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书名:如果贱婢想爬墙   作者:斐妩   文案:   大公子高大威猛,已有妻室,是个有妇之夫。   二公子心狠手辣,满眼阴戾,是个不好惹的病秧子。   只有三公子温润如玉,文采斐然,是万千少女的一场美梦。   为了成功从丫鬟升级为三公子的头号小妾,宝婳想尽一切办法勾搭主子。   终于某天宝婳趁虚而入,从此每天快乐得迷醉在三公子身边。   直到有天晚上,宝婳难得点了蜡烛,看见二公子敞着领口露出白璧一般的肌肤,阴森森地望着自己。   二公子笑说:“喜欢你所看见的一切吗?”   宝婳转头朝河里冲去。   后来宝婳被人及时打捞上来。   二公子像每个让她迷醉的晚上一般把玩着近乎奄奄一息的她的头发,在她耳边温柔问道:“说你爱谁?”   宝婳结巴道:“二……二公子。”   二公子掐住她脖子森然笑说:“三心二意的东西,谁准你背叛我弟弟?”   宝婳白着小脸发誓自己有生之年再也不勾搭主子了。   对于二公子来说,遇见宝婳之后,没有什么能比做其他男人的替身更快乐了~   本文又名《替身男主:霸道丫鬟必须爱》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宝婳,梅襄 ┃ 配角:祝九風,秋梨 ┃ 其它:兔子和狐狸   一句话简介:他就伪装成她的白月光:)   立意:女主逆境中成长,却不改初心   作品简评   宝婳失去记忆醒来后成了个卑微丫鬟,抠搜老实的她有一天却和二公子结下孽缘,从那以后,宝婳战战兢兢想在二公子身边保住小命,直到恢复记忆,找到哥哥的宝婳一脚蹬开了二公子,令二公子开启了漫长酸爽的追妻路。这是一个反向宅斗文,女主负责善良,男主负责“宅斗”,角度新奇,剧情紧凑。女主以善良初心去面对重重困难,即便深陷逆境,亦不改初心,主线温暖且治愈,值得一读。 第1章   冷却的云纹莲花银炉内刚续上了香。   一股暖香盈盈地从花蕊中喷出,轻轻袅袅的烟雾在室内萦绕扩散。   隗陌一直在给梅襄诊脉。   他诊了多久,管卢那颗心就在刀尖上悬了多久。   然而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隗陌的脸色却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而管卢心中的紧张也几乎都要绷到了极致,难以再继续忍耐。   “隗先生…”   管卢开口,声音有些喑哑。   情况似乎不容乐观。   但……始终都是要有一个结果的不是?   他咬了咬牙,袖子抹去头上的冷汗,朝隗陌施了一礼。   “隗先生,我们爷到底……到哪一步了???”   他的声音沉重无比,双眸压下,始终不敢看梅襄一眼。   隗陌收回了手,腮帮子亦是咬得发紧。   他给梅襄治病七载,眼看就要寻出解脱之法,然而如今却…功亏一篑。   隗陌慢慢攥紧了拳,“二爷他…”   “爷到底怎么样了?”   管卢急忙又问。   隗陌朝他摇了摇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二爷他破了身,元阳失守。”   管卢晃了晃身子,差点一头栽倒。   “什…什么?”   隗陌以为他没有听清楚,又重复了一遍,沉稳的脸上隐隐流露出遗憾。   “意思就是,他已经失去了贞操。”   管卢瞳孔骤然一震,脸孔赤红道:“你……你胡说!”   他自然不是震惊于他家二公子竟然失去了贞操。   他震惊的是他家二公子竟然还有贞操?   不不不,这么说也不对。   他的意思是,他家二公子没有贞操。   也、也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意思,贞操这个词怎么可以用在他家高贵的二公子身上?   总之…   管卢脚下“登登登”后退了几步,满脸地不可置信,口中嗫嚅道:“你胡说…”   隗陌同他一般痛心疾首,揉了揉眉心,“虽然不是我夺走的,但这是真的。”   管卢的脸色再度涨红。   什么话,这都是什么话!   “隗先生,你正经一点!”   管卢怒吼。   榻上的人似乎被吵到了,纤浓的眼睫轻颤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双幽黑的深眸缓缓地朝聒噪的声源处看去。   “管卢。”   梅襄温和的声音蓦地响起。   他的语气里不掺杂一丝的情绪,平缓的语速却有种凉丝丝的异感,“我被人夺走了贞操,让你觉得很丢人吗?”   管卢闻言,涨红的脸慢慢褪去血色,又渐渐变得苍白。   公子他……自己也承认了。   “奴才不敢。”   他忙恭敬下跪,再不敢冲着隗陌大呼小叫。   榻上的人慵懒支肘撑起上身,柔滑的青丝如缎泄落满枕。   他的领口微微敞开,一片如玉的锁骨在松垮的缝隙里若隐若现。   从隗陌的角度,甚至能看见他白皙紧致的胸口上印着一口牙印。   稍稍联想,便可知当时气氛之淫靡、场景之不堪入目。   梅襄声音温柔地询问:“隗先生,要不要我解开来,让你看个痛快?”   他如玉的脸上,笑容温如三月春风,淡粉的唇便若那春风里轻轻摇曳的桃花花瓣,为他平白增添三分秀气,看起来甚是温润无害。   隗陌立刻收回视线,虚伪叹气。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梅襄扯过紫檀木架上雪青织金锻袍披上,坐起身后,隗陌又为他诊了一次脉。   这次诊断很快,几乎触了他腕部一息的功夫便收回了手。   已经确认了回天乏力的结果。   隗陌端起黄花梨木雕花几上一盏清茶,用盖子撇了撇浮沫,忽然摇头问道:“为什么?”   七年的功夫,转眼灰飞烟灭,这从来不是梅襄的作风。   即便是看惯生死的隗陌,这次都忍不住大为扼腕,而梅襄却仍是噙着微笑,修长洁白的手指拢了拢暗金云纹领口,将衣下隐约可见的暧昧痕迹如数遮挡。   “因为昨天晚上的酒里,有人给我下了失情散。”   失情散,名不符其实。   吃了下去,不仅不会失情,还会变成禽兽。   隗陌眼中闪过一抹兴趣,“你向来谨慎,怎么会呢?”   一旁管卢再度咬牙切齿,“因为国公爷的杯子里,也有失情散。”   隗陌不解。   国公爷是梅襄的父亲,父子俩一起吃失情散,这是想干嘛?   梅襄看到他的不解,淡声解释:“因为我母亲她比较擅长一箭双雕。”   意思就是,她做的一件事情,往往要起到双倍的效果。   比如让梅襄和老国公喝一壶酒,这样梅襄就会降低防心落入圈套,而老国公也会因为“失情”之后,睡了他最宠爱的那个小妾。   今天早上,国公夫人大概在那小妾房里,有一万种方法陷害对方侮辱对方,并且一次性了结了对方。   罪名就是用下作的药物谋害宣国公。   “她知道了我要守住元身的秘密,所以,她成功了。”   梅襄想到昨夜的事情,嗓子里微有痒意,轻咳一声,低头就吐了口血。   那口血喷了隗陌一膝盖。   隗陌:“……”   梅襄拿起白帕擦了擦唇角,没什么诚意道:“真是对不起,我没有忍住。”   “没关系……”   看在他被夺走贞操的份上,隗陌决定原谅他。   快活一夜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隗陌斟酌了片刻,问道:“把你睡吐血的女子可是国公夫人派去的?”   管卢怒:“隗先生,慎言!”   梅襄摇头,“不是。”   隗陌松了口气,“那就好。”   “不过……”   梅襄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说,“她把我当成了别人。”   她连夜的娇泣求饶,嘴里都喊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可怜的小东西,最后嗓音都喊劈了,都不知道自己求错了人。   所以他不仅失去了贞操,还成了别的男人的替身。   从管卢的角度来看,这分明是白白地被人睡了一宿,连个名分都没有捞着啊。   这……   管卢双目赤红。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惨绝人寰的事情发生在他家公子身上!   隗陌唇角的笑容慢慢地变味。   幸灾乐祸过了,也该面对一下真正残酷的事实了。   这下子,毁了七年之功的二公子,往后有的死了。   或许他是时候收拾包袱跑路,免得被二公子连累枉死。   梅襄慢条斯理地卷袖抬手替他空了的白瓷杯中斟满清茶,“隗氏一族的活人不多了罢,隗先生可千万不要生出不该有的念头。”   隗陌脸色僵了僵,抬眸发觉梅襄那双漆眸正凝着自己,似乎早就看穿了他的念头。   他轻声道:“怎么会呢,不治好二公子,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走的。”   “如此就最好了,不然我即便不通医理,也能有一万种手法,叫隗先生生不如死。”   梅襄虚弱的脸上既苍白又脆弱,唇角的笑容轻轻点缀,温润如玉。   他刚才好像说,他有一万种泡茶的方法,可以用来招待贵客一样,让人不胜受宠若惊。   隗陌暗暗碾磨了一下后槽牙,心想算了,谁让他家二公子才刚刚失去了贞操、又惨被替身呢。   待他知晓是哪个小姑娘干的,一定奉上自己研究了很久可用来榨干男人的采阳丸给她当礼物。 第2章   这厢宝婳在睡梦中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慢慢睁开眼睛,发觉自己竟趴在凳子上便睡着了。   大概是昨天晚上太累了……   宝婳脑子里闪过昨夜的记忆,捋着头发的手指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昨天是宣国公寿辰,阖府上下,主客双方几乎都饮得酩酊大醉。   之后三公子提着酒壶醉醺醺地一个人离开,吓得绣春院里的仆人到处找他。   还是纯惜告诉宝婳,三公子也可能往西边去了,宝婳便顺着西边的小路找去。   结果还真叫她借着月色远远地看到了三公子的身影。   三公子摇摇晃晃好似要跌倒了。   宝婳忙追赶上去,却见他进了一间荒僻的院子里。   这院子原本是用来招待客人住的,可因为位置过于偏僻,废弃了很久。   宝婳进了屋去,摸黑地找到了摔倒在门后的三公子。   三公子衣衫凌乱,酒后体温烫人。   可后来画面一转,布帛破裂,鬓角汗液滑落,一只滚烫的手掌不顾宝婳颤抖的恳求,强势地握起宝婳一截纤细莹腻的腕……   她本能地又一个哆嗦,不大再想回忆。   宝婳从地上爬起来,裙下两条腿仍微微打颤,酸涩难掩。   她自己给自己打了盆热水,关上房门。   她褪下衣裙,见上面除了少许血痕其余都是怪异的痕迹,让她脸色微妙十足。   最重要的是,这东西被人用着极大的手劲儿给撕坏了……   她柜子里加起来也没几件,丢了这件,到了阴雨天只怕都没得换洗。   简单清理完身体之后,宝婳换了身干净襦裙便偷偷躲在屋里将衣上见不得人的痕迹都搓洗干净。   这时候脆弱的木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宝婳动作僵住,来人也怔怔地看着她手里的亵裤,“宝婳,你这裤子怎么坏了这么大个口子啊???”   宝婳反应过来,顿时将衣物都按进水里,面不改色道:“……那是你突然推门进来,吓得我手一抖,把衣服搓坏了。”   玉露尴尬道:“哦,那就丢了吧,坏成那样不能穿了吧?”   丢了???   宝婳纠结。   “不行,这是我母亲亲手给我做的……”   她含糊地找了个借口。   玉露没多想,“我这里有针线,是我母亲集市上花了八枚铜板买的,是上等的棉线呢,借给你补可好。”   宝婳连连点头,生怕叫她看出端倪。   玉露帮着宝婳将衣服晾出去后,又说:“我过来是与你说一声,纯惜姐姐叫你晌午后同芝香去深春院一趟。”   宝婳应了一声,她才又回去做事。   回到屋里之后,宝婳便忍不住翻出自己床头的铜钱,翻来覆去地数了数。   数了好几遍后,还是十枚。   宝婳想起玉露方才说起她买的线都有八枚铜钱,脸上不禁生出一抹沮丧。   她好穷。   宝婳低下头去,忽然就瞧见了床前不知何时躺着一枚铜钱。   她愣愣的看了一会儿,仿佛看到了闪耀着神圣光辉的半个包子、半个大饼、一个韭菜盒子、一碗豆浆、一颗糖葫芦、一小把米……还有一小口多汁饱满的五花肉。   宝婳不动声色地伸长了脚,情不自禁地将那铜钱踩到了鞋底下。   她秉着呼吸,一寸寸把脚往回拖。   “宝婳,你在做什么?”   门口的玉露忽然去而复返,看到这一幕,表情颇有些精彩。   宝婳“刷”得抬头看向她,瞬间涨红了脸,口中讷讷:“我的铜钱掉在了地上。”   玉露愣愣地“哦”了一声,“那、那你不捡起来?”   “嗳……”   宝婳动作僵硬地捡了起来,将那枚铜钱轻轻握住。   玉露回来拿了东西,虽然什么也没说,但脸上的表情显然是非常尴尬。   她们往日里过节打发乞丐都不少于三枚铜钱,宝婳竟然那样珍重地对待一枚铜钱,看上去似乎有点可怜。   “那个……宝婳,中午别忘了啊。”   宝婳又答应了一遍,这次玉露才彻底离开。   等人走了之后,宝婳张开手指,发觉握着那枚铜钱的掌心竟滚烫得很。   她的面皮也微微滚烫。   她昧着良心捡了不属于自己的铜钱,该不会遭报应吧……   宝婳又觉得老天爷平时那么忙,应该注意不到她。   等到晌午后,宝婳才同芝香往深春院去。   三公子不在府上,却让人送回一套精致棋盘,吩咐送去深春院中。   想到深春院的主子,芝香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同宝婳一样进府半年,且才进绣春院没多久。   虽没见过二公子,但关于二公子的八卦她可没少听说。   听说二公子库房里有个比人高的铁桶,是用来烹煮人肉的……   又或是听说深春院后院有一口枯井,每到中元节便会听见鬼哭狼嚎的声音,都是亡在他手下的人命。   芝香害怕极了。   二人迈进月洞门后,那丫鬟便一言不发,领她们顺着长廊下走。   廊下画栋雕梁,丹楹刻桷,四下花草葳蕤,翠竹俊拔,犹如画卷上笔墨呈现的精致园林,颇有诗赋描绘的清幽美丽。   两人心下正稀罕着,忽然就听见庭院里传来一声惨叫。   那声音凄惨至极,几乎让宝婳瞬间头皮发麻。   宝婳定了定魂,又听带路的丫鬟宛若阴森森道:“平日里不做亏心事,自然也就不会遭报应了,你们说是不是?”   宝婳摸着兜里被自己带出来的那枚铜钱眼皮没来由地急跳了一下,忽然就不可遏制地心虚起来。   她知道那丫鬟说的不是她。   她发汗的掌心不安地蹭了蹭衣摆,假装没有听见。   这时丫鬟拐进一间屋,指着一张紫檀方桌,“搁这上头,待会儿卿云姐姐会来拿的。”   芝香怔怔地放下。   待出了那屋,宝婳敛起袖口,想起自己似乎还听说过二公子吃人的故事,心中默念罪过罪过。   她脚下加快了几步,手臂却一下子被芝香死死拽住。   芝香声音颤抖着,“宝婳,我……我腿软,走不动了。”   “呃啊——”   又一声惨叫,这次声音近得就像在自己耳边一样,两个人同步打了个哆嗦。   宝婳发现袖子里的东西似乎往下滑了些,低着脑袋道:“撒……撒手。”   芝香抖着嗓门,“你……你看一眼就知道了,你往那边看一眼啊。”   宝婳觉得自己也怕得紧,哪里敢看。   “你撒开手,我叫人来背你。”   宝婳底气不足地保证。   芝香用力摇头,她看见那个人趴在地上,背后湿湿泞泞的,就……像是被揭了层皮一样血肉模糊……   她只看了一眼,腿就软了。   “宝婳,你背我吧。”   她腿上没力气,可抓住宝婳的力气却出奇得大。   宝婳惊恐地看着她分量不轻的体型,本能拒绝。   宝婳下意识地揪回袖子。   接着就听见一声脆响,一枚半旧不新的铜钱儿叮呤地滚落。   芝香的第一个反应是往旁避去。   宝婳的第一个念头是:钱掉了。   钱是她的命根子、小心肝。   宝婳觉得自己不能失去它。   所以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几步追上了它,在它停下的瞬间一把将它按住。   宝婳松了口气的同时,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   就连先前那个惨叫不止的人也好像被中场掐断了声音。   宝婳这时候分神看到离自己手指不足一寸的距离之外,有一只纤尘不染的靴子。   这样的纤尘不染,宝婳只在新做出来的鞋子上看到过。   而鞋子一旦穿上了脚,就无一不沾泥带土,半旧不新,眼前这个连鞋帮子都透着干净,简直就像刚刚换上的一样。   那只靴子动了动,稍微退后了一步。   宝婳握住铜钱,抬头瞧见了一个穿着白衣的男子。   那男子的面容白皙若玉,眉目浓黑,如上等水墨绘染,气质清逸脱俗,单从容貌来看,竟丝毫不亚于宝婳见过的三公子。   宝婳看呆了一瞬,隐隐好似还听见周遭一群抽冷气的声音。   今天,很冷吗?   宝婳觉得阳光从上至下打在脸上暖洋洋的,就连对方的脸也一半沐浴在金色柔和的光影之下,高鼻英挺,唇瓣薄软,即便是没有一丝杂色的月白衫子襟口上亦绣着金色流纹,针线里都流淌着不俗的贵气。   他缓缓勾起唇角,眼睫微弯,一股如沐春风之感更是从上至下贯彻宝婳周身,让宝婳不由得脸颊发热。   “你叫什么名字?”   也许是身体虚弱的缘由,他的声音竟不由自主轻柔,比宝婳想象中的更加好听,像是上等品质的玉珩相击,清溪清泠碰撞山石……又像是他这个人看起来那样,春风一般柔和美好。   宝婳结巴道:“我……我叫宝婳。”   他垂下眼睫,轻声给出评价,“宝婳,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宝婳不由得小脸微红。   好……好听吗?   她天天这样被人叫,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呢。   “你这不知死活的蠢东西,这是我们二爷,还不退下!”   旁边小厮怒喝一声,竟比主人都要凶恶。   宝婳这才回过神来,眼睛里终于不再只有眼前这一个男子了。   这整个庭院,所有的人,都重新进入了她的眼中。   宝婳看到自己左手边的空地上趴着个血糊糊的人,死了一般。   再往那边看去,是一个手握黑鞭脸色麻木的家奴。   那黑鞭上油油亮亮的,湿得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滴答滴答地滴落水声。   然而宝婳却看见那水滴掉在地上绽开了朵朵红梅。   那哪里是水……那分明是血!   宝婳终于知道芝香为什么要腿软了。   她比芝香还怂,直接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头顶上传来低低沉沉的笑声,那个男子的双眸好似月牙一般,笑起来实在是好看至极。   “傻孩子,钱掉了捡起来这不算什么罪过。”   他对她说话的语气,简直比那小厮温柔百倍。   “可以帮我把鞋子擦干净吗?”   他微微俯低上身,脸上彻底背过了明媚春光,那双璨眸藏在浓密的睫毛之下,浓郁深邃的幽黑之中好似少了些星芒。   宝婳急急地避开目光,心口有一股说不上的慌乱,甚至是压迫。   仿佛有一股什么说不上的感觉在不断地碾压着她,让她心慌,让她透不过气。   她嘴里迷茫地“嗳”了一声,又捏起自己的袖子跪在他脚边给他轻柔地擦拭鞋面。   她胡乱擦了两下,发觉根本没有擦的必要,又忍不住仰起脸,这回正对上他俯身凑近透出探究的双眸。   在他的眼睛里,宝婳看见了自己那张仿佛涂了各种颜料的脸。   眼皮是绿的,脸蛋上是红的,整张脸上敷了层白到发灰的铅粉,这样可怕的脸幸亏有一层齐眉的刘海盖住了一半。   宝婳似受到了惊吓,呼吸骤然一窒。   她长这样吗?   她每次照着画面微微扭曲的铜镜时候,镜子里分明是个模糊但唇红齿白的少女,怎么到了别人的眼里,长得这么面目可憎?   作者有话要说:  女鹅其实是个大美人,然鹅妆容参考石榴姐…… 第3章   梅襄低头看着跪在自己脚旁的丑丫头,唇角笑意愈发灿烂。   五月的天分外明媚,可他身边的人却不禁打了个寒颤。   一片金叶子从梅襄白皙的长指间滑落,接着一片片掉落在地上。   “擦得干净,这些都是你的。”   宝婳被他微笑着注视着,竟隐隐生出一种被喜欢的错觉。   她慢慢回过神来。   地上的金叶子被阳光照得闪耀迷人。   一片金叶子可以换无数枚铜钱。   “这……这怎么好……”   宝婳声若蚊吟,低低地嗫嚅两声。   她的双眸间流露出几分犹豫,身体却很实诚很谄媚地捏着袖子仔仔细细地给梅襄把靴子仔细都擦了一遍,还鼓着嘴温柔地吹了吹,把上面看不见的灰尘也都吹个干净。   擦完以后,那双同被脂粉污染的脸蛋截然不同的清澈莹眸期待地看向梅襄。   梅襄翘了翘鞋面,似乎满意极了。   “宝婳,你擦得真干净啊。”   他念着她的名字,仿佛情人的呢喃一般,让宝婳愈发得脸热。   他让宝婳都快觉得自己能给他擦鞋简直就是一种荣幸。   荣幸归荣幸,宝婳看着满地的金叶子,神情都恍惚了。   她好像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金子呐……   梅襄轻咳两声,英俊的脸上又褪去几分血色,苍白些许。   他细长如玉的手指掩住了唇,眸中仍然带着一抹笑意。   “不过……”   “管卢,我鞋尖上的南珠呢?”   管卢上前看了梅襄雪白的鞋面一眼,刻板道:“回爷的话,没有看见。”   宝婳慢慢地怔住。   高大英俊的二公子又纡尊降贵地俯下身来,与低贱的奴婢拉进了距离。   “宝婳,我鞋尖上的南珠呢?”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注视着宝婳,唇角的温柔丝毫不减。   “回……回二爷的话,你鞋尖上,没有南珠。”宝婳凝着他的双眸,汗毛莫名地竖起。   梅襄微微蹙了蹙眉,好似遇到了为难的事情一般,温柔的声音也忽然生出了波澜。   “没有南珠?”   他唇角的笑意愈深,愈沉。   “你擦干净了我的鞋子,可却弄丢了价值千金的南珠……”   语气分明是无限的遗憾,然而这回宝婳才真正地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一种属于愉悦的情绪。   “我想不罚你都难啊。”   同方才那种浮于表面的温柔不同。   他的笑意不达眼底,可愉悦是真真切切的存在。   “我……我没有。”宝婳终于慌了。   她无助地朝四周望去,院子里每一个下人脸上的表情都是麻木的。   他们看起来分明比眼前这个温如暄风,柔若春水的二公子更加可怕。   可她却只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胆寒。   “二爷的靴子上本来就没有南珠。”   宝婳连忙解释,她低头看去,他的靴子仍是那样纤尘不染,更没有镶嵌过南珠的痕迹。   梅襄笑了笑,“有没有南珠重要吗?”   “重要的是,你要受罚了。”   他说罢便挥开手中折扇,举止清贵优雅,遮住了半张英俊的容颜。   仿佛同情她一般,他慢慢说出他所认为的重点,温柔提醒。   “希望你别叫的同那个贱奴一样……”   “——难听至极。”   他露在纸扇外的眼睛像狐狸,看似在笑,可眸中深黑如渊,结了冰霜一般透彻寒凉。   梅襄今日的心情非常不好。   打死了一个泄密的贱奴之后,他满心的戾气仍是无处可泄。   他这个时候便突然撞见了这个蠢东西。   他可和糊涂的宝婳不一样。   跟谁做过什么事情,做了几次,怎么做的,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小东西皮香肉嫩,拨开了外壳,内里出乎意料地异常鲜美,竟叫他分不清后来是因为药物还是因为禁身太久。   只是他今日在明媚的阳光下看清了她,叫他没想到,她不仅蠢,还长得丑。   如此用脸比个高下,他竟好似一块鲜美的肥肉一般,就这么把自己献给了她享用了一番。   这天底下只有梅襄占别人便宜的,他什么时候让别人占过自己便宜了?   “对了……”   梅襄往回走时忽然一顿,对管卢吩咐:“地上的金叶子都给我捡起来。”   “一个都不许少。”   他方才魅惑了宝婳的那双黑眸微转,却冰冷地斜乜了管卢一眼。   即便是熟知了他秉性的管卢也忍不住心中一凛。   梅襄想要惩戒谁,压根就不需要理由。   但他就喜欢看着他们这些低贱的奴婢被捧上云端又跌进泥里的样子。   这个占了自己不小便宜的小东西现在脸上凝固的表情真真有趣极了。   他冷笑一声,往屋中去。   管卢若知道宝婳就是夺了他元身之人,必然又要感慨,如果这天底下有挨一顿板子就能换来跟他家二公子睡一觉的机会,恐怕满京城抢着挨板子的姑娘都得排队到城门口才是。   再者说,他家主子若多露脸几回,只怕早就将绣春院那位的风光抢尽。   宝婳吓坏了。   从梅二公子好端端的突然从温柔极致的人变成了阴郁又可怕的模样开始,她的脑袋里就已经是一片空白。   虽说龙生九子都各有不同,可二公子和三公子的差距是不是也太大了些?   宝婳听见自己要挨打了,然后……   然后她就被吓得浑浑噩噩的,也不记得自己怎么就失去了意识。   她脑袋又疼又涨,好似沉入了一个残破的梦境。   梦里没头没尾的,只是她自己穿着一件葡萄色襦裙珠钗满头犹如被娇养着的姑娘一般,娴静地对着一面漂亮精致的妆镜。   接着忽然有人握住她的手,喟叹一声。   “这么漂亮的手,一定要学会杀人……”   那人握着她的手越来越用力,叫宝婳惊惶万分。   宝婳猛地惊醒,吓了床边人一跳。   玉露端着药,“宝婳,你醒啦?”   宝婳看着四下,发觉这是自己的屋。   屋里十分简洁,并没有梦里精致的镜子与家具。   宝婳心中有种惴惴不安之感,好似缺了些什么。   “宝婳,你晕得快,那些人都没反应过来,三公子就恰好来找二公子了……”   宝婳“哦”了一声,好像还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   玉露又叫了她好几声,她都好像没听见一样。   直到玉露声音轻飘飘地传进她耳朵里:“宝婳……你、你原来长得这么漂亮,为什么先前要把自己画成那样?”   宝婳听到这话,这才反应过来,发觉自己原本敷着厚粉的脸上一下子清爽了许多。   她抬手摸了摸脸颊,竟一点粉脂都没有了。   “怎……怎么没了?”   宝婳心中没来由地慌张。   玉露劝道:“往后你别这样画自己的脸了,你这样好看,会比旁人都更加讨人喜欢的,宝婳。”   她生怕宝婳不信,还拿来了镜子。   宝婳便看到自己的脸,黛眉浓眸,腮凝新荔,鼻腻鹅脂,肤色如雪,就连那张樱唇也宛若柔美花朵一般点缀在唇,端得分明是雪肤花貌。   宝婳眨了眨眼,镜子里的美人儿也跟着眨了眨蝶翼一般的鸦睫,眸色莹莹动人。   玉露也是见她流了汗又污了妆,这才好心替她擦脸,谁知道直接擦出个大美人来。   这叫玉露心中一时也不是滋味。   毕竟宝婳又穷,品格不高,哪怕是丫鬟中她也是最低等的,如今忽然这样漂亮惹眼,一下子把所有比她优秀的人都比下去,年轻的女孩子心中多少都会有些波澜。   “宝婳,你不记得从前的事情,是不是也同你这张脸有关?”玉露忽然问道。   宝婳看着她,脸上还懵着,似乎比任何人都要惊讶。   是啊,她没有从前的记忆,只记得自己在人贩子手里醒来,后来阴差阳错就进了梅府。   之后再穷身上也要有胭脂,哪怕填不饱肚子也要画了脸才有安全感。   莫不是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这答案除了宝婳自己,大概也没人知晓。   之后玉露让她收拾一下去绣春院见梅衾,宝婳在屋里捣鼓了半天,却又还是习惯地将脸画了起来。   她怀着忐忑的心情往绣春院去,到了绣春院中,却发现廊下那些叽叽喳喳的女孩子看到她的瞬间,忽然都静了下来。   她们看着异类一般看着她,宝婳只身进了屋去。   三公子在书房中等她。   屋中燃着龙涎香,那是主子们最爱用的香味。   梅衾往日常用的那张紫檀木雕螭纹长方桌后空无一人。   宝婳目光缓缓巡视,才在云窗前瞧见了着雪青外袍的梅衾。   他手指间握着一卷书,侧颜静谧美好。   他生得丰神俊朗,如星之熠,年少便考中进士,在旁人眼中更是惊才风逸。   如今他年岁稍长,褪去少年人的青涩,性情温良如玉,君子端方。   他这般俊秀京中本无人可比,可宝婳却瞎了眼,今日还将险些另一个披着温柔皮囊的二公子比过了他……   宝婳想到了梅襄,骨头缝都渗进了冷意一般,打了个寒噤。   梅衾听见动静,转头朝她看来,“宝婳。”   宝婳敛着袖子,慌忙地抛开了脑子里可怕的二公子,全部身心都凝在了眼前人身上。   “宝婳给三爷请安。”   梅衾见到她并不意外,他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片刻道:“宝婳,二哥他今日心情不好,我代他向你道歉。”   宝婳听了这话更是惶恐,哪里有主子给奴婢道歉的?   “三爷莫要说这样的话,奴婢受不起……”   她说着又要行礼告罪,梅衾伸手扶住她的手臂,阻了她的动作。   他性情极好,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小丫鬟抢破了脑袋想要钻进这绣春院来。   宝婳却羞于与他接触。   尤其是想到他那天晚上癫狂得不像他,让人害怕的模样竟不敢轻易提及。   “三个月前,我与母亲去檀香寺还愿,途径西山遇见一群悍匪,我与一干家奴皆被劫持而去,你可还记得?”   宝婳点了点头。   当然记得,那些家奴里就有她,那时她不过是浣衣院粗婢,本没有机会跟去,是另一个丫鬟桑若做主带着她去的。   后来宣国公府将梅衾全须全尾救了回来,可她们这些丫鬟却因为名声不好,各个太太奶奶房里都不肯收用。   还是梅衾仁善,将干惯粗活的老妈子派到庄子上做事情月钱也高,年纪轻的女孩儿不忍她们受苦,便又收到绣春院中。   宝婳这才有机会从粗使变成了绣春院的低等奴婢。   梅衾为人勤俭,屋里伺候的婢女不多,是以人手不够的时候宝婳也进房伺候给他研过墨、端茶递水过。   所以宝婳同旁人一般仰慕着光风霁月的三公子,而梅衾亦是记得她这张浮夸的脸蛋。   他忽然露出微笑,“宝婳,日后你便同纯惜她们一般,做我的贴身女婢可好?”   他提拔宝婳,也是想替二哥弥补她几分。   毕竟她今日本不该遭受这无妄之灾。   他心性向佛,也信奉因果,实则也是不愿二哥有损阴德。   而宝婳却误会了他的意思。   只当他是为了那天夜里,脸颊又渐渐发烫起来。   她惊喜得说不出话。   “我……我很愿意……”   她紧张地生出薄汗,梅衾看着她脸上的脂粉渐渐融化,趋于脏污的脸颊叫人有些难以忍受。   往日他自然尊重宝婳的爱好,但日后贴身伺候,他总是希望她爱干净些。   他忽然牵住宝婳,在宝婳诧异的时候将她领到木架前。   木架上放着一个水盆,梅衾便亲自拧湿了帕子,叫住宝婳。   宝婳浑身一僵,直到凉凉的帕子轻柔地触到她的脸上,她才明白梅衾要做什么。   她下意识想退后,却被梅衾一手抵住了后背。   他低醇温柔的声音再度响起,“勿动。”   宝婳袖下的小手攥紧,竟真的不敢再动。   直到脸上沉重感一点一点消失……   梅衾擦去她下巴上最后一块灰白的脂粉,这才仔细端详了她一眼,却不由得一怔。   宝婳大气都不敢喘,眼眸含雾一般,无措地凝着他。   她微微喘息、眼角微红,比上了胭脂都要好看,宛如枝头秾艳的桃花,漂亮得微微晃人眼睛。   梅衾错愕地松开了手。   方才牵着她并未在意男女之别,可忽然发觉她竟如此好看……   宝婳心一直砰砰砰跳,都快跳出来了。   “三爷喜欢我这样吗,那、那我以后都不傅粉了……”   她声若蚊吟般,忍不住垂下脑袋,露出一截洁白晶莹的颈项,羞赧地看着水盆里的倒映的自己。   虽然不涂脸了,总会惴惴不安,但这样的确会更顺眼些,也更舒服。   梅衾慢慢回过神来,不欲使她尴尬,又温声道:“这样就很好,你日后便一直这样吧。”   他看见宝婳又忸怩地朝他看来一眼,眸中春波潋滟,转眄流莹,分明娇羞难掩,竟叫他心跳没来由地漏了一拍。   他无奈一笑,抬手摸了摸鼻子。   宝婳竟是个美人,可她往日里并不以美色博取人喜欢,可见她不仅生得好,性情娇憨纯澈,亦是不同于寻常女子。   他对她无比满意。 第4章   变换了身份,宝婳便极想表现自己,好好伺候梅衾。   可梅衾要出去,并没有要带着她的想法。   他见她殷切模样,微笑道:“你记得晚上来见我也是一样。”   往日他屋中都有丫鬟守夜,既然增加了宝婳,少不得也让另外的丫鬟歇一歇。   他哪里清楚丫鬟们都是抢破了头要给他守夜,并不会为此觉得疲惫。   这机会轻飘飘地落到了宝婳肩上,宝婳连连答应下,才目送着他离开。   之后宝婳又去领了两套新裙,自己也搬进了一等丫鬟的住房中,同纯惜是一间屋子。   然而晚上宝婳提出的时候,纯惜却对她道:“你不必着急,今夜本该紫玉当值,待轮到我时,我再亲自教你。”   她是绣春院的大丫鬟,梅衾身边其他的贴身丫鬟也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宝婳当然也不能例外。   宝婳口中答应着,心中却还有些迟疑。   纯惜往窗外看了两眼,又说:“今晚上你便好好在这里歇息,我还要出去一趟,你不必为我留灯。”   宝婳答应下,她便出了屋去。   纯惜出了屋后,并没有往梅衾的屋里去。   她走到外面,见芝香很早便等着她。   芝香见到她道:“纯惜姐姐,我今日做的可好?”   纯惜点头,“当然,要不然我怎么会答应带你去大夫人那里领赏。”   芝香脸上顿时露出了欣喜。   纯惜看着她,心里却在想国公爷寿宴当晚的事情。   夫人向来信任纯惜,所以才将纯惜放在了自己亲儿子的身边照应。   宣国公寿宴当晚,夫人令人在二公子杯中动了手脚,便交代纯惜找准了机会,一定要想方设法同二公子欢好。   听说二公子打小便身体不好,似中毒症状。   他本命不久矣,偏偏暗中请了高人为他医治,并且令他练一本古书上所教的方法,蓄养真阳,抱元守一。   国公夫人不知怎么得知了此事,这才刻意谋划,意图毁他。   纯惜心中一万个不愿。   一来,她心中搁着三公子,她是三公子身边资历最深的贴身女婢,日后三公子成亲,她必然也是姨娘中的头一等,最有资格为三公子生儿育女。   二来,她也清楚二公子不是什么善茬,等药性一过,她更大的可能性是会命丧在他的手下。   可夫人的命令她更不敢忤逆。   是以当众人去寻醉酒后找不见人影的三公子时,她鬼使神差地叫来附近的宝婳,让她朝西边的小路上去。   她想二公子服食了失情散那样烈性的药,哪怕是面对一头母猪他也一样会控制不了自己。   区区一个宝婳,拿去填命刚好。   可第二天宝婳没有死,她面上不显,心中却慌乱不已,又吩咐芝香同宝婳去深春院送东西,让芝香暗中试探宝婳。   结果是,宝婳不认得二公子,而二公子也当宝婳蝼蚁一般,她根本就无法判断他们到底有没有同过房。   所以今天晚上,她带芝香过去不是领赏。   今天晚上,她要面对的是国公夫人那份无处可泄的滔天怒火。   这厢宝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都睡不着。   她细想纯惜说今晚当值的是紫玉,可三公子明明让她晚上去找他,二者生出了矛盾来,她不免有些困惑。   她起身推开门,见三公子房中也不见灯亮,似乎并没有回来。   她灵光一闪,便想到了自己前夜与他在那院儿里的事情。   宝婳心口如鼓敲打了两下,再三犹豫,还是打算过去看看。   她推开房门,这时候已经很晚了。   宝婳借着月色往那荒僻的院子里去。   那院子里仍然是空荡荡的,屋里亦是静谧无比,分明也没有人。   宝婳想自己指不定又会错意了,颇是沮丧地往榻上坐去,岂料屁股一硌。   她便摸出来一串手串。   她看不清,但握在手中,分量不轻。   宝婳正要起身去找灯火,却听见门口“吱呀”一声。   她屏住呼吸,凝着那道黑影。   待对方走近,宝婳才试探地唤了声“三爷”。   对方脚步打住,宝婳确认了这熟悉的身形,顿时惊喜无比,不由地朝对方怀里扑去,将他抱个满怀。   小东西像个棉花糖一样忽然软软得朝他身上一挂。   梅襄眯了眯眼睛,发觉这个蠢东西又在占他便宜。   宝婳见自己猜中了三公子的意思,忽然发觉自己竟也有聪明的一面。   心中又是羞涩又是甜蜜。   不知道为什么,白日里她就不敢这样抱住三公子。   大概是那天晚上的三公子表现得太过不同以往。   所以宝婳白日里总觉得三公子好像是另一个人。   可夜里就不同了。   宝婳发觉自己这会儿抱着他,虽又惧又怕,但还有些亲昵。   她嗅着他怀里的冷香,甚是谄媚道:“白天虽也在三爷身边,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念晚上的三爷……”   梅襄一动不动,随她抱着。   他听到她的话,不由得挑了挑眉。   她可真是个天生的淫、妇。   分明是离不开他的身体,偏偏说什么好听话分出白天黑夜。   他只是想起前夜丢了一只手串,想要过来取回。   结果一进来就被这蠢东西一把抱住。   听她说一堆酸掉牙的话,嘴里还喊着他那弟弟的名字。   梅襄懒得理她,抬脚往床榻边去。   宝婳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见他往床边走去,以为他又想做那天晚上的事情。   她涨红了脸,觉得自己实在不能适应,连忙拉着他道:“三爷,我……我方才在枕头旁边捡到一个手串,是你的吗?”   对方又是一顿。   宝婳想了想,还是决定鼓起勇气道:“今天晚上咱们就聊聊天,什么都不做成吗?”   她生怕他不高兴,又轻轻地钻到他怀里去。   她沉浸在他怀里那股冷香之中,又觉得脑袋晕乎乎的,似乎对他喜欢的不行……   宝婳一直没有听他开口,正想问他怎么不说话,脸颊上却忽然落下一只温热的手指。   她毫无防备小声地“啊”了一声,随即便立刻合上了嘴,心情紧张起来。   那只手指暧昧地拂过她的脸颊,轻柔缓慢,让宝婳微颤一下,不由得转开头去。   接着那只手便落在了她的颈项,她的细肩……   宝婳脑袋里一片空白,似乎唯一余下的那丁点注意力也被那只暧昧的手掌带走。   那手掌一直顺着她的身体滑到她的手上。   然后顺利无比地将她手里那只手串轻轻抽离。   对方见她还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忍不住低沉一笑。   宝婳如梦初醒般,心口砰砰的小鼓都要被敲破皮儿了。   “爷喜欢手串吗……”   宝婳脸颊滚烫,也不知道红成了什么样子。   她脑袋里像是装满了浆糊一般,脑袋抵着他的胸口轻声道:“等我日后做了姨娘,给爷生好多孩子,生一个孩子一个月就多领一两银子,生满七个就可以领足十两,到时候我天天给爷买手串……”   她迷迷糊糊地表白,深以为自己能把心爱的钱花在他身上便是最好的情话了,却忘了,给她发银子的就是她的爷。   她贪钱贪得很,这些钱银关系早在她心里算得烂熟。   梅襄收起价值千金的手串,被她这蠢话逗乐。   她可真是个不值钱的东西。   低贱而又廉价。   宝婳说着说着,忽然就没了声音。   因为她后知后觉的,这时候发现对方似乎生出了异样。   对方没什么耐性地掐住她下巴,又是一声轻笑,在她耳边浮着热气。   “你想要,就自己来。”   低沉微喑的嗓音让宝婳愈发心速加快。   可她想到那天晚上那似云端又似地狱的经历,竟忍不住僵住了身子。   她这叶公好龙的行径叫人很是不屑。   宝婳被人推开。   梅襄抚了抚衣襟,像是嫌她一般,也不等她回应就朝外去。   他拿走自己的东西,黑影在月光下闪过,从门口消失。   等宝婳反应过来的时候,人早就走得没影儿了。   宝婳走到门边,才发觉自己方才似乎惹恼了三公子。   她怔怔地想,三公子该不会往后都不理她了吧?   带着这个烦恼,宝婳回去一觉睡到天亮。   只是与她同一间房的纯惜眼下青影极重,似乎没怎么睡好。   旁人都不知道,纯惜却很清楚。   想来被她带去见夫人的芝香,很快就会从池子里浮上水面,被其他人发现了。   夫人不能确认二公子有没有破身,所以也就不能确认能不能对他动手。   错过了大好良机,夫人这口气难以咽下。   纯惜毕竟还有用,所以挨了顿看不见伤的毒打,而芝香却直接替她抵送了性命。   宝婳困倦地梳着乱蓬蓬的头发,竟也没有留意到纯惜的情绪。   待梅衾起身,下人们早已将盆盂热水巾帕备好。   梅衾今日无事,用过早膳之后,便又去了东边屋中拾起书本。   但见宝婳立在橱子后时不时偷偷望着自己,叫他无法忽视。   他不免微笑,将宝婳招来跟前。   昨天晚上是紫玉守夜,宝婳没有过来,可他也并没有刻意让紫玉将人换来。   “你可是有话要与我说?”   宝婳看着梅衾,见他今日穿着一身青翠长袍,端庄洒逸,半点也不像昨天晚上那个好像会魅惑人的男妖精……   她那种诡异的差别感又渐渐生出。   她有些心虚地低声问道:“昨天晚上的事情,爷可还介意?”   梅衾发觉她心思似乎有些敏感,轻轻摇头。   他也不是一定要她来给自己守夜。   可她却似乎极在意自己对他照顾的不周到之处。   宝婳见此顿时松了口气,“爷不生气就好……”   梅衾与她道:“待会儿你同我去深春院一趟。”   宝婳一听到“深春院”三个字,想也不想连忙摇头,“我……我不去。”   梅衾见她害怕的样子,知她吓破了胆,温声道:“宝婳,二哥他前脚要惩戒你,我后脚就收你做房内丫鬟,未免会叫人有些误会,所以我带你去与他赔个不是,日后他也会给我面子,不会再与你计较了。”   宝婳听到了最后一句,心里稍有些松动。   “真的吗?”   她去赔个不是,二公子就不会与她计较了?   梅衾无奈一笑,“是,我替你做保。”   宝婳见他笑容清朗,心下仿佛也得到了安抚一般,渐渐松缓下来。   巳时初刻。   梅襄坐在东次间里等着仆人送汤药来。   梅衾坐在他的对面,而站在梅衾身后的宝婳低着脑袋看着鞋尖,着实是没勇气抬头看向对面。   梅襄起初并未留意到她。   直到梅衾说明了来意。   梅衾道:“今日我将宝婳带来,若有什么不到之处,希望二哥尽管责她。”   梅襄斜倚在梨花木雕海棠纹圈椅上,神色如常的看着宝婳。   他握着一块雪帕,掩唇角处轻咳一声,微微一笑,“那时是我心情不好,我该吓到了宝婳。”   梅衾对宝婳道:“宝婳,你还不给二哥上前去赔不是。”   梅襄便瞧见对面穿着耦合色绣花襦裙的宝婳往前走了两步,眼睛看着地面低声地给他行了个礼。   “奴婢当日冲撞二爷,还望二爷宽恕……”   宝婳硬着头皮与他赔个不是。   梅襄眨了眨眼,手指轻轻一松,白帕便好似不经意地掉在了地上。   恰好飘在了宝婳不远不近的位置。   宝婳惊得小嘴微张,看得清楚,分明是他自己两根手指轻轻一开,那帕子才掉在地上的……   “宝婳,我的帕子掉了,你能帮我捡一下吗?”   那道温柔的声音,在宝婳耳边轻轻响起。   他好像是个比梅衾都要羸弱温柔的哥哥呢。   宝婳忍不住竖起汗毛。   她再度头皮发麻地捡起那只帕子,又往前挪了几步,她颤颤巍巍地终于肯抬起了脑袋,看准了梅襄的方位,双手将帕子呈上。   “二爷,你……你的帕子。”   宝婳白皙净柔的小脸便清晰得映入了梅襄的眼底。   梅襄伸手接过她手里的帕子,神色没有丝毫改变。   就连梅衾见到宝婳两幅面孔的时候都还怔了怔,他却好似并不太在意。   “不怪你会收她做房里伺候的丫鬟了……”   梅襄轻柔的声音带着一抹赞许,看向梅衾,“早知道她这样好看,我当日也许就不会把火气撒在她的身上了。”   梅衾见他并不计较,这才打心底松了口气,笑着看向梅襄,说道:“二哥说笑了。” 第5章   宝婳掌心里全是冷汗。   但梅襄和梅衾接下去说的话,都是与她无关的话题。   宝婳退到了一旁不打眼的地方,见他二人再没有注意自己,心口才渐渐又安歇下来。   “二哥少时曾是天子侍读,至今天子也对你甚为记挂,盼望着你能回朝去……”   说到此处,梅衾不由地打量着对面的梅襄。   从七年前梅襄陪天子狩猎,摔下了马后,梅襄就此吓破了胆子,再也不敢进宫伴驾。   天子比他们年纪都小,七年前不过才将将满十岁稚龄,在鼎山王和太后的辅佐下做了个名不副实的小皇帝。   如今天子年已十七,却性情怯懦、瘦弱纤薄,看着鼎山王时,目光往往都闪闪躲躲。   而鼎山王则在这七年的时间里,愈发猖狂,势力鼎盛。   “你以为,你三个月前为什么会好端端的落入山匪手里?”   梅襄喝了口茶,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嘲意。   梅衾怔了怔,“二哥的意思……”   三个月前,梅衾在朝堂上为了鼎山王对少帝大不敬的态度当众顶撞了鼎山王。   之后未隔多久,他陪母亲去檀香寺的路上,遇见一群悍匪。   那群悍匪独独将他绑走,两个月后才愿意与宣国公府谈判,交付赎金放人。   之后再查,便再无这群悍匪踪迹。   他们没有抢走梅衾身上的财物,也没有欺凌任何一个丫鬟,就像是想纯粹地折辱梅衾一番。   梅衾不是没有疑心,只是不敢相信,鼎山王已经猖狂到了这个地步。   他与梅襄浅谈几句,见梅襄没什么精神,便知对方同自己说了这么多必然疲累。   “上回送二哥那棋盘,二哥可有鉴赏过?”   梅衾上回在外面同朋友买下一个棋盘,听说是前朝奇人所制,这等带有渊源的上乘之物作为藏品或是弈棋之用,都是珍贵难得。   二哥擅长棋术,他这才令人先送到深春院中。   “看是看过,只是此物我去年便已经买下个一模一样的,两物放在一起,颇是难辨真假,亏得我那小厮精于此道,可以为你指出真假分辨之处。”   梅襄说着便叫来了管卢,又与梅衾道:“我今日精神不济,竟也站不起身,便叫管卢说与你听。”   “竟有此事……”   梅衾是刻意在这棋盘上做过功课,将古物细节一一记在心中,自以为自己这次定然不会买到赝品,如今出了差错,他反复琢磨竟也想不出哪里不足。   想到此处,他竟迫不及待想要过去让人指出有何处不同?   宝婳下意识要跟上去,梅衾却摆了摆手,直接一撩袍角跨出门槛,同那小厮去了。   宝婳见他一旦专注,眼中全然没有了旁人的影子,一时又讪讪地退回到原位。   屋中一时之间陷入了寂静之中。   宝婳目光落到对面那人腿上,心想他前些时日还走路走得极好,今日怎么突然就不能走了呢……   她正想着,就瞧见对面的人忽地起身。   宝婳忍不住抽了口冷气,连忙又抬手捂住了嘴巴。   他……他这不是骗人么?他分明还站得起来。   “怎么?”   梅襄神色无害,微微地笑,就像那天,他要惩罚宝婳那样,半点也不叫人防备。   “三……三爷就在隔壁。”   宝婳张着莹眸望着他,颤抖说道。   她怕他,怕坏了。   倒也不是没有见过坏人长什么样。   但她确实是没见过他这么多花花肠子长得还好看的坏人。   她往日里以为坏人只会凶,只会恶,还没见过像他这样用着温柔刀剐人的。   所以他这样温和无害的模样,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儿……   她见他走来两步,她便退后两步,他又走来两步,她便又连连退后,直到后面触到了什么,宝婳才发觉自己已经退到了柜子跟前。   她再想往别处已是不能。   梅襄信步上前将她堵着,倒也没有立刻做出穷凶极恶的事情。   他眼睫轻轻眨动如鸦羽一般,纤长而秀气。   “我方才的话是真的,倘若我知晓你生得这样好看,定然不会欺负你了。”   他甚为温和地重复了一遍自己方才的话。   因为当夜若能知晓她是个这么漂亮的女子,他大概会直接杀了她吧。   毕竟他当时也是觉得她那样丑,他母亲是怎么都挑不下手的。   为了置他于死地,母亲她一定会挑选模样最好的女子来刺激他的身体,叫计划不出一丝错漏。   可她如今突然漂亮起来,实在是出人意料。   “你……你再过来,我就要喊三爷了!”   宝婳握起手指,眸里凝着水雾,犹豫自己能不能打得过身体羸弱、常年体虚的二公子……   可转念一想,又怕自己会将他打伤,她可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   她要是能知道国公夫人为了废掉梅襄的功力花了多少代价和心血,大概也不会有这么不着边际的想法了。   梅襄见她今时不同往日,竟然敢鼓着小脸含着泪光威胁他了。   着实是勇气可嘉。   他又迈近一步,将她那漂亮惊慌的小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定她这张脸才是真的,不免微微一叹。   “我就问你几个问题,你若回答出来,我便不为难你了。”他握拳轻咳,身子也跟着一震颤,似乎摇摇欲坠。   宝婳下意识要伸手扶他,见他咳完又站直了身子,垂眸朝她看去。   她水眸轻颤,几乎将整个后背都贴到柜子上了。   他好像不像做戏的样子……   宝婳甚是防备着他。   “……二爷想问什么?”   梅襄问她:“你觉得你自己好看吗?”   宝婳忽然一怔,发觉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她一头雾水,迟疑着他的意图,颇是为难道:“应当是好看的,旁人、旁人都夸我像个仙女一样……”   她倒是一点都不谦虚。   梅襄忍住笑,又垂眸问:“有我好看吗?”   宝婳愣着了。   她有他好看吗?   她那双清莹的双眸便不由自主地仰起,对上他那双幽黑的眼睛。   宝婳心中似有一根细弦轻拨了一下,令她心跳微微紊乱。   “没、没有……”   梅襄漫不经心说道:“那就是了,所以我不会对你有任何非分之想,明白了吗?”   他那张脸仿佛可信度十足,竟叫宝婳不知不觉地就信了一半。   “所以,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他忽然更加得轻柔问她,语气恍若诱哄。   宝婳迟疑地看着他。   他便取出一枚避孕作用的丸子,声线柔和,“这丸药需要旁人口涎滋润我才能服用……”   他话未说完,宝婳便立马抬手捂住了嘴巴,眼睫乱颤。   梅襄的话头止住,方才那阵如沐春风的温和也随之消失。   他脸上的表情颇是遗憾。   大概是没想到她都这么蠢了,结果还没蠢到相信这样理由的地步。   他真是低估了她的智商。   ——竟然还没蠢到家去。   “看样子我今天是骗不到你了啊。”   他仿佛失望。   宝婳抖抖瑟瑟,故作自信,“所以二爷就死心吧,我……我这个人没那么好骗的。”   他轻笑一声,忽然抬手将她脸颊一掐。   没那么好骗的宝婳冷不丁地被他掐得脸颊鼓鼓。   像个惊慌失措的小仓鼠。   他把那药丸轻轻一抛,丢进她嘴里,将她脖子一顺。   “咕咚”一声,药丸进腹。   梅襄冷然扫她一眼,转过身去。   宝婳吓死,这回轮到她连忙抓住他衣摆。   “二爷给我吃了什么?”   宝婳快要哭了。   梅襄拍开她的手指,谎话信手拈来,“是世外高人给我的药,说是吃了以后可以让别人喜欢上我。”   宝婳一听,吓出一身冷汗。   “你现在有什么感觉?”梅襄缓缓问道。   宝婳小脸煞白,竟认真地感受了一下。   好像……肚子里热热的,后背凉嗖嗖的,难道这就是药效发作了?   “完……完了。”宝婳无措地握住袖口。   梅襄挑眉,听见她甚是沮丧道:“二爷……二爷好像比以前看上去更好看了。”   梅襄捏了捏眉心,着实是忍笑不已。   “这样啊……”   他施施然一笑,唇角粲然,“那我日后就可以拿给我心上人吃,好叫她喜欢上我了。”   宝婳眸里满是不可置信,连忙摇头,“二爷这样做是强抢民女……”   梅襄漫不经心地斟满茶,“我喜欢的自然是要抢的。”   宝婳震惊地看着他,“那女子被你抢去也会以死明志。”   毕竟戏本里都是这么写的。   “谁告诉你我要得是活的?”   梅襄露出冷笑,“我要的东西就算是死了,也都得是我的。”   他的眸色陡然一转,幽深之处仿佛沉着幽暗深渊,那深渊能吞魂夺魄,诱着人心甘情愿朝那万劫不复迈入……   宝婳不知道是被他这可怕的说辞给吓到,还是被他那双不寒而栗的深眸给吓到,竟又退却半步一屁股地摔坐在了地上。   恰逢梅衾从外面回来,便瞧见宝婳狼狈的模样。   在她对面,梅襄捧着茶盏,容颜苍白。   他缓缓朝梅衾看去,露出动人浅笑,“看样子,宝婳还是怕我,你带她回去好生安抚才是。”   他完全是个脆弱的哥哥,将温柔无害、与世无争表现得淋漓尽致。 第6章   宝婳失魂落魄得很,竟满脑子都是方才二公子那张如玉雕琢的脸。   她看着脚下的路,疑心是药效太深,愈是强调不能去想,反而愈发抹不去他那张惑人至深的脸。   梅衾忽地顿住,宝婳脑袋便轻轻地磕在他的背上。   宝婳如梦初醒,连忙退开。   结果这时候才发觉自己竟然一直牵着梅衾的袖子。   她讪讪地松开手,“我一直都牵着爷的袖子?”   梅衾唇角噙着笑意,“是啊,离开的时候,你一直牵着我的袖子。”   宝婳终于感到有些脸热,她这样做,三公子竟也能好脾气地纵容着。   难怪走的时候,梅襄看着她的眼神都一直有些怪异。   她一个奴婢,在梅襄面前这样,岂不是一副仗着三公子宠爱的模样挑衅对方?   梅衾与她道:“宝婳,二哥他人很好,你不要想太多了。”   宝婳见他这样信任对方,一肚子的话就更不敢说出,只能吞着石头一般,沉默地点了点头。   回到绣春院后,梅衾忽然问宝婳生辰是什么时候。   宝婳小声地答他,“我也不记得从前的事儿了,所以也不记得自己生辰。”   梅衾对此也不奇怪。   许多人生来便要多些坎坷,莫要说生辰,可能连自己父母是何人都无法清楚。   “倒不如选一个自己喜欢的日子,作为生辰也好。”   宝婳摇头,她没什么特别喜欢的日子。   梅衾也不勉强,“都随你了,只是纯惜她们在生辰这天可以多领些月钱,讨个彩头……”   他话未说完,就瞧见宝婳急忙改口,急得小脸都涨红些,口中嗫嚅着,“生辰……生辰还是得要的,不如就定在今天吧?”   “我今天就能拿到钱了吗?”   宝婳眼巴巴地望着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钱一般。   梅衾见此,颇是忍俊不禁。   “就这么心急吗?宝婳。”   他含笑望着她,虽一点都没有责备的意思,但还是让宝婳感到有一丝难为情。   她从前总听人说“视钱财如粪土”的话,多半都是君子正义凛然的做派。   想来她在再君子不过的三公子面前表现得这么喜爱粪土,定然是很不匹配三公子文雅的气度。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并没有什么不妥。”   他甚是善解人意地解开她的困窘,“只是既然你迟早都会拿到这这笔钱财,也可以选择不说出来。”   不说出来,旁人就不会知晓她贪财的秘密。   宝婳脸红地点了点头。   梅衾问她:“你第一次过生辰,可会有什么愿望?”   他对身边的下人果真是极好的,一言一行都无比耐心,从不会刻意端着高贵的架子。   宝婳愈发能理解旁人以伺候他为骄傲的心态。   可三公子问她有什么愿望……宝婳忽然有些犹豫。   三公子一直都没有主动与她说破那天晚上的事情,难道也是在等她主动吗?   她迟疑地看着梅衾,见他果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他还用温柔的目光鼓励着她,让她主动说出。   他是高贵的三公子啊,这种事情,怎么能叫他主动说出来呢。   她搅着袖子,终于在梅衾的注视下下轻轻道:“我……我想做三爷的姨娘。”   梅衾微微一怔,见着宝婳面颊灿如霞云,耳根顺着脖颈下去,都泛着淡淡的粉色,显然已是羞赧不堪。   “宝婳……”梅衾的声音仿佛轻叹。   他眼中微微无奈,唇角仍维持着微笑,“这件事情便同方才‘君子爱财’是一个道理,你想要什么,就自己去做,不必说出来。”   在梅衾看来,喜欢他的人那么多,就连官家小姐亦是有过大着胆子与梅衾诉过情意。   但他从不会阻挠。   她们喜欢自己又不是什么罪过。   倘若有那等缘分,他自然也不会拒绝。   所以喜欢一个人有时候不必说出来,直接去做。   若宝婳做到了,让他动心,他自然也会接受了她。   宝婳听到这话如释重负一般,微微松开了紧攥住衣襟儿的手指。   她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鼓舞,目光殷切地看着他,叫他唇角笑意不由得加深。   入夜之后,宝婳便仔细地将梅衾的话又在心中琢磨一遍。   三公子的话其实并不难以理解,他不要宝婳说,只要宝婳去做就够了。   宝婳便怀着自己要怎么做才能做的好的想法渐渐入眠。   第二天早上她再去上房伺候时,梅衾却发了热,正是昨儿夜里受凉。   纯惜将所有丫鬟包括宝婳在内都呵斥了一顿,随即领着几人跪在了梅衾床前。   梅衾目光扫过她们,缓声道:“这件事情不许说出去。”   纯惜错愕,“可是……”   梅衾抬手阻了她余下的话,“只是寻常的伤风罢了,我并不想因这点小事令你们为我受罚。”   传到他母亲那里,她们怕是很难不皮青肉紫。   待伺候梅衾喝了药后,他又躺下去歇息片刻。   宝婳见紫玉同夕桂在屋檐下道:“爷总是这样爱护我们这些下人,咱们往后必然要豁出性命去照顾爷,方能回赠他这份情谊……”   宝婳凑到她们旁边赞成地点了点头,“是啊,咱们一定要好好伺候爷。”   她一开口,紫玉同夕桂便吓了一跳。   宝婳就瞧见紫玉看着自己的目光似乎恶狠狠的。   “哼,谁要跟你一起。”   她说着就气呼呼地拉着夕桂到另一处去,极是排斥宝婳。   宝婳茫然地看着她们,正是一头雾水。   待宝婳恹恹地离开,夕桂才扯着紫玉袖子劝道:“都是爷身边伺候的人,这样不好罢。”   紫玉转过脸去又哼了一声,“谁让她勾引爷,你瞧爷对她笑了多少次了,她之前还是个丑八怪,听说拜了狐仙娘娘才突然变得漂亮的!”   她说完还觉不解气,又补上一句“不要脸”。   宝婳变得漂亮在她们一部分眼里已经是罪过了,最可恶的是她似乎一来就分走了三公子大部分的微笑,这让大家都感到了深深的危机感。   毕竟梅衾以往对大家都一视同仁。   这时候倘若突然杀出个能叫他偏爱的丫鬟,其他人只怕心肝都得哭得稀碎。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几个丫鬟轮番地贴身伺候梅衾,而宝婳却备受排挤,不是帮忙端药,就是帮忙打水,而梅衾的身边,她们一个个儿都跟防贼一般不许她靠近。   一连几日,宝婳终于也发现自己被人排挤了。   宝婳难过坏了,也气鼓鼓得不去理会她们。   直到这天送完汤药,梅衾主动将她叫住。   宝婳委屈得像个小媳妇,真是想叫人看不见都不行。   “宝婳,这几日我似乎都没怎么瞧见你了。”   宝婳甚为失落,“她们不许我靠近爷……”   梅衾牵起唇角,温柔安抚道:“宝婳,这种事情也一样需要你自己去争取,我若帮了你,其他的丫鬟只会更不喜欢你的。”   而她们不喜欢宝婳的理由也并不难理解。   都是小女孩儿,心思同样单纯到一眼看得到底。   无非便是妒忌了从前样样比不上她们的宝婳一夕之间变得漂亮起来,算不得什么。   宝婳凝眉想着他说的“争取”,心中渐渐生出一团极大的迷雾。   他已经不止一次在提示她要争取,可她要怎么争取?   宝婳仔细地盯着梅衾,希望能得到些提示。   梅衾神情温柔,宝婳便脸颊微红,留意着四下无人。   她似羞到了极致,终于在梅衾目光的鼓励下扑到他的怀里。   “我……我一定会好好争取,早日当上爷的姨娘。”   梅衾微微张开手臂,怔了一瞬。   他低头瞧见宝婳紧闭着双眼,脸颊红扑扑的,一副豁出去的模样。   明明是她扑着他的,可她香软的身体却还在颤抖不已,似乎这一个举动便耗光了她所有的胆量。   梅衾回味过来,无奈一笑,用着不轻不重地力气将宝婳轻轻推开。   他的手指扶在宝婳的肩上,语气平缓道:“宝婳,我们现在这样不合适……”   他想了想,道:“至少在白日里就是一件很不合适的事情。”   这里随时都会有人进来,如果撞见了,少不得又要叫她受委屈了。   他垂眸温柔地注视着宝婳,见她双眸清透,如溪流清甜,纯而不腻。   他想他并不讨厌宝婳。   只是她时不时的与他表明情意,有时真是叫人无法抗拒。   梅衾手指抚过她柔顺的鸦鬓,语气恍若赞叹,“宝婳,你的头发也很漂亮……”   他的声音多出一丝不同以往的情绪,对她轻缓说道:“我是你的主子,权势比你们都大,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需要你自己主动,明白吗……宝婳?”   宝婳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眸中似懂非懂。   隗陌出府几日从外面回来时,见梅二公子还是生龙活虎的模样。   隔了这么久,破了元身之后的后患也迟迟没有出现。   这让管卢大大地松了口气。   管卢问他:“隗先生,你看怎么样,我们二爷是不是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了?”   隗陌为这事情疲惫不堪,见他主仆二人还心大得很,随手摘下腰上一串玉珠放到梅襄面前。   “不知道二爷的功力如今见长没有?”   梅襄扫了他一眼,将那玉珠握起把玩几下,对他没甚耐心地说:“想来一口气弄死十个隗先生不成问题罢。”   话音落下,那玉珠被他拢入掌心,须臾之间,化为粉灰。   隗陌轻咳一声,目光朝外飘去,假装没有听见,口中念念有词,“二爷啊二爷,你要想办法逃命去了。”   梅襄不耐地抖落长指间的粉尘,“说人话。”   隗陌摸着鼻子道:“就是说,爷很快就会感受到功力尽失的感觉,体会到普通人遇到迫害时的无能为力的痛苦。”   他的表情微微感叹,仿佛说的是他自己。   梅襄目光阴沉地望着他。   管卢惊愕,“爷会变成普通人?”   隗陌摇头,“那古方上的调息之法本可压制二爷身上的毒性,可如今因为爷破了身,那方子也成了一张废纸。”   “如今我只能让二爷施针加以服药,将那毒性集中在一日内,一日过后,便可恢复功力,若不施针服药,则会发作五到七日,且时日无定。”   管卢说:“那咱们给二爷施针服药,也只要护住二爷这一日不就可以了?”   隗陌面露嘲意,“你猜国公夫人她知道不知道?”   如果她不知道,就不会花这么大代价来让梅襄破身。   可见国公夫人比任何人都清楚梅襄当年中的是什么毒。   所以她不会错过这次机会的。   “隗先生,最快可以什么时候清除毒性?”管卢急坏了,连忙问道。   隗陌挠了挠下巴说:“半年吧,爷那七年之功也不是白修的,半年之内,我尽量让爷除去身上残余的毒性。”   即便他是个神医,他这回也不敢再夸下海口。   不过半年内如果梅衾被别人杀了,那就不在他保证的范围内了。   即便如此,管卢的脸色仍然凝重。   他看向梅襄,却见对方漫不经心地开口询问:“什么时候开始?”   隗陌打量了他一眼道:“从二爷感觉自己浑身乏力的时候就可以开始。”   梅襄唇角的笑意减淡,长睫在眼下落了层淡淡阴影,语气流泄一丝倦躁。   “那么,现在就可以开始了。”   隗陌喝着茶顿时呛咳。   梅襄合上五指复又张开,恨透了这种无力之感。   方才那股粉玉化尘的力量如同被风卷走一般,他的内息里空空荡荡,半点力气都使不出了。   这隗陌回来的,可真是及时。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宝婳要干个大事情,是她这辈子干过最牛批的事情 第7章   宝婳琢磨了几日,脑袋里隐隐约约便生出了个大概的念头。   但她一连几日后都去了那废院后,三公子也迟迟不肯出现,叫她更是忐忑。   她早上趁着旁人不在时,又去到梅衾面前,“爷是晚上不想见到我吗?”   梅衾若有所思问她:“若我给你机会,你就一定会自己主动吗?”   宝婳迟疑。   梅衾轻道:“宝婳,你应当考虑清楚,男女之事想来你应当是懂的,我念你年纪小,便只当你说胡话了。”   他是不会勉强任何一个丫鬟的,倘若他先开口,便少不得有以势夺人之嫌。   唯有宝婳自己的主动,才是她发自内心的想法。   所以在宝婳主动逾越界限之前,他也只能等着她自己主动。   但他始终觉得宝婳对他那份喜爱,就像没有根源的浮萍一般,也许有一天就消失不见。   只是那时候她再想后悔便也晚了。   宝婳原本迟疑,听到他这话时,小脸不由微热。   她就知道……   他果然一直心里都还存着一个疙瘩。   那天晚上她捡到了他的手串,也是他纡尊降贵地肯去那里见她。   她却推三阻四,嘴里大义凛凛地说要给他生七个孩子,可……可压根就怯怕着男女之事。   从那日起,到今天的所有,分明都是他希望她同他的心意一样,他是希望她也能主动一回……   他今日已经把话说得够明白了,他说到男女之事,他要宝婳考虑清楚,要宝婳主动。   宝婳微微脸热,那些事儿也没有她想的那样不好,只是,只是她觉得那种感受实在是太难以启齿了。   宝婳收拾了茶盘离开,紫玉正好也从外面进来,见梅衾唇角噙着一抹甚是无奈的笑容。   那番无奈带着几分宠溺的意味,让她心中不免警铃大作。   紫玉泡了新茶给梅衾端去,却听梅衾吩咐道:“晚上让宝婳来伺候吧,这些天你们都累了。”   紫玉连忙摇头,红着脸道:“奴婢不累……”   梅衾垂眸看向她,“紫玉,你听明白了吗?”   他那温和的声音里,却有着不容置喙的语气。   紫玉反应过来,脸色微慌,连忙跪下。   “奴婢……明白了。”   她这些日子仗着自己在绣春院伺候得久,一直以来就霸道横行,还怂恿其他人同自己一起排挤宝婳,这些事情三公子从来都是知道的。   但他向来不会干预丫鬟们之间的事情。   今日他开了口,分明是在警告紫玉。   三公子方才看着她的目光都冷了下来,这都是从前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   紫玉内心酸楚地想,她是宁愿自己当场就死去,也不愿意三公子这样看着自己。   待紫玉也退下后,梅衾才又叹了口气。   想来人心果然都是偏袒的。   不然他也不会嘴上对宝婳说要对其他丫鬟一视同仁,让她自己争取,之后却还是没忍住开了口,替她出了一回头。   深春院中溢出一股药香。   隗陌给梅襄配备的药材虽是复杂,但煎熬功夫也只需耗上一两个时辰。   可真正比较麻烦的是施针这个环节。   等到一切都结束时,隗陌忙得满身大汗。   “如此便可以了吗?”管卢问道。   隗陌摆了摆手,喝了口茶之后,才说:“按理是这样的,只要二爷不出门……”   他话音刚落,外面便来了个丫鬟,说是大公子回府了。   隗陌话音顿时戛然而止。   那丫鬟还说,晚上国公夫人请梅襄过去一趟。   梅襄漫不经心地披上外袍,漆黑的眸中,逐渐沉入一抹讽刺的情绪。   他的大哥在他服用了失情散的第二天就不在府上了,一直到今日料中他要不好的时候,突然回来。   这尺度未免掐得过于精准了些,就像生怕多留在府里一天,就会被梅襄弄死一样。   傍晚时分,穿花厅中灯火通明。   宣国公贪杯好酒,连同家里人吃饭都要寻个借口拉着几个儿子喝得醉醺醺的,被下人扶去歇下。   元氏作为国公夫人,在三个儿子面前一直保持着端庄得体的微笑,几乎是一视同仁的态度。   晚膳之后,待梅衾也离开。   元氏才笑着挽留梅襄,大公子梅衡将这些日子搜罗来的一些药材都让下人送去深春院中。   “爹寿宴的第二天早上,我便听人说京郊之处发现了一味罕见的玉萝草,想来多少都可以治理二郎的弱症。”   梅家三个兄弟,梅襄与梅衾都与宣国公年轻时的俊美模样十分肖似,只有梅衡生得更像元氏一些,虽不及两个弟弟,但也是俊挺高大,一表人才。   可他却是个瘸子,从一开始就不能同梅衾一样走仕途。   然而梅衡并不是天生的瘸子,他是后来才伤了一条腿。   后来他便一心学医,至今也有自己打理的药庄与医馆。   梅襄听了他的话只微微挑眉,漫不经心地说:“大哥这些年一直都在经营药铺药庄,想来一定能收集到很多特别有趣的东西了。”   譬如失情散这种在外面就极难寻到的东西。   因为普通的药物往往助兴,即便不得纾解微微损耗一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失情散却不同,若不纾解,它甚至会因为过热的体温,而将人烧坏了脑子。   要不失身,要不就做傻子。   这样狠毒的做法,果真是非他大哥莫属。   下人们正感慨着他们的兄友弟恭,下一刻就听梅襄又温声道:“大哥年纪轻轻就瘸了一条腿,应该当心另一条腿……”   “如果也瘸了,可能以后就再也走不了路了吧。”   他说着勾起唇角,恍若已经提前开始落井下石一般。   下人们“刷”地低下脑袋去,不敢再看。   这貌似是兄友弟不恭啊……   元氏鲜红的指甲陷入绣帕中,口中微微叹息,“二郎,你当初害得你大哥摔断了腿,难道如今还不肯原谅我们吗?”   梅襄漆眸恍若深不见底,叫人看不出情绪。   “母亲说笑了,我只是善意的提醒大哥而已。”   他的万般恶劣,似乎只要加上个“善”字,就真的是善了,叫元氏即便气顶着心口,也说不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他说着将茶盏放下,看着外面的天色道:“时辰也不早了,我便不打扰母亲与大哥了。”   他说着便离开了敬梓院中,踏入夜色之中。   他才一走,元氏便都遣退下人。   梅衡脸色才变得难看。   “按理说,他这几日就该受那毒性的反噬,起不来床了才是。”   元氏板着脸道:“该死的庶子,不论今晚上能不能叫他露出狐狸尾巴,之后都要想办法诱他出府,将他除掉。”   梅衡不语。   她看着元氏愤恨的嘴脸,心中却想,母亲她到底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三弟。   “母亲,日后这国公之位……”   梅衡冷不丁地提起。   元氏心口微微一跳,看他一眼,“你急什么,当务之急,是先将这庶子除去,剩下的你与三郎都是我的亲生孩子,我是绝不会亏待你们任何人的。”   梅衡若有所思。   梅襄离开了敬梓院后,管卢便提着灯笼,二人缓缓朝着回去的方向。   梅襄脚下一个趔趄,管卢连忙将他扶稳。   “二爷,后面跟着人呢,您撑着点……”   梅襄摇头。   不怪隗陌说他不能出门。   他所消耗的体力,竟好似一去不复返,身体竟愈发沉重。   这样的情况远比隗陌所说的要更为严重。   梅襄闭了闭眼,为了保持体力索性连话也不说。   管卢跟他这么多年,何时见过他这样,心中焦急不已,见身后不远处人探头探脑打量。   他唯恐对方会看出什么来,便蓦地将灯笼熄灭。   那人吓了一跳,等了一会儿便试探着走出来,想要将人找出。   结果过了片刻,前方灯影闪烁,那灯笼又被人重新点亮,那对主仆竟已经走出老远。   管卢粗声粗气道:“爷当心,夜风有些大,这灯笼一不小心就又灭了。”   他旁边的男子一言不发,大半个身体都沉在阴影之中。   那人便松了口气,一路跟了上去。   隗陌早就在路上接应着,当下套着梅襄的外衣,低声道:“你家二爷大概是真的藏不住了,只能今晚上在这人出手刺探的时候将他放倒,然后明天的事情,你们再想办法吧。”   管卢沉默点了点头。   他已经将他爷放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如今他要做的是,把那群人引回深春院去。   夜色愈浓。   宝婳摸黑去了老地方。   如果她没有理解错,三公子今晚上便会再给她一次表现的机会。   倘若她还是不敢,按着梅衾的话来说,他往后大抵也是不会再勉强她了。   宝婳进了屋去,心中却又迟疑着,三爷今晚上果真回来吗?   她摸到熟悉的卧榻,手指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猛地又缩了回来。   宝婳脸颊渐渐涨热。   她知晓自己应该下定决心了。   她温吞地缩到了榻上,想到待会儿三公子若真来了……心口便像是被一个小鼓捶打一般。   宝婳忍不住抱住枕头羞涩地滚倒在床上。   结果滚到里面去的时候,她竟一下子就滚到了一个热乎乎的怀里。   宝婳吓了一跳,可鼻间萦绕着的却是一股熟悉的冷香。   “三爷?”   宝婳惊讶得很。   梅襄眼睫微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落到了一旁的那道纤丽身影上,并没有开口。   宝婳却紧张坏了,没想到对方早就来了,她竟半点准备都没有……   她绞着手指,迟疑片刻才轻软道:“爷先前便与我提示了不止一回,我这些日子思来想去也终于想明白了,我……我这回定然会主动一些的。”   主动一些?   梅襄挑了挑眉,甚是可笑地发觉她今晚上仿佛还是带着任务来的。   “爷往日里对下人都很好,待我也很好,但爷别看我好像很娇气的模样,但我这个人很是吃苦耐劳,一点都不娇惯,待日后时日久了,爷就会知晓我的好处……”   她忸忸怩怩扯东扯西,终于扯了一箩筐的废话。   宝婳知晓自己总不能一直说着废话,只羞涩地揪着衣摆,像是说给他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我要给爷生七个孩子,爷要我主动也是应当的……”   梅襄听着她不着边际的话,便发觉软软的小东西越凑越近,他的目中微微不屑。   直到那双小手贴到他的身上,柔软的指尖找到了他的唇。   ——————   不过须臾……   宝婳便含着泪光,颤着声音道:“大概、大概是晚上没吃饱饭,我改日再来向爷证明决心罢。”   她一番折腾之后,下了榻去。   她的心口狂跳。   宝婳终于意识到自己今天晚上干了一件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了。   这件事情压根就跟她想的不一样。   跟吃五花肉、跟吃苦耐劳、甚至跟干体力活都不是一回事情。   她的勇气顷刻间漏了气,噗噗嗤嗤瘪了下去。   她脑袋里无数种情绪搅合在了一起一般,觉得自己一点用都没有,在对方面前出了个大丑。   她要离开,却发觉自己裙摆被什么东西绊住。   宝婳摸了过去,发觉那是对方的手。   这时候她若能有一盏烛照过去,便会瞧见梅襄那张白里泛着青、微微狰狞的脸。   他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将宝婳的裙摆抓住。   宝婳羞愧难当,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故作体贴地将他那只手塞到被子底下去。   她口中嗫嚅道:“爷好好休息吧……”   对方手指微微颤抖,显然被她气得不轻。   宝婳察觉到了,更觉得自己没脸见人。   大话是她说出口的,求了几日三公子也将机会给了她。   可偏偏临到关头她撂挑子不干了……   宝婳实在没有勇气继续,又实在是无颜面对,只好心虚地给对方掩好被角,然后羞愧难当地丢下三公子自己跑了!   屋中的梅襄就像一块烧得炽热的烙铁忽然间被人扔到了冰雪之中,暴露着的身体被冰冷的风雪裹挟拍打。   乃至宝婳最后一丝体温也从他的身上消失。   梅襄只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等到后半夜管卢终于同隗陌撂倒了先后四五个元氏派来的爪牙,这才匆匆寻回梅襄。   屋中终于有了灯光亮起。   隗陌见梅襄身上盖着被子,并未多想,只往他口中塞了一丸药,“这丸药应当能助你快些恢复体力,倘若不能,那便要等到明日晌午了……”   他说罢,便又悠哉坐到一旁去等着。   管卢打量着梅襄,迟疑着要伸手将对方身上被子掀开,却被对方呵斥。   “下去。”   梅襄的声音沙哑无比。   管卢愣了愣,便束手立在一旁。   过了一会儿,梅襄终于握动五指,缓缓坐起身来。   他的身上,冷汗几乎浸湿了内衫。   他的脸色更是阴沉欲滴。   隗陌扫了一眼,暗暗往门边相对安全的地方撤去一些。   管卢见他不动,要上前去扶,便被梅襄猛地抬脚踹倒。   大约是体力尚未完全恢复。   梅襄这一脚竟没什么力道,只叫管卢错愕地摔坐在地上。   梅襄双眸泛出寒光,近乎咬牙切齿,“谁准你将我丢在这里?!”   管卢不明所以,见他忿怒异常,连忙爬起跪下。   梅襄坐在床边,一手扶额,冷笑连连。   被那个蠢货趁虚而入也就罢了,然后再眼睁睁地看着她半途而废,将他晾到身体发凉……   就凭她?!   过了许久,梅襄才放下扶额的手。   他的脸颊雪白,在烛光下略显森然。   梅襄轻轻冷笑一声。   情绪却显然已经平复。   “回去吧。”   他的声音仿佛毫无波澜。   该清算的时候,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他绝对不会放过宝婳,绝对…… 第8章   梅衾醒来时,怀里躺着一个不着片缕的女子。   梅衾揉了揉眉心,忽然想起昨晚陪父亲饮了些酒,自己不胜酒力便早早回去歇了。   按理说,他那时候应当疲累不堪,很难会对女色产生兴趣。   但想到昨夜里宝婳在伺候,他便露出微微无奈的神情。   “宝婳……”   梅衾轻声唤了对方一声,便听对方嘤咛一声慢悠悠转醒。   对方转过脸来,却不是宝婳。   梅衾唇角的笑意微微凝固。   “怎么是你?”   纯惜看见他后,似乎比他还要吃惊,连忙坐起身,羞涩地用被子掩住身体。   “爷昨儿晚上喝醉了……”   纯惜低着头轻声解释。   梅衾语气温缓而冷静道:“我知道我喝醉了,可是,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纯惜抬眸瞧见他那张俊秀的脸上仍然是清明无比,半点也不含糊,手指慢慢收紧。   她知道三公子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   但昨天晚上他喝醉了,其他伺候他的丫鬟也都不在。   这实在是个难得的机会。   纯惜抿了抿唇,“因为……昨天晚上我本来有件事情想要同爷坦白。”   梅衾见她微微瑟缩,随手拿起床头的衣服给她披上。   “你这样……莫要受了凉。”   即便他当下心情不虞,却仍能关心身边的人。   这让纯惜很难不动容。   “你要与我坦白什么?”梅衾问她。   她咬了咬唇说,“三个月前,爷陪同夫人去檀香寺还愿,爷被山匪抓走,被困了将近两个月之久……”   “是,当时你与其他丫鬟关在一起,万幸贼人没有伤害你们。”梅衾说道。   纯惜道:“我要与爷坦白,在那段时期,一直被山匪威胁去伺候爷的人其实是我。”   梅衾神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是你?”   三个月前,他被绑架,单独囚禁在室内。   山匪怕有人认出地形,将所有人眼睛蒙住。   但梅衾毕竟出生矜贵,自幼未曾吃过半分苦头,没几日便病倒。   那群山匪便从另一间屋抓了个丫鬟出来,封住她的嘴巴让她去照顾梅衾。   如此这般,仿佛哑巴和瞎子互相照应一般,梅衾便靠着对方的悉心照顾这才扛过来了。   “照顾爷本就是我分内的事情,所以我之前没想说,但昨天晚上,我想还是应该同爷坦白,没想到我与爷便……”   纯惜说着像是害羞了一般,转而赤着脚跪在床前,一副死心塌地的模样,“倘若爷怪罪奴婢,奴婢也不怕罚,奴婢只想永远留在爷的身边。”   “我怎么会罚你?”   梅衾抚了抚她的鬓角,微叹,“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怎么不早些说……”   他将她扶起,温柔地向她承诺,“纯惜,你待我有恩在先,如今又成了我的人,往后我定不会亏待了你。”   纯惜看着他那双温柔如水的眸,仿佛顷刻间就能溺死在其中。   所以她就这么轻易的得到了他的心吗?   纯惜觉得仿佛在做梦一般,有种不太真切的感觉。   梅衾含着笑,似想到了什么,漆眸中的温柔顷刻间化为坚冰,随即再由坚冰融为毫无温度的温柔。   这厢宝婳做了亏心事一夜都没睡好。   到了早上,等她过去伺候的时候,发觉其他的丫鬟早就忙前忙后,梅衾也正在用早膳。   纯惜瞥见宝婳,便过来道:“今日爷这里不用你伺候,你……”   她话未完,却听见梅衾淡声道:“叫宝婳过来吧。”   纯惜这才收了声儿,没再说话。   宝婳心里虚得慌,见梅衾正好起身离开桌前,她便小步跟上,一直跟他到了次间。   梅衾坐下,宝婳便忙将茶捧来给他,极是小心讨好的模样。   梅衾扫了她一眼,若有所思道:“宝婳,昨天晚上……”   宝婳垂下脑袋甚是没脸道:“是我自己胆怯了,我……我辜负了爷给我的机会。”   梅衾听到这答案,无奈一笑。   “没关系,你还小着,未经历这些生出胆怯也是寻常。”   宝婳没想到这时候他竟还安抚自己,愈发惭愧,“真的没关系吗?”   三公子的脾气也太好了些,好到宝婳都觉得自己过分无比。   梅衾挑起唇角,“就算你不想做姨娘了,也没关系。   我只希望身边的女子都能做出愉悦的选择。”   他这样说反而令宝婳迷茫。   “那爷自己没有喜欢的女子吗?”   在宝婳的印象里,梅衾似乎永远都这样风轻云淡,看起来他仿佛对每个人都很在意,但实际上却又好像对谁都没有在意过。   梅衾双眸清透,目色温润地注视着宝婳,“自然也是有的,我很喜欢宝婳。”   宝婳骤然听他说出喜欢,脸颊又慢慢发热。   他见她羞了,又说,“常听人说喜欢的女子便如同一件喜欢的衣服,即便小心呵护珍藏,但却不会只有一件……”   他轻轻道:“而且也许以后衣服旧了,也就不会再喜欢了。”   宝婳的表情有些错愕,所以变成旧衣服的姨娘岂不是很没有前途?   他抬眸看向她,“但月钱还是照发的。”   宝婳立刻偷偷地松了口气。   梅衾见状终于忍俊不禁。   “宝婳,你可真是叫我欢喜。”   梅衾笑着摇头,宝婳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竟把想法暴露在了脸上,微微窘迫。   “那……我以后若是成了爷的姨娘,也会变成一件衣服吗?”   “方才那些话只是逗你罢了。”他朝她眨了眨眼,含笑的眸中掠过一抹狡黠。   “于我而言,女子和衣服可不一样,女子是娇花,是有生命的,若不仔细照顾,她们便极容易香消玉殒。”   他的声音仿佛永远都是那般温柔,对宝婳轻叹道:“所以宝婳,我不会轻易去决定一个女子的命运。”   这便是他一直以来对宝婳的态度,也是对所有女子的态度。   隔几日,到了纯惜的生辰这天,大清早上,梅衾便让人往纯惜屋中送了许多首饰与衣裳。   “听说衣服还是云裳阁的,纯惜姐姐实在是太得爷宠爱了……”丫鬟们热闹地议论。   最重要的是,梅衾对纯惜的态度也有了很大的改变。   他这些时日几乎将成倍的温柔都用在了纯惜身上,仿佛亲手给她制造了一个绝美的梦境。   纯惜在旁人艳羡的目光下,慢慢握住一串项链,心中却在想三个月前,真正照顾三公子的人到底是谁?   为什么,她至今都不出来寻三爷来讨这恩赏?   也许她已经死在了哪个不知道的角落罢……   纯惜缓缓吐了口气。   她很清楚,梅衾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所以,不管那个女子是谁,既然她已经冒名顶替,那么对方就永远都不要出现了吧。   这番动静后,大家都暗暗猜想,兴许要不了多久,纯惜就要成了绣春院的第一个姨娘……   宝婳听到这些,倒也没有什么意外。   毕竟纯惜伺候梅衾那样得久,成为他的姨娘也是迟早的事情。   至于自己……宝婳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在成为姨娘的这条路似乎走得甚为坎坷。   “宝婳……”   宝婳正要泡茶,紫玉便过来道:“爷屋里来了客人,要使唤下人,我肚子有点疼,你快些过去。”   宝婳答应下来,她才神色别扭地离开。   等宝婳端着茶进屋后,她终于也明白了紫玉为何跟见鬼似的……   因为那客人不是旁人,正是深春院传言会吃人的主子,梅家的二公子。   梅襄一袭白衫,整个人看起来极其柔脆。   他坐没个坐相,斜倚在扶手上的慵懒姿态却半点也不难看。   就像只慵懒散漫的狐狸一般,单单往那一伏周身雪白蓬软的皮毛都叫人挪不开眼。   他看向门口的宝婳,双眸间不经意地闪过一抹古怪的情绪。   宝婳觉得自己仿佛肢体石化一般,甚是僵硬地将茶送到他跟前。   “不知二爷有什么吩咐?”宝婳的声音听上去好似有些艰涩。   “你来得正好,我方才正觉得有些头疼,你帮我揉捏一下。”   梅襄温柔地、轻轻地同宝婳提出了一个请求。   宝婳为难得看着他的头,又迟疑道:“那……二爷的头上就只有一根玉簪子吧?”   她的目光飘忽得很,像是对他留下了阴影一般,生怕弄坏他值钱的物件儿。   梅襄勾起唇角,“是,只有一根玉簪。”   宝婳将信将疑地朝他身后走去,替他轻轻揉了几下,询问力度。   梅襄满意得很,没有要为难她的意思,她才渐渐缓了口气。   岂料又听梅襄淡淡的声音传来,“其实我的头上除了簪子,倒也不是没有旁的……”   宝婳怔了怔,便瞧见他信手拈下一根头发。   梅襄漫不经心地说:“比如说这根头发……”   “宝婳,你猜猜这一根头发,值多少钱?”   宝婳听到这熟悉的腔调,后背一寒,声音也变得战战兢兢,“一……一文钱吗?”   她惊慌地怀疑,他该不会想叫她赔他头发吧?   “这可是你二爷的头发,在你的心里,我就这么廉价吗,宝婳?”   他温柔地笑,却完全像个魔鬼一样。   宝婳忙缩回手指,泫然欲泣道:“奴婢不敢……只是爷就是将奴婢卖了,奴婢也是赔不起的……”   “你就这么廉价,竟都比不上我的一根头发?”   宝婳连忙点头,她一点都不值钱。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不过同你开玩笑罢了。”   “那爷不要我赔钱吗?”宝婳小心翼翼问他。   梅襄道:“我上回便同你说了,往后不会再为难你了,你现在信了吗?”   宝婳连忙点头,就算不信也必须得信。   好在梅衾很快便从外面回来,他过来后,梅襄便又替他看了一副古画,确认为真迹之后,梅衾才松了口气。   “今日二哥要去寺庙,可惜我另有事务在身不能陪同了。”   梅衾不由遗憾道。   梅襄笑说:“倒也没什么,只是今日有些头疼,方才宝婳按揉得十分到位,不知能否借她一日?”   梅衾愣了愣,目光扫过宝婳,随即温声道:“二哥能用得到她,自然是她的福气。”   他二人兄友弟恭,谦让了一番。   宝婳却懵了。   一直到坐上了马车位置,宝婳都想不到自己会被梅襄点名带走。   而对面的二公子手中把玩着一把折扇,似乎并不在意宝婳。   “二爷……”   宝婳低低地唤了他一声,便瞧见他冷冷地朝自己瞥来一眼。   那目光竟极其地不同于以往。   他看着她时,像是恨不得将她撕成碎片当点心一般,叫宝婳的声音一下子就哽在了嗓子里。   “宝婳,待会儿到了庙里可要记得好好拜一拜佛祖。”   他莞尔一笑,唇角竟浮现一抹酒窝。   方才那一眼,更像是错觉一般,叫宝婳颇有些恍惚。   今日梅襄没有将管卢带在身边。   而是带了四五个身材魁梧的壮士护卫自己。   宝婳并没有领会梅襄的话,但一路上往外看去几眼,便发觉跟在马车右边的麻脸汉子脸上的麻子好像就突然不见了。   再过一会儿又看了一眼,就发现另一个脸上有黑痣的汉子似乎黑痣也没了。   她放下帘子后茫然地想了一会儿,发觉好像不单纯是麻子和黑痣的问题……好像,他们连长相也变了。   宝婳心口猛地一悬。   战战兢兢地抓住梅襄的手臂,“二爷……”   她吓坏了,也顾不上避嫌,忙凑到他耳边去,轻声道:“我瞧见外面两个护卫好像换成了另外两个人了……”   至于其他的护卫因为在马车另一边跟着,宝婳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梅襄见她半个身子欺在自己身上,那日的画面便又潮水般涌来。   他压下眸底的阴鸷,轻轻一笑,“宝婳,你是不是累了?眼睛都看花了?”   宝婳连忙摇头,“是真的。”   梅襄却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轻柔安抚,“勿怕,待会儿到了寺庙里我再帮你仔细看看好吗?”   宝婳仿佛嗅到了什么味道,正想靠近些闻一闻,便听见梅襄似笑非笑的声音。   “宝婳,你我现在是要去拜佛,如果你现在就想要得到我的身体,这恐怕不大合适。” 第9章   宝婳发誓,自己绝对没有觊觎过二公子的身体。   但事实上她扒拉住他半个身体,还朝将脸儿往他领口凑去,就很难叫人不会误会。   宝婳脸颊微热,也顾不上什么气味儿,忙讪讪地退开与梅襄拉开了距离。   梅襄扫了她一眼,唇角挂着一抹寡淡至极的笑容。   今日出门不过是遂了他母亲的心愿罢了。   作为她的好儿子,他又怎敢如此不孝,整日里呆在府上,叫他母亲心急如焚,头疼上火。   如今他出来了,元氏便迫不及待地将他身边的护卫全都设计换成她的杀手。   可见她是有多急切地想要了他的命啊。   梅襄噙着嘲讽的笑意,身为她的儿子,他也只能帮助她早日得偿所愿。   至于他的身边缺了人手又不能没人伺候。   这个倒霉鬼叫宝婳来做却是再合他的心意不过。   到了檀香寺中,宝婳跟着梅襄进了正殿,余光扫了一眼身后可疑的人,见他们都未曾靠近,这才偷偷松了口气。   梅襄潜心拜过佛后,便叫宝婳过来扶他。   只是他似乎突然间便虚弱了下来,竟站起来都吃力。   “宝婳,扶我到后院去歇一会儿。”   梅襄吩咐道。   宝婳吓坏了,赶忙将他扶去后院一间客房,待他坐下以后,宝婳就瞧见他从脖子后摸出来一根银针。   “这是何物?”   梅襄说:“我方才突然就没了力气,想来多半是因为这银针暗算……”   宝婳诧异,“是……是外面那些护卫?”   他轻叹一声,口吻好似后悔,“我方才竟然没有相信你,现在看来,他们一定是来害我的。”   宝婳吓得僵住。   她这是和这寺庙犯冲了不成?   三个月前去一回,遇到了土匪,今个儿陪二公子去一回,竟又遇到了歹人?   宝婳拧着衣摆,眸里满是忧虑,愁得小脸都不见什么血色。   梅襄脆弱地咳嗽两声,宝婳这才将注意力放回到他身上,心不在焉地说:“我……我去给爷端壶茶来。”   梅襄点点头,她便出屋去。   过了一会儿,宝婳便回到房间里来,手里什么东西都没有拿。   她走到梅襄跟前,揪住他的袖子,惊慌无比道:“二爷,咱们逃吧……我方才听见他们守在前门说待会儿要冲进来把咱们乱刀砍死……”   宝婳一想到那又长又锋利的刀,不由地就觉得自己已经皮开肉绽死过一回一样,吓得一身冷汗。   梅襄颇是遗憾道:“可我如今浑身无力,已经跑不出去了,不如你自己逃吧。”   他还甚是善良地宽慰宝婳。   “至少能活一个是一个了,你说是不是?”   他说罢,便饶有兴致地望着宝婳,心中揣测着待会儿她究竟是左腿先迈出去还是右腿先迈出去呢?   但她的两条腿都很好看,其实伤了哪条他都会心疼。   倒不如,直接弄死她,给她留个全尸罢了。   这天底下敢那样侮辱他的女子大概也就彻底死掉了吧?   梅襄嘴角掠过冷笑。   到时候回去便告诉梅衾,这个蠢东西是死在了那些歹人的手里。   真是死得一点悬念都没有。   梅襄忽然间满怀期待。   “你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跑?”   宝婳却突然伸手将他抱住。   梅襄唇角的笑意顿时僵住。   “你做什么?”   宝婳双手穿过他的腋下,试图将他用力抱起,但显然很难……   她轻声道:“我要带着二爷一起走。”   梅襄声音温缓,却明显没什么耐心,“别说傻话了,要么今天我们俩都得死在这里了。”   宝婳却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眼中蓄满水光,甚是真情实感道:“爷死了也就罢了,万一死后,往后每天的半夜都到我床头阴森森地看着我怎么办,我不想这样……”   梅襄:“……”   他忘了,这个蠢东西是非常胆小怕遭报应呢。   梅襄还要说话,结果却被宝婳真的从背后托住了腋下,他脸上的神色一下子便僵住。   宝婳拖着他往外走,就听见梅二爷气急败坏地叫她放手。   宝婳假装没有听见,在那伙人出现之前,就把梅襄硬生生地从屋里拖到了屋外,指着墙角一个狗洞说道:“爷,咱们一起钻过去,他们就找不着咱们了。”   这件事情虽然是梅襄一手策划。   但中迷药却半点不假。   是以梅襄着实没有什么力气可以挣扎。   等那群歹人抽着大砍刀冲进屋子里的时候,却发现屋里空空荡荡。   “不好,叫他们给跑了!”   他们嚷嚷一声,便要往外冲去找人,结果院子外又冲进来一伙人。   那伙人为首的不是旁人,正是梅襄身边的管卢。   管卢带了十来个人,而那群人只有五人,所以毫无悬念,不出半个时辰,后院里便消停下来。   起初,梅襄消失不见的时候,管卢也吓了一跳。   好在没用多久时间,他就在墙外找到了梅襄的身影。   梅襄的白袍脏污不堪,坐在地上,唇角挂着一抹阴冷至极的笑容。   宝婳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缩着膝盖守在他的身旁,却碰都不敢再碰他一下。   管卢神情一下子变得极度怪异,甚至在听完宝婳抖抖瑟瑟的解释之后,看着宝婳的目光也如同看着死人一般。   这天底下,竟然有人让他家爷钻了狗洞……   如果管卢没有记错,他家爷应当还是个十分爱洁的人。   回到府里之后,管卢隔着屏风对梅襄道:“爷,那群人不肯招认出夫人。”   梅襄早就料到,冷笑一声,声音阴沉得能拧下水般。   “那也就没有活着的必要了……她不是会换人吗,你去换上几个会说话的,叫母亲她老人家好好尝尝自食恶果的感受。”   等管卢将私下换好的人送到宣国公那里时,宣国公也才从花街柳巷回来。   宣国公喝得醉醺醺的,扫了几个歹人一眼,随意问了几个问题,便不耐挥手让人将他们赶走,好似全然没放在心上。   元氏听说后,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又因为心虚地缘由,特意赶来守在宣国公床前,为他擦脸擦手。   她听着他的鼾声,依稀记得自己年轻时候嫁给他那会儿,他却是京中比梅衾都要出色的美男子……可如今他却变得肥胖,长满胡子,甚至常年流连在烟花之地。   想到此处,她的眼中便生出深深的怨念。   宣国公忽然醒来,元氏忙又收敛表情,温声道:“老爷你醒啦?”   她要扶他,却见他坐起身后,一言不发。   他定定地望着她,叫她心下不由一沉。   宣国公蓦地反手给了她一个巴掌。   元氏被打蒙了。   “你谋害他?”他一字一句质问。   元氏道:“我没有……”   “他受了再大的委屈都不曾找过我这个父亲,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宣国公的神情冰冷至极。   元氏终于看清楚了他眼中笃定的意味。   她登时从床边站起,冷笑连连,“你是不是觉得如今用不到我们元家人了?别忘了,当初要不是我肯嫁进你们国公府里,你父亲早就死了……”   宣国公将她的话打断,“我父亲已经就死了。”   “况且……”   他的脸色微微嘲讽,竟与梅襄的表情有几分奇异的相似,“是你自己要嫁给我的,我可从来没有求过你。”   他说罢便离开了屋中。   元氏站在原地气得浑身哆嗦,怒地将能看见的东西全都砸烂。   是她要嫁给他的又如何!可他娶了她凭什么不好好待她?凭什么要去对一个妾侍一心一意!   元氏满脑子都是宣国公当时对她说的话。   当时宣国公说,容不得柳氏便不会娶她。   她以为自己能有本事得到他的心,笑着答应了。   她现在十分后悔。   后悔没在嫁过来之前,就弄死柳氏那个贱人!   宝婳从太阳高升的时候,就一直跪在梅襄门前,跪到了月亮升起。   她跪在地上,跪得下半身都发麻了。   可梅襄仍没有出现过,也没有人敢让宝婳起身。   一直到后半夜,宝婳觉得自己不行了。   没什么体力且很柔弱的身体慢慢往地上伏倒。   她觉得自己身上很烫。   恍惚间,宝婳脑子里还胡思乱想着。   难道她这就是传说中的小姐身子丫鬟命?   虽然不是什么好词儿,但好歹和小姐沾了边啊……   小姐每个月的月钱一定很多……   宝婳迷迷糊糊地,眼看整个儿都要栽倒,下一刻忽然就落进个柔软温暖的怀里。   “桑若求见二爷……”   宝婳听见“桑若”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桑若不就是三个月前答应带还是粗使丫鬟的她去寺庙上香的桑若?   还是说,是半年前不嫌弃她,看她可怜坚持要将她从牙婆手里买下来的桑若?   又或者是一个月前,舅母忽然病重不得不告假归家的桑若?   宝婳迷迷糊糊地好像又想起来些什么。   就看见眼前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室内的光从门缝里流泻出来,同周围黑暗形成了鲜明对比。   宝婳看见一双穿着木屐的双脚。   梅襄身上松垮地披着一件墨色宽袖绸袍,乌发披散,潮湿滴答着水,他的脸上仿佛也氤氲着淡淡水汽,沐浴后的肌肤在黑袍下如玉脂一般,惹人指痒。   他慵懒地倚在门边,整个人看起来竟十分地……诱人。   宝婳脑袋里浮现这两个字后,便立马打了个寒噤,清醒了过来。   这时远处竟又有一对主仆提着灯笼赶来,竟是三公子梅衾。   桑若扶着她,眼中充满了忧色,“宝婳,我回来了……”   宝婳这才想起来,桑若她府里最好的朋友。   一个月前,她们同三公子梅衾一起从山匪手里赎了回来,可桑若的舅母生病了,桑若就急匆匆地回家去了。   “桑若……”   宝婳一开口,滴水未进过的嗓子竟也干涩无比。   “二哥,母亲她……”   这厢梅衾却神色不明地与梅襄提及了元氏。   梅襄并不想谈论此事,只神情淡淡道:“我也不想,一切都是父亲的决定。”   梅衾神色掠过一抹难色,随即扫了宝婳一眼,声音难得流露出几分冷淡。   “二哥,宝婳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子,你为何总与她过不去?”   这样的语气,显然对梅襄这个兄长有些不敬。   然而梅襄却只是唇角挂着冷笑,心想这个低贱的东西竟然还有这么多人护着。   “那就看在三弟与桑若的面子上……”   “算了吧。”   他轻轻地开口,好像这几日在宝婳这里所受的羞辱都能一笔带过。   桑若连忙松开宝婳,谢过梅襄。   梅襄却在众人的视线下缓缓走到宝婳面前。   “二……二爷……”宝婳舌头都好似打结了一般。   梅襄想,他平生没有受过多少羞辱,唯二的两件事情,都是宝婳做的。   梅襄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用着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倘若你是母亲派来羞辱我的人,那她这回可真是太成功了。”   宝婳眼睫颤抖,他的脸一下子凑得很近,仿佛想要将她的模样看清。   又仿佛是想要将她即刻撕碎。   他冰凉的手指突然就滑落到了宝婳脖子上,让宝婳浑身一僵。   宝婳能感受到脖子上那只手,并不是他平日里所表现的那样羸弱无力。   甚至他的每一根手指,都可以明显地叫宝婳感受到威胁。   可他并没有收拢五指,只是将宝婳拽近,在她耳边微微启唇:“听好了,宝婳。”   “生不如死的日子,在后面呢。” 第10章   对于梅襄的话,宝婳有些震惊,也有些错愕。   她着实是想不到自己同梅襄有什么仇怨。   桑若将宝婳送回房,见宝婳心不在焉,问宝婳:“方才二爷同你说了什么?”   宝婳小脸发愁,但只轻轻摇了摇头。   她不敢说。   二爷要她生不如死这么可怕的事情,也许只是她耳朵听错了呢?   一定是她听错了。   宝婳像个乌龟一样,很快就把梅襄的警告当成错觉在心底挖个小坑给埋藏起来。   她牵着桑若进了屋,将自己珍藏在罐子里的铜钱全都摸了出来递给桑若。   “我这里又攒了些钱,你若不够用都拿了去吧?”   桑若看着她那铜钱,失落道:“宝婳,我的舅母她已经去世了。”   她已经不需钱急用了。   她上个月得知舅母病重之后,便告假回家。   其实到家里没多久舅母就去了。   宝婳脸色微黯,对她说了声“节哀顺变”。   桑若便掏出来一枚玉佩给她。   宝婳惊讶道:“这玉佩你没拿去卖钱?”   当时桑若急需用钱,宝婳又穷得兜里干净,便将这玉佩给了桑若。   桑若含糊道:“有人借了银子给我……”   借了很多很多,多到桑若自己都不敢想。   所以桑若当时便没有拿宝婳这个玉佩抵押换钱。   “你三个月前在那土匪窝里被选去照顾三爷,三爷才给你这个当做信物。”   桑若说:“宝婳,你是不是告诉了三爷对他有恩这件事情,他才提拔你做了他的贴身丫鬟?”   宝婳握住玉佩,听到桑若地话又迟疑地摇了摇头。   她当初其实将玉佩给了桑若后,也怕桑若将钱花个精光,根本就赎不了玉佩还她,所以她也不敢告诉三爷。   她自己那样努力攒钱,一部分的原因也是希望自己能攒够钱将玉佩赎回来。   到时候,她就拿着玉佩同梅衾坦白。   她要告诉梅衾,三个月前,得他承诺与信物的人就是自己。   如今桑若回来了,玉佩也没被卖掉,宝婳终于也可以将这件事情告诉梅衾。   好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发生。   宝婳更是将梅襄那句恶毒的话给抛到了脑后。   第二天早上,桑若便离开宝婳屋里,回到自己办事的地方去交接一番。   同宝婳不一样,桑若是负责采买办事的丫鬟,包括宝婳,也是桑若当时看她可怜选进府里来的。   宝婳早上往绣春院去,进屋的时候,却看到许多小丫鬟正在将屋里一些物件往外拿去。   宝婳见紫玉立在廊下指使,便忍不住过去问道。   紫玉扫了她一眼,本不想与她说话,但这事情着实不算小事,她便忍不住开口,“你还不知道吧,纯惜姐姐病了。”   宝婳微微错愕。   紫玉指着丫鬟拿走的东西道:“纯惜姐姐好像染上了什么怪病,躲在屋子里瞒了几日,瞒不下去了,三爷知道了,昨儿连夜去为她请了大夫。”   宝婳恍然。   难怪梅衾昨晚上回来的这么晚。   紫玉又叹,“三爷真是个大善人,倘若是我能得三爷如此对待,我死了都甘愿。”   旁边丫鬟又纷纷附和。   毕竟纯惜为了不离开三爷,竟自私地隐瞒这件事情。   若是将病气过给了三爷怎么得了?   偏偏她都这样做了,梅衾都还不生气。   谁能不觉得感动?   包括宝婳也觉得感动。   她真是再也没有见过三公子这样好性儿的人了。   可惜梅衾今早便心思沉重,早早出了门去。   丫鬟们不知内情,只知道国公夫人要去尼姑庵住上个把月,听说是为了给宣国公祈福。   大家都觉得这是个不打紧的事情,所以也没有人留意到主子们微妙的心情。   过几日,眼见着纯惜实在不能转好,梅衾终于吩咐人要将纯惜送到庄子上去了。   如此一来,也算是仁至义尽。   紫玉等人听说了,都唏嘘不已。   夜里纯惜躺在厚重的被褥底下,脸上早就没了先前的白皙艳丽,病弱蜡黄得像个鬼一样。   先前风光赏赐进来的那些珠宝首饰,那些香衣华裙,她都再也没有机会穿上。   纯惜让送饭的人帮自己带一句话,她要见梅衾最后一面。   送饭的下人都觉得不可能。   可偏偏这天晚上,梅衾还是让她如愿,见到了自己。   同这间污浊屋子格格不入的三公子在简陋的木桌旁点亮了蜡烛,他只身进屋来见她最后一面。   他的双瞳间映着温暖跳跃的火焰,叫纯惜感受到了几分熟悉的熨帖。   那是她的三爷啊……   让她贪婪到不顾病气可能会传染到他身上,她也自私地不想同他分开的梅三公子。   她不怕死,她只怕离开了他的温柔。   仿佛只要他愿意,他的温柔可以让天底下所有的女子为之上瘾,再也离开不得。   “纯惜,你后悔吗?”   梅衾脸上似乎有着一丝悲悯。   一朵艳丽的花还未来得及绽放在他身边,便转瞬枯萎,容光不再。   到了这个地步,纯惜甚至不敢去想后悔这两个字。   她只是问出了自己心里的疑惑,“三爷为什么一直都不肯碰我……”   在她身体好的时候,哪怕只与他有一宿的露水情缘,她也能死而无憾了。   可他对她再好,都不肯碰她。   她以为梅衾会说出一些宽慰的理由来安抚她。   “我不碰你,只是单纯地不喜欢你。”   “就好像,我的身边可以有十个宝婳,每一个宝婳我都会很认真的疼爱,但我永远不会考虑你。”   他的声音,温柔至极。   纯惜错愕,气急之下竟猛地咳嗽起来。   “所以爷是记恨我爬了床?”   她慌忙地为他寻出了一个理由来。   梅衾定定地看着她,轻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怎么会因为你爬床就这样对你呢?况且日后我屋里人若抬为了姨娘,那你必然也是姨娘中的头一等,是不是?”   他最后那句“是不是”的问话,分明语气笃定。   纯惜心中霎时一凛。   原来……她们这些下人想的什么,三公子他全都知道。   在纯惜的眼中,梅衾那张温柔俊美的面容渐渐变得模糊几分,让她没来由地一阵寒冷。   “爷知道那个在土匪窝里照顾爷的丫鬟不是我?”   纯惜颤抖着声音问他。   梅衾叹息,“起初不知道。”   寥寥几字,让纯惜更是一阵胆颤。   “那,我这病是……”   纯惜哽咽着,忽然就问不下去了。   她实在是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   “纯惜,你好好地再想想……”   那道曾经令她迷醉的声音,如今却比夜色更凉三分,“你错在了哪里?”   木门“吱呀”打开,又被合上。   纯惜瞪大了眼睛,看着屋顶,直到那残烛忽然被风刮灭。   屋中陷入了无尽黑暗。   她错在了哪里?   ……他这是变相地承认了。   承认他刻意用温柔蒙蔽她,然后用温柔的姿态将她慢慢绞杀。   纯惜慢慢攥着被子往身上扯,好像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她爬了他的床也许只是引起了他的不满而已……   是她自己自作聪明,自以为谎称自己是三个月前照顾过他的人就能被他青睐有加。   他并不在意这些微不足道地小把戏。   只是单纯地想要悄无声息地解决她这个麻烦。   她先前说,她在梅衾被绑架的时候曾经照顾过他。   其实她当时只听见那些歹人拉起了门边一个小丫鬟,凶狠地让对方去照顾梅衾。   可她们眼睛都蒙上了,她不知道那个丫鬟是谁……   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就更不知道了。   但很显然,在被囚禁的日子里,在三公子的身上发生过一件特别的事情。   那件事情,也许会触及他的逆鳞。   会让他温柔而漫不经心地设计,将视为娇花的女子轻轻掐断。   作者有话要说:  宝婳,危 第11章   纯惜的所有东西都被人收拾出来,送出了府去。   宝婳听说了这些,反而有些怪异,总觉得这样收拾得太过干净。   尤其是从下人们也不再议论纯惜时,这个地方就好像从来没有纯惜这样的人出现过一样。   是以她伺候梅衾时,忍不住问道:“纯惜姐姐不回来了吗?”   梅衾看着书,温声答了她一句:“她若好了,当然可以回来。”   宝婳见三公子和往常并没有不同,那颗不安的心才又渐渐落回了原位。   她见梅衾看书看得入神,不忍打扰,但又因心中有话要说,始终不愿离去,便寻了块抹布在他周围转悠,手里擦着桌几台面,眼睛却凝在他的身上,迟疑着怎么开口才好。   梅衾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终于无奈地将书一合,抬眸看向宝婳。   宝婳被他逮个正着,连忙收回视线继续去擦桌子。   “宝婳,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宝婳就等他这句话,连忙丢了抹布,走到他跟前来,轻声道:“我想同爷商量个事情。”   梅衾笑说:“你说就是,何苦要在我身上看出个洞来?”   宝婳被他这么调侃,竟有些羞了,忸怩一阵,轻声道:“过些时日便是花灯节了,爷会去街市上吗?”   梅衾听她这么说,目光微微疑惑。   宝婳连忙解释道:“我……我存了一肚子的话要同爷说,只是这里说话不大合适,我想那天晚上同爷说个清楚,爷会去吗?”   梅衾听她这样急切,忍不住笑,“可是,那么多人,你能找到我吗?”   在府里说,或者现在说都会省事很多。   她是个头脑简单的丫鬟,可这回要说的话指不定怎么郑重,竟叫她还花了这样旖旎的心思。   大抵是近些年那些不着调的戏曲太多,致使不少男女幽会结缘的好事都发生在花灯节下。   宝婳羞答答的样子,很难叫人不联想太多。   “旁人兴许很难,但三爷这样的人,我一定能寻着的。”   梅衾不愿驳她,只微微颔首,便叫她欢喜坏了。   宝婳觉得,自己先前与三公子相处似乎都没有一次顺利的。   这回她定然会在那样特殊的日子里,与三公子好好地敞开心扉一回,叫三公子明白她与他早就结下了缘分。   晚上梅衾约了梅襄在烟澜阁中吃酒。   说是吃酒,其实是想要与梅襄为母亲说情。   梅衾只知道元氏对梅襄很是不喜。   但若说他们往日里有什么龃龉,他并没有看出端倪。   所以前些时日的事情,闹到元氏都要被送进秀华庵去,这让梅衾一直耿耿于怀。   宝婳同紫玉跟着过去,一路上心里忐忑不已。   好在紫玉抢着要伺候梅衾。   是以里面但凡有个传唤什么,她头一个便冲了进去,宝婳也就能心安理得地躲在外间,避着些二公子了。   虽然宝婳自欺欺人地觉得梅襄那天的话只是个错觉。   但……不管怎么说,她都不敢再立刻出现在他的面前。   尤其是梅襄看她的目光,是那样的叫人后背发凉。   过了会儿紫玉出来时,俨然换了不少剩菜堆在外面桌上。   “这些菜都是两位爷赏给咱们了。”   宝婳发觉那些菜有些其实只吃了两口就没再动过,腹内馋虫亦是有些躁动。   紫玉又拿出一壶酒来,不甘不愿地对宝婳道:“人家说杯酒释前嫌,今晚我同你喝光这一壶酒,往后我便不为难你啦。”   宝婳见她这泼辣脾气竟能主动朝自己低头,有些不信道:“真的吗?”   紫玉哼了一声,大声道:“当然是真的!”   谁让三爷稀罕宝婳……她可不想为了宝婳,让三爷以后再也不理自己了。   夜色更浓,冷风从湖面上吹拂进来,竟是阵阵凉爽,此处饮酒,实则十分快慰。   室内梅衾又敬了梅襄几杯酒,语气也显露几分醉意。   “我知母亲她多年来为了柳姨娘的事情一直心存芥蒂,倘若她做过伤害二哥的事情,我必然也会想办法开解母亲的。”   梅襄唇角噙着一抹淡笑,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捏着酒杯,轻声道:“我待母亲一直敬爱有加,从未与母亲生出过嫌隙,倒也希望三弟早日为我问明缘由,究竟是那处做得不得体了,让母亲她不能释怀……”   他的话语滴水不漏,竟好似不为所动,措辞却又圆滑至极。   谈话至此,梅衾差不多也明白梅襄的心意。   梅襄懒得与梅衾周旋,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醉倒。   很快,梅衾便披上了氅衣,从烟澜阁里出来。   他心中揣着沉重,径直往外走去,小厮便匆匆过来将喝了些酒趴桌上睡的紫玉唤醒。   “二爷吃醉了在里面歇下了,三爷也回去了,你们快些跟上。”   紫玉这才清醒,晕晕乎乎地跟了上去。   过了一会儿,宝婳从桌底下钻出来,竟一下子撞到了脑袋碰翻了不少碗碟。   宝婳吓了一跳,害怕地爬到墙角上,捂住耳朵,小声道:“打……打雷了。”   她脑袋虽然已经同浆糊没俩样了,但她还是晓得打雷的时候最容易遭报应了。   宝婳不想遭报应。   她见雷响一阵子就消停了,便慢吞吞爬起来。   她摸了摸自己红扑扑的脸颊,神情迷糊得很,顺着墙往屋里走去,发觉屋里也是漆黑的。   “三爷在吗?”   宝婳打了个酒嗝,傻乎乎地对着窗口问了一声。   她低头瞧了一眼发觉窗户外面竟然直接就是水面。   她甩了甩脑袋就要往外走去,就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动静。   榻上似乎坐起个黑黢黢的人影。   宝婳看了过去,迟疑地唤了一声“三爷”。   梅襄听见这个声音,腹中热酒竟渐渐勾出一阵火气。   “是你啊,宝婳……”   他眯了眯眸子,语气竟叫人听不出喜怒来。   宝婳怔怔地,觉得这声音有些不像三爷。   “你……你是三爷吗?”   她已经都走到了门边,手臂抱着门框,脑袋里好像也灌进了酒一般,着实有些分辨不清。   对方轻笑一声,拍了拍床榻,对宝婳道:“过来。”   宝婳觉得自己一向乖巧,别人叫她往东她绝不往西。   所以他叫她过去,她二话不说就过去了。   她走到床前被什么东西一绊,便一屁股坐到了脚踏上。   宝婳伸手便摸到了梅襄的腿。   她双眸迷蒙不已,但还记得自己要说什么。   “三……三爷,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梅襄抓住她一缕头发,问她:“还记得我上回说过的话吗?”   宝婳点了点头,“记得。”   “我说什么了?”   宝婳掩唇打了个酒嗝,大声道:“想要,就自己来。”   梅襄又笑,发觉这还真是他说过的话。   他抬手拍了拍宝婳的脸,意味不明道:“这是第三回 了啊……”   宝婳哼哼唧唧地将脸贴在他的膝上,像个娇气的小奶猫似的。   她被他拍地烦了一口咬住他的手指。   反被他掐住了脸颊,被他另一只手提起。   她扯住他的袖子,含糊道:“你的声音……不像三爷。”   对方冷笑一声,“我本来就不是……”   只是他话未说完,便被宝婳扯住了领口一个劲儿地闻。   宝婳的鼻子都贴到他脖子上,热乎乎的喘息也扑在他的脖子上。   她终于闻了个仔细,又心安下来。   “气味是爷的气味呢……”   宝婳安心地搂住他的脖子,想起了什么,又说:“我,我喝了酒,敢同爷困觉了!”   “像上回那样,做到了一半,你就跑了?”   梅襄垂眸,发觉那些屈辱的事情还真是阴魂不散。   宝婳用力摇头,“我已经很有勇气了,五花肉再难啃我也不会啃到一半就跑了。”   “真的?”   对方的声音里明显带着一丝恨意。   “说谎是要遭报应的……”   宝婳一听见报应,连忙摇头。   “我……我不想遭报应。”   她懊恼地发觉自己其实没有勇气,好像又说谎了……   醉酒中的宝婳一下子就有了种强烈的预感。   她觉得她的报应就要来了。   宝婳连忙松开了抱住对方脖子的小手。   对方也不扶她,她便自己从他身上滑摔到了地上。   她想找了个角落躲了起来。   生怕被报应找上门。   可是她的手腕一下子被人握住。   宝婳颤抖央求道:“我……我想躲起来。”   “真的怕遭报应吗?”   “真的……”   宝婳点头。   对方轻笑一声,声音恍若诱哄,“怕就躲到爷这儿来。”   宝婳连忙又爬回他身上。   梅襄唇角渐渐勾起一抹得逞的弧度。   “傻孩子……”   他将这个蠢东西抓在手里的瞬间,简直太高兴了。   然后宝婳就听见他温柔又阴森地在她耳边道:“你的报应就是我啊。” 第12章   宝婳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梦里她抱着一个鸭脖子啃。   可惜她因为喝了酒,没什么力气。   对方似叹息一声,忽地抬起雪白的翅膀将宝婳整个盖住。   宝婳后知后觉才发现这鸭子是活的。   宝婳吓坏了,连忙想跑。   却被这只冷笑不已的鸭子死死地禁锢在怀中。   等到冷风从窗外裹进来的时候,宝婳才慢慢地发觉事情的走向不对。   哪里有什么鸭子……   甚至不仅不是鸭子……他连三公子都不是。   宝婳的意识慢慢地清醒几分,竟想到了方才与他的对话,那些因为醉酒而迷糊想不起的事情,忽然间被风吹开了云雾。   他的声音跟三公子一点都不像……甚至,这个声音平日里宝婳听见了都觉得头皮发紧。   宝婳颤抖地吐露出几个“你”字,却听对方低沉的笑声。   那笑声放肆而清越,隐隐熟悉的腔调让宝婳更是吓出冷汗。   良久之后,宝婳的脑袋又涨又沉,灌进脑袋里的酒仿佛化作了汗发了出去。   经了这么一阵折腾,她哪里还有什么醉意,却因为方才某些记忆浮现,手臂上竟忍不住浮起鸡皮疙瘩。   听着对方平缓入眠的呼吸,宝婳觉得自己心都要蹦出来了。   她轻轻伸出手去,就碰到了对方温热滑腻的肌肤,她吓得一个哆嗦,忙又缩回手指。   她朝另一个方向摸去。   摸到了自己的衣服偷偷套上,便见鬼似的滑下了榻。   宝婳摸到了桌上熄灭的蜡烛,和一旁点蜡用的火折子。   她迟疑了片刻,将蜡烛点亮。   她战战兢兢地扶起蜡烛转身……   然后宝婳就看见本该睡着了的梅襄竟睁着眼睛,柔黑的眸中恍若深不可测。   在蜡烛点亮之前,他的视线一直在注视着宝婳,却并不出声。   就像看戏一般,饶有兴致。   他身上的袍子也微敞开,露出白璧一般的锁骨,让人看得甚是脸红心跳。   而始作俑者却好似被冻在了原地。   梅襄手指卷起肩上一缕乌发,勾着唇角,丝毫没有要遮挡意思。   “喜欢你所看到的一切么?”   宝婳震惊得很,手里的蜡烛也吓得掉落,咕噜噜地滚开。   烛焰熄灭,室内又重新恢复到了黑暗。   宝婳这回彻底地腿软坐在了地上。   “你……你是二爷……”   宝婳觉得自己好像瞬间就从一个美梦里掉进了一个噩梦。   梅襄赤着脚踩在了光洁的地面上,他一面轻拢衣袍,一面发出森凉的笑声,“这可怎么办才好呢,宝婳?”   宝婳满脑子都挤满了从前的画面。   “二……二爷……”   宝婳小脸发白,手脚都没了温度。   他的声音,他的味道,还有他的体温……   原来先前她晚上遇到他时,他都不说话,并不是因为三公子生她的气了。   而是……而是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三公子。   “你……你与我,你对我……”   宝婳不知道要怎么形容他们的关系,她一直缩到了最角落的地方,慢慢攥紧自己的裙子。   那个词、那个词太难以启齿了。   “你先前一直都……欺负我……”   她憋半天,讷讷地憋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这你可说错了。”   梅襄眸色微转,瞳仁里映着幽幽的月色。   “你好好想想,你先前都对我做了什么?”   宝婳一下子就懵了。   先前……她一直都以为他是三爷,所以……   他将袍带系上,勾起唇角,“准确来说,那天晚上,是你欺负了我啊,宝婳。”   宝婳脑门上顷刻间落下一滴豆大的汗珠,发觉自己的脑袋里已经一片空白。   “你每次得逞以后,便拍拍屁股就走人,弄得我都不知道找谁负责……”   他的口吻似遗憾,却又慢慢流露愉意,“不过今晚倒好,是你自己点了蜡烛,叫我看见了你……”   “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话吗?”   他转头看向宝婳,情绪没有一丝的起伏,问的问题却残忍至极。   “你是自己死,还是过来,让我将你弄死?”   宝婳见他忽然就站了起来,吓得连忙后退到窗边。   他、他那天在她耳边说的话,压根就不是她的错觉……   她嫣润的小嘴抖了几下,也没抖出个字来。   她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就愣是从受害者的身份变成了迫害者。   虽然……她也终于知道他先前为什么那么恨她了。   宝婳想哭,可因为太过震惊,眼泪都掉不下来了。   她见他又朝这里迈来一步,忙扶着窗子。   她现在很是相信他要她生不如死的话是真的了……   “二……二爷,我……我想通了。”   对方果然又顿住。   宝婳退后了两步,实在害怕他的迫近。   “哦……你想通了什么?”   宝婳也不知道自己想通了什么,只干巴巴道:“我玷污了二爷,实在没脸活在这个世上了……”   她说出这话时,终于有了泪意。   宝婳觉得自己这时候表现的甚是英勇。   “我还是自己死罢。”   她说完就迈着腿爬上了窗框。   她看着水面,面色微微恐惧。   而梅襄就立在那里,既不催促,也不阻挠。   她死的一点诚意都没有。   他甚至清楚地看见她在月光下先用脚尖试了试水温,然后才一脸为难地朝水里沉了下去。   这是一座建立在河上的水榭,挨着水面,梅襄从前也只知道喝酒乘凉是痛快的,却还不知道叫人自尽也能这么痛快。   他悠哉走到窗前,手肘倚在窗台上,不禁露出冷笑。   她有本事死,沉水里别露出脑袋才算本事。   他手指叩了叩窗框,随即将管卢叫了进来。   过了片刻,宝婳便发觉四周忽然多出些人下水来。   那些人都朝着宝婳游来,宝婳以为他们是来救自己的。   起初她还觉得,梅二公子可能只是个嘴硬心软的人罢了。   等到后来,宝婳被这群人逼离所有可以扶着撑着的地方,不停地游都没得消停的时候,她终于领会了梅襄恶毒的用意。   而梅襄就在窗户口借着大好的月色观赏这一幕。   最终宝婳还是奄奄一息地沉进了水里去。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打捞上来的。   只知道自己有意识时就已经落在了梅襄的手里。   她还在那张榻上,她方才把他当成白毛鸭子的地方。   梅襄则笑着将她揽到怀里,将她湿透的衣服一件件解开,语气恍若叹慨。   “要不是我及时派人去捞你,只怕你早就死透了吧?”   宝婳眼睫轻颤,满心的都是对他的恐惧。   他分明知道她不想死的……   可他见她想要借着跳河水遁,不仅不揭穿,还恶毒地叫来人将她堵在水里,一点一点地耗干她的体力。   宝婳记得自己在水里看到窗口的他,即便被夜色模糊的五官,但月光下白衣乌发的身影仍是清绝无比。   可宝婳那时候却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个会掏心挖肝唇角沾血的魅惑男妖。   她累到手指都抬不动,他却还抚弄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温柔问道:“与我说说,你心里爱谁?”   宝婳根本就不想理他。   他干脆……就弄死她好了……   她正要有骨气一回,就发觉他往日里那只长而白净的手指缓缓扣住了她的脖子。   “是……是二爷。”   宝婳连忙结巴地说出答案。   “三心二意的东西……”   他阴森森地收紧手指,并不在意她的答案是什么。   他就是想看看她多有骨气。   “谁准你背叛我弟弟?”   他的声音似笑非笑。   宝婳一听,忙又颤颤巍巍地握住他的手腕。   她顿时欲哭无泪,“对……对不起,我说错了。”   她怂得比墙头草掉头的速度都快。   她已经没有让自己死在梅二爷手里的勇气了。   尤其是梅襄一会儿捏着她的手指,一会儿抚过她的耳朵,就像是寻着一个有趣的玩具一般,爱不释手。   可宝婳却觉得自己会被捏碎手骨,会被撕掉耳朵,在他怀里都快抖出病来了。   “我现在心情很不好,你打算怎么安慰我?”   他眼睫微弯,十分高兴地问她。   宝婳被迫在他怀里无比可怜地道:“我唱歌给二爷听……”   “行罢……”   梅襄发出冷笑,仿佛甚是勉强地答应下来,“那就拿你自己来安慰吧。” 第13章   倘若时光能够倒流。   宝婳希望那天晚上,她没有点上蜡烛,也没有看见梅二公子衣袍半解、秀色可餐之貌。   梅襄说,向来只有他占别人的便宜,从来没有别人占他便宜的道理。   所以宝婳从他这里占了多大的便宜走,全都要讨回来。   而对于宝婳而言,那一晚最大的噩梦竟然既不是看到梅襄的那一瞬间,也不是被他逼着跳河的时候。   而是他贴着她凉凉的小脸,笑着在她耳边问她五花肉的滋味怎么样。   就好像,将宝婳过去打在他脸上的一个耳光,重新还给了宝婳一样。   宝婳噙着泪珠,还不敢还嘴,只能生受了他这块叫人无福消受的五花肉。   宝婳回到自己卧房里把自己埋到被子底下,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想吃五花肉了。   “宝婳,你怎还没起来?”   紫玉寻了过来,却发觉她拱在被子底下,竟也不嫌闷热。   她哪里知道宝婳是才回的房,压根就不是昨天晚上就回来的。   “我、我头疼……想多睡一会儿。”   紫玉以为她酒量不好,口中埋怨道:“你快些起来,莫要欺负三公子他脾气好……”   等她走后,宝婳才慢慢露出脸来。   宝婳听到三公子心中一下便懊恼了起来。   她甚至还生出了一个十分可笑的念头。   倘若她告诉三公子她先前不小心睡了别的男人,三公子还肯要她做姨娘吗?   等到晌午后,宝婳仔细收拾了一番才温吞地去见梅衾。   “宝婳,你怎么了?”   宝婳杏眸里布着血丝,就好像晚上没有休息好。   她的小脸愁容惨淡,就差在脸两侧写上个“惨”字。   她这样的可怜,很难不叫人注意到。   宝婳垂着脑袋,昨夜挂满水珠的长睫此刻也轻轻颤抖,口中嗫嚅着,“我……我昨天想起一些从前的事情。”   梅衾打量着她,不由猜测,“你从前是不是过得很不好?”   宝婳拧着袖子,心里都快纠结成麻花。   她蹙着秀眉,“我……我从前……”   她咬了咬唇,飞快地把要说的话说出了口,“我从前可能被其他男人欺负过……”   宝婳说完便觉得自己羞得无地自容。   尤其是想到自己先前还许诺要给他当姨娘。   她这会儿哪里还有这脸……   宝婳也不敢去瞧三公子的脸色,自己就跑了出去。   梅衾先是一怔,随即脸上慢慢生出一抹错愕。   宝婳又躲回了房里去。   这回她决定谁来她都不要再开门了。   她伤心地将自己从前存钱用的钱罐子又抱了出来,仔细地数着铜钱,凄惨地发觉自己竟一朝回到了最开始窘迫的景况。   宝婳握起一把稀疏铜钱,心里慢慢做出了一个决定。   晚上,梅襄沐浴过,身上尤带着一身水汽。   大抵是从宝婳那里得以一雪前耻,他这几日的心情竟少见的愉悦。   他披上白色宽敞的绸袍,管卢便过来道:“二爷,桑若姑娘来了。”   梅襄系上腰带,眉头微挑,“这么晚了,她过来做什么?”   管卢未答,他便让人将桑若领进屋来。   桑若上次见他时便恰逢他在沐浴,这回见他竟又是如此,竟下意识地偏头避开目光。   她稳了稳心神,上前跪下。   “多亏了上回二爷给奴婢那么多银子,这才足以处理舅母家中许多为难的事情……”   她那时无助至极,却是梅襄雪中送炭。   这份恩情叫她每日都挂在心上,直到今日才寻到机会向他道谢。   “你家里的事情都处置好了?”   梅襄淡笑,并不在意那些零碎的钱银。   桑若轻声道:“上回是因宝婳耽搁了事情,奴婢才道谢来迟。”   梅襄忽问:“你与绣春院的丫鬟竟很熟稔?”   “她是个单纯的女子,奴婢当时选她进府,她便一直对奴婢怀着感激,二爷也认识她?”   桑若说到此处,不由想起上次梅襄针对宝婳的事情。   她看向梅襄,却见梅襄目光并没有丝毫动容,却也叫人看不出喜怒。   “绣春院的丫鬟,与我何干?”   桑若微微松了口气,“是,所以奴婢上回来见爷也是想请求二爷准许奴婢入深春院,伺候在二爷的院子里,为二爷当牛做马。”   “你自幼入府便待我不薄,何必在意这些小事,你我情分非常人能比,往后还是莫要说这些话了。”   他一句“情分非常人能比”,竟叫桑若一下子便怔住。   “原来爷竟那样看重那半个馒头……”   她呢喃地说出口。   她说的半个馒头颇有渊源。   是梅襄生母才去世时,他躲起来不吃不喝,是桑若碰见了他,可怜他便分了半个馒头给他。   也是后来,桑若才知晓梅襄便是府上的二公子,是宣国公宠妾柳氏所出。   “奴婢想要为二爷效忠,奴婢是真心的,还请二爷给奴婢这个机会。”   梅襄见她十分坚持的模样,思量良久,方启唇道:“我近日也没有旁的需要,不过我需要一个理由光明正大地离开宣国公府。”   桑若迟疑,他不想以寻常的方式离开宣国公府……   “爷想离开府上?”   梅襄唇角含笑,对她道:“是啊,倘若你能帮我,我便再欢喜不过。”   桑若心口微跳,忽然间捕捉一点灵光,随即低声道:“奴婢此番回家见闻一件事情。”   她说着便将那桩兄弟俩为了一个女人闹腾起来的丑事说给梅襄听。   结果自然是以其中一个兄弟带着那个女人离开家中作为结局。   梅襄这才生出几分兴趣。   “你想怎么做?”   桑若握住手指,掌心不知不觉便出了汗。   她迟疑再三,“奴婢三个月前曾与三公子一起被土匪绑架,奴婢照顾过三公子一场,三公子给了奴婢一个信物,奴婢可以拿着这个信物,与三公子相认……”   “竟有此事?”梅襄只听着,并不做出评价。   桑若见他脸色如常,才慢慢说出心里所想,“到时候,三爷必然会待奴婢极好,二爷再将奴婢带出府去,奴婢愿配合二爷促成此事。”   梅襄兴致缺缺地捏着茶盏,仿佛丝毫瞧不见她急于表达衷心的模样。   “那就等你取得三公子的欢心再来找我罢。”   他垂眸朝她瞥去一眼,唇角浮现一抹酒窝,笑容竟有些晃眼。   桑若见他不动声色地打发自己离开,心下微微失落,这才退下。   等她走后,管卢却觉得此事可行。   “桑若姑娘对爷来说应当是十分可信的。”   梅襄道:“可惜她对我无用……”   管卢听这话便顿时沉默。   在他家二爷眼里,什么情分不情分的,都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有用没用。   “听说三弟要议亲了是吗?”   梅襄忽然问他。   管卢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号人。   听说是白家姑娘。   元氏在对付梅襄之前,便已经与白夫人频繁接触过了。   听说私下里口头都已经定下,就等着两个孩子能见上一面。   谁知道元氏就被梅襄反手设计进了尼姑庵去,这才耽搁下来。   梅襄听管卢说了些白家姑娘的事情,便像是选中了某件做衣服的料子一般,噙起笑说:“那就她吧。”   比起与自己弟弟抢夺一个丫鬟小妾,何不如勾引一个有分量的弟媳妇?   管卢偷偷擦了把汗,心中暗暗脑补完了一出兄弟相争一女的画面,只觉得梅府这一池子的水,迟早要被梅襄搅浑。   作者有话要说:  弟媳妇,危 第14章   早上桑若特意去绣春院一趟,这才从小丫鬟嘴里打听到宝婳今个儿没在三公子屋里伺候。   宝婳似存了心事,刻意回避了三公子,又好似一早就同三公子说好了,告假一日为花灯节晚上的事情做准备。   总之小丫鬟们叽叽喳喳地也说不清楚。   桑若到下人房里找见宝婳,恰好瞧见她正收拾着东西,那枚被宝婳作为信物的玉佩也在其中。   宝婳见她到来,倒是有些欢喜。   “桑若,我想离开府里。”宝婳忍不住将心里话告诉了桑若。   “这是为何?”桑若略有些惊讶。   要知道这宣国公府可是权贵家世,在这府里能做到三公子贴身丫鬟这个地步,已是极不易了。   比起外面那些寻常妇人不知道要体面多少倍了。   宝婳哪能不知晓这个道理,但她如今正像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呢。   她总不好告诉桑若,自己先时一直努力爬床,结果却爬到二公子的床上去了……   她一直惦记着三公子背地里却睡着二公子,若被人知晓传了出去,指不定她就被旁人当做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   宝婳为难得很,便扯谎道:“我想出府去找我的家人,兴许我出去见见世面,就能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了……”   “那你不同三公子相认了?”桑若问她。   “我早已同三爷说好,待花灯节上我便去府外与他相见,同他说个清楚,到时候我再向三爷讨一笔路费离开府里,想来也是不成问题的。”   宝婳对桑若很是信任。   毕竟当初没有桑若为她求情,她也进不来宣国公府,如今还不知道在哪里吃着苦呢。   “宝婳,你也知晓我自幼寄居在舅母家中,我父母打小便丢下我离开,我同你一样,都想去找自己的父母,所以你要去找你的父母我也是支持你的。”   她为人向来善解人意,如今宝婳要离开,她竟也处处理解,宝婳握了握她的手,对她更是喜欢。   “桑若,你待我极好,若有机会,我还是会回来看望你的。”   二人说了会儿话,桑若便借故离开。   她出了宝婳屋中,走到偏僻无人之处,才缓缓拿出一枚玉佩。   那玉佩正是宝婳同三公子相认的信物。   桑若心中暗道对不住宝婳,口中微叹,“就当抵消了我对你的恩情罢……”   她说罢,便将玉佩收起。   桑若想帮二公子这个忙。   也唯有如此,她才能有机会去到二公子的身边伺候。   这厢宝婳前脚送走了桑若,后脚便又有人过来。   起初宝婳还以为是紫玉她们,岂料门外便响起了梅衾温柔而平和的声音。   宝婳吓了一跳,连忙跑到门后,见对方只是轻声唤她,便偷偷将门拴插上。   门外梅衾自然也听到了这细微的动静,不由蹙了蹙眉。   “宝婳,你昨日与我说的话,我想……我有些明白你的意思了。”   宝婳听到这话,脸颊顿时又涨红了。   三公子这样说,她更是没脸再见他了。   “今天晚上,人那么多,你定然找不到我罢……”   花灯节单凭背影便能认出心喜之人的风流桥段都是话本所编,焉能当真?   她不过是想与他有一段美好的回忆。   宝婳的想法总是极容易叫人猜透。   他的声音轻轻的,似含了叹息一般,一下子就揪住了宝婳的心肝。   宝婳隔着门声若蚊吟般,“我找得到的……”   她这样说绝非大话。   三公子在她们这些人心中便如耀眼的夜月一般,星星繁密固然难寻,可那抹月色才是独一无二。   梅衾这样光风霁月的人走到哪里都必然是耀目惹眼。   更何况宝婳还那样熟悉他的身形,焉能认错。   梅衾见她总算开口说话了,不由笑说:“宝婳,如果你找不到我,就记得在大槐树下等我,正好,我也有话要与你说。”   他说完,投在门纱上的身影便渐渐离开。   过了会儿宝婳打开门,见三公子人早就走不见了,不由感到一阵心酸。   三公子那样好的人,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了。   可惜宝婳已经决定好了,她要同三公子说清楚后,然后就离开府里。   她想她即便找不到他,最终他们亦是会在槐树下碰头,结下一个圆满的结局。   入夜之后,街上便逐渐热闹起来。   梅襄置身于其中,街头街尾人流如织。   今夜白家姑娘就在其中,借着灯火繁华的夜晚制造一场风流韵事,对于梅襄而言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年轻姑娘偷望着他,都暗暗红了脸。   起初她们往他身上投帕子,想要与他说话。   都被他用温柔的语气一一打发。   可他再有耐心,也禁不住一拨又一拨的女子跟割不完的韭菜一般出现。   是以梅襄原本还可以伪装得春风一般的笑脸竟渐渐沉下。   饶是如此,都挡不住那些热情小妇。   梅襄走到一个卖面具的摊贩面前停下。   管卢便瞧见街角一个粉裙女子带着丫鬟仆妇缓缓往梅襄的方向跟来。   这粉衣女子正是白家熏珠姑娘。   想来二爷与这女子竟也有意外之缘。   毕竟今夜还未至梅襄设计好的环节,这女子便先一步巧遇了梅襄。   方才梅襄猜灯谜时,管卢便一眼认出对方。   梅襄被人围着,知晓白家姑娘就在其中,他才漫不经心地将手中赢来的东西转手赠出。   在场不少女子都眼巴巴地想要得他馈赠,可他却独独将得来的两盏小花灯都送给了白熏珠,让白熏珠当场就羞红了脸。   梅襄离开那处,便好似让白家姑娘的魂也跟着走了。   勾引人的事情,竟丝毫不费力气。   他拿起一个面具打量,俨然对今夜勾引良家小姐的计划感到一丝枯燥。   不过白熏珠既是寻了过来,他少不得还要与她花前月下一番,如此才能有足够的理由将那狗血桥段上演。   梅襄漫不经心地勾起唇角,想到元氏在远处被气的脸色发青的模样,兴趣渐渐又升起几分。   白熏珠捏着香帕,身后丫鬟仆妇不少,她温声叫她们在此处等她,勿要跟着太近。   其中一个年长的妇人是她奶娘,忍不住劝道:“往日姑娘想要结识何人都无所谓,可我听说夫人私下里已经为姑娘定了好人家了。”   白熏珠笑说:“我家中什么都不缺,唯独缺一个合心意的如意郎君,奶娘何不成全了我?”   她说完便自己往那公子跟前凑去。   奶娘心想罢了,如今太平盛世,民风开化,总不能拘着小姐不许同旁的男子说话吧?   白熏珠走到梅襄身旁,便瞧见他恰好带上一个面具。   那面具花纹古朴,只遮住将脸上半截遮挡,他转头朝她瞥来,竟仍是叫她心速加快。   他方才在人群之中无比耀目,一颦一笑,哪怕蹙一下眉头,那双幽黑的眸子都恍若会摄取心魂,叫人不由自主随他的情绪而感。   白熏珠从前在书中见“君子如珩,羽衣昱耀”时,便时常想世间如何生得出这般美好的男子。   直到在匆匆人群中见到梅襄那一眼时,她便不由自主地将这句话重新念出了口。   那时她便觉自己似有些不妥。   直到方才,他猜中了灯谜之后,有了赠灯之举,更让她心如鹿撞,脸颊晕红。   她咬了咬唇,想到缘分二字,竟不忍舍弃。   对方终于注意到了她,那双幽黑惑人的双眸再度朝她落去。   “公子……”   她向来胆大,这会儿也不由像个柔弱的寻常女子一般,仰目朝他殷切看去。   “不知公子今夜能否与我一起赏灯?”   梅襄扫了她一眼,确认她是白家的姑娘。   然后旁边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忽然响起。   “不可。”   白熏珠吓了一跳,这才脸热的将目光从梅襄的身上挪开,发觉旁边不知何时来了一个纤弱柔软的娇娇女子。   对方穿着浅淡,可即便如此,在白熏珠眼中,少女色艳容嫣,杏眸柔莹,一张脸儿清如芙蕖,纤纤的小手亦是大胆地攀上了对面男子的袖口。   宝婳她见对面女子亦打量着自己,心下有些怯场。   她方才还寻思着自己会先到榕树下还是先找到三公子,没想到便一眼在人群中瞥见了一抹再熟悉不过的背影。   宝婳见对方身姿清越卓绝,又发觉熟悉无比,这才走来。   对方衣鲜袍锦,肤色如玉,即便没见着脸,宝婳也敢肯定这等隽秀模样除了梅家公子无人可比。   宝婳为这等奇妙缘分隐隐激动,不由又生出一抹勇气,对着觊觎他的姑娘开口:“今夜他是我的,姑娘改日再来吧。”   她柔柔的声音似绵糕般,一点都不符合这样霸道的话。   可这毕竟可能她是最后同三爷相聚一回。   她难得能如此顺利,可见老天也都在帮着她今夜与梅衾相聚。   一旁白熏珠听到她这话,微微怔愣。   再瞧宝婳那张艳若娇花的容貌,她竟不由生出一抹自愧不如,只当宝婳是哪家娇养的千金,这才涩然离开。   宝婳见她没再纠缠,悄悄吐了口气。   她自觉自己干了件好事儿,满怀期待地抬眸看向身旁的男子,声音轻软,“三爷,我便说我一定会找着你的是不是?”   对方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宝婳酝酿一阵,看看天上的星月,再看看跟前如心尖白月光一般的男子,那股忧郁而又明媚的心情竟又铺展开来。   她想今晚上,一定会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记忆,是以她也想要给对方也留下自己最好的一面。   “我与三爷走到今日可见也是缘分所致……”   宝婳心中不免生出一抹离别前的感慨。   她说着便有些心不在焉地伸手去摘他脸上的面具。   那图腾复杂而丑陋的面具离了他的脸,叫他英俊的脸庞渐渐显露。   然后宝婳就看到了梅二公子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嗝——”   宝婳下意识打了个嗝。   宝婳僵住了。   四下人来人往,人声鼎沸。   可宝婳却觉得她摘下面具的那个瞬间,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了下来。   就好像,她从繁盛热闹的花灯街里,一下子被人投进了一个冰窟。   宝婳的反射弧很长。   她的目光先是茫然一阵,过了许久才变得惊恐。   然后她忍了又忍,才忍着没落荒而逃。   她心绪百转之后,只颤着手指,将面具顺着原本的位置又给对方戴了回去。   宝婳缓缓地、缓缓地挪开目光,想要同路人一般淡然离开。   然后她就发觉自己后领一紧,竟被人抓在掌中。   “呵……”   宝婳暴露的雪颈后面吹拂着的仿佛是腊月里的寒风,根根汗毛惊恐地树立起来。   她不敢回头去看,就听见梅二公子柔声念出“宝婳”二字。   他温柔的口吻里,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渗人。 第15章   宝婳自己大概也没有想到。   她从与梅襄结下孽缘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把他影影绰绰的背影当做了梅衾来认。   一直到今日,她还迷迷糊糊地没能反应过来。   倘若能剖开肚子来给梅襄看看,她定然会满怀真诚的告诉对方,自己肠子都悔青了。   “二爷……我,我错了。”   宝婳泫然欲泣道。   “宝婳,我如今是真的相信,你是真心实意地在贪图我这身体了。”   梅襄拎着她的领子,心中邪火肆虐。   想来任谁有他这般遭遇,就是泥人都会火冒三丈。   更何况他不是。   宝婳连忙摇头否认,“二爷,下次你别戴面具了,我看着你的脸,定然就不会认错了。”   梅襄气笑。   她这是在告诉他,她有多熟悉他的身体,熟悉到不看他的脸,她都会第一时间把任何人都当做是他?   他松开手指,将宝婳方才想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又给扣回去的面具慢慢摘下,捏碎丢到一旁。   他看到宝婳又偷偷迈出一只脚去,也不阻拦,只冷笑道:“你今夜坏了我的好事,就想这么离开?”   宝婳听到这话,顿时头皮发麻。   那只脚,又趁他不注意偷偷地缩了回来。   她是尝过梅襄手段的。   宝婳忍下泪意,往街上好多漂亮姑娘身上扫去,转头对梅襄道:“我给爷再找个一样的行吗?”   “呀,这么聪明的办法,我怎么没想到呢。”   梅襄说这话时阴沉的脸上一丝欣喜都没有。   反而更显得十分渗人。   宝婳抖了抖鸡皮疙瘩,甚是讨好道:“那……那爷想要一个什么样的?”   梅襄闻言,忽地一笑,柔声问她:“你可知道方才那个女子是何人?”   宝婳忽然就生出一股极不好的预感。   然后她就听见他说:“她是你家三爷的未婚妻,我未来的弟媳妇。”   他的眼睫似月,声线温柔,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宝婳,你今天晚上要上哪里去给我再找一个弟媳妇来?”   宝婳懵住了。   她很确定,他说的不是媳妇,而是弟媳妇。   她怔怔地看着他,先是消化了三爷有个未婚妻的消息。   再是梳理一遍三爷的未婚妻是二爷弟妹的伦理事实。   最后再得出他的需求。   那么他的需求是……   他要的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子,也不是一个有名有姓的女子。   而是想要勾引自己的弟媳妇?   宝婳小嘴微张,复杂的脸上竟然都说不出是震惊还是麻木。   这……这哪里是人干的事儿?   她看着梅襄今夜招摇惑人的模样,仿佛已经看到了他身后九条雪白的尾巴妖冶摇摆。   宝婳捏起的掌心又生汗了。   他果然是个妖孽……   她忍着害怕,甚是心虚道:“二爷,你方才说什么,风太大了,我没听清……”   她知道大家族里有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   可她不想英年早逝。   梅襄揽住她抖抖瑟瑟的娇躯,低头轻笑一声,凑到宝婳的耳旁将她方才的话咬牙重复:“无妨,你只要记得,今晚我是你的。”   路人见之,无不羡慕这对宛若爱侣的男女。   宝婳听到这话,更是肝胆俱裂。   她被梅襄挟带着离开了人群。   一直到长街尽头,一棵大槐树背后。   宝婳想到了自己同梅衾的约定。   这是这街上最老的树,枝干粗长,周身壮硕,居在京城之人,无人不知。   往年听人说老树入夜会成精,是以天黑之后,很少会有人到这地方来。   宝婳被梅襄抵在树干上,看着他方才人前还装得温和的表情,这会儿俨然透着一丝森然。   宝婳一时怕他情急之下掐死了自己,一时又怕三公子赶来误会了什么。   宝婳连忙将自己要离开府里的事情告诉梅襄。   生怕他不信,将自己对三公子有恩的事情也一道说出。   那桩三个月前梅衾被绑架的事情,又被拿出来说了一遍,梅襄竟隐隐觉得有些耳熟。   他望着她,眸色甚是不明。   “那信物呢?”   宝婳掏了掏怀里,掏了掏左边袖子,又掏了掏右边袖子,尴尬地发现她今天忘了带信物出来。   她的神情有些恍惚。   这么说来,她要是真见着了三公子,岂不是也不好与对方相认了……   “我……我忘了带。”   她终于感到了一丝难为情。   梅襄想到桑若对自己说过相同的话,竟发觉这件寻常的美救英雄事情忽然变得十分有趣。   他稍稍后退几分,宝婳以为他要离开,竟下意识地捉住他的衣摆。   “二爷,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勾引三爷的媳妇?”   她极小声、极怯怕地提出这个请求。   梅襄脚下微顿,忽然发觉她狗胆变大。   “你这是在教我做事?”他的语气竟有些危险。   宝婳着实害怕他幽黑的眸子,却仍是没有松手。   “我……我就是觉得……”   觉得三爷那样美好的人,能有一个美好的女子来匹配他是个不容易的事情。   她不想让恶毒的二公子去欺负三公子。   可这样的话说出口来,她一定会死得很惨吧?   