门房急报,本州贺刺史来拜。 “他怎么来了?莫不是……亲来催我等迁出苏州的?”刺史来拜毕竟不是小事,礼数总少不得。许审之强按下忧虑,引着袁三山等人出迎,众人脸色皆都凝重,唯有唐松一派轻松安闲模样。 与他走在一起的张旭见状,碰了碰肩膀,“你真就一点都不急?” 唐松笑笑,“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等入苏州也不是一两日了,看贺刺史此前种种,这是个聪明人哪” 低声说话间,一行人已到了张府门口,贺刺史早已下了车驾,神情谦和,看不出半点疾言厉色之相,目睹于此,许审之等人稍稍松了口气。 张旭向唐松挤了挤眼睛,忝为本府主人的他随即上前一步与许审之同时迎了上去。 他二人方动,那贺刺史先一步走上前来哈哈笑道,“近来公务繁杂,囿于案牍而未能与审之兄论酒谈诗,一并怠慢了三山先生及诸州贤达,愧甚,愧甚!诸君皆为雅达之士,万勿以此为怪” 说完,这贺刺史居然拱手向众人行了一个团礼以为赔罪。 前面刚刚派人传话,言说众人不得将苏州作为反李明玉的根基之地,隐隐间连逐客令都下了。转眼本人亲至却又如此客套而低姿态,这一前一后变化太大也太快,只让许审之等人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是来的哪一出啊? 心下虽然疑惑,但贺刺史此刻能有这个态度毕竟是好事,众人还礼之间口称不敢。 此间自以贺刺史地位最尊,此刻他既然放下身段主动交好,这一番见礼寒暄便份外的和乐融融,说话间众人到了张府素不轻用的正堂坐定。 奉茶罢,贺刺史与袁三山又说了几句后,言笑晏晏的看向唐松,“这位便是近来名动江南,一手创办起弘文印社的上官黎吧?” 唐松站起身来,“正是” “早闻弘文印社之水天精藏校勘严谨,版印精良,惜哉案牍繁忙未得一见。你可容我往观一二?” 唐松早知他此来张府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闻听此言焉能不明其意?当下躬身应允,并当先领路导引着贺刺史往自己所居偏院走去。 许审之等人正要起身相陪,却被贺刺史笑着拒绝了,“诸位皆是读书人,自然知道看书图的就是一个‘静’字,好意心领,大家且在此宽坐,仆稍后便回” 见他如此,许审之等人也就没再强陪。前往偏院的路上,贺刺史虽不时打量唐松,却始终不曾开口说话。显然是因为没弄清这唐松与太平公主的关系之前,自觉着说什么都不合适。 不见兔子不撒鹰,这个贺刺史倒是个够谨慎的滑头! 他不开口,唐松也是什么都没说,两人默默的到了偏院太平公主暂居的房间外。 远远的看见那四个护卫,贺刺史已开始整理官衣。 进入房间之后,刚刚坐下的唐松就被太平深深的盯了一眼。 目睹此状,唐松只得起身摆着手走了出去,径直又回了前院正堂中。 许审之、袁三山等人见他这么快就回转过来,却又不见了贺刺史,难免讶异。 唐松坐下身,先端着茶盏饮了一回后才撇嘴道:“不过只是要个引路的罢了,使君大人官高位尊,某高攀不上” 他素来遇事绝少抱怨牢骚,这样的场景还真是不多见,是以众人闻言都笑出声来。 笑过之后,在等候贺刺史回来的间歇,堂中又议起了之前正在说着的事情。 笑容未尽的张旭率先道:“上官,适才你有宜将剩勇追穷寇之语,言不能给李明玉以喘息之机,计将安出?” “我哪有什么妙计?只是循着此前的事情继续做下去罢了”唐松手捧茶盏缓缓声道:“事到如今诸位先生当也看出来了,若无江南士林呼应,单凭我等之力断难与李明玉相抗,毕竟他是官,我等是民!” 这是大实话,众人虽多有叹息者也只能黯然颔首。 “所以,若想营救哲翁等人自囹圄困境中脱身,若想为清音文社正名,我等所依仗的士林风潮就只能鼓而不能泄,这风潮一泄,使得李明玉就此脱身,我等必然前功尽弃矣。届时别说营救哲翁,便是清音文社亦从此休矣” 张旭性直且急,“上官,这些你不说我等也知道。你只说如何行事就是” “一则是诗会的事情要加紧了,这是将江南士林联结在一起的根本,我意可于近日先版印一些参加此次诗会的诗作出来,当然,诗会未曾结束,这些诗自然不能品定名次,只是让士林知道清音文社正全力以赴此事即可” 闻言,许审之点了点头,“时间太紧,远处州府的倒也罢了,便在苏杭杨三州选一些后进的佳作当也不难” 听许审之刻意的在“后进”两字上加了重音,唐松赞许的点了点头,“其二,我意请三山先生为哲翁做一传文,将哲翁多年来倾心士林、提携贫寒之事写尽写足,尤其是水天阁藏书楼更当大书特书,定要使读者明了哲翁此次的牢狱之灾乃是为江南士林而不惜身,他是替江南士林,是替江南士林每一个读书人在坐牢。为提振江南文运,一七旬老翁身陷牢狱,我等青壮却觍颜于外,宁不愧煞?哲翁一日不出牢狱,我等之耻辱便一日难消” 唐松说到这里,正堂中的气氛渐渐低沉下来,袁三山双目含泪,“上官少兄放心,某自当呕血为文,使江南士林尽知哲翁之功” 点点头,唐松放下手中的茶盏注目许审之道:“天下士子皆知北地旧族广有藏书,尤其是那崔卢李郑四家更是多有孤本善本。但多年来这些个藏书非四家子弟谁也见不着。” “书籍乃前贤智慧之结晶,自该由天下人共享之,如此方不负前贤著书立说以教化天下之本意。四家为一己之私,为使其家族子弟长年累月凌驾于天下寒士之上而将这些孤本善本密阁深藏,实是觍颜无耻到了极致,自私自利到了极致,这样的家族居然还敢以士林华族自矜,欺名盗世,真是士林之耻,天下人之耻。与他们这般作为比较起来,哲翁向天下士林无偿开放水天阁院之举真是云天高义。二者相较不啻云泥之别” 一口气说到这里,唐松向许审之道:“俯请许公再展生花妙笔,向江南乃至天下士林揭露四世家之欺名盗世行径,点破李明玉之种种举动实与那些密阁深藏的孤本善本书一样,其背后暗含的是四世家欲继续压制江南士林之险恶用心。面对这样的士林强霸,我江南读书种子自当同仇敌忾,抗暴应战” 此前众人的目标都是在李明玉身上,即便点破他出身四世家的背景,也是为了针对他。但唐松这番话下来,杀气腾腾却全是冲着四世家招呼,由不得许审之不心生犹豫。 六百年传承不断,六百年享誉天下,那可是四个庞然大物啊!这一篇文章写出来,可就是赤裸裸的向四世家宣战了。 “这……” 许审之一脸的犹豫为难,另一边的张旭却已霍然起身,“上官说得好,实是一言点破李明玉封禁清音文社之根由。正该点明其中关节以更好激起我江南士林同仇敌忾之心,并彰显哲翁云天高义!嘿,抗暴应战,舍我其谁,这篇文章某应下了” 闻听是语,与陈一哲关系最密切的袁三山率先赞叹出声,随即便引来一片附和之声,许审之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之后霍然拍案而起,“有老夫在,却还轮不到你张伯高” 同时苏州名士,张旭实是许审之看着长大的,许审之一发飙,张旭顿时乖乖的坐了回去。 恰在这些事情说完不多久,贺刺史在一个府中下人的引领下回到了正堂。 众人起身迎接时,贺刺史手指唐松言笑晏晏道:“水天精藏名不虚传,只令仆爱不释手啊!弘文印社之开创实是苏州士子之福,江南士子之福,上官少兄以弱冠之年能做出这等事业,果然是自古英杰出少年,好才情,好魄力” 言至此处,贺刺史看向许审之笑叹道:“后生可畏,许兄,仆等真是老了!”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听到许审之这话,贺刺史哈哈大笑出声,笑罢复又转过身来看着唐松,“弘文印社于苏州有大裨益,别的地方仆不敢说,然今后只要仆仍在苏州为官一日,凡苏州弘文印社有甚为难之事都尽可来府衙寻我” 此时弘文印社早与清音文社捆绑在了一起,贺刺史针对弘文印社这般表态,怎不令人欣喜? “若无哲翁慷慨出借藏书阁中精品书卷,焉有弘文印社的水天精藏?”唐松说话时一如到苏州来的这些日子一样,凡有人赞誉他及弘文印社时,必定要将陈一哲尊在前面。 耳听此言,许审之等人看着唐松微微颔首不已,心中直道陈一哲这个忘年交实在是交对了。 贺刺史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头,深深的看了唐松一眼后长叹一声,“仆也是早慕哲翁其人,这一次封禁清音文社及弘文印社之事确是李扬州做的差了,仆虽官小而位卑,也自当拜表朝廷为哲翁辩冤” 贺刺史没在张府停留太多时间,但他一连串的表态却让堂中诸名士们大喜过望,众人送至府门目睹其车驾去远之后,张旭转过身来向唐松翘起了大拇指,“好个上官,竟长着一副识人巨眼” 众人闻言看过来,张旭哈哈笑着将唐松之前的话给抖露出来。 “就你多事”唐松笑着嗔怪了他一句,移目众人道:“我哪有什么识人巨眼?只是相信公道自在人心,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罢了” 此前心中一直有些不宁定的许审之此时也彻底放下心思,抚须哈哈大笑,“好一个得道多助,说得好!” 贺刺史这一趟张府之行大大提振了诸名士的士气,此后几日众人便干劲十足的循着此前的安排各司其事。 三日之后唐松便拿到了多达十页的“样纸”,遂于房中细细审看。 这份样纸包含三个部分,一是许审之的那篇大作,二是袁三山为陈一哲所做的传文,其三则是参与清音文社第一次诗会的部分选录之作,每一首后还配有苏杭扬三州翘楚名士的品评文字。 可以说这份样纸完全体现了唐松的意图。 他正看得入神时,身后房门开处,穿着石榴裙的太平从外面走了进来。 见是她来,唐松瞥了一眼后便继续埋头下去,但片刻之后,这份样纸就被太平伸手抽走了。 “你……”遇到这个娘们,唐松也真是没办法。好在许审之与袁三山那两篇文章已经细细看过,至于后面那些个诗不看也罢,索性就懒得理她,顾自斟茶自饮。 太平就那么站着将样纸看完,她初时看的极快,到最后又回过头来在最前面许审之的那篇文章上。 一字一句将这篇文章揣摩了一遍后,太平放下样纸与唐松对面而坐,坐下也不说话只是盯着唐松的脸。 手中这盏茶吃完,太平依旧没开口。唐松此时心情正好,遂斜眼调笑道:“没见过男人哪,看什么看?” “男人我见得多了,但像你这么心狠手辣的倒还真没见过”太平抖了抖手中的样纸,“说什么清音文社被封禁!唐松,这才是你不遗余力推波江南士林风潮的真正目的吧,挟江南以攻北地旧族,你终于图穷匕见了” “在阴谋者的眼中就只能见到阴谋”唐松浅笑着一声叹息,“我本将心比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好”闻言太平不仅不以为意,反是眉眼弯弯的也笑了起来,极妩媚极诱惑,“够无耻!我真是没看错你” 唐松无言,伸手取过样纸援笔引墨在样纸最上方的空白处写下了《清音弘文双月刊》七个大字。 “这是何意?” “我意沿用此例,以后每两个月弘文印社便出此样纸一份,遍行江南。名字嘛就叫清音弘文,既是两月一出,自然便是双月刊” “那内容呢?” “便如这份一样,此后每刊固定绍介一位江南名士,固定刊发一些士林新秀之诗文,至于其它的,遇事再说” 这是他早就构思已久的安排,此时淡淡说来却让太平的眼睛越来越亮。 沉思了一会儿后,太平忽然站起身来,在唐松戒备的眼神中走到他身后,十指纤纤居然为他按摩起眼眉来。 被别人伺候的多了,太平这乍一上手还真是有模有样,唐松不知道她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也不去想,索性闭了眼睛享受。 第一百六十五章 俏冤家,我咬你个牙厮对 这是他早就构思已久的安排,此时淡淡说来却让太平的眼睛越来越亮。 沉思了一会儿后,太平忽然站起身来,在唐松戒备的眼神中走到他身后,十指纤纤居然为他按摩起眼眉来。 被别人伺候的多了,太平这乍一上手还真是有模有样,唐松不知道她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也不去想,索性闭了眼睛享受。 能让太平公主亲自服侍按摩,千载难逢,错过了可是要遭天打五雷轰的。 “异日清音文社规模必大,然其人数越多,要办一次诗文会便愈难。但若然如此,时间久了,这文会难免会松散下去。但有了你这前所未闻的双月刊,便能将此文会凝聚一处” “对,就是这里,重点儿,再用些力” 这一刻的太平真是比最乖巧的丫头都听话,唐松闭着眼睛懒洋洋道:“公主此言深得我心,即便不能将清音文社所有人都凝聚一处,但那些菁华英杰却是跑不了了” 太平按照唐松的意思调整着手上的轻重,口中低沉暗哑的声音里更多了几分柔媚之意,“那是自然,绍介名士,版印新秀诗文,你这已然将江南士林老少菁华尽入囊中矣。读书人谁不好名?” 按摩虽然舒服,但唐松此时的姿势却有些不妥。毕竟此时的胡凳又没个靠背,腰就只能硬挺着,挺的时间长了难免不舒服。 不知不觉间,唐松原本硬挺着的腰放松着向后靠去,堪堪靠在了太平的腰腿上,头也似乎越来越沉,后仰之际猛然碰上了两团高耸着的酥软香滑。 一惊之间,唐松忙要挺身端坐。 就在这时太平蓦然伸手过来一按,随即唐松的头便陷入了那两团酥软香滑之间,“如你前时所言,看也看了,搂也搂了,摸也摸了,怎么此刻倒成正人君子了?” 这……唐松挣了两下居然没挣脱,当下再难保持刚才那份懒洋洋的样子,咬牙声道:“公主,小心玩火自焚” 太平带着浓厚的鼻音笑出声来,而后更俯身下来凑在唐松的耳畔,“我正不满于府中的首领太监,你若有意,不妨试试?” 这样的浓香,这样的氛围,头之所触,耳之所感,当此之时,只要是个男人都难免血流加速,更何况唐松还是久旷之身,当此之时,心内似有几十数百只蚂蚁在爬动一般,真是难受到了极处。 太平丝毫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不仅继续按摩着,且那轻柔的手指更进一步到了他的脸上,抚弄摩玩,撩人热血,“以前士子们每有新作,若想传布开来极为缓慢。但你这双月刊一出可就不同了,三数日之间便得以遍传江南。你手中既掌握着能让他们迅速成名的途径,他们见了你后自然便要矮上三分,我说的可对?” 以太平的条件与身份,若想诱惑一个人时,便是佛爷也得跳墙了,遑论青壮?当此之时,唐松还能说什么,双目低垂,曼声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唐松念佛,太平也不理会他,继续笑言道:“有弘文印社为支撑,你便可借用双月刊将江南士林凝聚一处,并渐次掌控之,掌控了士林便自有了导引人心之力,弱冠之年就有如此深沉的心思与布置,唐松啊唐松,似你这等人佛祖怎么敢收你?” 唐松也不答她,只是念佛不迭。 太平再次俯身下来,这次做的更过分,几乎整个人都趴在了唐松身上,口中带着腻香一股股的涌进了唐松的耳中,“我不管你如何安排,负责这清音弘文双月刊的人中我必须占三分之一” “断无可能” 这死婆娘真是狠,那只停在唐松胸前的手居然就此向下,直向其身上最重要的部位奔去,“哦?食言而肥,莫非你真想到我那府中做首领太监不成?” 紧要关头,唐松一把攥住了太平的手,“您能想到的事情那些江南名士就都想不到?他们都比你傻?若想这双月刊一切顺利,初期的操办之权就必须交给清音文社,至于其它的,至少要年余之后再说不迟” “这倒有几分道理”太平的手指轻轻的勾拨着唐松的手心,“你可别忘了,清音文社有我三成” 说话间,太平终于离开了唐松的身子。 长吁一口气后,唐松转过身来,“上次在枫桥镇跟你说过的事情如何了?” “放心吧,我早已传信回去,大鱼或者难,小鱼小虾的必定少不了” 唐松点点头拿起样纸,站起身来就要向外走,“你的风寒也好的差不多了,该到回去的时候了吧” “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公主府中哪有在你身边有意思?”太平艳媚一笑,唐松心里咯噔一下,再不多留,径直出房而去。 没过多久,有唐以来的第一份《清音弘文双月刊》遍行江南,它既标志着清音文社正式开始活动,亦将陈一哲的大名推高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使其成为当之无愧的江南士林领袖,与此同时,战火沿着李明玉向其背后纵深延烧,也使江南激荡起前所未有的反四世家风潮。 就在这份《清音弘文双月刊》发布后第三日,苏州张旭府传来好消息,天子亲下诏书,罢武嘉顺淮南道观察使职,罢李明玉扬州刺史职,交大理寺勘罪。扬州刺史一职由扬州大都督府参军陆象先接任。 诏书到达次日,陆象先于扬州府衙升堂,定断陈一哲无罪,清音文社及扬州弘文印社无罪。 而后,陆象先亲往牢狱迎请陈一哲并扬州弘文印社三十五人出狱,并一路亲送还家,是日,扬州万人空巷,百姓道路以迎,彩声遍传城郭内外,实是扬州多年未见之盛事。 消息传至苏州,唐松随即以“增刊”的形式命《清音弘文印社》将此消息刊布江南,正是借助此一消息,使弘文印社及双月刊愈发坐实了权威消息发布人的身份。 至此,苏州之行已告一段落,唐松随着归心似箭的袁三山乘舟返回扬州,来时孑然一身,回程时同船的却多了一个太平公主。 船至扬州自是先往水天阁院拜会陈一哲,当唐松与袁三山到时,只见这个往日僻静的城郊之地却是热闹到了不堪的地步,除了那些个身穿儒服的读书人之外,尚有许多地方黔首百姓携了鸡鸭鱼酒等物来探看陈一哲,此时盛况说一声门庭若市也丝毫不过分。 目睹此状,袁三山竟然忍不住的泪水横流,“公道自在人心” 这一次三人的重聚与相见直让人唏嘘不已,哲翁未开言先流泪,随即向两人做躬身大礼。 袁三山涕泪再出,唐松也不免湿了眼睛,两人忙还礼不迭,这一次含泪对拜的情景传出后,引得江南无数士子为之心摇神驰。患难与共,不离不弃,以为其云天高义可比汉末桃园三结义者也。 是日,哲翁摒绝外客,与明月高楼书房中把酒,其间又哭又笑又饮,直到月上三更方散。 直到第二天下午,醒酒之后的唐松才回到小院。 面对归来的他,水晶的眼中似是万年不变的云淡风轻终于蒙上了一层浅浅的水雾,唐松见之居然有些心疼。 拉起她的手在自己脸上打了几下后,唐松才道:“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放手时水晶却不肯松手了,唐松便牵着她的手向后院走去,脑海中油然想起当日两人在神都洛阳第一次牵手的情景,有融融暖意自胸中流出。 方入后院就见着太平,太平先是看看他的人,复又看看他牵着水晶的手,脸上似笑非笑,“谁能想到张柬之居然有这样一个我见犹怜的孙女?金屋藏娇,唐松你好艳福” 唐松闻言但只笑笑,也没有多解释什么,牵着水晶进了屋子,正在这时,有上官明送来了一封私信。 唐松展信读过之后哈哈大笑出声,迎着太平的眼神不等她问先自道:“这是陈子昂陈伯玉的来书,他已接到吏部文书,着其出任安宜县令,即日便将出京赴任” “你那通科新学校就设在安宜吧?” 唐松点头,太平笑笑后蓦然道:“是时候了,你何时动身?” 至少在合作期间唐松无意向太平隐瞒什么,包括刚才主动告知他陈子昂来信内容都是在示以坦诚,他想为随后的事情打下一个尽量好的基础。 “再过几日吧,总要将此间的事情都安排妥帖了才能走” “好,我等你同行” 随后几日唐松陆续拜会了陆象先及扬州市舶使司,市舶使这里无需说的更多,倒是陆象先接任扬州刺史,对于设在安宜的通科学堂实是大有裨益。依陆氏父子对通科的态度,即便唐松要暂时离开扬州也尽可放心了。 拜会完两人,唐松又走了一趟水天阁院。陈一哲出来后声望日隆,清音文社也解除封禁走上了正轨,这一块也没什么好担心的。随后他又与上官明及于东军一番密谈,一并将该安排的事情都给安排妥当。 最后,唐松留了一封给陈子昂的书信,待这些事情办完已是五日之后。唐松就此踏上了返回神都洛阳的长途。 艳阳高照中,唐松眯眼将前面那高大的城墙看了许久后,策马缓缓走进了洛阳城。 方入城门就听到前方传来一片熙熙攘攘的喧闹声,放眼看去,人行如织,尤其是那些穿着奇装异服的胡人们益发的多了。 神都洛阳,自武则天定都于此后其变化的速度真是日新月异,正在唐松随意探看时,蓦觉臂上一紧,就见着身侧的人群里走出一个身做男装的女子,头上戴着一顶垂下覆面长纱的雕胡帽。 帽纱轻挑,一现即隐,惊鸿一瞥间露出的是上官婉儿那张艳色无双的俏脸。 “你……怎么来了?”虽然早在信中告知了归期,但在这里见到她还是让唐松大惊喜,毕竟上官婉儿的身份太敏感,又是圣神皇帝须臾离不得身的,时间上太不自由。 上官婉儿听到唐松的问话并不曾回答什么,只是手上紧了紧,携着唐松便往街侧等候的马车走去。 这辆马车毫不起眼,赶车的是个五十多岁面带愁苦的老人,观其下颌无须而又异常光洁,当是宦官出身无疑。 这老宦官目注前方,看也没看唐松一眼,待两人上车后便悄无声息的驱车前行了。 “他是绝户的出身,再没一个亲人。原是我年幼时在掖庭冷宫的旧相识,做了一辈子宫人,六年前因小错触怒陛下被逐出内宫,我怜其孤苦……” 许是知道唐松素来谨慎,又或者只是因为重逢之后情感来的太烈想要找话题做个铺垫,上车后行事素来果决的上官婉儿居然罕见的有些啰嗦起来,但不等她把说完,身子就被一股大力带到了唐松怀中,嘴上也被严严实实的堵住了。 热热的鼻息喷在脸上,与唐松四唇相接的上官婉儿先是身子猛然一硬,继而又慢慢的软下来,柔若无骨。 马车最终在南城一处看来极普通的宅子里停了下来,宅子很小,仅只两进。下车后上官婉儿刚将唐松领进一间房子并随手关上门,整个人就被一阵风也似的唐松裹到了房内的榻上。 身子重重倒在榻上有些疼,却也点燃了上官婉儿埋藏已久的思念与渴望,那双常是不怒自威的大眼睛蓦然为春意笼满,丝丝缕缕绕成深不见底的风情。 短短的片刻时间,当唐松扑到榻上时,上官婉儿的整个身子已开始隐隐发热起来,每脱掉一件衣裳她的身子就热上一分,待其罗衫尽解,唐松的手抚上去时,入手已是一片滚烫。 美人横卧,肤光胜雪,入眼处都是言说不尽的风情,唐松却无暇欣赏,整个人就那么盖了上去。 纠缠、喘息、呻吟,两具不着寸缕的身子在榻上滚了许久许久后方才平静下来。 面带潮红的上官婉儿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身子分明乏的很,但这种乏的背后却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轻松,似乎整个身子从骨子里被清洗了一遍,偶一扭头间看到半开的窗户透进的阳光里似乎也有着前所未见的明媚。 窗户!嘴角不自觉的露出一缕笑容后,上官婉儿才猛然醒悟过来,刚才两人一番风急雨骤的狂欢时,那扇雕花窗户居然一直是半开的。 “白昼宣淫已是不该,更别说还开着窗户”唐松的轻声调笑在上官婉儿耳边响起,“这真是恋奸情热,让人情何以堪哪!” 见美人儿移目过来,唐松的调笑声愈发的浓了。 字字句句都说到了上官婉儿的心上,她却拿唐松这无赖实无办法,索性披了外裙起身下榻。 下榻走不几步将窗户掩上,刚把那恼人的阳光驱出屋外,便听得身后传来唐松拿腔拿调学着歌儿舞女们的清唱: 俏冤家我咬你个牙厮对,平空里撞见你,引得我魂飞!无颠无倒,如痴如醉,往常时心如铁,到而今着了迷,舍生忘死只为了你。 饶是人称“文秤”的上官婉儿如何见多识广,却也不曾听过这般村俚的曲子,更别说还是唐松所唱,乍听时忍不住便笑了出来,但听着听着,尤其是到了最后一句时,笑容虽然依旧,心中那个最柔软的角落却被什么莫名的重重撞了一下。 因是这一下撞的太重,至少在那个刹那她心中猛然一空,竟是有些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看看这间并不华美的屋子,这张凌乱的榻,这个惹人恼又惹人念的男人,还有这一曲远远说不上好听的俚曲儿……眼前的景象突然与上官婉儿曾无数次在深闺梦里闪现的场景完全的重合起来,这一刻,这个天之骄女埋藏了三十年的闺怨就此如热汤浇雪般消融无痕。 万人瞩目的红墙碧瓦深处,无数个深宫的梦里,原来她模模糊糊到连自己都不清楚的渴望,其实就是眼前这般平淡的幸福。 一个女人可以要的很多,多到必须坐拥万里江山,使亿万人俯首才会满足! 一个女人也可以要的很少,少到只要有一间能容身的房子,房子里有一个“他”也就够了,足够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一番云雨暂解了相思,两人又沐浴罢重整了衣衫后,这才能真正的坐下来说说话。 唐松端着上官婉儿亲手煮出的庵茶慢慢的小口呷着,“刚才也没顾得上问,你今天怎么就有时间出宫,还能这么巧的来迎我?” “拜梁王所赐,最近这些日子我倒着实是轻闲了不少”上官婉儿说话间别有意味的瞥了唐松一眼,不过看来梁王做的这件事确实让她高兴,以至眉眼之间都有了几分飞扬的神采,这份神采与那刚经云雨后的风情合做一处,恰是《诗经》中“有美一人,婉如清扬”的真实写照。 梁王不就是武三思嘛,自前次举荐宋之问为主考官却闹出一场震动天下的科考弊案后,这厮久矣不动,这回又干了什么事儿? 见唐松疑惑,上官婉儿带着轻扬的笑意说了事情原委。前些日子武三思暂离了嵩山三阳别宫的督建回京,随后圣神皇帝身边就多了一个貌美肤白的男宠,也正是得益于此,上官婉儿才多了些自由支配的时间,譬如今日本是十天一次的休沐日,官员放假,女帝也给自己放了假,不理什么政事,带着小男宠享乐去了。 说着这些时上官婉儿一直注意着唐松的脸色,见其并无什么异常后,方有露出一个含意隐晦的笑容来。 唐松虽不明白上官婉儿为何而笑,却也没有在意。武则天毕竟不是一般的女人,此前的两个男宠中,卖药出身的冯小宝,也就是后来改名为薛怀义的假和尚被自己给废了。另一个面首沈御医也因在皇城众目睽睽之下与薛怀义争宠殴斗而失了欢心。两个男宠一个死,一个弃如敝履,武则天身边一时倒空了下来,这时有人填补岂非再正常不过。 唐松对这个新来的面首倒是不在意,心中感慨甚至警惕的是武三思把握机会的眼光与媚上的能力。满朝这么多人日日眼巴巴的指望着投武则天所好,偏偏就他能在最合适的时间做出最准确的一击。只看武则天对这新男宠的热乎劲儿,就知武三思确乎要得一个大彩头了,就此一扫前次因宋之问之事而引发的颓势当可预期。 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后,唐松悠悠一声轻叹,“武三思不可轻忽啊” 上官婉儿脸上的浅笑一直就没停过,口中也如此前的唐松般带着调侃之意,“梁王这次真是费了心了,也难为他怎么找出那么个人来。近日宫人常有小话儿,言说六朝史书尽载潘岳貌美,以至当时之女子有‘掷果盈车’之举,但纸上终究隔着一层,还真是想象不出那潘岳究竟貌美到了何等地步,直到亲见了张郎君方才恍然” 掷果盈车的典故唐松是知道的,说的是魏晋南北朝的西晋时有一潘岳,也即后世熟知的潘安貌美到了妖孽的地步,是以当他以弱冠之年到了都城洛阳后很快便名动帝都,引得妇人女子们人人都想一睹其风采,出门上街就被围观。驾车出游时,女子们常往他的车上投掷水果以期吸引他的注意力,因是这样做的女子太多,扔出的水果多到车都装不下了,遂就有了“掷果盈车”的典故。 且不论潘安究竟长的有多妖孽,至少在史书上那是千百年来当之无愧的第一美男子。耳听那些宫人们居然将武则天的这新面首与他相提并论,倒是勾起了唐松八卦的兴趣,“你必定是见过他的,这人真就到了潘岳的地步?” “潘岳长什么样儿我也没见过,倒是这张昌宗宫人们都说他面如莲花,能有这般形容,其姿容之美你当可想见”言至此处,上官婉儿不知想到了什么,居然罕见之极的如小女儿般吃吃一笑,“说起来他最让人注目的是那让宫女们都羡慕不已的好肤色,不用敷粉,天然生就的白” 唐代有些承袭六朝的审美观,看男人除了五官之外,也要求皮肤要白,越白越美。是以才有男人也好敷粉簪花的风尚,似唐松这般肤色稍暗却又不肯用粉的年轻人真是少见的很了,说一声异数也不为过。 原来是标准的小白脸儿,唐松笑过之后也即作罢,正要说别的什么时,蓦然想起宫人们对这新男宠“面如莲花”的评价,以及上官婉儿随意间提说到的名字,新开的话头儿顿时一收,“你说此人名叫张昌宗?” “是啊,其人是河北道定州义丰人氏,兄弟间行六,是以陛下好唤他张六郎。满宫皆以此称之” 妖孽呀!这个可算历史上最著名的面首怎么提前出现了?而且出现的轨迹也随之发生了变化。按照正常的历史发展,张昌宗应该是先入太平公主府,继而在薛怀义死后方由太平敬献给武则天解闷受用的,现在怎么改由武三思献于御前了。 难倒是因为前些日子太平以看视长安别业为名义,离京秘密前往扬州而错过了张昌宗的缘故?总而言之,似乎现在的历史和原本的历史慢慢的越来越不一样了。 这些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八卦过后唐松也就将张昌宗这大名人扔到了一边儿,毕竟此人后来虽有干预政事,祸乱朝堂之举,那也是在武则天将死之前因年纪太老失了对朝堂的掌控力后不得不为之举,其实就是意图放出张昌宗兄弟继续把控朝政。 以武则天现在的身体状况来说,张昌宗是成不了气候的,至于面首男宠什么的,在唐松想来这与他有个鸟相干! 说完这个八卦后不等说到正事,唐松的肚子倒先咕咕作响了,看看天色已近午时,又有此前那一番大消耗,倒还真是饿了。 这处上官婉儿不知何时布下的秘巢里此时就只有那老太监一人守着,别的灶妇及粗使丫头们早就被遣了出去,实实是连个治炊的都没有,想在此间吃饭是断无可能了。 穿起男装,戴上覆面的雕胡帽,上官婉儿跟着唐松出了这处看来平常之极的小宅子。 虽然也有些饿,但上官婉儿似乎更珍惜与唐松在洛阳街头并肩行走在人群中的滋味,是以脚下有意的放慢。 唐松明了她的心思后,便也没有就近找地方,由南市直到北市,两人一路在充满烟火气息的市井街巷中并肩而行,最终走进了那间之前唐松与贺知章常爱去的酒肆。 时隔大半载,酒肆依然是旧时模样,环境雅致,酒浆醇美,虽因地方偏僻的缘故人气并不算太旺,却成了附近士子们最喜欢的聚集之地。 这里实打实就是洛阳士林的一个缩影,但凡士林中有什么事情,不管大小,必然会在此听到议论。 说起来,唐代都城中的士子们好流连酒肆就如同后世清末人好坐茶馆一样,风气使然,就使得这些酒肆茶馆成了当下最好的消息集散地。 重重使了钱,唐松带着上官婉儿坐到了用屏风隔出的雅阁中,这也是他与贺知章以前惯熟的座位。 酒菜摆定,跑堂的小二退出去后,上官婉儿取下覆面的雕胡帽欲要开口说话时,却见唐松轻轻摆了摆手。 上官婉儿侧耳听去,屏风外散座上的士子们高声议论的正是江南士林的变动。 自陆象先接任李明玉出任扬州刺史后,此前席卷江南士林的滔天风潮便渐次平息下来。这些消息虽说传到神都已经有一些时日,却依旧是洛阳读书人聚集时好议论的热点。 这些个议论也没什么新鲜的,让唐松听的起劲的是他们感叹之余的感慨。 “扬州富甲天下,这等地方的刺史岂是白给的?淮南道观察大使就更了不得了,那可是位列封疆,就这样两位人物居然就此覆没,啧啧,若非小陆大人确已接印扬州,谁能相信,谁敢相信?这一回,江南士林真是风潮激荡,吐气扬眉呀!” 外间这说话的士子叹气声中都带着浓浓的酒意,“这样的事情在我北地真是想都不敢想,嘿,没有江南这档子事还不觉着,现在看来,北地士林愈发显得死气沉沉了” “再等些时日待天下各州的乡贡生们陆续进京后,咱们与江南子们真是说不起了!与扬州藏书大家的水天阁主陈一哲比起来,咱们北地那些久富藏书的名门士族们还真是落了下乘,眼见着江南士林生机渐发,隐隐可见兴盛端倪……哎,不说也罢,不说也罢。某只盼着那弘文印社能早点开到这帝京来,咱也好见识见识水天静藏的风采” 江南士林的生机勃勃与北地士林的一潭死水,近来名动天下的陈一哲与四世家行为的不同,这些实实在在的对比放在那里,辩无可辩,只是这番议论后,原本有些热闹的酒肆里顿时有些寥落起来。 直到有人扯起最新由南方传来的《清音弘文双月刊》,士子们开始对刊中所发表的那些江南后起之秀的诗作进行品评之后,酒肆中的气氛才又重新热烈起来,且是越来越热闹的不堪。 文无第一,诗无达诂,这些话说的都是诗作高低本就难以评价,所以好惹争议。但撇开这些对某一首作品的争议后,刊中所载的那些江南新秀声名鹊起却是不争的事实,而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少见。 因为交通不便,传播手段不发达的缘故,古代的资讯消息传布历来就慢,尤其是士林文坛间一个人名声的积累撇开科举后爆得大名的因素之外,基本都是靠口耳传播,往往历时极长。这就导致年轻士子纵然极有才华,但因年龄不够,时间不长,其声名也多是仅限于一地,甚至很难扩展到州郡之外,更别说遍传天下了。 现如今因为弘文印社的这份《清音弘文双月刊》,许多个此前影响力仅限于一州一县的江南年轻士子突然声名暴增,其作品甚至在远离江南的神都亦被人津津乐道,目睹此状,只让江北士子们还怎么保持一颗平常心? 但凡来此酒肆的基本都是还不曾成名的年轻士子们,虽然心中难过,但他们对此却毫无办法。毕竟提振士林,奖掖后进这都是地方文坛领袖或是文宗世家们才有资格做的事情,上面不动,却让他们这些等着被奖掖和提携的人又能如何? 看看《清音弘文双月刊》,每一个新秀的身后必然有一位地方翘楚名士的大力推介,而在这些人身后,更有集合整个江南士林菁华的清音文社和弘文印社对此提携后进之举不遗余力。 人比人,气死人,现下比较起来,比之于这江北士林,江南士林年轻士子们的上升通道真算得上是一路康庄了。 先是泛酸,继而联系到自身之后难免就是抱怨,至于抱怨的对象嘛,不消说自然又是以四世家为首的江北旧族,毕竟这许多年来他们都是北地士林当之无愧的重镇与巨擘。得享大名多年,如今该他们做的事情却一件也没做,尤其是在对比江南士林的变化之后,却让北地的年轻士子们对他们宁无怨乎? 耳听外面的话题渐渐只是集中在这一处上,唐松收回了注意力,上官婉儿亦转过身来微微一笑,“士林生怨,大势已成,你这趟回洛阳确是正当其时” 唐松闻言浅浅一笑而已,没说什么,只是举起面前的酒樽与上官婉儿共同饮胜。 上官婉儿放下酒樽,“你这随后的安排上要不要我助一臂之力?朝中众官里倒也有些能听我一两句招呼的” 唐松从适才那个老太监,还有南城那处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宅子上都能看出上官婉儿当还留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后手布局。细想想她出生即遭灭族,从小在掖庭冷宫长大的经历,有了这样的经历后若还不知道未雨绸缪和防患于未然那就不是上官婉儿了。 窥一斑而知全豹,以近乎后世秘书的身份随侍武则天十六年,即便上官婉儿因顾忌武则天而不敢有什么明显的举动,十六年天长日久的下来也足够她在朝堂在皇城经营起一股隐而不显的潜势力。 但是唐松却不打算用这股力量,边为上官婉儿斟酒边摇头道:“此事我已有安排,并为此付出良多,就连弘文印社都被人生生的咬了一口去。加之又有江南士林耆宿们的那些私信,估摸着动员起来的力量已经够用。既然如此就没必要再让你掺和进来了” 见自己说完上官婉儿却是无话,唐松放下酒具伸手过去握住了她那嫩如春葱般的手,“待过几日事情一发动之后,明眼人当都能看出此事与我的关系。陛下那里更是瞒不过,若你也掺和进来,万一被陛下看出些什么,那可真是因小失大,令我悔之不及了” 唐松说的是实话,上官婉儿对此也是无奈,多年来她虽然小心又小心的经营出一些力量,但因其距离武则天实在太近,是以做什么事都不得不顾虑再三。小事还好,一到真要大规模动用这些力量时,难免缚手缚脚,十成里要打下去六七成的折扣。但即便如此,她依旧有些不放心,“你筹谋这么久……” 唐松握着上官婉儿的手紧了紧,迎着他的眼睛道:“跟你的安危比起来,四世家又算得了什么?” 听到这一句,上官婉儿蓦然低下头去,当她再抬起头时已是面色如常,也没什么多余的话,只是邀饮着唐松又吃了一大樽。 在这闹中取静的雅阁里慢慢的吃完饭后,便又到了上官婉儿必须回宫的分离时刻,两人都不是那等拖泥带水之人,聚的热烈,散的也干脆。 上官婉儿率先出了雅阁径直回宫,唐松则回到了久矣未去的北城宅子里。 这处面积虽然不大但位置极好的宅子还是武则天所赐,赐下的当天就被妒火攻心的薛怀义带人将第一进院子给砸的稀烂,后经上官婉儿遣将作监重新修缮,如今更添精致。 当他来到宅子时,随他由江南返回的上官兄弟等人早已到了,正指挥着以前雇下守宅的粗使下人们洒扫庭院。至于他们几人住处的整理则由小丫头水晶随行的四个伶俐丫头们接手过去。 安然在宅中安置下来后,唐松便派人守在皇城外面将散衙后的贺知章迎了过来,两人相见少不得有一番热闹。 热闹寒暄过后,唐松便将厚厚一叠私信交给了贺知章,一并还有些嘱咐。 这些私信俱都是江南各州的翘楚名士写给本州在京官员的,叙私谊之外就是谋求这些家乡出来的官员能在江南士林与北地旧族的争斗中有所支持。 此后三五日,贺知章就彻底废了公事,每日到礼部点个卯之后便不见了踪影。有他这个江南苏州出身的状头居中做信使,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五日时光匆匆而过,随着第六日朝会上的两本弹劾奏章,朝堂与神都保持了大半年的平静蓦然被打破。 一石激起千层浪!  ̄T〃√  ̄X〃√  ̄T〃√  ̄8〃√  ̄0〃√  ̄.〃√  ̄C〃√  ̄O〃√  ̄M〃√ 第一百六十七章 洛阳乱 这一日并非京中六品以上官员皆要排班的大朝会之期,仅是每日都有的常朝范围就不大,三省六部的主官之外,也就是皇城各寺监及御史台的首领。 高踞龙案的圣神皇帝武则天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放下手中的两本奏章也不曾说什么,目光扫过御案下的当朝重臣们,着意看了看武承嗣、李昭德及崔元综三人,随即便将那两本奏章传予了当值的殿中侍御史。 此时当日该奏该议的一些政事都已奏议完毕,众官们正等着天子退朝后他们便要各回皇城。孰料在这最后一刻却出了这样的插曲。 既然是将奏章传下,分明就有当殿宣读然后众官决议的意思。只是特特选定当殿宣读章奏内容的却非贴身内宦而是殿中侍御史,目睹这一幕后,本来奏事议事完毕后颇有些放松的满殿大臣不约而同的肃然端立。 刹那之间,殿中的气氛陡然紧绷凝重起来。 举凡天子临朝,必有殿中侍御史当值,这是朝制。但殿中侍御史的职司除了在大朝会上第一个出班进奏天下各道州奏报的祥瑞外,主要负责的就是纠劾百官风仪,维持朝会的威仪典重,避免各种君前失仪之事。 简而言之,除了大朝会之外,类似这样的常朝上,除非有臣下君前失仪,殿中侍御史历来是不发声的,也轮不到他们说话,这也是朝制。 素来天子若有意将什么奏章当殿宣读,按例是由随侍的内宦来负责。今日却破了例,再思及殿中侍御史出身的御史台背景,这就只能说明一件事,这两本奏章是弹章,且弹劾的对象必定是三品以上的朝中重臣。简而言之,满殿大臣都在这两本弹章的可能范围之内。 因是如此,一干重臣们任谁也再难轻松,面沉如水之余,心中却在不断的转着圈儿。 能爬到今天的位子上,此刻有资格站在这个殿里的都是久历仕宦,当然知道弹劾奏章虽然不算什么,但弹劾一名三品以上的重臣可就不能视之等闲了。彼时要上弹劾奏章可没有什么匿名之说,不能匿名还敢做出这等必然要结仇重臣的举动,这就说明上奏之人不仅已然心坚如铁,手中亦必有铁证。 仅仅如此也还罢了,为官多年并能一步步爬上来,除了人称“君子”的陆元方那等人外,谁还能没点儿问题毛病?按照常例,在接到这样的弹章后,天子向来不会当众宣示,毕竟被弹劾的对象是重臣,未定罪之前不能不为他们留些体面,这同样也是给朝廷自己留体面。 而今,这个常例又给破了。既然要当殿宣读,难倒是陛下心中已有了决断?比起有人弹劾,倒是圣天子的反常安排更让重臣们担心。 满殿越绷越紧的气氛中,当值殿中侍御史洪亮的声音响起,谜底也终于揭晓。 听完这两本弹章的内容后,殿中绝大多数重臣都悄无声息的吐出一口长气,其间甚或有几个暗自在心底念佛的。然则这等松闲也仅仅是刹那间功夫,殿中紧绷的气氛却并没有因为谜底的揭晓而彻底松弛下来。 这两本奏章的内容是弹劾现任工部侍郎郑知礼贪渎枉法事。工部掌天下工造,举凡治水修桥,修管驿道等等都在其辖治范围内,每年经手的钱粮常以千万计,郑知礼自到部一来便在其分管的诸项大型工建上四处捞钱,虽然总数还不算太大,但考虑到他转任工部的时间之短,其贪弊之深真可谓是骇人听闻了。 手这么黑,又伸的这么长,饶是郑知礼再小心仔细也难免露出行迹来,两本弹章中那些个细致到具体时间,具体人员和钱款数字的举证就是显例。 郑知礼只是工部的佐贰之臣,也就没参加今日的常朝。但此时他来与不来也都不重要了,仔细听完两本弹章内容的满殿重臣都心知肚明,此人这回是真栽了。 若只是郑知礼这么个工部侍郎也断不至于让殿中的气氛依然如此紧绷,真正让满殿重臣继续屏住呼吸的是这两本弹章里一并连身为政事堂相公的崔元综也给弹劾了。 原秘书监郑知礼之所以能转任工部侍郎,正是崔元综举荐的结果。仅此一条,崔元综就少不得挂落上一个“识人不明”。唐时之政事堂诸相公除了分辖各项事务之外,举荐贤才、量才而用亦是分内职责。正是因为有这个背景,昔年骆宾王随徐敬业起兵后,武则天第一句说的就是“使如此人才零落不偶,此宰相之责也” “识人不明”这四个字放在一般官员身上还算不得什么,但落到宰相头上就不一般了,依常例这是必须承担连带责任的。 就这还没完,这两份弹章里不仅说到了崔元综举荐郑知礼之事,一并将崔元综入相以来四家族子弟官职的升迁情况详附其上,以实实在在的事实坐实了这位宰辅相公任用亲族,重家族甚于重天下的私心。 尤其是后面这一条简直就是戳着皇帝的心窝子要把崔元综拉下马了。更狠却也让满殿重臣看不明白的是,这两份弹章一份出自中书省下的中书舍人王元任,另一份却是出自门下省下的给事中方佑权。 唐沿用三省六部制,尚书、中书、门下三省乃最高一级行政架构,三省中的尚书省主官为尚书令,因昔年太宗皇帝李世民未登基前曾任此职,是以自他之后,尚书令之位便已空而不授,尚书省实际是由天子直领。 尚书省之外,当朝的中书省主官正是首辅武承嗣,而门下省主官原是由前次辅狄仁杰亲领,狄仁杰被贬窜之后,不知什么缘故这一位置便空缺下来,如今实际负责省事的乃是另一位相公李昭德。 简而言之,中书省乃是武承嗣的地盘,门下省则是李昭德的范围。这两人一是武党领袖,一是狄仁杰被贬之后李党在朝最高官员,二人两党本是冰炭不同炉,现在却出了这样的事,却让满殿大臣作何想法? 也难怪重臣们如此猜度,实是中书舍人与门下给事中皆是两省中当之无愧的中坚人物,既是省内有主事之权者,又有直奏之权。别说三省了,任何一个衙门里似这般要害的位置若不得主官赏识断不可能出任。 现今武李两党领袖麾下中坚不约而同的一齐向中间派及其领袖崔元综发力,要说这只是偶然的巧合,却让满殿见惯了政治阴谋的重臣们短时间内如何相信? 难倒武相与李相都已不满当前温吞水一般的朝局,已有默契先合力废了中间派后再互相厮杀,好使继承人之争早日尘埃落定? 若然如此,陛下当是作何想法?我等又该如何因应这场突如其来的大变局? 因这是小范围常朝的缘故,上奏章的两人也不在殿中。两本弹章涉及的诸多当事人就只有崔元综一人在场,而依常例,重臣当殿被劾后便需侧身缄言,天子开口问询前不能为自己申辩。 桩桩件件凑到一起,就使得殿中侍御史宣读完奏章后满殿一片寂静,竟是没有一个人说话。天子不开口,这件大事牵扯到的三位宰相也都不开口,那些各部寺监的主官们谁敢冒然说话? 目睹此状,排班仅在武承嗣之下的陆元方侧身看了看面色如铁的崔元综,欲待上前说什么时最终却没出班,只是留下一声轻微而深长的叹息。 沉默又持续了好长一会儿,武则天见始终没有人出班说话,便顾自起身从龙座旁的侧门还宫去了。直到内宦嘎着声音宣布“退朝”后,许多个眼观鼻、鼻观心、心观脚尖的重臣们才发现圣神皇帝已然走了。 陛下就这么走了?那眼前这……算怎么回事?后事又当如何料理? 尽管心底一肚子不明白,但众大臣们却没谁将这些个想头儿宣之于口的。只是默默的退出殿去,只是在出去前,分属各党各派的重臣们少不得要相互交换个眼色。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换了合适的地方再细叙不迟。 往日散朝后热闹寒暄,甚至相互打趣儿的情景是再也没有了。人人都带着一脸的凝重各自回衙,刹那间,整个大殿中便只剩了崔元综与陆元方两人。 走到崔元综面前,陆元方缓缓声道:“崔相可还记得那次宫中偶遇时仆与你说过的话?” 去岁曾有一次两人先后往宫中陛见,其时,陆元方主动叫住了崔元综,那一次这位因领选事多年而养成惜语如金习惯的君子陆说了不少话:称许崔元综乃政事堂中最为勤奋之人,并有治事长才,且兼具坚韧心性;而后又晓之以小大之辨,诫其勿要为家族所缚,最后断言崔元综若真能如此,异日必为本朝有数之名臣。 这样的事情崔元综怎会忘记?无言点了点头。 见崔元综虽然面色如铁却并无颓唐,陆元方脸上难得露出了些赞许之色,就连声音也轻快了几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今日这两本弹章对你而言未尝不是好事,仆的意思崔相可明白?” “谨受教了” “嗯”陆元方点点头后也不再说什么,转身往殿外走去。待其将至殿门时,崔元综的声音从后传来,“烦陆相代禀天子,某这就回府闭门自省,未得天子诏前,绝不出府,绝不见客” “崔相果能如此,仆当日之言便不为虚妄。若天子召问此事,某亦当秉持公心为朝廷惜才”话刚说完,陆元方人也已出殿而去。 回到公事房后,陆元方谴人唤来他的贴身老仆吩咐道:“你到城门监处走一遭,查查唐松是否已经回京?住在何处?若其果然回京,传话于他,散衙后仆在家中等他来见” 唐时穿州过县必须有“过所”才予放行,否则抓住便要以流民论处。作为帝京的洛阳查验就更为严格,自外地入城时,查验身份,登记在城中的住址都是少不了的,所以要想知道唐松是否回来,住在何处,只需往城门处查查记录也就一清二楚了。 老仆领命去后,陆元方无心见人办事,沉默着孤坐了许久,脸上深有忧色。 常朝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又是当殿宣读的弹劾奏章,这就注定是瞒不了人的。如此新鲜热辣的大消息就如长了翅膀般在皇城里飞速传播,到中午散衙时就已是皇城之内尽人皆知,再有个一半天儿的功夫,只怕满洛阳城也都该传的沸沸扬扬了。 就在满皇城消息乱飞,郑知礼家被得了消息的大理寺牢牢看住,崔元综府门紧闭谢绝来客时,得了传话的唐松匆匆赶到了陆元方宅。 按当时的规矩,政事堂有自己的伙食,宰相们中午散朝一般也不会回府,就在政事堂内吃了会食后抓紧时间小憩一番,养足精神好在下午继续见人办事。而今陆元方却为了见他特地走了这一遭,看样子甚至连等到晚上散朝都有些来不及,这让唐松不能不感觉到压力。 依旧是那间对于宰相而言实在有些简朴的花厅,这么长时间不见,陆元方见唐松进来也没什么寒暄话,甚至连看座的话也没有,直接逼问道:“今日早朝之事是否出自你手?” 唐松自寻了一处胡凳坐下,也没搞什么“早朝发生了什么事?”之类的反问。前倾着身子语气诚恳道:“不瞒陆相,在下这次回京确有再与四世家见见长短的想法,但在下依仗的乃是那些个出身于江南各州的在京官员,这两日联络之事尚不曾做完,遑论发动?中书舍人和门下给事中官位虽算不得太尊,好歹也是五品以上,手中权力更大。似这等人在下一介白身如何驱遣的动?陆相你真是高看我了” 别的且不论,至少关于中书舍人与门下给事中的这一段话确实合情合理,唐松说完,陆元方对他的脸色也就和悦了些,只是更添了疑惑,低声自语道:“武承嗣与李昭德断无突然联手的道理,此事又非你所为,难倒这真是王元任与方佑权之间不谋而合的巧合?” 对于他这番自语,唐松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听而不闻。 陆元方独自沉思了一会儿后注目唐松道:“方今朝局微妙,稍有不慎便是惊涛骇浪,甚或有大杀戮事。如此实非朝廷及万民之福,当此之时你切不要以私怨而坏大局,适才所言回京与四世家见见长短之事再也休提。在京歇息一两日后便回江南安心经营通科与那弘文印社去吧,京中的这趟浑水就不要再搅了,象先那里仆自有书信交代于他” 陆元方就是这么个人,面对这种时时以朝廷和大局为念的君子,唐松还能说什么?只能万般委屈道:“陆相既有吩咐,在下自当遵从。我不再掺和,只留在京中看看事态发展还不成?” 眼见陆元方眉头一皱,唐松起身作揖打拱讨饶,“一等朝廷对郑知礼,崔元综的处断结果下来,在下即刻南返如何?” “好你个惫赖,这话我记下了”陆元方松开了眉头,又对唐松讲了一番识大体顾大局,不因私害公的道理后,看看时间已是不早,便直接开口送客了。说来此次相见不过两柱香的功夫,饭都不曾留。 见完之后,陆元方便即命车重回了政事堂,分明是多事之秋不敢稍有疏忽。 唐松来时是雇的赶脚儿车,现在从陆府回去时却没雇车,一边步行一边思虑着后事又当如何走向。一并还担心着王元任与方佑权乃是太平心腹之事实在暴露不得,否则更要横生枝节。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就要骂太平,按两人原本的计划,是先在四世家出身的普通官员身上使劲,把面撒宽一些。待这一步的火候差不多了,再爆出郑知礼这个大杀器,然后顺势延烧到崔元综身上。如此循序渐进,步步为营,即便最终不能竟全功,也能让四世家在朝中的力量大伤元气,至少郑知礼以下都别想跑。到那时纵然剩下一个崔元综,但党羽失去大半后他也不啻重伤。 在这一系列过程中,四世家的声誉及盘踞在朝中的势力都将遭受重创,这样的结果也该暗合武则天的心意,有了这一条,原本的计划本是十拿九稳之事。但谁能料到太平居然自作主张,今天一上来就放出中书舍人、门下给事中这样的重手,意图一举擒王,顺带着把武承嗣与李昭德也给圈进去了。 她如此举动一下子就搅乱了朝局,虽然大方向还没什么变化,却凭空就使局势变的扑朔迷离起来。 这贼娘们儿怀着私心太重,害人不浅!这笔账一定要跟她算。 心中恨恨,唐松只顾低头走路,就对对面而来,由十数骑护卫环护的豪华马车没太在意,等辚辚车声引得他抬头看去时,正看着马车的车窗帘幕悄然放下,似乎此前正有人透过那帘幕在打量于他。 马车错身而过后,唐松才从旁边路人的低声议论着得知刚才过去的居然是梁王车驾。 梁王武三思,这厮怎么这么巧的也从嵩山回京了? 乱,真是一片乱象。 第一百六十八章 究竟是谁? 唐松的赐宅与陆元方的宅第都在洛阳北城,也都位于距离皇城前三排的坊区,两者之间的距离并不远,唐松就一直没雇车,边走边想着心事。 针对四世家的行动有很多准备,但一旦真正开始动手后他反倒闲了下来。有心想见太平,无奈两人虽然是结伴从江南北返,却没有一起到洛阳,太平先折去了长安。毕竟她前次是以巡视长安别业的名义离京,随后才有了江南之行。这回要返洛阳,仍是先需往长安会合公主仪驾,这才不至于引人怀疑。 太平远不是一般的公主,仪驾规模庞大,行动自然就缓慢,算算时间,现在当还在由长安来洛阳的路上。 唐松原还想着这是她身份使然,不得不如此。但发生了今天早朝的变数之后,才自嘲此前真是想的太简单了,太平这贼娘们只怕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分明是利用人不在洛阳的机会为自己避嫌。 看着她在暗室之中,男女之事上如此大胆放肆。却没想到一旦涉及到政治行动却又如此谨慎到奸狡的地步。 这贼娘们!想到这里,唐松不免又要骂上几句。 作为交换条件,这次太平虽然答应配合他对付四世家,但她的班底却是半点都没给唐松透露,是以此刻她不在京中的话,唐松根本就无法插手到她那一系势力的运作中,纵然有心根据乱局想做些因应调整,也不知道该联系谁去。纵然他去了,别人怕也不会认他。 这一遭与太平的合作,真是被动的很了。越想这事,唐松越是郁闷。到了后来难免心中暗暗发狠,“有你用到我头上的时候,届时若不让你欲仙欲死,就对不起今天你摆的这一道” 边走边想着心事,没多久就回了赐宅。回来之后照例要先到水晶那丫头房中看看,却见她的神情似是有些萎顿。 看到这个,唐松立时生出些自责来。前些日子由江南来洛阳,一路舟车劳顿不说,到了之后他这几天又一直忙活,竟是没顾得上多陪陪水晶,而她又是那种离了自己便再不肯出门的人,这长途远行的疲乏加上日日在房中的憋闷,精神不振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一念至此,看看时间刚过午时,虽然有些热,但天气着实不错,唐松便道:“水晶,咱们出去玩儿去!” 唐松这些天一直忙,陪她的时间就少,此时听到这话,水晶顿时来了些精神。虽不曾说话,但眉眼弯弯中透出些神往之色,或许是又想起了去年科考前唐松带着她遍游洛阳胜境的经历。 听唐松此言,那几个丫头也顿时来了精神,叽叽喳喳的说着明日就是盂兰盆节,今天城中各大佛寺必定热闹非凡的闲话。一边说着,一边就准备起水晶跟随唐松出行的装备来。 小厮的衣裳,小厮的帽子,还有许多化妆用的物事,这是便于把水晶往丑里打扮的。 接过丫鬟们递过来的小厮装,水晶正要去换衣裳时,却被唐松给叫住了。 或许是之前的自责在作怪,唐松也就不再去想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事情,只想着带水晶出去好好玩一回,让她高高兴兴,漂漂亮亮的,“今天不穿这个” 说完,唐松侧身过去笑着向那几个丫鬟道:“且拿出你们全挂子的本事来,把你家小姐打扮的越漂亮越好” 这一下,那四个丫鬟的叽喳声顿时更嘈杂了八分,受此气氛熏染,唐松满心的郁闷也松快了不少。 小半个时辰后,当丫鬟们拥着水晶走出来时,饶是唐松与她朝夕相处也不免有些花眼。 水晶本就天生丽质到祸国殃民的地步,再经过一番精心打扮,其结果就是……妖孽呀!带着这样的女人出行,想不招人恨都不行。 雇了两辆高大的轩车,一并叫上了上官兄弟同往发散后,唐松带着水晶等人出府直往白马寺而去。 若说洛阳声名最盛的佛教禅林必是白马寺无疑,出门之后越往白马寺道路就越拥挤,待到山门前时已是人山人海,热闹的不堪。 看到这样热闹场景,唐松的情绪已彻底好起来,下车与上官兄弟笑说闲话,四个丫头互相叽叽喳喳不停,水晶则如去年来此时一样,牵着唐松的衣角看四下里的各种热闹。 那四个丫头本就容颜俏丽,聚在一起很是惹人眼了,更别说还有水晶这祸国殃民的,他们这一下来,顿时就在热闹的山门前吸引来无数目光,有对水晶无双丽色的惊艳,亦有对唐松的羡慕嫉妒恨,没办法,谁让水晶如此不避嫌疑,表现的与他如此亲密? 不是不避嫌疑,实在是水晶心里根本就没有“嫌疑”这个念头。 目睹此状,唐松感慨这一趟拉着上官兄弟同来真是太英明了,若非有他们压阵,自己带着五个美女还怎么玩儿?由此想到大户人家出行时必是仆从甚重的景象也就能理解了。 既然躲不过,索性就无视。唐松懒得再理会那各种各样的目光,带着水晶穿过阔大热闹的山门入了白马寺。 寺内也是人头涌涌,种种喧闹无需再表,将各处殿廊游了一遍后,眼见水晶与四个丫头额头见汗,也觉有些累的唐松便唤来在寺中四处招呼的僧人,填了一重注香油供奉后,一行人便被满脸欢喜的和尚迎往后寺精舍奉茶。 过了两重殿宇,人稍稍的少了些,众人刚刚走出罗汉堂,对面走来了三个结伴而行,衣饰普通的中年。 说是中年,但这几人鬓间居然都有了霜色,脸上隐隐也有粗粝的皱纹,实与这个年纪的普通百姓不大一样。 因这几人气质不同,唐松边向前行边着意多看了几人一眼,但让他奇怪的是若是一般人被个陌生人这般面对面的看着,必然要回个眼神的,但这几人却对他的探看无动于衷。 恰在这时,唐松猛然发现上官兄弟的身子陡然紧绷起来,但不等他疑惑发问,双方已经走近。正是要错身而过的时候。 就在这个刹那,几道比阳光更亮的刀光蓦然而起,其中两道直奔身边的上官兄弟,另一道则是挟带着凌厉的杀机直奔唐松而来。 后世加上今生,唐松都只是一个普通人,即便当年在襄阳时曾经历过一次刺杀,那也不是针对他的,更何况那次还是远程以弩弓射杀。就他自己而言,别说亲身经历,就是想也没想到过有一天他会遭遇这样凌厉的当面刺杀。 瞬时之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眼瞅着那一道刀光当胸而来,整个身子却做不出半点反应。 就在生死一线之时,一只脚踹在了他肚子上,仅仅只比刀光快了数息。这时唐松刚下罗汉堂前的台阶,吃此一脚后,身体还不曾前倾,脚下先已向后一绊,整个人顿时向后摔倒。 身子后摔,堪堪于电光火石之间避开了当胸一刀,随即便听“啪”的一声脆响,却是这势大力沉的一刀向下砍在了他的腿上,腰间所系的玉制佩珂瞬间粉碎四溅的同时,那刀势头未尽,向下一个滑脱,唐松腿上顿时多了一道长达一掌的伤口,血立时就滚涌出来。 刚刚还是满眼升平气象,转瞬便有刀光劈面而至,一切来的太快,直到腿上中刀,身子摔在地上后,唐松一片空白的大脑才又重新恢复过来。 刺杀! 这时那四个丫头也终于清醒过来,张口就开始凄厉的高叫起来。 叫声如此尖利,唐松却听不到,盖因刺杀他的人一刀不成后,挽手之间刀身一回便出,再次势在必得的当胸而来。 刚才是上官谨拼着臂中一刀为他挽回一线生机,现在上官两人被死死缠住,根本无暇救援,生死一线之际,唐松也根本没有更多思考的时间,倒下的身子一滚,随即重重一脚踢在陪在他身边的和尚身上。 刺客势在必得的一刀正中和尚当胸,和尚的惨叫声只让人不寒而栗,濒死挣扎之际,和尚胡乱挥舞的双手居然抓住了刺客的一只小臂。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什么是断不肯放的,这个白马寺的无辜和尚不仅替唐松挡了必死的一刀,还为其赢得了宝贵的片刻时间。 这时高度紧张到神经要绷断的唐松不仅听不到外界的声音,甚至就连腿上的伤势也感觉不到疼了,脑子却比任何时候转的都快。起身推开了另一侧的水晶,爆吼了一句“散开”后,便直往来时的罗汉堂奔去。 进了罗汉堂,唐松便直接窜进了一边的神像后面,身子刚一进去,就听“嘭”的一声闷响,却是重刀劈中罗汉像的声音。 白马寺是天下有数的佛教丛林,里面的陈设装布就远非一般寺庙可比。譬如这罗汉堂内两边立着的罗汉像便尊尊高可近丈,神态服饰惟妙惟肖。因神像太大,为清理之便,每一尊神像前后左右都留有可供人展身的空间。 全无还手之力的唐松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一般借着这独特的地势之妙躲避着刺客的追杀,不过即便如此,虽然侥幸保住一命,后肩上却不免又中了一刀,要不是他在生死之间躲避的反应格外快一些,就算不丢性命,从此也是独臂人了。 不知躲过了几刀,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神像外面突然传来迭声“公子”的呼唤,随即就有人往他这边寻来。 直到上官明扶住他之后,唐松才敢停下脚步。这短短的时间里体力消耗太大,乍一停下,唐松站都站不住了,喘气如牛,感觉肺都要炸开,脑子也是一片眩晕。 “今天白马寺中人多,那几个刺客见闻声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就跑了,我与大哥顾念公子安危,并未去追。大哥臂上也中了一刀” 也不管唐松听没听明白,上官明边扶着他向外走去,边语带狰狞道:“这三人必是军中积年的悍勇,可恨我与大哥又无兵刃在手……” “说这许多作甚,还不赶紧扶公子出来,好找人止血治伤”上官谨不顾胳膊上的刀伤,与上官明一左一右扶着唐松向罗汉堂外走去。 直到这时,唐松才能勉强开口说话,声音干涩的如同满嘴都是沙子,喉咙里也渴的要命“水晶呢?” “她非要过来,怕她来了添乱,请寺里的僧人代为照管住了” 虽然知道刺客的目标只在自己,水晶当不会有什么危险。但直到听到这话之后,他才真正放下心来。 这时他们刚刚走出罗汉堂,被夹扶在中间的唐松脚下猛然一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是个什么情况,肩腿受伤的身子就被一股风暴般的强力按到了地上,随即背上一沉,却是有人伏在了他的身上。 几乎与此同时,伏在他身上的那人身体猛的一颤,随即上官明痛嘶声道:“大哥小心,是军弩……” 不等上官明吼完,身心都已承受不住的唐松就此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唐松隐约觉得脸上有一点一滴断续的清凉,眼皮却是极重,缓缓睁开眼睛,先是一片恍惚,随即才看清楚水晶的双眼,此时,这双眼中再没有了令人惊艳的云淡风轻,红的厉害,水雾缭绕,不时就凝成一点泪珠滴落下来。 见他醒了,水晶也没说话。 唐松极力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无力的抚上了水晶的脸,想要替她擦去泪水。脸上也尽量做出笑容,“傻丫头,我没事了,再哭可就淹死我了” 水晶依旧无话,只是仅仅攥住了唐松抚在她眼睛上的手,眼泪不仅没少,反而如断线的珍珠般越滚越多。 见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唐松只能岔开话去,“我渴了” 这倒是比什么都管用,水晶顿时便去倒水。趁此间隙唐松看了看环境,这该是白马寺内的一间禅房,面积不大,屋里就只有他与水晶两人。倒是外面的门口处隐约有说话的声音传来。 “大哥,进来吧” “公子,你醒了”带着肩膀上裹好的伤,上官谨应声从外面走了进来,随在他身后的还有一个穿着皂服的公差,只是看他腰间裹肚的颜色,这分明是个都头。公差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穿禁军服色的校尉。 唐松也没理会这两人,只是急问道:“六哥怎么样?” 上官谨声音低沉,“中了一弩,虽侥幸未中要害,但生死尚在两可之间” 闻言,唐松也说不出什么话来。虽然只是隐约的记忆,他也知道若非上官明替他挡了那一弩,他就是必死无疑。 屋里的气氛一时份外凝重。目睹此状,那公差都头与禁军校尉对视了一眼后都指望着对方先开口。 也怪不得他两人如此为难。盂盆节前,白马寺内光天化日之下发生刺杀之事就已经足够骇人听闻了,更别说这被刺杀的对象还是唐松。 有去岁轰动神都的贡生暴乱打底,随后又发生过庄海山与柳叶酒肆里的事情,唐松的知名度在京兆衙门里那可是当当作响。 这都头自然知道眼前这主儿可是能跟上官待诏一同在小酒肆吃酒的人物,是以闻报赶来后乍一听到被刺的是他,且还受了重伤,顿时脑子里就嗡嗡作响,几至于乱了心神。 好死不死的白马寺这一片可是他的辖管范围,而且今天还真是他应份当值的时间,真要有个什么,第一个跑不掉的就是他,亲爹呀! 一边急令人往京兆尹衙门回报,这都头一边就将唐松安置在了这间禅房内,随即让带来的一票公差死死守住了禅房的门窗,至于找人治伤备药也都是他一手操办,只有说不出的殷勤小心。这一切都盼着能在唐松面前提前垫个话儿,好歹能在后面拉他一把。 他也明白,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管最后怎么了结,倒霉的人里都不会少了他,到那时唐松的一句话可比什么都管用。 因洛阳太大,是以治安防务之事历来都是由禁军协助公差共管,对于那禁军小校而言,都头的痛苦同样也是他的痛苦,而且隐隐之中他还有着一层更深的忧心。 弩弓只有将作监才能制造,也根本不会流向民间,是实打实的军中重器。即便在军中,不打仗的时候这等精密的军械也是监管很严。尤其对于驻扎地极其敏感,且还担负着皇宫安全之责的禁军来说,弩弓更是被看管的死紧。而各式弩弓中,又以体形小巧,便于随身携带的手弩更是重中之重。 今天刺客的第二波刺杀所用正是手弩,这本就是刺杀的无双利器。而洛阳城中,唯有禁军才有资格拥有弩弓。即使说这手弩不是出自禁军,那同样担负着城门守卫检查之责的禁军也脱不了干系。 这禁军校尉虽然不知道唐松的根底,也因官职不高的缘故并不了解朝廷的纷争乱象,但仅凭一点常识,他也知道这回禁军怕是有大麻烦了,手弩这么敏感的军器出现在一场同样敏感的刺杀中,其意义甚至已经超越了这个案子本身。 唐松既不想也没有精神跟这两个没什么事情决定权的人闲话,不等那公差都头开口,便请上官谨领着他们出去了。 在水晶小心翼翼的照拂中边小口的喝着水,唐松也顾不得精力不济,脑海中飞速运转,思来想去的都是一个问题——谁要杀我?今天主使这次刺杀的究竟是谁? 因有前次襄阳刺杀案的经历打底,唐松也知道弩弓的意义所在。那禁军校尉想到的他也能想到,敢做同时又有能力做出这样事情的必定是位高权重之人。 位高权重又有要杀他的理由,这个范围就已经很窄了。在这个范围内能想到的有三人之多,这三人都有能力,也都有意愿安排这场刺杀。划出嫌疑目标容易,但再下一步想要具体到某一个人时,任唐松综合各种情势后再反复思量却始终都无法确定。 眼前迷雾一片,这人究竟是谁? 第一百六十九章 至少还有我 盂盆节是重大的佛教节日,白马寺是神都最古同时也是最重要的名刹丛林,盂盆节前,众目睽睽之下居然在这里发生了刺杀案,且被刺的对象还是曾在洛阳掀起漫天风云的唐松……这样的事情想不劲爆都不成。 案发之后,各方反应极快,但第一个到达禅房的人却是唐松没想到的。 “是你?” “可不是我嘛”来人虽然穿着一身普通常服,但面带风霜,腰背挺拔,就连行走之间都透出一股尖锐的果决气息。这既是其年轻而英气勃发的缘故,亦无可遮挡的透露出他军中出身的背景。 见来者是他,此时颇不愿被人打扰的唐松消了不快,人虽然躺在榻上动弹不得,脸上却露出了笑容,“没想到咱们再次相见居然是在这等场合” “只要是碰到你,我就没好事儿”来人苦笑了一下后便到榻前细细检视起唐松的伤势,越看脸色越是凝重。 唐松拉住欲要拦阻的水晶任这年轻的禁军来人细察他的伤口,“我与将军两度相见,其中一次还是在刀刃枪锋之端,但时至此刻却仍不知将军英名,宁不愧煞!” 原来,来人正是当日奉命拦阻贡生暴动,与唐松刀枪相向直至最后一刻才下令后撤的禁军将领。后来,科考重开,天子在水殿赐宴新进士,唐松以帮办考务的身份参加赐宴时又与他第二次见面,当时水殿的防务正是由这位将领负责。 正是这次之间两人相逢一笑泯恩仇,还相约要痛饮一回,无奈时间匆匆,不说喝酒,便是通名都给忘了,却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敏感时刻第一个出现。 “某家陈玄礼,就是一个只会听命厮杀的兵头子,离将军还差得远,你这般称呼可是在臊我的脸”陈玄礼说话间头也没抬,直到将唐松的伤势细查完毕后这才抬起头来,“这两刀都是差之毫厘,你还真是命大” 贡生暴乱那次,若是这陈玄礼抵死不退,唐松可真就没活路了,当场就得尸横长街。至于两人第二次相见时的那一笑,也是唐松自入洛阳以来少有的畅爽记忆。可以说在此之前他早已对这个有豪杰气的年轻禁军将领大有好感,此时再听他说话爽朗,好感愈增,忍疼勉力笑道:“既然不让称将军,你年龄又比我大,那我就高攀着喊你一声大哥了,水晶,给大哥看座” 陈玄礼看了唐松一眼,见其眼神诚挚,略一沉吟后笑道:“在读书人里你的骨头之硬真是少见,不过却也正合某家的胃口,也罢,某家便托个大,认下你这个兄弟了” 陈玄礼谢过来看座的水晶后依旧站在榻边,“你刚受重伤精力不济,这也不是叙话的地方,某家就有话直说了” 唐松也知道陈玄礼断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在这里,“大哥但讲无妨” “某家奉上司之命而来,为的是那军弩之事” 唐松静静听着,嘴上没急着说话,心底却在感叹这陈玄礼的上司果然好心思,有前次贡生暴乱的事情打底,此时禁军要与自己打交道的话,还真没有比陈玄礼更合适的,而自己也断不可能一点情面都不给他。 只从人员安排和陈玄礼来的速度之快上,就可看出方今禁军之内实是卧虎藏龙,无愧天下精锐之誉。 “说来,某家是来求你一个情面的”纵然是求人,陈玄礼也毫无扭捏之色,“军弩之事干涉太大,就此按下吧” “今天白马寺人多,亲眼目睹者至少也有三五十人,听到消息的就更多了,即便我不说,只怕也瞒不住” “某家只负责来求你这个苦主再莫提刺杀中的军弩之事,至于其他,就是诸位将军的事了” 说到这里,陈玄礼叹息一声,“其实但只是一件军弩也就罢了,怕只怕军弩被用于刺杀之事传到了陛下耳中,若然真是如此,禁军难免要多事了!即便这事最终还是为天子所知,你这里肯缓一缓,咱们也就有了自查的时间,真到那一日时陛下面前也好说话” 其实不用陈玄礼说这么多,唐松早已明白他的意思。禁军就是要安抚住他这个苦主,然后动用力量能瞒就瞒。与此同时展开严密的内部自查,若查出军弩不是由禁军中流出自然更好,若真有个万一也要抢着在内部先把此事给抹平了。到时若武则天真个追问下来,禁军宁可背上一个城防检查不严,以至弩弓由外流入洛阳的责任,也绝不会承认其内部有人参与用军弩刺杀之事。 今天有禁军与人勾结以弩弓刺杀唐松,异日会不会有人以同样的手段刺杀天子? 真正让禁军担不起的是这个足以让人浮想联翩的追问,以武则天女帝的身份,多疑的性格,一旦她的脑海里有了这个念头,禁军或许就要遭受一次大清洗。真到那时,首先倒霉的就得是那些直接负责统兵的将领们。 简而言之就是一句话,哪怕最终不得不承担失职之责,也决不能让天子对禁军生出哪怕一点点的不放心。 陈玄礼说明来意之后就不再多言,静等唐松回话。 唐松并没让他等多久,“这是大哥找我说的第一件事,我断没有拒绝的道理。此事我应下了” “好”陈玄礼一拱手,肃容正色道:“兄弟你能如此,大哥便领了你这个情,禁军领了你这个情” 许是禁军将领们那里等消息等的急,陈玄礼来的快走的也快,通报了家宅地址并约定来日再来探望后便匆匆去了。 陈玄礼刚走不一会儿,洛阳丞便到了。 洛阳丞乃京兆衙门仅次于京兆大尹的二号人物,相当于后世北京的常务副市长,时任洛阳丞的便是当今诗坛领袖之一,文章四友中的杜审言,亦是后来诗圣杜甫的祖父。 杜审言此人最大的特点便是自视极高到有些目无余子了,就连同为文章四友中的其他三位也不大放在眼里,更别说唐松这个以词而名动天下的后起之杰。 有这样一层根底在,即便没有贡生暴乱以及唐松在士林文坛闹起的漫天风波,杜审言对唐松也不会有什么好印象,更别说眼下了。 总而言之,杜审言这一趟来做的就是官面文章,一则探看伤势,慰问伤者;再则言明京兆衙门务当严查凶徒的决心。话虽然一套一套说的漂亮,却没有任何实际内容。 此时的唐松既没精神也没心思陪他演戏,杜审言也不在意他配不配合,顾自将全套该说的话说完之后就走了,留下一堆随来的公差们探查刺杀现场。 待杜审言走后,天色渐黑,精力耗尽的唐松再不见客,就此昏沉睡去。 第二天早晨起来,唐松见一夜未睡的水晶容颜憔悴,便催着她去睡觉,无奈水晶只是不肯,还要服侍他梳洗。 闻言,唐松彻底无语,水晶伺候人?这不是开玩笑嘛。 正在两边僵持不下的时候,房门开处,带着一顶覆面雕胡帽的上官婉儿从外面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两个御医模样的人物。 见是他们来了,唐松好说歹说才将水晶劝去休息。知道来的是御医后,水晶才勉强去了,只说醒了即来。 上官婉儿陪着御医一起细查唐松的伤势,其间一言未发。 待御医料理完毕之后便被上官婉儿打发到了隔壁去为上官明查伤,他两人一走之后,不大的禅房内便只剩下上官婉儿与唐松两人,门外自有犹自带伤的上官谨亲自看守门户。 御医一走,上官婉儿便自然而然的操起物事给唐松梳洗起来,手上动作极轻极柔,言语也甚平常,但其间深藏的那股杀意却瞒不过唐松。 “是谁干的?” 唐松微微的摇摇头,“我亦不知” 上官婉儿的手猛然一停,片刻后才又继续动作起来,“你可不是这等糊涂人” 长叹一口气后,唐松颇有些无奈,“从昨日醒来之后我便一直在思量此事,但直至现在却依然无法确指” 上官婉儿就是上官婉儿,直指问题核心而问,“那你怀疑的是谁?” 跟她说话,唐松也无需戒备隐瞒,“三个人,一则是崔元综。只怕你知道此事后第一个想到的也是他吧?” 上官婉儿点点头,没有说话。 “他曾为陇右观察使多年,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不管是要收拢些军中悍卒养为死士还是要弄到弩弓都不难,也有将人弩带入洛阳而不为人察觉的能力。兼且我又与他积怨已深。概而言之,他既有意愿亦有能力刺杀于我。这实是人人都能想到的” 唐松指了指嘴,示意上官婉儿喂他喝了几口水后才又续道:“若是遇刺之事发生在前几天,我可以断定是此人所为。但是发生在昨天下午,那就让人看不清了” “我昨日得到你遇刺的消息后虽不便出宫来探你,但也没闲着,已确实查过,昨天早朝之后崔元综便直接回府,此后紧闭府门,至你遇刺之时,他那府中确无一人出外” “若是他在回府的路上便传出消息要对我动手呢?他若真在洛阳城中安排有死士与弩弓,那也绝不会放在自己府中。传一个消息能有多难?一个眼神,一个手势,甚至一声咳嗽就够了,话都不消说一句。毕竟不管昨天早朝上是谁对他与郑知礼动的手,以崔元综的聪明都能从背后看到我的影子,即便他也不能确认,但只要是起了怀疑,单凭这份疑心就足以让他做出刺杀我的决断” 上官婉儿摇摇头,“崔元综生性坚韧深沉,断然不是意气用事之人” “这不是意气用事,刺杀之事若真是他做的,那就是希望以这种极端方式阻断我的后手。以崔元综的老辣与聪明,必然能想到我既然由江南悄然回京,一旦发动便必然不会只有一击。昨日早朝之事发生后,他不得不自闭府中,如此难免应对艰难,故而在闭府自禁之初便抢先下手除了我,这实是最好的办法” “既然如此,你岂非已可确定是他?” 唐松却又摇了摇头,“我这次回京并非大张旗鼓,到洛阳之后除了与你及陆相见面之外,也并未拜客,更不曾去过皇城宫城。除非崔元综时时派人在城门盯着,否则他未必知道我已从江南回京。再则,虽然解释的通,但从昨天早朝后到刺杀案发生,时间也确实太短了些,而刺杀的安排却是如此严密……更重要的是,昨天早朝之事发生后陛下对事情尚未作定断,这时他这待罪之人又做出刺杀我的事,不论成与不成,他要承担的后果都太严重。在这样的时刻做出这样的事情,值吗?” 上官婉儿已经停了手上的动作,“正反话都让你说了,不过如你之言都有道理” 唐松再次勉力的无奈一笑,“正因为如此,我才难以确认此事是否由他所为” 上官婉儿也不在此事上纠结,“第二人是谁?” “梁王”唐松细说了当年武三思在襄州指使人刺杀别驾方公南的旧事,“说来那一次就是我破坏了他万无一失的刺杀行动。此后又有去年宋之问之事,婉儿你当知道这一次的事情对他打击不小吧” 上官婉儿并不知道襄州刺杀方公南的事情,此时闻听难免有些吃惊,点点头道:“陛下素来宠爱这个侄子,说来这还是自陛下登基以来,梁王首度受挫” “这就是了!武三思此人睚眦必报,现在借献张昌宗之事恢复了元气,找我报仇也在情理之中。昨日刺杀的手段与襄州那一回颇有相似处,更巧的是,遇刺之前我恰在北城与他偶遇,他似是还曾掀开车窗帘幕审视过我,世间真有这样的巧事?” 这也是上官婉儿没想到的,“竟有此事?” 唐松点点头,继续着自己的思路,“但要说是他,却也有一点想不明白。他要杀我什么时间不行,何必要在昨天下午那般敏感的时刻?他当能想到此事一发后朝廷的反应。武三思此人虽睚眦必报,但做事倒是极小心谨慎,以其阴私谋事的一贯风格,怎会做出这等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的事情来?” “或者他正是借势,想着能嫁祸于四世家?” “陛下岂是容易蒙蔽之人?这一点别人不知道,武三思怕是再清楚不过了。为了一点私怨见疑于陛下,这实在不像是武三思做事的风格” “这二人权且存疑,那你怀疑的第三人是谁?” 这一次就连唐松的声音都小了许多,“太平公主” 上官婉儿真是吃惊了,“她?她杀了你有什么好处?” 话音刚落,上官婉儿即刻醒悟过来,“你是说弘文印社” “也不仅是这个。太平所谋甚大,昨日早朝的安排即可看出,如今朝中武党李党也罢,中间派也罢,其实都是她觊觎大位的敌人,因为目前这些掌权的重臣都不会支持她。惟其如此,朝政对于她而言反倒是越乱越好,越是纷乱她就越有趁乱取利的机会。昨日我若真被刺杀,四世家固然是跑不了,禁军也必然要被牵连进来,不管刺杀案最终结局如何,对于她而言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太平果然有觊觎帝位之心”听到上官婉儿这句感叹,唐松嘿嘿一笑。 “你既然能想到这些,为何又不能确认是她?” “她在江南士林的根基并不深,尤其弘文印社乃我一手缔造,她还没来得及往里安插人手,现在若是杀了我,若想全盘接手弘文印社也非易事。再则至少在目前看来,我对于她而言还是一个不错的盟友,以太平的聪明,不会看不到这些” 说到这里,唐松摇摇头,“指使此次刺杀的必定在这三人之中,但要想确认怕是难了” 言至此处,他看向上官婉儿脸色郑重道:“适才所言太平之事你万不可在陛下面前露出一丝消息” 上官婉儿点头,“疏不间亲,你的意思我明白” 两人各自又沉思了许久,最终四目对视中摇了摇头。上官婉儿遂又问道:“当下你有什么打算?” “当前我的目标只在四世家,并无意挑起武李党争,更无意将禁军牵连进来。当前的混乱局势实非我所乐见,所以洛阳城内我不会再有任何举动,安心养伤就是。至于针对四世家的后续,就看太平如何操弄了。这是她答应我的条件,若是做不到,别说弘文印社的三成,她就是一个人也别想安插进来” “那洛阳城外又当如何?” 说到这个,唐松居然发自内心的笑了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经过昨天这两件事后,别的不论,四世家必定是要好好的老实一段时间了,这对于我弘文印社趁势北进实在是千载难逢之良机,若能趁此机会一举完成弘文印社在北地的布局,那我挨的这两刀可还赚大了” “呸,哪有你这般算账的?” “婉儿,你难倒不明白。我现在恰如无根之木,想要做些事有多难你也知道就无需多说了,更甚者是荣辱乃至生死都只系于陛下一念之间。这般情势下不说奋发有为,便是自保都岌岌可危。惟有待弘文印社布局并扎根于江南江北,《清音弘文双月刊》发行天下时,我才算有了一块根基,才真正有能让各方看重的本钱,也能在进退之间稍有从容的余地” 说的分明是一盘大事业,但唐松的话音里却不免透出些挥之不去的沉郁苍凉,听着这般的言语,再看看他那因失血过多而显得异常苍白的面容,适才初进来时看到他那骇人刀伤也能平静对待的上官婉儿心中蓦然闪过一阵强烈的酸楚。 轻轻的俯身下来,上官婉儿如对待婴儿般将唐松贴在了自己温暖的胸前,抚着他的脸喃喃声道:“还有我,至少还有我” 第一百七十章 燃情岁月 脸贴着上官婉儿温润的胸膛,耳边再听着她那带有无限怜惜的喃喃细语,唐松如同被一片暖水包围,自昨日遇刺以来因思虑太深而渐感吃不消的神经慢慢平静下来。 尽管这种滋味实在美妙,但两人此时的姿势却让唐松实在有些不习惯,这角色完全搞反了嘛! 上官在刹那间绽放出的母性使唐松平复紧绷神经的同时,更激发出男人骨子里的韧性与豪情。他虽偶尔也会流露出低沉情绪,但本性却是昂扬奋进,愈挫愈强。 脸在上官婉儿丰满温润的胸膛上蹭了几蹭后,唐松嘿嘿鬼笑,“这是什么姿势?婉儿,你还真把我当孩子了” 或许是母性一发而不可收拾的缘故,上官婉儿人虽重新站了起来,但说话间手却拎上了唐松的耳朵,“你若真是我的儿,就是打断你腿也绝不让你掺和到这朝堂政事中来。便做一个悠游天下的清都山水郎,泛舟五湖,快意山川,诗万首,酒千觞,那一样不比这天天要打要杀的强。