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我不做妾   作者: 不语忍冬   简介:   沈澜穿成了扬州瘦马。   云鬓花颜,瑰逸绝伦,当得起江南第一美人之称。   正因这份美貌,她要被送去给巡盐御史裴慎做妾。   沈澜不愿意做妾,千辛万苦逃了出去。   阴错阳差,成了裴慎的丫鬟。   对丫鬟这份工作,沈澜尚算满意。   虽然全年无休007,但薪俸极高,常有外快。   更让她满意的是裴慎快要成亲了。   只等裴慎成婚后,她便能销去奴籍,靠着自己积攒的人脉、钱财,快快乐乐过完这辈子。   就在她满心欢喜,只等放良之时,忽然发现,裴慎想纳她为妾。   沈澜:我不做妾。   *   裴慎三年前就想纳沈澜为妾,只是因为守孝不得已忍了三年。   越隐忍,越克制,想得到她的心思就越强烈。   如今三年已过,将要成亲,正是纳妾的好时候。   *   裴慎一生顺风顺水,官路亨通,遇到沈澜,才知道世间唯情爱二字,最是摧心折肝。   阅读指南:   1. 强取豪夺,带球跑,追妻火葬场文学   2. 本文会出现两次时光大法   3. 女主很美,所以文中会出现很多描写女主美貌的句子   4. 男主很狗   5. 请大家友爱看文,不要人身攻击,也不要去别人文下提我的文,谢谢大家 第1章   夏雨潇潇如帘,院中芭蕉正绿,阶下几点苍翠老苔泛着潮湿的水汽。   沈澜以手支额,斜倚红木案几,透过赭色破子棂窗望出去,忽见有个婆子冒雨匆匆赶来,踩着湿滑的台阶跌了一跤,骂了两句便爬起来,一瘸一拐的走过来。   候在一旁的婢女画屏自然也瞧见了,便笑出声:“这老虔婆被雨一淋,活像个褪了毛的鸭子!”   言语粗俗刻薄,浑然不像十三四岁。   语毕,大概是想起阿娘教她的,便刻意讨好道:“这李婆子必是见姑娘要发达了便来卖乖,姑娘可莫要被她蒙了去!”   闻言,沈澜眉眼分毫不动,只收回视线,扔下手里的《别裁集》,吩咐道:“你且看看我匣子里还有多少银钱?”   画屏正要张口。   “咯吱。”一瘸一拐的李婆子急急忙忙推开老旧的木门,见了坐在玫瑰椅上的沈澜,又堆起笑,细声细气道,“绿珠姑娘,刘妈妈唤你呢!”   沈澜这才动起来,合上书,脸色淡淡的,“知道了,一会儿就去”。   “哎呦喂,绿珠啊,刘妈妈唤你,哪敢耽搁啊!”   沈澜便笑笑。这一笑,晃得画屏和李婆子直发愣。   李婆子回过神来,啧了一声。   怪不得刘妈妈拿绿珠当眼珠子看着,有这等美色,还怕将来攀不上权贵?   沈澜仿佛没看见李婆子贪婪的目光似的,她起身,“走吧”。   出了房门,画屏跟在她身后打伞,寸步不离。   沿着抄手游廊往外走,芭蕉新绿,竹帘四卷,映出昏昏天光和蒙蒙细雨。各屋里大大小小的姑娘们陆陆续续走出来,如同百川归海般在正厅汇集。   “人都来齐了。”刘妈妈年约三十五,依然纤腰楚楚,风姿绰约。   她坐在上首,摇着一柄如意蝶恋花团扇,视线扫过下首五个已及笄的姑娘,又在沈澜身上顿了顿。   今日沈澜上身穿着月白棱素绢衫,下身一条翠蓝天青重绢刍纱裙,腰悬豆绿鸳鸯汗巾。冒雨前来,衣衫上水气盈盈,似香雾滟滟。   她未曾傅粉描眉,只松松挽了个云髻,斜插着支玲珑白玉莲簪,鸦发间一点玉芙蕖,衬得绿鬓朱颜,雪腮粉面。   刘妈妈笑盈盈地打量她两眼,满意的轻磕杯盖,不疾不徐地抿了口茶:“今儿我请你们来是为了什么,想来你们也知道。”   下首的一群姑娘半垂着头,有的不停拧着帕子,有的茫茫然视线无措,有的高昂起下巴……   其中,以坐在沈澜对面的那个姑娘最是骄矜。她上身穿着大红织金紧身扣衫,下身一条鸳鸯戏水藕色膝裤,挑红刍纱镶边裙,梳着高髻,插着如意金梅花簪,并几把金虫草扁头簪。   她高高扬起脖颈,满怀期待的望着刘妈妈。   她自然是有资本傲气的。作为这一批瘦马的领头羊,琼华精通琴技,配上她的姿容身段,再学些伺候人的法子,必能叫男人们神魂颠倒,趋之若鹜。   可被人当货物挑拣,甚至被冠以牲畜之名买卖,又能是什么好事呢?   沈澜恭顺的垂着头,心里暗叹。   她越平静,对面的琼华就越自得,微微扬起下巴,对着沈澜矜持地点点头。   刘妈妈坐在上首,居高临下,将底下姑娘的眉眼官司尽收眼底。   “咚!”   刘妈妈搁下茶盏,警告地看了眼琼华。   琼华微僵,想起刘妈妈的手段,不禁颤抖起来。又觉得自己被沈澜看了笑话,恼得拧着帕子瞪了沈澜一眼,暗啐一声,假清高!   “绿珠、琼华,含珍……”,刘妈妈一一点过所有人的名字,视线扫过去,姑娘们便一个个柔顺地低下头去。   刘妈妈慢条斯理,“三日之后,也就是六月十五的那一日,上午刘老爷要来,下午就是陈老爷、赵老爷”。   “老规矩,被挑中了,你们就一顶小轿,欢欢喜喜嫁过去”。   “可要是一个月内,没一个老爷挑中你……”,她拖长了音调,森森然地扫过底下这群姑娘。   最为高傲的琼华都煞白着脸,瑟瑟发抖,别的姑娘就更别提了。   沈澜自然也要低眉敛目,微微发抖。   刘妈妈满意地啜了口茶水,轻描淡写,“一个月内都没被挑中的话,就得被送去最下等的私窠子里。毕竟我也不能白养你们一场。”   这些姑娘及笄之年,貌美无暇,好似那最上等的官铸银锭,谁能不爱呢?于是刘妈妈看上去更为慈和。   “一年以前,我也带你们去看过了,那种地方……千人枕万人骑,客人里什么脏的烂的都有,玩的花样也多。拿针扎,拿鞭子打,一巴掌一巴掌地扇过来……”   底下姑娘被吓的脸色发白。   刘妈妈和颜悦色,如同一个母亲那般慈爱有加:“你们打从七八岁进来,都是我精心养着的,养出了一身细皮嫩肉,这要是被打了……”她叹了口气,满脸怜惜,“真是可怜呦!”   “妈妈,”琼华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您放心,我们姊妹都懂事的。”   “懂事好啊!”刘妈妈站起来,只拉着琼华的手,轻轻拍了拍。   “既然如此,老规矩。”刘妈妈招招手,“来,绿珠你先来”。   沈澜顺从地缓步退回厅外。   刘妈妈坐下,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李婆子躬身站在门边,高声道:“绿珠姑娘进——”   沈澜便从门外缓步行来,行走之间,刍纱裙掐出一捻捻细细的柳腰,颤巍巍花枝一般的身段绰约多姿,看得刘妈妈微微点头。   “绿珠姑娘过——”   正厅的门槛高,跨进来难免不好看,可沈澜自有她的办法。   只见她裙摆微微一动,如碧波生涟漪,素白潞绸绣鞋轻轻一探,只露出一点含羞带怯的鞋尖,便过了门槛,端的是身姿袅娜。   一个进、一个过,都是为了让主顾看步态。   “绿珠姑娘拜客——”   沈澜便莲步轻移,裙摆生波,对着刘妈妈盈盈一礼。   刘妈妈眉眼含笑,这一步,是为了看仪态   “绿珠姑娘上前——”   沈澜再度上前,离刘妈妈只有五步远了。   这是为了让主顾仔仔细细地看清姑娘们的脸。   见她一双远山眉如清秋月,含情眼盈盈脉脉,朱唇掩着贝齿,香腮胜比细雪,刘妈妈便满意的摇起了团扇。   “绿珠姑娘袖手——”   即刻就有伺候的另一个婆子,轻轻地挽起沈澜的袖子。   手出、臂出,白皙光洁如暖玉,一点疤痕、小痣都没有。   这是为了让主顾验验货品是否有瑕疵,看看成色如何。   不错,胳膊白皙细腻、光洁如新。   刘妈妈笑容愈深。   “绿珠姑娘睄老爷——”   沈澜微微侧身抬头,只望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去。分明是含羞带怯,然则眼神如春日蒲草,丝丝缕缕摇曳于风中,痒得人心猿意马。   这是为了看眼睛,也是为了勾着主顾叫他买了她。   “绿珠姑娘几岁——”   “回老爷,绿珠恰逢及笄之年。”沈澜一管嗓音,含着点颤,透着点怯,若空谷黄鹂,又似珠落玉盘。   这是为了听嗓音。   “绿珠姑娘请回——”   沈澜便转身,轻移莲步,背影婀娜地出去了。   这是为了看背影。   这一通看下来,步态、仪态、脸蛋、胳膊、眼神、声音、背影,基本全都看了。这才叫完成了一次见客。   也是姑娘们每日都要练习的东西。   “好!”刘妈妈拊掌大赞:“不愧是我养了七年的娇娇儿。”   说着,她扫过下首四个姑娘道:“一年前绿珠跌了一跤,意外跌进了井里,被救起来后前尘尽忘,别说诗词歌赋,叫酒唱曲,连人都不认得了。如今不过短短一年,她便能做得这般好,你们几个自当好生向她学学。”   话音刚落,沈澜便能感觉到身侧又羡又嫉的几道视线,灼热的恨不能将她盯出个洞来。   沈澜无奈,她与琼华几人关系之所以这么差,一大半都要归功于刘妈妈。   这种挑拨离间,让每个姑娘们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相互憎恶,相互盯着对方,甚至争相检举揭发的手段,虽浅薄但有效。   心知肚明刘妈妈的把戏,沈澜却依然要摆出和顺的笑容,微微垂首以示谦恭。   刘妈妈便满意的点点头,轻摇团扇:“下一个,琼华吧。”   一个又一个姑娘们上前。在每日练习,重复了几千次的情况下,稍有不对就要挨打,没有哪个姑娘会再出错了。   于是刘妈妈连连点头。   “琼华好啊!”   “香梧果真是最早来的,极有风范”。   “含珍不错。”   “云烟的步伐甚美!”   直到所有姑娘都完毕了,刘妈妈才眉眼含笑,拍着沈澜的手:“既然你们心里都有数了,那今儿就早点睡,明儿还得早起梳妆呢!”说着,摆摆手,叫她们都回去。   众姑娘起身,沈澜自然也要起。   “绿珠留下。”   闻言,琼华又气又恼,却不敢发火,只憋着气,瞪沈澜一眼,缓步慢行,离开了正厅。   “绿珠啊,你来这里也许久了吧。”刘妈妈将她带到自己身侧坐下,牵着她的手拉家常。   沈澜只觉自己的手像是被毒蛇绞缠着,冰冷黏腻,直教人作呕。   她浅笑道:“是啊,也快七年了”。   “我打小养着你长大,也算情同母女。”刘妈妈感慨不已,“你刚来的时候,瘦骨伶仃,那么小一个,现在都出落成大姑娘了!”   沈澜即刻感激道:“这七年里,多谢妈妈照料。”说着,她盈盈一礼。   “不必不必。”刘妈妈赶紧把她扶起来,还亲昵地拍了拍她的手,“你呀,人虽然话少,傲气些,可我也知道你是这群姑娘里心地最好的。”   沈澜只好羞涩地垂下头去,惹得刘妈妈笑容越深:“妈妈呀,如今要送你一桩大机缘”。   沈澜眼前一亮,有些羞涩,又带着些许野望,“可是有面见哪家权贵的机会?”   刘妈妈顿时满意的点点头。   绿珠不仅有着绝顶的貌美,还有着想往上爬的野心。她绝不满足于给富商们当小妾,而是卯足了劲儿要怕上权贵们的床。   这么多姑娘里,最让人放心的就是她了。   “你也知道,我姓刘,勉强攀上了刘老爷,对外也好说是本家。”刘妈妈慢慢解释,“你可知道,这刘老爷是做什么生意的?”   “这刘老爷可是一年前挑走了秋雨姐姐的那位?”那会儿她初来乍到,拖着病体,看着数位富商挑走了三个瘦马。   剩下最后一个,一直没被挑走,最终被卖进了暗门子里。   见刘妈妈笑盈盈点头,沈澜迟疑道:“为我等梳洗的,都是富商,其中以盐商最富。刘老爷应当是盐商吧。可这权贵与盐商有什么关系?一个富,一个贵,沾不上边啊。”   刘妈妈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这绿珠有点聪明但又不够聪明,这才好呢:“你可知道,新任的两淮巡盐御史来扬州了?”   “呀!”沈澜惊呼一声,“莫不是……”   刘妈妈点头,“不错,刘老爷想买了你,献给那位大人!”   沈澜大喜过望,又忽而羞涩下来,垂首,瓮声瓮气道:“不知那位大人……年纪几何?”   还真是姐儿爱俏!刘妈妈更放心了。看权贵不挑官职竟还要挑脸,说明这野心也不够大,不过就是个小姑娘罢了。   刘妈妈越发满意,便笑道:“你放心,听说那位大人年纪轻,生得俊,想来正值盛年呢!”   官员的正值盛年多半已是三四十了,足足比她大了一轮。   可沈澜还是羞涩的低下头去,双颊飞霞,细声细气道:“任由妈妈做主。”   刘妈妈拍拍她的手,“行了,那你先回吧,这几日好好梳妆,但凡能让刘老爷看重你,把你荐给那位大人,你这辈子也算有着落了。”   沈澜羞答答地点头,端端正正行了大礼,“绿珠若将来能发达,必不忘妈妈恩德。”   刘妈妈眼角的笑纹都深了,“好好好,你且去吧。”   “谢过妈妈”,沈澜这才转身出去。   见她走到门口,刘妈妈忍不住又提醒了一句,“三日后刘老爷便要来了,这些日子你好好歇息,好生养着。”这可是她的摇钱树啊。   沈澜深深地望她一眼,恭顺道:“多谢妈妈提醒。”   作者有话说:   这里女主表露出来的野心什么的,都是她演的。   1. 挑选扬州瘦马的流程,是出自于张岱的《陶庵梦忆》 第2章   自厅里出来,又去偏厅练琵琶,刚奏完《月儿高》,又和着乐师唱小曲儿。   练习完了一日全部的课程,已是傍晚,沈澜筋疲力尽的回到房间。一回房,她顾不上歇息,忙问道:“画屏,我还有多少钱?”   早晨才问了一回,这会儿又问,画屏不禁心生鄙夷:“姑娘,你又要去赌啊?攒了七年也才五两银子,这一年来全都快赌光了。”   沈澜只是笑,不答话。为何原身日日熬眼做绣品七年却只攒了五两银子,只因画屏的娘是守门婆子,原身的绣品要靠她们去卖,也不知昧了原身多少银子。   “我马上便要飞黄腾达了,谁还缺这三五两银子!”沈澜抿嘴轻笑。   画屏嘴角往下一撇,心里发酸。若她也能这般好看,享受荣华富贵的便是她了。   “姑娘,只剩下二两银子了。”画屏捧着一堆零碎的铜钱加上一个银角子。   “够了够了。”沈澜急急接过钱,叮嘱道,“好画屏,你可莫要说出去。”   画屏点点头,跟绿珠打马吊的是她亲娘,绿珠十赌九输,最后这钱全进了她娘的口袋里。   画屏只恨不得绿珠再多输一些呢!   沈澜取了钱,待到夜深人静之时,辞别了画屏,穿着秋香色里衣,白棱底软缎鞋,为了防风又披了件大氅,提着一盏羊角灯,小心翼翼出了房门。   出了门,对出去就是东西厢房,住着琼华她们四个。沈澜资质最好,生得最美,于是她获得了独占一间房的权利。   现在是三更天多一刻钟,沈澜不疾不徐地往后院的小角门走去。   这里是距离内院最近的一扇门,出了这扇门,就是大街。   角门里,两个健硕的婆子陈荷花与王三娘正等着呢。   “绿珠姑娘,怎么才来啊!”王三娘摇着把芭蕉蒲扇嗔怪道,一张老脸皱起来,如同风干的橘皮。   沈澜嗔道:“总得等琼华她们几个睡着了,我们房间离得近,万一被她发现,非得去刘妈妈那儿告我一状不可。”   “快快快!”陈荷花催促道,“莫说些有的没的,这马吊都带来了!”   沈澜吃吃笑起来:“陈妈妈这便说错了,三个人玩的可不叫马吊,叫蟾吊。”   “哎呦喂,绿珠姑娘书读的多,懂得也多。”王三娘捧了她一句,就指着她一高兴,多赌点,也好多输点。   这两人都是赌鬼,沈澜这些日子晚晚都来赌,已经持续了一年,从最开始的一文到十文、几十文,早把两人的胃口养大了。   “今晚打一吊钱的。”王三娘提议道。   沈澜惊讶之下不免犹豫起来:“这、这一吊钱是不是有些太多了?”   她为难道:“我身上拢共也不过二两银子。”   “哎呀,绿珠姑娘怕是一时想岔了!”陈荷花一拍大腿,劝道,“若输了大不了写张欠条,将来姑娘穿金戴银,稀罕这几两银子!还不是随手便还给我们了!”   沈澜想了想,也是,便点头道:“陈妈妈果真才思敏捷,若是年轻些,也是个扫眉才子!”   陈荷花吃吃笑起来,被沈澜哄得高兴。   王三娘在一旁早已赌瘾上头:“快着些快着些!再不赌,天都要亮了!”   三人一起在小凳上坐下来,打蟾吊,沈澜手气差,技术烂,十赌九输,不过几轮,二两银子便输的一干二净。   “哎呀,绿珠姑娘,这怎么就输了呢!”王三娘赢了钱,分明高兴,还是佯装懊恼道。   “不如不赌了?”陈荷花试探道。   “不成!”沈澜赌性正上头,哪肯善罢甘休。   两人和她赌了一年,知道她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脾气,便想激一激她,看看能不能榨出更多的银钱来:“不赌了不赌了,绿珠姑娘都要输光了!”   “那不成!我下一盘!下一盘便能赢回来。”沈澜如同一个输红眼的赌鬼:“我房里共计有一对玉镯、三对耳坠子,四根牡丹吐蕊银簪,两根蝶恋花金簪,还有两对银臂钏。”   “我如今拿首饰抵,待我走了你们便去取了这些东西。刘妈妈必定以为首饰是我带走的,见我攀上了高枝,必不敢来问我。届时你们便偷摸把这些东西卖了换成银钱,如何?”   王三娘和陈荷花对视一眼,只觉这法子倒比打欠条强多了。   方才说得欠条不过是拿来哄绿珠这傻姑娘赌钱罢了。毕竟绿珠将来攀上了达官显贵,谁敢拿着欠条去问她要钱?还不如拿首饰抵呢!   “是是,绿珠姑娘当真是……”王三娘没读过书,勉为其难挤出一句“冰雪聪明!”   沈澜颇为受用的抬抬头,看了眼她二人桌上的钱数。   “只一条,我这些首饰可都是真金白银,林林总总加起来足有三十两,这还不算匠人的手艺钱呢!便是不卖,拿去给女儿当陪嫁也是好的。你们桌上加起来也不过七八两银子,这可不够。”   王三娘咬咬牙,“明日!明日我多带些银钱来!带个二十两!”   陈荷花也盘算一番,就绿珠那赌运和牌技,闭着眼都能赢。她咬咬牙:“明日我也带个二十两!”   “二十两?”沈澜不满道,“这么点钱就想拿走我的首饰?”   王三娘苦笑道:“姑奶奶啊,你养在深闺不晓得,这二十两都够一家五口过个好年了,还能存下几两银子呢!”   沈澜蹙眉道:“你莫不是骗我?”   陈荷花连忙搭话:“我哪儿敢啊!”   “罢了罢了。”沈澜摆摆手,“二十便二十吧。我回去好生拜拜易安居士,明日必杀你们个片甲不留!”   说罢,起身提着灯笼离开。   陈荷花和王三娘顿时美滋滋的点起眼前的银钱。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俩人联手,便赢了绿珠二两银子,傻子的钱真好挣!   沈澜回了房,见她一脸怏怏不乐的躺上床,画屏便知道,这是又输钱了。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沈澜烦躁道:“画屏,去点支安神香。”   画屏心知她是输了钱心里烦睡不着,也不想惹她,便乖乖起身点了一支安神香。   谁知她朦朦胧胧快要入睡了,沈澜又道:“这大晚上的,开了窗还那么闷,画屏,你去把房门开了透透气。”   困的迷迷糊糊的画屏不想动弹,沈澜便嘟嘟囔囔地自己起身开了门。   侧耳听着沈澜上床的脚步声,又见她放下纱帐铜钩安生入睡,画屏这才闭上眼。   夏季的晚风吹拂进来,吹散了室内的热气,沈澜与画屏两人在安神香的作用下,迷迷瞪瞪地睡着了。   第二天,刘妈妈又叫沈澜等人练习功课。   吟诗作对、吹拉弹唱,都是自小要学的功夫。到了晚上,更阑人静,沈澜又提着灯笼准时准点的出现在了角门。   “哎呀,绿珠姑娘可来了!”王三娘急忙道:“快快!我二人今日可都带够了钱!”   沈澜闻言,便昂头道:“这还差不多!”   三人也不多话,就坐在角门前的小凳上,打起蟾吊来。   沈澜的赌技是真的烂,赌运也不好。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她竟将三支银簪子全都输了出去。   她咬着红润的嘴唇,有些犹豫要不要赌下去了。   “要不今儿就到这里吧。”沈澜道。   王三娘正赢得高兴,哪肯让她走,连忙嚷嚷起来:“输了就要走,会坏了赌运的!”   陈荷花一边盘算着自己将来能拿走多少首饰,一边忙劝道:“是极是极,人总不可能一直输下去。”   沈澜想了想:“你们说的也有几分道理。罢了,今日我必要赢回来。”   说着,又是几局,这下,全部的首饰都输光了。   见她输光了,陈荷花和王三娘强压着喜悦道:“绿珠姑娘,你这今日的牌运不怎么样啊!不如咱们今儿就不玩了。”   “那可不行!”沈澜道:“后天刘老爷便要来挑人,明天晚上要准备后天白天的见面,不能玩,今儿是最后一天了!非得玩它个痛快不可!”   陈荷花犹豫道:“可绿珠姑娘,你首饰都输干净了,哪里还有银钱?”   沈澜顿时气道:“好你们俩个老虔婆!赢了钱便要走!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王三娘连忙道:“绿珠姑娘,我二人不是……绿珠姑娘!绿珠姑娘!”   绿珠已经提着灯笼气极走了。   王三娘正要去追,被陈荷花一把扯住,“你追她做甚!浑身上下一文钱都没有的穷鬼有甚好追的!”   “可、可她将来若是发达了,这、我们会不会得罪了她?”   听了王三娘的忧虑,陈荷花拍拍大腿,笑得泪花都要出来了:“哎呦喂,我在刘妈妈这儿待了十五年了!送走了多少姑娘!说什么攀上高枝了,那都是虚的,旁人捧她两句姑娘姑娘的,还当真了。能出头的瘦马有几个呢!还不是被卖来卖去。真要算起来,这绿珠还不如我们呢!我们好歹都是良籍,她被老子娘卖给刘妈妈的时候,签的可是奴籍!”   说着,她对着绿珠离开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什么东西!”   沈澜浑然不知道自己挨了骂,便是知道了,她也不在意。   她一路顺顺利利回了房,照旧因为输钱气得睡不着,便点了两支安神香,又开了门散热通风。 第3章   第二天又是照常练习功课,甚至因为明天刘老爷就要来了,成败在此一举,刘妈妈再三警告后早早的叫她们回去,将妆容、衣衫、首饰都选好。   院子里人人慌里慌张,忙忙乱乱。   “画屏,刘妈妈正在琼华房中,你快去问问她可有细细的茶白色素绢,若有,你且去裁一条来,这白棱绢衫得挑边才更好看些。”   画屏应了一声,急匆匆去寻刘妈妈。待她赶回来,沈澜正比划着簪子,见她进来,急急道:“这新得的银丝玲珑莲瓣簪与天青色刍纱罗裙配起来总也怪怪的。你快去跟刘妈妈说说,可有其余银簪玉钗?”   画屏刚跑回来,气还没歇一口,又被支使出去。   可院子里其余几个姑娘们的丫鬟也都忙得团团转,她也不好说什么,只啐了一口惹事精又匆匆去寻刘妈妈。   刚捧着几支玉簪几朵绒花回来,又到了午膳时分,她匆匆去厨房取了粥饭。   下午又被沈澜支使着,说要去打听琼华她几个的打扮,害得她又跑去厢房里探头探脑,差点被人轰出来。   一整日下来,腿都跑细了一圈,人也累得直喘。   画屏坐在椅子上,憋着一连串的咒骂细细清点了各项首饰,取出腰间从不离身的钥匙,要将这些金银玉饰锁回首饰盒中里。   沈澜见了,唉声叹气的摆摆手,“不必锁了,这些首饰我全输给你娘了。”   画屏又惊又喜。这赌鬼竟然将那么多的首饰都输给娘了!那这些首饰岂不是全都是她的了!   天上掉馅饼,画屏一时间欢喜的竟不知如何是好。   沈澜唉声叹气:“我明儿若是被选中,后天就得走了。今日许是我看见它们的最后一天了。且让我枕着它们睡一晚吧。”   画屏惊喜之下连忙安慰道:“姑娘莫要难过,姑娘这般品貌,嫁给达官贵人都是使得的,将来发达了,穿金戴银,哪里还看的上这些破铜烂铁。”   沈澜摆摆手,怏怏不乐的拿起首饰盒子,依依不舍的抚摸了一番,又将它放在了枕头下。   画屏美滋滋的躺在脚踏上,极快便陷入了美梦。   入夜,这一回沈澜终于没去赌钱了。   她躺在床上,焦虑的翻来覆去。   “画屏,我睡不着,你点安神香了吗?”   “姑娘”,画屏在昏昏欲睡中猛地被惊醒,一骨碌从脚踏上爬起来,“婢子再去点一支”。   她打开香盒,顿时垮下脸,回身无奈道,“姑娘,这安神香今日都点了三支了,只剩下最后两支了!”这些日子姑娘输钱日日睡不着,天天点香,点着点着,这香便没了。   今日点这么多,屋子都是安神香的气息。她困到眼珠子都要睁不开了,姑娘竟然还睡不着!   沈澜叹息着翻了个身,像是在夜里难得想倾诉一下:“画屏啊,我也没法子,明儿就得见客人了,我这心里头慌得很!”   “姑娘……别怕,婢子估计今晚姑娘们……都睡不着。”画屏含含糊糊地,上下眼皮子打架。   “唉。”沈澜叹了口气,“天太热,这安神香烟气又重,开着窗都没用,你且起来把门开了。”   “姑娘……”,画虞别枝屏整个人都在发飘,窝在脚踏上竭力想爬起来,可头脑昏昏,眼珠子被黏一块了,实在睁不开。   “画屏,画屏。”   画屏竭力想把上下眼皮撕开。   “罢了罢了”,沈澜下了床,穿好鞋,“我去吧。”   “咯吱咯吱——”   沈澜轻轻地把老旧的木门开大一些,嘀咕了一句,“可算是透气了”。   往日里也总开着门入睡,画屏甚至都没有听到沈澜脱鞋上床的窸窣声,便已熬不住去会周公了。   沈澜也打了个哈欠,嘟嘟囔囔地说,“画屏,我明儿早上要喝白粥,你记得去取”。   画屏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她劳累了一天,又嗅着安神香,此刻沉沉睡去,好梦正酣。   沈澜却没睡,她盯着头顶的素纱帐,时不时掐掐胳膊,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鼓打三更,沈澜轻手轻脚地坐起来,取出白日里支开画屏时偷偷藏在寝衣里的空荷包,一把打开首饰盒,将耳坠子扔进荷包,再把金簪银簪攥成一把。   为了能在小小的荷包里塞进更多的簪子,她将尖尖的簪头塞进荷包,半截带着花纹的簪身裸露在荷包外,系紧袋口,在自己腰带上狠狠打了好几个死结。放下宽大的寝衣,根本看不出来。   紧接着,她蹑手蹑脚爬起来,披上大氅,拎起软缎底的绣花鞋,赤脚走在地上,跟猫似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越过画屏,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房间的大门敞开着,老旧的木门没发出一丝丝声响,沈澜施施然走了出去。   照旧去了临街的小角门。   “谁啊?”   昏黄的灯光过来了,健仆陈荷花赶忙摇醒另一个王三娘,大声喊道,“谁过来了?!”   王三娘一个激灵,瞪大了眼睛往远处瞧。   朦胧的灯光越来越近,露出了一道剪影。   王三娘眯起眼睛一眼:“哎呀,是绿珠姑娘!”   陈荷花是个老油条,昨晚刚骂过绿珠,今晚又笑嘻嘻,“嗐,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绿珠姑娘来了。”   沈澜在小凳子上坐下来,面上格外紧张,“嬷嬷们,我实在是睡不着了”。   陈荷花和王三娘会心一笑,“绿珠姑娘是心里慌吧?”   “唉。”沈澜叹息一声,“我不知道怎么的,越想睡越睡不着,点了安神香还是睡不着。”   说着,她咬咬牙,“我想了想,还是不甘心!”   陈荷花自己就是烂赌鬼,不禁感叹道:“唉,绿珠姑娘这赌运实在有些差。”   沈澜叹息道:“原本我身上没钱也就消停了。可刘妈妈为了我明儿面见刘老爷,给我做了条襦裙,还给我打了一整套头面。这整条刍纱的料子加上头面,在外头可值四五十两呢!”   四五十两!   陈荷花和王三娘被这个数字冲的头晕目眩。   “我想过了,今儿是我翻盘的最后机会了!”沈澜如同每一个输红了眼的烂赌鬼一般,“今儿最后一次了,你们赌不赌?”   王三娘犹豫了一下,刘妈妈管得严,不允许守夜婆子吃酒赌牌。每天夜里入睡前她都要巡逻一遍,从前绿珠和她们赌牌,都得等刘妈妈巡逻完走了再来的。   可今日,刘妈妈再三强调,明儿就是卖货的日子了,万不可出差错。   一时间,王三娘犹豫不决。   可陈荷花原就是个滚刀肉、老油子,守夜实在无聊,绿珠又日日来赌牌,今日不赌,原就心痒难耐。这会儿绿珠来了,她赌瘾一上来,又被四五十两冲得脑袋发昏,连忙道:“赌赌赌!”   她一答应,王三娘也动摇了。   这绿珠日日都要来赌,瘾头何其大,今日耐不住,得了裙子头面便要来赌,也是正常。更何况赌了一年,无事发生。绿珠还一心要攀附权贵,总不至于逃跑。   一想到逃跑,她忍不住去看绿珠,绿珠双腿被裹在大氅里,这会儿大氅下摆微微滑开,露出细棉布的中衣来。再看看她那双软缎鞋,分明就是她平日里赌钱时的样子嘛!   “王三娘,你到底赌不赌?!”沈澜催促道,“你若不赌,我便与陈妈妈玩儿,两个人玩搭桥便是了。”   王三娘一个激灵,那可不行!那这四五十两银子岂不是要被陈荷花一人独吞了!   那可是四五十两啊!   “赌赌赌!”王三娘连忙道。   “那行,快!你二人快把马吊、银钱都拿出来!”沈澜说道。   这下两人傻眼了。   马吊还好说,就藏在这一旁的芭蕉树下,翻开草丛,取出便是。可那钱从哪里来啊?   “你昨日不是说今晚不能再赌了吗?我早早的把银钱放家里去了!”陈荷花急道。   那么大一笔银钱,足有二十来两银子,谁会带在身上。   沈澜不耐烦道:“那你去取来便是了,只是先说好,我那裙子加头面少说也要四五十两,你最少也得拿出四十五两银子来。否则不赌。”   四十五两啊!若是输了,这一下子损失那么大一笔银钱,不得气撅过去啊!   可是要是赢了呢!一人少说也能拿个二十两。这可是二十两啊!   想想绿珠那赌运,牌技……王三娘试探道:“不知可否打个欠条?若输了钱明儿还你。”   沈澜冷笑一声:“王妈妈,你莫顽笑。我输的钱可都是真金白银。便是要拿衣裙首饰抵押,那也是有实物的,你轻飘飘一张白条,忒不像话。”   王三娘正蹙眉,一旁的陈荷花狠狠心:“我回家拿钱去!”   王三娘一见她答应了,连忙道:“我也回家拿去!”   “哎等等。”沈澜忙道:“你们俩都走了,留我一人在这儿,乌漆麻黑的,吓死个人了!”   说着,便思索道:“要不你俩轮流去取钱。反正家住的近,要不了多少功夫。先派一个人拿钱,另一个留在这里陪我说说话,待回来了再让另一个人去取便是了。”   这话一说,俩人便彻底打消了疑心。哪里有要逃跑的人不支开两人,反倒要留一个人看守自己的呢!   闻言,王三娘起身道:“我年轻,腿脚快,我先去取,取四十五两,够吗?”   陈荷花刚要点头,沈澜突然道:“你们俩个都四十五两吗?”   说着,她像是意识到自己失言似的,不好意思笑笑,便不说话了。   王三娘心眼多,眨眼便想到了,如果俩人都出四十五两,都赢了,卖裙子头面的钱必定是一人一半。可若是她出的多,届时便能分到更多的钱。   一想明白,王三娘生怕陈荷花也想到,即刻催促道:“老姐姐,你快去把锁打开!我这便去取。”   说着,两人各从腰间取出两把钥匙,分别打开了角门上的两把大铜锁。   门一开,王三娘便提着灯笼,急急忙忙离开了。   这个地方,只剩下陈荷花和沈澜了。   见王三娘走远了,沈澜便过去,“陈妈妈,咱们闲着也是闲着,说说话吧”。   说着,她把放在地上的灯笼提起来到两人中间小桌子的正上方,她慢慢放下来——   “好啊,绿珠姑娘”,陈荷花滔滔不绝,“要我说……哎呀!”   沈澜左手一下子把灯笼怼到陈荷花眼前,她惊呼一声,条件反射往后闪躲。   沈澜猛地抡起小凳子,奋力砸下。   “咚”地一声,陈荷花应声倒地,额头血糊糊的。   沈澜毫不心疼。   为虎作伥的伥鬼,为了钱,送了多少姑娘进了暗无天日的私窠子里。一条一条,全是人命!   此刻陈荷花已晕,四下无人,按理沈澜已经可以开锁逃跑,但她没有。就好像她不让这俩人同时回家取钱一样。   因为如果此刻她逃跑了,只要有一个人回来喊一声,那她根本跑不远!   一切顺利,沈澜深呼吸一口气,按照计划把陈荷花拖起来藏进周围草丛里。   王三娘一走,此刻门上只有陈荷花负责的那把铜锁还锁着。   沈澜取了她的钥匙开了铜锁,紧接着,用脚抵住角门,又拿着小凳子藏在角门边上,细细的听着外头的动静。   她活了两辈子,第一次干这种事,难免心里慌张,她擦擦手汗,深呼吸两下,静静等着王三娘回来。   王三娘是一路跑着去跑着回的,回来得还挺快,她身上带了七十余两银子,这可是全副家当,生怕出事,急匆匆提着灯笼赶回来。   “老姐姐,快开门!”   “嗯。”沈澜压低嗓音,随意拨动了一下已经开了却还挂在门上的铜锁,装出有人在开锁的声音。   “老姐姐,你快些!”王三娘催促道。   “好了。”沈澜压低声音,顺势松开脚,举起凳子。   门嘎吱一声便开了。   王三娘推门而入,“老姐姐,我……”   “砰——”   候在角门一侧的沈澜喘着粗气,手上还捏着小凳子的腿,又抄起凳子猛地往对方脑袋上狠击了两下。   王三娘的血流得比陈荷花都多。   沈澜不敢耽搁,她搜遍王三娘身上的衣服,找到了七十二两银子,摘掉两人头上戴的首饰,通通塞进荷包里,再将荷包打成死结系在自己腰带上。   紧接着脱掉两人的衣服,将其中一件拧成一根粗粗的布条,围在自己腰上。她腰肢纤细,要想扮成健妇,首先要增加的就是腰围。   她身上的大氅其实不叫大氅,不过是个春季的短披风罢了。便把自己的大氅如同裹浴巾一般裹在身上,又把两人剩下的所有衣服按照抹胸、中衣、外衣的次序,一一穿在身上。这样一来,纤细的身体看上去便壮硕多了。   再将自己的袜子鞋子脱下来揣进胸口兜里,这些都可以去估衣铺换钱的,沈澜一文钱都舍不得丢。   又换上其中一人的袜子鞋子,另一双袜子便分成两只,正好将两人的嘴堵上。解下两人的裤腰带,将她们抱颈捆好。   最后,沈澜照着俩人的发型,给自己梳了个已婚女子发髻。这发髻极简单,想来也是,平头百姓日日要劳作,怎么可能梳些复杂发髻。   她又用手指在地上抹了点泥巴,均匀的抹在自己白净的脸上。   万事俱备,沈澜干了最后一件事。   ——她推开了门。   外头依然黑漆漆的,可仿佛有鲜活的空气涌进来。   沈澜心脏狂跳,激动不已,她深呼吸一口气,正要跨过门槛奔逃,忽觉后颈一痛,便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说:   女主赌博一直输钱,输了精光。王三娘和陈荷花赌博,不仅丢了七十多两银子,还被人剥的精光,可见赌博不好,大家不要学 第4章   入夜,盐漕察院内。   裴慎站在四君子雕花楠木翘头案前,案上置着一只天青色官窑古胆瓶,斜斜插着几支青翠田田的莲叶。   灯火煌煌之下,他正随意把玩着一支箬木制的绿沈漆竹笔,门外忽有人轻叩。   “爷,查到了一册账本,只是……”进来的侍卫林秉忠将一册账本递上,又为难道:“去刘宅时发现有一女子打晕了两个守门婆子似要逃跑,为防节外生枝,便将她一起带回来了。”   说着,将肩上扛着的麻袋放下来,正要解开。   “不必解开!”麻袋里的沈澜突然出声,唬了林秉忠一跳。   就连裴慎都一愣,复又沉着脸:“稍候出去自领十军棍。”   这麻袋里的人一动不动,林秉忠还以为对方一直晕着,一时便大意了。竟叫一个外人听见了账本二字。   他自知鲁莽,哪敢辩驳,领了命站在一旁不说话。   沈澜半路就被颠醒了,可四肢被绑,逃也逃不了,便只能装昏,这会儿见要解开麻袋,赶紧道:“诸位好汉,我被套着麻袋,不曾见过你们的脸,还请好汉饶命。”   见她这般,裴慎问道:“你是何人?为何从刘宅出来?”   沈澜心知对方能无声无息掳走她,绝不是刘妈妈之流,更不是她能抗衡的,便老实道:“我本是刘宅丫鬟,不堪被人打骂,夤夜出逃,望二位好汉饶命。”   丫鬟?裴慎冷笑:“满口谎话。”   沈澜心里一突,只听裴慎道:“你一个丫鬟,随意找个由头出府一趟,一去不回便是。非要在夜深人静跑?恐怕不是丫鬟,是刘宅的瘦马罢!”   沈澜见被识破,即刻道:“这位壮士明察秋毫,小女的确是瘦马出身。少时家贫,没吃过一顿饱饭,被卖后学不会诗词歌赋,又不会算账女工,便日日挨饿,面黄肌瘦,苦不堪言。只好趁夜出逃,万望二位壮士可怜一二。”   这话说的实在可怜,还隐有啜泣之声,一旁的林秉忠面露不忍,谁知裴慎是个冷心肠,只淡淡道:“又说谎。”   “你一个人能打晕两个婆子,必定是使了计的,这般灵慧之辈,说自己太笨学不会东西?谎话连篇!”   沈澜咬着牙,暗恨今儿怎么这么倒霉,碰上了个煞星。   裴慎见她不说话,心道她百般狡辩,说什么怕看见我与林秉忠的脸,又说自己是丫鬟,又说自己挨饿到面黄肌瘦,无非是怕我解开麻袋,看了她的脸对她心怀不轨罢了。   “去,解了袋口。”裴慎吩咐道。他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天姿国色。   麻袋口一开,沈澜猝不及防见到亮光,生理性眼泪涌出,湿润了眼眶。   她睁开眼,一双水洗般的明眸,朱唇榴齿,云鬓花颜,明澈干净,清丽脱俗。灯火朦胧之下,唯见美人含泪,似喜似嗔,最是多情。   裴慎见状,竟微微失神。   只他在看沈澜,沈澜也在看他。   此人身着竹叶纹缂丝云锦直缀,头戴玉冠,腰佩锦带,脚蹬官靴。身量高挑,肩宽背阔,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渊渟岳峙,气度斐然,颇具压迫感。   沈澜死死地把这王八蛋的脸印入脑海后,便低下头去。   她生得俏,此刻低头,如海棠垂首,又似菩萨低眉。   裴慎喉头微动,轻咳一声,“你早不跑,晚不跑,偏偏挑在今夜,可是明日便要被送去哪家府上?”   沈澜心念一动,“是,约好了明日便要去新任巡盐御史府上。若我明日不出现,御史老爷必定会派人来找我。”   为今之计,只盼着巡盐御史尚还有些震慑力,能压住此人。   只不知为何,沈澜这话说出口,室内一片静默。   这样的静默着实令人坐立难安。   半晌,裴慎忽朗声笑道:“我怎么不知道,明日竟是佳人有约?”   沈澜惊愕不已,猛地抬头看他,唯见对方笑意盈盈过来,替她解开双手上的绳子,又将她扶起来。   她越笑,沈澜越发惊惧。   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你这是……”见她站直了身体后,腰部粗壮,宛如水桶,分明是为掩盖身形缠了许多衣物,裴慎一时间哑然失笑,笑骂道:“当真精怪!”   俩人素不相识,对方却表现的如此亲昵,沈澜心里发沉,只低头道:“大人,民女不懂事,方才是胡说八道的。”   裴慎见她如此,哦了一声,好心道:“既你不是赠予我的,我便将你送回刘宅,也算是做善事了。”   说着便要喊人,沈澜一时情急,连忙恭顺求饶:“大人!民女方才一时情急,胡言乱语蒙骗了大人,万望大人海涵。”   又道:“民女出身鄙陋,乡野小民,市井之徒,没读过多少书,不识得几个字,却也知道清白做人的道理,只因不愿做瘦马这才逃跑,还请大人莫要将民女送回刘宅那虎狼之地,万望大人体恤一二,全当今日没见过民女。”   裴慎似笑非笑,拿着笔遥遥指着她:“你不实在。见过便是见过,哪里能当做没见过呢?”   沈澜心知对方不肯放过她,也不想再绕圈子,直言道:“敢问大人欲如何处置民女?”   裴慎便看她几眼,见她低眉敛目却依然可见朱唇粉面,心里便有些意动:“你原本是要被送到我府上的,逃跑以后竟还能遇着我,也算是一段奇缘。”   沈澜银牙暗咬,恨得不行,却挤出一个恭敬的笑容道:“大人此话何意?”   裴慎笑道:“你一介弱质女流,手无缚鸡之力,便是逃出去了,日子也不好过。既是如此,倒不如在本官身侧待着。”   沈澜一时间悲从中来。她不想给人当妾室,足足熬了一年才逃出刘宅,谁料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到头来还得给人当妾。   她不死心,咬牙问道:“大人何意?”   “我初初上任,盐漕察院里侍奉起居的丫鬟婆子粗手粗脚,不堪大用,便想寻一个懂些文墨的丫鬟。”   丫鬟?沈澜惊讶不已。一时间竟不知难过好还是庆幸好。不做妾室固然很好,可当丫鬟又能好的到哪里去呢!   沈澜咬咬牙道:“大人,民女只想做个良家子,安安生生过日子。”   这是既不想当妾,又不想为奴为婢了。   裴慎便冷下脸来,“你是瘦马出身,签得必定是奴籍,如今不过是将你的主子从鸨母换成本官罢了,你觉得本官还比不上一个鸨母吗?”   语毕,似笑非笑道:“你若不愿意伺候我也罢了,只是今日恰好抓住了个逃奴。按律,逃奴若被抓住打死勿论。”   沈澜被他威胁,又见他冷冰冰的样子,心知对方已然不耐,若再争下去,恐怕真要被治罪打死。   罢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且先安抚他,熬过这一遭再逃跑。   “民女愿伺候大人。”沈澜假意恭敬道。   见她这般恭顺,裴慎神色和缓道:“你原来叫什么?”   本想说“沈澜”,转念一想,本名得等她逃出去再用,便说道:“绿珠。”   “绿珠。”裴慎瞥她两眼,笑道,“倒也贴切。”   “只是意头不好,况且你既做了丫鬟,当换个名字”裴慎随口道,“已是六月,花团锦簇好时候,便叫沁芳吧。”   沈澜素来秉持除死无大事的原则,能屈能伸道:“是。”   裴慎瞥她一眼,沈澜会意:“奴婢谢过爷赐名。”   见她恭顺,裴慎便温声道:“你在刘宅待了多久?可曾听过刘葛这个人?”   沈澜刚才听他们提到账本,想来对方是为了找什么账本才去的刘宅。账本这种东西素来隐秘,既然能查到这般隐秘的东西,恐怕已经知道许多东西了。   思忖片刻,沈澜老实道:“待了七年,刘妈妈自称攀上了盐商刘葛才做了瘦马生意,对外宣称本家。只是上一年刘葛来挑瘦马时我亦见过,刘葛起身时,刘妈妈靠的很近且扶了他一把,这二人恐怕是姘头关系。”   见她说起姘头二字面不改色,裴慎心道果真是瘦马出身,不知廉耻。恐怕避火图、浮诗艳词也是学过的。   裴慎一时间心生不喜,淡淡道:“不过是靠的近罢了,你又怎知俩人关系?”   沈澜二话不说,往林秉忠的方向走了两步。林秉忠下意识后退半步,低下头去不敢看她。   “大人,这才是正常男子见了女子的反应。”   裴慎定定地看了她两眼,见她靠近林秉忠毫不害臊,反倒林秉忠低头红脸的,一时间只觉此女果真是浮花浪蕊,放荡至极。   他那点心思也淡了,便冷哼道:“你且下去。”   沈澜不知他为何阴晴不定,不过不必伺候他,便高高兴兴地走了。   这会儿已是天蒙蒙亮,有丫鬟早起扫洒庭院。   沈澜进了后院,颇有自知之明的问道:“敢问这位小妹妹,府中下人住何处?”   正扫洒的小丫鬟抬起头来,骤然见了沈澜的脸,痴痴梦梦好一会儿才回神道:“你是……?”   “府中新来的婢女。”沈澜道。   那丫鬟名叫坠儿,此刻呆呆地哦了两声,方带她去往下房。   前任扬州巡盐御史将盐漕察院修建的颇为宽敞,再加上院中仆婢稀少,即使是下房,也足够仆人们一人一间。   沈澜随意挑选了一间离不远不近的下房,躺在榻上。   她足足一天一夜没睡,又四处奔波,心神紧张,这会儿躺在床榻上,本想理理思绪,看看日后的路要怎么走,偏偏一沾着枕头便睡着了。   她睡得香,可书房里,裴慎却毫无睡意。 第5章   书房内,侍卫林秉忠抱剑而立,正禀报情况:“带了两个人去正房,吹了些迷烟进去,又怕那鸨母醒来,便敲晕她后才四处详查。”   “其余的倒也没甚怪异之处,只床榻四周地上俱有划痕,这床恐怕时常移动,我等移开床榻后发现有几块砖明显没砌死,便找到了账簿。”   说到这里,林秉忠的脸微微发红,含糊道:“还找了件鸨母的衣物塞了进去,只要不把包着账本的包袱打开来看,或许能糊弄过去。”   裴慎不置可否:“既是床榻时常移动,恐怕刘葛每次去刘宅都要查看账簿。下一次再去,他必定会发现账簿丢失。”   裴慎说到这里突然嗤笑:“不过也不一定。”   怎么又不一定了?林秉忠一脸迷茫。   见他鲁钝,裴慎也懒得解释,只摆摆手道:“你且派几个人盯住那鸨母和刘葛,若没动静便按兵不动。若逃了,不必留情,两人都抓了扔进牢里再说。”   “是。”林秉忠应声出去。   裴慎便不再说话,一页页翻过账册,只见上面记载着一条条消息。   “丁卯年三月十五,宴都转运盐使司转运使秦献、副使刘必之、经历赵案费银百十七两,赠秦宅邸一座,刘瘦马一匹,赵《伯远帖》真迹。”   “丁卯年四月初六,再赠秦金珠三百,美婢一名,余得残盐二百引,余盐一千引。”   “丁卯年七月十九,暴雨七日,转运使秦上报正盐两千四百六十三引为雨水所淹,余分润得正盐七百四十八引。”   裴慎神色冷冷,便是不继续往下翻,他都知道底下是什么,无非是以各色名目侵吞运所盐产罢了。   裴慎取出纸笔,一一录下账册上提及的名字,紧接着一个个打量过去。   转运使秦献乃都察院御史孙宁德外弟,此人脾性爆裂,言辞如刀,虽被人戏称为刀笔吏,然则刚正不阿。   若秦献一倒,必有人弹劾孙宁德,陛下恐不会让秦献坐实贪虐之罪。要他再任一年,此后借机寻个错处,革去转运使之职,以免牵连孙宁德。   既然如此,便可向孙宁德与秦献卖个好。   裴慎思索着,将秦献的名字圈了出来。   下一个,副使刘必之。此人是浙中心学门人,在朝无党无派,在野关系颇多。且擢拔一个浙中心学门徒代替他便是了。   以朱笔划去刘必之的名讳,又在旁写下“李阔”二字。此人师从浙中心学谷良定,但他还有另一个更具代表性的身份,裴慎同年。   况且李阔任副使,待一年后秦献被革职,李阔若做的好,必能被擢升转正。届时,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转运使的位子便稳稳当当落在裴慎夹袋中了。   辛苦一月,略有所得,裴慎面带浅笑。   再看接下来的这些官位,经历司经历、知事,仓场大使等等十余个人,一大半都是朝中无人照应的小卒。   既然如此,将泰半官位分润给朝中数位阁老以示好。留下一两个给戴罪立功之人以收拢人心,最后三四个关键位子便留给同乡同年,既不显眼也好办事。   裴慎细细写了名单,待复核过一遍后,记于脑中,将纸张掷于火盆中焚烧殆尽。   紧接着,他取出题本,只思索片刻,换成了奏本。   公事用题,私事用奏。账本一事颇为隐秘,若用题本,必要先去通政司、内阁走一遭,难免泄露风声。   十二幅白纸上书“臣都察院巡盐御史裴慎谨奏为劾都转运盐使司转运使秦献、副使刘必之、经历赵案罪七条……如燕口夺泥,贪财贪色以率其行,似针头削铁,好利好谀以欺乎上……臣请暂不增发盐引以恤灶恤民,二请增设避潮墩以免灾殃,三请清点正盐、余盐、残盐、零盐、所盐数量……右谨奏闻。”   裴慎年少登科,文采斐然,加之上任一月来四处走访盐所乱象,胸有成竹之下,提笔一蹴而就,连篇馆阁体,一字未涂改。   待他写完奏本,便与账本一同放于报匣中,将另一个侍卫陈松墨唤进来,吩咐道:“快马加急,送去锦衣卫。”   陈松墨接过东西,告退离去。   此刻日头高照,盐漕察院人少,颇为静谧,刘宅却已一派兵荒马乱。   “快快快,快把我的裙子拿来!”   “哎呀,簪子都插歪了。”   “姑娘,忍一忍别喝吃东西!万一见客的时候想如厕就不好了!”   “花钿呢?把花钿给我贴上!”   婢女们急急忙忙把自家姑娘喊起来了,着绫罗,簪钗环,搽脂抹粉,描眉画眼……   刘妈妈这一觉睡得沉,若不是丫鬟喊她,恐怕还要再睡。直到日上三竿,她才揉揉酸痛的脖子,穿戴完毕,迈进小院子,怡然自得地从东厢房开始巡查起来。   不错,琼华、香梧都开始准备了。   “虽说要快着些,但也不能急”,刘妈妈嘱咐道。   见两个婢女细声细气地应了,刘妈妈满意地点点头,又去了正房。   “叩叩叩”   片刻后,屋子里还是没有声音,刘妈妈眉头一蹙,反手推开大门。   屋子也不大,一眼望去,画屏正在脚踏上酣眠。   这都什么时辰了,竟还在睡!刘妈妈沉下脸,踢了踢画屏蜷缩的双腿。画屏惊痛之下睁眼,瞧见刘妈妈阴沉似水的样子。一时惊慌,委屈道:“刘妈妈,你踢我做甚?!”   画屏这懒胚子,越发没规矩了,待忙完了这几天,且叫她老子娘好生教教她。   刘妈妈想着,抬手撩开纱帐。素纱帐内薄被隆起,绿珠分明还在睡。   当真不知轻重,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睡。刘妈妈蹙眉,一把掀开被子:“绿珠,快起来……”   被子底下赫然是个青竹枕。摆的端端正正,四四方方。   一旁还放着个雕花杉木妆奁,里头一干二净。   刘妈妈一时间头晕脑胀,只觉血气直冲天灵,她勃然变色,回身斥骂:“愣着做甚!快去找绿珠!厅堂里,花园子里,把犄角旮旯都翻检一遍!快去!”   跟在她身后的李婆子慌忙带着几个健妇出去。唯剩下画屏脸色惨白,只立在床边哆哆嗦嗦如鹌鹑。   刘妈妈见状,心头大恨,伸手甩了画屏两巴掌,边打边骂道:“你这懒驴!叫你看个人你看狗肚子里去了!眼珠子不要了不成!你是痰迷心窍了,个贱蹄子!”   “哎呦,妈妈……妈妈饶命……疼……不敢了……”画屏哭哭啼啼地躲闪,可刘妈妈又气又怒,哪里肯饶她。骂累了,便干脆下狠手拧一圈皮肉掐她。   画屏疼得不行了,啼哭道:“……厨房!厨房!”   刘妈妈骤然一停,惊疑不定的看着她。画屏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揪着刘妈妈的衣袖,抽噎道,“昨晚、昨晚姑娘说她早上要喝粥。必定是自己去厨房取了。”   闻言,刘妈妈更是大怒,这吃白粥和床上隆起的被子一样,都是绿珠拖延时间的玩意。若自己真信了,派人去厨房找绿珠……   刘妈妈越想越气,干脆抄起随身携带的,专门用来调.教瘦马的细竹条,劈头盖脸的抽下去:“蠢东西!当真是个蠢笨玩意儿!素日里给你们吃的喝的,都吃哪儿去了!脏心烂肺的下贱蹄子!你活着做甚!蠢死算了!”   画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顾得住头,顾不上腚,被打的身上脸上一道道浮起的血凛子。   她在家从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又气又委屈,只嚷嚷着:“你打我做甚!打我做甚!那绿珠对谁都说要去攀富贵,谁能想得到她跑了呢!”   刘妈妈一时更气。她终日打雁被雁啄了眼,此刻气急败坏,正要扬起细竹条,狠狠地打上去,方才去找绿珠的李婆子连滚带爬地过来。   ”刘妈妈,不好了不好了,陈荷花和王三娘被人绑起来了”。   剧烈的晕眩感让刘妈妈脑子发疼。   “就在后头的角门,两人衣服都被扒光了,还被扔进了花丛里,脑袋血糊糊的,绑的可结实了!”李婆子惊慌未定,“刘妈妈,要不你去看看她俩?”   看个屁!绿珠必定是逃出府了!刘妈妈被气的胸口一阵闷痛,她恨恨地扔下竹条,顾不上哭喊着要去找陈荷花的画屏:“都给我把人散出去,从角门一路往外搜。她一个弱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跑不了多远!”   “可、可刘妈妈,再过半个时辰,刘老爷就要来了!”护院刘鹏匆匆来报。   好好好!贱人!就是想趁此机会拖时间是吧?!   “分出一半的人手去找她。”刘妈妈咬牙切齿,“另一半人手留在院子里,等着主顾上门!”   她指着刘鹏:“去了外头小心着点,别给我招祸。”   “妈妈尽管放心。”刘鹏自然知道做这种事要稍微隐晦些。扬州膏腴之地,多少富贵人家,他们不过是□□瘦马的平头百姓,哪里能横冲直撞,肆无忌惮呢。   “还有。”刘妈妈语调森森,恨不得生啖其肉,“今日申时三刻,还抓不到这贱人,你便拿着刘老爷的帖子,去衙门里报逃奴!”   刘鹏悚然一惊。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绿珠若是不离开扬州,总有一天会被他们找到的。可要想逃出扬州,就得要路引,但她是逃奴了,一去官府办路引,即刻就会被抓。   前后的路都被堵绝了。刘鹏打了个寒颤,刘妈妈好狠的心啊!   “呵!”刘妈妈阴着脸冷笑一声,“你可别对那贱皮子心软!她这一逃,你可是亏了一大笔银钱呢!”每卖出去一个姑娘,这里上上下下,都能分润一笔银子,虽然不多却也是个进项。   刘鹏那点稀薄的同情心,宛如朝露般散去。他阴着脸点了几个人:“你、你,还有你。跟我走!”   看着刘鹏远去的背影,刘妈妈冷声吩咐道:“还愣着干什么?刘老爷要来了,赶紧准备去!”   刘老爷马上就要来选人了,绿珠不在,那就只有琼华了。刘妈妈边走边思量,越想越恨,只恨不得撕下绿珠一块肉来。   这贱皮子,小娼妇!没福气的下作东西!泼天的富贵摆在眼前,竟然跑了?!还将守门婆子打得头破血流,害她少了两个人手搜捕。   刘妈妈思及此处,脚步倏忽一顿。绿珠一个弱女子,怎能击晕两个健妇?再一想到自己后颈酸麻,早上昏昧不醒……刘妈妈面色阴晦如霾。   她原是沿着游廊莲步轻移,此刻顾不得婀娜风致,越行越急,裙摆翻动,行步如飞。   匆匆赶到正房,合上房门,慌忙推动自己的床榻,露出墙角,取下两三块未曾砌死的活砖,只见里面有个细棉布包袱。   刘妈妈一口浊气吐出,包袱还在就好。她刚扯出包袱,打开一看,差点晕过去。   里面赫然是一件豆绿色比甲!   捏着柔软的杭绸,刘妈妈火冒三丈,怒气冲冲将衣衫掷于地下,狠狠地啐了两口,这才冷静下来。   账本被人拿了,刘葛必定事发。况且对方能找到这里,她恐怕也被人盯上了。事已至此,舍了家业,速速离开扬州避风头方是正事。   刘妈妈慌急慌忙取了银钱便要逃,转念一想,那死鬼贩私盐起家,心狠手辣,若今日见不到她,又找不到账本,以为她携账私逃,狗急跳墙找个由头报官追捕她可如何是好!   况且急急逃跑,路引倒是早早备好,只是银钱唯有千余两罢了。若能先哄过刘葛,卖了手上的货再走,那便松快多了。   刘妈妈思忖片刻,狠下心来,扯开被褥,那床上竟还有个隔层。   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是一本账簿。   刘葛做账是怕事发,好用账本将功折罪,或是要挟受贿官吏救他。又怕那些官儿只想毁了账本,不肯救他,除了在自己府中藏有正本外,干脆又在她这里藏了副本。   可那刘葛既然狡兔三窟,刘妈妈又何尝不是个精明人呢?便复刻了一份账本私藏起来。   此刻,丢了刘葛那份,还有刘妈妈这份。   用的是贮藏三年的官堆竹纸,以刘葛最常用的剔红管狼毫笔,蘸着凹地阳文去角碑墨写就,保管与丢掉的账簿材质、字迹均一模一样。   刘妈妈取出账簿,只暗叹一声,葛郎,你也莫怪我,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别提你我还不是夫妻呢。   她将账簿塞进墙中,将砖块、床榻复原,又急急去寻琼华。   琼华正梳洗打扮,忽闻绿珠逃了,一时间惊愕不已。   刘妈妈见她那副呆呆发愣的样子,忍不住迁怒,暗骂一句,也不知是不是装的,左右都是贱蹄子!   “绿珠这下作东西,也不知道念我的恩!”刘妈妈满腔怒气,还要和颜悦色地拍拍琼华的手。   她温温柔柔:“琼华啊,绿珠书读多了,人也傻了,孤身一人的弱女子在外面,能有什么好的呢?只怕是被人掳去,进私窠子当暗娼,做个千人枕万人骑的婊.子!”   琼华一个哆嗦,被吓得脸色惨白,又想起之前刘妈妈带她们去看过的暗门子。   怀孕了被龟公一棍棍打在肚皮上,血流了满地,活生生打到流产的;长了杨梅疮,拿烧红的烙铁烫掉疮,继续接客的;还有被客人拿鞭子打得半残的女子……   三言两语便唬住了琼华,刘妈妈满意地点点头,“去!把绿珠衣物拿来,再叫画屏来伺候琼华。”   刘妈妈眼风一扫,琼华的丫鬟春燕即刻应了一声出门去。   见四下无人,刘妈妈这才道:“琼华啊,如今绿珠逃了,能去巡盐御史府上的人便只有你了。你可愿意?”   琼华微微一怔,喜上眉梢,只点头道:“自是愿意的。”   见她这般,刘妈妈紧绷的心弦可算是松了下来。她早已告诉过刘葛,院中有一位天姿国色的美人可献给新任巡盐御史,如今绿珠逃了,若无人顶替,刘葛必起疑心,为今之计,只能拿琼华糊弄过去了。   刘妈妈心中计定,又安抚了院中其余的几个姑娘,勒令众人不得再议论绿珠逃跑一事,复又急急赶去梳妆打扮。   不过半个时辰,刘葛便如期而至。   刘老爷年过四十,留一把美髯,大腹便便,头戴深色网巾,穿一件鹤鸣缂丝直缀,看起来颇有气度。   刘妈妈捏着清漆柄水仙茶花团扇,穿着时新的白线挑衫,蓝织金裙,梳着云髻,头上插一柄玉梳,并一只白玉兰簪。精心梳妆打扮后看起来虽徐娘半老却风姿绰约。   她将下人打发出去,见了刘老爷便嗔道:“你这冤家,来挑个货便这般打扮,浑然忘了还有奴家以泪洗面,日夜念着你!”   刘葛连忙将她搂过来,一通心肝肉地哄。   俩人腻歪了好一阵,刘妈妈见他要起身去查看包袱,娇声道:“葛郎,你回来都要看那东西,到底是来见我还是见它?今儿不许你看!”   刘葛闻言,顿时起疑。他做盐商的,若说没心眼,那当真是笑话。他疑心大起,便一面赔笑,一面挪开床榻。   刘妈妈气道:“好好好,你要看便看!只有一条,若这东西没事,你以后都不许上我的床榻!”   刘葛已然扯出了包袱,打开一看,那账本果真还在。他正要翻开来,刘妈妈便在一旁讽刺道:“你看便是了!好好看仔细看!看到日落西山都行!”   刘葛见账本好好的,自己方才还怀疑刘妈妈,心中原就有几分愧意,此刻又听刘妈妈这么说,照旧打开了第一页看了几眼,见没什么差错这才扔下账本赔笑道:“不看了不看了,来看我的娇娇儿。”   刘妈妈心下一松。又冷哼一声,伸出莲足想踹他一脚却偏偏止住,再含羞带怯睄一眼,刘葛一时间便心猿意马起来。   俩人扔下账本调笑了一阵,便将床榻复位,又唤来瘦马挑拣。   “奇了,上一年我分明见着个清丽脱俗的姑娘,去哪儿了?”   刘妈妈摇着团扇的手一顿,娇笑道:“你可莫提她,那丫头是个蠢笨的,原还有张脸,只前些日子脸上竟起了疹子,再三告诫她不许挠,还是挠花了脸,治也治不好,都留疤了,气的我提脚卖去了楼子里。”   刘老爷扼腕不已:“好端端的脸,怎么就毁了呢!”由得你有万般才情,对一个瘦马而言,毁了脸便是毁了一切。   刘葛惋惜过后,再没了打听的兴趣,只挑中了琼华,付了足足一千两银票,一顶小轿带走了她。   刘妈妈松了口气,又要迎接下午约好的几个老爷。待把手里的几件货卖了,拿上银钱便即刻离开扬州。   作者有话说:   像是暂不增发盐引,增设避潮墩这些盐政改革措施,出自于以下资料。   《铮铮铁骨,忧民为民——御史王诤巡盐河东考》《明代的巡盐御史制度》 第6章   沈澜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想来是这半年来日日提心吊胆,如今骤然松懈下来,便是饿着肚子也酣眠一场。   至少裴慎不至于把她送去给人当妾室,也不会因为卖不到一个好价钱就只能将她卖去妓馆接客,为了自己的官声更不至于虐待她。   细细算来,这几日竟是她一年来精神上最为舒缓的时候。   沈澜悲哀的叹了口气,复又打起精神来,想出门寻些吃食。   她醒的太晚,丫鬟婆子们早已吃过早饭,便只能在坠儿的带路下到了小厨房,请厨娘做了碗清汤面。   那厨娘摆弄着几十颗黄梅,正以杵去核,沈澜好奇道:“赵娘子这是在做甚?”   “制梅酱。这天热死个人,且给大人呈一碗梅汤消夏。”说着,赵娘子又将四两甘草炙成末,一斤研好后的姜片扔进钵中。   接着,便半侧着身子,挡住了沈澜的视线,又往钵里扔了几粒剖开的青梅子并些许紫苏干、白豆仁……   沈澜见状,了然一笑。盐漕察院富庶,连厨娘都是扬州名厨。这样的人家多有自己的秘方,敝帚自珍也是常态。   沈澜无意窥伺他人秘方,便转过身专心吃面。待她吃完面,见赵娘子还在搅匀那些料,便问道:“赵娘子,若是不用这么多料,只是几颗黄梅青梅,制出来的梅酱味道如何?”   赵娘子知道她是大人身侧伺候的丫鬟,便好声好气道:“寻常百姓家里夏日也煮梅汤,不过是将蒸好去核的乌梅、黄梅捣烂,煮成汤罢了。味道虽没有我制的好,却也过得去。”   沈澜若有所思的点头:“这样的梅汤作价几何?”   “姑娘说笑了,街里街坊的,家里有株青梅树,若有人去讨要几个梅子,谁还收钱不成?真要去买,青梅太酸也要不了几个钱。便是用青梅腌渍成的乌梅,或是四五月的黄梅,也不过多费些柴火罢了。”   沈澜点头称是,又问道:“这夏季消暑,除了酸梅汤,还有绿豆汤罢,这绿豆可便宜?”   “绿豆不过四文一斤,一斤绿豆十斤水,够你喝到肚皮滚滚圆。”   语毕,赵娘子好奇:“姑娘问这些做甚?”   “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沈澜只是笑,又换了个话题:“我初来乍到,不谙院中事物,敢问赵娘子,这院子里可有大人带来的家生子?”   赵娘子正碾弄着钵中诸料,手中不停,口中只答复道:“院中唯我一个厨娘,并三个粗使婆子,还有坠儿与墨砚两个七八岁的小童罢了,俱是扬州本地人。”   沈澜便点点头,又道了谢,自己洗净碗筷,出门去寻坠儿,探听将她掳来的那侍卫去向。   那侍卫既是裴慎亲信,想来多半是其府中人。便不是,也对裴慎了解甚深。   坠儿年纪小,常做跑腿的活,被沈澜塞了两个铜板,便喜上眉梢:“我方才见那林秉忠出了内院门口,只是不知道何时回来。姐姐若要寻他,不如去门口等一等。”   沈澜便在一处月亮门前截住了他。   这林秉忠掳了她来,害她为奴为婢伺候人,沈澜心里厌烦他,可这会儿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挤出个笑来:“不知林大哥可有空?我有几件事想问问。”   林秉忠想了想,大人只叫他盯着几个案犯,暂时没别的吩咐,便说道:“敢问姑娘所问何事?”   沈澜:“据我所知,卖身契一式三份,买方、卖方各一份,担保人即官府一份。我若持有刘妈妈手中的卖身契,能否前往官府销去奴籍?”   林秉忠颇为惊讶,蹙眉:“爷不是让你安心住下来吗?”   沈澜反问:“安心为奴为婢吗?”   林秉忠一愣,劝道:“姑娘,爷是国公府世子,做丫鬟穿金戴银不算委屈了你。况且外头的世道对女子太过艰难。你若无人庇佑,生得又好,帮闲无赖白日便敢来敲你家门。”   沈澜不是不知道,在古代一个孤身女子生存何其艰难。多少人家插标卖首、卖儿鬻女都是为了活下去。可比起当瘦马被人卖来卖去,比起为奴为婢尊严沦丧,一切困难都可以克服。   “林大哥,人各有志,我这一生,宁可自由自在老死于荒山野岭,也不愿富贵荣华却一辈子为奴为婢。”   林秉忠愕然不已,不禁抬头望她,见她荆钗布裙难掩清丽,亭亭地立在日光里,他慌忙低下头去。   良久,只轻声道:“若是如此,你不如求求爷。爷见你一个弱女子可怜,或许便肯销了你的奴籍。”   沈澜郁闷不已。心道这裴慎面上功夫做的有多好,分明是个心冷如铁之辈!   见她不说话,林秉忠又安慰她:“你且宽心,公府为积德,丫鬟多有定例,你不是家生子,二十岁也就放出去了,有的蒙主子恩典,十七八有家里人来赎便也让她们走了。况且你若活做得好,叫爷高兴,出府的时候,爷自会送你一份前程。”   沈澜苦笑,她原本想着刘葛倒台,刘妈妈就此失去靠山,她或许能赎回自己的卖身契,如今看来,林秉忠避而不谈,恐怕希望不大。   “既是如此,我想问问林大哥。”沈澜直言道,“大人身侧可有妾室?”裴慎有没有可能纳她做妾?   林秉忠实在耿介鲁直,根本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直言道:“姑娘勿要胡说,大人正要守孝三载,怎会有妾室?”   沈澜一时间悲喜交加。   事情已成定局,如今想销去奴籍是不可能了。且裴慎势大,与刘妈妈不同,想在他手中逃跑,难上加难。   可听林秉忠这么一说,不做妾,只干个三年仆婢,找人来赎她就能脱身,届时便是光明正大的良家子了,可比当个逃奴,挖空心思上户籍,心惊胆战生怕事发强多了。还能借助国公府,结识些人脉善缘,将来孤身一人也不怕被街头的帮闲地痞欺凌。   这样一来,反倒是个机遇。   况且哪怕三年后脱不了身,届时已然熟悉了周围情况,麻痹了裴慎,有了银钱、人脉,要逃跑也容易些,总比如今两眼一抹黑,连出扬州的路在哪里都不知道强。   沈澜下定决心,做好两手准备,却忽觉不对:“大人可是夺情起复?”按理守孝不该做官啊。   林秉忠摇头道:“爷是为其恩师守孝。”   为恩师守孝?沈澜只觉不对劲,她就是再不熟风土人情,也知道守孝是为父母、祖父母,哪里有为恩师守孝的?这恩师是他五服内的族亲?还是裴慎在求名?   她正要细问,坠儿急急来寻,说大人找她。   沈澜辞别林秉忠,匆匆到了正房,唯见裴慎头戴网巾,穿着缂丝圆领袍,端坐黄花梨四出头官椅上,正握着一卷《青琐高议》,目不转睛的看书。   见她进来,裴慎放下书道:“去哪儿了?怎么不在房中伺候?”   沈澜垂首道:“昨日睡得沉了些,今日便起晚了。”   裴慎只冷哼道,“爷一宿没睡,你倒是好眠。”拿到账本,有诸多事情要做,哪里能安睡?   沈澜咋舌,可算是明白裴慎语气为何如此冷冽了。任谁为工作熬了一夜心情都不会好的。   她不想捋虎须,便低头肃立道:“是奴婢不懂事。敢问爷有何吩咐?”   裴慎只散漫的瞥她一眼:“知道我一夜未眠,还不快去铺床叠被?”   已然日上三竿,可领导要补眠,沈澜还能拒绝不成?她顺从地看了看房内。   裴慎为了处理公务,书房连通内室。   这是盐漕察院,古来盐官最为富庶。床榻围屏俱是些紫檀乌木,盘匣漆器多是螺铀剔红,案头清玩有昆石灵璧,就连墙上挂的画都是玛瑙轴头。   沈澜放眼望去,只觉此地实在过于奢侈。   可巡盐御史任期只有一年,裴慎忙到连丫鬟采买都顾不上吩咐,想来这些布置多半都是上一任巡盐御史留下的。   正思忖之间,裴慎不耐烦道:“杵在那里做甚?”   沈澜便匆匆从一旁的檀木斗柜里抱出群青四君子杭绸被,捋平褶皱,铺在床上。又拍了拍枕头令其松软。便转身道:“爷,好了。”   裴慎剑眉微蹙:“这便好了?”   沈澜稍有些迷茫:“不知爷还有何吩咐?”   裴慎不置可否:“已至夏季,这被子用的还是茧绸,帐子是厚实的绢帐,就连枕头都是西域五色普罗制的,地上还铺着洒海剌。你要热死谁?”   沈澜一时为难,她从未伺候过旁人,只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况且不管是要请裴慎为她销去奴籍,还是要逃跑,和领导处好关系都是第一步。   沈澜即刻端正态度:“爷,奴婢鲁钝,且不曾服侍过人,经验不足。”向领导承认错误。   “若爷觉得奴婢有不妥之处,还请指点一二。”请求懂行的领导指点。   “既然被褥枕头帐子等皆要随四季变化,那么房中其余陈设可也要如此?”举一反三,展现自己的聪慧。   果然,三句话后,裴慎的脸色好看多了。她瘦马出身,平日里多半学些琴棋书画,茶围双陆之类的,哪里有公府丫鬟会伺候人?如今见她聪敏,倒也省事。   裴慎“嗯”了一声。   沈澜便上前,先把全部柜子打开,翻检了一条夏季薄被,卷起床上厚重的被褥和枕头,替他换好。   她此刻穿着宽大的粗布衣衫,腰间只系了根细带,走动间勾勒出袅袅腰肢。   裴慎的目光轻扫过她的腰肢。   太细了些,一掌便能握住。   东西又多又重,沈澜一通忙碌,难免热意氤氲,双颊飞晕。   裴慎放下书,端坐饮茶,余光总有意无意瞥她,见此情态,喉头微动,却只拨弄着手上的白瓷茶杯,端起来一饮而尽。   沈澜一无所觉,换好被褥后转过身道:“还请爷先歇息,我便不吵嚷爷了。待爷醒了,我再来换掉陈设。”   裴慎嗯了一声,又道:“更衣。”   更衣?沈澜微怔,复深呼吸一口气,伸手就去解裴慎腰带。两人靠的实在太近,近到裴慎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很清淡,不是女子常用的桂花头油,也不是什么昂贵的花露,倒泛着些清苦。   “用的什么香?”   沈澜一愣,想起来:“昨晚用了些安神香。”为了逃跑点了那么多安神香,纵使穿着旁人的外衫,可里衣是她自己的,难免沾上。   “不对。”裴慎摇头道:“你那安神香虽不劣质,却也不是什么名品,必不会如此清淡雅致。”瘦马纵然需要培养风雅,可到底还是商品,要控制成本。   沈澜想了想,便道:“从前只烧过四弃香。”   “哪些料做的?”裴慎问道。   “无非是些瓜果橘皮之类的。”反正都是廉价易得可自制的东西。   裴慎忖度片刻便明白她为何从四弃香改用安神香。   想来用安神香是为了叫周围监守之人睡得更熟,只是安神香颇为昂贵,若日日烧她承受不起。可若不烧香,忽然在临逃跑前有了烧香的习惯,恐惹人起疑。便只能前面燃些廉价的香料,最后再烧安神香好逃跑。   “你倒聪敏。”裴慎意味深长道,“只是做丫鬟倒也不必太灵慧,勤恳伺候好主子便是了。”   沈澜垂首,心知对方在警告她不要把这些小把戏用在他身上,更不要试图耍些小聪明。   “爷说的是。”说完,替他褪去了腰带、外衫,正打算为他脱去亵衣亵裤,裴慎突然道:“净室备好了水,过来替我擦背。”说着,坦然自若地向净室走去,   沈澜也不生气。裴慎敢洗,她就敢看。   盐漕察院当真富庶,净室内是不知从哪里引来的一泓温泉,偏偏做得又格外清雅。   入门不是一座屏风,而是一道假山石景。那掇山竟是以瘦漏皱透的太湖石所制。绕过这座咫尺山林,从几杆古拙的竹节中流出汩汩热泉,水面上飘着几片青碧玲珑的荷叶。   沈澜仔细一看才发现那荷叶边缘卷曲上翘,泛着润泽的光华,竟是能工巧匠烧制而成的孔雀绿釉荷叶瓷盘,一旁还点缀着童趣的莲藕。底下应当是做了些小机关,令其浮于水面之上。   见她颇为惊叹的样子,裴慎意味深长道:“如何?”   沈澜答道:“极美,它必定凝结了诸多工匠的心血。”   裴慎颇为诧异的回头望她一眼。他还以为沈澜或是斥其奢靡,或是艳羡不已,却没料到她竟是这般说法。   “你这说法倒有几分趣味。”裴慎轻笑一声,复又闭目养神道,“且过来擦背。”   擦就擦呗,沈澜无所畏惧。她拿起盘中绸缎,沾了温泉水,浇在他背上。裴慎自幼习武,整个人身量高,肩宽背阔,英武挺拔,肌肉精瘦结实,充满着力量感。   裴慎回头,见她脸不红气不喘,毫无异色,便心有不满,暗想她果真是瘦马出身,给一个陌生男子擦起背来半点也不害臊。   一想到这里,他干脆靠在池壁上,闭目养神道:“用点劲儿,挠痒痒呢!”   沈澜闻言,咬着牙,使出吃奶的劲儿擦洗起来。   过了一会儿,裴慎突然道:“说你挠痒痒真是高估你了,蚊子叮的都比你强。”   沈澜本来就擦的满头大汗,闻言心头火起,柔声道:“爷,奴婢力气不够,不如叫个侍卫进来给爷擦背。”擦!最好擦了你的皮!   裴慎也不回头,只摆摆手道:“喊了侍卫,要你有何用?你那月俸是白拿的不成?”   月俸?沈澜一顿,便小心试探:“爷,这月俸是多少?”   裴慎回头看了她一眼,暗道成日里惦记那点银子,果真是出生卑微,见识浅薄。   “不知,照旧例走便是。”裴慎冷声道。   沈澜愣了愣。想来也是,裴慎哪里会知道一个婢女的月银。   有了这一出,裴慎忽又不耐烦地摆摆手,“你且出去。”   沈澜莫名其妙,不知道此人发的什么火。但她乐意不擦背,甩开锦帕告退。   裴慎见她转身就走,只蹙眉道:“去哪儿?且去外间榻上守着。”   沈澜无奈,出了净室去博山炉内隔水熏炙蓬莱香,换上芙蕖簟,铺好天水碧杭绸薄被,拂下水墨白棱纱帐上缀着的玉钩,帐内日光昏昏,裴慎阖眼枕在竹枕上,呼吸渐绵长起来。   沈澜便躺在离床不远处的美人榻上发呆。只是屋内一片安谧,唯香气袅袅,连阳光都显得闲适。渐渐的,她意识昏昏,朦朦胧胧睡去。   作者有话说:   万历会计录中记载,小麦每石0.8两,绿豆每石0.7两,一石约有180斤左右,根据严艳《明代白银与铜钱比价问题研究》,万历年间一两银子1000文,换算过来绿豆大概是4文一斤。   我数学不太好,要是算错了,大家直接指出来就好。 第7章   裴慎精力充沛,只小睡了一个时辰便醒,拂开纱帐,见不远处美人横卧,香梦沉酣。   走近了才见她薄被半搭,鬓乱钗横,眉眼纯稚,唯一点缬晕染于香腮之上,露出半截雪白的玉臂横陈在胸前。   或许是听到了脚步声,沈澜霎时惊醒过来,懒起无力,只一双翦水秋瞳泛着盈盈脉脉的水光,迷蒙地抬眼,便露出几道被竹簟压出的痕迹。那几道红痕在她雪白的香腮之上,如雪里红梅,清极生艳。   裴慎呼吸发紧,看了一会儿才移开视线,玩笑道:“怎么?睡了一会儿便认不出我了?莫不是被玉簟压坏了?”   闻言,沈澜伸手摸了摸自己脸颊,才发现左脸似乎被竹席压出了几道痕迹。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起身,垂首,肃立。又是平日里那副安静谨慎,恭顺的样子了。   “爷,奴婢失职,竟睡着了。”   裴慎心情不错,笑道:“你生得这么好,只穿粗布麻衣着实可惜了。”   沈澜哪里敢装扮,她只想安生熬完三年,便说瞎话哄他:“大人正守孝,我哪里好穿红着绿?”   提起“守孝”二字,裴慎面色不变,只一双眼睛冷若冰霜,寒意森森。好似替恩师守孝,不是心甘情愿,倒像是被迫似的。   沈澜低着头,一无所觉,只奇怪裴慎为何不说话。半晌,才听见裴慎道:“不必大红大紫,只是你这身实在破烂了些,没得丢脸。”说着,便喊人进来:“陈松墨,且去唤几个绣娘来。”   陈松墨一时惊异,爷平日里哪里耐烦折腾这些,丫鬟婆子穿什么他是素来不在乎的。   他心里有了盘算,也不敢多看,便告退离去,径自去寻绣娘。   沈澜还以为裴慎要给她发工作制服,心道也不知道将来辞职了,这些衣服要不要还。若是不必还,那辞职后卖去估衣铺,还能挣一笔。   此时已是半下午,裴慎尚未用膳,沈澜便取了午膳摆上桌。   蟠桃饭,碧涧羹,鲜鱼虾做成的山海兜,松花黄与练熟蜜制的松黄饼,新鲜的马齿苋氽水青翠欲滴,活鲤清蒸后鲜甜味美,菱角白嫩爽脆。   沈澜立在他身后,咋舌不已,都说三代方知穿衣吃饭,可见裴慎果真是钟鸣鼎食之家出身,这一顿饭,造价未必高昂,但俱是夏日时令蔬果,取得便是应时二字。   伺候裴慎用了饭,沈澜又在厨房随意用了些,填饱肚子便径自回房。   刚到房门口,只见陈松墨带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绣娘,捧着一叠衣衫立在门口:“沁芳姑娘,爷叫我把衣衫给你送来。”   这院子里适龄的丫鬟只有沈澜一个,虽有绣娘在场,陈松墨也不好多待,只匆匆嘱咐了一句:“这是陈氏绣庄的绣娘,姑娘若有什么吩咐,尽管与她们说。”   语罢,匆匆离去。   沈澜蹙眉看着绣娘抱来的衣衫。鸦青色比甲、豆绿潞绸对襟、雀蓝杭缎外衫、靛蓝月牙白镶边裙、妆花织金裙、莲叶纹百花间破裙、白纱挑边襦裙……十几件衣衫叫人眼花缭乱。   虽都是素净的颜色,可这衣衫料子未免也太好了些。沈澜颇有些迷惑,裴慎的丫鬟待遇这么好的吗?   这院子里的下房隔的近,她这边有了动静,坠儿便跑出来看热闹。   “沁芳姐姐,这衣裳好漂亮。”坠儿与沈澜打了几回交道,见她和善,也不怕她,只羡慕的望着那些锦缎华裳。   沈澜回过神来,这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她都见过了,这些人穿得虽不差,却也只是细布罢了,何曾穿得这般显眼。   沈澜不想出挑,便冲着绣娘笑了笑,正要开口,那绣娘被她笑得一时恍惚,脱口而出:“姑娘当真好颜色,这些衣衫配姑娘正好。”   沈澜不置可否:“这些衣裳可是你选的?”   见她面上并无喜色,绣娘一慌,即刻道:“来的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只说将店里好看的衣服包起来,我便送来了。敢问姑娘,可是有不妥之处?”   闻言,沈澜心中松快了不少。裴慎应当只是叫陈松墨去采买些衣物,却没料到阴错阳差。   她道:“这些衣服太贵重,我穿不起,你那里可有细棉布制的衣衫襦裙,不需太贵重,也不能太简陋,看着妥帖便是。”   绣娘只觉这单生意做黄了,一时间怏怏道:“姑娘,你好歹是巡盐御史家的丫鬟,走出去都是主子的体面,不说穿金戴银,怎么能连个绸缎襦裙都没有呢!”   沈澜只一味微笑,不理会她的抱怨,她便讪讪道:“是我多嘴了。”   说着,为沈澜量了尺寸,大概是想到了方才那些话,又不想失去巡盐御史府这个大客户,绣娘一边量一边夸赞道:“姑娘这腰肢真是纤细,肩背也好,我量过这么多妇人,姑娘这尺寸是顶顶好的。”   沈澜心知她必定是对每一个客户都这么说,也不在意,只问道:“要多久能送来?”   “姑娘要新做的,便要两三天的功夫。若只在店里现成的衣衫上改一改,明日就能送来。”   “明日吧。”沈澜提醒道:“衣衫稍稍宽大些。”也好掩盖住姣好的身体曲线,以免惹祸。   那绣娘原想再劝劝她,转念一想,衣裳宽大了,多费布料更多,便喜上眉梢:“姑娘可还有其他吩咐?”   沈澜摇了摇头,绣娘径自告辞离去。房里只剩下那一堆衣服没拿走,理由是陈松墨已付过钱了。不仅如此,还表示明日送衣服来的时候,再带几个绣娘,把这些衣服不合身的地方都改了。   坠儿得了沈澜的同意,正欢喜雀跃的抚摸那些新衣裳,只觉这些比她身上的漂亮多了。   “姐姐,我也是丫鬟,待我长到姐姐这么大的时候,也能有这么多漂亮衣服穿吗?”   沈澜摸了摸坠儿毛茸茸的脑袋,笑容微微发苦:“漂亮的衣服虽然好,可穿不了。”   坠儿不懂她在说什么,只睁大眼睛茫然地看她:“为什么穿不了?”   沈澜没回答,只轻叹一声。叹息声散落在庭院里,几不可闻。   第二天一大早,沈澜要的衣裳便送来了,鸦青色细葛布制成的襦裙,换上以后她便出了门。   裴慎尚未接到陛下旨意,这几日闲来无事,正在练字。沈澜进来的时候他提着一杆白茅根心制成的茅龙笔,正临摹《行书诗》。听到有人进来,头也不抬道:“研墨。”   上等的瘦马要学些诗词歌赋,自然也要会研墨。沈澜看了眼他纸上的墨迹,便闷声不吭的在龙尾砚中加了少许清水,拈起文犀照水墨细细研磨起来。   待在一卷字习完,裴慎搁下笔,颇为满意:“墨研得不错。”   他方才在绢上的字迹墨色极干,色如焦枝,分明要用的是焦墨,沈澜便只加少许清水,好合他的意。   搁下墨条,沈澜取了干净的手帕递给他。   接过帕子,裴慎突然蹙眉道:“不是给你送了衣裳吗?怎穿的如此素净?”   沈澜心里一颤,戏肉来了。   “爷,陈侍卫是不是买错了?送来的衣物太过贵重,全是些杭缎潞绸。”   裴慎兀自擦手,只淡淡道:“爷赏你的,尽管穿。”   她寸功未立,何来赏赐?沈澜心里发紧,只小心试探道:“我可是立了功?”   裴慎便笑着反问:“你不过是个闺阁女子,能立什么功?爷赏你两件衣裳,还要什么由头不成?”   沈澜非但不欢喜,心中反倒越发沉郁。到底是裴慎一时兴起赏了几件衣服,还是他有意纳她做妾,或是干脆要将她赠予旁人,临行前给她好生打扮一二。   她脑中思绪万千,顷刻之间便下定决心,只小心试探道:“那些衣衫虽是爷赏的,可太贵重了,我行走坐卧难免弄脏。倒不如平日里穿素净些的衣物,待要出门见人了,再穿爷赏的。”   裴慎闻言,定定看了她两眼,不出声。   此人剑眉星目生得威严,加上年纪轻轻身居高位,此刻脸一沉,上位者的压迫感如同沉重的乌云,仿佛随时都有暴雨雷电倾泻而下。   沈澜低着头,毫不害臊地吹捧他:“前任巡盐御史留下的这屋子里的陈设颇为奢靡,爷尽数叫人换了去。可见爷秉性廉洁、不好奢靡。”   “都说有其主必有其仆,我亦不好挥霍无度。倒不如干干净净细葛布制成的衣衫,吸汗透气,夏季穿起来颇为舒适,取其清静自然之意。”   生怕裴慎还不肯答应,沈澜即刻追加第二个理由:“爷恰逢孝期,我虽是个小小奴婢,却也不敢穿金戴银四处招摇,给爷找麻烦。”   语毕,她只觉自己用尽了毕生彩虹屁,追星都没这么努力。   她紧张的等待着裴慎的回复。   见她这般,裴慎竟有些想笑。不过几件衣裳罢了,不爱穿便不穿,也值得她小心谨慎、拐弯抹角找理由?   裴慎原本就盯着她,这会儿忽然又想起她方才说话的时候……朱唇榴齿,檀口张合之间,隐见丁香小舌。   于是视线便忍不住放去了她唇齿之上。看着也没抹胭脂,怎么唇瓣如此嫣红润泽?   他忽然问道:“可吃过石榴?”   沈澜一愣,夏日哪来的石榴?她摇摇头:“不曾吃过。”   既不曾吃过,为何那唇瓣像刚刚咬过石榴,红艳艳的汁水便染在了唇上。   裴慎忽然笑道:“待到秋日,且给你捎几个石榴吃。”沈澜摸不着头脑,只觉话题转的太快,便茫然地道了个谢。   可她这会儿哪里在意石榴不石榴的,只小心翼翼地问道:“爷,那我这身衣裳……”   裴慎但笑不语,过了一会儿意有所指道:“沁芳,你这张嘴,当真生的好。”   沈澜只以为裴慎是夸她话说得好,说服了他,心中不免泛起几分喜悦和庆幸来。   既然裴慎能轻易答应她穿现在这身衣裳,想来之前多半是看她衣着寒酸、临时起意送几件衣裳而已,不是想将她送人,也不是要在孝期强纳她为妾。   沈澜舒缓下来,只垂首道:“谢过爷夸奖。”   见她这几日颇为恭顺,行事也周到小心,裴慎便道:“我初初上任一月,这院子里也没个人管,原本这些内务都交给了陈松墨和林秉忠,如今你来了,院里的丫鬟婆子便交给你管。”   说着,喊了陈松墨进来,叫他将库房钥匙、账册尽数给沈澜。   沈澜接过钥匙和一只装银钱的檀木匣,心知正式工作要开始了。   陈松墨交接完后就离开了,裴慎叮嘱她道:“外头的丫鬟婆子都是历任积留下来的,也有良家子前来做工,俱是扬州本地人,便是我离任,这些人也不会随我一起走。”   沈澜会意,这是告诉她这些人不可信,叫她行事谨慎些。   “爷,我不曾管过内院,望爷指点一二。”沈澜诚心道:“我私以为这院子里也就三件事最要紧。一是爷的书房,二是厨房,三是卧房。”   书房是机要之地,厨房是入口之物,卧房是起居之所。至于什么库房之类的,堆的都是些杂物。裴慎上任轻车简从,一应物品俱是扬州本地购置,便是失窃了绫罗绸缎、杯盘碗盏之类的,也不过损失了些许银钱。   听她这么说,裴慎颇为赞许道:“不错。你既知道,便去做吧。”   下午,沈澜细致的了解了这院子里丫鬟婆子的情况,又详细问了厨房采买事宜,再去耳房将裴慎的物品尽数登记造册,还得将他上峰、同僚、下属、友人送来的各色礼品清点入礼账,便于回礼。   入夜,沈澜照旧伺候裴慎沐浴更衣,又睡在正房美人榻上守夜。   忙活了大半天,沈澜殊无睡意,心知明日,她的婢女生活就要正式开始了。思及此处,只觉前路茫茫,哪里能安睡呢?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睁开眼,自柳叶格窗望出去,唯见一轮弯月,两三点碎星,数缕清风送来庭前蔷薇一院香。   看着看着,沈澜忽而想起了她从刘宅出逃的那一晚,也是这般好景致。只是彼时心中惶恐,怕自己逃跑不顺,又怕被卖入暗门子,罹患疾病,尊严沦丧,便没有心情赏景。   如今天上朗月依旧,人间清风犹在,她也好端端的活着,无需学什么伺候男人的把戏,也不必时刻忧虑沦落风尘。况且三年过后,若能销去奴籍,她便是良家子弟。便是不成,再逃跑,也有三年时间来准备。   沈澜计定,心中一派安宁,她披着粼粼月光,拢着满袖暗香,阖眼睡去。 第8章   第二日一大早,沈澜正低头为裴慎整理腰上素银束带,恰要将一个竹叶纹三梭布荷包系上去,忽闻房外传来林秉忠叩门声:“爷,来圣旨了。”   裴慎闻言,应了一声,即刻去外书房接旨。   一进书房,只见十几个锦衣卫立于左侧厅堂,身穿飞鱼服,腰挎绣春刀。东厂档头带着几个番子立于右侧,头戴尖帽,脚蹬白皮靴。双方泾渭分明,互不搭理。   裴慎暗忖,陛下无子,又日渐老迈,疑心病越发重了。不仅启用东厂,还要东厂与锦衣卫一同前来,相互制衡,这是生怕有哪一方做手脚。   不过扬州官场侵吞盐引行贿受贿一案证据确凿,没哪个傻大胆敢在这时候动手脚。   “裴大人,接旨吧。”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古来唯廉而能后平,平则公矣。昔子罕辞玉、杨震辞金,列前古之清洁,为将来之龟镜……”   待裴慎接了旨,这旨意果真与他想的一模一样,转运使秦献仅因管教下属不利被申饬一番,而副转运刘必之却要被押送回京受审。   “裴大人,陛下命我等速速缉拿要犯,不知裴大人可否派个差役带路?”说话的是北镇抚司镇抚使,威名赫赫的石经纶。   对方板着脸,络腮胡须浓密的看不清神色,一板一眼道:“还请裴大人速速行动,勿要耽搁我等差事。”   裴慎尚未说话,一旁的东厂档头许益便不咸不淡道:“石镇抚使说笑了,裴大人深受圣恩,哪敢耽误陛下的事。”说着,又满脸堆笑,“裴大人来扬州一月,便查出了一桩惊天大案,当真是头角峥嵘、年少有为啊!”   石经纶即刻嗤笑起来。   见他嗤自己,许益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回敬:“北镇抚司好大的威风。”   “比不得许档头,带着三五个番子便敢来办差事,艺高人胆大。”   这分明是讥讽他们东厂无人。许益心中恼火,若不是裴慎还站在这里,他恐怕甩袖便走。只见许益阴着脸道:“咱家出京办差,不与你置气。裴大人,且给咱家也派个差役带路!”   见两人互不搭理,裴慎也不在意。锦衣卫若与厂卫处的好,陛下只怕要彻夜难眠了。   裴慎温声道:“二位若一家家抄检过去,唯恐泄露了风声有人畏罪潜逃徒增麻烦,还是本官出面,将一干人等邀来赴宴为妙。”   许档头大喜过望:“如此便多谢裴大人了。”锦衣卫人多,石经纶那厮若缺人,调几个当地驻扎的锦衣卫便是。可他们东厂刚刚被启用,哪来那么多人手?这办法分明是裴大人体恤他。   许益眉开眼笑,心道这国公府世子爷果真会做人,怪不得简在帝心,圣眷正隆。   “既是如此,咱家就等大人好消息了。届时裴大人摔杯为号,咱家带着刀斧手即刻冲出来!”   石经纶听得脸皮发僵,心道太监就是粗俗,听了几出鸿门宴,还真唱起大戏来了。   三人议定,许益和石经纶便纷纷告辞。裴慎喊人拿着他的帖子请涉事官吏于太白楼赴宴。   此时东曦既驾,日已三竿,明亮的日光从玻璃窗格中透出来,裴慎坐在太师椅上,把玩着手中洒金川扇。   少顷,忽有人推门而入,正是方才离去的石经纶。   “大人。”石经纶拱手,“指挥使叫我代他问个好。”   裴慎温声道:“按理,赵十一是传旨百户,我原本以为来的是他,怎么是你来?”   石经纶恭敬道:“十一被派去督办采选良家子一事,无暇来见大人。指挥使特意着我告知大人几件事。”   说着,他一一重复道:“第一,廖美人、何婕妤有孕,御医把脉,只说有八成把握廖美人生男,何婕妤生女。”   裴慎毫不犹豫:“廖美人恐怕是活不了了。”婉贵妃深得陛下爱重,廖美人的儿子必定会抚养于婉贵妃膝下。   石经纶微微叹息,继续道:“第二,婉贵妃侄女林六娘及笄后至今尚未婚配,今年,林九娘、十三娘也要及笄了。”   提起婉贵妃三个字,裴慎面容平静,只眼带厌恶,冷笑道:“京中恐怕日日都有适龄子弟成亲,热闹的很。”   想避开婉贵妃的几个娘家侄女,除了守孝便只能成亲。守孝这招他用过了,况且若非时机巧合,寻常人也用不了,那就只能成亲。   “第三,云南巡抚傅济中派遣家仆携两罐黄雀银鱼拜谒林少保,傅济中被擢为南京大理寺卿,赴任途中死于镇远。”   裴慎点点头:“我在邸报上瞧见了。”林少保是婉贵妃之父,他的党羽死了,不管是怎么死的,朝堂只怕又是风起云涌。后宫与朝堂扯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裴慎无意掺和。   便是要入阁,也要先外放攒出政绩,待到三四十岁再请回京,顺顺当当的做一任尚书,届时入阁,那便是既有资历,又有实绩了。   裴慎思忖后,沉声道:“你且告诉指挥使,就说裴慎巡盐御史任满回京后会再请外放。”   石经纶点点头,只将裴慎的嘱咐记在心里后,又陆陆续续说了剩下两件事。   “第四,东南倭寇渐猖獗,浙江巡抚刘集上奏折欲罢免浙江、福建市舶提举司。”   裴慎摇摇头:“两淮盐政课税素来是国朝盐税重中之重,论理,一引应得盐税六两六钱四分,按照盐引量,应得盐税一千万两有余,可去年盐税才两百四十五万两。”   “我年不过弱冠,陛下不用老成持重之辈却要我来担任巡盐御史,必定是要借年轻人的锐意进取来革故鼎新,严查盐政官场积弊。可见朝中财政已是日益紧张。”   否则这位沉迷于婉贵妃、生子、修道这三件事的陛下决不会腾出手来搭理盐政的。   裴慎继续道:“既然朝中如此缺钱,福建和浙江两个市舶司年抽解白银百万两,朝中必定不肯裁撤。相反,刘集乃浙江巡抚,干出此事要么是一时糊涂,要么是被倭寇逼到没办法了,前者无智,后者无能。浙江巡抚的位子多半要换人做了。”   “此外,若真是倭寇猖獗,还请指挥使多多留意东南情报,陛下必定要问。况且将来总有用到的时候。”   石经纶会意:“我会提醒指挥使大人。”   语罢,又道:“蒙古土默特部勃儿只斤俺答去年便有流言说病重,拖到如今也没个确切的消息,指挥使想听听裴大人的想法。”   裴慎思忖片刻道:“明年土默特部必定要南下劫掠,大战将起,要早做准备。”   石经纶叹了口气:“指挥使与朝堂诸公也都是这么想的。”   裴慎温声道:“俺答若没有病重,定要来劫掠。若病重乃至于亡故,继位的新首领为了树立威望,也要南下劫掠一遭。躲也躲不掉,只能早做准备。”   石经纶无奈的扯了扯嘴角,拱手道:“最后一事,白莲教近年来越发猖獗,山西太原城内有白莲教夜聚明散,烧香诵偈,此外,宣大亦有教徒聚众滋事,谋逆为乱。还请裴大人近来多多留心,淮扬可有白莲教作乱。”   裴慎点点头,应下了。石经纶不好多待,便小心离去。   此刻沈澜闲来无事,正与厨娘赵娘子搭话:“赵娘子,这可是槐叶?”她指着案板上一小筐绿叶问道。   赵娘子正给煮熟的河虾去壳,闻言笑道:“那槐叶是现摘的,新鲜着呢。”   沈澜便净了手,坐在小杌子上帮她一起剥壳。赵娘子脸上笑意便真诚了些,主动道:“姑娘来寻我,可是有事?”   沈澜手中不停,口中只道:“我闷在房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帮忙。”说着,顽笑道:“我帮了忙,赵娘子届时做了好吃的,还请饶我一份。”   赵娘子吃吃笑起来,两人又闲话了几句,沈澜这才状似随意道:“这院子里也没槐树,哪来的槐叶啊?”   “姑娘说笑了,自然是外头买的。”   沈澜似好奇道:“外头还有槐叶卖?”   见虾仁尽数剥出,赵娘子起身,拿出小钵,放入些许槐叶,以杵捣碾成汁,又随口答道:“今早外头有几个小子拿着槐叶叫卖,我便做主买了些”。   竟然是售货员上门推销,不是去府外买的,沈澜颇有些失望。   若要逃跑,第一步总得了解情况。她被关在刘宅一年,如今又在盐漕察院,不负责采买事宜,等闲不得出府。   沈澜思忖片刻,便装傻道:“赵娘子,那这些河虾、菱角也都是有人送上门的吗?”   赵娘子笑道:“河虾得去码头现买才新鲜,菱角蔬果自然是去菜市街采买的。”   沈澜心中欣喜,正要再问,赵娘子又继续道:“我已与河上那船家约好,叫他日日送来新鲜的河虾活鱼。”   沈澜一时失望,她本想借着采买事宜,与赵娘子一同出府。如今看来,这条路希望不大,况且采买涉及银钱,颇为敏感,赵娘子未必愿意与她同去。   沈澜思忖片刻,换了个说法,笑道:“赵娘子,我来的匆忙,没什么胭脂可用,正打算出府买些胭脂水粉,不知赵娘子何时有空,我也好与你一同搭个伴。”   赵娘子微怔,颇有些为难。盐漕察院富庶,给厨娘的月银也高,赵娘子不想丢了这份活计,偏偏她又是个寡妇,生怕惹来是非,便不肯频频外出,只谨言慎行的闷头做事。   “姑娘,我平日里若不是采买,等闲不出府,就是怕大人想吃个东西却寻不着人。”   沈澜见她为难,体贴道:“我也不挑日子,只待赵娘子要出府之际,且通知我一声便是了。”   赵娘子松了口气,笑着剥了个菱角递给她。   作者有话说:   “古来唯廉……平则公矣”出自杨士奇《历代名臣奏议》   “昔子罕辞玉……龟镜”出自姚崇《辞金诫》   黄雀银鱼一事出自《万历野获编》,略有改编 第9章   午间,太白楼内。   受邀者俱是盐政官吏以及盐商,巡盐御史相邀,哪敢不来?几个白身的盐商不敢衣锦华服,还特意换上了青衣褶子以示恭敬。   太白楼是扬州最大的酒楼,高约三层,两楼相向,有飞桥阑干,檐牙高啄。伎子小唱出入其间,帮闲篾片四处走动。   三楼的包厢里,见裴慎尚未来,诸人叙爵落座,只吃着茶点却不敢开桌,叫来的三五伶伎不好干坐着,也不好叫呀酒,便只好弹唱些骤雨打新荷、锁南枝、山坡羊之类的慢曲小调。   “怎么只喊了这么几个小唱?”秦献端坐次席,不悦道。   宴席虽是裴慎开的,可太白楼开设宴席驾轻就熟,二十余人的宴席只叫了三五伶伎,实在不合适。   一旁陪坐的刘必之低声道:“卑职特意叫人裁撤了几个,那裴大人听说守孝在身,不好宴饮享乐。”   秦献嗤笑,既是守孝,为何开宴?分明是装模作样。只他嘴上道:“裴大人上任一月,还是头一次设宴,当真是昃食宵衣、尽瘁事国啊。”   盐场转运使发话,周围几个经历、盐所官也纷纷拍马:“是极是极”、“大人勤政”、“忧国奉公、未明求衣。”   满场都是官,几个盐商不敢托大,只敬陪末座,这会儿见官吏们夸赞完,这才敢说几句“裴大人夙夜在公”、“宵旰忧劳”……   一时间,满场桴鼓相应,笙磬同音,气氛融洽和美。   隔壁包厢里等着的锦衣卫小旗忍不住啐了一口:“裴大人还没来呢,至于吗!”   周围几个相熟的便挤眉弄眼道:“老爷们现在说的高兴,一会儿咱们进去,管叫他们唱的高兴!”   众人吃吃笑起来。   石经纶清清嗓子,身后的十余名锦衣卫便做肃穆状,不敢再顽笑。   “行了,此行共抓捕十七人,都警醒些,可不能让隔壁那帮阉货抢了先。”刚说完,便听见楼梯口有四个脚步声,极轻盈,听着俱是习武之人。   石经纶做手势,示意身后部下噤声准备。   裴慎带着三个侍卫上楼进了包厢。   他一进来,众人纷纷拥他端坐上首。裴慎坐在鱼肚牙壸门太师椅上,环顾四周,除了几个熟面孔,剩下的人俱不认识。   也是,能见到他的都是五品以上的盐政官吏,普通的小吏根本见不着他,他自然不认识。更别提几个连功名都没有的盐商了。   裴慎温声道:“诸位都坐吧,是本官来迟,原该自罚三杯,只是恰逢孝期,以茶代酒可好?”   秦献即刻道:“大人客气了,忠孝大过天,哪里敢让大人自罚。”   一时间,劝说声不绝于耳。   裴慎就坡下驴:“诸位好意,本官心领了。只是本官初来乍到,尚有诸多仁兄贤弟不认识,秦大人可愿做个中人?”   秦献朗声笑道:“好说好说。”说罢,先是指点了几个官位稍次者,只说这几位是吴经历、陈知事,被点到的人即刻起身敬酒。   这么一轮下来,最后便说到了几个盐商。   “这是刘葛,刘鹿裘。”   被点到的刘葛穿着青衣褶子,即刻作揖把盏:“裴大人,小人刘葛,字鹿裘,家中世代贩盐,今日蒙大人召见,不胜惶恐。”   语毕,即刻灌了自己三钟酒。   裴慎不置可否:“你这字可是出自《汉书虞延传》,昔晏婴辅齐,鹿裘不完,季文子相鲁,妾不衣帛?”   见巡盐御史与他搭话,刘葛激动地满脸通红:“是极是极,大人博通经籍,不愧是状元之才。”   裴慎淡淡道:“倒也有趣,鹿裘不完喻指节俭,你却做了奢靡富庶的盐商。”   刘葛一时间竟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只好讪讪道:“小人名葛,这夏穿葛,冬着裘,故取了鹿裘为字。”   裴慎不过是想起了沁芳才与刘葛多说两句,此刻早已不耐,便兀自看向秦献:“秦大人还未介绍其余人。”   秦献一愣,纳闷地介绍了剩下几个人。   裴慎这才道:“人齐了便好,今日设宴,只因有几位贵客想结识诸位。”说着,吩咐两个侍卫出门将贵客请来。   众人惊疑不定,茫然若梦地看向门口。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那包厢门便开了。涌出了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和厂卫。   “锦衣卫来这里做什么!”   “你们绑我做甚!”   “裴大人这是何意?!”   宴席尚未开桌,室内已是惊声尖叫,骚乱频频。桌上的定胜庡?糕、红豆酥随地滚落、杯盘碎了一地,地上全是翻倒的茶水。   几个锦衣卫和番子冲过来,盐场转运副使刘必之见状,不由得哆嗦起来,一时间只觉天也昏昏,地也昏昏,惨叫一声晕过去了。   见他这般,那番子啐一口,“窝囊废!”,便将他堵住嘴上了枷号。   一旁的秦献见状,只觉目眩头昏,满目凄惶,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副使被抓,他这个转运使难道还能逃的了吗?!   见状,最后进来的石经纶板着脸正色道:“还请秦大人接旨。”   秦献本已跌坐在地,面色虚白,闻言,强打起精神稽首跪拜道:“臣秦献接旨。”   只见石经纶中气十足,大声道:“陛下口谕秦献,可曾诵读过《南华真经》篇十五?”   只可怜秦献年过四十,这会儿紧张之下脑袋空空,连四书五经都快忘个干净,哪里还想得到南华真经,更别提什么篇十五了。   一旁的裴慎却即刻想到篇十五是《刻意篇》,其中有一句“众人重利,廉士重名。”他想到这里,便暗叹一声,好端端的《庄子》不叫,非要说什么《南华真经》。   况且既要训诫秦献清廉二字,论语有“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礼记有“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尚书有“直而温,简而廉”。四书五经一个不用,偏偏要用庄子的“众人重利,廉士重名”,可见陛下近来是越发向道了。   苦思冥想想的自己冷汗涔涔,周围锦衣卫和番子又虎视眈眈,秦献早已面如土色,偏偏那石经纶竟还嫌不够似的,高声道:“陛下再谕秦献,既是记不住外篇十五,可记得杂篇二十八?”   裴慎略一思忖便明白了,杂篇二十八是《让王》,应当是那句“人犯其难,我享其利,非廉也。”   秦献连第十五篇都不记得,遑论二十八了,早已汗如雨下,跪地稽首不停。   石经纶见状,便板着脸:“陛下三谕秦献,既是不读《南华经》,那么可还记得《八佾》中‘君使臣以礼’的下半句?”   八佾是论语篇三,秦献好歹也是进士出身,四书五经烂熟于心,自然知道下一句是什么。   ——臣事君以忠。   可分明知道答案,他此刻情态竟比答不出前两问还惨烈,只见他面白似纸,色如死灰,整个人涕泪涟涟,惨叫不休。   “我秦羹之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绝无二心呐!”说罢,竟被吓得目眦尽裂,胆丧魂惊。   裴慎见状,一把拽起秦献,朗声道:“秦大人何苦如此?陛下未曾下旨褫夺你的官位,自是知晓你竭诚尽节,忠贯白日。”   秦献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竟猛然迸发出亮光,他死攥着裴慎胳膊,连声道:“是极是极!裴大人说的是!说的是!”   见他这般,裴慎便知道秦献已是吓破了胆,至少他在转运使的任期内,必会全权配合裴慎。   方才还板着脸的石经纶此刻也挤出一个笑道:“秦大人安心罢。”   听锦衣卫这么说,秦献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终于没刚才这般失态了。只是他腿软的站不起来,只能跌坐在地。   裴慎便一把扶起他,叫他坐在了圈椅上,又温声安抚:“秦大人今日蒙陛下垂怜,得以聆听圣训,想来如今是蒙昧尽去,心明眼亮了。”   说着,便看了眼许益。   秦献心里一突,陛下前两谕,俱是在训诫他廉之一字,必定是知道他贪污受贿的事了。   之所以没有像副使刘必之一般入京受审,多半是因为姐夫孙德宁,可这样一来,他的官位也保不住了,过个一年半载,陛下必定会找个错处贬谪了他。   得想想办法,想想办法……秦献定定地看了两眼许益,这是东厂档头之一,肯定是陛下身侧某个大珰的心腹。若能通过许益请那位大珰在陛下那里说几句好话……   再想想陛下的第三谕,忠。什么叫忠?臣子贪污受贿,挖着陛下的墙角是不忠。臣子自己吃得脑满肥肠,陛下一无所得,是不忠。既然要忠……   秦献心思已定,便感激的冲着裴慎笑了笑,换来裴慎温和的笑容。   锦衣卫和厂卫联手,在座众人自知在劫难逃,早已软了身子,呜呜咽咽的哭泣。有几个性烈的还想挣扎,被赏了几棍也老实了。   “裴大人,我等皇差在身,这便告辞了。”石经纶吩咐手下将这些犯官绑好送入囚车后,便要告辞离去。   许益闻言,在心里把石经纶骂了个狗血淋头,他还想着带孩儿们在扬州花花两天,可现在锦衣卫要走,东厂也不能留。否则两方同时出京,锦衣卫却比东厂先回,这不显得他们厂卫办事不力嘛!   感情这出京拿人还真他娘的是个苦差事,半点油水都没有!怪不得大珰们都一推四五六,谁都不肯来。   “还请二位稍候。”裴慎拱手道:“罪官宅院均需查抄,其中还夹杂着几个盐商。本官人手不够,想请石镇抚使和许档头拨几个人手,随本官与扬州知府一同前去抄检。”   借此喂饱了太监们,好让他们不要滋扰扬州以及沿途百姓,速速离去。毕竟让太监们祸害平头百姓,不如让他们去祸害贪官污吏。   闻言,许益大喜。抄家是何等富到流油的差事,这裴大人果真会做人!   锦衣卫和东厂不和已久,叫太监们得利,石经纶却无不满之色。只因他们锦衣卫人多,抄家分润到的财货更多。   石经纶:“既是如此,我且调一队小旗与裴大人同去,只不知裴大人要我等查抄哪里?”   许益久在宫中伺候人,听人话的本事一等一,闻言,即刻意识到石经纶这是投桃报李,给裴慎面子,请他先挑。许益从善如流:“裴大人尽管吩咐!咱家别的不行,抄家最是得力!”   裴慎温声:“许公公说笑了,陛下未曾下旨,哪里敢抄家,不过是还有些证物要搜检出来一并呈给陛下罢了。”   “是是是!”许益连连点头,又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瞧我这嘴,诨说什么!您老大人有大量,莫与我计较。”   裴慎便笑道:“那刘必之府上有一名瘦马是人证,赵案府上有《伯远帖》真迹,是物证,还有其余受贿官吏府上,均有些人证物证,这些便不劳烦二位了。只是账本的正本应当还藏在盐商刘葛的府上,且多半藏的隐秘,一事不烦二主,劳烦许公公和石镇抚使了。”   让锦衣卫和厂卫亲手将账册正本搜出来,不经过他的手,便无人能说他蓄意构陷,这案子也就钉死了。   一听说让他们抄盐商家,许益放声大笑:“裴大人且放心,为陛下办差事,咱家必定尽心尽力!掘地三尺都要把那账本挖出来!”   石经纶心想,是找到了账本也还要掘地三尺罢!心中虽鄙夷这死要钱的太监,石经纶却也不反对抄盐商家。既有外快可赚,为何不干。   “既是如此,本官这便派人带二位前去。”裴慎道,“原本该为二位及众兄弟接风洗尘,只是今日抓人闹出了动静,为防有人毁去证物,只能劳累二位速速前去抄检。”   盐商何其豪奢,几万两家底总是有的,便是分润下来,他少说也能拿个几千两,谁还在乎一顿饭!许益笑盈盈道:“皇命在身,应该的应该的。”   石经纶更没有二话。   裴慎温和道:“待人证物证尽数集齐,明日午间本官便在太白楼设两桌宴席,必叫诸位吃好喝好。只是本官守恩师孝不能来,知府大人恐怕也要忙于政务,届时便由秦大人招待诸位罢。”   秦献一喜,这是给他跟许益、锦衣卫单独相处的机会啊。且到了明天中午才设宴,还有一天的功夫筹钱。   秦献感激道:“下官必定好生招待。”   又有吃又有拿,许公公心里美的不行,就连石经纶都暗自叹息,指挥使大人果真没看错人。裴慎做起事守正不挠,偏偏手腕圆滑老辣,不出二十年,必能入阁拜相,位极人臣。   石经纶和许益一走,秦献原本也想赶着去筹钱,犹豫片刻还是驻足低声试探道:“方才听裴大人与石镇抚使、许档头谈起什么账本,这账本……”   裴慎但笑不语。   秦献便了然,再想想提到的什么瘦马、《伯远帖》俱是刘葛献上来的,尤其是开宴前裴慎特意与刘葛说了几句话,一时间,秦献五脏如焚,怒火中烧。   别的盐商一样给他送人送物,这刘葛送归送,竟敢私下里记账!还被裴慎查出来了!秦献又气又恨,双目赤红,若不是刘葛已被押送走,只怕顾不得体面都要饱以老拳。   他这会儿被吓得肝胆沦丧,后背尽数湿透,明知这扬州盐场受贿案多半是裴慎捅出来的,可秦献却不敢恨。裴慎上任一月便弄没了他转运使的位子,却又给他指了条活路。雷霆万钧的手段,春风化雨的圆滑,竟让秦献隐隐有几分畏惧。   见他神色惊惧,裴慎浑不在意。这般小人,畏威而不怀德,让他又敬又畏便是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秦献弯腰作揖,毕恭毕敬:“裴大人可还有何吩咐?”   裴慎便笑着摆摆手,任由秦献匆匆告辞离去,回家筹钱。   此刻,包厢里已是杯盘狼藉,满地碎瓷,桌倒椅翻。   被邀请来的二十余人大半都被抓捕,统统送上了囚车,只剩下跪在角落瑟瑟发抖的三五伶人妓子,以及稀稀落落没被抓走的三个官吏和两个盐商。   裴慎刻意邀请了几个清白人家,便是怕这帮人赴宴时起疑。剩下的数人方才见锦衣卫进来,又惊又怒,见同伴均被带走,自己却逃过一劫,又悲又喜。一时间百感交集,竟如同傻了一般呆坐在那里。   裴慎温声道:“诸君莫怕,事情已了结,锦衣卫和厂卫也都走了。只是这宴席不吃颇为可惜。”   方才上的不过是开桌前垫垫肚子的果子茶食罢了,正式的小菜、案酒、下饭、汤品、果碟都还没上呢。   裴慎扫了眼战战兢兢陪坐的五人,笑道:“本官有孝在身,不能宴饮,诸位且自行享用宴席罢。”   五人强颜欢笑,哪里还有心情吃宴,本就已经脸色发白,大汗淋漓,又听他和锦衣卫、东厂番子聊了一通如何抄家,更是两股战战,几欲奔逃。   只是亲眼见着裴慎上任不过一月,便以雷霆手段将整个扬州盐政官场一扫而空,这会儿对他又惧又畏,生怕惹他生气,便捡了桌上干净的一碟果干,味同嚼蜡的吃起来。   裴慎只慢条斯理道:“诸位能从此等大案中脱身,必是素日里清白做人,陛下智周万物,自然看在眼里。”   三个官吏微怔后一股狂喜涌上心头。这是要给他们升官了!是了,这么多官吏都倒了,他们自然能升官。   就连剩下的两个盐商也喜不自胜。刘葛是扬州最大的盐商,他一倒,跟他关系好的几个盐商也得遭殃,空出来这么多盐引,他们怎么着也能多吃两口!   一时间,众人纷纷转忧为喜,眉开眼笑,只觉手里的玫瑰搽穣卷儿都香甜起来。   裴慎便笑道:“不知如今这宴席可还吃得下?”   在座的纷纷喜笑颜开:“吃得下!吃得下!”   这会儿众人对裴慎折服至极,格外恭敬,不敢有半分放肆,纷纷起身把盏敬酒,连声谢过裴大人。   裴慎便笑笑。上任一月有余,他荡清了两淮盐政官场,充实了府库,在都察院留了份香火情,拿到了两淮盐场转运司转运使等林林总总七八个位子,加固了与锦衣卫的关系,又新结交了厂卫。   细细数来,这一月的忙碌颇为值得。接下来便能放开手脚,行盐政改革,若能将盐价降下来,便能有更多百姓受益。   裴慎心中快慰,便以茶代酒,一饮而尽,复拱手告辞,带上侍卫扬长而去。 第10章   裴慎回了盐漕察院,进了正堂,见廊下无人,便掀开湘帘一看,屋内更是人影子都没半个,沉声道:“人呢?”   正给芭蕉洒水的粗使婆子连忙道:“大人,坠儿和墨砚原在廊下守着,只是方才身子不舒服,便歇息去了。”   这坠儿和墨砚都是活泼好动的年纪。裴慎素日里鲜少使唤他们,自然也懒得问他们的去向,只觉这婆子果真不晓事。   他摆摆手:“去将沁芳唤来。”   正说话间,沈澜捧着小茶盘过来,见裴慎站屋子门口却不进去,便道:“爷,厨房的赵娘子进了碗梅汤来。”   裴慎站在湘帘前,低头一望,见那小茶盘上放着个浅口官窑半脱胎甜白碗,盛着栗褐色的梅汤,澄澈清亮,里面的碎冰已化,壁上悬着些许水珠,看着便一阵爽然。   裴慎端起来一饮而尽,凉意随汤入喉,只觉五脏六腑暑热之气顿消。   饮完汤,随手将碗放回小茶盘上,裴慎难得赞扬了一句:“有心了。”   说着,拂袖进屋,沈澜乖觉的捧着空碗跟上,她今日来是有正事的,可不是为了伺候裴慎喝碗汤。   进了屋,沈澜便恭顺道:“爷,这梅汤可好?”   裴慎坐在榻上,那榻上早已被沈澜换上了芙蕖簟,旁边又放了两个冰盆,丝丝凉意漫上,让裴慎心情极好。   他顺手握了卷书,闻言道:“尚可。”   沈澜:“夏日暑热难消,方才坠儿便有些中暑,我叫她去后院竹林子里遮凉,还请爷恕罪。”   裴慎便冷哼道:“你倒会卖乖。”   沈澜这些日子揣摩裴慎,渐渐有了些心得,知道他这番作态不是怪她,不过是不满意回来的时候院子里没人罢了。   “爷素来怜贫惜弱,盛夏暑热难消,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中了暑最是麻烦,吃药弄得满院子都是药味儿,平白无故费钱不说届时还抽不出人手来伺候爷。与其如此,倒不如两日吃一碗梅子汤。”   裴慎饶有兴致的看着她,沈澜既已开了头,便绝没有回头路走,只恭顺垂首往下说。   “白瓷梅子汤最是消暑解燥,爷用的梅子汤贵重,只是仆婢们用的梅子汤不用加什么料,只几十颗梅子捣烂煮开便是,也不必加冰,拿井水湃一湃也够消夏了。”   裴慎扔了书,拿起榻上的金棕川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风,闻言淡淡道:“你巴巴的送了梅汤过来,我还以为你晓事了,原来竟是要拿我做人情。”   沈澜倒也不害怕,这几日的相处,叫她知道裴慎心明眼亮,极难蒙骗,可今儿这事她又没骗他。   “爷,我初来乍到,心里想着为爷分忧,偏偏又没什么见识,思来想去也只能想到这么个笨办法。”   沈澜垂首低声道:“爷在外头有下属官吏,侍卫小厮,暑热时赠一碗梅汤是爷体恤,间或换成绿豆汤,盛夏两个月便是日日饮用也不过二三两银子罢了。”   费不了几个钱,却能得个爱护下属的好名声,也让手下人办起差事来尽心些,何乐而不为?   更别提裴慎刚以雷霆之势扫荡了扬州盐政官场,群吏惶惶,正是安抚人心,施恩布德的好时候。   闻言,裴慎颇为惊异地看她一眼:“我原想着赏赐些财物下去,你这法子倒是贴心,也能惠及最底下的小吏。”若赏赐财货,恐怕到不了小吏手中。   沈澜见他赞同,松了口气道:“爷高义。”   一碗梅汤以安抚人心,这办法既得了裴慎的赞赏,又能惠及周围丫鬟婆子、侍卫小厮,结些善缘,何乐而不为呢?   沈澜目的已达到,便垂首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紧闭檀口,八风不动当个摆件。   裴慎见她这般,只歪在榻上拿扇子指了指她,调笑道:“你既蕙质兰心,如今又这般谨慎做甚。还怕触怒了我不成?”   这话说的亲昵,沈澜心知他孝期未过,决不至于在此时惹出些风流债来,便也不怕他谈笑,只睁眼说瞎话道:“爷脾气好,待人温和,我不是怕爷,只是没学过做奴婢的规矩,就只好立在一旁等爷吩咐。”   裴慎把玩着折扇,心道没学过也无妨,左右三年一过,她也不必去学什么做奴婢的规矩了。   两人正闲聊,门外忽有人禀报,只说许档头派了两个番子来送礼。   裴慎蹙眉,许益不去盐商家中敛财,找他做甚:“叫他们进来。”两个小太监还不至于要他去迎。   沈澜犹豫片刻,看了看房中,有一道紫檀嵌云石小座屏风。   “且去屏风后面躲一躲。”裴慎道。陛下正派赵十一采选良家子以充盈宫廷。沁芳容貌太盛,未免惹事,避开为妙。   闻言,沈澜松了口气,匆匆躲进了屏风后。   就在此时,两个小太监进了门,只恭敬作揖道:“见过裴大人。”   裴慎剑眉微蹙:“许公公派你二人来可是有什么事?”说着,他看了眼跟在两人身后的那名女子。只一眼,便移开视线。盯着女眷看,实非君子所为。   两个番子,个高的满面堆笑,指着自己身侧女子:“此女乃盐商刘葛府上的瘦马,名唤琼华。”   琼华为何在此处?屏风后的沈澜愕然,只思忖片刻便想明白了。多半是她逃走后,刘葛挑中了琼华要来献给巡盐御史裴慎。   那高个番子继续道:“据她所述,刘葛买她是为了献给裴大人。许公公听闻此事后,便叫我二人将此女送来。”   裴慎心知这是许公公投桃报李,谢他让其查抄盐商。可他如今恰逢孝期,光明正大的接受一个太监送来的瘦马,官声,仕途还要不要了?   裴慎摆摆手:“许公公实在客气了,只是我如今正守恩师孝,焉敢近女色?”   那两个番子闻言,一时间竟有些为难。许公公只让他们把人送来,却没说裴大人不肯收该怎么办?   一旁的琼华已是面如土色,惊惶无措。她先是在刘葛府上过了几天仆婢成群的好日子,只等有朝一日飞黄腾达。谁知没过几日,竟等来了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和东厂番子。   今日若不能留在此处,回去便要面对锦衣卫和太监。想到这里,琼华一时间泣涕涟涟,跪倒在地,连声高呼:“请大人垂怜!请大人垂怜!”   屏风后的沈澜心中酸涩。这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她有心想帮一把,奈何自己在裴慎面前又有什么脸面呢?   惹急了裴慎,只消喊来牙婆将她卖了去,虽不至于沦落到烟花柳巷,但以她的容貌,必定又被卖去做妾,届时还能运气这么好,正碰上一个守孝的主家吗?   沈澜咬咬牙,且再看看,再等等。   琼华哀泣声越甚,偏偏太师椅上的裴慎八风不动,心冷如铁。这世道的可怜人多了去了,死在大旱大疫中的人成千上万,被土豪劣绅欺凌求告无门,被鞑靼、倭寇屠戮全家却报仇无望……人世间谁不可怜呢?   裴慎端起茶盏,示意送客。   两个番子见了,便一左一右,将琼华扯起来,拖着她出门去。   “大人!求大人救救我!救救我!”琼华涕泪涟涟。   屏风后的沈澜自己都还是奴婢,前路茫茫,按理实在不该出头,可她心中不忍,便轻叩屏风。   琼华正大声哭喊,这击叩声半点都不起眼,两个番子浑然不觉,可裴慎是习武之人,即刻冲屏风后望去。   沈澜以手指作笔,在空中写字。裴慎细细一看,是奴籍二字。   那又如何?裴慎呷了口茶水,不言不语。   沈澜急了起来,匆匆指了指屏风外的檀木案几,那上面还放着小茶盘和甜白碗。   刚刚献了以梅汤安抚人心的主意,这才过去一刻钟,便要来兑现功劳。裴慎心中不满,照旧不动。   沈澜无奈,只面带哀求,拱手作揖。她素来沉稳,鲜少喜怒形于色,更别提秀眉微蹙,欲说还休的哀求。   裴慎瞥她一眼,放下茶盏,淡淡道:“二位且住,此女看着也是个可怜人。若审查过后不涉及刘葛案,便放了她的奴籍,且让她归家去罢。”   琼华闻言,霎时瘫软在地,又忽而放声大哭。   两个番子面面相觑,只好谄笑着说几句“大人仁厚”、“恤民”之类的话,拽起琼华告辞离去。   屏风后的沈澜松了口气,心里又晦涩难明。她不可能要求裴慎收琼华做丫鬟或是妾室。一则裴慎决不会答应,二则这很可能惹怒裴慎,把沈澜自己搭进去。   可只要裴慎肯为琼华说句话,锦衣卫和东厂便会放过她。只是若琼华还是奴籍,命运依然不由她作主。沈澜便请裴慎帮忙销去她的奴籍。   成了良家子后,若琼华再聪慧些,联合刘妈妈院子里那些剩下的姑娘们,众人抱团,便没有地痞流氓敢来欺凌。届时精进绣艺,像那个绣娘一样,将来开一家绣庄,也能好好过日子了。   “出来吧。”见人走了,裴慎吩咐道。   沈澜没动,裴慎抬眼望去,只见沈澜怔怔地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裴慎见状,玩笑道:“方才胆子不还挺大,这会儿愣着做甚?莫不是怕我怪罪你?”   沈澜回过神来,笑道:“爷,没什么,只是我刚才走了神。”她脸上是笑着的,只是连笑容都泛着几分苦涩。   她心心念念的销去奴籍,琼华得到了。琼华要的荣华富贵,就放在沈澜面前。   人世间的事,总是这样。想要的,求不到。不想要的,偏要涌上来。 第11章   一整日,沈澜都神思恍惚,怅然若失。见她这般,裴慎蹙眉道:“是叫你夹一筷槐叶淘,不是蜜渍梅花。”   沈澜惊觉,连忙收回手中三镶银箸:“对不住,爷,奴婢走神了。”   裴慎冷下脸:“下午让你磨墨,你拿笔洗当砚台使。叫你泡盏清茶来,你弄了杯桂花木樨茶。如今连布菜都布不好了!说罢,什么事弄得你一整日梦魂颠倒、神思不属?”   沈澜稍显沉默,见她这般,裴慎冷下脸来:“莫不是见那琼华脱了奴籍,心生艳羡?”   沈澜正犹豫,可否要借此机会说明白,也好求个良籍。琼华脱籍如此容易,不过是裴慎一句话罢了,沈澜若不试一试,心中实在不甘。   她正要开口,一抬眼,惊觉不对,裴慎脸色冷若冰霜,如山巅霜雪,泛着股砭骨的冷劲儿。   裴慎城府极深,素日里喜怒不形于色,微笑不一定是喜,冷脸也不一定是怒,可那都是面对官场同僚。对她一个丫鬟,有什么装模作样的必要呢?   心知裴慎已是恼怒,沈澜急急止住话头,缓了口气,只垂首道:“爷误会了。奴婢之所以总走神,只是想着要不要出府一趟?”   闻言,裴慎竟缓了神色,面带微笑:“出府做甚?”   见他这般,沈澜心中越发警醒,小心斟酌:“爷说笑了。奴婢不过是见了当年旧人,一时间心生感慨罢了。若不是爷将奴婢留在身边,只怕奴婢逃出刘宅后便要无家可归,任地痞流氓欺凌。”   闻言,裴慎便看她两眼,明知她是个狡狯性子,这番话里几分真几分假尚未可知。可她话说得甜,素日里办事妥帖无半分愤慨之意,便当她这番话是真的罢。   裴慎淡淡道:“知道便好。”   沈澜度过一关,只觉后背薄汗涔涔。她心知脱籍一事不能再提,否则便是自寻死路了。   想了想,沈澜小心道:“爷,奴婢大胆问一句,不知刘妈妈是否已入狱?”   裴慎见她面色微微苍白,想来是刚才吓着她了。便点点头,只夹了几瓣蜜渍梅花,权做安抚:“尝尝。”   “谢爷赏赐。”沈澜见桌上只裴慎一双银箸,总不能用公筷吃,便只好拂起袖子,以手指捻住了那两片薄薄的梅花瓣。   剥若春葱的指尖,沾了些琥珀色的糖汁,捻弄着淡粉色的梅花瓣,送入了娇嫩润泽的朱唇中,香舌一卷,三两下便消失在雪白的贝齿中。   裴慎呼吸一窒,血气涌上来,周身俱是热意,四角冰盆全然无用。他兀自镇定了半晌,到底拂袖起身:“沐浴!”说着,大步进了净室。   沈澜茫然无措,只觉此人果真反复无常。方才还好好的,况且她话还没说完呢,沐什么浴!   沈澜忍着气,只垂首,照常替裴慎沐浴更衣。沐浴后的裴慎约摸是心情好多了,歪在榻上,捏着卷尚未看完的《青琐高议》,只闲坐读书。   沈澜站在他身后,一边拿着干净棉帕,细细替他绞干湿发。   室内一片静谧,唯独窗外间或几声蝉鸣,月华透过轩窗在榻上铺出一片雪色,映得三两烛火暖黄可亲。   “爷,头发绞干了。”过了会儿,沈澜道。   裴慎嗯了一声,只随意扔下书,问道:“你白日里问那鸨母做甚?”   沈澜踟躇片刻,到底开口道:“我自己有爷庇护着,已是衣食无忧。可若刘妈妈入狱,想来那刘宅也被封了。琼华和留在刘宅中的姑娘们只怕是无家可归。”   裴慎不为所动,嗤笑道:“你白日里已发了一回好心,如今到了晚上,又要来做好人。你是女菩萨不成?”   朦朦夜色里,沈澜忽有几分惆怅:“我与她们一般无二,俱是身世浮沉雨打萍。我不是想做菩萨,只是心有同感,想着能帮则帮罢了。”   裴慎蹙眉:“日后这般话莫要再说。什么身世浮沉雨打萍,着实不吉利。”   见沈澜应了一声,裴慎这才满意道:“且安心,你既跟了我,必不会叫你无枝可依。”   沈澜只微笑着,应了一声:“谢过爷。”人生来就该做一棵树,只管挺直了脊背向上长去,谁要当依靠你的藤萝?   谢过裴慎,沈澜这才垂首道:“爷,我可否出府一趟?”语罢,解释道:“刘妈妈每年都会买十几个生得好的女孩。资质上等的便教些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中等的教些膳食女工,下等的便教算账掌家。”   “一年一年的裁汰,裁汰了的卖给妓馆回本,直到最后剩下四五个养成了的瘦马便高价卖出去。故而刘宅中有许多小女孩,小的才六七岁,大的也就十一二岁。”   沈澜忧虑道:“这些女孩有的是被人牙子拐来,有的是被亲人卖了。刘妈妈下狱是好事,可这些孩子不仅没了栖身之所,也无家可归。”   裴慎只无动于衷,这天底下苦命人多了,若他见一个便怜一个,日子也不必过了。   “府里收不了这么多丫鬟。”   沈澜垂首:“爷,我没想着收她们进来。只是想出府一趟,去见见琼华。”   裴慎蹙眉:“你去做甚?”   “我从刘宅逃出来的时候带了好几根金簪银簪,我想去当了,约摸能有个三四十两。加上我身上七十余两银子,共计百余两左右。”   “托付琼华花个四十两买个便宜些的民居,无需什么青砖汉瓦,便是破烂些,能有片瓦遮身即可。不想归家或无家可归的女孩子便可以住在这里,十几个人凑在一起,没有闲汉强人敢近身。”   “再花三十两请一个技艺不错的绣娘,共计请两年,教她们点绣艺,将来也能有份手艺糊口。”   “最后三十两便一分为二,一年掏十五两,只买些料子给她们,且回购她们的练习之作。若勤加练习,两年后她们便能去绣庄接些简单活计了。”   听她说完,裴慎却也不答话,只暗自忖度,沁芳到底是爱钱还是不爱钱呢?她当日分明极在意月银,却又舍得下百两银子做善事。   思及此处,裴慎难免问道:“百余两银子已是寻常人家五年的嚼用,在外头能添置十亩上好的水浇地,你也舍得?”   沈澜毫不犹豫:“那银子本就是姑娘们卖身的血汗钱,取之于她们,用之于她们,也算用得其所。”便是没有遇到裴慎,待她逃出去,将来有能力了,一样要回来救一救这群姑娘们的。   语毕,见裴慎迟迟不说话,沈澜微微焦虑,还以为裴慎不肯答应。   实则裴慎见她穿着薄薄的细布夏衫,眉间笼着轻愁,灯火朦胧之下,愈发弱不胜衣,不由得心生怜惜。   她这般羸弱心软,若年纪到了放出府去,恐怕顷刻间便被人剥皮拆骨。倒不如留在府上,他也好看顾着。   裴慎一面想,一面轻斥:“你倒心善。那点钱自己留着用吧。”说着,便要将陈松墨唤进来,叫他支取三百两去办此事。   沈澜连忙开口:“大人如今正守孝,哪里好吩咐下属去办此事?若有言官风闻奏事,岂非不美?况且我与琼华等人俱相熟,倒不如由我去,一则俱是女子不起眼,二来也免了大人沾上性喜渔色之名。”   她除了想帮一把琼华等人,也是要借机出府打探一二,若是陈松墨去办,她便还要困在府中,等赵娘子有空方能出去。   “不好。”裴慎摇头道:“你一介弱女子,孤身出去我哪里放心。若要陈松墨陪着,那不若叫他单独去办便是了。”   见灯火下裴慎神色淡淡的,沈澜也不敢再争执,唯恐暴露了心思惹了裴慎警觉反倒不美。罢了,且等等赵娘子罢。   沈澜计定,便道:“大人,我可否给琼华写封信?且在信中嘱托她一二。”   裴慎便起身去了楠木翘头案前,招手道:“过来,你且来写便是。”   沈澜只草草研墨,将自己的计划一一道来,又说若无人想靠绣艺生活,便将那百余两银子按照人头均分,各人自奔前程便是。说到底,大家都有自己的心思,她只想着帮人一把,并不愿强迫别人。   沈澜正斟酌字句,谁知身后忽传来几声闷笑。她纳闷地回头望去,只见裴慎兴味盎然,拿着笔点道:“你这字毫无筋骨,若三岁稚儿,竟是个花架子。”   沈澜脸不红气不喘,毫无羞恼之意。她来此地一年,除却熟悉环境,苦思冥想如何逃跑,剩下的时间俱在恶补礼仪、品香研墨,学些唱曲小调,额外加学一些房中术。像习字这些需要积年累月方能有成果的事,沈澜根本来不及培养。   “那鸨母竟是个面上光,莫不是个骗子?”裴慎笑。   沈澜好奇道:“鸨母还能有骗子不成?”   “自然有。”裴慎握住她的右手,只觉握上了一团莹润细腻的软玉,“常有人买了女孩子,调.教个几天,胡乱教她们背几首诗,便带去主顾面前,只说这是个上等瘦马,要价千两。外地来的客商常有人被骗。”   沈澜一时大为惊奇,只觉古往今来,世事流转,独独骗子永远都有。   说着,裴慎立于沈澜身后,带着她的手,只一笔一划教她写信。   一豆灯火,两三蝉鸣,裴慎心中一派宁静,只一边握住纤纤玉手,一面嗅着她鬓发间盈盈暗香,芬芳轻盈,不像花,莫不是槐叶?或是脂粉香气?   想了一会儿实在没什么头绪,只一心二用地想着她怎么连根钗都不用?若用上蝶恋花银丝吐蕊簪,蝴蝶振翅欲飞,花蕊微微颤抖,缀在她鸦鸦鬓发间,必定好看。不用银簪,用玉簪也好,白玉兰簪,通体温润……   “爷,写好了。”沈澜退开半步,松了口气。裴慎弱冠之年,已是成年男子的体型,胸膛贴着她的后背,热得像团火炉。   “哦。”裴慎眨眨眼,只缓慢应了一声,这才松开手,略有几分怅然若失。只是怅然过后,忽又朗笑出声。   原来红袖添香夜读书,竟是这般滋味。   沈澜只迷茫的看着他,不知他为何笑。半晌,只听见裴慎哑声道:“沁芳,日后闲来无事,我教你读书习字可好?”   沈澜略略思忖片刻,便答应了。在古代,接受教育的机会何其难得,还有名师指点,为何不答应?况且写的了一笔好字,将来出了府,扮成男子做个账房也够养活自己了。   “多谢爷。”沈澜头一回如此真诚。   裴慎微微翘起嘴角,复又将她虚虚搂在怀中,贴着她纤细的脊背,握住她剥若春葱的手指,在她耳畔低语道:“先学握笔姿势,当以五指执笔,指实掌虚……”   “是这样吗?”   “我教你……”   此时良夜灯光簇如豆,喁喁低语今宵后。   作者有话说:   裴慎:红袖添香   沈澜:好好学习   PS,身世浮沉雨打萍出自于文天祥,《过零丁洋》良夜灯光簇如豆出自于周邦彦,《青玉案》 第12章   第二天一大早,沈澜便将手中银钱加上数根金簪银簪,连同一封信尽数交托于陈松墨。   “劳烦陈大哥了。”沈澜客客气气地递过去五两银子。   陈松墨低着头,不去看她,只摆手道:“姑娘客气了。近日院中日日供给梅子汤、绿豆汤,暑热之时饮一碗,甚是爽快。我等尚未谢过姑娘,哪里敢收姑娘的钱。”   爷素日里赏赐财货较多,怎会记得这样的小事,多半是沁芳提议的。   “陈大哥客气了。”沈澜隔着一丈远道。   两人未再多闲话,只转身离去。   待她回了正房,裴慎正好习武回来。沈澜上前,正欲接过裴慎手中拓木牛角强弓,谁知裴慎微微避开,笑道:“这弓极重,你提不动。”   平时裴慎嫌弃院子小,没有演武场,便极少动弓箭,近日来不知从哪里寻了三石强弓,于后院竹林里习练。   “爷近日里怎么射起箭来?”沈澜试探道。领导的任何一点变化都会对下属产生影响。或好或坏,沈澜自然要问。   裴慎将弓挂去墙上,兀自进了净室:“未雨绸缪罢了。”   沈澜脚步一顿,只试探道:“爷,要打仗了吗?”若是打仗,顷刻之间生灵涂炭,疮痍满目。   裴慎见她脸色微微发白,不由得心生怜惜:“安心,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   分明是搪塞,沈澜有心再问,却也知道裴慎既然敷衍她,那便是不愿说,再问也没用。   语毕,裴慎道:“我近期需外出一段时间。”   沈澜心喜,面不改色应了一声,恭敬道:“不知要多久?”   裴慎瞥她一眼,见她如往常一般,垂首肃立,绝不多说一个字,半句话,恨不得自己是个不引人注目的摆件。   “暂时还未定下。”裴慎思忖,他要巡查都转运盐使司三个分司、两座批验所,还有六十二个盐场、盐课司。盐政改革已开始,这些巡查决不能走马观花,至少要在一地待上三五天。   “少说也要五六个月。”裴慎答道。   五六个月?沈澜强压着笑意,把头深深地低下去,唯恐自己笑出声。半年都不需伺候领导,有的是时间出府了解情况,做些准备。唯一可惜的是她的学习要停滞了。   “爷,可要我做些什么?”沈澜摆出一副甚是关心的样子。   见她这般懂事,裴慎微微叹息,“沁芳,你说我可要将你带去?”   沈澜心里一紧,拒绝的话恰要脱口而出,只是转念一想,裴慎此人权欲极重。若带她去办公,别人必定以为她是裴慎新纳的妾室而不是丫鬟。届时裴慎难免要被言官参一本性好渔色,甚至不孝不悌。他决不会贪图一时享乐,导致自己仕途有损。   果然,还未等沈澜开口,裴慎便笑了笑,拂袖起身,兀自看书去了。   待到第二日,晨雾侵晓,天色将白,裴慎只带上侍卫队,出了盐漕察院后快马加鞭,离开了扬州城。   沈澜一个人在房中坐了一会儿,见轩窗外晨间薄雾缓缓散去,日光渐明渐亮,她心里也仿佛亮堂起来。   四下无人,沈澜轻笑出声,毫不犹豫倒头睡了个回笼觉。   裴慎一走,院子里的丫鬟各司其职,无事不会来寻她,侍卫们更是跟着裴慎一块儿走光了。沈澜舒舒坦坦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后又在床榻上赖了一会儿,才径自去寻赵娘子,问问她何时出府。   自在惬意地过了半个月,沈澜终于等到了机会。   沈澜带上帷幕出了府。边走边听赵娘子说:“姑娘,这扬州城里最好的胭脂铺子叫戴春林,那香粉香件皇帝都要买呢!前些日子我听院里的婆子说,他们家新出了什么紫茉莉、鹅蛋香……”赵娘子是地道的扬州人,提起扬州风物自是如数家珍。   沈澜极目望去,只觉这扬州城果真是江淮要冲,南北襟喉之地,人口近百万。光是这条街上,便人稠物穣,摩肩接踵,民居挤挤挨挨,精巧繁密。   有小子四处穿行,叫卖着“芍药花、芍药花,簪一朵在头上,俏生生小娘子!”   沈澜见了,好奇道:“如今已是七月,竟还有芍药?”   赵娘子笑道:“姑娘不晓得,这花或是从山上摘的,或是家里搭了暖棚,延上一个月的花期,够这小子赚了。”   果然,沈澜只驻足看了一会儿,那人手里的花便一卖而空。   “油糕,又香又甜的油糕!!”   “补锅碗,补锅碗!”补碗匠挑担子穿行而过。   “吹——糖人嘞!吹——糖人嘞!”   沈澜看的目不暇接,可她身无分文,全部钱财都给了陈松墨。况且难得出来一趟,买东西自然不是最重要的。   “赵娘子,我不仅想去买些香粉,还想去看一位故人。只是地方离的有些远,这里可有什么牛车马车租用?”   赵娘子抿嘴轻笑道:“姑娘说笑了,大户人家出门,谁肯坐旁人的马车。小门小户的,假赁马驴约需百文头口钱,谁舍得出这个钱?”   沈澜便眨眨眼,状似疑惑道:“可若有人外出行商,难不成到了一地便去买几匹马,买几条船?那岂不是还没赚着钱便赔了本?”   赵娘子吃吃笑起来,嗔道:“姑娘又顽笑。若要出门贩货,自然要去寻当地牙人,既能在牙人家里住宿,还能放货,又能叫他们去租赁信得过的车马船只。”   沈澜知道牙人是中间商,她只是有些不解:“为何要寻牙人?自己去租个车船便是,还能省钱呢!”她就不信精明的商人愿意多一个中间商赚差价,必有什么说道在里头。   赵娘子便笑道:“姑娘年轻,又没有离开过扬州,哪里晓得这些说头。我也是听我男人说的。单说船,若自己去码头随意寻一艘野船载客运货,待到江心,船家若起了贼心,只将人往河里一扔,昧下货物,神不知鬼不觉。”   “若有了牙人便不一样了,登船前牙人要在文簿上录下客商、船户姓名,一来震吓船夫一二,叫他不敢起贼心,二来也好方便将来官府查案。”   沈澜恍然大悟。眨眼间便想到恐怕不止姓名,牙人还要查看路引,防止逃犯逃奴,甚至还要登记货物数量,好方便官府税收。   她思及此处,只觉大涨见识,正要再套些话,赵娘子大约是想起了自己的亡夫,神色间便有些郁郁。   沈澜不好再问,只见赵娘子引着沈澜穿过数条小巷,边走边说:“姑娘若不想买戴春林家的胭脂,去馥香堂胭脂铺也好,那都是苏意样子,保管姑娘满意。”   “若再往前走两条街,有个海贸铺子,有番货卖,不仅有什么玫瑰花露,还有什么稀罕香料,只是价格太贵,我也不好进去。”   两人一路闲聊,极快便到了馥香堂,沈澜便笑道:“赵娘子,我且在这馥香堂里四处看看,赵娘子尽管去忙。”   赵娘子迟疑片刻:“姑娘,还是快快买了去,女眷孤身在外,到底不好。”不仅是有碍声名,还不安全。   况且这位沁芳姑娘,是爷身边大丫鬟,哪里敢放她一个人在外头闲逛。若出了事可如何是好?   “姑娘,挑了香粉便走吧。”赵娘子正要劝,铺子里的伙计见有两个女子站在门前,带着帷幕的少女和中年妇人,想来是母女,便即刻扬起笑招呼:“二位且进来看看,近来新来了些苏州货。俱是拿筛子细细筛了十几遍的,和着脂膏,保管摸上去细腻光滑!”   沈澜无奈,她本想甩脱了赵娘子,去书铺看看,可有游记,记录风土人情的书卖。谁知赵娘子跟的如此之紧,她只能进铺子里转了转,复又跟着赵娘子走了。   她二人去了码头,上回船家送来的鱼虾不新鲜,赵娘子要换一家。再看看市面上可有新的香料,蔬果。   待到两人回到盐漕察院之际,已是半下午。沈澜被赵娘子跟得极紧,除了套话外,竟没能单独行动过。   可这好歹是个好开始。   沈澜深呼吸一口气,裴慎还要半年才回来呢,够她一点一点,蚕食般的了解情况,制定计划。   如同当年在刘妈妈院中那样。   作者有话说:   1. 我想了想,觉得两天一更读者们看了很难受,干脆就正常更新吧,只是可能有几章字数会少一点。   2. 戴春林这家胭脂水粉店是扬州真实存在的一家老店,起于明朝末年。   3. 关于牙人是真的,明代的很多牙人承担了住宿、借贷、买卖、货栈、雇佣车马船只等责任。出自《明代牙人、牙行的职能与商牙关系的探讨--以明代小说材料为中心》   4. 此外,还有很多牙人、车夫、船夫会坑人乃至于杀人昧货,所以才有了俗话,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第13章   第二日一大早,沈澜没去寻赵娘子。她心知赵娘子出府频率极低,下一次出府是为了更换时令蔬果,恐怕要一两个月后了,届时已经入秋了。   沈澜不急,只日日与院子里的各个丫鬟婆子闲聊套话,等着赵娘子第二次出府。谁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沈澜到底坐不住去问了赵娘子。   “何时出府?”赵娘子道,“我上一回出府便与菜贩子说好了,有什么菜蔬果子尽管送来便是,只要是新鲜的,我这边都收。”   沈澜略略思忖便想明白了。这是因为裴慎不在,赵娘子自然懒得精心,菜农上门送什么她就做什么,再也不必出府采买了。   沈澜着实无奈,她又不能说赵娘子不对。领导走了,员工想摸个鱼,有什么问题吗?   “我不过是觉得白日漫长,无事可做,便想着出府去看看罢了。还望赵娘子若出去了,带我一个。”沈澜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道。   赵娘子就笑笑,不说话了。   沈澜无奈转身,又被赵娘子塞了片桂花糯米藕片,只说叫她甜甜嘴。   接过糯米藕片,沈澜不肯放弃。既然不能与赵娘子一同出府,那便干脆自己去。   这样虽出挑显眼了些,尤其是她有个从刘宅逃跑的前科在,可裴慎难得离开,此时若不多做绸缪,将来机会恐怕更少。   如今已是三秋桂子飘香时,再过上一两个月便要入冬了。沈澜打定主意,只说要去上一次来过盐漕察院的陈氏绣庄,给自己买件入冬的棉衣。   无需与赵娘子同行,赵娘子也不好说什么,只叫她小心些。   沈澜给了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孙嬷嬷几文钱,对方便高高兴兴地领着她去了陈氏绣庄。   上回给沈澜量尺寸的陈绣娘是这家绣庄的掌事娘子,见了沈澜,自然认得这是盐漕察院的丫鬟,便笑盈盈迎上来:“姑娘,快坐。”又吩咐人看茶。   沈澜抿了口茶水,温热的茶汤带起热气,让沈澜微微舒缓,她轻声道:“我想做件棉衣,可有棉衣卖?”   陈绣娘笑得眉眼盈盈,即刻吩咐人取出了一叠叠棉布:“姑娘且看,这些棉布俱出自于松江,都是时新货。”   沈澜搭话道:“松江棉布,你店里也卖吗?”   陈绣娘哪里知道她在套话,只笑脸迎人,亲亲热热道:“姑娘说笑了,陈氏绣庄在扬州城内也是排的上号的,潞绸、杭缎、蜀锦、松江棉布,南京雕花天鹅绒,样样都有。”   样样都有?那再好不过了。沈澜很满意,便微微侧身望她,轻轻笑了笑。她像是走在沙漠里遇到了水源,笑得真心实意,那是很纯粹的喜悦,清透地如素月清辉,似雨后初霁,表里俱澄澈。   陈绣娘痴痴梦梦愣了会儿,回过神来,咋舌不已。心道若不是跟了个膀大腰圆的婆子,这样的姑娘家里人哪敢叫她出来走动。   “陈娘子,先看看这松江棉布吧。”沈澜道,“这些都是什么花色?”   陈绣娘本就是个生意人,兼之知道她是盐漕察院的人,虽是个丫鬟,可这般美貌,焉知没有飞黄腾达的一天呢?   存了点烧冷灶,将来好搭上贵人的投机心理,陈绣娘便一一介绍起来:“姑娘且看,这是松江的三梭布、织花绒布、官布、棋花布、尤墩布。”   “尤其是这个,斜纹布,是苏州嘉定所产,最时新的水浪胜子样式,似绒非绒,一匹要价一两。”   沈澜心知对方主动推销昂贵布匹是想卖货,可她今日之所以来绣庄,也不单纯是为了买棉衣的。   “说来也怪,这松江棉布为何如此有名?”沈澜佯装蹙眉道:“陈娘子可去过松江?”   陈绣娘便不好意思的笑笑:“姑娘,这外地跑商的事俱是我家那口子在折腾。我等闲不出扬州的。”   沈澜便笑笑:“那陈娘子说的什么杭缎潞绸,可曾去过这些地方?”   陈娘子越发歉然:“不曾去过。”   沈澜微微失望,古代原本就交通闭塞,许多人一辈子都出不了十里地。以至于沈澜获得的几乎都是各式各样毫无用处的琐碎讯息。   “陈娘子,你们店里一间普通棉衣要多少银钱?”   最后,沈澜买了两件棉袄,花了一两银子,足足一个月的月钱。   出了绣庄,沈澜原想照着陈松墨临行前给的地址去寻琼华,可偏偏问遍了府中丫鬟婆子,没一个知道这盒子巷在哪儿的。   既然众人都不知道,这地方恐怕颇为偏远,沈澜没有代步工具,靠走是决计走不到的。加之扬州城内因为人口繁多导致到处都是羊肠小巷,精房密舍遍布,沈澜不认识路,根本找不到盒子巷,只能暂时歇了心思。   一连两次出府,都没有收获太多东西。沈澜只能平心静气,等待下一个机会。出府不宜太过频繁,她本打算等一个月后就去书铺,问问可有游记等书籍。   春去秋来,又过了一个月。这一日,沈澜正借着给裴慎打扫书房的机会,翻阅书架上的《经行记》。   此时已是十一月份,隆冬腊月,虽是天高云淡,难免寒气森森。冬日里难得出太阳,沈澜只是站着,背靠楠木架,借着堂前满室日光,全神贯注读书。   她还没读两页,远远传来坠儿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沁芳姐姐,大人回来了!大人回来了!”   这才过去四个月便回来了?不是说要半年吗?   沈澜一时心惊,二话不说先将书复位,打量了一番室内,与裴慎走之前并无变动。又细细复盘了这些日子自己的行为可有疏漏之处。   四个月来,沈澜总共只出去过两次。次数少,也从未有过单独行动,甚至都没来及见过琼华,平日里便是闲话也只提及些扬州风物。   沈澜反复思索,只觉自己并未流露出什么破绽,裴慎应当不会起疑,可心里到底凛然起来。   她不复闲散,绷起身体,打开门,安抚了报信的坠儿两句,便急急向外走去。   裴慎归来,她做丫鬟的,必定要去大门迎接。谁知沈澜刚走到月洞门前,便听闻有人斥道:“跑什么!当心摔了。”   沈澜抬头一看,正是裴慎。   四个月不见,裴慎依旧未变。着杂花青袍,鹤氅,素银带,乌皂靴。大步行来之际,可见其英武,只是一双眼睛,如山巅霜雪,夜间寒雾,越发冷冽了。   她在打量裴慎,裴慎也在看她。见她穿着照旧素净,柳青棉袄,葱白素裙,别的就没有了。只是荆钗布裙也衬得她云鬓鸦鸦,唇色朱红,香腮如细雪,看着越发美了。   朔朔寒风里,沈澜上前两步,行礼:“爷回来了。”   扬州瘦马之所以名唤瘦马,就是因为身姿纤细可怜,这样的美是要靠节食换来的。在刘宅,沈澜一旦吃多些即刻就要挨打,以至于在盐漕察院养了五个月,到了秋冬季依然手脚冰凉。   裴慎只觉她这脸似有些虚白,便蹙眉道:“穿成这样立在寒风里做甚!还不快回去。”   沈澜头一回觉得裴慎说话如此动听,即刻点头称是,待她进了正房,温暖的热气扑面而来,眉眼都舒缓下来。   “爷可要沐浴?”沈澜自觉道。一路风尘仆仆,裴慎喜洁,必定是要沐浴的。   裴慎点头,只舒展肢体,任由沈澜为他更衣。   沈澜正专心解他鹤氅,裴慎忽然道:“你这身衣裳不错,陈氏绣庄的绣娘用心了。”   沈澜脸色煞白,指尖一顿,心脏如同擂鼓般狂跳起来。这衣服很素净,也没个标记,他怎么刚回来就知道她去了陈氏绣庄?是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告诉他的,还是……   “爷怎么知道这是我前些日子去陈氏绣庄买的?可是孙嬷嬷说的?”沈澜低着头,强作镇定。   裴慎只懒散笑问:“孙嬷嬷是谁?”   果然,裴慎连院子里丫鬟婆子叫什么都懒得记,这些人也不会无聊的去告诉裴慎,沈澜出了两次府。可裴慎偏偏刚回来就知道她去了陈氏绣庄,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裴慎派人监视她。   沈澜浑身紧绷,只兀自低头去解裴慎腰上竹叶青潞绸荷包。一面解,一面绞尽脑汁想着裴慎监视她做什么?她一个做丫鬟的,有什么值得裴慎监视的?   沈澜秀眉微蹙,脑中百转千回。倏忽之间便已想到了答案。裴慎年纪轻轻便能登临高位,必定心思缜密,凭什么相信她一个深陷贼窝七年,出身不清白,第一次见面就试图蒙骗他的瘦马呢?   监视她才是题中应有之义。   更别提他们的相遇如此巧合,刚查到账本在刘宅,便遇到貌美瘦马出逃,被林秉忠掳来自己面前,还恰恰是第二天便要送给他的瘦马。   沈澜思及至此,心知肚明恐怕这四个月的外出公干不仅仅是为了公事,也是为了试探沈澜。   若她背后有人指使,异动频频,足够裴慎顺藤摸瓜,一网打尽。若她虽无人指使,却再度出逃,那便是不忠,抓回来照着逃奴处置便是。   沈澜思及至此,一时间额间隐有细汗,竟略有几分惊惧。一个月来朝夕相处,此人甚至手把手教她读书习字,原来撕开温情脉脉的面纱,底下竟是冷血无情的算计。   只是惊惧之外,又油然而生几分庆幸。万幸,她没有莽撞逃亡,行事谨慎未曾留下破绽。   沈澜心中百转千回,只垂下头去,修长的五指绕在他腰间攒心梅花络子上,仿佛随口道:“爷,说来已快半年了,不知刘妈妈如何了?”   闻言,裴慎只淡淡道:“绞刑。”   沈澜微怔。只觉胸中一口郁气吐出。害死了那么多姑娘,以命抵命,属实应当。   “那刘葛也判了吗?”   “亦是死刑。”语毕,裴慎补充道:“沁芳,盐所贪污受贿案案犯该死的死,该流的流,秋后判刑俱已结束。”   沈澜指尖一顿,将素银腰带取下,放置在楠木清漆小几上。她心中已是隐隐有数。果然,裴慎对她的监视停止了。因为受贿案已彻底了结。沈澜不涉其中,的确清白,自然不必再被监视。   无论如何,她通过了裴慎的试探。想来自此以后,裴慎便能安心了。   沈澜心情微微好转。如同当年初来乍到时,她骗过了刘妈妈,说要去博取荣华富贵一般。   沐过浴,裴慎正慢条斯理吃一碗鸡丝汤面。清淡的香气扑面而来,在寒冷的冬日,吃一碗热腾腾的汤面,令他眉眼都舒缓下来。   待他吃完,沈澜奉上温热的棉帕。裴慎净手后又接过她奉来的小四岘春,呷了一口道:“沁芳,近来不必添置东西,陆陆续续将行李收拾起来,再过几个月便有新任巡盐御史前来与我交接,届时便要回京述职,再行外放。”   沈澜心中霎时明透了然,恐怕这便是裴慎暗示监视一事的目的了,提点她通过了试探,暗示扬州事务全部了结,自此以后,北上南下,俱要跟着他走,安心伺候,莫起些歪心思。   至于沈澜是否听懂,听懂了更好,听不懂也无妨,左右裴慎只夸了她一句衣衫好看罢了。   “是。”沈澜垂首,停顿片刻又道:“爷,离了扬州故土,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可否去见一见故人?”监视了她那么久,总得给点补偿吧。   谁知裴慎蹙眉道:“可是那个叫琼华的?”   见沈澜点头,他剑眉拧起来,目光锋锐,直直看向沈澜:“照着刘妈妈的口供,你与她素来不睦,赠她百两也就罢了,全当你做善事了。可你非见她做甚?莫不是要与她叙一叙离别之情?”   沈澜咋舌,心道此人果真看过刘妈妈口供。恐怕对她与琼华等人的关系心知肚明。   “爷,我与琼华虽不睦,却也无深仇大恨,不过是刘妈妈居中挑拨,不肯叫姑娘们报团罢了。如今我要离开扬州,临行前若不去见一面,心里总也难受。”   闻她言,裴慎已略有不耐烦:“你是我丫鬟,瘦马不过是个玩意儿,你总与她们纠缠做什么?”   沈澜微怔,一时齿冷。瘦马是个玩意儿,丫鬟难道就不是吗?生死俱操于他人之手,同病相怜罢了。   见她脸色微微发白,裴慎轻叹息道:“你既当了我丫鬟,日后天南海北的与我去,必有一份好前程与你。往事故人的,又不甚光彩,俱断了去罢。”   沈澜心中发寒,奴籍加瘦马加涉案,听起来的确不光彩。可她与琼华俱是受害者,有什么好丢人的?   沈澜本想反驳,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忍过三年便好了。她兀自安慰自己,便垂首道:“爷教训的是。”   这一应承,她竟再也没能寻机见一面琼华。   日子倏忽而过,盐政改革虽开了个好头,只是裴慎照旧不得闲。临卸任前,他风餐露宿,快马疾行,再次花费了大半个月的功夫巡视都转运盐使司三个分司,两座批验所,六十二个盐场,盐课司,以查验盐政改革起效如何。   沈澜不由得咋舌,勤政至此,怪不得年纪轻轻就能大权在握。然而或许是时势造英雄,裴慎官途比沈澜想象的还要顺遂。   裴慎十七岁中进士,在翰林院当侍读三年,调任两淮巡盐御史。因盐政有功,一年后被调任至京都担任户部清吏司郎中。   己巳年四月,裴慎刚至京都,蒙古孛儿只斤氏俺答义子脱脱率领三千余兵马入侵京都,裴慎开强弓射杀一名千户,脱脱为其所摄,故退去,裴慎转为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   同月,草原白灾,牲畜、人员尽数冻亡。俺答亲率军一万,劫掠京都周围十四所州县、焚毁房屋数万、蹂踏良田万顷,数万百姓流离失所,涌入京都。   裴慎募流民中敢死之士,夜入敌营,营啸后俺答被迫退走。裴慎因此被擢升为右佥都御史,并任山西参政。   庚午年,裴慎因镇压山西白莲教叛乱有功,擢山西巡抚。   同年,裴慎出孝,归家成婚。   作者有话说:   这个时光大法是我早早设定好的,我在文案里写了有两次时光大法,这就是第一次。前十三章都是第一卷 ,两个人的初次相识,相互试探,再交代一些背景铺垫。之后的就开始第二卷,裴慎出孝,归家成婚。沈澜觉得时间差不多了,适合销去奴籍,辞职跑路。 第14章   魏国公府,门前三道门楼,门楼之上龙额金书。穿过门楼,方到了国公府正大门,三间五架门屋,金漆兽面锡环,太.祖亲提的紫檀木匾额高悬,泥金署书体态方圆,端楷典重。   入得门内,绕过影壁,前厅、中堂、后堂俱是七间九架,处处碧瓦朱甍,黑金窗枋,重檐重栱,层台累榭。   南山堂,五间七架正房,庭中有嶙峋山石缀着数杆修竹,几株芭蕉,时有报信的丫鬟小厮进进出出。   “快!快去探探,慎哥儿到哪儿了?”   国公府的老祖宗年过花甲,穿着金绣云霞翟纹的真红袖衫,银发拿桂花头油抹得整齐,拄着八仙过海楠木杖,坐在榉木螭龙纹倚板圈椅上,心心念念,非要打发家里的小厮再去码头探探。   素来妙语连珠的二太太一样满头珠翠,绮罗遍身,这会儿站起来凑趣道:“不得了,老太太打发了十七八个小厮去还不够,这是要再打发十七八个啊!”   一时间,满堂众人欢声笑语,老祖宗笑骂道:“好你个泼猴,待慎哥儿娶了媳妇,非叫她撕了你的嘴不可!”   二太太喊冤道:“老太太,您一心只想着慎哥儿未过门的媳妇,有了新人便不要我这个老丝瓜瓤子了!”   满堂霎时又欢笑起来。   就连裴慎的母亲大太太也笑道:“你四十好几的人了,怎得还这般顽皮!”   二太太更冤枉了:“嫂嫂,你莫冤枉我,论顽皮,我哪里比得过四太太。”话一出口,二太太暗道不好。   果然,满堂欢笑忽然都寂静了下来。如同一盆凉水泼下来,气氛急转直下。   直到一旁坐着的四老爷捋了捋一把美髯道:“二嫂,好端端的,提这丧门星做甚!”   将自己的妻子称呼为丧门星,一时间,女眷都心有戚戚。   三太太是个安静娴雅性子,素日里鲜少说话,此刻竟忍不住讽刺道:“四弟,你那是拿着丝瓜筋打老婆——装腔作势演给我们看呢!谁不知道你们夫妻恩爱有加啊!”   四老爷差点被气得揪断胡须。谁跟那疯婆子恩爱有加!不过是寻摸了个粉头养在外面,这疯婆子竟喊了人将他和粉头捉奸在床!闹腾得整个京城都知道了。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四老爷正气着呢,门口忽有小厮来报,“世子回来了!世子回来了!”   堂中气氛一下子和乐起来,四房其乐融融,仿佛刚才的事情都没发生过。   