宝婳像是冷了一般,又打了个寒颤。   她紧张地舔了舔粉嫩的唇。   “我就是觉得,我才睡过二公子没多久,这么快就让别人睡去不大好……”   至于是梅襄不大好,还是别的女子不大好,这完全要看个人的理解能力了。   倘若是梅襄不大好,那意思就是暗示他她其实心里爱慕着他,话里暗暗嗔怨他移情别恋太快。   倘若是别的女子不大好,那意思就是说,她才用过的东西就让给别人用,可能会有点对不起别人。   梅襄自认为自己对旁人的理解能力十分卓越。   但听到宝婳这句话时,但仍不可避免地感到一瞬的窒息。 第16章   梅二爷长这么大,什么人没见识过。   但宝婳这样会说话的真真是万里挑一。   “宝婳……”   梅襄笑着捏了捏眉心,森白的牙泛着冷光,似乎下一刻就能咬破宝婳的喉咙。   宝婳眼神发飘,手指无措地扒着大槐树粗糙的树皮,就像发觉了天敌一般,被对方可怕的气息碾压得心肝乱颤。   “二爷,那边有些情况……”   管卢凑上前来,对梅襄说道。   梅襄转过头去,看向对方。   管卢正要回禀事情,脸上原本正常的表情,忽然看着梅襄身后变得古怪起来。   “二爷……”   “那个……她跑了。”   管卢看见宝婳拿袖子挡住脸贴着对面的墙角试图不发出一点声音挪走。   她这样掩耳盗铃,还不如拔腿狂奔要来得体面一些。   至少那样勉强可以赞上一句勇气可嘉,不像现在这样,怂得很没有骨气。   管卢眼睁睁地看着她因为看不见路撞到了一根柱子,发出一声脆响。   宝婳慌忙地回头,惊恐地发现他们竟然都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也顾不上发不发出声音,忙捉着裙摆迈着两条颤抖的小腿跑远。   梅襄瞥去一眼,发出一声冷笑。   “去前面看看罢。”   但凡她多读点书,就应该明白一个道理。   ——她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是夜灯火繁盛。   梅衾出来时,路上便撞到一名柔弱女子,令对方扭伤了脚。   街市人来人往,待他令小厮将那女子扶到不妨事的地方时,他正要询问,便听见人群中闹出了不小动静。   “抢孩子了!前面有人贩子抢孩子啦!”   梅衾皱了皱眉,让小厮照看好那女子,自己转而挤入了泱泱人群之中。   桑若见状连忙也要追,便被那小厮一把拦住。   小厮不知她是有意扭伤在梅衾面前,反而还宽慰她说:“姑娘放心,若伤了脚踝我家公子必定会付医药费给你的,他亦是朝中官员,为人再周正不过,不信待会儿回来给你证明……”   桑若捏着手中一块玉佩,发觉今晚似乎不那么顺利。   但今日有了巧遇,接下来的事情便简单多了。   这厢梅衾追过去时,就瞧见一个中年妇人抱着一个小女孩哭着向另一人道谢。   管卢将那人贩子踩在脚底下,打得动弹不得。   梅衾再往那道毓秀风流的身影处看去,这才瞧见了他二哥的脸。   梅襄蹙着眉,耳边尽是妇人孩子哭哭啼啼的声音,烦不胜烦。   而梅衾却来得正是时候。   梅衾见此地熟悉。朝那槐树下瞥去一眼,树下分明空无一人。   他今日耽于公事,出来已经有些晚了。   这个时辰都不见宝婳出现,想来不知出于什么缘由,她竟又一次生出了退意……   他敛去心思见梅襄转身要走,便淡声唤住对方。   “二哥,今夜你我如此有缘,不如春风楼里饮一杯罢……”   关于母亲的事情,梅衾试探过几次父亲的口吻。   而父亲显然还是那样不着调的态度敷衍,每日青楼酒馆,无不风流。   他想,真正能劝动父亲的只有梅襄。   即便梅襄拒了他一回,他也仍不能死心。   梅襄顿了顿,瞧见他往槐树看去的目光,竟渐渐勾起唇角。   “也好。”   他倒是也想看看,他这一向聪敏过人的弟弟究竟能不能知道谁才是三个月前同梅衾在一起过的女子。   当天晚上,宝婳虚脱地回到府去,竟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她想自己方才逃跑是明智的选择。   毕竟她跑了之后,他想要与她算账,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   而她不跑,那她今天晚上落到二公子的手里,可能不死也要蜕层皮了……   只是她与三公子的缘分竟也显得如此坎坷而多磨。   上一次她见过可以曲折成这样的男女之情,还是看的戏台子上演的牛郎织女。   宝婳怏怏的抚着心口,也不打算费那么多心思了。   想来她是注定不能同三爷有一段白月光一般的回忆了。   如此倒不如实际一点,她直接拿着玉佩找他,再要一笔路费离开就好。   如此务实而又简单的过程大抵才能不出任何问题。   隔天早上,宝婳过去上房,紫玉见她垂头丧气的模样,低声问她:“你都知道啦?”   宝婳茫然着,就听见紫玉神神秘秘道:“纯惜死了……”   宝婳“啊”了一声,后知后觉地才反应了过来。   纯惜竟然死了?   也许是因为纯惜离开得有一段时日了,猝不及防地将她从记忆里翻出来,宝婳都只记得她病时都是备受三爷温柔宠爱的。   宝婳还欷吁问过梅衾纯惜姐姐还回来吗?   当时梅衾说,好了就能回来。   而他另一个没有说的隐意显然却应验在了纯惜身上。   她好不了了,所以也就不能回来……   也不知是何原因,宝婳知道这个消息以后,一整日都惴惴不安。   然而感到不安的人却不止她一个,往日里同纯惜一起做过事儿的小丫鬟们对此都有些忌讳。   甚至有些年轻的小丫鬟抱在一起哭了一场,大抵也是受过纯惜的恩惠。   宝婳见了这些,心口酸酸涩涩,想到自己同纯惜同屋过一场,也难免难过。   等到晚上,梅衾总算回到绣春院里,却还邀了梅襄一道。   紫玉准备着茶水与宝婳说:“三爷同二爷昨夜一起饮酒,关系似乎缓和许多,今日三爷便约了二爷过来下棋呢。”   宝婳想到自己又一次狠狠得罪了梅襄的事情,口吻讪讪道:“那我就不进去伺候了……”   紫玉却定定地望着她。   宝婳愈发心虚,疑心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却见紫玉掏了个荷包给她,里面塞了满满的东西。   紫玉垂首道:“你和纯惜姐姐同房住过,今晚上定然也是想去西边给她烧东西吧……你帮我把这个也带去一起烧了吧。”   宝婳错愕地望着她,就瞧见她微微窘迫道:“我……我先前因为妒忌纯惜姐姐,私下里说过她的坏话,我不敢去,又觉得对不起她,所以,宝婳你帮我带去吧。”   宝婳不愿进去伺候,也只能甚是为难的点了点头。   出了绣春院去,宝婳便顺着小径一直往西边去。   直到她在河边瞧见了一团火光。   府上总有些地方是那些主子们都管束不到的,那些小丫鬟便聚在这里,为纯惜哭了一会儿又说起闲话。   “你们说会不会是因为纯惜姐姐命太薄了,一时受不住三爷的宠爱,这才……”   其中一个小丫鬟偷偷揣测。   “呸,你少胡说,纯惜姐姐才不是这样的人,她之所以受三爷宠爱是因为三个月前三爷被绑架的时候,是纯惜姐姐一心一意照顾三爷,三爷这才把她宠上天了,那是她应得的。”   旁人听到这等内、幕,不由地又追问了几句。   那小丫鬟竟知道不少,将纯惜三个月前英勇救主的事情半真半假地说了一遍。   “啪嗒——”   小丫鬟们回头,就瞧见宝婳站在不远处,她手里的东西掉到了地上。   “宝婳,你也是来给纯惜姐姐烧东西的嘛?”   宝婳望着那团火光,问方才说话的丫鬟,声音有些虚弱,“你方才,为什么要说谎?”   那小丫鬟顿时拧起眉,“我没说谎,这些都是真的,不信你去问三爷!”   宝婳摇头。   她当然不想相信……   她自己保守了这么久的秘密,就这样平白无故地被旁人给顶替去了?   现在这个人还死了。   宝婳慢慢退后两步,便忽然转身往绣春院的方向跑去。   小丫鬟们面面相觑,将她丢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小声嘀咕,只道宝婳是妒忌了纯惜种种,倒也没人留意到宝婳受到了多大的刺激。   宝婳跑回绣春院时,气喘吁吁地走到廊下,紫玉正好出来见到她甚是疑惑。   “宝婳,你怎么了?”   宝婳心不在焉地想起方才回去自己的房间并没有找到三爷给自己的信物。   “我要见三爷。”   她不想等了……一刻都不想等了。   宝婳心口有着说不出的窒塞。   “可三爷正在同二爷下棋……”   宝婳像是没听见一样,径直便进了屋去。   梅衾与梅襄正好结束了棋局,二人正饮着茶,便瞧见宝婳闯入。   宝婳轻道:“三爷,我有话想要同你说,是很重要的事情……”   梅衾错愕地看着她。   梅襄却将茶盏落回桌上。   他并未看向宝婳,但宝婳今晚的失魂落魄是显而易见的。   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当下这份情绪便尤能叫人感知到。   梅襄道:“今日便到此罢。”   梅衾笑说:“也好,改日再与二哥细谈……”   待送走梅襄,梅衾便回到屋中,交代下人们不必进来。   他想,今日无论如何都该同宝婳说清楚。   他不能忍耐她一次又一次的怯懦退缩。   “宝婳,你那日的话,我并不会在意。”   他只想叫他明白,他并不会为此嫌她。   宝婳却轻道:“纯惜姐姐死了?”   梅衾微微颔首,“是。”   宝婳又问:“纯惜姐姐三个月前救过爷?”   梅衾不解她的意思,但仍答了个“是”。   可宝婳却立马摇头,“不是。”   梅衾眼中掠过一抹错愕。   宝婳语气微微涩然,“三爷,我背上有一道伤……”   梅衾定定地望着她,片刻道:“给我看看罢……”   宝婳微微犹豫。   但转念一想,她救过他,替他挡过刀,他想确认伤口,这无可厚非……   她迟疑了一瞬,便转过身去,将衣带解松,动作轻缓地将后背露出半截。   她虽然是个丫鬟,可肌肤如初雪一般,莹柔雪软,她纤细的背上靠着右边的位置,落着一道刀痕,不算太深,却也尚未痊愈,在这无瑕的雪背上留下了丑陋的痕迹。   梅衾阖了阖眼,心中微叹。   他怜惜宝婳是真。   他想宝婳定然是想起从前不堪的事情,自卑自弃。   甚至为此甚至打消了接近他的念头。   他的手指轻轻落在宝婳的腰间,握住了宝婳的细腰。   宝婳发觉他竟凑近了瞧,难免感到羞涩。   她正想将上衣合拢,便发觉他手臂猛地收力,将她整个都嵌入他的怀中。   宝婳蓦地怔住。   “宝婳,不要再犹豫了。”   他的声音轻柔无比,“我原想叫你自己能主动一回……”   “我从不愿对女子主动,可你实在让我等得太久了……”   宝婳仿佛坠入一团迷雾,许久都反应不过来。   毕竟三公子从来都是那样的温文儒雅、一个从不会对女子主动动手的君子……   “宝婳,你愿意永远都陪在我身边吗?   我可以许你的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子息绵延、承欢膝下……”   这句话就像是一个极端诱惑的饵。   梅衾显然很了解宝婳需要的是什么,也知道要拿什么样的东西去诱惑她。   她喜欢他,却也贪财、心中缺乏着安全感。   他说过他从不强人所难。   但他并不介意用一些日后才会发生的事情去诱惑宝婳。   诱惑她及早地朝他迈出这一步来。   她实在是个太过于磨人的女子,每每甜言蜜语挂在嘴边,却一次又一次地让他空等。   宝婳小嘴微动,却急促地喘息了两声。   她方才是想解释什么……   她想解释自己背上的这道伤是替他挡的,想问问他还记得吗?   可三公子突然间许诺了她一个比寻常姨娘都更有分量的诺言。   衣食无忧宝婳便足以满足。   子息绵延……便是许诺会给她他们之间的孩子。   宝婳再傻也知晓就算她有机会做三公子的姨娘,也是不能随意生子的。   尤其是儿子……可见他这句话的分量。   “三爷……”   宝婳想要将衣裳拢起,可双手也一并被梅衾双臂箍在怀中。   他温柔的力道却恰到好处地让宝婳无法挣脱。   他不容许宝婳再一次退缩。   “宝婳……”   他宛若轻叹。   便情不自禁地在宝婳后背那道疤上落下怜惜一吻,激起掌下娇软的身躯一阵颤栗。   绣春院外,这厢梅襄并未走出太远,忽然就停下了脚步。   管卢疑惑道:“二爷,怎么了?”   他走到梅襄身侧,便瞧见他脸上噙着一丝阴冷的笑容。   灯笼昏弱的光自下而上地打在他的脸上,看起来竟十分可怖。   梅襄长睫微垂,漆眸幽如夜色,映着烛光点点,颇显邪异。   他挑着唇角,口中轻喃,“怎么办?真是越想越不甘心……”   那个蠢东西想做什么,分明都写在了脸上不是么?   旁人看不出来,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她坏了他的好事之后,竟然还想着自己能得偿所愿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轻度修罗场…… 第17章   梅衾自幼便洁身自好,从未同同龄人一般,过早地沾染女色。   并不是他对女色不感兴趣,一些是出于对女子的怜惜,一些亦是出于父母之间充满了龃龉的夫妻关系。   他并不想同父亲一般,在娶妻之前纳妾。   可宝婳是那样的可人,天真的目光不染一丝浊色。   他想满足她先前那个愿望的念头里,有天性使然的驱使,也有对她难舍的那分喜爱。   倘若她先前几次三番都是对他欲迎还拒,梅衾不得不承认,她若能有这样的手段,亦是让他无力抵抗。   软玉温香般的美人落在他的怀里,宝婳身上独有的香气亦是让他迷醉。   他仿佛听见她怯怕的声音,可他却已经不能用平常清醒的头脑去抵抗来自她的诱惑。   他想这时候她若开口娇怯地同他要天上的星星,他兴许也会无可奈何地想办法摘给她。   门忽然被人抬脚踹开。   梅衾缓缓地抬眸,便瞧见了方才离开了绣春院的梅襄竟去而复返。   而他怀里的宝婳此刻发髻蹭得凌乱,落下几绺缠在雪腮,这般靡丽的模样竟也叫人头一回见识到。   宝婳还茫然震惊地沉浸在梅衾落在她后肩上的一吻,梅衾却已经反应过来,将宝婳的衣物合拢。   “二哥怎回来了?”   他对上梅襄的视线,莫名感知到一抹抵触。   就好像是属于男人之间原始而天然的直觉,当他发觉梅襄毫不避讳地看向宝婳时,他便慢慢蹙起了眉心。   宝婳挣了挣,却仍被梅衾禁锢在怀中。   他往日里最是温和不过,当下却好似也生出了一抹占有欲,漫不经心地应对梅襄之余,竟也不肯放开宝婳。   梅襄幽黑的目光从宝婳的脸上掠过。   宝婳心虚地拢住领口,竟打心底生出一抹不知名的慌乱。   梅襄的神情叫人看不出喜怒来,对梅衾道:“我忽然想起一些事情,想要同宝婳说。”   宝婳顿时僵住了身子。   他……他为什么突然要同她说事情?   “只怕宝婳今晚上不大方便。”   梅衾温和地回应,可声音里罕见得多出一丝凉意。   梅襄被拒,竟也不恼。   他垂眸扫了一眼梅衾落在宝婳腰间的手,“想来三弟向来孝顺,几次三番为母亲的事情费心,我早该相助几分……”   梅衾温声问道:“二哥这个时候进来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他并没有为此而感到喜悦,反而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梅襄缓缓说道:“意思是说,我可以帮三弟试着同父亲说情。”   梅衾眼中微微诧异。   “还是说,宝婳也希望我就在这里,将事情说出来?”   梅襄微微偏头,噙起一抹笑看向宝婳,一字一句,吐字清晰。   宝婳对上他幽深的目光,竟鬼使神差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这是想告诉三公子,她同他的关系……   宝婳心中慌乱不已,自然不敢让他说出,连忙又从梅衾的怀里挣扎起来。   这回梅衾却松开了手。   “三爷,我先前,是有一桩事情未同二公子说清楚。”   宝婳说了谎,心口狂跳,喘息亦是不安。   梅衾看着她,似有所思,“宝婳,你……果真要去?”   宝婳点了点头,却不敢抬头触到梅衾的目光。   倘若她迟早都要离开,她就更不想叫梅衾知晓她是同他的亲哥哥有过染指……   梅衾的话顿时哽住。   他方才全是本能的反应想要占有宝婳,未曾加以思考。   当下清醒几分,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态。   梅襄若要伤害宝婳,必然不会这样光明正大地将人叫走。   但梅襄既然能用母亲的事情来交换……梅衾也不由生出一抹迟疑。   “二哥,往日里我敬重着你,你要同宝婳说话可以……”   梅衾方才周身微热的情绪这时也微微平息。   他转头再度对上梅襄的目光,口吻理性而清明,“但不可令她少一根头发。”   梅襄神色浅淡,掩唇轻咳一声,模样仍旧带着一丝病态,仿佛脆弱。   “三弟多虑,我向来身体羸弱,只怕没有那能力让她少一根头发。”   他二人对话的功夫,宝婳滑下了榻,手指颤抖地系好衣带,垂首对梅衾道:“三爷,奴婢同二爷将事情说清楚就回。”   梅衾似思虑着什么,没有开口。   梅襄便意味深长地扫了宝婳一眼,将她领出绣春院去。   外面天色漆黑,管卢也不在这附近。   离开了微光点点的绣春院,宝婳便只能看到前面一道影影绰绰的影子。   她心慌意乱地跟着对方,脑袋里都还未从梅衾对她突然转变的态度中回过神来。   那种满受侵略感的滋味对于宝婳而言并不陌生。   那种感觉就好像她在他们的眼中是一个柔弱的猎物。   就连往日里温润儒雅的梅三公子都不能例外……   前方的路愈发漆黑。   宝婳心中的惴惴不安也几乎堆到了极致。   她终于害怕地开口,“二爷,我想回房间去。”   他是要阻止她同三公子在一起的话,他的目的应当达成了才是。   “我今晚上不会再去三爷房里了。”   她低声说道。   梅襄忽然停住,侧眸朝她瞥去。   他原本微沉的面色,此刻却好似冰融雪消,对着宝婳轻笑一声。   “那就这里吧。”   宝婳迷惑地望着他,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那……二爷先走?”   梅襄低低沉沉地笑了起来,“我的意思你不懂么,宝婳?”   宝婳张着茫然的眸,似怔住了。   她终于看清楚他停留下来的位置,竟然是……是个荒废的马房。   梅襄抚额微笑,在月下竟是一道朦胧却极好看的剪影。   “我不是很明白……”   宝婳两耳朵嗡嗡地,甚至觉得自己是幻听了。   他的声音愈发地阴沉如水,掺杂着阴森的温柔问她:“你是自己动手?” 第18章   梅襄的话音落下,便叫宝婳整个人都傻住了。   她从来都不知道他还可以这样的邪恶。   宝婳小嘴微张,极想说出“不可以”三个字。   可她明显地感知到了一抹熟悉的恐惧。   他现在很不高兴……甚至,心中压抑着一团阴冷的情绪,呼之欲出。   “宝婳,为何不希望我同你家三爷说出来呢?”   梅襄不显情绪,漫不经心问她。   宝婳不由地想起上次差点被他掐死的经历。   她生出冷汗,雪白的贝齿轻扣住红唇,甚是违心道:“因为……因为我喜欢的是二爷,所以不能叫三爷知道。”   梅襄迫近一步,宝婳就后退一步。   梅襄轻笑着,垂下眼眸,让人害怕的目光似乎也隐到了鸦黑的长睫之下。   他看着她后退的脚步,唇角勾深。   就瞧见宝婳终于踩到了那根圆滚滚的树枝,摔倒在了地上。   甚至都不用他动一根手指,她就自己茫然地跌到了那团堆积在角落的干草上。   他慵懒走近,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宝婳。   宝婳冷汗涔涔,被黑影吞没之前,红透小脸,口中嗫嚅着,“二爷实在、实在……不如回房去……”   “这可真是个好主意。”   他似赞同一般,对她说道。   宝婳闻言心下微缓,便见他朝她伸出一只手。   她迟疑着,却还是战战兢兢地将手掌放到他的手心去。   这举动却又惹他发笑。   他慢慢收紧手指,将她冰凉的小手整个包裹起来。   宝婳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发现他根本不是要拉她起来。   而他也并不打算采纳她方才那个“好主意”。   善心这个词,在梅襄的身上大抵是生来就没有的。   倘若不能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摩他的用意,那么至少不能妄想他会做什么好事。   后半夜,梅襄沐浴过了,并没有一丝睡意。   他叫来管卢,让他准备明日车马。   “二爷怎如此急促?”   管卢迟疑。   梅襄勾唇,眉眼间既是餍足,又是散漫。   “他今晚上差点就动了她,等到明天,必然会有所察觉,他若知晓她早与我有染,万一大度相让于我,我又要如何将这一幕戏演下去?”   管卢挠头,还是抓不住重点。   但凡二爷肯耐心等上两天,哪怕是继续勾搭白小姐,或者让桑若来配合他,都会方便行事许多。   哪里像当下这样,今晚他竟还对着梅衾松了口,答应要为元氏求情。   管卢想来想去,也只能归咎于二爷是等不及了。   或者说,府外的那位等不及了。   毕竟,他们都迫不及待地想要联手去做那件事情。   所以当然是越快越好。   吩咐完了事情,梅襄折身回到卧室。   宝婳趴在枕上,卷翘的睫上还串着未干的泪珠。   她红润的唇瓣似有些肿,背上盖着一块绣毯,雪白晶莹的小腿却还露在外面。   她阖着眼睛着实疲累得要紧,即便听到了有人朝自己走来,亦是困倦得睁不开眼。   冰凉的指尖滑过她的脸侧,激起她下意识地颤栗。   那人轻笑一声,竟叫宝婳愣是又生出一段噩梦。   令她仿佛在梦里也回到了昏睡前的那段时光里。   ——————   宝婳在一片颠簸中从梦里醒来。   她睁开眼,双眸里满是惊吓。   她看到自己睡在一个宽敞的马车车厢内。   她这是……   宝婳伸手打开侧窗,发觉外面竟是飞快后退的画面。   她竟出了府去。   宝婳脑袋还有些涨。   她小心翼翼地挪动目光,便瞥到了卧在里侧的梅襄。   他双眸阖着,鸦睫纤长,恬淡俊美的脸庞看不出一丝的邪恶。   可宝婳却一下子想起昨儿夜里,甚为支离破碎的画面。   宝婳下意识后退些,却碰到旁边用来倒水喝的杯子,哗啦一阵脆响。   榻上的人蹙起眉心,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他一开口,就发出了和他温柔外表截然不同的声音。   “宝婳,你想死吗?”   他的声音里含着浓浓的起床气。   他一宿没阖眼。   她倒好,一路睡到马车上都能不醒,一醒来便一点都不能安分。   宝婳水眸里顿时生出一层水雾,仿佛下一刻就能凝出泪珠子了。   他看着她那双泪意朦胧的眼睛,终于一丝睡意都没了。   “怎么,你家三爷将你给了我,你不乐意?”   他眯了眯眼,看向宝婳。   宝婳抿着小嘴,只转头朝窗外看去。   然后梅襄语调温缓道:“既不乐意,倒不如现在就从马车上跳下去罢。”   宝婳哽咽了一声,连忙转过脸来,语气一下就软和下来,“我乐意的……”   她简直就是被屈打成招现成的例子。   梅襄冷笑,“那你哭什么?”   宝婳心想她昨夜分明已经松口答应同他回房去,他却还是坚持要在马房里……   正……正经人谁会在马房里?   她觉得自己已经和旁人嘴里的□□已经没甚区别了。   她越想越是伤心,嘴里却说道:“我口渴……”   “口渴就喝水。”他不冷不热地说道。   桌上碎了一个杯子,余下一个杯中还残留着茶水,显然是梅襄喝过的。   她小声地说:“这是二爷的杯子……”   梅襄语调甚为慵懒,“我的东西,你吃的还少吗?”   宝婳不知道领会到了什么,小脸透红,也不管这是谁的杯子,只顾着埋头喝水。   梅襄没了睡意,朝窗外看了一眼。   宝婳别扭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他:“二爷,咱们这是去哪里?”   梅襄道:“去人家府里做客。”   宝婳“哦”了一声,也没敢多问。   等到马车终于到了之后,宝婳便瞧见了“鼎山王府”几个大字。   梅襄要下马车,宝婳却一把捉住他的袖子,“二……二爷。”   梅襄扫她一眼。   宝婳结舌道:“这里是……鼎山王府。”   梅襄淡道:“是啊,宝婳,我认得字,不用你告诉我。”   宝婳摇头,压低了声音道:“可他不是坏人吗?”   宝婳虽不知道外面的事情,但也知道宣国公府是站在太后的阵营里的。   而鼎山王则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如今少帝长成,却怯懦受制,按理说,宣国公府同鼎山王府也该是死对头一般的关系。   更何况宝婳上回还听见二爷同三爷说话,提及三爷被绑架的事情,就是与得罪鼎山王有关。   梅襄听到她的话先是一愣,随后却忽然笑了起来。   “宝婳……”   他颇是意味不明地与宝婳道:“你记着,这世上还没有几个人,能比你二爷更坏的。” 第19章   宝婳见他下了马车,也只能不安地跟上。   她下了马车后,便察觉到那些鼎山王府的奴才们看到了宣国公府的马车后,目光仿佛都透着丝丝诡异。   宝婳紧挨着梅襄,心下害怕极了。   然而鼎山王府门口一早便有管事迎接,将梅襄当做贵客迎了进去。   鼎山王在府上等候梅襄早有一会儿。   起初宝婳还有些不安,待进去之后,发现府里的下人见到梅襄都是恭敬客气的态度,心下才渐渐缓了口气。   然而另一个疑惑反而跃上她的心头。   梅二公子难不成同鼎山王很是熟稔?   梅襄被领到了厅中接待。   管事微笑道:“公子稍候片刻,王爷在屋里正处理一些事情。”   他身后的门微掩,里面却传来一些砸破东西的动静。   管事神色如常,梅襄亦是漫不经心,坐在椅上饮茶。   宝婳则立在他的身后,她的角度却恰好能隐约看见门缝里的场景。   她先是看到地上仿佛趴着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   然后……一只白腴的手抓起一个凳子便朝对方的身上砸了下去。   宝婳看呆了。   鼎山王要紧的事情是在……打人?   管事不动声色地朝宝婳这里瞥来一眼,宝婳连忙垂下脑袋去。   过了片刻,内室的门总算打开,一个身材微胖的男子走了出来。   对方身穿织金绣莽紫袍,年逾四十,却面白无须,面如满月,更添三分和蔼可亲。   “梅二公子,本王盼星星盼月亮,总算将你盼来了!”   对方一开口便是笑吟吟的声音,丝毫叫人看不出他是个传言中权倾朝野的奸佞之臣。   “王爷,别来无恙。”   梅襄手里不知何时又多了一块白帕,掩唇轻咳几声。   慕容晦神色似关心道:“公子身体还未好转?”   梅襄摇头,轻叹,“家里的事情实在恼人,若不然我也不会今日就来拜见王爷了。”   管事从容递上一块巾子给慕容晦擦手。   慕容晦擦干净手指后,才对梅襄道:“室内凌乱了些,劳烦二公子随本王去书房一趟。”   他二人要说话,除了那管事能跟着去,其余的竟连一个随从侍婢都不能靠近。   包括宝婳亦是留了下来。   宝婳心中愈发迷惑。   转头却瞧见方才那间屋里走出一个身着玄袍的男子。   那男子竟生得十分秀美,眉目清逸。   他的脸侧有两道淡淡血痕,走到门边时忽然绊了一跤摔倒在地上。   宝婳错愕地看去,见其他下人都垂首看着鞋尖,仿佛无视了他一般。   他趴在地上咳出一口血沫,好半天都爬不起来。   宝婳迟疑着,还是上前去给他搭了把手。   那人似乎有些惊讶,竟下意识地缩了回来。   “你还好吗?”   宝婳问他。   他抬起头的瞬间,却叫宝婳看见他眼下的一颗黑色泪痣,竟十分好看。   “你……不是府上的丫鬟吧?”   他淡淡的开口,口吻有些笃定。   宝婳轻轻地点头,他似松了口气一般,缓声道:“你能扶我出去拿一下药吗?我腿上的伤溃烂得厉害,必须该上药了……”   他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   无奈的原因并不是自己受了伤,也不是因为伤口溃烂太疼。   而是因为,他不得不上药了。   宝婳虽然奇怪,但见他另一只脚扭曲不正常的模样,亦是不好拒绝,便将他扶起,顺着他指的方位,将他带到了一个园子里去。   园子中有一个石桌,石桌上却摆着一些伤药。   宝婳扶他坐下,他便对宝婳解释道:“我每次被打完之后,即便是想帮我的人也不敢过来看我,所以我便让他们把伤药放在这里,我自己上完了药再走。”   宝婳有些同情地看着他,问道:“需要我帮你上药吗?”   他看着宝婳,又一次有些惊讶。   “我的伤口可能有些让人不适……”   他的语气有一丝迟疑。   宝婳觉得他这么可怜,哪里会嫌他。   可等他真的卷起了裤腿之后,宝婳才明白他的意思。   他的伤口是真正字面上的意思,腿上伤到的地方简直如同烂肉一般,渗出血水和脓水。   那等痛苦焉能是寻常人能忍受得了的?   宝婳抽了口气,见他仍是微笑地望着自己,连忙小心翼翼地给他撒上了药粉。   这年轻的男子似乎怕她紧张,便缓缓同她说起自己的事情。   他说他进府之前是个孤儿,吃了很多苦头才进了府里,能够有如今的生活。   宝婳见他虽然被鼎山王毒打了一顿,可身上穿着分明并不落魄。   “那你是他身边的奴才吗?”   他听到宝婳这样的问话,不免露出微笑,“是啊,我就是他身边的奴才,我靠着他才能过上这么好的日子,所以即便他偶尔将脾气发泄在我身上,我也不怨他,我感激他都来不及呢。”   他的笑容十分诚挚,似乎是发自内心的满足。   宝婳这下子不由地相信他是真的过过苦日子的人了。   “对了,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问宝婳。   宝婳轻声道:“我叫宝婳。”   “宝婳,这可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他模样认真地对宝婳说。   宝婳忽然发觉这话先前梅襄竟也说过。   难道她这名字真的很好听,不然大家怎么都这么夸?   她正有些害羞,便听到园子入口的位置传来了梅襄的声音。   宝婳连忙转头,便瞧见梅襄立在园子入口的位置。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直接走进来。   隔着太远,宝婳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声音亦是叫人听不出喜怒。   他说:“宝婳,过来。”   宝婳放下了药,身旁的男子对她道:“宝婳,你去吧,我自己可以了。”   宝婳有些抱歉地看了他一眼,就连忙跑回了梅襄身边。   她走到梅襄跟前,被太阳照晒,鼻尖都生出一层薄汗,脸上的表情十分得无辜。   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梅襄问她:“你方才在做什么?”   宝婳心虚道:“我就是看他可怜,扶了他一把。”   梅襄笑:“可怜?”   “宝婳,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就敢说他可怜?”   梅襄朝宝婳背后看去,那个男子仍坐在那里,与他遥遥相对。   他勾起唇角,领着宝婳转身离开。   “他半年前将鼎山王怀了身孕的小妾推下了油锅,鼎山王至今无子,没杀了他就已经算是心慈手软。”   宝婳惊呆了。   “可……可王府里,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油锅?”   梅襄扫了她一眼,“不在王府里,在无相馆。”   宝婳听到无相馆的时候,迷惑的表情终于有了几分了然。   “他……他是……”   梅襄见她总算知道怕了,才冷笑说:“宝婳,你真是能耐,要是哪天你被投进了油锅里去,我定然是要好好尝一尝你这身皮肉的滋味。”   他说的宝婳毛骨悚然。   宝婳紧紧攥住他的袖子。   无相馆……无相馆的存在在京城近年来简直是吓哭小儿居家必备的鬼故事啊。   宝婳不知道朝廷里每一个大官的名姓。   但她听说鼎山王有一个十分得意的养子。   那个养子叫祝九风。   然而这并不是祝九风的出名之处。   他真正让大家知道他的原因,是因为他建了一座楼,名为无相馆。   那里,是他专程为反对鼎山王的人打造的人间炼狱。   鼎山王对他十分满意,直到半年前,他亲手将鼎山王的小妾推下油锅……   宝婳一想到自己方才碰过对方,害怕到啃了一口手指。   梅襄眼中顿时流露出一丝嫌恶,“你这个脏东西。”   宝婳讪讪地拿开手指。   他昨晚上可不是这样说的啊……   可她越想越觉得后怕,正想要伸手去拽他袖子,却被他森森的目光盯着。   他那双幽黑的眼睛好像在说,她敢碰他一下,他就能叫她这双手不翼而飞。   宝婳不得不又缩回自己的手,岂料梅二爷下一刻却抬手将她重新揽到怀里,叫宝婳没骨头似的往他身上靠去。   “公子,你寻到宝婳姑娘了?”   管事从另一条小径上走来,见到梅襄又施了一礼。   梅襄微微颔首,“是啊,这个傻孩子总是到处乱跑,真是叫我一刻都放不下她。”   宝婳脸上满是茫然。   他的目光却恍若深情,将宝婳方才啃过的手指轻柔地纳入掌心,“宝婳,你饿了吗?”   管事微笑,“公子,午膳早已准备好了,还请随我这里走。”   梅襄轻轻一笑,“劳烦了。”   鼎山王府的待客的饭食无疑是十分丰盛。   宝婳同梅襄一起入座,由着下人们布菜伺候,就连管事都立在一旁。   在触到宝婳不安的目光时,管事亦是朝宝婳微微一笑,恭敬得如同对待梅襄一样。   宝婳心不在焉地夹起一块酱油茄子,就听见梅襄对她温柔道:“宝婳,别人府上不比自家,你要乖乖吃饭,听明白了没有?”   宝婳筷子一抖,那茄子坠进酱汤里,溅了梅襄雪白袖口都是点点斑痕。   梅襄的表情微微僵住。   宝婳好像见鬼了一样从凳子上弹了起来,满眼惊恐地望着他。   她上回把他从狗洞里拖出去的时候他就想弄死她了吧?   她记得他好像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呐……   管事亦是露出一丝疑惑,看着他二人奇怪的氛围。   梅襄反应过来,在宝婳以为他会大发雷霆的时候,却被他轻轻握起右手。   他拿起帕子亲自为她擦去手背上溅到的汤痕,目色和善,“莫不是烫到你了?”   宝婳怔怔地摇头,又被他牵坐下来。   宝婳越发笃定梅二爷今天是鬼上身了。   她不敢再多看他一眼,只埋头吃饭。   一眨眼的功夫就把碗里的饭给吃了干净。   宝婳仿佛完成任务一般,偷偷地吐了口气。   她抬眸,却发觉管事一直盯着自己,目光古怪。   宝婳不解,梅襄这时也抬眸看向了她。   他噙起笑,“宝婳,你的嘴角沾了米粒。”   宝婳有些尴尬,她习惯地舔了舔嘴角,恰好就碰到了梅襄伸来的手指。   宝婳舔到了他的手指。   梅襄面无表情地收回沾了她口水的手指。   然后管事崩溃的发现宝婳嘴角那颗米粒竟然还在。   梅襄余光瞥了管事一眼。   管事掌心微微发汗。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那颗米粒不能消失,他可能会膈应一整天。   这大概就是一种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强迫症。   宝婳发觉管事一直盯着自己,竟也头皮发紧。   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要拿嘴角那颗米粒怎么办才好……   梅襄这时轻笑一声,抬手揽住她纤弱的肩,俊美的容颜忽然在宝婳的眼前无限放大。   直到宝婳发觉唇角微热,那颗米粒被他的舌头轻轻卷入口中。   宝婳小脸刷拉就白了……   梅襄额头抵着她,声音温柔而又阴森:“宝婳……”   他吐息微凉,“你可真是个磨人的小东西。”   “吧嗒——”   宝婳手里的筷子也掉到了地上。   旁人都默默脸红地吃了一口狗粮,但只有宝婳绝望地发现……   这天底下,也只有梅二爷能把生气表现得如此阴森恐怖了。 第20章   午膳用罢,梅襄便寻个借口离开了鼎山王府。   宝婳同他在马车里,心思颇是战战兢兢。   今日梅二公子古古怪怪,着实让她有些心惊胆怯。   梅襄却好像忘了方才饭桌上的不愉,抽出一把折扇轻轻把玩。   “你怎这样看我?”   宝婳害怕道:“二爷,我听人说用筷子夹手指可以驱邪,你要不要试试?”   梅襄目光幽幽地看着她,看得宝婳毛骨悚然的时候,他才缓缓一笑,口吻甚为宠溺。   “宝婳,你想要买什么,只管同我说就是了,如今你便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也会想办法摘给你的。”   宝婳水眸透出怯怕,“我想回宣国公府……”   “一天十两算起,倘若你我这回出来一个月,必然不是个小数目了。”梅襄若有所思道。   宝婳愣住了。   顿时也不害怕了。   二爷他刚才说什么?   一天十两银子……   宝婳抖着小嘴,有些不可置信。   十两啊……   她做了梅衾的贴身丫鬟之后,只怕一年最多也只能有十两吧?   现在二爷他一天就要给她十两了?   宝婳怔怔地点头,“二爷,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梅襄笑,手指捏得折扇微微变形。   “宝婳,你可真是个宝藏,以后我非要挖个坑,把你埋起来叫任何人都找不着才好。”   宝婳看他笑得十分咬牙切齿,心中一时害怕地想现在就挖个洞把自己埋了,一时又舍不得十两银子。   她慢慢转过头去,假装没有看到他气急败坏的模样。   毕竟……这十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   她觉得梅二公子中邪再久些也没什么要紧。   到了街口,宝婳便陪同梅襄下来。   他们先进了一家成衣铺子,梅襄买了身干净衣服换上,然后又闲逛一圈。   梅襄要给鼎山王买一个礼物。   最好是越贵重越俗不可耐的才好。   他进了几家玉行,让人拿了许多东西来看。   恰好门前有个卖粘糕的小贩子一边推着车子一边喊着过去。   宝婳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肚子还“咕”了一声,显然中午没有吃饱。   梅襄摸起一块巴掌大的玉佩打量,头也不回丢了个钱袋子给她,“自己去买,快些回来。”   宝婳顿时受宠若惊,这才去了。   那小贩脚程不快,宝婳只追到下一个巷口便赶上他,问他买了两块热乎乎的粘糕。   “宝婳。”   忽然有人叫了宝婳一声,宝婳抬眸便瞧见了立在街对面的祝九风。   宝婳想到他的身份,吓得眸色微颤,忙转过头不敢看他。   祝九风脸上的笑容微敛,见她要走,便又唤她。   “宝婳,你等一下。”   宝婳回头见他竟追了过来,顿时吓坏,脚下也愈发得快,生怕被他撵上。   可她越是跑,他反而也从十分不便的一瘸一拐直接就追了上来。   宝婳吓得心肝乱颤,好不容易跑远,却发觉自己竟然跑进了一个死胡同里。   她连忙想要掉头离开,却瞧见祝九风气喘吁吁地追到了巷口,正好将她堵住。   他一手扶着墙,面色也微微发白,似乎牵扯到了腿上的伤口。   宝婳见他朝自己走来,吓得粘糕都掉在了地上,竟退无可退。   “你……你别过来。”   宝婳害怕道。   “抱歉,吓到你了。”他朝她挤出一抹笑来。   宝婳敛着袖子,更是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被他投进油锅去了。   “你再过来,我便要报官了。”   宝婳说完这话,见他还要过来,连忙将藏在手心的石头投了出去。   她本想吓唬他一下,岂料却一砸一个准,竟将他脑门砸破。   他闷哼一声,身体微晃,站在原地稳了稳才没摔倒。   他抬手抚了抚,被宝婳砸到的地方竟渗出了血。   宝婳也惊呆了。   他最终还是走到她面前,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她方才掉在地上的钱袋子递给了她。   “我只是看到你的钱袋掉了……”   他说着又问:“宝婳,你是不是知道了我的身份?”   宝婳错愕地看着钱袋子,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追她……只是为了将钱袋子还给她?   她这会儿再见他被自己砸伤的地方,心口颇不是滋味。   “你是鼎山王的养子……”   她口中嗫嚅着,心中无比纠结。   祝九风见她果真知道,语气微微失落,“我也只是帮王爷办事罢了。”   宝婳摇头,“你还把王爷的小妾给推进了油锅。”   “原来你突然这么怕我,是因为这个……”他望着宝婳,黑眸里有些叫人难以琢磨,“但这是王爷做的,并非我所为。”   宝婳错愕地看着他。   他说:“宝婳,做人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情,不然你以为我一个吃尽苦头的普通人,若不能替王爷背负一些东西,凭什么可以享受现在的生活。”   他竟然,将被鼎山王殴打的日子称之为享受?   宝婳神色复杂,愈发觉得他这个人着实和外面所传得不同。   “可是……你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些?”   他轻声道:“其实我并不是孤儿,我有一个走丢的妹妹,应该和你差不多大。   先前我见到你时,便觉得你眉眼与她十分相像,所以……我就忍不住与你多说了会儿话。”   宝婳微微诧异,“真的吗?”   他竟然还有一个走丢的妹妹。   可是,这天底下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虽然她也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了,但总不至于遇见了他,自己就是他走丢的妹妹吧?   他似看出宝婳的想法,“我也只是这么希望而已,毕竟你原本是宣国公府的人,而我是鼎山王府的人,我们两个也许一辈子都见不到面,但偏偏这种情况下还是见到了。”   他似乎十分信任这种缘分,又解释道:“我以为这是我们之间极为珍贵的缘分,我并不想叫你误解了我。”   宝婳心中顺着他的话去想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   尤其是她还只是个丫鬟而已,若不是这般阴差阳错,她又怎么能见到传闻中鼎山王那个手段残忍的养子呢?   祝九风道:“宝婳,我的妹妹身上有一个特别的胎记,即便不是你,如果你日后遇到了,我也必然会重谢于你。”   “是什么胎记?”宝婳迟疑着问他。   他露出一丝微笑,轻声告诉她,“是一个梅花胎记。”   晚上宝婳随着梅襄又回到了鼎山王府。   管事为梅襄安排了一间客房。   下人们准备了热水,梅襄便让宝婳先去沐浴。   宝婳有些害羞,但想到白日出了些汗,亦是有些难受,便也进去洗了干净。   待穿上贴身的亵衣后,她却鬼使神差地想起祝九风白日里对她说过的话。   他说她同他的妹妹很像……而且有个梅花胎记。   宝婳迟疑地扯开领口,低头朝衣内看去,发觉锁骨胸口肚子上全都没有……   “那么瘦,有什么好看的。”   梅襄不知何时进了屋来。   宝婳吓了一跳,见他寻了把椅子坐下,小脸不由得微红。   “不瘦了,我比紫玉都要胖呢。”   她有些不服气道。   梅襄懒得理她,拿起桌上的一盏茶喝,却听宝婳又问:“二爷,我能不能出去找别人帮我看一眼?”   梅二爷到嘴的茶顿时一阵呛咳。   宝婳微微诧异。   梅襄神色微妙得很,语气颇是意味不明,“宝婳,做人可不能太虚荣了。”   宝婳觉得他这话甚为不妥,小声嘀咕道:“这怎么能算虚荣,如果二爷被人说瘦,二爷就不虚荣了?”   她说完便发觉自己方才好像狗胆倍增,竟敢同他顶嘴……   果不其然,梅襄顿时脸色冷森森地,若有所指道:“你说我瘦?莫不是夜里太黑,叫你一次都没看清楚过?”   梅二爷的虚荣心显然一点都不比宝婳要少。   宝婳连忙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是想叫小桃帮我看看胎记……”   她连忙将跑远的话题拉了回来。   梅襄将她上下打量一眼,目色微闪,“你确实是有个胎记……”   宝婳大吃一惊,“二爷说的是真的?在哪里,你能不能指给我瞧瞧?”   梅襄叫她过来,宝婳便乖乖走到他跟前去。   他却伸手将她拽到怀里。   宝婳跌到他身上,发觉他又开始变得奇怪,只能硬着头皮若无其事地问他,“二爷,你说的……在哪里?”   “指给你看就是了。”   梅襄举止颇是轻佻,随即轻笑一声。   宝婳脸颊发烫,坐在他的怀里,却发现他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二爷……”   宝婳一下子想到前几回,声音都颤抖了些。   这时管事推门进来,宝婳顿时再不敢乱动,僵在了梅襄的怀里。   她生怕……被人看出来什么。   管事笑说:“二公子好兴致,晚上王爷设了道酒席单独请了二公子一人。”   梅襄若无其事地抬眸朝管事看去,笑着答应下来。   管事这才离开房门。   梅襄并没有立刻推开宝婳。   而是看着门外那道影子站了一会儿,才又离开。   这个鬼精的老东西……   梅襄眼中掠过一丝阴翳,发觉鼎山王果真是谨慎小心得可以。   盯梢一整日,只怕就差要看他一场活春宫了。   他心中掠过一丝倦躁,转头却瞧见坐在他腿上的蠢东西眼睛里又含了汪汪的两包水,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你哭什么?”   女子哭起来固然可以梨花带雨,但除了床上之外,梅襄非常不喜欢。   鼻涕带泪的脏东西,待会儿只怕又要弄脏了他的衣服。   “二爷总是这样,传了出去,我以后……还怎么嫁人。”   宝婳心中委屈不已。   梅襄愣了愣,她能说出这种话实在是有些出乎了他的意料。   “你?”   他发出一声冷笑。   “宝婳,你竟还打算嫁人?”   宝婳见他不信,但还是羞怯地点了点头。   “你被我碰过了不说,你的身子亦是被我们兄弟俩都看过了……”   他这时候才发觉,她在某些事情上,是真的不知羞耻。   “如你这样的,怎么还有资格嫁人?”   宝婳抽噎道:“我可以嫁给鳏夫,实在不行攒多点钱也可以上街去买一个相公……”   宝婳说着,自己也发觉钱真是个好东西。   她已经和三爷不可能了,那就只能另外想办法嫁人了。   “毕竟,我又不能同二爷偷一辈子的情……”   她嗫嚅着,还留着面子给他,补充了一个假模假样的理由。   她嘴上虽这么说,可心里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要做梅襄的人。   毕竟他是那么的喜怒无常,难以伺候。   梅襄仿佛看穿了她这念头,脸色霎时阴沉。   来鼎山王府这趟,竟还叫他收获了意外之喜?   他还当她巴不得抱他这根大腿,没想到她只当是同他偷情。   而且他还是见不得光的那一个?   梅襄道:“滚下去——”   宝婳忙从他怀里爬了下去。   梅襄起身要往外去,宝婳却还将他叫住。   “二爷……”   宝婳搓了搓衣摆,又忍不住问:“那个……二爷答应一天十两的事情不会反悔吧?”   “当然不会。”   梅襄走到门口见老不死的管事还站在远处等着,语气一下又温柔了下来。   他蓦地侧眸瞥向宝婳。   “不过宝婳……”   他的漆眸微微渗人,“你要好好想想,你能不能活到花钱买相公的那天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男配叫祝九l风,不知道九l风为啥也要屏蔽,所以后文都用繁体风。当然,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21章   是夜微凉。   鼎山王在府中阁楼上设了一桌小宴,邀梅襄共饮。   “梅二公子当年帮了本王极大的忙,若不是梅二公子,本王只怕这辈子都没机会有自己的孩子……”   鼎山王笑吟吟地提起酒杯敬他。   梅襄执杯回敬。   “王爷言重了。”   鼎山王没有生育能力的事情,并不是一个秘密。   这世上除了憎恨他这佞臣的人外,还有无数人想要讨好他。   成功的人,却只有梅襄一个。   这并不能使鼎山王恢复到正常,但却让他有了一夜机会,让他使妾室受孕。   传言被祝九风推下油锅的那个小妾不过是迷惑外人的烟雾罢了。   真正怀了他孩子的人,被他藏到了一个除了他无人能知晓的地方。   这也正是鼎山王当初选择和梅襄合作的原因。   “要说感激,应当是我感激王爷,毕竟我想要对付元氏,寻常人都无能为力……”   梅襄饮了两三杯酒,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鼎山王笑着又为他斟满一杯,“宣国公夫人到底是当今太后的表妹,寻常人谁能害她。”   “所以我才求助王爷,毕竟,这天底下若王爷没这个本事,那就没人可以有了。”   梅襄勾唇淡道。   鼎山王一愣,随即朗声大笑。   “本王一直欣赏二公子的为人,倒也不是不信任二公子,只是二公子这回为了一个丫鬟便离家出走,未免有些荒唐。”   他说着便抬眸看向梅襄。   梅襄笑,“她虽是丫鬟,但生得貌美,不是吗?”   鼎山王自然见过宝婳一眼。   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但美人对于这个年纪的他已经没什么诱惑了。   “更重要的是,她原本是我三弟房中的人,且她深得三弟的心意。”   他的话语若有所指。   梅襄虽未将话挑明,但鼎山王也是个男人。   是男人就会懂男人的心思。   梅襄这样恨元氏,自然也恨她的儿子。   她儿子喜欢的女人,被他梅襄抢了出来,那自然是要扬眉吐气一番。   “原来如此……”   鼎山王心中有些不屑,发觉这梅二公子处处聪明,到底还是不能免俗于意气行事。   不过这样也好,这样才能更好的为他所用。   这厢梅襄与鼎山王饮酒彻夜未归。   宝婳早上醒来,便见管事过来,对她道:“宝婳姑娘,宣国公府来了人,要见你家二公子。”   宝婳错愕,“可二爷昨日同王爷饮酒尚未回来。”   管事点头道:“已经让人去叫了,不过梅二公子正在饮用醒酒汤,劳烦宝婳姑娘先去接待。”   宝婳随下人前往,心中正想是宣国公府中何人过来。   岂料到那厅中一见,瞧见的竟是宣国公本人。   宝婳诧异得很,连忙向对方行礼。   宣国公显然是一早就赶了过来,脸色紧绷着,他认了宝婳一眼,问道:“你就是被老二带走的那个丫鬟?你原本是老三房里伺候的?”   这一句话说下来竟带出一串复杂的关系,叫宝婳有些不安。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宣国公沉默地打量了她一会儿,才让她起身。   他在怀里摸出一块玉佩,让宝婳拿着。   宝婳愣愣地双手接过。   她双眸间满是惶惑,“老爷这是何意?”   宣国公道:“他打小便不是我能管得住的人,如今他大了,我更是管不住他,所以我要你替我看住了他,这玉佩便是信物,到时候只要他无碍,你便拿这玉佩来寻我兑换黄金就是。”   宣国公如此简单粗暴,却一下子戳中了宝婳的软肋。   黄……黄金?   宝婳迟疑着想将东西递还回去。   “老爷,这不合适,您快收起来吧……”   宣国公冷冷地瞪她,“你别忘了,你是宣国公府的家奴,还不下去!”   宝婳被他呵斥,弱肩微抖,只能尴尬地退到门外去。   待梅襄过来,见她也在,只淡淡瞥了她一眼,“你先回去吧。”   他说着,便跨过门槛进到屋中。   宝婳见里面一股剑拔弩张的气氛,便低头退了下去。   宝婳回到客房里,将那玉佩握在掌心打量,心下愈发得不安。   梅襄在宣国公府时,同宣国公的关系就很是诡异。   父子俩很少说话,却也不是完全不说话。   只是哪怕宝婳偶尔听说过宣国公同另外两个公子之间父子温情的琐事,却一件关于梅襄的都没有听到过。   宝婳等得时间越来越长,等了将近两个时辰,梅襄才从外面回来。   只是他回来时,脸侧还有一个明显的巴掌痕迹。   宝婳错愕不已。   这世上敢打梅二爷的人,恐怕也只有宣国公了吧?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激恼了对方,竟在外面就怒到要对他动手。   “二爷……”   宝婳忙上前扶着梅襄坐下。   梅襄只往那椅子里坐去,一言不发。   “我去给二爷倒茶。”   宝婳嘀咕着,刚要转身却被梅襄拽了回来。   他将她拽到怀里,让她娇软香甜的气息瞬间将他空荡的怀抱填满。   宝婳就被梅襄双手轻而易举地环住,他慢慢将脸埋到了她的怀中。   “二爷……”   宝婳心跳不可避免地急促起来。   “宝婳,我爹也不要我了,往后……恐怕我只有你一个人了。”   他的声音极是无力,颓废无比,“若是你也离开了我,只怕我是真的会活不下去。”   宝婳一听,更是茫然。   有这么严重?   二爷什么时候这么喜欢她,喜欢到她离开了他,他就会活不下去了?   他似乎并没有在意,让她脸颊微红。   她忍不住将他推开,梅襄却握起白帕连续低咳几声。   宝婳便瞧见了他手中白帕上竟有一抹血痕。   “二爷?”   这下宝婳可真的是吓坏了。   她刚才只是轻轻地推了他一下,他如今脆弱到推都会被人推出内伤不成?   “二爷,我不是有意的……”   宝婳忙给他抹去唇角的血迹。   他的脸色苍白,眉心拢着一抹郁色,竟叫人十分心疼。   宝婳情急之下,忙安抚他道:“二爷,实在不行,其实、其实我也不是不可以养着二爷的……”   门外偷看的管事偷偷抹了抹眼角,发觉年纪大了,竟看不得这种曲折又狗血的爱情故事了。   世家贵公子为了低贱的丫鬟与父反目成仇,情急之下吐血伤身。   小丫鬟泪光涟涟,满口天真承诺自己可以养着公子后半生。   唉,真是一群年轻人。   管事觉得没什么异常,又偷偷离开。   梅襄阖着眼下巴垫在宝婳肩上,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睛,发觉管事离开,唇角不由扯起一抹讽刺的弧度。   这鼎山王府旁的都好,就是事儿多。   他被宣国公打了一个耳光当然生气。   毕竟旁的都能演,可被气得吐血这件事情,一点都不能假。   不过他又怎么会用这种废物一般姿态,来发泄自己的不满。   如果可以,他更想一把火直接烧了鼎山王府,省了后面许多事情……   他慢慢直起上身,垂眸却瞥见宝婳手里还握着一块玉佩。   那玉佩一看就知道是宣国公平日里佩戴的。   梅襄缓缓接过来,声音叫人听不出喜怒,“这玉佩好生精致。”   宝婳顿时结巴,“这……这是我捡来的。”   梅襄笑着将东西放回她掌心,“捡来的东西就要收好,别弄掉了。”   宝婳见他似没有认出,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她想起身,梅襄却将额头轻轻抵在她的脸侧。   宝婳不敢乱动,只当他情绪还未缓过来。   他的手指却慢慢抚上她的后颈,而后握满掌心。   其实他要杀了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也没什么难度。   这个位置,只要轻轻一掐,宝婳就会立刻被捏碎颈骨。   他正阴晴不定地想着,脸颊忽然被双柔软的小手捧起。   宝婳捧着他的脸温柔地吹了吹,轻道:“二爷还疼吗?”   她的水眸里满是心疼,似乎从未见过这般柔脆的梅襄,心口一下就软得不像样了。   她水光潋滟的眸子望着他,莹润红嫩的小嘴几乎就要贴到他的脸上。   幽幽的香气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他这时才发觉她过分得近。   让他微微分神。   梅襄唇角上挑,发觉当下的心情竟极是复杂。   他对她产生兴致的同时,微微产生的杀念也如同开了刃的刀尖一般寒冽而危险。   他原本觉得自己还不至于这么病态。   可遇到了宝婳这样吃里扒外的东西,又觉得什么事情都不难发生了。   宣国公将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了她,他可真是小瞧了她。   他幽黑的深眸似冰冷的蛇瞳般凝住宝婳,让宝婳微微一颤。   宝婳仿佛感知到了某种不知名的危险一般,呼吸也有些紧张起来。   她就在他怀里,发觉他这回的眼神似乎有些过分的明显和强烈……   宝婳想要从他怀中退出,却又被他有力的手臂勾回细腰。   他毫不遮掩他的意图,“宝婳,你方才说得可是真的?”   宝婳点头,却发觉他抱着她越来越紧。   他的情绪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为奇怪……   宝婳悄悄抬眸看他,却见他低笑一声将脸压下,她慌忙转过脸去,便叫他滚热的唇亲吻到了她的香腮。   宝婳觉得自己喘息都有些困难。   她甚至觉得自己会被他活活地勒死在怀里。   “二爷……”   她忍不住嘤咛一声,声音颤抖道:“你弄痛我了……”   “二公子,鼎山王有急事要见。”   一个仆人忽然出现在门口传话。   梅襄待那人走后才慢慢松开禁锢着宝婳的双手。   宝婳攥着他衣襟儿微微喘息。   却被梅襄的手指抚过细嫩的脸颊。   “宝婳,你今日能对我说出这样的话,真是难得……”   他说完终于肯放宝婳离开他的怀中。   宝婳不记得他还对她说了什么。   只是过了许久,她才回过神来。   他……他方才好像是想将她揉碎在怀里一般。   真真是吓到她了。   她还想起他方才落在她腮上那抹冰凉的吻,又哆嗦了下。   宝婳再傻,心里也清楚得很。   梅二爷那样妖冶的男人,可不是哪个女人都能消受得起的。 第22章   鼎山王有急事要见梅襄。   梅襄这一去,一直到宝婳睡着了都没回来。   深夜里宝婳睡得迷迷糊糊,却一直听见有人在不断得咳嗽,似乎极为难受。   宝婳困得睁不开眼。   等她醒来,外面却正是黎明初晓之时。   她起身走到外间,便瞧见梅襄坐在紫檀圆桌旁。   他坐在那里,手肘靠在桌上,支撑着额,似乎就这样坐了一整晚。   “二爷……”   宝婳蹲下身,轻声将他唤醒。   梅襄睁开眼睛,缓缓看向她。   “二爷,你怎么不上床去睡?”   宝婳触到他冰凉的手,心中惭愧至极。   她昨天晚上分明听见了外面有动静,可偏偏没有醒来,叫他这样坐上一宿,身体怎能吃得消?   这会儿红日未出,空气中尚且还渗着凉意。   宝婳忙拿了一件披衣替他披上。   梅襄看着外面的天色漆眸幽深无比,他余光里瞥了她一眼,并未阻止她的举动。   “我在等天亮。”   他的话甚是意味不明。   等天色一亮,他就要离开鼎山王府,为鼎山王去办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   外面天色暗昧不明,看上去有些压抑。   京城的天就要变了。   其实从鼎山王摄政开始,大家都有了这种意识。   然而好几年过去了,这种如乌云罩顶的压抑反而渐渐让人习惯。   日子仿佛就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鼎山王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他要的就是让人猝不及防,且万无一失。   “二公子,可以出发了。”   管事的过来,显然一早也都准备好了。   梅襄微微颔首,便起身来。   宝婳惶惑得很,着实不明白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等她跟着他上了马车后,马车便又在幽静的环境下离开了鼎山王府。   梅襄这时候才要睡去,“马车停下再叫我。”   他枕在宝婳的腿上,几息间便睡去。   宝婳看了他一会儿,想到他昨天似乎极为忧伤的模样,心下难免怜惜。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她反复想着梅襄那句离开她会死的话,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定然是伤心过头了,才说出这种话来……   她坐着胡思乱想了会儿,又忍不住去打量他的脸。   他沉沉地睡在她的腿上,长睫乖乖地合拢,却又像是在引人伸手去抚一般……   他柔软的唇,他秀挺的鼻梁,他的睡容着实是有些……可人。   宝婳甚至忍不住想,她往后既然要花钱买相公,直接收留了二爷,岂不是还省了一笔钱?   然而她想到这点便连忙摇头自我否决。   他那么凶……   宝婳想着,目光又落到了他的脸上。   她看了一会儿,心思又变得摇摆不定。   可他也不是一直都那么凶,而且还这么脆弱,以后病怏怏的,还不一定能打得过她呢。   最重要的是,她花钱也不一定能买到这么好看的小相公呀。   宝婳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也跟着睡了过去。   等到了地方之后,似乎过了许久许久。   有人在唤宝婳。   宝婳睁开眼睛,便发觉马车停了下来,而且有人在马车边上对她说话。   “小姑娘醒得可真慢,快些把你家二爷叫醒。”   这是个陌生的青衫男子。   宝婳回过神来,忙轻声唤醒梅襄。   可她叫了好几次梅襄都没反应。   那青衫男子便细细打量了梅襄没什么血色的面庞,对宝婳道:“你试一试他鼻息,看看他还喘气不?”   宝婳被他这话说得甚为茫然,还真就去探了探。   “……有喘息呢。”   那青衫男子闻言口中“噗嗤”了一声,转头对宝婳说:“那还活着,就是晕了过去。”   宝婳轻轻地“啊”了一声。   她就说二爷这一路怎么都没醒来,感情他昏迷了一路,她都还没发现。   待梅襄被人安置进一间屋中。   那人便转头在桌上翻出了一堆药材来配。   宝婳替梅襄擦过脸后,本想过去帮忙,却听见对方一边配药一边满含怨气道:“这回看我还毒不死你……”   宝婳吓得脸色都白了。   对方察觉到她,转头将她仔细打量一眼,忽然对她笑眯眯道:“你就是夺他元身之人吧?”   宝婳又惊又惧,还一头雾水,不知道他说的什么元身。   对方却十分欢喜地拿了一瓶药递给她,“这是个好东西,你我第一次见面,你快些收下。”   “我……我不要。”   宝婳觉得他古古怪怪地,着实不像个好人。   可他偏生要将这瓶药递给她,她不要他反而还着急了。   宝婳吓得反手一推,便将那瓷瓶推翻,咕噜噜滚到了地上,发出好大的动静。   “你这小丫头……”   那人连忙当心肝一般将瓷瓶捡起来,生怕摔坏。   “你们在做什么?”   梅襄不知何时醒来,便立在一道帘子旁边,脸色苍白地看着他们二人。   宝婳连忙躲到他身后去,惊恐得很,“二爷,他方才说要毒死你呢。”   梅襄扫了对方一眼,反而勾唇道:“放心吧,他没那个本事。”   然后牵住宝婳,将她领进里屋去。   隗陌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随即狠狠地将那采阳丸放在桌上。   “我要没本事毒死你,这天底下就没人有这本事了!”   宝婳跟着梅襄进到屋中,见他愈发虚弱,便递了茶水给他。   他喝了一口,问了她路上有没有发生什么,宝婳都摇着头,他便也安静下来。   他这身体似乎突然就变差了。   宝婳莫名有些担忧。   “二爷……”   宝婳忍不住唤了他一声。   梅襄转头看她,就听见她搅着衣带,迟疑道:“二爷先前说的话是真的吗?”   梅襄喝完茶水,心不在焉地说:“也许吧。”   他不太清楚她问的是什么。   不过如果她说的是指他会变成一个离不开女人的废物,那他还真的不如先找根树枝戳死自己算了。   宝婳听了他这话,心下又变得七上八下。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因为病弱而变得柔顺许多,让她看着他都比以往看着要更顺眼几分呢。   宝婳想陪他说会儿话,便没话找话说,问他这里是哪里,他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他却只叫她安静地待着就好,他们是住不了多久的。   宝婳见他实在没精打采,也只好退出房间叫他歇息。   好在这地方虽然偏僻,但房间不少,这回不在鼎山王府中,梅襄反而不要她与他同住一间屋了。   大抵是白天睡得多了,到了晚上宝婳反而睡不着了。   她睡在梅襄隔壁的房间里,又有些担心梅襄的身体。   她索性爬起来,想要摸过去看一看,却见梅襄的房间亮着烛光,他显然并未睡去。   宝婳迟疑着想要敲门进去,却听见白日里那个古怪大夫在同梅襄说话。   “原来你的初夜就是被那个小姑娘夺走的,不过她长得是不错,可到底害得你每个月都要虚弱这么一阵子……”   “可你就算要演一出兄弟俩争一女的戏码,何必要选她呢,万一她不小心死在了路上,岂不是很可惜,她可是你第一个女人……”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干点什么不好,非要同鼎山王一起造反呢……”   宝婳听到这里,慢慢掩住了唇,生怕自己惊到发出声音。   她的心中仿佛淹入了惊涛骇浪一般,一浪接着一浪,拍得她着实是头晕眼花。   他们在说什么……   她愈发地听不明白了。   倘若那个奇怪的大夫不说最后一条,她必然会细细琢磨纠结他前两段话。   可他说出了最后那一件,宝婳就脑袋里就彻底一片空白。   造反……   梅二公子他想造反?!   宝婳连连后退,脸色骇然。   她缓了缓心神,慢慢转过身去,想要往外走去。   可偏偏这时背后的门“吱呀”一声地打开来。   “是谁?”   冷清如水的嗓音缓缓响起,分明是梅襄的声音。   他的房中透出微弱的灯光,可外面却是漆黑一片。   他慢慢朝院落里扫去,很快便不动声色地捕捉到了角落里一道模糊的黑影。   梅襄眯了眯眼睛。   宝婳似感受到了那股可怕的目光,再不敢顾忌自己会不会被发现,只紧紧攥住裙摆往外跑去。 第23章   外面黑影绰绰,就连天上一轮满月也被飘来的一团浓云短暂地遮蔽起来。   宝婳背靠在假山石后,小口小口的喘息,动静显然还不够隐蔽。   她慢慢遮住唇,直到呼吸平缓,如鼓不断的心跳也平缓下,她才发觉自己竟慌出了一身冷汗。   “叮——”   周围宁静,宝婳却时不时听见几次叮啷脆响的声音,若隐若现,若有若无。   起初她以为是自己心跳太快,喘息太急,混乱中产生的错觉。   可到后来,她愈发确定,这附近确实存着古怪的声音。   她回头望了望,发觉声音就来自于这假山石腹。   宝婳往里走去几步,就瞧见这假山石竟是个掏空的构造。   有个黑洞洞的洞口,底下透着些火光。   她怔怔地摸去,便从一个狭窄的隧道里,走到了一个平坦的平台之上。   这平台面积不大,但四周洞壁所抵之处,竟无比阔大。   具体有多大……宝婳只能说,这地下的活动面积,远远比地上的整个小院子要大的多。   那些叮叮当当的声音全都是从下面传来。   宝婳慢慢地、慢慢地挪着脚步,挪到平台的边缘,只往下看了一眼,便彻底地惊住。   宝婳满眼的震撼……   须臾之间,她竟全都明白了过来。   为何梅二爷要离开宣国公府,为何会被他父亲掌掴,又为何他要特意来到鼎山王府……   他来到了这荒郊野外的一处偏僻院子里,并不是为了养病亦或是避世。   他是为了……   一只冰凉的手掌蓦地从身后捂住了宝婳的口鼻。   宝婳毫不设防地跌进一个弥满冷香的怀抱。   宝婳浑身僵得像一块石头。   对方将她紧紧地勒到怀里,在她耳旁轻叹了口气。   他微凉的唇瓣触到宝婳白嫩的耳朵,眼睫微垂,“作死的东西……”   “看样子,终究是留你不得了。”   宝婳就像是坠入了一口寒潭一般,浑身无比冰凉。   她这回应当是彻底要死了。   同以往得罪梅襄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不一样。   她知道了他所有的秘密,还发现了他在这里……为鼎山王秘密打造兵器。   室内弥漫着淡淡药香,四下都燃着蜡烛,灯火通明。   宝婳跪在地上,梅襄则坐在炕几边,又咳个不停。   他身体里的毒性躁动流窜,令他实在难以再像往常那样不惧冷热。   好不容易把这作死的东西抓了回来,他少不得又受了一口寒气。   隗陌送来了药汤放得差不多了。   梅襄纤长净洁的手指握起,将汤汁饮尽。   他转手将碗交给了隗陌,又让他拿几样东西过来。   隗陌神色怪异地看着他。   “我是你的大夫,不是你的跑腿。”   梅襄淡道:“好罢,那就去了你的腿,日后你就坐在轮椅上给我看病。”   隗陌顿时咬牙,转头出了屋去。   宝婳战战兢兢,当下双腿软麻,便是梅襄准她起身,她也是起不来的。   待隗陌将几样东西拿来,他又啧啧叹气,怜惜地看了宝婳一眼出了屋去。   宝婳垂眸,眼睫乱颤着,看清楚了放在她面前的三样东西。   “白绫、匕首、毒|药,你自己选一个吧。”   梅襄的语气异常温和,面色微微苍白反倒有种病态的美感,看上去一点都不凶残。   而宝婳脸色终于彻底一丝的血色都不见了。   她颤颤巍巍地看着他,又颤颤巍巍地看着那戏本里赐死专用的三件套。   宝婳伸出吓到绵软无力的手指,抖抖瑟瑟地握住了一把冰凉的匕首。   接着她却又用另一只手抓起一条白绫。   她用匕首划了划白绫,发觉这匕首竟锋利到了落发可断的地步,轻轻划过,白绫裂成两段。   “真……真快啊……”   宝婳眼睛眨了又眨,仿佛随时都会晕倒的模样。   她无措地搁下匕首,却偏偏碰翻了装着毒液的瓷瓶。   里面的毒液顿时也淌了一地,将匕首刀锋腐蚀出缺口,可见毒性也是上等的剧毒。   三件套都“不小心”毁坏了。   宝婳害怕地抬眸,便瞧见梅襄正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他显然将她贪生怕死的嘴脸早就看透,对此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宝婳泪珠子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   “二爷……”   她伸手抱住他的大腿,鼻头发酸,声音哽咽,“我不想死。”   梅襄甩了甩腿,没甩得掉。   他微微一笑,低头看她,“就这么想活着吗,宝婳?”   宝婳用力点头,转瞬就哭成了泪人一般,泪痕满脸。   “可你这样也没有用啊……”   他挑起唇角问她:“说说,你刚才还听到了什么?”   宝婳见他没有立刻叫她去死,忙将方才听到的都说了出来。   “二爷的身体竟然这么……这么的奇妙,所以每个月都会虚弱,也是因为我让二爷失去了元身?”   梅襄点头。   宝婳心口更酸。   自己怎么就这么不争气,睡了个祸害出来。   “可见,二爷若是真想让我去死,早就让我死了,是不是?”   她仰起水汪汪的杏眸,殷殷地看着他。   梅襄叹息道:“是啊,所以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喂你吃的丸子吗?”   宝婳微微茫然,很快便从记忆里翻出这么一段。   “是那枚,吃了会爱上二爷的丸子?”她迟疑着。   梅襄笑,“那你爱上我了吗?”   宝婳愣住了。   她当然没有爱上二爷。   所以……   “那、那是毒|药?”   梅襄眼中难得赞许地看着她,“和聪明人讲话,就是不费力气。”   宝婳两耳朵瞬间嗡嗡作响。   “那是慢性的毒药,我也是怕你死的太快,引起旁人的注意,如今掐算着日期,你大概还能活半个月左右吧。”   他捏了捏宝婳的脸,说:“宝婳,在我睡下之前,好好想想自己有什么遗愿,看在你服侍我一场的份上,你二爷我都是会答应你的。”   宝婳呆呆地坐在他脚旁。   她脑子里一团浆糊,还未来得及思考他这句话的意思,就听见他又话风一转,幽幽地说:“不过我现在就要睡了,你是不是还没想好?”   他话里拖着尾音,仿佛宝婳说没想好,他就要收回自己说过的话了。   宝婳一听,忙道:“想……想好了。”   “哦?”   “我……”   宝婳抬眸看向他,想了想,迟疑地说出一条,“我想在死前做一回二爷心爱的女人……”   宝婳思来想去,他再是黑心肝,却总不至于会欺负恐吓他自己心爱的女人才是。   可转念一想,就半个月,她光是想着他不欺负自己又有什么用……   话都说出了口,宝婳又是沮丧,又是难过。   梅襄挑了挑眉。   所以,她到底还是对他心动了吗?   虽然这并没有什么好意外的,可梅襄还是觉得心里隐隐微妙。   也许他真的是打心底喜欢从自家兄弟手里抢女人呢?   “好啊。”   他一口答应了下来,便忽然俯身抱起了地上的宝婳。   宝婳突然身子一轻,脸上的泪都还没干透,错愕问道:“二爷这是做什么?”   “你觉得,我对我心爱的女人能做什么?”   宝婳连忙拒绝,“不、不行。”   “我就要死了,二爷这样榨干我,我一定会死的更快的。”   宝婳满脸惊慌,说完这句话就更想哭了。   “我,榨干你?”   梅襄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宝婳含着泪点头,“这种事情向来不是采阴补阳就是采阳补阴,先前每一回我都浑身无力,而二爷还能精神奕奕的,可见我一次都没有榨回来过,全都被二爷给榨去了。”   按着狐狸书生的套路来,可见这和梅襄那张长得像妖孽一样的脸也是有一定关系的。   梅襄胸口微微震颤,忍笑不已,“原来你脑子里装的都是这些东西。”   “那二爷把我放下来吧。”   她央求着他,好在他还算是通情达理,将她给放在了床上。   他确实有些累了,躺在她的外侧,与她道:“那就改日再说罢。”   而后翻身睡去。   深夜里,宝婳两只小手捉住被子扯到小脸以下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她绝望地发现自己想来想去都想不出对策,难道真的就要这样死去了吗?   她着实不太甘心……   就这么想着,宝婳竟也睡了过去。   等第二天早上醒来,宝婳骤然看到梅襄的脸,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爬坐了起来。   梅襄被她吵醒,缓缓睁开眼睛,脸色又有些阴沉。   宝婳知道他没睡足时心情总是会很坏……   她赶忙赶在他开口凶她之前,心虚地扶住额头,神色恹恹道:“二爷,我感觉今天寿命又缩短了一截,这……这可怎么好?”   梅襄阴沉地盯了她一会儿,随即冷笑道:“是嘛,看样子你离死也不远了。” 第24章   好在梅襄是个说话算数的人。   他起身后,似乎精神也恢复了许多,待宝婳却明显要比往常更为宽容。   宝婳早上同他一起用早膳,他甚至还往她碗里夹送些菜,让她多吃一些。   用完早膳,宝婳便又开始想着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她转头瞥了梅襄一眼,发觉他也正看着自己。   宝婳忙转过头去,过了会儿似想好了什么,又缓缓地回头去看他。   她小心翼翼试探的模样,极容易让人联想到了路边乞食儿的小野猫,脏兮兮的小脸,水汪汪的大眼睛,似乎正准备用最乖巧的姿态冲着他喵喵几声撒个娇。   梅襄挠了挠她的下巴,问她:“中午想吃什么?”   宝婳怕痒地缩了缩脑袋,觉得自己仿佛真的长出了毛一般。   “我中午,想吃二爷亲手做的菜……”   她说完还眨了眨眼,假装十分渴望的模样。   见着梅二爷眯了眯眼,宝婳便立马胆颤地扑到他的怀里,语气又轻又软,“二爷就算不疼我,也会疼自己心爱的女人,是不是?”   她这么说倒也不是真的想吃他亲手做的东西。   主要,就是想试探试探他的底限,她才好知道自己做到哪个地步才不算过分……   “好吧……”   梅襄扫了怀里绵软的小棉花一眼,竟也肯松口答应下来。   宝婳诧异地抬眸看他,却见他问自己想吃什么菜。   她嘴里胡乱地点了几个,他便真就去了。   宝婳愣愣地晒了会儿太阳。   等到午膳时,宝婳发现他不仅真的做了出来,而且还做的比厨子都要好吃。   “二爷,你的手艺真好。”   宝婳满脸的不可置信,甚至怀疑梅襄是不是背着她请了大厨回来。   梅二爷面色如常地说:“若你小时候怕被人毒死,不敢吃任何人的食物,自然也会想办法自己学会烧菜……”   他望了她一眼,小东西现在吃的满脸汤汁,就更像只小花猫了。   而宝婳一听,顿时同情地吃了两大碗。   要不是肚子撑不下了,她恨不得将舌头都吞下去。   “吃饱了吗?”梅襄问她。   宝婳点了点头,小脸上满是餍足。   可很快,她的脸色忽然变了变,蹙起了细眉。   “不……不好。”   “怎么?”梅襄放下了手里的筷子。   “肚子好疼,我这是……毒发了吗?”宝婳慌了。   说好还能活半个月呢?   梅襄望着她,幽黑的眸里似有所思,随即将隗陌叫来。   隗陌上前给宝婳把脉,把了一会儿,脸色竟愈发地复杂。   宝婳绝望地看着他,眼中泛着泪光,“隗先生,我这就要死了吗?”   隗陌脸颊上的肉抽了抽,“不会,你是吃饱撑着了。”   宝婳小脸甚为茫然。   隗陌似乎有种受辱的感觉,转头就走。   宝婳这时候才慢慢地反应过来,然后感到了一丝惭愧。   原来是她大惊小怪了……   宝婳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梅襄,发觉他方才也一点都没有心爱之人将死的慌张。   他反而还勾了勾唇,问她,“现在安心了吗?”   宝婳点了点头。   待喝了消食汤后,梅襄便抱着她去院子里晒太阳。   宝婳被晒得发困,看到沐在阳光下的梅二爷忽然减轻了不少惧怕。   她蜷在他身旁,迷糊地问他:“二爷造反成功了以后会做什么?”   封侯拜相,还是家财万贯?   梅襄阖着眼,漫不经心答她:“逃命吧。”   宝婳忽然睁开眼睛,诧异地看他。   造反成功了为什么要逃命?   然而梅襄似睡着了,宝婳也不敢再惊扰他。   她过了会儿蹑手蹑脚离开了梅襄身旁。   在午休的时候,宝婳找到了躲在后院配药的隗陌。   宝婳有些惭愧地向他道了歉。   她先前只以为他是个寻常大夫,可后来才知道他是隗氏一族的神医,他的形象顿时也立马在她心中拔高起来。   隗陌摆了摆手,“罢了。”   被梅襄当狗使唤的日子都有,给人诊断一下吃饱了撑着的毛病又算得了什么。   “隗先生似乎有些不喜欢二爷。”   宝婳大眼睛扑闪扑闪,手指却紧张地扭着衣摆,分明是要做什么心虚的事儿了。   隗陌一听,立马道:“岂止是不喜欢,我简直是恨他,只要让他不爽的事情,我都能干。”   宝婳一听,眼中竟隐隐有些期盼。   “那……那我就要被二爷给毒死了,隗先生这样厉害的神医能解得了毒吗?”   她不是真的逆来顺受,自己蝼蚁一般的命,冒犯了梅襄又知道了他的秘密,从他的角度来看,他要杀人灭口是一点错儿都没有。   可她不想死,所以她只能做出逆来顺受的模样,至少不到死前一刻,她都不肯乖乖去死的。   隗陌这时才正眼又仔细看了她一遍。   难道是他失误了?他方才并没有诊出她中毒啊。   他又给宝婳仔细把了把脉,发觉……这个小姑娘吃嘛嘛香,身体倍棒。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宝婳,看得宝婳头皮隐隐发麻。   “隗先生,这个毒解不了吗?”   他点头含糊道:“解倒也是能解……”   宝婳微微激动。   “真的吗?”她连忙问道:“隗先生能帮帮我吗?”   隗陌目光看向窗外,叹气,“帮是能帮,可你有没有想过,解毒之后,你要怎么面对二爷?”   宝婳一想,也是啊……   到时间该死反而没死,岂不是一样很麻烦?   隗陌轻咳一声,“我可以帮你解毒之后,另外给你一颗假死药。”   他说完就瞧见对面小姑娘惊讶地微微掩唇,“就是传说中吃了以后和死了一样的药吗?”   隗先生可太厉害了,连话本里的药都能有!   隗陌笑眯眯点头。   宝婳高兴坏了。   两个人商议了一番,隗陌转身倒了碗白开水给宝婳。   “喝完了它,你身上的毒就能解了。”   宝婳迟疑地看着碗里清清澈澈的水,“就……这么简单?”   隗陌仿佛受到了冒犯一般,微微正色,“我是神医,神医的口水都是解药,更何况这么一大碗呢!”   宝婳看着他的目光顿时钦佩无比,这才有些相信,将那一碗白水喝了下去。   隗陌死死绷住嘴角,恍若莫测高深。   难怪梅二爷这么喜欢骗她……   怪就怪她实在是太好骗了,送上门来,不骗简直就是浪费。 第25章   隗陌给了宝婳一个小瓷瓶。   瓷瓶里有三颗药丸,足够宝婳备用。   宝婳拿到了这假死药后,却又渐渐地迟疑起来。   她想着半个月之期极短,瞧着也没几日了。   可又想,这假死药的功效万一让她一不小心真就死了可怎么好……   晚上梅襄沐浴,宝婳身为他心爱的女人兼丫鬟,少不得要为他搓洗后背。   宝婳发觉自己有了生机,终于也有闲情逸致打量他的身材,发觉他脱了衣后,身上亦是没有一丝赘肉,紧致的皮肉让人想到了品质上等劲道十足的猪肉……   宝婳只觉口舌生津,咽了几口。   梅襄听见动静蹙了蹙眉,“你莫要将口水滴进水里。”   宝婳连忙擦了擦嘴角,发觉没有。   “二爷,你……你这身皮肉油光水滑的,真是好看。”   宝婳甚是讨好地夸赞他。   梅襄挑眉,“听你的口吻,怎么感觉你夸得不是我。”   试问哪个正常人会长一身油光水滑的皮肉?   难不成她看着他也能看饿了不成?   宝婳并不在意话里的漏洞,只像个狗腿一样,甚为诚恳地为他拍马屁,“这辈子能有二爷这么好的男人,宝婳过几日死了也没遗憾了。”   梅襄被她的话逗笑,“我有这么好吗?”   宝婳连连点头,她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他除了心肝又黑又坏,他的皮囊是无辜的。   梅襄大发慈悲地说:“好罢,那就准许你摸摸我。”   宝婳愣了愣。   “摸……摸二爷吗?”   梅襄点头,笑问:“你不是喜欢我这身皮肉吗?”   宝婳扫了一眼,又咽了口口水,伸出嫩白的小手,往他的胸口摸了一把。   宝婳眼中既是满足,又是遗憾。   二爷这么好的皮肉,怎么会是个人呢,他要是头猪该有多好……这样鲜美紧致的肉感,只怕也是世间少有啊。   宝婳又迷恋地抚了抚他的小腹,发觉肚子上竟也没有一丝赘肉,她的双眼微热。   她吃饱了饭都会有小肚子呢,二爷都没有,这一块的肉定然也能炙成口感上乘的烤肉。   宝婳这么喜欢的模样,让原本都不怎么在意自己皮囊的梅襄也略有些得意。   想来她日后也见不着比自己更好的男人了。   然后他就听见宝婳的肚子里“咕咕”叫了两声。   宝婳微微一愣,脸上的表情忽然有些凝滞。   她与梅襄相触的眼神也微微发飘。   梅襄看着她的目光顿时就变得有些微妙。   “二爷的肉真好……”   宝婳的表情讪然,没什么新意地为自己补救一句。   梅襄眼睫微垂,瞥了一眼被宝婳赞美的皮肉,语气忽然变得意味不明,“宝婳,趁你家二爷生气之前……”   他似阴冷地笑了一声,“赶紧滚下去吧。”   宝婳忙缩起小手,再不敢妄想他的身体,惶恐地滚了下去。   等到要就寝时,宝婳确认自己的药瓶藏好,又想同梅襄商量晚上还是分开来睡。   梅襄却转头看向她,看的宝婳无比心虚。   “你这是在提醒我,你压根就不是我心爱的女人么?”   宝婳连忙摇头,他眸色不明地扫向她,“既然不是这个意思,那就是你想趁着天黑的时候逃跑?”   宝婳小脸一僵,脸上的表情顿时也出卖了她。   他……他这是会读心术吗?   她心里想什么他全都知道。   梅襄抚了抚她的脸,“你也知道我在为鼎山王做事情,你该明白,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但凡你迈出这个院子一步,身上必然会被人用箭射成刺猬。”   “那样的话……”   他说着忽然甚为怜惜地看她,“你死了也就罢了,还死不了的话,岂不是很疼?”   宝婳听他讲话比听鬼故事都觉得可怕,再也不敢提出分开睡的要求。   毕竟梅二爷的为人,肯答应不那么快榨干她已经算是大发善心了。   好在他还不知道,她身上的毒已经解了……   宝婳没了旁的好主意,白天便偷偷寻了养在后院里的一头猪喂了假死药试探药性。   喂之前,宝婳甚是诚恳地湿了眼眶,“倘若你真的死了,可千万别来找我,毕竟我往日里也不怎么喜欢吃猪肉……”   猪大概也嫌她烦哼哼了两声将她手里的药丸抢吃了。   宝婳蹲在地上看它,过了会儿它就忽然发困一般倒在了地上。   宝婳害怕被人瞧见,便偷偷地离开。   到了晚上,一个仆人过来对梅襄道:“二公子,后院的猪不知道怎么死了……”   宝婳喝汤的瓷勺一下子也跌进了碗里。   梅襄回头扫了她一眼。   宝婳心虚地喝汤。   梅襄对那人吩咐,“莫名就死了,不是有病就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不许人吃,把它丢出去。”   等仆人走了,宝婳才偷偷地松了口气,却发觉梅襄看着她的目光十分古怪。   宝婳心口微悬,生怕他发觉什么,仿佛触景伤情一般,“二爷,我也会死吗?”   她的眼角泛出点点水光,可怜兮兮的模样。   梅襄抬起手臂,宝婳便小鹌鹑一般依了过去,将身子轻轻投到他怀里,听他轻道:“怎么会呢,有我在,我是不会让你少一根头发的。”   宝婳微微诧异。   他这是突然改变了心意不成?   难道……他是拜倒在了自己的石榴裙下?   “二爷心里已经舍不得我了么?”   他的声音近乎宠溺,“我是爱你的,焉能舍得。”   宝婳有些羞赧地起身,满怀希望地看着他,“二爷,我不用死了是吗?”   “当然不是。”   “可二爷不是说爱我吗?”宝婳茫然地问道。   梅襄挑起唇角,仍是那副无害的温柔表情,丝毫不觉得自己哪里过分,“自然也是我骗你的啊……”   宝婳顿时喉头一哽,小脸也微微发青。   直到今天她才更能确认,梅二公子简直就不是人。   她再也没有见过比他更恶毒的人了。 第26章   宝婳从梅二爷那里是讨不着半点好处,心底假死的念头也愈发强烈。   直到这日宝婳路过后院,发觉后院那头猪竟又回来了。   宝婳惊讶地上前去打量,见一个仆人在打理,便问了几句,仆人说这猪那天兴许是噎住了,它命好,自己又活了过来。   宝婳听罢心思微动。   晚上宝婳便想等梅襄回来,然后当着他的面去死。   可当天晚上梅襄都不在院里。   待第二天早上,宝婳听仆人说二公子回来了,她才匆匆地将假死药塞嘴里。   梅襄似有些疲累,走近床榻,便瞧见宝婳恹恹地趴在枕上。   宝婳见他来才温吞地爬起来,眼睛乱转。   她想说自己头疼肚子疼先铺垫一下,岂料才轻软地唤了句“二爷”,就忽然感到喉头一甜,呕了口血。   宝婳自己都愣住了。   她怔怔地抚了抚唇角,就瞧见指尖上那一抹殷红。   梅襄握住她的手指,眸色微敛,让人将隗陌叫来。   宝婳的眼皮越来越沉,连忙将自己准备好的话匆忙说出,“二爷,我这下是真的要死了,我死了以后希望二爷可以把我放在小船上丢河里就好,听说离开故乡的人这样就可以魂归故乡了……”   “不管怎么说可千万别埋了我,我……我很怕黑的……”   宝婳说着,脑袋便往下一沉。   她的手臂还被梅襄攥在手中。   她阖着眼,安静到仿佛连一点活人的动静都没有了。   梅襄触了触她的鼻息。   这时隗陌一脸烦躁地迈进屋来,转头便对上了梅襄那双幽深无比的黑眸。   宝婳吃了假死药,倒是一点也不觉得痛苦。   这番过程就像一场梦……宝婳很快便脱离了黑暗的意识中,投入到一个陌生的场景里去。   这是一个似曾相识的梦。   宝婳还是穿着先前梦境里那身葡萄色襦裙,这回倒是能更仔细地看清楚头上的芙蓉珠钗。   她摆了摆脑袋,两侧的簪尾的流苏便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摆,碰出轻微的脆响。   宝婳对着镜子里眨眨眼睛,水眸里泛出一丝迷惘。   “这么漂亮的手,一定要学会杀人……”   上回梦境里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宝婳心口一颤,却忍着极大的不安,问他:“杀谁?”   他似乎思考了一会儿,忽然发出轻笑,“那就杀了你那该死的哥哥吧。”   一股巨大的恐惧忽然在宝婳心中扩散开来。   这样的恐惧和场景都是曾经发生过的,可现实中的她全不记得……   宝婳用了极大的力气从这场冰冷的噩梦里挣脱出来。   她睁开眼,心口传来阵阵悸动,喘息亦是急促不安。   过了许久,宝婳才发觉自己在一条小船上,而周围仿佛是荷塘,水面上立着绿色的荷叶儿,随风而动。   宝婳迟疑,她这是成功了?   二爷在她死了之后真把她放到了小船上?   宝婳微微惊喜着,旁边便响起了一道微凉的声音。   “醒了?”   宝婳脸上的笑意凝结住。   她的目光轻轻朝右边转去,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小船上还躺着一个梅襄。   他一直都支着手臂倚在她的身旁,是她自己醒得突然,激动于假死成功,才没来得及注意到他。   梅襄支着额,神色慵懒。   碧水蓝空,水波轻漾,推着小船缓缓前去,在湖上沐着阳光而浅眠,实则是再惬意不过的事情。   不过宝婳此刻显然没有这样的心情。   她的声音分外无力,含着颓败的语气简直都不敢相信,“二二二爷……”   梅襄手拈着一片新采下的荷叶,口吻懒散地问她,“宝婳,你怎么又活了?”   宝婳紧紧地抿着小嘴。   她看着梅襄俊美的脸,心中渐渐溢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挫败。   宝婳的水眸凝聚起水雾,红嫣嫣的小嘴也颤抖着。   似悲愤,似绝望。   不管多少回,她总是在做无用功。   而他却乐意去陪她玩,如猫逗鼠,如虎戏食。   梅襄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就看见她泪珠子不要钱一般,一串串地落下。   她的口中终于溢出嘤嘤的哭声,双手掩住了小脸。   “二爷杀了我吧!”   宝婳觉得这天底下再也没有比现在更伤心的事情了。   她怎么会这么惨。   这么穷,这么苦,没有家人,没有记忆,也没有钱,还失了身,被他一次次采补去……   “呜……我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一睁开眼就瞧见了噩梦一样的二爷,我的命也太苦了。”   宝婳起初还忍着,结果越忍越是一发不可收拾,哭得小脸红扑扑的,杏腮上也挂满晶莹的泪珠。   “我,噩梦?”   梅襄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宝婳哭得一抽一抽,气儿都喘不匀了。   “是,二爷坏透了,是我见过的最坏的混蛋,你弄死我吧,我不活了……”   她说完还捉住他的手卡在自己的脖子上,仰起细细嫩嫩的小脖子方便他动手,长睫颤颤地挟着泪珠,“二爷快些把我掐死算了。”   她哭的太厉害了,眼泪鼻涕一团,脏得叫人都不忍直视。   梅襄嫌恶地拿开手,大抵是看她哭得太伤心了,想说什么,到底没有说出口,极是隐忍地掏了块白帕递给了她。   宝婳面上梨花带雨,雾眼朦胧,只气鼓鼓地夺下他手里的帕子,转而扔进了水里去。   梅襄的脸色渐渐阴沉。   宝婳反手就捉住他的袖子狠狠地擤了鼻涕,将脸上的眼泪全都糊了上去。   然后咬着唇泪哒哒地朝他看去,见着他那张脸终于隐隐发青。   她早就想这么干了……   旁人都说男人越臭越好,说明肯吃苦耐劳,是个好夫婿。   偏偏他就整天香喷喷的一身洁白,捯饬地比自己都干净。   弄得宝婳在他面前都总要自惭形秽。   现在好了,宝婳觉得自己弄脏了他,终于也给自己出了口恶气,这会儿即便死也算是死得其所。   这时另一条小船从另一个方向缓缓朝他们这里靠近。   管卢撑着篙过来,“二爷,您吩咐给宝婳姑娘的银票拿来了。”   宝婳抽噎地动作顿了顿,哽咽而迟疑地问道:“银票?”   管卢道:“是啊,二爷说了,这段时日委屈宝婳姑娘陪他演戏,四处颠簸,所以叫我拿了一叠银票来给姑娘作为犒劳。”   宝婳的表情愈发地迷茫,大眼睛也止住了眼泪。   “一……一叠?”   “拿来。”   梅襄语气从容地对管卢吩咐。   管卢双手将一只匣子递上。   梅襄接了过来,漫不经心地将那黑匣上漆金花纹打量了一眼,随即抬起幽黑的眸看向宝婳。   宝婳懵了一般,看着他手里的匣子,又愣愣地看向他。 第27章   梅襄抬了抬沾满宝婳涕泪的袖子。   他的瞳仁乌黑,幽幽地凝着宝婳,却勾起唇角,若春风拂面般,令人微醺。   温良如玉的公子拈起匣子里一张银票,让宝婳一时不知该多看银票一眼,还是该多看公子一眼。   然而公子的眉眼霎时凝结上寒霜,将那银票揉碎,对着水面张开了手心,纸团入水即湿,沉入水底。   “宝婳,你真是好样的。”   宝婳心口一痛。   眼见着梅襄抽出来第二张,骨节分明的手指将那银票轻扯成两半,毫不留情地抛进水里。   “我该不会是脑子被驴踢了,才要给你准备银票。”   他冷笑着,森森地望着宝婳。   宝婳心痛摇头,口中喃喃道:“不要……”   “不要这样啊,二爷……”   梅襄又摧毁了一张,冷笑连连,“该死的东西,死来死去都死不掉,还以为你是个有福之人。”   宝婳抖着唇,近乎央求道:“二爷……”   梅襄捏着一叠碎片拍了拍她的小脸,语气温和,“原本这叠银票够你买许多小相公放家里了,可如今全都没了……”   他仿佛心情极好,问向宝婳,“宝婳,你说你怎么就这么苦命呢?”   宝婳自己说的这句话,不过短短一瞬,他就证明给她瞧了。   她为什么这么命苦。   还不是她自己作的!   宝婳再忍不得,顿时哭着一把抱住梅襄的胳膊,“二爷要撕就撕我吧,别撕银票了!”   “怎敢呢,我可是宝婳你的噩梦,你这么厉害,方才差一点点就将二爷气死了,亏得你手下留情,才叫我留了口气苟延残喘呢。”他咬牙切齿地说。   宝婳鼻头发酸,忽然觉得自己的命真的好苦。   她挂在梅襄手上,颤着手指想要将他手里的银票夺下,伸到一半却忽然没了动静。   她软软地阖上眼,似乎耗光了力气。   不过也很有可能是悲愤过度。   管卢诧异,“宝婳姑娘怎么晕了?”   梅襄扫了她一眼,假死了两天一口东西都没吃过,不晕就怪了。   外面风清景明,柔风拂面。   在这里,几乎与世隔绝一般,京城与皇宫的兵荒马乱半分也没有打扰这片宁静的地方。   “外面的事情,都结束了吗?”   “都结束了,镇边大将军正在协助天子收拾残局。”   “那就回去吧。”梅襄忽然说道。   管卢听到这话,顿时小心翼翼问:“二爷现在要回哪里?”   梅襄挑了挑唇,面色微嘲,“当然是宣国公府。”   管卢心神微凛。   外人都说鼎山王半个月前造反,背地里有不少人与他狼狈为奸。   其中的一个名字便是宣国公府庶出的二公子。   听说忠正耿直的宣国公亲自找到了梅二公子,掌掴了他一个耳光。   忠孝世族出了一个无耻的反贼,险些令宣国公府蒙羞。   亏得鼎山王养子受命于少帝,大义灭亲,在鼎山王起事的关键时刻,将他的头颅斩下,带着满脸的血渍抱着鼎山王死不瞑目的头走进大殿。   梅襄听到这一切似乎也并不觉得意外。   他回到宣国公府去见宣国公。   宣国公难得没有饮酒,神色清醒。   “梅襄。”   宣国公念了他的全名。   “父亲,我回来了。”   梅襄淡声应道。   “你闹出与手足争丫鬟的丑事,就是为了去支持鼎山王起事造反?”   “是。”梅襄倚坐在椅子里,唇角含笑。   宣国公面色沉重地看着他,忽然发笑,“当我老糊涂了是吗?”   “听说鼎山王此番布局周密,他攻入皇宫之时,平定北地的镇边大将军及时回京救援,可鼎山王早有防备,准备了三万精兵应对。”   宣国公说着,看向梅襄,“你猜,后来怎么了?”   梅襄抿唇不语,他又说:“后来鼎山王手下近乎一半的兵士所持的兵器,在对敌以命相搏的时候,没几个回合便断裂残损,如失鸟翼。”   试问两军对阵,失去兵器的士兵会如何下场?   此事颇为诡谲,却被百姓纷纷认定是天命所向。   “你为鼎山王打造兵器为何要偷工减料?”   宣国公似笑非笑地望着梅襄,发觉二儿子随着他揭露的事情,面色隐隐结霜。   “父亲,劝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吧。”   梅襄冷冷地看着对方。   宣国公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好极,好极!你果然奸滑狡诈,连你亲父都被你给蒙骗过去了!”   谁能想到,打败敌人最好的方法竟然是将自己成为敌人信任的后背。   然后在紧要关头往对方后背捅上一刀。   这样佞恶的手段,只怕十个鼎山王都料想不到!   梅襄年少时便出众,自幼入宫为年幼的少帝侍读。   后来他却因为陪少帝狩猎中坠马吓破胆子,从此病弱不堪,深居简出默默无闻。   如今看来,他能为少帝做到这般地步,显然是别有内情。   宣国公却高兴得很,高兴于他的城府之深沉,无人可勘颇。   高兴于他如今能有凌驾于宣国公府之上的能力。   梅襄脸色愈发阴沉。   “梅襄,只要你肯收敛,我可以将你同嫡子一般看待。”   只有嫡子可以承袭他的爵位。   “呵……”   梅襄不耐起身,将一块玉佩丢在宣国公脚旁。   “父亲还是收起自己的心思才是。”   宣国公低头看去,发现那是他当日给那个名为宝婳的丫鬟的信物。   “她死了?”   梅襄勾唇,“没有,父亲将这么重要的玉佩给她,就是想叫我冲动之下杀了她不是吗?”   宣国公掌掴他,激怒他,在他看到宝婳拿着宣国公的信物之后,怎么会容得下宝婳这粒沙子呢?   他杀了宝婳,宣国公便可松口气。   因为他优秀的三儿子很是喜欢这个丫鬟。   两个芝兰玉树的儿子为一个卑贱的丫鬟身上沾染了丑事污点,宣国公自然不会答应。   父子俩互相设计,可惜梅襄并没有叫宣国公如愿。   “父亲,这件事情没有完,你不要以为,我会轻易饶过谁,你护得了他们一时,护不了一世。”   梅襄不恼了,冰冷的眉宇间反而堆出愉悦,“落到我手里之后,我会叫他们生不如死。”   他说罢离开。   宣国公的笑容也因他这句话彻底凝结。   “这该死的逆子……”   宣国公咬牙,可眼里却全然是无奈。   他身边的心腹说:“国公爷,他这样一条道走到黑,只怕也没人能劝得了他了。”   宣国公若有所思道:“他是我的儿子,我会叫他想明白的。”   这厢宝婳幽幽醒来,丫鬟忙端来稀粥给她。   宝婳迷迷糊糊地,喝了两碗之后,终于感觉自己回到了人间。   她怔怔地打量周围,发觉这里就是她再习惯不过的宣国公府。   宝婳愣愣的,甚至要以为自己出府的那段时日只是在做梦而已。   “宝婳姐姐,你同二爷外出的日子里,三爷过来寻过你几回呢。”   丫鬟一脸八卦同她说道。   宝婳错愕,随即问了她一些事情。   丫鬟便什么都说给她听。   什么鼎山王造反,少帝太后身陷囹圄,鼎山王养子大义灭亲,危难之际忠臣搭救,再有天上神仙庇佑……   总之,愣是让差点吓尿裤子的少帝在宫里坐稳了帝位。   还听说鼎山王跪在养子面前许诺帝位,养子都不为所动,为了报效朝廷,维护黎民百姓,心痛而果决地斩下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养父脑袋。   而忠心耿耿的镇边大将军回到京城,神勇无敌。   大将军一刀下去,砍断了十个小兵的兵器,又一刀下去,一排小兵被他拦腰斩断。   此番平定反贼,大将军与祝九风几乎抢尽了风头。   “听说大将军与祝大人是老天派去天子身边的两颗星星。”   丫鬟煞有其事地说。   “什……什么星星?”   宝婳听得一愣一愣的。   “可能是武曲星吧……我回头帮你去问问。”丫鬟迟疑道。   “不用了……”   宝婳讷讷道。   她满脑子都在庆幸鼎山王是死了。   她如今终于明白梅襄当日为什么说造反成功他就要逃命了。   这时管卢过来,小丫鬟才哧溜跑了。   宝婳忙起身来,“管大哥……”   管卢朝她微微颔首。   宝婳迟疑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回三公子身边?”   她想自己外出这段时间,三公子指不定要怎么看待她了……   管卢神色怪异道:“宝婳姑娘还是先让二爷高兴起来,再想着回去的事情吧。”   宝婳眉心一抽,脑海里不愿意想起的痛苦记忆一下子全都抽了回来。   她的……银票啊。   宝婳的心肝都在颤抖泣血。   等到梅襄一脸戾气地从宣国公那里回来,管卢才告诉他宝婳已经醒了。   梅襄端了热茶来喝,“她人呢?”   他正问着,宝婳便从外面进来。   手里还捧着一件梅襄换下来的白衣服。   梅襄挑眉。   宝婳满脸真诚地上前将袖子着重展示给梅襄看,“二爷,我将你的衣服给洗干净了。”   “哦。”   梅襄冷冷地看着她,丝毫不为所动。   宝婳尴尬地把绞得半干的衣服放在旁边桌上,眼尖地看见他杯中空了,便上前去给他的杯中重新斟满。   “二爷,先前都是我的不对,二爷为人光风霁月,侠肝义胆,我却只顾着与二爷怄气,给二爷添堵了。”   她硬着头皮将茶水奉到他的手边,梅襄接过来只将茶盏搁回桌上。   “受不起啊。”   他的眼睛看都不看宝婳一眼,一点都没有要宽容的意思。   宝婳小嘴哆嗦着,拳头握紧了几回,最后豁出去一般,对梅襄说道:“二爷……”   她的声音婉转绵软,含着若有若无的哭音,仿佛撒娇一般,这一声“二爷”叫人听着骨头都微微发酥。   “宝婳愿意将这些日子赚来的雪花白银,都孝敬给二爷,只求二爷给宝婳一个机会。”   她说出这话,梅襄终于抬了抬眼皮,愿意正眼看她。   当初为了一枚铜钱就敢开罪于他,奉出白银,岂不比奉上她自己都更加要命?   “那可是你心爱的银子啊,都拿来给我,你舍得吗?”梅襄笑问。   宝婳忍着泪意点头,“舍得的,为了二爷,宝婳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她说完,拧紧了袖子,差点就哭出声了。   “我……我还亲手给二爷做了午膳,二爷要不要尝一尝?”   她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委屈地都快兜不住了。   梅襄挑起唇,却还勉为其难道:“好吧,宝婳,看在我在你心里这么重要的份上,呈上来给我尝尝就是了。”   “嗳……”   宝婳迟疑着答应了他,突然间峰回路转,她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打动了他,赶忙就去了。   管卢看向梅襄,若有所思,“二爷,我这里也有一些银子,可以拿给二爷。”   梅襄扫了他一眼,微微启唇道:“滚。”   狗奴才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管卢郁闷发现自己效仿宝婳没能成功博取主子的欢心,只好滚了。 第28章   宝婳在厅中布置好膳食,便讨好地去请梅襄过去。   梅襄落座,扫了一眼桌上几叠家常小菜,眼中微微迟疑。   青菜如同菜泥一般瘫软在盘子底部,肉片看起来色泽鲜亮,底下却还透出些血丝。   还有那一碗浑浊的汤,如雨后泥坑的泥水一般,汤面平静得可以照出个人影来,让他着实参不透这是一碗什么汤。   梅襄的眼中难得露出一丝迷惑。   原来这世上真的会有人又穷又馋,却连正常的食物自己都料理不出来……   “二爷要不要尝一口?”   宝婳甚为殷勤地问道。   梅襄尝了一口青菜,随即放下筷子,问宝婳:“这是猪食吗?”   宝婳水眸茫然。   “不好吃吗?”   岂止是不好吃。   梅襄挑剔地答她:“难吃至极。”   旁边丫鬟听了,生怕梅襄迁怒,赶忙小声道:“奴婢这就去叫人重做。”   说完便溜了出去。   宝婳红嫣嫣的小嘴轻抿,轻轻搅动着手指,失落又惭愧道:“我做的自然不会有二爷好吃,不过我上午已经做了好几遍,做到能入口为止,才敢端来的……”   所以,她做到了能入口的水准就敢端来给他尝了?   他侧眸,便瞥到她那双白嫩嫩的小手上横纵着一道道烫痕,看上去颇有些凄惨。   “我给二爷都拿去倒掉好么?”   宝婳小心翼翼地问他,生怕一不小心又惹恼了他。   他正要开口,却见门外忽然走进一人。   宝婳抬眸看去一眼,却一下子就愣在了原地。   宝婳反应不过来,最终还是对方先开了口,轻柔地唤了她一声“宝婳”,这才令她如梦初醒。   “三……三爷!”   宝婳心口狂跳,有种说不上的心虚看向对方。   梅衾目色柔润,似有许多话想同她说,却隐忍下朝她微微颔首。   他很快又将目光放回了此间主人身上。   那个带走了宝婳之后,便直接制造了他们兄弟俩之间丑闻的罪魁祸首。   梅衾之后并没有澄清过这一切。   因为他确实喜欢宝婳。   倘若梅襄也喜欢宝婳,那么这确实就是一桩兄弟相争的丑闻,他无可辩驳。   “二哥,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他说着看那一桌的菜食,微微一笑,“怕是我来得不巧了。”   梅襄恍若与他如往常一般,问他:“三弟吃过了吗?”   梅衾笑着摇了摇头,兄弟俩仿佛毫无龃龉。   宝婳见他打量桌上的菜色,轻声道:“这是我自己烧的菜……”   梅衾面露诧异,“竟是宝婳做的……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福气,可以坐下来尝一尝?”   宝婳连连点头,点完头才想起来朝梅襄看去。   梅襄唇角勾起,“还不去给三爷添一副碗筷。”   宝婳答应下来,忙将一副备用的碗筷拿来,给梅衾盛了饭。   梅襄正要拿起筷子,就听见宝婳对着梅衾轻言软语,“三爷不必客气,二爷不喜欢这桌饭菜,已经叫人重新去做了。”   梅襄缓缓握起拳,意味不明地瞥了宝婳一眼。   可宝婳毫无察觉。   梅衾笑望着梅襄,“那我便不客气了。”   梅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喝汤、夹菜、就饭吃,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宝婳做的不多,而成年男子的食量却大。   不过片刻,梅衾便用了大半宝婳做的饭菜,看起来竟分外捧场。   “宝婳,你的手艺极好,我许久没有吃到过这么心满意足的菜了。”   梅衾对她说道。   宝婳有些脸热。   三爷每次夸赞得都叫人看不出一点端倪,真情实意地叫人心窝都熨帖无比。   他用完了膳食,宝婳又忙着同小丫鬟将桌上收拾了去。   小丫鬟想要重新上菜,却被梅襄淡淡地一句“不必了”打发。   待下人端了热茶上来,梅襄才抿了一口,问道:“不知三弟来是有何事?”   梅衾开门见山道:“宝婳已经打扰二哥太久,也应该同我回去了。”   “我回来之后从来也没有拘着她,她若想回去,自己回去就是。”   宝婳这时从外面进来,正好听见这句话,见着梅襄眉宇微微不耐,心口亦是随着一跳。   好在梅衾并未急于要得到答案的意思,只温声与梅襄道:“二哥此番周折,我也让人带来了一盆如意玉石盆景给二哥压惊。”   “至于宝婳,自然也依照二哥所言,让她自己决定。”   他说罢便让人将玉石盆景呈上,兄弟二人寒暄几句,梅襄便让人送梅衾出门。   宝婳战战兢兢地缩在角落,见梅襄看向自己,便有些不自然地看向玉石盆景,轻道:“这玉石……可真是好看啊。”   梅襄挨着一边椅子扶手,却忽然与她说道:“宝婳,二爷不打算要你的白银了。”   宝婳心口微悬,迟疑了片刻,转而说道:“二爷,我知道二爷大义,回来之后也才全都明白,二爷其实并非真正的坏人。”   她鼓起勇气看向梅襄,“从前是我误会了二爷,如今想想,我先前得罪二爷许多次,二爷都不曾伤我半分,可见二爷脾气虽然不好,但性子不坏。”   “所以……”   宝婳吐了口气儿,才轻缓说出:“先前的事情我也都清楚,二爷并没有真害过我。”   梅襄听罢,语气尚且平缓,“你说这么多,是什么意思?”   宝婳见他漆眸明锐,似已然看破她的心思。   她只得硬着头皮说道:“二爷,宝婳是三爷的人……”   她话未完,便瞧见梅襄握在他手中的茶盏忽然被他握烂。   杯身裂成两半,茶水溅了他一手。   这动静不轻,骤然打断了宝婳剩下的话,也叫她小脸微微发白。   梅襄面无表情地丢了杯子,拾起桌上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干指间茶水。   这一切仿佛都只是一个意外的小插曲罢了。   难怪她今日连为他做的一桌子菜都让梅衾给吃干净了。   原来她竟还是个一心向主的好奴婢。   梅襄过了片刻,语气讥讽道:“你该不会以为我真会稀罕一个小奴婢吧?”   宝婳惶恐得很,自然不敢往自己脸上贴金,看见那碎片犹如看见自己一般,瑟瑟地说:“二爷保重。”   她说完就退下。   屋中霎时便只余下了梅襄一个。   梅襄过了会儿起身走到那玉石盆景旁,垂眸欣赏着它的质地与光泽。   确实不负宝婳口中的“好看”二字。   看来为了换回宝婳,他的三弟一点都不会吝啬库里的珍品。   他抚了抚那玉石,随即漫不经心地将这珍贵之物掀翻到地上。   玉石粉碎,珍品转眼间化为碎渣。   真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谁告诉她,他是个好人了?   “二爷,宝婳姑娘走了?可二爷不是查到了胎记的事情……还得用到她吗?”管卢进来颇是惊讶。   梅襄拍了拍手,将眼中的戾气一点一点敛去。   “是啊,还得用到她呐……”   他现在可还不能这么生气。   这厢宝婳心思不安地离开深春院,却发觉梅衾并未走远,而是在半道上等着她。   梅衾朝她招手。   宝婳上前去,脸色一时也不大好看。   “三爷,我与二爷外出这段时日,我与他……”   “宝婳。”梅衾微微释然道:“从前的事情不要再说了。”   宝婳迷茫地看着他,“可是……”   梅衾又说:“宝婳,莫要再提了,往后你便好好地留在我身边,不会再有任何人敢将你带走。”   他眸色深凝,语气中难得显露一丝强势。   显然宝婳被带走的事情,他并不是真的无动于衷。   见宝婳愣住,他才缓和了神情,对她柔声说:“宝婳,往后我们会很开心,就不要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了,好吗?”   宝婳怔怔地点头,心中却想有些话不说怕是不行。   待三爷缓和过来之后,她再同他说就是了。   宝婳回到了绣春院中,大抵是梅衾对院中人有所交代,并没有谁敢对宝婳露出一丝儿的异色。   倒也有那么些人想念着宝婳,与她叙了会儿旧。   待小丫鬟们都散去,紫玉才露出迟疑,过来与宝婳道:“宝婳……”   “紫玉,你怎么了?”宝婳见她脸色似有异色。   紫玉问她:“有个叫桑若的丫鬟,是你的朋友吗?”   因宝婳同这人似有往来,紫玉才忍不住说出。   宝婳错愕,这才想起自己回府来都未曾见过。   紫玉说道:“你走了之后,她便偷了三爷的东西,然后就失踪不见啦。”   宝婳面露诧异。   晚上梅衾回来,问宝婳一切是否适应,宝婳点了点头,又忍不住问了桑若的事情。   梅衾温和道:“竟有此事……只是宝婳,你要明白,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称之为‘朋友’。”   宝婳未听出他话中深意,只焦心道:“三爷可否帮我寻一寻她?”   她下午去问了好些人,她们都知道桑若失踪了,可并不知晓桑若在哪里。   宝婳无奈之下,才想着同梅衾求助。   梅衾见她急得都快要将自己袖子撕破,随即无奈一笑,“好罢,宝婳,你这样求我,我怎敢不答应呢。”   他温柔地注视着宝婳,反倒让宝婳有那么一丝的别扭。   宝婳发觉自打她回来之后,梅衾的态度就像寻回了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待她分外温柔。   “那三爷早些歇息吧。”   宝婳说道。   梅衾大抵是看出了她的疲惫,便让她去休息了。   然而一整晚上,宝婳都未能好好休息。   她整晚脑袋里都是梅襄那双冰冷的眼睛。   即便是后半夜好不容易睡了过去,也是他怒到极致的脸色,他想捏碎的仿佛不是杯子,而且宝婳本人……   宝婳做着噩梦醒来,心跳如鼓,小脸亦是微微发白。   她起得迟,想要去伺候梅衾洗漱,却发觉梅衾早已起身出门。   紫玉同她道:“这段时日京里发生了许多事情,三爷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却还要惦记着你的事情,他知晓你最近疲惫,便准你多休息会儿呢。”   宝婳微微惭愧,更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对梅衾开口。   她回到屋中思索片刻,终于做出决定。   宝婳翻出了藏在床底那一包白银。   那是她伺候梅襄的日子里,梅襄许诺给她的银子。   宝婳觉得自己之所以整宿都做着有关他的噩梦,指不定就因为自己收了他这银子,又惹得他愤怒。   宝婳贪财,却还胆小。   她占任何便宜,显然也是不敢去得罪梅二爷这样的人物的。   他当时说,他可以不要她的银子,分明话都没有说完,指不定就是他随手挖了个她自己看不见的陷阱。   宝婳隐隐有种不安,更不敢留着这银子了。   是以,等到晌午后,她掐着梅襄午睡的时辰,揣着银子摸去了深春院中。   宝婳幸运地在廊下遇见了管卢,想要将银子转交给他,“管大哥,这是二爷的银子。”   管卢绷着脸道:“烦请宝婳姑娘自己送进去吧。”   宝婳轻“啊”了一声,显然不太情愿。   管卢往里扫了一眼,又说:“二爷这时候正在午睡。”   他像是在暗示她只要不吵醒梅襄怎样都行。   宝婳微微有些迟疑。   只要将银子送进去,她往后就与梅二爷再也没有任何干系了是不是?   “那我快些进去快些出来,不会打扰到二爷的。”   管卢微微颔首。   宝婳这才屏着口气,迈进了屋中。   梅襄的屋中向来是干净整洁,屋里弥漫着冷香,与他身上的香味极为相似,却又稍微有些差别。   然而宝婳一进去就愣住了。   她本以为梅襄会在里屋午休。   却没想到他今日直接歇在了外间一张窄榻之上。   梅襄穿着一袭浅袍,乌发却松散在肩上,他阖着眼呼吸匀称,看起来似乎睡熟了许久。   宝婳顿时蹑手蹑脚走到里面的台子边上,将手里的银子小心翼翼地搁在上面,不发出丁点儿声音。   待成功安置好了东西,她才松了口气,转身放轻了步子要往外去。   宝婳路过时,转头见窄榻上没有动静微微松了口气。   然而这一口气没有松完,她却慢慢地僵住。   她睁大杏眸再度打量了一眼窄榻,发觉方才还躺在上面的梅二爷却已经不在了!   宝婳赶忙转头去寻人,却发觉梅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在她身后,像个鬼魅一般,未曾发出半点声息。   宝婳吓得手脚一软,只往那窄榻上跌坐下。   “二……二爷。”   梅襄揉了揉眉心,确实是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是你啊,宝婳。”   他挑起唇角,声音轻柔道:“我还以为屋里进了贼。”   宝婳原以为他会大发雷霆,但他却没有。   她迟疑着看向他,“二爷不生我的气了吗?”   他昨天虽没有说出太难听的话来,可她分明能感受到他的愤怒……   梅襄长睫眨动,轻声道:“宝婳,这并不是你的错,我为何要生你的气。”   他仿佛一夕之间,变成了一个通情达理的人。   他俊美的脸上不仅没有半分阴郁,反而有种可怕的平静。   梅襄从容地说:“你说的不错,先前都是我不好,往后我的脾气必然也会有所收敛。”   他对于她昨天对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得十分清晰。   她说他脾气虽然不好,但性子不坏。   宝婳看着他,却愈发觉得他这样十分怪异,一点都不像平时的他。   她讷讷地说不出话,却见他朝她靠近,“想来也是我昨日没有对你将话说得明白。”   他垂眸看着她,宝婳显然都并未回过神来。   他慢慢抚住宝婳的脸颊,掌心里的小脸便微微哆嗦,仿佛被他的手指凉意瘆到。   他仿佛丝毫未察觉到一般,仍是凑近到她的面前,让她更加仔细得看清自己。   “宝婳,二爷喜欢你……”   他凝着她,那张凉薄的唇里便温柔地吐出一句告白。   宝婳震惊地看着他,连呼吸都骤然一窒。   梅襄漆黑的眼睛没有一丝的情绪,可表情却温柔隽雅,令人莫名熟悉。   甚至他的语气,都仿佛熨帖人心,话中绵绵的柔意,也从不是他擅长侵占掠夺的手段。   他挑起唇角,大抵是用出了他这辈子最好的耐心,对她说道:“往后你就留在二爷身边,二爷会一辈子都对你好的。”   宝婳看着他的表情,柔弱的身躯忽然轻轻地打了个寒颤。   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从刚才看见他时就这么怕了。   他分明是……分明是在模仿三公子的态度。   温柔,宽容,仁慈……   这些形容放到任何人身上都十分的美好。   可放到梅襄的身上,却只会叫人脊背发凉。   梅襄发觉自己越说,小东西的脸颊就越发雪白。   他慢慢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明明已经足够温柔,态度也足够卑微了,可她却仍是瑟瑟发抖。   他垂下眼睫,眼中阴郁更浓。 第29章 三合一   宝婳觉得自己手脚冰凉, 像是被猎物盯住了一般。   他那股子充满了侵占念头的冰冷目光实在难以掩盖。   温润柔和的表情仿佛与他切割开来。   就像是披了一层人皮的男妖一般,背地里可怕的意图昭然若揭。   他捏住宝婳的下巴,见宝婳像个被吓僵住的小动物一般, 眼中反倒隐隐露出满意。   狩猎的乐趣从来都不在于猎物乖乖地送上门来,不是么?   他甚至想要看她挣扎,看她做各种无用徒劳的事情。   须臾之后, 他便情不自禁得将自己微凉的唇印了上去。   他的脸颊贴在宝婳的脸颊上,他浓黑的眸子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然后将她的唇轻轻含入口中。   宝婳脑袋里的那根弦终于绷到了极致, “嗡”地一声承载不住那细细神经上的刺激,断成了两截。   宝婳同他做过。   可是……   可他却很少会像这样。   这并不是直白的欲望, 而是比欲望更加缱绻、更加勾人的举动……   柔软、凉薄。   宝婳的唇被他含住轻吮了一下。   宝婳瞳仁骤缩, 竟仿佛受到了刺激一般, 竟下意识地抬手朝他打去。   梅襄微微偏头,被打个正着。   他似愣住一般, 一时也未反应过来。   直到宝婳看见他白皙的脸侧渐渐泛出红痕,凝固的思绪才渐渐清醒过来。   完……完了!   宝婳的手指颤抖地缩了回来。   她甚至连自己被分尸之后会被梅襄沿街抛撒在路上的场景都已经一一滑过脑海。   她红着眼眶, 润泽的唇瓣也哆嗦着。   梅襄抚了抚脸侧,终于不想再装下去了。   “就这么不喜欢我么?”   他面无表情得看着宝婳。   “我……我不喜欢二爷。”宝婳抖抖瑟瑟地说。   她是真的没想过要一辈子都留在他的身边。   梅襄挑起唇角,“你再说一遍。”   宝婳终于忍不住恳求着他, “二爷,你……你大人有大量……”   “你就放过我吧。”   她哽咽了一声。   梅襄冷冷地望着她。   宝婳觉得“放过”这个词兴许用得有些伤人。   但……但话已出口。   “好吧,看在你是我第一个喜欢过的女人份上, 我就放过你吧……”   他竟真的大发慈悲一般,出乎意料地松了口。   宝婳错愕地看着他,他却垂眸看着她的唇,“不过宝婳, 你要记住,千万不要犯在我的手里。”   “不然……”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有漆黑的瞳仁转向她,这般模样却一点都不比他怒时可怕程度要少。   “我……我再也不敢碍了二爷的眼。”   宝婳小脸煞白,不敢听他说出什么恐怖的内容,忙低着脑袋往外去。   梅襄就站在那儿望着她吓得惊慌失措的背影,甚至到门槛时还被绊了一跤。   门口的管卢诧异见她出来,正要扶她,却见她连头都不敢回连忙就跑了。   仿佛屋里有一只被放出来的怪物在追逐一般,令她如避恶鬼。   管卢进来见到梅襄脸侧那个巴掌印,也是一怔。   梅襄却渐渐挑起唇角,语气森然,“好看吗?”   管卢连忙低头。   梅襄阴冷地望着他,“不如自戳双目好了,留着你的眼睛,又有什么用呢,养条狗只怕都比你更会看门。”   管卢神色顿时微骇,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外面有些下人探头探脑。   管卢握住潮湿的掌心,对梅襄道:“二爷,往后管卢无法再伺候你了。”   他说着便竖起右手两指,要刺入眼眶。   却忽然被梅襄轻声叫住。   “等一下。”   管卢微微一僵。   “去将我的鞭子拿来。”   他往窗外瞥去,阴冷一笑。   “母亲的生辰在即,你去将她安插在院子里的耳目全都叫过来吧。”   情情爱爱的事情果真不适合他。   还不如,多杀几个不知死活的人……   他要剥了他们的皮,送给母亲做贺礼。   待到黄昏。   梅衾回来并未见到宝婳。   紫玉说,宝婳下午出去一趟,回来之后便躲在屋中再没出来。   梅衾想了想,打算亲自过去叫她。   宝婳回来的匆忙,连门也没拴。   他过去时,只瞧见被子底下一小团鼓包。   他唤了宝婳两声,宝婳都不为所动。   梅衾伸手去拽她被子,宝婳才勉强肯露出小脸。   她的小脸汗津津的,双眸仿佛盈着一汪水雾,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奶猫,叫人看了颇是不忍。   “宝婳,你怎么了?”   梅衾问她。   宝婳软软道:“三爷,我想离开国公府。”   她早就想对他说这件事情。   可是,他一直不许她提起。   梅衾看着她,唇角微微抿起。   “宝婳,这是为何?”   宝婳迟疑着,这回终于顺利地将自己早前在他被绑架时,救过他的事情告诉了他。   “三爷,救过你的人,不是纯惜,是我。”   宝婳说完,心中忽然便大石落地一般。   梅衾的表情却微微沉凝。   他沉默片刻,对宝婳道:“你不是想见桑若吗?我带你去见她。”   宝婳登时愣住。   天色微黯,梅衾带着宝婳一直往偏僻的后院走去。   四周经过的下人越来越少。   宝婳心中有种莫名的悚然。   梅衾走在她的前面,身姿如竹。   可却也蒙上了一层叫人无法看清的黑影。   宝婳向来钦慕于他。   可直到今晚,他说带她去见失踪了的桑若。   所以,桑若不是失踪……而是被他拘禁了起来。   他二人一路上未曾交谈,直到他将她带到一个废弃的猪圈前顿住。   宝婳便看到了被一根细长铁链拴在猪圈里蓬头垢面的桑若。   梅衾告诉她,她不在府里时,桑若拿着信物来找他。   后来的事情,便是外人所以为的桑若偷了梅衾的东西,然后失踪。   “宝婳,你真的要认下这件事情么?”梅衾意味不明地问道。   宝婳忽然想到了先前冒认的纯惜,心中霎时微凛。   “为什么三爷要这么恨我……”她的脸上,既是惊骇又是困惑。   梅衾语气温和地说:“我并不恨你。”   “我只是觉得,你抛弃了我,又知晓了我最为耻辱的事情。”   他对宝婳一字一句道:“我只是认为,这样的人不需要存在。”   想来纯惜去世时,定然也以为他恨透了这个女子。   但事实上,一切都没有她们所揣测的那么多缘由。   他不恨纯惜,也不恨桑若。   只是单纯的觉得她们的存在多余。   他平时不动用权力,不代表他没有权力。   他想要一个人消失,就如同对付卑微蝼蚁一般。   所以他想做的时候,行事起来对蝼蚁来说固然残忍,但对他来说,只是顺了自己的心意罢了。   “可三爷说过,女子是娇花,是需要怜惜的……”   宝婳口中喃喃地说出他曾经说过的话。   她又看着卧倒在猪圈里脏兮兮的人影,一动也不动,甚至不知道对方是不是还活着。   “所以我从不决定她们的命运,是她们自己决定的。”他的口吻仍是如往常一般温润,在宝婳听来,却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他从没有主动找过宝婳,只要没有人来找他,她们都可以活得很好。   可偏偏她们自己都找上了门来。   “可是,我并没有抛弃过三爷,那日,我给三爷看了背上的伤,我以为三爷知道……”   宝婳有些头脑发胀地解释起来。   三爷被绑架,后来生了病,她被他们叫去照顾他,好不容易令他挺了过来。   后来他想逃走,被那些土匪收走了身上的衣服,让他备受羞辱。   再后来宝婳偷来他的衣服与他约好一起逃走,结果才出门没多远就被人发现。   对方十分愤怒,宝婳用力地抽出梅衾紧握住自己的手,替他挡了一刀。   就这样,她再也没有见过梅襄,而梅襄就以为她抛弃了他。   他们一个被面具锁住了脸看不见,一个被封住了嘴巴说不出话,会闹出这样的阴差阳错,竟也好似不那么奇怪。   梅衾是个聪明人。   他联想到宝婳当日给他看后背上那道疤时,这一路走来,自然也能渐渐猜到几分。   良久,梅衾轻叹一声,“宝婳,即便你今日不澄清这误会,我也一样不会像对待她们一样对待你。”   在他知道这个人是宝婳的时候。   他甚至在想,宝婳为了保护自己,纵然一时抛下了他也是情有可原。   这时候他才明白,人心果然都是偏的。   那个人是任何人,他都会想要除掉,他不愿自己在山寨的事情被人知道,日后留下丝毫隐患。   可如果是宝婳,他竟可以立刻就原谅了她。   “如今你我误会解开,所以你日后便安心地留在我身边吧。”他的口吻隐隐有些强势。   宝婳却下意识地摇头,“三爷,我其实早就已经决定好了……”   梅衾微微蹙眉,“你不必那么急于答复,母亲她的寿辰将至,我最近会在外面将手里的事务提前忙完,等我回来,我希望你能改变心意。”   宝婳见他仍是不愿立刻答应,只好转头看向那口猪圈,“三爷,放了桑若吧。”   梅衾摇头,“不行。”   他似乎心情极为复杂,不想再与宝婳多说什么,又或是怕她又提出要离开,径直转身回去。   宝婳竟拿他没有办法,转头又唤了桑若几声,对方却全然没有动静。   宝婳看着她的处境,渐渐发觉三爷其实也是个十分残忍的人。   其实他与二爷是亲兄弟,他们骨子里都流淌着相同的血液。   这个认知,让宝婳的心底渐渐窜进一股寒意。   待宝婳与梅衾离开之后,隐蔽的角落里终于走出一人。   管卢往四周看了看,轻声对里面的人道:“二爷,人都走了。”   梅襄靠在墙边,目色冷冷地看着猪圈里的桑若。   “可见不光他梅衾有忠心耿耿的小奴婢,我也是有的。”   管卢低声道:“是啊,桑若姑娘都是为了二爷,才会变成这样。”   梅襄霎时舒展了眉心,露出笑容,“好吧,看在她为了我的份上,那就将她救出来吧。”   第二日梅衾出了门,便果真叫人收拾了少许衣物带上,竟要直接住在办公的地方。   宝婳呆在绣春院中没什么事儿,反而揣了一肚子郁闷的事情。   “宝婳,你想离开宣国公府,是认真的嘛?”紫玉问她。   宝婳微微颔首。   紫玉轻道:“你真要离开,到时候我也帮你一起说说,只是你当下莫要这样郁郁寡欢,叫人怪心疼的。”   紫玉催她,“三爷难得不在,咱们在院子里去玩会儿。”   宝婳不想,但想着等梅衾回来之后,自己若真能离开,可就没有机会同她们这些女孩儿在一起了,这才被紫玉拽了出去。   女孩子们叽叽喳喳,但也最能带动气氛叫宝婳忘了心烦的事情。   宝婳伙同她们一起捉迷藏。   待轮到她被蒙上眼时,她捉了半天竟也一个小丫鬟都没捉到。   宝婳急得发汗,便听见那些小丫鬟发出声音来引她。   她颇是羞恼,待侧耳听见细微的脚步,顿时欢喜地扑了过去,却听见紫玉怪叫了一声。   宝婳迟疑地摘下眼上的布条,便抬眸瞧见了一个面生的男子。   宝婳再定睛一看,这分明是府上的大公子啊。   “你没事吧?”   梅衡一只手微微将她扶住,看见她的脸时,目中掠过一抹错愕。   宝婳赶忙后退,与丫鬟们向他行礼。   “三爷不在府上吗?”梅衡问她们。   紫玉轻道:“回大爷的话,二爷他今早便出门去了,只怕这几日都不在家中。”   梅衡叹了口气,“母亲才从庵里回来家中,又受了一身的病累,他也真是……罢了,你们继续玩就是了。”   说罢,他便离开。   宝婳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身影,似未回过神来。   “大公子同大少奶奶都住在府外,府上有事情了,他才回来走动呢。”紫玉说道。   宝婳从前是偶尔看见过他,但并不知道他的情况,“大爷为何不在府里住着?”   而且他竟然还是瘸子。   紫玉摇头,“听说似乎和二爷有关,反正大爷人非常好,他在府里时经常给下人们散药呢。”   宝婳点了点头,便没再问。   大夫人寿辰将近,终于从尼姑庵里回来了。   她一回来,大公子也跟着回来。   府上好像一下子又热闹了些。   虽然大夫人的寿辰还没至大寿,但即便是与家人的小宴,到时候也少不得一番操办。   晚上元氏将绣春院的几个丫鬟叫了过去。   给她们每人发了一本清心咒。   元氏笑说:“你们往日里伺候三爷辛苦,这是我特意让嬷嬷带给你们的。”   几个丫鬟都挨个上前跪谢。   待宝婳过去时,嬷嬷忽然指着宝婳裙摆上一抹紫色,道:“大胆的丫鬟,紫色是夫人最喜欢的颜色,你往日里私下穿就罢了,怎么还穿来了夫人跟前?”   宝婳微微错愕,元氏眉心微凝,随即笑说:“这丫鬟好像是叫宝婳?”   宝婳忙回答了元氏的话,“奴婢正是。”   元氏点了点头,道:“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饶了她吧。”   嬷嬷这才挑着眉道:“聋了你的耳朵?夫人都饶了你,还不赶紧出去跪谢着!”   宝婳竟没想到自己会无意中得罪了夫人,自然是不安地走到庭院里跪下。   然后便听见门口的老婆子低声地说话,说三爷就是为了她才闹出了兄弟相争的丑闻,夫人真是仁慈,竟只罚跪她……   宝婳这才有些明白过来。   原来里面的夫人往日里也只是看着温柔,她对宝婳的态度,就是嬷嬷那副凶恶的嘴脸。   宝婳发觉今晚上兴许有的跪了。   宝婳正搓着衣摆,便瞧见了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双靴。   她顺着那双靴往上看去,冷不丁就瞧见了梅襄那张脸。   宝婳微僵。   他们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竟这么快又见到了面。   宝婳连忙低下头去,指望着天黑他看不清自己的脸。   可他还是站着不走,宝婳胆颤地想了想,在地上跪爬了几步,爬到旁边不碍事的石子路上跪着,唯恐挡着梅二爷宽敞的去路。   那些婆子原本是要看着她跪好。   见她好端端得自己从平坦的地上爬到石子路上跪去,还以为她脑子坏了。   梅襄又扫了她一眼,终于肯将视线挪开,继续往元氏屋里走去。   宝婳这才微微吐了口气,心想自己难得又聪明了一回。   石头路显然并不好跪。   宝婳在那平地上指不定能跪上两个时辰。   可在这石子路上,一刻的功夫都熬得十分煎熬。   屋里忽然传来了摔杯子的声音,以及元氏的哭声。   “你这是要气死我这个做母亲的不成?!”   元氏又委屈又愤怒,却偏偏还说不出什么刻薄的话来。   屋子里吵吵得不行,过了片刻梅襄又出来,抚了抚衣上的褶痕,噙着冷笑甚为满足地离开。   嬷嬷沉着脸出来,见婆子们都在偷望着,怒道:“滚滚滚,晚上这里用不着你们了,赶紧下去。”   她说完又看了一眼宝婳,不耐烦道:“你也下去,真是一群不知所谓的狗东西!”   说完门“啪”得合上,屋里传来元氏的哭声。   宝婳还迟疑着,紫玉赶忙过来将她扶走。   二人回到了绣春院里。   紫玉将她裙子卷起,见有些地方都被石子划破,皱眉道:“你也真是够蠢,怎么自己跑到了石子路上跪去,第二天你指不定就走不了路了。”   宝婳心有余悸地想,二爷连大夫人那样笑里藏刀的人都能气哭,可见她避着他是对的。   紫玉又说:“总之这些日子你还是离大夫人那边远些,免得大夫人又找你茬。”   宝婳点了点头,紫玉这才离开。   隔天宝婳的膝盖果然如紫玉所料的那样,竟乌紫一片。   宝婳正想出去寻些药膏来抹抹,便见外面有个小厮过来,只说大公子请她过去。   宝婳忍着疼痛过去,便到了一间楼阁之中。   她进到屋中,便瞧见梅衡正在分理药材,神色专注。   一些仆人领了药材离开,他才过来宝婳跟前。   “你坐下。”   宝婳茫然地望着他,被他扶到一张椅上,他便拿来了一盒药膏递给宝婳。   “听闻你昨日被母亲罚了,我想她不是有意的,这药应当对你膝盖上有些好处。”他说着对宝婳道:“你将裤腿卷起,叫我瞧瞧伤势。”   宝婳一听连忙站起,“怎敢如此……”   她口中微微讷讷道:“大爷果真是宅心仁厚,宝婳心领就是。”   梅衡见她急得小脸发红,笑说:“不过是医者父母心罢了,你不必多想。”   而后他将药放下,对宝婳道:“这里暂时没有人会进来,你涂好了叫我,若过于疼痛需告知于我,我再换一种药给你。”   他说着便出去了。   宝婳微微松了口气,拿起那药膏,心中对梅衡竟也有几分好感。   她慢慢卷起了裙摆,露出自己的膝盖,便挖了一团药膏,往膝上抹去,顿时疼得发汗。   隔着一扇门,梅衡耳边听到了宝婳绵软隐忍地呻、吟。   他透过缝隙看去,看见宝婳莹腻如玉的小腿,喉结微滑。   听说她不仅跟过三弟,竟也被手段甚为阴狠的二弟玩弄过。   观她的皮肉身段,想来她在床榻之上,未必不是个尤物。   她可真是个天生的小荡|妇。   “大爷,要不要今日就……”   他身后的小厮轻声地问。   梅衡摆了摆手。   倘若随时有人过来打搅,岂不败坏兴致。   他会挑一个好日子,更为仔细地鉴赏她这细嫩的身骨。   毕竟两个弟弟都占有过的东西,他又凭什么不能参与享受呢?   梅衡眼中掠过一抹阴鸷,微微阖眼,脑海中便浮现方才看见的那双美妙紧致的莹白小腿。   若能握在手中肆意把玩……   “我好了……”   宝婳在屋里唤了一声,过了会儿外面的人进来。   梅衡问道:“怎么样,涂了之后可还有不适?”   宝婳摇头,起身走路都觉得不那么疼了。   宝婳谢过了梅衡,梅衡便要送她出去。   宝婳推拒几番,见拒绝不了,也只好往外走去。   “宝婳,你入府多久了?”   “奴婢入府快要一年了。”   宝婳见他问的都是寻常问题,便一一作答。   梅衡又说:“待三弟回来之后,你可要记得通知我一声才是。”   宝婳答应下来,见他走得有些近了,便往旁边去了几步,岂料一不下心被边上的树枝绊到,一个趔趄被梅衡揽住。   宝婳站稳了身子挣了挣,却发觉对方不仅没有立刻松开手来,反而揽住她的力道有些过重。   待梅衡放开了她,才关心道:“莫不是腿伤还没有好?”   宝婳见他甚为怪异,只胡乱答了他几句,连他拿在手里的药膏都没有收下,便匆匆回去。   梅衡发觉她竟对自己隐隐防备,心里颇是不悦。   待黄昏时,大公子身边的人又来请宝婳,说是宝婳药膏忘了拿走,宝婳却说什么都不肯再去。   那仆人无奈离开,紫玉才对宝婳说道:“大爷为人向来都是极好,你怎么这样不给他情面?”   宝婳想到他白日里似乎刻意抚摸自己的腰,还是觉得心中阴影甚重。   “无功不受禄,况且我在府里待不了太久的。”宝婳含糊地应付了过去。   这一日光景匆匆过去,接下来几日宝婳借着养腿伤之故终于又安生了一段时日。   直到这日紫玉被人叫去水榭,见是大公子在,她忙给梅衡行礼。   “你也是三弟器重的人,不必这样客气,对了,三弟今日回府来,你可知道?”   紫玉摇头,“不知道啊,三爷回来竟也没人通知。”   梅衡道:“是啊,他晌午喝醉了就睡在里面了,我过来给他服了些解酒药,听他嘴里念着宝婳的名字,你去叫宝婳过来接他回去,再叫人备些热水给他吧。”   紫玉连忙答应,回绣春院去叫宝婳。   “三爷喝醉了酒指不定也都是因为你闹着要离开,你快些去劝他回来,若是路上摔着他了,我可不饶你!”   紫玉埋怨了一顿,将差事分配给了宝婳,自己便真就去指挥小丫鬟们收拾起来,又烧热水。   宝婳倒是没有想到梅衾会这样不舍她,心中一时也忐忑不已。   她到了地方,进去瞧了一眼并未瞧见榻上的三爷。   宝婳颇是疑惑,正要转身,身后却忽然有人用一只白帕捂住她的口鼻。   宝婳吓坏,连忙挣扎起来,那人手劲儿却奇大无比。   宝婳屏住呼吸渐渐不动,那人终于松开了手。   便趁着这个机会宝婳猛地将他撞翻,令对方毫不设防得摔了个四脚朝天。   宝婳愣愣地看着他的脸,“你……你是大爷……”   她这会儿脑子里仿佛忽然就明白了过来,忙朝外面跑去。   外面守门的小厮见她一下子窜了出来,惊讶地进去查看情况。   “蠢货,扶我起来!”梅衡神色阴冷,没想到到嘴的肉还能跑了。   这时候外面天色半明半昧。   宝婳跑出去,一路上竟一个人影都见不着。   显然梅衡早就想好此地偏僻,便是她大声喊叫只怕也未必有人能听见。   宝婳吓坏了。   她见着前面的岔路上隐隐约约有个人影,眼眶顿时一热。   宝婳连忙朝对方跑了过去。   宝婳满脸的泪痕朝对方看去,正想喊出“救命”。   岂料这不幸中的万幸,竟还是个不幸。   她的“救”字到了嘴边,竟立马又呛回了肚子里去。   因为她遇到的人竟然是早与她撕破了脸皮的梅襄。   宝婳喘息不安地望着他,眸中有一瞬的无措。   而他看着自己,便如同看着一个陌生的丫鬟一般,也并未说出讥讽的话。   宝婳连忙退开,见后面的人竟已经追近,她忙要绕过梅襄离开此地。   岂料她的手臂被梅襄一把握住。   所以,即便她不向他开口求助,他也一样不打算放过她了吗?   宝婳周身微寒,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瑟瑟道:“二爷……”   她唯恐他会在这个时候要给她教训。   她忍着恐惧,与他说道:“这次是个意外,我保证……往后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二爷的面前了,求二爷饶过宝婳这一回。”   她说得极为诚恳,可梅襄却一点松手的意思都没有。   “宝婳,还记得我说过什么话吗?”   宝婳身躯一颤,甚是绝望地看着他,眼泪竟又止不住了,“二爷,宝婳真的知道错了,你……你饶了宝婳这回,宝婳来世给二爷当牛做马都成。”   她话音刚落,便瞧见梅衡已然追到了跟前。   待梅衡看清楚捉住宝婳的人是梅襄,顿时收敛了些,缓缓对梅襄道:“我这小丫鬟跑了,亏得二弟在这里捉住了她……”   梅襄口吻微冷,“真是个贱婢,连眼睛都不长就撞到了我。”   梅衡见他不喜反而高兴,“实在对不住,是我没有管束好下人。”   梅襄轻笑,柔声道:“没关系,我已经帮你捉住她了,不过这小奴婢挣扎得厉害,大哥快些过来,将她带回去好好调|教调|教吧。”   宝婳听到这话,绝望到身体都开始颤抖。   梅衡心下微喜,上前来看着瑟瑟发抖的宝婳,轻声道:“还不快些跟我回去。”   他正要走到梅襄面前将宝婳抓回来,岂料还未伸手碰到宝婳,忽然就被人一脚踹中了心窝。   他猛地被踹翻在地上,竟都还未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大哥怎么这样不小心呢。”   他听见梅襄笑着说出这句话,然后右腿便被人狠狠地踩在了脚底。   梅衡惨叫出声,而梅襄俊美的脸则微露狰狞,鞋底踩着他狠狠碾磨。   “这条腿大哥用了很长时间来治愈的吧?都说了,让你不要来惹我,怎么就不听呢,现在倒好……”   “只怕往后再多的灵丹妙药都续用不上了。”他的声音竟异常森凉可怖。   周围的小厮都愣住了一般,都傻在原地不敢靠近。   宝婳离得最近,所以旁人只听见梅衡凄惨的惨叫时,只有她听见了骨头咯吱碎裂的声音。   她浑身冰凉,看着大公子痛苦扭曲的惨状,还有梅襄脸上暴戾的表情。   他仿佛极为享受这样的残忍,勾着妖冶的笑容,瞳仁乌黑一片。   宝婳被他紧紧地抓在手里,看着他肆意发泄。   直到他终于转头看到宝婳惊恐望向自己的眼神,这才渐渐停了下来。   然后他终于松开了宝婳。   “宝婳,你可真是一头白眼狼……”   他的声音透出一丝阴沉,“你避我如蛇蝎,却不想想我待你的好。”   “但凡你开口求我一次,我便甘愿帮你,即便我这般卑微地放低了身段,你却始终这样看我。”   宝婳水眸轻颤,似有些不太明白。   “不管二爷对你付出多少,你都吝于回报。”   他垂眸道:“这兴许就是二爷我的命吧。”   宝婳错愣地看着他,细嫩的手指紧紧揪住衣摆。   二爷……二爷他……   梅襄目光中似有些失望,却再也没有为难宝婳的意思,转身离开。   当天晚上,没有任何人去绣春院找宝婳。   仿佛一切都风平浪静,或者说,再大的风浪都有人在前面阻了,竟也半点都落不到宝婳的头上。   宝婳心底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一夜难眠。   第二天早上便匆匆到了深春院去。   屋里的人进进出出端着水盆,宝婳瞥了一眼,便瞥到了一盆血水。   宝婳有些头昏目眩地走到门边,恰好瞧见管卢。   “管大哥,二爷他怎么了?”   管卢看着她,神色明显有些冷。   “二爷他昨晚上去见了老爷,为了大爷的事情被老爷用藤条抽了百余下,晕死过去了。”   宝婳掩唇,眼睛顿时跟着发酸,“怎么会这样?”   这件事明明是因她而起,就算不是她害的大爷,可她是个奴婢,在旁人眼中才更应该受到惩罚。   管卢道:“倘若二爷不去的话,宣国公与夫人事后知道了,定然也要迁怒到你的头上,你一个丫鬟,就算死了也赔不起大爷的腿,所以二爷谅大爷没胆子承认是为了女色,直接就自己承担下了。”   管卢想了想,又将那日梅襄去看元氏的事情告诉了宝婳。   宝婳听完之后只压抑着情绪,语气酸涩道:“那我能进去看看他吗?”   管卢点了点头。   宝婳便进到屋里瞧见了趴在榻上的梅襄。   他的脸色苍白无比,背上只覆着一件薄软透气的白色里衣,却仍是渗出了血色。   宝婳跪坐在脚踏前,惭愧到心口都隐隐抑塞。   “二爷……”   她噙着泪珠,小声地唤了他一声。   原来他那天看她跪着不是嫌她碍事,是想叫她开口求他。   后来她没有开口,他也是故意惹恼了元氏,这才让自己有机会回去。   “宝婳?!”   身后有人怪叫一声,宝婳回头看去,才发觉这人竟是隗陌。   然而隗陌竟也是一瘸一拐走来的样子,嘴角似乎也破过,虽然已经恢复,但仍能看得出来痕迹。   “隗先生,你怎么……受伤了?”   宝婳忍不住问道。   “还不是托了你的福!”   隗陌顿时一脸便秘的表情,走到床边继续给梅襄换药。   宝婳便看到对方背上血淋淋的鞭痕,心口又是一颤。   她迟疑地看向隗陌,“隗先生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隗陌扫了她一眼,道:“我为你受了什么苦,确实也该叫你知道。”   他说着便叹了口气,便告诉宝婳,“当日你服了假死药之后,我便差点被二爷打死……”   他想到了当日惨痛的记忆,似乎也感到一阵牙疼,感慨道:“当时正是命悬一线,亏得我及时说出你服的是假死药,这才活了下来。”   他说完便看见宝婳的脸上惭愧自责更深。   但他发现,她的惭愧自责是给床上的狗男人的。   “呵。”隗陌冷笑了一声。   宝婳这才回神,惭愧地对他道:“隗先生,都是我不好,我回头便给隗先生买些东西补补身子。”   隗陌道:“这倒不必,往后我用到你时,你待我客气些就是。”   宝婳连忙点头答应。   当天宝婳便一直守着梅襄。   第二天早上隗陌过来,见她竟还未睡去,她仔细看着梅襄背上的伤口,生怕他伤口起了炎症。   隗陌叫她睡去,她却不愿。   她下意识地食指含入口中咬了一口,微微清醒,对他道:“我还不困。”   隗陌无语得很,直接走到她身后往她脖子上扎了一针,宝婳便立马软软地趴倒了床榻边上。   隗陌抬眸,便看到本该昏迷中的梅襄睁开了漆黑的眸子,冷冷地看着自己。   隗陌手指一颤,忙收起银针,“她养足了精力,才有精神长久的照顾二爷……”   梅襄不答,只抬手温柔地摸了摸宝婳的头发,看着隗陌愣是生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当主子的,为了丫鬟故意同嫡母闹翻。   他弄伤自己的亲兄长,又被亲父用藤条抽打得血淋淋。   这样的情义,莫说是个身份卑微的丫鬟,换做任何人,只怕都要对他万分亏欠了。   试问这一切若都是梅二爷一人悉心所设计出来的……谁知道了不会起鸡皮疙瘩。   最绝的是国公爷本没打算把梅二爷打的这么狠,偏偏他要激怒对方提到柳氏,气得国公爷抄起藤条又噼里啪啦打了几十下。   “隗陌。”   梅襄注视着宝婳,缓缓说道:“你再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不介意让你变成盲医。”   隗陌挪开眼睛,迟疑道:“只是你这样……她日后若知道了,岂不是要更害怕你了。”   梅襄并不以为然。   “她就是我的,既然注定是我的,为什么不换一种她可以接受的方法呢。”   言下之意,便是她就算不接受也可以。   但她也得是他的。   谁要是同他说强扭的瓜不甜,他大抵也只会阴森地怀疑,说这话的人是不是也盯上了他的瓜。   隗陌听着有些受不了,忙端着药出了房间。   梅襄眸色沉沉地看着宝婳,他似若有所思,将她的手指捉到唇边轻轻含入口中,恍若品尝一般。   走到门口的隗陌回头正看到这一幕,竟看得他又一身汗毛竖起。   二爷这是变异了不成?   