可惜你这忤逆子终是不听我劝” 去年四世家八老进京前,挟气吞万里如虎之势而来,一心不肯放弃清心庄的唐松却不肯做丝毫退让。彼时,上官婉儿劝他暂避锋芒时说的就是这一番话,却没想到今天又被翻出来做了调笑之语。 话方一说完,手还拎着唐松的耳朵,上官婉儿便先自忍不住的笑出声来,这是她少有的纵情而笑,听来真如珠落玉盘,脆爽欢畅。 当此之时,唐松脸上也再没有了刚才在上官婉儿胸前蹭来蹭去时贼兮兮的坏笑,咧着嘴连声道:“好我的娘啊,且心疼孩儿,手轻着些,轻着些!” 唐松真到了这么不要脸的地步时,三十年来尽在宫中生活,实无太多男女相处经验的上官婉儿倒是先绷不住劲儿了,“呸”的啐了一口,“枉你在士林与市井间有偌大名声,竟是这般没皮没脸的无赖” 且看上官婉儿此时含嗔带羞的小女人模样,谁人能见?谁人又能想象她居然也会有这般一面,她越是如此,唐松反倒越是不要脸了,居然就此强力忍疼坐了起来,伸出不曾受伤的左臂环住了上官婉儿的腰肢往胸前拉,脸上贼兮兮的笑言道:“若不是去岁在宫中时我屡次没脸没皮的无赖你,似婉儿你这般的美人岂能被我扔在榻上,尽享云雨欢情之乐” 眼瞅着唐松越来越不要脸到无下限的地步,上官婉儿终究是吃不住劲儿了。然则还不等她做出什么举动来,就听门口处传来几声万般尴尬的轻咳。 这一下子两人都尴尬起来,对视一眼后迅即分开了身子,上官婉儿固然着力于整理衣衫,唐松索性重新躺回了榻上,哼哼唧唧的叫起疼来。 尴尬刚一起来,上官婉儿迅即就被唐松这无赖到彻底不要脸的样子给惹笑了,抿唇强忍住笑容沉声道:“谁?”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水晶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不住干笑不已的上官谨,“张小姐早就到了,推门要进来时听你们再说要事遂也就没有打扰,亦未让我通报” 例来唐松不管在哪儿,他的门户始终自由对水晶开放,这一点跟着他稍微久些的人都知道。但也正因为如此,才导致了此时的尴尬,既然门早已被推开,不消说两人前前后后所有的话都被水晶听尽了,关于是谁指使刺杀的那一番猜测都免不了的话,后面这些调情话语就更不消说了。 若非上官谨实在听不下去后的这几声干咳,还不知道……一念至此,被圣神皇帝赞誉为每临大事有静气的上官婉儿脸上都立时生出红晕来,而唐松哼哼唧唧的声音更是陡然大了起来,看样子此刻他的伤势竟是比昨日中刀受伤时更疼了千倍万倍。 水晶其人以及她的来历身世唐松早已告知上官婉儿,两人之间虽然几无见面,但上官对水晶却并不陌生。只是此时此刻两两相对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连着咳嗽了几声后,挥挥手,同样尴尬的上官谨急忙退了出去,这一回房门被他关的死紧。 一时间屋里三人都不曾说话,只有唐松哼哼唧唧的声音此起彼伏。在尴尬的气氛中静默了片刻后,倒是水晶率先开了口,丽美绝伦的脸上带着实实在在的疑惑向上官婉儿问道:“你……怎么是……是他的娘亲?” 这一问石破天惊,刹那间上官婉儿脸色爆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但随即她与哼唧声戛然而止的唐松对望一眼后,两人不约而同的长吐了一口气。 水晶根本就是白纸一张,此前两人调笑的那些话她其实根本就没听懂! 这下子唐松算是彻底活了,不仅哼唧声没了,人也咬牙坐了起来。“那是开玩笑的话,当不得真。水晶,不是让你去休息嘛,怎么又过来了?” “睡……不着”水晶自然而然的又贴到了唐松身边,“真有……那许多人要……杀你?” 水晶素来是万事不挂心的云淡风轻,但此刻脸上却是郑重无比,恍惚就是一个餐风饮露的小仙女跌落了凡尘。见她如此模样,唐松皱起了眉头,“谁让你听适才那些的,这些事只会脏了你的耳朵。你且放心,有我在,定能护住你的安全”说完,伸手过去爱怜的揉了揉她的头发。 见唐松面对水晶时无论眼神、动作还有语言都是哥哥怜爱妹妹的腔调,在宫里长大对此事本就看得极开的上官婉儿更没了什么芥蒂心思。 水晶没动,任唐松如之前很多次那样揉乱了她那流云飞瀑的长发,“我……帮你” 唐松要说什么,但看到水晶紧绷的小脸上一本正经的神情,遂收了原来的话头笑着点头道:“真的,那可太好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做什么都是帮我” 这时敲门声又起,却是那两位御医为上官明检查上药完毕后来请上官婉儿一同回宫复命的。 “你要走了?”唐松声音平常,但上官婉儿还是能听出里面的不舍之意。边戴着覆面雕胡帽边说道:“此次是奉陛下之命来探看你伤势的,这两位太医署的大人也是陛下钦点来的。既然看过你与上官明都无性命之忧,我也该回宫复命了” “难得陛下还记挂着我的死活” “放肆”上官婉儿看了那两名御医一眼后,叱了唐松一句。 “得便儿再来探你”说完,遮盖了面容的上官婉儿便领着那两名御医去了。 待她走后,唐松便收了嬉笑心思,在榻上静静躺了一会儿后唤进上官谨要写书信。 “你这怎么写?”看看唐松与自己都负了伤的右臂,上官谨就要出去叫人。 唐松皱皱眉头,“罢了,算算时间贺知章也该听到消息了,等他来后再写不迟” 这一回至少有好几封书信要写。以他这么重的伤势,短时间必然是无法回扬州了,如此以来,陈一哲、陆象先、陈子昂乃至那扬州市舶使等人那里就都要去信通报,尽量为弘文印社与通科的发展保持一个良好的外部环境。与此同时,朝堂的这些政治乱象免不得也要跟们通报通报。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去信给上官兄弟,既已做好了趁此千载难逢之机全面向北地扩张的计划,那就少不了需要弘文印社及通科学堂的支持。 要想在最快的时间里做好这件当前第一大事,最重要的就是人力和财力的准备。这二者中唐松并不担心钱,有内宫支持,有扬州市舶司划定的份额收入源源投入,这两样又是被上官婉儿管着,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再者即便是扩张的规模太大导致扬州市舶司划出的钱不够用,也还有太平这个大金主在,她可是等着盼着要往弘文印社砸钱以建立影响力的。 钱上不担心,反倒是人力实在捉襟见肘。江南的弘文印社刚完成布局没多久,马上又要搞这么大规模的扩张,人力短缺是必然要面对的困境。照常理来说唐松此时做这样的事情实属不智,但时移势易,眼前的窗口期实在太重要了,此时错过后面再想做同样的事情就不知要平添多少波折了。 既然根本没有选择,唐松就只能咬牙把这件事支撑下来。那怕因抽人过猛导致江南的弘文印社人力空心化而造成震荡也在所不惜了。好在江南的弘文印社一家独大地位已经确立,加之又有利益捆绑在一起的清音文社照拂,应该能平稳度过这次的震荡期,进而逐渐恢复起来。 即便如此,人力仍然不足,在这种情况下就不得不往通科学子身上打主意,这里面本有一些人因各方面的原因对科考兴趣不大的,江南弘文印社组建时抽走了一大部分,毕竟还剩下一些,这回尽可全部抽调出来。如果还有不够的话,再动员动员,多一个就是一个。 但如此以来,通科学堂本身的生员短缺现象就必然随之加剧,怎么解决这连锁而来的问题都需要想法子,办交代。 要交代的事情多,筹谋的事情多,要写的信自然也就很多,这又不是外人能代笔的。人力短缺啊,这实在是唐松当下最大的问题,以至于当下受伤之后居然连个能代为写信的自己人都找不到了。 正在唐松郁闷的时候,水晶却悄无声息的准备好了笔墨纸砚,双眼亮晶晶的扯了扯唐松的衣角。 说实话,唐松真心不想让水晶掺和到这些必然少不了勾心斗角的事情中来,但当下乏人可用,水晶本身又是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无奈之下,便只能口授着由水晶代书了。 一封信写完,唐松接过来一看,满纸的簪花小楷让人赏心悦目,若单论字迹之妙,真不知比他强了多少。 忍不住伸手过去在水晶的头发上使劲揉了揉,见他如此,水晶脸上难得的露出了一个完全绽放的笑容,清美无匹。 此后一个说一个写,昔日总是跟在唐松身侧拽着他衣角的小跟班就此晋身成为小秘书。 如果说是昨天亲身经历的刺杀事件强力刺激着水晶开始打开自闭多年的心门的话,那今天这个无奈的举动就是将水晶引领进了一个崭新的现实世界。 对于水晶而言,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不仅不抗拒,而且是主动的去关注现实世界中某一方面的事情。 自闭多年后心门乍开,面对以前一直主动隔离的现实世界,水晶不啻于一个婴儿,这时她最早接触到的东西必然会影响到她的一生。 小动物习惯于将出生后第一眼看到的东西视为母亲,人也有相似的习性,具体到水晶身上,那就是她现在接触的是什么,可能就意味着这也会成为她在以后岁月中最感兴趣的东西。 不知是幸或不幸,此前堪称最干净的水晶打开心门后率先接触的居然会是绝对算不上干净的政治争斗以及商贾扩张。这是偶然还是冥冥中的必然?没有人知道。 信写到一半时,贺知章闻讯而来,探看过伤势又说了一番昨日刺杀的经过后,唐松嘱他暂停一切主动联络江南在京官员的事情,至于后面他们会有什么举动,任他们自己决定去。至少唐松不打算再做什么推波助澜的事情了。 因两人的伤势都太重,尤其是上官明根本无法挪动,此后的一段日子唐松就一直住在白马寺的禅房中养伤。丝毫不知道因为他那快马送往江南的信引发了弘文印社与通科学堂怎样的震荡。 留在江南负责照管这两处基业的上官四兄弟及于东军等人为此差点累瘫过去,弘文印社各处分社人仰马翻,人员调动与紧急的人员招募紧锣密鼓,各种漏洞与填补漏洞的事情让总社分社上下疲于奔命。而弘文印社这么大动静的震荡也引发了江南士林的一片关注。 几乎每天的不同时刻都有各地文坛耆宿前往不同的分社探问事情缘由,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来打探消息的清音文社中人,光是每天要向这么多人做解释工作就能让人崩溃。最后还是上官誉灵机一动,搞了一份《清音弘文双月刊》的增刊加以说明后才平息了江南士林的骚动。 听闻这急剧的人员变动是弘文印社在为北地的全面扩张做人员准备,早已领略过弘文印社几乎一夜之间遍地开花的江南士林除了感叹“上官黎”好雄心、好魄力、好财力,也随着这一消息群情振奋。 因为清音弘文双月刊的发布,如今的弘文印社已与清音文社紧紧绑在了一起,而清音这个旷古未有的大文社又将江南士林菁华一扫而空。对于那些不管是已经成名的翘楚名士,还是自忖才华过人的年轻俊杰来说,弘文印社的每一次扩张也都意味着,至少他们认为这同样意味着他们的声名也将随之扩张,对于这样的好事,实是江南士林之所乐见。 一纸增刊凭空使本就火遍江南的弘文印社平添了一份巨无霸的气势,这种气势反过来又护持着弘文印社将人员震荡带来的影响减弱到了最低,无意中实现了良性循环。而这次一手发布的“增刊”居然产生了如此大的影响力,也给事情的始作俑者上官誉等人上了生动的一课。让他们实实在在的明白了唐松所说的“导引人心,化诱舆情”究竟是什么意思。 原来,弘文印社绝不单单是一铺赚钱的商贾贸易,它的一举一动都能牵引人心! 弘文印社上下等人累的要吐血,安宜县境内的通科新学堂里也是群情激奋,不管是抽调出来的,还是动员出来的学子早就被弘文印社在江南突然而又巨大的成功刺激的双眼发红。要知道这份成功可是他们昔日的同窗与公子一同缔造的。 时至今日,总社不算,弘文印社在江南各处分社的当家管事人有哪一个不是通科学堂出去的师兄师弟?这实打实是自家的基业啊。 能从京中一路颠沛流离追随到此的本就是那些小商贾行出身的学子们,他们对白手起家打造一个巨无霸的渴望,对参与这一过程的热情远非单纯的士子们所能想象。 自打被抽调或动员起来的那一刻起,收拾好行囊的他们就天天催促着要赶紧动身北上,叫嚷着要追随公子在北方大地打下一片大大的江山,要让弘文印社的店招飘荡在武周每一个州城上空,要让天下每一个读书人的案头都放上《清音弘文双月刊》。 此时,对于这些小商贾行出身的通科学子们来说,激情已被点燃,他们想要的不再是功名,而是一个庞大的,由他们亲自缔造出的闪耀着弘文印社四个金光大字的商业帝国。 学子们燃情不已,于东军等负责人却是马不停蹄。安排这些人北上;安抚那些对于学生被突然抽调后颇为愤怒的教谕们;联络安宜县令陈子昂、扬州刺史陆象先解决紧急招生事宜……这那一项都不是好办的差事。 一个目标,一封书信,让唐松在江南的基业从上到下开始了紧急总动员,其间真是怎一个乱字了得! 第一百七十一章 起也勃焉,落也忽焉 唐松静卧在白马寺中养伤,却让留在江南的通科新学堂及弘文印社上上下下一片忙乱,与此同时神都洛阳也是风浪渐起。 先是发生在盂盆节前的刺杀事件终于流传开去,这倒不是京兆衙门不尽责,实在是那天来白马寺的人太多,当场听到消息的人也太多,而从刺杀案发生到京兆衙门大队公差到达之间又隔了一段很是不短的时间,如此以来,想封锁消息也已力有不逮了。 洛阳是天下帝都,地方大了,人多了什么事情都会发生,每年的杀人案也很是不少。但这些杀人案基本都是在黑夜里或者僻静处完成,偶尔有发生在白天的也很少闹市,即便十年九不遇的碰上一回,那也基本都是失手打死人的。 像这回在人头涌涌的白马寺,光天化日之下手提明晃晃的钢刀蓄意杀人,且一刀没杀死还追进佛堂里连续砍杀的情节真可谓闻所未闻,饶是洛阳百姓自负见多识广,乍听之下仍不免目瞪口呆,心弛神摇。 情节的离奇愈发助涨了这次刺杀案的传播,尤其是随着一些细节不断被翻出,热度也越来越高。 等到被刺杀者的身份被反复确认之后,洛阳市井的八卦风暴彻底爆开了。无数被生活压弯了腰,甚至已经忘了娱乐为何物的升斗小民自然而然的又想起了去岁的那次贡生暴动,以及随后一连串唐松独斗四世家的风起云涌。 每个人都急于跟别人说说这一次刺杀案,几乎每个人也都从别人嘴里听过不止一次的刺杀案讲述。听着说着,这一天辛苦劳作的疲累似乎不知不觉的就消散下去,晚上倒头的那一觉就睡的格外舒坦。 也就是在这一次次的说与被别人说中,真有不少人由衷的感叹,老天保佑唐松遇难呈祥,没有他的日子,神都真是寂寞如雪啊! 这个劲爆刺杀案掀起的市井热潮还不曾完全消退,刺杀案发之日早朝上发生的事情也随之流传开去。这两件事一旦勾连到一起,其引发的效果绝对是彗星撞地球般的绚烂。 市井间八卦的结果很符合常识,尽管行凶者的身份对唐松来说都还是迷雾一团,尽管京兆衙门仍在尽力追查中,但市井间却先一步就将凶手锁定在了崔元综身上,就此四世家也不可避免的成了凶犯之家。 唐松与四世家的历次冲突都被一桩桩一件件的翻出来作为证据,又因为这事牵扯到当朝宰辅,凭空为八卦的传播益增热度,历朝历代,只要是跟政治斗争挂上钩,尤其是还涉及到崔元综这等宰相人物时,都会是市井热议的好题材。更别说这还是帝都,天子脚下的百姓总是对议论这样的事情情有独钟的。 再后来,相继又有一些从京兆尹衙门传出的消息,譬如说案犯一个也没抓住,主办此案的公差和刑部调来支援的办案高手认为凶犯当已离开洛阳;再譬如说案发当天,城门处负责对进城人员查验登记的城门监也离奇身死,凶手不明……这每一个流出的消息也都被市井百姓们拿来作为了佐证。 看看,看看!凶手从白马寺逃脱还能说是趁乱,毕竟那天实在是人多。但洛阳城防检查的如此严密,若非有权势的大人物庇护,这些个凶手怎么可能悄无声息的逃出洛阳城?更别说还敢杀城门监了,且不管人家几品,那可实打实是流内的品秩官哪……黑,这世道真他娘的黑! 哎!枉那唐松恁有才华,但得罪了这样得罪不起的人,还往哪儿说理去?该忍的就忍了吧,这次是命大,下次呢?官官相卫,惹不起啊! 不管议论的腔调有什么不同,但有一点是实实在在的,四世家的声名继在北地士林一落千丈的同时,因这次轰动的刺杀案,其在民间的口碑也是遭遇重创。 听听百姓们现在对四世家的议论,再想想去年八老重车进京时的盛况,真让人嘘唏不已啊。 洛阳市井的议论如火如荼,与此同时皇城宫城里也是半点都不轻松。 上午是早朝事件,下午又发生了刺杀,这两件无论那一件都称得上是最近的大事了,面对这样的乱象,满皇城的官吏们嘴上不说,心里都在焦急等待着天子的表态,等着这事尘埃落定的结果。 但等来等去等到的却是一场空,事发后一连数日,天子虽日日常朝不辍,诸项政务正常料理,但就是不对这两件事发表任何看法,即便有臣子追问,也只是淡淡的“容朕再思之”这一个回答,说话的腔调和脸上的表情都让人无从琢磨。 此事天子不表态,下面的人就不好弄了,这么大的事情至少三品以上的朝官是该发表下意见的,但这个意见怎么发表?天心难测呀! 因着这个缘故,皇城里,早朝上都对此事保持了两天绝对的沉默,这两天里似乎那两件事根本就没发生过,似乎郑治礼的被看管和崔元综主动的闭门自省都是假的。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两天后沉默被打破,先是有御史台的言官拜表弹劾在京中做官的四世家子弟,言辞甚为激烈,颇有逾格之处。 接到这份弹章后,天子留中不发。既没有再当殿宣读,也没有申斥那拜表的官员。 就此,官员里心思灵动的人终于看出了一些端倪,仅仅过了一天,针对四世家子弟的弹章就激增到十余份之多。 对这十多份弹章,天子依旧是留中不发,亦无一句表态的话。 有这两遭下来,就是那些心思不灵动的官员们也看明白了。 以前因为选材制度的弊端和四世家同气连枝相互援引的结果,经多年积累,四世家在京中任官的子弟着实不少,为官多年要说一点毛病没有那是不可能的,加之很多四世家出身子弟素来也好以门第自矜不大看得起人,早已让人腻味。这番风潮一起,那就真是了不得了。 从第三天起,针对四世家子弟的弹章已成雪片之势,弹劾者的身份也早已超越了御史台言官的范围,超越了武李两党,除了那些生性正直,或是自命清高不屑落井下石的之外,但凡有资格拜表的几乎人人都上了章奏。 官场之上捧红踩黑本就是常态,更何况这一次明摆着是暗合圣意的痛打落水狗,还有谁会顾忌?风潮一起,正常的,不正常的,合理的有根有据的弹劾,不合理的私人怨愤,甚或只是耳闻的流言都一股脑的化为一本本弹章劈头盖脸向四世家出身的官员们头上砸去。 这股风潮发展到最后,赫然已经演变为一场清算,近乎所有在朝为官,乃至在地方上五品以上的四世家子弟悉数被囊括其中。 究其规模,这实是自太宗皇帝李世民命人撰《氏族志》打压北地旧族之后,四世家遭遇的最大一次政治风暴。 就在这一风暴已经到达沸腾的最顶点时,白马寺中卧看潮起潮兴的唐松迎来了一个新的客人。 太平公主带着一脸的吟吟笑意走进房来,唐松眼神一缩,先让坐在身边看书的水晶出去之后,又吩咐上官谨看死了门户。一时间,这间不大的禅房里就只剩了他两人。 “怎么,我来你不欢迎?”脸上的笑容使太平更添艳媚,这间素雅的禅房因为她的到来都多了几分照人的光彩。 禅房不大,话说完的时候太平也已到了榻边,细细看过伤势后就在榻边贴着唐松坐了下来,一只娇嫩的纤手带着淡到似有若无的香味抚到了唐松脸上,“给我送信的狗才简直就是个混账行子,将养了许多天还是如此怕人模样,这伤势哪有他说的那般轻松?且等我回府之后必饶不得他。若知道你真实伤情,我必早几日就回来了” 这时,她的声音就像她的手般柔情滑腻,“好在你绝非福薄之人。只是这伤好了之后也难免留下两道疤痕,可惜,可惜” 太平的一只手在唐松脸上,而此时唐松的一只手却到了太平的腰上。对此,太平不仅没有闪躲,反倒是媚眼如丝的吃吃而笑。 此前在江南时,不管是苏州还是杭州,太平都曾多次跟唐松玩儿暧昧游戏,唐松虽嘴上应答自如,但手脚历来都是谨守规矩。 但这一回,再次面对太平这样的手段时,情况可就不一样了。 唐松的手沿着太平的腰肢继续向上游走,一样的轻柔,一样的滑腻,口中淡淡声道:“是可惜,可惜我没死” 太平的眼睛陡然睁大,紧紧盯在了唐松脸上。 与此同时,唐松的手向右一滑,穿过夏日轻薄的裙衫直接探入了太平怀中,握住一团粉腻丰隆的凸起后重重的……捏了下去,“我在公主眼中就是个可供随意调笑的玩具吧!死活有什么相干?譬如这次我若是死了,局势怕是会更乱,岂非更合公主的心意?” 疼,剧疼,唐松现在做的是太平从没有遇到过,甚至做梦都想不到的。但她居然忍住了没动,甚至脸上的表情都没怎么变,“你以为杀你的人是我指使的?” 唐松保持着手上的姿势不变,力度不变,持续给太平送去绵绵密密的巨疼。口中依旧是淡淡的语调,“难倒不是?出身于军中的悍勇死士,还有那手弩,这可不是谁都能弄到手的” 太平没扯什么四世家,甚至连崔元综提都没提,只是迎着唐松的眼神缓缓声道:“信也罢,不信也罢,此事非我所为” 唐松与她对视良久,实在看不出什么破绽,“那你为何擅自更改我们的计划,那两个鸟中书舍人与门下给事中究竟是怎么回事?”口中说着,手上已松劲儿退出。 他想抽出手来,太平却是不干了,一只手将他的手按在了裙内的丰隆滑腻上,另一只春葱般的手却是直贯而下,最终隔着衣服攥住了唐松的要害。 “老娘虽然顶着个公主的名头却没有半点儿实权,要收拢那两个中书舍人和给事中好容易嘛?为了你的事情把压箱子底儿的本钱都掏出来了,你却恩将仇报,真以为老娘是好欺负的”口中疾风暴雨般的说着,太平攥住唐松要害的手也随之收紧,那力度一点也不比唐松刚才的差。 痛,剧痛,唐松咬牙挺住腰,“你别避重就轻” 太平手上没再加力,却也没有放松,“哼,不喜欢你那什么循序渐进的手段,中间要出点儿什么变数,最终可就只能捞几条小鱼小虾了。老娘既然参与进来,若不冲着要害招呼,岂不折了我公主的名头儿,更让好容易收拢起来的这些官儿们小看了” 太平说完,唐松也不再继续追问,“我就信你这个解释了,贼婆娘还不松手,你真要老子断子绝孙不成” 太平应声松手,唐松也抽手而出,随后两人不约而同的倒抽了一口凉气。 恰在这时,屋外叩门声响。太平起身离榻整理了衣衫后,才向唐松打了个眼色。 进来的是贺知章,他分明是赶路甚急,气喘吁吁的。见到太平先是一愣,继而端肃见礼。 与太平见完礼后,贺知章看了看唐松。 唐松面色如常,“公主不是外人,有什么事径直说就是” “公子,大消息!约一个时辰前,陛下派内宦将近来所有弹劾四世家的章奏都送到了崔元综府,一并颁下敕令,着崔元综领大理寺全权负责料理此事,就连郑知礼的贪渎案都移交到了他手上。这一下,这些四世家出身官员们的生死前程可就都掌握在他手里了!” 听到这个消息,唐松与太平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都有掩饰不住的惊讶。随即就听贺知章继续说道:“差不多的时辰,陛下另有敕令颁于京兆衙门,白马寺刺杀案当详加查问,但却并未规定时限” 这时代每有重案,依照惯例必定是要加一个破案时限的,如此若是案子办的顺利漂亮的话考功方便,若是案子办的迁延拖沓追比起来同样方便。像这种办重案限死时间的做法也是导致冤狱的一个重要原因。 此次不规定办案时限既可以理解为不想逼下面人混乱结案,也可以理解为武则天是想慢慢淡化此事,最终就让这个案子彻底挂起来变成悬案。 结合当前的朝局再考虑武则天的立场,尽管唐松不愿意接受,他也知道结果只能是第二种。 如太平一样沉默了良久后,唐松悠悠一声长叹,“起也勃焉,落也忽焉,这次风浪平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来吧! 贺知章通报完最新的消息,也就识趣儿的没再多留,于是,房中便又只剩了唐松与太平两人。 一时两人都没说话,显然还是在消化刚才的那两个消息。渐渐的太平重又到了榻边,一如刚来时那样依着唐松坐了。 “还敢来?” “有什么不敢,老娘还能怕了你这小毛头不成?”显然是“老娘”这个颇为粗俗的自称让太平十分过瘾,说完之后还忍不住抿唇一笑。 等了一会儿见唐松没说话,她那手又不安份的伸了出去,只不过这一回却不是到脸上,而是直接伸进了内衫中抚按着唐松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口,手指轻轻的滑动,嘴上“嗤”的一声笑道:“怎么,被吓住了?” 唐松知道她的意思,也没理会她这看似极浪荡的举动,只是沉在自己的心绪中好一会儿后才摇头道:“不管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的心性;还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当今天子……也就是令堂的每一次出招都不得不让人叹服,进而心生恐惧呀。还好我没有什么别样心思,所谓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否则想到令堂还真是怕了” “你这话是项庄舞剑志在沛公,说给我听的?”太平指尖稍稍加力,唐松顿时感到伤口处一阵儿刺啦啦的钝疼。 唐松伸手过去将太平那只不安分的手拽出来后握在了手心里,他的手细长,太平的手纤弱娇小,倒是正好包住,“就算是吧!你我好歹相识一场,不能不劝你一句,虽然那是你亲娘,但她更是皇帝。别想着跟她玩心眼儿,要不然,最后被玩死玩残的肯定是你” “你就那么忍心看我被玩死玩残?” “我有什么用?别说我这个落魄流离的白身人了,这几十年来,从叱咤太宗朝的开国重臣长孙无忌算起,前仆后继多少人想跟令堂玩心眼儿,但结果如何?全死了!就是你的四个亲哥哥,死了两个,流放了一个,唯一一个不敢玩心眼儿的还吓的要死,平日里连大门都不敢出一步。你若真有什么心思为令堂所查知,凭什么就能例外?” 言至此处,唐松低下头来迎上了太平复杂难言的眼神,“咱们虽有盟约,但有一条我可得说清楚了,只要令堂一天没失了对朝堂天下的掌控之力,你想跟令堂斗心眼的事儿我就绝不会参与,也掺和不起。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哪怕仅仅只是查知一丝端倪,之前所有的盟约都自动废除,我也一定会能离你多远就躲你多远” 唐松郑重无比的将这番话交代完后,太平也已将眼中的诸多复杂情绪收拢完毕,一如从前般媚媚笑道:“果然是自古男儿多薄幸,你说的好生无情!” “忠言逆耳,有情无情公主自能体味于心。该说的我已说完,还请公主多多体谅在下,类似擅自修改计划在那日早朝上放出中书舍人和门下给事中的事情就不要再做了。令堂远比你想象的更聪明,似这般的冒险即便成功了,其收益跟万一失败后的损失比起来也太不对称,不值得呀” “我的母皇我还能不清楚?你今日怎么如此聒噪”太平的手指在唐松的手心里轻轻挠动,“跟现在比起来,我倒是更喜欢你在江南举重若轻,挥洒自如的样子” 眼见自己苦口婆心到了这等地步,太平依旧是含笑岔开话题,不将她那幽深心思露出半丝缝隙。唐松也只能怪自己嘴贱,与此同时在心底将对太平的警惕再提三分。 既然不能谈心,那就只能就事论事了。这一遭倒是太平先开的口,“母皇居然会用崔元综全权处理四世家之事,依你之见,这一遭崔元综的相位还坐得住吗?” 听到这一问,唐松心底蓦然生出一丝明悟,终于明白太平为什么不惜冒着暴露之险,也要擅自修改计划直攻崔元综了,“怎么,你收拢的那些官儿里有人够资格入政事堂了?” 太平眼神中的惊诧之色一闪而逝,面上神情却是丝毫未变,“你呀,小小年纪心思怎么这么深?可惜,还是刚才那句话,你高看我了” 唐松淡淡一笑,心中却是同样惊诧,这个贼娘们底子好硬!居然都已能够将这等级别的官员收入囊中了。 “你倒是说话” 太平今天的遮遮掩掩让唐松很不满意,此时得着机会正好刺刺她。存着这个心思,唐松也就没再隐瞒想法,“这一次风浪下来,四世家即便不会就此一蹶不振,但其在官场的势力也差不多要一扫而空了,以四世家出身的崔元综来料理四世家之事,乍一看起来倒还真有几分请君入瓮的意思,若陛下是这个心思,那崔元综别说相位,想要全身都难了” “噢?” “但以我看来,陛下当不会这么做”此时此刻,唐松的这个笑容在太平眼中真是份外可恶。 “这又是为何?” 唐松笑的愈发爽朗了“公主真想不到,还是欲考校我耶?逼着一位官至宰辅的重臣对自己整个亲族下手,不管什么理由,这样的手段都显得太毒辣,太不合圣人仁恕之道了。这种毒辣的手段若非逼不得已,陛下岂肯轻用?她是圣天子啊,万民表率焉能公开行此狠辣之事,甚或还留下敕令容人诟病?再则,即便不说什么仁恕之心,这等手段用出来也会让百官寒心人人自危,进而君臣离心,未免太得不偿失了吧?” 也不知太平是真不明白还是誓要装傻到底,又或者是为了考校唐松。听完这些她丝毫没发表自己的意见,只是追问道:“既然如此,母皇为何还要用崔元综?” 唐松指了指嘴,由白了他一眼的太平亲端着茶盏呷了几口后才继续说道:“以我看来,陛下这次之所以会用崔元综,往好听处说是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但究其实质就是要崔元综纳一份投名状——他与四世家彻底决裂的投名状。若陛下是这种心思的话,那崔元综不仅相位安稳无虞,且此次案后陛下为示安抚笼络,还会为他加权” “归根结底,以我的看法陛下已经出招,崔元综的相位能否保住,那就要看他如何接招了?他这回如果不肯对四世家下狠手,那陛下只需换个人,顺势就把他也扫进案子里一并处理了,然后用‘徇私舞弊、咎由自取’八字就足以堵住众人之口;反之若崔元综真能咬牙下得去狠手,自绝家族的同时也就顺利晋身为不折不扣的天子亲信,政事堂里稳稳当当就算站住了” “那你以为他会作何选择?” “看看他的履历,他这人折腾自己时都能下得去狠手,别说对亲族了”说到这里,唐松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倒真希望他能对亲族心软一些呀,可惜,可惜……” 唐松可惜的同时,太平也在叹着“可惜” 这时,尽管太平掩饰的很好,唐松终于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一抹失望与愤恨。冒了这么大的险意图掀翻崔元综后趁势图谋相位,结果却是输的一塌糊涂,这种滋味不好受啊! 尽管太平眼中的失望与愤恨只是稍纵即逝,依然让唐松快意无比,“以上都是我瞎揣测出的陛下心思,素来天心高难问,我猜的这些未必就准了,你也不必当真,一切往后看吧” 太平从榻上站起身来,又如前次在苏州那次一样,伸手到唐松头上给他按摩起来,“你以为我会可惜崔元综?我是可惜你这个人,可惜你这样的人却不能被朝廷正式任用,成就功业;我更可惜既然朝廷不能用你,你为何还不肯去我的公主府?” 太平收起了所有的艳媚,柔柔的声音里有着无比的真诚与诱惑,“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我都给你” 说话间,太平的双手由上而下抱住了唐松的脖子,那张千娇百媚的脸也贴在了唐松的脸上,声音愈发轻柔,“便是我这个公主……也尽可给你。这天下间女子虽多,但像我这样的公主又有几人?若这还是不够,本公主愿在此立誓,以后凡我所能得到的,皆愿与你共享之,来吧!” 躁动!此时此刻唐松真是满身的躁动,让他躁动的不是太平开出的条件,而是太平紧紧抱住他的身子,这样顶着天下第一公主名号的极品熟妇以这样的姿势抱着你,还在耳边用如此轻柔的声音说着如此勾人心魂的话,只要是男人,若要身体不起躁动,除非是上官婉儿手下管着的那些太监了。 唐松是真男人,真男人遇到这样的时刻那就意味着真难受啊! 身子一歪,唐松就此倒在了榻上,哼哼唧唧的叫起疼来。 见唐松如此,太平脸上的失望之色掩也掩不住。 她知道唐松这叫疼是假的,但稍后见到唐松居然将身子都蜷曲起来时,还真以为他是伤口有了什么变化,忙探身去看。 这一看就看到了一个极其不雅的场面。夏衫轻薄,实在遮盖不住什么,唐松这蜷身的动作哪里是因为伤口裂开,分明是借此掩饰本能冲动后身体某一部位的暴涨反应。却不防被太平近在咫尺的看到,甚或差之毫厘的就要碰上。 即便太平在唐松面前素来荤素不忌,乍一遇上这样的场面也实在顶之不住了,千娇百媚的脸上泛起水腻腻的红晕,“呸!送上门你没胆子要,背地里却又生出这许多龌龊心思,生生脏了本公主的眼” 趁她说话的工夫唐松扯过榻上薄薄的锦被将身子盖住,这才自然了些,重又坐起身来干干的一笑,“惭愧,惭愧!公主既知我是个没胆子的,万望以后言事时能持之以礼,免得有什么不堪言之事发生时,在下与公主俱都悔之无及” 闻言太平双眉一扬,欲待说什么时眼神无意间扫过锦被后,终究是没再说了。 经此大尴尬事一冲,双方俱都默契的再不提刚才的那一番话了。唐松细致起心思跟她说起弘文印社往北方扩张之事。 现在让弘文印社强力向北扩张的好处根本无需多言,以太平的聪明唐松只是提了一句后两人便迅速的达成了共识。随即就是一些分工与配合以及讨价还价的问题了。其核心就纠结在人员安排上,好在此前两人早有三七开的比例约定,经过一番艰难的唇枪舌剑,最终将这一件大事的原则与行事框架给确定了下来。 他两人谈到这一步也就尽够了,至于后面操作层面的配合与推进自有双方指定的人选接洽后具体经办。 到这时,尽管弘文印社的人员才刚离江南,但对唐松来说,其北上扩张之路已正式拉开了序幕。 太平走后,唐松实实在在过上了几天松闲日子。水晶这丫头自打那日说出“我帮你”并代理了一把小秘书之后,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日日黏在他身边了,就在旁边又要了一间禅房,用功无比的读起书来,且其所读的还全是这时代女子们绝不会有兴趣的史书。 其每有疑惑便来问询,唐松教她自然是尽心尽力,但教的时候却难免心下犯嘀咕,这丫头一门心思往史书里扣那些阴谋权术算怎么回事儿啊?好在水晶现在来问的都是一些极浅显,有的甚至是比较白痴的问题,这才让唐松放松不少。想着她小孩子心性,过些日子自然也就好了。 读书的同时,水晶依然不废小秘书的职责,且将唐松与各方往还的书信都按着时间顺序整理的清清爽爽,然后一股脑儿的自己保存起来。 这其间上官婉儿再未得机会来过,除了贺知章经常来通报一些朝堂与皇城的大小事务并探望伤情之外,倒是又有一位故人闻讯而来。 如今依旧稳坐着洛阳大花魁之位的沈思思看到唐松的伤势后,眼泪立时就下来了,随后就是叠声的埋怨,埋怨唐松胡乱得罪人,埋怨唐松回京之后为什么没到她哪儿去,接着又埋怨自己这段日子不该离京去探望家住京畿道的老娘以至今天回来才得到消息,实在来的太迟。 就是在她这一连串啰啰嗦嗦不停嘴的话语里,后世孤儿出身的唐松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一种即便在唐缘身上也没有如此强烈的姐弟亲情。有了她天天风雨无阻的探望陪伴,唐松的日子愈发过的惬意了。 在这一过程中,当日与太平言及的问题谜底也终于显露出来。崔元综果然如唐松预料中的那般让他深深的失望了。 在对待四世家的那些个弹劾案里,崔元综下手之狠,下手之果决让唐松每每想到他时都不免多了几分心寒。也正是在这种背景下,皇城里悄然传出了陆元方在天子驾前力保崔元综的消息,这分明是在为崔元综“将功折罪”重返政事堂做着润物无声的铺垫工作。 与此同时,白马寺刺杀案也如唐松预料的那般毫无进展,尽管京兆衙门一再声明必将追索到底,但刑部派下来协助办案的那些名捕们却实实在在是撤回去了。 帝都百姓们面对八卦时的热情起来的快,消散下去的也快,除了四世家的名声随着后续的这一场惊天大案益发衰微之外,随着时间的流逝,白马寺刺杀案在市井间也慢慢被人遗忘,最终走向悄无声息。 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上官明的伤势渐渐大有起色,而受伤远比他轻的唐松则终于能被人搀扶着下地行走了,也就是在这时,有内宫中的小黄门便服而来传下天子敕令——“着唐松明日入宫见驾,以其伤重不良于行,准乘肩舆直入凝碧池畔瑶光殿,沿途禁卫一体放行” 当日,唐松初生牛犊不畏虎,也可以说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接下了就连武则天自己都觉棘手的任务——限制打压北地旧族。 从接到这个任务的那一刻起,顶着漫天压力的唐松就被卷入了一浪高过一浪的雷云风暴之中。就连朝廷现今用的正顺手的那一套新考试制度、前所未有的通科、如今正在北方大地疯狂扩张的弘文印社,这些成果归根结底也是出自于这个任务。 到此刻,随着这一场四世家惊天大案即将走向尘埃落定,唐松虽然不算彻底完成任务,但作为北地旧族核心菁华和精神领袖的四世家却已被砸了招牌,打断了脊梁,随着弘文印社逐渐布局完成,已经套在整个北地旧族脖子上的绳索必将越勒越紧。 想想这一路走来的艰难,想想那被人堵门而骂不仅不敢还嘴还要送水送饭的屈辱,想想半月之间暴瘦十余斤的过往,想想那许多个日夜不堪回首的心灵煎熬,再想想当日领着清心庄被人逼出京城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般流落江南的凄惶,唐松也不免唏嘘。 唏嘘过后,再想想四世家和北地旧族现今的局面,一股自傲之情沛沛然萦于胸怀,不管其间经历了多少艰难,至少他做到了,以近乎孤身之力不仅做到,甚至超额完成了武则天交给他的任务。 既然这个任务如今已经到了收官阶段,那也该是给他论功行赏的时候了吧。有功之人赏必重,有罪之臣罚必严是武则天以女子之身治政天下的最重要权术手段之一,这一回想必也不会例外吧? 在沈思思与贴身丫鬟玉珠的搀扶下,因锻炼腿劲儿走的气喘吁吁的唐松扬起嘴角嘿嘿一笑,“这一回必定不会例外!” 第一百七十三章 这个忙一定要帮 知道唐松第二天要去面圣的消息后,沈思思顿时就不停脚的忙了起来,先是细细吩咐了要取的物事后,着水晶的贴身丫鬟回赐宅取来。进而又谴长随入城请来了洛阳北市一家颇负盛名估衣铺的外堂掌柜,随这掌柜一起来的还有一辆近乎满载的马车,里面盛放的皆是各式各色成品衣衫及鞋袜。 直到给唐松从里到外一色新的选好了所有衣裳之后,沈思思才勉强结束了忙乱。当晚她这个大花魁兼镇楼大娘子竟是没回歌舞升平楼,早早照顾着唐松睡下之后,自己也暂宿在了白马寺中。 第二天早晨天还不曾亮,沈思思就先起身到唐松房里唤他起床。等唐松起来后,一风吕飘着花瓣的香汤堪堪也已准备完毕,袅袅热气蒸腾而起,只是看着便让人感觉温暖舒爽。 “自打受伤至今就没沐浴过吧?就这样去面圣,别把陛下给熏着!”沈思思抿唇而笑,灿烂明丽,“好在你那伤口都已收结,只要手轻些,此时沐浴一番倒是不妨事的。还愣着干什么,脱衣服进去呀” 热天里这么长时间没洗澡,唐松自己都觉得自己快要臭了,此时有这么一风吕的好香汤在面前,他倒是真想洗,但是…… 停了一会儿后唐松万分为难的开了口,“思思,要不你……先出去一下儿” 闻言,沈思思“嗤”的一笑,扭头过去道:“这么大人了还害羞!哼,好稀罕看嘛,玉珠,小心伤口,手放轻些”说完,回头又促狭的笑看了唐松一眼后便自出门去了。 之所以请出沈思思而留下玉珠,实是因为去岁因清心庄之事压力太大时,他曾在沈思思房中醉酒,彼时半醉半醒之间就是由玉珠服侍他入浴的。 有这么个旧事在,沈思思出去之后,唐松自然就放松下来,“有劳玉珠姑娘了” 玉珠敛身一礼,也不多说什么,上来为唐松解了衣衫后扶着他进了风吕。 待其身子泡进水中后,玉珠又取来早已准备好的波斯葡萄酿放在了风吕旁伸手可及之处。 头靠在玉珠温软香滑的胸腹之间,整个身子裹在热热的香汤之中,伸手处便是琉璃樽中仿若极品红宝石般的波斯葡萄酿,水声沥沥里,玉珠春葱般的纤手轻柔仔细的为他沐浴着。 斯时斯景,唐松轻呷了一口葡萄酿后缓缓闭上了眼睛,身上污垢悄然褪去的同时,过往那些日子坎坷曲折,霜刀风剑般的经历也慢慢淡去,最终沉为一段余味深长的回忆。 俱往矣!艰难也罢,荣光也罢,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待这一番软玉温香的好享受之后,且看某容光焕发,提三尺长剑再战江湖,在朝堂这个更深邃也更险恶的江湖里披荆斩棘,昂然前行。 能穿越到斯时斯世,能与这许多纵然历时千年后盛名仍不褪色的风流人物明枪暗箭,厮杀往还,何其快哉,何其快哉!! 纵然或有一日会折戟沉沙,剑折身死,那又如何,那又能如何?!即便时间短暂,只要其间的过程足够精彩,足够快意,便无负了后世今生,这一腔男儿热血。 如果说穿越之初唐松还只是单纯的渴望醉老于鹿门的山水胜景之中,平淡安闲此生的话。入洛至今,在穿越而来的第三个年头上,他的想法已随着他的经历而悄然变化。 如果托天之幸,他能安然不死,那终有一日当他老了,累了也战不动了的时候必定会重返鹿门山,身披葛衣步履蹒跚于那一片青山秀水中,累了便幕天席地而坐,持陋器邀夕阳共饮一樽岁月的酒,酒尽日残后随着星光归身于天地之间,化为一抔黄土,一段传说。 但现在,血仍未冷,年华尚在之时,唐松已再不甘于穿越之初的平淡,他绝不会退却,他必将昂然前行,他想要的不是金钱,不是美人,不是权势,不是功业,甚至也不是什么手创盛世的理想,这些都是附属之物,真正让他念念不忘,甚至不惜以整个生命为代价去追求的,仅仅是,仅仅只是不同于平庸后世的一段精彩人生。 只要够精彩,什么都不重要了,哪怕因此短命而亡,也值了,足够了! 当唐松从自己的思绪中走出来时,沐浴也已到了尾声。玉珠扶着他出来,擦拭全身又服侍着他穿上小衣之后,便自去开了房门,沈思思带着依然灿烂明丽的笑容进来后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接过玉珠的工作为唐松梳头,着衫。 两柱香功夫后,结束了所有工作的沈思思退后一步,满意的看着自己精心成就出的作品。 清简的禅房中,唐松满头长发挽做发髻,发髻上束着一顶五梁进贤冠,一支长约半尺的犀角簪横贯其中,冠额上金银镂刻的额花中心处镶有一粒大而晶莹的海东珠,以丝罗织成的冠缨垂结于颌下。身上穿着一袭与冠色匹配的罗衫,略有些宽松的罗衫被腰间所佩的九环犀带收的服服帖帖,愈发将受伤后本就瘦了一些的身子衬的身形颀长,腰背挺拔。 腰带上挂着的除了一只用以盛放钱财等贴身杂物的茄袋之外,尚有一枚同样用犀角制成的佩珂,脚步一动,这丝绦所系的佩珂便应着步幅的节奏微微摆动,还真增添了几分飘逸的韵味。罗衫之下是一双合脚的云头鞋,只不过这双鞋却是以丝织成,其间还压有十多缕金线,恰与一身的风流气象匹配。 唐松身量即高又长得眉目俊挺,养伤这些日子来一直捂在屋里,就连脸上的皮肤都白皙了不少,再这么被沈思思一精心打扮下来,说一声风神如玉还真不算太过分。 细细将唐松打量了一遍,再找不到一处不合眼的地方后,沈思思这才说道:“天已大亮,你也该进宫去了,这就走吧” 唐松伸手拉过沈思思像后世好兄弟相见般拥抱了一回,在她耳边笑着道:“我记得去岁那次醉酒在你房中,早晨起来后你给我准备的就是这一身儿吧,除了衣衫的颜色略有变化之外,其它的饰物甚或鞋子都是一模一样。既然如此,何必要再花冤枉钱买这些新的,只需将去年那些拿来用也就是了” 虽是被唐松拥在怀里,明白他意思的沈思思却全无什么扭捏之态,笑起来轻松自然,“虽然给你准备衣物的是我这个去年的旧人,但衣裳却不能也旧了,我在歌舞升平楼也算见多识广,你就这样穿才是最好看,此番入宫必能晃花了那些宫女们的眼”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啊,入洛以来能结识思思你这个红颜知己实是我的大幸事,惟愿咱们这两个旧相识能高山流水,长长久久”说完,唐松也不再拖延,与两女笑了一下后便唤进一个水晶的贴身丫鬟扶着他出房去了。 唐松走后,玉珠疑惑问道:“小姐,红颜知己是什么意思?” 沈思思歪着头想了想,“这词儿我倒是也没听说过。不过你将它分拆开来自然也就明白了。知己是为知心好友,至于红颜嘛……” “红颜祸水”玉珠脱口而出,“我明白了,红颜就是绝色美人的意思,这是在赞你漂亮” 沈思思唇边悄然荡出一瓣明丽的笑容,“总算他还有良心,不枉我这一年多为他担惊受怕的日日夜夜了” 且不说沈思思主婢之间的讨论,唐松出房之后便径直上了昨日早就准备好的轩车由白马寺后院的侧门驶出,在四个骑马公差的护卫下一路直往洛阳宫城而去。 马车没走皇宫正门所以也无需穿越皇城便直接到了宫城的一处侧门前,至此,轩车便不得再往前行。好在宫城城门处早有一乘两人抬的小肩舆在此等候,没有让唐松太过吃力。 唐时所谓肩舆其实就是后世轿子的雏形,形制上虽然简陋不少,舒适性上倒是不会差太多。乘着轻轻晃悠的肩舆一直走到凝碧池畔,在距离瑶光殿一箭之地时,上官婉儿从里面迎了出来。 “有劳了,这便停下吧”肩舆停下,唐松从上面下来,咬着牙一步一步极缓的向上官婉儿走去。 见他如此,上官婉儿忙加快了脚步,但此地周围人多眼杂的,她也不便去搀扶唐松,只能嗔怪道:“你逞什么强能?” 此时抬肩舆的两人已经退下,唐松眼见周围的宫人虽然不少,但两人身侧一二十步范围内却是清静,当下脸上笑容神情不变,口中却是贼兮兮的一个坏笑,“我强不强,能不能,咱们云雨高唐时婉儿早该领教过了,何需再到这宫城里来显摆?” 唐松每一摆出这副无赖嘴脸时,上官婉儿真是又刺激又无奈,只能竭力保持脸色不变的同时咬牙轻声道:“你再如此惫赖,下次得闲相会时定当碰也不让你碰” 这里毕竟不是调情的地方,唐松无赖了一回后也就收心回来,“倒也不为逞什么强能,只是既已到了瑶光殿前,那肩舆还是不坐为妙。宫内乘坐肩舆,这可是只有元老重臣才能享受的恩遇。换作我,就实在太刺人眼了” 他收得快,倒是以往沉稳大气的上官婉儿今天不知怎么了,居然纠结起另外一件小事来,“你今天这一身衣饰装扮才真是风流倜傥,刺人眼目。如此前来面圣,莫非想要以色惑君不成?” 见皇帝可是大事,何况唐松今天还是抱着领赏之心而来,收拾收拾给天子留个好印象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嘛?这哪儿跟哪儿啊! “我能惑住你就已心满意足了,至于陛下那里,高处不胜寒,我这人怕冷,如此重任就交给那位再世潘安,面如莲花的张六郎吧” 上官婉儿闻言一笑,再不说这些不着调儿的话题了,而是说了一件让唐松意想不到的事情。 “昨日家中有人往宫里传信,言说郑知礼谴了一亲信老仆往家母面前求肯,别的要求倒没提,只说要保上一命”顿了一顿后,上官婉儿声音更低的补充了一句,“说来家母亦是荥阳郑氏的出身,只是自家祖与家父身死之后双方便断了来往。看来这一回郑知礼也是知道崔元综为了自清是不容他活命了,彷徨无计之下居然走了这一招乱棋” 闻言唐松先是疑惑,待听了解释之后这才恍然,也才想起上官婉儿的母亲原来也是姓郑的,她那堪称大唐独一份儿,以女主人姓氏命名的府邸就是叫郑府。而锦绣绸缎庄的主人郑胖子就是凭着这一点与这老夫人攀扯上关系的。 只是没想到这郑夫人居然也是四世家的出身,看样子还不是什么旁系。不过再细想想也就不奇怪了,当年的上官仪中举早,成名早,得到太宗皇帝李世民的赏识也早,到儿子上官芝要成亲的年龄时,他早已是位高权贵,这样的人要挑儿媳妇,门第岂能差了? 再考虑到上官仪士林领袖的身份,当时所谓的士林华族荥阳郑家可不就是最合适的对象之一嘛! 只不过听上官婉儿没明说的意思,似乎所谓的上官仪谋反案以后,荥阳郑家就跟这个嫁出去的女儿彻底断了关系,且是一断多年,即便连上官婉儿一飞冲天之后也不曾恢复。 想了一会儿后,唐松断然声道:“这个忙一定要帮,郑知礼一定要救,死了倒真是可惜” 上官婉儿的政治头脑也不是白给的,几乎是刹那之间就明白了唐松真正的意思,“怎么救?” “此事你不宜插手,陛下面前这个饶他一命的话就让我来说吧” 上官婉儿轻轻一颔首,她是知道内情的,自然也明白在当前的情势下还就是唯有唐松来做这件事最合适,成功的机会也最高。 说完这件事时两人也已走到了瑶光殿外,上官婉儿先一步入内,唐松则在殿前理了理衣裳。 仅仅片刻之后,便见一个内宦一溜小碎步而来,传他觐见。 闻言,重重一咬牙后,唐松再不顾身上的伤势,忍着剧痛后展目扬眉,带着一股勃勃英气直入殿中。 第一百七十四章 一剑封喉 瑶光殿内除了上官婉儿及一些宫人之外,并无一个穿官衣者,显然这是一次针对唐松一人的召见。 既是如此,已有大半年未见的武则天就没坐在殿内为她专设的御座上,而是让人在靠着凝碧池的窗下摆了一张民间常见的竹夫人,整个人轻松随意的躺在上面。 见唐松进来,武则天也未起身,依旧半躺着,只是略举起手招了招,“行礼就免了,且到这儿来,容朕好生看看你” 听武则天的声音里带着淡淡却又明显的喜悦之意,再看到她如此随意里又透着些亲近的招呼,唐松顿时心下大定,知道她这是对自己的任务完成情况甚是满意,看来,这一回的厚赏必定是跑不掉了。 一路直到唐时名竹夫人,其实就是后世的竹凉床前,唐松这才站定身子,提足了精气神儿坦然面对武则天的打量。 尽管他强忍着,但那两处刀伤毕竟不是白给的,这一路昂然直行后,脸上的表情尚能控制,额头上因为疼痛而沁出的汗珠却是控制不住也遮挡不了的。 上上下下将干净利落,风神如玉的唐松好几番打量后,武则天将满含着毫不掩饰欣赏之色的眼神落在了唐松额头的汗珠上,“你这个唐松啊,什么都好,就是这强梁性子还要改改,朕既允了你可乘肩舆入殿,又何必自苦如此?” 说完,武则天微微侧头过去看了看正在给她捏着肩臂的那人,继而又将目光落回到唐松身上,这情形分明是在将两人暗做比较。 其实不只是她,自唐松进殿之后,那些个当值侍奉的宫人们虽然不敢抬头明目张胆的瞧,但私下里却都在尽量用着眼神的余光做着同样的比较——一边是去年常常进宫,眉目俊挺,风神如玉的唐松;另一个则是近来常伴帝侧,面如莲花,肤色如玉的张六郎,二人之间,孰美? 自张昌宗进宫以来,这个问题就被提出,虽然张昌宗占据着绝对优势,但力挺唐松的也很有一些,是以两派一直暗地里争议不休,无形中帮苦闷的宫人们打发了许多无聊空虚的时光。 争论之所以一直不休,就是因为张昌宗进宫时唐松已经离京而去,两人之间没有放在一起硬碰硬比较的机会,今天这个时候终于到了,这些个当值的宫人们又怎能忍耐得住? 武则天将两人看完之后,指了指那正低头为他按摩肩臂的人向唐松笑问道:“这是朕新收的内侍张六郎,听婉儿说,宫中早在议论你与他孰美之事,待得知你今日要进宫,甚至还有些个宫人为此下了搏戏,赌一输赢。唐松,现今你自己说说,你与六郎,孰美?” 唐松自进殿以来注意力便都在武则天身上,兼且那张昌宗一直在低头为武则天按摩,是以根本就注意到他。 此时闻问,遂向正抬起头来的张昌宗看去。 刚才亲眼目睹武则天对唐松如此随意亲近后,此时抬起头来的张昌宗眼睛里有着近乎不加掩饰的嫉妒与敌意,但他碰上的却是唐松含笑点头后和煦的眼神。 自己敌意满脸,别人却是如沐春风,这让张昌宗反应不过来,猛然愣了一下。 唐松自然知道他嫉妒敌意的由来,不过他对此却是毫不挂怀,这面首之位请我我都不干的,何至于?向张昌宗云淡风轻的一笑后,便细细打量起这个堪称历史上最为著名的男宠来。 张昌宗与他一样也是颀长的身形,身高尤有过之;再说五官的话,其精美处更是将唐松甩出八条街去,至少唐松自己是这么认定的;最妖孽的是那一身皮肤,真不愧肤色如玉之赞,把唐松后世今生所有见过的人都算上,不管男女,竟是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他的,看来唯有等“温泉水滑洗凝脂”的杨贵妃横空出世之后,才能有稳压住他的人吧。 男人长成这个样子,真是,真真是令人发指啊!跟眼前这张昌宗比起来,后世里那些著名的花美男真心是弱爆了,这才是真正的花美男哪。难怪他能被赞誉为再世潘安,难怪其能成为古今第一男宠,这自身条件真是好的逆天到妖孽的地步了。 他在打量张昌宗,张昌宗也在打量着他,看着看着忽然开口道:“唐公子面圣之心未免太切,以至于出门时竟然忘了敷粉吗?” 他这一问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分明是在讥笑唐松太黑,还透着明显的嫉妒之意。 听到这话,原因虽然不一样,但武则天与在稍远处侍立的上官婉儿不约而同的都蹙了蹙眉头。 “某天生肤色便黑,然则却从不敷粉”唐松洒然一笑,又对张昌宗和煦的颔首微礼之后向着武则天说道:“张内侍之美实已到了巧夺造化,独占天地灵秀的地步,在下不过就是一普通人,如何能比?” 实在是因为张昌宗的确长的太美,所以唐松这两句赞语确实是发自真心,他称赞时的这份真心不仅是武则天、上官婉儿及那些个宫人们听出来了,就连张昌宗自己也听出来了,站在武则天身后的他第一次对唐松笑了笑,尽管笑的很勉强,但毕竟算是露了个笑容。 上官婉儿看看张昌宗,看看唐松,然后又看了看武则天,她那看向三人的眼睛里先后闪过几分轻嘲,几分浓浓的爱意,几分拼命想掩饰也掩饰不住的骄傲。随后稍稍低下头去,嘴角却扬起一个如春光般明媚的小笑容。 这一刻,三十岁的上官婉儿恍然便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独自享受着一个秘密的小幸福。 “噢!从你唐松口中居然听到了自承不如人的话,这还真是难得”武则天说完,又看了张昌宗一眼后微微叹了口气,突然之间她对两人孰美的话题已是意兴阑珊,摆摆手道:“唐松与婉儿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去吧” “陛下,小臣还没按完……” “嗯?”武则天脸色沉了沉后终究还是没说什么,伸出手去在张昌宗脸上摸了摸,然后轻轻一拍,“去吧,等朕说完政事,再唤你进来伺候” 这几摸一拍安抚住了张昌宗,他也随着那些宫人向外退去,将要出殿门时,似有意似无意的回头看了唐松一眼。 这些人都退去后,武则天从竹夫人上起来,再看向唐松时虽然依旧轻松安闲,但脸上已完全没有了刚才的谑笑神情,“北地旧族之事你处理的甚好,比朕预想的更好,能将四世家子弟顺利清理出朝堂,那些好以门第自矜者能有今日之结局,你居功至伟。如今再做一件事,朕当日交予你的任务就可做结了” 惊天大案都已经上演了,结局已定,还要做什么事?“陛下请言” “朕有意修订《姓氏录》” 听武则天提到这个,唐松恍然而悟,同时也不免自责既然要限制打压四世家和北地旧族,怎么会把这个事情给忘记了。 前太宗朝的贞观六年,李世民为了打压北地旧世族势力,加强皇权巩固统治,以及复辟关陇军事旧贵族,遂采纳大臣魏征的建议,下令吏部尚书高士廉、御史大夫韦挺、中书侍郎岑文本等人负责修订《氏族志》,虽然其间颇历曲折并数易其稿,但最终这本《氏族志》得以颁行天下。 这次修订《氏族志》的根本目的就在于提高李氏皇族地位、扶植庶族地主,打压北地旧世族势力并巩固皇权。从最后的结果看,效果的确是有,但跟太宗皇帝最初的预期之间还是有着很大的差距。 就在这次《氏族志》修订约三十年后,随着武则在前高宗朝掌控了实权,前太宗朝官方刊定的《氏族志》就有些不合时宜了,且不说这本书是为李唐皇室提高地位张目的,要命的是在这本《氏族志》里面武氏根本就没入高门之列。这与武则天之父武士彟大木材商的出身有着直接关系,毕竟在这个时代商人即便再有钱,社会地位也高不起来。 武则天常因其父武士彟木材商的出身遭人耻笑,尤其是那些自矜门第者。这既让武则天心里一直憋着火,客观上也不利于她未来图谋大位的计划。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前朝高宗显庆元年,武则天在陆续杀戮贬黜了一大批李唐皇族和不肯附已的关陇集团大臣,同时大力拔擢出身较低层或投靠武氏集团的人担任要职彻底掌控朝政之后。下令组建了一个由礼部侍郎孔志、著作郎杨仁卿等十二人组成的豪华写作班子,开始对太宗朝的《氏族志》翻案。 前后历时四年,终于在显庆四年,一本新的《姓氏录》新鲜出炉,在这本武则天版的《氏族志》里,除了延续打压北地旧族的编订方针之外,还大力提高了武氏的地位,将之与李唐皇室并列,与此同时为笼络军方,也大范围提升了现役中级以上武官们的姓氏地位。 应当说这本《姓氏录》很好的贯彻了武则天的意志,但可惜的是颁行之后却遭到一片抵制和耻笑,北地旧族直呼其为“勋格”,在他们的影响下,天下间诸多士人都已被录入《姓氏录》为耻。虽然武则天强力推行,单从实际效果看,这次《姓氏录》的修订可谓大败亏输,甚至让武氏的商贾出身益发为人所笑。 时隔近三十年后,此时在四世家与北地旧族一蹶不振之时,武则天旧事重提,生性好强为当年的失败翻案只是一个方面。以唐松想来,她更重要的目的是希望借这次《姓氏录》的修订向正处于落水狗状态的北地旧族发出致命一击,即在北地旧族民间口碑最为衰弱之时,再以官方定案的方式将他们彻底从高门的位置上打下去。 毕竟不管是《姓氏录》也好,《氏族志》也罢,其编订上“尚官”都是一个重要的标准,简而言之就是哪一个家族子弟正在当官的多,官当得大,其在《姓氏录》中的地位自然就高,官本位的王朝时代嘛,这是绕不过去的。换了谁来这个原则都不可偏废。 现如今四世家在官场的势力几乎被清扫一空,就是有留下的又多是五品以下,现在修《姓氏录》,这四家的结果还有说吗? 想到这里,唐松不由的感叹自己终究还是太嫩,若论玩权术,跟武则天之间的差距真是不可以道里计呀!自己这一年多时时琢磨着怎么对付四世家,武则天看似没怎么理会,但这最后一刻稍一出手,立时就是一剑封喉,直接斩断了四世家的根。 偏偏她这一招儿使出来别人还真说不出什么。把权术手段玩到这等出神入化的地步,唐松今天可实打实是学了一手儿。 “陛下高瞻远瞩,在下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唐松这一句颂圣可是出自赤诚,半点拍马屁的敷衍都没有。 只看这态度武则天也知道唐松已彻底明白了她的深意,笑了笑以示对其心思灵动的赞赏,“此事一旦做起来,这‘类例’上倒不得不好生斟酌” 所谓“类例”,在这里其实就是编选原则,或者编选标准的问题,天下间那么多人,那么多姓氏,究竟以什么为原则标准将这些姓氏分出高下来?这个确定不好,那这书也就不用做了。 武则天之所以如此谨慎,实是三十年前那次《姓氏录》的失败让她心有余悸,自古至今做这种事情有两个固有的原则,一曰“尚姓”,二曰“尚官”,既是要打压原有的大姓高门,那“尚姓”这个原则就是不能用,但若纯用“尚官”……前次的《姓氏录》就是因为如此而被人耻笑为“勋格”的。 这的确是个大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整个对四世家一剑封喉的工作就没法正式展开。 臣子在天子面前走神本是属于君前失仪,碰上皇帝心情不好,拖出去打三十小杖也是没问题的。但武则天对唐松此刻陷入沉思却是毫无不快,缓缓踱步到窗边欣赏起外面凝碧池的景色来。 沉思中的唐松忽然开始缓缓走动起来,这是他从后世带来的毛病,在深思什么问题时不喜欢坐着闷想,武则天见他如此,一笑之后又扭头过去。 上官婉儿则是彻底无语了,这个小男人哪……真是个异数,似乎从第一次面圣开始,满朝这么多臣子里边,就只有他能在武则天面前如此轻松,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在她面前站着的是个皇帝,又或者他知道这是皇帝,却没把皇帝当成“天之子” 说来也是怪,偏偏武则天对这样的唐松还真挺包容的,甚至似乎还有……一丝丝欣赏。 不过再细想想,历来唐松在武则天面前虽然放松,倒的确没有一次真正逾矩的地方,或许这才是陛下能包容他如此态度的根本原因吧。 放松而不逾矩,在天子面前要做到这两者之间的平衡何其难也?一念至此,上官婉儿竟是有些看不透唐松了。 唐松自然不知道上官婉儿的这些小心思,在瑶光殿里缓步转了近一柱香功夫后,他猛然抬起头来,“陛下,若以尚官为主,尚德为辅如何?” “噢?”武则天转过身来,“何为尚德?” “似孔孟这样的圣贤,可谓德披古今,其直系血裔在《姓氏录》中的地位总不能太低吧?” “二圣皆已距今远矣……”不等唐松解说,上官婉儿的疑惑先被武则天给打断了,“这是他当日领贡生们闯皇城时用过的老手段了,欲以已逝先贤压活人耶,可对?” 以死人压活人,这样的招数都能被武则天眨眼间看穿,唐松除了点头还能说什么? 上官婉儿也不是白痴,“但自三代以来圣贤颇不在少数啊?” 闻问,唐松浅浅一笑,“只要儒家先贤就尽够了,至于在这些先贤里怎么选择,还需结合其直系后裔在本朝的任官实际再做定断” 武则天沉思了一会儿后,缓缓点了点头。 唐松续又说道:“除此之外,本朝在任官员中,若有德高为天下共称而位阶稍低者,亦需在《姓氏录》中厚加照拂。譬如狄公,陆相等人,在民间已积口碑多年,若是他们的位次太低,难免百姓心中不服啊” 听唐松提到狄仁杰,上官婉儿瞥了武则天一眼,却看不出她脸上有什么神情变化。 唐松说完,武则天没怎么思索直接道:“‘尚德’之言似为可行,既可增《姓氏录》服膺天下之效,亦有借此教化天下之用,算得是良策了。你能在这短短辰光里想到这些,可称才思敏捷也!此事你细细思量之后,章奏上来容朕再思之” 眼见武则天似有把修订《姓氏录》的事情也安排到自己身上的意思,唐松忙进言道:“陛下欲行此大事,在下倒有一主持人选推荐” 唐松素来不是怕事的人,只是这事太磨人,而且百分之九十的可能还会出力不讨好,现在不躲,届时真落到头上可就悔之晚矣了。 不过他这点儿小心思岂能瞒住武则天,“重修《姓氏录》乃是代朝廷勘定天下姓氏,如此大事非重臣不足以当之,你尽可放心就是” 闻言,唐松干干的一笑,“陛下明鉴万里,能察秋毫之微,在下拜服” 这一次,武则天与上官婉儿都忍不住的笑出声来。 带着脸上未尽的笑意,武则天注目唐松,“三五十年间四世家当可无碍矣,唐松,说吧,你想让朕赏你什么?” 第一百七十五章 赏赐 等着盼着,终于到论功行赏的时候了,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猛一听到这句话时唐松嘴里还是忍不住有些发干。 “在下一介白身,当日能得陛下耳提面命委以重任,此已为殊荣。其后虽以微劳而略有小成,然身为武周子民效力天子实为份所当然耳,陛下能记得这区区小功已是高恩厚德,焉敢再求赏赐” “噢!你果真不要赏赐?” 看到武则天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唐松果断改口,觍颜笑道:“尊者赐,不敢辞。既然陛下一定要赏,便请将上官待诏赐予在下如何?” 此言一出,整个瑶光殿内落针可闻。武则天将唐松笑嘻嘻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后也微笑起来,“婉儿,他可是指名要你,你意如何呀?” 上官婉儿在冷宫之中长大,长伴武则天身侧十六年培养出的镇静功夫在这一刻完美呈现出来,尽管心底惊涛骇浪,脸上的神情却是八风不动,甚至还嗔怪的瞅了唐松一眼,“竟拿臣女如此取笑,唐松敢如此倒是给陛下宠坏的!陛下想是不知道他如今在士林民间的声名大到何等地步,啧啧,不知多少待字闺阁的小姐们手捧《珠玉词》念着‘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日夜盼着见他一面,好圆一圆才子佳人的美梦。他这般风流人物焉能真看得上臣女这比她大十余岁的?” “他这是拿着臣女打花胡哨,因是知道陛下断不可能将臣女与他,就想着有此一拒之后,他再求出什么赏赐来时,陛下就不好再次拒绝了。其这番心思可不就是陛下所说的‘才思敏捷’嘛” 上官婉儿说完之后,武则天是少见的开怀大笑,手指唐松道:“朕今天是有心赏你,你若再插科打诨,需就怪不得朕改主意了” 到此时唐松也明白今天这个冒险是无功而还了,尽管心下黯然的很,脸上却还得配合上官婉儿的说辞与武则天的看法保持着一副插科打诨似的笑容,“到此时方才确定陛下是要真心赏我,那在下就觍颜求一个弘文印社,万望陛下御准” “婉儿,还真让你说着了,他果然是所图甚大呀!良田美宅,金银珠玉,只要你开口朕必不驳你,但弘文印社……” 武则天踱着步子转了好一会儿,又将唐松看了好几遍后才缓缓声道“罢了,朕也不做这小家子气,给你就是,只是朕也有两条” 弘文印社虽是唐松一手操办起来的,但钱却是出自扬州市舶司,其实就是出自内库,更直接的说就是出自武则天。 在唐代开印社本就是个极花钱的商贾行当,更别说弘文印社这等的规模了,短短时间里弘文印社能走到现今的规模,那完全是拿流水一般的银钱铺出来的,可以说若非有武则天在背后买单,就是唐松再有本事也断然到不了今天的地步。 所以归根结底,弘文印社还是武则天的,只要这个事实不变,也就意味着弘文印社随时可能有变数,譬如若是有一天武则天突然派一个人来要接替他主持弘文印社,到那时怎么办? 给?还是不给? 这次张口要弘文印社,唐松真正的着眼点其实在于印社的主导权,最起码的底线是他不能被随意换掉。倒没敢想武则天真能把内宫投入了这么多钱的印社整个给他,心里早做好了讨价还价的准备,所以对武则天要提条件也就能安然接受了,“那两条?请陛下明示” “第一,内库在弘文印社上投了多少银钱你需一文不少的还回来,一日未还清,弘文印社便仍算不得你的,如何?” “这是自然,在下记住了” “第二,弘文印刷每次开版,不拘是印各类书卷还是那《清音弘文双月刊》,均需送呈十份往内宫记档,你可记住了?” 虽然是问话,但武则天没等唐松回答先已侧身对上官婉儿道:“这两件事都交给你了,第一条尽可容他慢慢还,倒是第二条你要盯紧些” “臣女遵旨” 这怕是中国最早的印刷品检查制度了吧?尽管心中腹诽,唐松又哪里敢说出口来,只能躬身答应。 “内库流水般的淌出钱粮却是给你创下这么大一份家业,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若非是你这个弘文印社跟其它印社皆有不同让朕看不明白,若非朕有意想看看你使尽浑身解数后最终要弄出个什么来,又能弄出个什么来,朕岂会与你如此儿戏?” “满意,满意。在下真是感恩不尽” 武则天笑着摆了摆手,“朕等着看就是。此外,你伤势如何了?” 莫非要说刺杀案?唐松指了指额头上一直没断过的白毛汗,“不敢欺瞒陛下,要想如常行走,恐怕还得养上一段日子” “那就再给你一个月的辰光养伤。其间不得离开京城,俟一月期满之后,你便往皇城寻陆卿。四世家之事已经了断,以后你该做些什么,尽遵陆卿的安排就是” 又有什么新任务了?为什么要去找陆元方? 唐松心下疑惑,待要再问,武则天先摆了摆手温言道:“你伤势尚未大好,不宜在此多留,且回去养伤吧。陆卿那里无需多想,届时你自然知道” 说完,武则天便令上官婉儿安排肩舆,送唐松出宫。 至此,唐松也不便多留,依旧坐了来时的肩舆出宫去了。这次陛见的过程中,武则天一字未曾提及刺杀案之事,唐松也没问一字。 隐隐间唐松甚至觉得刚才武则天之所以迟疑了一下后仍是将弘文印社赐给了他,十有八九就是想到了刺杀案。 这或许是另一种方式的补偿? 上官婉儿并没有如以前那般送他一程并说说话,而是唐松刚一走便自回了瑶光殿中。 上官婉儿回来时正见着武则天站在窗前,莲步上前循着武则天的目光看去,正好见着唐松所乘的肩舆远远消失在凝碧池畔一片垂柳掩映中。 对此,上官婉儿只若未见,去了一边亲手给武则天奉上一盏香茗,边递着茶盏边随意着笑容道:“今天唐松进了宫,也与张内侍见了面,此时不知宫人们的搏戏该热闹成什么样子了” 武则天边小口的呷着茶水边笑骂了一句,“这些混账行子!” “着实混账”上官婉儿也跟着笑,“只是臣女也是好奇,陛下以为唐松与张内侍孰美?” 平日里政事处理完毕后,若是武则天心情又好的话,倒是很喜欢跟上官婉儿说一说这些八卦话题,但也仅限于她两人之间,且绝不涉及朝中重臣。这是多年的惯例了,所以上官婉儿此时有此一问并不显得突兀。 回答她的是武则天的一声叹息,“世间事难有两全者,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啊!” 武则天虽然不曾明言,但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了。 …… 且不说武则天与上官婉儿又八卦了些什么女人话题,唐松乘着肩舆一路出宫,在侧门处换乘马车时听那值守的禁卫提到今天是休沐日,顿时心中一动。 唐时没有星期天和周末的概念,皇城及各地官衙遵循的是每上班十天便放假一天的休息制度,放假的这一天就被称为“休沐日”,取休息沐浴之意。 唐松上了马车便吩咐御者前往陆元方府。 骑马随行护卫的四个公差相互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后,什么都没有多说。 虽然无官无品却蒙天子恩召,进了宫居然还能坐肩舆,刚从宫里出来马上就要去当朝次相府,饶是这四个临时被派来的公差知道唐松不简单,却也没想到他不简单到了如此地步。到这个时候一切唯唐松马首是瞻而已,他们是什么也不会多说了。 休沐日陆元方并不曾出外,但也没有闲着。直到唐松被领进书房后,他才从一叠厚厚的公文上抬起头来。 这一见面少不得又要说一阵儿伤势的事情,由伤势说到刺杀案,陆元方对于京兆衙门至今无法破案怒形于色,再三向唐松重申,此案他必当过问到底。 对此,唐松感激之余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件事情说完,陆元方提到另一件事时明显高兴了不少,“前日接到象先来书,其间言及你那通科学堂近来颇有起色,吾心甚慰” 说到这个唐松也是高兴,他原本还担心因为弘文印社扩张抽调的人手太多会导致通科学堂生员严重不足,孰料前几日于东军来信中说,最近不仅已有人主动上门求学,且数量还一日比一日多。 唐松高兴之余难免疑惑,细看了信中解释之后才明白,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居然是拜弘文印社之赐。 弘文印社在江南崛起的太快,影响力也足够大,而弘文印社各分社所有主事头目都是出自通科学堂的消息慢慢也就传扬开了,这也就使得通科学堂凭空增添了十分吸引力。 最初主动找到通科学堂要求入学的十来个孩子,全都是印社在各地雇佣的那些个伙计们的儿子,这些人也没想着要让自家孩子考什么功名,只是盼着他们能在此地学上两年后依旧能在弘文印社里谋上个差事,异日没准儿也能混上个分社掌柜的前程,毕竟弘文的大扩张和人手缺乏在内部已是人尽皆知之事,多好的机会呀! 有了打头儿的,后面自然就越来越多,来求学的无一例外都是贫家子弟,也都是抱着最实用的学东西找差事的目的而来,对此于东军心里还有些不踏实,来信中颇有忐忑之言,唐松却是大欢喜,不管怎么说,总算不用再去骗学生了,这就是通科发展的巨大一步。 至于学生们现在是抱什么目的而来根本就不重要,人都是会变的,通科本身自然也就会给他们带来变化。 将这事说了一回后,唐松主动提及了正题。听他说完,陆元方难得的笑了笑,“既然陛下已经言及此事,仆也就不瞒你了。前几日仆已荐举你入仕,陛下恩准了,等你伤势养好之后就该正式分发了” 听到这话,唐松心里猛然咯噔一下,要入仕做官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尚书都事 唐松穿越之初是在襄阳,后来之所以离襄赴洛就是为了能高中进士谋求做一任太乐臣,而后考进士不成踹了皇榜领着贡生们暴动了一回,就此彻底堵死了他的入仕为官之路。 跟其他那些个穿越者不同,自入洛阳以来唐松实实在在是想做官的,开始时做官的动力是为了能就近照顾柳眉,后来则是为了通科,简而言之就是希望能借此平台真正的做些事情,毕竟这是唐朝,所有人被分为“官人”、“良人”、“贱人”三等的唐朝,这个时代要想做事有一个官人身份还是方便的多。 可惜事与愿违,也正是因为他踹皇榜得罪的权贵太多,兼且与四世家水火不容,导致他之前两次冲击入仕均为人所阻,如今纵然混的是名满天下却依旧是一身白衣士子。 原以为这条路是再也走不通了,却没想到此刻陆元方嘴里居然轻飘飘的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你要入仕为官了!” 乍一听到这话,入洛以来经历的桩桩件件事情如流水般涌上心头,刹那间唐松心中真是百感交集,激动自然是有,然则却又没有他预想中的兴奋。 陆元方看到唐松这样子,微微一笑,“陛下素不妄言,此事既已御准,当再无反复。养伤的这段时间,你在江南的那些事情也该好生安置了,待入仕之后便需日日到衙,否则仆便容不得你” 武则天治政的风格唐松已经很清楚,她素不轻易出言,但一旦发话基本就是定论了。当然这也跟当前的政局密切相关,毕竟四世家正遭重挫,阻挡他唐松入仕最大的一股反对力量已然瓦解,时机选择的可谓相当好。 这算不算是论功行赏的一部分? 收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心思,唐松抬起头看向陆元方,“陆相是准备让我到礼部?” 礼部的职能,其中一块就是掌科举选材之事。前次陆元方欲荐举唐松入仕时打算的就是让他到礼部,是以有此一问。 “你那通科颇有起色,四世家又已……”陆元方轻咳了一声,将后面的话给春秋笔法了,“时移势易,现在若把你放到礼部,太过引人注目对通科未必便是好事” 唐松点点头,承认他说的确实有道理。“那……” “荐举当日关于你的安置,陛下曾与仆有过商议,最终定为尚书省都事” 唐代三省六部制中,中书省为决策机构,负责草拟和颁发皇帝诏令。门下省乃审议机构,负责政令的审核。而尚书省则是当之无愧的最高行政机构,负责朝廷重要政令的执行,六部便是其下辖机构。 若是以后世的行政机构做类比,尚书省基本就相当于国务院了。自太宗李世民未登基前出任尚书令之后,为避其讳,尚书令一职便一直悬空,实际便是由皇帝直领。但武则天毕竟不可能真的日日关注尚书省事务,是以日常的省务便由尚书左右仆射负责,左仆射陆元方下辖尚书左丞一员,直管吏部、户部、礼部。另一位宰相娄师德出任右仆射,下辖尚书右丞一员,直管兵部、刑部、工部事务。 尚书左右仆射下辖尚书左右丞,尚书左右丞下又有郎中和员外郎各一人,员外郎之下方是尚书都事六人,每一都事对应六部中的一部,职责是主管收发文书、稽查缺失及监印等事。简而言之,都事就是尚书省与下辖六部之间的联络员。 衙门虽大,但尚书都事本身的官却实在不大,只有从七品上,距离正宗的七品芝麻官都还差着半阶。 入洛好歹也有这么些日子了,对于尚书都事的情况唐松还是了解的,是以听完这个安排之后难免叹了口气,这官儿也太小了,能干什么事啊? 陆元方主掌选事多年,焉能不知道唐松此刻的心思?原本微笑着的脸上顿时沉了下来,“本朝便是进士科新进士初授之官亦不过从八品上阶。因着仆的荐举,陛下准你入仕便为从七品,此已为殊荣,你还有甚不满意的?” 唐松闻言嘴上只能干干的一笑,“不敢,不敢”心下却难免腹诽,唐代的官制实在是太变态,先是分了流内流外,流内方能称得上是官,流外就只能称吏。就这已经够复杂了。流内又分有九品,每品有正从之别,譬如正四品之外尚有从四品。 就这还不算,每一品之内又有上阶和下阶之分,这就导致唐朝的考功期限虽短,两年就能一考功,但升迁起来却是极慢。譬如从八品上阶要升到从七品上阶,若没有超迁的话,正常就需要六年的时间,一品之差六年磋磨,这官制真是繁复变态到极限了。 唐松甫一入仕就比今年的新进士快了六年,从这一点上来看,陆元方所说的殊荣倒也并不过分。 “尚书省主掌政令执行,位置显要。陛下御准将你安置于此,栽培之意已是昭然若揭,你莫要辜负了圣意”言至此处,陆元方又特意敲打了唐松几句,“入仕之后又是另一番气象,谦恭礼让,与同僚和睦相处都是分所应当,你以前那些激切手段且都收起来,记住了?” 官场自有官场的一套规矩,任谁也不能随意坏了规矩,这个道理唐松还是明白的,不消陆元方过多解释先自点了点头。 “嗯,你这个尚书都事便是负责吏部的”陆元方说着,随手指了指屋子一角的一大堆档案文书,“这一个月养伤期间,你便将这些好生看看,届时拟一份名录上来,记住,仆可是一并要看考语的” 唐松细问了之后才明白,因为这一次四世家出身的官员大批倒台,遂也就导致一批官位集中出缺,而填补这个空缺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吏部及尚书省身上。这些档案文书便是吏部报上来的备选官员资料,等待陆元方最终定夺。 集中出缺的官位本多,再按陆元方三备选中取其一的要求,送过来的档案文书就成就了眼前的规模,唐松粗略看去,只怕一个壮棒汉子都挑不动。 这么多,怎么看哪? 偏偏像这种初筛的工作就是他这个未来尚书都事的份内职司,推都推不掉的,只是这么多…… “陆相,我还在养伤……” “这差事躺在榻上就能办”陆元方根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此事你尽快做完,待这一月过去你入仕之后便又到了两年一次的考功之期,届时你只怕事情更多。好了,仆也不留你了,这便去吧。这些档案文书仆随后自会命人送往你府上” 陆元方位高权重,事情自然就多,加之他又是喜欢搞事必躬亲之人,如此就更是忙的不堪了,跟唐松说完话后就又埋头到了面前的公文里。 看到这般景象,唐松也只能无奈告辞。边往外走边后悔不已,好奇心害死人哪,若不是腿贱跑了这一趟,何至于让陆元方白白抓了他的壮丁。 一路回到白马寺,唐松刚准备进这些日子养伤的后院,便听到一声满带惊喜的叫喊,“公子,公子” 唐松应声看去,见喊他的是庄海山,此时正在两个公差的阻拦下向这边跳脚高叫。 “放他过来吧” 庄海山跑过来之后一通说,当日他一听说唐松受伤之事后就赶到了白马寺,无奈一直被充任护卫的公差阻挡着不让进去,他既没有贺知章的官身,又不是沈思思那般的名人,兼且上官谨平日纵有外出也走的是侧门碰不上,是以就一直拖延到了今日才见到唐松。 归根结底,还是那名唤赵五奇的都头责任心太强,把唐松护卫的太紧的缘故。 “说来这倒是我对不住你了”唐松笑着拍了拍庄海山的肩头,“走吧,咱们入内说话” 正在这时,都头赵五奇也正好走了过来,自打上回京兆大尹亲自来此查勘刺杀现场时唐松帮他说了两句好话之后,这个赵都头对唐松就倍加的殷勤小意,这些日子处下来,唐松对他的印象也着实不差。 此人虽然圆滑,但做事还是有着自己的规矩,兼且办事能力又强,脑袋也够用,确实是一个吏干之才。 赵五奇已从那四个跟随护卫的公差那里知道了唐松的去向,但他此时过来见礼时却半点没提,见礼过后又拉着庄海山的手很说了几句抱歉的话,消了庄海山的怨气。 看着赵五奇跟庄海山亲热,停下脚步的唐松蓦然心头一动,待他说完后方笑着道:“赵都头,这些日子有劳你了。前两日偶然间听说京兆衙门里似有一位副总巡出缺了?” 京兆衙门内所有的公差由一位总巡查统领,总巡之下又设有四位副总巡查,划片分管东南西北四城,别看这总巡副总巡只是属于流外九等吏员的序列,但其权利之大,油水之厚远非皇城里一般的小官可比。 但也正因为如此,若非有厚实背景之人断难抢到这等肥缺。身为都头的赵五奇就压根儿没想过,此时听到唐松这话,心里咯噔就是一响,饶是他历练多年,性子压得住,脸上还是微微的红了,“不敢欺瞒公子,确有此事” “嗯,此事我知道了,好好当差吧”留下这么一句话后,唐松再没多说什么,带着庄海山进了禅房。 直到唐松进了禅房许久,躬身送他的赵五奇这才站起身来,狠狠咳嗽两声压住心头翻涌的情绪后迈步向外走去,一步一步之间,比之往日份外多了三分沉稳。 进入禅房,庄海山便前前后后的忙着侍候起唐松来,一举一动均极自然流畅,只是他如此举动之后,却让受了沈思思交代留在此间照顾唐松饮食起居的玉珠手足无措,不知该干什么了。 唐松躺定之后,笑着招手叫过了他,“海山,这些你不用忙了。