裴慎一进门,他母亲便急急迎了上来,一叠声喊着“慎哥儿”、“慎哥儿”。   母子相见,原该热泪盈眶。只是裴慎三岁移进外书房开蒙读书,六岁去往书院刻苦求学,十七岁考中进士方才归家。此后又连连外放,论起来,他与母亲感情实在淡薄。   母亲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六岁就离家求学的孩子,裴慎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陌生的母亲。   跟在身后的沈澜原本不想掺和,她已经十八岁了,再过几个月待裴慎成婚后她便能出府,只想安静熬完最后几个月。   可俩人就这么站着,回头裴慎想起来了,多半要觉得她没眼色,届时还得给她甩脸子看。   沈澜安慰自己,辞职也要站好最后一班岗,便上前半步,垂首低声道:“爷,礼物。”   裴慎便一下坦然起来,“劳母亲挂念,儿离家多年,如今带了些东西回来,也好给大家分一分。”说着,便喊了声沁芳。   沈澜从身后小丫鬟手中接过礼品,一个个递给裴慎。   男性是雕刻着不同铭文的青绿端砚,年长的刻着“天保九如”、“兰薰桂馥”等,年轻还要考功名的刻着“蟾宫折桂”、“独占鳌头”,小孩子则是“桑弧蓬矢”、“虎豹之驹”等等。   女性统一是金银锞子,照着个人的生肖打造一整套不同动作的,看起来煞是可爱。   “慎哥用心了。”老祖宗感叹道。其余收到礼物的人也颇为满意。   裴慎也很满意。当年他离任扬州,原本是坐官船回返京都,忽闻俺答大军压境,京都被脱脱所围,只将沈澜留在官船上,自己下船快马疾驰回援京都,靠着战功一跃而起,升任山西参政。又速速带着沈澜转道赴任山西,以至于沈澜从未登过国公府的大门。   即使如此,她依然将礼物打理的妥妥当当,可见其办事谨慎,从无疏漏。   一行人都是家里人,也不必避讳什么,只在水榭上设宴。这水榭建在湖边,湖面清渺,芙蕖生香,旁有怪石嶙峋,正是负山背水的好地方。   男人一桌,女眷一桌,齐聚在一起吃吃酒,说说话,再叫伶人戏子们唱两出渔阳弄、翠乡梦。   这宴席甚丰,杯盘错落,水陆尽有,簇盘、糖缠、兰溪猪,太仓笋,松江米,火炙鹿肉,冰鸭鲥鱼,当真是穷山之珍,竭水之错。   沈澜看得咋舌不已,杵在裴慎身后听他们说着诗词歌赋,时不时考校些四书五经的功课,再替裴慎斟酒。   只她垂首不语,姿态恭谨,离裴慎不远处的四老爷余光来来回回打量她。   虽低着头看不见整张脸,只看那雪肌玉肤、修长白皙的脖颈、玲珑有致的身段,一看就是个美人。   四老爷饮尽杯中石练春,清清嗓子道:“守恂啊,我记得你离府去扬州上任时只带了几个侍卫小厮,怎么如今从山西回来竟带了个丫鬟?”   沈澜心里一突,好端端的,提她做甚。   裴慎原本正考校几个堂弟功课,闻言望了眼四老爷,只淡淡道:“四叔,沁芳是我丫鬟。”   四老爷裴延正色心上头,哪里听得出裴慎的警告之意,又是时隔多年未见这侄子,只觉自己是长辈也不怕他,便一把打开手中金铰藤骨蜀扇,故作洒脱道:“公府里的丫鬟走到外头去,便是被人称一声小姐也行,何故低着头畏畏缩缩不说话?你且抬起头来看看。”   沈澜暗道倒霉,也不知道这位四老爷是真好奇还是假好奇。可她知道自己是绝不能抬头的。   年近十八的沈澜长开了,身量也纤秾有度,一旦被公府里的爷们看上,她可不敢保证裴慎会不会把她送出去。   正当沈澜思索如何逃过这一场的时候,裴慎看向四老爷,目露警告:“四叔,她胆小,不敢看人。”   四老爷一时间便有些不愉,不过是个丫鬟罢了,何至于这般娇惯。   见气氛有些僵着,一旁的二叔三叔连忙打起圆场来,底下几个小的也跟着笑。   恰在这时,女眷那里又送了碟子荷花酥来,只拿斗彩灵云碟盛着,摆成了品字形。二太太高声凑趣道:“慎哥,这可是你母亲赏你的,还不好生谢过你母亲?”   裴慎便道:“多谢母亲关怀。”   大太太不知为何,竟有些讪讪的摆摆手:“空腹吃酒不好,吃些糕点垫垫。”   裴慎的亲弟弟,一母同胞的裴珲年纪不过才十七,此刻叫嚷起来:“这荷花酥是我最喜欢吃的,哥哥你饶我一块罢。”   裴慎是何等敏锐的人物,即刻意识到这荷花酥是母亲拿来给珲哥吃的。他一时间有些不愉,多年未归家,母亲恐怕连他喜欢吃什么都不记得了。   转念一想却又觉得着实无趣,珲哥比他小了五岁,跟一个小孩计较什么呢。   只有沈澜心想他回去以后恐怕要不高兴,他一不高兴,全院的丫鬟小厮们都得跟着遭殃,便用一双方首圆足雕花银筷夹了一小块晶莹剔透的翠玉冻到他碗中。   裴慎一愣,余光扫了沈澜一眼,心想她倒乖觉,便夹起那块翠玉冻细细吃了。   众人吃了酒,都有些醉醺醺,说了会儿话便散了。   裴慎神色镇定、毫无异色,吃了酒看着也没有几分醉意,还能语调清晰的吩咐道:“去三畏斋。”   然而沈澜知道,这人已经醉了,而且醉的还挺厉害。因为裴慎总觉喝酒误事,从不在酒后处理公事,更不会酒后去外书房。   沈澜便道:“爷,你醉了,我带你回存厚堂。”   裴慎不说话,只醉眼朦胧地看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做什么一直低着头?爷亏待你了?”   旁边的几个小丫鬟慌忙低下头去不敢听,沈澜无奈道:“爷,你醉了。”   裴慎不肯走,只固执地站在水榭里,他个高力气大,沈澜一个人如何拉得动他,便只好道:“爷,你没亏待我。”   裴慎这才轻哼一声,满意的笑笑,抬脚走人。   沈澜无奈,索性裴慎还记得回存厚堂的路,自己走回去。待到了院门口,院子里早年间裴慎的丫鬟婆子们慌忙迎了出来。   为首的叫念春,一行四个大丫鬟,念春、槐夏、素秋、清冬,并其余的丫鬟婆子尽数站在院门前迎裴慎。   裴慎这些年常居上位,威仪日重,丫头婆子们见了都不敢说话。可他今日头戴玉冠,腰佩白玉,穿着宝石蓝的直缀,神峻骨秀,身姿挺拔。尤其是那张脸,端的是面比何晏,羞煞潘安。   一时间,几个年轻貌美的丫鬟便有些想头。   裴慎却目不斜视的走过,随意摆摆手叫她们起来。   回来之后直接去了南山堂见老祖宗,根本没回过存厚堂,以至于沈澜和这里的丫鬟婆子互不认识。   “快!快扶着爷进去。”念春匆匆指挥几个小丫鬟过来簇拥着裴慎。只是槐夏与清冬一下子便将那几个小丫头挤开,一左一右扶着裴慎进去。   念春见状,顿时气结,转过身来,见沈澜低着头,穿的素净,浑身不带首饰,只头戴一根银簪,还以为她是哪个院里的小丫鬟,劈头盖脸骂道:“杵在这里做甚!没点眼色的东西!你哪个院里的?我与你们管事嬷嬷分说去!”   沈澜蹙眉,她只需再熬几个月,待裴慎成婚便好,何苦与旁人争吵,平添是非呢,便想忍耐一二。   恰在此时,有个小丫鬟兰香匆匆道:“诸位姐姐,爷嫌弃腰上香囊味道太浓,扯了叫我收着,我方才走的急,如今找不到了。”   念春火气还未发完,正张口欲骂,沈澜连忙道:“可是天水碧绣着几支竹叶的潞绸香囊?”   兰香已是语带哭腔,连忙点头道:“好姐姐,我这便回去找。”   沈澜道:“不要急,许是忘在水榭了。我与你同去便是。”   她可不想在这里跟人吵架,更不想进去伺候裴慎脱衣去靴、铺床叠被、端茶倒水,便跟着兰香去寻那香囊。   见她二人走了,念春也顾不得责骂,急急去伺候裴慎更衣。 第15章   出了存厚堂,涉阶而下,顺廊而西,正值春夏之交,草木勃发,一路行来,漏窗外忽有迎春吐蕊,牡丹生香,迎面又遇芭蕉新绿,修竹正茂。移一步,换一景,只觉庭前廊下天光朗朗,万绿齐晓,一派的好山好水好景致。   沈澜悠闲其中,不带半分烟火气,只缓步慢行,沿着曲折蜿蜒的回廊到了“澄波拥翠”水榭。   “这么找不行。”沈澜沉吟道:“你找左侧,我找右侧,若抄手游廊没有,爷回来的时候在水榭前停驻了一会儿,恐怕要去那里找找。”   她与兰香一齐找了抄手游廊和水榭,都没有,便只能出了水榭再往前走。前面是一片小花园,这小花园位于国公府西侧,实则一点也不小。   沈澜极目远眺,以黄石叠成的秋山古拙苍劲,上有松木枝桠横生,掩映着一个四角小亭,名唤拥翠亭。只这一座假山就够大了,前面还连着一片澄湖,栽种着满塘荷花。   沈澜叹息:“此地太大,我们分从两头找起,届时便在这假山处汇合,如何?”   兰香憋着泪,只点头称是。   两人分开后沈澜边走边低头找,谁知正沿着乱石小径走了没多久,忽有人斜斜踉跄几步,冲了出来。她原本低着头找东西,一时没注意竟撞了上去。   “哎呦。”那人惊呼一声。   沈澜下意识抬头去望。   霎时间,沈澜脸色一变,虽已低下头去,只是已然来不及了。   四老爷裴延骤然见此等好颜色,一时间色授魂与,竟痴痴地望着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当真是霞姿月韵、绮年玉貌,荆钗布裙难掩清丽脱俗,青裙缟袂可见瑰逸绝伦,此人姿容之盛,浑然不似凡俗之流。   怪不得他侄子既不许她抬头,也不许她穿锦衣华服,想来是想独占此等佳人。   沈澜见是四老爷,暗道不好,转身欲走。见她要走,裴延急急拦住道:“沁芳姐姐这般着急做甚?”   被一个四十几的老男人油腔滑调喊姐姐,沈澜几欲作呕,她狠掐手心低头道:“四老爷,奴婢要回存厚堂去了。”说着,竟不顾裴延的阻拦,急急要走。   谁知裴延喝了酒,色欲熏心,原本不过是好奇,借着三分醉意撒撒酒疯,想瞧瞧她长什么样子,如今见了,哪里肯放她走?   他一把扯住沈澜的袖子,另一手便想去搂她的腰,沈澜心知今日是走不了了,便镇定下来。若拉拉扯扯被人发现,闹大了,裴慎未必肯保她,或许为了叔侄和睦,还要把她送给裴延。   沈澜抬起头来,娇嗔道:“你这般急色作甚!”   见她扬眉浅笑,似春日新桃般娇艳可人,凑近了似能嗅到滟滟香雾,幽幽冽冽,清雅绝伦。裴延一时间色授魂与,心旌摇曳,忍不住伸手去抚摸她洁白细腻的一双柔荑。   沈澜强忍着恶心,垂首羞羞怯怯道:“四老爷,光天化日的,奴婢怕。”   “怕什么?”裴延柔声哄她:“这府里能管我的只有老太太,老太太最是疼我。我将你讨来可好?”   沈澜一惊,心中郁郁发沉,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他若向裴慎索要她,谁知道裴慎会不会给?   沈澜银牙紧咬,只怯怯道:“四老爷,我虽是个奴婢,却也是正经人家,可不愿没名没分的跟了你。”   裴延暗笑,小丫鬟真是想攀高枝想疯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还以为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给他做妾。   只不过现在嘛,哄哄她倒也无妨。   裴延捋美髯,只摆出一副正经读书人的肃然样子,嘴上却低声道:“我自然是要纳你做妾的,以后我日日来你房中,保管叫你尝尽人间极乐事,独步风流第一科。”   沈澜恨不得砸烂这张色欲熏心的脸,却只笑盈盈道:“那便谢过郎君了。”郎君二字,仿佛在朱唇榴齿间辗转,带出了几分香艳的暧昧。   裴延更为急色,忙道:“走走走!我明日便向守恂去讨你。”   沈澜一把拉住他:“不可!叔叔去侄子房里讨丫鬟太过难听,倒不如我自己去向爷请辞,先去了老祖宗那里,过段时间郎君让老祖宗把我赐给你便是了。”   “好好好!这个办法好!”裴延连连点头。   见他信了,沈澜松了口气。如今只要糊弄过去便好,届时她每日跟紧裴慎,或是只待在院子里不出来,再熬几个月就走了。   “那我便先走了。”沈澜提步欲走,却被裴延一把拉住袖子。   “等等,你既如此心慕我,倒不如今日先从我一回?说着,便要去拽她腰带。   沈澜这才意识到,裴延也不是傻子,他分明是怕自己哄他,走了便一去不回。   沈澜咬咬牙,斥道:“你在这里做什么!旁边便有假山石。去假山石里!”   裴延一惊,又难免有几分得色。这丫鬟竟真爱慕他,愿与他当个野鸳鸯。   沈澜慢慢转身,一步步往假山去。再拖一会儿,兰香便要找过来了,就算此事闹大也顾不得了。   她走得极慢,仿佛有些羞涩,怯怯道:“郎君,我们非要在此地吗?”   裴延不回答,只急急催促:“你怎么走的这么慢?”说着,又色熏熏道:“可要老爷抱你?”   沈澜与他虚与委蛇已经够恶心了,这会儿又惊又怒,只恨不得挖了他眼睛。   正当她想要开口拖延时,远处传来兰香喜悦声:“沁芳姐姐,沁芳姐姐,我找到香囊了。”   裴延脸色一变,沈澜已经高声应声道:“找到了便好。”说着,她急急转身离去,竟是看也不看裴延一眼。   裴延这才意识到,他被骗了!!勃然大怒的裴延意欲发作,却发现沁芳已快步跑远了。   就在沈澜和兰香寻回香囊,意欲返回存厚堂之时,存厚堂内,裴慎躺在楠木螺铀飘檐拔步床上,枕着素丝枕,略盖上一角墨色山水遍地锦被,胸口衣襟半散,酣然好眠。   一旁伺候的念春见裴慎睡得沉,便于床檐悬上蔷薇香球,抚下天青素纱帐上玉钩,轻声道:“爷睡沉了,出去吧。”   素秋和清冬对视一眼,“念春姐姐,一同走吧。”   念春冷哼一声,摔了门帘便走了。素秋和清冬也跟在后面出去。   此时博山炉里青桂香烟气袅袅。案头甜白蒲槌瓶内斜插着一支翠滴欲流的竹枝,日光透过半开的菱窗格洒进来,重叠明灭间,室内安静地只有裴慎绵长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忽有人掀开帘子进来,柔声唤道:“爷,我煮了碗解酒汤,爷起来喝一碗吧。”   裴慎只酣然好眠,兀自沉睡。   来的是清冬,她生得俏,正是十八好年华。只见她端起一只淡描青花缠枝花瓷碗,坐在榻边,柔柔怯怯地伸手将瓷碗递过去。   裴慎习武,在山西的那些年日日都有蒙古兵来犯,便是连睡觉都得留出三分警醒。这会儿隐隐见有人孤身立于榻前,心想他房中除了沁芳哪有女子?可沁芳从不戴首饰。   他因酒意正神思混沌,清冬见裴慎还未醒,便柔声道:“爷,奴婢为您宽衣。”说着,一双柔荑便抚上了裴慎胸口衣襟。   裴慎骤然惊醒,眼见一个不认识的女子立在床榻前望着他,他惊怒之下,一记窝心脚踹了过去。   裴慎常年习武,清冬不过是个弱女子,哪里挨的住他一脚,霎时便呕出一口血来,疼晕过去。   “沁芳呢?”裴慎怫然不悦,“怎么管的丫鬟,滚进来跪着!”   沈澜刚回存厚堂,只听见内室传来裴慎的声音,劈头盖脸便是一句跪下。   沈澜不知发生了何事,只面带茫然,心有戚戚。为什么刚逃过一劫,如今回来竟还要挨骂?为什么被裴延欺凌却不能狠狠扇他一巴掌?为什么莫名其妙要她下跪?   ……她过得好好的,又为什么要被送来这里?   沈澜深呼吸一口气,咽下满腹为什么。再忍一忍,已忍了三年,不差这几个月。   沈澜原想问问怎么了,却又知道裴慎最痛恨旁人辩解,不说还好,一说恐怕今日没法善了。   她面色冷淡地掀开帘子,走进正堂,挺直脊背跪了下来。膝盖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咚”的一声,叫人心里一颤。   裴慎原本是一时气急加上酒后脑袋发懵,这会儿终于想起来她入府才半天,连清冬叫什么都未必知道,哪里管的到她头上。   他见沁芳平静地跪着,一时间讪讪道:“起来吧。”   跟谁过不去都别跟自己身体过不去,沈澜顺势起身。   她进来的时候看了眼躺在地上昏沉不知的女子、碎了一地的瓷碗、泼在地上的汤药便知道发生了什么,裴慎虽喜怒不定,但鲜少如此动怒。只是戎马数年,最忌讳陌生人孤身站在他榻前。   院中有这么多丫鬟,按理服侍裴慎必定是三四个丫鬟一起的,她哪里料到竟有人胆敢在裴慎熟睡之际,独自一人去摸裴慎胸膛心脏。   沈澜暗自叹气,只低头恭敬道:“爷,打死奴婢到底对官声不好,不如请个大夫来给她看看。”这姑娘躺在这里煞是可怜。   怕他犹在生气,届时迁怒,沈澜低声道:“爷,醒酒汤已洒了,不若服几颗衣梅,拿各色药材制成,裹了薄荷、橘叶,生津润肺,最是解酒。”   裴慎点了点头,嚼了几颗衣梅,心中顺气,只冷冷一瞥清冬:“治好之后送去庄子上。”   沈澜心生叹息,喊来健妇将她抬走,又命小丫鬟去请一个擅长治内伤的大夫。   裴慎见状,便将念春等其余三个一等丫鬟叫进来,吩咐道:“你们三个谁是领头的?”   念春素来知道清冬看似温文不说话,实则心中有成算,否则也不敢挤开她去搀扶裴慎,又开口排挤她,却也没料到清冬竟敢干出这种事。   此刻,她被清冬的下场唬了一跳,噤若寒蝉,只强撑道:“奴婢念春,是四人中年纪最大的,素日里负责银钱往来。”   裴慎瞥她一眼道:“既管不好底下的丫鬟,便不必管了,将院子里的库房钥匙、账本对牌都交给沁芳。”   念春骤然被他这么一说,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沈澜又想叹气了。她再过几个月便要出府,不交接工作就不错了,哪里还能接手新工作呢?只是沈澜也不好忤逆裴慎,便低头不语。   裴慎处理完了此事,突然道:“更衣,我一会儿要出府。”   沈澜自然明白,他刚回京,自要走亲访友,有一大票人要联络交谊。   可她原本打算寸步不离的跟着裴慎,若裴慎这段时间天天出门的话,她便麻烦了。裴延必定会乘着裴慎不在找上门……   就在沈澜忧思如何解决裴延对她的觊觎之心的时候,傍晚,裴慎赴宴回来了。面色如常,只眼中沉郁,分明是压抑着怒气,如同雷雨前兆,风暴前夕。   沈澜与他朝夕相处三年,一见他那样子暗道不好,下意识想避开,谁知裴慎直接把她喊进去道:“你去找几个人盯着四太太的院子。若四太太要出府,便来告知我。”   沈澜微怔。侄子往自己婶婶院子里安插人,这传出去也太难听了。况且之前还好好的,怎么赴宴回来就这样了?   “是。”沈澜也不想多问,正要告退,裴慎突然道:“你可知道原因?”   沈澜摇摇头。见她不知情,裴慎只摆摆手:“罢了,这些个污糟事你也不必知道,去办便是。”   沈澜低头称是,出门便去找了念春   念春脾性泼辣,刚被剥了管事的权力,故而见了她便没个好脸色,“沁芳姐姐大驾光临,来我这破落地方做甚!”   沈澜不疾不徐道:“我今年十八,再过几个月便要出府。我一走,你勤恳些,大丫鬟的位子还是你的。”其他说什么都是虚的,唯有利益最实在。   果然,念春脸色一缓,将信将疑道:“你说的是真的?”   沈澜点点头,“只是爷如今厌弃了你们三个,若要保住位子,总得做些实事。”   念春犹疑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爷回来的那一天,四太太为何没有出现?”沈澜问道。   闻言,念春嗤笑两声,“她哪有脸面来赴宴!被关在佛堂里抄佛经呢!”   见沈澜迷惑不解,念春解释道:“四老爷最喜依红偎翠,前些日子把个粉头安置在府外做外室,被四太太知道了,喊了几个健妇婆子便打上门去,好巧不巧,堵了个正着。听说那会儿四太太疯了一样的打四老爷,把脸上挖的坑坑洼洼,整条街的人都来看笑话!”   沈澜明白了,裴慎必定是知道了此事,甚至很可能因此被政敌暗讽,怪不得脸色那么难看,仿佛被捉奸的是他自己一样。毕竟作为公府世子,魏国公府的名誉与他息息相关。   偏偏裴慎是做侄子的,不好插手叔父房里的事,便只能暗地里叫她盯着。恐怕林秉忠那头也正盯着四老爷。   沈澜理清了思路,便道:“你是府中的家生子,可否买通四太太院里的洒扫婆子,若四太太要出府,即刻来报。”   念春瞠目结舌。便是府中有再多的阴私,话也说得婉转,哪有像沁芳这样直来直往的,仿佛做生意一般。   “怎么?做不到?”沈澜惊讶道。她之所以找上念春,就因为念春是国公府家生子,而她才来了不到一天。   “你若不行,我自去办了便是。”   念春一时好奇,“你才来半日,连公府里的人都不认识,怎么办?”   沈澜淡淡道:“代爷去四太太院子里送个东西,便能见到扫洒婆子或是专门跑腿的小丫鬟,记下名字,无非是查查她有没有赌钱吃酒的习惯,家中可有人生病需要银钱之类的。再不济,分些糕点给跑腿小丫鬟也就是了。四太太要出府这种事,瞒不住的,我不过是要最快知道罢了,又不是教她们叛主,必有人愿意。”   听她这么说,念春连忙道:“能的能的。有个钱婆子,最是好钱,你又不伤天害理,她自然愿意的。”   “即使如此,便劳烦你说和了。”语毕,沈澜犹豫片刻,又问道:“四太太被关在佛堂抄经,四老爷呢?”   念春一时间沉默下来,良久才道:“被老祖宗骂了两句便揭过不提了。”   沈澜只觉自己手心攥得死紧,良久她又问道:“那个外室呢?”   这下念春话更少了,只低头道:“死了。”   作者有话说:   衣梅的那个出自于《金.瓶.梅》。   此外,那个“独步风流第一科”是出自于一首艳诗,不是我写的。 第16章   春夏之交,天色瓦蓝如镜,雪团似的云雾絮在碧蓝苍穹上,明净澄澈,碧空如洗。   裴慎前几日拜访座师,联络同年同乡,今日又要与少时玩伴交谊,约上三五好友去了别院春猎。这一去,少说也要两三天。   加上四老爷裴延似忘了她一般,再也没来找她。以至于沈澜无事可做,便借着房中象眼窗格里漏进来的疏疏日光,闲坐读书。   正读到《幽明录》内白龟救人时,忽闻房外有喧哗之声。沈澜蹙眉,掀开帘子出去,恰好与匆匆赶来寻她的念春撞上。   “钱婆子来了。”念春急急道,“这婆子当真昏了头了,这般不晓事,竟挑着正午来,这院子里都是人!”既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禀报四太太行踪,又不好将她引进房中说话,否则四房的扫洒婆子突然来存厚堂,还刻意关上门,傻子都知道有事。   念春又急又气。见状,沈澜只将手中书卷递给她,安抚道:“不必怪她。必定是四太太临时要出府,她只能匆匆前来禀报,哪里能挑时间呢?”   闻言,念春越发急切,只拧着帕子:“四太太出府去做甚?爷也不在,这可如何是好?还是快快去禀报大太太和老祖宗罢!”   沈澜瞥她一眼,被禁足的四太太能出府,大太太和老祖宗不知道吗?必是用了旁的借口,诸如什么探亲、礼佛之类的。   “你愣着做甚!你不去我去!”念春急得转身就走。   “你觉得老祖宗不信四太太说要出府去探亲、礼佛,信你一个丫鬟说四太太出府是为了捉奸?”沈澜慢条斯理问道。   念春一时愕然。   “还是说你想去告诉老祖宗,你窥伺主子行踪?”沈澜又问。   念春便不说话了。   沈澜兀自回身取了个藕色荷包,又往里塞入一两银子,阖上房门,走了几步便见到了有个婆子立在院中,穿着青绿色袄裙,赭色比甲,头上只戴了个?髻,插了根老式的一点油银簪。   见往来丫鬟婆子各司其职,方才还与她说话的念春也不知做甚去了,钱婆子立在院中,一时间竟有些讪讪。   沈澜走上前,翠眉微颦。这钱婆子慌慌张张的,看着便叫人起疑。沈澜笑盈盈道:“钱嬷嬷,可是四太太有吩咐?”   见钱婆子结巴了一会儿也编不出个理由来,沈澜无奈,只拿纤手抚了抚腰间素色络子。   钱嬷嬷连忙道:“非是四太太吩咐,只是听说姑娘是府外来的人,还是扬州人,便想来问问姑娘,可有时新的络子样式?”   沈澜便点点头,替她圆话:“说来上一回爷丢了个香囊,若不是嬷嬷眼尖,那香囊便找不回来了,届时我必定要挨骂。”这便解释了为何钱婆子作为四房扫洒婆子会认识她一个大房丫鬟。   说着,沈澜笑道:“扬州时新的络子有攒心梅花、方胜、九转连环。”   沈澜哪里会打络子,她身上的络子还是在绣庄买的,况且她心中焦急,便引钱婆子到廊下坐下,当着院中来来往往的丫鬟婆子面前,说道:“嬷嬷,这络子不仅有样式上的分别,颜色配起来也有说道。葱绿的络子若配桃红的汗巾子、荷包便俗气了,只因人人都这么配。”   钱婆子一时弄不明白沈澜要做什么,只好奇道:“那该怎么配?”   “葱绿颜色浅淡,若配桃红,色太浓,看着便俗气,得拿桃粉来配,这便好看了。”沈澜笑道,“说来上回爷带回来几朵绒花,恰是淡淡的桃粉色。”   沈澜说到这里,驻足微微一怔,过了一会儿只懊恼道:“这几日收拾行李忙晕了头。临行前爷还吩咐我去寻摸一匣子好看的绒花。”众所周知,裴慎此番回来必定要订亲。这绒花赠给谁,不言而喻。   听到的丫鬟眼露艳羡,周围的几个婆子便纷纷笑起来。   说着,沈澜歉意的笑笑:“钱嬷嬷,实在对不住,爷再过一两天便要回来了,这络子的事我过几天再与你讲,可好?”   钱嬷嬷赶紧起身:“差事要紧。”   沈澜便笑着取下腰间荷包,连同那络子一起递给钱嬷嬷:“嬷嬷,你且把这荷包和络子拿回去,琢磨琢磨配色。”   钱嬷嬷接过荷包,只拿手一摸,笑出了满脸褶子:“哎呀,谢过沁芳姑娘,沁芳姑娘康强逢吉!却病延年!”这还是上次老祖宗过寿时有人说的祝词,她瞎学了两句。   沈澜有些想笑,可这样的情景她又笑不出来:“嬷嬷,这地上许是刚洒过水,您回去的时候小心,慢些走。”   钱婆子自然明白,这是要她避着人,别被人看见。钱婆子千恩万谢的离开了。”   沈澜这才一叠声吩咐道:“玉雁,你去寻林秉忠,叫他去外头找几朵时新精巧的绒花。告诉他快着些,别拖拖拉拉的,爷急用。再叫他多找些,买来的绒花还得孝敬给老祖宗和各房太太们。尤其是四太太那里,原本就没见着面,失了礼,这会儿得多孝敬几朵。”   七八岁的小丫鬟玉雁脆生生应了,提起裙摆就要跑,沈澜却忽而将她叫住,又吩咐道:“罢了,你且叫他在府外备好马车就是,他一个大男人,哪里晓得什么绒花宫花绢花的,保不准还得我去找。马车要寻常,不要显眼。偌大的国公府,寻不出一朵时新的绒花,还得上府外买,没得叫人笑话。”   玉雁点点头,见沈澜挥挥手,便一溜烟的跑远了。   沈澜即刻道:“念春,你带着剩下几个丫鬟速速缝制几个面罩来。取一块细棉布,四四方方能盖住下半张脸的大小即可,四个角各缝上四根带子。缝上几个,一会儿出门要用。”   说罢,还解释道:“出门在外不好露面,春季里风沙大,帷幕还不透气,不若这般面罩来的好使。”   闻言,着急慌忙站在廊下的念春劝道:“寻个绒花罢了,何至于这般大张旗鼓的。若外头没有好绒花可怎么办?”若四太太不是去捉奸的可怎么办?   沈澜但笑不语。若是虚惊一场,裴慎回来最多说她几句大惊小怪,左右明面上也只是几朵绒花罢了,无人会在意的。   可若四太太真要去捉奸,沈澜阻止不及,那怕是得狠狠吃个挂落,还会影响她在领导心中形象。怎么选择,不言而喻。 第17章   沈澜安抚好念春,只带着兰香,匆匆赶往大太太的院子。   沿存厚堂向东,粉白的游廊一侧无窗,一侧挂着竹帘,廊下栽着数丛修竹新笋,竹帘四垂,竹叶繁茂,衬得天光杳杳,晦晦难明。   前方游廊似已至尽头,沈澜略一拐弯,便行至月洞门前,大片大片的日光从月洞门一跃而出,倏忽之间便朗阔明彻起来。   沈澜满腹心事,原也无心赏景,只是这般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景象,令她不由得赞叹起这国公府设计之精巧。   穿过月洞门,又过了一道垂花门,便来到了大太太的兰雪堂。   大太太年过四十,面有细纹,只梳着鹅胆高髻,衔珠金簪齐插,戴着金镶红宝石珠箍,歪在藕荷色水芙蓉杭绸引枕上,呷着龙团胜雪。   沈澜得了通禀,前来见她,只说得了爷吩咐,要去外头采买些绒花。   她虽是裴慎的丫鬟,可府中内宅之事,俱是大太太管辖,若无大太太允许,沈澜是出不得府的。   闻言,大太太放下宣德窑印花白瓯茶盏,面露不悦:“不过是几朵绒花罢了,去外头买做甚。”   一旁有个丫鬟凑趣道:“听说沁芳姐姐不是家生子,许是不知道国公府养了好几十个绣娘罢。”   能在内室伺候的丫鬟都是玲珑心肝,见大太太不曾阻止,便纷纷出言,一个说“来日带沁芳姐姐见见绣娘”,一个说“沁芳姐姐不知道,宫里有绒花赐下,外头的有什么好稀罕的?”   字字句句绵里藏针,沈澜心中叹息。这些人不认识她,也并无恶意,不过是会了大太太的意,要赏她一个下马威罢了。只是不明白她何时得罪了大太太。   “太太,爷临行前特意叮嘱我,只说要最时新的苏样。”沈澜垂首恭顺道。苏州时新货,既不是宫里赏的,也不是府内绣娘们自己绣的。   大太太点头道:“你不是京都本地人,初来乍到,哪里知道京里有哪些好铺子呢?且叫翠微与你一同去罢。”说罢,便招招手,唤来身侧一个碧青襦裙,素色比甲的丫鬟。   又道:“待选完了绒花,便收拾收拾,且去存厚堂伺候慎哥罢。”   翠微生得俏,羞羞怯怯屈膝行礼:“是”。周围年轻的丫鬟们一阵艳羡。   沈澜心中恍然,这翠微是来补位清冬的,那么大太太看她不顺眼,恐怕就是因为清冬了。   裴慎积年在外,院子里的丫鬟多半是大太太挑的。谁知裴慎刚回来,清冬便被发配去了庄子上。大太太不会觉得自己挑的丫鬟不好,也不会觉得裴慎不好,思来想去,必是她这个外来的,跟着裴慎四处上任的丫鬟私下里挑拨。   沈澜暗叹倒霉,又找不出理由拒绝,况且她何必拒绝惹怒了大太太呢?左右院子里多的是丫鬟婆子,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随她去罢。   唯一的麻烦是她不能带着翠微出府,又不是真要去买什么绒花。   “是。”沈澜先行应下,只带着翠微往外走。   出了兰雪堂,行至廊中,见四下无人,沈澜才道:“翠微,你先去存厚堂寻念春可好?”   翠微惊诧,摇了摇头:“大太太叫我与你一同去买绒花。”   沈澜无奈,编了个理由:“爷或许再过半天便要回来了,凑一盒时新绒花必要东奔西跑,汗流浃背,衣衫不整地去见爷,反倒不美。况且爷回来了,得知我还未买好,届时或许还累得你挨骂。”   翠微固执的摇摇头:“大太太吩咐我与你同去。”她伺候大太太,便听大太太的吩咐。哪里敢违逆呢?   沈澜蹙眉,她来来回回的,已是一刻钟过去,林秉忠还在府外等,若与翠微再磨缠下去,恐怕四太太那头要来不及了。   “既是如此,走罢。”左右翠微是存厚堂的人了,也不敢将今日之事说出去。   沈澜提着个细布包袱,匆匆带着翠微从东侧小角门出了国公府。府外已停了辆双轮骡车,无描金黑漆,锦缎雕篆,唯素布清漆,毫不起眼,如同平常人家出行。   沈澜带着翠微上了骡车,车夫李六扬鞭,骡车便哒哒地动起来。   车内两人静坐无言,骡车行了一会儿,翠微忍不住道:“若要买绒花,当去朱雀街的露香园,或是德耀街的青碧斋,拙园的也极好。你打算去哪儿?”   沈澜只从袖中取出口罩系好,又递给翠微另一个,低声道:“先戴上,今日出来有事,你莫要多问。”   翠微一惊:“你不是来买绒花的!”语毕,她高呼:“你竟敢骗大太太?!”   沈澜正要解释,骡车倏忽停下。守在杏花胡同不远处,等得心焦的林秉忠一看见骡车过来,即刻飞奔上前,掀开帘子,脱口而出:“你可算是来了!”   “急什么,上来罢。”沈澜道。   林秉忠四下打量,无人。便带着身后两人进了车厢。   翠微脸色一变:“你叫他们上来做甚!”她一个黄花大闺女,跟三个男人挤在一个密闭车厢里,传出去哪有清誉可言?!   林秉忠也奇道,此人不是爷身边的丫鬟,怎会在沁芳身旁?   沈澜只以为她骤然见三个男人上车,心中害怕,便安慰道:“翠微,他们是爷的护卫,不会伤害你,莫怕。只是他们若不进车厢,守在车外太引人注目。”普通百姓,或许稍稍富裕些,却也雇不起三个壮年护院。   翠微性子执拗,极守原则,见沈澜欺瞒大太太,心中已是不满,再见她这般轻浮,越发不忿,只柳眉倒竖,言辞如刀,“我魏国公府若要做什么,堂堂正正去做便是!这京都地界,谁敢多嘴?你从外头学来的鬼祟行径,莫带来国公府!”   林秉忠碍于男女大防,和身后俩人一起低头,没敢多看,听了翠微这话,心中略有几分不平。   他们从前在外头东奔西跑日日忙碌,爷素日里只赏赐财货,其余小事并不在意。沁芳来了之后一年四季发放衣衫、药材,每年请一次大夫把平安脉。林林总总,虽是以爷的名义,可众人也承沁芳的情。   林秉忠只低头道:“翠微姑娘慎言。”   翠微不理他,连声高呼:“停车!停车!”   车夫没动,骡车继续往前走。   “阿六,劳您快着些。”沈澜嘱咐道。   “得嘞!”车夫一扬鞭,青骡走的更快了。   翠微又急又气:“你、你……我告诉太太去!!”   沈澜学她的语调,慢悠悠道:“我告诉爷去。”   林秉忠骤然笑出了声。其余两人年纪也不过十七八,顿时一声闷笑。   翠微脸色涨红,她在兰雪堂也是有脸面的丫鬟,从未吃过此等闷亏。今日被人逼到这份上,着实生气,只一叠声道:“你莫搬出爷来压我。爷成婚娶妻,新夫人一来,哪里还有你好日子过?我倒要看看,你一个外来户还能骄横到几时!”   沈澜尚未说话,林秉忠脸色已格外难看,斥了一句,“翠微姑娘,爷的婚事不是你能置喙的。”   翠微脸一白,惊觉失言,如何敢妄议主子。便不说话了,只暗下决心,沁芳胆敢欺瞒大太太,又行鬼祟事败坏国公府声名,还与男子私自往来轻浮浪荡,必要去大太太那里告她一状。   见翠微不语,沈澜便道:“情况如何?”   林秉忠急急道:“前面便是杏花胡同,正是那外室所在。此人名唤玉容,原是行院里的姑娘,后被四老爷赎身,安置在杏花胡同第三座院子里,乌木门的那座。”   沈澜又问道:“四太太那里你可绊住了?”   “已派人毁了四太太马车车轮,若要修好,少说还要一刻钟。”   “不错。”沈澜称赞道。闻言,林秉忠苦笑:“哪里不错?若不是你派人提醒我,说要给四太太送绒花,我只怕要等四太太到了那外室门口才知道。”   他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希望能赶上罢。”这要让四太太再闹一次,全京城都得看魏国公府的笑话,梅开二度,爷非得活剐了他不可。   沈澜点头道:“且安心。”说罢,从袖中取出几个粗粗缝制的口罩,“叫大家都戴上。”   林秉忠接过来,不过是一块四四方方的棉布上四个角各缝了一根带子。他感叹道:“这玩意儿戴上了,当真形同匪寇。”   沈澜解释道,“到底是要进人宅院的,遮掩些为妙。”其实是她自己出门后为了遮掩过盛的容貌,防止惹出祸事来。   “况且此事来得太急,你们匆匆换去了亲卫服,恐怕来不及带粗布覆面。”   来的都是裴慎的亲兵,算上车夫,一共四个男人,衣服都是府里发,外头买,哪里来的碎布料遮面?若叫他们自己去找,多半是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好端端的衣服,毁了可惜。   林秉忠暗道沁芳姑娘果真心细如发:“我们只要四个便够了,剩下的还给姑娘。”   沈澜摇摇头,“剩下的你们收着,届时进了门,塞进那些人嘴里,防止他们闹出声来。”   林秉忠服气地点点头。若叫他们上战场杀敌分毫不惧,只是处理起此等弯弯绕绕的阴私之事来,重了怕惹爷不快,轻了怕办事不力,着实没了头脑。   “麻绳都带了吗?”沈澜问道。   林秉忠:“带了。棍子、麻袋也带了,还有伤药。”   “好。”沈澜点点头。   谈话之间,骡车停在了杏花胡同口。杏花胡同以巷口杏花树得名。树龄已十余年,树大根深,枝丫繁茂,绿荫蔽日,冠盖如林。   树下有三两小童斗蚁,剪去蚁上双须,令两蚁相斗,呼呼喝喝,加油鼓劲,只玩得满头大汗。还有几个老迈妇人一面缝补衣裳,一面闲坐磕牙,眼看有不曾见过的骡车来,即刻好奇招呼道:“你们是哪个?来此做甚?!”   沈澜隔着帘子朗声道:“此地可是杏花胡同?我来探望家姐。”   “是哩是哩。”妇人道:“你阿姐是哪家?”   “说是杏花胡同乌木门的那家。”   妇人恍然大悟,“嗐,你往里走,第三户人家便是了。”   “多谢这位嫂子了。”   骡车继续往里走,留下一众好奇的妇孺张望着,依稀还能听见几个妇人谈论声。   这杏花巷巷子窄,一辆骡车带上车厢便能堵得严严实实。此刻骡车停在门口,巷口的妇孺们往巷子里望,只能看见车厢尾。   到了乌木门口,沈澜下了车,“咄咄咄”敲门三声。   “谁啊?”门内隐隐传来说话声。   沈澜高声道:“是我,阿姐你可在家?”   阿姐?门内丫鬟开了门,见眼前人着细布衣衫,戴着个怪模怪样的面罩,只疑惑道:“你是哪个?”   沈澜微笑:“你家姑娘可在?”丫鬟脸色大变,即刻就想阖门。   可她哪里快的过林秉忠,对方早在开门时就站在墙边,此刻一把捂住那丫鬟的嘴。剩下两人即刻进门,直冲内室。   沈澜慢悠悠地往里走。   “啊——你们是谁?!”   “檀郎救我!”   “你们是哪里来的?!我是魏国公府……唔唔……”   正房里,俩人已将四老爷、玉容姑娘堵住嘴,捆成了两个粽子。   春夏季衣裳薄,俩人俱衣衫不整。四老爷葡萄紫潞绸里衣半敞,露出了白肚皮,茄花色膝裤松松散散。玉容姑娘亦是鬓斜钗横,衣襟散乱,露出了鹅黄鸳鸯戏水杭缎抹胸。大片大片的雪白肌肤横亘在眼前,看的逮人的两名亲卫面红耳赤,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了。   “哎呀,你们怎么把四老爷捆成这样?”跟在沈澜身后进来的翠微惊呼,“还不快快解开。”   此话一出,地上的四老爷顿时唔唔地挣扎起来,一旁的玉容姑娘也激动起来。   沈澜扫了翠微一眼,只说道:“套进麻袋!即刻就走!”   匆匆将室内恢复成原样,又阖上乌木门,林秉忠带着剩下的俩人,将四老爷、玉容、丫鬟统统塞进骡车,众人拥挤着上了车。   行到胡同口,沈澜便高声道:“多谢方才那位嫂子了,我们找错人了。不是杏花胡同,是槐花胡同。”   那妇人正与众人站在巷口看稀奇,闻言,摆摆手道,“找错人了?槐花胡同还得过去几条街呢!”   沈澜谢过她,骡车晃晃悠悠地继续走。恰在此时,另一辆雕花饰锦,红缨缀玉,旁有七八个健妇围绕的四轮马车也到了杏花胡同。   两车相遇,骡车避让,停了一会儿,见马车匆匆而过,骡车这才继续慢悠悠的动起来。   作者有话说:   斗蚁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 第18章   车厢长宽不过四尺,颇为狭窄,众人难免肩挨肩,踵接踵。翠微碍于男女大防,膝盖拼命往里缩。林秉忠带着两个亲兵不敢看女眷,只能低着头,为了节省空间又只能半蹲着。车上三个麻袋侧身叠在一起,勉力挣扎,姿势别扭。   沈澜抱膝而坐,竭力缩在一角,只她态度舒展大方,神色颇为平静。   索性这样的拥挤很快就结束了。   “林头儿,沁芳姑娘,到了。”车夫将骡车赶进了一栋两进小宅里。   这栋宅子是裴慎私宅,专用来安置亲兵,处理私事。   林秉忠跳下车,有个亲卫即刻迎上来,抱拳行礼:“林头儿,你让我盯着的马车在乌木门口停了一会儿,没闹出什么大动静,又离开了杏花胡同。”   林秉忠摆摆手。四太太现在去那里,什么人都找不到,没办法捉奸在床,就只能回来。今儿这事算是解决了。   “多谢沁芳姑娘。”林秉忠拱手答谢,“这釜底抽薪用得极妙。”   一心要捉奸的四太太是无论如何都拦不住的,要让四太太回府,只能釜底抽薪,让她无奸可捉。   沈澜提着包袱下了车,微微垂首道:“你若真要谢我,便去寻个单间。将三人分开关押。”   “爷明日就回来了。四老爷今晚不回去,会不会……”林秉忠有些担忧。   沈澜摇摇头:“不会的。四老爷在秦淮河畔倚红偎翠,彻夜不归也是常有的事。”   “那便好。”林秉忠派人寻了三个单间,分开将三人扔了进去。   “沁芳姑娘,天色将晚,不若我送你回去。”林秉忠道。   沈澜摇摇头,“多谢你了,但我想先去看看那名女子。”   林秉忠愣神片刻,连忙道:“我带姑娘去吧。”   “不必。”沈澜轻声道:“你在这里看好翠微,别让她乱走动乱说话。”   说着,沈澜带着包袱,踏进了玉容所在的单间。门被锁着,窗户也都被钉死。日影斜斜,日光疏疏,透过窗上七零八落的木板缝隙钻进来,明明灭灭的映在床榻上。   沈澜进来时,玉容已被人从麻袋里放出来,双手双脚被缚,嘴里塞着棉布,只躺在榻上怔怔落泪。   她很漂亮,鹅蛋脸,皮肤光洁细腻有弹性,杏仁眼睁大了显得滚圆,泛着青春干净的美。沈澜猜测,她大概也就十四五岁。   四老爷今年已经四十有二了,女儿比她还大几岁。   大概是觉得自己被强人所掳,即将横死,见沈澜进来,她拼命挣扎起来,双手被粗粝的麻绳摩擦,泪珠从眼角滚落。   且她原本就衣衫不整,这一路颠簸,连抹胸都快散开大半。剧烈挣扎之下,顿时露出了半片雪白的胸脯。   沈澜闷声不吭地打开了包袱。   玉容挣扎的越发厉害,唔唔乱喊,手腕被麻绳磨破皮,眼中惊恐交加,泪水汹汹而下,生怕沈澜拿出一根白绫将她吊死。   包袱打开来,是一套干净的女式衣衫。豆青抹胸,素白中单,沉绿团衫,葱白襦裙,藕合比甲,一应俱全。   玉容微怔,挣扎渐缓,眼泪却一下子落得更凶。   沈澜替她系好抹胸,换上干净的里衣、外衫、袄裙,比甲。   玉容已满面泪痕。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l a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对不住,方才时间太赶,来不及给你换衣服,叫你难过了。”沈澜说着说着心中酸涩,只觉自己像是鳄鱼的眼泪。   玉容唔唔挣扎起来,似要说话。   沈澜:“你不要喊叫,若答应便眨两下眼睛。”见她连眨两下眼,沈澜这才解下她口中棉布。   谁知一解下,玉容即刻斥骂道:“不要你假好心!若不是你掳了我,我怎会衣衫不整地被几个男人瞧了去!”   沈澜看着她,一阵阵难过:“你知道跟你颠鸾倒凤的男人是英国公府的四老爷吗?”   玉容恨恨道:“是又如何!”   “那你便是知道了。”沈澜看着这小姑娘,缓缓道:“你可知道上一个跟四老爷在一起的外室,人如何了?”   “你、你莫要吓唬我。”玉容年岁尚幼,闻言心中害怕,便有几分瑟缩。   沈澜平静道:“上一个外室,是贱籍,被四老爷的妻子四太太捉奸在床,押回了国公府。”   玉容打了个寒颤,忍不住问:“然后呢?”   沈澜继续不疾不徐道:“那是冬季,京都鹅毛大雪,白茫茫一片。四太太允诺,只要她能熬过十棍,便放了她。”   “她欣喜地答应了。可受刑杖是军中足有手臂粗的榉木杖,还要袒衣露股,受众多丫鬟婢女围观。十棍过后,她人还活着,能喘气,当夜发了高烧,没药没大夫,死了。”   她听念春说起来的时候,对方尸身已凉透了。   “方才,若不是我将你掳走,来寻你的就不是我,而是四太太了。”   玉容情不自禁的,上下牙齿咯咯磕碰起来,沈澜的话如同一捧凉水浇在心头,冻得她浑身发抖。   沈澜怜悯地看着这个小姑娘。她之所以要插手此事,不仅是为了完成工作,更多的是想救这个外室一命。   “姐姐!姐姐!你救救我!”玉容大哭起来,“我不是要跟四老爷的。我不是!我不是!”   她太恐惧,太害怕,一股脑的都倒了出来:“春芳姐姐得花柳死了,燕子怀孕被鸨母灌了碗堕胎药,孩子没下来人先没了,月娘拼命接客攒了银子要赎身,鸨母趁她不在翻箱倒柜拿走了所有银子,月娘上吊死了!寒霜遇到有癖好的客人,被打得浑身是血,当晚发高烧死了。我、我怕死在鸨母手里才求了四老爷的!我、我不跟四老爷了!你救救我啊!救救我!”   她哭得撕心裂肺,涕泗横流,鬓发散乱地搭在脸颊上,如同一个疯婆子。   玉容为了活下去被迫跟了四老爷很可怜,四太太丈夫出轨很可怜,被她弄死的女子罪不至死很可怜。   人人都很可怜。   沈澜心里发涩,只摩挲着她的脊背,“你先别哭,听我说。”   玉容泪眼朦胧地抽噎着,“我、我听,姐姐你救我!救救我!”   沈澜安抚了她几句不要急,这才说道:“明日会有一人来审你,此人生的俊,你一眼便能认出来。他是我……主子。你不必遮掩你的经历,只需如实说出你的出身、来历,他不会为难你的。”   裴慎再心狠,也不至于对一个毫无威胁的妓子下毒手。届时,多半是让她远远的离开京都,好歹能保住一条命。   “好好!我听姐姐的!我听姐姐的!”   沈澜取出帕子替她揩了揩眼泪,没再多停留,起身走了。再留下去,耽搁的时间太长,翠微那里说不过去。   关上门,林秉忠正在门外等她。半低着头在前面引路,只是欲言又止,频频回头。   沈澜全当没看见。   走了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了,“沁芳姑娘,你这样在府里要吃亏的。”   心软至此,连一个素不相识的妓子粉头都要帮一把,也不怕将来被人恩将仇报捅上一刀。   沈澜笑笑,心情倏忽好转,只耐心道:“你来劝我,不也是好意吗?这世道总归还是好人多。”   林秉忠一时瞠目结舌,又辩不过她,只笨嘴拙舌憋了半晌,都快走到骡车附近了,终于闷出一句:“你若有事,便来寻我。”语毕,拱手告辞离去。   沈澜微怔,笑道:“多谢林大哥了。”说着,便上了骡车。   翠微正安分待在车厢里,见她进来,只摆出脸色,冷冷道:“可以走了吗?”   方才她想下车,那车夫竟拦住了她,不许她下车。想来是沁芳吩咐的,翠微哪里还能有好脸色对她呢?只默默又给沈澜加了条罪状。   沈澜点头道:“六子,走吧。”   车夫扬鞭,车轮碾过石板路,路旁野草俱生尘,骡铃声声,悠悠远去。   沈澜一走,林秉忠总觉得不对。四老爷便是再贪花好色也是爷的叔父,待此事了结,沁芳必遭四老爷报复。   他秉性耿介鲁直,事发突然,哪里想得到这些弯弯绕,如今心中竟有几分懊悔,早知当初将四老爷打昏送回国公府便是,何至于绑了他,害了沁芳?   思及至此,林秉忠坐立难安,想了又想,到底去了裴延屋中。   裴延双手反剪被缚,嘴里塞着棉布,此刻见人进来,慌忙呜呜挣扎起来。   林秉忠进来道:“四老爷,我林秉忠一人做事一人当,今儿把你绑起来这事儿是我主意,你若要报复,尽管来找我。”语毕,他解开裴延口中棉布。   裴延破口大骂:“你这狗杀才!奸夫淫.妇!我看你和沁芳是背着守恂通奸来着!只可惜那沁芳早就被我碰过了,如今还与你勾三搭四,真是个水性杨花……”   林秉忠大怒,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裴延冷笑两声:“我胡说八道?你不如去问问那淫.妇,她可是在小花园里求着我说要到我身边来,还主动说要去假山石里与我燕好呢!”   林秉忠却突然冷静下来:“那她为何不引诱爷却诱你?”   裴延被问得一怔,愤然变色,只大发雷霆,咒天咒地,叫嚷着“小娼妇”、“奸夫”、“叫守恂将你二人沉塘”。   林秉忠怒气丛生,却反倒想明白了,四老爷素来贪花好色,必是看上了沁芳却不得,在这里诋毁她!   林秉忠冷冷望他一眼,将棉布塞了回去。 第19章   子夜时分, 更深露重, 夜凉如水,唯一轮弦月高悬, 两三星子疏缀。更阑人静之际, 忽有马蹄哒哒踩过石板路,行至门前。   有人自马上下来,轻叩乌木门, 那门上兽首铜环与鎏锡钉相撞, 发出沉钝的砰砰声。   负责轮值的亲卫闻声开门, 见一位石青骑射服的男子立于门前,身后四个精壮汉子, 顿时诧异道:“爷怎么回来了?”   即刻就有人去唤醒林秉忠,又有人前去掌灯。   “爷。”林秉忠匆匆穿好衣衫迎上来。裴慎随手将碧玉兽炳藤马鞭扔给他, 大步向院中走去, 问道:“你和沁芳如何处置的?”   “只将四老爷、外室,和其婢女俱绑了来, 分开关押。那外室在东厢房,婢女在西厢房。”林秉忠一边说,一边跟着裴慎进了东厢房。   那东厢房并不大,只一张榉木寿纹罗汉榻,白棱卧单,浅蓝贮丝锦被,还剩下些拉拉杂杂的面架桌凳、茶盏烛台之类的。   榻上的玉容正暗自伤神垂泪,难以入眠,忽听见些微响动, 即刻抬眼去看。   入夜, 烛光杳杳, 依稀可见来人着石青圆领窄袖蜀锦骑射服,素金腰带,佩药玉,头戴网巾,脚蹬皂靴,英武挺拔,其神湛湛。   裴慎只随意挑了个榉木圈椅坐下,林秉忠和陈松墨持刀立于他身后。   “可是良家子?”裴慎问道。   玉容见有人来审,心中慌张,双目噙泪,只摇头道:“公子容禀,奴名唤玉容,家住掖县,五六岁时老子娘捕鱼撞上了龙吸水,被龙王爷吃了去。”   玉容啜泣:“家里养不活我,便将我卖给了个小戏班,那戏班子辗转进了京,我又被七卖八卖,沦落进了西河沿行院。”   裴慎神色冷淡,只问道:“你与裴延是如何认识的?”   玉容脸色微微发白,挣扎片刻,正要开口。谁知裴慎摆摆手,制止道:“罢了,不必再提,没得污人耳目。”   无非是先小意奉承,待两情渐浓之际,发下山盟海誓,使些烧香刺臂、同心罗带、一纸红笺的把戏,趁此最是情浓之时,尽诉凄苦之事,裴延自然又爱又怜,愿为她赎身。   裴慎见玉容脸色煞白,只怔怔落泪,心中已是不耐烦,只起身道:“稍后你便远远的离开京都,越远越好。”   玉容霎时瘫坐在地上,不知是悲是喜,只呜呜咽咽的啜泣起来。命保住了,可她一介弱质女流,无枝可依,还能去哪里呢?   一旁的陈松墨道了声“得罪”,便上前为她解开手、腿上的麻绳,将玉容扶起来。   待她站起来,沉绿团衫,葱白襦裙……裴慎忽而停步,蹙眉道:“你这身衣服是谁的?”   玉容骤然受惊,只一个哆嗦,慌忙道:“是奴自己的。”   裴慎冷笑一声,复温声道:“你自己的?你若不说实话,我便将你送官法办。”   衙门大门进去了,好好坏坏都得被剥掉一层皮。玉容惶惶无措,吓得连连求饶,抽噎道:“是一个戴面巾的姐姐为奴穿上的。”   她仓皇之间尽数交代:“她为奴换了干净衣裳,叮嘱奴若见到一个生得俊,样貌好、文采风流、气度高绝的人来审问,只需如实说出自己的来历便是,来人不会为难奴。”   玉容虽年轻,却久在风月场上,深谙如何说话,只盼着自己拍的马屁能让对方饶她一命。   可等了半晌,却没有声息,玉容偷摸抬眼去瞧,唯见对面的男子冷肃的面色在暖黄烛火的映衬下,竟显得几分柔情来。她一时心惊肉跳,慌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裴慎冷哼一声,心知肚明此女拿沁芳做笺子,对她的狡狯颇感不喜,只摆了摆手,示意林秉忠送玉容出府。   将玉容打发了,剩下一个丫鬟也不必在意,只一同送出府便是。   走出东厢房。   “砰!”裴慎一脚踹开正堂鹤鹿雕花大门。那大门是榉木所制,质极坚,生生被踹裂了半扇。   巨大的声响吓得陈松墨一个激灵,躺在壶门菱花围架子床上的四老爷裴延也被吓了一跳。   裴慎来得急,身上寒露未消,此刻大步走近,冷锐逼人,唬得四老爷瑟瑟发抖呜呜咽咽地往床榻里缩。   裴慎瞥了眼陈松墨,他会意,上前两步摘掉四老爷口中棉布。   刚除了棉布,裴延即刻高声叫嚷起来,“守恂,你这帮下属非得好好整治不可!沁芳和林秉忠这对狗杀才,连我都敢绑!”   裴慎面色沉肃,振袖坐于榻上,慢条斯理道:“四叔,我且问你,要么管好你自己,要么管好你妻子,你选哪个?”   裴延也不是傻子,早猜到没有裴慎的命令,两个仆婢焉敢动手?方才不过是先发制人告黑状罢了。   如今见裴慎单刀直入,再不掩饰,裴延只讪讪笑道:“侄儿说什么呢,四叔没听明白。”   “四叔,六堂弟敏哥已十四岁,算是立住了。便是没了你,四房也不至于败落了去。”风淡云轻的如同在说今天天气怎么样。   “我是你四叔!”裴延眼角微睁,不敢置信。   裴慎冷声道:“你若不是我四叔,今日我也不至于来劝你。”   夤夜疾驰百余里而归,只为处理此等男欢女爱的阴私之事。裴慎面上不显,实则心中已是不耐烦至极。   裴延见他眉间隐有不耐,心中难免发怵。这侄子位高权重,年仅二十出头已是四品高官,而他迄今不过是个工部员外郎罢了。   裴延觍着脸讪笑:“守恂,这、这也不怪我,置个外室罢了,哪个男人没点风流韵事,是你四婶拈酸吃醋,太过不贤。”   “你寻花问柳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夫妻俩成日里闹腾的府中上下不得安宁。四叔,正所谓堂前教子,枕边教妻,你若教不好她,我便书信一封,请父亲以族长之责,代你休妻。”   休妻!!裴延连连摇头:“别别别!守恂,有话好好说,好好说。”那疯婆子虽不甚贤良,却也为他生育了一儿一女。况他只有这点骨血,一旦休妻,两个孩子的婚事都完了。   看来裴延尚未被脂粉女色熏晕了脑袋。裴慎只冷声道:“我给你三条路走。管好你的裤腰带,管好四婶,再不然我请父亲替你休妻。”   “管管管。”裴延急忙道:“我必定管好她。”   裴慎定定看他两眼,突然叹息:“四叔,我前些日子警告过你一次,你那时也是这么说的。”   裴延讪笑,前几日裴慎叫他不要再寻花问柳,他原以为是借此警告他不要歪缠沁芳,便消停了几日,没想到裴慎是真要他管好那疯婆子:“这次、这次我肯定管好她。”   “好,四叔,我丑话说在前头,事不过三,再有一次我便不客气了。”   陈松墨会意,给裴延解绑。   解了绑,这事便过去了,裴慎起身,正欲唤人将裴延送回国公府,谁知裴延冷哼两声,想起林秉忠和沁芳,顿时恨得牙根痒痒:“守恂,你且小心些,那沁芳可是个淫.妇,与你身边的林秉忠勾三搭四、不干不净的,当心哪一日两人勾连,将你蒙了去!”   裴慎忽而驻足,转身看他。   灯芯哔剥两声,暖黄的烛火摇曳,映照得裴慎神色明明灭灭。   “你说什么?”裴慎阴沉道。   裴延一时胆寒,被他盯得后背俱是白毛汗,可他是长辈,裴慎总不至于对他做什么吧。   思及至此,又想起今日受此奇耻大辱,裴延鼓起勇气道:“那沁芳先勾引我,又引诱林秉忠,实在水性杨花!”   裴慎分明是冷着脸的,却突然笑了笑,温声道:“四叔,你且说说沁芳是如何引诱你的?”   裴延微怔,他原就是个浪荡子,如今叔侄二人夜谈女色,叫裴延难得生出一点得意之色,裴慎这般位高权重之人,竟也有求教他的时候。又想借此与这侄儿拉近了距离,便难免滔滔不绝起来。   只见裴延捻起胡须,故作正经道:“她见了我便故意撞我身上,又说要来我伺候我,还说我向你讨要恐坏了名声,不如她自荐去老太太那里,我再去问老太太讨来。”   一旁的陈松墨只恨不得死死捂住耳朵,不敢去看自家爷的脸色。   裴慎面色不变,只一双眼睛森森如刀,像是夜霜未去,寒露未消,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他温声开口道:“还有吗?四叔。”   裴延意味深长地笑了两声,轻抚胡须,故作姿态道:“她唤我郎君,又拉我去假山石里,说要鸳鸯交颈,共度良宵。”   裴慎看了他一会儿,见他说完了,平静吩咐道:“陈松墨,套车,送四叔回国公府。”   裴延便略有些得色,复又说了几句,什么“守恂可愿割爱”、“沁芳浮花浪蕊”、“且叫她今后唤我檀郎”云云。   只可怜陈松墨,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肃立在裴慎身侧,目送着裴延远去。   此时天上一轮弯月,稀疏三两星子,皑皑蟾光照在庭院青石板上,映出满地的白雪霜色。   裴慎立在院中,赏了会儿月中夜景,心平气和道:“我记得,亲卫刘续出自松江,似是打行青手出身?”   陈松墨一时愕然。松江一地盛行打行青手。这些人最擅长打人。专打人胸、腰、腹等部位,技艺精湛,极为讲究,要挨打者几月后死,便决不会早上一星半点。   见陈松墨点头,裴慎淡淡道:“待我调令下来,离开京都再动手罢。”   陈松墨应了一声,不说话了。   裴慎这才出了庭院,翻身骑上黄骠马,扬起碧玉兽炳藤马鞭,径自往国公府去了。   作者有话说:   明朝嘉靖年间,江南苏州、松江、嘉定县盛行打行青手。所谓的青手其实就是恶少啸聚成群,有点像现在的黑社会。这些青手最大的本事就是打人。先挑衅对方,对方一旦还手,即刻打人,而且这些青手打人多了,相互总结传授经验,如何打击胸、腹、腰等等部位,甚至可以定期让挨打者死亡,打完半个月后,一月后,三月,半年,一年后死都可以,以便于这些青手们借此逃脱惩罚(因为一年前打的人,一年后对方死了,怎么也抓不到他们头上来)——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 第20章   三更天, 月明千里, 华光如水,穿堂过户, 映在素白帐幔上, 照彻满室清辉。   沈澜只盖着一床细布薄被,玉臂横陈于外,入夜微凉, 枕上清寒, 不禁蜷了蜷身子。   幽梦绵绵, 将醒未醒之际,院外一阵喧哗之声。有小丫鬟匆匆推门而入, 一叠声唤道:“沁芳姐姐,沁芳姐姐, 爷回来了。”   沈澜骤然惊醒, 只在榻上怔了一会儿,复才清醒过来, 拂开素白纱帐,匆匆道:“让念春与槐夏去铺床叠被、掌灯沏茶,素秋去吩咐小厨房备一碗雪霞羹、碧粳粥、邹纱云吞,其余人随我一同去迎。”   跑腿的小丫鬟得了吩咐,匆匆去了。   沈澜换上衣物,素白里衣,白蓝挑边衫子,石青细布襦裙……一切收拾妥当匆匆去院门前迎裴慎。   裴慎尚未到,沈澜立于院门前, 只见庭中芭蕉新绿, 修竹苍翠, 廊下海棠吐蕊,芍药生香,月华一照,如崇光泛泛,香雾空濛。   素月清风,繁花翠竹间,忽见裴慎披夜间寒露,携皎皎月华,如雪亮刀锋劈开夜色,大步行来。   沈澜微怔,心道裴慎生得果真英武挺拔,极是俊朗。   待她回过神来,忽觉不对。裴慎这副携霜带雪,神色晦晦难明的样子,分明是心中不愉。思及此处,沈澜只紧绷身体,强打起精神:“爷回来了。”   裴慎嗯了一声,只将手中碧玉藤鞭扔给她,兀自往正堂去了。   入得正堂,先以温热的棉帕净手,一碗解渴雪霞羹开胃,夜间不宜饱腹过甚,上小半碗碧粳粥好克化,若腹中尚饥,再上热气腾腾的邹纱云吞,最后奉上一盏馥香盈盈的万春银叶。   见裴慎神色柔和下来,沈澜却依然不敢松懈。裴慎若要发作,便是茶足饭饱也最多只能延迟一二,总也躲不过去。   思及至此,沈澜只默默垂首,恨不得当个隐形人。谁知裴慎忽然以手中书卷遥遥一指,问道:“沁芳,这是谁?”   沈澜循迹望去,正是翠微。念春于戟耳石榴足宣德炉中打香篆,翠微便立于一旁递上香押。   房中多了个生面孔,裴慎自然要问。沈澜正要开口,翠微放下手中香押,屈膝行礼道:“回爷的话,奴婢翠微,大太太吩咐奴婢与沁芳一同去府外买些苏样绒花,买完后便来存厚堂伺候爷。”   室内寂然无声,静幽幽一片,沈澜原就紧绷的心中霎时蒙上了一层阴云。她原想将今日之事糊弄过去,谁知翠微偏偏提了。   裴慎扔下手中书卷,披着道袍,坐在紫檀太师椅上,只摆摆手,示意念春等四人下去。   槐夏、素秋老老实实躬身告退,只是念春和翠微面面相觑,翠微欲言又止,脚步犹豫,行至门前,却突然跪下,恭敬道:“爷,奴婢有事禀告。”   沈澜心里一突,即刻去看裴慎。唯见几盏宽把豆托底的铜铸荷叶灯上,数点烛火幽幽跃动,衬得端坐在紫檀太师椅上的裴慎越发俊美且极具压迫感。   沈澜垂下头去不再看他,只静静听着翠微说话声。   “你说罢。”裴慎道。   翠微应了一声,直言道:“爷,奴婢初来乍到,按理实在不该出头,只是奴婢自小跟在大太太身边,决计不能容忍旁人欺骗大太太。沁芳胆大包天!竟敢假借采买绒花之名行欺瞒之事!”   翠微沉声道:“不仅如此,沁芳还敢窥伺四太太行踪,又绑了四老爷,实属胆大妄为。”   裴慎沉默的听她历数沁芳罪状,见她说完,便道:“你是个忠心的,且起来,去账房支十两以作赏赐。”   翠微心喜,只起身表忠心:“奴婢本想将沁芳欺瞒一事告知大太太,只是思来想去,如今既跟了爷,爷便是奴婢主子了,自然要告知爷。”   “况且奴婢与沁芳无冤无仇,也不是嚼舌根之人,如今在爷面前告状,也是光明正大,非是为了一己之私。”   裴慎点头,只随意道:“你是个忠的,我心里有数,且下去罢。”   待翠微满心欢喜告退,裴慎这才瞥了眼沁芳,见她垂首肃立,便冷笑道:“有人告你的状,可要辩解一二?”   沈澜暗叹倒霉,论起忠心,这翠微能把她甩出两里地,怪不得大太太要将翠微派来。   只她心知肚明,翠微历数的三条罪状,前两条欺瞒大太太、窥伺四太太行踪都不重要。   因为裴慎心里清楚,四太太出府礼佛,他母亲必定是知道的,沁芳一个婢女说四太太出府是为了捉奸,他母亲哪里会信?便是信了,多半也是派人去将四太太追回来,届时四太太不肯,在街上闹起来,反倒叫人看笑话。   至于窥伺四太太行踪,这是裴慎自己吩咐的,怎会怪罪她呢?   一切的症结都在第三条罪状上——绑了四老爷。   沈澜正小心翼翼思忖该如何解释,谁知裴慎突然道:“翠微的话不可全信,我自有裁决,你且细细将此事前因后果尽数道来。”   语毕,又意味深长道:“若受了委屈,要我给你做主,也尽管说来。”   沈澜微怔,一时间竟想起了当日裴延在水榭欺凌她一事。怔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恭恭敬敬将此事前因后果尽数道来。   从钱婆子来存厚堂,说到四老爷被绑进裴慎私宅,不加一句,不改一字。她口齿伶俐,吐字清晰,不到片刻便说完了。   裴慎未曾听到他想听的,便沉默片刻,冷声问道:“说完了?”   沈澜疑心大起,裴慎还想听什么?难不成是她背着裴慎干的事被发现了?   是跟他的亲卫、幕僚打好关系,希望万一将来逃跑对方能睁只眼,闭只眼吗?还是试图将裴慎赏她的布料绸缎卖了换成银子方便离开?又或者是想找人扮演她亲戚好来国公府赎她吗?   沈澜背着裴慎干的事太多了,可不管哪一桩都不能认。   “爷,奴婢说完了。”沈澜道。   裴慎瞥她一眼,这才开口问道:“为何要把你自己的衣物赠予那名外室?”   沈澜早已打过腹稿,恭顺道:“到底是前去……怕遇到些衣不蔽体的不雅事,便带了些许衣物以防万一。”   这个理由,任谁听了都觉得沈澜思虑周全。但裴慎果真不是个寻常人。   他一针见血:“你怜惜那外室?”否则也不至于心细到要保全她的颜面。   外室素来为人鄙薄,寻常女子见了外室,只恨不得上去啐两口,裴慎还是第一次见到沈澜这样的。   沈澜只沉默不语,低下头去不说话。大概是时间太长,裴慎原就压着火气,如今更是不耐烦道:“说话。”   沈澜恭敬道:“若是不愁吃喝,无性命之忧,累卵之危,却为了荣华富贵做人外室,自然遭人鄙夷。可若只是为了艰难求生,那外室便叫人怜悯了。”   裴慎摇头:“那你便错了,此女之前是个清倌人,虽无富贵荣华,却也吃喝不愁。为了攀附国公府才哄得四叔替她添置宅院,叫她做了外室。”   清倌人?身在那样的场所,所谓的清倌人又哪能独善其身?   年纪一到就得被逼着接客,一旦开始接客,只等年老色衰后被一卖再卖,花柳梅毒一应俱全。若不幸怀孕,一碗堕胎药灌下去,或是拿棍子狠打肚子,或是用布裹缠肚子至流产落胎。没死继续接客,死了草席一裹便是。□□下场之悲惨,不言而喻。   那姑娘肯做裴延的外室,不是为了攀龙附凤,而是为了艰难求生,因为做人外室,是她千万条死路里最好的一条了。   沈澜心中郁愤,只拿指甲狠掐自己掌心,强逼自己恭顺道:“爷说的是。”   裴慎心知肚明,她状似恭敬,实则心中决计不是这么想的,附和他也不过因为他是主子罢了。   思及至此,裴慎怒气愈盛,只强压着,半讽刺半提醒道:“你若日后再滥好心,恐被人欺凌。”   沈澜暗道我已日日被你欺凌,只是面上照旧恭谨有礼:“多谢爷教诲。”   见她低下头去,又是这副恭恭敬敬的样子,裴慎原本强压下去的火气越炽,只阴沉着脸道:“你和林秉忠进入宅中,只消陈明利害,四叔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必定会跟你们走。为何要绑他?”   沈澜心里一突,心知翠微历数的三大罪状,最致命的那一条来了。   她自知是想扯着裴慎的虎皮做大旗,好叫裴延吃个教训。只因四太太丈夫出轨可怜,玉容为了生存做人外室因此丢了性命可怜。千错万错,都是裴延的错。   更别提这色中饿鬼还差点强迫她。   沈澜压着恶心,说出了自己提前打好的腹稿:“奴婢怕四太太来得急,实在来不及解释,又怕四老爷不信,叫嚷起来便不好了,情急之下这才将四老爷绑了。是奴婢太过急躁,请爷责罚。”   语毕,静待裴慎处置。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沈澜心中微微焦躁,她这理由听起来极是正当,只是不知裴慎信不信?   裴慎幽幽道:“责罚便不必了。我还当你深恶四叔,想给他一个教训。”   沈澜笑容微僵,她垂首,小心试探道:“爷说什么?”   见她还不承认,裴慎压抑已久的怒气骤然迸发,抬手掀翻了凭几。瓜果滚了一地,茶盏碎裂,瓷片迸溅,唬得沈澜心脏狂跳。   “你不该叫沁芳,该叫敏言才是。巧言令色,谀词如潮!”   说罢,裴慎骤然起身,想让她跪着,又想起上一回她挺直了脊背跪下来的样子,一时间气闷不已,冷冷道:“回屋禁足反省三日!”   沈澜正疑心裴慎知道了当初裴延在小花园里强迫她的事,却又不敢确定,更不明白便是知道了,裴慎为何要生气?   沈澜心中惊疑不定,却并不生气。回屋禁足三天有何不好?既不扣工钱,又能休息,这不是带薪休假吗?   她垂首肃立,恭敬道:“爷莫生气,奴婢这便回房反省。”   见她低着头,对着他的时候照旧是那副不温不火,不疾不徐,恭敬有礼的样子,裴慎又忍不住想起裴延的话,什么“唤他郎君”、“主动与他燕好”云云。   一时间,裴慎勃然大怒:“待你想明白了再来伺候!”   那怕是一直想不好了。   “是。”沈澜转身告退。 第21章   沈澜掀开海天霞色珠帘, 出了正房, 见念春等人提着琉璃灯候在廊下,便对念春道:“我被爷禁足三日, 这三日里一应事务均托予你。”   念春与翠微俱是一怔。   “好端端的怎么被禁足了?”念春瞥了眼翠微, 暗道翠微说有事禀报,沁芳便受罚了,莫不是翠微告了状?   思及至此, 念春压低声音, “我在外头都能听见爷砸了茶盏的响动, 唬得我心里砰砰的,你哪里招惹爷了?”   沈澜摇摇头, 无非是她明明可以请走裴延,却偏偏绑了他, 让裴慎骑虎难下, 裴慎心里不高兴,借此发作罢了。   她含糊道:“没什么。”   念春急切道:“怎能没什么呢?禁足虽是小事, 可主子厌弃了你,只随意将你配个老光棍,烂赌鬼,或是那起子打老婆的人,届时你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我看你怎么办!”   沈澜微怔,勉强挤出个笑。当务之急是尽快赎身离开,否则哪里还轮得到什么老光棍,裴延原就看上她, 如今她又绑了他, 裴延不敢找林秉忠麻烦, 待风头过去了必要来寻趁她。也不知裴慎是如何处理裴延的?   沈澜知她好意劝解,便笑道:“你若怜惜我,只一日三餐给我送饭便是。”   念春白她一眼,嘴上嚷嚷道:“谁怜惜你了?教你日日吃旁人剩下的,饿死你!”   沈澜轻笑,正欲转身回房,一旁的翠微忽然上前一步:“你除了禁足三日,可还有别的惩戒?”   沈澜驻足,摇了摇头,兀自走了。   翠微脸色发白,只怔怔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欺瞒大太太、窥伺四太太行踪,绑了四老爷,犯下这般大罪,竟只禁足三日?   她绞着帕子,急急拦住沈澜:“你莫不是又蒙骗了爷?这般大罪过,怎会只禁足了事?”   沈澜瞥她两眼,不疾不徐道:“你这话何意?爷智周万物,我哪里能蒙骗的了他呢?”   翠微脸一白,连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沈澜温声讨教道。   翠微吃了瘪,不免冷下脸:“爷罚你禁足,你对我甩脸子做甚?况且你犯了大罪,恐怕不止禁足罢?”   “我骗你做甚,的确只禁足三日。”沈澜轻笑,“你既有这么多问题要问,不若直接去问爷。”语罢,就着庭中月光,慢悠悠走了。   独留下翠微,失魂落魄的立在廊下,望着沈澜的背影。   一旁的念春见状,忍不住问道:“你这般关心沁芳如何受罚,莫不是你告了沁芳的状?害她被爷惩戒?”   翠微不说话,只茫然若失。见她这般,念春便以为她承认了,心中越气:“你告她的状,害爷厌弃她,若将来沁芳真被配了个老光棍,你于心何忍?这对你又有何好处?”   翠微回神,反驳道:“她背主,原就该重罚。便是被爷随意配了人,那也是应该的。”   念春只气了个仰倒,泼辣性子一上来,张嘴便骂道:“你是有人撑腰的,我们这样的破落户可不敢与你争锋,万一惹怒了你,一状告去大太太那里,告去爷那里,岂不是将我们统统赶出去?好只留你一人伺候爷。”   “你胡说什么。”翠微张嘴欲驳,偏偏念春是张刀子嘴,只噼里啪啦爆豆子似的一通好骂。   “打量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呢?接了清冬的位子来伺候爷,刚来就撵走沁芳,接下来是不是还要眼珠子都不错地盯着我和槐夏、素秋,好踩着我们几个攀高枝。那你可想错了,沁芳是个好性子的,由得你闹,我可不是,你若寻趁到我头上来,便是当着爷的面,我也非撕了你的嘴不可!”   “你、你……”翠微只气得面皮涨红,说不出话来。   念春说完,胸口一口郁气吐出,只扬起头,转身欲走,却见门口立着一道人影,披着宝蓝道袍,似庭前玉树,松形鹤骨。   念春大惊失色,只面色煞白,慌忙跪下。   翠微被念春挤兑了一通,一见裴慎,便委屈巴巴唤了一声:”爷。”   裴慎本在屋内唤人,喊了两声竟无人应答,这才出门来看看。本就携怒而来,如今更是冷笑道:“我竟不知这存厚堂里还有此等口舌伶俐之徒,当个丫鬟,真是屈才了。”   念春煞白着脸,心知裴慎必定听见了全部,急忙磕头道:“爷,奴婢知罪。”   裴慎见这群丫鬟规矩散漫,胡诌八扯的,心中难免生怒,只冷着脸,斥道:“沁芳呢?且去问问她怎么管的丫鬟?”   跑腿的小丫鬟年纪小,不懂看人脸色,只为难道:“爷,沁芳姐姐方才叮嘱我,说她被禁足了,万事都不要去扰她。”   裴慎动怒:“让她禁足三日是从明日起,难不成睡一晚也叫禁足?”   小丫鬟被唬了一跳,慌急慌忙跑去寻沁芳。   伴着残月如钩,疏星三两,沈澜回房,合上棂纱纸糊的柳叶格窗,轻解罗裳,褪去素履,撩开素白帐幔,枕上石蓝贮丝软枕,喟叹一声。   无论如何,且先安生睡一会儿。   谁知她刚躺下,便有小丫鬟来报,只说爷寻沁芳姐姐。沈澜匆匆来到庭前,见院中灯火通明,跪了满地的丫鬟婆子。   那小丫鬟已告诉她是念春和翠微起了口角,惹得裴慎动怒,可沈澜仿佛不知道一般,照旧问道:”爷,这是怎么了?”   裴慎冷冷道:“我外放做官,数次来去匆匆,来不及整顿府中人事,只将院子交到你手里,你便管成这副样子?”   沈澜随他回国公府不过五六日的功夫,行李都才堪堪理顺,更别提翠微甚至才来一日,她便是要管,也还没来得及啊?   明知他是心中有气,借题发挥,沈澜也只能认下:“爷,奴婢办事不力,请爷责罚。”   裴慎见她对着自己恭恭敬敬,俯首认错,心中怒意更盛,只冷声道:“这两个丫头起了口角,嘴里胡诌八扯的,还敢带上主子,笞五杖。”   跪在地上的翠微和念春涕泪涟涟,只磕头不停:“奴婢知错”、“请爷饶命”、“爷饶了奴婢吧。”   那是军杖,足有成人手臂粗细,一杖下去便能血肉模糊。沈澜心中不忍,低声道:“爷,翠微是大太太赏的。爷不在府中的这些年,念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裴慎冷笑:“在你口中,人人都有不能打的理由。既然如此,可有为你自己找好理由?”   沈澜愕然,说自己办事得力有功劳,还是说自己勤勤恳恳有苦劳?她一时间竟寻不出个理由来求饶。   又或者,是这些日子里受尽委屈,倍感屈辱,于是梗着一口气,不肯求饶。   见她半句求饶的软话都不肯说。裴慎怒意越炽,恰在此时,陈松墨得了令,带着几个亲卫持杖匆匆赶来。   裴慎冷着脸道:“沁芳管教丫鬟不利,笞五杖。”   陈松墨微怔,行至沈澜面前,拱手道:“沁芳姑娘,得罪了。”说着,便要提杖。   若是平日里求饶也就求饶了,跟谁过不去都别跟自己性命过不去,可这段日子先是被裴延欺辱,又被裴慎罚跪,非但不能惩戒裴延还得千辛万苦替此等烂人扫尾,沈澜已是倍感屈辱,如今翠微和念春起了口角又要她来挨打受罚,偏偏还前路茫茫。   沈澜心中愤懑难当,悲郁交加,胸中梗着一口气,只觉若求了饶,便连最后一点尊严也沦丧了。于是怎么也不肯低头,只银牙紧咬,趴在长凳上,闭上眼,你打便是。   见她这般,裴慎越发惊怒,沉着脸,不说话。   两厢对峙,谁都不肯低头。 第22章   一个立在院中, 神色冷肃。一个趴在凳上, 低头不语。   只可怜陈松墨夹在其中,只觉进也不是, 退也不是, 暗叹倒霉,早知如此,还不如跟着林秉忠去查访朝中适龄贵女呢。   “愣着干什么, 还不打!”见沁芳不肯低头, 裴慎已然怒极, 暗道恐怕是素日里将她宠坏了,竟敢跟他甩脸子, 今日非得打上这一场,好叫她醒醒神。   得了令, 其余数名亲卫, 只将翠微和念春一同拖到凳上,陈松墨也持杖行至沈澜身侧。   若说打人, 锦衣卫、东厂俱是行家里手。陈松墨习武,又与锦衣卫百户交好,曾学过几手,百杖只破个油皮,一杖却可毙命,如何打,全看上意。   上意啊。   陈松墨偷偷瞥了眼裴慎,见他袖手立于庭中,神色莫测, 面上实在看不出什么, 陈松墨一狠心, 便将手臂粗的铁梨木军杖高高扬起,狠狠落下。   第一杖落下。   沈澜闷哼一声,硬吃了这一记,面色惨白,额间隐有细汗,只她性子倔,若呼痛,倒像服输似的,便死死咬住唇瓣,不肯呼喊出声。   陈松墨见裴慎不出声,便扬起军杖。   第二杖狠狠落下。   打在沈澜身上,竟不太疼。   沈澜微怔,心中惊疑。   第三杖,陈松墨以更凶的力道,狠狠挥下铁梨木军杖。   这一记,半分痛感都没有。仿佛将要打下来时力道都被卸去。   沈澜已然心中有数,只觉平日里给亲卫的消暑汤水、四季节礼、年关诊脉都没白给,便颇为感激地抬头看了眼陈松墨,又装出一副勉力忍痛的样子,甚至到了第四杖、第五杖时,还呼痛一声。   “爷,打完了。”语罢,陈松墨喘了几口粗气,抹了把汗,仿佛累坏了的样子。   裴慎冷哼一声,心知肚明第一杖的力道不过三分,他未曾制止,更不曾叫陈松墨狠狠打,陈松墨这才有胆子越打越轻,到了后几杖,表情凶狠,实则半分力道都无。   只是明知陈松墨弄鬼,裴慎到底没揭穿,心思复杂的站在原地看着沈澜。   她只穿了件薄春衫,夜深露寒,凉意逼人,加之又是被吓,又是被打,难免脸色虚白。   见她艰难的从凳子上起身,似弱柳轻红,单薄羸弱的站在那里,煞白着脸,唇瓣被咬的殷红如血,寒风透体而过,便微微颤抖起来,看着好不可怜。   裴慎一时间心生怜惜,暗道你与她置什么气,性子拧慢慢教就是了,何至于此,便开口道:“沁芳,你可知错?”   这五杖下来,翠微和念春已是哀嚎痛哭,皮开肉绽,只沈澜被放水,连个油皮都没破,若细细算来,大约疼上一两天便能行走自如。   沈澜已不愿再跟裴慎拧巴,以免拂了陈松墨好意,只低头道:“爷,奴婢知错,望爷宽恕。”   裴慎见她软声软语求饶,心里怒气尽消,又思及裴延,便说道:“这几日你不必出存厚堂,且在院中养伤。”   沈澜点头称是,正好,可以避开裴延。 第23章   见三个大丫鬟都挨了打, 俱是皮开肉绽, 院中众仆婢被唬得屏声息气,噤若寒蝉。   裴慎冷眼扫过, 只沉声道:“我素日里外放, 鲜少归家。以至于这院子里没规没矩的。若日后再无故起口角纷争,便不止五杖了。”   念春和翠微被两个小丫鬟搀扶着,闻言只眼中含泪, 与众仆婢一同称是。   裴慎摆摆手, 众人这才告退。也不敢发出响动, 只悄没声地散去。   月凉如水,沈澜只觉夜风料峭, 翠袖轻薄,稍有几分寒凉之意。见她于夜风中微微颤抖, 裴慎便取下身上宝蓝道袍, 递过去:“披上罢。”   沈澜愕然,一时脑中思绪百转千回, 只垂下头去:“爷,奴婢不冷。”他们不过是主仆关系,怎能穿裴慎衣物,太过亲密。   裴慎被气笑,只蹙眉道:“你不冷?面白如纸,一点人气都没有。叫什么沁芳,改叫知白罢。”   沈澜无奈,只好接过道袍。见裴慎一动不动,只看着她, 又只能披上。   那道袍是松江嘉定斜纹布, 质地细密, 似绒非绒,极适宜春夏御寒。沈澜一披上,透骨的寒意稍去,身子也渐渐暖和起来。   沈澜道:“多谢爷恩赏。”   裴慎不语,只微微发怔,他肩宽背阔,身量又高,那道袍也宽大,下摆、袖口俱垂了一截,几乎将她整个人都裹了进去。   他的衣衫裹着沁芳。   思及此处,裴慎呼吸发紧,只站在原地缓了缓,这才袖手道:“夜深了,你且回房歇着去。”   沈澜应了一声。伤处虽未出血破皮,多半也起了一道血檩子,行步之间伤处略有牵扯,难免有几分痛意,便只好小步慢移,转身回房。   刚进房饮了杯茶水,便有个小丫鬟捏着一个翠青釉三系盖罐,匆匆前来,只说道:“沁芳姐姐,爷叫我送了药来,说是拿三七、桃仁、冰片制的伤药,舒筋活络化瘀,叫我给姐姐抹开。”说着,便将伤药罐递给沈澜。   沈澜接过来,开盖,只见罐中脂膏质地细腻匀称,色白如玉,其香清苦,当是上等的伤药。   “念春和翠微那里可有?”沈澜问。   小丫鬟懵懵懂懂摇了摇头,沈澜疲惫道:“你去将我桌上两个鱼藻纹盖罐取来。”   待小丫鬟取来了,沈澜分装了大半伤药,又给了她几文钱,请她去给念春、翠微送药,再去厨房打盆井水来。夜间井水寒凉,勉强用作冷敷。   今天白日从钱婆子来存厚堂开始,到如今挨了一通打为止,波折频频,无有片刻停歇。   沈澜已是疲惫至极,以棉帕冷敷后上了药,痛处稍缓,便拂下素白帐幔,趴在石蓝贮丝软枕上,兀自昏沉睡去。   或许是冷敷及时,或许是伤药起了作用,沈澜伤势好的极快,没两天就好了。   只翠微和念春还躺在床上,少了两个丫鬟,沈澜的工作便繁重起来。   这一日,沈澜点起一支鹅梨帐中香,正要置入象牙雕梅雀香筒中,闲坐案前读书的裴慎忽起身,递来一只剔红梅花盒:“且打开看看。”   沈澜微怔,只开了盒盖,见数朵绒花团团簇簇排列其中,鲜妍明媚,姹紫嫣红,光是沈澜认得的,就有七八种,昌州海棠、红白叶、玉丹、碧桃、绿萼……林林总总,足有二十几朵。   “爷,可是要我收起来?”沈澜会意,接过剔红盒,便要放去大漆镶嵌雕方角柜中。   裴慎一时愕然,只没好气的笑骂道:“我好心好意赏你几朵绒花戴戴,你存起来做甚?”   沈澜捧着剔红盒,惊讶道:“这是给我的?”   绒花价贵,这二十几朵绒花样式时新,手艺精巧,且料子也好,俱是蚕丝制成,外头买少说也要几十两。   “爷,无功不受禄。”沈澜犹豫片刻,到底拒绝了,“我上回说要买绒花,不过是为四太太一事稍作遮掩罢了,非是真的要买绒花。”   裴慎笑道:“既给了你,便是你的了。”语罢,又意味深长道,“你当知道我祖籍南京,南京有个习俗,只说女子出嫁时要戴绒花,寓意荣华。你将来嫁人,自可头戴绒花出嫁。”   此话何意?沈澜心中微颤,正疑心裴慎是否要将她配人,闻言便勉强笑道:“爷怎么说这个?莫不是要将奴婢嫁出去?”   裴慎笑:“十八岁了还不成婚,难不成想熬到桃李之年?”   沈澜小心试探:“十八还是二十都好,只是得等我销去奴籍出了府,置办一份家业,再寻婚配。”   裴慎嗤笑:“你一介女子,柔弱娇怯,无枝可依,还想置办什么家业?”   沈澜非但没觉得受屈辱,反而异常欢喜。裴慎没反驳销去奴籍出府一事!   她心中雀跃,正要张口,裴慎又道:“至于出府,你出去做甚?”   沈澜脸一白,方才的喜悦消失的无影无踪。她立在原地,只觉周身寒气砭骨,似有朔风如刀,叫她遍体生凉,心中凄惶。   裴慎竟要她当一辈子奴才。   “脸怎么这么白?”裴慎蹙眉道,“伤还未好?”   沈澜心道当一辈子奴才,还不如当一辈子逃奴呢,便强忍着凄郁与愤懑,试探道:“爷,我若不出府,莫不是要配个小厮?”   听她这问,裴慎心中不愉,哪里有女儿家半分都不害臊,竟亲口问自己婚事的。到底是瘦马出身,又被那鸨母教养长大,净是些浮浪之气。   转念又想起裴延那些“檀郎”、“燕好”之语,明知她当时必是被裴延绊住,虚与委蛇罢了,可心中到底烦闷,便不耐烦道:“吩咐你什么去做便是,哪来的那么多问题。”   又吩咐道:“明日你随我出府,去灵霞寺礼佛。轻车简行,东西不必多,去去就回。”语罢,拂袖离去。   沈澜盯着手中剔红盒,越发烦闷,站了许久,长舒出一口郁气。   无论裴慎是丽嘉要将她配给小厮,还是送给裴延,又或者是赠予其余上峰同僚下属,只有一条是必要做的。   早日脱离国公府。   作者有话说:   文中提到的花卉、香筒出自《长物志》   绒花始于唐,在明、清高速发展,目前是非遗文化。 第24章   第二天, 沈澜带上一套素白中单、柳青潞绸直缀以作换洗, 又将梅苏丸、金疮药、定心丸等俱装入一只楠木雕花箱中,便跟着裴慎上了一辆雕花饰锦, 朱顶清漆的马车。   车身刷着上好的桐油, 侧壁隐藏着梅雕多宝格,存放着蜜饯干枣、榛松果仁、石榴橄榄、蜜绦环等等。   沈澜正奇怪裴慎素来不爱茶点零嘴,嫌弃甜腻, 为何吩咐人在车上放这些。谁知裴慎见她进来了, 便吩咐道:“一大早起来, 没吃东西,垫垫肚子罢。”   沈澜应了一声, 不好吃带核的、带皮的、掉渣的,便取了几颗柳叶糖甜甜嘴。   见她这般, 裴慎忽笑道:“我原也不该在车里坐的, 该在车外骑马才是。”   沈澜微怔,颇为诧异地望着裴慎。这是何意?   郎骑青骢马, 妾乘油壁车,郎意浓,妾意浓,相逢灵霞中。   裴慎心里想着这些,却只笑笑,车上不好读书,便随意望着沈澜不说话了。   沈澜心里发怵,只觉口中甜滋滋的柳叶糖无甚味道,如坐针毡地熬到了灵霞寺。   裴慎带着沈澜下了车, 林秉忠和陈松墨也一左一右从车辕上跳下来。   灵霞寺是京都附近大寺, 便是建于灵霞山山顶, 也一样香火旺盛,人声鼎沸。   上山的青石阶绵长至山顶,积年累月受风吹雨打,为人踩踏,早已光洁如镜,连苔痕都无一丝。   一路行来,周遭遍栽槐松,值此五月,槐松正翠,冠盖如林,风烟轻,云霭净,草色苍润,野花杂秀,时有蜂簇其上,泛着自然的野趣。   沈澜望着许久未见的秀色,心情大好,便跟着裴慎一同上了青石阶。   裴慎、林秉忠、陈松墨三人俱是习武出身,独沈澜一个弱女子,只走了几十阶便气喘吁吁。   沈澜一面想着几十阶都快上到三楼了,气喘吁吁也不怪她,一面又觉得这眼前长不见底的台阶何时是个头,也不知裴慎为何非要让她同来?   见她这般,裴慎蹙眉道:“可要用篮舆?”   富贵人家来登灵霞寺,决计不会自行登山,必是叫家中仆婢抬着轿子上山。   这青石路上,除了行人,时不时有仆婢抬着绿泥金顶大轿、雕花朱漆蓝泥轿拾级而上,还可从山下雇些人抬着蓝布小轿上山。   沈澜连忙摇头:“多谢爷体恤,不必了。”她一个奴婢,裴慎都不坐轿,她敢坐?嫌弃自己命太长了吗?   裴慎便看她两眼,只慢悠悠摇晃着手中洒金川扇,陪着她一点点磨蹭上山。   他不走,林秉忠和陈松墨哪里好走,一行四人俱慢吞吞爬山。   沈澜心里一阵阵寒意,这与篮舆一样,她是什么身份?裴慎做主子的,为何要体恤她呢?   好不容易爬上了山,但见佛寺建于山顶,云遮雾绕之下俯瞰群山。明瓦朱漆,珠宫贝阙,石栏杆,菱花窗,回文万字,幡幢重重。   见裴慎衣着不凡,便有一着皂色僧衣的小沙弥来引路,带他们进了大雄宝殿。   大雄宝殿内,供奉着结跏趺坐的释迦牟尼佛像,宝相庄严,慈和悲悯。殿内人来人往,有善男信女许愿求签,有僧人立于一旁为信善解签,烟火缭绕,一派繁华之景。   裴慎既来了佛寺,便意思意思拜了拜。又示意沈澜、陈松墨、林秉忠三人去拜一拜。   沈澜抬眼望去,见那大佛清净庄严,慈眉善目的样子,只怔怔立在佛像前,愣了半晌,到底阖眼,双手合十,跪于蒲团之上,诚心诚意许愿。   ——大慈大悲菩萨,信女沈澜若得归故里,必为佛祖重塑金身。   沈澜自诩唯物主义者,只觉此生此世从未有过如此虔诚的时候。在香火缭绕,僧人诵经声中,她重重磕下三个响头。   时光像是在这一刻变得绵长起来,怀着满心期待,沈澜睁开眼。   佛还是那个佛,人还是那个人。一切照旧,无事发生。   什么解八难,度众生,什么千圣千灵,万称万应,都是假的。   沈澜笑了笑,也不知是笑这木胎泥塑的佛,还是笑话自己竟来拜这个木胎泥塑。   见沈澜拜完,裴慎笑问道:“许了什么愿?”   领导问她,沈澜本想拍个马屁说“许愿爷身体康健。”   但她这会儿呓桦突然不想骗人了。   也不想骗自己。   沈澜只说道:“许愿能早日回家。”   见她怅然若失,裴慎还以为她思念扬州了。原本是顺路带她来散心的,可他要等的人还没来。罢了,还是叫她先找个厢房歇着去。   他刚要开口,忽见远处有老者穿着青布鞋,丝经布直缀,戴着石青幞头,携一书童,笑盈盈走来。   “守恂,久等了吧?”那老者虽衣着不显,却气度儒雅,带着几分朗阔豪气,叫人一眼便心生好感。   裴慎见了此人,便迎上去,拱手作揖道:“苦斋先生。”   老者捻弄三缕胡须,笑意盎然:“守恂不必多礼,相逢即是缘,不如随我去禅房坐坐?”   裴慎恭敬应是。   沈澜便明白了,原来这二人是来佛寺谈事情的。可有什么事不能在府上谈,在茶楼谈,非要来佛寺谈?   她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和林秉忠、陈松墨一起,低眉顺眼地跟上去。   到了禅房,沈澜愕然。   禅房多半简朴素净,一床一被,一桌一椅才正常。如今这禅房里竟然立了一座六扇三抹花蕊石山水屏风。   更要命的是,那屏风是绢布制的,隐隐绰绰可见其后有两道人影,看那重重云鬓,竟是两名女子。   沈澜一时讶诧,裴慎竟是来佛寺相看的。   可裴慎世家子弟,带两个丫鬟服侍也正常,单独带她一个做什么?嫌弃自己相亲太顺利?还是一会儿有需要她和女方交流的时候?可需要交流,为何不找自己的母亲?   实在弄不明白裴慎的想法,沈澜越发低眉顺眼。出门在外,她本就穿着朴素,此刻垂首之下,更无人看见她的脸。   裴慎和苦斋先生谈佛论道,又下棋品茗,还聊起了书画装裱。   一个说古画尘埃,当以皂荚水浸泡,便能光洁如新。另一个点头称是,又说古画不宜捣理。一个便说捣理之时,以光滑的鹅卵石为佳,另一个便笑言雨花石极好,还约定来日赠对方几块。   俩人言笑晏晏,又谈起诗文,裴慎当场赋诗一首,以飨今日之会。   苦斋妙语解颐,裴慎谈笑风生,俩人聊的格外投契,便约定来日再谈。裴慎这才拱手作揖,恭敬离去。   走出门外,见沈澜若有所思的样子,他问道:“可认识这位老者?”   “爷唤他苦斋先生,想来是在野的大人物。”若是在朝,必定是称呼官名。   “不错。”裴慎赞许道,“郑渚,号苦斋先生,是文坛大家,虽未入仕却颇有人望。”   沈澜心中有数。裴慎本是勋贵,又兼之是正统进士出身,若与勋贵或朝堂高官结亲,未免太过势大。择一小官之女或是清流名士之女最佳。   她记得裴慎早年是在鹿鸣书院求学的,沈澜问道:“苦斋先生可是鹿鸣书院的山长?”   裴慎摇头:“苦斋先生是山长好友,家中藏书万卷,是江南书画一道的大家。”   实际上,备选的还有国子监祭酒林丛、金石名家魏宣,藏书大家范临修等等。俱是些官位虽低甚至在野但名气颇大的清流名士。   外头人多眼杂,几人不再闲聊,被小沙弥引着去了另一间禅房。   作者有话说:   1. 马车多宝格内提到的食物出自于《金.瓶.梅风俗谭》   2. 青骢马油壁车的那个,杂糅了一首诗,一首词,诗《白头吟》(胡奎),词《长相思游西湖》(康与之)   3.篮舆、皂荚水、雨花石、捣理均出自《长物志》   4.“ 解八难,度众生,千圣千灵,万称万应”出自于《西游记》 第25章   沈澜几人一走, 那厢房屏风后便走出个满头珠翠的中年女子, 带着个妙龄少女。   那少女及笄之年,眉眼盈盈, 娇俏灵动。穿着豆沙织金罗衣, 妆花重绢裙,时新的朱绿错软缎鞋,银丝云髻旁斜插着金累丝玲珑蝴蝶簪, 腰上香囊丝绦齐全, 臂间玉钏银镯琳琅, 看着便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娘子。   郑渚见她出来,只端起建窑兔毫盏, 呷一口八宝青豆木樨泡茶,笑道:“夫人, 慧娘, 且坐。尝尝这茶,最是适宜女子饮用。”   那中年妇人和少女便随意捡了个杨木圈椅坐下, 用了些金橙馅椒盐金饼,白糖薄脆。   食不言,寝不语,待三人垫了垫肚子,郑渚这才道:“慧娘,你闹着要见一见裴守恂,如今见了如何?”   见父亲问话,郑慧娘只拿竹筷兀自拨弄着一碟十香瓜茄,低头不语。   见她这般, 郑夫人掩帕笑道:“慧娘莫羞, 成婚虽是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只是我与你爹都望你能与夫君琴瑟和鸣,今日你既见了那裴守恂,若觉得不好,可要说出来。”   怕女儿羞涩,郑渚还道:“裴慎虽大了你几岁,可那是因为守孝才未成亲。为父打听过了,身侧既无妾室也无通房,必不是贪花好色之辈。”   “况且方才为父也考校了,此人做起文章来倚马可待,如腾蛟起凤、似铁中铮铮,当真是酒发雄谈,剑增奇气,诗吐惊人语。且他出任山西,武勋卓著。能文能武,必是佳婿!”   说到这里,郑?蒊渚颇为得意的捋了捋胡须:“为父为你寻到此等佳婿,慧娘还不快快谢过为父?”   闻此言,郑慧娘忽然掷下手中竹筷,抬起头道:“爹胡说!那裴慎分明是个贪花好色之徒,明知今日爹爹要考校他,竟还带一美婢前来。”   郑渚蹙眉:“哪来的美婢?”   郑夫人也忧思道:“老爷,裴慎身侧有一婢女,穿得虽不甚起眼,只是那脸与身段,我和慧娘隔着屏风都觉得是个顶顶的美人。”   郑渚回想一二,洒脱一笑:“那女子若是裴慎心尖上的人,必不会叫她穿的那般灰扑扑。可见不过是个普通婢女罢了。”   “可那婢女甚是美貌,若婚后他非要纳了此女,我又该如何是好?”郑慧娘急道。   郑渚劝慰:“你且安心,裴慎血气方刚的年纪,为一个十几年前教过他的句读之师守孝,都肯三载不近女色,可见其守规矩,这样的人必不会在婚后给你没脸。”   说句不好听的,守孝不守孝的,只要不弄出孩子来,谁知道此人到底有没有收用美人。   谁知慧娘闻言,急切道:“爹,什么不近女色,或许那裴慎早已有了通房姨娘,不过是藏的好罢了。”   “诨说什么!”郑夫人斥道:“什么通房姨娘,哪里是你能说的!”   慧娘低下头去,只撅着嘴,双目含泪。   见她如此,郑渚自然格外心疼,忙不迭的劝慰道:“慧娘勿忧,为父必为你挑一个好夫婿。”   独独郑夫人心中起疑,这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肉,她万分了解慧娘,见慧娘这般作态,突然问道:“你可是有了意中人?”   郑慧娘一时慌乱,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我成日待在家中,哪里能见到外男!”   郑渚便劝自己夫人:“慧娘素来懂事,自不会做出此等傻事。”   郑慧娘强颜欢笑,只深深地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另一间禅房里,有小沙弥引裴慎和沈澜进来,林秉忠和陈松墨便持刀守在禅房外。   禅房青石铺地,菱花格窗,虽地方宽阔,却照旧素净,唯桌椅、床榻罢了。   过了一会儿,又有个小沙弥提来一个三层雕花榉木食盒,只将盒中斋饭尽数摆出,道了声“施主慢用”,便退下了。   沈澜随意一望,俱是素菜,素虾仁、翡翠核桃、松仁烧鸡、瓜茄盒等等。   裴慎慢悠悠的摇晃着手中洒金川扇,只待沈澜将碗碟一一摆放整齐,再为他布菜。   谁知沈澜正要以公筷将虾仁夹入裴慎碗中时,他忽然道:“广仁师傅是扬州人,扬州菜做的极好,尝尝这道煮三丝。”   沈澜一愣,垂下头去:“谢爷赏赐。”说着,便取了另一双竹筷略尝了一口煮三丝。   “可是家乡味道?”裴慎笑道。   沈澜实在笑不太出来。这不是裴慎第一次赏她饭菜,却是第一次赏她扬州菜。   “奴婢幼时穷苦,没吃过多少扬州风味。”做瘦马时日日挨饿,有吃的就不错了。   裴慎笑道:“日后有的是机会。”说罢,竟又道:“且坐下罢,这一桌菜,泰半都是扬州菜,左右我一人也吃不完。”   沈澜微愣,大概是方才在大雄宝殿听她说回家,裴慎以为她思念扬州,便特意请寺中师傅做了扬州菜。可她与裴慎不过主仆,为何裴慎如此关心她?   沈澜脑中百转千回,口中只道:“谢过爷赏赐,只是奴婢鄙陋,不敢与爷同桌而食。”   知道裴慎最恼怒旁人忤逆,见他神色已淡下来,沈澜即刻道:“不如爷拨些饭食给奴婢,奴婢感激不尽。”   “罢了。”裴慎见她恭敬疏离,心中不快,只兀自用饭,不再言语。   沈澜松了口气,只觉裴慎这几日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做起事来越发奇怪,竟突如其来体恤起她来了。   例如昨日无缘无故赐她绒花,说什么出嫁要戴。还有眼前这斋饭,不仅特意做了扬州菜,还邀她同桌而食。   思及此处,沈澜心中寒意愈盛。自昨日绒花,到方才篮舆,再到如今斋饭。桩桩件件,如同临死前的断头饭,叫她心中实在不安。   更让她不安的还有今日谈婚事,裴慎勋贵子弟,又是朝中重臣,带几个丫鬟出行自然可以,可仅带一个貌美丫鬟,只会让女方心中不愉,这便不合适了。   沈澜心里沉甸甸的,只觉这一桩桩、一件件咄咄怪事像是某些不太好的征兆。   勾连、呼应,织成了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蛛网,让她如同飞蛾,在其中勉力挣扎,却终不得解脱。   沈澜心中沉郁,手上却不停,伺候裴慎用了饭,又吃了一盏寺后野山茶。   裴慎茶足饭饱,心情不错,便笑问道:“你方才也进了那禅房,可猜到屏风后是谁?”   沈澜心中一突:“看身形,似是两个女子。”语罢,她想了又想,只觉裴慎既谈及此事,若不趁机试探一二,她心中着实难安。   思及此处,沈澜只状似随意道:“爷来见两个女子做甚?竟还要隔着屏风相见。”   裴慎便放下手中绿釉暗刻流云茶盏,只拿洒金川扇点了点她,笑道:“你素来敏慧,可能猜到我此行为何?”   “莫不是相看妻子?”沈澜心下发沉,勉强笑问道。   裴慎点头,又拈了块云片糕递给她:“你觉得此女如何?”   与她一个丫鬟谈及正妻,无论如何都显得过于轻佻,不合时宜。沈澜心中不好的预感越发重了。   她接过云片糕,只觉口中泛苦,心中发涩,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我不曾见过那女子,哪里知道她好不好呢?”   裴慎见她面色微白,还以为她是怕未来主母性子严苛,便安抚道:“自然是好的,陈松墨已查过了,此女养在郑渚身前十五年,熟读闺范,通晓词赋,性子柔和贤淑,将来必能容你。”   容你。   沈澜咀嚼着这二字,只觉这二字如同钢刀刮骨,刮得她鲜血淋漓,皮骨俱痛。   她已面无血色,只死死咬着银牙,口中几乎要泛出血来。   “何谓……容我?”一字一顿,字字泣血。   裴慎爱怜地望着她,慢条斯理道:“沁芳,你颖慧灵秀,难道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沈澜似乎不太明白裴慎的话,便怔怔地望着他。往日里的聪慧似乎俱成了空,只愣了许久,才迟钝地想明白了裴慎的意思。   新夫人是不会容不下一个丫鬟的,唯一容不下的,是妾室。   妾室。   沈澜想明白了,却又觉得耳朵发懵,眼前雾蒙蒙的一片,口中血腥气一阵阵泛上来,约摸是咬破了腮肉。   禅房菱花窗只用薄薄的一层桃花纸糊着,似有朔风透进来,泛着砭骨的凉意。眼前的茶盏杯盘无人动,便渐渐冷了下去。   冷茶冷风,冷言冷语,似霜刀寒剑,严相催逼,只将她五脏六腑搅和在一起,疼得她说不出话来。   三载时光,日盼夜盼,只盼着销去奴籍,出府逍遥。   盼来盼去,盼出个大梦一场空。   作者有话说:   1. 酒发雄谈,剑增奇气,诗吐惊人语,出自《念奴娇·策勋万里——高启》   2. 吃食来源于《金.瓶.梅风俗谭》 第26章   见她面无血色, 人也怔怔的, 像丢了魂似的,裴慎蹙眉道:“春衫单薄, 可是冻着了?”   沈澜心中悲郁, 哀思如潮,放在桌下的手指死掐着掌心,皮肉血红一片。   疼痛让人冷静。   沈澜勉强笑道:“爷, 窗户开的太大, 有些冷。”   裴慎瞥她一眼, 面色淡淡的,也不知道信不信, 只是笑道:“既是如此,便关上吧。”   沈澜起身, 见一截细木抵着窗框, 菱花窗半开半闭,待行至窗前, 便有清风拂面盈耳。   她望出去,窗下是青石方砖,不远处摆着几个线条粗犷的陶土盆,栽种着几枝细白馥郁的栀子花,似霜华素雪,清盈芬芳。   沈澜立在窗前,盯着那栀子花看了半晌,她看花,裴慎也在看她。   满目青山秀色, 绿窗美人似花, 纤腰细若柳枝, 鬓间银钗似凤,正凭窗远眺,望极天涯。   见她这般情态,裴慎只把玩着手中川扇,金柳钉扇骨,素白绢扇面,绘着落落怪石,幽幽清兰。   原本看着雅致,素净,如今看来,这扇面上不该画兰石图,该细细绘一幅美人凭窗图。   何须洒什么金粉银粉,只消用青绿抹出山水,再拿小羊毫勾勒人物,寥寥数笔,便能绘出她半喜半嗔半含情的样子。   裴慎心里微痒,奈何此处绘不得,无奈掷下扇子,见她还站在窗前,笑问道:“愣在那里做甚?窗户外头这般好看?”   沈澜回神,合窗轻笑:“爷,这灵霞寺还种花?既种了栀子,那可有种芍药?”   裴慎闲坐,见她眉眼盈盈,再不是方才面无血色的样子,心里也欢喜,便笑道:“你可知灵霞寺以何闻名?”   沈澜见他有兴致讲古,便顺势摇摇头。   裴慎道:“创立灵霞寺的戒持大师是讲僧,本朝讲僧不同于禅僧、教僧,需着深红条浅红色袈装。据传有一日,戒持大师云游至灵霞山,抬头见山顶红霞漫天,低头见身上僧袍深红浅红,两相呼应,可见天意如此,便在此地立下了灵霞寺。”   沈澜笑问道:“既然如此,为何要栽种栀子,栀子色洁白,可不是红的。”   裴慎只拿折扇点了点她,笑道:“栀子别名禅友,是西域薝卜花,《维摩诘所说经》乃大乘佛经之一,其中曾提及过,意为入薝卜林中嗅其香,如入佛寺嗅功德之香。故而寺庙栽种栀子虽少见,却并不奇怪。”   沈澜心中哀叹,裴慎博闻强识,如此偏门的东西都知道。若他是个傻子该多好啊。   语罢,裴慎嗤笑:“各大佛寺都种莲花、牡丹,灵霞寺大约是为了吸引香客游人,便遍栽栀子,图一个别出心载、与众不同罢了。”   闻言,沈澜叹息道:“栽种栀子也就罢了,可既然霞光袈裟相映红,不种些色红的芍药实在可惜。”   裴慎笑道:“芍药柔媚多情,妖而无格,佛寺哪里能栽种芍药呢?”   沈澜摇摇头:“芍药有何不好?爷前些日子教我读《诗经》,正读到溱洧篇,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男女定情,互赠芍药。   裴慎一怔,刚刚才透露要纳她为妾的意思,如今沈澜便来暗示定情之意,裴慎一面觉得她浮浪了些,一面又心生欢喜,便朗笑道:“你莫不是要来向我讨一朵芍药?”   谁要你的芍药!沈澜暗恼,只嘴上道:“爷误会了。”   裴慎脸上的笑意便隐没了,神色淡淡的,只看着沈澜不说话。   沈澜被他平静的目光看着,心知他已不愉,若解释不好,这朵芍药她恐怕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爷既来佛寺相看那郑家小姐,想来是定下了。奴婢只是想着,不如现在送些东西给那郑家小姐,好教她心中欢喜。届时夫妻之间互生情意,便能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听她温声解释,裴慎面色稍缓,只说道:“私相授受叫人不耻,待回府送些东西给苦斋公便是。”   那怎么能行呢?沈澜摇摇头,温声道:“爷是男子,不知道女儿家的小心思,家中送出去的必是些绫罗珍玩,不是不好,只是显不出爷的心意来。”   裴慎哪里耐烦这些儿女情长的事,不禁嗤笑道:“既然如此,你有何主意?莫不是真要去找一朵芍药。”   “有芍药自然最好,郑家小姐通诗书,必定知晓爷的意思。可如今既然没有,那便摘些栀子花,还有方才山下的野花,错落有致地插在瓶中赠给苦斋先生。”   “苦斋先生必能会意,转赠给郑家小姐,这比之金银财宝更能体现爷的心意,郑家小姐见了,必定欢喜。”   这便要去讨好未来主母了?裴慎嗤笑,摆摆手道:“罢了,你且去摘来,届时叫陈松墨送去便是。”   沈澜心平气和道:“爷,还是我去罢。”   裴慎心道的确也该她去,便温声道:“陈松墨随你一同前去。”   沈澜为难道:“爷,陈松墨是外男,见那郑家小姐恐怕多有不便。”   裴慎蹙眉:“你待如何?”   “还是派个小沙弥引我去寻几朵上好的栀子花,再去找个花瓶,然后去寻那郑家小姐。”   裴慎思忖片刻,他此来灵霞寺,一是为了郑渚,二是想带沁芳去后山栀子林散散心,既然如此,赏景之时顺路摘几朵便是。   思及此处,他点头道:“灵霞寺后山便是大片大片的栀子林,已是五月份,栀子花虽半开,游人却还不多,正宜登高望远,赏景探胜。”   沈澜微惊,只强压着紧张,顺势点了点头。   裴慎便出了禅房,喊了个小沙弥,引他们去后山。   灵霞寺的后山果真是奇峰耸峙,千尺叠翠。遍栽栀子树,青枝绿叶,郁郁葱葱,多年生长早已枝繁叶茂,冠盖如林。   此时云净风清,天光朗朗,苍翠横流的枝桠上点着朵朵白雪霜色,似清露凝霜,玉雪泛香。   裴慎带着沈澜和林秉忠、陈松墨行步在林间,笑问沈澜:“如何?”   沈澜行步之间只觉满目玉色,芳香扑鼻,便笑道:“爷,这栀子花如此之美,我可否向寺中僧人讨要些种子,回院子里种几棵?”   裴慎朗笑道:“府中自有花房,你若要赏栀子,且叫他们养来便是。”   两人说说笑笑,沈澜又挑了几朵半开半闭的栀子花苞,摘下来捧在手中,又跟着裴慎往前走。   行至半山腰,气温便低下来,栀子花喜暖,尚未开,满目只余翠色。无花可赏,此时游人越发稀疏。若再往山顶去,一朵花都没有,游人恐怕也一个都没有了。   前方已无景可赏,裴慎本欲折返,只是见沈澜额间细汗,香腮飞霞,心知她累坏了,若此时折返,恐怕更累。   思及此处,裴慎便道:“方才小沙弥说半山腰往上有个四角小亭,专供游人歇息,且去歇一歇罢。”   沈澜累得直喘,只点了点头,便跟着裴慎往前走。行了几步,忽见前方栀子树掩映着几个人影。   走近一看,竟是几个健妇,俱是藕色比甲,身材粗壮,抬着篮舆,还有个年轻丫鬟穿着秋香色衣裳,立在一旁。   沈澜暗道也不知哪家达官显贵有此雅兴,竟也来赏景。她一面想,一面跟着裴慎往前走。   谁知刚走到这群人附近,那丫鬟见了他们,竟大惊失色,慌慌张张就要往前跑,还张嘴欲喊。   见状,裴慎即刻冷下脸,唤了一声林秉忠。只见林秉忠两步上前,只拿刀鞘劈在这丫鬟后脖颈上,此人应声而倒,周围健妇俱被吓得尖叫出声。   “闭嘴,谁吵我便杀了谁。”陈松墨拔刀威胁道。见了雪亮刀锋,四五个健妇便默默颤抖啜泣,不敢言语。   独独其中一个胆子稍大些,颤抖威胁:“我、我家老爷虽未入仕,但还有个三老爷是、是礼部侍郎,贼子休得无礼。”   裴慎看了看这群人,只问道:“你们老爷叫什么?”   那健妇大概是觉得威胁有效,便鼓起勇气道:“不敢直呼主家名讳。”   裴慎冷声道:“可是郑渚?”今日他来灵霞寺,只与郑渚有关。   见那健妇愕然,裴慎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只冷笑一声,摆摆手,径自绕开这群人,直直往山上去了。   林秉忠抽了这群人的腰带将她们绑起来,又撕了衣服将嘴堵上,留在原地看守。   沈澜心里惊涛骇浪,一时间竟不知该不该跟上去,只是陈松墨已跟了上去,她也不好落下,便咬咬牙也跟上裴慎。   裴慎人高腿长步子大,又常年习武体力好,几乎转眼之间便不见踪影,待沈澜喘着气追上裴慎时,只见他袖手立于树下,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来。   沈澜微微抬头,见前方青翠山色间掩映着一座四角小亭,飞檐翘角,清漆碧瓦,霎是别致。   上亭的台阶沿山势蜿蜒,曲曲折折,沈澜等三人便立于青石阶上,前方山势突出,兼之两侧花木掩映,亭中人甚至都没注意到他们,只兀自诉尽衷肠。   “你、你生得真好看。”那男子站在亭子一角,站得远远的,只低头道:“你诗也写得好。”   说着,取出怀中红叶笺,柔情诵读道:“寺中灵霞层渐染,山后越桃竞相燃,凭栏不见南归雁,望断天涯有谁怜。”   郑慧娘也站的远远的,闻言,便红了脸,嗔道:“哪来的登徒浪子,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是你叫我来见你的。”那男子急忙解释道:“你的诗,灵霞寺,后山,从南面上来。我照着你的诗来,便见到了你。”   沈澜心道怪不得那群仆婢在山北面等着,原来是郑慧娘从北面上山,叫这男子从南面上山,好避开仆婢们。   且被打晕的那个年轻丫鬟必是这郑慧娘的亲信,还能在山下为她望风。   好灵秀的姑娘。沈澜暗叹。   亭中的郑慧娘已是羞红了脸,讷讷不语。那男子便急了,行礼道:“敢问姑娘芳名,家住何处,小生明日便央求父母,前去提亲。”   郑慧娘脸色一白,忽转过身子,闷声道:“你走罢。”   那男子急了,再三追问之下,郑慧娘已是泪眼涟涟:“我爹要将我嫁给魏国公世子。”   男子震惊之下,脸色发白,他不过寻常升斗小民,虽年纪尚轻却没有功名,哪里敢与勋贵夺妻。   “你走罢。”见他不语,郑慧娘越发绝望。那裴慎听说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又位高权重,性喜词赋的郑慧娘哪里会喜欢此等汲汲营营,精于功名之辈。   只怕婚后两人无话可谈,只能独守空闺,寂寞老死。思及至此,郑慧娘越发绝望:“你快走罢,日后再见,便是罗敷有夫,使君有妇!”   见她这般难过,少年情热,只觉刀山火海都敢去闯一闯,那男子狠狠心:“你们还未走过三书六礼罢,我佯装不知你们议亲,明日便去你家提亲。只要求得你父亲同意,便能解去这桩婚事。”   郑慧娘一时间涕泪涟涟,只觉那一日她在风筝上提诗,风筝线断了,叫这人捡了去,这段上天注定的姻缘果真没错。   “好好,我等你便是!”性喜浪漫的郑慧娘破涕为笑,连声答应。   两人站在亭子两端,隔着老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觉姻缘天定,此生此时,非君不嫁,非君不娶。   听着亭上二人又是哭又是笑,又作了诗,又和了词,你侬我侬,煞是情浓的样子,沈澜都不敢去看裴慎的脸色。   裴慎可不是什么好招惹的人物。郑慧娘心有所属还敢来跟他议亲,甚至极快就要成婚,如今还敢私会情郎。若裴慎今日没发现,岂不是平白无故妻子精神出轨。   今日之事,对裴慎而言,当真是奇耻大辱!   沈澜手里还捧着要送给郑慧娘的栀子花,这会儿生怕裴慎迁怒,便偷摸背过手去,想扔了栀子花,又偷偷去瞧他脸色,见他沉着脸,嘴唇紧抿,神色莫测的样子便心里发怵。   只暗自猜测,裴慎恐怕已是怒极,只是养气功夫好,强行压着罢了。   恰在沈澜心中惴惴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亭上人已开始依依惜别。   一时间,沈澜悚然而惊,他们就站在亭下,只是因为亭中人太过专注,不曾发现罢了。一旦他二人分别,下山走几步就能发现他们。   沈澜忍不住抬头,小心翼翼提醒道:“爷,咱们是不是……该走了?”   “走?为何要走?”裴慎温声道。   沈澜抬起头,见他笑容满面,如同三月春风,心中愕然不已,这是疯了不成? 第27章   只见裴慎朗声道:“前方可是苦斋先生之女?”   沈澜和陈松墨齐齐发怔, 眼睁睁看着裴慎振袖迈步, 入得亭中。   亭中郑慧娘已被骇得花容失色,连连后退, 慌慌张张便要下山。   那男子见状, 也慌了神,没头没脑道:“你快走,我去拦一拦他。”说罢, 急急转身欲走。   然而裴慎所在处距离亭中也不过十几步远, 两人来不及躲, 便见有一宝蓝蜀锦团领衫,银带皂靴, 清朗俊迈,挺拔潇逸的男子大步行来。   裴慎入得亭中, 只随意扫了眼那女子。绫罗满身, 簪钗如云,环佩叮当, 镯钏琳琅,看着便是个富贵小娘子。   裴慎记住她面容后便退后三步,守礼问道:“可是苦斋先生之女?”   郑慧娘心中慌张,又不愿使家族蒙羞,张口便想否认,裴慎慢悠悠道:“怪我无状,竟来问小姐,合该去问苦斋先生才是。”语罢,转身就走。   见他要走, 郑慧娘一慌, 急急追了两步:“我是我是!你莫去找我爹!”   既确认了此女身份, 裴慎便不再理她,只转过身去看那男子。只见那男子穿着天水碧细布襕衫,一双蓝布鞋,戴幞头,面容白皙俊秀,身量单薄,颇有些羸弱之象。   “敢问兄台尊姓大名?”裴慎笑道。   被人撞破幽会已然难堪,此人还一眼就认出了慧娘,孙峰年不过十八,心里慌张,面上便忍不住带出几分惶惶之色,只连声斥道:“我是孙峰,你是何人?意欲何为!”   裴慎见他这般惶恐,面上淡淡的,只心中暗自鄙夷。既知道被撞破的后果便不该幽会,敢幽会就要承担后果。如今这副样子,前后都不沾,属实没担当。   裴慎笑意盈盈,温声道:“魏国公世子裴慎,裴守恂。”   闻言,孙峰脸色惨白,竟被吓得跌坐在地,郑慧娘更是面无血色,骇得几欲昏死:“我、我”她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只涕泪涟涟,啜泣不休。   对方既然敢上亭来,必是听到了他们的话,恐怕这会儿已派人去请爹了。思及此处,郑慧娘越发惊恐,只凄然落泪,哽咽难言。   裴慎见郑慧娘哭哭啼啼,越发不耐烦。这会儿知道哭了,私会情郎的时候怎么不哭?   他暗自冷笑,面上却温和道:“二位在亭中的话我也听到了。”   孙峰被吓得即刻便要下跪:“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还请世子大人有大量,饶了慧娘罢。”   听他这话,郑慧娘悲喜交加,越发坚定了比翼同心之意,慌忙便要与情郎一同下跪。   裴慎一把扶住孙峰,不叫他跪,见他这般,跟在裴慎身后的沈澜当机立断,双手拽住郑慧娘,也不肯叫她跪下   裴慎赞许地看她一眼,温和道:“我非是为兴师问罪而来,二位大可放心。”   魏国公世子高官显贵,实在没必要骗他二人,两人闻言,犹豫着起身。沈澜便从袖中取出一张素白细棉帕,为郑慧娘拭泪,又低声哄她。   见沈澜安抚住了郑慧娘,裴慎便笑问道:“我方才在亭下听你以别离为题赋诗一首,颇有才气,如今这场景,你可能赋诗?”   “有何不可?”孙峰一口应承下来。只见他踱出约十步远,沉吟片刻道:“始得素翁柳,又饮半山酒,君子量不极,胸吞百川流。”   沈澜暗叹,此人倒也有几分急智。前两句中,素翁是杨素的字,半山是王安石的号。此二人爱妾与旁人偷情,干脆将爱妾赠予男方,以成人之美。后两句更是直白,劝裴慎心胸宽广,不要计较。   沈澜垂下头去,心道裴慎本就忍着气,又被这么一夸,只怕要呕死了。   然而她实在低估了裴慎这位政治生物,只见他笑容满面,看不出半分不满,连声称赞:“兄台当真有捷才。今岁乃大比之年,必能金榜题名、蟾宫折桂。”语罢,高声道:“陈松墨!取银百两,赠予这位兄台。”   身后的陈松墨即刻自袖中抽出百两银票,恭恭敬敬递过去。   孙峰哪里料到峰回路转,满心欢喜,他家贫,能得银百两,赶考的程仪便有了。   只是总要推拒一二,便摆摆手道:“多谢世子好意,只是学生未建寸功,无功不受禄!”   裴慎便温声道:“今日赠银百两,助你来日大登科,此为一喜。至于这第二喜……”   孙峰一愣,茫然道:“第二喜何来?”   裴慎便抬扇遥遥往亭下一指,唯见有个丝经布直缀,石青幞头的老者正带着一名家仆拾级而上。   裴慎笑言:“赠你的第二喜来了。”   孙峰欣喜若狂,竟有些不敢置信,只望了几眼慧娘,越发喜不自胜。   登山而来的郑渚却不甚欢喜,他是僵着脸爬上来的。脸色阴沉,心中愤懑,只是养气功夫好,面上看不出什么罢了。   甫一上山,一见亭中立着魏国公世子裴慎及其仆婢、女儿慧娘,还有另一名陌生男子,便隐隐觉得不好。   裴慎一把牵住孙峰衣袖,且将他带到郑渚面前,朗声笑道:“还不快来见过你岳父!”   孙峰大喜过望,连忙躬身道:“小生孙峰,拜见岳父大人。”   裴慎慢悠悠道:“孙兄竟还不改口?”   孙峰连忙道:“小婿孙峰,见过泰山大人。”   郑渚人老成精,只这么几句,便猜到了事情经过。他理也不理孙峰,只对着身后丫鬟健妇道:“先带小姐回去。”   慧娘素来得父亲宠爱,否则也不敢背着父亲干出此等惊天大事来。她咬着牙,膝盖砸在地上,泣泪叩首道:“慧娘心有所属,望父亲垂怜!”   郑渚神色冷峻、牙关紧咬,分明已是强忍着怒气。   慧娘心知若不能将此事定下来,只怕回家后便要被关起来,被父亲另嫁他人。她哀泣不休:“求父亲垂怜!求父亲垂怜!”   郑渚忍无可忍,暴怒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把小姐带下山去!!”   紧跟来的数名健妇眼见主子发怒,惊慌失措之下,即刻禁锢住郑慧娘,强行带她下山。   “慧娘!慧娘!”孙峰急得追出去,连连解释,“不是慧娘的错,是我之过!是我之过!”   裴慎便叹息道:“说来今日也是巧合。我前来寺中礼佛,得遇苦斋先生,相谈甚是愉快。后山赏景,又见一对有情人,细问之下,竟是苦斋先生之女,实在巧合。”这是不承认他来和郑慧娘相看一事。   “都说无巧不成书,相逢即是缘,不若今日我替这二位求个情,也好成就一段良缘佳话。”   郑渚只立在原地,咬牙不语。他心中激荡,郁愤难平,慧娘这几日撒娇卖痴非要来灵霞寺相看裴慎,原来是为了私会情郎。   这不孝女竟干出这般好事来!败坏家风清誉,偏偏还被人堵了个正着。郑渚气急了,只恨不得拿起戒尺,且叫她长长记性。   可偏偏这是他最为疼爱的女儿。早产儿,生下来才四斤重,夜里哭声跟小猫似的,他生怕养不活,昼夜忧心,抱在怀里一点点养到这么大。   郑渚一时间老泪纵横,又急又气又担忧,生怕裴慎将此事闹出去,害了慧娘性命。   也罢,只舍了这张老脸,且去求情。他躬身拱手,语带哀求:“我替不孝女向世子爷赔个不是。”   一旁的沈澜微怔,只暗自叹息,可怜天下父母心。思及此处,又想起自己的父母,沈澜眼眶发涩,鼻尖泛酸。   回不去,不要想,不能想。她强压下情绪,又垂下头去,不肯叫人看见。   一见郑渚行礼,裴慎即刻侧开半身:“郑公说笑了,此事原与我无关,不过是我见这位兄台才华高绝,见之心喜,便想着成人之美罢了。”   郑渚凝重的神色稍缓。至少裴慎无意将事闹大,慧娘的性命便保住了。   况且女儿幽会外男,传出去辱没家风。可若是外男才华横溢,得中进士后前来求娶,那便是女儿慧眼识英雄,倒也算一段佳话。   裴慎笑盈盈道:“天色将晚,我不便久留,这便自行离去了,苦斋公不必相送。”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树杪斜阳,碧空之上灵霞漫天,如绮似锦,映在漫山遍野玉雪洁白的栀子花上,崇光泛彩,如同千里桃花竞相燃。恰在此时,寺内青钟三响,惊起漫山遍野鸟鹊南飞。   沈澜抬起头,见鸟雀振翅,高高的掠过一望无际的碧空,跃入云层消失不见。   见状,她心生艳羡,转念又越发郁郁,今日郑慧娘私会孙峰,裴慎解了婚约,让郑慧娘和孙峰在一起。   今日之事若没泄露,不会有人知道裴慎未婚妻子私会情郎,于裴慎声名无碍。若泄露了,他也能得一个成人之美的好名声。   况且要是将来两人琴瑟和鸣,郑家、孙峰都欠裴慎一个人情。若是两人成了怨偶,裴慎更是出了一口恶气。   翻来覆去,左右他都立于不败之地。这可比他先行避开,事后解除婚约,得些郑家补偿来的财货强多了。   沈澜思及此处,暗自叹息。今日骤然遇到这样一桩事。所有人都怔在那里,唯独裴慎几乎眨眼之间便想到了这些。   此人心思之深,应变之快,可见一斑。   想到要在这样一个人手中生存甚至逃亡,沈澜难免心中惊惧,略有几分怆然,只觉风萧萧,人迢迢,前路茫茫又渺渺。   作者有话说:   那诗前头两句是我瞎编的,不过杨素和王安石的确都碰到过爱妾和人偷情,然后他俩成人之美的故事。   杨素是爱妾和李百药偷情,王安石是妾室姣娘和人偷情,姣娘还作诗,写了一句“大人莫见小人怪,宰相肚里能撑船”。   (附注:有读者提醒我王安石不纳妾的,我后来查了百度词条“宰相肚里能撑船”,发现上面说,王安石和姣娘这一段是民间段子,极有可能是虚构的,王安石本人并不纳妾。   但是我诗已经编完了,改起来实在太麻烦了,既然有了这个虚构的传说,那就当孙峰被误导了吧。   大家记得,王安石没纳妾就行。)   后面两句“君子量不极,胸吞百川流”出自《投赠张端公(一作赠裴枢端公)》,作者孟郊 第28章   日落西山, 霞光渐暗, 夜色四合,新月高悬于柳梢头。雕花缀锦的马车辚辚作响, 慢悠悠回了国公府。   小厨房早已备好了热水, 待裴慎沐浴出来,楠木束腰云纹牙桌上杯盘碗盏齐备,一律拿官窑甜白瓷盛着, 春日莼菜羹, 太仓笋, 鲜鲥鱼,三黄鸡, 香粳米,岕片茶。   待裴慎用过饭, 沈澜递上润湿后的白棉布, 为他净手净面后,便吩咐人将饭食撤下。   一通忙碌下来, 已是戌时一刻,裴慎坐于紫檀螭龙纹三围屏罗汉榻上,穿着月牙白寝衣,闲闲看书。   沈澜见槐夏和翠微已铺好素白绫卧单,天水碧蜀锦水墨被褥,念春已将博山炉内颤风香燃起,素秋也已温好热水置于青白釉瓜形壶中。   见诸事完备,井井有条,沈澜便垂首提醒道:“爷, 夜已深了。”   裴慎只专注翻阅手中一卷《册府元龟》, 闻言, 摆摆手,沈澜会意,便带着丫鬟们徐徐退下。   独翠微一个留下,今日守夜的是她。   “沁芳,今日你来守夜。”裴慎抬头,吩咐道。   沈澜心里一颤,裴慎在这样可有可无的事情上,素来是按照沈澜的安排来的。按理,几个丫鬟一人轮值一天,今日是该轮到翠微的。   沈澜正犹疑,欲要试探,站在床尾的翠微脸色已隐隐发白,只以为之前和念春吵嘴那事儿还没过去,裴慎恼了她,便慌里慌张跪下:“爷,可是奴婢做错了什么?”   裴慎饮了一杯温水,随意道:“与你无关,且出去罢。”   翠微脸色虚白,勉强起身告退,路过门口,见沈澜怔怔立在那里,面无血色的样子,不禁抿了抿嘴。   见念春她们走的干净,室内只剩下自己与裴慎二人,沈澜心生警惕,便垂下头去:“爷可要歇息?奴婢这便熄灯。”说罢,竟低头就要往那烛台旁走去。   裴慎轻笑,扔下手中书卷,脱靴上了床榻,却不曾拂下竹叶青纱帐上玉钩,只是坐在床上,懒散招手道:“过来。”   沈澜心中越发惶恐,相处三年,裴慎虽偶有轻佻之举,从不曾意图如此明显。   昨日还好好的,两人之间还是主仆,怎么今日风云突变,到底发生了什么?沈澜心中惊惶,思绪翻涌之下倏忽想到了郑慧娘。   沈澜惊诧之下暗叹自己着实倒霉,裴慎虽有意纳她为妾,却从不曾宣之于口,不过是多方暗示,两人心照不宣罢了。   原本表面的平静尚且可以维持下去,为沈澜争取准备逃跑的时间。偏偏郑慧娘私会情郎,彻底刺激到了裴慎,他不愿意再等了。   “愣着干什么,过来。”裴慎哑声催促道。   沈澜垂下头去,小步慢移,只佯装女儿家羞涩,实则脑中百转千回,只极力思索该如果逃过这一场。   可沈澜距离裴慎不过十几步,再怎么慢也磨蹭到了。   面前的裴慎刚刚沐浴过,月牙白的寝衣系得整齐,整个人端坐床榻边,只双目湛湛,笑意盎然地望着她。   沈澜心里发怵,勉强笑道:“爷,有何吩咐?”   裴慎轻笑,只起身握住了沈澜玉腕,纤细的手腕白如霜雪,肌理细腻,骨肉匀亭,于莹莹灯火下泛着暖色。   被他炽热的手掌握住手腕,沈澜惊惶之下只觉尘埃落定,像是最后一只靴子终于落地。   裴慎果然是想在今晚纳了她。   沈澜收敛心神,不再胡乱猜测,只全心全意应付过这一场。   “爷,这是做甚?”沈澜垂首,露出雪白修长的脖颈。   裴慎离她极近,只觉檀口呵气如兰,隐隐嗅得到她身上如兰似麝的清香。又盯着她朱唇看了半晌,裴慎忽然想起了三年前。   那时候他说赠沁芳石榴吃。如今没有鲜红的石榴,唯独一点朱唇可以尝尝。   裴慎轻笑一声,只扯着她的手腕,将她带倒在床榻上。   沈澜身体骤然紧绷,只觉裴慎整个人罩在她身上,密不透风,热得像团火。   她双手轻抵裴慎胸膛,低下头去,含羞带怯的瞄他,似拒还迎,欲语还休。   裴慎左手搂住她的纤腰,右手便去扯她腰带,沈澜惊呼一声,强压紧张,只凑到裴慎耳边,懊恼道:“爷,奴婢这几日葵水来了,身子不干净。”   裴慎右手一顿,微有不愉,只将她搂在怀中,似笑非笑道:“这般巧合?”   沈澜心里紧张,心知裴慎此人极难糊弄,便竭力舒缓身体,只做出恋恋不舍,懊恼难言的样子。   裴慎性子看似温雅,实则极傲气,她就赌裴慎绝不会脱她衣物检查。   “罢了。”裴慎叹息一声,只将她放开。   他原想成婚后携妻赴任山西,婚后一年半载再纳了她,也算给妻子体面。   谁知出了郑慧娘一事,距离上任仅剩下一个半月,来不及再精挑细选挑一位妻子,只怕婚事又要拖上三年,待他再次回京方能成婚。届时纳了沁芳一事只怕要等四五年后了。   裴慎实在等不及,原想今夜成就好事,谁知天公不作美。   他怏怏放开沈澜,见她朱唇丰润,唇瓣鲜红,一点唇珠如沁血,秾艳妖冶,一时心痒难耐,只想着就算今夜不成好事,尝尝也好,便只搂着沈澜,俯下身去。   更深露重,月上中天,梆子声已不知响过多久,方有一双素手掀开纱幔。   沈澜笑盈盈的从床榻上出来,心中暗骂数声王八蛋,又恨恨嘲讽裴慎不愧是个初哥儿,就算学习能力强、进步速度飞快又如何,最开始那会儿吻技简直烂得惊人。待她泄去心中愤怒,取了温水,佯装净面,狠狠擦了擦嘴唇,这才躺在榻上给裴慎守夜。   身体困倦不堪,精神却越发清醒。靠着假装的葵水为自己争取到了五六天的时间。   只有五六天了。   沈澜低低叹息一声。月华漏过小轩窗,在美人榻上铺陈出一片粼粼雪色。就着素月华光,她昏昏睡去。   第二日一大早,沈澜正伺候裴慎用早膳,越窑青花流云碗盛着芡实牛乳碧粳粥,芡实细细研磨成粉,只拿滚火煮开,碧粳米被炖得微微开花,注入细腻雪白的牛乳,泛着浅淡香气。   沈澜却丝毫不觉得饿,她立于裴慎身侧,只觉如芒在背。往来的念春翠微等人,若有若无的目光总是缭绕在她身上。尤其是翠微,几乎眼珠子都不错的盯着她。   用过早饭,裴慎净了手,闲坐读书。沈澜正欲站去裴慎身侧,好偷窥一番书籍,却见念春不停的对她使眼色,便轻手轻脚地告退。   一出门,念春即刻将她拽去了房中,存厚堂地方大,厢房、耳房、退步、抱厦、倒座……林林总总几十间,念春虽住下房,布置的也颇为清雅。   进门一道湘妃竹帘,挑开竹帘往里望,帐幔悬着个流云纹香囊,散着浅淡的玫瑰香气,床榻上放着个绣了一半的蝶恋花白罗帕,半敞的榉木妆奁内有几支镂空荔枝银簪,旁有一面磨得锃光瓦亮的小靶镜。   “我可不像你房间似的,除了睡觉的床榻还有几分人气外,别的地方都雪洞洞的,半分装饰都没有,哪里像是给人住的。”念春嗔骂道。   沈澜只笑笑,不说话。迟早要走的,何必装饰。   “你拉我来做甚?”沈澜问道。   念春抿抿嘴,半晌才低声道:“你可知道,素秋要走了?”   沈澜微惊,她还以为念春想打探昨晚裴慎和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却没料到竟是要谈素秋。   “素秋怎么了?”沈澜问。   “她年岁也大了,有个相好的邻家阿哥来求娶。”念春抿嘴道,“她想求了爷,自赎出府去。   沈澜思忖片刻,笑道:“这是好事。”   沈澜没来之前,府中四个大丫鬟。念春泼辣,槐夏和清冬当日挤开念春去扶裴慎,可见心里是有些想头的。只是槐夏被清冬的下场唬了一跳,自此便收敛起来。   只有素秋,存在感低,鲜少说话,平日里只闷头做事,从不与人起纷争,也不掺和旁人的事。如今能攒下银子脱去奴籍,出府过自己的小日子去,沈澜由衷的为她高兴。   沈澜回过神来,见念春怔怔的,便问她:“可是有什么难处?自赎的银钱不够吗?”   念春心里有气,呛道:“怎么?银钱不够你给吗?”   沈澜想了想:“我手上还有些银子存着,还差多少?”她自己脱不得苦海,能帮助旁人脱离,心里也是高兴的。   念春闷闷道:“早够了,不劳你操心。”复又长叹一声,道明来意:“我找你,是怕爷不同意素秋自赎,想让你敲敲边鼓。”   沈澜微怔,便是念春不提她也是要帮忙的。只是念春为何会觉得她说话有用?沈澜心中惊疑不定,便试探道:“我说话哪里管用?”   念春瞥她一眼,嗔道:“你休要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昨儿爷头一回留你守夜,正房里的灯亮了半宿,爷又要了水,你拿我当傻子不成?”   沈澜只觉吞了黄连似的,从口中一路苦进心里,又不好解释什么,便只好说道:“你若要我帮素秋附和两句倒是可以,别的我也自身难保。”   念春嗤笑:“什么自身难保,你莫来唬我。”   语罢,又恶声恶气劝道:“你且收敛着些,可别叫人坏了你的好事。尤其是翠微,昨儿守夜的本该是她,她这会儿还以为你抢了她攀高枝的机会。大早上眼睛都快红了,直盯着你呢,你就没瞧出来?”   沈澜苦笑着摇摇头,她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翠微呢。况且她巴不得来个人坏了这桩好事呢。   沈澜实在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便笑问道:“素秋出府是件好事,你却看起来闷闷不乐,这是为何?”   沉默半晌,念春叹息一声:“这儿拢共五个大丫鬟,素秋走了,槐夏家里也帮她相看起来了,你好事将近,翠微一心一意盼着爷,只剩下我,都快十九了,还混日子呢,也不知道将来去哪儿!”   沈澜安慰道:“急也急不得,除了我,你们个个都是家生子,都有父母可依,已是极好了。”   不像她,何其不孝,让父母中年丧女,白发人送黑发人。   闻言,念春也点点头,脸上又笑起来。两人又随意闲谈了几句。沈澜这才笑道:“念春,你床头那罗帕上的蝶恋花煞是好看。”   念春挑起眉毛,骄矜道:“那是自然。我幼年脾气燥,入府以后拜了个干娘,想磨一磨我性子,便教我做绣活儿。这可是正儿八经的苏绣,拿到外头去卖少说要几百文呢。”   沈澜轻笑:“既是如此,可否劳你帮我一个忙?”语罢,又道:“且稍等。”说着,回房取了二两银子,一匹三梭布。   “你要我做一身直缀?”念春惊诧。   沈澜便凑过去耳语,只说要与裴慎玩些闺中手段,羞得念春直骂:“这样的话你也说的出口,好不要脸!莫不是专来臊我一个黄花大闺女!不做不做!”说罢,扔下布匹就要走。   沈澜一把拽住她:“好念春,你帮我一把罢。若不能现在叫爷将我过了明路,将来新夫人进了门,哪里有我的容身之处?”   她生得美,软声哀求起来,香煞煞美人垂泪,如芳兰泣露,竟叫念春都神魂颠倒起来,心道世间哪个男子不好色呢?无怪乎爷要纳了沁芳。   见念春已软了心肠,沈澜又取出二两银子塞给她:“你拿着,只是莫将此事说出去。”   念春板起脸,将那银钱推开:“上回我与翠微吵嘴,带累你受罚。你还来送药给我,我也不是那没心肝的。你且说,除了直缀,还要什么?”   语罢,她已羞红了脸,只低下头去,含含糊糊道:“要不要绣些鸳鸯之类的?”   要什么鸳鸯啊。沈澜连忙笑道:“多谢你的好意,只要直缀便好,或是襕衫、道袍也都行。不需绣花装饰,素净些便是。只是不知多久方能做好?”   “若不要绣花,只要裁剪缝补,一件衣裳三日的功夫便能做出来。”   三日太晚。沈澜笑道:“针脚不好,随意缝缝也行。”   敢叫她缝出那般次品,念春柳眉倒竖,当即就要骂,沈澜连忙道:“好念春,爷对我不过图个新鲜罢了,若不能快着些,我只怕他新鲜劲儿过了,届时我可怎么办?”   念春心已软了,只白她一眼,嘴上骂道:“你就拿我当嬷嬷罢!这么大个人了,不会绣花也就罢了,连个衣裳都不会缝,且看你将来怎么办?!”   这是答应了。   沈澜笑问道:“几日能好?”   “你若不要什么针脚,只消能穿,我一日的功夫便能做一件。”说罢,招手道:“你且过来,我给你量一量尺寸。”   待念春量完,已是午间。   裴慎用过午膳,便取出一把紫檀木骨、素白绢面的折子扇,又拿出青金石、赭石磨成的颜料,朱砂、藤黄一一齐备。   他只拿余光瞥了眼沁芳,见她专心致志立在博古架旁,往雕花檀木盒下层装入色如琥珀的蜂蜜以养沉香,不曾看他,正欲提笔,谁知忽有丫鬟在外禀报,只说素秋跪在廊下。   裴慎被扰了雅兴,搁下笔,起身出去,见廊下素秋直挺挺跪着,蹙眉道:“你这是何意?”   素秋膝行两步,跪地稽首:“爷,奴婢有一事相求。”   裴慎面不改色:“说来便是。”   “爷,奴婢年岁也大了,家里给定下了一门亲事,奴婢便想着求了爷,自赎出府,好成亲去。”   闻言,裴慎点点头,懒得问那么细致,便吩咐道:“自赎后去账房支二十两银子罢。”   素秋闻此言,只泪水涟涟,叩首不休。   沈澜心生艳羡,看来不必她敲边鼓,裴慎也会答应的,如同当年的琼华。只是他既浑不在意丫鬟们,又为何要死死扣着她不放呢?   沈澜心中感伤,面上却笑道:“爷,素秋平日里勤恳任事,与其余丫鬟处得极好。她要走了,不如请小厨房开一桌宴,也好为她送行。”   裴慎点了点头,见这个忠厚老实的丫鬟哭得跟个泪人似的,难得安慰了一句:“莫哭了,若是有人给你委屈受,便去寻沁芳,她处事公正,必不会委屈你。”   素秋讷讷的点点头,又解释道:“奴婢不是委屈。只是在府里待了十年,如今要走了,心里难受。”   闻言,裴慎叹息。只是他素来不耐烦什么儿女情长的,只觉这是天下一等一的累赘事,便看了看沁芳。   沈澜会意,将素秋搀扶出去,好生安慰一通。   入夜,一轮明月高悬,月华充盈庭中,好似云雾缭缭,风烟霭霭。沈澜起身,掩上门,不曾提灯笼,只摸黑去了翠微房中。   “叩叩。”沈澜以指节叩门。   翠微房中亮着灯,分明是还没睡,听见响动,便开了门,见沈澜只穿了身秋香色里衣,披了件细布大袖衫站在门外,即刻沉下脸来,冷声道:“你来做甚?”   沈澜温声:“我有事要与你商谈,可否请我进去?”   翠微愣了愣,摇头:“你这人巧言令色,既能蒙骗大太太,蒙骗爷,自然也能蒙骗我,我不与你说话。”说着就要阖门。   “关于爷的事你也不听吗?”沈澜笑道。   语罢,沈澜耐心的等了一会儿,那门便开了,露出翠微干净的眉眼。她冷声道:“进来罢。”   沈澜入得房中,顺手阖上门,便寻了个小杌子坐下来。   “你有何话要说?”翠微直挺挺的站着,连杯水都不愿意饶给她。   沈澜浑不在意,只笑道:“你且坐下,我要说的话太多,怕你站着隔太远听不见。”   自从那一日裴慎让沈澜守夜开始,翠微心里便淤着一口气,咽不下去,吐不出来,见她还要凑上来,心中越气。   本不想坐下,可偏偏又想听爷的消息,思来想去,只冷着脸坐下,且看看她还能如何舌绽莲花?!   沈澜慢条斯理,不疾不徐地开口:“爷想纳我做妾。”   翠微没料到她开口就是这话,一时愕然,只觉荒谬,想斥她胡说八道,竟敢攀扯爷,却又隐隐觉得她没说谎。爷对她的偏爱实在太过明显。   她是唯一一个跟着爷外放上任的丫鬟。她骗了大太太,窥伺四太太行踪,绑了四老爷,竟然只被禁足三日。那天她明明也挨了打,可偏偏自己和念春在床上躺了许久,时至今日还隐隐作痛,独独沁芳,只两日的功夫便行走自如。   一桩桩一件件,凿凿有据,铁证如山。   翠微心中五味杂陈,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滋味什么想法,只斥责道:“你告诉我这些做甚!爷既要纳了你,你便安安心心的伺候爷。”   沈澜轻笑:“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句话了,你可知道我是如何让爷纳了我的?”   翠微一怔,抿嘴不语。   见状,沈澜心中了然,只慢悠悠道:“我曾是扬州瘦马出身。”   翠微惊诧不已,喃喃道:“怪不得,原来你是使了手段迷惑爷。”语罢,勃然大怒:“你娼门子里出来的玩意儿,使些不干不净的手段,不藏着掖着,竟还敢来我面前显摆,也不怕我告诉大太太去!”说着便要起身出门。   沈澜端坐在小杌子上,八风不动,借着一豆灯火,三两微光,清清楚楚看见她气急的样子,这才慢条斯理开口道:“你可想学这些手段?”   翠微脚步一顿,搭在门框上的手指瑟缩了一下。   见她这般,沈澜越发有把握,正要开口,翠微突然满脸厌恶道:“你休要拿这些把戏来耍弄我!下三滥的玩意儿!你这些手段若伤了爷,大太太必扒了你的皮!”   沈澜了然,不是不想学,是怕伤了裴慎的身体,果真是个忠仆。又或者是怕事发,被大太太发卖了。   无论如何,想学便好。   沈澜笑道:“你放心,一不用香,二不用药,决计不会伤了爷的身体。你原就生得貌美,又学了这些手段,必能如虎添翼,直叫爷心里日夜记挂着你。”   “你胡说什么!”翠微涨红了脸,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   沈澜顺势点头:“你是个忠心的,我知道。”   翠微摇摇头道:“你们都觉得我是傻子,觉得我的忠心是个笑话,实则我们当奴才的,若不忠心,被主子厌弃了,只怕也没了活路。”   沈澜只觉心中微涩,翠微做了十几年的奴婢,忠心耿耿是她唯一的依仗。靠着对大太太的忠心,她得了伺候裴慎的机会。靠着对裴慎的忠心,她将来有可能得到一个做妾的机会,若能诞下一儿半女,一辈子便有了着落。   沈澜解释:“我并没有笑话你的意思。”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我与你说这些做甚。”翠微喃喃了一会儿,抬头道:“我不信你肯教我那些不伤身的手段,只怕是蓄意骗我,好让我惹怒了爷。”   “我蓄意构陷你又有何用?”沈澜反问。   翠微一时间讷讷不语,沉默半晌后方道:“我哪里知道你的诡计!”   沈澜轻笑:“你放心,我还不至于如此下作。我教你,是因为我想让你帮我离府。”   “离府?”翠微惊诧,“爷都要纳你为妾了,你离府做甚?”   沈澜解释道:“我在扬州有个相好,曾海誓山盟,约为白首。我若做了爷的妾,便对不住他。此番出府,正是要销去奴籍,前往扬州与他一同过日子去。”   翠微摇头:“你这人骗过大太太,骗过爷,满口谎话,我不信你。况且世间哪有男子能好的过爷?”   沈澜心道像裴慎此等心思深沉之人,生得再俊也没用,她是决计消受不起的,便笑道:“我若嫁了情郎,便是正头娘子,与爷好却一辈子都只是个妾,惹了主母不快,即刻便要被发卖。两相比较,你说我怎么选?”   翠微不以为意,只笑话她傻:“外头典妻的男子多的是。与其嫁一个普通人,吃不饱穿不暖,为了几两银子日日操劳,还不如跟了爷,好歹吃穿不愁。”   沈澜只是笑,不说话。人各有志,何苦多言?   她转了话题:“如今素秋走了,念春年纪大了,不出一年多半也要离去,槐夏家中已为她相看亲事。再过不久,院子里的丫鬟只剩下你我二人。若我不走,一直都是大丫鬟,你便只能任我差遣。”   “况且爷将来给了我名分,我便是正儿八经的妾,绝不会分宠给你,且叫你做一辈子丫鬟,再给你配个小厮打发了事。”   见翠微气红了脸,沈澜又添了一把火道:“不管你我二人身份如何,我若不走,处处压你一头,叫你不得动弹。”   翠微气急,骂道:“你也太过张狂了些!焉知我没有翻身的那一日?”   沈澜大笑:“你若学了我的手段,翻身快,得宠更快。”   见翠微隐有意动,沈澜只笑道:“我走了,你便是存厚堂最大的丫鬟。再学了我的手段,管叫爷宠着你,爱重你。届时锦衣玉食,不比做丫鬟配小厮强?”   翠微呼吸略略急促,暗道她得了爷的宠爱又不珍惜,竟还要去外头与人私奔,可见是个水性杨花的,既然如此,让她早早离去也好,省得她再蒙骗爷。   “罢了,我且帮你一把。”翠微道。   沈澜心知自己大棒加红枣起了作用,心中大石终于落地。   “你要我如何帮你?”翠微问道。   “今日素秋是怎么走的,你看见了吗?”   翠微迟疑道:“你是说,你要自赎?”语罢,她只觉莫名其妙:“你要自赎,只管求了爷去,找我做甚?”   沈澜无奈解释:“爷正贪新鲜,我若要自赎,他必定不允。所以得来个人佯装是我亲戚,堂哥表哥,叔父叔母,谁都可以。后天素秋要离府,我正好告知爷,家中外祖父病重,想见一见失散多年的外孙女,家里人千里迢迢找到了我,想给我赎身。”   沈澜并没有原身的记忆,只是猜测,要么是原身父母双亡,被刘妈妈捡去,要么是被卖给刘妈妈的。   父母双亡自然无所谓。可若是被卖掉的,在古代这种父权社会,被父亲或者祖父卖掉的概率,总比被母亲卖掉的可能性大。故而沈澜便拿着母亲那一系的亲戚说事。   “不行。”翠微摇头,喃喃道:“我不能骗爷的。”   沈澜一本正经解释:“这怎么能叫蒙骗爷呢?我那情郎的外祖父的确病重。我与他成了亲,他的外祖父便是我的外祖父。”   翠微摇摇头,断定道:“这就是骗爷。”   沈澜也不生气,说服翠微本就是整件事情中最难的一步,她温声道:“你总念着爷,体谅爷,那谁来体谅你呢?”   寒凉春夜里,骤然听到这样一句话,翠微身子一暖,一时间竟鼻尖发酸。   沈澜真诚道:“都是做丫鬟的,一同挨过主子打骂,寒冬腊月手泡在冷水里洗衣服,主子有了吩咐便是病着都得爬起来。俱是命苦的可怜人,你帮我一回,也帮你自己一回罢。”   沈澜又温声劝了她好几句,翠微沉默良久,迟疑着点了点头。这样的事她不敢找父亲,便只能找自家阿哥。   翠微小声道:“我哥哥有些狐朋狗友,年纪比你大上几岁。只要钱足够,让他们演一演你堂哥表哥,应当是可以的。”   这便是她要找翠微的原因了。家生子且此前在大太太院子里,裴慎对她家人不甚熟悉。   沈澜笑着取出二两银子:“这是定金。事成之后,再给十两。”语罢,又提醒道:“我若出去了,爷问起你来,你只说不知道,千万守口如瓶,明白吗?”   翠微点点头,接过银钱,只默默送沈澜出去。   又过了两天,正是沈澜提议办的送行宴。   只在存厚堂开了三桌,虽没有什么贡酒建茶,临江黄雀,香粳米,银杏白之类的名品,但春夏蔬果多,吃一口时鲜二字罢了。况且众人今日意头也不在吃食上。   只见念春举起青白釉玲珑酒杯,喝的两颊微红,高声道:“今日且为素秋送行!”   众人轰然笑闹,一饮而尽。俱是仆婢,没读过多少书,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便有人提议掷钱。   “六个钱,且猜字、背,谁能颠出一色浑成来,谁便赢了!”   “还是猜枚罢,猜枚好。”   “呸!羞煞你个老妇!你猜枚百猜百中,自然想玩猜枚。”   众人嬉笑欢闹,冲散了离别愁绪。   翠微这几日都极为沉默,只坐在沈澜对面,对着她使了个眼色。   沈澜会意,便对身侧念春道:“我且去更衣。”说罢,起身离去。   隔了一会儿,翠微也说要更衣。   沈澜刚回到自己房中,翠微便追上来道:“我哥找的人已在府外等着了,说是你表哥,外祖父病了,要将你赎回去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   沈澜点点头,笑道:“多谢。”   谁知她话音刚落,翠微便隐隐有些后悔:“要不算了吧,蒙骗爷……”   “事已至此,没办法回头了。”沈澜劝慰道。说罢,取出房中一壶温好的浮玉春,配上一只青白釉酒杯,便去找裴慎。   翠微只怔怔立在原地,也不知懊悔与否。   院子里都是丫鬟婆子笑闹,裴慎自不会参与,又不喜这些,便避开,去了外书房。   见林秉忠持刀守在书房外,沈澜笑着与他打了个招呼,便推门而入。   三大排楠木架上俱是各色书籍,墙边香案上放着哥窑双鱼耳香炉,清气袅袅,窗边楠木雕花翘头案上置着冬青釉云纹水盂,旁有一丛半开半闭的芙蕖疏疏斜插在粉彩抱月瓶中。   裴慎穿着织银缂丝云锦,正提笔在素绢扇面上绘制,一见沈澜进来,他只将笔扔进汝窑青白釉三足洗中,又拿绢布盖住扇面,轻咳一声:“有何事?”   沈澜正奇怪他为何如此心虚,闻言,便笑道:“爷,素秋那里正热闹,我想着爷这里无人照料,便端了一壶酒来,请爷也喝上一杯。”   裴慎心里微动,心道已过三日了,沁芳莫不是身子干净了?便笑道:“你倒念着我。”   说罢,大概是心情好,便取下青白釉杯,只倒了些酒饮了一杯。   “这似乎不是浮玉春?”裴慎把玩着酒杯蹙眉道:“你往里头加了什么?”   沈澜浑然不惧,只是笑:“爷这舌头果真是尝遍珍馐的。我想试试看混酒。”说着,狡黠道:“爷可能尝出来混了哪些酒?”   裴慎难得见她这般欢喜,只觉她慧黠灵动,仿佛画中美人活了过来似的,便笑道:“可是有太禧白?”   沈澜笑着点了点头,又为他倒了一杯酒:“爷再尝尝,可还有别的?”   “佛手汤,还是长春露?”   “似还有几分桂花香气,可是桂花酝?”   “是不是还加了富平的石练春?”   酒饮了一杯又一杯,裴慎酒量虽不错,可混酒最为醉人,兼之小杯饮用,未曾意识到自己饮得太多了些。   没过一会儿,裴慎便觉得有些熏熏然,只以手支额,朦朦胧胧间似乎听见有人啜泣之声。   他抬头望去,一时间竟有些怔怔的。清透和暖的日光透过柳叶格窗,洋洋洒洒铺陈在沁芳身上,衬得沁芳的泪珠都晶莹起来。   泪珠?裴慎抚了抚额头,再睁眼,竟见到沁芳在哭。两行清泪垂,梨花春带雨,哭得泪眼婆娑,肝肠寸断,当真是痛煞人心。   “怎么了?”裴慎意识不太清醒。可这是他第一次见沁芳哭。罚跪没哭,挨打没哭,怎么好端端的,竟哭了呢?   “可是有人欺负你?”裴慎问道。   沈澜微愣,裴慎喝酒,与不喝酒的时候从外表上看是决计看不出什么的。只是喝了酒,总会问出一些平日里不会问的话。   比如上一回,他问沈澜“可曾亏待你”,这一次他问沈澜“可有人欺负你”。   沈澜心里微涩,只抬起头,默默垂泪道:“爷,我找到外祖父了,可他偏偏病重,要死了。”语罢,拿袖子擦了擦眼睛。   微呛的蒜味儿刺激的眼泪再度滑落。   “你哪里来的外祖父?”裴慎蹙眉问道。   沈澜心知他已是喝醉酒的状态,思维远没有平日那般清醒缜密,便说道:“我表哥找来了,只说我母亲当年被人贩子拐走,后来辗转流落扬州,与我父成婚,生下了我。外祖父一直惦记着我母亲,死都不肯阖眼,非要叫我去看一眼。”   “我表哥千里迢迢追来京都,却得知我沦为奴婢,便想着将我赎出来,自此以后做个良家子弟,也好叫外祖父去得安心,再侍奉外祖母终老,替我母亲尽孝。”   说罢,沈澜已是涕泪涟涟:“爷,求求爷销了我的奴籍罢,让我出府见我外祖最后一面。奴婢求爷了,奴婢求爷了。”   裴慎被她哭得心烦意乱,这还是沁芳第一次哭,第一次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自己来求他。   即使如此,他还是道:“你怎么知道那是你表哥?”   沈澜心惊,暗道他喝醉了思维都还如此缜密,只怕醒来了即刻就能意识到她在骗他。   “爷,奴婢身上有一小朵花状胎记,我表哥见了我,便说我母亲身上也有这般胎记。”   是这样啊。裴慎总觉得天下哪有这般巧合之事,疑心是哪里来了人贩子,见沁芳生得貌美,专来骗她。   可沁芳一直在啜泣,泪珠子一颗颗滚下来,直往裴慎心里砸,砸得他心烦意乱。偏还一声声唤他,软声软语哀求着,好似他不同意,便要哭死在这里似的。   沁芳从来不哭的,这一次却哭了。   她在哭。   裴慎想到这里,烦躁地摆摆手:“罢了,你且去罢。”   沈澜没料到会如此顺利,也不敢显露出高兴,只强稳着心神,又拿袖子擦了擦眼睛,泪水滑落之下,啜泣道:“多谢爷。”说罢,便急急出门。   守在门口的林秉忠见她双目发红,正欲开口问她可好。沈澜便笑道:“林大哥,你可曾听见了?爷允了我销去奴籍,离府去看望外祖父。”   林秉忠点点头,室内又是哭,又是笑,聋子才听不见呢。   “林大哥,我外祖父等得急,劳烦林大哥帮我去一趟衙门,销了我的奴籍罢。”说罢,沈澜自袖中取出二两银子。   林秉忠摇摇头:“你自己留着罢。”语罢,又蹙眉道:“可要我去查一查你那表哥,万一是个骗子,那可如何是好?”   “不用!”沈澜急急制止,又怕他起疑,缓了缓道:“林大哥,还请你速速去官府罢,我也要去收拾行李了。”说着,啜泣道:“我只怕来不及见外祖父最后一面,遗憾终生。”   林秉忠叹了口气,提刀走了。   沈澜匆匆回房,取了早已收拾好的包裹,且将念春做的两套直缀塞进包袱里,生怕夜长梦多,来不及告别,便匆匆出了国公府。   国公府西侧小角门外,沈澜只拿钱打发了这位表哥,便左等右等,眼睁睁看着日头越来越高,终于等到了林秉忠。   林秉忠生怕沁芳等急了,特意快马加鞭去的,翻身下马,只说道:“已将你奴籍销去,此后你便是良家子弟了。”   良家子,良家子,沈澜一时间怔怔的,回望国公府,照旧的朱漆碧瓦、层台累榭,堆金积玉,锦绣成堆,只是那些庭院深深、门扉重重竟像是远去了似的。   沈澜抬起头,眼前唯余下碧空如洗,天光朗朗,云霭净,风烟清,和煦的日光铺陈于身,泛着真实的暖意。   多年夙愿,一朝得偿,沈澜只恨不得拊掌大笑,放歌纵酒。   此后天高地远,山长水阔,何处去不得! 第29章   国公府位于城西的定阜街, 城西素来是高门贵胄云集之处, 个个兽首朱漆,府邸豪阔。升斗小民不会来此, 相较于人流稠密的民居, 便略显清净。   沈澜提着一个蓝葛布包裹,轻易便寻到了一个无人小巷,巷子极窄, 抬头只见一线天光。   见左右无人, 她索性褪下衣裳, 只拿出一卷细布缠胸,又解开包袱取出衣物。   从巷口另一侧出来, 沈澜已是身穿三梭布直缀,头戴四方平定巾, 脚蹬青布鞋的寻常士子了。   她往前走了几步, 隐约觉得不对劲,似有人跟着她, 沈澜心里发沉,回头一看,街上只有行色匆匆的过路人罢了。   沈澜只垂首,加快了步伐。   她没有路引,此刻若要出京,尚需备好路菜干粮,走陆路需寻走熟了路的车队同行,走水路更要找靠得住的船家。   此时已是半下午,再过不久日暮西山, 夜色将起, 晚上更是寒露沾衣。沈澜必要在天黑前寻一个落脚之处, 便步履匆匆,冲南方而去。   京都格局素来是东富西贵,南贫北贱。南面多住着普通百姓,甚至是卖苦力的穷苦百姓。   京都城大,沈澜生生快步走了一个时辰方觉人口稠密起来,熙熙攘攘,五方杂处。   她七拐八拐,四处穿行,还专往人多的地方扎,过了许久,被盯着,被跟踪的感觉终于消失了。此时沈澜才有心情打量起四周来。   临街的民居多数是前面作铺子,后院住人。这一路走来,有酒旗招展“内酒御制”,”重罗白面”的面粉店,有李家冠帽、卖竹货漆具的漆店,卖蜡膏红粉的胭粉铺,还有什么汗巾铺、打金铺、江米店、海菜店……   沈澜第一次出门,左张右望,备感稀奇。   她走了一段,腹中饥饿,便随意在一家包子铺前停下,雪白宣软的白面包子,泛着腾腾的热气,一口咬下去,油润润的肉馅掺着细碎笋丁,清爽解腻,饱腹感十足。   沈澜吃了两个,便快活地笑起来,抿出一个细细的酒窝。   她来这个世道四年,头一餐饭吃的如此快活。不必忍饥挨饿,不必伺候旁人,只管尽兴便好。   花十文钱买了两个肉包,沈澜自诩和这位临街卖包子的壮实娘子有了几分交情,便笑问道:“这位娘子,我想去投宿,不知附近可有什么客店客栈之类的?”   那娘子的丈夫正在铜盆中揉面,将面饼摔得梆梆响,闻言,抬起头看了看,竟是个小白脸。便紧张的往前走了两步,生怕自家娘子被勾了去。   谁知那娘子见沈澜一身读书人的打扮,俊秀斯文,便一巴掌拍开她丈夫,咧嘴一笑,招呼道:“公子要投宿,再往前走两步,路过陈家干鱼铺,隔壁就是连升店了。听说上一任解元郎就出在这连升店。”   这连升店品牌溢价,一听就很贵。   “可有便宜些的客店?”沈澜苦笑。她浑身加起来也不过三十七两银子。   “那你往东边去,那头多是过路客商,万隆店,开源店都在那里,又能住人,又能存货。”   客商好。南来北往的,消息也灵通。   沈澜点了点头,笑道:“不瞒娘子,我头一回离家,这住店可有什么讲究?”说罢,从袖中掏出十文钱,又买了两个包子。   那壮实娘子“哎呦哎呦”地喊着,笑容满面的接过钱:“公子读书人呦,跟着同窗一起去就行,那茶博士保管不会拦你。”   沈澜微愣,这客店不能单人去住?   她回过神来,笑问道:“与我结伴来的人多半都投宿了,只有我一个人,难不成住不了店吗?”   “能住能住。”那娘子堆起笑,“客店不下单客的,公子要是一个人去,掌柜自会将公子名姓货物登记在店历上,衙门年年来查。”   沈澜点点头,又笑问道:“我过几日便要转道他处,敢问娘子,这附近可有路菜干粮可买?”   那包子娘子摆摆手,笑道:“公子只管去住,要买什么,只管使了钱吩咐茶博士便是。”   沈澜又与她寒暄两句,这才告辞。一路往东行去,来到了万隆店。   客店不大,两层小楼,甫一进店,茶博士即刻迎上来:“这位公子,里头请。”   那掌柜见沈澜一个人进来,便躬身笑问:“公子贵姓?”   “沈澜。”沈澜大步进门,拱手道。   掌柜见她双手细白,衣裳干净,人也俊俏,看着便不像逃犯、强人。