往日里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怎么突然爱好起吃人手指了呢?   他想着想着又觉不对。   那根手指分明是宝婳方才含入口中咬过的手指啊。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更是微妙。 第30章 二合一   在得知儿子的右腿被人踩断之后, 元氏哭哭啼啼地闯入宣国公的屋中大闹了一场。   外面的人抖抖瑟瑟,都离得远远的,无人敢窥听主子们的秘密。   宣国公看着状如疯妇的元氏, 却缓缓问她:“你是不是忘了,衡儿为什么会有今日?”   “是不是时间让你失去了记性?让你忘了,他亏欠老二什么?”   元氏听他冷不丁说到这个, 脸色竟微微一僵。   “还是说,你也觉得自己是皇亲国戚,而不是宣国公的女主人, 宣国公全府上下的人都亏欠着他,只有你不亏欠?”   元氏脸色更是难看。   这件事情, 就像是烂在她心里的一根刺一样, 无法拔出, 却永远的如鲠在喉。   而宣国公只要提起这事儿,她竟除了服软, 别无所选。   “老爷,我……我没有旁的意思, 我就是觉得,衡儿他也是你的亲儿子啊。”   元氏低泣着。   宣国公说:“不要说他是我的儿子,他就是死了, 也是应该的。”   他说着又看向元氏,“更何况,我已经打了梅襄一顿, 你觉得一百多鞭也是他那病怏怏的身体便能轻易承受得吗?”   元氏又是一哽。   过了片刻,元氏神色平静地从屋里出来。   嬷嬷立马上前去扶她。   待走到无人的地方,元氏终于忍不住情绪,狠狠捶着石墙, 恨得双眼通红。   “嬷嬷,你说这种日子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嬷嬷心痛道:“夫人,你莫要这样。”   元氏的眼中透出不甘,“当年在皇宫里,如果不是他喝了那碗药,如今我早就……”   嬷嬷脸色顿时骇然,见她连这句话都说了出来,再顾不得主仆之别,一把捂住她的嘴巴。   “夫人,不该说的,一个字都别说,不然您这些年的隐忍,真的就全白费了。”   元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差点就说出了口,忙又收敛起情绪。   她拢了拢身上的衣服,低声道:“我真是被气昏了头,咱们快些回去吧,我有些冷了。”   约莫是深夜,屋中的蜡烛仍是彻夜的燃着,外面却乌沉沉的一片。   宝婳有些迷糊地眨着眼睛,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了。   只是醒来时,便发觉自己睡在了梅襄的怀里。   她有些迟疑,正要动了动身子,便蓦地看到梅襄的眉头蹙起,恍若下一刻便要惊醒来。   宝婳立马便不动了。   他这时正该是结痂的时候,若是牵扯到伤口,指不定又要添了疼痛。   只是就这么不动,宝婳眼皮子渐渐又沉回去,竟很快又睡着了。   过了片刻,梅襄才睁开眼睛。   他看了她一会儿,将她窜到被子外的小手轻轻捉起。   掌内细嫩的手指冰凉,他打量了一眼,便将她那双冰一样的小手放入怀中,随即才阖上了眼睛。   这一睡一直睡到天亮。   宝婳仿佛听见小丫鬟低呼了一声,才从睡梦里醒来。   她抬眸便瞧见小丫鬟红着脸看着自己。   宝婳只觉掌心滚暖,顺着小丫鬟的视线看去,便看到梅襄衣上的系带都被弄散,而她的小手正肆无忌惮地贴在他的胸口,看起来似乎极为不妥……   宝婳忙收起手,羞赧地与那小丫鬟低声解释,“二爷什么都没有对我做过……”   小丫鬟点了点头,有些不赞成道:“二爷毕竟还受着伤自然做不了什么,可宝婳姐姐也不能趁人之危嘛。”   宝婳看着她笃定的眼神,小脸一下涨红,竟什么都解释不出来了。   这会儿她休息得精神饱满,便轻轻地下了榻去,趁着其他人过来之前,忙将自己收拾妥帖。   一直到了中午,梅襄才转醒来。   梅襄见到宝婳,似乎并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他问她:“你不是怕我么?”   宝婳一听这话,顿时满脸的内疚,“二爷只管当我先前是个狼心狗肺的人,如今我知道二爷待我这样的好,我不会再怕二爷了。”   梅襄听了,只垂眸扫了她一眼,“你该不会是看在我受伤的份上故意骗我,等我伤口一好,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离开了?”   宝婳连忙摇头否认。   梅襄那双眸子仍是幽幽得看着她,看得她紧张不已。   宝婳偷偷攥着袖口,极是不安。   直到他那张苍白的脸上终于冰消雪融,缓缓问她:“那我们和好了吗,宝婳?”   宝婳想到自己与他先前闹翻的一幕,又忍不住脸颊发烫,轻轻地点了点头。   等到用午膳时,宝婳殷勤地为梅襄布菜。   梅襄却没什么胃口,吃得极少。   宝婳看着忧心,想要劝他,“这些菜样样都要比我当日给二爷做得要好呢。”   她不说也罢,说起这事情,梅襄反而有些不喜,“那日你说好是做给我吃的菜,却都被三弟给吃完了,你是不是那时候就已经讨厌我了?”   宝婳见他竟连这样的话都说出了口,口吻愈发讷讷,“自然不是,分明……分明是二爷不喜欢的。”   “怎么会呢……”   梅襄轻道:“不管我喜不喜欢,只要是你烧的,我都是喜欢的。”   宝婳见他眼睫微垂,甚至仿佛在他的脸上看到一丝的委屈,心里愈发地无措,忙站起来道:“不如我现在便去做给二爷吧。”   梅襄将她叫住,问她:“宝婳,你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还喜欢着三弟?”   宝婳摇头,迟疑着说:“其实我现在也不愿去想男女之事,我只想离开府里……”   她说着,梅襄便发觉自己手里捏着的碗不防地裂了个口子。   但宝婳沉浸在自己的心情中显然还没有发现。   倘若她发现了,该又要怕他了。   梅襄想着,便故意松开了手,将那碗丢到了地上。   他的指尖被那锋利的裂沿划过,竟涌出鲜血。   宝婳的注意力一下子被他的手指给吸引去,忙将他的手捧起。   “二爷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宝婳扯了帕子来给他擦血,却发觉那血一直往外地冒看起来有些吓人。   宝婳情急之下便将他的手指含住,脑袋里不知在哪儿听说过口水能够止血。   过了一会儿宝婳将他的手指拿出,见血竟然真的不再流淌才微微松了口气。   宝婳道:“二爷等着,我去拿药粉给二爷撒上……”   她说着就去了。   梅襄全程都未置一词。   他看着沾了宝婳口涎的手指,眸色渐深。   他将那根手指复又仿着宝婳的举动递到唇边。   同昨日一般,他莫名发现……   他好像是真的不嫌宝婳脏了。   甚至是喜欢的。   他竟生出一抹诡异的悔意,后悔那日没能撬开她的齿关。   只是微微分神,梅襄后知后觉才发现了呆愣在门口的宝婳,似乎正神色微妙地看着自己。   他转头看向她,神色自然道:“你走开之后,血又开始流了,所以我想用你那法子止血看看。”   他的神色太过坦然。   宝婳小脸滚烫地上前,不敢提醒他,他的手指她方才也含过。   “二爷,这法子不干净,往后还是别用了……”她说着便给梅襄手指撒上药粉用布条扎上。   伺候完梅襄午膳。   宝婳想要先回绣春院去,梅襄便在她临去前问她:“宝婳,我并不希望你离开府里。”   宝婳迟疑地看着他。   梅襄道:“你想好了再来回答我好吗?”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l a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宝婳心情复杂地点头。   梅襄见她渐渐走远,心思才渐渐沉下。   她并不是同谁发生过什么亲密的关系,便会喜欢上谁的人。   “她竟连老三都不稀罕了,这可真是……令人高兴。”   梅襄挑起唇,神色慵懒。   隗陌过来给他换药,听见这句,便说:“她要离开府里,难不成二爷你是要强迫她留下了?”   毕竟这般行径才正是梅襄的行事风格。   “倘若你和三公子都对她生出了强夺之意,倒是不知道她会选谁了?”隗陌说着竟又想到更为有趣的一幕。   “那就要看我与老三,谁有本事叫她留下了。”   梅襄的眸色微转,丝毫不觉倦躁。   毕竟梅衾擅长的东西,他擅长,梅衾不擅长的东西,他也擅长。   宝婳回到绣春院时,也是巧了。   丫鬟同她说,紫玉前脚刚被大公子的人给叫走了,她后脚就回来了。   宝婳一听心中便暗道不好,忙问了哪个方向,想要将紫玉追回来。   大爷这时候要见紫玉,定然没安好心。   宝婳顺着小径一路寻去,却并未瞧见紫玉身影。   见一旁有料理花园的仆人,便过去问道对方有没有瞧见紫玉。   那人抬起脸来,宝婳便瞧见他脸侧竟被一半烫痕所覆盖,微微惊讶。   他看到宝婳,似乎比她更为惊讶,忙低下头去。   过了会儿他才低着头对她道:“你随我来吧。”   然后便走去前面带路。   宝婳跟着他,未走多远便瞧见了紫玉的身影,宝婳连忙上前去将人叫住。   紫玉错愕道:“宝婳,你怎过来了?”   宝婳道:“你是要去见大爷吗?”   紫玉点了点头,“是啊,大爷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忽然叫我过去,只是大爷真是奇怪,上回三爷明明没有回来,他却说回来了。”   宝婳捉住她的腕,“别去,他不是好人,这时候叫你定然没有好事……”   紫玉见她这般认真的神情,竟也不自觉地生出迟疑来。   “两个贱婢!”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怨毒的声音。   宝婳同紫玉吓了一跳,便瞧见梅衡坐在椅轿上,被人抬着出来。   他的右腿白布包裹,似乎一时也走不得路了。   宝婳与紫玉忙就跪下。   梅衡便随手捉起手边一罐瓷瓶砸了过去。   眼见便要砸到两人中其中一个,宝婳便听得一声闷哼。   瞧见方才领路的那个男子磕倒在地上,脸颊上被那瓷罐砸破。   紫玉掩唇惊呼了一声,显然也吓坏了。   梅衡狠狠地瞪着宝婳,那小厮似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只在他耳边低语几声,他才让人抬着椅轿离开。   他人一走,紫玉便忙将那男子扶起,竟还是认识的人。   “石头哥,你没事儿吧?”   被叫作石头的人缓了过来,说了句“没事”便离开了。   “宝婳,吓死我了。”   紫玉心有余悸地说道,“幸亏石头哥在这里。”   宝婳问那人身份,紫玉便道:“他呀,也是个可怜人,听说他是来京城找他未过门的媳妇的。”   她说着,便同宝婳将这人的身世也说了一遍。   原来这人从前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子,后来被人贩子拐跑了。   他家中原有薄财,为了寻找这个女子,便卖了家里一些田地,一路寻着线索来到了京城,后来找到了当初的人贩子,才知晓他的媳妇被拐卖到这府里来了。   他就直接想方设法进府来做了粗使,想要找到他的媳妇。   “大家可都同情着他呢。”   想当初谁听到这故事,不得掉两大碗的眼泪。   毕竟薄情男子才是多数,这般痴情的,真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了。   宝婳轻道:“那他媳妇有这样疼爱她的丈夫,可真是有福啊。”   紫玉点头,“是啊,希望他能早日想开。”   待二人回到绣春院中,紫玉又说:“三爷明日就回来了,宝婳,你想清楚了吗?”   宝婳点了点头。   紫玉叹了口气,倒也没再劝她。   然而梅衾并没有等到第二日才回来。   他傍晚时便回了,先后去看过母亲与大哥,不过才短短几日不在,府上便发生了许多事情。   梅衾面色沉沉地回到绣春院。   宝婳同紫玉替他拿来家中的常服换上。   他过了会儿,便单独将宝婳叫去了西屋。   宝婳进去轻声唤他,“三爷。”   梅衾温声道:“宝婳,你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都说与我听好么?”   宝婳迟疑着,便将他走后的事情一件件都说给了他听。   包括被罚跪,包括被大公子算计,也包括……她去照顾了梅襄一阵子。   “宝婳,大哥的为人是有瑕疵,但他这回亦是受了责罚,我只愿他没能叫你心中留下阴影。”   梅衾想要安抚她,却见宝婳摇头。   “三爷,其实这些事情都过去了,况且二爷他也帮过了我……”   她想,她再怎么样也是个奴婢,而三爷和大爷是一个母亲肚子里爬出来的。   她不想让他为难,也没有那个立场让他为难。   丫鬟便是这样尴尬的身份,一点都不值钱,同那些低贱的货物其实没什么区别。   她总不好哭着闹着去死,她是什么都没有的人,自然没什么好在乎的。   梅衾的神色微微一僵。   过了许久,他才发出声音,“宝婳,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宝婳连忙摇头,“三爷始终是我最为钦慕之人,我自然是相信的。”   这一点在宝婳心中,从来都是毋庸置疑的。   梅衾微微颔首,“你相信我就听我一回,二哥他不是个好人,你离他远一点,若是可以往后最好也不要再靠近他。”   “可是……”   “这世上真有这么多巧合,那时便能叫他碰见了你?   况且……宝婳,你好好想想,听说他将大哥的腿踩断时,你也在,你觉得,他那样残暴的人,真的会无缘无故对你好吗?”   他的话其实不无道理。   而宝婳这些日子在心底不是没有思虑。   她固然会忍不住心软,可有时候也会忍不住胡思乱想。   “不管怎么说,宝婳,二哥不可信,这一点,我是不会骗你的。”   梅衾最后说出这句话时,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发自内心的看法,还是出于一种难以言说的妒忌。   宝婳听到话,心口又是一跳。   三爷自然不会刻意诋毁他的哥哥……   可是……   宝婳实在无法去思考这一切了。   梅衾回来的第二日,梅襄才让人过去问宝婳,她的答案想好了没有。   宝婳微微颔首,想自己和二爷也该有个交代了。   她便往深春院中去见梅襄。   隗陌的药显然很好,又或者说,梅襄平日里的身体原本就没有那么差,他竟已经可以下地行走。   梅襄今日穿着件宽松白袍,一根翠绿玉簪束着乌发,他手里捏着一块白帕擦拂着手旁的桌面,对宝婳道:“宝婳,你可有想好?”   “二爷,你那日问的话,我已经想好……”   宝婳正斟酌着字眼儿,想要同他说清楚,他却对宝婳道:“想好便同我去个地方吧。”   宝婳微微错愕,他便让人准备好车马,叫宝婳同他一起出府去。   梅襄并没有将她带得太远,只带去京中一家寺庙,将宝婳领去了七层高塔的第四层露台边上。   即便只是第四层而已,宝婳往下看了一眼,都觉头晕目眩,甚至怀疑是不是不答应二爷,今天他就要将自己从这里推了下去……   “二、二爷……”   宝婳小脸都吓白了,“为何要在这里说话呀?”   梅襄淡道:“因为你对二爷存有偏见,所以二爷要带你到这佛塔上,与你说事情。”   他说罢又看向宝婳,恍若漫不经心地问:“宝婳,你方才是不是在怀疑,我会将你从这上面推下去?”   宝婳心口一窒,哪里敢承认。   “没……没有。”   她连忙摇头,心虚不已。   不过他说这里是佛塔,竟果真叫她安心不已。   想来二爷他再是黑心肝的,也……也不至于刻意要在这里推她下去。   “宝婳,二爷就是想在你说之前,送一件礼物给你。”   宝婳听到这话,微微松了口气,“二爷倒也不必客气,我如今什么都是不缺的。”   她口中拒绝着,却听梅襄轻笑一声,问她:“卖身契你也不要吗?”   “不要。”   宝婳坚定地摇了摇头。   梅襄噙着笑望着她,并未立刻劝她。   过了会儿宝婳便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惊愕地望着他。   他拿出一张折叠整齐的契纸递给宝婳。   宝婳惊疑不定地接过来,便瞧见上面是自己的卖身契。   宝婳看了看梅襄,又看了看手里的卖身契,似乎都惊呆了。   她们这些奴婢的卖身契,应当都是在府上管事那里才对……   “二爷……”   宝婳的声音微微颤抖,“你怎么、怎么……”   她激动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你想要自由身,二爷帮你就是了。”   宝婳忽然间感到无比的感动,她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张开手臂抱住梅襄。   “二爷……”   宝婳像一只幼弱的小兽,带着哭音又喊了他一声。   就算她嘴上不说,可哪个当奴婢的会真喜欢自己像个低贱的货品一般,被一张卖身契所掌控。   梅襄的手掌轻抚着她的后背,唇角噙着浅笑,似乎并不意外她这样的反应。   宝婳发觉这样不妥,想要起身,他却不轻不重地按住。   梅襄温柔的嗓音便从她头顶上传来,随着他胸腔的震颤发出,“宝婳,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你不必急于推开我。”   他的手掌贴在她的背上,掌心的暖意渐渐透过宝婳的薄衫,仿佛传到了她的身体上,令她微微僵住。   “你现在可还会因为对我的偏见,而觉得我是个坏人?”   宝婳忍不住将眼泪在他怀里蹭了蹭,却没瞧见梅襄见她这举动又僵住的表情。   “二爷……”   “我、我会在找到家人之前,留在府里照顾你痊愈的。”   宝婳声音绵软轻颤,显然被感动坏了。   其实她原本也是这样做的打算。   不管怎么说,他受的伤是真的,她应当为此事负责。   “好啊……”   他手掌轻拍着宝婳,垂眸看向站在楼下的那两道身影。   梅襄眼睫微弯起,似狐眸一般,远远见着,恍若妖气冲天。   他的弟弟,差点就要挑拨离间成功了不是么?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   他勾起唇,抬手地揽住怀里的人。   梅衾见这一幕,脸色微微发白,“回去吧……”   梅襄约他到这里,想来要与他说的事情,已经很清楚了。   “三爷何不上去将一切都告诉宝婳?”   他身旁的小厮亦是微微气愤。   梅衾摇头。   他终究没有二哥那么会玩弄人心。   最重要的是,他现在就算告诉了宝婳,宝婳也不会信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评论掉落小红包,截止下一章更新之前(这种活动18号结束) 第31章   宝婳回到自己的房间, 心口仍是狂跳不止。   她总觉得这一切都不像真的。   只是她还来不及收拾心情,便有丫鬟过来传话,说是三爷叫她一回来就过去见他。   宝婳将卖身契收好, 缓了缓情绪这才过去。   她见到梅衾,自然少不得要将卖身契的事情告诉了他。   可梅衾却仿佛早已知晓一般,心情远比宝婳复杂。   “宝婳, 你还记得你当初的话吗?”   他轻声道:“倘若那时候我早早答应了让你做我的妾,你是不是就已经是我的人了……”   “三爷……”   宝婳见他忽然生出感慨,竟也不知要如何答他。   他的眉眼间隐隐流露出郁色, 让宝婳的心情也渐渐冷却下来。   “你什么时候离开?”   梅衾问她。   宝婳迟疑道:“二爷为了我受伤,我想照顾他一段时日再离开。”   她说完便极为紧张地望着对方。   却见对方缓缓说道:“如此也好。”   梅衾并未反对, 只对她道:“不过你需答应我一件事情。”   宝婳微微错愕。   “此后如果你需要我, 定不要忘了来寻我。”他抬眸看向她, 缓缓说出。   “宝婳,答应我好吗?”   梅衾的声音始终如往常一般轻缓。   宝婳最终仍是迟疑地点了点头。   三公子始终是这样好的人。   这也让宝婳更加坚信, 自己没有留在他身边是对的。   换做任何人宝婳兴许都会试着留下。   可梅三公子却不行。   他是光风霁月的公子,单单没有否认喜欢她, 便已经为人所诟病,闹了兄弟相争的丑事。   他于宝婳而言是一抹纯白无瑕的月光。   于旁人而言亦是如此。   所以不光是旁人不愿玷污了他,宝婳亦是不愿。   宝婳隐隐地想, 若当日她没有睡错了三爷的哥哥,也许当真会有机会留在这样好的男子身旁。   宝婳出了屋去。   梅衾才看着窗下的窗影恍若走神,“她一定会回来找我的。”   “三爷怎么知道的?”他的小厮不解。   梅衾道:“她以为拿到了卖身契便能从此自由, 可二哥是绝不会放她离开的。”   所以,她除了回来找他,别无选择。   他之所以无法强求于宝婳,也正是因为清楚宝婳钦慕他的缘由。   他若始终说着梅襄的坏话, 那在宝婳的心中,他也不再是她钦慕的那个他了。   梅衾平生头一次,竟感到自己在旁人眼里这份光风霁月的形象,从赞誉成为了一道深深的束缚。   到了中午宝婳才去了深春院。   宝婳过去时,梅襄并未用膳。   他坐在躺椅上,手里握着一卷书,正翻看着。   “你怎来的这样慢?”   他的语气微微抱怨。   宝婳惊讶道:“二爷不吃饭去,就是在这里等我?”   梅襄笑说:“是啊,宝婳,你往后可不能再让我等这么久了。”   宝婳问他:“那二爷饿么,要不现在去叫人准备?”   梅襄摇头。   宝婳挨近了看他,发觉他脸色着实算不得好,低头便瞥见他后背的衣服上仿佛洇出了血痕。   宝婳忙叫他将衣服解开来给她瞧瞧。   梅襄这才缓缓起身,由着她为自己宽衣解带。   待褪下了上衣,宝婳一下子看到他背上裂开的伤口,分明已经淌血许久。   宝婳只稍微想一想也知晓他这定然是因为陪她登上了第四层佛塔才叫伤口裂开来的。   “若不是太疼了,二爷想带你去顶层的。”   梅襄说完,没见宝婳吭声,转头便瞧见她眼眶泛红。   宝婳的心一下子软下来,眼角都忍不住溢出一滴泪珠。   梅襄轻笑一声,便俯下唇去将她眼角那滴泪珠衔入口中。   宝婳呆呆地看着他,眼泪反而更是止不住了。   梅襄脸上的笑意终于收敛几分,“怎么?”   宝婳用力地转过身去,哽咽道:“二爷又对我随便起来了。”   梅襄抿了抿唇,拿帕子给她,她却满眼嗔怨地捉起他的袖子擦眼泪。   梅襄的脸色更沉。   可是宝婳泪眼朦胧,水盈盈的杏眸里泪珠一颗接着一颗,从丰盈的脸颊滑落到嫩嫩的下巴,晶莹的泪珠子滴答滴答,跟落雨一般,砸落在她的衣襟上。   梅襄阴沉沉地看了她一会儿,过了片刻才道:“我往后不会再随便动你,你莫要再哭了。”   宝婳还是不肯回头看他。   身后的人终于叹了口气,软下语气,道:“实在不行,你往二爷背上打两下出气就是了。”   宝婳这才慢慢抬起莹眸看了他一眼,声音绵软地问他:“二爷真的不随便了?”   梅襄点了点头。   宝婳娇娇地说:“二爷说话不算数的话,就是小狗。”   梅襄脸色又是一阴,见宝婳眼中微露怯色,他便不得不挤出森森的笑说:“好啊,我说话不算数就是小狗。”   宝婳顿时“噗嗤”了一声,脸上泪痕没干,就被他的话逗得破涕而笑。   她觉得自己从前果真都误会了他,便小声道:“那我叫隗先生来给二爷上药。”   梅襄“嗯”了一声,发觉她不怕自己的样子,反而更是像团棉花糖了。   这般叫人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姿态,竟叫他还不能待她像从前那般肆意欺负。   梅襄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是给她挖了个坑,还是给自己挖了个坑。   隗陌过来给他换药,见宝婳不在,便忍不住道:“二爷早干嘛去了,白淌这么多血该不会是为了……”   他说着声音蓦地一消,神色也变得古怪起来。   梅二爷这么大个人了还能做出这么幼稚的事儿?   他这么久不叫人给他看伤口,就是为了存在背上惹人家小姑娘过来心疼?   他仿佛发现了什么可怕的秘密,发觉梅襄正目光阴冷地看他。   隗陌识相地闭上了嘴巴。   他可不想因为知道的太多,而被杀人灭口。   上好药后又过片刻,宝婳不知去忙碌了什么,下人们将午膳送上来时,她才过来。   梅襄坐到桌旁,便瞧见了一桌十分眼熟的菜色,拿起筷子的手竟微微迟钝。   宝婳满怀期待地说:“二爷既是喜欢宝婳烧的菜,中午可要多吃一些了。”   梅襄吃了两口,一声不吭。   宝婳忍不住问他,“有上次烧的菜好吃吗?”   梅襄挑了挑眉,“果真同上次一样的难吃。”   宝婳愣了愣,才讷讷道:“二爷又骗人,总说些好听话哄我,我再也不要烧菜给二爷吃了……”   她说着仿佛委屈上了,大眼睛里又凝上了水光,伸手便要去端走那些菜。   梅襄将她手腕握住,阻了她的动作。   “我是喜欢的,你若不给我吃,只怕我就要饿死了。”   他说着便叫宝婳放下。   宝婳迟疑地望着他,便见他神色如常地将浆糊一般的菜都吃了,连同那碗仿佛泥坑里舀上来的汤也喝了干净。   他竟吃得比那天三爷吃得都要干净、都要捧场。   丫鬟们收了盘子,宝婳便瞧见梅襄揉着额角。   她疑心道:“二爷是怎么了?”   莫不是吃坏了肚子?   梅襄轻道:“大概是中了你的毒吧。”   宝婳大吃一惊。   他才睁开眼睛,笑望着宝婳,“若不是中了宝婳的毒,我怎么竟就真的全都吃完了。”   待宝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脸颊不免微微发烫。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留评掉落小红包,截止下章更新之前 第32章   做主子的理解不了做奴婢拿到卖身契的开心。   可宝婳是真的打心底高兴, 比捡到了银子心情都要更为愉悦。   是以当晚宝婳陪同梅襄用晚膳时便忍不住饮了些酒。   梅襄想起她上回喝醉的模样,以为她酒量很好,未曾规劝她两句, 她便将自己喝得小脑袋栽到了桌子上。   梅襄将她抱进屋中,宝婳在他怀里迷迷糊糊地又睁开了眼睛。   “二爷……”   绵软娇弱的声音略带鼻音,宝婳像一只撒娇的小猫崽在他怀里蹭了蹭。   梅襄放下她时, 见她梦呓一般,“我好想家里人呀……”   宝婳阖上了眼,觉得自己身子喝了酒后暖洋洋软绵绵的, 甚至还有些轻飘。   她被人安置在一张柔软的榻上。   过了会儿,另一人进屋来。   一个人说:“给她看看。”   另一人便上前来捏着宝婳的脑袋一阵查看。   宝婳微微颦眉, 可就是醒不过来。   “头部也没有伤痕, 想来她失忆也不是磕碰脑袋所致。”   宝婳迷迷糊糊地在心底反驳, 她才没有磕碰到脑袋呢。   “她最快什么时候能恢复记忆?”   抵在宝婳脑袋上的手终于拿走,让宝婳不由地舒了口气。   “不知道, 我要回去翻一番例案才行。”   “你要快些才行……”   宝婳耳边渐渐的失力一般,听得愈发模糊。   最后也只有扭曲了声音的几个字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钻进了她耳朵里……   “毕竟, 我等不了太久。”   临近月底,宣国公府晚上一大家子难得聚在了正厅中,一家人一起吃一顿饭。   元氏小生辰年年要过, 今年亦不例外。   她看着大儿子的目光微微怜悯,看着三儿子的目光不由骄傲,待视线落到了二儿子的身上, 她的笑容才微微收敛。   “母亲,这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礼物。”   梅襄唇角噙着笑,神色自然。   元氏皮笑肉不笑地让人拿来看看,岂料掀开那盒盖便瞧见里面摞着一张张人皮……吓得她反手就丢了出去。   旁边宣国公都被她吓了一跳。   “母亲这是什么意思?”   梅襄见状唇角的笑容不见, 漆黑的眸子凝住对方。   元氏抖着唇看向众人,“人……人皮。”   宣国公扫了梅襄一眼,让人将东西捡起来递给自己。   便听梅襄缓缓说道:“这是我费了极大的功夫让人从海外寻回来的舶来品,是一种贵重的绸缎,母亲说是人皮,可真是骇人听闻啊。”   元氏转头便瞧见宣国公拈起那“人皮”抚了抚,对她道:“大惊小怪,不过是些衣服料子罢了。”   元氏脸色微青。   宣国公道:“既然是老二送给你的,收好就是。”   说着让人送去元氏屋中。   元氏心有余悸地看着梅襄,却见对方唇角笑得十分可恶。   她在桌下的帕子都快撕裂。   这样的一幕未必年年都上演,但一大家子的气氛都十分怪异。   大公子始终都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而三公子则是司空见惯一般。   至于宣国公,从来都只是和稀泥,饮几杯酒便醉倒。   屋里气氛算不得好,宝婳在外面同紫玉说话。   紫玉道:“想来二爷背上的伤迟早都是要好的,也就是说你随时都可能离开了。”   她想了想说,“你等我一下,我去拿个东西给你。”   紫玉说着就去了,宝婳便在外头等着她。   过了片刻,里头出来一人,却是个老嬷嬷。   宝婳一见着那嬷嬷便立马拘谨地站到了一旁。   那嬷嬷不是旁人,是前些时候元氏身边罚她的嬷嬷。   嬷嬷扫了她一眼,道:“你跟着石头去搬两盆花来,屋里缺了花,不够喜庆。”   宝婳见她身旁另一个仆人,正是那日带路带她去找紫玉的石头,竟下意识松了口气。   她如今虽没有了卖身契,但也不敢提前喧嚷开来。   毕竟夫人并不是那么喜欢她,若是知晓了,她也怕节外生枝,到时候离开府里反而多了许多麻烦。   是以嬷嬷走后,宝婳便随那石头过去。   一路上石头便沉默着,一声也不吭。   宝婳觉得他很是奇怪。   又疑心他这样沉默寡言,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他那未过门的媳妇。   直到他走到了一个静谧的地方忽然就停下。   宝婳疑惑道:“怎么不走了?”   石头说:“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了,你先回去吧。”   宝婳迟疑道:“可是……”   他往后退了一步,她便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咯噔”。   石头颇是隐忍道:“去吧,莫要影响我做事情。”   宝婳神色诧异地瞧见他竟踩中了一个捕兽夹。   “这是怎么回事儿?”   石头始终不说,宝婳鬼使神差地便好似猜到了什么,问他:“是夫人叫你这样做的?”   他方才一路既不跟她说话,也不叫她做事,到了地方连花都没瞧见便叫她回来了。   况且这好好的宅院里,怎么路上就多了个补兽夹?   这着实很难叫人不起疑。   石头见她还是不走,只好叹了口气,低声道:“夫人说可以帮我找未婚妻,但要我将姑娘你推到后面的枯井里去,所以……”   宝婳眼中掠过一抹惊惧,颦眉问他,“那……那你是良心发现了吗?”   他点了点头,“是的,所以你走吧,不然待会儿我不好交差。”   宝婳听得心头微悚,迟疑地退后两步,与他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叫人来帮帮你。”   她说着便转身跑了出去。   宝婳跑回到院里,见紫玉果然已经回来,她忙拉着紫玉道:“石头的脚被补兽夹卡住了,咱们叫个人过去帮帮他吧。”   紫玉一头雾水道:“你说什么胡话,这院里哪里来的补兽夹……”   宝婳解释了一番,紫玉还是不信,便叫宝婳带自己去瞧瞧。   等宝婳将她带去之后,并未瞧见石头。   地上却有一个沾着血的补兽夹。   紫玉半张着唇道:“宝婳,夫人真的想要害你啊?”   宝婳轻道:“石头他没有帮夫人害我,他真是个好人。”   紫玉掩着心口,不安道:“那他会被夫人罚吗?”   宝婳愣着,顿时也跟着不安起来了。   是啊,他答应夫人要害自己,若是没了交代,夫人会罚他吗?   当天晚上宝婳回深春院本想同梅襄说这件事情,梅襄却因为饮了些酒早早歇下。   第二天早紫玉便过来深春院寻宝婳。   宝婳见她手里还拿着一罐子药,听她说道:“宝婳,咱们去看看石头哥吧,他上回还替我挡了一下子,我都还没谢过他呢。”   宝婳点了点头,便同她一道过去。   紫玉知晓石头住在哪里,带着宝婳过去时,正好石头还在屋里没有出来。   “石头哥,你在屋里吗?”   紫玉上前去敲门。   岂料门并未关紧。   她推开门,便瞧见屋里一个人正拿着绳子将石头吊起。   “啊——”   紫玉尖叫了一声,那人便立马松开了手撞来了她与宝婳往外冲去。   石头一下子摔在地上,脖子上还勒着一根绳子。   两个丫鬟吓得脸色发白,忙过去给他解开。   待他顺过气儿了,紫玉才泪汪汪地问他:“石头哥,你没事儿吧?”   石头说:“没事。”   宝婳见一卷纸从他怀里掉了出来,正要拿给他,却瞧见这卷纸上是一张女子的小像。   纸张虽然陈旧泛黄,但小像上的女子却五官分明。   宝婳只看了一眼便如遭雷劈一般。   因为这女子同她极其相似……更遑论这画像上的衣着发饰,都同宝婳在梦里瞧见的自己一模一样。   “宝婳……”   紫玉奇怪地叫了她一声,宝婳才忍着心跳将那小像塞到了怀里,同紫玉一起将石头扶起。   紫玉见石头这样可怜,忍不住抱怨,“你找了这么久都找不到你的未婚妻,如今为了找她,差点连命都丢了,你这样的苦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得了头啊?”   宝婳听着心口狂跳不已,她看向窗外,并不开口。   却听对面的石头缓缓开口,“我……我已经找到她了。”   宝婳猛地回头看他,见他仍是低着头。   “找到了?”紫玉有些惊讶。   石头点了点头,说:“嗯,不过她现在过的很好,也并没有认出我来,所以你们不必为我担心,我这个月月底就会离开府里。”   紫玉听到这话,反而蹙起了眉,“这是什么话,你找到了她她反而敢不认你!”   她像是气坏了一下子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石头哥,那人是谁,你告诉我,我替你去劝她?这天底下怎么还能有这么狼心狗肺的女人?”   石头摇头,道:“不关她的事情……”   他说来说去只有这么一句也不肯透露半点口风,紫玉也只得将药膏留给了他,同宝婳离开。   回去的路上,紫玉对宝婳道:“往日里都说负心男子如何可气该死,如今看来,这负心女子也一样该千刀万剐,石头哥真是太可怜了……”   宝婳越听,小脸越是苍白,只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便含糊地说自己还有事情,匆匆就回去了。   这会儿梅襄尚未起身,宝婳到了另一间屋去,走到窗下将那小像打开来又细细查看,这回还在底下看到两个小字,上面隐约写着“绣儿”。   宝婳看得后背都生出了冷汗。   不是因为她看到绣儿就想起了什么。   而是因为……这字迹实在太过眼熟。   她未必能够记住旁人的字迹,但她自己的字迹是再熟悉不过的。   “宝婳,你在做什么?”   宝婳吓得一哆嗦,忙将东西塞起来,回过头去,便瞧见梅襄倚在墙边,揉捏着眉心。   宝婳忙迎上前去,轻声道:“二爷,你怎么起了?”   他往往前天夜里饮酒,早上便会有些头疼,要多睡会儿才能缓些。   “你一早上去了哪里?”   宝婳正想扯谎,他却捉住起她的手腕,将她紧攥的手指打开,瞧见她满掌的冷汗。   他的漆眸朝她看去。   宝婳忍着心虚,结巴道:“二……二爷,我有些怕。”   “你怕什么?”梅襄问她。   宝婳轻声道:“昨天晚上,夫人叫人将我带去后院,想要将我推进枯井里去……”   梅襄脸色微沉,他放开了宝婳,便转身要往外去,宝婳生怕他做出冲动的事情,连忙将他拉住,“二爷,是昨天那人于心不忍,他临了放我走了……”   梅襄顿足,“你说的是谁?”   宝婳讷讷道:“是一个粗使,早上我同紫玉去看他,他差点被人勒死,二爷,你说他会不会因为放走了我,才招来了夫人的报复……”   “二爷,你帮帮他好么?”她牵住他的袖子,比起夫人,心底更担心石头的安危。   梅襄眉心微缓,扫了她一眼,道:“我知道了。”   宝婳见自己将这件事情囫囵过去,这才偷偷地松了口气。   然而更大一团迷雾却在她的心底扩开。   她失去了记忆……醒来时也是在人贩子手上的。   难道她真的会是石头的未婚妻么?   宝婳整整一上午都十分坐立难安。   晌午之后,她便又忍不住去了石头房间。   然而石头不在,宝婳转而去了他往常做事的地方,果真在那里看见了他。   “石头哥……”   宝婳同紫玉一般称呼,唤了他一声。   石头回头瞧见宝婳,顿时一愣。   宝婳上前去,他忙拿起东西掉头就走。   “石头哥,你等等,我有话想同你说。”   宝婳越是喊他,他便走得越急。   然而他的脚才被补兽夹夹伤过,没走几步竟一下就绊倒在了地上。   宝婳忙过来扶他,见他躲躲闪闪,索性也不作什么铺垫,直接开门见山问他:“你要找的未婚妻是不是我?”   石头顿时一僵,他看了宝婳一眼,摇头,“不是。”   宝婳见他否认,咬了咬唇,便拿出那副小像问他:“那这是什么?”   石头神情怪异地看着那小像,终于不吱声了。   宝婳的心霎时便悬了起来。   石头过了很久,才说:“你……既不想认我,何必再穷追不舍,我都说了,不会打扰你的生活了。”   宝婳彻底地呆住了。   他……他一直找的未过门的媳妇,真的就是自己?   “我……”   宝婳有些无措,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她的脑中乱得理不出头绪。   “石头哥,我没有不想认你,我失忆了,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了。”   石头顿时露出惊讶。   他迟疑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宝婳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是真的,她一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石头这才艰涩道:“我还以为……我这么狼狈,你不想认我了。”   “不是的……”宝婳轻轻地摇头,与他道明了前因后果。   石头沉默着,宝婳便问他:“石头哥,我还有家人吗?”   石头点头,“你有个母亲还在老家,只是她生病了,不能跋山涉水。”   宝婳听了心情微微紧张。   即便许多事情都能对上了号,宝婳却仍有些不可置信。   她愣愣地,忍不住又问了一遍石头,“石头哥,你真的是我的未婚夫婿吗?”   石头听到这个问题,不由露出苦笑,“宝婳,如果你没有失忆,你就应该记得,你第一次与我在梅林时,是你主动亲我的……”   他用着极慢极轻柔地声音描述给宝婳听,“你那天穿着一身红色袄裙,是最惹人注目的姑娘……”   宝婳听到这些心口莫名一跳,脑袋里竟真就慢慢出现了一个穿着红色小袄的自己。   她的头上还簪着红石榴步摇,衬得肤色莹白。   她看起来有些紧张,将一个穿着黑色缎袍的男子按在了一株梅花树下。   那人身材颀长,宝婳双手攥住他的衣襟儿,极努力地踮起脚尖,最终也只能亲到对方的喉结。   就听见对方轻笑一声,胸口震颤,尾音婉转。   “你还太嫩,是学不会如何勾引男人的……”   宝婳见鬼似的跌坐在地上。   石头看着她的目光中掠过一抹诧异。   石头伸手想要去扶她,宝婳却爬起来就跑了。   石头追赶不上,见地上还落着那副小像。   他谨慎地朝四下看了看,才将东西收到怀里。   是夜,宝婳缩在自己的屋里。   外面生了风后,呼啸个不停。   树枝叶影也打在窗上,像许多个张牙舞爪地妖怪一样,仿佛随时都会冲进屋来。   她一合上眼睛,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关于过去的她,她只记得一个紫裙的少女,还有一个红袄的少女。   她依稀感觉到忆起的两次,所面对的分明都是同一个男子。   那个男子,就是石头哥吗?   宝婳抱住自己的膝盖,有种说不出的恐惧。   待有人敲门,宝婳才想起来自己门没有拴上,下一刻有人推门进来,宝婳便瞧见了梅襄站在门口。   他缓缓走到床前,垂眸打量着她满脸泪痕。   “怎么了,宝婳?”   宝婳终于忍不住投到他怀里,呜咽了一声。   “我……我害怕……”   梅襄抬手缓缓抚上她的后背。   宝婳像是找到了宣泄口一般,在他的怀里一直哭个不停。   不管他怎么低哄劝慰,她柔软微凉的身体在他怀里始终轻颤。   梅襄给她擦着眼泪,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宝婳。”   他忽然唤了她一声,宝婳才愣了愣。   然后梅襄便掐住她绵软无骨般的细腰,顺着心底压抑已久的念头将她那张樱花一般的小嘴含入口中。   他撬开宝婳的齿关,以另一种方式侵入她。   怀里的人终于不再哭泣,倒像是受了惊吓一般在他怀中僵住。   就像被当做了什么鲜甜晶莹果子一般,宝婳唇齿微开,仰着白嫩下巴,被他按在怀里予取予求。   她嘤嘤几声,只觉缺氧得厉害,盈满水雾的杏眸微微迷离,却像几根细羽极容易将人勾出恶念。   领口微松,宝婳眨了眨眼才回过神来,便发觉他的唇去了那处,忙要将他推开。   然而他的身影纹丝不动,宝婳的力气几乎就像个玩笑一般。   “二爷,你说不碰我的……”宝婳委屈道。   身上的人终于微微一僵,梅襄那推不开的身子才终于微离几分。   “宝婳……”   他的声音喑哑至极,双眸浓黑,像充满了情l欲的野兽一般凝视着宝婳。   “二爷,我就要离开府里了。”   宝婳轻声地提醒着他。   这句话便犹如一盆凉水浇下一般。   梅襄冷静些,抚了抚宝婳的头发,语气不明道:“好好休息吧。宝婳。”   宝婳被他打断了一下先前那些莫名的心情似乎也都消失不见,只觉困得厉害,很快便阖上了眼睛睡去。   梅襄离开她房间时,面上却没有任何的表情。   一晚之后,宝婳早上醒来时,只满脸的茫然。   待昨日的记忆渐渐回笼,宝婳的脸上不免多出一丝复杂。   原来她就是石头那个未过门的媳妇啊。   宝婳想了想石头那些悲惨的遭遇,愈发觉得是自己对不住他。   她想了会儿,早上便想出门去买些东西给石头。   之后的事情,她再细细地与对方说。   然而宝婳到了街上之后,便隐隐觉得有些怪异。   她有些说不上来,直到她买了糕点之后,付钱的功夫,余光里飞快地瞥见两道人影。   宝婳一转头便瞧见他们转过头去不再看着自己。   宝婳心口微悬。   她害怕地回到府里去同梅襄说起这件事情。   “二爷,那些人好生奇怪,一直都跟着我,我要过去时,他们就不见了,等我走的时候他们又跟上来了。”   梅襄含笑道:“该不是你太累,生出了错觉吧?”   宝婳迟疑,“是错觉吗?”   梅襄点头,对她道:“帮我后背上药好吗?”   宝婳这才转移了注意力,拿来药罐给他上药。   “二爷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   她迟疑着,垂眸轻声试探,“待二爷好了之后,宝婳也要离开了。”   梅襄将衣服合拢,背对着她道:“宝婳,二爷舍不得你……”   “可我已经不是府里的奴婢了,二爷当初给我卖身契,不也是为了放宝婳自由吗?”   “是啊。”   他的声音幽幽地传来,似能让宝婳心底减去少许不安。   “宝婳,二爷给你卖身契就是许你自由,不过今日咱们不说这个好么?”   宝婳点了点头,心里却想二爷这里没问题了,那她是不是也该和石头说清楚了呢? 第33章   宝婳将买来的一些糕点膏药带给了石头。   石头极为受宠若惊的模样, 有些不安地看向她。   “宝婳,让你为我破费了……”   宝婳则是觉得愧对了他,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往窗外飘过的绵云看去。   过了许久她才轻道:“月底我同你一起离开,你带我去见见我的家人好吗?”   石头有些惊讶。   “你……你真的要同我一起走吗?可是你怎么走的了呢?”   宝婳将自己已经拿到了卖身契的事情告诉他。   石头看着她,心情十分复杂, “我为了来寻你,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即便我没有家了, 你也愿意同我一起回去吗?”   宝婳早就知晓他为了寻被人贩子拐跑的媳妇费了很多心思。   她那时便无比同情他,如今知晓这人就是自己, 她这份同情亦是变成了深深的内疚与自责。   她看着石头, 向他保证, “石头哥,我见过家人之后, 便努力想起过去的事情,想起与你的感情好么?”   就算想不起来, 她也会想办法将他的家还给他,不叫他后半生流离失所的。   不管怎么说,宝婳也从来没有想过, 自己失忆之后,竟然会牵连到另一个人为自己凄苦过了数年。   一看到石头,宝婳从头到脚哪怕是头发丝里透出来的感觉都是深深的惭愧。   所以不管怎么说, 她都会尽自己所能去帮助石头的。   石头见她果真不是骗他,目色愈发地惊喜,“那……那我等你消息好吗?如果你已经决定好了,我们便一起回去, 我带你去见你家人。”   宝婳点了点头,起身要离开,石头忽然又将她叫住。   “宝婳,如果你后悔了,也可以随时告诉我,我怕你不高兴……”   宝婳见他并不是很相信,仍是点头答应下。   只是她怎么可能会后悔呢。   她比谁都更想找回自己的记忆,找回自己的亲人。   宝婳回去之后,便偷摸地寻了纸笔出来,似乎想要写些什么。   只是她一回来,梅襄便又过来寻她。   宝婳忙将东西藏起来,拿出一只绣好的荷包假装在做针线活。   “二爷,你瞧这个荷包你喜欢吗?”   宝婳若无其事地将荷包拿给他看。   梅襄接过来看了一眼,颇是中肯地评价道:“上面的鸭子太丑了。”   宝婳忽然有些生气,一把将荷包夺了回来。   “二爷真是讨厌,总嫌我的东西,我烧菜难吃,做东西丑……”   她水盈盈的大眼睛里颇是不满,脸颊气鼓鼓的模样分外可爱。   梅襄并不反驳,只轻挑唇角。   宝婳见他含笑望着自己,轻轻扭过身去,不想理他。   他便慢慢捉住宝婳的手,将宝婳的手指一点一点撬开,将那荷包抽出。   宝婳这才偷偷回眸望他,见他将那荷包挂到了腰上。   丑鸭子和芝兰玉树的梅二公子半点都不搭,宝婳忍不住笑出了声。   梅襄柔声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就是喜欢叫我出丑是不是?”   宝婳发觉他看着她的目光恍若深情般,心口似被个什么东西撩过一般轻跳了两下,忙转眼避开。   她想了想,又抬手将那荷包解下,对梅襄道:“二爷,宝婳只是想做个东西给你往后留个纪念罢了,不是真的要二爷戴在身上的。”   梅襄脸上原先还温柔的表情淡去,忽然就抬手按住宝婳解开荷包的手指。   宝婳听见他声音恍若透着一丝凉意,“宝婳,往后不要说这样的话了,二爷不喜欢听。”   她愣了愣,慢慢反应过来。   他是真的不想听她提到离开的事情。   宝婳不知在想什么,抿了抿唇只低眉顺眼地答他,“知道了二爷……”   这些日子宝婳多少都有些明白了过来。   二爷他始终不许她提这话题,就算她出门也会被人跟着,哪怕她问了他,他也并不会承认。   即便二爷如今对她好些,态度温柔多些,可他骨子里始终还是改不了霸道专横的本性。   他想拖着宝婳,不叫她离开,可宝婳却不能等下去了。   宝婳当天断断续续地将信偷偷写好,便去寻了紫玉。   紫玉惊讶道:“你月底就要离开啦?”   宝婳点了点头,叮嘱她不要声张,她迟疑地将信交给紫玉,“我走后你再帮我将信交给二爷好么?”   她想她走了以后,二爷一定会很生气,但也只是一时的生气。   她给他写了这封信,也算是有所交代。   紫玉点头答应下来,却又问她:“可是宝婳,你离开之后,要去哪里生活?”   宝婳想到自己攒的那些钱银,虽然是攒了一些丢了一些,可多少都是有的。   “我只想先找回我的家人……”   然后再帮石头哥找回他的家。   石头哥的事情紫玉甚至还狠狠地骂过他那未婚妻几次。   如今这人变成了宝婳,宝婳几次张嘴,反而都不好意思告诉紫玉,这个坏女人就是她自己了。   是以她捡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同紫玉说了会儿,这才回了深春院去。   宝婳进屋里,见梅襄在写东西。   她慢慢走近,梅襄见她过来便搁下了笔。   他忽然问宝婳,“你怎么心不在焉的,是不是有话要主动对二爷说?”   宝婳点了点头,问他:“二爷,你还记得桑若吗?”   梅襄道:“记得。”   宝婳说:“她被三爷关了起来,二爷能想办法救她出来吗?”   梅襄意味不明地打量着她,宝婳便迟疑地告诉他第一次桑若关起来的地方。   “后来我再去那地方时,桑若已经不在了,我想应当是三爷防备着我,这才将她转移走了。”   梅襄道:“好啊,我答应你就是了。”   宝婳微微松了口气,仿佛最后一桩心事也终于落地。   梅襄却仍是问她,“没有别的要同我说了吗?”   宝婳看着他的眼睛,迟疑了一会儿软声道:“我好像有些饿了……”   梅襄挑起唇,情绪不明道:“好罢,那二爷就陪你去用膳。”   离月底不过短短几日。   宝婳约了石头一起离开府里的时日正是夜里。   石头本就该离开了,而宝婳也不再是府里的奴婢。   离开之后多半也不会有人过问。   至于要夜里离开,宝婳也只是不想同梅襄发生正面的冲突。   在她的设想里,倘若直接同梅襄说出来后,他定然又要同她撕破脸皮,与宝婳不欢而散。   而偷偷离开,他生气归生气,至少分别时对宝婳的印象还是好的。   便是抱着给梅襄留个好印象的想法,宝婳才生出了这样的主意。   晚上梅襄沐浴之后,宝婳看过他的后背,轻声道:“二爷背上已经不用上药也能沾水,想来已经没有大碍了。”   梅襄垂眸问她:“所以二爷痊愈了你便想要离开二爷了吗?”   宝婳心虚地摇了摇头,“二爷,你快些睡吧,我今晚上也要早早的睡了。”   这回却轮到了她不愿意提到离开这个话题了。   梅襄揉了揉眉心道:“可我还不想睡……”   宝婳心口微悬,见他看向自己,看得她微微发毛,他才笑说:“你去拿些酒来给二爷好么?”   宝婳立马松了口气,忙不迭答应下来。   酒有时候也是助眠的好东西。   二爷这个时候想喝,宝婳是再支持不过的。   是以宝婳陪着给梅襄说话,便趁着他微微分神的时候,一杯接着一杯给他斟满。   待梅襄终于有些醉意,见宝婳还往他杯中倒,他便忍不住握住她柔腻的手指。   “宝婳,你该不会是想将我灌醉了吧?”   宝婳微微一僵。   梅襄便慢慢地将她手里的酒壶夺下。   宝婳看着他朝自己偏了偏头,勾起唇角有些迷醉地问她:“若我喝光了这一壶酒,你要给二爷什么奖励?”   他一手支额,目色迷离,眸子里仿佛也含了水般,柔柔地看着宝婳,叫宝婳心跳都有些不受控制。   他的话更像是一种诱惑、一种邀请,想要叫人同他一起犯下错误……   宝婳挪开目光拧着衣角道:“二爷喝完了它,宝婳再奖励二爷。”   梅襄点了点头,轻笑一声便将那一壶全都喝下。   喝完之后,便揉着眉心醉倒。   宝婳大大地松了口气,见时间被他拖延了许久,忙就离开了他的屋中,生怕让石头久等。   这时候夜色已然极深。   宝婳不需要特意收拾什么,怀里只抱着一个小包袱便摸着黑往后门走去。   宝婳到了地方,轻声唤了石头,石头便答应了她一声。   “我有些事情耽搁,这才叫你等了许久……”   石头道:“没有关系,咱们现在就走吧。”   宝婳点了点头,石头便带着她走到了角门边上,他将角门打开后,正要叫宝婳走,却闷哼一声地倒了下去。   “石头哥?”   宝婳有些吃惊,以为他哪里不舒服了。   她正疑心怎这般不巧,想去借着月色打量他一眼,身后忽然就亮起了火光,叫她一下子就看见了石头衣服上的一只鞋印。   宝婳吓了一跳,忙要去扶,却被人握住了手臂。   她慢慢抬头,瞧见管卢就在门外,他拦着她,眼睛却死死地瞪着地上的石头。   “管……管大哥。”   宝婳结舌。   管卢看了她一眼,“宝婳姑娘,你还是回去的好。”   宝婳又是惊慌,又是迷茫。   她和石头约好今日要离开,这件事情只有石头和她知道,不可能有旁人知晓。   为何这样的巧,今晚上管卢就在门外?   管卢似看出了她的疑问,对她说道:“宝婳姑娘恐怕还不清楚,自打你向二爷第一次提出离开之后,二爷便叫人日日守在角门处,所以今日并非巧合,你早来一天或者晚来一天,都是一样的结果。”   宝婳听他提到二爷,脸色微白。   她轻轻地摇头,低声道:“管大哥,二爷给了我卖身契便是要放我自由的,不信你回头去问二爷,我与石头急着赶今晚的船,你便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先放我们出去好么?”   她似乎真的相信了梅襄给了她卖身契就是还她自由。   也是打心底认为这不是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管卢都忍不住叹了口气。   “放开她——”   身后慢慢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宝婳微微僵住,管卢这才松开了拦住她手臂的手,退到一旁。   宝婳回头就瞧见梅襄被仆人抬在椅轿之上,他一手仍是捏着眉心,似乎还沉浸在方才那一片醉意当中。   椅轿停下,旁边的人便递来一盏乌色的茶汤。   梅襄接过来喝了,这才睁开眼睛看向宝婳。   他的神色如往常一般平静,目光挪到了宝婳身后的石头身上,轻轻地说:“原来就是这个人啊。”   宝婳震惊地看着他,似乎也完全想不到,他喝了那么多的酒下肚后,竟然还会出现在这里。   梅襄问她:“怎么办好呢?”   他勾起唇,眸色深浓,一字一句地说:“宝婳,二爷对你的耐心,终于用完了。”   “二爷……”   宝婳的声音像蚊吟一般,周身的气力仿佛都在他这句话中一点一点地流失不见。   “还不动手?”   梅襄看着她身后的那个野男人,笑得十分渗人。   宝婳回头,便瞧见管卢一脚又将石头踹翻,竟带着几个手下当着她的面围殴石头。   “不……”   宝婳想要过去,可却被走下椅轿的梅襄一把抓住了手腕。   “我对你不好吗?”   梅襄的面庞映着火光,表情几乎阴森到了极致。   “二爷几乎把这辈子的好性儿和耐心都给了你,你却始终要胳膊肘往外拐?”   宝婳看到石头抱住了头蜷在地上一动也不动,鼻头顿时一酸。   她的眼前画面也渐渐变得模糊不堪。   “二爷,你放过他吧……”   “我若输给了老三也就算了,结果你要跟着这个低贱的奴隶离开府里,放过他,你让二爷的脸往哪儿搁?”   宝婳含泪求他,“宝婳就是个贱婢,贱婢配贱奴才是天生的一对,是不会让二爷丢脸的。”   梅襄顿时将她扯到怀里,眸色微阴,“所以怪我不够低贱,配不上你这贱婢了是么?!”   宝婳哭着摇头,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地上的石头终于被打到受不了,呕了口血出来。   宝婳惊得掩唇,却怎么也挣脱不开梅襄的怀里。   她甚至相信,梅襄就是要将石头活活地在她面前打死……   “二……二爷饶命!”   石头颤抖地叫了出来。   身上的拳脚顿时也停了下来。   “我……我全都是骗她的,是有人指使我这么做的,所以……所以我不会的带她离开的。”   管卢道:“屁话,若不是知道这些,打你做什么?!”   眼见管卢抡起拳头,石头忙又抱着头说:“还……还有。”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叠银票,“这是那人给我的钱,他说事成之后,还会再给我一笔……”   “石头哥?”   宝婳看着他,好似不认得他了一般。   石头惊恐地看了她一眼,道:“宝婳姑娘,那人特意交代了小的,一定要提到梅林还有……还有红袄,他说这是姑娘都最喜欢的东西,会让姑娘相信小的话……姑娘让二爷饶了小的吧!”   宝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泪兜在长睫上,都摇摇欲坠。   梅襄自她身后俯下脸来轻蹭她冰凉的脸颊,在她耳旁阴冷地吩咐:“好啊,将他带下去好好问问清楚,也好叫我知道,他还藏了多少我们宝婳都不知道的事情。”   石头一路惨叫被人拖走。   宝婳却被梅襄笑着捂住了耳朵,仿佛怕她吓到一般。   这分明是分外贴心的举动,宝婳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齿寒。   宝婳被带到一间温暖的屋中,她的眼眶还湿着,整个人都啜泣不止。   直到她看见梅襄慢慢地解开了身上的披风,宝婳终于不再抽泣。   她缓了缓,擦了擦眼泪对梅襄道:“二爷困了么?宝婳出去让二爷休息罢……”   她说着便想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却被他冷笑一声捉住手臂推了回去。   “宝婳,二爷不困,二爷这个时候很精神,就让你这么走了,只怕往后都睡不踏实了。”   宝婳看着他随手将解下的披风丢到地上,忙又要落泪,可怜地呜咽道:“二爷答应过我的……”   她这话却是提醒了他,这些日子他为了这句话忍了多久,忍了几回,忍得又多愚蠢。   “是啊,二爷答应了你……”   宝婳仿佛看到了一线生机,眼中泪花闪烁,用着自己平常最怕的事情抽抽噎噎地去唬他,“二爷答应了便不能反悔,不然、不然会遭报应……”   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那你最好快点祈祷……”   “祈祷在我碰到你之前,叫老天降下一道雷来把我劈死吧。”   宝婳似被他这不要命的话吓到一般,眼泪都吓了回去。   “二爷……你、你再等我一下,我可以解释的。”   梅襄走到床前,手指碰到她之前竟果真停下。   “解释?”   他唇角挂着邪佞的笑容,似乎对这两个字产生了兴趣。   “二爷,我是不喜欢石头哥的……”   宝婳抹干脸上的泪,语气甚是磕绊对他说道。   “哦?所以你不喜欢他,就是半夜背着包袱同他出来散步来着?”   梅襄阖着眼,反复揉着眉心,显然心情败坏到了极点。   宝婳用力摇头,“不是的……”   可她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同他解释。   她看着他,抽了抽鼻子,又说:“我就是看他可怜……”   她是真的以为石头为了自己流离失所,也是真的想要凑钱还他从前的生活。   “我以为他为了我连家都没了,我……我就想给他一个家而已。”   梅襄动作忽然一停。   他睁开眼睛恍若惊异地看着宝婳。   宝婳却还是满脸无辜,含着未干的泪痕看他。   “呵……”   “呵呵……”   他连连冷笑三声。   这天底下果然没有人能比宝婳更了解他了。   毕竟只有她总能知道要如何将他心底的火气给挑拨出来。   “要比可怜,你二爷可一点都不比别人少,你不如也给二爷一个家吧?”   ——————————————————————————————   宝婳虽然胆怯,本质上却是个极其心软的人。   倘若当初在鼎山王府时,她是被二爷脆弱可怜的模样所吸引,那么在郊外那处小院子里,二爷微微露出的真面目无疑又叫她立马缩回了龟壳。   可他后来又能甘愿哄着她,将卖身契还给了宝婳,叫她感动得热泪盈眶。   偏偏如今……   即便她被石头骗是活该,可二爷何至于要发这么大的邪火,叫她再大的胆子在今晚也都要被吓破了。   宝婳最终还是配合着给二爷圆了一个家。   她睡去后都还忍不住抽噎了两声,显然是被欺负痕了。   总而言之,宝婳的肠子真真都要悔青……   她傻乎乎为二爷准备的那封信,倘若日后被二爷看见了,亦或是旁人看见了……   宝婳都会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傻瓜一样。   想来她没能离开得了,紫玉那封信多半也送不到二爷的手上了。   就算送到了,二爷他指不定也会生气地撕成了碎片。   这样一来,宝婳心底的小秘密才能彻底地被毁尸灭迹……   后半夜,管卢终于审完了石头,回到房门之前候着。   直到屋里的动静终于消歇下来,管卢让人准备热水。   终于等到屋里传唤,管卢这才松了口气。   他真怕二爷把正经事情给忘了。   梅襄出来时眼中少见的餍足,先前的情绪如数收敛起,他的面容在夜色中看上去分外平静。   “二爷,你和宝婳姑娘……”   梅襄抚了抚袖口,将他的话打断,“问出来了吗?”   管卢微微颔首。   夜凉如水,外面轻轻一阵冷风,便好似能从皮肉渗入到骨子里去,同白日里的冷不同,这种冷叫人忍不住想要打心底发出颤栗。   一辆马车到了亭子前停下。   亭子里有一人立在角落,见着马车上下来了人,黑帽下唇角轻轻弯起。   “是梅二公子吗?”   他的声音轻轻的,在夜里十分清朗明晰。   “我当是谁?”   梅襄勾起唇角,看向对方。   “原来是祝大人。”   那人轻叹,“看样子那个孩子还是失败了啊……”   “早知道当初他主动请缨的时候,我就不应该把这活命的机会留给他了。”   他说着伸出一双苍白的手,抬手将黑色的兜帽取下,月光如银纱般映在他的脸上,在他那张白皙的脸上,眼角那颗黑色泪痣似浓墨勾点一般,尤为显目。   他微笑着,“二公子,大家都是为了朝廷办事,你又何必坏我好事?”   “哦,是什么事情,需要让祝大人这般费心布局?”   梅襄似不解般,缓声问他。   “二公子有所不知,妹妹顽皮,离家出走的时候偷了我的一件东西。”   梅襄微微恍然,“莫不是朝廷正在寻的那块属于鼎山王的藏宝图?”   祝九风点头道:“是啊,她现在失忆了,你说我这个做哥哥的怎么能放任不管呢?”   “都是为了朝廷做事,二公子何不配合我呢?”   “祝大人此言差矣,倘若真有一份功劳你想要,我也想要,我若将她给了你,又要拿什么去向圣上邀功呢?”   梅襄面冷声柔道:“况且她是我的女人,只怕对我是寸步不离。”   祝九风从容地说:“是吗?我还以为梅二公子怕她恢复记忆之后不肯为你所用,这才牺牲了自己,想要色|诱于她,务求她恢复记忆之后万无一失。”   他的话音落下,亭子里有那么一瞬的死寂。   梅襄缓缓提出质问,“那祝大人呢,倘若她真的是你的妹妹,怎就要用到这样下作的手段骗她?难道祝大人同妹妹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哎呀。”   祝九风轻叹,有些无奈道:“真是有些冷了。”   他身后的小厮立马将手里一件厚重的氅衣替他披上。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二公子要同我一起赏会儿月亮吗?”   祝九风颇是真诚地说道。   梅襄摇头,“不了,听说祝大人的妹妹身上有一块梅花胎记。”   胎记?   祝九风想起来了,宝婳在鼎山王府时,他是暗示过她胎记。   “所以二公子在鼎山王府的时候就已经起疑了吗?   有道是‘一节见则百节知’,二公子这样竟也能摸出瓜来,二公子太厉害了,叫人钦佩。”   祝九风毫无诚意地说着。   想来她当天回去竟就直接说给了梅襄听去。   所以梅二公子何许人也……从一个梅花胎记便能反推出他迟迟交不出鼎山王藏宝图的源头。   祝九风在鼎山王死后,没有着急忙慌地在找对方的后部,或者什么信物。   他一直都在找他的妹妹,一个带有梅花胎记的女子。   因为他很早以前从鼎山王那里偷回来的藏宝图,被他离家出走的妹妹给偷走了。   这大好的立功机会,就被耽搁了下来。   “祝大人谬赞了,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梅襄侧眸瞥了他一眼,语气十分愉悦,“因为我将她从头到脚都阅视了一遍,她的身上并没有梅花胎记。”   祝九风从容的表情终于僵了一下……他脸上的笑容也忽然间消失不见。   他看了她的身体么……   梅襄唇角恍若挂着得意的笑容,这才攀上马车。   祝九风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离开的方向,过了许久才呢喃道:“撒谎。”   他的心腹迟疑,“他为什么要撒谎?”   “撒谎自然是为了掩饰,所以他在她那里不会那么顺利。”祝九风笃定道。   回去途中,管卢见梅襄默不作声,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二爷,宝婳姑娘一时半会是恢复不了记忆的,这件事要怎么办才好……”   今晚引出了祝九风,他们才更能确认,祝九风丢失的东西与宝婳的失忆脱不开关系。   他家二爷今晚上虽然在祝九风面前看似胜了一回。   可二爷牺牲了色相都留不住宝婳姑娘,就莫要说今晚上不顾她的意愿还肆意妄为地享用了她。   管卢觉得他家二爷似乎有些本末倒置,忘了留住宝婳姑娘的目的。   梅襄闭着眼睛似在思考什么,过了片刻忽然说道:“你知道么?”   管卢疑惑地看着他。   “她浑身上下都已经沾染上了我的气味……”   祝九风想要同他抢人,凭什么呢?   管卢微微迷惑。   那又怎样,二爷又不是禽兽。   只有禽兽才会觉得旁的东西上面涂满了自己的口水和气味值得骄傲。   梅襄见他不说话,忽然抬眸扫了他一眼。   管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只好硬着头皮道:“羡慕二爷……”   梅襄霎时就阴沉了脸,“滚。”   管卢赶忙滚下马车。 第34章   这厢宝婳还不知道自己身上藏着什么秘密。   她一觉睡醒, 浑身像被车轱辘碾过一般。   她坐在床头,发觉自己昨天那身衣服变成了一团碎片,便是她有心缝缝补补拼凑起来, 都不能行了……   宝婳哆嗦着手指,想哭。   “你要是敢哭,我就又要忍不住了。”   旁边的始作俑者云淡风轻地对她说。   宝婳憋了憋, 又憋了回去。   “二爷,放了我罢……”   她愁眉泪目地说。   “怎么办,我又得不到你的心, 放了你,岂不又跟别人跑了?”   经昨儿一夜, 梅襄也实在懒得遮掩本性。   他幽黑的眸中充满了魅惑, 却又仿佛生食过人肉一般, 微微的餍足,便足矣让他容光焕发, 精神饱满。   她真的很好,单单是身体就可以抚慰他全部的火气。   梅襄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觉得, 她就算不恢复记忆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宝婳舔了舔干燥的唇,手指攥紧了被子, “二爷,强扭的瓜不甜……”   梅襄轻笑着,“你瞧瞧, 除了我能啃你这口瓜,便是别人扭着甜,他们扭得着吗?”   宝婳愣了愣,更想哭了。   因为她觉得他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她想用正常的道理去说服他, 怕是不能了。   待丫鬟拿来了崭新的衣裙。   宝婳才勉强能见人了。   早上下人们准备了丰盛的早膳。   宝婳坐下,便觉得屁股有些疼。   她虽为昨夜里那一波三折的事情伤透了心,可也不至于叫自己饿着。   她一面忧郁,一面便捉了一只肉馅的包子过来咬进嘴里。   哪知道热腾腾的包子到了嘴里烫到她嘴里被咬破的地方,疼得她立马又要落泪。   梅襄的筷子落在桌上。   宝婳立马合上了嘴巴,憋憋屈屈地看着他。   “过来……”   他一直打量着她满脸悲情的模样,脸上的表情也愈发叫人看不出情绪来,“坐到我怀里来吃。”   宝婳连忙摇头,“我……我吃饱了。”   “宝婳,别叫我说第二遍。”梅襄唇角噙着笑意,可语气并不叫人觉得他很好商量。   宝婳涨红了脸,见下人们虽然都老实地低下头去,但分明都听着呢。   梅襄问:“你怕什么?”   他看着宝婳羞红的耳朵,甚为喜欢地轻轻摩挲。   “是不是怕他们觉得你就是个勾引主人的妖精,一大早上就极不安分地坐在主人的腿上,恨不得想要将主人榨干……”   宝婳目光惊慌地抬眸看他,想要捂住他的嘴巴却又不敢,“二爷……”   她的声音娇娇颤颤,羞愤到想要将脸也挡起来。   “二爷疼你,你受着就是了,可千万不要不识抬举……”   他将她的下巴托起,看着她红嫣嫣的小嘴,又有些想要的念头。   宝婳连忙揪住他的衣襟声音绵软而委屈地解释,“二爷,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就是嘴巴疼。”   她颦眉看着他,水莹莹的雾眸里仿佛含着轻轻的嗔怨,想叫人恨不得为她掏心掏肝。   “你不早说……”梅襄的声音轻柔几分,让她张嘴。   她便乖乖地张开嘴巴,叫他瞧见她软嫩的小舌上是有个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痕印。   他抚着她的腰侧,让人将隗陌叫来。   宝婳见他仍是目光幽深地盯着自己的嘴看,忙偷偷地转开了脸。   隗陌过来,以为梅襄旧疾复发,带足了药材,岂料梅襄要他给宝婳治舌头上微不足道的小伤口。   “这也要配药?老子不干!”   隗陌气疯了。   他梅襄还真敢把自己当狗使唤,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都叫自己来干!   可他还未来得及硬气到底,管卢便“刷拉”抽出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隗陌脖子一疼,“嘶”了一声,发现脖子上真见血了。   隗陌:“……”   行罢,就因为不给他的女人治舌头上看不见血的伤口,就被人抹脖子了,说出去也一样要被人笑话的。   隗陌转头就走,回去给宝婳配药。   宝婳缩在梅襄的怀里,表情还有些呆滞。   那些下人间或偷偷地抬眸看她一眼,那眼神仿佛都在说“原来把二爷迷得五迷三道的女人就长这样”。   “你看,二爷对你是不是很好?”   梅襄在她身后抚着她的柔软乌发,揽住她的细腰,声音温柔。   不听话的人,多半都会像隗陌那样,要么死,要么见了红再选择顺从。   他可没有这样对过宝婳。   怀里的小姑娘瑟缩了一下,分明感觉更害怕了。   早上梅襄又让人重新做了鸡丝肉粥过来。   他亲自吹凉了喂宝婳喝了两碗,宝婳觉得够了,见他又吹凉一勺喂来,赶忙将小脸别到一边去。   她起初还是僵在他怀里,可坐得久了,她那经过摧残的小腰也实在没那力气,只能软泥一样软在他的臂弯里,她仰起小脸,轻声道:“二爷,宝婳吃饱了。”   梅襄见碗里还剩了一些,便直接就着她吃过的口水,将剩下的都替她吃了。   宝婳敏感地察觉到那些仆人又偷偷看了她一眼,仿佛在说:啊啊啊二爷竟然吃她口水!   “二爷,别吃了别吃了……”   宝婳赶忙拦住了他。   梅襄扫了她一眼,忽然挑起唇魅惑一笑,“好啊,那就回房间去吃宝婳吧。”   宝婳的脸瞬间就滚烫无比,她已经不敢去看那些八卦的下人的目光了。   她甚为欲哭无泪,“二爷听错了,我……我刚才什么都没有说。”   明明下人也端来了另一碗,可他却偏偏要去吃她的那一碗,叫旁人要如何看她?   宝婳觉得自己清白的名声已经彻底被梅二爷一手破坏。   想来从前那个出身清白老实巴交的宝婳在大家的心中也会从此死去,眼前这个是狐狸精婳婳……   宝婳越想越伤心。   她的命好苦。   她真的不想做狐狸精。   用罢了早膳,宝婳终于得以从梅襄的怀里解脱出来。   而那些下人看起来分明无比本分,没有任何的表情,可宝婳却偏偏总会觉得他们就是在偷看自己。   “婳婳……”   宝婳一个激灵,慢慢地回过头去,见梅襄似乎甚为满意这个称呼,“往后二爷叫你婳婳可好?”   宝婳惊恐摇头,她不要做狐狸精婳婳。   梅襄见她害怕的模样,脸色微微一阴,“怎么,不喜欢我叫你婳婳,还是不喜欢我?”   宝婳发觉他的语气有些危险,忙改口道:“我……我喜欢二爷叫我婳婳。”   梅襄顿时微笑,将她拽到怀里垂眸问她,“那就是不喜欢二爷了是吗?”   宝婳一僵。   “二爷,屋……屋里好闷啊。”   “没什么风是有些闷了,你是想去佛塔了,那里通透一些?”梅襄若有所思道。   宝婳连忙点头,只要能立刻离开这里,去哪都成。   然后梅襄真就立刻叫人套马,要带宝婳出府。   等宝婳跟着他到了佛塔下,这才想到那日他将卖身契还给自己也是在此。   宝婳心下微悚。   愈发觉得自己就像是个驴子。   梅襄那时就骑在她的背上,用一根竹竿钓着萝卜硬是将她骗去了他的陷阱。   梅襄带着她爬的越高,她两条腿便愈发打颤。   “二爷,我爬不动了……”   梅襄走在前面脚步一顿,轻笑道:“好罢,二爷抱你。”   宝婳还来不及拒绝,便被他拦腰抱起。   她透过他的肩,一下子就瞧见了后面又高又深的台阶,竟不敢乱动。   这时候若滚下去,他二人不死也得残了……   梅襄一路将她抱到佛塔顶层,额上竟也生出一层薄汗。   宝婳心中微微感叹,想来他再厉害,抱着分量不轻的自己,爬到顶层一样也会狼狈。   梅襄扯了扯唇角。“你喜欢这里吗?”   宝婳第一次爬到这么高的地方,她走到栏旁,看着离地面极高的地方,微微眩晕,却又觉得有种别样的新奇。   她扶着栏,在这个高度却可以感受到微微的风,无比清新的空气。   她看到地上蚂蚁一般的人,还有看上去比她手指都要小的房屋,远处绵延不绝的山,还有湛蓝如洗的天空。   寺庙前香火鼎盛,耳边还隐隐约约传来一群和尚念经敲木鱼的声音,让她心情都渐渐变得空幽。   “二爷,宝婳喜欢这里。”   宝婳回头看了梅襄一眼,语气有些忸怩。   她不想同他说好话的。   可她真的很喜欢。   即便是她自己,似乎也不会因为自己喜欢看上这么一眼,就突然就心血来潮爬到这么高的地方。   那她就一直不会发现,原来站在佛塔的第七层上,可以这么喜欢。   宝婳后来因为太过惬意,趴在围栏边上,就睡着了。   梅襄将她抱回府里之后,她还睡着。   这大概是她这段时日睡得最沉最舒服的一觉了。   恰好隗陌这时兴冲冲过来见梅襄。   隗陌说:“二爷,小丫头的失忆我兴许可以一试了。”   梅襄走到外间窄榻上坐下,淡道:“不急。”   “什么不急……”   隗陌说着,就瞧见他解开了衣襟,将后背露出。   梅襄吩咐他道:“过来帮我上药。”   隗陌走到他身后看了一眼,忽然就沉默了下来。   “大爷,我叫你一声大爷行不行?”   隗陌揉着脑袋,无语道:“老子用最好的药给你治伤,你又做什么折腾得它裂开?”   梅襄的后背上血淋淋的一片,他却一点表情都没有。   他听到隗陌的话反而微微不耐,“聒噪。”   隗陌恨不得将药罐子砸到他的背上。   “你这般折腾,背上留疤是必然的了……”   他愈发不明白了,“梅二,你到底图什么?”   梅襄面不改色道:“自然是图她早点喜欢上我。”   隗陌却忽然不吭声了。   他觉得梅二不大对劲啊。   他是不是忘了,就算宝婳不喜欢他,他也可以用无数种手段,让宝婳不得不为他做事啊。   隗陌不知道小姑娘最喜欢什么,但人无非就是贪图钱银、田地、山庄,再不然她那么胆小,随便在她身上动几个酷刑还怕她不听话?   可至今来,隗陌只看到他不停地弄伤自己,人家小姑娘全须全尾却含着眼泪还得要他去哄。   隗陌疑心,难道在自己看不见的时候,梅二爷的脑子被驴踢了?   隗陌偷偷看了梅襄那张俊美的脸,还是那副这天底下就不会有人不拜倒在他裤脚下的自负模样,真是叫人恨得牙痒痒。 第35章   宝婳这一觉睡得无比香甜。   她醒来时, 已是天中。   她愣了愣神,记忆还停留在七层佛塔之上。   后来是二爷又抱着她下去的么?   她走到次间,便瞧见了梅襄面色似有些苍白, 侧卧在窄榻上。   宝婳发觉他的身体似乎又虚弱了些,掐算着日子,疑心他那奇怪的病也就在近期要发了。   宝婳想了想, 见下人们都在外面,便轻手轻脚地走到东屋里去。   那屋里有笔有墨,也有纸。   宝婳趁着没人进来之前, 便心思微动,寻了张纸想要写信。   她不敢写的太长, 只写了短短两行, 将墨吹干, 想要将信托外面的小丫鬟送去。   宝婳将信对折起来,匆匆往外走去。   却不想一抬头就瞧见了方才还虚弱躺在窄榻上的梅襄正倚在门边上, 目光幽幽地看着宝婳。   宝婳惊了惊,下意识地将信藏到身后去。   “二……二爷。”   梅襄柔声问她:“宝婳, 你写了什么?”   宝婳慌张地摇头,梅襄便颇强势地将她背在身后的右腕捉出。   宝婳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将她手里的信纸抽走。   他垂眸看了她一眼,便当着她的面不徐不疾将信展开。   宝婳的小脸都忍不住微微绝望。   “原来是给三弟的信啊……”   梅襄将纸合上, 那道沉静无比的目光又落到了宝婳的脸上。   “想来是三弟他交代过你,倘若遇到了麻烦,就不忘了去找他是不是?”   梅襄一点要发怒的模样都没有, 这反而更让宝婳感到不安。   “二爷……”   她的小嘴紧紧抿起,雾眸亦微微泛红,生怕他要为难自己。   却不曾想他将她揽到怀里,轻轻地顺着她的后背, 竟好似在安抚她。   “怕什么,不就是想要见三弟吗?”   他漆浓的黑眸里掠过不明的情绪,轻声对宝婳道:“我带你去见他就是。”   宝婳的表情忽然就变得错愕起来。   梅襄说要带宝婳去见梅衾,他便说到做到。   宝婳一路上忐忑不安地看着他,那份不安不仅没有因为有机会见到三公子而平息,反而在心底越扎越深,叫她觉得满心惶惑。   直到梅襄将她带到一处凉亭,他们立在高处,便将低处的花园看得一清二楚。   宝婳便瞧见了花园中身姿俊逸的三公子,和另一个穿着锦裙婉约温柔的女子。   他们一个如清风,一个如碧荷,相对而处,竟显得十分养眼登对。   那个女子,正是花灯节夜,宝婳见到的白熏珠,是元氏极为属意的未来三少奶奶。   “婳婳,猜猜你现在过去会发生什么?”   宝婳咬了咬唇,并未开口。   “三弟那么疼你,一定舍不得你落泪,你想要求什么,他多半都会答应的,哪怕抛下了白姑娘不管,他也一定舍不得不管你的是不是?”   即便梅襄没有明说,宝婳亦是十分清楚他话中的意思。   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了,那么那位白家姑娘就不一定做得了三少奶奶了。   三公子他不会做出宠妾灭妻的事情,更不能做出在未来妻子的面前,去偏爱一个丫鬟。   宝婳不知道他会不会这样做,但他若真这样做了,他自己便会觉得惭愧,不肯再接受对方了。   “二爷……”   宝婳微微颤抖,终于明白了他的用意。   “你不是要去么,我现在带你过去就是了。”   梅襄握住她的手腕,要将她拽去。   宝婳不肯,忙投到他的怀里去,杏眸含了泪道:“二爷,我再不敢了……你不要使坏,不要破坏三爷和白姑娘。”   她说着,小手还一下又一下轻柔地抚着梅襄的心口,声音绵软轻颤,“二爷别气,宝婳知道自己错了。”   梅襄的面色微霁,握住她的柔荑轻轻摩挲,“二爷不生气也不怪你,只是想叫你明白,你并不喜欢他。”   他不生气?   宝婳抬起莹眸,甚为困惑地看着他。   “我说他要娶妻,你都不觉得是什么大事情么?”   他勾着唇,眉眼间微微松快。   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怕他破坏了梅衾与白熏珠的姻缘,她若喜欢梅衾,那才真是见了鬼了。   “三公子到了该成亲的年龄,能定下亲事就很好,听说三少奶奶也是名门世家的女子,与他必然匹配。”   宝婳小声地解释,也不明白自己哪里不对。   梅襄捏了捏她的小脸,“可喜欢一个人,你又怎么能容忍他娶别人呢,你应该生出对他霸道占有的心思才对。”   他这么说,宝婳反而用着奇怪的目光去看着他,好像不正常的是他一般。   这样做她不就成二爷了?   而且她只是喜欢三公子而已,做什么要霸占着他?   她要是与三公子有缘分的话,日后兴许会和那一院子的姐妹永远生活在一起,也许还会有其他姐妹……就连未来三少奶奶看起来人也很好。   她们好好伺候主子,必然也是主仆一场欢谊,在宝婳的设想里,这便已经是极好的画面了。   梅襄发觉她是真的没心肝。   他的神情微微满意,抚了抚她鬓角落下的碎发,唇角微挑,“这样很好。”   毕竟她谁也不爱,也就不会被谁夺走了。   园中梅衾陪同白家姑娘说话。   白熏珠忽然说道:“最近我听人说朝中那位祝大人在找他的妹妹,说是一个带着梅花胎记的女子,只是这天底下竟真有人的胎记能长得同梅花一般……”   梅衾神色如常轻声问她:“熏珠妹妹方才说得可是那位祝九风祝大人?”   “是啊,三公子也听说过吗?”白熏珠问道。   梅衾唇角噙起一抹温润的笑容,却摇了摇头。   只是他的眼中似有一抹深意一闪而过。   这天底下能有几个人将胎记长成梅花形状?   入了夜,宝婳沐浴之后,出来时便瞧见梅襄就在床榻上等着自己。   他也才沐浴过,披襟散发的模样,若隐若现的露出白皙紧致的锁骨与胸口,甚为风流肆意的姿态,叫人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搁。   “过来。”   白日里的事情他已经不与她计较,可宝婳看到床榻便退缩不已,只磕磕巴巴道:“二爷,我……我还不想睡。”   梅襄问她,“你想看星星了?”   宝婳微微茫然,不知道星星有什么好看,但还是点了点头。   梅襄便拿了外衣披上,将她带上了房顶。   今夜星月璀璨。   宝婳坐在屋顶上,突然就发觉深蓝的天幕上仿佛镶了无数颗细碎的宝石一般,繁星闪烁,撒满苍穹,竟有种令人难以言喻的美感。   “你喜欢么?”梅襄问她。   宝婳怔怔地点了点头,语气很是向往,“越看越像宝石,倘若能扣下来一块,指不定又能换不少钱银……”   她听见梅襄轻笑,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停住了话。   宝婳心里有些纠结,过了会儿才轻声问道:“管大哥说二爷背上的伤又淌血了……二爷是因为抱着我一路爬上了七层塔顶才这样的,是不是?”   她这时候才想到他那时就脸色苍白,冷汗涔涔,分明已经是忍耐不堪的模样。   梅襄抚了抚她的头发,“塔上的风景你喜欢就好,旁的不需要过问。”   宝婳迟疑了一瞬,像是不忍一般,声音轻软地问他:“二爷还疼吗?”   梅襄见她眼中含着关怀般的情绪,轻声道:“是还疼着……”   宝婳小嘴抿了抿,似有些不满,“二爷下次别这样了。”   “那婳婳会心疼吗?”   他轻笑着,忍不住额头轻抵着她的额头,双眸注视着宝婳。   宝婳心跳忽然加速。   她忽然间便想到自己其实也曾有过要收留他做小相公的念头……   宝婳用力地摆脱这个念头,可却怎么都逃不出他那双幽深的眸子一般。   “婳婳,这里很好……”   他的声音十分诱人,却叫宝婳从他魅惑的眼神里清醒过来,生生地吓出了汗。   “不……不行,二爷,这里是屋顶……”   他们不能这样……   梅襄发觉她又羞又急,便轻笑一声想要亲她。   宝婳抬手推他时,发觉他身上滚烫,不由地微微分神。   “二爷,你身上好烫。”   “是啊,二爷病了,想要婳婳心疼。”   他将宝婳拖过来,一副叫人无法抗拒的柔脆表情,却始终一门心思地想要感受她的香甜气息。   “二爷……”   宝婳发觉他竟也不顾他自己的身体,只轻颤道:“如果在这里太久,风那么大,我……我会着凉的。”   梅襄这才微微地放开了她。   他蹙了蹙眉,眸中似有遗憾。   “好吧……”   那就等天暖和一些再说。   待宝婳被他从屋顶上抱下来时,宝婳愈发觉得他身上烫得吓人,转头便让管卢将隗陌叫来。   隗陌过来时,梅襄已经卧回了榻上,似昏似睡。   隗陌触了触他的脉,摇头叹气。   这段时日他的身体本就要有所削弱,偏偏还反复令伤口裂开,伤口想不感染都难。   “他同你上屋顶之前就这样烫人了?”隗陌问道。   宝婳迟疑地点了点头。   只是那时她身上凉沁得很,也没在意。   “那他早该晕过去了,看星星是个什么重要的事情不成,叫他意志这么坚强?”   隗陌一边给他扎针,一边吐槽。   宝婳听了他的话,想到梅襄方才的念头,脸颊蓦地涨红几分。   这……这算哪门子的意志坚强……   待下人端来了药,隗陌便甚为手熟地将药给他灌下去,一边灌一边嘀嘀咕咕幸灾乐祸,“作死的梅二,你也有今天,这样下去,不死迟早也要被人掏空……”   宝婳脸上热得都要冒热气实在听不下去,趁着他碎碎念折腾梅襄的时候,就出了屋去。   晚上宝婳到自己房间睡去,先前照应过她的小丫鬟待她是极其友好,还特意为她送了热茶。   宝婳谢她,她却轻道:“姑娘身上好香啊。”   宝婳低头闻了闻,才发觉她的身上全都是二爷的气味。   小丫鬟嘴里的香,同他身上那股子幽幽的冷香,便是一模一样的味道。   宝婳脸热,不好解释,丫鬟又说:“他们都说姑娘是狐狸精变的,但我就不这么觉得。”   宝婳颇有些感激地看着她,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丫鬟道:“姑娘客气,我就是觉得姑娘应当是花妖变得,姑娘身上有个梅花胎记不说,还香扑扑,怎么可能是狐狸精。”   宝婳有些窘迫,发觉她会错了意。   不过她愣了愣,便迟疑道:“你说我身上有个梅花胎记?”   “是啊。”   丫鬟先前伺候宝婳的时候就看到过了。   宝婳动了动唇,似乎极费力地发出声音,“你说的……在哪里?”   丫鬟便指了指位置。   “在这里呀。”   宝婳看着她的动作,须臾之间竟就全都明白了过来。   难怪……她一直都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个胎记。   原来……   原来在这个位置。   她伸手,缓缓抚到自己脖子后面的位置。   那里光滑平坦,却有一个宝婳从来都没瞧见过的梅花胎记。 第36章   是夜, 紫玉颇是心不在焉,犹豫了许久才上前来对梅衾开口。   “三爷,紫玉有些话, 不知当讲不当讲……”   梅衾轻声问她:“怎么了?”   紫玉见他今夜心情尚可,才将宝婳前段时日托付给她的事情同他说了一遍。   她说完语气又微微迟疑,“宝婳说要月底离开, 之后便要我将信交给二爷,可过去这么久了她都还在,我想去问问她, 哪知道深春院那边也进不得……倒像是防备着什么似的。”   梅衾闻言,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书。   他缓缓看向紫玉, “她同你说月底要离开的事情, 怎不告诉我?”   紫玉有些心虚地捏了捏帕子, “是宝婳叫我不同三爷说的,她说已经麻烦三爷太多事情, 临走也不想再叫三爷挂心……”   梅衾蹙眉,过了会儿才对她说:“罢了, 你将信拿来给我。”   紫玉便忙将宝婳托付给她的信拿给了梅衾。   梅衾握着那信,心中微微透着一丝失落。   他以为他那日的承诺,足以令她相信自己, 可她将信给了紫玉,都不曾想过要告诉他半分……   他暗叹一声,便将东西收起。   他早就说过, 二哥是不会放宝婳离开的。   翌日,梅衾亲自去了深春院一趟。   深春院的下人再是想阻挠,也不敢让他站在门外干等,只将他迎到了客厅中, 奉茶招待。   过了许久梅襄才出来见他。   梅襄今日穿了件淡青织金绸袍,长发轻挽,举止甚为随性风流。   只是他即便面带微笑,亦是叫人难以忽略他明显虚弱于以往的模样。   “二哥近来可好?”   梅襄淡道:“近来略感风寒,旁的都好,不知三弟今日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他这样问,并不是很客气。   言下之意,便是说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少往这儿来。   梅衾并不在意,只将宝婳那封信放在桌上,问他:“宝婳想要离开府里的事情,二哥知道吗?”   梅襄抿了口茶,眉眼间满是漫不经心,“自然知道。”   “所以二哥是不打算放人了是吗?”梅衾的语气里似有一种无可奈何。   他向来都没有要同梅襄为难的意思。   可如今梅襄却做了叫旁人为难的事情。   “三弟是要替人出头?”   梅襄把玩着一只茶盖,口吻微微嘲讽。   “二哥,你向来自信骄傲,为何在宝婳的身上,却这样的不自信……”   梅衾若有所思道:“你用这样多的手段留下她,不就是因为她不愿留在你身旁。”   “说白了,你我都很清楚,宝婳并没有真正喜欢谁……不同的是,我只是在引导宝婳留在我身边,而二哥却有失了二公子的身份,去强求于她。”   梅衾一直都很清楚宝婳对自己的钦慕之情。   也仅仅是钦慕罢了。   她的喜欢向来都是坦坦荡荡,不曾患得患失,也不曾妒忌过其他女子,这样的喜欢其实叫人很没有安全感。   他怀有私心的地方仅仅在于,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想过主动要提示宝婳,这并非是男女之情。   他说完这些,见梅襄却仍是无动于衷的模样。   梅衾最后说道:“二哥,你信不信,不管你现在对宝婳有多好,只要给她一个机会,她都会头也不回地离开你。”   梅襄面无表情地说:“梅三,一个女人而已,你觉得我真的会这么在意么?”   梅衾几乎已经明白了他的态度,便也不再多言。   “这样,就最好了。”   他说罢,便留下桌上那一封信,起身离开。   梅襄前脚走,隗陌便端药过来。   “隗陌,可有办法将她的胎记去了?”   梅襄幽深的眸中几乎不含一丝情绪,缓缓问道。   隗陌道:“怎么,你想要去了她的胎记?要我说早该如此了……我还以你舍不得她吃苦头呢。”   梅襄将药喝了,眼里却渐渐漫生出一片冰冷。   “她又不是豆腐做的,这算吃什么苦头……”   隗陌见他看似无动于衷,实则早已被梅衾话语所激,心中竟隐隐生出一个主意。   这厢宝婳才晓得自己身上的胎记,一夜睡醒之后,却仍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她起身后,并未离开房间,而是轻轻地褪下上衣,将雪白的后背对着妆镜。   宝婳微微回首,便在细颈向下的位置,看到了那抹胎记。   宝婳瞬间心跳加速,有种不可置信的感觉。   那样的位置,便是穿上了衣服也不会看得见的……   所以,昔日在鼎山王府见到的祝九风,果真会是她的哥哥吗?   宝婳失魂落魄地坐到床边上,过了会儿便有人过来敲门。   宝婳过去开门,便瞧见隗陌身后跟着个粗壮婆子。   宝婳正是诧异,岂料那婆子二话不说就将她捉住按到椅上。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   “隗先生,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   宝婳水眸轻颤,下意识便想到了梅襄。   她被按坐在那里,却瞧见隗陌打开他带来的东西,从里面抽出一把细长尖利的刀具,用一块细布仔细擦拭。   “宝婳,先前你答应我的事情还记得吗?”   宝婳见他面色严肃,颇有些不解,“隗先生可是有了要宝婳帮忙的事情?”   隗陌叹息道:“是啊,我现在要替你将身上一个印记去掉。”   宝婳便瞧见那婆子顺手抓起一个大剪子,将她后领上剪下一个豁口……   宝婳见这举动哪里还能不明白了他们的用意,忙要挣扎起来。   那婆子一手按住她,嘴里警告道:“姑娘老实一些,不然待会儿只怕吃的苦头更多……”   宝婳吓都吓坏了,哪里能会真听她的话,只一口狠狠咬在她的手腕上。   咬得婆子猝不及防惨叫一声,吓得隗陌刀子差点割破自己手指。   他抬头就瞧见宝婳挣脱了那婆子朝门口冲去。   隗陌一阵头疼,忙要拦她。   “小丫头我话还没说完……”   他话就真的没说完被宝婳一脑袋顶开,叫他差点摔个四脚朝天。   还好婆子追上来将他扶住。   隗陌道:“抓回来,死丫头,老子话还没说完呢!”   宝婳这一回被吓得浑身哆嗦,下意识地跑到梅襄门外去拍他的门。   她回头见着后面隗陌同婆子一起追了上来,便嗓音颤抖地叫了一声“二爷”。   这时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梅襄显然喝完药后正要休息,却被人吵醒。   宝婳却赶忙扑到他的怀里,哭得像个泪人一般。   “二……二爷。”   她哭得一抽一抽,揪住他的袖子,小脸都雪白无比。   梅襄接住她颤抖冰凉的身子,抬眸便瞧见隗陌手里还捉着一把小刀,一路就追了过来。   “你来找你家二爷也没用啊,这就是你家二爷的吩咐。”   隗陌小声嘀咕。   宝婳听了却揪着梅襄更紧,用力摇头,抽噎道:“二爷,宝婳不要……”   隗陌让婆子将宝婳捉出来,那婆子才试着要伸出手去,就发觉梅二爷目光冰冷地看着她的动作。   仿佛只要她敢碰到宝婳,他就能让她的手从腕上消失。   婆子瑟缩了一下,又自觉地着将手缩回。   梅襄轻拍着宝婳的后背,对隗陌道:“都下去。”   隗陌说:“梅二,你偏袒她偏袒到连自己的话都能改了,是不是有些荒唐。”   梅襄却好似没听见一般,反手将门关上,将宝婳抱进屋去。   宝婳缩在他怀里,还抽泣个不停。   “二爷,别、别这样对宝婳……好么?”   宝婳显然被这件事情吓得不轻。   梅襄想到她的身世,心中实则是烦躁无比。   只要去掉她的胎记,哪怕她全家找上门来了,他也有的是办法叫人带不走她。   在梅襄看来,这只是一个极微不足道的苦头,便可以换来她永远留在他身边的机会。   宝婳见他竟不应自己,声音更是委屈,“二爷……”   她又扯了扯他的衣襟,叫人觉得再不答应了她,她就要哭化了自己。   梅襄握住她的小手,忍不住俯下唇去亲了亲她通红的眼睛,轻声答了一个“好”字。   他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着她的后背,看着她委屈而嗔怨的双眸,缜密冷静的心思似流沙一般全盘崩塌,嘴里只剩下那么一句“莫要怕了”。   “不会再有人敢碰你一根汗毛。”   他终于对她说出了这句足以令她宽慰的话。   宝婳小脑袋在他怀里轻蹭,声音哽咽,“那……那他再碰我,我就再也不要理二爷了。”   他“嗯”了一声,宝婳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过了会儿,宝婳便昏昏沉沉被他哄得睡着。   梅襄擦干她脸上的泪痕,便披了件衣服去外间见隗陌。   隗陌果不其然,在外面等着他。   隗陌故意绷着脸道:“梅二,你可别忘了,这事情如今正一件赶着一件,我劝你最好头脑冷静一些再同我说话。”   梅襄漆黑的眸子扫向他,“我让你想办法,没叫你先碰她。”   隗陌问:“那你的意思就是她的胎记又不去了?”   梅襄答了一个“是”。   隗陌一下子站了起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他还是面不改色,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哪里不对。   隗陌憋了半天,憋了一句:“行,随你!”   然后转身出了屋去。   梅襄坐在椅子上似有些心不在焉,过了会儿便抬手将手边一盏凉透了的冷茶喝下。 第37章   宝婳前天夜里因小丫鬟无意中说破胎记的事情, 便一直都未曾好眠。   早上再被隗陌带着婆子那么一吓,紧绷着情绪被梅襄安抚放松下来,这才又重新睡足了觉。   等宝婳醒来的时候, 都过了晌午。   宝婳发觉自己睡在梅襄怀里。   她动了动手臂,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睡得很沉。   宝婳似想到了什么,便轻手轻脚从他怀里离开, 偷偷滑下了榻。   丫鬟婆子们见到了宝婳,都纷纷底下了脑袋去,谁也不敢得罪了她。   想来今日的事情, 她们私下里也都偷偷议论过一番。   宝婳并不在意这个,只摸了摸被剪子剪坏了的衣领, 想要回房去换身衣服。   然而她才前脚迈进自己的屋子里, 便瞧见窗户前站着一个男子。   那身形、那衣袍分明就是早上要给宝婳去印记的隗陌。   “隗先生……”   宝婳迟疑地唤他, 生怕他还想对着自己动起刀子来。   然而隗陌只双手背在身后,靠在窗旁, 一副深沉的模样。   宝婳缓缓走上前去,才发觉他并不是深沉, 只是靠在窗户旁阖着眼睛瞌睡了过去。   宝婳又唤了他一声,他这才滑了滑脑袋,差点摔倒。   “宝婳, 你总算是过来了。”   他睁开眼打了个呵欠,见宝婳颇是防备地盯着自己。   隗陌摸了摸鼻子,道:“早上的事情该与你赔个不是, 没想到你反应那么大。”   宝婳僵了僵,不知该如何接他这话。   隗陌又说:“只是我并不是真的要对你动刀子。”   宝婳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   待他到桌旁去倒了杯茶喝下,这才对宝婳解释,“我今日只是想要假意弄伤了你, 本想叫你配合着我,可以方便叫二爷受些刺激。”   “受些刺激?”   宝婳愈发迷惑了。   隗陌说:“这样的法子我从前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他向来没有什么在乎的东西,就算他爹死了,恐怕他都不会有太大的反应,所以我一直没想过用这种法子,不过这段时日我观他待你愈发得好,才想试一试。”   其实隗陌医术了得,神医之名绝非空穴来风。   他能用七年的时间保下一个中了必死之毒的人的性命,已然不凡。   但想要将这人身体里的毒全然排尽,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但越是这样的事情,身为大夫、尤其是医术了得的大夫,就愈发地蠢蠢欲动,想要一次次尝试将这样的绝症在自己手中终结。   他掩去一些事情,简单的同宝婳说了梅襄的身体状况。   也是今早上,梅衾来过了之后,他才隐隐约约生出这样一个念头。   梅襄先前在他的调养下每到这几日便会咳血不止,可越往后,他便再也没有过。   他的身体也许对药材有所习惯,反而将淤毒积攒起来,难以排尽。   想来当下也到了关键时候,隗陌不得不另生想法。   “意思是……要我刺激他,才能帮他好的更快?”   宝婳觉得十分惊异。   隗陌道:“是啊,所以过几日我再另想个法子伤你一下,你配合我就是了,若能成就最好,不成事就再想旁的法子。”   宝婳没有吭声。   隗陌以为她不想答应,他又说:“你可想恢复记忆?”   宝婳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隗陌道:“你答应我这件事情,我便背着梅二替你试试。”   宝婳连忙点头,茫然的大眼睛里情绪飘忽不定。   隗陌愈发古怪地看着她,也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叫他愣是看不出她对梅襄有没有半分情意。   如果梅二是一厢情愿,那他这回只怕要栽个大跟头了。   隗陌见时候还早,便将自己带来的药箱打开,里面有一本古籍,有一套金针。   他对宝婳道:“虽有许多个法子,但古书上所记的法子还算比较靠谱,先叫我试一试。”   宝婳乖乖地配合。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隗陌收了针,擦了擦汗。   宝婳脸上的表情还有些懵,颇是紧张地捏了捏衣摆,“我……我恢复记忆了吗?”   隗陌摇头。   “你都问我了,那肯定就是没效果了。”   宝婳微微失落。   原来失去的记忆想要重新找回来,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二爷的事情,我也一定会帮的。”   宝婳轻轻地保证。   隗陌说:“放心吧,但凡我寻到了新的法子,必然也不会不管你的。”   宝婳点了点头,这才将他送走。   隗陌离开之后,宝婳换了身干净衣服,想了想便又去了梅襄屋中。   梅襄醒来的晚,宝婳便悄悄地从炕几下面抽一双破了洞的干净布袜出来缝好。   二爷生活得太奢侈了……   可宝婳却习惯了缝缝补补的日子。   她伺候他的日子里,有些衣服哪怕坏了个洞,宝婳都忍不住想要偷偷打个补丁上去。   虽然二爷的衣服很少穿重复的。   但给他那些坏衣服都打上了补丁之后,宝婳才能长长地舒了口气,觉得十分满足。   她生怕他生气,便将那些衣服塞进了柜子深处,想来他衣服那样的多,自己都不会发现。   缝完之后,宝婳便又同先前一般将缝上了补丁的布袜也塞进了他衣柜里去,便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梅襄这一觉睡得极长,一直到天黑才将将醒来。   他醒来后,再也没有提过要人去掉宝婳胎记的事情,而宝婳自己也没再提。   二人就好似默认了这件事情没有发生。   之后隗陌便端来了一碗极苦的药给他,显然又是个新配方。   梅襄一直等药放得没什么温度都不看它一眼。   宝婳想到隗陌说他身子如今看似好转,其实余毒积攒太深,难以拔除……不免忧心地去劝他。   “这儿还有一碗糖水,喝完药立刻喝了糖水,嘴里就一点都不苦了。”   她一脸保证的模样,显然并不能说服梅襄。   “我向来不喜欢甜滋滋的东西。”   梅襄翻着书道:“你若用嘴喂我,倒是可以考虑。”   宝婳连忙左右环顾,见那些下人竟自觉退出了屋去,好像就落实了他们这样荒唐的行径。   宝婳顿时脸热,心里怪他又败坏自己的名声。   眼看着药就要彻底放凉了,他却像是迷上了手里的书一般,说什么都不肯喝药。   宝婳见左右无人,才偷偷地凑到他的唇边,飞快地亲了他一口。   梅襄只觉得唇上一热,宝婳便立马又撤回了原来的位置,她将手乖乖地放在膝盖上,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若不是方才唇上柔软的触觉尚未散去,梅襄真就要以为是错觉了。   他阖上手里的书,忽然抬眸朝宝婳看去。   宝婳脸颊滚烫,羞得转过小脸去,声若蚊吟般,“等二爷喝完之后,我再亲二爷一下。”   梅襄眸色微深,但到底将那药端起来一饮而尽。   他先前磨磨蹭蹭许久,但喝完这碗苦到极致的药竟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宝婳看他放下了碗,随即又朝自己看来。   她赶忙交任务一般,倾过去叮了他一口又缩了回来。   可这回梅襄却勾着她的腰,直接趁着她不防将她拽到怀里。   宝婳跌倒他身上,忙用小手撑在他的胸口。   “二爷是这么好打发的人么?”   他幽幽地问她。   宝婳见他凑得极近,水汪汪的眼睛含着轻轻的哀求。   “二爷,我、我也怕苦……”   所以他喝完了药嘴里一定也是苦的。   梅襄抿了抿唇,发觉自己好像受了骗,脸色似乎也阴了几分。   宝婳觉得他要生气了,他抬起手,她赶忙将脑袋挡起来,他却是将另一碗甜到发腻的糖水也喝下了肚。   他喝完皱着眉将碗丢了回去,见宝婳仍然挡着个脸,便将她手腕捉开。   宝婳不得不重新看到他那张微微不满的俊脸。   “现在二爷是甜的了。”   梅襄挑眉说道。   宝婳摇头,显然不信,“……不可能有人是甜的。”   她说着便想挣脱了他,却被他勾到怀里,听他低沉道:“你尝一尝不就知道了。”   宝婳脑袋都快摇成了拨浪鼓,他却还是诱哄一般,放柔了声音保证。   “二爷可甜了……”   宝婳羞得想挖个洞埋了自己,他却捏着她的下巴直接将唇覆上。   然后他便撬开了宝婳的唇,将那股甜蜜到发腻的滋味强势地缠去她的舌尖。   宝婳揪着他衣襟的手指轻颤着,脑中一片空白之际,好似尝到了他说的甜,又好似瞬间化作了天边的一抹绵云,被他轻轻衔入口中。   接下来几日宝婳便仿佛怀了心事一般,背着梅襄同隗陌一起研究怎么刺激着他。   隗陌道:“你瞧他都见不得你掉眼泪,你到时候就用力得哭给他看,也别求他。”   宝婳迟疑,“可我不伤心,掉不出眼泪怎么办?”   “那就真给你一刀?”   宝婳连忙摇头,“我……我掐自己大腿可好?”   隗陌满意地点了点头,收回了给她一刀的念头。   两个人鬼鬼祟祟商量着,隗陌到了时辰又去给梅襄施针。   宝婳倒也没有跟着过去。   梅襄这几日的身子怪异,他呆在屋里便能好好的。   倘若出去活动,力气便会像水一样流淌出去,再收不回来。   就同上回宝婳误打误撞地对他用了强是一般情形……   宝婳想到那时的记忆有些羞涩。   她正想抛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外头忽然有人敲了敲她的窗户。   宝婳过去一瞧,发觉外面竟然是紫玉。   宝婳微微诧异,连忙让她进屋说话。   “紫玉,你怎么过来了?”   紫玉道:“我好不容易□□进来的……”   “宝婳,是三爷叫我过来的,他要我带句话给你。”   “什么……”   “三爷说,今日他在府上设宴,邀请了祝大人在那里。”紫玉说道。   宝婳微微怔愣住。   “是……祝九风,祝大人?”   紫玉点头,将外面传言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一遍给她听。   “宝婳,只有这一次机会,三爷告诉我你身上有胎记,你若是想要弄清楚自己是不是祝大人的妹妹,就换上丫鬟的衣服过去问问他。”   宝婳眼中微微迟疑。   “我……我真的会是祝大人的妹妹吗?”   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其实她真的很想找回自己的记忆和家人。   可她怕自己永远找不回记忆,而自己的胎记也只是误打误撞的一个巧合。   到时候空欢喜一场,她只会更难过。   紫玉有些同情地看着她,“宝婳,如果你是祝大人的妹妹,那你也太苦了……”   祝九风如今何等的风光,他的妹妹却在别人的府上做一个卑贱的奴婢,这也实在比唱戏的都要离奇。   “我在外面的园子里等你,总之你若来,我便接应你去,你若不来,之后祝大人宴席散后也就离开了府里,只当今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紫玉说完便又匆匆地趁着没人离开。   宝婳坐在屋里,心中竟掀起层层波澜。   过了会儿,宝婳去了梅襄屋中。   梅襄刚刚施完了针,坐在躺椅里手里执一卷书。   “二爷,今天天气真好。”   宝婳像是没话找话一样,同他说。   “怎么了?”   梅襄问她。   宝婳扭着衣带,轻道:“二爷,我想去外面的花园里采些香花回来好吗?”   梅襄听她要出去,便放下了手里的书。   宝婳对上他那双晦暗不明的漆眸,心口又是一跳。   “真的就去采些香花吗?”   他微笑着问她。   宝婳点头。   梅襄说,“好罢,那你过来亲亲二爷好么?”   宝婳微羞,但还是过去他身旁,亲了亲他。   她要起身,他却按住她的后颈忽然又撬开她的唇齿,趁她不设防时推了一颗药丸送入她口中。   宝婳咽了下去,有些傻眼了。   梅襄笑着问她:“是个糖丸,甜不甜?”   宝婳愣了愣,其实也没注意到是什么滋味。   “甜……”   梅襄微微满意,道:“你去吧,二爷等你。”   宝婳点了点头,这才起身出去。   她走了之后,梅襄便又握起书看,似乎并没有在意这一切。   过了一会儿,管卢进来,他低声道:“二爷,深春院被人围了起来。”   梅襄才心不在焉地问:“她去了哪里?”   管卢迟疑了一瞬,才说:“她去了翠微斋。”   梅襄攥着书的指节微微发白,却面无表情地说:“那就走吧……”   “外面谁敢拦着,便叫他死去——”   这厢宝婳同紫玉碰了头,紫玉便给她换了身今日去翠微斋伺候的丫鬟衣裙。   “府里其实有很多二爷的眼线,若明目张胆地过去,只怕没到那里就被发现了。”   宝婳听到她的话,扶着发簪的手指颤了颤,垂眸问道:“二爷在府里布置了很多眼线么?”   紫玉点着头说:“是啊,真是奇怪,我在府里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为什么二爷一个庶子可以这样在宣国公府作威作福……即便是三爷,也都对他多有谦让,唉,不过大宅院都是这样,水深的很,许多事情不是咱们想打听就能打听得了的……”   宝婳听着她碎碎念,心思忽冷忽热的,一会儿是梅襄的面孔,一会儿却是祝九风当日对她说的那些话。   翠微斋中。   为了不引起梅襄的疑心,梅衾除了邀请祝九风外,还请了其他友人聚于此宴。   甚至他还让人请过梅襄,自然毫无意外地被对方回绝。   眼见宴席结束,他蹙了蹙眉,便瞧见紫玉回到自己的身旁。   紫玉轻声道:“三爷,事情都已办妥。”   梅衾这才眉宇微缓。   他想这回若能助宝婳同她的哥哥相认,不管怎么说,对于宣国公府与宝婳都是极好的一件事情。   尤其是宝婳……   这厢宝婳便端着一盘解酒汤慢慢地在人群中瞧见了与人谈笑自若的祝九风。   许久未见,他似乎比从前在鼎山王府时要康健许多。   他在外面对待旁人仍然是平易近人的模样,可旁人却显然不敢真的对他有所不客气。   宝婳愣了愣,便走到他的桌席前,慢慢地将解酒汤放下。   祝九风与人说完话后,便忽然瞧见了她。   他先是微微诧异,随即露出一抹微笑,“宝婳……”   宝婳心弦愈发紧绷,积在心中的话就要脱口而出,却忽然被人从身后握住了手腕。   宝婳诧异地回头,却险些叫出声来。   梅襄来得恰是及时,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二爷……”   宝婳想到自己的谎言,心慌无比。   他抿着唇角,狠狠地掐住她的腕要将她拽起。   然而宝婳的另一只手却也蓦地被人握住。   桌上的碗碟哗啦一声翻在了地上,发出巨大的动静。   众人终于察觉到这一幕,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宝婳心口狂跳,甚至某一个瞬间,四周死寂到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宝婳,我们是朋友,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可以告诉我……”   祝□□温润无比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而她面前的梅襄却阖了阖眼,缓缓勾起唇角,语气冰冷,“放开她。” 第38章 三合一   宝婳的一只手抓在梅襄的手中, 另一只手却又被祝九风握住。   这样的画面看起来极是怪异,且荒诞。   她想要开口,想要他们先放开自己, 可发觉自己的声音竟一下子哽在了嗓子里,半点也发不出了。   宝婳抖着唇,发了几次声音, 都发不出来……   须臾之间,她便立马想到了自己出来前,梅襄推入她口中的那颗丸子。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糖丸……   他也根本早就料到了今日的事情。   可即便她开不了口, 一切也仍旧不会就此停止。   “听说祝大人妹妹的身上有梅花胎记……”   紫玉忽然从人后站了出来,对祝九风道:“祝大人, 我同宝婳曾经在一起做事, 我见过她身上也有!”   “哦……是吗?”   祝九风恍若惊喜, 缓缓起身。   宝婳身子蓦地失力,下一刻便坠入了梅襄的怀中。   “这天底下有胎记的人多了去了, 倘若长胎记的都是祝大人的妹妹,恐怕祝大人的妹妹多到不知凡几。”   梅襄的腔调里流出几分讥讽, 颇是不屑。   宝婳只知道四下多了些窃窃私语,还有梅衾同祝九风若有若无的声音。   她昏昏沉沉,好似醉酒一般, 过了许久都听也听不分明。   “逆子!”   这一声呵斥尤为响亮。   宝婳立马一个激灵又要惊醒。   可她仍是没有半分力气。   在宣国公说出这句话之前,他们还说了什么,她也没能听全。   “国公莫要气恼, 其实二公子的顾虑也不无道理,不过我为了寻找妹妹,一直随身带着妹妹胎记的图像,只要比对一下……”   祝九风的声音仍旧温和有礼。   接着便是紫玉的声音, “……不错了,宝婳背上的胎记就是这样,一模一样。”   紫玉不曾见过宝婳的后背,但宝婳稍微一想,便可猜到这定然全都是三爷的授意。   “藤鞭给我!”   宣国公仿佛怒到了极致。   宝婳下一刻便听到挥破风声的声音,若有似无地朝她这里落来。   梅襄闷哼了一声,却仍稳稳地将她抱住。   一滴血滴到宝婳雪白的脸侧。   宝婳长睫微颤,终于睁开了一些。   屋中的客人几乎已经散去。   只余下梅衾与祝九风,还有挥着藤鞭的宣国公。   “逆子,我纵容你多年,你如今竟敢强取豪夺于祝大人的亲妹妹,你这个畜生!”   四下里只有宣国公的怒骂声,没有一个人为梅襄说话。   也没有一个人敢上来阻挠。   宝婳费力地抬起眼皮,终于看到他唇角溢出的血。   他的瞳仁乌黑无比,那双眸中仿佛不曾注入过半分感情。   宝婳便立马想到他背上反复发作的伤……   宝婳想要开口阻止他们,却仍是开不了口。   梅襄终于注意到了她,见自己的一滴血竟污了她的面庞,抬起手指将她面上的血渍用指腹抹去。   然而他抹去了那滴血,宝婳却又滚了滴热泪到他的指腹下。   梅襄目光沉沉看着她。   宝婳似颤抖了一下,接着便用力地朝他覆在自己脸侧的手指咬去。   他微微一怔。   但只是这失神的一瞬间,怀里的宝婳便立马被人夺走。   宝婳落在祝九风的怀里。   宣国公死死抓住梅襄的手臂,而他显然已经虚弱到了极致,站在那里都只是逞强。   祝九风倒也不啰嗦,抱起了宝婳便对宣国公客气道:“今日贵府事忙,待改日祝某必然亲自登门道谢。”   外面早有人将马车拉来,方便他带着宝婳离开。   上马车前,祝九风忽然回首对着宣国公等人微微一笑,最终目光却又落到了梅襄脸上。   他唇角噙着淡淡笑意,却微微启唇,并未发出声音。   直到马车离开,宣国公才转过头来,“那是祝九风的亲妹,你不交人,要宣国公府如何交代,况且那女子最后咬你一口,分明不愿留你身边……”   他见梅襄一直没有开口,以为他终于想明白了。   却没想到梅襄只是一直积着一口血迟迟未吐出来。   他呕了一口黑血,染在了袍角。   而宣国公一松开手,他便立马跌坐在地上,早已体力透支。   “襄儿……”   宣国公大惊。   梅襄双手支撑着地面,咳尽了积血,终于可以开口。   “你果真是我父亲么?”   他缓缓抬起双眸,面庞平静得可怕。   宣国公一僵。   梅襄勾起沾血的唇角,眼中渐渐翻涌出阴翳,“可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父亲?”   话了,他便彻底晕倒。   宣国公将他接住,却因他这话而感到一阵心颤。   不为旁的,就为这句同柳氏生前几乎一模一样的话与眼神。   那时柳氏也问,他真的是她心爱的男人吗?   可她怎么会有他这样窝囊懦弱的男人?   他答应她这辈子不会有妻子,她才留下来做他的妾。   也是他答应她,会好好照顾儿子,却偏偏令儿子剧毒缠身。   她撒手人寰,竟是对他此生最大的报应。   深夜,祝九风请来了第三个大夫。   第三个大夫姓顾,擅长调养心病,治理脑疾。   床上的宝婳阖着双目,手指紧紧攥住被子,嘴里却一直在念着一个名字。   “她说的是‘秋梨’,这听起来像个女子的名字?”   “是啊,这确实是个女子的名字。”   祝九风怜惜地抚了抚宝婳的面庞,“她是不是要恢复记忆了?”   顾大夫摇头,“观她症状,似有人用金针之术调理过,但显然没有什么效果,梦话,应当也是一个进展,倘若让那女子日日伴她,兴许会对她恢复记忆的事情,有所益处。”   祝九风微微失望。   “原来是这样么,她一点都不想我这个哥哥,却想着那个女人……”   “唉,麻烦顾大夫了。”   顾大夫留了药方,又乘着夜色离开。   宝婳醒来时,外面已经漆黑一片,唯有屋中灯火通明。   床前有一个穿着玄衣的男子,他调弄着一碗褐色的汤汁,余光瞥见宝婳醒来,顿时微微一笑。   “大夫说你差不多是这个时候醒来,我便提前替你将汤拌凉了,如今喝下却刚刚好。”   他说着慢慢将宝婳扶起,在她身后垫了个引枕。   宝婳茫然地看着他,目光落到他眼下那颗黑色的泪痣,空白的脑子里慢慢便想起了他的身份。   “祝……祝大人?”   宝婳迟疑地唤了他一声。   “宝婳,不要叫我祝大人了,今日我已经当着众人的面确认了你的身份,你便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啊。”   他含着笑,心情极为愉悦。   宝婳慢慢地想到今天发生的事情……所以,她竟然真的是他的妹妹吗?   倘若先前那个来骗她的石头是假的,那么,她自己记忆里想起来的事情却不会是假的。   如果他是哥哥,那么梦里两次出现的男人又是谁?   如果那个男人就是他,那她怎么会去亲吻自己的哥哥呢?   宝婳茫然的神情,渐渐变得防备起来。   祝九风察觉到了,端起药碗的动作也微微一缓。   “我在梦里看到过一个男人……”   宝婳缓缓问他,“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祝九风眼中微微露出迟疑。   “竟然被你发现了……”   宝婳揪紧了被子,水蒙蒙的眼睛睁大,看着他的目光有些惊惶。   他放下了药碗,缓缓说:“本不想告诉你的,但是……”   “既然你问了,我也不想瞒着你了。”   他让人将秋梨叫来,就让宝婳先喝药,她一边喝,他一边告诉她。   “宝婳,我们确实失散多年,但……我在这几年就将你找回来了。   后来在鼎山王府里我就认出你来了,不过我以为你还是介意那件事情不肯回家,所以就暗示你,想叫你早日想通。”   “是什么事情?”   宝婳有些紧张,直觉告诉她,这件事情一定同她失忆的事情有着极大的关系。   祝九风垂眸替她掖了掖被角,轻道:“你因为太过顽皮,胡乱拿东西喂下人吃,结果……你不小心毒哑了一个丫鬟。”   说完,他见宝婳的脸上果真满是不可置信。   “你毒哑了她之后,感到十分自责,觉得自己没有脸在这个家里待下去了,就自己离开了。”   这时外面走进来一个穿着檀色襦裙的年轻女子。   女子看着不过与宝婳差不多大,正值妙龄,生得红唇齿白,面容秀美。   只是她那双眸古井无波,恍若失了年轻少女应有的神采,沉寂似夜色般,叫人看不透心思。   女子甚为熟练地跪在祝九风的跟前,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姿态周正,叫人挑不出半分不是。   做丫鬟的,鲜少有人能如此仪态气质。   即便宝婳能姿容娇艳可爱,却不能如她一般气若幽兰。   她双手交叠,行了个端正的礼。   祝九风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对宝婳说:“她就是那个被你毒哑了的丫鬟,叫秋梨。”   宝婳看得分明,那个女子听到“毒哑”二字的时候,几乎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宝婳立马挪开眼睛,心中涌上一阵前所未有的心虚惶惑。   她有些不敢相信。   她从前是一个这样坏的人么……   “你是我的妹妹,你本名叫祝绣儿……”   “叫我宝婳吧。”   宝婳别扭地打断了他的话。   祝九风微微一怔,显然发觉了她情绪的变化。   她现在,茫然,困惑,且自责。   她甚至不敢多看秋梨一眼。   更不敢轻易认回自己的身份了……   祝九风微笑着抚了抚她的脑袋,“也许今晚上我同你说的太多了,就叫秋梨来伺候你休息吧,剩下的话,我们明天再说。”   宝婳却立马摇头,“不要……我不要她来伺候。”   她心里真的很害怕。   就像知道自己亲手杀了一个人一样,现在,那个人断着胳膊伤着腿,满身的鲜血,却还不得不迫于权势伺候着宝婳这个凶手。   宝婳都要急哭了。   她能感觉到,那个叫秋梨的女子一直在看着她。   宝婳这个时候才忽然发觉,也许找回记忆,并不会是一件好事。   祝九风似对她无不顺应,温声地安抚着她,便淡淡地吩咐秋梨退下,换了另一个□□桃的丫鬟进来。   宝婳喝的那一碗是安神汤。   祝九风有意让她今晚多休息一会儿,喝完之后,她便很快睡去。   祝九风回到书房,过了会儿,檀衣女子也跟进了书房。   她又跪在了祝九风的跟前。   “你已经见到她了,还不满足吗?”   她摇了摇头,那双没有情绪的眸子里,忽然多了些痛苦的波动。   “你想伺候她?”   她点了点头。   祝九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许这样她会更早恢复记忆。”   她这才松了口气,又安静地退了下去。   祝九风看着她离去的身影,目光中似乎多出一抹困惑。   “真是奇怪……什么时候我也能听懂一个哑巴的意思了。”   翌日早上,祝九风陪着宝婳一起用完早膳。   宝婳似乎都还有些不适应,一直都心不在焉。   她的脑子里装了太多的困惑,亏得那碗药才能一夜好眠。   祝九风轻声道:“宝婳,你能叫我一声吗?”   宝婳水眸轻眨了几下,想到他就是自己的哥哥,到底还是怯生生地叫了句“九哥”。   祝九风忍不住笑出了声。   宝婳不解地看着他。   他抚了抚她的脑袋,笑说:“你这样叫我,叫我上哪去找八个哥哥给你呢?”   宝婳发觉自己好像犯了错,更是拘谨不已。   “我们的父母生前是穷苦人家,但一直以来都子息艰难,母亲保不住胎,后来找了个算命的说,他们命中会有十个孩子,注定只能活三个下来,所以,他们给我的名字里取了个‘九’字,我果真就活了下来,后来也就有了你。”   宝婳突然听到这等缘故,不免诧异。   “三个孩子?”   祝九风笑意微敛,对她道:“是啊,三个孩子,你还有个哥哥……”   祝九风不太想提,正逢下属来见,他便离开了屋中。   外面忽然起了风,宝婳感到有一丝冷意,正想上前去将窗户阖上,岂料另一双手伸了过来,先一步替她阖上窗。   宝婳抬眸,瞧见了那个名为秋梨的女子,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她转开目光,垂下了眼睫,手指不安地抚着自己裙摆上的花纹。   过了会儿,宝婳悄悄抬起眼睛,发觉对方就站在一面帘子外。   她似乎并不会过来打搅自己,可自己只要有什么事情,她都可以立马进来。   宝婳握了握手指,一时还是提不起勇气。   她要怎么办才好……   起风之后,往往都是要伴着阴雨。   天晴了许久,难得一场雨水,反而会显得十分可贵。   等外面吧嗒吧嗒落下雨水时,隗陌才抬了抬眼皮。   他托着腮,叹了口气。   “隗先生,二爷他还是不喝药,怎么办?”   管卢十分困扰。   他很担心梅襄的身子。   隗陌说:“他的身体很好,非常好,他如今身体里彻底排完了毒,往后想上天就上天,想入海就入海,谁也别想再把他困在这个小小的深春院里了。”   他这么说,管卢还是感到有些心有余悸。   “只是如今他体内气息紊乱,身上会痛上一段时日,即便他的内息浑厚,可以自己慢慢调养好,可毕竟伤了心脉,不喝我这药,只怕这个过程他要痛死才是。”   他说完,管卢脸色更愁。   “让我去吧。”   门外进来一个女子,那女子略有几分消瘦,可仍不损她半分清丽。   正是先前为梅襄去梅衾身边涉险的桑若。   “桑若姑娘确定吗?”   隗陌指了指桌上的药说,“你知道的,他现在心情很不好。”   桑若朝他微微一福,“多谢隗先生先前为桑若调养身体,桑若既然被二爷救下,自然要为二爷尽责一二。”   管卢和隗陌便看着她端着药过去。   管卢说:“唉,桑若姑娘真是对二爷一片痴情。”   隗陌说:“你家二爷对她也不错了,她在这府里没有家人照应,却还能负责府上肥差不受人欺负,二爷这样帮她,对她一点感情都没有也说不过去啊……”   “我也是这样想的,希望桑若姑娘可以让二爷心情好些吧。”   二人心里这样想,但都未提及另一个名字。   隗陌想到了宝婳,不免叹了口气。   他就说,能把梅二刺激成那样的,也只有她了。   屋中死寂得很。   桑若端着那碗药,发觉梅襄不在床上,便慢慢走到了窗前。   梅襄果真在窗子旁。   他披着发,赤着足,看上去颇是有些随性。   可他看着窗外,脸上一丝表情都无。   桑若将药放在就近的几上,缓缓走到他的面前,轻声道:“二爷,把药喝了吧。”   梅襄扫了她一眼,轻道:“桑若,是你啊。”   桑若点了点头,这几天谁来给他送药,几乎都被他打出去了。   她想他容忍自己接近,是不是代表自己是特别的那个呢……   “二爷。”   她柔声问他:“为什么不喝药?”   梅襄轻笑了一声,似皮笑肉不笑,那张病态俊美的脸庞此刻看上去异常渗人。   “因为心里疼。”   就算早就料到了。   可他也没想过会这么疼。   桑若心口仿佛跟着抽疼了一下一般。   她想了想,忍不住鼓足了勇气朝他跟前靠去。   她慢慢地将自己靠到梅襄的怀里。   他们是青梅竹马。   她救过二爷……   而二爷也庇佑着她。   她每一次落难,都是二爷救的她。   她不知道宝婳为什么会在他的身边,她也不想知道……   她只想在他最脆弱的时候,彻底地走到他的心里去。   她抬起手一下又一下轻抚着他的心口。   “二爷,别再气了……”   那些事情,完全都可以忘记的,不是么?   她的动作一下便让梅襄想到了什么。   让他的目光忽然就柔和了几分。   他慢慢地抬起手,触碰到她。   “你方才说什么?”   桑若见他没有推开自己,有些脸热道:“二爷,你……别再生气了,生气伤身……”   她并不知道,她做过的这个动作,宝婳也曾做过,还叫二爷怜爱得心都要化了。   下一刻,她的脖子蓦地被人扼在了掌中。   桑若的声音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   恢复了能力的梅襄,可不是从前那个时不时就丧失功力的病秧子了。   他轻轻收紧五指,便能叫她脖子发出脆弱咯吱的声音。   他的瞳仁漆黑无光,苍白的脸上满是阴森。   他垂眸看着她窒息痛苦的表情,看着她无力地挣扎,恍若对待蝼蚁一般,没有怜惜也没有残忍。   终于在桑若力竭之后阖上了眼睛,他才松开了手,任由她倒在了坚硬的地面上。   他阖了阖眼,脑海里却是祝九风那日最后回头,对他无声而笑。   祝九风微微启唇,却并未发出声音。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口型,也没有人发现他对梅襄说了什么。   他说:梅二,你输了。   梅襄笑着,近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来。   “祝九风——”   梅襄抬手将碗里的药泼洒到窗外。   他怕是还不清楚,一切在梅襄的手下不过是刚开始罢了。   现在要论输赢,只怕为时尚早……   阴雨连绵,到晚都没停下。   来看宝婳的顾大夫又给她仔细检查了一遍,告诉宝婳,她的记忆一时半会儿还恢复不了。   他给宝婳留了药下来,便又离开。   晚上宝婳要睡了,却始终睡不着。   她的脑子里一下子是离开宣国公府时的场景,一下子又是祝九风对她说的那些话。   她觉得很是闷热,便闷闷地将被子踢开。   没想到朦胧的纱帐外,便立马有人接近。   宝婳见那女子要靠近自己,惊慌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会儿,便发觉对方动作轻柔地替她将蹬下去的被子盖好,严严实实地掖在宝婳的脑袋下面。   宝婳攥紧了掌心,不免疑惑,她好像并不恨自己……   她睁开眼,见秋梨就在外面那张榻上。   她偷偷地又蹬了下被子,秋梨立马察觉到,又过来替她将被子盖好。   宝婳心中的疑惑更大。   秋梨刚转身,就立马又听见宝婳被子滑落的声音,她转身想继续替宝婳盖好,却瞧见床上的小姑娘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正一错不错地看着自己。   秋梨站着没动。   宝婳有些心虚地坐了起来。   她抱着膝,软声问道:“我从前是不是很坏,所以才害了你?”   秋梨立马摇头,从怀里掏了掏,竟掏出了一块裁得方方正正的纸片递给宝婳。   宝婳接过去,只看到上面写着一个“好”字。   小姑娘立马瞪圆了眼睛,似乎十分惊讶。   秋梨朝她笑了笑,眉眼间满是温柔。   她明明同宝婳是差不多的年纪,却会给人一种处处温婉体贴的感觉。   “你是说,我很好?”   秋梨点头。   宝婳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鼻子发酸。   秋梨却又从怀里翻出一张同样大小的纸片递给宝婳。   这回宝婳在上面看到了“很想你”三个字。   宝婳眼中终于忍不住眼中汹涌的泪意,抬手抱住了对方的腰身。   她憋了许久的心情一下子便因这几个字都憋不下去了。   “我……我其实一见到你就觉得你很亲切很亲切,但我又觉得是我害了你……”   她抽噎着,纤弱的肩头颤抖不止。   “我害了你,也不敢同你接触……”   “我很怕,很怕你会憎恶我……”   她哽咽着,眼泪似珍珠一般,滚落了一大把。   秋梨轻抚着她的后背,又递了张纸片给她。   宝婳泪眼朦胧地看去,看到上面写着“不会”。   宝婳哭着打了个嗝,问她:“你……你还藏了多少字条?”   看着墨痕,她分明已经准备了很久。   可宝婳一直都躲着她,不肯同她说话。   秋梨便将身上所有的纸片都拿了出来。   宝婳忍不住一张张摆开来看,里面甚至还有一张“不哭”。   宝婳觉得心口酸涩无比。   她这样好的人,怎么会被毒成了哑巴……   “我们从前是不是很好?”宝婳抽抽搭搭地问她。   秋梨点头。   宝婳擦着泪,若有所思道:“我也是这样觉得。”   宝婳忽然抬眸看着她,先前那些怯懦与惧怕的情绪似乎一下子就被轻易克服。   她轻轻地对秋梨保证道:“不管能不能恢复记忆,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   秋梨似苦笑般,不知道要如何告诉宝婳。   她怕告诉宝婳,治不好的话,宝婳会更加自责。   当天晚上,宝婳情绪激动了些,倒像是突然松下了一根弦般,入睡竟也不那么难了。   秋梨睡到外面那张榻上,慢慢地摸到自己的喉咙。   她的眼中掠过一丝痛苦,随即却很快又消弭在漆黑平静的瞳仁中。   也许现在这样就很好,对她,对宝婳都会很好……   等这几日的阴雨天过去后。   宝婳在祝府明显要比刚开始的时候要适应许多。   祝九风这日又给宝婳新请了一个大夫回来。   他对宝婳道:“这个大夫是神医族氏后人,想来他多少能帮到你了。”   宝婳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直到祝九风恭敬地将那人请进屋来,宝婳差点惊地叫出声儿来。   祝九风道:“隗大夫,祝某并不为难于您,但凡您来一次,诊金便以百两起算,还请您莫要怪罪府上下人。”   外面那人绷着的脸色才稍稍缓和,“本神医街头问诊就这样被你的下属强抓了回来,若不是看你态度很好,我一定不会答应。”   祝九风笑着将人引来。   宝婳像个呆鹅一般,怔怔地看着对方。   隗陌面无表情地问:“令妹难道得的是呆病?”   宝婳立马回过神来,惶惑地看向祝九风。   对方显然并不知道,隗陌一直都在给梅襄治病。   祝九风轻声问她:“怎么了宝婳?”   宝婳道:“哥哥……”   隗陌说:“出去吧,我问诊的时候,屋里不要有人。”   祝九风迟疑。   隗陌又说:“好了之后叫你进来,我是神医,神医的规矩就是多。”   他特别自信。   要不是他姓隗,要不是他街头确实治好了旁人的疑难杂症,祝九风都要觉得他是个骗子了。   祝九风交代了宝婳一声,到底转身出了屋去。   宝婳便同隗陌大眼瞪小眼般,两个人面对面坐着。   “隗先生……”   隗陌点了点头,他很显然是故意的。   宝婳纠结了一会儿,问他:“二爷他怎么样了?”   隗陌甚是稀罕的表情说:“你终于想起来你家二爷了?”   宝婳有些讪然。   她忙着认哥哥,这些日子又被这些事情绊着心事,一时半会儿确实是没想到二爷。   “你还记得我同你说的那个刺激的法子吗?”   宝婳点头。   隗陌笑说:“上回误打误撞,非常成功。”   宝婳不由得惊喜。   “所以二爷的身体彻底好了?”   隗陌点头,“是啊,不过他现在脾气特别的坏,差点掐死人了。”   “啊……”   宝婳不由得错愕。   隗陌同她说:“倘若日后你见到了他,可一定要小心了,他现在脾气可坏了。”   宝婳想到梅襄生气的样子,心口微颤,但却还拉着他问:“我这里有一个朋友,她的嗓子被毒哑了,不知道隗先生治不治得了?”   隗陌扫了她一眼,心生一计,缓缓说道:“哑巴啊,如果不严重的话,也不难治,如果很严重的话,可以用鲛珠来治。”   “鲛珠?”   “对啊,据说吃了它,哑巴也能开口说话。”   宝婳觉得这像个传说一样,不大可信。   “上哪里找去啊?”她恹恹地,觉得隗陌在耍她。   隗陌十分得意道:“这天底下的好东西,就没有皇宫里找不到的。”   宝婳还想问,他却叫祝九风进来了。   祝九风进屋来,见一切如常,问了宝婳的情形。   隗陌道:“我有把握治好令妹的失忆之症。”   祝九风面色不由惊喜,“果真?”   隗陌道:“时日是要久一些了,只要钱管够,我就管她药到病除。”   祝九风客气地同他道谢,又令人打赏,将他送出府去。   他走后,祝九风才过来同宝婳说:“宝婳,你在府里可会觉得无聊?”   宝婳点了点头。   他笑着说:“过几日圣上要去南山狩猎,我带上你好不好?”   宝婳水眸微微迟疑,“我也可以去吗?”   祝九风道:“其实圣上怜惜我寻回妹妹,所以对你有赏赐之意,这才叫我回来告诉你一声,到时候哥哥带你去玩得尽兴可好?”   宝婳心里却想着隗陌方才说的鲛珠。   竟这么凑巧么?   等到这日,天朗气清。   宝婳同祝九风往南山狩猎的场所去。   她的心情似乎有些紧张,她没有见过那么多贵人,现在却要以祝九风妹妹的身份出现在人前。   天子年纪不大,不过十七八岁的样貌,笑容清澈,目光亦仿佛不染世俗。   他似有些瘦削,却身材颀长,个头明显要高于同龄人。   但他却并不成熟,恍若稚气未脱的少年一般,嬉笑神态微微流露天真,并不加以遮掩。   他同对面那人说话的时候,甚至手指都不自觉地抓住对方的袖子,眼中满是依赖。   “二哥,你终于肯回来朕身边了……”   宝婳因与女眷不熟,只坐在了祝九风的席位上。   祝九风受宠,所以席位自然靠前。   这叫宝婳看到那个被人称作“二哥”的男子后,发觉对方身形隐隐有些眼熟。   周围的人都低声议论着那人,宝婳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关于容貌上的惊叹,她们似乎从来都没有见过。   “听说他从前是圣上侍读,圣上对他无比依赖,后来他好像因为坠马就再也没有进宫伺候过了,叫年幼的圣上难过了好一阵呢……”   却有知情人说出了他的来历。   宝婳听着也跟着稀奇,直到对方缓缓抬起头,露出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庞,才叫宝婳微微僵住。   那……那不是二爷么?   祝九风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   “宝婳,你怕他吗?”   宝婳的表情有些僵硬,他轻声安抚:“你莫怕,大庭广众之下,他不敢拿你怎么样。”   宝婳没吭声,只低下头去拧着手里的小绢帕。   祝九风抚了抚她的脑袋,问她:“今日我会随圣上狩猎,若是猎物最多,可以求得赏赐,你有什么想要的么?”   宝婳想了想,说:“哥哥,我……我想要鲛珠。”   祝九风微微诧异。   “鲛珠?”   “是啊,听人说,失忆的人,吃了鲛珠更容易恢复记忆。”   宝婳红着脸开始胡扯起来。   祝九风笑,“我奇怪的并不是你为什么要鲛珠,只是奇怪,你怎么知道圣上他有鲛珠?”   他的心思其实无比敏锐。   这句话一下子让宝婳掌心微微发汗。   宝婳想到隗陌颇是离谱的话,顿时讷讷道:“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不都在皇宫里吗?”   她向来单纯,说出这样天真的话,竟也不叫人怀疑。   祝九风笑了笑说:“好罢,哥哥尽力就是了。”   宝婳微微松了口气。   过了片刻,天子和一些朝臣都准备好了,便纷纷离开了坐席,换上轻便的行装,往林场中去。   然而梅襄却并未随之而去,他掩唇轻咳,似因体虚,回了坐席。   而他的坐席,竟与宝婳只相邻了一个位置!   他比祝九风的坐席更向前靠,这显然也是圣上对他重逢之后的特殊恩典。   宝婳心口狂跳,见他好似没有看见自己一般,不由得往他的方向挪了挪。   她想起当日他痛苦的模样,心里揪了揪。   又想到隗陌的警告,说他现在脾气很坏。   宝婳便捉起桌角一根尖锐的草划了划手指,轻轻地呼痛一声。   果不其然,梅襄缓缓转头朝她的方向看来。   宝婳忍着不安的心跳,举起渗着血丝的嫩指语气有些可怜道:“手指怎就不小心划破了呢……”   梅襄目光冰冷地扫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仿佛不认识她一般。   宝婳见有旁人朝她看来,顿时脸热不已,忙将手指收起。   二爷从前不都很心疼她的么?   他这样,叫她好生尴尬…… 第39章 二合一   宝婳没能同梅襄说上话, 心里也愈发没了底。   她忐忑不安地坐了一会儿,直到天子与几个陪同的臣子满载而归。   祝九风回来后颇是遗憾地同宝婳道:“哥哥怕是不能替你求来鲛珠了。”   宝婳迟疑,“哥哥打的猎物不多?”   祝九风笑, “自然不是,因为圣上已经将鲛珠……赏赐给了梅二公子。”   他说着目光微微一斜,宝婳便跟着看到了梅襄手中握住的一只小小锦盒。   他先前一直都拿着, 可宝婳却并未留意。   祝九风提示了她,她才发觉,那锦盒里装的东西, 指不定就是她要的东西。   宝婳心里不免有些发急。   此行要散之时,祝九风正与其他人说着话。   宝婳的目光却一直留意着梅襄。   管卢在梅襄耳边说了句什么, 梅襄便起身要离开。   宝婳见他要走, 终于忍不住小步走去他跟前。   “二爷……”   宝婳唤了他一声, 梅襄便顿了顿脚步,抬眸看见了她。   就在宝婳以为他根本不会搭理自己的时候, 他那双漆黑的眼睛打量了她一瞬,终于缓缓开口。   “是祝家姑娘啊。”   他的声音不温不火, 目光不冷不热。   这样如死水一般没有任何波澜的态度反而让宝婳心里很慌。   宝婳低声道:“二爷能将鲛珠让给宝婳么?宝婳可以拿别的东西来同二爷交换。”   梅襄客气而冷淡地说了句“抱歉”。   “我也需要鲛珠调养身体,怕是不能相让。”   宝婳闻言,眼中似流露出一丝忧色, “二爷的身子还没好么?”   梅襄听到她这句问话,忽然挑起了唇角。   他的笑容让人微微放松,宝婳却听见他说:“麻烦祝姑娘往后称我‘二公子’便足以, ‘二爷’不敢当。”   宝婳这时才发觉他的笑意只浮于唇角,他的眼底……仍是一片毫无感情的冰凉。   宝婳水眸轻颤,慢慢攥紧了手里的小帕子。   所以……他已经连二爷都不许她叫了么?   梅襄说罢便转身要离开,宝婳情急之下却一下子握住了他腰间那个锦袋。   那里面便是他方才放进去的鲛珠。   隗陌分明说他身体已经好了, 他只是不想给她而已……   宝婳意识到这点,更不想叫他立刻离去。   梅襄被绊住了脚步,垂眸扫了腰间那只细嫩的小手一眼,他顿了顿,随即头也不回地唤了管卢一声。   管卢上前,梅襄面无表情地说:“把这碍事的手给砍下来。”   管卢拔刀,刀锋出鞘半寸,便被人忽然抓住手腕强行按了回去。   他们身边不知不觉便来了第四个人,宝婳抬眸,瞧见了方才与人说话的祝九风。   “宝婳,松手。”   祝九风温声地对她说。   宝婳似对自己明抢的行为感到了一丝羞耻,委屈而又惭愧地松开了手指。   祝九风将她牵至身后,对梅襄道:“不如梅二公子让出这枚鲛珠如何?”   梅襄“哦”了一声,将那枚鲛珠取出,置于掌心。   “祝大人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祝九风并未接他这话,他便握着那鲛珠慢慢收紧手指,似捏豆腐一般,不费力气地合拢掌心。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笑着说出这句话,而宝婳也看到了他指缝里飞出去的细灰。   宝婳脸色微微发白。   “若再有下次,我手下粉碎的,可就不是这枚鲛珠了。”   梅襄侧眸极为无情,宝婳忽然觉得手指也隐隐作痛一般,忍不住攥紧了身旁人的衣袖。   祝九风焉能听不出他的言下之意,只将宝婳冰凉的小手纳入掌心,微笑安抚:“莫怕,哥哥在这里,谁也伤不了你半根头发。”   这话只换来梅襄一声冷笑,管卢便随他离开。   然而宝婳却看得分明,他纳入掌心的……分明还有半颗。   他并没有完全毁了那鲛珠?   祝九风带着宝婳乘着马车回府。   途中见宝婳心不在焉,他关心了两句,宝婳才轻声道:“倘若日后我恢复不了记忆了怎么办?”   祝九风温声道:“怎么会呢。”   宝婳看着他,目光却一下子凝到了他眼角那颗泪痣上,微微失神。   隐隐约约间,宝婳觉得自己以前应该也很喜欢他这颗泪痣,这样看着竟也能找到几分熟悉的感觉。   她正要走神,却发觉手指一热,宝婳回过神来,才发现祝九风竟托起她那只划伤的手指在唇边贴了贴,他垂眸看向她,“还疼么?”   宝婳有些害羞,缩起手指连忙摇头。   祝九风见她颇不自然的样子,笑问:“你怎么了?”   “我……我就是有些头晕。”   宝婳胡乱地寻了个借口想要敷衍过去。   她和她的哥哥,从前也真的是这样……这么的亲密么?   她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不需要人吹吹伤口,或者亲一亲伤口安抚……   她正胡思乱想着,却不想下一刻他却握住她的后颈,轻轻地将额头抵靠在宝婳的额上。   他的眼中没有一丝的杂念,感触到宝婳的体温,便温柔地说:“你的体温似乎是有些热了……”   宝婳呼吸都微微一窒,竟从未想过他会与自己这般亲昵贴近。   “哥哥……”   她绵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音,似乎无措极了。   祝九风笑着放开了她,随即若无其事道:“宝婳,你回来以后,似乎变了许多……”   “哥哥这样对你,你已经不喜欢了吗?”   宝婳脸上烫得很,她有些结巴道:“我们……我们从前也这样吗?”   他看了看窗外,仍是维持着温润得体的笑容,并不觉得哪里不对。   “是啊,我们是兄妹,自然应该亲密无间。”   宝婳觉得不是,不是这样的……可她嘴里却下意识地想要说出个“是”来。   这令她愈发觉得十分惶惑。   她抿着小嘴,目光又忍不住落到了他那颗微微妖异的泪痣上,隐隐发觉自己似乎想要习惯性地对他顺从,想要认可他的所有……   她不由地也转开目光,朝外面看去。   “哥哥,你上回说……我还有个哥哥是不是?”   她胡乱地寻了另一个话题出来。   “是啊,你确实还有一个哥哥。”   祝九风并没有再回避这个问题。   “那他叫什么?”   宝婳忍不住问道。   祝九风说:“他叫……”   他才说了两个字,马车却忽然一个急刹。   宝婳没有防备,若不是他及时将她捞到怀里,只怕也早就摔了出去。   宝婳吓了一跳,却听他沉声问车夫情况。   “是……是大将军路过。”   外面的车夫似乎有些惶恐。   祝九风神色变了变,缓缓抬手将侧窗帘子掀开。   宝婳便瞧见一人骑在马背,来到了窗前。   这是个身形魁梧的男人,穿着深色衣袍,肤色也与京中矜贵的公子们截然不同,那种麦色的肤色显然只有常年在日光下照晒才会有的。   这人五官深邃,握住马缰的手掌粗大有力,与常人极为不同。   宝婳被他的目光注视过,周身竟不由得绷紧。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可他的目光颇具威压,甚至周身隐隐流露出杀伐之气。   “祝九风,你找到绣儿了?”   祝九风眯了眯狭眸,“这不是镇边大将军吗?”   他笑着对宝婳道:“宝婳,他就是你的大哥,你快叫他一声大哥。”   宝婳迟疑得很,并没有开口。   马车外面那人目光掠过宝婳,见她似乎惊怯得很,便又将目光挪回祝九风的身上。   “你如今这样,绣儿不适合呆在你的身边。”   “大哥为了功名利禄,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的人,难道就适合了吗?”   那人沉声说:“你记住,我迟早会亲手将你从这个位置上拉下马来。”   他说完便打马离开。   祝九风见他远去,令车夫重新出发。   宝婳茫然无比。   他揉了揉眉心,笑说:“宝婳,你这张嘴,一定开过光吧?”   “祝家除了你我之外,第三个就是他。”   宝婳的神情慢慢地变得不可思议起来。   她没有记错,方才祝九风唤那人一声“镇边大将军”。   宝婳不知道镇边大将军叫什么,但当初平定谋逆,匡扶帝位的两大功臣,一个是祝九风,另一个则是被人传得英勇无比所向披靡的镇边大将军。   宝婳从来都没想过,这两个人,竟然会是兄弟。   “为什么啊……”   宝婳心里的疑惑几乎都要堆成了小山。   “你是想问,为什么他是高高在上的大将军,而我却是鼎山王养子,你却沦落成了别人府里的奴婢吗?”   