我倒是另有一事要劳烦你” “公子只管吩咐,还劳烦什么” “从今以后我怕是要常居京城了,我想让你回襄州一趟去将家人接来,如此也好就近有个照应” “要接老爷进京,这是好事啊,我明日便动身” “此事你且与柳叶好生商议,看看酒肆该如何安置才好。待你二人商议定了之后再来寻我,我还有一些别的交代” 庄海山点头之后,又与唐松闲话了一阵儿便急着回去要与柳叶商定行期。 三天之后,庄海山正式起行。也就是在这一日,唐松与被人抬着的上官明一起辞别白马寺回到了自己家中,也就是这两日间不知怎么的陆元方交办给他的那件事也漏了风声,以至于他人刚进家门,门房处先就送进了一叠请求拜访的名刺。 由此,唐松这个负责联络吏部的从七品尚书都事还不曾正式上任,先就遭遇了跑官。 第一百七十七章 大权在握? 时令虽已进了八月初,但二十四秋老虎却正在劲儿上,特别是这将近正午的时候,天光流火,那太阳烈的人看着就眼晕,周边又有许多知了不住的聒噪,吵的人愈发热了。 尽管唐松是坐着轩车,但等从白马寺回到家里,下车时依旧是汗流浃背。门房处停都没停,直接就到了后宅的正房。 因是知道唐松今日回家,水晶的那几个贴身丫头早早的在房里布了四个冰盆,方一进房顿时就有一股凉气扑面而来,唐松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这次第,真是怎一个爽字了得。 妥妥的在窗下的竹夫人上躺下来后,唐松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还是家里舒服啊” 被沈思思强留下来照顾她饮食起居的玉珠跟着走了进来,先是打开了窗户,“暴热还寒,对你身子不好”说完这句,玉珠便又出去了,不一会儿再回来时,手中已多了一个红漆托盘,里面盛着七八尾雕工精细的小冰鱼,此外尚有一瓯波斯葡萄酿。 不管是这波斯葡萄酿还是府中的冰窖皆是武则天当日所赐,赶上这样的酷热天气,此两样物事实在就是无上恩物了。 血红的波斯葡萄酿斟入半透明的琉璃樽里,再投进一尾冰鱼镇上,慢慢的那琉璃樽的沿壁上就开始沁出一圈儿小水珠,此时慢慢将酒呷上一口,入口冰爽醇厚,这感觉……没法儿说了。 悠悠的再叹出一口舒服到极点的长气,唐松正要在竹夫人上眯一觉时,门房老庞从外面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叠很是不薄的名刺。 老庞五十多岁,面色黑瘦,乃是前些日子由上官谨亲自招入府中的身家清白人。他的老妻庞姜氏也一并进了府,两人一个充了门房,另一个则是灶头婆子,在这个不大的府里都算得是头面人,加之俸钱给的也厚,是以老两口也就对新主子纳了忠心。 “老爷,这都是近三日里投进来的名刺,有些还一并送来了各色礼物,礼物都收进了库房,礼单附在名刺后面” “别喊我老爷,听着怪别扭的”唐松笑着对老庞说话时,顺手接过了名刺。还真是奇怪,他在京中并没有多少熟人,走得近的也就贺知章那么寥寥三五个。知道他这处赐宅的就更少了,怎么短短三日间门房里却收到这许多名刺? 将这近二十份名刺悉数看完,里面愣是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再看看附着的那几份礼单,密密匝匝好长一趟,送的礼居然都还不轻。 对此唐松百思不得其解,这些人不会搞错了吧?莫非这京中官宦里还有与他重名的? 想了一会儿理不出个头绪,唐松索性就那一叠名刺放到了一边,“老庞,这些人来递名刺时可露出什么话头儿了没有?” “回老……公子,送礼来的这几位倒是留下话了,说他们诸家老爷俯请公子在选官之事上多多照拂,异日当再来拜谢” 选官?稍一迟疑,唐松随即明白了老庞的意思。 虽然隔着一千三百多年,但这时代的官场怎么跟后世一个德行,真真是一点秘密都守不住。三天前他从陆元方那里接受任务时分明是在书房,出来就再不曾跟任何人说过的,怎么着这些人就都知道了,而且连礼都送到了。 那些个档案文书唐松虽至今也没有看过,但不消说这些送名刺送礼的必然都是名列其中的,至于他们所求的嘛,肯定是希望自己在初筛的时候能让他们顺利过关。 “知道了,老庞你去吧”打发了老庞之后,唐松将那一叠名刺在手中轻轻拍打着。尚书省好比后世的国务院,联系的又是堪称六部之首,相当于后世中央组织部的吏部,看来自己这个尚书都事官虽然不大,位置倒着实要害。 以前没做官的时候,这府里愣是就没接到过一张名刺。如今甫一入仕,人还没上任,名刺就有了厚厚一叠,库房也随之开张了,这差别也实在太大了。 看来,做官了就是不一样啊! 将这一番滋味好生品了一回后,唐松将那一叠名刺递给了玉珠,着她去书房,从陆元方命人送来的档案文书里把这些人的找出来。 等一樽葡萄酿喝完,玉珠也已捧着厚厚一摞档案文书回来了。唐松拿起一份翻开,这材料还真是不少。 这档案文书跟后世的档案当然不一样,但内容上差别却不太大。履历里很重籍贯,祖宗三代以内只要有个名人,那怕是隔着八竿子远也必定是要浓墨重彩一笔的。除此之外,便是重科举经历,那一年哪一科第几名及第,主考的座师是谁俱都写的清清楚楚,甚至座师明显是开玩笑或是敷衍的一句称赞,都用着重的笔调加以描述。 此后就是一些任官经历了,某年至某年在某地任某职,在此期间干了些什么,每一份任官经历的后面,都附有一份加盖有吏部考功司印章的评价表,是对其在这一任上做官表现的总评价。 “玉珠,去把水晶叫来” 这些日子与唐松配合的惯了,水晶来后径直便去准备笔墨纸砚,而后唐松说,她来写,把个小秘书的活儿干的有声有色。 时间就这么慢慢过去了,眼瞅着剩下的不过两三份了,唐松放下第十六份档案文书的时候忍不住叹了口气。实话说,虽然这些人提前找了他的门子,但他内心里并不讨厌这些官儿,甚至还因为他们的主动亲近而对这些人有了些好感,因此也就希望着这些人能表现出色些,届时顺理成章就将他们录入名单了。 无奈设想虽好,但看了这些人的档案文书,除了寥寥三两人之外,其他人在唐松看来不过是四平八稳而已,这就让唐松着实为难了。 三选一啊,按照这个标准,他已经看过的十六份文档里至少也应该有五个中选的,而今只有两个,第三个着实勉强。这些人不是经过吏部的吏部司筛选过一道的嘛,吏部司作为吏部主司,难倒就这水平? 看完这十六份档案文书之后,唐松刚回家时的惬意已经一扫而空,如今他才真正意识到,这次陆元方看似不经意间交给他的这个差事实在不好办哪。 歇了一会儿眼睛,跟活动着手腕子的水晶说了几句闲话后,唐松正准备拿起第十七份档案文书时,就听门外一阵儿脚步声响,而后依旧是一身男装打扮的太平公主从外面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脸苦色的老庞。 “公子……” 不等老庞说完,唐松向他摆了摆手,“这是恶客,老庞你挡不住的” 老庞躬身一礼后去了,唐松放下档案文书指了指太平手中拿着的覆面胡帽,“既然公主亦知来我府中多有不便,又何必要来做这恶客?” 有水晶在场,太平也就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只是艳媚的一笑,“怎么?这就不欢迎我了?” 还有那么一大堆档案文书等着看,唐松也没时间跟她玩什么暧昧,“无事不登三宝殿,公主有什么事但请直言” 太平向水晶打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唐松谴水晶避开。对此,唐松只若未见,浅笑的看着太平。 太平瞪了他一眼,走近来拍了拍他手中的档案文书,以耳语般的低声道:“我正是为此而来” 说话的同时,她手中同时递过一份名单,“咱们既是盟友,那这些人你就该多多照拂” 唐松展开名单略看了看,其上密密麻麻写着的不下三十个名字,“公主你开玩笑吧?我只不过是个尚书都事,在官吏的最终任用上根本没有半点决定权,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塞给我这么一份东西?最终结果极有可能就是公主既难以如愿,我在陆相那里也无法交代。你的事情办不成,又把我给搭进去,如此岂非是得不偿失” 闻言,太平“嗤”的一声轻笑,“若连你这一关都过不了,还说什么以后?再则,你未免太不知晓陆元方了,若他不想取一个人时便是母皇那里都敢硬顶,这是个根本就不理会人情关说的老货,兼且劳碌命缠身喜欢事必躬亲,历来遇到大规模官员出缺要填补时,他必定是亲自操办,从初选到终选根本就不容他人插手。这回一反常例居然将初筛之权授予了你唐松,这说明什么?” 太平所言的这些倒是唐松第一次听说,不过细想想似乎还真有道理,若不是陆元方准备亲自操刀,吏部呈送上来的这些档案文书就该送到尚书省才对,无论如何也不该堆在他的书房里,毕竟以他的相臣身份,只需做最后决断即可,像档案材料的前期处理那可是属官们的差事。 如此想来,陆元方这一次派给自己的任务确实是一反常例了! 想到这里,唐松从竹夫人上站了起来,因是伤势还未大好,兼且躺久了这一下站的又太急,难免身子有些晃荡。太平见状伸手就扶住了他的胳膊,随后由扶改挽,再没松开过。 那边厢,刚刚站起的水晶见状重重咳嗽了一声,见太平置若罔闻,当即便也走到了唐松身边,挽住了他的另一只胳膊。 看到水晶这个样子,唐松忍不住失笑出声,这丫头自打出任他的小秘书以来,这烟火气可是越来越重了。 太平丝毫没理会水晶,见唐松不说话,便又续言道:“陆元方能在这种事情上对你放权,足以说明他对你信任之深重,如此以来,你递上去的名单他便不会完全采用,至少也得用个六七成吧,我这里三十四人,便按六成算,那也是二十人了” 唐松心下是如何想的且不说,面上却是嗤之以鼻,“你想的倒是挺好,依我看来这只是陆相对我的一次考验罢了。若不论贤愚,在报予陆相的名单上安插这许多你的私人,我这尚书都事只怕还不曾赴任先就被陆相给开革了” 这次四世家出身的官员大批倒台,集中空出来的这一批官职对于朝中各方势力而言不啻于一次盛宴,只是因为陆元方这人油盐不进,所以众人此前只能干看着,对此太平也毫无良策。 谁承想风声猛然一变,陆元方这次居然一改往日的行事习惯,在涉及到如此多的官员任免的敏感大事上放出了唐松这么个口子,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太平简直不敢相信,待确认之后便是狂喜。 这次她终于不用再像以前那般藏着躲着偶尔混上一口别人吃剩下的,借着唐松,她要在这一次盛宴中厚厚的咬下一口来。 从确定消息之后,这几日间太平一步都不曾出府,终日都在琢磨着名单,待名单一定即刻便来寻唐松,竟是一点时间都不愿多耽搁。 从这份急促上也可以看出她对这次的事情实是志在必得了,怀着这样的心态而来,却见唐松只是推脱,虽然依旧亲密的挽着唐松的胳膊,但她的脸色却慢慢冷了下来,“自你帮办苏模棱主持了去岁的科考,弄出那么一份考试章程之后,陆元方对你的赞赏就从未停过,数次公开荐举你入仕就不说了,私下里更不知在母皇面前说了你多少好话。嘿,陆元方岂是随意说人好话的?若说考验,他对你的考验也早已过了,这次终于能引你入仕,又直接指定你这个尚书都事负责联络他主掌的吏部,重用之意已是昭然若揭” 一口气说到这里,太平蓦然又是一声艳媚轻笑,“这一次的机会实在难得,此事也不比其他,唐松你定要助我” 唐松听完正要开口说话,却见门房老庞又从外面进来,这次递过的一份名刺竟是泥金封面,份外华贵。 翻开名刺,里面没有官衔、籍贯这些个介绍,仅仅只有一个名字——武辉,这样书写名刺,这主人还真是傲气的很哪。 唐松虽然不知道这武辉是何方神圣,却也知道这人只怕是有些来头,遂向太平摇了摇名刺,“这人是谁?” 太平脸上艳媚的笑容全没了,“梁王府大管家,朝廷在梁王府设置的那些属官其实都是些摆设,此人才是武三思真正的心腹” 说起来,武三思可是太平正儿八经的表哥,但其说到武三思时却听不出半点亲情的味道。想想也不奇怪,谁让武三思也一门心思想做太子,且又极得武则天的宠爱呢? 为了争一个继承人的位子,太平实实是将武三思给恨上了,天家无亲情,唐松这也算真正见识了。 抛开这个不说,武辉此时上门究竟是为何事? 第一百七十八章 烫手山芋 武三思受封梁王,王府里自然少不了有许多朝廷设置的官员,但恰如太平公主所言,这些人在武三思眼中只不过是个摆设,真正能被他寄予腹心之用的还是这种有着族亲身份的各级管事们。 俗话说宰相门人七品官,武三思虽然不是相臣,但他身为极受天子宠爱的亲侄,又开府封王,其威势实不比政事堂的相公们来的差。武辉作为这么一位煊赫人物的头号心腹,纵然不是有品秩的官员,其身份也不可小觑,难怪他能用如此傲气逼人的名刺。 “就在花厅见客,玉珠,你再派人去请大哥往府门前迎一下”唐松对玉珠吩咐完后,向太平扬了扬手中的名刺,“来的早不如来得巧,要不公主陪我一起见见这位” “就凭他?”太平“嗤”的一笑,满脸的不屑之意。 笑过之后,太平倒是瞅了瞅唐松,“派人去府门迎一下?怎么,你自己难倒不去?” 活动一下手脚感受着身上伤势的隐隐作痛,唐松淡淡一笑,“我身子不适,怎么迎?” 闻言,太平仔细的看了唐松一眼,而后抿唇笑了,这一笑份外妩媚。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太平从唐松此时的态度分明看出他是不愿意主动贴近梁王府的,对此,太平高兴还来不及,只不过她是断然不肯将这点深藏的心思暴露出来的,妩媚笑道:“倒也是。那武辉再怎么着不过一介家奴罢了,你年纪虽是不大,但在诗坛士林的地位却着实不低,这要是有伤在身却还巴巴的去迎这么一个家奴,传出去可着实不好听,未免让天下士子把你瞧的跟沈佺期、宋之问一般了” 宋之问没有坏事之前,与沈佺期皆为当世文坛大家,但因为二人名利之心太重,巴结权贵时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又做得太明显,是以虽然诗名遍天下,但在士林中的风评却着实不怎么样,这也严重影响了他们在天下读书人中的影响力。太平这番话皆来自于此。 “沈云卿可是刚刚出狱,你好歹积点口德吧”此前沈佺期因受贿事入狱,最近刚刚出狱官复原职,唐松是有此言。 太平口中虽是笑言,但话里的深意却是在暗指他唐松小小年纪就开始珍惜羽毛。对此辩无可辩,天地良心,他是真没想到这个,只是因为素来对武三思印象就不好,兼且刺杀案的真凶还没搞明白。此时就是武三思亲自上门,唐松也不想去迎,更别说还只是他手下的一个家奴头子了。 两人又闲话了几句,算算时间武辉也将到后院了,太平遂收了笑容正色道:“我刚才给你说的事情你可别敷衍我,否则……”后面的话太平也不再说,嘿嘿一笑后便由一个丫头领着从侧门走了。 此时若让武辉见到太平多有不便,太平也断不会见他,这些唐松都想得到,是以此刻她主动要走也就毫不意外。 太平的身影刚刚在远方拐角处消失不见,后院月门处,臂上伤势大好没几天的上官谨陪着武辉走了进来。 武辉年约四旬,身穿着一袭宝蓝色襕衫,体形略胖,面白而微须,行走之间步幅甚快,若论卖相倒称得上上佳。但看他脸上没掩饰尽,或者是根本就没想掩饰的冷色,此人的气度跟卖相比可就差远了。 唐松也不理会他脸上的冷色,挂着淡淡的笑容下了台阶往月门处走去,“有伤在身,未能远迎,恕罪恕罪” 站定脚步的武辉闻言干干一笑,“某看唐都事现在不是走的挺好嘛,哈哈,笑话了” 武辉平时在外面被人捧习惯了,以至于对唐松这么个从七品官居然没到大门迎他意见甚大,口中说着是笑话,但里面的敲打之意却是再明显不过。 这就是所谓的豪奴嘴脸了,对这样的货色唐松真心瞧不上,也没了跟他寒暄的心思,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跟他一起进了花厅。 入厅之后,武辉也不等唐松这个主人开口便径直坐了下来,唐松看他这样子,更是半点说话的意思都没有,自顾坐下来等他说话,早点说完早点送客。 “我家梁王对后进英才的爱重早已天下皆知,对于未能与唐都事你这少年新秀一见也甚感遗憾哪,前些时都中对唐都事遇刺案传言纷纷,我家殿下亦颇为关切。今闻都事回府,特命某来此一趟,以为探问”这番话倒是不差,但武辉说话时倨傲的调调儿却把话意破坏殆尽,尤其是他那每一说到武三思必遥向拱手的谄媚,着实有些刺人眼。 这可是后世皇帝才能享受到的待遇,一个梁王,至于嘛! 武辉说完,故作潇洒的拍了拍手,随他一起来的两个锦衣奴仆应声而进,每人手中捧着一个锦盒,共装着四支人参,两支是出自靺鞨的白参,两支出自新罗的红参,看年头怕都在百年以上了。 以唐松从七品上阶尚书都事的身份而言,梁王武三思能主动有这个表示,的确称得上是厚礼了。所以武辉显摆着主动打开锦盒之后,脸上的倨傲之色也愈发浓厚,“这几支参皆是培元补气的上好佳物,正可用于唐都事好好将养身体” 唐松没看锦盒,迎着唐辉的眼神淡淡笑道:“如此厚礼,实不敢当” 武辉见唐松面对梁王如此厚礼仍能气定神闲,倒是对他高看了几分,豪气的摆摆手道:“我王爱才,这些个客气话就不要说了” 说完这句端起茶水小呷了一口后,武辉便看似闲聊般的说起了皇城官场里的一些个新鲜事,短短时间里从他口中提过的官员名字怕就不下三四十人,且这三四十人无一不是年富力强的中阶官员,其中有两人的名字唐松才从那十几份档案文书中看到过。 话说到这个地步,唐松焉能不明其意? 这又是奔着四世家腾出的那些官位而来的。 搞明白了武辉的意思之后,唐松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头,陆元方这次交代下的任务真是越来越烫手了。 一念至此,唐松心头一动。转身命下人请来水晶,水晶进来时便已带好了笔墨纸砚。 “这些官员们倒是极有意思,如此便劳烦武管家再说上一遍,某也好记下来,以便日后结识” 武辉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水晶的美色虽然让他愣了一愣,却也并未失态。此时再听唐松此言,顿时哈哈大笑出声,“唐都事能闻弦歌而知雅意,复又有广交朋友之心,只凭着这两条,异日前途便不可限量啊” 将刚才的那些名字又提了一遍,见水晶一一记下之后,武辉脸上的笑意更浓。此后他又与唐松闲话了一会儿,在说着这些闲话时,他适才的倨傲与脸上的冷色俱都消失的无影无踪,说着一些极随意的话题时竟让人有了点如沐春风之感。 几乎就是在眨眼之间,武辉就完成了一次变脸,整个人的气度与初见时已然完全不同。 看到他这个样子,唐松虽是以不变应万变,淡淡的神色与笑容没有半点变化,但心下却在暗自感叹终究是把这人看的太简单了。 以武辉的年纪能在梁王府做到如今的地位,他怎么可能是个阴晴皆形于色,一看就招人讨厌的那种人。此前之所以摆出那么副豪奴的嘴脸,分明就是刻意为之的以势压人,为后面说正事做铺垫的。待正事说完再来一番如沐春风,这一冷一热之间,尽显出的可都是揉搓人的功力本事。 虽然只是一个管家,但这武辉倒还真不能小觑了。由此想及他的主子武三思,实实又是一个难缠的主儿啊。 和煦里自带着三分亲近的说了一会儿闲话后,武辉便起身告辞,唐松起身要送,武辉先一步伸手按住了他的肩头,笑言道:“唐少兄有伤在身,这些俗礼就免了吧,如此你既不难受,某亦安心。改日待你伤势大好之后,某与少兄再到歌舞升平楼好好亲近亲近,告辞” 说完,他便背挽着双手径直去了,就连上官谨也没让多送。 看着武辉的背影消失在月门之后,上官谨嘿了一声,“这人倒是有点意思” 唐松点点头,走到水晶身边,拿起她刚才记下的那份名录看了一遍后,复又将太平之前给他的那份名单也递了过去,“以后要多注意这些人了,以后若有关于他们的任何新消息,皆需录写补充下来” 水晶点点头,在两张纸上分别题下武三思与李令月两个名字后,郑而重之的将这两份名单收了起来。 这一天注定是不会清闲了,当晚,唐松吃过饭后正在书房里继续阅看那些档案文书的时候,又有客来拜。 唐松抬头看了看窗外升起的新月,夜色已深,这辰光居然还有人漏夜而来,其目的也已是不言自明了。 这一遭来的却是熟人,方山奇依旧是道衣飘飘,新月的月辉洒照在他的身上,隐隐然有出尘脱世的况味。 看到这熟悉的一幕,唐松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穿越之初,鹿门月夜中第一次与他相见的情景来。 方山奇实在算得是唐松的“故交”,对他自与别人不同,这次又是分别年余之后的第一次相见,一番亲热自然是少不了的。 唐松在他面前也极随意,亲热的寒暄过后,递过去一樽酒时直接问道:“方山人,你该不会也有一张名单等着给我吧?” “噢,你收到不少了?”方山奇一声笑问,手里递过的可不就是一张名单? 接过名单,看着上面密密匝匝不下三四十个的人名,唐松除了苦笑实在已经是说不出什么了。 “你尽可放心,这些人尽管皆为心系李唐的忠贞之士,然其李党色彩并不浓厚,外人是看不出什么的。纵然这次皆得升迁,短时间内也无意让他们做出什么事情来,当不会影响到你” 方山奇这么一说唐松也就明白了。武则天登基之前曾大肆杀戮清洗过一批李党宗室及忠心李唐不肯附己的臣子,使得李党的力量,至少在中央朝廷上损失惨重。待武则天登基之后,李党势力的培养更为艰难,兼且又遭去年“谋逆案”狄仁杰等八君子遭贬去位的打击,时至今日,李党的力量确已大为衰减。 在这样的情况下,积蓄力量以待将来就成为李党不得不做的事情,既然要做这样的事情,又怎会放弃眼前四世家官员大规模倒台的天赐良机?不过方山奇话也说得明白,这些人是作为后备培养的,等闲不会让他们暴露,若唐松真愿意帮忙,这对他也确是一个极好的掩护。 听了方山奇的话,唐松沉吟良久后一声长叹,“方山人在我心中堪为良友,如此我便与你说实话。既然陆相信重将此事交给了我,我亦不能负之,我对你的这份名单实不能保证什么,只能说一声尽力而为,若是最终结果未能如方山人之意,还望勿要以此怪罪” 方山奇洒然一笑,“你接的本就是烫手山芋,某焉能不知?某也不要你说什么,但有这‘尽力而为’四字足矣” 唐松举了举手中的酒樽,两人一饮而尽。 夜色已深,方山奇便未再多留。亲将他送到大门目睹其去远之后,唐松重回书房。 途中看着那如钩的弦月,脚下静谧如水的斜斜月光,唐松幽幽叹息:“好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静夜” 第一百七十九章 这小措大是个大祸害 这个夜晚就在唐松送方山奇出去的时候,梁王府中,武辉也等回了夜宴归来的武三思。 武三思面如冠玉的脸上带着明显的酡红,张口也是一嘴的酒气,分明是喝的不少,却并不曾醉。而且看他脸上低沉的神色,显然今晚的夜宴让他并不舒服。 武辉并未先言及唐松之事,落后半步跟在武三思身后向王府深处走去。 进入书房,少不得又是一番香薰,净手洁面的忙碌,大半柱香的功夫后,收拾停当的武三思挥手谴退了下人,半躺在一张镶金错玉的硕大竹夫人上小口的呷着浓浓的庵茶。 “王爷今晚的夜宴似是不顺?” 在这个头号心腹面前,武三思是少有隐瞒的。闻问,伸手按着鬓角,带着掩不住的倦色沉声说道:“我这位堂兄也不是易与之辈啊,一晚上灌了本王不下十五樽酒,本王试探的话头稍一出口,他要么就是顾左右而言他,要么就是装傻充愣,这顿酒吃的好没意思” 武辉提着茶瓯给武三思的茶盏里续满,“建安王如此举动,其实就已经是表态了。毕竟王爷的上面还有魏王在,梁王占着嫡长的身份,在这等情势下,建安王能两不相帮,于我梁王府而言,实已就承了情分,倒是不能逼得太急。王爷,过犹不及” “你说的这些仆何尝不知”武三思紧皱着眉头,“若非他那位置太过显要,仆又何至于如此?” 听到这话,武辉也不知道该如何劝了。当今武氏宗亲中,除了魏王武承嗣与自家王爷之外,就属这位建安王武攸宜最有权势,他乃是当今天子的嫡亲伯父武元让之孙,份属天子的堂侄,极受宠爱信任,封爵建安王之外,他还领着龙武大将军的军权实职,神都禁军尽在其掌握之中。 对于有问鼎之心的梁王武三思来说,日思夜想就是希望能得到手握军权的武攸宜的支持,可惜这位建安王滑头的很,他虽然也希望武党在太子之争中取胜,却丝毫不参与武承嗣与武三思两人之间的内争,与二人保持着同等的距离,平日里遇着什么事时也是只听武则天的诏令。 尽管这几年中武三思在他身上下足了水磨工夫,却没起到多少作用,今晚的夜宴只不过是再一次的铩羽而归罢了。 想到这里,武三思心中充满了恼恨,一则是恨这武攸宜不肯附己,再则便是恨他的堂兄武承嗣了,他两人皆是天子亲侄,奈何武承嗣却比他大,若真要立武,武承嗣就实实占着一个嫡长的身份,这就让他的处境变得无比尴尬。 论说起来,武三思对兄长武承嗣之恨更远甚武攸宜。在灯树上十数点烛火的跳跃中,静默良久的武三思脸上也是明灭不定,良久之后,他才开口问道:“他那心悸的毛病如何了?” 即便是在只有两人的书房里,武三思这一问也压的极轻极微,武辉勉强听的清楚。 虽然这个“他”显的很突兀,武辉却是知之甚清,遂也低声道:“大约两旬之前,魏王府又从河北道延聘了两位名医,但这些日子下来收效甚微,不过发病的次数倒是比以前少了些” 听到这个,武三思的心情益发的烦躁,手中的茶盏捏了又捏,最终总算没扔,“哼,心悸之症岂是那么容易治愈的?仆且看他能死瞒到什么时候?” 言至此处,武三思突然停下脚步,猛然回头过来盯住武辉,双眼中倒映着烛火,烧的蓬蓬勃勃,“莫如……” 武三思虽然只吐出了这两个字,但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武辉刹那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呼吸猛然一窒,连连摇手道:“王爷,不可!现在武李党争仍未现端倪,此时行此大险之搏实属不智。总要等陛下立武的意图稍稍明朗之时,咱们再行发动,方是水到渠成,如此也不至于为别人作嫁” 武三思亦知这事实在太险,一旦动手后若稍有风声漏出,别说什么帝位,届时必然性命都将不保。这一铺压的实在太大,越是如此便如武辉所言就越当谨慎,不到最后关头时,即便心火烧的再旺,也不能不强按下去。 长长的连吐出几口气后,武三思眼中的火焰慢慢熄灭下来,捏着茶盏的手也又恢复了血色,“那边……莫要联系的太勤,免得让人看出什么……控制她的手段却需再紧些,莫容她有半点反复的余地” “王爷放心,此事悉由我亲手操办”武辉说完,顿了顿后又道:“在下斗胆倒是想劝劝王爷,这几年咱们花费如此多心思在魏王身上怕是不妥,为今之计,王爷莫如先助着他定下武李党争的大局,待大局明朗之后,不待其正名位,咱们即刻发动,如此王爷心愿必成” 听说要助武承嗣,武三思捏着茶盏的手瞬间又是苍白一片,他不是不明白武辉的意思,只是这心障难破啊。绕室疾走了数圈之后,他方幽幽一声长叹,“将欲取之必先与之,罢了,就随你吧” 武辉闻言大喜,“方今之势,王爷与魏王是合则有利,分则取害,白白便宜了李氏余孽。王爷能忍疼作此决断,实是圣明。那张六郎那里……” 此时此刻听到武辉这番话,武三思确实是舒服了不少,复又重回竹夫人上半躺了下来,“张六郎入宫时日尚短,现今仍在固宠之时,倒还不曾对武承嗣做出什么来,这个你尽可放心” “如此就好” 说完这件事,武辉见武三思脸色倦色极浓,也就没再提及其他,告辞欲退。 刚走到门口,后面也从竹夫人上下来准备回内室休息的武三思却主动问起了唐松的事情。 武辉也就停了脚步,将他下午到唐松府的经过备细说了一遍,“看他年纪不过弱冠,我却看不透他的深浅,这还真是第一次。人言名无幸至,他能搏下如今漫天下的名声,确实不为侥幸” 听说唐松主动命人记录下了那份名单,武三思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今晚的第一个笑容,“你看看他自入京以来做下的那些事情,说他一句‘有胆有识’并不算过分,此人若能为我所用,倒也算得是一个好收获。对了,弘文印社的底细可切实摸清楚了?” 此前江南士林风波震荡,直接导致前淮南道观察使与扬州刺史去位,弘文印社也由此引起各方关注。武三思与武承嗣、太平一样,都曾秘谴亲信到过江南,甚至就连李昭德也给张柬之写过信,问及清音文社与弘文印社的底细。 唐松在江南做的事情不可谓不大,也根本瞒不住人。所以他虽阴差阳错借用了上官黎的名字无形中弄了一层掩护,但他作为弘文实际掌控者的身份是瞒不住像武三思这样有心人的。只不过那一次探查的时间太紧,有许多疑问都没搞清楚,譬如唐松是如何做到让弘文印社几乎是在一夜之间铺遍江南的。 这可绝不仅仅只是能力强就能解释的,若没有强大的财力支持那是不可能完成的。正是因为这个疑点未能厘清,武三思才没做出什么举动来,只是再次派了人往江南探查。 “现任扬州刺史陆象先虽对弘文照拂有加,但在背后给弘文印社掏钱的却是扬州市舶司衙门,弘文设在扬州的总店用的就是市舶司的房子,连赁钱都不用给” 彼时天下间只设有两个市舶司衙门,一个在扬州,另一个在广州,但这两个日进斗金的衙门却不归三省六部管辖,而是纳于内宫,实打实是皇帝的私房钱袋子。是以一听到这背景,武三思顿时便明白过来,“内宫?唐松背后站着的是陛下!” 武辉点点头。 想及弘文印社勾连清音文社在江南闹起的那一场大风波,由前扬州刺史李明玉的结局,再想到清音弘文双月刊出现后对四世家指名道姓的口诛笔伐,以及四世家如今轰然倒地的结局,武三思后背处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原来唐松只是天子布下的一枚棋子,四世家今天的结果全是他那位皇帝姑母的手段! 大象无形,这手段也委实太幽深狠辣了吧。 平息了胸中翻涌起的惊涛骇浪之后,武三思咬牙声道:“从现在开始停止对弘文印社的一切探查,收买渗透也一并停了,这个碰不得” 武辉再次点头,“这个消息我也是刚刚收到,当即便派人往扬州传令,要将一应人手都抽调回来。因彼时王爷尚在建安王府赴宴,是以就未曾请示” 闻言,武三思连连点头,“你做的甚好,甚好” “那唐松那里……” 开始时听说唐松接了他名单的喜悦已一扫而空,武三思重新在书房里缓缓踱步沉思,“以前陛下对他有些另眼相看,仆还以为这是陛下素来爱才所至。却不曾想这小措大才是真正的天家心腹,嘿,藏的好深” 听到武三思的感叹,武辉亦附和道:“前时在京中,唐松领着通科被四世家给逼成那般丧家犬模样也未见陛下有任何举措,坐观他被卢明伦鼓动国子学生堵门而骂到几至于群殴而死的地步,亦坐观唐松被逼出神都流落江南。陛下既已做到这等地步,莫说是梁王,任谁能相信唐松是天子心腹?” “若只是赏识其才华而青眼有加也就罢了,但如今……不行,这小措大是个大祸害” 两人对视一眼,武辉瞬间就明白了武三思的意思。背靠着天子这株大树,那唐松就断没有再投靠梁王的道理。 别的不说,襄州的那次刺杀就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节。这样一个人成了天子心腹,对于梁王来说,确实是个极大隐患。 “你安排好车马,明日一早仆便进宫” “此事不宜在天子驾前……” 武三思摆摆手,“你要说的仆自然知晓,你安排就是” 武辉躬身应命,继而又问道:“那唐松那里的名单?” 听到这个,武三思倒是半点都不担心,“此事上虽然落了后手,但你也没给他留下什么切实的把柄。以疏间亲本就是大忌,遑论他更无半点证据,他若拿此事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本王正求之不得。此事你无需担心,先就静观其变吧。本王倒要看看他这次接到手的烫手山芋要怎么出手?” 第一百八十章 暗箭之伤 自那日方山奇走后,唐松第二日一早就开始闭门谢客。尽管门房处收到的名刺越来越多,但他居然真就能紧闭上大门一人不见,要知道凡是这些个投名刺的大多都是渴望更上层楼的在任官员,还有一些更是被这些官员们拉来说项的重量级人物。 但他居然真就做到了一个不见! 四世家出身官员的集体倒台可谓是自去年狄仁杰等八重臣因“谋逆案”被贬谪后最大的一次政坛动荡,本就引人关注。加之这次又空出那么多官位来,且许多都是中阶中的好缺,遂就愈发撩拨的皇城里人心浮动。身在仕宦,虽然读书人的出身让他们喜欢不时的感叹几句“案牍劳形,不如归去”的话,但看到机会时谁又能真正做到心如止水,视若等闲? 这正应了诗家之言:世人皆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然则尽管诸多自忖能在这次机会搏一搏的官员们心痒难耐,但面对陆元方这个封门闩谁也没有好办法,几十年任官下来,这位君子陆的行事风格早已是官场通知。 这么一位性情方正到刻板的至诚君子主掌着官员的升迁调转,什么人情关说那是一概不听的,除非你能说动天子硬压下去,即便这样该辩的时候他还是要在君前辩一辩的。对于这样的人,除了坐等他的决定之外,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 再者按照他历来的习惯,凡涉及到大弊案之后的官员补充时总是份外谨慎,事必躬亲到近乎独断的地步,不说吏部主司的郎中与员外郎了,便是尚书省里也插不进手去。 正是因为如此,这次四世家出身官员的大弊案虽然闹腾的挺热闹,虽然有无数官员都对他们腾出的位子虎视眈眈,着急上火。但有君子陆在,也就没闹出多大的动静来。 仅从这份影响力上,陆元方这位政事堂次相便无愧于其国之重臣的地位。 但当他一改常例将初筛之权授予唐松的消息传开之后,情势可就立即不一样了。或前或后陆续听到这个消息的官员们先是瞠目结舌,不敢相信,继而便是各形各象。不平者有之,嫉妒者有之,感天道之不公者有之,叹小人得志者亦有之…… 随着这个消息的传播,就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水中,原本平静的湖面瞬间荡起无穷涌浪,几乎就在一两日之间,这就成为神都官场以及作为官场预备役的士林中最刺激火爆的消息。 时隔半年,继白马寺刺杀之后,唐松就这样无可奈何的再次成为热议的焦点,好在这次的事情在市井间流传不广,否则难免又是一次满城风雨说唐松的场景了。 以唐松的年纪、品秩却能频频引发如此规模的震荡,官场士林里许多人唏嘘感慨之余,不由就将回忆投向了数十年前的初唐四杰来。 少年鹊起便即名动天下,常为官场与士林关注与热议的焦点,只是这唐松会不会也难脱四杰才高命蹇的宿命? 士林里热议如潮,但也不过是热议而已,毕竟他们还没有正式进入官场,虽然喜欢关注官场的动向,但唐松这次接受的任务毕竟与他们没有切身的利害关系。 官场里就不同了,许多个官员在这一消息引发的震惊平复过后,立即看到了机会。 像陆元方那样的异数毕竟是少,官场里若要升迁,除了政绩上要说的过去之外,人情关说,礼送走动那都是万万少不得的,这是千百年的惯例,谁还能不清楚? 唐松虽然是陆元方指定的,但他毕竟不是君子陆。性格及为人上且不说,单就地位两人便是天差地别。陆相那里走不了门子,未必他这么个小小的尚书都事还走不通了? 聪明人远远不止一个,混迹官场中的聪明人更是尤其的多,于是流水般的名刺涌向唐松家的门房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自忖身份能让唐松买账的就递自己的名刺,估摸着身份不够的就少不得要找人打招呼了。本来这一次空出的官位就多,且低阶、中阶的官位都很不少,这也就导致有心思活动的人份外显得多。 这场乱象官场与士林都看在眼中,也都明白素来好在大风大浪中沉浮的唐松再次被顶到了风口浪尖上,于是也就份外好奇他这一回该是个什么应对举措。 就在这个时候,唐松居然置那么多名刺于不顾,置那么多名刺后的在任官员与重量级人物于不顾,就此……闭门谢客了! 彼时虽然社会风气甚为开放,但千百年积淀传承下来的尊卑观念与重礼习俗却不是说没有就没有的。 斯时斯世,你能想象一个从七品的低阶官员在接到六品五品,甚至四品从三品上官们的名刺后竟然连面都不见的景象吗? 这就如同后世一个副县长级别的官员居然将市长、书记乃至副省级官员拒之门外,这……这是仕宦中人干的出的事情? 这不是疯了吗? 因为见不到唐松的人,他疯没疯别人不知道,但他确确实实是做出了这种疯子般的事情。一个还没有正式任职的从七品尚书都事居然就此对整个神都官场关了门。让许多比他位高权重的现任官员们结结实实吃了一回闭门羹。 唐松这番不合常情常理的举动在士林毫不意外的获得了极佳的风评,但在神都官场,在皇城里,那可就两说了。 任外面的议论沸沸扬扬,唐松只是门不开,话不说,一片沉默。 沉默却非清静,相反的,在这长达大半个月足不出户的日子里他可是半点都没清闲。 其间太平曾由侧门踏月而来,由不得他不见,这可不是个好应付的主儿啊。另外还要趁着夜晚安排此前所收礼物的退还之事,这也不是个轻松的活儿。除此便是那些一个壮棒汉子都挑不动的档案文书了。 当日太平对陆元方这回破例的分析撂下来,她与武三思及方山奇三份名单塞进来,再加上外面物议沸腾的景象,这时的唐松已彻底没有了接受任务之初的轻松,那许多档案文书一份一份早已不能用看来形容了,简直就是分析。 分析,总结,对比……府里能写能算的人都被集中起来参与了这一次的事情,由他口授的记录只怕都已不下十万字了,这些日子里水晶稍有一点闲暇时总是在不停的揉着手腕子。 二十五天后,也即唐松从陆元方那里领受任务的第二十八天后,搅乱了一府上下人等的这件大事终于到了收尾的阶段。身形又小瘦了一圈,脸色也又白了些的唐松长吐一口气,抬眼看看窗外秋高气爽的天色后,拉上水晶就向外走去。 “我这里还没做完”这一个月高强度的工作下来,必须与不同的人不断交流的水晶说话越来越流利,已经再不是过去那种磕磕巴巴的样子了。 “回来再做不迟。这些日子真把人闷的都发霉了,出去走走再说” 在家里憋的狠了想要出来,但两人真从小侧门出来之后一时却不知该到那里,现在人多的地方唐松是不会去的,去了也只有闹心。 唐松在侧门前自失的一笑,“听说这附近有个小无相寺,咱们过去瞅瞅” 水晶自然不会反对。 小无相寺虽位于北城的上好坊区但并不知名,规模也不大,兼且现在又是下午,寺中更少人烟,显得有几分寥落。 但这份清静倒是正合了唐松的心意,谢绝了知客僧的陪伴,两人入了山门闲步走去。 走不多远便隐隐闻到一股淡淡的桂花香,秋日、古寺、桂花,漫步其间,头昏脑涨的唐松感受到久违的放松,兴致一起便引着水晶向桂香来处寻去。 一路走到寺后的一个园子时终于寻到了桂香源头,小无相寺的这个后园不大,至多两三亩的面积,收拾的也不精细,但也正因为如此,倒凭空为其添了几分野趣。 园中不甚规则的种有六七株老桂,枝繁叶茂间黄花点点恰如碎金,淡笼这座小寺的桂花香便是从此间漾出的。 园中更为寂寥,除了一个老僧在一株桂树下看着什么之外,便再无一个旁人了。 唐松边在园中闲走边与水晶说着闲话,“地处北城闹市,却能有此清静小寺,更兼这几树好桂花,这一趟倒是来着了。若能在这时听你弹奏一曲,便可称无憾了” 言至此处,唐松顿了顿,“是了,水晶,我可是很久没有听你操琴了” “你若想听,回去便给你奏上几曲” 这却不是唐松想要的答案,“若不是我想听,你就不弹了?” “这些日子何来空闲?” 听到这话,自然勾起了唐松龙门山中八卦池畔月夜闻琴的回忆,思及在这洛阳第一次见面时水晶的点尘不染云淡风轻,再想想她这些日子案牍劳形,在档案文书中打转的景象,唐松心底莫名的生出许多不快来。 那感觉就似乎是有一样极美极好的事物因为自己的原因沾染了尘垢一样,怅惘之情油然而生。 “水晶,我也好的差不多了,从明日起你就别管名单的事情了,还像以前那般过你想过的生活可好?” 与唐松并肩而行的水晶扭头看了他一眼,“现在的日子就很好啊,虽然有些累,但我喜欢” 闻言,唐松讶然,“翻弄那些档案文书,既枯燥又乏味,你怎么可能喜欢?” “喜欢就是喜欢,何必骗你。那每一份档案文书后面其实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每一份考语后面都是一段鲜活的人生” 唐松停住脚步伸手将水晶的头扳过来,盯着她的双眼看了许久后才不得不承认水晶还真没骗他,但这个发现却又让他有些失落起来。 失落,真是失落呀! 那个云淡风轻到点尘不染的水晶怎么会喜欢这些东西? 是她变了?还是自己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她? 唐松不知道答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此时此刻也不想再说什么。 两人沉默着走了好一会儿后,水晶蓦然道:“琴在心中,每有所思自然化为曼妙心音,又何需定要抱着太古遗音琴焚香而奏” 水晶在小无相寺中说出这样的话,听来着实有几分禅意,但这却未能化解唐松心中的怅惘与失落。 正在这时,前方一个空悠的声音传来,“当日苏州一别,今日在此偶遇,看来老僧与善信确有几分缘法” 唐松应声看去,说话的正是园中除他们之外唯一的那个老和尚。说来也巧,这和尚居然就是当日他与太平在苏州寒山寺脚下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那个老僧。随后两人曾在苏州城门处匆匆见过一面,这老僧还曾送给他一串念珠。 这样的偶遇实在太难得,唐松加快步子迎了上去,欢喜问道:“果然好缘法,大师什么时候到的洛阳?” “好叫唐善信知之,老僧来洛阳已经有些日子了” “哦,大师知道我?” 老和尚闻问,笑了笑却未作答。唐松转而问道:“苏州时太过匆忙,竟未请教大师法号,着实惭愧” “贫僧法藏”简简单单四个字,老和尚对自己的介绍就结束了,对自己的来历一字未提。 他既不说,唐松也就没再追问,转了话题,“未知大师方才在看什么?” 法藏和尚稍稍侧开身子,露出身后一面石碑来。 这面石碑风雨斑驳,显然是有些年头了,正面碑文部分显然被老和尚擦拭过了,唐松凑近前去看过之后才知道这个看来毫不起眼的小无相寺居然很是有些根底。 据碑文所载,小无相寺占的这块地方原属初唐开国功臣兼名相长孙无忌,因其母信佛,遂将此间舍为佛寺,算得是长孙家的家庙。庙宇初成时就连太宗皇帝也曾往此间舍过香油钱,甚至就连小无相寺的寺名都是出自御笔。 此碑记的就是小无相寺的由来,是以碑文的内容到此也就结束了,但据这些已有些模糊的文字不难回想起当年小无相寺初成时香火鼎盛的盛况。 但这种鼎盛并没能维持太长的时间,最终随着长孙无忌与武则天政争失败而告终,长孙固然落得个被逼自尽的结局,小无相寺也由贵族家庙沦为洛阳城中一座不起眼的小丛林。 遥想当年的盛景之后再看看小无相寺如今的寥落,自然就会生出些盛衰之感,或许因是对比的太强烈的缘故,法藏和尚亦未能免俗,“历数百年间人物,拓跋无忌堪称人杰,可惜,可叹” 拓跋原是胡姓,六朝北魏孝文帝进行汉化改革时改为长孙,是以老和尚口中的拓跋无忌其实说的就是长孙无忌。 唐松本不是喜欢伤春悲秋之人,穿越之初,他在登岘山时给柳眉解释堕泪碑的典故时就表现的很明显。加之深藏在骨子里的昂扬进取,在听到法藏饱含着历史沧桑的叹息之后,心里原本生出的一点盛衰之感反倒一扫而空。 一念至此,唐松展目扬眉笑道:“莫悲金谷园中月,莫叹天津桥上春。若学多情寻往事,人间何处不伤神?长孙无忌先为前唐开国功臣第一,继为贞观名相之首,战乱世而后治升平,一生轰轰烈烈,世间男儿若得如此,纵然身后寥落复有何憾?” 老僧闻言愕然看向唐松,只见桂花树下的年轻人虽有些憔悴瘦损,但身上透出的那股勃勃英气却是逼人而来。 法藏将唐松看了许久后蓦然一笑,“是了,情不当为物所累,倒是老僧着相了。只是也未曾想到唐善信居然能说出这般话来” 当日在苏州寒山寺下月夜偶遇时,唐松为劝太平曾引过中晚唐名僧寒山拾得的名对:“世间若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只需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不防这番话被法藏老和尚听见,当时还高声赞好,念过一句“阿弥陀佛”的。 唐松没法解释这名对的出处,法藏以为这话出自于他,而这又与他刚刚的言辞差距太大,一个是曲尽容忍,一个是昂扬奋进,也难怪老僧愕然难解了。 麻烦了!唐松只能打个稽首,“前次夜泊寒山寺下的那番话语只是为劝友人胡诌出来的,不成想倒扰了大师的清静,还望大师勿怪” 法藏哑然,“胡诌?” “原本只是劝人的言语,大师何必如此执着” 唐松面色发苦,“这世上许多事都是三岁小儿说得,八十老翁行不得。譬如佛家有八苦谛,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又有六如之说,言世间一切不过如梦幻泡影,如雾露闪电,要想脱离苦海就落在一个空字上,看空看破自然也就放下了,放下即为不执迷,不执迷自然也就解脱了。世间僧侣何止千人万人,这些粗陋的佛理谁人不知?在下这番言语又有谁不会说?” 言至此处,唐松迎着法藏的眼神轻轻一问,“敢问大师虽然说得佛理,但真能放下否?” 他这轻轻一问却让法藏老和尚又沉默了许久,最终宏声而笑,状极欢悦,“好一个三岁小儿说得,八十老翁行不得。唐善信辩才无碍,老僧今日不虚此行” 听到这话唐松着实惭愧,“班门弄斧,不值方家一哂” 法藏闻言笑笑,也不与他再多说什么,看样子便要离去。 唐松对这老和尚印象不错,见状忙问道:“敢问大师法驾暂驻于那家丛林?我若得闲时找大师吃茶可好?” “老僧暂住于大遍空寺,要寻我倒还有几分不便。不过善信与老僧缘法未尽,改日自有再会之期”云山雾罩的说了这么几句后,法藏迈步便去。然则与唐松错身而过时,他的身子却停了停,明显的犹豫了一会儿后终究还是开口道:“善信本就木秀于林,兼又性刚,似这般寄身于无边宦海,还需提防暗箭之伤” 这句说完,老僧口宣一声佛号后便再不停留的去了,任唐松在后面连说了好几声“请大师开示”也不予理会。 法藏最后的这几句话倒还真成了唐松一个小小的心事,又逛了一会儿后天色见晚,两人便也出寺回了府中。 刚一回府就见到上官谨正打发人四处去寻他们,见到唐松平安回来,上官谨才算放了心,埋怨声道:“刺杀案刚过去几天你就这样出行,好大的胆子” 唐松歉意的一笑,“说的是,下回一定小心。对了,大哥可知道城中什么地方有一处大遍空寺的?” “大遍空寺是建在内宫之中专享皇家供奉,并不受民间香火,你问它做什么?” 大遍空寺是皇家庙宇!听到上官谨这话,唐松才猛然想起来,当日在苏州城门处偶遇法藏时,可是正好碰到苏州刺史出城迎他。能让一州使君亲身出迎,这老和尚断然简单不了。 当日苏州使君亲迎,如今又被供奉在内廷大遍空寺,看情形这老和尚十有八九是奉诏进京的。那他的提醒可就不是空言唬人了。 内宫中有人对自己放暗箭了?若真是如此,上官婉儿那里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但若说法藏老和尚是空口无凭,唐松无论如何都难以相信。 唐松想到这里,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第一百八十一章 名单出,天子问 法藏说的事情在唐松心头压着,第二天早晨起来,水晶等人接着做名单的收尾之事,他则一路赶到了宫城。 眼前的宫城侧门洞开,但唐松却只能在城门外徘徊,盖因以前那面由武则天亲赐的内宫通行腰牌早已缴回,而他刚刚才想起来。 这些日子真是把人给憋傻了,竟然会出这样的低级纰漏。 宫门口的禁卫只认腰牌不认人,没有腰牌,唐松只能望城门而兴叹,进都进不了,更别说见上官婉儿了。 与禁卫交涉了一番却全无结果,唐松正打算回去往太平公主府一行时,禁军们轮值换班的时间到了。 待看清楚那负责领人换班的禁军统领后唐松眼前一亮,转身回到宫门前招手叫道:“陈大哥” 那统领正是当日到过白马寺的陈玄礼,看到唐松,向手下交代了几句后当即满脸笑容的走了出来,“兄弟你是来寻我的?且再稍等两柱香的时间,等我把其他几处城门轮值之事安排好之后,再来寻你去喝酒” “喝酒不急”唐松上前揽住他的肩膀走到了一边,将要入宫之事给说了。 陈玄礼手捏着下巴万分为难,“兄弟,这事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没法帮啊。这是内宫,禁防极多,盘查也都严得很。没有通行腰牌,就是宫门这里放你进去,走不了多远还是得被拦下来” 唐松想想也是,若是随便就能放人进去,这内宫也就不成其为内宫了。哎,这两天脑子真是太不清醒了。 仔细想了想,唐松又低声说了一句。 闻言,陈玄礼上上下下将唐松看了好几遍,“找她?还让她出来见你?” “老哥你就别瞅了。我去年也曾在内宫弘文馆里待过一段时间,与上官待诏有数面之缘,这次的事情又紧急,或许她肯出来见我也未可知。对了,我倒是忘了问,老哥你的权限能到她所在的地方吗?”虽然对陈玄礼印象很好,但交浅言深不是唐松的性格,说话自然就有所保留。 “你以为我的好人缘儿是白给的,兄弟你真是小瞧我了。放心,只要有禁军值守的地方我就去得了。话我一定想办法给你传到,但那位出来不出来可就不由我做主了。此外时间上也不敢说,你别急啊”陈玄礼说完,也不再跟唐松多啰嗦什么,将他安排在门岗处的一间小棚屋里后,便带着其他的禁军向下一个城门走去。 唐松现在也明白了,以陈玄礼现在的级别他是到不了内宫深处的,这一趟替他传话全是仗着好人缘了,而且还得等他安排完轮值的事情之后才能到里面传话。 于是唐松也就安心坐等,他在的这间小棚屋就类似后世机关大院的门卫房,只是陈设布置更考校些罢了。 一班当值的不可能都站在外面,屋子里还剩下一些轮换的禁军。此刻,陈玄礼的好人缘就体现出来了,沾着他的光,这些人对唐松也很是热络,虽然没有酒,但一些个吃食却是全部拿了出来。 与他们闲聊着陈玄礼在军中的旧事,再说说他们当年在东北边境上的沙场厮杀,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 约莫近一个时辰之后,一个中年宦官从外面走了进来,与唐松对视一眼后,这什么都没说的内宦转身又走了出去。 唐松站起身来拱手向众禁军行了个团礼,“今个儿叨扰各位了,且等这两天忙过,我在歌舞升平楼置酒为谢,陈大哥不消说,诸位哥哥们可也一定要到啊” “歌舞升平楼?那可是好地方!” “哦!那不是有机会见到沈大花魁了?有这好事儿龟孙子才不去” 闻言唐松也笑了,“诸位哥哥要见别人我还不敢说,要见沈大娘子的话,这保票我打了”说完,他不再多留,拱拱手后去了,依稀听到身后“他这人看着倒是不错,就是说话口气太大”的议论。 出了宫门就见前方那内宦也没等他,向着远处一家酒肆走去。 唐松慢慢跟在他身后,直到进了酒肆后方才靠近上去。 此时离中午还有些时候,酒肆里空空的一个人都没有,饶是如此,那内宦依旧要了一间僻静的雅阁。 进了雅阁,谴走送酒菜的小二,内宦又亲自将门闩上之后,这才向唐松躬身见礼。 这中年内宦正是上官婉儿在内宫中的心腹之一——福祥,说来唐松与他也是老相识了。 唐松起身还了一礼后双方坐定,福祥也没什么废话,直接道:“上官待诏脱不开身,无法前来与公子见面。再则,这些日子陛下对公子似是颇有不满,是以待诏也不便为公子安排陛见之事” 法藏所言不虚啊! “可知陛下是因何事对我不满?” 宜祥摇摇头,“待诏亦是不知,也正在想法子找出其中原因。因是原因不明,所以不便为公子安排陛见” 唐松点点头。皇帝对你有了意见,却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这种情况下若是冒失陛见,后果难以预料。上官婉儿这样的安排正是为了他好。 沉默着将上次陛见回来后所做的事情都回忆了一遍,唐松没发现有任何不妥的地方,天天闭门在家,实在招惹不上武则天哪! 细思了一遍没有任何头绪,唐松索性不再去想,向福祥问起了法藏的来历。 “法藏?”福祥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似是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人。随着他的介绍,唐松暗道这老和尚果然不简单。 法藏原是康居国人,幼年随祖父一起侨居长安,以康为姓。其人与佛门有宿缘,十七岁时入太白山求法,后至云华寺拜名僧智俨为师听讲《华严经》,得其嫡传。前朝高宗咸亨元年时,荣国夫人杨氏去世,武则天将生母的住宅舍为太原寺,并度僧以种福田,法藏趁此机缘得到度牒正式出家。 随后他在太原寺中开坛讲授《华严经》,深得武则天赞赏,下诏由长安十位大德高僧为他授具足戒,并赐名为“贤首”。 说来,法藏是由武则天亲手度僧,又亲自出面为他奠定了在佛门的地位。这几十年下来,法藏实已是当世佛教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这次之所以奉诏入京,是为了配合远自于阗来的高僧实叉难陀重译《华严经》的,这是武则天当前最为关注的一件佛教事务,是以两人都被供奉在内廷大遍空寺中。 武则天崇佛在后世可谓是人尽皆知。这一方面固然是出于政治考量,借抬升佛教来压制被李唐定为国教的道教。另一方面也确实是出自个人信仰。不管怎么说,她与佛教联系紧密是不争的事实。 说来这法藏的身份倒与上官婉儿有几分相似,上官婉儿替武则天管理着内宫,法藏则是武则天在佛门的联系人。 听完福祥的介绍,唐松对法藏的来历与地位已经了然,“近来陛下到大遍空寺时,上官待诏可曾随行?” 宜祥摇摇头,“陛下每次去必要虔心诵经礼佛,然后再听供奉的高僧讲论佛法,费时甚久。上官待诏掌管六宫事情太多,陛下钦准不用随驾” 这就是了!问到自己想问的事情后唐松也就没再多耽搁时间,“劳公公回去给上官待诏传个话,仔细查查最近陛下去大遍空寺时有那些人随行,尤其是在与法藏大师会面时,有谁在侧?” 宜祥颔首以应,站起身时又停了停,“公子当已与法藏大师相识,此人极得陛下信任,若能与他走动密切,对公子以后大有裨益。此外,适才传话的那个陈玄礼在禁军中的地位虽然不高,但其人骁勇善战,性格豪脱磊落,在禁军中上下都很得人心。这人又是个出身清白的,异日前途光明可期。实是值得公子多花心思好生笼络的人物” 就冲着这番话唐松站起来向福祥行了个谢礼,福祥还完礼后也不再说什么,拉开门就走了。 回去的路上唐松一直在琢磨法藏口中对他放冷箭之人究竟是谁,无奈信息实在太少,所以也就难以确定。 这里是神都,有资格进宫面圣,有资格跟随武则天一起到大遍空寺礼佛的人太多,而唐松之前得罪的人也着实不少,尤其是踹皇榜那次,把许多权贵人家子弟已经到手的进士给废了,无形中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确定不下来就只有暂时存疑,等着上官婉儿那里有新消息后再做计较。不过他已在心中暗下决定,这次一旦查出是谁来,务必要十倍百倍的还报回去。 这倒不是唐松喜欢睚眦必报,实在是此人危及到了他的根本。此前为做事得罪了那么多人,而在如今的朝局乱象中又不能投靠武李两党中的任何一个以求庇护,对于他而言,如今他的一切都与武则天的信任紧紧联系在一起。 一旦失掉了这种信任,别说想要做一番事情了,性命都将难保,别人都想要他的命了,唐松哪里还敢再跟人客气。 唐松心里心里憋着一股火,回到家后脸色自然就好看不起来。见他如此,下人们益发专心做事,如此以来,倒使名单之事提前了一天,在第二天上午就完成了。 将所有的东西仔细看了一遍之后,唐松半点没停留,出门就往陆元方府赶去。 走到一半儿才想起来明天才是休沐日,陆元方现在肯定不会在家。当下便吩咐御者直奔皇城。 进皇城倒是没费多大的周折,虽然没穿官衣,但他如今在皇城的名声太大,长期在此处值守的禁卫们即便不认识也听说过他,登记了一下后便放他进去了。 政事堂被安置在皇城内一个僻静的角落处,虽然这个机构权动天下,但办公之地除了大些之外,从外面看倒也没什么特别。 走进政事堂大院的门口就见到一排的门房,里面传出一阵阵嗡嗡的低声。 唐松走进一间一看,这门房虽然不算大,但里面却异常整洁雅致,有一些穿着各色官衣的官员们或坐或站,小声的说着话。 唐松正看的时候,一个穿着青衣的小吏提着茶瓯走了过来,“这是什么地处,容得你探头探脑?你是谁?干什么的?” 唐松也没计较他那恶劣的态度,拱拱手道:“劳驾通报一声,我有急事要请见陆相” 青衣小吏见他没穿官衣,年纪又轻,脸色愈发的臭了,“一点规矩不懂还敢来乱闯,你以为这是你家园子,想来就来,想见谁就见谁……” 这样的货色你根本就没时间跟他计较,也计较不过来,皇城里实在太多了!不等这厮再接着往下说,唐松随手从腰间可充为后世钱包之用的茄袋里掏了一张十贯的飞票塞过去。 青衣小吏低头瞥了一眼钱数后,脸色稍微好了一些,也仅仅只是好了一点儿,抬手指了指第二个门,“要见陆相就去那里候着,我这里是等着见魏王的。看你人还不错,告诉你一声儿,以后要来请见那位相爷,先打问清楚他在政事堂里的位次,那个位次就进那个门,免得招人闲话” 魏王就是武承嗣,他是首辅,这一排平房的第一间就是给等着见他的官员准备的,陆元方是次相自然就是第二间,下面的就是以此类推。唐松明白后向青衣小吏点点头就直接进了隔壁的房门。 青衣小吏见唐松走时没跟他客气几句,脸色又是一变,低头啐了一口,“什么东西” 第二间房里等着传见的人也不少,其中很有几个分明还认得唐松,只是却没一个上来寒暄招呼的,有那么一两个人脸上甚至还带着隐隐的敌意。 他们不上来招呼唐松也不往上凑,向在里面服务的青衣小吏问清楚规矩后,便自取了一张书牌写清楚姓名与请见事由。 又是十贯钱递出去,他的书牌才被青衣小吏中的一个送走。 青衣小吏走时唐松也自寻了一张胡凳坐下,心中默默想着待会儿给陆元方禀事儿的章程。屋里那些认识他的官儿玩味的看着他,不认识的则是不时透过一瞥好奇的眼光,却依然没一个人与他说话。 仅仅一会儿的功夫,那青衣小吏就回来了,脸上带着点笑容走到唐松面前,“陆相传见,我这就带你进去” 那些个官员们听到这个可不干了,他们有的一早就来了,到现在还没见上陆元方呐,这么个年不过弱冠的白身小子凭什么呀。 然则他们刚一开口,那青衣小吏先一步大声道:“陆相有交代,今个儿上午不再见人了,诸位大人若有什么事到下午上衙时再来不迟”说完,他便带着唐松向外走去。 这下子后面的嗡嗡声更大了,总算这些官儿们还记得这里是政事堂重地,没敢大声嚷嚷的喧哗起来。 饶是如此,一些个议论仍然被唐松听在耳中。 “这人是谁?陆相这里说见就能见,还一竿子把某等都给打发了,往日里就是各部侍郎们来了也没这个面子啊” “谁?他就是声动天下,陆相亲自举荐,入仕就授官从七品上阶的唐松啊。对了,老刘,你是洪左丞手下该管的郎中吧,唐松这个新鲜出炉的尚书都事可不正好是你的属下?” “呸,你就寒碜我吧,他联系吏部都是陆相亲自定下来的,这样的人我能管得了?” …… 随着人越走越远,后面的议论渐次不清。唐松对此只做不闻,倒是那青衣小吏对他的态度好了不少。 进来之后才知道,这个好几进的大院落被改造成了大小相近而又相对独立封闭的小院子,每位相公各占一个,院子与院子之间又有通幽小径可以连接。 越往里走就越幽静,最终唐松被带进了陆元方的公事房。 这间公事房就设在小院的正房,尽管台阶下两边的厢房里可以看到不少人在忙碌,但整个院子却是静悄悄的。 公事房很大,里面的布设却很简素,除了陆元方面前的那张书案比正常的要大上两倍之外,其它的都跟一般读书人的书房没太大区别。 “上茶”陆元方说完向唐松一伸手,“名单拿来我看” 唐松将手中厚厚的一叠递过去,陆元方随即就埋头看起来。 将最上面的名单细细看完之后,陆元方手指点了点下面那厚厚的一叠,“这是什么?” 唐松在等待陆元方看名单的时候一直在很小心的观察着他的脸色,却一点儿也看不出什么,此时依旧是如此。 陆元方脸上没透出半点信息,那他对这份名单的态度就让唐松不好判断了,遂也只能中规中矩答道:“要从那么多档案文书中三选一出这份名单,总得有个依据,有个评判的准绳,下面那些就是在下据以选择的准绳和对每一个选入者所做的细致说明” 陆元方微微颔首之后又埋头下去在那厚厚一叠中翻检着细看起来。这地方毕竟不同于家里,此刻他既然不说话,唐松也就只能坐等。 这一看陆元方就没再抬起过头,直到皇城里的散衙钟声敲响之后才将他惊醒过来,拍着那厚厚的一叠竹纹纸道:“政事堂的会食历来都是温吞菜,仆也就不留你了,你且先回去,待仆将你这些东西看完之后再找你说话” 唐松走出门口后还是不甘心,索性又转回来,“陆相您这次交给我的任务可是把我给坑苦了,就冲着这个,您老大人好歹给个话,要不然我就这么回去了,断中(午饭)也没心思吃啊” 陆元方脸色不动,“君子为国不惜身,什么叫‘坑’?至于这份名单嘛,仆取你这办事时的认真与勤勉,至于其它待仆看完再说” 话探不出来,脸色上也看不出任何东西,唐松只能怏怏告退。 当日中午,陆元方在政事堂匆匆吃完会食后也没小憩,继续阅看唐松送来的东西,到最后甚至通知门房处下午的请见一概暂免。 连着几个时辰不言不动的将东西看完,陆元方起身在公事房内踱步许久将看到的东西消化思虑完后,带着这些东西出了政事堂向承天门走去。 承天门是宫城的门户,陆元方到此分明就是要请求陛见。 待他走近承天门时,身后皇城里的散衙钟声悠悠响起。 依旧是凝碧池畔瑶光殿,武则天看到陆元方从外面走进来,一改原本的随意,走到御座上正襟危坐。 上官婉儿及当值的宫女们对此早已是见怪不怪,在满朝这么多重臣里,陆元方绝对不是陛下最宠爱的臣子,甚至宠爱这个词都用不到他身上,但他又的确是满朝朱紫中最受天子尊重与信任的一个。 这时节除非是大朝会,否则即便是常朝也不必跪拜天子,眼下就更不用说了。陆元方拱手见礼后便说明了来意。 听到唐松的名字,武则天微微皱了皱眉头,被侍立于一侧的上官婉儿看在眼中。 武则天接过内宦转呈上来的名单后看都没看,直接向陆元方问道:“陆卿你领选事多年,且说实话,这份名单里份属李党或与之亲近的官员到底有多少?” 第一百八十二章 情何以堪的殴斗 武则天接过内宦转呈上来的名单后看也没看,直接就问名单中李党官员或与之亲近者有多少。这一问让侍立在旁边的上官婉儿悚然心惊,陆元方也愕然抬起头来,“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满朝文武悉为陛下之臣子,臣实不知武党与李党为何物” 其实话刚出口武则天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虽然历朝历代党争始终不绝,有的结党松散些,有的联系紧密些,但官员们抱团实在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甚至在很多时候天子亦乐见于此,以便居中掌握平衡。然则有没有是一回事,别人如何说是一回事,对于天子而言,纵然明知朝中有党,亦是万万不能宣之于口的。 天子身份太过特殊,似这等话一个说的不妥传扬出去时,就是将朝廷分裂彰显于天下臣民面前,此举将大大影响到朝廷与天子的威严。这世上有很多事情即便存在也不能明说,对于天子,党争就是属于其中一种。 见自己一句话说错,随即便被陆元方紧紧揪住。近来心气颇有不顺的武则天勃然欲怒,但看着御案前陆元方端肃无惧的站姿,年纪刚过六旬就再不看一丝黑色的满头白发,最终将一腔怒火慢慢压了下去,温言声道:“陆爱卿,是朕失言了。然则朕的心意你当知之,朕就要你一句实话” 陆元方执掌吏部选官之事多年,加之人又细心勤勉,实为当朝的活官谱。唐松这份名单里所涉及的官员他不可能每一个都深知底细,但要从大面儿上把握住一个整体情况却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武则天揪住他问,也确实是问对人了。她更知道似陆元方这等人只要肯在她这个天子面前开口,就必然不会说假话。 “以臣看来,唐松这份名单中支持嗣李的官员约占四分之一,支持嗣武者亦为四分之一,余者以臣观之并无武李之辨” 干巴巴的说完这句话后,陆元方原本挺直的身子居然有些佝偻下来,其人更是极不合规矩的在瑶光殿中幽幽一声长叹,“臣自忖年老,将不堪命矣。为陛下,为朝廷,为天下苍生惜才计,遂有此次对唐松揠苗助长之举,孰知竟引动君臣相疑,此皆臣之罪也” 陆元方年老而沙哑的声音在瑶光殿中轻轻回响,听来有着淡淡的后悔以及无限的疲惫之意。武则天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陆爱卿,你……” “陛下”陆元方缓缓拜伏于地,“恕臣直言,方今朝中老臣若论德才兼备,自以狄公仁杰堪为第一,无奈以党争去相,远窜江湖;余者政事堂诸相以才具论,崔元综堪称其首,如今亦是噤若寒蝉。其余似张柬之、桓彦范等等莫不陷于武李党争之泥淖,再次如姚崇、宋璟等人皆为国之贤才亦因同样的缘故迁延难进,才不得尽展” “臣历仕宦已数十载矣,蒙陛下信重执掌选事亦有多年。臣无意言党争之事,但臣深知治国之要,选官为先,得一庸官易,择一贤才难。似狄公仁杰、姚、宋诸辈更是难上加难,臣伏请陛下为国惜才” 陆元方说这番话时诚挚十分,而其所言的内容因涉及到对方今政事堂诸相的品评更是惹祸根苗,惟其如此,方更显出一片赤诚忠心。就连武则天也不能不为这老臣所感动,下了御案亲手将陆元方扶起来,“爱卿忠心国事,朕知之久矣,你这番话朕记下了。然则朕今日只是要与你论唐松,你扯出这些来作甚?你要说这些话,还怕朕不肯听?” 不知是什么原因,素来有“冷面”之誉的陆元方今天确实是动了情肠,不过他却没说自己什么,紧抓住武则天的话头续道:“唐松此子行事操切,此其弊也。然则他生性有百折不挠之坚韧,亦能不为财帛与世之讥誉所动,殊为难得啊。更可称赞者是他的见识远胜同侪,这使他每遇事时均能放眼全局,不为一事一得所拘。似这等人若能好生磨砺,异日名臣气象可期。择一贤才何其难也!臣伏请陛下为国惜才” 说完,刚刚站起身的陆元方作势又要拜伏下去,却被武则天伸手拦住。 微不可察的一声叹息之后,武则天回过头来沉声道:“上官待诏你亲往唐松家里走一遭,代朕当面问他:‘常伴他身侧的那个女子水晶可是张柬之孙女?他二人可有婚约?可曾婚配?若既无婚约又不曾成亲,却将大臣家眷禁于身侧,招摇过市,他这是想干什么?’” 这些日子以来陛下之所以对唐松不满,根子原来在这里! 武则天的语气异常严厉,但上官婉儿这些天一直紧绷着的心思反倒放松了不少。 她深知武则天的脾性,若是对某人不满,一直不言不说反而是最危险的,因为一旦她最终开口说话的时候就是处断决定了,在她每每做出这样的处断时,长流三千里都是极轻的,动辄便是杀身抄家。相反,似今天这般还肯先问一问的话,往往问题都不算太大,甚至全身而退也是大有可能。更何况此刻还有一个最得其尊重的臣子在不遗余力的为唐松说着好话。 “臣女遵旨”上官婉儿一路出宫是时莫名想到陆元方今日的表现,不知为何,心中隐隐生出些不祥的预感来。 上官婉儿在四个禁卫的护持下一路到了唐松的赐宅,却没见到人。问过门房才知因襄州家人进京正好撞上禁军中的一些好友,唐松安顿好家人后便领着众禁军军将们到歌舞升平楼喝酒去了。 随行的禁军护卫头领见门房说完后上官婉儿似是有些发愣,身子微微探前轻声请示道:“待诏,咱们这就去歌舞升平楼?” “你们且在此等候,我进去一下后即刻就出来”也不待那禁军护卫头领多说,上官婉儿将马缰交给他后就直接走了进去,门房老庞看到他们这阵仗也不敢拦阻。 上官婉儿进门之后一路直往二进院落的正房走去,其间有几个路过的丫头小厮愕然的看着她,她只若未见。 过了第二进院落的大门,正碰着上官谨对面走来,见到是她,一愣之后惊喜的迎上来。 “上官明伤势如何了?” “好多了,再有半个月该就能下榻试着走动了” “好!待明日我再让人送些滋补之物来”行走间上官婉儿顿了顿后,声音放低了些,“唐松在襄州的家人到了?” “嗯,他家中人丁也不算兴旺,仅只有一父一姊,这回都来了。现在就在正房” 上官婉儿不再问,上官谨也没再啰嗦,陪着她走上正房前的几级台阶,先就听到一阵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正房内,柳叶正拉着唐缘的手说着唐松进京之后的一些事情,唐老爷还是那副书呆样子,有些拙于口舌的他没有说话,捧着一只茶盏听两人说,虽然脸上做出一副不甚在意的表情,但其实听的认真无比。尤其是在听到唐松声名鹊起的描述时,脸上的皱纹不受控制的堆在了一起。 唐松入京以来的经历本就够起伏跌宕了,柳叶又是口舌便给,这一说当真是舌粲莲花,不亦乐乎。正说得起劲时,忽见门口处走进两人,待看清楚当先那人的面容时,柳叶的舌头猛然一僵,叽叽喳喳的声音顿时就卡住了。 上官婉儿冲她笑着点了点头后便径直到了唐老爷面前福身行了一礼,笑道:“早从唐松口中多次听到过叔父大人,不想直到今日才得睹尊容,上官婉儿拜见了。襄州一路进京风尘劳顿,叔父受苦了” 在唐松穿越之前,唐达仁不过是个困顿半生的襄州穷儒,又是个拙于口舌的书呆子性格,这猛一见到貌比花娇,贵气逼人的上官婉儿,顿时被上官婉儿强大的气场所慑,拱手还礼之后一时喏喏着说不出话来。 上官婉儿时间紧急,见礼过后也就没有再多与唐达仁寒暄,转身走到了唐缘面前。 上官婉儿拉过唐缘的手,顺手就从手腕上褪下一只镯子套在了唐缘手上,带着明丽的笑容亲切声道:“唐松真是好福气,竟有这么一位漂亮姐姐。我今日来的实在匆忙,也没有准备什么见面礼,明日着人送些脂粉绸缎过来时还望姐姐莫要嫌弃才好。皇命在身不敢多做耽搁,改日得闲时再来寻姐姐说话” 说完,上官婉儿亲热的拉了拉唐缘的手,向她一笑过后又转身过去对唐达仁福了一礼,而后便出房去了。 直到她已走到这一进院子的门口时,正房里的三人才醒过神来,柳叶双手将膝盖拍的啪啪作响,“老爷,姐姐,刚来的这位就是我适才说过的上官待诏。贵客,天大的贵客呀,你们倒是快去送送啊” “啊”性情温柔善良到有些懦弱的唐缘如受惊的兔子般,上前几步扶起有些哆嗦的唐达仁快步向外追去,因是心神还没恢复,加之走的太快,出正房门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等他父女两人仓皇着急急赶到府门口时,只能看到上官婉儿在禁军护卫下远去的背影。 目送背影远去,唐达仁徒劳的哦哦了两声后,蓦然使劲一拍大腿恨声骂道:“这小兔崽子结交下‘诗秤’也不跟老子说说,徒让老子今日失礼至此,忤逆子,忤逆子啊!羞煞老夫,气煞老夫!” 上官婉儿一路策马直奔歌舞升平楼,有禁军出面,直接寻到了唐松等人所在。 歌舞升平楼占地广大,丛花绿树掩映之中有座座精致的小楼,每座小楼里又被分隔成大小不同的房间,唐松及一众禁军军将就在其中的花月楼。 距离花月楼还有数十步距离时,原本只闻管弦丝竹之声的二楼上蓦然传出一阵喧哗之声,随后便是噼里啪啦的乱响,其间还夹杂着许多人的高声叫骂。 上官婉儿加快速度,堪堪将要走到楼下时,花月楼二楼的一扇窗户被猛然推开,随即就看到一个人半个身子都被推出了窗外,身后另有一人正抡着老拳在他背上头上猛捶乱打。 其时天色已黑,如水的月光和花灯的光芒笼罩在那被打之人的身上脸上,上官婉儿抬头间看的清清楚楚,这个被人推出半个身子加以暴打的可不就是唐松? 唐松身体刚好,其实底子还虚着,此刻又遭遇这样的暴打当真是疼痛难忍。正龇牙咧嘴拼命挣扎的时候猛然与下面的上官婉儿四目相对,这情景……真真让人,让一个男人情何以堪! 虽然依旧挨着打,但自看到上官婉儿后,唐松立时就不叫了,原本龇牙咧嘴的脸也迅速恢复了正常,只是在脸面上多了一层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不好意思而起的红。 就在这时,上官婉儿居然停住了脚步。 “待诏?” “居然跑到青楼烟火之地与人争风殴斗,嘿,好威风,好气派,让他们打!” 上官婉儿这番话味道古怪,声音也着实不小,半个身子都被人推出窗外的唐松正是听的清清楚楚,脸上的红刹那间再涨十分,摇了摇手中犹自提着的酒瓯,整个身子居然就此反逆而起,随即就听“蓬”的一声闷响,酒瓯砸在身后那人头上,瓷片酒水四处乱飞。 这一下砸实后,唐松的身子又缩回了窗内,与此同时,二楼上的喧哗声更大,噼里啪啦的声音也愈发激烈。 四禁卫护住上官婉儿上了二楼,入目就是一片乱象,唐松一伙人与另一伙人正打成一团不可开交,唐松那方的人数明显少些,另一方多是穿着仆役服的人数虽然多,但战斗力却差了不少,双方各有优劣,一时难分胜负。只是可惜了这布设精美的花月楼,整个二楼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已被砸的面目全非。 上官婉儿只是看着唐松,许是受了刚才的启发,此刻的他也不再与人缠斗,双手各提着一具刑窑烧制的上品白瓷酒瓯,在人群里东游西走,每挨上一拳一脚,手中的酒瓯顿时就抡了上去。 此时此刻的他,那里还有半点风神如玉的气度? 不知为何,看了一会儿后上官婉儿竟是有些忍不住想笑的感觉,但脸上总算绷住了,“分开” 闻言,四禁卫齐答一声“喏”,而后摘下腰间佩刀扑进了场中。 四人就用刀鞘一路拍过去,跟唐松同来的那些禁军主动收手,另一方有不想收手的很快就被拍的哇哇痛呼,四人一人一刀,再凭借凛冽的杀气,居然在很短的时间就将殴斗的双方分散开控制住了局面。 第一百八十三章 根源 四禁卫风卷残云控制住局面后,上官婉儿上前一步也没问众人为何殴斗,更没有什么斥责,只是向唐松招了招手。 场面乱成这个样子,人又多且杂,上官婉儿不想当众说明来此的目的,将唐松叫走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唐松理了理头发,因是发簪已失,再怎么理都还是乱糟糟的,最后索性罢了。只是他在迈步向上官婉儿走去时,回头之间向对面站着的一个年轻人笑了笑。 这一笑实在很犯贱,很挑衅,很招人烦。 这个年轻人比唐松大不了多少,穿着一身上品湖绸裁剪成的衣裳,腰间的挞尾上挂着碧幽幽的玉佩珂,脸上也是唇红齿白,端的是好一个富贵人家的风流公子。 他就是此前将唐松推出窗外暴打,而后又被唐松反手闷了一酒瓯的正主儿。 一酒瓯之仇还没报了,殴斗的正在劲儿上却被人强行阻止,这风流公子本就心火难平,只是摄于出面的是提着腰刀的着甲禁军这才强行压住。待见到唐松往外走时已是心气难平,更那堪还有这么一个笑容的撩拨? 唐松有意为之的这个笑容让风流公子强行压住的心火陡然迸发出来,整个人赫然而出,顺手操起一具酒瓯就向唐松砸去,“你这措大……” 目睹此状,对于唐松而言真是意外之喜。他刚才冲着此人做出这样的笑容确是刻意为之,但心中对于能不能有所效果实在是不把握的很,毕竟看这厮的穿着打扮以及如此多的从人都不像普通人家子弟,若是京城权门出身就必然会认识上官婉儿,如此以来,这样的撩拨也就只能是给瞎子抛媚眼——白费劲了。 孰料这不知道从那里跑出来的家伙居然真就吃了撩拨,唐松如何不喜?侧身避开酒瓯的同时,就看到一带黑影“唰”的闪过,结结实实抽在这风流公子的腿弯里。 一声惨呼之后,唇红齿白的风流公子当场就跪在了唐松面前。 “待诏当面,谁敢放肆?”带刀禁卫冷冷的话语刚出口,那被打懵了的风流公子带着惨呼嚎叫道:“什么鸟(diao)待诏,敢……” 此言一出,就听一声疾呼,“张公子,不可” 从唐松那一笑到这张公子腿弯被抽跪在唐松面前,事情发生的太快,所以他那一方人的提醒未免就晚了些。 也就在同一时间,上官婉儿淡淡的声音传来,“掌嘴”,话刚说完,又特意补了三个字,“用刀鞘” 带刀禁卫收起刚刚抡圆的膀子,反手一挥,纳着刀的刀鞘重重扇在那张姓公子嘴上,只一下,血沫子就出来了。 再一下,连哭疼都已不成声了。 这时,刚才疾呼提醒的那人再也顾忌不得当众暴露身份,拱手高声道:“在下是梁王府客舍管事,这位张公子乃内廷六郎的四兄,上官待诏不看僧面看佛面,恕罪则个” 这梁王府客舍管事既已当面叫破了身份,有梁王武三思在中间架着,上官婉儿也就不能不稍稍顾忌场面,轻咳一声后略摆了摆手,“既是梁王宾客,又是张侍御的兄长,那就罢了吧” 今天随行的四个禁卫是跟上官婉儿一起办老了差事的,双方颇有默契。听到那一声轻咳时,负责掌嘴的禁卫手上便平添了三分气力,堪堪在上官婉儿叫停的同时,最后一刀鞘也重重的砸了下去,离得近的唐松甚至都听到了破风声。 张昌宗的四哥仰面向天倒了下去,张嘴处,许多牙齿随着血水一起吐出来,这一鞘真是狠到了极点,居然就他满嘴牙都给打碎了。可怜见的这么年轻又眉目如画的一个人,这以后就只能瘪嘴喝稀饭了,若是馋了想啃个骨头都是不成。 目睹此状,梁王府一干奴仆顿时噤若寒蝉。 上官婉儿也懒得再看这张昌宗的四哥,复又向唐松招了招手,“吾奉天子敕令有话问你,还不速速过来” 听到这话,梁王府那客舍管事消了心中疑虑的同时,心底亦在哀嚎不已。这位刚从定州义丰进京的张公子可是王爷都十分看重的贵客,否则也不会与他这么多奴仆伺候,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他这个负责接待陪客的管事可怎生交代? 那禁卫的最后一刀鞘实在太狠,张昌宗四哥吐出满嘴牙的时候,唐松看的是满嘴发酸,用手揉着下巴到了上官婉儿面前。 上官婉儿也没说话,转身向楼下走去,这二楼上已经砸成一片稀烂,连个僻静处都没有了还怎么问话? 唐松老老实实的跟在她身后下楼,刚走完最后一级台阶,一阵闹杂声传来,随即就见歌舞升平楼大花魁沈思思正奋力而来,在她身侧,有两个婆子死命的扯着不肯让她前行。 沈思思见到唐松也就不再挣扎,只是看到他头发散乱,衣衫破损的样子后,当即就红了眼圈,泪水也随之滑落下来。 唐松见状上前一步,也不避上官婉儿就在一边,伸手到沈思思脸上给她擦拭了泪水,温言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又不缺胳膊不缺腿的,有什么好哭的,再哭,妆可就花了啊” 沈思思想笑却没笑出来,眼泪倒是更多了,“是我连累你了” “那厮抢女人都抢到面前了,我若再不冲冠一怒为红颜,以后让那些同来的兄弟们怎么看我?男人嘛,天生就是要为女人打架的”没心没肺的玩笑了一番后,唐松才做了正色,看着沈思思泪光盈盈的眸子说道:“思思,你我虽然情不涉风月却更胜风月,你受人折辱我若没看见也就算了,若是当面发生我还是无动于衷,那姐弟二字也就枉称了,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以后再莫提起,记住了” 沈思思凝噎无语,但只重重点头。 “我还有事,稍后再与你说话”唐松细心将其余的泪水擦拭干净后,笑了笑走回上官婉儿身边。 上官婉儿也不看沈思思,迈步走进了距离最近的一处雅阁,雅阁中乱糟糟的,客人早已不知避往何处。 唐松跟在后面进来,反手闩上了雅阁的门户。 上官婉儿就那么看着唐松,不言不语,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唐松被她看的发毛,在自己身上瞅了瞅实在不成个样子后,忍不住又去扯了扯衣裳,摸了摸乱糟糟的头发。 至此,已经明白了事情原委的上官婉儿再也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怎么?你这小无赖竟然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唐松干咳一声,觍颜讪笑道:“倒不是为这个,实在是刚才架没打赢,我正吃亏的时候偏生还叫你撞上了,这真是……哎……丢脸到家了” 说到这里,唐松免不得恨声埋怨,“怪之怪陈玄礼这帮子人太贪酒,喝的手软脚软,若非如此,怎会与梁王府那帮奴才打成这么个丢脸的场面” 他的这番话还有神态都让上官婉儿笑的更厉害了,差点都笑岔了气。 