于是笑道:“沈公子可要住店?”   沈澜见如此轻易过关,便有些惊诧,复又了然一笑。   掌柜未曾查验,任由她胡诌,连她是不是逃犯都不甚在意。恐怕是因为报官对他毫无好处,届时衙门来人,吆五喝六惊扰了店内其他客人不说,保不齐还得敲诈勒索,反把自己赔进去,东家都要嫌他多事。   说到底,做生意的,求的是和气生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沈澜进了店,随意点了壶茶水,便招来茶博士,笑问道:“这位院使,我若要去外地,该如何办路引?”   那茶博士连忙道:“公子说笑了,若要路引,自己去衙门办便是了。”   沈澜哪里会信。像她这样没权势没人脉的去办路引,衙门皂隶们只推说路引还未办好,一日日拖着,沈澜就只能拿钱开路。要掏多少钱,全看皂隶们有多少良心。   思及此处,沈澜便取出二十文钱递过去:“实不相瞒,我家道中落,无处可去,便收拾了细软想去外头闯一闯。可又没有经验,连路引该怎么办都不明白。”   说罢,还捧他一句:“院使你久居万隆店,见多了商贾,想来经验丰富,还请不吝指教。”   那茶博士收了钱,又被捧了几句,见她生得面容姣好,双手白嫩,只衣着简朴,看着不像强人,倒真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少爷落魄了。   茶博士低声道:“沈公子有所不知,便是外出行商,途经驿站时也不会有官吏时时查看路引。”   沈澜轻笑。果然如此。商业一发达起来,人口流动频繁,路引这种东西势必会被废驰。   “敢问院使,这路引可否能托人帮我代办?”万一正碰上个办事靠谱的清官查路引,保险起见,还是办一份为妙。   茶博士低声道:“自有相熟的衙役,一份路引十两。”   十两?   沈澜瞥他一眼,笑道:“你是万隆店里的伙计,有家有口的,我信你。”   那茶博士禁不住身体一僵,讪笑不已:“方才说岔了,五两便够。”   沈澜笑盈盈道:“我要去扬州。”   这茶博士连问都不问她要去哪儿,给她的路引必定是高档货,恐怕是目的地空白,拿到手可以随意填写的。   茶博士见她实在懂行,不敢再欺瞒,只老实道:“去扬州的路引价贵,得要二两银子。”扬州繁华,南来北往,膏腴之地,自然昂贵。   沈澜掏出四两银子递给他:“这四两是定金,我要两份路引,一份去扬州,一份空白。剩下的钱,待我拿到路引再付。”   她没有再额外给钱,买路引的钱必是这茶博士与衙门里的文书衙役分润的,保不准还有掌柜一份,或许中间还有其余牙人。   茶博士欢欢喜喜接过钱,沈澜又问道:“我若拿了路引去扬州,该怎么走?”   茶博士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得先走四十里陆路到通州潞河水马驿,乘船沿着运河南下,过和合、河西、杨村……三十几个水驿,这才能到扬州广陵驿。前后共有三千多里的路。”   沈澜点头,又问了茶博士去哪里购置干粮,价钱几何,可有信得过的船夫等等,再叫他备间客房,且住一晚。   明日便去另一家客店问问,两相比较印证,也省得骤然上路被骗。损了银钱还是小事,只怕被害了性命。   暮色四合,柳昏花暝,散漫温柔地浮了一床错落的光影,沈澜拂下素纱帐,躺在床上,阖上眼,楼下喧哗笑闹声日渐远去,一枕黑甜,好梦沉酣。   此刻,裴慎揉了揉额头,睁眼,便见轩窗外夕阳西沉,日暮黄昏,窗外一丛芭蕉泛着暖色,墙角三两修竹浮翠流金。   裴慎记得沁芳端酒来时不过中午,喝了点酒罢了,怎睡得这么晚?   “沁芳。”裴慎唤道。   他连连唤了好几声,外头都无人应答。裴慎蹙眉,正欲起身,外面终于有人进来。   “你进来做甚?”裴慎看着持刀而入的林秉忠,眉心微皱,“沁芳呢?让她去取碗醒酒汤来。”   林秉忠一时愕然,迟疑道:“爷,沁芳姑娘已走了。”   走了?裴慎抬头,愣了一会儿方才想起来,是沁芳表哥寻来了,说是外祖父病重。沁芳哭得厉害,他心烦意乱,便允了她离去。   裴慎揉了揉太阳穴,冷冷道:“不过半日功夫便走了?”   林秉忠点点头:“赶得急,说是怕见不上外祖父最后一面。”   裴慎兀自冷笑:“你带几个人,即刻去将沁芳追回来。”   “爷。”林秉忠迟疑,人伦乃大事,沁芳若不得见她外祖父最后一面,只怕要抱憾终身。思及此处,林秉忠解释道:“听说她外祖父病得极重,恐怕不久后就要撒手人寰。”   “外祖父?”裴慎怒气勃发,只沉着脸,冷笑道:“当日沁芳逃出刘宅,你将她押来。知道沁芳来历与去处的唯你我二人。其余涉案的鸨母龟儿、刘葛等人俱被斩首示众,便连琼华也只收到了旧友所赠的百两纹银,不知旧友是何人,亦不知沁芳在何处。这个所谓的表哥到底是从哪里知道沁芳在国公府的?!”   林秉忠迟疑道:“爷是说这个表哥是个骗子,把沁芳骗走了?”说罢,他急道:“爷,沁芳手无缚鸡之力,若被人骗去了,恐怕凶多吉少。”   “她哪里会被人骗!素来只有她骗人的份儿!”裴慎勃然大怒,只将案上酒杯狠狠砸了下去。   “砰!”青白釉瓷片迸溅,唬得林秉忠噤若寒蝉。   裴慎尤不解气,只恨恨道:“知道她来历、去处的不止你我二人,还有一个人!”   她自己!   “必是沁芳在其中弄鬼。”裴慎断言道。   朝夕相处三年的丫鬟敢骗他,酒后难得发一次善心还被人蒙了去。   裴慎生平从未受此大辱,一时怒极,见案上尚未绘完的檀木素绢折扇,其上寥寥几笔勾勒美人婀娜体态,他心中生怒,便将扇子扔进了一旁冬青釉云纹水盂中。   水波荡漾间,青绿墨朱,各色颜料漂浮开来,直将扇面毁了干净。   见那画中美人被毁去,裴慎方觉解气,这才起身,冷着脸出了书房。   作者有话说:   汗巾铺、打金铺这一段铺子的名字货物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   还有从京都到扬州要怎么走,过哪些驿站这一段,也出自其中。   此外,明初时,为了表示尊重,很多人会把茶酒行业的服务从业者称为“院使” 第30章   出了外书房, 见两名亲卫持刀肃立于院门处, 裴慎吩咐道:“去喊几个亲卫来。”   林秉忠迟疑片刻,见裴慎脸上已无霜寒之色, 反倒神色清淡, 一时间心中隐隐发怵,便点头称是,行礼告退。   裴慎在院子里立了一会儿, 见四周幽静, 并无人声, 唯古松劲直,风吹松叶, 簌簌作响。   他听着阵阵松涛声,只闲闲想着, 这松树枝桠横斜, 生得太肆意,明日便叫花房裁剪一二。   裴慎正想到入神处, 林秉忠便进来禀报,只说带了几个人来。   裴慎随意点点头,吩咐道:“走罢。”   穿过三重清漆仪门,沿着游廊往前,云净风轻,夜色渐起,借着柳梢上清清淡淡一轮明月,方见廊下牡丹酥红,海棠似锦, 漏窗外芭蕉新绿, 修竹浮翠。   裴慎分明是该恼怒的, 可他此刻竟还有闲心赏景,只一路慢悠悠到了存厚堂。   入得院内,见庭中三桌宴席已散场,桌上碗筷横陈,杯盘狼藉,有几个穿藕色比甲的丫鬟婆子正收拾,见裴慎进来,慌忙屈膝行礼。   裴慎温声道:“去将院中众人都叫来。”   那几个丫鬟婆子面面相觑,不敢违逆,便匆匆将睡着的、吃醉的、回家的统统喊来。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院子里乌泱泱二十余人。   裴慎环顾四周,笑问道:“可认识沁芳表哥?”   翠微心里一突,只偷摸抬眼去看裴慎。见对方今日着墨色织金缂丝云锦,头戴网巾,腰配香盒,气宇轩昂,英英玉立于庭中,一时间只紧紧抿着嘴,垂下头去不说话。   其余仆婢也都面面相觑,没人当出头的椽子,裴慎见众人沉默不语,淡淡道:“动手罢。”   身后亲卫即刻持杖而上。   一通杀威棒下去,众仆婢皮开肉绽,疼得涕泗横流,只叫嚷着“爷饶命”、“奴婢知错”、“奴婢不认识什么沁芳表哥”……   裴慎兀自站在庭中,等了一会儿便有仆婢受不住疼,只攀扯些有的没的。   极快,就有几个二等丫鬟招供说白天看见沁芳进了念春房里。   裴慎摆摆手,示意亲卫放过这几个招供的丫鬟,又冷冷看向念春,念春被打的头昏昏,只愕然看着裴慎。她哪里晓得沁芳去向,更不认识什么沁芳表哥。   念春身上剧痛,生怕再挨打,连忙止住啜泣,抽抽搭搭道:“爷明鉴,那一日沁芳只是来求奴婢做两身直缀而已。”   裴慎心中冷笑,果真是沁芳在弄鬼。想来这会儿已是扮成男子模样逍遥去了。   “继续。”裴慎摆摆手。   挨了打的翠微哪里敢说自己伙同沁芳骗了裴慎,只紧紧抿着嘴唇,数着板子咬牙挨痛,盼着裴慎拷问不出来便能消停。   可裴慎早已确定沁芳鲜少能出府,交际往来也不过只有这些仆婢罢了,这个所谓的表哥必是有人帮沁芳找的,只是不确定是谁。   板子一棍接一棍,无休无止。   寻常人哪里受得住永无止境的棍棒加身,有几个已经胡言乱语起来,只学方才那几个逃过一劫的丫鬟,说见着沁芳进出某个丫鬟婆子房中。   裴慎老于仕宦,一听就知道泰半都是攀诬胡扯,只求莫要挨打罢了,便随意道:“若实在说不出什么,也不必留在府中了。”   翠微一时心生惶恐,额间汗与泪模糊了眼眶。她隐隐有些后悔,早知道沁芳是个狐媚子,一张嘴最是会骗人,为何还要听她胡言乱语?!   翠微只觉腰臀部渐渐没了痛感,心里慌张,晓得这是皮肉已被打烂,成了一团棉絮。   她心里又慌又怕,实在挨不住了,生怕被活活打死,便高声哭喊着:“爷,与奴婢无关,求爷饶命,求爷饶命!”   恰在她求饶时,有个面色煞白的小丫鬟挨不住剧痛,招供说有一晚听见翠微房中有说话声。奈何声音太轻,听不清楚。   此事原也与沁芳无关,况且是真是假尚未可知,不过是小丫鬟挨不住痛,胡乱扯出来好不挨打罢了。   可裴慎是信的,因为这小丫鬟荷香就住在翠微隔壁房中。他挥挥手,示意亲卫停下,荷香逃过一劫,大哭不止。   裴慎不去管她,只看了看翠微。   翠微本就白惨惨的脸色半分血色都没有了。她煞白着脸,垂着头,几乎要昏死过去。   见状,裴慎便问了问其余两个和荷香同住一屋的丫鬟,一个已昏了过去,另一个被打得不敢欺瞒裴慎,只哭泣说自己睡的太死,没听见。   闻言,裴慎只冷笑一声,若是这三个丫鬟尽数告诉自己听见了,他反倒不信。   如今……裴慎望向翠微,问道:“你可还有话要说?”   翠微勉强抬起头,虚弱道:“爷,奴婢待你忠心耿耿,从未欺瞒过爷。是荷香攀污奴婢,她攀污奴婢!”   裴慎嗤笑,见她还敢嘴硬,心中不愉,只淡淡道:“要不要我派人去角门问问,第二天你可有出过府?”   翠微霎时面白如纸,像是冷极了,身体不由得颤抖起来。   见她不说话,裴慎冷笑:“你久在府中,几乎不可能与男子交际往来,这个所谓的表哥多半是你家人替你找的。是你自己老实交代还是我去寻你父母兄弟?”   这下翠微牙齿都磕绊起来,她动了动,牵引起伤处剧痛。疼痛令人清醒,到了这时候,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何等弥天大错。   她明明只要将沁芳那些大逆不道的话都告诉爷便是,爷自会惩处她。到底为何会被沁芳迷惑?明明知道沁芳胆大包天,惯会骗人,竟还会信她?怎么能信她呢!怎么能信她呢!   翠微撕心裂肺地哭起来:“是沁芳骗了我!她骗我!”又颠三倒四地哭喊:“她要私奔!要去扬州找她相好!她骗了爷!她骗我,骗我!”   声嘶力竭,呕哑嘲哳如同杜鹃啼血。   裴慎再不去看她,只迈步入正堂,独留翠微哑着嗓子嘶喊“我没骗爷!我是个忠的!”一遍又一遍。   裴慎入得正堂,见四下无人,这才冷声吩咐道:“林秉忠,你派几个人去找翠微父兄,问出那骗子来历,若是良家子便报官处置,是奴籍就拷问一二,问问他可知道沁芳去处?”   “还有,你亲自持我的帖子去找石镇抚使,叫锦衣卫留意京畿附近各大客店驿站、酒楼食肆可有俊俏的陌生男子,孤身出入且购置干粮。”只半个下午的功夫,沁芳多半是走不远的。   “再叫陈松墨快马传讯两淮转运使李阔,且问问他,扬州盒子巷有一家绣庄,近来可有陌生人出入。若有,先扣住再说。”   裴慎出身显贵,本就权势赫赫,又多年仕宦,广结善缘,也不知有多少同乡同年,同僚下属。   此刻,他不过稍稍动作,不消一时片刻,林秉忠便来报,只说锦衣卫查到京都衙门里有个年轻的落魄公子托人代办路引。   “那代办人形容此人,说他身长约五尺,年约十七八,孤身住店,面白无须,色若好女,极是俊俏。”林秉忠顿了顿,“说是要办两份路引,一份目的地空白,一份要去扬州。”   “那人叫什么?在何处?”裴慎问道。   林秉忠低声道:“沈澜,在东坊街的万隆店。”   “沈澜?”裴慎轻笑。只接过林秉忠手中白玉兽首马鞭,翻身上马,径自冲着东坊街去了。   作者有话说:   明代的路引是这样的,比如有个彪形大汉要办路引,那么就会写明这个大汉哪里人,要去哪里,去干嘛,还会注明这个人体貌特征,比如写他身高八尺,有络腮胡须,面微黑,身上脸上有没有胎记之类的,写的还是蛮详细的。 第31章   东坊街距离国公府所在的定阜街不过一个时辰的路, 快马甚至一刻钟便能到。   恰是二更天, 已是宵禁时分,街上无人, 唯见一轮素月, 三两疏星,映着千家万户。   裴慎策马疾驰了一会儿,天上忽淅淅沥沥下起了牛毛细雨, 顷刻之间便沾湿了衣袖。   裴慎最不耐烦此等绵绵缠缠的春日夜雨, 正欲快马加鞭, 前方街上忽绕出一队巡逻的锦衣卫来。   “站住!宵禁时分,何方人士敢犯宵禁?!”有个锦衣卫厉声呵斥道。   林秉忠正要取出令牌, 谁知那锦衣卫领头的小旗即刻呵斥了下属,且拱手道:“可是裴大人?”   裴慎点头, 勒停了马笑问道:“你认得我?”   “裴大人说笑了, 您高中状元,跨马游街的那一年, 京里多少小娘子来看。我自然也凑了个热闹。”   想起裴慎被多少漂亮的小娘子砸了鲜花香帕,那小旗便语带艳羡,恨只恨自己没有此等艳福。   裴慎听了,只冷哼一声。心说这世道,还不是有不识趣的小娘子,莫说掷些鲜花香帕,竟还劳累自己大晚上的打马去寻。   那小旗说了几句话,想着不好耽搁裴慎公务,便退开半步, 将道路让出来, 剥下身上斗笠蓑衣, 递过去道:“大人请。”   裴慎轻笑,只温声道:“春雨寒凉,这斗笠蓑衣你且自用便是。”   那小旗一愣,咧嘴笑笑,暗道怪不得裴大人能做天子重臣,待他一个微末小旗,都如沐春风。   他正欲开口,忽闻身后有快马疾驰而来。   裴慎凝神一望,见是陈松墨匆匆来送斗笠蓑衣。   那小旗见了,便将手中蓑衣再度穿上,只哀叹自己少了个向上官献殷勤的好机会。   见状,裴慎拱手道:“巡夜最是辛劳,辛苦诸位了。”语罢,知机的陈松墨即刻取了十两银子递给那小旗。   那小旗接了,即刻欢喜道:“多谢大人赏赐。”   裴慎笑:“且拿去与众兄弟吃酒。”说罢,扬鞭策马而去。   寻了个宽敞些的檐下,裴慎拂了拂袖上丝雨,正要换上蓑衣斗笠,陈松墨拱手禀报道:“爷,翠微兄长招供说那人姓宁,乳名金哥,还给自己取了个号叫清知。”   裴慎嗤笑,这些年来,世风渐薄,连街边不事生产的闲汉都要附庸风雅,给自己取个号。   “我带人去了这宁金哥家里,人不在。问了街坊四邻,只说从早上出门,就没回家。”陈松墨道。   裴慎系上蓑笠的手微微一顿,忽然问道:“你离开那宁金哥家里是何时?”   陈松墨微愣:“一更天时分。”   “一更天开始宵禁。也就是说,直到宵禁时分,他还未归家?”裴慎问。   陈松墨点了点头:“爷,我已派了几个人在宁金哥家里守着。必定抓住他。”   裴慎摆摆手:“不必了。”语罢,又冷笑起来,心道沁芳当真是引狼入室。   他戴好蓑衣斗笠,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此时的沈澜刚刚小憩一会儿,便被吵醒。她躺在床榻上,侧耳听得到楼下还有行商喧哗。   “这是从松江运来的斜纹布,你看看,这质地,摸起来,似绒非绒,似绸非绸,一两银一匹。”   “南京天盖楼的吕氏时文,要价多少?”   “看好了,这可是正宗的杨倭漆。”   “好你个鸟厮,这一车杨梅分明是青愣愣的,你竟拿棕刷弹墨给染成紫黑!休来糊弄我!”   客店既然多接待行商,自然四方汇聚、五方杂处,有些客商便直接在店中交易,就地结钱结货,故而楼下甚至会昼夜喧闹。   这也是沈澜为何不选连升店那种主营举子的客店,却选择了客商颇多的万隆店。孤身一人在外,地处热闹之处被吵到睡不着总比僻静强。   沈澜在床榻上坐了一会儿,人也清醒了些,便拂开素纱帐,以冷水净了面,清凌凌冷水一激,残留的半分睡意都没了。   她醒了醒神,只起身来到窗前。这万隆店是两层小楼,沈澜恰好住二楼,从窗户望出去,见明月高悬,星子烁烁,有夜风寒斜,吹得一帘细雨润如酥。   街面上已无人影,唯独街道两侧民居为了做生意,肆意搭了些棚子,侵占街面。这些散乱的棚子不复白日热闹,在夜色掩映下留出一团团漆黑的阴影。   沈澜站在窗前赏了会儿景,便取下支应着窗户的木棍,只将窗户关上。又看了看完好无损的门闩,想着一楼二楼走廊中俱有往来的客商、茶博士,尚算安全,便从桌子旁提起个五开光鼓钉圆凳,抱在怀里,安安静静地坐在窗户边。   夜色渐深,寒凉如水,楼下喧闹声渐去,唯有三三两两谈不拢的行商还在交易。   沈澜靠着老旧的墙壁,闲坐无事,便熄了灯,听着窗外细雨轻敲,数着墙上青苔。   还没数一会儿,只听见身侧窗户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沈澜挑眉望去,那窗户糊着棉纸,上有一幅横栏,底下是一扇未曾雕花的木窗。此刻,这扇木窗底部微微开启,窗外月华伴着细雨漏进来。   借着这一点清朗月华,沈澜分明看见那窗户缝越开越大,紧接着就有一双手伸进来,死死抠住了窗沿。   即使已经预料到今晚不太平,沈澜依然被这副场景吓得心脏一跳,只放轻呼吸,攥紧手中圆凳。   没过一会儿,那窗户缝儿越来越大,竟有个人扒拉着窗沿,将头探进来,冲房里张望。   沈澜咬牙,用尽全身力气,抡圆了凳子,狠狠地砸出去。   “啊——”那人整张脸被凳子砸中,霎时惨叫一声,跌下二楼。   沈澜剧烈喘息了好会儿,方才放下手中圆凳,支开窗户朝下望去。   那人从二楼跌下来,跌在街上,只抱着自己跌断了的双腿,凄厉哀嚎。他满头满脸鲜血淋漓,透过鲜血和疼到扭曲的五官,沈澜依稀可分辨此人容貌。   面皮白净,鼻梁高,山根凹,双眼皮,颧骨低,似有几分憨厚,只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看着过于灵活了些。   可不就是她的表哥吗?   沈澜轻笑。   一个老实巴交、忠厚淳朴的人,怎么敢跟一个丫鬟串通,装模作样做她表哥去骗国公府的主子?敢应承来做此等膻腥之事,必是游手好闲的混混或是浪荡子弟,再不然就是什么要钱不要命的赌棍恶汉。   这样的人,见着沈澜孤身一人,貌美,身有钱财,又怎会不起贼心色胆呢?   方才下午沈澜给了他十两银子便顺利打发掉他,不过是因为她还站在国公府角门前,只消一喊,门子便会冲出来查看,他不敢造次,这才离去。   紧接着,沈澜为了更换衣物,进了一条小巷。与其说是巷子,还不如说是两个大户人家的围墙相近凑出来个半尺巷,天光狭窄唯一线宽,沈澜身量单薄,方能侧身挤进去,那恶汉进不去这才含恨放过她。   沈澜特意从巷子另一侧出去,又专往人多的地方扎,此人白日里找不到下手的机会,还差点被甩脱,不敢再跟得那么近,只远远缀着。   沈澜感觉不到,便以为甩脱了他。不过为了安全起见只小憩一会儿,她本打算守夜熬到天亮,第二天拿到路引即刻走人。   只是左思右想,只觉此等恶棍多半有三两狐朋狗友,人多势众,还是本地人,又熟悉下作手段。若不能解决了此恶棍,万一对方明日在雇佣车队、船夫上弄鬼,那更糟糕。   思及此处,沈澜才特意立在窗前赏了会儿景,好叫此人确认她在哪间房里。以有心算无心,方打了此人一个措手不及。   沈澜立于窗前,见这恶棍哀嚎凄厉,惹得一楼似有响动,约摸是茶博士听见动静,想出门查看一二。   她思索再三,只觉这恶棍决计不敢将她找人扮演表哥,欺瞒国公府主子的事说出来,否则两人同谋,他也一样要倒霉。   只是怕这恶棍揭破她女子身份,便点起烛火,正打算下楼,与那茶博士一同出去看看,只说此人是个贼,想来偷钱,届时佯装泄愤,狠狠扇他两巴掌,只叫他说不出话便是。   谁知就在此刻,忽闻街上有马蹄哒哒之声。这么晚了,谁敢打马从街上过?莫不是要来投宿?也不怕锦衣卫来抓?   沈澜没多想,更没多少好奇心,正要合窗下楼,忽见远方遥遥夜色里,有人骑马而来。   素月西风,寒露沾衣,青箬笠,黄骠马,携一身霜色快马前来,如同雪亮刀锋劈开月下一帘春雨。   裴慎忽心有所感,便抬头望去,见楼台灯火之下,有美人凭窗,怔怔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之际,裴慎笑了笑。   沈澜已是面无血色。   作者有话说:   明朝很流行取号,明人祝枝山写的《前闻记》中说有个知县审盗贼,得知这个盗贼有个号叫守愚。贼都给自己取了个号。 第32章   裴慎见沈澜白着脸阖上窗, 便翻身下马, 只将白玉马鞭扔给陈松墨。   陈松墨叩门,林秉忠自去处理躺在地上血流如注, 哀嚎如泣的宁金哥。   茶博士正要出门查看, 刚打开一扇乌木门,便见有一石青圆领袍的锦衣公子立于门前。   “公子里面请,可还要投宿?”茶博士问道。   裴慎懒得答话, 只绕过堂中三三两两的客商, 径自上了二楼。那茶博士纳闷, 正欲阻拦,陈松墨径自塞了二十文大钱过去, 笑道:“寻个人便走。”   茶博士便不说话了。   沈澜坐在房中,耳侧是客商们三三两两尚在讲价之声, 伴随着木制楼梯咯吱咯吱。   她知道, 是裴慎上来了。   沈澜没有逃,此刻她根本逃不了, 若逃了反倒惹怒裴慎,徒受皮肉之苦。   她只冷着脸暗自思索,复盘计划。   沈澜自问出逃离府之事看似粗糙,实则颇为精密。她知道翠微对裴慎有想法,劝说或逼凌,对方势必肯帮她出府。   知道裴慎不爱凑热闹,她提议为素秋举办送行宴,裴慎必定会去外书房避开人。这样一来,她便能让外书房值守的亲卫听到裴慎亲口允诺放她离府, 而不是在内院让一群无法去官府办事的丫鬟婆子听见。   她更知道近来在外书房值守的是林秉忠, 此人性格耿介鲁直, 只消她三言两语便能骗动此人速速去官府为她销奴籍。若换成了陈松墨,见她这般着急离去,必定心中起疑。势必要劝她再等等,等裴慎酒醒后,他问清楚了再去官府。   她甚至猜到了自己此前以葵水为理由推开裴慎,此番携酒前去,裴慎必以为自己是来与他亲热的,心猿意马之下,待她自然就有几分柔情似水,临上.床前什么诺言都能说出口,加之酒后思维没那么缜密,被她哄去也是理所应当的。   一切都很顺利,待她出了府,更是万事顺遂。   她寻念春所做的直缀不过是寻常样式,普通布料,满大街的男子一半都这么穿,毫不稀奇。更别提她还特意在里面多穿了几件,好增加身量与腰围。   她头上的四方平定巾宽大高耸,从视觉上增加了她的身高,又盖住了她的额头,看起来好似有了个刘海遮面。   她三年未用钗环首饰,不仅仅是怕自己打扮惹出祸来,更多的是为了不戴耳坠,令耳洞闭合。如今沈澜的耳洞,只有凑近了细看,方能见到浅淡的耳洞痕迹。   更别提沈澜离开那半尺巷时,还特意从墙上蹭了些雪白的墙粉,抹在耳洞上。她人本就白净,那点墙粉毫不突兀地遮盖了耳洞。   唯一剩下的破绽便是喉结,所以沈澜直缀内穿的是素白立领中单,遮盖住了一半脖子,喉结若隐若现,便不甚明显。   京都人口逾百万,茫茫人海里,又经过一番不露痕迹的乔装改扮,只要不是一直跟着她,想找到她怎么都要花费个两天罢。   至于去城门码头围堵,简直是说笑。京都有十六个城门,七个官办码头。裴慎或许有能力将人手洒遍这些出入口,但绝不会为了她一个婢女动用。   如此这般,沈澜甚至可以悠闲地小憩一会儿,明早拿到扬州路引和空白路引,解决了宁金哥后即刻乘上茶博士订下的船只。   从京都去往扬州的路上,有三十余个驿站城镇,沈澜只要随意挑一个下船。接着在空白路引里填上目的地,换乘一次船只,裴慎便再也追不到她了。   甚至当她到达目的地时,还可以路引为凭证,隐去国公府丫鬟这段过往,京都衙门发放的路引自会证实她是京都本地人,家住汇通街三里铺,亲朋俱亡,家道中落,前来此地经商。   届时她持路引去当地衙门,有官府发布的路引为证,再贿些钱财,便能在当地安家落户,买房置产。这样一来,她连户籍都解决了。   不仅如此,裴慎想查到扬州路引自然轻松,不过是遣人去顺天府衙问一问罢了。待他查到了,目光自然会转去扬州。任由他派人在扬州琼华处守多久,都等不到沈澜。   这计划千好万好,沈澜着实想不明白,到底哪里出纰漏了?   沈澜冷白着面色,安安静静地坐着,看窗外霜天素月,夜雨绵密侵寒衣,间有漏声迢迢相递。   她安静坐了会儿,门口便传来“叩叩”两声,是裴慎醇厚的嗓音:“开门。”   语罢,带着点兴味盎然的笑意:“给你送路引来。”   沈澜避无可避,只起身取下门闩,开门后见裴慎笑盈盈望着她,石青色圆领袍衣角沾雨,素银荔枝腰带系着白玉子母扣小香盒,清俊英挺,如庭前玉树。   “喏。”裴慎轻笑,只将手中路引递给她。   沈澜接过来一看,两份路引,一份扬州,一份空白。   捏着薄薄的两张纸,沈澜心中惊惧。她千算万算没算到,问题竟出在这里。   她猜到裴慎会去查路引,故而特意要了两份。一份扬州,一份空白。   她断定裴慎若遣人去顺天府衙查看这几日的路引存档,势必只能找到扬州的这一份。   因为衙门文书被人托人情办了封扬州路引,最多也就是个失察之罪。可办一份空白路引,这是明晃晃的渎职!   这封空白路引是绝不会被衙门文书存档的,也就是说,裴慎根本不会知道沈澜拿走过一份空白路引。   可偏偏裴慎知道了。   这世道,绝不会有下属日子过得好好的,主动把自己渎职贪污之事告知上官。只有一条,裴慎势大,查到了空白路引。又或者,是他在顺天府衙里也有下属。   沈澜心中惊惧,一时间,只觉自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她呼吸急促,静默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质问道:“敢问裴大人,这两份路引你是如何得到的?”   “路过顺天府衙门,顺路帮你捎回来了。”裴慎笑道。   滴水不漏的打太极,沈澜心知自己问不出来什么,便只好忍着气道:“路引我已经收到,多谢裴大人了。”   见她垂死挣扎地装傻,裴慎越发觉得有趣,便眉眼含笑道:“收到便好,走罢。”   沈澜认真道:“去哪儿?我是要去扬州的,不知大人欲前往何处?”   裴慎便笑,慢悠悠道:“沁芳,你是个聪明人,大庭广众之下,闹起来不好看。”   若真闹开来了,裴慎未必会因强抢民女被言官弹劾,可惹恼了他,平白无故挨一顿皮肉之苦,何苦来哉?   沈澜心知躲不过去,只心中烦闷,冷下脸,回身取了包袱跟在裴慎后面。   见她走的慢,裴慎也不急,只自陈松墨手里接过大氅,将她严严实实裹好,打横抱起,置于马上,又翻身上马将她搂于身前,一路拥着她直奔国公府去了。   沈澜安安分分地被他搂在怀里,贴着裴慎的温热的胸膛,听他蓬勃跃动的心跳,旺盛健壮的生命力,只是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澜是被裴慎裹在大氅里抱进存厚堂的,待大氅被裴慎取下来,沈澜见到的,是一顶千里江山水墨罗纱帐。   那是存厚堂正房的纱帐,沈澜昨夜亲手换上去的。   沈澜闭了闭眼,只觉心中大恨。便问道:“裴大人,你总得叫我死个明白。”   “什么死的活的,尽说些浑话。”裴慎笑骂道。   他快马赶回国公府,未着蓑衣,身上难免沾着雨丝,立在床头,沈澜只觉缕缕寒意扑面而来。   “罢了,你要问什么便问罢。”裴慎大约是心情好,慈悲道。   沈澜性子执拗,死也要死个明白:“大人可否告诉我,到底是如此查到那份空白路引的?”可是拷问了那文书?   裴慎哪里会告诉她别的地方锦衣卫势力还没这么大,可京畿重地,锦衣卫经营了两百余年,别说查些私发空白路引的不法之事,便是皇帝在干什么都查的到。   更不会告诉她,经办路引的文书便是个锦衣卫。   “我为何要告诉你?”裴慎单手将她抱起,只盯着她笑道:“你拿什么来换?   声音沙哑,其间狎昵意味甚浓。   沈澜咬着牙,心知裴慎不过是要避开话题罢了,便恨恨道:“大人不想说便不说罢。”   裴慎轻笑,只将她抱进了净室。   沈澜心知躲不过这一场。只兀自安慰自己,留在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况且裴慎生的俊俏,肩宽背阔,个高腿长,她也不亏。   净室里早已安放了热水,裴慎见她冷冷的,心里倒也没多少恼怒。不过是觉得她穿着男装,一脸的不驯服,似枝头寒梅,迎霜傲雪,别有一番趣味罢了。   他轻笑一声,只伸手去解沈澜腰带。   水雾氤氲之下,沈澜只觉那热气直直的往她心里熏,叫她心中哽着一口郁气,不吐不快。   沈澜忍不住道:“你到底看上我什么了?”   裴慎放在她腰带上的手轻轻一顿,便袖手闲立,朗声笑道:“三年前,你从刘宅出逃,做了我丫鬟。便是你不逃,一样要被刘葛送来给我。可见你我的缘分是天定的。”   沈澜微怔,只冷声讽刺道:“说什么天注定,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   裴慎被她说得心头一梗,只发了狠,心道今日非要叫她说不出话来。   说罢便解了她的衣衫,抱着她沐浴更衣,又将她带进水墨帐内,拂下玉钩。   帐上山水朦朦胧胧,好似天与地都颠倒过来。影影绰绰间,似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粉融香汗流山枕,鸳鸯绣被翻红浪。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句“绮筵公子……红浪”引用自好几首诗词,都不是我写的。 第33章   卯时一刻, 晨光侵晓, 曙色薄明。裴慎自帐中醒来,见帐顶绘着一副山水松石图, 一角半边的格局, 斧劈皴绘的巨石,双勾的松竹,裴慎看来看去, 只评价道, 匠气。   他懒得再看, 便侧过身,见沈澜黑鸦鸦鬓发如云, 香融融雪腮生艳晕,白晃晃臂膀横陈于枕边, 好似杨妃清醉, 海棠春睡。   见她这般娇态,裴慎轻咳一声, 只拿手掌摩挲她纤细的手指,正欲凑过去,沈澜忽然睁眼,盯着他道:“你做甚?”   裴慎讪笑,轻咳一声:“该起了。”   帐幔重重,天光昏昏,沈澜懒散道:“避子汤呢?”   裴慎微怔,只敛了笑,沉下脸道:“浑说什么?!”   沈澜轻笑, 裴慎此人, 他赏给沈澜避子汤, 那自然可以,若沈澜自己来讨要,裴慎又不高兴了。   “难不成你想要一个庶长子?”沈澜慢悠悠道。   裴慎只拧着眉望她,纵使心中不愉,却也知道她说得对。庶长子是祸家根源,他自然不会乱了礼法纲常。   只是理智归理智,见她一脸安静,带着些无所谓的随意,裴慎又忍不住气恼起来,只觉她竟连女子最为在意的贞洁二字都浑不在乎,果真是浮花浪蕊,游丝飞絮,煞是轻佻。   裴慎心中不愉,便冷着脸起身,唤来丫鬟端来避子汤。   那丫鬟十四五,到了知人事的年纪,端着个填红釉三鱼纹碗进来,见地上、榻上衣衫凌乱,抹胸、里衣、腰带散了一地,便脸一红。   重重帐幔后忽然伸出一双雪白纤细的手指,似有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   丫鬟怔怔的望着,骤见沈澜露出来的锁骨玉臂雪白细腻,好似琼枝新雪,只可惜上面遍布痕迹,那丫鬟便红了脸,慌忙低下头去,将碗奉上,不敢再看。   沈澜接过碗,苦涩的药汁味儿扑面而来,她面不改色,一口闷尽。那苦味儿太重,倒像是一路苦进人心里去。   “多谢你。”沈澜将碗递还给她。   裴慎只拿手拈着颗酸梅,凑到沈澜嘴边喂她吃,闻言笑道:“你谢她做甚?药是我派人熬的,她不过端过来罢了。”   沈澜从不跟身体过不去,毫不犹豫便吃了那解苦的梅子,含糊道:“她是人,我也是人,她为我端药来,道一声谢也是应当的。”   裴慎嗤笑:“休要胡说。她是奴婢,你怎会是奴婢?”   沈澜面不改色,抬头似笑非笑道:“怎么?爷这是要正儿八经的纳了我?”   裴慎一时间便有些讪讪。   沈澜心极静,并无失望之处,只暗道这也不错。若正儿八经的写了纳妾契约书,妾通买卖,她千辛万苦有了良籍,做妾等于自缚己身,逃妾可比逃奴的下场还惨。   如今看似不主不仆的混着,实则还是良家子,反倒最好。   只是裴慎见她神色平静,便郑重允诺道:“你且安心,待两三年后新妇过了门,我便正经纳了你。”   沈澜不置可否,只随意道:“去给我拿件衣裳。”   裴慎一愣,挑眉道:“让我给你拿?”   沈澜刺他:“怎么?刚到手便弃若敝履了?”若真是如此,那倒好了。   裴慎被她噎住,纳闷道:“我素来知你脾气拧,气性大,可往日里好歹装一装,面上柔顺总是有的,怎么今日这般不驯?”接二连三给他甩脸子。   沈澜只差半日功夫便能逃跑,却被他带回来,心里有气,绝不肯叫他好过,便照着他的话柔了神色,像平时那般低眉顺眼:“往日里我是丫鬟,你是主子,自然柔顺。如今我也算是跟主子同过床的了,身价不同,自然长了脾气。”   裴慎活了那么大,还从未有人敢话里话外的讽刺他,闻言,脸色也冷下来,只嗤笑道:“你原也是扬州瘦马出身,几千两银子的身价,的确昂贵。”   沈澜哪里会在乎什么出身不出身的,只笑道:“爷从二品高官,又是累世的勋贵,几万两银子都不放在眼里,偏偏与我这几千两银子的人睡在一起,委屈爷了。”   裴慎被她气得呼吸一窒,知她素来能言善辩,当年头一次见面便敢连说谎两次,可见其牙尖嘴利。   裴慎心里生气,只盯着她不说话,沈澜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正疑心裴慎到底要做什么时,裴慎忽然敛了怒色,眉眼含笑,拂袖离去。   沈澜微怔,只以为自己计策奏效,将他激走,便兀自倒下,先睡个回笼觉,昨晚被折腾的太久,多睡会儿,补一补这些日子来损耗的精气神。   无论如何,养好身体最重要。身体健康,方有以后。   裴慎出了正房,见院中安安静静,便随意吩咐个小丫鬟:“去取一套沁芳的衣物来。”   那小丫鬟是新来存厚堂的,连沁芳的房门在哪里都不知道,又惧于裴慎威势,便点了点头,跑着去寻念春。   念春正趴在床上养伤,见银珠跑来寻她要沁芳衣物,还傻愣愣地问:“念春姐姐,沁芳姐姐是谁?爷要她衣物做什么?”   念春被唬了一跳,斥骂道:“嘴里胡咧咧什么!也没个把门的!这些话日后不许向旁人提起!”   银珠好端端的挨了骂,心里委屈,抹了抹泪:“我不提就是,你骂我做甚?!再说那衣裳是爷要的,又不是我要的!”   念春气急,若不是伤口痛,非要去拧她耳朵不可,只骂道:“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进来的吗?但凡你还有点脑子,便不该将主子的事挂在嘴边。惹恼了爷,只将你逐出院子去,我看你怎么办!”   银珠也怕了,昨日爷发落了一大批丫鬟婆子,她爹娘这才托关系将她送进来。若惹恼了爷,回家还得挨爹娘的打。   银珠喏喏道:“我知道了,我以后都不说话了。”   念春这才缓了神色,教她:“你记得,这院子里,最好当个锯嘴葫芦,可听明白了?”   见银珠点了点头,念春这才艰难地向她招招手,吩咐道:“你扶我起来,我去取衣裳。”小丫鬟懂什么,万一取错了,平白无故惹祸。   沁芳本已经逃了,偏偏昨夜被带回来,爷径自将她抱进了正房,夜里又要了好几回水。也不知道这会儿怎么样了。   念春心里担忧,艰难的挪进了沈澜房中。见柏木圆梗翘头衣架上搭着件细三梭布袖衫,本欲伸手,思来想去,到底开了榉木灵芝纹衣箱,看了看,挑了件压在最底下的对襟葱白绫衫,荔枝红妆花罗裙,又红着脸取了一条抹胸。   细细叠好,递给银珠,嘱咐道:“你且小心着些,送了衣物便回来,不要多言。”   银珠捧着衣裳,艳羡道:“念春姐姐,这些衣裳真漂亮。”   念春微怔,复又长叹一声。漂亮的衣衫都被沁芳压在了最底下,放在上头的,全是细布衣衫。   念春叹息一声,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银珠年岁小,什么也不懂,只匆匆抱着衣物到了正房,见主子握着坐在楠木四出头官帽椅上看书,便胆怯道:“爷,衣裳送来了。”   裴慎只将手中《三略》扔在清漆翘头案上,起身接过衣裳,绕过螺钿雕螭纹大理石屏风,径自进了内间。   沈澜刚睡了没一会儿,忽觉床榻一沉,无奈睁眼,只见裴慎正笑盈盈坐在床头望着她。   沈澜心道她都那样说了,怎么还没把他赶出去。她正纳闷,只见裴慎将什么东西递来,沈澜接过一看,一时愕然。   这人竟还真取来了衣物?转念一想,这些衣裳都是压在箱子底下,裴慎的傲气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去翻她衣箱的,多半是吩咐丫鬟取来的。   沈澜被搅扰了一通,已无睡意,便淡淡道:“你出去罢,我要更衣了。”   裴慎清清嗓子,笑道:“不必我伺候你了?”   沈澜瞥他两眼,自然知道他想什么,只冷着脸道:“我自己有手有脚,会穿衣裳。”   说罢,便将那件对襟葱白绫衫抖落开,里头竟掉下来一件抹胸。还是当年扬州绣庄为她做的。   沈澜微怔,回过神来眼疾手快,即刻将那抹胸塞进了枕头下,只裴慎目力惊人,一眼便望见了。   大红色,织金面料,潞绸,上面还绣着几支深深浅浅、缀乱云霞的竹外桃花。   裴慎一时间只觉嗓子眼有些发痒,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沈澜见他端坐在那里,只拿余光瞥她,面上一本正经,心里还不定起什么念头呢。   她一时气恼,便重复道:“你出去,我要更衣。”   裴慎不动,只笑道:“你要我拿的衣物我也拿了,你与我置气做甚?”   沈澜都被气笑,便皮笑肉不笑道:“爷,我不更衣了,要睡一会儿,劳烦爷安静着些。”   裴慎也不好展露自己的失望,只是见她气得双眸剪水,两颊生艳,忽然想起了当年于鹿鸣书院求学时同窗私下里传阅过的如意宝鉴来。   裴慎那会儿负笈游学,寒窗苦读,日日箪食瓢饮,目不窥园,对于这种东西只瞥了两眼便扔了去,可他记忆力惊人,时至今日竟还记得那页泛黄的纸上画着什么,写着什么。   有美人于松竹下手捧红叶笺,望极天涯路,泪眼盈盈盼夫婿,香汗淋淋浸罗纱。   旁还题词一首,谓之曰:书一纸,小砑吴笺香细。怕落傍人眼底,握向抹胸儿里。   思及此处,裴慎微微叹气,何时沁芳能与这诗中女子一般,接了情郎书信,便要藏在抹胸里,慰藉相思之意。   沈澜哪里知道裴慎在想什么,只面无表情地看他,裴慎见她此刻不似昨晚那般,灼若芙蓉,艳如桃李,冷下脸来竟好似冰魂雪魄,霜清玉洁,凛凛然不可犯。   一时间,又难免想到她这般样子,实在该配上雪中红梅图,以彰清艳二字。   沈澜见他还不动弹,难免催促道:“你还不出去?”   裴慎便望了眼她,径自朗笑着出门去了。   作者有话说:   1.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出自《怨情》李白   2.书一纸……抹胸儿里出自《谒金门·春恨》王平子 第34章   待裴慎出去, 沈澜殊无睡意, 只躺在床上睁着眼望了会儿帐上千里江山图。看着看着,大约是没了裴慎搅扰, 沈澜困意渐生。没多久, 便阖眼睡去。   室内一片幽静,小轩窗漏进来的日光在重重帐幔下显得疏疏杳杳,帐上悬着的雕流云纹玉香盒内装着干梅花花瓣, 散着灼灼花香。   沈澜这一觉睡得沉, 大概是精神紧张, 身体疲惫久了,睡足后竟还有几分神思倦怠之感。她靠在石青云锦引枕上, 怔了一会儿这才起身。   撩开纱帘,趿拉着月白软缎绣鞋, 沈澜正欲下床, 忽听闻雕花柏木门咯吱一声便开了,四个丫鬟鱼贯而入。   统一的鹦哥绿衫子, 丁香色罗裙,外罩鸭蛋青比甲,都是二等丫鬟。   一个将手中铜盆放在楠木黑漆描金灵芝盆架上,拧湿了棉帕便要来给沈澜净面。一个过来给她更衣,另一个开了镜台奁箱等她梳妆,最后一个只等沈澜起身,铺理被褥。   “且慢。”沈澜问道,“你们是新来的?”四个人,个个都是新面孔。   那领头的丫鬟鹅蛋脸, 见沈澜面色和善, 并无不愉之色, 便屈膝点头:“回夫人的话,奴婢名宝珠。是新来的丫鬟。”   夫人?沈澜秀眉微蹙,只嘱咐道:“日后不必唤我夫人,唤我名讳。”沈澜微顿,“沁芳便是。”   几个丫鬟哪里敢,只低下头去瑟瑟不语。   沈澜见状,也不愿为难她们,便揭过此事,只问道:“我昨日中午走时,存厚堂并无你们,为何一日之间新进了这么多丫鬟?”算上方才进来送药的,已有五个生面孔了。   宝珠为难,昨日爷发作一通,将一大批丫鬟婆子尽数发卖,唬得府中留下的众人个个噤若寒蝉。若将实情告知,便是妄议主子,她哪里敢呢?   “夫人……”宝珠嗫嚅着。   沈澜见她吞吞吐吐,只略一思忖便问道:“你们能进存厚堂必是顶替了原来的丫鬟婆子,那些人可是被逐回家去?或是干脆被发卖了。”   宝珠松了口气,点头。   沈澜蹙眉,追问道:“念春呢?还有翠微与槐夏、素秋如何了?”   宝珠细声细气道:“翠微姐姐回了大夫人处,素秋姐姐自赎出府,其余二位姐姐均在房中养伤。”   闻言,沈澜长舒一口气,没被发卖就好。只是下一刻,她便低落起来。   是她对不住念春。   沈澜拿起对襟葱白绫衫,荔枝红妆花罗裙,那小丫鬟想上来帮她更衣,沈澜摆摆手,径自穿好,洗漱过后带上药便往念春房里去了。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又慌慌张张欲跟上。   谁知沈澜走到门口,忽然驻足,回头问道:“被发卖的不止存厚堂的人吧?可有其余主子房中的丫鬟婆子,乃至于几个爷们的小厮管事?”   宝珠一愣,又摇头又点头:“我只认得三小姐房中的碧玉,她爹是库房管事,被发卖了。旁人如何我便不知道了。”   闻言,沈澜只觉森森寒意涌上心头。   宝珠见她不动,正欲相询,却见沈澜驻足良久,一声冷笑便径自出去了。   待沈澜出了正房,见裴慎不在,猜测他这会儿不是早起习武,就是去外书房处理公务,便沿着抄手游廊疾行数步,推开念春房门。   门扉一开,天光泄入。念春闻声抬头,见沈澜清丽的眉眼含着几分艳色,身姿窈窕向她行来,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我带了药来。”沈澜坐在她床头,伸手,递过去一个翠青釉三系盖罐,里头是裴慎上一次赏赐她的伤药。   念春伸手接过,搁在枕旁,没好气道:“你放心,你上回送我的药还有的是呢!”   沈澜心里歉疚,替她掖了掖被角,郑重道:“是我连累了你,对不起。”   念春一惊,扭捏道:“你这话说的好没意思。上回我与翠微吵嘴,连累你挨打。如今你不过求我做了身直缀罢了,是我自己吃不住痛,这才承认。况且我认了之后爷也不曾罚我。”   沈澜摇摇头,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念春这顿打,一半受她所累,一半受其身份所累。   念春是家生子。   “你伤势如何?可有寻府中医妇看过?”沈澜关心道。   念春哼哼两声道:“做丫鬟的,哪里能劳动医妇来看?我可不是你,攀上高枝了。”   话一出口,沈澜微怔,只笑了笑,清得如同雨后山岚,泛着春山草木的苦涩。   念春暗骂自己这张嘴,张口欲言又止,半晌才扭捏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沈澜点头:“我晓得的。”你们只是觉得跟了裴慎极好。   念春便叹了口气,觑她一眼道:“像素秋那样出去做个正头娘子好,像你这般将来生下一儿半女,终身有托也极好。只有我……”   一声长叹,念春怅惘道:“也不知将来如何。”   沈澜安慰了她几句,念春又打起精神,偷摸瞄她。见她这般,沈澜便笑道:“想说什么尽管说罢。”   念春望着她,见她娟好静秀,婷婷袅袅的样子,全然看不出她竟胆敢背着裴慎逃亡。思及至此,念春吞吞吐吐,犹豫再三,到底没有说出口。   她不说,沈澜也不问。   沈澜不愿打扰她养伤,又说了几句便走了。探望完念春,又去探望槐夏,再将裴慎的药分赠给院中其余受伤的婢女。   待她回了正堂,裴慎习武归来,已沐浴更衣,正披着一身沉绿云锦道袍,端坐楠木圈椅上看书。   见她进来,正欲开口,谁知沈澜先发制人,甫一进门便慢悠悠道:“裴大人好雅兴,读书如此专注,任他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裴慎搁下书,只蹙眉道:“你方才的气还没消?”那抹胸也不是他拿的呀。   沈澜温声细语:“哪里能消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见她面容端丽,似风清月白,只双目熠熠如秋水寒星,分明已是嗔怒。裴慎便轻笑,狎昵道:“谁又招你惹你了?可要我帮你出气?”   沈澜随意挑了个圈椅坐下,靠上潞绸引枕,淡淡道:“裴大人若要帮我出气,倒也简单,只消杖责自己便是。”   一提杖责二字,裴慎便已明白沁芳来意,难免心中讪讪。   见他矮了声势,沈澜暗自冷笑,嘴上还要奚落他:“裴大人素来不做多余事,一箭双雕算什么,一石三鸟才算厉害。”   裴慎心虚气短,反倒轻咳一声:“浑说什么!”   沈澜佯装惊讶道:“我说错了?大人博学多识,我若说错了,尽管指出便是。”   见她三番四次不肯罢休,裴慎哪里肯伏低做小,心中怒气上涌,不过是养气功夫好,这才温声道:“沁芳,你这脾性实在乖张。”   沈澜心知裴慎必定是生气了,可沈澜又哪里不气呢。她连面上的温驯都不愿意装了,只冷声道:“大人要让我无人可求助的时候,难道不知道我脾性乖张吗?”   裴慎一窒,解释道:“你若不跑,焉能落得如此下场?”   沈澜嗤笑:“这话便没意思了。你杖责仆婢是为了什么,你我心知肚明。”   一来追查沈澜行踪,二来杀鸡儆猴,自此以后,再无人敢帮沈澜逃跑。   光是思及这两条,便已让沈澜胸中郁气丛生。若是再加上第三条,更是让她心生惊惧。   这第三条便是他要借机整饬家风。   国公府本是开国勋贵,绵延百年,仆婢们俱是家生子,勾连横生,借着国公府的名头做了不少恶事,裴慎正好借机拷问处置。   她不禁又想起当日初见念春,对方劈头盖脸骂了她一顿,加之清冬头一次见面便敢自荐枕席,翠微在马车上怒斥沈澜,只说国公府势大,只管去做,谁敢多言。   窥一管而知全豹,可见这府中仆婢骄横。况且连被关在院中的丫鬟婆子尚且如此,只怕国公府在外行走的庄头管事们更是嚣张。   裴慎恐怕想整治许久了。乃至于就连翠微和念春吵嘴的那一日,他杖责两人,便已是征兆。   沈澜甚至还想到她逃跑那一日,守在外书房的是林秉忠,想来陈松墨必是外出去查府中仆婢做下的恶事。   “不错。”裴慎点头道,“我积年累月不在府中,这院子里的丫鬟婆子松散地紧,偏又都是家生子,个个都是什么管事庄头的女儿婆娘,盘根错节,枝桠勾连。昨日棍棒加身,难免招出了些糟污事。”   假借国公府名义放印子钱,采买管事贪墨,庄头强娶佃户之女,投献的篾片清客弄出人命……林林总总,不下十几桩。   闻言,沈澜只低声叹息。想来是陈松墨刚找全证据,便突发沈澜逃跑一事,反正也要拷问仆婢,他便干脆一起做了,挖根掘底,挖出一堆蠹虫来,再一同料理了去。   思及此处,沈澜焉能不惧。此人心眼之多,应变之快,令人咋舌,偏他又宦海沉浮,老于世故。若再加上位高权重,高官显贵。   当真难缠啊。   如今这府中上上下下风气一清,裴慎回京的三个目的已达到了两个。   一曰升官,二曰成婚,三曰整饬家风。此间事了,想来他也快要赴任山西了。   “敢问大人,何时赴任?”沈澜冷声问道。   裴慎瞥她一眼,见她横眉怒目,分明还在气自己断了她求助旁人的路,只想着安抚一二,便轻笑道:“如今已是五月底,六月初六是洗晒节,初七到初九是龙王庙庙会,有赛神社戏,可想去看?”   沈澜心道这分明是打一棒子给一甜枣。只是棒子打也打了,回不到过去多思无益,还不如先吃了这颗甜枣。   “自然最好。”沈澜即刻敛去怒容,笑道。 第35章   六月六, 洗晒节。这一日, 澄空极净,云团如絮, 沈澜带着几个丫鬟健妇绕过裴慎外书房, 沿东侧夹道行数十步,穿过一道垂花门便步入绛云楼内。   七间正房打通,两层小楼, 左右设门, 桐阴槐绿, 满架蔷薇,一泓清溪绕阁而过, 溪边杂石错落,红蓼丛生。   这绛云楼本是裴慎私人辟建的藏书楼, 与其外书房相连, 藏书过万,俱是珍版奇卷。   今日六月六, 洗晒节,正宜将阁中书籍尽数搬出,在院中晾晒。   “莫要弄乱,我方才大致看了看,从连二橱上三排取下来的多半是十三经及其注释,放去西侧晾晒。南侧清漆橱内是史部,东侧楠木坐几上有本米芾的《画史》,与攒边书架上那本《余清斋帖》放一块去。”   沈澜正细细叮嘱她们,忽见宝珠捧着几个樟木画匣过来。   “沁芳姑娘, 这几卷书画可要晾晒?”沈澜没名没分, 加之她自己也不愿意旁人叫她夫人, 院中丫鬟婆子便纷纷改口叫姑娘。   沈澜打开,里头是楠木小匣,再开,群青潞绸,里头竟还有个布套。沈澜小心翼翼展开花梨木卷轴,见是一幅江天霁雪卷。虽不知是何人所做,只看这层层包裹,便知其贵重。   “我来罢。”她将其余几个楠木盒一一打开,取出里头的几张古画,搬了几个杌子,置于槐树下阴晒。   “沁芳姑娘,这几本书的函套落灰了。”沈澜接过,嘱咐道:“去取一柄丝拂软帚来。”   “姑娘,这几本有图有画的,不知是否贵重,可也要晾晒?”   沈澜正搬著书往外走,闻言,瞥了眼那丫鬟捧来的书籍,便微微一顿,笑道:“给我罢。”   她强忍着砰砰的心跳声,勉力做出平静的样子,接过书,见那封面上正儿八经的六个大字,一统路程图记。   大略翻了翻,见上头城门码头、驿站客店一应俱全,各地风物,牙侩船夫样样都有,甚至还有一张两京十三省的行路图。   “这书是你从哪里寻来的?”沈澜攥著书,竭力平静道。   宝珠不以为意,指了指东侧最里头,靠壁的清漆断纹书架:“最上头,从第二排取下来的。”   沈澜点点头,赞许道:“里里外外的书都要晾晒,你做事仔细,极好。”说罢,便走进楼中,穿过七八个高大书架,方见到了宝珠所指的清漆断纹书架。   这是子部,各类杂书均在此处,沈澜踩着个柏木小梯而上,打开函套,见到的第一本便是《士商类要?卷一》。   她忍着激动,细细翻阅,才发现其余几个函套内俱是各类路程图记,《水陆路程》、《天下路程图引》、《图像南北两京路程》……林林总总,约有七八本。   从前跟着裴慎从扬州辗转山西,沈澜乘着他外出,总是在书房里翻阅各类书籍,可朝廷有不修衙的传统,衙门尚且破败狭窄,内院又能有多少书籍呢?只能裴慎看什么,她便看什么。   至于想要的山川游记、地理描述更是寥寥无几,或者干脆就是几百年前的东西,以至于沈澜都快死了这条心。   来了国公府后,她一个丫鬟更不可能出入藏书楼,若不是今日晒书,她怕是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绛云楼内竟有路程图记。   沈澜抚摸着洁白细腻的书页,清淡的墨香氤氲在空气中,她坐在小梯上,见四周书架极高,几乎遮挡住她的身形,加之四下无人,这才翻开《士商类要》,如饥似渴地读起来。   为防人发现,她撇去之后的起居之宜、四季杂占等篇目,只翻阅一二两卷内记载的各地驿站客店,靠谱的牙侩船夫。   沈澜全神贯注,兀自背诵着两京十三省路程图。   “做什么呢?”来人朗声笑道。   沈澜心脏一跳,几乎要从喉咙口蹦出来,抬眼见裴慎从前方清漆书架处绕出来,她搁下书,抚了抚胸口:“你突然冒出来做甚,唬了我一跳。”   裴慎见她高高坐着,日光映出白净的面容,神色清淡,无有喜悲,好似一尊玉观音,只是此刻眉眼含嗔,添了几分鲜活。   他行了数步,站在沈澜面前招手道:“下来。”   沈澜瞥了眼手中尚未放回去的《士商类要》,心脏砰砰乱跳,只将手中书卷搁在腿上,掩盖住封面,又压着紧张,强装出波澜不惊的样子,慢悠悠道:“你让我下来也行,只是有个条件你需答应。”   裴慎微怔,她前几日都不曾给自己好脸色,活像是扎手的野玫瑰,便是答应了带她去庙会,也不过是不冷不热的晾着他罢了,如今难得见她撒娇卖乖,裴慎一时意动,便笑道:“你且说来听听。”   沈澜挑眉,故意挑刺:“不肯一口答应,原来裴大人待我只有这点心意?”   她嘴角微微上翘,双足一晃一晃,只一撩一撩地踢着裙摆,神采飞扬,明媚鲜妍,似春日韶光,晴时翠柳。   裴慎爱煞她这般娇态,嗓音微哑,只低笑道:“我应你便是。”   “那好。”沈澜轻笑,“你且闭上眼睛。”   裴慎微怔,复笑了笑,顺从的闭眼。   他一闭眼,沈澜即刻慢吞吞地一步一步下梯。软缎鞋踩在木制品上,散出极轻极轻的脚步声。   裴慎耳力惊人,沈澜哪里敢赌?这才以脚步声为掩护,轻手轻脚将手中书籍塞回原位,又打开书架中层函套,随意抽了本书,见封皮上写着彩鸾灯传四个字。   这名字,一听就是个话本子。子部还真是什么都有。   沈澜感叹了一句,便即刻握住了此书,站在梯上笑盈盈道:“裴大人可不许偷看。”   裴慎无奈笑道:“你安心,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话未说完,沈澜突然笑道:“你且接好我。”   裴慎一惊,骤然睁眼,只跨出半步去接她。   耳畔呼呼破空声——   下一刻,他便将幽香接了个满怀。   裴慎心中惊怒,单手搂着她纤细的腰肢,见她这般行险,正欲呵斥,却见她雪腮艳晕,双眸潋滟,一双雪白玉臂勾在他脖颈上,身子全心全意依偎着他。   裴慎一时间恼意尽散,便抱着她,笑问道:“你这般相信我?竟敢从梯子上跳下来?”   闻言,沈澜微怔。心道裴慎积年习武,怎会接不住她?况且便是接不住,自有裴慎给她做肉垫,为何不敢跳。   沈澜点点头,笑道:“我自是信你的。”   裴慎轻哼一声,心里涌出些不知名的快意来。只暗道原以为是冷浸佳人,淡脂轻粉,却原来是多情芍药,一枝秾艳。   倒是他往日里识错了人。   思及此处,裴慎难免又想到她前几日不冷不热,莫不是等着自己来哄?   他心生愉悦,便凑近了,哑声道:“你今日晒书,怕是累坏了。”   沈澜不知他弄什么把戏,便盈盈望着他。裴慎见状,只握住她一截凝脂皓腕,摩挲两下,方哑声道:“我替你按一按。”   沈澜微怔,心中暗啐他,只是她决计不愿让裴慎继续待在此地,便默认了裴慎将她打横抱起,自绛云楼外侧暗门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   1. 本章提到的士商类要等书,是明代商人写的,但是拢共也就那么几本,而且大多佚散。(资料来自明代社会生活史),这东西挺偏门的,如果不是我去查资料,我都不知道明代居然有商人写过这些东西。   2. 江天霁雪卷是王维的。   3. 冷浸佳人淡脂粉,出自《洞仙歌·泗州中秋作》 第36章   第二日, 沈澜自重重帐幔中醒来, 盯着帐上莲渚文禽图怔了一会儿,便听到耳侧裴慎低笑道:“快起来, 带你去看庙会。”   沈澜阖上眼道:“什么时辰了?”   裴慎望了望柳叶窗中漏进来的日光, 随意道:“卯时一刻”   沈澜摇摇头:“庙会一连三日,尽可以去看。可你若要我日日早起,我是不行的。”   裴慎哑然失笑, 又见她一身雪白的皮子上红痕未消, 白得耀目, 红得秾艳。   睁眼便见此殊色,裴慎心里意动, 便凑过去,沈澜见状, 即刻冷哼道:“你还没闹够?”   裴慎轻咳一声, 讪讪道:“累坏了罢,我给你按按。”   昨日他也这么说的。沈澜懒得拆穿他拙劣的借口, 只阖上眼道:“你还是快快习武去罢,若再像昨日那般,大白天的又是关门又是要水,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只怕俱要来看我笑话。”   裴慎只以为她在顽笑,便一同笑道:“谁敢?”复安慰她:“你是这院子里的主子,若有人欺负你,尽管告诉我便是。”   沈澜想告诉他自己无名无份,算什么主子,却又觉得说这话好似在向他索求名分, 况且她早起怠懒, 不愿说话, 便轻轻踢了踢裴慎,示意他赶紧离开。   裴慎见她这副懒起画娥眉,春睡犹未足的娇样,心里新鲜,只爱怜地摸了摸她鸦鸦鬓发,笑道:“你且再睡一会儿,待到中午,我便带你出府去看庙会。”   语罢,见她已好梦沉酣,裴慎这才轻手轻脚地起身离去。   待沈澜睡醒,洗漱更衣后用完早膳,裴慎就带她坐上马车去府外。   “你带了亲卫队?”沈澜惊诧。若无公事,裴慎出行多半只带上陈松墨和林秉忠二人的。   裴慎笑言:“今日庙会,主办庙宇是金龙四大王庙。”   这是个什么稀奇古怪的庙?沈澜蹙眉,好奇道:“京里不是只有什么护国寺、城隍庙,最多再加上什么灵霞寺、药王庙之类的吗?”   裴慎只拿手中蜀扇点了点她,笑道:“这是运河水神,南起两淮,北至通州,两千余里河道,俱归此龙王所辖。”   多增长一些知识总是好的,沈澜就笑问道:“这庙宇在哪儿?”   “广渠门往北十里。”裴慎笑道:“凡是靠运河吃饭的人,会在埠头脚头的带领下祭祀金龙四大王。要从庙中将塑像请出,沿京都转一圈,再送回庙中。”   沈澜只当裴慎博闻强识,拿他当百科用,一路发问,反正不要钱。   马车极快就到了龙王庙。   下了车,裴慎的亲卫队即刻四散开来,隐在人群中护卫他。沈澜望出去,一时愕然。这龙王庙里善男信女,络绎不绝,香火缭绕,经幡重重。   “怎么这么多女子?”沈澜迟疑道。上一次去灵霞寺,虽有女子,却也没这么多。   “祭祀金龙四大王一年也就一次,女子难得能出门,一来积福,二来看景逍遥,自然乐意来参加庙会,这一日来庙里进香的男女足有万人之多。”   裴慎解释完,警告道:“你跟好我。千万莫走散。年年都有游手好闲的恶少群聚闹事,见妇人生得貌美便上前调笑乃至于将其拖至暗巷奸淫。”   沈澜是绝不会在这种时候起心思的,规矩薄弱混乱地带,虽容易浑水摸鱼,可体力不行的弱势群体通常只能做这条鱼。   她点点头,极识时务地往裴慎身边走了两步。   裴慎见她乖顺,心中愉快,笑道:“可知道那一处是什么地方?”说罢,只拿蜀扇指了指前方围得乌泱泱的地方。   沈澜摇头,裴慎便带着她去了庙前搭建的两大排彩棚里。   沈澜只略看了一眼便知道,这棚子必是寺庙搭来给富贵人家的,台基高,看得远,还能遮风挡雨,不必去底下人挤人。   沈澜登高一望,便见看热闹的百姓均被两侧和尚挡在外头,庙前空旷的只有一口青砖井,上面雕刻着螭龙戏珠,旁有七名围着井口的女子。   沈澜迟疑道,“这是什么风俗?”总不会是人祭吧?   见她脸色发白,裴慎大约猜到她想什么,便半是无奈半是气恼地拿蜀扇敲了敲她光洁的额头:“胡思乱想什么呢!祭祀龙王,每年需择七名容貌秀丽的少女于锁龙井处为龙王爷沐浴更衣。”   不是人祭就好。沈澜松了口气,只意有所指道:“龙王爷也看脸?”   裴慎一愣,嗤笑道:“顺天府府志中曾记载过,最开始是七名寡妇。此后庙会越办越大,大约是众人觉得寡妇不甚端庄,不知何时改成了容貌秀丽的少女。”   沈澜一面听裴慎说话,一面见那七名少女自井中打了水洗涤神像,又用簸箕将井水抛洒出去。边抛边齐齐喊道:“东海龙王生七子,喝了井水即生子。”   沈澜看得发愣纳闷道:“这东海龙王不掌司雨之事,还管生不生孩子?”   裴慎被她逗得发笑,便强忍着笑意说道:“你且往下听。”   那七名女子又喊起来:“东海龙王生七女,刷了簸箕即下雨。”   说罢,一遍一遍得喊。   “东海龙王生七子,喝了井水即生子。东海龙王生七女,刷了簸箕即下雨。”   足足喊了七遍,方才停下来。   这时候,便有几个富贵打扮的仆从自棚子里冲下去,取了净瓶便去舀井水。   裴慎这才指点道:“民间传说都多有讹误,龙王本执掌风雨之事,偏偏众人觉得龙性本淫,又兼多子,保不准也管生子之事,牵强附会罢了。”   说罢,裴慎却忽然脸色一冷。沈澜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见井前有一青衣道袍男子,正低头将井水舀入竹篮中。   那竹篮提着水,竟半分未漏。男子稳稳当当的提着竹篮,消失在了众人视线中,只留得周围百姓惊诧之下议论纷纷。   见裴慎脸色发沉,沈澜好奇道:“竹篮能提水?世间竟有此等好手艺的篾匠。”   裴慎回过神来,缓了神色笑道:“自然有的。一小段竹子破出百余篾片,覆于纸上,薄可见字。再抬一压一,足足做上八层,便能用竹篮提水而水不漏。”   沈澜咋舌,心道这古代的技术工匠果真厉害。   “为何旁人皆用净瓶来盛,他偏要用竹篮?”沈澜好奇道。   裴慎笑道:“提篮观音乃观世音三十三法相之一,观音送子可听过?”   沈澜愕然,心道也不知是哪个大户人家,为了生子如此迷信?   “既然如此,为何不用玉净瓶?”观世音最常用的法宝的难道不是玉净瓶吗?   裴慎摇头,嗤笑道:“玉石虽有灵,却不过死物,竹篮便不同,木主生发之意。”   况且那舀水的人多半是个太监,非男非女,正好合了《金刚经》中“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菩萨绝不会执着于自己是男相还是女相,正好挑个太监。   裴慎思及此处,只叹息一声。陛下为了求子,越发病急乱求医了。什么乌七八糟的法子都试,恐非寿数长久之相,   沈澜不知裴慎在想什么,她头一次出来看稀奇,兴致勃勃地往外张望,见那威严硕大的龙王神像被沐浴后,便被八人合力,直将它抬上大轿。   一队送神的队伍即刻出发。周围百姓便纷纷跟上。   十里长街之上,伞扇参差,幡幢络绎。前有青壮男子面涂青黑,戴上獠牙面具,手持刀斧杵棒开路,中间是八人抬的龙王神像,两侧有人踩着高跷,还有扮成魑魅魍魉各类鬼怪的戏子妓子随行其中,再后头便是各式各样的台阁,小的只叫两人抬,大的足有八人抬。   沈澜看得殊为惊奇,裴慎便带着她下了棚子,只一路追着绵绵不绝的台阁看。   那些台阁装潢精美,雕花饰锦,布景格外别致,有湖光山色、长亭古道、蟠桃园、金山西湖等等,俱是七八岁的小童在上头唱戏。   “快看那猴王!”沈澜惊呼,见那两小童握着两杆白蜡枪,你来我往,正厮杀的难解难分。惹得街道四周行人你拥我挤,齐齐追看,阔气些的还纷纷冲着台阁上扔铜板。   沈澜刚见了真假猴王的戏码,又见白娘娘使了法术要淹了那金山寺。转过眼,见那张生和崔莺莺你侬我侬。   “好!”沈澜惊呼一声,只撒出手中十个铜板,尽数给了那吞刀吐火的。   偏偏她手劲不大,哪里砸的准,竟扔给了舞迓鼓的。   见她心生黯然,裴慎便随意取了些铜板,在震耳欲聋的锣鼓丝竹声中问她:“要赏给谁?”   沈澜毫不犹豫道:“给那个,走刀山的那个!”   裴慎二话不说,只将手中百余文尽数洒出。叮铃当啷铜钱落地声,清脆动听。那走刀山的见得了赏钱,越发来劲儿,激起周围百姓一阵叫号。   “好!那个踢铅毽的,你来个佛顶珠呀!”   “呸呸呸!来他个翻花篮!绕花线!爷爷赏你!”   那踢毽子的被周围人一激,只见其同伴双手合拢成中空的圆以作花篮,其余两人便在其左右两侧,轮流对踢,次次都叫那毽子踢过那圈,激得周围百姓一阵叫好,一时间赏钱如雨。   其后跳百索的被那赏钱一激,更是跳出来了个八仙过海。   沈澜甚至见到了倒喇的人头顶双碗,碗中烛火正燃,他左抱琵琶,右持琥珀,口衔湘竹,既要奏乐,身子还要来回滚动,好似疾风骤雨,偏偏那曲子丝毫未乱,烛火半分未灭。   “赏!赏!”   “好个倒喇小子!爷赏你!”   “接好喽!”   围观群众纷纷砸钱,沈澜激动的满面通红,偏偏手中的钱都赏完了,只无可奈何的干巴巴叫好,看得裴慎大笑不已,扬手洒出了数百文。   还有那高百尺的危杆,有人在其中呲溜一下上竿,在空中腾挪翻转,颠倒回旋,好似肋生双翼,振翅欲飞,激得围观群众一时屏住呼吸,一时惊声尖叫,赏钱如雨,纷纷而下。   再往前去,送神队伍,绵绵不绝,直叫十里长街尽数淤堵,人头攒动,灯火如昼。   耍枪耍刀,吞刀吐火,唱笑乐院,跳鲍老郭郎,舞迓鼓……沈澜一路走,一路瞧,见满街满道,两侧商铺,楼上楼下都是人,到处都是锣鼓,到处都是欢呼。   天与地都沉浸在欢声笑语里。   “好玩吗?”裴慎立于檐下,于锣鼓喧阗声中,笑问她。   沈澜双眼湛湛,两颊染晕,她难得见到这般景象,更是三年未曾肆无忌惮的游玩了。   听裴慎问她,沈澜难掩满腔激动兴奋之情,点头连声道:“好玩。”   裴慎自上一次在绛云楼内见过她那般眉眼鲜活的样子,这是还是第二次见沈澜如此。从来清清浅浅,似玉兰暗香,如今面染胭脂,如桃花欲燃。   偏她今日穿的是大红织金妆花罗裙,一时间,竟觉得她这般好颜色,当真妒杀石榴裙。   见檐下人来人往,还总有人偷偷瞄她,裴慎又心生不愉,便将她揽在怀中,见她还目不转睛地望着送神队伍,便笑道:“你若喜欢,来日我带你去看山西的明应王庙会。只是今日天色已晚,该回家了。”   沈澜微怔,垂下眼睑,点了点头。   裴慎继续道:“那庙宇颇有意思,殿中左侧是祈雨图,右侧是行雨图……”他边说,便揽着她往外走。   沈澜一面听,一面摆出笑容问他。   “为何会有这个庙宇?”   “此庙在山西洪洞县霍山脚下,只因此地临近霍泉,年年都有争水一事……”   “山西还有别的庙会吗?”   “自然有,你此前只去过大同,实则每月初一十五,各县耄老乡绅……”   作者有话说:   1. 左抱琵琶,右持琥珀,口衔湘竹这一段,以及什么跳索、踢毽子等等出自《金.瓶.梅风俗谭》   2. 那个什么七名少女与寡妇、金龙四大王、明应王庙之类的,出自《日常与张狂:明清以来的庙会与民间社会》(作者略有改编)   3. 竹篮不漏水的那个是真实存在的,是李加云师傅做的。 第37章   一连三日, 裴慎几乎每日中午都带沈澜去看庙会, 待庙会结束,见高大威严的金龙四大王神像被放回庙中台座, 沈澜一时间竟怅然若失。   结束了。   沈澜微微叹息一声, 神色间稍有落寞。   见她这般,裴慎便笑道:“如今才初九,我六月中旬去上任, 你若喜欢游玩, 下午我带你去澄湖看荷花采莲子。”   沈澜一怔, 点点头,冲他笑了笑。   见她眉眼含笑的样子, 裴慎心生快慰,便笑盈盈带她回了府。   入了府, 沈澜略作洗漱, 便照常去探望念春。   念春为了养伤,成日里趴在枕头上不得动弹, 穷极无聊之下能有人说说话也是好的。   她分明盼着有人来,可一见沈澜进来,只撇过脸去,冷哼道:“你日日跟着爷出府作耍,好不快活!偏我倒霉,庙会也没得去看!”   沈澜不理会她这呛劲儿,只坐在她床头,笑道:“你伤势如何了?若实在疼痛,可要我去找府中医妇?”   “不必了。”念春摇摇头:“你送来的伤药效用极好, 都八.九日了, 皮肉已慢慢结痂, 暂时不流血了。”   见她伤势好转,沈澜稍作安慰几句。待她说完,念春便盯着她,闷声闷气道:“我伤好了便要出府去。”   沈澜微惊,念春解释道:“我爹娘想着我年岁也大了,便给我与邻居家的阿哥定了亲。”院子里的丫鬟各有各的归宿,她也不愿再蹉跎下去,便答应了。   沈澜笑道:“两家人知根知底,是好事。你为何闷闷不乐?”念春不是一直想着终身有托吗?   念春叹息一声,闷闷道:“对我而言,自是好事。可你呢?”   沈澜微怔,只是笑道:“我又怎么了?”   念春见她这强颜欢笑的样子,只蹙眉骂道:“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走都要走了,碍不着你什么,只有几句话要嘱托于你。”   沈澜已猜到她要说什么,也知道她是一番好意,便平心静气道:“你说,我听着。”   念春叹息一声:“你上一次逃跑,我便知道你不愿跟爷,也不肯做妾,我总想着临走前劝一劝你。”   “你是府外来的,应当知道外头的日子不好过。你这般貌美,寻常人家心知护不住你,又怕惹祸,不敢娶你。可大户人家哪里会娶一个做过丫鬟的人当正头娘子呢?还不是要纳你做妾。”   见沈澜不说话,念春只苦口婆心道:“都是做妾,还不如跟着爷呢。知根知底,爷待你也好,将来生下一儿半女,终生有托。”   沈澜便玩笑道:“万一也有好人家瞎了眼,要娶我做正头娘子呢?”   念春见她听不进去,心头火起,只噼里啪啦斥骂道:“好!就算有个普通人家肯娶你,你不知对方根底,焉知对方娶你,是不是要你做半掩门的暗娼供养他?是不是好将你典卖给旁人做妻生子?乃至于卖进窑子里得一笔银钱好发家!”   “你老早便跟了爷,没吃过苦头。你信我罢,我与你无冤无仇,害你作甚!”念春又气又委屈,只觉沈澜好似一块顽石,怎么说都不听。   见念春恼了,沈澜点点头道:“你说的有理,我且考虑考虑。”   “哎呀,你还考虑什么呀!”念春气急,指着沈澜斥道:“你头上这根金镶玉鹦鹉衔桃嵌宝簪,上头镶了两小颗红宝石,三片绿翡翠,还有一大颗羊脂玉。这一根簪子就要几十两银子。腕间这玉镯是和田白玉,油润润的,水头多好啊,百余两总要的,身上这件白棱挑边潞绸扣衫,大红织金妆花罗裙,林林总总要价五十两。”   “这么一身下来,几百两银子啊,你若嫁了普通人家,哪里还能享用这些?只怕日日都要为柴米油盐操心,天长日久的,再好的颜色也消磨没了,你成日里吃苦受罪,你相公倒好,见你没了颜色便起了心思纳妾,你何苦来哉?!”   听她说完,沈澜便愣了一会儿,这才看向念春,温声道:“多谢你,我心里有数的。”   念春怔怔盯了她半晌,泄气道:“罢了罢了,随你去!死了埋了都与我无关!”说罢,气得艰难翻身,不搭理沈澜了。   沈澜见状,只笑着与她说了几句,起身告辞。   回了正堂,见龙桂香倒挂焚烧,袅袅青烟升腾而起,裴慎正铺开翘头案上陈清款宣纸,提了一杆湖笔,欲临摹案头昆山小石。   见沈澜进来,他搁下笔,笑道:“去哪儿了?”   沈澜瞥他一眼:“去看了看念春。”   裴慎便哦了一声,复又去看她,见她人怔怔的,心里不免欢喜。   若她听了念春那番话,还能神色如常,那才不妙。   前些日子她在绛云楼晒书时分明待他已有几分意动,连看三日庙会更是与他亲近了许多,如今念春再一劝,只消趁热打铁便是。   思及此处,裴慎温声道:“我上午刚应了你去澄湖看荷花,采莲子,船舫已备好,可要去?”   沈澜心里犹豫,只愣愣的走神。   裴慎头一次如此耐心,温声又问了一遍。   沈澜这才回神道:“走罢。”说罢,魂不守舍的往外走,离开门槛时还差点绊一跤。   “走路当心些。”裴慎扶她一把,便带着她慢悠悠穿过抄手游廊,往澄湖走去。   沈澜一路走神,待她回过神来,方惊觉已到了澄波拥翠水榭,再往前,望得见波光粼粼的澄湖。   那湖面极清似镜,只茫茫接天,风烟俱净,岸边停泊着一艘小船,船身小到大约只能并肩躺下两个人。   “这船还真是小巧玲珑。”沈澜说罢,便瞥了眼裴慎,笑道:“裴大人体格高大,恐怕上不了此船。”   裴慎心道他上不得此船,那难不成只由得你一个人去?   “你体弱,我不在你身边,若不慎跌入湖中,反倒不美。”   沈澜轻哼一声:“我的确不会凫水,哪里及得上裴大人谙熟水性呢?”   被她呛了两句,裴慎无奈道:“这船是底下人选的,你与我置气作甚?”   “既然如此,那便叫底下人换了去。”沈澜接话。   裴慎便讪笑两声,解释道:“船只若太大,遍地芙蕖,不好行驶。”   沈澜便点点头,笑道:“既然这船上只能容纳两人,便劳烦裴大人当一当艄公了。”   她本意是想臊臊裴慎面皮,谁知裴慎早有准备,只朗笑道:“我为你当一当艄公又有何妨?”   沈澜微怔,瞄裴慎一眼,复又转过头去,不说话了。   和羞走。   见她这般反应,裴慎难免嘴角微微上翘,心中愉快,不禁轻笑一声,惹得沈澜看过来,只睁圆了眼睛,瞪他一眼。可她眼神清澈如春水,竟是似瞪还嗔。   已是和羞走,偏又倚门回首。   裴慎眉眼含笑,心中快慰不已,干脆取了船上斗笠,戴在玉冠上,可他锦衣玉袍,皂靴银带,好一个不伦不类的艄公。   沈澜看着看着,竟轻笑出声。待裴慎循声来看她时,偏又板起脸,不笑了。   好似一尾游鱼,透着股狡黠的劲儿,活灵灵的,只轻轻拿尾巴点了裴慎一下,便兀自游入藕花深处,消失不见。   她越这般,裴慎越发心痒难耐,竟立于船头,拿起长长的竹篙,点了点沈澜腰侧。   沈澜怕痒,躲闪不急,竟被那竹篙点了个正着,偏她脾气倔,非要忍笑,只努力板起脸道:“你做甚?”   裴慎见她不笑,实在可惜,干脆扯下头上斗笠,朗声道:“这位姑娘,船已至湖心,你还未付在下船钱呢?”   沈澜一愣,便仰起头,诚挚道:“我的衣裳贵重,被你的竹篙弄湿了,你得赔我钱。这位船家,我的衣裳钱便不必赔了,正好抵了你的船资,可好?”   分明是没钱,偏要百般狡辩。   可裴慎见她满目慧黠,眉眼灵秀的样子,难免心生喜爱。只嘴上偏要为难她:“你这衣裳钱只抵了来时的船资,回去的呢?”   沈澜想了想,大方侧身道:“方才你拿竹篙点了我的左腰,如今你把我的右腰也点湿便是。”   裴慎大笑。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直将小舟驶入十里荷心。   湛蓝的天,翠绿的叶,粉白的花,清风徐来,荷叶摇摇滟滟,映得水面清圆,风荷并举。   沈澜坐于船中赏景,睁眼是朗阔的天地与无穷的碧色,呼吸之间尽是十里芙蕖暗香,只觉心中郁气尽散,天与地都开阔起来。   裴慎一面赏景,一面随意折了支荷花,撕开莲蓬,取出青嫩可爱的莲子,又去了苦芯,拈在指尖,递到她唇边。   沈澜微怔,抬眼见裴慎眉眼清俊如画,满面含笑,那是舒展的、自然的笑,饱含着快活与欢喜。   “愣着做甚,吃罢。”裴慎笑道。   她看了裴慎两眼,不曾用手,只凑过去,轻轻咬住了那枚莲子。   裴慎只觉手指似触碰到了她的朱唇,柔软丰腴。   一触即分。   他一时间怅然若失,只是忽又狂喜起来。   沁芳主动来咬他指尖莲子,这意味着什么,裴慎自然清楚。他一时欢喜,便又剥了一颗莲子,只等她来咬。   沈澜偏偏撇过脸去,不吃了。   见她这般,裴慎越发心痒,便只拿手中被他掰得七零八碎的莲蓬茎,轻轻碰了碰沈澜右腰。   “好姑娘,我喂了你一颗莲子,你也赏我一颗吃吃。”说罢,便扔了莲蓬,直将手覆上了她的腰肢。   接天莲叶间,有一艘小船摇来晃去,将田田莲叶层层荡开,不知不觉间,便误入藕花深处,不知归路。 第38章   昨日游湖, 两人在外头闹过一场, 沈澜难免疲惫,醒来便见裴慎习武沐浴过后, 精神奕奕地坐在床头望着她。   沈澜迷迷蒙蒙地睁眼, 见是他,又阖上眼,只从锦被里伸出一双雪白的玉臂, 含糊道:“抱我过去。”   裴慎笑骂:“你是我主子不成?”   沈澜随意摇摇头:“不是。”   裴慎好奇道:“那我为何要抱你去更衣?”   “我是你宠妾。”沈澜道。   哪里有人正儿八经说自己是宠妾的?裴慎被逗得发笑, 便一把搂住她纤细的腰肢, 只将她从薄被中抱出来。   夏日本就溽热,大清早沈澜只穿着一身月牙白亵衣, 被裴慎搂在怀里,贴着他热烘烘的胸膛, 只觉燥热得很。   沈澜本意是想撒个娇, 却又觉得太热了,不值当, 便开口道:“你放我下来罢。”   裴慎温香软玉在怀,加上他虽心知自昨日游湖后两人关系必是突飞猛进,可难得能见沁芳这般撒娇卖乖,哪里肯放?只一味笑道:“做人需有始有终。”   沈澜懒得动弹,闻言也不再争辩,任由裴慎将她抱到方杆官帽搭脑衣架前,那上头已搭了好几件衣裳。大约是之前丫鬟们已进来过,只是沈澜睡得熟,没醒。   沈澜正欲取下一件月白棱绢衫, 裴慎忽轻咳一声:“我来罢。”   沈澜挑眉, 只任由裴慎替她更衣。裴慎虽是锦绣膏粱子弟, 可先是在外读书十年,又在军中待了三年,决计不是衣来伸手的废物,穿件衣裳自然是会的。   只是穿着穿着,手指便忍不住摩挲起沈澜腰肢,笔茧、常年习练长.枪马槊的枪茧,粗粝得隔着衣物都能激起皮肤一阵阵颤栗。   沈澜缓了缓,只嗔他一眼,兀自系好腰带。   裴慎摩挲了两下指尖,一时可惜,转念一想,她不同于往常那般或是牙尖嘴利的呛他,或是推辞婉拒,反倒似喜似嗔的瞥他。   裴慎一时心喜,便揽住她腰肢笑问道:“夫人可要梳妆?”   沈澜点点头,未曾反驳他夫人二字,只是勾住他脖颈,任由裴慎将她打横抱起,略走了十余步,安置在檀木折枝牡丹镜台前。   面前是光可鉴人的菱花纹铜镜,清晰的映照出沈澜眉眼,看的她微微一怔。   裴慎立于她身侧,见她这般,便笑道:“怎么?莫不是见了这镜中人,便嫌弃案上脂粉污颜色?”   沈澜回过神来,轻哼一声,刁难他:“裴大人博闻强识,对这镜台之上胭脂水粉可有了解?”   裴慎一怔,见她侧身抬头望他,只仰起脸,眉眼清稚,带着些恃宠而娇的鲜活劲儿,再不是从前那副装聋作哑木头人的样子。   裴慎爱她这股鲜灵劲儿,水汪汪,活灵灵,生机勃勃的如同春日新柳。便笑道:“胭脂水粉我是不懂的,又不是什么纨绔浪荡子弟,成日里只吃女子嘴上胭脂。”   见他说这个,沈澜只瞥他一眼,轻笑不语。   丫鬟们早早地在冰梅纹卷头案上放了雨过天青花鸟水盂,沈澜略略净了面,开了青花小罐,挑了些胭脂,缓慢的、轻轻的抹在唇上。   裴慎一时发愣,竟怔怔地看着她摆弄。   那胭脂原是拿来上面妆的,被她细细的抹在唇上,淡红如桃花,浓艳似酒晕,衬得唇瓣红鲜丰腴,柔润软嫩,直看得裴慎呼吸一悸。   沈澜合上青花胭脂罐,漫不经心地问道:“裴大人,我这胭脂可好看?”   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   裴慎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哑声道:“自是好看的。”   沈澜瞥他一眼,眼波似春水,盈盈脉脉,偏她神态随意,漫不经心:“好看便好。”说罢,便要起身离去。   谁知裴慎一把拉住她的手,直将她搂在怀里,以指腹摩挲过她柔软的唇,在她耳畔轻声道:“这般好看,只不知味道如何?”   沈澜轻笑:“味道如何我是不知道的,怕是要找个轻薄浪荡子才知道。”   裴慎低笑,只凑近了,含糊道:“我自是斗鸡走狗的浪荡子。”   “浪荡子弟尝了胭脂,是什么味道?”   “可是掺了蔷薇露,茉莉花……”   两人交颈低语,唯漏下一两声低吟浅笑,室外绿树阴浓夏日长,室内鸳鸯两两偕入堂。   作者有话说:   1. 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出自《咏美人春游诗》,江淹   2. 绿树阴浓夏日长出自《山亭夏日》,高骈 第39章   过了几天浓情蜜意的日子, 这一日, 沈澜立于黄花梨如意纹直枨案前,提一杆竹雕狼毫笔, 饱蘸香墨, 于玉屑笺上细细地勾描柳枝。   “绘柳自然要先由干而支,再由梢及叶。”裴慎立于一旁指点道:“先绘柳干,柳干虬曲震颤, 当以金错刀法来绘。”   沈澜被他教导三年, 闻言便以腕带手, 片刻功夫便绘成了一副垂柳图。   她细细欣赏了一番自己的大作,只将笔搁在钧窑三足梅花笔洗上, 满意道:“赠予你了。”   裴慎一愣,哑然失笑:“你这是练习之作, 拿来赠我, 不合适吧?”   沈澜只拿手指点了点画上柳干,挑眉道:“美人赠你金错刀, 你竟不要?”   裴慎大笑一声,即刻解下腰间白玉双鱼环相赠:“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   沈澜便接过那白玉环,系在自己缠枝纹腰带上,兀自欣赏了一番道:“水头极好,值我的画。”   拿个练习拙作便敢来换走价值百两纹银的白玉环。   裴慎被她气笑,只拿手中川扇点了点她额头,笑骂道:“你当真会做生意!”   沈澜便瞥他一眼,笑问道:“我赠你画, 你不高兴吗?”   裴慎明知她狡黠, 必有话等在后头, 可见她这般,到底心甘情愿道:“高兴的。”   “你既然高兴,难不成你的高兴不值得这一个白玉环吗?”   裴慎大笑,只连连点头道:“自然值得。”   沈澜煞有介事道:“值得便好。”   裴慎被她拿话将了一通,非但不气,反倒心里畅快。这几日来她简直如同变了一个人似的。性子活泼,言语风趣,最是狡黠不过,活像一块糯米糖,嚼起来粘牙,直气得人牙根痒痒,偏偏嘴里心里都甜滋滋的。   裴慎见了她这般,只觉心里都是软的,柔声道:“沁芳,我再过七八日便要赴任山西,届时你与我同去。”   沈澜并不意外,只点点头道:“那我吩咐院中丫鬟婆子尽快收拾行李。”   裴慎点头,牵起她的手道:“我这几天白日都需外出,不能陪你,你且在家中安心待着。”   沈澜毫不惊讶,即将赴任,裴慎自有座师长辈要拜见,同僚友人需交谊,乃至于还要觐见皇帝等等,自然不会有时间搭理她。   况且像裴慎这般权欲熏心之人,能抽出半个月的功夫与她日日浓情蜜意,沈澜都觉得惊诧。   她点点头,笑道:“你尽管去罢。”   裴慎满意的笑笑。他极喜欢沁芳这一点,知进退,知轻重,知分寸。   语罢,沈澜便侧身让开,只取了一块松烟六方墨,细细研磨起来。   裴慎便从案上剔红小匣中取出一张两指阔的白鹿纸,端端正正馆阁体,上书“眷生裴慎拜”五字。   陈阁老性喜简朴,自要用白鹿纸。可崔阁老奢靡些,改用胭脂球拱花着色白录纸。   朝中部堂高官各有各的秉性,情谊深浅不同,是敌是友不同,便连拜帖都各不相同。有单红、双红的,销金的、缝缎的……其间门道,何其之多,看得沈澜咋舌不已。   裴慎花了一刻钟写好了给阁老座师的拜帖,又亲自手书了其同年同乡的邀帖,这才唤来陈松墨,直叫他一一送去。   第二日,裴慎一大早便出了门,留下沉澜百无聊赖发呆。   “宝珠,可有什么好玩的?”沈澜无聊问道。   宝珠正拿着一把螭龙檀木梳篦,一下一下,细细的为她梳发,闻言,便笑道:“姑娘可要抹牌儿?那博古架上正好有一副三十二扇象牙牌。”   沈澜摇摇头:“你们哪里敢赢我?还不是挖空心思要我赢,忒得没趣。”   宝珠本想再提议打马吊,闻言,便歇了这心思,只提议道:“既是如此,不如掷骰?”掷骰子全凭运气,自然也不会有人挖空心思叫沈澜赢的说法。   谁知沈澜摇摇头:“掷骰是输是赢全凭老天爷心情,今儿早上下了些小雨,可见老天爷心情不好。”   宝珠又提议道:“既然如此,不如投壶。”   沈澜认真道:“我投壶技艺不好,未必能中,更别提什么倚竿、带剑、莲花骁之类的花样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宝珠求饶道:“姑娘,奴婢实在想不出来了。”   沈澜叹息一声,只闷闷坐了半晌,看着轩窗外斜风细雨,忽然道:“宝珠,你小时候都玩什么?”   宝珠便一板一眼举例道:“跳百索、踢毽子、玩抓子儿,都是些乡野人家的玩意儿。”   “你倒是提醒我了。”沈澜喃喃道:“前些日子庙会,不仅有跳百索、踢毽子的,那送神队伍里头还有几个唱笑乐院本的人,极是滑稽。”   宝珠笑道:“姑娘也爱听这些?府里老太太养了一群小戏班子,虽不是唱笑乐院本的,却也是正儿八经能唱堂会的。姑娘若喜欢,且去寻老太太……”   宝珠言语至此,忽然惊慌下跪道:“姑娘,奴婢有罪,是奴婢不好。”   沈澜原本就怏怏的,如今更蔫了,只摆摆手:“起来罢。不关你的事。”   一个做妾的,跑去跟国公府老祖宗,说要戏班子来给她唱堂会……沈澜望了望镜中美人,只轻笑一声,心道这便是妾了。   她摆摆手道:“罢了,你且出去,我一个人静一静。”   宝珠知她脾气好,从不责罚下人,闻言想劝几句,却又不好多言,只与铺床叠被的秋杏一同躬身告退。   待出了房门,及至廊下,见四下无人,秋杏这才低声道:“宝珠姐姐,可要请爷来?”   宝珠微怔,摇头道:“休要胡言。”   秋杏初来半个月,总被宝珠压在头上,难免想在沈澜面前表现一二,便低声道:“宝珠姐姐,你提一个把戏,夫人否一个,这哪里是嫌弃这些游娱戏码不好玩,分明是爷不陪着夫人,夫人做什么都没趣儿。”   语罢,又低声道:“方才夫人提及庙会,那庙会可是爷带着夫人去看的,夫人这会儿提起,话里话外的,恐怕是想爷陪陪她。”   宝珠愣了愣,只冷下脸,疾言厉色道:“你疯了不成,做丫鬟的,主子们说什么你做什么便是。夫人没说要去请爷,你又何必多嘴?当心惹怒了主子,只将你逐出院子去!”   秋杏被她唬了一跳,便歇了讨好沈澜的心思。   傍晚,裴慎吃了些薄酒回来,服了一碗解酒汤,人便清醒多了,笑道:“你白日里做什么呢?”   沈澜百无聊赖的坐在美人榻上,闻言,抬头道:“能做什么呢?又不能出府玩,又不好出院子四处闲逛。”她一个做妾的,是去小姐太太们那里,还是去隔房妾室那里?   裴慎便笑道:“你若闲极无聊,自可习字作画,或是看看书。”   沈澜问道:“八月秋闱将至,我日日读书习字,可是能去考状元?”   裴慎被她逗得发笑:“好个牙尖嘴利的扫眉才子,不叫你做状元着实可惜了。”说罢,便要去搂她。   沈澜任他搂着,温驯地伏在他胸口,只低声道:“状元不状元的倒也罢了,只是你一走,我白日里总无聊。今日本想问问两个丫鬟,可有什么好玩的?谁知那两个丫鬟说起了跳百索。我忽而想起那日庙会,送神队伍里头不只有跳百索,还有唱笑乐院本的,专逗人发笑。”   沈澜漫不经心绕着他腰间丝绦,随口道:“我可否请个说书女先生来,听一听笑乐院本、滑稽戏之类的?”   裴慎抚摸着她的鬓发,只摇摇头道:“这些个走南闯北的说书女先生、瞎先生、女帮闲,如同三姑六婆般尽干些腌臜事儿,搬弄口舌是非。入了府成日里唱些浮浪戏码,有些甚至还和府里的男主子不干不净。没得败坏门风。”   闻言,沈澜蹙眉道:“可我在这里实在无趣,丫鬟婆子们也不敢与我多说,与我作耍还千方百计要我赢,唯恐惹我不高兴。还不如听听戏呢。”   裴慎:“念春尚未走,你自可以与她说说话去。”   一说到这里,沈澜便恼了,直起身子:“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回来也不愿意与我说话了?竟赶我去与旁人说话!”   裴慎一时愕然,只解释道:“我何曾有过这个意思?你莫要无理取闹。”   沈澜火气蹭一下就上来了,恨恨道:“我无理取闹?裴大人自是讲道理的人。既然如此,你且讲你的道理去!”   说罢,起身趿拉上软缎鞋,掀开珠帘,甩手入了帐中。   只留下裴慎一时间瞠目结舌,心道这女子果真如小人哉,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沈澜入了内室,拂下帐上玉钩,隔着帐幔远远一望,见裴慎未曾追上来,便干脆背过身去,阖眼睡觉。   没过一会儿,沈澜便忽觉枕边一沉,想来约摸是裴慎坐在床边。   沈澜没动,吵架呢,谁先说话谁先输。   又过了一会儿,沈澜只听见耳畔有人轻轻咳嗽一声。   她没动弹,两人相互煎熬了一会儿,裴慎到底先开口,只冷着声道:“你如今越发骄横了,竟敢撂脸子给我看?”   沈澜便睁开眼,冷冷道:“是我不是,不该给爷甩脸子。”说罢,继续翻过身睡觉。   裴慎被她气得一噎,只恨恨道:“我哪里招惹你,你要来我这里发脾气?”   沈澜心里生气,便低头不语。裴慎位高权重,何曾被人这般对待过,也冷下脸来:“不过宠了你半个月便骄横起来了。既然如此,你且出去好生反省反省。”   沈澜掐了一把自己的腿,疼得她泪眼朦胧:“你既叫我出去,我出去便是。”说罢便要起身。   见她眼泪汪汪,裴慎一下子便心软了,只嘴上道:“你先与我发火,你倒还哭上了,当真是倒打一耙。”   沈澜忍着泪:“这府里个个都是主子,我一个做妾的,哪里都去不得。你自己上外头逍遥也就罢了,回来还要骂我。”   裴慎见她泪眼涟涟,便将她搂过来,软声道:“我何曾逍遥?那宴席上俱是我师长,只洗耳恭听还来不及,哪里敢肆意。”   沈澜抹了抹泪,文人狎妓蔚然成风,她根本不信宴席上没有唱戏的,便将话题绕回来,只嘴上道:“谁知道你们这群文人凑在一块儿,是不是狎妓,是不是寻欢?”   闻言,裴慎霎时便明白了她今日为何发作,原来竟是吃醋。   他心里欢喜,只搂着她,拿帕子替她拭泪,柔声道:“浑说什么呢!那起子下九流,不干不净的玩意儿,我哪里愿意沾身。今日宴席上虽叫了几个小唱,不过那是旁人喊的,我坐在椅子上听了几句戏词便散场回来了。”   沈澜便顺势道:“你不讲道理,自己听了那戏,偏不许我听?”   裴慎被她哭得没奈何,只好道:“罢了罢了,你既要听戏,便叫个说书的女先生来。”   沈澜斜睨他一眼,生怕他起疑,便恨恨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要听了!”   裴慎乐得她不听戏,顺势道:“你说不听便不听罢。”   沈澜偏不顺他的意:“我不!我要听戏!”   裴慎被她气得一噎,心道这天下女子秉性怎会如此?沁芳从前虽性子拧,好歹面上柔顺。如今倒好,脾气是越发乖张了。   “听听听。”裴慎无奈道,“且叫你听个几天戏,届时便与我一同去山西赴任。”语罢,又柔声哄她。   沈澜这才收了泪,破涕为笑,又嘟嘟囔囔地凑过去,只牛股糖似的黏他。   裴慎见她明眸如水洗,面颊似霞飞,眉含嗔,眼传情的样子,便柔声道:“莫哭了。”说着,便要将她往榻上带。   谁知就在此刻,门外忽传来一阵叩门声。   裴慎蹙眉,正欲发问,门外林秉忠急急道:“爷,山西急报!”   裴慎一惊,即刻起身出门,刚开门,林秉忠急急低声道:“俺答大军压境,陛下派人来传口谕,来人正在花厅候着。”   裴慎心知必是叫他即刻赴任的口谕,便回身道:“林秉忠,去备快马。叫陈松墨留下,待战事过后,护送夫人前往山西。”   说到这里,他脚步一顿,低声道:“去告诉陈松墨,夫人要一个唱戏的女先生,叫他去寻一个来。每次进出府中均需搜身。”   “此外,待这位女先生唱完了戏或是夫人厌了,便寻个院子请这位女先生住下,留两个人伺候。待夫人安全到了大同,再传讯回来,请女先生自行离去。”   林秉忠一愣,扣住唱戏女先生做甚?他想了又想,这才明白过来,夫人已跑过一次了,这是怕夫人再弄鬼。   “是。”林秉忠低头道。   明月悬于柳梢头,星子疏疏落落,冷白的月光铺出满地霜色,裴慎一身皂袍,快马疾驰,赴任山西。   作者有话说:   1. 金错刀可以指南唐后主李煜创造的一种书画技法,也可以指刀。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中金错刀,就是指刀。   这句诗出自《四愁诗》,意思是美人送我金错刀当定情信物,我就回赠玉佩琼瑶。 第40章   第二日一大早, 陈松墨便将说书的女先生送来了。   上身一件草绿衫大摆褶儿, 下着白棱膝裤,沉青湘裙。年约二十余岁, 容貌普通, 抱着个花梨木四弦琵琶,只不知为何,双目竟蒙着一截两指阔的白绫, 另有个小丫鬟扶着她进来。   沈澜见了她便是一怔, 问道:“你这眼睛, 是怎么了?”   那瞎先生隔着珠帘,站在沈澜跟前, 跪在地上结结实实对着沈澜的声音磕了个响头,唬得沈澜微愣, 忙道:“你快起来。”说罢, 便要掀开珠帘去扶她。   一旁立着的两个丫鬟见沈澜一动,也慌里慌张的去扶那瞎先生。   那瞎先生虽不知沈澜容貌, 只是听她叫自己起来,且脚步声越来越近,竟是要来扶自己,一时间心里又是惶恐,又是庆幸。只暗道这一次的主家脾气好,想来这桩差事是好做的。   思及此处,她定了定心,开了口,一管好嗓子清脆婉转, 好似莺啼燕鸣:“多谢夫人。”   沈澜见那瞎先生已起身, 便坐回了楠木三攒板玫瑰椅上, 说道:“你且坐罢。”   语罢,便有小丫鬟取了个小杌子来,那瞎先生理了理衣裳,小心翼翼坐了半拉屁股在小杌子上,恭敬道:“回禀夫人,我生来目盲,贵府管事怕我双眼吓到夫人,便给了我一截白绫覆目。”   沈澜暗道,必是那陈松墨心细,怕寻来的说书女先生惹出祸事,便寻了个平头正脸的盲人。况且目盲的人行动不便又显眼,便是出了事要找人也方便。   “你叫什么名字?”沈澜问道。   瞎先生道:“奴家姓王,夫人只管叫我王娘子便是。”   沈澜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又道:“王娘子莫怕,且摘了白棱让我看看。”   沈澜无意揭旁人疮疤,奈何她总得确认此人是真瞎还是假瞎。她生怕裴慎叫陈松墨特意从自己手下人中挑了一个,设个套子叫沈澜钻。   王娘子闻言,犹豫片刻,口中重复道:“夫人,奴家双目甚是丑陋,恐吓到夫人。”   沈澜坚持:“你摘罢。”   王娘子倒并无不满,往日里也有太太小姐们好奇,非要看她双眼,见了之后又心生同情,她再多多陈述些凄惨日子,便能多得些银钱。   王娘子摘去白棱,那畸形的双眼吓得一旁小丫鬟们惊呼一声。   沈澜隔着珠帘望去,见她一只眼空空荡荡的,里头什么都没有,另一只眼瞳孔极小,眼白甚大,看着极是可怖。   沈澜虽有惊讶,却还不至于受惊,只望了眼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几个丫鬟,顺势摆摆手道:“你们几个既是害怕,便先下去罢。”   宝珠素来不爱多事,沈澜叫她告退便告退,可一旁的秋杏原就想着表现一二,这会儿见机会来了,开口道:“夫人,我陪着您罢。”   沈澜瞥她一眼,疑心这是不是裴慎的人。转念一想,这院子里头,谁不是裴慎的人呢?   “也好。”生怕旁人起疑心,沈澜便答应了。   “王娘子家住哪里?”沈澜闲话拉家常。   “家住迎东巷第六户。”王娘子听这夫人说话和善,心知今日必是桩好差事,便起了意,只囫囵吞将情况一一道来。   “我生来目盲,家中唯一个老母和阿哥。母亲年纪大了,成日里走街串巷,挨家挨户卖些针头针脑,阿哥是个木匠,小时候跟着师傅上山砍树,被砸了腿,成了瘸子。为了治阿哥的腿,我也只好四处奔波,唱曲儿娱人。”说着说着,王娘子双目便涌出泪来。   沈澜心知这些走江湖卖艺生存的人,一张嘴能把死的说活,绝不可轻信。可她面上仿佛也被感动了,只隔着珠帘,叹息一声:“也是个可怜的。”   说罢,便吩咐道:“秋杏,去取二两银子,赏给王娘子。”   王娘子一时大喜,连忙道:“多谢夫人赏,夫人心善,必能长命富贵,岁岁无忧。”   秋杏听了,却只暗道夫人实在好骗。这帮子唱曲儿的下九流,嘴里的话哪里能信呢?可转念一想,夫人心软也是好事,做奴才的,谁要心狠的主子?   “是。”秋杏应了一声,只出门去宝珠处开了钱匣报账取钱。   室内便只剩下沉澜二人,沈澜笑道:“王娘子会唱哪些曲儿?”   王娘子还未唱便已得了二两银子,心中欢喜,只使出浑身解数博沈澜高兴,一迭声道:“山坡羊、双鱼扇坠、锁南枝、二犯江儿水、东瓯令、三十腔……”林林总总,一口气报了三十几个。   沈澜虽做过瘦马,可不过短短一年罢了,好些个小曲儿她都没听过,便随意点了第一个,山坡羊。   那王娘子素手抱琵笆,转轴拨弦唱道:“负心的贼!可记得当初和你不曾得手的时节,你说道如渴思浆,如热思凉,如寒思衣……”   沈澜听得咋舌,怪不得裴慎不肯叫她听这些。   那山坡羊是个曲牌名,王娘子见沈澜未曾喊停,便一口气唱了十几段,“谁知你大胆忘恩薄幸,亏心短行”、“进门来寻我风流罪犯,怎知我心儿没一些破绽”……   唱得回来的秋杏面红耳赤,羞赧异常,只红着脸低下头去。   沈澜虽无所谓,却瞥了眼秋杏道:“你一个黄花大闺女,听这些着实不合适。且下去罢。”   秋杏如蒙大赦,即刻口称告退,只守在门外听候吩咐。   沈澜静坐玫瑰椅上,呷了盏茶水,悠哉悠哉地听了小半天,这才喊停道:“王娘子辛苦了,明日再来罢。”   见没赏钱,王娘子一时气馁,只看着那二两银子,又兀自安慰自己,唱一上午竟能得二两银子,也不亏。况且这夫人出手大方,想来银钱是要在最后赏赐。   思及此处,王娘子便扬起笑容,口称谢过夫人,便被小丫鬟扶着退下了。   一连三日,沈澜日日招王娘子进府唱曲儿,偏偏除了第一日给了二两银子,其余的银钱半分都没见着。   王娘子一时心焦,偏她们这一行,因着伺候达官贵人,最是谨慎,也不敢急赤白脸的讨赏,只每日里卖力的唱。   沈澜见抻她抻得差不多了,这一日上午便又招她入府,惯例只叫丫鬟们在廊下候着。   室内只剩下她和王娘子两人,沈澜这才道:“王娘子,你这一段唱的极好。”   沈澜幽幽重复道:“月子弯弯照几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多少飘零在外头?”   王娘子见沈澜称赞她,一时心喜,只以为沈澜要赏她银钱了,便即刻道:“夫人谬赞了。”   沈澜便叹息一声,一管黄鹂嗓幽幽咽咽:“哪里是谬赞呢?这一段实在是好,竟勾起了我几分情思。不瞒你说,我夫君去了山西,只留下我一人,被冷衾寒,夜里都睡不着。”   语罢,只自嘲道:“秉什么红烛立什么志,激什么夫婿逐功名。”   王娘子只好安慰她:“男儿志在四方,夫人是个有福的,必能与夫君团圆。”   “王娘子,我哪里是怕不得团圆,分明是怕他……”沈澜说着说着,只语带哽咽道:“世间男儿多薄幸,他若在外头有了新欢,我可怎生是好啊!”   王娘子微怔,听沈澜哭得伤心,又只能安慰了几句,复小心翼翼道:“夫人莫忧,我这里倒有些法子,夫人可要试试?”   沈澜心肝一颤,暗道可算是勾出来了。这王娘子自己是个瞎先生,这些瞎先生在裴慎口中既然风评不好,想来是干出过污糟事儿。   更别提王娘子的母亲还是个挨家挨户卖针头针脑的卖婆,这些个卖婆若只卖些针线绣品能得几个钱?要挣钱,必定要动些别的心思。   沈澜心喜,只面上狐疑道:“你说得可是真的?”   王娘子听她语带急迫,只觉大生意上门,便便欣喜道:“自然是真的,我认识一个道婆,那道婆的符纸甚灵,只消道婆作法,将夫人的生辰八字写在符纸上,烧成灰烬,化在水里,叫男子服下,必能让他死心塌地。”   沈澜一愣,万万没料到竟是这种法子。她心中无奈,嘴上还要道:“你莫来作弄我,我早已去过名寺古刹,求过姻缘符,难不成你这符纸能比那些得道高僧的还灵?”   王娘子一时间瞠目结舌,只她平日里伺候达官贵人,素来嘴巧,便即刻道:“夫人说笑了,那些出了名的寺庙都是正经寺庙,哪里会使这些偏方?”   沈澜便沉思半晌,方道:“既然如此,你且替我送一张来。”说罢,她又道:“你可还有别的法子?”   问得急切,分明已是病急乱投医。王娘子哪里肯放过这位大肥羊,便略作沉吟,低声道:“夫人,奴家这里有几本避火图,还有些药丸子,夫人可要?”   沈澜意动:“你且说来听听。”   王娘子笑笑:“那避火图俱是从京中钟楼南边的几家店里来的,最是时新。还有那药丸子,女用的有揭被香,暖炉散,夜夜春,男用的自有耳珠丹、沉香合、保真膏……”   沈澜便羞涩道:“只挑药效最好的,给我来上几个。”   王娘子大喜,偏要做出为难样子道:“夫人,这些东西俱是好药材做的,极是昂贵。”   沈澜不满道:“不过百余两银子罢了,只一根簪子的价钱,我焉能付不起?”   百余两!她原本要个二十两就够了。王娘子只觉心里砰砰的,竟宛如怀春少女,一迭声道:“夫人放心,只消用上这些手段,哪个男子消受得住!”   沈澜便也笑起来,只是忽然叹息道:“你那里既有药丸子,可有叫人昏睡的偏方?”   王娘子一惊,心中生疑:“夫人这是……”   “不瞒你说,此方不是为我求的,是替另一人同病相怜之人求的。她不受宠,便想得了一儿半女傍身,去外头求了几味药丸子,偏家里的老爷厌她年老色衰,中了药都不肯与她……提脚便去寻了旁人。”沈澜含糊道。   王娘子心领神会。这是要将爷们迷晕了,再使药丸子好求子啊。届时有了子嗣,便是老爷惊怒,也不过责骂一顿罢了。   敢干出此等事的必是正妻,哪个妾敢这么干?也不怕被家里的爷们发卖了去。   是了,这位夫人是妾,丈夫不在,无依无靠,约摸是攀上了哪个房头的主母。   王娘子轻笑,低声道:“回禀夫人,外头走江湖的多使蒙汗药,这药化在酒中,效用最好。”   沈澜便嘟囔道:“这药你得多弄些,谁知道一次能不能成?”   王娘子咋舌,转念一想,谁会嫌弃买家买的太多?便喜笑颜开道:“夫人,贵府守卫森严,进出都要搜身。这些东西恐怕带不进来的。”   沈澜暗自冷笑,裴慎当真好心思,连一个唱戏的瞎先生都要出入搜身,这是暗自里提防着她呢!   王娘子低声道:“待过个几日,我便叫我母亲来贵府西角门处卖绣活儿,夫人且派个心腹丫鬟去角门处拿便是了。”   “这法子不妥当。”沈澜摇头道。她哪里来的心腹丫鬟?便说道:“角门处人多眼杂,恐有疏漏。”   说罢,只掀开珠帘,起身至王娘子身边,耳语道:“府中有湖,那湖是活水,打从玉泉山上流下来,主枝去了西苑海子,其中几道分支入了几个国公府。”魏国公府的澄湖便是其中一个。   “那湖在府中西面,自有几道浅浅的溪涧出府而去,润泽着墙里墙外松柏垂柳。”那溪涧浅到过不了人,最多也就能飘几张纸罢了。   “三日后,你只管叫你母亲将东西拿油纸包好,放入羊皮泡内,顺溪而下便是。”   王娘子惊异,只道自己又知道了些辛密,将来许是用得着,便悉心记下。   沈澜瞥了她两眼,笑道:“王娘子这身衣裳鲜亮,靠着这身衣裳,出入了不少高门大户罢?”   王娘子一个激灵,只警醒道:“夫人且安心,我这人是个锯嘴葫芦,人也蠢笨,除了会唱曲儿,旁的一概不会说。”   沈澜温声道:“哪里蠢笨?我与你投缘,你这曲儿唱得又好。”说罢,便吩咐秋杏去取十两银子来。   那王娘子得了钱,心中欢喜,又念着一笔大生意要做,匆匆唱了几曲便离去了。   沈澜目送着她的背影,只立于房中,望着门扉之外,碧空之上,有白云絮絮,微风簇簇,三两不知名的野鸟倏忽振翅,高飞而去。   作者有话说:   1. 《明代社会生活史》中说瞎先生擅弹琵琶,被贵族妇女邀请入府,淫词秽语,污人闺耳,引动春心,多致败坏门风。甚至府中男主人还会宠幸她们,留荐枕席。   2. 《明代歌曲选》中有民歌说卖婆们“全凭些巧语花言。为情女偷传信,与贪官过付钱。”   这些卖婆有点类似于介绍西门庆和潘金莲认识的那个王婆,《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挑动王三巧和陈商偷.情的薛婆。   这些三姑六婆在文学作品中很多都是负面角色。《禅真逸史》中说“老妪专能说短长,致令灾祸起萧墙。闺中若听三姑语,贞烈能叫变不良。”   3. 山坡羊……东瓯令、三十腔等等,文中出现的词牌名出自于《金.瓶.梅风俗谭》。还有什么其中出现的   “负心的贼……”、“谁知你大胆……”、“进门来寻我……”这些也出自其中。   不过大家放心,我今天特意去算了算,因为是阶梯计费的,添加了这些文字不多收钱的,只是我为了让本章更真实才添加的,不多收钱。(当然,如果我算错了,大家告诉我,我下一章给大家补回来。)   4. “月子弯弯……飘零在外头”这一段,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跟第三条一样,算起来也不收钱的。   5. “秉什么红烛立什么志,激什么夫婿逐功名”出自戏剧《马前泼水》。挺好听的,感兴趣大家可以去听一听   6.文中提到的“揭被香,暖炉散,夜夜春,耳珠丹、沉香合、保真膏”都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应该是明代真实存在过的。 第41章   过了几日, 一大早, 沈澜用过早膳,忽然道:“我记得, 爷有件石青圆领襕衫?”   跟在她身后的宝珠愣了愣, 怎么突然提起爷的衣裳来了?   “夫人,有的。”秋杏插话道。   宝珠眉头一蹙,回话道:“夫人, 这衣裳都收在方角柜中, 可要取出来?”   沈澜对丫鬟们的眉眼官司、竞争关系不甚在意, 只立在原地,人蔫蔫的:“爷一去数日, 也没个信传回来,我只想着早早收拾行李去寻他。”   说罢, 吩咐道:“你们将那身襕衫找出来, 挑些同样颜色、材质的布料,照着我的身量, 去做一件一模一样的。”   情侣装。   沈澜羞涩地笑笑:“将来我北上寻爷,出门在外,男装方便。届时我便穿着这身去见他。”   宝珠会意,见沈澜眉眼盈盈,羞涩期待的样子,便笑道:“是,夫人,奴婢这便去一趟绣房,叫那绣房管事孙娘子来做。”   沈澜摇摇头:“这般私事, 不好劳累绣房, 只劳烦你与秋杏二人了。”她得将宝珠和秋杏两个贴身丫鬟留在房中。   秋杏站出来道:“夫人何时要?”   “快着些罢, 我想早日启程去见爷。”沈澜嘴角微微上翘,粉面含春道。   秋杏笑道:“那我这便去做,保管两三日的功夫便能做好。”   沈澜瞥她一眼,见她如此殷勤便笑道:“你先去备一条小舟,寻个驾娘来。我自有用处。”   秋杏见沈澜竟主动吩咐她,不再成日里宝珠宝珠的喊着,便一迭声应下,欢欢喜喜地走了。   下午,沈澜便去了澄湖,望见湖面上荷叶田田,两岸垂柳如烟。有一驾娘已在岸边等候,年约三四十岁,穿着秋香色比甲,皮肤白净,双手遍布茧子。   那驾娘见沈澜带着两个丫鬟说说笑笑过来,便迎上去:“见过夫人。”   沈澜摆摆手让她起来。   驾娘便顺势起身笑道:“夫人,奴婢姓钱,夫人只管叫我钱娘子便是。”又道:“夫人,这边请。”说罢,便要引沈澜上船。   沈澜笑道:“我今日来可不是为了游湖。”   见钱娘子一脸迷茫地望着她,沈澜只温声道:“爷前些日子带我游湖,为我撑船。如今他不在,我便想着也学一学撑船,将来也好与他再游澄湖。”   语罢,只低下头去,半掩娇羞,悄声道:“这一次,我来为他撑船。”   哎呦,钱娘子咋舌,见沈澜艳波横,粉面春,香腮雪,绛唇丹,这般好颜色,当真是梅定妒,桃应羞,自是花中第一流。   钱娘子看得眼珠子发直,只暗道怪不得世子爷这般宠她,听说是头面首饰一盒盒流水般往里送,绫罗绸缎更是一匹匹任她挑,堆金翠,缀明珠,方养出这般艳色来。   思及此处,钱娘子难免谄笑道:“夫人若要学撑船,尽管来寻老奴便是。”   沈澜便笑道:“既是如此,你且与我上船去,先教教我怎么拿船桨。”   钱娘子笑起来,只教沈澜握桨姿势,又教她摇橹,再教她如何以竹篙撑船。   不消片刻功夫,沈澜便将船只驶离岸边,迎来岸边丫鬟欢呼一声,便是沈澜自己都惊喜道:“钱娘子快看!”   钱娘子正欲夸赞,下一刻,船只一个劲儿的在湖上打转,沈澜一划桨,那船便转上半圈,浑然不听她使唤,这般窘态,惹来岸边丫鬟们一阵阵轻笑。   沈澜自己也笑起来,可被人嘲笑的滋味到底不好,笑着笑着便有些羞恼,只对着船上的钱娘子道:“钱娘子,我先靠岸,你且先下船去!”   钱娘子一愣,忙劝道:“夫人,哪里好叫你一个人在船上?”   沈澜勉力辩解道:“我已记熟了动作却划不了船,必定是还有别人在船上的缘故。”   这是什么道理?钱娘子瞠目结舌,辩解道:“夫人方学船一刻钟便能记熟动作,将船驶离岸边,可见是个聪明的。只是学习的时辰尚短,方划不好船罢了,与我在不在船上有何干系?”   沈澜轻哼一声:“我要载人划船,必定比我单人划船更难。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钱娘子愣愣的,一时间竟觉得这话也有几分在理。可她哪里好放沈澜一人在船上,若跌进水里可怎么办?   见她急得额间细汗都出来了,沈澜心中微有不忍,只是她必定是要独自行动的,只好一迭声地催促道:“钱娘子,你快快上岸罢!莫要磨蹭了,待我学会了单人划船,必定将你接上船,带你们游览一番澄湖风光。”   沈澜是主子,钱娘子哪里拗得过她,只好唉声叹气地被几个丫鬟搭了把手,跨上了岸。   沈澜见众人俱在岸上望着她,便笑盈盈地道:“钱娘子,你看看可是这般?双脚站稳,两手握桨,与肩肘同宽,右手不动,左手调整松握……”   沈澜背诵了一通钱娘子传授的划桨技巧,惹得钱娘子连连点头,称赞道:“夫人聪慧!就是这般。只是需去感受水流,莫要死板。”   沈澜便一遍遍重复,试了又试,没过一会儿便学会了。桨叶轻轻荡开碧波,小舟眨眼间便前进了一大截。   岸上众人便高兴起来,雀跃连连,只欢喜拍马,说夫人聪慧,又喊着让沈澜快快靠岸。   谁知沈澜似是得了趣,只一个劲儿的划船,小舟越来越远,竟宛如离弦的箭矢,顷刻间没入十里荷塘。   岸上众人傻了眼,钱娘子更是浑身发颤,只尖着嗓子叫起来:“快!你们快去追夫人!我去划船!我去划船!”   说罢,只踉跄两步,爬起来疾风般冲着澄湖东面刮去,那里有个小码头,系着另几艘闲置的小舟。   其余的丫鬟们更是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听了钱娘子的吩咐,追着岸边跑,恨不得下一刻便能在岸边眺望见沈澜人影。   沈澜生于江南,两岸人家尽枕河的地方,少时每每到了寒暑假,跟着父母回老家,上山下河样样都会。   此刻,以田田荷叶作遮掩,她拼命向着西侧划去。待到湖面渐浅,船行得越发困难,沈澜这才停下来。   她怕船只搁浅,届时自己推不动,便干脆弃船入湖。此时湖面已越发浅窄,只及腰而已。   索性是夏日,湖水并不森冷,沈澜涉湖走了数步,湖水从及腰浅至及膝,湖道也越发窄小,直至成了一泓浅溪。   沈澜拨开溪流两侧红蓼,越过垂柳,便见一堵约两丈高的青石墙巍峨耸立。这般高度,普通人哪里越得过去。   沈澜叹息一声,见那青石墙下有一道小溪流浅之又浅,形如水沟,太浅太窄,以至于无人在意,也不知哪一日便断了流。   正好便宜了沈澜。   望了望日头,已是申时,沈澜略等了一会儿,便见约有个巴掌大小的羊皮泡子从墙根底下漂进来。   沈澜只取出藏在荷包中的绣剪,一剪子挑开羊皮泡,取出其中油纸包,见里头几叠包好的方纸。展开一看,里头各色药丸子,   那包药的纸竟是一张张避火图。图中空白处书着“保真膏”、“揭被香”……沈澜轻笑,只将蒙汗药的那一包贴身藏入抹胸,其余的便塞入荷包。   沈澜步行返回船中,将羊皮泡灌满水,扔在湖面上。   望着那羊皮泡子打了个璇儿,便咕噜一声沉入湖底。   一切都了无踪迹。   沈澜哼着歌,撑船返回。为了掩盖湿透了的衣裳,她挑了个稍浅些的岸边,站起来约摸到胸腹处,只将整个人泡在水里,扶抱着木船,等着丫鬟们来寻。   远远便听见丫鬟们四散开,对着岸边叫嚷着,“夫人——你在哪儿?”,“夫人——”   沈澜即刻高呼道:“救我!救我!”   丫鬟们听见动静,慌忙来寻,见沈澜泡在水里更是花容失色。   “莫慌!”沈澜见她们尖叫成一团,竟慌里慌张要下水拉她,便制止道:“快去叫钱娘子来救我!”   又有个小丫鬟匆匆去报给钱娘子,没过一会儿,钱娘子便从湖面上划船过来,将沈澜救上岸。   沈澜一上岸,佯作害怕,只抱着钱娘子哇哇大哭。她身上面上都是湖水,连眼泪都不用流,只拿水珠顶替一二便是。   “我不学了!钱娘子我怕,我怕!”   她一哭,钱娘子虽又急又气,却不敢怪她。哪个做奴才的,敢怪主子?钱娘子便拍拍她的脊背,兀自安慰了几句。   沈澜哭过一场,定了定神,又披上丫鬟们匆匆送来的熏笼、大氅,只将单薄的夏衫遮起来,这才被丫鬟们簇拥着,匆匆回房。   正在房间里苦做绣活儿的宝珠和秋杏听闻沈澜游湖落水,大惊失色,只一叠声吩咐众丫鬟。   “快去叫小厨房烧热水!”   “姜汤呢?去熬姜汤。”   “去将铜錾瓜棱形手炉取来。”   众人一通忙乱,沈澜这才入了净室,吩咐道:“都下去罢。”   沈澜素来不爱丫鬟们在沐浴的时候守在一旁,宝珠和秋杏便带头告退。   沈澜只小心将蒙汗药取出,沐浴后再将蒙汗药放入簇新干净的亵衣抹胸中。   蒙汗药已到手,沈澜站在热气袅袅的净室内,却不敢松懈,反倒越发紧张起来。   还差最后一步,测药性。   “宝珠,去取一壶温酒来,我要暖暖身子。”沈澜吩咐道。   见宝珠取来一壶浮玉春,沈澜便坐在玫瑰椅上,温声道:“今日吓坏了罢?”   “夫人。”宝珠差点落下泪来:“夫人日后再莫要行险了。”   沈澜苦笑:“对不住你们,我日后再也不下水了。”   宝珠便点点头,这才替沈澜倒了杯薄酒道:“夫人,且用罢。”   沈澜笑了笑,又道:“爷不在,我自饮一杯便是,你且下去罢。”   见她分明是在笑,只秀眉微蹙,神色落寞,宝珠叹息一声,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觉这世间,当真是痴心女儿薄幸郎啊!   宝珠告退了,沈澜取出蒙汗药,洒了些许药粉到酒中,一口饮尽。   作者有话说:   1. “梅定妒,桃应羞,自是花中第一流”是李清照的词,略有改动。   2. 事实上,从溪流中取得蒙汗药这个过程,灵感来源出自《美人图》这本书。   这本书中说宋人小说《流红记》中记载,士人于佑在御沟旁散步,偶然发现一枚树叶随着水流从宫墙下漂出,叶面居然题有宫怨诗一首。于佑几天之后跑到御沟上游,把一片亲自书写了诗句的红叶放入水中,让流水将其带入宫墙之内。   利用水流交换红叶笺,我看到这本书才想到这一段,利用水流交换蒙汗药。 第42章   安安静静地过了几日, 沈澜只每天上午听听戏, 下午倚窗闲坐读书。   入夜,沈澜躺在贮丝湖蓝软枕上, 隔着重重天青帐幔望出去, 见秋杏躺在不远处美人榻上,呼吸均匀,睡得正香。   沈澜望了她两眼, 便低声道:“秋杏”。连唤两声, 秋杏霎时惊醒, 连忙趿拉上布鞋,走过去道:“夫人有何吩咐?”   沈澜隔着床幔, 惊魂未定道:“我方才夜梦,竟梦见爷上了战场, 有一支箭矢射中了他的心脏。”   秋杏倒吸一口冷气, 连忙安慰道:“夫人,这梦都是反的, 都是反的。”   沈澜语低声颤,隐有啜泣:“秋杏,你明日去找陈松墨,问问他可有爷的消息。早上天刚亮便去!越快越好!”   秋杏点点头,只隔着帐幔劝道:“夫人莫忧,梦做不得真的。”   沈澜摇摇头,捂着心口怔怔道:“我心里实在慌得很,你明日去寻陈松墨的时候再问问他,可否派几个人陪我去金龙四大王庙拜一拜。那地方之前爷带我去过, 说是极灵验。”   秋杏连连点头, 又温声安慰了几句, 这才返回美人榻上,也不敢睡,只睁眼守夜到天明。   第二日一大早,秋杏便去寻了陈松墨,没过一会儿,陈松墨就来了正堂,只立在廊下恭敬道:“夫人,爷不曾传讯回来,想来是无事的,夫人勿忧。”   “既不曾传讯给我,你又如何知道爷无事?或许是出了事,来不及传讯呢?”沈澜忧心忡忡。   陈松墨哪里好说爷传讯给他,说已至山西,待战事将定,便叫他护送夫人启程。   见陈松墨一时沉默,沈澜只暗自冷笑。   陈松墨是裴慎得力的下属,自然要传讯给他。可沈澜呢?一个妾罢了。养在笼子里的玩意儿,放在屋里的摆件,没哪个主子出门在外,会把行踪告知给它。   “陈大哥。”   陈松墨即刻侧开半步,躬身道:“卑职不敢当。”   沈澜叹息一声:“你是爷得力的下属,我不敢吩咐你。只请你念在你我二人曾共事三载的情谊上,派几个护卫与我一同前去庙中求个平安符,也好叫我安心。”   话已说到这份上了,陈松墨口称不敢,到底答应了带沈澜去庙中拜一拜。   沈澜望了望天色,大约是半上午的样子,便说道:“我心中焦急,若无他事,现在便走罢。”   陈松墨微怔,只点头道:“我这就去安排马车。”   见他告退,沈澜便亲手收拾了些解暑膏丸、备了一身换洗衣裳,俱装在酸枝木衣箱里,叫秋杏拎着,又亲自拎了个小官皮箱,只等陈松墨套好马车。   没过多久,陈松墨便来禀报,只说请她带上帷幕出行。   出了角门,便见有一辆清漆四轮马车停在门口,两匹五花马拉着,周围十个护卫围得满满当当。   沈澜面不改色,只带着秋杏往马车附近走,她踩着雕花脚踏,正欲上马车,忽有个路过的贼偷儿撞了秋杏一把。   “你做甚?!”秋杏尖声叫嚷起来。   那贼偷儿竟抢了秋杏手中衣箱便跑,陈松墨大怒道:“丁六,柳子,你二人速速去追!务必将此贼擒拿!”   秋杏急得落泪,只一个劲儿喊着夫人夫人。   陈松墨见状,回身道:“夫人莫忧,卑职必将此贼擒拿归案。”   沈澜心中冷笑,暗道当然能归案,哪个傻子嫌弃自己命太长,敢来抢国公府?甚至还敢当着十个习武精壮汉子的面强抢?   果真是贼喊捉贼。   沈澜心里有数,只是见秋杏依旧容色焦急,懊悔难当的样子,她便安慰道:“无事无事,不过是几件衣裳加上些许消暑药膏罢了,不值当什么。”语罢,只拍拍手中官皮箱,笑道:“值钱的东西在这里呢。”   秋杏喃喃道:“那便好。”   陈松墨望了望那箱子,只恭敬道:“夫人,那小贼胆大包天,为防其还有同伙,不若将这箱子交予我等保管。”   沈澜心知陈松墨不敢指使人强抢她,便想索要。她干脆开了这箱子,递去陈松墨眼前。   里面是一件叠好的石青襕衫。   陈松墨神色一凛,这位夫人可是有着穿男装逃跑的经历。   沈澜轻轻抚摸着襕衫道:“这是爷的衣裳,我想着带去庙中,请高僧诵经,届时去了山西便带上这衣服给爷,好求个佛祖庇佑。”   陈松墨微怔,一时间心中讪讪。他曾见过爷穿这件衣裳,自然认得。   沈澜面不改色合上箱盖,又说道:“陈大哥,这箱子交给你,你护卫着,可不能让方才那小贼抢走。”   陈松墨便放下心来,尤其是派出去的柳子和丁六一起过来,说那小贼抓住了,还将酸枝木衣箱还了回来。   陈松墨知道这是箱中无碍,便彻底安下心来,只说道:“夫人,请上车罢。”   马车辚辚,踏过青石板,沈澜坐在车内闭目养神,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忽听闻陈松墨禀报,只说金龙四大王庙到了。   沈澜下了马车,先在大雄宝殿内上了一柱香,捐了些许香火钱,这才被小沙弥引路,带去了一间禅房内歇息。   国公府贵客,自然能独占禅房所在的一整个院子。于是陈松墨亲自带人守住了院子的里里外外,共计三个出入口,连带着沈澜门窗外都放了两个人。   此刻,已是中午时分,暑热难当。沈澜坐在禅椅上,对着正欲送斋饭的小沙弥道:“小师父,天气太热了,寺中可有酸梅饮?”   小沙弥唱了个佛号道:“回女施主的话,有的。”这东西家家户户到了夏日都会备上,拿井水湃一湃,解暑解渴最好不过。寺庙中自然也是有的。   “夫人可要一碗?”小沙弥问道。   沈澜只是笑:“劳烦小师父弄上一桶来,我这些护卫们一路辛苦,且赠予他们消消暑。”   小沙弥倒也不惊讶,只点头应了。   秋杏正在身后铺床叠被,待那小沙弥出去了,方才问道:“夫人,我们要在这里住几天?”   沈澜温声道:“今日我尚需沐浴更衣,明日起我要与广志大师一起为爷的衣裳诵经,一连诵上三日,三日之后我们再走。”   秋杏点头称是。   稍过了一会儿,便有小沙弥送来一桶酸梅饮,沈澜尝了一口,笑道:“味道尚可。”说罢,便招呼院子里外的护卫,来喝酸梅饮。   这原就是题中应有之义,自三年前起,一入六月,每两日府中亲卫便能喝上厨房送来的酸梅饮。   这可是沈澜提议的。   沈澜笑了笑,对着陈松墨道:“待诵完了经,还得劳烦诸位送我前去山西,沁芳在此谢过诸位了。”说罢,竟屈膝行礼。   陈松墨一惊,即刻侧开半步避开,连忙道:“职责所在,焉能得夫人一个谢字?”   其余几个护卫也纷纷拱手,只说些“不敢,夫人尽管吩咐”、“夫人说笑了”云云。   沈澜头戴帷幕,只从桶中舀了一碗酸梅饮,一口气喝的一干二净:“以酸梅饮代酒,先行谢过诸位了。”   见她这般,一众亲卫也多是爽快人,即刻一饮而尽。   陈松墨更是放心,夫人自己从桶中舀出来的,且亲口喝了,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呢?   他一饮而尽。   沈澜笑了笑,便起身回房。   傍晚,天气依旧闷热,半扇凉风都无,连院子里的柳叶都被晒蜷曲了。   沈澜见状,便叫厨房又送了一桶酸梅饮到她房中。只背过身去,从抹胸中取出蒙汗药,尽数撒入了那一桶酸梅饮中。   “叫院子里的护卫们都来吃罢。”沈澜吩咐道,“秋杏,你是个女子,且先盛一碗出来,不好与他们一个桶里吃喝。”   秋杏心里感激,便唤来几个护卫,一同将酸梅饮抬出去。陈松墨并未起疑,夫人与众人分食一次酸梅饮以示亲近、感激、笼络之意,哪里有日日与下属兼一群男人吃一个桶里东西的。   沈澜凭窗而望,见院中护卫尽数将酸梅饮分食殆尽,这才放心下来。   过了一会儿,众人都渐渐昏沉起来,不过片刻功夫,便倒了一地。   徒留下未曾吃下酸梅饮的秋杏面色发白,差点惊声尖叫起来。   沈澜怕秋杏体弱,单独饮用导致药效提前发作,便只好将她留到最后。   此刻她背手带着一把小凳子,正欲靠近秋杏,趁她不注意,往她头上砸去。谁知秋杏慌张之下,竟还想着护主。   “夫人!夫人!这帮和尚不对劲!我去找人!找人!”   可怜见的,脸色都被吓得发白,腿也软了,不过是靠着一口保护沈澜的心气勉力支撑罢了。   沈澜心里叹息,懊丧自己没了背后下手的机会。她干脆扔下小凳子,取出桌上为她留下的酸梅饮,安静道:“是我下的药。”   秋杏一下子傻在原地。   沈澜不疾不徐道:“你为我做的衣裳,你与我是同谋。若我被抓,爷必定不会放过你。”   “你若尖叫起来,我便将你打晕在地。”   秋杏人愣愣的,只是脸色越发煞白。   “唯一的办法只有一个,喝下这碗酸梅饮,与地上躺着的这些人一般,做个被我蒙蔽的人。”   秋杏愣了一会儿,劈手夺过那酸梅汤,一饮而尽。   沈澜轻笑,她知道秋杏是个聪明人。不像宝珠,死心眼子。   弄晕了秋杏,扒走众人身上的钱袋子,取出陈松墨房中尚未来得及给高僧的官皮箱。   换上那件与裴慎一模一样的石青襕衫。   回望院中,沈澜心里复杂难言。   她前几日试验药效,蒙汗药入酒药效最好,且酒味辛辣,掩盖住了微苦味。清水药效最不好,苦味最明显。酸梅饮口感酸甜,也能遮蔽苦味,却药效一般。   可沈澜没得选,她不能用酒,因为陈松墨绝不会允许众人执行任务期间饮酒,尤其是沈澜还有用混酒迷惑裴慎的前科。   无可奈何,只能选择酸梅饮。   却没料到,她三年前给自己留下酸梅饮做退路,终究还是用上了。   沈澜叹息一声,兀自奔入了浓浓的夜色里。 第43章   沈澜借着夜色遮掩, 只一路奔波下山。   她测过药性, 酸梅饮约可以让自己昏睡上大半夜,而陈松墨等人俱是气血充盈的精壮汉子, 保险估计, 两个时辰便能醒。   所幸根据裴慎所言,这金龙四大王既是运河水神,其庙宇必定就建在运河不远处。   沈澜靠着士商类要中的程图, 只下山后顺着官道又是跑, 又是走。她身上除了一件襕衫、些许钱财之外, 再无他物。   此时月明星稀,夜里闷热, 沈澜深一脚,浅一脚, 只走得满头大汗, 气喘吁吁。   约摸赶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到了通州驿码头。   通州驿码头是整个京都最大的码头, 沈澜放眼望去,见茫茫河面上舳舻千里,帆樯如林。夜里成千上万的船只,不论大小,尽数燃起气死风灯,灯火烁烁。   放眼望去,天上繁星,地上舟楫,交相呼应, 好似星子天上烁, 舟在镜中游。   沈澜略有几分惊异。三年前她随裴慎从扬州赶赴京都, 却偏偏转道山西,何曾见过通州驿这般繁忙热闹的景象。   尤其是夜里,黄船上有太监押送三大殿木材,三三两两谈笑风生,吃水极重的三层高漕船旗帜招展,塞满了粮食,漕丁持枪林立船头,快船上锦衣卫往来奔波,还有赴任的官船、民间货船客船小舟……四方口音交杂,八方货物齐聚。   沈澜一时间竟深呼吸一口气,腥气的河水夹杂着嘈杂声调,那是被关在深宅大院里一辈子都看不见的景象。   沈澜回过神来,立于河边悉心观察了一会儿,便见有三两客商结伴于一艘小舟中下来,即刻就有脚夫们迎上去,只追缠着客商。   沈澜见状,二话不说走过去,拱手笑问道:“敢问诸位,方才那艘船,船价几何?”   那几名客商俱是生意人,出门在外,自然是结伴同行,见沈澜孤身一人,穿着襕衫,肤色白皙,看着便不像强人,于是笑脸迎人道:“我等从杨村驿来,一人三十文。”   沈澜回忆了一番士商类要中的程图,这杨村驿在去往天津卫的路上,往下,方能过沧州、德州,紧接着再一路南下,途经三十余个驿站去往苏州。   她又想了想那船只大小,此舟不大,这般吃水浅,夜里寒风朔朔的船只,哪里敢走长途,故而运送到京都与天津卫之间的杨村驿,已是极限。   想来这些客商的话是真的了。   沈澜又道:“不瞒诸位,我欲夜渡,只是不知那船家可曾有过不轨之举?”   那客商自己也是出门在外,提心吊胆的,闻言难免心生同情之意,只道:“我等从杨村驿来,这船家尚算规矩。”   沈澜便拱手笑道:“多谢诸位了,预祝诸位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那几名客商便大笑起来,几人寒暄了几句,便告辞离去。   沈澜便快走几步,那撑船的船夫刚送客商下船,便见有个白净的后生过来,只笑脸招呼道:“去杨村驿,小公子可要去?”   “敢问船家,船资几何?”沈澜笑问道。   那船家瞥了眼沈澜,道:“一人三十文。”   沈澜便晓得这船家尚算老实,却依然竭力装出一副没钱样。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倒了倒,只倒出四十文钱来。   又一个一个地数了三十文,一字排开在手上,复又数了一遍,这才递给船家,讪讪道:“囊中羞涩。”   船家一面心里鄙夷,心道这穿得人模狗样的,竟也是个穷酸书生。一面又感叹世风日下,如今这穷秀才都不穿炼熟苎布做的襕衫了,人人都穿上湖绸装门面。   只是生意人哪里会露出鄙夷,只笑道:“小公子且等等,待这船上人稍多些,便发船。”   语罢,竟全然没有提起路引一事。   沈澜心跳稍缓,想来也是,这老船夫哪里识字,装模作样看个大概反惹人嗤笑,又难免有客人嫌他多事,还不如不看。   月亮渐渐高悬起来,沈澜眼看着身侧已有了稀稀拉拉一人夜渡,是穿着一双僧鞋的道袍男子。可除了这男子之外,竟再无他人。   眼看着老船夫正欲再等,沈澜情急,焦虑之下开口道:“老叔,可否能发船了?”   那老船夫摆摆手道:“再等等。”   沈澜焦虑道:“老叔,不瞒你说,我原籍京都,只是父母皆在南京做些小生意。八月秋闱,我欲返回京都参考,谁知刚到京都没几日,身侧书童水土不服病重,我忙的焦头烂额之时,竟又接到同乡带信,只说我祖母病重,我心中焦急,只将书童托于同乡,又实在等不及,方才欲夜渡回南京。”   沈澜哀求道:“老叔,不瞒你说,我那书童病重,钱尽数留给他治病了。付了船资,如今身上只余下十文钱了!到了天津卫我还得乘夜去寻一友人饶些路费。还请老叔发发善心,速速发船罢!若我晚了,恐怕见不上祖母最后一面了!”   那船夫听她这般哀泣,只犹豫不决,这会儿发船,只两人,也赚不了几个钱。   “船家,我也等的不耐烦了,你到底能不能开船?”那一旁的男子也想早早发船,催促道。   沈澜见那船夫犹豫不决,便添了最后一把火:“若老叔实在不肯,还请老叔将三十文尽数还于我,我另寻他人便是。”   到手了的钱哪里有往外吐的道理!那船家方才还犹豫不决,这会儿已点头道:“也罢,左右这会儿深更半夜的,也无人了,二位请扶好,这便走喽!”   说罢,老船夫只拿竹篙一顶,撑开船只,改为摇橹,船只便离开码头,顺流而下,只往杨村驿而去。   沈澜坐在船棚里,望见一江明月,千里灯火,河面茫茫如镜,时有飞鸟掠过。   码头上的汹汹人潮、富贵荣华却束缚她的国公府、这座庞大繁华的京都……一切的一切,都逐渐远去了。   沈澜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靠在船舱里发怔,同行的男子夜路无聊,便搭话道:“小公子可有功名?”   沈澜心知陈松墨已快醒了,心中焦虑,只强打起精神来交际:“庸碌之人罢了,”绝口不提什么秀才举人,万一对方追问她在哪里读书,可是生员,未免露馅。   那男子见沈澜谈性不浓,也不好强求,只靠做一旁,竟哼起小曲儿来。   “汗巾儿止不住腮边泪,手挽手,我二人怎忍分离……”   悠悠扬扬,似有人在耳旁唤他。   “头儿!快醒醒!快醒醒!”   紧接着,一杯冷茶泼在了陈松墨脸上。   陈松墨勃然大怒,宰相门前七品官,他何曾受过此等大辱,只愤然睁眼,忽见柳子神色焦急:“头儿,夫人不见了!夫人不见了!”   陈松墨一时间瞳孔微张,猝然起身,只见地上躺着几个亲卫,并一个丫鬟秋杏。   夫人不见了。   他一时间已头晕目眩,夫人跑了,爷那里该如何交代?一想到裴慎,陈松墨竟在大夏天,生生打了个寒颤。   柳子功夫最高,最先醒来,他见陈松墨已清醒过来,便焦躁道:“头儿!现在怎么办?”   “先去将其余亲卫唤醒。”陈松墨冷静下来。如今传讯爷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先追一追。若能追回来自然最好,若追不回来,只怕……   思及此处,陈松墨见亲卫们俱已醒来,便冷冷道:“柳子,你带上小九,一同去把庙里做、送酸梅汤的那几个和尚抓起来拷问一二,钱平安,你留下将秋杏弄醒,问问她夫人近来可有异处,可知道夫人去向。其余人等,即刻跟我走!”说罢,提刀快步离去。   骑马沿着官道疾驰了一段,陈松墨再度吩咐道:“这金龙四大王庙毗邻通州驿,夫人极有可能去了那里坐船。只是保险起见,丁六,你带几个人沿着官道往回搜,注意,两侧如遇荒草野庙,势必要仔细搜捕。”   语罢,自己带了几个人快马赶去通州驿。   就在沈澜刚走约半个时辰,陈松墨便已到达通州驿站。   码头两侧船来船往,陈松墨心知今日要寻到恐怕是极难了。   只是到底不甘心,便寻了几个船家来问。可一个码头里,运人的小舟何其之多,人来人往之间,兼之夜间天色不明,谁又见过沈澜呢?或是见到了也无人在意。   只陈松墨咬着牙,到底不甘心。心知爷将这桩差事交给他,却办砸了,只怕要挨上几十军棍。挨打也不算什么,可若此后再不得重用,那才难捱。   偏偏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好办法,爷不在,没爷的吩咐,他不敢动用太多人手追捕。   “刘任,你速速传讯爷。”陈松墨咬着牙道:“只说夫人前往金龙四大王庙参拜后失踪。”   刘任点头称是,即刻跨马扬鞭,直奔国公府。   见他离去,陈松墨只叹息一声,望着月色渐清天将明,沉沉不语。   数次分兵后,一旁只剩下两个亲卫,其中一个叫田丘,见陈松墨只立在这里一动不动,便问道:“陈头儿,咱们不追了吗?”   陈松墨冷静道:“自然要追。只是得先等爷吩咐。”   等爷传讯回来,告知他可以动用哪些人手方能追捕。否则一旦出了纰漏,牵连到了战场前线的爷,陈松墨只怕自己万死难辞其咎。   田丘不同意,只道:“船运速度极快,只这么一会儿功夫,夫人恐怕已在百里之外了。若等爷的消息回来,已来不及了。”   语罢,又劝道:“咱们可先行探查一二,好歹也得先探到夫人消息啊。”见四下无人,田丘低声道:“况且锦衣卫那里或可查问。”   陈松墨摇摇头,不说话了。   田丘不知道,他自然是知道的。爷之前叮嘱过他,只说锦衣卫陆指挥使近来自身难保,若无要事,暂时不要劳动锦衣卫。也不知朝中又发生了什么动荡?   “陈头儿,便是不问锦衣卫,问问这通州驿的几个埠头也好啊!”那些个船夫俱受船行经济管辖,埠头只需散出消息,问问手底下船夫可有见过一个石青襕衫的孤身旅客,便知道是哪个船夫运的客人,去了哪里,自然能追踪到。   陈松墨摇摇头,否决了这一提议。要在京都码头做埠头,不是与达官显贵沾亲带故,就是投靠了朝中重臣。   消息一散出去,陈松墨生怕害得自家爷得个性喜渔色的名头,平时也无关大雅,可若万一战事失利,被有心人两相勾连,安个“无心战事,沉湎女色,跋扈越权”的罪名……   如今不是追不了,而是暂时不能追。   夜色里,陈松墨低声叹息。夫人还真会挑时机,怎么就撞在了这么个时候呢!   作者有话说:   1.黄船就是皇帝御用船只。   2. 明初穷酸秀才们穿的襕衫是炼熟苎布的,但是伴随着时移世易,后来穿这种材质要被大家笑话的。于是穷秀才也纷纷穿起了湖绸襕衫(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所以沈澜穿着湖绸,却很穷酸,一点也不突兀。   3. “汗巾儿……分离”这段民间小调,出自冯梦龙《挂枝儿》 第44章   沈澜一路换乘小舟, 操弄小舟的船夫基本都不识字, 没人来问她要路引。靠着一路问,一路换乘, 昼夜不歇地赶路三日, 沈澜终于到达了干宁驿。   干宁驿是大驿,位于沧州,距离她的目的地苏州才走了四分之一的路。若再不断的换乘小舟, 提心吊胆不说, 恐怕得猴年马月才能到苏州。   况且到了苏州, 路引问题未解决,走在街上便是隐户。隐户若不投靠世家大族, 又没有邻里亲朋,被人打死在街头都没人报官。   沈澜当机立断, 必要乘着苏州府与沧州距离甚远, 分属两省的机会,拿到沧州路引。   只有这般, 将来去了苏州,两地间隔如此之远,官府调动黄册不易,才不会穿帮。   “敢问兄台,此地可有估衣铺?”沈澜随意在街上笑问道。   “喏,往前走两里地,那打金店旁头便有一家估衣铺,尚算公道。”   沈澜随机在大街上问了好几个,却得了几个不同的回答。无奈只好挑了最近的一个, 进去买了件天青直缀。   襕衫多是士子生员专用, 可直缀便满大街都是了。穿着这件平平无奇的直缀, 沈澜出了门,又是一路问,到底被她问到了一家穷困潦倒且家中只有老人小孩,无青壮年的人家。   河边茅草屋,两岸芦苇瑟瑟,天上漏雨,地上漏风,沈澜深一脚浅一脚跋涉过泥坑,跟着给她指路的那位大娘,终于找到了地方。   “赵三哥,快出来!”王婆子嗓门嘹亮,隔着一里地就喊:“大喜事!你家亲戚来了!”这亲戚穿得光鲜,看着也不像是来打秋风的,自然是喜事。   “你是哪个?”刚捡柴火回家的小孩光着屁股蛋,脚上一双草鞋底已经磨烂,两只胳膊瘦得跟竹竿似的,手抱着一捆细树枝,正抬头望她。   沈澜摸了摸他的头,笑道:“我是你家亲眷,来投亲的。”   “爷爷——”那小孩大喊一声,便冲着屋子里跑去了。   沈澜只回身招呼那王婆子,笑道:“王娘子,我已寻到了人,劳烦你了。”说罢,取了两文钱给她。   虽不多,可不过带了个路,白得两文钱,自然高兴:“哎呀,这多不好。”王婆子推辞着,到底接了过来,又热情招呼道:“可要我帮忙?”说着,还探头探脑往里看。   沈澜笑道:“我与叔公许久未见,想聊一聊。”   王婆子见听不着什么,便怏怏地回去了。   沈澜见她走了,便想去敲门,那小孩却正出来守在房门前,紧张道:“我爷爷说没亲戚。”   沈澜心道,现在不就有了吗?她笑起来,只掏出五文钱递给小孩:“给你买糖吃。”   那孩子满心欢喜道:“谢谢恩公赏!”家里穷,吃着百家饭长大,嘴皮子自然要甜。   “恩公进来。”说罢,一抹鼻涕,便要带沈澜进去。   沈澜这一路,即使见多了穷苦人家,心中依旧会感到难受。只叹息一声,跟着那孩子推开了破旧的木门。   房间小才能聚热气,故而这房间小到只有一张破木板,堆满了脏兮兮的稻草,旁边还有些破罐烂瓦,墙角堆着一卷卷芦苇席。   沈澜低头,见稻草堆上坐着个干枯黑瘦的老头,一双手红肿皲裂,分明是积年冻疮未愈。穿着一身脏兮兮的土布衣裳,手片刻未停,正不断用芦苇编制芦苇席。   怪不得要住在河边芦苇遍地的地方。   “你做甚?”那老人分明是想呵斥她无故闯入,却又怵于她衣着光鲜,生怕惹怒贵人,以至于一句话被他说得心虚气短。   “老人家,我有一桩买卖想与你谈一谈。”沈澜笑道:“可否先叫这孩子出去。”   那老人家只一把搂过孙子,冲她呸了一声:“俺不卖孙子!”   沈澜摇头道:“我不是牙人,是来与你买这芦苇席的。”   老者一愣,只冲着自家孙子推了一把,叫他出去。见孩子出去了,这才警惕道:“一张席子五文钱,不赊账!”   成日里辛苦,一日也就能编两张,挣上十文。   沈澜暗自叹息,取出五十文钱,只将其一字排开,放在床沿上。   老人一愣,连忙道:“你要十张席子?”   沈澜叹息一声道:“不是席子,老人家,不瞒你说,我本是从外地来做生意,谁知路遇黑心船夫,那船夫本想杀了我劫财,多亏我机警,弃了货物跳船逃生,幸好在亵衣中封了夹袋藏了钱,否则如今连件衣裳都买不起。”   “我当日抱着河中一块烂木头漂来了这里,劫后余生,本想报官,却又觉得衙门大门难进,如今只想寻个保人给我开路引,好叫我归乡去。”   那老人听完,只犹豫不决。   沈澜见状,又取出了五两碎银道:“老人家,那五十文是订金,事成之后,这五两碎银便是你的了。”   瘦到干枯的老者神色茫然了一瞬,像是没反应过来一般。待过了一会儿,这才浑身颤抖,牙齿磕绊起来:“好好好!五两!五两!我保!”   沈澜便笑道:“既然如此,老人家去向里长要路引时,可否描述,只说身高六尺,面无麻点,左手手腕处有一红痣。”   拔高身量,点一颗朱砂红痣做伪装,这一次裴慎便是查路引,也无法从路引中分辨出是她。   老人家见了那五两银子,只勉强镇定道:“好。”五两啊!就算这是个强盗他也认了!   沈澜便笑道:“既然如此,傍晚我来取路引,可好?”   老者点点头,即刻将孙子喊进来,只说叫他看着家门,自己去请里长。   沈澜叮嘱道:“老叔,财不露白,还请老叔对外莫要提起我,只说我是来投亲的,如今要外出做生意,才要一张路引。”说罢,见老者答应了,这才转身离去。   待到傍晚,沈澜终于拿到了路引。不仅如此,这路引上正儿八经的记载着,“沧州干宁镇河坡巷王览,年十九,身长六尺,面无麻点,左手手腕处有一红痣。”   现如今,她便是户籍沧州干宁镇河坡巷人士了。   路引到手,沈澜即刻洗去脸上姜黄粉,又去了另一家估衣铺,穿着平平无奇的直缀,买了一身新的宝蓝襕衫。   沈澜身高约一米六五,穿上千层底布鞋,加上四方平定巾,看着约有一米七左右,在南方,这个身高的男子很正常。   这也是沈澜为何南下,却不北上的缘故之一。北人高大,沈澜这个身高颇有些突兀。   她虽肤色白皙,面部轮廓柔和,可她如今着襕衫,这是读书人的装扮,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肤色白皙极是寻常。   加上用高领中单挡住喉结,穿宽大襕衫遮掩纤细腰肢,弄了些墙粉遮盖已愈合的耳洞,刻意压低声音说话,昂首挺胸大踏步走路,如今的沈澜,看着便是个貌若好女、略有几分瘦弱的读书人。   换上新襕衫,略作乔装,沈澜直奔码头,挑了艘去往苏州的大型客船,验过路引,便登船直奔苏州而去。   这一晚,沈澜睡在狭窄的船舱里,隔着小小的窗户望出去,见外面朗月高悬,星子低垂,江面风烟俱净,水波溶溶漾漾。   看着看着,沈澜便轻笑起来,只躺在床上,放松了思绪,渐入梦乡。   第二日,雄鸡报晓天下白,沈澜吃过馒头,便打算去客船甲班上走一走。昨日,她挑船时刻意问过船工,这船上有几个着襕衫的士子。   刚出客舱,沈澜一眼便望见穿着襕衫的那几个士子在甲板上聚成一团闲聊。   其中两个虽穿着湖绸,可脚上的鞋却只是普通蓝布鞋。另两个锦衣银带,香囊玉佩,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出身。   沈澜瞥了两眼,却未曾多言,只闲立望风景。   她立了一会儿后,那几个人中便有一人站出来搭话:“这位兄台,可也是去苏州府参加乡试?”   沈澜轻笑一声,她穿了这么多日读书人才穿的襕衫,又刻意露出不错的长相,伪装成一个稍显瘦弱,但样貌俊俏、气度斐然的读书人,要等的贵人终于来了。   沈澜转过身来,已然笑脸迎人,拱手道:“诸位兄台,小弟不是去参考乡试的,只是家贫,想往苏州府寻个生计罢了。”   这话倒是真的,苏州府是经济中心之一,格外繁华富庶,且机工万户,家家都有机杼之声,这意味有大量女性做工。一地但凡有大量女性参与劳动,民风多半不会太保守,且女性的地位也不会太过低下。万一沈澜女子身份暴露,也不至于走投无路。   沈澜语罢,只苦笑一声道:“我原是沧州人,只是先考妣俱亡,实不愿意再耗在科举上。好男儿志在四方,听闻苏州府汇聚天下风物,便想着前去闯荡一番。将来若有功成名就之日,也好告慰先考妣英灵。”   这话条理清晰,明显是读过书的,还颇显豪气,同行的四个士子便不再怀疑。   他们四人原是同窗,虽年少便在外读书,但双亲俱全,闻言便有些怜悯。   其中一个颇为俊秀的士子开口道:“不知兄台贵姓?”   沈澜与他们通了姓名,序了齿。方知她在四人当中行三,最小的那个才十六。   也是,江南一地文风鼎盛,年轻些的士子十四五岁便下场考举人了。   最小的那个原以为沈澜生得俊俏,想来年岁也不大,正期待对方比他小,谁知竟还大他三岁,一时便怏怏的。   沈澜见他闷闷不乐的样子,便笑道:“景弟,你还不知道年纪小的好处。”   李景纳闷道:“年轻有何好处?”   沈澜笑道:“年轻跑得快,先折秋桂来。”   众人一愣,霎时哄笑起来。   这打油诗泛着一股促狭劲儿,却又有祝贺他蟾宫折桂之意,李景自己也忍不住发笑。   一时间,空气里都充满着快活的气息。   全是十七八的年轻人,有个俊秀的即刻促狭道:“景弟年轻跑得快,为兄老迈不堪摘,还请景弟歇歇脚,先令秋桂入兄怀。”   这下沉澜也忍不住笑起来。   李景被调侃地羞恼,“惟学兄,你年不过十九,哪里老迈!”   杨惟学连忙摆手,正色道:“到底不如景弟年轻。”   于是众人又笑作一团。   年纪最大的王志全笑着指了指杨惟学,又指了指沈澜道:“杨惟学啊杨惟学,你怕是没料到自己有朝一日竟能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杨惟学只觉这王览小兄弟颇为风趣,便道:“是极是极!只是目前我与览弟也分不出个高低来。”   说着,他目光在周围人身上不怀好意的转了一圈:“只等来日挑个好时候,再挑个促狭的对象,好在他身上一决胜负。”   “别别别!”周围人立时求饶。   沈澜便正色道:“小弟认输,惟学兄当得起江南第一促狭鬼之称。”   众人复又哄笑起来,杨惟学自己也笑得打跌。   闹过一出,沈澜与众人距离拉近,便想趁机问问苏州城内哪里的客栈安全、哪里的牙行可靠等等。   杨惟学自诩与沈澜惺惺相惜,便道:“览弟勿忧,为兄家在苏州还算有几分声望,届时指派个老仆带你便是。”   沈澜心喜,这便是撞贵人的好处了。八月秋闱,士子们回返原籍参考乡试,尤其是衣着华贵的子弟,俱是当地大族。   有了这些大族子弟照料一二,便不惧被衙役欺凌、恶少纠缠,办事也有人引路。   沈澜心喜,连忙道:“今日蒙杨兄恩德,来日若能帮得上杨兄忙,杨兄尽管吩咐。”   杨惟学见她颇为知恩,心里也畅快,便道:“览弟千里迢迢来苏州,为兄焉能不尽地主之谊?届时到了苏州,为兄带你去松鹤楼,好生祭祭五脏庙!”   沈澜拱手道:“若松鹤楼太贵,我便只能留在楼里洗碗抵债了。”   众人大笑起来,王志全指指杨惟学道:“那松鹤楼便是他家开的,览弟尽管吃!”   一行人有说有笑地聊起了苏州风物,一时间满船都是欢声笑语。   此时此刻,置身于人群之中,纵情交谈,无拘无束,沈澜方有劫后余生之感。   她庆幸之余,只极目望去,见辽阔碧空之下,河面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数艘大船风帆鼓动,破浪而行。   天高河阔之景,荡尽胸中郁气!   那杨惟学见了此景,竟转头冲着沈澜眨眨眼,笑道:“览弟见了此景,可是诗兴大发?”   沈澜心知他这是又要来戏谑她,便朗笑道:“倒想起了李太白的诗。”   杨惟学沉吟道:“可是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沈澜朗声一笑,接话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两人相视一笑,只觉湖海豪气,关塞风景,万里山河俱在胸怀中。   作者有话说:   1.湖海豪气,关塞风景改自《水调歌头·闻采石战胜》   2.万里山河俱在胸怀中改自《赠裴十四》   3.苏州不是沈澜的家乡,上一次逃跑也没去过苏州。 第45章   距离沈澜出逃三日后, 汇报消息的刘仁快马疾驰, 已将信件带去山西大同。   此刻,裴慎正端坐军中大帐内汇集军报, 处理事物。   他开口道:“十二日前, 俺答联合其兄吉囊,并泰宁部、朵颜部、青海部等十余部族来犯,连营七十里, 人数逾三十万。”   “六日前, 三部分道, 吉囊前去平定、寿阳一带。俺答兵锋直指宣府、大同、偏头、雁门、宁武、其余泰宁等部直犯甘肃、辽东、凉州。”   裴慎顿了顿,道:“三日前, 蓟州镇十区险失其一,宣府左路失守, 幸得京营救援, 未让胡虏南下。”   堂中巡抚、总兵、副总兵、游击将军、参将、都指挥……林林总总二十余人均静默不言。   众人静了片刻,巡按孙岩拱手道:“中丞大人, 俺答大军压境已不是一次两次了,此事早已有定例,依例而行即可。”   依例而行?裴慎冷笑一声,只起身道:“本官巡抚山西全境,部堂大人离去前曾有交代,山西兵事尽数托于本官。”   原宣大总督段仁因二度上奏复套,且力劾婉贵妃之父林少保喝兵血导致当年复套失败一事,锒铛入狱,为证清白, 自裁于狱中。   天下震动, 庶民黔首亦为其冤之。   值此鞑靼大军压境, 段仁冤死,宣大无人协理以致人心惶惶之时,这个朝堂新派出来的巡按御史竟敢大言不惭,以过往旧例四字来搪塞他。当真是绣花枕头一草包。   兵事如火,军情紧急,裴慎再不复往日温和,只冷声道:“令副总兵常高预调延绥游、奇、义客兵三千,赶赴大同西侧。”   “快马去报蓟辽总督,请其于喜峰、白羊口处设卡,策应宣府。”   “令大同东西中北四路参将汤行思、温茂、曾向正、高和,各自驻扎阳和城、平虏城、右卫城、弘赐堡。”   “再令得胜堡、威远城、新平堡、井坪城内各援兵营分拨一半人手,增援余下各地涧堡。”   “着领班游击将军钱宁领三千游奇兵于开平、大同一带巡哨。”   “是!”众人轰然一喏,各自领命而去。   眨眼之间,堂中众人便尽数走散,只剩下几个卫所的指挥使,正巴巴地望着裴慎。   “中丞大人,人人皆有事可做,为何独独落下我朔州卫?”朔州卫所千户洪斌拱手问道。   见其余四个卫所千户也纷纷嚷嚷道:“中丞何其不公!”、“置我卫所颜面于何地!”、“焉能叫这帮客兵、游骑兵抢先!”   裴慎环顾众人,只朗声笑道:“诸君既敢请战,我裴守恂自当舍命奉陪!”   说罢,只掷下桌上签桶令信,厉声道:“云川、玉林、朔州、天成五卫千户听令!披甲执戈,横枪跃马,且随我杀尽胡虏!壮我山河!”   语罢,裴慎即刻掀帘出帐而去,众将胸中豪气顿生,只轰然跟上。   亲卫刘仁早已到了营中,奈何无令旗、令箭、令票,不得入中军大帐,只好等在大帐之外。眼见自家爷出来,即刻追上去耳语一番,只说夫人在酸梅饮中下蒙汗药,于庙中出逃。   裴慎闻言,眼神骤然森冷,只他养气功夫极好,顷刻间便又是肃然之色。   全然看不出半分恼恨怒意。   一旁跟出来的众将好奇打量了几眼,见裴慎面色无异,便也没觉得不对,只以为是亲卫有琐事来报。   “爷,如今……”刘仁正欲开口要个主意。裴慎瞥他一眼,翻身上马,只道:“既是来了,且归队着甲,上战场杀敌便是。”   说罢,只令前军开路,领着五千人马出了大同,直奔宣府而去。   宣府失了宣大总督协理,巡抚又是个不顶事的,其间虚弱,自然被俺答窥伺,以至于仅仅一日的功夫,便被俺答围攻百余次。   左路险些失守,右路岌岌可危。   九边重镇,均唇齿相依,互为犄角,故而裴慎携军昼夜奔驰,蓟辽总督、陕西三边总督亦派遣将士驰援宣府。   即使如此,整个宣府也已势如累卵。   十万蒙古大军围困宣府,昼夜不休的强逼民夫填埋壕沟,宣府只紧闭城门,滚木礌石、金汁火箭,双方一日百余战,尸体堆积起来,生生将壕沟填平。   壕沟一平,俺答即刻下令,以撞车强攻城门,又允下重诺,先登之士赏赐百金。顷刻间,兵潮如咆哮的洪水般冲着宣府涌去。   宣府墩堡城楼之上,早已哀声连片,有宣府兵刚浇下一瓢金汁,便被蒙古兵扯下城,双双跌落至死。刚攀上城楼的蒙古兵被长.枪捅中,心肺剧痛,呼吸俱是血沫子,眨眼之间便死于非命。有宣府兵被擂石砸中,胸腹凹进去一个大坑,立时毙命。   战场上血肉横飞,处处断臂残肢,实在惨烈至极。   “中丞大人,还不去救援吗?”朔州卫千户洪斌见裴慎下令将部卒驻扎在宣府三十里之外,分明不打算救援宣府,已是心急如焚:“这俺答奸诈,手中人多,只叫手下部族轮流歇息,轮番攻城,使出车轮战的戏码来,这是要生生耗死宣府守将啊!”   裴慎摇头道:“十万蒙古骑兵,其中虽有老弱妇孺,青壮年必也有七八万,我等不过五千骑兵,撞进去便是个死字。”   “等!”裴慎沉声道。   这一等,又是半个时辰过去。   