祝九风轻叹,“大概是因为我们的大哥是个自私又冷血的人,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罢……”   “你知道么,我们失散那一年,你还不过是个小娃娃而已。   我们兄妹三个从人贩子手里逃出来,那些人贩子就在后面穷追不舍,路上大哥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我先去挡住人贩子。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带着你逃走……他当时许下一个极动人的承诺,他说一定会回来找我。”   他似沉浸到了往事里,眸色愈发晦暗不明。   “可他抛弃了我,欺骗了我,我用了些办法在那里等了他半年,他都没有回来过啊。”   他说着又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同其他人很是不同。   他笑得永远都不会过分夸张,往往都恰到好处保持着一种叫人舒服而又不失礼数的范畴之内。   换句话说,不论什么时候,他笑起来都是一个模样,唇角都是扬起了相同的角度,从无例外。   “倘若仅仅这样也就罢了,可老天却赐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在路上遇到了行军的队伍,为了活命,为了得到这个机会,他就把正在生病的你也弄丢了,他自己踩着你我的命运,层层攀高,从此风光无限。”   “你我当初不过是他向上的踏脚石罢了,你听见了,他想要我去死呢……”   宝婳蹙着眉心,听着这些,心口揪起来一样,含着泪光道:“他真坏……”   朱九风注意到她,这才微微一笑,“答应我,别恨大哥。”   “为什么?”   他这样说,让宝婳又是不解。   “因为他虽然不喜欢我这个弟弟,但这么多年来还是很记挂你的,所以宝婳,到时候,帮我求求情,不要让他杀死哥哥好吗?”   他抚着她的头发,声音半点也不含惧怕。   可宝婳却还是感到十分心疼。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哥哥的。”   他似疲累般将下巴垫在了宝婳羸弱的肩上,缓缓勾唇,“宝婳,你真是我的好妹妹啊。”   宝婳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只当他是在寻求安慰。   她当下想从前她定然是见他太可怜了,才没留神与他保持距离。   可如今她知晓了缘由,自然也会好好地与他商量,往后他们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   宝婳想到自己与他的初见,那时他就很惨了……   她也终于明白他先前为何从不愿与她提起另一个哥哥了。   回府之后,宝婳便将鲛珠能治秋梨嗓子的事情偷偷告诉了秋梨。   秋梨却似乎有些不大高兴。   她与宝婳比划了半天,宝婳才明白她的意思。   “你不想叫哥哥知道这件事情吗?”   秋梨点了点头。   宝婳道:“那我就不叫哥哥知道,只是若真有机会治好的话,你莫要拒绝我的心意好么?”   秋梨迟疑着,见她目中含着恳求,便点了点头。   宝婳这才松了口气。   待隗陌来府上为她定期诊治,宝婳便将今日的事情也告诉了他。   “二爷是真的很生气么……”   她有些没精打采的,显然今日十分不顺。   隗陌说:“你没想办法哄哄他吗?”   宝婳说:“我是想了的。”   她给他看自己的手指,轻道:“我把手指都弄破了,可二爷也没有反应。”   隗陌惊叹道:“那二爷他没纡尊降贵来哄你,可真是他的损失。”   宝婳被他这么一说,慢慢地反应了过来。   她忽然有些害臊起来,忙将丢人现眼的小伤口又缩了回去。   “真是对不住……”   她面露惭色,愈发讷讷,她怕是被他哄习惯了罢……   隗陌觉得她会这样习惯也不奇怪。   真正奇怪的是梅襄那个狗东西。   把这小傻子当心肝肉疼,疼完之后再被她气到吐血。   虽然他同宝婳说,误打误撞的刺激法子是很成功。   可她气得梅襄吐血也是真的。   不然焉能有奇效?   “隗先生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宝婳搜索枯肠,愣是没能想到一个合适的主意。   隗陌见她问自己,似得逞一般问她:“你想要我帮忙?”   宝婳点头。   “好吧,到时候我替你安排着,你要乖乖听我的话。”   他对自己的主意十分自信。   宝婳不由地也相信他,连忙点头答应。   隔几日,宝婳便假装要上街添置东西,带着屋里伺候的春桃出了门去。   宝婳进了一间医馆,春桃外头候着,宝婳便进到里面瞧见了隗陌。   隗陌将她从后门带走,与她上了马车,交代她道:“到了地方,二爷的车子应该就坏在了路上,你到时候就假装被土匪追,你去找他救你的小命。”   宝婳有些紧张,“他要是见死不救呢?”   隗陌说:“那也不打紧,那些土匪都是我花了十两银子找人扮的。”   宝婳看着他,微微仰慕,“隗先生……你真有钱。”   隗陌话忽然就哽在了喉咙里。   他没想到,有一天他被人仰慕不是因为医术,也不是因为他聪慧过人。   而是因为他花得起十两银子。   “乖,哄好了二爷,你以后也会跟我一样有钱的。”   她有那么有钱的哥哥,和那么有钱的二爷,她怎么看上去就是这么穷酸呢?   隗陌觉得穷病难医,这话真是不假。   “二爷,马车坏了。”   路上,管卢同车夫仔细检查了一遍,最终得出这么一个结果。   梅襄问他,“什么时候修好?”   管卢说:“问题不大,车夫说要不了一刻的功夫。”   梅襄不再开口。   只是这时远处突然跑出来一伙人。   那伙人做出凶神恶煞的表情往这里跑,却并不是冲着梅襄他们而来。   而是冲着他们前面一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去的。   五六个魁梧汉子,愣是追不上小姑娘纤细的两条小腿。   路上宝婳绊了一跤,眼看着汉子就要追上了,他们却十分尽责地停下,“小心前面有诈!”   宝婳擦了擦汗,松了口气,赶忙又往前跑去。   终于好不容易看到了梅襄同那辆正在被修理的马车,宝婳终于抖着声音,喊了句“救命”。   梅襄站在那里不动。   宝婳气喘吁吁地停在他的面前,眼角勉强泛出泪花,扯住他的袖子,“二爷,我……我遇到坏人了……”   “坏人?”   梅襄缓缓开口,将这两个字好生地在口中咀嚼了一遍。   宝婳泪眼朦胧地点头,她的手腕上还紧紧地缠了两圈麻绳被捆起来了呢。   梅襄下一刻便吩咐管卢去将那些人解决。   宝婳见他竟没有见死不救,心下微微欣喜。   不愧是隗先生的计谋,竟一下子就成功了……   车夫动作麻溜,修好了马车便忙将人请上马车。   宝婳跟着梅襄上了马车后,见马车直接离开,又迟疑道:“管大哥呢?不等他吗?”   梅襄并不答她。   宝婳这时才发觉他的脸色仍有些奇怪。   宝婳讪讪地递出手去,有些不安的模样,“二爷帮我解开好么?”   “解开?”   梅襄缓缓露出冷笑,“祝姑娘难道以为我是个好人么?”   宝婳愣了愣。   “我就是想知道,绑架了祝姑娘,令兄能出多少钱来赎你?”   宝婳惊得樱唇微张。   他这是,要把她转手卖了?   他这样,哪里有一点软和的意思啊……   宝婳感到微微的挫败,这时候马车颠簸了一下,她忽然又生出个主意。   梅襄下一刻就瞧见她假得不能再假的假摔,挨挨蹭蹭地倒在了他的腿上。   她睡在他的腿上,偷摸地看了他一眼,见他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   宝婳似个猫儿一般,拿脑袋蹭了蹭他,语气愈发绵软,“二爷,我那天不是有意咬二爷的……其实我打心底便喜欢着二爷,舍不得二爷。”   她漂亮的水眸似猫儿般,柔妩讨好地凝着他。   “宝婳心里真的疼着二爷……”   她蹭着他腿,忽然发觉脑袋似乎硌到了什么,却被他一把抓了起来。   梅襄浓黑的眸看向她,终于慢慢地对她开了口:“你那时候那么绝情,说什么喜欢都是假的了。”   宝婳连忙解释:“不是的,我只是不想看二爷被打,二爷背上一直为了宝婳受伤,宝婳疼得心都要化了呢。”   “你觉得我还会相信你么,婳婳?”   他冷静俊美的面庞,没有一丝动容。   可宝婳一听见他叫自己婳婳,便觉得自己还是他的婳婳。   她眼睫微颤,便忍不住抚着他的心口,“二爷别气,宝婳往后真的不会再惹二爷生气了……”   她的手一下子被他握住。   “是么……”   他的瞳仁幽黑无比,“可我却感觉不到你对我的喜欢。”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为了鲛珠来骗我的?”   宝婳一半的心思被他戳中,慌得忙转开杏眸。   她过了会儿才看着他,小声道:“不是二爷想的这样。”   可梅襄显然并不信她。   宝婳不免急了,有些委屈道:“二爷要我怎么做才能相信?”   梅襄眸光微转,“你要证明给我看么?”   宝婳点头,莹莹杏眸里满是诚恳。   “那好……”   他轻轻地将话递到她的耳边,声音难得冰消雪融一般,多出几分柔意。   宝婳正想答应下来,却忽然僵了僵。   “二……二爷?”   宝婳的声音都有些变了。   梅襄扫了她一眼,随即冷笑,“果然还是在撒谎。”   他不再看她,叫宝婳急得愈发无措。   “可是……”   她“可是”了半天,最后都要急哭了,才同他低声道:“可是这样一来,会被旁人听见的……”   “不会的。”   梅襄温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凉意。   “……倘若叫他们听见了,就割了他们的耳朵。”   他用着最温柔的声音,却说着最残忍的话给她听。   宝婳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只觉得他是真的很难哄了……   “二爷……”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又软又娇,含着央求,想叫他那颗心软化下来。   梅襄显然并没有从前那么好的耐心。   “你这双手真是愈发的纤嫩秀丽了……”   昏暗的车厢内,他的神色实在是捉摸不透。   他握着她那双手打量,道:“二爷可以答应不碰你,但倘若你连这样都做不到,你又何必再费心哄骗我呢……”   ————————————   马车绕了长长的几个圈,最终终于在祝府前停下。   祝九风立在祝府门前,看着车夫打开帘子,宝婳被梅襄抱在怀里,似乎睡了过去。   春桃跟丢了宝婳,以后祝九风就得到了信,人在梅襄这里。   梅襄淡声说道:“婳婳她太累了。”   祝九风从容道:“真是劳烦了梅二公子。”   随即便吩咐身后一个仆妇将宝婳抱进府去。   祝九风目光掠过,却瞧见宝婳脖子上的吻痕。   那样一个位置,很明显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你利用她?”   祝九风声音温缓道:“也是,为了藏宝图的功劳,确实值得你下足血本去利用她。”   梅襄抬眸,与他目光交错,并未开口。   “其实那天那一幕戏非常有趣,可我后来回去想了想,有些想不明白……”   祝九风说:“你既然什么都料到了,又何至于要弄得那么凄惨的地步。”   他走的时候就已经觉得不对,非常不对。   因为他赢得太容易了。   原来,这是一出苦肉计啊。   梅襄勾着唇,神色散漫而餍足,“不然怎么能哄得婳婳对我逢迎讨好呢?”   祝九风轻笑:“可怜的妹妹,知道真相该有多伤心啊。”   梅襄轻道:“可有时候,她知道的真相,不一定就是你给她的真相。”   既然他们各怀鬼胎,能让宝婳信谁,自然是各凭本事了。   梅襄眼底积着阴郁与欢愉,指腹抹过唇角,带下一抹胭脂。   上面有宝婳的香气。   他唇角笑意更深,“祝大人,她还没有恢复记忆,她的心里没有你,只有我……”   “你该好好想想,你要怎么办才好了?”   他说完,然后回到马车上,招摇地从祝府门前离开。   马车消失不见,祝九风才慢慢收敛起笑容。   抛开藏宝图,他的妹妹确实很香。   当初他不也差点就真的被她迷惑了吗?   差点,就要相信了她天真的话,差点就……前功尽弃。 第40章   梅襄回到府上的时候, 管卢早已经将外面的事情处理干净。   “那些人,并不是正经的土匪,看起来像是些市井小民……”   梅襄抬手斟了杯茶, “我知道。”   这些拙劣而又幼稚的把戏,想叫人看不穿其实是件很难的事情。   管卢迟疑道:“二爷当初即便不放走宝婳姑娘不是也可以吗?”   他实在不明白梅襄既然仍是舍不下宝婳,为什么要有此安排。   梅襄的神情却淡的叫人看不出情绪。   “她的心不在我这里, 岂是我强留便能留得住的?”   宝婳的心一直都向往着失忆之前的事情,向往着自己的家人。   梅襄固然有的是手段可以锁她一辈子。   可时日越久,他的心思却愈发与从前不同……   哪怕她只是心中存着要离开他的念头, 都叫人无法忍受。   所以他不是没有给过她机会。   梅襄现在只想要她主动来找他,往后再离不开他。   但她若真的能头也不回地离开他了, 那她日后也不能再怪他没有给过她机会了。   他会慢慢地、一个一个地解决她身边的人。   到那时候他会用什么样的手段去对付她, 现在的他其实也并不清楚……只盼她莫要给他这样的机会去做出一些失控的事情来。   管卢忆及当日翠微斋的事情, 桩桩件件,其实梅襄早就知道。   宣国公府处处都是梅襄的眼线, 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宝婳是祝九风的妹妹只是一层窗户纸罢了, 他既不能伤她,索性便顺水推舟,一出苦肉计成全了她的念头。   他刻意放纵了这一切的发生, 唯一的意外便是他仍不可避免地被宝婳的态度所影响。   管卢隐隐发觉二爷如今竟在这件事情上越陷越深。   他也不能确定,这对二爷来说,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这厢宝婳在祝府醒来。   她的意识迷迷糊糊地, 接着便慢慢想起自己同梅襄在马车上的事情。   起初她并不愿意,好在后来他也终于退让了一步……可她却用了极长的事情去哄着他,哄到最后,她自己都累得在他怀中随着颠簸的马车睡了过去。   她起身来, 发觉身上的异样,脸颊渐渐发热。   春桃进来,低声道:“姑娘醒了?”   宝婳“嗯”了一声。   春桃说:“姑娘往后一个人可千万不要乱跑了,亏得大人他向来宽慈,这才没有怪罪奴婢跟丢了姑娘呢……”   宝婳想到这一茬,缓声道:“你莫要担心,今日我虽走丢了,但我回来后也会替你向哥哥解释清楚的。”   她并没有想要牵连到丫鬟头上。   春桃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转而说道:“奴婢给姑娘准备了热水,不如让奴婢伺候姑娘沐浴更衣吧。”   她说着要上前,却被宝婳拒了。   宝婳只说不习惯人伺候,说什么都不肯叫她靠近。   春桃只好就退到门外去等她传唤。   等宝婳沐浴之后,春桃收拾换下来的衣服时,却发现似乎少了一件粉色绣芙蓉的衣物。   “奴婢记得姑娘今日穿得是件粉色绣芙蓉的式样,怎就不见了呢?”   宝婳转过脸去,目光飘到窗外缓了缓,才同她道:“我不喜欢,已经将它丢了。”   春桃愈发得奇怪,这时秋梨进屋来,瞥见宝婳沐浴后肌肤微粉的模样,便挥了挥手让春桃退下。   春桃这才离开。   宝婳松了口气之余,见到秋梨才又想起自己今日竟把要紧事情给忘记了。   她哄了二爷半天,竟然忘了同他将鲛珠要过来了!   “秋梨……”   宝婳惭愧地唤了对方一声,秋梨却拿了一面小镜子给宝婳看,宝婳便一下子就看见了脖子上深深的红痕。   宝婳轻轻地“啊”了一声,恨不得将自己埋进墙缝里去。   她见秋梨不解地看着她,只能讷讷道:“被个虫子咬的……”   秋梨转身便去拿了个药膏过来,示意她虫子有毒,得防着点。   宝婳点头,心中幽怨地想大虫子长成二爷那样的,不毒就怪了呢。   晚上祝九风叫来宝婳一起用晚膳。   宝婳心虚地解释了自己白日里是怎么迷路的,又是怎么遇到梅二公子,这才叫他送自己回来的。   祝九风叮嘱道:“往后再出门时,你要知会哥哥一声,知道吗?”   他虽然笑着,可宝婳明显察觉到他今日的笑容少了几分真意。   她乖乖地点了点头。   祝九风见她不安,又笑着说:“过几日宫中设下宴席,到时候哥哥也要带你去,哥哥让人给你定做了一身漂亮的裙子,明天送到你那里,你再瞧瞧你喜欢不喜欢?”   宝婳又答应下来,甜软的模样无比纯良。   祝九风含笑抚了抚她缎子般柔软的头发。   不管怎么生气,他都是不能表露出来的。   毕竟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宝婳是个多么胆小的人。   他不急着同她追究这一切。   等到事情成了之后,往日里她的那些帐,他自然也是要同她一一清算的。   进宫之前,祝九风又寻了个嬷嬷教宝婳熟悉了一下宫中的规矩。   宝婳是一回生二回熟,等到第二次跟着哥哥出门时,她反倒没第一次那样紧张了。   这时候天色尚且还没有黑下来,夜宴也未开始。   待马车到了宫门,宝婳下了马车,便恰好瞧见了另一辆马车同时停下,车上也下来一人,不是梅家的二公子又是哪个?   宝婳看到对方,心口又紧悬起。   “二……二公子?”   梅襄路过她面前时,她下意识地唤了他一声,她避开了“二爷”这称呼,岂料他只是抬了抬眼皮扫了她一眼,便继续往前走去,仿佛与她并不熟稔。   宝婳脸一下便热了起来。   他怎还是这样的态度?   莫不是他还嫌她哄得不够到位……   这时祝九风与车夫交代完,亦是瞧见了梅襄经过。   宝婳见他看着自己的目光似有所思,忙转移了话题问他:“哥哥,咱们现在去哪里?”   祝九风手里执着一只精致的盒子,对她温声道:“先去一趟纤凝阁。”   宝婳不熟悉宫中,只管跟在他的身上。   他二人过去时,却见庭中一女子在舞剑。   宝婳曾见过女子轻摆水袖妖娆的模样,可此女子虽体态轻盈,却手持一把青剑飒飒生风,其形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她的剑势与寻常人的都有所不同。   锋利的剑芒闪过,却曼妙轻盈给人一种温柔似水的错觉,仿佛比舞姿更柔更妙,然而转瞬之间,那把剑却又破开重重温柔,剑势猛烈袭来,斩金断玉,削铁如泥,全然不在话下。   宝婳从未见过这般美丽的剑舞,竟看得有些痴迷。   待那女子停下,才叫人瞧见她那张嫣美的容颜。   她生来便好似有一股高贵之气,身姿纤柔玉挺,却冷若冰霜,令人不可轻易接近。   祝九风领着宝婳拜见对方。   宝婳跟着行礼,这才知晓对方乃是当今天子唯一的姐姐,玉善公主。   宝婳忽然间便明白了对方这份高贵美丽的气质从何而来。   “公主先前要的发簪在此。”   玉善身边一婢女接去转交。   玉善打开,里面正躺着一只通体碧翠无暇的玉簪。   她垂眸看了一眼,面上虽未显笑容,可目光却似融融春水一般,含着几分莫名温柔。   “为我簪上。”   她的声音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冷冽,轻柔得似雪软般,清泠的嗓音一下子将方才那股不可靠近的冰疏冷漠之感打破。   宝婳不由地看了祝九风一眼,却发觉他仍是淡笑的模样,但目光中却沉静无比。   “我很喜欢,谢谢祝大人的簪子。”   玉善照完镜子之后,轻声对祝九风道。   祝九风说:“臣分内之事罢了。”   “那么……”   玉善目光掠过他那张脸,随即道:“下一次便为我寻一双镯子来,就劳烦祝大人看看我这双腕适合什么样的。”   她的腕纤柔细腻,全然看不出方才舞剑的刚韧之姿。   “微臣眼光鄙薄,怕是难以为公主挑选出佳品。”   “我就是喜欢祝大人鄙薄的眼光,我的要求,祝大人听明白了吗?”   她的声音,温柔而不可抗拒。   祝九风笑了笑,答了句“微臣遵命”。   玉善终于看到了他身侧的女子。   玉善生在宫廷,见过美人无数,从低贱的仆人至后宫佳丽,各色的美丽她都曾一一阅见过。   可宝婳却生得粉雕玉琢,如画中走下来的美人,双眸含着柔雾一般,身段柔婉绵软,观之便如鲜嫩喷香的果子,那般可人,恍若能令人口齿生津。   “她是你的妹妹?”   她对这件事情,有所耳闻。   祝九风说“是”,让宝婳再度上前拜见。   玉善勾起唇,便自袖中取出一只不足巴掌大金狐狸赠与宝婳。   宝婳微微迟疑,并不敢轻易接受。   “祝大人?”   玉善看向祝九风。   祝九风这才开口:“既然是公主所赐,妹妹还不快些收下。”   宝婳这才双手接过,行了谢礼。   她抚着那纯金制成的小狐狸,心中对玉善的好感值几乎顷刻间便攀升到了顶峰。   这世上竟然真的会有人一见面就送别人这么大块金子。   宝婳感动的都要哭了。   “你喜欢就好。”公主淡笑着,又说:“你今晚带着她定然有诸多不便,便将她留我身边吧。”   祝九风未再拒绝,又叮嘱宝婳几句,便将宝婳留在了玉善这里。   夜宴将近,玉善领着宝婳入座。   宴席分为两列,一面女席,一面男席。   上位便是太后与天子。   从鼎山王造反至今,那些后续的事情至今才陆陆续续平息。   太后与天子设宴,为的便是再三嘉奖,力求君臣同心。   “你哥哥近来在府上一切都好?”   玉善忽然问道。   宝婳愣了愣,答她:“回公主的话,哥哥一切都好。”   玉善眸色温润,目光扫了对面的祝九风一眼,“你不必如此拘谨,我与你哥哥认识很久了。”   她这话让宝婳微微错愕。   宝婳不明白她的很久是有多久。   只是玉善也并未多言,端起酒杯便抿了几杯。   开席之后,宝婳吃得半饱的时候,身旁宫婢添菜时,忽然轻声对宝婳道:“姑娘,外边有人寻你。”   她说完便面色如常地离开。   宝婳惊讶地抬了抬眸,便瞧见了对面的梅襄。   宝婳心口微悬。   因为她瞧见他拿出了那日装着鲛珠的锦袋捏在掌心,便忽然起身离开。   宝婳忙也寻了理由,离席而去。   这时宴席过半前面正是热闹,半道上有人要净身洗手都不奇怪。   宝婳才出来时,便远远地跟着梅襄,心中还不解他今日待她的态度。   他却渐渐行到偏僻之地。   宝婳眼见四下无人,便轻提起裙摆追近了些,却发觉他忽然消失不见。   她正是茫然着,下一刻就被人捂住了嘴巴,一转眼就拖进了乌漆抹黑的假山石内。   若不是被捂住了嘴巴,宝婳险些就叫出了声儿。   便听见身后那人声音低沉地问她:“这是哪里来的小野猫,一副离不开人的样子……”   他捉住了她,声音也含着似有若无的愉悦,“莫不是已经忘了自己是有主人的?”   宝婳耳朵微热,发觉他又在说这些令人羞耻的话了。   “二爷,你别这样……”   “你不想问问我,今日为什么不理你?”   他口吻颇为散漫,只是酒席上不经意地听着那些男子对她的觊觎之声,竟也愈发坐不住了。   宝婳的香娇玉嫩和她身为祝九风妹妹的身份,如同双重诱惑重叠在了一起,叫那些贪图美色又贪图名利的男人盯着她都几乎要流下口水。   她现在可是个抢手的香饽饽了。   “二爷是不是还是不相信宝婳,就像那天……二爷还想叫管大哥剁了我的手呢?”   她不知道旁人如何垂涎着她,只委委屈屈的,反倒一下子将他的坏全都想了起来。   “你那么狠心地伤我的心,难道我连狠话也说不得么?”   她实在娇气,在他这里半点委屈都不肯受。   宝婳摇头,觉得这里随时都会有人路过,便软声求他,“二爷,将鲛珠让给宝婳吧……宝婳拿旁的东西来与二爷做交换好么?”   梅襄自她身后将她抱在怀中,手指把玩着她秀丽的乌发,漫不经心地问她:“你要拿什么来换?”   他不说这话也就罢了,说起这话,便叫宝婳想起自己被他带走的那件衣物。   她似埋怨一般,低声道:“二爷也没少拿我的东西,莫不是二爷自己都给忘了……”   梅襄嗓音幽幽,“那你倒是说说,二爷拿了你什么东西?”   宝婳脸热,她向来都是个薄脸皮,当然说不出口。   “你这样聪明,怎么会不明白,倘若得到了二爷的心,二爷的一切就都是你的了……”   他叹了口气,发现她真是傻的可以。   知道鲛珠是个好东西,也知道要同他要。   这样反复软磨硬泡,却不知道讨好他才是最直接的法子。   她这样的,他就算是手把手教她怎么才能讨好自己的办法,只怕她都只会羞到缩回她那乌龟壳里。   一口一个交换,说得倒是公公正正的样子。   他若真开出了条件给她,只怕将那些剩下的鲛珠硬塞到她手上,她也不敢拿了。   “二爷……”   宝婳见他神色愈发叫人看不透了,“二爷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他轻笑一声,低下头去寻她的唇。   宝婳见他在这假山里也敢胡来,赶忙挣扎起来。   岂料外面忽有两串脚步声经过,一个太监同一个宫婢似在讨论着什么事情,两人缓缓经过。   宝婳紧张得掌心生出冷汗,着实不敢发出半分动静。   待外面的人远去之后,她才极力地推开他。   “二爷……”   她眸里含着水雾,语气嗔怨。   “婳婳,给二爷亲亲,二爷便放了你。”   他抚了抚她紧张得微微汗湿的发,轻柔的声音却恍若含着几分阴郁,“你离开二爷的每一天,每一个夜晚,甚至每一个时辰……往后都是要偿还的。”   “如今,只是要你先付出利钱罢了,二爷这样待你,已经很是仁慈……”   过了许久,宝婳终于回到了席位上。   她想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却蓦地瞧见下面还有个系带没有系好,赶忙颤抖着手指趁着没人瞧见的时候偷偷系上。   “我方才让宫人去寻了寻你。”玉善说道。   “我方才迷路了……”   宝婳的声音似有些沙哑,听上去很是可怜。   “你哭过?”玉善打量着她,发觉她眼角也红红的。   宝婳眼睫颤了颤,满是心虚地嗫嚅道:“我就是太急了,就……就急哭了……”   玉善笑着抚了抚她的头发,发觉她的发簪也歪了一两根,又顺手替她扶正。   “你不用急,宫里虽大,但走丢了也不会找不回来的。”   她显然并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妥的地方。 第41章   宴席散时, 早已是深夜。   祝九风饮了些酒,难得沉默。   回途路上,他目色沉沉地看着宝婳, 像是熏醉后失神,又像是在宝婳身上看出了什么。   宝婳总觉得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心事一般,让她颇是不安。   她想了想, 轻声将玉善的话说给他听。   “玉善公主说与哥哥很久以前便认识了。”   祝九风眨了眨眼,又好似回神一般,漆眸中缓缓镀上一层温润。   “是啊, 她今日的剑舞的可好看?”   他笑着问她。   宝婳点头。   他说:“别看她是个公主,可她师从青霓山剑宗门下。”   宝婳又是惊讶又是羡慕, “公主竟然是个剑客吗?”   他笑说:“反正我没有见过比她用剑更厉害的人了。”   宝婳微微羡慕, “她真厉害。”   她想了想, 又忍不住问:“哥哥喜欢她吗?”   宝婳虽不能确定什么,可玉善公主对祝九风明明十分不同。   祝九风笑, “你吃醋了吗?”   宝婳不解。   祝九风说:“你从前听到这些,可是会吃醋的。”   宝婳心口似急跳了一下, 一下就消了音。   她觉得他这样说很奇怪……   她为何要吃醋呢?   难道她是个十分霸道的妹妹……竟容不得有人喜欢自己的哥哥?   晚上回去之后,春桃伺候完宝婳之后,宝婳便要秋梨陪着自己。   待春桃下去休息, 宝婳这才从枕下摸出今日从梅襄那里得来的锦袋。   宝婳打开,里面便装着一块鲛珠碎片。   她拿出来,发觉底下还有一张纸条, 上面却是梅襄三日后约她相见的地点。   宝婳想到他今日那样荒唐的行径,脸颊又忍不住烧红,趁着秋梨过来前赶忙将纸条放到蜡烛上烧了干净。   待秋梨过来时,宝婳便将那鲛珠碎片给她。   “我一直寻到鲛珠了才敢同你说, 隗先生是个神医,他说这个磨成粉吃了,哑巴都能开口说话。”   秋梨问她哪里来的。   宝婳吱吱呜呜地也羞于同她坦诚自己和二爷的那些事情。   她敷衍几句,便催着秋梨快些将此物碾碎服下。   秋梨迟疑着看着四下无人,这才答应了她。   待秋梨服用之后,宝婳问她有什么感觉。   她却什么反应都没有。   宝婳微微失望。   “也许明天早上才会有反应呢,你今晚上早早睡去,明天兴许瞧出来效果。”   秋梨点了点头,又替她掖好被角。   她要起身,宝婳却忍不住将她拉住。   “秋梨……”   宝婳水盈盈的大眼睛凝着她,似有些不舍,“今夜你就睡我身旁,我想明日一醒来,就看见你对我开口说话。”   她实在太期待这件事情发生。   可秋梨的眸底却好似夹杂着一丝讳莫如深,她迟疑片刻,仍是笑着点了点头。   夜里宝婳睡得香甜。   秋梨替她捂暖手脚之后,便轻轻翻了个身,背对着宝婳。   床前落了层淡淡月华,叫她联想到了从前不少的事情。   须臾之间,她觉得嗓子好像有些热,又好像是她心理产生的错觉。   她按了按喉咙,阖上眼睛,很快也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宝婳醒来后,便满怀期望地看着秋梨。   秋梨张了张嘴,尝试了几次都没能发出声音。   宝婳眼眶微酸,心里积攒着的那些惭愧又像潮浪般,一个大浪拍了过来,叫她沮丧自责得不行。   秋梨将她搂在怀里轻轻安抚,示意她没有关系。   宝婳说:“等我见着隗先生了,还是会请他想想办法的。”   秋梨替她抹去眼泪,极想告诉她什么,却又生生止住了。   许多事情,就像宝婳这份记忆一样,并不是知道了才是好的。   同祝九风的愿望不同,秋梨并不希望宝婳能恢复记忆。   宝婳在府里焉巴了几日,好不容易见到隗陌,才又说起这件事情。   隗陌前几回在她的恳求下也曾帮她看过一眼秋梨。   那女子的嗓子不应该没有反应。   他想了想说:“大概是分量不够吧,回头你寻个机会去同二爷将剩下的也要过来就是了。”   宝婳迟疑,这才想起梅襄那张字条。   她忽然有些心虚起来。   他那三日之约她压根就没放在心上,也没有想过要去……   “隗先生,那,你能帮我约二爷吗?”   隗陌笑说:“你这丫头可真是实在,二爷对你有用你就想方设法见他,对你没用你就一脚踢到了旁去。”   宝婳被他说得面红耳赤,连声解释:“不是的,我就是……”   就是什么,她竟也解释不出。   隗陌挑了挑眉,同她说:“二爷他叫我带话给你,这回若再不去见他,他就要进这祝府大门来亲自找你了。”   宝婳听到这话,羞得目光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好。   等到这日下午,宝婳便刻意趁着祝九风不在府上的时候,同管事说了出门的事情。   “大人交代过了,姑娘要出门可以,不过要带上春桃和两名侍卫才行。”   宝婳答应下来,这才借此机会出了府去。   宝婳同梅襄见面的地方是在一家茶楼的隔间里。   外面跟着宝婳的人一点察觉都没有,宝婳在隔间里却正被人掐着下巴说风凉话。   “婳婳这般势力,用完就要一脚把人踹开的本事,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梅襄的声音有些阴冷,显然她上回没有出现,令他很是不满。   “二爷,不是婳婳不想见你……”   宝婳有些羞赧,“二爷每次都要在不正经的地方做那些事情,我觉得不好……”   她说到最后,声音竟愈发低了下去,似蚊吟一般。   梅襄冷笑,“本来做的也不是什么正经事情,为何要在正经的地方做?”   宝婳顿时一哑,竟觉得有些无言以对。   “二爷这都是歪理……”   她说不过他,心里反而还泛出了委屈来,便生气地扭过身子去,不想同他说话。   她等了一会儿,没见他吱声,便又偷偷回头去看他一眼,语气有些别扭道:“二爷怎不哄哄我?”   梅襄终于忍不住挑起唇角,顺她的意,“那婳婳再给二爷一次机会好么?”   宝婳立马摇头,“不好,既然二爷没有鲛珠,我便要走了。”   只她才起身,便立马又被他勾回怀里去。   他轻笑着说:“都给你就是了,省得你又怪二爷不疼你了。”   他又递给她一只锦袋,宝婳这才对他有了好脸色,小嘴也甜软了些,“二爷真好。”   梅襄望着她不语,宝婳忸怩了一下,便在他脸颊上香了一口。   宝婳发觉他的目光幽幽得十分吓人,赶忙赶在他动了念头之前,开口道:“下次二爷再叫我,我定然会早些出来的。”   宝婳甚是诚恳地同他保证,生怕他下一刻提出来要在这茶楼里同她做些什么。   梅襄松开了她,喝了杯冷茶,“二爷这次可以不碰你,只是你也要听二爷一句劝。”   宝婳看向他,便听见他对自己道:“你莫要相信祝九风。”   他这话让她微微一怔。   梅襄又说:“他并没有将你当做妹妹,待你也是别有所图,你若信二爷,便听着就是。”   他打量了宝婳一眼,见她神情十分迟疑,便知她心中早有疑根。   这样就足够了。   他并不是真的需要她相信他什么。   只要她怀疑祝九风,那么祝九风迟早便会在她面前露出马脚来。   宝婳回去路上,难免便顺着梅襄的话想到了许多与祝九风之间的事情。   即便她没有恢复记忆,但也很清楚……她与祝九风的兄妹关系似乎并没那么简单。   入夜,春桃伺候宝婳歇下之后,便去了祝九风的书房。   她将今日偷听来的要紧话都说给了对方听去。   “奴婢按着大人的吩咐,之后凑过去听,只听见那位梅二公子说着大人的坏话。”   “挑拨离间么?”   祝九风笑,“这老套路真是百用不倦,不过不止他一个人会用就是了。” 第42章   这日恰逢休沐, 祝九风在府上陪着宝婳,领着她在书房里写几个大字。   他自身后将她围住,那种亲昵的距离, 让宝婳极其不安。   “不过是将从前做过的事情重复了一遍,你再想不起来,哥哥真是要急坏了啊……”   他慢慢将她放开, 似乎有些失望。   宝婳心中那根弦却又渐渐拉紧。   她现在满心的惶惑,竟不再像从前那样期待着记忆恢复。   “哥哥待会儿要出府应酬,你乖乖的在府里, 有什么要紧事情就叫人去告诉我一声好么?”   祝九风温柔地抚了抚她发顶,见她愁苦, 一时也不忍再逼迫于她。   宝婳乖乖地点头, 便离开了书房。   回去路上, 宝婳心里却总不由自主地去想梅襄同她说的那些话,还有往日里祝九风对她过分亲昵的举动。   尤其是今日, 他又说了一遍,这样的事情, 竟是他们从前做过的……   春桃见长廊尽头便是台阶,正要开口提醒宝婳当心脚下,岂料宝婳便一下子扭了脚踝, 摔了下去。   春桃脸色一变,忙上前去扶她。   宝婳额头撞得一片通红,疼得杏眸也眯了起来。   她脑袋竟好似针扎的一般, 一阵刺痛。   春桃连喊了她几声她都毫无反应,吓得忙将她扶起送回屋中。   电光火石间,宝婳的脑袋里却忽然浮现了另一端陌生的画面。   宝婳怔住了。   春桃生怕她有所损伤,忙去烧了热水。   秋梨坐在宝婳身旁, 仔细打量了一眼,见她额角微肿,似乎也并无大碍。   然而宝婳却忽然回过神来,抓着她道:“秋梨,我……我方才好像想起了什么。”   秋梨错愣。   “我方才想起来一个场景,是我自己挖了个坑,立了个碑,上面写的是……”   她说着眸中微微迟疑,“是‘绣儿之墓’。”   秋梨瞳仁骤然一缩。   宝婳呢喃道:“我还往里面丢了一样东西,那个东西好像是……”   秋梨立马捂住了她的唇。   宝婳却微微兴奋,隐隐意识到这是个十分重要的东西,“我想要去告诉哥哥……”   “不要去!”   宝婳正是激动之时,忽然听见一道清丽的女声。   她愣了愣,抬眸看向秋梨。   秋梨抿了抿唇,垂眸又说了一遍,“宝婳,你不要去。”   “你的嗓子……”   秋梨抚了抚嗓子,似有情绪在眼底翻涌不断,最终化为一片沉寂。   “你为我寻的鲛珠,第一次的时候便极为有用,第二次……我也是为了安抚你,才又服了一遍。”   宝婳愈发的不解,“为什么?”   秋梨收紧了手指,隐忍道:“因为,我的嗓子是被祝大人毒哑的,并不是你。”   “你大概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才会被他骗得团团转……”   秋梨柔静的目光落在宝婳的脸上,“宝婳,你之所以离开他身边,恰恰就是为了我,你是因为他毒哑了我之后,你才偷了他身边一样很重要的东西,你带着这个东西离开了府里,为的就是要拿这个东西,同他交换我。”   宝婳向来天真,那时竟将卑贱的秋梨同那藏宝图相提并论。   由此可知祝九风当时有多么的愤怒。   “秋梨……”   宝婳从来没有想过,秋梨口中的真相,竟同祝九风当初告诉她的事情差了十万八千里。   倘若秋梨的话是真的,那么……   颠倒黑白之时,祝九风又是如何做到含笑从容淡定,叫人信服至极?   “宝婳,对不起。”   秋梨慢慢松开了她,眼底流露出一丝哀伤之意。   宝婳不仅不欠她,反而还为了她的事情,一再涉险,失去了记忆。   她就像个懦夫一样,龟缩在这府里,何其的懦弱不堪?   宝婳看着她那双眼睛,心口竟也一阵刺痛。   随着这份刺痛,她似乎又能艰涩地窥见到某些画面。   一些似曾相识的场景。   在她的脑海中,也是穿着红色裙袄那日,她急促地跑来秋梨的房间。   她看到秋梨再也不能开口说话,那股莫名的难过竟挤压在她心口,令她几乎都要喘不上气。   “为什么……”   宝婳竟十分惶恐。   对那些已经发生的、却仍未为她所知的事情,感到惶恐。   “我偷了哥哥什么东西?”   秋梨并不打算瞒她,“他早些年一直在筹谋算计,他并不看好鼎山王,所以偷了鼎山王一张藏宝图。   他原本可以提早将此物交给天子,以最快的速度投靠天子,我却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你竟偷走了这件东西。”   “你坏了他的大计,所以,他怎么可能轻饶了你呢?”   他现在的好,自然也全都是假象。   秋梨今日的话,就像将所有零散的珠子渐渐串到了一起。   让宝婳忽然就明白了些。   所以,哥哥他一直都盼望着她能恢复记忆。   他那样的急切,是为了……那份属于鼎山王的藏宝图?   宝婳捏了捏掌心,发觉不知不觉中,她竟听得一身冷汗。   这时春桃回来,端着热水甚为心慌地上前来要给宝婳擦脸,竟也没有留意到屋中的异样。   “姑娘,你可不要吓奴婢,若你有个什么好歹,大人他再是好脾气也绝饶不了我的……”   宝婳神情恍恍惚惚的,看上去让人很是担忧。   “你不必怕,这件事情也不必告诉哥哥,我就是累了。”   她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有气无力。   春桃点了点头,惭愧地为她擦了擦碰到的额头。   宝婳沐在阳光之下,忽然间却感到一阵冷意。   那种冷意并非是外面冷风渗透进来。   而是自宝婳的骨子里、心肝里升腾起的冷意。   她如今才意识到,原来恢复记忆找回来的不一定是亲人……也许还会是昔日付出极大代价才摆脱了的恶魔。   当天宝婳趁着无人之际,问了秋梨另一个问题。   她问秋梨祝九风是不是她的亲哥哥。   秋梨再三犹豫,对她点了点头。   宝婳想,这大抵是她经受了重重打击之后,唯一的慰藉了吧。   接下来这段时日,宝婳都有些恹恹的。   偏偏府外还有个梅二爷惦记着她,也不知怎么买通了府里一些无关紧要的仆人,频频往她这儿送信。   但祝九风并不准许她这些时日出府去。   他温柔地同宝婳承诺,“待过几日隗大夫给你瞧过之后,哥哥再放你出去散心好么?”   宝婳只能点头答应。   等这日隗陌又入府来,他仍是按着他那怪习惯将屋里的人赶得干净。   他正想同宝婳说话,岂料宝婳就直接开口就问他什么时候能恢复记忆。   “隗先生,即便哥哥他不委托你办这件事情,你也答应过我的,是不是?”   宝婳长睫扑闪扑闪,那双澄莹的水眸让他不由生出一抹心虚来。   隗陌摸了摸鼻子,心里自然没有忘记这茬。   “宝婳,你果真想要恢复记忆吗?”   宝婳十分坚定地点了点头。   隗陌吱吱呜呜敷衍她几句,这回竟就急着要离开了。   宝婳见他匆忙离开,心中也颇有些迷茫。   她如今忽然发觉,隗先生的态度竟也变得十分奇怪。   待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春桃忽然进屋来对宝婳道:“姑娘,大人那边请你过去一趟。”   宝婳未做多想,随着春桃到了祝九风的书房中,却瞧见不仅祝九风在,方才离开的隗陌也在。   “隗大夫,宝婳是我的妹妹,劳烦你将方才的话,对着她再说一遍。”   祝九风噙着笑容,对他说道。   隗陌看了看身后两个凶神恶煞的人手里的刀,又看了看桌上为他准备的三杯剧毒无比的毒药,擦了擦虚汗。   “哥哥,这是怎么了?”   宝婳甚是不解。   “我不查还不知道,一查竟吓了一跳,这样一个大名鼎鼎的神医,他竟是梅二公子的人。”   祝九风噙着笑,问宝婳:“你可知道此事?”   宝婳心虚无比,摇头,“不……不知道啊,竟还有这种事情。”   隗陌痛心疾首地看着她,发觉她一点骨气都没有,竟然敢不承认。   “隗大夫,快些说吧,毕竟神医的命,也只有一条吧。”祝九风微笑道:“亲手毒死一个神医,想来这种事情做起来也一定会很让人有成就感。”   隗陌咬了咬牙,道:“这个……”   他才拖了两个字,身后两把刀“刷拉”一声,一左一右架在他两边。   隗陌面色一变。   倘若他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他当初又怎么可能会被七年前梅襄那个毛头小子给拿捏住了呢。   “咳,也是二爷让我不要立刻去治好宝婳的失忆。”   出卖的话,瞬间脱口而出。   祝九风微笑着,对于这种识抬举的人向来都很有好感。   “为什么呢?”   隗陌说:“因为宝婳记忆里有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二爷他不想让这件东西落到祝大人的手上,可宝婳的失忆也许要与旧人重逢才更好受到刺激,所以,二爷他才先放宝婳回来,想等宝婳在祝大人这里有了进展,再……再说。”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你们家二爷从一开始不折手段地将宝婳留在身边,就是为了利用她?”   隗陌听到“利用”二字,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   再往下说,他就算活着回去了,会不会也死在了梅襄手里?   宝婳听他二人的对话,却慢慢怔愣住。   原来是这样吗?   即便隗陌话中没有明说是为了什么,但结合秋梨先前告诉宝婳的事情,宝婳也猜到了。   所以,二爷同她哥哥所图谋的都是同一样东西么?   “哥哥……”   宝婳上前半步,回头又看了隗陌一眼,对祝九风道:“放了隗先生吧。”   “我今日才明白过来这一切……”   宝婳的语气听上去好像有些失落。   祝九风抚了抚她脑袋,道:“傻妹妹,我也不想为难任何人,只是不想你上当受骗罢了。”   宝婳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我一定会好好想清楚这些事情。”   祝九风眼中露出满意之色,这才让人放了隗陌。   当天夜里,宝婳怎么也睡不着。   半夜,秋梨又起身来,摸到宝婳的床边,习惯地要替她盖上被子。   却一下被宝婳握住了手腕。   “秋梨……”   “宝婳,你怎还没有睡?”秋梨诧异。   天都要亮了,难道宝婳一宿都没有合眼?   宝婳轻声道:“我睡不着,我今日一直在想一件事情。”   她说着便将白日里的事情也告诉了秋梨。   “所以,那位梅二公子,也许也是图谋那张藏宝图?”秋梨亦是茫然。   宝婳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秋梨,你说我先前想要带你离开哥哥的是不是?”   秋梨点了点头,“是啊,宝婳,当时你若没有产生那样的想法,至少当下,也一样会过的很好。”   宝婳摇头,“秋梨,即便我如今没有了从前的记忆,我也想先带你离开……”   乖乖地听从哥哥的话恢复记忆,将东西交给哥哥,还是乖乖地顺着梅襄的心意,最后恢复记忆将东西落到他的手上……   他们为了这些,都是在算计着她么?   宝婳觉得自己真的需要好好想想,自己该何去何从。   “没用的,宝婳,事情没那么简单,照你这么说,如今除了祝大人以外,还有一个宣国公二公子也盯上了你,我们怎么离开的了呢。”   秋梨的声音很轻,也并不抱任何希望。   宝婳却轻轻地握住她的手,“秋梨,你相信我,这一次,我一定会带你离开的。”   她的声音柔软得很,却像一阵忽如其来的柔风窜入秋梨冰凉的心底。   秋梨向来内敛,却冷不丁因她这话生出一抹酸涩。   她回握着宝婳,心中却并不想宝婳再有任何意外。   隔天一早,祝九风让人呈上早膳,却始终不见宝婳露面。   过了片刻,春桃过来道:“姑娘她似乎心情不好,并不想出门来。”   祝九风便放下了筷子,让人另外热一份早膳送去宝婳屋中。   他过去时,宝婳已经起身,她坐在榻边,小几上亦是放着一摞东西。   见祝九风来,宝婳便忙滑下了榻,轻声唤他。   “哥哥。”   “宝婳,怎么连早饭也不吃了?”   宝婳摇头,“哥哥,我没有胃口。”   “那怎么行,哥哥往日里对你向来宽慈,只是你若是敢不吃饭,哥哥便会对你翻脸。”   他温和的模样,一点叫人看不出翻脸的迹象。   可语气却多出了几分严厉,显然对待此事也是认真的。   宝婳咬了咬唇,将几上整理出来的信件交给祝九风。   祝九风垂眸扫了一眼,并不打开来看。   “宝婳,这是什么?”   宝婳道:“哥哥,府上的下人多少都有些管理不严,这些日子,其实二爷他没少给我送信。”   “哦?”   祝九风笑看着她,仿佛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可祝府是他的地盘,他真的会什么都不知道吗?   只是她能这样做,他倒是没想到,昨日挑拨离间的效果竟然会这样的好?   宝婳见他看着自己,也有些羞涩道:“其实我最开始喜欢的人是梅三公子,只是二公子他一直纠缠着我……”   祝九风有几分恍然,笑着抚了抚她的脑袋,“原来我的妹妹这样受人欢迎。”   宝婳轻轻扯着他的衣襟,软声道:“我自己想了一个好办法呢。”   “是什么办法?”祝九风见她牵住自己衣角娇惯的模样,声音不禁更为温柔。   宝婳道:“回头我主动约二爷出来相见,然后哥哥就在隔壁房间等着我,到时候我喊哥哥,哥哥就光明正大地斥责他一顿,到时候既帮宝婳出了这口恶气,也可以叫他从此以后都知难而退。”   祝九风觉得很有意思,特别是这件事情,还是由宝婳主动提出来的。   “自然是好,哥哥到时候定然帮你,狠狠地斥责他。”   他挑起唇角,满足了她的要求。   得了祝九风的承诺,宝婳便光明正大地花了府里一大笔银子,将那日同梅襄见面整座茶楼都包了下来。   之后梅襄在府上便也收到了信,竟是宝婳主动给他寄了一回。   “她竟也知道虚张声势,光明正大的出来,反而不叫她哥哥怀疑么?”   梅襄挑起唇角,发觉他的婳婳竟好像越来越聪明了。   管卢道:“可是隗陌那日被祝九风逼着说出了那些不该说的话让宝婳姑娘听去了,她为什么还肯来见二爷?”   梅襄将那信又扫阅一遍,淡淡地说道:“自然是因为她喜欢我。”   管卢看见他俊美的脸上满是自信的样子,忽然感到有些牙酸。   真的吗?   可管卢心里还是觉得不大相信,只是他也不敢告诉梅襄就是了。   这日,街头那家茶楼里竟没有任何客人。   可茶楼里的伙计却仍是热火朝天的忙碌。   要知道,这次可是有人花了大手笔的钱包下了茶楼。   便是他们三天不开张都够吃了。   二楼,视线最好的两个房间相邻着。   宝婳去梅襄屋之前,忽然有些不安地对祝九风道:“哥哥,二爷他总会威胁我,我心里很是害怕……”   她向来都柔柔弱弱的,在外面被人欺负了若没有他这个哥哥在,她都不知道要被欺负成什么样了。   “你莫要怕,哥哥在这里,定然会替你解决后顾之忧。”   得了祝九风的宽慰,宝婳这才不安地离开他身边,去了梅襄屋中。   祝九风托着下巴欣赏着远处的风光。   小二安静地送茶水进来,之后又规规矩矩地退出房间。   下属给祝九风倒茶,却忽然脸色一变,将茶汤端起来闻了闻,对祝九风道:“大人,这茶中有大量的迷药。”   祝九风说:“是么,可这茶楼不是被宝婳给包下来了吗?”   下属迟疑,“正是如此,所以会不会是宝婳姑娘她……”   祝九风口中温柔地呢喃道:“真是有趣。”   另一间屋,梅襄几乎是同一时间握起了茶盏,他正要往唇边送去,却忽然停住了动作。   他服药多年,都快要久病成医了。   失情散那种药少见,不小心中招也就罢了,可这种劣质的迷药怎么能骗的了他?   “二爷……”   宝婳满脸为难地坐在他的怀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微微惭愧,“如果宝婳被迫做了些对二爷不利的事情,二爷会原谅我吗?”   梅襄幽黑的眸子看向她。   “比如……这次哥哥他好像也跟过来了……”   宝婳生怕他不高兴,口吻颇是小心翼翼。   梅襄指腹沉溺地抚着她柔嫩的颊,“二爷自然会原谅你。”   他对此倒也并不是很意外。   实则祝九风按捺不住也是迟早的事情,这未必不是一件坏事。   想到这点,梅襄眸光微转,勾起唇角道:“而且二爷还会帮你彻底摆平这次的麻烦。”   宝婳见他好似毫无怀疑,缓缓将那杯茶水送入唇中,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梅襄握住瓷杯,眸色颇是不明,随即料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假意揉着眉心,阖上了眼睛。   而后他便听见宝婳在门口道:“你们看着他,我去隔壁喊哥哥过来。”   宝婳到了隔壁去,却见屋中只剩下了祝九风,他的杯子倒在了桌上,竟也是空了茶水。   她唤了两声“哥哥”,祝九风都未醒来。   之后他便听到宝婳走到门口去对下人道:“你们看着他,我去隔壁喊二爷过来。”   过了片刻,外边过道上安静了下来。   祝九风支起额睁开眼睛,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祝九风的人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隔壁,忽然就拔出长刀对准了梅襄。   梅襄甚为慵懒地睁开眼睛,“有本事,你就划下去。”   对方道:“梅二公子,你以为我不敢?”   “只怕你家主子自身难保。”梅襄发出冷笑。   对方神色微微一凛,便将刀牢牢架在他脖子上逼着他起身,想要挟持着他回头去查看自家主子情况。   然而他才挟持着梅襄走到门口,却见隔壁门口,管卢亦是挟持着祝九风。   两个人在对方下属的刀锋下,竟分外淡然,身上半点也找不出慌乱狼狈。   二人从容优雅,都不缺乏上流子弟所具有的风流华贵之气。   反倒是架刀的两个下属,都紧张出了一身冷汗,生怕自家主子在对方手里有个好歹。   祝九风饶有兴致道:“梅二公子,这演得是哪一出戏?”   梅襄漫不经心地说:“这不该我来问你么?”   他看着空荡的大堂,唇角笑意忽然收敛了几分。   “婳婳呢?”   祝九风挑眉道:“这个问题,不该问你么?”   然后对面的两个人似想到了什么,几乎是同时都慢慢地变了脸色。 第43章   今日一早上便有市集, 人多杂乱,且热闹。   这对于宝婳和秋梨混入其中是一件十分有利的事情。   秋梨轻声道:“那咱们现在就出城去了……”   宝婳紧张地点头,便看着前面的队伍一点一点地缩短。   然而二人才往前没走两步, 城门前却忽然来了一群穿着玄衣的男子。   那些人着装相同,腰上配刀,秋梨脸色微微发白, 对宝婳道:“是祝大人的部下……”   宝婳心口微悬,两个人想要往后倒去,却发觉这些人分成了两拨, 竟从队伍的开头和队伍的末尾同时查起。   “他……他们动作可真快啊。”   宝婳口中呢喃,心中早就慌成了一锅粥。   秋梨握住她的手道:“宝婳, 你已经尽力了……”   宝婳轻轻抬起眸, 自责之色早已溢满。   秋梨竟知晓她的念头。   秋梨并没有告诉她, 为什么会被祝九风毒哑。   可宝婳凭着自己的感觉,却能感觉到秋梨之所以会被毒哑也是因为自己。   但秋梨始终都没有将这一切说出。   宝婳心口一时熨帖着温暖, 一时又像破了个洞一样,漏着寒风。   自己已经想不出更聪明的主意了。   毕竟梅襄和祝九风, 不论是哪个,宝婳都是斗不过的。   莫要说同他们本人斗,哪怕他们只是躺在那里, 上下嘴皮子一动,就能叫来一堆人上赶着把宝婳弄死。   所以宝婳才能想到将他们两个牵扯到一起,令他们互相拖延一阵。   可惜方法虽然是奏效的, 可她孤身一人,还是敌不过他们手底下的半分权势。   眼看着那些人越搜越近。   “若不行,便叫我去引开他们罢……”   秋梨忍不住道。   宝婳摇头。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随意盘查百姓?”   前面忽然有一人骑着黑马, 身后跟着两名部下,正在城门前巡望。   宝婳听着声音隐隐耳熟,朝他看去,竟一下子就认出了他来。   “他是大将军。”   队伍因此停了下来,那些来搜查的人不敢再轻举妄动,可后面那拨人却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搜查起来的速度更快了几分。   眼看就要到宝婳这边,宝婳却忽然极为惹眼地站了出来,令他们一下子就找见了她。   宝婳却朝着黑马主人那里跑去,鼓足了勇气喊了对方一声“大哥”。   祝东风微微一愣,转头便瞧见了那日在祝九风马车里看到的宝婳。   “宝婳——”   宝婳突然听见了梅襄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她的身体微微一僵,回眸看去,发觉梅襄竟先一步赶来,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过来。”   梅襄迎着她怯怕的视线,对她说道。   宝婳硬着头皮,假装没有听见,小步地走到黑马跟前,仰起脑袋对马背上的人道:“大哥,你还记得宝婳吗?”   祝东风连忙下了马背,走近打量着她,“你……你叫宝婳。”   宝婳乖乖地点了头。   这时祝九风终于也赶到,见祝东风竟也在,只上前去,唇角笑意勉强到了极致,“宝婳,你在做什么?”   宝婳似有些害怕,却仍是低声道:“哥哥,我在这里遇到了大哥,我想去大哥府上住几日。”   祝九风问:“宝婳,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宝婳心虚地挪开目光,“我……我也不会住太久,只是……只是想要暂住……”   她话未说完,祝东风却抬手将她挡到身后。   他再是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也知道这个妹妹显然是遇到了为难之事。   “祝九风,她不止是你一个人的妹妹。”   祝九风闻言,只盯着宝婳看了一会儿,良久才发出一声轻笑,“好吧,既然大将军都发话了,我焉能一个人霸占着妹妹呢。”   他轻轻地说:“宝婳,你要记住你的话。”   之后他对部下吩咐,从今日开始派人守在城门口,绝不放走任何一个不该放走的人。   这话几乎让宝婳的心跌到了谷底。   祝九风留下那意味深长的一眼,便直接转身带着人离开。   毕竟有祝东风在,他是无法强行带走宝婳的。   宝婳被祝东风掩在身后,竟难得感受到了一丝安全感。   她原本对这个大哥并没有任何感觉。   可他竟能在她为难之时,护得她周全,让她心中不由又对亲情升腾起几分盼望。   祝东风见祝九风离开,而另一个男子却还在。   他眯了眯眼,问道:“敢问阁下可是宣国公府,梅二公子?”   宝婳对着梅襄更是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却听见他声音一下子便温和下来,“将军大人,我从前便与宝婳相识一场,方才还以为她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没想到大将军也是她的哥哥……”   祝东风听这话,脸色才微霁。   “听闻宣国公府先前对她便多有照顾,改日祝某必然会登门拜谢。”   梅襄温声道:“自然是好,只是这段时日我颇为繁忙,暂且不会见客了,待我方便之时,再邀将军过府一聚。”   他竟比祝九风还要好说话的模样,让宝婳心头愈发惊悚。   她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却对上了他那道恍若善良至极的目光。   宝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放过了她?   可她转念一想,他图谋的根本就是那个什么藏宝图吧……   想到此处,宝婳才微微松了口气。   这样一来,他便没有理由太生她的气了,不是么?   祝东风告别了梅襄,将宝婳领回将军府去。   宝婳坐在椅上,捧着热茶,尚且还心有余悸。   祝东风沉默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绣儿……”   宝婳抬眸看向他,轻道:“大哥还是叫我宝婳吧。”   祝东风点了点头,“宝婳,大哥对不起你。”   宝婳想到祝九风对自己说的那些事情,不由放下了手里的热茶,“所以,真的是大哥当初抛弃了我吗?”   “想来你那时太小,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祝东风缓声道:“我弄丢你的时候,正是天寒地冻的时节,那时天气寒冷,我们却又找不到食物,我带着你在破庙里,腹中饥饿,一时昏睡了过去,等我醒来之后,你就已经不见了。”   宝婳见他目中露出惭愧。   他起身走到宝婳面前,对宝婳道:“宝婳,我知晓你心中对我必然会有极深的怨气,但你今日肯叫我一声大哥,便给我一次机会,让大哥日后好好照顾补偿你吧。”   宝婳愣愣地看着他,正要开口,身后秋梨似无意间碰翻了旁边一只花瓶。   宝婳忙回头去查看,却见秋梨脸色微微发白,手掩住腹部。   “秋梨……”   “我只是腹痛,想来休息一下就好了。”秋梨低声说道。   宝婳这才回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祝东风,道:“大哥,能麻烦你为我和秋梨安排一间屋吗?”   祝东风扫了随同她一起的女子一眼,微微颔首。   是夜,宝婳沐浴之后,便有一个婆子去祝东风面前汇报,宝婳的背后确实有一个梅花胎记。   祝东风道:“我亏欠了她十多年,她还肯喊我一声大哥,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大将军说的什么话,您也是为了保家卫国,姑娘那般懂事可人,又怎么会怪罪于你。”   祝东风摇了摇头,只让她退下去。   夜里宝婳入睡前,忽然对秋梨道:“大哥看起来却是一个忠厚之人,秋梨,你说我们若是往后都留在大哥府上,会不会好一些?”   秋梨温柔的声音,从另一张榻上传来,“他是你的大哥,他对你好是应该的宝婳。”   宝婳听着她的话,心中终于又熨帖许多。   她放松了身体,不再去想梅襄,也不再去想祝九风,周折了一日,终于入睡过去。   直到快要天亮的时候,宝婳忽然被一阵轻微隐忍的声音吵醒。   起初宝婳还只当是梦境里的错觉,待这声音一直持续不断,她才睁开眼睛,发觉声音仿佛就从秋梨那儿传来。   宝婳神情迷糊地唤了一声秋梨,见对方未答应,便下榻去查看,发觉秋梨竟满脸冷汗,捂着肚子,将被子也扭成了一团。   “秋梨……”   宝婳吓坏了,赶忙出门麻烦婆子帮忙去请个大夫过来。   等大夫来替秋梨看了之后,却并未看出什么问题,只开了些药又离开。   秋梨汗透了衣衫,终于缓过了腹疼。   “宝婳……”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疼了多久了?”宝婳发觉这好像不是她头一次疼了。   秋梨迟疑,“疼了有几日了……”   宝婳却慢慢生出疑惑。   她从前都没有这样的毛病。   再顺着她那“有几日”往前想想,宝婳一下子想起来第二次从梅襄那里拿鲛珠回来给她吃的事情。   “是在第二次服用鲛珠之后吗?”   秋梨摇头,“不关你的事情。”   宝婳看着她,原先还不能肯定。   但一想到梅襄那般大度的模样,终于让她愈发确认了这件事情。   她就说,二爷这个人向来睚眦必报,他怎么可能轻易就放过了她?   往日里她不同他讨要东西,他都恨不得在她身上叼一块肉下来,第二次她又要了剩余的鲛珠,他反而大方的给她,还能愿意不碰她……   梅襄说过,向来都是他占别人便宜,他可从不会让别人占他的便宜。   宝婳想到这些,便悔得肠子都青了。   她还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小心了,没想到二爷他早早地就已经开始算计她了,叫她还一点察觉都没有。   “宝婳,我现在已经不疼了,想来疼过一阵,最近也不会再疼了。”秋梨唯恐她自责太深。   宝婳摇头,“我见你一次比一次疼的时日更长,只怕下一次要疼得更长了。”   秋梨没有说话。   宝婳迟疑着,便偷偷想要买通外面那个婆子,让她帮忙寻个小厮送信给宣国公府二公子。   那婆子道:“姑娘不必许老奴好处,这件事情,包老奴给你办妥。”   她说着就麻溜地让人去了。   宝婳交代了出去,便忐忑不安等着回复,岂料到了下午,婆子才回来告诉她:“不成事儿啊,姑娘这信人家二公子不肯收。”   宝婳疑惑,“莫不是忘了提我的名字?”   婆子说:“提了,就是因为提了,人家才不肯收的。”   “那二公子还让人回话呢。”   宝婳问回了什么。   婆子便一一转述。   宝婳听得一阵脸热,甚至已经想象出了梅二爷说这话轻蔑不屑的神态。   梅襄让人转告她,有些把戏玩得太久,他已经腻了。   腻了的东西,捡起来也是食之无味,让祝姑娘往后自重。   “罢了罢了。”   宝婳听完这些,哪里还有脸给他送信。   回到屋里便将那信揉成了一团塞到被子底下去。   等到晚上祝东风回来,他特意让人烧了一桌丰盛的饭菜给宝婳。   宝婳饭后却忍不住同他道:“大哥明日可有时间?”   祝东风要上朝,自然没有时间。   可他却仍是道:“大哥自然是有时间,可是有了什么想要的东西要大哥陪你去买?”   宝婳说:“我想请大哥明日同我一起去宣国公府拜谢一番。”   祝东风说:“可那二公子不是说他近日不见客吗?”   宝婳心口堵了堵,发觉二爷的脑子可比她精明太多了。   他可真是恨她恨得要将她所有想见他的路都堵死了。   可这事情耽搁不得,宝婳生怕秋梨下一次发作起来,身体有个什么损失。   “其实……其实也不一定要去见二公子,当日我在三公子身边伺候的时候,三公子对我也多有照应呢。”   祝东风欣慰点头,“你想要感激旧主的心是好的,大哥今晚就让人递拜帖去,倘若三公子方便,大哥明日陪你去一趟可好?”   毕竟他明天请休一日,可人家三公子也是要上朝的,未必休息。   宝婳点了点头,心下这才缓和了几分。   等到第二日早,梅衾那儿竟也传了话来,只说在府上设宴相候。   祝东风有些错愕,但见妹妹能如愿以偿,便也提早带她出府去选了一些谢礼,二人去了宣国公府。   晌午至宣国公府,宝婳与祝东风便被引去了厅中。   梅衾许久不见宝婳,见她面颊比之从前微微丰盈,云鬓朱唇,那双柔婉的眼眸看着谁,便含了情般,让人微微心悸。   她尚且玉嫩,不过短短一段时日未见,她就像那含苞待放的香花,催开了第一重花瓣,珠钗的点缀与鲜裙的修饰,将她的美丽衬托得让人挪不开眼,待日后这朵花全盛之景,却不知又要何等惊艳……   “三爷。”   宝婳柔柔地唤了他一声,才将他唤回了神。   梅衾含着一抹温润柔和的笑容,同他兄妹二人一道入席,以酒水美食招待。   纵使他还有许多话要同宝婳说,却也不能在人前失态。   他言语间忍不住对宝婳关怀了两句便又压制下去,席上剩下的话题,便全都是他与祝东风二人一边饮酒,一边谈论起朝事,竟越谈越发入迷。   宝婳便趁着他二人兴致高时,用饱了饭食,寻借口出去散食。   她来之前显然是早有准备,等得便是这个空隙,趁着这个机会摸去了深春院中。   她对这里太过熟悉,到那深春院的几条路径更是熟得不能再熟。   深春院的下人见到她后颇是惊讶,但却也没有吱声,都规规矩矩低着脑袋。   管卢瞧见了她,宝婳便紧张地捏着手里的小帕子上前去说明来意。   她今天这般迂回让大哥与她进这宣国公府里来,为得全都是要借此机会能见上梅襄一面。   倘若不能,她今日可都全白忙了。   “姑娘想见我们二爷?”   管卢绷着脸道:“可我们二爷当下有所不便,不好见客。”   宝婳听到这话,不由放软了声音,恳求着他,“管大哥,我已经花了很大的心思才能来到这里见二爷的……”   “有比祝姑娘想要离开我的心思花得还多么?”   梅襄缓缓自屋中走来,他唇角噙着冷笑,目光凝在宝婳的脸上。   宝婳神情微微得不自然。   但凡他不高兴起来,就总要喊她一声“祝姑娘”的。   这回是她自己先狠狠得罪了他,他这是料准了她会回过头来求他,上回才能轻易撒手离开。   果不其然,宝婳今日这不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二爷……”   宝婳没什么底气地唤了他一声。   “怎么不进来说话?”梅襄语气淡淡地问她。   宝婳当然是因为不敢。   她仍是站在门口,迟疑道:“二爷,你上回给我的那个鲛珠……怕是有不好的东西在里面……”   “你真的不进来说话吗?”   梅襄却声音平静地又问了她一遍。   宝婳咬了咬唇,索性也不再拐弯抹角,“二爷就将解药给了宝婳吧,其实……二爷也不必与我一般计较,毕竟,二爷图的也只是让我恢复记忆帮二爷的忙不是么?”   她想她也不是完全被动才对,毕竟……毕竟他和祝九风一直以来都对她有所图谋,图谋的东西就该是那张藏宝图才对。   梅襄垂眸看着她那鲜笋般细嫩的手指,眸光颇是晦暗,“这么重要的事情都被你知道了,所以你觉得我有什么理由放过你呢?”   宝婳听到这话反而没那么害怕,毕竟这样安抚起他来,就更要容易许多。   “二爷待我这样的好,若能帮得上忙,我也未必不会帮二爷的。”   言下之意,等她恢复记忆之后,她兴许也是会把藏宝图给他的。   “真的吗?”梅襄倏然缓和了神情,柔声问她。   宝婳点头,恍若窥见了希望,“自然是真的,所以二爷能不能把秋梨的解药给我?”   梅襄果真松了口,同她道:“药不在我寝屋,你同我来拿吧。”   宝婳瞬间松了口气,庆幸自己今日没有白跑一趟。   宝婳跟着梅襄去,起初还有些忧心。   直到他将她领进一间明净整洁的书房中,宝婳见不是假山马房屋顶上那些怪地方,又松懈了些。   梅襄却忽然问她:“书房大吗?”   宝婳看着端肃而敞亮的书房点了点头,轻声答了个“大”。   梅襄说:“你觉得大就好。”   他这样说,叫她更是茫然。   她转头扫了一眼桌上的东西,忽然间便发觉眼前的光线渐渐黯淡下来。   宝婳愣了愣,抬眸便瞧见梅襄将窗子阖上。   他朝宝婳走来,手指叩在桌上缓缓对她道:“桌子可能有些凉了。”   她无措地朝桌上看了一眼,又听他好似自言自语一般,说了句什么。   “二爷……”   宝婳懵了。   像是没反应过来,又像是被吓到。   二爷的意思好像叫人不那么好懂,也没那么好理解。   宝婳想着他从前的态度,后知后觉地忽然就明白了他那些叫人头皮发麻的手段。   吃了那么多次亏,宝婳这一次才真正地意识到,他这么好说话,竟十有八|九都是不正常的……   可二爷比她聪明,不管是哪一次,都知道要怎么引她上当,叫她乖乖地掉进他这陷阱里来。   她哆嗦着小嘴,声音在嘴里打转,只假装自己什么也都没有听懂。   “二爷,我恢复记忆之后,会……会有藏宝图的。”   “所以呢,你会拿来给我吗?”梅襄指腹将指下一小块面积的桌面摩挲得微热。   宝婳连忙点头同他保证,“会的,宝婳一定会。”   梅襄笑说:“可是婳婳,藏宝图是用来向别人邀功的,你才是用来令我欢愉的,我为什么要为了别人的事情,而委屈了自己呢?”   他一时半会还丢不下宝婳,他也要用到藏宝图。   当宝婳和藏宝图起了冲突的时候,她却理所当然的认为他会选择藏宝图,而可以将她丢开。   “为什么就这么不相信二爷的心呢……但凡你相信我,想来也不至于就天真的觉得,我会为了藏宝图,就放过了你?”   他这话简直就是往宝婳的心口撒上了一把刀子,她起初竟还真以为自己有了个能牵制他的把柄呢!   “嘴里说是为了我,其实还是为了鲛珠,一拿到东西就连敷衍都懒得敷衍,直接连见都不愿见我一面了么?”   他的眼底终于浮现出一抹阴翳,先前嘴上不提,心里显然记仇至极。   宝婳不安地想要退后,却被他一把捉到身前。   她眼睫颤抖着,实在不敢再去细想他究竟是憋了多久的坏。   梅襄凝着她,语气阴沉,“这里你不满意么,其实我们上回在屋顶上的事情还没有完呢是不是?” 第44章   宝婳往后退去, 身后却碰到那些被推到边缘摇摇欲坠的笔架砚台,她下意识地又往前回了些,却正将自己送进了梅襄滚热的怀里。   “二爷……”   宝婳杏眸里忍不住酝生出水雾, 两只小手也下意识抵在他的胸前。   “你究竟把我放在了哪里?”   梅襄垂眸看着她,缓缓问道。   宝婳眼角溢着泪花,却像极了一枝沾了水珠的白嫩梨花, 此刻看来,分外得娇香绵甜。   “只要二爷饶了我这回……我就保证把二爷放在心里。”   她哽咽的语气甚为诚挚。   他抬起指腹抹去她眼角的湿润,对她道:“那倒不必了, 二爷不要在你的心里。”   “婳婳要记住,二爷在哪里……”他贴向她的唇畔, 语气着实令人捉摸不透。   宝婳闻言, 朦胧的双眸中有一瞬的失神。   二爷……在哪里?   然而很快, 桌上那些摇摇欲坠的东西终究还是全都落了一地。   宝婳更是为知道了他在哪里,而感到无比后悔。   晌午之后, 绚烂的阳光铺满花丛,让花香更加肆意, 醺暖弥漫。   梅衾支着额,清醒几分,抬眸瞧见醉倒的祝东风。   未曾料想对方是个武将, 可酒量竟如此不济。   梅衾招来下人,让对方扶祝东风下去休息,又问了宝婳。   “祝姑娘方才独自去了花园散步, 说是消食去了……”   梅衾眉心微蹙,掐算着时间,却发觉她去的似乎有些久了。   他饮了下人端来的解酒汤,便亲往花园中, 想要寻见宝婳。   宣国公府的大小院子一重叠着一重,花园也不止一个。   好在宝婳并没有去太远,她在一个凉亭下,手里绞弄着绢帕,也不知是不是逛得累了,身段似柔枝嫩条,娇软无骨地挨着漆栏,神情也流露出三分倦态。   “宝婳。”   宝婳迟钝地抬眼,杏眸宛若含着春波潋滟,泛着柔婉的水光,叫人心跳竟隐隐急促,似会产生些微妙的联想。   梅衾轻咳一声,掩盖自己的失态。   “三爷……”   宝婳想起身来,可身骨绵软不堪,还怕被他看出什么端倪。   那样她就真的再没脸见人了。   好在梅衾并未在意细节,柔声问她:“今日的饭菜不合你口味吗?”   宝婳摇头,“我向来吃的不多。”   梅衾微微颔首,却仍是看着她。   宝婳又扭了扭帕子,目露迟疑,“三爷是不是有话要同宝婳说?”   梅衾犹豫了片刻,缓声道:“宝婳,你方才……是不是去找二哥了。”   他原本是想装着糊涂,彼此间都留着几分情面都好。   可他临了,看着宝婳那双莹澈的眸,终究还是忍不住逾越,戳破了她那层纸一样的借口,直接问了她。   宝婳微微讶异,似惊讶他怎会知晓的。   “宝婳,你是个极善的人,二哥他和你很是不同。”   梅衾如松柏般,身材挺立,目色清朗,口吻亦是坦荡,自他口中说出来的话,往往都让人先信三分。   宝婳眉心微颦,轻声问道:“三爷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梅衾凝视着她,轻道:“你可知二哥第一次将你带去佛塔之时,我就在下面?”   宝婳错愕,“三爷也在?”   她是真的不知。   “是二哥将我引到那里,就是为了让我亲眼看到你投在他的怀中。”   梅衾见话也已经说出,索性便直接与她挑明,“宝婳,二哥他从来不是善茬,我看得出来,他对你似有所图谋,你本性纯良,不该为他所骗。”   他说完,便不肯错过宝婳半分表情的变化,似也怕她不相信他。   然而宝婳怔怔地看了他一眼,只语气轻缓道:“三爷,我知道他有所图,他想诱惑我,我也清楚了他想图谋我什么……”   “三爷的好,宝婳从来没有忘记过。”   她声音轻柔得很,看着他的目光仍未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到了今日,她似也依然钦慕着他。   梅衾愣了愣,过了片刻才无奈一笑。   “我还以为,你会生气。”   会为了他诋毁二哥,而感到生气,可她也没有。   这是不是说明,她并没有如他所想,喜欢上二哥?   宝婳不解他的意思,他却莫名叹息起来,“我真想看看你动情的样子。”   这样的她,真的让人很好奇,她若动起情来,又该如何叫人沉溺而不可自拔。   他这样的目光与这样的话都让宝婳感到脸颊微烫,她下意识转开目光,过了会儿才又迟疑地看向他,语气似困惑般,“三爷……”   梅衾眉间似柔缓,“我今日忽然全都释然……宝婳,不瞒你说,知晓你与二哥有所牵连之时,我身为一个男子,心中一点介怀都无那是假话。   就像一道妄想独占的心爱之食,突然被旁人咬了一口,让我如鲠在喉,我不舍这道食,却觉得这道食也再是我的了。   可如今我知晓你并非出自自愿,我心中的介意便全都变成了怜惜……这让我觉得,为你找回哥哥是一件极好的事情。”   院墙外立着两人。   管卢听完这些,神情多少都有些微妙。   “二爷……”   梅襄手里还握着一张用油纸包好的桂花糕。   方才娇娇的小姑娘哭成了泪人。   她委屈得仿佛真的被人围观了一般,怪他不管不顾地在书房这种地方要了她。   他久逢甘露,难得好性儿地哄着她。   哄得她娇娇软软地开口同他要桂花糕,他便顺着她的意,由着她在凉亭里透风。   他亲自取了桂花糕来给她。   好巧不巧,叫他听见了梅三同她的对话。   梅襄面无表情地收紧手指将那桂花糕捏碎,随手丢进了杂草丛里。   梅衾后来告诉宝婳,祝东风喝醉了。   宝婳休息够了,这才随他回去看看自家哥哥。   之后祝东风微微清醒之后,便留下了礼物,带着宝婳离开。   梅衾一直送到门外,见他们车马瞧不见时,才缓缓收回了目光迈进了府门。   宝婳回去之后,趁着没人的时候,便偷偷将从梅襄那里得来的药丸给秋梨服下。   秋梨迟疑地打量着她,“那位二公子果真没有为难你吗?”   宝婳面颊红了红,仍是摇了摇头。   他为难她的事情分明多了去了……只是却没有一件能叫她同秋梨启齿。   祝东风是个心大之人,当天并未察觉任何不妥,陪了妹妹一日之后,第二日便又如常去上朝。   他对宝婳好的方法也十分简单,宝婳屋中几乎日日都有新衣新裙新首饰进来。   婆子热情地为她添置东西,生怕委屈了她。   宝婳在这府中,心情才日渐安稳下来。   直到这日,宫中忽然传了一道召命,只说传玉善公主的命令,要宣宝婳入宫。   宝婳虽迟疑着,但公主金贵,她万不敢辞。   自然是收拾妥帖,随传话的太监进宫去。   待引至一段长廊时,那太监便不再往里迈入半步,告诉她玉善公主就在里面等她。   宝婳便独自入内,走过一道圆拱门后,却见一丛青壮的翠竹。   她又饶过那丛翠竹,一下便瞧见了院中更为幽美的景色,清池,石山,花丛,玉石雕花桌凳等。   以及一块巨大平坦的假石之上,玉善公主正强行将一个男子双腕按在石上,她俯下身去与他双唇相接,口濡相渡。   宝婳突然看到,慌得连忙捂住了眼睛。   她想要退后,玉善却已经察觉她的到来。   她温柔地唤住宝婳。   宝婳面红耳赤地不敢看去,她终于放开了身下的男子,却转身离开。   竟将宝婳与这男子丢下,单独相处。   宝婳抬眸,只一眼,便微微僵住。   因为那青石上的男子不是旁人,正是她的哥哥,祝九风。   他在玉善走后,缓缓支撑起上身,脸上噙着一抹笑,又温和地唤了一声“宝婳”。   “哥哥……”   他垂眸扫了一眼腕上被玉善抓出的指痕,语气微微无奈,“公主有时候确实热情的令人难以抗拒……”   宝婳嗫嚅着,竟不知要如何去接他这话,她转而问道:“所以……是哥哥要见我?”   “是啊,宝婳,你过来,哥哥有几句话想要对你说。”   宝婳迈步向前,轻声道:“哥哥……”   她口中才吐出这两个字,便忽然被祝九风一把扯到了大青石上。   她毫无防备地被他拽倒,翻转之间,竟被他压到了身下。   宝婳目中骇异,想要挣扎,却发觉他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样文弱,按住她的力气却恰到好处地让她动弹不得。   “宝婳,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他收敛了唇边的笑,看着她的表情,竟好似有几分怪异。   “哥哥……”   宝婳心口不安地跳跃,不知道要答他什么,又忍不住唤了他一声。   他却忽然抬起手指抚了抚她领口下不小心露出的一些红痕。   他挑起唇,“你被他碰过了?”   宝婳只觉得他甚是奇怪。   他此刻,就好像在她面前脱去了一层伪装,既是他原本的样子,却又和他原本的模样不太一样。   他原本只是个温柔的哥哥,让她觉得他同梅衾是一类人,永远都不会做出出人意料的事情。   可如今,他的眼底却好似隐隐透着一抹让人不安的因素。   叫人觉得,他是个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的。   他却在宝婳不安地情绪堆积到极点时,忽然笑说:“上次的事情,哥哥是真的很生气。”   “哥哥,你先放开我……”   宝婳害怕得很,害怕他这样陌生的气质。   他情绪不明地看着她,过了片刻果真将她放开。   宝婳立马滑下了青石去。   “宝婳,你莫要怪哥哥对你不留情面。”   他含笑望着宝婳,眼角泪痣此刻仿佛也透着一丝妩媚,显然在告诉别人,他绝非纯良无害之人。   “哥哥你给三天时间,三天之内,你自己乖乖地回到哥哥身边。”   他见宝婳惊怯的模样,颇是好心地提示她:“若三天之内没有回来,那么,兴许会有极可怕的事情会发生在宝婳的身上呢。”   宝婳一点都听不懂他的意思,心中几乎慌成了一锅粥,抿了抿唇,提着裙摆转身便要顺着来路离开。   祝九风抬手将落在肩上的一根长发捡起,“对了,知道秋梨为什么会被毒哑么?”   宝婳走到那道圆拱门前,脚步突然一顿。   然后就听见祝九风□□|风的声音轻柔传来,“就是因为你啊,宝婳。” 第45章   宝婳近乎落荒而逃地离开了皇宫。   她回到府里的时候, 祝东风尚且还未归家。   秋梨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忙捧来热茶给她。   宝婳才慢慢将去宫里的事情告诉了秋梨。   祝九风这回说,秋梨之所以会被毒哑, 就是因为宝婳。   和他从前说,秋梨是被宝婳毒哑的说法,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意思。   这也说明, 他先前……确确实实地是在骗她。   “宝婳……”   秋梨握了握她冰凉的小手,在她身旁坐下,“祝大人在京中的眼线亦是不少, 他必然是知晓我又能开口了,所以……所以他才这样说给你听的。”   宝婳摇头, “我……我要不要回去?我心中很是不安, 不知道为什么, 我就是觉得哥哥说的话是真的……”   倘若她不回去,他就一定会说到做到。   “你不能回去。”秋梨立马打断她这话, “祝大将军他才是好人,你只有留在他的身边, 才能安逸下来。”   宝婳怔怔地看向她,声音没甚底气地问道:“可是秋梨,你告诉我, 是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才害了你?”   秋梨摇头,“宝婳, 没有这样的事情,你从来都不欠我,一直都是我欠了你,真的……”   宝婳却显然不信, 她的声音也微微哽咽,“你莫要骗我,我是不能接受我害了你的事情,你若骗我……我也是会生你的气的。”   她说着眼泪便吧嗒掉落下来。   回来的路上,她便想了很多种结果。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害了秋梨,可这件事情她一定脱不了干系。   秋梨将她揽在怀里顺着她的后背安抚着,语气轻柔,“宝婳,你当然可以生我的气,只是别恨我,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别恨我,我不想……”   宝婳贴在她柔软的怀里淌了会儿眼泪,过会儿秋梨又拿着帕子替她擦着脸庞。   宝婳看着她,发觉她的眸色中分明也有隐忍,却始终不曾像自己这样掉过一滴眼泪。   她是个哭过一场心情便能缓些的性子,她曾经遇到了不好的事情也失忆了,可以继续傻乎乎的过日子。   可秋梨却好似总没有她这样幸运,要承担比她更多的事情,却还要安慰着她。   宝婳想到此处,更是自责,她收了泪意,软声同秋梨道:“我不会恨秋梨,到什么时候都不会恨的。”   秋梨看着她急于保证的样子,露出浅笑,“宝婳,你这样就很好,我喜欢你无忧无虑的样子,其他的事情,你不用想太多。”   她如长姐一般,体贴地替宝婳擦干泪痕。   可宝婳并没有忘记,她其实不过是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   天黑之后,秋梨便独自一人离开了大将军府。   她走到祝府前,见有侍卫打量,待认出她后,便二话不说上前去拿她。   祝九风在书房中披着一件厚重的氅衣。   他在审阅公文,鼎山王的阴影从天子的头顶上挪开之后,天子原先拘谨小心的模样,便渐渐愈发松散下来,耽于享乐。   所以他最近的任务很重。   秋梨被人押到他跟前时,他才放下了笔,拢了拢身上的氅衣。   “大人……”   秋梨看着笼在烛光下的他,语气迟疑。   “秋梨,你还敢来见我?”   秋梨闻言,缓步上前,跪在了他的面前。   “秋梨是大人的奴婢。”   祝九风笑,“我还以为,你抱上了别人的大腿,就忘了谁才是你的主子呢。”   他走上前来,捏起她的下巴,看着她那双幽静无比的双眸,“恨吗?”   他当初毒哑了她,却是一点都不曾犹豫过的。   秋梨眸中似掠过一抹无措。   “为什么还要回来?”   秋梨这时才好似回神,轻声道:“我和宝婳都是大人捡回来的孩子,我……不能忘恩负义,我的心中对大人没有恨,只有感恩。”   她这样说,祝九风反而眸色不明地看了她一眼。   “感恩?”   他的声音里隐隐有着嘲讽,“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就是别人感恩,你要真想帮我,就应该知道要怎么做。”   秋梨仍是仰着眸子看他,语气平静,“我是来劝大人回头的,我不想看见大人一错再错……”   她话未说完,却蓦地被他一脚踹在了肩上。   秋梨倒在地上,一声痛也不呼,像个愚钝的死物一般。   “你算什么东西?”   祝九风仍含着笑,冷冷地望着她,“我当初真是后悔救了你,早知道就该让你在那乱葬岗里发烂发臭,浑身爬满蛆虫才是。”   秋梨握紧手指,伏在地上微微颤抖。   “大人,你回头吧。”她的声音似乎也在颤抖。   他冷笑了一声,像是心情好些,突然对她说道:“其实我和大哥当初都很疼爱最幼小的妹妹,我们穷困潦倒,流离失所,却不忍心饿她一顿、冻一宿,也许她早就死了,在年纪小小的时候,就像一条野狗死在了外面……”   他忽然拎起秋梨的领口,问她:“你知道野狗是什么样的吗?   它的身体破碎,尊严被人践踏在脚底,心里的恨意日益渐深,哪怕日后着华服,跨御马,有着滔天的权势,也不能让它快乐起来,它只能不断地在心底将自己撕成碎片,亦或是……将被人撕成碎片!”   “妹妹就是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有她在的时候,我觉得吃再多的苦也是值得的,我知道,大哥他也一定是这样想的,他和我一样,都疼爱这个妹妹,可惜最后,他弄丢了我,也弄丢了我们心爱的妹妹。”   秋梨声音微涩,“宝婳……她只是失忆了,不然她一定也会完成你交代她做的事情。”   他摇头,“她不会,她只会为了逃避现实,还想迷惑我同她一起逃避现实,是我选错了人。”   他选了一个最美好最娇甜的女子来成为自己的妹妹,在她背上纹上了那朵美丽的梅花。   这个人就是宝婳。   他手把手教她写字,教她读书,将她当妹妹一样疼爱,不过对她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她却都做不到。   他放开了秋梨,缓缓站直了身子。   “我的大哥,他一定要死在他心爱的妹妹手里,才足够的痛苦。”   只是在宝婳第二次欺骗了他,想要逃离他身边的时候,便彻底地将她第一次离开他心底的阴影全都勾了出来。   他已经没有那份耐心,陪她演第三回 了。   他对秋梨露出一抹不明的笑容,“你告诉她,她乖乖呆在祝府我尚且还可以原谅她,她只需要快点恢复记忆,将属于我的东西还来,她若再不回来哥哥的身边,那我这个做哥哥的,只能将她一点一点地摧毁了。”   听上去虽有些残忍,但亲手摧毁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美好,其实未尝不是一件快意的事情。   秋梨阖了阖眼,心口却密密地刺疼。   宝婳和祝九风……都足以让她疼到几乎无法呼吸。   宝婳清晨是从噩梦中惊醒来的。   她醒来之后,整个人竟如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浑身的冷汗。   她哆嗦地喊秋梨,喊了好几声,秋梨才过来。   宝婳握住她的手,声音亦是微颤,“我害怕得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十分能肯定哥哥的话一定不是唬我的……”   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了,她心中的预感从未有过比此刻更为强烈。   秋梨抚着她,“什么都不会发生的,你莫要想那么多。”   宝婳轻声道:“我想告诉大哥。”   秋梨却又不赞成,“不要告诉他。”   “为什么?”   “宝婳,你听我的,你……不能告诉他。”秋梨语气艰涩道。   宝婳缓了缓,渐渐缓了过来,见秋梨眸中含着忧色,这才轻声道:“我方才也只是做了个噩梦,想来梦都是反着的,想想竟也不那么怕,又叫你担心我了……”   秋梨摇头,想问她是不是梦到了过去什么事情,宝婳却说身上汗粘人的很,想洗个澡。   秋梨这才起身替她去向婆子要热水。   宝婳往被子底下缩了缩,缓缓吐了口气。   她并没有梦到过去的事情。   她只是……梦见自己死得很是凄惨。   她嘴上同秋梨说不怕,可她是个怕死的人,如何能不怕呢?   这件事情,宝婳不能告诉祝东风,那日见过祝九风怪异的模样,更不敢回祝九风身边。   她正是纠结的时候,祝东风却忽然回了府来,让她过去。   宝婳去时,祝东风才落脚歇了片刻,见她过来,便匆忙将今日发生的事情与她说了一遍。   “我今日纵马时不防撞到了梅二公子,因责任在我,所以这几日要负责一下他的饮食起居。”   宝婳听他撞到了梅襄时,心惊之余亦是觉得哪里不对。   再一听对方竟需要住进来,就更觉得迷惑。   “他不回自己府上吗?”   祝东风心大道:“二公子是我碰伤的,我负责他几日也是应当的,只是城北我尚未巡逻完毕,将他送回,我便又要去了,只是总要与你交代一声。”   他说完便又叮嘱宝婳,有事情便立马让人叫他回来,接着便又匆匆领着下属离开。   宝婳愣了会儿,似乎都还茫然。   怎会这样凑巧,二爷被大哥给撞了?   她想了想,便令人将自己领过去看看。   到那屋,却瞧见梅襄坐在一张紫檀雕花椅上,靠在茶几旁,手里剥着一只硕大饱满的石榴。   伺候的丫鬟将鲜果糕点捧放在桌上,靠近他时,竟都慢慢红了脸束手立在一旁,偷偷地注视着他。   她们生在大将军府,显然注定只能被他秀雅俊美的皮相所迷惑,而不能知晓他在宣国公府的行事,有多么可怕。   宝婳上前去,轻声关怀,“二公子还好吗?”   梅襄垂眸道:“并不太好,令兄这回撞伤了我。”   宝婳迟疑着,便让那些下人都退出去。   待屋里人都清空了,她才又靠近了些,软和下语气,“二爷,你是真伤了吗?”   “你不相信么?”   宝婳其实是有些不相信的。   可她仍是有些担忧地问他:“二爷伤在了哪里?”   梅襄语气不明道:“那大概需要解开裤子,那样你也要看吗?”   旁边的小姑娘便好似被他的话给噎住,羞涩得又没了声音。   梅襄想到她那日与梅衾的对话,眸底微阴,却仍是不动声色地剥着手里的石榴,“婳婳要吃石榴么,二爷亲手剥的石榴,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机会吃的……”   宝婳却忽然轻声地说道:“要看……”   梅襄抬眸,似不解她的意思。   她却手指拧着小帕子,语气不安地又重复了一遍,“婳婳要看……” 第46章   梅襄觉得很是稀罕。   宝婳竟连这样的话听了, 都能不害臊了,还能主动要看他的伤口?   她以往便是有求于他的时候,都是半推半就, 要他哄上半天都羞羞答答。   这回指不定又落了什么天大的麻烦下来。   他放下手里的石榴,施然一笑,“那你自己来吧。”   他的面色从容不惊, 好像身上真的有这么一道伤口要给她看看。   宝婳将门阖上,真就朝他靠近。   她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她已经鼓起勇气过去,可仅仅是在瞧见他衣上花纹的时候, 却已经开始觉得不忍直视,有种想要合上双眼不看的冲动。   她的脸颊一直红透到耳尖, 脑袋里忽然就出现了不太美妙的记忆, 甚至都是她曾经经历过的……她便再也坚持不住, 赶忙要收了手。   然后被梅襄咬牙拖到了怀里。   他在外对人保持从容优雅的虚伪外表立马全都抛到了脑后。   “没用的东西,既做不到……好端端的做什么又要来招惹我?”   宝婳心跳快得很, 发觉自己好像也真的被他带得越来越坏……一点都不像个正经的女子了。   她嘴里没有答他的话,可心里却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几日那些极端不好的预感一直困扰着她, 让她无法确定,又让她隐隐觉得,自己也许会死。   就像昨晚上那场噩梦一般, 会死得非常凄惨。   二爷送上门来了,也许就是她最后一次体会那些让人害怕又可耻的事情。   宝婳觉得自己又怂又没用,偏偏二爷还在她伤口上撒盐一般, 骂她是个没用的东西……   她越想越难过,热乎乎的眼泪便掉在他的颈项,惹得他眉心直蹙。   “二爷……”   她娇娇软软抱住他的脖子,声音亦是娇娇软软, 甚是可怜巴巴地说道:“我想要和二爷在一起……”   倘若方才她的行为还可以说得上是误会。   那么这般明示的话,就绝不会是误会了。   梅襄将她推开,看着她委屈的样子,问她:“莫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连主动要他这样的话都说出了口,她莫不是觉得她捅个天大的窟窿,他也一样能有本事给她填?   宝婳摇头,纤浓的鸦睫轻眨,“我就是很想念二爷。”   梅襄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显然并不相信。   她也不多解释,只闷不吭声地掏出自己的小帕子,将他的两只手捉到一起,然后仔细地绑了两圈,“二爷不许反抗……”   梅襄垂眸扫了一眼,她倒是厉害得很,还不忘给他打了个死结。   “你到底要做什么?”   宝婳咬了咬唇,想到了一句足以证明自己决心的话,轻道:“人家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她认真得很。   这句话也是真把梅襄给逗笑了。   他听过风流的纨绔子说过这句话,也听说过那些色|欲熏心的权贵说过这样的话。   她竟也敢大言不惭,说出这种话来。   竟还是对着他说?   “你说谁是牡丹花?”   梅襄的语气恍若阴沉。   宝婳不敢做声,可娇娇的面容上仿佛就写着他是牡丹花的答案。   梅襄忽然问她:“婳婳可还记得上一次这样对二爷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他这句话立马勾出了宝婳从前的记忆。   她上回不小心欺负了二爷之后……发生了许多可怕的事情啊……   她的表情一下就垮了。   她觉得要是真的会死,那么二爷在她死之前也不会饶过她的。   梅襄抿着唇,对她说道:“不敢就给我解开。”   宝婳仿佛立马又竖起了身上软软的刺,“我……我怎就不敢了?”   他也不推开她,就看着她敢不敢。   宝婳下一句却又音量小了许多,“是……是二爷不方便了,我才饶了二爷这次。”   她说了硬气的话,就等于她这次硬气过了。   才不是他嘴里没用的东西。   可她话音才落,就瞧见梅襄的表情登时就变了。   他气得脸色发青,腕上那软趴趴的帕子被他一挣,就碎成了两半,他一把揪住她,将她揪到面前,冷声质问:“二爷不方便了?”   宝婳看着屁用没有的帕子,表情呆了呆。   “二爷你、你好厉害呀。”   她很是心虚地说道。   他这么厉害,刚才做什么不自己挣脱……   梅襄冷笑,“宝婳,你想死吗?”   他不为难她,她竟主动来招惹他?   他发现他想要一直都对她保持好脸色竟然是一件这么难的事情。   他正要好好教训她一顿,外面却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宝婳似小泥鳅一般,赶忙溜到地上,趁梅襄反应过来之前将门打开。   门外站着秋梨,见了宝婳在此,松了口气,“宝婳,原来你是到这里来看望梅二公子的。”   宝婳心虚地点了点头,又同身后梅襄道:“二爷你好好休息,晚上哥哥回来我再同哥哥一起来看你罢。”   她说完也不敢打量梅襄的脸色,就同秋梨离开了此地。   秋梨将她领回了她们屋中,心里却还想着方才那一幕。   她去的时候,宝婳和那梅二公子竟是阖着门的……   是宝婳太大胆了,已经同那梅二公子发展出了不同的关系,还是那位梅二公子欺负宝婳……   她忽然轻声问宝婳:“那位二公子可有为难你?”   宝婳摇头。   秋梨自然是相信她的,可直觉告诉秋梨,那位梅二公子绝非善茬。   因为他和祝九风身上仿佛都有着一些相同的东西,那些东西……让人隐隐感到畏惧。   他们很清楚自己是吃肉饮血之人,而宝婳却显然并不清楚,她在旁人眼里兴许正是一只绵软娇憨血肉喷香的小绵羊。   晚上祝东风回到府里,宝婳同他一起用晚膳时,未见梅襄,便忍不住问了一句。   祝东风道:“他今日大概受惊过度,没什么胃口,我已经让人送了饭菜过去给他。”   宝婳的表情茫然,受惊过度?   如果是被哥哥吓的,好像不大可能……如果是被她吓的,好像也不大可能。   他这分明是生她的气了啊。   她一边用膳,一边胡思乱想,却也没想明白梅襄此行的用意。   夜里宝婳泡在热腾腾的澡桶里,泡得周身绵柔,肌肤泛粉,这才爬起来,穿了件里衣往床榻去。   然而她才一脚迈上脚踏,突然就被身后的人捞进怀里。   她往后摔去,便结结实实地跌到了对方的胸口。   “呵,倒是来晚了一步……”   宝婳本吓了一跳,听是梅襄的声音,她愣了愣却立马害羞地又挣扎了起来。   “二爷……我、我没……”   她说着连忙又止住,心想她告诉他这些做什么。   她洗完澡之后,身上只穿了件自己穿旧了的旧衣裳,这件旧衣下摆微长,虽没有新衣柔韧亮丽,却胜在反复浆洗之后,绵软舒服,缺点就是这些薄软旧衣的通病,它们都没那么厚实。   她才洗过了澡,头发半干不干的,这样正是见不得人,即便背贴着梅襄,亦是感到无比地羞耻。   他抬手将她扣住,长睫垂落,令眸中的情绪叫人愈发看不清明。   “不是有胆子勾引我么?今晚上你也是该!”   她今日跑得那样快,真是叫他差点掀了手边的桌子。   他垂眸扫了一眼,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和往常不太一样的地方。   他的火气仿佛一下被她这般娇嫩可人的模样给生生熄了几分……   可今晚分明是兴师问罪来的,他可没忘记她今天是如何招惹他的。   可宝婳这时候已经头脑清醒许多,早就消了自己那糊涂冲动的念头,忙语气关怀道:“二爷……二爷的腿还伤着呢,不能胡来。”   梅襄声音沉沉道:“哪条腿伤着了,你亲眼看见的?”   她自己要看,却又不看,真是可恨至极。   宝婳当然没有看到,甚至怀疑他根本没有伤,可嘴里还是含糊随意指了他一条腿,道:“就……就是那条右腿伤着了啊。”   梅襄嗅到她身上的香气,神情颇是诡谲,“我那条右腿可没有伤着。”   他会被她大哥给撞倒撞伤这种事情……她竟然还真会相信。   他两条腿都好得不能再好,莫要说伤着,只怕上面连个淤青都不会有。   “宝婳,你洗好了吗?”   外面秋梨见宝婳迟迟没有叫人,便忍不住拍门问道。   宝婳吓得赶忙抬手要将梅襄推到隔断的帐子背后,语气满是恳求,“二爷莫要被秋梨发现了,日后宝婳一定会好好补偿二爷的。”   她正面对着梅襄,令他看上去竟愈发像是多日无食的野兽一般,漆眸里都透出幽森可怕的暗光。   宝婳却顾不了那么多,赶忙用帐子掩起他,自己钻到了被子底下。   正好秋梨问她是不是在里面睡着了,她索性就阖上眼睛装睡,省得被秋梨发现什么。   下一刻秋梨便推门进来,她走到床榻前,见宝婳面朝着里,双目阖起,似乎已经入梦。   秋梨轻声唤了她两句,宝婳都毫无反应。   秋梨却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在床榻前看了宝婳一会儿,随即拿出了一包香粉,忽然俯身对着宝婳的口鼻吹了过去。   宝婳毫无防备,只闻到了一阵香气,意识便彻底地陷入黑暗之中。   秋梨见她脑袋又往枕头里沉了沉,知晓她已经中了药。   她仍是沉默着,却抬起手指轻轻勾住宝婳松垮的后领。   于是她便看到了那抹由祝九风亲手纹上去的梅花图案。   她看了一会儿,便在头上拔下一只朴素的簪子。   她捏着簪身一拧,簪子竟又脱了层壳,露出更为尖锐的簪尖。   这般锋利的簪尖若在细嫩的皮肉上轻轻划过,足以令皮肉翻裂。   她抿了抿唇,看着宝婳的胎记,便要刺了下去,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轻缓低柔的声音。   “若她少了一根汗毛,我便拔了你的指甲,叫你自己捧到她的面前去谢罪。”   秋梨手指一颤,不可思议地回过头去,瞧见了那位看似温良如玉的梅二公子。   她吓得掉了手里的簪子,下意识又要俯身去捡,那簪子却先一步被人踩入鞋底。   “你在做什么?”   秋梨眸中微慌,面色却仍是保持着沉静,“这话应该我来问梅二公子才是,二公子深夜进了宝婳的屋里,又是在做什么?”   梅襄挑起唇角,目色冰凉地看着她,“你是祝九风的人是么?”   “有人告诉过我,最近还曾瞧见你去过祝府,竟还能全须全尾地离开。”   秋梨闻言,脸色蓦地煞白。   她进祝府并没有预谋,也没有提前告知任何人。   到那祝府门口被人捉进去不过是瞬间的事情,他怎么能知道?   她的掌心满是冷汗,“你不要告诉宝婳。”   她说完竟立马又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竟是要对准自己。   然而在刀尖刺到她之前,梅襄掐住她的手腕重重一捏,令她匕首亦是不得不落在地上。   “她还什么都不知道,你这样死了,岂不是要她自责一辈子了?”   他松开她,她竟也脱力一般,跌坐在地上。   她仰眸看向他,却忽然问他,“梅二公子,当初你又是为什么接近宝婳?”   梅襄看着她,似不屑一般答她:“自然是因为有利可图。”   秋梨更是笃定了心里的想法。   他和祝九风果然都是一丘之貉。   他们都是想要利用宝婳……   她想到梅襄这么巧就在这时候入府来,更觉细思极恐。   梅二公子很不简单。   他这时候显然不是为了小儿女的情肠混入将军府里,况且他对宝婳都未必有情。   她看到他的脚缓缓挪开,将那碾断的簪子露出。   “记住我的话。”   他警告着她,秋梨便颤着手指抓起地上的东西落荒而逃般出了屋去。   梅襄走到秋梨方才所在的位置,瞥见宝婳后领被扯下后露出的胎记。   他抬起指腹摩挲了几下,上面没有一丝破损的伤痕,他这才确定秋梨没有真的伤到她的皮肉。   他想起方才瞧见了那一幕,便一把掀开她的被子。   她身上那股幽香混着被底暖风扑面而来,梅襄垂眸看去,便瞧见她发丝凌乱,那件旧衣贴着她身段,半点也未曾走光。   即便如此,却也是异常养眼。   宝婳白腻莹柔的手腕露在外边,似晶莹藕段一般,令人甚想在这细润无暇处留下齿痕。   他眸色幽暗无比,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   宝婳睡梦中颦眉嘤咛,不知梦见了什么,但就是醒不过来。   ——————————   早上宝婳醒来,这一觉竟睡得无比香甜,令她精神饱满。   与先前那样噩梦连连的感受全然不同。   可她慢慢想起昨儿夜里的怪梦,微微迟疑,卷起了自己的袖子,便发觉袖下竟有着齿痕。   宝婳慢慢愣住,脸颊一点一点烧红。   不怪她昨儿梦里一直都梦不安宁……原来竟是真的!   她不用细想都知道这么做的人是谁。   二爷竟一次比一次过分,竟连梦里……那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宝婳羞得将自己蒙回到被下,是真的觉得自己要没脸见人了。   离祝九风那句三日之期已逾期几日。   早上起来的时候,除了外面降了雨,却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这般的风平浪静,让宝婳不免松了口气。   她的心情也慢慢转好。   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噩梦做的多了,才产生了那样可怕的预感和错觉。   只是陪同着她的秋梨却越来越心不在焉,甚至刺绣的时候针扎进了手指里都毫无知觉。   若不是宝婳眼尖,她还不知道要走神到几时。   宝婳忙将她的手指含入口中,见血止住才慢慢反应过来,才发觉秋梨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   她后知后觉有些脸热道:“我……我真是不爱干净,都忘了自己在哪里养成的坏习惯。”   她说着忙给秋梨擦了擦手指,讪讪地给她用帕子包了包。   可秋梨却并不是因为这个,才心情复杂。   “宝婳,要不……你还是回祝大人身边吧?”   她终于将心中反复斟酌已久的念头说出了口。   宝婳迷惑地看着她,秋梨却说:“我觉得,梅二公子不像是个好人。”   “我知道……”   宝婳轻声道:“现在想来,他也许早就知晓我的身份了……”   二爷那样远瞻之人,知道了什么,也并不奇怪。   他从一开始接近宝婳的时候,就有所图谋,若非趋利,梅襄与祝九风先前就不见得能在宝婳的身上花了那样大的精力去设计她欺骗她。   秋梨看着窗外颇为阴冷的雨,有些怔愣道:“如果你不是大将军和祝大人的妹妹,也没有藏宝图,你觉得那位梅二公子还会多看你一眼吗?”   在秋梨看来,若没有藏宝图在,梅襄必然不会再多看宝婳一眼了。   他那样的人,恐怕都未必会有那耐心陪宝婳周旋半分。   宝婳愈发不解,隐隐发觉秋梨似乎对梅襄忽然注意了起来。   秋梨却心思沉重无比。   三日之期已过,祝九风是绝对不可能轻易饶过宝婳。   他的手段未必是对宝婳身体上的伤害,他真正想要的,也许是发自内心地摧毁宝婳。   等到宝婳一无所有、凄惨无助的时候,也许最终还是不得不乖乖地回到他的身边。   而梅二公子,秋梨虽不曾了解过他。   可他仅仅不经意间展露给她所知道的,便在于谁也不知道祝九风下一步要做什么,他也许却能知道。   这也许正是这位梅二公子此行的目的。   他们……都是很可怕的人,是一条路上的同路人。   “秋梨……”   宝婳轻声唤她。   秋梨才回神道:“也许祝大人会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未必会太过为难于你。”   宝婳摇头,“已经过了三日之期,想来他到底也是我的哥哥,就算再怎么生气威胁我,也不忍心真狠下心来对付我的,之前都是我太紧张,想多了。”   然而宝婳这时候不紧张,秋梨却紧张不安得很。   她甚至后悔,自己当时被宝婳的天真所打动,只想着自己也能解脱,却并不为宝婳的处境深深着想。   宝婳什么都不知道,可她却知道,祝九风将宝婳当做妹妹的替代品,那么只要宝婳不那么忤逆他,他还是会像从前那样始终疼爱着宝婳的。   那样就很好,至少宝婳可以永远是他们的妹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宝婳随时都会遭到来自祝九风的报复。   “哎哟,外面这雨真是恼人……”   沈婆子骂骂咧咧地走进来,她将油纸伞放在门外,拿着绢布擦着身上沾上的雨珠,发髻还被毛刺的伞骨勾了一缕下来,和着雨水黏在脖子上,真真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宝婳令她坐下歇会儿,她这才笑着告了谢,坐到了宝婳和秋梨的对面。   “外面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个野丫头,赖在门口哭哭啼啼的,偏要我过去看一眼,真是恼人的很。”   宝婳随意问道:“可是在府上有认识的人,谁差了她家钱银未给?”   遇到这种事情,宝婳的第一反应就是钱。   沈婆子摇头,“她自称是大将军的妹妹……”   她说着又冷笑一声,“要不是大将军老早将姑娘你找回来了,指不定真就上当受骗了。”   她话音落下,秋梨身躯微颤了颤,那细针又偏刺入指尖,好在宝婳正认真听沈婆子说话,并未留意到自己,她便赶忙蜷起手指,将那血珠一道握入掌心。   宝婳脸色愈发诧异。   沈婆子忙又说道:“姑娘不必忧心,外面正在赶人呢。”   宝婳心里感到十分的奇怪。   她问沈婆子,“那女子真这样说?”   沈婆子点头,“这个女子疯了一样,不停地在门口磕头求门房,脑袋都磕破了,若不小心毁容的话有她受着呢,不知道图什么……”   宝婳放下手里的东西缓缓起身,“她为何要这样做?会不会是认错了人,不如将她带进来问问,若是认错了人,也省得在外面求错了门,白白磕头……”   秋梨伸手将她拽住,“宝婳,将她赶走就是了。”   宝婳垂眸,神情几乎茫然到了极致。   沈婆子也说,“是啊,将她赶走就是了,姑娘一身清贵,何必与疯子计较。”   可宝婳却觉得很不自在。   那种感觉……非常难受。   她觉得自己分明应该知道什么,可除了本能产生的感受,却想不起任何事情。   她反手拨开了秋梨的手。   “带她进来吧,就引到厅中,我想问问她。”   宝婳潜意识里觉得自己问问对方,也许能安心些。   沈婆子想了想,倒也有些不忍。   那女子磕得头破血流,外面还凄风苦雨,她跪在泥水里磕头,其实多少都有些败坏大将军的名声,等天晴了,指不定要惹出什么非议出来。   再者说,那女子倒是真得蛮可怜的,虽然没有宝婳这样娇美,却一样是个白皙清甜的样貌,瞧着便是个惹人怜惜的小模样。 第47章   外面的雨不见小。   厅中坐着一个狼狈的少女。   那少女生得眉清目秀, 唇红齿白,黑鸦鸦的湿发贴在雪白的脸上,浑身微微哆嗦, 她怯怯地看着周围,额上还渗着血,看起来确实叫人极为不忍。   宝婳过去的时候, 祝东风却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也匆匆赶了回来,梅襄也在角落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似在看一场好戏。   那女子泪光泛滥,轻盈的声音传到宝婳的耳朵里。   “外面都说大将军的妹妹身上有个梅花胎记, 我才想起来我也有这样一个胎记, 而且, 我只记得小时候家里很穷,有两个哥哥, 后来不知道怎么就走散了……”   祝东风听着,表情却叫人看不出喜怒。   而她却一边抹了抹泪, 一边继续说道:“我们小时候经常吃不饱,后来我不懂事,有一次在大哥的碗里丢了许多虫子去戏弄大哥, 大哥很生气却也舍不得教训我,只能将那些恶心的虫子挑出碗去,将那碗米汤也给吃了, 如果你就是我的大哥,你应该也记得这些的是不是?”   祝东风十分震惊地看着她,“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这些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我怎么会不记得?而且我还记得小时候摔了一跤, 背上淌了很多血,之后我胎记上也多了一道细痕一直都消不下去,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到的,不信你瞧一瞧……”   她说着便转过身去。   祝东风察觉到宝婳过来,情绪不明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将那女子的后领微微一压,便瞧见了一个同宝婳背上一模一样的梅花胎记,不一样的是,那胎记上确确实实有一道不起眼的细痕。   与祝东风印象里的事情完全一致。   他的神色不由变得凝重。   那少女陆陆续续,竟又说出许多只有他们兄妹三人知道,而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作证。   祝东风让沈婆子过来。   沈婆子迟疑着,低声道:“宝婳姑娘的胎记上,是没有伤痕的,当初老奴看得很仔细。”   梅襄不动声色地瞥了秋梨一眼,想到她那天晚上想用簪子划伤宝婳。   莫不是她也知道什么……   秋梨脸色隐隐古怪,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一般,趁着无人注意,竟偷偷离开。   祝东风终于看向了茫然至极的宝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宝婳无措得很,她看了看那少女,又看向祝东风,“我也不知道……”   祝东风却肯定道:“宝婳,你不是我的妹妹,为什么你也会有这样一个胎记?”   他不相信是巧合。   “我……我真的不知道。”   宝婳摇着头,她甚至比在场的所有人都要更为困惑。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她就从大将军的妹妹,变成了一个骗子?   “大将军,你真的是我大哥是不是?”   那女子轻轻地唤了祝东风一声。   祝东风对她语气艰涩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眉心松缓下来,弯了弯唇,腼腆道:“我叫秀儿,是秀气的秀。”   祝东风竟神情一震,“你……你本名就叫绣儿,不过是刺绣的绣。”   “原来我真的就叫祝绣儿吗?我……我终于找到了我的哥哥了……”   她说着情绪也跟着激动起来,正想要起身来,却晃了晃身子,小脸苍白的晕倒过去。   祝东风忙小心翼翼地将她接住。   沈婆子迟疑道:“想来绣儿姑娘是在外面又是淋雨又是磕头,这才身子吃不消的。”   “不长眼的东西,这是我亲妹妹!她若有个好歹,我焉能饶了你们!”   那些原本想要立功赶走这女子的人,竟都险些犯下了大错。   “大哥……”   宝婳下意识要唤他,见祝东风愤怒的眸子看来,口中讷讷,竟又叫回了“大将军”。   祝东风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复杂。   他抱着怀里的绣儿,抿了抿唇。   宝婳其实一直以来都是个一眼就能看得到底的人,她又失忆,是受人指使还是别的原因实在过于复杂。   “宝婳,你就继续叫我大哥吧。”   他不是个心狠的人,宝婳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孩,不到定罪的时候,他也不想令她难堪。   “我不怪你,但我暂时也不能让你离开,我必须要弄清楚这一切。”   梅襄突然说道:“我身边正有一位隗姓名医,若大将军不介意,不如请他过府来为宝婳治理失忆之症,这样,便能知晓缘由了。”   祝东风颇是感谢地看了他一眼,道:“二公子请随我来,我这就去让人请那位大夫。”   梅襄微微颔首,便起身虽他一起去了。   宝婳立在原地,厅中的那些下人也都纷纷跟了过去,再没有人多看她一眼。   她一个人立在空荡荡的厅中,一下子仿佛被人推进了一口冰冷刺骨的井中,几乎孤立无援到了极致。   当天祝东风便告了假,令人请了大夫回来给绣儿仔细检查身体。   宝婳鼓起勇气去看望那个女孩时,对方正倚在床头,旁边有个活泼的丫鬟陪她说着话。   她见到宝婳,神情竟也仍然温柔。   “绣儿姑娘,你好些了吗?”   宝婳觉得心中沉甸甸的,很是惭愧。   绣儿摇了摇头,“没关系,宝婳,你不要介怀这些事情。”   她的语气微微庆幸,“多亏你没有同我抢名字,不然……不然我就连绣儿这个名字都没有了。”   她说完这话,宝婳脸色也愈显苍白。   绣儿却忽然抚了抚她的袖摆,羡慕道:“你穿的衣服真好,我从来就没有穿过这样好的衣服。”   她说完却还释然一般,露出抹清甜的笑,“不过没关系,我从前吃了那么多苦也只是为了找回大哥而已,现在找到了他,日后便是吃糠咽菜,想来也是如饮蜜露。”   “绣儿,日后大哥不会让你吃糠咽菜的。”   祝东风恰好从外面走进来,似乎将方才那些话都听了去。   他扫了宝婳一眼,宝婳便无措地让到一旁,他才端着手里的药去喂她。   “你这傻孩子,要是磕坏脑袋怎么办?”   她的脸上清理过了,额上的伤痕在白皙的脑门上十分惹眼。   “大哥可不要去怪其他下人。那些下人也都是看主子的脸色办事而已,府里已经有一位千金小姐在了……”   她说着语气隐隐失落,“谁又敢将我放进来呢,也亏得大哥回来的极是……”   宝婳在旁听得掌心冰凉,如果不是她在府里鸠占鹊巢,那么……绣儿也许就不用这么辛苦,还差点毁容。   这时梅襄带着隗陌过来,瞧见宝婳在这里。   隗陌对宝婳道:“小丫头,你先前便想叫我为你治好这病,我现在真就给你来治了,你放心吧。”   宝婳摇头,“隗先生,你先给绣儿看看吧,她的额头磕破了皮,淌了不少血,若是留下疤就不好了。”   祝东风听到这些,微微抬眸,对隗陌道:“隗先生,那就先来给绣儿看看吧,方才大夫说可能会留疤痕……”   隗陌这才上前去,他看了一眼,道:“放心吧,旁人治理不了,我铁定不叫她毁容留疤。”   绣儿立马松了口气,“大哥,我有些累了,想睡一会儿。”   祝东风点了点头,便令屋里人都离开。   他们几人走到外面去,祝东风将宝婳叫住。   “宝婳,如果你是无辜的,我是不会责怪你的。”   宝婳看向他,他又继续道:“可如果你并不无辜,那么我祝东风的妹妹,却不是什么人都好欺负的,明白吗?”   宝婳眼里盈着水雾,却不敢掉泪,只闷闷地点了点头,祝东风这才离开。   宝婳转头,却发觉梅襄还未离开,正站在一旁打量着她。   他并未开口,只沉默地望着她,似乎等她主动对他说些什么。   “二爷……我有些累了,想回去休息了。”   梅襄仍未做声,宝婳便自己转身回去了。   她回到自己屋中,坐在榻上,整颗心也都冰凉得很。   秋梨过来,轻声唤了唤她,“宝婳……”   宝婳没有吭声。   秋梨迟疑道:“是不是大将军为难你了。”   宝婳仍没有答她,却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要骗我?”   秋梨的脸色一下变得很是不好。   宝婳攥紧了衣摆,看着秋梨道:“你明明知道我不是真正的妹妹,是不是?”   秋梨没有否认。   宝婳便哭着将脸埋到了被子上,哽咽道:“你走,我再也不想瞧见你了!”   秋梨见她竟十分伤心,忍着心口的刺痛,想要伸手安慰宝婳,可手臂抬起却又放下。   “宝婳,对不起……你要恨,就恨我吧。”她说完竟离开了屋中。   宝婳过了许久才缓缓抬眸,她朝屋中望去,发觉秋梨竟真的走了。   想到这点,她便觉鼻子发酸。   怎么就真的走了呢,她只是很生气而已,又没有说要恨她。   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宝婳自然觉得不是很好受。   可有些事情,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宝婳并不打算沉浸在这种难过的情绪里。   毕竟这样一来,她这些美好的光景,竟也都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   这样的宝婳,她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   当天晚上宝婳昏昏沉沉睡去,第二天,外边便放晴了。   宝婳出了房门,却听到那些仆妇嘀嘀咕咕着。   一个仆妇道:“这是个好兆头啊。”   旁边的人忍不住问:“什么好兆头?”   那仆妇又说:“没瞧见昨儿将军府上头拢着阴雨呢?这寓意着将军妹妹正蒙受着苦难,老天都看不下去,跟着掉眼泪呢。”   “你瞧大将军终于认回了真正的妹妹,老天也跟着笑啦,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正是如此。”   众人唏嘘,都觉得她说的十分在理。   她们唏嘘完后却一下子看到了宝婳,便立马纷纷安静了下来,低下头各自做着各自手里的活计。   这时一个丫鬟跑了过来。   宝婳认出她来,正是昨日陪绣儿说话的那个丫鬟。   那丫鬟道:“宝婳姑娘,我们姑娘想要见见你呢。”   宝婳一听,自然不好推拒,便随着她过去。   绣儿正坐在床榻旁,身上已经换了一件干净的云锦裙,与她昨日那件粗服质感很是不同。   绣儿让人搬来绣墩给宝婳做,又柔声问道:“宝婳,你会不会生我的气?”   宝婳摇头,语气微微惭愧,“是我不好,我自己脑子糊涂,这才错认了大将军为哥哥。”   绣儿见她真的没有生气,这才露出笑容,“我知晓你是个好人,你也不想这样的。”   宝婳见她不穿鞋子,光着脚,略有些疑惑。   绣儿才解释道:“昨儿哥哥让隗大夫一并帮我看了脚上的伤,隗大夫说要用药汤泡脚才能好呢。”   她话音落下,丫鬟便端了一盆褐色的药汤来放在踏板上,令绣儿将脚放下去。   丫鬟轻握住绣儿的脚,绣儿却轻呼一声,蹙眉道:“好疼啊……”   丫鬟立马脸色一变,退到一旁。   “姑娘,对不起。”   绣儿轻声道:“你这丫鬟笨手笨脚,手指上还有茧子,弄得我脚好痛。”   丫鬟道:“可奴婢就是奴婢,哪里比得上主子,自然是粗手粗脚,只是姑娘的脚要紧,这药汤得趁热,可不能耽搁了。”   绣儿水眸微微困惑,“可我上哪里去找个掌心没有茧子的人来帮我洗脚上的伤口呢?”   宝婳不安地看了看自己的掌心,缓缓起身道:“不如我来吧。”   绣儿诧异,“这怎么好?”   丫鬟扫了宝婳一眼,道:“这怎么不好,宝婳姑娘原本就是奴婢,姑娘你才是千金,她从前做奴婢的时候只怕想给姑娘你洗脚都没有这个机会呢。”   “话虽如此……”   宝婳轻声道:“没关系的,你受伤了,自然是你的脚要紧。”   她卷起袖子,便要上前去帮对方。   这时隗陌却突然进来,看到这一幕,“宝婳,你在做什么?”   他的表情微微呆滞,似乎没想到宝婳竟一次比一次没骨气,上回在祝九风面前不敢承认他,这回竟还能弯腰给人洗脚,她问过她家二爷答应不答应了?   绣儿发觉自己还露着脚,下意识羞地将脚缩回了被子底下。   宝婳还未开口,绣儿便怯怯道:“这也是按着隗大夫的吩咐来的,宝婳她应该也只是觉得过意不去。”   绣儿说罢便抬头对宝婳道:“还是算了,宝婳你到底替我做了许久的将军妹妹,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事情呢。”   隗陌轻咳一声,道:“把脚露出来,我先帮你看看。”   他到底是个大夫,况且昨天就被他看到过了,绣儿迟疑着还是露出了脚。   隗陌上前去查看,余光里便瞧见宝婳不安地退到了一旁去,又偷偷地离开了屋里。   绣儿却忽然说道:“二公子可真是个好人,竟愿意把您这样的神医借给我看病呢,改日我一定要亲自感谢他。”   隗陌说:“不是宝婳主动把我让给你的吗?绣儿姑娘莫不是脑袋也磕坏了?”   绣儿闻言,微微尴尬,“哦……是啊,是宝婳的功劳。”   她说着又搅着手里的帕子,语气透着悲凉,“如果不是宝婳宽宏大量让人放绣儿进来,只怕绣儿连自己的家门都进不来呢。”   隗陌点头,“你知道就好。”   绣儿的话顿时一噎,她发现这隗神医看着人模狗样的,但好像脑子有问题,叫她实在没话跟他讲了。   修养了两天,绣儿能走动了,便特意在午后约了梅襄在花园的石桌旁道谢。   她发觉这位梅二公子生得面若冠玉,目似朗星,就连骨节分明的手指叩着桌面的模样都很是养眼。   他薄唇微挑,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温润笑容,分明再从容温和不过的表情,却让她感觉受到了蛊惑一般,频频看了他几眼。   “绣儿专门让人做了点心,送来给二公子享用,也好谢二公子先前带来了隗大夫为我治伤。”   梅襄道:“绣儿姑娘客气了。”   “哪里的话,我能同哥哥相认,也算是历尽千辛万苦。”她似情绪低落,正需要人安慰。   果不其然,那位梅二公子便温声道:“绣儿姑娘身份这么娇贵,在外面多受苦的日子定然也难熬,如今能苦尽甘来,也是你的福气。”   绣儿羞涩地笑道:“往后还要仰仗二公子呢。”   她面上笑容无暇,可手指却好似不经意间勾了勾梅襄的掌心。   梅襄忽然将她按住。   他漆黑的眼眸在她脸上巡睃,随即抓起她的手腕,看着她细嫩到不像穷苦过的手指道:“绣儿姑娘这手真是好看,生来就像是千金小姐的手。”   这时候端送点心的人过来,看到这一幕却微微一愣。   绣儿赶忙缩起手,对端着点心的宝婳道:“宝婳,你不要误会……”   宝婳这才反应过来,嗫嚅道:“竟不知这是要送给二……二公子的,想来糕点做的也不是很多……”   绣儿笑说:“就是给二公子尝一尝的,辛苦你了宝婳。”   宝婳讷讷道:“不辛苦。”   绣儿转头看向梅襄,语气温柔道:“二公子,不如让宝婳一起坐下来吧,她从前虽然是个下人,但到底也改变了绣儿的人生……”   宝婳连忙摇头,“不必了不必了……”   绣儿见她拒绝,只好说道:“好吧,这是给你的打赏,你拿着吧。”   她说着便递了一小袋碎银给宝婳。   宝婳见那些下人都瞧着自己,便迟疑着伸手将那银子接了过来,岂料梅二公子忽然脸色一沉,摔了手里的杯子,就炸裂在宝婳的脚旁,吓得宝婳手一哆嗦。   他冷冷地看向她:“谁的银子你都敢收了,这双手不想要了?”   宝婳无措得很,见他的眼神竟是前所未有的凶狠,赶忙将银子还了回去,“我……我不要了。”   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小花园里。   绣儿缓过神来,似吓到一般,拍了拍小胸脯,“二公子怎么这么凶,宝婳到底辛苦了半天,打赏她也是应该的。”   梅襄莫名笑说:“我看是绣儿姑娘太善良了。”   绣儿似不堪夸奖,面色微红,却要伸手去拿起一块糕点。   梅襄瞧见了,却又抬手将那盘糕点也掀翻在桌上。   他的脸色一下又阴沉了下来,“她做的东西,是人能吃的吗?”   说完竟好似心情坏到了极致,脸色不豫地离开。   绣儿见东西也没吃成,便拿香帕擦了擦手指,“我不过是赏了宝婳几个银子,二公子都看不下去眼么,还有宝婳的糕点,做得多辛苦啊,二公子怎也这样生气地掀翻了?”   丫鬟道:“那自然也是那位梅二公子怜惜姑娘,像宝婳那种冒名顶替的人到哪里都是令人不齿的,活该人人都不待见她。”   绣儿闻言粲然一笑,“快别这么说,她也不是有意的。”   到夜,所有人都歇下了。   宝婳缩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想要出府也不能出,可这几日大家都不待见她,也没有人给她送饭菜来。   白日里好不容易遇到绣儿想请她帮忙做些点心,宝婳想趁着这个机会偷吃两口,却被那些婆子看得严严实实。   折腾了一番,还是什么都没有吃到嘴里。   宝婳觉得肚子里火烧火燎,饿得叽叽咕咕。   她应该……应该去偷点东西回来吃才是啊。   她索性爬起来,偷偷摸出了自己屋中。   她却不知她前脚刚走,后脚她屋里便有人推门进来,见她不在,对方便皱起了眉。   宝婳溜到外边,见四下没人,便又摸到了后厨。   大将军是个粗心的人,府里的奴仆年纪偏大,就这么一个主子,对各种管理也不那么严格,是以膳房夜里竟也没有上锁。   她到厨房里翻了翻,发觉自己运气竟也不怎么好。   厨房里大概正巧就用完了菜,明日一早才有人送菜进来。   桌上除了一颗大白菜竟什么都没有。   宝婳肚子还在咕咕叫。   她垂眸打量着大白菜一眼,迟疑了一下,似忍不住诱惑一般撕了片菜叶子往嘴里塞。   她口中填满了东西,才微微满足。   这时屋中忽然被人点亮了蜡烛。   宝婳鬼祟的身影一下子无所遁形。   她慌张地回过头去,竟看到了梅襄站在门口。   宝婳一下就呆住了。   “你在做什么?”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她,脸却背着门口那烛台的光亮,显得很是阴霾。   宝婳忙反手将大白菜往身后推了推,口齿含糊道:“我……我就是睡不着,随便走走。”   梅襄阴沉地看着她,她也始终没有要坦白的意思。   他沉不住气,便立马上前去一把将她藏在身后的手腕捉出来,发现她手里还握着一瓣被啃得破破烂烂的菜叶。   宝婳水盈盈的大眼睛看着他,却满是惊惶。   “吐出来。”   他看着她微鼓的嘴巴,几乎要掐断她的手腕。   宝婳摇头,眼睛也弥起一层水雾,赶忙就要嚼碎嘴里的菜叶咽下去,却被他卡住了脸颊,直接将手指伸到她嘴里抠了出来。   他哪里还顾得上洁癖,气都要被她气死了。   宝婳终于忍不住哭了,忍了好多天的泪珠子一下就滚落下来,她真的好饿。   “你这个蠢东西?我是个死人么?”   他只当她能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本事。   没想到她饿到偷白菜吃,都不肯去求他。   他抓住她的手腕,眼睛里几乎要冒火。   宝婳抽抽啼啼,摇头道:“我已经不是大将军的妹妹了,隗先生又说我的失忆很难治,可能治不好了,我对二爷一点用都没有了,二爷怎么还会理我呢。”   梅襄听了这些,垂眸看了她一会儿,语气微涩,“在你眼里二爷就是这样势利的人么,婳婳?”   宝婳迟疑地看向他,“二爷不是因为我是大将军和祝大人的妹妹、为了藏宝图接近我的吗?”   梅襄道:“是啊。”   宝婳说:“可我现在不是大将军的妹妹了,我是个冒牌货,不能被二爷利用了怎么办?”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勺油,浇在梅襄的心口助长他的火气。   “当然是把你捉回去当禁脔了。”他咬牙切齿道。   宝婳赶忙摇头,拒绝了他,“我……我不要做禁脔。”   梅襄冷笑,“旁人想做都还没这机会做,你不要也得要!”   他说着就提起她的手,“听说你这双手还给人洗过了脚是不是?这双手怕是不能要了,直接剁掉算了……”   宝婳惊恐摇头,“没有,没有的事儿,我也没有拿绣儿的银子,二爷不要剁我的手。”   这里是厨房,毕竟有刀。   她生怕他这样生气就冲动了,剁完之后再后悔也晚了。   梅襄却蓦地收紧手臂,将她压在心口,“你想要二爷的命,直接拿去就是了,何苦这样让二爷心疼?”   宝婳微怔,“二爷还疼我吗?”   梅襄蹙眉道:“疼得还剩一口气。” 第48章   宝婳的耳朵贴着梅襄心口, 便听到他的心跳,一下接着一下。   “二爷……”   她的肩膀被他攥住,推开些距离, 她便一下子没了依靠般,面前空荡荡的,同他之间隔着冰冷的空气。   “你若总这样不识好歹, 我绝不原谅你……”   他垂眸扫了她一眼,脸上的阴沉半点都不曾缓和下。   宝婳心口似有触动,下一刻却又听见他那薄唇里吐出几个叫她心惊肉跳的字来。   “我必然叫你后悔——”   他不亏是二爷, 旁人不原谅就不原谅,大不了一拍两散就是了。   可他竟还要让人后悔, 岂不是叫人日日都要提心吊胆不敢再犯了?   宝婳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漆眸微颤了一下, 便垂眸结巴道:“我……我饿了。”   梅襄仍是紧绷着唇角, 语气微嘲,“你不是什么都能吃么, 倒不如今晚上将这颗白菜捡起来再啃啃,好教我看看你的能耐……”   他都要以为她是个兔子了, 今个儿能吃生菜叶了,明天是不是就要拔兔毛做个窝准备下崽了?   宝婳见他目光冰冷地盯着她握着菜叶的手,赶忙将菜叶也扔在了地上。   她手掌擦了擦衣摆, 抬眸又看向他。   她是真的饿了。   “我这些天,一直都想吃二爷的五花肉。”   她眸里泛着水光,在他这些凶狠的话前, 反倒下意识地道出了心里这几日想念的食儿,肚子更是应景地咕了起来。   她一下子从大白菜跳到了五花肉,可见她倒也不是不挑食儿的人。   偏偏她就能啃得下口白菜……   梅襄想到这些心口窒闷无比。   宝婳见他仍是阴森地看着她,心里十分害怕, 但还是战战兢兢地伸出指去轻轻地攥住他的衣摆。   她趁着他没动作前,便又小心翼翼地将脑袋贴回到他怀里去,一边贪婪地汲取他怀里的暖意,一边随时准备他生气地再将她狠狠推出去。   他莫名地冷笑了一声,到底还是没有将她推开。   宝婳要的五花肉只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晚上真能吃到。   厨房里什么都没有,梅襄却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叫人从府外送回了食材。   宝婳震惊得很。   她从不知道,二爷的人竟还能进出自如?   要么……要么大将军他真的疏松无比,连厨房都不知道锁,也能看出来了,要么也是二爷安排的人武艺高强,足以不叫人察觉。   只是这样宝婳就更不明白,既然他有这样厉害的下属在身边,他又何必亲自入府来呢?   宝婳在梅襄的注视下,又是不安又是香甜地吃到了汤汁饱满肉质鲜美的五花肉,她餍足得想掉眼泪,可生怕眼泪太咸涩掉进碗里破坏了美味,赶忙又憋了回去。   晚上宝婳终于填饱了肚子,她要回去睡了,梅襄便沉着脸跟着她上了榻,她有些羞涩地睡在他的怀中,只当他又想做坏事了。   可他只是将她揽在怀里,即便对她有了兴致,却也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   他在宝婳眼里一向是个肆意妄为的人,有时甚至会抛开理智,恣意到随心所欲,想在哪里就在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叫宝婳为此无数次都觉得自己要没脸见人。   可他在旁人那里,却极为抵触别人的靠近,倒像是个没有情根的人,恍若深冬雪白无暇的积雪般,触碰上去一阵绵柔之后,却是猝不及防的冰冷刺骨。   他在人后那样魅惑勾人的模样只让宝婳看到过,便是她同旁人说出去,只怕旁人也只会说她发癔症了。   更遑论,他心情好时,便是不做羞耻的事情,也要用那把好听的嗓音贴着她耳边说羞耻的话,非要惹得她面颊绯红,耳尖发热。   宝婳想到那些事情,羞得眼睫乱颤,眸中水光闪烁,软软地唤了一声“二爷”,梅襄便面无表情地往她脸上丢了被子,将她那娇羞撩人心痒的模样冷漠地挡住。   她贴在他怀里,能感受到的自然不是假的。   但他如今心情实在很差。   他心里有一万种折磨她的手段,单单是某些场合下便能令她对着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可他也怕怒气之下控制不住自己,也叫她真就承受不起。   宝婳实在是不了解他。   他从前是真的不止一次想弄死过她,她却还只当他是个嘴硬心软的人。   他若这时候碰了她,必然叫她立马就后悔。   宝婳发觉自己好像想太多了,也没好意思掀开脸上的被子,过了片刻梅襄怕闷着她,揭开后,她却早已陷入了梦乡。   她这几日显然睡得不是很好,眼底两道深深的青影在雪白的脸颊上无比明显。   梅襄看着她娇嫩的小脸,她却忽然将白嫩的眉心用力地颦起,像是魇住般,一把握住了他的衣襟,嘴里含糊着,“二……二爷……”   “嗯?”   他回应了她,她却只是梦话了一句,纤纤的手指不安地揪住他不放。   他拍了拍她的后背,她才慢慢松开了眉心,继续睡去。   片刻屋里又摸进来一人,隔着帐子,梅襄头也不回,直接问道:“她去了哪里?”   管卢道:“还在城中。”   梅襄说:“她若是出了城去,或者拖延过了三日,你该知道怎么做了。”   管卢会意,又从窗子翻了出去。   梅襄垂眸,若有所思。   这个叫秋梨的女子累得宝婳先前为她一次又一次惹恼他。   她若在这时候抛弃了宝婳,在梅襄眼里看来,宝婳便是再喜欢她,她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早上绣儿穿戴好了,对着一扇雕石榴纹铜花镜照了照,发觉自己额上用了那神医的药膏之后,竟有神效,恢复得极好。   她上了层淡淡的胭脂,杏脸儿娇香,愈发得有了千金小姐的气质。   “宝婳这几天怎么没有过来?”   丫鬟掩唇笑说:“她呀,现在就像个见不得光的耗子,饿都饿死了,哪里还敢出来。”   绣儿淡淡道:“怎么能这样呢。”   她似乎同情宝婳,温柔的脸上流露出几分对宝婳的怜悯。   绣儿让人准备了一个分外精致的食盒,她亲自带去了宝婳屋中。   宝婳的身份被揭穿之后,她这里早就冷得像个鬼屋似的,竟也没有旁人路过。   绣儿推了推门,发觉宝婳连门也没锁,进到屋中,便瞧见那帐帘垂落,分明还未起身。   绣儿隔着帐帘,语气柔道:“宝婳,你怎么能不吃东西呢,府里的下人不待见你,绣儿也很难过,不过没关系,绣儿这几日晚上都刻意少吃了一点,剩下了些饭菜给你带来了。”   她说完这话,那帐帘终于有了反应,被人掀开了一角。   绣儿抬眸看去,却瞧见了梅二公子从里面出来。   “绣儿姑娘真是人美心善。”   绣儿看着他神情慵懒,领口松散……她往日只见过他的秀雅端庄,当下却突然瞧见他这样衣衫不整、显然才起身的模样,又惊又羞。   “二……二公子怎么在这里?”   梅襄拢着衣襟,语气颇是漫不经心,“宝婳从前就是我的人,伺候我有什么不对么?”   他的口吻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虚,仿佛睡在宝婳这里,才是宝婳的荣幸。   “当然……当然没什么不对。”   她看到他这幅模样,口中微微发干,心口也跳得很快。   这位梅二公子,真是极对她的胃口……   作为女子再怎么性情保守,情念浅淡,可见到了他这样披襟散发、不羁风流的模样,怎么也要心动三分。   她转而温声道:“府里的下人对宝婳有些误解,觉得她抢了我的身份,其实这又关她什么事儿呢,我觉得不忍,便亲自送了饭菜来给她,盼她能想开些呢。”   梅襄恍然,“原来如此。”   这位绣儿姑娘说话极其有意思。   下人对宝婳有所误解,所以要想开的人是宝婳,反而不是那些下人?   他轻笑一声,“不过我昨晚上已经喂饱了她,想来她姑且也还不饿。”   他才醒来,漆眸情绪不明,嗓音微喑,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暧昧说出这样的话,很难令人不领会到旁的意思。   绣儿脸上着火一般,“二公子说得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   梅襄却缓缓走到她的面前,垂眸打量着她,似笑非笑道:“怎么,绣儿姑娘也饿了么?”   绣儿登时发觉他身上竟有一股奇异魅惑的冷香。   她看着他的脸,呼吸都要凝滞般。   “二公子想……想怎么对待绣儿……”   她声若蚊吟般,难得露出少女情态。   梅襄却忽然叫外面的人进来。   绣儿怔了怔,分明记得外面没人。   可外面偏偏就走进来两个仆妇。   “绣儿姑娘饿了,这饭菜……你们给她喂下去吧。”   梅襄的声音仍然如方才一般轻柔无比,他眯着眼睛笑了笑,口吻冰冷。   绣儿脸上霎时褪去红潮,“她们是谁?”   说话间她竟被这两个仆妇按住,扣在了椅子上。   梅襄掀开那食盒,缓缓说道:“她们自然是收了我好处的人。”   他说完便瞧见里面明显变味的饭菜,甚至里面混着蛆虫……   他无法想象,她若真得逞羞辱到了宝婳,只怕他不亲自动手将她的皮拔下来,都叫他没办法再咽下这口气了。   但凡想到宝婳昨天晚上啃白菜的蠢样子,他的神情愈发阴冷。   “我的婳婳好欺负么,想来绣儿姑娘这几日必然过足瘾了吧?”   他将那些菜搁在了桌上,俊美的面容笼着阴晦,“不是想要我喂饱你么……”   “如你所愿。”   绣儿脸色煞白,她要开口,那婆子却抓起一把往她嘴里塞去。   今个儿只要不弄出人命,她们巴不得多来几个这样好的差事。   做完之后,就算被主家打残了,只要留一口气在,都能得到这位梅二公子许诺的一套两进两出的宅子,还有两块田地……   婆子冠冕堂皇道:“绣儿姑娘慢点吃,别噎着了。”   绣儿恶心的想吐,却来不及吐出来又被塞了一嘴,强行迫她吞下。   帐子里发出一声嘤咛,婆子一下便安静下来。   宝婳揉着眼睛要起来,却见梅襄掀帐,上了榻来,又将她按到怀里。   “陪我躺会儿。”   宝婳困得睁不开眼,以为外面是他发出的声音,才又贴他怀里睡了过去。   那些东西到底没有能全灌进绣儿的肚子里。   也不知她是噎气了还是被恶心到了,竟翻着白眼昏了过去。   婆子自觉地轻手轻脚将人抬了出去,趁着没人的时候丢到花园里,又偷偷地各自去做事情了。   秋梨回来的恰是时候。   她进屋来先是看到了桌上一片狼藉,以及那些令人作呕的饭菜。   她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不好,忙去床前,将帐帘一把掀开。   梅襄听见了脚步声,却没有将手从宝婳身上挪开。   “你……”   他瞧见了她,抬起食指压了压唇,“不要吵到了她。”   “你对宝婳做了什么?”秋梨语气微怒。   他微微一笑,下了床榻去。   “总比你什么都不对宝婳做的要好。”   “眼睁睁地看着宝婳被人欺负,你又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外面那桌饭菜瞧见了么,是那位绣儿姑娘送给宝婳的。”   他淡淡提醒道。   秋梨顿时沉默。   “梅二公子这些日子一直都派人跟着我,也是怕我不回来了吧。”   “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我会解决这件事情给宝婳一个交代,但祝家的事情,烦请公子莫要掺和。”   “是么?”   梅襄发出冷笑,“那你最好快些,我可没有耐心等到明天。”   “你解决不了,就别怪我,对姓祝的都不客气了。”   他说罢便离开了屋中。   宝婳彻底睡足这一觉时,已是天中。   她这一觉睡得虽梦境混乱,却是这几日难得的一场好觉。   宝婳听见外面碗盘响动,这回确定不是错觉,便掀开身上的被子,下榻出去查看。   她走到外面,却意外地瞧见了秋梨。   “秋梨……”   宝婳愣了愣,缓缓道:“你回来啦。”   秋梨扫了她一眼,低声道:“是啊。”   宝婳看着她手里精致的食盒,假装自己根本没有生过她的气,语气柔软道:“这是秋梨带给我吃的么……我正好饿了好久呢。”   秋梨将盒盖盖上,心口愈发沉重。   “宝婳,这个不是给你的……”   她看到宝婳那双明媚的杏眸,顿时如鲠在喉。   宝婳见她情绪很怪,又看向别处,轻声道:“我已经不生秋梨的气了,如果秋梨以后再也不骗我的话,我就原谅你了……”   她说完便又偷偷地看向秋梨。   秋梨语气艰涩,“我这几日已经想清楚了,我往后再也不会骗你了。”   宝婳根本不需要原谅她,是她心思太重,一直不肯对宝婳坦白。   宝婳昔日都曾为她豁出去了,她又怎么能舍得看着宝婳再受尽委屈。   “宝婳,去前厅等我好吗?”   宝婳迟疑地看着她,眸中有着一丝困惑,却仍是点头答应了她。   这厢祝东风急匆匆地将隗陌请了过来。   绣儿大早上便昏倒在了花园里,下人来告诉他的时候,吓得他立马回府来查看情况。   隗陌看完后问道:“绣儿姑娘有夜游症吗?她瞧着很好,不像生病的样子。”   这时绣儿忽然惊醒,发出一声怪叫。   祝东风赶忙赶到床边去看她,她却被嘴里那股怪味恶心得作呕,伏在床榻边吐出许多秽物。   祝东风赶忙让人拿水来喂她。   待绣儿再吐不出任何东西时,她才伏在床榻边虚弱地唤了声“大哥”。   她啜泣着,不一会儿便满脸泪痕,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绣儿,你好些没有?”   祝东风问她。   绣儿摇头,哽咽道:“是……是二公子,他将混了虫子的馊饭拿给我吃,他……他甚至还碰我了。”   她说完之后只当祝东风要愤怒无比。   却没想到祝东风只是蹙起了眉,“绣儿,梅二公子不在府里。”   绣儿面色微微茫然。   “不可能,他就在宝婳的床上,不信大哥让人去搜!”   祝东风面色微微迟疑,见绣儿又伤心起来哭成了泪人,还是让人去了。   他拍抚着绣儿的后背,过片刻,去的人回来只说连床底和柜子都找过了,宝婳姑娘的屋里根本没有别人。   “不可能,我给宝婳送饭的时候他就在那里!是他让人强行将那些饭菜灌进我的嘴里!”   绣儿脸色苍白,想到那些恶心的东西又忍不住想吐。   “绣儿,你的意思是,你送了那些馊坏的饭菜给宝婳吃?”   祝东风却忽然捕捉到她话中的重点。   “没……没有。”绣儿下意识掩盖了心虚,低声道:“是我方才说错了。”   祝东风却仍是怪异地看着她。   她实在是前言不搭后语,一下说梅二公子碰了她,一下又说梅二公子在宝婳的床上,一下说是梅二喂她吃了什么饭菜,一下又说是她自己带饭菜给宝婳的,他问她时,她却又说没带过饭菜给宝婳。   她自己的话几乎都无法圆起来,若不是神智混乱,祝东风实在想不出别的原因。   祝东风想到她当日在门外磕头,指不定就是那时候把脑子给磕出毛病了,更是自责不已。   “绣儿,大哥一定会治好你的。”   这时外面忽然进来一人,屋里人几乎同时抬眸看去,却瞧见秋梨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提着那只精致无比的食盒。   “绣儿姑娘,这就是你要带给宝婳吃的东西吗?”   她说着便将食盒丢在了地上,那食盒一下四分五裂,里面的菜盘都露了出来,那些混在一起的东西也都暴露在众人视线之下,有些味觉敏感的人都暗暗作呕了一番。   祝东风皱眉道:“你是宝婳身边的人?你这是做什么?”   秋梨看了他一眼,语气莫名道:“我真是错得离谱,我以为我这样做,可以保护宝婳……但其实,是我害了宝婳。”   她这话让祝东风更是一头雾水。   祝东风起身问她:“是宝婳让你来的?”   秋梨摇头,“祝大将军,她不是你的妹妹,你若想知道你真正的妹妹在哪里,就随我去客厅吧。”   她说完便转头离开了屋中。   祝东风心中隐隐酝生出一团火气。   她这是当他大将军府是什么地方,丢下这么一团秽物,又丢下这么一句语焉不详的话来,说走就走?   “大哥别去!”   绣儿见他要追上去,便急忙将他手臂抓住。   她差点被祝东风带摔下地,祝东风赶忙回身将她扶起。   “绣儿……”   绣儿立马扑到他怀里痛哭。   “大哥!你是不是又要丢下我不管了?”   祝东风眼中微痛,抚着她的后背,轻声道:“绣儿,大哥不会再丢下你不管了。”   过去的事情,永远是他不敢面对的事情。   绣儿哆嗦着手指,从怀里掏出一把尖簪。   那个人交代过……如果事情会败露,那么……那么就一定要在败露之前,将另一个任务完成。   她闭了闭眼,猛地抬手朝祝东风的胸口扎去。   却不曾想祝东风反应迅敏,即便微微失神的空隙里,手掌亦是及时将她的手腕捉住。   待看清楚她手里的细簪之后,更觉不可思议。   “绣儿?”   “别这么叫我!”绣儿满脸憎恶道:“你也配做我大哥吗?我恨你,恨死你了,每天都恨不得你去死!”   祝东风脸色发白,这些话每一个字几乎都踩在他不敢面对的伤口上。   “你去死,你去死啊!为什么你还活着,为什么你能抛下我让我受尽苦头!”   祝东风紧咬着牙关,腮肉紧绷。   “绣儿……我、我不是不自责。”   他想弥补她,可他却实在没有勇气面对过去他先后弄丢了自己弟妹的事情。   绣儿趁他失神之际,蓦地又抽出手刺了他一下,却没能抓住机会刺中要害。   