她是纵情大笑,唐松却是干笑作陪,归根结底,男人不会打架真是不成啊! 好一会儿之后,上官婉儿总算是收了笑声,“你怎么样?没事吧?” 其实这一问纯属关心,唐松这一路下来也没见着有什么不灵便的地方,适才的殴斗之中,挨些拳脚肯定是在所难免,但大问题确实没有。 唐松摇摇头后,正色问道:“婉儿你真是代天子来问话的?” 上官婉儿也没废话,把事情快速说了一遍。 根子竟然是出在水晶的身上!更准确的说是出在她的身份上,张柬之乃李党核心中坚,去年刚被贬谪,他的孙女却常年跟在自己身边,这确实让武则天不太好想。 但问题是知道水晶真实身份的人并不多,是谁如此处心积虑收集了这个消息,并最终借此在武则天面前放了自己一箭? “前两日我托福祥传话给你让查的事情可查清楚了?” “是张昌宗。前些日子陛下往大遍空寺与实叉难陀及法藏两位大师讲论佛法时,并不曾召有臣下及外戚随行,唯一陪伴在侧的便是他这个侍御。此事是由我亲自查问的,断不会出错的” “张昌宗!”听到这个名字,唐松先还有些意外,毕竟他没得罪过这人,甚至上一次还在武则天面前不吝美言,这厮怎么对自己下如此阴手?随后再一想到张昌宗是由武三思引荐进宫遂也就恍然了。 现在的张昌宗虽然渐得武则天宠幸,但远还没到能自立门户的时候,根子还是在武三思身上。 “不行,这厮留不得了,他那侍御的身份实在太危险,现在若不趁早除了他,后患无穷”其实还有一层意思唐松没有明说,任何一个人,即便身份尊贵如武三思,想要在武则天这样精明的皇帝身边安插一个亲信亦是千难万难,这一次之所以能成功只是走狗屎运赶上天子寂寞罢了。 对于他而言,此时身为侍御的张昌宗不啻于杀手锏,那可是心肝宝贝呀。若能做掉张昌宗,武三思不疼死才怪,如此唐松也才能出一口闷气。 孰料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后却是立即阻止,“张昌宗如今极得陛下宠幸,圣眷正浓时想要动他殊为不易。此事需从长筹谋,你切不可轻举妄动,否则引火烧身时,谁也救不得你了” 唐松此时已经有了一个计划,但嘴上却没与上官婉儿争执,点点头后问道:“那陛下的问话,我该如何作答?” 上官婉儿想都没想的直接吐出了两个字,“实话” 入洛好歹也有两年多了,唐松也已深知武则天,当下毫无隐瞒将他与水晶从认识以来的经过备细说了一遍,上官婉儿仔细听完之后未置可否,如今这事的后续会如何发展,已全在武则天一念之间。 “时候不短了,我也该回宫复命了。你我越是……亲密,你遇险时我反倒越不便为你说话……”上官婉儿言语吞吐,带着丝丝的愧疚。 唐松上前一步将上官婉儿紧紧拥入怀中,含着她的耳珠柔声道:“你已经帮我够多了,再说这样的话可真是让我汗颜无地。说来是我对不起你,你我两心相映,我却不能将你从内宫中带出来,男人做到我这一步也真是窝囊透了” 上官婉儿闭上眼睛倾情享受着两人之间得来不易,每每又分外短暂的柔情蜜意,口中呢喃声道“你那《珠玉集》中不是有两句词嘛,‘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前些年我曾求法藏大师为我批过运命,他言我错投了女身,注定是红颜命舛,自那以后我便不敢奢求的太多,能遇到你这小无赖已是满天神佛额外的恩赐,再有了你对我的这份情意,就什么都够了,真的够了” 唐松无言,只是将上官婉儿拥的更紧。 雅阁里无声胜有声的温情流动并没有能持续多久,上官婉儿从唐松怀里出来后便向外走去,走到门口要开门时又扭头回来,“不用担心你那思思姐,其实你今天这场殴斗实在无谓的很,这间歌舞升平楼背后靠着的是建安王,沈思思身为大花魁就是好大一棵摇钱树,楼中还真能让她吃什么大亏不成?” 这话说完,上官婉儿便开门去了。 看着她的背影,唐松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许多事情根本不需说,她就先已经想到了,这个女人实在太贴心也太善解人意了,能拥有她才真是上天的恩赐啊。 唐松从雅阁里出来时没再见到沈思思,上了二楼后发现梁王府那批人也已经走了,除了一个老鸨之外,整个楼上就只剩酒意犹未散尽的陈玄礼等禁军军将在等他。 老鸨迎上前来,不等她开口唐松先一步拱手作礼,“今晚是我等罪过,搅了花月楼的生意实在抱歉,还望赵妈妈恕罪。这花月楼的损失全在我身上了” 赵妈妈摇着手道:“若没有唐公子的生花妙笔,思思的大花魁之位焉能失而复得?公子这么说实是见外了。我之所以在此等公子,是要代思思谢过公子之前的援手之情” 那赵妈妈又说了几句客气话后便告退了,唐松走到陈玄礼等人面前哈哈笑道:“咱们居然连梁王府的一群奴才都没打赢,真他娘的丢人。不过好在此事倒让我与诸位哥哥更亲近了,也算塞翁失马。” 陈玄礼低眉臊眼的,“就为这事,我等刚才已被随护上官待诏的那几位袍泽嘲讽的够了。兄弟你就莫要再伤口撒盐” 唐松上前搂住陈玄礼及另一个禁卫的肩膀,挤在两人中间向其他人道:“胜负乃兵家常事,今天若非是酒喝得太多,那几个毛贼在哥哥们面前算得什么?以后若有机会,咱们再打他娘的,好歹把场子找回来。现在不说这扫兴事了,走,再换个地处,我为众位哥哥置酒压惊” “都这样子了还怎么喝?回去吧,改天再聚不迟”陈玄礼等人穿的都是常服,也跟唐松一样被扯的不成个样子了。 陈玄礼等人护送着唐松到家之后也就各自散去。 唐松见他们走后,也没进门,就吩咐着取来名刺,重新又坐上马车往太平公主府而去。 到了公主府门前,唐松也没下车,只是递了名刺。 肯定是太平以前特意交代过什么,那脸上带着怒色的门房看清楚名刺上唐松的名字后顿时就服帖下来,转身唤过一个在门房里听差的小厮飞一般将名刺送了进去。 唐松不愿在公主府露面,是以拒绝了门房请他下车奉茶的好意,就在车里坐等。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穿着一身男装的太平钻上马车,“你唐松竟肯‘屈尊’来我府上,还真是难得。只是这么晚了你来寻我,孤男寡女的想干什么?” 待她看清楚唐松头发散乱、衣衫不整的样子后,调侃的语调一收,猛然喷笑出声,“你这是怎么了?怎生这副形容?” 唐松任她笑,看着她笑,口中不疾不徐答道:“我这是被人打的。现在来找你就是要报仇的,这次的忙你若不帮,咱俩以后……也就没有以后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来呀,你倒是来呀 唐松新置的这辆马车并不大,里面的空间也就有限,车中有一星烛火轻轻摇曳,为车中平添了几分暧昧的气息。 “这里边好生憋闷,下车到我府上找个敞亮处说话” 唐松闻言连连摇头,“你那驸马可是堂堂楚王。这么晚了,咱们孤男寡女,我又是这么一副衣衫不整的样子,若让他撞见,把我腿打断都是轻的” 太平闻言嘿的一声冷笑,“你现在想到他是楚王了?此前在苏州你对我又搂又抱,洗甚么鸳鸯浴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他” 这贼娘们,真是……唐松伸手过去掩住了太平的嘴,“在苏州那是落水的意外,意外你懂吗!这可是在你家大门口,说这样的话,你疯了!” 太平没推开掩在她嘴上的手,只是吐出丁香般的软舌在唐松的手心轻轻舔动,艳媚的双眼里有倒影的烛火摇曳个不休。 太平的舌温软香滑,在他的手心里不规则的划着圈儿,唐松心头一荡,再看到狭窄车厢中太平那漂亮到极点的面容上艳媚到要滴出水的风情,顿时心火大旺,咬着牙嘶声道:“你真是个姑奶奶,别玩了,要不老子忍不住时可就对你不客气了” 太平似乎非常享受调戏唐松时的感觉,闻言不仅没停,反倒愈发风情到堪称风骚的地步了,原本低沉暗哑天然带着三分性感的声音都粘糯起来,轻轻的,细细的“来呀,亲爹爹,奴家这白白嫩嫩的身子就等着你来,你倒是来呀” 此时此刻,闻听此言,在上官婉儿面前无赖自如的唐松彻底崩溃了,拱手讨饶不已,“我错了,我真错了还不成嘛” 太平伸手一揽一勾,唐松就平躺在了她怀中,“小心肝儿你不惹人就烧高香了,还敢来打你?说吧,是谁?” 这姿势,这称呼,这说话的语气,太平正是霸气十足,是可忍孰不可忍!唐松翻身坐起,同样的伸手一揽一勾,立时主客易位。 唐松有样学样的伸出一只手来在太平嫩滑的脸上轻轻抚摸着,口中却是再没有半点不正经,“与我殴斗的是一个并州文水来的张家小子,给他做帮凶的是梁王府一群奴才。不过我要对付的不是他们,而是那并州文水张家小子的弟弟” 往日在调戏唐松时始终占据主动位置的太平也不知那根弦儿搭错了,居然就这么蜷曲如猫般安静的躺在了唐松怀里,任由其细长的手指在自己脸上抚动。 太平身子没动,眼睛甚至还微微的眯了起来,但嘴上却是露出了冷笑,“你让老娘帮你对付张昌宗?你知道母皇如今有多宠他吗?在其圣眷未衰之时向他下手,无异于引火烧身。唐松,你还真敢开口” 唐松亦是冷笑,“前些时为了那份名单,官场士林何尝不是一片风雨?公主你去找我的时候可没有半点不敢开口的意思。你若想过河拆桥,那我也只能一拍两散了” 太平沉静下来,把那冷笑的语调也收了,“你不是那等意气用事之人,断不会因为今晚的一场殴斗就想到要去对付张昌宗,究竟怎么回事,我要听实话” 太平也不是个好糊弄的,唐松对此早有心理准备,遂就将张昌宗放他冷箭的事情说了,甚至一并连当年在襄州因刺杀案与武三思结怨的旧事也说的清清楚楚。 “张昌宗在母皇面前攻讦你,这是何等机密之事,你又如何得知?唐松你好厉害,母皇身边居然有你的眼线?”太平翻了个身,直直的迎上唐松的眼神,“是上官婉儿?这妮子动春心了?” 唐松心中巨震,但脸上神情好歹保持住了正常,“你别跟我顾左右而言它,这件事你到底做还是不做?” “你连一拍两散的话都说出来了,小女子焉敢不做?不过如何行事,什么时间行事都得我来决定,此外,最终结果我可是不会给你保证什么” 太平依旧直勾勾的盯着唐松,“此外,你在宫中的耳目到底是谁,必须说与我知” 她就是不问,唐松也会主动透露些什么,不管如何决不能让她怀疑到上官婉儿身上,这可是唐松当前最大的杀手锏,亦是最大的秘密。 “你问的未免太多了” 太平毫不退让,良久之后,唐松才轻叹一声,将当日在小无相寺偶遇法藏的事情说了出来,只不过在结尾处稍有更改,隐隐暗指是法藏点出了张昌宗的身份。 “当日在苏州遇到的那个和尚居然是法藏?” 满脸讶色的太平将唐松上上下下看了好一会儿后感叹声道:“唐松你的运道未免也太好了” 唐松嘿嘿一笑,“无他,得道多助耳。这次只是机缘巧合,法藏大师念着一点香火情分罢了,否则以他的身份焉肯为我耳目?至于上官待诏,某倒是真想啊……” 不等他话说完,太平先已冷冷嘲讽道:“上官婉儿什么身份,他能瞧得上你?你可别招惹她,否则自讨没趣是小,坏了你的身家性命也未可知” “那你这当朝第一公主的身份总比她高吧,如今还不是躺在我怀里”唐松说着,手上还刻意的加重了力道,愈发感受到太平面容肌肤的滑腻。 太平没好气的看了唐松一眼,“哼,不信你就去试试,若为此惹出什么漏子来,别指望老娘救你。对了,你那名单也该出来了吧,我的人安排了多少,如今也该有个准数了” “十八个,你别跟我叫唤,这个数字究竟少不少你自己心中有数,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唐松此言一出,刚刚要起身的太平果然又安份下去,嘴边甚至还多了一缕笑容。 “不得不说,我还真有些佩服你识人的眼力,那里搜罗来这么多实实在在的干才”唐松说这话时不由得又想起以前上官婉儿对太平的评价,言其眼力之高实有其母的风范。 太平闻言自傲的一笑,却没就此细说,而是岔开了一句,“你让我跟京兆衙门打招呼提携起来的那个副巡检赵五奇也不错嘛,精明干练又不乏圆通,还知道念情分,是个能办事的” 赵五奇就是此前在白马寺安排公差为唐松护卫的那个都头,此前太平去他家说名单之事时,唐松顺便让她出面给京兆衙门招呼一声,使得赵五奇顺利填补了副巡检的空缺。 “还知道念情分?李令月,你挖墙脚挖到我这儿了?你要这么干,咱们可真要一拍两散了” 太平知道自己说漏嘴了,也实在理亏,“我当时也是好奇想看看能入你眼的这个公差头子究竟是个什么样,遂就见了他一面,随口说了一句招揽的话,结果不是跟你说了,他只记你的情分。我是出了力也没落好,你还想怎样?” “再有这样的事情,咱们的合作可就真到头了。到那时,公主勿谓我言之不预”事情说完,唐松见天色已经不早,就将横卧怀中的太平扶起坐正,与之辞行。 太平理了理衣裙后伸出两只手来捧住了唐松的脸,以其与武则天极其相似的低沉暗哑的声音说道:“你既与法藏那老和尚相熟,改日不妨让他给你算算,你的前生可是姓薛?” 太平说着这些话时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认真还是调侃,车内幽暗而摇曳的灯火如同在她脸上蒙了一层飘忽的面具。而后,也不等唐松再说什么,太平便已推门下车而去。 这个女人……心藏的深哪!在唐松的喃喃自语声中,马车掉头回了赐宅。 车一停门房老姜就迎了出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人。 唐松看到那人,笑着跳下车,“陈大哥你怎么在这儿?放心,既然当着禁军中诸位哥哥们的面答应了要给你再找个媳妇儿,兄弟我就一定说到做到。你老哥也不用这么着急吧!走,里面奉茶,咱们兄弟也来一场秉烛夜谈” 陈玄礼冲着唐松摆摆手,“时候也不早了,你就莫要再来玩笑。我找你是有正事,此前在歌舞升平楼忘了说” 两人也没进大门,就站在台阶上把事情说了。陈玄礼要说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他在禁军中有一些袍泽即将退役,这些人一方面是不想离开多年一起从军的兄弟,再则是见惯了神都的繁华之后也不想再回老家过那种耕田犁地的平淡生活,遂就希望能在城市中谋个差事。 陈玄礼想到此前的白马寺刺杀案,就想问问唐松需不需要人加强府中及出行时的护卫力量,“这些人都是我手下的老卒,知根知底的,本事上差不了。虽然年纪大了些,但用着放心。老弟你这儿若是需要,就留几个吧。” “多大年纪了?” “小点儿的三十六七,大的得有四十二三了”说到这个,陈玄礼有些不好意思,“咱们禁军不比那些镇军和边军,若不到这个年纪也难从军中脱籍” “这样的一共有多少?” 陈玄礼看了唐松一眼,“归我管着的有二十个出头,整个禁军今年怕是得有三百多,具体多少我这儿也没准数” 唐松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会儿,“陈大哥,我跟你投缘,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这样吧,你挑六个年轻些又性格沉稳的安排在我家里,再挑四个到城中开张不久的弘文印社,也不用做别的,只需将印社护卫住就成。至于禁军中其他那些退役的,有去处的就不用说了,若是没去处,我都给安排了” “真的?” “我还能骗你不成?但有一条得先说清楚,若要安排他们就不能留在神都了,不过也不是什么荒僻之地,长安、晋阳二都之外,最差的也是在各州的州城。差事跟那四个到神都弘文印社的一样” “州城,这也不错,行,这事我回去问问,看有多少人愿意来,等人数拢出来之后,咱们再细说”陈玄礼摸着下巴,“不过……” 看他那为难的样子,唐松先一步拍了拍他肩膀,“大哥你不好意思说也没关系,你放心,这些禁军兄弟们都是为国流过血的好男儿,我断不会太屈了他们” 陈玄礼哈哈一笑,“这我就放心了” “不过这事儿可不宜大张旗鼓,知道的人多了不是什么好事”对于唐松的交代,陈玄礼颔首以应,“放心吧,此事我理会得” 陈玄礼说完正事就要走,唐松送他到了府门外的拴马桩前,“陈大哥为手下兄弟打算的时候也得多为自己的前途想想,我倒是还算认识些人,要不就帮大哥敲敲边鼓递个话?” “兄弟你有这份心大哥就感激不尽了,不过这事你先别操心”陈玄礼笑笑,拍拍唐松的肩膀后翻身上马告辞。 “看来他是好事近了”唐松笑着摇摇头后转身回了府中。 远远的就看到自己屋里亮着灯,唐松好奇的走进去,才发现唐达仁、唐缘与水晶都齐聚于此。他头发散乱、衣衫不整的样子让屋里起了好一阵儿喧闹。 好容易让他们不再纠缠这个问题之后,唐达仁重重咳嗽了几声,“孽障,给老父说说,你与上官待诏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唐达仁虽然板肃着脸,但他那微微闭起的眼睛却将他完全出卖了,那里面燃烧着的可都是熊熊八卦之火呀! 刚刚从一片喧闹中逃出身来的唐松简直想死,他与上官婉儿的事情能说吗?怎么说? 又是好一番糊弄,最终唐松以明日一早要正式到尚书省入职为由,才好歹将唐达仁与唐缘打发去休息,至于水晶本就是被唐缘拉来凑热闹的,自也就跟着走了。 “不行,明天一早就得把老爷子打发到弘文印社去,要不然这日子是没法过了”这一天可真不轻松,唐松倒在榻上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听到外面一阵敲门声,唐松稍稍赖了会儿床,敲门就变成砸门了,一并传来的还有唐达仁中气十足的声音,“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唐松你还不速速起身,若要懈怠王事,老父须容你不得” 亲爹呀,你可真是我亲爹! 唐松爬起来打开门,就看到唐达仁一脸板肃的站在外面,唐缘手捧着官衣站在他身后。 刚刚梳洗罢,此前入内放好官衣的唐缘就端来了早餐,唐松吃的时候,唐达仁就在旁边转着,一会儿看他一眼,一会儿看他一眼,怎么就看不够。偏偏唐松看他时,他却马上就扭过头去,很板肃的样子。 唐缘也不比唐达仁强多少,那套官衣不知被她来来回回叠了多少遍。分明是为了留在屋里而没事找事。 看着两人,阵阵久违的暖暖的感动在唐松心中涌起,让他份外的感觉精神抖擞,不过他却没开口说什么。吃完由唐缘亲自服侍着换好官衣之后,便在上官谨的护卫下直奔皇城尚书省,开始了他唐朝公务员的生活。 第一百八十五章 入职第一天的不甘与不平 尚书省在皇城中的位置距离政事堂不远,相比于各部寺监聚集地的喧闹,这里就要安静许多,单从坐落的位置上即可看出尚书省在皇城中的地位了。 唐朝的建筑尤其是官衙都尚宽大,堪称天下衙门之最的尚书省自然也不例外,唐松还在外面就看到乌压压一大片房子,进了大门之后穿过照壁,隐隐就见一进院子套着一进院子,竟是难以看到尽头。 虽然尚书省的建筑并不算簇新华美,但它就以这种最质朴最霸道的方式展现出大衙门的气象和威压,让人一走进去不知不觉就为之气夺三分。 在门房中说明来历后,负责守门的那些个小吏听说唐松是本衙门新入职的从七品尚书都事,又见他如此年轻,气度也是不错,倒是显得十分客气,甚至那吏目头子还亲自带着他到了公事房所在。 左穿右绕的走了好长一段路之后,吏目头子才指着前面的一个小院子笑着道:“唐都事既是负责吏部的,以后上衙当就是在此料理公事了。吏部的公文必然已经到了,只是都事入职之前还得先去左边那个院子见见上官” 唐松看看吏目头子所指之地,谢过之后,那吏目头子便笑着走了。 走进左边那个小院子,隐隐就有一阵喧哗声传来,透过两厢一些半开半闭的窗户,都可以看到不少人。正在这时,一个三十岁出头穿着掌固吏服的人走了过来,看了看唐松的官衣后问道:“敢问大人是那个衙门的,来此所为何事?” 掌固乃是吏员的一种,职责是看管仓库与陈设之事,日常兼带打杂,说来是尚书省中位阶最低的一等人了。 唐松说明身份来历后,这掌固脸上的神情顿时柔和了不少,拱手一礼道:“以前不识得唐都事,怠慢了!都事且在此稍后,我即刻去通报刘郎中” 尚书省如今是由两位尚书仆射主事,一人分管六部中的三部,吏部历来便是归尚书左仆射管辖。在他之下有一个正四品的尚书左丞,尚书左丞下还设有郎中及员外郎各一名以为辅佐,这下面才轮的着尚书都事。说来唐松虽归属于尚书左丞的管辖,但因品秩差距太大其实够不上,其顶头上司是这两位郎中及员外郎。也正是他要拜见的对象。 仅仅等了一会儿的功夫,那名唤孙山的掌固就从院中位置最好,居中的正房里走了出来,“刘郎中有紧急公事无暇见唐都事,着唐都事去请见韦员外郎即可” 比照六部各司的标准,从五品上阶的郎中是主官,从六品上阶的员外郎则是副手。 不是不在,而是不见!见一个新来的属官不过就是说几句勉励言语的功夫,能花多少时间?这刘郎中不是无暇见他,根本就是不想见他。 由此唐松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前几日到政事堂请见陆元方的情景,当时在政事堂外的门房里等候的官员中就有这个刘郎中,后来唐松往进走时隐隐还听到他跟另一个官员说过风凉话,说他唐松是陆相亲自指定的亲信,“这种人到了我手下怎么敢管?” 看来这刘郎中对陆元方直接插手自己地盘的人事安排有些想法,但其又不敢向陆相置疑,于是乎他唐松就成了出气筒。此刻特意不见他其实就是一种再明显不过的敲打。 对刘郎中玩的这一点小心眼唐松虽然心里不太舒服,倒也能想通。他不是不知世故的,自然明白陆元方这种搞法确实是官场里面的忌讳,会让像刘郎中这般夹在中间的人感觉到难受别扭。 这一点想开之后,唐松也就没计较什么,跟着那掌固到了与刘郎中公事房隔着院子正面相对的另一间公事房外,不消说这里就是那位韦员外郎的公事房了。 这一遭的待遇与刚才相比真是冰火两重天,掌固孙山刚进去一小会儿,便见一个三十余岁,面白无须的官员笑吟吟的从里面走了出来,“这位就是年来名动天下的襄州唐松了吧?早慕其名不成想今日才得一见,来,快进来” 不管这位韦员外郎是出于什么原因如此热情,但他这种态度确实让第一天到职就受顶头上司冷遇的唐松感觉好了很多。 韦员外郎的公事房面积不小,里面的装设乍一看并不出奇,但只要稍稍仔细看看那些器物,竟没有一件是普通的大路货色,这就使得公事房内少了些呆板,多了几分素雅。房内一具红泥小炉上正煮着庵茶,火候差不多到了七分,茶香满室。 进公事房之后看到这些,再看看韦员外郎看似普通实则考究的衣衫配饰,唐松对这个热情的上司已经有了初步的印象。此人的家世出身必定不太普通,在衙门里看来也甚是闲散,只是还不知道这种闲散是他自己不愿意做事后的有意为之,还是根本就无事可做。 现在时间还很早,上衙钟声也才刚敲过不久,无论如何都不该是自己煮茶的时间。所以唐松对满室茶香及那一具红泥小炉视若未见,更没有一句提及,端端正正的在书案对面坐下,静听韦员外郎说话。 其间,韦员外郎说的多,唐松除了必要的开口之外绝不多话,总之他的表现与皇城中其他那些谨言慎行的新入职者没有任何区别,深合中规中矩四字之要。 见他如此,韦员外郎也就没再太过热情,两人完成了正常的入职前谈话之后。韦员外郎又亲自送他到任,并向部分同僚做了绍介。 也就是这个时候唐松才知道他居然隐为六尚书都事之首,这倒不是说他的官阶比那五人高,而是因为他联系的是吏部的缘故。三省六部制中的六部之间其实也有排名高下之别,当下是吏、户、礼、兵、刑、工,吏部乃是当之无愧的六部之首,他这个负责联系吏部的在尚书都事中自然也就水涨船高了。 此外,他倒也非光杆司令,手下还管着一个从八品下阶的主书,一个从九品上阶的主事,除了这两个流内官之外,属于流外的还有三个令吏,六个书令吏,一个亭长,两个掌固,若是将流内流外都加起来,手下也有十好几号人马。 看韦员外郎介绍时其他五个尚书都事脸上的表情,显然对他并不陌生,但在面子活儿的寒暄下面,这五人对他也并不热情,唐松甚至还在其中两人身上感受到了淡淡的敌意。 唐松自然不会将这些心思表露出来,中规中矩的与同僚及下属见了面,随着韦员外郎完成任务后离开,那五个尚书都事也前后脚的走了,至此,唐松就算正式入职成为尚书省中的一员了。 托尚书省这个大衙门的福,唐松以从七品上的位阶居然也能有一间自己的公事房,虽然面积不算大,里面的布设也很简陋,但毕竟是个独立空间。 在公事房里转了转看了看之后,手下管着的主事走了进来,两人免不了一番长谈,唐松向他详细询问了自己的职责范围以及当前的工作安排。 一切搞清楚之后,唐松向那主事笑着道:“你们都是老衙门了,某却刚来任职,能有什么好提点的?诸项事务你们以前怎么办的差事现在依旧怎么办,别出了什么纰漏就好,至于其它的且过些时候等某熟悉了再说不迟。对了,既然马上就要着手考功之事,你且把朝廷有关考功的具文条例都找来我看看” 主事细听完唐松的吩咐后心底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收了几分小视之心。像他这样负责具体办事的最怕就是上官什么都不懂的时候瞎提点,瞎指挥,这会让他平添无数辛劳,而这些辛劳还不会有半点效果。 当然真要遇到这样的上官,他们也不是没有阴手应付,甚至能逼到上官颜面扫地的地步,但事情真做到这个份儿上时就是两败俱伤之局,若非被逼到苦不堪言的状态,那主事也不愿如此。 原本看唐松年纪太轻,那主事还存着担心,听了他这番话知道他不会瞎提点之后才放心下来,与此同时也明白这位年轻到过分的上官当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 主事去后不久,便送来了厚厚一叠具文条令,皆是当今朝廷考功的依据与标准。 入职第一天随后的时间里,除了中午在皇城外找了一家酒肆请十几个属下一起吃了顿饭之外,唐松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阅看那些具文条令上了。 这一细看,唐松心下当时就是一片冰凉,盖因之前在完成陆元方交代的那个任务时,他选定最终名单的过程与这些条令颇有偏差,若然如此的话,陆元方即便是信任他,又该怎么看待他交上去的那份名单,怎么对待他交上去的那份名单。 若如他当初揣测的那样,这次任务是陆元方对他的一个考验的话,那是否意味着他在这次考验中已经完败下来了。 唐松从书案后站起身在公事房内缓缓踱步,心中既是懊悔又有些不甘不平。 懊悔于自己竟然如此疏忽大意,既然是选人为什么就没想到把考功标准拿来仔细研读一番,天天闭门在家竟至于犯了这么大一个低级失误。 至于不甘与不平则是在他看来,当今朝廷所行的这个“四善二十七最”的考功标准看似体系完善,但若以目标为导向的标准来衡量,其操作性及效果实在要打个大大的问号。 四善二十七罪乃是考功标准的总称,首当其冲的四善皆是道德方面的标准,一曰德义有闻,二曰清慎明著,三曰公平可称,四曰恪勤匪懈。这四项条件是对所有参加考课官员之共同要求,在具体的考功中,官员得到的善越多等次就越高,若是四善皆备,便为上上。 至于二十七罪则是根据各官署职掌之不同在才能方面提出的标准。例如其一曰献可替否,拾遗补阙,为近侍之最;二曰铨衡人物,擢尽才良,为选司之最;三曰扬清激浊,褒贬必当,为考校之最…… 以上的条令与标准不能说不完善,但其却无可回避的面临着两个问题,第一:与当今士林重道而轻术的传统一致,这份考功标准有着较为明显的重德而轻于才的倾向,这还不是主要问题,最大的问题在于这四条标准说来好听,但可操作性却太差,也就是难以凭借它将一个官员与另一个官员区分开来。“德”本身就是个比较宽泛的慨念,再给这么一个宽泛而又难以量化的标准,怎么用? 第二则是“二十七最”的标准太过于泛化与简略,这就带来含糊的弊端。拾遗补阙的标准是什么?做到什么程度才算拾遗补缺?依据这一条如何将近侍官划为三等九级?选司擢尽才良的标准又是什么…… 简而言之就是一句话:当下朝廷所行的这个标准看起来很美,但用起来却又太不给力,可操作性实在太差,相应的随意性就太高。据此来评定官员优劣,效果堪忧啊! 与这四善二十七最比起来,此前唐松选定那份名单时的标准虽然远不如它的完善,但一条条一项项都是从实际的政绩出发,譬如做完一任县令后,县中所辖人口是否有增加?增加了多少?口分田与永业田是否有增加,增加了多少?租庸调税赋是否有增加?增加了多少……其对每一个官员的评定都有这些实在的数据统计做支撑;其对官员与官员间的优劣区分,也是在对数据的计算与比较之后才做出最终结论。 四善二十七最华美而空,他则是繁琐而实;四善二十七最可操作性很差,他则是从实实在在的操作中来。在这样的情况下,若是陆元方仍对考验的结果不满,进而对他那一份呕心沥血而出的名单弃而不用,却又怎么让他甘心?他又怎会不心生不平? 就在这种颇有些纠结的心态中,外面传来了悠悠的散衙钟声,唐松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睛准备回家时,那名唤王峰的主事领着一个小太监走了进来,言说陛下召见,敕令其即刻进宫。 闻言,唐松心中猛然一震,进而生出些忐忑来,因张昌宗放暗箭引发出的水晶之事终于要有结果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爱你爱到杀死你 秋末冬初,正是白天渐短暗夜渐长时候。等唐松随小太监来到武则天所在的地方时,天色已是夕阳西下的向晚时分。 武则天依旧住在瑶光殿,但这一回却不是在殿内见他。 瑶光殿外,凝碧池畔,数不清有几百盏宫灯早已挂上了柳树枝头,宫灯的光芒与落日的余晖交融一处,而后柔柔的洒照在柳树飘飞的枝条与平静如缎的湖面上,映出一缕缕粼粼的波光,斯时斯景,真是美到了极处。 武则天就在凝碧池畔风景最美的那处地方,手持醇酒斜依在一具锦榻上,此刻的她在柔光的辉照下真有说不出的安闲适意。 一边小口的呷着酒,武则天一边饶有兴味的看着前方。 距离她锦榻不远处赫然立着一只振翅欲飞的木鹤,依唐松的目测,这只木鹤竟有他两人之高,比之后世里的一层楼房还要高些,前后长约七八米。整只木鹤从雕工到粘附全身的羽毛,再到嘴眼的画绘都明显是出于顶尖工匠之手,实已到了形神兼备,栩栩如生的地步。乍一眼看去,这只形做振翅欲飞状的木鹤似乎就要腾空而起,直贯碧霄。 最神奇处还在于木鹤腹中分明有人在操弄着整只木鹤不断活动,或直行,或回身,而那长长的鹤首居然也是活动的,随着一边坐部伎乐工奏出的音乐婉转的做出种种姿态,这种动感再加上那一身在微微湖风中不住飞动的羽毛,眼前这只本就逼真到极点的木鹤已然真的活了过来,美轮美奂到令人叹服的地步。 就在木鹤背上,此时正站有一个舞者,这舞者也不惧寒冷,在这样的天气里居然只穿着一身轻纱制成的舞服在鹤背的双翅之间俯转腾跃,做出种种曼妙的舞姿。 舞者身形劲健颀长,本就适合为舞,加之其舞技甚精,更有精美的舞服在湖风轻拂之下飘飞婉转,这一切都使得舞者的表现几达完美之境,倾心一舞在木鹤上的他洒然飘逸,望之恍若驾鹤高翔于碧霄之上白云之间的九天飞仙。 这环境,这木鹤,还有这舞者,即便唐松在认出舞者就是张昌宗之后,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一舞实在太完美,完美到让人一睹之下就为之目眩神迷。 名下无虚啊,张昌宗能坐上第一男宠之位,除了得益于他那面如莲花般的美色之外,其舞艺之精亦是让人不得不赞赏。 眼见木鹤上张昌宗的演舞正至高潮,唐松遂也就拉住了那小太监没有去打扰武则天,而是站在一侧观赏着这难得一见的胜境。 对于唐松而言,张昌宗人怎么样,对他做了什么是一回事,其舞艺绝妙又是另一回事。尽管心中对张昌宗放他暗箭恼恨不已,却并不妨碍唐松全心全意的去欣赏这一曲舞者、服饰、道具与环境都配合的妙至毫巅的完美之舞。也不妨碍他在这一刻发自内心的去欣赏张昌宗——一个面如莲花,舞姿之美亦如风中摇莲的绝世花美男。 大半盏茶功夫后,宫中教坊坐部伎们的音乐渐慢渐收,这一曲流云飞仙之舞也终于结束。有宫人拿来早就准备好的梯子迎着木鹤上的张昌宗下来。待其下到一半时,放了酒樽的武则天竟离了锦榻亲自走到木鹤旁边伸手过去搭他下来。 待张昌宗落地之后,武则天又急命人取来衣物亲自为其披上,带着无限爱怜的拍了拍这位小男宠的手,而后又像忍不住似的摸了摸他的脸。 目睹此状,唐松只能在心底发出一声黯然的叹息,若武则天不是这么宠爱张昌宗该有多好!又或者受尽武则天宠爱的张昌宗能与他井水不犯河水该有多好?那样的话,他就不会处心积虑的想要做掉此人,亦就能为神都宫城留下这个犹如舞蹈精灵般的莲花美男。 唐松是真的发自内心欣赏过他的!但眼下,这种欣赏却成了自己最大的危险,因为越欣赏就意味着他越出色,武则天对他的宠爱也就会越来越深,而他吹枕头风的危害也就越来越大……而这又迫使唐松不得不将他视为生死仇敌。 因为欣赏,所以……我要杀死你! 越是欣赏,杀意就越浓,荒诞的人生真是寂寞如雪! 直到张昌宗完全穿好衣服,唐松才推了推为他引路的小太监,而后随在他身后去给武则天见礼。 “朕适才观你来的有一会儿了,倒也识趣没来搅了六郎的鹤舞,且说说,六郎这一舞如何?”武则天的神情间看不出对唐松的喜恶。 唐松行礼完毕后站直身子,向着张昌宗微笑颔首作为见礼后十分诚挚地说道:“张侍御此舞飘逸似流云,清灵如飞仙。真是此舞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臣下在一边看的是如痴如醉,叹为观止。说来真要感谢陛下见召,使臣下能有此机缘大饱眼福” 站在武则天身边的张昌宗听到唐松这一番言论,再看到他那若要假装根本假装不出的真挚,眼中倏然有一丝愧色浮现,不过转眼便已消逝无踪了。 听完这番回答,武则天也扭过头来看了唐松一眼,“婉儿此刻虽不在这里,但她常在朕耳边赞你才思敏捷。有了妙舞安能无新词?正好教坊司演奏技艺最优的坐部伎与内廷供奉兰三娘俱在此间,你又是以词名世的,且填一新词为朕助兴” 这……这是哪儿跟哪儿啊!话说自去年与四世家八老争锋之后,唐松就再没干过这般弄诗弄词之事,隔了这么久此时乍一听到武则天这要求,还真有些惶然无措的感觉。 催的这么紧,一时之间却让他到哪儿去寻一首合适的绝妙好词?只不过在水晶的问题没有答案之前,也没办法拒绝。 口中答应着的同时,唐松已在四下里探看,希望能从周遭的景物中有所触发,但看来看去也没什么感觉,最终眼神落在了张昌宗身上。 此时太阳已落西山,光线逐渐变暗,高处柳枝上宫灯的光芒洒照下来时也已变得朦胧,容貌本就逆天的张昌宗在这份朦胧的柔光里愈发漂亮到让人雌雄难辨的地步,其时又恰有湖风吹拂起他那长可及地,外衫笼盖不住的舞裙衣袂,飘飘举举之间,竟有令人沉醉的绝世姿容。 这张绝美的脸,还有那犹自在湖风中飘飘的舞裙,都使唐松的脑海中蓦然闪现出一个人来,一个与神都洛阳远隔着万水千山,芙蓉如面柳如眉的人! 这一闪念之后,便有无数记忆的画面似潮水般涌来,即便柳眉西行都已经一年多了,却依旧如此清晰。清晰到仿佛触手可及,清晰到仿佛闭上眼睛就能走进那些熟悉的画面里,清晰到那张芙蓉玉面就在眼前柳眉弯弯的笑着。 分别以来不曾经常提及,是因为……时刻就在心里! 心与心之间分明天涯咫尺,但现实中的万水千山却是咫尺天涯。 这一刻,走神了的唐松真的后悔了,悔的心疼,当初为何要放她远去?为何要让她独自承受雪域高原上的凄风苦雨? “唐松”武则天的一声低唤惊醒了走神的唐松,接过宫人递来的笔墨,一些自然而然涌上心头的句子便那么自然而然的又流淌出来。 一气呵成的写完之后,唐松仍不免有些黯然神伤,刹那间他竟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丢开眼前的一切,跨马长驱,踏遍天涯去寻她,去找她,而后就在那雪域高原上纵情长歌,在那野花仿似开到天边的茵茵碧草上,在如此清澈的蓝天白云下看她尽情的跳一曲承诺已久,用生命绽放出的激情之舞…… 素来自忖理性的唐松在一个极不合适的时间,一个极不合适的场合陷入了纯粹为感性所笼罩的迷乱之中,直到坐部伎乐工的声声琵琶响起时方才被再次唤醒。 应和着琵琶声的是内廷供奉兰三娘如行云般的曼妙歌声: 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今日美人离我去,芙蓉玉面天之涯。 天涯漫漫嫦娥月,三五二八盈又缺。翠眉蝉鬓生别离,一望不见心断绝。 心断绝,几万里? 梦中醉倒巫山云,觉来泪如澜沧水。澜沧江岸碧草深,美人不见愁人心。 含愁更见绿绮琴,调高弦绝无知音。美人兮美人!不知为暮雨兮为朝云?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这一首不是什么词,而是拟汉乐府的《有所思》,《有所思》原是写男女情事的乐府古题。但自汉至唐,它已与另一乐府古题《行路难》一样,大大的拓展了题材表现的范围。 《行路难》原本是写道路艰难与离别悲伤之意的,但自六朝鲍照之后,尤其是到盛唐李白时,他已演化为借自然界的山川险阻来写人生道路上追求理想的艰难曲折。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听听这样的句子,在这里,诗人真正想说的难倒真是黄河难渡,太行难登? 同样的,自先秦屈子在《离骚》中首创以君子美人比喻君臣关系的传统以来,《有所思》在时间的长河中也渐渐被赋予了新的含义,唐时许多政治失意的诗人已习惯于用《有所思》中表面上的男女分离来暗喻君臣的疏远,以对爱情深沉缠绵的倾诉来暗喻臣子虽遭疏远,但对君王却坚贞到亘古不变的忠诚。 武则天自幼便爱好文学,其创作的诗歌《如意娘》更是历经千年而流传后世的名篇佳作,上面说到的那些她又如何不知?更何况如今的唐松本就是“文”名遍天下。 在武则天看来,这样的场合里,唐松实在是写不出单纯的情诗的,更何况历来宫中便有凡奉诏为诗者不得为悲音的不成文规矩,于是乎,这首《有所思》就自然而然到顺理成章的被武则天解读成了另一层意思。 唐松原是要借这一首《有所思》来抒写对柳眉的思念,乃是再正宗不过的乐府古意,但听在武则天耳中却成了伤心人别有怀抱,唐松借此抒发弃臣之思,并一表赤诚忠心。 “翠眉蝉鬓生别离,一望不见心断绝。心断绝,几万里?梦中醉倒巫山云,觉来泪如澜沧水……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绝妙琵琶伴奏中兰三娘用冠绝天下的歌喉唱出如此缠绵痴绝的句子,武则天又怎么毫无感触? 一时间,唐松历次面圣的情景随着深情的歌声一点点浮上武则天的心头……最终化为投向唐松时的那一道柔和的眼神。 词尽,曲尽了许久之后,武则天极其罕见的发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向唐松招了招手柔声道:“你随朕来” 张昌宗正要跟随,却被武则天摆手给阻止了。 唐松静静的跟在武则天身后走到了一株周遭三五十步内都没有宫人的垂柳下。 武则天细细将唐松打量了一回后才和声说道:“这些日子朕确是刻意冷落你了,不成想以你坚韧的性子居然会自苦如此” 唐松对武则天的心境变化毫无所知,是以此刻就无言以对,既然无言以对,索性就闭口不言。 他越是不说话,倒越显得委屈了。武则天见状笑了笑,笑容里有着几分明显的宠爱之意,“冷落你是因为朕对你失望,朕亲自定一个小小的从七品官到尚书省任职,这样的事何曾有过?朕如此破例,对你的期许之深还用多言乎?但没想到朕如此以腹心视汝,你却背着朕勾连李党重臣张柬之” “朕这武周江山地广万里,子民千万,朕的御座下各等官吏何止数十万,但能被朕视为腹心,有资格被朕视为腹心的又有几人?满朝官员愿嗣武也罢,愿嗣李也罢,尽可随得他们。但朕的腹心不行,你唐松不行!甚么武党,李党,你只能跟朕一条心,否则就是辜负了朕,是对朕的背叛!三十多年了,凡背叛过朕的可还有一个活着?” 以武则天的城府和她行事的风格,类似这样坦白的与臣子推心置腹的经历可谓是凤毛麟角,唐松虽然也吃惊于这一刻的她怎么会如此感性,但口中却不能不为自己申辩,“水晶虽然跟在臣下身边,但臣下确是不曾投靠李党,更不曾背叛陛下” “若没有你交给陆卿家的那份名录,若没有适才这一首《有所思》,朕怎能知道你的忠诚?这忠心二字不是用来说的,是用来做的”武则天看着唐松脸上不服气的神情再次笑了,言语倒愈发和煦,“不过朕现在是知道了。张家丫头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吧,这也是为她好,要不然以后还怎么许配人家?做完这些,这次的事情就算过去了” 一定要让水晶走吗?心中发苦的唐松还想说什么时,武则天先已沉沉的“嗯”了一声,“难倒你想让朕来替你料理那丫头?” “不敢烦劳陛下,臣下还是自己来吧!” 武则天点点头,“做完此事你就在尚书省安心历练,那里被称为小朝廷,历来是出宰辅的地方,你好生多用些心。三十年后未必不能到陆爱卿如今的地位” “臣谢恩” 说完这番话,武则天伸手过来拍了拍唐松的肩膀,而后便向来处走去,恰在这时忙完手头事务的上官婉儿亦走了过来。武则天遂向她笑着说道:“稍后你取一面宫中通行腰牌给了唐松,他若要见朕时,还如以前那般及时通禀” 上官婉儿瞟了唐松一眼后躬身应是,不过武则天的话却还没说完,“此外,婉儿你近日在武氏诸王中多留心些,看看有那家宗室嫡女的容貌品性堪为唐松之良配,若是选的好了,朕来赐婚” 第一百八十七章 是你变了吗? 武则天与唐松单独说话,左手撵飞了李党中坚张柬之的孙女水晶,右手随即预备了一个赐婚,还特意指明要在武姓宗室中选定,如此天马行空的行事安排别说唐松,就是上官婉儿也有些跟不上,愕然抬起头来。 “唐松的年龄也到了,焉有身为七品官员尚不曾婚配的?”武则天看着上官婉儿意态闲适,“此事上你务必要尽心” 上官婉儿深深的低下头去,“臣女领旨” 唐松在听到武则天这安排的第一刻就要出口拒绝,但话到嘴边终又吞了回去。拒绝人,尤其是要拒绝像武则天这样的人实在是一门学问,一个莽撞或许就是害人害己的结局,今天显然不太合适。 事情说完,心情大好的武则天由张昌宗陪着回了瑶光殿。因有内廷通行腰牌及赐婚的事情打底,唐松也就堂而皇之的凑到了上官婉儿身边。 上官婉儿一路无话,直到进了瑶光殿侧她那硕大的签事房后,依旧静默无言。 唐松见这签事房中私密的很,遂上前几步拥住了上官婉儿,不料往日温婉依顺的上官在他怀中却像离水的鱼儿般扭动挣扎个不休,“转眼就是宗室贵婿的人了,还来抱我作甚” 任她如何挣扎唐松只是不放,口含着上官婉儿的耳珠含糊声道:“婉儿这是欲做醋娘子耶!你这含嗔之态果然更添别样风情,什么宗室贵婿?我宁愿自宫做了太监来陪你,也绝不会娶武氏女的” 听到这话,上官婉儿身子虽然仍在挣扎,但此时倒更像男女之间挤挤擦擦的调情了,然则其嘴上却不肯有半点松劲儿,“哼,说得好听!那方才圣人言说要赐婚时怎么不见你推拒?” 唐松的嘴唇依旧含着那晶莹的耳轮轻弄慢捻抹复挑,浑似一只贪吃的小狗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口中的肉骨头。 上官婉儿终究是忍耐不住的笑出声来,继而就觉得身上酸酸软软的没了力气,尤其是心里似有几十上百只蚂蚁在爬一样,“嗯……别……小无赖……嗯……这不是地方……” 待其终于勉力用双手捧着固定了唐松小花狗般的脸嘴后,上官婉儿脸上早已浮现起一层如三月桃花般的晕红,这晕红里泅着一层浓浓的水意,真是风情到了无限,一开口说话也带上了浓而长的鼻音,“说,你适才为什么不推拒?” “今天实在不是时候,水晶之事勉强过关,若再因此小事转眼触怒了她,实为不智。再则,我也是怕刚才一旦推拒,陛下再对水晶作出什么事儿来”唐松向上官婉儿说明了武则天之前的话,“你这里先就拖着,待我送走水晶之后,自会找机会推了此事。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我是绝不肯拿来做交易的,婉儿你尽管放心就是” 听武则天对唐松说出“难倒要朕替你料理张家丫头”的话后,上官婉儿摇摇头,“水晶在你身边留不得了,且是要尽快送她走,圣人不是个有耐心的” 唐松拥着上官婉儿点了点头。 “哎,说来这丫头也着实可怜!她怎生离得开你?” 这一回唐松依旧没说什么,上官婉儿等了一会儿后用脸轻轻的蹭了蹭他的脸,“嗯?” “我不知道”唐松想着上次小无相寺中的经历,再想想水晶这些日子让他日益陌生的变化,带着许多不确定的声音也飘忽起来,“我原以为她还是八卦池畔的那个少女,但她早已慢慢不是了。直到最近我才知道,我其实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上官婉儿没说话,唐松带着些低沉的语调继续道:“我原本想着她是这世上最需要保护的人,但最近隐约感觉她竟比世间大多数人更强大” 上官婉儿很是吃惊,“强大?” “是”唐松松开上官婉儿后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我说的是这儿,她的心很强大,罢了,不说她了” 上官婉儿对水晶并没有多大兴趣,闻言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柔柔的靠在唐松怀里,“就是没有水晶这事儿,你也该成亲了” 唐松哑然,“刚才还那么生气,现在怎么……” “适才究竟为什么生气你不知道?我当面站着,天子赐婚你竟然不推拒,哼!”良久后,上官婉儿才又道:“至于你要成亲,原是我早就知道的事情,又有什么好生气了” 说到这个话题,唐松愧疚之情溢于言表,任他口舌便给,这一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呐呐声道:“婉儿……” 上官婉儿静默了良久后一声叹息,“我长于深宫三十年,前十四年在掖庭冷宫备尝心酸屈辱,后十六年在陛下身侧,亦是高处不胜寒。这一生注定是与嫁衣无缘了,这原也怪不得你。就是我不在宫中,也还是比你大着近十岁,又怎生嫁你?” 唐松要说什么时,先一步被上官婉儿掩住了嘴,“我终究不比那些普通女子,你也不用来劝我什么,没得平添烦忧。倒是你,既入了仕宦,终究需要有个明媒正娶的良人,否则在同僚眼中始终是个不老成的” 唐时有明确的诏令规定:男十五,女十三是为成年,准予婚嫁。唐松年纪已过二十,确实是应当结婚了。本来他若不入仕宦倒也没什么,但一旦做了官却始终单身,在这个年代的官场上的确就是异类。 “罢了罢了,若这事都要你来操心,那我成什么人了?” 唐松把话题岔开后倒是说起了正事,“今天张昌宗看我倒没什么异常,难倒他还不知道那夜花月楼上他四哥被打的事情?” “若你是梁王,肯将此事告知张昌宗否?” 唐松闻言哑然,自己还真是傻了,这不是多此一问嘛,“那陛下此前赐婚之言中为何定要指明在武氏中选?” 闻问,上官婉儿沉思了好一会儿后才开言道:“圣人此举实有保全你的心思。将来若是嗣武自不用说,即便不嗣武,陛下亦必有后手安排来维护武氏宗亲的安全,如此不论嗣武还是不嗣武,你其实都能安如泰山。反之若是你与李党走的极近,陛下一旦决定嗣武要对李党进行新一轮的大清洗时,你难免会受池鱼之殃。政争真要走到哪一步时,就算陛下对你有保全之心也难免掣肘,届时纵然性命可保,前途可就难说了” 上官婉儿所分析的与唐松心中猜想差相仿佛,不过亲口听到之后还是稍稍松了一口气,“嗣武也罢,嗣李也罢,陛下还没做最终决定就好” 上官婉儿摇摇头,压低了声音道:“近日以来,魏王武承嗣与梁王武三思合流之势益发明显了,后事如何实难预料” 武三思与武承嗣合流了?听到这话唐松悚然一惊,还待细问时,门外却有宫人来报,言说圣人要见上官待诏。 上官婉儿答应了一声,从唐松怀里出来后给他取了一面内廷通行腰牌,“不论武党李党,这嗣位之争你看看热闹也就罢了,万不要参与其中,切切!” 嘱咐完后上官婉儿就急急走了。稍后有一个小太监进来,言说是奉了上官待诏之命来导引他出宫的。 出宫回家的路上,唐松一直在想二武合流之事。这跟他后世在书中看到的可不一样啊,眼前正在发生的变化越发的不像后世所熟知的那段历史了。 回家之后首先就碰到上官谨,说起了两件事,一则是六个万骑退役老兵已经到府安置,人是陈玄礼带来的,陈玄礼还在他府中呆了好长一段时候,眼见等他不到方才回去了,约定改日再来。 第二件事则是老爷子唐达仁今天上午也去过神都弘文印社了,恰如唐松预计的那样,这一去还真是如鱼得水,乐不思蜀了。 唐松听完笑着点点头后倒是说起了另一件事。这次柳眉的叔父柳尚也随着唐达仁与唐缘一起进京了,有他在尽可把管家的事情接手下来,正缺人手的唐松因就想到把上官谨抽出来做另一件事。 捉生将出身的上官谨其实对管家之事也不耐烦的很,听到唐松此言顿时来了精神,“什么事儿?” 唐松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后方才小声道:“我想请大哥盯住梁王府” 上次白马寺刺杀案的凶手究竟是谁一直也没个结果。前几天又有了花月楼殴斗之事,更重要的是唐松心中对二武合流始终难以释怀,眼见上官谨能腾出手后就有了这么个决定。 听到这个安排,上官谨嘿嘿一笑,“这个倒是有些意思,不过要想盯梁王府,人手不足什么的还能另想办法,晚上出行倒是大问题” 唐时有宵禁制度,除了特定的时日例如正月十五上元夜等等之外,晚上出行都要受限,是以上官谨方有此言。 “这个我来找张五奇张副巡检想想办法”唐松按住上官谨的肩膀,“大哥,咱们只是监看,能盯住就盯,若盯不住时也没什么,总之一切以安全第一。要用钱时直接去账房支领,无需寻我” 上官谨点点头,“我理会得,这就告诉明子去,他这些日子也是躺的要发霉了”说完,他就径直去寻上官明了。 唐松与上官谨分别之后并没有回房,而是万分为难的到了水晶的房间。 水晶并没有休息,正俯身于灯树边的书几上聚精会神的看着什么,就连唐松走近都没有察觉。 书几上整整齐齐的排着一些信笺,还有两样类似于账册般的东西,分别是弘文印社北地各分社的情况统计,以及扬州安宜县通科新学堂的学生名录。至于那些信笺,皆是唐松与上官誉、上官黎及于东军等人沟通消息指令的往还书信。 见水晶对着这么一堆东西看的津津有味,无比专注的样子,唐松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水晶抬起头来看了唐松一眼,这一眼倒是与当日洛阳初见时差不多。 “这些不都已经看过了嘛” “看过是看过,但这样放在一起倒是能看出不少新的东西来”水晶伸手点着面前的册录与信笺信口拈来道,“弘文印社在北方的扩张极其顺利,若无意外情况发生的话,诸地的分社在今年年内就能悉数布置完毕。另外,主动找到安宜通科学堂求学的也渐次增多,到明年春三月时学子突破四百人当无问题” 自己留下的两份基业都在稳定中高速发展,按理说唐松听到这话应当高兴才对,但他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甚至听着水晶说话时还走了神,眼睛只是落在墙角琴架上的那张太古遗音上。 “水晶,给我弹支曲子吧” 水晶看了唐松一眼,收了面前的东西后起身将琴捧来,“想听什么?” 唐松在书几旁边供人小憩的锦榻上躺下来,闭着眼睛轻声道:“就是你最后教我的那首曲子” “《凤求凰》嘛”见唐松闭眼无言,水晶也不再说什么了,过了一会儿,便有淙淙琴音从太古遗音上流出。 国手技艺,王道之音,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化,但躺在锦榻上的唐松却再也找不到鹿门山中八卦池畔听琴的感觉了。 究竟是什么变了?琴?还是人? 是水晶变了?还是自己? 又或者是这个世界变了? 琴曲早已结束,但唐松却一直不愿睁开眼来。良久之后,水晶的声音响起,“你有事就说,我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莫名的,唐松心中刹那间腾起一把火来,猛然从锦榻上翻身而起,“我更不喜欢你最近的样子。想想鹿门山,想想八卦池,好好看看你面前的这面太古遗音,水晶啊水晶,你不用因为我当日在白马寺遇刺而改变什么,我要你做你自己,我要你过你想过的生活,我要你云淡风轻,我要你不食人间烟火” 唐松这番的激动看似很没有来由,却将他心中憋了许久的话痛痛快快的说了出来。 像刚才这样的发难绝非他的行事风格,只是……他只是极度不适应,不喜欢水晶近来天翻地覆般得变化,不喜欢那种看着一件无比美好的事物在自己手中渐渐变化的感觉。 或许就连唐松自己都没意识到,水晶代表着穿越之初的那个他,那个醉心于鹿门美景,宁愿终老于斯,一无所求而又心灵澄澈的他。 穿越之初的那个他如今已彻底变了,但只要水晶还在,他就能找到旧日的影子,旧日的根。但现在水晶也变了…… 唐松从不曾在水晶面前发过脾气,这是第一次,但面对这个第一次,水晶的表现却是一片沉静,回应的只有一句淡淡的反问,“现在这样就是我喜欢的生活,难倒你想让我一直过那种幽闭的日子?” 淡淡的一句反问将唐松漫天的心火尽数熄灭,那种无力感使得唐松重又倒回了锦榻。 良久良久,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 依旧是水晶先开口,“什么事说吧” 唐松的声音干干的,涩涩的,将张昌宗放冷箭的前前后后尽数平铺直叙的说了出来。 “我明天一早就走,正好绕道去北地看看那些弘文分社”水晶的话里没有半点犹豫与迟疑,更没有本应该有的恋恋不舍。 唐松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所以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无言的站起身来,无言的走出了水晶的房间。 第二天一大早,一夜不曾好睡的唐松亲自将水晶送到了洛阳城外十里长亭处,一并随行充当护卫的就是陈玄礼绍介来的那六个万骑退役老兵。 “路上就保持这样的男装,脸上不妨再化的丑些,免得招惹是非” “每天赶路不要太急,一定要沿着大路走,早上走晚些,晚上投宿早些” “吃东西可千万要小心,若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即刻就要找大夫来看,万万不能耽搁” …… 一路上唐松就像个碎嘴婆婆般将这些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十里长亭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刻也到了。该说的都已说完说尽,再也没什么要交代的唐松张了张嘴说不出什么时,推开车门准备下车。 就在这时,一路上颇为沉静的水晶突然伸出手来拉住了唐松的手。 唐松愕然回头,却见水晶正拉着他的手往胸口按去。 这……如何使得!然则任唐松如何要缩手,水晶却丝毫不肯退让,脸上的神情坚定的让人害怕。 唐松最终还是从了。 拉着唐松的手按在自己温润的处子胸膛上,水晶迎着唐松的眼神缓缓声道:“这里有太古遗音,这里有你,你与琴曲早入我心,这是永远也不会变的” 唐松要说什么时,却被水晶轻轻的推下了车,随后便命驾起行,走的毫不拖泥带水。 怅然目送着水晶远去之后,唐松方才一路策马直奔皇城。 待其走到尚书省门口时,门房处的那个吏目头子一见是他,忙将手摇的如同抽了羊角风一般,口中还迭声道:“快走,快走” “出什么事了?”唐松刚刚问出口,就听到尚书省大门里边一片喧哗声,“唐松来了,他在门口”随即就是一连串的脚步声。 那吏目头子见状,无奈的长叹了一口气。 一大片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唐松就见到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官衣中年边疾步而来,边手指着他厉声道:“蛊惑陆相不辨贤愚,淆乱官制,唐松,我等容你不得” 听到这些话,唐松心中的那一点怅然立时消失无踪,腰背笔直挺立的同时,展目扬眉面对这一场早已注定的风雨。 第一百八十八章 好大一场风浪 尚书省门口,此刻涌来的官员竟有一二十人,他们分明是刚刚进大门准备去找唐松,孰料正碰上人进来,于是转身就扑了过来。 虽然当先那个官衣中年没把原由说的特别清楚,但唐松凭着他喊出来的那些话也能把握住事情的大概了。肯定是陆元方采纳了他的那份名单,即便不是全部,至少也是大部分。 此结果一出,这些原本列入了备选名单后又落选的人就受不了了,所以就有了眼前这一出儿。 一二十人一窝蜂的涌过来,唐松却没有如那吏目头子无声提醒的那样趁早避走,跑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未必以后再不来尚书省了?更重要的是他根本就没做错什么,又为什么要跑? 唐松不仅没跑,反而展目扬眉站的稳稳当当,堪堪等冲在第一个的官员扑进到面前三步远时,吐气扬声如舌绽春雷般暴喝声道:“站住!” 这一喝气势太足,声音太大,喝的当先那官猛然一愣,脑子虽然愣住了脚下却没太停住,又吃后边人一撞,居然就此一下摔在了地上,一连绊翻了紧跟着的四五个人。 这一倒一摔一绊,直使尚书省门前滚地葫芦一般乱成了一团。 皇城里虽然一直是个是非地界,但历来都是说小话扇阴风点鬼火的多,简而言之玩的就是一个阴私手段。类似这样明火执仗的冲突一年也难得遇上一回,此刻一二十个穿着各式品级官衣的官员们要围攻另一个官员,这场面真是火爆极了,几乎是刹那之间就引来众多围观,且还有左近衙门的人正陆续赶来凑热闹。 读书人好面子,官人也好面子,当先摔倒的那官是读书人出身的官人自然更好面子了。如此好面子的他却在皇城众目睽睽之下出了这般大丑,爬起来后简直是羞愤欲死,脸色红涨如猪肝,连带着喊叫的声音都失声的异常尖利了,“竖子,本官与你拼了” 口中喊着,这官已向唐松冲来。 看着他那低头躬身直向自己胸口撞来的姿态,像极了史书中忠臣以死劝谏君王时触柱的标准动作。对此唐松撇了撇嘴,文官是用嘴的,玩什么殴斗!要殴斗你这动作也实在太不专业了。 作为穿越者,唐松在后世好歹也看了不少动作片,前几天的花月楼上还群殴实践过的,面对这最多九流的低手时气定神闲的侧了侧身子,便闪过了那官儿的头撞,而后抬脚一踹,堪堪正中错身而过的那爿肥大屁股。 那官低头如狂牛般的冲势本来就猛,唐松顺水推舟的这一脚再加上去,愈发的收不住势子了,“砰”的一声摔了个狗啃屎,这一遭他没再爬起来,又摔又气,急怒攻心之下愣生生的把自己整晕过去了。 撂倒这一个的同时唐松本已做好了挨上三拳两脚的准备,毕竟人家人多嘛!孰料那官都已经晕过去了,预料中的拳脚却还毫无踪影。 毕竟是当官的顾忌着脸面,开始时因为升迁受阻迁怒唐松有些出格的举动倒也正常,但现在面对着众多围观之后,他们反倒做出什么与身份不符的举动了,要不怎么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剩下的官们围成一圈摆出一副要与唐松理论的架势,但唐松却不愿成全他们,“尔等的升迁调转俱由吏部总司其责,吏部衙门在哪里诸位有谁不知?有什么不平只管找去,来寻我作甚?敢是看我官小位卑好欺负不成?” 唐松先声夺人昂然向众官走去,边走边沉声道:“尔等身为朝廷命官,却于上衙时间聚众围堵殴打某这一个小小的从七品尚书都事,某官位虽低,却也不是任人欺辱之辈。今日之事若无言官劾奏御前,某自会往御史台或大理寺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言至此处,唐松又是一声舌绽春雷的暴喝,“让路” 正挡在他面前的那官不由自主的侧了侧身子,唐松昂然迈步直接撞了过去,随后再不回顾的直接进了尚书省衙门。 打吧委实不擅长,又实在丢人。说吧人家根本就不给机会,就这么走了,而且走之前口口声声还都把理给占完了,这一下子那十几个官儿愣生生的被晾在围观的人群中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们面面相觑又都拿不定主意的样子引得周遭围观者的一片哄笑。 哄笑一起之后,这些人愈发的乱了方寸,有的人吃不住激,就说要转身再进尚书省去揪唐松;有的人却说这毕竟是上衙时间,似刚才的事情可一而不可再,若是因此搅了尚书省的公务,届时分明占着理的也是个输,现在就应当散去拜表朝廷弹劾唐松;也有人说唐松这竖子虽然可恶,但刚才的话却说的不差,似官员的升迁调转乃是吏部最终定断的,现在便有不平也应当先找吏部说话;更有人直接倡言,大家索性就一鼓作气直接去政事堂寻陆相说话。 人多嘴杂,你一句我一句,意见又各不相同,偏生谁也说服不了谁,说着说着自己内部的分歧反倒愈发大了,甚至还有两个性急的自己吵了起来,他们如此的表现让围观者们的笑声更大了。当下就有人在人群中说着怪话,“哼!就这么一帮庸才还想升官,真是欺我皇城无人耶?” 这十几人纠集到一起本是来寻唐松晦气的,现在晦气没寻成,自己人先就晕了一个,其他的虽然没晕却也好不到哪儿去,生生在皇城内众目睽睽之下成了任人取乐的笑柄,这脸面算是丢尽了。 内部意见难以统一,外面看笑话取乐的人却越来越多,笑声也越来越大,最后终于有人顶受不住的拂袖而去,有了这个带头的,转眼之间,十几人便化作鸟兽散,其间颇有几个走的时候是抬着袖子掩面而去的。 唐松进尚书省大门时,此前那个提醒他的吏目头子偷笑着向他翘起了大拇指。 直接到了公事房,许是知道了衙门口发生的事情,也知道他现在正心气不顺,是以唐松手下管着的主事等人竟无一个来触霉头的。等了一会儿后,唯有那个名唤韦播的员外郎进来晃了一圈儿安慰了他几句。 虽然说的都是些再平常不过的话,但韦播的难得之处在于他这番安慰确乎是发自真诚,至少在唐松看来是如此,对他的态度比之昨日也就亲近了些。 两人正说着话的时候,唐松手下的主事王峰在外面探了一头,问过之后却说是有礼部来人寻唐都事。 “你这儿既然有公事那我就不叨扰了,总之适才的事情实在没什么好烦心的。唐都事你还是入仕宦的时间短,如今的官场啊不做事就没事,反倒是真心做事难免就要招事,就免不了会有是非寻到你身上……罢了,不说了,你且忙吧,就几步路,不用送了”说完,员外郎韦播便意态潇洒的走出门去,出门后还与人说了两句话。 韦播走后,主事王峰带着礼部来人走进来,唐松一看,脸上由衷的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季真,你前次不是说要跑一遍京畿道复核各州乡贡生之事嘛,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所谓的礼部来人正是贺知章,待王峰走后他转身关了公事房的房门,嘿嘿笑道:“这一趟跑京畿道的时间也不短了,昨晚才回来,没成想今天一早就看到这么精彩的一出儿,都事你是没看到刚才那些人的窘状,这下子倒好,从今往后,这些人只要一日不离皇城,一日就少不得被人拿今天早晨的事来取笑。真真是自取其辱” 言至此处,贺知章又装模作样的拱手行了一礼,“对了,我还忘了恭贺大人顺利出仕” “不过一个芝麻绿豆官,有什么好贺的?” 听到唐松这话,贺知章不愿意了,“从七品上阶还是芝麻绿豆?那我这从八品又怎么说?即便明年考功之后能顺利升迁,也不过一个从七品下阶” 贺知章说的也是实情,唐代新进士分发的起点低,一般都是由八品开始,贺知章占着一个状头的身份才是正八品,至于其他的很多都是从八品。 既然以流内流外的方式将官和吏分别开来了,那流内还搞的这么复杂真是没必要了,贺知章随意玩笑的一句话又使唐松想起了前些日子因那份名单生发出的许多思考。 “行了,别说这些没用的了,你今天过来究竟是为何事?” 贺知章是个爱开玩笑的性子,在唐松面前就更是如此了,嬉笑道:“本来是向韦员外郎通禀一下这次去京畿道的情形,正好他在你这里,我也就撞过来了” 礼部在六部中排位第三,正好也跟吏部一样是归尚书省内左仆射管辖,贺知章出一趟长差之后来向尚书左仆射下的员外郎汇报情况,正是题中应有之义。 说到这个,唐松倒是正好问起了韦播的来历。贺知章入职已经一年多,对此倒是清楚,“咱们这位韦员外郎是有大来历的” 看过韦播的公事房和衣饰穿着之后,唐松早有了心理准备,是以此刻也不意外,只是问道:“什么来历?” 贺知章压低了些声音,“他是庐陵王妃的直系亲族” “庐陵王?就是如今被软禁在房州的那个李显?” 贺知章点点头,唐松吸溜了一下嘴后笑道:“如此说来,韦员外郎还真是个有大来历的” 如今朝中武李之争争来争去其实争的就是一个继承人的身份,武党不消说是尊武承嗣,而李党所要拥立的对象就是这位庐陵王李显了。李显被软禁多年,身边只有一个韦妃陪伴,对其可谓是言听计从,而韦播又是韦妃的直系亲族,真要是李显一个得势时,此人当即便能一飞冲天,真真是有大来历的。 贺知章点点头,“不过按现在的朝局,他这身份也实在尴尬,是以虽然官居六品员外郎,但平日里却从不理事,如此反倒是与刘郎中相处的不错” “他平日为人如何?” “此人傲性的很,能入他眼中的人实在不多。好在他既不揽权也不揽事,来历亦深,所以性子虽然不讨喜,却也没结下多少仇怨” “嗯?”贺知章的这个回答倒是大出唐松意料之外,从他自己与韦播的接触来看,原还以为这是个善于拉拢关系,处处八面玲珑的人,却没想到他还有如此傲性的一面。 只是这么个傲性人又为什么对自己另眼相待?如贺知章所说他既不揽权也不揽事,如此,原本猜想他是要拉拢自己与刘郎中对抗的想法就完全不成立了。 怪哉! 想不通就暂时不想了吧,唐松将这个疑问先丢到一边,与贺知章聊起他在京畿道的见闻来。 贺知章在京畿道的见闻不少,但最让他说的眉飞色舞的却是当今诗坛上诗风的悄然变化。 随着清音文社掀起的漫天波澜,随着弘文印社彗星般的崛起以及《清音弘文双月刊》的南风北渐,同样也是得益于四世家衰落的结果,由现任安宜县令陈子昂提出,被清音文社大力标举的“提倡风骨,提倡兴寄”的新文风已是润物无声般的逐渐为士林与诗坛所接受。 此举标志着自六朝齐梁以来牢笼诗坛数百年的宫体诗风不可避免的开始走向衰亡。当这种与时代精神更为契合的新文学理论最终取代宫体诗风的地位时,几千年诗歌史上最为辉煌,最为璀璨的盛唐时代就将彻底冲破黎明前的黑暗,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的雄浑之势宣告它的降临。 陈子昂以诗坛边缘人物的身份提出的这么一份非主流文学主张之所以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取得如此大的传播效果,唐松可谓是居功至伟,是他通过自己的努力加速了这一过程,生生将诗歌史中的盛唐提前了近二十年。甚至可以说是他用双手推开了诗歌史中盛唐的大门。 作为一个酷爱古代文化的穿越者,唐松虽然无法与人分享这份强烈的自豪与成就感,但随着贺知章的叙说,他的心底却难免涌起一阵阵一浪浪澎湃的激流。 二十年哪,可以成就多少旗帜诗人?又可以成就多少旗帜性的作品?想着这些问题时所生发出的那种成就感,又该是多么的强烈? 便是撇开这些无法对人明言的东西不说,在这一过程中,弘文印社亦是受益良多。毕竟这种诗坛新风,这种全新的文学主张是由弘文印社独家发布与推广的。新文学主张愈被人接受,弘文印社及其附属的《清音弘文双月刊》权威的地位也就逐渐的随之深入人心。此次弘文印社在北地如此顺利的扩张过程本身就是最好的例证之一。 终有一日,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弘文印社与《清音弘文双月刊》必将成为引领士林舆论的一面旗帜,而在这个时代,得士林者就意味着得民心。 这才是唐松作为一个穿越者给自己打下的最坚实根基。 两人正说着话时,却听到外面一阵扰攘之声,不等唐松问话,贺知章先一步跑出去打问。稍后他回到门口向唐松连连招手,“出去瞧瞧,有大热闹了” 在公事房内也没什么事情,唐松索性就跟他一起到了尚书省门口,沿途遇到许多官员皆跟他们一样的举动。 等两人到了大门处时,门内门外早已人头涌涌挤得是水泄不通,好在前面有贺知章开路,唐松跟在他身后钻出了大门处的层层人墙。 终于挤到人群最前面时,就见皇城左右两边的各部寺监门口都已站满了人,这一遭显然是皇城内各大衙门的集体大出动了,而引发这番热闹场景的是走在皇城正中的一批人。 这批人约有千余之数,排着整齐的队伍,队伍中穿各色服饰的人均有,一身粗衣的白发老农,锦衣华服大腹便便的商贾,青衿的士子,缁衣的工匠,甚至就连浓妆艳抹的歌儿舞女都有,总而言之,当世凡能想到的行业这群人中都有代表。 而走在这一群各行各业百姓队伍最面前的,赫然是当朝政事堂中首辅相公武承嗣,在他身后一步远处,跟着另一个身穿王服之人。也是在贺知章的绍介之下,唐松终于第一次见到了武三思本人。 武承嗣面色端肃,躬身之间双手捧着一本表章,引领着武三思及千余百姓代表肃穆向宫城行去,唐松跟周围其他人一样都不知道二武这演的是哪一出,但谁也都知道这次的事情必定小不了。 随后就有乱纷纷的消息传入,言说能进入皇城的这千余百姓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就在皇城之外,尚有约两万五千的百姓聚集,至于他们要干什么,至今仍未揭晓。 这一支古怪的队伍在满皇城的注视下终于走到了宫城的承天门下,因尚书省占据的位置好,唐松清晰看到武承嗣引领着武三思等人行了只有大朝会上才有的三叩九拜大礼,而后,跪在地上的武承嗣高高举起了手中的表章,随即便有当值宦官接过表章一溜烟儿的疾步送进宫去。 武承嗣等人就那么跪着等候,唐松等人还欲再将这个大热闹看出一个结果时,却见政事堂中的其他几位相公陆续而来,逼的各个门口看热闹的赶紧回撤,率先走到尚书省门口的是李昭德相公,唐松亲眼看到他面色铁青,吩咐众人回衙时的语气异常严厉。 李昭德是狄仁杰去相后李党在朝中的最高官员了,究竟是什么事让他如此气急败坏? 虽然回了衙各自在公事房中安坐,但满皇城里能有心做事的已是寥寥无几,只不过也没有人乘此难得的良机溜号,往日颇有些嘈杂的皇城陷入了一片异样的寂静。 所有人都在等,等一个缘由,等一个结果。 二武究竟要干什么? 他们要干的事情会是什么结果? 眼见距离中午散衙的时间越来越近,就在许多官吏遗憾的直咂嘴时,最终的消息终于传回来了。 此番武承嗣领着武三思及两万六千余百姓上表的目的,是请圣神皇帝加尊号为“越古今轮芒神皇帝” 武则天收到表章之后欣然接受,并召见了二武及部分请愿百姓代表,对众人抚慰有加,并随即召政事堂议事,出诏书大赦天下。 武承嗣此举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唐松落实了这个消息后心中便只剩了一个想法,“二武合流已是确凿无疑,历史或许真要有意外之变了” 似乎就是为了佐证他的这个看法,第二天上午相似的一幕再次上演。依旧是武承嗣领首,武三思依旧紧紧跟随在武承嗣身后,只不过这一回两人身后的队伍已换成了身穿各式胡服的四夷胡人,而他们隐隐代表的是武周统领下数百个羁縻州的异族百姓。 这一次他们呈上的表章是奏请在洛阳铸铜铁为天枢,以“黜唐讼周”,天枢的规模之大在当世可谓骇人听闻,若其真能建成,高逾百丈的规制必使其远迈宫城成为神都至高之物。 名为天枢,建立的目的直言是为了黜唐讼周,设定的规制又是这等至高无上,其象征意义已是再明显不过了。 武承嗣第一天带着武周三百六十直辖州的百姓代表拜表请求天子加尊号,第二天又带着近七百羁縻州的百姓代表请求建造规模大到史无前例的天枢,他这般以天下百姓总代表的身份出现,其意之明已经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了。 所幸这一遭武则天虽然也温言抚慰了这些四夷胡人,但对献上的表章却未即刻回应,而是将之交予了政事堂群议。 不消说这又是一次口水乱仗,李昭德率先起来反对,言辞激切的程度已全不顾忌相臣气度,而作为事件当事人的首辅武承嗣不仅没有循例回避,反而赤膊上阵,两位宰相就在政事堂内吵了个天翻地覆,差点动手打起来。 随后,整个朝堂就如同被捅翻了的马蜂窝,政事堂内的争执被放大十倍百倍后再次上演,一本本奏章如同雪片般向内廷飞去,对此,武则天一如之前遇到大事时一样,一言未发,静观争议。 就是在这一片遭遭乱象中,唐松被叫到了陆元方的公事房中。 第一百八十九章 那一件事,那一个人 陆元方的公事房一如既往的大而简素,人也一如既往的埋头在一堆厚厚的公文中,见唐松进来,他也只是抬头用手随意的点了点,示意自己找地方坐下。 看这样子似乎还要等其他人一起来,见状唐松也就没急着说话,自在公事房内寻了一处胡凳坐下。 坐定之后却是无事,唐松的眼睛四下里看着,最后就落到了陆元方身上,于是他那一头如银的白发就份外明显到刺眼的地步。 只看这满头的白发,谁能想到陆元方今年的年纪只是刚刚六十出头。 六十出头,头发却霜白至此,再思及每次见到他时总是忙忙碌碌半点安闲都没有的情景,唐松不知怎的眼角竟有些发涩,这个被世人呼为“君子”的老人确实是值得忠心钦佩的。 因为性格的缘故,他在仕途上久历坎坷,但其却从不屈己而变;一朝得武则天赏识居高位,掌选事后,亦绝不阿谀事君。一生宦海沉浮,尽得宠辱不惊这四字的真风流。 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位老人凡居于位则必忠于事,身为相臣,无论他的家中还是公事房都简素到了极处,似乎在他的心中从没有享受之念,也根本没有时间享受。这位六十出头便已满头白发的老人为忠于职守不惜超限的透支自己的生命力。他就是一个一生无私,心中只存有苍生社稷的活样板。 此刻在这个静寂的公事房内静静的看着这位蜡炬成灰泪始干的老人,唐松心中的感受真是复杂的很。说实话他并不完全赞同老人的人生选择,更不能接受老人的生活方式,但这并不妨碍他对老人的尊重——发自内心的尊重。 所以即便因名单之事而被人攻击之后,唐松心底也没有对老人生出一丝一毫的怨恨,因为他知道老人绝不会做出把他当枪使的举动,更不会有这样阴暗的心思。 因为他是陆元方! 一生只为苍生社稷而活,毫无私利的君子陆! 就在唐松心中浮想联翩的时候,公事房外相继又走进了两人。当先那人五短身材,身体看来异常的粗壮结实,年纪在四旬左右,微胖的脸上有着一种藏之不住的豪放磊落气概。 紧随其后的是个三十出头的青年官员,身量高而体形偏瘦,面色莹白,五官端正,颌下三缕微须,再搭配上动静适宜的举止,正是极符合当世审美标准的书生型气质美男。 两人进门向陆元方见礼之后便向唐松看来,唐松虽还不知道这两人是谁,但对他们的观感倒是不错,主动起身向两人含笑颔首为礼。 “元之,广平你们来了”陆元方终于从那一堆厚厚的公文中抬起头来,为三人相互绍介道:“这位是兵部主司郎中姚崇,这位是门下给事中宋璟。这个嘛就是这一年多来在神都被传的沸沸扬扬的尚书省都事唐松了。都坐下吧” 三人相互拱手再次见礼,姚崇性子开些,笑的也大声。宋璟内敛些,但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却是如沐春风,使人与其相对时不自觉的会感觉到很舒服。 陆元方的行事习惯向来是有事说事,所以三人见礼之后本应有的寒暄也尽省了。 等三人各都寻了座处坐定之后,陆元方看向姚宋两人道:“你二人虽一个任职兵部,一个在门下省为给事中,但素日对吏治均有所思。前几日给你们看的那些东西便是出自唐松之手,如今他也当面,且说说你们的想法吧” 听陆元方的说话,唐松倒是隐隐想起在史书中对姚崇就有“长于吏道”的评价。而宋璟更是提出了“用人虽资高考深,非才者不取”的准则,其后来为相之后,更曾经干出过一次罢免庸官数千人的骇然之举。说这两人对吏治有所思确是不错。如此想来,主掌选事的陆元方将他两人找来也就不显得突兀了。 姚崇拍了拍手中厚厚的一沓,恰是当日唐松随那份名单一起交给陆元方的说明材料,不成想陆元方居然将这个东西给他们看了,“唐都事这份名单做的实在稳实,便是陆相不能用,也算为朝廷挑出了一批能实心任事的干才,可谓功莫大焉” 言至此处,姚崇笑着向唐松点了点头,“不过,这份名录若真个公布出去,怕是会惹来无穷非议啊。这名录中以流外吏出身,后又以吏干转为流内官的着实不少,就凭着这个,不知要招惹出多少口舌来;此外,名录里还有一些是在过往考功中‘四善’评定并不太高的,这难免又是是非之源” 彼时官为流内,吏为流外,不入流的吏员要想转为流内的品秩官极其艰难。但饶是如此,这些多是凭借实实在在干才爬起来的人仍然受到那些正途出身官员们的歧视,逢着升迁这样的好事时也屡被排挤,多年来这已是官场上不成文的惯例,唐松此番却是将这样的官场潜规则赤裸裸的无视了,岂能不招惹口舌是非。 此外,在本朝考功中“四善”是对官员“德”的评价,也是最为重要的评价。彼时的考功评价人时有着明显的重德轻才倾向,唐松这份名单中选了不少“四善”的评定并非很高之人,相反备选者中许多“四善”评定很高的却落选了。这又是对既有规则赤裸裸的无视,岂能不招惹是非?姚崇此言确实中肯。 只不过他这问题太宽泛,所以反而不太好回答,唐松闻言笑了笑后也就没多说什么。等了一会儿,许是见他没说话,旁边坐着的宋璟温文尔雅的开了口,“自前唐立国以来,天下承平已近百年,百年间官场里有多少积弊,姚兄知之甚清。唐都事此举想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否则若是尽依着官场规矩,能入他这份名录的多半就是那些资历虽深却毫无建树,把官做得四平八稳的庸官” 姚崇闻言摇头笑笑,宋璟转过头来盯着唐松,“唐都事,某只有一问,你是据什么想法来选才的?” 唐松迎住宋璟的眼神淡淡笑答道:“唯才是举,一切凭政绩说话” “好”宋璟抚掌而笑,“都事此言深得我心” 这时陆元方插了一句话,“若然如此,广平以为唐松此次所行,堪为国朝新的考功之法否?” 刚才还说深得我心的宋璟闻问,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不能” 陆元方看向姚崇,姚崇亦是摇头。 “噢?这是为何?” 随着姚崇、宋璟的解释,唐松也不得不承认他们说的实在是对。一则是他的工作虽然做的细,但正因为太细所以难以用于整个天下官员的考功,那工作量实在太大了。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细而无法,简单的来说就是唐松没有把他那些细致的统计及计算标准弄出一个合适的模板来,也即不成体系。 这样的话,做小规模工作,如果人手够的话是没有问题的。但若想推广就难了,任何一件系统工程,都少不了需要一套标准化的操作准则。 其二,唐松所做的工作太实,唯才是举固然不错。但如果要建立一个对天下所有官员的评价体系,那完全忽略掉“德”也是万万不成的,如同后世一样,一件系统工程正因为其大,适用的范围广,影响力亦大,这就要求它不仅需要求实,同样也少不了务虚的工作,喜欢不喜欢是一回事,这是政治所必须的,少不得也省不得。 除此之外,尚有其他一些弊端,姚崇与宋璟不愧是陆元方亲自看中的后起之秀,亦不愧“对吏治多有所思”的考语。他们站在整个朝堂吏治的高度侃侃而言,尽数指出了唐松这个考功方法若想大行天下的不足。 说完之后,姚崇向唐松笑了笑,示意他们这是对事不对人。宋璟则向唐松拱了拱手,温言道:“唐都事无需多想,这原也怪不得你。做一两百人的考功和做十数万人的考功,其间差距不啻于天渊之别,这也不是一个人能做好的事情。此番你能拿出这样一份名录已足以自傲了” “这次唐松干的不错,要怪只怪老夫没有把话跟他说清楚”陆元方见三人相处的融洽,甚是欢悦,不过片刻之后,他就抛出了一个重磅任务。 “国朝乃承续前朝,百年下来诚如广平所言,官场积弊渐深,四善二十七法的考功条令也渐渐流于虚泛,仆每思及于此,都深以为忧。