洪斌忍不住去问,裴慎又叫他等。   这一等便等了半日,等到蓟州、辽东、陕西等地的援兵尽数到来,裴慎依旧未动。   又等了半个时辰,见裴慎还不动弹,洪斌愤愤道:“等等等!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别的援军都来了,为何我们竟跟个缩头乌龟似的!”   一旁的几个千户赶忙去扯他,连声辩解道:“中丞大人勿怪,这王八羔子嘴臭!”   洪斌气急,只骂道:“哪里是我嘴臭!分明是中丞贪生怕死!竟是个罔顾同袍的小人!”   “你胡说八道什么!中丞勿怒,我这便带他下去醒醒神。”几个千户撕扯着,便要将洪斌带下去。   洪斌性子燥烈,闻言越发恼恨,只挣扎着破口大骂:“裴大人在山西大同待了三年,素来敢打敢战,怎得去京都温柔乡泡了几个月,竟成了个没卵子的狗官!”   旁边几个千户听了人都要撅过去,只七手八脚,一个劲儿去捂洪斌的嘴。   裴慎被他气笑,偏又惜才,只说道:“本官督理粮饷,劝课农桑,增建营堡,修整城防,乃至于巡哨驰援,冲杀胡虏,何曾有过半分畏惧?”   又冷声道:“你既说我贪生怕死,那我便望着你上了战场,能奋勇杀敌,博一个万人敌的名头出来!”   说罢,翻身上马,只居高临下道:“今日五卫均在,各卫所旗帜俱不相同,凡让我见到有任一旗帜怯战不前、临阵后退者,我便借你们几个千户的人头拿来祭旗!”   闻言,几个千户俱是一个激灵,纷纷上马疾驰回本部,各自去警醒底下的百户把总们。   眼见军令一级一级下达到位,裴慎这才沉声道:“传令全军!速速驰援宣府!”   此刻,宣府城外已绞成一团,蓟州游兵,辽东客兵、陕西义军、宣府卫所军、蒙古大军互相成团绞杀。   整个战场上,各色旗帜遮天蔽日,士卒久经训练,耳只闻锣鼓之音,目只视旗帜之色。按照旗帜号令,步卒居中,两翼骑兵护卫。先以火铳齐射打乱蒙古兵阵型,再近身冲杀。   然而一旦冲杀过久,原本的阵型到现在早已隐隐被冲乱。   各部渐渐分成了几十人乃至十几人的小团体,相互冲撞、掩杀。太多太乱,谁也看不明白局势如何,人人心中焦灼,偏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奋力冲杀敌方。   裴慎的骑兵一到,如同虎狼长驱直入,一遇蒙古兵,即刻两人一组,以朴刀砍杀,马槊砸刺。   不仅如此,他还专叫众将士高喊“大同守军来了!”、“大同守军来了!”   战场众人均心中振奋,唯独蒙古兵马素质极高,竟只是心中几分犹疑,便又再次冲杀起来。   双方士气渐盛,战局依旧焦灼,裴慎目标明确,只携百余亲卫直冲俺答中军大旗而去。   没过一会儿,又有另一只队伍驰援而来,分明是裴慎留下的千余人马,却偏偏高喊:“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稍待,又是一支五百人马的援军。   眼见一波一波援军到来,己方士气大振,蒙古兵竟隐有溃败之象。   裴慎浑然不觉计策已奏效,只不断冲着俺答中军冲杀。   战场上早已乱成一团,俺答环顾四周,在周遭亲卫掩护下,便是能注意到裴慎,也根本冲杀不了。只因前方不仅有蒙古兵,也有宣府等地的兵马。   待裴慎在周遭亲卫掩护下,寻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便取出背上强弩,于马上骑射,开弓,瞄准——   那俺答亲卫见有人瞄准自家可汗,即刻飞扑上去,高呼:“可汗快躲!!”   箭矢呼啸而去——   中军大旗旗杆应声而折。   唬得俺答回头望去,霎时间便脸色大变,竟伸手要去扶那旗帜:“快!快把大旗扶起来!”   来不及了,裴慎身侧亲卫即刻高呼道:“俺答已死!俺答已死!”   敌方援军一波一波到来,蒙古兵本就心中隐有焦虑畏怯,此刻又听闻自家可汗已死,离得远的蒙古兵抬头一望,竟望不到俺答大旗了,心中惶恐之下,霎时溃败起来。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蒙古兵一角溃败,便是俺答再将大旗立起来,也已来不及了。   溃败之势,竟成了野火燎原。   裴慎带着骑兵再度冲杀起来,只将蒙古兵队伍分割的七零八落,任由各地援军将其蚕食殆尽。   俺答眼见大势已去,当机立断,在亲卫保护下,鸣金收兵,速速退去。十万蒙古大军,丢盔弃甲,溃败而逃。   裴慎即刻令人擂鼓,鼓声大作,众将士再度咬上蒙古兵,冲杀一阵,这才鸣金收兵。   此刻,裴慎铠甲之上血迹早已干透,积成了层层血污,浓烈的腥臭气直叫人作呕。   “蒙中丞大人相救,不甚感激。”宣府总兵高庸浴血奋战,侥幸留得一命,此刻右臂中箭,强忍着疼痛前来寒暄。   此一役后,裴中丞只怕又要青云直上,兼之对方又是救他一命,还赠了场战功给他,官位又比他高,高庸必要先前来面见裴慎,方肯去治伤。   “高大人不必客气,还是快快去治伤罢。”裴慎温声道。   只这么一句话功夫,裴慎跟前便已聚齐了各个总督派遣来的几位总兵。   高庸强忍着疼痛道:“今日劳烦诸位驰援宣府,高某在此谢过了。”   “高总兵客气了。”   “宣大与蓟辽本就是唇齿相依,应该的。”   众人推辞了几句,高庸这才道:“我已派人在府中备下热水酒菜,还请诸位莫要嫌弃。”   众人也不推辞,被高庸手下人引着,前去高总兵府上。   其中蓟辽总督派遣来的总兵蒋锐,边走边恭维道:“这一役,中丞大人功不可没,下官在此提前恭贺大人了。”   裴慎笑笑,拱手温声道:“此役皆仰赖将士用命,诸位帮扶,我不过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笑起来。这个说裴大人太谦虚,那个说裴大人好计策。人人拍马屁,拍得一片和乐。   蒋锐难免感叹道:“此等大捷,中丞大人必要回京都述职受赏。说来我已有八年未回京,也不知京都风貌如何了?”   回京?裴慎思及此处,只冷笑一声,入得高总兵府上,径自沐浴更衣去了。   作者有话说:   本章参考书目:《明代九边史地研究》、   “耳只闻锣鼓之音,目只视旗帜之色”出自戚继光《练兵实纪》 第46章   清点战功, 修葺城防, 抚恤民政……一连三日,裴慎彻夜不休, 忙得脚不沾地。   待清点战果后才发现起, 此一役,斩敌万余人,缴获战马近万匹。损失了如此之多的人口, 俺答虽然还能以小股骚扰的形式侵扰九边, 但至少五年之内无力再大军进犯。   此等大捷, 开国百余年来也是少见的,更别提是在兵事颓靡的本朝。   果不其然, 三日后,裴慎便接到上谕, 要携手下众将士入京献俘受赏。   大同距离京都六百余里, 疾驰之下两日便能到。   再修整半日后,裴慎精挑细选了几十名俘虏, 携近千名将士自永定门内入,沿着正阳门大街往前走,路过山川坛、天地坛、正南坊、菜市口等地,再沿着东西江米巷绕一圈,到皇城根下接受皇帝检阅。   凡军士所过之处,两侧街道挤挤挨挨到处都是人。楼上开窗观望、楼下棚子里、屋檐下,摩肩接踵、人声鼎沸。   “来了吗?来了吗?”   “真打赢了?”   “哎呀别挤我!别挤了!”   喧哗声中,但见有军士从正阳门大街而入,容色肃穆, 绵延二里, 旌旗蔽日, 长.枪如林。   朔气渐起,铁衣森森,肃杀之气如洪流扑面而来,唬得两侧百姓俱是一静。   火铳兵、骑兵的铠甲上有着大量刀砍锤砸的痕迹,还有匆匆清洗过后残留的血迹。步卒长.枪上悬挂着鞑靼人的衣裳,还有生石灰硝制的鞑靼人头,足有几百个。   看得周围百姓俱是一静。   京都百姓年年受鞑靼叩边侵扰,三年前鞑靼更是打到了京城下,蹂踏良田,掳掠妇女,残杀青壮。以致千村万落血流成河,白骨盈野。   那一年家家缟素,户户披麻。亡者怨,活人哭,坟连坟,冢接冢。目之所视,白幡蔽日,耳之所闻,哀声百里。   仇深似海,恨入骨血,怎能相忘?   如今听说打了胜仗,斩敌俘虏近万鞑靼人,消息传来京都,一时间竟无人敢信。又听说三日后正阳街上有献俘仪式,以至于百姓们扶老携幼上街来看。   今日见几百个鞑子人头被悬于长.枪之上,其后囚车上还关押着几十个鞑子俘虏,百姓们如梦初醒。   “真打胜仗了!”   “杀光胡虏!”   “打赢了!打赢了!”   欢呼声渐渐蔓延开来,先是一角人潮在喊,紧接着越来越响,越来越响,直至声振林木,响遏行云,渐渐汇成了山呼海啸般的“虎!虎!虎!”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骤然响起,锣鼓齐鸣震耳欲聋。宛平县、大兴县乡绅带头,扶老携幼,拦在马前,取出美酒佳肴以飨军士。   见状,两侧酒铺纷纷抬出自家招牌酒,靠壁清、兰英酒、芙蓉露、薏苡酒、黄米酒……一时间,十里长街,俱是酒香。   茶馆里有茶客高呼道:“今日大捷,我请诸位吃茶!”   “散喜!散喜!”有东家从柜台笸箩里抓一把铜钱洒出去,引得街边小儿欢呼雀跃,纷纷去捡。   各家酒楼食肆,只叫伙计挑着担纷纷赶来,沿街高呼。   “刘家冷淘面——赠边军将士!”   “来吃!来吃!抄手胡同华家猪头肉!”   “查楼糖缠簇盘!”   陈家巷的炮谷、三斗街的火烧、又有米花白饼、粉果膏环……林林总总,百余家食肆伙计,竟将长街堵塞。   还有两侧街面上,楼上楼下前来看热闹的年轻男女们挤挤挨挨,只将手中香囊荷包、扇坠玉佩,一个劲儿地冲着将士们身上扔去。   又有知机的小贩赶来贩鲜花,荷花、木芙蓉、秋菊……一朵一朵,此时此刻,无人会吝啬这几文钱,只买了簪在头上,或扔给将士。   舞龙的、舞狮的、游锣鼓的、设宴欢庆的……十里长街,酒香花香,人潮人浪。天与地都是热烈的。   见此情此景,裴慎难免心中暗叹,父老乡亲,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啊。   裴慎身侧数位总兵纷纷昂首挺胸,竭力作出英武状,没过一会儿便有香囊荷包落在怀中,惹得众人龇牙咧嘴,喜不自胜。   总兵薛锐看看身旁裴慎,竟没有一朵鲜花落在他身上,连个轻飘飘的香帕汗巾都被他躲了过去,一时纳闷,低声道:“中丞,你这是做甚?”   裴慎心道这满大街的荷包鲜花、香帕汗巾、没一个是他想要的,不躲开,难不成任由她们砸?   思及此处,裴慎神色如常,只暗自冷笑,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倒满街都是。   见裴慎不语,薛锐正欲再问,却见裴慎勒停了马,竟已到了皇城根下。   待面见陛下后,交了纪功图册,又被陛下夸赞了几句“心性端谨、智识沉毅”,裴慎便离了皇城,径自返回国公府。   此时已是漏夜时分,裴慎不好打扰家中祖母叔伯,便只叫个亲卫提着灯笼去了外书房。   外书房里是惯来没有丫鬟婆子伺候的,唯陈松墨跪在庭中请罪。   夜色漆黑,唯见明月高悬柳梢头,月华映得庭中一地霜白。   裴慎穿着麒麟补子,绯袍犀带,云凤四色花锦印绶,匆匆而来,只瞥了眼满身霜色的陈松墨道:“办事不力,按照军中规矩,一人二十棍,可有异议?”   陈松墨暗松了一口气,只应了一声便自去领罚。   裴慎进了外书房,燃灯阖门,又来到翘头案前,不慌不忙铺开陈清款宣纸,压上玉麒麟镇纸,又取了两根湖笔。   先研了淡墨描绘五官,次以赭色烘染骨骼肌理,粉白、绯色层层晕染,上一层薄粉,最后取一根羊毫笔,细细勾勒秀眉鬓发。   将笔于宣窑磬口笔洗中细细洗净,裴慎悠闲地啜了盏茶水,静待墨干。   就在此刻,外书房忽有人敲门,裴慎道了一声“进来。”   便有个着皂色圆领袍的男子,满脸络腮胡,借着夜色入得门中。   裴慎顽笑道:“镇抚使如今是越发小心了。”   石经纶只苦着脸咧嘴一笑,阖上门低声道:“鬼鬼祟祟,实非男儿所为。若不是事情紧迫,我又哪里会夤夜前来?”   裴慎见案上画已干,便将其小心叠起来。   石经纶探了一眼,难免感叹道:“大人好定力!”火烧眉毛了,竟还有心情作画。   裴慎轻笑:“这可不是画,是解你家指挥使忧思过甚,夜不能寐的灵丹妙药。”   石经纶一愣,只纳闷道:“指挥使不好男色。”这画中人虽男生女相,容貌绮丽,绝非凡品,可指挥使又不是为了男色忧心。   裴慎不慌不忙地将画轴卷起,眼底冷意森森,只嘴上慢条斯理道:“这是我爱妾。”   石经纶微怔,正欲相询,谁知裴慎下一句唬得他脸色一变。   “我赴任山西之时,她意外走失。”   意外走失?好端端一个妾,住在国公府里,哪里会突然走失?恐怕是逃了。   石经纶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瞠目结舌了半晌,喃喃道:“这女子莫不是个磨镜?”   若非不喜男色,何至于弃了俊朗清贵,位高权重的裴大人,这不合理啊!   裴慎握着画轴的手攥紧,几要将那画轴攥裂开,半晌他冷笑道:“你且将此画拿去,帮我查一查画中人如今去了哪里?”   石经纶拱手应道:“是,大人!”语罢,又道:“可这与指挥使又有何关系?”   裴慎淡淡道:“段仁冤死狱中,宣大总督的位子空了出来,林少保和陈阁老两派为了这个位置相争不休。”   石经纶低声道:“裴大人战功赫赫,又刚一战定鼎宣大,今日陛下还夸赞裴大人才猷谙练,操履清勤,朝野上下俱传,只说裴大人将要赴任宣大总督。”   出头的椽子最先烂。被皇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夸赞,四面八方都是嫉妒艳羡的眼神,哪里是好事?   裴慎暗自警醒,便笑道:“你且告诉陆指挥使,我无意宣大总督的位子。”   “为何?”石经纶蹙眉道。   裴慎只笑了笑,没说话。   他今年二十四,从二品巡抚,已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若得了宣大总督的位子,便是二十四的正二品高官,太过显眼。况且过早登上高峰,到了赏无可赏的地步,功高震主的下场人尽皆知。   此时此刻,原就该压一压,沉一沉。积攒功劳,厚积薄发,到了三十余岁,便能一举入阁。此其一也。   其二,林少保和陈阁老,两派人马争宣大总督争得厉害,他此刻卷进去,恰是政潮最为暗流汹涌的时候,再想脱身就难了。   其三,作为宣大总督强有力的竞争者,他自愿退出,别管是林少保还是陈阁老,总给饶些好处给他罢。同乡同年们的职位,也该往上提一提了。   其四,便是要放弃宣大总督的位子,来保住陆指挥使。   “陆指挥使不是正忧心陛下想让林通来担任锦衣卫指挥使吗?”裴慎笑问道。   屁股底下的位子要被抢了,能不忧虑吗?   石经纶也不知他为何转了话题,只点头道:“那林通虽庸碌,却是林少保之子,婉贵妃弟弟,颇得陛下信重。”   裴慎便笑道:“你只管告诉指挥使,且叫他去助林少保争得宣大总督的位子即可。”   如今俺答败退,宣大五年无大战,换一个庸碌的林通上去,只要不瞎搞,老老实实当个木头,并无大碍。   而林少保一方得了宣大总督的位子,陛下为了朝野平衡,便绝不会再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给林少保。   陆指挥使的位子也就保住了。   思及此处,裴慎只轻哼一声:“我与你家指挥使相交多年,何苦前来试探我?”   石经纶憨厚的冲着裴慎笑了笑。实则用宣大总督来保住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这法子陆指挥使自然也想到了。   但用这办法的前提是裴慎肯放弃宣大总督的位子。故而石经纶这才夤夜前来探他口风。   裴慎笑道:“此番陆指挥使便是保住了自己的位子,却也悬得很。”   石经纶脸色凝重起来。陛下要换上林通,或许是因为单纯爱重婉贵妃,或许是因为不再信任陆指挥使。   前者还好,后者那真是要了老命了。   失去陛下信任的陆指挥使,便是抗过了这一次,也总会有下一次的。   “为了保险起见,陆指挥使尚需要向陛下表表忠心。”裴慎道。   石经纶蹙眉:“还能怎么表?指挥使替陛下尝丹药、夜夜持长.枪守在陛下殿前。还苦修青词,年年的贺表都是亲自撰写。去岁还献了《天赐时玉赋》、《龙飞颂》,又寻了两只白狮当祥瑞。”   裴慎最烦靠裙带、靠阿谀上位之辈,奈何锦衣卫指挥使这位子,最重要的不是武勋卓绝、不是进士及第,而是皇帝的信任。   无可奈何,裴慎道:“不知陛下是否怀疑指挥使的忠诚,更不知因何怀疑,既然如此,最好的法子便是再另寻他法,向陛下表忠心。”   “何解?”石经纶问道。   语罢,只顺着裴慎的视线望去,竟望见自己手上拿着的画。   “锦衣卫原就有监察朝廷大员的职责,指挥使只需密告陛下,林通太过庸碌,裴慎近来无事,只在寻一被拐的爱妾,耽于女色,赵泉是个酷吏。”赵泉便是陈阁老推举,竞争宣大总督的有力人选。   裴慎解释道:“这样一来,指挥使便将林少保、陈阁老和我尽数得罪,只做个忠心于陛下的孤臣。陛下感念其孤忠,必不会再对他起疑心,指挥使的位子也就彻底保住了。”   石经纶大受震动,心道裴大人果真仗义,竟舍得牺牲自己在陛下心中的印象来保住指挥使。   思及此处,他即刻下跪,重重对着裴慎磕了个头:“我替指挥使谢过裴大人了!”   裴慎即刻去扶他:“我与指挥使相交多年,应该的。”锦衣卫是他得力盟友,裴慎自然要保住对方。   语罢,裴慎又笑道:“况且用这办法,明面上的确得罪了林少保,但比起性喜渔色的我、残苛暴虐赵泉,仅仅只是庸碌的林通必定会得到宣大总督这一位子,林少保只会以为指挥使在暗中帮他。”   “至于陈阁老,只要指挥使之后帮赵泉谋一个不错的位子,陈阁老便绝不会怪罪指挥使的。”   而他自己?年纪轻轻,功劳太高,正要自污,偏又不能选择那些会留把柄的手段。如今这法子正好。他追索一个被拐妾室,往好了里想,陛下自己爱重婉贵妃,想来只会觉得他情深,往坏处想,陛下最多觉得他年少轻狂,性子浮躁,尚需打磨。恰好,裴慎正要沉一沉。   既能保住陆指挥使,又能让自己顺势缓一缓,两相得宜的好事。   见裴慎对自己笑了笑,又听他处处替指挥使着想,石经纶感其恩义,只拱手,掷地有声道:“裴大人且放心!锦衣卫便是上天入地,也必要将这女子挖出来!”   裴慎温声道:“既是如此,多谢镇抚使了。”   目送着石经纶离去,裴慎只回到楠木书案前坐下,提起笔,慢悠悠绘了一副雪中红梅图。   绘罢,他看着那清艳的红梅图,又在旁侧提了一句“风递幽香去,人窥素艳来”。   作者有话说:   1. 明代官吏考核有一个纪功图册;戚继光《练兵实纪》中记载,“各营将立功过总薄一扇,每千各与一扇”,约摸就是功过簿的意思。   2. 本章酒类、什么冷淘面、猪头肉、糖缠之类的事物俱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   3.裴慎画的人物像,其实上明代就有工笔画画人物,有一个《明人十二像册》,画人画的还挺逼真。反正我看画我觉得我是能认出来人的,所以画沈澜画像的时候我用了这个。描写如何画的那段是查资料的。   4.《天赐时玉赋》、《龙飞颂》出自《万历野获编》 第47章   此时已至八月, 沈澜在杨惟学派来的老仆带领下, 赁了苏州城盘门外如京桥附近的一间临河小屋。   苏州汇聚四时风物,八方奇玩, 加之人口稠密, 房屋鳞次栉比、辐辙纵横,以至于房价奇高,这么一间房要价一月一两银。   当日, 沈澜从陈松墨身上取走了三百两银票, 一路花销加上租房、购置生活用品, 如今还剩二百六十两。   赁来的小院子清幽,周围人家也多家境殷实, 若真有贼,必要来偷沈澜的院子。   谁叫她家中只有一人呢。   沈澜思及此处, 待清点完资产, 便将钱分藏好。床后的青砖内、床板下、细布卧单下,再放些显眼的铜钱碎银在斗柜里, 好吸引贼子的目光。   藏好了钱,又取了十两碎银子,沈澜正打算出门去。   坐吃山空,绝非长久之道。总得寻个生计。   她正欲出门,方听见大老远传来一声“王公子——”   沈澜眨眨眼,看了看柳叶窗,暗道这窗户后头便是从苏州府第一直河延伸出来的支流小河,河下小船往来如织。也不知现在推窗跳下去,来不来得及逃走。   “王公子可在?”那声音越来越近。   已来不及了。沈澜阖上窗户, 叹息一声。   下一刻, 清漆乌木门梆梆地被敲了两声, 沈澜心知她不去开,这人是绝不会消停的,便只好无奈开了门。   门外是一个约四十来岁的婆子,脸上搓了粉,隐隐露出眼角细纹。着秋香色大袖衫褶儿,底下一条白棱膝裤,挑边藕色罗裙,发髻上斜插着一点油金簪。   沈澜拱手道:“敢问吴娘子有何事?”   那吴娘子见她容貌俊俏,身长玉立,貌比潘安,当真是谪仙人在世,又想起家中待嫁幼女娇娇儿,也是好颜色。这两人站一起,当真是一对神仙人物。   吴娘子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高兴,一叠声夸赞道:“小公子讲礼数哩!”   沈澜讪笑一声,早知如此,她当日便不该租吴娘子的院子,更不该路过的时候,对着那吴小娘子行了个礼,否则何至于此?   “公子可要来几块菊花糕?”吴娘子端着一碟用料细腻,香气扑鼻的糕饼前来,笑盈盈递给沈澜。   “无功不受禄。”沈澜推拒道。   “公子且拿着,娇娇儿做了好些糕点呢!左邻右舍,人人都有。”吴娘子只硬塞给她。   沈澜无奈,只好接过:“我去取碗来,这青花碟子劳烦吴娘子带回去。”   吴娘子笑眯眯道:“公子客气什么!尽管拿去,吃完了再还便是。”   还碟子总得来家里跑一趟,届时只叫娇娇儿出来接碟子,两相看对眼,这事儿就成了!   吴娘子算盘打得好,提起一块香帕,吃吃笑道:“小公子这是要出门去?”   “是。”沈澜解释道:“出门寻个生计去。”   那吴娘子瞪圆眼睛,眼角细纹都绷开了,惊诧道:“小公子不考乡试?”   沈澜略一思忖便明白了。这位吴娘子多半以为她是返乡举子,租个小院好读书,以备乡试。   “自然不是。”心里有底,沈澜便苦笑道:“家道中落,孤家寡人罢了。哪里还有余财科举?”   吴娘子一时失望,她见这小公子衣着光鲜,气度也好,又是杨家老仆领进来的,想来是富贵公子哥,却没料到,竟是个装穷的破落户。   “家道中落了,还有闲钱租院子?”吴娘子一时不信。   见她这般直白,甚至稍显刻薄,沈澜略略蹙眉,只笑道:“自然不是闲钱。”说罢,叹息一声道:“我手中也没几个钱,吴娘子心善,若能略略减免些租金,那再好不过了。”   这哪行啊!吴娘子纵横桃花巷四十年,与人吵嘴从不认输,闻言却脸色大变,连连讪笑道:“这、这一月一两已是最低了,哪里还能减呢!”   沈澜情真意切地蹙眉,苦恼道:“吴娘子不包饭食,这一月一两是不是太贵了些?”   “当初可是说好的!小公子看着也是读过几本书的,怎得如此刁钻。”吴娘子拧着眉毛说了几句,生怕她再砍价,便匆匆离去了。   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沈澜忍俊不禁,谁知绿纱窗下忽传出男子低沉的嗓音:“览弟,错过此等美人,着实可惜。”   沈澜一听便知是谁,开了窗,探出头去,一条小河清浅而过,数艘小船飘荡其上,杨惟学一身海天霞色团领衫,头戴玉冠,腰悬缠枝纹潞绸香囊,手持洒金蜀扇,身姿昂藏挺拔,正立在船头,惹得沿河浣衣的妙龄女郎一个劲儿打量他。   沈澜忍不住笑道:“姑苏人杰地灵,遍地窈窕淑女,娉婷佳人,杨兄所指美人莫不是吴娘子?”   窗外正坐船的杨惟学,抬眼便见天上粉云如扫,地上小楼清晓,有人凭窗望来,色如春晓,貌比宋玉,扬眉浅笑,漫不经心的样子,端得恣意风流。   很难说杨惟学这般热心,是不是看脸。思及此处,杨惟学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览弟休要胡言。听我家老仆说起,只道那吴家开画帮的,家资颇丰,有一幼女颇为貌美,览弟丰神俊朗,才华卓绝,娶了那吴小娘子,岂不是天作之合?”   沈澜知道杨惟学浪荡惯了,约摸也不在意这些,可她不欲再谈此事,以免坏了那吴小娘子闺誉,便换了话题,正经道:“杨兄不在家中温书,来做甚?”   “我帮览弟找着了这么个好地方,览弟便这般报答我?”杨惟学坐船来寻她,见了她便径自下船上岸。   沈澜干脆也合上窗,出门去寻他。   两人正好在乌木门口相遇,沈澜便笑道:“如今已是八月初二,初九便要开始乡试,你竟还有时间来寻我?”   杨惟学一下子苦了脸,求饶道:“好览弟,我枯坐半日,实在看不进去书,便想着来外头散散心。”   沈澜会意,挑眉道:“可你一众同窗俱要温书,不好打扰,这才想起我这闲人?”   杨惟学讪笑道:“哪里哪里,我来寻览弟,且去石湖放舟。”   沈澜心知,对付这帮世家子弟,你若低声下气,反被认为没骨气,叫人看不起,故而她便是要巴结杨惟学,也从不惯着他。   于是道:“杨兄,你初九要考试,如今竟还要放纵游乐,想来是胸有成竹,必能做这苏州府的解元郎?”   杨惟学讪笑,见沈澜不肯随他出去,只好怏怏道:“也罢,不搅扰览弟,我自去放舟便是。”   “且慢。”杨惟学帮了自己这么多,沈澜难免想回报一二,便开口道:“杨兄,非是我劝你,只是今日初二,初九便要考试,你便是去作耍,心里也挂碍着考试,玩不痛快,或是玩完了,心里又觉得罪过。”   沈澜久经考场,太知道考前心态了。焦虑、烦躁、担心、期待……很少有人能平常心。   杨惟学叹息一声:“我自然知道览弟好意。只我实在烦躁,看不进去书,反倒影响考试。”   沈澜暗道这就是考得太少,按理,周周一考,考到麻木,把高考当成一场寻常考试,平常心最好。   “据我所知,乡试一考九天,俱在贡院内,年年都有体力不支的,入了考场脑子一片空白的,打翻墨汁、烛台,脏污卷面的……泰半都是紧张所致。”这些俱是听裴慎闲聊时说过的。   “杨兄这是第一次下场考举人罢?也不知到了考场是否会紧张。”沈澜道,“既是如此,乘着离考试还有七日,杨兄不若叫家人仿着贡院支个考棚,日日只在考棚中读书作文。一来塑造氛围,不至于心思散漫,读不进去书。二来适应考场,到了正式开考的那一日,也不至于太过紧张。”   闻言,杨惟学一愣,只是细细思索后又觉得颇有道理,且这法子便是这科不中,下科好生备上三年,一样有用。思及此处,杨惟学便正色道:“多谢览弟,我这便回去读书!”   语罢,又惋惜不已:“览弟灵慧,若能好生读书,必能金榜题名,如今操弄商贾之事,实在可惜。”   沈澜心道她若要科举,乡试搜身可是要从头发搜到脚底,狠一点的还得坦衣露乳,光这一关她就过不去。   沈澜只笑笑:“我虽不能蟾宫折桂,可待杨兄跨马游街时,我必定去看!”   杨惟学朗声大笑起来,只快活道:“借览弟吉言。”   两人对视一眼,一同笑起来。   笑了一阵,杨惟学又不免想投桃报李,只问道:“览弟可想好要做什么生意?若有差遣,尽管告诉为兄。”   沈澜见他热心,便也笑道:“我这生意的关键尽数系在杨兄身上。”   杨惟学一愣,好奇道:“这是何意?”   “待杨兄得中解元郎,必有商贾盈门,来求杨兄时文。劳烦杨兄务必拒绝,只将平日里所作时文尽数予我,容我集结成册,苏州士子必定趋之若鹜。若杨兄考中状元,更是天下人都要来买杨兄墨宝!”   明明是她要借杨惟学做生意,偏要说成士子来求他墨宝,杨惟学一时间被她逗得发笑,只意气风发道:“览弟勿忧,为兄便是为了览弟也要考中这解元郎!”   这话说的,两人齐齐一怔。   萍水相逢,对方如此真心待她,沈澜难免有几分感动,便情真意切道:“我落魄之时,能得杨兄一知己,也算不虚此生了。”   杨惟学也是性情中人,闻言只洒脱道:“览弟如此颖慧,便是一时落魄,也不过龙游浅滩,虎落平阳罢了,早晚有东山再起的一日。我能得览弟为友,亦是侥天之幸。”   语罢,意气风发道:“且待我做了解元郎,便提着时文来见览弟!”   沈澜拱手道:“只愿杨兄明年此日青云上,却笑人间举子忙。”   杨惟学大笑三声,快活离去。   这边沈澜正为她独家的时文生意忙碌,国公府里石经纶再次前来拜见裴慎。   “沧州干宁驿?”裴慎道。   石经纶拱手,娓娓道来:“前些日子我派人临摹了大人给的画像,分发给各地千户,只叫他们细细留意画中人。千户将消息层层下达给百户、总旗、小旗。”   “干宁驿有个小旗心思细,思来想去,周围倒真有件稀罕事。”   “原来是河颇巷有个卖芦苇席的老者突然发了家,竟买了两亩地,人人都说是来了个富贵亲戚,买了那老者的席子。”   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各地做生意突然发家的、破产的,遍地都是。一个升斗小民挣了几两银子罢了,无人在意。   可偏偏陆指挥使发了狠,底下人又盼着有此等机会立功,便悉心留意起周围陌生人、稀罕事。   “那小旗胆大心细,先是问了见过那公子的婆子,婆子细细形容一番后,小旗便层层上报至千户处,千户取来画像去寻了那老者。一通诈唬,那老者哪里敢隐瞒?即刻认出给他银子的那位公子便是画中人。”   说到此处,石经纶不免道:“大人,此女颇为谨慎,下船之时着石青襕衫,换了直缀,又涂黄了脸,画粗了眉毛才去见卖芦苇席的老者,为自己弄到路引。若不是大人给的画像本就是男子装扮,加之她五官底子实在太好,恐怕还真就被她糊弄过去。”   “不仅如此,她恐怕是一路换船,几经周折。若不是那小旗心细,在沧州发现了她的踪迹,我等若跟着船只去查,只怕查来查去,一团乱麻。”   换的船太多了,又是小半个月过去,哪个船夫还会记得自己载过哪些客人呢?   石经纶感叹道:“此女好细的心思,若不是遇到了锦衣卫,只怕早已远遁千里,逍遥自在去了。”   裴慎闻言,只冷冷道:“既然查到了她在沧州开了路引,可知道路引上写的是何地?”   “苏州。”石经纶道:“我已派人传讯苏州。”   “她未必会去苏州。”裴慎摇摇头,“若她中途随意找个地方下船,有此路引为证,只说自己临时改道,一样能在当地扎根。”   既是找人,裴慎绝不愿意放过任何一种可能。   石经纶拱手道:“既然如此,我便照旧传讯各地,只叫他们继续找。”   裴慎点头道:“苏州也不能放过,先从苏州寻起。若苏州寻不到,便去寻运河所过城镇,若还是寻不到,再扩大范围。”   石经纶拱手称是。   裴慎又道:“且叫兄弟们留心近来租赁、购置房屋的陌生人。”无论如何,一个人去外地扎根,总得有个地方住罢。   “此外,她心思细,或许会主动结交同行旅客,故而还需留心投亲的、被邀请去旁人家里做客的,乃至于寺庙借宿之人。”   裴慎思忖片刻,只觉再无漏网之鱼,这才笑问道:“那沧州的小旗叫什么名字?且问问他要什么?”   石经纶便笑了一声,开口道:“那小旗早说了,愿为大人执鞭坠镫。”   裴慎便笑道:“既是如此,且叫他来我身侧,做个亲卫。”   石经纶只道那小旗是时来运转,发达了。宰相门前七品官,裴慎的亲卫,将来被他放出去,做个偏将也是使得的。   两人又闲谈了几句,石经纶这才告辞离去。   作者有话说:   1. “天上粉云如扫,地上小楼清晓”改编自《一落索》李元膺   2. 时文这个东西,明代就已经有科举辅导书了。但教辅市场潜力很大,一片蓝海。   3. “明年此日青云上,却笑人间举子忙”出自《鹧鸪天·送廓之秋试》辛弃疾   4. 关于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个话题,大家都知道明人张居正吧?万历年间,是张居正权势最煊赫的时候,当时他的管家叫游七。有些大臣见了游七,口称贤弟。而那些边帅武将,出入张居正之门时,只能与游七平交。(出《明代社会生活史》) 第48章   今日, 八月十五, 恰逢中秋,杨惟学参考乡试的最后一日, 沈澜正取了银子要出门去贡院迎接他。   友情是需要培养的。要想让杨惟学照拂她, 就必要在对方连考九日,出了贡院后头脑昏沉,身体虚弱之时, 倍加关怀。   沈澜刚开门, 竟见有一妙龄少女着白棱扣衫, 天青杭缎罗裙,盘头揸髻上插着一排银小簪, 在旁探头探脑,忸怩不安。   是吴小娘子。   沈澜暗道不好, 正要回身阖门, 谁知那吴小娘子见她欲逃,竟直直追上来, 怒问道:“你跑什么!”   无可奈何,沈澜转身作揖:“吴姑娘可有事?”   吴娇娇脸皮薄,不过是前几日被家中母亲责骂了一顿,只说沈澜非是良配,叫她不必再想,心中郁郁,方才出家门散散心。   可他见了自己竟转身欲走,吴娇娇难免羞愤,忍不住板起脸, 牙尖嘴利道:“你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见了我便逃?”   沈澜不愿得罪房东女儿, 只笑道:“我方才不曾看见你,只是想起出门没带钱,正欲回家去,哪里就是逃跑了?”   吴娇娇只冷哼一声道:“真不是要逃?”   她生得俏,刁蛮起来也颇为可爱,沈澜便好生哄她:“自然不会骗你。”   “好!”吴娇娇昂起头,娇声道:“你若胡说,只管叫巡抚将你斩了去!”   巡抚?   沈澜一怔,脸色略略发白。只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难免多思多虑,只听个巡抚二字便想到裴慎,当真是草木皆兵。   她定了定心神,笑问道:“什么巡抚?”吴娇娇不是官宦人家出身,怎会张口闭口巡抚?   吴娇娇哼了一声,只觉此人竟是个聪明面孔笨肚肠,还不如自己聪明呢!   她昂起头,笑道:“我阿哥回来告诉我的,只说茶馆里说书先生现如今不说什么岳武穆了,改说俺答败走山西,巡抚受赏京都。”   山西,巡抚。   这两个词凑在一起,直叫沈澜心中发颤。   她掐了掐自己掌心,勉强镇定道:“哪个茶馆编出来的戏文,胡诌扯上巡抚,也不怕被定罪?”   吴娇娇吃吃笑起来:“哪里就要定罪了!那说书先生动不动便说宰相的千金,皇帝的女儿,那皇帝宰相要将说书的都抓起来不成?!”   沈澜苦笑,这吴娇娇听不出重点,无奈,她只好直白问道:“是在哪家茶馆里?我闲来无事,也去坐坐。”   吴娇娇张口便道:“万春茶馆呀,那说书先生昨日才开始说的。”   昨日才开始说的?怪不得沈澜前些日子都不曾听闻。想来是刚刚编出戏文来。   沈澜心急如焚,一得到答案便想走,偏偏吴娇娇还在痴缠,沈澜寒暄了几句,终于甩掉了吴娇娇,直奔万春茶馆而去。   一入茶馆,只随意点了壶万春银叶。沈澜跟着裴慎,也算久经富贵,一尝便知道这壶万春银叶,不过是普通野茶。想来是那店家假托贡品之名,挣些银钱罢了。   就在她脑中胡思乱想之时,台上的瞎先生醒目一拍,张口便唱道:“胡儿铁骑豺狼寇,烧杀掳掠不罢休。”   “一声边报如雷霆,愁云似怖罩燕京。”   “原是那俺答百万大军下燕京,直激得满朝文武慌张难定。”   台下看客俱是精神一振,这瞎先生只一亮嗓,便得了一声好彩。   沈澜饮了口茶水定神,只听那瞎先生继续唱道:“武将魂难定,文臣魄也昏,唯一个书生挂帅印,退贼兵。”   “诸位道那白面书生是谁?”瞎先生一记醒木拍下,众人均竖起耳朵,只听她道:“且容奴歇息一二。”   沈澜一口气噎在喉咙口,不上不下,她从袖中掏出十文钱,正要扔上台,却早已有心急的茶客扔了铜钱上去。   “爷赏你!快唱!快唱!”   “茶博士呢!快给先生上一盏万春银叶润润喉!”   “接赏!快唱呀!”   一时间,铜钱如雨,落地纷纷。   那瞎先生眼睛看不见,耳朵却灵,只在心中算了算这铜钱量,便心满意足地啜了口茶水,继续唱道:“书生本是跨马游街状元郎,进士及第好文章,赴任山西巡抚心不慌,出宣府斥退那黄河浪,抖银枪斩贼寇在当场。”   “好!”   “当赏当赏!”   台下一片叫好声,一时间又是铜钱纷纷落地。   沈澜此刻已是心神大震,状元,山西,巡抚,这三个条件加起来还能有谁呢?   裴慎竟已击败了鞑子。   那瞎先生得了赏钱,越发来劲儿,只开了嗓子唱道:“一弯月儿照九州,击胡虏,拒贼寇,直杀得九边血染流。”   “捷报传至燕京府,巡抚解去皇帝忧,痛饮庆功酒,献俘前门楼,银枪上人头血淋淋挂,囚车里鞑靼……”   此后那瞎先生唱什么,沈澜已不知道了。   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裴慎回京了。   然而此刻,裴慎并未在京都,他向陛下告假,只说要代父回南京祭祖,人却已在漕船之上。   江南乃财货赋税重地,年年自湖广、吴中等地压解进京的漕粮高达百万石。   故而运河之上,黄船、漕船月月都有,且因是官船,运河关卡畅通无阻,甚至可以昼夜行船,从京都途经沧州、扬州,直至苏州,只需半月功夫即可。   裴慎便搭了漕船,直往苏州而去。   此时已是八月十五,中秋月半,他不与家人团圆,却在水路上奔波劳碌,思及此处,裴慎只冷冷一笑。   漕船上自然有个锦衣卫随侍左右,见裴慎心情不好,便取了月饼来。   “大人且尝尝,”锦衣卫管档千户潭英取了个嫦娥奔月的椒盐素油五仁月饼来分润。   裴慎接过月饼,笑道:“这嫦娥印得尚可,是致美斋的手艺罢。”   潭英便笑道:“想着中秋要在船上过,临上船前遣了小子去买的。”   裴慎取了一块,温声道:“辛苦了。”   潭英低声道:“大人哪里话?若非大人帮忙,指挥使这一遭恐怕过不去。”一朝天子一朝臣,陆指挥使一倒,他们这帮老人哪里能有好下场。   “指挥使福缘深厚,我不过略尽绵薄之力罢了。”裴慎笑了笑。   见裴慎性子温和,潭英又感念他帮忙,犹豫片刻,到底劝道:“大人,苏州城的百户既已查到那人所在,只叫他将此人押解进京便是,何至于劳动大人千里去寻?”   裴慎望着茫茫江面,只觉明镜清寒,一江霜白,两岸荻花瑟瑟。   他赏了会儿景,这才道:“她性子极倔,若被人绑了,必定要想法子逃脱。千里之遥,处处都是机会。唯我去,她方会死心。”   潭英心细,只笑道:“观其言察其行,此人的确精明。如今八月秋闱,遍地都是士子租赁房屋备考,她赁一栋小院半点都不显眼。”   语罢,又骄傲道:“只可惜,千算万算,到底逃不出锦衣卫法眼!”   快马加鞭,八月初五找人的消息传到苏州,锦衣卫即刻动作,去数得上号的官牙、私牙处遍查一月内苏州租赁房屋的契约。   共计查得一千三百余人赁屋。   既然租赁房屋的大半都是士子,那么这些人是必要参考乡试的。   八月初九,乡试开考。   锦衣卫即刻录下乡试参考名单,共计一千六百余人。   只拿名单两相对照,发现其中.共有一百五十人租赁房屋却未曾参考乡试。   保险起见,锦衣卫不曾剔除拖家带口的、当地人、行商的等等,只消一位百户,遣动自家小子,先叫手下人看过画像,再分头寻至这百余人住处,一人盯梢一户,只消擦肩而过看上一眼,便知道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三日功夫,便尽数查验完毕。   若运气好些,盯梢一日便能遇见沈澜出门。只可惜锦衣卫运气不太好,又或者是沈澜谨慎,生生到了第三日才遇见沈澜出门采买蔬果。   此时已到了八月十二,一人双马八百里加急,将消息传回来,也不过三四天。   如今八月十五,裴慎接到消息,夤夜登船,直往苏州而去。   作者有话说:   1.明代,出现了很多反映时事的戏剧作品。如张居正死后不久,就有人以张居正的事编成戏文,“传入禁中”。所以裴慎的事被商人乐户编成戏剧,一点也不奇怪。   2. 明代中后期信息流传速度很快,妇女骂人也随手拿当时人人熟知的例子,如“活邢敖”之类,而这个邢敖,就是当时刚刚被处决的盗犯。   所以吴娇娇骂沈澜,说她撒谎就要让巡抚砍了她的头,也不奇怪。   一二两条均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   3. 胡儿铁骑豺狼寇出自戏剧《生死恨》   4. 一声边报如雷霆,愁云似怖罩燕京改编自戏剧《穆桂英挂帅》   5. 斥退那黄河浪改编自戏剧《桃花扇》。 第49章   深一脚, 浅一脚, 跌跌撞撞回到家,沈澜失魂落魄地阖上门, 怔怔地立在院子里。   日暮西山, 残霞夕照,庭中青石板似熔金,唯石缝里几株野草尚有几分浮翠。   盯着那几株顽强破土的野草看了半晌, 沈澜这才定了定心神。   既然裴慎的戏文已经传出来了, 至少证明对方必定早已回了京都。此刻恐怕已腾出手来寻她了。   到底要不要离开苏州?   沈澜一时间略有几分犹豫。或许原本裴慎不曾发现, 可她动了,反倒引人注目。保不齐那瞎先生唱的戏也是为了打草惊蛇, 好叫她仓皇出逃,露出破绽。   可若不动, 万一裴慎已查到了她在苏州, 岂不是原地等死。   一时间,沈澜竟坐困愁城, 两相为难。   她原地思索了一会儿,整了整衣衫,径自出门去找东西吃。   再走远一些,入了巷,有家象棋饼铺,专卖棋炒,细腻的重罗白面揉成面团,只拿香油烘烤,切成棋子般的小块, 略炒制一二, 撒上黑芝麻。一口咬下去, 又酥又脆,还泛着面团特有的麦香气。   沈澜花上十文买了一份,只拿竹纸包着,闲来无事便拈上一块塞进嘴里,细细咀嚼。   恰逢中秋佳节,各家要团圆赏月,四处送节礼,主子赏奴仆、学子送馆师,东家赏伙计,店铺们纷纷送账帖,债主盈门讨欠款,欠债的躲中秋……人人都有事忙。   独独沈澜,咬了口棋饼,慢悠悠往巷子里走。   “罗哥,她怎么老往偏僻地方走啊?”跟踪沈澜的一个锦衣卫力士蹙眉道。   罗平志一面远远缀着沈澜,一面琢磨道:“管她去哪儿,跟上去便是。”只要别让她走丢,安安生生等到上头人来,任务也就完成了。   两人便继续装作归家的兄弟,一路闲聊,一路缀着沈澜。   走了一段,那力士迟疑道:“前面是个丁字巷口,越走越偏了。她该不会是发现了我们,要逃跑吧?”   罗平志一顿,摇头道:“浑说什么!我们这几日每日盯梢都叫不同的人来,没有一个熟面孔,她不过一个闺阁女子罢了,哪里会想到。”   语罢,为了安全起见,到底开口道:“你速速去叫几个小子来,这里出口拢共也不过七八条巷子,叫他们守在巷子前,给我盯紧了!”   那力士得了吩咐,转身就走。   罗平志便稍微等了等,见前方巷子处没人了,即刻跟上,谁知刚走到巷子中间,沈澜又从巷口折返。   罗平志即刻转身,对着眼前人家砰砰敲门,嚷嚷道:“躲什么躲!直娘贼的憨卵!快给你爷爷出来!”   凶神恶煞,一看便是中秋来讨债的债主。   沈澜瞥了眼罗平志,见他这般凶恶,即刻低头,加快步伐,匆匆离去,不愿沾惹这光棍。   余光瞥见沈澜出了巷子,又骂了几句,惹得左邻右舍纷纷大门紧闭,罗平志这才匆匆去追沈澜。   此刻,沈澜已咬着棋饼,出了歪七扭八的小巷,慢悠悠走在街上。   苏州城乃江南水乡,人家尽枕河,沈澜只闲逛了一会儿,又等了等,终于等到了一艘归家的小船,沈澜拦住小船,只说要回盘门外如京桥,叫船家送她。   那船家得了钱,哪里有不肯的道理,即刻称篙摇橹,碧波之上,小船飘飘荡荡。   沈澜立于船头,转身回望,这会儿已是月上柳梢,泰半人家都早已归家团圆,街面上稀稀拉拉,只见三两闲人悠悠走动。   沈澜望了望,见后方似乎无人跟着自己,便转身向前看去。   没过一会儿,前方河道上便出现了一艘小船,黝黑的船夫撑着竹篙,着宝蓝直缀的客人坐在船舱里,捻着二两花生米,悠哉悠哉饮了口酒。   沈澜见状,只道:“船家,前方转弯,不去如京桥了,往另一个方向走。”   那船家一愣,只是沈澜掏出了铜板,管他去哪儿!便顺着沈澜的指示,与前方那艘船分道。   沈澜悠闲立了一会儿,见前后方都没有船只,只是岸边街面上还有行人。   沈澜又叫船家快着些,只说自己急着赶路,那船家得了钱,只在心里骂她多事,手上到底卖力。   小船顺流而下,自然比行人快。两岸行人俱被甩脱。   没过一会儿,河道拐弯处又绕出来一艘小舟。是个晚归的船夫,撑着空船往家去。   沈澜只立在船头笑了笑,又出钱叫船夫往如京桥去。   这么一通闲逛下来,待沈澜回返如京桥,已是明月高悬。   沈澜进了院子,将门阖上,只咬着最后一块凉透了的棋饼,兀自冷笑一声。   她折回巷子,便有人在巷子里追债。她上船,前方就有船客游览风光。她与前船分道,尚有两岸行人悠闲夜游。她令船只加速甩脱行人,又有船夫撑船归家。   沈澜哪里还意识不到,自己已被盯上了。   能有能耐这般遮掩,小心谨慎的,绝不是普通把棍恶少,必定是裴慎。   沈澜一时齿冷,又不知自己哪里露了破绽,竟让裴慎甫一回京便寻到了她。   她心里发沉,匆匆进房,微微支开柳叶窗,只拿余光一瞥,便见窗外河道上有一艘小船泊着。   沈澜心知肚明,恐怕不仅是窗,门口,乃至于墙外,俱有人守着。   这般周密,当真是插翅难飞。   她佯装立在窗前赏景,赏了一会儿,似有些冷意,便合上窗,只熄了灯,坐于桌前,苦思冥想对策。   这帮人手腕老道,精于跟踪,若沈澜真是个深闺女子,必定看不出有人盯梢她。就算是如今,沈澜也没确凿证据有人跟踪她,不过是有了些苗头罢了。   思及此处,沈澜叹息一声,只倒了一盏冷茶啜饮。   这群人明明盯上了她却不发动,多半是在等上头的命令,或者是在等裴慎到苏州。   ……裴慎。沈澜摇摇头,只自嘲一番,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裴慎是个什么性子,她还能不知道吗?   此人权欲极重,这会儿恐怕是在京都四处交游,或者忙于战后受赏。怎会为一妾室,千里迢迢南下苏州?多半是要叫人将她捉住,送往京都。   无论是什么情况,这些人虽防守严密却尚未动手,还有机会。   沈澜定定神,铺开细布薄被,拂下素纱帐,兀自昏沉睡去。   第二日一大早,沈澜开窗通风,见昨夜泊着的小舟已消失不见,河道上到处都是舟船,早已分不清是哪艘。   沈澜心中越发沉重,只暗叹对方心细。她赏了会儿景色,笑盈盈阖上窗户,兀自出门去寻杨惟学。   沈澜走了一段,悉心留意之下,方觉身前身后尾巴重重,心知昨日试探恐怕已让对方起疑,加紧了跟踪。   实则如今最好的办法是闭门不出,缓和数日以麻痹对方,再寻机逃跑,可沈澜不知他们何时发作,正要争抢时间,哪里敢用这般办法?   她慢悠悠闲逛,终于到了虹桥杨府。   杨府乃苏州大族,门口三座进士及第石牌坊,东面临街,占地七进,朱漆兽首,堂宇宏邃。   没有拜贴,冒昧前来,可府上门子知道他是家中少爷好友,便恭敬道:“王公子,少爷昨日考完,只在家中睡了个昏天黑地。老爷叮嘱了,只说一应事务无需扰他。”   沈澜心知乡试连考九日,铁人都要补眠的。便取了一两银子掩于袖中递给他,只笑道:“若你家少爷醒了,只说我曾来拜访他。”   那门子欢欢喜喜地应了。   见状,沈澜这才转身离去,又四处闲逛了一会儿,实在寻不到脱身机会,这才无奈放弃。   第二日,沈澜照旧出门闲逛,可这群人心细,盯得极紧,她心知自己若跑了,不消一时三刻便要被人追上,届时撕破脸皮,叫这些人抓了,反倒再无逃跑余地。   无可奈何,沈澜只好暗自等待机会。   过了一日,八月十九,一大早,杨惟学便登门拜访。   杨惟学年富力健,昏天黑地睡了两日便缓了过来。又听闻沈澜来拜访过他,这才一大早便登门。   他敲开门,见沈澜今日着细葛直缀,青衫落拓,眉眼风流,便拱手笑道:“览弟这气色是越发好了,不像为兄,连考九日,如今是神思昏昏写时文,两眼黑黑见来人。”   沈澜轻笑。心道此人戏谑旁人也就罢了,自己也不放过。便顽笑道:“杨兄说笑了,如今龌龊不足夸,明朝看尽长安花。”   杨惟学被她逗笑,便正色道:“多谢览弟吉言。为兄若有跨马游街的一日,必叫览弟旁观。”   沈澜一时愕然,笑骂道:“你跨马游街,风光至极时我不看,偏要看你被榜下捉婿,慌慌张张,夺路而逃!”   语罢,两人齐齐大笑起来。   只弄得不远处撑船的罗平志咋舌不已,只暗自将这些话记下来,届时还得学舌给上头人听。   两人笑了一阵,杨惟学道:“览弟寻我可有事?”   沈澜笑盈盈道:“考完了,我怕你一味操心何时放榜,便想着约你出去游玩一二,也好散散心。”   杨惟学心中一热,只觉这朋友当真没交错。便朗声笑道:“九月才放榜,如今我有的是时光好消磨。”说罢,只将手中川扇往外一指,便携沈澜出门去。   “这阊门乃苏州城内一等一的繁华地。”杨惟学一个土生土长的苏州人,于苏州风物自然信手拈来。   听他言,沈澜环顾四周,大块青石砖铺地,街面宽阔,可容五车并行,桥下一泓河水,游船如织。两侧亭馆密布,辐辏纵横,旗幌林立,密无间隙。   “览弟可要进去看看?”杨惟学指着金福星画帮的旗幌问道。   沈澜见内里有几个直缀文人取了画正在交谈,只好奇道:“此地可是卖画的?那吴娘子家里似乎也是开画帮的。”   “不错。”杨惟学点头:“常有商贾中人市画。”语罢,又往前走了几步,是家骨董铺子,名唤清鹤斋。   沈澜见那楹联上提着“小门面正对三公之府,大斧头专打万石之家”,便笑道:“这铺子口气还挺大。”竟将客人定位在非富即贵的三公之家。   那杨惟学便笑道:“览弟不知,近来苏州兴起了新风气,只说苏州人,玩骨董,试新茶,方是透骨时样。”   沈澜只猜测约摸是新潮的意思。   杨惟学又笑道:“这家店叫清鹤斋,不仅贩骨董,想来也卖案头清玩,陆于匡的玉马,赵良璧的铜器,汪中山的玄香太守墨俱是名噪一时。览弟若有意,便进去看看。”   “囊中羞涩啊。”沈澜感慨道。   杨惟学竟大笑起来:“又不是什么贵价玩意儿,览弟若喜欢,我赠你一件便是。”   沈澜摆手道:“无功不受禄。”   见她执意退拒,非是为了得好处才凑上来的,杨惟学心中越发欢喜,只带着她一路看,一路吃。   上金阊书林看了几本《鼎镌玉簪记》、《东西晋演义》,去藏珠楼吃了碗仙人粥,阁老饼,口舌大动。再去胡家酒肆用赢杯品尝名噪一时的谷溪春。   一日下来,沈澜被杨惟学带着四处赏玩,只觉秋日风光,八方风物,荟萃苏州,果真是锦绣膏腴之地,不同凡响。   一连三日,沈澜俱玩得尽兴而归。   此时已是八月二十二,她日日卯时出,酉时归,眼看着盯梢的人已不像前些日子那般警惕,沈澜便知道,机会来了。   作者有话说:   1. 棋炒是明代小吃。   2. 陆于匡的玉马,赵良璧的铜器,汪中山的玄香太守墨这些都是明代比较有名的东西。   以上两条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   3. 中秋节很多店铺要平账,所以很多人讨债、躲债,不仅年关难过,中秋节也很难过啊。   4. 明代苏州多管书画店叫画帮。   5. 骨董是古董的旧称,不是错别字。大家可以简单理解为通假字。骨董从宋代用到清代,直到明末才出现古董。 第50章   八月二十二日, 沈澜与杨惟学白日在外游玩, 及至半下午,沈澜提议道:“杨兄, 前些日子你不是说要去石湖放舟, 今日天色晴朗,不若你我同游石湖?”   杨惟学自然无有不可,笑盈盈应了, 又道:“览弟且稍待, 容我取些笔墨, 且上湖心作画去!”   沈澜略一思忖便应了。   稍顷,杨惟学便带着一个小厮来了, 那小厮穿一身细布短打,拎着画箱和一把榉木官帽直背交椅。   石湖位于苏州虎丘、吴中两县中间, 绵延数里, 正值秋日,湖光山色映残荷, 别有一番趣味。   三人一同上了艘小舟,一路往湖心而去。   没过一会儿,沈澜便望见三两小舟现于湖心之上。   约莫是怕她发现,又觉得沈澜总不能从湖心消失,这群人便只远远缀着。   “览弟快瞧,那里便是行春桥,八月十七可见石湖串月之景。”语罢,杨惟学惋惜道:“只可惜如今已是二十二,错过了。”   沈澜瞥了眼桥上行人, 笑道:“不可惜, 下一年我再与杨兄游览石湖便是。届时你我同上行春桥。”   杨惟学便也大笑起来。   见他心情不错, 沈澜反倒苦下脸来,重重叹息一声。   “这是怎么了?”杨惟学蹙眉道:“览弟可有烦心事?”   沈澜为了促进她与杨惟学感情,生生陪玩三天,如今眼看着火候到了,正要开口。谁知杨惟学突然笑道:“且让为兄猜一猜,可是为了生意一事?”   沈澜微怔。   杨惟学见她发愣,越发肯定自己猜测,只笑道:“当日览弟曾说要做时文生意,想来是要开办一家书坊,可这些日子来览弟只陪着我四处散心,不曾动作。为兄心中甚至感动,便想着今日作一幅《石湖游乐图》赠予览弟。”   沈澜只略一思忖便明白了,杨惟学竟以为她囊中羞涩,故而要将他画作相赠,届时便可通过变卖其画作换银子。   怪不得前两天杨惟学还说要送她一件骨董,想来也是为了让她变卖。   萍水相逢,能得对方如此帮扶,沈澜焉能不感动?   人心都是肉长的,沈澜深呼吸一口气,只开口道:“杨兄赤子之心,倒是我枉作小人了。”   语罢,只凑近杨惟学,笑道:“杨兄且看,我这耳垂上有什么?”   这耳垂上能有什么?杨惟学一时纳闷,只凑近了去看。   白玉般的耳垂被朔朔凉风吹得略略泛红,杨惟学正要开口,只说自己带了件鹤氅,且问问她可要穿,话未出口,眼神一凝,竟见那耳垂上隐有一道圆形伤痕,内里的肉似是后来长出来的。   ……伤痕?耳洞!   杨惟学大惊失色:“你、你……”   沈澜只拿手指抵在自己唇瓣上,示意他噤声。   杨惟学大受震动,一时间竟讷讷不语。   沈澜苦笑道:“杨兄可看见周围那几艘船?”   杨惟学人还有些发懵,只顺着她手所指方向望去,见几艘小舟远远飘荡在湖面上。   “看见了。”杨惟学缓过神来,蹙眉道:“这些船怎么了?”   沈澜苦笑:“不瞒杨兄,我本是扬州人士,父亲乃盐商,我生来貌美,父亲为了攀附权贵,竟要将我献给达官显贵做妾。”   杨惟学定了定神,问道:“哪个贵人?”   沈澜犹豫片刻,到底坦诚道:“两淮巡盐御史。”   “那些人便是我父亲派来抓我的,他们已盯上了我,只待我父亲一到,便要将我悄没声的带回扬州。”   语罢,哀声道:“杨兄,我实在不愿做妾。你我相交多日,还请杨兄帮我一回!”   杨惟学蹙眉道:“父女哪有隔夜仇?待你父亲来了,我便帮你说和一二。”   沈澜苦笑道:“杨兄,你若帮我说和,只怕我父亲动了心思,反要来攀附你杨家。”   “这、这……”杨惟学磕磕巴巴,又瞥了眼沈澜,见她眉眼多情,好似汪着一湖春水,又想起这几日两人形影不离,四处游玩,一时间,竟不复往日里的风流浪荡,只脸色微红,讷讷道:“你且安心,我自会与你父亲说的,必不叫你父亲将你送去做妾。”   沈澜急得半死,只一叠声哀求他,梨花带雨,西子捧心,好不可怜。   杨惟学才不过十九岁,哪里受得住美人这般哀求,到底无奈道:“也罢,你要我如何帮你?”   沈澜即刻低声道:“这倒也简单,杨兄只消唤两个船妓来撑船,届时我与那妓子换一换衣服便是。”   杨惟学略一思忖便明白了:“你这是要我与那妓子归你家,引开那些人,届时你好撑船离去?”   沈澜点头,为安他心,便道:“待我离了石湖,便去外头寻一民居暂且先住下,过了风头我便通知杨兄。”   哪里还要通知呢?石湖连通八百里太湖,而太湖横跨两省三州,一入太湖,这些人便再也追不到她了。   两人稍加商议,杨惟学便唤来船头与艄公谈话的小厮,只叫他去寻个船妓来,又低声道:“与览弟身形相似即可。”   那小厮素来机灵,闻言也不免傻眼,只望着自家公子与王公子,一时间讷讷发呆。   “愣着做甚!还不快去!”杨惟学难免脸黑,心知自己在这小厮心里,已成了对兄弟有非分之想的无耻之徒。   只待艄公靠岸,那小厮便下了船,飞也似的跑走了。   罗平志远远一望,见沈澜还在船上,自然无所谓那小厮去做甚,只专注盯着沈澜。   日头偏西,暮色四合,此刻,沈澜正端坐小舟之上,焦心等待那小厮回来。   就在她等待杨惟学小厮归来时,裴慎的漕船却已至苏州姑苏驿。   从京都至苏州,一路无关卡阻碍,只昼夜行船,若遇河道不便,就一人双马,昼夜疾驰。最高的记录是日驱驰三百里。   这般赶路,与八百里加急无异。生生用了不到七日的功夫便赶到苏州。   “大人且看,那便是姑苏驿。”潭英对着不远处指点道:“姑苏驿为水陆两用驿站,一半涉水,一半涉陆,左为月洲亭,右为皇华亭,北有延宾馆,南有昭赐楼,俱是赏景的好去处。”语罢,又道:“大人可要于驿站稍事歇息,沐浴更衣?”   裴慎望了望江面,只摇摇头,问道:“马匹可备好了?老规矩,一下船,一人双马,即刻就走!”   潭英微怔,拱手道:“大人且安心,底下人虽办事偶有差错,但此事我再三强调,孩儿们必定用心,绝不敢懈怠。便是我等稍缓上一二日也无妨,必不会叫她走脱了去。”   裴慎摇头道:“她性子狡狯,你若小觑了她,只怕要吃亏。”   行百里者半九十,以裴慎的谨慎,自然要落袋为安。   他笑道:“再赶一段路,趁夜进城,今日只将此事了结,我请兄弟们去苏州最好的酒楼喝酒!”   裴慎都这么说了,周围人自然拱手应声。   及至下船,即刻有留守在此地锦衣卫迎上来,只说午间,罗百户遣人来报过消息,其人正与友人游览石湖风光。   “友人?”裴慎勒停马匹,冷声问道:“她哪里来的友人?”   那禀报的小旗尴尬道:“是当地杨氏一族的公子,名唤杨惟学,年约十九,本在外求学,回返苏州乡试。”   裴慎猛地紧攥马鞭,冷笑一声,正欲扬鞭赶去石湖,却突然顿住。   他熟读舆图,自然知道,苏州石湖连通八百里太湖,而太湖途经两省三州。   “你去寻些小船,载几个人去石湖连通太湖的水道上等我号令。”   潭英一愣:“大人,她一个弱女子,总不敢从石湖孤身入太湖罢?”八百里太湖,岛屿暗礁,遍地都是。若不谙熟水道,进去了,只怕有死无生。   “以防万一罢了。”裴慎道。语罢,扬鞭策马,直奔石湖。   此刻,杨惟学小厮寻来的船妓已至,士大夫狎妓本是寻常,见那小厮带着两个妓子来,罗平志浑不在意。   夜色渐渐蔓延开来,沈澜和杨惟学上了那船妓的小舟。   “公子,儿名唤皎娘。”生得个子稍高的这个,颔首低眉道。   沈澜轻笑一声,笑问道:“你叫皎娘,那撑船的那个叫什么?”   皎娘便怯声怯气道:“她叫锦娘,是儿阿姐。”   沈澜便与她调笑几句,亦不曾动手动脚,那皎娘便渐渐安心下来。   见她神色舒缓,沈澜又望望夜色,漆黑似墨,唯窄月朦朦胧胧,她心知时辰差不多了,便开口道:“你个子高,这身形倒与我相似。”   那皎娘微微一怔,只以为她嘲笑自己身量,便低下头去,不语。   沈澜只冲着她笑道:“你身旁的这位是杨家公子,可听过?”   皎娘羞涩点头道:“自是听过的。”杨家是大族,杨惟学自小便有神童之名,苏州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杨惟学一听她提及自己,便知道已到了开口的时机:“我与览弟打了个赌,赌若有人扮她,可能蒙骗过旁人?你且将你的衣物与她换一换,你来扮我览弟,若扮得好,重重有赏。”   那皎娘微怔,便一口应下。无需卖皮肉,不过是扮个人罢了,又有何难?   沈澜便叫锦娘往行春桥下驶去。黑漆漆的桥洞里,沈澜快速与皎娘换了衣衫。   待船只驶离行春桥,沈澜已娇声去到船头:“姐姐,杨公子唤你,我来撑船罢。”   那锦娘正惊异,沈澜只低声道:“我与旁人打赌,你可莫要拆穿我。”   锦娘便吃吃笑起来,只顽笑道:“自然不会拆穿公子。公子若有吩咐,尽管说便是。”   沈澜便接过她手中竹篙,笑道:“一会儿你妹妹和杨公子下船去,你便待在船上,我稍后自会放你下船。你下船后只管回家便是。”   “是。”那锦娘一口应下,又迟疑道:“那我妹妹……”   “且安心,天一亮,她自然会回去。”语罢,沈澜望了眼船舱里稍显不安,却还在矫正皎娘步态、体态的杨惟学,心中难免愧疚。   这里的所有人,包括杨惟学,人人都是被她蒙骗的。便是被发现了,也不会有人将罪责怪在杨惟学身上。   这是她对杨惟学最后一点保护了。   夜色越来越深,湖面上清雾四起,盯梢的罗平志纳闷道:“快酉时末了吧,怎么还不回去?”   话音刚落,但见那船停在了岸边,杨惟学与沈澜说说笑笑,上了一辆马车。   罗平志即刻吩咐停船靠岸,远远的缀上那辆马车。   马车辚辚作响,碾过青石板路,极快就到了如京桥,停在了沈澜家门口。   杨惟学掀开车帘,对着下了马车,正低头掏钥匙的王览笑道:“览弟,我明日来接你去香山墓,拜见一番名妓苏小小。”   王览低低应了一声,推开门径自回家去了。   车夫再度扬鞭,马匹鼻息轻吐,径自返回杨府去了。   此刻,弯月朦胧,夜色清寒,沈澜早已寻了个岸边放下锦娘,撑着船直奔太湖而去。   而裴慎快马加鞭,赶往石湖的路上途经如京桥。   一到乌木门前,见对面屋檐下躺着两个闲汉,潭英打马道:“可是罗平志?”   罗平志猛地蹿起来,低声道:“正是!敢问是哪一位?”   潭英笑道:“可是此地?”说罢,遥遥一指那乌木门。   罗平志点头:“正是,那人刚刚游湖回来,正好与诸位大人前后脚的功夫。”   裴慎下马,冷着脸,一脚踹裂了半扇乌木门,唬得众人心里一跳。   刚走到庭中的皎娘闻声,难免骇得面色发白,只以为是哪里的强人破门而入,惊得回身望去,竟是个锦衣玉带的公子哥。   两人只隔着几步远,四目相对,裴慎本就冷冽的脸色越发难看,竟看也不看皎娘,飞身上马,直奔石湖而去。   跟在裴慎后头,脸色难看至极的潭英斥骂道:“干什么吃的!竟叫一弱女子逃了去!”   罗平志脸色发白,继而勃然大怒道:“贼卵个鸟人!敢骗你爷爷我!”说罢,便要去捉拿皎娘。   潭英骂道:“你与她置什么气!还不快想想人是什么时候丢的?”语罢,顾不上罗平志,只打马去追裴慎。   素月清寒,霜风烈烈,裴慎快马加鞭,只消一柱香便赶到了石湖。   石湖四寂,清雾弥漫,唯见桥影残荷,再不闻半点人声。   裴慎冷笑一声,只吩咐身侧亲卫去寻只小船来,再去寻个常年在太湖中捕鱼的疍民做向导。   不消半个时辰,人船均到。   裴慎上了小舟,那疍民被人从船上抓起来,人还懵着,又见抓他的人都是锦衣佩刀,心里发怵,自然问什么答什么。   “石湖入太湖最近的一个口子?”疍民颤颤巍巍,“那得往庞家塘去。”   “你来引路。”裴慎只示意亲卫取了二十两银票递给那疍民。   疍民穷苦,骤然得了二十两银票,竟宛如做梦一般,一时愣在原地,不敢相信。   等他缓过神来,只一叠声说着苏州土话,拍拍胸脯表忠心,引着船直往庞家塘去。   此刻,沈澜已撑着船行了大半个时辰,夜色越发寒凉,沈澜体力隐有不支,全靠一口心气咬牙扛着。   她本可以在脱离这些盯梢者的视线后,坐杨惟学备好的船只或是马匹,径自赶往城门或是码头。   可这些人能这么快找到她,必是官面上的人,沈澜生怕城门、码头也有这些人的眼线,故而索性弃了这些地方,只一个人往太湖去。   既然要往太湖去,自然是从石湖直接出发最好,故而沈澜方才在石湖换装脱身。   夜风渐凉,玉臂清寒,沈澜搓搓手暖暖身子,只给自己鼓劲儿,继续行船。   快了快了,只消靠着冷水和馒头熬一熬,顺着河道一路往下,再沿着对面岸边行船,不消两日功夫,便能到达浙江一带,届时随机挑个地方上岸,必比走官府驿站稳妥。   沈澜心思一定,只咬着牙往下行船,那河道虽窄,可行一艘小舟必是可以的。   待沈澜又行了一会儿,忽见前方河道口竟也泊着一艘小船。   怎会有船在此?   沈澜心里一紧,抚了抚胸口,莫慌,许是入太湖捕鱼的疍民以船为家,停泊在此歇息罢了。   沈澜握紧竹篙,只佯装若无其事,欲绕过那小船。谁知那舟子上竟走出个佩刀的汉子来,一见沈澜便拔刀大喝道:“速速停船!”   怎会有佩刀人?沈澜一惊,只佯装无事,弯腰低头:“官爷,我赶着一大早去太湖打渔,前头不让过吗?”   那锦衣卫只接到命令,截停夜间往庞家塘走的船只,自然不曾见过沈澜,只是见她孤身一人,颇为貌美的样子,心中起疑,便开口道:“你且留下莫动。”   沈澜心急如焚,自知自己决计打不过船上三个精壮汉子,只好笑道:“官爷,奴家打渔为生,素来是手停口停,若明日打不到鱼,只怕要饿死。劳烦官爷发发善心,放奴家过去罢。”说罢,只取出袖中两文钱,递给那锦衣卫。   两文钱?那锦衣卫嗤笑,还与身侧人耳语起来。   沈澜无奈,她这人设,无论如何都不能掏出十两银子的。又怕这些人对着她的容貌起了邪心,便不欲再作纠缠。趁着天还没亮,即刻换条路走。   那几个锦衣卫觉她可疑,见她要走,犹犹豫豫想追,只其中一个劝道:“咱们接到的任务是守住这口子。若咱们走了,届时上头问罪下来可如何是好?”语罢,这三人方才未追。   见那几人未追来,沈澜方才松了口气。她生怕这群人与盯梢她的人是一伙的,这意味着走太湖这条路被堵死了。如今来看,应当不是,许是在此地有事要办,她恰好撞上来罢了。   既然如此,换条路走便是。   沈澜只调转船头,往回驶去。   此刻已是丑时,河道两岸山色青黎,影影绰绰,掩于雾中。   江面上雾色渐浓,沈澜未曾挂灯笼,却见前方似有一点灯火,晃晃悠悠行来。   沈澜微怔,只攥紧竹篙,心神紧绷。暗道莫不是盯梢人追来了?为何会被发现?   沈澜心神紧绷,一面思索着,一面扔下竹篙,往船舱里走。任由小舟停泊在河上,只伪装成疍民夜间停歇于此。   “大人,前方有船!”潭英眼尖,又道:“一动不动,许是个疍民。”以船为家的疍民们白日打渔,夜间便随意停泊于河上。   裴慎百步穿杨,目力极佳,偏又心细如发,只冷声道:“哪里来的疍民,船上竟没有鱼腥味!”只有船妓们用的船只,为了招徕客人,方要将船弄得干净无味。   沈澜卧在船舱里,一时间竟心神大震。她跟了裴慎三年,哪里会听不出这是裴慎的声音。   裴慎怎会在此地?不对,她算过的,裴慎七月底八月初才回京,这才不过大半个月,行船到苏州尚需大半个月,更别提还要算上查她的时间。裴慎怎会如此迅捷?   “沁芳,你是自己出来,还是我过去?”裴慎负手立于船头,已断定这船只有异,便敛了怒容,笑盈盈问道。   沈澜一口银牙几要咬碎,她四处张望一番,奈何此刻在船上,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沈澜心中大恸,只咬着牙勉力挣扎起身。   两船相接,裴慎跨上沈澜的船,笑盈盈掀开船上竹帘。   沈澜已起身,正坐在舱中抬头望他。   朔朔秋风寒,茫茫江浸月,两岸青山如黛,红蓼丛生,隔着半掩竹帘,四目相对,一个面色发白,一个满面春风。   裴慎伸手道:“过来。”   作者有话说:   1. 明代文人很多时候接济朋友,不会直接给钱,会选择送自己的画,让对方拿去换钱,委婉照顾对方自尊心。文征明的弟子陆士仁就采用这种方法“摹衡山《积雪图》以资桂玉——《明代苏州地区书画交易方式探析》   2.船妓大家应该都知道西湖船娘,所以这里的石湖船娘有借鉴西湖船娘。   3. 明代苏州驿附近的确有月洲亭、延宾馆之类的。——《明代苏州的城市建设与管理》   4. 明代□□面对相好,会自称为儿——《明代社会生活史》 第51章   见沈澜不动, 裴慎好脾气地又重复了一遍:“过来, 听话。”   沈澜摇摇头,背靠船舱, 强忍着惊惧愤懑, 勉力平静道:“不必过去了。”   闻言,裴慎眼神一冷,只温声笑问:“何意?”   沈澜懒得看他装样, 坐在船舱里, 盯着裴慎, 一字一句道:“我不回去。”   只这么一句话,激得裴慎怒气丛生, 不过是养气功夫够好,方才不显山不露水, 维持着温和神色, 警告道:“你在外头玩得也够久了,不要胡闹。”   沈澜又难过又烦躁, 只冷下脸来:“我好生说话你听不明白吗?裴慎,我不愿意跟你回去。”   ……裴慎。一众下属惊骇至极,只恨不得把头低进河里。裴慎怒极反笑:“胆子越发大了,谁许你直呼我名讳?”   沈澜冷笑,既已撕破脸皮,她自然怎么扎心怎么来:“你日日唤我名字,却不许我唤你名字,这是什么道理?莫不是裴慎二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这哪里是在说名字见不得人,分明是在说裴慎见不得人。   另一艘小舟上, 众人被她的话唬得心里大骇, 只面上不是抬头望着天上朦月, 就是低头研究船身木质。   潭英盯着两岸远山,状似赏景,只心中咋舌不已,暗道此女果真是胆大包天,怪不得竟敢孤身独行两千余里。   “怎么不说话?”沈澜冷笑道。   被她三番四次讥讽,佛都要有火气,不过是碍于下属尚在,裴慎方才好声好气与她说话。   如今她既如此,裴慎便也不再顾忌,只冷笑道:“沁芳,你知我是个什么脾性,你若今日好生求饶,我倒还可饶你一命。”   求饶?沈澜竟吃吃笑起来,眉眼盈盈,汪着秋水,语声微颤,好似春风痴缠柳枝:“裴大人,你饶了奴家罢。”   裴慎呼吸一窒,暗骂自己不争气,清清嗓子,正欲开口,却见沈澜霎时又冷下脸来:“你若以为我会这般求你,那你便想错了。”   语罢,冷着脸,只嘴上笑盈盈道:“又或者,我倒是可以求你,可裴大人还肯信吗?”   裴慎眼中寒意渐起,只冷冷不语。   沈澜嗤笑,上一回她虚与委蛇,假意风情,导致裴慎放松警惕,若再来一回,裴慎是决计不会信的。   “既然求饶无用,我为何还要求饶?”沈澜冷冷道。   “好好。”裴慎被她气笑,只寒着脸,冷声道:“你脾性这般刚倔,不肯求饶,也不怕我将你发卖了去。”   话一出口,裴慎便沉下脸去,暗自气恼。什么外强中干的话,说出来平白惹人发笑。   果然,沈澜嗤笑两声,根本不信:“裴大人若肯将我发卖了去,我倒要谢过裴大人了。”   将女子卖去秦楼楚馆,以裴慎的傲气,是决计做不出来的。若将她赠予旁人为妾,裴慎未曾驯服她,又心不甘情不愿。   这般威胁之语,除了暴露出裴慎拿她没办法之外,倒显得他自己心虚气短。   裴慎一时恼恨,见沈澜似要再开口,干脆入了船舱内,原想着一掌劈在她后脖颈,将她弄晕了去。   可见她背靠船舱,隐含防备,偏又眉眼刚烈,清倔至极,裴慎气恼,只冷笑一声,吩咐船外下属,取一杯烈酒来。   原是为了行船之际,天寒取暖,这酒自然是最烈的烧刀子。   潭英上了船,强忍着好奇,只将一壶烧刀子递给裴慎,便即刻出船而去,不敢看沈澜一眼。   “喝罢。”裴慎淡淡道。   沈澜只偏过脸去,恨恨道:“不喝。”   裴慎被她气笑,只厉声道:“你可要出了船舱,去河上照一照你自己的脸色?”夜风寒凉,河上湿冷,她穿得又不多,偏又撑船大半个时辰,这会儿面色虚白似冰。   沈澜蹙眉,方才心神激荡之下,便连寒冷都察觉不到,这会儿方觉得湿冷刺骨。   她心知自己酒量不行,两口烧刀子下去,恐怕即刻就要人事不知。可犹豫片刻,到底起身接过裴慎手中酒壶。   身体就是一切。再冻下去,只怕要大病一场。况且便是她不喝这酒,再僵持下去,无非是裴慎一掌将她劈晕过去或是堵了嘴带回去,殊无差别。   沈澜素来是识时务的,可她此刻恨极了自己的识时务。   她咬着牙,心中大恸,只一口灌下烧刀子,那酒液辛辣苦涩,从喉咙烧过食道,一路烧进胃里,呛得她咳咳两声,涌出些许生理性的泪珠,脸上也烧上两团红霞。   可沈澜还嫌不够似的,满腔郁愤难发,望着两岸青山,只一口一口往下灌酒。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饮了几口,她满心苦涩,提着酒壶回望裴慎,乃至于船外众人,只觉尽是可憎可恶之辈,又抬手灌下一口烈酒。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他乡之客!他乡之客!   “行了!别喝了!”裴慎劈手夺过她手中酒壶,只蹙眉道:“好端端的,作此借酒浇愁之态做甚!”   沈澜酒壶被夺,她不好酒,更鲜少饮酒,数口烧刀子下去,五脏六腑都暖和起来,偏偏人也晕晕乎乎,看什么都是旋转的。   见她双目含泪,身子发软,好似雨点桃花,薄粉无力,颤颤自枝头跌落,再不复方才牙尖嘴利的样子,裴慎冷哼一声,一把扶住她。取了大氅,只将她细细裹好,又将她打横抱起,出船而去。   此时孤月渐隐,晨星寥落,江面上薄雾四散,曙色熹微,唯见两岸青山如黛,半江秋水滟滟,一苇轻舟渡江而去。   第二日夜间,沈澜迷迷蒙蒙醒来,但见帐中昏暗,依稀可辨眼前熟悉的素纱帐,前些日子刚洗过,还泛着皂角清香。   这是如京桥的宅子。   还在苏州?裴慎没带她走吗?沈澜只稍加思索,便忍不住以手抚额,薄醉后头痛欲裂,她缓了缓,暗骂裴慎两句,便转过身,阖眼歇息,不欲搭理人。   裴慎原在房中坐着,只四处打量房中。面架衣架,斗柜方桌,一应俱全。可白墙苔痕遍布,窗户糊着密不见光的桑麻纸,桌子高低不平。   裴慎盯着马蹄四面屉方桌上的烛台,烛火幽幽跃动,只是上头的灯油分明是豆油,燃起来散着一股臭气。   这是小门小户常用的灯油,只因燃起来有异味,稍有钱些的人家便不用。   他又想起方才潭英来报,只说厨房里俱是些破罐烂碗,米缸子干净的耗子都不住。   裴慎脸色越发难看,恰在此刻,他听闻帐中似有动静,猜测约摸是她醒了,便起身道:“既醒了便起来,将醒酒汤喝了。”   沈澜头疼得很,拂开纱帐,欲起身下床。   见她不说话,只一味逞强,裴慎难免又气,只讽刺道:“怎么?从前惯来会支使我,如今竟成了锯嘴葫芦?”   这是想起沈澜头一回逃跑,被他带回来后,三言两语便支使他去找衣服。   沈澜难免嗤笑:“裴大人可真够有趣儿的,竟巴巴凑上来要我使唤你。”   裴慎被她一噎,暗道她这气死人不偿命的功夫,倒真是越发精进了。便冷哼一声,恼恨道:“莫要胡说八道,我何曾凑上来任你使唤?”   沈澜瞥他一眼,浅笑道:“既然如此,便劳烦裴大人待在房中。”   裴慎微怔,复又蹙起眉来。他若听沈澜的话,待在房中,又是听她使唤。可若不待在房中,出门离去,岂不是遂了她的意?   裴慎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恼极了她这张伶牙俐齿的嘴。   只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何必与她置气,不过是她被抓之后无能为力,只好借机发泄怒气罢了。   思及此处,裴慎便笑道:“我不与你饶舌,天长日久的,你总有低头的时候。”   沈澜一口饮尽醒酒汤,闻言只冷笑一声:“裴大人想错了。我做丫鬟的时候向你低头,是为了脱去奴籍。上一次被你抓回来后向你低头,是为了让你卸下防备,如今我便是向你低头,你也不会再信。既然如此,我又不是天生的贱骨头,何必折了自尊伺候你!”   语至此处,只怆然一笑,洒脱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说罢,扔下手中茶碗,径自入帐歇息去了。只留裴慎瞠目结舌立在原地。   作者有话说:   1. 古人对名很尊敬,不轻易称名,于是大多称字。所以女主直呼裴慎名字,显得不怎么尊敬。   但是明代比较特别,登入仕途后,称号,不怎么称字了。即使称字,也仅称一字,下面用翁、老承之,稚子幼生,也无不如此称呼——《明代社会生活史》   如果按照这样的说法来写,男主二十来岁就得被人称翁、称老,太奇怪了,所以我还是按照大家常用习惯,私设为表尊敬,称字,或者称号,不加什么翁、老。(上了年纪的才加)   2.“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俱是他乡之客”出自《滕王阁序》 第52章   裴慎累世勋贵出身, 进士及第, 加之仕途顺遂,年纪轻轻便大权在握, 素来只有旁人顺着他的, 何曾有人敢这般忤逆。他一时生恼,正欲上前,门外忽传来叩门声。   裴慎瞥了眼隐隐绰绰素纱帐, 见美人横卧, 薄被半搭, 似是醉后欲眠的样子,不由得轻哼一声, 只暗道稍后再来寻她算账。   “何事?”出了门,裴慎问道。   敲门的潭英立在庭中, 略有些为难, 拱手道:“大人,今日半下午有个小厮来敲门, 见是我等开的门,便自称找错地方,离开后又在附近探头探脑,鬼鬼祟祟,我等便将他扣下了。”   裴慎略一思忖,便冷声道:“是杨府来人?”   潭英讪笑一声:“原想着也不甚要紧,便打算稍后再禀报此事。”   自然要等裴慎从房中出来再说。万一人家夫妻两个正床头吵架床尾和,他莽莽撞撞前去禀报,岂不是好没眼色。轻则吃一顿排头, 重则在裴大人心中落下个不知轻重的坏印象。   “可是杨惟学来了?”裴慎问道。若不然, 谭英绝不会莽撞将他唤出来, 更不会开口就提及杨府小厮。   谭英点头道:“大人果真聪明。”   裴慎笑骂道:“少拍马屁!”   谭英笑了两声,拱手道:“大人,许是那小厮被我们扣下,杨惟学久等不到消息,便干脆带了几个长随亲自前来。如今正等在府外。”   闻言,裴慎神色发冷,只大步疾行。   见他面有薄怒,谭英心里发虚,只欲言又止,可眼看着裴慎距离门口只有几步路了,谭英一狠心,张口道:“大人,那杨惟学说是来拜见王姑娘的父亲。”   裴慎脚步一顿,心知这是沁芳又编排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面色含霜,只冷笑一声:“开门。”   两名守在门后的锦衣卫只将乌木门打开。   听见动静,杨惟学循声望去,但见有一男子负手立于门前。出门在外,穿得不甚华贵,不过是内着素白中单,外罩细葛窄袖团领袍,腰佩荔枝素带,方胜络子悬着个竹叶青香囊。   此人虽衣着不显,可清贵磊落,气度沉严,浑然不像个盐商,倒像是个世家公子哥,还是个久居上位,常年发号施令之人。   杨惟学正觉奇怪,气度对不上,年纪也对不上。莫不是来得不是王姑娘的父亲,是其兄长?   思及此处,杨惟学整了整衣衫,拱手作揖道:“敢问这位兄台尊姓大名?”   裴慎只打量了他几眼,暗道也不过如此。这杨惟学着粉底皂靴,穿玉带白暗流云纹缂丝云锦直身,腰上拿沉香色双穗丝绦系着个墨玉葫芦,外罩织金玄色一口钟鹤氅。   打眼一望便知道,是绮罗锦绣养出来的膏粱子弟,生得倒是平常,不过是占了几分面白的便宜罢了。   裴慎暗自嗤笑一声,负手闲立,朗声笑道:“可是杨惟学杨兄?”   杨惟学微怔,不知此人为何识得自己,便拱手作揖,开口笑道:“正是在下。”语罢,又问道:“兄台如何识得我?”   裴慎轻描淡写道:“内子曾提及过杨兄。”   内子?杨惟学一时愕然,已隐隐意识到不好,只勉力强忍着,一字一顿问道:“敢问兄台可认识王览王姑娘?”   裴慎望着杨惟学脸色发白,惊怒交加的样子,心中非但不喜,竟恼怒起来。此人待沁芳,果真是有几分情意的,否则何至于听了他一句“内子”,便这般失态。   裴慎强忍着怒意,蹙眉道:“杨兄慎言,内子名讳,岂可宣之于口?”   杨惟学如遭雷击,只喃喃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见他这般,裴慎不由得心中快意。负手闲立,好生欣赏了会儿杨惟学的脸色。   那杨惟学分明已是失魂落魄,人也怔怔的,稍缓了一会儿这才抬头道:“她说她父亲要将她送去做妾,她不肯做妾,这才逃跑的。”   裴慎冷笑,暗道沁芳此人,满口谎话,惯会骗人,只他嘴上道:“内子与我情意甚笃,不过是不愿归家,随口寻个理由罢了。”说罢,竟还好声好施礼:“内子蒙骗了杨兄,我代她向杨兄致歉。”   杨惟学骤然听闻情意甚笃四字,只觉心里头怅惘难当,垂头丧气,再不复来时意气风发的样子。   裴慎还嫌不够,只笑道:“不瞒杨兄,内子顽劣,不过与我吵了几句嘴,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孤身辗转千里,若不是杨兄庇佑,只怕她途中多有波折。”   语罢,又道:“杨兄于内子多有照料,明日我备下酒菜,还请杨兄赴宴,容我谢过杨兄。”   裴慎见杨惟学待沁芳有情谊,心里正恼恨呢,哪里是要宴请杨惟学,不过以主家的身份提醒他罢了。   见他字字句句不离内子二字,杨惟学哪里受得住?只暗道罗敷有夫,自己与佳人终究有缘无分,心中难免失落。可偏偏当着人家丈夫的面,竟还怀揣着这般想法,便是他平日里再浪荡不羁,也觉得自己不当人子。   杨惟学心中又是失落,又是羞愧,哪里肯来。便连连拱手道:“兄台客气了,我与尊夫人虽于沧州相识,却不甚相熟,不过萍水相逢罢了。”   裴慎心知肚明这杨惟学不过是怕自己得知沁芳与旁的男子相熟,迁怒她,这才改了口风,说他与沁芳萍水相逢。   可越是如此,裴慎便越发恼怒。若非心生爱慕,何至于处处替她考虑?   裴慎难掩怒气,只冷声道:“也罢,我等明日便要启程归乡。山长水阔,此后再不复见。”语毕,只对身侧低眉颔首的谭英道:“且取白银百两赠予杨兄。”   谭英微怔,暗道这也太折辱人了。   待他从袖中取出银票,一抬头,果真见杨惟学神色黯然,魂不守舍。   “杨公子。”潭英咋舌,心道此人也算是个俊杰,看上哪个女子不好,偏偏看上裴大人爱妾,何苦来哉。   潭英暗叹两声,只将银票递过去。   杨惟学也是大家公子出身,何曾看得上纹银百两,便推辞道:“我不过是帮尊夫人介绍了个靠谱的中人罢了,一文未花,无功不受禄。”   夜色里,裴慎神色冷淡:“萍水相逢之辈,杨兄都肯伸出援手,可见杨兄恩义。此恩此德,无以为报,还请杨兄务必收下。”   一番话下来,杨惟学神色黯然,心中怅惘。他心知肚明,此人强要他收下这笔银钱,便是要将他与王览间的恩义情谊一笔勾销。   便是日后再相逢,他既已收下了百两纹银,又还有何颜面去见王览呢!   可若不收,岂不是明晃晃告诉此人,他待王览有意。届时恐连累了她。杨惟学左思右想,到底黯然叹息一声,接过银钱,拱手告辞离去。   一场情意,以百两纹银尽数了结。   见他走了,潭英只暗自咋舌,心道本以为会见着大人勃然大怒,谁成想三言两语,百两银子便打发了对方,果真是高招。   “潭英。”裴慎冷声唤道。   走神的潭英一个激灵,拱手应道:“大人。”   此刻月华渐浓,星斗漫天,裴慎站在漆黑夜幕里,披着满身霜色,冷声道:“罗平志此前来报,只说杨惟学与她把臂同游阊门、石湖等地?”   “是。”潭英抬头觑了眼裴慎,见他神色冷淡,看不出是怒是恼,只好禀报道:“大人,那罗平志心细,已将这几日的事尽数记下。”   裴慎原想着前尘往事,不必再提,沁芳多半是利用杨惟学罢了,可今日杨惟学登门,见他一脸怅惘遗憾,裴慎难免心生恼恨,此刻非要看看这些日子两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去拿来。”裴慎吩咐道。   潭英点头称是,又低声道:“大人,今日抓住的那小厮恰是那日在石湖船上伺候杨惟学的那个。”   裴慎明白,锦衣卫诈唬两下,这小厮只怕已将杨惟学与沁芳的对话和盘托出。恐怕那些话极是不利,否则潭英也不至于婉言提醒。   他冷着脸道:“你只管去拿来便是。”   没过一会儿,潭英便捧来一叠竹纸。裴慎立于院中,只借着月色细细翻看。   “八月初二,杨欲寻王同游石湖,王拒之。”   “八月十六,王登门拜访杨府,杨府闭门谢客,未见王。”   裴慎神色稍缓,只继续往下看去。   “览弟若喜欢,我赠你一件便是。”   “今日作一幅石湖游乐图赠予览弟。”   “览弟勿忧,为兄便是为了览弟也要考中这解元郎。”   看到这里,裴慎已然生怒,只攥紧那竹纸,暗道这杨惟学果真是个傻子,沁芳不过利用他罢了。   裴慎一面想,一面强忍着恼恨愤懑继续往下看。   “待杨兄跨马游街时,我必定去看。”   “下一年我再与杨兄同游石湖。”   待看到一句“我落魄之时,能得杨兄一知己,也算不虚此生”,裴慎再也忍不住了,只怒喝道:“都滚出去!”   潭英被骇了一跳,他与裴慎相识多年,从未见对方如此失态,连忙带着众兄弟退出院中,只守在墙外。   裴慎攥着竹纸,大步上前,一脚踹开房门。 第53章   沈澜宿醉过后, 便是喝下醒酒汤, 头也还晕乎乎的。这会儿正在帐中昏昏欲睡,忽听得房门巨响, 唬得她心脏一跳。   沈澜蹙眉, 起身掀开纱帘,正欲探头望去,却见裴慎携寒风, 沾夜露, 满面怒容, 大步行来。   “你做什么?”沈澜蹙眉道。气成这样,谁又招他了?   她不过只着了件素白亵衣, 身量单薄,弱不禁风, 仰头望他的时候, 眉眼清盈,好不可怜。   若是往日里, 见了这副场面,裴慎满腔怒气都要消解一二。可如今,他心头又恼又恨,又酸又妒,只忍着怒气,一一与她翻起旧账来。   “我且问你,你与那杨惟学是何关系?”   沈澜微怔,只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杨惟学,又怕裴慎去寻趁对方, 便开口道:“萍水相逢罢了。”   “萍水相逢?”裴慎冷笑一声, 只将手中竹纸尽数掷在她眼前, 恨恨道:“你且好生看看,这便是你的萍水相逢?”   纸张漫天飘洒,有几张跌落在床上,沈澜蹙眉,捡了一张来看。   见那上头记载的,俱是何年何月何日,她与杨惟学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沈澜一时冷笑:“你派人跟踪我这么久,如今竟还恶人先告状。”   裴慎一时微怔,怒道:“若非你自己跑来苏州,我何必派人找你?”   被人事无巨细的跟踪汇报,这人竟还觉得是她的错?沈澜嗤笑,只觉与此人多言,当真是鸡同鸭讲,对牛弹琴。她拂下床上竹纸,径自入帐睡觉去了。   裴慎见她这般桀骜不驯,越发恼怒:“沁芳,是我素日里待你太过宽和,由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我撂脸子。”   沈澜索性背过身去,不理他。   裴慎神色阴沉,见她这般,心中难免恼恨,只大步上前,撩开纱帐,单手搂住她的腰肢,径自将她从床上抱出来。   “你做甚!”沈澜一惊。   见她骤然腾空之下,连忙勾住自己脖颈,裴慎心中郁气稍缓,只冷声道:“叫你不说话!”   沈澜大恨,只气得狠锤他一拳:“放我下来!”   就她那点力道,裴慎嗤笑不已:“如今愿意说话了?”语罢,又冷声道:“我再问你一遍,你与那杨惟学是何关系?”   沈澜冷着脸重复道:“萍水相逢之人,无甚关系。”   裴慎哪里肯信,只当她维护杨惟学,不禁讽刺道:“你倒是好本事,不过一两个月的功夫,在外头竟连下家都找好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沈澜怒极,“你自己龌龊,看旁人也龌龊。”   龌龊?被她以此等字眼形容,裴慎只怒极反笑:“那杨惟学难道不是你穿了襕衫,主动撞上去的吗?与他合作时文生意难道不是你主动提出来的?”   裴慎越说越恨,只眼神森冷,一字一顿道:“我原以为你三番两次逃跑,是不愿给我做妾。却原来,是要去给旁人做妾?”   沈澜如遭雷击。   见她面无血色,满目凄惶的样子,裴慎万般滋味在心头,只不解道:“那杨惟学年过十九连个举人都未考中,家中也不过是苏州大族,连个爵位都无,样貌生得虽有几分风流,却也不过如此。功业、家世、样貌,桩桩件件不如我!你却偏偏引他为知己。”   沈澜望着他,沉默半晌,忽然道:“他尊重我。”   尊重?凡有几分体面,俱是给妻子的。裴慎只冷哼道:“你莫不是以为他会娶你?”杨惟学若知道她是瘦马出身,还是个逃妾,恐怕即刻便要撇清关系,哪里会八抬大轿迎她过门。   沈澜摇摇头:“我与他相交,从不需担心惹怒了他便要受罚。我说不愿意游湖,他也不勉强。”   裴慎嗤笑:“你扮成男子,他以为你是同届举子,自然不会强迫你。”   沈澜一时生怒:“当日我曾对他说我是盐商之女,他心中恐有猜疑,我只怕是义女乃至于奴仆瘦马之流。”盐商们哪来那么多女儿好送,况且送亲女做妾到底舍不得。故而素来只有盐商买来奴仆歌姬瘦马,收养为义女赠予达官显贵的。   “他心知肚明我身份或许有异,却依旧肯帮我一把。侠肝义胆,怜贫惜弱。”沈澜一字一顿道:“这便是他与你不同的地方了。”   沈澜语及此处,心中已是大恸,只一字一句道尽心中不平:“他把我当个人看。我便引他为知己,有何不对?”   若是方才,只要她说一句,不过是利用蒙骗杨惟学,裴慎也就不气了。可此刻,她这句话一出口,裴慎已是怒极反笑:“好好好,你引杨惟学为知己,那你我又是什么?”   是什么?自然是主子和奴才。   沈澜本就心头大恸,此刻,更是一字一句怆然道:“我自然是你养的金丝雀,放在房中的摆件,任你打杀的奴才。”   她秉性桀骜难驯,如今终于知道自己是她主子了。裴慎本该高兴的。   可此刻抱着她,一丁点高兴都无,只心里发空。半晌,冷声道:“妾通买卖,本就是个玩意儿,你说得倒也没错。”说罢,竟将她掼在柔软的锦被里,伸手便要去解她衣裳。   沈澜惊怒:“你做什么!裴慎!松手!”   见她拼命挣扎,格外抗拒,裴慎越发焦躁恼火,只单手压住她,神色沉冷,讽刺道:“且安心,我也不是什么人都要的,你既心里头有了知己,我可没兴致。”   沈澜惊惶之下,眼中涌上泪来,只强忍着泪珠望着他。   见她都这般了,竟还如此倔强,半滴眼泪都不肯掉。裴慎也不知怎么的,竟想起了当年在存厚堂,她挨了五杖的样子。   俱是一般的倔。   怎么就这么倔呢!裴慎恨恨起身道:“自己把衣裳解了。”   “你要做甚?”沈澜强忍着哽咽,一字一顿道。   裴慎没开口,只冷哼道:“你是什么国色天香的人物,以为人人都上赶要你身子不成?”语罢,拂袖离去。   见他一走,沈澜只一下瘫软在床榻上,后怕不已。   不过片刻功夫,裴慎便回来了。   他随意取了香凳放在床旁,只将手中笔、墨、砚、口脂尽数放在香凳上。   沈澜微怔,只擦干眼泪,冷冷望着他研墨、化开朱红的口脂。   “你做甚?”沈澜隐有不好的预感。   裴慎此刻不过是怒极反笑,实则心中怒火未泄,闻言便冷冷道:“杨惟学说过,要送你一幅石湖游乐图,是吗?”   此刻的裴慎面容平静,神色淡淡的,反倒叫人害怕,沈澜不欲惹他,便开口道:“他以为我没钱,便想着将画赠予我,好叫我拿去卖罢了。”   不解释还好,越解释裴慎越恼,只冷冷讽刺道:“他侠肝义胆、怜贫惜弱,我却是个铁石心肠的。”语罢,又冷声道:“将衣裳解了,去床上趴着。”   沈澜微怔,裴慎这人说一不二,既说自己不会做那档子事,沈澜是信的。况且他并无虐待人的恶习。   加之此刻的裴慎着实令人惊惧,沈澜不欲再惹怒他,便缓缓伸手,解开衣裳,趴在了柔软的锦被上,只蹙眉侧头问道:“你到底要做甚?”   裴慎冷笑,只待墨研开,朱红的口脂尽数化开,他便取了一杆小狼毫,饱蘸浓墨,提笔作画。   沈澜趴在锦被上,只觉背上略略发痒。她一时怔怔的,忽然明白裴慎在做什么了。   他在折辱她。她说自己在他眼中是个物件,他便要自己尝尝真做个物件的滋味。   黑暗里,沈澜睁着眼睛,愣愣地望着前方素纱帐幔。   远离父母亲朋,孤身漂泊他乡,两度逃亡失败,前路茫茫未知。是她做错了什么吗?为何会沦落至此?又为何要受此屈辱?明明是个人,却躺在这里,活成了一个物件。   裴慎一笔一笔勾勒着,沈澜只觉自己的尊严一步一步消解着。   对于她这样的人,肉.体的虐待不过尔尔,精神的屈辱却堪称凌迟。   沈澜的眼泪突然大颗大颗涌了出来。   雪白的脊背上,漆黑的浓墨绘成虬曲劲瘦的枝干,朱红的口脂点染成了朵朵红梅,缀于枝头。   雪中红梅图。铱嬅   裴慎搁下笔,心中怒意稍去,冷笑道:“你既心心念念杨惟学,想来是见过他画画的,你且看看,这副雪中红梅图,与杨惟学的那副石湖游乐图,论起画技来,哪个高,哪个低?”   沈澜哪里看得见背上的画,可她心知,裴慎问这话,无非是为了折辱她罢了。   古有美人盂,今有美人纸,俱是些玩意儿罢了。   沈澜抬起头来,面色平静,只眼中泪珠,一颗一颗,止不住地往下坠,好似红梅带雨,海棠泣露。   裴慎见她这般,一时间怔怔的,原本想拿来折辱她的话俱堵在心头。   沈澜却开口了,她亲手抹去了自己的泪珠,神色清淡道:“裴大人既然绘了画,何妨再提一句诗?”我父母教我读的第一首诗。   裴慎愣愣地望着她,提着笔,只听她淡淡道:“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第54章   沈澜只面色平静地望着他, 清凌凌的眼睛, 干净的好似雪山新泉,裴慎握着笔, 也不知怎么的, 竟顿在了原地,心头隐有几分酸胀。   她生于泥淖间,却从不肯摧眉折腰。这副雪中红梅图, 被她这句诗一弄, 竟从折辱成了她清华自持的证明。   裴慎喜她灵慧颖悟, 又恼她为何如此之倔,半句软话都不肯说。半晌, 只弃笔起身,沉着脸取了块棉布来。   沈澜趴在锦被上, 已是八月底, 秋夜寒凉,雪白细腻的脊背暴露在夜色里, 触之微有几分寒意。紧接着,温热的细棉布铺陈在背上,有人替她细细揩拭脊背。   擦去漆黑虬曲梅枝,再揩去鲜艳朱红的梅花。   寂静的夜里,沈澜一言不发,只任由裴慎动作。裴慎也不曾说话,又或者是想不好说什么,怎么说,便只好报之沉默。   一枝一枝, 一朵一朵, 连换了好几块棉布, 直至将脊背尽数擦净为止。   “好了。”裴慎起身道。   沈澜没理他,一言不发,只径自将薄被一卷,滚入被中,面壁睡去。   见她这般,裴慎拿着棉帕,一时愕然。偏他此刻隐有几分心虚,情知自己做得太过了些。可一想起她说杨惟学是知己,说自己是她主子,心里难免生怒。   万般心绪掺杂,到头来只恨恨将棉帕扔进铜盆,暗道且饶她这一回,左右她与杨惟学此生不复相见。说罢,便要脱靴去衣,上床就寝。   夜色渐沉,一弯秋月,三两星子,窗外流水杳杳,波光滟滟。   已是夜半,沈澜却突发高烧。昏昏沉沉里,依稀可听闻有人在唤她。   “沁芳,醒醒。”   “沁芳,沁芳。”   紧接着是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沈澜已经顾不上了,她神思昏聩,四肢倦怠乏力,身子热得发烫,天与地都是昏昏暗暗,颠颠倒倒。在这样的沉沉浮浮里,朦胧可见旧时光景。   和父母坐在暖白的地毯上拼乐高。踩着下课铃飞奔去食堂吃饭。高考完,学校漫天的试卷书籍纷飞如大雪。冒着大雨去和同学聚餐……那些压在心里,从未去想的画面,突如其来浮现上来。   好似拼图,一块一块,拼凑成了那个恣意洒脱,鲜妍明媚的沈澜。   不是如今这个神色惶惶,前路茫茫的丧家败犬。   神思昏昧间,沈澜眼角似有一行清泪落下。   见她整个人烧得厉害,好似胭脂晕红,晚霞尽燃,裴慎难免忧虑,只蹙眉道:“不是说忧思过度、心情激荡之下风邪入体,肺气失宣吗?为何已施了针竟还落泪?”   一旁被锦衣卫连夜带来的大夫年过六十,穿着圆帽白靴,青布曳撒,腰系小皂绦,手提榉木药箱。闻言,只躬身道:“这位大人,我施针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哪里就能见好。至于这落泪……”   老大夫瞥了眼眼前男子,琢磨了半晌,到底没敢开口说,这位夫人许是心中难过。只说道:“高热之下,人难受的厉害,落泪也是常有的事。”   裴慎瞥他一眼,心知此人胡说八道。太医院里这般把戏,他见多了。   “且开方罢。”裴慎道。   那老大夫年过六十,自然是个中高手,从不泥于古方,正欲对症下药,便问道:“未免药性相冲,夫人近来可有用过什么香药膏丸之类的?”   裴慎微怔,只面色如常,清清嗓子道:“前夜里饮过一坛烧刀子,方才身上沾了些墨汁、口脂。”   那老大夫年过六十,自忖人老成精,什么稀罕事都见过了,何曾想到这深闺内宅的夫人竟会饮烧刀子,更想不明白什么叫沾了些墨汁、口脂?   “这烧刀子是前夜饮的,想来无碍。只是此酒性烈,尊夫人本就体寒胃虚,日后还是少饮为妙。”   裴慎自然点头称是,又道:“那墨汁是松烟墨,口脂是上等的紫矿胭脂,且片刻的功夫便洗去了。应当无碍罢?”他特意选了口脂,没用朱砂,便是怕朱砂性毒,沾在皮肤上,透骨而入。   老大夫点了点头:“若是如此,倒也无妨。”女子用口脂不甚稀奇,至于那墨汁,约摸是打翻了罢。   思及此处,老大夫便开了些麻黄、防风、荆芥,又加了安神的酸枣仁、茯苓,这才慢条斯理继续为沈澜施针。   折腾了一宿,已至月落参横,雾散星隐。   沈澜被人抱起来,强灌了一碗药,那药里许是添加了安神的东西,沈澜再度昏昏睡去。   待她醒来,已是第二日半下午。   “醒了?”裴慎进来,后头跟着个梳一窝丝揸髻的中年婆子,端着雕花漆盘,青花碗里盛着黑乎乎的汤药。   沈澜一闻到这苦味就犯恶心,只将头撇开去,见她这般,裴慎便劝慰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喝了罢。”   沈澜烧虽退了,人却倦倦的,只靠着个潞绸引枕,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想喝。   那婆子是裴慎昨夜使人雇的,头一回见沈澜,见她西子捧心,翠眉颦蹙的样子,暗自咋舌。心道这是什么神仙人物,忒得漂亮。   “你莫要胡闹,不喝药病怎么能好?”裴慎蹙眉。只取了青花碗,端过去递给沈澜。   经过昨日那一场,沈澜整个人颇为倦怠,只陡生厌倦之感,加之病中疲惫,一时间连话都懒得与他说。   沈澜不欲争辩,便接过药碗。药液入喉,苦得连心肝都颤起来。她皱着眉,强忍恶心,一饮而尽。   正要将药碗放回去,下一刻,裴慎伸手,只往沈澜口中不知塞了个什么东西。   沈澜微怔,略嚼了嚼,约摸是某种干果,甜滋滋的。   “这羊桃蜜煎味道如何?”裴慎坐于床头,笑问道。   沈澜瞥他一眼,未曾答话。也不知是从哪家果子行买来的,味道倒还不错。   见她不语,裴慎只笑道:“你既不说话,想来味道尚可。若不然,必是要给我甩脸子看了。”   沈澜瞥他一眼,见他眼底略略发红,胡须也已冒头,约莫是忙活了一宿。   见他这般,沈澜只暗自嗤笑。哪里会忙到连净面的功夫都没有,分明是做给她看的。不过是见昨夜折辱的硬法子不成,如今便专使些怀柔办法叫她心软罢了。   沈澜本该顺台阶而下的,假意和好,与他浓情蜜意一阵,再寻机逃跑。   可她情绪堆积的太多了,两度逃亡,两度被抓,昨夜又被那般折辱,偏又梦见了许多旧时往事。心中难免疲惫,甚至隐隐有几分绝望。   她目光愣愣望着前方,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她真的能逃出去吗?   见她不开口,裴慎热脸贴了冷屁股,一回还好,两回三回的,以他的傲气,怎能忍,正欲发火,却见沈澜竟一言不发,取走靠枕,只倒头就睡。   裴慎愕然,薄怒渐起,只冷声道:“出去。”那婆子惊慌之下,只端起漆盘,阖门离去。   “起来说话。”裴慎站在床前,目光森冷。   沈澜阖眼,她人恹恹的,望着裴慎生怒的样子,竟觉有几分好笑。   没了行动的自由也就罢了,如今倒好,竟连不说话的自由都没了。莫不是要她做个提线傀儡,裴慎要她说便说,不许她说便不说。   沈澜蒙上被子,不欲去看他。谁知她越这般,裴慎便越发恼怒,只恨恨道:“你果真是个没心肝的东西,我忙忙碌碌折腾了一宿,你倒好,惯给我撂脸子!”   沈澜头晕乎乎的,只想睡觉,欲打发了他,便扯下被子,轻哼一声,开口道:“我是个没心肝的,你尽管趁着我生病挤兑我。”   见她终于说话,裴慎也不知怎么的,竟松了口气,暗道从昨夜到如今,可算是开口了。   他冷哼一声:“你这嘴甚是金贵,等闲不开尊口。我哪里敢排揎你?”   沈澜人恹恹的,实在不欲与他争吵,便问道:“方才那羊桃蜜煎可还有?”   裴慎微怔,只从袖中取出个纸包来:“少吃些。”病重之人,哪里好成日里吃这些甜腻腻的东西。   “是给你吃。”沈澜纠正道:“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   裴慎捧着那纸包,生生被她气笑。他久居高位,何曾有人敢对他这般说话!   他欲发作,半晌,又只揉揉眉心,暗道自己与她置气做甚,又不是头一遭知道她伶牙俐齿了。况且她正病重,也罢,且饶她这一回。   裴慎心思既定,便开口道:“待你病情稍缓,我便带你去南京。”   沈澜虽人发蔫,神思也稍显混沌,可基本判断能力还是有的,难免狐疑:“去南京做甚?”   “祭祖。”裴慎望她一眼。昨日不是说那杨惟学拿她当人看,自己拿她当个玩意儿看吗?   一想这事儿,裴慎又恼恨起来,只冷声道:“我近来想了想,恐怕是你从前非奴非妾,没名没分的跟着我,心里难免惶恐,天长地久的越发不安,三番两次要跑,只怕是钻了牛角尖,成日里牛心左性的。“   “如今我带你回一趟南京老家,顺便带你见一见族人,也算过个明路。”   沈澜只睁着眼睛望着裴慎,似是没明白他的意思。   裴慎见她眼睛清凌凌的,好似含着雾气,人也呆呆的,难得见她这副样子,便笑道:“待我祭祖过后,带你回返京都,正式拿了纳妾文书。日后你便安安心心跟着我。”   语罢,见沈澜似没反应过来,裴慎又正色道:“只有一条,你需答应我。日后莫要再与我使小性儿,撂脸子,也不许动不动就往外跑,可听明白了?”   沈澜听明白了,于是身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约摸是病情越发重了,喉咙、食道、胃里都剧痛起来。   好似方才吞下去的药液、裴慎亲手递来的羊桃蜜煎,俱成了穿肠毒药,直叫她恨不得将心肝脾肺肾都呕出来。   沈澜再也忍不住了,她像是吃了极苦涩的东西,又像是听到了恶毒的话,以至于再难以忍受,她俯下身,应激之下干呕数声。   裴慎一惊,只连忙去扶她,沈澜一把甩开他的手,只睁大眼睛,强忍着悲伤愤懑:“我不做妾!”   作者有话说:   审核,你看清楚呀,前半部分虽然涉及到背部,但不是那档子事,别锁我。   1. 圆帽白靴,青布曳撒,腰系小皂绦是明代南京医生的打扮。《明代社会生活史》(我找不到明代苏州医生的,就用了南京的。)   2. 我发现有一条分析剧情的几百字的评论被审核删掉了,我申诉了,想恢复,但是审核不同意,说是有应激性语言,挺可惜的。 第55章   见她甩开自己的手, 裴慎难免生恼:“你莫要不识好歹。”   沈澜也抬起头, 冷冷道:“我自然分的清好歹,好端端的正头娘子不做, 谁要来给你做妾!”   正头娘子?裴慎嗤笑:“你莫要痴心妄想, 瘦马出身,难不成还想做国公夫人?”   沈澜只冷笑道:“裴大人放心,便是你有朝一日跪着求我来做国公夫人, 我也不屑一顾。”   闻言, 裴慎勃然大怒, 他何曾被人这般羞辱过?一时间,只觉是自己平日里太过纵容, 竟让她说出这般话来。   他眼神森冷,言语如刀:“你这样的出身, 莫说国公夫人, 连个妾都不配。合该做个通房外室!”   沈澜一而再再而三被他羞辱,心中愤懑难当, 只直斥道:“你口口声声说我是瘦马出身,只配当个玩意儿。既是如此,为何我一走,裴大人便巴巴地赶上来寻我?”语罢,转了神色,笑盈盈讽刺道:“想来裴大人是个贱骨头,怎么赶也赶不走。”   裴慎一时间只被她激得胸中气血翻涌,见了她那张笑盈盈的脸,恨不得掐死了事。   枉他忙碌了一宿, 又是寻大夫, 又是找伺候她的婆子, 还惦记着她吃了药口苦,特意派人买了羊桃蜜煎。如今看来,这羊桃蜜煎喂了她,不如喂狗!   裴慎心头大恨,只神色阴戾道:“倒是我想岔了,你这般低贱玩意儿,的确不配做我妾室,只该当个暖床的丫鬟。”语罢,竟剪住她双手,只将她推倒。   沈澜心中惊惶,只竭力挣扎道:“你松手!松手!裴慎!”   见她挣扎的鬓发散乱,气喘不休,裴慎只将她压在身下,冷笑道:“我从不强迫旁人。”言下之意,便是要沈澜自己解了衣裳,心甘情愿承欢。   沈澜微微一怔。只听见裴慎笑道:“杨惟学乡试尚未放榜罢?便是他榜上有名,还要参加明年二月春闺罢?”裴慎也是寒窗苦读十余年,自然不会去做此等下作事,不过拿话诈唬她一二罢了。   沈澜被他威胁,果真惊怒。见她这般,裴慎心里又气又涩,一面暗道她果真待杨惟学有意,一面又想着她总该自愿解了衣裳罢。   谁知沈澜回过神来,只冷笑道:“裴大人说笑了。科举舞弊实乃大案,若被人揭出来,前途尽丧。我是何等人物,竟能劳动裴大人毁了自己前途,指使乡试考官础落杨惟学?”   闻言,裴慎颇为惊异地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她瘦马出身,只学些诗词唱曲便已是一等瘦马了,做丫鬟之时,只不过处理内宅事物罢了,怎会有此等见识?   沈澜哪里料到他在想这些,只消一想到高考被毁,便气得身子都要发抖:“旁人辛辛苦苦寒窗苦读,你做什么要去毁了他人前途。”   此话一出,裴慎难免又有几分怔忡,这话里头,怎么隐含着一股悲愤,好似是她自己被毁了前途似的。   裴慎心中惊疑,转念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他当年初见沁芳便已查过,沁芳七岁被卖给了刘妈妈,除了十四岁那年跌落井中,醒来后失忆外,再无其他异常。若非她身世清白,裴慎也不会收她做丫鬟。   “不用这法子也好,我且派人去查查杨家可有不法之事。”裴慎冷声威胁道。   沈澜被他钳制住双手,闻言,也不挣扎,只冷笑道:“你尽管去查。若杨家真藏污纳垢,欺凌乡里,你查了,还能还受害百姓一个公道。”   裴慎见她思维敏捷,口舌机辩,一时喜她聪慧,一时又被她堵住了话头。只暗道,她怎么是这么个砸不碎锤不烂的铜豌豆!   裴慎心中气恼,只冷声道:“我说杨家有事,他们便有事。”   沈澜恼怒过后,冷笑道:“你不必拿话骗我,你还不至于如此龌龊,非要构陷杨家。”又不是刺刀见红的政敌,何至于此?   听她这番话,裴慎胸中怒气竟稍稍散去。自己在她心中,好歹还是有几句好话的。稍顷,又听沈澜骂他:“你这人也就在女色上下流!”   裴慎被她评价下流,只恼怒地去堵她的嘴。心道你说我下流,我今日便下流给你看。   沈澜被他含着唇齿,缱绻辗转,来回碾磨,没过一会儿便已是泪光点点,娇喘微微,身子软了一半。   生理反应无法控制,沈澜干脆回吻他,见她这般,裴慎难免心喜,低下头去亲吻她。   “嘶——”裴慎忽觉唇上一痛。直起身子来一摸,方觉嘴角被她咬出血来。   “你胆子是越发大了。”裴慎怒极反笑,森冷道。   沈澜嫣红的唇齿上染血,闻言,只冷声道:“只许裴大人强抢良家子,却不许我反抗吗?”   裴慎抹去嘴角鲜血,只冷笑道:“你自然可以反抗。驯一匹胭脂烈马,且看看你是有耐心,还是我有耐心?!”说罢,拂袖离去。   沈澜仰头倒在床上,好不容易打发走了他,只觉疲惫至极,本想着思索一二,可架不住病中昏聩,没过一会儿便浑浑噩噩睡去。   裴慎大步出了房门,心头尤怒。   见他出来,潭英便凑上去道:“大人,我等何时启程?”话毕,竟见灯火之下裴慎脸色难看,嘴角还是破的。   潭英一时懊悔,他凑上来做甚!岂不是看大人笑话。不过那女子性子果真是又烈又悍,竟将大人咬成这样。   见潭英望过来,裴慎吩咐道:“去取些膏药来。”虽是小伤,可伤在门面上,到底叫人看笑话。   语罢,裴慎淡淡道:“方才跌了一跤,磕破了嘴角。”   潭英忍笑,低下头去含糊应了一声,示意自己听到了。   裴慎抹了药,冰冰凉凉的药膏熨帖地抹在伤口上,叫他心情稍好。   “敢问大人,今夜在何处歇息?”潭英小心问道。   裴慎一顿:“不必收拾别的房间。”若只因沁芳三言两语便改了主意,他也就不是裴慎了。   沈澜连日来心绪激荡,本已睡去。可她病情未愈,身体难受,睡得不甚安稳,许是梦中多思,迷迷糊糊中似有个黑乎乎的人影立在床头。   ……人影?沈澜骤然惊醒,抬眼便见裴慎落座于她床畔。   又是裴慎。沈澜只觉一阵疲惫。两度逃亡失败、病情、争吵,耗尽了沈澜的心力。她只长叹一声,疲倦道:“你来做甚?”   她如今难得能如此平和,裴慎心绪稍缓道:“你若打着三言两语激得我让你做通房外室的主意,你便算错了。待回京后,我自然会纳了你。”   沈澜抬眼,心中一阵悲哀。她不是没想过当个外室通房,没那么多丫鬟看管,也不算妾,或许还有逃跑的机会。   可裴慎一冷静下来,即刻又来堵上这个漏洞。沈澜心里一阵阵绝望,只喃喃道:“我不做妾。”   又是这句话。裴慎被她激出了火气,只恨恨道:“扬州瘦马素以自安卑贱,曲事主母闻名,你也是瘦马出身,怎得性子如此执拗桀骜,你那鸨母是怎么教的?”   沈澜气得身子发抖,心中寒意上涌,正欲张口争辩,半晌,只自嘲一笑。裴慎二十余年的观念,哪里是她三言两语能撼动的?   “我不与你争,你只消知道,我不愿做妾便是了。”沈澜长叹一声,眉眼疲惫。   “不愿做妾?”裴慎冷笑道:“你离了富贵乡,辛苦逃出来,便是为了住这样的地方吗?”   他指了指四周:“蓬门荜户、破布烂衫、墙上青苔,屋上碎瓦。桌子腿半高半低,米缸里半粒米都无。你是挑得动水,还是劈得了柴?离了我,你连活都活不下去。”   “碎瓦可以换,米面可以买,桌子我自己修,水我雇人挑。”沈澜冷冷道:“你又怎知我活不下去!”   见她神色不驯,还不肯低头,裴慎冷冷道:“钱呢?钱从哪来?”   沈澜性子倔:“若不是你横插一手,我将来便会与杨惟学合作,开一家书坊,专做时文生意。待生意做起来,行销天下,自然财源滚滚。”   见她竟还敢提杨惟学,裴慎心里恼恨异常,再不与她争辩,只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天底下的事何曾由你来定!”   沈澜只觉耳朵嗡鸣,抬起头来已是脸色煞白,只怔怔望着他。半晌,茫茫道:“你非要我做妾吗?”   裴慎冷着脸,不语。   沈澜怆然道:“若论美色,你什么样的美人得不到?若论性子,国公府里的婢女个个待你柔顺有加。为何偏偏是我?”   裴慎一怔,只沉下脸去:“这天下间的事,哪来那么多因由。”   遇到了,便是了。   沈澜的神色渐渐衰败起来,好似枯草哀兰,被抽干了精气神,只怔忡望着他,不言也不语。   见她神色木然,裴慎心里也空空的,只说道:“你烧既已退了,明日便启程去南京祭祖。”语罢,只脱靴上床,拥她入眠。   凉宵残月,被冷衾寒。加之病中的缘故,沈澜身子略有几分僵冷。   她被裴慎抱着,贴着他滚烫的胸膛,热意源源不断的传过来,捂得她四肢渐渐暖和起来。   只一颗心,像是依旧泡在冰水里,冷得她发颤。   沈澜睁着眼睛,望着帐顶。这帐子早已被裴慎换过,换成了锦带银钩的水墨帐幔,顶上画着一幅秋涉图。   裴慎听她呼吸不匀,便睁眼,见她水汪汪的眼睛还睁着,便蹙眉道:“还不睡?”   沈澜没答话,只盯着秋涉图上的行人发呆。半晌,怔怔道:“真好看。”   裴慎便瞥了那帐子几眼,原想说这画太过呆板,哪里好看,却见她心情稍好,不似方才那般面如死灰,便笑道:“你若喜欢,只叫人装在行囊中,带去京都便是。”   沈澜摇摇头:“不必了。”   那行人秋日登高,入目所及,是群山万壑,云海层波,何其的逍遥自在。何必拘了跟她去京都呢。   沈澜阖上眼,轻声道:“待我们走了,你便将这些东西赠予此地孤寡老弱罢。”   裴慎难免心喜,只道她想通了。可难免想起上一次,她被抓回来后也是这般认了命的样子。过上几天更是浓情蜜意,好似心里眼里都是他。却原来俱是为了逃跑。   裴慎不由得警告道:“你可莫要再起些逃跑的心思。我既能抓你两回,也不妨第三回 。”   闻言,沈澜心中陡生倦怠厌弃之感,还隐隐掺杂着几分绝望。   许是病中多思,沈澜心情越发沉郁。只觉那些绝望的情绪如同粘稠的潮水,一层一层翻涌上来,直至彻底将她淹没为止。   “说话。”裴慎蹙眉道。   半晌,沈澜只迷茫地望着他,开口道:“我该怎么办呢?”   裴慎一怔,只以为她在问自己,便笑道:“这有何难?你无需多想,只消跟着我,天长日久的走下去便是。”   语罢,又允诺道:“我如今尚是山西巡抚,待祭祖完毕后回返山西,府衙之内由得你布置。届时你想买什么便买什么,想用哪顶帐子便用哪顶。”   沈澜心知他这是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可她实在提不起劲儿,只被他搂在怀中,不说话。   屋外是一钩明月,半帘西风。屋内是烛火可亲,三两闲话。   裴慎抱着她,于她耳畔闲谈。他嗓音低沉,拥着她娓娓道来之时,透着几分缱绻朦胧。   那些欢欣的、快活的,值得期待的未来光景,被裴慎三言两语勾勒而出。听得沈澜微微发怔。   “你不是爱听曲儿吗?山坡羊、爱数落,便出自宣大,届时你可唤人进府唱给你听。”   “世人皆知五岳,实则尚有五镇。山西霍州的霍山之神便是官封的五镇之一。祭祀之时,四面八方的民众俱要赶来,极是热闹。”   “可还记得之前说过的明应王庙会吗?我得了闲便带你去看,还可尝尝山西的天花菜,襄陵酒……”   作者有话说:   1. 裴慎说得关于扬州瘦马自安卑贱,曲侍主母这一段出自于《万历野获编》,原文为:且教以自安卑贱,曲事主母,以故大家妒妇,亦有严于他方宽于扬产者,士人益安之。   大概意思就是从小教瘦马们自安卑贱,曲事主母,所以正妻即便是妒妇,也对别的妾室严格,但宽宥扬州瘦马们。没了妻妾相争的苦恼,纳妾的士人们也越发安心。   2. 明代官方册封的山神,除了五岳,还有五镇。   3. 山坡羊、爱数落的曲调传自宣化、大同、辽东   4.天花菜、襄陵酒都是山西的。 第56章   沈澜只安安静静听着裴慎描摹未来。在这样的安静里, 她渐渐滋生出一种绝望来。如果未来要做一辈子妾室, 这与死何异?   活下来的是沁芳,死掉的是沈澜。   死?这个念头一出来, 沈澜像是触电一般被惊醒。她爱惜旁人的生命, 也爱惜自己的生命。   想到这里,沈澜又渐渐生出一点勇气来。人活着,就有希望。   她浑浑噩噩, 迷迷糊糊思索了一宿。可思来想去, 都只有一个办法——磨下去。   沈澜的骨子里就有韧劲儿, 她可以花一年的时间去蒙蔽刘妈妈,可以花三年为自己销去卖身契。   如今不过是再加上数年光景罢了, 一年不够就两年,两年不够就三年。天长日久的耗下去, 待裴慎放松看管或者对她失去兴趣, 总能找到脱身的机会。   如果按照裴慎所言,他们一辈子都绑在一起。换而言之, 她有一辈子的时光来麻痹裴慎,直到自由的那一日。   心思既定,沈澜又思索了一会儿明日该如何对付裴慎,要不要给他点甜头,终究挨不住病中精神不好,浑浑噩噩睡去。   第二日一大早,她迷迷糊糊的被抱上了马车,到了姑苏驿,又改坐官船。   待沈澜醒来, 已是中午。   见她醒了, 裴慎放下手中书卷, 只吩咐船上丫鬟将药送上来。   沈澜蹙着眉,端起碗一饮而尽,又拈了颗剔红盘上的龙眼去苦味。   “这龙眼哪儿来的?”沈澜蔫蔫道。   裴慎只盯着她的手,见她素白玉指上,拈着一颗雪色清透、汁水丰沛的龙眼。那龙眼辗转于她贝齿间,慢慢没入朱唇中。   “潮州送来的。”当地知府是他同年。语罢,裴慎笑道:“你且给我也剥一个。”   沈澜莫名其妙,才懒得给他剥,只淡淡道:“我饿了。”   裴慎讨了个没趣,一时气闷,便摆摆手,吩咐丫鬟上了碗鲜滚鱼片粥。   “尝尝,香粳米文火慢炖,再将兴化军子鱼快刀片好,生滚下锅,加几粒雪花盐,几滴香麻油。正宜病后滋补开胃。”   沈澜接过勺子,只随意舀了舀,略吃了几口便放下了。   见她人恹恹的,裴慎蹙眉道:“不合胃口?”   沈澜摇摇头:“药都吃饱了,况且我困倦得很。”   她撑船逃亡之时吹了大半个时辰的冷风,回来后遭逢折辱,着凉加上心情激荡,骤然病倒。如今烧虽退去,可病去如抽丝。人还是极倦怠,面色也略白。   “待到了南京,便再去寻几个好大夫来。”裴慎道:“你吃不下饭,这可不行。”   沈澜摇摇头,只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瓷勺:“我想出去走走。”   裴慎摇头:“船头风大,你病情未愈,哪里好吹风。”   沈澜垂下眼帘,轻声道:“我不想去南京。”   裴慎一时气闷,笑骂她:“又耍小性儿!”   “我若进了城,你老家族人的女眷必定要来拜见我。她们见我是个妾,却偏偏碍于你的权势还要捧着我,心里自然不高兴,面上必定带出来几分。保不齐还有没眼色的说怪话寒碜我。我可不去!”   沈澜不愿意跟裴慎的家人有牵扯。也不喜欢接受旁人表面谄媚,实则鄙夷的目光。   最重要的是,支开裴慎,她或许还能有逃跑的机会。   她因病脸色苍白,愁眉微蹙,似西子捧心,好不可怜。裴慎见了只觉别有一番风情,一时心头发痒,只去拉她的手。   那手掌白皙莹润,手指剥若春葱,只是微有些凉意,好似冷玉雕的。裴慎摩挲了几下,心里意动,只叹息她的病怎么还不好。半晌,这才说道:“都是知书达礼的大家妇,必定不会这般没眼色。”   沈澜只冷笑道:“她们都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礼,唯我一个是瘦马,刁蛮任性。”   裴慎愕然:“我何时这么说?”   沈澜只一把将手抽出来,冷言冷语:“你虽非直言,可你话里话外,就是这个意思。”   被她三番两次相激,又疑心她是不是想支开自己逃跑,裴慎难免不悦,只语带警告道:“你听话些。”   沈澜反问他:“我还不够听话吗?”   裴慎被她气得发笑:“你若算听话,这天底下便没有不听话的女子了。”   沈澜瞥他一眼:“你昨晚是怎么与我说的?”   裴慎一怔,只听沈澜一字一顿重复道:“你想置办什么便置办什么。想去哪里,得了闲我都带你去。”语罢,只问他:“你昨晚说过的话今日便不认了?”   裴慎微恼:“如今我不是正带你去南京吗?”   沈澜慢条斯理剥了一颗龙眼:“可我不想去南京,你偏要违背我的意愿。”语罢,还感叹一句:“这妾做的又有什么意思呢。”   裴慎被她这话一噎,难免疑心她是不是又起了什么鬼主意。思索再三,退了半步:“你若不想见那些族人,住在院子里不出来便是。我只叫丫鬟婆子们守着门,不让旁人进去。”   沈澜冷哼道:“你这是我打量我病中脑子昏沉,蒙骗我呢。待进了南京,你族人们必定要收拾出房间给我们住。我难不成还能不见过你族眷,插翅飞进那房中吗?”   裴慎一时语塞,只讪讪道:“我看你脑子清醒,实不像病中。”   见他照旧避开了这个话题,沈澜便嗤笑道:“你昨日只将做妾说得天上有地下无,好似那是一等一的好事。如今倒好,我不过是不想去见你族人,你便推脱不答应。可见你的话都是骗人的!”   说罢,愤愤掷下手中龙眼,只起身上榻,背过身去,再不搭理裴慎。   裴慎一时愕然,心道她这脾气是越发坏了。竟开始明火执仗跟他对着干。   “不如你的意,你便要冲我撂脸子?”裴慎板着脸,恨恨道:“昨夜还将我嘴角咬破,只叫旁人看我笑话。”   闻言,沈澜干脆转过身来看他两眼,裴慎正莫名其妙的时候,忽然听她恍然大悟道:“原来昨夜咬破的是左侧啊。”   裴慎板着脸问道:“可是后悔了?日后不许再这般。”   沈澜嗤笑:“你若再多言,我便将你右侧嘴角也咬破。”语罢,转过身去,只将薄被一拉,兀自睡觉去了。   裴慎愕然地望着她,末了,大为光火:“你哪里像个妾,倒像一尊庙里的菩萨,半句都说不得,成天要我供着。”   沈澜气了他一顿,心里舒服多了,闻言,便慢悠悠道:“你自找的。”   还真是他自己千辛万苦寻回来的。思及此处,裴慎顿时又被气了个仰倒,只恨得牙根痒痒,心道来日必要叫她百依百顺。   又想着昨夜既已使了怀柔的法子,今日也该给她些甜头尝尝,便笑道:“罢了罢了,待到了南京,我另替你寻个住处,容你住上一二日。”   他向陛下告假说要回南京祭祖,这才能离了京都。如今既已寻到了她,自然要祭祖一趟,以免被人攻讦欺君。   不年不节,无功无事,只需开个祠堂上一柱清香即可。一两日的功夫便能回返。量她也折腾不出什么花样来。   裴慎已退了半步,沈澜也见好就收,能获得一两日离了他自由喘息的机会殊为不易。   “我累了,想睡一会儿。”沈澜睁着眼睛赶客。   裴慎见她人蔫蔫的,心知怕是方才那几句争吵耗她心力,便叹息一声:“你这病原本不该颠簸的,正该好生将养着。”哪里有刚退烧便四处奔波的。   沈澜轻嗤:“你愿意让我留在苏州养病?”   裴慎没话说了,只讪讪道:“你且好生歇息,若有事儿便吩咐丫鬟们。”   沈澜摆摆手,示意他出去,便兀自昏沉睡去。   待到傍晚,她被裴慎喊醒,改用了一碗鲜虾鸡丝面。   淡黄筋道的面条铺陈在清亮如水的鸡汤里,两颗雪白细腻的鱼丸卧在其上,数缕鸡丝,淡红鲜虾,缀上一把子碧绿莼菜,色香味俱全。   沈澜睡了一日,精神稍好,竟用了大半碗。裴慎见她到底不似方才那般恹恹的了,便笑道:“你若吃着喜欢,明日再叫厨房做便是了。”   沈澜随意点点头,搁下越窑青花碗,拈了块桌上的带骨鲍螺,问道:“到哪了?”   “锡山水驿,前面便是无锡。”裴慎笑道:“要过的船多,我们得在这里停泊上半夜。”   沈澜微怔,便晓得裴慎未曾动用身份,这是不欲声张,叫旁人知道他没去南京祭祖,却出现在了苏州无锡一带。   沈澜点点头:“既是如此,我可否出了船舱透透气。”   裴慎见她虽精神好了许多,却略有病容,便蹙眉道:“才九月你这屋子里便点上了炭盆,可见你身子虚,哪里好出去吹冷风呢?”   沈澜便失望不已,只低声道:“我在船舱中闷着无趣,你且与我说说外头风物。”   裴慎愕然,没好气道:“你这是拿我当说书的?“   沈澜浑不怕他,只嗤笑道:“你昨日还说会对我百依百顺,如今又变了脸色。可见你这人不可信。”   见她拿着鸡毛当令箭,裴慎只轻哼一声,状似顽笑道:“上一回我带你去庙会,告诉你金龙四大王庙是运河河神。你倒好,转眼便从那庙里逃跑。这会儿我若再说些无锡风物,谁知你会不会又伺机而动。”   沈澜瞥他一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裴慎万没料到她竟倒打一耙,难免瞠目结舌,指着她笑骂道:“你只消成日里气我罢!”   沈澜慢悠悠的想,若能将裴慎气死,倒真好了。   被沈澜挤兑了一通,裴慎便专与她聊起无锡风物,绝口不提任何地理舆图。   “若论及物产,无锡的华氏荡口酒、何氏松花酒、锡注均颇为有名。”   沈澜不好酒,听起来也不甚感兴趣,便问道:“可有什么旁的趣闻?”   “说来无锡有一家进桥店,专卖些泉酒、宜心罐、泥人之流,颇为精美。”见沈澜颇为向往的样子,裴慎便笑道:“你若感兴趣,我且派人去买几个泥人来。”   沈澜摇摇头,夤夜驱使旁人奔走十几里就为了买个泥人,她还没那么不知疾苦。   不过驱使起裴慎来她便毫不介意了。沈澜好奇道:“无锡当地可有些奇特的风土人情?”   裴慎瞥她一眼,笑道:“无锡北塘每年二月有香灯会。这香灯会说来也颇为奇异,苏州人为上武当山求拜,便年年聚集无锡,久而久之,竟成了香灯盛会。”   “二月啊。”沈澜难免感叹:“如今已至九月,错过了。”   裴慎一听她想去这灯会,便点点她,警告道:“你可莫要乱跑。两个月前,刚有千余倭寇自海阳登陆,突袭苏州青村所、陆泾灞、娄门等地。你也就是运气好,但凡你稍早一些逃跑,撞上倭寇,即刻身死魂消。”   哪里是运气好,分明是她小心谨慎。   孤身坐小舟时,表现的很穷。拿到路引坐大船,又刻意挑学子多的船。就是因为这帮读书人多有同窗,消息灵通,挑得路线、出行时间必定安全,且读书人一多半都穷,便是真有倭寇盗匪劫掠,也不会放着肥羊客商多的船不挑,专挑读书人抢。   “我运气的确好。”沈澜轻抚胸口,一副后怕样。   裴慎素来知道她胆大包天,见她这般也不甚放心,只再三强调道:“我方才说得不过是一股倭寇,还有川沙洼的倭寇前些日子突袭泗泾、北竿山,与无锡石塘桥倭寇合流。”   “除此之外,另有三万余人的倭寇囤积拓林,还有倭寇进攻台州,劫掠象山、定海。”   语及此处,裴慎面色已难看起来:“江苏,浙江、广州、福建,整个南方沿海俱有倭寇流窜。”   沈澜叹息道:“这些倭寇为何流毒如此之广?竟在南方遍地开花。”   裴慎心道自然是真倭寇、海盗、掺和在其中的佛郎机人、走私的沿海士绅、受贿的朝堂高官,乃至于被财货侵染的士卒军队……相互勾连,方弄出了绵延五年,流毒数省的倭患。   可裴慎哪里会把朝堂大事与她讨论,便笑道:“蕞尔小国,疥癣之疾罢了,逍遥不了几年。”   沈澜一听就知道他在敷衍自己,脸色便也冷下来,再没了谈话的兴致。只怏怏道:“夜深了,我要去睡了。”说罢,走进房内,合衣入睡。   作者有话说:   1. 明代潮州龙眼挺有名的。   2. 无锡的酒、锡注(流行于晚明)、香灯会出自于《明代社会生活史》   3. 无锡卖泥人的进桥店出自于张岱的《陶庵梦忆》   4.本章关于倭寇的参考资料出自于《倭寇战争全史》   附注:倭寇不是突然出现的背景设定,早在第8章 ,石经纶找裴慎汇报的第四件事就提过市舶司、江南倭寇一事。 第57章   在船上漂泊了五六日的功夫, 至吕城水驿。于此地换乘马匹, 改走陆路。   驿站里早有锦衣卫备下清漆四轮马车,虽不算雕花饰锦, 红缨缀玉, 但榉木所制,又刷了桐油,质坚防火。   马车外是防风的松江斜纹布帘, 里头铺着素白厚实洒海剌, 上设一拱肩六屉案形小桌, 抽开来俱是些薄脆粉果、玫瑰馅顶皮酥、金橙卷儿之类的小点,并一屉盖柿、水梨等果子。   “什么时候到龙江驿?”沈澜含着一颗橄榄, 掀帘问道。   裴慎不耐烦坐马车,只带着十几个亲卫骑马护卫在周遭。闻言只笑道:“已过了云阳、炭渚、云亭, 再行十几里便是龙江驿。”语罢, 见她脸色略略发白,想来是路程颠簸, 便怜惜道:“可要歇息一二?”   “马车上哪里能睡得着?”沈澜瞥他一眼,慢悠悠道:“我想学骑马,裴大人既不肯教,如今又来我这里卖乖做甚?”   裴慎一时讪讪,只正色道:“你身子弱,哪里吃的住骑马的苦?”   沈澜只冷冷望他一眼,心知他这是不愿自己学会骑马。   挨了她一通白眼,裴慎理亏,也不好发作, 只好面不改色道:“你若真想学, 我先带你骑一阵, 待日后得闲了再细细教你。”   沈澜才不信他呢,只一味疑心他是不是在想些什么双人同骑的风花雪月事,便只将口中橄榄当成他,恨恨咬下,一口咬破。   咯吱一声,听得裴慎牙根发酸:“这几天你日日嚼橄榄,少吃些,当心酸倒了牙。”   青橄榄的酸涩劲儿一上来,提神醒脑,可算是压下了长途赶路的疲惫。沈澜再不欲理他,只低声道:“还是快快赶路罢。早到早歇息。”   “也罢。你且再忍忍。”裴慎怜惜道。说罢,便吩咐潭英:“快着些,今晚即至龙江驿。”   潭英听了这话,只心里暗自纳闷,这裴大人也是个英雄人物,怎得就看上了这么个悍妇。前两天刚把大人的嘴角给咬了,这几天又动不动撂脸子。此女莫不是松江府出身?正应了李绍文那句“松之悍妇,不能枚举。”   他脑袋里千头万绪,待回过神来,却见裴慎打马疾驰,便也连忙跟上。   及至酉时一刻,终于到了龙江驿。   龙江驿位于南京金川门外十五里,半陆半水,此地舟楫如林,辐辙纵横,素来是货物交汇之所,南北冲要之地。   沈澜下了马车,见眼前一座三间四柱石牌楼,高高矗立,便知道是龙江驿到了。   南京是裴慎老家,龙江驿更是进出南京最大的驿站,裴慎对此无比熟悉,只笑道:“前后各五间正厅、后厅,往左去是神祠。其余的前后鼓楼、廊房、库房,林林总总百余间。”   沈澜咋舌不已,心道此地果真宛如一个大型客店,往来皆是客商官吏、士子生员。   裴慎方带她入门,便有个年约三十的士子着网巾直缀,匆匆而出,迎面拱手道:“裴大人高官显贵,竟足踏贱地,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裴慎拿着马鞭遥遥一指,笑骂道:“偏你怪话多。”   沈澜一惊,暗道这两人莫不是认识。那驿丞闻言,竟哈哈大笑起来,自嘲道:“我若不是这酸怪性子,也不至于被贬来做驿丞。”   裴慎只笑着取出堪合递给那驿丞,笑道:“仲恒,四载未见,伯父身子如何了?”   李仲恒看也不看,只笑道:“劳你前些日子送来的琼玉膏,我父已是大好了。”   不过这一句,两人之间生疏意味俱散。看得沈澜叹息一声,暗道裴慎此人,论起收拢人心来,当真是一绝。   李仲恒虽看见了沈澜,可裴慎未介绍,他便也不问,只笑道:“你裴守恂要来,我早已备好了上房,你我兄弟且把酒两盏。也不知裴大人如今可还愿赏脸?”   裴慎只笑骂道:“你若再说些酸言怪语,当心我去面见伯父,告你一状。”   李仲恒便大笑起来,亲自在前方引路。   裴慎只将沈澜安置在另一间房中,叮嘱了她一句“勿要乱走动”,便径自出去了。   入夜,沈澜正睡得迷糊,忽听得一阵响动。睁眼,见裴慎满身酒气回返。   沈澜本不耐烦伺候他,可这里也没旁人,加之裴慎一进来便来抱她,沈澜挣扎片刻,挣不脱,只好认命道:“你先松手,我去打盆水来。”   裴慎酒量尚可,神色间虽有几分微熏,神志尚清醒,只将她搂在怀里,笑道:“我没醉,不过是积年不见友人,喝了几杯罢了。”   一提起此事沈澜便恼,只冷声道:“你是不是早想好了,要把我放在龙江驿?”   裴慎瞥她一眼,慢条斯理道:“龙江驿乃南北津要喉舌,距离南京极近。待我祭祖回来,便带着你从此地坐船,一路沿运河北上京都。甚是方便。”   沈澜哪里会信,只暗道还有另一个原因,便是这里的驿丞与裴慎相识,手下驿夫虽不甚得力,却也有数百个,加上十几名亲卫看守,由得她如何折腾,恐怕都逃不出去。   一想到这里,沈澜难免气闷,斥道:“松手!”   裴慎也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物,被她甩了脸子,难免变了脸色:“你莫要不知好歹。若不是跟着我,只这么一路,倭寇海盗、舟猾响马,人人都能把你的皮给剥了。”   语罢,又提醒道:“外头乱的很,路上光是见到的恶少无赖、喇唬剪绺就有好几十个,不过是不敢来招惹我罢了,否则你以为能这般安生?”   沈澜只叹息一声道:“这世道越发难过了。”   如此割裂的世道,上层锦衣玉食,纸醉金迷。底层艰难求生,卖儿鬻女。   裴慎见她一脸哀民生之多艰的样子,又稀奇又好笑:“你成日里操心这些做甚。”语罢,又安慰她:“且安心,我总会护好你的。”   沈澜怏怏地,提不起劲儿来,只摇头道:“我要睡了,你自去服一枚梅苏丸罢。”   裴慎含了丸醒酒药,见她已沐浴更衣,因睡不着,靠在引枕上读书,脸红扑扑,人香煞煞,一时间难免意动。   思及此处,他速速沐浴更衣,只着了件石青亵衣,去靴上床,笑问道:“看什么呢?”   那锦衣卫备下的马车甚是贴心,上头有好些打发时间的话本,沈澜不过是顺手取了一本来看。   见她不理会自己,裴慎便嗤笑道:“话本子有甚好看,不过是些情情爱爱的玩意儿。”   “是啊。”沈澜头也不抬道:“情情爱爱的,有什么好沾惹的,没得心烦!”   裴慎被她一噎,暗道她这孤寡性子可不好,便转了话题笑道:“是什么书?”   沈澜不耐烦道:“《三宝太监西洋记》。”   裴慎只笑道:“这东西有甚好看?多少年前旧事了。”   沈澜轻笑,合上书慢条斯理道:“不看这个,莫不是要看《裴中丞剿平九边志传》?”   裴慎清清嗓子:“不过是书坊主为了挣钱,胡乱刻卖罢了。”   见他眉尾微微上挑,沈澜便知道这人心里颇是高兴。就见不得他高兴,沈澜冷声道:“年纪轻轻,便已有此厚名,裴大人果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裴慎难免又起狐疑,旁人只见他功势煊赫,鲜少人会想到此处。她瘦马出身,何来这般见识?   裴慎心中起疑,嘴上却糊弄道:“将来不过是仿多年前林隐居士旧事,四处讲学罢了。”   沈澜微怔,方才反应过来,这林隐居士肖似阳明先生,四处平叛,官至总督尚书,因军功封伯,后急流勇退,归而讲学,只可惜最终死在平叛路上。   沈澜笑道:“林隐居士临死前曾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想来他不后悔这一生所为。”   说罢,便觑了裴慎一眼:“也不知你我死前,可能问心无愧的说一句此心光明?”   裴慎微怔,心知她这是在暗指自己强要纳她为妾,实在称不上光明磊落。   思及此处,裴慎竟有几分怔忡。半晌,笑道:“我是个俗人,不及林隐居士多矣。”官场之上,若事事追求光明磊落,只怕不出数日便要仓皇败退。   裴慎所求,也不过临死前问自己一句,这一生,可是仰不愧于天地,俯不怍于百姓?   沈澜只意兴阑珊,没了兴致,讽刺道:“你是个俗人,俗人所求的权势果真是个好东西。”能让他强纳自己却反抗不得。   语罢,又叹息道:“只可惜,汲汲营营为权势。到头来,俱是黄土一抔。功名利禄,有什么意思呢?”   裴慎生生被她逗得发笑,只暗道大丈夫生不可一日无权,若无权,则如立于矮屋之下,连头都抬不得。   裴慎笑了一阵,心情大好,只一把抽走她手上的书,低声笑道:“不谈这些了,我明日天一亮便要走,你莫要看书了。”说罢便拂下纱帐铜钩。   沈澜自知若要天长日久的耗下去,是决计躲不过这一遭的,便叹息一声,任由裴慎施绫被,解罗裙,拂玉帐,掩香帏。   果真是百媚生春魂自乱,三峰前采骨都融,当恋不甘纤刻断,鸡声漫唱五更钟。   作者有话说:   1. 本章食物出自于《金.瓶.梅风俗谭》   2.“松之悍妇,不能枚举。”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附注:不搞地域歧视,不搞地域歧视!)   此外,明人惧内还挺多的,申时行、王锡爵两个阁老、戚继光大家耳熟能详、还有同为将领的萧如薰,通通惧内——出自《万历野获编》   3. 明代驿丞有很多是原本的高官被皇帝贬去做驿丞,以作折辱。比如说,王阳明被贬去贵州龙场做驿丞,盛应期被贬去云南做驿丞。   而且很多驿丞与许多高官本身就是认识的,比如,嘉靖年间,礼部尚书孙承恩作《送朱仁甫赴蚕城驿驿丞序》,为即将出任蚕城驿驿丞的同乡朱仁甫送行。   此外,驿丞由吏部选任,也是分上缺、中缺、下缺的,有些富裕大驿站的驿丞,每岁得千金,这种好岗位就得有背景的人才能上岗。出自《明中后期驿丞群体的身份与心态》   4. 喇唬可以理解为明代的光棍无赖□□,剪绺就是明代的小偷。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   5. 《三宝太监西洋记》是一本明代通俗小说。   6. 王阳明死前曾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7. “若立身于矮屋中,使人抬头不得”出自王仁裕的《开元天宝遗事》 第58章   第二日, 沈澜醒来时, 已是日上三竿。她发了会儿呆,正欲起身, 忽闻得有人叩门。   “进来便是。”沈澜遥声喊道。   一个年约四十, 着玉色梅条裙,秋香色褶子的婆子端着铜盆进来,只将其搁在清漆柏木面架上。   “夫人, 李驿丞遣我来伺候夫人。”那婆子笑道:“我姓罗, 夫人尽管支使我便是。”   沈澜只撩开素纱帐, 一面趿拉上白绫平底鹦鹉摘桃绣鞋,一面笑道:“多谢罗娘子。”   罗娘子略略抬头, 竟愣了好一会儿。半晌,回过神来, 只咋舌不已, 暗道生得这般好看,莫不是画里的人物?   沈澜净面洗漱后, 那罗娘子又端来早膳,沈澜用了碗牛乳粥,又饮了盏温蜜水,这才好奇道:“罗娘子,我枯坐房中,忒得无趣,这龙江驿附近可有什么好玩的,好看的?”   罗娘子一怔,连忙道:“龙江驿是驿站, 哪里有甚景色。”   沈澜瞥她一眼, 见她低眉顺眼的站在一旁, 只猜测约摸是有人叮嘱过她。否则照着一般人的想法,必趁此机会舌灿莲花地介绍起来,以求个赏赐。   “罢了。”沈澜慢条斯理道:“既然如此,你且下去罢。”   罗娘子点点头,只收拾了碗筷,径自出门去了。   那门一开,沈澜便见门口有两个裴慎的亲卫持刀而立。她心知肚明,明为护卫,实则监视。   门再度合上,罗娘子已经出去了。沈澜无事可做,只坐在玫瑰椅上发呆。   此番支开裴慎,是为了寻找逃跑的机会。可如今既然守卫森严,逃不成,便只能安心待着,全当麻痹裴慎。   有了这一次打底,待下一次要支开裴慎时,他必会放心许多。一次次麻痹下去,她总能找到机会的。   思及此处,沈澜心思略定,只不疾不徐取了本《谢小娥传》来看。   她这厢正看书,裴慎那厢已入了南京城。   裴家当年跟着□□马上打天下,得了个魏国公的爵位。此后成祖迁都燕京,裴家嫡支便一道去了燕京。留在南京的,唯有几个旁支。   裴慎此行十五个亲卫加锦衣卫,留了十个给沈澜,自己带着五个人骑马至玄津桥,此地乃祖宅所在。   祖宅本是国公府规制,即使摘去了魏国公府的牌匾,换成了“裴府”,照旧煊赫。朱漆兽首,泥金署书。   分明已早早遣人来报信,可如今大门紧闭,唯西角门处有两个门子立着。   房屋若久无人住,便败落了去,故而当年裴慎先祖前去燕京时,只将祖宅给了几个旁支打理。   鸠占鹊巢久了,便自以为是主家。   裴慎心中冷笑,面上神色不变,只吩咐人去寻南京的五城兵马司,语罢,又拿着白玉藤马鞭遥遥一指:“平山,去叫那两个门子把中门开了。”   平山是裴慎亲卫之一,闻言,只打马上前。   裴慎远远望着,见平山与那两个门子说了几句,似起了争执。   “爷,那两个门子只说要禀报给自家老爷一二。”平山匆匆折返。   裴慎不疾不徐道:“你手里的马鞭是摆设吗?”   平山一愣,自家爷性子并不暴虐,鲜少会上来就抽人鞭子。只他既得了令,便二话不说翻身下马,大步走过去,给了那两个门子一人一脚。   两人被踹倒在地,只哎呦哎呦地叫唤。   “你二人若再不开门,爷爷我手里的鞭子可不是吃素的。”平山本就是铁塔壮汉,此刻面目狰狞地威胁起来,煞是吓人。   两个门子被骇了一跳,只哭丧着脸求饶:“好叫爷爷知道,非是我二人不肯开门,只是老爷叮嘱了,这些天谁来了都得从西角门走。”   平山一愣,不由得感叹道:“你家老爷胆儿可真肥。”说罢,只绕过两人,进了西角门后,绕去大门前,亲手开了朱漆大门。   那两个门子心里惊惶,便龇牙咧嘴地爬起来去禀报自家老爷。   裴慎这才下马,慢悠悠从大门入。   刚绕过飞檐外挑的云锦影壁,迎面便匆匆来了个清瘦的中年男子,头戴网巾,身着缂丝直缀,粉底皂靴,腰佩螭龙白玉,见了裴慎便拱手行礼道:“可是慎哥儿?”   裴慎略一思忖,拱手行礼道:“小侄裴慎,不敢当二叔礼”   裴荣难免发怔,只试探道:“慎哥儿可是见过我,否则怎知我是二叔?”   裴慎瞥他一眼,笑道:“来之前,家中长辈特意叮嘱我,只说远房大伯身量中等,二叔清瘦,三叔体态圆润。叫我勿要认错了人。”来之前,裴慎特意问潭英要了这三人的画像。   二叔裴荣讪笑道:“难为你们挂念着亲谊。”   裴慎也笑:“自然常挂念在心。是了,二叔,大伯呢?”   裴荣一时磕绊,自然是端坐高堂,只打发了他来接人。思及此处,裴荣神色难免冷淡几分:“只在祠堂候着侄儿。”   裴慎瞥他一眼,便笑道:“说来我等自迁去京都后已是许久未归。如今我特意告假,前来祭祖。也不知祠堂可开了?”   “开了开了。”裴荣本不欲搭理裴慎,只是见他一来便打了门子,开了中门,气势汹汹的样子,便只想速速打发走这煞星。   “开了便好。”裴慎笑道:“二叔,既要开祠堂祭祖,倒不如将家中子侄一并唤来。”   裴荣愣了愣,只是这提议也不好拒绝,便点头应了。   两人一路走,一路略聊了几句,便到了草架梁栿、重椽斗拱的祠堂。   刚踏入祠堂,便见约七八个男子立于庭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裴慎眉头一蹙,只觉这群人好没规矩。祠堂重地,焉能喧哗?   “可是慎哥儿?”大伯裴显迎上来。   裴慎便与这七八个子侄一一见礼,相互认识了,这才领头,推开了祠堂的雕花楠木门。   入得祠堂,楠木为柱,檀木为梁,三间大屋打通,无破花冰裂等纹路,唯水磨方砖铺地,简肃静朴。   裴慎望了望眼前层层叠叠的百余座牌位,只接过三柱清香燃了。   他俯身叩拜数次,见那烟气袅袅上升,散入空气中消失不见。这才将线香插在宣德兽盖香炉里。   接下来便是奉上酒食佳肴,面果牲礼,却发现裴府中人根本没备。   “侄儿勿忧,已叫人去采买了。”大伯裴显拈须讪笑道。   裴慎只暗自冷笑,心知这些人并非为了给他下马威,不过是燕京南京,两府分隔百余年,本就亲缘寡淡。   加之南京是留都,六部俱全。这些人在南京扎根百余年,自忖树大根深,素日里跟这个正二品尚书称兄道弟,跟那个藩王勾肩搭背,底下人捧着纵着,养得太过傲慢,只觉他这从二品巡抚不算什么,方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只可惜凡是有些前途的官儿不是在燕京苦熬,等着多年媳妇熬成婆,就是外放抚政一方,来南京赴任的,不是养老,就是明升暗贬,仕途无望。   这帮人也不想想,实权巡抚与莳花尚书,养鸟藩王,哪个权力更大。   “无事,慢慢来便是。”裴慎笑道。刚见裴显面色一缓,裴慎又关切道:“大伯,府中剩下的兄弟们可到了?”这么一会儿功夫,哪里够把人凑齐。必有人没来。   裴显生生被这句话呛到,只咳嗽几声,讪笑道:“快到了快到了。”说罢,便招徕几个小厮,只叫他们速速去将剩下的几个少爷请来。   裴慎便静静等着,约过了一个时辰,已是申时初,府中男人俱来齐,牲礼也买到了。   “这人是谁?”   “紧巴巴唤了小爷来做甚?”   “爹,我正读书呢,怎得突然祭祖?”   裴慎不理会身后酸言怪语,只亲手写读祝文,再起了火盆一一燃去,又恭恭敬敬奉上酒食,祭祖一事,才算完毕。   眼看着祭祖完了,裴显松了一口气,正欲开口打发了煞星,谁知余光竟瞥见月洞门前有人急急奔来。   “吵吵嚷嚷做甚!没规没矩的东西!”裴显斥骂道。   “老爷!老爷!”管事衣着散乱,满面惊惶:“五城兵马司闯进来了!五城兵马司!”   裴显一愣,继而大怒道:“好没规矩!什么阿猫阿狗都往家里闯!”   说罢,正欲出门去拦,却见南城兵马司指挥使带着几十个兵丁匆匆而入,在人群中一眼便望见裴慎,拱手见礼。   裴慎温声还礼:“辛苦了。”   南城兵马司指挥使江松头戴朱红油铁圆盔,身着水磨柳叶钢甲,束牛脂皮鞓带,身材魁梧,只侧身半步:“不敢当裴大人礼。”   见两人寒暄,裴显一时惊愕,忍不住发问道:“你二人认识?”   谁知那江松理也不理他,只板起脸道:“裴琏,三年前有人状告你侵占田产。裴琦,两月前有人状告你私放印子钱。还有裴遥,调把骨董鼎彝,裴宣,打杀两名良家子弟。”   语罢,只挥手道:“带走!”便有几个兵丁站出来,只将这四人上了木枷。   这四人哪里肯认,只挣扎个不停,口中斥骂不休。   “我冤枉啊!”   “你们做甚?!”   “放肆!谁给你们的狗胆!”   这里头可押着自己的亲儿子,裴显慌了神,又听闻儿子一个劲儿惨叫,更是心痛如捣,只一个劲儿道:“还不快快放人!”   喊了几句,见江松不仅不搭理他,还要走人,裴显又慌又气,福至心灵,这人从前也是受过贿的,怎的如今秉公不阿起来了?   他猛地看向立于庭中的裴慎,一时气得心肝颤:“好你个裴慎!莫不是你支使旁人栽赃我儿?!”   裴慎淡淡道:“我来南京不过半日功夫。”语罢,又对着一旁愣愣的裴荣笑道:“二叔,大伯遭此横祸,恐怕是乱了心神,你且好生安慰他几句。”   裴荣只觉情势变换的太快,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骤然听闻裴慎唤他,一个激灵才醒神,迷迷瞪瞪应了裴慎一句。   见他发愣,裴慎暗骂蠢才,不得不又提醒了一句:“二叔,大伯魇着了,你还不快派人将他带下去歇息。”   裴荣愣了愣,望望暴跳如雷的裴显,温声关切的裴慎,才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一时喜不自胜,便一叠声唤道:“愣着干什么!就这么干看着我大哥发疯病不成?还不快快将我大哥带下去!”   三言两语定了调,惹得裴显勃然大怒:“裴荣!你个王八羔子!憨卵的小畜牲……”一连串南京土话喷薄而出。   此刻裴荣的两个儿子也反应过来了,即刻命自家书童将大伯带下去。   一场冲突消弭无踪,自此以后,南京裴府便是裴荣做主了。   乐呵呵地看着自家大哥被拖走,裴荣拱手道:“侄子啊,不瞒你说,我这大哥和其子嗣骄横惯了,成日里恣意妄为,却没料到竟敢打杀人命,实在是败坏我裴府门风。”说罢,还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   裴慎无所谓南京裴府由谁做主,若裴荣不行,换下一个便是。便开口警告道:“二叔,裴家百年名门,万望二叔好生珍惜,勿堕了我裴氏清名。”   裴荣拍拍胸脯,正欲张口保证,那月洞门前忽有急匆匆的脚步声。   还没完没了了!裴荣恼怒,张口斥道:“没规矩的东西!急赤白脸的,成何体……”后半句噎在嘴里,不出声了。   来的竟是两个号衣皮甲的兵丁。   “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山西暨都察院佥都御史并魏国公世子裴大人可在?”   裴慎蹙眉:“何事?”   那两个兵丁见了他竟松了一口气,只低声道:“我家大人相邀,还请裴大人过府一晤。”   裴慎奇道:“你家大人是哪位?”   那兵丁躬身道:“不敢直呼大人名讳,乃大司马遣我等来请。”   五城兵马司隶属兵部,想来是他遣人去请了五城兵马司,惊动了兵部尚书。   可兵部尚书寻他做甚?裴慎心中狐疑,只淡淡道:“你且带路。”说罢,打马直奔兵部衙署而去。   作者有话说:   1. 《谢小娥传》是唐朝话本。   2. 五城兵马司是五个衙门,不是一个。   3. 调把的意思是以假充真。——《明代社会生活史》 第59章   兵部衙门位于光华门附近, 离玄津桥不远。裴慎骑马不过两柱香的功夫便到了。   裴慎翻身下马, 只被小吏引着,绕过清漆仪门, 入得堂内, 竟见两侧廊上数名官吏奔波来回、神色焦躁。   他心中生疑,只可惜潭英不在身侧,他匆匆入城, 亦尚未联络南京锦衣卫, 一时间竟不知发生了何事?   裴慎一面思忖, 一面望见有一绯衣乌帽、犀带皂靴的老者负手立于庭中,时不时望上门外几眼。   这兵部尚书与他素无瓜葛, 何至于亲自来迎?裴慎心中生疑,只快步上前, 拱手施礼道:“怎敢劳范大人相迎?”   范意之面有急色, 只勉力拈须笑道:“老夫已是冢中枯骨,裴大人却风华正茂, 便是迎一迎又有何妨?”   裴慎连忙躬身道:“范大人年不过五十又六,精神矍铄,谈何自哀?”   两人你推我让寒暄数句,范意之这才一马当先,带着裴慎入得堂中,只随意挑拣了把圈椅坐下,又吩咐人上了香茶。   “不知范大人寻我有何事?”裴慎饮了口建州茶,笑问道。   范意之方才不过强忍着焦急,故作平静。此刻见裴慎问了, 再也掩饰不住, 只急切道:“我记得, 裴大人是上午入城的,是吗?”   裴慎实在不知这范意之要做什么,便答道:“是,巳时三刻,由金川门入城。”   闻言,范意之身子微微前倾,急切道:“既然如此,裴大人来时可曾听闻倭寇消息?”   见他眉心紧皱,焦虑至极,裴慎心中生疑,思忖片刻,又觉得这猜想太过荒谬,便试探道:“不曾听闻,只听说江浙两广一带倭寇闹腾的厉害。”语罢,又道:“这是怎么了?”   范意之见裴慎没能给出些许消息,一时失望,只勉力打起精神回他:“秣陵关失守了。”   裴慎一时愕然,万没料到,他的猜测竟成真了。   秣陵关是南京城的门户。秣陵关一失守,意味着倭寇能一路打到南京城下。   ……南京城。裴慎呼吸一窒,沁芳尚在南京城外。   见裴慎忽然站了起来,范意之一时愕然:“裴大人这是怎么了?”   裴慎冷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小儿好生无礼,范意之眉毛拧得能夹死苍蝇,只他找来裴慎也没怀着什么好心思,思及此处,心中怒意稍缓,只温声解释。   “秣陵关守将罗宗、徐青于今日午时初,快马入南京,只说倭寇于昨夜大举进攻,突袭秣陵关。他二人携数千将士勉力守了一阵,实在守不住,方才快马报予老夫,只叫老夫早作准备。”   裴慎瞥他一眼,只暗自冷笑。哪里是什么快马报信,分明是守不住了,弃城而逃。   这是如今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当务之急是速速了解情况。   “这两人可有说倭寇到底有多少人?”   范意之摇摇头:“只说成千上万,漫山遍野。”   什么糊弄人的鬼话。裴慎冷笑:“老于行伍之人,难不成连个人数都估不出来?”   范意之正欲解释,裴慎又道:“况且几千倭寇进攻南京,沿路上各州县怎会半点动静都无?”锦衣卫那头也没消息来报。   裴慎断言道:“唯有小股倭寇方能如此隐蔽,且倭寇人数必不过百,保不齐只有几十个罢了。”人一过百,光是吃喝就麻烦,沿路必露痕迹。想来是罗宗、徐青弃城而逃,为免罪,方才夸大倭寇人数。   语罢,裴慎起身道:“既已明白是小股倭寇进犯,本官尚有些事要交待部下,烦请大人稍待。”说罢,起身出门,只留下纳闷的范意之。   只见裴慎刚出大堂,便沉下脸去,冷声唤来守门的亲卫:“平山,你和张子一起,一人双马,速速赶往龙江驿,只说倭寇来袭,叫潭英带着夫人,尽快入南京城。”   平山拱手称是,即刻奔出了府衙。   裴慎脸色发沉,只定定望着平山背影,不是自己亲自前去,心中实在焦虑。立了半晌,他长舒一口气,只强压下心焦,回身道:“范大人勿忧,来得多半是小股倭寇。”南京城高,小股倭寇根本破不了南京。   见他回来,范意之苦笑一声道:“老夫亦是这般想的。怎奈何罗宗、徐青说倭寇大军压境。