祝东风闷哼一声,仍未将她推开。   “绣儿……”   他握住她的手,仍不敢相信,“你……你真的想要大哥的命吗?”   绣儿笑着抹去脸上的泪,“是啊,大哥,求求你去死吧。”   祝东风脸上登时痛苦无比。   这时门口传来一声轻咳。   祝东风才回过神来。   隗陌道:“那个……我还在这里呢,要不,去听听秋梨姑娘怎么说的,再行定论?”   他这话令祝东风猛然从痛苦中抽身而出。   祝东风抬眸看向绣儿,却一下子捕捉到了她脸上的心虚。   她为什么要心虚呢……   他当然可以死,可如果她不是自己的妹妹,他为什么要死在她的手里?   他立马拔出簪子,缓声问道:“不知道隗神医有没有什么止血的药?”   隗陌叹了口气,掏出一只瓷瓶,过去给他撒了一把止血散,“唉,将军真傻,你要是死了,你妹妹可怎么办呢。”   祝东风却对绣儿说:“绣儿,陪我一起去前厅吧。”   绣儿摇头,又开始梨花带雨地哭了起来。   祝东风却握住她的手腕,语气坚决,“如果你真的是我妹妹,那么你要我去死,我将命给你就是了。”   他说着便挥开隗陌的药瓶,将绣儿一把抓下了床榻。 第49章   祝东风到厅中时, 瞧见了宝婳也在。   宝婳瞧见了他略有些惊讶。   他的衣襟上染着血,手里还攥着绣儿的手腕。   绣儿小脸微白,仍是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垂首不语。   祝东风道:“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若你今日说不出个什么,冤枉了绣儿, 你该明白会有什么后果。”   秋梨尚未开口,府上管事便过来道:“将军,祝大人在咱们府门前, 说是有事要见。”   祝东风皱了皱眉,扫了一眼秋梨, 心中生出了莫名的古怪之意。   而他身旁的绣儿不由得颤了颤, 竟好似也认识祝九风。   他顿了顿, 让人请祝九风过来。   祝九风今日着了件玄色缎袍,他迈进厅中时, 几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甚为微妙地朝他看去。   他含着笑时,眼下那颗黑痣颇为惹眼, 仿佛与在座的所有人都没有任何仇怨。   祝九风抬眸第一个看去的人,正是宝婳。   “宝婳,这些日子, 想明白了吗?”   他的声音温柔似蜜,宫中一别,他竟好似仍然是她哥哥的模样, 毫无嫌隙。   宝婳抿了抿唇,避开他那令人不安的视线,并未答他。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对秋梨道:“秋梨, 你想说什么,说就是了。”   他表面上毫不在意的样子,可秋梨却很清楚,他若真的不在意,就不会在她让人捎话过去立马就过来了。   祝九风寻了把椅子坐下,祝东风忍了又忍,到底没有与他开口。   秋梨见人都到齐,她才开口道:“大将军,你身边的绣儿,她并不是将军的亲妹妹,因为她的梅花,是被人纹上去的。”   绣儿睁大无辜的眼睛,“你……你是不是受了宝婳的指使?”   秋梨摇头,却蓦地扯住了她脑后的头发,令她不得挣脱。   绣儿尖叫。   祝东风见状立马要上前去制止,却见秋梨下一刻便压下对方的后领,将一块沾了不知什么液体的帕子擦在那梅花胎记上。   绣儿的只觉后背灼烧无比,疼得她哭出了声。   祝东风一把握住了秋梨的手腕,却也愣住。   绣儿的梅花胎记被擦的一片通红,被擦过的地方却也突然变淡一块。   “祝大人所寻的颜料固然艳丽,可却并不能永远保持不变,从宝婳背上有了那样的胎记之后,我便一直在试着找出去掉它的方法,这些日子,也正是向一位精于纹身之人寻到了方法,所以……”   “你的意思是,这胎记是被人纹上去的?”   祝东风的脸色愈发不可置信。   “你有什么证据……焉知不是你用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将我的胎记抹去了……”   绣儿抹着泪,哭泣道。   “她说的不错。”祝东风目光凝在秋梨的脸上,“你可知道她能说出我们兄妹三人生活的点点滴滴,你……”   秋梨发觉他竟半点也没有怀疑祝九风,神色竟愈发失望,“你也知道是兄妹三人知晓……为何就不能想到,这一切,都是祝大人设计的呢?”   祝东风听得这话,瞳仁骤然一缩。   然而秋梨隐去了眸中晦涩的情绪,又继续道:“况且,她说错了,绣儿往大哥碗里丢虫子,并不是为了捉弄,而是因为知晓大哥每日为了填饱他们兄妹三人的肚子,要做许多体力活……绣儿那时觉得那些虫子是同肉一样好的东西,才忍着自己没吃,都丢进了大哥的碗里。”   “其实这些事情我一直都隐隐有些印象,只记得自己有两个哥哥,却并不记得哥哥的名字和模样,后来走丢了,我辗转度日,遇见了祝大人,直到有一天,我偷听到了他与宝婳的谈话,我才知晓,原来他的妹妹身上也有一块梅花胎记。”   “秋梨,你疯了吗?”   祝九风脸上的笑容忽然就消失不见,连同秋梨身旁的祝东风的神情亦是无比僵凝。   “你的意思是……你就是绣儿?”   祝东风脸色变了又变,额上竟生出了一层冷汗。   秋梨道:“大将军何不看看我背上的胎记呢?”   祝东风却忽然松开了她,退后两步。   “不……”   “我怎么知道,你的胎记是不是纹上去的?”   他的脸色发白,一下子竟不能接受自己错把绣儿当做妹妹的事实。   秋梨目中含着莫名的郁色。   天底下最讽刺的事情就是,她那懦弱的大哥,做了万民敬仰的大将军,而在她心中灿如阳光的少年,却成了一个心肝剖开都淌着黑水的权臣。   她看向祝九风,一字一句道出了他们都不想听的答案。   “我确实就是绣儿。”   “秋梨……”   宝婳听到这话,目光惊愕到了极致。   秋梨看向她,宝婳便怔怔地走到她身边,问她:“秋梨……你才是他们的妹妹?”   秋梨攥紧手指,涩道:“宝婳,我只是觉得,祝大人他不会放过你,但只要他一天把你当做妹妹看待,你就至少一天没有性命之忧……”   可惜她想错了……   祝九风脸色几乎阴沉到了极点,却笑问道:“秋梨,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秋梨并不避他的目光,“难道我所知道的事情,也是祝大人告诉我的么,我记得的事情远比祝大人告诉这个‘绣儿’的事情更多。   我记得小时候,我脚上生了冻疮,大哥和二哥一人在自己的衣服上裁了块布下来,给我做袜子穿……我记得,我生病发热的时候想吃糖,哭闹不休,大哥攒钱要给我买药,却被二哥偷了一半拿去给我买了糖,回来之后我吃到了糖,二哥也挨了顿揍……我还记得很多事情,你们想听吗?”   “秋梨,你……你真的是……”   祝东风震惊地看着她。   宝婳神情恍惚道:“所以秋梨,你也有一个梅花胎记是不是?”   秋梨点了点头,宝婳慢慢地朝她后领伸手,她并未阻止。   宝婳压下后领,秋梨背上那块红色的梅花胎记便暴露在了众人眼下。   四下忽然静了下来,就连抽噎不止的绣儿也止住了。   然而这一回却不会再有人质疑这个胎记的真伪。   这是秋梨娘胎里带来的印记。   饶是祝九风凭借着记忆找遍了所有艳丽的颜色,都无法还原出它原本颜色与模样。   真正的绣儿身上所持的胎记,竟是任何人任何颜料都无法取代的。   宝婳慢慢松开了手,亦是震惊地看着眼前的秋梨。   她从来没有想过……秋梨才是绣儿。   “宝婳,我说过往后不会再骗你了。”   秋梨眼中似有泪光,却仍是牵起唇角,同宝婳保证。   宝婳只是茫然得看着她,好像不认识她了一样。   “不可能——”   祝九风缓缓起身,终于收敛了笑,“如果你是,为什么你从前不说?”   “那是因为,我那天在门外听见你同宝婳说,要在宝婳背后纹一块梅花胎记,并且告诉她,这是他妹妹的胎记,以及一些关于我们的往事……”   她隔着门,听见祝九风说他的妹妹叫绣儿,他还问宝婳,喜欢不喜欢这个名字。   秋梨似回忆般微微出神,“可是后来……”   “后来怎么了?”   祝东风蓦地上前一步。   秋梨指尖掐着掌心,饶是她心性再是内敛,想到当时的情景,仍是剜心一般的滋味,“后来我就被自己的亲哥哥,毒成了一个哑巴……”   祝东风愣住了,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等他回过神来,他的神色竟微微狰狞,蓦地回神抓住祝九风的领口,朝他脸上重重地砸下一拳。   祝九风往后踉跄,撞到了身后的墙壁。   祝东风喘着粗气,双目赤红。   “你这个畜生——”   祝九风身边的人立马拔出了腰刀挡在了他的身前。   祝九风抹了抹唇角,笑了两声。   他扶着墙站直身子,仍是摇头,“为什么……为什么你后来也从来没有说过?”   如果她早点告诉他的话……   秋梨那双凉寂如水的双眸看向他。   她那时,只是为了保护宝婳,希望他在找到宝婳之后,能给宝婳留有一线生机。   她怕他知晓她才是妹妹之后,会将自己毒哑她的罪责迁怒到宝婳的身上……   他是那样的疼爱宝婳,在他心中,他的妹妹合该是宝婳那副明媚娇甜的样子。   就连他后来寻的假绣儿,其实也都是仿着宝婳的模样寻的。   秋梨想到这些,却决定要告诉他另一个答案。   “我只是觉得二哥你吃了太多的苦头,心里堆积了太多的恨意,你费尽心机,可最后却毒哑了自己的亲妹妹,也许这样的伤害,你也承受不了……”   他早就不是他们年幼时相伴的那个哥哥了。   他的心里倘若还有一块净土,那必然是那段兄妹三人亲密无间的日子。   可他恨大哥,所以他就只会将绣儿当做珍贵的记忆保存起来。   她说到最后,祝九风听完后,仍是摇头。   他面无表情道:“不可能。”   随即便再不想听她说下去,转身出了厅中。   他的下属随着他走得飞快,恨不得立刻从这将军府中消失。   祝九风一边朝外走去,过往那些事情,却不受控制地浮现。   那天,是他决定选宝婳做妹妹的时候,秋梨不小心在他门外听到了他的秘密。   他自然是毫不犹豫地令人送去了哑药给她。   后来他去她屋中确认她已经说不出话时,她却一反常态,歇斯底里地拽住他的衣袍捶打着他。   她绝望地好像不是失去了声音,仿佛是他叫人对她千刀万剐过,又仿佛有剜心之痛,竟叫她痛苦万分,情绪崩溃。   他当时有些惊讶,但也只是惊讶而已。   他并不知道,她会那样在意自己的嗓子,原来不是……   嗓子被毒哑的痛苦,抵不上毒哑她的那个人——她的哥哥给她带来的痛苦的十分之一。   祝九风走到将军府大门前忽然顿足。   他身后的下属见他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实在揣摩不出他的心思,便想低声询问:“大人……”   岂料下一刻祝九风便忽然身形摇摇晃晃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下属惊骇不已,见他双目紧闭,脸色苍白无比,竟不省人事。   下属忙将他抱上马车,着急忙慌地令车夫打道回府。   入夜,一切的事情仿佛终于尘埃落地。   秋梨仍同宝婳歇在一间屋里,临睡前,秋梨低声道:“宝婳我后来怕被你瞧见了胎记,洗澡睡觉都尽量避着你。   我其实……一直都想回避这些事情,因我是个自私的人,这才令你遭遇了许多波折……”   宝婳情绪极是复杂,她背对着秋梨,心中竟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自己当下的心情。   “只要我恢复了记忆,将藏宝图的位置想起来了,不管是祝大人还是别人,便都不会再为难我了是不是?”   她过了许久,才轻轻地问道。   秋梨见她并不回应自己方才的话题,压下心中的失落,温声答她,“是,便是你想不起来也没关系……”   宝婳没有吭声。   等到夜深时,宝婳睡得迷迷糊糊,发觉有人往自己身上掖了掖被子。   她想睁开眼来,却始终睁不开眼。   却又好像做梦一般,在梦里听到有人对她轻柔无比地道了一句“对不起”。   月沉西山,晨光熹微,落在屋檐,折射出脊瓦上温润的光泽。   宝婳起来之后,秋梨仍坐在次间屋里做着女红。   她轻声对宝婳道:“宝婳,你醒啦,衣服给你放在柜子上了。”   宝婳别扭地“嗯”了一声,才去拿了衣裳穿上。   她想她也许会和秋梨和好的,但不是现在。   她现在只想早些恢复记忆,早些知道更多她与秋梨的记忆……   临近天中,梅襄才领着隗陌过来。   祝东风见到他不好解释绣儿从府里消失的事情,便简单地提了一嘴认错妹妹的事情,梅襄只假装并不知情的模样,微微感慨。   “好在大将军已经找回了自己真正的妹妹啊。”   祝东风闻言,反而也笑不出来。   因为他早上特意布置了一桌丰富膳食请两个姑娘过来。   秋梨她拒绝了“绣儿”这个名字。   她觉得这个名字被假绣儿用过了,怪晦气的,险些叫疼爱了假妹妹一段时日的祝东风当场下不来台。   假绣儿被关了起来,他打算移交官府处置,本想问问秋梨意见,这下却也不敢提出口了。   好在宝婳还能好好同他说话,他自然温和地让宝婳还继续同秋梨一样叫他一声“大哥”,宝婳澄莹的大眼睛朝他看去,仍是软软地道了一句“谢谢大将军”,叫那些老仆人看着祝东风的眼神都有了些变化。   若不是大将军这般愚昧,何至于让两个好端端的姑娘受这么多委屈。   一顿早饭吃的祝东风如坐针毡。   见到梅襄过来,他才微微松了口气。   “二公子这些日子可有好些?”   祝东风关心道。   到了今日,他也仍未明白过来,梅襄当日是故意碰瓷的。   梅襄顿时也不奇怪他为什么会这么糊涂地上了祝九风的当了。   梅襄温声道:“好许多了,只是恐怕还要打扰贵府一段时日,令隗陌为宝婳治好失忆之症再说。”   祝东风道:“这是自然,宝婳对我妹妹有恩,能治好她亦是我的心愿,二公子想住多久都没问题。”   祝东风请梅襄还有隗陌落座,下人奉了茶上来,便立马又去将宝婳领来。   宝婳进屋时,便瞧见祝东风坐在上首,隗陌坐在右边,而梅襄却坐在左边。   祝东风对宝婳神色温和,却也含着几分惭愧,“宝婳,你坐下吧。”   宝婳怔了怔,打量了一下座位,便缓缓走到梅襄的右手边坐下,就瞧见梅襄仍是噙着那抹笑,转头看了她一眼。   她心跳微促,心想自己只是随意寻了个座位坐下,应当不叫人发现她什么奇怪的心思才是……   可她后知后觉的,发觉不仅梅襄这样看着她,就连祝东风与隗陌都似乎奇怪地看着她。   她心里慌着,便下意识要拿茶几上的茶水喝做掩饰,却不想伸手过去一下子摸到了几根滚暖的手指。   宝婳抬眸看去,才发觉梅襄的手正落在上面。   他在人前仍是那副温润模样,仿佛与宝婳毫无私交,温声提醒:“宝婳姑娘,这杯茶,我喝过了。”   宝婳轻“啊”了一声,赶忙收回自己的手指,摸过他的小手,仿佛也着了火一样,好像占了什么了不得的便宜。   “咳……”   对面的隗陌咳嗽了一声。   宝婳这才舍得把目光分给他一些。   隗陌指了指他旁边的位置,对宝婳道:“宝婳,过来。”   宝婳心虚无比。   难道他发现了什么……   “我……我为什么要过去?”她轻轻地问了一句。   梅襄忍不住挑起唇角,不动声色地将宝婳方才要喝的茶捧起来喝了一口。   祝东风心思较粗,对她颇是直接道:“宝婳,你这是忘了不成,叫你过来,正是要隗神医给你看病来的,你坐在人家梅二公子旁边,他又不能给你看病。”   宝婳终于发觉自己做错了什么,脸“嗤拉”地滚烫起来。   “哦……”   她赶忙站了起来,讪讪地走到隗陌手边的位置坐下。   宝婳抬眸却发觉隗陌还用方才那样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他将他手边的杯子往宝婳旁边推了推,“喏,你不是口渴了吗?这杯茶我没喝过。” 第50章   宝婳微窘, 其实她倒也没那么口渴……   好在隗陌也没真想为难她,他给宝婳扎了几针,问宝婳有什么感觉。   宝婳什么感觉也没有, 隗陌摸了摸下巴,这才令她回去。   待离开了厅中,隗陌同梅襄道:“看样子那些书上的方法并不适用于宝婳, 但如果给宝婳下重药的话,必然会事半功倍。”   梅襄未答他,隗陌又问:“二爷有没有想过不让宝婳恢复记忆?”   梅襄扫了他一眼, “那张藏宝图对圣上很重要,她能恢复记忆最好。”   言下之意, 若实在恢复不了, 也不强求就是了。   “好吧。”   隗陌心领神会, “那我只好勉力一试。”   毕竟那些前人的法子他都尝试过了,也没什么用, 只能用他自己的法子来了。   隗陌对自己还是颇有信心的,因为他就是用自己的法子才治好了梅襄。   第二日, 宝婳以为又要扎针,却没想到隗陌给她带来了一碗极为腥臭的药。   宝婳颇是忍耐地将药喝下肚里,隗陌便陪她坐了半个时辰。   “怎么样?”隗陌问道。   宝婳捏了捏额角, 颇是惊异道:“好像有点感觉了,但……总感觉差了那么一点点。”   她方才觉得自己好像就要想起来一些什么,可那些画面却怎么也挤不出来。   隗陌若有所思道:“待我回去重新调整一些剂量……”   他说着仿佛也陷入了沉思, 心不在焉地便拿上自己的药箱离开了宝婳屋中。   接下来宝婳便按着隗陌的方子服了几日,宝婳喝完药后,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轻声问道:“隗先生, 二爷怎么不在?”   隗陌道:“二爷这几日有些忙了,你等他在府里的时候再去找他吧。”   宝婳脸红地点了点头。   至夜,宝婳临睡前脑袋里忽然便闪过了许多片段。   那些片段密密麻麻地铺满她的脑海,将许多事情都灌入她的记忆里。   宝婳慢慢睁开了眼睛,她迟疑地滑下榻去,趿上绣鞋,去找秋梨。   “秋梨,我好像想起来了……”   宝婳杏眸里泛着迷茫,却仍在努力地回想。   秋梨问道:“宝婳,你想起什么了?”   宝婳想了想,说:“我想起来我在一个人贩子手里醒来,我那时喜欢将脸涂得很花……后来,后来我就被卖进了一个高大气魄的府邸里,那里有个叫桑若的女子买下了我。”   秋梨越听越是迷惑,“可是宝婳,我们都是被祝九风捡回来的……”   宝婳迟疑地看向她,过了会儿才缓回神一般。   “是么……”   “是啊,你还没想起来吗?”   宝婳微微嗫嚅道:“我好像记岔了。”   “桑若……好像是我在宣国公府的朋友。”   秋梨见她神情变得有些不安,便安抚道:“宝婳,不要急,这事情是急不来的。”   宝婳点了点头,这才又回去睡下。   然而睡到半夜,宝婳却忽然又醒来。   她坐起身,发觉自己心口还砰砰地跳个不停。   临睡前的那股不安不仅没有被忘却,反而被带进了梦里,叫她更是惶惑。   宝婳轻手轻脚地穿上了鞋,路过秋梨的榻时,见她睡得正沉,便没有将她扰醒。   宝婳出了门去,却极是熟稔地摸到了梅襄的客院。   她推门进去,屋中竟仍是不见梅襄。   他这几日好像都不在府上啊。   宝婳摸到了床榻边,发觉榻上还叠着一件他的衣服,她微微松了口气。   她原本也不至于这么想念二爷的。   可她方才发现自己竟然将二爷给忘了……   她醒来以后才发现,原来这只是一场梦。   等到天亮的时候,梅襄从外边回来,推门进来,却瞧见自己床榻上躺着个娇小的人儿。   宝婳枕在他的枕上,长睫纤纤得合拢,睡容恬淡无比。   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件他换下来的衣服,细嫩的手指轻轻攥在上面。   “婳婳……”   他轻唤了她一声,宝婳才睁开了眼睛,看到梅襄。   “二爷……”   她的声音含糊着,似化不开的糖糕,柔嫩的脸还下意识地蹭了蹭他那件衣物,乖巧得惹人心疼。   “你这个傻孩子,抱着我衣服做什么?”   宝婳慢慢清醒几分,爬坐起来,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昨晚上竟抱着这件衣服睡了过去,她轻声道:“我好想二爷……”   梅襄看着她微微一怔,发觉她满脸都是认真。   他轻声道:“这是怎么了……你现在还不需要付出这么多心思来想二爷的……”   她果然是个小傻子,不喜欢的时候天天躲着他,现在看起来倒是有些喜欢他的样子,可是却一点都不知道要为她自己有所保留的么?   “喜欢应该是对等的,你要等到从我这里得到了什么,才需要对我的喜欢一步步加深。”   他捏了捏她的下巴,轻声对她说道。   宝婳眨了眨眼睛,眸中澄澈无比,声音亦是轻软得似细羽一般,落在人柔软的心尖上。   她像是听进去了他的话,可语气却微微为难,“可是婳婳控制不住自己,就是很想二爷……”   梅襄忍不住挑起唇角,幽黑的眸子凝着她。   宝婳只当他要说什么,他却偏头俯下唇去。   宝婳像一只微微享受的猫咪忍不住眯了眯水眸,她仿佛陷在一团无与伦比的绵云当中,鼻间都是二爷身上让人极为安心的气味。   那种冷香幽幽地散布,铺天盖地地将宝婳从头到尾笼罩起来。   宝婳并不清楚,这样的香气已经侵染到她的每一根头发丝儿里,但凡谁想要亲近她,都会在她身上嗅到属于二爷的气味。   她羞得连脸颊都忍不住微微泛粉。   好像不管过了多久,他逗弄她几下,她都会羞得像一枝乱颤的桃花。   她推开他的脸,情难自制地唤了一声“二爷”。   他眸色愈发幽深,宝婳就像是一个比糖糕都要更为甜美的点心,让人想要立刻失去理智。   “我很高兴……自己可以为二爷所用。”   宝婳杏眼蒙蒙,软糯的声音轻轻地传来。   梅襄怔了怔,看到她那双澄莹的眼眸。   “蠢东西……”   他的眸色深沉无比,到底还是极为不舍地放开了她。   他发现她说傻话的样子,真真叫人极想将她揉进心窝里去。   她如今的样子,终于达到了梅襄当初所预设的目的。   ——他那时便想要宝婳对他死心塌地、心甘情愿地为他所用。   宝婳早上从外面回来时,秋梨也才起。   宝婳含糊地用借口敷衍过去,秋梨心怀着心事,倒也没有发觉什么。   “宝婳,我想去祝府看看祝大人。”   宝婳微愣,“可是……”   可是祝九风是个很坏的人啊。   秋梨说道:“他毕竟是我二哥,我听说他回去之后病了一场,他的下属已经求我去见他几次了……”   “倘若能劝他回头,那就再好不过。”   宝婳看着秋梨,却没办法替对方做主。   秋梨与祝九风有着至深的血缘羁绊,他们曾相依为命过。   宝婳都不能确定换成自己,能不能狠心放弃这个哥哥。   而且还是打小就很疼很疼自己血脉相连的亲哥哥……   “秋梨,那你可要快些回来呀。”   宝婳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选择了支持秋梨的意愿。   秋梨抬眸看向宝婳,眸色微缓,对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秋梨要去看祝九风这件事情并未瞒着祝东风。   祝东风倒也没有过于阻拦,只是令秋梨身边带一个靠谱的仆人,这才放她出府。   宝婳在府上,便服着药,发觉隗陌的药果然慢慢生出了效果。   她想起了其他一些片段,那些片段里,有她和秋梨还有祝九风的一些日常记忆。   只是她始终还没有记起关键的地方。   她将那个偷出来的藏宝图藏在了哪里?   这天宝婳便坐在花园里晒着太阳听着下人聊天。   也不知过了多久,宝婳回过神来,下人们早就不见了,而天色竟也变成了黄昏。   她身旁立着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叫了她好几遍。   “宝婳,太阳都落山了,不冷么?”   宝婳怔了许久,才道:“大将军……”   祝东风看着她单薄的衣裙,又问了她一遍,“宝婳,你不冷么?”   宝婳捏了捏搁在石桌上的手,发觉手都有些冻麻了。   “宝婳,你没事吧?”   宝婳摇头,“我要回去添件衣服了。”   祝东风点头,便看着她起身离开了花园。   隔天宝婳便忍不住提早去寻隗陌,将自己想起来的事情都与对方说了一遍。   “我想起来自己被祝大人收养的事情,还有秋梨也是他收养的……”   她似困扰一般,眸色迷茫,“可藏宝图在哪里,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就想起来了。”   隗陌满是自负道:“我便知晓这药有奇效,想必你很快就能都想起来了,不必急于这一两日。”   宝婳微微松了口气,只觉自己仿佛看到了曙光一般,心情也难得的好。   “我想起来以后,是不是就可以永远和二爷在一起了?”   她原本是个羞涩的人,可怔愣间,就下意识地将心里话问出了口。   隗陌咳嗽掩饰自己猝不及防地吃了一口狗粮的尴尬。   “你怎么问我这个问题,我是大夫,又不是红绳……”   宝婳却轻轻道:“可我这些日子总是患失患得的……”   隗陌安抚她道:“你放心吧,他要是心肝真这么黑,回头我就帮你下毒毒死他算了。”   宝婳却下意识摇头,“不要毒死他……”   隗陌看向她,还疑心她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收拾梅二。   宝婳却颦起眉心,语气细软道:“我会心疼的。”   隗陌:“……”   “去,去去去,我这里忙得很……”   隗陌黑着一张脸将这小没良心的送了出去。   待他回来,掀开帘子进到里间,便瞧见梅襄靠在柜子旁,手里握着一本书,神色竟颇是愉悦。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书里找到什么宝藏了呢。   隗陌道:“梅二,你的书拿倒了。”   梅襄扫了一眼,将手里的书丢到一旁。   他垂眸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甚是好脾气道:“隗陌,你这个年纪,也是时候成家了。”   隗陌登时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难道就是眼里是春天的人万物都应该是春天么……   没想到连梅二这个黑心肝的都避免不了这种可怕的自然规律。 第51章   秋梨去祝府看望祝九风, 他确实憔悴了许多。   可见到了秋梨之后,他却忙披上衣服,要带秋梨去见一个人。   他将秋梨带去了一个地方。   他们停在一个凉亭前, 然而在凉亭的那一头,那里耸立着一座高楼。   那楼通体玄黑,四周荒僻, 竟是个连窗户都没有的地方。   那里是祝九风的无相馆。   祝九风并不令秋梨接近那里,只是吩咐下属将人带来。   片刻下属便将一个狼狈不堪的女子提到了秋梨面前。   “这是绣儿,大哥将她交给了官差, 我便将她带了回来。”   绣儿憔悴不堪,短短一段时日不见, 竟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一般, 下巴削瘦, 面色发青。   她脚上没有鞋子,脚掌与手掌竟全都是血, 却不知是受了什么折磨,就连露出来的脖子也是青紫一片, 直到秋梨看见了她皮肉上那些密密的针孔……顿时挪开了眼。   绣儿颤抖地跪爬到祝九风面前,不断磕头,嗓音喑哑无比, “求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   祝九风对秋梨温声道:“我当日只是想叫她将宝婳骗出府来的,可没想到她竟然存了私心, 可见这人心竟也没有那么好掌控……”   “她害宝婳,欺负宝婳,交给官差处理确实是最合适的。”   秋梨起身想走,却被祝九风拦住。   “你不喜欢么?二哥只是以为你喜欢看她凄惨的样子……”   秋梨没有答他。   祝九风道:“好吧。”   他转头看向绣儿, “你知道的,我不爱听人说假话。”   绣儿哪里还敢不说真话,“我……我开始只是觉得大人启用了我,也只是为了宝婳……我妒忌她,也只是想要让所有人都讨厌她,我真的没有恶意的。”   “原来如此……”   祝九风露出一抹微笑,绣儿顿时意识到,他还是听出来了她这半真半假的话来。   她微微绝望,他却说:“没关系,你到底没能伤到宝婳半根头发,我也没必要再将你丢回无相馆了……”   祝九风触了触她肮脏的脸蛋,笑说:“你从哪里来的,就还回哪里去吧。”   “不——”   绣儿下意识尖叫了一声,下一刻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就被人捂住了嘴巴拖了下去。   秋梨迟疑抬眸,祝九风却对她说道:“你放心吧,她罪不至死,我说送她回去,并不是假话。”   秋梨对绣儿的去处并没有兴趣知道。   绣儿的用心险恶能遭到报应,她自然是乐见其成,她只是不希望宝婳的身上,为此而背负上一条人命。   然而祝九风却并没有告诉秋梨,绣儿是他从这天底下最肮脏不堪的地方捡回来的。   她享受过了鲜花着锦的生活,现在送她回去,只怕叫她比死更加痛苦。   见过了绣儿之后,他才与秋梨回到府上。   他上回受了刺激,身体竟还有些虚弱,大夫令他躺到床上去休息,给他端来了药。   他令人退下后,对秋梨柔声道:“从前都是二哥的不是,二哥已经向朝廷递了奏折,想要请求圣上封你为郡主。”   秋梨觉得这些东西都没有什么必要。   她轻声道:“祝大人……”   “秋梨,你唤我一声二哥可好?”   祝九风轻轻道。   秋梨迟疑着,唤了他一声“二哥”。   祝九风这才缓缓露出一抹微笑,“往后二哥对你,必然无所不应。”   秋梨这才问他,“倘若我要二哥从此收手,再也不去与大哥作对,二哥也答应么?”   她的来意十分明确。   她只想叫他就此收手。   祝九风点头,“二哥答应。”   他答应的竟如此之快,秋梨都有些不信。   祝九风却抚了抚她的头发,“二哥那么恨大哥,也是以为你死了,现在你还活着,二哥就没必要那么恨他了。”   秋梨虽还是不太放心,但能叫他答应下来,也算是没有白跑一趟。   祝九风喝了药后,便昏沉的睡去。   秋梨到庭院中一张石桌下坐下。   心中却仍是心事沉沉。   她不知什么时候就支着额睡了过去,竟又做了从前做过的一个梦。   秋梨梦里时常回到了过去那段光景。   有日祝九风忽然对她道:“如果人必须失去一样东西,我也许宁愿失去我的腿,这样……我就再也走不了太远的路,只在一个地方扎根下来了。”   “也许那样,我就会有一个家吧。”   他说这话时,面容微微模糊,让秋梨也想不起来他当时说这话的心情。   忽然,他转头看向秋梨,“如果必须失去一样东西,你愿意失去什么?”   秋梨想了想,说:“声音吧。”   比起不能看见,不能听见,她觉得不能说话也许也没什么要紧。   祝九风笑,“也是,你不爱说话,能不能说话,对你也许影响不大。”   他说完这话,秋梨就陡然醒来。   她下意识摸自己的喉咙,目色微慌。   她试着发出声音,才松了口气。   她其实很怕这样的梦,因为每次梦醒后,她都是真的发不出声音,是那样的绝望……   秋梨擦去额上冷汗,才发觉身上竟披了件薄衣,她握住那件衣服,怔了怔,忽然对着无人的地方轻唤了一声。   片刻墙上便出现一个人。   那人蒙着脸,并不叫她瞧见模样。   秋梨脸色微暖,将自己来之前便做好的香囊递给对方。   那人轻轻接过。   她轻声道:“这是我亲手做的……”   这人是祝九风手底下的人,是专门负责刺探消息、见不得光的人。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脸,也没有听过他的声音。   可秋梨却已经认识他很久了。   她如今不在祝九风府里,能见到他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   他将东西收起。   秋梨忽然道:“我能知道……你姓什么吗?”   可惜他却并未告诉她,直接消失在了墙头上。   秋梨微微失望,转身坐下,怔愣的瞬间,却忽然瞧见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张纸团。   她将纸铺开来,上面写着一个“陈”字。   秋梨挑起唇角,眸色忽然温柔。   宝婳服药竟也服用了许多日子。   这日隗陌又问了她一次。   宝婳轻道:“我对我偷走祝大人的东西有些印象了,甚至想到了我挖了一个坑,将那东西藏在了坑里……”   “可到了这里,就又想不起了。”   她微微挫败,隗陌却安抚她道:“无妨,只要你每天都能想起一些,便不算没有效果,照这样下去,你也就这几日能恢复记忆了。”   宝婳点了点头,觉得有些困了,隗陌这才离开让她休息。   到了第二日,隗陌还在调制宝婳的药,梅襄过来问他,“这药还需喝上几日?”   隗陌说:“至多三日,她定然能全想起来了。”   他话音刚落,外面就匆匆忙忙进来一个婆子,对方说道:“隗神医,宝婳姑娘她好像不大好的样子啊。”   隗陌并未在意,“莫不是有了什么头疼脑热?”   婆子摇头,“你去瞧瞧就知道了。”   梅襄扫了隗陌一眼,便随那婆子过去。   待到了那里,祝东风竟也在。   他对梅襄道:“我正要出门,下人却通知我宝婳不大好的样子,我过来看她,她却好似不认得我了……”   梅襄抬眸,往床榻里看去,便瞧见宝婳才睡醒的模样。   她拥着柔软的被子,目光惶恐得看着他们。   隗陌顿时皱起了眉,上前给宝婳诊断,却不想宝婳抬手打了他一下,害怕地将手臂缩到了被子底下。   “婳婳……”   梅襄上前去,宝婳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小手只紧紧揪住了被子,仿佛他们都是坏人。   “梅二……”   隗陌的脸色渐渐有些不好。   “我……似乎出现了一些失误……”   一直以来,隗陌都十分的自信。   包括在治愈宝婳这件事上,他亦是自信满满,从不觉得自己会哪里出错。   可如今,他竟在宝婳的身上出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失误。   “隗陌。”   梅襄念他的名字。   隗陌脸色十分不好,想来梅襄少不得要惩罚他,只是不知道这回是要断手还是断脚。   然而梅襄却只是垂眸看着宝婳,许久才开口道:“我不怪你。”   “我只希望,你能将她治好……”   他的模样很是平静。   平静得让隗陌喉头微哽。   梅襄看到宝婳的第一眼时,便已经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在隗陌说出来之前,他只要求隗陌一点。   他要隗陌治好宝婳。   他不再提让宝婳恢复记忆的事情。   祝东风将下人遣散,对着梅襄语气微微沉重,“我去让人告诉秋梨一声……”   他说完便离开了屋中。   好似每一个人知道宝婳的不好之后,表情都要比梅襄更为凝肃。   而梅襄只是仍如往常那样语气温和,“婳婳……”   他抚了抚她的头发,轻声道:“先去吃早饭好吗?”   他的模样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阴沉的面孔。   宝婳没有答他,他便早饭拿来床边,亲自喂宝婳。   宝婳肚子咕咕叫,迟疑看了他一眼,张开小嘴将食物含进了嘴里吞下了肚。   等她吃饱之后,梅襄便拿起帕子给她擦嘴擦脸,她亦是没有太过抗拒。   梅襄问她:“我是二爷,你还记得么?”   宝婳轻轻道:“要嘘嘘……”   梅襄微怔,旁边端饭的婆子听见了忙说,“让老奴来吧。”   宝婳却十分抗拒陌生人的气息,慌得喘息都急促起来。   梅襄让那婆子下去,那婆子面色古怪地看了宝婳一眼,才出了屋去。   梅襄对宝婳道:“婳婳,二爷带你去可好?”   宝婳看着他,记得他喂东西给自己吃,迟疑地点了点头。   她终于肯离开了温暖的被子底下,被他领到了一扇屏风后。   梅襄又轻轻道:“二爷帮你好么?”   宝婳摇头,似乎有些焦急,“羞羞。”   他轻声道:“二爷不是旁人……”   可她就站在恭桶旁有些无措,好像不知道要怎么嘘嘘。   梅襄去撩她的裙子,却令她惊慌无比。   宝婳连忙挣扎起来,竟直接一个巴掌拍到了他的脸上,她哭着捂住裙子自己竟也摔坐在了地上。   梅襄脸侧微微刺痛,浮起一抹红痕,他看向宝婳,却瞧见宝婳哆嗦着唇,眼泪吧嗒吧嗒掉个不停。   她见他朝自己看来,小手无助地将裙子挡起来,摇头道:“没有……没有尿裤子……”   梅襄看到她裙摆上的湿痕。   他再怎么想若无其事地等隗陌想出治好宝婳的方法,然后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却也无法掩饰当下宝婳变成了一个傻子的事实。   他原本还可以伪装得柔和的目光忽然间变得十分的可怕。   至少在宝婳看来是这样的,她吓得抽泣不止,根本不允许他再靠近一步。   直到秋梨得到了消息匆忙赶回府里来,便瞧见了这样一幕。   “宝婳……”   秋梨迟疑地上前去。   宝婳看见她,却含着泪委屈道:“梨梨……”   她竟然认识秋梨。   秋梨过去将她扶起,她却张开手臂要秋梨抱她。   仿佛她只是一个孩子,应该被大人抱。   秋梨扫了梅襄一眼,低声道:“还劳烦梅二公子先出去罢,我需要让人为宝婳备水,给她……清理一下。”   秋梨让人准备了热水,亲自给宝婳解了衣服洗了个澡。   宝婳换上干净衣服以后,便又缩回了被子底下,仿佛这样就能安全许多。   等她睡着以后,秋梨才又让人将隗陌请来。   隗陌替宝婳诊脉查看,却仍是束手无策。   “隗大夫,宝婳,她现在是什么情况……”   秋梨问道。   隗陌吱唔着,竟急出了汗。   “我需要回去查查……”   并非他当下不可以治,而是他已经出现了一次失误,再不敢轻易配药,唯恐加重宝婳的症状。   “什么意思?”   旁边婆子见这位神医下不来台,便轻声解围道:“想来隗神医也不是故意的。”   秋梨摇头,“若不是为了那藏宝图,何至于呢……”   她冷笑了一声,“是药三分毒的道理,那个人那么精明,又怎么会不明白呢?”   她虽没有指明是谁,可隗陌仍是脸色微白。   秋梨道:“你出去吧,你只是别人的一条走狗,为了从宝婳身上榨干最后那丁点利益,宁可不折手段,你不配为医,既治不好,就滚出府去!”   秋梨轰走了隗陌,便守在宝婳的床前,抚了抚宝婳柔软的面颊。   宝婳阖着眼,仍是同以往一般。   可秋梨不过离开了几日,宝婳却忽然变成了她不认识的宝婳了……   到了晚上,宝婳才睡醒来。   秋梨同她说话,她竟也认得秋梨,只是轻轻提醒道:“我叫婳婳。”   秋梨“嗯”了一声,叫她婳婳。   宝婳似心虚道:“我没有尿裤子……”   “是,你只是忘了怎么解裙子而已,你现在知道了吗?”   她刚才便教了宝婳一遍。   宝婳点头,却仍是不安道:“怕忘记。”   她的记性,好像有点不大好呢。   秋梨抚了抚她的头发,温声道:“没关系,你要忘记之前,我便再教你一遍好么?”   宝婳这才安心地点了点头。   她乖乖的模样,叫秋梨一下子便红了眼眶。   秋梨抱住她,声音有些哽咽,“宝婳,对不起……如果不是为了我,你就不会去偷东西,不会失忆,也不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   宝婳听她说着奇怪的话,十分茫然。   但有热乎乎的液体落在宝婳的身上,宝婳便抬起小手拍了拍秋梨的后背,似在安慰,“梨梨不哭,婳婳不疼。”   然而她越是这样说,肩上那些热乎乎的液体便落的越多,叫宝婳有些别扭地缩了缩肩膀。   晚上祝九风喝完了药,底下的人便照例进来同他汇报一些事情。   他将药碗递给下人,叹了口气,“宝婳这个傻孩子还是出事了啊……”   “唉,梅二与我向来是同路人,我认识宝婳多久,他才认识宝婳多久,与其信他,何不如信我?   她若是一直留在我的身边,就不会这样了。”   他看似喟叹,可黑眸里闪过的却仍然是一道晦暗的光。   是夜,隗陌对梅襄道:“二爷,外面……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做……”   梅襄并未答他。   隗陌咬牙,便蓦地跪在了梅襄面前。   “梅二,这次的事情,确实是我的失误,今日秋梨骂我骂的一点都不错,我枉为隗氏一族……是我太过自负,我数年来从未受挫过,即便是你,我亦是有本事起死回生,之后我便愈发目中无人,连先人的方子都不放在眼中,更是犯了医者大忌……”   那些先人皆是历代名医,关于失忆之症有不少治愈之法记载在籍,这些珍贵的医典也只有隗陌收集的到。   然而隗陌却因久不见效,而自大的想要开辟自己的方法。   起初他固然是带着几分小心,可一剂药下去就叫宝婳见了效果,他便再无顾忌,这才造成了如今的后果。   梅襄过了许久,却仍是没有任何其他的话,只是对他说道:“隗陌,你将她治好。”   隗陌脸色顿时煞白。   梅襄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所有的情绪仿佛都融进了漆黑的瞳仁之中,让他看上去分外的沉寂。   宝婳白天睡得很足,夜里秋梨却睡在她的外侧,哄着她睡去。   她不肯睡,秋梨便给她讲故事,一直讲到她自己困倦地沉入梦乡,宝婳却还睁着一双大眼睛。   过了会儿,宝婳似乎有些困意了。   她慢慢地阖上眼睛,却陡然又睁开。   她觉得……很是不安。   她看向旁边的秋梨,感觉十分害怕。   她好像不记得这个“人”了。   这个东西身上发出了轻微的动静。   宝婳凑过去,瞧见了秋梨胸口起伏的心跳。   她吓了一跳。   这个东西一跳一跳的,里面是有虫子吗?   宝婳最怕虫子了。   她轻手轻脚地,生怕将虫子吵醒,偷偷饶过了秋梨滑下了床榻。   可是四下的家具对于宝婳而言也都是很可怕的怪物。   她吓得冒冷汗,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要不要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呢?   宝婳退到一个柜子跟前,她似乎嗅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气味。   她下意识地打开了柜门,瞧见了里面有一件衣服,那件衣服忽然让她平静。   第二日秋梨醒来便发觉宝婳竟不见了。   她吓得顿时面无血色,忙令下人去找。   隗陌与梅襄过来时,下人们还在四处搜寻。   直到一个下人惊喜叫道:“找着啦,在这里呢!”   几人过去,便瞧见那下人不知怎么突发奇想,打开了一扇柜门,宝婳就蜷在那柜子里,竟一下子被吵醒来。   她睁开眼,瞧见外面好多不认识的人,忽然紧张地抱紧了怀里的衣服。   秋梨一下就认出来,这件衣服竟是梅襄曾经穿过的衣服。   “婳婳……”   梅襄语气微涩,伸手要去碰她。   她却吓出了眼泪,以为他要同她抢衣服,忙将衣服死死地抱在怀里,求助地看向秋梨。   “梨梨……”   宝婳抽噎地抹着眼泪,却仍抱着那件衣服。   她只认得这件衣服,可衣服的主人就站在旁边,她却避如蛇蝎。   秋梨赶忙上前去,将她抱住。   “宝婳,你怎么睡在这里?”   宝婳摇头,“昨天忘了梨梨,婳婳好怕…”   “这是婳婳的心肝,婳婳喜欢。”   她噙着泪珠,贴着那件衣服说道。   隗陌看了梅襄一眼,梅襄的脸色竟阴沉如水。   他下一刻却转身离开了屋中。   秋梨将剩余的人也都遣散出屋。   她将宝婳牵出了柜子,宝婳才指了指她心口跳动的地方。   “这里有虫子,宝婳害怕。”   秋梨柔声道:“这是个好虫子,它不是坏东西,如果不跳,人就死了…”   宝婳似懂非懂,又轻声道:“方才那个哥哥,宝婳打了他……他生气了。”   宝婳记得自己打过人的手,又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掌。   秋梨仍是耐心地教她,“下次不可以打人,若不小心打了别人要记得道歉。”   宝婳点头,她知道的。   但是宝婳还没有同他道歉呢。   宝婳抱着这个念头,想要找那个哥哥道歉。   过了晌午,祝九风来了祝府。   这回却是因为带了太后的口谕,竟也名正言顺。   祝东风不在府上,秋梨便少不得要去替交代管事一声,给屋里的人准备茶水。   只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宝婳便从她身边走开。   秋梨让婆子跟着宝婳,只要不跑到危险的地方,让她走动走动也无碍。   毕竟她不可能一辈子不让宝婳离开她身边。   宝婳怕婆子,婆子便闷不吭声地跟在她身后。   宝婳走在廊下,却有些找不着路。   她回头扫了婆子一眼,觉得她皱巴巴的脸和今天吃的橘子有些像,酸酸甜甜的,应该不坏。   “哥哥在哪里?”   宝婳问道。   婆子受宠若惊地给她指了指,“就在前面那个房间里,不过他们在说话,宝婳姑娘不能进去。”   她还以为宝婳说的是祝九风。   宝婳过去,走到门边,想到婆子说不能进去,便站在门口等。   屋里一个陌生的男人在说些宝婳听不懂的话。   “太后说了,这件事情不需要梅二公子继续插手了……   我听说宝婳她如今生活不能自理,而隗陌这样的神医竟然也没有办法治了吗?毕竟他连梅二公子都能妙手回春,如今对着宝婳都得不出结论,看样子是真的难倒他了。   我知晓二公子一心为朝廷,绝不是为了所谓儿女情长才接近宝婳,即便对她是有那么几分喜欢,但从二公子从未放弃过让她恢复记忆这件事就能看出来,二公子也并没有放弃对利益的追求。   也许你我都是重利之人,二公子你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焉能接受一个屎尿都不能自理的傻子呢?   我还听说,二公子生□□洁,这样的事情必然也是煎熬折磨。   况且,我以为喜欢一个人,应该是得到多少就给多少,想来二公子应该与我也观点一致。”   他们都这样的自私,怎么舍得将喜欢这种珍贵的感情全都舍出去呢。   如今不就是极好的例子。   梅二他能极时止损就好。   祝九风觉得自己看人向来很准。   然而祝九风最后那一句话,竟确确实实是梅襄曾经对宝婳说过的话。   他对宝婳亦是如此说法,喜欢一个人,应当是得到多少,就给多少喜欢。   不要傻乎乎的一下子喜欢上了,那样的毫无保留,只会赔上自己。   “祝大人,这便是太后让你传的话么?”   宝婳听到这声音,忍不住垫了垫脚尖。   这是被她打了的哥哥的声音呀。   梨梨就喊过她宝婳,所以他们说的宝婳一定是自己。   宝婳费力的消化他们的对话内容,细嫩的眉心紧紧拧起。   “二公子知道是太后的意思就好,太后她老人家知道你辛苦很久了,准备为你介绍些名门淑女供你挑选,这件事情就作罢,毕竟……”   他挑起唇角,缓缓说出了重点,“宝婳她现在是一颗废子,我们已经不能再从她身上榨出任何用途了。”   “即便二公子真有那么一点点善心,用一时之善养着宝婳,可你日后出身高贵的妻子恐怕就未必能接受了。”   “太后的懿旨很快便会送去宣国公府,还望二公子你不要做让圣上为难的事情。”   祝九风最后一句,竟仿佛若有所指。   交谈到此截止。   门“吱呀”被人打开。   那个漂亮的哥哥从门里走了出来,宝婳连忙拦在他的面前。   “哥哥……”   梅襄顿住。   “婳婳不应该打哥哥。”   宝婳很是惭愧的模样,又仔细整理着方才他们话里的意思。   她蹙起眉心,费力地为自己一一辩解。   “婳婳以后也不会让哥哥的妻子嫌弃的……”   她想到他爱干净,便甚是讨好地捏着袖子给他擦了擦鞋,细声道:“婳婳有用,也不是……不是废物。”   她把自己听懂的话,都一知半解地解释了一遍,她是个好婳婳呀。   然后她就瞧见地上滴了一滴血。   血珠落在地上,溅成了一朵花的样子。   宝婳怔了怔,抬眸瞧见梅襄攥着拳,那血珠就从他的掌心,一滴接着一滴的,在地上开了好多花。   他面无表情地朝宝婳伸出手去……宝婳却惊恐地跌坐到了地上,分明仍视他如洪水猛兽一般。   他似后知后觉摊开手掌看了一眼,莫名地发出了一声冷笑。   然后从宝婳面前离开。   接着另一个人从屋里走出来。   他走到宝婳面前温声问道:“宝婳,你还记得我吗?”   宝婳看着他眼底漂亮的泪痣,摇了摇头。   她突然感到很是害怕……秋梨却过来了。   宝婳忙爬起来钻到秋梨的怀里去。   宝婳将脸埋在秋梨的怀里,也不去多看那人一眼。   就听见那人感叹道:“她真是可怜,遇到合适的大夫,我会让他们来帮她看看的……”   秋梨迟疑了一下,并没有拒绝。   如果真的有人能治好宝婳,她才是求之不得。   可事实上连隗陌都不能给出准话,这让人很难感到希望。 第52章   晚上秋梨又教了宝婳一遍怎么解开裙子。   宝婳却摇头, 满脸的茫然,“记不住了,婳婳记不住了……”   明明秋梨的话刚刚说过, 可她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宝婳难过地掉眼泪,秋梨便将她揽在怀里, 细细安抚,“没关系的宝婳,没关系的……”   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 可却无法不感到绝望。   宝婳原本还能自己吃东西,可到了第二日, 便连吃东西都要秋梨一口一口地喂。   她时而记得一些, 时而又忘记更多, 只牢牢地记住了秋梨。   秋梨连日来照顾着她,并不是不累。   午休的时候, 秋梨睡得很沉。   宝婳听见婆子们在嚼舌根。   婆子说:“唉,宝婳姑娘这样, 真是影响大姑娘嫁人……”   “谁说不是,只怕人家宁愿选个没拖没累二嫁过的寡妇,都不一定肯选将军的妹妹了。”   宝婳想反驳她们, 可却忘了该说什么。   她想了许久,才走到那婆子面前。   宝婳轻轻摇头道:“不会,梨梨不会……”   婆子顿时低头不语, 过了会儿其中一个忽然叹了口气,“唉,你也同情同情大姑娘吧,毕竟她曾经连自己尊贵的身份都让给你了, 如今你还要耽搁她一辈子,这是多大的仇啊……”   旁边那婆子便扯着她的衣角让她快别说了。   那婆子还忍不住嘀咕道:“别看她傻,她可精着呢,知道人家梅二公子不可能要她,就赖上咱们姑娘了……”   她们说的话太复杂了。   这让宝婳已经想不出要怎么反驳。   宝婳似陷入了茫然之中,竟不知道要怎么办好了。   宝婳回到屋里,看着秋梨眼底下的青影。   最近她睡得很不好,半夜时常惊醒,要看看宝婳在不在身边,是不是又跑出去了。   宝婳虽然不知道什么是憔悴,但觉得梨梨变丑了,没有以前那么好看了。   秋梨似乎察觉到了她,轻声道:“宝婳,不要乱跑。”   宝婳道:“梨梨困。”   秋梨说:“不困……”   宝婳便学着她哄自己睡着的样子轻拍她的后背,秋梨竟很快又睡着了。   宝婳出了屋去,想去外面看看,婆子便按着秋梨的吩咐,一直跟着她。   宝婳坐到以前喜欢发呆的小花园里。   过了一会儿,忽然有个人挡住了宝婳的阳光。   宝婳回过神,看见了那个眼底有泪痣的人。   “宝婳,你想恢复记忆吗?”   他温声问她。   她虽然害怕,但还是点了点头。   她们都说,她没有机会恢复记忆了,会变成一个小废物。   “那个漂亮的哥哥抛弃了你是不是?”他勾起唇角,又问宝婳。   宝婳点了点头,小手紧紧揪住裙子,很是自责道:“我是个脏婳婳,哥哥不喜欢。”   他唇角笑意愈深,“没关系,我不嫌弃你,跟我走好么,我想办法帮你,往后你就再也不会拖累别人了。”   宝婳看着他眼下那颗泪痣,似被他蛊惑了一般,点了点头。   他就像个神仙一样,一眼就看出来她担心的事情。   她不要拖累别人。   祝九风摸着她的脑袋。   他可以直接强行带走她的。   可他却觉得,她哪怕是傻了,哄着她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祝九风将宝婳从府里带走。   之后他便带宝婳去了一个地方。   他带宝婳去了一个很多梅花的园中,问宝婳喜欢不喜欢。   宝婳认真地掐着花,并不理他。   他却对宝婳道:“宝婳,你说,你喜欢我……”   宝婳摇头,就听他仍是问她:“那你喜欢谁?”   宝婳想了想,道:“我喜欢……二爷。”   她的脑袋里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这个词儿。   好像那件衣服,就叫二爷。   “二爷……你知道二爷是谁么?”   宝婳摇头。   祝九风笑,“那你可真是个傻子,这里是你向我表白的地方,你还记得吗?”   宝婳继续摇头。   祝九风抚着她白嫩的耳朵,又温声引诱她:“只要你说喜欢我,我就绝不会像梅二那样抛弃你,我们认识多少年,岂是他比得了的。”   他又说:“你没失忆前先喜欢的人是我,现在我接受你的喜欢了,以后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宝婳摇头,仍是固执道:“喜欢二爷。”   “你说,你喜欢九风哥哥。”   “喜欢二爷……”   她说完这话,祝九风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不见了。   “好吧,宝婳,你真是令人失望。”   宝婳被祝九风又带去了另一个地方。   他对她道:“你逃走之后,我就特意建立了无相馆。”   他当时是真的很生气,非常非常的生气。   不单单是因为她偷走了藏宝图,更因为她差点偷走了他的心。   盛怒之下,他就建了一个无相馆。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说喜欢我,只要你说,我就答应,照顾你一辈子好么?”   宝婳摇头。   他笑说:“小傻子,说谎也行的。”   宝婳仍是摇头,仿佛她只会摇头这一个动作。   她憋了憋,终于把这几个字拼出来了,“不喜欢九风哥哥。”   祝九风终于对她耗尽了耐心。   宝婳变成了一个傻子,他其实也很惭愧,可惜他已经仁至义尽了。   他从未对人心慈手软过,可她却连骗他都做不到。   “好吧,那你就只能进到那里去了。”   他眼底冰冷,却笑着说:“那里……是我专门为你打造的人间炼狱。”   宝婳被人送了进去,送进去之前,那人又跟她说了些奇怪的话。   他说这是一场游戏。   宝婳便听隐隐理解了什么。   他给她一把匕首,要她杀人,不然,就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   他还说,她这双手很漂亮,不用来杀人,很可惜。   宝婳不明白,进去以后却发现那个黑漆漆的楼中第一层并不恐怖,这里竟是一个个光鲜亮丽的房间,不仅不吓人,反而还有香香的花,漂亮的摆设,叫她甚至有些喜欢。   这厢秋梨醒来之后,便听说宝婳被祝九风带走了。   那两个婆子嘀嘀咕咕只说宝婳自己非要去花园里晒太阳。   她要是不乱跑,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现在还累得姑娘为她忧心。   秋梨才醒的时候头晕得不行,待缓过了那阵眩晕,她沉着脸,缓缓说道:“她是个人,为什么不能去花园里晒太阳?”   在这些婆子眼中,恐怕拿根链条将宝婳拴起来,定时定点地在食盘里放些东西不饿死她才是正常的吧?   “我现在去祝府接她,若她有个什么好歹,你们也莫想在这将军府里安度晚年!”   秋梨扫了她二人一眼,当下无暇追究责任,她姑且将她二人先行记下。   那两个婆子顿时面面相觑。   秋梨去祝府,却并不见祝九风在。   她焦灼之际,暗中找到了那人。   那人迟疑许久才告诉她,梅二公子兴许会有办法。   因为他是祝大人最为忌讳的人,只是他如今应该在去往宫中的路上。   他只知道这个。   秋梨便匆匆离开了祝九风府里,赶在一条必经之路上,将宣国公府的马车拦住。   梅襄就端坐在马车里,他身着鲜衣,俊颜秀雅,宝婳的事情,仿佛半分都不曾折损他的心情。   秋梨对他一直怀有偏见,“听闻太后正要让二公子进宫去,为二公子安排几个名门淑女,可你同我二哥是一丘之貉,倒不如先止了这段行程,我用别的东西来与你交换。”   他看向秋梨,双眸沉寂,毫无波澜。   “秋梨姑娘要说什么?”   秋梨缓道:“我亦知晓你一直都在利用宝婳,你现在用不到她了也没什么要紧。”   “既然梅二公子是趋利之人,何不如利用我?只要你现在去为我带回宝婳,我亦是可以为你所用。”   听了她这番话,梅襄终于问她:“在哪里?”   秋梨微微松了口气之余,却也为他这番态度倍感心寒。   她正要开口,这时管卢却骑着一匹快马飞奔而至。   “二爷,有人看到宝婳姑娘被祝九风带进了无相馆!”   他们的人,已经极尽所能地将消息第一时间传来。   秋梨闻言惊愕无比,他竟一直派人盯着宝婳的动静……   梅襄扫了秋梨一眼,随即吩咐管卢带路。   等梅襄至无相馆时,馆外却只有祝九风同他的下属,却并不见宝婳。   “梅二公子,你不是应该在宫里吗?”   祝九风微微惊讶。   梅襄问他:“宝婳呢?”   祝九风挑起唇,往漆黑的大门里看去,“刚送进去,里面的一切,应该也才刚刚开始。”   梅襄上前,祝九风身后的侍卫便立刻拔出寒光闪烁的长刀。   梅襄的随行亦是纷纷拔刀,两拨人竟立马就针锋相对起来。   “这样不好么,她已经是个没有意识的傻子了,如果成功地刺激她想起了什么,这藏宝图我便大方地让给梅二公子一半,算是你我共同立下功劳,倘若不成功……那么,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也不会有什么坏处。”   毕竟一个废掉的棋子,再怎么摔打,也不会再任何损失了。   “祝九风,你只说,你让不让开?”梅襄问道。   祝九风笑,“梅二公子何必呢,我知晓你有能耐,不如这样,你想想,就算你的人现在同我的人打,即便最后赢了,也许宝婳在里面还是会输了这场游戏。   不如,你服下软骨散我直接让人放你进去。”   那软骨散便与梅襄先前发病时的症状十分相像。   服下之后,体力只会如流水一般,只出不进。   此等行为,无异于送死。   祝九风的下属随身带着此药,呈上前去,祝九风便递给了梅襄。   梅襄从前久病,自然也通些医理,知晓这确实是祝九风口中那药。   “二爷,不能这样……”   管卢话音未落,梅襄却已经将那药物服下。   他丢了药瓶,径直朝门内走去,祝九风的人竟面面相觑,见祝九风并未下令,只得让到了两旁,未敢再拦。   这厢宝婳进去许久之后,终于遇见了第一个人。   那个人满脸凶悍,看到宝婳的第一时间,那瘦弱的爪子便立马朝宝婳抓去。   他的指甲不防刮破了宝婳的手腕,下一刻却后背却忽然被一箭贯穿。   那人直接倒在了地上。   外面黑漆漆的,却忽然有人说话。   那人对地上的尸体道:“祝大人的规定,是不可以伤宝婳姑娘半根头发。”   宝婳不解,那人又对宝婳说道:“宝婳姑娘,倘若你回心转意,顺了祝大人的意思,那都可以立刻离开无相馆中。”   宝婳紧张地攥紧袖口。   顺了他的意思,是要喜欢他吗?   可是婳婳不喜欢他呀……   宝婳看着地上那人胸口的虫子没了反应,她害怕地跑出进了另一间屋去。   宝婳正想找地方躲起来,可一点歇气的功夫都没有,屋里便立马闯进来了第二个人。   这个人同上一个人凶神恶煞的人很是不同。   他是个农夫打扮的模样。   他生得一张憨厚老实的面孔,说话还带着些地方口音,看到宝婳和她手里的匕首,只嘀嘀咕咕道:“害,那个祝大人把俺关在这里,他说要是俺能同姑娘你欢好一回,便叫俺活着离开无相馆,可他却又下了个古怪的命令,不许俺们伤到姑娘半根头发……这不是闹着玩嘛?”   “姑娘你看看,这祝大人分明就只是气姑娘你,要不你同他说说,有什么不好的小两口回家说去,弄到这里来斗气多危险啊。”   这场游戏,祝九风便是要叫宝婳受到刺激。   他给她匕首,要她杀人。   他又让其他男人进去,只要在不伤到宝婳半根头发的情况下同宝婳欢好一回,就能活着离开。   其实规则很简单,只要宝婳肯杀人,那么这些人,对她而言都不会成为威胁,因为规则之下,他们不能弄伤宝婳。   但倘若宝婳不敢杀人,那么这个游戏就会变得极为有趣。   她杀人亦或是不杀,受到的刺激,足以让她恢复记忆,或者……变得更傻。   那模样憨厚的男子说完之后,宝婳便陷入了迷茫之中。   他说的很奇怪……叫她实在听不明白。   只是下一刻对方终于暗中凑近到宝婳跟前,突然就一改老实的面孔突然扑向宝婳。   “俺本来就是个死囚犯,这辈子能同你这样香嫩的美人快活一场,便是死在这里又有何妨,嘿嘿嘿嘿……”   他小心翼翼地按住宝婳,眼中却露出贪婪而可怕的光芒。   宝婳是他这辈子都见不到的美人,更别说能有机会得到她这样的美人了。   宝婳终于感到恐惧。   这个人的手指在她脸上抚来抚去。   让她怕地几乎都喘不上气。   直觉告诉宝婳,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宝婳的脑海中须臾之间忽然又掠过无数画面。   其中一个画面竟是方才那位祝大人。   他握着她的手,轻声道:“这么漂亮的手,一定要学会杀人。”   这句话便反复地在宝婳的脑子里回响。   她的耳边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甚至眼前仿佛也看不见任何人。   全都是那一句恍如魔咒一般的话。   ——这么漂亮的手,一定要学会杀人。   宝婳颤抖地举起匕首,便要刺向那人心口跳动的虫子。   下一刻她的匕首却被人稳稳的握住,让她手中的匕首如同卡入了石缝一般,竟再动弹不得。   宝婳惊恐的目光看向那只手的主人。   那个人是……   宝婳动着唇,噙着泪珠,没有发出声音,却做出了一个“二爷”的口型。   梅襄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那个奸猾之人的后颈上。   他动作轻得仿佛是在同人打招呼一般。   却在那人要转头的瞬间,蓦地收拢五指,只听见颈骨粉碎的声音。   那人嗓子里发出几声不明的“呃呃”,便歪着头倒在了地上。   “婳婳,二爷在这里。”   梅襄声音轻轻地传到了宝婳的耳朵里。   宝婳终于忍不住扑到了他的怀里,充满了熟悉香气的怀抱。   “二爷……”   宝婳细细的手臂紧紧缠住他的身体,嘴里念来念去,都是“二爷”这两个字。   他就是二爷呀。   梅襄微怔,没想到她这回却没有再避着他。   他抚着她的脑袋,声音低低地,“对不起……”   “二爷只是不能接受任何人伤害你,便是二爷自己,也不能。”   梅襄生来就从不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和眼光。   直到宝婳变傻了以后,所有人都默认了他抛弃宝婳。   生来爱洁、身份矜贵的宣国公府二公子,随手抛弃了一个无用的棋子,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在这种认知下,甚至没有任何人来询问他为什么抛弃宝婳。   他对宝婳的喜欢,竟不起眼到了这种地步。   “他们说的都对……二爷本来就是个坏人。”   宝婳在他怀里颤抖着,他便顺着她的后背安抚。   “二爷今天没有要入宫去,只是想去隗陌的祖宅去请他家老祖宗来出山,为婳婳最后再试一次,那样都不行,二爷就只好接受这个事实了。”   接受了宝婳是个傻子的事实。   然后抛弃所有人所有事,将宝婳从秋梨的手上抢走,带离京城。   秋梨对他的误解,他都无比温柔地解释在了宝婳耳边,即便他知晓宝婳一点都听不懂。   “许诺你一辈子不离不弃这样的话也太虚伪了……”   他那么坏那么自私,万一以后改变了主意怎么办呢。   “所以二爷把命舍给你好么?”   “如果二爷真的有一天嫌弃婳婳,厌倦了甚至变心了,再不想照顾婳婳这个小傻子,那二爷就陪婳婳一起去死,绝不叫婳婳一个人在世上受苦好么?”   他的婳婳真的到了一点都不能自理的地步,谁又能照顾她。   即便是秋梨,背后亦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就算秋梨也能一辈子不嫁人照顾宝婳,可她背靠着的将军府,又能供养她到几时。   这世上除了他,没有人可以照顾宝婳一辈子。   他也不允许别人来照顾她。   他的每一个字都轻轻地传到了宝婳的耳朵里。   奇异的是,宝婳这回竟然都听懂了。   他不嫌弃她脏,他要和她一辈子在一起。   宝婳揪着他的衣服,轻轻道:“婳婳,没用。”   她再也不能帮到他了。   她仿佛到了今日,脑袋里都还装着一个要对二爷有用的念头呢。   她这句话,便像是一把匕首,几乎要将她对面的人心口血淋淋地剖开。   他当初对宝婳利用的意图,如今却成了一根根细针狠狠刺入他的心口。   她的脖子上忽然落下了一滴热热的液体。   就像秋梨那天那样,她抱着婳婳哭得可伤心啦。   宝婳愣了愣,便抬起小手轻拍他的后背,“二爷不哭,婳婳不疼。”   她天真到了白纸的地步,不觉疼痛,不觉伤心。   可真心疼爱她的人,心口早已千疮百孔。   “婳婳才是二爷的心肝,二爷的命……”   过了许久,他喑着嗓音蹭着她的耳廓说出。   “所以,要相信二爷。”   “二爷心爱于婳婳,一点都不比婳婳的喜欢要少。”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   祝九风进去的时候,发现地上多了许多具尸体。   祝九风啧啧叹气,似乎对这些死去的人感到不忍。   他准确地找到了其中一扇房门推开,进去里面,梅襄正靠着一张柜子,抬眸看向来人。   “太惨烈了……”   祝九风看着他身上的污血,竟分不清是谁的了。   他笑说:“梅二,如果你不对宝婳心动该有多好,那样,你就会是我最强劲的对手。”   “让我想想,你为什么一直不入朝为官,是为了不被太后所掌控吗?那个懦弱的天子,他现在还撑不起这一片江山,太后也是为了他好……”   宝婳躲在柜子底下,听着二爷的吩咐,乖乖地并不出来。   可她还是忍不住透过缝隙去看。   她看到他们两人相对而立,接着便听到了梅襄微嘲的语气,“是么,那么祝大人是靠什么法子得到了太后的重视呢……”   然后她就瞧见二爷闷哼一声,滑坐在了墙角。   宝婳吓坏了。   “真是抱歉,我手滑了……”   祝九风丢了手里的花瓶,“你伪装得太好了,叫我都不敢对你出手,我差点都要以为那药是假的,不过你早该力竭了才是啊……”   “这个游戏真是毫无乐趣可言,你把宝婳交出来吧。”   他说完便朝梅襄走近一步,宝婳便突然从柜子里钻了出来。   然后直接扑到祝九风的身上。   祝九风诧异地看着她,微微一笑。   “宝婳……”   宝婳却猛地低头咬住了他的手腕。   她用了很大很大的力气去咬他,咬的鲜血淋漓。   祝九风抚了抚她的脑袋,仿佛不知疼痛。   这时候外面却忽然涌进来无数官兵。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这间房间,将屋里的人团团围住。   祝九风抬眸看去。   就瞧见一个身着青袍的男子从人后走来。   那人眉眼同梅襄又几分相似,却又截然不同。   祝九风认出了他来。   “是梅二公子的弟弟……只是你这是做什么?”   梅衾说:“祝大人,听闻祝大人带走了狱中一群死囚犯,祝大人可知此行有违国法?”   梅襄抚了抚额角,扶着柜子起身,将死死咬住祝九风的宝婳抱起。   宝婳怔怔地落到他怀里,唇角还沾着血,看到他的表情,又乖乖地蹭到他的怀里。   “二哥……”   梅衾见此情景,不由有些心急。   梅襄却不发一言抱着宝婳离开了无相馆中。   到了外面,隗陌与管卢竟都在。   隗陌打量着他,立马上前去递了一枚药丸给他,梅襄服下,却并未立刻放下宝婳。   这时祝九风与梅衾亦是从里面出来。   祝九风的下属立马急于上前,“大人……”   祝九风正要开口,却不想下一瞬梅襄便反手抽出了随从一把佩刀直接刺向祝九风的身上。   他的速度太快,也太过于猝不及防。   哪怕是祝九风的人都还愣着,无法在这瞬间及时反应。   然而在刀尖入体之前,却有一把青剑精准地挡住了刀尖。   梅襄手中的刀顿时震断成三截落在地上。   若非青剑特殊材质打造足以抵抗,否则任由它几把剑挡住,恐怕这般势头狠辣的一刀下去,现在祝九风已经是个死人了。   梅衾竟也微微震惊,“二哥……”   他没想到梅襄竟真对祝九风起了汹涌的杀意。   可这时候杀了祝九风,后果却不是一般的严重。   “梅二公子……”   另一道声音,却来出自于一个女子之口。   那女子身后跟着两名小婢,她收回了手中的青剑,分明是当朝的玉善公主。   她正想说些什么,却在看到梅襄怀里的宝婳,却又忽然失声。   “二爷,先回去吧,我去过了祖宅,老祖宗令我带了东西给宝婳……”   隗陌眼中微露惭愧,但还是上前去劝道。   梅衾却又对祝九风道:“祝大人,这里的死囚连同尸体我都一一带走,我会如实将此事奏上朝廷。”   祝九风挑着唇,并不阻止。   等到这残局终于停歇下来。   这无相馆前,只余下了祝九风与玉善。   “你这样对一个柔弱的女子,实在太过于残忍。”   玉善看着他手腕上的血,缓缓说道。   “公主难道是第一天认识我的么?”他挑起唇,从玉善身边离开。   “我可从来没有求过公主。”   “是,你从来都没有求过我。”   祝九风忽然顿了顿,他抬眸扫了玉善一眼。   过了会儿,他才喃喃道:“我是不会真的让人伤害她的,我只是……想叫她学会杀人。”   玉善却说:“祝九风,你该想想,你要如何收拾这残局了。”   那无相馆内,血迹斑斑。   祝九风他伤了梅襄,这回只怕很难善了。   梅襄这回确实受了伤。   身上不少的伤都算不得什么,最严重的却还是背上那一道伤。   这件事情很快就传到了天子耳朵里去。   天子亲临宣国公府,便瞧见了梅襄面色苍白的模样。   “二哥,二哥……是谁将你伤成了这样!”   少帝竟哭着趴到了床边上,让他身后的老太监阻止也不是,不阻止也不是。   梅襄蹙着眉心,睁开眼,看见少帝那张挂着涕泪的脸,轻声道:“陛下,只怕我现下不好给陛下行礼了……”   少帝直接把眼泪擦到了袖子上,摇头说:“二哥,你回来朕身边吧,朕会保护你的。”   跟在少帝身后的老太监福总管见此情此景,不免又想到了梅二公子幼时入宫伴驾的情景。   那时他二人便如兄弟一般,少帝对梅二公子当亲哥哥依赖,可梅二公子后来不堪宫廷中的勾心斗角,抛弃了少帝,离开了皇宫。   如此数年过去,少帝愈发唯唯诺诺,不堪重任,却还对梅襄这个抛弃了他的人,一口一个“二哥”,犹如当年。   福总管摇头叹气,恐怕只能指望少帝早日有了后代,指望未来的皇孙担起重任了。   这时外边又一个小太监进来道:“陛下,祝大人带到。”   少帝立马宣对方进来。   祝九风进了屋中,见到少帝,行叩拜之礼。   少帝却上去踹了他一脚。   祝九风巍然不动,少帝自己险些摔倒在地上,好在被福总管一把扶住。   “哎哟,陛下,您小心些……”   少帝狼狈地抚了抚冠,对祝九风怒气冲冲道:“怎么办,怎么办,朕要怎么收拾你这个忤逆不道的臣子才好?”   这时梅衾也到,正要行礼,少帝却拉着他问道:“梅卿家,告诉朕,朕要如何治祝九风的罪名?”   梅衾扫了祝九风一眼,似有为难之色。   “陛下,按理这回祝大人私自带走了一批监狱中的死囚,又致其死伤无数,他此举有违国法,应当先入诏狱……”   “好,那朕就让人将祝九风下到诏狱里去,将他革职查办!”   此言一出,他身后的福总管却先跪下。   “陛下,不可……此事不可,要先问过太后……”   少帝却说:“有什么不可,他难道想变成第二个鼎山王吗?二哥他受了伤要靠药来治,朕看祝大人的心狠手辣,也该让诏狱里的人来治一治了!”   福总管莫名地背心一寒,抬头看向少帝一眼,却见对方还在擦眼泪,完全稚气未脱的样子。   福总管只好阴阳怪气地对祝九风道:“罪臣祝九风,你可知罪?”   祝九风唇角仍是噙着一抹微笑,给少帝磕了个头,“微臣知罪,微臣遵旨。”   天色暗了下来。   隗陌捣着药,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宝婳醒来的时候,就瞧见隗陌对着窗外发呆,手里的玉杵发出笃笃笃的声音。   “隗先生……”   宝婳唤了他一声。   隗陌才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   “宝婳,你终于醒了?你快将这碗药喝下去,老祖宗说了,你喝了这碗药,以后也别想什么恢复藏宝图记忆的事情了,就还像从前那样,就可以了……宝婳,你快点喝下去吧。”   隗陌一直守着她,急得不行。   这件事情他不仅仅是对不起宝婳,更是对不起梅襄。   梅襄每日半死不活的样子,差点叫他自己都忍不住想要以死谢罪了。   宝婳却轻轻地摇头说:“隗先生,我已经全都想起来了。”   隗陌愣住了。   他这个时候才发现,宝婳说话的语气和神态,竟然是正常的!   宝婳掀开身上的被子,下了榻去,轻声道:“隗先生,你的药其实很好……我记起了所有的事情……包括中间那些日子,我变成了傻子一样的记忆,我也都记得,这兴许是这药的副作用,兴许又是旁的原因,总之我现在清醒得很。”   隗陌双眸顿时红了。   “宝婳,你不是在骗我吧……”   宝婳摇头,“隗先生,服药恢复记忆是我自己自愿的,我心里其实一直十分渴望找到自己的家人,所以我也是真的很想恢复记忆。   隗先生对宝婳的大恩大德,宝婳记在心里,日后必然会报,只是当下我想去看看二爷行么……”   她记得二爷受伤了。   隗陌赶忙放下手里老祖宗给他的那碗药,去给宝婳带路。   宝婳进了梅襄的屋中,屋中竟是一股药味。   她凑到床榻前去,发现梅襄的头发散在枕上还半干不干的样子。   他竟是沐浴过了……   宝婳心情微妙地发觉二爷他还真是爱干净,只是不知道他带着满身的伤痕要怎么才做到这件事的。   隗陌对宝婳交代了一句,梅襄背上有道刀伤比较严重,莫要叫他随便翻身。   宝婳答应下了,隗陌才离开屋中。   屋里没了旁人在,宝婳才凑到了床边。   她瞧见了梅襄睡梦里亦是蹙眉的模样,便忍不住伸出手指去。   却没想到她还未碰到他,便被他握住了手腕。   梅襄睁开眼,缓缓朝宝婳看去。   他似愣住一般,愣了许久,才轻声唤了声“婳婳”。   “嗯。”   宝婳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梅襄却将她的手指递到唇边亲了亲,羞得宝婳连忙将手指抽了回来。   她抽回来后,又有些后悔。   宝婳觉得,二爷想亲亲她的手指……她是愿意的。   可是这会儿再递回去给他亲,又会很奇怪。   她面颊微红,梅襄却缓缓起身,宝婳忙去扶他,生怕他伤口裂开。   梅襄的目光仍是落在她的脸上,“婳婳……”   宝婳垂首又应了他一声。   他瞧见她脸颊粉粉的模样,温柔问她:“婳婳想嘘嘘么?”   宝婳抬眸看向他,发觉他的模样竟是无比的认真。   她顿时羞到连耳根都热了起来。   “二……二爷……”   她的语气微嗔。   “二爷帮你好么?”   宝婳用力摇头。   梅襄语气恍若诱哄一般,垂眸说道:“二爷不会占婳婳便宜的……婳婳昨天不是还很喜欢二爷抱着二爷不放么,婳婳……”   他趁她不注意又想撩她裙子。   宝婳按住他的手,嗫嚅道:“二爷,宝婳已经好了……”   “我已经什么都记起来了,我自己会……不用二爷帮我。”   梅襄慢慢怔住。   宝婳软声道:“二爷,宝婳记得二爷,也记得所有人。”   梅襄过了许久,确认了她确实好了的事实。   他却还是忍不住问:“真的好了么?”   宝婳点头。   他微微颔首,“扶我躺下吧,我有些困了。”   他的模样,竟没有宝婳想象中那么惊喜。   宝婳有些意外,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躺下了。   夜深了,宝婳见他没旁的话要说,便轻声问他:“二爷,我想给二爷守夜,可以么?”   梅襄亦是没有睁眼看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过了片刻梅襄感觉到身侧床榻微沉,宝婳柔软的身子便钻到了被子底下。   梅襄阖着眼并没有任何反应。   等到宝婳也睡着了以后,他才睁开眼,瞧见了宝婳甜美的睡颜。   他抚了抚她的脸颊,轻轻地将她拖到自己怀里来,叫她与自己紧密相贴,才又睡去。   第二日早上,宝婳醒来时,便发觉自己竟四肢都缠在梅襄的身上,竟吓了她一跳。   她忙缩回手脚,生怕碰到他的伤口。   等梅襄醒来之后,亦是从容安静的模样。   宝婳便端水给他擦脸漱口,甚至喂粥喂药的事情,她也亲自做了。   隗陌发觉梅襄由始至终都神情淡淡,仿佛没什么精神,虽然奇怪,但也并没有多问。   晌午后,宝婳见梅襄坐在床头专注地看着书,并没有要与她说话的意思,她便想起身出去一下。   岂料她一起身,却发觉自己的衣摆竟压了一片在梅襄的身下。   宝婳扯了扯没扯得动,便轻声提醒道:“二爷……”   梅襄仍是看着书,“嗯”了一声。   宝婳声音柔软道:“二爷压着我衣服了。”   梅襄终于不得不放下手里的书,垂眸扫了一眼她被自己压到的衣服。   他似有些不情愿地松开了宝婳的衣服。   “你要出去吗?”   宝婳点了点头,她才转身,下一刻就立马被人掐着腰拖进了怀里。   宝婳跌坐在梅襄怀里的时候险些吓到尖叫,她连忙小心翼翼地缩起手臂,生怕碰到他身上的伤口。   而梅襄的脸色终于也变得隐隐古怪。   “你想要离开我吗?”   宝婳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想起这一切,是不是怪我……怪我让你险些恢复记忆不成,还害得你差点变成了傻子?”   他终于脸色难看地将这句话问出了口。 第53章   宝婳很是诧异他的念头。   可恢复记忆的事情, 并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即便没有梅襄,她自己也会想方设法去寻医问诊,让自己恢复记忆。   她固然为祝九风的事情对恢复记忆产生过迟疑, 可宝婳更渴望家人。   在她的内心深处,她非常非常地渴望能够找回自己的家人。   不然当初,她也不会轻易就被石头哥给骗了。   在这恢复记忆的过程中出现了失误, 她并不怪梅襄。   二爷从来嘴硬心软,他从来没有逼着她恢复记忆过。   他这样的人,也从来不屑任何人任何事, 何须待她要到以命相赔的地步?   她记得他在无相馆中的眼泪,与那些话。   他若只是良心不安, 哪怕雇人照顾她一辈子又有何难, 一个人不够就雇两个人, 她知道他从不缺那点钱银的……   她如今恢复了记忆,亦是很感谢隗陌, 因为她终于也记起了一些她想记起的事情。   她想到自己恢复的那些记忆,脑袋里竟立马浮现出了祝九风的脸来。   她慌忙抛开这念头, 那张眼底生着妩媚泪痣的男人才从她的脑海中消失。   宝婳抚了抚心口,竟有种说不出的怅惘。   所有的事情并没有特别复杂。   祝九风选中了宝婳做他的妹妹绣儿,在她背上刺了梅花胎记。   秋梨听到了这个秘密, 他便毒哑了秋梨。   那个时候,她正努力地想要劝他回头,劝他不要同他的大哥自相残杀。   宝婳用尽了一切方法想叫他带着她与秋梨离开京城。   他那时在梅园分明已经松口答应了她。   可是后来……宝婳回去之后, 秋梨就已经变成了一个哑巴。   宝婳便彻底地对祝九风死了心。   宝婳想到种种,竟就在梅襄的怀里怔愣了下来。   她不看他,也不吱声,只是垂着脑袋, 蹙起白嫩的眉心。   落在梅襄眼里,却仿佛是某种心虚的默认。   梅襄呼吸微促,忽然掩唇咳嗽了起来。   宝婳缓缓回过神来,忙想要给他拍拍后背,又想起他后背上的伤,改为抚他胸口。   “二爷……”   她想起身去给他端茶水,他却死死地将她扣住,并不松开。   他闷哼了一声,宝婳疑心是动到了他的伤口,只得束手束脚乖乖地缩在了他的怀里。   “婳婳……”   他捉住宝婳的手。   “你若是真想离开,倒不如再伴我一些时日,待我死了,你再走就是了……”   他蹙着眉心竟说出了这样的话。   宝婳愣了愣,只是她暂且也不好将自己的那些事儿告诉他……   “二爷,你说这样的话做什么?”   宝婳双眸担忧地看着他,“二爷不会死的。”   梅襄却低声道:“你若是离开了我,只怕我便要同那泣血的杜鹃一般,慢慢抑郁而终了……”   他似羸弱不堪,面色苍白,那副血气不继的模样,真真惹人心口发疼。   宝婳用力地摇头,“不会的。”   他却问她:“那你从前说喜欢我的话,还作数吗?”   宝婳轻轻地点头,“作数的,二爷这样,婳婳心里可心疼了。”   他将她扣到怀里,眉心微缓。   “你没有骗我?”   宝婳发觉他这般不相信她,只好继续安抚着他,却触到他的体温竟好似烫手起来。   不怪说话越来越没有章法了,他竟又发热了。   梅襄却渐渐忍不住流露出心底的欢愉,亲吻她的鬓发,“你如今好了,二爷真的很高兴,二爷不要你恢复记忆了,也不要什么藏宝图了,二爷只要你,你信二爷……”   “是你让二爷又活了过来……”   宝婳脸颊慢慢羞红,点了点头。   “二爷,你先放开我吧。”   梅襄却并不松手。   “婳婳,二爷的心里现在全都是你。”   他的话裹了蜜一般,叫宝婳有些难为情。   “婳婳的心里也全都是二爷呢。”   他的指腹摩挲着她的后颈,却又重复了一遍,“二爷的心里全都是婳婳,怀里也都是婳婳,可却还嫌同婳婳不够亲近……”   宝婳怔了怔,似乎有些羞赧地明白了他这黏黏糊糊的意思。   她忙要离开他的怀里,口中喃喃道:“二爷还在生病,身上还有伤,我不该打扰二爷休息……”   梅襄却动作轻柔地在她的脸侧吻了吻,“二爷不想休息,只是总觉得现在就像是一场梦……如果不做一些什么,也许二爷始终都没有办法相信,这是真的。”   他原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可一觉睡醒,老天却赐予了他最好的结果,把他完好无损的婳婳还给他了。   这是他连在梦里都不敢想的事情。   “不行,二爷不休息是不行的……”   宝婳羞得看都不看看他一眼,他就用那样深情而沉溺的目光凝着她,仿佛目光所及之处,都能感受到宝婳的香甜。   他黑黢黢的瞳仁中仿佛燃着幽黑的火焰,唇瓣亦是亲昵地贴在她细嫩的脸颊上轻蹭,似羽毛一般撩着宝婳心思不宁。   宝婳才挣扎了一下,他就发出一声闷哼,似乎十分痛苦。   宝婳忙又止住动作,岂料他缓过了那阵疼,竟又继续品尝她面颊上的香甜,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宝婳实在是无奈得很。   他分明就是仗着自己受伤,瞧她舍不得叫他疼,这才有恃无恐。   宝婳只好软下声音来劝他,“二爷,婳婳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婳婳从前不是觉得二爷是妖物么,二爷如今受了重伤,正需要婳婳安慰安慰才能恢复。”   他说话的功夫,可手掌却将她往怀里揽得更紧。   宝婳根本挣都挣不开。   “实在不行,就让婳婳来抱二爷吧……”   宝婳颦起秀眉,到底还是担心他的身体。   她若是不小心压到他的伤口,他自己疼,她也是会心疼不已的。   梅襄顿了顿,那道幽深的目光才又重新凝在了她的脸上。   宝婳羞涩地转过脸去。   梅襄却只觉得这个梦境愈发美妙起来。   他的婳婳从来都很少主动想要抱他,从前除了第二回 误打误撞主动地羞辱了他一次,之后竟再也没有过了。   现在想来,他发觉过去的自己果真是不识好歹,竟将那等好事当做羞辱。   他现在只恨不得宝婳肯多羞辱自己几次。   他将信将疑道:“只是你若撒谎骗我,半路跑了,那二爷就不活了。”   “二爷——”   宝婳语气微微嗔怨,发觉他竟像个怨妇一般。   好像自己是个外出好几年的丈夫,没能叫他这个妻子满意过,若不能令他满意一回,他就要学人家撒泼打滚不活了。   为了旁的事情也就罢了,为了这个事情不活了,只怕传出去都要被人笑死。   他目光殷殷地看向她,倚靠在床头,极是柔顺的模样,就等着她来羞辱自己。   “二爷……”   宝婳微微忸怩,梅襄抵着她的额,颇是鼓励地轻吻了吻她。   “婳婳,你才是二爷的心肝……”   他想到她那时傻乎乎的模样,只知道抱住他的衣服依恋地叫着心肝的模样,心中时而剧痛,时而沉沦。   他从未嫌弃过她,即便她是个傻婳婳,她也早已经成了他的肉中骨,心尖肉,着实再难剥离。   这个傻子,即便傻了以后还能更傻,只想念得抱住他的衣服,却连活生生的他站在旁边都认不出来。   他那时看见那一幕,心中剧痛不说,更想做的是不管不顾,不再去顾忌自己会不会吓到她,只想将她手里的衣服狠狠地丢出去,然后贴着她的耳旁反复告诉她,她才是他的心肝。   “二爷的小心肝……”   他当下亦是这样做了,贴着她的耳边,不停地这样唤她。   唤得宝婳耳尖都滚烫粉红。   “二爷,你别这样唤我……”   她实在是听不得他这样甜蜜的话了。   梅襄却好似将最后一缕理智也燃烧殆尽,他猛地将怀里的宝婳扣倒在枕上。   宝婳只觉视线一阵旋转,自己便仰倒下了,脸上的神情都还有些懵。   然而很快,窗外的日头便从天中往西山落去。   ————————————————   黄昏时分,晚霞灿烂,天边的景色如仙人织出的霞缎,艳丽无比。   宝婳拢着衣襟和鬓发,匆匆地将房门打开来,慌忙去拍隗陌的门。   隗陌见她眼角微红,脑袋上的簪子也好像是胡乱簪上的,倒像是才睡醒的模样。   “莫不是一觉睡醒之后,发现二爷不好了?”   他只能生出这样一抹猜测。   宝婳怔了怔,忙羞涩地点了点头,焦急地想叫他过去看看二爷。   隗陌过去,便瞧见梅襄双目阖着,背后也渗出了血……   他查看一番,竟啧啧摇头,“怎么会这样呢?”   宝婳轻声问道:“二爷他怎么了?”   隗陌道:“他这是崩了伤口失血过多,晕了过去啊,他好好的躺着怎么会碰到伤口……莫不是迫不及待要去找祝九风报仇,摔了一跤?”   可即便如此,怎么会到晕了过去才被发现呢?   梅襄从无相馆出来的时候,便已经淌了许多血,身体本就血气不继。   再继续伤口裂开淌血,不晕也就怪了。   他正是犯着嘀咕,忽然就在床榻前察觉到了什么。   他的神色微微凝滞。   梅二这厮衣衫不整,明明这伤口只会叫他剧痛,他却偏偏还神情餍足。   忽然之间,隗陌就全都明白……   梅二这狗东西是真不打算活了不成?   “唉。”   宝婳听他叹气,忧心忡忡道:“二爷他还能好吗?”   隗陌见她都不敢与自己对视,分明也是心虚的。   他缓缓说道:“你还是暂时不要来照顾二爷了。”   宝婳微微不解,他却很是认真严肃地说道:“不然二爷能不能好我不知道,但你在这里,他肯定活不长了。”   宝婳听完他这话,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脸颊登时又烧了起来。 第54章   天色沉了下来。   梅襄醒来后, 一直都不曾见到宝婳。   铺上弄得有些脏了。   宝婳在的时候羞得没眼看,他却直接掀了被子,让送药来的隗陌神情又是微微呆滞。   “叫下人换床干净被褥来。”   他皱着眉, 虽不嫌弃宝婳,却少不得会嫌弃自己。   隗陌道:“梅二,你不要脸我还可以理解, 但你不要命这件事情,真是叫人叹为观止……”   梅襄只当他在放屁,见他来给自己送药, 又问:“宝婳呢?”   隗陌将药放在他床头的几上,“二爷是问宝婳怎么到现在都不过来看看你?”   隗陌轻咳一声, 故作姿态道:“其实宝婳她毕竟恢复了记忆, 她似乎又和那祝九风有些什么, 可她也不能对不起二爷只身入无相馆搭救她的恩情,所以, 指不定……”   梅襄喝了口苦涩无比的药,“指不定什么?”   隗陌清了清嗓子, 说:“指不定就是想要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啊。”   梅襄放下药碗,神色淡淡, “那又怎样?”   隗陌收走碗,说:“不怎么样,只是她自打恢复记忆之后, 关于祝九风的事情连提都不提,就很奇怪。”   说完,他就带着碗离开了。   外面夜色更沉,梅襄发觉宝婳都没再过来。   可他觉得她应该会对他的身体很满意……又怎么会只是以身相许念头?   这厢宝婳为着梅襄的身体着想, 反而要想法子避着梅襄。   早上起来,宝婳见梅襄那儿也没什么动静,索性就去了绣春院去看看紫玉她们。   紫玉见到她难免惊喜。   宝婳的身世一波三折,很难叫人不感到唏嘘。   听说宝婳恢复了记忆,她竟感慨无比。   “宝婳,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家里人给我定了亲,过了今年,明年我就要离开府里,嫁人去了。”   宝婳惊讶得很,紫玉她先前不是很喜欢三爷吗?   紫玉笑了笑,“我倒是想留在三爷身边,可我母亲不让,母亲她说宁做穷□□,不做富人妾,倘若我真留在了三爷这里做姨娘,她都会瞧不起我的,所以她给我寻摸了个知根知底的人家,那人是个读书人,是我远方表哥,小时候我们亦是一起玩过。”   她说到此处竟隐隐脸红。   “你母亲待你可真好。”宝婳颇是羡慕道。   紫玉比之从前,分明成熟了许多。   大家心心念念都想留在三公子身边,最后能留下的竟也没有几个。   不懂事的女孩子们往往都天真地想要攀着高处的枝头,可家里的长辈如何不心疼她们,不为她们选条好路。   紫玉做妾,就一辈子是个奴婢,可做妻子却不同,她到了哪里,也是家中的女主人。   紫玉的母亲自然是真心疼爱她的。   紫玉看出宝婳的羡慕,便问她:“那你想起自己的家人了吗?”   宝婳迟疑地点了点头,“我记得,我是在很小的时候,在一个热闹的灯市上,我母亲牵着我看灯的时候,人太多了,我就不小心丢了……”   后来,她就被祝九风捡去了。   可惜那时她太小了,什么也记不得,祝九风那时的处境也还好不到哪里去,她想找家人根本就是件很难的事情。   紫玉听了愈发同情起她,又安抚她好些话,之后便有另一个丫鬟传话,只说三爷想见宝婳。   宝婳心下微微诧异,没想到今日梅衾也在府上。   她同紫玉说完了话,才往梅衾所在之处去。   时隔许久,一切都已经不再是原本的模样了。   她在他们上一回见面的凉亭里见到了梅衾,仍是规矩地与他行了一礼。   梅衾立在亭中,身姿如竹,却目色柔和地看向宝婳。   他与她叙了叙无相馆的事情,怕触及宝婳心中阴翳,便又及时收了这话题。   他看向宝婳,忽然语气莫名地问道:“宝婳,倘若当初我也同二哥那般,对你稍稍强势一些,是不是一切就不一样了?”   他知晓这话兴许会冒犯到她,可这件事情如鲠在喉,眼看到了今日,宝婳不仅没有和梅襄分开,反而愈发亲密地联系到了一起。   他的心中并不是没有波澜。   宝婳果然惊愕地看了他一眼,她似对他这问题有些无措,揪着衣摆迟疑了一会儿,才道:“三爷,如果是我和你……那也不会有好结果,因为三爷这样就不再是宝婳认识的三爷了。”   那样,她也许会失去对他的倾慕之情。   她猜到他的心事,便也不想瞒他。   “我从前拿到了卖身契时,想要离开之前,写了一封信给二爷……”   梅衾闻言,亦对此有所印象。   “是,那封信后来落到了我手里,然后我转交给了二哥。”   宝婳听到这话,轻道:“想来三爷不曾拆看过那信,二爷也没有拆看过……”   不然,梅衾就不会有这样的误解,觉得她仅仅只是受了梅襄的胁迫。   梅衾并不是愚昧的人,他听她这话怔了怔,似反应了过来。   “你的意思是,你那信中写了什么给二哥?”   宝婳点头,颇是含糊道:“我在信中说过,找到家人以后……会回来寻他的。”   宝婳向来羞怯,她嘴上是这样潦草带过这话,心中是如何的外人就不知了。   可她既然当时下定决心要离开宣国公府,却又做什么还要回来寻梅襄……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二爷那样坏的人,宝婳是不敢轻易去喜欢他的。   可不敢,不代表她心底就一点喜欢都没有。   所以即便她再怎么觉得他们不应该在一起,觉得二爷坏……可她心底从在鼎山王府时便有些喜欢他了。   也许是他做戏的时候骗到她了,也许是他生得实在太好,她心里虽喜欢着,却只管将这份喜欢埋到心底深处,不许任何人窥见。   拿到卖身契的时候,宝婳是真的被他感动到了。   后来同石头哥离开的时候,她也只是想找到自己的家人,补偿石头哥,然后有机会了,她便再回去找他,算是对他有了交代。   可是后来信他没有看过,她,他也没有放走就是了。   她和行事向来荒诞不经的梅襄,从来都是截然不同的性情。   他的喜欢,霸道的像火一般,恨不得把他们俩都烧成灰,融为一体。   而宝婳却更为内敛羞怯,那个时候比起喜欢他,她其实也更怕他的……   梅衾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宝婳的性格,兴许本也不会将这些见不得光的心底事说给他听。   她是不想他误会。   “三爷,是我对不住你……”   宝婳在梅衾身边时,没少受他恩惠。   也许她早些知晓事情会这般复杂,一开始就不该去招惹他。   梅衾摇了摇头,“宝婳,我并非非你不可,园中百花皆可取,你于我而言却是极为罕见的那一株,我想得到你的心,和这天底下普通男人想要得到你的心没什么不同,所以,你不必自责。”   而且因为得不到,才更显弥足珍贵。   所以……   他却很快露出微笑,“所以宝婳,不要那么容易让二哥得到你。”   宝婳微微错愕。   “难道你要一辈子都没名没分地跟着二哥吗?”   梅衾温声道:“如果没有名分,那么你在外人眼中,便如草芥一般,毫无轻重,就如现在,二哥受了伤,而你其实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接近他,他伤重到若连说话也不能,别人甚至都能理直气壮地将你轰走。”   “可如果有了名分,你就是他的妾室,你们曾经有过的浓情蜜意,迟早都会消磨在时光中,他日后娶妻生子,你可有想过要如何自处?”   他这番话,说得宝婳竟愈发茫然。   “我没有想过这么多……”   梅衾笑,“我自然是猜到了你没有想过,所以才提醒你。   宝婳,人有时候不一定要聪明,一样可以过一辈子,可有的时候却必须要聪明,不然就会受伤。”   梅衾这一刻是真的对梅襄生出了一丝妒意。   因为他竟能得到宝婳这样一份毫无保留的喜欢。   但宝婳也许就是这样,喜欢梅衾的时候仿佛也能捧上心肝来讨好梅衾,后来不喜欢了,却像是他掌中的细沙,叫他怎么都挽留不住。   不得不说,那时梅衾是极为挫败的。   她是个喜欢的时候会全心全意投入的女子,不喜欢的时候仿佛又能及时抽身而出,她的喜欢,真的让人很没有安全感。   这一点,梅衾很早以前就领教过了。   如此看来,他竟又有些为梅襄的处境感到一丝幸灾乐祸。   情情爱爱的事情,想来深陷入其中的梅襄未必就没有尝过苦头。   梅襄这边,夜里见不着宝婳也就罢了,又过一日,到了这会儿却仍未见宝婳来自己身边。   他翻着书,过了会儿便令管卢进来。   “她在哪里?”他语气平静地问道。   管卢道:“宝婳姑娘和三公子倒像是有说不完的话,方才叫人去看时,她还在同三公子说话。”   梅襄翻了一页纸,颇是从容不迫道:“梅三也不过是我的手下败将罢了。”   管卢道:“三公子是二爷的弟弟啊……”   而且人家前不久还帮二爷在无相馆里解了围呢。   梅襄目光冰冷地乜了他一眼,发现他话真是多得要死。   至夜,宝婳才回了深春院。   她在廊下往梅襄屋里瞥了一眼,发觉梅襄屋中仍亮着灯,却并没有过去。   二爷他实在是不正经……白日里他都不能控制自己的念头,她只怕到了晚上,他又会想要胡来。   她更怕被隗陌嘲笑。   宝婳收起那些羞涩地念头,进了另一间屋。   她点了蜡烛,正想打些水梳洗过歇下,外面却有人敲门。   宝婳前脚才回来,后脚便立马有人过来敲门,这巧合得让她微微诧异。   她将门打开来,便骤然瞧见了一个许久未曾见过面的老熟人。   宝婳打量着对面的人,目色微讶,随即怔怔地念出了她的名字。   “桑若……”   桑若面容憔悴,身材瘦削,日子看上去过得并不是很顺心。   “宝婳……”   桑若声音微微沙哑。   “我这一路尾随着你,终于找到了同你说话的机会了。”   “你怎么会这样……”宝婳并不清楚她如今的处境。   桑若扯了扯唇角,“这大概便是我拿你玉佩的报应吧,我差点,就被二爷掐死。”   宝婳神色更是不可置信。   她见桑若立在门口,冷风吹得难受,便将桑若领进桌旁坐下。   “我这些日子一直都良心难安,终于叫我找到了机会同你坦白。”   桑若指腹摩挲着冰凉的桌面,神情寡淡。   宝婳扫了她一眼,语气失落道:“可你为什么要偷三爷给我的玉佩?”   隔了这么久,宝婳终于有机会将心底深深的疑惑问出。   桑若却说:“其实你应该也意识到了,如果我真想偷你东西,当日直接昧了这块玉佩,你必然也不会不舍,我何苦要先还给你再去偷?”   她这话很是在理。   当初桑若家人病重,是宝婳拿这玉佩给她去换钱银用。   她大可以直接不还就是了。   这也正是宝婳想不通的地方。   桑若面不改色道:“这是因为,我是受二爷的指使,我一直都对二爷忠心耿耿,为他做事。”   宝婳愣住。   如果她没有听错,桑若方才的话里,分明提到过差点被二爷掐死。   桑若将自己自幼给梅襄分过半个馒头的事情也一并告诉宝婳。   她告诉宝婳,她是心甘情愿被二爷利用的。   宝婳看着她,仿佛又好像看到了自己一般……   是啊,最初二爷想要利用的人便不止她一个。   他原本是个什么人,宝婳再清楚不过了。   他甚至还曾想勾引他的弟妹……   她正是恍惚时,桑若却忽然跪下。   “宝婳,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已经将我的心全都交给了他,我是真心爱他的……你还记得我帮过你吗,宝婳?”   宝婳为难地点了点头,“我记得。”   桑若眼中似有泪光,“玉佩的事情我已经遭到了报应,可当初去寺庙,如果不是我带着你去,你根本没有机会去,也没有机会被土匪绑架,然后得到三爷的玉佩……”   就更遑论后来宝婳能有幸从粗使丫鬟变成了梅衾的贴身丫鬟。   没有这些一连串的事情,宝婳很可能根本就接触不到梅襄。   仔细想来,宝婳能有这样的机会,其实都是因为桑若。   不然宝婳还是那个粗使丫鬟,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这件事情,便同玉佩的事情两两相抵,你原谅我好吗?”   她这些话看似卑微,可每一句都让宝婳十分被动。   宝婳颦着眉心,犹豫了片刻口中应了个“好”。   宝婳要扶她起来,桑若却又说,“宝婳,我们今日的事情必须要清算清楚,我不想日后我恨你,或者你恨我,你明不明白……”   “撇去玉佩,我当初还破例令你入府,此为我对你的另一则恩情,你可还记得?”   宝婳仍是点头。   “那么我们将这件事情也清算完,此后便两不相欠好么?”桑若满眼恳求。   宝婳望着她,心下犹如打翻一锅沸水,情绪复杂到了极致。   桑若……那么好的桑若,是为了二爷才变成这样的吗?   她将桑若扶起,低声问她,“你想要我怎么报答?”   桑若看向她,终于将自己的来意彻底说出,“我要你将二爷让给我。”   宝婳听完这话,彻底地愣住了。   门口发出一声“砰”响。   两扇脆弱的门板被人踹开,打到墙面上又弹了几下,“吱呀吱呀”地险些就从门框上脱落下来。   宝婳和桑若几乎同时朝门口看去,却瞧见了梅襄与管卢立在门口。   “桑若,你在这里做什么?”   梅襄周身沐着月华,鬓角乌黑,面容如玉,清秀拔俗之姿足以令人挪不开眼。   他看着脚下,缓缓迈进屋来,好似只是路过一般,神态悠缓。   他走到了桑若面前,垂眸看着她,温声说道:“是因为二爷太过仁慈,上次没能掐死你么?”   桑若看着他那双仿佛浓黑到没有一丝光影的双眸,竟隐隐忆起了那一次的恐惧,身体不由自主地轻颤,甚至拽着宝婳,往宝婳身后躲了几分。   “二爷……”宝婳掩着桑若,似乎也有些无措。   梅襄见此情景,揉了揉眉心,挑起唇角道:“桑若,你过来。”   他微笑道:“你连到二爷身边的勇气都没有了么?那就算宝婳把我让给你了,你岂不是也没有勇气伺候二爷了?”   桑若微怔。   宝婳瞥见她起伏不定地胸口,却不明白她对梅襄的感情。   她说她心爱梅襄,可她却分明很怕他……这会儿,她却又好似魔怔了一般。   她的手指慢慢松开了宝婳,缓缓朝梅襄走去。   宝婳看着她走到梅襄身前,桑若又声音极低地唤了他一声“二爷”。   梅襄伸出手去抚了抚她冰凉的脸颊,“桑若,你觉得二爷的手段如何?”   桑若看着他,眼中似再容不下旁人,“二爷很厉害,在桑若心里,一直都很厉害……”   宝婳在一旁看到他抚摸旁的女子的脸,不仅不觉得妒忌,反而心里还很是发毛……   桑若却完全沉浸在了对方温柔的目光当中。   梅襄微微一笑,手指滑落到她细嫩的脖子上,又同上一次一般,蓦地收拢五指,拎着她的脖子猛地将她提到跟前。   “那你就该清楚,我这么多年,这么多机会能收了你都没有收的道理了!”   他的眸中蓦地狠戾,唇角也再没了温柔的弧度。   宝婳终于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忙上前去阻止,“二爷,二爷你快松手……”   “桑若对我有恩……”   “所以呢?”   梅襄冷笑,“要将二爷让给她吗?”   宝婳仓惶地摇头。   梅襄却笑说:“那你可要怎么报答桑若这份大恩呢,不如叫我先掐死了她,然后你再去厚葬了她,岂不是一样以恩抵恩?”   他这幅模样看起来竟十分可怕。   宝婳见桑若脸色发青,舌头外吐,她这时看着他的目光亦是惶恐无比。   “二爷……”   她的声音亦是微颤,几乎都吓出了眼泪来。   梅襄这才扫了宝婳一眼,见她这般恐惧的目光,便气不打一处来。   他蓦地收手,桑若便直接跌倒在地上。   宝婳忙将她扶起给她顺气,生怕她这条命直接断送在了梅襄手里。   桑若嗓子像破风箱一般艰难喘息,过了会儿便猛地趴在地上咳吐起来。   她咳得涕泪满脸,心口泛着恶心,这才仿佛重新捡回了一条命。   梅襄低着头看着宝婳,“宝婳,二爷拿你当什么,你又拿二爷当什么?你要是想将二爷拱手让人,不如趁早写好遗书,二爷可以带你去黄泉路上走一遭。”   他的语气阴冷至极。   这天底下薄情寡义的男女再多,可也没有人能对他负心,便是宝婳也不能。   他可不是梅衾和祝九风,是她想脱手就脱手得了的。   不然她之前何必要哄他呢?   难不成真像隗陌说的那样,只是想要以身相报,就以为能抵消了他对她的情谊?   他越想,拳头攥得越紧。   她做梦——   “二爷……不是的……”   宝婳忙松开了桑若,想要与他解释,可他却根本不想听她说话,转头就走。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想到,二爷如果是个女人,那他被渣夫骗身骗心出轨抛弃以后,应该也是会手动割了渣夫的那一挂狠艳女人(狗头) 第55章   桑若坐在地上, 看着黑洞洞的门口,眼中空空的,好似没有了半分情绪。   “桑若……”   宝婳唤了唤她。   她看向宝婳, “你看见了……他方才,没有掐死我。”   宝婳看着她这幅模样,不是不感到失落, “为什么,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桑若摸着脖子,低声道:“我以前是唯一与他羁绊最深的女子, 我以为他就是如天边凉月一般的存在,美好而不可触碰, 我以为……他根本就不会喜欢别人。”   “可是宝婳, 为什么是你?你打破了这一切美好, 你成了对他最特别的女子,而我, 什么都不是。”   “桑若,你换个人喜欢好么?”宝婳蹙眉轻道。   桑若随即狠狠地甩开了她的手。   “宝婳, 我爱他,如果你爱一个人,你就不会说出这么可笑的话了。”   宝婳窥见她眸中一抹疯狂, 怔愣地起身,微微退后。   “可二爷说的不错,如果二爷喜欢你, 就不会这么多年都不收了你。”   而且二爷他不是宝婳的物件,是她想送谁就送谁的,他是个有感情的人。   “桑若,我没有正式地回报过你对我的大恩大德……”   宝婳的声音仿佛掺杂进一丝凉意, 大概是真的对桑若死心了。   “我能做到的,便是答应你一个条件,但你须知,我也不是什么事情都会答应你的。”   桑若缓缓抬眸,看着她的目光隐隐不可思议。   桑若扶着桌子,慢慢起身,她吐字颇是吃力,“宝婳,我放下我的尊严求过你一次了,你既将我的尊严置你脚底下,我们自今日起便恩断义绝,你记住,我绝不会再求你第二次。”   她说完,便颇是决绝地离开了宝婳的屋中。   宝婳看着她踉跄的身影,心中竟好似也透进了外边的凉风一般,往日那些温暖的过往竟不复存在。   她除了盼桑若自己能早日想开,别无他法。   翌日早,宝婳收拾妥帖,起来后便迟疑着要不要去瞧梅襄一眼。   他昨儿晚上那样生气……   宝婳向来温吞,旁人在气头上的时候,她自然是能避则避,只想等着他这气消下去了,再过去哄他。   她只犹豫一会儿的功夫,府里很快竟有宫中之人过来。   那些人是奉天子的命令,要请宝婳进宫一趟。   “二爷,要不要派人跟着?”   屋中,梅襄仍是卧在榻上。   他朝窗外扫去一眼,“不必,是圣上要见她,我此刻正应起不来才是……若刻意安排了人手跟上,反而叫人疑心。”   天子这回要见宝婳,无非就是一个目的,便是要从她身上取得鼎山王藏宝图。   梅襄这时还有所举动,难免会叫人觉得他目的不纯。   管卢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才退出了屋去。   这是宝婳第二回 进了宫。   只是与先前入宫不同的是,这回她是单独要去面见那位少年天子。   宝婳虽有些紧张,但也猜到了天子见她的用意。   只是途中却忽然有人在远处连唤宝婳几声,宝婳微微顿足,这才瞧见秋梨竟也在去往宫殿的路上。   “宝婳,你已经恢复记忆了吗?”   直到亲眼瞧见了宝婳完好无损的模样,秋梨才终于心口微歇。   宝婳点了点头,身后的宫人却又沉声催促,“二位姑娘,圣上在御殿中正等二位呢。”   秋梨登时噤声,与宝婳一同去了殿中面圣。   少帝几岁时便已登上九五之位,至今也仍未褪去少年气息,若细算起年龄,却比宝婳大些,又比秋梨小些。   三人年纪正是相仿。   少帝笑说:“她们两个样貌竟都生得不错,只是到底哪个才是祝大将军的亲妹妹呢?”   福总管道:“秋梨姑娘是祝大将军的亲妹妹,而宝婳姑娘先前也只是一场误会。”   少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看向宝婳,“听说是你将鼎山王藏宝图藏起来了?你现在想起来没有?”   宝婳忙道:“回陛下,民女已经想起来,随时可以带陛下的人过去将东西取出。”   少帝摇头,“不必了,你说出地点在哪里,朕让朕的护卫去就是了。”   宝婳闻言,便也仔细地将所在之地说出,少帝身边的一个护卫果真领着几个部下便去了。   宝婳心口一颗大石,终于要落在了地面上。   这时少帝却又打量着她二人,似乎生出了几分兴趣。   福总管见少帝目光一错不错,又想起方才一开始少帝便夸赞过她二人好颜色,心中不免暗喜,只觉这未来小皇子的事情一下就有了着落。   他低声对少帝道:“若是陛下喜欢,这二位姑娘入后宫也不是不可……”   少帝点了点头,问她二人:“你们如今都未许配人家,可愿意入宫为朕妃嫔?”   秋梨与宝婳面面相觑,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   少帝道:“你看,她们不愿意。”   福总管微微尴尬,心想少帝这样真是……太没有脑子了。   少帝却突发奇想道:“不过朕身边却缺了个伺候的女官,但也只缺一个,叫你二人哪个留下才好?”   他说着似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忽然又粲然一笑,唇角竟有个十分惹眼的酒窝。   他转身走到御案前,忽然扯了两张空白的纸,在两张纸上分别写上了字,然后将纸折好,交给身边的小太监,对宝婳与秋梨道:“你二人便一人抽一张纸,抽中的那个,就进宫来伺候朕。”   他说罢,小太监便将托盘先呈到了秋梨面前。   秋梨颇是迟疑,伸手拿了左边一张,展开来确实个“中”字。   少帝诧异道:“竟然一下子就抽中了,真是没有意思……”   “陛下……”   秋梨拿着那纸,眉心微颦。   少帝却说:“祝九风先前便曾与朕提过,想要为你请封郡主,便当朕考核你一段时间看看。”   秋梨打心里便不愿,可天子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她也只能磕头谢恩。   二人退下之后,少帝便又坐回御案前,福总管站在一根朱柱旁看着少帝的行径,却只瞧见对方将方才抽签的纸拿在手里,嘴里嘀嘀咕咕些什么也叫人听不明白。   福总管无奈摇头,只觉着少帝真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他悄悄退出了大殿,少帝却并未在意。   他抬手将另一张纸也展开来,两张纸上竟都是一个“中”字。   “真是太不小心了,竟写了两个一样的字啊……”   少帝笑了笑,只当做是个什么有趣的事情。   出了御殿,宝婳握了握秋梨的手,发觉她竟掌心冰凉。   “秋梨……”   秋梨低声道:“宝婳,你是不是什么都想起来了?包括与他的事情。”   她口中的“他”,自然便是祝九风了。   宝婳迟疑地看向她,仍是点了点头。   她既想起来了,自然是不论好坏,全都想了起来。   宝婳正想说些什么,却陡然发觉带着她们出宫的宫人好似绕了一圈。   她隐隐发觉这地方有些眼熟,直到她瞧见了玉善在花园中坐等着她二人。   “宝婳见过公主殿下。”   宫中规矩繁重,宝婳与秋梨见到了对方,不论是对方刻意设计还是无意撞见,她二人第一反应都是要先行一礼。   玉善让她二人免礼坐下,桌上早已备了香茶,为她二人各自蓄上一杯。   “祝九风现在人在狱中,却与你二人不无关联……”   秋梨低声问道:“公主认识他?”   玉善道:“他还是鼎山王养子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   那是她才刚刚回京的时候,她女扮男装才遇见了他。   他那时的处境并不是很好,也是她救了他,二人才结下了缘分。   “他心中有恨,从没有一日过的快乐,他在监牢中,你二人可愿意去看看他?”   秋梨闻言,却直接起身后退半步,宝婳见状,亦是同她站到了一起。   “公主心地固是善良,只是如此要求却令人十分为难,宝婳被他丢进了无相馆中,公主定然有所见闻,我虽为他亲妹妹,却也曾被他毒成哑巴,我不愿去看他,宝婳也不愿意。”   秋梨的语气,竟没有半分可以商量的余地。   玉善握着冒着热气的白瓷盏,心中其实早已料到了结果。   “罢了。”   她并不打算为难她二人,这才令宫人这回真正地带她们出宫去。   “公主,祝九风会众叛亲离是迟早的事情……”玉善身边的绿萝实在忍不住劝道。   “他已经在那溺水中了,公主若和他沾染上了,只怕,也很难脱身了。”   “我知道。”玉善抿了口热茶,可腹中心口无一不感到寒凉。   “我只是觉得他太苦了……”   她只是,太偏心罢了。   别人的苦也是苦,可玉善的眼中,从来都只看见他的苦。   她拈起一片不知何时飘落到桌上的枯叶,似回应绿萝的话,又似在对她自己说:“我没有办法做到袖手旁观。”   阴暗恶臭的监狱中,又到了饭点上。   郁卒靠在墙角打了会儿瞌睡,醒来后便从桌上端了些饭菜送去最里一间牢房。   祝九风看到了,便缓缓走到门口将那饭食端了起来。   只是很快,他便发现饭是馊的,菜里面也混了沙土,甚至还有人的唾沫没有化开,掺在里面。   他又将膳食放下,走回到原先的位置,继续靠了回去。   那狱卒阴沉地看了他一眼,“让你吃,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祝九风轻声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馊的东西了,不想吃。”   外头几个狱卒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便将祝九风的牢门打开,进去一把拎住他的衣领,狞笑道:“祝大人,你还真以为你还是祝大人啊,那么多死囚犯的命搭在你身上了,你以为你还能翻身不成?今天这饭你不吃也得吃!”   祝九风笑,“是我先前行事太张扬了是不是?你们是被哪位大人给买通的呢,是刘大人……还是章大人?”   也不知他说中了哪个,那狱卒竟脸色一变,看着祝九风脸上的笑容,然后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让他顿时疼到直不起腰来。   大抵是他开了个好头,旁边几人顿时也跟着上手上脚,将祝九风一顿好揍。   祝九风蜷在地上,像个沙袋一般,半分反应都给不出,倒叫人气性儿更高。   “你给我吃——”   那狱卒端起那饭菜便抓在手里往他嘴里堵去。   祝九风死活不吃,那饭菜全撒在了地上,狱卒反倒累得气喘吁吁。   祝九风擦去脸上的菜汤,将唇角那股馊味也慢慢抹去。   几个狱卒忽然又慢慢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容来。   “真是看不出来,祝大人还挺爱干净的……不过这监狱里头也没有什么水,就让咱们几个来帮祝大人给洗洗干净好了。”   他们嬉笑起来,围着祝九风解开了裤带,朝他身上撒尿。   祝九风抱着头,一动也不动。   他们笑着提上裤子,“别看着祝大人在大人的位置上做得是光鲜亮丽,但他对这种事情还蛮熟练的,倒是知道要护着头呢。”   说罢便哄笑一团。   但是他们笑着笑着,很快便发现这里头竟有一道轻柔无比的笑声。   待他们慢慢察觉停下来后,这道低沉的笑声就更加明显,竟只剩下了祝九风一个人在笑。   “祝九风,你笑什么?”   祝九风说:“没什么,就是觉得……只有狗才会往人身上撒尿,还沾沾自喜。”   他的话音刚落,立刻便被人一脚踩中了脑袋。   对方狠狠拽住他的头发,冷笑道:“是吗,我倒是要看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外边是万里晴空,碧空如洗。   秋梨却蓦地感到心口微寒。   “秋梨,你脸色似乎有些不好?”宝婳轻声关怀。   秋梨缓了缓,身上那股莫名的感觉才散去,她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宝婳,你果真不同我回将军府去了?”   宝婳想到还在生气的梅襄,连忙摇了摇头。   她要是这时候离开他身边,只怕他是真的很难再哄好了。   “秋梨,圣上他要你去他身边伺候,我总觉得心中有些不安。”   宝婳缓缓说出自己的想法。   秋梨看向她,她才又迟疑说道:“我只是觉得,许多事情不该那样巧合,你是祝大将军的妹妹,也是祝九风的妹妹,圣上他留你在他身边,会不会……”   宝婳不是很懂朝堂上的事情。   可秋梨作为当初平息叛乱两大功臣的妹妹,天子他为何心血来潮,会想要让秋梨去伺候他?   而且,宝婳离那太监最近,可那太监却先将托盘递给了秋梨。   可也许……太监是看身份挑人,也许不是……   秋梨见她为自己忧心,不免笑说:“宝婳,就连你也要开始去揣摩这些事情了吗?”   宝婳见她话中揶揄自己,心口那团疑云又立马散了,对秋梨轻声道:“秋梨,我只愿我们往后都好好的。”   她也只是经历得事情有些多了,很难不去开始联想。   她也希望自己只是想多了而已。   马车到了分岔路口上,秋梨便下了马车,上了祝家的马车上,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等到宝婳到府里时,终于鼓起勇气去看梅襄,他却并不在屋里。   “二爷他在浴房里。”   他这些日子伤口不能沾水,所以用巾帕清理身子反而清理得更是勤快起来。   宝婳微微诧异。   二爷他还真是……比她都还要爱干净啊。   她推门走近浴房里,绕过一道水墨屏风,便瞧见梅襄正躺在一张躺椅上,他身上披散着一件雪白里衣,露出精壮白皙的胸口,叫人看得微微眼热。   她转开目光,瞧见他脸上还覆了块白帕,长发散在一块细布上,似乎在等头发干透。   宝婳走到躺椅旁半跪在他身旁,便瞧见他半点反应都没有,分明已经睡着了过去。   他才沐浴过,身上正是氤氲着水汽,鬓角湿润,尤其是那张薄唇,似被热气蒸得微微发红,竟也如花瓣般,颇是诱人。   他是真的很好看,不生气,不发火,尤其是安静睡着了的时候,他的睡容便足以叫宝婳挪不开眼。   可惜他平日里太凶,像一朵霸道的食人花,只会咂巴着嘴露出獠牙来饮血吃肉,看得宝婳甚是心惊肉跳。   宝婳看得久了,愈发脸热,她鼓足了勇气才凑到他唇边偷了个香,发觉他的唇竟也是软绵的。   只是她往日里都被他压着迫着,他这样安静地给她亲一次也没有过,叫她偷了一口竟十分稀罕,心口也似揣了个小鼓一般,哒哒作响。   她忍着急促的心跳,正要退开,下一刻梅襄却摘开了脸上的白帕,那双冷清的眸子便冷不丁地对上了宝婳做贼一般的视线。   宝婳僵了僵。   她……她还以为他睡着了呢。   他还生着她的气,还没同她和好呢,这会儿她偷偷亲了他一口,竟显得她十分尴尬。   “我刚瞧见二爷嘴边有根头发,才帮二爷拿开的。”宝婳甚是心虚地解释道。 第56章   梅襄哪里就是那种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接近得了的?   她倒是以为她自己想偷就能偷得着的……偷完以后还寻了个这么蹩脚的借口。   “二爷还生气么?”   宝婳见他面无表情的, 也揣摩不透他的心思,只好又小心翼翼地问他。   “婳婳不是要将二爷让给旁人么?”   梅襄漆眸凝向她,语气却是透着凉意的嘲讽。   宝婳一听他这话, 便知晓他心中对此耿耿于怀,只庆幸自己当时头脑清醒,没说出什么糊涂话来, 叫他给捉去把柄。   “二爷,我已经都与桑若说清楚了……”   她又语气颇是讨好地对他道:“这么好的二爷,我是绝对不会把二爷让给旁人的。”   梅襄意味不明地打量着她的神情, 随即道:“你恢复记忆了,可是想起了什么?前两日怎么都不来见我了……”   说来说去, 他记恨她的, 竟远不止一件事情。   而且她确实一直没有与他提过她和祝九风的事情。   宝婳想到自己没去看他的原因又羞得转过头去, 口中嗫嚅着,“我……我倒也没想起什么, 就是在想另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宝婳眼睛心虚地转来转去,想来能叫二爷忘了她的不好的法子, 也只能先倒打一耙了……   “婳婳在想,婳婳现在没名没分地跟着二爷,日后岂不是就像是无根的浮萍一样可怜得很……”   宝婳轻轻地颦起眉, 好似一下就哀愁了起来。   “好端端的,你怎么忽然想到这个?”   梅襄倒不是觉得她不应该想,而是她这个人粗心大意, 哪里会知道为自己打算多少。   这话一看就是有人提前同她说过什么。   “二爷难道没有想过?”宝婳问他,对这个问题好似也突然产生了兴趣。   她自己怎么看待自己是一回事儿,可二爷怎么看待她,却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自然是想过, 可是你无父无母,二爷想要给你一个名分的时候才发现,你竟然是个连身份都没有的人。”   小门小户也就罢了,大户人家,尤其还是出生在国公府的梅襄,想要娶个人回来,焉能随意摆个酒水就打发?   况且他并不是要领一只阿猫阿狗回来,而是要一个活生生的人。   偏偏宝婳的情况不同于常人,她还不是什么普通的小门小户。   她是没门没户。   宝婳微愣。   她倒是没有留意梅襄话里的意思是叫她做妻还是叫她做妾,她只是忽然想到自己的身世。   梅襄见她心不在焉的模样,到底不忍叫她生出愁肠,只缓缓对她说道:“二爷为你物色了一户人家,主人家虽只是个寻常的小官,却也有头有脸,二爷想让你认他们为父母,这样你也是个有身份的人了。”   宝婳下意识摇头,“二爷,宝婳有自己的家人,只是一时没有找到……”   梅襄却皱眉,语气似不满,“那些人必然是抛弃了你,找他们做什么?”   “况且,你找到了家人便要回家去了,难道你想和二爷分开?”   宝婳又是迟疑。   她似乎没有梅襄想得那样好说通,他便坐起身来。   宝婳生怕他牵引到伤口,忙又扶着他点。   他只放软了声音对宝婳道:“婳婳,你只能留在二爷身边,乖乖地听二爷给你安排好么?到时候二爷都给你安排好了,便每日都不再同你分开。”   宝婳听了这话,杏眸中微露茫然,“可即便不是真正的家人,认下以后,不也一样要分开,得要我先回家去吗?”   梅襄勾起唇角,将她细嫩的手指纳入掌心磋磨,“那也只是挂名罢了。”   他这样说,竟让宝婳更是迷惑。   二爷的安排,有时候确实是令人很难看透。   他的语气又似诱哄一般,轻柔道:“你信二爷,二爷做的这一切,也只是希望你我可以永远在一起罢了。”   宝婳思绪温吞无比,她凝着眉心,似乎左摇右摆的,梅襄却忽然按住她的后颈,将自己的唇送上。   在宝婳反应过来之前,那张凉沁而绵软的唇便在她唇上似轻羽般滑过。   他这般温柔,触不及防地轻柔微撩的触碰……让宝婳如触电一般,连指尖都忍不住泛起一阵酥软。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细细感受,他又轻笑一声退开几分。   他的语气含着戏谑,轻轻说道:“二爷嘴边的头发,日后也都只能让婳婳这么捡走,旁人想都不要想。”   宝婳一下就明白过来,他竟是知道的……那她方才扯的谎话,可真是太拙劣也太蹩脚了。   宝婳热着脸,理智好像都被他方才那诱人的一触给撩拨去了。   她掩着心跳,看着他温柔浅笑的俊容,声若蚊吟地“嗯”了一声。   二爷……二爷他也只是想要和她永远在一起而已,她答应他就是了。   桑若离开了宣国公府。   她和府里的那些丫鬟们不一样。   她的卖身契,很早以前便被梅襄拿了回来。   她在宣国公府做事,也只是为了月钱罢了。   她将她攒了数年的银子,装了一部分在荷包里,递给了一个面容猥琐的狱卒。   狱卒掂量着分量,笑着让她进去,最多不超过一刻。   桑若便步入阴森暗黑的地牢里,一直走到了最里面一间。   那间牢里地上趴着一个男人,他的身上很是污浊,甚至地上泼洒了好几碗馊了的食物,那些味道混合在一起,竟十分刺鼻,令人作呕。   “祝大人。”   桑若轻轻地唤了对方一声,而后将自己带在怀里放在干净纸袋中的包子从缝隙里递进去。   “我是宣国公府的人,我曾经为梅二公子办过事情。”   祝九风终于动了动手指,“你是怎么进来的?”   桑若说:“我花了钱,没有人会和钱过不去。”   祝九风笑,“你看起来不像是有钱人。”   “是,我知道你和宝婳的关系,我今日过来,是想要和大人合作。”   “合作?”   “我现在是个阶下囚啊……而且,我就算不是,为什么要答应你。”   桑若怔怔道:“我找了很多和梅二公子有仇的人,大人也只是我其中之一罢了,只要……有一个成功了,我就不算失败。”   她说罢又看向对方,“祝大人,也许我们都是一样苦命的人,我曾经对二公子有恩,对宝婳有恩,可我却并没有得到我应有的回报,世人多是忘恩负义、薄情寡义之人,所以,我要靠我自己。”   祝九风听完她这一席话,忽然低沉地笑了笑,他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一只漆黑的眼睛露了出来,笑弯的眼睛下,更惹眼的是那颗黑色的泪痣。   桑若也笑了笑,然后起身离开。   栖宁宫中,玉善一直跪在外面求见太后。   直到太后午休了两个时辰后,才悠然转醒,收拾妥当,让玉善进去。   朱太后是隔着道帘接见的玉善。   玉善的生母乃是一个贵人,后来贵人早逝,玉善却又自幼去与师学艺,习得剑术。   朱太后对她的态度向来客气,也从未有过苛刻。   “祝九风当初是立下了大功,他有今日也非旁人所愿。”   玉善道:“母后,圣上他向来说风就是雨,祝九风除了立下大功,在朝中亦是帮我们皇室打压了不少余孽,他此番带走了一批死囚犯,虽有过错,但……”   玉善想到了宝婳泪眼朦胧的模样,只掐了掐掌心,语气平静道:“但他也是为了能够早日替圣上寻回藏宝图。”   玉善又为祝九风诸多陈情,太后这才松口。   “唉,好罢,哀家也不希望看见他这幅模样,哀家可以做主赦免他这一回。”   玉善心下微缓,待拿到了朱太后的懿旨,便立马带人出了宫去。   朱太后在帘后揉了揉背,嬷嬷自然极有眼色地上前去替她按揉。   “哀家与圣上风风雨雨多少载,但愿他能明白哀家这个做母亲的苦心。”   “圣上不过正值年少,他迟早都会明白的。”   朱太后语气甚为感慨,“是啊,所以祝九风还有用,这次……就当是给他的一个教训吧。”   玉善用了最快的速度到了关押祝九风的地方。   只是那会儿天色还是暗了下来。   那些狱卒看到了太后赦免的圣懿旨之后,彼此的眼中微露惶恐,竟好似不可置信。   如今朝堂之中,看似少帝主持朝政,但实际上,却仍是太后高于少帝。   是以,她的命令甚至会比少帝的命令更有分量。   玉善走到了祝九风牢门外,祝九风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过来,并不惊讶。   “公主不要进来,让人先拿套干净的衣裳给微臣换上。”   他的声音轻缓无比,好似他只是在这里睡了一晚上而已。   玉善虽没有看清他的眉眼,却已经看到了他周身的惨状,默然转开头去,让人送衣服进去。   等祝九风换了干净衣服,被他的下属扶出监牢。   到了外面,即便是黄昏的微光,亦是能叫他觉得微微刺目。   “祝九风,你收手吧。”   玉善对他说道。   祝九风只是遮了遮眼睛,吩咐身边人道:“去将这里,给我一把火烧了。”   玉善将那人叫住,又看向祝九风,“你是不是忘了,你带走一批死囚犯之后的后果,这里,关押着许多人甚至不是死囚犯,你要烧了这里么?”   “是啊,公主,不烧了这里,我难泄心头之恨——”   “那我下一次,又要怎么去救你?”玉善问他。   祝九风笑,“可我也没有要公主来救……”   他话音未落,脸上便忽然挨了一个耳光。   玉善平静无澜的目光中,终于多出了一抹怒意。   “祝九风——”   他可以不识好歹,可为什么,要在她才刚刚辛辛苦苦救他出来之后,便要立马去送死?   祝九风的脸色微沉,狠狠地推开了搀扶着他的下属。   他自己朝前走了半步,却一下子失足滚下了台阶。   玉善微惊,竟是第一反应过去将他扶起。   “祝九风……”   他数日不进米水,已然脆弱不堪。   他的脸上被沙石蹭破,她轻轻地抚了抚,眼中忽然凝出了泪。   “你痛么?”   祝九风并没有告诉她自己痛不痛,反而反过来问她。   玉善只紧紧将他抱住。   她是真的痛,痛在了心里。   “痛就帮我好么?”他阖了阖眼,缓缓对她说道。   “好,我帮你。”   这时候莫要说要玉善帮他。   便是他要天边的星星,玉善都会想办法替他摘下来。   祝九风挑起唇角,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吻,“谢谢了,我的公主殿下。”   没几日,祝九风官复原职的消息便传遍了京城。   当初将他下了诏狱的人是少帝,可少帝却只将他丢在里面就忘在了脑后。   众人都以为他这次再无翻身可能,却没想到,朱太后的赦免,又令他重回朝廷。   祝九风回朝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并不是收敛。   而是比之从前,更为肆无忌惮,将朝中刘大人与章大人分别以贪污罪和谋逆罪送入了无相馆中。   无相馆的第一层是香花银烛,水粉鲛纱。   那么其他层,便是暗无天日的刑房,沸油浇骨,针板坐垫,极尽恶毒的刑罚都足以令人不断回想走过的第一层铺着柔软地毯的满室锦绣。   最痛苦的是身体与心理上的双重折磨。   落到他手上的人,往往都生不如死。   这也是许多人忌讳祝九风的缘由。   祝东风回到府中,颇是疲惫不堪。   与祝九风重返朝堂不无干系。   他去看秋梨时,秋梨正缝制着东西。   祝东风见她始终安静的模样,并不似一个寻常少女那样,笑靥娇甜,眸光温暖。   她似水一般,即便起了波澜,也从来都是毫无温度。   “大哥……”   秋梨察觉到了他,轻声唤了她一声。   她终究还是最心软的那一个,不论是祝东风还是祝九风,她最终都开口喊了他们一声哥哥。   祝东风上前道:“秋梨,大哥似乎一直没能好好补偿过你,此番等你入宫回来之后,大哥便为你寻一门好亲事……”   “我现在还没有想那么多。”秋梨轻声道。   祝东风微微颔首,又问:“你这是做得什么?”   秋梨仍是缝制手中的东西,垂眸认真道:“天气冷了,我想给大哥做点东西,待做好了,就拿去给大哥试试。”   祝东风颇是受宠若惊,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手里的东西,连声答应下来。   他陪她坐了片刻,外边匆匆来了人有急事禀报,他才又离开。   秋梨做好了一件衣服,又拿出了令一件衣服来比对一番。   她就要进宫了,不仅给大哥做了衣服,还给宝婳也做了些,剩下的,就是给那个人做的。   她见祝东风的衣服似有些不符他身材,想着先拿去给他试试,再拿回来改。   待到了书房里,祝东风却正与几个进府来的部下议论事情。   他们忽然提及一个探子。   “将军,此物便是我等从那祝九风的探子身边拿回的东西。”   祝东风道:“不过是个寻常的香囊罢了,有什么特别?”   部下道:“看似寻常,可那走狗被一箭穿心,死时手里都死死握住此物,掰烂了他的手指才拿出来,这等要紧之物必然就有所不妥了……”   他们正围在一起探讨,后知后觉才发觉秋梨进来。   “秋梨……”   祝东风诧异,只当她有什么要紧事情,她却忽然走来,将那沾血的香囊拿起。   没有错了……是她做的。   “秋梨姑娘,你莫不是认识这个东西?”   那些人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   秋梨点了点头,“这个……是我送给他的。”   众人微愣。   祝东风上前道:“秋梨你……”   “是我亲手做的。”她慢慢将那个东西收到掌心。   她没有见过那个人长什么样子,也没有听过他的声音,因为他只是祝九风身边众多亡命之徒中的一个。   她认识他的时候就知道他迟早都会死在外面,就像她那个时候以为自己迟早会死在府里一样。   只是没想到,他才告诉了她一个姓,她就再也不能见到这个人了。   她只记得他姓陈。   她拿着那个东西,耳边似再也听不见旁人的声音,缓缓转身离开。   祝东风追到门口,脚下却踩中了一件衣服。   那件衣服……是秋梨方才说给他做的。   祝东风慢慢收紧了手指,待他意识到了什么,忽然间就没有勇气追了出去。   这厢宝婳也才收到了下人自将军府里送来的一些东西。   里面有秋梨亲手做的荷包、香囊、帕子,甚至一套她为宝婳亲手做的衣袜。   其实这些东西只要下人去做就可以了。   但对于秋梨而言,她给身边人做这些做习惯了,她有时不擅长关心,却习惯亲自为身边一些重要的人做些穿用之物。   宝婳有些想念她,却也知晓秋梨就要进宫去了,当下不便打扰。   她将东西仔细收好,这才去了梅襄屋中。   梅襄恰好拿来了一封信件,朝她招手,叫她过去。   “宝婳,你将这个东西收好。”   宝婳微微错愕。   “这是我令人特制的信件,便也是你身世所在,不论任何人与你提起什么,你便将这封信拿出来,到时候,一切都令你父母亲为你做主。”梅襄叮嘱她道。   宝婳握着那封信,心下始终感到不妥。   “可是……”   梅襄捏了捏她的手指,温声道:“不是都说好了?”   宝婳正要开口,这时管卢进来,对梅襄道:“二爷,宫里又来人了。”   梅襄看向管卢,管卢才又说:“这回……是太后要见宝婳。”   宝婳怔住。   她抬眸看向梅襄,他却好似并不惊讶。   “二爷……”   “宝婳,回来以后,将你和祝九风的事情说与我听听吧。”梅襄忽然对她说道。   宝婳心口一跳,不安地看了他两眼。   梅襄抚了抚她的面颊,轻道:“二爷想听。”   宝婳轻轻地“嗯”了一声,这才去见了宫里来人。   这回来人说太后要嘉奖宝婳。   大抵同宝婳为少帝寻回藏宝图的事情有关。   然而直觉却告诉宝婳,事情没这么简单。   她规规矩矩随人进宫去,到栖宁宫中拜见朱太后。   隔着一层金色的帐帘,宝婳也只能看到个模糊的影子,却也不敢去细看。   “你就是宝婳?抬起头来,叫哀家好好看看。”   朱太后的声音并不苍老,她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生养了少帝。   宝婳抬起头,可眼睫微垂,仍是不敢直视太后。   朱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是个漂亮的女子,关于藏宝图的事情,你立下了大功劳,哀家想要奖赏你,听闻你是个无父无母可怜的孩子,倒不如认在哀家名下,哀家为你择一门好夫婿。”   宝婳闻言,却下意识地按了按袖口的信封。   她这时候终于明白了梅襄在她临走前的交代。   二爷……他是不是又提前知道了什么。   宫里的朱太后为什么要认她做养女?   “你怎么不说话?”   太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听见外面宫人进来轻声道:“太后娘娘,祝大人来了。”   朱太后让人进来,片刻祝九风便进来给朱太后行了一礼。   “你来得正好,哀家看她无父无母很是可怜,想为她赐婚如何?”   宝婳攥紧袖口,正要开口,祝九风却轻声道:“太后果真是宅心仁厚,不过宝婳她已经定下了亲事。   宝婳她是个走丢的孩子,她的家人,微臣已经帮她找到了,人就在宫外,微臣本想等宝婳出宫后,再带着她相认。”   “哦,竟还有这等巧合的事情?将人带进来吧,若是真的,哀家便亲自为他们促成一家团聚的喜事。”   祝九风得了允许,便让人将宫外那人带进来。   宝婳掌心微汗,忍不住抬眸看了他一眼,却正对上他那张笑脸。   宝婳忙又挪开了目光。   片刻,便有一个穿着藏蓝锦袍的中年男子被带到了太后面前。   那男子三四十岁,看着相貌儒雅,在拜见太后的时候很是紧张。   宝婳看着他,忽然微微出神。   待他也看到了宝婳之后,竟一下就愣住了。   “你……你是……”   那男子异常激动。   “宋老爷,你认出她了?”祝九风笑问。   宋朝生并未答他,而是半跪在宝婳面前,分外认真地打量着宝婳那张脸,竟十分激动,“囡囡,你是我的小囡囡,你和你母亲长得真像……”   宝婳看着他的脸,却又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你是……”   “我是你爹,你还记得我吗?你这么高的时候,在灯市上走丢的,我找了你很久很久……你母亲她……她也找了你很久。”他激动地攥着她的手臂,似乎愈发能肯定下来。   “你母亲那时候还怀了一个孩子,你还记得吗?”   宝婳眸色微微茫然。   祝九风捡到她的地方,是一个脏兮兮的巷子里。   她那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灯市里走丢的,只知道自己找不到家里人了,后来大了些,才知晓那满街灯笼的地方就是灯市。   但这个人说,她母亲那时候还怀了一个孩子,她却突然想了起来。   她的母亲说要给她生个弟弟。   到时候,弟弟长大了保护她……   “你的母亲那时候整日挂在嘴上的话就是说要给你生个弟弟,让弟弟长大了保护你,你还……记得吗?”   宋朝生道:“囡囡,你记不记得,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什么?”宝婳讷讷道。   她恢复记忆之后,只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叫五儿。   有一段时间哭着让祝九风帮自己找亲人,祝九风却骗她他是九,她是五,他们就是一家的。   宝婳年纪小,就真的相信了他。   “你叫宋妩,宋是你的本姓,妩是妩媚的妩,宋妩这个名字,你当真也不记得了?”   对方的声音微微颤抖。   宝婳的脑袋里,竟慢慢多出了许多声音。   那时逢年过节,她们有人叫她小妩小妩,有人叫她妩儿,还有人叫她……宋妩。   她很羞怯地躲在母亲的怀里,母亲是慈爱温柔的面容,将她抱在怀里,喊她“囡囡”。   父亲却将她接过来,只说母亲有了身子,不能再随便抱她了。   再然后……她闹着要去看灯,母亲就牵着她去了灯市,紧紧牵住她的小手,不许她乱走。   可是一转眼的功夫,她被旁人手里的灯给吸引走了目光,一直跟着对方走了很远很远,之后就再也没有找回来过了。   宋朝生道:“你与你母亲生得太像了,我……看到你的第一眼,便能肯定。”   他的双眼通红,情绪已然难以控制。   “你是我父亲……”   宝婳迟疑问道。   “是啊,我是你父亲。”宋朝生激动地点头。   宝婳抬手将他脸上的胡子挡住,那种熟悉感就更深了。   她记起来……印象里是有这么一个人。   母亲怀了弟弟的那段光景,是她满心委屈的时候。   她天天都缠着要母亲抱,然后父亲总是不许,就会抱着她举高高,将她抛得很高。   宝婳的眼睛里父亲年轻的面庞,渐渐与眼前这个中年男子重叠起来。   被她挡住了胡子之后,几乎一模一样。   宝婳放下了手,再度看向祝九风。   祝九风仍是微笑的模样。   半个时辰之后,宝婳坐进了马车里。   祝九风并未告诉宋朝生,宝婳在宣国公府做过下人。   他只说,他捡到了宝婳,让宝婳回去收拾好东西,不日便回宋家。   宋朝生几乎是全程哭着目送他们离开。   而宝婳心中亦是对幼年的事情有了几分影影绰绰的记忆。   马车在宣国公府门前停下。   祝九风忽然对宝婳道:“你都记起来了是不是?”   宝婳不吭声。   他轻笑道:“可是宝婳……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一直以来都是你在引诱我啊。”   宝婳只想避开这些话题,攥紧手里的帕子,又看了他一眼。   她一路上都隐忍着哭音,声音颇有些沙哑,“为什么?”   祝九风道:“你不用感谢我,我确实没有那能力帮你找到你的家人,是有人帮了你啊。”   他说完微微一笑,却并不打算告诉宝婳那个人是谁。   毕竟,梅二公子这么擅长去挖掘宝婳的身世,查出了她是世代经商宋家的小女,却不愿她回去,这件事情本身就十分有意思。   梅襄的人一直盯着他,他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他让人捉到对方的一丝破绽反盯着对方的人,却没想到能盯出这么一出好戏。   梅二公子找到了宝婳的家人,反而却安排了假父母给她,不要她认回真正的父母……   他却偏偏要成全宝婳,将她的亲生父母送到她面前。   宝婳下了马车去,回到了深春院中。   梅襄起来才换了身干净衣服,正在泡茶。   他见她回来,便轻声问她信交出去了没有。   宝婳迟疑,“二爷……”   梅襄发觉她的神色不对,似也意识到了什么,将手里的茶壶不轻不重地放在了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宝婳心慌了慌,只将那信放到了桌旁,低声道:“二爷,你听我解释……是因为太后帮我找到了亲生父母……”   “宝婳,你说的到底是太后,还是祝九风?”梅襄将她的话打断。   他的口吻透出几许阴沉。   宝婳心慌意乱道:“二爷,我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家人,不管谁帮我找到的,这都应该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才对。”   梅襄冷笑,语气也愈发得冷,“宝婳,二爷可曾害过你?”   “你所谓的家人,当初既抛弃了你,你为何要去找他们?”   宝婳想到自己对母亲慈爱温柔的印象,连忙摇头,“不是的,我心里一直都有感觉的,我的母亲她是很疼我的……”   梅襄却将那信缓缓拿起,随即将信撕扯成两半,狠狠地掷在了桌上。   他唇角紧绷着,面上拢着阴翳一般。   “宝婳,二爷这辈子没有为人这样……也没有人敢叫我这样患得患失——” 第57章   傍晚时分, 宝婳怏怏地收拾好几件衣服,也不见梅襄要叫她过去的意思。   他是真的生气了。   可她这回却没办法再去哄他。   因为唯一的办法,便是她乖乖地听他的话, 留在他的身边。   但宝婳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家人。   起初她倒也是想听二爷的话,想在太后面前将那信呈上去,让人从信中替她找到梅襄一早就帮她安排好的假父母。   到时候, 那对老夫妻俩定然也会按照梅襄的吩咐,一切也就万无一失了。   可偏偏真正的父亲出现的时候,宝婳就立马慌了手脚, 几乎分不出神来考虑旁的,她答应梅襄的事情, 显然一件也没做到。   她知道这样很不好, 可她又觉得二爷有时候是太过于霸道。   他们只是短暂地分开一下, 可他那副生气又受伤的模样,就好像她要离开了他, 选择嫁给旁人似的。   宝婳想着想着,心里亦是泛起了委屈。   二爷真是太任性了, 她又不是他身上的挂件,怎么就一下都不能离开他了?   他这样都要生她的气,他的脾气也太坏了。   宝婳也不想再去理他, 心里生着闷气,收拾着东西。   可一直到了深夜,梅襄都没有再理她。   宝婳又怀疑他这回是不是真的很生气了, 竟然到了这个时辰都不问她了吗?   他明明知道,她明天就要回家去了,他也不来问问……   也许是他气得伤口疼了,伤口复发了呢?   宝婳想到这些眉心一下颦起, 她搅着手指,到底还是有些心疼他了。   她忍不住推开门,朝梅襄屋里看了一眼,发觉他屋里的灯还亮着。   她走到他的门口,却瞥见西边窗下有一道清逸的影子。   二爷竟然还没歇下?   她索性也不推门进去,就只走到西窗下,见那影子手里握着书,似乎在那一页停留了许久,都不曾翻过。   宝婳隔着窗纱,轻声道:“二爷……”   屋里的影子缓缓抬起了头,放下手里的书,似乎朝窗外看了过去。   “我就是想告诉二爷,其实……我的心和二爷的心是一样的,我想永远都和二爷在一起……”   她似有些羞赧,声音又低弱了些,“等我回了家以后,和家里人都相认了,就等二爷上门来提亲好么?”   梅襄并未答她,她却从袖口掏出了一枚铜钱。   那枚铜钱被编上了红绳,她从窗缝里塞了进去,“当初我便是捡到了这一枚铜钱才认识了二爷……我现在花这枚铜钱买下了二爷做我的小相公,二爷就不可以再生气了。”   其实她也不知道她的家人好不好。   可人都有出身,都有根源,宝婳从小到大难免会对此抱有幻想。   哪怕他们并没有她想象中那样的好,宝婳也宁愿借此机会切断自己的幻想,也不愿意想念他们一辈子。   她又忍不住对窗里的人补充了最后两句,“如果是以往,我定然不敢轻易就去认自己的父母亲的……”   因为她什么都没有,如果连印象里很好的家人都失去了,她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可我现在有二爷了,他们要是不好,我也还有二爷。”   她的声音轻轻软软地从窗户缝里传进来,说完之后才又离开。   梅襄怔愣了许久,才抬眸看向窗台,上面躺着一枚被红线缠上的铜钱。   他捡起那枚铜钱,嘴里轻念了句“傻子”,眸色愈发幽沉。   隔天一早,宝婳该收拾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可是一直到她要出门了,梅襄都不曾要见她。   宝婳便抱着小包袱上了马车去,心里头乱糟糟的。   只是车夫还未带着她走出多远,后面便突然有人追赶上来,将马车叫停。   宝婳掀开帘子,却瞧见是管卢追了上来。   管卢将一个锦盒递给宝婳,“咳,二爷说了,他没有不想理你,就是……”   他说着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形容梅襄的脸色,转而又说:“二爷还说,叫你想他的时候,就看看这个钗好了。”   他将东西交给宝婳之后,便就匆匆回去复命。   马车又继续行驶起来。   宝婳坐在马车里打开那锦盒,就瞧见了里面躺着一支精致秀美的珠钗,钗头底部坠着流苏,周身甚至隐隐流淌着一丝贵气,漂亮得叫人挪不开眼睛。   宝婳发觉这样可真是为难二爷了。   梅襄分明是生气到了不想和宝婳说话的地步了,可又怕她真离开了他,只好别扭地叫人送钗子给她,还叫她日日看着这钗子好想念他?   可宝婳哪里会看到女子的珠钗就想起了他,分明是他变相地叫人告诉她,不许忘了想他。   她想到他的脸色,又忍不住笑了笑,心底的沉重忽然就轻飘飘的,再没有更多的顾虑了。   马车将宝婳送到了宋府门前,便掉头离开,而一大早上,宋朝生就早早地站在门口,翘首以待。   见到宝婳,他紧张得似不会说话了一般,亲自将宝婳接近了府里。   宝婳被他领到了内院,便又瞧见一个身材丰盈的妇人和一个比她小不了多少的少女都在朝她这里看来。   丫鬟婆子们端茶的端茶,倒水的倒水,搬来凳子,又端来点心,偷偷打量着宝婳,眼中都隐隐有着几分惊艳。   “囡囡,她是你母亲。”宋朝生轻声道。   宝婳看着甄氏的脸,竟还远没有对宋朝生那样熟悉……   她似别扭一般,轻轻地唤了声“母亲”。   甄氏便立马欢喜地捏着帕子点了点眼角,又推着身旁少女上前道:“这是你妹妹。”   那少女俏生生地叫宝婳一声“姐姐”,宝婳答应了一声,却还疑惑,母亲当初不是说生得弟弟么……   宋朝生对她道:“当初那大夫说你母亲能生个男孩,但其实是他诊错了。”   “是啊,是诊错了。”甄氏也跟着附和一句。   