趁此契机,今日找你三人过来,就是要以你三人为主,以唐松之法为骨干,优者用之,弊者去之,不足者补之,为我国朝撰订一部新的考功之法,务使其更为实用,更为好用,以此使朝廷任官时能有据可依,选优汰劣,庶几,缓缓刷新吏治方有可望之期” 说到这里,陆元方离了那张大的离谱的书几,负手于后在公事房踱步不休,“治民之要首在选官,选官之要首在用人得当,国朝官吏十数万,不论仆还是吏部都断难对这十数万官员知之甚清,惟其如此,考功这个官员升迁调转的依据就显得益发重要,只要考功能守住,天下间的吏治纵有不谐当也不至于崩坏,反之便是虎狼当道,生民荼毒,后果不堪设想啊” 陆元方思虑太深,触动了情肠,“是故,元之,广平,唐松,你三人这回要做的事情实是益苍生,利社稷的大事。仆油枯灯尽之躯,年寿将尽,或难以目睹尔等功成之日。若真到那时,深望尔等仍能不避艰难,用心做好这一件大事。在此,老夫代朝廷,代天下数千万黔首黎民拜托了” 说完,陆元方竟然就此躬身弯腰,向三人行了一个大礼。 以政事堂次辅之尊向三个下属官员行此重礼,诚然为大唐立国以来所未有也!更遑论君子陆的年纪足以是三人的父祖辈,不管是官场地位还是年纪,陆元方这一礼都是以高就低,世所罕遇。 更难得是他以高就低行此大礼求的却不是个人私利,一个知道自己生命将尽的老人如此深切之情,拳拳之心仍是为了苍生社稷,黔首黎民。 陆元方这一俯身下来,满头不见一点黑丝的银发就这样毫无掩饰的逼近到了三人面前,眼前。这一刻,唐松眼角涩涩的感觉愈发来的浓烈,胸中更有一股无法言说清楚,却又强烈无比的感情猛然喷薄迸发。 眼中热泪已不知在什么时候涌出的唐松没有矫情的虚让什么,只是如同姚崇、宋璟一样满脸端肃的站了起来,退后一步向着陆元方深深的,深深的弯下腰去。 当此之时,陆元方这间阔大的公事房内没有一丝声音,只有四个一三相对躬身下腰的男人,在四人中间最为夺目的就是那一头数十年间耗尽心力后未老先衰的霜雪银发。 唐松没有说什么,姚崇没有说什么,宋璟也没有说什么,他们知道自己本是受不起陆元方这一礼的,但如今他们却生受了,在这间此刻庄重到有些神圣的简肃公事房中,一个无言的交接,一个无言的誓诺正在无声间完成。 交接的是一个任务。 誓诺的是虽九死亦必完成这个任务的决心,为了君子陆这位可敬的老人,也为了天下苍生,万千黎民! 大音希声,今日既受了陆元方这一国士之礼,自当呕心沥血还以国士报之,一切要说的话,要做的承诺都在这一礼往还中无言的说完了,说尽了。世间好男儿轻生死而重一诺,答应了尽力去做就是,又何必多说?何须多说? 一礼之后,四人回座,只是公事房内再也没有了刚才轻松议事的气氛,反倒压抑的难受。 目睹此状,素来号为“寡言冷面”的陆元方竟然笑了起来,且是笑出了声,“仆的身体已由内廷御医三次诊断,确乎到了油枯灯尽之时,生寿也不过只剩两三个月罢了。之所以说与你们知晓,就是想让你们有所准备,届时勿因老夫之亡,人事更迭葬送了这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要做这件事原本可选的人甚多,但取你三人,正是因为你三人皆有坚韧不拔之志,当不会人亡事息” 声音哽咽的姚崇要说什么时,却被陆元方摆手阻止了,“吾一生受命不私,俯仰之间无愧天地,纵死亦得心安。尔等又何必效妇人之态?” 说完这句,陆元方便开始说起唐松等三人的安排,三人将被抽调出来,组成一个名义上由陆元方领衔的专班负责此事,除了三人之外,还会再从尚书省与吏部抽调一部分熟悉考功的积年老吏充实进来,人员安排说完,便是钱粮保障以及公事房地点的安置。 总而言之,此事陆元方早已思虑的周详,桩桩件件都安排的妥妥当当,一一向三人分说清楚,唐松、姚崇与宋璟正是心旌摇动之时,也说不出什么,但只听着吩咐就是。 一切都交代完毕后,陆元方对三人也不稍留,三人还没出他的公事房,他便又已俯身下去继续到未完的忙碌中。 唐松随着姚崇、宋璟走出了政事堂,一路上三人都没说话,直到分别。 唐松也再没有心思回尚书省了,便直接出皇城回了家,走到房中习惯性的张口就喊,“水晶,给扬州刺史陆象先拟一封私信” 喊完之后,他才意识到水晶已经走了。 想到这里,再想到陆元方,想到那一头霜雪银发,想到在那间公事房中发生的一切,唐松默立半晌后,蓦然抓起身边的一具茶盏重重摔在了地上。 “砰”的碎裂之声在寂静的房间内久久回荡…… 第一百九十章 睡都睡了 虽然摔碎了一具茶盏,唐松犹自觉得胸中郁闷难消,返身之间重重一拳打在墙上。 坚厚的墙壁岿然不动,手却是鲜血淋漓,看着流出的血,感受着刺骨的剧痛,唐松反倒好受了不少。 “呦,这又是谁惹你了?”随着这声问话响起的还有一声惊呼。 太平迈步从外面走了进来,在她身后门口处站着唐缘,那声惊呼正是出自她的口中。 现今唐松府中没有女主人,老父唐达仁又一头扎在神都弘文印社乐不思蜀了,唐缘这个姐姐就自然而然的承担起了迎来送往的任务。这次迎着太平来见唐松,恰好目睹了他先摔茶盏后砸墙的举动。 在唐缘心中,自襄州那一场为她打下的官司之后,弟弟唐松的形象就异常的高大起来,既成为她实际生活中的依靠,又成为其心理上安全感的最重要来源。是他使得原本破败的家焕然一新,是他让家里的生活由衣食难继变为富足充实。 至于这次到神都之后,唐缘更是感觉跟做梦一样,在洛阳北城有这么好的带着冰窖的宅子,居然还是出自天子所赐。弟弟唐松闯下了遍天下的声名,府中往来的人中更是让她瞠目结舌——以前见了县令都战战兢兢的唐缘如今也能与上官待诏亲热的以姐妹相称了,这不刚刚陪着进来的就是本朝最为著名的公主啊。弟弟最近又正是出仕做了官…… 总而言之,唐松因为自己给这个家庭带来的变化,使得他的形象与能力在唐缘心中被无限拔高到近乎神话的地步。就是因为太相信他的能力,唐缘这个心地单纯的女子甚至想不到弟弟唐松还有什么办不到的。想不到唐松除了春风得意之外,竟然也会有这么心情沉郁的时候。 而今乍一见到这样的场景,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唐缘这个善良到几乎懦弱的女人还是被吓住了,弟弟可是这个家庭绝对的顶梁柱,他……唐缘先是被唐松的举动吓住了,继而又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惊呼过后等她终于反应过来时,当即提着裙裾便跑进了房中,硬生生抢在先一步进门的太平前面抱住了唐松的手。 还未开口说话,唐缘的眼泪先就扑簌簌的落了下来,而后迭声吩咐人取热水,取家中常备的伤药……愣生生把一件不大的事情搅的整个后宅人仰马翻。 唐松原还想说什么,但见到唐缘一直没停过的眼泪后,终究还是没说。只是一遍遍安慰这个苦命的弃妇姐姐没事儿,没事儿。与此同时,心里也悔的要命,郁闷了要发泄也没必要在家里,男人在自己家里耍横引得家人担心不已,真不是个东西。 包扎完,家里这乱糟糟的样子,甚至对面唐缘的眼泪都让唐松不想在家里多呆,至少在今天,在这一刻他想出去找个地方好好的醉一场。 又安慰了唐缘几句后,唐松站起身后向一直坐在一边的太平道:“包扎好了,走吧,那件事我们也该去看看了” 那件事?天平先是听的一愣,随即就反应过来,这是唐松在为出门找的借口,当即什么也没说,跟着站起身往外走去。 见弟弟在外面有事情要处理,唐缘也就没再阻拦,一脸担心的看着他们去了。 走了几步后,唐松扭过头来道:“姐,稍后若是陈大哥来访,你帮我好生招待着,务必留他吃顿饭,酒菜什么的都安排丰盛些” 唐缘温顺乖巧的点头答应,唐松就此去了。 出了大门之后,唐松望着外面的天空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面对太平的问话,唐松沉沉声道:“男人一段时间里总有那么几天不舒服,偶尔也会有不想在家里呆的时候,怎么,不行啊?” 回话有点呛,但太平却没生气,也不知她从唐松的话里听歪了什么,居然“呸”的啐了一口,低骂了一声“不要脸” 唐松也没再吩咐备马车,就上了太平来时乘坐的那辆式样普通的马车,“去歌舞升平楼” 听到是去这等地方,太平居然没有任何不合适的表示,反倒双眼一闭,养起神来。 一路无话,直接到了歌舞升平楼,其时还是白天,楼中并不算热闹。 因为大花魁之争的事,歌舞升平楼上下人等几乎就没有不认识唐松的,他也很顺利就到了沈思思房中,太平晃悠悠的跟在他身后。 听玉珠报说唐松来了,正在试穿新衣的沈思思忙迎了出去,看到其身后跟着的太平时愣了一下。 太平虽然做的是男装,但一个人是男是女总还是很容易分辨出来的,男人带着女人,带着一个像太平这么艳媚到惑人眼目心神的女人上青楼还真是罕见,也难怪见多识广的沈思思会有这一愣了。 “今天心烦,来你这儿好生痛饮一回” 听到这话,收了讶色的沈思思什么都没问,只是吩咐玉珠去取楼中新到的上品剑南春酿。 进房之后,沈思思将那些服侍她试衣的人都尽数遣散了,一时间屋里就只剩三人,唐松进房后就躺在了那张熟悉的锦榻上,太平则背着手绕着圈子将沈思思好一番打量。 沈思思因不知太平的来历,是以也不好称呼。但面对太平饿狼瞅小羊的眼神不仅没露出半点拘束之态,反倒显得异常从容自在。 屋里只剩三人时,也就没什么不好说的了,躺在锦榻上的唐松揭破了太平的身份,“思思,这位恶客乃是当今圣人的幼女,太平公主。行了,你是主,她是客,行什么大礼” 一年十二个月几乎月月不断赏,分明早已经嫁人了,内廷中还给留着宫殿可供随时回来小憩。武则天对太平的宠爱已经远超一般公主所能享受的待遇了,这一点只要是在神都住的稍长些的可谓是人尽皆知,沈思思自然也不例外。 不管沈思思心里是怎么想的,面上的表现还是很正常。不过尽管有唐松那样的话,她还是很正式的向太平行了一个参拜公主的大礼。 太平混不在意的摆摆手后指着唐松向沈思思问道:“他来了就说心烦要喝酒,你为何不问问他为什么心烦?” 沈思思闻言却没说话,只是看了看锦榻上的唐松,示意他来作答。 “若是能告诉她我自然会说,若是不能告诉,问也无益?她又何必要问?思思是我的红颜知己,岂能不知我懂我?” 唐松话说完,沈思思向着太平抿唇一笑,这便是最好的回答了。 “给我也弄一张锦榻来,就跟他的靠在一起”太平一声吩咐,叱咤立办,待抬锦榻的人走后,她便头靠头的与唐松躺在了一起。 对此,沈思思只若未见。再不让一个下人进屋,自己布办起酒菜来。 温热的剑南春酿醇厚醉人,唐松喝的既快且急,下酒的小菜一口未用时已是半瓯酒下肚。 沈思思既不阻他,也不劝他,只是捧了琵琶轻声一问,“要听曲子吗?” 唐松闻问茫然,又是一樽酒倒进喉中后方道:“《古诗十九首·青青陵上柏》” 片刻之后,琵琶声起,沈思思有些低沉的歌喉曼声唱道: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 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沈思思是以舞见长,歌喉并不够清丽。这也是当日她与如意娘做大花魁之争时的劣势所在,但她那低沉的歌喉用来唱这一首《青青陵山柏》却是份外有感,待她唱到“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两句时,唐松恍似醉了一般,将这两句喃喃低语了一遍又一遍。 而后其喝酒益急,每饮必尽,期在必醉。终于,在沈思思将这首诗唱完第二遍准备作结时他成功的醉了,即便如此,口中还在嘟囔着“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期间,太平只是小口的呷着,亦未阻止唐松,也没有多问什么。 唐松醉时,歌亦唱完。沈思思收了琵琶走到锦榻边先是细细将唐松打量了一番后,移目到太平身上,“公主可否移步往别处暂歇?” 太平不明何意,起身离了锦榻,看着沈思思在她那张锦榻上躺下去,看着沈思思背对着唐松依偎进他的怀中,看着沈思思拉过唐松的手环住了自己。 当此之时,醉中的唐松便将沈思思紧紧抱住。 太平冷冷一笑,“这就是红颜知己?” 沈思思对太平轻贱的眼神视若未见,只是将唐松的臂膀轻轻柔柔的抱在怀中,口中云淡风轻道:“公主出身尊贵,想要什么时不待张口别人先已猜度心思奉上了,何曾知道我等升斗小民行走世间的苦处?就像他,人人皆知他名动天下,知道他入仕便为七品,知道他极得陆相公赏识” “但是,谁又真正想过他这么个既无家世可依,年纪又如此之轻的人从襄州到神都,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何等的艰难?” 随着沈思思低而轻的诉说,唐松入洛以来搅起的漫天风云一一在太平脑海中回放出来,这其间当然少不了白马寺那一次险而又险的刺杀。 直到这个时候太平才蓦然意识到,以唐松的年纪,这么一个白身人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其过程真的是很难很难,她以前只看到了唐松的才华,却从没想到过他这一路走来所经历的艰难曲折与危险——很多时候都在绝望边缘挣扎的艰难和动辄粉身碎骨的危险。 “再坚韧出色的男人也是人,他们跟女人一样也会累也会觉得苦,只是说不出口罢了。奴奴沦落风尘,身份低微也帮不得他什么,只不过在他累时苦时给他一点温暖的安慰,使他醉的舒服些罢了。至于别的,这里本就是青楼烟花所在,奴奴又何须在意什么?” 沈思思说完许久,太平才低声说了一句,“难怪他心烦时第一个想的就是到你这里,你的确是一个好红颜知己” 闻言,沈思思笑了,这一刹那间的笑容清丽绝伦。 又过了一会儿,太平蓦然道:“你是大花魁,又是歌舞升平楼的镇楼大娘子,总不能一直陪着这个醉鬼,且去,这里自有我来照看,别让闲杂人等进来就是了” 沈思思深深的看了太平一眼后小心的从唐松怀抱里退出来,而后起身欲去,只是临走时低声说了一句,“奴奴见的男人多了,这是个真正的好男子,公主多怜惜他些” 说完,沈思思便出了门,而后又从外面将门紧紧闭住,并隐约听到她吩咐下人谨守门户。 愈发显得空阔的香闺内,太平踌躇了良久后方才静悄悄的躺了下去,重复着此前沈思思做过的一切。 但背对着唐松躺了一会儿后,她就忍不住了,最终又翻身过来,虽然依旧是拥在唐松的怀里,却变成了面面相对。 近在眼前几乎贴到一起的面容,直接喷在脸上的酒气,尽管过往有过许多暧昧,但太平从未与唐松如此接近过,更从不曾心思如此简单的与他这样接近过。 心里不用算计什么的与唐松如此接近的躺在一起时,或许是环境的缘故,太平的心思也慢慢变得渺远起来,恍恍惚惚之间,面前唐松的脸又与记忆深处那张尘封已久却从不曾忘却的容颜重合起来。 薛绍,薛绍! 但这一遭,再想起这个名字,再想起这个先被母皇杀了原配妻子,而后又活生生饿死在牢狱中的人时,太平心中却没有感觉到多少本应有的钝疼,那附骨入髓,每一念及便必然如影随形而来的钝疼。 当又一道重重的酒气喷在脸上,当醉中的唐松含糊不清的梦话在耳边响起时,原本已经重合起来的脸忽然又分开了。 不,他不是薛绍!他不是那个见了自己总是肃肃然如对大宾,就连温存亲近时都带着些小心翼翼,自己付出了全部真情后他却让两人之间总有一层看不见隔膜的薛绍;一个永远不会在自己面前表露脆弱心绪,从而让自己能如沈思思般给他一些温暖安慰的薛绍。 这个是唐松。敢躲着她,敢在她面前强势,敢把她捆起来抽屁股,敢把她拉进寒山寺下冰冷的河水中,敢跟她暧昧吼叫,敢跟她玩心眼撂狠话,同样也如现在般能把所有的脆弱赤裸裸展现在她面前的唐松。 这一分开之后,在太平的心中,唐松与薛绍的脸就再也难以重合一处了,面前这个醉醺醺的男人再也不是薛绍的影子,再也不是她每每思及到薛绍时的替代品,他就这么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扎进了太平的心里。 恰在这时,醉梦中的唐松身子动了动,翻动中整条右腿都架在了太平如蛇般的腰肢上,手也不安分的扭动,直到搭上了太平高耸的胸膛,还蹭了两下后方才如落窝后舒服了的鹰隼般安定下来。 太平死死的盯着唐松那双近在咫尺的眼,许久许久,直到确定他不是装睡后方才放松下来。 歌舞升平楼沈思思的闺房内很安静,安静的让人想犯困,再有屋内熏香细细以及唐松规律的鼻息益发撩人睡意,于是,不知道过了多久,脑子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太平终于也眨巴着眼睛沉沉睡去。 当太平再睁开眼睛时,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另一双眼睛。 一双异常清亮,再也看不到半点颓废的眼睛。而后她又看到了那个异常熟悉的淡淡的笑容,以及一种慢慢习惯起来的语调,“这回完了,睡都睡了,咱俩还真成奸夫淫妇了” 莫名的,太平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安宁,此时她才猛然发现,刚才这一觉睡的是如此踏实,几年来第一次没做梦,更别说噩梦了。这种久违的安宁和无梦的事实让她的心底如山崩海啸般,但脸上却没一丝一毫的表露,“要睡也是老娘睡了你,你担心什么” “快起来吧,我的胳膊都要让你压断了” 太平这才发现她的头居然是枕在唐松的胳膊上,不知枕了多久,也不知唐松醒了多久,分明是不想打扰她的沉睡所以才一直保持着不动。 唐松的这个不动让太平心里狠狠的动了动,但脸上依旧毫无表示,翻身坐了起来,“说吧,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陆元方的事情瞒不住人的,唐松就将其年寿不永的消息说了出来,“陆相若真到了不忍言那日时,你以为谁会接替他的位置?” 这关系到陆元方交代的任务是否能顺利完成,不能不问。 次相将逝,这个消息太大了,太平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方才缓缓声道:“他早已在政事堂中选好了接替他掌选事的人选,还用多说嘛” 唐松虽早已想到,但心里终究还是存着侥幸,此刻听太平与他想的一样,还说的如此肯定,份外感觉苦涩,“崔元综!这老东西真是好命,陆相……哎……” “崔元综性坚韧,县州道乃至六部和如今的政事堂全都走过,治政经验异常丰富,政绩也突出的很。现如今虽与家族决裂,但也正好少了四世家这个累赘与羁绊,可不就是陆元方的最佳人选?” 太平说的没错,崔元综是典型的既有经验又有能力,生活简单素无贪渎,甚至就连冷性子都跟陆元方相似,也不喜欢人情往还,这样的人还真是适合执掌选事,尤其是他在与家族决裂之后,就更适合了。难怪之前四世家弊案集中爆发时,陆元方会在御前一力死保他。 眼瞅着四世家的弊案已近尾声,崔元综复归政事堂也成必然之势,想到以后要在他的领导下完成陆元方交办的任务,唐松就觉得心里压得慌。 这个问题当前无解,唐松索性就抛到一边去,“陆相去后,即便崔元综回来,政事堂依旧空出一个来,你以为谁会补入?” 太平以反问作答,“你以为呢?” 唐松口中干渴,却不愿再去碰酒,起身边寻茶瓯边道:“我希望狄公能够回任相位” “这就要看母皇的心思了。若是这一次母皇仍无明确嗣位的打算,为压制我那两位堂兄的气焰,调狄仁杰回京确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但若是母皇决定揭晓嗣君之争的结果,那狄仁杰不仅回不了京,只怕会被贬的更远,甚至有杀身之祸也未可知” 这又是实话,但这样的实话唐松还真不想听,桩桩件件全是烦心事。 自前几天二武合流整出一场又一场波澜壮阔的好戏之后,唐松已经拿不准历史还会不会像以前那般发展,越是拿不准就越烦心,“嗣君之事你母皇究竟是怎么想的?这两天宫里就没有什么消息?” 闻言,太平亦是恨恨声道:“这样的事情母皇不仅不会跟我说,我就是问一问让她知道了也不免一顿训斥” 唐松这才想起来武则天是严禁她这个最宠爱的小女儿参与政事的,别的要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干政,要不然太平也不至于一直偷偷摸摸谨慎到这等地步。“那宫里的消息呢?” “这么大的事情,在出结果之前母皇只会藏在心里,便是要与人商议,你以为凭我那些眼线就有资格听到?”知道瞒不住,太平也就坦然承认她在宫中布有眼线,“这两天宫中传出的消息是奏章还是雪片般的来,此外,武氏宗族中的各位王爷贵妇们流水般的进宫面圣,说来说去就是一句话‘自古天子未有以异姓为嗣者’” “嘿,这句话还真是诛心,好设计啊!二武这回是铁了心要总攻了。陛下可有什么应对?” “陛下想见的就见见,不想见的就不见,不过即便是见了也没说什么肯定的话。至于应对嘛,也没什么应对啊” 唐松一口将手中的茶水喝干,闻言皱了皱眉头,“那可有什么异常之事?” “异常?”太平想了想,不确定地说道:“昨日母皇下诏迎请神秀大师进京,这算不算异常?” 听到这话,唐松心里咯噔一下,看来历史真要拐弯了。 太平口中的神秀即便在后世也是耳熟能详,这老和尚便是那个佛教八宗中禅宗五祖弘忍的得意高徒,后来写了一首著名佛偈“身是菩提树,心如灵境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的那位。 虽然因为“菩提本无树”的慧能横空出世抢了他的衣钵继承权,并使禅宗分为南禅宗和北禅宗两支,并且慧能在后世的名声很大。但这却并不妨碍神秀活着时享有的赫赫地位。 慧能南走,在南禅宗还没成气候之前。在声威上神秀仍是禅宗当之无愧的领袖,尤其是经过多年弘法,如今八十多岁的他在时人心中已成了活着的佛,动静之间实有令天下人瞩目的影响力。 武则天崇佛已是不争的事实,对于这么一位人间活佛自然是尊重倾慕的很,她曾经亲下诏书迎请神秀进京。待神秀至京时,神都洛阳万人空巷争睹其颜,武则天以天子至尊亲至都门迎候,而后更骇人听闻的向这老和尚行跪拜的师礼。 此后就是一连串前所未有的殊荣,赐紫袍袈裟,诏封神秀为武周“国师”,以最严肃的天子诏令的形式确立神秀“帝师”的身份,虽然神秀坚辞不就,但武则天每见他时必以“老师”相称,从无例外。 以上简单的背景中已可看出神秀对武则天的影响力之大。让唐松心中咯噔一跳的是此番诏迎神秀进京的时间不对。在原本的历史中,武则天是在确定了继承人之后才有神秀进京之事,但现在却被提前了好几年。 方今天下算得是国泰民安,既无大灾需要做法事,又无甚需要大祭之事,加之武则天正在思虑嗣君的人选问题,当也无心思与神秀谈佛论法,简而言之就是一句话,现在神秀实在没有进京的理由。 结合当前对于武则天及整个朝廷天下最重要的事情来看,唯一能做出的解释就是,武则天当也如历史上那般为嗣君究竟选武还是选李而犹豫不决,只不过这一回她是不想再拖了,所以就想借一借崇奉的佛教来稍解犹疑。那神秀这一次进京可就实实在在要行使“帝师”的职责了。 说穿了,这就像普通百姓遇到大事难以决定时喜欢求神问卜一样,嗣君谁属即便对于皇帝也是头等大事,她又犹豫不定,又信佛,偏偏北地还有这么一个让她敬重仰慕已久的人间活佛,焉能不向其求问? 神秀的影响力这么大,武则天既然花费这么大气力将他迎进京来,继承人之争又怎会没有个明确的结果? 至此,唐松几可确定,他所熟悉的历史真的变了! 将想到的这些对太平分说之后,唐松沉声道:“你那边倒是快些,张昌宗真不能留了” 听完唐松说的这些,太平脸色也无比端肃起来,“唐松,我且问你,在你心中希望谁来当皇帝?” “谁当皇帝我管不着,也不想管,我在意的是武三思,一日他大权在握时,我的死期也就不远了” 听到这话,太平暗暗的长舒了一口气,脸上又恢复了艳媚的笑容。 第一百九十一章 谜 太平这一笑很突然,唐松偏过头看了她一眼,“你笑什么?” “你身边那个叫水晶的丫头不是张柬之的孙女嘛,我原还以为你必定也是支持嗣李的” “以前谁当皇帝我还真是不在意,但现在嘛,倒还真希望是庐陵王继位了”,说到这里,唐松看着太平摇了摇头,“若是你能当皇帝倒也不错,哎,可惜……” 闻言,太平脸上似笑非笑,神情古怪的很,“你当真有此想法?又可惜什么?” 如今唐松与太平说话时只要不涉及到上官婉儿这样的绝密,倒也能放的开了,加之此地又无第三人在场,环境也堪称私密,“庐陵王胆子已全被陛下吓没了,据闻如今每一听到朝廷有使者来,皆以为是陛下要将其赐死的,进而涕泪横流,几欲自绝,全仗着韦王妃安慰才勉强撑下来,一个人惊怖之症到了这等程度,还怎么君临天下?” “至于魏王武承嗣,为相也已多年,但这么些年下来却无一样能拿得出手的政绩。皇城中常有人议论魏王是‘位尊为无功,俸厚而无劳’,如此这般,即便是登基为君也难使臣民归心” 唐松摇晃着手中的茶盏,“以某之所见,公主你的心性和能力都比这两人强的多了。更兼具李唐之女及武氏之妇的身份,自然也是有资格问一问鼎之轻重的。但可惜的是陛下根本无意让你参政,而在当前的情势下,没有陛下的强力支持是绝不可能登临大位的,尤为可惜的是你经营的时间太短,根基也太浅,没有足够的实力说什么都是枉然” 在沈思思这件香闺里,唐松这番话算是彻底把太平一直云山雾罩着的最幽深心思给彻底捅破了。这也间接的将两人的关系推到了一个新的程度。 太平静静的听着,听完时脸色已彻底沉冷下来,再没有了往日堪为遮掩的艳媚,“噢,你这番话究竟是在撩拨我?还是在劝我知难而退?” 太平啊太平,你终究还是承认了! 唐松放下手中的茶盏,摇头笑道:“适才这番话公主怎么想都行。我是真不在意谁当皇帝,但如今朝局发展至此,因为武党中的梁王对我威胁太大,所以我也只能衷心期盼李党能够取胜了。你我既为盟友,某这番心思与苦衷便不能不先行告知” “自作聪明”太平冷“嗤”了一声,不屑的看着唐松,“二武之间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纵然现在沆瀣一处,但他两人之间的裂痕却绝不可能一朝泯灭。武承嗣本就是天性多疑,我敢担保他若真能登上帝位,第一个要收拾的必然是对他威胁最大的武三思。反之,武三思又岂是甘居人下之人?这些年是因为有母皇在上面压着,否则他二人之间早就斗的你死我活了。你素日自忖机变,难倒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看不出来?” “我何曾自忖机变了?”唐松回了一句,但心中却不能不承认太平关于二武之间关系的分析是对的,这在后世的史书中是有明确记载的,武三思的确不仅一次的有过谋求嗣位的举动。 既然如此,二武这次怎么又会合流?这是历史中原本没有的新变化,也是唐松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缓缓在屋子里踱步了许久,唐松蓦然转过身来紧盯住太平的眼睛,“莫非……武三思是在利用武承嗣,他还有后手?!” 太平闻言展颜一笑,恰如国花牡丹绽放,艳媚无双。 唐松从歌舞升平楼离开,与太平分手后回到家中时已是暮色四合时分,刚走进二进院落,就见到两个梳着双丫髻,年纪在五七岁的幼童在院子里玩儿的尽兴,幼童身边跟着展开双臂如护雏老母鸡般的唐缘。 唐缘显然是很喜欢孩子,照顾人的经验又足。是以不仅把这两个孩子照顾的好好的,且是自己也乐在其中,笑意吟吟的脸上透出了浓浓的母性光辉。 而在更远些的地方,陈玄礼斜靠在一株桂树上静静的看着这一幕,带着些傻傻笑容的他看的实在太专注了,以至于连唐松进来都没发现。 夕阳西下,玩耍的孩童,一脸慈爱照看着他们的女人,还有更远处那个带着傻笑看着这一切的男人。眼前的这一幕真是太温馨,太和谐了。 看着这样的一幅画面,唐松心中蓦然一动,又想起当日花月楼与禁军军将们痛饮时的玩笑话来,那时搅局的张四郎等人还没到,殴斗也还没开始。众人正一边等待镇楼大娘子沈思思的到来,一边拿死了老婆的鳏夫陈玄礼开着玩笑。当时唐松还拍着胸脯说,他一定要给陈大哥找个好老婆。 甚至当晚殴斗过后,他从太平哪儿回来遇到去而复返的陈玄礼时,还曾又以此话题开过玩笑的。 思及那些玩笑话,再看看眼前这无比温馨的一幕,实在让人心有所感。 唐松放轻脚步,悄悄的从院子另一边向陈玄礼绕过去,可惜这番做贼般的举动却被陈玄礼的两个儿子给发现了,进而也就惊动了唐缘与陈玄礼。 “陈将军来了好些时候了,定要说等你回来再置酒” “姐,你带我这两个侄子玩儿,我跟大哥好好喝几樽”唐松伸手搭住陈玄礼的肩头,边往里走边用极随意的语气道:“怎么样,我姐不错吧?” 陈玄礼不疑有它,很郑重的点了点头,“令姊心善而性柔,确是个好女子” 这下子唐松却是不干了,瞪起眼睛,“怎么?就只是善良好脾气?” 陈玄礼愕然的看了唐松一眼,而后尴尬的一笑,“这个……当然,令姊的容貌也堪称佳人” 摸清楚了陈玄礼对唐缘的看法之后,唐松没有再就此多说,一则是有些话以他做弟弟的身份来说不合适,再则也是欲速则不达,反正两家如今来往密切的很,先培养培养感情再说吧,最终能成的话就是水到渠成,如果不能成,唐松也绝不勉强,毕竟唐缘实在禁受不起另一场悲剧的婚姻了。 进了花厅两人对坐共饮,陈玄礼此来说的还是前次禁军退役老兵的安置问题。经过这些日子的悄悄摸底询问,万骑本年度三百多退役老兵中有六十七人愿意到弘文印社做事。 但这些人都提出了一个共同的要求,就是他们的老家在那个州,唐松就需将他们安置到那个州的弘文分社。如此既能与家人团聚,亦能得着一份薪俸不错的活计。 这对唐松来说是再简单不过了,“这些要求都能满足,不过大哥你先从这六十七人中帮我挑……十六个伶俐口风又稳的人出来,我在京中有些事情需要人手” 陈玄礼放下酒樽深看了唐松一眼。 唐松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哥放心吧,我既不会让他们杀人放火,也不会让他们作奸犯科。就是跑跑腿罢了” 陈玄礼点点头,也就没再多问什么。 彼时只要置酒,那一顿饭吃起来的时间可就长了。月上柳梢时唐松送走陈玄礼后转身就到了上官谨的房中。 上官谨与刚恢复没有多长时间的上官明正在吃饭,衣服上的灰都没掸干净,显然也是刚回来不久。 唐松没打扰他们吃饭,只是在一边坐了下来。倒是上官谨一边吃着一边主动说道:“这些日子尽跟着武三思跑圈子了,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查着。这么着弄不是个事儿,我与明弟商议过了,梁王目标太大,他真就想做什么其实也不太方便自己出面,必然是交给下面人经手的。因此,从明天起,我们就改盯武辉。或许能更有些收获” “就是上次来的那个梁王府大管家?” 上官谨点点头,唐松也就不再多问细节,只是说了那十六个万骑退役老兵的事,“这些人只是给两位哥哥搭把手,跑跑腿的。具体事由现在还不能告诉他们,还是那句话,能盯就盯,实在盯不出什么也无妨,总之一切以安全为先” “放心吧,我们理会得” 三言两语把事情说完后,唐松也就没再打扰两人吃饭,回到房中安歇了。 第二天早晨,唐松如常起身,如常上衙,不过这一遭他却是转往了尚书省最里边的一个小院子。 尚书省地方大,位置好,陆元方又是该衙的直管主官之一,遂就在这里觅了一套藏在最深处的小院子作为新考功标准起草专班的办公之地。 这一上午唐松先是到原本的尚书都事公事房与属下们见了面做了说明,一并挑了主事王峰等三人带走,而后又去请见刘郎中与韦员外郎这两个顶头上司做说明。刘郎中依旧没见他,员外郎韦播也依旧很热情,笑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还是尚书省的都事嘛,又都在一个大院儿,得空自当去看你” 唐松谢过之后,就带着面色复杂的王峰三人到了新公事房,而后就是打扫布置,到吏部领资料,忙忙碌碌了将近一个上午才勉强安定下来。 将近散衙时,姚、宋、唐三人中年级最大,品秩最高的姚崇以此地实际负责人的身份召开了人员聚齐之后的第一次会议。 这次会议也不过是对所有人员的一个相互介绍与分工,另外说明任务所在,本来是个极简单的事情,但开到一半时却被生生给搅了。 搅乱这次会议的是外面一片聒噪之声,一个伶俐的吏员出去问清楚后进来为难的看了看唐松,而后才加以说明。 这又是上次那份名录的后遗症,陆元方对名录全盘照用之后,前几日来找过麻烦却闹得灰头土脸的那批官们不甘心,遂又找到更多的失意者纠集一处去吏部讨说法,不知怎么地随后又找到了这里,口口声声要唐松与他们一起到吏部,到政事堂。 听明白事情原委后,满屋子人都看向了唐松。唐松站起来向姚崇、宋璟及众人歉意的笑了笑后,便欲推门而出。 “你坐下,我去”叫住唐松的是姚崇,说话的时候他人已经站起来了。看到这一幕,满屋子的官吏们都觉得有些提气。外面那么多官儿在聒噪,这明显是个麻烦事,遇到这样的事情作为负责人的姚崇不仅没躲,反而主动挺身而出,他这种担当无形中提升了这个新团体的凝聚力,也强化了他的领导地位。 毕竟在官场上不管是谁,都希望能遇到一个有担当、敢担当的上司。跟着这样的上司一起干活,提气啊! 眼见姚崇直接就向门口走去,唐松也就没再跟他争什么。按他的说法安静的坐了下来。 姚崇出去后,外面的聒噪声先是小了下来,但后来又慢慢的大起来。就在唐松已经推开门要出去时,外面突然又传来一个新的声音。 这个声音一起,顿时聒噪全消,屋内有识得的吏员顿时就激动的叫出声来,“是陆相,陆相来了” 虽然都在皇城,但对普通吏员来说政事堂的相公们也不是那么好见的,更何况这位还是自狄仁杰去相后政事堂内威望最高的相公。当下屋里面的秩序就有些乱了,吏员们纷纷挤到了窗前门边向外看去。 对此,宋璟与唐松都未阻止。 因为隔的距离不算太远,陆元方的声音倒也能听的清楚,“唐松不过一从七品尚书都事,比尔等许多人的品秩都低,这么大的事情他能做得了主?仆又岂能让他做主?这一切都是出自仆的授意,他干的不过就是誊录名单的书吏活计,尔等身为朝廷命官却听信谣言,真是荒谬。就凭这一条捕风捉影,仆与吏部就不能取你们” 言至此处,没好气的陆元方也不再跟这些人多说,直接点了姚崇的名字,“元之,你把今日到的人都给我记下来,哼,仆稍后再与你们好好说话” 不管是声望还是官职,陆元方都将这些来闹事聒噪的官员压的死死,这番话再从他这个主掌选事的相公口中说出,那些官们顿时心惊肉跳,纷纷以袖掩面作鸟兽散,当真是来的快,散的更快。 陆元方这分明是为了保护他把一切怨恨都揽到自己身上了,对此,唐松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轰走了那些官们之后,陆元方就直接到了房中,也没跟唐松单独说什么,只是对众吏员好一番温言勉励。 从各处抽调来的吏员们见他们这个新组建的机构竟能让政事堂中声望第一的次相亲来训话,顿时群情激奋,此前来时还心神不宁的王峰甚至还向唐松投来感激的一瞥,大感在这个地方有干头,有前途。 _.文._对此,姚崇、宋璟与唐松三个知情人交视之间俱都黯然神伤。 _.人._陆元方与众人见面说完勉励的话后就走了,随即也就到了散衙的时间。 _.书._唐松因实在是吃不惯衙门里会食的温吞饭,遂就想着到皇城外面随便找家酒肆吃午饭,谁知刚走到尚书省的衙门口,就撞上了一个青衣小吏,言说李昭德相公要见他。 _.屋._李昭德现在正跟武承嗣掐的厉害,见我干什么?说实话,这敏感时刻,唐松也不想见李昭德,但他既然寻到了自己,却不容他有丝毫拒绝的余地了。 一路上揣测着到了李昭德在政事堂的公事房。孰料这位李相公要说的事情跟他的揣测八竿子都打不着。 待那引路的吏员退出去了好一会儿之后,李昭德方才刻意的压低了些声音出言问道:“云露现在到哪儿了?” 闻言,唐松先是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李昭德问的是水晶,云露是水晶的闺名。 “算算行程,现在该还在京畿道内” 李昭德看着唐松,语气很郑重地说道:“仆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尽快联系上云露,让你安排的那六个护送之人将她安全送往襄州。此外,这是一封给襄州别驾方公南的信,也一并送去” 唐松接过信等了一会儿,李昭德见状摆了摆手,“去吧,此事抓紧办,务必要保证云露的安全” 唐松迷迷糊糊的出来了,任他此前猜来猜去也实在想不到李昭德找他一遭居然就是为了这事。 李昭德最近可谓是忙碌不堪,心急如焚,就算再怎么关心张柬之的孙女,找个人传个话不就行了吗?何至于亲自见他交代这样一件对宰相而言实实在在的小事,而且语气还如此郑重其事? 此外,李昭德怎么知道自己派去护送水晶的是六个人?难倒他一直在悄悄的关注着水晶?就算李昭德与张柬之的私交再好,这种关注也显得过份了吧。张柬之的子孙可是不少,难倒他还能都如此? 总而言之,李昭德对水晶的关注与关心已经完全超出了正常的范畴。 这事越想越蹊跷,越想里面越有内容,但究竟蹊跷之处在那里,唐松却是毫无头绪。 从武三思跟武承嗣合流的真正想法,再到李昭德对水晶安危异乎寻常的关注,随着这次李党与武党的大决战拉开序幕,一个又一个的谜突兀而来,让唐松恍若走进了一团团迷雾。 第一百九十二章 嗣君揭晓 毕竟是关于水晶安全的事情,李昭德交代的事情唐松很快就给办了,只是遗憾水晶不在神都,一时无法解开她身上的谜。 此后一段时间,唐松便专心在了官员新考功标准的指定上,这既是为完成陆元方所托,亦是一个系统熟悉本朝吏治的绝好机会,无论那一点上唐松都不愿敷衍。 与他一样,姚崇与宋璟都是做事极认真的人,既然接了这个差事,就都存着要做好,甚至将其立为后世之法的心思。如此以来,这件原本就复杂的差事愈发将摊子铺的大了,光是梳理自先秦以来的考功成例,并系统分析其利弊就是一件耗死人的事情了。 工作量既大,偏又乏味枯燥的很。但唐松每日沉于其中却没有多少烦闷的感觉,这一则是因为他确实把心沉了进来,再则也是因为与姚崇、宋璟两人一起共事的感觉真的不错。 经过这段日子天天泡在一起,唐松与两人已经非常熟悉,也更了解了姚崇慷慨大气、宋璟春风化雨的行事风格,而这两人对他严谨扎实的工作态度明显也甚为欣赏。 当日陆元方在政事堂公事房中的那一拜其实无形中已将三人联系到了一起,再经过这段时间的共事之后,三人间由陌生到熟悉,再因为相互欣赏而由同僚慢慢转为好友,三个有着共同目标的人之间这种关系转化来的是水到渠成而又坚实可靠。 其间三人公务之余相聚小酌时,也会经常谈及当前朝堂上李武之争的喧嚣,姚崇与宋璟的政治倾向明显偏于李唐正朔,但越往后再说到这件事情时,两人越是沉默,沉默的最后常常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 这其间陆元方曾数次传见三人,过问新考功标准起草的进程。在每次传见将要结束时,这位即将油枯灯尽却还在勉力支撑的老相公总不忘谆谆告诫三人不得卷入李武党争,为此,他甚至说了一些颇为忌讳的话,“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嗣位谁属原非尔等所能定断,与其将心思花在这上面,不如实心办好你们手中那件大事,那才是有用于天下的利民大政” 这样一切以万民为先的告诫对姚崇、宋璟这等修身有成的官员还是很有说服力的。再则,这段时间以来,不知是谁将庐陵王李显惊怖之症的详情给宣扬出来了。 这回的宣扬真是细致的很,从李显每次听到天使将至时的极度恐惧,到其因恐惧而情绪失控后的涕泪横流,几欲自绝,再到他俯身在韦后怀中瑟瑟发抖以求安慰的懦弱,俱都传扬的清清楚楚。 此传言一出当真是神都骚动,天下哗然。许多心系李唐的官员百姓欲待不信,但终不敌那传言实在太细致,太真实,老百姓们见识少或许还半信半疑,似姚崇、宋璟这等朝廷的中阶官员却是想不信都不行了。 至此再说到这个话题时,两人便越发的沉默下来,偶有一次,三人聚饮到酣处,明显喝高了的姚崇曾在酒意的催逼下放声悲呼,天道不公,忍看李唐英气尽绝于太宗矣! 闻此悲呼,宋璟面色惨然,唐松亦是心有所感。作为一个皇室来说,李唐真是让人有太多的感慨。 当年隋末大乱,李唐自晋阳起兵,最终横扫六合定鼎长安。当其时也,新朝初立,何等的意气风发。而后太宗李世民操柄大政,手创贞观之治的同时,先战后和使四夷宾服,共推其为可汗之可汗的“天可汗”,这一份显赫到极处的文治武功足以光耀千古。 可惜啊,太宗一逝之后,恰如姚崇所言,李唐皇室的英气就此沉沦。此后相继继位的李治、李显、李旦父子三人皆是性格懦弱。尤其是两个儿子——中宗李显、睿宗李旦,可能他二人都被武则天吓破胆的缘故,皇帝当的真是一塌糊涂,相比之下李旦还强些,感觉到自己干不了就主动让位。那李显做皇帝后的种种作为就是标准的昏庸昏聩,不仅是做皇帝不够资格,仅就男人而言,这个有名的绿帽皇帝也把古往今来所有男人的脸给丢尽了。 从太宗逝后的这些年,若非是武则天确有治理内政之才,而李显、李旦在位的时间又短,只怕李唐的基业早就败光了。或许是上天也实在看不过眼了,在经过两代的沉沦之后,李唐皇室终于迎来了一个英气勃发的玄宗李隆基。 唐明皇李隆基这皇帝前期干的着实不错,一手接过由太宗开创,武则天稳稳维持的家底并将之发扬光大,最终创出开元盛世,将李唐带上了中国几千年王朝时代的最巅峰。 可惜的是这厮没个长性,能山石却不能善终。开元末期便开始倦政,沉于美色及享受中不可自拔,任政事沉沦,最终在天宝十四年秋季爆发了安史之乱,这一场长达八年,祸乱整个天下的叛乱不仅标志着盛唐的终结,亦标志着李唐国运彻底的走向了衰落。 自此之后,历数肃宗、代宗、德宗……直到李唐灭亡。其间虽有那么三两个皇帝有励精图治之心,但整体实在是平庸的很。若仅以历史成就考量,悠悠三百年大唐,李唐皇室其实只出了一个半好皇帝,而这半个还自己把自己的家当给败光了。 历史啊真是说不得,而今太宗已逝,李唐皇室后面真是没啥看头了,尤其是如今李党要拥立的这个庐陵王李显更是废物中的废物,这混蛋唐松真心瞧不到眼里,这也是他对嗣李毫无兴趣,乃至一直与李党保持距离的根本原因。 至于什么龙种不龙种,正朔不正朔,扯淡吧,君权神授这种玩意儿能唬住穿越者?能跟穿越者有一毛钱的关系? 庐陵王李显是个混蛋,魏王武承嗣也不是什么好鸟,这厮除了在迫害李唐宗室上非常有想法,非常有办法之外,若论执政也真是操蛋的很。 摊上这么两个二货,还让唐松对武李党争怎么提得起兴趣? 姚崇、宋璟是为李唐皇室而悲,唐松则是为辉煌大唐的沉沦没落而叹,搞到后来意兴索然的三人索性再不提这个话题,三个都与当今纷纷扬扬武李之争拉开距离的人躲在尚书省那个僻静的小院中专心做着真正于国家百姓有利之事。 只是三人偶尔对视的时候也有茫然,虽然无人将此说破,但大家心中都明白这份茫然的根源是迷惘,陆相若逝,他们耗尽心力做的这个东西能顺利完成吗?完成之后能用得上吗? 若是用不上,还谈什么利国利民? 这种想法虽然实在难免,但三人恰如陆元方所言,皆是心性坚韧之人,亦是相信事在人为之人。即便不说这个,仅是为了回报陆元方的那一礼和赏识看重,他们也得收了杂乱心思,专注做事。 他三人躲进小楼成一统,外面却是乱的天翻地覆。李党自然不甘于武党的咄咄逼人之势,也开始奋力反击。 先是有人采用同样传言的手段抨击武承嗣为相多年却一事无成,不过尸位素餐而已。而那两句“位尊而无功,俸厚而无劳”的话亦是传的神都人尽皆知。 虽然面对这两种传言朝廷都有及时干预,但传言这种东西根本很难封住,更何况这传言的背后还有强大的政治势力在推动,如此就更加的封无可封了。 随后人们赫然发现前往太宗昭陵,高宗乾陵祭拜的人越来越多,即便是进不去,只在陵外遥祭也甘心。一时间,这两座皇陵外香烟缭绕,纸灰漫天,若非天子直接插手干预了此事,只怕前往的人会越来越多。 神都皇城外,这些日子简直快成集市了,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百姓前来递请愿折子,请愿的内容无一例外是请圣天子尽快明确嗣君之位的归属,只不过这些请愿折子有人支持嗣李,有人支持嗣武。粗粗估算下来,竟是两边差不多。 外面骚动,皇城里面也不消停,分属武李两党的官员抽疯了一般写奏章,递奏章,奏章的内容先是统一的支持各自的嗣君,而后又分支出两党官员间的相互攻击,这种大撕裂与大政治运动直接导致皇城上空罩上了一层厚厚的躁动气息,应办之公务也只是勉强支应而已。 皇城外躁动,皇城内躁动,更里边的内廷自然也难以平静,武氏宗族中自觉在天子面前还有些体面的人进宫愈发勤的似流水一般,虽然能得到武则天召见的人极少极少,且越来越少,但他们还是势头半点不减,对他们而言,来了本身就是在表明一种态度。 能获得武则天接见的人着重说的还是那一句老话,“自古天子未有以异姓为嗣者” 虽然在宗亲关系上占着劣势,但李党自然不会甘心内廷失守,品秩够直接面圣的官员们每天都在请求陛见,李昭德更几乎是在承天门前安营扎寨了。除此之外,似狄仁杰、张柬之等虽被贬谪却有着威望的李党重臣们也再不顾忌谪臣本应有的谨小慎微,从千里之外连连拜表,表章中共同出现最多的一句话是“立子,则千秋万岁后配食太庙,承继无穷;立侄,则未闻侄为天子而附姑母于宗庙者也” 李党这一句针对武党最引以为傲的宗亲关系发炮,直击武则天的内心,亦把武党打懵了好两天。 但武党反击亦速,仅仅几天后便直接抛出了针对武则天的新说辞,“立武,则武周国号长存不灭,圣天子永为武周开国之君,祭祀供奉不绝;立李,武周异日必重为李唐,如此,武周国不过一代而亡,徒为后世人所笑也” 面对这种从百姓到皇城再到宫城的集体性骚动,除了最初的两种传言和昭陵、乾陵外的祭拜被压制了一下之外,其它的武则天未作任何弹压。 对此,虽然武则天在回答此类问题时口风甚紧的说着“此朕家事,卿勿预知”的话,但熟悉其执政风格的人已能明确看出,这一回圣天子是打定主意要明确嗣君之位的归属了,之所以对当前的乱象不加弹压,目的就是要让所有人把想说的想做的都说出来做出来,为其最终的定断提供更多考量。 这种态度反过来又更刺激了武李两党的活动,到冲刺的最后阶段,从内廷到皇城,甚至整个神都都被卷入了前所未有的癫狂。 好在当今天子实际执掌天下大权已有三十多年,登基为帝也已数年,加之李武两党在结果未见分晓之前都不敢在这时候有丝毫悖逆,使得武则天可以稳稳把控朝政天下,这才没有因为骚动而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乱子来。 就在骚动到达顶点的时候,年过八旬依旧精神矍铄,在北地有人间活佛之称的神秀大师奉诏进京了。当日,洛阳城内万人空巷以迎,其经过处两边街道上摆下的香炉一眼望不到尽头,香炉中焚烧的香烟袅绕而起遮蔽了半个都城的天空,其时之盛景,唯有贞观年间玄奘法师圆寂时长安百姓倾城送葬的景况可差相仿佛。 神秀进京被供奉在内廷大遍空寺的第三日,武则天临朝后一改前段时间的沉默,雷厉风行的发布了一连串的诏书。 诏令调兵,自京畿道调四万府军进京,附属万骑禁军加强都城之拱卫。 诏令最为精锐的边军若非有战事者皆全线收缩,闭营整训。 诏令兵部及将作监暂停对地方镇军的一切军器供应,对边军的物资供应亦逐月补给。 诏令军中所有将领暂停一切外出公干,若必须外出者需有本军主帅亲自签发的通行过所,过所上严格注明行经之处,目的所在。 诏令庐陵王李显由看管禁军护送回京。 诏令狄仁杰还京。 …… 诏令发布完毕之后就是武则天的严令,嗣君之立,乃朕家事,朕自当乾纲独断,自即日起,众官不得再言此事,有违令者交御史台会同大理寺严处。京兆衙门须严肃都城秩序,不得使百姓随意聚集,有违者准重处之。一并着政事堂陆元方、娄师德整肃皇城,使各衙官吏安于公事,少及其余。 这一连串的布置下来,所有人都以为天子该宣布嗣君的结果了。但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是,武则天却没了下文。 直到将近一个月后,当庐陵王与狄仁杰皆已进入京畿道,且被神都派出的禁军迎住之后,当今天子正式焚香沐浴,祭拜天地及宗庙,而后于大朝会上宣布废皇四子李旦“皇嗣”之号,改封相王。罢武承嗣政事堂首辅之位,废魏王爵,晋位武周嗣君。 第一百九十三章 嗣君之死 唐松家中,一身盛装打扮的太平毫不顾忌形象的爬在了唐松的榻上,“来,给我捏捏肩膀揉揉腰,这段日子真是累死了” 眼见外面已是夕阳西下时分,唐松却也没说什么。起身关了门后走到榻边坐下,还真如太平要求的那样,给她按压起肩臂腰肢来,“今天又是去参加谁的定亲仪式了?” “对,就是这儿,再用些力。建安王武攸宜的儿子与我兄长相王女儿的定亲。明天还有一个,是相王之子与另一武氏王爷家女儿的定亲”太平说的有气没力,看来这几天为参加诸多接踵而至的联姻真是累着了。 自武则天登基第一天就被提出,并纷扰了数年之久的嗣君之争终于有了结果,这让皇城、神都乃至整个天下万民一时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没等别人回神,内廷又接连有了一连串的举措。先是在承天门前公开焚毁了一大堆奏章,这些都是前段时间武李两党因嗣君之争而上的奏本,其中多有两党官员的相互诋毁弹劾之语,甚或还有不少是对嗣君武承嗣的直接攻击。 当众焚毁奏章的举动稍稍安定了朝中李党官员躁动不安的情绪。 随即,在内廷之中,武则天亲手安排了一系列的联姻。先有嗣君武承嗣长子武延基与庐陵王李显之女永泰郡主定亲。继而,庐陵王幼女李裹儿,即安乐郡主与梁王武三思长子武崇训定亲。这两桩定亲并都由武则天亲自排定了成婚之期。 由此,庐陵王李显人还没到京,他的两个女儿分别就成了武承嗣与武三思家的长房长媳。 紧随这两次之后的是武李两族的大联姻,譬如前皇嗣,如今的相王李旦将一个女儿嫁入建安王府做儿媳的同时,也给自己的儿子娶了一个武氏宗族的媳妇儿,类似的联姻密集发生,把钦天监和太平这样的宗室权贵们给折腾的不轻。 武则天亲自主导的这一场大联姻是继焚烧奏章之后,再以另一种更为柔和的方式安抚了朝堂天下对大清洗的担忧。 唐松在太平水蛇般的腰肢上来了一下重的,“把这礼服脱了,看着都累得慌” 太平动都没动,懒懒声道:“你来” 天气虽已到严冬,但唐松这屋里自然不会冷。伸手边给太平扒着外面的大衣裳边问道:“看来圣人是不想像登基之前那般再搞血雨腥风的大清洗了,这倒是好事。对了,首辅之位可定了吗?” 武承嗣如今晋位成了嗣君,他空出来的政事堂首辅之位就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悬念。不小是因为这毕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由不得人不关注;不大则是因为皇城众官均以为此事再无悬念,李党是根本不去想了,气焰高涨的武党则笃定此位必当是梁王武三思的囊中之物。 “我还真有消息,不过你猜猜母皇嘱意的是谁?” 唐松原本还只是随口一问,但太平这看似不必要的反问却让他精神一振,颇有些不敢相信道:“难倒是狄公?” 太平叹息了一声,“你呀,还真是够聪明” 唐松猛然从榻上站起来踱着步子放声大笑,“这有什么好聪明的。你母皇既然有意要缓和李党与武党之间的关系。那由狄公出任政事堂首辅就是最好的权术手段。只要狄公一就此位,满朝李党官员便能心安,这朝堂可就算真正稳下来了” “狄仁杰回朝出任首辅就让你这么高兴?” “狄公一代人杰,由他出任首辅实是天下之大幸也”唐松嘿嘿一笑,“不过更让我高兴的是武三思这回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他倾尽心力将魏王推上嗣君之位,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受唐松感染,去了礼服只穿着一身内裳的太平莞尔而笑,“倒也不是什么都没捞着,母皇将他王爵的封邑又增加了五百户” 对于武三思来说,这五百户加与不加能有多大区别?闻言,唐松更是笑的欢畅了。 不过笑过之后,唐松还是回到榻边很郑重的向太平问道:“你那边可察觉出武三思有什么异动没有?” 太平摇摇头,“自这一次武李党争初起一直到现在,他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这几天更是与我一样穿梭于各家王府,还真没察觉出什么来。不过看他那样子,虽然是武承嗣成了嗣君,他倒是比武承嗣更高兴” 闻言,唐松皱起了眉头,不对呀!跟武承嗣虽然平庸,但只要不事涉嗣位之争就还有些容人之量比较起来,武三思此人心胸最是狭窄,其睚眦必报的生性可是史书明载的。 如今历史的轨迹虽然发生了变化,但武三思这个人的心胸性格却不可能即刻就变。他现在的一切表现都不是他该有的正常反应,这里面怎么看都透出些妖异的味道。 而唐松还知道一句话,事物反常必有妖异,反之,武三思此时的妖异之举就是其反常之兆。 但武三思究竟反常在哪儿,却因为没有任何消息线索而不得窥知。 沉思了一会儿想不出什么来之后,唐松先就将之放到了一边。总体而言,武三思无缘相位还是好消息,至于他要搞什么反常之举也不算坏,至少在当下的一段时间里他就没心思来对付唐松了,也使得唐松有更多的时间去寻出他的反常之处,以便为异日武三思必然会到来的睚眦必报准备更多反击的筹码。 消息说完,唐松一巴掌拍过去,原本是想拍太平的腰肢。孰料太平正好身子一动,于是乎这一巴掌就偏了方向,着落在内裳下那一爿丰熟圆润的臀上。 弹力真好!唐松脑子里刚冒出这么个混乱的念头,太平已扭头瞪了他一眼。 这一眼真是复杂的很,有疑惑,有嗔怒,有春情,有艳媚……真是千种风情,万般滋味,让人品味不清。 “瞅什么瞅,这么晚了还不回家?速速起身”唐松边义正词严的说着,边悄然起身离榻,但这点小心思却没能瞒过太平,身子刚刚站起来,就见着太平一脚踹来。 这踹在腿上的一脚着实实在,唐松当即就是一个屁墩坐在了地上。 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后,太平方才从容起身穿上了礼服,“你这鸟(音diao)人,占了老娘的便宜还要装谦谦君子,休想” 说完,她轻蔑的瞅了唐松一眼后,“啪”的将绣满金丝的礼服下摆一甩,昂首挺胸傲然而去。 在她身后,依旧坐在地上的唐松手无意识的在地上画着圈圈,口中哀叹道:“冤枉啊,这真是意外” 唐松既不想往武李之争中掺和,本身的品秩又太低,是以朝堂这一段时间的热闹就与他没了什么关系,每天按时到衙散衙,坐看外面的风起云涌,潮起潮落,日子倒也悠闲可过。唯一的遗憾就是太平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一直没对张昌宗采取行动,原本答应的事情迟迟不动让唐松颇有些不满。 这样的好日子又持续了十多天,就在皇城纷纷攘攘盛传狄仁杰已经到京的第二日,他接到了进宫陛见的传召。 唐松一路入宫,由宫人导引着进了瑶光殿后才发现殿中站着的人着实不少,政事堂、各部寺监首领,简而言之,凡皇城中三品以上的重臣悉数到齐。除此之外,诸多身穿王服及诰命服饰的宗室及李唐皇室的显贵们也到了许多,原本阔大的瑶光殿正殿上因为人来的太多竟显得拥挤了。 眼前这分明就是一场神都顶级权贵的大集合,召我来做什么? 疑惑的唐松被殿中另一个接手的太监导引到了僻静的一角,此地还站有两人,一人是前京兆衙门的二把手、如今正在负责《姓氏录》重修工作的杜审言;另一人经过太监绍介之后才知是以前与宋之问齐名,刚从牢里放出来不久的诗坛名宿沈佺期。 唐松与杜审言虽然早已相识,但两人之间相互看不对眼,所以关系一直不冷不热,勉强算是点头之交。至于此前因贪渎入狱的沈佺期就更是陌生了,所以三人之间只有简单的一见礼也就罢了。尽管疑惑自己被传见的原因,唐松也没问他们。 这样的地点与场合也不适宜四处走动,唐松就安静的等着,没过多久来了一个礼部官员,唐松这才解了疑惑。 稍后就在这瑶光殿上,在众多重臣的亲眼见证下,会有一个极其重要的仪式。唐松三人就是被叫来以文学的方式记这次仪式的。 杜审言名列文章四友之首,当世论文他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沈佺期与宋之问俱以律诗见长,在唐诗史上有“前有沈宋,后有钱郎”之誉,宋之问翻船之后,当世论诗,至少在律诗上他堪为第一;至于唐松嘛,虽然是个冒牌货,但在世人心中,若论新兴的曲子词,他是当仁不让的第一。 古代每有大事好以文为记,以诗为记本也正常的很,但在今天这样顶级权贵齐聚的场合特特将当世公认的诗文词三魁首聚于一处为一个仪式做记,这还真是少见,其中明显暗含有借用他三人影响力及文学的形式美化此次仪式,以及加速传播的用意。 礼部官员交代完,明白了武则天的用心之后,唐松心中的疑惑反倒更深了。究竟是什么仪式让武则天重视到这等地步? 随着外面九响静殿鞭声的暴鸣,重臣与显贵们分左右各依品秩爵位高低迅速站定,让唐松疑惑的谜底也缓缓揭开。 此刻不是大朝会,亦不是常朝,但缓步进殿的武则天却穿的异常正式,全套的皇帝披挂一样不少。在其左右搀扶着她进殿的也不再是内宦,而是两个之前搅扰的整个天下难安的中年人。 虚搀着其左手的是刚刚晋位为嗣君的武承嗣,右手处那人方一露面,顿时引得满殿哗然,一些人甚至失声叫了出来,“庐陵王!” 左边由内侄武承嗣搀着,右边由儿子庐陵王李显搀着,这阵仗本就已经够唬人了,孰料她后面竟然还跟着一位名动天下的人物。 看到这人的第一眼,唐松像殿中的不少人一样惊喜而呼,“狄公!” 狄仁杰果然还京了!而与他并肩而行的则是一脸笑意的梁王武三思。 武承嗣、李显、狄仁杰、武三思四人环形拱卫着盛装龙服的武则天一步步向御座而去。这五人,这一幕太具有冲击性,以至于整个大殿有那么一阵儿的集体失声,直到某个礼部官员率先抚掌而赞后,立时赞声四起,喧哗一片。 唐松没有赞叹,从狄仁杰进殿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看这位老人。 一年多的贬谪并没有让狄仁杰显的老相,他那让唐松第一次见面就印象深刻的腰板依旧挺的笔直,只是脸上的表情太过于平静,平静到什么都看不出来。 自愿?被迫?这一切还都是一个谜。 待武则天在御座上坐定之后,殿中很快安静下来,今天这次古怪聚会的目的也最终揭晓。 这是一次盟誓之会。以李显、李旦、太平公主为首的李唐皇室后裔与以武承嗣、武三思为首的武周宗室齐列大殿,昭告天地之后,在满朝重臣的观礼下高声盟誓,誓言武李两家永相亲爱,互不戕害。 双方共同盟誓之时,武则天早安排有史官在侧记录,最终这份记录的内容会交由将作监铭刻于三份铁券之上,而后三份铁券一藏于史馆,一藏于武氏宗庙,最后一份则供奉于高宗乾陵。 待这次声势浩大的盟誓完成之后,至少在表面上看来武李两家的关系和谐了不少。当即便有不少人去探问久矣不还京的庐陵王李显及狄仁杰。 眼见狄仁杰被人围的水泄不通,唐松便去寻上官婉儿,留下杜审言与沈佺期冥思苦想该如何完成这一次的煌煌巨制。 在人群里找来找去的时候,福祥走过来扯了扯他的袖子,唐松会意,低着头跟在福祥身后,最终来到了殿右隔出来的一间房中。 这也是一个签事房般的布置,上官婉儿就坐在屋中的书几后疲惫的揉着眼耳之间的位置。 见她一脸的憔悴疲惫,唐松反手关上门,快步到了她的身后替她柔柔的按捏起来,“你瘦多了” 上官婉儿侧过头去将脸贴在唐松的手背上,“这段日子真是乏透了” “武李党争,殃及池鱼啊。看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咱们找一天出城玩玩,你也好好发散发散” 听到这话,上官婉儿一脸的神往,“嗣君之位已定,这阵忙碌也该要过去了。若寻着空闲时我去寻你” 唐松正要说什么时,忽然听到隔壁传来推门声以及轻轻的脚步声响,随即便听到武则天呼唤上官婉儿的声音。 上官婉儿一边答应一边低声嘱咐唐松现在莫要出去,也别弄出什么响动来。 为怕人无意中闯进来,上官婉儿出去后特特的从外面锁住了门户,随即就听到她推隔壁门户的声音。 唐松悄无声息的走到隔开两房的墙角处,将落地的帷幄挑开一道缝隙,这才发现隔壁那间比这间稍大的房屋正是武则天下朝后批阅奏章的所在,至于他所在的这间类似于后世的秘书房,两房中间以下实上虚的木雕板墙隔开,上面又覆着一层遮挡视线的帷幄。 透过那道细细的缝隙,唐松见到那边房中站着七人。武则天、武承嗣、李显、武三思、狄仁杰之外,尚有上官婉儿及一个十几岁的富贵清俊少年。 武则天坐在批阅奏章的御案后,面带笑容向狄仁杰温言和煦道:“狄卿,由尔出任政事堂首辅实是众心所向,汝就不要再推辞了” 狄仁杰依旧是适才在大殿上的那种平静神色,“臣年纪早过六旬,近来发白齿摇,垂垂老矣,实不堪如此显职。俯请陛下另选贤能,一并准臣乞骸骨告老还乡,于山野林泉中歌舞此太平盛世” 狄仁杰这番拒绝的话还不曾说完,便听“啪”的一声,武则天拍案而起,“狄仁杰,朕三番五次好言相请,你道朕真的不敢杀你?” 这还是唐松第一次见武则天发脾气,身材高大的她本就气场强横,这番凤眼含威的发作出来,隔壁房间顿时如坠冰窟,就连帷幄之后的唐松都恍然觉得空气似乎冷了几度。 武则天这一罕见的发作让房中所有人都低下头去,尤其是那庐陵王李显最为不堪,唐松虽然因为角度的原因看不清楚他的脸,但他身子筛糠般的颤抖却是瞧的清清楚楚。 狄仁杰躬身为礼,一言不发。这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了,要杀就杀,老夫何惧杀头? 武则天怒目而视狄仁杰许久之后缓缓的,缓缓的坐了回去。转而移目到庐陵王身上,“李显,你可想做天子?” 闻听此言,原本就在筛糠的李显刷的一下软到了地上,双手连摇,口中颤声道:“儿臣不想,母皇,儿臣真的不想啊” “噢!你若是真的不想,那狄卿怎会为了你连首辅相公都不肯为?” 李显一愣之后方才反应过来,人也不敢站起,居然就此跪行到了狄仁杰面前,抱住这位赤胆老臣的膝盖连连摇动,“怀英,我知你待我赤诚,但我真是不想做天子啊,你快应了母皇,应了母皇吧,就当是为了我,你快应了吧”说到最后时,又急又怕的李显已是语带哽咽。这情景在唐松看来真是又鄙夷又可怜,凄惶到了极点。 此前脸色一直如死般平静的狄仁杰眼圈慢慢红了,最终仰天一声长叹后“扑通”一声对跪在了庐陵王李显面前,以无尽的心酸与苍凉嘶声喊道:“陛下……陛下……” 随着这两声痛呼,狄仁杰紧闭的双眼中已有滴滴老泪滚滚而下。 也不知是不是隔壁屋中光线的缘故,唐松远远看去,狄仁杰紧闭的双眼中滑落的浊泪居然隐隐透着红色,像极了史书中所言的忠臣血泪。 这老浊的血泪流下的同时,狄仁杰揽住面前年纪堪为其子的庐陵王李显,君臣两人抱头痛哭,尤其是狄仁杰的声音之惨,如老狼失子后的空谷哀嚎,使人不忍卒听。 帷幄外的唐松看着这一幕,看着刚强自持了几十年,如今老而弥辣的狄仁杰居然哭成了这个样子,心里顿时涌起一片火辣辣的酸热,其中滋味实在难言,实在难言! 任两人哭了一会儿后,武则天起身到了两人面前,先是亲手扶起了庐陵王李显,柔声道:“哲儿,这些年是母皇委屈你了,你放心,母皇今日愿对满天神佛立誓,绝不伤你。你尽管安心在京中住下,做一个富贵丰足的安乐王爷” 庐陵王李显原名李哲,武则天小时候叫惯了故而虽然如今庐陵王改了名字,却依旧惯以“哲儿”称之。 武则天言不轻出,出则无悔;此外其崇佛天下皆知,如今她当众以满天神佛为誓不伤李显,就连心中无限悲怆的狄仁杰也不怀疑这个誓言的真假。 终于彻底放下心来的李显自然是千恩万谢,待其谢过之后便被武则天打发出去了。 李显走后,武则天转身亲手扶起了狄仁杰,将这老臣看了许久后方才一声低叹,“非是朕偏心不肯将这天下传于哲儿,狄卿你看他的样子能为一国之君否?” 不待狄仁杰说什么,武则天先已摇了摇头,“哲儿与他弟弟一样,俱是性子太弱,若其一日登基为帝,必定为人挟持,却让朕如何将这天下传于他?也非是朕定要屈你之志来做这首辅相公,只是你若不肯就此位,朕为安朝堂,为安天下,说不得就要做些不欲为之事了” 武则天话虽不曾说明,但唐松却能听的明白,此言的意思就是说狄仁杰若不肯为相,势难自安的李党难保就会有反弹,只要有这个可能,武则天现在就要下手清洗李党,届时必定又是一番血雨腥风。 反之,以狄仁杰的威望若肯出任首辅相公,首先就能使李党的人心真正安定下来,这就给武则天从容布置并最终消弭李武两党之间的隔阂提供她最需要的时间。 武则天对狄仁杰说的的确是实话,看来她也是真的不想大肆屠戮了,这一方面是出于政治考量,另一方面未尝不是杀累了,亦怕此举会为武氏宗族种祸,毕竟西汉吕雉及吕氏家族的阴鉴不远。 狄仁杰沉默良久后,废然一叹,这一叹之中的情感之复杂,唐松已是只能意会而无法言传。 听到这一叹,武则天终于是笑了。 经过一连串的精心布置之后,内廷皇城乃至天下的喧嚣终于在狄仁杰出任首辅相公后归于平静。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嗣君既立,天下已安时,仅仅过了一个月,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在整个武周万里河山上空炸响——刚刚登上嗣君之位不过几十天的武承嗣……薨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卷入 武承嗣之死的消息唐松是在衙门里听到的。 当素来无事绝不乱串公事房的姚崇轻声说出这个消息时,唐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管武承嗣人怎么样,他的地位都是嗣君,那可是嗣君哪!怎么就这么死了?说死就死了?“消息确实吗?” 姚崇点了点头,虽然他对武承嗣晋位嗣君很不满意,但此刻脸上却没有半点笑容。 就在这时,宋璟也到了位于他与姚崇公事房之间的唐松公事房。 在唐松的公事房里看到姚崇,宋璟颔首为礼时就已经明白了原委,“元之,你也知道了?” 姚崇无言点头,同样不支持嗣武的宋璟脸上也没有半点幸灾乐祸,反倒是忧形于色,“储君者,国之重器也。他这一死,朝堂复又多事矣” 闻言,姚崇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唐松却没心思像他们忧的那么长远,他更关心另一件事,“嗣君是怎么死的?” 姚崇被陆元方抽调到这里之前已经是兵部主司的一把手郎中了,这已是中阶官员中含金量最高的,他品秩本就不低,加之又是个慷慨大气的性格,所以结交的朋友就多,消息也灵通,“太医署会同刑部正在严查死因,不过据传出的消息是死于心悸,据说他患此症已经多年,如今府里还养着两个从河北道寻来的名医” 唐松从类似后世办公桌的书几后站起身来,缓缓踱步到站着的姚崇、宋璟身边。踱步时心思转动不休,他知道此时的心悸之症其实就是后世冠心病中心肌梗塞的一种表现。 早有此症,府里还养着远自河北道请来的名医,再考虑武承嗣的年纪,他若是因心肌梗死猝然而逝,还真是能说得过去。但唐松总觉得这个合乎逻辑解释的死因后面玄机重重。 这也死的太巧了吧!再者,他府中既然有从河北道千里迢迢请来的医生养着,又怎会如此容易就死了?如果真的只是因为心肌梗塞的原因,那他在嗣君之争结果没出来之前死才更有可能吧,毕竟那时候心理压力太大。但现在结果都出来了…… 姚、宋两人并不知道唐松在想些什么,倒是宋璟听到姚崇的话后,如释重负地说道:“对于朝堂天下来说,死于心悸之症实是最好的解释了” 姚崇称是,“如果太医署与刑部真查出什么疑点来,武氏宗亲岂肯甘心?此前支持嗣李的官员们必将人人自危,便是刚刚回京的庐陵王也难自安,真到那时,莫说朝堂,就是天下大乱也非耸人听闻之语了” 这时,唐松插话问道:“以元之、广平两兄之见,武承嗣这一死,谁最有可能继嗣君之位?” 听到这个问题,姚崇、宋璟交视了一眼,复又沉吟了许久后,才由姚崇缓缓声道:“武承嗣死后,狄相必定会向圣人进言以庐陵王继嗣君之位。但某料定圣人最终只会在武氏宗亲中选定继任人选” 宋璟点点头,显然是同意姚崇的说法,唐松闻言也是缓缓的颔首以应,此前他在瑶光殿侧已经明确听到武则天对两个儿子的评价——性格太弱,继位之后必为人挟持。只从这一点上便彻底否定了两人的继承权。 就不说武则天对两人的这种看法,放到更大的朝局中来说,武党花费了这么大精力才争到嗣君之位,这时若因武承嗣之死而一朝易手,他们岂肯甘心?那便又是无穷风浪了,若是在武氏宗亲中选定继承人就没了这个担忧,毕竟李党如今已经接受了武氏嗣位的结果,且收尾的安抚工作也都做的差不多了。 归根结底,不管从武则天个人的看法到朝局大势,选武都是最省心,亦是将朝局动荡的风险降到最低的上佳选择。 “若是从武氏中选,那究竟是父死子继,还是兄终弟及?”唐松的这一问让两人都没法回答,毕竟武承嗣还没有登基,只是嗣君而已,而其长子武延基的年纪又是半大不小,这就使得父死子继与兄终弟及都说的过去。 宋璟向窗外远处内廷的方向瞥了悠远的一眼,“这就要看圣人的心意了” 姚崇与宋璟都是忠于职守之人,这回也实在是武承嗣死掉的消息太惊人,所以他二人才会来串串公事房通报个信息。此时消息说完又议论了一会儿后两人便各自回去了。 送走他两人后,唐松整个上午剩下的时间里再没了干任何公事的心思,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武承嗣之死的消息,以及武三思那张脸。 一想到武三思,唐松便悚然而惊,若真是这厮成了继承人,那他可就真没活路了。 此前他因为瞧不上武承嗣与李显,所以一直主动与嗣君之争拉开了距离,以一种悠然超脱的心态看着潮起潮落,却没想到,武承嗣之死却使形势发生了惊天大逆转,嗣君之争就这样锋利的进逼到了他的面前,他,乃至家人的生死都被紧紧绑在了那个目前还未知的结果上。 等皇城里中午散衙的钟声敲响,唐松一刻都没耽搁的急奔回了家,直接就到了上官谨兄弟住的那一进院落。 上官谨与上官明兄弟都不在屋子里,房间被负责洒扫的下人收拾的整整齐齐,唐松走到门边时又转身回来在房内的小几上轻抚了一下,而后走出房来举起指尖细看。 虽然极浅而轻,但指尖边缘处刮起的一小层浮灰在正午的光线下依旧清晰可见。 只看积尘,上官兄弟当也有两三天没有回来了。 “老黄” 负责本院洒扫的下人老黄到了之后,见唐松正在捻着指尖的浮尘,顿时脸色一变,以为自己素日偷懒的事情被发现了。 虽然规定的是房间每日一洒扫,但上官谨与上官明皆是边军精锐的捉生将出身,历来对房中的卫生没有太多讲究,看得过去就行了。时间长了,老黄也就能偷懒就偷懒,这才出现今天的情况。 唐松打断了老黄的检讨,直接问道:“大爷他们多久没回来了?” “前个儿中午就没回来断中(午饭)晚上也没回来一直到现在” “这样的事儿以前有吗?” 老黄摇了摇头,“大爷和五爷以前也有回来晚的时候儿,但不管再晚总会回来歇宿。小的倒是听五爷说过一嘴,说回来睡觉心踏实” 上官明之所以会这样说,只怕与他们当年在边塞捉生将的经历有关了。但唐松此刻没心思想这个,撂下老黄后直接就到后院寻着了唐缘。 自唐缘来后,家里的钱财就都由她掌管着,原本聘的那位老账房如今只是负责记录进出的账目而已,这也是柳眉的叔叔柳尚从上官谨手中接过管家的差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 听唐松问起上官谨兄弟最近是否支领过大额钱财,唐缘点头说有,又道:“这不是你吩咐过的吗?大爷五爷需要用钱时尽支就是,不用跟你说的” “我不是说你不该给,我只是问问有没有这事”唐松摆摆手回到了自己房中。 支领了一笔不小的钱财后两三天再没回来,他们究竟去哪儿了?联系到他们此前很长两个多月一直在做的事情,再想到武承嗣之死,唐松本就不宁定的心有些焦躁起来。 别的先且不说,他与上官兄弟相处了这么久,当日白马寺刺杀案中,这两人一个为他挡过刀,另一个为他挡过弩,甚至差点为此死掉。这两人对他而言实实在在是有救命之恩的,又是上官婉儿托付过来的人,唐松岂能不担忧他们的安危? 下午上衙后唐松先就到姚崇公事房里告了假,这是他第一次请假,姚崇自不会驳他。 离开尚书省后,唐松便直接寻到了京兆衙门。 副总巡赵五奇听说是他来访,一路迎到了衙门口,神态恭谨里带着些亲热。 进了他的公事房后,唐松也没跟他绕弯子,直接就说要查找上官谨与上官明的行踪。 赵五奇见唐松有急事的样子,遂也就把许多个感激话语都收了起来,直接找来衙门中的绘像高手,在唐松的描述下绘出了上官兄弟的面相。 所谓术业有专攻,这个头发半白的绘像高手画的还真挺像,只是在绘像将要完成时,此人向赵五奇投去了奇怪的一瞥。 赵五奇不动声色,等他画完之后亲自送他出去,又交代了几句什么后才回到公事房中,反手就将公事房的门给闭住了。 “公子,你说这两人是你的大哥、五哥?” 见赵五奇的脸色异常郑重,唐松也坐正了身子,“是啊,怎么了?” “就在今天上午,适才那个绘像的老郑也绘过这样两张像,虽然没有描述的像公子这么清楚,但老郑确定应是同样的两人无疑” 唐松“唰”的猛然站起,“向老郑描述他们相貌的人是什么身份?为何要来京兆衙门查我大哥五哥的根底?” “这事我也知道,上午带那人去寻老郑的是本衙梁总巡,我原还以为这又是那家权贵在追寻逃奴,没想到竟是查到公子家了。此人既然有梁总巡亲自引领,那来头儿必定不小,但也正因为如此,别人反倒没法问了” “你可见过他?”眼见郑五奇点头,唐松心中大喜,即刻就将印象中武辉的相貌说了一遍。 郑五奇听完摇了摇头,“肯定不是这人,身形就对不住” 唐松闻言又缓缓坐了下去,不是武辉?此事究竟是与他没有关系,还是他自己没有到,指派的别人? 赵五奇等了一会儿不见唐松说话,遂小声问道:“要不公子且在此稍等,我去探探此事” “嗯,小心些” 赵五奇点头之后去了。自始至终他都没有问过上官谨兄弟究竟干了什么。 约莫等了大半个时辰后赵五奇才回来,这回直接把门从里面闩上了,迎着唐松的眼神问道:“敢问公子要寻的两人可是名为上官谨和上官明的?” 不愧是天下首府,京兆衙门的速度好快!事情到了这一步,唐松又主动找到了赵五奇,也就没什么好瞒他的了,“不错,这两人俱是出身于上官家族,原是边军捉生将出身,与宫中的上官待诏有兄妹之亲。他们族亲兄弟共有十人,如今四人在禁卫中做上官待诏的贴身护卫,另六人上官待诏安排到了我家里” 赵五奇在公门中修行多年,早就过了大惊小怪的年纪,但此刻,当唐松亲口将上官谨兄弟的来历和盘托出后,他心底依旧涌动起了惊涛骇浪,他的这个贵人唐松究竟是什么人哪?他的来历自己查的清清楚楚,不过就一襄州白身人而已,现在虽然是在尚书省任职,但毕竟官不过七品,怎么能勾连上这许多权贵?还都是那种最顶级的,听了都刺人耳的权贵。 就不提市井与皇城中纷纷传言他是陆元方相公最赏识的仕宦新锐,他能使动太平公主为自己这么个小都头谋副巡检的差事也不提了,这怎么又跟上官待诏有了如此紧密的关系?紧密到上官待诏都把族亲兄弟安排到了他家里!上官待诏啊,那可是举世皆知的天子私人。 也不怪赵五奇见识短,实在是武则天不允许太平干政,而京中有尊贵却无实权的公主王爷们又多,所在即便太平是如今当之无愧的第一公主,在更看重实际权势的赵五奇眼中,份量依旧不如天天跟在皇帝身边的上官婉儿。 脑子里闪过这么些念头之后,赵五奇直接将刚才探问到的消息说了出来,“正如公子所言,上官大爷与上官五爷原是隶身贱籍,在边军中为捉生将,后来上官待诏的母亲郑老夫人大寿,圣人赐下十个准予改贱籍入良的名额,这十人由此进京。如今他们在京中的落脚地就注明在郑老夫人府” 这都是唐松知道的,“后来呢?” “没有回来了”赵五奇压了压声音,“梁总巡这回是真下工夫了,但也真被吓着了。查到这一步时,他就给摁死不让再查了,且是向下面经手的公差和绘像的老郑下了最严的封口令,刚才若非是我知道上午的事情,又放了狠话逼问,只怕那些公差连这些消息都不会告诉我” “那个梁总巡这样压下来,他怎么跟上午那人交代?” 赵五奇闻言笑了笑,“都城权贵太多,公门的差事不好干哪!神仙打架,谁能掺和的起?久而久之自然就有了一套两边敷衍的法子。公子放心,梁总巡最是懂得明哲保身之道,人滑溜的泥鳅也似,他断然不会将上官大爷和五爷的根底透露给上午那人,一切不过是敷衍罢了,敷衍着敷衍着很多事情也就过去了” 滑不留手的梁总巡既然不会透露上官谨兄弟的身份,自然也不会透露上午那人的身份了。偏生这时候还不便寻人压他,真是烦哪! 走时,赵五奇依旧将唐松送到了京兆衙门的大门口。 要分别时,赵五奇看似随意的轻轻说了一句话,“没有公子我依旧还是个小都头,大恩不言谢,若公子有什么事能用得上我,派人递个话就是” 赵五奇能在知道了那么多之后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唐松知道自己当初的确是没看错人,深深看了他一眼后,点点头走了。 他也没回衙,而是去了宫城,凭借那面内宫通行腰牌总算见到了忙碌不堪的上官婉儿。 因武承嗣之事,上官婉儿也实在没时间细说,唐松简要的把事情前因后果都加以说明,双方约定近日由一个心腹小黄门加强联络协调后,上官婉儿便去了。 此后一天半的时间唐松都是在焦灼的等待中渡过的,武承嗣之死的事情在持续发酵,上官谨兄弟却毫无消息。 直到第三天早晨,忽有满脸惊讶的灶头婆子请见唐松,递给他一个纸胜。 拆开纸胜,就见到上官谨的笔迹,字写的很潦草,只有一个时间和地点,约唐松出城见面。 见到这纸胜之后,唐松对上官谨兄弟的安危总算暂时放下心来。问过之后才知,这纸条乃是经由住在城外专门负责给唐家送柴火的樵夫捎来的。 安危之忧稍稍放下,新的疑惑又随之而生,上官谨兄弟这几日究竟干了什么?为什么去了城外?既然能捎纸条,他们为什么不回城?是有事耽搁了,还是回不来? 第一百九十五章 引爆 上官谨纸条上约定的是下午散衙后的时间,唐松强自收摄心思正常上衙散衙,待听到下午散衙的钟声时,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感觉这一天实在是太长了。 从皇城直接回家,换掉穿了一天的官衣往大门口走时,就见着唐缘从外面走进来,两只手一边牵着一个梳双丫髻的小孩,寒冬时节这两个小孩都穿的厚墩墩的,蹦蹦跳跳如小棉猴般分外可爱,方一看到唐松立时唧唧喳喳的叫起了“叔父” 在唐缘与两个孩子身后两三步远近,跟着身形如标枪般挺直,高大英气的陈玄礼。昔日冷血的禁军将领如今带着一脸的傻笑,凭空为他添了几分暖色的柔情。 “今天难得不用当值,就带着这两个小猴崽子去城外龙门山玩了玩”陈玄礼上前两步与唐松说话时,脸上的笑意还未褪尽。 这段时间陈玄礼到唐家的次数大大增加,几乎熟到跟回自己家一样了,这其中固然是因为他那两个儿子老喜欢来此寻唐缘,另一方面陈玄礼实也渐渐表露出了司马昭之心。 若无他的同意,那两个小子怎么可能那么随意的往这边跑?陈玄礼这分明是把两个儿子当红娘使唤了。 这时代女子的自由度很高,唐缘在神都又没多少熟识人,愈发放的开了。于是类似眼前这样四人一起出游的场景最近就经常出现,往往自然而然的就被别人看成了其乐融融的一家子。 往日里若是遇到,唐松必定是要逗一逗陈玄礼这两个儿子的,但今天却实在没心思也没时间,点头招呼之间脚步都没停。 他刚走过去便被陈玄礼叫住了,随即就被拉到了一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看着陈玄礼诚挚关心的眼神,唐松心头一热,想了想之后便把事情原委给说了。 这次毕竟是大事,陈玄礼既然主动问到了,再逞强不说就实为不智了。 陈玄礼听完,脸上的笑容立时收尽,凝重起来的他刹那间又恢复了当日长街上冷血将领的本色,“胡闹,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不早对我说。罢了,来不及多言了,你现在就走,我回营一趟,咱们在城门处取齐” 陈玄礼雷厉风行,就此转身解下门口拴马桩上的健马后,干净利落的翻身上马而去。 