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若真的只来了数百倭寇,他动员周遭卫所兵丁、南京百姓,只将南京城守住,便是丢了乌纱帽,好歹还能保住性命。   可若判断失误,倭寇的确大举进犯,他按着数百倭寇入侵的规模来备战,届时丢了南京城,百万生民流离失所,为倭寇劫掠屠戮,只怕他万死难赎其罪。   “老夫思虑再三,且与镇守太监王大珰商议过后,到底决意紧闭城门、发动南京百姓。”   裴慎心中有数,国朝军纪败坏多年,指望兵丁还不如指望百姓守城来得强。   “今日特意邀裴大人过府一晤,便是听闻裴大人曾于大同击溃俺答,想来于兵事之上颇有见地。”   范意之年迈,此刻不顾自己尊长身份,只老泪纵横,作揖拱手:“值此国难当头之际,恳请裴大人看在南京生民百万的份上,鼎力相助。”语罢,只长揖不起。   好一个忧国忧民、济世安邦的兵部尚书。   若裴慎是个愣头青,只怕便信了。   先不说他是山西巡抚,何来权利调动南京守军?便是事出突然,他临危受命,与范意之一同镇守南京、防御倭寇,事后等着他的决计不是论功行赏,而是待罪入狱。   只因南京是留都,被小股倭寇打到了南京城下,国朝颜面何存?南京城里的官只怕有一半都要去了乌纱帽。   范意之这一出哪里是替南京百姓求他,不过是想再拉个够份量的官儿事后分摊罪责罢了。保不齐还打着裴慎为了脱罪,还得使力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主意,届时他范意之也能沾光,减轻罪责。   裴慎心知肚明,偏偏他已入局。若此刻拒了范意之,事后一顶坐视倭寇的帽子栽下来,他一样要被问罪。   左右为难,进退无路。   裴慎心中冷笑,暗道果真是人老成精,只他养气功夫极好,便一把扶起范意之,温声道:“范大人何至于此。国朝安危,本就是我等职责所在。”   范意之见他应了,难免松了口气,顺势被他扶起,两人互捧了几句,裴慎这才道:“既然午时罗宗、徐青便已入城,想来倭寇在秣陵关劫掠一二后便也要来了。”   范意之正色道:“老夫与王大珰早已下令,悬起吊桥,紧闭城门,且发了告示,征发了城中青壮上城守卫。王大珰此刻恰在城门上巡视。”   果真是早有准备,有条不紊,此番来寻他,不过是为了拉他下水罢了。裴慎心里想着这些,面上毫无异色,只装模作样叹息一声,口中却道:“范大人思虑周全,守恂受教了。”   范意之本就心中焦虑,又见他叹气,难免追问道:“可是有甚不妥之处?”   裴慎怜悯道:“若真是倭寇大军压境倒还好了,南京城只要守卫得当,事后朝廷问罪起来最坏也不过贬官罢了。可若真是小股倭寇一路打到南京城下,朝廷颜面尽失,范世伯只怕晚节不保。”   这话实在戳中了范意之的隐忧。整个南京,说得上话的,唯独只有兵部尚书与镇守太监。   那太监宫里有人,又不掌兵事。到头来,一应罪责,俱掉在他这兵部尚书头上。   “贤侄可有法子?”既然裴慎将称呼换成了世伯,范意之即刻打蛇随棍上,亲亲热热,口称贤侄。   裴慎笑道:“法子倒是有一个。”语罢,见范意之焦躁难安,他自己也念着尚在南京城外、随时随意可能遇到倭寇的沈澜,心中也急切,便不卖关子,直言不讳。   “要想破局,便要将这群倭寇尽数留下。”裴慎说得风淡云轻,可其间血淋淋的杀气溢于言表。   范意之哪里不知道这法子,可他实在无奈,世袭的军户早已烂了,里头不是老弱病残,便是一帮吃空饷、喝兵血的兵油子。   半晌,范意之只好苦笑道:“不瞒贤侄,南京守军军纪涣散多年,光是防守南京都已吃力,老夫还得征召民间青壮来守城,便是生怕这帮兵油子不出力。”言下之意,防守都困难,别说主动出击了。   裴慎久于宦海,自然知道各地的卫所都一个烂样。就连当年他在山西,也是将兵丁足足训练了三年,方能一举击溃俺答。   心知肚明这些情况,裴慎依旧提出出城痛击倭寇的办法,那便是心中已有定计。   “南京守军共计前、中、后三个千户所,折合人马约三千人。世伯只需传下令去,只说击溃了俺答的山西裴巡抚恰在南京。”   裴慎淡淡道:“再问问这三千人里,可有人愿意随我出城,博一场富贵?” 第60章   范意之微怔, 连声点头称是。当兵的也不是傻子, 若带头的将官是个废物,没人肯去送命。可裴慎声名正炽, 大街小巷都是他的话本子, 此时他说要出城痛击倭寇,必有欲博前程的兵丁站出来。   “两柱香的功夫可够?”裴慎问道。   范意之连声道:“够了够了。”语罢,先是招徕小吏将此事吩咐下去, 又真情实感道:“贤侄, 出城危险, 苦了你了。”   裴慎心中冷笑,面不改色道:“世伯说笑了, 应该的。”   两人寒暄数句,又等了一会儿, 方见有小吏来报, 只说裴大人要的人已到了。   裴慎出得门去,见衙署青砖街前立着百余个汉子, 他冷眼一扫,有七八尺高的铁塔壮汉,也有身量中等、面容清秀的少年郎,竟还有几个身板消瘦、人也干巴的中年男子。   裴慎打眼一望就知道,这帮人良莠不齐,参差难分。且这里头,悍勇的没几个,投机的倒不少。   这原也在他预料之中。   裴慎只将那帮子下盘不稳、身材消瘦的挑出来,眨眼之间又去了十几个, 竟只剩下八九十个了。   裴慎又问道:“欲博前程的站右边, 与倭寇有血仇的站左侧。”   众人面面相觑, 到底分成了两列。裴慎冷眼一扫,博富贵的与有血仇的,竟生生对半分了。   也是,倭患绵延五年,祸害了多少江南百姓,南京卫所虽从未被倭寇攻打过,可各地卫所多年联姻,沾亲带故,前些日子吴淞所、南汇所、临山卫、福宁州桊屿所俱被屠戮。里头死掉的,保不齐就有南京卫所的亲朋故旧。   裴慎大喝道:“右边的人跟我走!”说罢,翻身上马。   闻言,众人皆愕然。右边选择了博富贵的,惊疑之下,匆匆跟上。   “大人且慢!”   裴慎勒马,竟见一健硕的少年郎目眦尽裂,站出来大声呵斥道:“大人为何弃了我等有血仇之辈,偏选了这帮投机之人?!”   投机之辈?右侧欲博前程的,自忖有几分武力,闻言即刻怒目而视,有几个冲动的,提拳便要来揍他。   裴慎理也不理那帮人,只拿马鞭指着那少年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郎只以为裴慎要罚他,梗着脖子冷冷道:“于成安。”   “为何要杀倭寇?”裴慎也冷声相询。   “我胞姐嫁于吴淞所一小旗,前些日子倭寇屠了吴淞所,她生生被……”于成安说到这里也是咬牙切齿,目眦尽裂。   众人纷纷沉默,一个女子落在倭寇手里,其下场可想而知。   “我娘身子本就不好,得了这消息,只熬了两天的功夫就去了。”于成安说到后来已是眼眶泛红,哽咽不休,只恨得心口呕血,“我此生若不杀尽倭寇,枉为人子!”   “好小子!有血气!”裴慎称赞道。于成安心头一喜,正欲问大人可能带上我了,谁知裴慎转了脸叱骂道:“上了战场,本官最不需要的就是你这般血气!”   说罢,竟理也不理他,打马便走。   谁知这一番彻底惹来众怒,左侧站着的四十二人,个个都有血仇,何止一个于成安呢?   心里尚有些敬畏的只冷声喊着“大人把话说清楚!”、“说清楚再走!”,暴怒异常的大喊“直娘贼”、“凭什么带他们不带我们!”。   群情激愤,民意汹汹,左右双方俱已被激出了火气,已开始你推我搡,脾气大的已提拳头欲打。   裴慎还剩下的四个亲卫即刻围拢在他身侧,拔刀示警,奈何群体性暴动一起,众人热血上头,谁还会在乎四个亲卫拔刀呢?   左右两方人马即刻便要混战在一起。见状,将这些兵丁传唤过来的小吏,几欲昏死过去。   要是这会儿闹腾出个兵变来,他这轻飘飘的身子骨怎么顶得了这么大的罪?   那小吏颤巍巍的,两条细腿支楞不住,差点软在地上,只一个劲儿的唤着“大人”、“大人”。   裴慎看也不看他,望着眼前人人怒目,几欲混战的场景,朗声大笑道:“不错,如今这般才算有几分血性。”   军中不怕能打胜仗的骄兵悍将,最怕的就是打不了仗的残兵弱将。   众人一时愕然。手里捏着拳头的也不打了,口中斥骂不休的也不骂了,纷纷惊愕的望着裴慎。   裴慎继续笑道:“停下来做甚?继续啊!”   被他这么一说,众人哪里还有心思打下去。   见他们停手,裴慎这才冷笑道:“既有拔拳相向的血气,为何不将这份血气用在倭寇身上,偏要用在同袍身上?”   冷冷一句,问得众人面皮臊红。   于成安此刻再也忍不住了,只对裴慎怒目而视:“哪里来的同袍!我上不了战场,也算是同袍吗?”   于成安气愤至极:“今日必要问清楚,我到底比那帮投机小人差在哪里?为何我也愿意出城卖命打倭寇,大人却不肯要。”语罢,心中大恨:“莫不是大人收了他们的贿赂?!”   话音刚落,身后即刻就有七手八脚的一群人去扯于成安衣裳,示意他别说话了。   “爷爷当年在北边打蛮子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喝奶呢!”见他对自家大人不敬,裴慎的一个亲卫面目狰狞,提起马鞭,扬手欲劈。   “严七。”裴慎制止道。   严七心不甘情不愿的退下。裴慎这才道:“你既不死心,再三相询,我倒也不妨告诉你。”   裴慎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冷声道:“你们既为报亲朋血仇而来,可见都是颇有血性之辈。”   “且欲博富贵之人为了前程钱财而来,只能打顺风仗,而你们这样的人是能打逆风仗的。”   闻言,于成安等人脸色稍缓,毕竟人总是爱听好话的,只是神色依旧凝重。   裴慎见左侧那帮博前程之徒被他一句“顺风仗”刺激的脸都红了,想来是心中怒气翻涌。   裴慎颇为满意,便继续道:“正因如此,我反倒不能带你们上战场。”   不等众人发问,裴慎便解释道:“上了战场,听从主将号令乃头一等大事。尔等上了战场,若见了倭寇可能忍住不攻?”   “你们既为报血仇而来,想来必是珍视亲谊之人。偏偏尔等都是南京驻军,相互熟识。”   裴慎残忍道:“主将若要以伤换伤,以子兑子,或是以偏师诱敌。届时若见同袍遇险,可能忍住不救?”   萧萧秋风里,裴慎的声音冷如冰霜:“临阵需有静气。尔等这般满是杀心之辈,不宜上战场。”   满地寂静。   于成安等人已是双目赤红,闻言,只大声呼喊道:“我上了战场,必听从大人号令!”   “我也听的!”   “听的听的!”   众人纷纷表态,到了后来,欲博富贵的人也齐齐表态。   “听从大人号令!”   “听从大人号令!”   百余人的声浪汇合在一起,声振林木,响遏行云。   裴慎这才叹息一声,顺势道:“也罢,尔等既肯听我号令,便随我一同出城斩杀倭寇。”   “是!”共计八十二人,掷地有声,齐齐称是。   再不是方才那稀稀拉拉的样子。   裴慎便知道,这股杂牌的八十二人队算是有了一点战力。   接下来还需稍加训练。   裴慎带着这八十二人,并四个亲卫,一同去往兵部校场训练。   他只将共计八十六人分作七个伍,一伍十一人,多出来的九人充作辎兵、号手等。   紧接着,又从南京武备库中取了兵刃。   裴慎吩咐道:“不要刀和火铳。”刀太短,火铳填丸速度太慢,质量差到极易爆炸。   “只要四样东西,盾、长枪、钯、狼筅。”裴慎生怕底下人没听过最后这一样东西,便叮嘱道:“狼筅是浙江处州兵常用的东西,南京是留都,其武备库中必有此物。”   语罢,又叮嘱道:“这几样东西需速速送来。”   那小吏被派在裴慎身边做事,方才被吓得腿软,这会儿勉力支撑,不一会儿便带着几个兵丁将兵器寻来。   裴慎拿到东西,只冷声道:“今日事发突然,晚间倭寇估计就要来了。故而我不多说废话。按照方才我教你们的队形排好。”   早在三年前任两淮巡盐御史,石经纶来报欲关闭市舶司一事时,裴慎便已意识到倭患恐怕会越演越烈。   根据锦衣卫搜集来的各色战报,裴慎曾推演过,要想杀伤倭寇,必要用比倭刀还长的兵刃,且需攻防结合,故而陆陆续续构思了三年,设计出了这套阵型。   众人便照着裴慎的吩咐,排成七个小阵,一排两名盾牌手,二排一名长枪手居中,三排两名狼筅手,四、五排四名长枪手,六排两名钯手。   “凡有倭寇来袭,若敌唯有一人,其长枪、长刀从高处刺入、劈入,盾牌手即刻将盾牌高举挡住敌方兵刃。长枪手立时刺出以杀敌。”   “左侧狼筅手防备左侧,跟着左侧长枪手动作。右侧狼筅手……”   裴慎正训练捏合这帮兵丁,此刻,报信的平山终于到了龙江驿。   已是申时末,残霞夕照,秋空长净。   见龙江驿屋舍俨然,人声鼎沸,平山只吭哧吭哧喘着粗气,万幸赶上了。   赶上了便好。   他翻身下马,顾不得跑到鼻翼翁动的马匹,只随意将缰绳扔给驿卒,旋风般的刮进门。   “平山?”谭英刚在前厅坐着,随意一望,就见平山从门外冲了进来,步履匆匆,神色焦急,还东张西望,便赶紧招呼他:“怎么回来了?可是大人那里……”   话还未完,便已被平山打断,他冲至谭英面前,压低声音道:“大人有令,只说倭寇将至,请谭大人速速带夫人入南京城避难。”   谭英愕然。倭寇?为何会有倭寇打至南京城下?他这里竟没收到消息?   ”大人是从哪里知道的消息?”谭英追问道。   “谭大人!”平山急得嘴角直起燎泡,“你管消息是从哪里来的!当务之急是速速入南京城避难!”   谭英猛地反应过来,急忙道:“你速去通知李驿丞,且叫他去通知百姓和驿卒,我去寻夫人。”说罢,匆匆上楼。   正值晚膳时分,沈澜用了碗清汤面。现做的面条雪白细腻,极其劲道,卧一个黄白相间的荷包蛋,上头一把子青碧野菜,配上热乎乎的鸡汤,暖腹盈胃,格外舒适。   沈澜用过晚膳,正欲起身消食,却听见门板忽被叩的砰砰作响。   “夫人,卑职谭英,不知夫人此时是否方便?”   何事要来见她?声音如此急切?沈澜心中生疑:“你进来罢。”   谭英即刻推开门,低头拱手作揖道:“夫人,大人派人传讯来,倭寇打到南京城下。还请夫人速速随卑职前往南京城避难。”   倭寇?!沈澜一惊:“倭寇怎会打到南京?”   谭英也一头雾水,只好低声道:“事态未明,许是虚惊一场。”   沈澜摇摇头,她再鄙夷裴慎,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绝不是一惊一乍之辈。他既让人传讯,这消息便绝不会是假的。   “即刻就走!”沈澜不欲多言语,起身便要出门。   见她这般听话,谭英不免高兴,又怕她像昨日裴大人在时那般,把人折腾个不停,便未雨绸缪道:“夫人可有细软要收拾?”   沈澜一脸莫名其妙:“危机当头,收拾什么细软啊?速速入了南京城方是正事。”   说罢,便往外走,正要路过谭英时,忽然转身道:“谭大人,你不必为了省事将我打晕了去,我绝不会跑的。”   谭英心思被她戳中,难免讪笑两声:“夫人说笑了,卑职岂敢。”   他有什么不敢的?就算要向裴慎交代,谭英只需轻飘飘一句,怕夫人路上生事,便能交代过去。   说到底,沈澜又不是正经主子,不过一个妾罢了。   沈澜瞥他一眼,怕谭英不信自己,强要将她打晕,万一撞上倭寇,昏迷中的她等于只能将性命尽数托于谭英等人。   这可不是沈澜的作风。   思及此处,沈澜边疾行,边解释道:“谭大人,我若信誓旦旦保证我不想跑,谭大人是绝不会信的。”   谭英正色道:“夫人,卑职不敢。”   沈澜嗤笑,心知这是官场上糊弄人的老套路了,便不理他,只继续道:”不是我想不想跑的问题,而是我不能跑。只因我知道倭寇何其残忍暴虐,屠戮百姓泄愤,奸淫妇女,将两三岁的幼儿剖心挖腹……我若跑了,撞上倭寇大军,必被充作营.妓,轮.奸至死。”这样的时候,当然是去城高墙深,等闲攻不破的南京城最好。   见她遇此等情况,非但不似寻常女子般吓得花容失色,竟还能理智分析,面不改色说出此话,谭英难免钦佩,只觉她颇有胆色,终于消了将她打晕的念头。   两人快步疾行,入了前厅。却见前厅、厢房,数百间房屋俱是人喊马嘶,沸腾不休。   “囡囡,倭寇来了!快走快走!”   “先把药斑布扔了!”   “别带次春茶了!带岕片茶!岕片茶!”   南来北往的客商慌忙挑拣重要货物带上,有的连货都不要了,宁可弃货保人。人人疯了一般的往驿站马棚里挤,往河面上停靠的船上冲去。   潭英大怒:“这李仲恒怎么办事的!”叫他通知百姓前往南京避难,怎得弄成这副鬼样子?   李仲恒匆匆自房中冲出,正好听见谭英骂他,他那酸怪性子,哪里能忍,只骂道:“哪个晓得老子跟平山说话,外头有个傻子客商恰好来寻我,一听说倭寇来了,惊慌之下全嚷嚷出去了!”   谭英气得欲骂人,却被个匆匆逃跑的客商撞了一记,顿时更为恼怒:“现在还说这些做甚?速速与我们去南京。”   沈澜怕自己这张脸惹祸,便撕了一片衣角蒙在脸上,说道:“李大人,你若会骑马,便带上你要带的人,若不会,便请谭大人带你。我等速速出发。”   “我会骑马。”李仲恒道。   一行几人奔波出门。谭英几个下属,早在门外牵马等候。沈澜不会骑马,难免又要骂一句裴慎。   “夫人,得罪了!”谭英正欲将沈澜抱上马,自己带她同骑。忽又听闻外头喧哗声中夹杂着声声“倭寇来了!”、“倭寇来了!”   马上的沈澜死死抓着缰绳,暗道这也太惊慌了些,怎么还在喊“倭寇来了。”   “杀人了!”   “河边都是倭寇!”   “倭寇下船了!”   沈澜一个激灵,猛地意识到——倭寇真的来了。   “快!进驿站!进驿站!”谭英眼疾手快拽起沈澜,将她推进驿站内。一众下属紧跟其后,涌进驿站内。   驿站内原本尚未逃出去的客商被吓得惊声叫嚷起来,外头还有听了示警声往驿站里跑的,想去把门关上的,纷纷攘攘,混杂一片。   “砰!”瓷片迸溅裂地。   众人被唬得纷纷一静。   沈澜砸了个瓷杯,方叫厅中众人静下来。她环顾四周,见已是货物狼狈撒了一地,椅塌桌倾,众人皆惊惶无措。   “你个小娘皮干什么呢!”一静过后,即刻就有人斥骂道。   谭英即刻拔刀,雪亮的刀锋一现,又被森冷的眸子盯住,所有人都很安静了。   沈澜即刻对李仲恒道:“谭英,厨房当有干柴、半湿柴,乘着倭寇还没有将整座驿站围起来,你速速派两个人去外头将柴火点起,令狼烟冲天以提醒南京城,龙江驿有失。”   她在裴慎心中分文不值,加之裴慎无兵,必不会来救她。   可龙江驿距离南京太近了,见到这样的景象,南京城必会派人来查看。   如今唯一可以指望的,就只有南京守军了。   “好!”这恰好也是他要做的。谭英即刻点了两个人去办。   “李驿丞,你最是熟悉这座驿站,此地可有便于守卫的地方?”沈澜紧盯着李仲恒。   见李仲恒摇头,原本听见沈澜说提醒南京,心中已有了希望的客商们再度绝望。   “慌什么!”沈澜斥责道:“谭英,平山,我不通兵事,你们觉得守哪里好?”   谭英望了眼门外,门已关了,因为已没人再逃进来了,外头已隐隐传来倭寇叽里咕噜的鸟语声。他面色凝重:“既然是四通八达之地,守哪里都一样,那就干脆守这里!”   平山也点头称是。   沈澜面对着残存的一百多个客商士子驿卒,冷着脸厉声道:“愣着干什么!速速去寻桌子、箱子、统统把门窗都堵上!”   众人见她虽蒙着面,周围却有十个精干扈从,且说得也有道理,心中有了主心骨,便纷纷行动起来。   外头的倭寇还要抢夺被杀客商身上的财货,故而留给了他们搬运时间。   待到将门窗尽数堵上,众人方大汗淋漓地松了口气。   沈澜刚搬完一个沉重的楠木箱,勉强喘匀气,只厉声道:“我只说三件事。”   “第一,南京必定会来救我们。”   这话一出,一个瘫在地上软成一滩烂泥的小老头呜呜咽咽:“官府都是王八蛋!怎会来救我们!”   “是啊!只会成日里问我们拿钱。”有个客商累得满头大汗,闻言,瘫坐在地上怆然道。   一时间,众人呜呜咽咽地哭。   倒也有两个生员学子蒙受朝廷恩德,张口欲辩,可说了一通之乎者也,反遭人唾弃。   见众人意志消沉,沈澜欲张口,李仲恒却大笑三声,指着沈澜道:“你们可知道她是谁?”   众人齐齐望向沈澜,李仲恒便笑道:“南京兵部尚书范意之幺女便是她。”范意之确有一年岁相当的幺女,李仲恒也没骗人。   众人一时大喜过望,连瘫在地上的小老头都爬起来了。这下所有人都知道,南京城必定会派人来救他们了。   沈澜本也想用这一招,只是她对朝廷了解太少,正想让谭英来说,谁知李仲恒开了口,正好免得她给谭英使眼色。   “所有人,都躲去桌子后面!倭寇必会先用重箭!”谭英接过了指挥权。   沈澜镇定自若得跟着谭英挑了张桌子躲进去。   果不其然,稍顷,四面八方射进来的箭矢钉死在地上、梁上、桌上……   沈澜只在心中计数,大概熬了一两分钟,箭矢便停了。   谭英心喜,大声道:“箭矢数量不多,外头的脚步声也不多,是小股倭寇!”   只小股倭寇四个字,就足够令众人欢呼起来。   外头叽里咕噜一通鸟语,沈澜哪里听得懂五六百年前另一个时空的日语,索性这帮客商走南闯北,甚至还有海商,好些个语言天赋惊人,其中就有会福建话、广东话、倭语的人。   “大人,那些倭寇说让我们速速投降,要不然就放火。”那客商翻译道。   谭英嗤笑:“驿站内有如此之多的财物,倭寇尚未取得,哪里肯现在就放火?”便是真要放火,那也得到真打不下来再说。   沈澜压低了声音道:“谭大人,让那个通译告诉倭寇,只说我们要投降,但是要求倭寇保住我们的生命。然后再叫另一波人与通译争吵,表示不投降。”   谭英会意,拖延时间嘛!   外头松松散散围了一圈倭寇,粗略一数,约有四十来个,都是半月头、浴氏单衣、无腰带的倭寇,有的手持大太刀,有的双手持镰型枪,还有持打刀、野太刀、三刃矛的。   另外七八个倭寇或抗或抬,正在将外头散落的货物抬到小渔船上去。   还有两个正在外头远眺放哨。   “烟!烟怎么还没灭!”倭寇头子骂骂咧咧。   几个倭寇上蹿下跳,正提着水桶,不断来回河边,一桶桶往柴火堆上浇水。   谁知狼烟本就是干湿柴火混合,方能有黑烟。浇了水,火倒是灭了,黑烟却越来越大,几成冲天之势。   十五里外的南京城,早已有兵丁上报。裴慎正于校场训练兵丁时,忽接到消息,说龙江驿传来狼烟起。   裴慎面色大变,脸色阴沉难当。他知道此刻绝不是出击的好时候。一则训练尚且粗疏,二来待他们赶到龙江驿,倭寇保不准早已烧杀抢掠完毕。   实则最合适的时机应当是待倭寇打不下南京,弃城而逃时,他们再与别的官军汇合,咬上去。   而不是现在。   裴慎一面想着这些,一面吩咐道:“会骑马的持械上马,再带一个不会骑马的!其余人等,跑步前行!”他知道若叫这帮步卒跑到龙江驿,一则慢,二则已没体力作战。   可事出突然!实在没办法!   裴慎一骑当先,身后十余匹马奔腾作响,尚缀着五十余个步卒大步跑动,直奔龙江驿而去。   龙江驿。   好不容易熄灭了狼烟,又冲着里头射了一波箭矢,喊了一通投降的废话,倭寇头子正欲举刀进攻,里头居然说要投降?   当即就有几个倭寇叫嚣着:“投降!叫他们开门!”、“进去抢钱抢女人!”、“杀光他们!”   谁知道里头刚说完投降的话,叽里呱啦的声音全响起来了,都是听不懂的汉话。   倭寇头子心细,仔细听了一会儿,也没听懂:“吵起来了!他们吵起来了!”这点倒是看出来了。   “吵起来干嘛?”有个倭寇傻兮兮问。   “野田次郎,肯定是有人想投降,有人不许他们投降。”   “内讧了。”有个倭寇文绉绉地学汉人说“内讧”两个字,差点把舌头给拧巴了。   “等他们打起来!我们不费力!”   “现在就打!冲进去!里头有吃有喝有钱!还有花姑娘!”   外头的倭寇意见不同,先内讧了。倭寇头子也不是傻子,生怕里头人拖延时间,骂骂咧咧了几句,吹动手中海螺,发起进攻号角。   一听见吹海螺的声音,潭英便神色凝重起来:“这是要打了。”   沈澜一直在心中数数以估算时间。从狼烟烧起来到现在,才拖过去约十分钟。   南京金川门距离此地十五里,按照快马时速三十公里计算,到达此地约需十五分钟。   再拖十分钟,保不齐就能有救。   “潭英!告诉他们我们现在就投降!马上来开门!”   那通译颤巍巍地用倭语说了此消息。潭英又命人将桌子在地上拖来拖去,只作出移开门后桌子的声音,果然惹得倭寇将信将疑,又生生等沈澜数了五十个数。   一分钟都没到,倭寇便又催促了。   “已经在开了,在开了。”通译满头大汗。   这一次,沈澜只撑了三十个数都不到,倭寇就吱哩哇啦地叫嚷起来。   “竹内三郎,他们耍我们!”   “杀光他们!!”   海螺号再度响起,方才瘫在地上的小老头,突然痛哭流涕地大吼大叫起来,一通叽里咕噜的倭语。   李仲恒脸色大变,他博览群书,曾自学过一点倭语。只不过不如那通译纯熟,方才没毛遂自荐当翻译。   沈澜问道:“那人说了什么?”   李仲恒对着沈澜清凌凌的目光,面有不忍,撇过头去:“他说里面有姑娘,他把姑娘们献出来,求倭寇不要杀他。”   出门的虽泰半是男子,可其中也有些带了妻女的。此言一出,百余人斥骂不休。   “尽给祖宗丢脸!”   “侬个孬种!”   “没卵子的狗东西!”   各地土话喷涌而出,俱在骂那老头。   沈澜方才生怒,如今见众人这般愤慨,反倒怒气稍去,便高声道:“诸位,外头的倭寇要撞门打进来了。等他们打进来,我们的妻女都得被人奸淫!我们所有人都得死!”   她重复喊道:“都得死!”   死这个字极大的刺激了所有人。   眼看着激发起了众人对于死亡的恐惧,沈澜又坚定道:“我们撑下去!再撑一柱香我爹一定会来救我的!”   对对!还有南京兵部尚书呢!   众人这下子终于回想起来,他们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潭英即刻道:“诸位背靠墙壁,只要几人合力,拿桌椅板凳堵住门窗,不让倭寇进来便是!”   百余人纷纷动弹起来,没人再去搭理被人殴了几拳,瘫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的老头。   “拿桌椅堵住了!”   “窗户也堵住了!”   知道里头有花姑娘,有钱,却进不去,倭寇急得吱哩哇啦乱叫。   倭寇头子左看右看,最后海螺一吹,叫人砍了一艘小船上的桅杆来。   拿着桅杆当撞木,左右各列十人,怀抱撞木,冲撞某扇窗户。   那窗户后头也不过七八人堵着,哪里架得住二十个倭寇使力齐攻。   “砰!砰!砰!”   三声过后,窗户上竖起来的桌子轰然崩塌,旁边七八人被吓得四散奔逃。   当即就有几个倭寇把握时机,从窗中一荡而入。   “夫人,快走!”谭英心急如焚。他们只有十个人,得保护一个女子,一个文弱书生,何其不易。   “随我一同走。”沈澜低声道,“倭寇没我们想象的那么多人,骑马四散奔逃,能走掉多少个看天意。”说罢,拽上谭英便要往后门去。   然而一见倭寇进来,人群再也止不住了,如同沸腾的水珠,四散而出,夺路奔逃。   “啊!!”   “杀人了!”   “别杀我!别杀我!”   几个倭寇早就去开了大门,放更多的倭寇进来。还有几个狞笑着,提着染血的长刀,一步步逼近人群中的女眷。   “花姑娘!”   “钱!好多钱!”   他们狞笑着,残忍的一刀劈开七八岁的幼儿,砍去男子的头颅,撕开女子的衣衫。   到处都是血、脑浆、兽性的嘶吼、惊恐凄厉的尖叫……沈澜回身望去,怎么也忘不了这一幕。   都是人,都是同胞……沈澜的眼中一下子涌出泪水。   “夫人!别愣着!”谭英心急如焚,只死拽着她要往外走。   奈何沈澜生得漂亮,就算蒙着面也能看见一双清灵灵的眼睛,故而早就有倭寇盯上了她。   七八个倭寇手持大太刀,直直劈砍上来,接近四五尺的刀,谭英根本近不了倭寇的身,只能带着几个护卫且战且退。   好不容易出了门,到了外头的野地里,许是见沈澜身侧竟然有护卫,越来越多的倭寇涌上来。   方才人们争相逃命,护卫早已被冲散,她和李仲恒都失散了,此刻保护沈澜的,只有潭英、平山和另一个叫阿六的。   平山为了庇护沈澜,生生挨了一刀,溅出来的血染了沈澜半身,人已踉跄起来。   潭英右臂中箭,强忍着剧痛提刀格挡。阿六功夫最差,这会儿挨了两刀已被平山背着。   四个人,全靠潭英和平山两人勉力支撑。   沈澜没说什么不用保护的话,她自知说了,这帮人绝不会听的。她心脏狂跳,勉力镇静,观察四周。   到底被她看到了生路!   “潭英!那里有两匹马!”   潭英和平山余光一瞥,心中提起一口气,顺着马匹方向,且战且退,奈何倭寇也不知吃素的,七八个倭寇涌上来,大太刀上头劈,下头砍,任潭英有三头六臂,也徒呼奈何。   潭英扛不到马前,挨了三刀,霎时血流如注,昏死过去。   所幸有几个之前离散的护卫汇拢过来,继续阻挡倭寇。   倭寇见又有护卫来救她。也不知到底有几个护卫,便想着擒贼先擒王,又不愿意拿刀砍她,生怕把花姑娘砍死,就想拿箭射她两个胳膊。   那箭矢本是重箭,利能破甲。此刻破空而来,犹如毒蛇追魂索命。   “夫人!当心!”平山大呼一声,正要扑身来救。   沈澜不习武,根本来不及反应,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箭矢飞速向自己手臂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不知哪里射出另一根箭,竟将那箭矢撞得一歪,从箭杆处生生断成两截。   “大人——”平山嘶吼道。   沈澜茫然回身望去,竟见远处烟尘滚滚,马上之人张弓再射,一箭射中倭寇额心。   ……是裴慎。沈澜愣愣的想。   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哪里来的兵?   裴慎眼见沈澜人还好好的,心中惊惶稍去,即刻骑马赶至她身侧,又速速令人擂鼓杀敌。   索性有完整的一伍骑马而来,尚有体力,立时结阵。   大太刀长四尺五,长枪却可达一丈八尺,一寸长一寸强,好似潭英因为刀不如倭寇长,只能被动挨打一般,此刻的倭寇遇到了长枪手,也只能被动挨打。   长枪结阵杀敌之下,又有盾牌手、狼筅手、钯手保卫防御,攻防结合,宛如一个小型刺团,开始绞杀倭寇。   加之气喘吁吁的步卒也跟了上来,七个伍开始杀敌,共计五十余人的倭寇极快就被绞杀殆尽。   裴慎细细清扫了三遍,确定再无遗漏的倭寇,这才赶去见沈澜。   沈澜抬头,望见裴慎的锁子甲上俱是血,上头还有刀劈□□的痕迹,竟怔怔地看了半晌,问他:“你不在南京城安坐,怎么来了?”   裴慎暗骂她没良心,千辛万苦赶来救她,竟还要诬陷他冷血。   “我若不来救你,你今日便要死了。”裴慎板着脸道。   沈澜心中复杂难当,人也有几分混沌,只缓慢的眨眼,问道:“你为何要赶来救我?”   裴慎只觉她莫名其妙:“你是我的妾室,我若不救你,也配算个男人?” 第61章   听他这话, 沈澜只自嘲地笑了笑。   偏偏裴慎见她面色发白, 以为她是惊慌后怕,难免心里生怜, 叹息一声, 上前握住了她莹润的手掌。   一摸,果真是冰冰凉凉。   “倭寇虽除,为防余孽作乱, 你且随我入南京城去。”裴慎温热的手掌包裹着沈澜的双手。   些许暖意令沈澜神色稍缓, 她眨眨干涩的眼睛, 点了点头道:“一会儿要走了唤我便是,只是不知潭英以及那些护卫如何了?”   见她秀眉微蹙, 满目清愁,裴慎自然好生安慰道:“他身上自有锦衣卫的秘药, 血已止住了。我又着人快马送去了南京, 那里自有大夫。”   沈澜方才松了一口气,正色道:“连同潭英在内, 共计十人,俱以命护我,不是因为他们重视我,而是因为你下了令,要他们护卫我入南京。为你一句命令便拼上性命,可见这些人待你忠心耿耿。你不要亏待了他们。”   见她来替这些护卫说好话,裴慎只觉一阵好笑,便温声安慰道:“你且安心,有功必赏, 有过必罚, 我绝不会亏待他们。”   沈澜这才点点头, 起身将一个清漆楠木官皮箱捧给他。   裴慎接过来一看,金镶玉螭龙簪、金挑心累丝俏钗、粉碧二色错芙蕖嵌宝簪……林林总总,共有十余件。俱是此前在苏州给她添置的首饰。   沈澜解释道:“他们虽是出于你的命令方以命护我,可我却不能这般想。救命之恩,我本无以为报,只好拿些金银俗物权作感谢。”语罢,又道:“你且帮我转告他们,若日后有什么我能做的,尽管道来便是。”   裴慎阖上官皮箱,只盯着她,笑盈盈道:“你拿一个允诺加上这些金银感谢了护卫们,那我呢?你要如何来谢我?”   沈澜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若要金银财宝,这些东西本就是裴慎给的。若要高官厚禄,她自然也送不出来。   算来算去,她什么都没有。   来了这世道四年多,勉力挣扎,艰难求活,未敢有片刻松懈,到头来依旧是雨打浮萍,辗转飘零。   沈澜一时意兴阑珊,只淡淡道:“我什么也没有。你若还要什么,自取便是。”   裴慎一时心惊肉跳,这话里竟隐隐透着一股厌世之意。看着倒是任他予取予求,实则是无所谓的态度。竟好似什么都不在乎了。   裴慎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分明早上他走之前还好好的,怎么如今竟这样了?他思忖再三,只觉是她今日骤见倭寇杀人,心中惊惶,神思恍惚倦怠,这才隐隐起了厌世之意。   之后得找个大夫,给她开些安神定心的药。说来南京城似有好几个妇科圣手,正好替她治治这手脚冰凉的毛病。   “我救你原本也不是为了索要报酬。”裴慎笑着,只打算把这话题岔过去,谁知沈澜原本人就恹恹的,听了这话,竟越发倦怠了。   裴慎见她一张小脸透白,好似惊惶未定,心中难免发软,便只拿手去摸她的脸好替她取暖。   沈澜的目光微有些飘茫,像是陷入了某些漫长的思绪中。   倭寇的箭矢袭来的那一刻,是裴慎救了她。否则她今日必要死于倭寇之手。且是惨烈的,生生被轮.奸至死。   像方才前厅里的那个女子一般,被倭寇撕扯衣物以取乐,然后一刀割喉。   那些血喷溅出来,高高的,溅在地上、桌椅上……   裴慎从前总觉得她脾气太拧,极想打碎她一身傲骨,如今见她神思恍惚,蜷在榻上一角,好似一尊将碎未碎的琉璃像,却又忽然觉得那些东西都不甚重要了。   “莫怕。”裴慎软了声音,只将她在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摩挲着她的脊背。   沈澜靠着他的胸膛,冰冷的锁子甲甲片令她清醒过来。   “你外头还有事要忙罢?”沈澜强打起精神,“清点计量战功、审问倭寇来源去处目的、汇报你的上峰,桩桩件件都是事。你去罢。”语罢,沈澜自觉离了他的怀抱。   怀中一空,裴慎怅然若失,只好起身笑道:“再等我一会儿,待处理完了此间事物便带你去南京。”说罢,提刀出门。   裴慎一走,室内再度安静下来。   瑟瑟秋风,疏疏残阳漏过窗棂,晕染出些许赤红的余晖。   ……赤红的。   像血。   沈澜张口欲干呕。她知道,自己这是应激反应上来了。   没见过血的人,见了车祸现场都要应激,更别提战场屠杀了。骤然见了遍地的断肢残骸,血液迸溅,见了倭寇强.奸妇女,虐杀儿童,事后势必产生应激反应。   沈澜甚至还可以推断,自己今晚必会做噩梦。   裴慎也猜到她必要做噩梦,一入南京,便遣人去寻了南京太医院里的张院判。   张院判年过古稀,须发皆白,自然不用忌讳什么男女之别,只入了内室,叫人挑了帘子望诊。   “张大人,她白日里见了倭寇杀人,可否加开些定心安神的药物?”裴慎问道。   张院判拱手道:“裴大人勿忧,老夫自有决断。”说罢,细细把了脉,查看了舌苔,又询问了些事项,方才道:“夫人可是多年前落过水?”   沈澜微怔,暗道这大夫医术果真不错,便开口道:“我四年前意外跌落井中。”原身落井而亡,沈澜便来了。   “那便是了。”张院判道,“夫人身上尚有几分寒气,一年四季难免手脚冰凉。”语罢,又安慰道:“夫人且安心,只需开些安神暖宫的方子即可。”   “多谢大夫。”沈澜闻言,只笑道:“夤夜前来,劳烦大夫了。”   张院判拈须笑道:“夫人吃了药便安安生生睡上一觉,待到明日便好了。”   说罢,开了药方便起身告辞,只是临行前忽而瞥了眼裴慎。   裴慎会意,送张院判出门。   待出了门,立于庭中,清秋霜月下,张院判神色凝重:“裴大人,这位夫人恐非寿数长久之象。”   裴慎只觉呼吸一窒,神思竟略有几分昏沉。   秋夜寒凉干燥,竟让他呼吸之间都扯着一股血气。良久,裴慎方咬牙问道:“张大人这是何意?”   张院判见他眉眼焦急,分明是待那位夫人有情,心中不免叹息有情人难成眷属。   “这位夫人病况有三。一乃今日猝然受惊,这倒不算什么,只要安神定心,天长日久的,将今日倭寇杀人一事忘了便好。”   “二乃长年神思郁结,七情不畅。单说这一条,若要好起来,服药是不够的,心病还须心药医,必要她每日里心情愉快,少费心神。这病才能好。”   裴慎沉默不语。沈澜想着什么,他又怎会不知?   可好不容易自己救了她,眼看着她整个人都软和下来了,若要裴慎此刻放弃,他是万万不肯的。   到头来,只好沉默着听大夫说下去。   “三来便是她底子本就不好,积年寒气未去。除了她四年前落井,近日来可有寒邪入体?”   裴慎心里发涩:“数日之前,她曾在夜间河上孤身行船了大半个时辰。”   “那便是了。”张院判一面奇怪这好端端的夫人怎会去河上撑船,一面拈须道:“当时便受了风寒,尚未祛根。”   裴慎正要叫他开方,张院判又道:“那位夫人的寒气可不止这些,她是否服过些性寒的药物?”   裴慎微怔,摇头道:“她只吃过些祛寒的药材和滋补……”裴慎一顿,半晌,涩然道:“她吃过数次避子汤。”   张院判了然道:“恐怕是了。避子汤性寒,便是调配的再好,积年累月的喝下来,到底会致使女子宫寒。”   裴慎不解道:“这避子汤是府中用了许久的方子,从未出过差错,怎会如此?”   张院判解释道:“寻常女子身强体健,吃上一年避子汤,只消停了调养回来便好。可那位夫人许是幼年养的不好,身体底子极差,又数次受寒,吃了避子汤,自然于子嗣有碍。”   裴慎心里一阵阵发沉,低声道:“可调理得好?”   张院判摇头道:“若如今不吃避子汤了,好生调养着,或还能得个一儿半女。若再吃下去,只怕终生无子女缘了。”   裴慎毫不犹豫道:“那便不吃避子汤了。还请张大人开方罢。”   张院判便细细开了方子,又瞥了眼裴慎道:“裴大人神完气足,体格健壮,然而那位夫人体弱,若要调养身子,必要禁房事。”   裴慎暗自可惜,只面不改色道:“那要调养到何时?”   张院判搁下笔:“都说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这冬季本就是蓄养元气的大好时机,待到来年春日,生气萌发,夏日生气渐长,秋日方是收获的好时候。”   等到明年初秋,约摸还有十个月。裴慎算了算,只觉自己还能忍。   张院判又叮嘱道:“此外,大人平日里且多开解一二,勿要叫那位夫人再心思郁结下去了,否则何止是子嗣问题,恐于寿数有碍。”   裴慎神色一凛,便点了点头,收了方子送张院判出去。   待他回来,厨房已熬了药,沈澜正苦着脸喝药。   “这么大个人了,吃药还怕苦。”裴慎笑着递给她两颗桃门枣:“喏,南京特产。”   沈澜蔫巴巴的,不欲动弹,只任他笑话,接过桃门枣,有一口没一口地吃。   “夜深了,你需早些睡。”裴慎叮嘱道:“大夫让你莫要忧思,莫要操劳。”   沈澜人恹恹的,只低低应了一声,便阖眼睡去。   裴慎白日里便将事情处理完毕,这会儿沐过浴,也脱靴上床,只将她搂在怀里,阖眼睡去。   清秋素月,霜露洗空,三两梧桐剪影映在疏疏斜窗上,时有秋雨绵绵,一阵寒意涌上。   沈澜的梦却是热的。   漫天的血泼洒开来,有人的喉管被割断了,飙高的血液溅在自己脸上,温热而粘稠。   壮年男女、耄耋老人、垂髫幼童,他们好像割麦子一样,一茬一茬地倒下去。临死前,瞪着眼睛,不停的问沈澜:“为什么不救我?”   “你救救我呀!”   “你自己活了,那我呢?”   “为什么不救我?”   沈澜短促尖叫一声,猛地睁开眼睛,额间细汗涔涔。   裴慎被她惊醒,见她煞白着一张脸,惊魂未定的样子,只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贴着她的额头,温声道:“可是魇着了?”   黑暗的纱帐里,唯有裴慎的心跳是真实的,沈澜一时眼眶发酸,便闷声不吭得将脸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听他健壮蓬勃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又一下。   她难得如此乖巧,裴慎心软成了一滩水,黏糊糊的糖水,几要渗出蜜来。   “莫怕,我在。”   听他这话,沈澜眼中一涩,只拿脸颊蹭了蹭他,裴慎一时又爱又怜,只将她紧紧搂着,四肢交缠,于她耳畔柔声道:“梦见什么了?”   沈澜张口,干涩道:“很多人死了。”我亲眼看着他们死了。像一片树叶,就这么落了下来。   裴慎不愿她回忆起那些恐怖的景象,可心知今日若不了断此事,她只怕夜夜都要噩梦。便温声道:“还有呢?还梦见什么了?”   沈澜人怔怔的,只是抬头,茫茫然望着裴慎,涩声道:“他们问我,为何不救他们?”   裴慎本以为她是恐惧倭寇杀人,却没料到她竟是在自责。   “你这傻子,成日里胡思乱想什么呢。”裴慎知道她心软,却没料到她心软成这样,便开口道:“倭寇来了,所有人都四散奔逃,自己顾着自己。你倒是念着别人,可有人念着你?”   “不是。”沈澜喃喃道:“我就是觉得,人不该活在这么个世道。”   裴慎略略发怔,便又笑道:“那你以为人该活在什么样子的世道?文景之治?贞观盛世?”   沈澜只垂下眼睑,不说话。半晌才道:“国事蜩螗,百业凋敝,朝中大员难道都在莳花弄草不成?”   她一个女子,竟还操心起国家大事来了。裴慎被她逗得发笑:“你且安心,我心中自有成算。必不叫你再遇到今日事。”   沈澜摇头道:“我不过是觉得,我应该做些什么才是。”   裴慎只觉她这副忧国忧民的样子好生有趣,便凑趣道:“你想施粥?还是要去庙里烧香祈福?若要银钱,只管来问我要。”   沈澜忽觉意兴阑珊。她连银钱都要问裴慎拿,实则什么也做不了。   “我不过随口一语罢了。”沈澜敷衍道,“夜深了,睡罢。”   裴慎见她谈兴不浓,只以为她困了,便笑道:“你如今知道外头的世道不好了,日后可莫要再离开我身边。”   沈澜微怔,沉默半晌,只任由裴慎揽着她,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说:   1.桃门枣,出自张岱《陶庵梦忆》,是他写过的南京特产 第62章   第二日, 裴慎出了门自去忙碌。沈澜无所事事, 加之这是南京裴府,旁人的宅邸, 她不好乱走, 便只坐在廊下发呆。   “夫人,外头有二太太只说要来探望一二。”服侍她的丫鬟春兰前来禀报道。   沈澜昨日做了一夜的噩梦,人本就恹恹的, 这会儿又吃了安神的药昏昏欲睡, 哪里提得起劲儿应付旁人, 便摆摆手道:“不见。”   春兰脚步半分不动,只小心劝道:“夫人, 成日里闷在府中也不是个事儿,不若寻人来说说话罢。”   沈澜心知春兰是裴家丫鬟, 不过是临时被调来伺候她, 不敢违逆裴家二太太,这才来劝自己。   她不欲令春兰为难, 便搭了一条洒海剌薄毯在膝上,示意春兰将人请进来。   那二太太自月洞门而入,黑鸦鸦挑心宝髻,繁簇簇金钗齐插,油润润东珠悬耳,一身织金大袖褙子,一条六幅攒彩红罗裙。   盛装而来的二太太抬眼便望见个素衣女子半靠在楠木躺椅上,鬓发微散,懒作梳妆, 只眉眼清丽, 好似玉人。   “果真是神仙般的人物。”二太太三两步上前, 笑盈盈欲去牵沈澜的手。   沈澜任由她牵着,抬眼笑道:“我人怠懒,便不起身了,二太太且坐。”说罢,便招呼二太太在另一张躺椅上坐下。   那二太太今日本就是为了卖好而来,自然不在乎她失礼,只是一叠声夸赞道:“我也不爱那些个繁文缛节,夫人这性子倒与我相和。果真是赤子心性,行止皆发乎自然。”   沈澜正疑心这人是不是有事想求裴慎,便开口道:“二太太这性子才是好,快人快语,煞是爽脆,忒叫人艳羡。”   两人互相吹捧了几句,二太太不肯说正事,沈澜便绝不问,两人话里话外打太极。   二太太眼看着她八风不动,格外沉得住气,到底耐不住了,侧身至她耳畔,低声道:“好妹妹,我也不瞒你,外头的风言风语都传开了,你且多多小心。”   沈澜一头雾水,只笑道:“我打从昨日起便闷在这院子里,哪里知道什么风言风语。”语罢,问道:“外头怎么了?”   二太太上下打量了她一通,见她眉间略有倦色,难免心生怜悯,便温声安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昨日在龙江驿遭了难的几个客商,逢人便说自己运气好,正好撞上兵部尚书之女也在龙江驿。”   沈澜微怔,淡淡道:“这帮客商倒是幸运。”   “是啊。”二太太感叹道:“那起子客商不懂事,私底下说去救人的裴大人昨日与兵部尚书范意之的幺女举止亲密,都以为两家要成婚了。”   沈澜终于明白这位二太太是来做甚的了。   昨日倭寇在场时她以布覆面,裴慎抱她入南京时,又取了大氅将她遮得严实。这位二太太不知道她便是所谓的范意之幺女,得了这消息,忙不迭来向她卖好,也不知要求些什么?   “多谢二太太。”沈澜笑道:“我心里有数。”语罢,再不肯多言。   二太太只将帕子拧成了麻花,这人晓得自家爷们要娶妻了,怎得半分都不生气。   “夫人,那范意之幺女虽不知年纪如何,可既然敢与倭寇相争,必是个狠性子,万望夫人早作准备。”   二太太又说了几句,这才离去。   晚间,瓦上霜冷,月色空明。   裴慎着人提着一盏气死风灯回来,骤见沈澜单衣纤薄,立在院中,仰头望着杳杳疏星,不免冷下脸去。   “这院子里的丫鬟好不醒神。晓得主子身子弱,也不劝着些。”说罢,取下身上大氅,只将沈澜打横抱了进去。   “你莫与她们置气。”沈澜回神道。   廊下丫鬟婆子们慌慌张张跪了一地,裴慎面色霜冷,只打定主意明日便叫裴荣换一批。   沈澜见他冷着脸不语,干脆示意春兰带人下去,莫在这里招惹他。   “你倒好性。”裴慎冷哼道。   沈澜不欲他再提起此事,便换了个话题道:“白日里裴家二太太来寻我,只说外头传言你要与范意之幺女成婚。我不知她是何用意?”   裴慎心知肚明。往日里在外联络交谊的多是裴显,与范意之交好的也是裴显。   然而如今裴显刚被他拿下,裴荣趁此上位,忽然听闻他要与范意之结亲,生怕范意之为裴显说话,便遣了自家夫人来探听口风。   “无甚大事。”裴慎笑道:“你若喜欢那二太太,便请她来多说说话。若不喜欢,便打发了出去。”   语罢,又凑近了沈澜,瞥她几眼:“你可是生气了?”   沈澜莫名,诧异道:“我为何要生气?”   见她眉眼清淡,说话不疾不徐,照旧是平日里那副样子,裴慎也不知怎么的,胸中隐隐生出一股子怒气来,沉下脸道:“我若真娶了范意之幺女,你也不生气?”   沈澜怔忡,复又垂下眼眸,淡淡道:“你总要娶妻的,于我而言,娶谁都一样。”   裴慎被她一语激出了几分怒气,也不知生得哪门子气,只想起自己辛辛苦苦去救她,又为她找太医,气得骂道:“果真是个没心肝的!”   平白无故挨了骂,沈澜神色也冷淡下来:“不是你要我曲事主母,自安卑贱吗?怎得如今我说哪个主母都一样,都要我伺候,你又生起气来?”语罢,讽刺道:“裴大人一天一个主意,好难伺候!”   裴慎最恨她这副神色清淡,浑不在意的样子,是喜是怒,俱不因他。   “我明日便去范府提亲。”裴慎沉着脸,一字一顿道。   沈澜微怔,低下头去:“恭贺大人了。”说罢,转身自去歇息。   见她这般,裴慎越发生恼,恨恨拂袖而去。   出了院门,林秉忠被他留在了山西,陈松墨在京都,潭英与平山俱在养病,如今留在裴慎身侧的,是平山的弟弟,平业。   平业提着一盏气死风灯匆匆追上裴慎:“大人要去哪儿?卑职来领路。”   裴慎脚步一顿,这里是裴府,他只要了一个院子安置沈澜,一时间竟无处可去。   平业见他顿住,挠挠脑袋道:“大人怎么不走了?”   裴慎面上挂不住,恼怒道:“回去!”   平业终于反应过来,自家大人无处可去,便好心劝慰道:“大人莫恼,夫妻吵架,床头吵架床尾和。再说了,大人要娶妻了,那夫人闹一闹,使些小性儿也是寻常事。”   裴慎一窒,心头越发气闷,斥了一句“谁说我要娶妻了?!”语罢,停步道:“你又没娶妻,哪来这般经验?”   平业与他哥平山一般,是个憨性子,闻言嘿嘿笑了两声:“俺是没娶妻,俺哥倒是老挨嫂子挠。上回俺哥看了眼路过的小娘子,面皮都被俺嫂子挠出血了。”   旁人家的娘子都知道吃醋,她倒好,成日里当一尊菩萨!裴慎一时气闷不已,只冷着脸回了院子。   沈澜已躺在床上,她吃了药,正昏昏欲睡间,忽觉纱帐被掀开,朦朦胧胧的烛光透进来,便懒声问道:“怎么了?”   见她还有心情安睡,裴慎心里越发复杂,只冷着脸道:“你睡得倒挺香。”   沈澜隐约猜到他发得什么癫,加之昨日又被他救了一命,心中复杂难当,千万言语横在心头,到头来只问道:“你到底要怎样?”   裴慎一时沉默,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做甚,不过是心里不痛快,就见不得她好过。   见他不说话,沈澜干脆起身,冷着脸道:“你要娶妻,我高高兴兴恭喜你,你偏生心里不痛快了。难不成非要我冷着脸,你才高兴吗?”   裴慎那点心思被她戳中,又不好说旁人家的娘子都要吃醋,你为何半分反应都无?又或者,问得再深入些。   你待我可有情意?   这样的话,裴慎这般士大夫,哪里问得出口,只好冷着脸等着沈澜来挑破。   可沈澜不动弹,裴慎没法子,只好自己圆话道:“没人要你冷着脸,可我娶妻,你半分反应都无,难不成是个木头?”   “你又要我有什么反应呢?天底下哪有这般道理?做了你的妾,既要自安卑贱,好似不会痛的木头,任由主母摆弄,又要喜怒哀乐宛如生人,时刻哄着你高兴。”   沈澜只觉疲惫:“我待你本无情意,是你强要我做妾。如今看来,做你的妾要求太高,我做不了。”   听她说“待你本无情意”,只这六个字,裴慎一时间又是恼又是恨。一颗心,活像是在荆棘林里滚了一遭,绵绵密密地疼起来。叫他呼吸之间,都泛出一股血沫子。   “好好好!你待我无情意,是我强迫的你!”裴慎怒恨交加,正欲拂袖离去。   见他盛怒,沈澜已是疲惫至极:“我是个妾,你要娶哪个,我管也管不着。”语罢,怠懒道:“夜深了,睡罢。”   沈澜只将薄被盖好,兀自睡去。裴慎僵在原地,气闷不已,良久方才开口问道:“你方才那句本无情意,到底是真是假?”   沈澜困极,不欲再与他吵下去,便敷衍道:“气话罢了。”   裴慎一时喜,一时忧,又疑心她是不是敷衍自己。正欲追问,又觉没趣。左右她也不是头一次说不愿做妾了。只不过这一次格外直白,竟说什么她待他无半分情意。   思及此处,裴慎心头又恨起来。他要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何苦在她身上费力?   倒不如遂了那太医的话,也免得她成日里惦记着逃跑的事,弄得自己寿数不久。况且她既心心念念要跑,叫她去外头吃了苦,便知道自己的好处了。   转念一想,只觉自己与她好不容易才消磨至今,眼看着就要成了,若要就此撒手,哪里肯答应?   裴慎立在原地,脑海里千头万绪,到头来忍不住追问道:“你确定是气话?”   沈澜含含糊糊应了一声。裴慎方觉怒气稍去。她这人,惯会气他,保不齐心里待他也是有几分情意的,不过是嘴硬罢了。   裴慎脱靴上床,伸手将沈澜搂在怀里,低声道:“我方才也是气话,那范意之幺女与我何干?”   沈澜迷迷糊糊地想,没了这个,也会有下一个,有什么区别?   裴慎只将她紧紧搂着,继续哄道:“莫与我置气了。待将来你养好了身子,便给我生个孩子。”等有了孩子,她的心也该定了。   沈澜全当他夜半胡言乱语,含糊敷衍了他几声,便在药力作用下,昏昏睡去。   裴慎见她兀自睡去,好梦沉酣,忍不住骂了一句“没心肝”。又打定主意,生个孩子,再天长日久地耗下去,总能等到她待自己有情意的那一日。   思及此处,裴慎心思稍定,便也阖眼睡去。 第63章   裴慎每日里早出晚归, 沈澜又吃了药, 成日里昏昏沉沉。就这么过了几日,裴慎突然叫她收拾行李。   “要走了?”沈澜恹恹地饮了盏蜜水, “没什么好收拾的。若缺什么, 届时去山西添置便是。”   裴慎笑道:“不去山西了。”   见沈澜颇为惊诧地望过来,裴慎低声解释道:“我原是山西巡抚,如今被平调为浙江巡抚, 改道去杭州赴任。”   沈澜微怔, 半晌, 抬起头道:“可是因为南京城倭寇一事?”   裴慎挑眉,颇为惊诧她反应灵敏。复又点头道:“不错。”   共计五十三个倭寇, 从浙江高埠登陆,一路过杭州、淳安、歙县、江宁, 打到南京城下, 其中仅江宁镇死伤士卒就有三百余人,秣陵关守军千余人甚至弃城而逃, 国朝颜面俱丧。   若不是他将这些倭寇于龙江驿擒获,任由其流窜下去,只怕丢脸更甚。   因此一事,浙江巡抚邓豪、南京兵部尚书范意之被罢官,其余林林总总被罢免的官吏另有数十人。   裴慎也因为擒拿倭寇有功,转为浙江巡抚,清缴倭寇。   “什么时候走?”沈澜问道。   裴慎温声道:“明日便走,从龙江驿坐船,先至姑苏驿, 再转松陵、平望、嘉兴驿到武林驿。”   沈澜应了一声, 又问道:“平山和潭英如何了?”   “已能起身了。”裴慎笑道:“你且安心。”   无事便好。沈澜心里稍稍好受些, 便抬头道:“我先去收拾衣物。”虽无需带什么大件,但日常换洗的衣物总还是要带几件的。   第二日一大早,辞别了裴府众人,裴慎带着沈澜,只坐船往杭州而去。   船上的日子颇为无趣,入目唯有茫茫河面、瑟瑟江风、两岸芦苇罢了。   已至十月,天气越发寒冷,有些浅窄的河道已结冰,两岸纤夫身着单衣,昼夜不停地破冰,粗粝的麻绳磨破肩膀,红肿青紫。   沈澜见了,颇为不忍,却又无能为力,只是越发沉默下去。   她身子骨不好,裴慎不欲她出船舱受风,也乐得见她不出去,只窝在舱中烤火。   十月中旬,裴慎和沈澜终至杭州武林驿。一下船,裴慎只将沈澜安置在巡抚衙门后院,便径自出了门,去会见同僚下属。   沈澜实在没什么要添置的,也没兴趣摆弄这些。她兴致不高,只清扫了一番后院便入住了。   谁知她方才将行礼规整好,便有丫鬟来报,只说杭州知府的夫人前来拜访。   许是长时间吃药的缘故,又或者是见多了生民疾苦却无能为力,沈澜近来格外疲惫。   那是一种精神上的倦怠感,像是溺水的人,手脚挣扎得太久了,难免乏力。再后来,疲惫到呼救声也越来越小,直到被淹没。   “不见。”沈澜摇摇头:“若有事,叫她相公去寻裴慎。”语罢,沈澜解了衣物便要去歇息。   几个丫鬟都是陈松墨新采买的。裴慎赴任浙江,陈松墨和林秉忠自然也从京都、山西赶来。   见沈澜说不见,几个丫鬟也不敢违逆,一人出去拒了,另几人便忙着铺床叠被,泡茶燃香。   沈澜刚服过一剂药,又昏昏沉沉睡去。   冰梅纹窗格嵌着琉璃,清透干净,此刻略开了半扇,漏出庭前廊下三两梧桐,窗前榉木束腰灵芝纹禅香案上摆了个兽首博山炉,正隔水蒸熏四弃香,淡淡的香气逸散在空气里。   沈澜睡了一会儿,醒来,拂开雪景寒林纸帐,方见裴慎坐在黄花梨束腰螭纹榻上,正端着一盏建州茶,悠闲啜饮。   沈澜奇道:“这才酉时你便回来了?不需交接一二,再见见你的下属吗?”   裴慎只起身,将她从帐中抱出来,室内已燃起了火盆,热烘烘的。   “已是十月中旬,入冬了,河面上行船渐渐困难起来,便是倭寇这段日子都少滋事了。”裴慎只拿薄被盖了,将她搂在怀里,又笑问道:“白日里杭州知府的夫人来见你,怎么不见?”   沈澜虽睡了一觉,可她心思深重,人照旧恹恹的,闻言只摇头道:“若有事,她必定会来寻我第二次。若无事,见了也没必要。”   见她像只小猫似的,驯服地窝在自己怀里,裴慎心里热烘烘的,便低头笑道:“你近日来精神头不好,我特意叮嘱了杭州知府,只叫他夫人来与你说说话。没料到你竟不愿见她。”   闻言,沈澜怔忡片刻,瞥他一眼道:“人家好端端一个正室,恐怕是不想来拜会我这个做妾的,你偏要她来做甚。”   裴慎被她说得发怔,笑道:“你这傻子,宰相门前七品官,你是我的人,她来拜见你本就是应当的,若能哄你开心,她在自家夫君面前,都能多得几分脸面。”   沈澜明白这是所谓的夫人外交,可被一帮人吹捧谄媚,再说些虚头巴脑的废话,能有甚趣味呢?   “好没意思。”沈澜摇头道:“还不如放我出去闲逛一二。”   裴慎瞥她一眼,见她眉眼似皎皎霜雪,素冷净白,没几分血色。想来是在裴府刚养出的那点血气,都被舟车劳顿消耗干净了。   “这会儿出去做甚?”裴慎拢了拢薄被,将她裹得严实些,“你身子原本就不好,且好生吃药养着,待过了这个冬季,你身子稍好些,我便带你出去作耍。”   沈澜心里失望,若不出去,哪里寻得到机会。   “你这般忙碌,何时才有功夫带我出去玩?”语罢,沈澜只小心试探道:“倒不如我自己领几个人出去闲逛一二?”   裴慎哪里肯放她离开自己视线,又听她再三提起自己出去闲逛,便已是心中不愉,只语带警告道:“外头闹倭寇呢,莫要乱跑。”   沈澜心道你方才还说冬季连倭寇都不爱出来打仗,如今又拿倭寇说事,两相矛盾。   只是她出不去,便懒得与裴慎争辩,只开口道:“你何时方有空?”   裴慎想了想:“过年罢,腊月二十四官府便封印了,届时总有闲暇的。”   距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呢。沈澜想了想,便点头道:“只希望你莫要骗我。”   裴慎便朗笑道:“我骗你做甚?”语罢,又低声道:“说来你随我辗转多地,当年在山西,战事吃紧,我一个人没心思过年,你又是丫鬟,不好做主,便也囫囵吞糊弄着。”   裴慎说着说着,心下便软成了一团:“今年是你我头一回好生过年,打从今年十二月的腊八节开始,到明年二月二龙抬头,这中间俱听你的,你想怎么过,便怎么过。”   过年啊。   沈澜神思恍惚了一瞬,忽觉心中酸涩难当。亲朋俱无,漂泊他乡,这年过的,徒惹人伤心。   “这是怎么了?”裴慎见她神思恍惚,眉间笼着点点清愁,蹙眉道,“可是有人惹你不快?”   沈澜只将满腹愁绪强压下去,笑着摇摇头。   又过了一个多月,日子便滑入了深冬。鹅毛大雪连下三日,千峰松白,万壑净雪,天地雪霁无瑕。   沈澜穿上厚实的妆花织金红袄裙,又披上毳衣,方才得了裴慎允许,开窗望雪。   廊下庭中俱覆了纷扬快雪,黛瓦净白,松柏新雪,望出去,院中白茫茫一片,唯余下天上一痕晴蓝。   沈澜呼出的热气凝成霜雾,化在窗格玻璃上,她笑盈盈地擦去,又呵出一口气凝成雾,再擦去,反反复复,玩得不亦乐乎。   裴慎看得好笑,只拿书敲了敲她脑袋:“可不许多看,当心着凉。”   沈澜成日里喝汤药,昏昏沉沉睡觉,又被关了许久,早已看厌了庭前梧桐,如今换了新的雪景,难免高兴,便笑道:“明日便是腊八了,厨下备了腊八粥,你可要分送给下属?”   见她今日终于有了些精神,竟还想到了分送腊八粥,裴慎心情也极好,便笑道:“自然是要送的。”   沈澜瞥他一眼,笑道:“你此前可是说好的,过年便要带我出去作耍。”   原来提腊八粥是为了提醒他此事啊。裴慎见她眼巴巴望着自己,便忍笑道:“元宵灯会,我便带你出去顽。”   沈澜嘴角微翘,转过去头,欢欢喜喜地看雪。   她难得这般高兴,裴慎心里也欢喜,便笑道:“可想去取些雪水来烹茶?”   沈澜奇道:“这又是什么习俗?”   裴慎便压上前,将她搂在怀中笑道:“雪水烹茶天上味,桂花作酒月中香。你若愿意,便叫丫鬟们取了松柏上的薄雪,贮存在古瓮里,封存上一年,去了土腥气,明年便能拿来烹茶,清冽绝伦,幽香馥郁。”   沈澜也不知他这是什么文人癖好,便摇摇头道:“你不让我出去玩雪,还要叫我眼巴巴看着旁人玩,好生残忍。”   裴慎被她逗得发笑,只将她揽在怀里,允诺道:“待你身子好了,明年后年,此后每一年都由得你玩。”   明年后年……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沈澜垂下眉眼,不说话了。   腊月初八,吃腊八粥。   腊月二十三,祭灶。二十四,扫房。   腊月二十九,贴上执戈佩剑的门神,拿顺红纸写了春联,又四处挂上“鸿禧”牌。   年三十,四处都悬了羊角灯,床头又挂上金银八宝。   裴慎与沈澜一同受了丫鬟小厮们的礼,又赏了金银锞子,祭祖祀先完毕,两人偎在一起,正打算吃团圆饭。   “将手伸过来。”裴慎招手道。   沈澜颇为惊诧,只将手伸过去,却见裴慎从袖中取出一串铜钱,拿红绳将黄钱串成龙,细细地将它绑在沈澜手腕上。   黄钱、红绳、白腕,煞是好看。裴慎欣赏了一会儿,方笑道:“给你的压岁钱。”   沈澜微怔,复又笑道:“我又不是小儿,哪里就要你压岁钱了?”   裴慎便笑道:“你身子不好,辟邪,讨个好彩头罢了。”语罢,又轻抚她鬓发,柔声道:“盼你来年顺顺利利,无病无灾。”   檐下挂着芝麻秆,室内焚烧着柏枝以煨岁,桌上的屠苏酒热气腾腾,糖缠看果叠了一层层,爆竹声劈啪作响。   沈澜抚摸着手腕上凹凸不平的钱币,在柏木的烟气里,怔怔凝望着裴慎笑盈盈的眉眼,良久,又垂下眼睑去,默然不语。   裴慎也不知她在想什么,只是嘴角微翘,心情愉悦地去拉她的手。在众多丫鬟小厮亲卫的笑闹声中,喂了她一盏屠苏酒。   辞旧岁,迎新春,新的一年开始了。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新的一年里万事顺利,高高兴兴!   1. 雪水……月中香这句诗出自《长物志》   2. 新春习俗出自《金.瓶.梅风俗谭》、《红楼梦》   3.关于倭寇的那一段,出自《倭寇战争全史》 第64章   过了除夕, 初一到初五裴慎只端坐家中, 源源不断的接受下属来贺年。   初七咬春,初八祭星。   初九到十四原是要唱堂会的, 只是裴慎生怕她再遇见几个专唱些艳曲、贩些乱七八糟药物的瞎先生, 便不允家里外请唱戏的,只说她若喜欢,尽管买了人自己养一个小戏班子。   沈澜顿时没了兴致, 只一味盼着元宵。   正月十五, 裴慎换上簇新的素白中单, 宝蓝潞绸直缀,外罩青金如意纹鹤氅, 石青宫绦悬白玉螭龙香盒,手持洒金川扇。   沈澜则挽着挑心宝髻, 额间梅花钿, 斜插了一支金丝攒珠凤钗,换上白棱对襟袄, 翠蓝织金十样锦襕裙,羊皮小靴,外罩大红百蝶穿花绒斗篷。   此时月照深庭,清冽素白,有美人穿过廊下灼灼红梅,携融风暖意,袅袅行来。   裴慎一时间竟有几分发痴。   “走罢。”沈澜道。   裴慎愣了愣,凭空生出几分后悔来:“你今日怎么想起来打扮了?”   沈澜莫名其妙:“难得出门一趟。”   裴慎竟叹息一声:“待出了门,且将帷幕戴上, 可好?”   沈澜蹙眉:“那帷幕是拿来防风沙的, 杭州哪来的风沙, 我戴它做甚?况且上元佳节,金吾不禁,便是深闺妇人皆可出行,我为何要戴帷幕?”   裴慎自知自己没道理,便讪讪道:“那外头必有喝多了酒的浪荡子弟,没得叫这帮人看了去。”   沈澜心知肚明裴慎不过是占有欲作祟罢了,她才不惯着,只冷声道:“你莫不是见我难得心情好,非要找不痛快?”   裴慎一时没话说,只好任由沈澜出了门。   两人是打从巡抚衙门后院的小角门出去的,甫一出门,便见两侧食肆酒肆、民居客店,俱拿长杆短杆悬挂着各色圆灯。高低错落,好似繁星十里,烁烁相连。   灯下绮罗遍地,宝马香车。人影闹,笑声喧。休管你是深闺少女,还是街边老妇,或是生员士子、挑夫农人,只相携看灯。   街道两侧棚子底下俱是商贩行人,借着煌煌灯火,正嚷声喧阗。   “灯球儿!灯球儿!缕金剪彩的灯球儿!”   “这是乌金纸裁的闹蛾,公子且看看。”   “玉梅雪柳菩提叶——”   沈澜一时兴起,便买了十几个灯球儿,原来是拿彩帛彩纸剪了,细细贴在那橄榄上,一簇簇橄榄灯球儿花色各异,煞是好看。   “你若喜欢,尽管买来便是。”裴慎取了一簇,正欲为她簪在鬓上,谁知沈澜却不肯。   “人人都簪在鬓发上,有甚趣味?”说罢,取了一簇簇灯球,悬在腰上豆青如意丝绦上。   裴慎忍俊不禁,任由沈澜衣裙上悬着一串串灯球儿、闹蛾,带着她一路往外走,只紧紧牵着她的手,生怕她走丢。只因人流如织,摩肩接蹱,竟还有人搭了戏台子唱戏。   “长子来看灯,挤的他头一伸。矮子来看灯……”   “二家有喜,三盏灯,三元及第,四盏灯,四季如意,五盏灯……”   沈澜听得发笑,驻足片刻,一面忍笑,一面往前走,前头比唱庙会都热闹。   “瞎先生,说什么谢小娥传,换一个!换一个!”   “不踢佛顶珠,给爷来一个剪刀拐。”   “前头那个踢瓶的,别挡着人家筋斗啊!”   沈澜只走了两条街,挤在人堆里,看了跳百索、踢毽子、耍高杆、吞刀吐火……   沈澜被裴慎带着,一路走,一路抬头望。   宫灯、银灯、玻璃灯、走马灯、屏风灯、缀珠灯、羊皮灯、鲤鱼灯、河神灯……只走出去两条街,林林总总望见了不下百种灯。   “前些日子听杭州知府说,钱塘林氏做了个巨轮灯,层高数丈,可想去看?”   裴慎说话间,两人便路过了不知是哪家巨贾做的鳌山灯,两条金龙盘旋而上,口中两盏珠灯。周围神佛环绕,崇光泛彩。   还有几个短打伙计只将泥金红纸悬在那鳌山灯上,上书“前头街李家打金店赠鳌山灯一座。”   沈澜哑然失笑,原来是广告。   裴慎也笑,一面笑,一面拉着沈澜往前走。刚到丰宁坊,便望见数丈高的灯山,上头十余根高耸的竹竿,悬着花灯数万盏。鲤鱼灯、螃蟹灯、狮子灯……   “好高啊。”沈澜仰头赞叹道。原来一旁酒肆三楼还有茶博士使着长杆继续往那灯山上添灯。   裴慎见她多看了两眼螃蟹灯,便笑着对那灯山附近守着的青衣褶子伙计道:“将那盏螃蟹灯取下来。”   “这位公子,打灯谜中了方能拿灯。”那伙计支了长杆取下螃蟹灯。   沈澜凑过去一看,那灯谜上头写着:“倚阑干,东君去也。眺花间,红日西沉。”   裴慎只一望就猜出了谜底是门,便拿去笑问沈澜:“可猜得到谜底?”   沈澜思忖片刻,笑道:“可是门字?”   裴慎点了点头,笑盈盈道:“果真聪颖。”   难得能从这人嘴里听到几句好话,沈澜心情愉快,欢欢喜喜接过螃蟹灯,好奇的晃悠来晃悠去。   裴慎见状,笑道:“旁人都喜欢什么荷花灯、仙人灯,再不济也是什么鲤鱼灯、如意灯,你偏偏喜欢螃蟹灯?”   沈澜一晃一晃那螃蟹灯,笑道:“螃蟹灯有何不好?活得张牙舞爪,生机盎然。”   裴慎听了,竟煞有介事地点头道:“那你合该取一盏乌龟灯。”只盼你身子康健,活个长命百岁。   沈澜轻哼一声,以为他笑话自己,不欲搭理他,正要往前走,谁知裴慎竟拿川扇指了指上头的錾银走马宫灯,笑问道:“乌龟灯是没有了,可喜欢那一盏?”   沈澜抬头一望,见那宫灯主体以银雕刻而成,四角流苏竟是錾银的,微风徐来之际,竟好似真流苏一般。灯上四壁皆绘着美人像,烛火跃动之下,美人旋,鱼龙舞,煞是漂亮。   “好看。”沈澜喃喃道。   裴慎听她说好看,便即刻要叫那伙计将灯取下,谁知却被沈澜扯了扯衣袖,又见她遥遥一指。   裴慎狐疑,便顺着沈澜所指望去,见有一襕衫士子使唤伙计报了那錾银灯上灯谜。   那伙计见诸多公子小姐俱盯着这錾银灯,便拱手作揖,朗声道:“诸位老少且听好喽,这灯谜乃是人人皆戴子瞻帽,君实新来转一官,门状送还王介甫,潞公身上不曾寒。打四个人名。”   周围众人听了,议论纷纷却猜不出来。   使唤伙计报灯谜襕衫士子频频去瞥身侧少女,分明是猜不出灯谜送那少女,急得抓耳挠腮还要强作镇定。   沈澜忍俊不禁,便扯着裴慎衣袖低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且给旁人一个机会罢。”   裴慎嗤笑:“他自求他的淑女,我亦有我的淑女要求,各凭本事罢了。”   沈澜微怔,却见裴慎高声道:“这谜底乃仲长统、司马迁、谢安石、温彦博,可对?”   那伙计揭了谜底一看,果真是这四人,虽心疼,却也只好将那錾银灯取来。   沈澜左手提着颇有童趣的螃蟹灯,右手提着华美富丽的錾银灯,四面八方都是羡慕的目光,心中难免好笑。   谁知那襕衫士子见錾银灯被旁人拿去了,便咬咬牙,极快取了一盏鲤鱼灯,赠予身侧少女。   那少女只将手中汗巾子弃掷于地,复瞥他一眼,隐入人潮中。襕衫士子心中大喜,只捡起那汗巾子,匆匆追了上去。   裴慎见了这一场,便拿着川扇点点沈澜额头:“那男子不过取了盏粗陋的鲤鱼灯,便得了汗巾子。我替你取了一盏这般好看的錾银灯,你当以何报之?”   沈澜瞥他一眼,只将螃蟹灯递给裴慎,空出右手,揪了一颗衣带上的橄榄灯球儿扔给他。   “赏你。”   裴慎讶然,复忍俊不禁,笑道:“你那里有好几串,只给我一颗,未免太小气了些?”   沈澜眼波滟滟:“你赠我一盏,我送你一颗,以一换一,哪里小气?”语罢,只取回自己的螃蟹灯,悠哉悠哉,往前走去。   裴慎一面发笑,一面将那橄榄灯球拢进衣袖里,追上她,笑道:“今日杭州知府要放奇花火爆,算算时辰,也快到了。”   话音刚落,沈澜只听闻“砰!砰!砰!”数声巨响。   她回身望去,仰头却见漆黑夜幕上,数朵水仙初绽,浅黄淡白,栩栩如生。   先是一月水仙,复又是二月绛桃,三月山茶……直至十二月红梅,竞相开放。   灯火通明,烟花漫天,吹落星子如雨。   那些星子,细细碎碎似倒映在沈澜滟滟眼波里,裴慎望着她,只觉心中充盈,再踏实不过。   待看了一场奇花火爆,沈澜早已心满意足,便嘴角微翘,笑问道:“可还有别的好玩的?”   裴慎牵起她的手,笑盈盈道:“再往前走便是武林门,可要去城门摸钉?”   沈澜微怔,好奇道:“这是什么习俗?”   裴慎瞥她一眼,笑道:“城门上多有古旧铜钉,钉与丁谐音,多为女子求子之意。”   沈澜脸上的笑一下子隐没了,她低下头去看那錾银灯,淡淡道:“摸什么钉,都是迷信。”   见她浑然不似旁的妇人那般期待,竟好似不愿给自己生孩子似的,裴慎已是心中不愉,冷下脸来:“你为何不愿意去?”   沈澜人怔怔的,半晌,专挑他的痛处戳:“生个女儿还好,若是儿子,裴大人难不成要弄个庶长子出来?也不怕家宅不宁。”   裴慎早已想过此事,负手闲谈道:“我们这样的人家,虽以爵位传承,可说到底,承爵的只有一个。其余子嗣,不论嫡庶,均要靠自己。若是个儿子,只管叫他读书科举,自己去挣个前程来。”   “我不愿意。”沈澜满心欢喜俱散,只冷着脸,淡淡道:“生了孩子,此生都不能唤我一句娘。”   沈澜说着,只将手中的錾银灯递给裴慎:“还你。”语罢,提着自己的螃蟹灯,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说:   1. 长子来看灯……二家有喜,三盏灯……这两段均出自戏剧《夫妻观灯》   2.本文两个灯谜均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   3.明代崇祯年间到了上元节会放水仙火爆。   4. 橄榄灯球儿、闹蛾出自《美人图》 第65章   见她兀自走远, 裴慎心中不快。原想与她争辩一二, 转念一想,她这人牛心左性的, 便是争了也说服不了她, 保不齐又挨她一通排揎,便打算天长日久的耗下去,待孩子生了就好了。   元宵回府, 沈澜兀自去歇息, 裴慎也不曾再提起生子一事, 只是日日早出晚归,忙于整编士卒, 清缴倭寇。   暮春三月,桃花簇绽, 春江水暖, 沈澜一大早便收到了一封邀帖。   拱花着色白单帖,上书“谨詹三月十五日, 飞来峰下,柳洲亭畔,寄园竹桃,恭候蚤临。愚孙窈娘顿首拜。”   沈澜只拨弄着帖子,却默然不语。   待晚间日暮,裴慎回来,沈澜方开口问道:“你可知孙窈娘是哪一位?”   这名字一听便是个女子,裴慎哪里知道此人是谁,只将邀帖取来一看, 方笑道:“这寄园是杭州知府程典的园子, 想来孙窈娘当是他夫人。”   杭州知府的夫人三番四次邀请她做甚?沈澜思忖片刻, 问道:“不知她寻我有何事?”   裴慎笑道:“想来是上一回她来求见你,你不见,她心中惶恐,刚过完年便下了帖子邀你去寄园作耍。”语罢,瞥她一眼道:“你若想去便去罢。”   沈澜诧异:“倒是难得,你不是说初秋之前不让我出门吗?”   裴慎暗道自从元宵不欢而散后,她心思沉沉,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倒不如趁此机会放她出去松快一二。   裴慎夹了筷子蜜渍槐花给她,笑言:“我不让你出门只因你身子骨不好,好不容易养了一冬,稍有些起色,可不是蓄意关着你。”   沈澜心中冷笑,只听裴慎继续道:“你若要出去赴宴也好,只需答应我一个要求。”   沈澜瞥他一眼,暗道无非是什么不许甩脱丫鬟,不许起逃跑心思之类的,便点头道:“你且说来听听。”   裴慎正色道:“莫去什么寒凉之处,登高、行船,这些易受风的,一律不许做。可能应我?”   沈澜微怔,垂下眼睑不语。良久,兀自想着,他也不过是使些怀柔伎俩罢了,便点了点头,又道:“可还有旁的吩咐?”   裴慎一愣,纳闷道:“哪里还有什么吩咐?”   沈澜神色清淡:“无需我与那些个赴宴的夫人太太,结交一二吗?”   裴慎被她逗笑,点了点她的额头,朗声道:“这宴会不过是要叫那帮夫人太太来哄你高兴的,你只管撒漫做去,爱如何便如何。”   沈澜心道这便是权势了,她叹息一声,神色便有几分恹恹。   裴慎干脆撂了筷子,只将她抱在怀中,哄道:“你若想去便去,不想去便不去。”   难得有个机会能出门,沈澜不愿放过,便摇头道:“闷在屋子里许久了,出去透透气也好。”   两人又说了些话,方才沐浴更衣,上床歇息。   过了几日,到了三月十五,沈澜便收拾妥当,坐马车前往寄园赴宴。   寄园位于柳洲亭附近,园占二十余亩,负飞峰,临西湖,台榭遍布,亭阁棋罗,间杂有琪花瑶草,嘉木碧叶。   沈澜甫一下马车,便有仆婢引路。待她绕过影壁,沿着抄手游廊穿过数道月洞门,方觉眼前朗阔起来。   原来是寄园平整了数亩地,引了一泓西湖水,夹水遍栽桃花。   此时恰是暮春三月,绯桃、碧桃、绮蒂桃、人面桃、飞雨垂枝……林林总总十余种桃花,素白淡粉,浅红深红,婷婷袅袅,绽于春风。   “夫人若要赏桃,且去武陵亭中安坐便是。”引路的丫鬟约莫是孙窈娘的心腹婢女,口齿伶俐,温和可亲,引着沈澜往武陵亭中就坐。   那亭子原是在桃林中,沈澜沿着乱石小径穿行而入,便见前方立有一飞檐翘角的小亭,一泓清溪绕亭而过,亭旁立有一永溪石,削若峭壁,上书“武陵逸色”四字。   沈澜方一近亭,便见有一大红织金袄裙的妇人迎出来,笑盈盈道:“可是裴夫人来了?”   沈澜正欲回答,那妇人已亲亲热热攀着沈澜的胳膊,眉眼含笑道:“裴夫人,我便是邀你来的孙窈娘,你只管唤我窈娘便是。”说罢,将她引入亭中,指着亭中三两妇人一一介绍。   窈娘笑道:“这个泼辣的,是钱塘叶家长媳,叶盼娘。她夫婿去了湖州做知府,她虽性子泼辣却颇为孝顺,留在家中伺候公婆,照料子嗣。”   被指泼辣的叶盼娘即刻拿手中团扇指了指窈娘,斥骂道:“好你个孙窈娘,竟在裴夫人面前污蔑于我!”   亭中其余几个妇人便笑成一团。   沈澜望了望叶盼娘,见对方个子高挑,人也瘦削,颧骨又高,生得颇有些刻薄相。她心知这叶盼娘也是知府夫人,只是既留在家中,恐怕是公婆喜欢,丈夫不喜。   “这个性子贤淑的,是钱塘县县令夫人罗四娘,你只管唤她四娘便是。”   那罗四娘即刻起身行礼。   沈澜会意,三生不幸,知县附郭。钱塘县和仁和县俱是杭州城直辖所属,相当于罗四娘日日都需面对顶头上司孙窈娘,哪里能不贤淑呢?   同理,那仁和县的县令夫人孟六娘自然也是个贤惠性子。   窈娘又指了指最后一个穿金戴银的妇人,笑道:“这个便好认了,林宝珠,前头元宵的鳌山灯便是她夫家牵头弄的。”语罢,又凑到沈澜耳边,用一种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小声顽笑道:“她家专开金银铺子,好生有钱,你只管去她家打秋风便是。”   闻言,林宝珠即刻笑道:“日后裴夫人若来我家银楼买钗环首饰,自然可以折半。”这话说得颇为谄媚,只是民不与官斗,也是无奈。   沈澜极快便认清了这宴席中数人。孙窈娘、叶盼娘俱是知府夫人,罗四娘、孟六娘是知县夫人,而倒霉的林宝珠便是商户出身,专做些捧哏取乐的活计。   这样的宴席说来无趣,只是众人妙语频频,专说些家常有趣的事。   孙窈娘正说着家中顽童事:“有一回我夫君带着家里的铭哥儿作耍,路过一家骨董铺子,翻出一副不晓得是哪个士子的画叫铭哥儿看,那画大约是临摹了龙眠居士的《临韦偃牧放图》,你道铭哥儿见了那画说了什么?”   众人正好奇望向她,却见她正色摆手,仿着孩子的声调,奶里奶气,一脸严肃:“不行!不行!”   沈澜被她的蓄意模仿逗笑,众人也吃吃笑成一团,孙窈娘又道:“我夫君问他为何不行?他便说这画上的马倌说——”说罢,只管作出肃穆样子:“不如爹爹好看。”   众人霎时又笑成一团。   沈澜心知画中马倌多半衣着简朴,保不齐画卷还沾了灰,哪里比得上知府锦衣华服,看起来自然不如知府好看。   李宝珠见大家笑过了,恭维道:“铭哥儿虎头虎脑,兰姐儿玉雪可爱,窈娘真是好福气。”   一提起自家一双儿女,孙窈娘神色更柔,嗔怪道:“你提起兰姐儿我倒想起来了,她才六岁,丁点大的个子,哪里就要你送头面来!那头面上嵌的宝石珠子,比我们兰姐的头发都多!”   听她自嘲家中幼女,众人便又笑得打跌,纷纷说道,幸亏兰姐儿不在这里,不晓得你编排她。   余光瞥见沈澜也笑了,孙窈娘正要再自嘲一番好博她高兴,谁知那李宝珠笑了一阵,便捂着肚子道:“窈娘你一提头发头面,我倒想起一桩趣事来。”   见沈澜好奇望来,李宝珠即刻振奋精神道:“咱们这样的人家若要打扮起来,自有丫鬟婆子。可外头那些中不溜的人家便不同了。”   见她卖关子,泼辣的叶盼娘即刻夹了一连烤鹿肉给她,催促道:“又有什么好笑话,速速讲来。”   李宝珠不敢再卖关子,便说道:“上上回我赴宴,几个骤然发家的盐商妇人,竟满头珠翠的来了。这倒也没什么,咱们这样的人家,谁还缺几根金簪子?谁、谁知……”   她说着说着,自己忍不住笑起来,惹得众人纷纷催促道:“莫笑了,莫笑了,快快讲来。”   李宝珠忍着笑:“那几个妇人高髻金钗,满头珠翠,脖子僵得不能动了。她们怕头上的钗环掉下来,只好跟个木头人似的,直挺挺坐着,”   众人吃吃笑成一团,叶盼娘笑得去捂肚子,李宝珠还要道:“周围两三个仆婢扶着她们,还得盯着地砖,好把跌下来的钗环捡起来!”   众人肚皮都要笑破,沈澜不爱嘲笑旁人,又不好脱离这些人,便顺势笑了两声。   孙窈娘笑的肚皮都痛了,问道:“这是怎么打扮的?怎得弄成这样?”   李宝珠忍着笑解释道:“我后来也去问了,她们说是杭州新起来的风气,只说是寻插带婆打扮的。”说罢,又道:“我今日也寻了两个插带婆来,非要叫你们看看当日我为何笑破肚皮。”   李宝珠说着,便招徕两个丫鬟坐着不动,专贡献出头发当模特,又使唤人将候在园子外的两个插带婆带进来。   沈澜百无聊赖地吃了会儿丫鬟烤的鹿肉,又赏了会儿景色,便望见有丫鬟引着一个鹦哥绿比甲、一个深青袄子的妇人齐齐入亭拜见,躬身行礼,口称夫人太太。   “你二人只消将二月十六,赵夫人宴上,你们装扮钱、王两位盐商之妇那般,在这两个丫鬟身上复刻出来便是。”   那两个插带婆得了李宝珠吩咐,便齐齐抬起头,直起身子,欲要动作。   沈澜一时愕然,拈着半块玫瑰搽穣卷儿发愣。   那鹦哥绿比甲,包头盘髻,斜插着鎏金一点油簪子的妇人分明是玉容。当年四太太捉奸,沈澜亲手从四老爷别院中带走的外室玉容。   她怎会在此?还做了什么插带婆?   作者有话说:   1.寄园是明代西湖南路柳洲亭附近的一所园子,我这里用了这个。出自张岱《西湖梦寻》   2. 龙眠居士是宋代李公麟。   3. 插带婆是明代杭州旧俗,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   书中提到:插戴的首饰太大太多,人就不能动弹。   原文:“等到上轿时,几乎不能入帘轿。到了别人家里,入席,又需俊仆四五人在左右服侍,仰观俯察,但恐遗失一件首饰。” 第66章   玉容分明也认出了沈澜, 只是迟疑片刻, 见她高居主位,衣着华贵, 到底不敢认, 只是低下头去,径自取了一柄金丝玉背梳,打扮起坐着的其中一个丫鬟来。   故人相见不相认, 沈澜苦笑一声, 只安静等着玉容和另一个插带婆为两个丫鬟梳妆完毕。   少顷, 妆成,两个丫鬟高髻云鬓, 满头珠翠,却生生僵成了木头桩子。   众人见她们二人呆样, 又是一番好笑。沈澜配合着笑了几声, 方才对着两个插带婆说道:“你二人若总这般,也不管好看与否, 只将簪花钗凤尽数插戴上,这生意恐怕是做不好的。”   玉容无奈道:“不过是听从贵人吩咐罢了。”   众人便晓得,想来是那两个盐商妇为了炫富,要求这般插带,非是这二人手艺不行。   沈澜便笑道:“既然如此,你二人且给我这两个丫鬟插带一二,好叫我看看你们的手艺。”   玉容和那另一个插带婆闻言,即刻上手。玉容替丫鬟紫玉打了个盘头揸髻,挑了一支楠木桃竹灵芝簪。   另一个插带婆给丫鬟绿蕊梳了个一窝丝杭州攒髻, 插了累丝山丹花金簪, 又在鬓上插了两排小米珠钗。   沈澜点评道:“都不错。”   两个插带婆俱是一喜, 暗道有了这句话,之后再想接达官贵人的生意,便容易多了。   果然,孙窈娘、叶盼娘等人俱附和起来。沈澜这才咬了咬唇,婉转道:“不知窈娘这里可有更衣的地方?”   孙窈娘会意,这是酒饮多了,等着如厕呢,便即刻使唤了两个心腹丫鬟带沈澜去暖阁更衣。   沈澜起身欲走,偏偏指了指两个插带婆道:“这亭子里风大,吹了一会儿,我鬓发也有些乱了。你二人既是手艺不错,便来给我梳妆罢。”   说罢,对着亭中众人笑道:“我这头发,成日里都是叫两个丫鬟紫玉和绿蕊梳的,今日也贪个新鲜,换换人,看看外头可有新花样。”   亭中众人即刻便笑起来,孙窈娘凑趣道:“裴夫人这两个丫鬟,我看着灵秀,想来也都是好手艺,必不逊色于这两个插带婆。”   沈澜煞有介事道:“这便是家花没有野花香的道理了。”   众人纷纷笑成一团,沈澜也笑了一会儿,方才带着紫玉和绿蕊,两个插带婆径自去了暖阁。   暖阁里热烘烘的,沈澜便吩咐紫玉去泡盏茶水来,又吩咐绿蕊守在外头,勿要叫旁人进来。   主子更衣,自然不能叫旁人惊扰了去。绿蕊未曾多想,老老实实搬了个小杌子守在门前。   沈澜这才指了指玉容道:“你且来为我梳妆。”语罢,又对着另一个插带婆道:“你二人手艺不分伯仲,只是你年长,想来经验更足些,待我梳妆完毕,你便添补一二,可好?”   那年长的插带婆被沈澜捧了一句,自然无有不可,便笑盈盈坐在绿蕊身侧,只等沈澜召见她。   待沈澜将众人尽数支开,进了暖阁,见此地唯余下自己与玉容,方才开口问道:“你过得可好?”   听她不问旁的,只问自己过得好不好,玉容眼眶泛酸,顿时泪水涟涟。欲跪下给沈澜磕头,却被沈澜一把扶住,嗔怪道:“你这是做甚?”   玉容哽咽道:“我当日被送出京都,尚未来得及谢过姐姐救命之恩。”   沈澜摇摇头:“哪里算得上救命之恩,不过是萍水相逢,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玉容擦了擦眼泪,这才道:“姐姐好人有好报,如今成了贵人,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沈澜苦笑,心知她必定以为自己做了裴慎正儿八经的妾室,有了名分,日子过得惬意。谁又知道她满腹心酸呢?   沈澜不欲与她提及伤心事,便笑问道:“不说这些了,你是怎么从京都来杭州的呢?”   玉容这才娓娓道来:“我当日蒙姐姐指点,一字不漏地将事情尽数交待给来审我的公子,那公子便遣人将我送出京都。”   “送我的小厮问我意欲何往,我老子娘捕鱼时撞上了龙吸水,早就没了命。我无处可去,思来想去,独独想起我娘总说自己是嘉兴人,奈何上元节走丢了,被拐子卖去掖县老家的。我便想着,左右也无处可去了,不若去嘉兴吧,保不齐还能找到我娘的亲人。”   沈澜疑惑道:“既要去嘉兴,怎会来杭州?”   玉容叹息一声道:“那小厮不知是谁,也是个得力人,生生平安将我送到了嘉兴。”   沈澜明白,此人必是裴慎亲卫,之所以一路护送且送得如此之远,无非是要确保玉容不至于又跟四老爷勾搭上。   “我到了嘉兴后,照着我娘说的,专去有石牌坊的地方找,哪里寻得到呢?”玉容叹息一声,失落道:“我跑了好几个地方,手头的银钱也花用完了,还被两个无赖子给盯上。若不是彭家阿哥带着七八个兄弟来嘉兴贩鱼找门路,正好喝退了那帮无赖,我只怕又要被卖了去。”   玉容说至此处,又是哭又是笑,沈澜安慰了几句,大概也猜到了接下来的事,无非是这彭家阿哥英雄救美,玉容芳心暗许。   “彭三哥煞是老实,还与我说,他是杭州疍民,专门捕鱼的,若非不是嘉兴本地人,身边又有七八个兄弟傍身,否则是万万不敢招惹那些个无赖的。”   沈澜心道这彭三果真是个老实人。他不是嘉兴人,所以才敢招惹嘉兴当地的无赖,因为他知道这帮无赖报复不到杭州去。   “你与那彭三哥可成婚了?”沈澜笑问道。   玉容嗔她一眼,含羞带怯地点了点头,沈澜便笑道:“是好事,你做插带婆挣钱,他捕鱼挣钱,夫妻二人齐心协力,一块儿过好日子。”   玉容羞涩的笑了笑,只是秀眉微蹙,似有几分隐忧,沈澜正欲再问,被她支使去泡茶的紫玉已轻声叩门。   沈澜无奈,只好坐于紫檀五屏镜架前,任由玉容为她净面梳妆。   待她更衣梳妆完毕,为了遮掩一二,又见过另一个插带婆,且与孙窈娘等人略坐了一会儿,方才散场回府。   甫一回府,已是申时末。   沈澜沐浴更衣后,厨下进了碗牛乳粥,雪里青香米倒入浓牛乳,文火煨上数个时辰,软嫩香滑,雪白细腻。配上火腿粒、春笋丁、茶蘼露做成的粉果,直叫人口舌生香。   裴慎归家之际,见沈澜已用了半碗牛乳粥,粉果也吃了两个,便难免笑道:“你近日胃口不错。”语罢,又叫紫玉拿钱去赏了厨娘。   沈澜得见旧人,知道自己当日所作所为,算是做了一件好事,自然心情不错。闻言,笑道:“我赏了桃林美景,自然心情好。”   裴慎净手,同来用膳:“你若喜欢,待你养好了身子,只管常去。”   ……养好身子。沈澜拈着一块粉果,神色冷淡下来:“如今才三月中旬,我何时方算养好?”   裴慎笑道:“这我哪里知道,自然要听大夫言语。”语罢,又叫她放宽心:“上回南京为你诊脉的太医说,到了秋日便好了。”   沈澜略略一算,初秋是七月,约摸还有三个多月。   “你且放宽心,少思量,早早养好身子,便能早日出门活动。”裴慎叮嘱道。   沈澜点点头,又思量道:“如今不过三月底,到了五月初五,西湖必有龙舟盛会,我可能去看?”   裴慎便瞥她几眼,她如今看着是越发乖巧了,竟还知道来问问自己。也不知是真乖还是假乖?   裴慎一面思量着,一面笑道:“待五月初五,我必带你去看龙舟赛。”   沈澜不过是想着多出去走走,总比闷在屋子里强,这才随口提了个端午龙舟竞渡。此刻听得裴慎允诺,便顺杆爬道:“说来我今日见了个家里开打金铺子、银楼的妇人,名唤李宝珠,我可能去她那银楼里坐坐?”   裴慎摇摇头:“你身子未好,哪里好成日里出去走动。且将养好了,我必不拦你。”   沈澜心里失望,却不欲惹恼裴慎,生怕连端午都不能出门,便歇了冷战的心思,搁下雕花木箸,笑道:“我吃饱了,你且慢用。”说罢,起身掀开珠帘,便要回返内室。   她一走,裴慎只觉用膳也无甚滋味,便饱腹过后,沐浴更衣,披着一件石蓝潞绸道袍,径自入内室去寻沈澜。   甫一掀帘,便见暖黄灯火之下,她半倚围屏,背靠天青引枕,握着半卷书闲读。大抵是沐过浴,绿鬓惊春,粉面生晕,香融融好似兰麝,秾艳艳羞煞海棠。   锦屏春暖,佳人闲候。   裴慎心里热烘烘的,只上前搂住沈澜,语笑声低,半沙半哑道:“莫看书了,待初秋便好了。”   什么初秋?沈澜没反应过来,一脸莫名,只觉他贴过来,满身热气,便推了推他:“莫要靠过来,我热得慌。”   裴慎暗道你哪里热,我才热得很。只心里想着,单手辖住沈澜腰肢,将她搂在怀里。   沈澜被他紧紧锁着,挣扎了两下却不得解脱,气恼道:“你到底做甚?”   裴慎生生忍了数月,本就满腹火气,这会儿被她三两下蹭了蹭,难免失态,偏又心知她对那起子事素来不热衷,绝不肯这会儿帮他一把,便骂了一句:“没心肝的东西。”   沈澜莫名挨骂,恼地踹了他一脚,斥道:“你平白无故发得什么疯!”   裴慎只凑上去,恨恨咬了她朱唇一口,这才松手道:“我去沐浴。”   不是刚沐浴过吗?沈澜被咬的唇瓣生疼,倒吸一口冷气,难免恼恨,心想他可莫要多洗了,当心脑子进水!   作者有话说:   1. 盘头揸髻、一窝丝杭州攒髻均出自《金.瓶.梅风俗谭》   2. 粉果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 第67章   又过了几日, 日暮时分, 沈澜正用晚膳。待她用完膳,又沐浴更衣后, 戌时三刻, 裴慎方才归来。   见他回来,沈澜只拿干帕子绞着头发,淡淡道:“你这几日怎么回来的一日比一日迟?”   裴慎只搂过她, 笑道:“你如今也念着我了?”   沈澜瞥他一眼, 暗道她哪里是关心他, 不过是关心江南倭寇在哪些地方作乱罢了。便笑道:“可是杭州又闹起了倭寇?”   裴慎轻描淡写道:“哪一日不闹倭寇?”语罢,怕她起了心思, 又道:“九边鞑靼、辽东女真、东南倭寇、云贵土司叛乱,便是浙江当地, 除了倭寇, 义乌的银矿矿工也在暴动,各地都闹腾得很, 你可莫要乱跑。”   沈澜叹息一声,试探道:“这天底下莫非就没有安生些的地方吗?”   裴慎嗤笑:“哪里还有清净地呢?”   话音刚落,忽听得门外砰砰叩门声:“爷,急报。”   是陈松墨的声音。   裴慎即刻起身出门,陈松墨只在前头打了个羊角灯,边引路边低声道:“爷,潭英来了。”   裴慎顿足,复又加快脚步匆匆进了外书房。   一见裴慎进来,潭英即刻拱手行礼。裴慎便温声道:“你伤势如何了?”   潭英咧嘴一笑:“好多了。”语罢, 不等裴慎细问, 便匆匆道:“大人, 陛下三日前刚进了些燥性金丹,以百花酒送服,又吃了麝香附子热药。当晚便昏厥不醒。太医扎了针,只说尚能再迁延五六日。”   裴慎一时愕然,回过神来,倒也不觉惊讶。陛下御极二十载,又是求道服丹,又是为了求子什么乱七八糟的方膏都用,能活到今日,都算长寿了。   裴慎匆匆追问道:“太子人选定下了吗?”   潭英苦笑:“指挥使只叫我来报与大人,林少保和婉贵妃不知从宫中哪里寻出一名六个月大的男婴,只说是陛下数月前临幸宫女的沧海遗珠,非要册这男婴为太子。”   裴慎冷笑:“陛下一直无子,恐生育上有些妨碍,此婴儿血脉存疑。”语罢,又问道:“陈、崔两位阁老如何言语?可是想册立益王之子或是荆王之子?”   潭英苦笑道:“确实如此。陈阁老欲册年过二十的益王长子,理由是国赖长君。崔阁老却认为益王乃陛下三堂弟,长幼有序,当册立陛下二堂弟荆王之子,偏偏这荆王长子早已去世,只留下二子,年方三岁。”   裴慎冷笑一声,这三派心思已是昭然若揭。   别管立哪个藩王的儿子,个个都有父母依靠。婉贵妃及林少保便要立一个无依无靠的婴儿,以图做上太后,再临朝二十年。   陈阁老是江西人,益王封地恰在江西。只怕两人素日里已有勾连,便打着国赖长君的名头,立已成年的益王世子。   偏偏崔阁老平日里与陈阁老好得如同一个人似的,可若陈阁老真立了益王长子,便能够借着从龙之功再煊赫下去。崔阁老哪里甘心做一辈子马前卒?便以长幼有序的名义推上荆王二子,以图火中取栗,乱中取胜。   “大人,朝中乱象已生,只怕要不了五六日的功夫,陛下驾崩的消息便要传遍两京十三省。”潭英苦笑道:“如今这三方俱在拉拢指挥使。”   裴慎思忖片刻,“看似乱象频频,实则全看陛下决断。”   人人都在争,可皇帝还没死呢。   “这便是症结之处了。”潭英郁闷道,“陛下醒了一次,屏退左右,只肯见婉贵妃,也不知说了什么。”   裴慎脸色便难看起来,潭英也不免叹息道:“咱们这位陛下,惯来是个任性的主子。国事蜩螗不去理,不问苍生问鬼神。”   裴慎冷脸道:“你且叫指挥使做好准备罢,恐怕登基的必是婉贵妃挑中的那个婴儿。”   潭英苦涩道:“当真没有办法了吗?”   裴慎摇头:“人人都有自己的利益所在,对于陛下而言,别管是立益王长子还是荆王二子,都是自己兄弟的孩子,必不会视他如亲父。届时恐重演旧事。”   当年孝宗帝无子,便择了胞弟淮阳王之子继位,谁知此子登基之后坚持认为自己的父亲为淮阳王,不是孝宗帝。   “陛下势必害怕旧事重演,与其把皇位给远房侄子,倒不如给自己儿子,哪怕是个假儿子也好。”语罢,裴慎又道:“况且陛下病中昏聩,又极信任婉贵妃,保不齐还真认为那是他亲生儿子。”   潭英无奈:“六个月大的稚儿登基为帝,偏又血脉存疑,国朝只怕要人心动荡。”但凡有些不臣心思的,这会儿都要反叛起来。   裴慎可有可无的点点头,心道世事至此,如之奈何。   “一朝天子一朝臣,且让指挥使早作准备,尽快退下来,举荐婉贵妃胞弟林通,好最后博个人情。”裴慎叮嘱道。   潭英无奈苦笑,这便是锦衣卫、东厂的悲哀了,他们依托帝王信任,权势煊赫。奈何一朝天子一朝臣。   新皇帝登基,必要将锦衣卫指挥使换成自己亲信。新上位的指挥使也要把底下的镇抚使换成亲信。一层层换下去,潭英自己也要被换了去。   “大人,难不成真没法子了吗?”便是为了自己的前途,潭英也要问这一句。   幽幽夜色里,裴慎不言不语,良久,方道了一句:“且待来日。”   ……来日。   潭英心中焦躁至极,哪里待的了来日,便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喑哑如夜枭。   “大人,你于北边整饬边军,留下了三万精兵,俱是亲信旧部。又来东南练兵,兵额两万。国公爷在云贵六七年不曾回京,为了镇压土司叛乱,手里也有个三万精兵,父子二人手握精兵十万,若再加上国公府数百年攒下来的七八万京畿旧部、兼之锦衣卫的情报,何愁——”   “闭嘴。”裴慎眼神森冷如刀,“此等谵妄之言日后莫要再提。”   潭英被呵斥,胸口急促,面色涨红,深呼吸数次,方才压下满腹野望,低声道:“是属下失言了。”   臣不密则失身,事不密则害成。裴慎便是真有这般心思也绝不会露于人前,只冷声道:“潭英你旧伤未愈,病中昏聩,还是好生歇息罢。”   潭英叹息一声,压低声音道:“我此言,非是为试探大人,确是指挥使及我等肺腑之言。”   语罢,沉重道:“锦衣卫是依附陛下的藤蔓,如今陛下这棵大树要倒了,旁边新长出来的小树偏生不让我等攀附。穷途末路之下,思危求变,我等也只好另寻出路。”   幽幽夜色里,潭英躬身作揖道:“还请裴大人慎重考虑此事。”   裴慎沉默良久,温声道:“潭英,你多虑了,时候还长着呢,局势未必会如此恶劣,静待来日便是。”   这是裴慎第二次提及以待来日。潭英被提点两次,终有所觉,这是要再观望一二,看看局势如何发展的意思。   他长舒一口气,好歹算是有些希望了,这才拱手告退,出了外书房大门,隐入夜色里。   裴慎不言不语,在书房静坐半晌,方才叫陈松墨提着灯,径自回房去了。   过了几日,三月底,皇帝驾崩的消息传来,沈澜一时愕然,只叫府中仆婢摘下鲜亮的装饰,俱换了素衣。   “怎得如此突然?”沈澜奇道:“陛下无子,继位的是哪个?”   裴慎用了晚膳,慢条斯理道:“陛下何曾无子?尚有一沧海遗珠在后宫中。”   京中纷争不休,婉贵妃拢住了陛下,到底还是棋高一着,强令六个月的婴儿登基,改元延兴。   沈澜惊诧,临死前弄出来个沧海遗珠,难道血脉不会存疑吗?   她一面思量,一面问道:“国丧百日,那我可还能去看端午龙舟竞渡?”   裴慎微愣,笑道:“国丧期间,按理婚丧嫁娶一律不许,哪里还有什么龙舟?”   沈澜嗤笑:“你莫拿这话来糊弄我。先不说天高皇帝远,哪个京官吃饱了撑的管东南老百姓过不过端午。便是百姓自发办了、看了这龙舟会,难不成官府还要挨家挨户将富商巨贾、平头百姓都抓来不成?保不齐抓人的差役自己也去看了那龙舟会呢。”   裴慎暗道她这人,果真是桀骜难驯,胆大包天,便遗憾笑道:“布衣黔首自然可以去看,只是我便不好去了。”裴慎为人谨慎,必不会给政敌留下国丧取乐的把柄。   听他说不去,沈澜强压着喜悦,神色平静道:“你既不去,那我便自己去了。”   她连挽留都不挽留,张嘴便说要自己去,可见是个没良心的。思及此处,裴慎只恨恨拿手中书卷敲了敲她的额头,骂了她一句没心肝。   沈澜心情好,不与他计较,只左数右数,终于挨到了端午。   五月初五,菖蒲切玉,角黍堆金。   本是热热闹闹的景象,奈何国丧其间,不好插红榴花,也不能在中门上贴黄纸朱砂的五毒像,便只在檐下门上插了些艾草。   一大早,沈澜吃了白糖角黍,五瑞果子各用一颗,又饮了一小盏雄黄酒。   待沈澜用了早膳,换上素净的细布襦裙,紫玉和绿蕊只将一簇簇纱小粽子儿缀在她衣襟上,又在她鬓间楠木桃竹簪头挂上艾虎儿,这才与她一道出门。   甫一出门,便见一蓝布两轮马车等在小角门处,平山打头,和三个亲卫围在马车周遭。   距离国丧已一个月了,新皇堪堪登基,可六个月的婴儿怎能处理国事,京里照旧闹腾不休,此等关键时刻,陈松墨和林秉忠作为裴慎得力亲信,哪里能抽得开身,故而只派了平山前来护卫。   “平大哥,辛苦了。”沈澜笑道。   平山为人忠厚,闻言老实拱手道:“不敢当夫人言。”语罢,便唤了声车夫,马车辚辚作响,碾过青石板路。   紫玉和绿蕊只随车而行,沈澜孤身一人端坐马车上。   稍顷,马车便停了下来。沈澜掀帘一望,只见西湖周遭乃至四堤三岛,俱是人山人海,填塞充溢。遮凉棚子搭得四处都是,小摊贩四处穿梭,还有富贵人家使唤家仆起了高台,围了绫罗来观景。便连湖面上都有千百只小篷船,船上挤挤挨挨立满了人。   见沈澜下了马车,平山即刻拱手道:“夫人,属下已派人定了地方,还请夫人上清润茶楼二楼观龙舟。”   沈澜便点点头:“走罢。”说罢,便往前走去。   平山可是被陈松墨特意叮嘱过这位夫人的丰功伟绩的,生怕她起了什么心思,便紧紧跟着她。   西湖龙舟竞渡,观看的男女老少何其之多也,沈澜兴致勃勃地往前走了几步,便拉着两个丫鬟挤进了人堆里。   平山心里着急,带着三个亲卫即刻跟上。谁知沈澜拽着紫玉、绿蕊的衣袖远远走在前头,一路往人堆里挤。   几个亲卫心急如焚,大声呼喊着“夫人”、“夫人——莫往前走了。”   奈何人流阻隔,推推攘攘,平山追不上沈澜,只能眼珠子都不错的看着她的身影。   偏偏沈澜为了国丧低调,今日穿得是寻常细布襦裙,哪里认得出来。主子都穿得素净,两个丫鬟更不用说。   不过走了一小段路,一个错眼的的功夫,沈澜与两个丫鬟便已没入人流,失去了踪影。   平山心急如焚,即刻散开三个亲卫去寻。   此刻的沈澜早已松开两个丫鬟的袖子,兀自上了苏堤。方在苏堤立了一会儿,便有人来拉她胳膊,沈澜回身一看,恰是玉容。   玉容引着沈澜,登上了彭三的小船。   彭三打渔是为了挣钱,西湖龙舟竞渡时,光是载客观看龙舟便有不少钱,加之捞一捞落水者,对方给的谢银也有不少。   一年里难得挣钱的日子,彭三是万万不会错过的。故而沈澜那一日来不及叙旧,便与玉容约了西湖苏堤相见。   甫一登船,沈澜望了眼精瘦漆黑的彭三,只叫他将船往清润茶楼撑去。   见船行起来,沈澜便即刻开口道:“玉容,你可缺银子?”   玉容一时愕然,半晌,轻抚了抚肚子,叹息一声:“这天底下谁不缺钱呢。打渔、插带能挣几个钱啊,若不缺钱,彭三哥也不必辛辛苦苦去嘉兴卖鱼找销路,更不必每年在钱塘江大潮上当什么弄潮儿搏命。”   沈澜心知肚明,玉容也不是什么傻子,答应来见她,必是有所求的,无非是想求个恩典,替彭三寻个差事,或是打个秋风。   沈澜低声道:“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她顿了顿道:“我欲请你们二位带我离开杭州。”   玉容惊愕不已:“你、你不是、为何要离开……”   沈澜苦笑道:“你莫以为我这日子好过。也就面上光鲜罢了。”说罢,竟将袖子撩起来,雪白的胳膊上好大一块淤青。   玉容又惊又恼:“那巡抚竟虐打于你?”   沈澜今早避开丫鬟,自己对着楠木香几,狠狠撞的。她皮肉嫩,这么一会儿功夫,便红肿淤青了。   沈澜苦涩一笑:“我也不怕告诉你,若再不逃,我只怕命不久矣。”说着,抚下袖子,生怕玉容再往上看,见着白白净净的胳膊,那便露馅了。   玉容咬着唇,只沉默不语。   沈澜心知肚明玉容虽待她有几分感恩之心,却也不是什么仗义忠勇之人,相反的,尚有几分聪明劲儿。她势必畏惧于巡抚权势,不敢带沈澜出逃。   见玉容犹犹豫豫,似要开口拒绝,沈澜低声道:“我见你摸了摸肚子,是怀孕了吧?”   玉容怔怔的,点了点头。   沈澜点了一句,却再不提孩子,只面不改色道:“事成之后,三百两银票奉上。”   玉容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便连久一直在划船,毫无声响的彭三都顿了顿。   三百两银子啊,拿来买地,足够买下四五十亩上等的水浇地了。她不必再抛头露面做什么插带婆,三哥也无需打渔搏命了。他们的孩子还能读书,考个举人做大官。   玉容面色涨红起来,彭三也立着不动。   沈澜低声道:“你此刻答应不下来,也没关系。这里有五两银子,你只管拿去。若你愿意,便拿着这五两银子去贿赂李宝珠家中银楼掌柜,只说你想在银楼常来常往,好结识显贵女客,做你插带婆的生意。待你在银楼安顿下来,过些日子我便去银楼找你。”   这本就是两利的事,玉容用银楼的首饰给贵客们梳妆,若效果好,客人高兴,银楼卖出了首饰,玉容得了插带的赏钱。   果然,玉容颇有意动。   沈澜却偏偏捏着那五两银子,低声道:“你若不愿意救我一命,这钱便算作封口费。自此以后,那三百两银子,便与你、你的孩子无缘了。”   玉容心一颤,只接过五两银子,神色犹豫不决。   沈澜再不看她,只低声道:“停船。”   彭三便随意挑了个离清润茶楼稍远些的地方,将沈澜放下来。   沈澜甫一登岸,即刻欲前往茶楼,谁知刚走出了没几步,竟听得有人唤她。   “王览。”   沈澜愕然回头,却见杨惟学一身细布直缀,怅然望着她。   良久,沈澜方开口,只是声音有几分发涩:“你怎会在此处?”   杨惟学苦笑一声,引着沈澜去了僻静处,方才开口道:“那日我去寻你,你那夫君一口一个内子,我当时被他蒙了去。回去之后左思右想只觉不对。”哪家夫妻闹别扭,妻子会跑出千里之遥的。   “我生怕你被人骗去、掳去。第二日,我便遣了小厮打听一二。却没料到,我派出去的小厮竟被几个精壮汉子警告了。过了没几日,你那屋子里便人去楼空。”   见沈澜苦笑,杨惟学也叹息一声道:“索性我家在苏州是当地大族,家中管事认得罗平志是苏州的锦衣卫百户。便贿赂了他手下一小旗,辗转得知是京里的大人物来了。只是不知是哪个大人物。”   “我便辗转寻到了罗平志的相好,使了银钱叫她去打探。那罗平志口风甚紧,生生过了两个月,方于酒后漏了裴大人三字。”   “满朝文武里,姓裴,年岁约二十几许、气度不菲的也就一个魏国公世子。索性我见过他一面,只是夜色漆黑,不甚清楚。便绘了那人的画像去问家中长辈,像不像魏国公世子,有个叔父致仕前曾做过京官,见过他一面。至此,我才确认了此人乃裴守恂。”   听他这般周折辗转,只为了确认她是否安全,沈澜心中大受震动,只躬身一礼:“能得杨兄为友,实乃我三生有幸。”   杨惟学叹息一声:“我知道了是裴慎后,得知他赴任杭州,便打着端午游玩西湖,看龙舟竞渡的名头,想来见你一面。这清润茶楼素来是达官显贵看龙舟的好去处,我便在此地游荡,碰碰运气。”语罢,顽笑道:“看来我这运气果真不错。”   沈澜眼眶发色,只真心道:“萍水相逢之人,杨兄却肯为我安危如此费心,实乃赤诚君子。”   听她这般称赞自己,杨惟学竟略有几分面红耳赤。少年情热,若说没几分思慕之意,那当真是假话。只是如今见她梳着妇人髻,心中又不免酸涩起来。   杨惟学压着万千思绪,关切道:“你如今过得可好?”   从来只有沈澜问旁人过得可好,如今竟也有人来问自己过得可好,沈澜一时眼眶酸涩,低声道:“杨兄,我今日时间紧迫,必要快些赶到清润茶楼,来不及叙旧。还望杨兄见谅。”   杨惟学原是个狷狂性子,闻言也不介意,只低声道:“你若要来寻我,只管去北关外马前街史家绸缎铺,那是我家中老仆赎身后开的。”   沈澜点点头,敛回满腔思绪,拱手作揖,方才转身离去。   杨惟学不言不语,只怔怔望着她的背影,叹息一声。   沈澜甫一入楼,茶博士便迎上来,沈澜二话不说取了荷包递给茶博士:“我与送我来茶楼的几个护卫走散了,只好先来你们茶楼等人,且让我上二楼去。”   茶博士得了赏钱,甫一摸,便知道里头有碎银子,只笑盈盈道:“夫人请上座。”   沈澜见他接了赏钱,便松了口气,这样一来,便可以说她身上的银钱俱赏给了茶博士。反正也不会有人问茶博士得了多少赏银。   沈澜心思稍定,上了二楼,便见有个护卫守在兰字号房门口,分明是她见过的裴慎亲卫平业。   “夫人。”平业愕然,探头探脑道:“俺阿哥呢?怎么没和夫人一起来?”   沈澜无奈道:“一路上人太多,我和护卫、丫鬟们俱都走散了。”   平业不知该如何言语,只好将沈澜迎入房中,又守在门口。   沈澜甫一入房中,到底松了口气,好歹是赶在护卫们到达茶楼前先行赶到。   她取了越窑青白瓷盏,倒入万春银叶,捧着茶盏,悠哉悠哉,推窗赏龙舟竞渡。   数艘龙舟之上,彩漆木雕的龙首怒张,龙尾笔挺,左右各三十名精壮汉子手持船桨,前后各有两张牛皮大鼓,愤然作响。   此刻两岸如油入沸水,人声喧阗震天,呼喊鼓劲,长啸如林。唯见数艘龙舟勃然发作,宛如离弦的利箭,直冲前方而去。   沈澜全神贯注的看了一会儿,便听见外头隐有喧哗之声,她心知这是平山带着几个护卫赶到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房门被推开,沈澜应声回望,平山见她好端端立在房中,方才松了口气,擦擦额间冷汗道:“夫人怎生走得这般快?”   沈澜无奈道:“我带着紫玉和绿蕊走了一段,回头一望,你们个个都不见了。我没法子,想起你说得清润茶楼来,便匆匆赶来寻你们。”语罢,她急切道:“紫玉和绿蕊可寻到了?”   平山点头道:“找到了,来茶楼的路上便遇着了。”语罢,退开半步,两个丫鬟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房内。急得鬓发凌乱,满头大汗,两只眼睛也略略泛红,分明是要哭了。   沈澜歉疚道:“是我对不住你们,走着走着便被人流挤丢了。”   两个丫鬟擦擦眼泪,不敢怪她,只好低声道:“夫人,下回莫要丢下奴婢了。”   沈澜好生安慰了一通,方才带着她们继续观赏龙舟竞渡。   作者有话说:   1. “燥性金丹,百花酒送服,麝香附子热药”这一段出自《万历野获编》   2. 不问苍生问鬼神出自李商隐的《贾生》   3. 菖蒲切玉,角黍堆金出自《金.瓶.梅风俗谭》(还有文中提到的端午红榴花、纱小粽儿、艾虎、五瑞等端午习俗风物也出自这本书) 第68章   待龙舟竞渡散场已是酉初, 沈澜在茶楼里用了碗蛱蝶双翅的温淘, 吃了盏杏仁露,方带着护卫丫鬟出了茶楼。   回府已是酉时末, 暮色四合, 星子渐明,裴慎却尚未归来。沈澜也不急,只兀自洗漱更衣。   待过了小半个时辰, 裴慎带着陈松墨、林秉忠刚一回府, 便见平山来报, 只说夫人中途走失。   裴慎脚步一顿,冷声问道:“怎么回事?”   平山是个憨厚人, 老老实实说道:“到了西湖飞来峰,那地方都是人, 马车不便, 夫人便下了马车步行。卑职正欲引着夫人往清润茶楼去,谁知夫人往前走了数步, 人流太多,卑职等人被挤散了。”   裴慎神色略显冷淡:“后来怎么找到的夫人?”   平山老实道:“夫人自行去了清润茶楼与平业汇合。”   裴慎略一思忖,问道:“她何时走丢?何时到茶楼?”   平山想了想:“约是辰时末走丢,平业说夫人是巳时二刻到的茶楼。”   闻言,裴慎神色稍缓,不过两三刻钟的功夫,若是步履匆匆,差不多恰是飞来峰到茶楼的距离。   这般看来,倒真像是被人流挤散后, 匆匆赶往茶楼汇合。   裴慎冷声道:“照着规矩, 自去领十杖。”   平山松了口气。挨了十杖, 这事儿便算过去了。   裴慎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这才由陈松墨打着羊角珍灯,往后院去了。   沈澜沐浴更衣后,从净室出来,方见裴慎坐在楠木螭龙纹倚板圈椅上,慢条斯理地读书。   沈澜脚步一顿,只兀自坐在束腰马蹄五屏罗汉榻上,任由紫玉和绿蕊拿了干棉帕给她绞湿发。   待绞干头发,两个丫鬟正欲燃香铺床,裴慎摆摆手道:“不必动作了,且下去罢。”   紫玉、绿蕊面面相觑,哪里敢违背裴慎,便屈膝行礼,阖门告退。   室内静下来,唯独青花回纹八方烛台上,数点烛火将室内映得通明。   良久,裴慎搁下沉澜那本未读完的《谭意歌传》,温声道:“头发可绞干了?”   沈澜点点头,起身道:“折腾了一日,我先去睡了。”语罢,掀开珠帘,直往内室走去。   见她神色如常,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裴慎心中难免冷笑,只嘴上笑问道:“今日可是走丢了?”   沈澜心脏重重一跳,索性她早有准备,便点了点头,随口道:“我头一回看龙舟,太兴奋,便往前多走了几步。待我回过神来,护卫丫鬟都不见了。”   裴慎点点头:“原来如此。”   沈澜只以为自己蒙混过关,正松了一口气。裴慎突然轻笑一声。   “可见着杨惟学了?”   沈澜一时心惊肉跳,难免变色。是诈她还是真查到了杨惟学?   沈澜心中犹疑不定,不知该装出什么反应。索性她是背对裴慎的,只深呼吸数次,压下面上惊惧,方才转身蹙眉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与杨惟学何干?”   不等裴慎发作,沈澜即刻冷下脸道:“我不过出去一趟,你又疑心我?既是如此,你放我出去做甚!只将我关在屋子里,当个木头傀儡,任你摆弄便是。”说罢,只甩下珠帘,沉着脸进了内室。   裴慎没料到被她倒打一耙,一时愕然。待他回过神来,难免神色不愉。原以为这些日子待她好,到底能养熟几分,却没料到,还是这般桀骜难驯。   “你莫要得寸进尺。”裴慎掀开珠帘入了内室,警告道,“今日你甩脱丫鬟护卫,意欲何为你自己心里清楚。”   沈澜本已上床,闻言,掀下薄被,冷声道:“我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你来这般排揎我!”语罢,一叠声道,“你既看我不顺眼,倒不如先打我五杖,关我禁闭,或是扒了我衣裳,再绘一副雪中红梅图?左右裴大人也是做得出来的!”   裴慎被她气了个仰倒,偏偏这些事都是他干过的,一时恼恨,骂道:“你果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成日里就记得这些事,怎得不去记我从倭寇手中救你,替你找大夫治病,每日里锦衣玉食地养着你!”   沈澜冷笑道:“是啊,裴大人待我多好啊。长江鲥鱼、香粳贡米、桐山岕片茶、银条纱遍地锦、金缕缎子瑞麟绸。论起衣食,当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好。”   裴慎冷哼一声:“你知道便好。”   沈澜生生被气得胸口疼,斥道:“看起来倒是锦衣华服、珍馐美馔,可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成日里只能读些才子佳人的风月话本,什么谭意歌传、张生彩鸾灯传,大喇喇摆在我床头。你打量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呢!”   “我闷在后院不得出去,睁眼是四四方方的天,闭眼是四四方方的纱帐。这日子有什么过头!”   沈澜语及此处,只狠掐掌心,疼得她眼中略有潮意:“我做了妾,便已是低人一等,从前你拿我当廊下的雀鸟儿摆弄,闲了便喂把米逗弄一二。如今倒好,越发过分了,连个证据都没有便要来疑我,竟还要诬陷我与人私会。”   见她眼底隐有泪光,裴慎已有几分心软,只是要他拉下脸来道歉,自然是千难万难。   半晌,只起身上前,拿袖子给她揩了揩眼泪,嘴上也软了几分:“我何曾疑你?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沈澜心知他不过是寻不到证据,方才这般轻易放过她。方才提杨惟学,多半也是诈她。但凡她今日应对不妥,裴慎必定要去查杨惟学在哪里。   见她神色冷淡,裴慎便温声道:“你今日也玩累了,且在家中好生歇息。”   沈澜只暗自冷笑,心知裴慎虽没有证据,可到底还是疑心病重,这是要拘着她,不许她出门呢。   沈澜心里有数,若她装出一副被安抚后的温驯样,裴慎反倒要起疑,便干脆讽刺道:“你只消成日里关着我便是。”   裴慎被她一噎,心知自己理亏,便温声安抚道:“我何曾关着你,待你身子好了自可以出去。”   沈澜这才神色稍缓,怒气渐消,只嘀咕了一句:“被你这么一气,也不知何时能好。”   裴慎被她气笑,骂道:“我看你这身子是好全了,都有精气神倒打一耙了。”语罢,又道:“明日便请大夫来看看你。”   一提大夫,沈澜便脸色发苦:“药汁子苦得我舌根麻,南京那大夫还说给我加了好些个甘草,结果又苦又涩,半点也不甜。”   听她抱怨,气氛渐缓,裴慎也笑起来:“你当吃窝丝糖呢。”复又道:“杭州城内倒也有名医,只是我想着,到底还是请御医来一趟为妙。”   沈澜略有些惊愕:“南京的那位大夫肯来?”   裴慎轻描淡写:”那御医独孙不从医,我欲举荐他去鹿鸣书院读书。”   沈澜怔怔望着裴慎,叹息一声,不再言语。   过了一两月,已是七月初,正是暑热未散,秋意渐浓的时候。沈澜无所事事,恰倚着西窗望雨。   初秋新雨,青石砖上白雨跳珠,洗去芭蕉浮翠,三两修竹经雨正盛,庭前松柏愈显苍青。   沈澜正望得入神,却见裴慎带着张院判进来,丫鬟婆子递上棉帕,擦了擦两人身上潮意。   张院判望见沈澜,便拈须笑道:“观夫人面色,血气充盈了许多。”   沈澜搁下手中绣着红树秋霁图的藤柄团扇,笑盈盈起身道:“劳您不远千里赶来,实在是受之有愧。”   张院判难免玩笑道:“裴大人与夫人鹣鲽情深,若老夫医不好夫人,岂非叫这世间少了一对眷侣。”   沈澜一时默然不语,想来这张大夫必以为她是裴慎妻子,方才说出这般言语。   裴慎见她神色冷淡,不知在想些什么,便清清嗓子道:“劳烦张院判了。”   张院判取了脉诊锦帕,替沈澜把了脉,片刻后,略一沉吟,方问道:“夫人的小日子可准?”   张院判已是年逾古稀,须发皆白的老人,在座众人也没什么好脸红的。   紫玉即刻低声道:“准的。”近些日子月月都是初五来,再准不过了。   张院判又细细把脉,只将左右腕尽数把过,又沉吟片刻,方才笑道:“夫人如今已是大好了。”   沈澜心下一松,笑道:“是张院判医术高明。”   听她身子大好,裴慎也松了口气,又与张院判闲话了几句,方才送他出门。   檐外廊下白雨泼天,其声若珠落玉盘,借着雨声,裴慎负手沉声道:“张院判,她这身子可是真安康了?”   张院判心知是上一回,自己将裴慎唤出庭外,方才说了真话,如今他心有余悸,方才避开那位夫人,又问了一遍。   见裴慎还在望着自己,张院判拈须笑道:“自然是真安康了。”   裴慎方才缓了神色,清清嗓子道:“那这房事……”   张院判笑了笑:“若要生子,已是无碍。”语罢,又叮嘱了几句“莫要受寒”、“饮食上精心些”,方才被丫鬟仆婢引去厢房歇息。舟车劳顿,只待在杭州歇息几日,便要回返南京。   裴慎见他离去,却未曾回房,只望了望檐外墨云暴雨,神色清淡,默然不语。半晌,方出了回廊,自去外书房处理公事。   待晚间,厨房进了碗荷包饭,香粳米泡进乌桕叶汁里,和着火腿、瑶柱、鳓鱼肉、三黄鸡丁,拿荷叶包上,文火慢蒸。   沈澜揭开荷叶,顿觉清香扑鼻,她胃口不错,用了一碗荷叶饭,方去沐浴更衣。   此时已是戌正时分,月隐星稀,浓墨如织,听得窗外松谡谡,柏沨沨,满庭俱是雨声寒色。   沈澜沐浴过后,闲坐无事,只散漫地想,裴慎归来地一日比一日晚,想来是公务越发繁忙。   方想到裴慎,便见他跨步进来,笑道:“怎得还没睡?莫不是在等我?”   沈澜白他一眼:“我成天闷在屋子里头,不是看书便是睡觉,晚上哪里还睡得着。”语罢,又道:“这屋子里的书全是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子,我都看完了,你好歹使人换一批罢。”   裴慎听她说白日无趣,只轻笑一声道:“我先去沐浴。”语罢,便进了净室。   夜色已深,沈澜也略有几分困意,便起身卷起珠帘,往内室去了。   略过了两刻钟,沈澜已是困意昏昏,正朦朦胧胧欲梦周公,忽觉身侧热烘烘的,耳畔传来裴慎哑声低语。   “不是说白日无趣吗?且做些有趣事。”语罢,便俯下身去。   外头雨势渐小,唯见凉夜萧寒,雨声淅沥,阶前空滴至天明。   室内倚锦屏,揉绣被,红浪翻飞魂颠倒,香馥馥,露津津,春暖汗薄意融融。   作者有话说:   1. 蛱蝶双翅是温淘的形状。温淘和荷包饭都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我写荷包饭的时候有改编)   2. 香馥馥,露津津出自明代沈仕《唾窗绒》   3. 本章涉及的家具出自《东方文心:明式文人家具文化研探(修订版)》(我写的时候略有改编) 第69章   第二日, 晨光微熹, 沈澜朦朦胧胧间听见身侧窸窸窣窣的动静,约摸是裴慎起身。   见她似醒非醒, 困倦不堪的样子, 裴慎只低声笑骂道:“怎得这般没用。”   沈澜被他吵醒,朦胧间睁眼,只觉身子酸痛异常, 又听他说自己没用, 难免薄怒, 反唇相讥道:“裴大人伺候了我一宿,竟还有能耐早起, 果真是个有用的。”   裴慎一朝解禁,眉眼风流, 神色餍足, 被她占了些言语上的便宜也不气,只抚了抚她面颊, 含笑道:“些许口舌之利罢了,我不与你争。”说罢,只起身下床,兀自唤来丫鬟更衣。   沈澜困倦不堪,本想倒头睡去,奈何避子汤药还未喝,便懒散道:“避子汤呢?”   裴慎正任由丫鬟为他系一条石青攒心梅花络子,闻言,想起张院判未曾告诉她, 再喝避子汤恐于她将来子嗣有碍, 便笑道:“哪里有什么避子汤?今后不必再吃了。”   沈澜一愣, 神色难免冷淡了几分:“还是叫厨房熬一碗罢。闹出庶子女来,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裴慎神色一冷,压着怒意,摆摆手叫几个丫鬟都下去,方才冷淡道:“你不愿替我生孩子?”   沈澜此刻困意全无,只靠着天青如意纹杭绸引枕,冷淡道:“上回元宵节我便说过了。”   裴慎自然是记得的,她说生下的孩子一辈子不能叫她娘。只是当日他以为沁芳是钻了牛角尖,却没料到半年过去,她竟还没想通。   “你怎得这般牛心左性,你是妾室,庶子若唤你为娘,岂非冠履倒置,不成体统?”   沈澜明知这人是半个道学先生,最重规矩,可依旧被他三言两语气得胸口生疼。   良久,方咬牙道:“你如今来与我说体统,说规矩?规矩就是婚前闹出庶子女,好生难看。我要守规矩喝避子汤,你却不肯?也不知是谁不讲规矩,不成体统!”   裴慎被她反唇相讥,难免生怒,沉着脸道:“你可知道这避子汤药喝多了,于你子嗣有碍?”   沈澜微怔,半晌,冷着脸道:“便是一辈子不生,也比生出来叫我孩子做个低人一等的庶子女强。”   “好好好。”裴慎被气得冷笑连连,只阴沉着脸拂袖而去。   见他离去,沈澜神色也颇为不愉,只起身唤来紫玉,叫她去厨房熬一碗避子汤来。   紫玉犹犹豫豫,时不时偷觑她两眼,低声道:“夫人,爷临走前吩咐了,不许叫厨房熬避子汤药。”   闻言,沈澜本就冷淡的神色更是冽如寒霜。见她这般,紫玉也不敢劝,只垂着头,盯着自己脚尖。   沈澜不欲为难她,便叹息一声:“你且下去罢。”   紫玉松了口气,犹犹豫豫欲出门去,临走到门前,见沈澜面色苍白冷冽,她心有不忍,到底返身回来,低声劝慰道:“夫人莫生气,且听奴婢一言。”   闻言,沈澜只抬头望着她,默然不语。   沈澜平日里待几个丫鬟颇为和善,加之紫玉既伺候了她,终生都要系在沈澜身上,便说了真心话。   “夫人,奴婢没读过什么书,不懂大道理。可好歹知道世间男儿多薄幸。趁着如今恩宠犹在,快快生下子嗣,终生便有了依靠。”语罢,又劝沈澜:“只在避子汤上,夫人万万不要与爷拧着来,且停了汤药,求个一儿半女罢。”   沈澜只是笑了笑:“我心里有数。”   见她神色清淡,也不知听没听进去,紫玉叹息一声,低声道:“夫人可要用早膳?”   沈澜此刻哪里还有心情吃早膳,便摇头道:”你且下去罢,叫我静一静。”   紫玉这才暗叹一声,躬身告退。   室内一片寂静寥落,唯独宣德香鹤铜炉散着袅袅香气,窗外雨丝细密,声声若拈碎酥衣。   沈澜枯坐片刻,再无睡意。   待晚间,裴慎竟忙得一夜未归,遣了陈松墨来报,说他睡在外书房。沈澜只盼着他别回来,闻言倒也高兴。   一连七八日,裴慎日日不归。沈澜乐得逍遥自在,便次次点头,只说知道了。   谁知这一日,陈松墨报了消息却未走,立于庭中,遥声道:“夫人可还有吩咐?”   她能有什么吩咐给陈松墨?沈澜笑了笑:“无事,你且回去罢。”   陈松墨无奈,硬着头皮回了外书房。   外书房里,裴慎正与他几个师爷幕僚议事,待散场已是一更天。   雨丝细如牛毛,沾衣欲湿。裴慎只吩咐仆婢打了伞将几位先生送出府。谁知刚歇息片刻,便听见陈松墨在外头与守门的林秉忠低声说话。   裴慎揉了揉眉心,说道:“陈松墨呢?进来。”   陈松墨没法子,推门而入。   夜色漆黑,月色隐没,三两星子被细云遮掩,唯独书房里数盏铜铸镂雕荷叶烛台上,手臂粗的牛油烛将室内映照得通火通明。   “她可有说什么?”裴慎淡淡道。   陈松墨暗道不好,只硬着头皮道:“爷,夫人未曾言语。”   裴慎一时心头火起,又难免齿冷。他数日不归,她竟半句不问。果真是个冷心肠。   只是裴慎喜怒鲜少形于色,以至于神色一时间看不出什么。良久,只摆摆手叫陈松墨下去。   陈松墨暗松了口气,待出了门,见林秉忠一脸同情,难免叹息,也不知这受夹板气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陈松墨正欲与林秉忠交谈两句,却听见身后传来裴慎声音。   “去掌灯。”   陈松墨一愣,未多言语,只打了盏料丝灯,在前方引路。   此时夜色杳杳,更阑人静,沈澜早已好梦沉酣,只是朦朦胧胧间,似乎听见外头响动。   沈澜被吵醒,茫茫然睁眼,却听见有人推门而入,她被唬了一跳,正欲起身,已有丫鬟婆子涌入,又是掌灯,又是备水。   沈澜便知道,裴慎回来了。   外头小雨绵绵密密下了十余日了,裴慎夤夜归来,沾衣欲湿,面带寒霜。进来后看也不看沈澜一眼,只径自入了净室。   见他这般,沈澜难免心生惧意。这人分明心情不好,携怒而来,也不知一会儿又要如何发作。   思及此处,沈澜只倒头装睡。睡着了,莫要找她的事。   过了两刻钟,裴慎沐浴更衣后,披了件道袍出来,却见她于帐中背对着自己,好梦沉酣。   裴慎越发恼怒,只沉着脸,吩咐丫鬟婆子下去。见众仆婢躬身告退,室内仅余下自己和她二人,裴慎这才冷着脸撩开纱帐,去衣上床。   沈澜睡在床最里侧,留下大半张床给裴慎,原以为足够他折腾了,谁知裴慎闷声不吭地将她搂进怀中。   沈澜只以为裴慎习惯搂着她,便佯装不知,阖眼继续装睡,却见裴慎单手辖住她腰肢,右手只去解沈澜亵衣系带。   沈澜实在挨不住了,睁开眼道:“你做甚?”   裴慎冷笑道:“不装睡了?”   沈澜被他这番动作唬得心惊肉跳,只攥着自己亵衣系带,不肯叫他解开。她没吃避子汤药,哪里敢跟裴慎再发生关系,便服软道:“爷,我小日子来了。”   裴慎哪里知道她何时来葵水,却面不改色道:“我方才问了紫玉,分明未来。”说罢,便要来解她系带。   沈澜见他动作,心里发慌,难免被他诈了去,只以为裴慎真拉下脸去问了紫玉,便冷声道:“你这般凌逼于我,哪里是君子所为?”   裴慎怔忡,心头生怒,只冷笑道:“我不是君子,你却是个妾。既是个玩意儿,便该知道要做甚。”语罢,冷声道:“你是自己解了,还是我来解?”   被他三言两语一刺,沈澜又恼又恨,倍感羞辱,只冷声道:“我便是妾,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你三番四次言语羞辱我,如今竟还欲强了我,当真是硁硁然小人哉!”   被她指为卑劣浅薄之人,裴慎勃然大怒,只恨恨地连声道好,偏他自有傲气,绝不愿强迫别人,便恼怒道:“你果真是个烈性的!”   沈澜扬眉怒目,半步都不肯退。   见她眉眼清倔,裴慎已是恼恨至极,冷笑一声,慢条斯理道:“前些日子端午,你走丢了,平山等护卫俱罚过了,可两个丫鬟却还未受罚。”说罢,便要起身去唤人。   沈澜情急之下,一把扑上去,扯住他袖子,厉声道:“你休要借题发挥,你我二人的事,扯上旁人做甚!”   裴慎见她待两个丫鬟都这般情深义重,独独待自己,成日里横眉怒目,没个好脸,一时心中又痛又气,恨恨道:“没看好主子,难道不该受罚吗?”   沈澜当日主动甩脱护卫丫鬟,本就心中愧疚,如今竟因自己与裴慎争吵,带累了旁人,更是愧煞。便冷冷道:“你欲如何?”   她这般语气,裴慎越发恼怒,只冷笑一声:“你以为呢?”   沈澜心知肚明他这是要自己主动脱了衣裳,主动去求他。裴慎甚至不是为了做那档子事,就是要折了她的傲骨,要她低头求饶。   思及此处,沈澜只觉自己的面皮活像是被人剥了下来,尊严被剐得鲜血淋漓。   沈澜浑身颤抖,腮肉几要被咬破,眼中已是泪水模糊。   见她这般痛苦,裴慎又哪里好受,一时想算了,一时又觉得必要趁此机会折了她的气节。   裴慎思绪纷飞之下,却见沈澜抬起头来,明眸含泪,哀声道:“你我之间为何总要你死我活?”   见她如怨如诉,哀婉悲凄的样子,裴慎怒气稍散,虽冷着脸,可语气难免软了几分:“从来都是你与我对着干,我又有哪里待你不好?”   沈澜清泪点点,只惶惶哽咽道:“你今日这般,我心里害怕。”   她这般样子,单薄可怜,依恋温驯,裴慎一时疑心她装模作样,一时又难免心软,只坐下来,一把将她搂住,叹息道:“你既怕了,日后便驯服些,莫要再这般桀骜了。”   沈澜依偎着他的胸膛,听他说自己脾性不好,便气道:“我就是这般性子,你爱要不要!”说罢,便要挣脱他的怀抱。   裴慎又好气又好笑,只是她一句“爱要不要”,便可见已是服软了。   他心中欢喜,偏又疑心病重,怕她是假意驯服,便故意去解沈澜亵衣系带。   沈澜只一把按住裴慎的手,摇摇头,语气低落:“你好歹给我些时间,且叫我仔细想一想。”   两人针锋相对数次,哪里能这么快便改了主意,是故沈澜这样犹豫不定的话才有可信度。   裴慎方才放下心来,只他被沈澜骗过多次,到底不敢轻信,便笑道:“你且想上一段时日,待你想好了,心思定了,我们便生个孩子。”   沈澜心知肚明,裴慎这是要她生了孩子方肯彻底放心。索性她也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   “好,那我想好之前,你不许强迫我,也不许违逆了我的意,事事都要顺着我。我说一你不许说二,我让你往东你不许……”   越说气焰越嚣张,裴慎生生被她气笑:“我是从庙里请回来一尊菩萨不成?”   沈澜点点头:“你若要唤我女菩萨,我倒也不介意。”   裴慎又好气又好笑,笑骂道:“女菩萨,你可莫要得寸进尺。”   沈澜低声道:“女菩萨累了,要歇息了。”   她绞尽脑汁与裴慎周旋,早已倦怠至极,正欲歇息,谁知裴慎却道:“你这当菩萨也得有个期限,岂能千年万载地当下去?”   沈澜心知这是要问她要个想好与否的期限,便迟疑道:“一年?”   裴慎笑骂道:“你这菩萨,不仅大慈大悲,胆子也大。”语罢,又怕她脑生反骨,干脆道:“只一个月的功夫,不能再多了。”   沈澜闹过这一场,不过是为了博取些许行动自由,兼之拖延一二,不要与他发生关系罢了,能拖多久拖多久。   “一个月便一个月罢。”沈澜困倦道:“女菩萨明日要去绸缎庄、打金铺布施,你可莫要拦着。”   裴慎一时好笑,见她眉间倦怠,不免轻抚她脸颊,又将她搂进怀中,方觉满意。 第70章   第二日一大早, 沈澜得了裴慎同意, 便带着丫鬟护卫径自去了杭州北关外。   北新关位于武林门外,毗邻上塘河、德胜港, 素来是商贾云集, 百货流转之地。   沈澜难得有此放风的机会,一路走一路看,路过鱼店肉铺都要瞄上两眼。待她闲逛累了, 便在路上买了些点心垫肚子, 稍事歇息后, 又随意挑拣了两家绸缎庄,进去闲逛一番, 消磨了半个下午。   待她回府,便匆匆赶去沐浴更衣。裴慎久未归来, 用过晚膳, 沈澜略略消食,也不等裴慎, 只径自睡去。   两更天,裴慎方才忙完,只遣了陈松墨提着盏羊角灯,打上红绢芙蓉皮纸伞回后院。   此时更深夜重,月隐星稀,萧萧秋雨,声声淅沥。裴慎路过廊下,伴着雨声,忽而问道:“可查过了?”   陈松墨会意, 即刻点头:“夫人今日去了两家绸缎庄坐坐, 一家位于陆家桥, 主营南货,多卖苏杭绸缎,松江棉布,俱是整匹整匹的好料子。另一家位于范甫巷,零剪绫罗,兼卖各类绣线。”   “平山使了银钱,问了两家铺子的伙计,俱是经年的老人了,近日来并无人忽来铺子做事,也不认识什么苏州杨氏。”   “除此之外,平山又问了铺子附近邻居,陆家桥的那家是祖孙数代所营,已有四十余年。范甫巷的铺子是一寡妇开的,如今交由儿子打理,约有二十余年了。均无异常。”   裴慎点头,暗道北新关乃钞关所在,素以夜市闻名,夜航船沿着运河载客,昼夜不停。思及此处,便淡淡道:“她可靠近了码头、船只?”   陈松墨摇摇头道:“夫人只一路寻些有意思的地方,路过鱼铺问螺狮青多少钱,看见一家茶馆兼卖稻叶熟水,便买了一盏尝尝,又在小摊买了两个萧山方柿。路过一民居,见一老妇煮簦叶,夫人驻足看了会儿,还好奇上去攀谈一二。”   裴慎心知她这是憋狠了,好不容易身子好了,便要去最繁华的地方肆无忌惮地逛一逛。   两人说话间已到了后院院门处,陈松墨犹豫片刻,躬身道:“爷,下一回夫人出门,可还要如今日这般,沿路细细查问?”   裴慎淡淡道:“不必了。”秋雨绵绵了大半个月,汾河、渭河、黄河水量暴涨,若决堤成灾,涉及河南、山西、山东三省,恐怕流民四起。朝廷必要对苏杭等地加白粮役,钞关又要多征发船料课税。若再摊上倭患、胡虏、女真,裴慎哪里还抽得出人手来细细盘问沈澜去的铺子可有异常。   裴慎径自入了后院正房,见帐幔重重掩下,室内半分动静都无,便猜到沈澜已是睡熟,低声吩咐紫玉:“明日且告诉夫人,只说外头乱的很,叫她少出门。”釜底抽薪便是,何必再费人手查检。   紫玉哪里敢问为何不让夫人出去,只点头应了下来。   裴慎吩咐完,沐浴更衣后卷上珠帘,掀开帐幔,见她睡得香甜,白晃晃玉臂横在外头,俏生生脸上两颊飞霞,显得憨稚可爱。   裴慎一时意动,奈何想起自己答应了她一个月的期限,便叹息一声,又去沐浴一场,方才搂着沈澜沉沉睡去。   第二日,沈澜醒来时裴慎早已不在。一大早,紫玉绿蕊端来铜盆棉帕为她净面,紫玉拧了帕子,递给沈澜,又犹豫道:“夫人,爷昨晚吩咐了,只说外头乱,叫夫人少出门。”   沈澜一顿,暗道少出门,又不是不让她出门。况且前些日子才答应她可以做一个月菩萨,裴慎总不至于在此刻反悔禁足她。   沈澜慢条斯理地擦了脸,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少出去便是。”   已是七月底,裴慎日日早出晚归,沈澜睡得早,每每错过。索性她要的就是这般错过,倒也不甚在意。   只是裴慎既叫她少出门,沈澜便也佯装听话。窝在府中,熬了五六日,方带着护卫丫鬟出去闲逛一回。   秋雨绵延了一整个七月,及至入了八月雨水依旧未停。   沈澜本欲再歇上四五日,待八月初七初八那会儿,便去银楼寻玉容。有了前头数次出行做铺垫,想来再无人会对她出行起疑心。   沈澜本打算的好好的,谁知她最为担心的事发生了。   沈澜自喝药调理后小日子颇准,每每初五来,鲜有延迟提早的时候。可如今已是八月初七了,葵水竟还未至。   她不敢确定,怕是自己想多了,实则不过是小日子延了两日,又怕是真怀上了,那该如何是好?若要流了,裴慎必定不许,若生下来,岂不是一辈子都要被困死在这里。   四四方方的后院里,她要打碎脊梁,低下头颅,对着自己的孩子自称姨娘,对着未来的主母屈膝行礼,仰仗裴慎的恩宠活着……   思及此处,沈澜陡生绝望之感,只觉自己似被泡在冰水里,几要喘不过气来。五脏六腑渐冷渐寒,似有朔风砭骨,刺得她血色全无。   她坐在圈椅上,怔怔凭窗望去。见疏窗外小风寒,细雨薄,洗过满庭碧草秋色。   斜风细雨,乱愁如织。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今天只有这么一点。后面的情节其实已经写了两千字了,但是因为很连贯,我想一口气写完,明天发掉,所以今天就这么一点了。   1. 北新关和夜航船的资料均出自于《明代杭州的夜市》(陈学文)   2. 零剪绫罗出自《叶思芬说金.瓶.梅》   3. 文中提到的螺蛳青、稻叶熟水、萧山方柿、簦叶都是明代风物,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 第71章   沈澜满腹愁绪, 枯坐半晌。良久, 忽然高声道:“紫玉。”   守在门外做绣活儿的紫玉即刻放下络子,推门而入:“夫人可有吩咐?”   沈澜笑道:“外头下着细雨, 天气轻寒, 你且叫厨下弄一份拨霞供来,熬了猪肚、三黄鸡成汤,配上茱萸、花椒, 又鲜又麻, 再烫些菘菜肉片, 鱼脍细面,热乎乎的, 岂不舒服?”   紫玉应了一声,点头出去了。   到了晚间, 裴慎未归, 沈澜只将薄如蝉翼的羊肉片烫进猪肚鸡铜锅子里。热气氤氲,烟雾缭绕, 肉片在红汤里翻滚,又鲜又麻,滚烫热乎。   没过一会儿,沈澜便吃出了一层薄汗,只吩咐紫玉道:“我热得很,你且去厨下取一盏冷吃的蜜水来,要拿井水湃过,解热解渴的,快去。”   沈澜一叠声地催她, 紫玉不作他想, 只匆匆取了冷蜜水, 沈澜一口气吃用了一盏,方就着冷蜜水,继续吃起锅子来。   裴慎这几日也不知在忙什么,越发的早出晚归,等闲和沈澜碰不上面。   第二日,沈澜又带着护卫丫鬟出门去。她如同前两次出门一般,只在外头走走晃晃,又挑了一家绸缎铺进去坐了坐,方才去往李氏金银楼。   这金银楼原是李宝珠家中产业,自然早得了李宝珠吩咐,见巡抚爱妾上门,青衣褶子的掌柜即刻迎上来,笑盈盈道:“可是裴夫人?”   沈澜点了点头,笑道:“我闲来无事,且来你家坐坐。”   掌柜年过四十,拈须笑道:“夫人来了,当真是蓬荜生辉。”语罢,一叠声吩咐伙计上茶,又请沈澜往二楼坐去。   见沈澜步入楼内,几个护卫照旧分头把住了前后门。   沈澜上了二楼,只被掌柜引入一包厢内,清漆楠木桌椅,墙上悬着临摹的米颠山水画,香几上放着个定窑小胆瓶,插着数枝秋桂,暗香盈盈,颇为清雅。   “夫人请看。”掌柜亲手取来十余个剔红梅花漆盒,一一打开,祖母绿、颠不刺、东珠、蜜蜡、血珀、金鸦……林林总总二十余颗珠宝。   “夫人可有喜欢的?”   沈澜心道她虽带了三百余两银票,可那是有用的,哪里能买宝石,便淡淡道:“我不爱珠宝,可有精巧些的首饰?”   掌柜即刻笑道:“自然是有的,簪钗镯钏、坠环佩圈、花钿化胜,样样俱全。”语罢,又道:“请夫人稍候。”便下了楼去,带着几个伙计,取了二十余个盒子上来。   掌柜开了剔红漆盒,绒布之下,并蒂海棠红玉簪、累丝蝶恋花嵌宝簪、粉东珠点翠凤钗、錾银芙蕖舒卷坠……俱是精雕细琢、银楼压箱底的好东西。   沈澜笑了笑,开口道:“紫玉、绿蕊,上回端午带累了你二人,且去楼下挑些自己喜欢的首饰,我来付钱。”   绿蕊已是喜不自胜,紫玉欢喜过后又难免道:“夫人身侧总要留人伺候的,且让绿蕊先去,待她挑好上来了,奴婢再去。”   沈澜摆摆手道:“掌柜还带着两个婆子立在这里,哪里就要你们二人看着了。快去罢,一会儿离了银楼还得去别的地方逛逛呢。”   闻言,紫玉也不强求,只欢欢喜喜和绿蕊一同下了楼。   见包厢里只余下掌柜并两个捧盒子的婆子,沈澜便取出一支玉兰碧玺耳坠,欲戴上试试,谁知摆弄了一会儿却不得。   掌柜见机道:“夫人可要插带婆来伺候?”这是收了玉容的钱便极力举荐她。   沈澜蹙眉道:“且唤上来罢。”   没过一会儿,玉容梳着一窝丝攒髻,穿着秋香色细布褙子,半垂着头,安安静静地上来了。   见她上来,沈澜瞥了眼掌柜,慢条斯理道:“你一个大男人,立在这里到底不方便,且带着婆子们在门外候着便是。”   掌柜瞥了眼桌上摊开的各色贵重簪钗,毫不犹豫躬身告退。这些东西本就是要白送给巡抚爱妾的,莫说损毁丢失,便是沈澜当着他的面拆着玩儿,掌柜也得当没看见。   见掌柜带着几个婆子告退,室内仅余下自己和玉容两人,沈澜方起身低声道:“玉容,你既来了,必是想好了。”   玉容点头道:“不瞒姐姐,这般泼天大事,若放在往常,哪里敢做?可如今实在是没办法了。”   她苦涩道:“彭家本是船户,素来以船为家,成日里泡在河上打渔,未及三十,浑身病痛。这也就罢了,谁知这课钞一年比一年重,前些日子刚交了二两银子的渔课,小甲又来催鱼油、翎毛、鱼鳔、鱼线胶,林林总总,又要折银一两七分。还有岁贡黄鱼,巡检司那头遣了小甲日日催逼,非要我们交上黄鱼不可,这黄鱼本就稀少,哪里是能轻易打到的?”   “这些还不过是缴钱,家中老人说秋雨绵绵,只怕北边要发灾,届时白粮役一来,必要出两个壮劳力,家中阿公和三哥若去了,全家都要被饿死。若不去,哪里来的银钱折役?”   玉容说着说着,已是哽咽,沈澜心中叹息,这乱糟糟的天下,生民何其之难也。   沈澜劝慰了她几句,玉容擦了擦眼泪,止住哭声道:“姐姐,我思索再三,倒不如过些日子,姐姐只管像端午那般,甩脱了身侧丫鬟护卫,上了彭三哥的船,便只管撑船往北新关去,届时沿着运河,想往哪里去都好。”   这法子,太过天真了些。   沈澜摇摇头:“我且问你,上回端午你我会面之时,你说彭三上钱塘江大潮当弄潮儿搏命,这这是何意?”   玉容苦涩道:“辛苦打鱼能有几个钱?为了挣钱,每年八月十八钱塘江大潮时,三哥便会带几个水性好的兄弟手持彩旗,上潮头踏浪,彩旗不湿,便能博得两岸观潮人的赏钱。”   沈澜叹息一声,果真如此。   “你家三哥既是水性极好,若我八月十七,落进了钱塘江中,大浪滔天之下,彭三可能带着我游上数百米,至岸边逃生?”   玉容瞠目结舌,愣愣的望着沈澜,说不出话来。   沈澜苦笑。她自然是想过的,若她逃了,裴慎便是花上数年都要将她翻出来。沈澜哪里躲得过去。   为今之计,便是让裴慎以为她死了。   可光是为自己择定死法,已是千难万难。若自焚而亡,先不说哪里去寻焦尸,单说把焦尸运进巡抚衙门便已是天大的难事。   若跌落悬崖或是被野兽分食,裴慎来崖底寻她,哪里去找残肢和大量血迹?况且她真当着众人面跌下悬崖,不死也残。   若说自缢假死或是服用假死药,闭气数日后被葬于棺椁内,下葬后再叫人挖出来,这法子更是异想天开。她如何确定自缢不会弄成真死?又上哪里寻到什么假死药?   思来想去,唯一的法子竟是落进钱塘江,当着众人面被大潮冲走,断无活着的可能。届时血迹全无,尸体也不知被冲去了哪里,如此方才稳妥。   “夫人,我也不知三哥能不能救你?”玉容哪里敢打包票。   沈澜低声道:“彭三既然做了数年弄潮儿却不死,必定知道哪里的大浪看似凶险,实则危险不大,哪里适宜上岸,这便是第一重把握。”   “其次,彭三除却弄潮博赏,是否还会兼救人?”   玉容惶惶点头:“年年观潮,总有人落水的,三哥救了人,对方家里多多少少总得给些赏钱。”   沈澜点头道:“他既有救人的经验,这便是第二重把握了。”语罢,又问道:“这样的事不好叫旁人知道,彭三既行三,家中可有兄弟?”   玉容也稍稍镇定下来:“有的,两个弟弟,一个十七,一个十五,水性都好,打五六岁就下水帮忙了。”   沈澜点头道:“我本就会游水,能在水中闭气约百余个数,再加上彭家三兄弟扯着我游。这便是第三重把握了。”   沈澜长于水乡,若说只会撑船不会游泳,那当真是笑话。她当日蒙骗裴慎不会凫水,不过是觉得自己会的东西,少叫裴慎知道一样也好。却没料到,竟在今日用到了。   闻言,玉容虽长舒一口气,可到底为难:“姐姐,三哥不在这里,我实在不敢应承下来。”   沈澜点头道:“无事,你且回去与彭三商议一二。若有把握,肯答应,你只管将银楼一楼的柳叶窗支开,插一支桂花以作装饰,我路过时看见花便知道了。”   两人相约后,沈澜佯装由玉容插戴首饰,又等了片刻,方才下楼,却见紫玉和绿蕊左挑右选,终于选了一只雕花细银镯,一朵牡丹绒花。   沈澜付了钱,这才带着丫鬟护卫们径自回府。   裴慎日日忙得没功夫搭理她,只在外书房歇息,竟连后院也不来了。   沈澜心中欢喜,又过了四五日,沈澜一大早用了碗清汤鲜虾面,又带着丫鬟护卫出府去。   路过金银楼,掀开车帘,果真见那柳叶窗上插了支桂花。沈澜轻笑一声,便知道玉容答应了。   待到了北关外,沈澜照旧如同往常一般,四处走走看看,终于到了马前街史家绸缎铺。   见沈澜带着几个丫鬟进了铺子,护卫的平业难免感叹道:“哥,夫人每四五天便出来闲逛一趟,一逛就是一整日,这衣裳首饰就那般好看不成?”   平山瞪了弟弟一眼,骂道:“休要胡言。且去守住后门便是。”   众人随着沈澜出来多次,都不曾出过事,略松散了些,闻言,便嬉笑着,径自分头守门。   沈澜入了这家绸缎铺子,即刻便有掌柜的眼尖,望见她身上的织金妆花料子,笑盈盈迎上来,口称夫人。   沈澜未出声,却做了个口型:“王览。”   掌柜微愣,他哪里会读唇语,不过这般行迹有异之人,唯有自家公子交待过的王览了。   思及此处,掌柜拱手笑道:“夫人且坐,小老儿这便去取些时新料子。”说罢,遣了伙计上茶,兀自转入后院,似要去库房将压箱底的料子取来。   没过多久,那掌柜的便取来数匹料子,只堆在桌前任沈澜观看。   “夫人且看,这两匹是大红妆花遍地锦,金缕彩妆贮丝缎子,实打实从苏州盛泽镇运来的纺绸。”   沈澜看了看,点评道:“色泽鲜亮,纹路也好。只是我喜欢稍素净些的,可有?”   掌柜先捧她一句,又指着另外几匹绸缎道:“夫人果真识货,且看这几匹,琉球的兜罗绒、朝鲜的高丽布,还有西洋布、倭缎,俱是精品。”   那掌柜一匹一匹介绍过去,沈澜也不嫌他多话,时不时搭上两句,听他滔滔不绝讲了小半个时辰。   掌柜正讲到兴头上,忽有一伙计只在旁挤眉弄眼。   掌柜见了,即刻斥了一句:“没规没矩!贵客还在,谁许你插嘴!”语罢,又躬身请罪道:“夫人莫怪,底下人不懂事。”   沈澜笑了笑:“无碍。”   见沈澜并未怪他,那伙计方松了口气,低声道:“掌柜的,外头送货的来了,只说等你验货结钱呢。”   掌柜闻言,立时瞥了沈澜两眼。沈澜会意,忽而打翻手中茶盏。   “哎呀,夫人。”紫玉和绿蕊慌忙取了帕子来擦。奈何沈澜一条妆花织金红罗裙已泅出了茶水印。   所幸出门在外,绿蕊总是带着一两件换洗衣裳,便抱着清漆楠木小箱问道:“掌柜的,你们这绸缎铺可有更衣的地方?”   掌柜连忙点头道:“后院便有更衣的地方。”语罢,即刻吩咐家中小女,引着沈澜去了后院左厢房。   左厢房地方不大,唯一道重绢屏风对着门以作遮挡。   沈澜道:“衣裳留下,你们且出去罢。”   素日里沈澜的衣裳都是她自己换的,紫玉和绿蕊便搁下衣箱,阖上门告退。   见她二人走了,沈澜便转到屏风后头,果真见杨惟学笑盈盈望着她。   沈澜叹息一声,只从袖中取出写好的纸条道:“我原以为杨兄已回返苏州,只想着请掌柜将这纸条带给杨兄,却没料到,杨兄竟还在杭州。”   杨惟学拱手道:“我是必要解决了你这桩事,方能安心回去读书。”   他这般仗义,沈澜难免有几分感动:“杨兄是赤诚君子,我也不好做小人。”语罢,只将自己做了瘦马,出逃遇裴慎,乃至于被逼做妾,逃亡失败的事三言两语交待了干净。   杨惟学一时大受震动,他早已预料到沈澜的身份或许没那么光明正大,却也没料到是瘦马出身。可见她百折不挠,磊然有节,一时间又心生敬佩。   沉默半晌,杨惟学道:“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沈澜低声道:“杨兄是赤诚君子,我别无所求,如今厚颜求杨兄两件事。”   杨惟学只以为她要求自己帮她逃跑,便一口答应道:“但有所求,莫敢不从。”   沈澜笑道:“其一,我要杨兄回返苏州,全当自苏州一别后再未见过我。”   杨惟学难免发愣,沈澜又道:“其二,今日是八月初十,三个月后、一年后我会分别托人给杨兄带两次口信报平安。”三个月足够裴慎死心了,便是心中起疑,要去盯着杨惟学,三个月后也该撤去盯梢的人了。一年后,沈澜也能立足了。   杨惟学急急追问道:“报信?你要去哪里?”   沈澜只是笑道:“若杨兄未收到我的口信,便请杨兄去官府,告发玉容、彭三两人私掠官妇。”   杨惟学大惊:“这是怎么了?”   沈澜苦笑。她一个弱女子,身上带着数百两银票出逃,但凡玉容彭三起了邪心,抢了银子也就罢了,若将她卖去窑子里再挣一笔,或是将她拘为船妓,源源不断揽客……   “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说罢,便将手中纸条递给他:“这纸上是玉容、彭三的住址及讯息。”   杨惟学一时焦急,接过纸条,连声道:“你若有什么事只管说来,何至于此?”   她正要开口,却听见外头紫玉高声唤道:“夫人可好了?”   沈澜高声道:“还未。”又匆匆叮嘱杨惟学道:“届时若我写了平安信或是托人带了口信来,只要没有你我约定的暗号,杨兄便不要信。”这是怕有人逼迫自己写平安信。   语及此处,沈澜随口道:“我与杨兄相识于七月沧州干宁驿,便稍作改动,以兰月沧干四字为暗号。”这暗号古怪,是决计不会有人误打误撞说对的。   杨惟学听她叮嘱,心中已是焦虑万分,正欲再劝,沈澜却已开了衣箱,去取衣裳。   杨惟学避无可避,无可奈何之下,只好仓皇绕回屏风后,听得外头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一个大男人,躲在石屏风后头听女子换衣裳,杨惟学难免脸红。一时心中旖思万千,一时又暗骂自己想入非非,小人行径。   沈澜却不曾解罗衫,只是怕自己换了件衣裳,惹得护卫起疑,报给裴慎,届时若扯出杨惟学来,反倒不美。   她不过是将身上的白绫潞绸扣衫往下扯了扯,又将腰间的丝绦换了换位子,试图遮住腰间茶渍。   待理得差不多了,沈澜方才对着屏风处拱手作揖道:“杨兄,大恩大德,莫敢相忘。若我能活下来,必报杨兄恩情。”语罢,抱起衣箱,径自出去。   杨惟学一听她说活下来三字,顿时心急如焚,竟隔着屏风连声追问道:“说什么活下去?你这话竟好似遗言一般?”   沈澜叹息一声,本就是拼死一搏的遗言罢了。成了,死中求活。不成,香消玉殒。 第72章   沈澜既已下定决心, 便绝不会再犹豫不决。   八月初十, 她见完杨惟学。   八月十四,沈澜照旧出门作耍。   日暮归府, 厨下已进了一碗珍珠饭, 一盅海鲜蒸蛋,炙蛤、鲜虾、瑶柱、鲍鱼等俱花刀切开,铺陈在下, 上头蒸蛋羹, 再滴几滴香油。   沈澜胃口不错, 用完晚膳后,接过紫玉递来的棉帕, 正欲净手,忽然听紫玉道:“夫人, 如今已是十四了, 小日子一直没来。可否要请个大夫来看看?”   沈澜手一顿,慢条斯理道:“请什么大夫, 那些药汁子苦的很,我可不想吃了。”   紫玉急道:“夫人,哪里是什么苦不苦的事?”语罢,又低声道:“小日子久久未来,怕是有了。”她前些日子便想提醒夫人,奈何又怕自己想错了,惹得夫人白高兴一场。还特意等小日子延了九日,稳妥了,方才提醒。   闻言, 沈澜便叹息一声:“哪里就有了?初七那日, 我刚吃用了一大盏蜜水, 拿井水湃的,你忘了?”   “哎呀,奴婢竟忘记提醒夫人了。”紫玉懊恼道,“临近小日子,哪里能吃冷的呢?”   沈澜心道若不是为了遮掩推迟的葵水,她也不至于去喝那盏凉飕飕的蜜水,甜的发齁。   “这事儿你莫要告诉爷,惹他白欢喜一场,届时反倒要来怪罪我。”   紫玉点点头,自得了那支雕花细银镯后,紫玉待沈澜越发亲近了,自然为她着想:“奴婢晓得。”   “什么事不要告诉我?”   