宝婳微微颔首,“妹妹叫什么?”   那俏丽的少女便对宝婳道:“我叫宋妩。”   宝婳又是一愣。   宋朝生和甄氏立马反应了过来,脸色顿时微微尴尬,温声与她解释道:“囡囡,因为你当初走丢了,我与你母亲都痛不欲生……所以刚好又生了个小女儿,我们就想着也许会是你托生而来的,这才让她用了你的名字,好安抚你母亲。”   托生?   宝婳愈发感到奇怪。   所以自己走丢以后,他们就以为她是死了么,便将感情都转移到了妹妹身上?   甄氏立马道:“囡囡,我们正想给你妹妹重新取个名字呢,不若日后就叫她宋媚如何,妩与媚都是赞美女子美好的字呢。”   她对待宝婳的态度颇是小心翼翼。   宝婳却瞥见宋妩偷偷委屈地扭过脸去,宋妩随即有些可怜道:“宋妩这个名字本来就是姐姐的,日后还是还给姐姐了。”   她可怜兮兮的模样,似乎盼着宝婳能拒绝她,却没想到宝婳犹豫了一下,却轻答了一个“好”字。   宋妩瞪圆了的眼睛里,立马蓄满了眼泪,忽然推开了身边的母亲哭着跑了出去。   甄氏对宝婳道:“囡囡,真是抱歉,你妹妹被宠坏了……我这就去说说她。”   “既然妹妹用习惯了这个名字,那还是让她继续用吧。”   宝婳方才并没有思虑的太多,其实叫什么名字她都无所谓,只是她记起这是她的名字,心中说一点都不介怀,自然也不可能。   甄氏拧着帕子道:“那怎么行。”   她说罢便匆匆追着宋妩去了。   宋朝生又对宝婳道:“这个名字本来就是你的,你莫要放在心上,日后相处久了,就好了。”   宝婳却忍不住问:“可是,为什么我与母亲一点都不像?”   宋朝生笑说:“你母亲她年纪大了,你们怎么像得起来呢。”   宝婳看着他,心理虽疑惑着,但也没有深想。   过了会儿甄氏回来后,便带着宝婳去见了二房三房的人。   宋朝生家里是兄妹三个,他排老大,下面有个老二,最底下还有一个妹妹,后来招了个上门女婿,在家中也算是享福。   家里的亲戚倒是不少,她们见着宝婳之后都亲热地抚她脸蛋,握她的手,待她无比亲热,可宝婳却一个也不认识。   到了中午一大家子一起用了午膳,宝婳在这桌上唯一能熟悉的也只有宋朝生一个。   她对所有人陌生都是正常的……可奇怪的是,她对自己的母亲,也感到很陌生。   甄氏很好,可她对宝婳和印象里那个慈爱的母亲,却总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叫宝婳说不上来。   用完午膳之后,宝婳又与同辈的几个兄弟姐妹认识了一下,他们对她都颇是客气,按着排行叫了她一声三妹妹,宋妩却从原本的三妹妹变成了四妹妹了。   大概是甄氏子息艰难,大房的子女,反而在几房里是最迟出生的两个。   其中一个叫程兼的少年是三房姑姑与入赘的程老爷生的孩子,一直前后围着宋妩,“妩儿”前“妩儿”后,似想哄她高兴起来。   他朝宝婳这里隐晦地看了一眼,然而在宋妩耳边不知说了什么,竟一下子惹得宋妩笑出了声儿来。   宋妩心情这才好些,她到宝婳这儿来,轻声道:“姐姐,我带你去母亲那儿吧。”   宝婳点了点头与她一道过去,却正好听见屋里甄氏与三房小姑子宋氏说话。   宋氏性格颇是张扬,毕竟旁的女子是嫁人,她是招婿,大抵是日子过得舒心,在宋府自己家里从来无所忌讳,却对甄氏说道:“你们做的对,这宋妩本来就是你那大姑娘的名字,这人一辈子只能有一个名字,倘若随意被人顶替了,只怕这辈子都要厄运缠身、身体虚弱,不然人家欺负啊诅咒啊干嘛要写上对方本名?   你瞧瞧你家大的受了多少苦,你家小的又享了多少福,可不就是因为小的把大的福运给抢走了?”   她这一席话叫听得人好生难堪。   宋妩听到这些瞪了宝婳一眼,立马跺了跺脚跑了。   后面远远跟上来的程兼见此情景,忙又嘴里喊着“妩儿你等等我”追了上去。   屋里两个长辈察觉,宋氏才有些尴尬起来,却叫人将宝婳先请进来说话。   宋氏赶忙扯了旁的话题对宝婳道:“你这孩子真是不容易,说起来你还不知道呢,其实你身上一直都有个婚约在,早些时候是大哥为你定下的,对方有功名在身,是个举人,虽然年纪大了一点,不过他家是书香人家,是咱们这些商人比不了的。”   甄氏也笑着附和道:“是啊,你如今回来了,也当早日与他履行婚约,早日嫁去他家享福去了。”   宝婳怔了怔,似没想到这一出。   “不行。”   她下意识地说道。   甄氏愣了愣,与宋氏互相交流了个眼神。   “母亲,姑母,我才回来,还什么都不太清楚,这件事情回头我再问问父亲,与他商量商量吧。”   甄氏的笑容有些牵强,“囡囡……”   宝婳发现她其实从头到尾也没喊过她的本名,她起身道:“母亲,我累了,想先回去休息一下。”   甄氏见宝婳回去后,宋氏才用胳膊肘捣了捣她,“怎么,我按照你说的,专程说给这孩子听,安抚她来着,我可不知道你家小的也在外面。”   甄氏牵了牵嘴角,“我知道,还得谢谢你了。”   宋氏摇头,“哪里的话,妩儿叫了我多少年姑姑,我也不是不心疼她,你家大姑娘好歹还大些,在外头苦日子过惯了,其实配那三十多的举人也不算委屈了她,况且当初定亲的时候本来用的就是宋妩这名字,再看你家小丫头,她呀娇生惯养的,只怕最好像我一样,招个夫婿上门来才好呢。”   她这么一打趣,甄氏才重新笑了起来,屋里气氛又热闹了些。   到了晚上,宝婳正让丫鬟去请宋朝生过来一趟,丫鬟去了,过了会儿便有脚步声过来。   宝婳起初以为是宋朝生来了,正要起身相迎,却没想到却是哭得双眼通红的宋妩令人抱着好大一个木盒过来,又板着小脸指挥人将东西放下。   “这些原来都是姐姐的东西,包括这些首饰,现在我也都还给姐姐就是了!”   她说完便似个气鼓鼓的包子一般甩着袖子掉头就走出去了。   宝婳看着桌上那分量属实不轻的木盒,对这妹妹属实是难以适应。   过了会儿宋朝生过来,宝婳便将那桌东西的来历告诉了他。   宋朝生皱着眉道:“想来她也是小孩子心性,不过她既然给了你,你收着就是……不过你叫我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要爹帮你?”   宝婳对他道:“白日里听母亲说我有一桩婚事。”   宋朝生点头,温声道:“是啊,你的婚事很早以前就定下来了。”   宝婳摇头,“父亲,我并不打算嫁给旁人,还劳烦父亲替我退了这门亲事。”   宋朝生神色微僵,“可是……”   宝婳迟疑,“父亲办不到吗?”   “不,我当然办得到,只要是你想要的,父亲都会帮你。”他的神色对宝婳似乎有着深深的惭愧,竟对她的话无一不答应。   宝婳见他似有为难,也不立马逼他。   只要他答应下来就好。   宝婳在宋府里熟悉几日,直到这日二房的姐妹主动邀请她到慧音阁去说话。   宝婳到那里时,大房的宋妩,二房的宋妘、宋姮,甚至三房的程兼都在。   程兼这会儿年纪也不大,与几个姐妹聚在一起,倒也没有太过于避讳。   “三妹妹来啦。”宋妘颇是客气地让人给宝婳搬来了绣墩坐下。   宝婳理了理同辈的排行,宋妘是大姑娘,宋姮是二姑娘,然后就是自己和宋妩了。   她向几人问候了一遍,她们倒是你一句我一句地也关问了她许多事情。   “你在府里若不适应,不好意思同长辈们说,那也一定要和我们这些同辈份的人说才是。”   宋妘说话却是温温柔柔的,很是贴心。   宋妩同程兼坐在罗汉床上似在下棋,也时不时地往她们这里看一两眼,却好似还委屈着,并没有说什么。   直到二姑娘宋姮终于忍不住了,“大姐姐什么都好,就是太啰嗦了些。”   她说罢转头看向宝婳,开门见山道:“三妹妹,我是个急脾气,你也见谅。”   宝婳朝她微微颔首,分明乖顺得很,却叫宋姮觉得她这人挺会装的。   宋姮习惯地叫了宋妩一声,“妩儿你过来。”   宋妩却撇了撇嘴,“我现在叫宋媚,二姐姐你又叫错了。”   她的语气看似不满,却还像是撒娇一般,叫人无可奈何。   宋姮道:“宋媚就宋媚吧,你这个妹妹生来就很是可怜做了三妹妹的替身,三妹妹回来将这名字说拿走就拿走了,倒也是理所当然,只是怎也能将四妹妹的东西也一块拿走了呢。”   她的话起初还阴阳怪气,叫宝婳听得一头雾水。   直到后来,越说越是止不住忿忿的情绪,“她自己的东西给你倒也罢了,那里面可有不少首饰是我们这些做哥哥姐姐的送给四妹妹的!”   宝婳这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竟是宋妩那天搬去了一盒子东西惹下的事儿。   她们今日,是为宋妩出头来的。   “罢了,三妹妹她也什么都还不知道……”   宋妘轻声道:“不过确实,那些是我们送给四妹妹的东西,其实也不适合三妹妹你用,你想要的话,日后我们这些做姐姐的重新送一份给你就是了。”   “不必了。”   宝婳缓缓地回绝了宋妘的好意。   宋妘见自己好心递了个台阶给她,她竟也不下……   “妹妹的东西,我早已经让人送回去了,帮忙送东西的人是父亲身边的下人,妹妹不放心的话,回头可以去问问父亲。”   有宋朝生在当中作保,旁人的话一下子被堵在了嘴里,反而不好质问什么。   却不想程兼忽然走来,看着宝婳头上一只珠钗,语气微讽道:“三妹妹话说的好听,你瞧瞧你头上戴的是什么钗?”   众人看去,才一下发现了宝婳头上那只流光芙蓉钗。   宋妩“啊”了一声,低声道:“这可是我平日里最喜欢的一根簪子……”   “这流光芙蓉钗乃是前朝的玉姝公主簪戴过的珍品,我特意在四妹妹生辰时,请了京中着名的贾大师仿制的,除了他没有人能仿得这么还原了,而且贾大师为人清高,一件东西只仿一件,所以也绝不可能有第二件同这流光芙蓉钗一样的钗子,这分明是你拿四妹妹的东西戴在自己头上的!”   他的眼中露出几分鄙夷,似乎很不屑宝婳这种行径,“我本不想与你一介女流为难,可这是我送给四妹妹的,想来我也是能做主把它要回来的。”   宝婳将那簪子拔下来,确定他们说的就是这一支,眉心顿时微颦。   “抱歉,这也是旁人送给我的,只怕我是不能还了。”   她这话无疑是一滴热油滚进了水里去,宋妩委屈地红了眼角,什么话也不多说。   宋姮道:“那就让人去将那一箱东西搬过来咱们仔细比对比对看看呗,杏香,就你过去,你是我的人,总不会出岔子的。”   杏香便去了大老爷那里打听东西在哪儿,宋妘似不忍心见宝婳这样难堪,便又劝她,“三妹妹,要不然旁的东西都给你就算了,只是这根仿制的流光芙蓉钗实在珍贵,你还给四妹妹吧。”   宝婳摇头,仍是拒绝了她的好意。   这下饶是宋妘心性再好,也不想再帮她说什么了。   只等丫鬟将东西带过来之后,去叫长辈们来说理了,到时候这三妹妹在人前可就不是一般地丢份子了。   可丫鬟将东西搬过来后,他们几人围上去各自查看自己送给宋妩的东西有没有缺,一直翻到了最底下,竟冷不丁地看到了一根同宝婳手里一模一样的流光芙蓉钗。   只是见识过了宝婳那一支之后,这一支却显得灰扑扑的毫无光泽,甚至连那精妙的簪头一半都还原不出来……仔细对比,竟是原材料上的不同。   众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精彩。   “你……你这支钗不会是真品吧……”宋姮讷讷道。   “怎么可能会是真品?”程兼更是不可置信。   可是……可是宝婳手里的那一支,看上去却一点都不像是一件凡品。   若没有它做对比,宋妩的仿品其实看上去已经十分出色。   若要说这不是真品,反而都说不过去了……   宋妩握住那支流光芙蓉钗,两颊微微发热。   宝婳见这场闹剧终于可以结束,便缓缓起身。   “我虽不及妹妹在府里时日久,但我也希望妹妹能够尊重旁人,下一次,你须经了我的允许,再将你的东西放到我的房间里去。”   她说着扫了那一盒子物件,轻声道:“毕竟,我也不喜欢被旁人这样误解。”   宋妩被她当着众人的面这样不轻不重地教训了一句,竟十分挂不住脸,又哭着跑了出去,那程兼几乎对她寸步不离,赶忙握着那仿制的流光芙蓉钗也追了上去。   宋妘立马又想打起圆场,对宝婳温声道:“想来也是四妹妹年纪小……”   宝婳唇角挂着一抹合宜的笑容,轻声道:“可是我无端端地要被人指责鄙夷,也是件很难堪的事情呢。”   宋妘与宋姮都微有些局促,只在心底暗暗庆幸这件事情并没有来得及闹到长辈们面前,不然……她们丢脸可就丢大发了。   这件事了了之后,宝婳那颗对家人美好幻想的心已然浇灭了一半。   可她却又忍不住想着,自己也是个有父亲有母亲的人了,自己不是个没有根的浮萍……也不用在心底偷偷羡慕紫玉有家人疼惜的场景。   晚上临睡之前,宝婳抚着那支流光芙蓉钗,还真有些想念二爷了。   他那儿一直都没有什么动静,甚至叫她一度怀疑,他是不是都不打算要她这个不听话的婳婳了。   这日府里二房的大哥哥终于在外面忙完,回了府来。   这位大哥哥是他们这个辈分里最能干的人,他年纪轻轻便跟着家里人去学着经商,为人处世上亦是有自己的一套。   今日他回来竟还带回来了一位贵客。   大概是为了弥补对宝婳的亏欠,二房的两个姐姐特意过来邀她。   只说今日大哥哥在幕香苑里带回来不少好吃的东西,还带了位朋友回来,大家一起去热闹热闹。   宝婳倒是没有与她们计较上回的事情,同她们一道前往,令她们心情又颇是微妙。   她们嘴里虽然不说,但大家私下里都觉得宝婳流落在外面日子一定过得很苦很苦,想来能做回宋家女儿,对她而言还不是一朝山鸡变凤凰的事情了。   那些锦缎香膏,只怕她见都没有见过。   就更没有想过她的品格能高到哪里去了。   哪里能想到宝婳头上随便戴着一支钗都是她们买都买不着的,更没想到,她们这次来邀宝婳,她们心里揣着不安,宝婳却远比她们要更为坦荡。   她们要是早些认识宝婳,必然也能见识到宝婳穷酸模样了。   可宝婳被梅二公子磋磨得不像样,如今若有一片金叶子掉在地上,她都只怀疑这是不是个陷阱……更不敢轻易露出贪财的嘴脸。   待姐妹三人到了幕香苑里,大公子宋衔、二公子程兼都在那儿了,然而宋妩却没有同两个姐姐在一起,反而早早到这边来,与大哥二哥说说笑笑的。   宝婳并未在意,直到看见了那位被宋衔带回府上做客的朋友,她才一下就怔愣住了。   “姐姐,那位公子生得实在是很……很好啊……”   宋姮忍不住拉着宋妘低声说道。   梅襄今日穿了一身鸦青色织金缎袍,他轻握着右手,唇角噙着一抹温润笑容,正与宋衔说话。   他露在深色衣裳外的肌肤,似玉一般,在阳光的照沐下,冷清的面容仿佛也融入一丝暖意。   他转过脸来,竟是墨鬓星眸,高鼻秀挺,那张薄唇红润,看得人心口小鹿乱撞。   宝婳攥紧了手里的帕子,虽不清楚旁人是什么感受,但她只觉得自己是太久没有见到二爷了,竟好像又要不认识他了一样。   她不安地瞥了宋妘和宋姮一眼,见她二人也看着,心里不知怎么就生出了想要将二爷遮挡起来的怪念头。   梅襄瞥见她焦躁不安扭着小帕子的小手,挑了挑唇角,又转过头去,方才那一瞥竟好似无意一般,叫人以为他只是随便打量而已。 第58章   “这位是宋妘妹妹、宋姮妹妹, 还有她是家里最近才寻回来的宋妩妹妹。”   宋衔挨个介绍了一番,却按着长辈的吩咐,将宋妩这名字还给了宝婳用, 而四妹妹宋妩,虽对梅襄称之为“宋媚”,可她自己在人前仍以“妩儿”自称, 程兼亦是配合着她,倒叫梅襄似不经意间看了她好几眼,令她愈发腼腆起来。   就算母亲告诉过宋妩, 这名字只有还给了宝婳,才能免她嫁给那李举人家, 可宋妩却仍然委屈不已, 心想这大名被抢走就算了, 可家里人最喜欢喊她妩儿,妩儿做个小名, 也应该是她的了。   最重要的是,她与哥哥们说话时, 也叫这位梅二公子听清楚了自己叫“妩儿”,到时候他生出疑惑来问,便也会知晓她将自己名字让给了别人的委屈。   宋妩向来如此, 她一有了委屈,就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好在大家都拿她当孩子看待, 并没有人在意。   双方见过了礼,梅襄语气温缓道:“我今日来,给几位姑娘与公子也带了礼物。”   宋衔心下微微惊喜。   他倒不是贪图梅襄什么,只是梅襄这样的朋友不论是出身还是品性, 都实在是他想要结交的人。   他带梅襄回来,亦是想要与他有来有往促进情分。   以梅襄的身份只等着旁人来巴结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可他也没想到梅襄会如此客气,竟还十分体贴地为他弟妹都带了见面礼,这般礼教属实是寻常人家望尘莫及。   宋妩瞥见那些礼物中,竟有一对质地晶莹通体翠碧的玉镯,她面露慕色,再三夸赞,梅襄亦是温声告诉她此物的来历,是出自大师手笔。   他们宋家富裕,对那些俗物并不缺。   可越是如此,他们便越是追求珍品,不然宋妩那支仿制的流光芙蓉钗也不会在大家眼里那般珍贵。   毕竟再怎么富裕,在那些权宦世家子弟面前,他们便如野草一般。   有些人穷尽家财,为的也不过是想捧出个当官的后代。   宋妩家中最小,是父母亲的掌上明珠,也是一大家子的心肝肉,她眼巴巴地想要什么都能要着。   如今她想要这玉镯,却也只敢隐隐表露自己对此物的喜欢之情。   梅襄赞了她一句“眼光很好”,便叫她脸热不已。   她们一人得到了一件礼物,都十分喜欢,而宋妩还眼巴巴地看那对玉镯。   “这对镯子就赠给妩儿姑娘吧。”   梅襄淡声说道。   宋妩心口瞬间漏了一拍。   她无措地攥紧手里的帕子,有些受宠若惊。   然而下一刻,却有个面生的小丫鬟接过了那对装在黑漆描金锦盒里的玉镯。   那丫鬟竟是宝婳屋里的。   宋妩心口忽然被浇了一股冰水,半点热气都没有了。   “姑娘,方才梅二公子说的分明是‘妩儿’而非‘宋妩’啊。”她身边的丫鬟也都快要气死了。   这位三姑娘回来之后,就一直都没让她家姑娘顺心过。   说好听点,她好似替她家姑娘顶替了与李举人的婚约,对她家姑娘不错的样子。   可说难听了,就凭她自己在外落魄的生活,她想嫁给李举人这样的人她够分量吗?   就算她家姑娘丢了不要的东西,对于宝婳那样的人来说,只怕也是雪中的碳,锦上的花。   至于宝婳先前那支流光芙蓉钗,丫鬟倒是没有亲眼见着,但当然也是袒护自家姑娘的念头更多一些,哪里会信。   这厢宝婳拿到那对碧玉镯子,喜欢虽是喜欢,却也怕旁人瞧出什么端倪来,只同其他姐妹一般,对梅襄道了谢将东西收下。   虽不知道梅襄要做什么,可这会儿宝婳也只能硬着头皮陪着他演下去了。   待酒食送上来之后,大家开了席又畅谈起来。   宝婳才握起筷子,身后端汤上来的丫鬟,却十分不小心地踉跄了一下,将汤撒到了她的裙子上。   “呀,你怎这样不小心……”旁人责了丫鬟一句。   宝婳这儿一阵手忙脚乱,那丫鬟连连赔了不是,却还偷偷朝宋妩得意地笑了笑。   宝婳因脏了衣服,连忙便起身去就近的客房里清理一番。   跟着宝婳的小丫鬟低声道:“姑娘在这儿等奴婢片刻,奴婢回去拿干净裙子来给姑娘换上。”   宝婳点头,只是那汤汁渗透进衣服里,又湿糊糊贴在她的身上,叫她实在难受,便解了外衣,拿着拧湿的帕子将身上也擦了擦。   她正等着丫鬟过来,门口却有人敲了敲门,宝婳下意识地抱住外衣掩在胸前,往前迈了两步,看那影子的轮廓有些不像女子……   “是二爷吗?”   宝婳过去迟疑问了一声,心口又小鹿乱撞起来了。   这里可不是宣国公府了,他这样突然来找她,被人发现可就不好了。   “把门开开。”   梅襄的声音从门缝里淡淡传来,语气却分明是吩咐的语气,叫人有些发憷。   宝婳下意识抵着门,生怕一道门拴挡不住他,趁着他没反应过来之前,又将第二道门拴也落了下来。   那门拴发出了轻微地“咯噔”声,她生怕他察觉了,忙又说含糊道:“二爷,你我现在没能认识熟悉,这样私下里见面……不合适的。”   然而门外回应她的只有一声冷笑,跟他在人前那副如沐春风的样子一点都不一样,还叫人后背隐隐发凉。   宝婳都不知道他这是时间久了不生她气了,还是时间久了越想越气……   他这样叫她着实不摸不透他的心情。   她正迟疑着要不要放他进来,就听见窗边响了一声,宝婳顿时心口一跳,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人按在了门板上。   “啊……”   宝婳惊呼一声,手里的衣服也摇摇欲坠。   “嘘——”   梅襄低头贴在她耳边说:“别叫的太大声了。”   他的声音轻柔,却还掺杂着一丝恶意。   宝婳胸口起伏不定,小手偷偷又将衣服往胸口扯了扯。   “二爷,你……你不是和他们在一起说话么?”   “你以为二爷是你……只怕要不是旁人不小心弄脏了你的衣服,二爷到离开了宋府,你都还看不懂二爷的眼色了。”   宝婳目光微微茫然,他那时看她,有暗示她什么吗?   “我……我以为二爷只是随便看看的。”   她那时兴许也是同旁人一样突然看到他的第一眼看痴迷了,没想到他竟有暗示她呢。   她对这个理由有些羞于启齿,只轻声嗫嚅道:“二爷还是生我的气么?”   梅襄的指腹摩挲着她的手指,语气幽幽道:“你现在一定很得意吧,听说你不仅有了父亲与母亲,还有了个未婚夫呢。”   宝婳摇头,“二爷,你给我一点时间好么?等我把婚事退掉,就算……就算退不掉,我也宁愿离开宋府什么都没有,也不会不要二爷的。”   宝婳毕竟是离开府里多年,她丢时因为年纪太小,身份甚至还没来得及挑个良辰吉日记在宋家的家谱上。   可不管怎么说,宝婳姓宋,是宋家的血脉,只要她不是她父母故意抛弃的,她便不想失去她的亲生父母。   梅襄轻笑一声,反而不生气的模样与她道:“其实退不掉也没关系的,二爷不会怪你。”   他突如其来的大方,让宝婳感到一阵恍惚。   他的齿在她嫩嫩的耳尖上轻轻碾磨了两下,随即阴冷笑道:“想想到时候我先废了那个男人,看他还有没有那狗胆动你一根手指,到时候你这支小红杏才好出墙来……”   他又吓唬她了……   宝婳用力摇头,她……她才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那你的意思是要我□□进去不成?”   他眼里含着戏谑,发觉她果真是不堪逗弄,他才说了一句唬她的话,她就好像已经看到了发生的事情,后怕不已。   “不……不可以。”   她顿时花容失色,赶忙摇头拒绝,“这样不就成了偷情了?”   那样的话,他们可是会被抓起来浸猪笼的……   她这话反而惹得梅襄发笑,“那你以为,我们现在在做什么?”   宝婳因他这话,脸颊蓦地滚烫。   “不……待会儿就要来人了。”   “她来不了了。”   他从来都习惯使坏,要绊住一个小丫鬟又有何难。   宝婳觉得他的手指愈发不规矩起来,结巴道:“二爷快……快出去吧,不然他们也该来找二爷了。”   梅襄冷冷一笑,“出去,去哪里?你真以为我闲的发慌来这里找人交朋友来了?”   要不是因为她在这里,他才懒得搭理他们。   他说着,幽深的目光转而落到她的身上,语气半是诱哄半是提醒,“婳婳,你该明白,二爷不逼你,只是让着你罢了,你若把二爷逼急了,就该好好想想二爷的手段了。”   他是真的很生她的气,他也需要叫她自己掂量掂量,她若因为找到了自己家人而对他改变心意的下场。   宝婳当然可以不喜欢他,可她对他是许了诺的,那些甜言蜜语哄着他,才叫他忍气吞声地放了她回宋家。   她要是敢骗他的话……到时候她哭的日子就在后头了!   宝婳不知道他这些日子是胡乱猜忌了多少,竟愈发认定她心里怀有离开他的念头,还刻意要拿这些话来唬她,专戳她这胆小的弱点叫就算她有这念头也得害怕得赶紧收敛起来。   宝婳这下反而没那么怕他了。   即便知道他还没消了气,在她眼里他也更像是个炸了毛胖了一圈的白毛狐狸,恶狠狠地用獠牙威胁宝婳,要给她好看。   她也不回应他那些唬人的话,只红着小脸轻软说道:“我这些日子……很想二爷,二爷想我了没有?”   梅襄蹙着眉,垂眸看向她,“啰嗦死了——”   然后用力地将宝婳拖到怀里来,俯下唇去将她那张又准备哄骗他的小嘴撬开,好似这样也能从她的口中吮出更多的甜蜜。   他可等不了她太久……   她要是自己解决不了,那他可就要用他的方法来解决了。   又过片刻,小丫鬟终于将干净裙子取来了。   “姑娘,姑娘你把门打开来,我来迟了些……”   门外小丫鬟拍着门,过了许久,那扇门才被人打开。   小丫鬟赶忙反手又将门关紧,给宝婳更换衣物。   “你在屏风外等着我。”宝婳语气轻轻地对她说道。   小丫鬟点了点头,就站到了外面去。   宝婳舒了口气,心有余悸地想若不是她最后狠心地咬了二爷一口,只怕他都要胡来了。   到时候再想收场可就难了……   她换好了衣裙回到了幕香苑时,宋家兄弟姐妹们聊兴正高。   见宝婳过来,宋衔却问宝婳:“方才那丫鬟可有伤到三妹妹?”   宝婳摇头,宋妘低声在她耳边道:“等送客人走了,咱们再训斥她。”   她与宋姮那日误会了宝婳一回,心里也过意不去,今日也难免会照顾宝婳的心情多一些。   宝婳想到那丫鬟的模样隐隐眼熟,正想说些什么,梅襄却也回到了席间。   宝婳悄悄地打量了他一眼,他正是神色如常,不知与宋衔又说了什么,听得宋衔直点头。   这叫她愈发好奇,二爷他到底是用了什么借口离席的……   酒食都用了大半,本该宾主尽欢,可临了梅襄似口渴了,随手指了个丫鬟替他斟茶。   那丫鬟颇是殷勤地将茶水端给了他。   梅襄朝她笑了笑,那丫鬟便有些羞赧起来。   待梅襄伸手去接时,却好似手软一般,那茶水一下便溅到他袍角上。   宋衔认出了这正是方才不小心将汤洒到宝婳身上的丫鬟,顿时蹙起了眉心,“你是怎么做事情的,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那丫鬟都还愣着,被他大声训斥,眼里顿时忍不住蓄满了泪。   可她刚才明明端得很稳,是……是梅二公子接过去后突然松的手啊!   “大哥哥真是的,这是我的人,我不许你凶她!”宋妩说道。   平日里家里不管谁生气了,只要有她出面,总能保下那个犯错误的。   她在家里可不是一般的娇惯,宋衔的父母亲都得迁就着她呢,大哥哥又怎么可以凶她的人呢?   梅襄似并不在意,“是啊,何必为了我而闹得不愉快呢。”   宋妩一听,顿时朝宋衔抬了抬下巴,瞧瞧,就连梅二公子都喜欢为她说话呢。   “也许是贵府的规矩向来与其他人家不同吧。”   梅襄说着便对宋衔露出一抹莫名的笑,“毕竟我也没见过哪个丫鬟把汤洒在自家主人身上反而还全须全尾的,她把茶洒在我身上又算得了什么,我不过是客,她连家里的主子都可以不敬,我这个做客人的,更不敢说什么了。”   宋妩脸色顿时发白,“不是的……连翘刚才把汤洒在了三姐姐身上,也受了不小的惊吓呢……”   她不解释也就罢了,这么一解释起来,反倒像是说丫鬟在她这里可比那便宜姐姐重要多了。   就算她是这么想的,可她千不该万不该直接说出来。   梅襄笑着瞥了宝婳一眼,旁人也都忽然都朝宝婳看来。   宝婳攥了攥手里的帕子,她这时候再把二爷的眼色当秋波那也就太难为情了……   她见大家似等她说话,她便蹙着眉轻轻道:“我没关系的,那个汤其实也不是很烫呢。”   梅襄垂眸将方才杯里残余的酒饮了,暗暗掩去唇角的弧度,发觉这小蠢货倒是知道怎么惹旁人心疼了。   众人再一联想,宝婳去换个衣服都去了那么久,指不定就是因为被烫到了。   宋衔一听,这还了得,立马叫来人将这叫连翘的丫鬟拉下去先打五十个板子,杀杀她这丫鬟同主子学得娇生惯养的好本事,主子没敢说受惊,她倒是先受惊了起来!   宋妩没想到自己方才的话竟是火上浇油,她甚至还觉得大哥哥嘴里斥责的娇生惯养其实说的就是她。   她还想开口,却被程兼拉住。   有客人在,她再胡闹,就真过分了。   宋妩只得忍气吞声,直到梅襄兴致缺缺离开,宋衔送走了人回来更是火冒三丈。   宋妩再也忍不住了委屈,“大哥哥,你知道连翘她为什么要替我出头吗?”   宋衔忍气地看着她。   宋妩抹泪道:“那是因为梅二公子那对玉镯子是要给我的,他说的是给‘妩儿’可不是‘宋妩’,结果却被三姐姐给抢走了!”   宋妘和宋姮都有些面面相觑,她们固然都疼爱宋妩,也和宋妩更熟一些。   可经了上回那件尴尬的事情,她们才反应过来,宋妩不仅不像是样样东西被抢走,反而更像是想要样样东西都占为己有。   是以她们都未敢立刻说话。   果不其然,宋衔怒道:“你这个蠢货,梅二公子是个会送错礼的人么,那玉镯内刻如意平安,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是为三妹妹压惊恭贺她回宋家所用,你是发了什么癔症了?”   她那丫鬟坏了他的好事,他气都要气死了,就是宋妩告状告遍全家,说破了天这回也是她的不对。   宋衔让宝婳将玉镯拿来,宝婳便让丫鬟又递过去。   宋衔对宋妩道:“你倒是戴看看,看看你戴得上吗?”   宋衔是个心细之人,宝婳的腕细嫩得似雪白藕段,叫人生怕掐断。   而宋妩的腕却要粗上许多,差别就在这个地方。   宋妩含着泪将那玉镯拿过来戴上,却发觉就差那么一点点……   她不信邪,使劲挤了挤,却被宋衔一把夺过来,又放回了锦盒里。   宋妘与宋姮又忍不住看了宝婳一眼,似乎想指望她说些什么,缓缓气氛,宝婳却低声道:“我这回……可什么都没说呀。”   她澄莹的目光里透着无辜,清澈至极。   这让她们又是一顿尴尬,难免会想到自己上回联合起来反而冤枉了宝婳的场景。   “没有,上回的事情也是我与你二姐不好,误会了你……”   宋姮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青,自己脾气直爽,也不想亏欠宝婳,当即对宋妩道:“四妹妹,你还不赶紧向你三姐姐道歉!”   宋妩被一群人劝,哭得跟个泪人一样,端起茶来,对着宝婳心不甘情不愿道:“对……对不起。”   甚至连称呼宝婳一声“姐姐”都没有。   宝婳亦是缓缓起身,却道:“还是不了,我也不喜欢强人所难。”   她看了周围人一眼,发觉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你若不说,旁人便只会误会你。   而会哭的那个,总是能有奶吃。   她叹了口气,轻道:“听闻母亲接我回来也只是为了让我顶替妹妹的亲事,我心中一直耿耿于怀,若早就知晓了宋三姑娘只是这样廉价的身份,我并不会回来宋家。”   这件事从甄氏提出口时,宝婳心里就已经有了数。   与李举人定下亲事的,很显然不是她这个“宋妩”,她的母亲甄氏迫不及待地在她立刻回来之后就想推她去嫁人的意图实在是不堪琢磨。   即便如此,这件事情长辈们心里有数,但谁也不会揭穿出来,作为晚辈面皮生嫩,也没什么话语权,料想应该也不会说。   谁能想宝婳就是这么直接。   虽然难堪,可难堪的不是宝婳,她不想替旁人背负婚事,也不想替旁人掩盖丑事。   这件事情是真真切切的事情,是事实,她说出来亏心的也该是旁人。   她对母亲和这位妹妹实在太失望了,只是这种失望很淡,像是对陌生人一般,并没有什么太深的感触。   宝婳说完便直接离开了。   那背影活像是被人生生地给欺负走了。   宋家几人都被她那话给说愣住了。   “三妹妹她说的是什么亲事?”宋妘忍不住小声问了一句。   宋妩发觉这会儿大家竟都用着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娇哼了一句,“这事情哪里有她说的那样……”   宋衔扫了她一眼,倒是记得一些,“早些时候,大伯似乎确实给四妹妹定下一门亲事……只是过去了那么久也没见提,还以为没了水花。”   宋姮忍不住抱怨道:“四妹妹,我们是真心疼惜你相信你,也不知道这里面竟还有这样的事情,你这样让我和大姐姐那天那样帮你,叫我们日后还有什么脸面见三妹妹,我还当你可怜,想帮你狠狠收拾她呢,却没想到,你和大伯母原来这样对她……”   “二姐姐这话说的好没有道理,怎么就算得上‘这样对她’了,她怎么和我相提并论,她是吃了很多苦头,可那是她的事情啊,又不是我叫她吃的,我只是习惯了自由自在的生活,将一个举人夫君让给她有什么不好的?”   宋妩见她们一个个反过来说她,叫她心都要碎了。   宋妘叹了口气,有些不赞成道:“便是你自个儿心里觉得自己尊贵,可人家连跟你一样尊贵的宋家小姐都不要做了,传出去,宋家姑娘被接回去不足一个月,就被刻薄地连夜收拾东西离开了宋府,日后旁人还能瞧得起宋家姑娘吗?”   她看待事情的角度,却显然也考虑到了她们自身对外的名声。   “哦,我还忘了说,你觉得你这婚事还是对人家的施舍是么?那你可要记得了,她走了之后,你和那李举人的婚约还是得你自己去履行了。”宋姮心里藏不住话,又补了一句。   宋妘掐了掐宋姮,宋姮才住了嘴。   可宋妩已经彻底被气哭了。   “好罢好罢,你们以后也全都是她的哥哥、她的姐姐,你们都不是我的哥哥姐姐了!”   她说完便又抹泪跑了。   一直没有插上嘴的程兼不满地扫了她们一眼,心中即便知道这回是宋妩错,可还是忍不住偏袒宋妩,追了出去。   晚上宋朝生过去宝婳屋里时,进去便瞧见宝婳在收拾东西。   “囡囡,白日里的事情,我已经同你母亲说过你妹妹了,你不要放在心上……”宋朝生说道。   宝婳整理着衣物轻声道:“父亲,其实我打心底便一直都很渴望找到自己的亲人。”   不然她就不会宁愿和二爷闹别扭,也要回宋家了。   可惜她好像没有紫玉那样的福气……   宋朝生低声道:“你已经找到了啊,你的家人都在这里呢。”   宝婳摇头,“如果你们找我回来只是希望我替妹妹嫁人,那我宁可离开。”   宋朝生闻言,脸色竟微微发白,他立马道:“囡囡,你别走……没有那些事情,你不要误会。”   “这个婚事……这个婚事就算退不掉,我也会让你妹妹自己嫁过去的。”   宝婳这才抬眸看了他一眼,“既然都不愿意叫妹妹嫁过去,为什么还要定下这样的亲事?”   宋朝生脸色并不是很好,“这是因为……因为当初宋家有难关,我为了请人帮忙,这才许了亲事。”   宝婳听完,并没有评价什么。   宋朝生却双眼通红,在宝婳面前半蹲下身,看着她一直避开自己的眼睛。   “囡囡,不要走好不好,你再给爹一次机会,爹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宝婳看到他双眼通红,就连手指都微微颤抖。   她便忽然生出了泪意,轻轻转过脸去。   她真是不明白,后来的宋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的父母亲和她印象里的一点都不一样了。 第59章   入夜, 甄氏看着身侧的宋朝生,声音微微哽咽,“自从她回来以后, 妩儿已经受了很多委屈,为什么连婚事也要推到妩儿的头上?”   “这些年来,我为老爷付出的还少吗?妩儿一直都做着三姑娘的替身, 替你去照顾那位,妩儿她还是个孩子啊,我委屈也就罢了, 可她为什么也要承受这一切呢?”   甄氏说着便掩面哭了起来。   宋朝生面朝着外,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太累了, 有什么事情, 明天再说吧。”   甄氏的哭声戛然而止。   甚至只是过了片刻,宋朝生的鼾声便响起了。   甄氏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翌日早上, 甄氏去了宋妩屋里,瞧见宋妩还躺在被窝里不肯起来。   宋妩被甄氏从被子底下挖出来, 甄氏便瞧见女儿委屈哭红了的眼睛。   “你起来,今日是给她喂药的日子。”   宋妩一听这话立马蹬开被子,“不去不去, 我不去!”   甄氏拍她手背,“傻孩子,去帮你爹把这件事情做好, 他不敢拿你怎么样的,去把你姐姐也带去,你若真不想嫁去李家,就得这么做。”   宋妩立马想到李家那李举人最近又殴打死的一个小妾, 更想到了他母亲泼妇的模样,害怕地心口一跳。   “我……我去就是了。”   甄氏让丫鬟给她穿好衣服,又低声交代了宋妩一些话。   过片刻宋妩便去了宝婳屋里。   宝婳却刚用过了早膳。   宋妩一看到她便气不打一处来,语气也颇是恶劣道:“我要去给那个疯女人喂药了,你去不去?”   宝婳莫名地扫了她一眼,“哪个疯女人?”   宋妩哼了一声,转头就走了。   反正她也不是诚心诚意地要叫宝婳的,只是母亲交代了她要叫上对方。   她这样来过,只当自己完成了母亲交代的事情。   宝婳看着她来了又走,竟也鬼使神差地起身来。   她问屋里丫鬟,“是哪个疯女人?”   丫鬟扫了门外一眼,“奴婢也不大清楚呢,不过四姑娘每个月都要去一趟,听说是老爷的交代。”   宝婳觉得很是奇怪,但还是忍不住跟了上去。   宋妩怀了一肚子气,看到宝婳真跟上来了,也不想搭理宝婳。   等她们到了那地方,宝婳才发觉这竟是个陌生而偏僻的院子。   院子里十分荒芜,原本种着绿植景观的空地上都结了厚厚的青苔,什么也没有。   宋妩显然很讨厌这样气息阴冷的地方,她进到屋里去,屋里却有个瘦弱的丫鬟正端着热水,见她过来,又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   “姑娘来啦,奴婢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姑娘给盼来了。”杏枝的态度很是谄媚。   宋妩往里面打量了一眼,声音放轻了些,“药都准备好了吗?”   杏枝点头,然后领着宋妩往里去。   宝婳跟着过去,便瞧见了屋里竟还有一个人。   那是一个身形消瘦的女子,她披头散发,身上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衣服,她坐在窗子下,一句话也不说。   宝婳看不清她的脸,可她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一点都不像是个正常人的模样。   宋妩提了口气,才端着药过去,轻声道:“豆娘,我是妩儿,妩儿来看你了。”   那女人仍是一声不吭,宋妩撇了撇嘴,便将药往豆娘嘴里喂去。   奇怪的是,那个叫豆娘的女人反而极为配合,一口一口都喝下去了。   但宋妩哪里是习惯伺候旁人的人。   宝婳瞧着那药冒着热气,分明是还烫着的温度,而那女人跟不上喝,不少药甚至都洒在了她的嘴角,甚至衣服上。   宋妩赶任务一般,紧紧蹙着眉心,好像对面的人下一刻就会咬她一口似的,叫她很是忌讳。   宝婳瞧见她甚至将汤汁溅到了豆娘的头发上,才忍不住出声道:“不如慢些,这药还烫着……”   宋妩听到她忽然开口,心里本就已经够委屈了,当即就翻了脸,将那药放到了桌上。   “姐姐站着说话不腰疼,自己来喂呗!”   她说完以后就气呼呼地离开。   杏枝见还剩下两碗药没喂完,愣了愣,赶忙追上去想将宋妩追回来。   “姑娘……你别气……”   宝婳扭着衣摆,疑心自己是不是真的多嘴了。   她看了那个女人一眼,见对方仍是毫无反应,只是那些褐色的汤汁沾在她的脸上分外明显。   宝婳忍不住拿出自己的帕子给对方擦了擦脸。   宝婳的手指撩开对方脸颊上的头发,手指蓦地一抖,那头发又落了下去。   杏枝哭丧着脸从外面回来,真就哭了出来。   她端起凉得差不多的药坐到那个女人面前,一边哭,一边喂。   “豆娘,你喝一点吧,你喝了药一定能好起来的。”   可奇怪的是,豆娘再不肯张嘴了。   宝婳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小丫鬟要对宋妩那般谄媚了。   “让我来试试吧?”   宝婳说道。   杏枝抹着眼泪让到了一旁,可宝婳喂豆娘,豆娘也不肯张嘴。   “没用的,豆娘除了妩儿姑娘喂药,其他人谁喂都不喝的。”   宝婳放下了药,却并没有立刻离开。   她忽然将对方脸颊的头发全都撩开,定定地看了对方许久。   然后宝婳转过头去看向杏枝,轻声问道:“你觉得……我和她长得像吗?”   杏枝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豆娘,忽然就愣住了。   宋朝生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宝婳忽然要见他。   他以为宝婳已经不生他的气了,赶忙去见宝婳。   宝婳说:“府里这么大,我想和父亲到处走一走。”   宋朝生自然满心欢喜答应下来。   宝婳却将他领到了豆娘居住的地方。   宋朝生猛地停住了脚步,不可置信地看着宝婳。   “父亲怎么不进去了?”   宝婳同样与他停在门口,目光莫名地往里看去。   宋朝生道:“囡囡……”   宝婳说:“我见过豆娘了。”   宋朝生脸色蓦地变得十分难看。   “囡囡……”   “我方才算了算妹妹的年岁,她也差不多是在我走丢时出生的,所以……”   所以,如果甄氏不是宝婳的母亲。   那么,宝婳的母亲怀着弟弟的时候,甄氏也怀着宋妩。   而宝婳却并不记得宋朝生有过什么妾室。   宋朝生颤着唇,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宝婳声音似风一般,淡得能立马被吹散,“我想听父亲的解释。”   “里面那个……那个叫豆娘的,她确实才是你的母亲。”   即便宝婳之前就隐隐猜到了一些,可真听到宋朝生说出来的时候,她的脑中却也仍是一片空白。   所以……   这么久以来,宋朝生一直让她喊了另一个女人做“母亲”,而她真正的母亲,却藏在了这处阴沉冷落的偏院里。   “你……你那时年纪小,要奶娘带你去看灯,你母亲不放心,出去找到了你,原本是要带你回去的……”   宋朝生的声音异常艰涩,“可是后来,她感到肚子不适,我便催着她回去喝安胎药,她便叮嘱奶娘一定要看好你,岂料回去之后,你就丢在了灯市里。”   后来这件事情给他们夫妻俩的打击无疑是悲痛欲绝的。   豆娘为此甚至流了产,为她接产的稳婆说,那是一个已经成了形的男胎……   豆娘之后每日都到处去找女儿,又大病了一场,这才渐渐不好。   与此同时,那个同样怀了他孩子的表妹甄氏,为了撑起大房,这才也嫁了进来。   “我与甄表妹,我们只是酒后一时……失控,她一个黄花闺女怀了我的孩子,我不能……不能不对她负责。”   宝婳攥紧手指,仍是语气平静道:“既然是这样,那我要带母亲离开府里。”   “不……不要这样,囡囡。”宋朝生红了眼睛,握着双拳,情绪微微激动,“我是真心爱豆娘的,你不能带走她!”   宝婳问他,“可她过得一点也不过,你可曾看过她一眼?”   他摇头,“我去看过她的,可每看一回我都觉得心如刀绞,痛不欲生……大夫也说了,豆娘很快就会好的,你妹妹喂她药她都吃的,她一定很快就会好的!”   他嘴里说着这些他向来都坚信的话,忽然就转身离开了这里。   宝婳看着他近乎落荒而逃的身影,却只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情绪。   为什么,这世上会有她父亲这样的男人?   晚上宝婳并没有回自己的房间。   她在豆娘的屋里,听杏枝说话。   “我从小就受豆娘恩惠,我发过誓要照顾她一辈子的。”杏枝说道。   宝婳拿帕子给豆娘擦了擦脸,情绪仍似白天那般平静。   好像在她跟前这个女人并不是她的母亲,只是一个病人。   杏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低声问道:“你真的是豆娘的女儿吗?”   宝婳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她是。   只是她真的不知道,她走丢了多久,她的母亲就病了多久。   杏枝很是理解道:“你打小就不在豆娘身边,对她没有感情也不奇怪,只是你在嫁人之前,多陪陪她吧,这样想来她这辈子也能满足了。”   宝婳没有答她。   杏枝对宝婳的态度自心底微微失落,又打量着豆娘木偶一般的模样。   其实豆娘最近情况确实有过好转,可是宋妩来的次数越来越少,豆娘便时好时坏,之后又没了要好的迹象。   以至于如今亲生女儿在跟前了,她也无动于衷。   晚上杏枝和宝婳一起帮豆娘洗了个澡。   宝婳替豆娘擦背,却摸到对方背上微微硌手的骨头。   宝婳抿了抿唇,只替她搓洗干净,之后又为她穿上干净衣服。   “豆娘是个很温柔的人呢,即便她病了以后,她也没有叫我为难过,所以姑娘你可千万别嫌弃她呀。”杏枝小心翼翼地看着宝婳。   她似乎也生怕宝婳如宋妩一样,对豆娘避如蛇蝎。   宝婳见杏枝竟对豆娘十分忠心,便又与对方说了会儿话,才发觉在杏枝眼里的豆娘,是个如神仙菩萨一般的人物。   晚上宝婳照顾豆娘上了榻去,杏枝说自己就在外面一间屋。   宝婳不安地躺在豆娘身边,过一会儿便偷偷看她一眼,却发觉豆娘一直半睁着眼,目光似乎落在了帐顶。   宝婳有些紧张地替她掖了掖被角,又像是自说自话一般,轻轻道:“你是不是睡不着,我讲故事给你听好么?”   宝婳看着颜色沉重的帐子,看着牡丹花纹的被子,却始终不看豆娘。   她嘴里胡扯了一些故事,自己竟渐渐困得睡着了过去。   等她一觉睡醒之后,只看到豆娘仍然张着眼睛,像个可怕空洞的木偶。   宝婳刚醒来便瞧见这样的画面,心口竟猛地一跳,叫她害怕地下了榻去。   她发现她其实打心底是真的很害怕……   即便这个女人是她的母亲,即便……对方是为了自己才变成这样的。   宝婳站在地上,站得手脚都渐渐发凉。   杏枝进来时,似乎仍未睡醒,还迷迷糊糊地,便习惯地拧湿了热毛巾替豆娘擦脸擦手,没有半分的糊弄。   她过了许久,才发现了站在角落里的宝婳。   宝婳漂亮的小脸很是苍白。   杏枝手里的动作渐渐迟缓下来,看了豆娘一眼。   “姑娘是不是怕了,其实……其实豆娘也有好过的,她只是最近越来越不好了而已,我相信豆娘会好的。”   杏枝皱着眉,想来想去,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要不姑娘你先回去,等豆娘好了,你再过来看她吧?”   宝婳听她这样说,只觉得有一团东西堵在了喉咙里,叫她既吸不进一口气,也呼不出一口气。   那种难受至极的感觉,让她说不上话。   杏枝怕豆娘着凉,又给豆娘穿上衣服。   等到用早膳的时候,宝婳脸色才缓一些。   她想了想对杏枝道:“我知道府外有个大夫,他医术极好,我们带豆娘去看看好吗?”   杏枝忽然有些高兴起来,“真的吗?”   杏枝立马在豆娘耳边高兴道:“豆娘,你女儿要带你出去走一走啦,你可以出去见一见阳光了。”   宝婳这才发觉杏枝并不是因为她口中的大夫而高兴,而是因为她要带豆娘出去走一走了。   这种高兴,让宝婳心口十分窒塞。   宝婳大清早上便带着豆娘出府去,她要带豆娘去的是隗陌义诊所在的地方。   隗陌并没有一直在宣国公府。   他治好了梅襄以后,大部分时间便在京中一个小医馆里,隐姓埋名地给人看病。   宝婳到那里时,隗陌也才刚刚起来,见到宝婳时还微微诧异。   宝婳领来了豆娘说明来意,隗陌却神色渐渐沉重。   “宝婳……我不能给她治。”   “为什么?”   “你……你还记得我上回差点给你治出了岔子么?我如今只能给人治些头疼脑热的毛病了。”   “可是你最后不是也治好了我?”宝婳焦急道。   隗陌摇头,“不一样的,你当初是好好的一个人,却被我治出了岔子,叫你失忆加重,变成了稚龄孩童一般,而这位夫人分明是受了极大的打击,也并非失忆之症。”   “可是……”   “你叫我翻翻医书可好……我如今……已经不敢胡来了,宝婳。”   隗陌叹了口气,显然不可能答应她了。   宝婳只得点了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宝婳带着豆娘从医馆里出来,杏枝问道:“豆娘还有机会治好吗?”   宝婳没什么底气地点了点头,“有的,只是……只是大夫他也需要翻翻医书呢。”   杏枝松了口气道:“那就好。”   待要回去时,豆娘却不肯走了。   宝婳奇怪得很,杏枝道:“豆娘一般饿了或者渴了都会给出反应的,所以我说她从不给人添麻烦的。”   杏枝的语气满是自豪,她好像总能很乐观地去看待一些事情,竟叫宝婳也渐渐放松下来。   宝婳和杏枝带着豆娘到了附近茶楼里去。   对面楼里的甄氏便转过头来,对身边的一个年岁颇大的妇人说道:“李夫人,你也瞧见了那个女子。”   李夫人挑剔道:“她是长得比你女儿要貌美许多,想来为我儿生几个样貌标致的孙子也没什么难的。”   甄氏想到她和她那儿子不知折磨死了几个小妾,只虚伪笑着将几张银票送到对方的手里,“李夫人,你儿子可是个举人,只是我家妩儿年纪实在太小了……   可你看这三姑娘也是真的不肯配合,她怕真把自己当千娇万惯的千金了,所以还得劳烦你去给她个教训,教她明白事理。”   李家没有出这么个举人儿子之前,李夫人也不过是个粗俗村妇罢了。   她旁的不行,可教训这么个嫩得跟豆腐一样的小姑娘,那又有什么难。   她一面将银票收起,一面眉眼显得异常刻薄,拧着嘴角咬牙切齿道:“不杀杀她的威,只怕她还不知道她未来婆母的厉害咧!”   宝婳与杏枝才扶着豆娘坐下没有多久,外面便有个面生的丫鬟过来敲门。   那丫鬟找到了宝婳这一间便问道:“是不是宋三姑娘?”   杏枝问她:“你有什么事儿吗?”   那丫鬟便大声对外面喊道:“夫人夫人,她在这儿呢,你快过来!”   杏枝脸色一变,立马捂住她的嘴道:“你这个小蹄子是什么人,做什么乱嚷乱叫的?”   丫鬟一把推开,面露着不屑,一边去找李夫人,一边声音尖利又刺耳地嚷嚷着,“这是你们宋家欠我们李家的,你家姑娘迟早都是我们李家的人,今个儿便叫她未来的婆母好好教训教训她怎么做人媳妇的!”   杏枝正要怒,却忽然被人抓住。   她回头看到是豆娘握住了她。   杏枝兴奋对宝婳道:“姑娘你看,豆娘她又好些了。”   豆娘却面无表情地将她往柜子里推去,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   宝婳看着她的举动,亦是愣住。   “夫人你做什么啊……”   然后豆娘转过身来却又继续抓住宝婳,将她也往那柜子里推去,宝婳贴近她几分才终于听见她嘴里念的什么。   她嘴里念得正是“囡囡”二字……   宝婳惊愕地看着她,豆娘却将她和杏枝都关在了柜子里。   杏枝像是在玩什么有趣的游戏一样,兴奋地对宝婳道:“你瞧见了,其实豆娘她都听得见看得见的,她很快就会好的!”   宝婳却蓦地想到了她自己先前那样害怕豆娘的目光和举动,对方岂不是也全都知道……   她一下子紧紧攥紧了自己的裙子。   可宝婳还来不及做出反应,李夫人便已经找到了这间。   她身后的丫鬟嘀嘀咕咕道:“夫人,就是这间屋子了!”   然后宝婳就听见了一道响亮的巴掌声。   “挨千刀的宋家,当初说好将女儿许配给我李家,你家女儿十四岁便该过门来给我儿生儿育女,偏偏拖得一把年纪还不进门,真当我李家人人可欺了!”   李夫人扯着豆娘的头发,见柜子里还藏着人,将豆娘狠狠一推,豆娘便磕在了桌腿上。   杏枝好不容易挤了出来,忙将豆娘扶起来。   宝婳便瞧见豆娘苍白的脸上有个透红的巴掌印,甚至头发也被人拽散了。   可她的目光偏偏仍像一潭死水毫无波澜。   李夫人靠近瞧清了宝婳之后,心道这哪里是个小美人了……这分明是个狐狸精啊!   这不收拾收拾过门来能安分才见了鬼了。   “你这贱蹄子,是我李家人不进我李家门,是想死了做孤魂野鬼去啊……”   她话未说完,就瞧见那漂漂亮亮柔柔弱弱似棉花一样的小姑娘突然朝她扑了过来厮打。   “哎呦——”   李夫人惨叫一声,直接后脑勺着地,疼得两眼冒花。   她还没反应过来,脸上便一疼,像是被猫爪子闹过一样,火辣辣地疼,她抬手想抓住宝婳却又被宝婳扯住了头发。   杏枝和旁边的丫鬟都看呆了。   她们不是没见过泼妇打架……她们是没见过柔柔弱弱的宝婳突然疯了的模样,就连泼辣出了名的李夫人都一时没能反抗得过来。   宝婳脑袋里好似在嗡嗡作响,有无数只苍蝇在作响,在恶心着她,叫她满腹只剩下了愤怒的情绪。   她疯了一般去撕扯对方,却蓦地被人拦腰从李氏身上抱了起来。   她抽着气儿,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却瞧见了不知什么时候就出现的梅襄。   他出现的实在是太突然了,叫宝婳都没有反应得过来。   李夫人颤抖着手指指着宝婳,好半晌才气虚地吐出了那么一句“狗男女”。   宝婳咬牙还要扑过去打她,李夫人赶忙抓着小丫鬟的手爬起来从门缝里溜了出去。   “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   梅襄扯住了她,脸色竟黑沉得同锅底一般。   他从来没有见过宝婳这般愤怒的模样。   宝婳性子柔静软绵,甚至还带着一丝胆怯。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焉能相信她刚才像个愤怒的虎崽子一样,没什么能耐,却一副准备吃人的势头了。   宝婳看了豆娘一眼,终于绷不住了情绪,眼泪欶欶地落了下来,一串接着一串,把衣襟儿都成团地给打湿了。   她的声音几乎委屈到了极致,红着鼻子抽噎道:“她欺负我的母亲……”   她靠在梅襄怀里,从没有这般委屈自责过,自己的衣襟哭湿了不说,一眨眼也把他胸前哭潮了一片。   她这是哭得多厉害,就发了多大的狠劲去同那老妇厮打。   梅襄绷着脸给她擦去眼泪,发觉自己从前都没有看出来她竟然还能有成为小泼妇的潜质。   “我并不清楚这件事情……”   他扫了豆娘一眼。   他只是让人去打探了宋家大致的情况,显然他的人也不能面面俱到,总有错漏。   今日她去找了隗陌之后,便立马有人去告诉了他,疑心豆娘的身份。   梅襄恰在府外,这才过来瞧她,便瞧见了这样叫人瞠目结舌的事情。   他替她擦干了小脸,又瞧见她脖子上被那老妇抓了一道,鲜红的印子在她白嫩的脖子上甚为触目惊心。   他的目色也愈发得冷了下来。   “只是宝婳……你不过离开了二爷一段时日,便连同人打架的事情都要学会了,时日久了,你要变成什么样子?”   他的语气愈发阴沉。   “你母亲的事情是我疏忽了……”   宝婳轻轻地推开他,摇头道:“二爷已经帮了我很多事情了。”   她接着又迟疑问道:“二爷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家里面是这么个不堪的情形?”   梅襄没有答她。   但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宝婳又抹去眼角的泪珠,心情也渐渐平息几分,“能得二爷爱护过,宝婳真真是三生有幸。”   “可我的运气一点都不好,我只当自己走丢了便已经很是倒霉,却没想到我的身世还可以比无父无母的情况还要坏一些呢。”   “可就算这样,如果我没找回我的母亲,也一定会很后悔很后悔。”   宝婳转过头去,看向梅襄,心不在焉地问他:“二爷觉得,现在的我……还能同二爷在一起吗?”   她如今是终于明白了梅襄当初的用意。   二爷……他也是个要体面的人。   可有些事情,真地选择不去面对,她就会是个清清白白、出生高贵的女子了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梅襄看着她的目光颇是意味不明。   “没什么意思……”   宝婳垂眸,看到自己指甲甚至都抓劈了几只,又偷偷缩起手指,“二爷,我现在不想说这些了,我想先带母亲回去……”   她缓下了情绪,这才重新抬起水眸看向他,声音轻柔道:“有什么话,我们改日再说好么?”   梅襄蹙着眉却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唇角紧绷,“你现在就跟我回去,日后也都不准再去宋府——” 第60章   他的态度很是强硬, 甚至攥着宝婳细嫩的胳膊,当着杏枝和豆娘面也毫不避讳,直接将宝婳拽到他的怀里。   宝婳没挣得脱, 却忽然问他:“那我母亲呢?”   梅襄沉默了片刻,却转而温声道:“等过段时日我们再将她从宋府接走可好?”   豆娘毕竟是宋朝生的妻子,在宋府呆了十几年, 他就是想同土匪一般要强抢她出府,那也不是说抢就抢走了。   须臾之间,宝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二爷, 我从来都不后悔。”   宝婳突然很是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   不管是和二爷在一起,还是回宋家, 乃至最后宝婳找到了自己的母亲, 她从来没有哪一个过程是后悔的。   她莹澈的杏眸对上他那双幽黑的眸子, 心里却还是感到一阵颤意。   他要是真的真的很生气的话,那……   她又一次挣了挣, 这回却顺利地挣脱了他。   宝婳颇是畏怯地避开他的目光,然后去扶豆娘。   杏枝想问, 但见那美公子面若冰霜地杵在那儿,她赶忙又低着头同宝婳一起将豆娘扶出了茶楼。   梅襄则冷冷地看着宝婳果真连头都不回一下。   好一个不悔,她可真敢说啊……   宝婳带豆娘回去之后, 当晚便开始让杏枝将豆娘的东西都收拾出来。   杏枝虽然有些错愕,但想到白日里的事情,还是怔怔地照着宝婳的吩咐去做了。   隔天早上, 宝婳给豆娘穿衣服的时候,才发觉豆娘过去那些衣服其实穿着都过于宽松。   她因为生过宝婳,身段也曾丰盈过。   现在却比宝婳还要瘦弱,宝婳便翻出了自己一套没有穿过的衣裙给豆娘穿上。   豆娘穿了那颜色鲜艳的裙子, 整个人竟好似立马就有了生气。   杏枝嘀咕道:“豆娘可真美……怪我从前都给她穿那些灰扑扑的衣服,叫她跟蒙了灰尘一样。”   宝婳却轻声问她,“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杏枝点了点头。   宝婳又说:“那我们替母亲梳妆一下可好?”   杏枝闻言,忍不住微微激动。   “好,当然好!”   豆娘几乎是十年如一日的苍白,杏枝甚至已经忘了豆娘年轻时也曾艳丽迷人的模样了。   她们替豆娘梳了个娴美的发髻,又替她簪上珠钗。   宝婳还特意给豆娘描了眉,见她唇色苍白,又挑了一盒嫣红的口脂替她轻轻抹上。   豆娘穿着一身海棠红地绣莲瓣如意纹裙,黛眉秀靥,温柔的双眸间仿佛有水波柔动,美丽得叫人忍不住微微屏住呼吸。   宝婳终于明白为什么杏枝印象里的豆娘会是个神仙菩萨一般的人物。   她虽同豆娘也很像,可豆娘更似柔美春水,如日光下波澜涟涟,银光碎碎,这般景色见了叫人满心都是舒朗情怀。   杏枝想哭,到底还是忍住了,“豆娘一定是个仙女才对,我小时候见她她就是这样,现在她竟还是这幅模样……”   宝婳轻轻握住豆娘的手,终于找回了几分熟悉。   她小时候也是很喜欢这样的豆娘……对方会用那般慈爱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宝婳,让宝婳再也不会害怕天黑。   “外面天气很好,我们带豆娘出去散散步好么,姑娘?”   杏枝忽然提议道。   宝婳点了点头,豆娘太久没有见过阳光了。   她的脸上不施妆粉却也苍白得过分。   宝婳和杏枝便一左一右搀着豆娘到外边去走走。   远远看去,竟好似一个姿容华美的美妇领着两个年岁不大的姑娘,信步闲庭。   “豆娘?!”   一道颇是震惊的声音忽然传来。   宝婳抬眸,却瞧见宋朝生今日不知怎地,忽然路过此地。   宋朝生快步走来,仿佛眼睛里只剩下了豆娘一般,他握住豆娘的双臂,语气激动,“豆娘豆娘,你终于好了吗?”   他一把将豆娘揽进怀里,“我的豆娘啊……”   “母亲她没有好。”   宝婳颇是冷淡地提醒了他一句。   宋朝生激动过了,这才小心翼翼松开豆娘,却瞧见豆娘的目光仍是无神。   “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女俩,但……但她迟早都会好的,爹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你和你母亲。”   他紧紧地盯着豆娘,眸中的深情却叫宝婳看不出半点虚假。   宝婳低声道:“我已经决定了,要带母亲离开。”   宋朝生摇头,“不,你要相信爹,大夫说了,豆娘再吃一段时日的药就一定会有效果的!”   宝婳没有答他,直接搀着豆娘的手,同杏枝一起带着豆娘回去了。   晚上宝婳再度陪豆娘歇下,想到宋朝生白日里对豆娘的态度,心口却仍有些不安。   她暗暗地从被子底下捉住了豆娘那只没什么温度的手,轻轻地开口道:“母亲,我将你从父亲身边带走,你会生我的气么?”   “可是……宝婳不想母亲在这个家里继续待下去了。”   她将豆娘的手塞到自己怀里,一点一点的捂热。   她想她这个做人女儿的,总是可以替豆娘做主一回的。   然而这一觉睡醒之后,宝婳一睁开眼,更受惊吓地却并不是看到豆娘那双没有灵魂略显空洞的双眸,而是发现豆娘竟不在榻上了。   她起初还以为是杏枝领走了豆娘,起来后忙去外间查看,却瞧见杏枝也才刚刚起来的模样。   “豆娘呢?”   宝婳问她。   杏枝愣了愣,“豆娘……不是同姑娘你睡在一起呢嘛?”   宝婳的小脸忽地微微发白。   她们顺着这个院子一圈都寻了一遍,也没有找着豆娘。   宝婳不得不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宋朝生,想要动用府里更多的下人快些找到豆娘。   豆娘如今什么意识都没有,要是磕着碰着了,那可怎么好……   甄氏听说了这件事情,也赶了过来。   “去,叫你房里的丫鬟也一起去找找。”宋朝生对甄氏说道。   甄氏拢了拢头发,想到李夫人那件事情便一肚子火气。   那日李夫人从茶楼里落荒而逃,连头发都被扯掉了一绺,从甄氏这儿恶狠狠地又敲走了一笔钱银,还扬言要她宋家大房两个姑娘都得嫁来才骂骂咧咧离开,叫甄氏反倒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厢宝婳却抹着泪,满肚子自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睡得那么沉,竟将豆娘给弄丢了。   宋朝生话里话外似也有责备之意,若不是宝婳闹着要带豆娘走,豆娘这么多年都好好的,现在怎么会突然就不见了……   杏枝正低声安抚着她,却听见甄氏对下人温柔吩咐道:“是啊,你们快去找找,最好到河边附近,看看水里有没有飘着一只鞋儿或者一个女人,要是有的话,那就叫人快些打捞上来,指不定还能有气……”   她话未说完,宝婳便蓦地朝她扑了过去。   她还疑心宝婳要做什么,接着腕上却一阵剧痛,竟被宝婳狠狠地咬在了嘴里。   甄氏这会儿才终于明白了李夫人那天为什么气急败坏一口一个小疯子称呼宝婳。   豆娘几乎都成了宝婳心里一根不可拂逆的倒刺,当下不管是谁碰到了这根刺,都会叫她变得十分不可理喻。   “啊——”   “囡囡……”   宋朝生赶忙要宝婳松口。   “婳婳,你松口。”   客厅里正兵荒马乱的时候,忽然多了一道温柔的声音。   那声音不高不低,却十分独特,在这一片嘈杂的声音里几乎让所有人都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这声音。   宝婳含泪抬头,看到豆娘从门口走了进来。   豆娘身上仍是换回了洗得发白的旧衣。   可即便如此,她和先前都好像变得很不一样。   她眼中的一潭死水仿佛重新注入了灵魂,她落在宝婳身上的目光,似有融融春光般的暖意。   这是先前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   屋里的场景十分混乱。   豆娘却好似并不太在意,她只缓缓说道:“母亲已经好了。”   宝婳听到了她的话,却也好似变傻了一样,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来。   所以,她是因为好了……早上才突然自己不见的?   “夫人,有客人登门拜访……”一个婆子匆忙走到甄氏身旁,在甄氏耳边嘀咕了两句。   甄氏回过神,神色尴尬地看了宋朝生一眼,“老爷……我先去迎客。”   宋朝生没理她,她便按着腕,火急火燎地走了,来人竟好似是个什么贵客。   宋朝生看着豆娘,一时都说不出话。   豆娘叹了口气,寻了把椅子坐下。   “生哥,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宋朝生连忙走到她面前,不可置信道:“豆娘,你终于好了,我没有白等,我没有白等啊……”   “前天不小心摔了一跤,就已经有些好了,后来一觉睡醒,我只当自己做了个漫长无比的梦。”   豆娘眸中掠过回忆,伸手去抚了抚他的脸,“生哥,你都老了,脸上都有皱纹了。”   宋朝生贴着她的掌心,一把年纪的人却哭得也像个孩子,“豆娘,你一点都没有变……”   不论是性子还是眼神,哪怕是容貌,豆娘好像都还停留在从前。   豆娘轻声道:“李家与宋家定下了亲事,你知道吗?”   宋朝生面色微微尴尬,一下就想到了甄氏。   “豆娘,甄表妹的事情,我可以解释。”   豆娘微笑,“生哥,这些年辛苦你了。”   “我……我不辛苦,我们以后一家人再也不要分开了。”   豆娘却说:“不必了,我要带宝婳离开宋家。”   这句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时,宋朝生整个人如遭雷劈。   他紧紧握住豆娘的手,几乎不敢相信,豆娘自己也会想要离开他……   “豆娘,你别离开我。”   他的表情竟十分得慌张无措,“我等了你这么久就是为了今天,你怎么狠得下心呢豆娘……”   豆娘看着他的目光颇是怜悯,“我也想留下来,可惜,你已经休了我是不是?”   “没有……”宋朝生下意识地否认。   “生哥,不要自欺欺人了。”   他不休了她,怎么娶得甄氏。   一个男人确实可以有很多的妾,可妻却始终是唯一的。   她收起自己的手,缓缓起身。   她抬眸看向宝婳,然后对宝婳道:“婳婳,到母亲这里来。”   宝婳只觉得自己也像做梦一般,她颇是不安地朝豆娘那里走去几步,豆娘却温柔道:“母亲见到你第一眼时,就知道你一定是我的孩子,你真是个傻孩子……”   果然,她什么都听得清楚,什么都看得见的……   宝婳终于忍不住红着眼睛扑到豆娘怀里去。   这些日子以来,她真的很委屈很委屈。   明明母亲在这里过的一点都不好,可旁人却都觉得母亲就应该留在宋家……   今早上豆娘不见的时候,她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以为自己害了豆娘呢。   “老爷老爷,喜事啊……”   一个婆子匆匆赶来,到了厅中立马又压低声音,在宋朝生的耳边说了什么。   宋朝生神色挣扎了一瞬,对豆娘道:“豆娘,你等我……等我回来与你解释,我去去就回。”   豆娘没有答他,他却不得不收拾好仪容先去前厅招待要紧的贵客。   甄氏在前厅里面带着端庄得体的微笑,招待着来人。   那媒人还在说:“想想吧,你家姑娘啊,能嫁进宣国公府那样的人家,那可不得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她身后还跟着几个仆妇帮忙提着礼来。   甄氏仍是微笑同那媒人道:“虽说女儿的亲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咱们家妩儿也是家里人的掌上明珠,自幼当做心肝肉疼爱着,所以,我已经让人将她叫来,正好也能问问她的意见。”   她这样说,也只是不让这媒婆看低他们一家,不然她一口答应下来,反倒像是上赶着要把姑娘嫁出去似的。   媒婆只笑着说:“可不是嘛,这年头啊,一口包办下儿女亲事也不问儿女们意见的人家反而都落了下乘,真正的好人家,哪有不疼惜孩子的!”   媒婆这话不轻不重地捧着她家,让甄氏很是受用。   过了会儿,宋妩便穿着鲜亮衣裙,珠钗满头地到了厅中。   她似乎紧张至极,甚至怀疑通知她的人是不是弄错了。   怎么可能是梅二公子……   她想到梅襄温文儒雅的模样,帕子也都快被她紧张地抠个洞出来了。   莫要说他生得好看了,他便是不好看,那……那他的家世也足以令许多女子为他倾倒。   宋妩心想,这必然是她最近霉运太多,才一下就积来了这么件好事情。   “这便是我的女儿宋媚。”   甄氏生怕这媒婆知道宋妩先前与李家定过亲,特意避开了原本的名字。   那媒婆笑了笑,将宋妩好一顿夸赞,“你姑娘确实很是好看,想来你府上宋妩姑娘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了。”   她也算是给甄氏留了颜面,颇是委婉的暗示。   甄氏却还是笑说:“您是谬赞了,我家女儿原本就叫宋妩,后来改了名儿叫宋媚。”   媒婆脸上的笑意终于收敛了几分,“嗨,我要提亲的,是你们宋家刚刚找回来的姑娘,否管她叫什么,反正不是这个。”   甄氏脸上的笑容冷不丁地僵住。   宋妩皱起眉,狠狠地瞪了媒婆一眼,“她已经许给了李举人家了,你这媒人是怎么当的,来之前也不打听打听就瞎上门来!”   媒婆被她这么噼里啪啦一顿乱冲,还懵了懵。   “行罢……”   媒婆翻了个白眼,起身道:“早说了是要宋妩姑娘,却还在这个儿给我玩阴弄阳的糊弄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这位嫁不出去了呢,这些礼我也带走了,就这样吧!”   宋妩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到底脸皮还生嫩着,跺了跺脚就哭着跑了出去。   等到宋朝生过来的时候,却已经晚了一步。   “你说宣国公府的人上门来提亲?”他问甄氏。   甄氏忽地将桌上的茶壶茶碗全都摔在了地上,她简直要气疯了。   “宋朝生,你给我听好了,我受够了!你要是不把外面找回来的野种嫁去李家给李家一个交代,我宁可抱着女儿沉河去了!”   宋朝生听得心头蓦地火气,抬手便打了她一个耳光。   “你疯了!你骂她是野种,你还想抱着我另一个女儿去沉河……当初要不是因为你引诱我,我何至于与豆娘要分离!”   甄氏捂着脸,积攒许久的怨怒终于也爆发出来,尖叫着朝宋朝生扑打去。   那边打得热火朝天,这边宝婳却和豆娘出了府来。   杏枝迟疑道:“我的卖身契还在府里……我就不跟你们走了吧……”   豆娘捏了捏她的手,道:“好孩子,别担心。”   这件事情不难解决。   她温柔地注视着杏枝,杏枝心底那种不安,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母亲,我好像看到了二爷……”   “呃……不是,是二公子。”   宝婳朝那巷口看了看,又迟疑地同豆娘嘀咕着。   豆娘抬眸,下一刻便有一辆外饰华丽的马车停在了她们面前。   梅襄从马车里下来,宝婳见果真是他,心里隐隐有些高兴。   “宝婳……”   梅襄好似完全忘了上一次与宝婳的不愉快,柔柔地唤了宝婳一声。   他这个时候让人到宋府去提亲,显然本意不是真的想要求亲。   今日让宋府里乱成一锅粥,对于梅襄而言,只是一件连手段都算不得的小事。   他已经不打算再对宋府留什么情面。   莫说他们是宝婳的亲人,就算是宝婳,他现在对她也是……失望透顶。   宝婳眸子里溢满欢喜,梅襄却又看向她身后的豆娘,态度十分客气地唤了一声“宋夫人”。   宝婳那日不肯跟他离开,那就必然是要坚持同豆娘一起离开宋府了。   果不其然,她根本就待不住三天,今日就带着豆娘出府来了。   很显然,宝婳此刻还不知道二爷让人去了宋府向她提亲的事情。   “不必叫我宋夫人,梅二公子,我姓沈名豆娘,你叫我一声豆娘便好。”   豆娘的话很是温柔寻常,可她的话却令梅襄微微挑眉。   她竟知道他的身份……他想宝婳还没那个勇气早早告诉豆娘有关他的事情。   宝婳也是诧异地看向豆娘。   说起来,豆娘今早好了之后,完全没有其他人那种大病初愈的无措和茫然。   她好像有着洞察一切的本能,对所有的事情都一一有条不紊地解决。   “那日在茶馆,我听到有人称呼你梅二公子,妄自揣测,梅氏能出落得这般风光的公子,也只有宣国公府独一家了。”   豆娘颇是善解人意地解释了自己所揣测的事情。   可她的揣测,却十分精准。   “我与宝婳是朋友,夫人若不嫌弃,不如先上马车,我叫人带你们先离开这里。”   梅襄扫了宝婳一眼,对豆娘说道。   宝婳偷偷牵了牵豆娘的衣角,豆娘才答应了下来,只是却又转头低声交代了杏枝什么,叫杏枝离开了她身边。   待上了马车,宝婳才莫名地松缓下来,不知为何,总觉得豆娘和二爷相处起来,她都会忍不住提一口气憋在心口。   梅襄见马车慢慢行驶起来,自己也翻身骑上了一匹马,缓缓跟上。   车夫得了梅襄的指使,将宝婳和豆娘载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下了马车后,宝婳便瞧见了一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宅院大门。   院门打开,梅襄领着她们母女二人进去,里面竟精致异常,奇石碧池,亭台水榭,越往里走,却越是开阔。   顺着长廊,宝婳甚至瞧见了廊下挂了许多鸟笼子,里面的鸟儿毛色艳丽,声音婉转,灵趣至极。   梅襄将她们领到一间厅中,令人上茶。   这里的仆人显然亦是被精心调|教过的,不论是气质还是仪态都无可指摘。   豆娘打量着墙上挂着的一副画,缓声说道:“真没想到,这副《松间花意图》竟会是贞裕年间墨兖的真迹。”   “夫人好眼光。”   梅襄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不得不对宝婳的母亲刮目相看。   若不是宝婳和豆娘有着那般相似的容貌,他甚至都要怀疑宝婳是不是又认错了娘。   莫说豆娘先前还病过,即便没有生病,就凭她随便一眼就能认出这些先人真迹,便是许多男子都做不到。   豆娘笑了笑说:“从前宋家有个主顾十分痴迷于墨兖的作品,我为此也曾稍稍留意过一段时日,叫你见笑了。”   她这么说,却叫梅襄想起宋家鼎盛之期过后的没落……似乎也正是从宝婳走丢以后。   “夫人若不嫌弃,暂且便先居于此地,虽有些简陋,待日后寻觅到合适的宅子,再叫夫人搬去。”   梅襄口中客气,想要委婉将人留下。   “夫人对这里一切都还满意吗?”   豆娘打量着,又抚了抚那质地不凡的紫檀桌面,微微颔首,“非常满意。”   “二公子对我们母女俩雪中送炭,这般情分豆娘记在心中,只是我在京中另有一套居室,足以庇佑我们母女俩了。”   她对梅襄道:“待收拾妥当之后,必然请二公子过来做客。”   一句客套至极的话,却也叫梅襄不能再将这份好意进行到底。   梅襄沉默片刻,才挑起唇角,“既然如此,还望夫人准我的车夫送你们过去。”   豆娘与他道谢。   用完一盏茶后,梅襄将豆娘与宝婳送上马车。   临上马车前,宝婳又故意落后一步,在马车外小声地同梅襄道:“二爷可有为上次的事情生我的气?”   梅襄唇角噙着一抹温润的笑,对她语气轻柔道:“怎么会呢。”   宝婳心底一直不能安心的一件事情顿时也解了开来,她松了口气道:“二爷不生气就好。”   只是他突然这样的好说话,叫她还有些不适应……   宝婳迟疑了一下便将贴身用的香帕也偷摸地塞到他手里。   她脸颊微热,虽然羞涩,但这好歹也算是她讨好求和的态度了。   便是他心里真的还残余着那么一点点气,那现下也应该消了才是。   梅襄握住帕子,淡道:“你去吧,改日得了空,我再上门拜访你与你母亲。”   宝婳乖乖地点了点头,看着他的目光颇有些恋恋不舍,才上了马车。   马车离开了门口,梅襄的笑容终于收敛起来。   他垂眸看着宝婳塞给他的东西,眼底沉着淡淡的阴翳。   他怎么会生她的气呢……   他只是已经不相信她了而已。   他等了她这么久,她都没办法解决所有的事情,那他也只好用他的方法来了。 第61章   豆娘带着宝婳去了另一个地方。   那个地方不如梅襄这个宅院繁华热闹, 却充满了布衣百姓小家的温馨。   推开院门进去,宝婳便瞧见杏枝竟早一步到了这里,在她们到之前, 她已经先一步过来将屋子的门窗都打开来透风。   “太久没有人住过了,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也不知道遭没遭过贼……”杏枝嘀嘀咕咕地。   豆娘笑说:“这里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所以倒也不怕遭贼。”   这屋子太久没有住过人了,杏枝一个人也收拾不来,宝婳和豆娘便同她一起将屋里屋外都整顿了一遍。   好在基本的家具和床都有, 这小院虽然不大,却也分前后院, 后院长满杂草, 中间三间屋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墙边上还盖了个小厨房。   可以说是麻雀虽小, 五脏俱全。   最重要的是,豆娘最后还从床底一块砖下搬出了一箱钱银。   是以添置家具、被褥、碗勺、薪柴等等一些基本要用到的东西, 光是周全地布置好这个家,陆陆续续都用了她们两三天时日。   除了将家里收拾干净,豆娘还在家里磨了些豆子出来做了豆花, 宝婳和杏枝尝了尝,这豆花撒了料后鲜美异常。   除了豆花,豆娘还会做豆腐和豆浆以及其他一些面点小食。   “母亲这是要开个早点摊子吗?”   晚上要歇下时, 宝婳才忍不住问豆娘。   豆娘料理了剩下的豆渣,才过来陪她,轻声道:“母亲在街上租好了一个摊位。”   宝婳微微惊愕,“竟这么快?”   她不免有些紧张, 真要做买卖的话,她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豆娘却又说:“只是这个摊位咱们只租半年。”   “半年……”   宝婳不解,“可若过了半年之后,咱们生意很好,岂不又要换地方了?”   豆娘笑说:“傻孩子,光卖豆花是发不了财的,母亲只是要用半年的时间,用最简单的方法,在这个地方可以先有个着手之处。”   她这话却好似并不打算要一直卖豆花,让宝婳对她竟愈发产生了好奇。   这些日子以来,豆娘就像是个宝藏一样,不管宝婳怎么去挖掘都挖掘不完。   宝婳唏嘘道:“母亲,你真是一点都没有大病初愈的模样。”   豆娘抚了抚她的头发,“母亲这样是不是叫你同杏枝都很有安全感?”   宝婳微微颔首,又忍不住往豆娘柔软的怀里靠去,“有母亲在,天塌下来了,都不叫人心里害怕了。”   豆娘将她轻轻抱住,语气更是温柔,“所以……宝婳,很多事情其实并不需要去问得太多,自己去看,去听,去观察,有时候才不会让人知道你到底藏了多少力量。”   “我其实也只是个柔弱的女子,只是我比旁人更加擅于观察留意,去思考……”   “刚醒来的时候,我也很是茫然无措,但我并没有叫你们看倒。”   宝婳听到这里,忽然有些恍然,“所以那天早上,我醒来后,母亲不在屋里的原因是这个?”   豆娘点头,目光慈爱地看着宝婳,缓缓说道:“我是半夜里醒来的,那时候你们都还睡得很沉……后来,我过去寻你的时候就已经下定决心要带你离开了,如果那会儿不能表现的从容不迫,那么在那厅里哭的人就不是你爹了,是你母亲我了。”   宝婳微微出神,似乎有些明白她的意思。   早上豆娘天不亮就去了摊位上做准备。   宝婳起得迟了些,她赶忙过去时,就瞧见豆娘的摊位上第一天竟然就有稀稀拉拉的客人在。   宝婳过去打听,才知道豆娘第一日只半价买给他们。   这些人都是附近的相邻,这几日豆娘采买的东西没少在他们这里买去。   杏枝忙着给客人端送早点,宝婳见了也凑过去帮忙收拾碗筷,却听到那些客人嘀嘀咕咕地说些什么。   “一看这些小婆娘就不会做买卖,这才起步的生意还是路边的买卖,哪里有买新桌椅的?人家吃的就是老字号,她却生怕人不知道她是初来乍到的……这桌椅在路边经不起几日风吹日晒,便要褪色了……”   宝婳听在心里,亦是有些疑惑。   待早上这些零零散散的人散去后,来往过路的人虽有好奇地往这儿张望的,但肯过来坐一坐尝个鲜的却不多。   宝婳见豆娘却仍没有闲下来,“豆娘,你怎又准备了这么多豆花?”   豆娘笑说:“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宝婳见她忙得冒汗,替她擦了擦,过会儿却来了一群人。   那群人穿着流里流气,为首的王大便是生得一副十分唬人的样貌,光是往那儿一杵,便很是唬人。   杏枝起初都还以为他们是来找茬的,没想到王大却伸手就跟豆娘要钱。   “你上回说我今日过来拿钱就多给我五文钱,可不是来骗我的?”王大声音粗哑,说话还跟个钟一样颇有些炸耳朵。   豆娘笑说:“这些桌椅今日客人用得甚是满意,我呀也高兴,直接给王大哥你凑个整,再多给你五文钱,总共十文钱。”   王大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还以为这婆娘脑子坏了。   这几日豆娘去买桌椅的时候,正好碰见王大要出手一批新桌新椅,这新桌椅数量不多,大饭馆里不够,小饭馆里也还嫌贵。   偏偏豆娘这个摆早点摊的,挑来挑去避开了那些物美价廉的旧桌旧椅,直接选用了他这全新的桌椅,还承诺晚几日过来拿钱,就多给五文钱。   这王大从来都是地头蛇一样的人,哪里会怕豆娘敢不给钱?   是以王大这天还带着几分找茬的心思过来,没想到豆娘爽快答应给他,还多给五文钱?   王大闻到一股豆乳的香气。   旁边豆娘正在调制酱料,香气结合起来,竟叫人大清早上肚子里也叽叽呱呱。   王大眼珠子一转,见兄弟们吃的香,正打算吃个霸王餐赖一赖这小婆娘,却没想到豆娘放下手里的东西,神神秘秘将他拽到一边,“王大哥,我正想同你商量个事情……”   “什么事情?”王大脸往下一拉,心想她该不会又给不出钱了吧?   豆娘却说:“我瞧你是个仗义的兄弟,这才信得过你,想要和你合计一件事情……”   豆娘同王大说,她这摊子才刚刚开业,很不景气,王大以后带一次人过来到她这摊子上吃豆花,她就给王大一文钱。   王大挑眉,“还有这等好事?”   他这个人就是个地头蛇,别的没有,就是认识的各色人多,一个人一文钱,两个人两文钱,那他这一天下来空手就能赚不少了。   豆娘笑说:“今天这顿也算,待会儿看结账有几个,下回王大哥你来我这儿拿钱,豆娘我说话算数。”   她说着就把上回桌椅的钱给了他。   王大一掂量,还真是她说的那个数!   豆娘那一锅豆花和蒸笼里准备的早点都下了王大那一批人肚子里去。   等他们都走了之后,豆娘才清点了铜钱,放进贴身的腰包里。   “吓死我了豆娘,我还以为他们是来找茬的呢!”杏枝拍着胸脯,害怕得很。   豆娘笑说:“这一任府尹是个清廉肃正之人,便是地头蛇也要收敛三分。”   宝婳却还疑心道:“母亲方才是说,他带来一个人吃豆花,母亲便要给他一文钱?”   豆娘说:“是啊。”   “可是豆娘,咱们这豆花三文钱一碗,除了成本,豆娘你的辛苦费不就赔里面去了。”杏枝急得都要冒汗。   “傻孩子,他认识的人只怕三教九流都有,但那些人江湖上跑着,一碗豆花哪里能填饱肚子,少不得还要点别的。”   这利钱自然就又从别的地方赚了回来。   “不过这也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王大这个人昨日与他交谈时,我便发觉他虽头脑简单,可却有一身蛮力,这才在这一带是个霸王……”   豆娘又捞了三碗豆花出来,撒上了料,同宝婳和杏枝坐下,一边吃一边道:“他为人颇是仗义,既能从我这里白白赚走了铜钱,便是再不仗义,他也不会让人滋扰这一块的。”   旁得不说,他只隔三差五地在这里露个脸,就是个不好惹的活招牌。   这么一连串地牵扯下来,宝婳才发现,豆娘她从买桌椅的时候就已经算计得清清楚楚。   包括让王大今早上来这儿拿钱,也是料准了王大会有吃霸王餐的念头,先叫他兄弟们坐下点了食儿下肚,之后再拉着王大商量一笔长久的交易,竟将这王大吃得死死的,吃完之后又立马催着兄弟掏钱。   “唉,豆娘你说慢点,我脑子转不过来了……”杏枝听得眉头直皱。   豆娘她说话语速向来温柔缓慢,可偏偏一不留神,等她说完之后,就好像已经绕过了十八个弯子一样,叫杏枝听得晕头转向。   豆娘笑着对宝婳和杏枝道:“待会儿今天早点收摊,母亲带你和杏枝一人买一身衣服庆祝庆祝。”   宝婳看着她的目光都忍不住微微崇敬。   就像豆娘说的那样,有她在这里,天好像都不会塌下来。   谁也不知道豆娘身体里藏了多少力量。   豆娘收摊带着宝婳回家之后,便发觉宝婳颇有些心不在焉。   “今天母亲给你买的衣服还喜欢吗?”豆娘问她。   宝婳点了点头,却终于忍不住问道:“母亲,我真的是你的孩子么?”   她真是怕,怕自己又认错了母亲。   可前面的那些人认错也就算了,但豆娘这样的好,要是也认错的话,宝婳少不得要伤心很久。   豆娘唇角噙着温柔的笑意,目光柔柔地看着宝婳,“你怎么会不是我的孩子呢,母亲再也没有第二个像你这样好的女儿了。”   宝婳被她这么夸赞,微微害臊,“母亲莫要这样夸我,我要是有母亲一半的聪明就好了……”   虽然现在还不知道豆娘半年之后要做什么,但宝婳心底几乎都能确定下来,豆娘她是个很厉害的人。   和宝婳……一点都不一样呢。   “如果是我,我自己一个人出来,就不能像豆娘这样聪明。”   豆娘见她情绪失落,轻声问她:“那你一个人出来过日子会饿死吗?”   “怎么可能……”   宝婳立马摇头,她只是没有豆娘这么聪明,但饿死自己是万万不能的。   “其实我也攒了一些钱银呢,倘若我一个人出来,我可以买一小块地,自己养活自己,再盖一个乡下小院子……我还会做小姑娘们喜欢戴得绢花,平日里做一些攒着,等到赶集的时候总能卖出去一些,我还会做点心,只是那些点心的材料要贵一些,是二……二公子他们喜欢吃的式样,但口味也要更好,做好以后也能带去集市上。”   至于平日里,她想她可以养几只猪,再养些鸡和鸭,等猪来年下了小猪崽子也可以换钱,老母鸡下的蛋,自己吃一些攒一些,等攒够了一篮子也可以拿去集市上卖掉了。   剩下的钱都存起来,这样宝婳只要不大手大脚花钱,自己养活自己是不困难的,但也发不了财就是了。   宝婳小声地说着自己规划过了无数次的人生,豆娘则温柔地注视着她。   宝婳比划着这里种菜,那里种番薯,又说自己平日里除了喜欢多吃点肉,其他吃的根本不多。   她比划着的模样,让豆娘想到了小小的宝婳在她怀里撒娇的模样,一眨眼就忽然变得这么大了,可她始终都是这般可人……   宝婳说完后便抬眸看向豆娘,豆娘却目光慈爱无比,颇为喜欢地在宝婳的面颊上亲了亲。   “原来婳婳真的不会把自己饿死呢。”   “母亲……”   宝婳红着脸,语气讷讷。   她都长这么大了,母亲怎么好亲她呢……   可转念一想,她都不记得自己被母亲抱在怀里当心肝亲亲的模样了。   豆娘抚着她的头发,轻轻道:“你长大了,母亲真是为你高兴。”   宝婳听了这话,似忽然就生出了些泪意,轻轻地抱住豆娘的腰,将脸埋到她怀里去。   她也很高兴……她还能找回自己的母亲。   做了几日生意,豆娘对这摊子的人流量心中也基本有了数,过几日便有集会,当天光顾的人会更多,豆娘便提前休了一天,打算多准备点东西,又让宝婳和杏枝去街上买东西来。   只是她们出去没多久,却又有人敲门,豆娘打开门来,就瞧见了门外来人,竟是当日自称是宝婳朋友的梅二公子。   “夫人,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梅襄神态谦和,语气温柔。   他今日过来,衣着鲜华,腰佩玉环,走在那大街上,光是往人群里丢去,即便无需知晓姓名,旁人亦知道他是个不可高攀的人物。   “竟是梅二公子,快快请进。”   豆娘瞥见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家仆,却也并不过问,只是一面领人进去,一面嘴里热络道:“我这几日有些忙,本想等忙完后再邀请二公子上门来做客的,不过我竟也忘了告诉二公子你,我们住在哪里了,二公子你可千万不要见怪。”   豆娘面带三分微笑,令人见之十分可亲,只当她是个再好相处不过的人。   可梅襄却仍然听得出来,她在说他是个不速之客。   豆娘根本就没打算告诉梅襄,她和宝婳住在哪里,可梅襄却能自己找上门来,他能是个善茬就见鬼了。   豆娘就差直接告诉他,老娘一眼就看透你这小狐狸崽子不怀好意,装纯良装个什么劲儿?   可她仍是温柔大方地请梅襄坐下。   梅襄知晓她和宝婳不同,索性就开门见山道:“夫人,今日我确实是有些唐突了,可我今日,是来向宝婳求亲来的。”   豆娘眉眼含着笑意,却并不急着答复他什么,只是拿来一个白瓷碗给梅襄,倒茶招待。   “梅二公子是宣国公之子,大户人家的规矩咱们这些老百姓也不太懂,二公子亲自上门来,叫人实在是受宠若惊……”   “不过我的女儿,宁为穷□□,不为富人妾,说这话倒也不是穷讲究什么只是这中间隔着阶层,做丈夫的身份矜贵,又怎么会尊重平民出生的妻子,二公子以为呢?”   豆娘笑问。   梅襄想要求娶她的女儿,又焉能说个不是出来。   他只轻道:“夫人所言甚是,只是我乃家中庶子,并无外人看上去那般显赫,且我也自行经商,无需依附家中何人,宝婳与我认识许久,她向来信得过我。”   “宝婳那孩子单纯,这世上就没有她不信的人,二公子固然也是个好的,可我还是觉得这件事情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书六礼不说,好歹也该有个媒人……”   她说着顿了顿,又是一笑,“当然,我不是说梅二公子你,你能亲自来上门提亲,我更能知晓你的心意,果真很是难得。”   “既然你过来了,我也正好告诉你,我还想留宝婳久些,宝婳年纪好小,性子又娇,便是年纪再大一些嫁人也是不愁,我瞧最近也没什么黄道吉日,家里这乔迁之喜什么时候才能办了,真是想想就有些发愁呢。”   她这说的哪里是乔迁之喜。   她说最近没有黄道吉日,分明是在说梅襄上门来的日子不对,比直接赶客竟还要更加不客气。   梅襄竟连一盏茶地功夫都没待到,便面带愧色起身道:“是在下轻狂了。”   话已至此,他已经无话可说,那些仆人连礼都没有要到带进这门里。   梅襄回到了马车上,脸色早已经沉了下来。   宝婳真的是豆娘生的么?   这个女人一肚子心眼,嘴里和他客气,但几乎从头到脚都将他挑了一遍刺。   今天自然不是什么黄道吉日,最近都没有什么黄道吉日。   所以梅襄选了个没什么忌讳的日子,想要上门来求亲,而非提亲。   管卢掀开车帘,问梅襄接下来去哪里。   梅襄吩咐道:“找个机会,避开豆娘,叫宝婳出来见我罢。”   “可要寻个什么缘由?”   梅襄放下捏眉心的手,面无表情地对管卢说:“就叫她知道,我想她了。”   这天宝婳大清早上就在门外小乞丐往她手里塞了张字条,竟是二爷要约她出来。   宝婳这时才想到自己确实很久没有见过梅襄,她迟疑着,趁着豆娘没发觉时,又偷偷钻到被子底下去。   等豆娘进来瞧她,她便迷迷糊糊睁开眼道:“母亲,今天我能多睡会儿吗?”   豆娘温声道:“傻孩子,本来就不需要你天天早起去帮母亲,只是怕你闷而已……你休息吧,中午母亲带东西回来给你吃。”   宝婳乖乖地点了点头,等豆娘走后,她才心虚地爬坐起来,只想自己赶忙去见过了二爷,再去母亲那儿帮忙。   宝婳对着镜子匆匆地梳理了一番,这才偷偷溜出家去见二爷。   到那茶楼里,梅襄就在二楼一间房里等她。   宝婳见到他时,他正为她泡好了茶,等着她来。   梅襄将那些不愉掩去,对宝婳轻道:“婳婳,二爷想你了,到二爷怀里来可好?”   他的目光幽幽地看向她,却更想丈量丈量她那细腰。   宝婳颇有些羞涩,想到豆娘先前对她莫名地交代,低声道:“二爷,我也想你了……只是母亲说了,我嫁人之前不能这样,从前我已经和二爷逾越就算了,可我如今已经答应我母亲了。”   梅襄笑说:“好吧,是二爷考虑得不周到,你离开了那么久,也没有往宣国公府里带一句话,叫我很是担忧。”   宝婳这才发觉自己真是太忙了,她轻声解释道:“我正想过两日给二爷写信的……”   梅襄却抿了口茶,忽然问她:“二爷想早些将你娶回来,你是怎么想的?”   他突然提到这话,令宝婳还有些无措,“我也想嫁给二爷的,只是……”   “就算成亲以后,我也会经常陪婳婳去看母亲的。”   梅襄温和地声音恰到好处地将她余下的话给打断。   他去见过豆娘一次,心中几乎就已经有了数。   宝婳的母亲,似乎根本就不打算将她嫁给他。   从梅襄的角度来看,倘若这个要娶宝婳的男人不是自己,他也会十分认同豆娘的想法。   如果他有这么个女儿,他也不会选择让女儿嫁给他自己这样的人。   因为这样的女儿,放得太远,叫人担心,嫁得太高,也会叫人担心。   哪怕寻个忠厚老实之人,亦或是招个可靠地上门女婿,都足以令宝婳幸福一世。   可嫁给梅襄的风险就太多了。   因为宝婳……她根本连梅襄的一根手指头都斗不过。   这天底下就没有做母亲的,会想把宝婳这样的女儿嫁给梅襄这样的人。   可惜这个人就是梅襄,他也根本不会站在豆娘的角度去考虑。   他对宝婳露出一抹微笑,笑容略牵强道:“宝婳,二爷也不想勉强你,但二爷还是希望,你的心能在二爷这里。”   宝婳见他似很失落,连忙点头同他保证,“我的心自然在二爷这里……”   她似乎对梅襄也存有几分心虚,说完又下意识地喝了口茶水做掩饰。   梅襄瞥见那杯茶水见底,眸色敛去一抹深意,才又垂下眼睫道:“只是宝婳,我们之前那样亲密,我也只是怕你怀了我的孩子,想来你也不忍心让你的孩子没有爹吧。”   宝婳脸蓦地一热,口中嗫嚅道:“二爷……你这说得是什么话!”   她又羞又恼,手指也下意识地按了按肚子。   是啊,她好像,已经同二爷亲密过许多次了……她……她该不会真的肚子里有了二爷的孩子吧?   梅襄却轻柔地握住她的手,“我只是忽然很想很想,有一个我们的孩子,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那都是你我可以紧密相连的证明,是不是?”   宝婳迟疑地抬眸扫了他一眼,虽已经羞赧到了极致,但仍是不想叫他失望,轻轻地“嗯”了一声。   若他们日后在一起了,自然也会有一个孩子或者两个孩子……   那样……那样就很好。 第62章   这日大清早上, 豆娘特意买了不少菜和肉回来,就是为了中午能够准备一顿丰盛的中饭,能让两个姑娘高兴高兴。   等到晌午, 宝婳同豆娘和杏枝吃饭时,杏枝却忽然说起邻居家那小媳妇。   “听说她呀,已经生了第三胎了……结果还是个女孩, 大家都说,这一张桌子都是四条腿,再生一个肯定也是个女儿了。”   杏枝叹气, 好像也替对方感到几分失望。   豆娘往宝婳和杏枝碗里各夹了一筷子鱼肉,“女孩就很好, 没有女孩哪里来的你我, 你可别同旁人瞎起哄。”   杏枝点头, 对豆娘的话还是听的。   只是她早上路过的时候,听说那小媳妇的婆婆已经决定让她生五个了, 四个都是女儿,第五个肯定是个男孩。   大家也都这么认为, 小媳妇也挺着大肚子很是欣然地接受了。   在这街巷里的人家,大家的观念始终认为能生的女人是有福气的女人,能生个儿子出来, 那就更是前世积德,杏枝听得多了,难免会耳濡目染。   “宝婳, 你怎么了?”   豆娘发现宝婳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宝婳轻轻地摇了摇头。   起初,她也只是听她们讨论生孩子的事情,难免就想到了二爷的话。   可是后来,母亲夹了一筷子鱼放她的碗里, 她想吃,却怎么都张不开那嘴。   这个鱼的气味好像不大好闻啊,该不会是坏掉了吧……   宝婳试着咬了一口,将鱼肉吞到肚里。   结果下一刻胃里那股恶心的感觉立马翻江倒海地往上涌去。   宝婳小脸微微发白,赶忙捂住了嘴离开了桌旁。   豆娘和杏枝见状忙也放下筷子去看她。   宝婳把那块鱼肉又吐了,那股恶心感才淡去一些。   杏枝打量着她,颇是嘴快道:“姑娘,你这样和那刘家怀孕的小媳妇样子好像啊,她也是一吃鱼就想吐呢。”   “杏枝,话不能乱说。”   豆娘温和的语气里含着一丝严肃。   杏枝怔了怔,反应过来,立马拍了拍自己嘴巴。   “姑娘,真是对不起……”   她说完赶忙去倒了温水给宝婳漱口。   折腾了一番,宝婳才回到桌旁,可对着剩下的饭菜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母亲,我想休息一会儿。”   豆娘给她盛了碗青菜汤,看着她喝了才叫她去。   宝婳回到房间里,手指轻轻握住衣摆,掌心微微汗湿。   她……她这该不会真的是怀了二爷的孩子吧?   宝婳的第一反应无疑是慌张的。   她也没有过怀孕的经验……而且她还没有成亲呢。   话传了出去,她只怕会败坏家人的名声呢。   过了片刻,豆娘也进了屋来,“婳婳,你可有好些?”   宝婳不安地点了点头。   豆娘抚着她的头发道:“婳婳,母亲给你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宝婳立马摇头,“还是……还是不了吧,母亲,我现在好很多了,不需要看大夫。”   豆娘又试了试她的额头,并没有发热的迹象。   但豆娘却发觉她吐过之后,一直都魂不守舍的,分明是心里藏了事儿。   “不看大夫也行,那你告诉母亲,你同梅二公子的第一次,是不是他迫着你来的?”   宝婳下意识否认道:“当然不是,那只是个误会……”   她话未说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   豆娘看着她的表情并不是很惊讶。   宝婳脸上都没了什么血色,“母亲,我……”   “我是个坏女孩……”   她的声音愈发得低了下去。   她还没有成亲,就同人做下了那样的事情。   她以前没有母亲,都不用考虑别人的心情,所以也没讲究太多。   可现在,她真怕豆娘以后都要瞧不起她了。   她想着那样的情形,杏眸里也泛起了水光。   豆娘瞧见她眼里有泪珠打转的模样,即便想对着宝婳心硬,都硬不起来。   她叹了口气,将宝婳揽到怀里轻轻安抚。   “傻孩子,这个又不怪你。”   宝婳被她这么一安抚,反而泪意更浓。   “可是我这样,会败坏母亲的名声的……”   豆娘忍不住笑了笑,“还当你是为什么伤心,原来你担心的竟是这个。”   “这个,不应该担心吗?”   宝婳抬起泪眼看她。   豆娘安慰她道:“现在不是还不能确定吗?等大夫来看过才能知道。”   宝婳摇头,“可大夫看了,我是真的怀了二爷的孩子怎么办?”   豆娘挑起唇道:“不会的,便是你真给母亲生个大胖娃娃出来,母亲都有办法叫旁人说不得你什么。”   即便豆娘都还没有说出接下来要怎么做,可这样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以后,任谁都会忍不住去相信她。   之后宝婳一下午都没能好过,到晚豆娘便请了个大夫过来给宝婳诊脉。   宝婳紧张不安地将腕递出去后,大夫一边把脉一边问了宝婳几个问题。   最终得出了一个结果。   “令嫒确实是怀孕了。”   宝婳听罢紧紧攥着手指只感到一阵眩意。   她几乎都不敢去看豆娘和杏枝的表情。   她这竟然是真的……   她真的怀了二爷的孩子啊。   大夫从豆娘家里出来,顺着黑黢黢的巷子摸到巷口,拐了个弯,外边便有一辆马车等着他了。   车夫拿下了一把踩脚凳子,大夫便上了马车消失不见。   杏枝这时候从巷子里露出个头看了一眼马车去的方向,又匆匆回去告诉了豆娘。   “豆娘,你料得可真准,那大夫上了一辆特别华丽的马车,一看就不是平民人家能有的东西。”   豆娘搅拌着锅里颇是清淡的菜粥,想到宝婳今晚吃得也不是特别多,微微叹了口气。   这大夫若是个乘得起马车的人,焉能半夜里都肯跑这么远来出诊。   “我从来都不相信什么巧合,这个傻孩子,被人算计了都还不知道呢。”   杏枝面露忧色,“那咱们要告诉姑娘吗?”   豆娘摇头,“不要,她的心都被人骗了去,告诉了她,那人也只会换个方式去哄骗她罢了,我自有旁的主意。”   另一头,那大夫坐着马车直接去见了梅襄。   “怎么说?”   梅襄问他。   大夫道:“已经告诉了她们,是喜脉,我又留了药在那里,只要那姑娘按时吃着,这脉象一时半会儿也都会在的。”   他说着抚着胡须又面露迟疑,“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那位夫人说,宝婳姑娘她是嫁过人的,她的夫君已经死在了外面,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个遗腹子。”   一旁管卢听了,都忍不住偷偷瞥了梅襄一眼。   这豆娘好毒的一张嘴啊。   梅襄勾起唇,眸中情绪颇是不明。   “是么……”   那她恐怕注定要失望了。   他还活得好好的,而且还会活到把她女儿带走为止。   晚上宝婳该喝药了。   那黑漆漆的药就放在了茶台上,宝婳正等着它凉透了再喝。   豆娘进来时,瞧见了那一碗药,她却伸手去端,宝婳提醒会烫,豆娘就立马端翻了药,汤汁都撒了一地。   “嘶……”   豆娘甩了甩手,“我真是太不小心了。”   宝婳忙捧着她的手吹了吹,“有没有烫伤母亲。”   豆娘笑望着她,摇了摇头。   宝婳却还是不放心,特意拧了湿帕子来给豆娘敷了敷。   豆娘见她这般乖巧懂事,心下不是没有感慨。   豆娘其实倒是宁愿宝婳坏一些,奸猾一些,哪怕不那么孝顺,可她也都不会被旁人欺负了去。   可宝婳这般的苦命,偏偏还能这样乖巧讨人喜欢,只叫豆娘内心深处不知有多心酸。   “母亲,莫不是烫疼你了?”   宝婳总觉得豆娘似乎眼中有些水光,豆娘却摇头,她露出微笑,竟还是那般温柔可亲的模样。   “婳婳,你很喜欢那位梅二公子吗?”   宝婳毫无防备,听她突然提起二爷,顿时微微羞涩。   “二爷啊,二爷他是个很好的人……”   豆娘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是么?”   她能说出这样的话,看样子是真的很喜欢了。   宝婳看着她的表情,似乎也一下就看懂了她的意思,羞得有些不敢同母亲对视。   他……他当然没有她说的那么好。   他那么坏……是宝婳见过的最坏的人了。   只是她不在母亲面前说说他的好话,只怕他以后也很难讨得母亲的欢心。   “母亲,你同父亲是怎么认识的?”   宝婳胡乱扯了个话题,想要将自己颇是蹩脚的模样掩盖过去。   豆娘听她这么问,稍稍回忆了一下,唇角又噙起一抹笑容。   “我和你爹认识的时候,那可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母亲还住在乡下,时常会去城里赶集,你父亲经常围着我转,看起来很不务正业的样子。”   她说着,笑意竟愈发得深,那些记忆显然都很美好。   那时候宋朝生还很年轻,他生得英俊,家中富裕,又是未来继承家业的长子。   他认识了她之后,却总想办法凑在她的身边。   有一回他好不容易找到一次机会送豆娘回家去,又自告奋勇要明天一早送豆娘去赶集。   可豆娘天不亮就要起来去城里了。   那个傻子算着时间不够,就在门外蹲了一晚上。   “然后呢?”   宝婳愈发得好奇起来。   她父亲看起来好像也不太聪明的样子……   豆娘笑说:“然后等我第二天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把自己给冻僵了。”   第二天她也没有要到去集市上,反而给他泡了一上午的热水澡。   “那父亲他……”   宝婳想到宋朝生现在的样子,心情忽然有些失落。   豆娘见她年纪轻轻竟还像个小老太婆一样唏嘘叹气,只觉得甚是可笑。   她抚了抚宝婳的眉心,笑说:“其实母亲一点都不后悔嫁给了他。”   宝婳诧异地看着她。   “其实……我也有感觉到,父亲他好像心里确实有着母亲。”   他的目光里是有深情的,这让宝婳很难看出作伪的痕迹。   可他的作为却总叫人那么的失望。   “我知道,不过我不需要了。”   豆娘说:“他守不住我,其实也没有关系,可他连他自己都守不住了,那……我也不会再要他了。”   “所以……”   她说着慈爱的目光又朝宝婳看去。   宝婳问道:“所以什么?”   “所以宝婳,不管日后你什么时候成亲,又嫁给了谁,受了委屈,千万不要忍着。”   豆娘顺着她的头发,极是认真道:“即便你自己不疼惜你自己,你要记得,母亲也会为你心疼的。”   宝婳怔了怔,而后才点了点头。   过了会儿,她又轻轻地对豆娘说道:“母亲,我是喜欢二爷的……”   虽然豆娘掩藏得很好,但宝婳仍是能隐隐感觉出来,豆娘似乎并不是很喜欢二爷。   “是因为肚子里的孩子吗?”   豆娘温柔的问她,从头到尾,她也从来没有责备过宝婳半句。   “即便你真的有了一个孩子,母亲也会对外说你是个死了丈夫的,到时候母亲一样能为你寻到个对你好的夫婿的。”   这世上的人千千万,豆娘看人的眼光却十分得准。   即便是宋朝生,她也是看透了他的缺点才嫁给了他。   大概像宝婳这么大的时候,感情总会占据理智更多一些,豆娘作为过来人,自然也很清楚宝婳她们这些年轻人的想法。   可事实上,对于宝婳来说,即便没有这个孩子,她当然也是喜欢二爷的,不过……   “让我再想想吧。”   毕竟她都还没有想好,这件事情要怎么对二爷说。   宝婳有些困了,同豆娘说完话后,心里也好似掏空了一些烦恼的情绪,很快便睡了过去。   隔天起来后,豆娘就刻意将昨天那大夫开的安胎药都换成了苦茶。   她不相信昨天那个大夫的话,当然也不会相信他开的药。   豆娘便暗暗观察了宝婳几日,发觉宝婳前几日还有些同头一天一模一样的反应,后面反而渐渐就如常了起来。   “婳婳,该不会是上回那个大夫弄错了吧?”   吃早饭时,豆娘轻声说道。   “是啊,我受凉的时候也会恶心想吐,吃不下东西,姑娘你该不会真的弄错了吧?”   杏枝想了想,又问:“姑娘上回和……那人是什么时候啊,算算日期也知道了。”   宝婳羞红了脸,豆娘笑说,“杏枝,你再乱说话明日我就将你嫁出去了。”   杏枝忙把嘴巴堵上,没敢再问。   用完了早饭,豆娘对宝婳道:“天色还早,我先带杏枝去摊子上去,你再休息会儿,等天亮了,不放心的话再重新找个大夫看看。”   宝婳答应下来了,豆娘才带着杏枝出门。   等到外面天亮透了,宝婳便收拾得妥帖才出门去。   她心想倘若弄错的话,可真是太丢人了……幸好她先前还犹豫着没告诉二爷呢。   她才走出巷子,就瞧见管卢在一辆马车前似乎等了许久。   管卢瞧见了她,顿时朝她招了招手。   宝婳过去,微微惊讶,“管大哥,你怎来了这里?”   管卢对她道:“宝婳姑娘,我们二爷想见你。”   宝婳下意识道:“可是……我现在不大方便。”   “可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姑娘可千万不要同我客气。”   宝婳摇头,又轻声道:“管大哥,你回去叫二爷最近都不要来找我好么?”   “呃……”   管卢提议道:“不如……换个说辞好些。”   这种话宝婳就应该自己去说,不应该让他们这些无辜的人去二爷面前说这种话作死啊……   “况且我看宝婳姑娘也不是很忙的样子。”   宝婳当然没那么忙,自打她怀了二爷的孩子以后,就算想忙,也忙不动了。   她迟疑了一下,又轻声道:“倒也不是没有时间,就是现在不大想见二爷……”   管卢轻咳一声,对宝婳尴尬道:“宝婳姑娘,二爷就在马车上呢。”   宝婳愣住了。   然后下一刻就瞧见了那马车的侧窗帘子被人掀开。   梅襄那张俊美的脸便缓缓落在了窗后,他看着宝婳蓦地露出一抹笑容。   “宝婳,下次说人的时候,记得背着点……”   他的声音很是温柔,“这也是对别人最基本的礼貌呢。”   宝婳慌得说不出话,只讷讷地唤了声“二爷”。   可他说完话之后便松开了手。   宝婳看到那帘子落下时,同时也看到了梅襄那张几乎瞬间就变阴了的脸。   她周身忍不住微微一颤……   也不知道二爷最近是怎么了。   他明明是很生气很生气了,却还要装出那般温润可亲的模样,实在……实在是有些吓人。   马车离开了原地,过了会儿管卢才追了上去。   “二爷,宝婳姑娘那边……”   梅襄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缓缓说道:“她既还不想告诉我,也就罢了。”   正好,也叫他看看,她到底把他这个二爷放在了哪里。 第63章   宝婳心里颇是苦闷。   她现在已经不恶心了, 也不想吐了。   她的肚子瘪瘪的,一点都不像有孩子的样子。   她甚至都要以为自己前几日吐得那样厉害,也只是个错觉而已。   这件事情到底是怎样的, 她到现在都还没能弄个明白。   发生得这样突然,叫她心里如一团乱麻般纠缠在一起……她不是不想告诉二爷。   她只是想确认下这件事情,然后再郑重的告诉二爷, 叫他知道她是真的怀了他的孩子。   毕竟二爷他是那么喜欢孩子,那日在茶馆同她说起时那副温柔的模样,都叫她心软得不行。   她也是真的不想令他失望罢了。   可是他已经被她给气走了……   宝婳瞧不见马车的影子了, 失落地收回目光,便掏出一块长长的巾子, 做贼似的将自己的头脸都遮裹起来, 这才寻了一家像模像样的医馆进去。   这家医馆擅长妇人的病, 一大早上竟已经有不少人在里面排起了队来。   排到宝婳的时候,宝婳羞涩地将自己的情况说了一遍。   那大夫把了把脉, 摇头说:“你这也没怀孕啊。”   “怎么会……可我前段时日还会恶心,就同人家小媳妇一般的症状呢。”   宝婳微微尴尬, 但还是得厚着脸皮去问。   那大夫道:“你这种小媳妇我也见得多了,都是想孩子想的,指不定就是假孕的症状, 况且你似乎还有些月事不调,也是个不易受孕的体质。”   宝婳听着,有些懵。   是么……   她的月事, 好像确实都不怎么准,这个月也没有来过。   她出了那家医馆之后,又陆陆续续寻了其他几家,有些给她开了受凉的药, 有些给她开了安神作用的药,却没有一个大夫说宝婳是怀了孩子的。   从最后一家医馆里出来,宝婳先前的那些忐忑不安、紧张无措的情绪忽然一下子消失不见,脑袋里空荡荡的。   可她并没有因此而感到轻松下来。   她是真的没有怀孩子么?   她抬手按了按没什么肉的肚子,心情颇是复杂。   晚上吃晚饭时,豆娘见宝婳心不在焉的模样心中多少都有些数了。   那些药她背地里也已经给大夫看过,大夫虽看不出是什么药来,但绝非是安胎的药。   想来那大夫也是寻常人,未有过这样的见多识广,也不能认出这等致使妇人假孕的药物。   “母亲……”   宝婳迟疑着,便想将今天的结果告诉豆娘。   “先吃饭吧,有什么事情,吃完饭再说。”   豆娘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菜。   宝婳见她今日似乎也有些疲累,便也没立刻提。   等到饭后都洗漱过了,宝婳便去了豆娘屋里,见豆娘手里握着个绣绷,似乎正在做针线活。   她只当豆娘是在等她,便过去轻声道:“母亲,我今天去看过了好多大夫,他们都说我没有怀孕……”   她说完后便立马去打量豆娘的反应,岂料豆娘并没有回她的话。   待她走到豆娘身旁时,宝婳才发觉豆娘早就睡了过去。   宝婳发出轻轻的叹息,将豆娘往枕头上推了推,替她盖好了被子又吹灭了蜡烛,这才回自己房间睡去。   隔天早上,豆娘醒来得早,杏枝揉着眼睛道:“姑娘还没醒吗?”   “让她多睡会儿吧。”   她出门前又特意去宝婳屋里看了宝婳一眼,见宝婳缩在被子底下,小手紧紧揪住一片被角,也不知梦见了什么,眉心也紧紧地拧到一起。   “二……二爷,我……”   豆娘见她嘴里呓语着,便俯下身去,却听到她极小声地说了一句“再不敢了”。   豆娘抚了抚她的头发,目中掠过一抹深意。   她出了屋之后,就忽然改变了主意,让杏枝今天去帮她开一天摊子。   她自己则是出门去了另一个方向。   豆娘出了巷口,余光微微留意,在那些过往的路人里留意到了那么一道目光,似时刻都在注意着她。   她随意扫了一眼,却并没有避开,直接走进了一家药铺。   “豆娘啊,你又来买药……”   药铺掌柜同她热络打招呼,豆娘笑说:“掌柜的,还按上次的药给我抓,这次再加点藏红花进去。”   药铺掌柜答应了一声,便进去给她抓药。   门外那道一直窥视着豆娘的目光忽然就此消失不见。   梅襄今日在宣国公府,哪里都没有去。   一个下属又如往常一般,过来要同他汇报宝婳那边的情况。   “今日宝婳姑娘的母亲一早上并没有去卖豆花……”   梅襄大清早上起来后便入浴房,此刻身上水汽未干,他穿着件宽松的衣袍,微微倚靠在木榻上。   往常这个时候,他才沐浴过后正该悠哉懒散。   可今日他的心情却仍是坏到了极致。   “还来告诉我这些做什么,我最近不想听见和她有关的事情……”   像宝婳这样没心没肝的人,实在叫人恼火。   她那张嘴,明明也对他许下过不少承诺与甜言蜜语。   即便他那天在茶馆往她的茶水里下了可以伪装出喜脉的药,可在她的眼里,她却应当是知晓她自己是真真切切怀了孩子的。   可她偏偏能忍着怀孕这么大的事情也不想告诉他,甚至还当着他的面说不想见他……   梅襄冷着脸喝了一口冷茶,随即吩咐道:“往后这些事情也不需要一直同我汇报。”   他说罢便起身要回房去。   那人说了个“是”,却又迟疑着说:“不过……宝婳姑娘的母亲今早上还去了药铺买了藏红花,想来宝婳姑娘她并不是真的怀了身子,应当也没什么影响……”   梅襄脚步蓦地一顿。   他微微侧眸朝那人看去,“你说什么?”   那人正要离开,见他忽然发问,自然又转过身来,继续道:“我只听见她同那药铺掌柜买了藏红花,也瞧见掌柜确确实实称卖给了她。”   梅襄唇角紧紧绷起,将这消息消化入腹,良久之后才对人吩咐。   “备车!”   他猛地将手里的杯子掷在了地上,碎片四溅,瓷声刺耳。   他几乎再难隐忍,眉眼间似有阴云压迫。   “我现在就要出府去——”   车马一路周折到了宝婳家门前。   梅襄却发觉院门也不曾合紧过,便直接连门也不敲抬手推门而入。   岂料他来得就是那般凑巧,一进去就瞧见宝婳坐在堂屋中端着一碗褐色的汤药,一副准备要喝的模样。   “宝婳……”   宝婳冷不丁地听到梅襄的声音,竟吓了一跳,手里的药都差点撒了出去。   她抬眸便突然瞧见了梅襄,神情似乎也有些不自然。   “二爷,你怎么来了?”   宝婳缓缓起身,往前迎了两步,正巧将那药给挡住几分。   梅襄扫了她身后一眼,目光随即又回到了她的脸上,声音不温不火地问她:“告诉二爷,你那天为什么要说不想见二爷?”   宝婳一点都不明白他今日上门来的目的,脸上还颇有些茫然,“因为……”   “是因为你明明知道自己怀了二爷的孩子,却不打算留下这个孩子,是不是?”   梅襄问她。   宝婳一听这话,心下微慌,也顾不上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她连忙摇了摇头,低声解释道:“不是……”   可她这幅急于否认的模样落在梅襄眼中,却更像是心虚一样。   让他心里的火,森森蔓延,连指尖都仿佛被这场火烧得生疼。   他眼睫颤了颤,然后又看向宝婳,那双幽深的漆眸里仿佛亦有燃着一团幽黑可怖的火焰。   “那桌上那碗是什么,是堕胎药么?”   “不是……”   宝婳仍是摇头否认。   “好啊……”   梅襄的声音仍如一潭毫无波澜的死水,“那你就当着二爷的面把它喝了,证明给二爷看。”   宝婳见他这样奇怪,心口充斥着不安,只好慢慢伸出手指去将那药端起,而后却又看了梅襄一眼,见他看着自己,脸上竟一丝表情都没有。   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   她缓缓地挪开了目光,将那碗药贴近唇边。   岂料梅襄却又一把抓住了她端着药的手,将她的举动生生给中断。   “宝婳,你好得很……”   他发出冷笑,俊美的面容几乎阴冷到了极端。   他用力地夺走她手里那碗药,却反而送到自己嘴边。   宝婳瞪圆了眼睛,忙要阻止他,却仍是叫他尝到了一口苦涩的汤药。   “二爷……”   宝婳好不容易从他手里抢下了药,可他却好似被那一口药给毒哑了一般,立在原地都没了反应。   梅襄始终都不愿相信宝婳真的会这么狠心……直到他亲口在这碗药里尝出了藏红花的味道。   他阖了阖眼,嗓音微喑,过了许久才微微启唇,问她:“宝婳,你是真的想要打掉二爷的孩子……”   “二爷……你乱喝什么药!”   宝婳唯恐他喝出什么问题来,赶忙又将他唇边的汤汁擦去,却被他攥住了手腕。   “你好得很,你现在连堕胎药都敢喝了,真是叫人对你刮目相看。”   “我现在真是后悔,悔得肠子都青了……”   “二爷……你别气。”   宝婳眼里隐隐含着泪光,低声道:“是我不好,是我身子不好,我怕二爷嫌弃我,其实我没有怀孕……”   “你不必同我认错。”   “这不是你的错,这都是我的错……”   他蓦地收紧手指将她扯到跟前,漆黑的瞳仁凝住了她。   “是我当初根本就不应该放你离开半步,我再也不会相信你说的任何一个字了宝婳……”   “你今天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都必须跟我回去——”   “二爷,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没有怀孕……”   梅襄并不应她,这时候显然已经不想再多听她说一个字。   他紧紧地攥住她,只想立刻将她带回去,叫她这张嘴日后再吐不出一句谎话。   “二爷……”   宝婳的语气忽然就弱了许多,她颦着眉心,声音亦是微微痛苦,“我肚子有些疼呢……”   “怎么,你这是又怀上了不成?”   梅襄眸中沉寂如渊,他挑了挑唇,却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微微咬牙,“你放心吧,回去之后二爷一定全力以赴,叫你怀上孩子之前,都不能出房门半步……”   “不是的,是真的……”   宝婳说着忽然身子一软,往他怀里滑去,梅襄怔住,却仍是下意识地她揽住。   然而下一刻,他便瞥见了宝婳浅色的裙摆上一抹刺目的血色……   他脸上的神情微微空白,眸中竟也少见的出现一抹无措。   梅襄忙小心翼翼地将宝婳抱起,心中如同掀翻了一锅热油般,反复在想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宝婳她明明……没有怀孕。   可他也不记得她刚才是不是不小心在哪里碰伤了自己的腿……   将宝婳放在床榻上时,梅襄却又鬼使神差地想起他给她下药之前,也并没有让人给她诊过脉,没有确认过她当时身体的状况……   万一她是真怀了孕,之后才又喝了那假孕的药呢?   想到这种可能,梅襄的脸色竟一下变得十分难看。   他正沉着脸要解开宝婳的衣裙查看,豆娘却恰好从外边回来。   她本以为是宝婳喝完了药进屋去休息,没想到就撞见了这样一幕。   “梅二公子,你想要做什么?”   豆娘接着也看到了宝婳裙摆上的血痕。   她颦了颦眉,似想到了什么,随即温声道:“你出去吧,让我来。”   梅襄微微起身,颇是心神不宁。   “我让人去寻大夫过来……”   “不必了,宝婳没事,你去外面等我。”   过了片刻,豆娘从宝婳屋里出来,坐到了梅襄的对面。   “梅二公子,你我不如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吧。”   梅襄面颊苍白,脸上竟好似也没什么血色。   “倘若宝婳肚子里的孩子有个好歹……”   那么——   豆娘笑说:“那么你想怎样?你要弄死我吗?”   梅襄语气冷淡道:“夫人言重了,在下自然不敢冒犯夫人。”   她是宝婳的母亲,他还没有蠢到去和她的母亲去作对,将她从自己身边推得更远。   “宝婳这次为什么会突然有了身孕,想来梅二公子比任何人都更为清楚。”   豆娘告诉他,“她这次也只是月事上不大好,我为她调理了一下身体。”   所以,宝婳只是身子太弱,兼之月事不调,才晕倒了过去。   豆娘先前便一直有给她调理,只是这次额外让人加了些藏红花。   至于远在宣国公府的梅二公子为什么会知道并且误解,又能立马了赶来,个中缘由,他自己也很清楚。   “梅二公子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可曾问过宝婳?”   豆娘语气温缓,“只是我的女儿,莫要说不贞洁了,就算是给我生了个外孙,二公子信不信,我也一样能为宝婳找到一个对她好的夫婿。”   梅襄垂眸,目光落在指尖方才触碰到的一抹血痕。   他将情绪一一收敛起,才对豆娘缓缓说道:“在下对令嫒的心意天地可鉴,夫人又何必要强行拆散?”   “可你为什么要喜欢她呢?其实像梅二公子这样的人就应该找一个聪明的女人作伴。”   “宋老爷也不见得能配得上夫人的智谋半分罢。”   豆娘微微一笑,“所以我选错了,虽然我不后悔,但错了,就是错了,可二公子不一样,二公子现在及时收手还是来得及的。”   梅襄抬眸看向她,“夫人,我是不会对宝婳放手的。”   “我也不会后悔,就像夫人一样,我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他的话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撂在了这儿。   就算豆娘执意将宝婳嫁给旁的男人,那他自然也是有那个本事,弄死那个男人。   豆娘自然也很清楚这点。   她喝下一口茶水,片刻才道:“好,我可以把女儿许配给你。”   梅襄眼中掠过一丝诧异。   但直觉告诉他,这天底下就没有这么好的事情。   尤其是坐在他面前的这个人,还是与宝婳性情截然相反的豆娘。   果不其然,豆娘对他说道:“你想娶我女儿可以,但我要你给宝婳一封休书。”   一封有效且不可抵赖的休书。   上面的字字句句未必要绝情,但一旦示出之日,他们二人的关系从此便要断得干干净净,再无纠缠。   “倘若成亲以后,有一日你们夫妻不穆,感情生变,那么宝婳想要离开,她就能随时休夫离开。”   梅襄手指微微合拢,眸底一片冰凉。   “夫人说笑了,这天底下的女子向来只有从一而终,何来休夫之说,况且我也并不会亏待宝婳。”   即便是从一个普通的男人角度来看,男人三妻四妾,女子三从四德……这样的事情就和吃饭喝水一般,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   还没有成亲,就要先给女方一封休书让她日后随时可以休弃自己的夫君,这无疑是对男方的一记羞辱。   传了出去,甭管他是什么天潢贵胄,也活像是把自己的脸搁在了地上,给人踩来碾去。   在这以夫为天的年代里,这种要求,豆娘她也真敢提……   “梅二公子,真正爱一个人是需要尊她敬她,我的女儿不需要樊笼,她也不需要去做这‘天底下的女子’。”   “她若一辈子都不嫁人,那我也养得起。”   对于这点,豆娘还是自信得很。   “呵……”   梅襄敛去眼底的冰冷情绪,对此不置可否,良久之后,他却只缓缓抚平袖口的褶痕,随即起身离开了院中。   宝婳也不知自己睡的多久。   只是一觉睡醒之后,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下来。   她有些头昏脑涨,过了片刻才慢慢想起了自己昏过去前发生的事情。   豆娘端来一碗红枣姜汤,令她先喝一碗。   “你不好好多吃点东西补补,身子骨这样弱可怎么好……”   宝婳抱着那暖暖的汤碗,却还迟疑地问道:“母亲,二爷呢?”   她晕倒前,二爷明明也在的。   豆娘淡声道:“他已经走了。”   宝婳微微失落,“可我还没有同他解释清楚呢。”   他那么生气,这回不知道又要气她多久了。   豆娘无奈地笑了笑,“就这么喜欢他吗?”   宝婳语气轻软得很,“母亲,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可我的心意就和母亲一样,都是不会后悔的人。”   豆娘只是抚了抚她的头发,并没有回答宝婳什么。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她才没能阻止宝婳。   她只能为宝婳争取到一条退路。   等到宝婳哪日想要离开的时候,那么她就可以离开。   那梅二公子是个什么想法豆娘不是不清楚。   就算他再怎么收敛再怎么伪装,也极难挡住他那目光里对宝婳那股子强烈占有的念头。   要他提前给宝婳一封休书,这难度不比让他放弃宝婳要少。   他是个偏执的人,可巧的是宝婳竟也喜欢他。   若宝婳不喜欢他,豆娘觉得这可真真就会变成了一出悲剧了……   可只要有她在,她也是不会让任何人去伤害宝婳。   宝婳看不透豆娘的目光,可她心里知道豆娘一直在为她打算。   但这件事情,宝婳从一开始便没有想过考虑旁的想法。   她固然在意豆娘的心情,可她也是答应了二爷的……   她总是顾虑这个顾虑那个,已经委屈了二爷太久……这其实对二爷来说,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婳婳,早上你做了一个什么梦,可以告诉母亲吗?”   豆娘忽然问道。   宝婳讶异地看着她。   她并不知道自己那天早上有说过梦话,嘴里叫着二爷还被豆娘给听了去。   可她确实是做了个梦。   她梦见了二爷……   梦里二爷也并不知道她根本没有怀孕,反而认定她是堕了胎的。   他很生气很生气,不管她怎么解释,他都不肯再原谅她。   醒来之后,宝婳却发现自己不仅没有孩子,反而是个不易受孕的体质。   只是她也没有料到,梦里的情景后来在她晕倒前竟然就真的上演了一遍。   二爷……他分明比她在梦里看到的模样,要更为生气呢。   宝婳月事来的这几日身子颇虚,等到好些的时候,她又想眼巴巴地想去找梅襄解释清楚,可这回却显然没有以往那样容易。   宝婳去了隗陌的医馆里。   隗陌见她过来,正要与她说起她上回想要治疗豆娘的事情。   “我母亲她现在已经好了。”   宝婳说道。   隗陌倒也并不诧异。   这种受到打击、如心病一般的病要能好,往往也都是她自己肯好。   吃药反而起不得太大的作用。   宝婳迟疑了一会儿,才又与隗陌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你是想见二爷?”   隗陌问她。   宝婳点头,语气微微委屈,“隗先生,我从来没有怀过他的孩子,可二爷他不信我……”   他怎就偏偏觉得她能狠下心来,不要他们的孩子呢?   “你能带我去见见二爷吗?”   隗陌抚了抚下巴,看着她颇是愁苦的模样,随即叹了口气,“好吧,我就带你去一回吧。”   宝婳对他连连道谢,心里却还想着自己见了梅襄后要同他怎么解释才好。   可真等隗陌领着她到了梅襄院里时,他却并不在府上。   “二爷这些日子似乎很忙,都很少在府里了。”   院里的下人轻声说道。   宝婳微微失落,隗陌便安抚她道:“下次吧,等他忙完之后,你再去见他也不迟。”   宝婳也只能点头,安慰自己下次一定能见到二爷了。 第64章   末了, 宝婳出了府来,隗陌便要送她回家去。   宝婳摇头,她看了一眼宣国公府紧紧合拢的大门。   她同隗陌说自己还要去别处, 隗陌这才独自回去。   一直等到黄昏,梅襄才乘着马车从外面回来,府上的下人将侧门打开, 正要放二公子进去时,梅襄却突然听到了一道细细弱弱的声音。   那声音轻得像风一样,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可他偏偏听见后,让人停车。   他抬头看去, 这才看到西边一根柱子后面躲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像一只找不到家的小花猫, 怯生生地朝他这里看来。   他抿了抿唇,朝她走了过去。   宝婳见他走得很快, 明明隔那么远的距离,他几步的功夫就一下子到了她面前。   她心里有些不安, 也觉得自己这样蹲等他一天的模样好像很傻。   宝婳颇是无措地叫了一声“二爷”。   她这一天都在想要跟他说些什么才好,可真见到他人的时候,她就跟个哑巴一样, 一句话都不会说了。   “你等多久了?”   梅襄问她。   宝婳轻声道:“也没多久……”   然后梅襄就握住了她冰凉得仿佛一点温度都没有的小手,他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又看向了她。   宝婳心里微慌,极小声地同他道:“也就从早上等到了现在而已。”   梅襄将她的两只小手都拢在掌心里, 脸色仍是冷冷的模样,“你这个傻子……”   可恨的时候叫人恨不得跟她一起同归于尽,可怜的时候又叫人怜爱的想要将心肝都掏给她。   “每次我一有事,二爷总能准时出现, 我猜这一定是二爷叫人看着我,不叫我做蠢事呢……”宝婳同他解释道,“不过我没有二爷这么多的人手,只能自己在这里等二爷。”   梅襄没有搭理她,只是解下了身上的氅衣,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   那股子暖热的气息便混着熟悉的香气将宝婳一下包裹了起来,她的眉心微微松缓,似乎舒服了些,赶忙抓紧时机同他道:“二爷,不要生婳婳的气好么?”   “我给你下了可以假孕的药,你清楚么?”   他忽然问她。   “……假孕药?”   宝婳诧异,显然是不知道的。   梅襄打量她良久,扯了扯唇角似自嘲般,“是,我已经卑鄙到了要给你下假孕药的地步,都还得不到你了,这是不是很可笑?”   宝婳心情愈发地复杂。   她不知道……二爷背地里有做过这些小动作。   她也不得不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总考虑不周到,叫二爷这样的不信任她。   他仿佛一点都不能体会到她对他的喜欢。   可仔细思考下来,宝婳其实也从来没有为梅襄做过什么。   在他看来,也许宝婳只是他当初强扭下来的一根瓜。   唯一能证明宝婳对他几分心意的,便是当初她想同石头一起出府去时,托紫玉交给二爷的信……只是看起来二爷也没有看到过。   而现在,好像她光是嘴巴上说喜欢他,也很难叫他相信。   又或者他是想相信的,可他始终都感受不到。   宝婳一直是那样的若即若离,她去认哥哥,要去找家人,要和她的母亲在一起,就像他掌心里的一捧沙,一直在不断的流失。   他每次要狠下心来的时候,她都会有办法叫他没办法将事情做绝。   她上次,真是吓到他了……   “卑鄙一点也没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方法有用。”   他说罢便将宝婳打横抱起。   宝婳没来得及阻止,便被他带去了马车上。   “二爷?”   “掉头,去别庄。”   梅襄对车夫淡淡吩咐。   宝婳被他拢在怀里,冰凉的身子也一点一点地捂热。   “二爷,我……我还要回家去。”宝婳迟疑对他说道。   “我会让人同你母亲说一声的。”   他只对她交代了这么一句,便再不同她说话。   宝婳又唤了他几声,见他确实不想理他,也恹恹地靠在他的胸口,随便他要将她带去哪里。   等到了梅襄口中说的那个别庄时,他又将宝婳抱下了马车。   这时天色微微暗了下来,庄子上的仆人提前去将各处都点了灯。   梅襄却将宝婳领去了后院一处颇为隐蔽的地方。   宝婳发觉这里竟还有一个冒着热气的温泉。   “二爷往日心情不好的时候都喜欢泡在汤水里么?”   宝婳想到从前几次见到他心情败坏到极致的时候,他多半都是身上湿哒哒的在浴房里。   这样看来,他刻意准备了一个有温泉的别庄倒也不奇怪了。   梅襄扫了她一眼,并没有否认。   他忽然道:“婳婳,为什么不能给二爷一点安全感呢?”   宝婳见他的声音都好似有些无力,心口也跟着闷闷的。   “不是的……”   她想了想又同他承诺道:“我答应二爷,除了二爷,我谁也不嫁。”   “你答应我那么多事情,我怎知道你是不是骗我的。”   他似不信。   宝婳将他一只手牵住,柔软的手指在他掌心反复磋磨,似乎也极为不安。   “二爷那么厉害,总能有办法收拾得了我的,是不是?”   “你心里不是很清楚么?”   他将自己的手从她手指间抽了出来,淡道:“我什么时候舍得收拾过你了?”   这种话,真的也就只是哄哄他罢了。   宝婳却仍是不依不饶地挨到他怀里去,将脸颊贴在他心口蹭了蹭,“我知道二爷疼我……”   他发觉她身上又渐渐凉了起来,力道不轻不重地将她推开,蹙着眉道:“去到温泉里泡一泡,驱驱身体里的寒气。”   她在那风口处待了足有一天,真是当自己是个不会生病的泥人不成?   宝婳知道他这是关心她的身子,乖乖地点了点头,可他却一点都没有要离开的样子。   “二爷……”   宝婳有些害羞,见他转过身去,松了口气。   可梅襄并没有离开这里,只是寻了一把视角极好的椅子坐了下来,然后又重新抬眸看向宝婳。   “你还不脱?”   他提起下人提早沏好送进来的茶,斟满了一杯,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有旁的念头的模样。   宝婳微微羞耻,她转过身去,迟疑了许久,还是解开了衣裳。   她身上的衣裙层层叠叠落在了地上,脱完了最后一件,宝婳羞得抱住自己。   背后那道目光着实是炙热的过分,让她心口都无法安宁。   她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探着脚尖下了汤池里去。   直到汤池边缘的石头将她挡住,她才微微松了口气。   宝婳周身都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又忍不住想到梅襄那副含带了忧郁的眉眼。   她轻轻地唤了声“二爷”,正想继续说些好听话,宽慰宽慰他,却没想到梅襄的声音就在她身后响了起来。   他“嗯”了一声,吓了宝婳一跳。   宝婳赶忙又抬手掩住自己,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岸边,也不知道用那双黝黑的眸子打量了她多久。   他替她捉起一缕滑到水里的头发,问她:“你好些没有?”   宝婳微微颔首,“我好许多了,这水真……真暖和啊。”   她羞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却好像没有察觉到她的情绪一般,漆眸仍是一错不错地望着水底。   “你觉得二爷对你好么?”梅襄问她。   宝婳点头,“二爷对我很好。”   梅襄终于笑了。   他的唇角弯起,心情竟好似一下就愉悦了起来。   他的指尖试了试温泉的水温,黑眸里仿佛透露出一丝不满的情绪。   “可惜这水温还是不够热啊。”   这样的水温,真叫人担忧这驱寒的效果能不能好……   宝婳只被他这抹笑容迷得微微怔愣,又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宝婳疲累了一天,又泡了许久的温泉水,躺在榻上时,身体都绵软得不行。   大抵是煎熬了一天的后劲儿被那温泉水给泡了出来,她几乎累得连手指都要抬不起来。   宝婳想动,梅襄却收紧手臂。   他既不许她离开他的怀里,也不许她穿衣下榻。   就这么开诚布公、坦诚相待的情境,似乎才能叫他微微满意。   宝婳想到他方才不计前嫌地亲自为她驱寒,小脸滚热。   “二爷,你松开,我不会走的……”   “我就是口渴了。”   她轻轻地对他说道。   梅襄瞥了她一眼,抬手捉起了几上一杯茶喝了一口,然后捏着她的下巴直接撬开她的牙关。   宝婳闷闷地抗议了两声,却只能乖乖地接受了他的哺喂。   宝婳好不容易不那么口渴了,梅襄才终于肯离了她唇边几分。   她雾眸里含了抱怨,正要责他,他却将那张俊美的脸埋进了她的头发里,声音近乎央求一般,轻轻地道:“婳婳,以后再也不要怕二爷了好么?”   他贴着她的发,在她的脖子上轻蹭,令宝婳心口又是一软。   “我没有怕二爷……”   她抬起手,抚了抚他的后背。   “如果你只是说说甜言蜜语哄骗二爷的话,倒不如不说,省得叫二爷一次次对你失望。”   他的头发亦是从肩上垂落下来,同宝婳的黑发软软地纠缠到了一起。   宝婳明白他的意思……   “不会再有下次了。”   她只热着小脸,声音轻若蚊吟般,“我……我好像还有些寒气没能驱得干净,想来还要二爷帮帮忙才好。”   梅襄轻笑一声。   “那好吧,二爷就勉为其难地帮帮你。”   宝婳安抚了梅襄很久,她终于才劝得二爷肯将她送回家去。   等宝婳到家的时候,早已是深夜。   她这时想到了豆娘,心思又渐渐忐忑起来。   她好像总是这样,叫豆娘满意,就要叫二爷委屈一些,叫二爷满意了,这会儿却又不好同豆娘交代了……   宝婳心想自己轻轻地敲门,叫杏枝来给自己开门。   却没想到手指碰到门的时候,那门一推就开,根本就没有拴上。   她微微惊讶,轻手轻脚进屋去,又不忘反手将门拴好,这才瞧见屋里还亮着灯光。   宝婳心虚地走进去,发觉都这么晚了,豆娘还在熬夜做针线活。   “母亲……”   宝婳很是惭愧地模样。   豆娘见她回来,也没什么惊讶。   “宝婳,你已经长大了,你打小母亲就没有怎么管过你,你长大以后,我反而也没有资格管你了。”   宝婳连忙摇头,“不是的,母亲,我知道我不该回来得这么晚。”   豆娘问她,“你去了哪里?”   宝婳捏着手指,低声道:“我去见了二爷,我不想叫他再误解我了。”   “那你也知晓他给你下药的事情了?”   宝婳点了点头。   她虽然心里也不满二爷这么不信任她,瞎折腾这些有的没有的,弄得她心里也惶惶不安……可她当下却只能在母亲面前为他遮掩过去。   “二爷他也知道错了……”   豆娘放下了绣绷,既没有生气的模样,也没有不生气的模样,她直接回了自己房间睡了。   宝婳见她也不想同她说话,只好先让她休息,想着明日再同母亲好好说说。   等到第二天早,宝婳特意起得很早,煮了早饭给豆娘吃。   杏枝起来时,她都忙得差不多了。   “姑娘怎么不多睡会儿,姑娘平日里可贪睡了。”   杏枝颇是稀奇地看着她。   宝婳支支吾吾的,低声道:“我不困呢。”   她说完又去打量豆娘的脸色,见豆娘也才刚梳洗过。   她手脚麻利地拿了碗筷过来,给豆娘和杏枝装上早饭。   杏枝道:“姑娘快些坐下,我自己来。”   这时门口炉子上的水又开了,宝婳目光从豆娘身上挪开,又赶忙去提开水,岂料她忘了拿抹布裹住那铁提手,竟一下被烫得不轻。   宝婳低呼了一声,赶忙抽回手,杏枝捧起她的手指。   豆娘看了一眼,见她手上竟立马烫出个水泡。   “姑娘怎这么不小心呀,这得多疼啊。”杏枝说道。   “行了,不要你做事情。”   豆娘从屋里拿来药油给宝婳抹上。   宝婳小声道:“母亲对不起,我平日里不是这样的……”   她刚才只顾着看着母亲,就给忘了。   豆娘叹了口气,见她这样得不安心,声音难免温和了几分,“母亲不怪你,只是心疼你罢了。”   这个傻孩子……   宝婳见她果真没有生气,忍不住往她怀里贴了贴,又很是认真道:“不管我长到多大,母亲也都是可以管教我的。”   豆娘目色愈发柔和,对宝婳微微无奈,“你都这么大个人了……”   她说着自己心底都不由感慨几分。   是啊,她自己也一直都很清楚,宝婳她都已经这么大了,她已经不能再对这个孩子肆意地去指手画脚了。   这天梅襄特意大清早上去见了宣国公。   他平时难得去见他这个父亲,骤然见儿子主动来找自己,宣国公心情微微激动。   “父亲,我同意大哥他们搬回来住。”   梅襄的第一句话,便让宣国公直接给愣住了。   即便元氏已经收敛了很多,可宣国公却仍没有对元氏松口过。   他的大儿子始终在府外,他不是不心疼。   可是梅襄却突然松了口,让他十分讶异。   “不过,我要娶一个妻子。”   梅襄淡淡的第二句话,却如同惊雷一般投在了宣国公的心口。   宣国公登时也坐不住了,“这是好事啊,你早就该娶妻生子了,你告诉爹,你这是看上了哪家姑娘,就算你看上了公主,父亲求也替你将她求来!”   梅襄神情颇是平静,“她是个平民女子。”   宣国公又是一愣。   平民女子?   “可你是我的儿子,一个民女怎么配得上你?”   宣国公下意识地说道。   梅襄挑了挑唇,“可我也不过是个妾生子罢了。”   他的母亲也不过是个平民,他又何曾会瞧不起自己的母亲……   “不,我可以找个机会,将你记到嫡母名下……”   “不必了。”   梅襄看了他一眼,说:“父亲恐怕还不明白我的意思,我要的是一个妻子,而不是身份,我与你是交易,也并非是商议。”   宣国公神情微微僵住。   他固然也希望大儿子能回来府上,可是……   “你果真想清楚了?”   宣国公又问了他一遍。   梅襄看着窗外枝桠上一对唧唧依偎的小雀儿,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一点,他早就想得很清楚了。   又过几日,赶上了一个大晴天。   豆娘今日回来的早,正打算再带宝婳去买几身衣服,岂料外边巷子里突然就喧嚷了起来。   “官爷,就是这地儿了,您瞧瞧,就是这户人家,没脸没皮的东西……”   外面叫骂的声音极大,甚至有人已经踹起了门。   杏枝皱着眉道:“是来我们家的?”   豆娘沉着脸过去开门,就瞧见那李举人的母亲站在门口。   宝婳出来时,还瞧见了门外竟还来了两名官差。   “就是她,这宋妩已经是我李家的媳妇了,早在十四的时候就该到我家去讨生活,可她死活不过门,叫我儿子至今都没有个子嗣,她们这一家简直是作孽啊!”   李母的口水飞溅,嘴巴跟倒豆子似的说个不停。   外边邻居都聚到了附近,远远地瞧着热闹。   宝婳原还有些发怯,可一见来人是这李母,便叫她想到当日对方对她母亲的羞辱。   她抿了抿唇,转身寻了水瓢去舀了一瓢凉水便往那门口泼去。   那李母被泼个正着,连连怪叫。   “你这个小疯子!”   李母可没忘了宝婳那天怎么发得疯,往那官差身后避了几分。   “婳婳……”   豆娘见她不知怎地,一见到这李母就立马变成了小虎崽子似的,赶忙将她拉到身后,令杏枝看好了她。   “这位夫人,我等也是公事公办,既然令嫒与李家有婚约在身,就该速速上门去他李家过日子。”那官差身形高壮,说起话来也极大声,颇有威震。   豆娘微笑道:“哪里的话,她这么说,二位就相信了,那日后人人都可以来我这儿说我女儿是她媳妇,我女儿岂不是要坏了名声?”   “是啊,这位夫人说的在理,两位差爷果真调查清楚了?”   巷外忽然走来一个身着锦服的妇人,那妇人约莫三十多岁,身后跟着个两个婆子。   两个官差一见,便立马恭敬地向对方行了个礼。   “啊,这不是尹夫人吗?”   就连李母也一改泼妇的样子,对那尹夫人谄媚起来。   这尹夫人是尹翰林之妻,去岁尹夫人还特意宴请了京中举人的亲眷,尹翰林也时常提拔一些后生,他夫妻二人在京中是出了名的福善之人。   “青天啊,夫人您看,这是婚书,白纸黑字,做不得假的!”李母忙将婚书拿给尹夫人看。   上面确实是有宋妩的名字。   豆娘只说:“我女儿名为宝婳,我与她连宋家人都不是,宋家确实也有个宋妩,你为何不去寻她?”   李母见那些人都瞧着自己,哪里会承认自己又收了甄氏一笔钱银。   她磕磕巴巴道:“那……那人家闺女改名叫宋媚了,我怎么好意思再去找。”   她这解释听起来竟十分滑稽。   那两个官差更是面面相觑,若不是知道她是李举人的母亲,他们又怎么会轻易跟她跑这么一趟。   “李夫人,耽搁公务可不是一件好笑的事情?”   “这……她就是宋妩,她后来还回了宋家去了呢!”   “李夫人。”   尹夫人发话了,李母立马又安静了下来。   “你说的话都被人看在眼里,你就是不考虑自己的名声,也要考虑你儿子的名声是不是?”   她又说:“我让人送你去宋府吧,你要去发难的是宋老爷宋夫人,没道理为难一个无辜的小姑娘。”   李母郁闷地应下来,却又好奇问:“尹夫人今个儿是来做什么的?”   尹夫人笑说:“我是受宣国公之托,为他的二公子上门来向这位沈夫人提亲来的。”   李母微微呆滞,“宣、宣国公的二公子?”   “是啊,所以你要想清楚了,到底谁是宋妩,若误会了的话……你也知道,那些勋贵人家最是容不得让人冒犯。”   李母当即变脸。   她看了宝婳一眼,似乎都还有些不可置信。   “这……”   她咽了口口水,将地上那水瓢捡起来递给了杏枝,“对不住对不住……”   “李夫人,你若只是胡扯,我等可是可以依法将你带去打板子的?”   那两位官差愈发得不满起来。   李母一听,赶忙又嚷嚷道:“嗨,我怎么敢耽搁二位的事情,我发誓确有其事,这婚书上的人兴许就是宋媚……二位官差随我去宋家,倘若弄错了,我挨板子就是了!”   “那我让人送夫人去宋家。”尹夫人说。   “嗳……好、好的,我这就去宋家找他们说清楚。”   李母火烧屁股一样跑了。   巷子里的邻居却更加惊奇了。   豆娘与邻居解释几句,便与尹夫人道:“夫人,进去说话吧。”   尹夫人点了点头,杏枝便将小院门一关。   一旁宝婳都还有些错愕。   二爷他要提亲也没同她提前说一声啊……   “姑娘,不进去听听吗?”   杏枝小声地提醒道。   宝婳这才后知后觉,跟到了豆娘身旁去。   尹夫人笑说:“梅二公子一表人才,与令嫒看上去真是天作之合,他也是真心求娶,他父子这才央了我来做媒,上门为梅二公子求亲。”   尹夫人一副有福之相,说起话来也叫人听着甚为舒心,可见这媒人的人选,宣国公府那儿也是仔细考量过的。   尹夫人知晓那梅二公子重视,是以也舌灿莲花,将这梅襄夸得是天上有地上无。   宝婳愈发紧张地打量着豆娘的表情,见她微微得笑,却生怕她嘴里下一刻就给回绝了。   豆娘心态尚且还算平稳,一直与那尹夫人叙到了最后都不见松口,两盏茶下了肚,尹夫人都要着急了,豆娘才笑着说道:“这般俊逸之人,原本也不敢肖想,但尹夫人既说他心诚,倒是可以考虑。”   尹夫人松了口气,立马笑说:“那是自然,我已经查看过了,下个月初八就是个好日子,到时候我让他家里人直接带足了礼和诚心上门来拜访夫人。”   这拜访便是要正式上门来提亲的,半点可马虎不得。   豆娘又答应下来,这件事情才算说成。   