唐松回身向唐缘交代了两句后也上了府门口停着的马车。 到了洛阳东门外没等一会儿,陈玄礼便到了,一并同来的还有一队五十人的禁卫。 唐松迎下车来,“大哥,你这……” “小心无大错。这些人我给他们当了两年队正,都是沙场上能换命的兄弟,你尽管放心就是” 彼时军中最小的建制就是队,一队五十人,设队正一人统领。陈玄礼拉出了一支成建制的队伍,也难怪唐松如此反应了。 好在这些禁军是下了值,好在他们都穿着常服,又好在这里是权贵多如狗的神都洛阳,人们见惯了大队人马啸聚而行的场景,陈玄礼这一队人才不算扎眼。 来都来了,总不能再让这些人回去。唐松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与陈玄礼取齐后直往约定地点而去。 约定的地点就在那个樵夫所居村子旁边的小树林中,深冬时节天暗的早,等唐松等人到达时,天色已经昏黑下来。 下车后并不见上官谨的身影,陈玄礼带来的那一队人不等吩咐已自行散开,借助林中的树木与地势隐藏身形警戒四周,尽显精锐本色。 冬日的寒风刮过枯干凋零的树林,呜呜作响,听着这风声,再看看冷沉沉压下来的昏黑天幕,以及禁军军士行云流水般的展开动作,唐松开始感受到异常的紧张在心间涌起。 为缓解这份紧张,唐松主动寻陈玄礼说起了话,“大哥,你带整整一队兄弟出城没事吧?” “有事也得来”陈玄礼瞪了唐松一眼,显然是还在为他不早些说明此事而生气,片刻后才道:“虽然有些违例,但这一队兄弟今晚不用当值,上面的将领待我也不错,事后挨个二三十军棍事情也就交代过去了,无大碍的” 听说还要挨军棍才能交代过去,唐松急了,正要说什么时,陈玄礼沉声道:“来了” 唐松顺着他的眼神方向看去,就见林外边缘一侧处,有五六人正在枯黄茅草的遮挡下一路过来,他们走的并不快,是因为这五六人中间分明护卫着另一个人。 因天色的缘故,唐松也看不清那几人的面容长相,就连身形也有些模糊。但即便如此,他心中的紧张依然猛增起来。若是算上那十六个禁军退役老兵,上官谨兄弟至少就该有十八人,怎么只剩这么几个了?那中间护卫的是谁?上官兄弟受伤了? 唐松跑着迎了上去,跑不几步就被陈玄礼给拉住了,而后他就到了陈玄礼身后。 双方迎近,唐松心里越来越寒,对面的人中没有上官谨,也没有上官明,被这几人护卫在中间的竟是个年轻女子。 见状,唐松再也忍不住了,抢上前去一把抓住当先那人的肩膀疾问道:“上官谨人呢?” 这人一胳膊扫掉了唐松的手,厉声道:“这次的活儿是你给上官兄弟派下来的?” 他这一下用力实在太重,唐松只觉双臂间疼痛欲裂。不等答话,陈玄礼蓦然窜上来,“雷疯子,你们这是怎么了?” 雷疯子伸手一指唐松,愤声道:“你问他” 唐松急的冒火,“你他娘的倒是说啊,究竟出了什么事?上官谨呢?上官明呢?” 唐松的话不知怎么激怒了那雷疯子,这人真跟疯子一样向唐松扑来,若非陈玄礼挡的快,这一下就能要了唐松半条命。 雷疯子在陈玄礼怀中死命挣扎,最终挣扎不开之后身子一顿,如受伤的野兽般沉沉嘶嚎,“陈校尉,十六个老兄弟就剩了五个,兄弟们死的惨,惨哪!” 此言一出,唐松如坠冰窟,正待要问时,身后一阵儿响动,随即就见负责警戒的禁军带着上官谨从他们来处走了过来。 仅仅三四天功夫不见,上官谨就几乎没了人形儿,身上的衣服多有撕裂,看来褴褛的很,肩背处隐见伤痕,双眼密布血丝,也不知有多久没睡过觉了。 看他身后再没有别人,唐松扑过去,“五哥呢?五哥在哪儿?” “还好,从城门到这里,你们身后没人跟着”上官谨的语气很平淡,一种漠然生死的平淡。 这样的上官谨让唐松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 闻言,旁边的陈玄礼什么都没再问,立即转身向跟来的禁卫做了个手势。 就在这个手势刚刚下达的刹那,唐松正要往上官谨面前凑,一道黑光电闪而来,堪堪从他脑后错过,深深钉在了旁边的一株树上,因力道太强,短短的尾羽犹自发出嗡嗡的震动声响。 若非唐松刚才想进一步靠近上官谨,身子没有保持静止状态,此时脑袋必定已被射爆。 不等唐松反应过来,人已经被重重摁在了地上,耳边传来陈玄礼的低叱,“是弩弓” 随着这声低叱一起到来的是夹杂着弩矢的箭雨,这波箭雨明显分成两块,一块朝向唐松,另一个则朝向那五六人护卫中的女子。 跟唐松不同的是,雷疯子几人的警觉性高的多,陈玄礼的低叱刚刚出口,他们已条件反射般的俯身卧倒,把那女子紧紧护住。 “张继来,你带十五个人护送我兄弟和那女子回去”陈玄礼说完这句,微抬了身子高声道:“适才这波箭雨最多只有十几支,其中七成以上还是猎弓,其他兄弟跟我冲上去,屠了这帮杂碎给老兄们报仇” 趁着又一波箭雨的间歇,陈玄礼拔刀护住身前率先向箭支射来处冲去,他带来的那些禁卫也没谁呼喝或是豪言壮语,沉默的三十多人从林中四处窜出,半躬着身子呈散开的半圆形冲了上去。 他们这一冲上去,这边来的箭矢顿时就稀疏下来,唐松被两个禁军夹着推上了一匹健马,而后就听“泼剌剌”的一片马蹄急响,向来时的洛阳城门冲去。 适才的急袭来的太快,好在唐松有白马寺刺杀案打底,方一跨上健马,吃严冬凛冽的寒风如刀子般刮在脸上,脑子立时清醒过来,几个闪念之间,事情已经串的差不多了。 上官谨兄弟必定是在任务中发现了要紧之事,尤其是得到了那个要紧的女子,随后这几天便一直被人追杀。这追杀是如此的猛烈,以至于他们别说回唐家,就是城里都呆不住了。 而在城外,那些人本有能力将他们尽数诛杀,但也正因为如此,以为局势尽在掌握的那些人便没有再进一步动手以免打草惊蛇,想借上官谨等人来设一个圈套,以引出自己这个幕后人一并诛杀。 他们的计划很好,圈套布置的也很成功,但他们唯一没料到的是跟随他一起来的居然是一支成建制的禁卫小队。 若非是在家门口偶遇陈玄礼,今天唐松就是有十条命也得死的干干净净,上官谨等人并那个女子也无一能活。 侥幸逃生,好毒的心思! 逆风疾驰中,想到刚才的遭遇,想到上官明必已……清醒过来的唐松迎着刮骨的寒风,全身血都烧了起来,高声叫道:“适才动手的是谁?” “梁王府,不过除了他们还有另一拨人缠着,那些人倒是没下狠手” 至此,唐松已无需再问了,武承嗣之死就是出自武三思之手,至于另一拨打缠的人是谁,他隐隐也有明悟。 逆风急奔说话极其不便,唐松也就不再问,只是闷头催马,腔子里的血却越来越热。 只是很短的功夫,这十几骑已到了洛阳城门外,此时天已渐渐黑定,城门上当值的禁军正在换班,城门下进出的人很少,使得高大的城门洞愈显空旷。 有了刚才的经历,唐松现在什么都顾不得了。不等陈玄礼指定的那个护卫他安全的禁军问话,先一步厉声喝道:“冲过去,直奔内宫” 第一百九十六章 命悬一线 作为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区,神都洛阳的城门自前唐以来便一直稳如泰山,很少有人敢在这堪称“国门”的地方撒野,更别说冲关了。久而久之,此门的驻守者虽然每日当值时样子十足,尽显大国武威,但心中却早已松弛下来。 正是这种心态,加上赶着当值禁卫换班的空当,唐松一马当先,居然顺利冲关成功。 城门洞中回音本大,这十几骑疾奔而来,马蹄声声如闷雷般炸响,只转眼之间便已冲过城门洞。 急促的马蹄声随后又打破了寒夜为神都主街笼上的寂静,泼剌剌一路如疾风密雨般向长街尽头、城中地势最高的宫城逼去。 在他们身后,刚刚反应过来的城门值守禁军速速牵马,而后分为两路,报信的报信,追赶的追赶。 虽然他们的速度也很快,但终究是慢了些,等他们开始策马急追时,唐松等人在暗夜中的影子都见不着了。 神都的长街毕竟不比别处,领首的唐松一路奔来,好几次都差点撞上路人,但饶是如此,他也没有任何勒马减速的动作,只是一个字——冲! 好在这已是夜晚,今天又特别的冷,长街上人就很少,加之他们那十几骑疾奔中马蹄声就是最好的警铃,前方的人不用提醒已远远避开,这才侥幸没有撞死人。 眼见已到皇城,唐松开始减速,最终胯下健马停在了距离城门十来步的远处,急促的喷着鼻息。 唐松翻身下马,掏出随身携带的内宫通行腰牌向皇城城门处的禁卫走去。走不几步,却听到前方城门上有一阵急促的下阶梯声。 此时的他异常敏感,这声音不对啊!抬头一看,皇城城门处挑着的宫灯光芒里,隐见有人影闪过,比这更显眼的是军中制式长箭箭头上的反光。 转身,弓腰,唐松边跑边高声喝道:“有埋伏” 他方一转身,上官谨便已驱马上前,俯身之间捞起唐松的挞尾,将之扔到了自己的马鞍前,而后向左一勒缰绳,健马顺势就转过身去。 这一套动作做的行云流水,没有半点时间上的迟滞。毫厘之差,城楼上射出的那支冷箭没能射中唐松,正中上官谨胯下健马的马股。 健马一声悲嘶,陡然提速向前冲去,陈玄礼指来的十五个禁卫护住中间的女子跟随而走。 一箭不中,刚才从皇城城门楼上急促而下的禁军立时牵马追来,而前方从洛阳城门处追来的禁卫也已到了一箭之地,这一刻形势真是危急到了极处。 唐松知道他们这一行人万万停不得,洛阳城门处追来的人倒还好些,甚或从皇城城门上追来的这些却是实实在在的催命鬼,一旦他们被截停后失了自由,转瞬就是刀箭加身。 “向左”指引上官谨领着十几骑转入皇城前左边的坊道暂时避开两方追兵后,唐松就在急急思索下面该到哪儿去? 回家肯定是不成的,这事情太大,武三思既然已经有了准备,那就必定会追杀到底,此时回家,极有可能就是满门被屠,最后一火焚之的结局。 家都不能回了,对于唐松等人而言,在这样的暗夜,偌大的神都竟然没有一个安全的落脚地。 后面有破空声传来,先前还稀疏,很快的破空声渐次密集。唐松也听到身后有落马之声,分明是那陈玄礼指来的那十五禁卫中已有人受伤或是身亡。 虽然是晚上,但敢在神都街头动用弓箭,追兵必欲将他们杀之而后快的决心已经暴露无遗。他们在没有长程军械可以反制的情况下,连这样的奔逃都已成了死路。 生死一线之间,唐松向右一指,“进去” 唐松手指的府邸煊赫辉煌,作为身份的象征之一,这么晚了,府门口两边依旧分立着八个彪悍的护卫,这八人正被唐松等人闹出的响动所惊而诧异看过来时,却不料那些骑者一拨马头居然朝府门直奔而来,马速半点未减。 一则是事情来的太快,八护卫反应不及;再则他八人也不敢以血肉之躯去挡冲马,几乎是眨眼间功夫,唐松等十几骑都已冲进府门。这时反应过来的八护卫急忙关住大门,将唐松等人关在里面的同时也挡住了后面的追兵。 从皇城城门上下来的追兵来的最快,当先那骑就要从依旧开着的侧门往里冲时,却被后面的人给喝住了。 那骑猛然回头,后面那人也不说什么,只是抬手向上指了指,在府门前屋檐下挑着的宫灯照耀下,匾额上太平公主府五个泥金大字熠熠生辉。 冲还是不冲,这是个大问题! 当先那人勒停马只一沉吟之间便翻身而下,向公主府的门房走去。 且不说他们,一墙之隔的里边,刚刚关上大门的八护卫转身过来围住了唐松等人,他们人虽然少,又在马下,但气势却是半点不输。附近正有不少人绕过照壁络绎赶来。 “我是唐松,你家公主当交代过的,速速带我去见她” 那护卫头子刚要开口撂狠话,恰巧负责管门房的进来,既听到了唐松的话,又见到了唐松的人,忙上前几步拦住了,而后又跟他耳语了几句什么。 随即,这护卫头子带着人就出了侧门,门房让唐松稍等后,便往里面走去。 看了一眼后唐松发现这个门房是认识的,此前他有一次来此寻太平公主,这个门房先是倨傲的很,后来听说他的名字之后又万分客气。当时唐松就想太平是不是跟门房上交代过什么。 也就是在那次,两人在府门前的马车上坐了许久,太平还让他找法藏和尚算算,前生是不是姓薛? 唐松这时候哪有时间和心思再等,跟着那门房就往里走,上官谨等人自然紧随在他的身后。 有过前面的经历之后,虽然唐松这样的举动很无礼,门房也不便阻止。几穿几绕,引来公主府许多下人诧异的目光后,终于到了太平的房门前。 “照顾好我这些兄弟”唐松给门房留了句话后,便拉着那个形容憔悴的女子直接闯进了太平的房间。 推开房门就见到这间奢华的屋子内有五六个人正围着太平说着什么,房门一开,他们都不约而同的看了过来。 “谁……”满脸恼怒的太平扭头过来见是唐松,脸色平复下来,略一摆手,那五六人顿时从房中的另一个侧门处无声退去。 此时唐松根本没时间和心思跟她再玩什么心眼儿了,直接问道:“你现在能不能进宫?” 太平深深的看了那女子一眼,“你刚从宫中回来?” “没进去,皇城门口处被人射了一箭,追我的禁军现在就在你府门外” 太平倏然而惊,“你说皇城城门上的禁军射了你一箭?还在追击你?” 唐松操心着另一件事,“你到底能不能进宫?” “若是这样真不好说了,我且走一遭试试” 唐松伸手一指拉进来的女子,“武三思就是通过她谋害的武承嗣。想要知道细节路上问她,希望你能顺利进宫面圣揭破此事。若然不能进宫,也务必要护住她安全回来。另外,安排车送我去个地方” “你要去那儿?” “你我分头行动,若你不能顺利进宫,就速速回来咱们再碰头。对了,你若在军中有心腹,现在就派人去联络着他们做好应变的准备。此外,我家人的安全也交给你了,最好给他们找个新的地方安置” 太平还待再问,唐松已先沉声道:“我也不知现在事情严重到何等地步,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联络军中只为预先准备,未必就能用上,现在抓紧时间,快!” 仅仅半柱香功夫后,唐松便已坐上了太平日常出行的香车从一个极僻静的小门出了府,她自己则动用了素不轻启的公主鸾驾,随行护卫多达百余人,可谓是车马煊赫了。 至于府门前声称要抓捕冲关逆贼的那些禁军,公主府一个管家就足以应付了。 太平不仅是李唐皇室的公主,另一重身份还是武氏宗亲中楚王的正妻,这特殊的身份足以让那些追击禁军不敢放肆。 而这些追击禁军当时不敢冲进公主府,也让唐松放心了不少,事情总算还没到他预想中最坏的那一步。 坐着太平的车一路畅通无阻,唐松最终来到了洛阳南城一处极普通的宅院前。这里是上官婉儿安排下的后路之一,也是他上次从江南回京的第一天与上官婉儿幽会之地。 唐松下车敲门,半晌之后,门无声的开了一条缝,仅容一人侧身进去。 等唐松刚进,门便又无声的关上了,自始至终,太平公主府的那个御者就没看见过门里面的人究竟长的是什么模样。 约莫大半柱香功夫后,门又半开了一条缝,唐松从里面闪出来。 回太平公主府的路上,唐松从城外遇袭起就一直焦躁着的心终于安定了不少,遂就命御者特意绕到了自己家门口。 他们到时,正好见到唐缘领着陈玄礼的两个儿子在上车,那辆马车上同样有着公主府的标志。 眼见他们已经上了车,唐松也就没再下去,命御者直接回府。 太平还没有回来,唐松先找到上官谨问起了前几天的事情。 上官谨与上官明兄弟盯了武三思一段时间毫无收获后就决定改换目标紧盯武辉,开始的一段时间虽然每天累的臭死,却没什么大收获。 一直到嗣君之位已定之后,他们终于发现武辉有几次前所未有行踪诡秘的举动,而他这般煞费苦心隐匿行踪去见的却只是一户很普通的人家。 这个异常举动引起了上官兄弟的注意,随后他们又发现,这户人家正处于严密的控制之中,左邻右舍都是武辉安排的人。 经过一番极尽曲折的查探,他们终于明白了这户人家的价值所在,有价值的不是户主两口子和他们的那个独苗儿子,而是那个早已卖为奴婢的女儿。 此女原为前右补阙乔知之买去,因其貌美且歌舞天分极高,所以被乔知之视若珍宝,倾力投入培养之下,歌舞技艺越发出众。 后来武承嗣听闻,便以教姬人梳妆为由将女子从乔知之手中借去。这一借一见之后,武承嗣便再舍不得还了,乃将此女强行霸占,为绝后患更使爪牙构陷诬告乔知之入罪,最终乔知之被斩于南市,家产亦被籍没。 此事不知如何被武三思探知,更得到了女子被夺之后乔知之特为其所写的寄情怨愤之作《绿珠怨》,凭借她一家人的安全保障和这首诗,武承嗣最宠爱的姬人就成了武三思对付他的杀手锏。 那夜,女子如武三思交代的那般给武承嗣下了药,报了乔知之的仇后,便想悄悄离府,孰知刚出府门便被三拨人给盯上了。 其中一拨自然便是上官谨等人,另一拨后来知道是武辉派去的人,最后一拨是谁直到现在上官谨也不知道。 在当晚的争夺中,上官谨虽然最终抢到了人,但也使舍身断后的上官明丧了性命。 但也正是上官明这等舍身掩护众人的举动,使得那十六个同样是边军出身的禁卫退役老兵开始主动配合上官谨。此后恰如唐松猜想的那样,连绵不尽的追杀接踵而至,此前有所疏忽的武辉调动了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其中,眼见一时收拾不住便大范围布网将他们逼出城外,再然后便有了小树林的那一个圈套和偷袭。 尽管心中早已明了,但真正听到上官明之死时,唐松的身子还是一震,手瞬间紧攥成拳。 沉默着听完,唐松低头沉吟了良久,“是我对不起五哥,但请大哥放心,此仇必报” 上官谨脸上看不出什么悲痛来,更别说眼泪了,闻言漠然一笑,杀机四溢。 便在这时有公主府中人前来通报,太平已经回府。 “怎么样?” 太平摇了摇头,“我没走皇城,而是绕到宣辉门,值守禁军只说天色已晚,宫禁已下,且是接到上面的命令今晚不许入宫。那领值的校尉还说若我有事明日一早进宫可也。只从他们身上实在看不出什么异常来” 上面的命令!这个“上面”指的是谁?“这样的情形以前可曾有过?” 太平点点头,“每逢母皇心情不佳时便会如此,目的是不想让那些宗室贵妇们搅扰” 唐松缓缓坐下来,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片刻后蓦然疾声道:“快,派人去探问武三思此刻身在何处?” 第一百九十七章 究竟是谁? 去探查武三思行踪的人还没有回来,唐松在太平的房中先是感觉不对劲儿,继而有些莫名的心神不宁,再也枯坐不住,起身绕室踱步不已。 太平被他绕的眼晕,“你倒是坐下,我那梁王表兄想必现在也该知道他毒杀武承嗣之事已经遮掩不住,或许过一会儿他就寻到了这儿来了。你且养精蓄锐,好生想想他若来了该怎么应对才是正经” 唐松也承认太平的这种想法非常有道理,事情到了遮掩不住却又没扩散开的地步时,武三思这个幕后元凶也就不得不出面收拾残局了。 这就是太平身份的微妙之处了,直接将太平卷入这件事后,武三思想来硬的就难了,又因为他跟太平表兄弟的关系,也定会使其以为有谈判的空间,不至于狗急跳墙。 唐松看似无意间的硬冲太平公主府,实是今晚绝境下最佳的道路选择,只是现在谁也不知道此前他冲进公主府时究竟真是走投无路还是心中早有盘算。 当然,此事对太平亦有好处,以她的身份,武三思若真存了谈判之心,给的好处怎么着也得配得上天下第一公主的地位吧。 太平认为武三思会来她府上寻求事情的解决之道。这种逻辑很对,也是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但却无法让唐松的心神宁定下来,“此事若是你母皇知晓,他会如何处断武三思?” 这一问让太平沉思了许久,最终看着唐松摇头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 “很难有肯定的答复。这要看母皇意在让谁来接替嗣君之位了,若是兄终弟及,圣心默定了武三思,那母皇非但不会处断武三思,反而会出面替他收拾残局,压着你我这些知情人三缄其口” 听到这答复唐松心中一冷,想要不接受,却又实在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太平还是了解武则天的,知道她在这样的事情上,考量的标准永远是政治第一,至于善恶亲情这些,与政治考量比起来反倒是次要的很了。 或许,唐松心底窃计,或许对于为争帝位不惜亲杀二子,流放一子的武则天来说,武三思为争位而杀武承嗣的举动不仅不会让她生气,还会在其心底隐隐为武三思加分也未可知。 血淋淋的政治弑杀事件碰上了千百年来唯一一个实至名归的女皇帝后,其未来的走向究竟会如何,已不是普通人的逻辑思维所能猜度把握的了,太平不行,唐松同样不行。 “那若是圣人在嗣君的选择上有意于父死子继呢?” 这一回太平倒是答的很肯定,“若是如此,我那梁王表兄必死无疑,母皇会很高兴你给他提供的这个去强枝的机会” 仍在缓缓踱步的唐松自然明白太平的意思。弱干强枝实乃为君者的大忌,当年汉武帝刘彻欲立幼子刘弗陵为嗣君前先杀其生母钩弋夫人,就是害怕自己死后会出现主幼母壮,弱干强枝的情况。 而司马懿之孙,西晋开国之君晋武帝司马炎就因为没处理好这个问题,晚年大肆分封宗室为王,最终导致其一旦身死,子晋惠帝司马衷继位后干弱枝强,诸王为争抢皇权引发八王之乱,并最终导致了五胡乱华,使得一统天下不过五十年的西晋分崩离析。 史鉴不远,方今武承嗣嫡长子武延基年纪太幼,人又淳厚。武则天也日渐老迈,而武三思却正值壮年,若真选武延基为嗣君,在武氏宗室内部其实已显弱干强枝的苗头,对此武则天不能不考虑,即便她现在不考虑,待年纪再大些,身子再弱些时也必然会考虑。 在这等情况下,此时武三思事发实在是给了武则天一个解除后患的绝佳机会,亲生儿子都能杀两个,遑论一个内侄? 这也就是太平所言若武延基为嗣君,此案足以让武三思必死的根本原因。依旧是非关善恶法纪,一切以政治需要为先。 想到这里,唐松感到一阵深沉的悲哀!为了获得武三思谋害武承嗣的确证,死了多少人?连上官明都折挤进去了!而今确已是证据确凿,但事件最终的发展结果却跟这证据没了多少关系,一切只取决于武则天的一念之间。 这操蛋的人治啊!生生将上官明等人悲壮之死的意义消解的如此苍白而虚浮。 从没有一刻如现在般让唐松对“依法治国”理解的如此深刻。 一些个杂乱的思绪之后,唐松问了太平最后一个问题,“依你之见,武三思与武延基,圣人究竟会选兄终弟及还是父死子继?” 太平苦笑摇头,“你这个问题除了母皇自己,普天之下竟没有一个人能答出来的。不过若是母皇选了我那表兄,我倒是一点也不意外” 言至此处,自薛绍死后,骨子里的生性就变得阴冷的太平的声音里居然有了些伤感,“我母皇有四子,两个内侄。但她对侄子可比对儿子好多了,这六人中尤以武三思最为得宠,这些年凡他想要的,母皇还没真驳过他” 哎!又是一个不想相信却不得不信的事实,武则天的六子二侄中,她确实是对内侄比对儿子好,而在两个内侄中,她又确实是更喜欢武三思,当然这与武三思巧言令色博取欢心的本事太高也有关系。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出去探问武三思行踪的人也快回来了。 此刻,唐松还不知道,他急切想知道行踪的武三思现在就在内宫之中。 内廷大遍空寺山门处的茶室里,武三思边小口呷着庵茶,边表情沉痛的安慰着侄子武延基。 富贵清俊的武延基年纪甚轻,近来因为操办父亲武承嗣的丧事而显得憔悴瘦损,尤其是两只眼睛,红红的肿胀的异常明显。 听着叔父武三思的温言安慰,武延基眼中又有泪花闪动。 良久之后,武三思总算说完了话,武延基恭恭敬敬的向他行了一礼为谢后,瞅瞅房中坐着的另两位狄仁杰与武攸宜皆是双目微闭,神情沉肃,乃向武三思低声问道:“王叔,圣人传召我等来此是为何事?咱们还要等多久?” 这么晚了传召他四人,四人中狄仁杰乃政事堂首辅,文臣领袖。建安王武攸宜则是武将班头,总领着神都禁军及那四万前些时候调入的府军。而他两人则是嗣君的备选人。只要想想这四人的身份,武则天传召他们此来的目的还需多说吗? 武三思深深的看了武延基一眼,异常犀利的眼神似要刺入脏腑看看他这个侄子究竟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 武延基被这个眼神吓住了,无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后愕然道:“王叔,怎么了?” “没什么”武三思的脸色刹那间就变得和风细雨了,满是慈爱的眼神看着武延基,“看你这么问,是有什么急事不成?” 说到这个,武延基的眼圈又红了,“父亲丧事未竟,弟弟们年纪又小,支应不来……” 暗夜,安静的茶室中,武延基略带哽咽的声音听来让人感觉其情意深挚之外,又份外显得悲凉。 此前一直微闭双目的狄仁杰微不可察的轻叹了一口气后睁开眼睛,向武延基招了招手。 武延基恭敬上前行礼,狄仁杰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指了指身边的锦凳。 武延基坐下后看着狄仁杰。 狄仁杰又微闭起眼睛,只说了三个字,“静心,等” 于是,茶室中恢复了一片寂静,使得隔壁房中神秀为武则天讲经时的佛唱都隐隐可闻。 看到武延基被狄仁杰护在了身边,而武攸宜又是一副老僧入定不与人言的姿态,因心火太旺实在安坐不下来的武三思只能不断的喝着庵茶,以此滋润被心火烧的异常干涸的唇舌。 三个默坐,另一个则不断的添茶喝水,时间就在这古怪的气氛中过去了近一柱香的功夫。此时隔壁神秀大师讲经时的佛唱声停了下来,武三思应声霍然站起,但仅仅片刻之后,隔壁又响起了武则天隐约的诵经声。 武三思脸上微红,尴尬的手都不知该怎么放好,作势去掸根本没有一丝尘土的衣衫,狄仁杰虽然没说什么也没睁开眼睛,但嘴角却不免翘了翘,笑意一现即隐。 “叔父可有不适吗?”武延基诚挚的探问让武三思喉中响起了一连串的咳嗽。 正在这时,茶室门口处有在外面伺候的宫人往里探了探头,武三思趁机走到门口,端肃着脸正要发问时,却瞥见门外暗影处站着的张昌宗与另一个甲胄将军。 如今武则天对张昌宗的信重与宠爱日益加深,除了奏章或与朝政有关的事情依旧交由上官婉儿料理而不让他插手之外,生活上服饰穿戴与饮食起居俱都交给了他负责。平日里只要不是上朝,武则天在内廷中走到哪儿都会随身带着他,因是身份的缘故,他进茶室既不合适也不自在,索性就以安排宫人端茶送水为由留在了外面。 但让武三思在意的却不是他,而是他身边那个甲胄将军,论理他现在该是守在皇城处,绝不应出现在这里。 “有什么事出去说,莫要扰了圣人在隔壁的诵经”武三思向那探头进来的宫人说了一句后,便当先出门去了。 出门左转之后,武三思即刻加快了步子来到暗影处,向那甲胄将军低声道:“文博,你怎么到了此地?” 那字唤文博的甲胄将军也不及行礼,略一躬身后便凑到武三思耳边说了一番话。 听着听着,武三思的脸色变了,待听完后低声恨道:“唐松小儿居心叵测,武辉这蠢材亦是成事不足,误我深矣!” 那甲胄将军待他说完,方低声请示道:“如今人在太平公主府中,我的人已将公主府各处门户看住,梁王,咱们是不是……” 武三思猛一摆手,“莫要节外生枝,一切按咱们之前的安排来办。把太平府外的人马都调回来,你今晚要将所有的心腹都集中于宫城之外,守紧各处门户,务要让任何人进宫面圣,只要唐松今晚进不得内宫,就放他再多活一夜又何妨?若稍后天意在我,那事也就算不得什么了。反手之间某就诛了这小儿的九族。至于太平,哼,你放心吧,她可是个聪明人” 甲胄将军闻言转身便去,走不几步却被武三思又叫了回来,“罢了,你去前面吩咐完后,就来此地等候,我这心里总有些不宁定啊” 那甲胄将军闻言嘿的一笑,“圣人对王爷的宠爱天下皆知,武延基不过一乳臭未干之小儿,又未得宗室倾力支持,这还用选吗?” 武三思本想说若是不用选的话,陛下今晚也就不会传召他们在此地相见。之所以在大遍空寺,他们来了又不即刻召见,反倒又是讲经又是诵经,这就说明他那位皇姑母心中也是有犹豫的,所以要借此种方式来静心以做最后的决断。 话将要出口时,武三思又将之生生吞了回去,笑着拍了拍那甲胄将军的肩臂后转身回了茶室。 他回转之后又过了一柱香的时间,隔壁正诵到一半的《华严经》猛然停住了,这回武三思吸取了之前的尴尬教训,稳稳坐住没动,但孰料片刻之后,茶室另一方的门却被缓缓推开,武则天走了进来。 第一百九十八章 惧到深处人疯狂 忽见武则天推门进来,武三思猛然站起,其他三人亦跟着起身见礼。 四人中武三思的年纪远比武延基要大的多,辈分亦比他高,但若要论行礼时腰弯的深度,武延基却是远远不及他的王叔。 武则天很随意的一摆手后,也没对四人多说什么,直接伸手召过了武延基对狄仁杰道:“延基既是承嗣的嫡长子,亦是庐陵王的东床佳婿,朕观其恭良纯善,异日当有天子气象,狄卿你政务闲暇时不妨多多教导他一二” 武则天言语平常,但这话的内容却如晴天霹雳在小小的茶室里炸响。武三思行完礼后刚刚直起来的身子随着这几句话顿时僵硬不动了。 建安王武攸宜眼珠子向武三思那个方向转了转,身子却是一动没动。 狄仁杰看了武延基一眼,未置可否。 “朕亲自给你指了老师,延基,还不速向狄相行师礼?” 闻言,武延基很乖顺的拜伏在了狄仁杰面前,恭恭敬敬的向他行了拜师大礼。 至此,狄仁杰真是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武则天此举分明是定下了新的嗣君继承人,且是将其交到了他这个李党首领手中,偏偏这个继承人除了是武承嗣的儿子之外,还有着一个庐陵王女婿的身份,却让狄仁杰还能说什么?怎么说? 这看似极简单的一件事情其实含蕴着武则天的煞费苦心,这一刻,新的嗣君终于水落石出了。 待武延基向狄仁杰行完师礼之后,武则天抬手指了指武攸宜,“向你建安王叔也行一番大礼吧,你们本有叔侄之亲,他再受了你的大礼,若是以后照拂的少了,便是朕也不允他” 对于武则天的安排武延基似懂非懂,但他着实恭顺听话,闻言恭恭敬敬的向建安王行了大礼。武攸宜却有些不敢托大的意思,虽然出于圣意这礼一定要受,但身子却是微微的侧开了。 这回起身后,武延基没等武则天再说,便朝着武三思拜伏下去。 有适才武延基向狄仁杰和武攸宜行礼的时间,不管武三思心中是如何的电闪雷鸣翻江倒海,脸面上总算是勉强收束住了。 武延基方一拜伏下去,他立即抢上前一步搀住了武延基的双臂,脸上甚至还做出些笑容来,用着一贯的和煦声道:“我与汝父同出一祖,虽非同胞兄弟然情意更胜之,素日看你也如自家孩儿一般……” 正说到这里,武三思隐隐感觉到背上一热,不知想到了什么,蓦然一顿。随即打了个哈哈站直身子,也不再阻止武延基的行礼,“某这个叔叔以后少不得有被贤侄使唤处,罢了,你这大礼我就生受了” 改了态度受完礼后,武三思方才感觉到适才投注到他身上的那道火辣辣的目光消失了,刹那间,衣裳包裹下的身体猛然激出了一层白毛冷汗。 虽然很不是地方,但这一刻武三思的脑海中还是浮现出了一段旧日的回忆。当日科考弊案因唐松踹皇榜发作之后,他因举荐宋之问帮办考务而被牵连其中,其时他正在嵩山督建三阳宫,内宫使节忽然而至,根本不给他半点准备时间,劈面就代天子问宋之问情弊之事是否是出自于他的指使。 那次也如今天一样,不过短短几个问话,生生逼出了他一身的白毛汗。 在享受了多年无尽的宠爱之后,武三思再一次深切感受到了他这位皇姑母森冷的獠牙,尽管是含而不露,亦足以让他汗透中衣,进而收起所有那些他自己都习以为常的假面具和虚伪言辞。 这一点上还是上官婉儿对武则天了解的最深,这位女帝动真格的时候,与她的相处之道只有两个字——老实! 好在武三思心思够灵动,是以反应的也足够快。然则虽然如此,但他心中的冰寒却越来越深,他深深的明白,就从刚才那一刻起,因为武延基,他与这位天子姑母的关系已是彻底的变了。 想明白这一点时,武三思心中于不甘和委屈之外,又陡然涌起恐惧来,这恐惧如春天的野草,方一出现便勃勃乱生,紧紧攫住了他的心。 这一刻,武三思脑海中浮现出的最强烈念头是后悔——早知此刻,为什么要杀武承嗣? 愤怒、不甘、恐惧各种最强烈的情感与情绪交杂在一起,强力维持着脸色的武三思感觉自己的头都快要裂开了,最后的最后,任何身处绝境者都会有的侥幸心理如一缕春风拂了进来,在他已经陷入黑洞的内心照入了最后一丝光亮。 或许…… 也许……应该不会吧…… 正是由侥幸化生的这最后一丝救命稻草支撑着武三思坚持到了最后,坚持到武则天将狄仁杰三人都谴退后,独独将他留了下来。 此后便是大半盏茶功夫的夜话谈心,核心的意思便是安抚。 武则天态度之和善,言语之诚挚都是武三思前所未有的经历,春风化雨,殷殷可亲。 若是换了一个人,必然要被武则天这难得的亲切深深感动,莫说是生出什么异心,为面前人肝脑涂地的心思都得有了。 但武三思不是别人,武则天这番前所未有的表现让他感到的不是可亲可近,而是生生绞杀了他心底刚刚生出的那一丝侥幸。 尽管死命的绷住了没显出什么异常,但武三思坐在锦凳上的身子却因为恐惧而不受控制的微微颤动起来。 “怎么了?” 闻问,武三思勉强笑了笑,“夜深寒重,竟是有些冷” 他这一说,武则天看了看门外,似乎也觉察出寒意来,当下便没再多言,又安抚了几句后便让他去。 武三思起身告退,眼看着走到门口时又转过身来道:“皇姑母,臣侄想到政事堂历练一番……” 张口要官,一要还是个宰相,但武则天对武三思的这个要求不仅没有生气,反倒是发自内心的笑了出来,不等其说完先已摆手道:“去吧,朕如尔所愿便是” 武三思转身而出,待一走出武则天的视线之后,身体便再也承受不住心底无边恐惧造成的压力,踉跄几步刚走到路边扶住一棵树,就觉胸腹中一阵抽搐,方一弯腰便开始呕吐起来。 呕却是干呕,荷荷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吐出什么东西来,等其再次站起身时,已是脸色灰败,恐惧彷徨的眼神一片散乱。 茶室内,武三思刚一离去,就见上官婉儿从适才的那个门中走了进来,“梁王毒害嗣君之事已是证据确凿,如今他收买的那个女子就在唐松手中,陛下就这么让他走了?” “此事揭破不得,现在也还不是收拾这劣畜的时候,朕这武周立国不易,宗室的颜面不能不顾啊,否则必为天下人所笑。眼下以稳固延基的嗣君之位为先,做好这件事后,朕自然会让这劣畜像他那不成器的老子一样” 此前唐松曾去上官婉儿在南城的那处秘宅中见了留守的老太监,最终这个消息顺利的传给了上官婉儿,适以才有了刚才这番对答。 上官婉儿看了看茶室外漆黑的夜色,低语声道:“怕就怕梁王不能自安,再生出什么异心来?” 闻言,武则天傲然一笑,“他适才走时还在向朕要宰相之位。这么多年来朕对这劣畜还是了解的,他虽有些小心机,却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异心?他不敢!” 说到这最后三字时,伴随着武则天从锦凳上站起的动作,当真是自信昂扬,天下在握。 上官婉儿还待再说什么时,这两天忙碌不堪的武则天却因年老不堪疲累,摆摆手道:“那劣畜还没这等胆子,你照看好延基那里就是。朕乏了,你让人准备一碗红玉(活取的鹿额血)来,朕适才在佛前许了诵十遍《华严经》的誓愿,你替朕诵完之后便也早些歇息吧” 口中说着,武则天人已向外走去。 此时,向宫城城门处走去的武三思已经全然的跨了,当心底最后一丝侥幸被扼杀之后,他就已经知道曾经对他无比宠爱的皇姑母这一回是对他真正起了杀心。 若非如此,根本就不需要最后单独留下他的那番安抚。 “为什么要杀我?” “为了武承嗣之死?”不,此事现在断然不会传入宫中。 “为了武延基这小儿能够固位?”武三思为人奸诈,心思转得也快,更重要的是多年来为争宠固宠,久已养成了善于揣摩武则天心思的习惯,他对那位皇姑母的了解其实远比武则天以为的要深的多。是以太平能想到的“弱干强枝”他同样能想到。“是了……必然就是这个原因……” 自以为想明白原因之后,恐惧便被强烈的恨意所取代,恨天恨地,恨武则天,恨唐松,恨武延基,恨武承嗣,恨狄仁杰,恨武攸宜…… 但当这强烈的恨意退去后,恐惧便再次如汹涌的潮水来袭,这时武三思已经顾不得再去恨什么,脑筋急转不停的都在想着同一个问题——怎么办? 到明天早晨时势必就不能再封锁宫门了,谋害武承嗣之事一发,近则明天就是死期。 就算明天不死,又能拖多长时间?武三思对于自己适才要官的那番言语究竟能否迷惑武则天实在没有把握,再则,纵然能拖,又有什么意义? 由此再想到武则天这么多年对敌的手段,武三思更是绝望,怎么办?这三个字在脑海中翻滚盘旋却无解决之法。 就在这彷徨无计之时,因为步伐有些凌乱,腰间挞尾上系着的茄带猛然碰上了武三思的手。 彼时的茄带就是一个贴身的小兜囊,除了有装饰之用外,尚可用来装钱及其它一些零散物事。 低头看了一眼茄带,武三思脑海中似有一道闪电滚过,在急促的呼吸声中,打开茄带的他用颤抖的手掏出了一份小小的桑皮纸包。 纸包很小很轻薄,但里面的包裹之物却足以让一个壮年大汉心悸而亡,当日武承嗣就是死在这种药下。 此时武三思已经想不明白他怎么会把这种致命的东西装在贴身的茄带里,难倒在决定给武承嗣下药的那一刻起,冥冥之中他就一直在防备着什么,在准备着什么? 想不明白就不去想了,他也没有时间再去想。因这个桑皮纸包引发的闪电劈碎了武三思的彷徨,一个从来不曾有过的念头猛然间跳出来,且在瞬间就占据了他全部的身心。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的时候,就连武三思自己都吓了一跳,那个人毕竟太强大了,强大到一直以来他甚至连这样的念头都不敢有。 乌啼寒夜,武三思在惨白的月光下静静站了良久后,再次迈步向前走去。 这一回他走的虽然有些咬牙切齿,但毕竟已经没有了刚才的茫然彷徨。 走不多久,他就遇上了犹自在此等他的甲胄将军及张昌宗。 张昌宗正急的跳脚,看到武三思便立即迎了上来。 “文博,狄相他们走了有多少时候了?” 那甲胄将军道:“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了,现在当已出了皇城” “速派人去将他们截住请回来,狄仁杰、武攸宜、武延基一个都不能少” 甲胄将军闻言,颇是为难道:“内宫传召诸大臣从无以禁军为传令使的先例……” 不等他说完,武三思已转过身看向张昌宗。 张昌宗还以为武三思是待天子传令,不待他说,先已召过了左近一个信重的宦官吩咐起来。那甲胄将军也配合的将在附近值守的禁军派了四个随那宦官同去。 “文博,你且稍等,随后我与你有话说”说完,武三思便引着张昌宗走到了一个僻静处。 当武三思把自己的意图向张昌宗说明时,可怜的莲花六郎当场就吓得面无血色,若非武三思伸手扶住,他是连站都要站不稳了。 给陛下下毒?别说做,张昌宗想都没想过居然有人敢生出这样的想法。 武三思静静的站了一会儿,给了张昌宗足够平复心情的时间之后,方才森然声道:“你是某引荐入宫的,某若出了事,你以为陛下还会留你?此外,你也别忘了,你父母还有五个兄长拖家带口来到京中后可都在本王的指掌之中。本王若想让他们今晚死,他们就绝活不到明晨” 刚刚平静下来的张昌宗闻言欲待挣扎,却被武三思牢牢的按住了肩臂,语气也变得异常和煦,透着浓浓的诱惑,“难倒你忘了莲蓉,忘了她给你生下的骨血,你就不想看看自己的儿子?难倒你真想一直陪着那个老女人?难倒你真甘愿一直被人以男宠视之?” 张昌宗慢慢的不再挣扎,武三思却不放开他,不断说道:“你与本王已是生死同命,今晚之事若是不做,最终还是个死。本王如此身份都搏得,难倒你竟不敢一搏,此事若成不仅性命可保,你与家人富贵荣华亦是唾手可得,此后公侯万代,复有何恨?” 良久的沉默后,张昌宗猛然抬起头来,张嘴之间一口森冷的白牙在惨白的月色下闪着寒光,“这事儿我做了,我也不求什么荣华富贵,公侯万代,无论成与不成,只请王爷放过我双亲兄长的性命,至于莲蓉与那骨血……” 张昌宗咬牙良久,后面的话最终还是没说,接过武三思手中的桑皮纸包后便去了。 就在他迈步时,武三思小声的提醒了一句,“至少今晚,宫城俱在本王掌握之中,六郎你莫要自作聪明。一个时辰之后,本王等你的好消息” 张昌宗顿了顿身子,听完后什么也没说,便头也不回的去了。 目送张昌宗走远后,武三思心中的最后一点犹豫也一扫而空,亢奋到异常的他言行举止之间反倒透出了平日里少见的果决杀伐。 命那甲胄将军严守宫城城门的同时,他又接连下令,命派出禁军连夜将宗楚客等他的一干心腹请进宫来。 与此同时,宫外的太平公主府中,唐松也终于知道了武三思与武攸宜、狄仁杰及武延基一同进宫的消息。 第一百九十九章 武则天之死 听下人回报说梁王早已入宫,此外建安王武攸宜、政事堂首辅狄仁杰、前嗣君之子武延基也相继入宫,且都至今未回后,太平猛然站起,唐松则停止踱步,他终于找到此前一直心神不宁的原因了。 自打进宫不成反在皇城城门处被人射了一箭之后,他内心深处就一直在担心着一个最可怕的情况,但因为这种情况历史上并不曾出现过,加之对武则天的信任,这种担心甚至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是过分了。继而,太平以为武三思会来谈判的论断确实也有说服力,所以他就没提这个看似荒谬的担心,但其实在潜意识之中,这种担心一直就没消散过,就像幽灵一样浮荡在他的内心最深处,导致心神难定,却又一时找不到原因。 待那前来报信的下人出去之后,唐松猛然吐出一口长气,向依旧有些发愣的太平沉声道:“不管是禁军还是府军,把你能使动的人都拉出来,咱们进宫” 这话让太平的身子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你疯了!这样带兵进宫无异于谋逆” 相较于太平的激动,腔子里血已热起来的唐松说起话来却是异常的冷静,“武三思入宫已久,为何到了宫城落锁的时辰还不见出宫?不但他没出来,就连狄公、武攸宜、武延基也不见一个出来,难倒外臣还能在内宫留宿不成?” “或许是陛下留他们彻夜议事” 见太平话语迟疑,显然这说法连自己都不怎么相信,唐松嘿然一声冷笑,“他四人都是什么身份?召他四人进宫只能是为确立嗣君之事,在这等事情上你母皇可是会与人商议的,更别说还是他们四个?” 武则天的执政风格是不动则已,动则定断。她既然传召这几人进宫,必然就是要宣布结果的,这能要多长时间?对于这一点唐松都已知道,更别说太平了,这一问让她实在无法回答。 唐松根本没给她更多思考的时间,沉声断喝道:“还不快去” 太平身子一震,看向唐松的眼神里有说不尽的纠结与犹豫,这一刻,她身上那层强悍的外甲终于被掀开一角,露出了内里从不肯示人的软弱。 这一刻,唐松终于明白历史上的太平为什么会在与李隆基的政争中败下阵来,因为她的内心并不像她外面表现出的那么强硬,她有一个强悍的野望,却没有一颗同样强悍的心,所以她才会在实力并不弱的情况下一败涂地,最终被自己的亲侄子生生逼死。 在唐松的催促中,坐不住也站不安稳的太平开始绕室踱步,且是越走越快,纤长的手指已被攥的毫无血色。 这五千府军是她多年心血之所凝聚,能笼络到现在这一步着实不易,若非必要,她实在不愿就这样暴露出来。 武则天在她心中的阴影太深,她太怕这个饿死她前夫,被她称之为母亲的皇帝了!带兵闯她的内宫,只要稍有判断失误,其结果…… 等了一会儿见她依然难以决断,唐松拔脚就向外走去。 “你去哪儿?” 唐松头也不回的一声冷笑,“竖子不足与谋!如今人将为刀俎,我将为鱼肉,却没时间陪你在这里虚耗,你不肯用兵,某自去找肯起兵勤王之人” 此时的唐松俨然又置身于神都街头,带领着数千贡生洪流置身于禁军的刀刃枪锋之前,全身散发出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 太平吃他这种一旦决定就绝不反顾的气势所慑,看着他那有些陌生的背影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直到唐松都已推开门走出房外之后,方才嘶声道:“站住!我能调用的军马不过五千府军,这点子人马连宫城城门都打不开,纵然去了又能如何?” 唐松停步转身,却不重新进屋,就在房门外冷冷的看着太平,“内宫各处值守的禁军加起来不过两千余,五千府军足堪大用。进宫的事情自有我来想办法,保证不折你一兵一卒” 隔着一扇洞开的门户,太平死死的盯着唐松,分明是严冬天气,她的额头上却有一颗颗细密的汗珠渗出。 这又是一场意志的较量,唐松在与太平良久的对视中坚毅如钢,绝无一丝一毫的退让与妥协,最终,太平猛一咬牙偏开了眼睛,“罢了,大不了陪你一起死就是,我去!” 直到她吐出这句话后,唐松才又重新走进屋子,径直走到太平身边一把拉过她拥进了怀里,而后轻拍着这个女人的后背果决声道:“今晚值守禁军竟然在皇城城门前悍然放箭,而后我更遭长街追杀,追杀者甚至不惜在神都街头动用长弓;你这素日可自由进出宫中的公主今晚却意外遭拒;狄公等人进宫已久却在宫门落锁之后依旧不见出来,此三事桩桩件件都是大反常事,有此三件事打底,我们起勤王之师纵然是错了,亦是忠心可鉴,你母皇绝不会杀你” 唐松这个安慰的拥抱让太平从过度的紧张激动中平复下来,但嘴上却不肯退让,“你怎么知道错了母皇不会杀我们?” “因为她是你母皇,杀戮虽重,但却绝不糊涂” 说完,唐松推开太平,“武三思其人奸诈阴狠又睚眦必报,他若成事,你我死无葬身之地矣,既然已无退路,便只管向前便是,走吧” 请来上官谨告诉其地址,着他将那老太监护送至洛阳北城的安喜门会和后,唐松便陪着太平在百多公主府护卫的环护下直奔洛阳城郊的府军营地而去。 北城安喜门,当值的城门监对于这么晚打开城门颇有迟疑,也就是这一番纠缠的功夫,上官谨带着与他共乘一骑的老太监赶到了。 就在唐松担忧时间虚耗正准备命侍卫动手时,那满头大汗的城门监终于再也扛不住太平宣之于口的威胁,在公主的淫威下喝令打开城门。 出城之后一路直往府军驻地,堪堪将要到时,太平按住马头,谴开众护卫后向唐松投来异常复杂的一眼,“稍后若是宫中果有内乱,母皇万一……唐松……你可肯助我?” 寒夜,惨白的月光下,这一刻太平酌亮的双眼却热的怕人。 太平的意思唐松当然明白,“而今我与你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若事有可为我当然助你。但惜哉你根基太浅,一切见机行事吧” …… 内宫之中,随着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坐立难安的武三思终于等来了他多年来悉心培植起的铁杆心腹。 此来的有十几人之多,翻身下马之后俱都顾不得形容不整,诧异的看着迎出来的武三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居然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漏液相召。 武三思没与这些人多言,只是一拱手命一禁军请诸位大人到旁边配殿用茶汤后,便唤了宗楚客到另一僻静处说话。 宗楚客,字叔敖,蒲州人,前高宗朝进士,现为户部侍郎,其人多谋,乃是最得武三思信重的心腹,在后世与另四人一起被并称为武三思门下“五狗” 听武三思备细将事情说完后,宗楚客当场倒抽了一口冷气,眼见着额头上就有细汗渗出。 “叔敖” “啊”宗楚客答应一声后,见武三思面色不豫,忙将满心的恐慌等杂乱心思收摄起来。他也明白,以其与武三思的关系,事情到这一步时他也被绑死了,武三思若是不能活,他亦是死路一条。 心一横之后,宗楚客的脑子反倒清醒下来,开始根据武三思此前所言急速思谋起来。 没过多久,他走到武三思面前,“梁王,此时有几件事是必须要做的,愈快愈好” “你说” 宗楚客边急促的踱着步子边急促声道:“一,梁王即刻前往陛下寝宫,力促张昌宗尽快下手,陛下那里消息未定之前,今晚之事再不能透露一丝一毫,便是咱们自己人也说不得,否则恐有大变” 武三思闻言凝重的点了点头,他明白宗楚客的意思,武则天强势的太久,给人的压力也太大,她一刻不死,即便是外面的那些亲信也不敢生出谋逆之心。简而言之便是武则天不死,后面什么事情也做不得了,甚至连武三思一党之内有话都难明说。 脸色变了又变后,武三思终于咬牙点了点头。情势发展到这一步时,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亲自面对,都必须亲眼看见武则天死在他面前。 你死,我活,实已没了半点妥协的余地。 不理会武三思脸色的变化与心情的复杂。宗楚客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二,即刻派人出宫,矫诏传庐陵王李显进宫,今夜必须牢牢将他控制在咱们手上,此人后面或有大用” “三、即刻派人拿住上官婉儿,天子的诏书与印玺皆是由她掌管,这两样物事缺一不可” “叔敖提醒的是,我即刻就办”武三思召手唤来人,将这两件事吩咐下去。 宗楚客理了理衣衫,“一个时辰也差不多了,王爷,是该到陛下寝宫的时候了。此事若顺遂,反身回来从建安王手中接掌神都军权也就容易的多了,而后再由外面的诸位大人连夜联络武党及宗室,以庐陵王等李唐宗室牵制狄仁杰,以安抚李党诸臣,事情到这一步时,大事当可期也!” 武三思喷出几股粗重的鼻息,“走” 两人出来后,自有适才赶来的那些官来问漏液相召的缘故,武三思谨守宗楚客适才的嘱咐,即便对自己的亲信也是一字不漏,只让众人少安毋躁,稍后再来说话。 简单的将这些人打发后,武三思便只带着宗楚客往武则天寝宫而去。 越走距离越近,武三思的步子越慢,鼻息也越来越粗重。在他身后一步远处跟着的宗楚客也不比他强多少,在暗夜的寒风中身子微微抖颤不已。 越来越近了,武三思心中惊疑越深,“怎么里边儿一点动静都没有……” 只要张昌宗动了手,无论成与不成,里边都不该如此安静才是。 难倒张昌宗…… 武三思的脸色瞬间惨白一片,脚下当即便踟蹰起来。 就在这时,寝宫内忽有异声传出。 武三思精神一振,拔脚就向前冲去,因是冲的太猛,踩在王服宽大的下摆上一绊,猛然摔了一跤。 不等宗楚客来扶,武三思就地一滚便爬了起来,奋力又向前冲去。 进入寝宫之后,武三思先一步喝住闻声而来的禁卫,着他们就在原地警戒。 今晚的禁卫俱是袁文博手下亲信,早得了不得违背梁王钧旨的严令,是以并不曾违逆。 一连冲过两道门户,复又双手劈开一道厚厚的单丝罗帷幄后,武三思终于看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一幕。 在这间装饰的无比华美的寝宫内,就在那一架白鹤祥舞的灯树旁,掌控天下逾三十年,武周帝国的开国女帝武曌半个身子在榻上,另半个身子垂于榻下,已无丝毫气息。 灯树明亮,将榻上的一切照的纤毫毕现。照清楚了榻侧地上淋漓的血迹和一只倾覆的兽形香炉,照清楚了武则天褪去妆容后松弛褶皱的肌肤,也照清楚了她褪去义髻(假发)后银丝满头的白发,没有了那双常含九天风雷,霸临天下的凤目之后,这一刻,千古女帝的苍老与脆弱就这样一览无余的呈现出来。 长长吐出一口气后,武三思居然就这么愣住了。没有人知道此刻他心里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知道此刻他的心情究竟有多复杂。 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声中,宗楚客从某个阴暗的角落里赶出了一个吓得魂都没了的小宫女。 武三思没有回头,宗楚客问了之后方知这小宫女乃是今晚负责出恭之职司的,似她这样的职司历来只能在最偏僻黑暗的角落,也因为这个缘故居然让她目睹了一切。 先是张昌宗侍御谴退了外面伺候的所有宫人,因这小宫女位置太偏,张昌宗又太急,竟是将她漏了,她又不敢动,屏气凝神看着张昌宗从外面接过了一碗红玉(活取得鹿额血),看着张侍御悄悄背过身子往红玉里添加了一些什么。 说到这里,回忆到此前那一幕,小宫女紧张的简直要死过去,直到宗楚客取来一碗凉水给她灌下去之后才好些。 随后……随后,张侍御便将这碗红玉呈给了榻上了武则天,但不知为何,分明看不到张侍御动作的武则天接过红玉之后却没有喝,反倒还问了几句什么。 因是距离太远,小宫女也没听清武则天究竟问的是什么,只知道张侍御先是疾退了几步不断辩解着,再然后整个人就如发了狂一般,抄起榻侧不远处的一只瑞兽小香炉重重向榻上砸去,一下,两下…… 说到这烛光灯影里的血腥击杀时,小宫女再也禁受不住,头一歪居然就此晕了过去。 宗楚客毫无怜惜之心,取来铜盆将里面的水一股脑泼在小宫女身上,方才将后续的事情问清楚了。 张昌宗活活击杀武则天不久,寝宫的门户突然从外面被撞开,上官待诏带着几个健壮的宫人闯了进来,见到房内的一切后,当即命人扑住了张昌宗将其捆缚起来,而后欲收走陛下的尸身时,忽闻外面有脚步声急促而来,遂就匆匆带着张昌宗由密道中撤走了。 宗楚客揪住全身湿淋淋的小宫女脖颈疾问道:“密道在哪里?” 小宫女伸手一指,宗楚客即刻奔去查看。 不一会儿后宗楚客回来向武三思摇了摇头,示意密道中太黑,且里面纵横交错,一时半会儿断难寻人。 随后,宗楚客转到依然瘫坐地上的小宫女身后,伸出两只手去扼住了那细嫩的颈项,仅仅片刻之后,这个年不过十三四的小宫女便已香消玉殒,再无气息。 干完此事后,宗楚客拍拍手起身走到武三思身边,昂扬声道:“上官婉儿与张昌宗有私,不合偷情时被陛下发现,两人奸生贼心,竟做出弑君谋逆之事。臣请梁王即刻调动禁军搜捕此二人” 武三思木木的点点头,僵硬着要转身时却被宗楚客叫住了,“此事谴袁文博去办即可,梁王此刻当派人将诸位大人及建安王请来此间” 此时武三思脑子里晕乎乎一片,似是被什么迷住了一般。宗楚客见状连唤了几声见没甚效果,顿足转身拿起一盏残茶泼在了武三思脸上,厉声喝道:“大事就在眼前,梁王速醒乎!” 吃此凉茶一激,复又一喝,武三思终于醒过神来。宗楚客再与他耳语一番后,两人便迅速忙碌起来。 先是找来袁文博,命其再次严禁内宫防务,并谴出精干人马追捕上官婉儿与张昌宗,一旦发现,格杀勿论。 与此同时,宗楚客则忙着用从上官婉儿签事房中寻出的空白诏书与印玺撰写诏书。 当这两宗事情完成之后,武三思的众亲信与建安王武攸宜也到了。 乍一目睹武则天寝宫中的凶案现场,这许多官员俱都被惊呆了,良久良久,寝宫中落针可闻。 当他们终于从这无边的震撼中醒过神时,许多人对视之间的眼神居然是一片茫然,这天下没了圣神皇帝,这朝堂没了圣神皇帝该怎么办? 天塌了啊! 一边站着的宗楚客冲武三思向武攸宜打了个眼色后,自己到了那些官员面前。 这些官员方面的工作由他来完成,建安王那里就只能武三思自己出马了。 武三思走到双眼通红的武攸宜面前,沉痛的叹息了一声,正待要开口说话时,武攸宜冷冷的看过来,“你好毒的心,好大的胆” 就此一句,将武三思噎的倒闭气,原本想好的话竟是说不出来了。 武攸宜闭上眼睛也不再看他,“你想要兵权?如今我已入你笼中,你尽管让袁文博这个悖逆畜生去我府取兵符便是,但若想让我助你谋逆,吾宁一死耳!” 说完,武攸宜居然就此走了,边走边放声哭叹,“武氏宗族死无地矣,死无地矣!” 对此,武三思尽管满心恼恨,也只能权且咬牙忍了。 袁文博负责去建安王府取兵符,武三思一党负责连夜出宫联络武党重臣,宗楚客负责游说武氏宗亲,武三思则亲自出马携庐陵王李显会晤狄仁杰,完成一系列的威胁利诱及妥协交换。 就在一切安排停当,武三思并手下党羽信心高涨之时,忽有禁卫来报袁文博,言说府军已经进宫,而今正向天子寝宫逼来,战还是不战? 第二百章 再生变化 武三思等人谋划已定,正在踌躇满志之时忽闻府军已进内宫,且正在逼近中,顿时相顾骇然,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他们怎么进来的?” “是自德猷门而入” 听到这话,武三思立时看向了袁文博,袁文博则是以手抚额,愧悔连连,“疏忽了,真是疏忽了” 洛阳宫城占地甚广,光是外宫城就有十道门户,德猷门是其中最不显眼的一个。盖因此门之内乃是宫城的含嘉仓城,简单来说就是一大仓库,若非碰上罕见的大饥荒,根本无人会注意到宫城的这个犄角旮旯,素日守在这里的也都是内宫中最没有地位的那些个老弱病残宫人们。 这是一个被疏忽了许多年,也已经习惯被疏忽的地方,作为此地通向外界的门户,德猷门常年紧锁,基本就没有开门的时候。久而久之,既然从无人于此间通行,那守卫也就省了,历来都是由距此最近的龙光门值守巡看巡看,除非战争爆发,洛阳被围城,否则这种情况怕是改变不了了。 但谁能想到府军居然就从此地进了宫中?其实细想的话,这也怪不了袁文博,洛阳宫城太大,而他手下的人却又太少,要想以有限的人手将偌大的宫城封锁的水泄不通,怎么可能? 这时武三思手下一心腹蓦然出声道:“宫中有内奸” 武三思狠狠盯了这官一眼,这不是废话吗,没有内应,那常年不开的德猷门还能自己打开不成?但他现在已顾不得呵斥这庸官,满心满念只有一个想法—战还是不战? “府军来的有多少人?” “宋校尉适才攀高瞭望敌情,府军入宫者当不下五千余” 听到这个数字,袁文博脸色再变,虽然他手下的人马不下两千余,且禁军的战斗力远胜府军,但他这两千人要分守内宫各处要紧关节,能抽调出来参战的至多五百余,以一搏十,这仗还怎么打? 怪只怪这些府军来的时间实在太要命,时机卡的太好。若是再晚些时候,他一旦拿到兵符,只需再调来两千禁军,这五千府军何足惧哉? 袁文博将当下的情形简单叙说完毕,静候武三思决断。 猛然从天上掉下来,且还是掉进了一个藏着吃人猛兽的深水潭,这就是武三思此刻的感受,但于他而言,战与不战之间已经没有选择余地了。 “为何不战?”武三思恨声道:“内宫地形复杂,易守难攻,文博,你即刻抽调人手一宫一殿的拒敌,此事安排好后,即刻往建安王府取兵符,调兵来援” 袁文博不愧禁军出身,尽管敌我悬殊如此之大,他也没有半点畏难之态,领命之后当即转身便去。武三思目送他去后,刻意和煦脸色向手下党羽温言劝慰,然则,任他如何口灿莲花,许多党羽脸上已经有了掩饰不住的惶惶之态,这与适才的群情振奋,以为天下唾手可得实有天壤之别。 目睹此状,一丝不祥的预感悄然浮上武三思心头,但他强撑着脸色不变的遣散了众党羽,着他们各按计划行事。一时间,众人作鸟兽散,唯有宗楚客不曾离去。 不等武三思发问,宗楚客先已走过来,“今晚若天佑我王,武氏宗室除了倾力支持王爷已无其他选择余地,下官联络宗室的任务晚一步倒也无碍,反倒是这内宫之中更为要紧” 心神不宁的武三思此时也需要有人陪在身边,是以闻言之后也没催他走,两人便沉默的听着外面的动静。 并没有让他们等多久,外面已有喊杀之声隐隐传来,听到声音距离此地尚远,武三思心中安定了些。 此后之情势正如他所料,内宫地形复杂,府军虽然人多,但展开困难,优势兵力难以发挥,兼且禁军实在锋锐,是以那喊杀之声便一直僵持在初起之地。 默默听了许久后,武三思心中大定,转身笑谓宗楚客曰:“以此进境,府军若想冲到天子寝宫,非天明不可得也,到那时,文博早已领军来援” 言至此处,武三思自负的一笑,“况乃某更有阻敌妙策,只是顾念这巍峨宫城建造不易,顾念宫人性命不忍为罢了” 宗楚客心中对他打的什么主意清清楚楚,只是脸上却故作茫然状,“梁王计将安出?” 武三思仰天大笑三声,尽展睥睨天下之雄姿后方才以咬金断铁般的声调蹦出了一个字,“火” 宗楚客作恍然大悟状,抚掌而赞道:“只要保得这天子寝宫不失,外面火势一起,那些作乱的府军必定寸步难行!梁王好计,梁王好仁心” 武三思再振长笑,孰料他这笑声未歇,外面的喊杀声却突然小了下来,仅仅片刻之后便已悄然不闻。 这突然的变故让武三思心里猛然“咯噔”一下,长笑就此戛然而止,一连急咳了好几声后,才忙忙摆手道:“叔敖,速去看看究竟为何战事猝停?” 宗楚客略一迟疑之后还是去了,武三思再也呆不住,也跟在宗楚客身后向适才喊杀声密集处走去,但不等走近,却又迟疑着不肯再上前,最后索性就停在了那里。 没过多久,宗楚客便疾步而回,神色甚是仓惶。武三思从暗影中出来叫住他后才知,打着勤王之师的五千府军队伍里多了上官婉儿与张昌宗两人。 而后,上官婉儿向正凭借地利拼死抵御的禁卫喊话,直言他梁王弑君谋逆,亦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法子,竟让张昌宗在阵前自承了他受指使弑杀天子之事。 张昌宗的自承一出,禁卫立时哗然,军心再难稳定,现在别说抵抗了,只怕稍后杀将回来亦是极有可能。 听完这番缘由,武三思脸色灰败,纵然站立亦难。当今的万骑禁军乃是武则天登基之前从东北边塞上千挑万选的精锐之师,这支万骑精锐因武则天而成军,武则天给予了他们前所未有的荣耀与信任,以及物资钱粮上的厚待。是以这支军队对武则天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 今晚就连武三思最初也没想到他会有弑杀武则天的念头与举动,那些禁卫自然更不知道了,他们只是秉承上司袁文博的命令封锁内宫而已,根本就非自愿加入谋逆,这也是之前武三思闯进武则天寝宫时不敢让外面那几个值守禁卫一同进来的根本原因。 简而言之一句话,武三思从决定弑杀武则天的那一刻起,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瞒着禁军的。 而今这一层被挑破后,只怕第一个要杀他的便是万骑禁卫了。 事情发展至此,彷徨无计的武三思后悔于适才为什么没放火的同时,已是万念俱灰,眼瞅着站都站不稳了。 就在他身子将要委顿于地时,宗楚客抢前一步搀住了他,“梁王勿忧,情势至此,天命虽已不可得,但性命可尽保无虞矣” 武三思双眼中猛然迸出一团火光,人还没站稳,先已双手紧紧抓住了宗楚客的双臂,“事情果有转机耶?先生计将安出?先生救我!” 宗楚客自袖中掏出一物给武三思看过,复又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后,武三思浑然又活了过来,“速去,速去”说话间两人便向来路疾步而去。 不一时,两人便到了囚禁庐陵王李显的偏殿,武三思心急之下猛然推门而入,只将殿中在昏暗烛火照耀下愈发显得脸色苍白的李显吓的猛一哆嗦,身子当即便躲入了一个年约四旬的美妇人身后。 这时有门口值守禁卫来言,此前奉命去请庐陵王李显时,庐陵王妃执意随行,李显亦是哭求,并言王妃不随行誓不上车驾,无奈之下,便将两人一起迎了过来。 武三思此时那里还顾忌得这些,点点头便命那禁卫出去,而后又亲自回身关闭了配殿的门户。 关好门转过身来,武三思看到李显虽勉强稳坐,但身子的颤抖却是遮也遮不住,反倒是她旁边的庐陵王妃韦氏面无表情坐的端端正正,至少在其脸上看不出半点惊慌之色。 漏液相召,一入宫就被关进这么间昏暗的配殿,外有禁军看守,复又遭自己突然推门而入。这样的遭遇放到谁身上只怕都难免惊慌,这个女人却能不动声色至此。 饶是武三思现在如丧家犬入穷巷,仍不免为庐陵王妃的静气与胆量所折,心底暗自道了一句:“这个女人不简单!” 静静将两人打量了一会儿后,武三思蓦然拜俯于地,一丝不苟的行起了参拜天子时才会用到的大礼。 这一下,庐陵王李显彻底是傻了,那庐陵王妃拉起他避往一侧以示不敢僭越受此大礼,“亲家公欲戏耍我夫妇耶?” 庐陵王妃的声音有着与年龄不太匹配的清脆,甚是动听。 直到这时,武三思才想起来,原来他与庐陵王还算得是儿女亲家,此前武则天曾亲自下令,将庐陵王的小女儿安乐郡主许给了他的嫡长子武崇训。 一念至此,武三思心思愈定,恭恭敬敬的行完了三叩九拜大礼之后,方才沉声道:“昨日晚间,圣人钦定前梁王武承嗣之子武延基为嗣君,此事,建安王武攸宜、政事堂首辅狄仁杰与臣均可为见证” 李显面色茫然,显然是不明白武三思说的这些与他这个大礼有什么关系。庐陵王妃双眼中却闪过一抹璀璨的光华,“噢?” 武三思直挺挺着身子继续道:“后,内宫侍御张昌宗狂性大发,忽行悖逆之事,下毒不成后悍然以香炉将圣天子击杀于寝宫御榻之上” “啊?” “啊!” 武三思此言一出,恰如一声九天狂雷在昏暗的配殿中轰响,李显摇摇欲坠,庐陵王妃亦再难自持,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瞬间猛睁到了极致,“亲家公此言……当真!陛下……驾……驾崩了!” 武三思却没有多少时间给他们来消化这个惊天的消息,继续说道:“臣对家侄武延基知之甚深,此子实非天子良才。惊闻圣天子驾崩的噩耗,臣即刻奔往天子寝宫,于寝宫之中发现此诏” 说话间,武三思从左袖中取出了一份明黄诏书双手捧起。 李显还没有从刚才那个惊天的消息中回过魂来,庐陵王妃伸手接过诏书,只略略一看,便即气血逆冲而上,脸上的两颊间平白多了一层粉腻。人言观美人当在月下,灯下,花下,配殿昏暗的灯光下,面呈粉红的庐陵王妃当真是丽色逼人。 诏书的内容很简单,就是将庐陵王李显夸了几句后,言明他为嗣君人选,异日接掌天下。 这份诏书从用料到上面加盖的天子之印皆是货真价实,真的不能再真了! 庐陵王妃将这份梦寐以求了十多年的诏书看了又看之后,心情才慢慢平复下来。这时她自然想到了这份诏书背后的玄虚。 武三思之前刚说武则天已经确立武延基为嗣君,此事还有狄仁杰与建安王为见证,转眼之间却又拿出了这份李显为嗣君的诏书,且此时武则天已经驾崩,这就意味着李显可以即刻称帝为君。 前后如此矛盾,里面的猫腻还用说嘛?这一切都着落在眼前这个武三思身上了。 就在这时,武三思再次拜俯下去,宏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圣天子猝然驾崩,当此非常之时,宜行非常之事,臣武三思恭请我皇陛下谨遵先皇遗诏,顺天应人,登基称制” 武三思的声音在昏暗的配殿中回响深远,终于醒过神来的李显脸色激动,但庐陵王妃却将那份诏书轻飘飘扔回到了武三思面前的地上,“我家王爷何德何能?我看这九五尊位还是亲家公来坐更稳当些” 依然拜俯于地的武三思将头深深的埋了下去,以示不敢闻此言,“方今内宫中有禁卫与府军听信谣诼之言,以为张昌宗弑君之事乃出自于臣之指使,臣全命尚不可得,安敢觊觎君位?只求我皇明鉴万里,知臣一片赤诚忠心,苟全臣之性命于乱军之手,如此则永念天恩,世世不忘” 此言一出,李显以手指向武三思,骇然声道:“母皇竟是丧于汝手?” 武三思刚刚抬起的头又深埋下去,“臣不敢!” 庐陵王妃瞥了李显一眼,将他后面的话生生逼回去后才轻描淡写道:“王爷虽信誓旦旦此诏乃出自圣人遗命,然则将至武延基于何地耶?政事堂狄公、禁军武王爷可是俱知他方为嗣君人选的” “武延基何德何能,敢为君父?”武三思站起身来,咬牙向殿外喝道:“带武延基” 仅仅片刻功夫后,富贵清俊的武延基就被两个禁卫押送了进来,武三思顺手自一禁卫身上抽出一柄制式腰刀后,方才命两人关好殿门离去。 武延基浑然不知武三思在其身后的这一动作,此时的他正温文尔雅的向庐陵王李显夫妇见礼,口称“岳父,岳母大人” 也是在这时,武三思才想起来,不仅是他的儿子武崇训与李显之女安乐郡主订了亲。眼前这个侄儿武延基未过门的媳妇正是李显另一个大些的女儿永泰郡主。 只不过他那未过门的儿媳妇安乐郡主是眼前这位庐陵王妃亲生,而永泰郡主则不是。 因久未剪烛芯,配殿中的烛火愈发昏暗,幽幽的摇曳不停,这样的烛火使得武三思微微扭曲的脸更显狰狞,就在武延基躬身行礼完毕将要直起身子时,一道寒光从他身后直接捅入了胸腹,因用力太大,那血流不止的刀刃生生穿透了武延基整个年轻单薄的身体。 武延基愕然转身,无辜的双眼中满是无尽的茫然与痛苦,“王叔……你……” 此时此刻,即便是武三思也无法直视侄子的这双眼睛,偏头之间奋力回刀,当长长的刀刃完全抽离出来后,武延基体内的鲜血在压力下顿时激射而出,溅在武三思身上,脚下,血迹斑斑,直令人不忍目睹。 那一句疑问终于没能问完,武延基便如离枝的秋叶带着满眼的无辜与疑惑,静美的消逝在皇宫这个阴森昏暗的配殿中。 受此血腥场面的刺激,以袖颜面的李显惊怖之症再次发作,全身如筛糠般抖个不停,庐陵王妃却是眉毛眨也没眨的看着这场配殿刺杀,或许她早已知道会有这场刺杀,她根本就是在等着这场刺杀,是以此刻的她才能如此沉静。 “当”的一声撂开手中染血的长刀,武三思再次拜俯于地,就拜倒在侄子血泊中的身体旁边,“方今武延基已死于乱军之手,建安王武攸宜与臣下份属宗亲,他那里的事情自有臣下来办,保证不会有一丝一毫不利于新朝的流言传出。便是陛下登基之后,武氏宗族及朝野武党臣下也尽可安抚得。至于政事堂狄公那里,陛下登基为帝岂非其多年夙愿?” 自前朝高宗时武则天以皇后身份主政以来,便不断培植武氏宗亲以为臂助,多年积累下来,武氏在朝野的力量实在不容小觑,而朝堂中的武党更是任何人都难以忽视的一股庞大政治力量。今晚武则天与武延基死的如此离奇,若没有得力的人选来安抚,武氏宗亲与朝中的武党即便只是为自安自保也得大闹起来。 而若论安抚这两批人,自武承嗣死后,还能有比武三思更合适的吗? 这些念头在庐陵王妃脑海中一闪而过,最终她拉着李显走到武三思身前亲热的将其扶起,“咱们原是一家人,以后借重处亦多,亲家公何需如此拘礼?” 闻言,武三思心口憋闷已久的那口气终于长长的吐了出来,庐陵王妃低头看着脚侧的那纸诏书,再看看武延基淋漓的鲜血,唇边无声的绽放出一个笑容来。 映着诏书的明黄与淋漓的血色,庐陵王妃在昏暗灯火中的这一笑惊心动魄、倾国倾城! 第二百零一章 华丽的落幕 有随侍武则天达十六年之久,堪称其影子的上官婉儿出面喊话,有武则天贴身男宠张昌宗当众自承弑君之事,万骑禁卫军心摇动之下再难对高举勤王大旗的府军做出有效抵御。 一阵混乱过后,潮水般的府军便已涌入天子寝宫所在的这一片院落,而后经过一番调整部署,勤王兵马将这一整片宫城最为核心的地域里三层外三层围的水泄不通。 一时之间,无数宫灯与火把集中高举,明红的灯火耀亮了整片天际。至此,顺利完成合围的数千勤王将士渐次安静下来,最终竟至落针可闻,几千双眼睛从前方庄严大气而又幽深沧桑的殿阁中收回目光,最终着落到缓缓走到队伍最前方的三人身上。 三人中靠右站着的那人身形矮壮,一身甲胄色如暗血,其人左手按刀,满是横肉的脸上虬须如针,其全身透出的森冷杀意十步之外已清晰可感。 中间那人是个身量高挑贵气逼人的女子,其人肌肤细腻、艳胜桃李,一双承继自其母的凤目因激动和内心的念头太多而显得璀璨夺目,飘忽深邃。内廷自凝池上吹来的夜风刮起她背上那袭大红风氅,衣袂烈烈作响的同时,亦露出了风氅下长刀的一角。 便是这惊鸿一现的长刀一角,透露了女子心中早已沸腾咆哮的野望,以及平息这灼人野望所需的淋漓鲜血。 三人中唯有站在左侧的那个年轻男子神色最为复杂,目睹重兵合围成功后,他如释重负的轻叹一声后,目光便再不曾着落在眼前据说是武三思与狄仁杰等重臣所在之地,而是透过点点成片的宫灯与火把,落向了稍远处的那一座院落。 那里正是圣天子的寝息之地。身量颀长、纵然刺骨的夜风也压不住其勃勃英气的年轻男子就这样久久的遥望着天子寝宫,适才在与禁军搏杀的阵前也不曾稍有犹豫退让的眼神此刻却是充满了无尽的哀伤。 这如陈年老酒般的哀伤表现的并不激烈,却是深远绵长,带着浓浓的历史风云,饮一口便足以醉一生。 “唐松” 太平的声音很低,因为心太火热,竟使其声音里带上了浓浓的颤音。 唐松从远处的天子寝宫收回目光,将那无尽的哀伤沉进心底最深处作为此生最可珍贵的收藏。而后目光锐利的迎向了太平。 太平虽在与唐松说话,但眼睛却没看他。只是死死盯住面前的这几处殿阁。“现在杀进去当怎么杀?里面的人……” 言至此处,太平蓦然提手,向下狠狠的比划了一个下切的动作,“鸡犬不留” 她此言方出,其左侧那满脸横肉,须如钢针的甲胄将军应声拔刀,“铿”的腰刀离鞘长鸣之声如厉鬼尖啸,摄人心魄,在这血腥的宫廷静夜传出极远极远。 随着这一柄将刀斜举向天,数千府军同时出刀,五千柄制式钢刀的血刃在宫灯火把的映照下寒芒暴起,刹那间无边杀意如天际风雷,喷薄而出。 这是出兵之初太平就一再问及的问题,到现在重兵合围之势已成后再也拖延不下去了。 此时的太平已被胸中野望灼烧的痛苦不堪,逆冲的气血甚至染红了她那本该是艳媚的双眼。 看着已经化身为母狼的太平,唐松深知对于他而言,此刻人生中最大的危险已经不是武三思,而是身边的太平了。长长的一声叹息后低语道:“你所谋太大,但惜乎在朝堂和地方的根基却太过浅薄,以有限浅薄之根基欲擎天下九鼎之重,何其难也?这一场杀戮下去,屠尽政敌的同时亦是自造绝路,最终能否登上至尊之位还在两可之间,即便能顺利登基,亦将面临数年,数十年,甚至是穷你一生也无法平息的连绵叛乱,这样的皇帝真是你想要的?” 言至此处,唐松伸手扳过太平的肩膀,强使她那充血的双眸迎住自己的眼睛,厉声低语道:“此刻后退一步,你可稳获匡扶社稷的勤王首功;但一步向前,便是万丈不测之深渊。一朝事败身死,你可准备好了?一朝兵连祸结,你可准备好了?一朝这如画江山狼烟处处,复归隋末乱世凄凉,你可准备好了?一朝背负万世骂名永受唾弃轻贱,你可准备好了?” 太平陷入了要使其狂暴的艰难抉择,粉嫩如春日娇花般的唇生生被咬出血来,“母皇当年……” 唐松根本不给她半点侥幸的余地,摇着太平的肩膀,声音虽低,却愈厉愈疾,“你母皇一代人杰,登基之前实际已操柄大政垂三十年,历经三十年准备,依然难免李贞豫州起兵、李冲博州起兵、徐敬业扬州起兵反叛之事,何况汝乎?李令月,还不速醒!” 就在太平陷入天人交战的迷乱,就在又一场血腥杀戮或许马上就将上演,就在唐松面临着穿越以来最大危机的瞬间,“吱呀”一声响动传来,前面配殿的门户从内向外缓缓开启。 这扇开启的门吸引了所有府军的目光,从里面走出来的却不是众人以为的武三思,而是方今政事堂首辅狄仁杰。 狄仁杰完全无视那五千柄森寒长刀组成的刀丛,在府军前方面对着太平公主三人站定后,打开手中的明黄诏书高声诵读起来,诏书里面的文字虽然有些骈四骊六使得许多普通军士无法全部听懂,但其基本意思却是谁都明白。 圣天子临终前传位于庐陵王李显了,也即是说方今天下又有了新的皇帝。 这个消息太过于震撼,但对于这些最普通的府军而言,既然是狄仁杰捧出的明黄大诏,既然这份诏书的内容是从他口中诵出,那么就不可能是假的。 就如同当日在宫城城门处孤身一人面对禁军刀锋也无法阻挡的贡生洪流一样,狄仁杰凭借数十年“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积累起的名望使一件本来很复杂的事情变得异常简单。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有些人不说话则已,一旦开口说了,别人——至少是这些民间百姓出身的府军便会坚信不疑。 举世滔滔,天下官员十数万,能做到这一点的也仅只狄仁杰与陆元方两人而已。 眼见府军们开始口口相传这个消息,唐松心头一块巨石放下,狄仁杰出现的太是时候了。 随着狄仁杰的出现与诏书的宣读,府军已是军心摇动,刚才没冲进去杀戮,现在再下令已是晚了。就不说别人,你让这些府军去杀他们心中奉为神明一般的狄仁杰,此令刚发,大军马上就会哗变。 这在客观上就等于是狄仁杰帮着太平做了一个决定,退一步权且隐忍的决定,而这个决定也直接关联着唐松的生死。 他今晚与太平一起行动,两人的关系太近了,太平真要屠刀下去,其后果唐松也必须跟着承当,而这实在是承担不起啊! 然则,唐松心头的松快只维持了短短几秒,蓦然想到一事时,心陡然又沉了下去。 狄仁杰宣读的这份诏书怎么来的? 武则天根本无意让李显继位,再结合此前内宫的情况,这份伪诏就只能是出自武三思之手,而其如此作为自然是见大势已去后的保命之举。 一念至此,唐松对武三思更多了几分凛惕,分明看他已是山穷水尽,转眼却让他弄出了这样柳暗花明的局面,这厮机变的太快,把握机会的能力也太强,万万留不得。 唐松自然不知武三思这最后的一手保命绝招其实是出自宗楚客的神来之笔,这个前高宗朝的进士有着古之谋士遇事时惯常“未虑胜,先虑败”的好习惯。所以他在被武三思召进宫之初,就明确提出要将庐陵王李显也矫诏传进宫来,而后为武三思拟写伪诏时,一并多准备了一张。 恰恰就是这个当时看似多余的后手准备,给了武三思翻云覆雨最后一次变化的机会。 知道不知道这其中的曲折对于唐松而言都不重要了,此刻他的心中就只想着一件事,一件必须在今晚要做的事情。 这时,身边的太平长出了一口气,里面有不甘,更多的是纠结过后的如释重负。 唐松也没理会她,只是紧盯着配殿的殿门。 继狄仁杰之后,庐陵王李显夫妇走了出来,再后面跟着神情呆滞的建安王武攸宜。 等武攸宜身后那人也磨磨蹭蹭的走出昏暗的配殿时,唐松的眼神猛然一缩。 武三思终于出现了。 武三思一出现,有认得他的当即便高叫出声,这一叫破之后立时群情哗然。脸色惶然的武三思将身子紧紧往李显夫妇身后缩去。 目睹此状,唐松先向狄仁杰看了过去,这位首辅相公当初就是以审案时的明断无私而名动天下的,此刻有他当面,就是可兹借用来杀武三思最好的一把快刀。 念完诏书之后,狄仁杰就立在配殿前一言不发,眼皮也不知何时耷拉了下来,似是遇到什么不愿见不忍见之事而闭上了眼睛一般。与此同时,他脸上与脖颈间的皮肤都褶皱松弛的厉害。 简而言之,此刻的狄仁杰有着说不尽的苍老疲惫之态,在唐松的眼中,甚至就连他那标志性的挺拔腰板似乎也弯了不少。 虽然此刻的狄仁杰实是可资用来杀武三思的一把利刀,但当唐松细睹了他的形容之后,不知为何被莫名生出的悲凉给泡软了心,竟是再不忍出言逼这个此时注定是痛苦无比的老人了。 收回目光后,唐松转身从府军人群中拉出了被捆的如粽子般的张昌宗。他的这个举动使得配殿前的喧哗渐次安静下来。 拖着张昌宗走到狄仁杰与李显等人面前后,唐松一脚将之踹翻在地,而后冷冷声道:“说” 张昌宗神情呆滞的将此前在内宫禁卫面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从武三思交代他动手时的威胁利诱到后来行动的细节,竟是无一遗漏。 随着他的诉说,周遭愈发安静的落针可闻,狄仁杰眼睛闭的更紧,武三思往李显夫妇身后藏的更深,庐陵王妃韦氏的眼角也跳动不已,不知在盘算着什么主意。 不等张昌宗说完,旁边已有府军军士高声喊杀,一呼百应,杀声震天。 对此,已经经历过一遭的张昌宗只若未闻,等喊杀声结束之后,复又接着把该说的悉数说尽。 这时喊杀声又起,且是指名道姓要杀张昌宗与武三思。 待这一波喊杀声小下去之后,唐松向庐陵王李显拱手一礼,“武三思以子侄弑姑母,以人臣弑君王,忠孝大义尽丧其手,如此丧心病狂之辈,不死待何?俯请我王钧令,诛此不忠不孝之逆贼以安军心,以正民心” 李显口中喏诺不能言,眼睛自然而然的看向了身侧的庐陵王妃韦氏。 以一女子之身被这么多人注视,韦氏却没有半点不适之态,“若果真做出这等事来,不拘是谁,皆天厌之,天诛之!张昌宗,你既称宗室重臣梁王指使你弑君,可将出证物来,若是多的没有,便是片纸寸言亦可” 张昌宗茫然抬头。韦氏却是愈发的和颜悦色,“或者此物机密,你不曾随身携带?无妨,只要你说出一个地处,我便请勤王义师派人去取,证据一至,即刻斩梁王于众军当面” “我没有证据,这等事他又怎会留下证据?” “没有证据”韦氏蹙起了好看的远山眉,愁声道:“如此倒是棘手了,梁王国之重臣,若擅杀之将置国法朝纲于何地?再则,圣人生前对梁王之宠爱可谓天下皆知,这等情形下,梁王岂能生出弑君之心?若无明证而先杀之,恐难让世人服膺哪” 韦氏这番话娓娓道来,紧扣纲纪国法,世情人心,竟是毫无破绽可寻。眼见着她就要顺势领武三思脱此大劫,而将弑君之罪全然着落到张昌宗身上时,唐松上前一步,“某有武三思弑其兄武承嗣之罪证,来呀,带于氏” 今晚对那五千普通的府军而言,抓住张昌宗并最终杀掉他,这趟进宫勤王之举也就算能交代过去了,韦氏也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会如此。但对唐松来说,今趟进宫未能阻止武则天被弑已是大失败,若武三思再逃过去,那就是彻头彻尾的一败涂地了。 所以,普通的府军士兵可以让,他却决不能让。 于氏便是武承嗣最宠爱的小妾,亦是毒杀他的直接执行人。因此番入宫目标直指武三思,是以唐松与太平动手时便将她一并带了过来。 对此,脸色刚刚平缓下来的武三思没有半点紧张,甚至还带着无限的恨意讥诮的瞥了唐松一眼。 唐松时刻注意着他,自然看到了这一瞥,也自然明白他这一瞥的意思,纵然武承嗣的宠妾被拉出来又如何?只要韦氏肯庇护他,依旧可以用刚才那一套无明证便不能擅杀国之大臣的说辞作为推脱。 恰如张昌宗所言,像阴谋毒杀武承嗣这样的事情,他武三思怎么可能留下明证? 只是他能明白的关节唐松自然也能想到。 