沈澜心惊肉跳,抬眼望去,便见裴慎提步踏入院中,神色淡淡的,只似笑非笑的望着她。   紫玉慌忙跪倒在地,正欲开口,却见沈澜不慌不忙道:“你听错了。”   裴慎被她气笑,神色间已有几份不快,迈步入内,冷淡道:“你不想说倒也无妨。只管问问紫玉便是。”语罢,又吩咐陈松墨将紫玉带出去询问一二。   沈澜无奈叹息一声:“我八月十八想出去观潮,怕你拦着不准我去,紫玉方才正劝我呢。”   若她方才直言说要去观潮,裴慎必定不肯信。如今自己拿紫玉半威胁她,得了这观潮的答案,裴慎便有几分信了。   他缓了缓神色,轻笑道:“想去观潮?”   沈澜点头,眉目灼灼:“我只见过庙会,还尚未看过大潮呢。庙会不过是生民群聚,大潮却是天地之威。若不去看,实在可惜。”   见她一双眼如点漆,水汪汪,鲜灵灵,狡黠灵动,带着渴求与期盼,正灼灼地望着他。   裴慎已许久未见过她这般高兴了,又想着若能答应带她去观潮,只怕这些日子数次放她出府作耍的怀柔之策更能起效。   思及此处,裴慎一时意动,想答应,却又难免想起上回端午事。观潮与端午一般,俱是人山人海的地方。若再走丢了……   裴慎便笑道:“我近来忙得很,恐怕没功夫带你去。”   沈澜毫不犹豫:“我只管自己去便是。”   裴慎被她一噎,暗骂她没良心,又清清嗓子说道:“每年观潮都有百余人丧命,太过危险。待下一年有空了,我亲自陪你去。”   沈澜哪里会被他三言两语堵住,即刻摇摇头:“之前你说赴任山西便带我去看明应王庙会,结果中途转道来了浙江,谁知道你下一年会不会赴任别的地方?”   裴慎暗道这话倒也有道理,只嘴上面不改色道:“倭寇未清剿完,我能去哪里呢?”   沈澜见他已纠缠在观潮上,再不记得方才紫玉的事,这才松了一口气。比起观潮,她更怕自己疑似怀孕的事被裴慎发现。   见她久久不语,裴慎笑道:“实则杭州尚不是看潮最好的地方,若要去观潮,必要去海宁盐官镇,那里有一段海塘,极适合观潮。”语罢,又允诺:“待下一年,我且带你去海宁看潮。”   见他意志坚定,绝不允自己八月十八出门观潮,沈澜便冷哼一声道:“你若怕我出事,只管派上七八十个护卫,将我团团围起来。”   听她主动要求增加护卫,不像要逃跑,倒像是真要看潮。裴慎松了口气,笑骂道:“近来忙得很,哪里来的这么多人手派给你。”只管不让她去看潮便是。   思及此处,裴慎笑道:“今日这海鲜蒸蛋可好吃?”   沈澜见他换个话题,便也佯装不满地冷哼,方才点头道:“味道倒是不错。”   两人又低声说了几句,裴慎用了晚膳,方才沐浴歇息。   八月十七,沈澜应允了裴慎不去观潮,却照旧出府。   马车刚行了一段,沈澜便掀开车帘,吩咐道:“去候潮门外。”   随行的平山发愣,连忙道:“夫人,爷吩咐了,不让去观潮。”   沈澜淡淡道:“谁说我要去看潮?”语罢,解释道:候潮门外是浑水闸附近,里头有鱼鲞集。我回回出来都只去些金银楼、绸缎铺之类,早厌了,还没去过集市呢。”   平山一时为难,踌躇不决。沈澜却道:“你且安心,我必不去看潮。”   听她再三保证,平山到底松了口气,只吩咐车夫驾着马车,赶到候潮门外。   杭州城拥挤,城外一样是延伸出来的民居,精舍密布,鳞次栉比,殊无间隙。   沈澜掀帘望了一会儿,见已到了候潮门外,便笑道:“不去鱼鲞集了,改去浙江亭。”浙江亭可是观潮绝佳地点之一。   平山一时无语。无奈道:“夫人不是应了属下,不去看潮的吗?”   “我反悔了。”沈澜面不改色。   平山愕然,他素来是个老实人,见沈澜这般耍无赖,一时停在原地,挠挠脑袋,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澜便劝道:“平山,你不敢打晕我便拿我没法子,所以你是决计拗不过我的,便是马车不去,我走也能走去观潮。”   一听她说什么打晕,平山即刻拱手道:“属下不敢。”   沈澜笑了笑:“你与其在此纠缠,倒不如遣了人去禀报你家大人,且看他如何言语。若他允我去观潮自然最好,若他不许,你得了消息再将我打晕带走也不迟。”   这话也就哄哄平山这憨人罢了。观潮之时周围都是人,大庭广众之下打晕沈澜,岂非平白无故惹来非议?裴慎宁可亲自来带走她,都不会下此命令。   平山果真是个老实人,无可奈何,还能任由沈澜下了马车往前走。他生怕再重演端午旧事,即刻点了两个护卫,一前一后护着沈澜。又遣了自家弟弟平业去给裴慎报信。   此时已是巳时末,约摸是中午时分。沈澜前后是护卫,左右是丫鬟,被包的严严实实往浙江亭而去。   八月十二至八月二十一本就是观潮日。浙江亭外两侧早已起了绵延三十余里的棚子,挤挤挨挨全是人,摩肩接踵,沸反盈天。又有富贵人家,又另起了高台,拿彩幔锦绸围着。还有百姓挤在岸边长堤上,伸长脖子望潮。   “夫人,且往亭中去。”平山指点道。   那浙江亭原被杭州知府夫人孙窈娘占着,一见沈澜来了,即刻招呼众仆婢,让出了半座亭。   沈澜正欲与孙窈娘说上几句,方听得两岸本就喧阗的人声如同沸水入油锅,轰地一声。   “潮来了!潮来了!”   “快看快看!”   “别挤我!往后退!往后退!”   两岸百姓有的欢呼雀跃,有的震撼失声,还有的拼命推搡着要后退,生怕被潮水卷走。   沈澜站在亭中望去,见原本白茫茫江面上,水势平滑如镜,实则暗流汹涌。先有一线白练自远而近,直逼岸边。   紧接着,潮水汹涌起来,一浪叠着一浪,一浪高过一浪,奔腾咆哮,声如雷霆。恰有狂风卷席,浊浪击石。   待潮水逼至岸边,忽卷起数丈巨浪,万仞惊涛,其势吞天沃日,如山岳压顶,天河倒悬。   滔天浊浪,磅礴激压而下,重重拍在岸上。离得近的百姓纷纷掩面避退,生怕被巨浪卷走。   沈澜正惊叹于自然的伟力,忽见白浪中似有数个黑点涌动。待她细细看去,竟见百十来个披发汉子出没于惊涛骇浪之间。   有的手脚各绑着小旗,有的持杆,杆上缀满彩穗丝绦,还有的手持大彩旗,纷纷逐浪而去,试图踏上潮头。   浙江亭离岸边有些远,沈澜实在看不太清楚这些人当中可有彭家三兄弟。   她正欲细细辨别一二,却见周围众人忽惊呼出声,沈澜遥遥望去,却见有一精壮汉子手持彩旗勇立潮头,那彩旗招展,随风飘飘,竟半分未湿。   “好好!爷赏你!”   “头榜出来了!”   “那个踏滚木的,挡着了!挡着了!”   “水傀儡演的好!比旁头的水撮弄强!赏!赏!”   一时间,亭中众人乃至于两岸百姓俱大声叫好,又有人吹笛鸣钲,备下金银吃食,只说头榜已出,只待第二名踏浪的。   沈澜坐于亭中,目不转睛盯着江面看。   她看的专注,此时府中的裴慎也全神贯注忙于公务,却忽而接到平业来报,只说沈澜非要去看潮,如今已在浙江亭中观潮。   裴慎脸色略沉,分明告诉过她不许去观潮,如今竟敢光明正大忤逆她,胆子当真是越发大了。   他冷声道:“再派两个护卫去。”   平业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见平业走了,陈松墨继续低声道:“爷,锦衣卫那头来报,黄河决堤,山西千顷良田倾覆,陆陆续续恐有数十万流民涌入各地。偏偏水灾完了,陕西又逢旱灾,饥民王迎祥杀了澄县县令,扯着数万流民起义了。”   裴慎沉着脸,坐在圈椅上听着。朝廷必定会遣了大军镇压王迎祥,不足为虑。只是饥民赈济一事,便是拨了银钱,最后也到不了饥民手里。   裴慎只坐在圈椅上,冷声听着。越听越是烦躁,竟隐隐有几分心绪不宁。   意识到自己在烦躁,裴慎一时惊愕,他年少成名,曾被首辅评为“临大事有静气”,已有多年不曾有此等心浮气躁之态了。   思及此处,裴慎揉揉眉心,许是公事繁忙,成日里不得歇息的缘故罢。定了定心,他耳边听着陈松墨言语,看着翘头案上数封往来书信奏报,提笔回复。   待裴慎处理完紧急公事,已是半下午。望着窗外斜阳,不知怎的,竟还有几分心绪难宁。良久,搁下笔,起身吩咐道:“去浙江亭。”   此时的沈澜只焦急等着日头渐渐偏西,暮色四合,游人散去。岸上攒动的人头也渐渐稀疏。   沈澜笑道:“窈娘若要离去尽管去罢,我难得出来一趟,在亭中多看一会儿。”   谁知孙窈娘今日约莫是看潮太兴奋,竟没听出她话中逐客之意。只觉裴夫人不好走,她怎么能走?便眨眨眼,吃吃笑道:“哪里就有急事了,我也久困深闺,难得出来作耍,自然要玩个够兴。”   见孙窈娘不走,沈澜倒也无所谓,只笑道:“我可不在这亭中枯坐了,远远看潮又有什么意思,且往岸边去。”   孙窈娘一时惊讶,劝道:“裴夫人勿怪,只是这潮水甚急,年年岸边都有数百人因看潮丧命。”   沈澜笑道:“我不过一时好奇去看看罢了,见大浪卷过来了,自然会跑。”说罢,只起身迈步,出了亭中,往河岸长堤而去。   平山本守在亭外盯着她,一见她动,即刻带着两个护卫跟上去,却发现沈澜竟直直往岸边去。   “夫人!”平山急道:“岸边太险,去不得。”   沈澜嗤笑:“你们一个一个都拿我当傻子不成?看见大浪来了,我难道不会跑吗?”   见她非要去岸边长堤,平山拦也拦不住,没办法,只能连同护卫丫鬟一起,紧紧随着她的脚步往岸边去。   谁知到了岸边,正要踏上长堤,沈澜却道:“你们且在此留下。”   平山一愣,紫玉已急忙劝道:“夫人怎能一个人去堤上!”   沈澜笑了笑:“这长堤延至江面上,上头无人。且江上无船,我又不会凫水,堪称插翅难飞,不必担心我逃了去。”语罢,解释道:“我不过是想一个人去看看潮罢了。”   她说完,便踏上长堤。平山急急欲追,却见沈澜回身呵斥道:“尔等只拿裴慎当主子,不拿我当主子不成?”   平山和紫玉,连同其余几个人哪里受得了这话,纷纷拱手作揖,只能留在岸上看着她,一步步踏上长堤。   此时正是黄昏与夜晚相交之时,星月朦胧,夜色渐暗,人潮已散,唯茫茫江面依旧浊浪滔天。   沈澜孤身一人,站在堤上看潮。   天色尚未夜彻,一轮寒镜,三两星子,隐隐绰绰,缀于长空。茫茫江面上潮声阵阵,蟾光杳杳。   裴慎到亭中之时,一眼便望见河岸延伸出的长堤尽头上,立着沈澜。   云鬓雾鬟,衣袂飘飘,好似要乘风而去。   裴慎一时心慌,复又沉下脸来,匆匆出了亭中,直奔长堤而去。   平山目力好,一眼便望见裴慎赶来,心下松了一口气,遥声喊道:“夫人,爷来了。”语罢,又往堤上走,劝道:“这浪又大起来了。夫人快快回来罢。”   沈澜没理平业,只盯着江面,见巨浪渐渐成型,冲她奔涌而来,江中散落着一轮皓月,数点星子,奈何被飞溅的浪花击碎。   她遗憾地想,若能捞起来便好了。   思及此处,沈澜抬起头想看看天上的星月,一转身却望见大步奔来的裴慎神色又惊又怒,便远远的冲他笑了笑。   裴慎见了她那笑,只觉心惊肉跳,竟脱口而出道:“沁芳,过来!”   远处,裴慎发足奔来,紫玉在大声唤她,平山也在疾步冲她逼近,江风呼啸,滔天的大浪席卷而来……   沈澜纵身一跃,直入江中。   跃下的那一刻,她似乎见到了裴慎驻足停步,面上一片茫然。   沈澜只是想着沁芳再也不会过来了,沁芳要死了,转念又想着与我何干呢?   我叫沈澜。   亲眼见沈澜被大浪卷走,裴慎先是茫然了一瞬,只怔怔往前走了几步。   待他回过神来,意识到沈澜投江自尽了,忽目眦尽裂,心口剧痛,生生呕出血来。   “爷——”陈松墨惊恐唤道。   裴慎顾不上他,只发足狂奔,直冲堤上而去。   身后的陈松墨和林秉忠被唬了一跳,死死拽住他。   “松手!”裴慎勃然大怒,拼命挣扎。他力道大,一时间两个人都拽不住他。   陈松墨见状,只冲着愣在原地的平山等人大喊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来帮忙!”   平山站在长提中段,傻愣愣的望着大浪滔天。闻言,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回身狂奔。   林秉忠制不住挣扎的裴慎,只连声喊道:“浪太大了!爷!救不回来了!救不回来了!”   闻言,裴慎竟愣了愣便不再挣扎,只怔怔望着眼前,蒙蒙夜色,滔滔大江,唯浊浪击石,声如雷啸,哪里还有人影呢?   是了,她不会凫水。若落水,必死无疑。   裴慎猛地回过神来,厉声道:“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这般百折不挠之辈,必定是逃了去。说什么不会凫水,当真笑话,不会凫水之辈,胆敢行船数个时辰吗?也不怕跌进河中溺死。   裴慎根本不信,冷静下来,即刻道:“去调水师来,再使了银钱,去寻胆敢踏潮的健儿,只管叫他们去搜沿江两岸。”   陈松墨和林秉忠对视一眼,心道爷真是疯了,这么大的浪,夫人一个弱女子,被浪潮卷走,哪里还能活命呢?   林秉忠到底耿介些,硬着头皮道:“爷,钱塘江连通大海,尸身一冲,只怕是杳无音讯。”   听他说尸身二字,裴慎神色森冷如刀,目光几欲择人而噬,林秉忠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只觉心惊肉跳。   裴慎一字一顿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陈松墨和林秉忠没办法,只能听从裴慎命令,一个去调水师,一个去找人,再将人员调动起来,只沿河岸寻找沈澜尸体。   此时的沈澜已被彭家三兄弟艰难地拉扯上岸。   四人浑身湿透,瘫在岸上,大口喘息。候在芦苇荡中的玉容匆匆提着蓝布包袱,只将彭三扶起来,哽咽地唤了声三哥。   心知她担心自己的安危,彭三只拿黑瘦粗粝的大掌握住玉容的手,无声安慰她。   沈澜勉强挣扎起身,顾不得什么,即刻翻出荷包里,拿油纸包着的三百两银票,递过去道:“多谢四位帮忙。”   彭三接过荷包,见沈澜转身欲走,急急道:“夫人且慢。”   沈澜脚步一顿,朗朗月色下,她心头微冷,只笑道:“可还有事?”   彭三哪里知道沈澜在想什么,他是个老实人,嘴皮子也不笨,奈何没那么利索,只急匆匆道:“有尸体。”   沈澜一愣,大喜过望,猜测道:“每年钱塘江看潮,被大浪卷走的足有数百人之多。想来你不仅做踏浪、救人的活儿,也会撑船收尸?”   彭三没料到她这么聪明,一猜就中,即刻点点头。   玉容替彭三解释道:“八月十二开始看潮,到今日八月十七,三哥光收尸就收了三十余具,男女老少都有。其中有个跟夫人身量身形差不多的,只是年纪大了几岁。三哥私自做主留了下来。”   沈澜微愣,一时沉默。半晌,方问道:“那具尸体当是有家人的,若她替了我,她家里人寻不到她,只怕要难受。”   将心比心,想到自己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沈澜只觉酸涩不已。   听她竟担心这个,玉容一时好笑:“夫人呐,这女尸被三哥捞起来时面孔和半边身子都被礁石撞烂了,还衣衫褴褛的,分明是个丐婆,哪里来的家人?她们这样的人,被官府收了尸体,无人认领,草席都无便扔进乱葬岗,任由野狗分食。还不如替了夫人,死后能风光大葬,还能受尽香火。到了地底下,也不至于被人欺负了去。”   沈澜长舒一口气,收起自己无用的同情心,即刻道:“尸体在哪里?”   彭三上前数步,拨开芦苇荡,指了指地上女尸。   沈澜心知芦苇荡极大,待裴慎寻到这里,必要花上四五日的功夫,届时尸身早已成了巨人观,腐化加爆炸之下,哪里还能认出来是谁呢?只能靠衣物钗环辨认罢了。   思及此处,沈澜二话不说,脱下身上衣衫,换上玉容包袱里的衣裳。   彭家三兄弟早已离得远远的,不敢去看。   玉容一面帮沈澜换衣服,一面笑道:“夫人当年赠我一件衣裳,如今我也赠夫人一件。”   沈澜想起当年旧事,便笑了笑。昨日善因,今日善果。   脱下白绫潞绸袖衫,褪去妆花织金襦裙。   这里扯去宝石璎珞,那里摘下金簪玉钗。   换上粗粝的青布袄、踏上硌脚的蓝布鞋。富贵荣华,弃如尘土,玉楼金阙,与我何干?   沈澜望着素月清辉,秋风瑟瑟,又见大江滔滔,奔涌而去,忽潸然泪下。   钱塘江上潮水阔,今日方知我是我。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句诗是化用自《水浒传》鲁智深在杭州六和寺听潮圆寂的诗。   原诗为“……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说出来都觉得很离谱,我重温水浒传的时候读到这首诗,忽然想到了一个画面,女主跃入钱塘江,挣脱富贵荣华、枷锁束缚,方得本我,于是有了灵感写这篇文。   所以我一定要写到这个情节。   当然,在此我要向大家道歉,不该瞎许诺。以后肯定不会了,再次抱歉。   PS:我明天要请个假,因为这个高潮情节过去了,彻底进入了新的情节,我需要花一天时间理一下后面的大纲。 第73章   当年七月, 汾河、渭河、黄河决堤, 涉及各省流民十余万。   八月,陕西澄县王迎祥起义。声势渐浩大, 拥流民军二十万, 席卷山西、陕西、河南三地。朝廷调遣陕西三边总督刘昆平叛,未果。   十一月,皇帝年约一岁, 高热惊厥, 国丧百日。   十二月, 益王长子登基为帝,改元康泰。欲鸩杀婉贵妃、林太保、赐死荆王及其二子。   丙子年一月, 荆王内联婉贵妃,起兵谋逆, 鸩杀益王长子, 遂荆王登基,改元建武。   同年三月, 淮阳王见状,野心勃勃,内结百莲,外联虏寇,开京都城门,强令荆王禅位,淮阳王登基为帝,改元延熙。   八月,河南开封徽王、南阳潞王、汝宁崇王等十一位藩王, 侵占大量土地, 中州半地入藩府。   失地农民武三启起义, 拥流民军二十万,屠戮近万藩王子孙。   丁丑年三月,浙江、广州、福建等地倭寇再兴。   同年八月,四川安奢生乱。   戊寅年四月,云贵土司复叛。   六月,江西邵和尚起义。   同月,湖广垸田决堤,洪灾甚巨,水匪严重。   天下大乱。   八月秋收,武三启自封荡天将军。十月,攻入京都,斩杀淮阳王,自号大顺,改元昭宁。   天下震动。   己卯年一月,南京六部推举湖广武冈岷王继位,改元嘉和。调魏国公裴俭北伐大顺,世子裴慎平叛南方各地。   此时,距沈澜跳江已三年有余。   又三年,三月初五,湖广省武昌府。   恰逢清明,淫雨霏霏,天街湿,行人恸。   有钱的只在家中宴客,请了乐工百戏作耍,再带着香烛三牲、纸马铺叠的楼阁仆童去祭扫,没钱的也打牙缝里抠出些冥纸去拜拜先祖,以至于武昌城的街上人挤人,俱是往城外去的。   这般拥挤,裴慎哪里能骑马入城,只管披了蓑衣斗笠,带着七八个亲卫牵马往巡抚府衙而去。   从平湖门入城,一路往坡子街走,入目所见不是香烛缭绕,就是冥纸正燃。裴慎一时恍惚,想起沁芳来。   ……六年了。她应当投胎去了罢。   裴慎的面色像是被纸钱香烛的烟气笼罩着,看不清楚,只是语气冷淡:“传讯回去,叫裴荣照着往年旧例便是。”   陈松墨即刻应了一声,又难免叹息。打从沁芳姑娘尸身被葬在南京老家的祖坟里,爷唯恐南京那头不上心,年年遣了护卫送银钱回去,只管叫裴府请了高僧将水陆法会开起来,又请了道士做度亡科仪。   爷从前哪里信这些,如今倒好,道士和尚一起使,只盼着沁芳姑娘能投个好胎。   陈松墨思及此处,难免又暗叹一声,正欲继续往前走,却见裴慎忽而驻足,只遥遥望着街边檐下。   那铺子是家江米店,近来多雨,哪里有人买米?掌柜便闲散地坐在柜台后头,看着十余个小童挤在堂中躲雨。   全是五六岁的年纪,其中两个穿得富贵些,一个拿百索扎了缠髻,还穿着白裤,似模似样地穿了件宝蓝银条纱小道袍。另一个胖墩墩的,头戴双耳金线帽,身穿大红宋锦。   两人正坐在地上,从身旁放的笸箩里取了野草,只管将自己草茎与对方的别住,再对拉,哪个草茎断了,哪个便输。其余人分站在两人身后,呐喊助威。   “潮生!使劲啊!使劲!”   “官僧不要输!”   有几个还使诈,一个劲儿喊着“沈潮生!你娘来了!你娘来了!”   沈潮生不为所动,倒是他身后一众玩伴气愤道:“好不要脸!竟然使诈!”,还有几个即刻还以颜色,嚷嚷着“官僧,你爹来了”、“先生来了!”。   官僧一听,冷哼道:“休要骗我!”语罢,只使出吃奶的劲儿去拽草茎。   沈潮生看着人不如官僧胖,但他打小营养充沛,力气又大,不似官僧那般全是虚虚的肉,此刻也使出力去拽那草茎。   啪嗒一声,官僧的草茎断了。   官僧愣愣的看着手上断成两截的草茎,瞪大眼睛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大声道:“再来!”   潮生也笑嘻嘻地爬起来,对着他龇牙咧嘴地做了个鬼脸,趾高气扬道:“你在学堂里背书背不过我,打毛球不如我,斗草也输,我可不来了。”   他一说话,身后七八个小伙伴纷纷做鬼脸吐舌头,有的还幸灾乐祸地拍手:“官僧输!官僧输!官僧输了还爱哭。”   气的连同官僧在内的八个小童龇牙咧嘴,有几个性子急的,瞪圆了眼睛就要上来打人,还有几个不服气,嚷嚷着:“斗草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只管叫洞庭湖里的水匪把你们都捉了去!”   裴慎便是听见水匪二字方才驻足望去的,他刚于四川平叛完,班师回返南京小朝廷时,带着二十万大军途经湖广,接了旨意,要他顺路平了洞庭湖水匪。   如今看来,一帮五六岁的孩子都知道洞庭湖水匪,可见湖广匪患严重。   此刻江米铺内浑然不知有人在看他们,官僧气冲冲的,一想起自己背书不好,挨了先生打,如今斗草也输了,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恶狠狠道:“沈潮生,你这野种克死了爹!现在你娘要成亲了,她也不要你了!”   裴慎蹙眉,哪家的孩子,好没教养。   那掌柜原在柜台后笑盈盈坐着,听了这话脸色一沉,沈潮生是他东家少爷,他自然要维护一二,只是这官僧父亲却是武昌知府,绝不能得罪了去。   掌柜正想站出来和个稀泥,却见潮生嘴角抿得死死的,只盯着官僧,像一只凶狠的小狼。官僧被盯怕了,外强中干道:“你看我干什么!我又没说错!”   “你胡说什么!”跟在潮生身后的玩伴彭玉气红了脸。   潮生分明是不高兴了,却敛了神色笑嘻嘻的:“官僧,你输了就骂别人是野种,那你在学堂里背不出书,先生可有骂你是野种?”   众人嘻嘻哈哈笑起来,官僧气得两颊通红,提起拳头就要冲上来,他身后的几个玩伴也多是哪家知县、经历的哥儿,纷纷攥起拳头往前冲。   “去拦一拦。”裴慎吩咐道。   陈松墨一时发怔,不知爷为何突然对几个小儿打架感兴趣,便点了两个长相凶恶的亲卫,想着上去吓一吓这帮小儿便好。   两个亲卫刚走到门口,却听得沈潮生大喝一声:“胆小鬼!敢不敢跟我出去打!”这铺子是他娘的,可不能打坏了。   “有什么不敢的!”官僧今年六岁,比沈潮生还大一岁,雄赳赳气昂昂踏出了江米铺的大门。潮生紧随其后,众人簇拥着这两人往外走。   见要打架,掌柜急坏了,匆匆奔出来,喊着“莫打莫打”,又拿了丝窝虎眼糖、琥珀糖给他们吃。   潮生和官僧都是富贵出身,哪里稀罕吃糖?独独潮生身后几个玩伴依依不舍地看了几眼琥珀糖。奈何潮生没发话,众人也没上去拿。   官僧笑话了几句“穷酸”,便理也不理掌柜,只管带着人出了门去,潮生还笑嘻嘻道:“东叔,你可莫告诉我娘。”说罢,也带着人一溜烟跑出门去。   掌柜苦着个脸,心知潮生这小鬼多难缠,又聪明又顽皮,若违了他的意,只管变着法子整治你。可偏偏夫人才是他东家啊!   思索再三,掌柜张东到底遣了个伙计去报给东家,只说少爷跟武昌知府之子打起来了。   潮生刚出门,望见檐下两个大个子站着,脸上还有老大一道疤呢,看着就凶。他一点也不怕生,笑嘻嘻招呼道:“二位叔叔,可要来我家买米?”   两个亲卫面面相觑,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裴慎。潮生本就机灵,顺着两人的视线,一眼便望见站在街旁的裴慎。   数匹膘肥体壮的黄骠马,为首的虽蓑衣斗笠,却依稀可见青金瑞麟绸直缀、白玉腰带,云凤四色花锦绶,一看就是个富贵公子。   潮生见了他,只管在檐下,隔得远远的,招呼道:“这位叔叔若要买米,只管来沈家江米店,”语罢,想起阿娘说的,学舌道:“固始的、光州的、什么地方的米都有。”   这伶牙俐齿劲儿,倒与沁芳相似。   想起了沁芳,裴慎再无笑意,只淡淡嘱咐了一句:“休要打架,早些回家去。”语罢,牵着马往前走去。   外头还下着小雨呢,官僧等在檐下不耐烦了,瞪大眼睛道:“沈潮生,你还打不打了!”   潮生转头冲他笑了笑,官僧被唬了一跳,刚要张口,忽觉后背一沉。   “哎呀。”他惊慌之下,大叫一声,却已被人扑在地上,正努力挣扎,好似一只胖乎乎的小乌龟。   原来是潮生趁着和裴慎说话的时机,遣了比他大几个月的彭玉绕到官僧等人的后面去,使出一招泰山压顶。   “彭玉,压住他!”沈潮生大喝一声,攥起小拳头冲了上去。身后玩伴喊着“打倒官僧”、“冲啊”,撒丫子冲了上去。   见官僧被压,他的几个玩伴吱哩哇啦地叫喊着也往外冲。   两拨人顿时打成了一团。   裴慎走了几步,听见后头“哎呦哎呦”的叫,还夹杂着小孩子特有的“呜呜呜”的哭声,便回身望去。   十几个还没桌子腿高的娃娃混战,实在有几分好笑,陈松墨一面好笑,一面又低声道:“爷,可要去拦一拦?”   裴慎瞥了眼那江米铺,淡淡道:“里头自会有伙计来拦的。”张东已火急火燎地遣了两个壮年伙计出来,想把一群孩子们分开。   “莫打了!莫打了!”张东急得团团转。   人群里战况正烈,官僧的玩伴年纪大,潮生的玩伴平日里多在外头野,体力好,两拨人打得不相上下。   就在此刻,突如其来,不知道从哪个小巷子里冒雨冲出来两个五六岁的小孩,抬着一根拿着米铺子里挑货的扁担,大吼大叫着加入了战局。   挤在人群里的沈潮生大喊一声:“援兵来了!给我打!”   混乱间,也不知官僧被谁打了两拳,又疼又气,哇哇大哭。一哭士气就泄了,又听沈潮生喊什么援兵来了,他眼泪稀里哗啦往下掉。   没过一会儿,沈潮生就带着人把官僧等人通通打哭。   打完群架的众人模样个个凄惨,沈潮生的一只鞋子不知道被谁踩掉了,脸上也挨了一拳。但他非但不怕,还昂首挺胸进了江米铺,拿走了柜台上的琥珀糖。   等他出了门,立在阶上,仿着他娘的语气道:“此战大家都有功劳,人人都有赏。”说罢,一颗一颗分给自己手下的小弟们。   众玩伴欢欣鼓舞地吃糖。有些是家里穷,一年到头吃不了几回糖,真心稀罕。有些却是打了胜仗,得意扬扬的把糖在官僧等人面前晃了晃,方才一口塞进嘴里。   见众人吃完了糖,潮生又道:“彭玉先压住了官僧,记头功,多拿五颗,大家服不服?”   “服!”七八个玩伴众口一词道。   彭玉美滋滋地接过五颗糖。却听见潮生又道:“小七和栓子扛了扁担来帮我们,也记功,服不服?”   众人又大声应下。   见潮生这般行径,裴慎看得发笑,难免称赞道:“果真是个伶牙俐齿的狡童。”不仅知道擒贼先擒王,还会派人抢占先机,甚至还知道要留一支偏师作奇兵。这也就罢了,打完了仗,竟然还会赏罚分明。   倒是个可塑之才。   他原想着问问这孩子是哪家的,只是转念一想,不过五六岁小童罢了,焉知未来如何呢?便收了这心思。   见胜负已分,街面上人也少了些,裴慎便温声道:“快些赶路罢。”语罢,带着众亲卫策马离去。   裴慎觉得好笑,掌柜张东却只觉心惊肉跳,东家少爷把武昌知府的独子给打哭了!   “我的少爷哎!赶紧撒手罢!”张东慌急慌忙地想把潮生抱起来,余光却瞥见街头有一辆油壁车徐徐行来。   张东松了口气,提醒道:“少爷快看,必是夫人来了。”   沈潮生远远望去,顿时愁眉苦脸,只觉口中琥珀糖都不甜了。   此刻裴慎打马疾驰,匆匆而过。却望见前面有辆油壁车,难免恍惚。   当年他与沁芳顽笑,说什么郎骑青骢马,妾乘油璧车……思及此处,裴慎心下微涩,只觉满腹怅惘。   他拨转马头,再不看那油壁车,只管往前疾驰而去。   沈澜坐在马车里,半倚着引枕,闭目养神。听得外头似有马蹄哒哒声,也没在意。   过了一会儿,马车便在江米店前停下。   潮生再无半点侥幸心理,他一只鞋掉了,白布袜踩得湿哒哒的,脸上也挨了一拳,看起来就可怜兮兮,偏他还嫌不够,偷偷觑着马车,清清嗓子道:“你们自己文章背不过我,就来打我。以后还敢不敢了?”   官僧生怕再挨打,摇摇头。   “还敢不敢带着我逃课了?”   众人一愣,心说不是你先逃的吗?   “问你们呢?还敢不敢带我逃课了!”   几个打架打输了的哪里敢点头,纷纷道:”不敢了,不敢了。”   潮生还想再问,却发现马车里半点动静都无,心虚之下挥挥手:“都散了罢。”   官僧两泡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七八个孩子呜呜咽咽,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潮生的玩伴见状,也带着糖一哄而散。   沈澜睁眼,便见车帘被掀开,是潮生吭哧吭哧爬上来。   他鬼精鬼精的,先偷觑了一眼沈澜,见她脸色寻常,看不出生气与否,就缩在马车角落,还把沾了雨水,湿答答的白布袜露在外头,又把挨了一拳的小脸对着她。   见状,沈澜轻哼一声,慢条斯理道:“是哪只泼猴来了?”   潮生可怜兮兮的,小声道:“不是泼猴,是潮生呀。”   作者有话说:   1. 斗草是明代清明节习俗。分为文斗和武斗。文斗就是红楼梦里香菱和芳官等人斗草的模式,有点像报草名,谁采的花草多、知道的花草名字多,谁就赢。武斗就是这章描写的对拉草茎,谁的草先断,谁先输。   此外,明代仇英还画过《汉宫春晓图》,里头就有斗草的场景。   此外,明代有打毛球的游戏,有点像现在打高尔夫。   ——以上均出自《金.瓶.梅风俗谭》   2. 江米店和大米行都是明代买卖米粮的地方——《明代社会生活史》   3. 明代有给自家孩子取名字叫“和尚”、“官僧”、“行者”、“道生”这种跟佛道沾边的大名或者乳名。   明代还会有把孩子寄托给大树,于是取名叫“木生”的。——《明代社会生活史》 第74章   小孩皮肉嫩, 挨了一拳后白嫩嫩的脸上难免有几分红肿。加上外头细雨蒙蒙, 潮生衣裳沾雨,布袜踩湿, 肖似落汤小鸡, 蔫头耷脑,好不可怜。   沈澜心知肚明这都是装的,可看他可怜巴巴, 凄凄惨惨的样子, 到底心软了几分。   “过来。”沈澜招招手。   “阿娘。”潮生哒哒跑了几步, 笑嘻嘻地一头扎进沈澜怀里。   沈澜搂着他,伸手摸了摸他白绫里衣, 还是干的,便只将他外头的小道袍、布袜脱了。   见状, 沈澜身侧的丫鬟秋鸢即刻伸手道:“夫人, 我来罢。”   “我不要秋鸢姐姐,我要娘。”潮生说罢, 只拿自己肉乎乎的小脸颊贴着沈澜的脸颊,蹭了蹭,奶里奶气地喊了声“娘”。   沈澜心知这是做错事了,撒娇卖乖呢。她眨眨眼,接过秋鸢递来的遍地锦妆花羊绒里鹤氅,将潮生牢牢地裹了,复又狠心的戳了戳潮生红肿的皮肉。   “嘶——”潮生疼的龇牙咧嘴。   沈澜这才冷哼一声道:“现在知道疼了?”   眼看着装可怜和撒娇都不管用,潮生这才真蔫巴下来,乖乖站在沈澜面前。   见他老实了, 沈澜才取了个红梅填白釉盖罐, 挖了些乳白的膏药, 均匀抹在他脸上。   “娘,你真好。”潮生甜滋滋道:“潮生最喜欢娘了。”   沈澜轻哼一声:“待我回来再与你算账。”语罢,又道:“好生待着,我自有话要与你东叔说。”   她塞了两颗姜片糖给潮生:“秋鸢,看着他吃完。”   潮生一吃那姜片糖,嘴巴里便热辣辣的,人也跟着热起来。他想吐出来,可秋鸢两只眼睛直不楞登的盯着他,没办法,潮生苦着脸,生生含化了两颗姜片糖。   此时沈澜已下了马车,跟着张东进了江米店后院。   米店的后院是四个高高的米仓,堆满了稻麦、黄籼,乃至于还有些稷粟、黄豆之类的杂粮。   沈澜进去后,并未当着张东的面查验,只是寻了一间隐蔽之处,低声道:“洞庭湖内的米粮暂且先不必取出来。”   张东一愣,蹙眉道:“夫人,之前存粮是因为各地闹腾的厉害,皇帝都换了好几个了,如今好不容易魏国公打回北边去了,难不成这天下还要乱?”   沈澜淡淡道:“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   四年前湖广发了大水,邵和尚带着兵马从江西杀进湖广,若不是夫人明智,早早在洞庭湖的小岛上存了粮,又带着他们驶了小船躲进洞庭湖,只怕大家都得被乱兵杀了去。   思及此处,张东便敛了神色,认真道:“夫人素来有远见,我听夫人的便是。”语罢,又压低声音,迟疑道:“夫人,外头都传呢,说魏国公要当皇帝了。”   沈澜神色一凛,裴慎之父,魏国公裴俭。常年在云贵镇抚,与叛乱土司作战,三年前自云贵被调去北伐。   如今,北伐将成,京都初定。   “哪里传出来的谣言?”沈澜蹙眉道。   张东摇摇头:“家中小儿与我学舌的。到处都在传,连乡野村夫都跟着嚼两句舌根子。”   沈澜头皮发麻。南京小朝廷新立的皇帝是出自湖广武冈的岷王,湖广本是他的龙兴之地。此时裴俭刚刚收拾了京都,湖广就传出这般消息,也不知是谁散播的?南京朝廷那里可又起了什么风波?   良久,沈澜长长叹息一声:“你且再往洞庭湖岛上埋些米粮,沿路的州府也寻了靠河的民居屯些粮食。”   闻言,张东越发迟疑,犹犹豫豫,到底说道:“夫人,你说这谣言到底是真是假?”   沈澜瞥他一眼,笑问道:“真又如何?假又如何?难不成你还想献了米粮去投机?”   张东苦笑一声:“夫人说笑了。不过是盼着能安安生生过日子罢了。”   沈澜叹息一声,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啊。   “你且安心,便是魏国公真要反了,也不至于弄出什么屠城三日的事。”裴俭如何她不知道,但裴慎麾下军纪森严。   张东点点头:”这倒是,听闻魏国公世子在浙江、福建等地剿杀倭寇,又去四川平叛,与民秋毫无犯。”语罢,又恶狠狠道:“若真换了皇帝也好,尽管杀了那帮欺负人的龙子龙孙。”   沈澜默然不语。从前她消息闭塞,不明白天下为何乱成这般?如今在外奔波六载,到底知道了些。   不提别的,仅仅只谈各地藩王子嗣繁盛,便已是大燕败亡的原因之一。   仅河南一地就有近万藩王及子嗣,半省土地都隶属于各大藩王。河南失地农户能不造反吗?   张东家中田产便是被侵占了,逃难来的湖广,后被沈澜收拢。一提起这帮藩王,张东半分好感都无,恶狠狠地啐了两口。   “张哥,这些事原本也与我们无关。你且先将洞庭湖粮食一事安排好。”语罢,沈澜叹息道:“说到底,保住性命为上。”   张东长叹一声,沈澜复又叮嘱道:“明日我便遣了彭弘业来寻你。”彭三当年随着沈澜入湖广,改名弘业,自此便与另一个南直隶的流民龚柱子一起,分管沈澜手下百余条渔船。   张东应了一声,复又低声道:“夫人,前些日子德安府大米行那头抓住了三个白龙挂,其中还有一个是内鬼。”   沈澜脸色一沉,冷声道:“照着规矩,只管当着德安府众兄弟的面处置了。”   她不仅在武昌有江米店,整个湖广十五府内,半数都有她的粮铺。   沈澜当年能白手起家,全靠仁义有加、赏罚分明八字。她粮铺里的米,每到年末,盘点过后,必会分润数成给手下人,以作奖赏。   值此乱世,米如黄金。偷粮铺里的米,那真是偷大家的命。这几个偷米贼便是沈澜不处置,只怕也要被德安府的伙计们活活打死。   处置完了偷米贼,又交代了数件事,沈澜方才上了油壁车。   沈宅不过两进的院子,前面议事,后头住人。倒不是沈澜买不起雕梁画栋的园子,不过是觉得财不露白,乱世何必把自己弄得太煊赫,嫌弃自己目标太小,乱军太少吗?   一入沈宅,丫鬟春鹃即刻从清漆托盘上取下三碗姜汤来。褐色的汤液盛在甜白瓷碗里,乎乎的冒着热气。   潮生认真道:“娘,我先去读书了。”说罢,一溜烟儿小跑着往门外冲。   “回来。”   潮生僵住,回身讪笑:“娘,还有什么事吗?”   沈澜不疾不徐道:“你淋了雨,把姜汤吃了。”   潮生没跑成,他连姜片糖都不愿意吃,别提更热更辣的姜汤了,便扑进她怀里,糯米糕一般,扭来扭去地撒娇:“娘,我最喜欢你了!”   沈澜不吃他这一套,面不改色道:“我也最喜欢你。”说罢,就把一碗姜汤递到他眼前。   潮生无处可逃,苦着脸捏着鼻子喝了一碗,沈澜这才满意道:“秋鸢,你也喝一碗姜汤罢。喝完了便与春鹃一起去歇着罢。”   清明细雨密如牛毛,尚有几分轻寒之意。室内点了几个炭盆,又铺着厚厚的洒海剌,热烘烘的。   沈澜抱着潮生,轻声问道:“今日为何逃学?”   潮生眨眨眼,甜滋滋道:“娘,我错了。以后不敢了。”   沈澜心知他这是在回避问题,便轻哼一声:“你不仅逃学,还跟同窗打架,这又是为何?”   潮生昂首挺胸,理直气壮:“娘,你在马车里没听见吗?是官僧背书背不过我,斗草又输给我,他先来打我,我才还手的。”   知子莫若母。沈澜根本不信。   她长长地“哦”了一声,佯装自己信了。又突然问道:“你三岁开蒙,到如今已有两年,一次都没逃过课,为何今日要逃课?”   “官僧约了我斗草嘛!”   看他那副睫毛微颤,略显心虚的样子,沈澜轻笑道:“斗草而已,为何特意甩脱跟着你的书童?”   潮生一僵,两只短胳膊搂着她的脖子,把头埋在沈澜颈间,不说话了。   沈澜一下一下轻抚着他的脊背,安安静静地等着他开口。没过一会儿,她就觉得自己颈间隐隐有热意。   潮生哭了。   沈澜心中发涩,柔声道:“今天是清明,你是不是想逃课去祭拜你父亲?”   良久,潮生闷闷地嗯了一声。   沈澜无奈,当年她有了潮生后,扮成寡妇来湖广,带着一个空瓷罐,假称逃难路上丈夫病故,她不肯将丈夫弃于路上,必要在安顿下来后,好生葬了他,叫他得享子嗣香火。   靠着这个有情有义的节烈名声,她与玉容彭三一家方能让流民信她,愿意在她手下做事,从而慢慢在湖广扎下根来。   为此,她还置办了一个墓地,安葬了那个空瓷罐,年年带着潮生祭扫。   “前天娘不是带着你去祭扫过吗,怎么今日又想起来要去看父亲了?”沈澜轻声道:“是不是在学堂里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事?你不想告诉娘,想跟父亲说。”   潮生把头埋在沈澜颈间,一直不肯抬起来,半晌,闷闷地哽咽道:“娘,你是不是要成亲了?”   沈澜一愣,什么都明白了。   恐怕是昨天上学时官僧对潮生说了些你娘要成亲了之类的话,潮生气不过,今天逃课,想着去城外看望父亲,还借着斗草,刻意打了官僧一顿出气。   思及此处,沈澜叹息一声,郑重道:“潮生,娘向你保证,绝对不会不要潮生的。”   闻言,潮生趴在她肩上,啜泣不止。   沈澜一时愧疚不已,骗潮生祭拜空瓷罐五年,她又何尝不煎熬呢。   沈澜心中五味杂陈,只一下一下轻抚着潮生的脊背。潮生哭了一会儿才停下来,闷声道:“娘,官僧说你要嫁给他三叔了,你会嫁吗?”   沈澜脸色一冷,官僧的三叔自然是武昌知府的三弟,此人倒不好财,也不好色,却酷爱钻营,前些日子刚拢了一批女子送给了湖广巡抚。   “自然不会。”沈澜抚着潮生的发髻,笑盈盈道:“娘向你保证,如果要嫁人,第一个告诉潮生。”   潮生这才擦擦眼泪,破涕为笑,只是抽噎声止不住,一时有几分害臊,忸怩道:“娘,你能不能别告诉别人,我哭了呀?”   沈澜哑然失笑,尊重他的自尊心,郑重道:“娘答应你,保证不告诉别人。”   潮生依恋地蹭了蹭沈澜的脸颊:“娘,那你能不能再给我讲讲爹啊?”   沈澜生怕潮生因为没父亲而自卑,故而总给他讲父亲是如何在逃难途中保护她、保护潮生的故事。   她希望在潮生的心里,父亲的形象是高大的,也是爱他的。   思及此处,沈澜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多年后潮生知道了真相,会不会恨她。   “娘。”见沈澜一直不说话,潮生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催促道。   沈澜笑了笑,轻抚着他的鬓发,慢慢道:“潮生的父亲是个大英雄,那一年,我们遭了倭寇,刚从杭州逃难……”   作者有话说:   1. 白龙挂是明代南京偷米贼的意思。这里有化用。   2. 明代是有火葬的。如明人谢肇浙言,“吴越之民多火葬”。且永乐年间,巡按福建御史上奏:“今福建之俗,凡有亲丧,率多火烧,弃置不葬。” 第75章   第二日一大早, 晨起轻寒, 三月料峭春风微冷。厨下便进了两碗芡实蔓菁粥,一碟鸡春饼, 两盏热腾腾的牛乳来。   那牛乳和着鹤觞、花露百沸蒸之, 滋味微甜,潮生爱吃这个,咕咚咕咚喝了一小盏, 又吃了两个鸡春饼, 笑嘻嘻道:“娘, 我去学堂了。”   沈澜搁下瓷勺,摇摇头道:“今日不必去学堂了, 我们一同去德安府。”   潮生一愣,坐在玫瑰椅上, 仰着头好奇道:“娘, 是不是德安府出事了?”他记事很早,隐约记得自己两岁的时候娘带着他去过洞庭湖岛上躲兵灾。   “没出事。”沈澜摸了摸他的发髻, 笑道:“不过是娘想着许久没陪你了,且陪你去四处逛逛,顺便也去查查帐。”   裴慎刚从四川平叛回来,已来了湖广,大军分散驻扎在武昌卫、江夏卫、咸宁卫等七八个卫所。   这般大的动静,必要调拨米粮,沈澜的伙计昨日便将消息报了上来。   她此番带着潮生,不过是想出去避避风头,躲过裴慎罢了。   “那我去告诉彭玉、柱子他们。”潮生跳下玫瑰椅, 兴冲冲要去跟自己的玩伴道别。   见他带著书童出去, 沈澜正欲继续用饭, 忽闻秋鸢来报,只说外头武昌知府的夫人遣人来了。   秋鸢迟疑道:“夫人,那嬷嬷自称姓余,带了几个丫鬟来,面色不善,怒气冲冲的。”   沈澜点点头,心道无非是昨日潮生和官僧打架,官僧母亲气不过,今日派个家仆找上门兴师问罪。   “让她进来罢。”沈澜净了手,剥了个樊江陈橘,慢条斯理地吃了,全当清口。   待她吃完陈橘,秋鸢便领着一个年约四十,面颊圆润的嬷嬷,怒气冲冲地进来了。   余嬷嬷穿着秋香色如意大袖衫儿,窝丝攒髻梳得齐整,上头插着两排一点油金簪。   沈澜笑盈盈道:“嬷嬷来寻我,可是有何要事?”   余婆子冷着脸,一字一顿道:“这沈潮生心性毒辣,太过凶顽,竟将官僧打成那样,夫人遣我来问问,沈娘子是如何教子的?竟教出个无法无天的活邢敖来?!”   沈澜脸色一沉。虽早已料到余嬷嬷是来兴师问罪的,可心中到底不愉,分明是官僧先挑的事。而这位余嬷嬷说话忒得难听。   她神色淡淡的:“不过是小儿玩闹罢了。”   余嬷嬷冷着脸,一字一句道:“商户子弟,果真没规矩。”   沈澜面不改色:“叫嬷嬷见笑了。”语罢,又淡淡道:“嬷嬷骂一个五岁小童毒辣、活邢敖,果真好规矩。”   余嬷嬷一愣,大概是没想到她一个商户妇,竟敢这般大胆,待回过神来便恼怒道:“你这般作态,也不怕我去告诉知府夫人?”   沈澜笑了笑:“嬷嬷说笑了,邵和尚杀进湖广那会儿,王知府手下没一个兵,还是靠了我的船方才保得一命。”语罢,笑道:“嬷嬷如今痛骂王知府恩人之子,便是知府夫人知道了,也要怪罪你的。”   余嬷嬷心知她威胁自己呢,王知府忘恩负义这名声,若传出去了,自家主子只怕即刻要将她发卖了去。   余嬷嬷僵着脸,不情不愿地躬身道:“是老奴早上喝了二两马尿,猪油蒙了心,一时失言了。”   沈澜笑了笑,见好就收,上前拉住余嬷嬷袖子,只将几两碎银塞入余嬷嬷手中。   余嬷嬷握住荷包,掂了掂重量,心情稍缓,只是心中到底还有几分怒气,又要给自家主子交差,便笑道:“夫人,潮生这孩子,忒得顽劣,还请夫人将他唤出来,好生教导一二。”   这是要沈澜当着余嬷嬷的面,责罚潮生。   潮生打架固然有错,却是官僧先口出恶言。况且沈澜便是要责罚潮生,也绝不会大庭广众之下罚他。   沈澜摇头笑道:“余嬷嬷说笑了,昨日潮生脸上还挨了一拳呢,小孩子今日闹腾,明日和好,哪里就要责罚了。”说罢,便又塞了一包银子。   余嬷嬷心满意足,那点不快也散了,笑道:“夫人,潮生这孩子挨了夫人两巴掌,还是得好生休养,近日便不要出门了罢。”   沈澜会意,这位余嬷嬷收了钱,随意编了个借口去糊弄知府夫人,又怕露馅,便想让潮生在家歇几日,避避风头。   “嬷嬷说的是。”语罢,沈澜又叫秋鸢取了两斤沉檀马牙香、一坛桃花酢、五斤樊江陈橘,五斤银杏白,全当赔罪。   余嬷嬷带着几个丫鬟护院,提着赔罪礼,笑盈盈离开了。   “夫人,这帮人当真好生贪心!”春鹃气愤不已:“那桃花酢是贡品,樊江陈橘本就价贵,放进黄砂缸里,盖上燥松毛,能放到三月底,拿出去一卖,好大一笔银钱。还有那檀香和银杏白,都是……”   “好了。”沈澜温和地笑了笑:“做生意,和气生财。况且冤家宜解不宜结嘛。”   春鹃恨恨道:“早知如此,三年前湖广发大水那半个月,夫人何必带着人划了小船到处救人,还救了那个没良心的王知府。”   沈澜心道她不过一个外来户,辛辛苦苦,冒着大水救人,求得也不过是个仁善的好名声。   当年,沈澜并未将全部首饰尽数插戴在那女尸头上。一则自己需要本金,二则全部首饰都未被潮水冲走,实乃破绽。   于是沈澜昧下了两根金簪。到了湖广后,撬下上头的宝石死当,又将金簪融了,得了第一笔银钱。   靠着有情有义、为夫守节的名声,她在湖广农户手里拿钱买了米和船,撑着船去毗邻湖广的四川、江西等地倒卖。挣着辛苦钱,生存了下来。   此后又经了洪灾救人的那一遭,沈澜仁善的名头传开,被她救了的失地百姓投奔她、各地的流民来了湖广无处可去,听了她仁善有情义的名声也来投靠她。至此,沈澜的事业版图方才迅猛扩张。   “不过些许财货罢了,千金散尽还复来嘛。”沈澜点了点她脸颊:“好了好了,你这嘴撅得都快能挂油瓶了。”   “夫人你总这般。”春鹃嘀咕了一句,语罢,又恨恨道:“什么时候来个青天大老爷,只管将这帮狗官都打杀了去!”   沈澜心道这怕是不可能了,局势糜烂成这样,便是北边刚定下来,还不知道未来如何呢。   她刚要劝春鹃消消气,却忽然听得外头秋鸢匆匆喊道:“夫人,巡抚府送帖子来了。”   秋鸢刚送走了余嬷嬷,便从门子手里接了张五寸苏笺单帖。   沈澜接过帖子一看,原是邀她明日去湖广巡抚府上赴宴。   沈澜沉吟良久,忽然道:“秋鸢,你去寻谷掌柜,叫他去问问李老爷、赵老爷家里,可有收到湖广巡抚的帖子?”谷仲是沈澜手下负责米粮生意的另一人。   秋鸢应了一声,步履匆匆离去。   沈澜大约等了半个时辰,谷掌柜便匆匆赶来了。   一见沈澜到了议事厅,谷仲便起身禀报道:“夫人,李老爷、赵老爷家里也都收到了帖子。”   沈澜叹息一声,这二人与她,是整个湖广最大的三家粮商。   “夫人,巡抚突然下帖子请粮商赴宴,是不是来要粮的?”语罢,又道:“听说魏国公世子带兵入了湖广,这当兵的得吃粮啊。”   沈澜沉吟道:“恐怕是。“这样一来,她便不能去赴宴了。若撞上了裴慎,岂不是自寻死路。   “谷叔,明日你代我去赴宴,只说清明时节,刚刚祭祀过亡夫,心中悲苦,酒后风寒,病倒了,不好过给诸位贵客。”   谷仲点点头,又迟疑道:“那夫人,咱到底给不给粮啊?若要给,给多少?”   沈澜沉吟道:“你只管看着,宴上其余粮商给多少,咱们便给多少。”随大流、不出挑最安全。   待谷仲应了一声,沈澜又道:“若宴上出现了魏国公世子,或是巡抚提及了世子,你便私下里去拜访世子,照着两万石给。”   “两万石!”谷仲惊呼道:“夫人何至于此?两万石给出去,咱们半年白干!”   沈澜叹息道:“湖广巡抚手里没兵,光杆子一个,他来要粮,意思意思给个几百石也就罢了。可若是那魏国公世子来要,手握雄兵二十万,哪里敢不给呢?”   谷仲急切道:“便是要给,何至于给这么多?两万石粮食啊!咱们手里的湖田、垸田拢共也就十顷。夫人还开了高价,收购福建的山薯、广东的猪肝薯、番薯,还有沿海的玉蜀黍,又得花钱找果农、种田老把式育良种,还得养活一支渔队南来北往的跑生意,还有新开的鱼塘,要养什么青鱼、鲢鱼……哪一样不要钱啊!”   谷仲唠唠叨叨个不停:“夫人还不肯提高米价卖粮食,非说要平抑米价,这平抑米价是官府的事儿,官府都不管,夫人倒好……”说到这里,他长长叹息一声。   “夫人是个仁善的。”语罢,又自嘲一笑:“若非夫人心善,小老儿带着个孙女打陕北逃进湖广,只怕要被饿死。”   沈澜叹息一声:“往事不必回首,总得往前看。”语罢,又安慰道:“谷叔,这两万石给了巡抚,只怕要被层层贪墨了去。给了魏国公世子,好歹能发到那些兵丁的手里,也算物尽其用了。”   裴慎既不喝兵血,也不役使军卒,军纪森严,粮饷给足,加之他军事天分极高,百战百胜,短短几年功夫,这才能拉起一支士气如虹的强军。   沈澜笑道:“我自湖广发家,若出了两万石便能将湖广水匪平了,也算报答湖广百姓了。”   谷仲长长叹息一声:“夫人实在不像个生意人。”   夜眠仅需六尺,日食不过三餐。多出来的富贵又有何用呢?   沈澜笑了笑:“求个心安罢了。”   作者有话说:   1. 牛乳、鹤觞、花露百沸蒸之,出自张岱《陶庵梦忆》   2. 活邢敖我前面提过,邢敖是个死刑犯,赶时髦的明人就拿活邢敖来骂人。——《明代社会生活史》   3.樊江陈氏橘出自《陶庵梦忆》。原句为“用黄砂缸,藉以金城稻草或燥松毛收之。……可藏至三月尽。”   4.明代有湖广熟、天下足的谚语,所以湖广多米。我觉得米价应该比较低。而很多其他地方,例如江浙一带虽然有田,但多种棉花等经济作物,粮食多为其他地方运过去的。所以从湖广运粮食去别的地方卖,肯定是有钱赚的。   5. 明代湖广水系发达,所以多有围湖造田,铸堤防洪水,以保护开垦出来的田地,也就是湖田(结果湖田还不交税,三倍获利)。然后因为围湖造田导致水泊变小,调蓄能力不够,就会加剧洪灾。   ——《明代湖广地表水体变迁研究》,项露林   6. 山薯,闽、广等地土产;番薯,明末由海外传入广东,品种有白鸠、力薯、猪肝薯、番薯。   玉蜀黍,就是玉米。明代玉米已传入冀、鲁、豫、陕、甘、苏、皖、两广、云南等省。   ——《明代社会生活史》   7. 鱼类养殖技术对渔民而言,风险小了,更安全,所以沈澜想开发这个。   而且明代已经有渔类养殖技术了,明人黄省曾着《鱼经》、徐光启《农政全书》也有养殖鱼的部分。   此外,明代湖广地区的鱼类养殖一直不发达,直到清末、民国才发展起来。   ——《明代湖广地区渔业产销研究》,项露林 第76章   沈澜收到巡抚府帖子时。湖广巡抚黎大用恰于桐溪楼设宴, 为新任川湖总督裴慎接风洗尘。   裴慎原先在浙江平叛倭寇, 渐渐的被升为闽浙总督。此后南京小朝廷成立,他又被调为浙直总督, 兵马一分为二, 一半驻扎福建、浙江等地负责防御倭寇,一半调去南京,充作京军保卫南直隶。   两年前, 裴慎又被调去四川平叛。叛乱初定, 他回返南京路上, 忽被调任为川湖总督,以平定湖广水匪。   二楼包厢内, 紫檀如意纹马蹄桌,外罩青缎销金桌帏。先是十菜五果开桌, 又上了些定胜茶食、糖缠簇盘之类的看菜, 紧接着才上是正儿八经地吃用菜。   宝坻银鱼、淮扬干丝、湖州莼菜、太仓清笋、临江黄雀……八方风物,四时荟萃。   “用心了。”裴慎神色温和道。   湖广巡抚黎大用一喜, 立时拈须笑道:“应该的,应该的。部堂大人前来湖广剿匪,实乃湖广百姓之幸。”语罢,又拍了拍掌心,即刻便有四五个妓子鱼贯而入。   白绫衫,红罗裙,碧丝绦,莲步轻移,香风袭袭。   甫一进来, 一个把盏, 一个执壶, 一个布菜,一个烹茶,还有一个便端坐在榉木镂空牙高几上,环抱琵琶,半弹半唱起来。   “情惨切,添悒怏,阁不住泪珠汪汪……”   裴慎饮了几杯洞庭春色,已略有几分醉意。只摆摆手,斥退了身侧为他执壶倒酒的两名妓子。   黎大用见状,只以为裴慎不甚满意,即刻笑道:“大人且听,这管嗓子可好?”   “罗衣尚存兰麝香,鸾笺仗托纸半张……”声若黄鹂,哀婉动听。   只是裴慎素来不耐烦这些靡靡之音,只笑了笑:”尚可。”   黎大用便笑道:“大人果真是见惯了富贵的。扬州瘦马从前闻名天下,只是外头乱了六年,渐渐的便也没落了。这个瘦马还是底下人寻摸了许久,特意寻来的。”   裴慎虽厌恶这种正事不干,只知道溜须拍马之辈,可照着他往日里的为人,必会与黎大用虚与委蛇一番。   只是如今,他听了瘦马二字,却默然不语,只神思恍惚了一瞬。   那女子早已被嘱咐过,心知裴慎高官显贵,攀上他自己便出头了。又见他生得萧肃英挺,绶带轻裘,气度斐然,一时心中荡漾,便粉面含春,含羞带怯地望去。   同为瘦马,半分都不像。   沁芳从不会用这种眼神看人,除非是为了骗他。   裴慎一时五味杂陈,只觉满腹酸涩,满心怅惘。他摇了摇头,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五脏六腑烧得痛快淋漓。好似往日里那些端方自持,体统规矩都被烈酒烧了干净。   裴慎多饮了几杯,这会儿醉意朦胧,以手支额,轻佻道:“做瘦马的,都会唱曲儿吗?”   琵琶声骤然一停,琵琶女青雀只好低声道:“许是奴家孤陋寡闻,奴家所见过的瘦马,都是要学的。”   裴慎摇了摇头,看着手中酒盏,神色空茫茫道:“这天底下,总有瘦马不会唱曲。”不肯勾人,不愿做妾的。   室内针落可闻,黎大用不好让气氛这么冷着,即刻笑道:“部堂大人说的是。这一种米养百样人。天底下总是什么样的人都有的。”   裴慎笑了笑,只撂下酒杯道:“黎大人,今日劳你为我接风洗尘。”   “部堂言重了。”黎大用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又见他酒意朦胧,赶忙道:“青雀,还不快快扶大人去歇息?”   青雀心中欢喜,应了一声便放下琵琶,匆匆上前去扶裴慎。   “不必了。”裴慎不过将醉未醉罢了,只斥退那瘦马,任由陈松墨和林秉忠将他扶上马车,送回总督府。   待马车驶回川湖总督府,已是日暮黄昏。   府中丫鬟匆匆迎上来,铺床燃香,宽衣解带,又将裴慎扶上竹纹飘檐拔步床,便径自告退。   躺在床上,四周安静异常。裴慎昏昏沉沉想入睡,可他许是喝醉了,头痛欲裂。意识都是繁杂的,梦境也凌乱交错。   秋夜轻寒,帘外雨潺潺,他握着沁芳暖融融的手,一笔一划教她读书习字。   绛云楼内,她坐在小梯上,一撩一撩地踢着裙摆,鲜灵灵地笑,再跃入他怀中。   澄湖里,她躺在摇摇潋潋的风荷下,细白的指尖剥了莲子顽,又来赠他。   京都庙会,龙江驿救人,冬日赏雪,元宵观灯……当时只道是寻常。   裴慎一时大恸,忍不住又想起八月十七,长堤观潮。   彼时素月清秋,星子霜冷,她立于长堤之上,忽怆然一笑,纵身跃入骇浪惊涛中。滔滔大江,唯见浪击千堆雪,再不复佳人踪影。   每每忆起当日场景,裴慎只觉肝肠寸断,大恸不已。   他生生从梦中惊醒,额间大汗淋漓。   待裴慎意识稍清醒,便忍不住冲着身侧望去,那里本该有一个狡黠、鲜活的人影,会裴大人、裴大人地唤着,会说“胭脂好吃否”、“药汁子太苦了”、“女菩萨今日不高兴”……   奈何酒醒残梦,如露似幻。到头来,室内空无一人,独有斜阳晚照,暮色苍茫。   裴慎失魂落魄地在床上坐了半晌,惊觉夜色渐深,便燃了盏灯,又掀开海天霞色珠帘,迈步入内,端坐于楠木圈椅上。   他从翘头案上展开陈清款宣纸,压上独山玉麒麟镇纸,握着一块清谨堂墨,研于漆砂砚上,又取了一杆碧镂牙管狼毫。   万事俱备,只消提笔作画,便能将往日种种,尽数铭记。   画什么呢?澄湖相拥,京都庙会,元宵观灯……每一幅都能画。   可裴慎只是怔怔地坐着,盯着一盏孤灯,神色空茫茫的。   春寒料峭,绮窗萧瑟。那灯下剪影,独他一人。   半晌,裴慎弃了笔,起身离去。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作者有话说:   1.情惨切,添悒怏,阁不住泪珠汪汪。罗衣尚存兰麝香,鸾笺仗托纸半张出自《金.瓶.梅风俗谭》 第77章   第二日一大早, 裴慎习武完毕, 复又去外书房处理公事。待午间,陈松墨叩门而入。   裴慎正在看武昌知府写上来的奏报, 头也不抬道:“拿了多少粮食?”   陈松墨躬身道:“爷, 整个湖广,最大的三家粮商实乃李心远、赵立、沈娘子。这三家当着湖广巡抚的面,各自捐了两百石。其余大大小小的粮商也各捐了几十石。”   裴慎淡淡道:“私下里呢?”   “据黎巡抚所言, 这三家具私下找了他, 沈娘子给了两万石, 李家三千石,赵家两千石。另有两家小粮商也私下里给了一千石。”   聪明人可不止沈澜一个。   裴慎对此毫不意外。明面上所有粮商都只意思意思, 给了几百石。私底下却向巡抚卖好。或者说,向黎大用背后的裴慎卖好。   唯一让裴慎意外的是:“这位沈娘子为何给了这么多?”   陈松墨回忆了一番黎大用的解释:“沈娘子原姓沈, 坐产招夫, 奈何六年前遭了倭寇,便与家中亲眷一同从杭州逃难来湖广。沿路上夫婿亡故, 沈娘子便孤身一人抚育幼子、担当家业。”   裴慎点点头,浑不在意。他绝不会失礼的去问一位女子闺名叫什么。况且便是问了,陈松墨也多半答不出来。因为若要查访女子姓名,便只能去询问其父母丈夫或亲近之人。   裴慎若使人去问旁人家中女眷何名,不仅轻佻,难免还招惹上桃色传闻,尤其对方还是个寡妇,传出去实在难听。   “据黎巡抚所言,这位沈娘子在湖广素有仁善之名, 曾于洪灾中带着船四处救人, 还开仓赈灾, 平抑米价。湖广百姓极敬重她。”   若是这般仁善之家,给了两万石倒也不甚奇怪,不过是盼着他能早早剿了水匪,还湖广安宁罢了。   见裴慎不语,陈松墨又道:“爷,今日大小粮商群聚巡抚府,独独沈娘子没来。”   裴慎蹙眉,复又断言道:“这两万石里,恐有一半是给黎大用赔罪的。”   陈松墨点头道:“来的是沈氏商行的掌柜,只说东家清明祭奠亡夫,悲痛过度,染了风寒,烧得起不来身了。”   裴慎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如今看来,这位沈娘子给了这么多,倒也正常。一是仁善,二来赔罪,三来女子立身不易,尤其她还是个寡妇,借此机会向巡抚卖好,以求个靠山。   若这般来看,此女倒颇有魄力。   “另外两家呢?”裴慎清淡道:“可有什么不法之事?”   “有。”陈松墨低声道:“李家乃湖广大族,绵延百年,通婚无数,家中本就田产无数,若算上投献而来的土地,约有万顷之多。当年邵和尚打进来,李家主支被杀得人头滚滚,方才没落下来。只是邵和尚去了四川,被爷平叛后,李家远支又大肆侵占田产,做起了米粮生意。前些日子,大放印子钱,有佃户群聚上门逼问,被李家恶仆打死了好几个。”   裴慎神色一冷,淡淡道:裴慎又道:“只管传出去,说李家富甲湖广。”   陈松墨暗道这李家大抵是没想到,居然有人粮食给的比他们多,被沈娘子两万石一比,李家那三千石便显得毫不用心。加之平日里欺男霸女,随意打杀人命,这会儿被爷当成杀鸡儆猴的鸡了。   “爷,可要派些水匪?”陈松墨问道。李家既然富甲湖广,引来“水匪”有什么好奇怪的。   裴慎摇摇头:“不必动手。过两日,矿监税使便要来了。”皇帝派来的太监,名为开矿,实际敛财,这帮人自然会去寻富户的。   陈松墨忍不住道:“怎得这时候来?”   裴慎神色森冷。天下已纷乱至此,做皇帝的,不与民修生养息,竟还敢肆意敛财,鱼肉百姓,也不怕激起民变。   见他眉目冷峻,陈松墨低声道:“爷,可要阻拦一二?”或是干脆将对方斩杀了事。   裴慎摇了摇头:“拦不住的。”这矿监税使王俸虽为敛财而来,也难免含了几分监军之意。   他父子二人军权过重,战乱时皇帝要倚仗他们,待到天下叛乱稍定,皇帝便不放心了,绞尽脑汁要卸了他的兵权。若他阻拦了,岂非证明自己狼子野心,不尊上意。   况且这一次,还不能像当年扬州送走东厂档头许益那般,彼时尚有锦衣卫制衡一二,许益不敢太过放肆。   如今倒好,这王俸的到来,本就是为了制衡他。裴慎非但不能多加动作,保不齐还得被逼着为虎作伥。   思及此处,裴慎吩咐道:“去将石经纶唤来。”   ……   过了几日,矿监税使王俸果真如期而至。   甫一到湖广,王俸内着淡红里衣,外罩蟒服,头戴明珠翼善冠,大摇大摆地前去拜见湖广总督裴慎,张嘴便是:“请裴大人即刻给我三千人马,开了青山矿。”   什么阿猫阿狗,上下嘴皮子一碰,便敢问他要三千人马?   裴慎心头冷笑,嘴上却温声道:“王大珰,非是我不肯,只是矿工实在太苦,多是囚犯充任,我手下的兵是良家子弟,哪里能去开矿呢?”   王俸仿佛没听出裴慎的推拒,笑盈盈道:“自然不是要兵马去开矿,那岂非大材小用?”   裴慎便佯作不解道:“那王大珰是何意?”   当然是要兵马去加征课税,查探富户,再办些私底下的差事。   王俸造作地叹息一声:“这些年来,国朝动荡不安,眼看着国库一日比一日空虚,陛下忧心忡忡,夙夜难寐,咱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好不容易有了个开矿的办法,咱家自然要为陛下分忧。”   这一番唱念作打,裴慎只觉好笑,这加征来的银两,但凡能有十分之一充作国帑,而不是任由皇帝自己花销,或是赏赐给自家儿子,那都叫侥天之幸了。   “王大珰说的是,陛下夙夜忧劳,为人臣子,焉能不为陛下分忧?”语罢,裴慎吩咐身侧陈松墨道:“取两罐黄雀银鱼,一斤香粳米来。”   两罐黄雀银鱼,实则是明晃晃的黄金。一斤香粳米,自然是一斛东珠。   此次派出了二十个矿监税使,王俸是官位最低的,不过区区六品御马监奉御罢了。哪里见过这么多好东西,一下一下抚摸着黄金,还拿起珍珠对着日头看色泽。   裴慎面不改色,只浅笑啜饮了一口岕片茶。   王俸细细把玩了半天,脸都笑出褶子了:“都是裴大人心意,咱家必定带给陛下。”   裴慎扫了眼黄金珍珠,暗道这些东西能有一成送给皇帝,那都算王俸忠心耿耿了。   裴慎点头道:“那便谢过王大珰了。”   王俸得了贿赂,高高兴兴道:“既是如此,咱家便不扰裴大人清净了。”说罢,王俸吩咐手底下几个小太监,取了东西便告辞离去,绝口不提什么借兵、开矿的事。   裴慎心知肚明,王俸也知道,靠他三言两语就想让裴慎借兵,有这本事,他早混成秉笔太监了。   此行不过是想索贿,加之试探一二,看看裴慎就加征课税一事态度如何。三来也提醒裴慎,最好作壁上观。   “哦对了。”王俸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笑道:“洞庭湖匪寇丛生,事不宜迟,裴大人还是速速去襄阳剿匪罢。”好把武昌给他腾出来。   说罢,大笑离去。   裴慎尚未如何,一旁护卫的林秉忠已是双拳紧攥,怒意腾腾。   待王俸一走,林秉忠怒道:”什么狗东西!这般放肆!”   竹叶玛瑙祁阳石屏风后,石经纶低声道:“大人,此人一朝得势,太过猖狂。可要给他吃些教训?”   裴慎未曾说话,只侧身望去,见疏窗外天色黑沉,狂风渐起,吹得草木零落、满庭肃杀。   此时沈澜恰好也在与手下的谷仲、张东、彭弘业、龚柱子等人谈论王俸至湖广一事。   谷仲忧心忡忡道:“这可如何是好啊?要不要寻其余粮商商议一二?”这样的事,总是人多力量大的。   沈澜摇摇头:“我们是民,挡不住当官的。”为今之计,只盼着交上去的两万石保护费能有用。庇佑住沈澜及她手底下的百姓们,让众人安然无恙地度过这场矿监税使风波。   “既然咱们挡不住,那躲开便是。”张东急促道:“夫人,洞庭湖岛上足足存了五千石米粮,可要上去避一避?”   龚柱子连连点头,又愤恨道:“朝廷已经不是头一回派什么矿监税使了。那帮太监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加征店税、渔税、矿税,所过之处,百姓家破人亡。”   沈澜摇摇头,神色凝重道:“一来矿监税使必定是各府都有的,去了哪里都躲不掉。相反的,武昌我们好歹经营了六年,在此地保不齐还有还手之力。”   “二来我没去巡抚府赴宴,对外宣称自己病倒了,此时决不能去洞庭湖。”否则不能赴宴,却能去百里之外的洞庭湖,那简直是当面打巡抚黎大用的脸。回头还没惹来王俸,便先招来黎大用。   听她这般说,谷仲难免疑惑道:“说来夫人当日为何不去赴宴?”   当然是怕裴慎也在那里。沈澜面不改色道:“听说前些日子,武昌知府的三弟刚给黎大用送了好些女子。我一个寡妇,不好与此等性喜渔色之人扯上关系。”   原来如此,谷仲叹息一声。他独有一个孙女,几将沈澜视作自己女儿,便劝道:“夫人还年轻,何必苦苦守着。”   沈澜不愿拂了他的好意,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见劝不动她,谷仲又道:“既然如此,可要将潮生送去洞庭湖里,避一避?”   一旁的彭弘业、龚柱子二人也连连点头。   沈澜摇摇头:“潮生不过五岁,又是童子,反倒不会出事。”语罢,她说道:“咱们手底下的佃户、船户、米行的伙计等等,家中凡有女眷的,不论美丑,叫他们只管藏好了,近日来不要出门。便是要采买米粮伙食,也叫男子去。”   别看太监是个没根的,淫人.妻女之事却屡禁不绝。加之手下所招募的各类恶棍,四处劫掠,奸淫妇女,而被淫辱者,最后的下场通常是自裁。   众人点了点头,沈澜又道:“这段日子来,发三倍月银,各处米仓多派伙计巡逻一二。若到了年底,所负责的米仓未曾失事,另有赏银。”   张东和谷仲纷纷应了一声。   接下来沈澜又一一提及了渔业养殖和运输,农业育种开垦等事情。待她将事情说完,已是黄昏日暮。   春寒料峭,朔风鞭竹,沈澜满腹忧虑,立于廊下,抬头望去,却见天上墨云翻腾,好似黛山倒悬,重重压境。   山雨欲来风满楼。   作者有话说:   1. 明代入赘的事情还是比较多的。多数是普通老百姓家里穷入赘。但也有仕宦家庭因为穷而入赘的。   还有一些目的特殊的:一是攀炎附势选择出赘。如明代解元邵升与权阉刘瑾侄女成婚,入赘其家。   二是军户子孙逃避军役入赘妇家;三是为免赋税入赘灶户之家。   四就是很奇特的一种,士子出赘他乡以妇家籍贯参加科考。(意思就是先入赘,然后去老婆家里的籍贯地考试,有点像高考移民)。   最著名的例子就是明代首辅申时行之子申用嘉,曾被人告发冒籍参加乡试。   申家原本是江苏吴县人,申用嘉却以浙江乌程县籍参加考试。对此,申用嘉辩解说: “吾入赘乌程,即可乌程籍,非冒籍者比矣。”   ——《明代赘婚与赘婿研究》王超,郭姝婷   我写的时候想着宰相儿子入赘,可见沈澜一个普通百姓有个赘婿一点也不奇怪。   2.古代女性的名字是参考了《明代社会生活史》,原文:所谓的“闺名”对外往往是保密的,除了娘家的人知晓,或丈夫在婚前通过“问名”仪式方可获知以外,即使其子也对其母出嫁之前的闺名茫然无知。到了夫家,为人之妇,或以本家之姓行,或从夫姓。   所以裴慎不去问沈澜姓名是很正常的。   3. 明代万历年间曾经多次派出矿监税使,闹出民变——《湖广民变与晚明社会阶层的利益诉求》,方兴 第78章   春日里, 连下了三四天的雨, 沈澜不再让潮生去学堂,只带着他安安生生在家住了几日。   这一日中午, 沈澜正坐在榉木圈椅上, 翻阅一册《北堂书钞》,潮生趴在榻上,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两个鲁班锁。   春风轻寒, 细雨淅沥, 秋鸢撑着一柄小皮纸油伞, 匆匆拿了五色蜡笺单帖来。   沈澜接过来一看,原是武昌知府的夫人邀她明日赴赏花宴。   下着这么大的雨, 外头还乱糟糟的,赴什么赏花宴?   沈澜摇摇头:“秋鸢, 去回绝来人, 只说春寒料峭,偶感风寒, 便不去了,改日必登门赔罪。”秋鸢得了吩咐,便又撑了伞出去回绝。   见秋鸢出去了,潮生便翻身下榻,哒哒地跑到沈澜身边,仰头看着她。   沈澜心知肚明,便点了点他鼻子,笑道:“潮生五岁了还要抱呀?”   潮生羞赧地扯了扯袖口,辩解道:“没有要抱。”   沈澜被他逗得发笑, 只一把将他抱起, 搂在怀中。潮生两只短胳膊勾住沈澜的脖子, 又拿脸颊蹭蹭沈澜的脸。   见他来撒娇卖乖,沈澜先是想了想,潮生近来可是干了什么坏事。转念一想,他最近都被自己拘在家中,哪有机会出去。   沈澜还以为小孩天性好动,潮生熬不住了,便笑问道:“可是想出去顽?”   潮生摇摇头,偷觑她一眼,这才低垂着脑袋,闷声闷气道:“娘,我上回跟官僧打架,是不是给你惹祸了?”   沈澜诧异:“你们同窗打闹罢了,哪里就惹祸了。”语罢,忽想起刚才秋鸢来送帖子。   潮生心细,必是注意到了从前这位夫人从未邀请沈澜赴宴,今日突然前来送帖,只怕潮生以为是知府夫人借机找茬。   “娘,我以后再也不和官僧打架了。”潮生闷闷道:“我让着他。”   沈澜心头一酸,见他眉头紧锁,很是忧虑的样子,干脆伸手揉了揉潮生肉乎乎的脸颊。   潮生哎呦哎呦的叫着,口齿含糊不清道:“娘、娘,我大了,不能揉。”   见他被自己揉得眉目间再无忧色,沈澜这才将他搂在怀里,细细教导:“潮生,如果今天因为官僧是知府儿子,你就要时时刻刻让着他,连挨打都不还手,那么来日,官僧遇到了巡抚的孩子,官僧是不是活该挨打?”   潮生想了想,摇摇头:“要是巡抚孩子不讲理,那也不行的。”   沈澜笑道:“这便是了,潮生,做人做事需不媚上,不傲下,中正平和。”   潮生点了点头,好奇道:“那娘,要是巡抚孩子不讲道理,怎么办?”   沈澜淡淡道:“那就帮他讲理。”官大一级固然能压死人,可这天底下也不是铁板一块的,总有政敌,总有起落。   便是沈澜初初起家那会儿,不是没碰到过欺凌她的地痞恶棍、贪官污吏。该打的打,该杀的杀,能送钱的送钱,能拉拢的拉拢。   她一个女子,一面传播仁善之名,一面又要立威,还曾下令处决过数个劫掠粮食、奸淫妇女的恶棍。   沈澜说到这里,心情复杂地摸了摸潮生的额头。她希望潮生快快乐乐的长大,又怕他不适应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   潮生挥舞着小拳头,笑嘻嘻道:“就好像我打官僧那样。”他把官僧打疼了,官僧最近都不敢来招惹他了。   语罢,潮生又笑嘻嘻问道:“那娘,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顽啊?”   沈澜从不糊弄潮生,认真道:“外头乱糟糟的,矿监税使来了不过几日,便带着一帮爪牙说要在武昌开征店税,当天就有数千商民聚众鼓噪,泼脏水、砸砖头,还有扔烂菜叶子呢。”   潮生想了想那副场景,忍不住笑出了声,捏着鼻子嫌弃道:“那帮恶棍,得多臭啊!”   “外头乱糟糟的,潮生这几日便待在家中,不要出去,可好?”   潮生郑重地点了点头,又蹭蹭沈澜的脸,忧心道:“娘,外头好危险呀,你也不要出去了。”   沈澜点了点头,这才将潮生放下,任他跑到榻上,玩厌了鲁班锁,又去翻连环画。   见潮生翻阅地专注,沈澜便也继续看起书来。   安安静静的日子过了没几天,沈澜再度接到了武昌知府夫人的邀帖,随行而来的还有上回来过一次的余嬷嬷。   对方这一回到底没那么嚣张了,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笑问道:“沈娘子这身子可是大好了?”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况且三番两次来邀她,恐非好事。沈澜面不改色地咳了两声:“吃了药便好多了,只是还有些咳嗽罢了。”   余嬷嬷叹息一声道:“我家夫人邀不到沈娘子,也是可惜。”   “四时俱有好风光,春日宴……咳咳……我赴不了,待到夏日芙蕖宴,我必去。”语罢,沈澜又以手握拳,掩在嘴侧咳了两声。   见她咳得这般厉害,余嬷嬷为难道:“不瞒沈娘子,我家夫人还邀了好些个商户人家。”   沈澜一愣,难不成是她想错了?此番宴会,是因为矿监税使来了,各家商户不好光明正大聚在一起,便遣了自家夫人去赴宴。   “既然如此,若我晚间服了药,能好些,明日便去赴宴。”沈澜到底松了口。若能在宴席上交换些消息也是好的。   见她答应,余嬷嬷笑了笑,告辞离去。临行前,惯例带走了些香粳米、西洋布、小龙团之类的赔罪礼。   第二日一大早,沈澜未曾带走春鹃,只叫她留在家中理事,看护着潮生,自己带着秋鸢和两个健妇、两个护院赴宴。   武昌富庶,数年前某一任知府曾在衙门内修筑过一座藏春园,此次宴席便设在这藏春园内。   只可惜战乱频频,武昌知府也不是什么有钱有势的,这藏春园便渐渐破败下来,只修葺了一部分,用于知府夫人待客。   今日,沈澜穿着挑边白绫袖衫,一条天水碧缠枝纹潞绸罗裙,云鬓缀着些米珠钿,斜簪了一根流云灵芝錾银簪。   她一路穿朱门,越绮户,立于亭前时,清丽似潋滟风荷,秾艳如春醉海棠。   刚入亭中,亭中七八个女子便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果真美貌。”   “美貌有何用?听说是招赘了夫婿,奈何逃难路上死了。”   “成日里抛头露面的,外头人还喊她什么沈娘子呢。”   ……   七八个女眷倒也不是指指点点,只是时不时看她两眼,再窃笑几声罢了。   如此这般,若是没经过事的小姑娘只怕已捱不住了。   可沈澜浑不在乎。相反的,她虽平日里多与男子交游,不曾见过粮商们的夫人,可此情此景,她已知不对。   这帮人蓄意将她骗来,只怕是一场鸿门宴。   思及此处,沈澜面不改色入得亭中,向上首的知府夫人庾秀娘屈膝行礼。   庾秀娘只端起茶盏,悠哉悠哉啜饮着,也不理她。   沈澜洒脱一笑,起身入座。她这般样子,倒叫众人一时愕然。   庾秀娘端着茶盏,暗自气闷,想给的下马威没给成,心中越发恼怒,张嘴便斥骂身侧的丫鬟:“没规矩的东西,我叫你起来了吗?!”   那丫鬟原本是立在她身后布菜的,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瑟缩道:“夫人饶命,夫人饶命。”   沈澜心知这是指桑骂槐呢,便佯装听不懂我,还好心劝道:“不过是个小丫鬟罢了,夫人与她计较什么呢?”   不知她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庾秀娘冷下脸来,指了指身侧余嬷嬷道:“沈娘子不晓得,这余嬷嬷原是京里永宁长公主身侧的管家婆,被我请来教导府里的丫鬟婆子们,她为人最是懂规矩。”   沈澜心想,什么请来,恐怕是京都城破,这位余嬷嬷逃难来的湖广罢。   她正想着,却见那余嬷嬷上前两步,抬手狠劈了地上的丫鬟一巴掌。   满亭针落可闻,小丫鬟半张脸肿得老高,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庾秀娘这才悠哉悠哉,对着沈澜道:“没规矩的东西,便是这般下场。”   沈澜心有不忍,暗道这庾秀娘的性子怎得如此骄横,倒与那官僧如出一辙。她心知肚明不过是方才那个下马威没给成,这会儿庾秀娘借题发挥罢了。   “夫人说的是。”沈澜顺从道。   见她低了头,庾秀娘亲亲热热地牵起沈澜的手,笑盈盈为她介绍身侧七八个女子。   这个是哪哪的知县夫人,那个是经历、推官夫人……   沈澜眨眨眼,全是庾秀娘的下属啊。   “这位便是湖广大名鼎鼎的沈娘子了。”庾秀娘说罢,又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沈娘子是个可怜人,丈夫死了,还得苦苦的守着。”   底下众人纷纷附和。   “可怜啊。”   “夫君去得这般早,留下孤儿寡母。”   “一个女人,苦捱着,好生受罪。”   人人都知沈娘子与她那死了的赘婿情谊甚笃,这会儿被人戳了伤疤,只怕要心疼死。   众人嘴上哀叹着,笑盈盈抬眼去望沈澜,却见她翠眉颦蹙,哀愁不已,竟好似西子捧心,格外惹人怜爱。   沈澜顺势取了帕子遮住眼睛,呜呜咽咽地假哭了一会儿,方才道:“实在是失礼了,提及亡夫,我心中悲痛难忍。“   众人正要看她笑话,却见沈澜哽咽道:“眼前欢宴,亡夫却在地下孤零零一个人,我哪里还有脸面赴宴呢?还望诸位夫人恕罪。”说罢,起身离席而去。   众皆惊愕。庾秀娘傻了眼,赶忙起身道:“沈娘子且住。”   沈澜暗自叹息,回身望去,却见庾秀娘将她拉到身侧坐下,又笑道:“方才是我失言了,正要向沈娘子赔罪呢。”说罢,吩咐丫鬟端了一杯茶要给她致歉。   沈澜疑心庾秀娘这是见软刀子刺她不管用,又见她匆匆要走,便要上硬办法了。   沈澜瞥了眼那茶盏,盖子还盖着,也不知里头是什么,可否下了药,便只打算接了茶盏,放下不吃就是了。   谁知那丫鬟不知怎么的,直直往前冲了两步,大半杯热茶泼出来。   沈澜是坐着的,一半袖子还被庾秀娘拉着,躲闪不及,只转过头去,又抬手拿左胳膊一挡。   热气腾腾的茶水,刺啦一下,大半泼在沈澜胳膊上。   “你们做什么!”秋鸢又急又气。一旁的余嬷嬷也慌了神,差点叫出声。   剧痛袭来,沈澜顾不得众人或愕然,或不忍,或幸灾乐祸的表情,匆匆起身。   这亭子旁有一泓小溪,沈澜卷起一截衣袖,只忍痛将半截胳膊泡在流动的溪水中。   “哎呀,可是烫着了?”   “怎得这般不知廉耻,大庭广众之下撩起胳膊。”   “狗奴才!叫你奉个茶也不会!”   身后传来庾秀娘打骂奴婢,众人或许有些不忍心,奈何不敢违逆了庾秀娘的意思,便也只好低头不语。还有几个捧着庾秀娘,又有几个惊诧沈澜竟将衣服撩起,露出一片雪白的胳膊。   身后一片乱麻,沈澜厌恶至极。庾秀娘作为一个母亲,不好生教导官僧道理,竟还觉得官僧挨了打,她便要出面替官僧打回来。这才想出个先羞辱她,再毁她容的主意。   果真是熊孩子必备一个熊家长。   “夫人,你怎么样?”秋鸢都快急哭了。   “快快!这里有药膏。”庾秀娘打骂了一通丫鬟,即刻吩咐丫鬟去取烫伤膏。余嬷嬷见状,匆匆去取了膏药来递给沈澜。   沈澜哪里敢用庾秀娘的膏药,生怕里头掺着什么,宁可用流动的溪水冲足了两刻钟。   “不必了。”沈澜忍痛,轻声笑道,“我皮糙肉厚的,溪水一冲便是。”   庾秀娘见她疼的额头都是细汗,连鬓发都沾湿了,心满意足道:“你自己不用我这膏药,若是留了疤,可不要来怪我。”   沈澜见她眉眼之间颇为得意的样子,强忍着怒气道:“不会的。”   见她似忍气吞声,咽下了这口气,庾秀娘方才笑盈盈起身,继续宴饮,也不管还在溪水中泡着的沈澜。   “这帮人怎得这样!”秋鸢气狠了,急得直跺脚,“夫人,我们快快回去罢!府里有膏药,这溪水里泡着哪里有用呢!”说罢,便要扯了她回去。   “不急。”沈澜摇摇头,只兀自在溪水中反复浸泡胳膊,任由流水冲洗伤处。   三月春水尚寒,两刻钟后,待沈澜提起胳膊查看伤处时,半条胳膊冷冰冰的,都快冻麻了。   索性那热茶是隔着一层衣衫的,加之沈澜处理及时,胳膊上倒并未红肿。   沈澜松了口气,若真大面积烫伤发炎,高烧会死人的。   见她起身,亭中宴饮一停,庾秀娘关切道:“沈娘子如何了?”   沈澜看了看她,便对着她笑了笑,轻声细语道:“劳烦夫人关怀,已无大碍了。”说罢,又看看正午的太阳,面不改色道:“天色已晚,我便先告辞了。”   庾秀娘心满意足,也不再留她,任由沈澜出了府去。   待宴席散去,余嬷嬷跟着庾秀娘离去,却假借帕子落在亭中,避开众人,匆匆折返,入了小亭外侧的假山石内。   那假山石内竟靠着一个青衣直缀,面白的中年男子。一见余嬷嬷进来,他便匆匆问道:“伤的可重?”   余嬷嬷自然知道他要问谁,便摇摇头:“看过了,不过些微红肿,决计不会留疤。”   那男子责怪道:“怎得这般不小心!”   一提及此事,余嬷嬷也心头火起,斥骂道:“哪里晓得那庾秀娘,自家儿子挑事挨了打,她便要去毁了旁人的容貌,果真毒辣!”   那男子叹息道:“好在无事。”   余嬷嬷也庆幸不已,匆匆问道:“你也见了,如何?”   “好好好!当真是天下一等一的绝色。”那男子一回想起方才美人,只痴痴梦梦道。   余嬷嬷见他那副呆样,心中不满道:“你这呆子,见了新人忘旧人!”   那太监连忙搂搂抱抱去哄她,一叠声道:“好姑娘”、“娇娘莫与我置气”   余嬷嬷这才嗔他一眼,缓了神色:“可够你去献给王大珰?”   男子满心喜色,连连点头:“够了够了。”语罢,又笑道:“娇娘,你放心,有了这般美人,你必能脱了奴籍,入宫做管家婆,俺也能博了王大珰欢心,得了好差事!”   余嬷嬷冷哼一声。这蠢才哪里比得了当年与她对食的那太监。   她原是永宁长公主身侧的管家婆,当年在京都,与府中太监对食,日子煊赫快活。谁知一朝京城破,与她对食的太监死了,她一路逃难来湖广,却被人卖进了知府衙门里,日子哪里有在公主府中顺心。   她原想着攒够了钱,便回返南京,继续入宫伺候公主。谁知竟等来了矿监税使,自然要把住机会,先寻个太监对食,再回公主府快活去!   两人又在假山里亲热了一通,余嬷嬷方才理了理衣衫,走了。   作者有话说:   1. 明代长公主是皇帝姊妹,不是女儿。   2. 明代公主是很惨的,基本被太监和管家婆管着。《明代社会生活史》中举例写道:万历四十年秋天,神宗爱女寿阳公主,为郑贵妃所生,下嫁给冉兴让,相欢甚久。偶月夕,公主宣驸马入,而当时的管家婆梁盈女正好与她的“对食”太监赵进朝饮酒,来不及向她禀告,盈女乘醉打了驸马,并将他赶出府去。公主前来劝解,也被管家婆所骂。等到第二天公主入宫告状,却已落在太监与管家婆之后,所以最后的处理,仅仅是将梁盈女取回另差,而参与打驸马的太监则一概不问,反而驸马冉兴让被夺蟒玉,送到国子监反省三月。 第79章   沈澜甫一上马车, 秋鸢便急匆匆从楠木药箱中取出白釉缠枝纹玲珑罐, 挑了些清凉的药膏以指腹抹开,润泽着沈澜的肌肤。   秋鸢一面小心翼翼地抹药, 一面愤恨道:“夫人, 那知府夫人未免也太过放肆,哪里有这般欺辱人的。”大家好歹都要脸,便是看不惯, 也不至于要拿热茶泼人, 忒得恶毒。   沈澜摇摇头, 反倒不在意这些,只是神色凝重道:“庾秀娘保不齐也只是一把刀罢了。”   秋鸢一愣, 捏着罐盖,蹙眉问道:“夫人何意?”   庾秀娘既然头一回只是遣了仆从上门, 说明那时候怒气还没那么大。若按照余嬷嬷回去给庾秀娘的说法, 沈澜给了赔罪礼,且已经责罚了潮生。   按理, 小儿打架一事应当已经揭过,何至于还要两度宴请,就为了骗她上门受辱?   思及此处,沈澜敏锐道:“是余嬷嬷居中挑拨。”不仅没提赔罪礼,恐怕还要说什么沈娘子口出狂言,辱骂官僧,乃至于羞辱庾秀娘及武昌知府的话,才会导致庾秀娘如此愤怒,眼看着言语无法羞辱她, 便做出拿热茶泼人这种过激行为。   “可、可那余嬷嬷图什么呢?”秋鸢握着瓷药罐, 喃喃道, “夫人与她无冤无仇,何至于此?”语罢,又迟疑道:“莫不是第一次见面,夫人三言两语逼她低了头,这余嬷嬷心中不愤,携私报复?”   沈澜摇摇头,只掀开车帘,吩咐车夫道:“小武,不回府了,改道去李心远府上。”   说罢,这才拢上车帘,对着秋鸢道:“余嬷嬷便是真要挟私报复我,早不报复,晚不报复,为何偏偏在矿监税使来了没几日之后,骗我去赴宴?”   沈澜说到这里,已是脸色发沉:“你可还记得,庾秀娘说过,余嬷嬷乃是宫中出身。”   秋鸢神色凝重道:“夫人是说这余嬷嬷与矿监税使勾连上了?”   沈澜神色点了点头,低声道:“方才你可看见了,我手臂受伤,余嬷嬷那神色,竟比我还焦急。若是挟私报复,何至于如此关心我的身体?”   马车里针落可闻,良久,沈澜无奈道:“我被太监盯上了。”   这个说法实在令人惊惧,秋鸢只觉脑袋一阵阵眩晕,身子骨冷得寒颤。   半晌,她回过神来,惊惧道:“夫人,那帮太监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没根的人玩弄起女子来,手段何其毒辣!”语罢,她强忍着惊惶,劝解道:“夫人,出去避一避罢!”   沈澜脸色沉肃,摇了摇头。此前躲出去,是因为十余万乱兵过境之下她手底下几百个伙计民夫哪里挡得住?只能果断弃了大部分钱财去避祸。   此番的矿监税使不同,还不敢像乱兵那般,见人就杀,保不齐尚有周旋的余地。   “我若躲出去,留下的家业必被太监们糟蹋了去,这么多人的生计都没了。如今还未到绝境。避祸是最后一个办法。”沈澜低声道,“况且便是真要躲,我也得抽些时间,把留下的人安置好。”   秋鸢叹息一声:“可要是太监们步步紧逼,那该如何是好?”   沈澜笑了笑:“阉宦们的手段也就那么几种。玩阴的,骗我去赴宴,或是干脆遣了爪牙来店中闹事,逼我出门理事,趁机掳了我去。”只要带足了人手,再多加小心,少出门,沈澜便有信心躲过去。   剩下值得忧虑的,便是对方耍横,强抢民女。沈澜思及此处,难免冷肃了神色,默然不语。   待马车停在李府门口。沈澜即刻下车,叩开了李府大门。   沈李两家素有龃龉,沈澜靠着仁善的名头发家,素来看不惯李心远霸占田产、殴打佃户的行径。李心远既不能容忍沈澜抛头露面做生意,又见不惯自己被她一衬,倒成了不仁不义的小人。   然而再见面,步履匆匆的李心远将沈澜迎入花厅,又奉上宜兴茶,笑盈盈道:“沈娘子此番前来,可有事?”仿佛两家从无龃龉。   沈澜也拱手作揖,笑道:“无有拜帖,匆匆赶来,万望李老爷见谅。”   李心远摆摆手道:“哪里的话,沈娘子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沈澜笑了笑,见花厅门窗俱开,四下无人,便不再与他寒暄,端起青白釉莲花纹茶盏,眉眼含笑道:“近来外头人人都在传,李家富甲湖广。”   李心远心里一沉,这流言也不知是哪里传出来的,好生毒辣。   他心里想着,却拈须一笑,面不改色道:“沈娘子说笑了,我李家百余口人,也不过辛辛苦苦讨口饭吃罢了,哪里称得上富甲湖广呢?”   沈澜搁下茶盏,笑道:“李老爷这话我是信的,只是不知道矿监税使信不信?”   李心远心中沉甸甸的,只是碍于商人本色,不见兔子不撒鹰,干脆装傻道:“这与矿监税使何干?”   沈澜明知他装傻,干脆挑明道:“李老爷,我不与你饶舌。你是个聪明人,打从你知道这流言起,只怕已将各路富商大户见了遍,在暗地里四处结盟,又洒了钱在朝中钻营,只盼着朝廷能将矿监税使召回。”   她已将话挑得这般明白,李心远知道自己便是不认,她只怕也在心里认定了,便拈须笑道:“叫沈娘子见笑了,自保而已。”   沈澜摇头道:“既是如此,这同盟可能算我一份?”   李心远一时心头大爽,暗道你沈娘子也有来求我的一日,便故作惊讶:“哦?沈娘子这是怎么了?”   见他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沈澜打心眼里厌烦。自然不会将今日之事一一道来,只是笑道:“矿监税使这般肆无忌惮,难道会放过我沈家吗?”   知道沈澜想结盟,李心远商人本色发作,趁火打劫道:“既要结盟,不知沈娘子是能出钱还是能出力?”   此刻沈澜自己面临危机,钱与力出去了,只怕她连面前这关危机都渡不过去。况且出给李心远,那岂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沈澜笑了笑,淡淡道:“我出一个允诺。”   李心远一愣,好奇道:“什么允诺?”   “若你李家倒了……”   乍闻此言,李心远勃然大怒。   “我可庇护你李家两个孩子至成年。”   李心远微愣,反倒沉默下去。半晌,方平静道:“沈娘子这是要空手套白狼?”什么都不出,就平白无故来蹭同盟的好处。   沈澜却面不改色道:“李老爷,同盟结得再多,难道便一定能抵御矿监税使的侵夺吗?”   这才是李心远沉默的原因。并不是整个湖广的商户串联,就能逼迫朝廷退步的。万一李家真被折腾的家破人亡。沈澜的允诺,便是李家的一条后路。   沈澜轻笑道:“李老爷,我在湖广行商六年,其允诺,虽算不上价比千金,却也是一口唾沫一个钉。”   这话旁人不信,李心远信。沈澜手下人,若亡故了,不仅发放全部抚恤金,其父母妻儿,俱由沈澜来养。靠着信义,她一个外乡人方能撕下李赵两家嘴里的肉,生生将湖广二分天下变成了三足鼎立。   “老夫自然信沈娘子一诺千金重。”语罢,又笑道:“只是沈娘子往日里不来,今日忽然上门,想来必是觉察到危机。既然如此,沈娘子又要如何保证,沈家不至于先于我们李家倒了?”要是沈澜先完蛋了,这个承诺毫无意义。   沈澜面不改色道:“李家如今可比我危险多了。”   这话是真的,李家的护院们已经在府邸周围擒下了好些个探头探脑、行迹鬼祟的人。   “不过是赌一赌罢了。”沈澜笑道:“李老爷已有这么多个盟友,再多我一个难道不好吗?”   倒也是。左右李心远也不吃亏。他思忖片刻,洒脱笑道:“既然如此,此后每两日,我等便通信一次,也好交换些打探来的消息。”   语罢,又道:“按照同盟的规矩,若有什么事,便只管互相遣人求助。”这话说出来好听,真要实操,还不知道什么样呢。   可沈澜等的就是这句话,太监们玩阴的她不怕,就怕这帮人带着官兵强抢民女。她的人手囤积了一部分在洞庭湖,保卫粮食和上岛的老幼妇孺,哪里比得上李心远这种只惦记自家,专职的打手护院就有百余个的大户。   哪怕李心远奸滑似鬼,只派出几个人探听消息,能替沈澜壮壮声势也好。况且真闹腾到强抢的那一步,距离民变也不过片刻之间。那矿监税使应当还不至于如此猖狂。   如今结盟,也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罢了。   沈澜便笑道:“你我两家的府邸不过隔了两条街。届时若发生了什么意外,万望李老爷鼎力相助。当然,若李家出了事,我亦当尽力。”   李心远点了点头,两人复又客气了几句,沈澜方才告辞离去。   离开李府,沈澜又去了赵府,赵立的名声倒比李心远强一些,故而沈澜换了法子,不空手套白狼,用什么子嗣之类的后路,只约定了要与赵家守望相助,互通消息。   此后她又陆陆续续跑了好几家,见了几个平日里名声还不错的小粮商,众人约为同盟。   就在沈澜奔波之时,裴慎正坐在总督府后院的桐花草堂里。   两排湘妃竹篱笆,一间茅草屋,负山临水,结庐而居,正宜闲敲棋子,剪烛观月。   裴慎打从王俸来了之后,干脆利落的闭门不出,不仅如此,还特意搬来了前任总督留下来的草堂里,以示无心名利,既忍且退之意。只冷眼旁观王俸如何言语行为。   “那王俸手底下总共三类人,其一便是打从南京来的太监以及太监亲戚、锦衣卫百户、京卫之类的随行人员。其二便是本地招募的十五个廉干舍人以及投效的卫所、文书、差役等等,其三,便是第二批人招募来的无赖恶棍、打行青手。”   说到这里,前来禀报的石经纶都无奈了:“王俸近日遣了好些个恶棍无赖,四处探听富户,谁知派去的人当中,有几个被李家的护院擒下了,还被打了一顿。”   裴慎一愣,大概是没料到王俸这般气焰滔天之辈,手底下的人这般不中用。转念一想,这些无恒产之徒,一旦啸聚成群,便要四处打砸,强抢财货,淫辱女眷,流毒甚深,最是可恨。   石经纶继续道:“那名单上,已记下了二十余家大户,其中李家当在首位。”语罢,又无奈道:“沈家也在其中。”   裴慎脸色一沉,掷下书卷道:“不是让黎大用提点王俸,沈家给了两万石吗?”王俸未免太过放肆,浑然不把他放在眼里。   石经纶也奇怪:“底下人传了消息,说是王俸当场便应了,不动沈家。只是不知为何,今日中午匆匆见了个小太监便改了主意。”语罢,又道:“那小太监嘴紧的很,使了钱撬不开,底下人恐露了行迹,又不能打,便贿赂了周围人,问出了这太监有个相好,早上刚出门见过那相好。卑职已遣了人去查。”   裴慎神色冷淡,他又不在乎什么沈娘子王娘子的,不过是沈家已给了粮食,王俸却肆无忌惮,拂了他脸面,令裴慎不快罢了。   “王俸那头可盯紧了?”裴慎淡淡道。   石经纶点头道:“大人且安心,那阉狗手底下一帮子烂人,老底子的锦衣卫在卑职手下,南京那帮新锦衣卫都松散得很,卑职掺了十几个人进去,片刻都不错地盯着。”   他话音刚落,裴慎便听得外头有步履匆匆声。陈松墨叩门道:“爷,潭英来了。”   石经纶一惊,拱手作揖,出门而去。   片刻之后,石经纶神色沉冷,匆匆来报:“大人,王俸带着几十个人出府去了。” 第80章   沈澜回府时, 已是日暮黄昏, 恰见潮生正坐在红酸枝玫瑰高椅上,晃悠着两条小短腿, 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甜白瓷碗里的榛松栗子糯米粥。   一见沈澜进来, 他便跳下高椅,哒哒跑过去。沈澜一把将他抱起,笑盈盈道:“潮生, 你跟着春鹃, 一同去找彭玉顽, 可好?”   潮生愣了愣,只紧紧搂着沈澜的脖子, 不肯下来,还担忧道:“娘, 是不是出事了?”   这是乱世, 沈澜从不骗他,便低声道:“可还记得娘与你说过的矿监税使?那帮人闹腾的厉害, 娘先让春鹃带着你去襄阳洞庭湖躲一躲,可好?”   在潮生仅有的五岁人生中,只发生过一次外出躲灾的事件,是邵和尚带来的兵灾。   那一次,沈澜是跟着潮生一块去的。   “娘,你跟我一起去吗?”潮生死死搂着沈澜的脖子,两只眼睛雾蒙蒙的。   到底是五岁的孩子,心里还是害怕。   “等娘处理完了这里的事,马上去找潮生好吗?”   潮生不说话, 只闷闷地抱着她, 泪珠一下子就滚下来了。   沈澜心里酸涩难当。潮生刚出生那会儿, 她为了挣钱根本来不及陪伴潮生,只能给了钱,将他托付给玉容。好不容易挣了钱,又是战乱连连,总让潮生担惊受怕。   “是娘对不住潮生。”沈澜抹了抹他的泪珠,贴着潮生的额头,认真道:“娘不能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但娘肯定尽力,以后多陪陪潮生。”   潮生抽噎着,泪珠一直往下掉,又怕沈澜难过,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巴,不肯哭出来。只一个劲儿地搂着沈澜的脖子,趴在她脸侧,不肯被春鹃抱走。   沈澜一时心痛难忍,正欲再劝两句,忽听闻院外一片喧哗之声,秋鸢惊惶失措地跑进来,凄厉道“夫人!王俸来了!带了几十个人打进来了!”   沈澜心头大震,她万万没料到,这帮矿监税使竟真敢如此嚣张。   “秋鸢,你与春鹃一起走!”沈澜当机立断,将潮生递给春鹃,潮生被吓得大哭不止。   “娘——娘!”他被春鹃抱着,两只手却死死搂着沈澜,凄惶大哭。   沈澜一时心如刀绞,狠下心将潮生攥紧的手指掰开,顾不得哇哇大哭的潮生,厉声道:“秋鸢,春鹃,跟着小武从角门出去!走!立刻就走!”   “夫人!我们一块儿走!”秋鸢缓过惊惶劲儿,慌忙道:“六子在前头,带着二十几个人对峙呢,夫人快走罢!我们走罢!”   “娘,我不走——娘——”潮生凄厉大哭,一个劲儿地挣扎着,想往沈澜身上扑。   “潮生不哭了,不哭了,再哭就要引来坏人了,会害了夫人的。”春鹃含着泪,一面安慰潮生,一面死死制住他,匆匆往后院角门跑。   潮生抽噎不止,又不敢再哭,只抱着春鹃的脖子,雾蒙蒙的眼睛,含着泪殷殷回望她。   沈澜一时心痛难当,双眼嗪泪,只对着秋鸢厉声道:“我若逃了,阉狗必要搜寻起来,反倒害得你们逃不成。秋鸢你走罢,快走!”   秋鸢拼命摇着头,泪珠一连串滚落下来,哽咽的连话都说不清楚,只啜泣着:”我不走!我陪着夫人!陪着夫人!   沈澜强忍着泪意,狠下心,厉声道:“秋鸢!你留在这里只会拖累我!”说罢,决绝转身,再顾不上秋鸢,只匆匆奔向后院,吩咐后头惊慌失措的几个婆子燃了火把,四处点火。又劈手从祠堂取了牌位,方才狂奔,直冲前院而去。   沈澜甫一奔出仪门,便见护院六子疾步冲进来,厉声道:“夫人快走!外头取了榉木来撞门,挡不住了!”   沈澜一面往外跑,一面强自镇定道:“可去李赵两家报信了?”   “报了报了!夫人,那两家护卫肯不肯来,谁知道呢?”六子心急如焚,“夫人快走罢!”   沈澜匆匆往外走:“去叫外头的护卫喊起来,给我喊走水了。”   六子一愣,奈何沈澜积威甚深,他没法子,狠下心速速往外奔去。   “夫人!夫人!后院已经烧起来了!”头发被火星子燎了一下的健妇刘婆子匆匆奔出仪门来寻沈澜禀报。   “做得好。”沈澜一面往外跑去,一面叮嘱道:“叫所有人往外头跑,走不了门就翻墙,不要留在宅中伤了人命。再带上锣鼓,给我喊,走水了。”语罢,又道:“届时你们混在人群里,我若抬起手臂便是讯号,我喊什么,你们只管一起喊,听明白了吗?”   刘婆子应了一声,慌急慌忙往里跑。   此时的沈澜终于到了前院大门处,竟见护卫王建勇、刘英、李木三人俱受了箭伤,鲜血直流,敷了药躺在前院青石砖上,气息微弱,生死未知。   两扇乌木大门后头,七八个精壮汉子死死抵在门口,正声嘶力竭的喊着“兄弟们顶住了!顶住!!”   两侧的围墙上,护卫们搭了梯子,拿着竹枪,正要把从外头爬上来的无赖恶棍们打下去。   外头是抬着榉木“砰、砰、砰”的撞门声,夹杂着百姓奔波救火的脚步声,锣鼓声。   大好家园,毁于一旦。   沈澜心头大恨,神色冷肃地厉害,厉声道:“六子!把门开了!”   六子正抵在门口,他心知挡不住多久了,闻言也不多话,只狠狠啐了口唾沫,嘶吼道:“兄弟们,我数到三,杀将出去!弄死这帮阉狗!”   众人齐齐应声。   “一、二。”   “三。”   话音刚落,六子等人齐齐闪开。   下一刻,碗口粗细的榉木冲撞而入,四五个抬着榉木的无赖恶棍随着冲势一去,霎时跌了一地,哎呦哎呦地叫唤着。   此刻沈家大门前,一条青石砖街,五六十号人堵在门口,拿刀的、持长枪的、骑马的……阉宦、南京官军、当地卫所兵丁、锦衣卫、无赖恶棍。这帮人堵在沈澜家门口,跃跃欲试。   眼看着门开了,骑在马上的王俸大喝一声:“孩儿们!只管给我冲进去!擒了逆贼!”   “我看谁敢!!”   沈澜嘶吼一声,喉中泣血。尖锐的女声,饱含着愤怒和恨意,压得周围嘈杂人声一静。   沈澜捧起牌位,肃然迈步而出。   一见有人出来,几个无赖恶棍即刻举起手中刀枪便要将她打杀了去。   六子一面吩咐人背起受伤的三个护院,一面带着还能动的护卫,冲上来护住沈澜。   双方眼看着就要打起来,沈澜却浑然不觉,只站于阶上,对着马上的王俸厉声道:“为何要攻打我沈家?”   双颊染晕似飞霞,剪水明眸饱含愤怒,如清涟涟水中生出簇簇火焰,清艳逼人。素衣凌乱,手捧牌位,脊背笔挺,昂然怒视,更显萧肃清介。   王俸见了她,一时魂不守舍,暗道那小太监说得果真没错,天底下竟有此等美色。   他痴痴梦梦,周围几个廉干舍人不得不低声提醒道:“王大珰!王大珰!”   王俸这才回过神来,只拿目光在沈澜身上逡巡,心痒难耐:“你便是沈娘子罢?”   沈澜暴喝道:“我问你为何要攻打我沈家!!”   王俸见她性烈,又被她拂了面子,心头不快,阴戾着脸:“只因你们沈家私藏叛贼,大逆不道。”   此时街上早已挤满了前来救火的百姓,闻言便已是议论纷纷。   “放他妈的狗屁!纯属胡咧咧。”   “这帮阉狗!!”   “没卵子的玩意儿!不得好死!”   赶来救火的百姓,俱是附近百姓,这些日子来提心吊胆,受尽矿监税使折磨,听王俸说什么私藏罪犯,半个字都不信。只纷纷唾骂不休。   惹得王俸勃然大怒:“你们沈家私藏贼寇,还敢挑动百姓鼓噪,果真是狼子野心!”说罢,便要招呼底下人持刀进攻。   沈澜衣着凌乱、神色端肃,立于阶上,身后是烧红了半边的天空。   她浑然不惧,上前一步,厉声道:“三年前,湖广大水,沈家带着船队救民二百三十四人。”   “两年前,武昌、荆州、常德八府洪涝,沈家船队救民六百七十四人,赈济灾民四千八百余人。”   “一年半前,襄阳、江陵、枝江等六县大旱,米价暴涨至一石五两,沈家放粮一万石,平抑米价,活民无数。”   “一年前湖广尾子院堤、桑拓院、大兴院、柳水院等十四处垸田决堤,沈家开仓赈济灾民三千六百余人。”   每说一句,沈澜便进一步,场上也静一分。直至沈澜逼至王俸手下面前,寒光闪闪的枪头就抵在她心脏处。   沈澜却岿然不动,凄厉暴喝,嗓音嘶哑,几欲泣血。   “我沈家活民过万!你说我私藏贼寇,天理何在!!”   满街寂寂,再无半分人声,唯有风声猎猎,大火烧灼之下房倒梁塌,骇人的热浪映红了半边天空。   王俸等人一时为她气势所摄,半晌才回过神来,只阴沉着脸,厉声呵斥道:“来人!”   这一声,如同油入沸水,似乎霎时惊动了满街的百姓。   “老贼该死!”   “杀了他!”   “杀了阉狗!”   一座大宅起火,冲天的烟焰足够半城看见。越来越多的百姓聚集于此,千万声不同的呼唤,渐渐的融合在一起。   “杀阉狗!杀阉狗!”   近万百姓围堵在街上,群情激愤,振臂高呼。其声如雷霆,其势如惊涛。   王俸也不过带了七八十人出来罢了,被近万人堵在这里,哪里还有胆量呢?只两股战战,慌忙下马,生怕被人打了去。   “快!快去找知府!找黎大用!快去啊!!”王俸惊惶失措,连连对着手下吩咐道。转过头去,又欲对着沈澜求饶。   沈澜站在阶上,望着王俸,轻蔑一笑。她的身前是寒光闪闪,足以刺穿心脏的长枪,身后是灼灼的热浪、火焰。   沈澜振臂高呼:“王俸此獠,假借陛下之名,纵火焚屋,诬陷良善,欺凌孤寡,肆意敛财!”   “今日不过是我沈家一人之祸,来日便是千万百姓之祸!”   沈澜暴喝道:“杀王俸!”   “杀王俸!杀王俸!”   近万人的暴动,如同洪水席卷大地,暴雪覆盖一切,足够把中心的七八十人通通踩成烂泥。   远远的站着,原本只是想混在人堆里观察事态演变情况,却被激愤的百姓裹挟着往前去的潭英已是头晕目眩。   一面庆幸自己掺进王俸队伍里的十几个间子,因为不愿意参与此等残民虐民之事便没来,好歹保住了性命,一面又愣愣的想,这天下间,真的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吗?   作者有话说:   祝贺大家新年快乐呀。新的一年里,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快快乐乐。   本章参考资料:《湖广民变与晚明社会阶层的利益诉求》   不要觉得太监胆大包天,攻打商户家门很离谱,实际上根据这篇论文写的:“其党肆意横行,或直入民家,奸.淫.妇女,或将民女掠入税监署中,肆意蹂.躏。王姓生员之女、 沈姓生员之妻,皆被逼辱。”连生员这种读书人的女眷都能肆意欺辱,别说商户妇了。 第81章   潭英一路魂不守舍地回了总督府的桐花草堂, 推开湘妃竹篱, 绕过数丛红蓼,却见青衣素带的裴慎正闲坐翘头案后, 慢悠悠地挑石头。   “王俸死了?”裴慎挑眉。转念一想, 这般人物若不死,当真是天理难容。便随意拣了块冻石,随口道, “如何死的?”   潭英心情复杂, 拱手作揖, 只将当日发生之事一一道来,自沈宅起火到沈娘子对峙王俸, 再到民变激烈,王俸身死。待他禀报完, 已是一刻钟后。   裴慎随口称赞了一句:“这位沈娘子倒颇有急智。”说罢, 便悠闲地取了刻刀,掂了掂灯花冻石, 再以三指压住刻刀,刀锋锲入,直推而去。   一旁的石经纶看了,心道外头乱成那样,大人这些日子反倒越发静气凝神,把玩起金石来,只将外头俱让给王俸等人。   思及此处,石经纶低声道:“王俸身死,必有人要为此事负责。自巡抚以下, 只怕俱要被问责, 便是大人, 或许都要被申饬。至于这位沈娘子,实乃挑动民变的罪魁祸首,只怕性命难保。”   一听这话,本就有些魂不守舍的潭英顿时倒吸一口冷气。这般异态,惹得裴慎和石经纶齐齐抬眼看来。   裴慎心知潭英稳重,绝不至于心神动摇至此,只怕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便停下刻刀,正色道:“外头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潭英一时讷讷,低声道:“大人,今日卑职骤然见了沈娘子一面,竟与、与……”说罢,含糊数声,“……一模一样。”   裴慎微怔,他已有多久未曾听见这个名字了。身边人三缄其口,从不敢提。至于他自己,除却酒后失神,夜来幽梦,平日里也不敢多想,想的多了,形销骨立,几欲泣血。   偏偏生死之事,裴慎纵有雄兵百万,能解生民倒悬,却也无力回天,到头来痛煞人心,徒增伤感。   裴慎恍惚之间,惊觉手掌微疼,低下头去,原是锋利的刻刀划破了掌心,汩汩鲜血涌出。   “大人!“石经纶急切道。潭英更是伸手就要去取药。   “无事。”裴慎面不改色,独独嗓音略有几分沙哑。他抬起头面对着潭英,此时已是夜阑人静,春夜里淅淅沥沥地又下起雨来。   幽微灯火下,裴慎敛了笑容,神色安静,只是不疾不徐地问道:“果真一模一样?”   他坐在翘头案后,轩窗四闭,黑黢黢的夜色里,幽微的烛火跃动,裴慎面容半明半昧,好似隐匿在夜色里,欲择人而噬的猛兽。   潭英悚然而惊,仓皇低下头去:“大人,当时已是日暮,兼之火光冲天,隐有灰尘,卑职不敢肯定,正欲禀报大人,再行查探。”   “不必了。”裴慎幽幽叹息一声。潭英稳重,若非长相一样,何至于魂不守舍,惊诧莫名。   一模一样的长相,便是双生子,何至于六年前突然出现?天下间哪里有这么多的巧合?   “备马,去沈宅。”   朔风残雨,寒雾湿衣,马匹迅疾如奔雷,裴慎右手控缰,左手握鞭。奈何左掌心方才被刻刀划了一道,此时皮肉翻涌,血流如注,他却浑然不觉。   跟在身后的陈松墨和林秉忠眼见那血顺着鞭稍滴下,和着雨水,一滴一滴落在青石街上,只觉惊惧异常。   他二人心知自家爷这是面上静,实则心中早已焦灼如焚,便纷纷低下头去,只管赶路,也不敢再劝。   此刻的沈宅大火已经烧了半夜,两进的院子早就烧塌了,好在半夜里下了一场春雨,浇灭了大火。   漆黑的夜色里,匆匆赶来的渔队汉子和护院伙计们正在废墟里搜刮,看看可有尚未焚烧殆尽的布料、桌椅等财货,能自用最好,便是不能,拿去送给周围百姓,收拢人心也是好的。   “这铜盆虽熏的漆黑了些,擦洗过后倒也还能用。”   “喏,这是书,当心些。”   “清漆雕花墩都快烧完一半了,归拢至杂物去,劈了当柴烧罢。”   众人忙忙碌碌,赵府的管家赵明志跨过倒塌的房梁、烧毁的柱子,还有满地乌漆麻黑的不知名木块,小心翼翼地接近立于庭中的沈澜。   沈澜见状,即刻拱手笑道:“今日赵家带了十几个护院来帮忙,且代我向赵老爷致谢。”   赵明志连连摆摆手道:“湖广粮商本就同气连枝,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语罢,又迟疑道:“今日沈娘子宅院被烧,王俸身死,双方俱如此激烈。待明日天一亮,只怕官府必会遣了差役来,将沈娘子下狱问罪。也不知沈娘子有何打算?”   护院六子闻言,即刻扔下手中烂木头,凑到沈澜身侧,忧虑道:“夫人,不若乘着现在天还未黑,速速逃了去罢。我等今日不过侥幸方逃得一命,待天一亮,只怕衙门捕快便要来了。”   沈澜笑了笑:“王俸身死,必有人要为此事担责。武昌知府若要将我下狱治罪,只怕民议汹汹,士林沸腾,若不动,又怕朝廷问罪。只怕这会儿,坐立难安的,是他不是我。”   六子长于武艺,人品敦厚,到底不通这些阴私之事,见沈澜信誓旦旦的样子,便点了点头。   沈澜面对着六子时,佯作镇定,实则这会儿她翠眉颦蹙,心中焦虑难当。   最好的情况是左右两难的武昌知府选择将沈澜写成纯粹的受害者,而不是挑动民变的罪魁祸首。   这样一来,知府只需寻几个罪大恶极的恶棍囚徒之类的,往皇帝那里一交,就此了事。既不得罪皇帝,也不得罪湖广百姓,只是不知道武昌知府肯不肯欺瞒皇帝了?   “劳烦赵管事,且去通知你家老爷,叫他邀了盟友来,只说明早卯初,群聚知府衙门,好为沈娘子家宅被焚、王俸欺凌孤寡一事讨个公道。”   赵明志微愣,拈须道:“沈娘子这是要先发制人?”   “王俸虽身死,朝廷矿监税使一事却绝不会就此了结。要么派个新的来,要么自王俸那堆参随里提拔一个。”   赵明志神色一凛,心知这是沈澜在警告他们,别想着把沈澜推出去当顶罪羊,这事儿便能了结。此时若不能精诚合作,待到新的矿监税使来了,只怕更为酷烈。   见赵明志已然会意,沈澜便笑了笑,敛了锋芒,柔婉叹息道:“我不过一个寡妇,带着孩子艰难求生,六年来也算是攒下了些许家业,为湖广百姓做了些好事。却没料到碰上王俸此等恶贼,见我孤儿寡母势弱,便纵火焚屋。湖广百姓见我可怜,感我恩德,又被王俸恶行激怒,一拥而上,只将王俸等人踩踏至死。”   赵明志心知这是要他带话回去,与诸位盟友统一口径,王俸之死,无罪魁祸首,不过是他罪行累累,招致民愤罢了。换而言之,打死王俸的人,早就混在百姓中,逃之夭夭了。   如此便将沈澜摘了出来,成为了纯粹的受害者。   “应该的。”赵明志拈须一笑。语罢,又低声道:“只是不知明日可要邀请李老爷?”   沈澜霎时冷笑。李家距离沈家不过两条街,却半个人影都没见着。   李心远那等明哲保身的小人,眼见王俸带人纵火焚宅,必遣了人打探情况。见声势闹得太大,疑似民变,他即刻收拢了人手,绝不掺和,生怕事后被官府以造反问罪。   可如今,民变结束,王俸身死,沈澜顶替李家,成了出头鸟。这样一来,李心远明日必会出现,和众大户一起,要求朝廷取消矿监税使。   “且安心,李老爷明日必定会来的。”沈澜轻笑道,“他不仅会来,还会带上大批盟友。明日只怕我等能见识到整个湖广的大户群聚府衙。”人越多,李心远混在其中,越不显眼。   赵明志作为赵家的远支,久在湖广,也难免赞同道:“这倒是李老爷的性子。”   一老一少,齐齐对视一笑。   赵明志方才拱手道:“天色已晚,老夫正要回去复命,不搅扰沈娘子了。”语罢,只招呼赵家十几个护院,点齐了人,便往外走。   沈澜拱手作揖,只笑着将赵明志送出门外,复又寒暄了几句,方才目送赵明志等人远去。   稍后还得寻个地方住宿,备些东西感谢四邻百姓,事情未稳,今夜不必叫潮生回来,况且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思及此处,沈澜正欲返身,早早回去理事,却忽而听见街面上马蹄声声,急如奔雷。   沈澜撑着一柄湖山春晓兰竹纸伞,站于街上,明月皎皎,寒星烁烁,时有萧萧细雨,淅沥而下。   雨雾濛濛,润酥佳人。沈澜微微抬伞,遥遥望去,却见远处,数匹快马犹如霜刀,破开雨雾,劈裂月色。   顷刻间,刀锋停在了沈澜身侧。   夜色沉沉,马上人青衣素带,寒雨湿鬓,神色寡淡的像是要隐在夜色里。   独独一双眼睛,烧着簇簇火焰。那火焰烧得太烈,灼热的要将沈澜焚烧殆尽。   沈澜心头突突的跳,煞白着脸,只紧紧攥着伞柄。   裴慎望了她一眼。   只一眼。   他平静的神色,像是被石子击中,泛起阵阵涟漪。又像是情绪激荡之下,自我保护的面具被击碎,再不复平静。   裴慎目眦尽裂,几欲泣血,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凶戾扬鞭,长臂一捞,将沈澜带上马。   马鞭之上,血水顺着鞭稍淅沥而下。他甫一扬鞭,鲜红的血液溅在沈澜脸上。   六载身事各如萍,雨夜相逢血满缨。   作者有话说:   1. 最后一句诗改自《与东吴生相遇》唐,韦庄 第82章   沈澜的后背贴着裴慎灼热的胸膛, 前头是细细密密, 乱雨如织。   奔马疾驰之下,扑面而来的雨丝冷得沈澜打了个哆嗦。   更要命的是, 沈澜整个人几乎被裴慎死死的禁锢在怀里, 她试图挣扎,刚一动弹,裴慎握在她腰上的左手即刻使了力, 几乎要将沈澜腰肢都攥碎。   沈澜腰肢生疼, 挣扎着斥骂道:“松手!”   时隔六年, 裴慎再度听见她声音,心中酸涩不已, 下意识想低头与她亲昵,复又想起她是如何蒙骗自己的, 如何坐看自己伤心欲绝, 如何铁石心肠,顿觉心头大恨, 便一夹马腹。   胯.下的黄骠马得了指令,如同离弦的利箭,不过片刻功夫便到了总督府。   薄雨挟风,寒意入骨,沈澜被裴慎从马上抱下来的时候,整个人冷得直哆嗦。   裴慎抱着她,一脚踹裂了正房楠木清漆大门。随行而来的丫鬟见他这般样子,纷纷惊惧异常,只低下头去, 匆匆燃了灯便退下。   室内静悄悄的, 两人身上俱是雨水, 衣裳上还沾着裴慎的血。   眼看着裴慎抱着她往床榻走,沈澜一时惊惶,挣扎道:“放我下来。”   裴慎不顾她挣扎,只将她紧紧禁锢在怀中,复又将沈澜扔在锦绸被上。   裴慎身量高大,身上俱是雨水,一滴一滴,落在脚踏上。衣衫染血,神色暴戾,目光阴鸷,沈澜一时心惊肉跳,下意识往床榻里瑟缩了一下。   见她躲着自己,裴慎心头又痛又恨,像是被彻底激怒了,只单手挟制住沈澜的腰肢,右手却去撕她肩膀衣裳。   沈澜脸色煞白,惊惶挣扎:“你做什么!你松手!松手!!”   裴慎阴着脸,右手略一使劲,沈澜肩膀衣物俱被扒下。   雪白圆润的肩膀上,锁骨附近,有一小朵花。   那是沈澜的胎记,她第一次出逃时,拿来骗裴慎,只说家里人靠着胎记找到了她。当年裴慎想画雪中红梅图,也是因着这朵花形胎记。   重瓣花卉,似绛桃,如红梅,又好似垂枝海棠,缀在她雪白的肌肤上,小巧秾艳,鲜妍明媚,煞是好看。   裴慎粗粝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海棠花。这朵海棠,他抚摸过无数次,亲吻过无数次,绝不会认错的。   裴慎一时大悲大喜。直至如今,他方能确认,果真是她。   她还活着。   只这四个字,几乎能叫裴慎咽下六年的凄风苦雨,只余庆幸。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裴慎一时眼眶发涩,几乎要落下泪来。心头千万言语,却偏偏尽数堵在喉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伸手将她紧紧将她禁锢在怀中,几乎要将沈澜的骨头都攥碎。   他当年锦衣玉冠,意气风发,何曾有过此等心酸怅惘,落拓可怜之态,沈澜心头竟略有几分涩意。   裴慎抱着她,只将自己的脸颊贴着沈澜的脸颊,与她耳鬓厮磨,喃喃道:“为何要骗我?”   倏忽之间,沈澜又想起当年自己被他关在府中,一应事务俱要恳求裴慎同意。三度出逃俱空亏一篑,直至最后一次,与惊涛骇浪搏命,死中求活。   思及此处,沈澜冷下脸来:“我与大人素不相识,谈何一个骗字?”   素不相识?   时至今日,她竟还妄图骗他?!裴慎生生被激出火气,方才她没死的庆幸过去,这会儿便只剩下滔天的怒火。   “当日钱塘江大潮,我派人搜寻尸体约六日,停灵下葬约半月。那时已是九月初,你怕我不信你死了,四处去查,必定不敢有异动。也就是说,你在杭州生生待到我将尸骨下葬完毕。”   沈澜沉默不语,裴慎太聪明了,不过眨眼间便推测出了真相。沈澜的确是在九月初方才离去的。   裴慎说到这里,双手死死攥着她的肩膀,强逼沈澜看着他,语气激烈,几带恨意:“你眼睁睁看着我以正妻之礼葬了一具不知名的女尸,你任我伤心难过,任我哀毁过甚,几至形销骨立。你可曾有过半分后悔?!”   沈澜望着他,看得见他牙关紧咬,看得见他眼底深深的恨意。   “我不后悔。”   一字一顿,字字如刀。   裴慎瑟缩了一下,忽觉心头大恸,皮骨之间被她剐得鲜血淋漓。   六载相思,十年情义,在她眼里,轻如尘土。   “你当真冷心冷肺。”裴慎凝视着她,似笑似哭,“天下一等一的狠心肠。”   沈澜肩膀被他攥得生疼,正欲反驳,却见裴慎忽而松开了手。   沈澜一愣,下一刻,裴慎俯身低头,狠狠咬上了她肩头那朵海棠花。   “啊——”沈澜惨叫一声。   裴慎心头泛起一股绝望的快活来,我痛成那样,你凭什么不痛?!   你要痛,要跟我一样痛。要抵得上我六年来辗转反侧,纵酒潦倒,哀毁骨立,几欲自戕的痛苦。   沈澜太疼了,眼中沁出泪珠,只拼了命去推他:“你松开!裴慎!松开!”   良久,裴慎方才松开。他齿间含血,那血珠子,全是沈澜的。   裴慎心头怆然至极,偏又快活大笑。他太恨了,恨到想把沈澜的皮肉都咬下来,磨牙吮血,叫她尝尝自己六年来的痛苦。再将她的皮肉骨血嚼碎了咽下去,叫她这辈子都离不开自己。   沈澜顾不得他发疯,只是即刻转头去看伤口。她皮肉嫩,这么一会儿功夫,胎记外围就多了一道牙印,源源不断的往外沁血。   沈澜又痛又怒,生生被裴慎逼出了一句脏话:“你个王八蛋!!”说罢,她怒气勃发,劈手狠狠甩了裴慎一个巴掌。   谁知裴慎习武,眼疾手快,只一把攥住她扬起的右手。见她痛得双目含泪,眼中怒气勃发,裴慎心中快意,冷笑道:“这牙印咬得极深,将来必要留疤。”   他竟还敢提此事!沈澜被他彻底激怒,只想以血还血。她索性握住裴慎的左胳膊,对着掌尾,狠狠一口咬下去。   裴慎左掌心刀痕极宽,几乎横贯掌心,皮肉外翻,血液已然凝结。被她这一咬,伤口撕裂,血流如注。   裴慎嘶了一声,左掌心剧痛,偏生越痛他心头就越发好受些。   “你咬罢。咬得越深越好。”   将咱两个,一齐打破。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   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沈澜恨恨咬了一会儿,却见裴慎仿佛不疼一般,眉头都不皱一皱,顿觉好没意思。   偏她自己肩膀剧痛,心头还憋着火气,正恨恨张嘴欲刺他几句,却见裴慎忽而起身出去了。   沈澜稍显迷茫,没过一会儿,裴慎便回来,原是来取了伤药、棉布和姜汤回来。   “我自己来。”沈澜冷着脸,先捧起一碗姜汤喝了。   裴慎默然不语,随意往沈澜和他自己伤口上倒了些药粉,复又扔下药罐,随意灌了碗姜汤。紧接着,一把挟住沈澜,直往净室而去。   沈澜惊愕不已,只拼命挣扎:“你做什么!放我下来!裴慎!”   净室内原是个小汤池,汉白玉雕砌而成,丫鬟婆子早已倒好水,热气氤氲。   裴慎只平静着,将沈澜锢在怀中,衣裳尽数扒了,又褪去自己的衣裳,带着沈澜入得池中。   见他神色平静,再不复方才那般恨意,沈澜反倒越发惊惧。心知他不过是表面平静,实则心中只怕恨不得将她扒皮抽筋,磨牙吮血。   甫一入池中,沈澜便想往角落里躲,还劝道:“裴慎,你堂堂川湖总督,何必……唔”   沈澜再也说不出话来了,裴慎不想听她说这些,便只管将她锢在怀中。他臂力何其之大,宛如铁钳一般,沈澜半分都挣扎不得。   一个咬痕哪里够?裴慎只要一想到自己六年来宛如一个傻子似的被她耍着玩,她拿着自己满腔的情意当笑话,她浑然不后悔离开。   她不爱他。   裴慎只消一想到这些,便恨不得剜出她的心肝来看一看,是什么样的铁石心肠?再敲碎她的骨头,吃了她的血肉,叫她生死都和自己融在一块儿。   他下了狠劲儿,生生将沈澜唇瓣啃啮出斑驳血痕。沈澜本就是个倔性子,眼看着挣脱无望,又被他咬得生疼,便也反击着去咬他。   哪里是亲吻,分明是野兽带着恨意撕咬对方。   沈澜也不知道过去了过久,只觉自己唇瓣疼得快没知觉了,裴慎方才停下来。   他们亲密的,紧紧的贴在一起,裴慎焦灼地厉害,俯下身去,急迫地去咬噬她的脸颊。然后是脖颈、锁骨……   沈澜不言不语,任由他动作,却在裴慎亲吻她雪白的脖颈时,忽然道:“你今日若敢强来,信不信我敢再逃一次?”   裴慎呼吸一窒。半晌,眼神森冷,恨恨道:“我若再放你出一步府门,枉做一品高官。”   十年都没能留住她的心,那便留住她的人。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闻言,沈澜垂下眼睑,心头悲怆,失望至极。   六年过去了,裴慎半分没变,照旧的唯我独尊,旁人都要顺他的意。又或者,他其实也变了,更加心狠、精明、狡诈、缜密,再寻不到半分破绽。   “裴大人。”沈澜唤了他一声,惹得裴慎低头看她。   沈澜面色平静,像是心平气和的与他分说。   “被你关在府里,没有自由与尊严,于我而言,等于死亡。与其被你一点点慢刀杀死,不如我横刀自刎。”   裴慎怔怔地注视着她。被热气熏蒸的眉眼,漂亮的惊人。清丽如水,璀璨明媚,依旧是旧日模样。就连气节,也半分未折。   一别六载,傲骨依旧。   沈澜注视着他英挺的眉眼,半晌,慢条斯理,轻声细语地问他。   “你信不信我真敢自裁?”   裴慎一时心头竟隐隐惊惧,他知道沈澜是真干得出来。   当年纵身跃入钱塘江大潮中,那是真的死中求活,稍有不慎,顷刻毙命。可她义无反顾,头也不回的跃入滔滔大江。   又想起她离去的那一幕,裴慎只恨得咬牙切齿,神色阴戾道:“你到底要我如何?!”   闻言,沈澜反倒松了一口气。他神色虽凶戾,然则话语已然软了几分。   沈澜一时不知是悲是喜,以性命相挟,裴慎终于低头了。   作者有话说:   1. “将咱两个,一齐打破……你中有我。”以及“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都出自《我侬词》,元代,管道升。 第83章   “我不要你如何, 只要你先出去!”说罢, 沈澜便推了裴慎一把,示意他放开自己。   见她这般抗拒, 裴慎心中越发酸涩, 难免怒道:“你我六年未见,你便半分都不想我吗?”   沈澜冷声道:“我日夜想着不要再见到你。”   裴慎一时大恸,见她神色坚定, 浑然没有半分后悔之意, 心生恨意道:“你敢拿自裁来威胁我, 便是打定了主意我珍惜你的性命。既然如此,我只管叫你身侧每时每刻都有人陪着便是。”   沈澜一窒, 厉声道:“你当真是天下一等一的下作胚子!”   裴慎心里生疼,牙关紧咬, 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半晌, 方才道:“我既在你心里是此等人物,若不弄假成真, 倒枉费了你这番言语。”说罢,望了眼她的唇瓣,斑驳血痕,好不可怜。   裴慎见了,难免心生怜惜,复又想到自己在她心中竟是个下作人物,一时心生恨意,重重咬了下去。   此刻两人紧密相贴,沈澜四肢俱被锢在裴慎怀中, 挣扎不得, 她也不曾挣扎, 只任由裴慎动作。   裴慎咬噬着她的唇瓣,间隙低语:“这般滋味可好?”语罢,又单手挟制住她,只管四处揉她身子。   两人俱是久旷多年,沈澜身子已软了一半,神色却照旧凛然,只淡淡道:“裴慎,不要让我看不起你。”   裴慎粗粝的手掌僵在了沈澜的腰肢上。   半晌,他抬起头,竟带着几分小心翼翼道:“你这意思是,你如今是看重我的?”   沈澜微怔,复又淡淡道:“多年以前,我便曾说过,你于旁的事情上,是个英豪。只在你我之间,下作了些。”   裴慎听她这般评判自己,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沈澜又道:“你虽下作,却也不至于跌破底线,作出如此令我生厌之事。”   裴慎心中一时怒,一时喜,五味杂陈,良久,方松开手,冷着脸道:“我如今竟还能得你几句赞语?”   沈澜淡淡道:“我从不曾否认你荡胡虏,平倭寇的功业。”语罢,见他神色复杂难辨,分明是怒气稍缓的样子,沈澜便捧了他一句:“百年之后,青史之上,必有你裴守恂姓名。”   裴慎面色稍缓,复又冷着脸,想问她你既觉得我是个英豪,为何不肯爱慕于我?偏偏这般情情爱爱的问题,他一个正经读书人,怎么问得出口,便只能冷淡着脸,心中焦灼地望着沈澜。   沈澜被他那种几欲噬人的目光看的头皮发麻,只低声道:“你且转过身去。”   裴慎这会儿心头焦渴得厉害,便摇头,只望着她不说话。   沈澜忍不住斥道:“我让你转过身去!”   裴慎瞥了她两眼,见她双目灼灼,面如酒晕,好似桃花竞燃,海棠欲醉。他一时喉咙干渴,心中焦灼,却也知道这会儿若做些什么,必招她厌憎。   裴慎无奈叹息一声,到底转过身去。   沈澜只随意洗了洗,正欲起身,瞥了眼地上自己的衣裳。白绫袖衫早已从肩膀处被裴慎撕裂,鹅黄抹胸和天水碧缠枝纹潞绸罗裙沾了水,半干半湿,不能穿了。   沈澜暗骂了裴慎几句,这才沉着脸取下一旁楠木弓背站牙翘头衣架上搭着的白绫纺绸亵衣。   甫一穿上,沈澜方觉不对,这衣裳太大了些,裤腿拖地、袖子长了半截,分明是裴慎的。   沈澜挽起多出来的裤脚、袖子,披上外头的宝蓝斜纹布道袍,没法子,只能任由道袍长得拖在地上,暗自疑心这是裴慎吩咐的,就为了让她无衣裳可穿,不好离府。   沈澜心里有气,便讽刺道:“裴大人弄坏了我的衣裳,却不肯赔我一件,可见这些年是越发骄横霸道了。”   裴慎被她刺了一句,心里不快,忍不住转身辩解道:“我府中无女眷,底下丫鬟们又不敢将自己的衣裳给你穿。况且如今天色已晚,街上连估衣铺子都不开了,自然没有女子衣裳给你。”   沈澜微愣,却听见裴慎冷声自嘲道:“你方才还夸赞我尚算个英豪,如今倒好,由得我做什么,你都不管不顾,只管往坏了里想我。”   沈澜瞥他一眼,见他一副落寞样,一时不知他是不是装的,便淡淡道:“你这是我指责我为人偏颇?”   裴慎一噎:“我何曾说过这话?你休要胡说。”   沈澜便慢悠悠道:“原来是指责我无理取闹。”   裴慎冷不丁又被她扣了个罪名,一时恼怒:“我说什么你都偏要寻个罪名来排揎我。你怎得这般不讲理?”   沈澜也冷笑道:“你也知道讲理?当年我再三拒绝做妾,你倒好,不管不顾,强要我低头!如今更是,甫一见面,又强行将我掳来。就许你裴大人不讲理,不许旁人不讲理?果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说罢,怒极拂袖而去。   裴慎被她排揎一通,心中生恼,偏生过了六年,她香消玉殒,自己也数次反思,终于知道自己当年所作所为实在没道理,隐隐心虚。良久,方叹息一声,唤人呈了亵衣来。   此时沈澜出了净室,已至正房,掀开珠帘,正欲往正房外去。   “夫人,且住。”陈松墨和林秉忠两人俱候在门外。陈松墨开口将沈澜拦了下来。   帘外雨潺潺,庭中春意阑珊,沈澜借着疏疏灯火瞥他们一眼。见他二人容貌未改,只是眉间越发成熟了些。   沈澜叹息一声,故人相见,不觉竟有几分物是人非之感。   “积年未见,二位可好?”   陈松墨和林秉忠哪里敢去看她,便只低着头盯着脚下水磨方砖,低声道:“劳夫人挂念,卑职一切都好。”林秉忠人憨厚,也跟着点了点头。   沈澜淡淡道:“你二人倒是挺好,我被你们爷强掳来,却不太好。”说罢,冷下脸道:“让开!”   祖宗哎!你们夫妻吵架,拿我们撒什么气!陈松墨心里发苦,面上却笑盈盈道:“夫人要去哪里?属下这便去备车。”   沈澜瞥他一眼,不愧是能跟在裴慎身边多年的人物。一个拖字决,使得极好,还两不得罪。若真拖不住了,还能掌握住她的行踪。一箭三雕。   沈澜淡淡道:“不必备车,我的属下可是在外头等?”沈澜骤然被掳走,她手下人必要闹腾起来,陈松墨生怕事情闹大,必会安抚一二。   闻言,陈松墨不好欺瞒她,便只管道:“是,两个兄弟,六子和龚柱子都在花厅里等着。”语罢,又道:“属下早已吩咐人上了热茶点心,又备了客房请两位兄弟歇息,夫人不必担忧。”   “陈大哥办事素来妥帖。”语罢,沈澜又似笑非笑道:“只怕都查问清楚了罢?”   陈松墨一时头皮发麻,心知夫人这是在问自己可有查清楚她当年是如何逃跑的,这六年来又是如何安家立业的?   偏他心知夫人在自家爷心里的份量,不敢造次,便恭敬道:“夫人哪里的话,都是自家兄弟,谈何查问,不过闲聊了几句罢了。”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没问太清楚。想来也是,六子和龚柱子都是后头来的,哪里会知道沈澜六年前的旧事呢。   只是陈松墨必定已问过这两人,沈澜身侧资历最老的是谁?这六子和龚柱子都只是普通百姓,哪里抵得过旁人套话。只怕已透露出彭弘业,届时距离陈松墨彻底查清楚也不远了。   沈澜本有恼意,却见陈松墨这般战战兢兢,唯恐惹怒了她的样子,不免又想起自己当年是如何面对裴慎的,她心有不忍,叹息道:“是我不对,不该将气撒到你们身上。”   陈松墨微怔,心里也不免叹息:“夫人客气了。”   林秉忠是个憨厚的,闻言便忍不住劝道:“夫人莫与爷置丽嘉气,爷待夫人极好,当年为了将夫人以妻礼葬入祖坟,爷和国公爷吵得厉害,差点闹腾到父子反目。”   沈澜一愣,良久漠然道:“与我何干呢?”   跟在她身后出来的裴慎闻言又难免脸色阴沉,一面暗骂她是个铁石心肠的,一面又恼恨自己满腔情意错付。   他进不得,退不得,脚步宛如扎根似的,立在不远处,着魔一样的听着沈澜说话。   “是他强要我做丫鬟,又强要我做妾,我不肯,逃了去,他却还要将我捉回来。又一意孤行,非要用妻礼葬我,什么事都是他说了算,何曾问过我的意见。”   沈澜说罢,只满腹怅然,自她十五将及笄,逃出刘宅开始,到她跳入钱塘江潮,前后四年多的时间里,她何曾有过一日能自己做决定的日子?   “那时候,我不是我的主子,他是我的主子。”沈澜语及此处,心头怅惘。再不欲多言,便只摆摆手道:“你们且让开罢。”   沈澜是背对着裴慎的,自然不知道他来了,陈松墨和林秉忠却是面对着门的,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裴慎摆了摆手,两人如蒙大赦,口称告退。   见他二人这般,沈澜蹙眉,转身望去,果真见幽微灯火下,裴慎立在不远处,神色莫测。   沈澜并不惊慌,方才那些话,便是放在裴慎面前,她也是敢说的。   此时外头空濛雨丝,潺潺而下,落于庭中,点点滴滴,洗去芭蕉浮翠,修竹新绿。   两人隔着珠帘,遥遥而望,一个心酸怅惘,一个离愁别恨,相顾无言,惟听得梧桐叶上萧萧疏雨,兀自点滴,似无情江潮。   潮来潮去已六年。   ……六年啊。思及六载空山旧梦,凄风苦雨,裴慎只觉满腹怒气俱散。   他不欲再与沈澜争吵下去,便掀开珠帘,走到沈澜身侧,温声道:“你不是说不愿做妾吗?我才想着以妻礼将你风光大葬。怎得如今又成了我不问你的意见?”   沈澜摇摇头:“你从来不知我。”   裴慎满腔柔情被这句话打得七零八落,他恨恨道:“我何曾不知你?你要什么,只管说出来!”   沈澜淡淡道:“我说过许多次了,我要的是尊严和自由。妾是笼中鸟,妻子便是这群鸟儿的头鸟。又有什么区别呢?”   裴慎摇头道:“你怎能这般做比?妾不过是个玩意罢了。”   沈澜冷笑,讥讽他:“你这是承认了当年逼我做妾,是将我视作玩意儿了?”   裴慎心头酸涩,摇摇头:“我何曾这般想过?”若他是这般想的,何至于六年来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你与旁人自是不同的。”裴慎正色道。   沈澜微怔,垂下眼睑,淡淡道:“都是人,没有什么不同的。”   裴慎牵起她的手,温声哄她:“你我已错过六载了,光阴不等人,还是早早成婚罢。”   ……成婚啊。自从来到这里,沈澜早已绝了此念,正欲拒绝,耳畔却不断传来裴慎低语。   “待你嫁了我,宅中一应事务,俱交给你处理。我只管拿了钱财给你,你想买什么便买什么,想添置什么便添置什么。便是去了外头,必不会有人对你不恭敬,所有人都得高高兴兴的捧着你……”   裴慎还要再说,沈澜却已觉疲惫,只拿话堵他:“裴大人这般聪颖,号称过耳不忘,可还记得那一年在苏州如京桥的宅子里,你是如何说的?”   裴慎微愣,即刻便想起当年争吵之时,自己说过的话。无非是什么攻讦她出身不好,不配做国公夫人之类的话。   可谁能料到,她竟烈性至此。宁可跳江搏命,也不愿屈从做妾。   沈澜眉眼清淡,只一字一句重复道:“瘦马出身,也配做国公夫人?”   “你这般低贱玩意儿,只配当个暖床丫鬟。”   “扬州瘦马素以自安卑贱,曲事主母闻名。”   裴慎一时招架不住,被她臊得面皮微红,只他久居宦海,唾面自干亦是常有的事,便讪讪道:“已是七年前的事,早记不得了。”   沈澜见他不承认,冷哼一声,正欲再说上几句,却见裴慎得寸进尺道:“七年未见,你竟还将我说过的话记得这般清楚,有心了。”   沈澜一时被他的无耻气了个仰倒,恨恨道:“恶语伤人六月寒,任谁被人羞辱了,都要牢记一辈子的!”   裴慎心道往日里都是你排揎我。我何曾说得过你?又暗骂她果真没良心,光记得两人吵架口不择言,怎得不记得自己待她的好。   “我拿着自己的人情去填补,延医问药给你治身子,你怎得不记得?”   “龙江驿倭寇来的那会儿,我救了你一命,你怎得不说?”   在裴慎一声声数落里,沈澜默然不语,忽觉无趣。她与裴慎之间,有恩义,有仇怨,牵扯不清,一笔烂账。   若非要分出个谁是谁非,谁对谁错来,不过徒增烦恼。   “罢了,我不与你争。”沈澜淡淡道:“你且给我寻个客房罢。”   裴慎觑她一眼,见她神色清淡,便试探道:“你不走了?”   白日里奔波结盟,黄昏杀了王俸,待到夜间又是灭火理事,还被裴慎强掳来,沈澜早已精疲力竭,不欲和他再吵,只讽刺道:“我倒是想走,裴大人肯吗?”   裴慎讪讪道:“这是哪里的话?”你若要走,难不成我还能拦着你?   只是他犹豫片刻,到底没敢说出后半句,生怕她真走了。   “这厢房……”   “你可别告诉我,偌大的总督府,寻不出一间厢房。”沈澜挑眉望他。   裴慎面不改色道:“这厢房自然是有的。”说罢,便握住她纤薄的手掌,带着沈澜往西厢房去。   甫一到西厢房门口,沈澜便立于门前,淡淡道:“明日寅时末便要将我唤醒,我要离开总督府,去知府衙门。”   裴慎略一思忖,便能想到她要去做甚。只蹙眉道:“王俸一事,我自会为你处理。”语罢,怕她不明白此事的严重性,便说道:“你杀了王俸,陛下必要降旨捉拿凶手,届时你恐有性命之危。”   沈澜心知肚明裴慎并非在唬她。她不过区区商户,为了度过眼前危机,胆敢利用民变的激烈手段诛杀一名六品太监,本身就是在饮鸩止渴。   裴慎温声道:“你且先在府中住下,待我将王俸身死一事料理清楚,将你摘出来,届时你自然可以离去。”   沈澜心知他不过是寻个借口将她留下罢了。以朝廷此刻的处事效率,料理此事少则数日,多则半年。   沈澜哪里肯在总督府中待上半年?便摇头道:“王俸身死一事,我自有决断。无需你帮忙。”   裴慎蹙眉,正欲张口,沈澜却已跨出半步,转身,“砰”的一声阖上门,只将他关在了门外。   裴慎一时愕然,暗道六年不见,她这脾性是越发大了。   他心里想着,却不曾转身离去,只是驻足廊下,听得里头窸窸窣窣的动静渐渐小了,灯火也灭了,便知道她已然睡了。   裴慎这才轻轻推门而入。绕过楠木桌、玫瑰椅,卷上珠帘,掀开重重帐幔,方见她好梦沉酣。   裴慎坐在她床头,不言不语,只怔怔地望着她。见她白净的玉臂半搭在枕上,云鬓半偏,双颊染晕,好看的如同神妃仙子,梦中精怪。   ……梦中。   裴慎已然经历过无数次夜来幽梦终须醒,镜花水月俱是空的场景了。   他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屏住呼吸,忍不住伸手去探沈澜鼻息。   温热的气息,跃动的脉搏,轻轻浅浅的呼吸声……不是做梦。   竟然是真的。   意识到这一点,裴慎几乎半虚脱地靠在床头引枕上,只觉眼眶发涩,隐有了几分劫后余生的真实感。   他静坐半晌,只目不转睛地看着沈澜,听着她轻浅的呼吸声,方觉心中一片安宁。   檐下宿雨渐小,星子渐明,待到云散雨晴,月明松下房栊静,佳人春睡轻。   作者有话说:   关于潮生的事情,我说一下,沈澜没有忘记潮生,在“相逢”的那一章,大概60%左右的地方,我写过一句“今夜暂时不必将潮生接回来”。   1.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出自《浪淘沙》,李煜   2. 月明松下房栊静出自《桃源行》,王维 第84章   第二日一大早, 天色尚有几分漆黑, 晨星寥落,东曦薄出。沈澜被丫鬟轻声唤醒, 甫一拂开帐幔, 便见到裴慎正坐在楠木清漆圈椅上,等她用膳。   沈澜不欲与裴慎多言,一整日折腾下来, 她只睡了一个多时辰, 便困倦地揉了揉太阳穴, 匆匆起身洗漱。   重罗白面制成的细面条,拿鸡汤煨了, 铺陈上鲜虾仁,银鱼丸, 火腿丁, 鸡丝,青菜。鲜香可口, 抚慰人心。   沈澜胃口不错,吃了面,本欲再用上一盏热乎乎的牛乳,谁知裴慎坐在她身侧,只盯着她侧脸,那目光灼热的,活像要烧穿沈澜的脸颊似的。   哪里还吃得下去?沈澜心头微恼,瞥他一眼,不想理他, 便欲出门, 却听得裴慎道:“你从知府衙门回来后打算住哪里?”   沈澜淡淡道:“哪里都好, 就是不住总督府。”   裴慎一窒,冷哼道:“你那宅子都烧干净了,不住我这里你住哪里?”   沈澜面不改色道:“买个新宅。”   裴慎微愣,一时悻悻然。倒是忘了,今时不同往日,她已非吴下阿蒙。   “宅子总不能说买便买,若要住进去,光是添置锅碗瓢盆、扫洒清理便要好几日。”   裴慎正欲再劝,沈澜慢悠悠道:“我有钱,可以加急。”   裴慎被噎得不行,复又讪笑道:“便是再加急,一日的功夫总要的罢。不若先在总督府暂时住下。”   沈澜似笑非笑地扫了眼他:“裴大人就算不替自己的名声考虑,好歹也替民妇考虑罢。”   裴慎一时沉默,无名无份地住进总督府,对她的确不好。思及此处,裴慎忍不住试探道:“既然如此,你我尽早成婚便是。”   沈澜神色便一下子淡下来,懒得搭理他,便只撂了乌木箸,恭敬道:“昨夜劳烦裴大人款待,民妇告辞了。”说罢,起身就走。   她这不咸不淡的态度,着实令人生恼,裴慎也是有脾气的,何曾被人这般忽略过,便冷声道:“你总归要与我成婚的!”   沈澜脚步一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见她这般,裴慎越发着恼,偏生这会儿陈松墨眼看着沈澜出了府,料想自家爷也当吃用完了早膳,便匆匆赶来禀报。   “彭弘业?”裴慎一面往外书房去,一面蹙眉道,“此人乃是杭州疍民出身?”   “是。”陈松墨点头道:“根据龚柱子的话,此人乃夫人身侧的老人,当年渔队便是由此人负责,据说家中三兄弟,水性都极好。”   裴慎略一思忖便想明白了,保不齐当年便是这彭弘业在江潮中带着她逃亡。只是不知她是如何认识彭弘业的?   “这彭弘业年岁几何?”裴慎忽然问道。   陈松墨一愣,复又硬着头皮道:“爷,听龚柱子所言,此人约摸比夫人大几岁。”说罢,劫后余生般补了一句:“与其妻已育有两子。”   裴慎面色稍和缓,见已至外书房,便在楠木圈椅上坐定,摆摆手,示意陈松墨下去。   陈松墨猛松了口气,匆匆告退。昨晚爷将夫人挟走,潭英那头便即刻派了人手四处查探夫人这六年来在湖广的经历。而他自己则一整晚都在善后,安抚六子等人,套话,看看能否寻到杭州旧事的线索。如今既然问到了彭弘业身上,便只管禀报给爷,再转交给潭英便是。   见室内静下来,裴慎方才唤来潭英,问道:“查到多少了?”   潭英拱手作揖:“连夜调阅了武昌知府衙门内六年内宅邸交易契书。”至于为何不查黄册,乱世里,官府都不勘定人口了,沈澜便是上了黄册,鬼知道小吏将她录去了哪里。还不如查查大宗宅邸买卖呢。   “三年前,沈宅进行过一次买卖,契书上头记有夫人名讳,上沉下澜。”   裴慎蹙眉。这名字沈澜头一次逃亡时便用过了,何至于要再用一次?莫不是有何特殊含义?   他正思忖着,潭英又道:“除此之外,昨夜沈宅大火,火势烟气冲天,半城可见。今日一大早,满城民意汹汹。属下只遣了几个人坐在沈宅附近的茶馆里探听消息,便听得有周围百姓卖弄道,只说……”   潭英吞吞吐吐,含糊不清。见他这般,裴慎淡淡道:“你只管如实说来便是。”   潭英这才低声道:”说是沈娘子待夫君情深义重。”语罢,硬着头皮道:“年年都要去替亡夫扫墓焚黄。守、守节六载,抚育幼子。”   裴慎握扇的手一紧,眼底寒意森森,沉声道:“可去查看过那亡夫之墓?”   潭英越发吞吞吐吐:“那墓碑上写着亡夫王新立之墓,妻沈氏立。”   裴慎生生攥裂了手中紫檀扇骨,咯吱一声,唬得潭英头皮发麻,只低下头去,恨不得把地砖盯出花来。   良久,裴慎方松开手,面无表情道:“可查过王新立是谁?”   潭英咬牙道:“大人,是属下失职,只半夜的功夫,时辰太短,尚未查到此人。”   裴慎默然不语,一面疑心此人多半是沈澜捏造的,一面又总也过不去心里的坎。若她在六年里有了旁人,那他算什么!   裴慎强忍着妒意:“还有呢?”   潭英松了口气,拱手作揖道:“大人,沈娘子还有一幼子,名唤沈潮生,年约五岁,正在从周先生手下读书。”   “潮生?”裴慎倏忽想起了自己初来湖广的那一日,江米店内,招呼自己买米的那个孩子,恰叫潮生。   生得虎头虎脑,打起架来,奇正相辅,赏罚分明,倒是个伶俐聪慧的顽童。   “你方才说此子今年五岁?”   “是。”   若是五岁,岂不是六年前怀上的?裴慎强忍着激动,勉力镇定道:“可能查得到潮生具体生辰?”   潭英自然知道这是重中之重,即刻拱手作揖:“属下昨夜遣人去询问了这位从周先生,只说每年五月初七,潮生都会早早归家,随夫人庆生。”   五月初七?算算时辰,那便是六年前立秋那一次怀上的。   裴慎一朝妒意尽散,心情大好,那什么狗屁王新立,果真是沈澜捏造的。   不仅如此,她竟愿意替我生儿育女。   只这一条,便足令裴慎心中快意,几欲纵酒狂歌,放声大笑。   裴慎咬着腮肉,勉强忍耐激动,朗声问道:“潮生现于何处?可在沈宅?”   潭英见他高兴,一时心中也有几分喜悦。他们都是跟着裴慎的老人了,自然希望他后继有人。否则光是这国公爷的位子,若叫旁人得了去,难免叫人不快。   “启禀大人,属下查探过了,小公子自昨晚起便不曾出现在沈宅。”   裴慎倒也不急,若潮生出事,沈澜只怕要急死。如今她还悠哉悠哉的理事,可见是她将潮生藏匿了起来。   既知潮生安全,裴慎便笑道:“无碍,小儿顽劣,不知又去哪里闹腾了。”   他一个做父亲的都不急,潭英也只好口中喏喏。   乘着他心情好,潭英又立刻道:“大人,王俸为何出府直奔沈宅一事,也已查清了。”   提及此事,裴慎神色一静,太监亵玩女子,何其毒辣。若非沈澜机敏镇定,只怕自己已然要与她阴阳两隔。   裴慎只消思及此事,心中便惊怒交加,强忍着怒意道:“你且说来。”   “原是王俸手下有个小太监与武昌知府夫人身侧,一名唤做余嬷嬷的仆婢对食。”潭英只将其余因果尽数道来。   说到潮生和官僧打架,余嬷嬷挑拨离间,庾秀娘愤而拿热茶泼人时,潭英忍不住抬头,偷觑裴慎脸色。   却见他高坐明堂,神色喜怒难辨,只一双眼睛,几欲噬人。潭英心惊肉跳,下意识低下头去,只说那小太监欲将沈澜献给王俸,且极力描摹沈澜美貌,王俸这才迫不及待,直奔沈宅。   有人觊觎沈澜,令裴慎愠怒至极。他看着手中开裂的檀木扇骨,神色森冷,几乎一字一顿问道:“此二贼何在?”   “余嬷嬷和那小太监俱都绑了,关在地牢里。”   闻言,裴慎再难忍凶戾之态:“好生照料他们。”   潭英笑着应了一声。锦衣卫凶名在外,可不是什么善茬,光是伺候人的刑具就有百十来种,保管他们用得高兴。   待裴慎叮嘱完,方觉出了一口恶气。只可惜王俸已然身死,否则他必要将这混账东西凌迟处死。   此外,庾秀娘拿着热茶毁人容貌便已足够毒辣,潮生和官僧打架一事亦是他亲见的。那官僧蛮不讲理,动辄辱骂旁人野种,还对着潮生说什么你娘要成亲了。   成什么亲!这笔账,待沈澜回来他自然要问个清楚。   且这母子二人所作所为,已足够令裴慎厌弃。他心中不快,面上反倒叹息道:“堂前教子,枕边教妻,王广俊两样都没做好啊。”   这位王知府的仕途只怕要完了。潭英听在耳中,倒并无同情之色。   整个湖广一系的官员,没多少是干净的。相反的,王知府因着和王俸同姓,虽不曾攀上本家,却也有几分亲热勾连之意。   裴慎淡淡道:“去给黎大用传个讯。只说王知府素日里治民多行黄老之道,王俸事发时他恰好在衙门内。”   每个字都是真的。只是没出事那就是黄老之道,无为而治,出了事便是平日惰怠懒政,导致民变暴动。王俸事发时接近黄昏,王知府尚未散衙,在府衙办公极正常,可蓄意一提,那便是龟缩府衙不出,坐看王俸身死。   待潭英应了一声,裴慎方自雕竹如意纹笔架上,取了一杆黑漆描金狼毫,铺陈开白录罗纹纸,提笔写起了奏本。   王俸身死,拿一个武昌知府抵扣,再加些罪大恶极的死囚,充作罪魁祸首,倒也够了。只是朝局再度暗流涌动起来。   “大人,王俸死了,朝中会不会就此收手?”潭英立于房中,临行前忍不住好奇道。   裴慎正欲摇头,却见门外忽有人朗声道:“自然不会。”   石经纶匆匆入内,自袖中取出一份奏报递给裴慎:“大人,南京来信了,只说北边刚刚收复,陕西遭了六年兵灾,满目疮痍,饿殍遍野,矿监税使李成上奏,建议陛下暂停征收矿税。”   “如何?”潭英忍不住问道。   石经纶叹息一声:“陛下只将折子留中不发。”   潭英双拳紧攥,脖子上青筋暴起,大怒道:“阉宦尚有恻隐之心,陛下却视百姓如猪狗!”   裴慎浑然不意外,只神色淡漠地合上折子,吩咐道:“传令下去,叫众人勿要异动。按照湖广到南京的距离,不出半月,新的矿监税使恐怕便要来了。”   作者有话说:   皇帝把折子留中不发的那一段,参考资料为:《湖广民变与晚明社会阶层的利益诉求》 第85章   沈澜的马车一到衙门, 透过马车上的象眼格窗望出去, 便见北衙街前密密匝匝,停着十几顶蓝布帷轿, 还有七八辆两轮骡车。   不止粮商, 武昌城内大户只怕今日全都来了。看来李心远和赵立两人果真扎根甚深,只半个晚上的功夫,便联络到了这么多人。   想想也是, 沈澜家宅被焚一事就足够令人惊惧, 更别提还有王俸带人强攻破门。富户们哪里还坐的住?   思及此处, 沈澜便下了马车,与几个皂隶差役交谈几声, 便被人带着绕开青砖影壁,穿过五架梁、黑红漆的大门, 复又从单檐硬山灰瓦顶的仪门东侧小门而入, 又行了数步,绕过三班六房、寅恭门等地, 终于到了思补堂。   思补堂原是知府休憩之所,此刻却是人声鼎沸,议论纷纷。   沈澜甫一进去,便见两侧圈椅上坐了二十余人,打眼一望,个个青衣葛布,只差补个补丁了。   沈澜有些好笑,只她自己今日也是细布青衫,头发略微凌乱, 睡眠不足, 以至于稍显萎靡。   “沈娘子来了。”   “听说沈娘子昨日家宅被焚, 如今可好?”   “依老夫看,这王俸着实可恨!”   一群人凑上来,三言两语地替沈澜抱不平。沈澜心道既然如此,怎得不见你们昨日来援助我一二。   她心里想着,却含笑与众人一一见礼。刚一落座,王广俊便拈着长须,自东稍间的茶房里走出来。   王广俊年过四十,方脸阔耳,颇为威严,他落座上首,面容肃穆道:“诸位前来所为何事,本官已知晓。”语罢,又道:“只是矿监税使一事,实乃朝廷下旨,非本官人力所能及啊。”   一推六二五,半点不沾身。   大伙面面相觑,李心远便拈须叹息道:“大人为难了。”   于是众人纷纷感叹大人辛劳,沈澜坐在人群里,只含笑看着,静默不语。   众人拍了会儿马屁,面面相觑,只等着旁人主动提及要王广俊上奏,请求朝廷撤销矿监税使一事。   眼看着大家都静默不语,沈澜便含笑道:“是我等为难大人了。既然如此,民妇这便告辞了。”说罢,起身欲走。   满座皆惊愕,李心远即刻坐不住了,若沈澜走了,他们今日哪里来的由头。便拈须笑道:“沈娘子且慢。”语罢,语重心长道:“王大人也是晓得的,外头矿监税使闹腾地厉害。沈娘子家宅被焚,当真是一等一的苦主啊。”   三两句话便将众人的视线引到了沈澜头上,强逼沈澜出头。   沈澜心中冷笑一声,便只低下头去,抹了抹眼角:“民妇不过一介寡妇,拉扯着孩子艰难求生,谁料到又遭王俸欺凌,冤屈无处可诉。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来寻大人了。”说罢,哭诉道:“还望大人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救救民妇罢。”   王广俊脸色一白。三年来,沈澜礼物送得殷勤,却从没有一次提及过她待自己的救命之恩。谁料到她偏偏当着今日这么多人的面,揭开了这桩往事。   “沈娘子对王大人竟还有救命之恩?”赵立惊诧道。   在座的富户们也纷纷议论起来。   “哎呀,从未听过此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沈娘子怎得往日里不提?”   好钢自然要用在刀刃上。沈澜拿蘸过姜汁的帕子揉了揉眼角,哀声道:“哪里就有什么救命之恩呢,不过是来了洪灾,沈家扶危济困,帮了大人些许小忙罢了,不值一提。”   在座的各位没人是傻子,个个心明眼亮,纷纷笑道:“没料到沈娘子竟救过王大人。”   “沈娘子实在功德无量。”   王广俊听着耳畔声音,颇有些恼怒。民变的事总督、巡抚、布政使、镇守太监都知道,根本瞒不住。   他原本打算顺势将沈澜下狱,届时她便是罪魁祸首。自己事后补救,责任也能小一些。谁知对方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揭破此事。   这下好了,他若强将沈澜下狱,对方本就是个寡妇,一个欺凌孤寡、罔顾救命之恩的名头栽上来,保不齐谣言传着传着能变成他构陷救命恩人。届时他在士林里,名声能顶风臭出十里地。   