尹夫人好不容易促成此事,总算满脸欢喜地离开。   豆娘将人送走,回到屋里,见宝婳还心不在焉的样子。   “怎么,你不高兴?”   宝婳如梦惊醒,嗫嚅道:“母亲……你、你答应了是吗?”   豆娘笑抚了抚衣摆,“我若不答应,婳婳方才大概就要把母亲的衣服给撕了吧?”   宝婳听到这话,这才注意到豆娘的衣角上皱皱的,方才好像一直被她拽在手里。   宝婳微微脸红,“母亲……”   豆娘笑说:“你这个傻婳婳,母亲这回相信你的眼光,也相信婳婳可以过的很好很好。”   宝婳听到她这话,莫名地感到一丝泪意。   她知道母亲不喜欢梅襄,但最终还是为了她而妥协了。   “嗯。”   宝婳用力地点了点头。   豆娘笑着替她抹去眼角的水光。   接下来这段时日,邻居们愈发地诧异,发现豆娘家门口竟贵人来往不断。   宣国公亲自上门来提亲,在知道梅襄求娶的女子是宝婳时,他的心情都不知道有多复杂。   他最震惊的是,这个小丫鬟竟然还活着?   他记得,当初她是祝九风的妹妹,离开的时候还激得梅襄吐了血……   后来又听人说他们弄错了,她并非是祝家的妹妹,之后就没在意过这么个人。   他哪里能想到,宝婳竟然能叫他儿子惦记到了这个地步。   这让他难免又想到当初他和柳氏……   他想到此处,心底微痛,但仍是收拾得体面,令人带足了像样的礼上门去。   两家既要结亲,三书六礼、媒妁之言,一个步骤都少不了也错不得。   交换了庚帖定下婚期之后,宝婳便不能再似以往那样随意出门。   “姑娘也不能私下里去偷偷见梅二公子,如果见了未婚夫婿,会不吉利的。”   杏枝对宝婳说道。   宝婳躲在屋里,外面再是热闹她也羞于露脸。   “是么……”   这些日子不论是邻居还是母亲,她们都热心的告诉了她好多规矩和忌讳。   宝婳又认真地将这条也记在心底,她一定会忍住不见二爷的……   婚期定下的日期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宝婳原以为自己只要呆在家里等着出嫁,一切就会顺顺利利万无一失。   直到这日,又是大清早上,巷子里来了两个陌生人。   那两个人虽不认识,但宝婳去过几次皇宫,却从他们的规矩习惯中,一眼认出了他们是宫里的太监。   而且其中一个,还是太后宫中的太监。   宝婳意外得很,同豆娘低声交代过了,才随人进了宫去。   至栖宁宫,宝婳拜见了朱太后,给对方仔仔细细地行了个礼,生怕出一丝差错。   朱太后隔着纱帘,瞥了她一眼,“哀家听说你不仅寻回了亲人,还找到了个好夫婿。”   宝婳不明白朱太后此番召见自己的意图,却仍是中规中矩地回了话。   “唉,可惜了,哀家本来想给你指个好夫婿的。”   宝婳低声道:“民女身份卑微,自知不配。”   朱太后笑说:“你也知道你不配,难道那梅二公子你就配了吗?”   “其实你许给谁,哀家一点都不在意,可哀家很早就给梅二公子物色好了几个妻子人选,她们无一不是真正的千金淑女,偏偏……”   朱太后说到此处,更好似生出了无限扼腕。   好像梅襄这颗玉做的白菜,就被宝婳这个低贱的民女给拱了去。   宝婳听到此处,与梅襄定下亲事后的喜悦也一点一点消退去。   “你好好想想吧,就算你现在嫁得了他,婚后的生活,只怕你也很难招架得住,而且……”   而且什么,她并没有再往下说。   朱太后似累了,抚着额挥了挥手,让宝婳退下。   出了栖宁宫后,宝婳心情微微低落,但仍是忍不住对领路的宫人打听了一下秋梨。   那宫人颇是错愕,“秋梨姑娘在陛下身边伺候,恐怕你想见也未必能见到。”   宝婳央求着她,只说见不到也没关系,那宫人才带着宝婳过去。   今日休沐,天子并未上朝。   秋梨听到宝婳来见她时,也惊喜不已,忙趁着天子醒来之前,去与她相见。   “宝婳,你找到了家人是吗?”   时间明明没有过去很久,可秋梨就是觉得过去了很久很久。   她太久没有见到宝婳了,也并不知道宝婳在外面经历了多少事情。   宝婳将自己定亲的事情告诉了秋梨,秋梨惊讶了一瞬,仍是笑说:“真是为你高兴。”   “秋梨,我们的命都不是很好,但最后都会有一个很好的结局的,是不是?”   宝婳想到朱太后的话,心里便好似笼上了一块阴云,颇为压抑。   “莫不是太后同你说了什么?”   秋梨分明也看出了她的郁色。   宝婳摇头。   秋梨她也有自己的事情要苦恼,她们难得相见,她不想让秋梨见到自己反而就多了一桩担心的事情。   “没什么,就是感慨罢了。”宝婳笑说。   秋梨捏了捏她的手,眸色微柔,“我们最后都会好好的。”   宝婳点了点头,见时辰不早,便要出宫。   宫人带她走到长廊上时,宝婳还心想自己会不会在这里又遇见了二爷……   不过杏枝说了,这时候他们见面是不吉利的,所以宝婳只能抛开这个念想。   “宝婳……”   宝婳走着,忽然有人将她叫住。   她微微僵住,忽然发觉自己不见到二爷,见到了旁人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她转过身去,便瞧见长廊另一头缓缓走来一人。   对方身着玄色衣袍,温柔的眼下点着一颗黑痣。   那般熟悉的身形,除了祝九风还会有谁。   “听说你同梅二定下了婚事?”   祝九风许久不见,却始终和原先是一样的神态。   他不愁不恼,只微微笑着,目光落在宝婳的脸上。   “宝婳,你这样……开心吗?”   宝婳渐渐回过神来。   她想到最近的事情,迟疑许久,又问了他一个同上次一样的问题。   “为什么?”   她的声音有些紧张。   见到他时,似仍不能坦然面对。   他笑了笑,很满意她这样。   “看不出来么,梅二他想要兼顾你的事情,就不得不分神,最重要的是,他从此以后,也会多出一根软肋。”   其实祝九风犹豫了很久,宝婳虽然也很重要,但能让梅襄那样的人有一个软肋的话……   那么,他觉得他也是可以勉强接受。   “而且这样一来,我也就不用对付你,再去记恨你对我的背叛了。”   他弯唇道:“我会将你的账,全部都算在梅二的头上。”   “祝大人,一定要这样吗?”   宝婳攥紧手指,就连看着他的目光,竟也是叫人捉摸不透。   她到底还喜欢不喜欢他……对于祝九风而言,竟也成了一个难解的迷了。   “宝婳,你们都希望我早些收手是不是?”   他看着宝婳,忽然说道:“你叫我一声九风哥哥,也许我想起过去那些美好的光景,便能心软答应了你。”   宝婳抿了抿唇。   她知道他没有这么容易被说动。   可她也知道,秋梨的心里始终没有真的放下过他这个哥哥。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似有些艰涩。   “九风哥哥……”   祝九风忽然收敛几分笑意,重新打量了她一眼。   她现在很好,肌肤莹润,双眸如水,那张嫣美莹柔的面容如灼灼艳丽的粉芍药,总叫人觉得下一次见到她时,她会比从前都要更加的好看。   “你真是叫人喜欢……能骗你再叫我一声九风哥哥,我也满足了。”   他对她道:“我们过去那么美好,你不会忘的,是不是?”   宝婳眼睫轻颤,没有答他。   祝九风笑着与她擦肩而过。   他一直在放弃她,为了各种事情放弃了她……   只有那个被女人迷了心智的梅二,才会为了一个女人,选择放弃。 第65章   今日休沐, 朝臣本就不用上朝。   可祝九风却仍是进了宫来,一早上便要去见少帝。   秋梨见到他来,神色如常地向他行了礼。   “不必这样……”   祝九风垂眸, 眉眼温柔地看着她,“你是我的妹妹,你我不需要这样。”   秋梨默然, 随即道:“陛下正在休息,尚未起身。”   祝九风仍是温声道:“那就劳烦你替我通传一声,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同陛下说。”   秋梨扫了他一眼, 转身进去。   福总管见她过来,低声道:“是祝大人来了?”   秋梨点头。   福总管又说, “那你去将陛下唤醒。”   秋梨看了他一眼, 也并未忤逆。   这位福总管似乎一直想将她往少帝身边凑去。   准确来说, 哪怕是捉只猫狗来给少帝玩,他都恨不得都捉母的给少帝, 好让少帝早日触动情肠,宠幸后宫, 诞下皇嗣。   秋梨走到明黄色的帐外,微微迟疑。   “陛下,祝九风在门外等候召见……”   她说罢, 见帐内仍不见动静,便伸手将帐子掀开。   然而她看到的不是慕容虞沉睡的场景,而是他黑漆漆的眼珠子凝在自己身上的模样。   他支着肘, 侧卧在榻上,枕头边还藏着些杂书,一点都没有一个天子的模样。   “秋梨,昨儿晚上说好的, 要叫朕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你,你没有做到……”   秋梨立马屈膝跪在了御榻前,“奴婢知罪。”   慕容虞笑着翻身爬起来,他蹬上鞋,对秋梨道:“回头朕再好好教训你吧,朕要先去见祝大人了。”   他说罢就扯着嗓子喊福总管。   福总管那圆滚滚的身子忙就从门缝里挤进来了。   “哎哟,陛下……”   慕容虞道:“给朕更衣。”   福总管看了秋梨一眼,秋梨便去同宫人将少帝今日要穿的衣物都拿过来。   福总管背着少帝,颇是愁眉苦脸。   这少帝特别喜欢用他……宫里那么多小太监小宫女,可他就不喜欢使唤别人,特别喜欢使唤自己。   搞得他这个总管总是当得十分疲累不堪。   “陛下,那藏宝图上的秘文需要召集几个精于此道之人来解。”   祝九风缓缓地同少帝汇报近日的进展,“微臣已经寻到了几人。”   慕容虞打了个呵欠,“不能带出宫去。”   祝九风微微一笑,答:“那是自然,只是要在陛下的御书房里划一块地方,让那些人过来参摩。”   慕容虞默许下此事,而后又说:“听闻秋梨也是你的妹妹?”   祝九风微怔,慕容虞又道:“做祝大人的妹妹真是可怜,她年纪轻轻的,表面上像个老婆子一样安安静静没什么情绪,可好几次都叫朕发现她躲在没人的地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听说连她喜欢的男人都是她的两个亲哥哥害死的……”   祝九风脸上的笑容收敛起。   慕容虞弯起唇角,笑容粲然,“对了,就是这样,朕就是喜欢看祝大人这样笑都笑不出来的模样,祝大人记住这种感觉没有?”   祝九风垂首缓缓说道:“回陛下,微臣……铭记在心。”   天色黑了下来。   宝婳今日早早歇下,豆娘却怎么也睡不着。   大概离宝婳出嫁的日子也近了。   她的心里,总是有些不舍的情绪。   豆娘正微微出神,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豆娘心口微凛,走到门后问是什么人。   对方应了一声,“豆娘……是、是我。”   这是宋朝生的声音。   豆娘有些错愕,迟疑了一瞬,还是将门打开来了。   豆娘手里提着盏灯,不知道是灯光太过于昏暗,还是宋朝生太过于憔悴,他的模样看起来着实不怎么好。   豆娘甚至瞥到了他头上仿佛有银丝闪过。   “生哥……你怎么来了?”   豆娘提起唇角,好似看到了许久未见的友人,对宋朝生没有半分针锋相对的情绪。   宋朝生道:“豆娘,宝婳她就要嫁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告诉我?”   豆娘缓声道:“我只是不想你去打扰她,更不希望你们宋府会借此去攀附她什么……”   宋朝生摇头,“我不是这样的人,豆娘,我也是宝婳的父亲……”   他的声音愈发得弱,却捧上一只黑盒,“这里面是一些铺子田地的契纸……我想……”   “不必了。”   豆娘不等他说完,便回绝了。   宋朝生有些急了,“豆娘,这十三家铺子是当初宋家要舍弃的铺子,是你接手过来,你从里到外换了你自己挑选的掌柜,你教了他们独一套的方式去营收,后来你病了后……他们也不曾听过我的管束,这些东西本来就该是你的。   就算……就算你不要,那也应该给宝婳,这是我欠她的。”   “我知道你假以时日也能凭自己的本事去给她挣到这些,可女儿毕竟出嫁在即,这短短的时日内你再厉害也拿不出什么来,她总是需要些体面陪嫁的。”   他说着,语气亦是微微哽咽,“我们的女儿,命太苦了……”   他说到此处,反倒戳到了豆娘心里。   是啊,他们做父母的都欠了宝婳太多了……   她轻声道:“好吧,这毕竟也是你欠她的。”   她接了过来。   宋朝生顿时松了口气,见豆娘要关门,赶忙又拦着问了一句,“豆娘……”   “你真的不能原谅我了吗?”   豆娘神色平静地同他道:“不可能了,生哥,愿你余生都好。”   宋朝生笑得比哭都难看,他终于松开了手,面前那扇门便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阖上了。   黑漆漆的巷子里,只有彻骨的冷。   “老爷,回去吧。”   宋朝生身后一个老仆劝道。   宋朝生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去。   愿他余生都好么?   他知道……他这辈子再也好不了了。   临到要出嫁的前夜。   豆娘才将一个盒子给了宝婳。   “这十三家铺子等到日后,母亲再带你去看一看,你先放在身上吧。”   宝婳迟疑,她想叫豆娘自己留着。   豆娘却说:“收下吧,这是我和你父亲亏欠你的。”   她说着,却又拿出了另一样东西来给宝婳。   宝婳见是一封信,正要打开,豆娘却叫她别拆。   “这是一封休书。”   宝婳诧异得很。   “那梅二公子也算是说话算数了……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那么容易就忽然松口答应下来了。”   豆娘说:“日后你若不想同他过了,这封休书便是你的退路,你要记住,母亲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豆娘才不会管外面那些闲言碎语。   她真的和其他人不一样。   宝婳不是没见过其他的父母亲是怎么对孩子的,有些人家即便不是用女儿换彩礼钱,也是巴不得女儿能吃苦耐劳,抗下所有的委屈,生怕女儿惹夫家生气,丢尽娘家人的脸面……   可不管是她不清白了还是知道她怀了孩子,豆娘都包容着她,从未责过她一句。   宝婳忍不住泪目,“母亲,你为我考虑了那么多事情……”   豆娘见她又要哭,笑着将她揽怀里来,让她哭个痛快。   “都说了,这是当母亲应该做的……”   这个傻孩子总是很容易就满足。   她甚至也从来没有责怪过她的父母……豆娘只觉得自己能为她做的事情都太过于微薄,她却仍是感动得不行。   这天晚上母女俩又说了很多话。   一直到第二天天亮,宝婳便再顾不得任何感伤的事情了,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中。   大清早上,外面鞭炮噼里啪啦地响,宝婳换上新嫁娘的喜服,盖上了红盖头,还有些恍惚。   耳边嗡嗡的声音,全都是街巷里凑热闹的人。   她们真的太吵了……就连大着肚子的刘家媳妇都嚷嚷着让宝婳嫁过去后要多生儿子。   “新娘子上花轿咯!”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宝婳愈发紧张起来,一个喜婆过来,笑着叫宝婳到她背上去,叮嘱宝婳千万别脚落地上。   宝婳小心翼翼地爬到对方背上,就瞧见不知道哪家的孩子笑嘻嘻地凑到她头巾底下偷看她。   “新娘子好漂亮啊……”   “她的脸跟猴屁股一样红!”   “哈哈哈哈……”   众人哄笑一团。   宝婳又羞又恼,气那小孩嘴坏,但又想今天可是她的大好日子,赶忙松了眉心。   出了家门去,外面仍然很吵,那些孩子又一路跟着轿子后面,嬉嬉笑笑。   一直到了宣国公府,宝婳终于碰到了梅襄,被他的一只手轻轻牵起。   门口的鞭炮声又开始噼里啪啦地作响,炸的宝婳耳朵有些发疼。   然后牵着她手的人忽然捏了捏她,用着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唤了她一声“婳婳”。   宝婳愣了愣,下意识答了他一声,答完之后,才发觉他们这样很奇怪。   然后她就听到梅襄轻笑了一声,这才松开了手。   宝婳心底微微羞涩。   都不知道二爷脑袋里想着什么呢,他还怕她这会儿能被人掉包了不成……   行完三拜之礼,送入洞房,撒喜帐,揭盖头,合卺酒,唱祝词,宝婳晕陶陶地跟着流程走,紧张到连二爷都不敢多看一眼,生怕旁人笑话她。   入夜开席,宾主欢愉,到了这个环节,宝婳才得以松懈下来。   这会儿天已经黑了下来,宝婳屋里的下人帮宝婳卸了妆又伺候宝婳沐浴过了。   宝婳便换了身衣裳坐在凳子上等着梅襄回来。   她困得不行。   可今晚上是洞房花烛夜,二爷没来之前,她可不能睡着。   宝婳凝着桌上那对喜烛,又想起杏枝打听来的事情……杏枝说,这对喜烛要彻夜长燃,中间也不能熄了,这才能博个好兆头。   宝婳便盯着那双喜烛,盯着盯着,两只眼睛又撑不住。   “婳婳……”   等到梅襄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时候,宝婳忽然惊醒,她看到那对喜烛的烛焰摇摇晃晃,赶忙伸手护了护。   “二爷,今晚上可不能让它们灭了……”   梅襄问她:“那你今晚上就看着它们,也不看二爷一眼?”   他的语气仿佛含了幽怨一般。   宝婳回过头去,便瞧见梅襄今日满身喜庆的模样。   他生得俊美,今日穿着这身喜服看上去竟分外妖冶,有种叫人说不出的韵味,却又与他平时是截然不同的。   “二爷……你这样穿真是好看。”   宝婳有些扭捏地起身,又问他:“二爷方才揭我盖头的时候,我也好看吗?”   那会儿宝婳紧张地很,小脸憋得通红,都已经叫人笑话过了。   梅襄将她勾到怀里,看着她水眸潋滟,娇靥如花,轻道:“把二爷都迷得看直了眼睛,你没听她们连二爷都嘲笑了么?”   宝婳微微庆幸,小声道:“幸好我没有多看二爷,不然也要被二爷迷得看直了眼睛,到时候也要一样被人嘲笑了。”   梅襄挑起唇,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忽然在宝婳眼前放大,宝婳慌得忙阖上眼,纤长的睫毛颤抖着,她揪紧了梅襄的衣襟,到底没有避开。   可她等了许久唇上都只有凉飕飕的风,她迟疑地睁开眼,发觉梅襄眉眼里含着笑意,似乎被她这傻乎乎的模样给逗笑了。   “呀……”   宝婳忙推开他,她捏着自己的衣摆也不想同他解释什么直接蹬了鞋子拱进了喜被底下。   “二爷你快去洗澡吧。”   宝婳闷闷地声音从被子底下传出。   过了许久都不见有动静,宝婳才露出脑袋看了一眼,梅襄已经不在原地,很显然是更衣沐浴去了。   她掩着微微雀跃的心跳,忽然有种前所未有的美好。   这样就能永远和二爷在一起了吗?   只是下一刻宝婳的脑袋里冷不丁就想到了朱太后那日特意召她进宫说的那一番话,心口忽地透露一丝不安。   宝婳赶忙摇了摇脑袋,将这些画面抛开。   她又抬眸瞥了一眼那对喜烛,见它们烈烈燃烧,火焰明粲,心口才渐渐安稳下来。   梅襄沐浴回来之后,宝婳又悬起了心,秉着自己为人新妻的本分,她跪坐在被子上,乖巧地等他上榻来。   梅襄笑问她:“你做什么?”   宝婳拘着小手,看着二爷身上薄软红色的绸衣,不知怎地就突然联想到了一颗鲜嫩多汁的果子,被红色的外壳包裹住……就像二爷现在这样,很是诱人。   他似没擦仔细,白皙的喉结上甚至还挂着一滴晶莹的水珠。   宝婳咽了咽口水,双眸微微恍惚。   “嗯……二爷累了吗?”   她颇是贴心地问他。   梅襄对着她点了点头。   他是有些累了。   “啊?”宝婳水眸里忍不住掠过些失望。   他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累了呢?   宝婳一边打量着他,一边又伸手将两边帐帘放下来。   待掖好了帐子,确定外边一点都瞧不见里面了,才又重新打量了梅襄一眼。   “二爷,婳婳今晚上怎么样?”   梅襄两臂往后撑去,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宝婳。   “婳婳掖得真严实,一点缝都没露出来。”   他毫不吝啬地夸了她一句。   宝婳红着脸讷讷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宝婳往他身旁凑去,见他脖子上那滴水珠还在,鼓足了勇气贴过去将那水珠轻轻含入口中。   她嗅到他身上的冷香,又有种晕乎乎的感觉,赶忙退开几分,他还没怎样,她就自己羞得不能自已。   “二爷,你今晚上真的很累吗?”   宝婳看着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暗示道:“婳婳瞧你手指还能抬得起来,应当还存了点力气在呢……”   梅襄仍是忍笑道:“只剩下抬起手指的力气了,剩下那点点力气……婳婳是想把二爷榨干么?”   宝婳怏怏地把自己贴到他怀里去,脑袋轻蹭,“二爷,二爷……”   她就像是一只撒娇的小花猫,扭扭蹭蹭,想要一件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却偏偏羞于启齿。   梅襄的目光愈发古怪起来。   “今晚上不能不完成所有的礼节……不然,会不吉利的。”   宝婳急得泪眼汪汪,她好不容易避过了所有的避讳,在梅襄回来之前还护着喜烛不熄,眼看到了最后一个礼节,他却累到没力气了。   这怎么能行?   这样不吉利的事情发生了以后,宝婳觉得自己以后心里都会有阴影的。   可能二爷日后凶她一句,她都会觉得就是因为当初洞房花烛夜该做的事情没有做完……   宝婳越想越伤心,她后悔的模样,几乎就要告诉梅襄,她好后悔没带一包药进来,给二爷壮壮身体。   梅襄实在是忍不住笑,一阵接着一阵,胸口震颤不已。   宝婳贴在他怀里被他笑得一头雾水。   “我的婳婳,才成亲的当天晚上怎就变成了个小色鬼?”   梅襄说她。   宝婳像是被他说中了什么,又是心虚又是恼羞,欲盖弥彰道:“我、我没有馋二爷的身子,我就是……就是觉得这样不吉利。”   “那你刚才做什么亲二爷的脖子?”   他问她。   宝婳涨红了脸,竟被他给问住了。   “我……我……”   她抖着小嘴,忽然委屈了起来,“我是二爷的媳妇,怎么就不能馋二爷的身子了……”   这么一句理直气壮的话,被她说得理不直气也不壮。   眼看她一点都不禁逗弄,说着眼眶里就要盈满水雾,梅襄忙笑着将她揽到怀里来。   他亲了亲她的小嘴,挑起唇角道:“岳母为你开的药是调理身子的,她同我说你吃药期间不能……过度。”   他这话显然是豆娘同他交代过了。   宝婳愣了愣,心想怎么还会有这种药?   “所以二爷还有力气吗?”宝婳问他。   梅襄笑着答她,“有。”   宝婳羞答答地将小脸贴到他脖子上,闷闷道:“母亲她找的一定是个庸医,二爷别信他……”   “回头我们去找隗先生重新开药好么?”   梅襄叹了口气,“你是个妖精么,婳婳?”   宝婳摇头,“二爷才是个坏妖精,专门哄骗婳婳这样无知天真的少女……”   梅襄发觉她的小脸愈发厚了起来。   他只笑问她:“你现在还叫我二爷?”   宝婳忸怩了一下,声音柔柔地唤了他一声“夫君”。   “咱们就只那么敷衍一下,然后就睡觉好么?”   梅襄声音愈发低沉,在她耳旁道:“再叫一声‘夫君’来给我听听,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你。”   宝婳只好羞涩地又唤了他好几声,柔绵软甜的嗓音都要娇到拧出水来了。   梅襄声音微喑,“那说好了,就只敷衍一下。”   宝婳点了点头,赶忙答应了他。   她的模样仿佛讨价还价一般,终于在梅襄这个黑心老板的手底下讨到了那么一点点的甜头。   梅襄笑着将她压倒。   起初宝婳还觉得梅襄这个老板一点都不黑心,他明明大度得很,十分热切地满足了宝婳想要完成所有礼节的心愿。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宝婳嗓子都沙了,她哆嗦着手指去推,可实在也推不开。   “二爷……你这个……这个骗子……”   宝婳泪眼汪汪……她还以为他真的不想。   现在看来,他竟是极会伪装的人。   指不定脖子上的那滴水珠也是他故意留在那儿的,专程就诱惑她自己上当。   然后叫宝婳在他身侧撒娇打滚了半天,他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才放她进了他的陷阱里去。   他这陷阱还是那种叫人一进去,就再也别想出来了。   梅襄声音里恍若透着那么一丝邪气,咬着她的耳朵假作遗憾,弯着眼睫道:“这可怎么好?婳婳又叫错了,这下可要重罚才行……”   天都快亮了,可他不仅不似宝婳那样疲累,反而愈发得容光焕发,精神饱满。   说他不是妖精,谁信?   早上宝婳像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瘫在梅襄怀里。   她幽怨地含着泪,就听见梅襄温声道:“听说成亲的第一天就落眼泪是个极不吉利的事情呢。”   宝婳一听,赶忙又憋了回去。   她娇娇得“哼”了一声,埋怨道:“都怪二爷,要不是、要不是……”   她实在说不下去了。   “二爷也只是同书上学的,一学会就教给了婳婳,婳婳不喜欢吗?”   他替她穿好了贴身的衣物,然后才叫下人进来伺候。   宝婳见丫鬟婆子们鱼贯而入,也不好意思继续埋怨他了,扶着他结实的臂膀站到地上,两条腿下意识地颤了颤。   宝婳生怕叫人看出来,倒在了梅襄怀里赶忙稳住。   梅襄又闷笑起来,声音清越得很。   可宝婳只觉得他这样真真是可恶至极……   她见丫鬟们红着脸看着他们,又立马站直起来,一副正经的神情,还欲盖弥彰地嗫嚅道:“大清早上的,怎么腿就抽筋了呢……”   梅襄见她面上还似模似样的疑惑,甚是配合她道:“大概是昨儿晚上受凉了吧,下次可不要乱蹬被子了。”   那些下人抿着小嘴,想笑又不敢笑。   宝婳热着小脸一声不吭地去洗漱,心里幽怨地想,她蹬的哪里是被子啊,她蹬得分明是他…… 第66章   早上宝婳穿了件枣红莲花璎珞纹织金袄, 将身上打理得一点错儿都没有,这才同梅襄一起去了正厅,去给公婆敬茶。   宣国公为了这桩喜事, 亦是精神奕奕,他身上特意穿上了新做的衣服,只笑吟吟地看着这对新人, 眼中满是欣慰。   宝婳给他敬茶,他忙将准备好的红包放进了茶盘里。   近处打量,宝婳看着便是个乖巧可人的模样, 一双柔美的大眼睛里含着春波潋滟,雪肤花貌被红裙衬得似新剥的荔肉, 腻白娇香。   宣国公竟越看越发满意, 只想着日后的孙子孙女不知出落得怎样俊秀, 就愈发高兴起来。   一旁原是含了几分嘲笑心情的元氏,看着这么个可人的小模样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宝婳给她敬完了茶后, 元氏便笑着拿出一对雕了龙凤呈祥的粗金镯子,“好孩子, 日后好好伺候二爷,早日为他生子,令我梅氏香火绵延。”   她说罢便将那对镯子套在了宝婳腕上。   宝婳谢过婆母, 她又笑说:“这对金镯呀,就连你大嫂子都是没有的,还是你有福气……”   这话说得叫宝婳微愣。   元氏维持着笑容, 心里早就酸得翻天了。   她酸得不是这对金镯子,她酸得是因为这是宣国公交给她的,叫她亲手交给宝婳,要给二房这对夫妻的体面。   当初她大儿子娶妻的时候, 可没见宣国公特地拿出过什么东西来。   “母亲说笑了,当初母亲赏给我的明珠亦是弟妹所没有见过的东西,改日叫弟妹到我哪里走动走动才好。”   宝婳抬头,便瞧见了坐在梅衡旁边的女子。   那女子今日穿着一身檀色锦裙,装扮素雅端庄。   她唇角含着一抹善意的笑容,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心情。   宣国公瞪了元氏一眼,元氏才又自己将话圆了起来,只笑得慈爱无比,交代宝婳一定要多子多福。   宝婳又相继见过了梅衡与大嫂,以及梅衾。   梅衡瞥了她一眼,目光微微停顿,然而只是停顿了那么一瞬,他就对上了梅襄那双森黑的眼眸。   梅襄今日心情很好,并不打算为难谁。   可他的目光落在了梅衡的腿上,让梅衡浑身僵硬,竟微微颤抖。   他的妻子柳氏握了握他的手,抬眸看了梅襄一眼,梅襄却已经收回了视线,将宝婳的那只细嫩的小手自然地纳入掌心。   他们一个俊美,一个娇甜,却是一对极为登对的璧人。   梅衾瞧在眼中,亦是同感。   可他只是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神色平静如常。   即便知晓了这一日,可当宝婳柔柔地唤他一声“三弟”的时候,他的心里仍好似有一根弦清脆断裂。   就如他那日对宝婳说的一般,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好的。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端起一盏茶掩去心头失落的情绪。   新婚的前三日,宝婳都过得很是闲适。   回过了门之后,宝婳便彻底悠闲了下来,开始适应梅二奶奶的生活。   这日元氏叫人请宝婳过去,宝婳这才意识到自己为人儿媳,竟然都险些忘了自己的本分,赶忙让丫鬟替自己收拾妥帖,过去给元氏请安。   宝婳也是头一回做人儿媳,没什么经验,到那儿时便瞧见那气氛并不热闹。   大嫂柳氏陪着元氏坐着,宝婳给元氏请安,元氏笑着答应了一声,随即又继续和柳氏道:“方才说到哪里了?”   旁边的嬷嬷适时地递话道:“说到那些女子还未成亲,就跟个狐狸精转世一样,不知羞地勾着男人的身子。”   元氏点了点头,却轻咳一声,只说自己嗓子干了。   宝婳忙给她奉了茶。   她又笑说:“好孩子,母亲怕你不适应才叫你过来的。”   宝婳轻声道:“伺候母亲也是应当的。”   元氏很满意她这样识抬举,接着那热茶却忽然皱了皱眉,“这茶似乎有些烫了呀。”   她身旁的嬷嬷一看,便对宝婳道:“还劳烦二奶奶把茶吹凉了给我们夫人喝。”   她的话看似劳烦,但那张拉长的驴脸就显得十分严肃,比吩咐的语气都好不到哪里去。   宝婳迟疑得很。   茶热放凉不就好了,还得要她吹凉么?   “怎么,你不愿意吗?”   元氏笑眯眯的,就等着捉她错处。   宝婳迟疑道:“倒也不是不愿,就是感觉口水吹进去的话……不太干净。”   她说着看向元氏,脸上充满了关怀,“母亲从前也是让下人这样吹的嘛?”   她的目光颇有些微妙,脸上的关怀落在了元氏眼里,倒更像是嫌弃她这个婆母怎么这么不爱干净,好像拿不出手的样子……   柳氏捏着帕子掩唇轻咳一声。   元氏笑脸也都快绷不住,“搁那儿吧,哪敢真叫你吹。”   宝婳嘴里“嗳”了一声,便寻了个凳子坐下。   元氏朝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便又说道:“二奶奶你是有所不知,我们夫人这几天也不知怎么腿疼,早上起来总会抽筋儿,听人说需要日日揉捏揉捏才好。”   宝婳听了她这话脸微微发红。   这话她可不是她这几天掩耳盗铃骗骗屋里仆妇的话吗?   这嬷嬷对着她说这话该不会是知道了什么吧?   “我……我也是的,这几天早上起来,腿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抽筋呢。”   宝婳犹豫再三,觉得没人揭穿她,她还是继续这个说辞得好。   虽然有些害羞,但……但总比叫他们知道她和二爷那些毫无节制的羞耻事情要好吧。   嬷嬷一噎,不知道这二奶奶是真的傻是在装傻?   如果是装的傻,她能装得这么浑然天成的样子,那还真是叫人无语。   如果是真的傻,那梅二爷那个人精找这么个傻憨憨的媳妇做什么,他脑子也被驴给踢了?   元氏深吸一口气,笑说:“我这儿有个擅长按揉的小红,正好给你带回去揉揉腿。”   她还真就大方地送宝婳一个人了。   宝婳觉得不妥,连要拒绝,“母亲,这不合适……”   一旁一直安静的柳氏又轻声道:“弟妹收下吧,长者赐不可辞,母亲她也是一片好心。”   她这么说,反倒叫宝婳不好拒绝,拒绝了就像是直接不给元氏脸面了。   宝婳不好接这话,便忙替元氏端起那盏茶要奉给她。   “茶应当凉下来了,母亲现在喝正正好呢。”   元氏跟她说了半天的话,屁大的事情都没刁难到她,真是看她愈发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她瞥了宝婳身上色泽艳丽的裙子,笑说:“我们国公府虽然待下并不严苛,但规矩还是有的,你往后穿衣服最好别同长辈撞了颜色,今天这身就……”   “母亲真是好大的规矩。”   元氏的话没说完,外边便传来了梅襄的声音。   元氏眉心跳了跳,抬头就瞧见梅襄正好从外面过来这里。   梅襄唇角噙着一抹笑意,他一进来既没先向元氏行礼,也没向大嫂子问好。   而是目光一顿巡睃,找到了端着茶盏正要奉茶的宝婳。   他的脸色立马冷沉了下来。   “不懂规矩的东西,谁准你过来打搅母亲了?”   宝婳愣了愣,端着茶盏的手指也轻颤了颤。   她也顾不上给元氏奉茶,赶忙把茶盏放下来,束着小手,仿佛真的犯了什么错儿一样。   “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像个委屈的小媳妇,乖乖地站好,等他来指责。   梅襄抿了抿唇,后一句应当更凶的话陡然就轻了不少下来,“下次不许再来母亲这儿了,不然我撕了你的皮。”   这般温柔又凶狠的话,叫元氏都生出了些鸡皮疙瘩下来。   宝婳连声答应,乖乖地跟到他屁股后面去。   她心里可清楚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二爷叫她不来,她就不能再来了。   梅襄扫了元氏一眼,声音不温不冷地说道:“那我就不打扰母亲了。”   然后将宝婳给领走。   给元氏气得……   她指着梅襄离开的方向,对柳氏道:“这个小畜生……他竟然敢直接叫他媳妇不敬婆母!他……”   柳氏起身给她抚了抚背,声音轻缓道:“母亲莫气了。”   这厢宝婳跟着梅襄回到了深春院。   梅襄净过了手,宝婳忙接过下人手里的帕子为他擦手。   “二爷……”   “都忘了交代你,往后不许再去她那里了。”   梅襄声音淡淡的,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宝婳还是迟疑了一下,“可她是母亲啊……”   她知道他和元氏似乎有些不大对付,但具体不大对付到哪个地步她也不是很清楚。   但母为尊长,他这样会不会太胡来了?   梅襄冷哼了一声,她也配做他母亲?   “总之以后她让人叫,你也当做没有听见。”   宝婳“嗯”了一声,又迟疑道:“那二爷……你会不会休了我?”   梅襄愣了愣,这才抬眸瞧见宝婳委屈的小脸。   “好端端的,说这种晦气话做什么?”   他真是不爱听见“休”字。   “我们才成亲,我就这样叫你不满意了,我又没有很厉害的娘家,二爷想休了我岂不是很简单了……”   宝婳她才成得亲,当然也有做人新媳妇的烦恼。   她研究了几天,也没研究出怎么才能做好媳妇这件事儿。   “人家都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婳婳虽然是一件比较厚的冬衣,很软和、很实用……”   她漂亮的杏眼瞅着他的表情,嘴里对着自己明贬暗褒,夹带私货地推销自己,“还很漂亮,就算是花钱也买不到的一件小棉袄,就算这么好这么难得的一件棉袄,也是很有可能会被人抛弃的。”   梅襄忍笑。   明眼人都知道他刚才凶得不是她,他分明是在气元氏。   况且他后面不也收了声儿?话虽然狠了些,可声音也轻了下来,她却好像当真的模样。   她也不想想,就算真的是买衣服,宴客吃饭,收礼破财,整个府里的人都要跟着忙碌几个月,就为了迎这么件小棉袄进门,那也不能说扔就扔啊……   “真没想到,一件小棉袄竟然还可以有这么多的优点么?”   他的语气仿佛很是稀罕。   宝婳点了点头,“因为这件棉袄和其他的棉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宝婳挨他怀里去,轻道:“这件小棉袄会哭,会撒娇,以后还会给二爷生个小小棉袄……”   梅襄愈发地忍俊不禁,“那二爷可要现在就穿上你这件小棉袄了。”   他说着便要去亲她,宝婳赶忙挡住,她羞赧道:“现在天还没黑呢。”   梅襄皱了皱眉,“讲究那么多做什么?”   宝婳立马一本正经道:“我现在是正经人的媳妇了,不能不正经。”   梅襄去端桌上的茶喝,问她:“那你以前呢?”   宝婳红了红脸,“我以前就是个狐狸精,不知羞得勾着二爷的身子呢。”   梅襄面色古怪,险些呛着。   宝婳告诉他,这都是元氏说的。   他冷笑一声,又交代了一遍,日后没有他在,不许她去元氏那里。   宝婳乖乖答应下来,他才作罢。   到了晚上,元氏那边的人便将一个叫小红的丫鬟给送了过来。   梅襄没有打发走,宝婳便让人将对方带进来瞧了一眼,便瞧见了一个身段婀娜衣衫裹紧的女子。   那女子勒出胸口和细腰,媚得简直叫男人看了就想要流口水……   宝婳便简单地问了问她一个月要拿多少月钱。   小红娇声道:“奴婢的月钱从大夫人那里扣。”   成了深春院的女主人之后,宝婳立马精神一震。   还……还有这种好事?   不给钱就能给自己干活的下人啊……   这下就算是宝婳看着小红都觉得想流口水。   等到梅襄沐浴完进屋来时,便恰好瞧见宝婳对着个妖妖艳艳的女子挨得很近。   他蹙了蹙眉,那小红便立马过来给他行了个礼。   “奴婢小红给二爷请安。”   小红领口露出几分白嫩,身上的风尘味挡都挡不住。   梅襄发觉宝婳仍是看着小红,仿佛很满意的模样,他的脸色更沉。   “下去。”   小红见他语气里仿佛都带着些无名火,莫名的很,但还是退了下去。   梅襄又瞥向宝婳,语气阴阳怪气道:“怎么,二爷一个已经不能满足你了?”   她要是喜欢女人的话,这后院里这么多女人他还真防不过来……   宝婳甚是欢喜地把小红不要钱的事情告诉了梅襄。   梅襄:“……”   “婳婳,咱们还没有这么穷呢。”   他记得她前些时候还跟他说过,她母亲给了她十三家铺子做陪嫁。   他觉得就算没有他,她也不该这么寒酸。   宝婳微微羞赧,她也没再提这事情。   但莫名的,梅襄心里就像是落了个什么种子一般。   他觉得有种说不上的怪异。   找个机会,还是得把这个小红弄走。   不然他真怕宝婳会学坏什么。 第67章   至月末, 廿七这日。   朱太后寿宴,邀了不少臣子亲眷前往。   宣国公阖府也都会去。   元氏乃太后表妹,为此她特意装扮的十分华贵。   她乃宣国公夫人, 又有太后这样的表姐,到了宫里,自然也会是极为惹眼。   男女分席, 宝婳自然得跟着元氏一起。   但元氏不喜欢她,能冷落着就冷落着,恨不得她显出难堪。   可宝婳却扭过头去同旁边的人讲话, 给人家推荐好吃的菜色,不知说了什么, 叫旁人也笑得掩唇, 哪里有半分的被冷落和难堪。   元氏鼻子里出了口气, 懒得理会。   “宝婳。”   宴席过半,有人忽然来到了宝婳身旁。   宝婳愣了愣, 抬头看见了玉善公主。   玉善今日穿着一身妃色雪锦裙,她向来素淡冷清, 陡然穿得艳丽,难免也叫人眼目一亮。   “公主。”   宝婳想到她和祝九风的关系,颇是拘谨地同她问候了一番。   玉善态度温和地与她交谈几句, 过了会儿却突然看着宝婳很是认真说道:“宝婳,我喜欢祝九风。”   宝婳眸中掠过惊讶。   她先前撞见过他们那样……不是没有怀疑。   只是没想到玉善会突然直接戳破这一层窗户纸。   宝婳左右仔细地看了看,发觉那些夫人都各自凑在一起说话吃酒, 并没有人注意到她们。   “公主……”   “你曾经是不是也喜欢过他?”   玉善抿了口酒,又问。   她抬眸见宝婳面露迟疑,才笑了笑,“对不起, 你已经成亲了,我不该问这样的问题。”   宝婳低头扭了扭衣带,不知道怎么接她这话。   玉善对她道:“我想你们也许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   她说罢,便饮完杯中的酒,起身对少帝道:“陛下,今日是母后寿诞,是个大喜日子,玉善斗胆,想请陛下为玉善与良人赐婚。”   慕容虞笑,“皇姐看上了谁只管说就是了,朕都答应。”   玉善朝对面看去,大家喧喧嚷嚷地一时也没留意到她在看谁。   只是祝九风却碎了一个杯子,将酒液洒到了身上,然后自己低头看着身上轻笑了一声,神色如常地同旁边同僚说话,便起身提着壶酒醉醺醺地离开。   玉善眼中笑意收敛几分,语气没有一丝波澜,继续对少帝说:“陛下允诺便好,玉善记在心中,日后再提。”   她看起来仿佛只是想借着这个时机同天子讨要一个择婿的权力。   天子只有她这么一个姐姐,自然无不应允。   宝婳看着这一幕,心中似乎渐渐明了。   “弟妹多吃些酒才是。”   旁边柳氏忽然惦记起她,又给她斟酒,宝婳不太想饮醉,便也寻了个借口离席去。   宝婳想到玉善方才同她说的话,心里微微沉甸。   玉善问她,是不是也喜欢过祝九风……   她正想往河边去透气,却陡然瞧见了河边已经有两人在。   要巧不巧,正是祝九风与玉善二人。   宝婳自然不敢上前,只往旁边石头后避去。   “公主说什么都愿意为了我做,是骗我的么?”   祝九风偏头,白皙的面庞沐在月光下,透着一丝朦胧的意境。   他生得清俊,眼下那颗泪痣却像是一个封印,总能将他眉眼处的煞气修饰的柔和。   他朝玉善看去,唇边笑容清浅,看不出一丝的阴霾。   仿佛他方才真的就只是无意弄碎了杯子,弄脏了自己的衣服,然后又恰巧离席。   玉善身姿修长,细腰不盈一握,今晚是特意装扮过的。   只是当下离开了灯火通明的席上,妃色的裙子在夜色下也略显黯淡。   她微抬着下巴,面朝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不知说了句什么,微启红唇,声音很轻很轻。   祝九风脸上仍维持着那一抹笑,语气却陡然渗入一丝寒意,“那你就为我去死吧。”   他眨了眨眼,长睫如扇,嗓音愈发温柔下来,“你现在就去。”   玉善的面上并没有半分情伤之色,她的双眸微微柔婉,忽然问他,“你不信么?”   祝九风弯了弯唇角,却直接离开。   然而他转身的那瞬间,却蓦地听见了一阵落水的声音。   他的动作僵住,他侧了侧头,发现玉善没有在原来的位置。   祝九风转过身,发现水面上漾着一圈一圈的波澜。   他丢了手里的酒壶也跳进了水里,将沉入水底的玉善捞上了岸。   这般突如其来的一幕,令宝婳都忘了回避。   她着实是震惊……震惊于玉善的心性。   祝九风将玉善平放在地上,他探了探她的鼻息,眉心微缓。   他的身上滴答着水,从上到下全都湿透。   他起身来,只拧了拧自己衣摆上的水,看着昏迷中的玉善,忽然轻笑一声。   那笑声含着一丝嘲意,却不知他嘲得是玉善还是自己。   他忽然对着空寂无人的地方开口,“帮我照顾好公主……”   说罢便又转身离开。   这回却头也没有再回过。   宝婳见他方才那一眼分明是朝她这儿瞥来,心下微慌,却也顾不上他是怎么知晓她是躲在那处的,赶忙过去查看地上的玉善。   “公主?”   宝婳拍了拍玉善的脸,想要将她的脑袋抱起。   玉善却蓦地吐出几口水来。   玉善蹙着眉心,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双眸聚焦在宝婳的脸上,待看清楚宝婳之后,声音虚弱道:“是你救了我?”   宝婳无措地摇了摇头。   玉善看到了她干燥的头发和衣服,她怔愣了片刻,忽然问道:“他还不是那么无药可救,是不是?”   她说罢,自己便弯起了唇,微微惨白的脸上神情温柔到了极致。   她的眼中涌动着一种柔软的情绪,那种柔软几乎要将她对外的冷若冰霜如数瓦解。   她这幅模样既像是醉了,又像是病了,醉得意识不清亦或是病入膏肓,可那抹笑容始终纯粹。   宝婳心思微动,涩声道:“公主换个人喜欢不好么?”   喜欢祝九风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光是看着公主的这份喜欢,宝婳都觉累得慌。   “好是好……”   但玉善没想过换。   “你见过飞蛾扑火么?”   漫漫冰冷的长夜,连冷冷的月光都吝于出现的黑暗。   那一盏灯上,一夜间便会有无数只飞蛾的影子在灯罩里蹁跹。   等到黎明,里面剩下的都只是冰冷与尸体罢了。   继续下一个黑夜,却仍是轮回一般的命运。   大概飞蛾就只是被那灿灿的火光迷了眼睛,就像玉善,从看到祝九风的第一眼时,便永远沉沦。   宝婳帮宫人一起安顿下落了水的玉善公主。   她为玉善守口如瓶,并没有告诉别人在玉善落水之前发生了什么,也没有透露半分玉善对她说的那些话。   宝婳心情非常复杂。   出宫的时候,宫道上的人已经寥寥无几。   元氏早就带着柳氏回了府去,只剩下一辆马车在门外。   宝婳上了马车,见梅襄坐在里面还等着她。   她颇是抱歉地想要同他解释,却瞧见他支着额,眉心紧蹙在一起,似乎并不好受。   宝婳放轻了动静,凑到他身旁闻到了一股酒味。   “回来了?”   梅襄嗓音微哑。   宝婳点了点头,轻声地同他解释:“我晚上遇到了公主,公主她身子有些不适,我便送公主回去休息了。”   梅襄瞥了她一眼,仍是皱着眉道:“你什么时候和公主那么要好了?”   宝婳讪笑了两声。   他则冷笑,那双浸着冷意的黑眸盯在她的脸上。   “婳婳该不会背着二爷爬墙了吧?”   宝婳连忙摇头。   “听说人在撒谎的时候,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他的语气莫名地生气,“你猜你方才眨眼睛没有?”   宝婳瞪圆了眼睛,磕巴了一下,“二……二爷……”   “哼……”   梅襄冷哼了一声,将自己被宝婳抱在怀里的手臂用力地抽了出来。   “我不是你的二爷。”   他说了这话便靠着壁,极是不满地阖上了眼睛。   宝婳愣住了。   二爷他这是怎么了?   他这样……好像在发孩子脾气似的。   等马车到了府里,管卢将车门打开,宝婳又轻轻地唤了梅襄几声,想叫他下车去。   梅襄却冷笑道:“我不是你的二爷,哪个是你二爷,你叫哪个去。”   宝婳有些尴尬。   “二爷……”   梅襄把她偷偷攥在手指里的一角袖子收走,脸色阴沉道:“再碰一下,撕了你的皮!”   他这样……好凶啊。   “二爷怎样才肯让婳婳碰?”   宝婳微微委屈地问他。   管卢轻咳一声,道:“今晚上二爷没有来得及喝解酒汤便出来等二奶奶了,我已经令人去准备解酒汤,待会儿端来给二爷喝了该会好些。”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宝婳也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往日里二爷也喝酒,但喝酒伤身,往往都会再喝一碗解酒汤,便也没叫人瞧出什么端倪。   她哪里知道二爷喝醉酒以后还能这样……   她正与管卢说着话,却不想梅襄忽然睁开了眼睛,看了他二人一眼,最后又看向宝婳,微微启唇斥责,“不守妇道。”   宝婳满脸的无辜,“婳婳没有。”   管卢尴尬地把马车车厢的小门阖上,也不敢再多跟宝婳说一句话。   这时下人端来了解酒汤,梅襄却将脸转到一边去,看都不看一眼。   “二爷,婳婳喂你。”   宝婳端起那药,语气里带着一□□哄。   梅襄蹙了蹙眉,语气甚是不满,“苦得很。”   宝婳想到他上一次嫌苦的模样,耳根微热。   “婳婳是甜的呢。”   梅襄这才肯施舍她一眼,语气却含着吩咐对她道:“过来给爷尝尝。”   他这样真真是比一个纨绔子弟的模样都更要不正经。   宝婳见那小门合得严密,便羞涩地凑过去贴了贴他的唇。   她轻轻撬开他的唇齿,勾了勾他这才羞涩地问他。   “甜么?”   梅襄道:“不甜。”   宝婳拧着小帕子心想她当然不甜,她只是哄哄他罢了。   她刚要退开,却被他立马勾回了腰,叫她又贴到他怀里去。   他的声音低低的,即便不甜,似乎也有那么几分满意之色,“但是味道很好。”   他认真的模样,仿佛是真的在仔细品尝过后才得出的结果。   宝婳语气娇嗔,“二爷……”   他却又将她的小嘴堵上。   他似乎不大记得自己在干什么,也不记得她是谁了。   但他就是喜欢这滋味,喜欢到可以允许她冒犯自己一下……   过了很久很久,宝婳终于哄着梅襄喝完了解酒汤。   但这却叫她付出了一……一点点的代价。   梅襄有些头疼,但思绪好歹有那么一丝清明。   “哭什么?”   怀里的宝婳只把脸埋在他怀里,热乎乎的眼泪又淌了一碗。   “呜呜我没脸见人了……”   梅襄揉了揉眉心,“二爷就是你的脸,你怎就没脸见人了?”   他拿起一件外衣将宝婳包起来,将她抱起,嘴里还不忘对她落井下石,“这点事情都值当哭,你也真是没用得要紧。”   宝婳忙揪住他的衣襟,哭着地提醒他,“还……还有东西……”   他往身下瞥了一眼,柔声安抚她道:“都碎成那样了,他们也认不出来的。”   宝婳红着小脸,一边抽噎,一边骂他,“二爷是……是个禽兽……”   梅襄缓缓说道:“再骂,就带你上房顶。”   怀里的小人儿一下就安静了下来。   梅襄忍不住勾起唇角,终于将她抱下了马车。   隔天早上,宝婳醒来之后,却发觉自己一件衣服都没有,被梅襄揽在怀里。   她见他还未睡醒,想到昨儿晚上的事情,便张嘴在他肩上重重地啃了一口。   梅襄蹙着眉心,睁开眼寻到了疼痛的来源。   他掐住她的下巴,目光阴沉地打量着她。   “宝婳,你变成狗了?”   宝婳眼里漫着水雾,委屈道:“我不要做人了。”   他微微清醒几分,脸色仍然没好。   “回头二爷买几身新衣服赔给你就是了,你喜欢什么样的,告诉二爷……”   “二爷不讲道理,偏要在马车……”   外面的仆人就算站的再远,她看他们脸上的表情,他们还不是知道了马车里发生了什么。   头一回二爷也只是把着她的小手,叫她安慰罢了。   这次他却一点都没有收敛的意思,还差点闹得收不了场……   宝婳说着又抬起水汪汪的眼睛看他,“婳婳不要衣服,只是往后二爷也不许在床以外的地方这样胡来了。”   梅襄叹了口气,什么起床气都散了,给她擦着眼泪,嘴里漫不经心地应承,“二爷答应你就是了。”   日后就算每个地方都辟一块角落放一张床,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真的么?”   宝婳问他。   梅襄面不改色道:“二爷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他也犯不着骗她。   就她这脑子,随便给她绕几个圈,她自己都找不着东南西北了。   果不其然,宝婳睁着雾眸,缓和了语气同他道:“二爷实在想了,除非婳婳答应了才行……”   她稍稍让步一些,觉得自己做人媳妇做到了这个地步,真真是尽责又敬业了。   梅襄颇是忍俊不禁,亲了亲她嫩嫩的小脸,“只要二爷的小心肝不掉泪珠子,怎样都好。”   宝婳娇气道:“婳婳现在是小棉袄。”   他总小心肝小心肝的,叫她总觉得肉麻。   她娇娇的模样,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像极了一颗鲜嫩甜美的果子,惹人遐想。   梅襄摩挲着她的面皮,笑着说了句什么,正要亲她。   宝婳却连忙摇头,“不行,二爷这样迟早都会耗空了身子……”   梅襄骤然听到这话,微微恍惚。   他正直壮年,还真没考虑过这样的问题。   怀里香嫩娇软的小媳妇却还蹙起了眉心,分外地忧心忡忡道:“到时候婳婳的后半生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梅襄一噎。   他面色古怪,微微咬牙,将这作死的小东西用力勾到怀里来,在她耳畔恶狠狠道:“你放心吧,后半生二爷天天吃药,总会叫你不委屈的。”   荒唐了半日,到了下午,梅襄才穿戴好去了书房处理一些事宜。   小红眼见终于逮着了机会,便打扮得花枝招展。   她穿了件桃红色颇是窄紧的裙子,专程等到梅襄从书房里出来,立马就半道上将人截下,媚声媚气道:“二爷,奴婢给二爷请安。”   梅襄抬眸看了她一眼,隐隐记起了她的身份。   这是元氏送来的下人。   他本想寻个错处弄死了她,叫人丢去元氏床上去,好叫对方长长记性。   只是那日见宝婳很是喜欢,又觉弄死了她指不定会吓到宝婳。   这才耽搁了下来。   小红身子微侧,行了个礼也把自己扭成了麻花一般,巴不得把她那身段的每一处都暴露出来。   “你除了会按摩,还会旁的么?”梅襄问她。   小红羞答答道:“奴婢擅长得不多,只是旁人都说奴婢身子养眼,找个机会……也是可以给二爷看看的。”   梅襄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可我现在就想看了。”   小红怔了怔,看着这毫无遮挡随时都会有人过来的花园,难得也生出了一丝羞涩,“在……在这里吗?”   梅襄笑说:“是啊,会扑蝶吗,从前听人说美人扑蝶就是很美的画面,不如叫二爷看看你是怎么用这养眼的身子去扑蝴蝶的可好?”   小红顿时明白。   她暧昧地笑了笑,发现这位爷不单单瞧着俊美迷人,没想到他的花样还挺多。   等到宝婳过来的时候,就瞧见小红“咯咯”笑个不停,在那一片花丛里扭来扭去,捉着一只丝帕像是在扑蝶又不像的样子。   她略有些失神,见梅襄在凉亭里喝茶,便过去语气微微不安,“小红是怎么了,癔症发了吗?”   “不知道。”   他放下茶盏,对宝婳道:“过来二爷这里。”   他每次说这话多半是要宝婳坐到他腿上的……宝婳见下人们都在,只当做没听懂,蹭到他身旁坐下。   她转头看着小红还在花丛里扭来扭去,低声道:“要不叫下人把她送走吧,她这样看着叫人好害怕。”   梅襄挑起唇角望着她道:“这些女孩子,天真一些也没什么,就是那些花有些不便宜呢。”   宝婳一听见不便宜,立马往小红脚边看去,却发觉那些娇花被踩得扁的不能再扁了。   “多……多少钱呀?莫非要十几个铜板才能买到一株?”   宝婳小心翼翼地打听价格,她觉得那些花都是她从前没见过的,样子着实很美,朵朵绽放花瓣重叠,且个个个头足有碗口大小。   这般看来,她也忍不住开始心肝乱颤起来。   “那些花啊……”   梅襄笑说:“两金一株。”   宝婳看着他,小嘴微微哆嗦,“金?”   梅襄点了点头。   宝婳让人把小红从花丛里带过来。   小红忙得一身香汗,脸颊潮红,眼睛像是带了钩子一般直往梅襄身上抛去。   但看到宝婳在这儿,她才立马做出受惊的模样,给宝婳行了个礼。   “奴婢不是故意的……”   她说着就含上了泪跪倒在低声,“二奶奶罚我吧,要打要骂小红都认了。”   她脸上扮着可怜,可心里却暗暗得意,她可是宣国公夫人派来的人,宝婳敢罚她半根手指试试?   果不其然,宝婳只掩着心口让她起来,“我知晓你不是故意的……”   小红立马又爬站了起来,笑得像朵花似的,“谢谢二奶奶。”   宝婳看都不想看她一眼,却仍是坚持着将话说完整了,“往后你就负责去倒夜香吧,什么时候把这些花的钱给抵够了,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母亲那里呢……”   她说着心口更觉得窒闷起来。   小红的月银一个月就算一二两都算是高了,这两金一朵的花,她得干到猴年马月啊?   小红立马就傻眼了。   她耳朵没听错吧?   这二奶奶竟然要她去倒……倒夜香?   她哪里知道,宝婳见她这样生怕她干别的事情又把旁的值钱东西给弄坏了。   也只有倒夜香不怕她倒在自己身上……   “二奶奶……”   小红急得声音都颤了起来。   梅襄却绷着脸,压着唇角对婆子道:“还不带下去,教教她怎么去倒夜香……”   婆子麻利得很,得了吩咐二话不说就把小红给带了下去。   梅襄忍笑,心想那元氏知道了她的人被送去倒夜香,指不定又要气个仰倒。   宝婳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从前没少叫他气得心口生疼,如今她总算也用到了旁人身上。   宝婳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扑到了二爷怀里,心疼得要紧,“二爷……好贵的花,咱们以后别买了行吗?”   即便不是被小红给踩碎了,哪怕是被风刮掉了花瓣,宝婳都觉得好心疼。   梅襄捏了捏她后颈,眼中愈发得意,“往后还贪便宜么?”   宝婳用力地摇头,“不贪了,再也不贪了……”   梅襄笑了笑,又往靠背上倚去几分,“其实钱不钱的都是其次,最主要的是……”   宝婳看着他,问道:“是什么?”   还能有什么比钱更重要的?   梅襄微笑道:“你不怕她勾走你二爷的身子么?”   宝婳瞪圆了杏眼看着他,模样竟有些可爱。   “二爷每天精力那么够吗?”   梅襄握拳掩唇轻咳,都不知道她这话是在夸他还是在贬他。   他温声对她道:“自然因为是婳婳,精力才那么够的。”   宝婳红了红脸,他捏了捏她莹嫩的小耳朵,问道:“你还没回答我呢?”   他就不信,她难道连吃醋都不会么?   宝婳的脸上却流露出一丝自信,“二爷忘了吗,我也有休书呢。”   他们现在感情甚笃,以后他要是实在守不住自己,那她会不会忍痛离开了他,还真真是个不好说的事儿呢。   梅襄拈着她小耳朵的手指微微僵住。   宝婳见他不说话了,轻道:“二爷怎么了?”   梅襄噙起淡笑,“没怎么,你把休书放在哪里了?”   他的声音仿佛含着一丝关怀,“这么重要的东西,可千万别弄丢了。”   宝婳松了口气,“我把它藏在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就算是下人都找不着呢,所以不会丢的,二爷放心吧。”   梅襄面上不显,心里却冷笑不止。   放心?   只怕这休书在的一天,他都放不了他那颗心…… 第68章   这边元氏终于按捺不住, 又跟宣国公要提起爵位承袭的事情。   “如今二房要多体面就多体面,可是老爷忘了吗?他只是个庶子。”   宣国公嘴里含糊道:“那又怎么……”   元氏情绪微微激动,“所以老爷要将爵位传给谁?便是论嫡论长, 那也该是由衡儿来,他如今回府里来,那么大个人, 老爷看不见吗?”   宣国公连犹豫都不带犹豫一下,皱眉道:“老大他没有资格继承……”   这时候门被人“吱呀”推开。   宣国公和元氏抬头,就瞧见了梅衡从门外走进来。   “父亲母亲, 你们莫要再为我的事情争议了。”   梅衡的那一条腿,至今都没有好全, 仍是一瘸一拐的模样。   宣国公错愕道:“衡儿……”   他显然也没有忘记, 大儿子的这条腿是被二儿子打断的。   梅衡含着泪, 声音微微颤抖,“我能回家里来住已经很满足了, 其他的我不敢奢想。”   宣国公叹了口气,实在不忍心再说什么。   任谁看见自己的儿子身体残弱, 都会心疼。   “唉,你们当初真是不该……”   宣国公离开。   元氏又叫人搬来凳子给梅衡坐下。   “衡儿,你方才那番话说得极为漂亮, 母亲思忖过了,这国公之位最好传给你三弟,想来这样他才能庇佑你这个大哥一辈子。”   梅衡心里冷笑, 嘴里说偏袒他的母亲还不是十年如一日偏袒梅三?   他心里恨归恨,可面上却从善如流地答应了下来,和先前不甘让位的模样截然不同。   元氏想,他这是吃得苦头多了, 自己终于也想明白了。   梅衡从元氏那里离开,便遇到了梅衾。   梅衾见到他这个大哥仍是恭恭敬敬的模样,在梅衾的身上,实在是叫人找不到一点令人讨厌的嚣张。   就是因为这样,梅衡打心眼里也嫉恨这个弟弟。   梅衡对梅衾轻声道:“三弟,你我毕竟才是亲兄弟,大哥还是希望你能继承我们梅家的爵位,而不是那个孽子……”   “大哥……”   梅衾冷不丁地将他的话打断。   梅衡抬眸看他。   梅衾对他淡声道:“我不想继承爵位。”   梅衡微微诧异。   “三弟……”   “我还以为大哥这么多年已经悔改了,就是因为我们才是亲兄弟,所以我在二哥面前,一直都直不起腰来。”   梅衾对大哥和母亲的事情,多少都是知道一些,他叹了口气,道:“倘若二哥能接受了这个爵位,那才正是我所期待的事情,这样就叫我觉得,当初大哥和母亲对他造成的伤害,可以用一个爵位轻易就弥补了。”   可惜,梅襄并不会接受,而这些事情也不会轻易就这么一笔带过。   “梅二行事心狠手辣,他也值当你叫他一声二哥?”   梅衡对这个弟弟隐隐失望。   梅衾敛眸道:“二哥他很少会发难于人,为什么总是会和你与母亲生出矛盾,我还以为……大哥和母亲心中有数。”   他并不是个耳目闭塞之人。   母亲和大哥从未停止过去针对梅襄。   他做为母亲的儿子,大哥的弟弟,即便可以看着他们欺负二哥,却没办法按住二哥的手,不准许他还击……   他看着梅衡诧异的表情,缓缓对他说道:“大哥不必在我身上多费心机,我已经同朝廷申请了外调,不日便要去外地了。大哥,你不配得到这个爵位,也没有这个能力得到……”   “我这一生只当自己光明磊落,却从不敢肆意张扬过,这并非我生来便性情柔惠,而是我时常想着,兴许有朝一日,我便要背负起母亲与大哥犯下的罪业……”   梅衡听完他这些话,脸色涨红又气得发白。   他真没想到,母亲竟能生出这么个反骨的东西,气得他头也不回地一瘸一拐离开。   梅衾看着他的身影,似有喟叹。   他的小厮同他说道:“三爷,二奶奶似乎要从那边路过,咱们要不要避开她走?”   梅衾犹豫了一瞬,避开她么?   他摇了摇头。   只是这迟疑的一瞬间,宝婳便已经迎面走来。   见到梅衾的时候,宝婳的神情亦是有几分错愕。   大概是有种物是人非的心情……   宝婳颇是迟疑地叫了他一声“三弟”。   这声“三弟”如一泼冷水一样,叫梅衾微微清醒几分。   梅衾神色坦然地与她提及了自己要离开京城的事情。   “宝婳,你能叫我一声三爷吗?”   就像从前那样,他想再听一遍。   宝婳有些迟疑,但还是唤了他一声“三爷”。   梅襄笑了笑,低声道:“果然,已经失去了从前那样的感觉了。”   宝婳见他坦然的模样,心下微松了口气。   “二嫂,愿你与二哥夫妻二人和睦甜美。”   梅衾温柔地注视着她,他的表情仍是那般地无可挑剔,那种恰到好处的温柔,既不会失礼也不会逾越。   他看着宝婳时,心中却暗想到了另一个没有同梅衡说出来的理由。   除了不想继承爵位之外……他还觉得自己接受这个事实的速度太慢了。   慢到他有些无法接受同宝婳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他需要离开一段时日,将这件事情好好理理清楚。   他向来都是个理智的人,不会犯糊涂的想法,只是需要一点时间罢了。   晚上宝婳歇下时,忽然对梅襄道:“三爷他就要离开京城了……”   她的语气微微遗憾,让梅襄下意识地挑起眉心。   “你叫他什么?”   “呃……”   宝婳微微窘迫,她实在是叫顺口了。   她虽及时收了口,却也提醒了梅襄。   这梅府里可不止他一个和宝婳有过纠缠。   要不是有他在,她要么就早早投进了梅衾的怀里,要么就落到了梅衡的手里。   “倘若叫你自己选,你自己要选哪个好?”   他忽然问她。   宝婳见他分明是醋了的模样,心底偷着乐,嘴里却冠冕堂皇道:“说起来,三公子人很好,性情也很好……大公子虽然不是好人,但却没能比二爷更坏呢。”   “那你就是选谁都不选二爷了是么?”   他将她拖到怀里来,语气愈发不满。   宝婳羞地抬脚蹬住他的胸口,轻笑道,“二爷这么坏,哪里给婳婳选过……”   他那会儿只爱吃强扭的瓜,现在又成天回过头来问她甜不甜。   他这样黏黏糊糊地都不像他那霸道的做派了。   他见她披着乌发仰倒在枕上,明明自己都弱得不堪磋磨,偏偏莹眸里还掺着坏心眼想看他笑话。   他轻笑了一声,直接握住她的脚,将她拖到身下。   宝婳惊呼了一声,才发觉自己光是嘴巴上讨着便宜。   他将她捉住,宝婳忙讨饶道:“二爷……婳婳的腰就要断了。”   他现在最盼的就是天黑,可宝婳却吃不消。   也不知他从哪里寻来一本那么厚的书,天天要手把手教着宝婳。   梅襄笑着磨了磨她的耳朵,“今天用不着腰……”   这些日子除了些没羞没臊,倒也算是宁静。   宝婳既不用伺候婆母,又没什么妯娌的烦恼,小日子竟也过得十分舒心。   直到最近,宝婳发觉自己频频遇见柳氏。   说起来这柳氏虽然是梅衡的妻子。   可她一直都好像没什么坏心。   宝婳同梅襄提过一嘴,梅襄却微微出神,道了句“一个可怜人”罢了。   能得他这样评价,宝婳心中颇有些讶异。   毕竟二爷那般冷心冷肺的人,连宝婳可怜起来的时候他都只会落井下石掐着她的细腰占便宜,他哪里舍得施舍他那半分的同情心。   遇到柳氏次数多了,宝婳自然也不好回回当做没有看见。   譬如这次,柳氏说带了生子的偏方给她,宝婳吃不吃是另一方面,可总不好直接拒绝了她,便令丫鬟随着她的丫鬟去取。   “其实我从前都没有机会进这府里来,亏得这回沾了弟妹的光,这次才得以回来。”   她说着忽然抚着额一阵眩晕。   宝婳扶着她,问她哪儿不舒服。   她摇了摇头,指着前面一栋朱楼道:“便扶我去前面歇歇吧。”   宝婳迟疑,想着丫鬟也该回来了,柳氏却忽然对她说道:“弟妹,其实……”   “有个事情,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宝婳看向她,“嫂子当讲则讲,不必忌讳。”   柳氏轻轻地笑了笑,“其实……我一直都没有告诉过你,我嫁进梅府之前,曾是二弟的未婚妻。”   宝婳愣住。   她这才细细地打量了柳氏一眼。   柳氏虽没有美貌出众,可她却给人一种弱柳扶风之感。   她的肌肤白皙,就像一朵素雅的兰花,是一副无需艳丽也一样不俗的模样。   柳氏曾经竟然是二爷有名有份的未婚妻么?   宝婳心下生出了几分别扭,心口也好似被一只小手不轻不重地攥了一下。   “竟还有这样的事情……”   这让她又想起了二爷那日说柳氏是个可怜人的模样。   柳氏搀着她的手进了那朱楼里,见她心不在焉,只轻声道:“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们的婚约订得也很早,那时你大概都还没进府来呢吧……”   她的每一个字都叫宝婳生出了无数好奇心来。   依二爷的性子……他便是不喜欢自己的未婚妻,又怎么会容许自己的未婚妻嫁给旁人呢?   他明明是那样的霸道……   她甚至想,他和柳氏是不是曾经也有过一段花前月下的光景。   他那么同情柳氏……他是不是喜欢过柳氏……   她越发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却发觉柳氏一直看着她,又好似看着她的身后。   宝婳迟疑地回过头去,却蓦地被人扑倒。   宝婳毫无防备地摔在了地上,她的视线可及之处,却只瞧见一双快速离开的青缎绣鞋……   压在她背上的人喘息极重。   他按着她,浑身的血液竟又兴奋了起来。   “我的好弟妹,你是不是没有想到……”   宝婳听到这声音,骤然睁大了眼睛。   这……   这竟然是……   梅衡笑着,捂住她嘴巴的手掌却激动得微微颤抖。   “为了你这个女人,当初付出了一条腿的代价……我真是太不甘心了。”   “这回我说什么也一定要……”   宝婳急忙挣扎起来,可他这回却半点都没有松懈下来。   他的手劲极大,要制服宝婳,绰绰有余。   宝婳做梦都想不到,在上一次的事情之后,甚至她成了他的弟妹之后,他竟然还会这般疯狂。   宝婳更想不到的是,柳氏是梅衡的妻子。   可身为他的妻子,她却会为他去诱来其他的女人给他。   宝婳眼中掠过一抹惶恐,只张嘴狠狠地咬住梅衡的手指。   可梅衡却好像早就料到她会做什么。   她就算要将他手掌咬断,他都没有松开半分。   “你知道吗?你从前是丫鬟的时候,我兴许还要忌惮几分呢……”   “不过你现在成了我的弟妹,我反而就不用那么忌惮了。”   他笑了笑,“那些大宅院里,其实没有几个人是干净的,扒灰的扒灰,叔嫂伯媳也没干净到哪里去,但你知道为什么很少人会知道吗?”   他的声音异常渗人。   “因为这些女子都很清楚,一旦暴露了自己和别的男人不清不楚的事情之后,甭管她们的夫婿之前再怎么疼她爱她,在那儿之后……都会觉得她是一件二手的脏东西,一个破鞋而已。”   梅襄那样的人,连鞋子都沾不得灰,他又怎么肯穿别人穿过的破鞋呢?   他抚了抚她柔滑的脸颊,低低地笑了起来,“我的好弟妹,你猜猜被你家二爷知道你不贞了之后,他是会护着你,还是会捏死你呢?”   宝婳身躯微微颤抖,眼中露出一丝惶然。   他料定了她这卑贱的丫鬟好不容易成了梅二奶奶,根本就不敢告诉梅襄,所以才有恃无恐吗?   梅衡按住她,几乎要兴奋到了精神所能承受的顶峰。   他憋屈太久了……   他想要得到的女人得不到,想要得到的爵位得不到,想要弄死梅二,却也永远没有那个本事……   可现在,这个女人,可以叫他满足大部分的愿望。   至少他可以得到了她,完成上一次的遗憾,他还能借此羞辱到梅襄。   实在是令人高兴得很!   天黑了下来。   梅襄回来的晚了一些,本要直接先去浴房,却发现宝婳并不在屋里。   他叫来下人问话,下人却只说宝婳同柳氏在花园里分开之后,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梅襄蹙了蹙眉,正要转身出去,却瞧见宝婳慌张地从外面回来。   她心神不宁的模样手指拢着衣襟,因为没有看着前面,反而一头撞见了梅襄的怀里。   梅襄扶着她的肩,发觉她身上单薄得很。   “你去了哪里,出门怎连件披衣都不知道穿上?”   他的语气微微责怪,却仍是将她往怀里带了带,想要将她冰凉的身子捂暖几分。   “二奶奶出门的时候,身上是有披衣的呀……”   小丫鬟嘀咕了一句,宝婳立马推开了梅襄,语气磕巴道:“我……我在外面犯瞌睡的时候,给弄丢了。”   梅襄诧异地瞥了她一眼,发觉她的神情很是奇怪。   “二爷,我有些累了……”   宝婳恹恹得,一点精神都没有。   晚上上了榻之后,梅襄莫要说碰她了,便是想将她揽在怀里,她都背朝着他不肯。   “是不是二爷哪里做得不好,惹得你生气了?”   他凑近她几分,到底存了几分好耐心想哄着她。   “二爷……”   宝婳犹豫了好久,才抬眸心虚问他:“我想问二爷一个问题,嗯……是个假设的问题。”   “你问就是了。”   他想他还不至于连问问题都不准她问了。   却没想到她憋了半天,忽然小声问道:“如果婳婳不贞洁了……二爷还会要婳婳么?”   梅襄愣了愣,“好端端的,说这种话做什么?”   宝婳心虚地垂眸,“我就是随便问问。”   梅襄眸色不明,“是不是二爷对你太好了,好到叫你连这种问题都敢想了?”   他的手指在她细细的脖子上轻轻摩挲了几下,缓缓说道:“婳婳忘了么,二爷要弄死你就像弄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所以你可千万不要有红杏的念头。”   “不然被二爷知晓了……”   他的眉眼平和得很,话却很是吓人。   “我会先叫你看看你的奸夫是怎么死在你面前的,然后再叫我的婳婳付出应该付出的代价……”   宝婳听着,更想哭了。   “二爷,我……”   “嗯?”   宝婳憋了憋,低声道:“我就是随便问问。”   梅襄轻笑了一声,“我也就是随便说说罢了,你怎这么不禁吓,我说说你都吓成了这样,真要发生了,你可不得吓死了。”   “二爷别吓我。”   宝婳攥紧被子嘀咕了一句,便立马阖上了眼睛,生怕他追问自己什么。   她今晚自打从外面回来之后,便从头到脚都是漏洞。   便是梅襄想要相信她什么事儿都没有,都不能把自己当傻子骗。   等宝婳呼吸平缓下来时,他便捉起她一截细腕,瞧见上面有着一抹红痕……细看,竟愈发得像是指痕。   隔天早上,梅襄早起来,神色也没叫宝婳瞧出一丝端倪,他对宝婳说今日还要出门,可能会回来得很晚,让宝婳在家等他回来。   宝婳乖乖地点了点头,令人很是放心的模样。   梅襄便离开了深春院。   只是他并没有出府去,而是面无表情地去了书房里。   他从早上一直等到中午,午膳之后,管卢终于进来对他道:“二爷,二奶奶她出了深春院去,神神秘秘的,连个下人也都没带……”   最奇怪的是,她专挑小路走,那些能看见人影子的大路,她是路过都不肯路过的。   简直就把“心里有鬼”几个字写在了脸上。   梅襄心神不宁地“嗯”了一声,便要起身过去。   宝婳是个心里藏不住事儿的人。   他又不是个蠢人,所以即便还什么都没有亲眼看见,他甚至已经猜到了什么。   只是那样的答案,他并不太想要去触碰。   这是梅襄生平第一次去回避一件事情的结果。   他迈出书房的那一刻,甚至还在想,如果他再给宝婳一次机会,是不是就可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了。   管卢领着梅襄顺着宝婳的脚步过去。   他们到了一处朱楼下。   这朱楼平日里都是锁着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被人打开来。   平日里根本也不会有人过来。   管卢正迟疑要不要自己先去探探路,梅襄却径直越过了他往门口靠去。   他推开那朱红大门,那大门一点吱呀声儿都没有,倒是隐蔽得很。   再往里去,里面却还分了房间。   唯独只有其中一扇门内传来轻微的动静。   “求求你了……你不要告诉二爷好么?”   宝婳的声音微微啜泣,像是受人胁迫一般。   要单单是这样也就罢了。   偏偏她下一句还对那人道:“大不了……大不了我以后多来几次,我绝不会叫旁人知道这个秘密的。”   所以如果先前还能为她找借口当她是被人逼迫,那么她现在这是要主动“和奸”了不成?   管卢听了都感到微微窒息,就更不要说很可能已经戴上了绿帽子的正主了。   “那你动静轻些,我现在就来帮帮你好么?”   她说着,里面便窸窣一阵,接着里面便传来了一个男人的低吟声,似快慰又似痛苦,却又无法大声地叫出来。   梅襄脸色煞白,简直要疯了。   门被人一脚踹开。   宝婳吓了一跳,转身就瞧见了梅襄赤着眼睛像个恶鬼一样站在门口。   宝婳赶忙反手将身后的帐子掩了掩,看见他时,竟心口狂跳。   “二……二爷……”   “人呢,人藏哪里了?”   梅襄胸口起伏不定,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连呼吸都困难得要紧,只觉得自己今天恐怕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宝婳惊慌失措,忙遮遮掩掩的,梅襄直接将她推开,便瞧见了她身后的榻上果然躺着一个男人……   只是那个男人被人绑住了双手双脚,连嘴巴都被巾帕给勒了起来,想要说话就更是不能了。   这人不是梅衡又是哪个?   只是他当下满头的冷汗,面如土色。   疼得快要死过去了……   “二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是被逼的。”   宝婳眼见着东窗事发,再也止不住眼泪。   她是被逼的?   梅襄连呼吸都微微颤抖,“你把他绑成这样,倒是要怎么把这口锅扣到他头上去啊?”   宝婳抽噎,“我……”   “宝婳,二爷哪里做得不好,二爷改就是了……”   他的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颓然,“可是你为什么要背叛二爷?”   他一把攥过她的手臂,昨儿晚上的对话叫宝婳愈发觉得惶恐。   宝婳被他那般幽黑深冷的眸子盯住,只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求生意志让她的嘴巴下意识磕磕绊绊地说道:“不然……在大家发现事情,二爷休、休了我吧,这样二爷好歹也能保住自己的名声了。”   “好呀,等我死的时候我就给你一封休书,还是说……你现在就想我死?”   他最后一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宝婳见他脸色异常煞白,赶忙摇头道:“二爷不要胡说,二爷会长命百岁的……”   他却不想听她啰嗦这些没用的话,将她用力地抱在怀里,恨不得将她勒死。   “告诉二爷,你碰他哪里了?”   宝婳哭着承认了自己的罪责,“我……我碰了他那里……”   梅襄阖了阖眼,道:“婳婳,二爷想弄死你,真的想弄死你,你怎敢……”   “我也不想打坏他的命根子,我不是故意的……”   宝婳越想越是伤心,想想自己还不如死了算了。   做什么活生生地要把二爷成这样……   “你说什么?”   梅襄问她。   宝婳抽噎道:“我……我打坏了大哥的命根子,我碰过大哥那里,大哥说了,二爷再怎么喜欢我也不会再要我了,所以……”   她说着自己都要说不下去了。   她变坏了。   她怕二爷知道,就把梅衡给绑了起来,不许他说出去。   “我不想离开二爷,二爷要弄死我就弄死我吧,这样婳婳死了也是二爷的鬼了……”   “那你……你没有和他做什么吗?”   梅襄的语气分外无力。   宝婳摇头,只抚着他的心口,噙着泪珠问他,“二爷好些了吗?”   “你果真没有骗我?”   梅襄握住她的小手,又问她一遍。   宝婳摇头,“婳婳为了和你在一起,命都不要了呢。”   被官府逮去也好,被二爷弄死也罢了……   她说着,自己都要被自己给感动坏了。   她怎么会这么爱二爷呢。   梅襄脸色苍白,只觉得自己差一步就要生出心疾来,“二爷何尝不是,和婳婳在一起,二爷至少得减寿好几年了……”   就这样的误会多来几次,他可能也活不了太久了吧。   “那……那二爷要报官吗?”   宝婳颤着手指举起了手里的作案工具。   上面还沾着梅衡的血呢……   一直扎在他大腿上,她今天才拔了下来。   梅襄一把扯了她手里的东西丢在地上,终于看向了梅衡。   梅衡凄惨得很,疼得半条命都快没有了,更是一口食儿一口水都没有吃过。   宝婳今个儿便过来把那根簪子拔了下来,叫他又重新疼了一遍。   他甚至怀疑宝婳只是在装傻,她是在故意折磨自己,叫他痛苦到恨不得立马死去。   “二弟,求求你放了我吧……”   他看到梅襄,都觉得看到了救星一样。   只要不把他和宝婳单独留在一起,怎样都行……   梅襄那张脸受过了刺激,实在做不出什么表情来,他让宝婳回去。   管卢便二话不说把宝婳请出了屋去。   梅襄看着梅衡,语气淡淡,“婳婳她不懂事,叫大哥受苦了……”   梅衡牵强地笑了笑,“没……没关系。”   梅襄捏了捏额角,过了会儿才发出一声冷笑。   “当初宝婳还是个丫鬟的时候,大哥就想要碰她,是不是已经忘了后果?”   梅衡脸色又是难堪。   “当年我在宫中为少帝侍读,是大哥你在我的马上动得手脚,致使我摔下马背去的是不是?”   “二弟……”   梅衡连声打断了他。   梅襄道:“别急,我是不会亲手杀死你的。”   “还记得你和母亲当年做下的那件事儿么?”   梅衡瞳仁骤然一缩。   梅襄道:“既然大哥喜欢做个太监,那么我现在就让人把大哥送进宫里去吧。”   “你疯了!”梅衡想要挣扎,却也只能滚到地上,重重地碾到自己的伤口,疼到彻底昏死过去。   宝婳在屋里等了梅襄很久。   一直等到天黑,梅襄才回来。   宝婳忐忑不安地问他:“二爷,你……你杀了大哥吗?”   梅襄没有回答,默认一般,宝婳的小脸霎时惨白。   “你晚上好好休息,我今晚上要去书房……”   宝婳忙抱住他,低声央求着,“二爷,你不要去……”   梅襄揭开她黏在自己身上细细的臂膀,蹙着眉道:“只是今晚事多罢了。”   他说着便起身离开,更没有回头看宝婳一眼。   宝婳缩在榻上,啜泣了一声,到底没敢将他叫住。   三更后,书房里仍亮着灯火。   一直等到下属将梅衡已经送进净身房的消息传来,梅襄才松懈下来。   管卢走到梅襄跟前,低声道:“二爷,天色不早了,里面的床榻铺好了,烧了些银丝碳,现下正是暖和。”   梅襄往窗外扫了一眼,低声道:“回了。”   他说着便起身离开了案前,出了书房去。   管卢瞥了一眼,便瞧见他今晚竟还要往深春院去。   他只好转头交代了屋里人将碳灭了,而后才又跟了上去。   梅襄回到寝屋里时,宝婳早已陷入梦境。   他放轻了脚步走到床榻前,却听见宝婳在被子底下低声嘤嘤的哭声。   他蹙起眉心,小心翼翼地将被子揭开,却发觉宝婳阖着眼,分明是被个什么可怕的梦境给魇住了。   “婳婳……”   他抚拍着宝婳的后背,将她轻轻拍醒。   也不知唤了第几声,宝婳才睁开泪莹莹的眼睛,看见了梅襄。   她委屈地抱住他的脖子。   “二爷……我、我梦见大哥了,大哥说要带我走,我害怕……”   “二爷不要丢下婳婳好么,婳婳知道错了。”   梅襄轻抚着她颤抖的身体,“二爷怎么会丢下你?”   宝婳抽噎道:“我也就要死了么,不然大哥的鬼魂怎么会缠着我不放……”   “尽说胡话……”   梅襄将她抱到怀里来,给她擦去那些怎么也流不干的泪珠子。   “他没有死,哪里来的鬼魂缠着你?”   分明是她胆小得很,一点吓就经不住。   “没死?”   宝婳微微茫然。   “往后不许提死,你若再这样,二爷便要同你翻脸了……”   他的手掌暖了暖她被泪水浸湿的脸蛋,又对她道。   “可二爷不是已经嫌弃了我,生气了么?”   她碰了别的男人的那里,她还弄伤了别人的命根子。   她好像怎么看都已经没救了。   梅襄的唇轻轻抵了抵她的额,叹道:“你这个傻子,二爷就算生气也只会气自己,气旁人,疼你都疼不过来,怎么会气你?”   他握住她的小手,搓热几分,又柔声问她:“他吓到了婳婳么?”   宝婳点了点头,只往他怀里缩去。   “是二爷疏忽,二爷往后都不会让你这么怕了。”   他的语气甚为内疚。   他是不会再让梅衡的事情发生第二次了。   宝婳摇头,垂首自责道:“我往后也不会让二爷失望的,如果还有这样的事情,我就……”   “就怎样?”   宝婳咬了咬柔嫩的唇,下定了决心道:“我就自戕,绝不给二爷丢脸。”   “胡说八道——”   梅襄被她这话激得心口发疼。   “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如果……也不可以。”   他将宝婳拢在怀里,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二爷不在意这个。”   听到最后一句,宝婳蓦地睁大了杏眸。   真的……可以不在意么?   她慢慢抬手抱住了梅襄。   她知道二爷疼惜她。   却不知道他会这样的疼惜她…… 第69章   夜深人静之时, 梅衡忽然惊醒过来。   “这一批入宫的太监也太多了些……你瞧瞧都什么时候了,人都还没结束呢。”   “嗨,有几个吓晕了过去, 正好省得疼了,直接一刀子下去,也算是他们的福气了。”   梅衡听着这些对话, 只觉冷汗不断。   他慢慢扶着墙面起来,趁着那些人没注意的时候,从另一扇门里跌跌撞撞走了出去。   “等等……”   门外一个太监忽然将他拦住。   梅衡后退半步, 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那太监打量了一眼他裤子上的血迹,咋舌道:“你这是怎么回事?流这么多血……”   他又看了梅衡一眼, 指了指外边, 说:“回去把衣服换好, 哪个带你进来的,日后你就跟在对方身后做事就行了。”   梅衡慢慢松开手指, 低声道了句“谢谢”,便逃一般离开了这个地方。   梅衡跌跌撞撞跑出了那个可怕的地方, 他惊慌失措地发现这里竟然真的是皇宫……   他的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太后她老人家。   她是他母亲的表姐,也算是他的姑姑,她应当不会对自己见死不救的……   等他回去以后, 他一定、一定要梅襄付出代价!   他怀揣着一股恨意,竟生生又多出几分意志力来,渗着冷汗, 摇摇晃晃地往外前走去。   眼看着他便要坚持不住摔倒在地上,前面的路上却有人提着灯笼过来,声音尖细道:“大胆的东西,竟敢挡了陛下的道……”   梅衡抬头, 看见了深夜往寝宫去的少帝。   慕容虞打了个呵欠,他批奏折批到了半夜,这会儿正该回去休息了。   梅衡认出了他来,连忙跪在地上求救,“陛下,我是宣国公府的大公子,求陛下救我!”   慕容虞听了这话,忽然来了几分兴趣。   他拨开前面挡视线的太监,走到梅衡面前打量了一眼,“真的是你?我记得你……”   梅衡赶忙将梅襄的恶行交代出去,他最后咬牙切齿道:“这一切都是我弟弟害我,他竟买通关系,将我安排进宫,想要……想要陷害我。”   少帝听了他说的那些事情,颇是同情的模样,“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可怜,那你现在的身体还好吗,那物件坏了没有?”   他问得这般直白,叫梅衡颇是难堪。   这……   “陛下问你话呢?”福总管困得不行,见这人还支支吾吾的,赶忙催了一句。   梅衡难以启齿的模样,低声道:“虽……虽然也伤到了,但我自己略通医理,可以回去调养调养看看……”   言下之意,应当是有救的,至于以后好使不好使就一说了。   慕容虞笑,“其实宫里也有治愈这方面的神药,你想试试吗?”   梅衡甚是受宠若惊,“怎敢受陛下恩惠……”   “再怎么说你母亲也是朕母亲的妹妹,与朕其实也算一家人了,既然是一家人,就没什么好客气的。”   他吩咐人去拿药,又将梅衡带去了暖阁。   梅衡被人搀扶着,又到了一间温暖舒适的房间里,整个人都好似又活了过来。   “陛下,我那二弟所为简直是天理难容,陛下有所不知,便是我这条腿,也都是被他所残害……”   他赤红了眼睛,咬牙恨到了极致。   可惜老天都帮着他,让他遇到了慕容虞。   慕容虞道:“原来如此啊……”   这时外边有一宫人端来了药。   慕容虞让对方服侍梅衡将药喝了。   梅衡喝完药后,慕容虞又问,“如何了?”   梅衡舒了口气,“身体发了些汗,好很多了。”   “亏得陛下搭救……”   他说着又要跪谢,慕容虞只叫人将他扶起,便交代人明日送他出宫,这才回去。   精疲力竭的梅衡好不容易安全了下来,晚上正想休息时,身上却愈发的怪异起来。   他起初喝了药时,当场就发了身热汗,他只当这是药效……   可过了这么久之后,身上的热度不曾减退过半分。   直到下身忽然一阵剧痛,痛得他毫无防备地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梅衡滚到地上,忍痛爬到门边想要开门找人求救。   但他推开了门之后,门外却空无一人。   他抚着门框爬起来,身上的药性此刻全部发挥出来,让他渴望和痛苦都达到了极致。   他跌跌撞撞跑到外边,就瞧见庭院里不知怎么就路过了一个年轻的宫人。   他顾不上太多,上前就将对方扑倒在地上。   那宫人被他撕开上衫,下意识地尖叫了一声,恰好引来了巡逻的宫廷侍卫……   隔天早上,元氏才发现自己似乎没怎么见到梅衡。   她随意问了问柳氏,柳氏只低头道:“夫君他时常要出府去收购药材,从没与我交代过行踪。”   元氏扫了她一眼,知道她没那么本事管住梅衡,便也没再过问。   偏偏这时候宫里急急来人,宣她和宣国公二人火速进宫去。   元氏虽是吃惊,但也没敢耽搁,连衣服都没顾得上换,就同宣国公进了宫中。   慕容虞在偏殿里召见了宣国公夫妇。   元氏在看见地上昏迷不醒脸色晦暗的大儿子之后,下意识地一阵眩晕。   她儿的裤子上全部都是血……   “看在是亲戚一场的份上,朕才叫他进宫来玩玩,没想到他竟然会强迫宫人,真是畜生不如……”   慕容虞叹气,似乎后悔极了。   “不……不可能。”元氏下意识想要为儿子辩护。   慕容虞笑说:“那你的意思就是说,朕撒谎了?”   宣国公狠狠地瞪元氏一眼,元氏才连忙低头告罪,又哭泣了起来,“陛下,看在衡儿他不是有意的份上,看在他与你也有些亲缘,饶了他这回吧,大不了让衡儿给这宫女一个名分就是了。”   慕容虞似笑非笑道:“国公夫人这么说,叫朕想轻判都不能行了,毕竟朕也怕旁人说闲话,说朕为亲人徇私……”   元氏听了这话恨不得打自己一个耳光。   宣国公赶忙跪道:“陛下,这孽子有罪,是我夫妻二人教子无方,还请陛下重责吧。”   慕容虞瞥了梅衡一眼,语气轻飘飘道:“他一定是好日子过太久了,就判他流放去崖州吧。”   他说着垂眸看向宣国公与元氏,脸上的笑容也好像消失不见了,“叫他永世不得回京。”   出了大殿,元氏几乎忍不住厮打起宣国公,“你竟让陛下重判……”   宣国公怒极,将她甩开,“蠢妇,你已经触怒了圣上,不顺着他的意思说,他难道就能饶过梅衡了吗?”   元氏也知晓这个道理,她见旁的宫人朝这里看来,才稍稍收敛。   “不行,我要去找太后。”   宣国公头疼道:“你不如先回府去……”   元氏甩开他的手臂,咬牙道:“我一定要弄清楚,是谁在害我儿!”   元氏丢下了宣国公,风风火火地往了朱太后的栖宁宫去,一刻都不敢耽搁下来。   朱太后听完她说的那些事情,只悠缓道:“也是太久没听过这么复杂的事情了,真真是绕得哀家头疼不堪。”   她说着,嬷嬷忙上前去给她揉捏太阳穴。   元氏红着眼睛跪在她的面前,见她分明高高挂起,不想管闲事的模样,忍着辛酸道:“太后娘娘,民妇也不想令您为难,只是我与我儿从前便一直为您办事,您不能……”   朱太后忽然睁开了眼睛,看向她,“不能怎样?”   元氏低声道:“不能过河拆桥啊。”   朱太后抬了抬手,嬷嬷便自觉退到一旁。   朱太后起身,走到了帘子外,露出了一张并不年轻却妆容精致的面容。   “妹妹呀,哀家从没有忘记过你为哀家做过的事情,快些起来吧。”   朱太后亲自将元氏扶起。   元氏道:“太后娘娘,臣妇也不想令您为难……”   朱太后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不为难,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圣意难改,不过哀家令人将你儿子半路上偷出来就是了,日后虽然会见不得光一些,不过好歹还是能衣食无忧的。”   元氏连忙点头,能得到这样的结果,她已经满足了。   连过了几日,宝婳都不曾听见府里传来半分有关梅衡的流言。   似乎根本就没有人在意到这么个人,又似乎被谁刻意压制下去。   总之风平浪静的模样,让宝婳都忍不住渐渐安心下来。   她这一安心,难免便想到了柳氏。   这日下午,宝婳便拽着梅襄的袖子,愁眉苦脸地说了这件事情。   “二爷,你怎么会订过亲呢,你这样,叫婳婳心口好疼。”   她恹恹地作出难过的模样,生怕他看不出来,也怕他说出曾经喜欢过柳氏之类的话。   梅襄乜了一眼她那做作的模样,“你还被梅三看了身子,我说什么了吗?”   要不是他冲进去把她抢出来,她指不定已经天天迷醉在了梅衾怀里,哪里还记得她的二爷在哪里?   宝婳脸微热。   虽然她也喜欢过三爷……   但,但她觉得二爷还是她一个人的比较好。   “二爷……”   她见他看着书,分明不想理她,便像个小虫子一样往他怀里窜。   窜得他书都拿不稳,只能掐着她的腰,恶狠狠地瞪着她。   “白日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却偏偏要来惹人生出火气来……宝婳,你真当二爷是个好脾气不成?”   宝婳却管不得那么多,手臂紧紧揽住他的腰,语气甚是不安,“二爷快告诉我,你和大嫂的事情……”   梅襄挑起唇角,眼中掠过一丝满意之色。   还真不怕她不吃醋……   “二爷为什么要说她是个可怜人,婳婳不可怜么,二爷都没有这样说过婳婳……”   她蹭着他的胸口不依不饶恨不得走这儿辟个口子出来,叫自己一头钻进去。   梅襄扯开她,发觉自己整理得一丝不苟的衣服都被她蹭得像个咸菜干一样。   他想到了柳氏,笑意亦是收敛几分,丢开手里的书,将宝婳往怀里带了带。   “她从前确实是我的未婚妻……”   只是那时梅襄的病还未好。   在他病情最重的时候,她就上门来主动向他提了退亲。   柳氏姓柳,和梅襄的母亲那边也是有些干系。   只是分支不同,他母亲那一支辉煌过又没落了,而柳氏那一支却一直稳当得很。   定了亲,自然也是看上了宣国公府这块牌匾。   早些时候,元氏与梅衡便没少与梅襄作对,梅衡看上了柳氏,一半是为她的姿容,一半也是为了从梅襄手里抢夺东西。   起初柳氏被家里人打了一顿,也并没有松口答应与梅襄退婚,后来为了她哥哥能多分些家业,她才松了口。   然而她的哥哥在分家之后,却拒绝认她这个妹妹,因她换婚,爱慕虚荣的名声传了出去,多少会损坏他家名声。   这让柳氏的一番付出,分文不值。   后来她嫁给了梅衡,得过一段时日的宠爱,很快便被梅衡抛到了脑后,甚至要为梅衡牵线,引其他女子来伺候梅衡。   她来解除婚约的时候,梅襄提出过要帮她,却被她拒绝了,他若插手,她的大哥就很难再多得一份家业了。   梅襄那时并不讨厌她,虽迟疑过,但最终仍是成全了她。   他那时还年纪不大,远不及如今,心思虽冷漠,但被自己的未婚妻子抛下,也不是真的一丝情绪都没有。   “她是有些可怜……”宝婳嘀咕着,若她后来没有那样对宝婳的话,宝婳兴许会更加同情于她。   明明是为了自己的亲大哥付出一切,却被兄长用完之后,毫不留情地一脚踹了。   梅襄未接这话。   他只知道,从那柳氏开始帮梅衡开始害宝婳的时候,这个人就已经不值得叫人同情了。   “二爷……”   宝婳回过神来,颇是迷惑道:“可是你这么喜欢强抢民女,怎就甘愿让步?”   梅襄蹙起眉心,“满嘴胡言。”   宝婳见他还不高兴了,拧着帕子道:“那我是怎么来的?”   不是被他强抢来的么?   梅襄挑了挑唇角,语气颇是得意道:“自然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怪不得旁人。”   宝婳不想他过去有人,更不想他以后会有别人,只颦眉央求着他,“二爷以后也千万不要哪天给婳婳带个妾回来,若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婳婳也会像那泣血的杜鹃一般,慢慢抑郁而终了。”   她这是现学现用,把梅襄当初哄她的话记了下来,转头又拿来哄他了。   他捏了捏她颊肉,“有那么严重?”   宝婳认真的点了点头,“婳婳的心会为了二爷碎成星星一样,掉的哪哪都是,捡都捡不起来,眼泪也会像下雨一般,下成一条小河,就把自己生生给溺死在里面了。”   她越说越是矫情,越叫人牙酸……   梅襄忍笑,绷着嘴角回她道:“用笤帚扫扫就是了,便是碎成了面粉也是能扫起来的。”   宝婳噎了噎,矫情不下去了。   她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他一个问题,“那婳婳对二爷是最特别的么?”   “非要这么说也行……”   梅襄漫不经心地搅弄着她的衣带,“毕竟除了婳婳,没有人能有本事气死二爷了。”   “还叫二爷好几回都差点死在了婳婳身上……”   宝婳发觉他说完了正经便又要开始不正经了。   她颇是自觉地退开,却被他臂膀勾紧,哪里是她想跑就能跑得了的。   她这样磨人,叫他哪里有心思看书了……   他亲了亲她的耳朵,含糊道:“真该换个地方了,天天在屋里真没意思。”   宝婳颤了颤,没有答他。   他最近总说这样的话,可也没见他真停下那些没意思的事儿啊。   她总觉得,现在是天冷他才没坚持,要是哪天热起来了……   宝婳止不住脸热地想,不、不管怎么说,至少屋顶肯定是不行的。 第70章   元氏回到府里问人柳氏在哪里。   婆子去打探了一下, 说柳氏在花园里。   元氏点了点头,直接去了花园。   柳氏坐在一个凉亭里,手里在做一件衣服, 似乎是梅衡的。   骤然见元氏到来,她按着惯例给元氏行了个礼,却被元氏甩了一个耳光。   “贱人, 你连自己丈夫都照顾不好,害他如此凄惨?”   元氏咬牙切齿,几乎将一肚子怒火全都撒在了柳氏跟前。   柳氏脸上浮现巴掌印, 只低头跪在地上,轻声道:“母亲, 我不知……”   元氏想到儿子的惨状, 又有些眩晕, 婆子扶着她,她却道:“我儿不好过, 谁也别想好过……”   她对下人道:“妻贤夫祸少,若非娶了她这个祸害, 衡儿怎么会这样呢……给我将她在这里,当众拿藤条挞五十下,叫她好好长长记性!”   柳氏没有提出反驳, 被仆妇直接拖到青石板上按住。   元氏还觉头晕,便叫人搀扶回去。   柳氏挨了五十下,挨完之后, 那些下人就散了。   柳氏想从地上爬起来,但实在有些难。   这时她就瞧见了梅襄从正前方走来,她疼得发汗,都撑不起身子来。   而梅襄却仿佛没有看见她一般, 柳氏终于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梅襄顿足,垂眸目色冷漠地看着她。   柳氏道:“二弟可否帮我去叫一下人过来?”   梅襄低声道:“你觉得可能吗?”   柳氏攥了攥手指,没有说话。   梅襄问她:“你我本是亲故,为何要伤害我妻?”   柳氏低声道:“我是被你大哥逼的,他每天晚上都会变着花样折磨人,因我吃不消,便答应了他……”   “也许你真的很可怜吧。”   梅襄冷冷道:“可如今你身上只有一桩伤害宝婳的事情与我有关,旁的事情,都与我无关了。”   “你若死了,说明你命贱,怨不得旁人。”   他说罢便直接离开。   柳氏阖了阖眼仿佛没听到他那些毒刺戳心一般的话,却仍吃力地想爬起来。   终于有一个陌生的小丫鬟路过,看到她这幅模样,神情颇为惊恐。   柳氏招她过来,神色如常地对她道:“我不小心摔了一跤,你扶我回去。”   这天天色极好。   朱太后为了堵住元氏的嘴,便秘密派了一队人去劫走被官差押送出京的梅衡。   然而没过多久,那队人便回禀只说梅衡被扶上马背时,被一箭射中后背,透胸而出。   朱太后惊异得很,那些人又拿出了一支精致锋锐的箭矢,箭上刻有金字,乃是天子御用。   “今日,陛下确实是出了趟宫,刚刚才回来……”   朱太后脸色登时一变,怒气冲冲地去了少帝宫中。   她带上了一个物件,乃是少帝自幼不听话,便会挨她责罚的一根御杖。   少帝自十五岁之后,她就没有再动过这根御杖,但他竟然在这个时候射杀了梅衡……   她让人阖上殿门,将慕容虞打的满地打滚。   慕容虞哭着躲进桌子底下,她便追到桌子底下打他。   他躲不开,见外边过来个宫人,便直接抓住那个宫人挡住自己。   却没想到那宫人不仅没有推开他,反而还反手将他护住。   朱太后是无处撒气,但慕容虞哭声愈发得大,实在太过不堪入耳。   她只能狠狠抽那宫人几下才又作罢。   “太后娘娘,陛下大了,传出去只怕不好了!”   福总管也要跟着哭了。   朱太后见这事情木已成舟,只对少帝道:“陛下,哀家是你的母亲,打你也是为了你好,你身为一国天子,竟去射杀梅衡,简直肆意妄为到了极致,你自己好好反省反省吧!”   她说罢才叫人扶自己回去歇息。   等到朱太后离开,秋梨才淡声对慕容虞道:“陛下,太后已经走了。”   慕容虞抬起头来,脸上竟还有泪痕。   “陛下,没事了。”   慕容虞道:“秋梨,你身上怎么哪里都平平的,连胸口也没什么肉……”   秋梨这才发现,他方才躲避朱太后,一直都缩在她的怀里,而她也下意识地护住他的头。   她慢慢松开手,对他道:“奴婢冒犯陛下了。”   慕容虞擦泪,“你怎就能这般木讷无趣,真是朕见过的最无聊的人了。”   他想了想,对她道:“就像是一块没有生气的木头,无趣到了极点。”   秋梨又告罪道:“陛下恕罪。”   慕容虞有些无奈,“都已经这样无趣了,竟然还能回答的更加无趣,你这样的人就算真的有人喜欢过你,又怎么会愿意和你共度一生呢?”   他这个人,挨打的时候倒是很乐意往秋梨这样的死木头背后躲去,可要享乐的时候却最最不愿见到的就是她这样无趣的人了。   秋梨只得又重复了一遍,“陛下恕罪。”   少帝没再多说什么,只一瘸一拐地往内殿里去,似被朱太后抽中了小腿。   福总管见秋梨方才也被打的不轻,便让她下去,秋梨才得以去了另一间屋,微微松懈几分。   她坐在床边,并不去理会身上被抽中的地方,只是从枕头下取出了一只沾着血的香囊,仔细抚了抚上面的褶痕与凌乱的穗子。   她紧紧攥住,想要合衣休憩片刻,只阖了阖眼,可脑子里都是梅衡当日面目狰狞的模样。   她立马又睁开眼来。   梅衡那天夜里服药冲出来的时候,那个路过的宫人正是她。   她也很清楚,她是被人利用了,也是有人故意引她过去。   秋梨将香囊又放回枕下,这时外面小太监却又过来催促。   “秋梨姐姐,陛下要上药了,他嫌旁人笨手笨脚,要你过去呢。”   秋梨答应了一声,赶忙又过去服侍。   秋梨到那儿,见慕容虞坐在帐内,他上身衣物褪了去,把被朱太后抽中的地方都露了出来。   秋梨拿起药膏过去给他上药。   他背对着她,却忽然问她:“你自己上药了吗?”   秋梨低声道:“奴婢皮糙肉厚,没有感觉。”   慕容虞嗤笑了一声,又说:“你知道吗?大家都希望朕能有一个孩子……”   秋梨淡道:“陛下广纳后宫,定能子嗣绵延。”   慕容虞叹了口气说:“可我还不通人事……”   秋梨并不在意他的闲话,手臂正要绕到他身侧,他却忽然握住她的臂膀。   他问她:“你愿意帮帮朕吗?”   他笑着,唇畔的梨涡看起来十分漂亮。   慕容虞自幼便登基皇位,在那样的位置上待了十余载。   可他始终是天真的模样,像个孩子一般。   他极为年青,瘦长的身体微微健壮,可动不动哭哭啼啼,看上去还带着几分奶气。   笑起来又似个阳光爽朗的少年,两颗虎牙与唇畔的酒窝都十分惹眼。   他这会儿忽然问秋梨,愿不愿意帮他知晓人事。   他的态度流露出几分暧昧,笑容里也仿佛少了几分阳光。   可秋梨抬眸,却只看到他那双毫无感情的黝黑眼瞳。   死了梅衡之后,朱太后心里愈发不安,元氏请人递话进宫,想要打听梅衡事情的时候,朱太后却避而不见。   隔天她便召见了梅襄。   “哀家与你渊源甚深,所以想送你个贴心人伺候。”   梅襄皱了皱眉,正要拒绝,却听朱太后忽然说道:“梅衡死了,你知道吗?”   梅襄怔住,显然是不知道的。   “是少帝亲手在他出城的路上射杀的……”   朱太后想到这件事情便有些头疼,“所以哀家送你一个人只是个幌子。”   “哀家收养了一个养女,并且想办法令她背下了找回来的藏宝图,哀家想另外找人来参透这藏宝图,需要掩人耳目,如果你要拒绝,哀家也不勉强,直接找旁人来就是了。”   梅襄神色微缓,低声道:“既是为太后效忠,我自然不会拒绝。”   朱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让人将那女子叫来。   直到一个装扮盛丽的女子从门外走进来,对朱太后行了个礼。   朱太后道:“桑若,哀家的好女儿,哀家今日将你赏赐给梅二公子,你可愿意?”   梅襄眸中掠过一丝异色,终于看向那女子,饶是她打扮得再是精致美丽,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的身份。   她就是宣国公府曾经的丫鬟,桑若。   桑若并未看向梅襄,只答了一句“愿意”,朱太后便对梅襄道:“哀家信你,望你莫要辜负哀家的用心。”   梅襄收敛起情绪,应下此事。   梅襄走后,朱太后才让人将祝九风从偏室请出来。   “太后也看见了,稍稍抛出一个饵去,他便什么事情都愿意接受了。”   朱太后冷笑。   “好一条忠心的狗,他对天子倒是忠心耿耿,生怕哀家找旁人来破解藏宝图么?”   “天子是哀家肚皮里爬出来的,哀家心里怎么会一点底都没有”   帝位都是天子一人的,她想掌握多点东西,拥有一些保障又何错之有?   她的话未说明,却又看向祝九风,忽然笑说:“当初你为哀家杀了鼎山王,是大功,哀家正打算将公主赐婚给你,你可愿意。”   祝九风毫不犹豫地摇头道:“微臣不愿。”   他抬眸看起朱太后,勾起唇角,“微臣的心里只有为太后效忠这一件事情……当日微臣身陷牢狱,即便知道是公主赶去相救,但微臣更清楚这是太后的授意。”   朱太后眼中的冷意顿时因他这话瓦解,神态微微放松,“算你有良心,不枉哀家宠你一场。”   回途路上,桑若在马车里,对梅襄道:“二爷,我能被太后认为养女,是离开了宣国公府后的另一番际遇……”   她当初在祝九风入狱时送去的包子,并没有白费,她有今日,也全都是她自己赚来的。   “我知晓二爷不喜欢我,所以我早已对二爷死心,如今我有太后帮扶已经心满意足,如今只想早日帮太后完成这件事情,博得一个好前程罢了。”   她自言自语般与他解释了一通,抬眸却发觉梅襄始终闭目养神,并不理睬她。   她抚了抚自己的绣了牡丹纹的袖口,挑了挑唇角。   事实上,梅襄对藏宝图并不感兴趣。   他接受了这件事情,确确实实也只是为了不让太后另寻他人来办成此事……   但他当下只想自己回去以后,要如何同宝婳解释,才能叫她那颗心不碎成星星,眼泪不淌成小河……   “二爷……”   桑若忽然又唤他一声,他却蓦地睁开眼睛,冷冷地将她的声音打断。   “你最好不要让我知道你会在宝婳面前说出什么令人误解的话来。”   他说罢,朝她冰冷地瞥去一眼,“不然,你有九条命,我也一样不会饶你。”   桑若笑说:“二爷对宝婳的感情真是让人羡慕,我答应二爷,一定不会在宝婳面前乱说话的。”   梅襄并未将她当一回事。   对于梅襄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只要掌控得当……   对他来说也不过是拖延一段时日罢了,只等时间一到,他便立马将桑若送走,甚至都不会影响到宝婳半分。   这样一来……也省得宝婳会胡思乱想。   桑若跟着梅襄回府,自然也是以太后养女的身份回来。   宝婳知道这件事情后,对此果真惊讶得很。   “太后知道她曾是宣国公府的下人,所以……”   梅襄看着她一脸纯良地看着自己,忽然有些说不下去。   桑若自己从紫檀椅上起身,对宝婳道:“是我求太后给我一次机会回来这里。”   梅襄冰冷的目光掠过她的面庞。   她看向宝婳,忽然问道:“宝婳,你还记得你当初答应我的一个要求吗?”   宝婳看向她,只记得与她最后分离时的记忆并不是很好。   “我这次回来,顺便也是想要宝婳你兑换当日答应我的事情。”   “我希望你能……原谅我一次。”   宝婳微微错愕,“就这么简单?”   桑若低声道:“是,我现在已经什么都不缺了,又是太后养女,日后前程极好,我自然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偏执。”   “宝婳,我只有这么一个愿望,你当我为难你也没关系,你想想吧。”   “你该去拜见一下宣国公夫人了。”   梅襄不冷不热地提醒了她一句。   桑若笑了笑,转身便随外面的婆子去了。   宝婳见她如今这般体面,又迟疑问梅襄,“二爷……”   梅襄垂眸看向她,“她不会在府上待太久的,往后你离她远些。”   宝婳乖乖地点了点头。   二爷说的话她都要听。   梅襄见她这般讨喜,那双娇娇地看向他的漂亮杏眸里,仿佛都只剩下了他。   他眸色微柔,情不自禁地吻了吻她的额,将她拢到怀里,又温声道:“这样的乖,叫二爷真想找个机会好好奖励奖励婳婳。”   宝婳轻道:“婳婳想吃粘糕,可是最近那个小贩都没有上街来……”   梅襄蹙眉,“除了吃的,就不喜欢旁的东西了?”   也从没见她向他要个珍贵的物件,倒显得他这个做丈夫的很是无能。   宝婳羞涩答他,“还喜欢二爷……”   梅襄轻笑一声。   真不容易,他也能在她心里占有一席之位了。 第71章   这厢桑若特意去见了元氏。   她将太后的话转达给对方, “梅大公子刚出了京去,因为陛下的人看着,所以现在不大方便劫他出来, 太后令你多等一些时日,到时候会给你一个交代。”   元氏松了口气,“只要太后不食言, 怎么做都是行的。”   桑若心想,太后除了食言也没了第二个选择。   毕竟那梅衡已经被天子一箭射中,死得不能再死了。   “太后也盼夫人在府里能帮我的地方, 便多多襄助。”   元氏扫了她一眼,只隐隐记得她从前是宣国公府的丫鬟。   她心里不由纳罕, 她们宣国公府是什么金窝银窝不成?怎么一个丫鬟比一个丫鬟了不得了?   不过看在太后的面上, 她到底还是对桑若客气得很。   “这是自然。”   桑若要同她借个人用, 元氏想了想,让人将柳氏叫来, “她是我大儿的媳妇,随你差遣。”   桑若笑说, “这怎么好意思?”   元氏冷笑,“她就是死了都没有关系,一具惹人烦的臭肉罢了。”   柳氏今日穿着身青缎绣裙, 模样看上去流露出几分苍白羸弱,但见桑若朝她看来,她捋了捋耳畔的碎发, 朝对方笑了笑。   她好像没有听见元氏对她的辱骂,只叫人觉得她还是从前那个梅大奶奶。   桑若搬进了一个新院子里住。   她带着太后交代下来的事情,本该与梅襄细细商议,但接连几日, 梅襄都始终早出晚归,无暇见她。   这日桑若便又去见了宝婳。   她穿着水粉湘裙,襟口绣玉鸟纹,玉流苏坠在鬓角,妆容盛丽,不论是穿着打扮还是看上去的神态,都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女子这个年纪就没有一个不美的。   大家的差距也仅仅是在阶层身份上,锦绣披上了身,哪里还有半分从前的影子。   “宝婳,我那日向你所提之事,你考虑的如何?”   宝婳朝她看去,杏眸里流露出几分迟疑,“你果真只有这一个要求?”   她总觉得桑若似有所图,不该将这个要求轻易用去。   然而桑若却坚定得很,“就是这个要求。”   宝婳捧起一盏茶,她垂眉思索片刻,声音低低地道:“好,我原谅你,我们往后两不相欠。”   桑若顿时露出笑来,“是,我从前帮过你救过你护过你的那些……都成了过去,从今往后,我们两不相欠。”   她说着让丫鬟放下一套首饰,对宝婳温声道:“这是我先前看到的一套珍珠头面,我觉得特别适合你……”   宝婳待她却仍是生疏,“不必了……”   她正要拒绝,这时柳氏却带着人上门来。   柳氏这人倒像是个擅长自欺欺人的人,她这会儿过来,却好似也并不记得自己先前与宝婳的事情。   “早上我丢了个物件,听身边人说是被个手脚不干净的下人给拿走的,旁人看到那偷东西的下人往弟妹屋里来了,不知弟妹能否行个方便叫人进去搜搜?”   宝婳想到上回的事情,只轻声道:“怕是不大方便,我家二爷若知晓我随意让人翻了屋里,回来只怕要发脾气……”   她说着瞥了柳氏一眼,“实在不行,嫂子便回去查清楚这偷东西的下人姓甚名谁,直接将人叫出来也是一样的。”   柳氏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几分,只好道:“既然弟妹不便,那就算了。”   然后便又带着人离开了此地。   她来去匆匆,倒叫人看不出什么端倪。   宝婳送走了她,回头又看向桑若。   桑若起身来,对宝婳道:“我看得出来,你待我已经不能像从前那样了,我今日先回去了,其他的话……”   “我们改日再说罢。”   她说着要离开,宝婳见她那套首饰还在,便将她叫住。   “这东西我不能收……”   她对桑若一面说着,一面便要将东西拿来还对方。   岂料桑若看着她的举动,忽然朝她跟前伸出了手臂。   宝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退了半步,待她转头细看一眼,才发觉桑若竟伸手为了她挡了一条不知道哪里窜出来的小蛇。   那小蛇掉在地上,又迅速朝门外窜去。   屋里的小丫鬟吓得纷纷尖叫,好在有老辣的婆子还能镇定,上前一脚将那蛇头踩烂。   “桑若……”   宝婳震惊得很,待反应过来之后,她忙上前捧起桑若的手,见她腕上赫然有被咬过的痕迹……   “你……你没事儿吧?”   宝婳的脸上再忍不住惊慌的神情。   桑若瞥了一眼伤口,摇了摇头,可下一刻却昏了过去。   梅襄回府才有人将此事告知于他。   他去看时,便瞧见宝婳心神不定地从屋里走出来。   宝婳见到他才微微松了口气,“大夫说幸好不是毒蛇……不过桑若还没有醒来。”   梅襄皱着眉将她身上仔细打量了一遍,问她,“你可有碍?”   宝婳摇头,“我没事,可是桑若……”   “她死不了。”   他握住她的手,发觉她吓得小手也冰凉冰凉的。   “二爷,其实桑若从前也是这样好的一个人,她今日同我说了许多话,可即便她说她是真的改过了,我打心底都没办法相信她,我这样是不是很不好……”   她声音轻轻地问他,满心都是不安。   “没有的事情……”他习惯地将她往怀里带,“婳婳是对的,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样就很好。”   宝婳原本还不觉得有什么,被他这样温言细语地一顿安抚,她反而忍不住生出泪意,她靠在他怀里没精打采地“嗯”了一声。   梅襄知晓她心里必然不会好过,便细细地哄了她一会儿,又叫人去给她煮汤。   “待会儿吃些东西必然能好些了,况且你要多补补,二爷还指望你给二爷生一堆的小棉袄呢。”   宝婳点点头,语气认真道:“我要多吃一些,我也想给二爷生小棉袄。”   到晚,梅襄给宝婳找来了个贴身伺候的人,叫宝婳日后到了哪里都要将对方带上。   这丫鬟是个学过功夫的人,名为竹月。   宝婳不想叫梅襄外出时都还要为她忧心,自然也就收在了身边。   待安抚好宝婳之后,梅襄便披上了衣服出来。   他漆黑的眸里浸着一丝凉意,问柳氏在哪里。   管卢道:“柳氏去了小佛堂里。”   梅襄抬脚出了院子。   管卢在前边带路,二人往那小佛堂的方向走去。   到那儿,小佛堂的门口却有个婆子上前来见礼道:“大奶奶在屋里头祈祷,只怕一时半会儿还不方便叫人打扰。”   这婆子平日里便在小佛堂这处打理,府上的主子们隔三差五要过来,花上半天的时间在里头静静地祈念一阵,方能消忧解烦。   梅襄要进去,婆子便领他过去。   岂料进了院子,到了那小佛堂里之后,却叫婆子瞧见了柳氏将自己吊在房梁上,地上还倒着一个凳子。   “哎哟喂……”婆子吓得腿一软,直接就摔倒在地上。   她反应过来之后赶忙要跑进去救人,却被梅襄身边的管卢给抬手拦住。   婆子惊疑不定地看了梅襄一眼,发觉对方虽没有开口吩咐,但他的神情分明毫无波澜。   他看着蹬着脚面容扭曲的柳氏便好似看见了一条砧板上挣扎濒死的活鱼一般,只冷眼看着她去死,也不准许旁人搭救她半分。   直到柳氏腕上一个玉串忽然散开,滚落一地,几乎是同时,那白绫也骤然断裂,叫她狠狠地摔在地上。   柳氏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渐渐感到冰冷的空气从她口鼻中吸入呼出,感觉到喉咙的火辣刺痛。   “这样都死不了么?”   听到梅襄的声音,她颤着手指,爬坐了起来。   她显然也看到了散了一地的玉珠。   “这是我母亲生前送你的玉串……”   梅襄对她道:“我记得我母亲生前很喜欢你,经常将你接进府来。”   也正因为如此,后来才有了他们定下的婚事。   “我母亲大概也没有想到,她疼惜的女孩会变成这幅模样。”   他低头问她:“你要进去搜东西,是想将那条蛇搜出来是么?”   柳氏蓦地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他。   她以为他不会知道……   “咳……”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二弟,你会饶了我吗?”   她以为梅衡不在自己就能好过一些,可是……也没想到后来元氏会将火气发泄在她身上。   除了当众挞她五十,之后元氏便再也没叫她好过过一天。   她今天过去是想搜出那条小蛇,并不是为了宝婳或者为了梅襄。   她是为了自己,只想着倘若能办成这件事情,大概梅襄会给她一条活路。   可她没想到宝婳不信任她,她这样……既得罪了元氏和桑若,也得罪了梅襄。   她实在不想继续受旁人的折磨,忽地就想到了自缢。   可这般痛苦,却也没能断气。   叫她恍惚觉得自己好像生来就该受尽折磨…   连一了百了都不能够。   梅襄没有答她的话,只忽然问她:“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你就像个伥鬼。”   明明自己也是被虎所食之人,却偏偏可以为虎继续诱旁人来受害。   为虎作伥,不外如是。   他的话音落下,抬脚将地上一颗玉珠重重碾碎。   她上吊的绳子断了,他母亲赠她的玉珠也散了,即便不信鬼神,也很难叫人不联想起来。   “我母亲是那样的喜欢你,可是你真的不配。”   “所以…即便我不自缢,你也是来想要解决了我,是不是?”   柳氏低声问道。   梅襄没有否认。   “但我改变了主意。”   他冰冷的目光在她那张惨淡的面庞掠过,“你记住了,宝婳活着你就能活着,宝婳若死,那你也得死。”   她既然为虎作伥,旁人少不得还要继续用她。   她要么自己死了也就算了,活着一天,她便该明白要怎么做。   他带着管卢离开。   柳氏坐在地上,喘息都很困难。   她明白梅襄的意思……他弄死了她这个伥鬼,少不得还有第二个第三个。   留她一命的好处比弄死她要多太多了……   她捋了捋微微蓬乱的头发,摇摇颤颤地从地上爬站起来。   “您…您没事儿吧?”   门外婆子过了许久才战战兢兢地摸进来问她。   柳氏笑了笑说:“没事……我有些想不开,二弟他将我救了下来,我也就想开了。”   婆子神色有些古怪。   她明明记得是梅襄拦着不让她去救人的啊。   “哦……”   婆子含糊地应了她一声,倒也没敢多说什么。   待梅襄回到屋里时,宝婳睡得香甜暖热,脸颊都微粉。   她因梦中生汗,还蹬了被子,雪白的里衣松软,叫她袖口和裤腿都卷起些,露出了莹润的手臂和小腿。   梅襄替她拉好衣裳,待躺倒她身侧时,宝婳便迷迷糊糊地朝他伸来细细的手臂,嘴里含糊地喊着“二爷”。   她连眼睛都睁不开,便下意识地在梦里寻着他的怀抱。   他接过她软绵的身子,再是冷硬的心肠到了她跟前儿都得柔软三分。   隔天早上梅襄早起出门之时,宝婳也仍未醒来。   他临走前对竹月交代了一句,如果桑若对宝婳有任何不轨之举,无需向他汇报,直接当场将她杀死。   竹月虽是诧异,但仍然一口答应了下来。   梅襄揣着心事便出了门去。   若这当口真杀死了桑若确实会很麻烦,可他却顾不得其他。   桑若休息了几天下来,宝婳去看她一回,见她已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   桑若却提议道:“宝婳,我今日特意叫人租了小船,今日天晴,游湖泛舟是再好不过的,在离开宣国公府之前,我正也有些话想要同你说……”   宝婳打量了她一眼道:“可是我忧心你身子太虚。”   桑若笑说:“无妨的,我还叫上了大奶奶一起,你不必担心。”   宝婳迟疑了一瞬,仍是点了点头。   她想如果桑若真的改好了,那么就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如果桑若想使坏,那她也要借此看清了对方才行。   说起来,宝婳对桑若被蛇咬的事情心里一直都存着疑虑。   二爷还鼓励她防人之心不可无,她便也一直没有打散这几分疑虑。   所以桑若到底有没有安什么坏心,与她同行几遭,她总会露出端倪来。   尤其是二爷还给了宝婳一个厉害的丫鬟,宝婳倒也不至于像从前那般没有底气。   约好了此事,过了晌午宝婳便和桑若以及柳氏去了船上,去到船上之前,宝婳便交代了竹月一句,令她待会儿便同丫鬟在一起。   竹月下意识摇头,“二奶奶,奴婢不能离你身边半步……”   宝婳轻声道:“我明白,但你站在一旁才能代我看清,她们到底有没有人动手脚……”   她看向竹月,低声对她道:“我是个会凫水的,在那船上倒也没什么好怕的。”   竹月诧异。   想来旁人也该想不到宝婳会凫水吧?   宝婳自己也从未对旁人说过这事儿,她又生得纤弱,哪个能想到呢。   岸边在马车旁候着的都是宣国公府的仆人,以及宝婳带出来的丫鬟婆子。   桑若对宝婳道:“宝婳,你可还记得你刚进府时的事情?”   宝婳看向碧澄澄的河水,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自然是记得的。   她那时候什么也不懂,是个粗使丫鬟。   还是桑若想办法将她从浣衣的小婢女提拔成了只需要整理衣物的丫鬟。   一半是桑若对她产生的同病相怜,另一半则也是因为整理衣物的婢女需要一双纤嫩无茧的双手,而那些下人里,只有宝婳最为符合。   “我和你一样,都是想要找到自己父母的人,你如今已经找到了,我虽没有找到,但认了太后为养母也算是圆满了。”   桑若温声说着,似乎真的打开了所有的心结。   宝婳听到她提及那些往事,语气终于也松软几分。   柳氏则安静地坐在里头,并没有出来同她们说话。   小船摇晃了一下,桑若扶着船侧险些摔倒。   亏得另一个小丫鬟赶来扶她。   “我的耳坠怎么不见了?”   宝婳起身过去查看,桑若便指了指船侧一个位置,“方才就是从这个位置落下去的,若现在停下来去打捞,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捞得着……”   宝婳颦眉细细打量了一眼。   桑若瞥向她身后的柳氏,示意对方过来。   柳氏上前来,她的手指微颤。   这会儿推宝婳下水是个最佳的时机,但……   她想到了梅襄的话,手指一个劲的哆嗦,却始终没有抬得起来。   就如梅襄所料的那样,她就是个伥鬼,只要她在,旁人想要做坏事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   可她同样受了梅襄的胁迫,她就注定不能让想要害宝婳的人如愿以偿。   她迟疑了一瞬,桑若的脸色便彻底冷了下来,转而给那小丫鬟使了个眼色。   小丫鬟便再不犹豫,在那柳氏背后狠狠推了一把。   横竖都只要做出是柳氏推宝婳下水的假象罢了……   然而柳氏毫无防备眼见就要摔倒了宝婳背上,她却自己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绊了自己的脚,直接从宝婳的身侧摔进了水里去。   宝婳只听得一声“扑通”落水的声音,那水花甚至还打到了她的脸上。   她的表情都还甚为茫然。   “呀,大奶奶掉进水里去啦……”   小丫鬟装模作样地喊了一声,让到旁边去,想将自己摘清。   宝婳回头看了另一头的竹月一眼,竹月显然看得清清楚楚。   “船夫,我们大奶奶落水了,劳烦你去救她一下……”   柳氏的丫鬟着急地拽住船夫道。   船夫却摇头说:“俺不会凫水啊,下水俺也得死……”   巧倒是极为巧合,这天底下竟然有个不会凫水的船夫?   宝婳只觉得自己隐隐领会到了什么,然而水里的柳氏挣扎了几下,便彻底沉进水底里去。   “那就这样看着她死吗?她也真是个可怜人啊……”   桑若被柳氏坏了这次好事,脸色真真是好不到哪里去了。   然而下一刻她却瞧见宝婳招呼不打一声就跳进了水里去。   桑若诧异,“她这是做什么?”   竹月终于在那头坐不住了,她走上前道:“我们二奶奶会凫水,桑若姑娘不必忧心。”   桑若颇是牵强地笑了笑,“是吗?我以前……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呢?”   竹月没有理睬她,而是套了个麻绳,见宝婳吃力地将水里的柳氏捞出水面,她便将麻绳丢了过去。   好在二人就在船边,她们七手八脚地将人拽上船去,也算是有惊无险。   发生了这样的险事,这些女眷哪里还敢继续游湖,赶忙便将柳氏送回了府里。   柳氏醒来之后,见到宝婳,只哆嗦着嘴说了句“对不起”。   宝婳知道她指的什么,只是想起那件事情仍觉得心底膈应。   “大嫂不必如此,我只是习惯这样去做。”   她垂眸想了想,又低声地补充了一句,“如果那时想起你害我的事情,我也一定不会救你了。”   柳氏点了点头,道:“我明白……”   她当初为了不挨折磨,选择协助梅衡作恶,就注定只是个伥鬼。   梅襄想她死,元氏越想她死,其实想她活的人没有几个。   她自作自受罢了,她的性子就是这样……若不是还有一点价值,其实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她一边苟活于世,一边受尽折磨,之后为虎作伥,继续受尽折磨,她这性子注定叫她挣脱不了这样的轮回了。   宝婳从她那儿离开,便回了自己屋去。   只是她刚进房门,梅襄恰好也从外边回来。   宝婳见他回来,神色微微欢喜,正想同他说自己做的好事,他却沉着脸,劈头盖脸便是先凶了她一顿,“谁准你下水去救人?”   宝婳愣了愣,没想到她还没主动说,他竟预先知道了这件事情。   “我……”   她有些迟疑,疑心他还不清楚她是救人去的。   “二爷,是婳婳救了落水的大嫂子……”   “宝婳,这种好事你以后最好给我少做!”   梅襄匆匆赶到家里,显然被她气得不轻。   他这样的态度,叫宝婳既疑惑又委屈,她还以为他少不得要温柔地夸夸她才是。   “那我要怎么办,要眼睁睁地看着她淹死么?”   可她这样见死不救,只怕真要整宿整宿做噩梦了。   他这么凶……宝婳眼里泛着泪花,转头便想往屋里去,却被他握住了腕拖了回去。   她转过身来泪汪汪地瞥了他一眼,便叫他看见了她那双红通通的眼睛。   他皱着眉将她揽在怀里,声音到底软下几分,“你这个傻子,想过没有,你力气那么小,溺水的人又毫无意识,万一她带着你一起沉进水底去怎么办?”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显然对她也是无奈到了极致,“婳婳,你想要二爷怎么办?”   “你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他这样说,才叫宝婳渐渐明白他的意思。   二爷他这是在担心她。   他就差直接告诉她,她若有个闪失,他也不一定能承受得来了。   只将自己换到二爷的位置上思考一番,宝婳就忽然间也明白了他的心情。   “二爷,婳婳知道错了,往后婳婳一定不胡来了。”   她低声同他认了错,也不怪他对自己那么凶了。   柳氏落了趟水,自夜里便开始发烧。   她病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被一盆冷水泼在脸上。   吓得她猛地抱住被子坐起身来。   屋里的灯被人点亮,叫她看见了床边的桑若。   “怎么,我们尊贵的大奶奶生病了吗?”   柳氏淡声道:“没有,不知道桑若姑娘找我有什么事儿?”   桑若笑了笑说:“病了就是病了,我来自然也是想帮大奶奶治治这病。”   她说着让婆子提来了一炉子碳,对柳氏道:“这是上等的碳,刚刚熄了明火,大奶奶觉得暖和一些了没?”   柳氏瞥了一眼,道:“谢过桑若姑娘的好意,不过我现在想休息了。”   桑若却伸出手抚了抚她的脸,温暖的手指划过柳氏的冰冷的脸侧,却叫柳氏打了个寒颤。   桑若冷笑,“你撒谎。”   她吩咐那些婆子道:“将这些碳都倒进我们大奶奶的被子底下,叫她好好暖和暖和……我非要捂热她这颗不知好歹的心。”   柳氏闻言眸中终于流露出一抹惧色,她要起身,却被那些仆妇按在榻上,另一个仆妇便负责将那滚烫的碳往被子里倒去,然后将柳氏整个人都闷在了被子底下。   桑若冷眼旁观着,却还不忘交代了一句,“倘若生了火,就用冷水浇灭,然后再继续往她被子里丢暖碳,等天亮了,她这病也该好了。”   被子底下传来异常凄惨的哭声。   桑若却恍若未闻,直接转身离开。   宝婳她竟然会凫水……   桑若心里即便知道今日就算柳氏推了宝婳下水去也不会有用……但,她心里这口气总是要发泄出来的。   她发泄完了,才能痛痛快快地入睡。   这便是她掌握了权力与旁人不一样的地方。   毕竟她成了太后养女之后,连梅大奶奶都一样能够当条狗羞辱,那种快乐虽然病态,但却是她从前都没有过的。   柳氏病倒了,这一病就没再好过。   这天宝婳在凉亭里,等着二爷回府来,却恰好又遇见了桑若。   她并没有刻意避开对方,桑若便又坐下与她聊了些往事。   末了,桑若忽然问她:“宝婳,如果我再犯错,你还能原谅我吗?”   她这话问的很是突然,宝婳愣了愣没有答她。   这时下人过来对宝婳道:“二奶奶,二爷回来了。”   宝婳就忙欢喜地告别了桑若,回去见梅襄。   梅襄回来的比往常要早,宝婳心里高兴,便忍不住问他两句,没想到他还能反过来抱怨她。   “今日办事情的时候,听旁人说话,听着听着,满脑子便都只剩下了你那些蠢样子……你说不怪你怪谁?”   梅襄问她,“你这是在二爷身上中了蛊不成,这样下去,二爷还不得废了?”   宝婳心口揣了小鹿一般,羞涩地亲了亲他的唇角,只当他说的是真的,还似模似样地对他许了个承诺,“二爷废了也不打紧,婳婳养着二爷。”   梅襄掐了掐她的小脸,发觉她的小嘴比他还甜。   他都不知道是他回来哄着她的,还是想回来听她哄自己的了……   等到梅襄想要亲她的时候,宝婳却又嘀嘀咕咕地端起了二奶奶的架子,只说要等天黑。   好不容易等到了天黑,宝婳便被梅襄揽在怀里细细地亲吻了许久都不敢有半分异议。   除了她的小嘴,他旁的地方也没有放过,只叫宝婳羞得面颊粉红,他都还想得寸进尺。   “二爷……”   宝婳都要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的小野猫了。   黏糊不清的娇媚声音一点都不像她……   偏生管卢这时过来敲门,宝婳羞得将梅襄推开,赶忙钻到了被子底下。   梅襄替她盖好被子,抚了抚她的头发,对她道:“二爷要去书房处理个事情,你先睡去。”   宝婳乖乖地点了点头。   “二爷也不许熬夜,若太晚回来,婳婳便不许你上榻来了。”   宝婳伏在枕上,交代了一个时间给他。   他笑着答应下来,才出了房门去。   门外管卢对梅襄道:“桑若姑娘绘出了藏宝图……”   梅襄沉着脸道:“所以她真的将藏宝图给背了下来?”   藏宝图这东西自然不能随意展露于人前。   是以桑若陆陆续续在他书房隐蔽之处绘了有几日了,今日才将将要绘成。   但到底是怎样的情形,管卢也不确定。   梅襄过去书房,便瞧见桑若已经将藏宝图绘下大半,他走到案桌后坐等了片刻,桑若才将将绘制完成。   桑若缓缓吐了口气,对梅襄道:“二爷,你不过来看看?”   梅襄缓缓起身,朝她这里走来。   桑若微微合拢手指,见着他离自己越走越近。   她离开梅襄的日子好像不过寥寥几日,又好似过了很久很久。   即便他仍是原先的二爷,可却已然有别于从前。   从前的他对桑若而言,便如皑皑白雪,如渊底湍急暗流,始终是那般可触不可及的一个地方。   兴许是成了亲,添了喜气。   二爷竟不似从前那样病态苍白。   他好似一块温润的璧玉,被人捂出了一丝暖意,好似一下从那高山白雪落到了人间。   落到了一个令人触手可及的地方……好像他的一颦一笑也是她能触及得到的。   桑若有些难以掩饰自己眼中的情绪,可梅襄却只敷衍地看向桌上那张纸,而后便挪开了目光,看向窗外那轮明月。   他忽然问道:“什么时辰了?”   桑若回过神来,答了他一句。   他顿时蹙起眉心。   不过才出来没多久,竟一下就到了宝婳交代他必须回去歇息的时辰了……   他对着藏宝图并不感兴趣,只对她道:“我疲累了,若有什么问题,你同管卢说就是了。”   他说罢便离开了书房。   他离开的地方,便只余下了一地清辉。   桑若阖了阖眼,抚了抚桌面上他手指落过的地方,好似即便是这样她也能隐隐约约感受到二爷指腹的热度、暖意……   她本想徐徐图之,可他这样若即若离地在她跟前,叫她更忍不住了。   她知道梅襄愈发急切地想要将她送走。   所以她要好好想想,怎么才能抓住这次机会。   当天夜里宝婳睡得很沉很沉,二爷他具体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也不知道。   只是等到第二天早上醒来,她还不得不假模假样地同他道:“二爷一上榻的时候我就听见了动静,好在二爷没有食言,婳婳才没有将二爷赶下床去呢。”   她连他昨儿晚上回来之后对她做了什么都还不知道,便敢这般虚张声势。   但见她还这般得意的模样,梅襄也懒得揭穿她就是了。   梅襄出了门后,宝婳便又闲了下来。   这时桑若的丫鬟忽然过来,“二奶奶,我们姑娘想见二奶奶一面,不知道二奶奶方便不方便?”   宝婳迟疑,似不想见的模样,丫鬟便又说:“我们姑娘在二爷的书房里,若二奶奶想见就过去那里找她吧。”   她说完便要自觉离开,却忽然被宝婳叫住。   小丫鬟抬头,便瞧见了宝婳怔愣的模样。   宝婳对她道:“她要见我是么……你现在就带我过去吧。”   去路上宝婳还疑心着桑若怎么会在二爷的书房里。   她知晓自己不该多想,可等到了书房之后,她就瞧见桑若坐在梅襄往常坐的位置,提着一支笔在写写画画。   桑若见她来了,这才搁下了手里的笔,离开了桌前。   “宝婳……”   宝婳很是疑惑道:“桑若,你怎进得来二爷的书房?”   桑若迟疑道:“我几天其实都有来……”   宝婳“哦”了一声,不知怎地,突然就想起昨日桑若有话要对她说的模样。   可那时恰好二爷回来,她便没有听完。   她提到这件事情,桑若才缓缓道:“宝婳,我昨天问你如果我再犯错了你还能不能原谅我,其实答案我心里有数了,所以我这几天一直在思虑,找个合适的机会将一些事情告诉你,我实在不敢再瞒你什么了。”   宝婳道:“那……你上回是想同我说什么?”   桑若抿了抿唇,直接说道:“我想说,宝婳,其实我和二爷都骗了你,我们怕你不能接受,所以……我和二爷隐瞒了我们之间的真实关系。”   她这一句话里全是“我和二爷”,寥寥几字,便叫人仿佛感受到了什么不一般的关系。   “是什么?”   宝婳茫然地看着她,似乎她的想象力,不足以联想到一些残忍的真相。   桑若压下想要上扬的唇角,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很是神秘。   “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其实……我是太后赏赐给二爷的妾侍。”   宝婳听完她这一句话,起初都没有反应过来。   待过了几息之后,她便慢慢地……慢慢地僵住,仿佛连思维都被冻结了起来。   桑若说道:“太后她老人家向来比较独断,我会尽早请太后松口,让我离开宣国公府的,所以宝婳,你放心吧。”   宝婳瞥见她唇角那抹笑,脑袋里顿时如撞钟一般,嗡嗡作响。   “没关系的……”   宝婳缩起袖下轻轻颤抖的手指,她的声音也是轻轻的,“男人纳妾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怎么会介意呢?”   桑若闻言,顿时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笑说:“那就再好不过了……”   到了晌午,梅襄坐在马车里正欲出城,路上却恰好听见一个小贩的叫卖声。   他揭帘看到了那个小贩,是宝婳心心念念的粘糕。   他叫人在街上等了几日都没等到……却叫他自己撞上了。   梅襄让人去买了两块来,对管卢道:“我要回府一趟。”   管卢诧异,“可二爷还要出城办事,现在回府一趟去吗?”   梅襄轻道:“你家二奶奶想吃粘糕好几日了,送了她再出城去也来得及。”   管卢脸色颇是莫名。   二爷他真是越来越会糊弄自己了。   要送粘糕回去叫谁跑个腿不行?还偏偏要他自己亲自跑上一趟?   他家二爷分明是想见二奶奶了,只是都这般腻歪了,还要假借送粘糕的名义呢……不是糊弄他自己又是糊弄的哪个?   作者有话要说:  反派挨个下线,应该快完结了。后面就小夫妻俩吵吵架打打架,没啥虐的了。 第72章   梅襄带着那热腾腾的粘糕回了深春院去。   这个时辰, 宝婳往日里也多半都是在屋里,哪儿都没去。   “二爷,你怎回来了?”   宝婳坐在罗汉床边上对着窗外发呆, 见他回来,却仿佛没有以往那般高兴。   梅襄提着手里的东西道:“出门的时候忘了拿东西,刚好又瞧见卖粘糕的……你不是喜欢吃么, 我便给你带回来了。”   宝婳接过来,将那粘糕放在了桌上,她心不在焉地唤了一声“二爷”。   他见她仍没高兴起来, 温声问她:“是怎么了,有话要同二爷说吗?”   她今日恹恹的模样, 似精神不济。   他只当她会说出哪里不舒服的话来, 却没想到她冷不丁地问他, “太后把桑若给了二爷是不是?”   梅襄缓缓愣住。   宝婳抬起眸,纤浓的睫轻颤, 她看着他,那双莹眸好似也惶惑不安得很。   因为她看见二爷唇畔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   “是谁说的?”   梅襄的脸色渐渐冷下。   他问她:“是不是桑若自己说的?”   宝婳没吱声, 但她的态度几乎等同于默认。   他不是没想到桑若会说出来,而是没想到她真的敢有胆子不要她那条命了?!   他退后半步也不需要宝婳回答,转身往外走去, 宝婳却立马捉住了他的衣摆。   她的力气很弱很弱,却将他的脚步给绊留了下来。   宝婳垂眸看着他衣角上绣的卷草纹,“所以, 二爷……她真的是太后赏赐给二爷的妾侍,是不是?”   她说完,又低低地强调了一句,“二爷不许骗人。”   梅襄唇角紧绷。   他并未看宝婳一眼, 沉默了片刻才缓缓答了她一个“是”。   宝婳点了点头,松开了手指。   原来真的是这样……   难怪,难怪她成亲之前,太后要特意将她宣召进宫去说那样一番警告。   因为太后早就打算好了会给二爷赐妾,不是桑若,也会是旁人……   “宝婳,她不会有任何名分,也不会是我的妾。”   他的语气略微僵硬地解释了一句,低头瞧见她脸色仍不是很好。   他不免温声问她,“是不是桑若还同你说了什么?”   他半蹲下身,握住宝婳搁在膝上的小手,声音愈发柔和,“婳婳,这次都是二爷不好……”   宝婳听到他这些话,却一点都没办法得到宽慰。   她太难过了。   她不知道要怎么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听到桑若这样说的时候,她甚至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她嘴里说着男人三妻四妾是应该的,她也明白这个道理。   可真的发生的时候,她却一点都扛不住。   她嫁给梅襄之前也曾考虑过这个问题。   她的性格并不勇敢,甚至怯懦。   她用了很大的勇气才选择和二爷在一起的……   若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她会躲到二爷的怀里,一点都不会怕。   可现在二爷叫她难过……她只想快些找到一个龟壳把自己藏进去才好。   她觉得她必须做些什么才好……   她看着他,目光忽闪忽闪,似乎想了很多很多。   她平静的态度却让梅襄有一种极为不好的预感……   “二爷……”   宝婳捏了捏掌心,语气轻轻地同他道:“我想同二爷和离。”   梅襄蓦地怔住。   她的话太过突然,也太过于出人意料。   梅襄当初带桑若回来的时候,便是料想到宝婳知道后兴许会生他的气,但没想到她张嘴就吐了个和离出来。   她这是把婚姻当成了什么?当成儿戏么?   “你闹这一出做什么……”   他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脸色愈发难堪起来。   “我知晓你是生我的气了,是桑若那个贱人还说了旁的什么是不是?我现在过去掐死了她给你出气就是了!”   他脸色隐隐发青,万万没想到当初一个侥幸的念头,就能叫宝婳对他说出这样剜心的话。   “二爷就算掐死了桑若,我也不要二爷给我出气……”   他这样说有什么意思,明明就是他骗了她,他还这样理直气壮,倒像是她无理取闹了?   这口气叫宝婳愈发地吞不下,她再开口,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音,她转过脸去,心里想要同他撕破脸皮的念头愈发得止不住了。   “我就是要和二爷和离,要和二爷破罐子破摔,这样我的心里才能痛快一些……”   梅襄定定地看着她,胸口起伏不定,对她沉声道:“收回你说的这些昏话,我只当你没有说过!”   宝婳抬手擦了擦泪,哽咽道:“二爷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样自欺欺人了,我说了就是说了,怎么都不会收回的,我要和二爷分开,要拿着休书和二爷和离,要从此以后再也不见二爷这个人了。”   她说着便从罗汉床上起身,要往外去,泪眼模糊地叫她都看不清路了,她嘴里仍是哭着道:“我现在就要离开府里去找我的母亲……”   梅襄握住她的腕哪里能叫她现在离开屋里半步。   “宝婳,你现在是愈发得能耐了吗?”   他的面庞微微发白,“你再说一遍试试?!”   宝婳见他这样,流着泪当然不敢再说一遍。   她腕上好似套了一对镣铐一般,更挣不开他的掌心,可她就是不甘心,她便是不说话,却还转过脸去学着他发出一声冷笑,气得他差点背过气去。   她这会儿想往外去,才叫梅襄看到她另一只手里拿着的信封。   “你还真敢拿出这东西来……”   他登时两眼含了火光一般,微微咬牙,“把休书拿来……”   宝婳另一只手便忙将那休书塞到怀里去也不给他。   他直接捉住她的臂膀将她拽到怀里,他的手往她怀里去拿休书,宝婳见他在大白天连脸面也不顾及了,便抱起他伸来的手狠狠地咬下去。   梅襄捏住她的下颌,今天说什么都要把那休书拿走,她却猛地朝他脸上挠了一下,叫梅襄脸侧一阵刺痛。   只须臾之间,他的脸侧便浮现了三道抓痕。   宝婳瞧见他白皙的脸侧渗出了血痕,一下也僵住了。   只这么一愣神的功夫,他便将手从她怀里抽了出来,将那被争抢得皱巴巴的信封攥在了手里。   “二……二爷……”   宝婳似乎也没有料想到,她竟然能伤了他。   梅襄寒着脸将她松开,对她说道:“宝婳,既然嫁了进来,就莫要再妄想那些有的没的事情,如果你有这念头在,还是趁早死心吧……”   “你什么时候见过二爷会给旁人留退路的?”   他的声音轻了几分,但也似井水一般叫人心口渗着凉意,“你想要的二爷都能满足你,但这一条,你若不能自己早点想通,那么吃苦头的还是你自己。”   他说完便掉头出了屋去。   宝婳咬着唇,又哭着伏到了那罗汉床上。   他的意思她怎么会不明白呢……   她想好好过日子就要自己想明白了,跟他好好得过,要是像现在这样想着离开,想要和离,就算她自己心里难受膈应,那他也不会放她走的。   他就是这样的人,坏得明明白白,也绝不回头。   宝婳哭得伤心,旁人也不敢靠近她半步,过了会儿外边走进来一个人。   那人看着宝婳趴在几上,便低声道:“弟妹……”   竟是柳氏的声音。   柳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但她来的时候,多少都该听见了他们吵架的动静。   “我想同你说些事情……我先前一直挨人磋磨,我对不起你也不要你原谅,我只是想叫你看些东西,也许你看过就明白这并不全是二弟的错……”   她磕磕绊绊的,似乎说话都很困难。   宝婳心头顿时生出一团无名火来,她反手将桌上的杯盏都拂到地上,“便因为我是个好心肠的人,所以就值当你们都这样来欺负我是不是?”   柳氏原本想亮出袖子底下的臂膀的动作僵了僵,又收了回去。   她解释道:“不是的……”   “你走,我是不会再相信旁人的话了……”   宝婳闷闷地说了一句。   过了会儿她抬起头,瞧见柳氏已经不在屋里,显然被她发脾气给赶跑了。   她还瞧见躲在角落里的那些小丫鬟们都颇是畏惧地看了她一眼就迅速的低下了头去。   宝婳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   她竟愈发得不像样,对着自己的嫂子摔碗摔碟的,甚至还动手打了二爷……   她啜泣了一声将难过的心情忍住。   她不喜欢这个样子。   她这么凶,一点都不像她自己了。   桑若在屋里还等着丫鬟过来报信。   岂料下一刻就瞧见了梅襄来了她这里。   对于桑若而言,这简直是再稀罕不过的事情了。   “二爷?”   他一直朝她走来,那张俊美的面容上仿佛结了霜一般,寒冽至极。   下一刻桑若便被他掐住了脖子按在了墙上。   前两回差点被梅襄掐死的阴影瞬间又如潮水一般将她覆灭。   “二爷……”   管卢气喘吁吁好不容易匆匆从外面追赶进来,忙要阻拦。   “二爷她现在还不能死……”   管卢知晓他现在快气疯了。   但他现在掐死了桑若,当初还不如直接拒绝了太后。   “二奶奶她知道的也未必会高兴的……”   他这话难免让梅襄想到了上回宝婳以为他弄死了梅衡之后,做了一宿噩梦的事情……   他紧紧蹙起眉,这才蓦地收了手。   桑若扶着墙痛苦喘息……   这是第三回 了…… 第三回 二爷都没能掐死了她。   她挑了挑唇角,低声道:“二爷,我什么也没有说,是宝婳自己看见我从书房里出来,她误会我了……”   “桑若,你到底图什么?”   梅襄面无表情地问她。   桑若闻言,微微出神道:“我图自己能在二爷的身边有一席之地。”   她看向梅襄,问他:“倘若我带来的利益,比宝婳给二爷带来的利益更大呢?”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   他的眼中除了嫌恶,在无他物。   “我憎恶你,只想要你从眼前消失。”   他说完便再不想多看她一眼,离开此地。   一连几日,宝婳都不曾再见到梅襄。   