就在府军从人群深处带于氏上前时,唐松又缓缓上前了一小步,拉近与韦氏的距离后低声疾道:“武三思用心狠毒,野心更大,此等人岂是真正甘于久居人下之辈?值此武氏宗族与朝中武党实力丝毫未损之时将之放虎归山,王妃就不怕他异日反噬?” 韦氏眉头一挑,她身后的武三思却是面色急变。 唐松趁热打铁,步步进逼,“而今有五千勤王兵马通闻狄公宣读诏书,庐陵王登基称制已成定局,武三思留之还有何益?若是王妃为此后的稳定朝堂计,建安王岂非是更佳人选?” 韦氏眉头再动,武三思却是惊惶之色溢于言表,盖因唐松此言实实击中了他的软肋,庐陵王登基已成定局,复有建安王武攸宜可以替代他来做武氏宗亲与朝中武党的安抚工作,他能为李显与韦氏做的事情已经做尽,再没了利用价值却只剩威胁的人留之何益? 这时,旁边一直不曾开言的李显忽然低声插了一句,“梁王乃亲家公,若坐实了他的罪名,其嫡子武崇训必难免罪,如此,安乐岂非未婚先寡,声名尽丧?” 李显其人与弟弟李旦一样,做皇帝虽然差劲的很,但却极重亲情。他们性格中的这种特质也是李显为帝时,韦后与安乐公主能够为所欲为,以及李旦为帝时太平能够为所欲为的重要原因。 安乐郡主乃李显与韦妃之幼女,生于两人流放房州途中,其时条件异常艰苦,以至于李显只能脱下自己的衣服来包裹婴儿,安乐因此有了小名李裹儿。也源自于此,李显夫妇都对这个女儿心存愧疚,加之十余年的囚禁生涯中,这个女儿给李显带来了许多欢乐,是以愈发宠爱。有这么个背景在,他此刻插言说出这番话来还真是合其性格。 但他这一插言却让唐松不知该说什么了。对韦妃能动之以利害,对他呢? 李显说完,韦妃却不曾答他,虽然她也没对唐松说什么,但却深深的瞥了一眼。ωεn人$ΗūωЦ 之前是因为武三思尚有利用价值,韦妃才会保他,而后情势发展太快,武三思的价值消逝的也太快,只是韦妃一时没有意识到罢了,所以有唐松这两句点拨就足够了。 同样,韦妃此刻虽然没说话,但对于唐松而言,有此心有灵犀的一眼也尽够了。 回了一道明了的眼神后,唐松转身向太平身侧退去。 过了这许久,太平狂乱的心终于慢慢开始平复,见唐松靠近,一声冷哼后低语道:“你与那贱人说了什么?哼,眉来眼去好不惬意?” 唐松懒得理她,只是将手垂放在了太平的腰间。 其时于氏已被押至李显等人面前跪下,如张昌宗般开始诉说受武三思指使毒害武承嗣的经过。 此时的武三思浑如热锅上的蚂蚁,唐松此前在韦妃面前的诛心之言让他惶惶难安,但随后李显的那番话却又给了他些许安慰。 至此,武三思在今晚又一次走到了生死的边缘,只是他却再也没有办法,也没有党羽能替他扭转局面了。 未久,于氏已将前因后果悉数道出,这一回,众府军都将目光投注到了韦妃脸上,看她要如何说话。 但出乎府军们意料之外的是,这一遭韦妃一言未发,紧闭着双唇的脸上有着无尽的悲悯。 就是这时,就在这时,唐松猛然拔出太平腰间的长刀直向武三思冲去,“杀兄弑君,似尔这等猪狗不如之辈,不如胡为?” 距离稍远,武三思又一直紧张于生死之事,反应倒是快,唐松前两刀居然都被他躲了过去。 但到第三刀时,武三思的好运气终于用尽,这一刀虽然不足以致命,却结结实实砍在了他的左臂上,入肉极深,刀一拔出,血即刻就飙射出来。 武三思一边闪躲,一边口中哀嚎不已;李显早已举袖掩面,口中荷荷却说不出囫囵话来;至于狄仁杰,几度欲言,但最终那话却说不出口。 反倒是那些府军们的情绪陡然热烈起来,喊杀之声此起彼伏,而这足以震动宫城的喊杀之声亦将武三思那许多绝不该被人听到的嘶喊彻底淹没。 就在五千府军与当今天下最有权势之人的集体注目下,唐松一刀一刀追杀着武三思。 一刀两刀,武三思中刀越来越多,渐渐的所有人都已看出,唐松是在用绝不熟稔的刀法努力避开武三思的要害,他根本就没想一刀杀人! 他竟是要在这宫城之内,众目睽睽之下虐杀武三思! 武三思在本能的驱策下奔逃,身中近十刀之后又在唐松的有意驱赶下往府军一处而去。 其时,武三思早已眼神涣散,血流如注,若非他求生之心太烈,或者说若非他不是太过于怕死,此刻早已坚持不住了。 就在武三思被驱逐到那处府军之前时,唐松收刀一声高喊,“大哥,给五哥报仇” 府军中“唰”的应声窜出一条双眼充血的汉子,正是上官谨,他手中长刀在握,直奔武三思而去。 此后就是一场令人作呕的虐杀秀,上官谨将满腔的恨意都融入了手中的长刀,亦将一个边塞捉生将的刀法展示的淋漓尽致,一刀快似一刀,每一刀下去都会生生带走武三思身上一片鲜活的血肉,给其带来最大最深的痛苦的同时又不至于夺其性命。 暗夜,宫城,在无数宫灯与火把的照耀下,在数千人的瞩目下,上官谨将虐杀的疯狂展示到了极致,原本声震宫城的喊杀声已然停止,武三思的声带已经破裂,惨到呼疼都已无声。 终于,狄仁杰再也忍不住了,酱紫着脸色沉声喝道:“够了!” 唐松应声上前,重重一刀斩下了武三思的头颅,而后轻轻拍了拍上官谨的肩膀,“大哥,够了!” 当日上官明死时都不曾流过一滴泪的上官谨看着武三思被砍掉的头颅泪如雨下…… 第二百零二章 一个时代的结束,一个新时代的来临 随着正遭上官谨虐杀的武三思被唐松斩下头颅,这一晚神都内宫围绕皇权之争而上演的一幕幕曲折离奇的大戏终于落下了帷幕。 皇权之争的结果虽然以庐陵王李显的意外胜利而结束,但陷入这一场大争的众人却愈发的忙碌起来。 宫城里闹出了这么大动静,李显夫妇为能顺利登基,在此刻至天明的这段黄金时间里还不知要做多少谋划,见多少人;狄仁杰与武攸宜自然得跟着他们一起转;太平还有那五千勤王兵马的事情要处理;就连上官婉儿也需巡视整个内廷,安抚住那些惶惶难安的宫人们,确保内廷的稳定。 所以,自武三思死后,唐松居然就成了当下唯一的清闲人。 着上官谨先行回家,并嘱托其明日一早往洛阳城门处迎候陈玄礼后,唐松孤身一人在幽独的夜风中缓步向武则天的寝宫走去。 之前的变乱来的太快,转折的又太急,各方皆都将全部精力投入了保命或是皇权之争中,以至于这里竟然无人顾及。此时再看看李显夫妇忙碌的景象,怕是至少要到天明之后他们才会有时间过来,进而议定武则天的身后之事。 适才府军的逼近与合围吓破了宫人们的胆,合围方撤,寝宫中的宫人们都已逃的无影无踪。 所以,当唐松踩着参差不齐的惨白月光走进寝宫院子时,这个天子的寝息之地居然是一片寥落的寂静,院中枯树上偶有三两声寒鸦夜啼,不仅没有给寝宫带来些生气,反而益增了渺远的凄凉。 月光愈发惨淡,如同唐松不再收束心思与情绪后的脸色,一步,一步,他缓缓的走进了灯树依然灼灼而明的寝宫正室。 寝宫内死一般的寂静使得每一响脚步声都显得如此刺耳,来此已经数年的唐松恍若又回到了穿越之初,眼前的一切都显得如此不真实,他正一步步走进那让人欲说还休的历史烟云中。 用手分开宫中有些凌乱的第二层单丝罗帷幄时,这种感觉更强烈了,无声的轰鸣在心底滚滚鸣响,两扇带着浓浓历史沧桑的大门在他面前訇然中开。 掀开帷幄走进去,于是唐松就看到了那些奢华的布设,看到了地上淋漓的血迹,倒伏的兽形香炉;看到了那张华美无双的七宝高榻,以及榻上那个卸去妆容后肌肤松弛,苍老疲惫而又银丝满头的女人。 武则天依旧保持着死时的姿态。寂静的宫室,死在榻上的女人,这原本应该是很恐怖的一幕,但不知为何唐松心中却没有半点恐惧,甚至就连刚才进来时的那种不真实感也全然消失。 仿佛就在看到武则天的那一刻,他便走进了那訇然中开的历史之门,真正的融入了这一段不断流动的历史长河,并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保持着进来时的姿势将武则天看了许久后,唐松方才再次迈步,步子很轻很轻,似是害怕惊扰到了什么。 捡起地上斜滚着的香炉,将那具小宫女的尸体送到帷幄的另一侧,然后再将凌乱的宫室一一整理妥当,唐松默默的做着这一切,一声未发。 待宫室整理完毕后,唐松洗手,擦干,而后来到了此前一直没碰过的七宝高榻前。 抱起身姿凌乱的武则天将之在高榻上放置好时,唐松没想到这个多年来睥睨天下,俯视苍生的高大女人竟然会这么轻。 安放好,盖好锦被,唐松又取来各项物事,先是细细擦拭了武则天额头及脸上的血迹,继而又用梳子将她那凌乱的银丝一一理顺。 最终,榻上被收拾的一丝不苟的武则天就像睡熟了一样,又恢复了一个死者,一个千古女帝应有的尊严。 做完这些,唐松取来酒,在七宝高榻前三奠之后,便拎着酒瓯坐在榻尾一口口喝起来。 天寒,酒更冷,但穿喉入肠之后却如烈火,一口一口,此时的唐松饮酒再非素常所好的品呷,而是大口鲸吞。 堪堪一瓯酒尽时,外面有脚步声响起,但唐松只若未闻,顺手抄起榻旁高几上的一支长簪在空空的金瓯上敲击出若合节拍的叮叮脆响。 叮叮脆响声中,唐松满腔言说不尽,亦无法言说的情绪俱都随着酒气喷涌而出,化为四句二十七字的长歌: 豪杰七尺岂烟消?骨化山陵气作潮。 不朽君心一寸铁,何年出世剪天骄! 寂静的寒夜,幽独的宫室使得唐松喷薄着酒气的长歌传出极远极远,在这红墙黄瓦之间随风回荡。 帷幄开处,太平公主、上官婉儿走了进来,而在两人身后,跟着一个面色如铁的狄仁杰。 三人看到整洁的宫室,再看到七宝高榻上安然若眠的武则天,均不约而同的看了唐松一眼,不同的表情,一样的复杂。 唐松凭借酒气的喷薄与长歌泄尽了胸中无法言说的情绪,原本是打算走的,但见到狄仁杰进来后却又收住了步子。 看了唐松一眼,狄仁杰径直走到七宝高榻前将武则天注视许久后,蓦然躬身下腰,沉沉的行了三礼。 三礼罢,狄仁杰直起身便向外走去,期间一言未发。 就在狄仁杰已走到帷幄前时,唐松蓦然发问:“狄公,自鸿蒙开辟,女帝仅此一人,她是个好皇帝吗?” 狄仁杰的脚步停住了,片刻之后才用悠远的声音道:“圣人为成就帝业,用酷吏,慑群臣,屠戮李唐宗室虽亲子不避,她不是个好皇帝” 此言一出,上官婉儿与太平公主脸色为之一变,她们没想到狄仁杰居然在天子灵前将话说的如此直露。 然则,一叹之后,狄仁杰的声音复又悠远而来,“圣人执掌天下权柄三十余载,薄赋敛、息干戈、省力役,使百姓安居,江山太平。三十年来,天下人口激增二百三十五万户,一千三百余万口,自汉末以降五百年间,此诚为贞观治世之外所未有也。鸿蒙开辟以来,能做到这般的皇帝又有几人?她当然是个好皇帝!” 说完,狄仁杰再无别话,就此掀开帷幄走了出去。如今他已经是当之无愧的朝廷柱石,尤其是新君李显的定海神针,要忙的事情太多,能在今夜此刻走上这一遭,行上这三礼,其实就已经说明了许多事。 狄仁杰走后,太平与上官婉儿神情复杂的在七宝高榻前站了许久,但或许是因为她们的情绪也太复杂,又或许是因为有对方在的缘故,最终她们都没说什么,只是默默的注视,默默的行礼。 不待太平的大礼行完,帷幄外已有宫人来传话,言说庐陵王要见公主。 太平继续一丝不苟的将礼行完,起身看了看唐松,又瞟了瞟上官婉儿后,方才去了。 目送她出去之后,唐松拉起上官婉儿的手,将之拥入了怀中。 上官婉儿的情绪很低沉,“这是灵前……” “生前咱们瞒着她,此时若再瞒着,便真是不敬了”此言一出,上官婉儿便不再挣脱,任由自己融入了这个此刻其实万分需要的怀抱。 唐松什么都没再说,只是将上官婉儿拥的更紧,试图给她更多的慰藉与温暖。 无声的相拥持续着,直到许久之后,渐次平复了情绪的上官婉儿张了张口试图说些什么,但一时又不知该怎么说。 就在这时,唐松用面颊轻轻封住了她的唇,“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的武曌,狄公有、太平有、我有,你自然也有,这是属于你的,何须要说?分明说不清,又何必要说” 上官婉儿默默的点了点头,很重很重。 “等你收拾了残局就出宫吧,我要带你去逛南市看波斯胡姬,去歌舞升平楼听思思唱词,带你去一切想去的地方,看一切想看的风景” “一入宫门深似海。何况我还是长在深宫之中,十六年常伴君侧,不管是李唐宗室里还是武氏宗亲中,不该知道的事情知道的太多,出宫哪有那么容易”这些话分明已经到了上官婉儿嘴边,但她想着此刻唐松那悠然神往的神情,最终却没有说出口,反倒轻柔的笑了笑,“真好” 随后,上官婉儿从唐松怀里出来,拉着她走出了武则天的寝宫,边走边道:“我的事情稍后不迟,反正这宫务也不是三五日就能交接出去的。倒是你以后又当如何?” 武则天一死,唐松那份来自天子的赏识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最大的靠山也随之而倒。在如今风云激荡的朝局下,他将如何自处由不得上官婉儿不关心。 说到这个唐松也是真烦,通科的发展,科举的变革,当然还有陆元方交代的那件大事,他是真想实实在在做些事情的,奈何现如今的形势要想成事,尤其是成这种本身就艰难的大事,没有得力的政治助力实在是不成。 但要说找政治助力,李显明显不成,据历史经验来看韦后也不靠谱,至于太平,自从此前亲眼看到她卸下厚厚的外装甲露出的脆弱一面后,唐松也实在不敢把宝压在她身上。 一个女人,若没有武则天那样心硬如刀的决绝锋锐,却又只想着当皇帝,那就简直是一个定时炸弹。这样的人或许是一个做利益交换的好盟友,但却绝不能把身家性命都跟她绑在一起。否则,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遭遇不测之祸。 然则,排除这三人之后,放眼天下……四处茫茫皆不见哪! 想到这里,唐松就又想起陆元方,想起了他的年寿将尽,真是可惜了,要不然跟着这位真君子实实在在做些有为之事,人生也就颇不寂寞了。 至于狄仁杰,李唐执念太重,盼了这么多年偏又遇上李显这么个庸主,哎…… 想来想去,没个着落处,唐松原想叹气,却又不喜欢这种颓废,乃笑笑道:“既然只能在不同的刀锋上起舞,那我就尽力的细向刀丛觅小诗吧。能得一首就是一首,能成一事就是一事,做总比不做要好” 上官婉儿听出了唐松话语中的隐忧,笑着宽解道:“什么刀锋刀丛的,你今晚立下如此大功,过得几日封赏诏书一出,不定就是什么气象,何至于说的如此惨淡” “大功?” 上官婉儿停住步子细细的打量了他一番后“嗤”的笑出声来,“你真不知道?似这升平之世,还有什么比勤王更大的功绩?遑论这勤王之议还是由你向太平公主首倡的?此外,你探查出武三思弑杀前嗣君之事本身亦是大功一件,不管庐陵王及王妃对此事作何想法,但该给的封赏却是少不得的” 细细一想,还真是这么个事啊!但是……“我劝太平起兵乃是在她的私宅,又有谁会知道?” 上官婉儿嘴唇弯弯,极难得的俏皮一笑,“我知道啊,既然我知道了,那就自然会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 唐松轻轻搂了搂上官婉儿细软的腰肢,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走出了寝宫的院子。站在门前,两人不约而同的停住了脚步回身看去。 良久之后,唐松幽幽叹道:“一个时代结束了” 上官婉儿明显不太习惯他这种古怪的表达方式,“嗯?” 唐松没有回头,依旧看着这一片隐藏在夜幕中的巍巍宫阙,声音越发飘忽悠远,“豪杰长逝,圣天子一怒而天下息的景象短时间之内再难重现,群魔乱舞的时代……到了” 第二百零三章 死结与纠结 武则天之死的消息传出,朝堂震动,皇城震动,神都震动,天下震动。 这个自前朝高宗时代就开始把持政权,进而发动周武革命登基为帝的女人实际上主宰了整个天下几近四十年。四十年,在彼时一些个乡野里足以让一个新生的婴孩长成为孩子的爷爷,对于天下间的许多百姓而言,他们早已经习惯了武则天的存在,就像习惯了太阳东升西落一样,一说到皇帝自然就想到武则天,习惯到成为顺理成章的自然。 但是现在……武则天死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许多人错愕的同时,也自然而然的生出不习惯来,于是,震动,骚动乃至的蜂起的议论就四面八方而起,并自然而然的引发出许多人心惶惶来。 武则天虽已死去,但她意外之死对朝局,对天下的影响却才刚刚开始显现。 今冬神都最大的一场雪铺天盖地下了起来。站在尚书省最后那进小院的公事房中,唐松负手而立静静看着窗外天际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 就在这雪花深处,远处皇城中的散衙钟声悠悠传来。恰在这时,公事房的门户被人从外面推开。 推门声让唐松颇为讶异。前圣神皇帝之死已经有些日子了,这些日子里随着时间的流逝,内廷那夜发生的事情也有不少已经流传出来,他随太平公主领五千兵马入宫勤王,并当众虐杀武三思的情形自然也随之一并传出,并相应的附会出许多个有着不同细节的版本来。 如今因新皇刚刚登基,还在忙着许多别的事情,封赏之事一时未定。但自从勤王诛武的事情传遍皇城之后,皇城各衙门,尤其是尚书省里的人面对唐松时的态度却与之前有了天渊之别。 所谓贫居闹市无人识,富在深山有远亲,世间人心如海,但喜欢锦上添花却是人心之常,尤其是这素有捧红踩黑之传统的官场。眼瞅着唐松立下了勤王的不世之功,这漫天的赞誉与笑脸顿时如潮水般涌来。虽然不免有些人酸溜溜的在背地里说上不少小话,但当面时的笑脸却要比三月春风更加和煦。 这几天唐松依旧顶着尚书都事的身份每天按时到衙办事,但却再也没有一个人将他以一个从七品小官看待,至少在尚书省门房处每天给予他的可都是尚书左右丞才能享受的待遇,不管唐松如何坚辞不受,门房处的吏目头子都是锲而不舍。 你受不受是你的姿态问题,我给不给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门房如此,尚书省衙门里面自然就更不消说了,脸熟的脸不熟的这几天都走马灯似的来打寒暄套近乎,就连昔日毫不掩饰给了他两记闭门羹的刘郎中亦是面色尴尬的亲自找到他的公事房,很是说了一些不拉下面皮就实在说不出的话。 尚书省内最后的高潮戏码是在昨天晚上上演的,本省内品秩地位仅次于左右仆射,实际掌管着通省细务的尚书左右丞居然联袂在万福万寿楼宴请了他。 尚书省统辖六部,素有“小朝廷”之誉,作为此间的主事人,尚书左右丞的地位当真是不可小觑,但凡在这个位子上待一段时间之后,若要外放稳稳的就是一道观察使,且还必是河东河北或江南东西这样的大道,实实在在的封疆大吏;若是不外放就在京中皇城里使用,则必是各部寺监的首领主官。 就这么两位堪比六部尚书、地方疆臣的尚书左右丞居然联袂宴请一个从七品尚书都事,自有三省六部制以来,此诚然前所未有之事也!以此二人的态度为镜,也就是在昨天晚上的宴请中,唐松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上官婉儿那晚跟他说过的话。 那夜逼着太平带兵入宫勤王,冒着巨大风险一搏之后,而今这气象果然不同了。 莫说他感慨这世界变化太快,便是如今尚书省内最流行的搏戏就是搏他这遭究竟能捞个什么封赏。最离谱的说法是封王,激进些的说会封国公,而获得最多人认可的是说会封侯。 朝廷的爵位总体分为六等,王、公、侯、伯、子、男,至于再下面的细分就有些多了,譬如王又分亲王、嗣王、郡王等。 之所以认为唐松会封王的说法不靠谱,实是因为此时的大唐还基本延用着当年刘邦“白马之盟”所立下的“非刘不王,非功不侯”的规矩,意思就是说非王室宗亲不得封王,当年绘图凌烟阁的大唐二十四开国功臣也只是封爵国公而已。 按这个惯例来说,唐松封王明显不靠谱,就是封国公也不被看好,毕竟有开国功臣们的封爵之例在前面摆着,即便这勤王之功再大,还能跟开国相比? 然则勤王毕竟是殊功,若不封爵实在有伤朝廷之明,不仅不能激发天下臣民戮力王事之心,更会使官僚士庶寒心,以为天子未免过于刻薄寡恩了些。 由是算来算去,众人皆揣测着这遭不管太平公主怎么加封,对唐松的酬功只怕十有八九就是封侯了。 这个揣测达成了基本的共识之后,下一个能激起众人兴趣的揣测就是他若封侯,爵位之外会不会有食邑实封。 但这个揣测却实难有个确定的答案,若说酬功封侯是朝廷的态度,那么给不给封户,给多少可就全都取决于天子对唐松的态度了。 每每议论到这里时,尚书省乃至皇城各衙门中的不同角落里都会有忍不住的啧啧赞叹之声发出。想那唐松今年也不过二十二三岁的年纪吧,别人在这个年纪上能进皇城都已经很不错了,但他居然就要封侯了! 若是撇开王室宗亲及外戚不算,这个唐松手拿把掐就是新朝崛起最速的年轻权贵了,若是封爵之外,天子再恩赏他一个与侯爵品秩相应的职事官,那可就实打实成一方新势力了。哎,这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哪! 越想越是艳羡,越想越是心酸,少不得就有人又把唐松白身入京以来的履历拣出来翻翻。 踹皇榜、引领贡生暴乱,虽刀刃枪锋不避,进而引发了科考方式的大变革;创立通科学堂与四世家斗的天翻地覆,最终虽败犹荣,四世家声名寥落,而今更是一蹶不振;以一从七品微官的身份追随太平公主起兵勤王;此外尚有首创并发布律诗规范,高调倡导曲子词的创作,搅起士林漫天风云,引领起方今天下诗风变革的先声。 这一桩桩一件件尽是大事,都是在漩涡里挣扎的营生。将这些都数出来摆出来之后,虽然唐松的年纪不会变化,但许多个与他一比就心酸的人总算是好受了许多,怪说也少了许多。 这唐松能到今天这个地步,实实在在是拿命拼出来的,若不是他运气太好,只怕早死十回八回了,人虽然年轻,但这些功绩却是实实在在不掺水的,面对这样多少年都出不了一个的怪胎,不服也实在不行啊。 虽然最终的封赏还没下来,但如今谁都知道唐松的身份已然不同,是以他如今依旧用着的这间公事房也就显得特殊起来,再没有不叩门直接而入的情况。 因是如此,唐松才会对这没有叩门的推门而入心生讶异。待其转身见到进来的两人后,当即面生笑容,“元之,广平二兄,你们何时回来的?正好散衙,走,咱们还去老地方好生温几瓯剑南春酿,边饮边说话” 来人正是姚崇、宋璟,之前因为一些需用的陈年旧资料存在西京并不曾随迁洛阳,是以他两人就往长安跑了一趟,如今正好赶在这一场大风雪前回来,倒是幸运。 “一场小别,神都竟是乾坤倒转”宋璟唏嘘一叹,倒是姚崇性格豪爽,笑道:“天下重归李唐正朔,这原是好事嘛,只不过唐侯爷你今天中午这场大东道须是少不得了” “什么侯爷,元之你这取笑可是为兄不尊哪”唐松笑拥着两人向外走去。 三人堪堪出了尚书省大门,就见到前京兆府丞杜审言从不远处的政事堂院落里出来,这么大的风雪他也不避,走的极慢,一脸的愁苦之色。 都是久在京中任职,姚崇又与杜审言品秩相似,两人也算多年的旧识,少不得停下脚步要打个招呼。 杜审言对姚崇的寒暄之语提不起半点兴趣,但抬头见到他身边的唐松后却是双眼放光,一溜小跑的赶了过来。 闻听三人是不想吃衙门里会食的温吞饭,杜审言当即就张罗着要请客,言语举止热情的很。 此人位居“文章四友”之首,其自傲之疾早已是官场士林皆知,像这般肯主动与人结交请客的举动实在少见,正因为少,他一旦开了口,面子就显得份外的大。姚崇边调笑着边就答应了。 因为年龄最大,加之性格豪爽,姚、宋、唐三人在一起吃饭饮酒时地点的选择历来是以姚崇为首,他既然应了,唐松虽然不大喜欢杜甫的这个祖父也不好说什么。 当下四人结伴,裹着风氅出皇城就近寻了一家酒肆。进了因置有火笼而温暖如春的雅阁,又再热热的吃了几盏烫酒之后,这才舒舒服服的坐定说话。 姚崇开口就问起那一夜的事情,唐松对此早有准备,遂就挑着能说的事情尽数细细说了一回。 唐松说时,三人俱都屏气凝神,待说完之后,三人又不约而同的端起面前酒樽一饮而尽。 姚崇放下酒樽后长笑声道:“俗谚有云: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人间私语,天闻若雷。诚哉斯言!可笑那武三思机关算尽终落得如此结局,唐松你杀的好,正可为后世乱臣贼子戒” 说完言犹未尽,又自斟着满饮了一大樽,任些许酒水淋漓在颌下长须上也不擦拭,“那晚勤王兵马进宫前内廷尽在这厮掌握之中,算来算去,我料武延基必定也是死在他手中。先弑兄,后弑君,继而连侄子也一并杀了,他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人神共愤之事,不仅自断了武氏宗族的嗣君传继之路,也正好堵住了武氏宗室与朝中武党之口,亦使武氏为天下所笑。若这般算来,武三思这逆贼竟是天下重归李唐江山的第一功臣,天命之玄幽,一何奇哉!” 唐松执瓯为三人添酒,对姚崇的长篇感叹笑而不言。 姚崇说完,宋璟却没有他那么好的豪兴,小口的呷着烫酒悠悠声道:“先圣神皇帝一世刚强,竟然死于这等卑污乱臣之手,且此人还是其最为宠爱的亲侄,天命之玄幽,果然是一何奇哉!可叹,可叹哪!” “若非是武三思,别人想要弑君岂可得乎?”同座的杜审言也参与进来了,“秦之先也,东周乱世争霸,姜太公吕尚十二世孙齐桓公任贤管仲,内行军政合一,兵民合一之制,外行尊王攘夷之策,北击山戎,南伐强楚,会盟诸侯,赫赫然春秋第一霸主也。然则,谁能想到这等英雄豪杰最终竟会死于饥渴?一朝身死之后无人敛葬,停尸长达六十七日,以至于蛆虫都爬出了户外,恶臭遍于宫室” 杜审言说完,四人俱都喟叹,就连唐松也放下了手中的酒瓯,轻轻叹息声道:“先圣神皇帝何尝是死于武三思之手?她是过于自信了啊!” 杜审言呷了一口酒,“若不是过于自信,嘿,以秦始皇之雄才又怎会死于赵高一阉宦之手?” 关于秦始皇的死因历来有两种说法,一说是死于疾病,另一说是死于赵高。对此,唐松倒没再说什么,中国历史上皇帝被最亲信人弄死的例子太多,实在太不稀奇。 那一夜的事情说完,感慨完,酒至半酣之后,姚崇边向杜审言邀饮边笑着道:“必简兄该破费的也破费了,有甚要对唐都事说的这便说吧” 这姚崇是典型的外粗内细,四人在尚书省外见面时杜审言的异常根本就没有漏过。 闻言,杜审言放下酒樽向唐松拱拱手后苦笑着说了一件事。 武则天已逝,其身后事的安排自然也就成了当今朝中的大事,杜审言作为当世公认的文章第一,自然就承当起了拟写碑文草稿的工作。 本来这事也不难,古往今来死了那么多皇帝,碑文的范式,乃至字词的选用早有成例可循,以杜审言的文才,照猫画虎不过是小菜一碟。但孰料就在他接了这件差事之后,内廷里传出话来,这碑文不能按武周开国皇帝的标准来拟,须按李唐皇后的身份拟定。 这一下子杜审言当即就懵了,按皇帝的标准来拟好搞啊,评价一个皇帝一生的功业不过是“文治、武功”四字而已,可劲儿的往这两项上使劲就成了。但若要按皇后的身份来拟…… 身为皇后就当母仪天下,表率六宫。按这标准,实实是木法下笔啊! 当皇后当着当着自己做起了皇帝,还把老公的国号都给改了,古往今来,这样的皇后有过吗? 当皇后的将四个亲生儿子杀了俩,流放了一个,仅剩的一个也跟圈禁差不多,至于其他宗室更是杀的血流成河,古往今来,这样的皇后有过吗? 当皇后的公然豢养男宠,而且还不止一个,此事还闹得朝野皆知,古往今来,这样的皇后有过吗? 武则天一生的作为完全跟贤皇后的标准差着十万八千里,根本就是背道而驰。而今却要以李唐皇后的身份来为她拟碑文,却让人怎么写?偏偏她这些事还都是天下皆知的,纵然想用什么春秋笔法曲折为之也不能够。 即便是号称当世文章第一,又只是拟个草稿,杜审言依旧是老虎吞天——无处下口。 眼瞅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这草稿却落不到一个字,杜审言焉能不急?跑政事堂,求见诸相公,一个一个见,却没有一个人能给他出个解决之道,这下就更着急上火了。 也实在是急红了眼,这么个自傲的人才会见到唐松时满眼放光,不惜整出这么一副虚心求教的姿态来。 比起“文才”,他倒是更看重唐松在改革科考章程、公布律诗标准这两件事中表现出的处理棘手问题的能力。希望唐松能再展神奇帮他解决这个在他看来根本就无解的难题。 杜审言说完,宋璟摇头道:“难,难,难!” 姚崇亦是摇头,“何止是难,恰如必简兄所言,此事根本就是个死结,无法可解” 宋璟与姚崇说一句,杜审言心里就凉一分,但等了一会儿不见唐松说话,心里陡然又生出许多希望来,他也不说话,只是眼巴巴的瞅着唐松。 这是他的差事啊,别人说难说说也就罢了,但他可是得向朝廷交差的! 宋璟与姚崇也注意到了,两人讶异的看过来,“唐松,莫非这事上你还真有办法?” 唐松手抚着酒樽浅浅一笑,“我倒还真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杜审言赫然而起,捧起酒瓯就为唐松斟起酒来,“都事请言” “既然是个无解的死结,又何必要解?既然难落一字,那就一字不落就是” 三人闻言一愣,片刻后,姚崇与宋璟异口同声道:“你的意思是无字碑?” 杜审言恍然大悟,但脸上五官却紧紧揪在了一起。 唐松点点头,“自鸿蒙开辟以来,名实相符的女帝也不过就此一人罢了。圣神皇帝一生的经历与功业可称传奇,这等绝世天骄般的人物岂是我等所能评定的?既然怎么写都是不成,那就索性什么都不写,是非功过便付与历史,由后人评说吧” 言至此处,唐松看了杜审言一眼,“必简兄虽然不着一字,但千言万语已尽在其中矣!” “好一个不尽之意,尽在言外” “好一个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姚崇与宋璟抚掌而赞,对视一眼后看向唐松的眼神中满是激赏,这种发自内心的欣赏同时出现在这两个当世第一流人物眼中实是罕见。 杜审言迟疑道:“此策果然行得通?” “谁若说行不通,便让他写嘛”唐松一笑过后正色道:“必简兄不妨试一试,或许就此交了差也未可知” 说完这件事情之后,这场酒也就差不多了,眼瞅着下午上衙的时间将至,四人俱都起身离座。 或许是为了表示感谢,杜审言刻意落后了一步与唐松并肩而行,往外走时小声道:“适才偶遇都事时是从政事堂狄相那里出来的,某在那里见着了前政事堂崔相,他手中似有陆相为其所写的书信,隐约一句说的似乎也是唐都事的职事官安排之事” “噢?必简兄可还听到什么?” “那是什么地处?”杜审言摇了摇头,“这也是狄相实在太忙,见我之后未等我出门便请了崔相说话,这才隐约着听了这么点儿东西” 唐松点点头,“多谢必简兄了” 杜审言摇摇头,“唐少兄此次立下勤王大功,封爵之事朝廷自有定规,倒不需担心什么。只是职事官的安排上可浮动余地太大,少兄还需小心哪” 唐松与崔元综不和在皇城,乃至在整个神都都已不是秘密,唐松也无需掩饰什么,点头之后再次谢过。 随后唐松又问起了《姓氏录》的改写之事,这是当日武则天亲自决断下的对四世家乃至北地旧族的一剑封喉之举,唐松实不希望因为君权的更迭而影响到这件对整个大唐都有利而无害的大事。 对此,负责领衔此事的杜审言只说他那一套人马还在运转,至于下一步如何,就要看政事堂乃至新天子的意思了。 这注定了是个长线工作,没有两三年的时间是完不成的,只要不停掉问题就不大,问过之后稍稍放心的唐松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了。 回到尚书省内的公事房之后,唐松才真正静下心来思索职事官之事。彼时官是官,爵是爵,爵位与职事官并不存在必然的对等。这就像后世官场,厅级待遇并不与厅级实权必然挂钩一样,公务员里多得是享受厅级待遇却无厅级实权之人。 譬如前唐开国功臣之一的秦琼秦叔宝,封爵是二品国公,但实授的职事官却是三品。他若真如皇城热议的那般封侯爵,那依爵位就是从三品,但掌握实际权力的职事官是几品可就不得而知了。 想到这里,唐松心中自然而然的又生发出两个问题来,第一,若是这一回封赏时将他的职事官也超迁几个大品级,届时真要让他执掌一个部门时他是否能够胜任?毕竟他入仕的时间太短,而今骤迁高位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真要做的差了未免对名望损失太大,似有得不偿失之嫌。 这倒不是他太过于看重名声,实在是这个世界的规则里有一个好声名不管是在官场还是士林都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好名声在某些时候就是旗帜,就是号召力与影响力。而声名一损,搞不好就是一辈子的笑柄,再想弥补回来可就千难万难了。 第二,他若有心要在职事官上搏一搏的话,又该怎么搏?该怎么绕过年龄与资历这个最大,也是最容易让人诟病的短板? 搏还是不搏?进还是退?唐松静静的坐在公事房中不断盘算着这个纠结的问题,一时却又难以决断。 惜哉陆元方相公早在半月之前便因身体的缘故不得不回府卧床静养了,而上官婉儿一时又不便出宫,使得唐松想找个完全信得过的人请教一番也不能够。 就在这纠结之中礼部来了人,言说从明天开始,请他往礼部演礼三日,以备参加四日后的大朝会。 这是新朝的第一次大朝会,许多事情也该尘埃落定了! 第二百零四章 新鲜出炉小侯爷 古代新天子登基是个很麻烦的事情,即便李显手上有那份弄假成真的“武则天遗诏”也少不了要走很多程序。首先三辞三请便少不得,尽管心底巴连不得赶紧当皇帝,但新帝若不辞之再三不足以显示胸怀,百官若不三请,不足以彰显新帝身负天下民望之重。 除此之外,尚有祭祀天地神灵,宗庙先祖等诸多事项,林林总总让人眼花缭乱。好在李显这一遭是在非常状况下继承帝位,为省得夜长梦多,许多个程序能免就免,不能免的也是能简就简。加之此前唐松因品秩太低又没有资格参与其中,就使得他省了许多心,少遭了许多罪。 饶是如此,连续三天的演礼也让唐松厌烦的很。所谓演礼其实就是学礼,学习觐见天子的礼仪只是其中一部分,作为未来的封爵显贵,以后天子凡有祭祀天地、宗庙、郊祭乃至狩猎等等事情时他都需随行,在这些不同的仪式或活动中若随驾时站位如何,服饰如何,说话如何等等都有着细致而明确的讲究,这些他也都得学。甚至就连封爵之后在自己家如何与父母妻儿相处,礼部官员都教。 坑爹啊,这朝廷管的也实在太宽了吧!有这闲心多为百姓们谋谋福利岂不更好?但是尽管心中腹诽不已,唐松还是把这三天熬下来了,他其实也明白,自周公制礼作乐以来,这些礼就远非简单的礼仪,而是一整套社会统治与社会行为准则的浓缩。 这里面包含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尊别之别,包含着五伦之义,包含着个人在整个社会中的位置,简而言之一句话,这是当下这个社会得以正常运转的核心精义之一。 这在当下是谁也撼动不了的,即便是改换了朝代,新朝还得按这一套来。既然如今是在这样的世界中生存,还侥幸混到了封爵的地步,那就得按当世的规则来办。 三天演礼完毕,唐松累的是腰酸背痛,脑子里也是浆糊一片,木法呀,那些个繁琐又枯燥的东西实在记的太多。 这晚早早睡了,第二天天还是漆黑一片的时候就起床梳洗,而后乘车出门挤上了前往宫城正门——端门的大道。 非常时期,虽然这是一次大大缩水,仅有京中六品以上官员参加的所谓大朝会,仍然将通往端门的大道挤得熙熙攘攘,没有办法,这参加朝会的官员太多,车马自然就多,若非有京兆衙门的当值差役疏导,只怕就要造成交通堵塞了。 偶尔车行甚缓的时候,唐松总能听到周围的抱怨与期盼,抱怨这路实在太窄,期盼天下重归李唐后国都能早日迁回西京长安,要是换在朱雀大街上,那里会有这般让人窝心的拥堵? 听到这个,唐松也是忍不住一笑,首都首堵,看来非但后世如此,一千三百年前一遇大朝会也是难免哪!说来说去还是官太多,官员一出行非得专车,又要带上许多长随从人的缘故。 由此再想到长安城主干道朱雀大街那一百五十米的宽度,也就不足为奇了。 自襄阳白身入京已有数年,进宫城也有多次,但从神都宫城正大门的端门入宫,这还是第一遭。就是这个第一次标志着他身份变化上质的飞跃。 端门又称天门,素不轻启,一入此门,刚刚在外面甚是热闹的喧哗便自然而然的消失,俱都下了马车的官员们在两侧牛油宫灯的照明下便步向前,一时只听到一片略有些散乱的沙沙脚步声。 走了一段之后,在前方亮如白昼般的多盏牛油宫灯照耀下,唐松就见到一栋立在高高台基之上的恢弘殿堂。 这栋高294尺,方300尺的多边形建筑居然仅有三层,其最上部是一圆形亭子,便在亭子的最上方赫然立着一只高过丈余,振翅长飞的金色凤凰。 与长安宫城是位于长安城内地势最高的龙首原上一样,神都宫城亦是位于洛阳城内地势最高处,而这座气势恢宏壮美的殿阁又是宫城最高的建筑。 那只高过一丈的金色凤凰就这样立在宫城的最高处,神都的最高处。振翅长飞俯瞰天下,其睥睨之姿,气势之盛远远超越了盘龙之威。 看到这一幕,唐松便知眼前这座恢弘殿阁必定就是由武则天御定图样后打造出的明堂了,这是她为自己登基为帝而精心准备的一座建筑,其规模和复杂程度远超李唐东西两京的所有宫殿,不仅可以代表以气势恢弘为最高审美原则的唐代建筑最高成就,亦是建筑史上公认的,设计与施工能力已接近或达到封建社会最高水平的传世佳作。 可惜,就是这么一座中国建筑史和中国文化史上罕见的建筑奇观在武则天死后先是被李唐拆了上层,继而又在安史之乱中彻底化为飞灰。只让后世的建筑史家们每一思及便扼腕叹息。 好在今天唐松终于正面目睹了其雄姿,但最终他透过这栋建筑看到的却是已然逝去的武则天,看到的是武则天凤压盘龙力图再造一个新天地的豪气;看到的是她放眼天下,腹纳万里山川的大气;以及那决不肯屈于人下,欲与苍穹试比高的傲气。 这个女人哪…… 俱往矣,唐松对明堂的凝视最终只化为一声带着浓浓历史韵味的叹息。 众官在当值殿中侍御史的监督下,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排班站定,各整仪容之后,整齐有序的进入了阔大的明堂。 等不多久,堪堪就在天际的第一缕晨曦洒照在明堂顶部的金色凤凰身上时,钟鼓礼乐之声骤起,而后就见新天子李显乘着三十二人抬的肩舆,在众多内侍的簇拥下临朝而来。 李显的个子并不低,在这个时代甚至称得上身材高大,但见惯了身穿龙袍的武则天之后,此时再看高踞于御座之上的李显,唐松怎么都觉得别扭。 别扭的根源是李显的气场太弱,而这明堂又太恢弘,压的他连存在感都欠奉,更别说借明堂反衬出天子威加海内的气宇了。此外那身龙袍穿在他身上也是别别扭扭的。 简而言之一句话,李显虽然黄袍加身,明堂登基,但他还真就属于民间俗话中所说的那样——穿上黄袍也不像太子。 李显升御座坐定后,百官舞蹈大礼参拜……这些个就不再赘言,简而言之,在完成了一系列旨在突出君权神授观念,彰显天子威仪的仪式后,终于开始说起了正事。 这回朝会的正事内容着实不少。 一、更改国号。废“周”复“唐”,天下重回李唐江山,改年号为“神龙”,废“神都”为洛阳,待明春时机适宜时还都长安。 废武曌圣神皇帝号,谥为“则天大圣皇后”,归葬乾陵。 推恩天下,颁布大赦诏书,大赦天下,并天下所有官吏无分流内流外,俱加俸一级。 …… 唐松前几天累着了,今天又起的太早,此时又站了这么些时候还真是困了,听着这些例行文章时不免就有昏昏欲睡之意,但有纠劾百官风纪的殿中侍御史在,他又不能明目张胆的打瞌睡,这种要睡不能睡的状况真是把人难受死。 直到最终说到封赏之事时,才算把他从苦海中解脱出来。受封的第一人便是太平公主,因其已是一品公主,上面封无可封,所以第一个赏赐便是加“镇国”号,此号一加,自此太平可就成了“镇国太平公主”。 听到这个,唐松摇了摇头,不高明,实在不高明啊!这“镇国”之号一加,不啻于给太平开了参与朝政的口子,这一下她的野心可就愈发坚定,搜索党羽培植势力也就少了许多顾忌了。 虽然看来只是个“镇国”虚号,却是废除了武则天给太平定下的“不得干政”的禁令。其影响之深远实难细估。 除此之外,对太平的封赏还有许多,如着将作监重新修缮长安公主府,赏赐钱财布帛等等,这些玩意儿对太平已经没什么意义,也就不赘言了。 紧随太平之后加封的是李显弟弟——相王李旦。他的第一条加封就是加“安国”号,自此李旦便成了“安国相王”。 听到这里,唐松觉得有些意思了。李旦是生生被武则天吓破了胆的人,天天躲在府中不出来,说他是个缩头乌龟其实一点都不过分。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参与勤王之事?无功而受此大封赏……想着想着,唐松便将目光投向了明堂最前端的狄仁杰。 片刻之后,心中明悟过来的唐松轻轻一笑,狄公啊狄公,为了李唐江山你还真是煞费苦心。 太平与李旦封赏完毕后,下来最值得注意的封赏对象就是狄仁杰本人了,进封“梁国公”本身并不让人诧异,但以“梁”为号足以反映出他如今在朝堂的地位。 自李唐定鼎以来近百年间,被封为梁国公的除了此刻的狄仁杰之外就只有贞观之初的一代名相房玄龄,其人是玄武门之变的谋主,即后世所谓的总策划师。玄武门之变后太宗李世民登基,论功行赏时将之比为汉之萧何。 玄武门之变与此次的宫变有许多不同,却也有很多相同之处,譬如其结果都使两个本来不被认可的继承人最终当了皇帝,譬如房玄龄与狄仁杰相同的梁国公。 这是巧合嘛?或许是,又或许不是吧! 但不管怎样,狄仁杰进封梁国公都是唐松乐于见到的事情,有他在,至少能暂时遏制住韦妃与太平的野心。斗争虽不可避免,但至少不会轻易破局。 狄仁杰对此封赏自然是固辞不就,他的辞谢也确实很诚恳,至少唐松能看出他是发自真心,但以他今时之地位,他若不受封赏,后面还怎么进行?所以在天子一番劝慰,群臣一番固请之后,他便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此后没等多久,唐松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当此之时,明堂内众多官员的目光齐聚在了这个走出班次,端立于明堂正中的年轻人身上。 唐松微微低头,脸上身上既没有太紧张也没有太过松弛,洒洒然长身玉立,自有一番远超实际年龄的风流从容。 这年龄,这容貌,这气度,这功业,还有他那响彻天下士林的声名……到此时,明堂之内百官群中终于再难安静,因议论与感叹的人太多,竟然有了一片小小的喧哗。 议论着议论着,唐松尚未婚配的背景突然被无限放大起来。 嗡嗡声里,唐松俨然已经成了皇族之外的大唐第一金龟婿,虽然明堂这般的场合实在不合适,但百官队伍里确确实实有不少人瞅着唐松两眼放光,这每一双放光的眼睛背后,都有着少则一个,多则数个的适龄闺阁小姐。 大唐素来就有科考放榜后抢进士为女婿的“不良习俗”,甚至发生过很多起两家为抢女婿打得头破血流的案子,时人俗称“榜下捉婿”。一个普通进士尚且值得一抢,遑论唐松这般的钻石级未婚男。 对于如此大面积的喧哗,殿中侍御史的呵斥已经弹压不住,最终还是请出了静殿鞭,在静殿鞭的爆鸣声中,明堂内总算安静下来。 至此,唐松的封赏终于确定。 诏封唐松为从三品开国侯,母、妻为郡夫人。准置媵妾六人,从七品。食邑千户,于襄阳府食实封三百户。 唐时封爵有定规,凡国公以下,均需加“开国”字样,是以方有开国侯之说。一品以下,三品以上达官显贵的母、妻均为郡夫人,至于她们这些外命妇每年定期入宫参拜皇后等内命妇时能享受什么待遇,取决于她们夫、子的官品,似唐松是三品,那她的母亲与正妻就是三品郡夫人。除此之外,以开国侯的爵位朝廷准置媵妾六人,为从七品外命妇。 这倒不是说三品侯爷就只能纳六个小妾,意思是不管你纳多少妾,朝廷给予从七品待遇的就只有这六个名额,怎么分自家商量去。 朝廷虽有规定从三品开国侯食邑千户,但这只是说说而已,是虚的,当不得真。后面那句襄阳府食实封三百户才是实实在在的食邑。这也并不是说这三百户人就归唐松了,而是此三百户每年上缴给朝廷的租庸调赋税收入归属唐松,每年由户部以俸禄的形式转拨给他。 因唐松的食邑之地是在襄阳,所以其侯爵全称中又需加上襄阳二字。 由此,襄阳郡开国侯唐松,这个当今天下最年轻的因功封侯的小侯爷便正式新鲜出炉。 大朝会后面的内容乏善可陈,偏偏散朝之后还不让走,因为天子要赐宴群臣。 唐松实在是累了,再者也不耐烦这么多人闹哄哄吃酒的场面,遂就找到被抽调来此的礼部官员贺知章,留了一个因病不适先行告退的借口后出宫回了家。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刚走不多久,一个极伶俐清秀的宫女来到了赐宴之地,向那些在此间侍奉的宫人打问唐松,得知他走了之后顿时便皱了眉。而后这宫女只能无奈去找那些见过唐松的宫人,探问关于他的一切信息,容貌、风仪、谈吐等等等等,哪怕是再微小的信息也不放过,一一都用心记下。 且说唐松进了坊区,远远就见自家门口方向热闹喧哗的很,越往前走,围着的人就越多,等到了门口前时已是水泄不通,差点都挤不进去。 这是怎么了? 唐松急匆匆挤上门前的台阶,先就见到一张由红色锦缎覆盖着的高几,高几上放着一个红漆托盘,盘中几样物事亮的耀人眼目。 簇新的三品侯服,唯有三品以上官员权贵才有资格使用的象牙芴,朝廷给予三品以上制式的金龟……总而言之,新封侯爷全套子的披挂都在这个红漆托盘里摆放的整整齐齐,接受无数双艳羡目光的注视。 高几两侧站着四个一身喜庆装束的礼部小吏,后面还跟着几个拿着锣鼓家伙的帮闲百姓。 好歹来唐也有些时候了,一看到这场面唐松就明白了,这是礼部小吏们的又一条生财之道。 外臣凡有封爵赏功之事,必然会经过礼部。由是,经手的礼部小吏们就将报喜的差事迎揽下来,从先送喜报到送后面的各色物事,一准儿给你搞的光鲜亮丽,闹的远近皆知。 小到科考放榜,大到封爵赏功,对于当事人及其家庭来说,这可都是人生的大事,而今人礼部吏员们给你搞的如此喜庆隆重,主人家还能不厚厚的回上一个大红包? 似这样的钱,礼部小吏们挣的是光光鲜鲜,主人家给的是心甘情愿,两好合一好就是皆大欢喜。 而街坊邻居们一旦碰到这样的事情也都乐意凑热闹,一来是沾个喜气,再则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多得上几串闻喜钱。 凡是要做这样的事情,提前必定是要把喜主照准的,是以唐松方一上了台阶,顿时就被正在吃茶酒点心果子的礼部小吏给认了出来。 一个漂亮到无可挑剔的行礼,一声清亮到半条街都能听到的“恭喜开国侯,贺喜开国侯”喊出来,刹那间,唐松就再次成为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恰在这时,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唐松家门口的气氛一时热闹的要爆棚。 这也太俗气了吧!唐松心中哀嚎,但脸上却不能不做出春风满面的笑意,连连拱手向来贺喜——其实就是凑热闹的街坊邻居们答谢。 便在这时,适才一直紧闭的唐府正门轰然中开,一身簇新衣裳的唐达仁在柳尚等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与唐松并肩拱手答谢。 一通喜庆的锣鼓家伙敲完之后,父子两人才放下手来,而后由唐松亲自捧着那红漆托盘由正门走进府内。 在他之后,管家柳尚亲自领着诸礼部小吏往里间奉茶,持锣鼓家伙的那些百姓此时却不能进府,他们稍后还要给喜家散闻喜钱时助兴。 绕过照壁唐松刚想轻松一下,就听到一片整齐的“贺喜侯爷”之声,抬头看去,但见阖府所有下人都集中在了一进的院落中,分两边站的整整齐齐,此时正在向他行礼道贺。 脸上的笑容继续绷住,再一路拱手“同喜,同喜”的过去,上台阶进了正房之后也不得轻松,雇来的账房一路相跟着进来,请示这次大喜之事该如何操办?要行那些仪式?也好提前在钱粮上做个准备。 闻问,唐松当即摆手,“不要不要,一切都免了……” 他话还不曾说完,后脑勺上就狠狠挨了一刮子,转身过来就见唐达仁指着他鼻子跳脚骂道:“好你个混账行子,你以为今日封侯就全是你自己的本事?呸,这是列祖列宗福佑出的造化,什么都不要?祖宗你还要不要?” 唐达仁是个闷葫芦的书呆子性格,平日里话少,人也和善的一点脾气没有。但一旦唐松有什么好事让他癫狂起来的时候,那真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此前这老爷子被唐松一竿子支到弘文印社,沉溺于书海之中不可自拔。加之他那书呆子性格,是以消息就极不灵通,对于唐松可能封侯毫不知情,当然这也怪唐松压根儿没跟他提过。 前面毫不知情,也就毫无心理准备。突然之间,天降霹雳,他那连个媳妇都没有的儿子居然封侯了?乍一听到这消息,正在弘文印社的唐达仁脚一软,当场就歪在了地上。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这可不是什么中进士,这是封侯,封侯啊! 迷糊到有些呆滞的唐达仁是被奴仆一路架回来的,直到看到来报喜的礼部吏,又亲眼看到并摸到象牙芴、金龟、侯服等物后他才相信了这是真的。 我唐达仁的儿子……封侯了,封侯了!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几番滚动之后……唐达仁就彻底癫狂了! 一巴掌扇在唐松后脑勺上之后,紧接着又是一巴掌过来,“叫你不要,叫你免”一巴掌接着一巴掌,只把唐松撵的在正屋里抱头鼠窜,好在唐代房屋尚宽大,这正屋着实不小,才勉强鼠窜的开。 唐松深知唐达仁的癫狂之威,边抱头鼠窜边口中连连回话,“要,什么都要,什么都不免了,一切随你老人家的意还不行嘛” 至此,唐达仁总算不追了,气喘如牛道:“孽障,还不把天子诏请出来” 这时候,唐达仁说什么就是什么,唐松不敢有半点违逆。气喘吁吁的将肩头那个明黄小包袱取了下来,揭开包袱皮里面是一个雕工精美的檀香木匣。 唐松以为唐达仁是要看诏书,当下囫囵着打开匣子,抓起那张诏书走过去递上。 似这等封侯诏书都是要置办专门的香案用香火供奉起来的,非年节祭祖时不得擅启,要开诏书匣子之前也少不得焚香沐浴。 即便眼下情形特殊,匣子总要双手捧着吧,开启之前总要恭行大礼吧,取诏书应当是用双手先请后呈吧…… 但这孽障呢?一撩一扣一抓,诏书可就出来了。看到这个,唐达仁的癫狂已非语言所能形容,眼角皱纹抽搐,额头青筋乱蹦,“孽障啊……”口中喊着,跷脚之间右手已抄起了一只鞋板子,劈头盖脸就往唐松身上拍去。 好在唐松闪得快,躲得急,才避过了将将要临身的鞋板子,将诏书往旁边的木几上一放后,抱头就向正屋外鼠窜而去。他也算看明白了,这老爷子以前苦的太久,你就不敢让他高兴,他一高兴之后就喜欢折腾儿子。 嘿,这老爷子表达欢喜之情的方式真心让人伤不起啊! 堪堪跑到了门边眼瞅着就要脱离苦海时,抱头鼠窜的唐松一声惨叫,却是唐达仁见追他不上,飞手将鞋板子当作暗器扔了出来,正中唐松因逃跑而微微撅起的屁股上。 惨叫声里,唐松头也不敢回,一溜烟儿的跑出去了。 第二百零五章 唐松,你就是个祸害 唐达仁癫狂的太厉害,而他一旦癫狂起来又专喜欢折腾儿子,这就使得唐松活活在家里呆不住了,勉强散完闻喜钱将场面敷衍过去之后,便脚底抹油跑到了歌舞升平楼思思这里。 男人的一生还真是需要有那么一两个红颜知己的。不涉及男女之私情却关系亲密,在这样的异性好友面前,男人可以更彻底的打开自己,从而得到身心完全的放松。而这一点或许是同性知己无法做到的。 这也许是源自于天性,同为男人即便关系再亲密,再肝胆相照,本性里总有着“竞争”的因子存在,那怕是毫无利益冲突的,自己或许都没意识到的相互比较,也会让男人心底总是绷着最后一丝弦而无法彻底的放开。 同性知己可以陪你一起拼搏,一起战斗,一起流血,一起死去,如一团火碰撞击发出你生命的所有热情;但红颜知己却能让你放下所有的烦恼、疲惫、甚至是面对血脉相连的亲人也无法言说与展示的软弱,如一团温柔的水波抚去这个世界带给你的所有压力。 歌舞升平楼,沈思思见到唐松便笑了,笑的很轻但却是很真诚,就像三月的阳光,美好,温暖却不暴烈。 沈思思并没有与他说多少话,只是命人准备了唐松素日最喜爱的两三样小菜,外加一瓯烫的热热的酒,只有一瓯。 一瓯酒尽,饭亦吃完,份量堪堪是八成饱。三两曲来自江南民间的俚曲唱过之后,唐松便倒在了屋内的锦榻上,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虽然只睡了一个时辰,但因为睡眠的质量着实是高,唐松翻身而起时已是疲态尽扫,梳洗罢,复又是英气勃勃,精神焕发。 在靠窗的位置边坐下来,守着火笼吃着不放任何葱盐等调味品的庵茶,唐松无声的握了握沈思思的手,感谢的话语不用出口,俱都化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沈思思静静听着火笼中银霜炭燃烧时偶尔爆出的荜拨声,回了唐松一个笑容。 “思思,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没想到唐松会突然说到这个,沈思思抬起头来。 “建安王怕是不成了!再者,天子已有意在明年还都长安,朝廷若一迁走,洛阳不免要寂寥不少,歌舞升平楼要不要随迁我不管,但你如何打算我却不能不问。论说起来,你若现在想要脱籍,倒是最方便的时刻” 沈思思抬头将她这间香闺看了许久,看的很专注,良久后笑着摇了摇头,“此事我倒是还真没想过,现在不是还没迁都嘛,到那时再说吧” 唐松知道沈思思的人生经历,她六岁上就因家贫被卖到了歌舞升平楼,因为天资出众自小就成了重点培养对象。她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学艺,在这里成长,在这里成名,最终在这里登上了大花魁之位。这么多年,她的人生、记忆、荣耀都与这个名为歌舞升平的地方紧密相连。想要一时就撕开斩断又谈何容易? 轻轻的呷了一口茶水后,唐松笑着点了点头,“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只是在做决定的时候莫要忘了你还有我这个朋友,这个兄弟” “哼,有个襄阳侯做兄弟,有事的时候不找你找谁?”沈思思嘴上说的俏皮,头却低了下去,似是为了掩饰那微微泛红的眼圈。 她们这一行难哪,学艺难,成名难,成名之后又未年老色衰之前想要全身而退更是难上加难,多少个当年芳名四播的前辈就是栽在这最后一道关口上。但现在,沈思思不担心了,她相信唐松,因为唐松眼中的真诚,更因为她深深知道眼前这个年轻的男子是那种素不轻言许诺,但一言既出便誓不回头,虽生死以之也必会达成的铁血真男儿。 唇角悄悄的绽出一缕笑容。沈思思又想到了那一夜,唐松醉酒在她这里,并被她安置在了流苏帐内的芙蓉榻上,玉珠来服侍宽衣时她说过的那番话:“有些男人是不能睡的,睡了就只是一宿的露水姻缘;不睡,或许就是一生的知己之交。床上能睡觉的男人太多,床下能修成知己的男人却太少,因为太少,所以便要万分珍惜” 此时此刻,再想起此情此景,沈思思觉得这实是她一生中最灵光闪现的一笔。 见沈思思笑的古怪,唐松亦是笑问道:“你笑什么?” 沈思思正要答话,却听见门外有叩门之声,随即传来玉珠的声音,言说有贵客来拜。 每逢唐松到此,沈思思例不会客,此时气氛正好,却被这叩门之声所扰,大花魁当即就皱起了眉头。然则她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外间已有人笑道:“思思姑娘勿恼,某权借襄阳侯说几句话,稍后便走” 听到这声音,唐松先已站了起来,笑言道:“好你个郑掌柜,发了大财就不认故人了!我自江南回京已是大半载有奇,竟是连你一面也没见着”口中边笑言着,人已过去打开了门户。 房门开处,就见到了方今天下最大的绸缎庄掌柜郑大胖子,大半年时间没见,他竟是又胖了一圈儿。 “你果然在此!好你个玉珠,连我都不露实话”郑胖子口中责怪,手上却麻利的将一只玉镯塞到了玉珠掌心里。 看到这一幕,唐松忍不住又笑出声来,这郑大胖子“送财童子”的风格还是没变哪。 两人到房中坐定,沈思思见他们有话要说,安排了茶酒与点心果子后要去时,却被郑胖子留了下来。 叙了一会儿别情,原来这郑大胖子因受唐松弘文印社的启发,遂有了将他那锦绣绸缎庄也“连锁化”的想法,这大半年就是忙这件事去了。 听到这个,唐松莞尔,继而感叹这郑胖子实在是玲珑心思,难怪他能将锦绣绸缎庄做到今天这等地步。 “这一去大半年,再回来竟然物是人非了。天下换了姓,天子换了人,但最让某高兴的却是欣闻你封侯的消息了。这不,刚一到京某即刻便往你府上道贺,却没见着人,再一寻思琢磨找到此地,还真没让我失望” 唐松无奈的笑了笑,“我是到此间躲清静的” 郑大胖子赔笑道:“是得躲,你家现在都热闹成一锅粥了,就连我这商贾买卖人瞅着都眼晕” 唐松举起茶盏邀饮了一下后,看着郑大胖子道:“你我相交已非一日,又是意气相投,莫再说什么封侯不封侯的话,今日若有什么事,老哥哥你但请直言” 啪!郑胖子重重一拍面前的小几,将上面的酒樽茶盏都震的微微一跳,“富贵不忘故人,兄弟你是真汉子,哥哥我还真没看错人” 见郑胖子这豪气干云的样子,唐松笑笑,“别扯这些没用的了,说吧,有什么事?” “大好事”郑胖子嘿嘿一个贼笑,如以前般伸手过来揽住了唐松的肩膀挤眉弄眼道:“哥哥此来是给你保媒的,女子年方十六,容貌嘛不敢说天姿国色,至少不比如今京中盛传的那些闺阁美人们差。其余琴棋书画,曲乐歌舞均是出自名家教导,就连针线女红亦是请内廷里放出来的老宫人亲手调教的。怎么样,这样的好女儿到府上做个媵妾不辱没你吧” 听到这最后一句,唐松奇了,拒绝的话就放到了后边,“媵妾?” 郑胖子苦笑一声,“我倒是想将她保给你做正室,但即便你答应,朝廷也不答应啊!三品的外命妇,郡夫人岂能是个商贾女儿?这告身开上去,礼部先就得给你驳回来” 古代商贾地位低是个不争的事实,《大唐律》中就有明确规定,商贾之子不得参加科考,商贾之女与官人通婚时不得为正室嫡妻。一般的官人尚且如此,就更别说唐松这个如今万众瞩目的三品郡侯了。 见郑胖子言语失落,神情感伤,唐松心头一动讶然道:“哥哥你该不会说的是自家女儿吧?” 郑胖子肥手一拍膝盖,理直气壮道:“正是” 这下唐松彻底是无语了,这叫什么事嘛!“那是我侄女,哥哥你就别跟我调笑了,她要真到了我府上,以后咱俩怎么论?再者,以你的巨万身家,我那侄女可是再正宗不过的‘富二代’,异日且选一个品性端良的佳婿,夫妻美满不比什么都强?给我做媵妾,除了那七品命妇的虚名,还能有什么好处?” “你还别把七品不当个事,你且问问花魁娘子,这世上有那家女儿没想过敕命、诰命?天下间的商贾女儿又有多少能得着的?” 所谓“诰”是以上告下的意思,册封时,一至五品称“诰命”,六至九品则称“敕命”。三品侯除了同品的郡夫人之外,朝廷准纳六位七品媵妾,这六媵妾均可得到朝廷颁发的敕命认可,并享有俸禄,一并还有每年数次入宫参拜皇后贵妃等内命妇的殊荣。 诰命也好,敕命也罢,这是古代官场上独属于女子的一个特殊圈子。女子入得这个圈子之后,俸禄什么的还是等闲,主要是社会地位的极速提升,还有与此一并带来的那种荣耀感。别的且不说,一旦成为命妇,回娘家之后,只要父母不是官,就得父母先拜她,然后才是她再拜父母。 “呸,是你要嫁女儿,扯我进来作甚”沈思思口中嗔骂,眉眼间一闪而过的失意却是佐证了郑胖子的话。 “这虚名不当吃不当喝的,何至于?”唐松只是不肯。 见状,郑胖子眉眼又耷拉下来了,“兄弟你还真当我是疯了心?哥哥我这么多年,官还见得少了?诚如你所言,一个七品还真不至于!罢罢罢,你非要剥我的面皮,我也只能跟你说实话了” “也怪我不该让她学什么琴棋歌赋,自打见了你那祸害人的《珠玉集》后,就此迷的是五昏三道,茶饭不思。前些时看着她年纪已经不少,她娘也曾绸缪着婚嫁之事,但一连瞅了五六个甚好的良家子,她却没一个瞧上眼的,其实何止是瞧不上眼,简直是连那些画像瞅都不瞅,且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她娘急了,拘了贴身丫头来拷问,方知这死女子咬金断铁的发了私誓,要嫁就嫁你。要不就不嫁,留在家中侍奉双亲,等我们百年之后她就蓄发做女冠去” 说到这里,郑胖子已是臊眉臊眼的,自家女儿对一个陌生男子情根深种,还要他这个当爹的当面说出来,实在是丢人哪! 听到这里,唐松完全傻了。这可是文学史里那些风流大家们才会遇到的风流佳话,譬如李白,譬如温庭筠,但怎么他也碰上了? 不待他说什么,沈思思先已笑出声来,“这话我倒是信的,当日《珠玉集》一出便即洛阳纸贵,襄州唐松不知撩乱了多少闺阁女儿心,又不知成为多少怀春少女的深闺梦里人?这遭再一封侯,那还了得?” 言至此处,沈思思愈发笑的肆意了,“年纪方过弱冠已是因功封侯;《珠玉集》一出,虽荒僻小县亦闻唐词歌声;浅吟低唱、深挚缠绵的柔情之外复有引领贡生抗弊案时虽刀刃枪锋不避的侠骨豪情;偏生你又还生得这么一副风流容貌,唐松啊唐松,似你这般的男人原本就是祸害,你这婚事也注定是要树欲静而风不止了” 沈思思这番话说的唐松身上只起鸡皮疙瘩,“你说的那是我嘛!” 说完,唐松又看向郑胖子,“别的事都好说,但此事莫要再提” “你就真忍心看我那丫头憔悴瘦损,终生不嫁?” 这话却让唐松怎么答? 好在郑胖子是个人情练达的,看到唐松愕然无语的样子后也就顺势收了话题,转而轻描淡写的说起了另两件事,一个是问上官婉儿如今的情形处境;另一个则是问唐松与太平的关系怎样,希望他能居中引荐一回。 上官婉儿的情形唐松没瞒他,太平那里也答应帮着引荐,该说的事情说完之后,郑胖子便没再多留,只是走时将沈思思叫出去好一番耳语。 看沈思思进来时笑的古怪,唐松已经明白郑胖子说的是什么了,没好气道:“到你这里原本就是为了躲清静的,那些个闲话不提也罢” “其实他说的并不假” 唐松不解,“嗯?” “这郑起隆儿子不少,但女儿却只有这一个,还是他最喜欢的那个别宅妇所出,当真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养起这个女儿来也是泼水般的使钱,所以他说找名师教授什么的确无虚言。且是他这个宝贝女儿我也见过的” 这下子唐松真奇了,若是郑胖子如此心疼女儿,又怎会让她一个未嫁女子到烟花之地? “那天上午来了一个使钱混不吝的豪客,我见了之后才发现是个作男装的女公子,她倒也是怪,在此呆了一个多时辰所点的全是你的唐词,中间小憩闲话时也都是在向我打问你的情形,谈及你时眉眼间的相思之意真是藏都藏不住了” “既是易装而来,你又如何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郑起隆在我这儿宴客可不少,时间久了次数多了,他那几个贴身长随难免面善,那日陪着那丫头过来的就是其中之一”说到这里,沈思思又是一笑,“对了,适才郑起隆关于他女儿容貌的说法亦是不假,更难得的是她那天生的内媚之身,这样的女子可是万中无一啊” “那又与我何干?”唐松摇了摇手,“真不说了,此事断无可能” 沈思思笑笑,“不过此事也不像他说的那么简单” 这下唐松来兴趣了,“噢,愿闻思思高见” “我哪有什么高见,只是见的太多罢了。那丫头对你钟情已非一日,但郑起隆何以早不说迟不说,偏偏挑在今天来说。他锦绣绸缎庄原是靠着上官待诏起家的,亦是因为有上官待诏在,这些年来他那商贾贸易做的是风生水起,商贾场面上也罢,各处衙门也罢都会给他留一个厚厚的面子。但现在……” 言至此处,沈思思长叹了一口气,“其实何止是他,这些日子随着朝局翻天覆地的变化,随着原本炙手可热的武家已显衰颓之势,京中的商贾场上早已是闻风而动,那种焦躁后的乱象之热烈,远非外人所能想象。郑起隆堪堪赶在这个时间回京岂是偶然?分明是回来应变的,而他应变的第一着就落在了你身上,所以才会有适才提亲之事” 这些东西沈思思只要一提唐松自然就明白了,“我已答应替他引荐太平,以他的手段,我料定他找这新靠山是稳稳当当。如此以来,又何必在我这个只有虚名的郡侯身上下这么大本钱?就不怕亏了?” “我是见惯了那些喜欢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似你这般喜欢妄自菲薄的倒真是少见”沈思思笑着打趣了唐松一句,“这普天之下,撇开宗室与外戚显贵之后,似你这般年轻而因功封侯的有几人?一个都没有!异日前途可限量乎?郑起隆能将商贾贸易做到今天这等地步,岂是短视之人?” “再则,你既能与镇国太平公主一起起兵勤王,这关系还用说吗?方今镇国太平公主府热的发烫,想要攀附的人可谓不计其数,若能与你结为翁婿之亲,他再攀附公主时能省下多少钱?能省多少烦难?关系又能密切多少?” “除此之外,政事堂陆相对你的赏识,还有你在士林甚至是市井间的影响力,以郑起隆之精明,他那一样会想不到?别的不说,就在这神都,只要他能将你与锦绣绸缎庄绑在一起,凭着你唐松这个名字,这张脸,他一年就能多卖多少匹绸缎?亏?他郑起隆岂是会做亏本买卖的人?” 或许是想着郑起隆这么多年对她着实不错,沈思思也觉话说的有些刻薄,遂又一转回来道:“也许是我小人之心了,毕竟郑起隆对这个女儿的宠爱确乎是发自真心,只冲着这一点他要将女儿嫁你也是正常。毕竟那丫头五迷三道的全在你身上,你又确为佳婿,虽然不能为正室,但一个商贾家别宅妇所生的女儿能有七品敕命身份亦为难得,并不算委屈了她” 唐松没接这个话茬,只是把玩着茶盏感慨声道:“人哪,人哪!若人与人相处时皆能似你我这般坦诚相见,简单明了该有多好” 感慨完,唐松自己先已自失的一笑,要说什么时,忽听门外一阵喧哗,接着就见沈思思的房门被人从外大力推开,门框撞的“蓬”然作响。 门户开处,一个年纪大约在十七八岁的青年走了进来。门外,手足无措的玉珠及三个歌舞升平楼的奴仆被同样三个锦衣豪奴紧紧拦住。 这进来的年青人身形挺拔,容貌英俊,天然的自带着一股富贵流丽气度,更难得的是此人眉眼之间亦是英气勃发,并不比唐松稍有逊色。 这实在是一个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的年轻人,可惜的是此刻他身上表现出的种种出色俱都被浓浓的酒意给破坏殆尽,说一句放浪形骸是好听的,不好听的就是撒酒疯。 “说什么不见客?难倒他就不是人”这年轻人伸手一指唐松后,便踉跄着步子向沈思思抱去,口中犹自道:“思卿念卿已然成疾,思思啊思思,忍不赐一夕云雨之欢,以慰相思哉?” 年轻人的手抱实了,但他抱着的却是……唐松。至于沈思思,早在这恶客推门而入时,就已被唐松拉到了身后紧紧遮护住。 这厮发觉不对后,将唐松猛往旁边一推,探身往其身后的沈思思抓去,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醉后无心,伸出的那只手做出的居然是后世色狼必杀技之一——袭胸。 歌舞升平楼是烟花之地,沈思思虽然是大花魁,但再大的花魁也难掩其伎家身份的实质。所以若以当世人的眼光来看,这个年轻人这番发酒疯的言语乃至动作虽然过火了些,倒也不值当什么。 但唐松毕竟不是当世之人,沈思思在他眼中亦不是什么伎家,这是他红颜知己般的朋友。 唐松的理念很简单,是真朋友就应当得到真正的尊重,不仅是自己尊重她,至少自己在场时也应使她尽量获得别人的尊重,如果这一步做不到的话,那至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朋友受侮辱。 否则,便是嘴上说再多的“知己”,那与放屁又有何异? 而今,年轻人对沈思思的举动,当世人以为的稍稍过火,在唐松眼中却是实实在在的侮辱。 唐松早有准备,怎么可能给人轻易推开?只不过是身子晃了晃而已,就在那撒酒疯的年轻人递出爪子的同时,一记耳光稳、准、狠的扇在了他那英俊的脸上。 耳光响亮! 满场皆惊! 挨耳光后那年轻人愣了一会儿,显然是没想到唐松居然敢打他,还是以这种方式,而且还打的这么重! 但片刻之后,这厮就怒了,脸上涨的通红,只从这一点看,就知他平日里必定是个心高气傲的。 一怒之后他就上来与唐松厮打,直到这个时候唐松才发现若非是这鸟人酒喝的太多,手软脚软眼睛也犯迷糊,自己还真他娘的打不过他。但现在嘛……后世那位姓鲁的大文豪是怎么教导国人的——落水狗就该痛打之! 在这等事情上唐松从来就不是君子,断不会有什么胜之不武之念,更不会傻到待他清醒之后再来打过。 这鸟人既然不识时务要打,那就打呗,唐松一边避过他那变了形的动作,一边手脚齐用,将这酒疯子打的昏头转向,更有几脚踹的结实,扎扎实实来了几个狗啃屎。 外面那三个锦衣豪奴愤然欲进,却被他们刚才拦着的歌舞升平楼中下人给拖住,就连玉珠都帮着扯住一人的衣襟。 大花魁房内外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儿,自然惊动了许多人来看,就在屋里两人打的兴起的时候,一声叱喝蓦然响起,“住手” 唐松绕过再度扑上来的酒疯子,顺势一脚将他又踹了个狗啃屎之后这才扭头向声音来处看去。 穿着男装,一脸寒霜的太平气冲冲的走进来,“一个郡王,一个郡侯在青楼殴斗,你们两个真是好本事,好不要脸!” 这鸟人居然是个郡王? 太平发飙,唐松还没说话,地上那个鸟郡王再次爬叉起来要往唐松身上扑。 见状,唐松毫不客气的故技重施,再次将之踹倒在地,只不过这一回由狗啃屎改为了“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参见《笑傲江湖》)与此同时,唐松心里也在感叹,这鸟人还真是打不死的小强。吃了这么多亏愣是一声没吭,倒了就起来,再倒再起,生性顽强的很。 两人这般作为让太平简直要气疯了,眼瞅着那年轻人再次欲起,顺手抄过旁边专用于净手的铜盆,将半盆子早已凉下来的水劈头盖脸浇过去,鸟郡王顿时就成了落汤鸡。 这厮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了,“姑……姑母” 太平顺手将铜盆砸在了地上,哐当作响,指着那鸟郡王的鼻子恨声骂道:“刚由临淄还京就闹出这样的事来,李隆基,你这好色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你想翻天不成!” 听到这个名字实是大出唐松意料之外,但随即便嘿然一笑。李隆基是不是要翻天现在还不好说,但他确定知道自己刚才那一番拳打脚踹实实在在是爽翻天了。尤其是知道了这年轻人的身份之后,再回忆起来,那快感简直是翻倍的暴增。 由是,唐松在与李隆基第一次碰面时,就结结实实送上了一份拳打脚踢的大礼。 第二百零六章 何去何从? 太平不是个好惹的人,听到她的喝骂,李隆基总算安分下来不对唐松张牙舞爪了,嘴上却是辩驳道:“梁惠王曾言:‘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男人谁无好色之疾,这算什么毛病” 彼时风气使然,便是一些个显宦也好多蓄姬妾,人们也不会以好色斥之,反倒常赞誉为名士风流。显宦们尚且如此,似李隆基这样正牌子龙子凤孙的郡王喜好美色就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因是如此,也就难怪他不服气了。 口中说完,他指着一直盯住的唐松,“姑母,这厮是谁?” 太平看了唐松一眼后冷声道:“放肆,天子御口亲封的襄阳郡开国侯,岂是你能用言语辱没的” “你就是唐松!”李隆基眼中带着好奇与讶异将唐松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后,蓦然脸色一变道:“哼,不过如此罢了,这真是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唐松就算再没学过历史,总也听过唐明皇李隆基的大名。一个手创出开元盛世,做了半个明君的皇帝总该不会那么不堪,如此以来,他故意放此大言的目的就很明显了,分明是想激怒唐松,而后再求反击。 这厮还真不是个善茬,刚一清醒过来就能控制住身体的原始冲动开始玩心眼了,而且还根据他唐松的年纪制定出了最具针对性又是最简单有效的激将法,别的不说,这脑袋是足够用了。 唐松也不理他,甚至都不看他,只是面向太平浅浅一笑道:“看来郡王殿下对我追随公主的勤王之举很是瞧不上眼哪!” 这次勤王出自唐松首倡,同样也是唐松在最后关头遏制住了太平的冲动之举,但知道这内情的人很少很少,尤其是后一件事更是如此。朝野绝大多数人知道的就是太平在王室危急时刻果断起兵并最终匡扶社稷,使天下重回李唐江山。此事不仅给她带来了封赏这样实实在在的好处,更重要的是通过此次起兵勤王将太平推上了历史的前台,并在朝野及天下百姓中竖立了良好的口碑和初步的威望。 可以说,这次被唐松推动,甚至是逼迫后的勤王之举,太平正是除李显外得利最多之人,亦是她如今崇高声望的支撑基石。即便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太平也绝不会允许有人诟病勤王之举。 李隆基祭出激将法,却不防那看着只比他大上几岁的唐松居然如此老奸巨猾,顺势一招顺水推舟便将他的攻击火力直接加速度的撞上了太平的命门。 现在的太平声势暴涨,绝不是此刻的李隆基愿意得罪的,当下忙解释道:“姑母,侄儿绝无此意” 说完,他怒目而视唐松,“你便只会逞口舌之利行挑拨之事不成,是好男儿,咱们便约期再战一场,你可敢吗?” 唐松觑了他一眼,“此前先借酒撒疯闹事的是你,刚才先挑起口舌之争的又是你,处处理亏却还如此理直气壮,安国相王府的家教果然别致。若是你这样的也算好男儿,那这样的好男儿某不做也罢。至于约期殴斗,郡王殿下,你的酒真醒了?” 李隆基正是安国相王李旦庶出的第三子,唐松这番话夹枪带棒说的他气愤欲狂,偏还因为确实理亏而无法还口。自小到大他那里吃过这样的亏,一时气的脸红脖子粗,就跟那乍起羽毛的小斗鸡一般。 “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回去”太平真一冷下脸来之后,自有一股凛凛的威煞,李隆基颇会察言观色,当下再不说什么就出去了,只是在临出门之前回身狠狠瞪了唐松一眼。 王孙公子意气骄,这种人的脸面与自尊心远比一般人来的金贵与脆弱,一点小亏都不肯吃的,更别说拉这么大面子,丢这么大人了。只看他临走时的这一眼,这梁子可就算结下了。 对此,唐松还了他一个冷笑!你是人,别人也是人,合着别人就该让你欺负,受你侮辱,否则就是对不起你?爷爷还真不惯你这个操性! 带着脸上的冷笑,唐松转过身来向太平浅浅声道:“你若真心疼这个侄子,最好能提醒他一声,此事之后若是他再敢来找思思的麻烦,那可就是我唐松的死敌了” 与唐松相识这么久,太平还真没听过唐松说这样的狠话,这是第一次!而通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她又已深知唐松的为人,当下脸色变了变后,最终还是咬牙追出门去了。 这时沈思思凑到了唐松身边,“他是封国在河北道临淄的临淄王李隆基,安国相王府第三子,你适才那样对他,没事吧?” 唐松收了脸上的冷意,伸手拍了拍沈思思的肩膀和煦笑着安慰道:“这些王孙王子都是给惯坏的,没事,放心吧” 相王府庶出的第三子李隆基现在就是个雏儿,他爹都还在苦练忍者神龟功,轮着他冒头的时间还远得很。如果他真想如何,只要敢露头,唐松还真会想办法利用如今复杂的朝局形势摁死他,压根就不给他壮大及抢儿媳妇的机会。 过了一会儿,太平回来了,冷冷的瞅了沈思思一眼。 沈思思也乖巧,连屋子里的散乱都没收拾便悄然出去了,将屋子空出来给两人说话。 见太平冷着个脸,唐松的脸色也就同样的不好看起来。 僵持了许久,僵持中两人几度对望,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先低头,结果谁也没能如愿。到最后一次对望时,唐松看着太平那斗鸡似的神情,不知怎的居然就失笑出声。 他这一笑出来,太平也就再也绷不住了,顺势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你真是好本事,跟个孩子计较什么?” “孩子就能侮辱调戏思思了,那这样的孩子还就是欠教训”唐松脸上笑意未泯,“譬如当日你我在苏州同游时,若有似他这般的见你貌美娇艳而起了好色之心上来调戏侮辱于你,我是该管,还是该站在一边看着不予计较?” 听到这话,太平心中最后一点气也悄然消弭,“自我父皇以下这数代人中,就算四王兄家的这个三郎最有出息,当日母后也曾盛赞过他的。便当是看我面上,你莫要与他计较了” “不是母后,是母皇!”唐松将“母皇”这两个字咬的极重。 其实太平说的这事唐松也知道,那还是在武则天登基称帝之前,有一次在朝堂上举行祭祀仪式,当时的金吾大将军武懿宗大声训斥侍从护卫,年纪尚幼的李隆基怒目而视,愤声喝道:“此乃我李家朝堂,与你何干?竟敢如此训斥我家护卫骑士”言罢昂扬而去。后来武则天知道这件事后不仅未加责怪,且赞叹道:“此真乃吾家千里驹也”此后特加宠异之。 李隆基十几岁便获临淄封国,彼时还不像开元时那般王子龙孙集中住在长安兴庆宫畔的十六王宅,而是年龄一到便须往封国就藩,自此李隆基就离开了京城长住临淄。这回是因为社稷匡扶,为朝拜新皇才得以返京的。其人天性好色,遂就有了适才之事。 从太平的话中唐松能听出她对李隆基的关爱,不过这也正常,若非如此,在原本的历史中,她姑侄也就不会在李显死后联手发动宫变诛安乐、废韦后了。 但世事离奇多变就在于,谁又能想到在原本的历史中,太平最终却是死在这个此刻她最疼爱,认为最有出息的侄子手中? 唐松实在不愿再说这个一手将大唐推上最高峰,又一手彻底葬送了大唐辉煌,并使大唐从此彻底由盛转衰的鸟郡王了。岔开话题道:“你现在忙着分化收拢武党尚且不及,怎会有闲心来此?” 太平知道这事是瞒不过唐松的,所以闻言也没什么异常,“有韦氏居中作梗抢食,分化收拢武党哪有你说的这么容易?眼瞅着朝中倒下一个武党,却又出来一个韦党,这贱人如今连皇后都不是,就如此迫不及待将手伸的这般长法,当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听到这样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言语,唐松也只能一叹道:“若非如此,狄公也不会这般急迫的将那些被贬谪的李党官员调回京中,亦不会给你和相王分别加封‘镇国’、‘安国’之号了。这分明是强宗室以制后党之举” “什么‘后党’”太平一声冷嗤,“他现在还不是皇后,且想当上皇后也没那么容易” 在原本的历史中,李显登基之后欲立韦氏为后时也的确遭遇过阻力,但他最终执意为之,韦后也就顺利封后。这一点与现在的情势倒是一样,但不一样的是在原本的历史中执掌政事堂的可不是狄仁杰。 现在有狄仁杰这李唐宗室的定海神针在,韦氏的封后之路怕就没有原本历史中的那么简单了,韦氏想要破局,怕是难哪! 但她既然一门心思想要效仿婆婆武则天,这皇后之位就份在必争,这局也就一定要破。 “行了,先别说她了,且说说你来此的目的吧” “还不是为了你?”太平再次没好气的看了唐松一眼,“皇兄给你一个空爵位你就真心满意足了?职事官的安排上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争不争职事官?要争的话该怎么争?这也是这些日子唐松一直在思索的一个问题,且是到现在都还没有一个确定的结论,此时听到太平此问,顺势便道:“以公主之见,吾当如何?” “职事官关涉到你实际握有的权力,不争待何?” “往何处去?” “吏部”太平显然是有备而来,答的斩钉截铁,“吏部乃六部之首,以你的年纪与资历要做尚书、侍郎虽然很难,但只要你坚持到吏部任职,一个主司郎中总是少不得吧?以三品郡侯俯就五品郎中,谁又能说出什么来?” 言至此处,太平很热切的看着唐松,“你若有意于此,我自当倾力助你” 太平如今的身份不同,尤其是这段日子分化吸收了部分武党势力之后更是实力大增,她肯出力,唐松自身的条件又摆在那里,只要答应,此事还真是有绝大可能成功。 