自他从她手里夺走休书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深春院过。   宝婳早起穿了件素白色绣花袄裙,她倚在窗下,衣下包裹着的身段软绵,即便不施脂粉,依旧是杏眸柔黑,唇瓣嫣红,眉黛花颜,微微颦眉的模样,惹人心口也好似跟着一揪。   “二奶奶,那日在船上的事情,奴婢看得分明……”   竹月忍不住主动与她提了一嘴。   那日在船上她看见桑若的小丫鬟要推柳氏去撞宝婳入水。   但柳氏自己绊进了水里去。   “那桑若姑娘用心不纯……二奶奶可千万别上了她的当。”   宝婳“嗯”了一声。   这件事情同桑若的挑拨其实是没什么关系的。   她只是突然听到二爷真的有个妾之后,无法接受罢了。   这些天平静下来,她的心思自然也没那样偏激。   她瞧见梳妆台上一只盒子,正是桑若所赠那一套珍珠头面。   她想了想道:“随我去寻她一趟吧。”   她要将这东西还给桑若。   她那少得可怜的精力几乎同二爷都耗了个干净,实在再没力气同旁人耗了。   桑若住的地方离宝婳的院子并不是太远。   到了那儿,宝婳便瞧见门口的两个婆子在说闲话。   婆子见她过来,谄媚笑说:“这不是二奶奶吗,怎突然就过来了,待老奴进去禀报一声才好。”   婆子说罢正要进屋,就听见屋里一个重物倒地的声音。   里面有很多细碎的动静,叫人听不分明。   婆子愣了愣,宝婳却对她道:“不必了,我自己过去。”   她直接上前去,走到窗边,才透过若隐若现的架子缝隙,看到了地上倒着个人。   “我也不想这样,可我心里真的很痛,打在你身痛在我心,可以说,我比大奶奶你要更加痛上千百倍……”   “我从前也是像你这样,想做什么又不敢做,结果弄地自己里外不是人,反而什么都没有了。”   柳氏方才被她踩了一脚肚子,只觉得口中微微腥甜。   她的头发早就凌乱不堪,钗环也散了一地。   婆子攥着她的头发,要将她拖出去,这时门口却走近来一人。   婆子见到来人愣了愣,桑若抬眸也是一愣。   “宝婳?”   宝婳看着柳氏,忽然想到对方那日似乎想要给她看些什么。   她微微迟疑,蹲下身去轻轻地卷起了柳氏的袖口。   只那么随意一掀,便叫她瞧见了柳氏袖下那根手臂上的淤青红紫,或大或小的针孔,甚至焦灼发黑烫伤过的痕迹……   宝婳几乎都愣在了原地。   她做下人的时候,不论是她还是那些丫鬟,都很少会受到主子的苛待。   可柳氏是大奶奶,是个正正经经的主子,却会过的比一个奴婢都不如?   她看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   她替柳氏放下袖子,却缓缓起身走到了桑若面前。   “桑若……”   宝婳的声音轻轻柔柔的,桑若笑了笑说:“宝婳,其实……”   她的话未说完,脸侧便蓦地一痛,被宝婳打了一个耳光。   桑若偏过头去,瞪大了眼睛竟十分不可置信。   桑若捂着脸,被丫鬟搀扶住。   “疼吗?”   宝婳问她。   “真的一个巴掌落在了你的脸上,我也不见你能挺得住。”   她这是都听见都看见了。   听见了桑若说的那句“打在你身痛在我心”,也看到了桑若是怎么对待柳氏的。   桑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宝婳,你再了不得,也不过是个商户之女,可我是太后的养女,你要弄清楚……”   宝婳却道:“你说错了,在这府里,我现在尚且还是梅二奶奶,而你是妾。”   “是妾,就要看主母的脸色过日子,要立规矩,要挨磋磨……”   “不过桑若,我是不会这样对你的。”   宝婳看着她,没有丝毫容情的意思,“将你驱逐出府去,这个资格我还是有的。”   “你敢!”   桑若的脸色终于变了几分,她咬牙道:“宝婳,没有我就没有今天的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这样的话,宝婳已经听了太多遍了。   宝婳如今也没什么不敢的。   她说要将桑若驱逐出府,竹月便二话不说找了仆妇过来,将桑若拖出屋去。   末了宝婳让人来将柳氏送回去,她看着柳氏那副模样,心情复杂到了极致。   她怎么也没想到,柳氏在元氏跟前的地位,竟会是这样的……   她们简直都没拿她当人对待。   “记得给她请个大夫……请个女大夫吧,顺便看看,她身上还有没有旁的伤了。”   这厢元氏起初听到柳氏病重的消息还不当一回事儿,待听到桑若被宝婳赶出府时,元氏这才有了反应。   “她竟敢将太后的养女赶出府去?”   她想到自己儿子还没解脱出来,宝婳便做出这样的事情得罪太后,更是气得头顶冒烟。   她要去深春院找宝婳责问。   可到了深春院外,那些家仆早就得了梅襄的指示,莫说元氏,便是苍蝇都不可以进去。   元氏碰了一鼻子灰,身为当家主母更不好同这些下人啰嗦,转头便去了柳氏那里。   元氏过来的时候,柳氏意识迷迷糊糊的,但还能听见声音。   “哎哟,这……她怎么弄成这幅鬼样子?”   元氏似乎也对她颇为惊愕。   女大夫的声音低低响起,说了些柳氏被虐打出来的伤口。   有些是梅衡以前在的时候打的,有些是元氏后来叫人打的,也亏得柳氏平日里表现的一点都看不出来,叫人毫无察觉。   后面那些新鲜的伤口,便是桑若弄的。   元氏并不打算让大夫给她开药,浪费府里的钱银。   她根本就没想过柳氏能活……   所以她沉着脸叫人给柳氏准备的休书拿来,只往柳氏怀里一塞,让人将柳氏抬丢出门口。   柳氏实在睁不开眼,也没有力气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   她浑身被冷风吹得几乎麻木到失去了感觉。   她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儿了……   “给她那个大哥一笔钱,让对方将她带回去治理。”   起初,她已经意识模糊地认不出这声音来了。   直到对方又低声道:“我说过,宝婳活着,她就活着。”   这般冷漠的话,却远比她周围所有人都更叫她安心。   须臾之间,柳氏竟一下放松了下来,彻底昏死了过去。   桑若被赶出了府之后,眼见自己再想进府无望,是以天黑之前,她就找到了祝九风。   她要进祝府,却远比进宣国公府要容易很多。   “机会我给过你了,你如今还来找我做什么?”   祝九风笑望着她,态度温和无比。   桑若脸侧被宝婳打过的地方仍隐隐做疼,一股屈辱感自她心底浮起。   “祝大人,你别忘了,当初你在那肮脏的监牢里,是谁给你送了吃的。”   祝九风笑,“终于也轮到了我么?”   “桑若姑娘,你会不会太瞧得起你这两个包子了?”   桑若扯了扯唇角道:“可我帮别人,从不会白忙活的。”   祝九风道:“好吧,我只能答应把你送进宫去,让太后为你做主了,旁的事情,我也实在爱莫能助了,只要……你确定你不会后悔。”   他说着,抬眸看向桑若。   桑若摇头,“我不会后悔。”   她要做太后的养女,就算没有办法留在梅襄的身边,她也要永远都手握着那样肆意妄为的权力。   莫说一个柳氏,便是十个……都不过是她眼中的小小蝼蚁罢了。   “不后悔就好……”   祝九风的眸色莫名,唇角笑容愈发得深。   隔天早上桑若便顺利地被带进了宫中。   她在栖宁宫前等候,可那些宫婢知晓她是被宣国公府赶出来之后,竟都没什么人再理会她。   送她去宣国公府便是要她为太后办事。   她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谁又会给她好脸色看。   桑若心中攒着怨气,等了将近一个时辰都不见太后召见,便趁着宫婢不留神时,往殿里去。   她走到门边上却恰好听见了太后的声音。   “那么多年过去了,那梅二都不曾作妖也不曾入朝为官,哀家倒是觉得他是个知道好歹的……”   “可他当初敢喝下太后那碗毒药,还能活到今天,怎么可能是个没城府的?”   桑若微微吃惊,身后却有一个宫婢端来茶水道:“你是何人?”   桑若赶忙要躲开,可屋里一下来人,正是朱太后身边的老嬷嬷。   桑若被带到了朱太后跟前。   朱太后知晓她的事情之后,只唏嘘道:“你呀你,若自己逃出城去,哀家也就不管你了。”   桑若诧异,“太后,我为何要逃出城去?”   朱太后揉了揉眉心没有答她。   一旁的嬷嬷却道:“桑若姑娘还不知道吧,这些日子柳家的人一状告到了官府,只说太后包庇养女去伤人害命……”   “我们太后平日里再良善不过的人,叫你去办事情,又没叫你去宣国公府耀武扬威,你做什么将梅家大奶奶虐待的人不人鬼不鬼的?”   桑若听得愣住。   “我……”   “罢了,送她去官府吧,哀家可不敢再背负上个包庇之罪了。”   朱太后仿佛疲累了一般。   桑若忙要求情,却又见丫鬟端来了一碗乌色的汤。   嬷嬷说道:“喝了这碗汤,莫要担心,这不是什么毒药……只叫你去那牢里受一受牢狱之灾,咱们太后便不与你计较了。”   桑若的一颗心,彻底沉入了水底。   这天夜里,宝婳睡得极为不安。   她有些浅眠,睡梦中忽然便有一只手在她的面颊上抚了抚。   那股熟悉的气味亦从对方袖口散来。   宝婳颦了颦眉心,却仍阖着眼装睡。   那只手终于收了回来,叫宝婳的脸蛋离开了温暖的掌心后又渐渐转凉。   “既然醒了就起来听二爷说两句吧。”   宝婳眼睛动了动,过了片刻才心虚地睁开。   她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梅襄略有些憔悴的脸。   他的脸上和先前没什么区别,但明显少几分血色,透着微微的苍白,仿佛一下子变得脆弱许多。   宝婳心口揪了揪,想问他这么晚怎么还不睡,但又忍住了。   “二爷早该将桑若的事情告诉你了,是二爷不好,二爷总将你当成个孩子,觉得有些事情不叫你参与最好。”   他这些话显然早就想好了。   他本想天亮以后同她说话,见她半夜就醒来了,索性现在就把话说开。   他告诉了宝婳关于太后让桑若记下藏宝图的事情,也告诉她太后想要另外找人解开藏宝图上真正的位置。   如今她将桑若赶走了也好,就算她不赶走桑若,桑若也一样逃不开牢狱之灾。   “所以,二爷这么做,是为了圣上?圣上和太后不是一条心?”   “这里面的事情有些复杂,你若想听,我日后慢慢说给你听就是了,只是宝婳……”   他的声音微微艰涩,“我思来想去都觉得,我还不至于叫你直接生出和离的心思来,你这样……置二爷于何地?”   这样的事情就好比他没有杀人放火,她便要直接判他一个死刑。   宝婳抠着被子上的花纹,声音也更低了下来,“我……我说的是气话。”   她的心思别扭的要紧。   她不想叫他觉得她是真心想和离的,所以松口告诉了他,自己说的都是气话。   可偏偏她又觉得自己不争气,见着他就已经忍不住将他放到心里心疼了一遍,又不想这么快原谅他。   明明是他的错,可他那天还对她丢了那么多的狠话。   她垂着头,闷声道:“可是我现在确实也不想看见二爷……”   梅襄听到她这话,只攥紧手指。   他看了她许久,却发现她现在连看都不肯看他一眼了……   他只好沉默地起身离开了屋里。   宝婳抬头看到他颇为孤寂的身影,心口也有些不安。   她想叫住他,可嘴巴就是张不开。   这天早上,宝婳在府里忽然得到了太后的传召。   宝婳不得不联想到了桑若的事情。   梅襄不在府上,况且太后的懿旨不可违背,她只能揣着几分不安去往宫中。   然而等她真到了宫里,却并未去栖宁宫。   而是在花园里就见到了祝九风。   这样的情形竟有些似曾相似。   若宝婳没有记错,祝九风他曾经也假借公主的名义宣她入宫相见。   可不过一段时日未见,他却又能假借太后的名义宣她相见……   她看着他含笑的模样,心底微微生出几分寒意。   “宝婳,我突然很想见你,因为我昨天晚上做梦了。”   他笑道:“你知道么,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好的梦了,我真的很高兴。”   宝婳知道他从前有做噩梦的习惯。   他整宿整宿都是噩梦,对于旁人来说夜里是入眠休息,对他来说,有时候却是一种折磨。   所以他会因为做了一个好梦而骗她来相见,她竟然真会相信几分。   “祝大人要见我可还有旁的事情?”宝婳不想与他谈论太多,只低声问道。   “宝婳,你记得我们的过去,却从来不提,是为什么?”他慢慢斟满了茶,因为今日心情很好,气色都跟着好了许多。   “是因为那段记忆过于美好,还是太过于让你伤心?”他同她道:“只是不管是哪一样,我都觉得这样很好。”   因为这样就说明,她这样根本就忘不了他。   宝婳没有答他。   他又说:“宝婳,那你应该也记得,当日你我在梅花树下的事情吧……”   他今日不知怎地,忽然兴致很好,不断地要拉着她回忆往事。   “当初你主动把我按在梅花树下亲吻的事情,你应该……不会忘记吧?”   他笑望着她,叫人瞧不出一丝不轨的意图。   可宝婳骤然听到他提及此事,再做不得哑巴,她颦起黛眉,低声答他,“祝大人不必每每都提醒,这些事情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可是……”   她说着,却忽然发觉他脸上那抹笑容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古怪……   宝婳微微错愕,下意识地转过头去,便瞧见了梅襄不知何时过来。   他竟就站在她背后不远的地方,显然足以将他们的对话全部都听得一清二楚。   而他此刻的脸色自然也是阴沉无比。   梅襄是听见宝婳被太后宣召入宫的事情,才匆匆赶去,唯恐她被朱太后有所为难。   岂料他进了宫后,却意外地听到了那样一番对话。   回途路上,宝婳坐在马车里,见梅襄紧紧握着拳,并不开口问她什么。   她的心口愈发忐忑起来。   她的心里有些慌,也怕二爷会胡思乱想。   等马车到了府里之后,车夫唤了一声,梅襄便甩开帘子下了马车去,竟连宝婳也不叫上。   宝婳握着小手一个人留在马车里,心里渐渐生出一抹委屈。   “还不下车,是要在上面过夜不成?”   他在马车下催促她一声,语气也没好到哪里去。   宝婳掉了滴泪在帕子上,赶忙将眼泪忍回去才下了马车。   他等了她许久她才磨磨蹭蹭下来,就好像压根不想看见他这个人一般。   若他不叫她一声,恐怕她也指望等他走了之后才肯下车吧?   她现在愈发得讨厌了他,叫他实在不知道要拿她怎么办好……   宝婳一路低着脑袋跟着他,他却走在她的前面走得很快很快。   宝婳想要跟上他,这一路上几乎都是在小跑。   到了门口的时候,她踩到那门槛,脚下下意识地绊了一下。   若不是梅襄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只怕她那张漂亮的小脸都得磕花。   “怎么了,见到那祝九风,你是连路都不会走了?”   他心里酸得很,话也不能好好说了。   宝婳抬眸看着他,却发觉他的目光是那样的冰冷,那双幽深的眸子里,对她从前的那些轻怜蜜爱都消失不见了。   她终于忍不住眼泪大颗大颗的坠了下来。   她紧紧揪住衣摆,已经在尽力忍耐了,可……可眼泪就是忍不了了。   梅襄错愕地看着她,似没想到她会这般伤心。   他抿了抿唇,声音轻了几分问她,“你这是怎么了?”   宝婳转过脸去,不想同他说话。   他见她这样,只拧紧了眉头,索性将她整个人横抱起来放到了软榻上。   他替她脱了鞋袜,见她那双小脚白嫩嫩的,没有一点伤口,“若不是扭到了脚,又是磕碰到了哪里?你告诉二爷,好叫二爷给你看看……”   他已经将态度放得很低,可她就是趴在枕头上流泪也不和他讲话。   梅襄的脸色不由更是阴沉。   “你是往后连话也不想和我说了是么?”   “你指望什么,指望这样做我就能心一软放你离开了,还是觉得这样伤着自己,可以叫我心口更堵一些?”   不管他说什么,宝婳就不理他。   梅襄站起身来,反而发出一声冷笑,“好啊,你以后都不跟我讲话了是不是?”   “那我也只能自己动手将你的衣服解开来细细地检查一遍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宝婳还哭得思绪有些迟钝。   等他真的不管不顾要解她衣服的时候,宝婳赶忙抬手捉住他的手,闷闷地喊了一声“二爷”。   她这声带着哭音的“二爷”几乎委屈到了极致,简直喊得叫人心碎。   梅襄果然停下了手。   “二爷不是也嫌弃了我,嫌弃我亲过别人了……”   她哽咽道:“既然这样,做什么还要勉强自己勉强我呢?”   她说完这话,更是难过几分。   梅襄反而微微僵住。   他听到她与祝九风的对话时确实是很生气。   可生气不代表他就嫌弃她了,不要她了。   “婳婳,我何时说过嫌弃你不要你的话了?”   宝婳含泪道:“二爷方才那么凶……”   梅襄发觉她的心思着实是敏感了一些,连带着她那软绵的身子也哭得没了热气。   他伸手将她抱到他的膝上,替她捂暖几分,又低声道:“是二爷不好……”   他将她方才被他气地解开的衣带逐个系上,问她方才有没有磕到哪里,她才摇了摇头。   可她的眼泪怎么都擦不完,叫他愈发拿她没了主意。   “二爷没有生你得气……”   他低声安抚她,心里只怕她嫌弃他都来不及。   这个小傻子却还误会他嫌弃了她。   他手里的帕子都被她的眼泪给浸湿了,他柔声哄了她许久。   宝婳才靠在他怀里很小声地抱怨道:“二爷方才下马车都不叫上我了……”   他微哂,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   “是二爷不好……往后二爷再生气也要把婳婳抱在怀里生气。”   宝婳瞪圆了眼睛看他,她的眼里还浸着水雾,“抱着婳婳生气,算哪门子生气……”   梅襄只认真道:“那也得抱着。”   宝婳想到他气得脸发黑,却还要把她抱在怀里哄着的画面,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梅襄见她总算笑了,亦是忍不住缓和了脸色,他给她擦干净小脸。   “再哭下去,哭出一条小河来,把二爷淹死好了,二爷死了,你也可以如愿离开了二爷,是不是?”   他的话又含着几分酸溜溜,分明也记着她前几日的翻脸无情。   宝婳瞪了他一眼,只小声道:“二爷尽胡说……”   “那婳婳的心里还有二爷么?”   宝婳闷闷地哼了一声,但到底还是不忍继续戳他的心窝,语气颇是别扭,“二爷这样的坏,我想将二爷从心里赶走都赶不走……二爷也别总说死不死的话了。”   她说到最后,声音也愈发得弱,几乎都消了音。   梅襄握住她的手指亲了亲,温声道:“那二爷就情愿死在婳婳的身上。”   他说这样的话,却还用着温柔至极的目光注视着宝婳,叫宝婳汗毛微竖。   她想到他的念头顿时又羞得缩回了手指。   仿佛被他亲过的地方,又开始隐隐发烫。   “婳婳可不要二爷这样的死法,丢人得很……”   梅襄将脸贴在她香颈处,“二爷尽量……”   他在她耳边又说起羞人的话,羞得她忙要将他推开。   她可没有忘记现在还是白天呢。   他微离她几分,见她方才哭得雪白的小脸终于多了几分嫣粉。   “婳婳身上这样的凉,叫二爷怎能放心得下?”   他的声音微喑,听着倒很是关心她的模样。   他滚热的手掌滑在她的身上,发觉她哪里都凉得很,叹息了一声。   “叫二爷给你暖暖可好?” 第73章   宝婳听他说这样的话, 有些脸热。   他伸手将她抱进怀里,又低头亲了亲她。   宝婳紧张地闭上眼睛,心里不由胡思乱想起来。   现在还是大白天的, 要不要叫二爷关上窗户,或者……或者……   她心里正是迟疑时,梅襄却再无其他动作。   他就这般拢着她, 二人身上盖了块薄毯,捂了半晌,见她身上也染上了他的体温, 便问她好些没有。   宝婳点了点头,杏眸里颇有些失落。   梅襄笑说:“你不是要等天黑么, 二爷哪里敢再强迫你了……”   宝婳见他竟好似看透了她的想法, 脸红地嗫嚅道:“我……我没想这个。”   梅襄“嗯”了一声, 他抚着她的后背,情绪俨然平静了下来。   “婳婳, 告诉二爷,你和祝九风的事情好么?”   他的声音轻轻柔柔的, 但怀里的宝婳却仍是微微僵住。   别看他这会儿已经不生气了,可宝婳知道,他还是很在意这件事情的。   她低声道:“那……那我能离二爷远一些么?”   她真怕她说了什么叫他不满意的, 她就困在他怀里,反而连逃都没地方逃了……   他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分明还是和方才哄她时一样的温柔模样。   可从他嘴巴里吐出来的话却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不行。”   “婳婳要是说的不好,二爷也不能把你怎么样的,你怕什么,怕二爷会一个不高兴就将你捏死了么?”   宝婳摇头, “二爷……”   梅襄挑起唇角,“你要想清楚,哪天若是再叫二爷从旁人嘴里那里听见,二爷未必就能像今天这样好脾气了。”   他这话令宝婳实在不敢恭维。   他竟然还说自己好脾气……   可她想了想他坏脾气的样子,忽然又无从辩驳。   比起以往,他今天的脾气确实是够收敛的了。   梅襄知晓她胆小怕事,见她不敢张嘴,便低下头去在她鼻子上咬了一口,语气恶狠狠道:“还不快说?”   “呜……”   宝婳吃痛,水眸轻颤,却也不敢轻易地躲开他。   她就像个正在被刑讯的小犯人,偏要人抽她一鞭子她才招供出一句来。   “我……我确实有亲过祝大人。”   她说着看了他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   他语气平静地“嗯”了一声,她才又慢慢地继续往下说道:“反正我和祝大人从前的感情,不是像二爷想的那样……”   宝婳很小的时候就被祝九风给捡了回去。   但祝九风那时候捡她们这些女孩子并不是出于善良,而是单纯地想将她们养大一些,然后将她们卖了,卖到妓院去换钱。   她和秋梨那时都还很小,他自己也是个半大的孩子。   那时候他就已经是个很冷漠的人,她们在他的手里,和旁人猪圈里养的两头猪没什么区别。   可偏偏后来她和秋梨感染上了时疫,他想卖她们都卖不出去,就只好继续把她们两个带着治病。   他说只有治好了她们,他才能把折的本给收回来,不然她们死了,他不仅收不回本,还赔了不少钱财和精力。   那一次,他差点自己的命都赔进去了……   可是再后来,他却成了鼎山王的养子,他再没有缺过钱了,也再也没有提过要卖了她们。   直到宝婳及笄那年,他说他缺个妹妹。   “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梅襄的声音颇是平静,叫宝婳几乎都听不出情绪来。   宝婳有些不安地攥住他的衣襟,“二爷……我们没有在一起。”   “他后来行事愈发偏执,还想教我杀了他的大哥,我害怕,我就……”   宝婳渐渐的,像是沉浸到了回忆里去。   她真的一点都不喜欢祝九风么?   她是有些喜欢的,但那种感情像亲人又不像。   可他那时若接受了宝婳,也许他们的感情才会真正的更近一步,便不会在那样一个暧昧不清的界限边缘徘徊。   她那时很想他和秋梨一起离开京城。   所以,她用了很多蠢办法去引诱他,想要他明白她的心意。   她闹了很多笑话,他明明都明白她的意思,却只饶有兴致地陪着她胡闹。   直到她在那颗梅花树下,她用了一种近乎明示的方法去亲了他。   他那时……也终于松了口。   她甚至觉得,她只要再努力一点,垫高了脚尖,也许就能叫他直接心软当场就答应了她。   可后来……后来她发现秋梨被他毒哑了,她对他建立起来的喜欢,都变成了恐惧……以及愤怒。   因为秋梨对她,也是一样的重要。   “二爷,我只亲到了他的脖子……”   宝婳心虚地强调了一下。   她没有亲到旁人的嘴巴。   梅襄神色终于微微放松几分,“我并不在意这个。”   “真的么……”   她发觉他是真的口是心非。   他当时听到的时候,脸色阴沉得都能挤下水来了。   “早知道二爷是这样心胸豁达的人,婳婳就早些告诉二爷了。”宝婳小声得很。   梅襄垂眸道:“是啊……所以婳婳下次有什么事情,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二爷才是。”   他嘴里这样说着,可心里却早就又堵气起来了。   他当然不是真的不在意。   这样的事情,不管她什么时候告诉他,他都会生气。   区别就是他要不要伪装一下骗骗她罢了。   就像现在,为了叫她日后都不能瞒他,他就要装得很好很好,装得一点都不生气。   宝婳放松下来,反而忍不住又问他:“那婳婳要是直接告诉二爷,婳婳亲过旁人的嘴巴了呢?”   梅襄将面庞贴近她,目光森森地凝着她的唇,问道:“是怎么亲的,是像二爷平时亲得那样么,还是还有旁的二爷不知道的方法?”   他忽然对这个过程产生了好奇一般,叫宝婳一下子支支吾吾起来。   “我……我错了,不该同二爷开这样的玩笑。”   她赶忙解释道。   梅襄笑了一下,“没关系,二爷都说了不会生婳婳的气了,婳婳不相信二爷么?”   “二爷,我真没有亲过……”   他轻声道:“我是知道的,只是忽然很想亲亲婳婳了而已。”   他这样说,又叫她想起他生气的时候,私下里可没少说过要将她生吞活剥的狠话。   宝婳很是怀疑,“那……那二爷不会把婳婳生吞活剥了吧……”   梅襄笑着抵着她的额,“二爷又不是妖怪,怎么会吃人呢。”   “你亲亲二爷,证明你没有骗二爷。”   宝婳见他凑得这样近,有些羞涩,但为安抚他仍是主动亲了亲他。   他配合的很,只是嘴里说叫宝婳主动,真的就叫宝婳自己主动了许久。   宝婳亲他亲得自己气喘吁吁地退开,简直没用得很。   他的眉梢却终于也带上了一抹愉悦。   “这个主动的亲亲也只能抵消了婳婳亲旁人的罪过……其实婳婳还可以再主动一些的。”   宝婳被他暗示的颇为羞涩。   但为了填了这笔旧账,她也只好哄着他,安抚着他,颤颤地将一颗白白嫩嫩的果子剥开,亲自喂到他的唇边,叫他细细品尝。   天黑了下来。   宝婳在浴房里醒来,发觉自己手脚都绵软无力得很。   她睡得迷迷糊糊,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同二爷刚回到府里哄了他一阵的场景……接着才慢慢地想起后来发生的事情。   梅襄将她抱在怀里,替她穿上衣物,宝婳颦眉嗔怨道:“怎么办,说好白天不胡来的,待会儿怎么见人……”   从寝屋里胡闹到了浴房,她觉得她就算真的脚抽筋儿了,旁人多半也都是不信的。   “那就不见人了,咱们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梅襄倒是从善如流得很,手指又将她系好的衣带松开来,被宝婳一把按住。   “二爷……”   宝婳没想到他还有那精力,只讷讷道:“婳婳饿了。”   梅襄轻道:“二爷也饿了……”   “不过还是让婳婳先吃饱就是了。”   宝婳羞红了脸,发现他这人坏起来的时候不能好好说话也就罢了,偏偏好起来的时候……他也不能好好说话。   梅襄亲了亲她嫩嫩的脸颊,笑说:“好了,二爷带你去吃东西。”   他说着便摸起榻上的裙子也替她穿上。   待宝婳吃饱之后,便又困得上了榻继续睡去。   梅襄见她睡得香甜,到底没有继续再折腾她。   他尚且还没有困意,便又披上衣服离开了屋里。   深更半夜,他一个人摸去了书房,从书桌底下抽出一张信封,正是当日宝婳拿出来的休书。   他蹙起眉,盯着那信封看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将这休书毁去。   他撕开封口,将里面的休书取出,正要递到火烛上燃毁,却忽然顿了顿。   他将那休书重新拿到眼下细看一眼,上面竟一个字都没有,一片空白。   梅襄对着这一纸空白,脸上出现了一抹少见的茫然。   当初豆娘同他要休书,他固然不愿。   可豆娘却不是宝婳那么好糊弄的人,他既想娶宝婳,给的自然也是一封货真价实的休书。   眼前这个,只是一张白纸罢了……   这让他难免想到那天的情形。   宝婳往日里又乖又软听话得很,分明是个惹人怜爱的小奶猫,那天蓦地用那毛茸茸的小爪子狠狠拍打他,还真叫他毫无招架之力。   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她竟然还有那个脑子知道拿个空白的假休书来唬他……   这个蠢东西,他一个不留神竟就叫她偷偷给学精了。   跳跃的烛焰映得他脸色颇是晦暗不明。   他倒是要看看她那休书还能藏多久。 第74章   桑若在噩梦里陡然惊醒。   她满脸的冷汗, 只梦见了柳氏死了以后,找她索命的情形。   柳氏……柳氏……   柳氏还活着。   她记得,她是被柳家一状告上了官府。   角落里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桑若几乎都已经习惯了。   这个地方,鼠虫蔓生,恶臭之极。   她这几日身上微微刺痛, 从未消停过。   桑若慢慢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   这是祝九风后来让人送给她的毒药。   对方说,这药吃下去之后,可以死的很痛快, 可以免于她最后全身溃烂死去。   他说这是他唯一能帮她的了。   那人转达这话的时候,桑若几乎可以想象到祝九风那副玩味的表情。   可比起祝九风, 朱太后才是个真正佛口蛇心的人。   她让人送走桑若之前, 不忘让人给桑若灌了一碗汤。   这汤会让桑若皮肤一点一点溃烂, 最后烂遍全身死去,这样桑若死的时候, 才不至于影响朱太后半点名声。   但这药并不是绝对的,最初桑若喝了几碗水之后, 身上的红肿溃烂竟能停止。   可后来,狱卒不知受了谁的指示,将桑若的水也断了。   她只能从粥里, 汲取到一点点的水,可根本不够……反而因为溃烂变慢,延长了她痛苦的时间。   不管是太后还是祝九风的指使, 他们都是想逼她去死罢了。   她将自己死死地蜷缩起来,这种疼并不是特别疼,但却因为疼的面积太大,疼的时间太长, 几乎时时刻刻都受尽了折磨。   就好像身在地狱……   甚至在她梦见柳氏的时候,她都是被柳氏推进了油锅里。   最可怕的是,她醒来之后,却好似仍在这油锅里煎熬。   就仿佛……是宝婳以前最常挂在嘴边的报应。   这就是她的报应吗?   天亮之后,隔壁牢里的一个胡子拉茬的男人醒来之后又开始同桑若说话。   自打桑若进来之后,他就好像找到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一样,一直说一直说。   桑若只缩在角落里,像个半死不活的人。   “唉,我这几天就要刑满出狱,我去见我女儿,她大概也和你差不多大,虽然不记得她的模样,但她的名字是我亲自去找教书先生取的,她不叫小红翠花,她叫桑若,是不是很好听?”   他絮絮叨叨的能说上一天。   只是他说到这里的时候,那个一动不动的女子却忽然动了动。   她喑着声儿,似乎忍着什么痛苦一般,气虚地同他道,“我认识她……”   胡子脸微微惊讶,“真的吗?你真的认识她,叫桑若的人应该不多,她和你差不多大,她……她应该住在她舅母家里。”   桑若问他,“你告诉我,她的母亲叫什么?”   “她母亲□□云,不过她母亲在她出生的时候就死了……”   桑若听到“春云”的时候,拳头蓦地收紧。   胡子脸激动的很,可是他说完这句,对面那个女子却又没了动静。   他赶忙同她说了很多,包括他后来明明是热心肠去帮被狗地主害得凄惨可怜的兄弟一家报仇,结果被抓起来的事情。   就是因为这样,桑若的舅母在世的时候从来没有告诉过桑若,她的父母抛下她去做了什么。   那时候桑若和宝婳一样,都想找到自己的家人,所以她遇见宝婳的时候,难免有种同病相怜之感。   “她还好吗?”   胡子脸见她一直都不吭声,只好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桑若却再也没有搭理过他了。   她最终在监牢里找到她的家人,真是讽刺至极。   胡子脸却在另一边叹息道:“你不说就算了,我明天就出狱去了,到时候自己去看看她,我一定要好好的弥补她,好叫她知道,我会是个好父亲……”   等天黑下了之后,胡子脸又准时的睡了。   半夜里,桑若又如前几晚一般蓦地惊醒,可这回她睁开眼睛时,却是被人用力地捂住了嘴巴。   有两个人围在她的身边……他们在小声说话,说她病恹恹的,好像活不了多久了。   这两个人是狱卒。   桑若开始颤抖。   直到另一个人解开她的衣服,发出令人恶心的笑声。   他还没有碰到桑若,就被桑若身上团团溃烂发红的模样给吓地摔倒。   “哎哟我的妈……”   那个人低骂了句脏话,抱着桑若的那个狱卒也立马嫌脏一般撒开了手。   “别……不是传染病吧。”   桑若合紧衣服,咬着牙一声不吭。   “丁大哥,你们在这儿做什么?这里关的不是个女犯人吗?”   外头一个模样貌憨实的狱卒揉着眼睛摸了进来。   那两个狱卒低声道:“嗨,她晚上乱喊,我们就进来看看,小包啊,你进来做什么?”   那叫小包的人说轮到他值夜了,那两个狱卒才含含糊糊出去。   小包见他们走了,才将牢门重新锁好,他对桑若道:“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喊一声我就过来了,你一个女人家不做好事,到了这个地方肯定也落不得个好字,你日后出了牢好好改过自新才是。”   他说完又挂上了锁离开了。   桑若拢着衣襟,仍是在轻轻颤抖。   直到天亮,一缕金色的阳光从窄小的窗口落了进来,正落在了桑若的脸上,叫她没睡多久又睁开了眼睛。   在这阴暗恶臭的牢里短短几日,竟叫她觉得自己已经度过了好几年。   她看着那一缕光,甚至已经想象到了外面芳草碧水,那片广阔光明的土地,清新的空气,带着一丝丝舒适凉意的风。   这一切都成了奢望……连这一缕阳光,下一次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   想到这些,桑若就愈发忍受不了,她的手指慢慢摸到了那个小药包。   对面的牢门打开,胡子脸被领了出去。   桑若的手指有些僵,她背着人哆嗦着将那药包展开……   “老桑啊,出去之后,你要好好做人啊。”   是昨晚上那个叫小包的狱卒的声音。   胡子脸笑的声音很大,从外面一直传到了牢房深处。   “我要回家去看我女儿啦,我老早在牢里想过了,我要把这些年对不起她的地方都弥补给她……”   小包嘀嘀咕咕道:“你女儿漂亮吗?不行许配给我也行,我还缺个媳妇。”   胡子脸笑得声音更大,“不管漂不漂亮,她肯定也继承了她母亲的善良和热心肠,她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他没见到女儿,但这么多年来,早就在心底翻来覆去把女儿善良温暖的模样描摹出来了。   桑若的手指一抖,那药粉全都撒在了地上。   唯一一个可以从眼下的痛苦折磨里解脱出来的办法,也从她手里消失不见。   外面的声音渐渐消了下去。   桑若慢慢阖上了眼,将整张脸都捂起来。   她知道……   她从伤害旁人伤害柳氏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她父亲口中的善良。   也许她曾经真的善良过,她帮助了梅襄,帮助了宝婳,她帮他们的时候是真的没有多余的念头。   可当她产生了不该有的欲望,越来越不择手段的时候,她就渐渐忘了自己的本心,忘了自己最初从来没有想过要旁人报答什么……   她的身体仍在一点一点溃烂,就像她犯过的恶,都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而得以倒退。   这日,慕容虞将梅襄召进宫中。   慕容虞见梅襄时,将宫人都挥退,甚是高兴的告诉梅襄,“二哥,那藏宝图已经解了出来,现在只需让人找到确切的位置就可以了!”   那是鼎山王的藏宝之地。   鼎山王活着的时候,擅于敛财,为人却又很是抠搜。   正因如此,后来才叫梅襄搭上了他这条线,无需他出钱,便肯以名利作为交换,为他提供兵器。   所以鼎山王所储存的钱财,绝不可小觑。   哪怕慕容虞不贪这些,也不能让它落入旁人之手,让那人拥有了可以招兵买马的财力。   “二哥,你为朕做了太多的事情了,母后她与朕不能同心,若非也是二哥帮忙牵制,朕真不知要如何应对了……”   他微微失落,随即又笑说:“如今好了,待朕将大权都收回手中,便叫二哥重新回到朕的身边,便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没名没分了。”   梅襄朝他行礼,眼底敛去一抹深意,恭敬道:“此乃臣之荣幸。”   慕容虞忙将他扶起来,轻声道:“二哥不必这么多礼,私下里,你我便亲密一些也是无妨,你我曾兄弟一般,疏忽了反而不美,你答应了对朕不离不弃,朕一直都记在心里,所以……你果然没有让朕失望。”   过片刻,梅襄离开殿中,慕容虞才又让人传召祝九风。   祝九风将一张由人手绘的地图呈上。   “陛下请过目。”   慕容虞道:“这便是你送去母后那边的地图?”   祝九风答,“是,微臣先递呈了一份给陛下,之后又给了太后一份,只是太后这份微臣不小心标错了两个地方,太后娘娘她一时半会只怕还找不到。”   慕容虞笑弯了眼睛,“日后母后知道了,必然要生祝大人的气了。”   祝九风淡声道:“微臣对陛下忠心耿耿,甘愿为陛下当牛做马。”   慕容虞今日心情甚好道:“这样就很好,连祝大人都肯帮着朕,朕真是欣慰至极。”   祝九风献完了地图之后,便也离开了殿中。   他走到门外,下属低声将陛下前脚见过梅襄的事情也说了。   祝九风轻笑,“我与梅二,圣上他是不会同时选择两个人的,他只会选择其中一个……”   就是不知道他现在相信谁了。   下属道:“如此说来,那梅二公子岂不是……”   岂不是与圣上的渊缘更深?   “他是帮了圣上不少的忙,可是别忘了,他曾也抛弃了圣上。”   在自己最孤立无援的时候,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抛弃,那种感觉……   祝九风勾起唇,“没有人会比我更清楚这种感觉。”   下属点头,“所以圣上会相信大人更多一些?”   祝九风摇头,“不,我赌的是,我不相信圣上会对梅二真如表面上那样信任。”   应该就快了。   很多事情,很快都会看到了结果。   这厢梅襄从宫里回来之后,就去了书房里一直都没有出来。   快到用晚膳的时候,忽然有人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里来。   梅襄翻着手里账本的动作顿了顿,却并未抬头看去。   然后那鬼鬼祟祟的动静便绕到他身后,伸出一双细嫩的手将他的眼睛捂住。   直接叫他脑袋贴进了一个软绵喷香的怀里,倒叫他不知她是来捉弄他的,还是来色-诱他的。   “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东西,敢捂住二爷的眼睛?”   他的语气颇有些不善,吓得身后那只小绵羊轻呼了一声,赶忙将小手给缩了回去。   梅襄回头看去,便瞧见宝婳做贼一样立在他身后。   “二爷……莫不是生气了?”   宝婳只当他是真的不高兴了。   梅襄侧着脸,轻笑一声,“逗你玩的,你这个捉弄二爷的,怎么反倒先怂了起来?”   宝婳羞赧道:“我还以为二爷真生气了呢。”   梅襄牵住她的手,习惯的将她带到怀里,低声道:“知道是你才这样说,若换成了旁人……”   “换成了旁人二爷要说什么?”她好奇问道。   他皱了皱眉,“当然是直接先折断了手再说话了。”   宝婳见他眉眼间似有戾气掠过,抬起白嫩的指腹抚了抚他的眉心。   “二爷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梅襄在她温柔的抚慰下渐渐放松,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抱着她,轻道:“二爷最近这几天,夜里总是会做噩梦……”   宝婳微微惊讶,“天天都做噩梦吗?”   她见梅襄点了点头,心里感到微微惭愧。   她身为他的妻子、他的贤内助,她竟然睡得那么沉,竟然一次都没有发现过。   她真是太不体贴她的夫君了。   “那二爷的身子怎么受得了呢?”她颇是忧心地问他,“二爷做的噩梦可怕吗?”   他若有所思道:“每次醒来后都要发一身冷汗,过了很久都还会心有余悸,感到一阵后怕。”   他说的感受极其的具体,这般形容简直和宝婳每次吓到了的模样是一模一样。   宝婳对此特别能感同身受。   她愈发同情起他,颦起黛眉道:“二爷这样,婳婳是会心疼的,婳婳去请大夫来给二爷开药好吗?”   梅襄摇头,“药太苦了,你知道的,二爷不爱喝那些。”   “那二爷再做噩梦怎么办?亏损的可是自己的身子啊。”   他这样宝婳可着急了,比她自己噩梦都要更加不能安心。   梅襄看着她,“不问问二爷都做了什么梦吗?”   宝婳问他,“二爷都做了什么梦?”   梅襄轻道:“二爷梦见婳婳每每都要拿出休书来同二爷和离,然后就一下子给吓醒了。”   他的表情甚是温良,带着几分只有宝婳才会相信的可怜,柔声说道:“不如婳婳直接把休书拿给二爷,听白云观里的道士说,把梦里很可怕的东西找出来烧了混水里喝,就能解噩梦了。”   他这话应当是极其符合她这小迷信的想法了。   宝婳有些茫然地看着他,老半天都吱唔不出来一个字儿。   她过了片刻,转过目光去看向桌上的笔架,只假装自己没听清他方才说了什么,“这样啊……”   她讷讷道:“其实婳婳还很会给人按摩穴位,要不晚上婳婳给二爷试试,兴许这样就能缓解二爷做噩梦的情况了。” 第75章   为了证明自己的手艺很好。   宝婳特意给梅襄揉了揉脑袋。   她一面揉着, 一面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梅襄的脸色,却发觉他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宝婳心虚地收起了手,低声道:“婳婳揉得不好吗?”   梅襄问她, “休书放在了哪里?”   宝婳甚是为难道:“休书不是上回被二爷拿走了吗?”   梅襄点头,“是啊。”   她还真敢提那封休书。   他伸手将抽屉里休书拿来给宝婳,叫她打开来看看。   宝婳目光飘忽的很, 打开休书之后,却瞧见了里面一张白纸,上面分明一个字都没有。   “你胆子越来越大, 敢戏弄你的丈夫了。”   宝婳低头将那信封迅速折好,“这……这说明我根本就不想和二爷和离啊。”   “是么?”梅襄可没觉得自己是这么好敷衍。   宝婳哄他, “二爷想想, 如果当天二爷真的同意与我和离, 到时候打开这休书一看,发现竟然是白纸一张, 那我们不就和离不成了,是不是?”   梅襄揉捏着她粉嫩的小耳朵, 微微一笑,“这么说来,我的婳婳竟然还是个聪明人。”   宝婳连连点头, “是啊,最重要的是,我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和二爷和离, 我也就是吓唬吓唬二爷,想叫二爷吃个教训罢了。”   梅襄笑容愈深,“你竟也敢叫二爷吃你的教训了?”   说到这个,宝婳不得不挺起小胸脯, 显出自己的几分自信与气势来。   “二爷,我如今好歹是你的妻子了,我的教训,二爷吃不得吗?”   她唬着小脸,似模似样的。   梅襄扶额,忍俊不禁道:“吃得,婳婳的东西二爷全都吃过了一遍,不过是婳婳给的一个小小教训,二爷当然也只能乖乖地吃下去了。”   他说这话时,目光极为缓慢地掠过宝婳的胸口又向下去……   宝婳羞涩地将手放在膝上,挡住他那道叫人羞耻的目光。   “二爷……今天好端端的,怎么就忽然问起了休书这事儿?”   她含含糊糊地问道。   梅襄道:“把休书直接拿来,叫二爷帮你看管不好吗?”   宝婳摇头,“二爷把我当傻子了?休书给了二爷,往后我哪里还有机会叫二爷怕我……”   梅襄见她真是个油盐不进地,一把捏住她的下巴,颇有几分气急败坏,“你这个蠢货以前不是很蠢么,现在学的这么聪明做什么?”   宝婳笑着抱住他的脖子,一点都不怕他。   “二爷,婳婳不是蠢货……往后还有给二爷生孩子呢,孩子也不能不那么聪明。”   她说着忽然又有些忧愁地松开了手,“如果我的肚子以后还是这样的不争气,那……那要担心休书的人就该是我了。”   梅襄捏了捏她肚子,神色缓和几分,安抚道:“这里指不定就已经有了。”   宝婳羞涩道:“这是婳婳的肉……”   她最近一直在吃各种补品,都吃胖了。   “我想往后少吃一些。”   “不行……”   他抚着她的肚子,很是满意,“婳婳摸起来越来越有肉了,这样就很好。”   他垂眸看到她的领口,心想,回头也该让人给她重新做些抹胸了。   她现在胖乎乎的,丰盈起来了,偏偏还不敢叫旁人知道,可别把他的小婳婳给勒坏了才是。   梅襄忽然间又想到先前在祝东风府上时看到宝婳的模样。   她那时刚沐浴完被他撞见,他觉得她时身上那件若隐若现的衣服就极为有趣。   她现在的身材更加丰盈婀娜,他觉得,兴许可以私下里找人给她做两件不一样的……   就是不知道到时候要怎么才能骗她穿上身了。   朱太后在宫里叫人给自己染红了丹蔻。   她对着日光细看了两眼,那些个手巧年轻的小宫人都很有一手,染得叫人很是喜欢。   红色鲜艳的丹蔻,显得她手亦是年轻许多,像个少女的双手一般。   这也只有她这样养尊处优的人才会有的。   她正是满意,外面突然有个心腹太监过来给她传话,只说慕容虞上朝的时候忽然就昏阙了过去。   因为方大人提议户部人员调动的事情,而刘大人却说是太后的命令,他二人便就着后宫能不能干政的事情吵了起来。   慕容虞他左右为难,忽然就昏了过去。   朱太后皱着眉,一直等到指甲都干透了,这才换了身衣服,去看慕容虞一眼。   慕容虞喝什么吐什么,看起来极是不好。   太医刚给他喂下的一碗药,他下一刻就全给吐了出来,吐在了秋梨的衣摆上。   秋梨也不躲闪,反而颇是认真地替他擦干净脸。   “朕不会死了吧?”他的声音都很是虚弱。   “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定然会安然无恙的。”秋梨答他。   慕容虞见她一直都是很认真的模样,认真到他都觉得她应该对自己是有感情的。   他忍不住问她,“那你会喜欢我这样的男子吗?”   他似疲累,将眼阖上,又说:“朕想听真话。”   秋梨看了他一眼,过了会儿低声回答:“在奴婢眼里,陛下只是个孩子。”   慕容虞蓦地睁开眼睛,看着她的目光十分古怪。   “孩子?”   秋梨知晓自己这话逾越,便放下药碗向他告罪,“奴婢多有冒犯,还请陛下责罚。”   慕容虞摇头,“没关系,朕就随便问问,朕待会儿就让人送你出宫去吧。”   秋梨诧异,“今日吗?”   慕容虞点了点头,便没再开口。   等他昏睡过去之后,朱太后过来看了他一眼,哭天抹地心疼了一会儿,便又回去了栖宁宫。   天黑之后,慕容虞身边的小太监护着秋梨从偏僻的地方走。   得了慕容虞的吩咐,他们带着一块令牌,几乎是一路无阻。   只是半道上,他们却遇到了另外两个大太监。   那两个太监不由分说,便将秋梨带去了朱太后那里。   朱太后慢悠悠地喝着一碗银丝雪莲羹,打量了秋梨一眼。   “圣上连晚就要将你送出宫去,这是为何?”   秋梨似乎有些不安,只下意识地捂住肚子,并不回答。   朱太后看见她并不纤细的腰,忽然产生了一个惊讶的念头。   她立马让人请太医来,太医过来后便诊出秋梨已经有喜了。   秋梨身边的小太监见瞒不住了,才招出这是慕容虞的孩子,要送秋梨出宫,也都是慕容虞的旨意。   在他的口中,秋梨是个勾引主子的奴婢。   慕容虞年轻气盛,又没试过,自然没几下便被这女子给诱了去。   之后珠胎暗结更是没想到的事情。   是以慕容虞想将这女子送出宫去。   朱太后听完后惊喜地连汤也不喝了,“老天有眼,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她高兴地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忙又走到窗边去双手合十笑着祷告了一阵。   待消化了这件事情之后,朱太后才慢慢收敛起笑容,“带她下去休息,日后好好照顾,别让她出去胡乱走动,免得伤了肚子里的皇嗣,至于圣上那里,就让他以为她已经被送出宫去了吧。”   秋梨却忽然道:“太后娘娘此举岂不是在欺骗圣上。”   朱太后说:“哀家也只是为了天子好,他毕竟病了,哀家这个做母亲的只会帮他,不会害他。”   她说罢,便挥了挥手,让嬷嬷带秋梨下去。   朱太后是喜欢这个皇嗣,但她也一样不喜欢多嘴多舌的人。   秋梨被送进一间温暖精致的屋中。   一个老嬷嬷一直盯着她,哪怕她要喝一口水,都要分出一点来给嬷嬷尝过了,才准她喝。   秋梨喝完了水之后,淡声问道:“我可以睡了吗?”   嬷嬷笑说:“当然可以。”   嬷嬷就守在外边,寸步不离。   秋梨放下帐子之后,却并未立刻入睡,而是从腹部抽出了一块小小的垫布。   她将那垫布皱巴巴的边边角角整理整齐,才又绑回了衣服底下。   那日她为慕容虞上药,慕容虞要她为他开导□□,被秋梨拒绝了。   之后,他们便有了这样一场交易,她服下假孕的药,在太后面前假装怀孕。   等为慕容虞办完了这件事情以后,她也许就真的可以离开了皇宫。   只是到时候会不会是真的自由,她也不是很清楚。   隔天一早上,朱太后又特意去看慕容虞。   这会儿慕容虞倒是醒过来了,只是他的身体难以支撑,仍不可亲政。   “这几日,朝中的事情就劳烦几位老臣和母后了。”   他的憔悴半点都做不得假。   朱太后叹了口气,又擦了擦泪,关怀他几句,准备离开的时候,慕容虞却忽然又将她叫住。   “母后还记得吗?朕幼年有一回生辰什么都不要,就只想要母后亲手做的一件东西,那其实朕是特意问了一个很受父母疼爱的宫人。”   那个宫人的父母就是年年生辰都会亲手为她做东西的。   朱太后听他提及那年事情,神色微不可见地僵了一下,“你想这些做什么?”   慕容虞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母后当时明明也答应了,要给朕亲手做一个木偶,可生辰那日,母后做好的木偶却没了。”   朱太后神色微缓,“没关系,你喜欢的话,哀家回头给你找几个小木偶来就是了。”   慕容虞却笑说:“不止呢,母后当时给朕准备的汤也是撒了的,那真是朕度过的最糟糕的一个生辰了。”   朱太后看着慕容虞那张笑吟吟的脸,脸色一下子变得很是僵硬。   朱太后匆匆地回到栖宁宫后,她对身边的嬷嬷道:“哀家不想再耽搁了。”   嬷嬷迟疑,“如今圣上有了后代,自然是不必再忧心江山后继无人了,可如果那宫人生下的是女孩怎么办?”   朱太后皱眉道:“是女孩也没有关系,最终要的是,日后大家都会知道,是有这个宫人怀过圣上的孩子,如今只等那宫人生产之日,咱们提前准备下一个男婴,若生了女孩,便捂死,若生了男孩,便将外面带来的男婴处理干净就可以了。”   嬷嬷道:“太后高明。”   朱太后却并不是很高兴。   朱太后思来想去,还是将祝九风召进了宫里。   “你说,哀家让宣国公夫人来做此事如何?”   祝九风笑说:“太后娘娘的意思是,由宣国公夫人做一碗有毒的汤,然后给圣上喝?”   朱太后面容紧绷,“是啊,哀家一直怀疑圣上是不是知道一些什么,所以这十年来从未将权力全都放给了他,如今他病倒了,却又恰好有个怀了他孩子的女人在,这简直就是瞌睡送枕头的大好事情,哀家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哪怕十年前给慕容虞下毒,那也是十年前才逢上的一次机会。   十年前她就失败了,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下次,恐怕死的人就该是她了。   祝九风领会她的心意,便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这次选择一种有解药的毒。   这样,到时候为了摆脱自己的嫌疑,朱太后只要同慕容虞同饮汤食,之后再服下解药,便可摆脱嫌疑。   这主意简直太符合朱太后的想法了。   隔了两日,眼看慕容虞身体在渐渐恢复。   朱太后便也不敢耽搁太久,让人传话,只说想念宣国公夫人做汤的手艺了。   元氏在府上听到这消息时,心口如遭重锤。   她哪里会做什么汤,她唯一给朱太后做过汤的一次,便是十年前了……   十年前朱太后承诺她,只要立下大功,她便嘉奖元氏和梅衡。   元氏那时因为梅襄的母亲在府上时常咬牙受气,朱太后又是她的好姐姐,为此她甘愿铤而走险,博个富贵险中求。   却没想到,朱太后并未顺利将圣上毒死,反而让他们当初参与的这几个人一直战战兢兢至今。   那碗毒汤阴差阳错地被梅襄喝了。   所以元氏看梅襄的脸色过日子,也足足看了十年。   元氏做了汤,亲自送进宫里。   朱太后甚是欣慰。   鼎山王死了之后,这世上便少了一个人知道了朱太后的秘密,如今再把慕容虞也除去,那么朱太后从此都可以高枕无忧。   “妹妹,你记住了,一切都是为了你的儿子。”   十年前的毒是梅衡学医时寻的一味罕见奇毒,这次汤里的毒,却是朱太后指定的另一种毒药。   元氏不敢接她的话,只战战兢兢地离开了宫里。   朱太后叫来祝九风道:“你找人配的解药靠谱吗?”   祝九风道:“太后找人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朱太后点头,随即让人去请玉善过来。   她说罢,便暗暗打量祝九风,见对方仍是无动于衷的模样。   她心微微平缓,岂料过来的人是玉善身边的一个婢女,对方只说玉善不在宫中。   “这孩子……真是的。”   朱太后笑说,“你这些年伺候她也辛苦了,哀家这里赏赐一碗汤与你。”   婢女颇是受宠若惊,谢恩之后便当着朱太后的面将汤喝个干净。   朱太后又让她尝了杯茶。   她拉着对方说了会儿话,见对方面色红润,好的不能再好,这才放下心来。   见那婢女喝了毒汤和下了解药的茶之后,毫无性命之忧,朱太后过了晌午之后,便又带着汤去看望慕容虞。   朱太后笑容慈爱道:“哀家见你上回竟还惦记着十年前那碗汤,所以哀家特意又让宣国公夫人做了一碗出来,哀家盛给你尝尝。”   慕容虞微微感动,湿了眼眶道:“没想到母后对朕这样的好,朕不过随口一说罢了。”   他捧着一碗汤,却又吩咐下人给朱太后也盛一碗。   朱太后神色僵了僵,心中不由庆幸,幸好她听了祝九风的话……   她正接过那碗汤时,却瞧见慕容虞咳嗽了一声,身体跟着一阵颤抖,接着手里的汤也翻倒在了地上。   慕容虞皱眉道:“真是的,朕怎么这么不小心?”   朱太后脸色更僵,甚至都无法确定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十年前的汤也是洒了的,十年后还是这样,真是奇怪……”   他说着朝朱太后笑了笑,“不过没关系,母后快喝了手里的汤吧,其实朕心里一直都惦记着一件事情,今日母后只要喝了这碗汤,朕应该就会永远对母后解开心结,与母后再无嫌隙了。”   他用着最自然的神情,却说着最奇怪的话。   偏偏每一个字朱太后都听得十分明白。   “你这孩子,又说胡话,哀家喝就是了。”   朱太后笑僵了脸,一口一口地将汤喝完,“好了,既然你没胃口,哀家也不打扰你了。”   她说完就离开了殿内。   慕容虞看着她的背影缓缓露出一抹笑容。   他的母后,真的很愚蠢。   也就是他小时候好骗一些罢了。   按朱太后的意思,她自然是能不碰这汤就不碰这汤了。   等天子中毒之后,她就自己回去服毒再服解药才更为稳妥。   但她万万没想到,慕容虞会直接来这么一遭。   她赶忙要赶回宫去,却不想半道上就撞见了祝九风。   “快,解药给哀家,哀家知道你身上有。” 第76章   祝九风笑望着她, 知道她是真的喝了那碗毒汤。   “太后娘娘……”   他缓缓地唤了她一声,看起来不急不慌的样子。   朱太后唯恐自己寿命受损,眯了眯眼睛, 对他道:“哀家记得哀家宫里的那个叫秋梨的女子是你的妹妹?”   祝九风叹了口气,“那就在这里吧。”   他说着便拿出了解药给朱太后服下。   朱太后一颗狂跳的心终于渐渐缓下。   “祝大人果然是个忠心耿耿的,没辜负哀家的期望。”   朱太后整理着衣袍, 面色不明地看着祝九风。   祝九风捡起她的丝帕,语气轻缓道:“微臣永远都是太后的一条狗,只万望太后垂怜。”   朱太后眸色陡然温柔几分, 接过帕子时将他的手指轻轻握住,“你这个傻孩子, 哀家真是没有白疼你。”   宣国公府。   宣国公阴沉着脸将一包药放到了元氏面前。   “这是什么?”   这是他在她房间里找到的药。   他问出这话, 显然已经知道了这是什么。   “我听闻你往宫里送汤去了, 你从来都不会煮汤,太后为何要你送汤?”   元氏脸色煞白道:“你心里不是有答案了吗, 十年前,我也是这样, 给太后送了一碗汤……”   宣国公目眦尽裂,几乎不能忍受,一把揪起元氏的衣领, 不可置信地低吼道:“你疯了!”   元氏哭道:“我有什么办法,十年前的事情就攥在太后的手里,她随时都可以置我于死地!”   宣国公喘着粗气, 将她狠狠地掼倒在地上,“那你也可以选择死啊!你死了她怎么还胁迫得到你!”   “当初要不是梅襄喝了那碗药,我们阖府上下焉能全身而退,我万万没想到, 你竟然会再做第二次这样的蠢事,你这个疯妇!”   元氏坐在地上直咬牙冷笑,“你怎不说你偏心呢?如果不是你偏心,我为何要铤而走险?”   宣国公摇头,“你说我偏心梅襄吗?我为什么偏心,因为我们全家的命都是梅襄给的,别说他是我的儿子,他就算不是,我也该把他当祖宗供起来!”   “你就算自私也该有个度,难道你害了衡儿一个不够,还要害了衾儿吗?”   他恨不得掐死元氏,“你有没有想过,衾儿出淤泥而不染,始终能恪守本心,好不容易自己有了些根基,如今却全部都要被你这老虔婆给毁!   我告诉你,我最愧疚的儿子是襄儿,可我最疼爱的儿子却是衾儿,这么说你满意了吗!”   元氏坐在地上,想到自己光风霁月的三儿子后,顿时痛哭了起来。   几日之后,宫里来了个老嬷嬷又见了元氏一面,不知说了什么,很快便又离开。   老嬷嬷回宫去向朱太后复命,“太后放心,凭奴婢那三寸不烂之舌,不信她不在意她那两个儿子。”   朱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原本固然可以留元氏一命。   但梅衡已经死了,元氏迟早都会知道,到时候她若发疯将自己的事情都说出去,只怕那时候就晚了。   所以呀,她也不能怪她这个姐姐逼她去死了。   当天晚上,元氏坐在妆镜前,拿出了朱太后让人送来的一件血色囚衣。   这是她儿的衣服,元氏阖了阖眼。   朱太后让人来告诉她,这世上的事情,只有一命换一命。   宣国公进来,元氏忙将血衣收起来。   “念娥。”   宣国公忽然叫了她一声小名。   元氏诧异地看向他。   “你……”   宣国公的下一句却是:“你不能活过今晚。”   元氏心口冰凉。   太后想她死也就算了了,可她的丈夫竟然也想她死。   “我问你,如果我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你会想我活吗?”她看着宣国公,缓缓问道。   她如今还能问出这样的话来,令宣国公不由叹气。   “你是不是忘了,你十年前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也一直活到现在活的好好的?”   元氏泪如雨下。   是啊。   是那朱太后过河拆桥,现在拿她两个儿子来威胁她。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朱太后从前都从未对她有过杀心,为什么当下却变了。   她显然永远都不可能知道她那大儿早已经死在了慕容虞的箭下。   慕容虞若一点都不知道,未必就会射杀了梅衡。   可他若知道,只等他羽翼丰满之后……其实元氏怎么都是难逃一死。   “老爷,我们再去进宫去,去求求太后好不好……”   元氏走到宣国公跟前,仍旧不死心道:“或者让襄儿把这些事情都说出来,他好歹替圣上挡过一劫,这样……这样就不会牵连宣国公府了是不是?”   宣国公只一把将她的手推开。   “你自己想想吧,现在是体面,日后……可不一定了。”   他说完就出了屋去。   元氏坐回椅子上,摸了摸桌上精致的漆盒,只狠狠将牙关咬紧。   当天夜里,元氏吞金自尽。   元氏娘家知道这件事情之后,便闹腾不休,只当元氏有了天大的委屈,这才在宣国公府里头吞金自尽。   若不能为她做些什么,只怕她的鬼魂都要化为厉鬼,难以散去。   元家在朝中亦是有人,未过多久,这事儿便闹上了朝廷。   慕容虞带病上朝,听到这事情忽然来了几分精神,只轻飘飘地开口,便下旨褫夺了宣国公的爵位。   宣国公这爵位乃是祖上传下,且世袭罔替,是公爵中的显赫之身。   说褫夺就褫夺了,这下连元家人都住了嘴。   如此一来,元氏的儿子也彻底失去了公爵世家的光环,此举乃是两败俱伤。   待梅衾火速赶回家中奔丧,就瞧见宣国公两鬓花白,面容苍老。   这桩打击对宣国公实在太大了。   这毁得不止是他的爵位,还是他子子孙孙可以继承的荣光。   只怕他死了以后,都没脸见梅家老祖宗们。   “从今往后,你不必再为你母亲背负任何不堪了,她死了,我们也都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梅衾知晓了元氏自尽的真正缘由之后,脸色更加惨白。   他在任上惊闻噩耗,快马加鞭赶回,只得到更坏的消息。   “父亲,你放心吧,我会沉下心来,好好为母亲守孝。”   宣国公想到他孑然一身,连亲事也都未曾确切定下,更是心中沉痛,恨透了元氏。   府上削减了下人和开支之后,愈发寂静下来。   宝婳给公爹煲了汤后送去,回来就瞧见梅襄坐在院子里等她。   府上一下变得十分清冷,即便宝婳这段时日没有出门,也无法不感受到那种深深的落差。   元氏的丧事办的很是仓促,宝婳虽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但宣国公的眼中并没有半分痛失妻子的痛苦。   她将这些同梅襄说了之后,梅襄牵着她回了房间去。   “往后二爷也只是个平民了。”   宝婳见他神色如常,心口总有不安。   她的不安并不是因为梅襄变成了一个平民。   而是梅襄似乎又怀了沉甸甸的心事。   “我不在意,我只希望二爷好好的就行了。”   梅襄握住她细嫩的手指,轻轻摩挲,“你知道的,二爷是个很自私的人,如果二爷是个好人,也许就不会娶你过府来了。”   宝婳见他说着奇奇怪怪的话,顿时嗔怪道:“二爷说的什么奇怪的话,叫我心口愈发不安宁了。”   梅襄却笑着同她继续道:“不过这个家里虽然没落了,但二爷却有很多很多的钱,婳婳喜欢吗?”   宝婳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不过我不要金叶子。”   梅襄抵着她的额头蹭了蹭,对她道:“这段时日应当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你给二爷一个孩子好吗?”   宝婳吓得差点从他怀里跌下去。   “二爷,咱们……咱们要为母亲守孝……”   梅襄在她脸上啃了一口,“为她守孝吗?只怕她不配……”   元氏害人害己,又害了她儿子。   梅衾外放历练,要不了一两年便能回京,多半都是可以升迁的。   可如今,却因守孝之故,全都要耽搁下来。   至于他自己……   梅襄敛去眸底的复杂,他将怀里胡乱挣扎地小东西制住,叫她乖乖靠在他怀里。   他虽有一定的把握可以独善其身,可如今有了宝婳,他却不敢轻易冒险。   这也正是他一直冷眼旁观的缘由。   他与天子之间尚且还有一笔账是要算的……   宝婳见他又蹙起个眉,不由叹息,又去抚他面庞,想要说些好话安抚他些,“婳婳日后会给二爷生好多孩子,生七八个好吗?”   梅襄嫌弃她说傻话,“傻子,等你真生过孩子,你就说不出这种话了。”   她只怕真以为她是个母猪,生孩子就跟下小崽一样了。   宣国公府的事情喧喧嚷嚷平息下去之后,慕容虞的身子似乎也跟着慢慢养好。   朱太后不得不放开手里的权力,顺势还要做出慈母的模样。   慕容虞果真像他说的那样,仿佛解开了心结,对朱太后晨昏定省,仁孝至极。   “母亲且将秋梨还给朕吧。”慕容虞微笑地看着朱太后,今日陡然提出这么个要求。   朱太后笑得脸都僵了,“那是自然,哀家也是看她怀孕了,才想叫她好好养胎。”   慕容虞托着下巴,看着桌上热腾腾的茶水,“她没有怀孕,是朕故意安排的。”   朱太后笑容更僵。   如今她与慕容虞之间就差一张窗户纸了。   可慕容虞始终不捅破,她自己自然也不会傻到自己捅破。   “没有怀孕吗?”朱太后咬牙道:“好,哀家这就让人叫她过来,跟你回去。”   秋梨从朱太后那里重新回到了慕容虞的身边。   她知晓自己要办的事情也办完了,对慕容虞提出了离开宫里的要求。   慕容虞却问她:“留在宫里陪着朕不好吗?”   秋梨摇头,“宫中规矩繁重,奴婢始终无法适应。”   慕容虞顿时垮下脸来,“就这么不情愿么,那如果你要出宫会死,你也宁可出宫?”   秋梨没有回答,只朝他行礼告罪。   慕容虞脸上的表情才一点一点收敛起来。   “那好吧。”   他皱着眉,用着从前从来都没有过的语气对她冰冷道:“那你就去死吧。”   秋梨额头触碰到同样冰冷的地面,给他磕了个头,恍若未闻。   秋梨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得了福总管的特批,可以在天黑之前离开宫里。   她一个人朝宫外走去,在离出宫之前,还要经过一条漫长的夹道。   她的每一步走得都很平稳,可她却能感受到背后一股明显的凉意。   她非要走的话,天子便要她死,她也仍是选择了离开。   比起活着,她更需要的是自由。   在宫里并不是不自由,而是被人操纵的感觉太过煎熬。   她不知道待会儿是什么东西会穿透她的身体……是刀还是剑,也许下一刻她的头颅就会从颈项上掉下来。   在她身后的高楼上,有人捏着弓箭对准了她的后背心。   慕容虞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每一步几乎相同的步子,在她将将要踏出宫门的那一刻蓦地撒开了手,将箭射了出去。   那支箭“嗖”地一声扎裂了秋梨脚后跟的那块地砖。   秋梨阖了阖眼,握紧掌心头也不回地走了。   秋梨回到府上,祝东风甚是高兴地为了她接风洗尘,一连几日都是变着花样做出丰盛菜食。   但秋梨始终没有太大的情绪波澜。   直到这日,祝东风很晚才回府里,他一回来,就直接去了秋梨屋里寻她。   “我不会在京城待太久,我奉了陛下在旨意,将要离京去屯垦戍边。”   “为此,我还请陛下赐你郡主的封号,陛下也答应了。”   秋梨终于诧异地看向他。   祝东风道:“对不起,这是大哥唯一能给你的东西了。”   “我当日并不知晓那人是你的心上人,如果我知道,就不会叫人刑讯于他……”   “秋梨,我这个做大哥的,不仅没能为你做过什么,反而一直在伤害你……”   他对着她说了很多很多话。   秋梨能回应他的却很少。   他的双眼透着红血丝,字字句句诚挚。   但并不是秋梨不想回应他什么,而是她根本不知道要回他什么才好。   他们伤害了她,她应该说没关系么?   秋梨只将手边折好的一套衣服拿给祝东风。   “这是我这些日子以来为大哥做的,但愿大哥此去顺遂平安。”   祝东风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颤着手指接过那些衣服。   他的喉头蓦地发哽,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没两日,祝东风将府里的事宜交代给了秋梨,便带着下属离开了京城。   去时,他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秋梨来送自己,他就知道秋梨不会来了。   他抚着衣服上紧密的针脚,忽然想到,如果秋梨没有他和祝九风这样的哥哥,她也许会幸福很多。   祝东风离开之后,秋梨便一直坐在院里做绣活。   从白天,一直做到天黑。   仆人都莫名地畏惧她,不敢上前过问。   天黑地看不见手里的东西时,秋梨才停下。   却忽然听见墙头一阵动静。   她微微僵住,待瞧见了墙头上一个模糊的影子时,她的第一反应竟不是害怕。   “你看什么?”   “还不过来扶朕下来?”   待那人开口,秋梨却又恍如从梦中惊醒。   她虽惊讶,但仍是立刻上前去将墙头那人搀扶了下来。   慕容虞落在了地上,秋梨正要松手,他却蓦地将她抱进了怀里。   “朕离不开你,朕不来求你是因为朕要面子,难道你能比朕还要面子?你为什么不求着留在朕的身边?”   他身为一朝天子,不甘心地追来又同她主动了一回。   对于寻常女子而言,是件属实不易的事情。   秋梨被他揽在怀里,仍是无喜无悲的模样。   “谁说我不要面子……”   她的声音淡极,“我也是要面子的人。”   慕容虞微微错愕,将她松开。   他看到秋梨忽然对他露出了一抹笑容。   她笑起来其实很好看,有种清透如水的纯美,是寻常女子所没有的清澈气息。   但这竟然是慕容虞在她身上见到的第一个笑容。   “想来是我一直都太卑微,所以至今没有换来任何一个人对我的尊重……我若是陛下的奴婢,理应为陛下当牛做马,陛下若要与我谈论感情,以我卑微之身,只怕难以应承。”   这又让她想到了她身边的人。   不论到了什么时候,他们始终都同她一脸愧疚的模样,但到了下一次选择的时候,却仍会选择继续辜负她,然后继续惭愧。   就因为她太卑微了。   慕容虞觉得她是计较他说要杀她的事情……   他的神色微微僵,声音极轻地对她说了句“对不起”。   秋梨笑了笑,“陛下恐怕不知道吧,我曾经是个哑巴,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稀奇的是,毒哑我的,正是我的亲哥哥。   后来我有了个心上人,他同我是一样的人,沉默寡言,却对我很好,他比旁人懂我,可他却被我的亲大哥给害了。”   “他们都曾与我说过对不起。”   她说这话时,神色与语气分明并不悲伤,却叫人感受到了那种悲凉到了极致的情绪。   “所以我一点都不喜欢别人同我说对不起。”   因为说出这些话的人,多半都已经伤害了她。   “陛下大概也不知道生无可恋的滋味吧?”   “生无可恋……就是我即便得到自由,即便得到了比其他女子更为高贵的身份,我也再快乐不起来了。”   她勾起唇,眼里如一潭死水,仿佛再也没人能令她生出半分波澜。   慕容虞身材颀长,与她相对而立,却要微微俯视着她。   然而在他垂眸看着她美丽的容颜时,心口似被什么东西噬咬了一口,让他眼中掠过一抹无措。   她既是他想象中的模样,却又不是。   他以为她只是一块没有生机的木头,他以为她只是缺了些活水滋润罢了。   但其实,她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那颗心早已暗自腐朽。   ***   玉善去见祝九风时,祝九风正在池边喂鱼。   水里色彩艳丽的锦鲤纷纷聚集在岸边,争夺鱼食。   玉善却面色不善地握住他的手臂,令他转身面对自己。   “我身边的婢女死了。”   她对他说道。   那个婢女身体向来康健,从未有过不妥。   唯一一次,就是她去了太后宫中回话时,吃了一碗汤和一盏茶。   她同玉善回禀的时候,说了祝九风也在。   祝九风淡声道:“我为太后准备了一副毒药和一副解药,太后不放心,便叫你婢女试了试。”   玉善脸色更是苍白。   因为当日她不再宫中,按照婢女的意思,如果她在,那么现在该死的人就是她了。   她慢慢松开了手。   “既然已经服用了解药,那怎么会出问题?”   祝九风笑,“因为解药是假的,它只能延迟毒发罢了,不过……太后她已经相信了,她服了毒药之后,又服了解药,她呀,很快就要死了。”   玉善喃喃道:“你绕了这么一大圈,既没有让梅襄死,也没有让抛弃你的大哥死,而是要给太后下毒……”   “是,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太后可以死。”   祝九风往池子里时不时抛洒一些,仍是平静的模样。   玉善对他这大逆不道的念头,只余下了震惊。   “为什么?”   “公主可知道我是怎么当上鼎山王养子的?”   他看向她,那双漆眸始终含笑。   “鼎山王和太后私通的事情,想来公主也不知道。”   “他们在先帝活着的时候就私通,后来他们还想弄死当今圣上……”   他的第一句和第二句话,都如同惊雷一般,投入玉善的耳朵里。   他看到她的震惊,却并不打算继续隐瞒。   那些永远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永远都可以天真地度过每一天。   而他却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要背负。   “可是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玉善站在原地,默默消化了这些内容,却仍继续追问。   祝九风定定地看着池面,随即说道:“因为鼎山王后来坏了身子,不能人事,就将我献给了太后。”   他献了好几个少年给太后,却只有祝九风最能让太后满意,所以他才成了鼎山王的养子。   “具体的过程,公主应该不需要我具体来讲解吧?”   他今日异常大方,几乎满足了玉善所有的好奇心。   他看着玉善那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很是满意。   他终于不必在这个高贵女子的面前继续掩饰自己的肮脏了。   他终于都说出了口。   他笑着将掌心里的鱼食全都抛洒进了水中,心情竟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她死了,我以后就再也不会做噩梦了,这样就很好……”   “还请公主回吧,太后她很快就会毒发身亡,这座华美的宅院,很快也会被一群穿着官服的人冲进来打砸摔抢一通,在这之前,我还不想被人打扰。”   玉善失去了力气一般,缓缓后退。   她再对他说不出任何一个字,更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对他说出“喜欢”二字。   也许她知道了真相以后,还会为自己喜欢过他而感到作呕。   祝九风挑起唇角,并不去看她落荒而逃的背影。   喂完了鱼食,他见日光正好,就让人搬来一把躺椅,索性晒着日光等着人来。   然而一直到天黑。   下属低声道:“大人何不回屋去,夜里风凉。”   祝九风蓦地睁开眼睛,问他,“什么时辰了?”   下属回答。   祝九风又翻身坐起,他让人去打探一下宫里的消息,然而过了片刻,他的下属却带了一个大消息回来。   “宫里确实是有个动静,且还是个不小的事情。”   “玉善公主今日给太后请安的时候,太后突然病逝,这消息一直压下,据说圣上打算隔天公布……”   那人自顾自地说话,祝九风的瞳仁却骤然一缩。   皇宫之内,原本该就寝的时辰,大殿之中却灯火通明。   慕容虞揉着眉心,却并不难过。   他的亲生母亲死了,他真的是想不高兴都难。   “皇姐刺杀了太后这件事情,着实是皇族丑闻,传了出去,难免影响皇族声誉,所以朕才将此事压下,打算明日公布太后病逝的消息。”   他放下手,缓缓看向玉善。   “至于皇姐,因为侍奉太后不慎,朕会将你贬为庶人,并且将你流放,你可有怨言?”   玉善神情颇是麻木道:“毫无怨言。”   她在朱太后毒发之前,用剑刺进了朱太后的身体。   她不是朱太后生的,但犯下如此忤逆不道的事情,便是被车裂而死,也是应当的事情。   慕容虞见她这般神状,微微叹气。   “皇姐又何必如此,这件事情祝九风他已经去做了,便不会牵扯到皇姐半分。”   玉善听他提到祝九风,这才抬了抬眸,“如果我没有干预,那么陛下可会放过伤害太后的人?”   她的心思其实很是敏锐。   她不知也就罢了,知道了,只稍稍推测,便能推测出很多不同以往的细节来。   她不相信慕容虞真的是个纯良无害的人。   慕容虞笑了笑,并未答她。   他固然希望朱太后死,但把害死了朱太后的人解决掉,也不过是顺手的事情。   从他的笑容里,玉善得到了答案。   玉善给他跪下,行了一个大礼。   “烦请陛下将诸罪罚于我身,不必再牵扯到旁人。”   慕容虞笑容微微凝固。   “你是真的想死?”   玉善伏在地上,并不起身。   这令慕容虞忽然想到了秋梨。   他抿了抿唇,许久才对玉善道:“好极,看在你是朕皇姐的份上,朕成全你。”   玉善眼眶蓦地湿润,却长出了口气。   朱太后病逝,玉善公主因侍奉不当,而被天子贬为庶人,流放千里之外。   启程当日,她却因罪责加身,慕容虞禁止旁人相送。   他叫来了一个护卫,同对方道:“出了城,你该知道要怎么做。”   那护卫神色微凛,悄然离开,追上了押送的队伍。   与此同时,祝九风在府上吩咐人准备了一个同玉善身段样貌相近的人,让下属送去,将玉善偷换出来。   下属去了,他便心情极好地在府上等着消息。   “你说她到底为什么那么喜欢我?”   他不等身边人回答他,便又自顾自道:“她既然连命都能为我舍了,那我娶了她就是了,横竖……只要她不嫌我。”   他的神色颇是愉悦,显然也很期待她见到他后惊喜的模样。   一直等到天中,祝九风终于等到了去接应玉善的人回来。   来人面色都很不好,战战兢兢地将玉善的情况告诉了祝九风。   “公主途中……被人暗箭射中,当场亡故,所以……所以即便是尸体,也是要带回京城,由圣上做主……”   祝九风看了那人良久,似乎终于领会了那人每一个字的意思。   他摇了摇头,正要起身,脑中忽然一阵刺痛。   就如同上一回在将军府得知了秋梨被他毒哑时一样的情形。   他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可那股刺痛不见没有减轻反而愈发加重,让他下一刻便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作者有话要说:  副cp们在合理的情况下都会he的,但正文里写太占主线了,到时候放番外,大概还有两三章完结。 第77章   玉善遇刺身亡之后, 天子接连失去了母亲和长姐,悲痛万分,在朝堂上更是喜怒无常罢黜了不少官员。   被罢官的人中有不少资历深重的老臣, 其中也包括祝九风。   余下的官员们在朝中更是处处小心拘谨,生怕行差踏错,被天子所迁怒。   这日宝婳在睡梦中心口忽然一阵悸跳。   她醒来后, 白皙的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叫梅襄见了直皱眉。   他拿来帕子给她擦了擦,见她很是不安的模样。   “二爷, 我这些日子给秋梨写信她也没回,听闻祝大将军他出了京去, 如今偌大的府上也只有秋梨一个人在。”   她梦到一些不好的事情, 想去看看秋梨。   梅襄道:“你去看看就是, 整日呆在府里只怕也要闷坏了。”   元氏的丧事,加上梅家被褫夺了爵位, 即便没有压到宝婳的身上,但她也不是一点影响都没有。   梅襄交代她去看过秋梨之后, 也可以去街上买些心喜的衣服和胭脂水粉,不必心疼钱袋。   宝婳微微颔首,用过早膳之后, 便让人套上马车,去了秋梨府上。   她到秋梨那儿,秋梨反倒还讶异。   “我也才回府里没多久, 想来你给我写信时,我还在皇宫里。”   宝婳松了口气,赶忙让人将带来的点心放下,“这些都是我在府里闲着没事儿, 自己想出来的糕点,外面可是吃不着的。”   秋梨看了一眼,见宝婳愈发精进许多,那些点心各式各样,有的肚皮滚滚,一口咬下去却会流出酸甜的果浆。   秋梨吃了几个,心情微愉,还真少不得发自内心赞宝婳几句。   宝婳高兴得很,见她又叫人将屋里一叠做好的衣物拿来。   “我想你应该很快就会有孩子了,所以用着细软的料子试着做了几件小衣服。”   秋梨的手艺一向都是很好。   那些小裤子小褂子都只有一点点大,看上去可爱至极。   宝婳羞涩地收下,她想到自己的体质,轻声道:“二爷说了,这些事情只能随缘不能强求,但……听民间亦有说法,提前准备这些衣服,也能招来子女缘的。”   秋梨见她眉眼间满是柔软的情绪,她的模样显然很幸福。   秋梨不得不承认自己也看走了眼。   她当初其实并不那么信任梅襄。   她握住宝婳的手,温声道:“宝婳,你能过的很好,我心里也才会很好。”   她面对宝婳时,内心深处那股悒郁才稍稍融化几分。   宝婳就像是她的妹妹,也是第一个对秋梨好的人。   倘若连唯一一个对她好的人也不能过的很好,秋梨大抵真的会怀疑自己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格,惯是喜欢害身边对她好的人了……   宝婳又提起下次来看她的日期,秋梨回过神却低声道:“只怕下次我又不在府中了。”   宝婳诧异,“你要去哪里?”   秋梨想到那日慕容虞□□来见她的事情。   她迟疑了一下,只淡声道:“圣上封我为郡主,为感激他,我不日又要进宫,这回只需待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我便再也不用进宫去了。”   那是她在慕容虞的眼泪之下,无奈松口答应的事情,那些情景令她对宝婳颇难以启齿。   宝婳陪秋梨说了半天的话,眼见着时辰不早了,她才带着秋梨赠她的东西回了府去。   她二人约好了一个月后再见面的时间,便分开了。   回途路上,宝婳因白日里都只光顾着同秋梨说话,连午休也没有,这会儿便忍不住想要瞌睡起来。   岂料半道上,马车陡然停下。   亏得竹月敏锐,才叫宝婳险险稳住身形,没能摔倒。   宝婳惊醒来,什么睡意也都没了。   隔着帘子,竹月难免抱怨地问了车夫一声。   岂料车夫并未回应。   宝婳微微迟疑,让竹月下车去看一看。   竹月下了马车,转身便搀着宝婳一同下车。   车夫倒在地上,不知是突发急病还是何种缘由,竟昏阙了过去。   竹月正低头查看车夫的情况,看看能不能将他重新唤醒,宝婳却陡然抬头看见了立在对面墙下的祝九风。   她吓得呼吸一窒。   她已经太久没有见过祝九风了。   上一回见到他时,他还面带微笑地告诉宝婳,自己昨天晚上做了个好梦。   而如今他再站在宝婳面前,他的面容苍白如纸,那双瞳仁也乌黑渗人,往日里眼下那颗略显妩媚的泪痣像是渗透了生纸的墨点,毫无生动气息,叫人心头微悚。   他便一直安静地倚在墙角,在宝婳发现他之前,他看着她的目光始终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可怕。   “宝婳,你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吗?”   他挑起唇,语气平静得很。   宝婳颤着眼睫,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声道:“不记得了。”   他并不继续追问,只是忽然站直了起来,抚了抚自己的袖摆。   他朝宝婳走了过来,竹月感知到了一种莫名的危险,下意识挡在宝婳的面前。   “烦请祝公子自重。”   竹月抽出腰间软剑对准了祝九风。   那剑尖对准他的心口,压得他衣襟微陷,他才停住。   只是他并没有避开,而是下一刻忽然徒手握住了剑身,令竹月瞪圆了眼睛。   竹月要抽出软剑,他却死死握在了掌心,仿佛毫无痛觉。   刺目的血从他掌心淌下,顺着剑刃滴落。   宝婳见那血色心口微慌,她正要令竹月退开,竹月却忽然捂住了脖子。   却不知哪个方向射来了一根毒针,刺在了她的脖子上,令她蓦地眩晕跪在地上。   “竹月……”   宝婳要去搀她,却被祝九风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握住了臂膀。   “你想她死,还是想她活?”   宝婳惊惧地看向他。   “宝婳,别说我不给你机会,如果你可以看着这个车夫和这个小姑娘死的话,那你可以现在就离开了,我一定会划花她年轻漂亮的小脸,叫她受尽折磨和羞辱再慢慢死去,你知道……我是说到做到的。”   宝婳见竹月吃力地跪伏在地上,却背着祝九风暗暗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小竹筒……   那是竹月用来联络梅襄身边人的烟花……   倘若她丢下竹月,她未必真就走的了,她和祝九风走了,竹月反而能迅速联系到府上的人。   “好……”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显然是惧怕他这幅模样的。   祝九风弯起唇,甚是满意她这幅识抬举的模样。   他果真不再去管地上的竹月,而是将宝婳推上了马车,自己充当了车夫,驾着马车离开了巷口。   宝婳受惊不已,她坐在车里摸遍了身上,最终也只能偷偷地拔下一支簪头尚且尖锐的簪子。   她将那簪子握在掌心,冰凉的小手亦是缩在了袖子底下。   祝九风却问她:“你上回同我说你要去哪里?”   宝婳想不起来她什么时候与他说过这样的话,“你说的……是什么时候?”   祝九风淡道:“在梅林的时候,你说……只要我肯跟你离开,你要带我去哪里?”   宝婳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逐渐沉默。   他却忽然低声道:“不过去哪里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就可以去了。”   “可我已经不想同你去了。”   宝婳的声音微微艰涩,“竹月很快就会向府里报信,你是逃不了的。”   祝九风并不答她。   也许他自己也知道他是逃不了的。   可这些日子,他太绝望了。   他绝望地看不到一点生存的希望。   他的噩梦不仅没有因为朱太后的毒发身亡而消失,反而愈发加剧。   终于,在那些无穷无尽的噩梦背后,让他忽然看到了一片灼灼娇艳的梅林。   那日风轻云淡,他被小姑娘牵到了那片美丽芳香的梅林里。   她的杏眸里充满了希望与欢喜,看着他时,亦是挡不住的倾慕。   她将他推倒在树下,羞怯地踮起脚尖去亲他。   她迫切的想要证明自己对他的喜欢。   那时候,他好似也被她那份温暖纯净的喜欢包裹住,她用着清甜的声音向他描绘了极好的生活。   只要他轻轻点头,他就可以拥有她,和她口中美好平淡的生活。   他永远不会有仇恨与噩梦,也永远不会被抛弃。   他忍不住松口答应了她。   他将她当做妹妹看待,却又胜过了妹妹,那种暧昧不明的界限让人心难免微微浮躁。   可回去之后,一切又都变了。   这个给他带来满满爱意的女子彻头彻尾地背叛了他,带着对他极为重要的东西离开了他。   “我听说……玉善公主死了。”   宝婳的声音从车厢里传来,将他的回忆轻轻打断。   “祝九风……”   她终于念出了他的全名。   “就算我现在真的答应了你,你也不会想和我离开的。”   宝婳紧紧抓住门框,盯住他的背影。   “你妒忌我是不是?”   “妒忌?”   他笑得很是荒诞,好像她说了个什么可笑的笑话。   “是,你妒忌我。”   她抓紧了裙摆,“祝九风,我和你明明是一样的人,我们一起吃苦,一起长大,我原本甚至还不如你……可我们走到了今日,我却可以拥有比你圆满的人生。”   “你当初心动,想和我走,不正也是被我话中平淡朴实的快乐所吸引了?   我知道,你想要的东西很简单,你想要停止你的噩梦,你想要像普通人一样过着快乐的生活是吗?   可是只有我做到了,是不是?”   他的背影始终僵直,但宝婳知道,她的话戳中了他的心。   他妒忌她……妒忌她可以在抛弃了他之后,过得这样快乐。   后面传来了阵阵马蹄声。   宝婳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了许多人骑着马追赶而来。   祝九风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他的目光沉寂似渊。   “宝婳,你说对了,我就是妒忌你……”   她戳醒了他的美梦。   他再也不能妄想通过带走她活得快乐。   他的话音落下,便掏出一把匕首将套在马背上的绳子统统斩断。   宝婳死死抓住车框,马车脱离了马背,轰然倒地。   身后的那群人转瞬便追到了跟前。   只是他们并没有去追祝九风,只是团团将车厢围住。   宝婳心神未定地从车厢里爬起来。   她抬眸见到那些人,却缓缓通过他们的着装与腰牌认出了他们并非是梅襄的人。   “梅二奶奶,我们圣上想要见你,不知你当下方便不方便?”   为首的那人极为冷淡地问了一句。   然而这话并非是请求,而是命令。   宝婳在他们面前,显然是毫无选择。   在梅襄动身去找宝婳之前,皇宫里的一个太监率先找到了他。   宝婳前脚被祝九风带走,后脚就来了这个太监通传于梅襄,若说此事没有天子的授意,极难叫人信服。   那太监态度极好,只谄媚着一张脸笑道:“梅二奶奶在宫里毫发无损,只盼望着二公子三日之后,沐浴焚香,收拾得体面端庄,而后进宫去面圣。”   他说完之后便又施施然离开。   竹月清醒之后,只自责不已。   “此事与宫中牵连甚深,便是陪宝婳出去的人再多,圣上一道圣旨也是一样要将宝婳带走……”   梅襄阖了阖眼,令竹月退下。   这一日他早已料到。   慕容虞身在皇宫,连亲生母亲都能狠心除去,心肠便绝非常人。   如今他已大局在握,不论是鼎山王还是朱太后,亦或是曾在朝中红极一时的祝九风……都已一一离局。   他唯余下了梅襄,并不是打算就此揭过往事,而是要放在最后,按着他的心意,慢慢解决。   梅襄为自己铺垫了近十年,也只为今日。   十年前,元氏伙同梅衡为朱太后下毒,想要谋害少帝。   此罪乃是抄家灭族之罪。   梅襄当日若没有替慕容虞服用下那一碗药,事实上也只有死路一条。   事成,鼎山王替位,即便朱太后对元氏留有余情,可鼎山王凭什么要留下一个知道自己污点的宣国公府?   事败,慕容虞继续安心地当着少年皇帝,朱太后却要因为选择了小皇帝一边忌惮梅襄,另一边更是与鼎山王产生了微妙的缝隙。   彼时梅襄不过是个荏弱无势的孩子,喝下那碗毒药,是阴差阳错,也是无从选择。   但这桩事情,知明内情的朱太后与元氏还有梅衡都已死,慕容虞他并不清楚。   三日之后进宫面圣,梅襄也不打算说出。   恩情这东西,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往往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更何况他面对的是那个心思诡谲、已经在后宫那种地方独自长大的小皇帝。   三日之后,梅襄按着宫人的吩咐,沐浴焚香,高束玉冠,一袭织金云缎白袍着身,腰佩雕花青玉,周身端正冷肃,去往宫中面圣。   慕容虞见到他,甚是欢喜地将他扶起,无需他向自己行礼。   “二哥,你是不是忘了朕上回说过的话,朕说过了,你我私下里不需要那般见外……”   他说着笑意收敛几分,语气恍若失落,“莫不是时至今日,你已经不拿朕当弟弟看待了?”   “你记得吗,朕小时日子并不好过,母后三五不时斥骂于朕,甚至常常会体罚朕,朕只是五六岁的稚童,心思单纯,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怯懦害怕,直到二哥进了宫中……”   “还有一回,母后怒骂了朕之后,朕不知怎地被人推进了井底,那井底湿滑,朕细弱的手臂撑着,其实也撑不了多久了,那些宫人明明都听见了朕的呼叫声却纷纷躲开,只有二哥丢了条麻绳下来,一直等到天黑,亲自冒险爬到井底用绳子绑住朕的腰,然后又爬上去,将朕拽上去。”   “朕始终记得,二哥那时比朕大不了多少,身骨亦是孱弱,却一直背着浑身湿透了的朕,想方设法避开母后的眼目将朕背去了暖池里,才叫朕又活了过来。”   此等事情不知凡几,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满心期待地求了梅襄好几日,求求梅襄认他做弟弟。   他是唯一一个对慕容虞好的人,慕容虞知道他只是个伴读,随时会离开。   年幼的他不知道要怎么挽留这个同伴,便自己想到,只要认了他做哥哥,他就一辈子都不会抛弃自己,一辈子都是自己的哥哥了。   梅襄知道此举大逆不道,但耐不住慕容虞奶声奶气泪眼汪汪的哀求,松口答应了他。   他那时也还小,他们只约定私下里这样叫,人前不可。   慕容虞很高兴,他甚至觉得自己从此以后就算被母后打骂也没那么可怕了。   因为他有二哥在,他的二哥会一直保护他,陪伴他,让他不再战战兢兢,即便是感情上他也不再孤单。   梅襄抬眸瞥了他一眼,知晓他陷入往事。   他缓缓开口道:“陛下,我来是来接我那不懂事的妻儿归家去的。”   慕容虞恍了恍神,这才重新露出笑容。   他让人端来了一壶提早就备好了的酒。   他对梅襄道:“二哥,你这一路奔波进宫,路上必然受了不少寒风,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梅襄瞥了他一眼。   他仍是笑容灿烂的模样。   福总管在一旁亲自将酒水斟入杯中,而后递送到梅襄的手中。   梅襄正要将那酒水饮下,却见一个宫人逾越上前,夺了他手中的酒杯。   众人错愕。   慕容虞只瞧见了立在梅襄身侧的秋梨。   “陛下,我与宝婳情同姐妹,这杯酒正该我替她喝。”   她说罢便要往唇边递去,却蓦地被慕容虞一个巴掌打翻,鎏金酒杯落地,酒液也洒了一地。   他看着秋梨的目光甚为阴森。   殿中有一瞬的沉寂。   慕容虞转头看向梅襄,面色如常道:“二哥,其实朕也只是想请你为朕办个事情罢了,先前二哥为朕寻回了藏宝图不是么?”   “确切的位置已经有了,只是朕信不过旁人,所以想请二哥代朕去押出洞府之中的财物,之后,朕便令二哥与妻子团聚。”   梅襄瞥了秋梨一眼,而后退下。   慕容虞却忍不住一把将她的衣襟攥起,将她提到他的面前。   “你就这么想死吗?”   料到他的反应,秋梨只淡淡地回答着他,“我早就不想活了。”   他们每个人给她的一点绝望,都一直压得她喘不过气,要她眼睁睁地看着慕容虞毁了宝婳的幸福吗?   她实在难以做到。   慕容虞松开她,连连冷笑,“那你想过吗?也许你死了,即便是你的尸身……朕也仍不会放过……”   他的话中意思近乎明示。   秋梨白皙的脸侧渐渐染上一丝薄红。   她怒极,竟在他话意未尽之时下意识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慕容虞偏过头去,神情蓦地凝固。   他看见秋梨眼角的水光,他微慌,又陷入了上一回的手足无措当中。   他下意识地将她重新揽到怀里细细安抚。   “对不起……你说想死,朕实在是生气……”   秋梨的面颊被迫贴在他冰冷的龙袍上,面无表情道:“莫要说一个月,就算是一年……我也是真的不喜欢陛下,我永远不会喜欢上一个操纵我、羞辱我的人。”   抱着她的人彻底地僵住。   他过了许久终于放开了她。   他的语气微涩,“朕答应你,朕说的话都是真的,朕会尊重你,只是你……不要有想死的念头……”   她没有回答他。   他没有等到她的回应,也终于将握住她双臂的手指再度松开。   他彻底地放开了她。   秋梨朝他行了个礼,退出了殿中。   秋梨离开了殿中之后,却遇到了梅襄。   他并未立刻离开。   他看到她,见她完好无损,才有收回视线。   “你可知宝婳在何处?”   秋梨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留在宫中,会留意这件事情。”   他微微颔首,随即朝秋梨递去一只锦囊。   那锦囊里摸着是一件硬物。   “倘若我此去不回,你便将此物交给圣上,他看了之后,必然不会再为难宝婳。”   秋梨伸手接过,问他,“你为何会去而不回?是因为,他方才想要毒死你……”   梅襄缓声道:“方才那杯酒中无毒。”   他略通医理,这点还是清楚的。   秋梨愈发错愕。   所以,慕容虞方才那样愤怒,仅仅是被她的举动所激怒?   梅襄交代了这件事情,并不欲与她多说什么。   在对他最好与对宝婳最好的结局里,他早已考虑清楚。   交代完那物件,他才离开了宫中。   几日之后,梅襄入宫带着慕容虞指定的一支卫队,缓缓离开了皇宫。   慕容虞登上了城楼,目送梅襄离开。   秋梨却忽然上来寻他。   慕容虞却无暇再顾及她,目光只盯着为首马背上那人的身影。   秋梨走近到他身旁,她也看到了梅襄。   她想到了梅襄的要求,反而当即就将锦囊拿给了慕容虞。   她不能等到发生了梅襄去而不回的情况再将这东西拿出来……那样,只怕到头来,宝婳也会怨她。   慕容虞见她主动给自己东西,忍不住弯起唇,真像个年轻的孩子,说笑就笑了出来,“秋梨,这是什么?”   秋梨不答,他便自己将那锦囊打开,却冷不丁地瞧见了一只简陋的木偶。   那木偶被人雕出了手臂、双腿、粗略的衣着痕迹,只是凌乱的雕工可以看出来,越到后面,却越发没有了耐心。   乃至最终,木偶的五官也并未被雕刻出来。   慕容虞重复问道:“这是什么?”   秋梨见他神情仍是平静的模样,险些怀疑梅襄给错了东西给自己。   “这是梅二公子转交给我的东西,我不知道……”   慕容虞却忽然又自顾自道:“朕知道。”   “这是朕当年生辰的时候,朕的母后答应要给朕的东西。”   “朕那时候听了很多谣言,他们都说母后并不疼爱朕,只是拿朕做个傀儡罢了,朕不信,就偷偷问了一个很受母亲疼爱的小太监,小太监说他母亲为了不教他夜里想念,便亲手刻了个小木偶给他。朕想也是,母后她什么都有,她从来没有为朕做过什么,如果她能亲手雕刻个木偶给朕,是不是说明她也是爱朕的……”   后来他就去提了这个要求。   那一年生辰,不知道为何,朱太后异常地好说话,她竟然答应了。   她选了一块上等的好木,慕容虞时不时都会过去偷看她的进展,看见第一天这个木头在雕工的指导下,有了雏形,第二天第三天……   只是后来朱太后抱怨手指疼,慕容虞鼓足了勇气向她撒娇,求她一定要雕刻完,她才只好答应了他,会在生辰当天送给他的。   再后来,慕容虞去偷看木偶进度的时候,就偷听到了朱太后要元氏替她寻来一味毒药,她还同她的心腹说出了一些很不堪的事情,也许毒死了他,扶持鼎山王上位才是最好的选择。   慕容虞回去之后,很害怕,害怕到想要躲起来。   他战战兢兢地让一个小太监去打听消息。   小太监去了,然后屁滚尿流的回来,他听见朱太后同元氏说,要在生辰这天给陛下喝。   慕容虞让小太监再去,小太监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过几天,慕容虞就在河里看到了小太监的尸体。   慕容虞惊恐到了极致,他找到了梅襄,哭着求他不要丢下自己。   那段时间梅襄虽不情愿他的纠缠,但为了安抚哭得双眼通红的他,也只能陪着他同吃同寝,让他安心。   他不敢将这件事情告诉梅襄。   他怕梅襄也会像小太监一样,引来杀身之祸。   可是最后,在他生辰那日,他到处找梅襄,却怎么都找不着了。   他独自去见母后,母后却将送他的木偶弄丢了,而桌上那碗为他精心准备的汤也洒了。   现在想来,那汤洒了之后,桌上却始终不见一滴汤汁,分明就很奇怪。   可他当时年幼,只顾着紧张害怕,并没有想到太多。   他只当他母后对他仍余下了一丝母爱,却没想到这一丝母爱也只是他的幻想罢了。   生辰之后,他曾去梅襄府上拽着他的袖子求过梅襄,求他回去陪他。   他承诺自己长大以后会报答梅襄,会给对方最好的东西。   却被梅襄生疏冷漠的拒绝了。   从那之后,慕容虞便好似被人彻底地抛入了深渊。   他只能一个人害怕地睡觉,害怕地吃饭,害怕地走路,害怕任何意外的伤害。   时日久了,他的心里便渐渐滋生出了一抹难以言喻的恨意。   他恨他的母亲,恨每一个朝臣,也恨离他而去的梅襄。   如今看到此物,他焉能再不明白。   恰逢他生辰之日便消失的梅襄,母后手中莫名消失的木偶与打翻了却不见扑洒汤汁的碗。   是因为梅襄和朱太后达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约定么?   这一切……   这一切他全都不知道。   所以二哥这些年在宫外一直帮着他也绝非是怕他报复……他为了自己连死都能愿意……他甚至从来也不说!   慕容虞握紧那木偶,看着木偶空白的脸,高呼一声狠狠地将木偶扔下了高楼!   他恨极了——   秋梨见他面目狰狞,双目赤红,愈发错愕。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啊!”   他流着泪,用宽大的袖子挡住了脸,口中不断呢喃,“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年来,他并不是被所有人都抛弃了,并不是一无所有?   按着确切的地址,梅襄在晌午前到了那处山洞。   那山洞可谓是极为隐秘,便是连门也是以同山壁色泽纹理一模一样的巨石作为掩饰。   也不怪他们找到这个地方,要耗费那般长久。   “梅二公子,圣上交代了,这里面的东西须你一一验收,之后才能吩咐人搬运出来。”   梅襄微微颔首,便率先走入其中,护卫扫了他一眼,这才令人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室内插上了火把之后,异常明亮。   众人放眼望去,竟瞠目结舌,只怕此生都未再见过如此壮观的场景。   灿灿的珠宝与黄金如同不要钱的白菜一般,粗暴直白地堆满一地,折射出令人心动的光芒。   玉石明珠碧玺宝石,那些东西亦如作物一般,装满一个个黄金打造的箱盒之中。   好在这些人震惊归震惊,但到底是慕容虞亲手挑选的一支卫队。   每一个人很快都收敛了心绪,开始沉默地将东西装入看不出任何值钱的大箱子中。   梅襄走到角落,发觉这里还有一间另外辟出的耳室。   他推门进去,室内财帛之物如外面大厅一般,闪烁动人。   哪怕随手抓一把塞怀里,都不会叫人发现什么。   只是在这些东西当中,他却发现了另外一件东西。   他发现了一封信。   桌上有一盏油灯,梅襄点燃,将信中字字句句看清。   看罢,他便顺手将信递到油灯上燃尽。   那纸张特殊,可到底存了十年之久,难免也脆弱不堪。   火舌一沾,几乎没几息功夫,便化为了灰烬。   外面护卫进来,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眼。   梅襄平静道:“此地之物,亦可搬移。”   他说罢,便离开了这间耳室。   如今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慕容虞会指定他来此地。   慕容虞为什么一定要找到鼎山王的藏宝图,而朱太后为什么却比慕容虞更为急切?   在看到那封信之后,梅襄心中亦是豁然开朗。   那封信由朱太后亲手所写,乃是当初向鼎山王投诚之作。   她向鼎山王坦诚,当今少帝,乃是她与鼎山王私生之子,并非先帝血脉……   慕容虞不轻易让任何人来,却吩咐梅襄来,他的用意,昭然若揭。   他需要一个他既信任、憎恨的人来完成此事。   这样他就不用担心会被别人看到,之后杀了那个看到秘密的人,他便可以永远高枕无忧。   梅襄于他而言,恰是这样的人选。   他永远都信任梅襄,却永远恨梅襄当初抛弃自己——   一宿过去,天色微白,那山洞确信空无一物,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搜刮的干干净净。   第无数次巡查结束之后,护卫送了一捆炸-药进去,要将这山洞彻底炸毁,半分痕迹也不留下。   梅襄回宫复命之时,原以为慕容虞尚未起身,却没想到慕容虞竟是一宿都不曾阖眼,一直坐于御殿之中,只等他回来。   护卫将此事先行禀报给了慕容虞,过了半个时辰,护卫离开,慕容虞才重新召了梅襄进殿。   他二人都是一宿未曾阖眼,此刻却都没有半分困意。   回宫这一路上太过平静,让梅襄有些意外。   慕容虞挥退所有的下人,轻声对他道:“二哥是不是料到了,朕会让人在你回途的路上刺杀于你?”   “可是二哥,你交给秋梨的东西,朕已经看到了,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不早些给朕,还交代秋梨要……要等到你去而不归的时候才能告诉朕……”   他说着,又红了眼睛。   “陛下要我看的东西,我都已经看到且已销毁,世上再无第二人知晓此事。”梅襄对他说道。   慕容虞僵了僵,只擦了眼泪,继续道:“二哥,你相信我,我不会再害你了……你早些给我看多好,你早些给我看该有多好……”   梅襄心中十分清醒。   即便他早些拿给慕容虞看,慕容虞未必会不再忌惮于他。   挟恩相报反倒落个比闲人更为凄惨下场的故事不在少数。   尤其是身为帝王,只会比寻常人更为敏感忌讳这样的事情。   他原是打算等慕容虞派人暗杀于他的一箭重伤了他之后,令对方在得知真相后永远愧疚,却没想到秋梨提前将东西给了慕容虞。   但冒险之事终究还是存在了性命之忧,他能毫发未损的归来,也并不是一桩坏事。   慕容虞与他说了许久的话,又让人盛来一碗热汤,令梅襄喝下。   “二哥,此番你为我安然护送回财物立下了大功,我会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宣国公的爵位重还于你……”   “待我日后有个孩子,便叫二哥的孩子为我太子侍读,我想这样也能弥补你我当年的不足,是不是?”   他的字字句句仿佛都充满了关心与热情。   但背后的含义,他二人心里都清楚得很。   过了许久慕容虞才低声道:“二哥,你千万不要再离开京城半步,因为……因为我不能冒险。”   若是从前,他便是有意留梅襄一条性命,他也绝不会直接说出。   可如今,他信任梅襄,几乎就像回到了十年前一般。   但他到底成为了一代帝王,情感与理智早已分离。   他意思翻译过来,便是要梅襄永不出京,且日后在他彻底稳固朝政强大起来之前,他还要扣下梅襄的孩子在宫中为质。   他这样的做法恰证明了梅襄的揣测,他的那颗心正是敏感而难测。   可他这样做,已经退让到了底限。   梅襄放下了汤碗,终于看了他一眼。   慕容虞恁大的人,便杵在他的面前,那双眼睛仍似幼年一般,仿佛随时都能拧出水来。   与他幼年不同,不管面对秋梨还是梅襄,他的眼泪如今都只是他的伪装亦或是求人的工具。 第78章   慕容虞告诉梅襄, 宝婳安置于太庙附近。   那个地方静谧无人,守卫森严。   她在那里不会被人打搅且很安全。   殿中余下了慕容虞一人,清冷得很。   福总管见他彻夜不曾阖眼, 忍不住上前去劝。   “他连旧情都不肯与朕陈叙,直接就答应了朕,福总管, 朕好像将身边的人都推得越来越远了。”   这样,他就永远都亏欠于梅襄,似乎怎么做, 都没办法弥补这一切了。   “陛下,其实仔细想想, 那位梅二公子当年若能视而不见, 反王登位, 一样容不得他一家,所以他未必不是别有意图……”   慕容虞看着空荡的殿门, 外面灿烂和煦的阳光渐渐铺满台阶,叫殿内反倒阴凉了许多。   “十年时间, 让他离开京城,隐匿于世,并非难事。”   况且十年时间, 十年后的容貌会改变,而十年前的面貌在旁人心中也会淡去。   梅襄甚至不需要太过于躲藏,只需要改名换姓, 就可以高枕无忧。   慕容虞脸上泪痕未干,扯了扯唇角道:“母后用来害朕的毒药是必死的毒药,他这十年间几度濒死也是真的会死,他不是神……”   他是信守了对慕容虞的承诺。   他并未负过自己。   他轻声道:“福总管, 如果你也愿意为朕喝下毒药,那么……朕也信你。”   福总管闻言,笑容微微尴尬。   即便是有解药的毒药,谁又敢轻易尝试,谁知道喝下去,会不会出什么岔子呢……   但慕容虞的话让福总管彻底无话可说。   是啊,十年前的梅襄也只是个小小少年,他又凭什么能料等自己肯定能活?   深谋远虑的再多,若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谁又会喝下一碗无解的毒药?   梅襄去找到宝婳的时候,宝婳还尚未起身。   太阳升得老高,几乎都要到了正午,她阖着眼趴在锦绣帷帐之内,长睫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白皙的脸颊微微丰盈,看起来甚是可人。   她的小日子看起来似乎比梅襄快活多了。   梅襄拍了拍她的脸,身下的小人嘤咛一声,不满地睁开了眼睛,蒙蒙杏眸茫然地看向惊醒自己的人。   她看了梅襄一会儿,还有些愣神,而后才慢慢坐起身来,迟疑地看向对方。   “二爷?”   她好像有些不能确定。   “你这是睡傻了不成?”   他见她反应这么迟钝,又揉了揉她的脑袋。   宝婳用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这不是在做梦,这是真的。   “陛下说要二爷办完事情才能带我回家,二爷的事情办完了吗?”   她慢慢地问他,又暗暗打量他的全身,见他是毫发无损的,才偷偷松了口气。   “都办完了,二爷带你回家。”   梅襄敛着情绪,同她说道。   宝婳点了点头,忙起身来,又告诉他,“我这些日子总是做梦,昨儿还梦见了一只鸾鸟钻进我的身体里,我都吓坏了……”   “鸾鸟么?”   梅襄一边给她套上袜子,一边又瞥向她的小腹,轻道:“这是个好兆头。”   好兆头吗?   宝婳心不在焉道:“我惊吓过后也是这样想的,那么大一只鸟,只怕没个三两日是吃不完的,指不定咱们这几日就要有口福了。”   梅襄掩唇轻咳一声,发觉她满脑子都是吃的,他问她:“婳婳饿了吗?”   她睡到这么晚,恐怕早膳也不曾用过。   宝婳听他提及此话,连连点头,更是鼻头微酸,“没有二爷在,我连肚子都吃不饱。”   梅襄怔住。   大概没想到,这里的下人竟也敢苛待她?   旁边的嬷嬷听了脸直抽筋。   这小婆娘也太会泼脏水了,明明三餐给她供应的都是最好的菜色,是她自己挑食这个不吃那个不吃,现在见着她男人了,还倒打一耙。   果不其然,梅襄抚了抚她微微丰盈的小脸,蓦地皱起了眉心。   他抬眸朝那嬷嬷瞥去一眼,嬷嬷在他发难之前,赶忙上前,赔着笑脸报了宝婳三餐的菜单。   那一连串的菜单里,什么荤素羹汤补品真真是应有尽有。   她在那边说着,宝婳却还靠在梅襄怀里,脸颊上还挂上了泪珠,委屈的像个小包子。   梅襄见宝婳也默认了嬷嬷的说辞,这才发觉她有些反常。   她这样……真叫他以为她受了什么天大的虐待。   他按了按她的脉,神情却慢慢地凝固。   宝婳蹭着他的颈项,轻声抽噎道:“我吃不饱,就只能睡觉了,天天吃了睡,睡了吃,就像小猪一样……”   她真的好可怜,她想他,想得梦里也都是他。   如果有二爷在,她能在他跟前这样吃了睡睡了吃也就罢了。   可二爷都不在,她连吃饭都不香了。   她全然不觉得自己饭量增大又嗜睡有什么问题,她只当自己是想二爷给想的。   “二爷再不回来,婳婳就会变成了泣血的杜鹃了。”她揪紧他的衣襟,生怕他又离开了她。   梅襄过了许久回过神来,他抚了抚她的头,恍如身在梦中一般。   “你这个傻子……”   他几乎都要说服自己,即便往后没有孩子也没有关系。   可这时候,宝婳却给他带来了一个惊喜。   他弯腰拿起鞋子亲自替宝婳穿好,又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   “回家去,二爷给你煮好吃的。”   他的眼中含着一抹愉悦,眼底那些沉重的情绪顿时一扫而空。   先前那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事情,似乎全都从他心头散去。   但这样的欢愉,显然也只有宝婳能带给他。   宝婳见他不知怎地忽然卸下了重担一般,高兴起来。   叫她受到了感染一般,也忍不住跟着高兴。   他要抱着她,她有些害羞,便将脸颊藏到他的怀里,乖乖地配合着他。   “二爷,如果你不回来……我也不会好过的。”   她在他怀里忽然轻轻地说了一句。   梅襄听到这话,看着她一点都不露出的脑袋。   谁说她是个小傻子了……她明明就猜到了什么?   “二爷不会不回来的。”   不然以岳母的品性,很可能会在他死了之后让宝婳改嫁,让她肚子里的娃娃喊另一个男人做爹?   他想到这些,顿时黑下了脸,愈发庆幸自己没有铤而走险。   回了府去,梅襄特意请了大夫过来给宝婳细细诊断,确认了宝婳真真切切是怀了身孕。   这个孩子有了还没多久,朝廷便颁布了一道圣旨,将梅家的爵位恢复。   只是前任宣国公失德,梅襄又为天子立下了寻宝之功,这公爵之位便名正言顺地落在了梅襄的身上。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却都是天大的好消息。   前宣国公先是看着宝婳的肚子,已是老泪纵横,后又接到圣旨,梅家恢复了公爵之名,更是令他喜到双手发颤,当夜哭着在梅家祠堂里诚心跪拜了一宿。   宝婳向梅襄提及公爹的语气很是忧心,梅襄却仍如从前那般,冷淡到好似天生冷血。   “二爷,父亲他今日给了我几个名字……”   宝婳忧心地颦起眉,“可都是男孩的名字,他说我肚子里第一个孩子是梅家的长孙,一定要好好安胎。”   梅襄将她牵到软榻上坐下,倒也不怎么在意。   “二爷希望我肚子里的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梅襄想到了与慕容虞的一个十年之约,想要男孩的话吞回了肚子里,轻声哄她,“女孩子若能像婳婳这样,也会很讨人喜欢的。”   他英俊的脸上满是温柔的情绪,让宝婳那颗不安的心搁回了肚子里,她抚着挺挺的肚皮,微微欢喜,“都说男孩肖母,女孩肖父,若是个女孩,她一定会像二爷多一些的。”   梅襄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在他心中,男孩皮糙肉厚,多吃些苦头自然没什么关系,但女孩就该娇养,少受些风雨。   他虽不计较男女,但仍希望第一胎是个男孩。   毕竟女孩若要去宫中……只怕更会叫他忧心。   宝婳月份又大了一些的时候,秋梨便时常入府来看望她。   秋梨告诉宝婳,她离开了皇宫,往后也不用再去皇宫了。   宝婳为她高兴,但不知从何开始,她每每见到秋梨,便总觉得对方好似戴上了一副面具。   不论宝婳和她谈论什么,她都好像与任何人任何事都隔着一层东西。   即便是笑着,却也叫宝婳无法触及到她的内心深处。   宝婳心里疼惜她,便同她约定好,孩子生下来后,认秋梨做个干娘。   “如此说来,我可要给她多做几件衣服,这样才不白白让她喊我一声娘了。”   秋梨想到宝婳肚子里小手小脚的小奶娃喊自己干娘的模样,唇角笑容不由流露出几分真意。   宝婳瞥见她终于缓和下了情绪,这才暗暗松了口气,与她约定下了这件事情。   晚上宝婳便将这桩事情说给了梅襄听去,梅襄道:“好是极好,但有一点不好……”   宝婳见他认真的模样,忽然也有些紧张。   哪儿不好?   她该不会做错了什么吧?   梅襄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她还尚未成亲,便要做孩子的干娘,若再给孩子寻了个干爹,岂不是强行把他们凑成了一对?”   宝婳坚定地摇头道:“不要干爹,只要干娘……就算有,以后也只能是秋梨的丈夫。”   梅襄见她很紧张地维护秋梨的名分,只好笑地答应了她。   等到要休息的时辰,他却按了按宝婳愈发丰腴的位置,轻咬了咬她的耳朵。   宝婳许久不曾与他做羞人的事情,突然被他这般直白的举动羞得面颊透粉。   “二爷……”   她捉住他的手,他却很是大方地赞了赞她。   “大夫说了,这样才能有助于生产。”   他在她耳边轻笑,声音愈轻,“而且你也不希望把二爷给憋坏了吧。”   他沉着嗓音在她耳边例举了很多好处,到了最后,叫宝婳隐隐觉得,如果拒绝了他,竟会是一种损失。   “那……那可不能压到肚子。”   她颇是宝贝地护了护自己的大肚子。   他挑起唇,答应了她。   隔天宝婳只觉得自己又要没脸见人。   夜里这件事情本极为隐秘,宝婳尚且可以安抚自己没人知道,但下人送了热水巾帕进来之后,她的脸就彻彻底底地丢得一干二净。   以至于之后梅襄再说什么好话,她都不肯松口儿半分。   宝婳发动那天,她才吃了颗荔枝,便忽然感到阵痛。   起初她瞧见年轻的小婢女们吓到惨白的脸时,还能安抚对方两句。   待进了产房之后,宝婳才知晓生孩子撕心裂肺的痛。   经验老道的稳婆往她嘴里塞了块干净的巾帕防着她咬到舌头。   可宝婳的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她总算知道为什么她告诉二爷要给他生七八个孩子,他嫌她傻了。   生一个就差点要了她的小命!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一直等到天黑,宝婳肚子里的娃娃都没能顺产出来。   热水是一盆接着一盆端进端出,盆盆血水看得叫人有些眩晕。   宝婳也不知道煎熬到了什么时候,梅襄便出现在了产房里,紧紧握住她的手。   “婳婳……”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说了什么,宝婳都有些听不清楚。   宝婳发现他的掌心都是冰冷的汗,她几乎都说不出话。   比起先前度过的疼痛,那种力竭之感,更让她感觉不到一点希望。   她往日那张漂亮的小脸上此刻是前所未有的惨白,连娇艳的唇瓣都失了颜色。   “二爷……”   她只能做出口型,却发不出声音来。   她只余下了一个念头,她很有可能就要死了。   宝婳觉得很累,她想休息一会儿……只要休息一会儿就好。   她轻轻地阖上了眼睛,那些疼痛……喧嚷……甚至是知觉,都瞬间从她的身体里轻轻抽离。   只是这种感觉只维持了一瞬,她的虎口便突然剧痛。   有个声音模糊糊地传来,叫宝婳听得眉头直皱。   “宝婳,我一直都不敢告诉你……我被毒哑的时候就已经是万念俱灰,我想要安静地将自己沉入冰冷的湖底,都是因为你,我才要苟延残喘,才要活下去等到有一天与你重逢……”   “那时候所有人都抛弃了我,包括我的亲哥哥……只有你愿意为了我铤而走险,你那么胆小,却要为了我独自跑了出去,去面对那些可怕至极的事情……”   “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愿意为秋梨这个人付出一切了,也再没有第二个人需要秋梨这个人,只有你……”   “我将你当做我的亲妹妹,只盼着你一定要好好的,比任何人都要好。”   “宝婳,后来我一直在想,幸好这个世上还有你在……还有你在乎我,你若抛下了我,我也许就再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宝婳靠在一个散发着熟悉冷香的怀里,攥住她手指的人却又是另一个人。   她在这样的情形下,终于听见了秋梨内心深处的话。   秋梨早就失去了快乐的能力。   她活着并不是因为她想活着,只是因为这世上还有一人需要着她。   她实在难以感受到两个哥哥对她的感情,不论她给祝东风做了多少衣服,她始终都毫无感觉,麻木而清醒地看着自己完成一件件衣服,仿佛这便是她关心兄长的证明。   哪怕后来慕容虞待她那样如冰似火的爱意,她也依然感觉不到分毫。   这世上唯有曾经为她付出过一切的宝婳,能让她感到些许欢愉。   她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会对宝婳肚子里的孩子产生憎恨……憎恨它想要夺走它母亲的生命,夺走秋梨放在宝婳身上最后那丁点温暖的寄托。   宝婳眼角溢出了水光,却仍是无法张开眼睛。   她只能紧紧地握住那只手,她想要让秋梨不要哭。   “药端来……”   “你想清楚了吗?便是我开的药,在保大与保小之间也只能选择一个……”   “废话真多——”   梅襄手指轻柔地拂开宝婳脸侧的碎发,声音喑哑得不像样,他实在不敢在宝婳的耳边说出什么不要小的这种诛心的话,他只能用着很轻地声音告诉她:“我不能没有婳婳……”   隗陌叹了口气,将药递给了他,梅襄便饮下一口,直接以口相渡,将药汤一滴不剩地迫着宝婳喝下。   宝婳意识到这药汁也许会伤及胎儿,即便疲惫到了没有力气,却仍是本能地想要拒绝。   可从她唇角溢出的少,梅襄喂得却更多。   那药是隗陌所配,从喉间滑下,带起一股莫名的暖意。   须臾之间,宝婳不知从哪里又激出一股力气,她微微睁开眼缝,隐约看到了一屋子的人,包括脸色惨白的秋梨,包括站在隔屏外探头探脑紧张搓手的隗陌……   “婳婳……”   有人轻轻蹭了蹭她的面颊,宝婳才蓦地发现,她的二爷……一直都在她的身后啊。   宝婳本能地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却好像忘了了自己在做什么。   但是很快,她听见了稳婆惊喜颤抖的声音,“生了……生了……”   她的身体里似乎滑出了一块肉,所有的重担轰然倒塌。   宝婳再坚持不住,彻底昏阙了过去。   宝婳在昏迷中的时间仿佛仅仅是一睁眼和一闭眼的功夫。   但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日之后。   她醒来时,梅襄便枕在她的身旁,一只手掌还贴在宝婳的脸上,也不知放了多久,压得宝婳半张脸微微发麻。   “二爷……”   她的声音沙哑,显然也还未恢复。   梅襄蹙了蹙眉心,宝婳便立马住了口。   他的眼底青影很重。   他这几日……很辛苦才是。   梅襄发觉睡梦中被人注视,很快便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微微敏锐,待看到宝婳时,又是一怔。   “你醒来了?”   他赶忙起身,叫人将汤食端来。   “你昏睡了很久,要先吃点东西再同二爷说话。”   宝婳乖乖地点了点头,他却抚着她的头发,深深地凝望着她,然后俯身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他额头抵着她的额,轻道:“宝婳,你很好,没有抛下二爷……”   宝婳微微泪目,却很快被他擦去。   他是唯恐她月子里落下什么毛病。   宝婳吃过了东西,又简单地清理了身上,梅襄才让奶妈将孩子抱来屋中。   孩子很小很小,刚刚出生,竟比猫大不了多少。   宝婳想要抱她,却又有些手足无措。   “她是个女儿。”   宝婳微微惊喜。   “那……那她的名字想好了吗?”   她好不容易抱住了女儿,看着小娃娃阖着眼睛恬淡的睡容,又不敢太大声将她吵醒。   梅襄问她,“你觉得阿鸾这个名字如何?”   她当初梦见鸾鸟入怀,之后便有了女儿,倒也极为合适。   宝婳显然也想到了怀女儿时的那个怪梦,她反复念了两遍,只隐隐觉得这个名字就该是女儿的,当即也点头应下。   她之后又问了秋梨的情况,梅襄告诉她秋梨当日也显然被她吓坏了,只等她好些再见对方。   宝婳点了点头,想到秋梨,心中又是微微的怜惜。 第79章   宝婳生产这一遭简直吓坏了梅襄。   好在隗陌那一碗药下去, 堪堪挽救了她们母女俩的性命。   不怪人说生孩子的时候就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宝婳为自己从前的大言不惭感到深深的惭愧。   宝婳养得稍稍有个人样子的时候,这才让人请秋梨过来。   秋梨见了她后,倒也不似当日那样愁云惨淡。   她弯起唇逗弄着小阿鸾, 心情似乎早已平复下来。   宝婳望着她,仍有些不安,“秋梨, 我那日是不是吓到你了?”   秋梨抬眸看向她,轻声道:“你那天……确实是吓到我了,不过后来你平安了, 我又将心搁回了肚子里。”   “我回去之后想了很多,宝婳, 要失去你的时候我才发现, 其实我并不是一无所有, 我还有你,日后还是阿鸾的干娘, 我从前太过于自怜自艾了……”   她的眼里仿佛蕴含了光彩,看起来很是不一样。   当她发现自己并不是一无所有的时候, 她所封闭的心境便开始渐渐裂开了一道裂缝。   宝婳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也令她恍然大悟。   那些辜负她的人和事,其实对她都没有那么重要。   而那些对她重要的人, 其实从来都没有辜负过她。   就像宝婳……她在秋梨觉得就要失去她的时候,又活了下来。   这样对于秋梨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她往后余生都不需要再去在意那些不重要的人, 更不需要令自己背负他们所带来的折磨。   如此,她方为自己寻到了解脱之法。   宝婳见她这回是真正的豁然开朗,又忍不住张开手臂将她抱了抱。   “秋梨,你还记得吗?”   秋梨问她:“记得什么?”   宝婳缓缓地说:“我曾经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想要带秋梨离开的事情……”   秋梨听到这个,情绪微微低落,“我记得,宝婳,是我对不起你。”   宝婳摇头,“这不是秋梨对不对得起我的事情。”   “这说明,秋梨对我很重要,重要到,我甘愿这样去做。”   她抚着秋梨的后背,声音极为轻柔,“秋梨,你不要妄自菲薄,你不是一个人。”   秋梨听到这话阖上了眼,没能克制住眼泪。   即便她在宝婳生产之后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可当宝婳亲口说出来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忍不住想要落泪。   那颗如死水一般的池子,终究不能永远保持平静,随着她的情绪渐生波澜……   秋梨能自己想通这一切,对于宝婳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她如今虽嫁为人妇,可二爷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允她时常出府去看秋梨,亦或是秋梨时常入府来看她。   可她到底没有办法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跟在秋梨身旁。   如今秋梨自己能解开心结,宝婳才能真真正正地为她松了口气。   出了月子之后,除了奶妈日常照顾阿鸾,大部分时间,宝婳都更喜欢自己哺乳孩子。   可这天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东西,小阿鸾趴在她跟前吭哧吭哧,愣是喝不到奶水。   问了奶娘才晓得,宝婳这是奶水堵了起来。   奶娘告诉宝婳回头拿热毛巾敷敷就能好了,之后便抱着阿鸾下去休息。   晚上宝婳不大好意思叫那些没成年的小婢女做这些事情,便让梅襄打热水来。   梅襄瞥了她一眼,“你总这么害羞做什么,这等小事都还要二爷亲自动手。”   宝婳微微羞涩,让他把热帕子递给自己。   梅襄到床边将帕子给她,就瞧见她自己撩起了衣服热敷。   “这样能好么?”   他上了榻,下意识拿起床头的书,缓缓问她。   宝婳也不知道能不能有用,便轻声道:“明天叫阿鸾试试……”   梅襄看不下书,便问她:“你怕是忘了二爷也略通一些医理,怎不叫二爷来帮帮你?”   宝婳愣了愣,想到他确实是看过很多医书,顿时埋怨道:“二爷怎不早些帮忙,何苦叫我受这么多罪?”   梅襄挑起唇,“这不是来了。”   他也不装模作样看书了,只抬手将床帐从金钩上解了下来,宝婳见他这样还微微稀罕,二爷他到底是个讲究人,帮忙给她看病,还得遮羞咧?   然后宝婳就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她出了月子有一段时日,都习惯他对她视若无睹的模样,还真当他清心寡欲了起来。   感情他全都是装的,还叫人一点都看不出破绽来。   梅襄帮了她一晚上的忙,一点都没有用到什么针灸药理知识,完全是他亲力亲为了一番。   好在过程虽然折腾了一些,但宝婳想要疏通的效果还是被二爷妙手回春给治好了。   到了晌午,宝婳喂阿鸾,梅襄瞥去,便瞥见小家伙握着小奶拳一脸满足的模样。   他想到昨晚,始终都还意犹未尽,亲了亲宝婳的脸颊,“阿鸾还小,吮吸起来没什么力气,往后每晚二爷都要帮婳婳……”   宝婳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仿佛真的只是在干正事一般。   她蓦地涨红了脸要赶他走,却因为抱着阿鸾不方便动作。   他笑得更是得意,长臂一捞便将她们母女俩都捞到怀里。   阿鸾好端端地喝着奶,突然被亲爹这么霸道地一挤,顿时连奶也不喝了,只哇哇大哭。   只听得奶娘赶紧跑进屋来,就撞见了他们小夫妻俩抱成一团腻歪的模样。   奶娘嘴里“哎呦喂”一声,宝婳赶忙让梅襄撒开了手,将领口遮好。   待她看见奶娘那一副一言难尽的神情,搞不好都会误会梅襄大白天的同阿鸾抢食儿吃了。   奶娘只笑眯眯地把阿鸾抱下去午休,叫宝婳也羞得说不出话。   等奶娘走了,宝婳便狠狠地瞪了梅襄一眼,“二爷不要脸了,我还要呢。”   她的脸颊滚热,梅襄却说:“都是孩子的母亲了,怎么偏偏害羞这个毛病就是改不了了?”   有时候他晚上想叫人进来,她都不许,只准他亲力亲为地来服侍她。   这等卧房内的情、趣他倒是也能接受。   可如今被人撞见了一下,她便又恼了起来。   只怕她都还不知道,人家大宅院里的老爷夫人,便是夜里行事……一旁都有两个丫鬟搀着扶着。   “都是二爷的错……二爷往后不许这样了,再这样,我便要生气了。”   她的水眸凝着他,气势着实不足。   “往后再不会了,只是这回既然已经被人撞破,婳婳只管满足二爷一回就是了。”他轻声在她耳边诱哄。   宝婳怎么都不肯答应。   他却指着她湿透了的半片衣襟,哄她去换衣服。   不去换就把她拖到外面去晒太阳。   宝婳哪里有那脸带着一身的奶渍出去晒太阳?   梅襄便笑着将她横抱起,向她保证,用晚膳之前,肯定叫他的婳婳体体面面地出去用膳。   “不……不行……”   宝婳焦急地踢着小腿,鞋儿都踢飞了一只。   她都已经是个当母亲的人了,哪里还能在白日里做出这般不体面的事情。   他却还安抚她道:“没事,二爷方才就将门拴上了,不会有人进的来的。”   宝婳愈发震惊他的厚颜无耻。   原来他竟然一早就将门拴好了,当下却还装作一副已经被人撞破那就勉为其难地落实一回的模样。   这件事情明明就是他早有预谋!   便为了这桩事情,宝婳再是疼爱阿鸾,也不得不早早地回奶,只叫奶娘多多照应。   虽然委屈了阿鸾,但后来梅襄甚至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更是让宝婳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后来阿鸾大了一些的时候,恰逢梅襄生辰临近,晚上宝婳还甜甜蜜蜜地同梅襄商量要送他什么礼物好。   正值夏日,梅襄只捧着书漫不经心地同她道:“屋顶和小树林你随意选一个就是了,现在天也不冷了……”   宝婳羞道:“这种事情哪里能作为礼物……”   梅襄放下手,一手支肘靠在枕上抬眸看着宝婳,他如今稍稍成熟的模样,反倒少了年轻时的几分乖戾,看起来更像一块散发着温润光泽的上乘璧玉,叫人一点都看不出他年轻时候的荒唐。   甚至不细听,也不会觉得他是在说什么荒唐的话。   他笑着俯身去吮咬她的耳朵,“当然可以……”   “倘若婳婳连船上那些地方也都能答应,那二爷就算死了也都情愿的。”   宝婳不管过了多久,似乎都不能对他这些羞人的话适应,她迟疑道:“我最近看了一本书,上面说的人就是同二爷是一般的念头,在哪里都想尝试尝试,结果二爷猜他怎么着了?”   梅襄从善如流地问她,“那人怎么着了?”   宝婳语气微微恐吓,“他最后……那什么人亡了。”   梅襄微哂,似被她吓唬到了,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样,“好吧,那咱们就只在屋里将就将就好了。”   宝婳见他死心,便乖巧地“嗯”了一声。   然后她就瞧见梅襄不知从哪里变戏法一般摸出了一套衣服给她。   “婳婳试试。”   宝婳见那衣服折叠成一团,没瞧出名堂,便低声道:“我明天再试。”   梅襄笑说:“你这傻子,这衣服要在寝屋里才能试的。”   他说着便将衣服展开,叫宝婳直接看傻了眼。   “你若不会穿,二爷可以教你,手臂从这里伸进去就可以了,到时候……就会很好看。”   宝婳不肯配合,他便来了精神要帮她穿上。   吓得宝婳赶忙喊了一声“二爷”。   梅襄见她两眼泪汪汪的,竟拿她有些没招。   他轻声诱她,“二爷答应一个月不碰婳婳可好?”   他说完还另外加了个颇是诱人的条件,准宝婳天天晚上可以不抱着他睡觉,只抱着女儿睡觉。   宝婳微微心动。   想着自己可以天天晚上抱着香香嫩嫩的女儿,她便扭扭捏捏地去了屏风后将这件衣服穿上。   可她真穿上之后,却发觉这衣服远远超过了她的心里承受范围。   梅襄催了她几次,她都不肯出来。   他便去屏风后面捉她,发觉她这件衣服的效果远比他想象中要更加美好。   “婳婳,既是一个月都不能……那今天二爷可要尽兴一回才好。”   他很是满意衣服的效果,毫不犹豫地将诱人的小东西按到了屏风上。   宝婳到最后真觉得自己奄奄一息……啜泣了一声,同梅襄道:“我不想陪女儿睡觉了,我晚上只想抱着二爷睡觉……”   梅襄在她唇上亲了亲,似无可奈何的模样,“你就是觉得二爷拿你没办法了是不是?二爷答应你了。”   等这件事情结束之后,宝婳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又上当了。   她的二爷竟还是那样的坏。   他既理所当然地折腾了她一宿,又可以继续天天晚上都抱着她睡觉了。   可恶的是,他偏偏还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宝婳气得一口咬住梅襄的手指,他却还用另一只手轻抚着她的后背,轻道:“其实婳婳每次也不一定都只咬这一块肉的……”   他这话让宝婳立马想到了他前几天在书上指给她看的某一幕,吓得赶忙松口。   他这个人只要有了什么想法,不管花多长时间,他多的是耐心,最终想方设法都要骗她做成,她可不敢让他继续生出这些念想来。   可对上了二爷那双饶有兴致的眼睛时,宝婳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沉到了水里。   怎么办,要不要想办法同二爷吵一架,然后躲回娘家去?   这个念头宝婳也只是想一想而已,她和二爷感情一向很好,但没想到,还真能等来这么一天。   宝婳生完阿鸾之后,身体便多多少少留下了些小毛病,体质极容易受寒,即便到了夏日,梅襄也不准她吃太多的冰饮凉汤。   可这天他不在家,宝婳特意在他出门时又是亲亲他,又是软磨硬泡,这才叫他松口答应给她多喝一碗冰镇酸梅汤。   他说晌午回来,可晌午的时候又有人回来说二爷有事,只怕明早才能回了。   宝婳心下微喜,待午觉睡醒之后,宝婳心里都觉发燥,就让竹月偷偷给自己端来酸梅汤。   竹月说什么都不肯,严格遵守着梅襄吩咐的两碗酸梅汤的量。   宝婳就让人将阿鸾带来,让竹月给阿鸾准备,竹月这才肯去了。   借着给阿鸾喂酸梅汤的机会,宝婳便忍不住偷喝了好几口。   阿鸾见母亲实在喜欢,便奶声奶气道:“鸾鸾不喝,母亲喝。”   宝婳微微惭愧,小声道:“阿鸾,你不要这样,母亲可没有那么馋……”   阿鸾皱起嫩嫩的眉心,“太酸,鸾鸾不喜欢。”   她这样说,宝婳才勉为其难地将剩下的酸梅汤喝了。   待竹月过来要收碗时,阿鸾见到竹月又软软地同竹月要酸梅汤喝。   竹月疼她,果真给她送来了一碗,阿鸾等没人的时候,还学母亲的样子,捉住小瓷勺去喂母亲。   宝婳喝着阿鸾乖乖喂给自己的酸梅汤,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连酸梅汤都不想喝了,只想把她的小乖乖揉到怀里去。   她们母女俩正是母慈女孝的时候,窗口却忽地传来一声阴沉,“你们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完结 第80章   宝婳吓了一跳, 小阿鸾也吓了一跳,梅襄离开了窗口,从门口走进屋来。   他打量了一眼阿鸾干干净净的小脸, 又看到宝婳唇角都沾着紫色的汤汁,还做出无辜的表情。   梅襄从容地叫来竹月,问宝婳今天喝了几碗。   竹月老实地答了“两碗”。   宝婳松了口气, 听梅襄又问阿鸾今天喝了几碗。   竹月答“三碗”。   梅襄揉了揉眉心,随即看向宝婳,“所以你今天喝了五碗?”   五碗啊……   宝婳摇头, 阿鸾小声说道:“母亲没喝……”   梅襄垂眸,温声地同阿鸾道:“阿鸾, 你小小年纪便要在父亲面前说谎吗?”   阿鸾噎住, 想到上回往婢女姐姐身上丢可爱的蛇蛇被父亲揍了一顿的场景, 微微惊恐。   梅襄却又说:“阿鸾喝了几碗,回头父亲让隗陌来给阿鸾把脉就知道了, 若被父亲知道阿鸾说谎,那……”   阿鸾真相信了, 赶忙泪眼汪汪道:“鸾鸾只喝了几口,都省给母亲喝了。”   梅襄微微一笑,夸了她一句“好孩子”, 便让奶娘将她抱了下去。   宝婳束着手,心虚到了极致,“二爷……”   梅襄忍气道:“宝婳, 我可以理解你想要偷嘴吃的心情,但一偷偷五碗,这像话吗?”   宝婳也知道自己不像话。   她本来只打算偷吃几口的,但阿鸾太贴心了……   “二爷, 我知道错了……”   梅襄也不想同她废话,只叫她过来。   宝婳不肯,“二爷,我往后再也不喝酸梅汤了。”   梅襄问:“你不过来是不是?”   宝婳咬唇,噙着泪珠道:“二爷会打我是不是?我不要过去。”   除非他答应了,他不会动手,她才要听他的话……   梅襄沉着脸点了点头,“好啊,宝婳,你别后悔。”   他丢下这话,转身就离开了。   宝婳看着他说走就走了,有些无措。   她知道是她错了。   可……可他也太凶了。   一连几日,梅襄也不再搭理宝婳。   宝婳心里越来越没底,甚至越来越后悔。   后悔当日早知道还不如过去让他打一顿叫他当场把气出了算了。   晚上梅襄睡在外侧,宝婳鼓足了勇气凑到他身边去,轻轻扯了扯他袖子,“二爷……宝婳想要二爷抱抱。”   她话还没说完,梅襄就冷着脸把自己衣角抽走,不准她碰。   别说抱抱了,她这整宿整宿的,都只能对着他硬邦邦的后背睡了。   宝婳委屈巴巴的。   等到白日,她同竹月说起这事,竹月也不忍见她整日忧心此事,便同她出主意道:“二爷的生日就快到了,二奶奶可以给二爷送个他喜欢的礼物。”   他喜欢的礼物?   宝婳想了想,还真就给她想到了。   她觉得,这个礼物梅襄一定会喜欢的。   梅襄生辰当日,设了晚宴。   宴席结束之后,宝婳便好说歹说,央求他去了朱楼,要给他一个礼物。   到了朱楼上,宝婳从屋里拿来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礼物,递给梅襄,轻声道:“二爷,这是我专门给二爷准备的礼物。”   梅襄脸色微缓,虽仍不肯看宝婳一眼,但到底接了过来。   他打开来一看,看到里面竟然是一封休书。   就是那封他们成亲的时候,他提前写给宝婳的休书。   他紧紧攥住那封休书,脸色微微发白。   “宝婳……”   宝婳以为他要说出什么感动的话,下一刻他却发狠地将那休书撕得稀巴烂,咬牙切齿道:“你做梦!”   宝婳愣住。   梅襄看着她无动于衷的样子,气得心脏发疼。   “宝婳,你怎么这么不可理喻……”   她犯了错不知道反思,竟然还敢生出和离的念头来。   他们连孩子都有了,她竟然还敢提出和离?   他只要一想到余生里宝婳和阿鸾都离开他身边的场景,他就难以接受。   她这样做还不如直接要了他的命算了!   宝婳听见他突然骂她不可理喻,心里委屈坏了。   她知晓上回的事情是自己错了,可到了今天,他竟然还要骂她两句么?   她见他气成这幅模样,也难免心疼,赶忙对他继续认错:“二爷说的都对,这都是婳婳不可理喻,是婳婳坏,二爷你别气……”   “实在不行,婳婳答应了二爷,房顶上小船上小树林都可以的……只要二爷原谅婳婳好么?”   梅襄被她抚着心口,后知后觉才慢慢反应过来。   宝婳还继续委屈地说道:“往后二爷说往东就往东,说往西就往西,叫婳婳抬腿婳婳绝不抬手,二爷想怎么样,婳婳都答应了还不行嘛?”   她甚是为难地想,难道真的要豁出去一些,满足书上更加艰难的条件,二爷才能原谅她吗?   她想到自己上回啃了他一口的事情,正委屈巴巴想要松口答应,梅襄却忽然轻咳了一声。   宝婳赶忙小心翼翼嘘寒问暖,“二爷的嗓子不舒服吗?”   梅襄声音缓和了下来,“这个休书……”   宝婳无比惭愧,“我还以为二爷看到这个休书能高兴一些呢,没想到让二爷更不高兴了。”   她含着泪,“婳婳这么蠢,连哄人都不会了。”   梅襄听她说完这些,心情可谓是一下上天一下入地,心想她实在太会哄人,差点就把他给哄得厥过去了。   他不向她解释自己误会她要和他和离,只故作姿态地问她,“那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也都算数?”   然后他就盯住宝婳,见宝婳连连点头,却还要开口,他便恰到好处地打断。   “行了,二爷原谅你就是了。”   他要是知道宝婳接下来的话其实是连那样的事情都能松口答应,只怕他的心情又要继续天上地下,悔得肠子都发青了。   宝婳顿时松了口气,看着一地的休书碎片,同他保证,“往后婳婳就再也不会离开二爷了,这样二爷可以安心了吗?”   梅襄挑起唇角,“二爷什么时候担心过这种事情了,二爷这么好,你离开二爷做什么?”   “既然休书已经销毁,那婳婳不如告诉二爷,之前将休书藏在了哪里?”   宝婳轻声答他,“最危险的地方就是嘴安全的地方,所以婳婳藏在了二爷的书房里呢。”   “原来如此……”   不怪他连她小金库的钥匙都偷了去,偷偷进去翻找了一气也都没有找着过。   这时外面突然想起几声烟花的声响,还有远处一群小姑娘聚在庭院里叽叽喳喳欢笑的声音。   宝婳透过窗子瞧见了烟花,想要过去瞧瞧,却被梅襄按住。   “你现在欠了二爷一屁股债,想往哪里跑?”   宝婳小脸红扑扑道:“二爷,外面放烟花了。”   “现在想看么?”   宝婳点头,“现在就想看。”   梅襄皱眉道,过了会儿却舒展眉心,微笑道:“那就一边看,一边还债吧。”   宝婳被他这大胆的念头吓得微微呆滞,她甚至觉得自己又看到了刚遇到他时,他那副邪恶又恣意的模样。   梅襄才说完就瞧见她这幅形容,低沉地笑出声。   他在她耳边用力地咬了一下,语气微微得意起来,“你欠二爷一辈子。”   宝婳红着脸,只能坐在他怀里看到窗外的万紫千红,绚美璨丽,连漫天的星光,在这片短暂美丽的火树银花中都不由微微失色。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我欠二爷一辈子。”   她嘴里这样说,心里还偷偷补充了一句,既然这样,那她刚才答应他的那些事情她也不打算兑现了。   反正债多不愁,虱多不痒……   梅襄却在心里想择日不如撞日,今晚上就带她上房顶去,先把利息给收了。   “如此……二爷就要考验你一下了。”   他微微正色。   宝婳犯了错,好不容易哄得他刚刚原谅了她,她当即大度答应,“二爷,婳婳愿意为了二爷上刀山下火海,便是那烫人的油锅也能跳进去洗个澡,证明婳婳的诚心给二爷看看呢。”   梅襄忍笑,她可真是愈发懂事会讲话了。   然而当夜,宝婳充分地证明了自己不仅不敢为了二爷下油锅去洗澡给他看,她连上房顶都不敢。   事情结束的时候,她在他怀里哭得眼睛像兔子似的,气势却还很足道:“再……再有下次,婳婳就把二爷给休了呜……”   梅襄餍足得很,也懒得与她计较。   这个蠢东西到了今天还不明白,岳母大人为她求来的哪里是休书和退路,分明是用来封印梅襄的符咒罢了。   他这么多年来收敛起来,就是忌讳着她这休书。   往后的日子,她再能犯错落在他的手里,他可就更要高兴了。   “二爷,你、你听见没有???”   他心情极好,假惺惺地答了一句“听见了”。   她才继续贴在他怀里哭。   他挑起唇,心想那玩意儿撕都撕了,她后悔也都晚了。   回头他还不得叫她知道知道,什么叫做一家之主?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  剩下还有一些主角配角们的番外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