吏部下辖四司,四司中又以吏部司权柄最重,地位最高,是以又被称为主司,管的就是天下官员的升迁调转,而郎中则是主司的首领。 这个位子当真是炙手可热,诱人的很哪! 但唐松却并没有当即答应,将太平看了一会儿后,浅笑道:“公主有心了,此事容我想想” “这还用想?”嘴上这么说,但太平知道唐松是强迫不来的,所以在催了他速做决定之后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如今的太平也真是忙,正事说完又提了一嘴说已谴人往唐松府道贺后便要走了。 待其走到门口时,却又转过身来,“这些日子真是乏透了,且待这几日忙过了,咱们往龙门泡泡温泉好生发散发散” 说完也不等唐松答话便自推门去了,留下的只有那艳媚绝伦、风情入骨的回眸一笑。 太平走后,沈思思回来,正吩咐玉珠找几个丫头帮忙收拾散乱的屋子时,却见一个儒雅风流的中年缓步走了进来。 唐松见到他,面露笑容迎了上去,“韦员外郎,幸会” 韦播面带轻笑走到唐松身边,看着屋里散乱的场景,“今日借着大朝会的闲暇来会枝娘,不想竟见到少兄大展神威的英姿,真不虚此行也” 闻言,唐松苦笑道:“你都看到了?” 韦播看到唐松这神情哈哈一笑,伸手向左边指了指,“枝娘的香闺与此就隔着三个房间,你这里闹出这么大动静,便是想不见亦不可能了” 言至此处,他伸出手来拍了拍唐松的肩膀,“那李隆基之跋扈是其来有自,唐少兄做得好” 面对韦播时,唐松的说法自然就与面对沈思思时不同了,长叹声道:“冲动了!他毕竟是郡王,只恐以此招祸啊” “郡王却又如何?今日之洛阳城中却容不得他再肆意跋扈。少兄但放宽心,此事经过如何我是亲眼目睹的,若真有事时自然不会置身事外”身为前庐陵王妃韦氏的堂弟,韦播说这番话时虽然并不言辞激烈,但底气之硬却是清晰可感。 唐松自然是要谢过的。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李隆基的作为之后,韦播不经意地问道:“少兄明堂封侯之后,这七品尚书都事恐是再难俯就了,却不知少兄欲去往何处啊?” 短短时间里,两个身份迥然有别的人却问出了同一个问题,唐松的回答自然也是一样。 闻听唐松亦未定去向,且还在为此苦恼,韦播淡淡一笑道:“少兄之才某是素知的,此事上我倒是有个建言” “韦兄请赐教” “你看礼部主司郎中如何?少兄若有意屈就,某虽不才,也愿助一臂之力” “韦兄有心了,只是兹事体大,容我想想” 韦播就此不再言,两人又闲话了一会儿后,他便也洒然去了。 目送他出房之后,唐松笑了。这段时日让他纠结已久的职事官问题终于有了确定的答案。 第二百零七章 职事官的安排;坑爹的秘密 这晚直到天色黑定之后唐松才从歌舞升平楼回家,没敢走正门,而是偷偷摸摸从侧门溜进去的,且特意叮嘱负责值守此处门户的下人,不得将他回来的消息告诉给老爷子。 听到这话,那下人躬身含笑道:“侯爷但放宽心,今天贺客来得太多,老爷一则是有些累了,再者因为着实高兴晚上多喝了几樽,已由小姐服侍着早早睡下了” 明亮的月色下,值守下人面对唐松时脸上隐隐泛着光,这一天有太多的想不到,小主人封了侯,继而来贺喜的人中多有那些洛阳城中最顶级的权贵,上官待诏派了人来,镇国太平公主府也来了人,甚或就连政事堂首辅狄仁杰相公也谴人送来了贺仪。 且不说镇国太平公主与上官待诏送来的礼有多重,单是能收到狄公与她们的贺贴与礼单,这在神都就得是多大的面子?遍数神都十万人家,又有几家能有这么大的脸面? 想不到啊真是想不到,自家这位小少爷还真是深藏不露,一鸣惊人! 其实也不怪这下人势利,对于他这种连身籍一起投靠了唐府的仆役来说,其个人的命运已完全与主家的荣枯紧密相连,对唐松地位变化关心的实质还是关注自己的命运。 唐松此刻自然不知道这下人的想法,闻听唐达仁已经睡下,当即长出了一口气,脚步也端实了,腰板也挺直了,瞬时之间,刚才进门时的偷偷摸摸之状已是一扫而空。 披着一身明净的月辉回到房中,刚坐下不久,便见唐缘端着一瓯庵茶走了进来。 环境对人的改造能力还真是强,唐缘进京虽然不过几个月的功夫,但过往在襄州时总是郁结在眉宇之间的那一份愁苦之气已然尽数散去,数月理事的历练又让她看上去少了些天生的柔弱而多了几分干练,她的容貌原本就不差,此时再穿上最时新的衣裳,用上最好的胭脂水粉,赫然就是一个貌美动人的小娘子。 看到唐缘的变化,唐松虽没说什么,嘴角却是微微翘了起来。虽然有着许多的艰难曲折,但生活本身总还是大体公平的,一份付出便有一份回报,身边家人这种越来越好的生活状态本身就是对他最好的回报。 人终究不是只为自己而活着的,幸福感其实来源于许多个方面。而这种不浓烈却淡而绵长的幸福感就是唐松继续向前,迎战更多艰难险阻时的动力之一。 人生的成就感、家人的幸福,其实仅此两样就足以让一个男人斗志昂扬。 唐缘将茶瓯放下,为唐松斟了一盏后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阿爷(爹)今天真是太高兴了” 感叹着说完这句后,唐缘异常满足的笑着摇了摇头,“其实别说阿爷了,就是我也跟做梦一样。这几年咱们家的变化真是太大了,也太快了” 懂得知足便会懂得惜福,这就是唐缘的另一个好处了。听着她这咏叹调般的言语,唐松也没接话,只是呷着茶水浅浅笑着。 自己的高兴与感叹却没引来唐松的应和,这让唐缘有些未能尽兴的遗憾,嗔怪的瞅了他一眼,“封侯这么好的事情别人求都求不得的,你跑什么啊!倒是让别人代你受累” “你们三媒六证都已经过了,现在就只差完婚这一步,还说什么‘别人’!姐夫给小舅子帮忙那是天经地义,怎么?我这个美人姐姐就是那么好娶的?” 听着唐松这话,唐缘虽然没有像小姑娘那般娇羞,却也微微侧了脸,而后“呸”的轻啐了一口。 看到她这样子,唐松哈哈畅笑出声,笑过后正经问道:“这些日子也着实是忙,倒是忘了问,姐,你跟陈大哥到底什么时候完婚?早些定下来我也好有个准备,你放心,这次我一定不躲了,定要将你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什么风光不风光的,姐不图这个。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待你娶了亲之后再办” 这下子唐松傻眼了。 唐缘看着他正色道:“一个家里没个女人是不成的,何况咱家又是日渐兴旺,这奴仆下人什么的只怕也会越来越多。你日日要在外边忙,阿爷又是痴迷于书,谁有料理家事的心思?我若是现在再一走,不定你们爷俩会过什么日子,就算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阿爷想想吧,他岂是个能顾好自己的?别说有下人,那毕竟是不一样” 唐松无言,唐缘见状也就没再多说。转而说起了另一件关于陈玄礼的事情。 在前次发现武三思毒杀武承嗣的奸谋中陈玄礼实是立了大功,因是如此,这次封赏中他也占了一份,加官进爵一样没少。如今他的武散官已是从五品下阶的游击将军,虽然游记将军实乃将军中的最低一等,但毕竟是迈过了将军的门坎。 而其实授的职官亦升至为正六品都尉,对于彼时之军中而言,校尉与都尉之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坎儿,以陈玄礼的年纪来说,能在现在顺利迈过这个坎,也就意味着他已是大唐军中实实在在的后起之秀,未来前途一片光明。 陈玄礼现在发愁的就是自己的去向问题,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所在的万骑禁军原是前圣神皇帝武则天授意组建的,但在前次宫变中却因袁文博的缘故而处境尴尬。 如此以来,现在的万骑禁军里面就着实有些不好呆了,陈玄礼人既年轻又不是个甘于混着过日子的人,自然也就有了些想法。 是继续呆在禁军里等等看看,还是索性跳出来搏一个海阔天空? 以他现在的品秩若是到地方的镇军体系,那么出任一州一府的镇将资格足够;就是到边军系统也能稳稳做个统兵官,但究竟该怎么选择,陈玄礼却有些拿不定主意。 若依着他的本心自然是希望能到边军,但这样一来的话,两个孩子还有唐缘又该怎么办? 唐松听完先问了一句,“姐,你是怎么想的?” 唐缘在亲弟弟面前也没什么好隐瞒,“我也不图他封妻荫子,一家人平安和乐比什么都强。镇军倒没什么,但边军嘛,姐自然是不希望他去的” 静静想了一会儿后,唐松郑重声道:“你跟姐夫说一声,让他莫要着急,且等明年迁都之后,看看朝廷对长安禁卫力量的安排之后再做决定不迟。若是以我之见,我以为这三五年间姐夫还是呆在禁军中要好些。即便朝廷要分拆万骑军,那还都长安之后总还是要组建新禁军的” 听了这话,唐缘忍不住面露笑容。如今父亲与弟弟都在京城,他自然是希望陈玄礼也在京中任职的,这样夫家与娘家皆得兼顾,多美! 看到唐缘这样子唐松也笑了,“你跟姐夫说,他现在若是下去,到镇军能有什么事干?剿个匪都没地处。到边军虽说是个统兵官,却无自主之权,只能任人驱策,这样下去能有什么意思?与其如此倒不如在禁军再多熬几年把品秩再提高些,届时若边关有事,他再下去就能独领一路军马了,也算有施展将才的余地” 顿了一会后,唐松又低低的补了一句,“再者,这几年间他若在禁军中,对我或者亦有助益” 听到这句话后,唐缘显露出了少见的豪气,“自家人就该互相帮衬,咱就在禁军了” 唐缘走后,唐松梳洗罢也就早早睡了,第二天早晨上衙到了尚书省门口时,却被一个政事堂的青衣小吏给截住了,言说狄相要见郡侯。 政事堂狄仁杰的公事房跟陆元方的一样大,里面的陈设虽然远远称不上奢华,但比之陆相的简素却是要好上了不少。 日理万机的狄仁杰现在实在太忙,根本就没有时间与唐松叙旧,见他到了只是伸手点了点胡凳示意他自己坐下。 坐定之后即刻谈事,问的恰恰就是关于唐松职事官的安排问题。 “如今你既已封侯,那原本从七品上阶的尚书都事就着实有些不相宜了。然则你年纪既轻,尤其是资历太浅,这新职事官的安排着实让人费思量啊。仆找你来就是想问问,此事上你可有什么想法?” 唐松闻言,一点迟疑都没有的径直道:“相公既然召我来此,心中自已有了定断,我没什么想法,但遵从便是” “噢?那仆有意让你出任秘书少监,你意如何?” 若只论品秩,秘书少监乃是正四品,着实不低。 但要说到含金量嘛……这个真心是有些要命。秘书监的职责就是典司图籍,说穿了就是一个国家图书馆,秘书少监就是个图书馆的二把手副馆长,下面能管着的唯一一个二级单位还是个更没有实际权力的著作局。 秘书监在皇城各部寺监中是个实实在在的清水冷衙门,除非是那些老的等着乞骸骨告老还乡和想曲线救国先图品秩突破的官之外,这地方愿意来的人真心是少,更别说时下正当红的那些人了。 前四世家出身的郑知礼就是因为在秘书监的位子上冷的太久,最终宁愿钻营着去工部当个侍郎,也不愿意在此地当主官。 这回要是唐松真到了此处,那还真是开了皇城数十年间的一个先例。 听了这个安排,唐松站起身来拱手一礼,“谨遵相公安排” 唐松的这个表现明显是出乎了狄仁杰的预料,目光炯炯的将他打量了许久,“这几日间,向仆荐你去吏部司做郎中的有之,荐你去礼部司做郎中的亦有之,你可想好了?” 听了这话唐松才知道太平与韦播其实早有动作。 太平为什么会荐他去吏部司做主官,唐松心知肚明的很。不过是想着一方面自己扩张势力方便,另一方面也是想用他去堵截韦氏势力的膨胀。 唐松真要坐到这个位置上,那就意味着直接冲上了太平与韦氏斗争的最前线。要么往左,要么往右,竟是半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至于韦播荐举的礼部司郎中,当下对韦氏来说,韦妃晋升为皇后乃是第一件大事,而直接承办这件事的便是礼部主司。唐松要是接了这个位子,即刻就得冲上支持韦妃封后或者反对其封后的第一线。依旧是要么往左,要么往右,不会给他半点回旋的空间。 这两个位子虽然是权柄极重,但位子上的温度之高不仅是烫屁股,那简直就是要烫死人的。 听着狄仁杰确认的问话,唐松什么都没说,只是再次拱手一礼而已。 “好!”狄仁杰这声赞语里有一丝轻松,更有许多欣慰,“我等臣子既然食君之禄,便当忠君之事,心中但有君王就够了!别的心思太多,既非纯臣之心,亦非人臣之福啊” 听到这话,唐松浅浅一笑,依旧是没说什么。 狄仁杰的心情明显是好了许多,抬起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唐松坐下后,疲倦的脸上露出些笑容来和煦道:“你如今已经封侯,即刻又要出任四品秘书少监,再孤身一人诚为不妥。仆倒是想问你,可有订亲的人选了?” 如今一说到这个问题,柳眉与上官婉儿就会自然在唐松脑海中浮现,只是如今两人一个在千里万里之外的雪域高原,归期未明;另一人暂时又还陷在深宫之中,不等迁都的事情安排妥当也难出来。鉴于她身份的敏感,唐松又不愿提前把事情闹的沸沸扬扬以免节外生枝。 所以说到成亲之事时唐松便只能沉默,像现在这样难以沉默的时候就只剩下摇头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唐松感觉狄仁杰看到自己摇头之后似乎笑的更欢然了些。 不过他倒没像唐松担心的那样说仆给你绍介一位闺阁之类的,只是用罕见的温馨口气淡淡的说了一句,“这三五日间玉露公主就该还京了,届时,你随仆一起去迎迎,这些年,真是苦了她了” 狄仁杰说的平常,但这句话对于唐松而言不啻于有人拿一把大锤子重重砸在了他头上,这可是真正的晴天霹雳。 玉露不是水晶的闺名嘛!坑爹呀,这个以前患有自闭症、天天喜欢拽着他衣襟,被他死命往丑里打扮的丫头居然是公主? 她怎么就成了公主? 她怎么可能成为公主? 饶是唐松的心性堪称坚韧,也被这个在他看来毫无可能的消息给震的五迷三道。狄仁杰见他有询问之意,先自摆了摆手,“此事说来话长,仆却没时间与你细叙,待公主还京之后你自然会知晓。仆这里要见的人还多,你便去吧” 唐松强摄住心神之后,才好歹没把最该要说的事情给忘了——到秘书监可以,出任秘书少监也没问题,但姚崇、宋璟那一班负责撰写新的官员评定标准的写作班子他要一起带到秘书监。 闻言,狄仁杰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后点头应下了。 走出政事堂大门,唐松抬头看了看天,继而又望了望不远处的内宫。 尼玛,这个世界,这处地方的秘密可真他娘的多! 第二百零八章 变与不变 今年冬天的洛阳从宫变那次之后就再没下过一场雨,一场雪。就在那个风干阴冷的早晨,唐松跟在狄仁杰等人身后来到了洛阳城正门外的十里长亭处。 走在他前面的除了狄仁杰、李昭德两位相公之外,一并还有三两个堪称朝中李党中坚的老臣,这一行人数量虽然不多,但个个份量都不轻。好在他们都没穿官衣朝服,否则任何一人都足以惊动京兆衙门派出公差护卫警戒、并远远的就敲响惊闻锣提醒百姓们回避。 除非是知道内情者,否则只怕没人会相信这几位如今忙的两脚冒烟的重臣此番出城居然是来迎接一位少女的。 那位闺名云露,被唐松称为“水晶”的少女就在今天返归洛阳。 论理而言,即便是一位公主也不足以让狄仁杰与李昭德这两位相公联袂出迎,这本该是宗人寺的职司,但他们执意如此,宗人寺也就只能撤了给公主准备好的仪仗与旗鼓乐工等等,任狄公等人随意行事了。 到了十里长亭,一番远眺没看见前方有车马队伍,狄仁杰吩咐长随前出探看之后,便在等待的间歇踱步到了官道边的麦地旁蹲身下来。 天干的有些日子了,干涸的麦地里已经开始出现不少龟裂的缝隙,狄仁杰探手到麦田中摸了摸,许多泥土都已开始团成块状,手指入土颇深之后也不见一点墒情。 再扒拉扒拉,最终从地里拣起一粒麦种,居然一点发芽的痕迹都没有。至此,狄仁杰的双眉开始深深的蹙了起来。 见状,跟在他身边的李昭德安慰道:“文英兄勿忧,此时田中虽旱,但只需明年开春后有几场好雨,便什么都耽搁不了,依旧是一个好丰收年景” “若是明年春季的雨水也不成呢?” 李昭德闻言一愣,片刻后压低声音细语问道:“莫非是钦天监……” 狄仁杰摇摇头,“仆只是担心罢了。天命不可问,咱们多尽人事吧。稍后回去,仆便行文天下府县,着他们利用冬闲时节疏浚灌溉沟渠,深淘农井。你那里也从大理寺并皇城各部抽调些人手出来派下去巡查落实此事,北方诸道多花些心思,尤其是西京长安附近的关中平原更是不能有半点马虎” 狄仁杰方一说完,旁边一老臣拈须道:“文英安排的是。圣人甫登基未久,这是天下复归李唐后的第一载,大旱不得啊!宁可现在琐碎些,也要把未雨绸缪的事情做在前面” 大家都是做老了官的,许多个道理不用说也都明白,李昭德闻言郑重的点了点头。 唐松听到这里心头一动,上前说起了曲辕犁及推广精耕细作之法的事情。 早在通科设立之初,唐松就在其中建立了农科,这农科虽然是以六朝时的农学集大成之作《齐民要术》为教材,但唐松却非裹足不前之人。 到目前为止,通科中的农科主要做了两件事情。一是对犁具的改进,在原本使用了千多年的直辕犁的基础上发明出了更为节省畜力,也更高效的曲辕犁;其二则是命人开始系统总结江南诸道的农业精耕细作之法,并有意将这种更先进的耕作方法在北地推广。 曲辕犁出现于唐代,实是中国农业发展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农具革新之一;而最初萌芽于六朝末年的精耕细作之法则标志着农业生产方式的重大变革。在仍旧是一个典型农业社会的唐朝,若能将这两样代表着最先进生产力发展方向的新工具及新生产方式全面推广,必能为异日的盛唐打下一个最坚实的基础,从而将盛唐之盛推高到历史所未能达到的高度。 曲辕犁早已试制及试验成功,通科未搬迁之前甚至还在洛阳城郊免费发放了千余具;而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有心作为,精耕细作之法亦已得到系统性总结,可以进入正式推广。而这也正是此时唐松能够上前向狄仁杰言及此事的底气所在。 将这两项通科学堂花费了巨大人力、物力与财力弄出的新东西绍介完毕时,唐松已是眉飞色舞,比起那些个诗词来,这可是实实在在能给时代与百姓带来巨大利益的生产力变革。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狄仁杰虽然听的专心,但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惊喜,眉眼间反倒有了些遗憾之色。 再好的新工具与新的生产方式若无朝廷出面大力推广,其效能也就有限的很了。看到狄仁杰如此表情,唐松心下一急,忙又补充道:“曲辕犁除了节省人力与畜力之外,可翻地更深,自然有利于土地的保水保墒;至于精耕细作之法,原本就是为了更有效利用土地、农肥及水利灌溉,亦是对抗旱情的良法。务请狄公三思” 闻言,狄仁杰深深蹙起了眉头。大唐自高祖定鼎长安以来,至今已近百年。百年间地域面积并无太多扩大,但人口却已倍增。随着人口大量增加,而朝廷掌握的可授之田却早已见底,国朝初年所推行的均田制其实早已名存实亡,连带着依附于均田制而存在的府兵制也已走到崩溃的边缘。 田亩数量无甚变化,人口却在日日增多,其导致的结果就是天下间失地农民,也即所谓的流民数量不断增加。要解决这一矛盾无非两种途径,一则是开疆拓土;再则便是提高当前土地的利用效能,用同样的土地产出更多的粮食养活更多的人。 在原本的历史中,唐玄宗于执政中后期频繁发动对外战争,主观上固然有好大喜功的因素,客观上也是为应对人口膨胀的不得已之举。但事实证明,单纯依靠开疆拓土来解决人口问题的方略并不算成功。军队在这一过程中实力膨胀太快,最终化身为一头无人可制的怪兽,反噬了唐王朝自身。 即便历时八年平定了安史之乱,军方割据的藩镇之祸亦一直延续到唐末,并成为导致唐朝走向灭亡的三大主因之一。 有此可鉴之前车存在,主动在大唐内部进行生产力的变革反倒是化解人口矛盾更为有效的办法。流血更少,社会所需支付的成本更低,而社会财富的增加亦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 这些个简单的道理狄仁杰焉能不知?但要在眼下推广此事,他却难下决断。 新皇登基未久,天下方归李唐正朔。从政治上考量,现在推行任何一种变革,哪怕是看来风险并不大的变革都有可能引发政治动荡…… 良久之后,在唐松热切的眼神中,狄仁杰缓缓声道:“农桑为天下之本,唐松你能在农事上用心甚好,然则现在时机未至,此事倒不宜操之过急” 眼见唐松还要说什么,狄仁杰摆摆手道:“欲速不达” 目睹此状,唐松长吐一口气后转身退出了人群。 狄仁杰是个名臣不假,是个好官也不假,但惜哉他心中执念太重,如今心中念兹在兹的便只有李唐江山,竟至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 然则若要按王朝时代的标准来看,他愈是如此反倒越显忠诚,也愈增其名臣声望。这个世界,有的时候真像一幕荒诞的舞台剧,是非对错都难以区分的清楚了。 肃杀的冬日,唐松孤零零站在十里长亭一侧抬眼四望那一片不见什么青苗的田野,心中愈发思念卧床不起的陆元方来。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就在此刻,唐松对这句话的份量之重有了深切体会。也更加明了陆元方作为一个封建时代的官员能说出并奉行这样的话又有多难。 在方今天下十数万官员中,陆元方的声望与地位虽然不及狄仁杰,但在唐松心中,那位人称“君子”的老人却更让他发自内心的亲近。 事实上陆元方从未给过唐松什么私利,相反,因为他分配下来的任务,唐松在付出劳累的同时还额外惹了不少麻烦。 这份亲近与私利无关,这是一位将死老人博大胸怀自然生发出的感召之力。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当如是也! 便在唐松心念陆元方之时,狄仁杰派出去前探的长随回来了,随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人。 这人唐松认识,正是当日他将水晶送出京时派去护卫的六个禁军退役老卒之一。 老卒面色如铁,嘴唇,尤其是手上有着明显的皮肤皲裂,显然是一路上极苦,但其精神状态却颇为振奋昂扬。 两骑到后,老卒翻身下马向众人行了个团礼后朗声言说小姐不敢当诸位重臣亲迎,已由另一处侧门进京。待安顿下来之后自会亲往诸位重臣府上请罪并致谢礼。 见惯了前武周宗室的跋扈与太平公主出行的车马煊赫之后,水晶的这番低调不仅没让狄仁杰等人生气,几人相视之间反是朗声而笑,其间的欣慰与赞许之意真是再明显不过了。 这次出迎虎头蛇尾的结束,众人随即返城。狄仁杰等直接去了皇城,唐松本也有意如此,但走到半路时却又将马头一拨回到了自己家。 进了家门刚绕过照壁就一头撞上了唐达仁,唐松心底一声哀嚎,想要跑时却是来不及了。 好容易揪住了儿子,唐达仁岂能让他轻易跑了?紧紧扯着唐松腰间的挞尾将他拖进了正房,而后便将一叠厚厚的泥金红帖“啪”的砸在了唐松面前。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孽障,你的婚事还要拖到什么时候?这许多官宦人家的闺阁女儿就没有一个能入你眼的?”唐达仁一手死攥住唐松的挞尾,一边愤愤而言,声调越来越高,眼瞅着就有癫狂的迹象了。 不过这一回倒还真不能怪他。自从唐松封侯之后,他家这宅子的门槛都快被踢破了,最初还是道贺的多,但从第二日开始,便有越来越多的人打着道贺的幌子来说媒了。 由是,一张张泥金红贴便越聚越多,每一张红贴后面都是一个待嫁之龄的闺阁女儿。矜持的还好些,性急的不等这边答话,先就将女儿的画像一并送了来,甚至还有将女红,乃至拟陪嫁物品的单子一起开过来的。 想着那从三品郡夫人身份的女子有一些,还有许多人自忖身份不够,或是怀着与锦绣绸缎庄郑胖子一样的心思,索性明言不敢求嫡妻之位,愿为郡侯媵妾。 一妻六妾,七个名额能招引多少人?以前在襄州时唐达仁还为儿子能不能娶上媳妇发愁,现在却有这许多人家的好女儿主动上门结亲。 这般天翻地覆的变化刺激的唐达仁几欲癫狂,让儿子封侯之后再添一喜,今年风风光光祭祖的念头也就欲发强烈起来,只是如此一来就让唐松倒霉了,天天被老爷子逼亲,苦不堪言。 搞急了唐松就开始跑,于是父子之间再次上演猫捉老鼠的大戏。 “说!你这亲事什么时候办?”唐达仁气势汹汹,眼见唐松有犟嘴的意思,当即张牙舞爪就要上来,口中一并恨声骂道:“孽障你就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你姐多着想,你还真要让我唐家三房断了香火不成?” 老爷子一发飙那真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加之他又把唐缘扯出来说事,还真让唐松再难推辞了。 一边站起身来避开张牙舞爪的唐达仁,唐松咬牙声道:“人选已定,过几日就领回来你看,若是赶得上年前就成婚” 此言一出,唐达仁身子当即就定住了,“此言当真?” 这些日子也实在是被成婚之事给弄烦了,说出这番话后,唐松自己也觉得心里松快了不少,“这等大事我还能骗你不成” 眼见着笑成一脸花儿的唐达仁眯着眼要凑上来,唐松当即连连摆手,“此事就这般说定了”言罢,一刻不停的溜了出去,免得再被老爷子堵住追问女家情况。 出了正房后唐松径直到了水晶以前住着的地方,远远的还没进屋,先就见到一个熟悉的丫头正端着一只铜盆走出来。 这是水晶四个贴身丫头之一,看到她唐松便知刚才回城时那种莫名的感觉不错。 放慢脚步轻咳了两声后,唐松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房中有些凌乱,正对着门口的书几上堆放着厚厚几叠写满了字的竹纹纸。似乎又长高了些,愈发显得身形婀娜的水晶正站在一侧墙边,双手捧着那张太古遗音琴细细端详。 往日无比熟悉的背影竟然有些陌生起来,似乎只是一夜之间水晶就长大了。昔日那个总是牵着他的衣襟,于千百人的注视中依旧旁若无人的流云裙少女再也不见了。 尽管此刻的唐松很想如以前那般走上前去捏捏她的鼻子,揉乱她的头发,但脚下却似被什么绊住了一般。 就在这时,水晶转过身来,迎上她的眼睛后,唐松心底又是一声叹息。 自那次白马寺刺杀案后,水晶主动走出自闭融入世情,先是给当时无法执笔的唐松当起了小秘书,把毫无趣味性的工作干的津津有味,继而又开始主动习史,且是学的异常认真与执着,那种劲头就似乎是迷茫了许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人生的兴趣所在。 从那时起,随着水晶融入世情愈深,她眼中的云淡风轻便也随之慢慢消逝,而经过这一番出京远行之后,此刻再归来时她眼中曾让唐松为之惊艳的点尘不染已经彻底消失无踪了。 自从走出自闭症之后,水晶成长的太快,变化的太快。心情复杂的唐松也说不清这种变化究竟是好还是坏,他只是知道眼前这个少女虽然有着一样的祸国殃民的容颜,却再也不是记忆中的那个流云裙少女了。 变了! 一些人,一些事终究还是变了! 唐松终究还是没到水晶身边,就在书几旁坐了下来,拿起书几上的那些竹纹纸看起来,口中以极随意的语调问道:“这一路行来可还辛苦?我是该依旧唤你水晶,还是该恭称公主殿下?” “你为何如此生气?”纵然水晶有了很多变化,但其在洛阳与唐松初见时显露出的直指人心的能力却似乎一点都没变,譬如此刻,她不仅知道唐松在生气,而且还能准确把握其生气的程度之深。 而这些唐松分明是在有意掩饰的。 不知为何,她越是如此,唐松心中的邪火也就来的越猛,嘿嘿一声冷笑,“公主当面,臣下如何敢生殿下的气?” 水晶缓步到了书几旁边,就在唐松对面对坐下来,而后就开始说起了她的身世。 这又是一个极其老套的蹩脚故事。水晶的母亲如当年柳眉的那个舞蹈老师一样俱是深宫中的宫女,就在前朝高宗皇帝李治临死前一年多,她不幸的被临幸了。 更不幸的是仅仅一次临幸,这宫女居然就有了身孕。 确定怀孕之后,宫女简直惊骇欲死。盖因当时之内宫早已是皇后武则天的天下,武则天对李治偶尔的拈花惹草倒还能容忍,至少那些女子不会死。但一旦有那个女子怀有身孕却又是另当别论了。 怀孕的宫女在惶惶不安中仓皇度日,期间无数次拼死折腾自己的身子想要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无奈这个孩子实在命硬,居然生生挺了过来。 眼瞅着肚子一天大似一天,眼瞅着就到再也掩饰不住的时候了。万般无奈同时精神也已到崩溃边缘的宫女怀着必死之心找到了专管皇族事务的宗人寺。 彼时高宗将死而又未死,武则天更远远未到登基的时候。宗人寺仍旧是由李唐宗室执掌,鉴于此时武则天对李唐宗室的打压已露端倪,面对这个注定是李治最后的子嗣,宗人寺主官或许是出于兔死狐悲之心而起了回护之念。 完成身份与血脉的确认工作,为其腹中的骨血出具了天子血脉认证的玉牒之后,这个一心想要求个痛快解脱的宫女就被偷梁换柱送出了宫,并最终被送出京城托付给了堪称狂热保皇党的张柬之。 其后因为怀孕时折腾的太狠,宫女在生孩子时大出血而亡。水晶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因为她的身份关涉太大,尤其是牵连到的人太多,所以出生未久便被送入了鹿门山的道观中,与世隔绝十几年。 这十几年间世事轮转,武则天由皇后变成了天子,李唐皇室频遭杀戮,侥幸逃生者也多有如李思训般弃官流落江湖的。反倒是水晶因为长居山中避过了大劫。 十几年后诸事已定,武则天也收起了杀向李唐皇室的屠刀时,水晶方才下山,至于之后的事情便无需多说了。而今既然天下复归李唐,那作为高宗皇帝的幼女,水晶自然重归皇室,获封公主。 “身世之事我亦是此前才知,因想着要入京见你,所以也就未曾来信说明”说着自己曲折的身世时,水晶神情平淡,言语如常。但正是她这样的表现却让唐松心下有些隐隐发寒。 遭遇如此离奇的身世,不管是谁在向别人诉说时情绪激动才该是正常的反应吧,但水晶却漠然到这等地步,她究竟是真的不在乎?还是天然生就着一颗冷硬的心? 见唐松有些愣愣的,水晶膝行到他身侧拉过一只手来合在了自己的掌心里,继而又捧着按在了自己的胸前,“我在变,我的身份也在变,但有些事却不会变,永远不会” 自水晶发生变化以来,唐松面对她时总会生出些怅然若失的感受,现在这种感觉更强烈了,以至于心里竟然有些梗梗的,当下便从她怀中抽出手来,淡淡声道:“这世上哪有永远不变的人,是我太执迷了!不过你如今既为公主,再住在我家里怕就有诸多不便了” 变化后的水晶和变化前的一样,并没有太多儿女情长,闻言点点头道:“朝廷将武三思在东西两京的宅子赐给了我,至于其他的人员调配俱都是循例安置,至迟明天一早我就该搬过去了” 似乎是一个乖巧可爱的妹子生生被人夺了去,唐松心中梗梗的愈发难受,脸上却强笑道:“这也好,也好!” 口中说着,唐松已站起身来准备向外走去,就在这时,身后的水晶蓦然道:“我要向你要个人” “谁?” “上官待诏” 唐松停步转身,“你要她干吗?她如今也未必就能出宫” “我需要她帮我撑起公主府,只要你答应,她出宫的事情我自会想办法” 想到适才狄仁杰等人一起去迎她的情景,唐松对她此言也就没什么好讶异的了。一念至此,他蓦然心头一动,笑着道:“此事我自会与她商议,若婉儿愿意俯就,我自然不会阻她” 说完,心情好了不少的唐松转身走到书几边,将那些写满字的竹纹纸一并给带到了自己房中。  ̄T〃√  ̄X〃√  ̄T〃√  ̄8〃√  ̄0〃√  ̄.〃√  ̄C〃√  ̄O〃√  ̄M〃√ 第二百零九章 两个女人 回到自己的房间,唐松坐定之后便将从水晶那里拿来的竹纹纸取了细看。 一看之后却是无趣的很,这厚厚一大堆竹纹纸上记着的居然全都是旅途见闻。某月某日行经某地,沿途所见田野墒情如何,禾稼长势如何,百姓穿戴如何,墟市繁荣情况如何,盐价如何,铁价如何……等等等等。 一连翻看了许多张竹纹纸,上面居然全都是这些东西。且是记载的越来越细,简直就跟流水账一样,只让唐松看的眼睛发涩,头昏脑胀。 但看的多了,倒也慢慢看出些门道来。比如这些记载初时还很凌乱,明显是看到什么就记什么,但到后来时渐渐的就已经有了顺序。 再比如前面只是干巴巴的记载,与别的记录之间毫无关联。但越到后来,水晶已开始有意识的将两地不同的记录数据进行对比分析,并据分析的结果初步得出不同地方官员执政能力优劣的判断。 强支着眼皮看到最后时,竹纹纸上对旱情的描述越来越多,显然今年入冬之后的天旱绝非仅仅只是洛阳周边才有的情况。 看到纸张上所记的许多地方百姓对旱灾的担忧,以及那些个隐隐预示着明年可能是大旱之年的民间俗谚,唐松不由得又想起了此前狄仁杰的担忧。 与后世不同的是,在这个生产力水平有限的年代,灾荒之年可是实实在在要饿死人的,灾情愈重饿死的人也就会愈多。 一想到灾民大批饿死,甚至会出现两脚羊、易子而食的情景时,唐松心中也难免为之一紧,只要是人就没谁愿意看到这般的惨状。 应对灾荒,尤其是大灾荒终究还是要靠朝廷。想到这里,唐松心中的隐忧倒是放松了不少。毕竟如今的朝廷虽然皇帝不给力,但执掌政事堂的狄仁杰却是一代名臣,他既看重百姓,又有丰富的执政经验与能力,更重要的是已经有了可能遇到灾荒的心理准备与未雨绸缪之举,如此想来的话,即便明年真是灾年,情形当也不至于太坏吧? 隐忧既去,唐松便又将心思收到了这些竹纹纸,收回到了水晶身上。 竹纹纸上记着的这些东西琐碎而枯燥,莫说这时代的女子,便是绝大多数男人也会因为无趣而对此兴趣缺缺。水晶作为一个走出自闭症并不太久的年轻女孩子,又不是那种在其位必须谋其政的官员,怎会对这些别人避之不及的事情如此兴致盎然? 是她的兴趣爱好太古怪? 还是因为之前在山中道观禁闭的太久,所以她对十丈红尘中普通百姓们的烟火人生份外兴趣浓厚? 又或者是她骨子里的生性就是对这些感兴趣? 思量了一会儿却没个确定答案。此时水晶不在面前,唐松再看看手中这一厚叠竹纹纸,心中油然生出许多怜惜来。 想想这丫头的身世,想想她成长的过程,真是不容易啊! 中午在家吃过饭,唐松下午准时去了秘书监。这鬼地方清闲的很,清闲到就连他这个二把手的秘书少监也没有多少正经公务要办。 在硕大的公事房里转了一圈儿后,他便到了秘书监下辖的著作局。 著作局虽然是常设机构,但里面固定的人员其实并不多。除非是遇到朝廷要修史这样的大事,此地才会真正热闹起来。但一等修史结束,抽调出来的人要么升官,要么返回原衙门,此地便会再次冷清下来。 唐朝立国已近百年,为前朝大规模修史的事情早已完成。著作局其实已经冷清许久了,现在仍然常驻此地的就只有两个规模大些的写作班子。一个是杜审言领衔的《姓氏录》修改队伍;另外一个自然就是由姚崇掌总的新官员考功标准拟写班子。 这两件都是大事,也都是唐松异常上心之事。所以自他出任新职以来无论是人员调配还是物资供应,可谓是倾尽秘书监的资源来支持这两套写作班子的运作,如此以来就使这两套班子的所有参与人员士气大振,皇朝更迭后的惶惶人心也迅速安定下来,工作进度倒是比以前更快了。 到杜审言那里转了转,而后又与姚崇、宋璟会和商议讨论了一些新遇到的问题后,唐松领了新的任务回到自己的公事房。 不过他倒没有急着开始干活,而是先给远在扬州的陈一哲等清音文社首领们写信,邀约他们于近日到京一叙。 经过这么长时间,《清音弘文双月刊》的编辑权也该做个区分与了断了。文学的那一块唐松无意插手,也不会损害清音文社的利益。但他有意新增的那一些个版块,其编辑权必须控制在自己手中。 如此以来的话,再将《清音弘文双月刊》这样一份如今已逐渐被天下士林接受,并享有全国性影响力的刊物再放在扬州就显得有些不合适了,想来想去,这皇城秘书监的著作局倒是个不错的地方。 只是将来这些大多来自江南的编辑们需不需要改变身份,是为他们请官转化为官身?还是依旧使他们保持白身的身份? 此外,《清音弘文双月刊》转入京中之后,为了保证其刊物的发布与传播更为高效,对士林乃至整个天下的影响力更大更快,如何才能在兵部主管的水陆驿传体系中弄出一条专线来? 这些都是问题,未雨绸缪,现在就该解决了,否则真到一日要发挥作用时,就难以给力了。 写完这几封字斟句酌的信笺后,唐松一并给弘文印设在江南与北地的负责人也去了信,邀约他们各自带上能离得开的属下分社掌柜于年终时候到洛阳一聚。 既然请了弘文印社的诸位,那扬州安宜县通科学堂的负责人于东军等自然也少不了。既然都是忙,索性就趁着今年的年节将麾下势力做一个大整合吧。如此既是增加了感情与团结,也更有利于各方以后的联动与战斗力的发挥。 等这些信俱都写完,皇城的散衙钟声已经敲过许久了。唐松活动着酸麻的手腕回到家,刚进正房就发现气氛不对。这些日子一直因过度兴奋而面色亢红的唐达仁黑沉着脸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旁边的唐缘也是眉头紧锁。 “愁眉苦脸的干什么?怎么了?” 见唐松回来,唐缘也就有了主心骨,脸色总算是松快了些。边过来为弟弟倒茶,边小声将事情原委给说了。 原来就在唐松下午到衙门去后,也不知怎地,府上突然不断的来人。要说这个也没什么,毕竟客走旺家门,唐家这些日子还真是有些习惯门庭若市的景象了。 但问题是今天下午来的这些人明显跟之前不同,各式各样的好话说完之后,目的却都一模一样。都是什么小女蒲柳之姿,实在没有侍奉襄阳侯的福分,前时之高攀实在是不自量力,这些日子一直惴惴难安,因此特来恳请唐家退还小女的红贴,婚事之说不敢再提云云。 这样一下午下来,虽然不至于所有的红贴都已退还,但那些个最中唐达仁父女心意,出身最好的官宦家闺阁却几乎是无一幸免。 自家儿子与兄弟前两天还是香饽饽,转眼却成了这般模样。却让一门心思光耀唐家门楣的唐达仁情何以堪?又让唐缘如何高兴的起来? 这又是那个地方出了幺蛾子。唐松知道这反常的举动背后必定是有原因,但现在却不明了问题的根源,遂也只能笑着安慰两人,“这些红贴早晚都是要退的,如今他们自己来取倒还省了咱们的麻烦,有什么可不高兴的。你们还真怕我娶不着媳妇不成?” 退还别人的红帖与别人主动上门索回能一样吗?这中间的区别实是天高地远,所以唐松这番安慰的话就没能起到任何作用,屋里的气氛还是闷沉的很。 良久之后,唐达仁蓦然重重一拍身边的案几,“今天下午郑家送来的那个女子就留下了,年前婚事一定要办” 发狠赌气的说完这番话后,唐达仁就背起手气冲冲的回了房间。留下唐松莫名其妙,“那个郑家送来了什么女子?” 唐缘拍了拍额头,“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罪过罪过,真是怠慢人家姑娘了,你且在此等着” 快步出去之后不多久,唐缘就又重新走了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材高挑,容光逼人的少女。 这少女与柳眉、上官婉儿、太平乃至水晶等唐松身边走的亲近些的女人都不一样,从容貌到体态,再到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神态气质,活脱脱就是古代神品仕女图的真人版。 看着这么一个从仕女图中走出来的少女,唐松微微蹙了蹙眉,又怕惊吓着这位容貌举止,一行一步都精致到近乎完美的女子,是以眉头一蹙即舒,温言说道:“你是锦绣绸缎庄郑掌柜家的女公子吧?这半日倒是委屈你了!令尊的一些话只是玩笑之言,切不可当真以免误了你的终身,且在我家随意用些便餐,待餐罢就让家姐送你回去吧” 女子闻言,莲步轻移上前福身一礼道:“奴奴小字窈娘,此来尊府虽是由阿爷护送而至,然则确是出自奴奴自身心意。奴奴自忖容貌粗陋,身份低微,唯愿侍立书房为郡侯抚纸磨墨,则余愿足矣” 这还遇上个发烧友,真是要命啊!郑胖子这不是添乱嘛。 唐松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到窈娘面前,“你容貌绝美,气韵亦堪称上佳,若能择一良人必被视若珍宝,如此琴瑟和谐岂非上佳之选?我虽有几分薄名,但那都是虚的,当不得真。更不值得你如此委屈自己为奴为婢。听我一句,你若是真喜欢《珠玉集》,就更该离我远些,如此对你对我都好” 窈娘闻言低下头去,露出一段白生生如凝脂般的颈项,没再说话,也绝无退走之意,如此以来,她的意思也就明显的很了。 唐松真是无奈,只能冷下心来,“你父亲送你来此的缘由远非你想的那般简单,难倒你真就愿意做一个商贾贸易般的筹码?” 这话若是放在后世,十个女子中至少有九个必定是不肯的。孰料窈娘闻言竟没有半点气恼神色,声音依旧是清脆好听,“阿爷生我养我,奴奴若能有以为报,自然是甘心情愿” 至此唐松也是彻底没办法了。 便在这时,唐缘走上前来伸手揽住了窈娘的肩臂白了唐松一眼道:“这般如花似玉的妹妹别家是求也求不到的,你倒好!阿爷也是极喜欢窈娘的,此事便由我做主,人留下了!便如她所言先在你书房中抚纸弄墨就好” 说完,唐缘也不给唐松再说话的机会,牵着窈娘便出了正房。 目送两人出门之后,唐松回到座位上伸手轻叩着身边的高脚茶几,窈娘若真在家中扎下根来,他唐松也就算与天下有数的大富商锦绣绸缎庄郑家紧紧绑在了一起。 这种紧密的捆绑究竟是利大还是弊大? 郑胖子下了这么大的本钱,以他的性格料来近日必有所求,而且所求必定不会小,他会求什么?自己届时又当如何自处? 郑胖子与唐松的关系毕竟不同,窈娘亦是初见,唐松又不是那等容易被女色所迷之人,是以第一反应难免有这些对利害的权衡与考量。 此后唐松又三度往寻唐缘,希望她将窈娘送回去,前两次是窈娘听见执意不肯,第三次却是被唐达仁给跳脚骂了回来。 眼瞅着形势不大妙,他老爷子就指着窈娘做年前成婚最后的保底了,焉肯让人走了?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转眼便到了宵禁封闭坊门的时间,这时节便是窈娘想要回去也是走不了了。 第二天早晨,唐松刚刚起身打开门,便见窈娘端着铜盆及一应梳洗用具走了进来。而后她便自然而然的服侍着唐松开始梳洗,自然的让人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 说来也是让人不明白,窈娘这等大富之家出身的女子不知从哪儿学到了一身内房本事,从梳洗到而后的帮忙更换官衣,点点滴滴小琐碎活儿都做的行云流水,如同她的容貌举止一般,精致到了让人无可挑剔的地步。 撇开别的因素不说,若只单论这份舒坦的话,今早的经历居然是唐松穿越以来前所未有。 对此,唐松既没有刻意冷淡也没有特别的热情,想做就做吧,想来大富出身的窈娘必定坚持不了多少时候,只盼着她坚持不住时肯自己回去就是再好不过了。 一切打点停当之后,唐松便出门上衙。 一上午的时间过去,散衙钟声敲过之后,唐松刚走到尚书省大门口处,却被一个内廷的宫人给截住了,言说韦贵妃有请。 前庐陵王妃在李显登基之后却一直未能如愿晋位皇后,但因为内宫中品秩仅次于皇后的四贵妃中其她三位俱都空置,所以她这唯一的贵妃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宫中位阶最高的内命妇。 以她的身份若要召见任何一个外命妇进宫都无问题,但是召见臣子嘛……可就着实显得有些刺眼了。尤其是在问清楚这次召见还是未经天子的单独召见之后,就更是如此了。 就在唐松略生踌躇要不要去时,刚由尚书省下到礼部任官不多久的韦播走了过来,拉着他便向宫城走去。 既有韦播同行,唐松也就不再忌讳什么,施施然入了宫城。 到了韦妃所居的那一片宫殿群外,身为外戚的韦播先一步与通报的宫人一起进去了,留下唐松在外等候传召。 堪堪就在韦播刚走未久,上官婉儿从里面走了出来,唐松见之大喜,遂满面欢容的迎了上去,“宫中的事情忙的如何了?你什么时候能出宫?” 闻问,上官婉儿勉力一笑,“如今韦贵妃有意让我继续留在宫中助她料理内宫事务,这出宫……只怕是难了” 韦妃要继续用你?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唐松还真是有些不敢相信,上官婉儿可是武则天的铁杆心腹,韦妃怎么还会继续用他? 但细一寻思,其中倒还真有些道理。韦贵妃其人所图谋者大,又岂会为小小的宫城所拘?如此以来也就更没心思放在六宫的治理上了,偏偏这内宫中琐碎事务极多,她若不愿意亲自管,那就必定少不了一个能替她做起这些事情的人。 而这样的女人除了上官婉儿,一时之间还真是找不着。 上官婉儿是武则天的铁杆心腹不假,但如今武则天已死她也就自然变成了一个孤臣,偏偏因为上官仪的缘故品秩还低。一个三十年都在深宫、深晓宫中一切、且又品秩低下的孤臣,在内宫中到哪里去找比上官婉儿更好用的人? 能走出这一步出人意来的好棋来,这韦贵妃倒还真是不简单。 想明白之后唐松也再无废话,直接就把水晶的事情说了,说完一并交代道:“有狄公与李相在,这次实是你出宫的最佳良机,万万不可错过” 上官婉儿面露喜色,轻轻点头。这时又有宫人来找她,不舍的看了唐松一眼后她便匆匆去了。 至此,唐松心情大好。虽一人在此枯等也不觉焦躁。 就在上官婉儿刚走不久,唐松正闲看内宫建筑时,旁边蓦然传来一声娇叱,“你就是唐松?梁王父子便是死于你手?” 随着娇叱之声,一条突然出现的马鞭子劈头盖脸向唐松抽来。 第二百一十章 世间最难是选择 好在有娇叱之声在前,加之唐松此前迭遭险境反应速度毕竟提高了不少,突然出现的马鞭子速度虽快,却被他险而又险的避过,差之毫厘的顺着肩头滑下去。 “好啊,你竟然敢躲?”随着愈发恼怒的声音响起,又是一鞭朝着刚刚转过身的唐松抽来。 是个人遭遇这样的事情后心里都得冒火,唐松此刻也不例外,再次避过之后,待那鞭子去势已尽时,顺势就将鞭梢抄在了手中猛力一拽。 舞弄马鞭的只是个女子,还在为唐松敢躲她的抽打而恼怒,力气有限加之反应不及,吃此猛力一拽,鞭子未曾脱手的她向前一个踉跄,虽然不曾摔倒,但却是再也站不稳了。 这时手中的马鞭已被唐松夺去,不等气的发晕的她从踉跄中稳住身子,蓦然便觉臀后屁股上一阵疼痛。 唐松这一下抽的可不轻,好在严冬天气穿得厚没有伤着皮肉,但那火辣辣的疼痛却是免不了。 刚才的一切来得太快,唐松抽完一鞭子消了些气后才顾得上细看这行凶的女子。 此女年纪不大,头戴着一顶下有翻毛顶部圆尖的皮帽,帽子细而圆的尖端缀着一枚堪称极品的海东明珠。身上穿的衣裳虽是由价逾黄金的单丝罗缝制,但样式却全然是胡裙式样。脚上穿着一双前端细高翘起的胡靴,靴子遍身都压着金线,靴尖上缀着一对与胡帽顶端一样品相的海东大珠。 唐人心态开放,敢于微笑着接受一切外来文化,这表现在生活的各个方面。具体到京城和服饰穿戴上,便是有一群官宦贵族家的女子以尚胡俗为美,妆容与服饰上尽皆如此,这可谓是当时引领着大唐时尚走向的一群人,这些人也就被俗称为“慕胡女” 只看这女子的穿戴,就是个再典型不过的慕胡女了,一般而言,这样的女子生性往往叛逆。 这些个念头只是电石火花般一闪而过,随即手拿着鞭子的唐松便微微皱了皱眉头。 慕胡女没什么,但这个女子能有这一身装束,别的不说,只看她那三颗海东珠,其身份就必定简单不了。刚才那一鞭子倒是抽的有些孟浪了。 便在这时,那气疯了心的女子站稳身子后张牙舞爪的扑了上来,尖尖十指直往唐松脸上招呼。 唐松躲了几回,见那女子却毫无收手的架势,且是越战越猛,越来越疯。索性双手一展马鞭将她舞弄过来的双手绕腕子给缠住了。 双手被缚后那女子毫无顾忌的荡开胡裙抬腿就踢,唐松挡得快,两条腿结结实实撞在一起,女子用力太大,顿时就觉小腿迎面骨上一阵剧痛。 手脚皆已无用,至此这女子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双眼中的泪水滚滚而下。冲着旁边看傻了眼刚刚要走近前来的当值宫人们吼道:“狗奴才,你们都想死不成,还不上来帮手” “本侯在此,谁敢妄动”一声怒喝之后,心底邪火蓬蓬乱冒的唐松伸手就要去扯女子胡裙腰间的挞尾,准备先将这个刁蛮的母老虎捆住之后再说话。 便在这时,韦播“住手”的声音传来,唐松侧身看去,一并就见到了当日宫变之夜有一面之缘的韦贵妃。 韦播摆手挥退了那些宫人之后一路直接走到了两人中间,用身体将两人分隔开来。 唐松丢了马鞭向正缓步走来的韦贵妃拱手一礼,“臣秘书少监唐松见过贵妃娘娘” 韦贵妃看了看唐松,又看了看在韦播的阻挡下犹自挣扎不休的女子后,脸上居然浮现出一缕极淡的笑意,“小女生性顽劣,冒犯处还望郡侯勿怪。显扬,你且领郡侯入内奉茶,我稍后便至” 至此,女子的身份也已揭明。正是那个生于李显流放途中,并随着李显夫妇一起过了十几年流放生涯,在软禁中长大的安乐郡主李裹儿。 如今随着李显登基为帝,她的身份亦是水涨船高,前不久已由郡主晋位为公主——终李显一朝可谓是占尽天下宠爱的公主。 有韦贵妃亲自出马,安乐公主尽管万般不愿,仍旧是被弄走了。韦播领着唐松边向里走边苦笑道:“安乐自小受了不少苦,圣人与贵妃怜惜她就份外宠溺些,时间久了,她这性子……呵呵,唐松你莫在意,更莫要与她计较” “她是公主,我敢计较什么?” 听到这话,韦播便知他心气未平,伸手过来拍了拍唐松的肩膀安慰道:“此事说到根子上还是因武三思那奸贼而起。你揭穿了他的逆谋并当众诛杀,他那一家子自然也就保不住了,其嫡长子武崇训也随之身死。而安乐此前又曾大张旗鼓与武崇训定了婚,此事可谓天下皆知,如今人还没过门就……安乐摊上这事也着实难受。总之要怪就怪武三思那逆贼,你就莫要再气恼了” 言至此处,韦播摇摇头不解道:“安乐前些日子就在不断收集你的消息,且是收集的极细致琐碎,连我都问到了。若只是为了找你出气,又何须如此?怪哉,真是怪哉,也不知她究竟在想什么?” 韦播与唐松说话时,韦贵妃也刚刚安抚住女儿,“前些日子天天搜寻唐松消息的是你,现在见面了喊打喊杀的还是你,裹儿,你这心思真是连娘都猜不透了” “搜集他的消息正是为了报仇。若不是他,武三思父子就不会死,我也不会……”说到这里,安乐蓦然一脚踹翻了旁边的一株灯树,引发稀里哗啦一阵乱响。话虽然没说完,但借由此动作却将她的意思完全表达出来了。 对于她这样的举动,韦贵妃已是见多不怪,但口中却无半点放松,“就是没有唐松,武三思父子也必须死,这个怪不到他头上。你若搜集他的消息只是为了出气,又何需搜集的如此细致?别说他入京以来的一举一动,就连他在襄州的过往也不放过,只为出口气就花费这许多心思,裹儿,这可不像你能做出来的事” “说什么‘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只看他的《珠玉集》该是何等温柔深情,却没料到见面时却是如此凶蛮” 闻言,韦贵妃探手过去轻轻抚了抚安乐的秀发。对这个女儿她确实是心有愧疚的,生于流放途中也就罢了,关键是她从襁褓中居然都是在房州的软禁中度过的,直到半年之前才第一次走出那个深宅大院。 十几年间她看到的始终是那一片小小的四方天空,稍稍懂事之后还要为生死跟着担惊受怕。在这个过程中,她能接触到能给她解忧消闷的东西实在太少,除了斗草、秋千等闺阁女戏之外也就只剩曲乐歌舞了。 软禁之中新词太少,旧曲便是再好,听的多了也腻烦。由此也就可以理解安乐初得《珠玉集》时的惊喜了,日日玩赏之下,其中许多的篇目句子已是烂熟于心。 安乐将《珠玉集》中的句子信口拈来,听在韦贵妃耳中却是倍觉心酸,因为这代表着一段长达十余年的艰难苦恨岁月,一段让她永不愿再回首的记忆。 见母亲不说话,安乐复又恨恨声道:“可恨他刚才为什么要躲?让我抽几鞭子消了心中气恼,自然也就不再计较此事了。我还真能抽死他不成?” 听到这话,韦贵妃忍不住的笑了,“若是他见了你之后便肯任打任骂,我怕你打过骂过之后怕是要更失望。男人若没有几根硬骨头,又那里是真男人?” 闻言,安乐脑海中莫名的闪现出一个过往十几年来异常熟悉的画面。房州,终年四门紧闭的院落里,他的父亲因为害怕而缩在母亲怀中瑟瑟发抖,痛哭流涕。 一想到这个,安乐心中就自然涌现出熟悉至极的厌恶之情来。 韦贵妃伸手将女儿揽进了怀中,柔声道:“唐松的事情你尽已知晓,如今更是连人都亲见了,倒无需为娘再多说什么了。如今放眼四望,确已没有比他更合适的驸马人选。你若下嫁于她,不仅再无人会因武崇训之事取笑于你,裹儿你还会成为天下无数女子嫉妒羡慕的对象,一扫前耻不过是转眼间事罢了。此外,这唐松眼光、能力与心性俱是上佳之选,亦可成为娘的得力臂助,如此岂非两全其美?” 安乐在韦贵妃怀中扭来扭去,想要强说些什么时,伸手摸到刚才被唐松抽了一鞭,现在仍隐隐作疼的屁股后,终究是什么都没再说了。只是身子愈发扭动的厉害。 韦贵妃对安乐知之甚深,见状也就没再继续说什么,只是脸上笑容欢然。 任安乐撒了一会儿娇后,韦贵妃松开了她向外走去。堪堪到了门口时,却听身后女儿说道:“前些日子往他家送红贴的贱人恁多……” “你打听这个也是为了找他出气?”韦贵妃没回头的调笑了女儿一句后才沉声道:“既然打听到这个,怎么就没打听到从昨天下午开始那些人就又都往唐家索回红贴了。裹儿你尽管放心,你想要的,谁都别想抢” 说完,韦贵妃便出门而去。 与宫变那夜相比,唐松只觉今天的韦贵妃份外不同。刚刚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她不仅没有半点计较的意思,且是眼神举止远远超越了一个贵妃对臣子表达好感的极限,那热情,那和煦简直就让人不由自主的生出如沐春风之感。 拒绝了韦播的帮忙,韦贵妃亲自持瓯给唐松续了一遍茶水后温言说道:“前次虽因狄仁杰执意阻拦,使你未能接任礼部主司郎中之位,但你倒也不必为此气馁。秘书监虽然是个清水寒素的衙门,但你职事官的品秩总算借此上了一大步,可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且安心在那里熬熬资历,待时机一至自有大用你的时候” 这件事情的实情唐松自然不会挑破,韦贵妃能如此认为恰是最理想的状态,此时万言万当不如一缄,他也就什么都没说,起身拱手致礼作谢。 韦贵妃笑着压了压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待他重新坐下之后方才看似极随意地说道:“唐松,你与镇国太平公主关系甚笃嘛” 闻言,唐松也没多辩解什么,只是用如常的语调将宫变那夜他逃进太平公主府之前的经过备细说了一遍,等说完之后又浅浅一笑道:“彼时臣下除了强闯太平公主府之外实已无路可走。此后一力鼓动公主起兵勤王也是因为深忌武三思,恐其一旦得势,臣下并家族便当死无地矣!至于最终能成事全仗天佑。细说起来,当夜的一切不过是巧合罢了。至于与镇国公主关系甚笃,臣下倒是求之不得,只是不知公主作何想法” 听完此言,韦贵妃笑笑。随即转了话题问起唐松的家事来,聊了一会儿家常,以唐缘的名义赐下一大堆锦缎及胭脂水粉等物后便着唐松离去。 这一趟入宫真让唐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出宫时一路寻思,这一趟韦贵妃的传召真是云山雾罩,竟没有一件实在事情。 同来的韦播却没有一同出宫,目送他退下之后,韦播向韦贵妃问道:“姐,你为何没提及结亲之事?” “他刚与裹儿来了那么一场,随后便言结亲时机妥否?他是个心性硬的,若当场拒绝出来,岂非为事情平添了波折?” 韦播闻言点点头,“臣弟关注此子已久,这唐松实是个不可多得的良才,与裹儿亦是良配,若错过了委实可惜” 韦贵妃笑笑,“与其横生波折,不如直取中军,异日明堂之上一道诏书径直赐婚可也。天子赐婚的荣耀,裹儿又是如此身份与容貌,难倒还委屈了他不成?” …… 此后数日唐松按时上衙散衙,看似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其实一直密切关注着上官婉儿出宫之事。 就在韦贵妃传召后的第四日下午,确定的消息终于到了,准放上官婉儿出宫,总领玉宁公主府事。 虽然不是完全放为自由之身,但以上官婉儿特殊的情况而言,能做到这一步实已是到了极限。也正是从这件事上可以明显看出,狄仁杰等依旧大权在握,稳压住韦氏一党。 这个消息让唐松心情大好,散衙回家之后便命置酒,酒菜刚刚摆上,却见门房领着锦绣绸缎庄的郑胖子走了进来。 “赶得好不如赶得巧”郑胖子没半点客气的坐下,边叫唤着要酒樽,边拎起酒瓯给唐松满斟上。 唐松端起酒樽小口呷着,嘴里笑说道:“你把窈娘送过来也有五六天了吧,今天才来,可真沉得住气” “我还怕你委屈了她不成?怎么样,如今你也亲见了她的容貌品性,当日在沈大娘子面前我没骗你吧”郑胖子笑的脸上浮肉乱颤,“这是内宅,也不需避讳什么,快把窈娘叫出来让我见见,离了这几天还真是怪想的” 眼见郑胖子咋呼着就要叫人,唐松伸手按住了他的臂膀,“稍后让你看个够,先说正事吧,你可素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还能干什么?这人都在郡侯府呆了五六天了,我总该来问问婚事的章程安排吧” “这个先不急”唐松摆摆手,给郑胖子斟上酒,“今天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又有什么为难之事了?” 郑胖子刚刚落到酒樽上的手猛然一颤,抬眼定定的看着唐松。 唐松迎住他的眼神似笑非笑。 两人对视良久后,郑胖子低头端起酒樽一饮而尽后呵呵一笑,“还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罢了,兄弟面前老哥哥也就实话实说了。我想牵头联络天下各地的大绸缎布帛商组织一个总行会,此事务请兄弟你伸伸援手使我得偿所愿” 唐代商贾行中行会的权力非常大,对行内的同业有着近乎强制性的约束力。郑胖子一边干着将锦绣绸缎庄“连锁化”的事情,一边筹谋组建全国性的总行会,其野心之大至此已是昭然若揭。 但问题是唐代的行会多局限于一城一地,还没有全国性行会的先例,而要干这么大的事情,没有朝廷给予官面上的支持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 说实话,唐松真的很欣赏郑胖子,欣赏他处事的手段,更欣赏他的眼光与心胸。此人其实真算得上这个时代最杰出的商贾了,尤其是这份有心缔造商业帝国的气魄,恰与盛唐昂扬奋进的时代气质相吻合。 唐松摇晃着手中的酒樽,摇头道:“你想组建如此大规模的行会,单是这交通问题便无法解决,同业遍布四方,来洛阳会议一次路上少则三两月,长则大半载,再好的事情也给耽误干净了” “让各家都派个人常驻京城总会,日常联络与消息往还借助兵部驿传就是,若是再紧急的,用上加急羽书就是,一天六百里,换马不换人,有什么消息不能极速传到的?只要肯舍钱,兵部能办这等事的人多了” 说到这里,郑胖子嘿嘿的笑声听来份外奸猾,“再则,老哥哥干的这个行当是撵着季节走的,每年大多数时候都是循例而已,哪有那么多急事给耽误” 听了这话唐松才知道是自己想当然了,他以后世信息流动的速度来比照当下,那肯定是行不通的。其实任何一个时代,商贾贸易行业的发展与信息传递的速度本就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而信息传递的快慢对于商贾贸易双方中的卖家与买家是一致的。 在当前这个商业并非异常发达的时代,采用郑胖子所言的方式,再利用上当世信息传递最为快捷的兵部驿传体系,他要搞的这个总行会虽然难免仍有笨重及调度不灵之嫌,但确实也可勉强一试了。 “你这么大的胃口找我又有何用?我不是已经替你引荐过镇国太平公主了,此事若想成功,非她出马不可” 郑胖子闻言搓着肥手又是嘿嘿一笑,“老哥哥这不就是来请兄弟你帮着向公主说项的。此事太大,我这脸面不够啊,便是公主勉强答应,她开出的价码我也怕受不了。跟公主殿下的胃口比起来,我这身板子实在太瘦了” 这话已经非常直白了,郑胖子就是来请唐松做中间人,既帮着他说动太平,又要帮着她在太平面前压价的。 否则这么大的事情,依太平的胃口还真能开个天价出来,她一旦开了口,郑胖子还敢不接着? 见唐松听完后久久不语,郑胖子将身子凑近了些,伸出一只手指道:“老哥哥也断没有让兄弟你白帮忙的道理,此事若成,我每年给你这个数” “一百万贯,这可真不是小数目了”唐松伸手过去将郑胖子伸出的那只手指给摁了回去。 就在郑胖子脸色微变之时,唐松沉声道:“此事我答应了,公主面前必定尽心尽力。此外,你的钱我一文不取” 郑胖子猛然瞪大了眼睛,唐松故自继续说道:“你放心,我没想着要算计你什么,只是此事一过,当初通科学堂与弘文印社创立之初时你帮我的那份交情也就算还清了。说过此事之后,我倒是想问你一句话” 今晚的唐松太直白了,直白到让郑胖子都无法适应了,随之他以往总结出的那套与唐松打交道的方式也就完全不管用了,屏息凝神问道:“问什么?” “而今你是经由我与镇国太平公主府搭上了线,若有一日,我发现与公主走不到一条道上时,你又当如何自处?是随我?还是随她?” 唐松的声音轻轻淡淡的,但听着郑胖子耳中却让他的呼吸猛然一挫,而后出气声都大了不少,“这怎么可能?你与公主……” “我并无与公主分道之心,只是世事无常,哪有什么不可能之事?郑掌柜,我是拿你当真朋友,所以才把这话问在前边,你可也要想清楚了再答我,这一言既出,可就再没有回头路好走了” 郑胖子的出气声愈发急促,想要端酒樽,手却抖动的有些厉害。最后他索性弃了,整个人如泥塑般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唐松既没催他,更没劝诱他什么,只是小口的呷着酒静静等候。 许久之后,郑胖子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迎着唐松的眸子道:“此事太大,郡侯你得容我三思” 而今正是太平公主势力大膨胀的时候,与她相比唐松可就差的太远了。在这等情况下郑胖子不肯轻易表态,反倒更为可信。 唐松放下酒樽笑着点点头,“这是当然” 至此,郑胖子再也无心吃酒,也没了看女儿的心思,起身告辞。 “把窈娘带回去吧” 郑胖子闻言转身,唐松神色不变,“如今你既做出了投靠公主府的举动,再将女儿嫁予我为妾,我若是镇国太平公主,对你这般四处含糊不清的举动也不会高兴的。窈娘是个好姑娘,就让她过她该过的日子吧,简单平安就是福。对了,带窈娘走之前先到我家老爷子那里去一下,就说是你自己改了主意” 郑胖子无言的点点头后去了,与来时高涨的情绪相比,此时他的脚步愈显沉重。 对此,唐松没再说什么安慰话语。商贾做到他郑胖子这个地步已经无法避开朝堂政治了,所谓高处不胜寒,每上一个台阶就意味着可供其腾挪圆转的余地越窄,现实就是如此,安慰又有什么用? 看来今晚因上官婉儿的好消息引发的这场独酌注定是无法进行到底了,郑胖子刚走不多久,刚才两人念叨着的太平公主居然就穿着一身男装到了。 她如此突兀而来,传递的是一个与唐松切身相关的消息。就在今天下午散衙前,天子李显传召了政事堂诸相,在说完明天朝会的相关事宜后,他居然突然提起了安乐公主的赐婚之事,且指明的赐婚对象就是唐松。 唐松手中一松,酒樽掉落下去,淋漓的酒水顿时在那名贵的波斯地毡上印出了大大一圈酒痕,“我?” 太平压根没搭理他。等了一会儿,从极度惊讶中回过神来的唐松才想着问道:“那政事堂诸位相公是如何回应的?” “狄仁杰岂肯让你做安乐的驸马,武崇训尸骨未寒,她安乐就想另嫁他人明显是与礼不合,有这么好的说辞在,狄仁杰与李昭德岂能不用?” 见唐松如释重负,太平冷冷一笑,“你别高兴的太早,狄李等人虽然不赞同你去做安乐的驸马,但话头一转,却将你安排给了玉宁,嘿嘿,唐松你还真是招人喜欢哪,兴许过不了几天,本公主再见你时就该称一声妹婿了” 玉宁公主便是水晶的封号,听到这个消息,唐松真是头都要炸了。 太平左右扫了扫见房中无人后索性到了唐松身边坐下,伸手拧住唐松腰间的一块软肉转起圈儿来,口中咬牙切齿道:“一姑一侄两位公主二女争夫,这仗有得一打,倒是唐松你究竟要选谁呀?” 腰间剧痛,但因太平拧的太紧又无法挣脱,唐松急了,愤然道:“我想娶你,你愿嫁吗?” 这话说的太平心中猛然一咯噔,趁此机会唐松总算脱离了魔爪。“看来我这婚不结还真是不行了,放心吧,此事我自有应对之法” 不知怎的,太平突然意兴阑珊起来,居然没再追问唐松究竟要娶谁。抄起酒瓯无言的喝了起来。 待一瓯酒尽后她起身便走,走到门口时忽又转过身来恶狠狠道:“三日之后去龙门山泡温泉,你若是不去,老娘生拆了你这宅子” 第二百一十一章 接还是不接? 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洛阳郑府内,小丫头蹑手蹑脚的进来半开了房内的雕花窗扇,为主人做着起身前的准备。 随着窗扇打开,几缕调皮的冬日暖阳迫不及待的涌进来,越过那几盆花卉与精致妆台后,最终落在了榻上,落在了那张无比明艳俏丽的容颜上。 长长的睫毛几番眨动之后,上官婉儿睁开了眼睛。乍一见到阳光,还不曾完全清醒的她便已猛然拥被而起,待其要下榻穿上那双绣花缎鞋时方才猛然醒悟过来,她这是睡在家中,这里不是宫城,这里没有永远也料理不完的事务,这里也不需要她再如过往十六年那般日日早起。 脑子里浮现出这些之后,一股无法言说的轻松从身体各个地方窜出来,与此同时仿佛积累了几十年的疲倦也从体内的各个部位泛起,长长的打了一个呵欠,她便重又倒回了温香的锦被中。 分明是还想睡一会儿的,但真正倒下去之后,却又怎么也睡不着了。被此生从未真正体味过的慵懒与惬意包裹着,这一刻,上官婉儿动也不想动,只想就这么懒懒的躺着,任那明媚的冬日暖阳轻抚着自己的脸庞。 能从宫里出来可真好,真好啊! 虽然依旧要在玉宁公主府任职女官首领,但对于老于事务、总领内宫已有多年的她而言,管理一个刚刚敕立的公主府实在是太轻松了,轻松到她几乎不用花什么心思,信手拈来的处断便足以让玉宁公主府井井有条。 于是她就有了以前从不曾有过,甚至连想想都觉得奢望的大把空闲时间。于是她开始亲自侍弄那几盆最喜欢的花卉,甚至还养了一只跑起来就如一团线球满地乱滚的碧眼波斯猫。 而在这所有的对空闲时间的安排中,最让她喜欢的却是终于可以在每个夜晚回到自己家,睡一个安安心心踏踏实实的好觉了。 甚至还能懒懒的躺在榻上任思绪随意飘飞,任温暖的阳光轻抚脸庞。就像今天,就像此刻! 别人是一入宫门深似海,她却是襁褓入宫,转眼已是三十芳华,三十年来在掖庭冷宫中牙牙学语,艰难求存;稍稍长大,便以十四幼龄入伴武则天身侧,这一伴就是十六年,三十年来尽管曾有过许多次暗夜中的想象,但她却从没有过一天普通人的生活。 这一切直到几天前方才结束。恰如一只金丝鸟终于脱了牢笼,此刻上官婉儿的心情与感触实在太复杂,太多也太深,已不足为外人道也。 但有一点确是确定无疑的,她对当下这种生活的态度就如同此刻她那沐浴在阳光中的笑容一样,很满足,很舒服。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这才是一个人,一个女人应该有的生活! 轻松慵懒的笑容在冬日暖阳中如莲一般绽放了许久后,整个身子在锦被里团成一个球形的上官婉儿才再次睁开眼睛。 是该到起身的时候了,昨日下午唐松那个小无赖特特的派人来传了话,让她今天就呆在家里哪儿也不要去,也不知他又有什么事?若真有急事的话,算算时间他也该快到了吧? 从榻上起身之后,上官婉儿并不曾直接梳洗,而是去了隔壁的侧房。 因早早就烧起了地火龙,侧房内温暖如春全无冬日的寒意,房屋正中备有一只沐浴用的吕风,只是里面盛着的却非透明的清水,而是色呈腻白,烧做滚热的牛乳。 虽然吕风内没有用上彼时达官显贵人家入浴时必不可少的干花,但只凭那齐胸深的牛乳便已尽显上官婉儿生活的奢华。 唐时除茶酒这两种通行天下的饮料之外,不同家庭之间的饮品也有着明显的差别。最顶级权贵家常在庄园里设有鹿苑,以便主人可活取最新鲜的鹿额间血饮用滋补。武则天生前每逢疲乏倦怠时好用的“红玉”便是此物;稍次些的家庭则是常饮牛乳;再次些的日常好饮豆浆;至于最贫苦的百姓则只能饮以清水。 彼时牛乳虽然不及红玉那般珍贵,但也非普通人家能经常受用的。常人喝上一盏已是不易,上官婉儿却将之用于沐浴,实在是有些暴殄天物了。而这也正是内宫十六年生活给她留下的印记之一。 轻解罗裳迈入吕风后再将身子沉下去,上官婉儿任那烧的有些滚烫的牛乳抚润着她的肌肤。 因是稍后还要会那个小无赖,上官婉儿并没有浸泡太长时间。约两柱香功夫后便从吕风中起身而出,就那么赤裸着走到了不远处一面高可及人的江心镜前。 大唐最好的铸镜出于扬州,扬州最好的铸镜莫过于别名“百炼镜”的江心镜,此镜铸于五月五日扬子江中,易破难成,最佳之上品往往有自鸣者。 似上官婉儿房中这面规制如此之大的江心镜,已堪称扬州江心镜中之神品,价值之昂足抵一中县一年赋税收入之总和。 高可及人的江心镜不负神品之誉,镜中的上官婉儿肌肤莹白如玉、细腻紧致,身子稍动,曲线变幻之间,似有一晕肤光润润荡漾。这实是一具美到荡人心魄的女体,就连那铜镜也在镜中人露出一个满意笑容的同时蓦然生发出悠悠自鸣之音。 着衫梳洗之后,上官婉儿坐在了妆台前,由内宫积年亲手调教出的梳妆丫头站在身后轻声问道:“今日如何梳妆?” 以往久在深宫,为免刺了年华老去的武则天的眼,上官婉儿的梳妆虽然很精致,却难免要显得老气。但今天她再不用顾忌这些,“循时例吧” 满头秀发梳做乐游髻,黑油油的鬓上薄薄的掠一层郁金油,面上轻轻的敷一层龙消粉,做完这些之后,郑府首席梳妆丫头手持眉笔亮出了全挂子的本事。 双眉画作时下最风行的涵烟式,眉心之间再贴上一点菱形花子,薄施腮红之后,再将双唇化为嫩吴香样式。 当梳妆丫头取来碧玉簪为上官婉儿簪上,完成了整个妆容之后。她再向镜中细看妆容效果时,连自己都为镜中人此刻展现出的惊世之美惊叹了,一时竟有些愣愣的。待反应过来之后想要说些什么恭维话时,却又发现她读书实在太少,以致于此刻竟无法找到合适的言语来形容上官婉儿的颜色之盛,形容都已不能,遑论恭维? 看着镜中的自己,上官婉儿也很满意,尤其是再想着即将到来的那小无赖就将看到她这副模样时,唇角更是自然而然的流出了笑容。不知怎的,脑海中就浮现出一首不知什么时候看过的诗来: 蝉鬓加意梳,蛾眉用心扫。风度晓妆成,君看可言好? 想到这首诗,看着镜中容光盛放的自己,再一念及那个小无赖,不知何时,上官婉儿唇角的笑容消失了。恰在这时,窗外隐隐传来铜鼓敲打之声,只听那节奏,分明又是谁人要往女家送通婚书了。 一家女儿做新娘,十家女儿看镜光。街头铜鼓声声打,打着心中只想郎! 窗外的铜鼓一声一声就像敲打在上官婉儿心上,敲碎了她自晨起以来所有的好心情,打闹起她心底埋藏压抑已久的深深遗憾。 她也曾青春年少,她也曾如无数初萌春情的少女一样在许多个夜晚幻想着终有一日能遇到一位如意郎君,在铜鼓声声的喜庆中穿着吉服跨上彩车步入洞房。而后由那如意郎君亲手用银挑子挑开她的红盖头,夫妻交杯同饮,共结镜纽,成就一段美满的大婚之礼,成就一段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美好姻缘。 这是一个最普通的梦想,但于上官婉儿却成了永不可企及的奢望。 天心慈悲,让她终能在寂寞的深宫中遇到那小无赖,并最终化身为有情郎。 天心慈悲,让她得以脱离深宫,得以还家不忌婚嫁。 但……天意弄人,相遇时他太小,她却已太老。 深宫三十年历练,上官婉儿可以不惧这世间的一切艰难险阻,但在无情的时间面前,她却毫无还手之力,最终只能自怨自艾,自我哀怜。 女大男小,还是近十岁的年龄差距啊,这是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只要略一思及便能即刻湮灭上官婉儿对于红嫁衣的所有美好向往。她深深的知道,穷其一生她将永远无法听到“今夜吉辰,上官女与唐家儿结亲,伏愿成纳之后,千秋万岁,保守吉昌。五男二女,奴婢成行。男愿总为卿相,女即尽聘公王。从兹咒愿以后,夫妻寿命延长”的咒愿文了。 窗外传来的铜鼓声似乎越来越近了,但听得越清楚,上官婉儿便愈觉心中翻江倒海摧折心肝。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恨君生迟,君恨我生早。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如在天涯,君似远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关了窗户吧”就在上官婉儿再也不忍卒听那喜庆的铜鼓声时,一阵急促到凌乱的脚步声突然传来,片刻之后就见老成持重的郑府大管家脚步急促到凌乱的闯进来,急声道:“大喜,小姐大喜!襄阳郡开国侯府来送通婚书了!” “什么?”上官婉儿赫然站起。 “襄阳侯请了兵部侍郎姚崇姚元之、中书舍人宋璟宋广平来送通婚书。因提前也没招呼一声,老妇人不知这通婚书当接还是不当接,特命老奴来向小姐问个主意” 上官婉儿呆呆的站着,好似一颗心不知飘到了何处。 时间太紧急了,老管家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唤醒了上官婉儿,急问接还是不接。 “既然天心慈悲,我就绝不辜负,接”斩钉截铁吐出这句话时,上官婉儿脸上生发出一晕世间最名贵胭脂水粉也无法妆容出的璀璨光华,这一刻她放佛走进了那个她曾经无数次设想的幻梦。梦中的她绝色无匹,青春无敌! …… 唐松作为知名的才子,当世最年轻的非宗室侯爷,其婚姻之事早已成为朝野关注的焦点,但当这个悬念真个尘埃落定时,却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官绅士林,乃至长安市井之间都为之大哗。 襄阳侯求亲的对象居然是上官婉儿,且不说这个女人的一生有多少传奇,她可是比唐松大了近十岁啊。 唐松究竟是怎么想的?莫非他真不知道自己乃是当今天下含金量最高的钻石王老五?大把的选择机会怎么就…… 上官婉儿眼瞅着年老色衰的时候居然能钓到这般金龟婿,真真是好运气!只可惜了那些日日枕着《珠玉集》难以安眠的闺阁娇娘们了。 对于这漫天而起的评论,唐松只若未闻。群议嘈嘈之中,这场轰动天下的婚礼如期举行,场面之盛足以让长安坊间百姓们议论上好几个月尚觉新鲜。 婚礼之中,看着容光焕发如二十许的绝美上官,太平公主李令月的心情比她的神情更复杂,依稀之间似乎又看到了当年她与薛绍大婚时的情景。 若非她胸中的野望太深,实在舍不得抛掉武家媳妇的身份,岂能容得上官婉儿抢走这身嫁衣? 然则,不等心情复杂的她生出什么幺蛾子,忽有一女策马直入喜宴现场,挥鞭乱砸乱打,将一场喜宴搅的乌烟瘴气。 席中人认不得这突然出现的女子,太平却不会连刚刚晋位为“安乐公主”的侄女李裹儿也不识。 李裹儿大闹婚宴让太平的心情陡然好转了不少,不管如何,唐松与上官婉儿成亲,总比娶了安乐公主强吧。 在太平的强力干预下,李裹儿含恨而去。由是,唐松正式交恶于原本对他有拉龙之心的韦皇后。 随着李显皇位渐稳,高宗朝故事再次上演,性格懦弱的李显渐为韦后所控制,一时间,外戚一党声势大盛,所幸朝中尚有镇国柱石狄仁杰可为压制。 其间,唐松被韦后削去实权成为一位闲散侯爷。对此唐松坦然受之,并于长安城外终南山中大肆营建别业,以安韦氏之心。暗中则全力加强弘文印社的扩张并以此将江南江北士林逐步纽结一处,是时也,士林凝聚力之强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婚后,上官婉儿将自己经营多年的朝野势力一并交予唐松,唐松则着其继续经营,尤其重视在禁军中潜势力的发展。 唐松被逐出朝堂未久,远赴吐蕃高原的柳眉突然复归,两人相见恍如隔世,随即,柳眉正式嫁入襄阳郡开国侯府,终其一生,唐松便与两美相伴。 虽已成亲,但唐松却不愿柳眉千辛万苦习得的舞技就此深藏荒废,遂自建公孙阁作为柳眉对外演舞之用,襄阳侯家眷抛头露面之举自又引发无数热议,唐松却不以为意,并一力支持心生怯意的柳眉坚持到底。 柳眉剑舞一出,随即轰动天下,公孙大娘之名遍传大唐内外。久而久之,见怪不怪,公孙阁遂成为天下舞蹈名家交流切磋之中心。柳眉据此得以遍见大唐内外各族舞蹈,并耗费心血重修《大唐十部乐》成为当之无愧的一代宗师,名传千古。 四年后,狄仁杰病卒。此柱石一倒,朝中再无人能制衡野心膨胀的韦皇后,随着张柬之等人相继被逐出朝廷贬谪四方,外戚韦氏一族权势熏天。 至此,韦皇后有样学样,效仿婆婆武则天当年之举,先是垂帘听政,进而与李显并肩主持祭祀大典,并一同上朝处断国事。 又两年,韦氏羽翼已丰,联合因未能获封“皇太女”而对父皇怀恨在心的安乐公主李裹儿,于某一深夜,韦氏亲手烹制李显最为爱吃的汤饼,由李裹儿亲手奉进。 李显毫无怀疑,吃完这碗下有毒药的汤饼未久便即毒发,此时其人已无法言语,惟双眼含泪哀哀看着一生最爱的两个女人。 是夜,李显驾崩! 韦皇后牢笼宫城,对李显秘不发丧,并加快对朝政及禁军的控制。当此之时,上官婉儿凭借在宫城多年的经营,以最短时间确定了李显之死讯。 唐松闻此消息,即刻通知太平。 太平遂联合侄子李隆基发动宫变,诛韦氏、斩安乐。随后,两人联手推李旦为新皇。 李旦其人生性懦弱重情,与父亲李治、哥哥李显并无两样。登基之后,封李隆基为太子,并将朝政泰半付予妹妹太平公主。每遇大事必与太平商议而后决断。 苦熬多年后,太平终于获得了梦寐以求的巨大权力,当其时也,其权势之盛直接控制了政事堂,政事堂中七位宰相有五人皆出自于她之门下。 此次宫变之中,唐松亦有大功,但他以性子疏懒,爱好临泉为由坚拒了新皇授予的高官,依然隐居于终南山中。 李隆基与太平虽知唐松此言不足信,但正争夺权力的两人都对唐松有争取之心,遂使唐松左右逢源,继续潜于纷争之外积蓄实力。 两年之后,李隆基与太平之争已到矛盾无可调和之地步,本无意于帝位的李旦面对如此难局,面对妹妹与儿子之争选择逃避,遂自避位为太上皇,李隆基登基为帝。 李隆基登基未久,二人矛盾总爆发,太平再次发动宫变,无奈消息先为李隆基所知,就在太平岌岌可危之时,唐松骤然发动,助太平反败为胜,此次宫变历经波折终于成功。 但太平的喜悦极其短暂,就在其亲手给侄子李隆基灌下毒酒之后,唐松再次发动,囚禁太平,辅佐与太平份属姐妹的“水晶”继位为君。 由是,大唐重回女主临朝时代。 水晶继位之初,天下异动蜂起,各地多有反叛朝廷者,“诛唐松,清君侧”之声响于天下,局势风雨飘摇。 幸得水晶刚强坚韧,唐松一手政治应对,一手发掘出郭子仪、李光弼、高仙芝等当世良将,历时八年,成功平定反叛,水晶之皇位遂如泰山之安。 天下重归于安宁之后,唐松将所有权利悉数交还已经成长起来的水晶,并坚拒政事堂首辅相公之位,两袖飘飘重回终南山中隐居。 此举遂使唐松背负了十年的贼名一朝涤荡,心中对唐松无法忘情的水晶凡有疑难必往终南山中问答,唐松虽只出建议,从不做决断之语。但因其对水晶影响太大,遂使“隐相”之名传于天下。 水晶在位五十三载,国号依唐松建议定为开元。上承百年气运,下除百年积弊,励精图治,手创开元盛世,其驾崩之日,盛世依旧,且根基牢固。 十年后,晚年渐生向道之心的唐松于终南山中看着盛世长安含笑坐化,是日,上官婉儿、柳眉俱无疾而终。 唐松坐化之后,世人恍然于一个时代的结束,其人虽逝,隐相之名却代代相传,不绝于耳。化为一段人间传奇,留存于终南名山,松涛清风之间。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la)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