王广俊虽私底下跟太监勾勾搭搭,但他还没不要脸到这种地步。   “沈娘子救命之恩,王某日夜不敢忘。”王广俊满脸真诚:“说来沈娘子也是可怜,无故被那王俸焚毁家宅,肆意欺凌。”语罢,深深叹息一声。   沈澜心绪稍松。心知王广俊这是答应了,在上报给布政使的奏折中进行润饰,将沈澜描绘为纯粹的受害者。   “多谢王大人怜悯。”沈澜柔顺道。   王广俊便温声道:“沈娘子乃我王某救命恩人,今后若有所求,王某在所不辞。”   沈澜心知,这意思是以后有事就别来找我了。   她半点都不惧王广俊这种半威胁半警告的话。民变一起,王广俊必要遭殃,别说来对付沈澜了,他那官位能不能保住,还是个问题呢。   “大人高义。”沈澜发自内心的称赞道。   众人也纷纷称赞起来,这个说“大人有恩必报”,那个说“大人厚道。”   李心远无奈,眼看着沈澜最大的危机解决了,心知此女绝不会再出头。   如今,危机最大的不是沈家,而是富甲湖广的李家了。除非沈澜真的衰到极致,又被新的矿监税使看上。否则矿监税使来了,必是他李家先倒霉。   李心远没办法,只好带头,卖惨、收买,胁迫,拉关系,无所不用其极的要求王广俊上奏折,祈求朝廷撤回矿监税使。   这一次,沈澜只随众人附和,不再多言。   待沈澜离开武昌府衙,已是申时末,残霞夕照,归云如絮,驾车的六子将沈澜带到了石塘桥附近的小宅中。   “夫人,时间太紧,便只买了一进的宅邸。”候在门口的谷仲见沈澜下了马车,便匆匆拱手致歉。   沈澜摆摆手,笑道:“多谢谷叔了。”说罢,又对着六子道:“去彭家将潮生接回来罢。”   六子领命,匆匆而去。   “夫人,这宅子颇有些陈旧,若要尽数修葺完毕,少说也要半个月。”谷仲跟着沈澜身后,忧心道,“与其这般,倒不如夫人先住江米店的后院。”   沈澜摇摇头:“江米店里人来人往,到底不安全。”说罢,又宽慰了他几句,方才进了正房。   正房稍有些陈旧,谷仲已请两个粗使婆子擦洗一番,又去漆店里采买了些桌椅,床榻之类的家什,再加上帐幔、桌帷,便已到了酉时。   沈澜倦怠地揉揉眉心,她连轴转了两天,疲乏至极,本想等着潮生回来再歇息,谁知趴在双勾如意马蹄腿方桌上,昏沉睡去。   流云纹铜烛台上牛油烛徐徐燃烧,蓍草大方瓶内插着两支含苞欲放的山茶花,兽首博山炉里四弃香烟气袅袅。   沈澜好梦沉酣之际,忽觉脸颊微微泛痒,她迷迷糊糊的睁眼,正好与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娘。”见沈澜醒了,潮生立在原地,眼眶里都滚着泪花。   沈澜惊诧,往日里潮生见了她,必要黏黏糊糊的让她抱,怎得一日未见,竟成了这般。   “这是怎么了?”说罢,沈澜便张开双臂,笑盈盈唤了一声“潮生”。   潮生本来觉得自己长大了,不该让娘抱的。他还想忍住不哭的,可沈澜一唤他,他的眼泪就忍不住了,扑上去,勾住沈澜的脖子,把头埋在沈澜的脖颈里,带着点哭腔道:“娘,我好想你呀。”   沈澜心中酸涩,连忙道:“娘也想你呀。”   潮生哽咽了好一会儿,方才慢慢止住眼泪,闷声道:“娘,我想学武!你给我找个师父好不好?”   对于学武一事沈澜倒不惊讶,潮生活泼好动,玩具房里有好多小木剑小木刀,还有一匹神俊的小木马。   沈澜只以为潮生被昨晚的事吓坏了,见了自己才会哭。便拍着潮生的脊背安抚他:“学武强身健体,当然可以。”   见她答应,潮生便抹抹眼泪:“等我学了武,当上大将军便好了。”说罢,龇出虎牙,恶狠狠道:“等我当了大将军,就杀了欺负娘的人!”   沈澜一惊,潮生才五岁,性子开朗,活泼精怪,怎会忽然这般凶狠偏激?转念一想,一个五岁的孩子,骤然遇见家宅被焚,外头贼人强攻,母亲逼他离开,只怕被吓坏了,性子大变也是常有的事。   沈澜心中生疼,又愧疚难当,便抚摸着潮生的脊背,笑道:“将军只在战场用武,哪里有张口闭口便要杀人的。”   潮生倔强的摇摇头,却不肯说话了。沈澜无奈,只好抱着潮生道:“娘明日带潮生出去玩,可好?”   玩上几日,忘记昨晚的事。否则潮生若养成了偏激阴鸷,好勇斗狠的性子,那可如何是好?   潮生摇摇头,睁着乌溜溜的眼睛,认真道:“娘,我明日想去先生那里读书。”说罢,又道,“等找到师父,我就晚上回来,跟着师父学武。”   沈澜叹息一声,心知他这是受刺激了,便哄他:“最近半个月,外头乱,潮生便不要每日往外去了,玩上几日便在家中跟着六子学学武艺,等娘找到好的武师父再说,可好?”   潮生郑重点头,又正色道:“娘,外头那么乱,你也不要出去了,可好?”   沈澜轻笑,也郑重点头。潮生这才破涕为笑,搂着她的脖子撒娇,一声一声地喊娘。   沈澜被他粘糊的没办法,便点点他的鼻尖,笑话道:“不该叫潮生,该叫糖饼才是,真粘人。”   潮生白皙的耳朵微红,睁圆了眼睛道:”我长大了,娘不能那么说我。”说罢,挣扎了两下想跳下来。   沈澜发笑,便将他放下,笑道:“我们潮生今年五岁,的确长大了。”   潮生这才抿着嘴笑,又被沈澜牵着手带到高椅上,安安静静地用完了一碗长腰米饭,又大口大口的吃了两个菜蔬肉丝卷,一碟劈晒鸡,还捏着筷子去夹水晶蹄膀。   沈澜惊住了,赶忙打掉潮生的筷子,又去摸了摸他的肚子,正色道:“潮生,你分明吃饱了,为何还要再吃?”这都快有他平日里两倍的饭量了,小肚皮都鼓起来了。   潮生抿着嘴:“我还饿。”说罢,打了个饱嗝。   沈澜无奈,赶紧取了山楂给他消食,又将他抱在怀中,揉着他微微鼓起的肚皮:“潮生是不是觉得吃了饭,就能快快长大了?”   潮生点点头,认真望着沈澜:“我要快点长大,长大了就能保护娘。”   沈澜叹息一声:“明日一大早,娘拜访完四邻后便带你去玩。”不能再让潮生这样下去了。   沈澜解释道:“我们刚刚乔迁至此,要给四邻送上拜帖和小礼物。”   潮生聪慧又精怪,闻言,忍不住打了个嗝:“娘,明天我去罢。”   沈澜略略惊诧,低头望着潮生干净的眼睛。她正犹豫,潮生正色道:“娘,我长大了。”   任何一个孩子,在经历了那样的事情后,都会快速长大的。   沈澜心中酸涩,又知道现在拒绝潮生,潮生必定不高兴,反倒要寻别的事情向沈澜证明他长大了,可以保护娘亲。与其那样,倒不如任他去,权作抒解。待过些日子,时间自然会淡化他的惊惧。况且潮生要做什么,凡是正向的,沈澜从不打击他,素来积极鼓励。   她便笑盈盈道:“那明日便托付给潮生了。”   潮生又期待又兴奋:“娘,那我明天要带什么去呢?”   沈澜笑道:“带上两个护院叔叔,几张拜帖,还有礼物。一份虎眼窝丝糖、一尾糟鲥鱼,三尺鹦哥绿杭绸,可好?”   潮生才五岁,哪里懂送礼,便装模作样地点点头。沈澜看得发笑,便揉揉他的脸,细细与他分说道:“糖送小孩,鲥鱼送给大人……”   第二日一大早,潮生便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带着六子和另两个护卫,以及两担礼盒,挨家挨户地叩门拜访。   近邻不多,巷子里拢共也就十几户人家,他先走到巷子头,敲开第一户人家的大门,待有人来开门,便恭恭敬敬地拱手作揖:“老丈好,我是石塘桥巷中第六户人家独子,因是新搬来的,特意来与老丈见礼。”说罢,便招呼护院叔叔送礼。   他人小,又生得玉雪可爱,学着大人的样子拱手作揖时,煞是可爱。被他拜访的人家平白无故得了礼物,自然不会觉得他失礼,反倒觉得颇为有趣。有几个还似模似样的与他还礼,赠了他一些糖果点心。   潮生首战告捷,便越发得趣,高高兴兴的拜访了五家,又略过了自己家,敲开了自家隔壁邻居,第七户人家的大门。   甫一开门,潮生便瞪大了眼睛。这个叔叔好高,都快有门框那么高了,还有满脸的大胡子。   他一见是个叔叔,便更改了模板:“叔叔好,我是石塘桥巷中第六户……”   开门的平山一听他说是隔壁孩子,便吃惊道:“小公子且稍候。”说罢,便将门关上了。   潮生一惊,没料到他这般可爱,居然会有大人不喜欢?   若是以往,潮生必会转头就走,不喜欢便不喜欢罢,潮生还不喜欢这位叔叔呢!可如今他长大了,觉得靠自己是不够的,如果再有强人破门而入,有邻里帮忙,那便最好了。   思及此处,潮生便想着再敲一次门。他正欲伸出小手去叩门,却见大门忽然又被打开了。   这次换了一个叔叔。   潮生记性极好,一眼便认出来了:“买米的叔叔!”就是他和官僧打架的那一天,站在街上和他打招呼的那个人。   “叔叔,你住这里呀?”潮生睁圆了眼睛望着他。   裴慎低头,见他正仰头望着自己,便油然而生出一种欢喜来,饱满,鼓涨,充溢着心脏,叫他情不自禁笑起来。   这是他和沈澜的孩子,流着他二人的血。   裴慎心里激动,只蹲下来,细细打量他的眉眼,剑眉,丹凤眼,只是孩子还小,眼睛略显圆润,鼻梁很挺,嘴唇微薄。依稀能见到自己儿时的影子。   当日怎得没认出来呢?裴慎颇感遗憾,便笑道:“你还记得我?”   潮生点点头,狡黠道:“你是要来我家里买米的叔叔。”   跟在裴慎身后的几个护卫暗自好笑。裴慎也忍不住发笑,便一把将他抱起:“你记性倒好。”说罢,笑道:“我明日便遣了人去你家买十斤米,可好?”   潮生脸上的笑更甜了。他毫不犹豫搂住裴慎的脖子,笑嘻嘻道:“叔叔人真好。”说罢,对着六子招招手:“六叔,你快把礼物送给叔叔。”   六子不曾见过裴慎,自然没认出来,只是笑着将礼物递给裴慎。   裴慎没接,身后自然有护卫接过礼物。见送完礼,潮生想着要去下一家,便挣扎着想往下跳。   抱着自己血脉相亲的孩子,裴慎这会儿正新鲜呢,哪里舍得放下他,便笑道:“你送了我礼物,我还没送你呢。”   潮生顿时就不挣扎了,笑嘻嘻道:“谢谢叔叔。”   裴慎满面含笑,单手抱住他,又取下腰间玉虎纹佩递给他:“可喜欢?”   那玉水汪汪的,油润清透,雕刻的虎正昂首啸林,活灵活现,一看就极贵。   潮生摇摇头,只将玉虎递回去:“太贵重了。我不能收。”说罢,嘴甜道:“叔叔买了我家的米,我已经很高兴了。”   见他行止有度,并不爱财,便知道沈澜教得极好,裴慎心中欢喜,笑问道:“那你喜欢什么?下回见面,叔叔送你。”   潮生想了想:“我想要的叔叔送不了。”   裴慎还是头一回听见这说法,稀奇道:“这天底下还有我送不了的东西?你且说来听听。”   潮生只觉这叔叔真会吹牛,也不怕吹破牛皮,但他素来喜欢撒娇卖乖,哪里肯当面戳穿别人,便笑嘻嘻道:“我要快点长大。”   这个裴慎还真送不了。他哑然失笑:“除了这个呢?可还有别的想要的?”   潮生只觉怪怪的,这个叔叔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他心思多,又遭逢了昨夜惊变,这会儿正是警惕心爆炸的时候,便笑嘻嘻道:“我想要一把小木剑。”   潮生有许多小木剑,根本不缺。可外头的铺子里不卖这个。小木剑需要自己做,很是耗费心思。一个无亲无故的陌生人愿意送他一柄小木剑,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他是个专拐小孩的拐子。   “好,下次见面,叔叔送你一把小木剑。”   他果然是个拐子!   可是这位叔叔穿着绸缎呢,上次见面的时候他还有马。拐子这么有钱的吗?潮生又开始怀疑起自己来。他决定再给这人一个机会。   “叔叔,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呀?”   裴慎一愣,认真道:“我记得,那一日你同窗唤你潮生。叔叔也有个儿子叫潮生。”   潮生顿时瞪圆了眼睛,疑心这个叔叔骗他。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裴慎一点也没骗人。说罢,裴慎便一把将他抛起来,掂了几下。   家里的护院生怕伤了他,哪里敢这么跟他玩。潮生头一回被人抛上抛下,笑个不停,玩得不亦乐乎。   一旁的六子,连带着两个护院悬心不已,正想出声制止,却见裴慎冷眼扫来,眼神森冷,几人竟被他眼神吓住,不敢动作。   裴慎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心道一帮没杀过几个人的货色,脚步虚浮,功夫也不扎实,这样的人怎能保护她呢?   潮生被抛上抛下,还在快活的大笑:“叔叔!叔叔!你再抛一次!再抛一次!”   见他这般快活,裴慎心里也欢喜,带着笑意陪他玩。   两人玩了一会儿,裴慎生怕他玩得太厉害,脑袋充血,便停了下来。甫一停下,潮生便抱着裴慎的脖子,用亮晶晶的眼神望他,分明是还想玩。   可裴慎今日遇见潮生不过是巧合罢了。他刻意遣人在沈澜家隔壁买了宅子,是为了安置亲卫,好护卫她。   宅子刚买完,裴慎不放心,便想着来此地查验一番。谁知恰好遇见潮生。若两人玩耍的时间太长,沈澜必要出来寻潮生。届时一问,裴慎只怕露馅。   思及此处,裴慎笑道:“潮生,叔叔还有事,今日不能陪你玩了。”   潮生心里失望,却也知道无亲无故,这位叔叔只是想自己的儿子潮生,这才移情自己的。   他认真道:“谢谢叔叔陪我玩。叔叔去忙罢。”这个叔叔不是拐子,他是个好人呢。   裴慎倒没料到他这般懂事,便笑盈盈道:“叔叔这几日早上都在这里,你若还想玩,便只管来找我。”   “好的,叔叔,明日我便来找你玩。”说罢,潮生又笑嘻嘻道:“叔叔,你放我下来,我要去拜访别的人家了。”   裴慎瞥了眼潮生身后几个护卫,嫌弃不顶用,便笑道:“你人小,旁边这三个护卫都抱着礼物呢,叔叔再遣个人陪着你,等到你拜访完了,再叫他回来,可好?”   “谢谢叔叔。”潮生认真道谢。便带着三个护卫和一个新来的,一起去拜访剩下的几户人家。   作者有话说:   1. 府衙的布局参考了《南阳知府衙门建筑考略》   2. 本章菜蔬肉丝卷、劈晒鸡、水晶蹄膀、糟鲥鱼等吃食出自《叶思芬说金.瓶.梅》,小糖饼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 第86章   恰逢暮春四月, 澄空一碧, 云团如絮,天朗气清, 山明水媚。   待潮生拜访完四邻, 回家时已是中午。他一路小跑回来,满头细汗,兴奋地脸蛋通红, 一个劲儿地喊着“娘!娘!”   “慢点走。”沈澜恰好自正房出来, 屈膝将他抱起, 取了帕子替他擦汗,又笑盈盈道:“怎么跑得这么急?”   潮生独自完成了一件大事, 这会儿激动道:“娘,我今天收到了好多糖和点心。还卖出去了十斤米!”   沈澜惊讶道:“潮生还学会卖米了?”   潮生兴奋点头, 抿着嘴, 矜持道:“卖给了我们隔壁邻居。”   看他那副略显得意,期待夸奖的样子, 沈澜忍笑道:“我们潮生真厉害。”   潮生再也忍不住了,只蹭着沈澜的脸颊,小声道:“娘,我要跟四邻打好关系,让他们以后都买我们家的米。”尤其是那个有钱的叔叔。   沈澜煞有介事的点点头,夸赞道:“潮生有了自己的经商经验,值得表扬。”   潮生害羞的把头埋在沈澜脖颈间,撒娇道:“娘,我明天早上去找隔壁邻居叔叔玩, 好不好呀?”   “好。”沈澜并未起疑, 只是笑道:“那明天娘跟你一起去, 谢谢人家。”虽是邻里,可现在外头乱着呢,潮生要出去玩,沈澜到底不放心,还是亲自去看看为妙。   见她答应,潮生搂着沈澜的脖子,甜滋滋道:“娘,你最好了。”   见他撒娇卖乖,沈澜便好笑地点点他的额头,将他抱到高圈椅上,叫厨下进了碗山栗牛乳茯苓粥,搭上两个芝麻薄脆。   待饭毕,沈澜便陪着潮生玩了会儿木剑,又给他读书讲故事,方才用过晚膳,替他沐浴更衣,又哄他入睡。   第二日一大早,潮生穿上白绫亵衣,浅蓝潞绸小道袍,系上石蓝腰带,再佩上自己心爱的小木刀。   他昂首阔步,挺胸凸肚,努力模仿出书上膘肥体壮的大将军应该有的气势。为此,他甚至放弃了牵沈澜的手。   沈澜看他这副骄傲样子,心里好笑,便逗弄他:“潮生觉得模仿将军走路,便是大将军了吗?”   潮生想了想,终于把自己刻意撅出去的小肚皮收了回来,认真道:“娘,我弄错了。能打胜仗的才是大将军,走路好看的不算。”   沈澜笑着点点头:“虚有其表总有一天会露馅儿的,唯有实力才是硬道理。”   潮生点点头,磨蹭到沈澜身边,仰起头甜滋滋地喊了一声娘。   沈澜心知他这是来撒娇,想在外头多玩一会儿,便笑道:“可以多玩,但是必须要护院叔叔们看着你。”   潮生连连点头,又甜滋滋地去喊“六叔”、“王叔”,一个不落喊了个遍,惹得身后几个护卫眉眼带笑。   两人说话间便出了家门,敲开了隔壁邻居的大门。   开门的是个精瘦的中年男子。沈澜外出,为防容貌惹祸,便多数戴上帷帽。这会儿正隔着帷帽打量他。   眼前人方脸、招风耳,有胡茬,头戴深网巾,穿着三梭布衣衫,脚蹬蓝布鞋,看着便是个普通百姓。   一进的院落,周围都是普通人家,不算大富大贵,最多也就是小有资产,穿得寻常些也不奇怪。   “娘,昨日便是这位叔叔送我去拜访各家的。”潮生指了指他。   沈澜还以为昨日陪潮生玩的也是这位,便笑问对方姓名。中年男子即刻道:“夫人唤我一声刘哥便好。”   沈澜笑:“幼子顽劣,多谢刘大哥帮忙了。”说罢,叫六子取了两斤雪里青递上。   刘青便赶忙拱手作揖,咧着嘴笑道:“哪里哪里,夫人客气了。”   两人推辞了一番,刘青到底收下了礼物。沈澜正欲告辞,却见潮生睁圆了眼睛,仰头问道:“刘叔叔,昨日那位买米的叔叔来了吗?”   刘青摇摇头:“他没来。”   “可我们约好的呀。”潮生失望不已。   刘青便拱手致歉:“实在对不住,东家失约了。”说罢,对着狐疑的沈澜解释道:“昨日恰好东家上门来寻我,见潮生有趣,便陪着他玩了一会儿。”   沈澜点点头:“原来如此。倒是劳烦你们东家了。”她说完,又客气了几句,便带着潮生告辞。   就这么走回家几步路的距离,潮生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摸腰间的小木刀。   沈澜心知他这是失望了,便一把抱起潮生,安慰道:“或许潮生明日来就能看见那位叔叔了。”   潮生抿抿嘴,气馁道:“那个叔叔还答应送我一柄小木剑呢。我还想着等拿到小木剑,就把我的小木刀送给他。”   沈澜脚步一顿,复又笑道:“潮生做的对,礼尚往来。”   潮生又高兴起来,搂着沈澜的脖子,期盼道:“娘,我们明天再来一趟好不好?”   沈澜面不改色道:“好呀。”   两家本就是隔壁邻居,不过几步路的距离。此刻,沈澜已带着潮生回了家中正房,将他递给春鹃道:“潮生,你先在家自己玩,好吗?阿娘有些事要处理。”   潮生瑟缩了一下,小脸煞白。一下子便先想起了前些日子晚上,大火焚烧,外头刀兵作响,母亲强逼他离开。   沈澜见他面色发白,心知潮生必是想起了那个晚上。她一时心痛,便将潮生抱过来道:“潮生莫怕,娘不过是去处理些事务罢了,并不是要丢下潮生。”   潮生这才缓过来,懂事地从沈澜怀里跳下来:“娘,你去忙罢。”   沈澜哄劝了他几句,又陪了他好一会儿,见他面色好转,玩起积木来,这才出了家门,带着六子和其余三个护卫,叩开了刘青大门。   刘青打开门,见沈澜去而复返,难免惊诧道:“夫人可是有事?”   沈澜冷笑:“让裴慎出来!”   刘青一惊,镇定道:“此人是谁?我不认得。夫人是不是寻错地方了?”   见他嘴硬,沈澜冷笑一声:“哪里来的东家,分明素不相识,又是来我家买米,又是送潮生小木剑,吃饱了撑的不成?”   她话音刚落,刘青身后便传来一声叹息。   裴慎本想着先和潮生打好关系,却没料到她这般敏锐,不过第二日便发现了。一番苦心付诸东流不说,反倒显得自己算计太多,一时竟有几分心虚。   奈何刘青已经退开了半步,裴慎便也从庭中缓步行来。   他今日头戴凌云巾,内着白绢中单,外罩石青杭绸圆领袍,腰束荔枝银腰带,天青梅花攒心绦上系着药玉环,手上还拿了把金铰藤骨蜀扇,看着倒是风流蕴藉,矫而不群。   甫一出来,裴慎便只顾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沈澜今日穿着白棱扣衫,豆绿潞绸罗裙,纤细的腰肢上悬着一根天水碧丝绦,系着个竹叶杭绸荷包。   短短两日未见,人越发清减了。也不知可有好生吃东西。裴慎有些焦躁,可骤然见了她,心中又难免觉得圆满,竟忍不住喟叹一声。   沈澜亦打量着裴慎,神色复杂难辨。她在被裴慎发现时,就已想到他会来找潮生,却没料到这一日来的这么快。   她既不愿意让潮生与裴慎沾上关系,又不能剥夺潮生亲近父亲的权利,更不知该如何告诉潮生真相。   沈澜心中五味杂陈,张了张口,素来邻牙利齿的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隔着门槛,两人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四目相对,俱不知该如何言语。   半晌,沈澜方才开口道:“潮生的事,待他长大了,我自会告诉他。”权当父母离异,等孩子大了,跟母亲还是跟父亲,让他自己选罢。   裴慎微愣,神色复杂:“你承认了?”他还以为自己要送上好些证据,她才肯承认潮生是他儿子。   沈澜从不做无谓挣扎。左右她不承认,裴慎也不会信的,便讽刺道:“难不成裴大人没去查?”   裴慎自然是查了,不仅查,他甚至要将六年前沈澜的丫鬟、彭弘业在杭州的亲眷、给沈澜接生的稳婆等等一系列人通通翻出来,查个底掉。   “实则也不必查,只潮生这个名字便足够了。”裴慎感慨道,“若不是为了纪念这孩子熬过了滔滔江潮,何必叫潮生呢?”   这不过只是其中一个原因罢了。沈澜正色道:“是为了纪念我在江潮中重获新生。”   裴慎一怔,满腔欢喜付诸流水,神色竟有些黯然。半晌,自嘲一笑:“我从前在你心中便那般差劲吗?以至于竟要叫你用上重获新生一词?”   沈澜微愣,大抵是想到了从前,她的神色复杂难辨,沉默了一会儿,终究道:“从前你拿金子做了个牢笼,我每日再怎么折腾,活动距离也不过一个笼子罢了。而后侥幸逃出,振翅于辽阔高空,自然如获新生。”   裴慎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她自比笼中雀,他不解道:“六年前,自你身子好了后,我便鲜少限制你外出。甚至还打算着等你生了孩子,便叫你自在走动,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与你现在一般无二。你又怎会没有自由呢?”   沈澜轻嗤:“六年前,我若告诉你我要自立门户,要做米粮生意,你肯吗?”   那自然是不肯的。裴慎倏忽间竟隐隐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   “六年前,你给我的自由是有限的。看似我能进进出出,自由自在的买东西、赴宴交际,实则你允许我做的只有这几件事罢了。”   沈澜嘲讽道:“你不许我做生意,不许我看地理舆图,不许我与旁的男子交谊……”   裴慎一听她说什么旁的男子,便妒意升腾,奈何交心的机会难得,只能强忍着嫉恨道:“你与我成婚,婚后你若要继续做什么米粮生意也好,看什么舆图也罢,我都答应。”   沈澜颇为诧异地瞥他一眼,冷声道:“这话说出来你自己都不信罢。”   “我既允诺,便绝不食言。”裴慎郑重道。   沈澜摇摇头:“我要的不仅是自由,还有尊重。这是你万万给不了的。”   裴慎敏锐的意识到她的话语松动了一半,便只管低下头,柔声道:“你又怎知我给不了呢?成婚后你便是我妻子,我怎会不敬重你?”   沈澜深呼吸一口气,抬头望着他殷切的神情、俊朗的眉目,笑问道:“我只问你一句话,若我不愿意与你成婚,你是否愿意尊重我的自由意志,就此放手?”   她用词古里古怪,但裴慎还是听懂了。听懂的那一刻,他面色阴沉难当。   沈澜不愿成婚,若选择尊重她的意见,那便不能成婚。裴慎哪里肯答应?!可若不尊重她,强要她成婚,这岂不是又被她说中,自己一辈子都给不了她尊重。   裴慎惊觉自己被绕进了一个死胡同里。   沈澜嗤笑:“寻常人知道我不愿意,纠缠一阵也就罢了。可你不同,你这人性子看似温文,实则秉性执拗,凡你想要的,千难万难你都要到手。”   “我说我不愿成婚,你是决计不肯答应的。只这一条,就意味着你这辈子都学不会尊重我。”   不是她不愿意与裴慎分说原因,而是她清楚的知道,说了也无用。   沈澜说到这里,已觉无趣。便叹息一声道:“前程往事,俱是旧怨。早早放下罢。”   怎么可能放下呢?裴慎看似面不改色,实则牙关紧咬,几乎要攥裂手中扇骨。   “我今日与你说这么多,不过是因为潮生。你是他的父亲,往后你自然可以来探望潮生。”   “只是我希望你知道,你我之间是不可能的。”   这一句话,令裴慎一颗心,活像是在荆棘林里滚了一遭,密密匝匝的伤口,血淋淋的,疼得厉害。   裴慎微微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往门上靠了靠。良久,他方才开口,哑声道:“你既是为了潮生说得这番话。又为何不能为了潮生,与我成婚呢?”   沈澜摇摇头。   “我先是沈澜,然后才是沈潮生的母亲。” 第87章   自那一日见面后, 裴慎已有大半个月未来, 沈澜全当他死心了,再不提此人, 只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   这一日, 已是五月初三,仲夏时节,榴花初绽, 芍药正浓。   沈澜闲来无事, 正翻阅《东轩笔录》, 方看了没一会儿,略一抬头, 却见坐在竹报平安绒毛线毯上的潮生扔下手中积木,巴巴地望着她。   临近端午, 本该是任潮生四处作耍的时节, 偏偏上一任矿监税使的余波还未过去,新任矿监税使邓庚前天已到达。   还不知道这邓庚是个什么脾性, 沈澜哪里敢放潮生出去?便笑盈盈地冲潮生招了招手:“潮生,五月初五是端午,初七是你生辰,可有什么想要的礼物?”   潮生起身,一边冲着沈澜走去,一边认真想。半晌,扑在沈澜身上:“没有什么想要的。”   沈澜颇有些为难。潮生衣食不缺,玩具也不缺,若要寻个他喜欢的, 实在有些困难。   “既然如此, 初七那一日, 恰好连着端午,街上必有庙会,娘带你去玩,可好?”只玩一日,小心些,应当无碍。   潮生点点头,兴奋地脸颊通红,一叠声道:“娘,娘,你最好了。”   沈澜这些年对他的撒娇抵抗性很高了,便抱着他坐在案前,指点着他一字一句地认读。   彼时轩窗四敞,金光浮跃,案上红漆盘内梅子紫、樱桃红,旁有翠竹绿柳,叶色攒青。   酒好花新,夏晴人静。   裴慎却没有沈澜那般悠闲好兴致,他坐在螭龙纹倚板圈椅上,面前刀子牙灵芝纹翘头案上堆积着大量的书信、奏报,几乎占满了小半张翘头案。   裴慎取了三封奏报摊开在案上。   一份是兵部侍郎弹劾魏国公及其世子拥兵自重,一份陕西巡案赵秉请求罢免矿监税使,一份是税使杨容弹劾云南巡抚刘平、指挥贺训办事不力,役使军卒,几至激起民变。   赫然与皇帝案上的三份奏折一模一样。   裴慎慢条斯理地看了看,只将前两份无用的奏折扔进火盆里,火苗舔噬,纸张即刻焚烧殆尽。   他细细看起了第三封奏折。半晌,冷声道:“云南要兵变了。”说罢,便将奏折递给了石经纶。   石经纶一看,只觉这折子当真是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他恨恨骂道:“杨容这阉狗,强行索贿,四处扬言要尽捕官吏,私设公堂,无故鞭笞将帅,如今竟还敢上折弹劾!”   裴慎淡淡道:“西南一地军卒本就悍勇,杨容闹腾的天怒人怨,兵变只在旦夕之间。”   “何止是云南啊。”石经纶叹息道:“福建巡抚袁道被矿监税使无故扣留于衙内长达半月。安徽凤阳县令吕衍为避祸远逃至扬州,云南巡案夏高明被木枷示众……”   “这还只是南方,财货稍多些。北边兵灾、旱灾、水灾轮着来,本就疮痍满目,太监们为了搜刮财货闹腾得更为惨烈。”   “陕西县丞敖文林被新任的矿监税使梁武生生杖责致死。建雄县知县未曾迎接矿监税使,其麾下典史谭正臣被凌.辱致死。山西大同知府因弹劾矿税,被矿使裘用修逼迫,自缢身亡,祸延族人……”   官吏都如此,底下的百姓更不消说。   裴慎安安静静的听着,复又取了一封南京翰林院好友赵圭送来的书信。   这信只消一摸便知道,纸面凹凸不平,厚薄不均,这是还魂纸,由废纸重铸,价格低廉。   朝中薪俸最开始是半俸,如今已然停发两月了,翰林院虽清贵却无权,自然不会有人送孝敬,无怪乎赵圭窘迫至此。   裴慎展开信,通读一瞬便知道,里头只陈述了一件事。   阉宦痛殴阁老。   十日之前,陛下偶感风寒,大约是病情渐重,又得了各地民变纷纷的消息,便下旨罢去矿税。   谁知第二日后悔,只管叫内侍们去了内阁将旨意索回,当值的阁臣不肯,二十余名阉人一拥而上,为夺旨殴打阁老及当值同僚。首辅直入禁中,向陛下叩首陈情,几至流血,陛下不允,再度下旨“矿监税使不可罢。”   当夜,孙首辅挂冠而去。   裴慎只将赵圭的信递给石经纶,石经纶即使早已知道此事,到底忍不住骂道:“天下间焉有此等耸人听闻之事!”   石经纶语气激烈,已至愤懑。他虽是锦衣卫出身,对文官也无甚敬意,可锦衣卫与东西厂相争多年,更不愿意看见阉人得意。   “大人,各地乱象频频,朝中孙首辅挂冠而去,南京乱成一片。”石经纶低声道:“三日之前,陛下下旨,说国公爷平叛有功,要他回京受赏。这明摆着是要解了兵权。”   见裴慎面无表情,石经纶难免急切道:“大人,不能再等下去了!若等到国公爷兵权被解……”   裴慎摇摇头:“父亲那里自有决断。”这样的境况下,裴慎绝不会越过他父亲下达决定,不孝的名头可不好听。   ”我让你看这信,不是让你愤懑不平的。你且细细通读此信。”   石经纶一愣,只细细再读一遍,读至“君父君父,可堪为君,可配为父”时,悚然一惊。   “大人是说,士林已生怨望之心?”   裴慎静默不语。近一月来,他共计收到信件两百三十七封,俱是座师、同年、同乡、下属、归隐的致仕朝官等人,其中多有怨恨君上之语。   若要起事,兵权、民心、士林人望,三者缺一不可。如今虽已有其三,可尚且不过是潜沸,还缺最后一把火。   证明昏君无道。   “去将弹劾矿监税使的奏报、书信尽数取来。”说罢,转而吩咐陈松墨道:“将寅恪、鹤璧、安泰三位先生请来。”这三人俱是裴慎幕僚。   沈澜并不知裴慎在做什么,静好闲适的时光稍过了几日。   这一晚,夜静月明,风斜柳细,沈澜哄睡了潮生,沐浴更衣完毕正欲歇息,却见秋鸢匆匆叩门来报,只说李府管事带着两个孩子登门拜访。   沈澜微愣,蹙眉道:“去将人请到厅中。”说罢,随意取了件天水碧潞绸袖衫,白绫挑边罗裙,匆匆穿好,直奔花厅而去。   甫一入花厅,便见李府的管事正牵着一个八岁孩子的手,怀里还抱着一个两岁幼童。   “这是怎么了?”沈澜蹙眉问道。   一见沈澜进来,年过五十的管事李东即刻跪倒在地,又将那八岁孩童一并扯倒,连连叩首,哀泣道:“还请沈娘子救命!还请沈娘子救命!”   两个孩子受惊,哇哇大哭起来。沈澜赶紧伸手,欲将此人扶起。奈何她身量单薄,管事却是个大男人,哪里扯得动他?   沈澜无奈道:“你且起来。”   李东咬着牙:“沈娘子若不肯应下此事,我便长跪不起。”   沈澜本就对李家印象不好,被人威胁更是脸色一冷:“秋鸢,吩咐六子找几个人把他们扔出去。”说罢,便要拂袖离去。   “且慢且慢。”李东慌急慌忙爬起来,“夫人可还记得当日盟约?”   沈澜冷笑:“我的确应了若李家出事便照拂两个孩子。可前提是李家亦要襄助于我。当日王俸强攻我家门,你们李家的护院在何处?!”   李东面皮微红,哀泣道:“沈娘子,稚子何辜?还望夫人高抬贵手,照拂一二。”   沈澜心知,李心远不过是欺她心善罢了。便冷着脸问道:“你且先说说,李家出了何事?”   李东叹息一声:“今日上午新任矿监税使邓庚力邀我家老爷赴宴。谁知到了晚间,竟传来消息,说是老爷意欲行刺邓大珰,被下狱了。”   沈澜吃了一惊。李心远怎会吃饱了撑的去行刺太监,分明是邓庚寻了个理由来勒索钱财罢了。   “你家可有探查消息,筹措钱财?”   李东急得直跺脚:“连夜遣了人贿赂了狱卒,那狱卒早得了邓大珰吩咐,一口气开出了三万两白银!”   沈澜倒吸一口冷气。三万两白银,把李家里里外外变卖了个干净,保不齐还能凑的出来。   “为期几日?”   李东面如土色:“三日。”说罢,苦涩道:“若三日不成,只怕那阉人便要遣了兵丁来抄家了。”   沈澜明白,怪不得这管事火急火燎的将两个孩子送了过来。这是怕抄家之下,两个孩子都被变卖了去。   沈澜见他这幅样子,不免叹息道:“便是交出了三万两,难道就能幸免于难了吗?”保不齐只是开了个头罢了。   李东苦笑:“沈娘子说的是。老爷临行前叮嘱我,只说出了事便来寻沈娘子。李家虽与沈家多有龃龉,可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啊!”   一个年过五十的老人在你面前涕泪交加、哀泣连连,任谁看了都要心软的。   沈澜细细盯着李东看了几眼,方才道:“既然还有三日期限,你且先带着孩子回去,再遣了人去联络各家富户。叫他们明日一早辰时初,同在赵老爷府上见面。”   “好好。”李东立时点头,又为难道:“沈娘子,这两个孩子……”   沈澜淡淡道:“且带回去罢。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李东一时没了办法,只好带着孩子告辞离去。   他一走,秋鸢急切道:“夫人,可要让潮生去外地避一避。”   沈澜步出厅外,望见庭中月明如水,覆在她罗裙上,映出满身霜寒。   “明日一大早,你和春鹃带着潮生避去洞庭湖。”说罢,犹豫半晌,复叹息一声道:“我若出了事,你便带着潮生去寻川湖总督裴慎。”   秋鸢倒吸一口冷气,愣愣道:“总督府,我怕是进不去。”   沈澜笑了笑:“且安心,你只需报出潮生的名字,他必会安置好潮生。”   也不知是不是夜色太寒,秋鸢陡然觉得一阵寒意从心底涌出,她隐隐猜到些什么,却又不敢问,只低声道:“夫人既与总督有旧,还怕那太监做甚!只管请了总督帮忙便是。”   沈澜摇摇头:“你只管照我的吩咐去做。”   第二日一大早,沈澜安抚了潮生,方匆匆赶去赵府。   赵府花厅内,满座都是人。角落里还栽着红榴绿柳,门檐上插着菖蒲艾草,奈何无人再有心思过端午。   “怎么回事?昨夜我担心的一宿没睡。”   “李家出事了。今日一大早我便见到李家门口人喊马嘶,乱成一团。”   “出了何事?”   “听说是李心远被下狱了。”   众人议论纷纷,说辞不一。   沈澜甫一进门,与诸位见过礼,却见有几个生面孔坐着。转念一想,应当是李东请来的李心远人脉。   她便对着李东道:“你既代表了你家老爷,且将昨日你对我说的话一一重复给诸位听。”   李东无奈,只好将昨夜之事尽数道来。说罢,跪在地上叩首道:“求求诸位老爷,救救李家罢!”说罢,直将头磕得鲜血淋漓。   厅中方才不过窃窃私语,如今却成了沸反盈天。   端坐上首的赵立一拍茶几,怒道:“以行刺为名,行索贿之实,未免也太过蛮横!”   不做米粮生意,素日里贩盐的盐商大户钱逾拈须道:“若真这般,唇亡齿寒,必要救李兄。三万两银子,我们这里足足有二十余人,一家出个五百两,凑上一万两,倒是使得的。”   客居湖广,祖籍浙江的丝商姚广劭连连摆手:“钱老爷,你这话倒轻巧。今年南直隶、浙江、福建都在闹矿监税使,染坊罢工、织工四散去,目不见绸缎颜色,耳不闻机杼之声,我这生意早做不下去了。”他哀叹道:“今日我倒是能出五百两,可来日呢?若再有下一个李家,难不成我回回都出五百两?”   又有人提议道:“既然如此,倒不如叫李家先卖出些东西来。我等收了去,也不占他李家便宜。”   “陈兄这话有趣,明着倒是高义,暗地里却占足了便宜。”   “你这人怎得这般!我好心帮李家渡过难关,你倒来诬我!”   厅中众人吵成一团,李东急急哀求各家,救救他家老爷。沈澜头疼的厉害,扬手拂下几上茶盏。   瓷片裂地声清脆可闻,诸人皆惊,纷纷诧异望来。   “诸位且听我一言。”说罢,沈澜望向跪在地上的李东,问道:“邓庚是六日前来的,昨日突然宴请你家老爷并将其下狱,难道之前便无迹象吗?”王俸好歹要遣了人四处调查富户名单,从而被李心远逮住。难不成邓庚一来就能动手?   跪在地上的李东哀声道:“沈娘子不知道,这邓庚已经不是头一次宴请我家老爷了。到达武昌的头一日,索要了五百两。第二日,索要了一千两。第三日,要了两千两。”   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冷气,只觉着这邓庚胃口甚大。   “到了第四日,我家老爷说这是要钝刀杀猪啊。如今不过放血,再过几日便要吃肉,老爷打定主意再不给钱。谁知到了昨日,他恼羞成怒,便将老爷下狱了!”   李东老泪纵横,有几个看不过眼,纷纷出言安慰。   沈澜翠眉颦蹙,心道这邓庚可比王俸聪明多了。他将消息瞒得死紧,只对着李家挥刀,令旁人作壁上观,又给了李心远仿佛只要掏钱就能保命的错觉。   一日割一刀,直到李心远给出了接近三千两银子,表示无法承受了。这时邓庚恐怕已经大致查问明白了李家到底有多少钱,方才獠牙毕露,给出了三万两银子的价位,好将李家一口气榨干。   “诸位老爷仁善,如今我李家败落,还请诸位救救我李家罢!”说罢,便颤巍巍跪下,又要磕头。   众人陡生兔死狐悲之感,只叹息着安慰李东。   沈澜也叹息一声:“说说罢,李心远和邓庚达成了什么协议?”   满座皆惊,李东一僵,复避开沈澜眼睛,仓惶道:“沈娘子说什么呢?”   沈澜冷笑:“前三日李心远共计交了三千五百两银子,三日后他既然意识到了邓庚是在慢刀割肉,为何不曾通知联络我等?距离他被下狱还有一天一夜,他干什么去了!”   李东只把头深深低下去,怆然道:“老爷犹豫不决呢。”   “李心远犹豫个屁!”赵立怒道。大家谁不知道谁,李心远算不得一代枭雄,却也是老谋深算,预感到危机降临,何至于犹豫上一天一夜?   沈澜一提点,在座众人即刻意识到了。盐商钱逾暴怒:“一天一夜里,李心远是不是去找了邓庚,拿我们当投名状献了出去。保不齐还答应了要为虎作伥,是也不是?”   李东高呼冤枉:“正是要同气连枝的时候,我家老爷何至于此。将诸位献出去,李家没了同盟又有什么好处呢?!”   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加之没证据,便有几人信了,低声道:“位安兄,此话不假。”   位安乃钱逾的字。钱逾尚未说话,沈澜便已理清了思绪,慢条斯理道:“诸位且听我一言。”   众人便纷纷看来,赵立拈须道:“沈娘子若有所得,尽管道来。”   沈澜深呼吸一口气:“对于邓庚而言,杀猪还有先杀后杀之分。李心远只怕以为邓庚会选择他做伥鬼,帮助李家蚕食掉湖广富户,最后再杀掉李家。”   “如此一来,李家闹腾到最后必定声名不好,杀了李家,百姓额手称庆,邓庚无需激起民变,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收拢湖广财富。”   这话有理,便有人疑问道:“这都是对邓庚的好处,对李老爷又有何利处?”   李东也叫嚷起来:“沈娘子莫要诬陷我家。”   沈澜理也不理他,只淡淡道:“怎会无利呢!这法子,邓庚得利,李家亦然。”   说罢,细细解释道:“李家虽声名不好,却也增强了实力。最重要的是,李家获得了苟延残喘的时机,从第一个死的刀下鬼变成了最后一个死。”   “只要熬到最后,尚有变数。或许朝中罢免了矿监税使,或许贿赂给邓庚的钱财足够多,对方收手了。届时李家便能保命。”   “你这没卵子的王八羔子!”钱逾暴怒,三四十岁的钱逾盐贩子起家,年富力健,最是凶性,提拳便要来揍李东。惊得尚且愤慨的众人纷纷去拦。   李东四处躲避,高呼冤枉:“沈娘子诬我!若我家老爷献了此等毒计,那邓庚得了好处,为何要将老爷下狱?!”   沈澜叹息道:“因为用这法子太慢了,邓庚没时间。王俸还没搜刮多少钱便死了,邓庚是继任者,他必要让朝中看到成果,于是选择最先最快杀掉最富的李家。紧接着,交上一大笔银钱后,便有缓慢的时间去图谋剩下的人家。”   说罢,她神色复杂道:“李心远没料到邓庚不需要他这只伥鬼,只要他当猪肉便好。”   李东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讷讷不语。   周围人群情激奋,忍不住狠狠往李东身上殴了几拳,最后被赵立拦下,吩咐护院将李东送回李府。   众人气稍顺,赵立这才开口:“事已至此,李心远自然无需再救,只是我等亦是大厦将倾,不知沈娘子有何主意?”   沈澜摇摇头,不说话了。人在大势之下,要么顺从,要么反抗,要么逃亡,别无他路。   赵立叹息一声,“家中有亲朋故旧当官的,只管写了信去陈述一二,且叫他们上书,揭发矿监税使暴行,只盼着朝廷裁撤矿监税使。”   丝商姚广劭叹息道:“这法子早试过了。”   钱逾蹙眉:“我等前些日子还去了布政使府上,被人客客气气的请了出来,只说没法子。”   “难不成真要将祖辈积累下的家业都交出去?”有人哀叹道,“若真是如此,还有何颜面去见祖宗。”   “怕就怕破财都消不了灾。”   满座皆眉头紧锁,唉声叹气,赵立便勉强提起精神安慰道:“且安心,吃下李家少说也好五六日的功夫,我等尚且还有时间商议。既然今日没法子,诸位便回去,好生想想,明日再说。”   众人无奈,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实在没有别的路子,正欲告辞离去,却见姚广劭忽而吞吞吐吐道:“实则还有一个法子。”   闻言,满座大喜,只连声催促道:“姚兄,都什么时候了,还卖关子做甚!速速说来!”   姚广劭叹息道:“我祖籍浙江,只从浙江、苏州等地买了绸缎贩来湖广。早些年间,倭寇闹得凶,浙江巡抚乃魏国公世子,也就是现任川湖总督。我有幸与其家中管事结识,或可筹钱请那管事求见川湖总督一面,请他庇佑我等一二。”   沈澜惊愕,众人大喜,只纷纷赞叹道“竟没料到姚兄有此等门路”,“姚兄果真是人脉宽泛。”   沈澜暗自叹息。转念一想也是,裴慎如今官至从一品,封疆大吏,商户们能够上他府中管事的门路,已然不易。   只是王俸作乱,裴慎却毫无动静,可见是避而不出,恐怕不会搭理商户们的。   她想了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众人已相约开始凑钱。   沈澜虽觉这法子无用,却也不愿在此时犯众怒,便随着他们意思意思,交了五百两银子,有几个实在踊跃,生生凑出了一万五千两,托给姚广劭。   作者有话说:   1. 本章什么典吏被杖责致死、县令逃去扬州、云南兵变等事,均参考《万历矿税大兴对官员的残害及其影响》,略有改编。   2.皇帝反悔,太监抢旨那段,参考《湖广民变与晚明社会阶层的利益诉求》,略有改编   3. 姚广邵所说的因为矿监税使,导致百业凋零,参考《关于万历时期的矿监税使》 第88章   天朗气清, 长空一碧。裴慎闲来无事, 只端坐茶寮内,静心烹茶。茶寮不过一斗室, 恰在桐花草堂外, 临水负山,明窗静牖。   黄花梨马蹄禅茶几上放着六盏两注一臼,裴慎慢条斯理地取了宣德窑茶心小盏, 温盏过后, 提起紫檀玉钮茶注, 缓慢将泉水注入茶盏。   热气氤氲之间,白瓷盏中蒙顶石花慢浮缓荡, 渐次舒展。茶汤明澈清亮,色如绿翡, 香气浓馥……   “爷。”陈松墨的禀报声打破了一室宁静。   裴慎蹙眉, 随手搁下清茶,沉声道:“进来。”   陈松墨心知打从半个月前起, 爷心情就不好,平日里不是处理公事,就是读书、品茶、篆刻、打棋谱……左右都是些平心静气的清雅事。   “何事?”裴慎温声问道。   陈松墨拱手道:“爷,外头来了个丝商,名唤姚广邵,自称客居湖广,祖籍浙江,奉上了两千两银钱,请见爷一面。”   这会儿商户涌上来, 求得无非是自己的庇佑。裴慎正欲说不见, 想了想, 又问道:“哪条线搭上来的?”   这样的事陈松墨自然要问明白,便清楚道:“管车马的董正青。”   裴慎熟悉自己手下每一个亲卫,自然知道董正青是哪个。方脸阔耳,左脸颊上还有道长疤,曾于浙江平倭时挨了倭寇一刀,废了一条胳膊,便退了下来,被分去管着府中车马。   “属下问过董正青了,七年前在浙江,倭寇攻打临山卫,接到战报,爷遣了董正青带队做斥候,先行勘察情况,途中董正青意外遭逢小股倭寇,救了一名卫所小旗。这小旗乃姚广邵的远房堂侄。”   裴慎不需要再往下听便知道,无非是这姚广邵以感谢为名寻上了董家门。保不齐还有些夏日送米粮,冬日送棉炭,结为儿女姻亲的戏码。   “你去问问姚广邵有何事?”语罢,裴慎又道:“若是邓庚将李家下狱之事,或是他上门来求庇佑,便说我偶感风寒,近来闲居家中,再提点他一句皇命难违。”   “是。”陈松墨躬身告退。   裴慎打发了此事,正欲继续品茶,却见茶盏内原本温热的茶水已生凉意。   那姚广邵求上了门,她怎得不来?   裴慎随手倒掉一盏清茶,换了个印花白瓯,重新温盏注水。热腾腾的泉水自茶注内一线而下,环注盏畔……   她脾性这般倔,绝口断言说他二人之间,再无可能,又怎会来求自己?   裴慎面色一沉,正欲撂下茶注,门外忽传来陈松墨的声音。   “爷,那姚广邵……”   “不是让你拒了去吗?!”裴慎烦躁道。   “……与沈娘子有关。”陈松墨硬着头皮说完,静静的听着里头的动静。   裴慎听见沈娘子三字,难免恍惚一瞬。那一日,沈澜亲口说出“你我之间,再无可能”。   裴慎彼时心中生疼,低声下气的求了一句“可否为了潮生与他结为夫妻”,竟还得了一句什么“她先是沈澜,然后才是沈潮生的母亲。”   她是沈澜,他又何尝不是裴慎呢?!   魏国公世子,累世勋贵,从一品高官,封疆大吏,兵权在握,自然傲气。   这天下间什么样的美人裴慎得不到?何至于要为了一个沈澜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她不是几次三番要逃吗?不惜跳江搏命都要离开自己。既弃自己如敝履,他又何必巴巴地凑上去。   裴慎下定决心,再不回头。   茶寮不过斗室,静得很。陈松墨在外头候了半晌,里头终于传出一声冷冰冰的呵斥来。   “她欲如何,与我何干?”   我的爷啊,您这么说之前,得先把沈娘子周围七八个亲卫撤了再说。   陈松墨心知主子满心欢喜去看小公子,又遣了护卫去保护沈娘子,却得了一句“绝无可能”,心里必定恼恨,保不齐还有伤怀、酸楚之意。   他不欲.火上浇油,便躬身道:“爷,方才属下去见了姚广邵,得知此人拿了一万五千两银子来请爷庇佑。这笔银钱不是他一个人的,实乃各家商户凑的。”   “进来罢。”   陈松墨松了一口气,推门而入,取了纸条递过去道:“爷,这是姚广邵默下的各家商户名单,还有给出的财货数。”   裴慎面色难辨,只取了名单来看。却见这名单是按照给出的财货多少排列。   石塘桥巷中第六户沈娘子五百两,不多不少,恰好排在中间位置。   裴慎面色一冷,只管将纸条扔进了一旁茶盏里。墨汁晕染开来,顷刻之间便污了茶汤。   陈松墨被唬了一跳,没明白为何沈娘子都求上门了,怎得还这般生气。   裴慎静默不语,只沉着脸坐在圈椅上。中不溜,随大流的数额,哪里是来求他,分明是结盟时不好违逆了众人,便意思意思给了些钱。   她根本没想过要来求他。   裴慎只消一想到这里,便觉心如火焚。他待沈澜,素来是又爱又恨。那一日得了她一句“再无可能”,活像被剐了一刀,心中生恨,几欲将她千刀万剐,百倍报之,好叫她尝尝自己的痛苦。   陈松墨见他神色阴鸷,眼中生怒,也不敢多言,可等了好一会儿裴慎都没动静,便度量着裴慎的心思,小心翼翼道:“爷,沈娘子既求上门来,可要属下去一趟邓大珰那里?”   她何曾求上门来?!   裴慎张口欲斥,忽而抬头盯着陈松墨,直把陈松墨看得后脊背都是冷汗。他反复琢磨,正犹豫这几句话哪里说错了,却见裴慎忽然道:“你说得对。”   裴慎瞥了眼发懵的陈松墨,漫不经心补了一句:“是她求上门来。”   “前头带路,去沈宅。”   作者有话说:   泡茶的器皿、步骤等等参考《明代社会生活史》、《长物志》、《遵生八笺》、《明朝烟火味儿》 第89章   此时沈澜尚未在家中, 而是低调的坐着蓝布骡车, 带着四个护院,巡查铺子、清点资产、盘查账册。   整个南昌府, 沈澜共计有江米铺、大米行各一家, 两家鱼肆干货铺,一家极小的盐铺,专供鱼干晾晒, 城外还有一家庄子, 连着小半个山头的果园, 另有各色田亩数顷,两处二进大院子安置着百余个伙计和渔队。   沈澜正欲往干货铺去, 却见骡车哒哒地走在街上,途经一家生药铺, 裱褙行, 写着“纱帽京靴不误主雇”的鞋帽店,“诸般铜器应有尽有”的铜器行……   沈澜不由得叹息一声, 这些地方,原本是极热闹的,只可惜矿监税使一来,课税高昂,大街小巷的铺子多半都遭了灾,门前冷落,客人寥寥。   沈澜不欲再看,正要合上帘子,却见前方不远处, 开着个“白醉茶馆”, 里头隐隐绰绰地传出几句。   “当真是耸人听闻!”   “君父无道, 为何不让说?!”   “世间焉有以子凌父,以臣凌上之事?”   “愚忠耳!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如今这般动荡,难道不是昏君自作自受吗?”   沈澜听得眼皮突突地跳,即刻掀开车帘,低声吩咐道:“六子,你去茶馆点一壶茶,听听那帮人在说什么。”   六子一愣,只点了点头,匆匆奔入茶馆,点了一壶顾渚紫笋,一碟瓜子,一碟炒豆,两个樝梨。   待付了钱,只管装作惬意自在地拈起几颗炒豆塞进嘴里,牙齿一咬,咯吱咯吱几声后又端起茶盏,含一口茶水咽下,美滋滋的哼着小调“一向来,不曾和冤家面会,肺腑情……”   沈澜等的心焦,大约过了一刻钟,六子便匆匆出来了,还不忘把瓜子炒豆梨子都囫囵吞带回来。   “夫人,那帮人似在谈什么南京的《财货疏》。”说罢,只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好些天前,南京城里突然就有了这个什么《财货疏》,不晓得是谁写的。那帮生员们正议论呢。”   沈澜正欲细问这财货疏内容,又想起来六子只认得几个大字,恐怕听不懂茶馆里那几个襕衫士子诘屈聱牙的东西。   她毫不犹豫掀帘,正欲下车,却听见茶馆里几个生员的声音越来越大,竟自发朗诵起那《财货疏》来。   “阉党淫威赫赫,为祸四海。鹰犬云集,作乱八方。”   “百姓割肉剜骨,献于阉宦。卖子市女,供养君父。”   ……   “陛下欲金银高于北斗,而不使百姓有升斗糠秕之储;欲为子孙千万年之计,而不使百姓有一夕之计。”   “专志财利,自私藏外,敲骨吸髓,朘削四方。”   “为货利计、为家私计,独独不为万民计!”   ……   “仁爱四海谓之君,抚我育我谓之父。”   “君父君父,不配为君!不堪为父!”   沈澜从头到尾听那士人诵完了这篇《财货疏》,只觉呼吸发紧,心脏狂跳,她合上车帘,厉声道:“速速离开!快着些!”   车夫一愣,只管扬鞭打了青骡一下。青骡受惊,抬起蹄子,哒哒往前行去。   骡车刚行出几十步,便见一群红衣缇骑匆匆而来,神色凶横,双目怒意勃发,手持刀矢,悍然闯入茶馆中,厉声嘶吼道:“哪个贼子胆敢谈论妖书?!”   “你们做甚!”   “啊——”   “愣着干什么,快跑!”   “别跑别跑,还没付钱呢!”   桌子翻倒,椅子倾覆,茶盏碎裂,瓜子炒豆滚了一地,馆内众人仓皇逃窜、狼狈不堪。   涌上来的缇骑神色狰狞,先持棍将几名生员痛殴数下。生员们四散避逃,又生生挨了数棍,只哭嚎道“阉党暴虐!公然殴打士子!”、“我等有何错处?”   为首的锦衣卫狞笑道:“私阅妖书、妄议朝政。”说罢,一挥手:“带走!”   数名缇骑只将生员们戴上木枷镣铐,便呼呼喝喝,推搡着他们往税署去。   六子在一旁目睹了全程,忍不住心惊肉跳,只立在沈澜骡车旁,庆幸不已:“多亏我走的快。”语罢,又提醒沈澜:“夫人,那帮参随缇骑最是凶狠,我们快走罢。”   沈澜点了点头,低声道:“你遣两个人结伴,跟着这帮缇骑,看看会不会闹腾起来。若闹出了民变,或是百姓围拢税署之类的,速速回来报我。”   六子点了点头,点了两个机灵的小子,遣他们隔着一条街,顺着人潮,远远的缀上缇骑。   骡车继续动起来,只管往干货店去。   沈澜忧心忡忡地合上车帘,这《财货疏》宛如妖风骤起,不知会刮来些什么东西。最要命的是,邓庚竟开始以妖书为名,肆意搜捕士民。百姓若反抗,顷刻之间,又是一场民变。   待沈澜心神不宁地清点完资产,回到家,已是入夜时分。   天色微黑,月上柳梢。沈澜下了马车,入得正房大门,正要唤来刘婆子,只喊了两声却不见人。   沈澜蹙眉,摸黑往里行了数步,却见白石素漆屏风后忽然绕出个人来。   沈澜猝然受惊,心脏狂跳,往后退了半步便要高呼,下一刻,朱唇却被粗粝的手掌蒙住。   “是我。”裴慎低声道。   沈澜听出了裴慎的声音,松了口气,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她劫后余生,心中有气,张嘴欲斥,猛地想起这人的手还捂着自己的唇呢。   她扬起双手,握住裴慎的腕骨,一把将其手掌扒下,斥道:“你大晚上发得什么颠!”   粗粝的手掌心贴合着她温热润泽的朱唇,此时却猝然离开,裴慎一时怅然。动了动手,掌心微痒,好似有小蚁轻咬。   裴慎轻笑一声:“不是你自己遣了姚广邵来寻我吗?怎得我来了,你又倒打一耙。”   室内不曾点灯,朦朦月色里,他那沙哑哑的声音,活像羽毛似的,撩拨得人耳根发痒。   沈澜暗骂了一句男色惑人,便冷下脸道:“我何曾遣了姚……”语罢,她倏忽想起了自己捐出去的五百两银子。   “你见了那姚广邵?”她还以为裴慎会拒绝的。   “见了。”裴慎面不改色道:“所以我来了。”   沈澜微怔,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说五百两银子不过随波逐流,意思意思罢了?说自己并不想求他庇佑?   见她绞尽脑汁地思索,裴慎心里发笑,便只管去牵她的手。   沈澜神色当即一冷,甩开手:“裴大人自重。”语罢,讽刺道:“深夜闯入寡妇家门,裴大人好教养。”   裴慎被她撂冷脸多了,竟也稍稍习惯了些:“我特意在房中等你,避人耳目,便是恐你名声受损。”   沈澜心知他这人久在官场,一句话里夹着好几个目的,便淡淡道:“你避人耳目,哪里是为了我,分明是为了你自己罢?”总督拜访寡妇,传出去甚是难听。   裴慎微愣,忍不住心头火起:“你果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便是光明正大的来,今晚我拜访你之事,也绝不会传出去半分!”   沈澜沉默,裴慎的确有这能耐。   “我若不是为了你着想,何至于做此翻墙越户的小人行径。”裴慎自嘲一笑:“你这人薄情,枉费我巴巴的凑上来。”   沈澜白日里听了什么财货疏,又见缇骑四处捉人,还得奔波盘账、清点资产库存,本就心绪不宁。这会儿被他几句话弄得越发烦躁。   她冷下脸驳斥道:“你不必来我这里卖弄可怜。你素来周全,必定令姚广邵默了名单。眼见我捐了五百两,在名单中间,以你的聪明,必能想到我不过随大流罢了,并无意求你。”   裴慎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上她的驳斥。只觉她这番冷言冷语,听在耳畔倒有了些别的意味。   左一个“你素来周全”,右一句“以你的聪明”,裴慎听了,嘴角难免微翘。暗道自己在她心中,也是有几分可取之处的。   他心里得意又快活,全然顾不上她的冷脸,只柔声解释:“我以为你送信是要我帮忙,一收到姚广邵的纸条便即刻赶来,哪里想得了那么多。”   他这话温雅,再没有往日里那般盛气凌人,还透着些隐晦的情意,倒叫沈澜心中微涩。   可她太了解裴慎了,心知对方是个什么性子。这个人天生冷静、周密、又哪里会想不到呢,多半是在哄她心软罢了。   沈澜狐疑地望着他,不肯相信。   裴慎凑近了她,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在她耳畔:“是我不好,关心则乱。”   关心则乱。   这四个字,倒叫沈澜心乱了一瞬。   她闭了闭眼,复叹息一声,平静道:“我不曾要你帮忙,你只管回去罢。”   这话虽是拒绝,可语气不复平日里刚硬。裴慎心中狂喜,却又怕自己再有动作,反倒毁了今日成果,便只管小意道:“也好,你既无事,我这便回去。”   说罢,握着她一双柔荑,细细叮嘱:“你若有事,只管遣人来寻我。千难万险的,我都替你去做。”   这般肉麻的话,裴慎往日里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的,可这会儿夜色幽静,四下无人,他只觉有了希望,心里正热,想也不想便出了口。   甫一出口,裴慎只觉耳根发热,偷觑了她两眼,见沈澜似乎并没看见,一时觉得保住了颜面,一时又可惜起来,竟浪费了博她怜惜的好时机。   沈澜哪里知道他心思这般复杂,闻言也是心中一软,摇摇头道:“你不必替我做什么,但凡我有个万一,你替我照顾好潮生便是。”   裴慎最听不得她咒自己,心中生恼,斥道:“你浑说什么!我怎会让你出事!”   沈澜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怔,复又一笑了之。她前头四年多的风霜雨雪,都是裴慎带来的。   偏偏这人又救过她一命。   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见她轻笑着,神色也淡淡的,裴慎也不知怎的,心里发慌,下意识使了劲儿去握她的一双玉手。   沈澜吃痛,瞪了他一眼,又挣脱双手:“你且回去罢。”   她人生得俏,眉眼含情,自觉含怒瞪了人一眼,实则在裴慎看来,那眼神似瞪还嗔。裴慎本就心里热乎,被她嗔一眼,这会儿只觉骨头都酥了半两,止不住心猿意马起来。   见他不动,沈澜蹙眉催促道:“你速速离去。”   气氛正好呢,难得她愿意和自己平心静气地好生说上几句,裴慎哪里舍得离开。   可他今夜得了沈澜几分好脸色,这会儿格外珍惜,也不敢再多言,生怕又惹她生气。便低低叹息一声:“我走了。”说罢,转身离去。   沈澜望着他一步一步往门外走去,月色铺陈,满地霜白,衬得他肩宽背阔,好不英挺。   “等等。”沈澜出声道。   裴慎心头一喜,只以为她有意挽留自己。心里痒的厉害,转身时却已摆上一脸正经:“怎么了?”   沈澜定定看他两眼,忽而出声道:“你可曾听闻《财货疏》?”   这几日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这个,沈澜听见了,也不甚奇怪。裴慎便温声道:“自然知道。这东西先在南京起来,短短七八日的功夫,传遍两京十三省。”   沈澜正色道:“你可知此疏乃何人所作?”   裴慎摇摇头。   连他也不知道,沈澜蹙眉道:“这东西既首发南京,倒像是为了能在朝中扳倒矿监税使所作。偏偏又直指昏君无道,似是在直刺君过。可我总觉得,解释成为了……做铺垫也可以。”   她只将造反两个字含糊过去,裴慎离得近,听见了,却觉一惊。   没料到沈澜竟会有这般敏锐度。况且寻常人可不会胆大包天到张口闭口造反谋逆,甚至想都想不到这一条。他心中生疑,沈澜真的是瘦马出身吗?   他起了疑心,却又面不改色道:“今年年末便是京察。朝中党争不休,伪造揭帖、书信、传单、私书,本就是常用手段。各党借此机会相互倾轧,相互构陷,又有何好惊诧的?”   沈澜瞥他一眼,想起裴慎高居庙堂,他所得到的信息准确度更高,或许党争的可能性更大些。   “或许罢。雾里看花,隐隐绰绰,不知何人布置,更不知意欲何为。”说罢,沈澜叹息道:“我不过是觉得这天下越发乱了。”   裴慎笑道:“莫忧心,我总会护住你的。”   疏疏月光下,他神色清朗,扬眉之时,锋芒毕露。沈澜恍惚片刻,敛下眼睑,淡淡道:“你回去罢。日后也不必上门。”   若放在以往,得了这句不必上门,只怕他又要恼恨交加,可连“你我之间绝无可能”这种话,裴慎都捱住了。这会儿再听她说什么不必上门,只觉宛如清风拂面,半分都不在乎了。   况且自己生了半个月闷气,她倒好,日子逍遥得很。裴慎便已确定,生气无用。   反正她也不在乎自己。   裴慎心里发酸,却当自己没听见,只管叮嘱道:“若有事,遣人来寻我。”说罢,推门离去。   室内再度安静下来,只余下月华皎皎,满室清辉。沈澜枯坐半晌,复点了一盏孤灯,推窗望去。   却见星月渐隐,墨云团絮。夜色漆黑如浓墨,似是要下雨一般。   第二日一大早,外头果真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沈澜起身,推窗望去,只见一帘细雨里,健妇刘婆子撑着伞,慌忙赶来。   春鹃和秋鸢带着潮生一同去了洞庭湖,府中再无一个年轻的丫鬟,只剩下七八个健妇。   “夫人恕罪,我原想着今日要早起来着,也不怎的,竟睡过头了。”说罢,刘婆子将铜盆搁在榉木灵芝头面盆架上。又揉揉后脖颈,只觉自己后颈酸麻,也不知是不是落枕了。   沈澜暗骂了裴慎几句,连忙道:“无碍。”   待她洗漱净面后,用了碗芡实粥,两个粉果,便放下筷子道:“刘娘子,劳你将六子请进来。”   刘婆子应了一声,只管出去了。   没过一会儿,六子便冒雨匆匆赶来。沈澜低声道:“昨日那几个被逮捕的生员如何了?”   六子苦涩道:“夫人,我恰来禀报。今日一大早,生员的家人、同窗,裹挟着许多遭殃的百姓一块儿围堵税署去了。”   沈澜唏嘘不已,却也毫不意外。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围堵各大衙门了。   “你传令下去,这几日只管叫众人警醒些,不许往茶馆酒肆这些地方去。”   见六子应了,沈澜又叮嘱道:“再去寻张哥、谷叔,叫他们按照我昨日的吩咐去办,关了铺子。”   六子倒吸一口冷气,犹豫道:“夫人,铺子若关了,得损上好大一笔银钱呢。”   沈澜摇摇头。这样的时刻,命比钱重要。况且沈澜昨日的计划远不止那些。   她必须变卖抛弃掉铺子这些过于显眼的资产。除却田亩不能动之外,将来保不齐还得带着钱和下属隐入乡下。   正好庄子上在育良种、养鱼虾,且去乡间避开城中肆虐的矿监税使,再观望一番形势,看看要不要彻底弃了家业去往洞庭湖躲避。   “莫要犹豫,速速去。”   六子领命,正欲离去,忽而又转身忧虑道:“夫人,要不要将潮生接回来?”   细雨绵绵,天气轻寒,沈澜捧着一盏热牛乳,整个人终于暖和了些。   她身子虽暖和了,心里却寒意丛生。《财货疏》一出,为了清查何人所做,阉党、官僚、锦衣卫等等各大派系列只怕要借机相互构陷,朝中越发混乱。   反映在地方上,邓庚只怕会越发酷烈。不仅会借机大肆对富商巨贾动手,还可能以“私藏妖书”的罪名将一干人等尽数下狱。   这般时候,她自己都危如累卵,哪里肯让潮生待在身侧。   “不必接回我身侧。外头只怕还要乱。”说罢,叮嘱道:“你再去一趟彭弘业那里,叫他将潮生接去家中,与彭玉一块儿顽。”   六子应了一声,复又忧心忡忡道:“夫人,彭家离家中也不远。潮生要在那里待几日?”   沈澜神色忧虑:“待到我叫他回来为止。”   六子点了点头,领命而去。   沈澜未曾起身,只从窗外望出去,细雨如织,斜风乱卷,满庭红花摇落,碧草如洗。   江南的梅雨季来了。   *   沈澜在赏雨,裴慎却在观潮。观得不是江潮,而是政潮。   “大人,自陛下严令东厂与锦衣卫联合办案以来,只半个月的功夫,朝中曹阁老称病赋闲在家,礼部蔡尚书被攀咬,愤而挂冠离去、吏部林侍郎入狱,连带着六科七八名给事中去职。”   石经纶唏嘘道:“大大小小,遭殃的官员不知几何。这还只是京中的动荡,到了地方上,还不知如何呢。”   裴慎面不改色地翻阅着奏报,时不时取了朱笔批阅一二,或是干脆扬手,扔进火盆中焚烧殆尽。   数方相争,不惜倾轧构陷,打红了眼。空出了这么多大大小小的官位,有心人要上位,自然要你争我夺一番。   这样的机会,裴慎自己都不会放过。   “此前干清、坤宁两宫大火,陛下任命陆远为工部尚书,主建两宫。修筑宫殿的银钱多来自矿监税使搜刮,导致陆远与阉宦走的极近。如今宫殿修筑完毕,陛下不会再保陆远。此人必遭攻讦,尚书的位置保不住了。”   “庞远清水利做的极好,此番浙党没了个工部尚书,你遣人去寻户部廖尚书,令他推举庞远清去工部任职。”   “再去信曹阁老,问他要两个给事中的名额,只说拿武昌知府的位子来换。”   “四川刚定,巡抚的位子空着,去信李阁老,让他推举成都知府纪林,再告诉他,我不争礼部尚书的位子。”   石经纶一一应下,只待稍后便去传讯。   裴慎忙忙碌碌,直至晚间方才将事务处理完毕。他未曾起身,只抬手将玉笔扔进定窑白鹿衔芝图笔洗里。   墨色缓缓晕染开来,裴慎这才松懈了心神,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缓缓问道:“近来朝中有多少人弹劾我?”   石经纶面不改色:“逐渐多起来了。《揭大奸疏》、《揭佞臣设谋养寇》、《乱将自起疏》、《劾魏国公》……林林总总,约有十五六封。”   裴慎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便摆摆手,任由石经纶告退。   见他离去,室内只余下自己,裴慎方才有心情望起窗外绵绵雨丝来。   梅雨细,晓风斜,倚窗人静,闲敲玉笔观落花。   作者有话说:   1. “纱帽京靴不误主雇”出自《叶思芬说金.瓶.梅》   2. 明朝就有茶馆了,那个瓜子炒豆之类的,出自《陶庵梦忆》张岱   3. “一向来,不曾和冤家面会,肺腑情”出自《金.瓶.梅风俗谭》   4. “陛下欲金银……一夕之计。”出自《万历天启时期的市民斗争和东林党议》王天有。   “专志财利,自私藏外”出自《湖广民变与晚明社会阶层的利益诉求》   这一段我特意去算了一下,加上或是减掉,都是这么多钱,不会让大家多花钱的。所以考虑到行文效果,我还是加上了。(如果我算错了,大家提醒我。)   5.裴慎说的通过伪造书信、揭帖之类,靠着京察排除异己是真的。我是根据《万历三十八年“郑继芳私书 ” 与辛亥党争*》写的。   原文如下:为了打击政敌、排挤异己,党派势力往往借助甚至不惜伪造匿名书信、传单、揭帖,使之发酵成为公众事件,煽动舆论,罗织罪状,利用京察处置异己,以达排挤、驱逐之目的。   6. 梅雨细,晓风斜,出自《鹧鸪天·陌上濛濛残絮飞 第90章   已至五月底, 黄梅雨深, 乍暖还寒。沈澜披了件天青色的大氅,立于廊下, 环顾四周, 唯见雨丝之下,寒销碧草,烟笼细柳, 一派哀愁如絮, 绵密不绝之景。   沈澜忙碌了半个月, 终于将铺子尽数关闭,又替手中宅子寻到了买家。今日便要搬家去往乡下的庄子上。   她只在廊下看了会儿雨。没过多久, 刘婆子便匆匆来报:“夫人,都收拾好了。”   沈澜点点头, 起身道:“走罢。”   刘婆子却没动, 只是躬身站着,犹豫不决道:“夫人, 真的要去乡下吗?”   沈澜已经不是头一回听见手下人劝她,再观望一二,没必要这会儿远离城市去乡下。她也能理解,若可以,谁愿意离了繁华热闹的城里,举家去乡下。   思及此处,沈澜便好声好气道:“刘娘子,半个月前生员们因诵读《财货疏》被缇骑抓住,近万百姓围住税署, 邓庚带着缇骑当众射杀了数人, 百姓们含怨四散离去。”   “十二日前, 码头课税愈重,数千脚夫挑夫联合围堵府衙。新任知府生生被围困三日,民众方才散去。”   “六日前,邓庚宴请了八名富商,事后将其中四名下狱问罪,并在其家中搜出了《财货疏》。”   “前天,有士子于牢中不堪受刑,大声诵读《财货疏》,怒骂昏君无道,桀纣在世,被人殴打身亡。昨日,近万民众手持竹刀棍棒,再度围堵府衙。”   整个武昌,活像一只巨大的火药桶。只等着被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点火星子引爆。   刘婆子听得冷汗淋漓,只讷讷点头,忧虑道:“那、那这个邓庚会不会找到我们头上来?”   沈澜虽忧心忡忡,却摇了摇头。   邓庚既是在王俸身死后才上位的,说明邓庚后台比王俸小。眼看着王俸在强占沈宅的过程中被杀,邓庚生怕步上王俸后尘,并没那个勇气再来挑战一次。也没有要帮王俸报仇的意思,保不齐,他还要谢谢沈澜,杀了王俸,让他上位呢。   话虽如此,可这些也不过是沈澜推测罢了。如今最好的办法便是避去乡下,不掺合城中事。   见沈澜摇头,刘婆子越发不解:“夫人,既然矿监税使不会来寻趁咱家,那咱们为何要避开?只管在家中躲着便是,外头闹腾便闹腾罢,与我们何干呢?”   沈澜轻叹一声:“我怕的根本不是矿监税使。”而是《财货疏》。   若这东西只是有心人炮制出来,就为了党争也就罢了。最怕的是为叛乱或者造反做铺垫。   与造反谋逆紧密相连的,是兵灾。   若真有类似的白莲教徒叛乱、叛军乱兵屠城,加之素日里游手好闲的恶汉挨家挨户地抢钱抢粮抢女人,沈澜身侧这么点护院顶个屁用。   “小乱居城,大乱居乡。这话是有道理的。”沈澜正色道,“走罢,我们得赶在傍晚之前到达庄子上。”说罢,返回房中取了一柄油纸伞。   蒙蒙细雨里,她撑伞出了大门,望了望隔壁邻居,却见乌木门紧闭,无人进出。沈澜也权当自己没看见,只提着裙摆上了骡车。   三辆骡车侯在门外,青骡打着响鼻,在蒙蒙细雨里拉着车,向城外行去。   川湖总督府。   “走了?”   听见平山来报,只说沈澜离去了。裴慎倒也不甚意外,前些日子沈澜开始关闭铺子、托官牙贩卖宅院时他便已意识到了,她这是想远远避开。   裴慎倒没别的想法,只是可惜临行前竟没能见她一面。   转念一想,弹劾他和父亲的奏折从几日一封,到了一日十几封。这般情况下,他不好妄动,以免给沈澜带来麻烦。   裴慎安静注视着案上七八封弹劾自己的奏折,平淡道:“城中将乱,避开也好。”   沈澜并不是头一个离开武昌城的,早就有不堪承受的百姓去了乡下躲避,或是去其余州县投奔亲朋故旧,更有甚者,出了湖广自去别的省避灾。   “叫林秉忠带着平山几个,远远地缀着,保护好她。”裴慎将手中弹劾自己的奏折尽数扔进火盆,温暖的火光耀出裴慎俊朗的眉眼。   陈松墨犹豫片刻,到底应了一声,领命去寻林秉忠。   他一走,室内便只剩下石经纶。   “大人,再过一时半刻的功夫,旨意便到了。”石经纶竭力想平静下来,奈何眉宇间充斥着遮掩不了的焦躁。   是成是败,只看这一遭了。   裴慎安静地坐着,看着火苗舔舐着奏报,将那些“拥兵自重”、“自矜功伐”、“恃勇轻敌”、“私撰妖书”之类的字句焚烧殆尽。   窗外黄梅雨潇潇,丝丝缕缕,凄清绮丽,直叫人平白生出些哀愁别绪来。   沈澜坐在骡车上,在如织细雨中,慢悠悠往西侧平湖门行去。   骡车上不好读书,沈澜闲坐无事,拈了颗窝丝糖含在嘴里,她正欲闭目养神,却忽而听见街上如奔雷一般的马蹄声。   紧接着,便是车身一荡,沈澜心知这是车夫在紧急避让。   谁在街上纵马狂奔?沈澜蹙眉,微微掀开车帘望去。   却见青石砖的街面上,如丝细雨之下,十余个传讯缇骑纵马疾驰,一路高呼“闪开!快闪开!”   沿街行人躲闪不及,惊声尖叫。两侧棚子下的小摊小贩拢了货物,仓皇避退。   “我的梳子!”   “啊——”   “快躲开!快躲开!”   待四名骑兵纵马离去,半条街的货都被糟蹋了。摊贩们一面收拾东西,一面低声咒骂着“狗娘养的”、“丧良心”……   沈澜遥遥注视着那一队缇骑远去。这十余人中,为首的是个面白无须,身着红色曳撒的太监,其余几人则是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   太监和锦衣卫联合在一起,只怕是大事。偏偏又是如此匆忙,不惜冒雨疾驰。此事多半要震惊朝野。   沈澜放下帘子,只觉心脏砰砰狂跳,总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速速出城离去。”沈澜掀开车帘,吩咐车夫道。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与她无关。   “好嘞。”车夫应了一声,抬手扬鞭,青骡再度动起来。   此时四个传旨的内宦加上锦衣卫,纵马疾驰,一路奔波,终于到了税署。   说是税署,实则是城中某个富户的园子。那内宦甫一进来,只觉此地琪花瑶草,琼台玉阁,移步换景,好不奢华。   到了花厅,却见邓庚只着青红曳撒候着。邓庚甫一见那内宦,便笑盈盈道:“原来是余大珰。”这是掌印太监的干孙子。   前来传旨的余宗瞥他一眼:“咱家可当不起。”说罢,阴阳怪气道:“邓大珰在湖广,日子过得好生逍遥。”   邓庚是个聪明人,心知自己出身御酒房,抢了御马监地里的苗子,余宗自然不高兴。加之分润到的银钱少了,心里越发不满意。   可邓庚也没办法,进上去的矿税陛下要分润走十分之三,他自己总得截流上十之一二,剩下三分敬献给御酒房的老祖宗,最后两三分再打点二十四衙门里的上上下下,余宗分到的可不就少了吗。   话虽如此,邓庚却不愿意得罪掌他,便拱手作揖:“余大珰说笑了。”说罢,咬咬牙,从袖中取了一缠枝纹杭缎荷包,递给余宗。   余宗隔着缎子一摸便知道,颗颗浑圆,应当是珍珠。   他神色一缓,方才笑道:“邓大珰有心了。”邓庚松了口气,便也笑起来。   两人复又寒暄了几句,邓庚见余宗浑身淋湿,便即刻吩咐侍女去备水,又要请余宗去沐浴更衣。   在花厅里伺候的侍女个个都是好颜色,余宗心里发痒,奈何自家干爷爷叮嘱了,必要将此事办好,他这才冒雨前来,也不敢拖延。   “不必了,皇命在身。”余宗道。   邓庚心里七上八下的,生怕自己的位置被罢免了,这余宗是来接替自己矿监税使的。   余宗后退一步,肃穆道:“陛下口谕,着令矿监税使邓庚——”   邓庚跪倒在地,提心吊胆地听着。   见他被自己唬得面如土色,余宗方觉出了一口恶气,这才继续道:“——携甲士一百,护送御马监提督太监余宗。”   邓庚猛松了口气,不是罢免自己就好。他恭恭敬敬地磕头谢恩,复才站起来道:“不知余公公要去何处?”竟还要一百甲士。   余宗瞥他一眼,淡淡道:“这便不劳邓大珰操心了。”   直娘贼!没□□的狗东西!邓庚只在心里将余宗骂了个狗血淋头,面上却为难道:“不瞒余大珰,哪里来的一百甲士?”   “咱家手底下只有三十来个孩儿,加上二十几个锦衣卫,并南京来的七八十个卫所兵丁,还有拉拉杂杂的亲眷,拢在一块儿虽有个百来人,可到底不是正儿八经的兵,只怕……”   余宗心知他在推脱,任谁都不愿意将自己的亲信掏出来给别人用。   “这是陛下口谕,邓大珰要抗旨不成?”   邓庚被压的没办法,却还不死心,正欲张口打探他到底要去做什么,却见余宗又似笑非笑道:”邓大人还是莫要打听为妙。”   邓庚讪笑一声,无可奈何,只管遣了一百亲信,着他们戴上红盔青甲,手持刀枪弓箭,随着余宗,直往川湖总督府而去。 第91章   百余人的队伍, 前有卫士手执银瓜为导, 撑黄伞、张褐盖,八人抬的象牙楠木雕帷轿, 后有甲士披甲带枪。   一行人走在路上, 威风八面,声势赫赫,只将半条街面都占了去。甲士们刚将街上百姓斥退, 又引来大量看热闹的民众, 躲在沿街两侧棚子底下, 指指点点,小声交谈。   “哪个官儿上任, 这般大的排场!”   “阉狗又抓人了?”   “老哥,可知道他们要去哪儿啊?”   寻常百姓看上一截路也就罢了, 自有游手好闲的好事者只管一路跟着, 不惜冒雨都想看热闹。   “夫人,这边过不去了。”车夫无奈将骡车停住。沈澜掀开车帘一看, 只见远处不少百姓群聚,不断向前移动。   “六子,你遣个人去问问,前头怎么了?”沈澜低声道。   六子便点了两个机灵的小子,两人混入人群里搭话,没过多久就回来禀报,一脸兴奋道:“夫人,说是前头有个大官出行,百十来个随从, 好大的排场呢!”   大官出行?沈澜蹙眉, 整个湖广, 最大的官就是总督裴慎。他这人哪里会弄出这般排场?   莫不是邓庚?还是朝廷新遣了官吏来上任?沈澜思绪百转千回,掀开车帘问车夫:“前头人太多了,可能绕开?”   车夫无奈道:“夫人,若要绕开,得绕出去三四条街,恐怕傍晚之前都出不了城了。”   沈澜一时也没办法。她后买的宅子在城东,庄子却在城西,若要往西去,需要穿过大半个武昌城。   本来直线走,穿过城中心,直奔西侧平湖门便是。可城中心的衙前街、衙后街,这几条街道都是繁华富庶地,人流最是繁盛。如今又来了个什么大官出行,看热闹的人越发多了。   沈澜恰好被堵在了这里。   “罢了,如今也调不了头了。”沈澜望望骡车后头挤挤挨挨的百姓,忧虑道:“你先往前行去,若看见哪条街上人稍少一些,便往里走,看看能不能绕出去。”   车夫得了令,也不扬鞭,只管任由骡车混在人群里,慢悠悠的往前去。   沈澜坐在车里,只觉心里沉甸甸的,前有太监和锦衣卫骑马入城,后有不知名的官员大肆出行,弄得沈澜秀眉颦蹙,心神不宁。   “夫人,那些甲士好似停下了。”过了一刻钟,六子忽然轻叩车身,低声道。   沈澜即刻掀帘往远处望。她坐在骡车上,视线颇高,越过前头挤挤挨挨的百姓,唯见最前面六丈宽的青石街上,百余甲士忽然停在了川湖总督府前。   是了,武昌城的中心地带是各类衙门的聚集地,总督府自然也在这里。   沈澜眉心直跳,却见那百余甲士又动起来。他们手持枪棍,四散开来,只将总督府前街面上的百姓尽数推搡开去。   “让开让开!”   “哎呦我的鞋。莫踩莫踩。”   “你推我做甚!”   “再嚷嚷只管将你抓起来!”   极快,这些甲士便分出了四十余人,组成人墙,生生清出了总督府前一大块空地。   若是以往,见有兵丁来驱逐,百姓们必要四散而逃,没人愿意惹事。奈何这段时间正是湖广民众抗矿税最为激烈的时候。   除却胆小的几个逃了,反倒越来越多的百姓聚集在甲士人墙之外,推推搡搡,一个劲儿的探头往里看。好奇的还压低声音左右打听:“这是在做甚?这么多兵,是要冲进去抓人呐!”   还有年长又胆大的指点道:“抓什么人呐!那是裴总督府!哪个当官的来这里抓人。”   “依我看,这是来拜见的。”   “拜见个屁!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   “呸呸呸!裴大人打过北边的胡虏,还打过倭寇哩!”   沈澜坐在骡车里,听着耳畔各式各样的猜测,不觉心里发沉:“六子,你去前头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六子正要往前去,沈澜却又忽然道:“罢了,你带着几个人,护卫在我身侧。我们往前头去。”   六子正要劝,却见沈澜已放下车帘,取了一柄天水碧油纸伞,径自下了骡车。   他没办法,只能护着沈澜往左前方的人堆里去。所幸这会儿众人都举着伞,或是穿着蓑衣斗笠往前挤,沈澜混在人群中,倒也不甚稀奇。   总督府正对面是不知道哪家官宦富商的园子,沈澜半靠在园子外的石狮子旁,压低了伞面,安安静静地往对面望去。   总督府内,外书房。   “大人,来了。”石经纶立于廊下,叩开了外书房大门。   裴慎神色未变,慢条斯理地起身,拂了拂衣摆,径自往花厅去。   谁知到了待客的花厅,陈松墨又匆匆来报,只说要在总督府大门外接旨。   裴慎嗤笑。心知是传旨的太监生怕入府孤立无援,自己遣了亲卫将他脑袋剁了去,这才坚持要在大门前传旨。   “罢了,随他去罢。”裴慎神色淡漠,任由陈松墨打了把桐油纸伞,只在前头引路,往大门去。   此刻,总督府门外。   就在沈澜专注望着,众人纷纷探头探脑看热闹之际,“咯吱”一声,五架三间、兽面锡环的中门忽然大开。   裴慎身着白绢中单,外罩竹青道袍,腰束素带,脚蹬皂靴,缓步行来。   他立于门前,仿佛不曾看见眼前密密麻麻的人群和披甲执枪的兵丁,只垂眸望着阶下。   余宗坐在轿中,轿帘已高高掀起。他抬起头,直面裴慎的目光。那目光并不森冷,实则不过是裴慎安安静静地望着他罢了。   可余宗在这样的安静里,不禁满手心都是冷汗。   他镇定心神,缓步出了楠木象牙帷轿至阶上,头戴进贤冠,身着蟒服,腰系鸾带,神色肃穆,展开圣旨,朗声道:   “总督四川、湖广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粮饷暨右佥都御史兼文渊阁大学士,魏国公世子裴慎听旨——”   彼时雨丝绵密,纷扬而下,落在地上,如碎雪将融,寒意销骨,却轻而无声。   独闻余宗声若洪雷。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仲夏恶月,妖书大兴……六科给事中.共二十三人,劾本百六十七封,劾魏国公世子裴慎继祖宗之基业,蒙国朝之皇恩,然则养寇自重,贻误湖广之军机;暴戾骄蹇,窃取陛下之功业。专.制朝权,擅断万机;私撰妖书,诟厉君父……着御马监提督太监押解裴慎进京,受三司会审,钦此。”   满街针落可闻,再无人声。唯见长风凄凄,寒雨淅淅。   “裴大人,接旨罢。”余宗招了招手,只叫甲士上来护卫着自己,又紧盯着裴慎。   裴慎尚未动作,大开的中门后忽涌出五六十个兵丁来,个个神色冷肃,披甲带刀。那铠甲缝隙里都沾着洗不净的血渍,分明是百战悍卒。   余宗慌慌张张往外退了两步,色厉内荏道:“裴大人!你果真要造反不成?!”   造反?这两个字甫一出口,惊得人墙外百姓失声尖叫,纷纷逃窜。生怕一会儿杀将起来,误砍了自己。   “夫人,要乱起来了。快走罢。”六子急匆匆劝道。   沈澜应该是要走的,可她只觉双腿跟灌了铅似的,只是遥遥望着眼前这一幕。   “来人呐,快快!快保护我!”余宗惊慌失措地往外退。   裴慎身侧亲卫便已将余宗团团围住。双方甲士齐齐拔刀对峙。   裴慎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不发一言。   余宗被他唬得惶惶无措,脱口而出:“裴、裴守恂,你莫忘了,你还有祖母、母亲、一众堂兄弟都在南京呢。你若造反,这些人必定身首……”   话还未说完,却见裴慎屈膝、跪地、俯身,朗声叩首   “臣裴慎接旨——”   余宗愣住了。   沈澜亦愕然。   满街鸦雀无声。   余宗反应过来,喜不自胜,高呼道:“来、来人呐,快快将裴守恂送上囚车!木枷呢木枷!还有镣铐!镣铐!”   “大人!”陈松墨脸色大变,厉声道:“这圣旨分明是假的!那妖书跟大人有个屁关系!”   裴慎身侧亲卫也纷纷反应过来,粗声粗气道:“直娘贼的,分明是诬陷!是朝中有人诬陷大人!”   “大人镇守九边,剿灭倭寇,朝廷这是要过河拆桥!忘恩负义!”   有几个性子烈的,嚷嚷着“昏君无道”,“大人,我等杀将出去”,说罢,抬手扬刀就要劈死拦路的甲士。   “快快!拦住他们!”余宗惊慌失措。他万万没料到,裴慎束手就擒后,其亲卫竟还肆意叫嚣。   裴慎亲卫俱是百战老卒,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余宗勉强凑起来的百余甲士,哪里能抵得上裴慎身侧悍卒。   十几名甲士被其亲卫气势一唬,连扬刀都不敢,只欲四散奔逃。又有些投机的嚷嚷着保护余大珰,还有忠心的要逃去禀报邓庚。   裴慎身侧一队亲卫开路,其余亲卫又齐齐欲举刀杀人。   眼看着局势越发纷乱,青砖几欲染血,裴慎厉声喝道:“收刀!”   亲卫们一愣,愤懑不语,只低下头去,不肯收刀。有几个性子暴烈的,虽不敢反驳,却照旧神色狰狞地望着周围甲士。   “收刀。”裴慎又沉声重复了一遍。   周围亲卫再不敢违逆,只愤愤不平收刀入鞘。   余宗冷汗直流,双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所幸有个小太监撑住了他,没叫他丢人。   见他这般怂样,性子暴烈的亲卫虽不敢再拔刀,却纷纷怒骂不已,嘴里嚷着“阉狗该杀”、“过河拆桥,诬陷大人”之类的话。   “来人呐!”余宗越听越恼恨,只叫甲士取了木枷镣铐,要给裴慎戴上。   裴慎素日里赏罚分明,极得人心,眼看着他将要含冤入狱,众亲卫哪里受的住,只愤愤不平,斥骂道:“天道不公!”   “大人替朝廷打了这么多胜仗!朝廷怎能这般!”   周围聚集在此地,尚未逃跑的百姓闻言,也纷纷鼓噪起来,怒骂声声。   “又是阉狗作祟!”   “残害忠良,丧良心!”   武昌百姓早已不是头一次围堵府衙了,在一声声怒骂里,他们不断向前推搡甲士组成的人墙。   眼看着裴慎静默不语,身侧陈松墨焦急劝道:“大人,莫要信这帮阉人!哪里有什么三司会审!只怕去了南京,成了莫须有,只将大人砍杀了事。”   听他这么一说,其余亲卫更是劝道:“大人,不能去南京!”、“去了就是个死字!”   裴慎不发一言,只是安静立于门前,听着耳畔劝说他的言语,望着阶下激愤的百姓。半晌,他淡淡道:“那又如何?裴家世受皇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说罢,怆然一笑,再不言语,只任由甲士为他上了木枷镣铐。   沈澜隔着一条青石街,遥遥望他,却见阴雨蒙蒙里,他青衫落拓,上了囚车。 第92章   “夫人, 要乱起来了。”身侧六子提醒道。   沈澜这才回过神来, 青石街上,前有甲士开路, 余宗的帷轿一马当先, 中间是囚车,左右两侧及后面亦是甲士。   裴慎的亲卫携刀缀在余宗带来的兵丁四周,这会儿已然融入了人潮, 跟着周围百姓一起惊声呼号。   众人群情激愤, 拼命推搡着兵丁。还有人四处奔走、呼朋引伴。大量百姓如沙成塔, 如水汇潮,不断的涌入此地。   沈澜生怕踩踏, 压低了伞面道:“顺着人潮走,遇见小巷便斜错离去。”说罢, 便只管带着六子, 艰难的在人潮中穿行。   她先是与骡车汇合,然后指挥着车夫斜向离开人潮。待进了条小巷, 四周稍稍安静下来,六子方才抹了把冷汗。   沈澜被裴慎带走时,六子曾去总督府寻她,隐隐猜测自家夫人与总督府有些关系,这会儿见裴慎被押入囚车,他小心翼翼地问:“夫人,咱们还去庄子上吗?”   沈澜愣了愣,攥着车帘的手略略一紧,沉默片刻后她松开手, 点了点头。   六子松了口气。能不掺和最好, 官面上的事哪里是他们这样的小老百姓能搅和进去的?   骡车慢悠悠地动起来, 只一路往城西去。此刻越来越多的百姓自四面八方涌入武昌城中心,沈澜与他们逆流,足足花费了一个多时辰方出了城门。   到庄子上时,天色擦黑。借着白昼最后一丝光亮,沈澜检查了行李,又将匆匆赶来的彭宏业、龚柱子等人尽数安置好。   此时天色早已黑透,沈澜正欲去沐浴歇息,六子却忽然匆匆来报,压低了声音,勉力平静道:“夫人,总督府来人了!”   沈澜心脏重重一跳:“在哪儿?”   “就在墙外候着。”六子慌得厉害,川湖总督被下狱,他们怎么能跟再跟总督扯上关系呢?也不怕被人以同党论处。   他愿意保护夫人,去面对王俸的强攻,并不代表他愿意主动去和被下狱的大官扯上关系。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思及此处,六子狠狠心道:“夫人,要不要将人赶走?”   沈澜原本跨出去的脚步一顿,只低声道:“先看看罢。”   乡下的夜里睡得早,围墙外根本无人,沈澜轻松出了家门,只见墙外老榆树下,隐隐绰绰立着个细布短打的人影。   沈澜远远打发了六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去,迟疑道:“林大哥?”   林秉忠躬身:“不敢当夫人语。”   沈澜皱眉道:“你家大人危在旦夕,你不去保护他,来寻我做甚?”   林秉忠拱手作揖,道明来意:“爷遣我等保护夫人。”   沈澜沉默,都要入狱受审了,还抽出人手来保护她,裴慎是不是有病。她略显烦躁:“我与他又有什么干系,保护我做甚。”   林秉忠蹙眉,照着自己的想法反驳道:“怎会没有关系?夫人是爷明媒正娶的,又生下了小公子。况且爷再三交代我,保护好夫人。”   沈澜本想反驳他,自己何曾嫁给裴慎,却又觉得无趣,与林秉忠争赢了又有何用?   “他还交代了什么?”   林秉忠老实地全盘托出:“爷只说,若他死了,叫我们隐姓埋名,不必去报仇,保护好夫人和小公子就好。”   沈澜安静听着,只默默不语。半晌,忽叹息一声:“你带着人走罢,我与你家爷并无关系,也无需你们保护。”   林秉忠微愣,不忍道:“夫人怎得这般无情?爷当年为了夫人……”   沈澜早已听厌了这些话:“他是生是死,与我何干?”说罢,沈澜转身离去,独留林秉忠,怔怔地站在槐树下,竟说不出话来。   此时已然一更天,黑黢黢的夜色里,墨云掩月,似又要下雨。   沈澜劳碌了一日,只管进了净室沐浴。她望了望天色,合上窗。快要下雨了,囚车在外出行,多半要淋湿吧。   沈澜摘下簪环玉镯,搁在一旁的竹木盘上。他那人心思深,未必会坐以待毙,多半有后手。   她脱去豆绿纺绸袖衫,将白绫挑边杭缎罗裙搭在一旁的柏木清漆架上。   封建士大夫多半都忠君爱国,或许他甘愿赴死呢?如同沈澜所知道的许多名留青史,却被冤杀的忠臣一样。古往今来,这样的人还少吗?   沈澜憋了一口气,只将头埋进水中,彻底浸湿头发。   与我何干呢?本就是两路人。   沐浴更衣后,沈澜用棉帕绞着头发往正房走。却见兰竹榻上,刚被彭宏业送回来的潮生穿着小亵衣,头发松散,头困得一点一点,人也东倒西歪。   活像个不倒翁。   沈澜有些好笑,不想惊动他,便随手将棉帕搭在柏木椅上,轻手轻脚抱起潮生,正欲将他塞进锦被里,潮生却忽然睁眼,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娘。   沈澜心中霎时酸涩不已,只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脊背,好半天潮生才缓过来,擦擦眼泪,抱着她脖颈,不肯下来。   沈澜任他抱着,低声道:“是娘不好,生辰没陪着潮生过,还把潮生寄居在旁人家里,娘向潮生道歉好不好?”   潮生只把头埋在她脖颈,不肯抬头,半晌,方哽咽道:“娘以后会不会扔掉潮生?”   沈澜心中大恸,心知是这些日子的颠沛流离吓到潮生了,便只管道:“娘向你保证,绝对绝对不会丢掉潮生的。”   潮生这才闷闷的应了一声,还是不肯抬头。沈澜心知他这是害臊了,便取了帕子给他擦眼泪,又抚着他的脊背哄道:“娘带着潮生在庄子上住些时候,可好?”   潮生睁着眼睛,伸出小手,似模似样地替沈澜掖掖被角,认真问道:“要住多久?潮生不去学堂了吗?”   沈澜微微一怔,裴慎被诬入狱,武昌只怕更加混乱了。或许不止武昌,天下又要乱起来了。   “娘也不知道。”沈澜不愿欺骗潮生,“外头或许要乱一段时间。”说罢,又道:“娘再给潮生去寻个夫子来,可好?”离开武昌城避难的人极多,寻一个夫子倒也不难。   潮生点了点头,狡黠道:“不止夫子,娘上回答应我的教我武艺的师傅还没寻到吗?”   沈澜心知他多半又起了什么鬼主意,便顺着他的意点点头:“的确没寻到。”   潮生严肃批评了沈澜的行为:“娘,先生说这叫食言而肥,不好的。”   沈澜轻笑道:“娘向潮生道歉,一定会尽快寻到先生和师傅的。”还没等潮生提出要求,她又点点他的鼻尖道:“说罢,想要什么补偿?”   潮生即刻眉眼弯弯地笑起来,搂着沈澜的脖颈撒娇:“娘,我们明天去看看爹,好不好?”   沈澜茫然了一瞬,大抵是没料到潮生怎么提了这么个要求。   潮生有他自己的考虑:“娘不是说外面马上要乱起来了吗?我们以后都要住在小庄子上不能出去了,八月忌日也不能去给爹扫墓。所以我们明天去看看爹,好不好?”   沈澜心知大概是这段日子自己不在他身边,潮生心里难过,便越发思念父母。   看着孩子清澈干净的眼睛,饱含着期待,沈澜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半晌,她点了点头道:“我们明天去。”   潮生欢呼两声,笑嘻嘻道:“娘,你不是说爹最喜欢吃翠玉冻了吗?我们明天带些翠玉冻去!”   沈澜心道那翠玉冻不过是她为了让人物更显真实胡编乱造的,裴慎对食物并无喜好。   “好。”沈澜笑着应了。   潮生一年只有清明和忌日这两天,才能和沈澜一起去祭拜父亲。他极珍惜这个机会,甚至主动拉好被子,闭上眼道:“潮生要睡了。”养足精神,明早去看爹。   沈澜轻笑着给他掖了掖被角,又抚了抚他额间碎发、红扑扑的脸颊,听着他绵长的呼吸……   这是她的孩子,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现在,他说想去见一见父亲。即使潮生要见的,是一座空坟,可沈澜总也忍不住想到他真正的父亲,裴慎。   如果裴慎能扛过这一关,自然无所谓,等潮生大了,可以自己选择要不要认父亲。   可如果裴慎真的死了呢?潮生长大了,知道自己明明能去见父亲最后一面,却因为母亲的隐瞒没能见上,会不会恨她?   又或者,她这样的隐瞒,对于潮生而言,是否公平呢?   清寒夜色里,伴着轩窗外阴雨濛濛,沈澜思绪纷杂,如同萧疏野草,繁芜生长。 第93章   三更天, 湖广税署。   白日里湖广百姓围堵的太厉害, 况且夜间带着囚车又不能行路,余宗没法子, 只好将裴慎带来税署。   可税署哪里有牢房, 便随意寻了间厢房将他关进去。   裴慎手足镣铐俱在,不好动弹,便坐在榻上, 安静望着轩窗。   忽然, 门外传来匆匆脚步声。裴慎循声望去, 却见余宗推门而入,见裴慎坐着, 便笑道:“裴大人别来无恙。”   裴慎见他蟒服鸾带,心知他是来耍威风的, 便温声道:“承蒙余大珰照料。”   余宗白日里在他面前丢了人, 又被百姓骂了无数句阉狗,这会儿心里正恨。见他穷途末路还浑然不惧, 颇有气度的与自己谈话,更是生恼,便对着身后两个小太监斥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裴大人瞧瞧东厂的手艺。”   裴慎自知有这一遭,便淡淡道:“余大珰,陛下只叫你将我押解进京,何曾要你动刑?”   余宗自问是体会了上意来的,也知道若裴慎死了,陛下心里虽高兴, 然而挨不住满朝文武的压力, 以及汹汹民议, 届时必拿他顶罪。   可这也不代表他不能叫裴慎吃些苦头,只要没弄死便好。   余宗坐在小太监们搬来的楠木太师椅上,拂了拂衣摆,慢条斯理道:“弹琵琶、雨浇梅花、梳洗是用不了了,只是水刑、鞭刑、夹棍、贴加官,也不知裴大人想选哪一样?”   裴慎面不改色,泰然自若道:“我奉劝余大珰且消停些。我受刑过后,明日囚车出行,必定难看。届时若加上四方百姓围堵,只怕余大珰都出不了税署。”   余宗最恼恨他们这种沉静之人,衬得他白日里险些腿软的样子煞是狼狈。   他皮笑肉不笑道:“裴大人是勋贵之后,进士及第,必是个文雅人,那便用些不见血的法子。”说罢,便有旁人取了铜盆和一叠牛皮纸来。   裴慎神色清淡,不疾不徐道:“明日一早,出行之时,我的亲卫必在人群中。届时,我便叫他们割下余大珰的首级,扔去喂狗。”   余宗面色大变,厉骂道:“你要造反不成?”   裴慎摇摇头,温声道:“待我杀了你,便自缚进京,向陛下请罪。”   请罪个屁!陛下便是真杀了裴慎又如何,那会儿他命都没了。   余宗被他威胁了一通,难免神色狰狞。更要命的是,他发现自己如今必要好吃好喝的送裴慎进京,否则这人稍有不如意,只管令亲卫杀了自己,再自行进京便是。   直娘贼的!这哪里是押解进京,这是他余宗请了尊菩萨!   余宗心中生怒,忍不住威胁回去:“擅杀传旨内臣可是大罪,形同谋逆,陛下必定会将你处死!”   裴慎神态笃定,反问道:“难不成不杀你,我入京之后便能活命吗?”   余宗微愣,试探他:“裴大人说笑了,入京自是要受三司会审,哪里就非死不可呢?”   裴慎瞥他一眼,懒得搭理这官腔。   见他不理自己,余宗便斥退身后几个小太监,摒弃了官腔,真心实意好奇道:“裴大人既知自己必死无疑,为何还要进京?”   裴慎淡淡道:“我白日便说过了。”   余宗一愣,想了想,裴慎白日曾说过,裴家世受皇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余宗唏嘘不已,心道俺们太监日日被人骂阉人,实则待主子最是忠诚不过,这裴大人倒与我相似。   只是裴家父子俩被主子过河拆桥,用完就扔,俺们太监也一样,成日里做陛下的尿壶,专干些脏事儿。   他心里陡然萧索,又有些同病相怜之感,便叹息着摆摆手:“裴大人饿了吧,咱家遣人送些吃的来?”   裴慎擅察人性,见他态度转变,略一思忖大约也能明白他在想些什么,便随意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便有个小厮来送饭,裴慎取了个雪白宣软的馒头,略一掰开,只见里头塞了张纸条。   上头明晃晃写着一句:“今夜见夫人,夫人云:他是生是死,与我何干?”   裴慎猛地攥紧纸条,脸色煞白。   方才他面对着贴加官之刑,尚能谈笑风生,如今不过一张纸条,倒叫他面如死灰。   她对自己,竟连半分怜意都无。只消一想到自己拿生死一事去试,竟试出了这样的结果,便足以让裴慎寒心酸鼻,凄惶不已。   即使不是第一次知道她不爱慕自己,可裴慎心底到底是存着一分期望的,他们也曾有过快活的时光,澄湖、庙会、端午……桩桩件件,历历在目。   或许、或许她待自己是有些爱意的,只是浅了些,淡了些,被恨意遮盖了。   怀着这样的期待,裴慎等来了一张令他心如刀绞的纸条。   他木木地在榻上枯坐半夜。过了许久,裴慎方才回过神来,将纸条在烛火中焚毁,又开了窗,将纸灰碾碎,随风而去。   *   第二日一大早,沈澜便准备了些许祭品,带着潮生去扫墓。   绵绵梅雨,青山哀草,孤坟一座。潮生拈着香,认真躬身拜了拜。   沈澜撑着一柄竹青油纸伞,立在墓前,望着他稚嫩的神情,只沉默以对。   待两人坐上骡车,悠悠回家时已是晚膳时分。厨下进了碧粳米饭,蒸鲥鱼,桃花酢,两盅鲜炖蛋。   潮生高高兴兴地舀了勺细嫩的鸡蛋,余光瞥见沈澜神情恍惚,拿着木箸却不曾动。   “娘,你怎么不吃呀?”潮生偎过去,仰着稚嫩的小脸望她。   沈澜抿抿嘴,摸了摸他红扑扑的脸蛋,沉默半晌,忽而叹息道:“潮生,一会儿娘要出去一趟,你在家中跟着春鹃、秋鸢姐姐玩,可好?”   潮生“哦”了一声,追问她:“娘要去哪儿?”   “是生意上的事。”沈澜笑道。   潮生点点头,摸了摸她的脸颊:“娘辛苦了。”说罢,又舀了勺蒸蛋给她:“娘,你尝尝,这蒸蛋又细又嫩,可好吃啦。”   沈澜心道这蒸蛋里头加了火腿、瑶柱、鲜虾仁、蛤蜊,怎么能不好吃?只是见潮生笑嘻嘻的样子,她心情稍好了些,便揉了揉他的脑袋。   用过晚膳,待到天色擦黑,沈澜撑伞出了家门,只到老榆树下立了一会儿。   没过多久,林秉忠便从不远处的田埂上匆匆赶来。一见到沈澜,他便即刻躬身道:“夫人可是有事吩咐?”   沈澜淡淡道:“若我要见你家爷一面,可有办法?”   林秉忠一愣,点点头。   沈澜心中冷笑,下属竟然还能联系到他,甚至还能见面,可见他不是孤立无援,保不准是隐于幕后,稳坐钓鱼台呢。   沈澜生恼,正欲拂袖离去,却听林秉忠诚恳道:“夫人若见了爷,且劝一劝罢。爷决不能进京,一入南京,必死无疑。”   沈澜脚步微顿,颇为诧异的望着林秉忠。她本以为是裴慎有后手,却没料到竟是他自己不愿被下属营救。   他难不成还真忠君爱国,心甘情愿为那位昏君尽忠?   沈澜狐疑,可林秉忠平日里给她的印象就是性子耿介忠厚,以至于她左看右看都觉得对方面相诚恳,浑然不似撒谎。   沈澜实在看不出来,只好问道:“我要如何见他?”   林秉忠想了想:“明日午间,夫人只管坐上骡车,我来驾车。”   沈澜点点头,见他没有旁的话要说,便告辞离去。   第二日午间,没有太阳,只有阴云如絮,斜风卷地,烟笼哀草,雨侵肌骨。   沈澜坐上骡车,见骡车里备了曲脚帽,胸背花盘领窄袖衫,乌角带,红扇面黑下桩靴。   这是太监的衣裳。沈澜会意,只在骡车中换好衣衫。   骡车行了约一个多时辰便停下了,林秉忠微微掀开帘子,递进来一份棋炒:“夫人且慢用。”   沈澜接过棋炒,心里忖度着这便是晚膳了,看来是要等夜里才能去见。   熬过了漫长白昼,待到酉时,沈澜以手支额,忍不住犯困之时,终于听到了林秉忠轻叩车门的声音。   “夫人,到了。”   沈澜猛地惊醒,掀开车帘下车。却见自己身侧开着一家刘氏生药铺。这家生药铺是开在衙前街,也就是湖广税署附近。   都已经两天过去,裴慎竟还没被押解出湖广吗?   沈澜正迷惑,却见林秉忠带着她敲开了生药铺的大门。紧接着穿过后院小门,翻墙进了个宅子,穿过宅子,再度翻墙。   “夫人,这便是税署,爷被关在厢房里。”   沈澜这才意识到,税署是不知哪家富商的园子,这园子被让给了邓庚,可园子有一堵围墙与外头某个大户人家的宅院围墙中间仅隔一尺。走不了人,却适宜翻墙。   沈澜正疑心为何不直接从税署别的围墙翻入,偏要去旁人家宅院里走一遭。却听闻外头不远处有喝骂声,隐隐绰绰的夹杂着“阉狗不得好死!”、“陷害忠良”之类的话。   沈澜这才意识到恐怕是湖广百姓将税署四面八方都围堵了,怪不得都两日过去了,余宗竟还滞留此地。感情是他根本没办法把裴慎押解进京。   “夫人,跟我来。”林秉忠在前头引路。沈澜极快收敛心神,跟着他往前走。   两人踏上乱石小径,穿过月洞门,又沿着抄手游廊行了数步,方才来了一处假山石附近。   那中空的假山石里头,竟放着一个清漆雕花食盒。   “夫人只管带上食盒,进了院门往西厢房走,只说自己是来送饭的。”   沈澜点了点头,提起食盒,沿着长廊入得庭院,却见西厢房门口把守着两个持刀兵丁。   沈澜难免有些紧张,低下头,边走边想着自己该如何应付盘查。   却没料到那两个兵丁见她穿着太监服饰,又提着食盒,竟连问都不问就让她进去了。   作者有话说:   1.“曲脚帽……下桩靴”这个太监的装扮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 第94章   沈澜轻轻推开大门, 见厢房内独独只有一张束腰直牙榻, 一张双勾如意条桌,一把圈椅, 其余摆设尽数撤走, 整个厢房如雪洞一般。   裴慎挺直了脊背,坐在榻上闭目养神,手脚俱负镣铐, 唯独神色安然自若。   他听见门开了的动静, 却未曾睁眼, 亦不想说话,只等按时来送饭的人放下食盒, 自行离去。   沈澜静默不语,轻轻将食盒搁在条桌上, 又往裴慎的方向行了数步。   裴慎自前夜接了纸条后, 失魂落魄地枯坐半晌,难免黯然。他心情本就不好, 如今竟还有人直直往刀口上撞。裴慎不耐烦的睁眼,却见自己三步远处,她正俏生生立着。   裴慎愣了愣,呼吸急促了两下,下意识眨了眨眼,一点欢喜从他眼中涌出来,像干涸的裂土涌出泉眼,不断滋润、扩大,直至饱涨整颗心脏, 满当的几乎要流溢出来。   他这般神情, 沈澜见了, 不免也恍惚一瞬。   下一刻,她回过神来,垂下眼睑,低声道:“我此行是来——”   话未说完,沈澜忍不住惊呼一声,一阵天旋地转过后,自己整个人都被裴慎辖制在榻上。   他单掌将沈澜的双手手腕攥紧,只用自己腕间镣铐的铁链在她手上绕了两圈,整个人覆在她身上,矫健颀长的身躯轻松压制住沈澜的挣扎。   沈澜被压得动弹不得,怒目而视,张口就骂:“你……唔唔。”   裴慎低下头含住了她丰润秾艳的唇瓣。   咬噬、撕扯、含吮、舔.弄……狭窄的榻上,他们紧紧贴合在一起,死死束缚住彼此。   仿佛过了许久许久,待到两人分开之时,裴慎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   沈澜也是劫后余生般大口大口呼吸,一张芙蓉玉面似红榴初绽,海棠薄醉,连目光都潋滟如水,濛濛茫茫。   裴慎见她这般意态,整个人热得越发厉害,喉咙焦灼难耐,偏生这地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拿如狼似虎地目光紧盯着沈澜。   沈澜终于回过神来,睁着雾濛濛的眼睛,压低了声音骂道:“你个疯子!”   他前夜本已彻底绝望,如今骤然见她,知道她主动来看自己,便是挨骂也甘心。   裴慎埋在她颈侧,闷笑起来。那种笑,快活、欢愉,明朗的如同雪亮刀锋。   这哪里是被骂了,倒像是得了赏。沈澜弄不明白他高兴什么,只觉这人活像是穷途末路时得了块糖。   有了这么一点甜意,才能叫他继续踩在刀山上,淌着血往上爬,直到追寻到自己的月亮。   “你当真是个疯子!”沈澜生怕外头守卫听见,不敢挣扎,压低了声音,恼道,“你给我听着,我此行只为了问你一句话,你到底是甘愿赴死还是留有后手?”   裴慎再没有前一晚的心如死灰,他这会儿快活至极,整颗心像是高高的飘在夜空里。越飘越高,越飘越高……   快要接近月亮了。   裴慎嘴角微翘,俊朗的眉眼难掩愉悦、惬意。   自己火急火燎,他倒好,半分不急,还有闲心笑。真是有病!沈澜恼怒,抬脚踹他:“我问你话呢!”   见她不仅赶来见自己,还情不自禁为自己着急,裴慎勉强压制住上翘的嘴角,清清嗓子,叹息一声:“我自然是甘愿赴死的。”   沈澜也不是个傻的,只冷声道:“我往日里怎得没看出来,你这般忠君爱国?”   裴慎赶紧敛了笑容,肃穆摇头:“我还是那句话,裴家世受皇恩,怎能对不住陛下?”   见他言之凿凿,不似作假,沈澜狐疑略减,反倒有几分惘然无措。   她来见裴慎,不过是要确定他到底是真甘心赴死,还是有所准备。   若裴慎有所准备,熬过了这一关,那自然与她无关。两人桥归桥,路归路,此后再无瓜葛。   若裴慎真要死了,她便带着潮生来见裴慎最后一面,也算对潮生有个交代。   可如今裴慎真得要死了,沈澜却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解恨。   “我快要死了,有些话再不说便来不及了。”裴慎长叹一声,神色哀凉:“往日种种,都是我对不住你。”   沈澜怔忡,只茫茫然望着他。十载光阴,数度逃亡,冒着凄风苦雨行船,跳入滔滔大江搏命,含辛茹苦,历尽风霜,她终于等来了一句对不起。   沈澜忽觉鼻尖发涩,满腹辛酸,眼眶都泛着微微的热意。   这几句话本是裴慎早早想好,专拿来与她和解的,可见她怆然含泪,裴慎竟也觉出几分酸涩来。   他抚摸着沈澜的眉眼,半低下头,神色哀哀:“你可愿原谅我?”   他竟也肯低下素日里高昂的头颅,来求自己原谅吗?   沈澜听了这话,忽觉眼眶潮意丛生,不禁泛出点点泪光来。   见她这般,裴慎竟也含了几分希望。或许哭过一场,她待自己的怨恨能少一些。   下一刻,沈澜含着泪光,摇了摇头。   “你我之间,实则是一笔烂账,原谅与不原谅都无关紧要。”说罢,沈澜深呼吸一口气道:“你既心甘情愿赴死,我过几日便带着潮生来见你一面,也算全了你们父子之情。”   裴慎一时发愣,没料到她竟这般狠心。他反应过来,心里活像是被荆棘扎了一般,血淋淋的。他再也忍不住了,追问沈澜:“你今日既来见我?难道只是因为潮生?”   裴慎满怀涩然,一字一句追问她:“你待我,果真没有情意吗?”   他们的距离太近了,仅有一拳之遥,近到看得见对方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   裴慎死死盯着沈澜,试图自她眉眼里寻到些许情意。   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也好。   被他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沈澜竟说不出话来。   要说什么呢?她恨他吗?恨的。她爱他吗?沈澜自己也不知道。   于是她一言不发,只是迷惘茫然地望着裴慎。   裴慎攥着她的手腕,如同等待堂上官吏宣判一般。然而伴随着沈澜漫长的沉默,判书迟迟未下,他眼底哀意渐浓,直至满目凄惶。   当真是报应,裴慎想。我当年若能待她好一些,再好一些,何至于今日这般下场?   他恍恍惚惚地想,情爱二字,果真如同鸩酒一般,饮之肝肠寸断,痛煞人心。   夜雨清寒,淅淅沥沥,室外更漏迢迢相递。沈澜才回过神来,竟已是一更天。   “……我不知道。”沈澜涩然道。她满腹思绪,到头来只余叹息。   见裴慎听了这话,人竟愣愣的,她还以为裴慎不信,便又重复了一遍,“我是真的不知道。”   是否有情?情意几何?我都不清楚。   她说不知道,这算什么答案?这般敷衍,裴慎本该生气的,可他竟觉眼眶略有几分潮热。   她若待他只有恨,那必会说恨他,既给了“不知道”这个答案,可见还是有情的。   只是那些情意太浅了,浅淡到被浓烈的委屈、仇恨遮盖了。   没关系,有就好,有就好。   裴慎几欲落泪,他宛如劫后余生一般,猛地松懈下来,低下头,轻轻吻了吻沈澜的额头。   “你既说不知道,我也不强求。”裴慎郑重允诺,“过往种种,一笔勾销。往后我必定待你好,我们好好过日子。”   总有一日,她的爱意会滋生、蔓延,覆盖掉那些委屈、仇恨和糟糕的回忆。   凛冬将过,新春终至。   裴慎这般剖心之言,倒叫沈澜也恍惚了一瞬。   仅仅一瞬,沈澜便反应过来,狐疑道:“你哪里来的以后?”   裴慎呼吸一窒,他心知肚明,沈澜以为他要死了,才肯吐露心肠,若叫她知道自己在骗她,莫说以后,沈澜只怕一辈子都不会搭理他了。   那便不叫她知道。   骗一辈子就好!   裴慎毫不犹豫道:“我都要死了,这以后二字自然是指临去南京受审的路上。”说罢,他小心翼翼道:“这一路,你陪我去,可好?”   沈澜愣了愣,沉默不语。半晌,她一针见血道:“你若真甘愿受死,按理,你怕我和潮生被牵扯进去,应当将我和潮生远远送走才是,为何要我陪你入南京?”   她说着说着,声音都跟着冷下来:“除非你在骗我?你有把握自己不会死。”   裴慎呼吸一紧,心道她果真敏慧,便斟酌道:“一来你和潮生与我的关系,并无人知道。所谓的上路也不过是扮成商队,远远的缀着罢了。决计不会与余宗等人见面。”   “二来余宗宣读的圣旨中并无谋逆二字,不至于连坐,陛下多半会以我和父亲是妖书案主谋的罪名将我二人诛杀了去。”   “况且我与父亲并无过错。我父北伐有功,我任事多地,尚算有几分功绩,杀了我二人便已经群议汹汹,若要株连开来,陛下……”他本想说不敢,却又觉得自己如今正忠君呢,不太恭敬,便换了个说法,“陛下不会的。”   闻言,沈澜越发辨不清楚,她时至今日都怀疑裴慎要赴死,是不是在骗她?可偏偏历史上,坚持气节、含冤被杀的人物比比皆是。   裴慎是不是忠君的士大夫?沈澜根本不敢确定。便是怀疑裴慎有后手,可这后手,小一些的联络朋党,洗刷冤屈,大一些的起兵谋逆造反。偏偏沈澜都没证据。   沈澜所见到的裴慎,素日里待陛下执礼甚恭,从未有过言语上的不敬,朝廷调他去哪里平叛,他便去哪里,四处奔波辗转,从无二话,尽忠职守,兢兢业业。矿监税使携圣旨而来,他也遵从旨意,宁可避居府中,也不曾阻拦,颇为愚忠一般,以至于沈澜犹疑难定。   相反的,裴慎甘愿受死的证据倒是一堆一堆。喝止亲卫、甘上囚车,保不齐之后还要言语劝说外头为他鸣不平的百姓离去……   一桩桩,一件件,弄得沈澜都怀疑起来,是不是自己太多疑,裴慎或许真是个忠君的士大夫呢。   “你真的甘心受死吗?”若是真的,好端端一个能臣,未免太过可惜。   裴慎心中狂喜,知道她这话外音是不希望自己赴死的意思。他强压着喜悦,勉力平静道:“忠君自是本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沈澜本能反感这种话,驳斥他:“愚忠!”   裴慎摇摇头:“世受皇恩,焉能背弃陛下?”   沈澜生恼:“你自小熟读经史,当知道孟子有云,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她越驳斥自己,意味着她越不愿意自己死亡。裴慎不好让笑意流露,便抿抿嘴,低声道:“前天晚上,我受了贴加官之刑。”   沈澜心脏重重一跳,贴加官可是要拿浸湿的纸覆于面上,一张加一张,直至犯人窒息死亡为止。   可裴慎面色红润,看着浑然不像受刑的样子。不过隔了一夜,倒也有可能是已恢复了。   沈澜不敢断定裴慎是不是在用苦肉计,便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裴慎心知她聪慧,便把真假掺着说:“你若不信,只管去试探府上的小太监,前天夜里,余宗是不是吩咐人拿了铜盆、纸张?”   沈澜一个混进来的,时刻怕被人发现,怎么可能去试探府中人?只是见裴慎说得信誓旦旦,想来是真的。   见她面色柔了几分,裴慎便知道她心软了,佯装低落道:“我提及前天晚上的事,不过是想告诉你,我并不知接下来是否还要再受刑,也不知自己何时会死?你便当怜惜我这个将死之人罢。”   沈澜恼他非要尽忠,心中便略有几分烦躁:“我不是说过几日带着潮生来见你一面吗?”   那怎么够?裴慎即刻自嘲:“我往日里杀胡虏,杀倭寇,惩治贪官污吏,重新丈量田亩,清查黄册,活民无数,你还说我算个英豪。如今倒好,果真是英雄末路,连妻儿都不肯陪我最后一程。”   裴慎的确是个能臣干吏,将来必能功标青史,流芳后世。   沈澜心中五味杂陈,既恼他这愚忠,待他又有几分倾佩,心头还隐隐有些涩意。   难不成他真要慷慨赴死吗?   沈澜沉默良久,半晌,长叹一声:“罢了,我陪你去。”   作者有话说: 第95章   沈澜离开税署时, 见两个守门的兵丁一动不动, 浑似没听见里头的动静,也不曾起疑送饭的小太监为何还没出来。她便知道, 这两人也是裴慎的人。   这个税署里, 到底有多少裴慎的人手?或者说,他既然有这么多人手,却甘愿被缚, 要么是有大图谋, 要么是真有气节, 宁肯被冤杀。   沈澜实在不敢确定,路过廊下, 见夜寒雨急,斜风飒飒, 只将枝头紫微花尽数拂落。骤见此情此景, 沈澜满心郁郁,长叹一声。   待她待冒雨返回庄子之际已是天色将明, 晨星寥落。   沈澜见潮生睡得正香,也不曾搅扰他,只是安置了林秉忠,叫他留在家中充当习武师父,又径自沐浴更衣后寻了个偏房,倒头就睡。   这一觉足足睡到下午申时初。   沈澜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对着素纱帐顶发了会儿呆,又赖了会儿床,方才起身。   她堪堪洗漱完毕, 却见潮生换了件细布短打, 衣裳也灰扑扑的, 蔫头耷脑的被春鹃抱在怀里。   沈澜难得见到他这副样子,只管放下手中巾帕,笑问道:“这是怎么了?”   潮生疲惫不堪,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娘。春鹃笑道:“夫人新找来的习武师傅带着潮生扎马步,头一回扎了一炷香的功夫,又叫潮生举小石锁。”   沈澜轻笑,只将潮生抱过来,逗他:“学武这般累,后不后悔学武?”   潮生依偎着沈澜,都没力气去搂她的脖子了,却还是摇摇头,倔强道:“不累。”说着说着,忍不住兴奋起来:“林师父送了我一匹小马驹,一柄檀木雕的小木剑!”   沈澜微愣,这两样多半是裴慎送的,木剑保不齐还是他亲手刻的。   沈澜暗自叹息,摸了摸潮生红扑扑的脸蛋,又见他眼睛亮晶晶的,分明是高兴极了。   “潮生,那小木剑……”沈澜本想告诉潮生裴慎的事,甫一开口,却犹豫一瞬,竟不知要如何言语。   她告诉过潮生无数次,父亲已亡故。如今为何突然冒出一个生父来?她又要如何跟潮生解释自己为什么离开裴慎?   或者说,该怎么告诉潮生,她和裴慎的往事?   见沈澜神色怔忡,潮生疑惑的望向她:“娘,小木剑怎么了?”   一提起小木剑,潮生就笑嘻嘻的,高高兴兴地和沈澜分享今日乐事:“娘,你认识上次那个买米的叔叔吗?今天林师父说,这柄小木剑就是上次买米叔叔送我的。他还说,买米叔叔失约了,再送我一匹小马驹向我道歉。”   沈澜望着潮生亮亮的眼睛,犹豫片刻,问道:“潮生喜欢那个买米的叔叔吗?”   潮生一愣,下意识搂紧沈澜的脖子。这是娘亲第一次问他喜不喜欢某个叔叔。潮生聪敏,极快便意识到了什么。   “我不喜欢他!”潮生抿着嘴,强忍着胳膊腿的酸痛,挣扎着想从沈澜怀里跳下去,“娘,我不要林师父了!我去把他赶走!”   沈澜愣了愣,连忙将他放在玫瑰椅上,认真问道:“潮生不是很喜欢林师父吗?为何要赶走他?”   潮生抿着嘴,低下头去,就是不肯回答。沈澜耐心问了他三四遍,潮生才不情不愿道:“他和那个买米叔叔是一伙的。”   沈澜正要问他为何不喜欢那位买米的叔叔,却见潮生低头咬着嘴唇,略带几分哭腔:“娘,你是不是要跟那个买米叔叔成亲了?”   那个叔叔又来他家买米,又陪他玩抛高高,还送他小木剑、小马驹,又找人教他学武,肯定是想讨好他。现在娘又来问他喜不喜欢那个叔叔。   潮生的泪花涌出,他抬头啜泣道:“娘,你不要爹了吗?”   沈澜头痛不已,她往日里为了给自己塑造贞烈形象便于做事,又想让潮生不被人欺负,这才捏造了一个已亡故的大英雄形象的父亲,以至于潮生很喜欢他父亲。   这会儿沈澜要如何告诉潮生你生父没死,就是那个买米叔叔?况且若潮生刚知道生父没死,就得知对方马上要死了,只怕心里越发难过。   错综复杂,一团乱麻。   沈澜顾不得这些问题,赶紧安抚潮生:“潮生还记不记得和官僧打架的那一日?”   潮生哽咽着点点头:“娘答应过我,不会扔掉潮生的。”   沈澜柔软的心脏活像是被小木剑戳了一下,她酸涩道:“阿娘答应过你就绝对不会食言。”   她解释道:“娘并不是要跟那个叔叔成亲,只是那位叔叔快要离开湖广了,娘想带你去见他一面。”沈澜到底没有说出一个死字。   潮生愣了愣,这才抹抹眼泪,疑惑道:“叔叔跟娘认识吗?我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他?”   沈澜犹豫片刻,到底隐瞒了潮生,实在不愿意让他知道生父将要去世,况且若裴慎真死了,沈澜也不愿意潮生跟他们牵连,防止他被扯进去。   “娘这段时间要去一趟南京,潮生跟娘一起去。等到了南京,那位叔叔就要离开了,到时候潮生跟他道个别,可好?”   潮生只觉这话怪怪的,为什么突然要去南京,为什么要跟叔叔道别?叔叔离开,是要去哪里?   他有十万个为什么要问,可潮生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因为娘看起来好为难啊。   见他点头答应,沈澜松了口气:“习武累不累?”   潮生现在很不喜欢买米叔叔,连带着林师父也不喜欢了,于是他大声道:“不累。”又郑重允诺:“我要好好习武。”等学会林师父的武艺,再给足了银钱,就把他赶走!   沈澜可不知道潮生在想什么,只是见他出了一身汗,叫春鹃带他去沐浴更衣。   乡下的庄子,梅雨时节,入目都是烟雨蒙蒙,浓绿浮翠。潮生早起习武,然后读书,饭后便沐浴更衣,借着夕阳最后一丝余晖,与附近佃户的孩子玩上一会儿,消食完毕再去歇息。   沈澜见他发奋图强,读书习武都不落下,无需自己操心,到底松了口气。   即便如此,沈澜依旧满腹愁绪,一日里倒有半日的功夫蹙眉思索。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四日,沈澜疑心越重,只将林秉忠召来问道:“他还未离开湖广?”   距离裴慎被捕,已经足有六日了,这六日来,裴慎被关押在税署,半步未动。   林秉忠无奈道:“夫人,前天余宗遣人押着大人欲要踏出税署去往南京,结果武昌卫、荆州卫等卫所十几个百户带人把税署给围了,加上本来就围堵税署的百姓,两边正僵持着。”   沈澜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听了这话,只觉心下一松,这几日沉郁的心情稍好了些。   只是她到底理智,止不住怀疑道:“这般势态,若要踏出门,只能让他自己来劝。他为何不劝散百姓和兵丁?”   时至今日,沈澜纵是信了裴慎的说辞,却总有些隐隐的疑虑。这样的疑虑,平日里看着不显,一碰到疑点,便总要探出头来,教沈澜思索他甘愿赴死一事,到底是真是假?   林秉忠拱手道:“夫人容禀,非是爷不愿意去劝,而是余宗不肯放大人出去。”   沈澜略一思忖,心知多半是余宗怕裴慎一出去,若被外头的百姓兵丁一劝,届时反倒起了心思,又怕外头的兵丁弄出些黄袍加身的把戏,故而只能将裴慎拘着。   也不知道这在不在裴慎算计之内?   沈澜瞥了眼恭敬候着的林秉忠,试探道:“这么拦着,何时才能启程?”   “属下刚收到消息,押送国公爷进京的人马快要到湖广了,余宗多半是想等到这百余人马,双方合流之下,强行驱散百姓兵丁,再押送国公爷和爷一起去南京。”   闻言,沈澜蹙眉道:“魏国公不直接去往南京吗?为何要途经湖广?”   林秉忠神色间似对此事格外不满,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喟叹一声:“国公爷接旨时正在陕西督抚民政、剿匪平叛。”   沈澜曾在绛云楼内见过水路舆图,自然知道从陕西到南京,可走河南或湖广两条路。若走河南,河南也是魏国公收复的,押送魏国公的人怕出事,选择湖广倒也正常。   “魏国公什么时候到?”他到的那一日,多半就是裴慎离开的日子。   “若照着路程预估,大约明日午间,国公爷囚车入税署。”   闻言,沈澜忍不住看了两眼林秉忠。身处乡下庄子,却依旧对外头的事了如指掌,可见裴慎树大根深。   可这样的人真的甘心赴死吗?   沈澜忍不住又怀疑起来,她想了想:“明日早晨,你可有空闲,我想去武昌看一看。”   林秉忠微愣,点头答应下来。   作者有话说:   潮生今日成就——阻止娘亲和买米叔叔成亲。 第96章   第二日又是阴天, 梅子黄, 哀草碧,举目四望, 俱是烟笼细柳, 愁锁阴云。   蒙蒙细雨恰如飞丝柳絮,打在人身上,寒意销骨, 侵人肌里。   沈澜打了个寒颤, 扮成男子穿上白绫中单, 稍厚实些的斜纹布道袍,又在外头套上蓑衣斗笠。   直奔武昌而去。   她是从平湖门入得城, 甫一接近税署,沈澜便眉头紧锁。   整个税署, 外头的百姓、兵丁混杂在一块儿, 里三层外三层,只将税署围堵地严严实实。众人喧哗、叫骂、呵斥、和墙头的甲士对峙。   沈澜压了压斗笠, 问道:“魏国公什么时候到?”   身侧的林秉忠望望天色:“快了。”已至正午,此时应当已入了城门。   他话音刚落,没过多久便听得远处青石街上,人流似乎喧嚣起来。   沈澜遥遥一望,却见有百余持刀甲士,护卫着一辆囚车而来。   囚车上的男子着葛布衣衫,细雨一打,沾衣欲湿。他年约五十余岁,眼中红血丝遍布、嘴唇干裂、须发微白。加之一路风尘, 胡子拉碴, 头发凌乱不堪, 人也憔悴老迈,几至枯槁。   最要命的是,那囚车约莫是特制的,极狭窄矮小。他上半身脊背笔挺,下半身却跪在囚车内。   如此羞辱,他却神色刚毅淡漠,跪在囚车里,笔挺得如同一杆标枪。   这是沈澜第一次见到魏国公裴俭,倒与她猜测的一般无二,他与裴慎相似度极高,不是指外貌,而是气质。   那种沉静周全、刚毅果敢的气质,父子二人,如出一辙。   “这是哪个?”   “魏国公也被关押了?”   “狗屁!北伐何罪之有!”   “怎得这般羞辱人?”   裴俭一出现,即刻激起了更大的民愤。胆子大的只管与甲士推搡起来,胆子小的也嚷嚷着往囚车附近凑。   隐在人群中的陈松墨见了这囚车,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湖广乃南京小皇帝的龙兴之地,千算万算没算到,洪三读为了谄媚陛下,竟临时换了囚车,生生让魏国公跪进湖广。   只要一想到一会儿爷出来见了这情景,陈松墨只觉头皮发麻,心惊肉跳。   他隐隐有些不太好的预感,原定的计划仿佛要失控了。   沈澜冷眼看着甲士们护卫着囚车艰难的在人潮中穿行。足足磨蹭了小半个时辰,囚车终于临近税署门口。   领头骑马的也是个太监,面白无须,年约三十多,着青红曳撒,身后跟着十来个头戴尖帽、脚蹬白皮靴的番子。那太监翻身下马,正径自要往府里去,却听见有人大喝一声——   “莫走!且容我家公爷进些水米!”   太监洪三读直直望向人群里,见有一精瘦汉子,看着年约四十五六岁,正直勾勾的盯着他。   方才这句话正是出自这汉子之口。   洪三读心头生恼,打从陕西到湖广的路上,这都第几回了!不是要水就是要充饥的点心,再不然就是要个驿站房间好歇息一会儿。   可他又不得不从,自己不过带了一百二十三个甲士护卫,光是毫不避讳地护卫裴俭南下的亲卫就有百余人,这还不包括隐匿在人群里的。   真要打起来,洪三读不仅完不成任务,还得把自己的命赔进去。   他心里呕着口气,却又只能强忍着,便恶意道:“你尽管去喂!”也得看你家公爷肯不肯吃。   说罢,洪三读一拂袖子,甲士即刻退出一条路来。精瘦汉子一路疾行,三两步跨上囚车,半跪下,自怀中取出水囊,双手递给裴俭。   见此情景,周围即刻有人低声议论起来。   “这汉子倒是个忠义的”   “忠心有何用?还不是要被押去南京。”   “真忠心,怎得不将国公爷救出来!”   “怎么救!话本子看多了,劫法场罪同谋逆!”   沈澜听着耳畔乱七八糟的议论声,只是沉默不语地望着前方。   裴俭摇摇头:“既有雨水,何须水囊?”说罢,仰面,任由雨丝入口,润泽他喉咙。   裴俭怕在囚车上更衣不易,只喝了两口雨水便抿上嘴再不肯喝,还摇摇头,张着依旧有些干哑的嗓子道:“萧义,你回去罢。”   萧义也是个倔性子:“公爷要向陛下尽忠,我萧义亦要向公爷尽忠。”说罢,从怀中取出纸包,里头是掰成小块的干馕饼。   裴俭摇头,以示拒绝,又径自闭目养神,再不去看萧义。   短短七八日的功夫,裴俭先是被陕西酷热暴晒,紧接着入了湖广又是梅雨连绵。整个人形容枯槁,神色萧索,分明是心灰意冷,萌生了死志。   萧义心中不忍,又愤愤不平道:“公爷是被朝中奸佞构陷了!那妖书首发南京,与公爷有个屁关系!分明是陛下昏庸无道……”   “闭嘴!”裴俭猛然睁眼,厉声呵斥道:“谁许你待陛下不敬!滚下去!”   萧义只觉自己说的没错,偏生又不敢违逆裴俭,只能饱含愤懑跳下囚车。   沈澜远远的旁观了这一幕,却见周围百姓早已被激起了愤怒,推搡着甲士,大声叫骂着“残害忠良!”、“阉党奸佞小人!”   “干什么!都退回去!”   “鸟厮尔敢!”   “阉党害人——”   “老子让你们退回去!退回去!”   所有人都在叫嚣,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愤怒。这已经不是湖广百姓头一次遭遇阉人,他们被破家灭门,掠夺财产、妻女,对于矿监税使的愤怒早已到达了顶点。   沈澜甚至能够隐隐听见几句昏君无道、桀纣在世之类的嘶吼。   整个武昌,如同一锅油,即将沸腾到顶点。   沈澜心脏狂跳,本欲速速离去,可看了看分散在她周围的十七个护卫。   这十七人都是裴慎留给她的。   沈澜脚步一顿,神色复杂难辨。半晌,她叹息一声,到底抬起头,继续观望下去。   此刻,税署厢房内,裴慎正闭目养神,忽而听见门咯吱一声大开,外头传来余宗声音。   “裴大人,请吧。”   裴慎睁眼,泰然自若地起身出门。待行至门外,见余宗身侧站着个青红曳撒的太监,便温声道:“敢问这位是?”   余宗作为中间人,本该介绍一二,谁知洪三读自己张嘴,恶意道:“陛下遣了咱家押送魏国公。区区贱名,便不牢世子爷挂齿了。”   裴慎脚步一顿,心知这人多半是在父亲那里受了气,这会儿撒在他头上。   裴慎瞥了眼他,温声道:“若是贱名,的确不宜让旁人知晓。”   洪三读脸色大变,押送裴慎的七八个太监中有个小太监即刻站出来,厉声呵斥道:“贼子尔敢!”说罢,即刻扬起马鞭,凌空劈下。   裴慎便是带着镣铐,功夫还在,只稍稍侧身,往前半步,避开呼啸而来的鞭子。   谁知鞭子是那小太监特制的,比东厂惯用的鞭子稍长一截,又是从背后打来的,裴慎一时不察,竟被鞭梢打中。   背上衣裳破裂,顿时沁出血来。裴慎蹙了蹙眉,些许小伤,倒也不算疼痛。   见只打中了鞭梢,洪三读恼怒,便冷笑一声,呵斥那小太监阿四:“没用的东西,谁许你扬鞭了!”   阿四慌忙下跪:“洪公公赎罪。”   洪三读虽恼恨他没打到人,可他站出来了,待自己到底是忠心的,便指桑骂槐道:“金尊玉贵的世子爷便是落魄了,被囚车押送进京,那也不是你能打的。”   阿四点头哈腰,连连称是。   洪三读又说了几句,话里话外都是魏国公府的往日荣光,专往人心窝子上捅。   他边说便偷觑裴慎,见对方神色无悲无喜,眼神无波无澜,分明是将他视作无物,惹得洪三读越发恼恨。   一旁的邓庚和余宗见状,齐齐装死,都并不愿意得罪洪三读,只因此人乃掌管东厂的秉笔太监洪达的干孙。   别看自己背后的靠山是掌印太监余大关,地位犹在洪达之上。可余大关几百个孙子,不差自己一个。而洪达却管着东厂,陛下又抬举,洪三读可是洪达嫡亲的侄子,余宗哪里愿意得罪他。   待洪三读演完了,裴慎方才不疾不徐开口道:“余大珰,走罢。”   见自己果真被无视,洪三读心中怒意翻涌,只下了狠心,到了驿站,必要给这对父子一点颜色瞧瞧。   余宗装死装到现在,实在也不好再继续装下去,便对着洪三读笑了笑,打圆场道:“洪大珰,走罢。”   洪三读冷哼一声,只管叫人撑着伞坐上肩舆往外去。   尚在税署之内,自然无人给裴慎打油伞、送蓑衣,故而一跨出长廊,细细密密的雨丝纷扬而下。   顷刻之间,鬓着碎雨,衣沾薄寒。   裴慎戴着接近二十斤的手足镣铐,冒着斜风寒雨,一步,一步,走到了税署大门。   “出来了!出来了!”   人群本就喧哗,如今更是如水入沸油,双方人群顿时喧嚷推搡起来。   十几名甲士挥舞着刀棍长枪,大声呼喝道:“退回去!都退回去!”   周遭人群推推搡搡,时不时传来数声“你们这帮走狗!”、“阉党余孽!”   裴慎安静望了望人潮,甫一抬眼,便见人潮里有一辆狭窄的囚车。囚车上有一五十余岁的老者枯槁衰颓,跪于车上。   裴慎面色大变,厉声道:“萧义!去将我父放下来!”   人群里的萧义一听裴慎吩咐,惊喜之下,大声应了,随即带着百余名亲卫,齐齐拔刀   人群猝然生乱,尖叫、逃窜……   洪三读和余宗慌得手脚冰凉,正欲喝斥,却见囚车上的裴俭忽而睁眼,冷冷道:“莫要胡闹。”   裴慎摇摇头,往前行了一步:“爹,我与你换一换囚车。”余宗给他的囚车是正常的,自然不至于让人屈膝跪下。   裴俭闻言,心中动容,却摇头。   裴慎不肯退,开口道:“今日见我父受苦,却不得以身替之,我枉为人子。”   裴俭没法子,只好叹息道:“罢了。”   见他答应,萧义这才松了口气,只持刀逼迫两个甲士让开。两人面面相觑,只一个劲儿去看洪三读。   洪三读勃然大怒,这裴家父子俩怎得如此骄横!自说自话,浑然不把他放在眼里!   “谁敢退!”洪三读大喝一声:“裴慎!你胆敢私开囚车,罪同谋逆!裴家要造反不成!”   裴慎冷冷扫他一眼:“我裴家绵延至今,共计十二代人,代代披肝沥胆,尽心竭诚。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来构陷?”   ……你是什么东西。六个字,洪三读淤积了数日的火气轰然爆炸。   他脖子青筋暴起,拳头攥得死紧,目光几欲噬人,却一字一句道:“世子爷也不必与公爷换囚车,咱家将要坐马车去往武昌水驿,正好缺一个马凳。”   ……马凳。上马车时,身量不够高的人便要踩着马凳上车。   在场众人愤然变色。   沈澜也惊愕不已。   在场亲卫俱齐齐拔刀,横眉怒目。不仅是亲卫,赶来的人群中还有十几个百户带来的兵丁。   “阉狗尔敢!”   “杀将了他!”   近千人斥骂鼓噪、拔刀横戈,令人大惊失色。   若说洪三读这会儿不怕是假的,他腿软得厉害。可他与裴俭处了七八日,无论如何羞辱,裴俭都浑不在乎。他料定了裴俭必会喝止。   果不其然,裴俭大喝一声:“我裴家怎会造反!都给我把刀收回去!”   萧义咬牙切齿,却不敢违逆,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刀入鞘,可此地是裴慎的主场,裴慎不下令,其余亲卫和兵丁,即刻再度鼓噪起来。   裴俭见了,遥遥解释:“洪大珰,我家世代忠良,怎会谋逆?”语罢,又对着裴慎道:“囚车极好,不必换了。”言下之意是叫裴慎下令,喝止兵丁。   洪三读朗声大笑:“世子爷,可听见了?魏国公说囚车极好,他就喜欢跪着。”   裴慎胸口血气翻涌,目光几欲噬人。   洪三读得了裴俭这么个忠肝义胆,还能管束裴慎的宝贝,这会儿哪里还畏惧他,只意味深长道:“若世子爷还想要让国公爷换个囚车,我的允诺自然也是作数的。”   裴慎目光凶戾,森冷如刀,几欲暴起杀人。   下一刻,他屈膝,跪下,俯身……英挺宽大的脊背趴伏在地上。   任人踩踏。   所有人都愣住了,天与地都仿佛静了一瞬。   沈澜怔怔看着这一幕。   如今,她信了,裴慎是真的甘愿赴死。因为他宁可折了自己的骨头都不愿意杀了洪三读。   遥遥的,似乎传来裴俭凄厉嘶吼,周围人铮然拔刀,百姓们大声厉骂……   那些声音像是蒙了一层布一样,沈澜不太关注这些了,她只是专心致志望着眼前。   晦晦阴雨,朔朔哀风,裴慎像是被折断了脊梁,跪在那里。他面上身上都是雨,背上隐隐有鲜血流出,被雨水稀释成了淡红,不断往外淌……   沈澜下意识上前一步。于是她得以看得更清楚一些。   铺天盖地的白雨,大片大片的鲜血。青布素衣,趴伏在地的裴慎。   通通映在她眼里。   沈澜突然觉得难过起来。 第97章   阴风晦雨, 哀草愁云, 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裴俭苍老的面庞上,似叫他身躯疼得晃了晃。   裴俭死死攥着拳头, 望着跪在地上的儿子, 喉咙里吞着千斤重的铁块,叫他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这是他最为骄傲的长子,十七岁得中进士, 二十八岁就官至从一品总督。家有麒麟子, 是裴俭颇为得意之事。   可这个麒麟子, 也是他最对不起的孩子。是他勒令裴慎不许轻举妄动,不许擅起兵戈, 只许束手就擒,只许引颈受戮。   现如今, 这个被他拘着, 要与他一同赴死的孩子,为了给他换个囚车, 跪在地上,低着头,求一个阉狗。   裴俭目眦尽裂,泪水夺眶而出,他想制止,想说“守恂,你站起来”,“不许跪”。   到头来,这些话一个字都没出口。   裴俭凄厉嘶吼:“萧义——杀了洪三读!!”   “杀了他!!!”   嗓音呕哑难听, 字字泣血。然而声如雷霆, 击碎一帘梅雨。   雨中所有人的都像疯了似的, 亲卫兵丁纷纷拔刀举枪,洪三读打从裴慎跪下开始,便被吓得面无血色,惊声逃窜,甲士们有的溃逃,有些举刀相抗。周围百姓惊声尖叫着,四散奔逃……   “夫人!快走!”林秉忠不是不想拔刀杀了洪三读,可他接到的任务是保护沈澜,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只一个劲儿焦急道:“夫人!要乱了!快走!”   沈澜回过神来,最后望了眼裴慎,见他已然起身,从身侧一名甲士手中劈手夺刀,带着镣铐——   一刀捅进了洪三读心窝。   紧接着,亲卫兵丁们一拥而上,乱刀将洪三读砍成了肉泥。   血液顺着刀锋涌出来,一滴一滴,流进了青石砖缝里。   这般情景,沈澜本该惊惧异常的,却倒像松了一口气似的,沉郁的心忽然好受了些。   “走罢。”沈澜这才转身,被林秉忠护卫着,离开这个混乱之地。   待她冒雨回返家中,见到潮生稚嫩的小脸,被他暖乎乎的身体依偎着,沈澜方觉心头寒意稍去。   此时已至日暮时分,沈澜陪着潮生吃用了一碗鸡丝鲜虾面,重罗白面配上鸡丝、鲜活小虾、青碧蕹菜。   潮生吃的极香,沈澜白日里见了那么多的血,胃口到底不太好,只随意用了些就搁下了筷子。   “娘,你怎么了?”潮生见她不吃,担心的抬起头。   沈澜摸摸他的脑袋:“娘没事。只是近来天气不好,阴雨绵绵的,娘没什么胃口,潮生吃罢。”   潮生“哦”了一声,仰着头期待道:“娘,今日先生夸我了,说我学得极快。”这位先生也是林秉忠带来的。   沈澜心知潮生说这些,不过是想让自己高兴一些。思及此处,沈澜便勉强笑了笑。   潮生一眼就看出她这笑是假的。大人真是的,就会骗小孩。   “娘,你不高兴就告诉潮生。”潮生巴巴地望着她,又伸出小手,去握沈澜的手指,“潮生大了,会保护娘的。”   来自孩子的体贴到底叫沈澜心绪稍缓。她摸了摸潮生的脑袋笑问道:“潮生成天在家中读书习武,可会觉得闷?”   潮生摇摇头:“还好呀。”语罢,他期待道:“我们不是要去南京了吗?等到了南京,就可以出去玩了。”   沈澜怔忡片刻,又摇了摇头:“潮生,对不起,我们可能不去南京了。”   潮生愣了愣,笑嘻嘻道:“不去就不去呗。”正好,他现在一点也不喜欢那个买米叔叔,也不想费劲巴拉地跟他道别。   见潮生眉眼欢喜,不曾难过,沈澜终于松了口气。   两人用过饭,潮生跑出去消食,玩了一会儿又被春鹃带去沐浴更衣,送回房歇息。   沈澜沐浴完毕,坐在床榻上望着窗外,细雨潇潇,遍洒千里,如同碎雪琼玉,打在满庭芳草上。   也冲刷干净了武昌城中的鲜血。   沈澜满腹叹息,只起身合上窗,来到卷草纹三足香几旁,自剔红蔗段香盒内取了些四弃香,将其置于宣德铜香炉中。   瓜果橘皮燃烧出来的香气略带清苦,叫沈澜心神一静。   她安静坐了一会儿,方才吹熄烛火,拂下素纱帐,沉沉睡去。   窗外雨潺潺,点滴声声,击打在青石砖上。裴慎跪在那里,背上的血也是这般,一滴一滴往下流。   血声滴碎梦乡。   沈澜满头细汗,仓惶醒来,却见榻边似有一道黑漆漆的剪影。   沈澜被吓得心脏狂跳,正要惊声大叫,却被这人一把捂住嘴。   “是我。”   熟悉的声音让沈澜猛地松了口气,抚了抚胸口,一把扒下他的手,本想骂他,转念一想,这已经是裴慎第二次肆无忌惮,夤夜闯门来找她了。普通的骂人,对这厚脸皮的根本没用。   “你怎会来此?”沈澜知道没用,懒得骂他,蹙眉问道。   然后她就听见身侧窸窸窣窣的声音,是裴慎彻底撩开纱帐,坐在床畔的声音。   裴慎一坐下,即刻将沈澜带进怀里,只牢牢挟抱着,手上发力,辖住她的腰肢,攥着她纤细的手腕。   空荡荡的怀抱被填满,低头便能嗅到她鬓发间的清香,裴慎心满意足的喟叹一声。   沈澜被他拢在怀里,挣扎不得,心头恼得厉害,再也忍不住了:“你是不是有病!”   裴慎低下头,凑到她耳畔,哑声道:“我想你想得厉害。”   温热的呼吸拂在耳畔,沈澜耳朵发痒,下意识避开,冷声道:“上一回在税署,你拘着我,我念在你将死的份上,放过你。这一回……”   话未说完,裴慎干笑几声,赶忙松开手。   见他服软,沈澜面无表情地从他腿上起来,又冷冷道:“你既不用死了,便从我家里滚出去。”   若是六年前,裴慎必定要生气。可这些年,做梦都想梦到她的冷言冷语。   加之税署那一日,她那句不知道给了裴慎巨大的信心。   他清清嗓子,去拉沈澜的手:“你莫与我置气,我方才死里逃生,这会儿心绪不宁,方才举止失措。”   ……死里逃生。   这四个字忍不住又叫沈澜想起了那一幕。白茫茫的雨,红艳艳的血,青衣的裴慎……   沈澜柔软的心脏,像是被轻轻戳了一下。她柔了些神色,淡淡道:“我走之后发生了什么?”   裴慎愣了愣,瞥了她一眼,奈何夜色漆黑,隐隐绰绰的,根本看不清神色。   “你……”裴慎顿了顿,“今日去税署了?”   沈澜蹙眉:“难道不是林秉忠给你开的门吗?他没向你禀报?”   裴慎讪讪,他心热得厉害,整个人都是炽热的,一进门就直奔沈澜,哪里还顾得上听林秉忠说话。   “你都看见了什么?”裴慎试探道。   沈澜沉默,这样的事是瞒不住的,至少林秉忠必定会实话实说。   “看到你捅了洪三读一刀。”   也就是说,她看到自己对一个阉人下跪了。   夜色幽静,沈澜很确定,她听见裴慎呼吸沉重了一瞬。   裴慎在意这个。   沈澜很确定,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略显沉默的望着裴慎。   裴慎默然了许久才道:“我没想到你今日会来,还看到了。”   他根本不愿意沈澜看到这些。他希望自己在沈澜心中,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是她可以依靠的男人。   而不是叫她亲眼见到那一幕。   裴慎心里憋闷,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会不会更加厌恶自己?会不会觉得他是个谄媚阉党的小人?   裴慎下意识摸索着,想去握住沈澜纤细的手指。待将她切切实实的握在手里,裴慎才低低道:“你既见了,又是怎么想我的?”   他整个人掩在夜色里,连声音都是低落的。   沈澜一时鼻尖泛酸,心道他只怕心中难受得很,便难得任由裴慎握住了手指,轻声道:“我曾说过,你也算个英豪。今日是那阉人逼凌于你,残害忠良,你勿要放在心上。”   这话说得裴慎都不敢置信。她何时待自己有过这般好脸色?竟还会温声软语安慰他?   裴慎心头一阵阵发热,只觉自己如同喝了酒似的,整个人飘飘乎乎。   他都不敢告诉沈澜,实际上裴慎并不以此为耻。   跪一个阉人固然耻辱,可阉党势大的时候,内阁大臣都要下跪叩首,高呼九千岁。只是裴家父子高傲,从不屑于此等谄媚之道。   加之他是为父下跪,事父至孝,天下士子都要颂扬他的孝行,有何好耻辱的?   但裴慎是绝不会这么说的,他张口就来:“我不想待在总督府,便快马来见你。”   沈澜自然能听明白他话外音,无非是在暗示他心里难受,急需安慰。   沈澜自见了那一幕,待他固然有几分怜惜之意,却也知道爱怜是沦陷的开始。   她清醒而理智,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与裴慎终究不是同路人,便抽出自己的手指,强行岔开话题道:“你和魏国公杀了那洪三读,日后有何打算?”   ……打算?今日横插出来的意外打乱了裴慎所有的计划。这下子囚车也不用坐了,只管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安抚军心,再和父亲兵分两路,直奔南京。   “要打仗了。”   沈澜心知,裴慎要反了。或者说,魏国公裴俭要反了。   她稍有些疑惑:“你们父子二人既然甘愿受死,想来是不愿意造反的,为何今日又突然愿意了?”   她本以为杀了洪三读后,裴俭会自缚进京,左右也要赴死了,还怕再多一条罪名吗?   或者说,裴俭都愿意赴死了,难道亲眼见自己孩子受辱的威力,这么大吗?居然能让他萌生反意。   裴慎淡淡道:“我父亲性子刚烈,总说人生在天地间,赴死可以,受辱不行。”   裴父跪在囚车里,驶进湖广,跪的是皇帝,裴慎被逼下跪,跪得是阉人,裴俭哪里忍得了?   “况且又何尝只有今日这一件事呢?”   她态度难得柔和,加之多年筹谋终于开了个头,裴慎今夜高兴,倾诉欲难得的旺盛:“戊寅年八月,也就是三年前,武三启攻陷京都,斩杀先帝,自立为帝,号为大顺。”   沈澜点点头,她当然知道。足足三年内,北边都是大顺的地盘。   实际意义上而言,国朝早就亡了。如今不过是苟延残喘的小朝廷罢了。   “当时南京六部紧急推举湖广岷王为帝,也就是当朝皇帝。这位陛下登基的第一道圣旨,是宣称南人归南,北人归北。”   沈澜唏嘘不已,这一道旨意,生生将北方地盘尽数让给了大顺,此后南北离心。   夜色幽幽,裴慎淡淡道:“皇帝根本不愿意北伐,北伐是我父亲押上爵位、性命争取来的。”   沈澜一愣,这样的朝堂秘闻她自然不知晓。便安安静静地听裴慎继续道:“当时北边沦丧,士民因着这道旨意离心离德。南方各地叛乱四起,光是自立为帝的就有好几个。只不过后来都被我攻破罢了。”   “天下乱成那样,哪里还能征到课税?”裴慎晦晦难明:“我父亲取出了府中数百年的金银家私,养出了数万私兵。”   “加之东南还算富裕,我又在那里剿倭,便截流了钱粮拿来北伐和南下平叛。”朝廷拿了课税,不是修宫殿就是赐给藩王花销,还不如他截来养兵呢。   怪不得,沈澜终于明白了。原来裴俭和裴慎有极大一部分的兵是私兵,只听从裴家号令,难怪皇帝心惊胆战至此。   “朝廷没在北伐上出过一分力,却又要在北伐成功后,派遣矿监税使征收重课,搞得九边动荡,各地民怨沸腾。我父亲连连上本却无用。”   “北伐的三年里,我父顶着满朝的弹章吃尽苦头,如今又要将我父子二人尽数下狱。”过河拆桥,忘恩负义至此,便是再忠心,裴俭的心里也是怨的。   时至今日,彻底引爆。   待裴慎说完,沈澜大概也明白了。   短短六年时间,国朝换了五个皇帝,外头还有什么大顺、大启之类的各色皇帝。各地的地盘基本都是裴家父子二人收复的。   这哪里是篡位,倒像是开国。   沈澜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只余下满腹唏嘘。良久,方问道:“你明日便要启程了?”   裴慎摇摇头:“若要打仗,自然要抢时间,我已将公务都处理完毕了。”说罢,又安抚道:“这几个月都要打仗,你搬去总督府,安全些。”   沈澜正欲张口,裴慎就好像知道她会拒绝一般,只管继续道:“你若不愿意,至少也得搬回武昌城的宅子里。”   “好。”沈澜知道轻重,不会拿命开玩笑。   她应下之后,本想告诉裴慎,既然反了,也没了去南京赴死的生命危险,日后不必来见她,两人桥归桥,路归路便是。   可是话到嘴边,沈澜犹豫了。   打仗是会死人的,若今日拒了他,他战时神思不属之下,惹出祸来……沈澜虽不愿和他在一起,却也不愿见裴慎就此亡故。   算了,待他打完仗再拒罢。   沈澜开口道:“天快要亮了,你还不回去?”   裴慎太想她了,心里滚烫得厉害,恨不得将她搂在怀里,与她亲昵调笑,与她热乎乎的依偎在一起,或是干脆鸳鸯绣被翻红浪。   唯有更深刻,更亲密的接触,方能一解他相思苦。   即使在黑暗里,沈澜都能感受到裴慎那种灼热的目光,恨不得将她衣裳都扒了。   沈澜微恼,张口就要赶他。谁知下一刻,忽觉唇上一热。   一触即分。   沈澜恼怒,顿觉好意喂了狗,正要狠狠骂他,却见裴慎闷笑两声,凑到她耳畔,声音沙哑。   “等我回来。”   沈澜被他温热的气息弄的耳根微痒,下意识将他推开,斥道:“你回不回来与我何干!”   裴慎早已学会忽略她的冷言冷语,只心情极好地往门外走。   见他开了门,窗外夜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疏疏月光漏进门扉,铺陈在他身上,映出霜白之色。   沈澜忽然轻轻唤道:“裴慎。”   裴慎心头一喜,只以为她要留自己,正欲转身,却听见沈澜轻声道——   “生民煎熬,四海沸腾,只盼着你能让他们好过些。”   裴慎微怔,点了点头,应下她的嘱托,走进了满庭月光里。   仲夏六月,梅雨终。   作者有话说:   1.内阁大臣向太监磕头,不是我造的,是根据《明代社会生活史》写的。   原文如下:“至于像王振、汪直、刘瑾、魏忠贤专权时,一些官员甚至内阁大臣长跪叩头称九千岁,则更是一种极端的例子。”   2. 那个武三启,大顺的事,还有反复更换皇帝等,在73章开头那个六年的时间缩写里,是早早埋下的伏笔,不是现编的。 第98章   第二日一大早, 月隐星稀, 晨光欲晓之时,裴慎亲临武昌卫, 点齐了三万兵马。   此时裴氏父子已反的消息尚未传至南京, 为了争抢先机,裴慎一路不攻城、不拔寨,只率军疾驰, 过九江、安庆等地直奔南京。   同一日, 庄子上进进出出, 人喊马嘶。沈澜早早起身,指挥着庄子上的伙计仆婢收拾细软, 带着潮生回返武昌城的宅子。   一进武昌城,沈澜掀开骡车帘子, 便见街面两侧的棚子下, 贩不落荚、擂茶等吃食的小摊越发稀少,只卖整匹绸缎的绸缎庄也摆出了“零剪绫罗”的旗子, 宰赁猪羊的屠户正坐小凳上发呆……   民众数次围堵府衙,不免有砸.抢之类的行径,加之矿监税使加征课税,武昌百业越发凋敝。   沈澜见了,不免叹息。   就在她唏嘘不已时,却遥遥听见街那头传来敲鼓打锣之声,还夹杂着隐隐的人声。   “娘,外头是什么啊?”潮生好奇的把头凑到骡车窗口处,却见两个青布窄袖, 手持锣鼓的皂隶, 一路走, 一路喊:“湖广总督裴大人有令,明日午时三刻,菜市口,杀邓庚——”   “湖广总督裴大人……”   一条街,每每行上五六十步,便要喊上一遍。   “娘,邓庚要死了!”潮生睁大眼睛,有些惊讶。   沈澜心知这多半是裴慎临行前下达的命令。拔除矿监税使,收拢民心。   果不其然,待那两个皂隶喊完两三遍,便有几个胆子大的百姓,上前搭话。   没过一刻钟,整条街都鼓噪起来。   百姓们平日里娱乐本就少,骤然得知明日午时要监斩邓庚,一时间舆情汹汹,议论纷纷,还有几个奔走相告。   “湖广总督下令,阉狗要死了!要死了!”   “哎呀,是不是昨日税署被逼反的那位?”   “嘘——莫谈国是,莫谈国是。”   “杀得好!杀得好!”   满街百姓面带喜色,争相鼓掌叫好,胆大的还相约明日去看杀头。   沈澜心知肚明,不仅如此,恐怕裴慎还要将邓庚及其参随的人头以石灰硝制,勒令快马传递至湖广各大州府,供百姓观看。   待到一轮看毕,裴慎便能拢住湖广百姓的民心。   并且这法子还能在其余各个矿监税使肆虐的地方使用,以便收拢民心。   沈澜合上帘子,见潮生巴巴地望着她,怕潮生惊惧,便摸摸他的脑袋,问道:“害怕吗?”   潮生摇摇头,一点也不怕。譬如他极早以前便知道,那一晚火烧他们家的仇人就是王俸,这人也是矿监税使。他和娘搬来搬去,也是因为矿监税使。   “邓庚死了,这么多人拍手叫好,可见他不是个好官。”潮生不仅不怕,还笑嘻嘻的问:“娘,我们明天可以去看热闹吗?”   沈澜眼睛微圆,惊诧不已,潮生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怎么会要去看如此血淋淋的东西?   沈澜心里发沉,勉强笑了笑:“潮生是怎么想去看这个的?”   潮生抬头,见她面色微微发白,一时迷惑:“娘,你怎么了?”   沈澜神色复杂,过了一会儿问道:“潮生喜不喜欢新来的先生?”除却林秉忠教授武艺外,另一个教书的鹤璧先生也是林秉忠带来的。   或者说,都是裴慎的人。   潮生之前还好好的,如今的变化,必定与这几人有关。   潮生点点头:“鹤璧先生比从周先生有趣。”   沈澜顺着他的话试探道:“鹤璧先生有趣在哪里?”   潮生思索了一会儿,形容道:“从周先生以前只教我读什么三字经、千字文之类的,我虽然都能背下来,可实在没什么意思。”   说到这里,潮生明显有些不高兴,他嘟囔着:“斋里有几个同窗笨死了,像官僧那样,都背了五天了,还背不下千字文。结果每每上课都要让从周先生带着复诵一遍,我还得跟着他们一块儿读,真是浪费时间。”   沈澜抚了抚额头,她和裴慎都不是笨蛋,潮生自然也不是,他记性极好,倒衬得同窗们笨起来。   “潮生,不可以说旁人笨。”沈澜正色道:“娘告诉过你,卖弄聪明是天下一等一的蠢事。”   潮生点了点头,又笑嘻嘻地依偎在沈澜身边:“娘,我没有卖弄聪明。”说罢,又郑重保证:“我以后绝不背后说旁人笨。”   沈澜瞥他一眼,知道他玩小把戏,便毫不留情地戳穿:“当面也不许说。”   “好罢。”潮生怏怏地应下来。心道以后打架,再也不能骂别人笨蛋来刺激对方了,真可惜。   不过可以骂蠢蛋嘛!   潮生又高兴起来,还从骡车上的柏木小屉几上取了个樊江橘剥了,把经络细细撕干净,第一瓣掰下来递给沈澜。   “娘,你先吃。”   沈澜接过来吃用了,又问他:“鹤璧先生呢?他是怎么教的?”   “他教我画舆图,讲故事,还问我有什么心得体会。他还送了我好多书呢!”潮生眼睛亮晶晶的,显得很兴奋,放下橘子,巴巴地从自己的小包袱里取出了好几本书出来。   沈澜对于潮生,多奉行独立原则,并不干涉他院子里的事。就连小包袱都是潮生指挥着春鹃打包的,以至于她竟丝毫不知潮生包袱里装了什么。   沈澜接过书一看,原本浅笑的神色顿时复杂起来。这几本书上的笔记沈澜一眼就能认出来,是裴慎的。   这些书,多半是自绛云楼内挑选出来的史书、兵书、地理传记等等,总归逃不脱政治军事之类范围,约摸都是裴慎希望潮生阅读的书。   上面以朱笔注满了裴慎的笔记,还批注了许多经典战役、亲身实践、复杂的思辨……   潮生才六岁。   沈澜略感窒息。   况且认真算起来,他生辰五月初七,虽对外说六岁了,实岁却才五岁零一个月。   “潮生,你看得懂吗?”沈澜疑惑道。他这个年纪,字都还没认全罢?   “先生会讲啊。”潮生不以为然道:“总比念什么天地玄黄,宇宙鸿荒来得好玩罢。”   这话倒把沈澜将住了,认真算起来,兵书、史书上好歹有实例可以解闷,千字文这种东西,背起来就倍感无趣了。   “那潮生是因为鹤璧先生的教导,才会想到明日要去看热闹的吗?”   沈澜即使亲手下令处决过好些个流民,但不代表她喜欢看人被砍头。   从前她竭力保护,不想让潮生见到乱世里那些负面的东西,如今这位鹤璧先生来了不过几日,潮生便忽然对血腥暴力感兴趣,沈澜怎能不担心?   这要放在现代,她都急得要带潮生去看心理医生了。   “不是。”潮生摇摇头:“杀人有什么好看的,只是先生说我从来没见过血,连鸡都没杀过,这样不好。”   沈澜脑袋一阵阵发晕。   她允许林秉忠和鹤璧先生来教导潮生时,想着虎毒还不食子呢,裴慎总不至于教潮生乱七八糟的东西。   结果呢?裴慎这个神经病!!   沈澜忍着气,勉强笑道:“潮生,鹤璧先生这几日病了,暂时先不上课了,你在家中待几天,可好?”   潮生惊讶道:“前些天鹤壁先生说,林师父病了,要我改上他的课。怎得今天鹤璧先生自己也病了?”   沈澜心道体育老师病了,也是常有的事。   于是她解释:“鹤璧先生和林师父一同染了风寒。”   潮生马上就担心起来,忧心忡忡地望着她:“娘,风寒要传染的,你没事罢?”说着,伸出小手,想去探沈澜的额头。   沈澜摇摇头,温声道:“娘没事。”说罢,安慰他:“他二人的病极快就能好,潮生别担心。”   等到裴慎回来,她也该与裴慎谈一谈关于潮生的事了,不管是教育问题,还是其他问题。   等谈好,这两人的病也就能好了。   潮生点了点头,他到底怕沈澜染上风寒,便小大人一般正色道:“潮生陪着娘吃一碗姜汤罢。”   沈澜挑眉,倒有些感动,潮生最讨厌姜汤,如今竟愿意陪她吃,可见是心里体恤她。   “我们潮生长大了。”沈澜不免有些感慨。   潮生即刻顺杆爬:“那可不可以娘吃姜汤,潮生不吃呀?”   “不可以。”沈澜残忍拒绝。   “好罢。”潮生失望摇头,“潮生长大了,娘还没长大呢。” 第99章   昼夜奔驰千余里, 裴慎终于在六月十三带着大军赶到了南京城外。   此时南京已然全城戒严, 护城河上吊桥尽数吊起,墙上旗帜招展, 兵丁整肃, 路上拒马、铁蒺藜一应俱全。   绵绵的梅雨季过去,此后再没有一滴雨水,仲夏烈日灼心, 晒得人头昏眼花。   中军大帐内, 众人着盔披甲, 团聚议事。   武昌卫指挥使钱宁拱手道:“大人,卑职以为当自南京城的朝阳门入, 一入朝阳门便是皇城的东华门。快马奔袭之下,几个呼吸就能到。只要攻占了皇城, 擒杀……”   “咳咳。”副总兵赵岩咳嗽了两声。   钱宁终于想起来大家打出的是清君侧的旗号, 不是讨伐无道昏君,怎能说擒杀皇帝呢。   裴慎端坐上首, 瞥了他一眼道:“继续。”   钱宁干笑两声,重新开口:“反正只要以最快的速度突入皇城,斩杀奸佞,一切都好说。”杀了皇帝,南京就攻克了。   “这法子不错。”游击将军林建点头称是。话未说完,即刻就被身旁的燕安踢了一脚。   林建是个莽撞汉子,素来是体格彪悍、敢打敢冲的先锋。莫名被踢,顿时将眼睛瞪得如铜铃,张口就骂:“你这杆子, 踢我做甚!”   原来这燕安生得瘦削, 被人在军中取了个诨号杆子。索性燕安也不生气, 只尴尬难安地坐在椅子上,暗骂自己要是再管这傻子,就真是个二杆子!   底下人噤若寒蝉,裴慎反倒开口道:“都是军中兄弟,自家亲信,没什么好避讳的。”   这话一出口,众人便松了口气。   参将汤行思直言道:“从朝阳门入,实则这法子是最好的。偏偏朝阳门外是孝陵。”   太.祖及其皇后安葬之地。   众将即刻分为两派,一方认为从速从快,尽早自朝阳门入最好。另一方则认为不宜打扰太.祖安歇。   众人顷刻间吵成一团。   “一个个的,还不如俺老林呢!都做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难不成还要遮遮掩掩的?!”   “不好不好。虽是打仗,却以清君侧为旗号,必不能由孝陵入。”   “打仗就打仗,那孝陵关咱们屁事!”   吵吵嚷嚷的声音里,裴慎眉头紧锁。他既以忠臣自诩,便不该在孝陵动兵戈。   战争不单纯是战争,也是政治的延续。   思及此处,裴慎开口道:“弃了朝阳门,再议。”   主将既已定了,众人也不敢违逆他的决定,便只好面面相觑,重新制定战略。   “那要不从正阳门入,再攻入皇城的洪武门或是东、西长安门。”   “不妥不妥,要入正阳门,先得过前头的中和桥或者通济桥。这会儿护城河上的桥全都被拆毁了。”   “那就走东北方向的后湖。”   “走后湖的话,大理寺、刑部、都察院都在那一块儿。根本无法夜袭,还不如直接泅渡护城河呢。”   十七八个人,足足提了七八种方略,俱是围绕着皇城来的。   “走金川门。”裴慎望着舆图,闷声不吭的放了个大雷。   众将面面相觑,只觉荒谬。   这法子最初那会儿大家也提过,只是金川门在西,皇城在东,两者距离最远,几乎横穿整个南京城。由金川门入皇城,最是不利。   况且金川门内就是军营,囤积了十万大军及粮草,等于强攻入金川门后,便要面对十万大军。   自寻死路。   只是裴慎久在沙场,战功卓越,并不是胡乱指挥的将领,他既提出来了,众人也不敢忽视。   细细思索了一会儿,赵岩开口道:“算起来那十万大军一小半是国公爷和大人旧部,一大半是临时从南京周围卫所、当地招募的新兵,若论及战力,老卒不愿意和大人打,新兵战力又不够。”   只消能瓦解军心,极快便能打下南京。   “况且我等要速攻皇城,不外乎是畏惧十万大军来援,反将我们堵在皇城和内城之间。若能够先拿下十万大军,磨都磨到皇城开门。”   这话听起来有理,但是——   “前提是能强攻入金川门,还得吃下十万大军!”钱宁不满道。   “怎么?你怕了?”林建嘲讽他。   钱宁怒目圆睁,斥骂道:“你这鸟厮,真是不当人子!”   大家正欲再劝,却见林建嗤笑一声,站起来大声道:“大人,俺林建自请领军三千,强攻金川门!”   众将见他来请令,便也纷纷站起来,唯恐落于人下。   裴慎抬手制止,视线扫过众将,人皆凛然。   他这才道:“令副总兵赵岩统领东线战事,领东、北路参将董武、苏子学各三千人马。”   “令游击将军林建领一千游奇兵为先锋,佯攻正阳门。”   “着西路参将汤行思领兵六千,占龙江造船所,乘夜渡河,于戍时三刻强攻金川门。”   众将轰然领命而去。   待到戍时初,裴慎头戴锁子盔,身披黄铜兕甲,腰束牛脂皮鞓带,手执长槊,横戈跃马,率军六千,直奔金川门而去。   汤行思性情沉稳,见状也不免忧虑道:“大人坐镇中军大帐即可,何至于亲临此地?”   裴慎解释道:“此番三万士卒,俱是精锐。金川门一战,格外重要。若能成功,那便是毕其功于一役。”   汤行思琢磨了一番,不解道:“今日打不下来就明日打,左右除了南京那十万大军,外头都是咱们的人。”   裴慎摇摇头:“错过今日便再也不会有这般好的时机了。”   时机?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汤行思越发茫然,正欲再问,却见裴慎已打马疾驰向前。   漆黑的夜色里,六千人的队伍,借着月光的掩映,沉默地行进在路上。   及至十里之外,裴慎勒马道:“汤将军,照军令行事。”   汤行思点了点头,即刻率军一千,马裹蹄,人衔枚,直奔金川门外。   裴慎带着五千兵丁,充作援军和断后,目送对方离去。   汤行思跟着裴慎从山西一路辗转,在大同打过胡虏,在浙江打过倭寇,又在四川平叛,还去湖广剿匪,他打过许多场硬仗,最惨烈的一次,是在临海卫,与倭寇血战,只活下来了十几个兄弟。   来之前汤行思就做好了准备。南京城高,防备完善,此等坚城,他这一千人马想啃下来,堪称做梦。故而大人令他攻城,多半是稍做试探,好为大军做准备。   可他从没料到,这场攻打南京的战役会以这种方式结束。   戍时三刻,月明千里,华光如水,汤行思率军来到金川门前,只见城楼上旗帜招展,却半分动静皆无。   汤行思久经沙场,本能的觉得不对劲。就在他正打算遣一小旗上前看看时,却见前方漆黑的城门处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知道,那是门后绞盘在动。   然后,城门开了很小很小的一条缝。慢慢的,那缝隙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汤行思瞠目结舌,脑袋嗡嗡的,本能的想起了裴慎那句“今日时机不可错过”。   下一刻,汤行思举锤嘶吼道:”城门已开!随我冲——”   千余人马中骑兵一百,其余皆是步卒。马匹疾驰之下,闷雷一般的轰隆声,夹杂着士卒弃枚之后的嘶吼、喊叫,直奔金川门后大营。   裴慎驻扎在十里之外,估算一番时间,约摸小半刻钟后率领剩下的五千人马疾驰而去。   十里的路,奔马何其之快。裴慎到达金川门时,眼见城门依旧大开,内里传出厮杀之声,便确认不是守军故意请君入瓮,只管拔刀厉声道:“众将士听令,随我冲——”   五千余人分为数个百人队,一批一批迅速入城。   寻到被惊动的守军杀了,骑兵来回疾驰,制造骚乱以造成守军营啸,士卒高呼“南京城破、跪地不杀”……   黑夜里,六千对十万,看似不可能,然则十万人马非是精锐,加之猝不及防、士气不足、营啸等等原因,光是投降的就有四五万,其中因营啸互相砍杀、踩踏致死的就有数千人马,还有乘夜逃散的、战死的……满地都是残肢断臂。   这场战役至天明时分彻底结束。   裴慎立在中军大帐内,面前翘头案上摆放着两颗人头,一颗是南京总兵彭候的,一颗是监军太监梁俊的。   就在裴慎低头确认二人样貌时,只见汤行思步入大帐,浑身都是血,粘稠的鲜血早就板结、糊在盔甲上,咧开嘴想笑,又觉得不得劲,只好抱怨道:“大人,这仗打得好没意思。”   裴慎扔下手中卷刃的长刀,将人头放进匣子里:“赢了总是好的。”   南京城坚,城中常平仓内还储有大量粮食,这样的城池只能靠内部攻破。   “大人,那城门到底是谁开的?”汤行思心里跟猫爪挠似的。   “自然是我。”   帐外遥遥传来一道人声,带着些谑意。汤行思转身望去,却见外头有个青衫士子掀帘而入。   汤行思一把攥住手中长枪,警惕道:“你是哪位?”   来人笑道:“南京龙江驿驿丞李仲恒。”   汤行思恍然大悟。龙江驿就在南京金川门外十五里。此人既做了驿丞,必定与金川门守将有往来,天长地久的,便相熟起来。   想来是得知裴慎率军来攻打,龙江驿众人顺理成章地避入南京城内,李仲恒劝守将开了城门。那守将必定是今夜轮值,怪不得大人说今日时机难得。   “好了。”裴慎打断了两人的寒暄,开口道:“仲恒,你速速去寻安泰先生,清点俘虏、粮草、财货等等。”   李仲恒闻言,撇了撇嘴,心道裴守恂是越发无趣了,还不如六七年前在龙江驿带着女眷来的那会儿呢。   见他转身离去,裴慎方才问道:“可有将其余人等召来?”   汤行思得了头功,这会儿浑身舒畅,也不介意分点功劳给同袍,笑道:“已遣了人去传讯,叫赵将军、钱将军等人自金川门入城。这会儿约摸要到了。”   裴慎吩咐:“去传讯给赵副总兵,叫他将俘虏就地关押,再点些兵马,挑仔细些,随我前去宫中拜谒陛下。”   汤行思也不是个傻子,一听挑仔细些,便晓得这是要慢慢挑的意思。   果不其然,赵岩足足挑了半个时辰,才来报与裴慎。   此时已是卯时初,天色蒙蒙亮,裴慎率军打马路过时,见街面上唯有几个小摊贩正在棚子底下支摊。   裴慎心知有些百姓已然知道城破的消息,躲在家里,有些却还不知道,便正常出来支摊。   浑身带血的数千兵丁涌上街,几个摊贩被吓得面色发白,两股战战,手忙脚乱的收拾摊子要逃,有几个甚至狠狠心,连摊子都不要了,转身四散奔逃。   裴慎翻身下马,往个烧饼铺子走了两步。那摊主哆哆嗦嗦地跪倒在地,磕头连连:“军爷饶命!军爷饶命!”   裴慎自袖中取了二两银子,问道:“敢问老人家有多少个烧饼?一个几文?”   “都送给军爷!都给军爷!”摊主哪里敢收他的钱,只踉跄着连连往后退。   裴慎摇头:“老人家,我是魏国公世子裴慎,只杀胡虏倭寇,不杀百姓的。”说罢,放下二两银子:“我看老人家这里约摸有几百个烧饼,我都买了,二两可够?”   “够、够了。”那摊主见他盔甲缝隙上染血,面容却俊朗,说话也和气,加之二两银子的诱惑,便壮着胆子伸手将银子拿了。   “这位老人家,我大营内尚有几万人马还未吃食。还请老人家速速带着家中伙计将烧饼送去金川门附近的大营,可好?”   二两银子攥在手里,摊主胆子都大了些,神情也没方才那般畏惧了,闻言便点了点头。   裴慎才不管这摊主得了钱去不去大营,便是他不去,周围百姓见此,也知道裴家军秋毫无犯,这就够了。   裴慎翻身上马,继续往前走。   他要想从金川门走到皇城,需要途经鼓楼、国子监、太平街……几乎要横穿整个南京。   裴慎一路走,一路花钱买吃食,只管叫人送去大营。若沈澜在这里,必定能意识到这是一场政治作秀。   走到后来,甚至有胆子大的百姓来看热闹,还有两个光屁股的小孩缀在士卒后头看稀奇,被自家爹娘抓回去打了一顿。   当裴慎见了那两个孩子,便知道明日魏国公世子裴慎攻入南京,秋毫无犯的消息,会借由这些走街串巷的小摊贩传播开来。   南京的民心便安稳了。   裴慎嘴角微翘,心情颇好。这便是从金川门攻入的好处之二了,易于收拢民心。   “大人,到皇城了。”钱宁等人跟在裴慎身后,齐齐拱手道。   林建甚至迫不及待拱手道:“大人,末将愿为先锋。”   裴慎望着眼前巍峨的皇城,摇摇头道:“下马!”   众人无奈,齐齐下马,裴慎慢条斯理的步入皇宫。   果不其然,南京城破,十万大军被俘的消息令人魂丧胆消,皇城内的禁军早早的脱下盔甲,奔逃出城,也有的正在抢夺财货,倒也还剩下几个忠心的,去后廷保护陛下了。   整个皇宫,自洪武门而入,只见禁军、宫女、太监尖声叫嚷,四散奔逃,乱成一团。   裴慎面不改色,先遣了一千人马将御道两侧的六部衙门和五军都督府尽数围起来。   紧接着,他调动钱宁,带着两支千人队,一面喊着“跪地不杀”,一面紧急分兵去封存文渊阁书籍以及内府十二库。   再然后,裴慎带着剩下的两千人马绕过三大殿,往北侧后廷而去。   刚一入奉先殿,便见七八个小太监抬着一具穿衮服、戴冕旒的尸体而来。   裴慎心道这便是攻打金川门的好处之三了,因为距离皇城远,所以来得慢很正常,届时石经纶便会赶在裴慎到来前动手。   否则若是来早了,皇帝还没死,他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来,见了皇帝,难道斩杀个太监再退兵不成?   裴慎低下头,仔细打量了一番那尸体的面庞,确认果真是岷王。   “裴、裴将军。”领头的小太监颤巍巍的跪在地上,给裴慎磕了几个响头,然后大哭道:“陛下被秉笔太监洪达扔进玉带河淹死了,洪达也畏罪自裁了。”   裴慎微愣,石经纶竟然被人抢先了。他饶有兴趣的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领头的小太监才十来岁,瑟缩道:“小人姓余,乃前掌印太监余大关的干孙子。”   裴慎点点头,原来如此,到底是掌印太监,皇帝身边最为贴心之人,石经纶再快也快不过余大关。   这余大关便是余宗的靠山,也是个聪明的,岷王和洪达多半都是他杀得,却将戕害皇帝的罪名栽给洪达,这般一来,裴慎不必担上残害故主的名头,余大关便卖了裴慎一个人情。   不仅如此,裴慎既然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而来,那总得有奸佞可斩罢。他本打算选两个皇帝身侧的大珰,现在余大关主动替裴慎选好了洪达,便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余大关自知自己乃前朝老臣,必定不可能再担当要职,便将孙儿推出来,好叫裴慎混个眼熟。   裴慎只一个呼吸的功夫便想明白了余大关的打算,顺势叹息道:“我本欲清君侧,熟料一路为了安抚百姓,赶不及入宫,陛下到底是被身侧奸佞害了去。”   说罢,身后几个机灵的便劝了起来,这个说大人尽力了,那个说没料到奸佞这般暴虐……   裴慎又顺势伤感了一番,便吩咐道:“你既是余大关的孙子,便去给士卒领路。”说罢,只叫林建带兵一千跟着他去。   “是是是!”那小太监知道自己的命保住了,便连连磕头,破涕为笑,只管弯腰跟在林建后头,一路平息宫中骚乱。   此时裴慎手上只有最后一千兵马,遣了二百兵丁,将陛下尸身寻了个屋子摆好,再团团围住,待稍后再处理。   见最为重要的事情已了结,裴慎心中到底松快了些,只管带兵返回文华殿南侧的文渊阁。见外头已有士卒把守,他便推门而入。   此地乃宫中藏书之所,阁中有房十余间,西侧有一间房便是阁臣办公之所。   推开门,见三位阁老端坐在案后,有的拈须,有的墨迹都快滴到纸上了,还在发呆。   裴慎温声拱手作揖:“曹阁老、李阁老、赵阁老好。”   赵宣性烈如火,一见裴慎进来,嚯地一声站起来,指着裴慎的鼻子骂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骂了一句还嫌不够,厉声道:“你们裴家深受皇恩,竟做出此等谋朝篡位之事来。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裴慎不恼,像赵宣这样的硬骨头总是有的。   他只是笑道:“赵阁老今日骂我乱臣贼子,我父未尝一过,却跪在囚车上,水米不进七日,一路跪进湖广时,赵阁老想必是赞同朝廷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我被阉宦逼着下跪,就为了给我父亲换个囚车时,赵阁老想来也是支持阉人残害忠良的。”   曹李二人一时静默,赵宣气得浑身发抖,脸红脖子粗,只攥着拳头,欲要上来打。   他不过是一老丈,裴慎却是久经沙场的宿将,哪里看得上此人,便淡淡道:“我算什么乱臣贼子,哪家的乱臣贼子是被皇帝亲手逼反的?”   赵宣的怨气一下子便泄了些,只怆然骂道:“恨陛下不早听我的啊!”   裴慎摇摇头道:“晚了,陛下驾崩了。”   三位老臣身子俱晃了晃,即使知道裴慎进来便意味着陛下已亡故,可听见消息到底有几分震惊。   赵宣也不知是哭是笑,只喃喃道:“陛下,陛下。”说罢,号啕大哭,复撞柱而亡。   曹、李阁老见地上红的、白的一片,便齐齐闭上眼,到底是同僚,颇有些不忍。   裴慎叹息道:“我去之时,陛下已被洪达杀害了。”   陛下昏暴无道,早失尽臣心,可到底是君父,曹李二位阁老听了这话,只余满腹叹息。   裴慎摆摆手,叫外头兵丁将赵阁老抬出去葬了,这才开口对着两人道:“我今日匆忙赶来,只有三件事要请二位去办。”   曹李二人约莫是早已通过气了,便只管静静听着,既不同意,也不反抗。   裴慎仿佛没看见两人的消极对待似的,只开口道:“第一,我父于京都登基后,自然会将两京十三省矿监税使尽数裁撤。作恶多端的就地斩杀,人头依次传至各府示众。”   两人心知这是应当的,收拢民心嘛。   “第二,请二位将这消息登上邸报,只说一年后朝廷要加开一次恩科,取进士三百,用于填补各地官吏空缺。”   曹阁老眉毛动了动,明白这是要收拢在野士子之心了。   裴慎面不改色继续道:“第三,我要二位召集南京六部官吏,在府衙前当堂下发官吏拖欠的薪俸,先发一个月。”   李阁老心知肚明这是要收拢底下官吏的人心。他自己虽不缺钱,却念着底下人,依旧忍不住道:“太仓银要拿来养兵赈灾,哪里来的钱?”   曹清暗自叹息,李谦到底城府浅了些,这便耐不住了。   裴慎温声:“陛下的十二库内自然有钱,还有查抄阉宦,约摸总有个几万两罢。”这还说少了,只怕一抄家,几十万两都抄得出来。   “不知二位阁老,意下如何?”   曹清和李谦齐齐默然。   裴慎手腕极是老辣,只这三件事,天下民心、士心俱在他手,官吏接了他的钱就得为他所用,加之他还有兵马。   这天下,只怕真要换成裴家人来坐了。   曹阁老竟有些艳羡,若他家中也能有这般成器的子孙,当真是死也瞑目了。   他叹息道:“老臣三日之后便要辞官离去。”自己退下来,也好保住曹家清名,再叫家中子弟去考一年后的恩科。   李阁老年纪尚轻一些,刚登上阁老没几年,实在舍不得,闻言便神色犹豫得厉害。   裴慎扫了眼这二人,只管笑道:“国朝初立,万象更新,必要老成持重之辈在朝堂。”说罢,又劝了几句。   曹阁老推辞不受,坚决离去,李阁老却就坡下驴,与裴慎相约登上首辅之位。   裴慎见两人答应了,便笑了笑道:“我会请父亲加封李阁老为太子太保,位列三公。”千金买马骨,充做过渡,让这些前朝臣子们安心。   李阁老闻言,脸上的褶子都要笑开了些。   兵权在手,士民归心,官吏归附。这场南京之战可算是开了个好头。   作者有话说:   1. 李仲恒就是之前和沈澜在龙江驿,一起遭了倭寇的那个驿丞,这是之前的伏笔。   2. 本章的金川门有参考明朝朱棣靖难之役,金川门之变。 第100章   裴慎在外忙活了两三日, 堪堪稳定了南京。六月十五他才回返南京裴府, 去拜见祖母和母亲。   裴慎堪堪绕过影壁,候在廊下探消息的几个小厮见他回来, 即刻往内院奔去, 嘴里还一叠声喊着“殿下回来了,殿下回来了”。   裴慎神色一冷,父亲尚未登基, 哪里来的殿下。   陈松墨当即遣人上去, 将几个小厮押了, 厉声斥骂道:“谁许尔等胡说八道的!”说罢,又喊了亲卫, 将这群小厮打了十杖。   众小厮原想讨个好彩头,却没料反挨了打, 又不敢叫唤, 只忍痛忍得满面抽搐。   裴慎冷声道:“都是哪个院子里的?”   领头的小厮颤巍巍道:“回、回爷的话,是珲二爷院里的。”   裴慎蹙眉, 珲哥儿是越发的没规矩了,身侧一干人等也是一般轻狂。他心中不快,只管顺着游廊往二门走。   这一路天光朗照,长空爽彻,时有幽兰香馥,修竹簇簇。偏他步履匆匆,无意赏景,独独路过一缸并蒂莲时,裴慎倒嘴角微微上扬。   待南京事毕, 只管将沈澜和潮生接来。届时长长久久地与她依偎着。裴慎眉眼含笑, 一颗心都滚烫起来。   他想着这些, 步伐便越发快了,倏忽间已至昌裕堂。   京都失陷,魏国公府众人便搬来了南京,与裴府众人共居一处,今日裴慎归家,刚一入院门,正房里一群人欢声笑语,争相出迎。   “慎哥儿。”年逾七十的老祖宗站在最前头,见裴慎来了,只管一把揪住他袖子,两眼含泪道:“你和你爹可还好?”   裴俭和裴慎四处外放,已有数年未见了。闻言,裴慎心绪也有些激荡,只搀扶着祖母道:“祖母,爹前些日子自湖广赶去京都了,未曾来得及见祖母。”   老祖宗霎时又抽泣起来,众人围了,哄劝了一通,她方才收了泪。   裴慎又拜见了自家母亲。   大太太即将当上皇后,这会儿浑身舒畅,待裴慎越发和颜悦色,只拉着他的手,一叠声唤道:“慎哥儿在外吃苦了。”   裴慎倒不以为意,与母亲交谈了几句,又见过了堂中数位叔伯婶子、兄弟姊妹。   裴家要出个皇帝了,主支的、旁支的,凡能扯上关系的,人人都争相拜见,满院子欢声笑语。   裴慎与众人叙过离别之情,又吃用了一顿接风宴,这才遣散了大家,只留下祖母、母亲和同胞弟弟裴珲。   裴慎开口道:“祖母,过两日我便遣了人护送你们去京都,与父亲汇合。”   大太太喜不自胜,她没料到自己这一品诰命,竟还能当上皇后,只欢欢喜喜,连连点头:“好好好。”   老祖宗和裴珲也欣然点头同意。   裴慎见诸人都答应了,这才道:“珲哥儿,外院来迎我的那几个小厮,实在轻狂。你需得管教一二。”   裴珲一愣,又不敢反驳裴慎,只能委屈地点了点头。   见裴珲这般,大太太心疼道:“慎哥儿,珲哥儿是你同胞弟弟,你怎得一回来就骂他?”   裴慎眉头紧锁:“父亲尚未登基,哪里来的太子殿下?传出去必有人说裴家轻狂,届时平白无故惹出祸事来。”说罢,他告诫道:“珲哥儿,臣不密则失其身,谨言慎行方是长久之道。”   裴珲期期艾艾地应了一声,裴慎一见他那样便知道他浑然没听进去。罢了,待去了京都,只管叫父亲来管他。   思及此处,裴慎欲起身告辞,他外头事情还多得很。谁知大太太见他似要走,连忙起身道:“珲哥儿早早娶妻生子,膝下两子一女,你倒好,身侧还没个贴心的。”说罢,便要提起自己娘家有个六娘,最是秀外慧中。   谁知大太太尚未开口,裴慎便已心情愉悦,含笑道:“母亲,我已有一子,年约六岁,名唤潮生。待来日到了京都,我便叫他来拜见亲长。”   这话来得太过突然,大太太愣了愣,暗道慎哥儿当年为了一个丫鬟以妻礼入祖坟一事,跟他父亲吵成那样,如今过去了六七年,孩子已然六岁。   可见他是忘记那丫鬟了。   忘记就好,忘记就好。大太太略过方才的不快,欢喜点头。老祖宗也笑起来,口称“是好事,是好事。”   裴珲与这个哥哥差了五岁,不甚相熟,可到底是兄弟,见他膝下有子,也替他高兴,便开口道:“大哥放心,允哥儿也五岁了,只管叫他陪着侄儿一同作耍。”   裴慎心情颇为愉快,大太太又道:“既给你生了孩子,咱们家也不是那等刻薄人,待你成了婚,便将潮生的母亲迎进来,只管叫她做个才人。”   裴慎脸色发冷,念着是自己母亲,才忍着怒气道:“母亲,我与她情投意合,自是要娶她为妻的。”   三人皆惊,大太太虽与这个儿子颇为生疏,却也自忖是他母亲,只管张口道:“哪家的姑娘,无媒无聘便生了孩子,好不知羞。这样的人家怎配做太子妃?”   裴慎心中惊怒,又不好对母亲发火,只管道:“母亲,她自是最好的,这天底下再没有女子比她还好。”说罢,又忍着气,只说自己外头还有事,便恭敬告退。   裴珲愕然地望着自家大哥远去的背影,转过头见母亲被气得身子直颤,他慌忙端起茶盏,连声道:“母亲莫气,莫气,大哥这几日忙得很,许是熬了一宿,头脑昏沉说错了话,非是顶撞母亲。”   大太太心里闷得慌,只管抹着泪,哀泣道:“珲哥儿,娘只有你了。”   裴珲又是一通撒娇卖痴,方叫大太太破涕为笑。   老祖宗在旁见了,只叹息道:“珲哥儿,你先回去罢。”   裴珲望了眼母亲,不敢违逆祖母的意思,只好口称告退。   老祖宗又将亲近的丫鬟婆子尽数遣散,待室内只余下她和大太太两人,方开口道:“你今日说得什么话?什么叫你只有珲哥儿了?”   大太太掌了多年中馈,府中上下人人都敬重着她,丈夫几个姨娘都不曾生育,俱是摆设,便连婆母都鲜少给她没脸。闻言,略有些不满道:“老祖宗,我这话哪里说错了?慎哥儿为了个狐媚子先顶撞我!”   老祖宗人老成精,忍着气劝解道:“你也不是不知道,男人情热之时,万万听不得旁人说自个儿意中人半句不好,哪里就是顶撞你了?”   “况且当年俭哥儿与你刚成婚那会儿,我可曾说过你不好?”   大太太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见状,老祖宗又劝道:“慎哥儿是太子,照着前朝规矩,为防外戚,太子妃乃至于皇后,只要出身清白,是良籍便可。”   大太太神色稍缓,面上抹不过去,寻了个梯子道:“慎哥儿是长子,素来由公爷管着,我是管不了了。”说罢,又道:“只是珲哥儿的妻子是齐国公嫡次女,如今改朝换代了,珲哥儿将来也算个藩王,要不要再指几个才人给他?”   老祖宗被她的偏心气了个仰倒,又回忆起方才,只骂道:“刚才你一句’娘只有珲哥儿’说出去,叫慎哥儿知道了,必定不高兴。平白无故离间他们兄弟,对你、对珲哥儿又有什么好处?”   大太太愣了愣,有几分知错,晓得自己这话说的不对,可面子上抹不过去,嘴硬道:“何曾离间?慎哥儿得了爵位,如今又要做太子,将来还做皇帝,珲哥儿却什么都没有。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哪里舍得呢?”   见她冥顽不灵,老祖宗忍着气道:“慎哥儿便是没有这个爵位,也是进士及第,自个儿辛苦考来的。便是如今,得了个太子之位,也是跟着他老子自己在战场上拼杀来的,何曾欠了珲哥儿?竟要你这般偏心。”   大太太本能反驳道:“珲哥儿也不差什么。”   老祖宗冷笑一声:“你若觉得珲哥儿是个顶用的,只管叫他跟着他老子上战场,拿命挣前程去!”   大太太哪里舍得珲哥儿搏命,只管讷讷道:“如今天下都定了,哪里还有战事呢?”   老祖宗已然不耐烦起来:“既无战事,便只管叫他去读书,也考个进士。你看珲哥儿吃不吃得了读书的苦。”   大太太这下没话说了,只好解释道:“我也晓得珲哥儿本差了慎哥儿一截。正因如此,我若不偏着他一些,只怕他将来吃苦受罪。”   见她承认了自己偏心,老祖宗叹息一声:“珲哥文不成武不就,嘴虽甜办事却不甚妥帖。你既知道他不如慎哥儿,不想着叫他去和慎哥儿好生处着,偏要一字一句离间他们兄弟二人,你何苦来哉?”   “我自是叮嘱了珲哥儿的,叫他与兄长和睦。可老祖宗今日也见了。珲哥儿巴巴的遣了小厮去,慎哥儿干了什么?竟遣人将几个小厮打了一顿。这般伤了珲哥儿的体面,哪里是做兄长的样子?”   老太太只觉浑身疲惫,长叹道:“我问你,慎哥儿教导珲哥儿要谨慎行事,可有说错?”   大太太再说不出话来,只抹着泪道:“我也知道慎哥儿没说错,可他分明可以告诉珲哥儿,叫珲哥儿自己去惩治,哪里就要当着满府人的面,打了他的小厮,叫珲哥儿没了脸面。”   老太太端坐上首,本想说珲哥儿耳根子软,底下人一解释,珲哥儿必定不会惩处他们。   又想说慎哥儿若不当着众人的面杀鸡儆猴,府中仆婢只怕越发骄横,口无遮拦,迟早惹祸。   可她看着嘴硬的大儿媳,心知她有一万种法子反驳自己。思及此处,老太太竟再也说不出话来,只疲惫地摆摆手:“只望你莫要闹腾得他们兄弟不和。”   大太太低声道:“都是我儿子,我自然盼着他们好。”   径自出府的裴慎本欲在今日拜见祖母和母亲后,理顺了南京事务,再返回湖广接回沈澜。谁成想今日这般不顺。   他心里憋着火气,只管冷着脸,将一项项命令下达,这才一路快马疾驰,昼夜不停,直奔湖广而去。   这一日,沈澜恰好在巡查铺面。   回返武昌后,沈澜将铺子、鱼店重新开了,又买了个新宅,添置了些家用。   此时六月二十五,矿监税使一去,苛捐杂税减少,百姓的日子稍好过些,街面上便显得繁华起来。   生药铺挨着“石练春”酒肆,果子行旁边是素面店,皮市、鼓铺、帘箔铺、履鞋店……   沈澜望着生机勃勃的街景,到家之时,眉眼带笑,心情颇好。   她拿着给潮生买的一个关二爷面具,正欲掀开车帘,却见门口立着个锦袍玉冠的男子,气宇轩昂,身姿挺拔。   沈澜神色微冷,大白天的,这人堂而皇之立在她宅子门口,平白无故惹来四邻说嘴。   她本就有些不高兴,又想起裴慎的人教潮生见血,一时更加不快。   “你来做甚?”沈澜冷着脸正欲下车。   裴慎疾驰数日赶来见她,又为了她顶撞母亲,如今听她冷言冷语,心里便难免憋了一口气,只三两步上了骡车。   沈澜的护院惊住了,正欲高呼,却被一旁的亲卫们扯住,呵斥他们闭嘴。   骡车本就狭窄,裴慎又身量高大,沈澜被他堵在车里,神色发冷,正要骂他,裴慎却低声道:“你若大声骂我,外头人必能听见。”   沈澜噎住,只觉这人数日不见,越发无赖了。她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干脆低声道:“你果真是个无赖!”   声音太小了,便是语气含怒,听起来不像骂人,倒像调情。   裴慎轻笑,心情稍好了一些,只管慢条斯理开口道:“你既说我是个无赖,我自然要做无赖事。”说罢,目光灼灼地向她逼近。   沈澜知道这人在吓唬她,冷声道:“我还没与你算账呢。”   裴慎挑眉,诧异莫名:“这是何意?”他人在南京,哪里又惹了她?   “你带来的那位鹤璧先生,说潮生没见过血不好,惹得潮生前些日子竟想要去菜市口看砍头。”   就这?裴慎不以为然道:“他都六岁了,见点血怎么了?”   见他这般,沈澜蹙眉:“我不是不让他见血。”乱世本就动荡,她并无意为孩子构筑一个真空房,不让他见外头的负面东西。   “我的意思是潮生太小了,你可以等他到十七八岁,心性定了,不至于移了性情,再让他见血。”   十七八岁?裴慎只觉她果真是个良善人,笑道:“我虚岁七岁那年,读书之外的空闲时间便跟着父亲去兵营,什么死人没见过。”   见沈澜又要恼,裴慎连忙道:“你自己十五岁时,从刘宅出逃,就晓得拿凳子砸了两个嬷嬷的头,也是见了血的。”   沈澜微恼,退了半步道:“那也得等到潮生十四五岁的时候,六岁实在太小了。”   这哪里行,十四五岁都要学如何理事了,怎能不见血呢?   裴慎不愿意跟她拧着来,只管笑道:“你且去问问潮生,他是愿意早日学些本事,还是被你保护到十四五岁?”   沈澜沉默,她自然知道潮生很喜欢鹤璧先生,也很愿意学习。   头一回在言语上将住了沈澜,裴慎颇为高兴,笑道:“我与你都不是庸人,你怎能将潮生视作寻常小童呢?”   沈澜烦躁道:“他便是聪慧了些,也不该在五六岁的年纪就去见死人。”那还是上着幼儿园,跟同学玩闹的年纪呢。   裴慎只觉她性子太软,心太善,便笑道:“哪里有这般护着孩子的?照你这么说,水灾旱灾、饿殍遍野的时候,满街都是各式各样的死人,五六岁的孩子都得自掩双目,见不得尸体了?”   说到此处,裴慎不免觉得怪异,她是瘦马出身,鸨母院子里的脏污事儿何其之多,怎会养成这般心性?倒像是繁华富庶地出来的,打小没见过什么残苛之事。   裴慎虽略感奇怪,却不妨碍他乘沈澜心神激荡没注意时,去握住她细腻的手指。把玩了一会儿,裴慎方才心满意足道:“你若将潮生养成了太过仁恕的性子,他只怕要被人剥皮拆骨了去。”   沈澜微怔,沉默良久。   她自己来自一个不同的时代,有着迥异的思想。沈澜总害怕自己将一些格格不入的东西传递给了潮生,让他痛苦一辈子。   与其如此,不如叫他做这个时代的正常人。   沈澜叹息一声:“或许你说得对。”   见她神色低落,裴慎心里发紧,也不知那句话惹她不高兴了,便连忙逗她:“你如今是肯教我插手潮生的事了?”   沈澜意兴阑珊:“你本就是他的父亲,教养他是你职责所在。”   裴慎愣了愣,嘴角微翘,心中欢喜一浪接一浪地翻涌上来。   他这般,倒叫沈澜莫名其妙:“你笑成这样做甚?”   裴慎眉眼都要漾出笑意来,只管凑上去,轻轻吻了吻她的唇瓣。   车厢太小,沈澜躲闪不及,被亲了个正着,只气急败坏:“你是不是有病!”   有病便有病罢,许久没见她了,心里想的厉害。   裴慎眼热,心更热,只管拥上去,低低道:“这可是你自己应了的,我是潮生的父亲。”   沈澜忍着气道:“你要管潮生,我拦也拦不住。”说罢,取了帕子,用力揩拭自己唇瓣,又恨恨掷了帕子,推开裴慎就要下车。   若以往,见她这般动作,裴慎必定要恼,如今他被磨磋了六年,再没有少年时的心高气傲,索性无赖道:“你尽管擦,你擦一个,我亲一个。看看是你擦得快,还是我亲得快?”   沈澜气急,恨不得一巴掌甩去他脸上:“裴慎,你莫要得寸进尺。我同意你干涉潮生的事,是因为你是潮生的父亲。可我与你之间,并无关系!” 第101章   裴慎冷言冷语挨多了, 虽觉酸涩, 可竟也习惯了。   他笑笑:“哪里就没有关系了?我是潮生的父亲,你是他母亲, 你我之间既有了潮生, 便有了牵扯。”   一辈子的牵扯。   沈澜恼他没脸没皮,忍着气与他分说:“你见过夫妻和离吗?我与你便如同和离夫妻。虽有孩子,实则两方已无关系。”   裴慎愣了愣, 半点不恼, 眼里漾出欢喜来, 倚在车壁上调笑道:“你如今这话,可是认了你是我的妻子?”   沈澜非但不笑, 反被他激得怒意上涌,脸色冷若冰霜:“我与你好声好气解释, 你却没脸没皮插科打诨。”   说到此处, 沈澜满腔怒意微滞,倒觉出些疲惫来, 只摇摇头道:“你从前不肯听我说话,只拿话敷衍我。如今你依旧没变,只不过学会了赖皮,遇见你不想听的,便只管打岔话题或是混过去。”说罢,沈澜再不愿与他言语,只管起身往车外去。   “哎——”裴慎一把扯住她腰上豆绿攒心梅花丝绦,轻轻一带,只管将沈澜搂在怀里。   “你莫与我置气……”裴慎话未说完, 低下头便见沈澜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裴慎干笑两声, 松开手, 任由沈澜起身。   沈澜抚了抚凌乱的衣衫,淡淡道:“裴慎,六年前你想如何摆弄我便只管如何摆弄,从不顾及我的意见。六年后,你依旧如此。”   裴慎心道还是变了的。他辩解:“你方才看我两眼,让我放手,我不是放手了吗?哪里不顾及你了?”   沈澜冷冷道:“我不让你上骡车,你还不是上来了?我不让你亲吻,你倒好,上来便亲我,你问过我同意与否了吗?”   “情之一道,发乎自然。我待你有意,见了你便想亲吻你,实乃情不自禁。你若觉得我轻薄了你,我向你道歉便是。”   沈澜一愣,怒意微散,只觉他这话说得倒还有几分诚意。   见她神色稍缓,裴慎只管去拉她的手,又哑声道:“我想你想得厉害。”   裴慎高大健壮的身躯将沈澜堵在车厢里,粗粝的手指缓缓地握住了沈澜温凉的手指。肌肤相触的时候,裴慎心满意足的喟叹一声,然而紧接着,仅仅只是十指相扣已经无法满足裴慎了。   他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烧着一簇簇火,灼热的,极具侵略性,扫过沈澜身上每一处,恨不得将她整个人都生吞活剥了。   沈澜身子微颤,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又甩开他的手,咬牙道:“你想我了便可以不顾我的意愿,强行与我十指相扣,还想来吻我吗?我是个人,不是你养在家里的花瓶摆件,想把玩了就能把玩!”   裴慎只觉好生冤枉:“哪里有人心心念念要娶个摆件回家的?我既要娶了你,自然会敬你,爱你。”   说罢,他正色道:“你不是要我顾及你的意见,尊重你吗?只要你与我成了婚,我都能答应。”   这些日子,沈澜早已想清楚了,摇头道:“我无意与你成婚,你若真敬重我,尊重我的意见,便不该再来搅扰我的生活。”   裴慎沉着脸不说话。这才是他和沈澜最大的分歧。   沈澜数次提及尊重二字,裴慎自然听得明白她在意什么,无非是顾及她的意见,平日里若有事便与她好生商量,不能拘着她之类的。   这些裴慎都能答应。他可以做到尊重沈澜,前提是成婚。   可如今沈澜要的尊重,是要裴慎尊重她的意见,任由她过自己的日子,与他分道扬镳。这是裴慎万万不能容忍的。以至于他百般插科打诨,就为了不要提及此事。   可如今还是被拒了。   裴慎深呼吸一口气,盯着她问道:“在税署的那一晚,你说你不知道,可见你心里还是有我的。我也知道,从前我待你不好,往后我们与潮生一起,好好过日子,可好?”   沈澜微愣,裴慎一腔情意都在这番话里,几乎堪称剖心剖肺。   若是在很早很早以前,她与裴慎初次相遇的时候,那时候她还没有被裴慎杖责、羞辱,还没有为了自由吃过那么多苦,她或许就答应了。   可如今……   “裴慎,其实你是个极好的人。人品、能力,都是一等一的。既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也是个百战百胜的好将领。”   裴慎的心脏鼓胀起来,像是有许多许多的喜悦,挤挤挨挨,饱满地几乎要流溢出来。   他眉眼含着春风,紧紧地握住沈澜的手指:“我在你心中……”   话还未说完,沈澜一点一点抽出了自己纤细的手指。   她打量着自己的手,纤长细腻,指若春葱,看起来煞是漂亮。   “你看我这双手,从前抱着长凳,木杖一杖一杖打在我身上。握过竹篙,冒着寒风在太湖上撑船,揪过枕头,任由你在我背上作画羞辱。”   裴慎听着听着,心里几多酸涩,艰难开口:“我若知道将来会爱重你至此,必定早早……”   沈澜摇摇头:“太晚了,裴慎。”   “江水很冷。”   清清淡淡的四个字,其间蕴藏着沈澜几多艰辛,几多泪水。   大浪铺天盖地,劈打在人身上,她一次次被压入江中,探不出头来,几乎要窒息。在茫茫江潮里穿行,寒意侵骨,冷得浑身发抖,身子全然没了知觉。   沈澜满腹怅惘,她的神色是浅淡的,说出来的话却如同雷霆一般,一下一下,敲打在裴慎心头。   “裴慎,当年我抛弃了一切去江潮里搏命,不是为了和你在一起的。”   “如今我若答应了你,怎么对得起六年前的沈澜?”   这两句话几乎击溃了裴慎。他再一次想起沈澜决绝跃入江中,宁可与冰冷汹涌的江潮搏命,都要离开自己。   他眼眶微潮,涩然道:”是我不好。”   在税署那一晚,裴慎也是道过歉的,只是那时道歉,是他早早准备好要与沈澜和解的。   如今道歉,却是真心实意。因为他从未如此清晰的意识到,自己对沈澜的伤害如此沉重,如此深刻。   “你不必与我道歉。”沈澜摇摇头,“你伤害过我,却也曾经在倭寇手中救过我,拿着自己的人情帮我治病。”   沈澜笑了笑:“前尘往事,俱是不堪回首。恩也好,仇也罢,一笔勾销。”   裴慎心中酸楚,只望着她,迫切的允诺道:“我日后会待你好的。”说罢,急切道:“肯定会的,我让你高兴,再也不……”   沈澜主意早已定了,只自顾自道:“我知道你此行来湖广,多半是为了将我和潮生带去京都。潮生是无辜的,他想跟你还是跟我,全看他自己。”   “至于你我之间。”沈澜笑道:“往后我做我的粮商,你做你的好官。”说到这里,她还与裴慎玩笑道:“方才说错了,你如今是太子,今后是万民之主。与我再不会有交集。”   她说得洒脱,分明是下定决心与他一刀两断,什么爱呀恨呀,她都不在乎了,方能这般磊落无垢,潇洒意气。   裴慎见了,只觉心如刀绞,疼得他说不出话,眼眶也潮热得厉害。   木然半晌,裴慎方开口道:“真的不能挽回吗?”他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如此艰涩。   见他这般低声下气,再没有往日里的傲气,沈澜心有不忍,竟也有几分涩然。奈何既要诀别,又何妨将话说得更狠些呢?   “你是累世勋贵,又是进士及第,天下间什么样的女子你得不到,往后你必会有……”   裴慎摇摇头:“我只要你。”   沈澜窒息,心知他这是还不肯放手,难免生恼:“你做过官,当知仕途险恶,不如你意的事十之八九。情场如官场一般,哪里能事事顺遂?况且你将来当了皇帝,万民承在你肩上,更要好生收拾山河、理政恤民,何必执着于情爱呢?”   裴慎微怔,忽愣愣的看着她。   沈澜也不明白他到底听没听进去。只能狠狠心,径自下了车,见车外亲卫、护院四散开来,遥遥护卫着骡车。   那般远的距离,是听不见她和裴慎说话的。   沈澜实在不愿意自己和裴慎的纠缠被旁人嚼舌根,如今确认护卫们听不见,便也不搭理他们,只管往前走了两步,欲推开家门。   “等等——”   沈澜蹙眉,转身望去,却见裴慎竟出了骡车,立于巷中。   沈澜微愣,弄不明白他要做甚,却听见裴慎遥遥道:“沈澜,你我之间的事说来实则只有两桩。其一,你心里待我有恨,无法释怀过往。我要做的,是让你放下恨意。”   “其二,你要我尊重你的意见,我当然可以做到,前提是你与我成婚。可你如今想要的尊重是离开我,自己过活。这是我万万不能忍的。要解此局,法子只有一个,改了你的心意,让你肯与我成婚。”   沈澜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裴慎侃侃而谈。   “这两桩事看似是不同,实则解决方法俱可以并为一样——叫你心悦我!”   裴慎朗声大笑,快意至极。   他从前不曾爱慕过旁人,以至于一遇情爱,束手无策,总想着如同驯服下属那般去驯服她。   偏她烈性敏慧,身有傲骨,以至于裴慎磕得头破血流,只觉女子心意捉摸不透,又弄不明白沈澜要什么,兜兜转转到如今。   却没料到竟是沈澜点醒了他,一句“情场如官场”,叫裴慎恍然大悟。   他的确不通情爱,那又如何?若将情爱比作官场,裴慎即刻触类旁通。   如今是他要叫沈澜心悦他,是他有求于沈澜。那便不该拿她当下属,使尽手段驯服她。合该拿她当上峰,当同僚。从前如何揣摩这些人的心思,就如何去琢磨她的心思。   再拿出往日里在官场上交结同党,抽丝剥茧、纵横捭阖的手段,就不信不能让沈澜对他心生好感!   裴慎尘埃尽拭,心如明镜。   他眉眼间生机勃勃,朗声道:“我裴守恂七尺男儿,有错必认,有过必改。往日种种,都是我对不住你。”   彼时长空万里,晴朗明爽,大片大片的天光洒落在他身上,如同玉璧生辉,明珠耀目。   沈澜愣愣的望着他,弄不明白他这到底是道歉还是要做甚,只觉这人笑得她心慌,下意识想将门关上,却依旧能听见裴慎恣意快活的笑声。   笑笑笑!笑得沈澜心头微恼,只将手中带给潮生的面具砸出去,骂道:“你笑什么笑!”   裴慎眼含春风,笑盈盈接了面具,只在手中抛了抛。   此时天光明灿,芳草如碧,沈澜立于乌木门前,裴慎倚在黄骠马上,两人隔着青石砖遥遥相望。   裴慎眉目明澈,如春日新风,晴时快雪,笑得恣意无比。他翻身上马,扬鞭离去,只留下一句——   “前尘已过,且待来日!” 第102章   第二日一大早, 澄空高爽, 天色晴好,潮生一大早跟着鹤璧先生读书去了, 沈澜闲来无事, 坐在玫瑰椅上翻阅账册。   恰在此时,秋鸢神色惶惶,匆匆自院外赶来:“夫人, 湖广总督来送拜帖了。”   沈澜接过秋鸢手中的帖子一看, 胭脂球青花鸟格眼白录纸, 双帖、销金署名。   好生奢靡。   也不知裴慎卖得什么关子?沈澜秀眉微蹙,打开帖子一看。   今夜亥初, 恳请沈宅一晤。署名为友生裴守恂。   “啪嗒。”沈澜神色恼怒,只将那拜帖掼在桌上。   她这般行径, 将秋鸢唬了一跳, 凝神问道:“夫人,这帖子莫不是有什么问题?”   当然有问题。   从前裴慎来她这里, 只管夜半三更,偷摸进门,从不问她意见。如今倒是长进了,知道发张帖子来问,今晚我能不能来见你?   问题在于难道沈澜说不能,裴慎便不来了吗?不过是本性难改,给强迫的本质包裹上一层糖衣罢了。   沈澜暗自冷笑,起身取了一张铅山柬纸,认认真真写了一句“不行。”   “秋鸢, 你将这纸张回了送帖人。”沈澜道。   秋鸢应了一声, 接过纸条却又犹豫不已:“夫人, 那裴大人到底是湖广总督,如今外头都在传他要做太子了,咱们就这么一张纸条回过去?要不要送些礼?”   沈澜微愣,摇摇头:“你只管去罢。”   见劝不动她,秋鸢无奈叹息一声,只管捏着纸条,径自出去了。   当夜亥时,沈澜未曾入睡,只斜倚轩窗,望着庭中疏疏月光,静静地候着裴慎。   便是自己拒绝了,这人多半不会在乎的,今夜必定会来。谁知等了小半个时辰,亥时已过,裴慎却还未来。   沈澜挑眉,颇感惊异。是有事情耽搁了,还是裴慎真死心了?她懒得再想,只管阖眼睡去。   第二日一大早,秋鸢又来报,说总督府送了新的拜帖来。沈澜打开一看,无非又是约她亥时见面的话。   沈澜照旧取了官柬来,写了拒绝信叫人捎回去。   第三日、第四日……日日如此,沈澜彻底厌烦了。   她看着桌子上新送来的销金白录纸拜帖,唤来秋鸢道:“从今往后,总督府送来的拜帖不必再收。”语罢,又补充:“若强要你收下,你便只管收了,尽数销毁即可。”   秋鸢颇为惋惜:“这般好的纸,便是拿去卖都有人肯买的。”只消裁小些,送出去也极体面。   沈澜摇摇头,这拜帖若流出去了,旁人必以为裴慎与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干系,以至于裴慎夤夜来见她。   “只管都烧了去。”   秋鸢见劝不动她,只能无奈应了。   沈澜亲手取了那拜帖,点燃油烛。火焰一燎,上好的白录纸即刻被焚烧殆尽。   袅袅的烟气,映出她沉静的眉眼。   当夜,亥时。   六月底,正是暮夏时分,柳叶窗支开半扇,月华如水,沉静明彻,偶有丝丝缕缕的夜风穿阁越户,散去暑热。   沈澜枕清风,卧玉簟,掩碧纱,呼吸绵长,好梦沉酣。   窗外的野蝉本是静静的,似被什么惊动,便一声长、一声短地鸣碎了月光。   沈澜被吵醒,略带困倦地睁眼,却不曾撩开碧纱帐,只管翻了个身,面朝里侧,不耐烦道:“你到底要做甚?”   翻墙越户,入内而来的裴慎干笑两声,本想清清嗓子,却见她面朝里侧,分明是不想搭理自己,便又忍不住有几分涩意。   “你如今是连看我一眼都不耐烦了。”   刚一出口,裴慎便后悔了。何必做此小儿女姿态呢?他裴守恂难道是痴男怨女不成?   “我来寻你,是有事要告知你。”裴慎正色道。   沈澜被他三言两语激出了火气,干脆起身,拂开帐幔,淡淡道:“有什么事不能送信?不能白日拜访?偏要夜闯我家门。”   裴慎掩了心虚,只管慢吞吞道:“我何曾夜闯?白日里不是给你写了拜帖,约定亥时来见你吗?”   沈澜瞥他一眼,心道他送那拜帖,看似长进了些,知道光明正大强迫她无用,便只管装出一副尊重样,还似模似样地送了帖子来。   实则才装了三日便受不住了,今夜闯门,也不过是暴露他本性罢了。   沈澜冷笑,质问他:“你连送四日拜帖,前三日都被我写信拒了,第四日,也就是今日,我虽不曾送信,却也叫人给你带话,只说往后不必再送,拜帖上的事我一概不应,为何今夜你还是来了?”   裴慎挑眉诧异道:“竟有此事?”说罢,舒展了眉目补充道:“想来是那带口信的小厮蠢笨了些,不曾言明。”   演。你继续演。沈澜面无表情道:“那你如今知道了我的拒绝之意,请回罢。”   裴慎早料到她会冷言冷语,也习惯了,便径自行了两步,笑道:“是我误会了,待我说完了事便走。”   沈澜懒得理他,只告诫他:“往后你不必再送拜帖来。既浪费上好的纸张,还得劳动我去烧。”   裴慎点点头,心道以后改个样式,换成邀帖便是。   见他点头,沈澜这才问道:“你有何事,说罢?”   霜白月华透过绿纱窗,铺陈在玉色凉簟上,映出沈澜粉白的面,黛色的眉,朱红的唇。   裴慎深呼吸一口气,压下满心热意,只伸出右手,将手中长鞭递到她眼前。   沈澜愣了愣,低头望着这根鞭子。碧玉雕的兽首柄,数股藤丝绞在一起,油润发亮。   打起人来一定很疼。   沈澜狐疑道:“你这是做甚?”总不至于见我不答应,便要来打我罢。   裴慎面不改色道:“来与你坦白一桩事。”   沈澜抬眼望着他,秀眉颦蹙:“何事?”   裴慎来之前早已做足了准备,见她相询,便直言道:“那一晚在税署,我骗了你。”   沈澜茫然,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裴慎说裴家世受皇恩,不能背弃君父是假的,说自己要死了,是假的。说自己受了贴加官之刑,是假的。   裴慎不是被逼反的,是主动谋逆的。   他骗她。   这个消息如同炸雷一般,让沈澜头晕目眩。她怒意攻心,双目灼灼如烈火,胸膛起伏数次都无法冷静下来,豁然起身——   “裴慎!你个王八蛋!!”   沈澜拽起枕头,狠狠砸在裴慎身上。   软和的绸枕,砸在人身上,便是使了力也不疼。   裴慎任她砸了一下,将自己手中的鞭子递过去,贴心道:“枕头不疼,你若要泄气,只管拿鞭子打罢。”   沈澜满腔怒火更炽,一把扯过鞭子,厉声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   裴慎心道她头一次见面就敢骗自己,此后更是阴奉阳违、数次逃跑,哪里有她不敢做的事?   但裴慎只是说:“今日让你打我,只为了两桩事。”   沈澜强忍着怒意,攥紧了藤鞭,听他狡辩。   “其一,你嘴上说着过往种种,都一笔勾销。可实则你心里还是介怀的,释然不了过去的仇恨。”   沈澜手指微紧,冷着脸道:“我说勾销了,那便是不愿意计较了。”   裴慎点头表示同意:“你不愿意与我计较,所以你也不愿意和我在一起。”计较才有继续的可能,不在乎那就真完了。   沈澜沉默,只静静望着他。   “第二桩事,便是那一日,税署里我骗了你。”说罢,补充道:“实则两件事都可以并为一件事。”   ——赔罪。   裴慎笑道:“你打罢,想打多少鞭就打多少鞭。打到你解气为止。”   说罢,裴慎背过身去,解了石青道袍、白绫亵衣,露出宽阔强健、肌理分明的脊背。   沈澜只是站着,不言不语却满目怒意。她死死攥着藤鞭,用力之劲,几乎让藤鞭将掌心膈出红痕来。   见她久久不动,背过身去的裴慎淡淡道:“我曾杖过你五杖,一杖一鞭。后以雪中红梅图辱你,逼得你冒寒行船,跳江搏命,相逢后我又欺你一次。这些要算几鞭都可以,你只管打便是。”   被他言语相激,往事骤然浮现在心头,沈澜心中大恸,再也忍耐不住了,厉声道:“第一鞭,问你当日为何平白无故杖责于我?!”   说罢,她扬手劈下,鞭子发出破空之声,呼啸而下——   “嘶——”裴慎倒吸一口冷气,脊背顿时浮上一条血檩子,极快便沁出血来。   沈澜清凌凌的眼睛,也一点一点,涌出泪来。   她哽咽着挥下第二鞭——   “问你凭什么以雪中红梅图辱我!”   裴慎不言不语,连身躯都不曾颤动半分,只沉默的任由沈澜鞭打。   第三鞭,“问你相逢之后,为何又来骗我?!”   裹挟着恨意的三鞭,令裴慎后背皮肉肿胀,鲜血淋漓。   他咬着牙,正打算继续捱下去,却听见沈澜扔了鞭子,强忍着哽咽,一字一句道。   “你害得我冒寒行船,却也为我延医问药,根治旧疾,两相抵过。”   “你逼得我跳江逃亡,几乎殒命。却也在倭寇手里救我一次,两不相欠。”   “你打我五杖,实则只有第一杖是重的,故而一鞭,还你第一杖。”   “你以红梅图辱我一次,还你一鞭。”   “重逢后你骗我一次,再还一鞭。”   “共计三鞭,再不相欠!”   沈澜说罢,望着眼前血淋淋的脊背,满腹辛酸委屈,几多怨愤仇恨,俱成了泪水。   她立在原地,放声大哭,似要将这十年间的血泪都倒个干净。   其哭声之哀,如裂心切骨,似牵肠割肚。叫裴慎听了,几比自己血淋淋的脊背还要痛。   沈澜哭了许久方才平静下来,只抹了眼泪,望着眼前人关切哀恸的目光,开口道:“旧怨已消,你走罢。”   听她这么说,裴慎便知道,如今这般,才算是前尘俱了,恩怨勾销。   明日天亮,便是新的一天了。   裴慎笑了笑,却差点牵扯到脊背,只忍着痛道:“我明日来见潮生。”   沈澜自不会拦着他来见潮生,只任他穿上亵衣出了门。   裴慎背上疼得厉害,偏偏只能挺直了脊背出了沈宅。刚一出宅子,便见林秉忠和陈松墨候在马车旁。   “爷。”陈松墨刚一凑近便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又见他脸色苍白,知道夫人这是真动手了。   陈松墨不敢劝,只能暗自叹一声“当真是孽缘”。   可一旁的林秉忠到底耿介些,见裴慎这般,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劝道:“爷,你这又是何苦呢?”   裴慎心道若不这般,她那怨恨哪里能消?思及此处,难免庆幸,若不是他前几日想明白了,只怕又要重演六年前的旧事。   六年前,他从不在乎沈澜想什么,只觉得金银玉器、富贵荣华别的女子喜欢,她必定也喜欢,便卯足了劲儿强塞给她,还要她欢喜接着。   如今,裴慎知道要拿沈澜当上峰待,要去揣摩她心思,弄明白她到底要什么。   这一揣摩,裴慎迅速意识到沈澜本质上是个赤诚君子般的人物,恩怨分明,需以真心待之。   于是裴慎立刻想到了自己在税署里骗她那件事,心知此事若爆出来,沈澜只会更恨他,两人之间便再无余地。   于是今晚,裴慎自己将此事捅出来。   因为他已经跌入了底谷,两人彻底陌路,再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于是这恰恰成了最好的时机,   裴慎笑了笑,任由陈松墨和林秉忠将他扶上马车,脱去亵衣,上药包扎。   “给潮生的礼物备好了吗?”裴慎问。   陈松墨即刻点头道:“都备齐了。”说罢,他稍显迟疑:“爷明日还要来吗?”   其实他比较想问,明日来看小公子,不会被夫人打出来吗?   “来。”裴慎快意道。   好不容易消解掉她的恨意,第二步,自然是要结交同党。 第103章   第二日是个晴天, 长空万里, 天光明彻,独独六月末虽是暮夏, 天气却依旧热得厉害。   小书房里, 翘头案边摆着龙泉青花瓷,上栽闽中兰,香气幽馥, 花色清雅。奈何书房中讲述的内容却不甚雅致。   “今日为你讲的, 当属《左传》, 周郑交质。”鹤璧先生年过五十,身板精瘦, 坐于案前,只管开口道:“……郑武公、庄公为平王卿士。王贰于虢, 郑伯怨王……”   待他诵读完, 又肃穆道:“大意是说周平王与郑庄公互换质子,本意是为表互相信任, 最后却依旧交恶。”语罢,又正色道:“此节恰是为了说明忠信之意。”   鹤璧先生从不禁止潮生发表看法,潮生也不怕他,便嘟囔着反驳道:“那这书里说得可不对,什么明恕而行,要之以礼,信与礼的确好,可那周王室衰微,郑国本就想伐周了, 难道是靠着信与礼就能让郑国停下的吗?”   鹤璧先生微愣, 看着尚且稚嫩的潮生, 欣慰道:“小公子果真颖慧。”   潮生一听见先生夸他,只管甜滋滋道:“都是先生教得好。”   鹤璧先生年过五十,素日里只拿他当孙子待,闻言,忍不住发笑,又思及到底是学堂,不好嬉笑,便刻意地望了眼兰花旁边的戒尺,教训道:“为人莫要油嘴滑舌。”   木尺,极厚,打起人来一看就很疼。   潮生即刻挺直脊背,装模作样道:“先生教训得是。”   见他答的好,鹤璧先生拈须一笑,正要细细为他解周郑交质一文,却见那案上兰花虽香气馥郁,却蔫头耷脑的,不免叹息道:“翕翕盛热,蒸我层轩。”   潮生顿时脸色发苦,心道大热天的,就别吟什么暑赋了,越听越热。   这般暑气,潮生再爱学习也挨不住,早就想吃点酸梅饮子,但他素来鬼精鬼精的,不直说,只是望着先生,很是贴心的样子:“先生可要用桂浆?拿井水湃过,凉丝丝的。”   快说你要吃,叫我也蹭一口。   见学生这般孝顺师长,鹤璧先生虽心中满意,却正色道:“书房怎能吃用东西?况且学以静为先,心不静,自然热。”说罢,便又拿起书籍来教他。   潮生一点也不热了,他心都凉了,强撑道:“先生教训的是。”   鹤璧先生见他额间隐有细汗,又望了望天色,摆摆手:“快至午间了,今日且叫你松快一会儿。”   潮生心喜,只管似模似样地行了个礼,口称学生告退。说罢,便出了书房门。   谁知刚开门,便见院中芭蕉树下,有一宝蓝道袍,素银腰带的男子立在门外,后头跟着两个侍卫。   “林师父。”潮生一面喊,一面匆匆跑了两步。   林秉忠连忙拱手道:“见过小公子。”   潮生停步,也笑嘻嘻还礼:“林师父好。”说罢,望了望裴慎,抿抿嘴,不高兴了。   这个买米叔叔,怎得又来他家?   潮生故作惊诧:“叔叔,你是来寻鹤璧先生的吗?”说罢,便冲著书房唤了两声先生。   鹤璧见他喊得急,只以为他碰上什么事,匆匆出门,见是裴慎,便拱手作揖肃然道:“见过大人。”   裴慎摆摆手,示意他告退。   潮生见状,便知自己的猜测是对的,不仅林师父是这个叔叔的下属,鹤璧先生果真也是。   把自家下属送来教他文武艺,足以证明——他是真得想当我爹。   潮生心中警惕,只管仰着头笑道:“叔叔,你既不是来寻鹤璧先生,便是来找我娘的了?那得去花厅。”   裴慎低头看潮生,见他穿着天青小襕衫,跑得急了,小脸红扑扑,一双眼睛黝黑清润,生得倒是可爱慧黠。   “我不找你娘,来寻你。”裴慎道。   潮生愣了愣,他这话本是拿来试探裴慎,只看他应不应,却没料到他竟然不是来寻娘的。   寻我做甚?潮生迷惑地想。   裴慎说罢,只一把抱起潮生,便要往书房里走。谁知潮生因着不喜欢他,下意识躲了躲。   裴慎微愣,回忆起前两次见面时潮生的热情,便即刻意识到这孩子在躲他。   潮生避完就意识到要糟,立刻仰着头,眉眼笑盈盈地解释:“叔叔,我刚刚做完功课,身上许是有墨痕。不要脏了你的衣裳。”   裴慎瞥他一眼,心知他狡黠,也不说信不信,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便牵着潮生的手进了书房。   “方才鹤璧先生教你读《周郑交质》,你说信与礼不足以让郑国停止攻伐周王室,为何会这么想?”   自然是因为那一晚了,他娘素有信义之名,可到底还是商户人家,被王俸觊觎,差点家破人亡,可见什么信与礼,没有实力的时候便不管用了,只能挨人欺负。   也恰是在那一日过后,潮生起了习武和科举的念头。只有武力、权力才能保护自己,保护娘亲。   奈何这番话,潮生是不会和不熟的买米叔叔说的,便笑嘻嘻道:“我随口说的。”   裴慎虽不信,却也不急,将他抱上官帽椅,任由陈松墨将礼物尽数摆在了书房翘头案上。   从街边的糖人、风车、摩睺罗到昂贵的麒麟白玉镇纸、宣笔歙砚、古铜驼书灯、白定三山笔格……里头竟还有一把寒光铄铄的匕首。   是真的匕首,不是小木剑!   潮生眼睛亮晶晶的,兴奋地想去摸摸,却强忍着坐在椅上与他交际:“叔叔,你送这么多礼物做甚?”   见他这般,裴慎只在官帽椅上坐下,随口道:“先前我应过你,说要陪你玩,谁知有事耽搁了,今日便拿着礼物来与你赔罪”。   潮生才不信呢。哪里会有陌生人特意拿着这么多礼物给一个小孩子赔罪的。   除非这位叔叔有求于他,或者有求于娘。   潮生笑:“谢谢叔叔。”说罢,又道:“不过我还小,娘不让我收这么贵的礼物。”这是婉拒了的意思。   裴慎便笑道:“你娘知道的,她已点头同意了。”   潮生心里一紧,哪里还顾得上礼物不礼物,生怕这是娘喜欢这位叔叔,任由叔叔来讨好他。   只是他转念一想,娘素来守信,从不骗他的,便狐疑道:“叔叔与我娘认识吗?”   裴慎本打算先与潮生好生相处,此后再揭破,可自知道潮生抵触他后,裴慎就改了主意。   结为同党,好叫潮生为他说好话,可用情义,也可用利益。   思及此处,裴慎便道:“我和你娘十年前就认识了。”   十年?潮生都只有五岁多一点呢!   潮生惊诧一番,疑惑道:“为什么从没有听我娘提起过叔叔?”   裴慎眼神稍黯,只说道:“六年前我与你娘失散了。”   既用得上失散,那必定是极亲近之人。潮生好奇道:“为何会失散?”   每每忆及此处,裴慎再冷静,总也心神微颤。他知道这个话题是无论如何都避不开的,便竭力平静道:“六年前在杭州,看钱塘江潮时失散的。”   潮生微愣,被裴慎温和的目光注视着,他坐立不安的动了动身子。   潮生记得,这位叔叔说过,他也有个儿子叫潮生。   六年前,是娘刚怀上潮生的时候,是父亲保护娘,从杭州来湖广时候,是买米叔叔与娘失散的时候……六年前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买米叔叔与娘认识娘却从来不提?为什么两个人的孩子都叫潮生?是巧合吗?   潮生满脑子疑惑,却强压住。娘不会骗他的,必是买米叔叔有鬼。   “叔叔,你和我娘是怎么认识的?你们是什么关系呀?为什么会在看潮的时候失散?”潮生睁着大眼睛,满肚子问题。   被小孩子清澈干净的目光望着,素日里处变不惊的裴慎,竟难得有些紧张。   他稍镇定了一会儿,正色道:“六年前,你娘怀着身孕,落入江潮中,跟着玉容、彭宏业等人一起,来了湖广安家,又生下了你。”   潮生仰头望着裴慎,先是茫然无措,紧接着他终于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是,从头到尾,你娘都是独身一人,从无你父亲的出现。   潮生的眉毛拧起,双眼睁圆,嘴唇抿紧,双拳攥住,分明是惊怒之色。   “你胡说!是我爹救了我娘!是我爹保护娘来得湖广!”   潮生愤怒至极,一把跳下椅子,像小旋风一般刮出去,对着廊下的书童厉声道:“虎子!你叫六子叔叔把他们打出去!快去!!”   虎子被吓了一跳,也不敢回嘴,只管一溜烟儿往外跑了。   潮生立在门前,胸膛起伏不定,眼眶微红,分明是气狠了,可稚嫩的嗓音即使饱含愤怒也掩盖不住隐隐的惊惶。   潮生很害怕。   他倔强地站在门前,憋着眼泪,不肯去看跟出来的裴慎。   裴慎望着他,心道潮生若这般倔下去,一会儿六子将沈澜引来,必要骂他。   裴慎好不容易跟沈澜缓和了些许关系,可不愿惹得沈澜生气,便开口道:“有些事你娘不说,你也应当想得到。”   潮生不言不语,只望着月洞门,不肯理会他。   裴慎是贯来不觉得小孩子需要保护的,想着事已至此,便干脆利落地彻底揭破。   “潮生,你是我儿子。”   潮生死死抿着嘴,不肯开口,可眼底的泪到底还是掉下来了。   “你、胡、说。”潮生本就倔,闻言更不肯低头,说完之后便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哽咽出声,生怕泄了气势。   “你若不信,可以自己去问你娘。”   “我会问。”潮生眼眶通红,积蓄的泪珠一颗一颗往下掉,偏还强忍着,一字一顿道。   裴慎叹息一声,指了指书房道:“与我进去罢,不必去问你娘,你要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的。”   潮生摇摇头,倔强地站着,只一动不动望着月洞门,甚至都不肯去看裴慎一眼。   “你也不想你娘难做罢?”裴慎淡淡道。   这一句话击垮了潮生的倔强。他本就聪颖,极快意识到了裴慎能出现在后院,多半是娘默许的。可娘却不曾告诉过他,可见娘正为难,不知道要不要开口。若他此刻去问,必定让娘难做。   潮生拿手背抹了抹眼泪,看也不看裴慎一眼,只管跨过门槛,进了书房。   裴慎将林秉忠和陈松墨都留在门外,阖上门后,一把将潮生抱起,放到官帽椅上,却见他并未挣扎,便好笑道:“方才这般抵触我?如今倒乖顺起来了。”   潮生心道他才没那么傻呢,自己费劲巴拉地爬上椅子,必定会被坏蛋笑话的。反正使得是这个坏蛋的力气,只管可劲儿用!   “你、你要、要说什么?”潮生想努力跟裴慎谈,可开了口,眼泪倒是止住了,哭过后的哽咽却怎么止也止不住。   裴慎蹙眉道:“你今年五岁有余,怎得还哭哭啼啼的?”   潮生不想被他看低,便将脸上的泪痕也抹干净,站在椅子上,挺直了脊背,抬头望着裴慎。   裴慎并不喜欢心性怯懦的孩子,见他这般,满意道:“我名裴慎,字守恂,魏国公世子。”说罢,想了想补充道:“过些日子,便是新朝太子。”   潮生愣了愣,没想到他身份这么高,转念一想,这种人没必要骗他。   自己真的是他儿子。   潮生情绪都低落下来,心中沉郁,嘴上却不饶人:“你既然这么厉害,为什么王俸上门的时候你没来?”   裴慎只消想到那一晚,沈澜何其危险,便忍不住神色冷峻,眼中薄怒丛生,他冷声道:“王俸已死,后台已被我连根拔起。掺和在其中的一干人等,尽数身死。”   潮生心头郁愤稍解,努力板起脸问道:“那你和我娘为什么分开?我娘落入江潮中,你没有寻她吗?”   被他这么一问,裴慎仿佛又见到了沈澜自长堤之上,一跃而下的那一幕。   他涩然道:“寻了许久,只是我以为你娘去世了。”   潮生心道我娘又没失忆,她既然没有回去找你,那肯定是你做得不对。   思及此处,潮生顺势问道:“你是不是以前做过什么不好的事?”   裴慎微怔,这个沈澜犹豫纠结了许久的问题,如今被放到了他面前。   裴慎哪里肯在孩子面前说自己与沈澜糟糕的过往,便面不改色道:“我和你娘的事自有我们两个来处理,与你无关。”   潮生更讨厌他了,只管皱着鼻子冷哼道:“我是我娘养大的,也与你无关。”说罢,便跳下椅子要走。   裴慎心知他骤然得知生父有异一事,看似愤怒惶恐过后还能条理分明地来问他,实则多半还没回过神来,思绪尚且茫然混乱中。   思及此处,裴慎便开口与他细细分说:“我如今与你母亲相逢,必要带着你们母子俩回返京都。”   潮生愣了愣,他不喜欢这个叔叔,也讨厌什么京都。才不要去呢!   “我不去。”潮生沉下脸,一字一顿道。   若寻常小童与他这般说话,裴慎早就走人了,可这是他与沈澜的孩子,又是他的嫡长子,裴慎待他自然有耐心。   “你难道不想当太子吗?”裴慎笑问道。   这般问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若是寻常小儿,只怕懵懵懂懂,可潮生不是。   颠沛流离的战乱,差点家破人亡的阴影,即使有母亲保护,潮生也过早的成熟懂事。   他很快就意识到了,娘从不曾提过一次魏国公世子,可见娘是不肯叫他认父亲的。若潮生认了,娘一定会难过的。   潮生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我不想当什么太子。”   裴慎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你想当的。”   方才潮生开口第一句便来问王俸强攻沈宅一时,可见他心里极在意此事。   度过了险些家破人亡的危机,若还没能生出出人头地的心思来,没有对权力的渴望,那便不是他裴守恂的儿子了。   “你已然六岁,是个大人了。应当知道将你和你娘欺凌得差点破家灭门的王俸,我却可以轻松摆弄他。”   潮生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只有拥有足够的权势和地位,才能不被人欺负,才能保护你自己,保护你娘。”裴慎淡淡道,“否则一个小小的浪头打下来,足够让你的生活尽数倾覆。”   潮生默然了很久,到最后也没回答。此时门外已传来急促地叩门声,随之而来的是沈澜急切的呼唤声。   “潮生?你在里面吗?”   沈澜一接到六子的禀报,匆匆赶来,却见房门紧闭,林秉忠和陈松墨候在门外一动不动。   “裴慎也在里头?”沈澜问道。   两人不敢欺瞒她,只小心翼翼的点了点头。   沈澜蹙眉道:“方才是怎么回事?为何潮生会生气?竟要使人将你们赶出去。”   陈松墨头皮发麻,只一个劲儿的拿余光瞥房门,恨不得房门赶紧开了,自家爷也好早些出来解围。   奈何林秉忠耿直,只管老实道:“方才爷对小公子说,他是小公子的生父。”   这消息宛如一记重锤,打得沈澜眼冒金星,头晕目眩。   “这个疯子!”沈澜惊怒之下,三步并两步冲上去哐哐拍门。   听她骂自家爷,陈松墨和林秉忠对视一眼,齐齐低下头去,恨不得就此隐身。   沈澜焦急叩门,却又竭力柔下声音唤道:“潮生,是娘,你将门开开可好?”   雕花柏木门终于开了。   沈澜即刻蹲下去,只见潮生眼睛红红的,心知这是哭过了。   沈澜心疼他,只管将潮生搂在怀里,慢慢地摩挲着他的脊背。   潮生本来早已止住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带着哭腔喊了声“娘”,又紧紧搂着沈澜脖子,任她将自己抱起来。   沈澜起身,狠狠瞪了眼裴慎,念着做父母的不能在孩子面前吵架,勉强忍着,只管抱着潮生往外走,边走边安慰他。   裴慎头一回见她这般温柔,却不是对着自己,心里难免有几分酸涩。本想说慈母多败儿,却又知道这话说出来简直是火上浇油,便强忍住了,只跟在沈澜身后。   “秋鸢,请裴大人去花厅。”沈澜冷声道。   裴慎原想跟着她去正房,这会儿被戳穿,心中讪讪,只好跟着秋鸢去了花厅。   沈澜将潮生抱进正房,又叫春鹃取了帕子给他擦泪,哄了好一会儿,潮生才止住啜泣,哭累了便睡着了。   从始至终,潮生都没问她,一个字都没问。   沈澜明知潮生这是不想让她为难,可心里却依旧堵得厉害。   她抚了抚潮生的额头,替他掖好被角,这才轻手轻脚阖上门。   门一关上,沈澜即刻沉下脸,匆匆直奔花厅。   花厅内,裴慎正坐在柏木壸门玫瑰椅上,握着甜白釉刻花缠枝莲盏,啜饮清香四溢的岕片茶。   沈澜一进花厅便见他这副闲散样,忍不住怒意上涌,冷声刺道:“裴大人好雅兴。”   裴慎无奈搁下茶盏:“此事本就是要戳破的,你不忍心,便由我来说。怎得如今又与我置气?”   沈澜被这般颠倒黑白的话气到发抖:“我不拦着你看望潮生,原是指望你与潮生关系稍好些,我便开口告诉他真相。再与潮生道歉,瞒了他这么久。结果呢?你一上来便直言不讳,潮生才六岁,哪里受得住这些。”   这么多年来,除却王俸那一晚,沈澜从未见潮生哭得这般撕心裂肺过。   裴慎从不后悔揭破此事。他最开始是想与潮生打好关系,可没料到潮生已对他心生抵触,这孩子是个倔性子,若要使了怀柔的手段,那也得潮生先不抵触才行。否则只怕越怀柔,潮生便越发怀疑他有旁的心思。别说替裴慎说好话了,只怕不在沈澜那里摸黑他就不错了。   思及此处,裴慎这才直言不讳。有了名正言顺的父子关系,潮生知道自己不会害他,不会害他娘,紧接着便百般怀柔,必能将潮生的心思拢回来。   “是我不好,你莫要生气。”裴慎起身想去拉沈澜的手。   沈澜一把甩开他,冷着脸道:“你今日在书房,到底与潮生说了什么?”   裴慎哪里肯说自己对潮生以利相诱,便笑道:“不过是几句闲话罢了。”是闲话,却也是实话。   可沈澜哪里会信,干脆冷笑一声:“数年不见,裴大人这敷衍人的功力倒是越发精进了。”   裴慎这会儿正想叫她爱慕自己呢,哪里肯被她误会,便清清嗓子,直言道:“与他分说了些旧事,又问他想不想做太子。”   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想不想做太子?沈澜强忍着怒意:“潮生才六岁,你与他谈这些做什么?”说罢,她冷笑道:“你莫不是拿了太子之位利诱潮生,叫他跟你走,好让我为了潮生嫁给你?”   若说裴慎没有这心思,那是不可能的。他主要目的虽是为了与潮生正式确立父子关系,可若能搂草打兔子,那自然最好,若不行也无所谓。   但裴慎万万不会承认的。   “我怎会做出此等事来。”裴慎看着沈澜,毫不心虚道:“我与潮生说得都是实话,无有一句虚言。你若不信,只管去问他。”   见裴慎信誓旦旦,言之凿凿的样子,沈澜心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便是去问潮生,除却叫他再难过一次外,还能得出什么呢?   她由衷的疲惫,实在不愿意与裴慎继续牵扯下去,倦怠道:“潮生跟你还是跟我,俱由他心意。只是你待我那点心思,只管消了罢。”   裴慎哪里肯,他心中虽涩然,却又笑道:“过几日便是七夕,我带你和潮生出去玩可好?”   沈澜摇摇头。便是前尘旧怨俱勾销又如何?好生过自己的日子不好吗?何必继续纠缠呢。   “不去。”沈澜冷声道:“你若要出去玩,只管带潮生去罢。”语毕,吩咐秋鸢送客。   裴慎早已料到她会拒,便温声体贴道:“这宅子刚置办下来,冰窖也无一个。如今暑热得厉害,我一会儿便遣人送些冰来。”   说罢,又细细叮嘱她,“你本就身子不好,那冰只许搁在盆里化了,不好入口。若要吃用,仲夏六月,皮薄红瓤的西瓜我那里也有好些……”   都是些细碎琐事,关切之意却溢于言表。可沈澜再不理他,只管拂袖而去。   作者有话说:   1. 周郑交质一文出自《左传》   2. “翕翕盛热,蒸我层轩”出自《暑赋》   3. 明代已经有西瓜了。《明代社会生活史》 第104章   沈澜与裴慎不欢而散后, 过了没几日便是七月初七。   一大早, 乘着潮生尚未去书房进学,沈澜递了盏牛乳给他, 笑问道:“今日七夕, 潮生可想放一日假?”   潮生摇摇头,吨吨数口喝完牛乳,拿着手背一抹, 跳下玫瑰椅道:“娘, 我去上课了。”说罢, 一溜烟儿跑远了。   沈澜望着他的背影,秀眉颦蹙, 神色忧虑。打从前些日子裴慎来过之后,潮生像是被刺激到了一般, 每日睁眼便开始刻苦努力, 学文习武,一样不落。   “夫人, 莫要忧心。”秋鸢劝道:“潮生上进是好事。”   努力学习的确是好事,可学到近乎自虐,她怎么能不担心呢?   她忧虑道:“今晚七夕,我记得城中有花灯会?”   秋鸢点头:“自然有的。”   沈澜笑了笑:“我也不拘着你们,晚上只管乞巧赏灯去。”她也带着潮生去外面走走,散散心。   秋鸢也不过十六七岁,闻言便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   白日刚过,暮色四合。潮生堪堪散学,刚出书房门就看见林秉忠立在门口, 恭敬道:“小公子, 爷在府外等你。”   潮生瞥了眼林秉忠, 摇头道:“何事?”   林秉忠老实交代:“爷只说七夕佳节,带着小公子去外头作耍。”   潮生摇摇头:“不去。”   “爷说他有些事想与小公子谈谈。”林秉忠补充道,“是夫人的事。”   潮生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林师父带路罢。”说罢,又对著书童道:“虎子,你去禀报我娘,只说我出府一趟,稍后便回。”虎子应了一声便去了。   待沈澜接到消息,一听说是林秉忠带着潮生出府去,便知道多半是裴慎要见潮生。   前几日裴慎刺激潮生的往事还历历在目,沈澜哪肯放心,起身正要追出去,却见六子匆匆来报:“夫人,那林侍卫叫我替他传句话,说是带着小公子出去玩。”   沈澜犹豫了一瞬,心道裴慎是潮生父亲,论理,她不该也不能阻止他们见面。况且裴慎总不至于第二次刺激潮生。   思及此处,沈澜止住步伐,加之秋鸢来报,说是后院的乞巧会要开始了,请她去主持。沈澜思索一番,转身往后院去。   此时的潮生一跨出沈宅,便见巷口立着一个头戴玉冠,身着缂丝圆领袍,腰系素银荔枝带的男子。   潮生张了张口,想唤叔叔却觉得不太对,想喊爹又喊不出口,只能沉默地走到裴慎面前,仰头道:“我来了。你有什么想说的?”   裴慎挑眉,心道自己哪里有什么想说的。潮生到底年幼了些,三言两语就被他骗了出来。   他轻笑,一把将潮生抱起来。潮生的视线骤然升高,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搂着裴慎脖子。   待潮生反应过来,不免气红了脸,只拿手一个劲儿地推着裴慎的胸膛,两腿踢腾个不停:“谁许你抱我了!你放我下来!”   裴慎辖制着他,慢悠悠道:“今日是七夕,你娘事忙,爹带你去玩。”   潮生揪着裴慎衣襟的小手紧了紧,又松开,板起脸道:“我爹已经死了。”   裴慎早已料到潮生必有几份抵触,却没想到他这般不喜欢自己。宁可认一个空坟做爹也不愿意认自己。   只是这是他和沈澜的孩子,裴慎还是有几分耐心的,便抱着潮生往外走:“前几日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是你生父吗?”   潮生不说话了,冷着一张脸,被裴慎抱在怀里。   若是沈澜在,必定知道他这是不知道说什么了。认裴慎罢,不甘心。不认得话又说不过去。插科打诨、撒娇卖乖,他对着裴慎又干不出来。就只能冷着脸。   裴慎见他不说话,全当潮生默认了,只管带着他往前行去。   七夕佳节,灯火煌煌,十里连天阔。入目所及,俱是如织游人,夹杂着各色摊贩的叫卖声。   “摩喉罗——泥塑的,蜡制的,样样都有!”   “刚出锅的笑靥儿巧食儿!香煞人喽——”   “水上浮,水上浮!牛郎织女、鸳鸯并蒂。”   潮生趴在裴慎怀里,本想冷着脸,可闻到刚出炉的巧果香气,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裴慎好笑道:“想要什么尽管说便是。”说罢,便给他买了一袋子巧食儿,叫他自己提着吃。   潮生可不要他的钱,刚要倔强摇头,肚子却已经咕噜一声。他下意识往裴慎身上靠了靠,仿佛想借他高大的身躯遮住声音,惹得裴慎轻笑一声。   潮生恼了,只管接过糙纸,取了个巧食儿便往嘴里塞。   油炸过后的面果香喷喷的,泛着小麦独有的甘甜。潮生趴在裴慎怀里咬了两个,又取了几个干净的巧食儿,递给跟在裴慎身后的林秉忠和陈松墨。   “林师父、陈叔叔,你们吃。”   两人被唬了一跳,爷还没吃上呢,便赶忙连声道:“属下不敢”、“小公子自用便是。”   裴慎心知潮生这是蓄意排挤他,可自个儿孩子宁可将吃食递给侍卫也不肯给他,裴慎到底不快,沉着脸道:“你自己吃用罢。”   他不高兴,潮生就高兴了,只管扬起笑,美滋滋的吃了两个巧食儿。   这般专来气他的样子倒与沈澜如出一辙。思及沈澜,裴慎面色一缓,指了指街面棚子底下的小摊道:“可喜欢?若想要便买一盏来与你。”   潮生一看,原是巧手的小摊贩将花朵以铜丝彩带相连,编成了一尾游鱼,再摆上蜡烛,燃起来后便煞是好看,也格外稀奇。怪不得能引来一大堆游人挤在这摊位上。   潮生到底是个孩子,极喜欢这些,可又不愿意让裴慎买,正犹豫呢,却见裴慎已遣人付了钱。   一盏素馨鲤鱼灯便被裴慎塞到了潮生手里。   潮生好奇的晃了晃杆子,他还没从见过用真花做的灯呢。   “这是素馨花,原产自波斯,七夕素馨花会盛行于广州。”裴慎指点道,“多半是祖籍广州的小贩卖个新奇。”   潮生哦了一声,偷摸瞥他一眼,指了指旁头摊位上的瓷盆问道:“那是什么?”   裴慎遥遥一望,笑道:“种生。那盆子里泡着的是豆、麦,泡出芽后拿彩线系起来,意为求子。”   见潮生好奇探了探头,裴慎便带着他往前走了两步,任他去看。   裴慎南来北往,又素来博学,笑言道:“实则各地七夕风俗俱不相同。广州曝衣书、取圣水,悬素馨花灯,京都宫中需穿鹊桥补子,还有雕花瓜节,福建要祭拜牛郎织女星。”   潮生别别扭扭地想,这人知道那么多东西,还算博学。又不免好奇道:“这些地方你都去过吗?”   裴慎笑了笑:“大半都去过。”   潮生惊叹不已,忍不住哇了一声,然后他就后悔了,因为他下定决心不给裴慎好脸色看,可现在已经破功了。   裴慎佯装没看见他的别扭,只管带着他一路走,一路玩。   前头刚看过两个汉子将五六十斤的石锁对抛,又见有人竟将雪亮的叉头在肩膀、腿弯处滚来滚去,看的潮生提心吊胆,生怕那叉头扎着他。   “好!那个盘杠的,给爷来个跟斗呀。”   “前头有个在石担上叠罗汉的,快去瞧。”   “哎呀,那个靺鞈技的,桌子要倒了!倒了!”   原是有个杂耍的人只将桌子叠了十余层,活像翻筋斗似的,一层层往上爬。   潮生仰着头,刚激动的想往人群挤,却听见旁边忽传来鹤唳之声,清越流畅,惹得游人纷纷又涌去一旁。   潮生急得直拍裴慎肩膀,裴慎展颜笑道:“是口技。”说罢,便带着他往前走。   看过了口技,又路过一处灵禽剧的摊子,可人潮人海,到处都是人,潮生伸长了脖子想往人堆里望,裴慎便一把抱住他,只叫他坐在自己肩膀上。   潮生视线骤然拔高,愣愣的低下头看了眼裴慎,静默了一会儿探头望去。   裴慎生得高大,潮生又高高坐着,一眼就能望见摊子上有数只蜡嘴鸟在跪拜叩首,旁边还有蚂蚁群听着鼓声出击作战。   潮生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又被裴慎带着往前走。   他高高的坐在裴慎肩膀上,揪着裴慎的衣裳,去看了撮弄、偶戏、花砖、龟叠塔……直将潮生看得目不暇接。   待到灯会散场,裴慎方将潮生抱下来,带着他往家里走,笑问道:“可想去放烟火?”   潮生一愣,趴在裴慎怀里,伸手搂住裴慎脖颈,隔了半晌才点了点头。   裴慎笑了笑,只管一路将他抛高了,逗得潮生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   此时的沈澜恰在后院主持乞巧会。   宅院里从丫鬟算到仆婢,一共十余人。众人正呼呼嚷嚷地搬来案椅,在上头放置了各色巧食儿,又有瓜果点心,琳琅满目摆了一桌。   还有九孔针、七孔针、单孔的粗针、细针几十枚,并各色彩线也放在案上。   诸人站在案前,稍待了一会儿,等到夜色四起,院中灯火俱灭,只余下疏疏月光,洒在庭中。   沈澜望了望稍显暗淡的月色,又对着眼前十余名仆妇笑道:“诸位可准备好了?”   “好了好了。”   “夫人只管开始罢。”   庭中仆妇们笑起来,有几个紧张的,满手冷汗,心急的已伸手冲着桌上针线去了。   沈澜难得做一回裁判,便扬起鼓槌,笑着敲了敲身侧小鼓。   “咚”的一声,只见诸多妇女们眼疾手快,抓起针线,引彩线、穿针孔,手灵巧的甚至可以打出各色花样。   沈澜每看一次都颇感惊叹,昏暗的环境下,这几乎等于盲穿,可见她们绣艺之娴熟。   待对月穿针赛结束,沈澜一一分发奖品,又与她们一同拿着铜盆盛了蜘蛛,只等明日一早来卜巧。最后众人分食了巧食点心,方才欢欢喜喜,四散出门赏灯去。   沈澜结束了职工联欢大会,想了想,正要出门去寻潮生,却忽而听见砰砰作响之声。   沈澜回身望去,只见漆黑的夜色里,有数道光亮直上琼霄。   “是烟火!”秋鸢望着天幕,兴奋道:“夫人,你快看,有人在附近放烟火!”   “咱们去外头看罢!外头地方大!”有小丫鬟急急奔了出去。秋鸢和春鹃便也拉着沈澜一同出了门。   刚出门沈澜便是一愣。巷口的空地上,高达一丈的烟火架搭在那里,旁有十余个盒装烟火。   点烟火的人,是裴慎和潮生。   “娘!你快看!快看!!”潮生立在远处,兴奋地冲她招手示意。   夜空中,先是丛丛水仙,幽香馥郁,含苞待放。再是黄蜂出窠之景,如摘花采蜜。又见大星小星,似卷上珠帘。   再有寿带、长明塔、撒花盖顶……各式各样的烟火依次燃上夜空。   沈澜怔怔立在巷中,裴慎抱着潮生,眉眼含笑,温柔地如同三月春风,正遥遥向她行来。   他的身后,是银霄胧月,淡星纤云,漫天星子,喷薄而出,如雨而落。   作者有话说:   1. 本章提到的七夕的摩喉罗、笑靥儿、巧食儿、水上浮之类的玩具吃食,素馨花灯、种生、雕花瓜节等等习俗,都出自以下三本书。   《明代社会生活史》、《美人图》、《汉民族史记》   2. 本章迎神赛会里的杂耍,例如石锁、飞叉等等均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   3. 高达一丈的烟火架,盒装烟火以及寿带、长明塔、撒花盖顶、黄蜂出窠等出自《陶庵梦忆》,《明代社会生活史》 第105章   一场烟火, 沈澜立在巷中看了许久。待到漫天烟火散去, 人潮四散归家时,裴慎挑眉笑问道:“可喜欢?”   沈澜沉默片刻, 不曾回答, 反倒低头问潮生:“潮生可喜欢?”   潮生兴奋地点点头,他被裴慎抱在怀里,见了沈澜便扑出去要让她抱:“娘, 我点了好大一个烟火呢!”   “潮生真厉害。”沈澜夸赞道。说罢, 便要接过潮生。   谁知裴慎略一侧身, 避开了沈澜的手,蹙眉道:“你身子本就孱弱, 哪里抱得动他。”   潮生颇有自尊心,闻言脸一红, 蹬了蹬腿就要下来, 不仅不肯让沈澜抱,也不肯让裴慎抱了。   裴慎索性放他下来。潮生一落地就去牵沈澜的手, 兴奋地仰着头:“娘,今天的迎神赛会真好看!那个石锁放在人身上……”   沈澜牵着他的手,慢悠悠往里走,时不时应和两句:“除了石锁,还看了什么呀?”   “蜡嘴鸟!好多好多蜡嘴鸟在天上飞来飞去,还会拿鸟嘴衔着帖子送给我呢。”   “哇——那潮生可以给娘看看那帖子吗?”   “好呀好呀!”   裴慎慢悠悠地踱步,跟在两人身后。时有微风拂面,如水月华铺陈在庭中,映出剪影两三。   蝉鸣、蛙叫、潮生稚嫩的嗓音, 沈澜温柔的应和声……裴慎的一颗心像是泡在温水里, 熨帖舒适。   待到了正房, 潮生沐浴更衣后,一骨碌爬进被子里。   沈澜拿着一柄梅烙六角湖色团扇,只管一下一下的替潮生扇风,又掖好被角,方才温柔道:“潮生今天玩得高兴吗?”   潮生点点头:“高兴的。”他说完,活像个糯米糕似的,粘在沈澜身上,甜滋滋地问:“娘,我们下一年一起去看庙会,好不好呀?”   沈澜微愣,笑了笑,却不曾答应。下一年,潮生许是要跟着裴慎去京都了。   “潮生喜欢父亲吗?”沈澜柔声问。   潮生怔了怔,偎在沈澜身侧,偷偷摸摸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在打量她的表情。半晌,摇摇头:“不喜欢。”   沈澜心中酸涩,知道他这是怕自己生气才这么说的。   潮生待父亲的感情不如待沈澜的,可到底还是有几分孺慕在。便是嘴上不说,心里也是念着的。   “天色已晚,潮生该睡了。”沈澜慢悠悠地摇着扇子,又轻轻拍打着潮生。   潮生白日读书,又玩了一晚上,这会儿刚说完晚安,眼睛一合上,呼吸就绵长起来。   哄睡了潮生,沈澜便起身出了厢房。一到正房,只见裴慎坐在鱼肚牙圈椅上,悠哉悠哉地吃着盏日铸雪芽。   “潮生睡着了?”裴慎搁下茶盏,起身笑问道。   他生得本就俊朗,今夜又心情极好,真心笑起来时眼角眉梢都漾着柔情。   沈澜望了他几眼,敛下眼睑:“谁许你进正房了?”   裴慎睁眼说瞎话:“庭中站着有些冷。”   沈澜也不理他:“天色已晚,你走罢。”   裴慎今日与潮生进展迅速,虽有些遗憾没带着沈澜一同去玩,却又怕自己多作纠缠反倒惹她生厌,就开口道:“我这便走了。”   说罢,又笑道:“再过几日就是七月十五,恰是盂兰盆会加上地藏王菩萨诞辰。我带你与潮生一同去庙会,可好?”   沈澜摇摇头:“不了。”她不愿意与裴慎一同出去。况且那一日还有事。   裴慎倒也不失望,只管开口道:“那我带潮生去。”   沈澜应了一声,裴慎这才依依不舍地告辞离去。   七夕刚过,极快便到了七月十五。   一大清早裴慎便登门拜访,他来时沈澜恰带着潮生在吃饭。   “已入秋了,便是天气尚有些热,也不好总吃些性寒的东西。”裴慎一入正房便见案上两碗莲子百合碧粳粥。   沈澜抬头,本想说一句“不是叫你在花厅等吗”,可念着潮生在一旁,到底忍了下来。   谁知她越忍,裴慎倒得寸进尺起来了:“我来的早,尚未用早膳,沈娘子可否饶我一碗?”   潮生睁着大眼睛,左望望,右望望。   沈澜虽念着潮生在,忍了他一次,却也不想次次忍他,便似笑非笑道:“莲子百合碧粳粥性寒,不好多吃的。”   裴慎干笑两声,全当自己没听见。只管吩咐一旁的丫鬟道:“去给我也盛一碗来。”   秋鸢求救一般地望着沈澜,却见沈澜白了眼裴慎,再没说话。   秋鸢松了口气,便吩咐厨房又上了一碗粥。   微青的碧粳米掺入雪白的莲子、淡黄的百合,小火慢炖后泛着淡淡的香气。   裴慎吃得心满意足。更让他满意的是,妻儿俱在身侧,一家三口头一回坐在一起吃饭。   饭毕,裴慎道:“今日乃盂兰盆会,潮生,我带你出去玩。”   潮生偷摸瞥了眼沈澜,见她面容平静,只管摇头道:“我不去。”   沈澜暗自叹息:“潮生想去就去罢。”还没等潮生拒绝,她又笑道:“娘今日有事,不去了。潮生去了庙会,且给娘带些有意思的东西回来,可好?”   潮生犹豫了一瞬。下一刻,已被裴慎抱起来,惊得潮生赶忙搂住他脖子。   “我带着潮生去玩,晚间便回来。”裴慎约摸是怕潮生再次拒绝,当着沈澜的面,他又不好威逼利诱、哄骗潮生,只能抱着潮生快步离开。   两人一走,室内便静了下来。   沈澜望着外头朗朗的天光,怔怔坐了一会儿,方才起身道:“秋鸢,你吩咐下去,只说今日是盂兰盆节,照例放一日假,叫仆妇婢女们四散上外头玩去,也松快松快。”   “夫人仁善。”秋鸢取了棉帕递给沈澜,又捧了盏香茗与她。   沈澜净了手,望着铜镜里的面容,叹息一声,摆摆手,正要叫秋鸢退下。   秋鸢却忽然道:“夫人,今日可还要去点地灯、烧箱库、送寒衣?”往日里这些事情,夫人都是早早吩咐的。今年也不知怎么的,夫人不曾提过,秋鸢只能来问。   沈澜愣了愣,点点头:“你将东西备好,拿去后院小竹林里,然后便去玩罢,我自己会处理的。”   秋鸢应了一声便出去了。到了中午就来禀报,只说东西都放好了。   沈澜吃过午膳、晚膳,见夜色四合,府中人却一个都未归来,心知他们必定是去看夜间各大庙宇放河灯了。   沈澜刻意换了件白绫扣衫,月牙白襦裙,未施粉黛,不着簪环,通身素净地去了后院小竹林。   说是竹林,实则也不过是三两修竹,旁有嶙峋怪石、新绿芭蕉。   沈澜来时,见地上已用竹签插着四支蜡烛,旁边有一包冥纸折的银锭,两三个纸扎的箱子、还有几件旧衣罗裙。   沈澜只将那蜡烛点燃,任那蜡烛静静地燃烧起来。蜡油顺着烛心点滴而下,这便是点地灯了。   她取出怀中提前写好的白纸条,只见那纸条上赫然是“绿珠”二字。   沈澜苦笑,最开始的时候,不过是装模作样,烧给潮生那个已死的假父亲。清明、中元节,忌日,沈澜扫墓祭拜,一次不落。   可演戏烧给虚构的人,沈澜烧得久了,难免觉得虚无了些,便想着顺手烧一份给死去的原身罢。   如今已被裴慎戳破,按理沈澜已经不需再祭拜,可既然给原身烧了六年,沈澜也不愿意断了去。   若细究起来,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烧给绿珠。或许是盼着若真有神佛,可怜的绿珠能好过些。又或者是盼着绿珠没死,只是与她交换了身体,能替她奉养父母。   沈澜拿出一张纸条放入纸扎箱子中,又放入些许印有“京宵花银”四字的冥纸,借着蜡烛烧了,这便是烧箱库,将纸钱烧给故人。   接着便是送寒衣。她将写着绿珠名字、生辰八字的纸条放入旧衣内裹好,又将裹好的包袱靠近蜡烛。   火苗撩起,旧衣迅速燃烧起来。沈澜将其放入地上的铜盆之内,看着它静静地燃烧。   送寒衣,送寒衣。   他乡非故里,游子寒无衣。   沈澜鼻子一酸,几要落下泪来。   绿珠死了,送寒衣也不过是份寄托罢了。可沈澜身在他乡,即使十年过去,也无法忘怀故里。   他乡游子,何日归家?   沈澜的眼泪一点点涌上眼眶。黑漆漆的夜色里,寒风瑟瑟,冥钱打着旋儿散在铜盆里,被火苗舔噬,直至彻底吞没。   夜色已深,蜡烛也燃烧殆尽,沈澜拭了拭眼泪,用棍子拨弄了一番铜盆,任由里头的火焰尽数熄灭。   她正欲将铜盆端起,收拾干净,却忽然听见外头似是潮生扯着嗓子在喊娘。   沈澜匆匆起身,直往前院而去。   “我娘不在正房,府中的仆婢也不在。”潮生嘟囔了一句,牵着裴慎的手想往厢房去。   裴慎蹙眉,花厅、正房、书房均不在,她去哪儿了?   裴慎刚要去寻,却见沈澜遥遥穿过月洞门,沿着抄手游廊而来。   “娘——”潮生扯着嗓子,甩开裴慎的手,哒哒地跑上去。   沈澜笑着,一把抱起他,问道:“玩得可高兴?”   潮生搂着她的脖颈,依偎在她身侧,笑嘻嘻道:“好玩呀!白日里抬着城隍爷出巡,地藏庙还烧法船、开地狱,又舍了吃食给人。”   裴慎一面听着沈澜与潮生说话,一面却忍不住心生狐疑。   沈澜平日里虽也素净,却也不至于这般,连带着上衣下裙俱是白的,便是月牙白是微蓝,可洗的次数多了,照旧偏白。   还有她身上,带着股烟火味儿,像是烧过什么东西。   裴慎起了疑却不曾声张,堂而皇之坐进正房里,等着沈澜哄睡了潮生出来。   “劳累了一日,裴大人且回去歇着罢。”   灯火通明的室内,裴慎看得清清楚楚,沈澜眼眶略略发红,似是哭过。   裴慎假装没发现,只是笑道:“我带着潮生玩耍了一日,减轻了你不少负担,你怎得这么早便来赶我?”   沈澜似笑非笑地看了他几眼,裴慎这才讪讪不已,佯装依依不舍的被她赶出去。   见正房门已合上,裴慎却不曾离去,只是顺着沈澜方才走来的方向,踏上了花园子里的乱石小径。   刚行了数步,裴慎便看见不远处有一块嶙峋怪石,旁边的小竹林中插着蜡烛、铜盆里还有残余的灰烬,约莫是焦黑的纸钱。   按理她已无需祭拜假丈夫,若是父母,为何要特意遣散丫鬟,避开旁人?   她到底祭拜过谁?   月色微寒,凉风已厉,裴慎负手立于竹林中,满心疑惑。   作者有话说:   1. 点地灯、烧箱库、送寒衣、送城隍出巡等等文中提到的习俗步骤,都出自《金.瓶.梅风俗谭》、《明代社会生活史》   2. 他乡非故里,游子寒无衣,出自《桐川秋夕》 第106章   裴慎出了沈宅, 快马回返总督府, 径自处理公事,绝口不提中元节当晚旧事。   过了几日, 已至七月底, 秋高气爽,野棠花落,潭英匆匆回返湖广, 直去外书房寻裴慎。   裴慎处理完手中公务, 方才搁下湖笔, 召潭英进来。中元节那晚早已不是裴慎第一次起疑了,数月之前他便叫潭英带人去扬州寻琼华。   今时今日, 也该有结果了。   “可查清楚了?”裴慎问。   潭英在外历事多年,素来老辣, 鲜少有什么事能叫他惊惶不定, 可前来回禀此事竟叫潭英脸色一白。   裴慎见他这般异状,沉下脸道:“不必隐瞒, 如实说来。”   潭英定了定神,方才开口道:“琼华说夫人曾在刘妈妈出事前一年落入井中。”   此事裴慎是知晓的,当年他收拢沈澜做丫鬟时,自然将她过往经历查得一清二楚。   “我记得,当日说得是绿珠意外跌落井中,高声呼救之下,极快被人救起?”裴慎记性极好,刘妈妈的供词他见过。   潭英点点头,复又咬牙道:“爷, 当日刘葛一案锦衣卫也是知晓的, 尚且还活着的, 除却琼华便是院中剩下的几个瘦马,云烟、香梧等人。”   “卑职今次遣人追查此事时,刻意将这些人尽数分开审问。”   潭英说到这里,神色之间竟显得有几分惊惧,面色也有些青白。他咬牙道:“根据众人口供,当日夫人落井是在夜里三更时分,第二日尸身才被发现。”   裴慎敏锐道:“是意外跌落还是投井自尽?”   “据口供,说是发现之时,井边整整齐齐摆了一双绣花鞋。”   那便是自尽了。裴慎思忖片刻,她如今既活着,那便是救活了,开口道:“第二日捞起尸身,活了?”   潭英点点头:“是。”   裴慎倒也不觉得惊诧,假死之事古已有之,不甚稀奇。   潭英自然也不以为意,叫他惊诧的是另外一件事:“据说夫人醒来后坚称是有人陷害她,将她推下井的。”   潭英哪里知道沈澜是故意这般说的,若不这么说,叫心狠手辣的刘妈妈知道原身是自裁,只怕醒来就能打死沈澜。还不如宣称她是被人坑了,好歹能博得一点养病的时间。   听到这里,裴慎蹙起眉来,脸色发沉道:“她可有怀疑是何人所为?”   潭英摇摇头:“据琼华等人的口供,刘妈妈严查了一番后发现查不出来,此事便不了了之。”   “之后呢?”裴慎神色阴沉道。   潭英苦笑起来:“夫人自落水醒来后记忆全无,原本学过的诗词歌赋、曲儿小调尽数忘记,什么人都不认得。”   “不仅如此,性情也大变。从前是个掐尖要强,成日里与琼华对着干的性子,醒来后却沉稳了许多,鲜少与人争执。”   潭英语及此处,打了个寒颤,犹豫片刻,到底开口道:“那琼华说,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裴慎眉头紧锁:“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性情骤变也实属寻常。”   潭英苦笑,若真是这般便好了。   “卑职根据卷宗,寻到了当年监视夫人的婢女画屏。此人被徒一千里后,侥幸未死。给了十两银子,便将夫人当年旧事尽数倒了个干净。”   裴慎敏锐意识到,潭英惊惧的真实原因恰在这几桩旧事里。   “她说夫人落水后刚醒来的几日,总是乘着晚上去井边徘徊,有一回没看住,夫人自己往井里跳。”   大白天的,潭英越说越觉得寒意森森:“不仅如此,夫人刚被救的那段日子里,夜里总做噩梦,画屏有一回听见夫人喃喃喊着回去、回去。”   这几件事对于画屏而言,实在太过惊悚,以至于十年过去了,依旧清晰的宛如昨日。   “属下又问起了那画屏可还有其余印象深刻的事,画屏绞尽脑汁又想起了一件。”   “刘宅附近有个很是灵验的赵道婆,刘妈妈格外信奉此人,为自己求过好几张消灾解厄符。有一回赵道婆上门打秋风,刘妈妈在花厅里见她。夫人听闻了此事,竟匆匆前去见那道婆,在那道婆面前晃悠了许久。”   “刘妈妈便极不高兴,夫人却解释说是想为自己求一张姻缘符,好博个富贵。刘妈妈这才放过夫人,可夫人回去后很是落寞地坐了一宿。”   潭英不曾直言,夫人此举,像是以为这位赵道婆很是灵验,却没料到什么异状都看不出来,这才失望而归。   裴慎听完这三桩旧事,脸色已然阴沉至极。   潭英生平从不信什么神怪之事,否则锦衣卫杀人如麻,他岂不是要下十八层地狱。可这趟查事,倒叫他大白天的还后脊背发凉。   这一桩桩,一件件,串起来要么是绿珠疯了,要么便是……   “爷,你说是不是有个孤魂野鬼上了绿珠的身?”潭英恍惚之下,竟在暗指沈澜乃孤魂野鬼。   裴慎冷冷望他一眼,反问道:“她若真是能夺人性命的孤魂野鬼,何至于逃了三次还被我抓住?”   潭英愣了愣,心道也对。   “此外,她早年间随我去过灵霞寺,若真是满手血腥的鬼物,哪敢往堂皇寺庙里去?况且你也知道她这些年救过多少人性命,怎会是个鬼怪。”   潭英松了口气:“是卑职想岔了。”说罢,他为了缓和气氛,便玩笑道:“许是那画屏为了挣些银钱胡说八道。”   裴慎笑了笑,只是笑意不及眼底:“那画屏可有说起过,夫人从前是否烧过纸钱?”   潭英微愣,摇摇头:“不曾。刘宅管的严,想来瘦马们能做的事不多。”   裴慎嗯了一声,叮嘱道:“今日之事,出你口,入我耳,再不许第三人知晓。”   潭英恭敬道:“卑职明白。”锦衣卫就是干密事的,嘴不紧就不必活了。   潭英告退后已至日暮时分,秋风簌簌,草木摇落,裴慎端坐在官帽椅上,神色沉沉,沉默不语。   他本想静静心,便提笔批阅移文,可枯坐半晌,心乱如麻,索性掷了笔,直奔沈宅而去。   沈宅内,沈澜带着潮生用过晚膳,正要回房沐浴更衣,却听得秋鸢来报,只说裴慎要来见潮生。   沈澜点了点头,任由裴慎去看望潮生,便径自去了净室。   待她沐浴出来,却见裴慎穿着一件深蓝潞绸道袍,端坐在玫瑰椅上,正握着半卷沈澜尚未看完的《通鉴纪事本末》。   裴慎听见脚步声,抬头一望,却见她穿着白绫亵衣,外头随意披了件宝蓝袖衫,踩着软缎鞋,乌黑长发半干不湿地披散在身后。   约莫是刚刚沐过浴,雪白的肌肤泛着些粉意,秾艳地如同雨后新荷。眼神清润润的,似含着一汪秋水。   “你来做甚?”沈澜秀眉微蹙,取了架上棉帕绞干湿发。   裴慎一见她这般样子,心里便热得厉害。脑子里也不禁胡思乱想开去,心道若以后能长长久久地与她伴着,依偎在一块儿,那是何等美事。   “我问你话呢!”眼看着裴慎还在那儿发愣,沈澜忍不住提高了些音量。   裴慎这才醒神,清清嗓子道:“看完潮生,想着许久没见你了,便来寻你。”   前几日中元节不是才见过面吗?沈澜瞥他一眼,思及秋鸢是拦不住裴慎的,便冷笑道:“看过了,可以走了。”   裴慎白日里刚得知那样的事,本想过几日来试探她,可越想越躁,明知她既十年不曾有变化,最近若无异事,更不会有变动,可心里到底掺着几分惶恐,这会儿见了她,方觉心绪稍静。   “我有事要与你说。”裴慎不想走,便随意编了个借口。   沈澜微怔,沉默片刻后:“恰好,我也有一桩事要问你。”说罢,她问道:“你在湖广的事何时做完?”   这也没什么好骗人的,裴慎便实话实说道:“重新丈量田亩、清查黄册都是繁琐事,约摸还要小半个月罢。”   湖广乃粮食重地,裴慎坐镇湖广,除却为了接回沈澜母子外,也是为了公事。   沈澜点点头,便问道:“也就是说,小半个月后你便要启程回京了?”   裴慎摇摇头:“不一定。”说罢,他瞥了眼沈澜,犹豫片刻,解释道:“前朝之所以亡故,有极重要的一条原因就是收不上课税。”   沈澜隐隐觉得有几分不对,裴慎还是头一回主动与她谈论正事。   只是随口闲谈,沈澜也不曾多想,开口道:“商户投资学子,令其充做保护伞,沿海走私加剧,富商巨贾俱不纳税,朝廷自然无力抵抗外敌、兴修水利、赈济灾民。”   “就连矿监税使,本质上也是皇帝被逼的没办法了,方才要太监出来搜刮,只不过搜刮来的财富不用在正事上罢了。”   裴慎惊异地看了她几眼,再次肯定了心中猜测。她若真有前世,只怕是官宦人家,富贵子弟。   “不错。”裴慎点头道:“故而新朝刚立,首要做的便是丈量各地田亩,清查黄册。令大户们重新缴纳课税,减轻小民负担。”   “我于湖广清查完毕后,还要在南方各省轮转,大约需要一年左右方能回京。”   沈澜略一思忖便明白了,裴俭于北方理事,裴慎便坐镇南方,梳理完毕后方才北归。   她想明白了却也不曾松口气,只是静静坐了一会儿,望着幽幽烛火发呆。   裴慎往日里见她发呆,倒也不觉如何。可如今见她神色怔忡,神志仿佛抽离一般,便忍不住心惊肉跳。   “沈澜!”裴慎加重声音唤了她一声。   沈澜骤然惊醒,抬眼竟见烛火之下,裴慎神色间隐隐有几分焦躁,惹得她颇为诧异。   这人素来沉静,喜怒鲜少形于色,怎会有此等心焦之态?只是沈澜转念一想,与她何干呢?   沈澜敛了诧异,开口道:“既然你一年后方才回京,那便等你回京前来一趟湖广,接了潮生走罢。”早在前几日祭奠绿珠之前她便想好了,要让裴慎带走潮生。   裴慎再难掩惊诧:“你说什么?”   沈澜深呼吸一口气,竭力压制着心头酸涩:“我说,让你带潮生走。” 第107章   说出这句话时, 沈澜心中沉恸, 几欲落泪。   见她眼眶倏忽发红,裴慎原本惊怒的心便先软了一半:“你怎会起了这般念头?”   沈澜笑着摇了摇头, 她面上在笑, 声音却已渐渐哽咽起来:“七夕之前你问潮生,想不想当太子,你说潮生不曾回答。我便知道, 他是想的。”   “七夕、中元那两日你带着潮生出去玩, 潮生很是高兴。”   说到这里, 她怔怔望着裴慎,神思飘渺, 喃喃道:“或许跟着你,对于潮生而言, 是个更好的选择。”   裴慎见她这般, 只觉怒意攻心,偏生又惊惧不已, 只伸手攥住沈澜的手腕:“你莫要胡言,你若不跟我走,我要潮生有何用?”   难道是裴慎生不出孩子吗?他待潮生,或许有几分是欣喜于他的聪慧,大半却是爱屋及乌罢了。   “你若要我带着潮生走,你也要跟我走!”裴慎声音沉戾,死死攥着沈澜的手腕,生怕她跑了似的。   沈澜被他攥得生疼,却又懒得挣扎。她心知肚明潮生想跟着裴慎, 或许是因为他被王俸刺激后, 觉得做了皇帝才能保护她。   或者更实际些, 若将来裴慎有了别的孩子,对方登基后,难道会放过潮生吗?潮生一辈子不能出仕,不能做到巨贾,只能做个平凡普通的人。沈澜哪里舍得潮生就此庸碌一生。   潮生没错,沈澜没错,可事情就是走到了这个地步——只要她不愿意与裴慎成婚,她就要失去潮生。   可沈澜是个独立的个体,她永远无法为了潮生妥协,被关进宫墙里。于是最后,沈澜终将要失去自己与这个时代唯一的联系了。   来时孤身一人,努力了十年,看似拥有了些许财富与地位,实则到头来还是孤身一人。   挣脱不了裴慎,也挣脱不了这个时代。   一种巨大的悲恸与倦怠涌上来,漫过四肢、心脏,直至彻底淹没口鼻。   “裴慎,我累了,你回去罢。”沈澜疲倦道。   她安静的坐在玫瑰椅上,纤薄瘦弱,倦怠的像一片秋叶,极快便要落下来。   裴慎心中惊痛,咬着牙道:“你总爱胡思乱想。只消你肯与我成婚,一切都迎刃而解。”潮生自然会成为太子,沈澜也不必与潮生分开。   沈澜摇摇头:“六年前,我努力了那么久,就为了从巡抚府的围墙里逃出来,难道如今我还要主动跳进宫墙里去吗?”   裴慎攥着她腕骨的手一紧,方才紧迫道:“我何曾要将你关起来?”   沈澜笑了笑,像是在嘲讽裴慎的天真:“我入宫或许是皇后,却依旧算是你的下属,要听你号令,废立皆由你,你想怎么摆弄我便怎么摆弄我,与六年前一般无二。”   说到这里,沈澜自嘲一笑:“实则如今也是这般,我是商户,你却是未来天子,不过是仰仗着你待我尚有几份情义,方敢如此放肆罢了。”   恰因如此,沈澜才意兴阑珊。   她疲惫不堪地靠在椅背上,语带悲凉:“裴慎,我看似逃了出来,实则从不曾摆脱过你。”   她这般倒叫裴慎心里也跟着酸涩起来:“你为何总想着离开我?”   “那你又为何总要纠缠我?”   裴慎心中一痛,只被她这几句话扎的鲜血淋漓。他艰涩道:“情爱二字,若能分说出个道理来便好了。”   “是啊,天底下的事就是这般不讲道理。”沈澜悲哀地想:“我为什么会遇见你?”为什么会来到这个时代?   她这般语气,像是在后悔当日为何要遇见他。裴慎只觉心如刀绞,疼得他说不出话来。   痛到了极致大抵也麻木了。他攥着沈澜的手,带着某些绝望的快意:“你我之间纠缠了十年,往后还会继续下去。”   沈澜瑟缩了一下,神色怆然,泪水夺眶而出。   有那么一刻,她几乎要屈服了。   沈澜太累了,或许跟裴慎成了婚,他心满意足,一切就都结束了。   可下一刻,沈澜再度清醒过来。她努力了那么久,若就此屈服,为何不在十年前就低头呢?   “裴慎,你强要与我成婚,便是将我逼上了绝路。”她强打起精神问。   “你非要将我逼死吗?”   语气浅淡的如同湖上涟漪,脆弱的如同枝头枯叶,下一刻便要散去了。   裴慎哪里受得住她这般诘问,只觉自己说出的每句话、每个字,一声一声,俱是惨咽。   “我何尝要逼死你,分明是你不肯回头看我。”   裴慎死死攥着沈澜手腕,心头哀哀欲绝,眼眶湿润,几至绝望:“你心里待我有情,为何不认?”   那又如何呢?沈澜咬着牙,皓齿要将腮肉咬出血来,她一字一句道:“你我之间,最好死生不复相见。”   有一瞬间,裴慎的神情是茫然的,大概疼到了极致,人应激之下反倒觉察不出疼痛来。   然而下一刻,密密匝匝的痛楚泛上来,疼得裴慎几乎要弓下腰去。这样的疼痛令他下意识松开了沈澜的手。   却又在片刻后将其攥得更紧。   “你做梦!”裴慎厉声道。他今日本就怀揣着嫉妒而来,被沈澜再三拒绝后更是悲恨交加。裴慎一把将沈澜扯进怀里,神色凶戾地去扯她腰带,又将她带上内间床榻。   “你干什么!”沈澜惊慌失措,不断踢打他:“裴慎你个疯子!你是不是有病!松手!我让你松手!!”   裴慎胸膛剧烈起伏,眼眶一点点充盈着泪水,他和沈澜没有未来了,再也不会有未来了。   裴慎绝望而快意,死死辖制着沈澜,覆上她的唇瓣,将其咬得鲜血淋漓。   “你为什么不承认你爱我!”   “为什么不肯跟我成婚!”   “你是不是还念着杨惟学!”   “还是你上辈子的夫君?!”   一字一句,每一次撕咬里都泛着绝望的恨意,浓烈的嫉妒。   沈澜彻底僵住了,她下意识地瑟缩着想躲,泪水却汹涌地往下落。   “你说什么?”   泪珠模糊了沈澜的眼眶,她茫茫然望着裴慎,像是被人剥掉了外壳,暴露出了所有的秘密,以至于仓惶想躲。   然而仅仅一瞬,沈澜反应过来,自己最大的秘密被发现了。   自我保护的本能被激发,她流着泪,应激一般剧烈挣扎起来,厉声追问:“你什么意思?!裴慎!你怎么知道的?我问你怎么知道的!!”   一声接一声,每一声都是沈澜的悲鸣。   裴慎听在耳畔,悲恸至极。他剧烈的喘息着,眼眶潮得厉害。他恨不得用世间最残忍的话去刺痛她:“你不肯与我成婚,那就是还想着上辈子的夫君,是不是!!你跟我燕好,你夫君知道吗?!他知不知道你攀在我身上……”   “裴慎!!”沈澜再不堪承受这些羞辱,她仰着头哀鸣,像将要被这些言语化成的荆棘刺死,泪水汹汹,每一滴眼泪都砸在裴慎心上。   裴慎强忍着哽咽,再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望着沈澜。   他爱她,恨她,偏又舍不得强迫她、折磨她。   裴慎绝望的松开了挟制沈澜的手,怆然地将头埋在她雪白的颈侧。   下一刻,沈澜只觉颈侧潮湿微热。   裴慎落泪了。   沈澜茫茫然的想,他也会难过吗?   意识到裴慎因她伤心之后,沈澜忽而放声大哭起来,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哭得如此惨烈。   骤然离开父母的悲伤,差点被裴慎欺辱的害怕,一个人的孤独寂寞、十年来的艰辛困苦,秘密被揭破的恐惧和解脱……   止也止不住的泪水,不间断的滑落。   沈澜哭了许久,许久,像一个走投无路、彻底绝望的孩子。她不知道前路要怎么走?更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继续走下去?   裴慎将她抱过来,紧紧搂在怀里,一下一下亲吻着她的鬓发。   良久,沈澜哭累了,方止住了啜泣,倚靠在裴慎怀里:“裴慎,我们谈谈罢。”   “好。” 第108章   沈澜大哭一场, 最大的秘密被摊开在了裴慎面前, 如同刺猬露出了柔软的肚皮。   她挣扎了十年,已是疲倦至极, 太累了, 便不想动弹了,裴慎是想杀了她,还是请人来作法, 沈澜都无所谓。   她神色疲惫, 低垂了眉眼, 缓缓道:“你既知道了此事,意欲何为?”   她并没有问裴慎是如何查到的, 也不感兴趣,无非是自己露了些痕迹, 或是不知因何故, 裴慎起了疑心。重要的不是裴慎是如何知道的,而是他想做什么。   裴慎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自然是与你成婚。”   沈澜愣了愣, 抬眼诧异道:“你竟不害怕?”说罢,她蹙着眉,慢慢列举了几个可能:“我许是孤魂野鬼、借尸还魂,又或是作法强夺了旁人身躯……”   沈澜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她发现裴慎在笑。   “你笑什么!”沈澜微恼。方才懒得挣扎的心思也淡去了。   裴慎闷笑两声,只将她紧紧搂住,勉强压着笑意道:“你若真有此等本事,只管叫你随我上了战场,将对方主帅的魂摄了去。”   沈澜被他弄得无话可说。   头一次见她被自己堵住话头, 裴慎笑得越发快活, 眉眼恣意风流。   他爱怜地吻了吻沈澜的鬓发, 温声道:“你要么是开了宿慧,想起了前世。要么就是良善人家意外身亡,蒙上苍垂怜,借尸还魂得以续命,再不然就是山精野怪。”   说到这里,他闷闷笑了两声:“你若是妖怪,只怕也是实力低微,害不得生人性命的小精怪。”   沈澜有些恼意,只觉这人嘲讽她,便自他怀里挣出来,打起精神骂道:“你百般欺我,我若是磨牙吮血的妖物,头一个便杀了你!”   裴慎非但没觉得恐惧,反倒忍不住笑出了声。她这般眉目含怒,可比方才那副倦怠不堪,虚无缥缈的样子好看多了。   裴慎待她,当真是满心怜爱,只管握着她的手,诚心诚意道:“你前世是什么都好,我又不在乎。”   沈澜瞥他一眼,暗自冷笑,若真不在乎,方才也就不至于百般打探她前世是否有夫婿了。   “你不在乎最好。”沈澜佯装叹息道:“左右上辈子的事也都过去了。”   裴慎神色乍变,左手猛然攥紧,惊怒道:“你莫不是真有夫婿?!”   他五脏六腑都灌满了醋,一下一下往外冒泡,吐出来的每个字都酸的厉害:“你夫婿是谁?可还活着?”   见沈澜不说话,裴慎又惊疑道:“莫不是那王新立?”   沈澜微愣,这人分明是她虚构的,裴慎倒误以为是她上辈子的丈夫。   “你绝不会给活人立碑,也就是说,此人必定死了。”话说到这里,裴慎方觉怒意稍减,奈何他转念一想,又忍不住追问道:“你与他是何时认识的?怎么认识的?成婚几年?感情如何?”   一连串的追问弄得沈澜烦不胜烦,她上哪儿编排这些去。可转念一想,这或许是摆脱裴慎的最后一个机会了。   再努力一次罢。   犹豫片刻,沈澜到底冷声道:“裴慎,我上辈子是个寡妇,与丈夫情谊甚笃。”   果真如此,果真如此。她念着自己的丈夫,这才不肯从了自己。   裴慎简直如遭雷殛,他神色一滞,双手握拳,死死盯着沈澜,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沈澜见他这般,难免心生怅惘。她静坐半晌,低垂着眉眼,残忍道:“我与先夫赌书泼茶、琴瑟和鸣,再是恩爱不过。”   “闭嘴!!”裴慎厉声道。他眉眼凶戾,神色森寒,只将沈澜吓了一跳。   裴慎急促呼吸数次,竭力压制着怒意,咬一字一顿道:“人已死了,你也不必再念着他。”   沈澜抬眼,见他牙关紧咬,攥起的拳头上青筋暴起,分明是怒极。沈澜心下不忍,便撇过头去,淡淡道:“死人永远留在我心里,活人哪里争得过死人?”   裴慎面色一白,待他反应过来,只觉心都被剜走了一块。他眼眶微潮,只咬着牙关,几要将腮肉咬出血来:“我哪里比不上他?”   沈澜垂下眼睑:“他是个极好的人,爱我,尊重我,凡事与我有商有量,性情也温和。”   裴慎听了,哪里受得住,越听越恼,越听越恨,字字句句都要将这人贬进尘埃里:“这般短命鬼,自己死了留下你一人支应门楣,也不管你吃了多少苦,可见是个自私自利的!”   “便是什么尊你爱你,有商有量,难道我做不到吗?何至于叫你心心念念!”   他又妒又恨地说完,听在寻常人耳朵里,只觉他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可沈澜听了,却怔忡不已。   裴慎已经不是第一次提及他愿意尊重她了,可从前沈澜是不信的。   裴慎此人,看似温文,实则秉性执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兼之他久在官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沈澜哪里肯信他呢?   可今日,裴慎知道了她是孤魂野鬼借尸还魂而来。若是旁人,知道了枕边人是不知名的鬼怪,只怕吓也吓死了。可裴慎却浑然不惧,还说要与她成婚。   若说沈澜心里没有半点感动,那必是假的。   或许,或许裴慎待她的确有情意,也愿意去改变。   沈澜犹豫了一瞬,下定决心再做最后一次尝试,便平静道:“我上辈子有个夫君,如今心里也有喜欢的人,你还坚持要与我成婚吗?”   一提什么前世夫君,裴慎便要恼。只是那短命鬼死也死了,他就不信长长的三四十年之后,沈澜还记得那短寿的!   “你莫要想着与我分开!”裴慎目光灼灼的盯着她,半分都不肯退。   听他这般斩钉截铁,沈澜鼻尖微酸,眼眶发热,竟隐隐有几分解脱。   挣扎了十年,终究逃不开裴慎。   既然逃跑这条路走不通,便不逃了,换个法子罢——叫裴慎改了性情。   若改不了,再寻别的办法。   她与裴慎纠葛十年,有恨,也有爱。或许爱意浅薄,仅有一分,可到底还是有的。今时今日,又多了一分的感动。   只是若放在以前,有些许爱意,些许感动又如何?沈澜是决计不会答应裴慎的。   不仅仅是答应了裴慎,对不起自己过往的努力和挣扎,也是因为她不能和人交往过密。   沈澜最想要的是回家,最害怕的是被人发现她的秘密,从而被火焚、被虐杀。为此,她谨言慎行,不肯多说一句,多行一步,小心翼翼地守着这个秘密,从不敢与人交心,更不愿与人交颈而眠。   因为一句沉酣之时的呢喃梦语就能害了她。   这样的沈澜,从始至终都隔着一层玻璃触碰着这个世界,孤独地在玻璃之外游走。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没有父母,没有朋友,唯一血脉相连的潮生是个尚未知事的小孩子,沈澜只能孤独的守卫着自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整整十载光阴啊。   太累了,沈澜倦怠到了极致。   她将潮生托付给裴慎,就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要熬不下去了。   可恰在此刻,沈澜的秘密被戳破了。这个世界上,有第二个人知道了她的来处。   这个人没有借此机会伤害她,反而想保护她,认为她是良善之人,蒙天意垂怜,有了返生的机会。   沈澜近乎枯竭的内心得了一丝安慰,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一刻,沈澜忽然想告诉裴慎,我们试试罢。   她孤独的太久了,快要枯死了。她得救一救自己啊。   沈澜待裴慎的爱意极其浅薄,也并不想找个依靠,但她想找一个知道她秘密的同路人。   说说话也好呀。   沈澜太想和人说话了:“裴慎,上辈子我早早开蒙,寒窗苦读十几年,于科举一道上也算是名列前茅。”   裴慎惊疑不定,心道这天下间还有女子科举的地方?历朝历代何曾有过此事?   只是转念一想,若往前头数两个朝代,倒有一位林幼玉参加过科举,只是极快便废止了。   莫不是她前世乃林幼玉?那为何要取名为了沈澜呢?   裴慎满心疑惑:“沈澜应当是你上辈子的名字罢?”头一次逃跑以及如今都使用了这个名字,可见这名字对她意义颇深。   提起名字便想起了父母,沈澜微有几分惆怅,点点头道:“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   明珠美玉,其光华内蕴,毫不张扬,然则才华品行终究会透过具体而微的细节显露于世。   裴慎思忖道:“这名字倒衬你。”   沈澜怅惘叹息,这名字间,既有父母盼她性情中正平和,为人清正内秀,不锋芒,不张扬,又掺杂着父母望她功成名就,做出一番事业来的祝愿。   只是当年为她取名的父母已不在她身边了。   沈澜鼻尖泛酸,强压着泪意道:“我是家中独女,自幼受尽父母疼爱,亲朋好友俱全,生活富足。加之四海承平,自是盛世气象。”   裴慎忽有些遗憾,又有几分恍然大悟。若真是如此,她的反抗、她的良善都有了解释。   生活富足便会生出怜悯之心,接受教育才会有宁死不屈的风骨。   “我一生虽不算做尽好事,却也不曾做过一件恶事,谁料到有一日竟成了个任人买卖的瘦马。”   辛酸之意,溢于言表,叫裴慎心中亦有几分惆怅酸涩:“是我对不住你,没能将你早早带出来。”   沈澜艰涩地挤了个笑:“前尘往事都散了。”她一字一句道:“自我成了瘦马开始,从未想过要与旁人在一起。我每日里最大的愿景便是能够逃出去,靠自己过上好日子。”   听她娓娓道来,状似风淡云轻,其间不知有几何辛酸,竟叫裴慎一个铁石心肠之人,都不禁有几分涩意。   沈澜更是潸然泪下:“裴慎,我时常觉得自己与这个世道格格不入。”   只格格不入这四个字,道尽沈澜十年来的痛苦。   若她是个蒙昧的,或许屈服于裴慎,给他做妾、做妻,像这个世道的许多女子一样,她也能活得好。   可偏偏她是清醒的。   她的人格早在上辈子就被塑造完毕,于是她只能在这个世道清醒的痛苦着。   “怎会格格不入?”裴慎剖心道:“你自有我。”   “我与你每日里都待在一处,你若有什么话只管告知我,若有事我也替你担着,我护着你,必不叫旁人欺你。”   “还有你总说什么敬重你,我必能做到。日后凡有事,我一定与你多做商议,决不敷衍你,也不骗你……”   沈澜静静地听着裴慎说话,只觉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头。   踽踽独行,茕茕孑立。   沈澜清醒而痛苦地活了十年,她太孤独了。沈澜的感情告诉她,应该给自己一个机会,去试一试与这个世界的人接触、交心,给自己一个锚点。   与此同时,沈澜的理智也在说,她假死过一次,裴慎再也不会信她第二次了,也就是说,连最决绝的假死都无法逃跑成功。   那么从理智上来说,是不是该换个办法了?不再逃跑,看看能不能叫裴慎改了性情,学会尊重她。又或者,能不能通过裴慎,给这个糟糕的世道一点点细小的改变。   就好像她的名字一样。   风起青萍之末,珠显波澜之间。   当沈澜的感情与理智都在告诉她同一件事的时候,沈澜便知道事已成定局。   她听着耳畔裴慎字字句句的允诺和剖白,深呼吸一口气,打起精神来。   “裴慎,我们试试罢。”   清清淡淡的一句话,如同秋日落叶,轻轻地从枯枝上飘下来。   落进了裴慎手里。   裴慎茫然了一瞬,大约是没反应过来,他忽然停止了自己的许诺,就这么愣愣的望着沈澜,甚至还怀疑自己听错了:“你、你说什么?”   沈澜见多了他智珠在握、泰然自若的样子,还是头一回见他这副傻样,竟觉得有几分好笑。   她此刻精神尚好,便嘴角微翘,闲闲道:“你没听见?没听见便算了。”说罢,她起身就要下榻。   “听见了!我听见了!!”裴慎宛如猛虎下山,一把扑住沈澜,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覆得密不透风。   沈澜被他死死锢住,紧贴着他的胸膛,这才发现裴慎整个人在微微颤抖。   沈澜心下一软,不免叹息。   一听她叹气,裴慎生怕她反悔,只将她搂得更紧,口中还要提醒道:“你应了我要试一试的!”说罢,反复提醒:“你素来信义,出口无虚言!”   沈澜轻轻嗯了一声。   听见这一声回应,裴慎忽觉眼眶发热,潮湿得厉害。   这段感情里,被裹缠住的不止是沈澜,裴慎又何尝不是呢?   十年宿愿,一朝得成,裴慎连灵魂都在颤抖。一颗心饱含着喜悦,挤挤挨挨,只要动一动,那些欢喜都要从他眼中流溢出来。   裴慎将沈澜抱坐在怀里,四肢交缠,紧紧拥抱着她,恨不得将她锲进自己的怀里。贪婪地嗅取她的馨香,又爱怜的啄吻她的鬓发,一下一下,怎么也不够。   每一个亲吻都滚烫炽热,盈满了沸水,灼热地要将沈澜焚烧殆尽。   秋夜,榻上,孤男寡女,彼此痴缠,裴慎心热,情热,身体更是热得厉害。   他粗粝的手掌轻轻抚上沈澜的腰带,他的亲吻渐渐从鬓发移到了眼睛、脸颊、唇瓣……   “裴慎。”沈澜轻轻道。   裴慎一僵。可他这会儿哪里舍得松开,手虽搭在她腰带上不动,却照旧低头去痴缠她的唇瓣。   沈澜略略往后仰头,避开裴慎:“我只答应你试试,何曾允许你动手动脚?”说罢,冷了声音:“你若照旧学不会尊重我的意见……”   裴慎赶忙松开她,干笑了两声,一叠声道:“我自然是敬重你的!”话音刚落,他又忍不住凑上去,双目灿若星子:“待回了京都,我便八抬大轿娶你过门。”   沈澜挑眉不语,静静望着他。   裴慎这才意识道自己又自说自话起来了,只好讪讪往后,拉开了些距离。   见他的确能改,沈澜沉静的眼中方才有了些浅淡的笑意。   裴慎强装出一副正经样,可只要一见了她,心里便又热又痒,想得厉害,恨不得将沈澜带进怀里,去啄吻她白净的额头、卷翘的睫毛、璀璨的眼睛……   偏偏他离着沈澜足有两拳之隔。   这两拳的距离,宛如天堑,若没有沈澜的允许,他是断断越不过去的。   裴慎心中叹息,嘴上却一本正经道:“你且安心,我又不是浪荡子弟,必不会轻薄于你。”   沈澜瞥他一眼,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罢。   “那好,既然裴大人是个端肃君子,便回去罢。”   裴慎微愣,他既不想走,又不愿惹怒了沈澜,坏了大好的局面。没办法,裴慎只能依依不舍地与沈澜道别,径自出了沈宅大门。   秋夜静谧,西风微寒,墙外梧桐缺处可见淡月相照,白露洗空。   裴慎深呼吸一口气,微凉的空气直入肺腑,叫他神志爽然,快意至极。   他实在抑不住心头欢喜,见长空高彻,便忍不住打了个唿哨——   其声清越嘹亮,响遏行云。   十载求得美人恩,快活如侬有几人! 第109章   第二日一大早, 星河欲曙, 晨光微晓。秋鸢轻轻推门而入。卷上珠帘,拂开素纱帐, 见沈澜尚枕着天青色杭绸软枕, 呼吸均匀,好梦沉酣。   秋鸢犹豫了一瞬,到底俯下身去轻声唤道:“夫人, 夫人。”   沈澜昨夜和裴慎聊了许久, 导致她睡得很晚, 被秋鸢唤醒后虽睁开了眼,可神思还是倦怠的。   她以手扶额, 强打起精神道:“怎么了?”   秋鸢连忙道:“夫人,那林护卫一大清早便遣了小丫鬟将我喊醒, 叫我在夫人醒后将这盒子交给夫人。”说罢, 她补充道:“我怕有什么急事,不好耽搁, 便唤醒了夫人。”   秋鸢说着,自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六角剔红绶带牡丹盒。沈澜接过,打开来一看——   盒中赫然是一粒红豆。   她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天还没亮呢,裴慎便巴巴的遣了人来送礼,她还道是什么东西,却原来是红豆。   待她笑完,见那红豆底下垫着的素帕隐有墨迹,便展开一看, 上头一行小楷。   夜步空庭月, 枝上红豆结。   沈澜顿觉牙酸不已, 心道时光真是催折人,当年一句软话都不肯说的裴慎,如今竟还学会写酸诗了。   她将那盒子合上,递给秋鸢,打了个哈欠:“劳你放去桌上,待我补个觉,睡醒了再说。”话一出口,沈澜稍显犹豫。   秋鸢不明所以的望着她,沈澜却叹了口气道:“罢了,你放去铜镜旁罢。”   秋鸢接过剔红盒,又问道:“夫人,那林护卫还等在外头呢,可要回话?”   沈澜盯着那盒子看了半晌:“叫他带话回去,只说我今日不想见他家爷。”   秋鸢不理解既有郎君来送相思豆,为何夫人接受了礼物却又不肯见人。她有心想问,可见沈澜面色微白,分明是还没睡够,气血不足,竟也不忍心起来。   待秋鸢轻手轻脚的出了门,沈澜倚在枕上,侧身遥望珠帘外、镜台上的剔红盒,再无睡意。   她昨晚应了裴慎要试试,自然不会骗人,可前提是裴慎能改一改他那性子,学会尊重沈澜的意见。   如今她既不允他上门,且看他能忍上几日?   沈澜打定主意,便阖眼补了个回笼觉。   谁知第二日,沈澜刚醒,又收到了个清漆八角盒。上头雕着一副鸾凤和鸣图,打开来一看,还是一粒红豆、一首酸诗。   沈澜轻笑,只管照旧堆在妆台上,也不去理会裴慎。   一连七八日,那诗从最开始隐晦的“枝上红豆结,到稍婉转的“聊以慰相思”,最后甚至变成了直白的“试问故人思我否?”   沈澜看得发笑,便提笔写了回信,叫林秉忠带回去。   裴慎接了信,满心欢喜的展开来一看,上头只有两个大字。   “等着。”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明知沈澜这是要看他能不能忍耐,能不能尊重她的意见,可裴慎心里到底难耐,只攥着信纸,心道若到了八月十五中秋夜她还不许自己见她,便打着看望潮生的旗号上门去。   裴慎熬到了八月十四都不曾上门,连沈澜都微有几分惊讶,这可比之前送了四日拜帖便熬不住来见她长进多了。   沈澜思及此处,念着头一回抻他,暂时也抻够了,便遣人回了林秉忠,叫裴慎今夜上门,陪潮生去祭月。   八月十五中秋夜,家家户户团圆时,沈澜早早地放了宅中众人一日假,有家人的便回家团圆去,没家人的也结伴去外头吃酒看庙会。   裴慎刚一进门,便见庭中设了桌案,上头摆了厨下新做的五仁月饼,又有两个青皮大西瓜,还有簇盘糖缠、高顶粘果、塘栖蜜橘等等,要酒的有桑落酒、秋露白,要饮子有桂浆、熟稻叶水……   桌案前方还置着堆成宝塔状的香斗,徐徐燃烧,青烟袅袅。   裴慎隔着缭绕的烟雾,一眼便望见了沈澜。她今日穿了件素净的白绫袖衫,底下一条天水碧襦裙,腰系方胜攒心丝绦。   一庭秋色,漫天月光,她素衣清袂,眉眼含笑,盈盈望来——   裴慎满心相思酿成酒,被沈澜盈盈脉脉的目光一望,活像一点火星子迸溅开来,炽热的烈火几乎要将他灼成灰烬。   他心里热得厉害,想上去抱一抱沈澜,却又止住步伐,只是痴痴望着她,心头微怯。   裴慎下意识想起了沈澜跳江那一天,是八月十七。也就是说,中秋刚过两日,她便亡故了。而裴慎那时候忙于公务,从不曾陪她过过中秋。   她死之后,裴慎每至佳节,便觉心中哀恸,残梦销人骨,每每醒来,只觉空凉一片。   尤其是到了中秋,深夜时分,家家户户人月两团圆。独独只有他,形单影只,只能在积年旧梦里寻她。   如今陪着沈澜再过中秋,对于裴慎而言几乎像一场大梦,以至于他驻足庭前,竟有几分怯意,生怕过去后发现梦醒了,什么都没有。   沈澜遥遥望见裴慎立在月光下。今夜月白风清,露华新浓,庭中月光莹洁似雪,衬得裴慎皎如玉树,英姿勃发。   “既是来了,过来随我祀月。”沈澜见他不动,便随口招呼道。   裴慎愣了愣,没料到有一日,她竟也会冲自己招手,还会好言好语地招呼他。   裴慎心下酸惘,回过神来动作却快,三步并两步便到了沈澜身侧。   潮生个矮,被桌案一挡都看不见人,直至听见沈澜说话他才意识到裴慎来了。   潮生诧异地仰起头,看见高大的裴慎站在自家娘亲身侧,正取了一支点燃的短香去引燃其余清香。   他左看看沈澜,右看看裴慎,便伸出手揪住了沈澜的手指,偎在她裙摆边上,不肯说话了。   沈澜见他全然没有平日里的活泼劲儿,不免叹了口气。从前的潮生都是被裴慎带出去玩的,可这一次,是裴慎主动加入了沈澜和潮生的活动。   母子之间的相处,突如其来横插入了一个父亲,这令潮生很不习惯。   沈澜抚了抚潮生的额头,为了缓和气氛开口道:“往年里都是我先拜,今年潮生先拜可好?”   潮生点了点头,接了裴慎递来的清香,认认真真对月拜了一拜。   紧接着便是沈澜。   她拈了清香,望着天上皎皎明镜,阖眼认真而虔诚地躬身一拜。   ——若真有神佛,不孝女沈澜祈望父母安康。   沈澜的眉眼匿在了烟雾里,隐隐绰绰,如雾里看花,叫裴慎心里一紧。   他自知道了沈澜的身世来历后,尤为畏惧沈澜神思不属、淡漠疏离的样子。   “可好了?”裴慎迫切地打断,惹得潮生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沈澜笑了笑,将清香递给了裴慎。裴慎随意拜了拜,便取了案上小刀,切开了月饼,递给了沈澜和潮生各自一块。   潮生并不嘴馋,只是月饼这样的时令糕点,只有中秋才能吃到,他自然满心欢喜。   核桃、杏仁、瓜子……甜滋滋油润润的月饼吃在嘴里,叫潮生快乐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裴慎见了,轻笑一声,又见沈澜已吃完了那一块月饼,便又取了一块给她。   连吃两块,见裴慎还要再递,沈澜摆摆手道:“我够了,一会儿还要分食西瓜呢。”说罢,便要取了小刀去切西瓜。   谁知裴慎眼疾手快先取了刀,又蹙眉道:“刀刃锋利,你莫要碰。”   沈澜愣了愣,接受了他一番好意,任由裴慎下刀,将那瓜参差破开,如花瓣一般横陈在案上,一瓣便是一牙。   三人各自吃了一牙,潮生人小胃口小,早已吃得肚皮滚圆,眼角余光却还总往秋露白上溜。   裴慎看的好笑,趁着沈澜没注意,取了干净的筷子在薄酒中蘸了蘸,递到潮生面前。   潮生偷摸忘了眼沈澜,犹豫一二,到底耐不住好奇,抿了抿。   火辣辣的酒液在口腔里爆炸,潮生嘶了一声:“好难吃!”   沈澜闻声望来,却见潮生白净的小脸微微泛红,案前还置着盏酒。   她蹙眉,正欲开口,潮生赶忙撒娇卖乖:“娘,我再也不喝酒了,酒好难吃呀!”   裴慎被他这副苦相逗得发笑,沈澜见裴慎笑,便转过头来:“谁许你喂他吃酒的!”   裴慎没料到她转头就来教训自己,清清嗓子道:“我见潮生好奇,便拿筷子蘸了蘸,只是叫他知道酒的滋味儿如何,决计害不了他。”   沈澜脸色稍缓,正欲转头去教训潮生,却见他坐在椅子上,面色酡红,困得东倒西歪。   夜深、饱食、薄酒,足够潮生犯困了。   沈澜无奈,正欲将潮生抱起,却没料到刚一碰潮生,他便晃晃脑袋,竭力睁开眼,迷迷糊糊道:“我不困,我陪着娘。”   沈澜没办法,便打算将他哄睡了,再抱去厢房。   她将潮生抱在怀里,静静地坐在玫瑰椅上,一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脊背,一手取了柄团扇,慢悠悠地给潮生扇风。   裴慎坐在她身畔,见她眉眼娴静,盈盈浅笑,温柔地哄着幼子入睡。她白净纤指搭在木色扇柄上,一摇一晃,一摇一晃……   裴慎的一颗心都舒缓下来,像是泡在温水里,温热的水流一点点漫上来,洗尽他连日来的疲惫。   爱妻稚子,俱在身畔,再好不过了。   待沈澜彻底哄睡了潮生,裴慎便将潮生抱起来,轻声道:“我送他去厢房罢,你歇着。”   沈澜抬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悄声道:“你放下的时候轻着些,莫要惊醒潮生。”   她下意识仰头,专注地望着裴慎。这本是沈澜的习惯,她说话时总喜欢看着对方的眼睛。   裴慎极喜欢沈澜这个习惯。他愿意被沈澜注视着,甚至迫切的希望沈澜的目光里只有他一人,永永远远望着他。   大抵是月色太好,又或是她的目光太醉人,裴慎并未吃酒,却已有了些醉意。   此时暖风正拂,薄酒微醺,裴慎心中陶然舒惬,自在无忧,他想——   天边月,眼前人,再好不过了。   作者有话说:   1. “夜步空庭月”,出自《旅夜书怀》,明,邓云霄。略有改动。   2. “试问故人思我否”,出自《自海至楚途次寄马全玉八首其一》,宋,张耒   3. 中秋祀月要放月饼、西瓜、毛豆之类的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   4. 中秋节宝塔状的香斗出自《红楼梦》的注释,原文如下:斗香——又叫香斗,将香束捆扎攒聚堆成塔形,点燃顶上一股,即从上到下层层燃尽。一斗香可燃一夜。   5. 中秋节切西瓜的方式,也出自《红楼梦》的注释,原文如下:凡中秋供月,西瓜必参差切之,如莲花瓣状。 第110章   裴慎将潮生抱进厢房, 见他睡得熟, 只管将他放在厚实的蒲花褥上,盖了角素蓝潞绸被, 又放轻了脚步阖门而出。   此时月上中天, 千里华光如水,沈澜握着小扇,仰头望着明镜台。   裴慎行至她身侧, 陪她赏了一会儿月亮, 这才柔声道:“一个月后我父亲要登基了, 我带着你和潮生去一趟京都,成婚后再回返南京处理南方事务, 可好?”   沈澜望了他一眼,摇摇头:“只是试试, 何曾答应你成婚?”   裴慎一窒, 暗道她这倔性子,倒真是一如既往。若从前裴慎必要生气, 只是如今有了希望越发不敢造次,便勉强笑道:“那你说要如何?”   沈澜不过是想借着裴慎的手,做些有意义的事罢了,况且便是真要成婚,也得让裴慎改一改性子才是。   “以观后效罢。”沈澜摇了摇香樟扇柄。   裴慎暗自咬牙:“总得有个期限。”   沈澜思忖片刻:“我曾做了你三年丫鬟,日日被你使唤。”   三年!裴慎呼吸一滞。三个月他都不想等,还三年!   “不止是丫鬟,我还做了你好久的妾室,我记得, 是从……”   “那便三年!”裴慎连忙道。他生怕沈澜往上加码, 毕竟他还强要沈澜做过妾。若做妾的日子加上去, 还不如三年呢。   见沈澜点了点头,裴慎又忍不住顺杆爬:“三载光阴,何其漫长。人这一生,能有几个三年?”   他话里话外都是试探,沈澜白了他一眼,淡淡道:“君子一诺。”   裴慎干笑两声,这才止住不语。   沈澜瞥他一眼,顺手将扇子递过去:“秋夜已寒,蚊虫尚多。”   裴慎愕然,这意思是要叫自己给她扇风?   他接过那小扇,看了两眼,见上头是一幅秋日层峦图,黛青色层层叠叠的山峦在细白的绢面上铺陈开来。裴慎心道这般绣艺,必定不是她绣的,也不知她何时肯给自己绣个荷包?   “愣着做甚!”沈澜撇了他一眼,仿照着从前裴慎的口吻催促道。   裴慎一噎,赶忙清清嗓子,正色道:“夫人吩咐的是。”说罢,便将那小扇摇起来,慢悠悠地为沈澜纳凉驱蚊。   沈澜心情很是愉快,便靠在椅背上,端起翘头案上甜白瓷盏,奈何祭月太久,好端端的茶水凉了。   “咚”的一声,沈澜搁下茶盏,慢条斯理道:“凉了。”   裴慎一愣,手中摇动的扇柄不觉顿了顿。他搁下扇柄,心中虽有几分不自在,却到底开口:“我去吩咐人换一杯。”   沈澜轻笑,只将纤白的手指搭在案上,慢悠悠道:“院子里也没有别的丫鬟了,守恂,去泡一盏毛尖来。”   裴慎愕然不已,活像卡带一般彻底顿住。他这字被许多人称过,陛下、父亲、座师、同僚、好友……却没人会如此这般唤他。   竟好似当年他唤沈澜沁芳,如今沈澜唤他守恂,弄得他如同端茶倒水的小厮一般。   裴慎微恼,下意识看了看四周,索性四下无人,否则他岂不是要叫人笑话!   “怎得还不动?”沈澜一下一下叩着案几,微微偏头,挑眉道:“守恂,你愣着做甚!”   裴慎满心满眼不自在,可见她这般眼波粼粼,鲜活灵动的样子,裴慎的心又止不住酸软起来。   当年她头一次被自己抓回来后便是这般的,鲜灵狡黠,如明媚春光,叫他见了便止不住快活起来。   裴慎明知她半是发泄,半是考验,可到底忍不住想逗她笑,便清清嗓子正色道:“夫人吩咐的是。”说罢,接了那茶盏便走。   沈澜没料到他竟真肯低头,诧异的目送裴慎去了茶水房,没过多久,他就捧着个茶盏出来。只是那香气,非是毛尖的清香,而是甜滋滋的芳香味儿。   沈澜揭开盖子一看,竟是泡了盏玫瑰木樨花露。   “怎么泡得茶?”沈澜搁下茶盏,仰头望他一眼。   眸光潋滟,含嗔带怒,裴慎心里发紧,盯着沈澜的眼神也灼热起来。   他今日锦袍玉冠,负手而立,眉眼便恣意风流,洒脱道:“一时粗心,泡错了。”   沈澜信他个鬼!茶水房里根本就没有毛尖,她就是仿着自己做丫鬟那会儿,裴慎心情不好就为难她。   风水轮流转,如今也轮到她来为难裴慎了。   沈澜慢悠悠道:“既是粗心泡错了,便重泡一壶毛尖罢。”   裴慎面不改色道:“最后一点毛尖被我洒了。”说罢,还不等沈澜说扣钱,裴慎又道:“沈娘子可没给我发月银,难不成还想我贴钱当小厮?”   沈澜轻笑,只管悠悠晃着扇柄,微微抬眼睄他。眼波婉转如春日新柳,摇摇潋潋,一撩一撩的拨弄裴慎的心尖。   “裴大人这是不肯贴钱伺候我?”   那自是肯的,千也肯,万也肯。裴慎整个人又躁又热,久旷多年,她只一个眼神,裴慎心头便渴得厉害。   他灼灼地盯着沈澜,炽热地恨不得将她烧干净。   沈澜却偏偏敛了方才那般神色,正经道:“你参加完登基大典,回返南方后是要坐镇南京,还是要亲身前往,一省一省地轮转?”   裴慎怅然若失,明知她是故意的,却又不敢用强,只能任她戏弄。一颗心,随她喜,随她忧,由得她搓圆捏扁,俱看她心意。   思及此处,裴慎又不禁叹息,心道只见她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也不知何时方能锦被覆云雨,教君恣意怜?   “这得看田亩初次清查的结果如何。”暗叹过后,裴慎打起精神道。   “两京十三省大半地方我和我父亲都曾赴任主理政事。北面遭过数次兵灾,早没什么大户了,故而我父坐镇京都,主要是为了招揽流民,抚恤百姓。南边的情况却不同,富商巨贾与官员勾连,从不缴纳课税。”   “我如今调查南方各省,不过是为了初步清查,了解情况罢了。若初次清查尚算清楚,我便去南京坐镇统率,若欺上瞒下过甚,我就一个省一个省地轮转。”   沈澜点点头:“这倒不错。只是你这初次是何意?”   裴慎下意识道:“待到官吏多了,总是要进行二次厘定田亩的。”   沈澜脸色微沉,再没了方才戏弄他时的狡黠,只是淡着脸道:“夜已深了,裴大人且回去罢。”   裴慎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道:“我不是骗你。”   沈澜淡淡道:“的确不是骗我,不过是敷衍罢了。”傻子都知道人口普查、田地清查会一次又一次地进行,不过那是五到十年后的事了。如今谈话,将五到十年后的事拿出来说,不是敷衍是什么?   沈澜起身便要走,裴慎只一把拽住她的衣袖,连忙解释道:“你要问我什么。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澜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心知他方才敷衍自己,不过是积习难改罢了。可这般习性,若不下狠手掰过来,只怕一辈子都这样了。   思及此处,沈澜只将自己的袖子从裴慎手中解出来,撂下一句:“裴大人的事,我是不关心的。”起身欲走。   裴慎见她恼了,连忙将那盏玫瑰木樨花露递过去。   见他面上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样子,行径却显得有几分讨好,沈澜这才消了气,抿了抿花露:“说说罢,你要如何整治大户?”总不能一上来就喊打喊杀的罢。   裴慎松了口气:“我打算先挑上一批素日里行迹恶劣的大户,尽数杀了去。”   沈澜挑眉,没料到裴慎往日在官场上素来是花花轿子众人抬,和和气气的样子,如今却下得了这般狠手。   转念一想,裴慎如今不是官吏,是未来皇帝了。可见身份不同,行事也不同了。   “最好不要用侵占田亩的名头,用奸淫掳掠或是伤杀纵火等罪名。”沈澜想了想,提议道。   裴慎赞许道:“我意如此。”凡是良田千亩的,没几个是干净的。若用了侵占田亩的名头,反激起大户们自保之意,还不如用别的罪名,快刀斩乱麻,狠杀一批后,再去收拢他们的田亩。   “如此这般,一来平民愤、收民心。二来杀鸡儆猴,叫富户们以为我来势汹汹。”   沈澜:“你既下了狠手,此后又要如何安抚其余大户?”   裴慎素日里只与幕僚、下属议事,往来皆是男子,极不习惯与她说这些。只是强忍着不自在道:“我已报过父亲,会额外给出了一省两个进士名额,不占用原本正统考入的三百进士名额。”   沈澜思忖片刻,心道裴慎果真是心狠手辣,老于仕宦。   表面上看,这不过是杀得人头滚滚后,再一省给出两个额外的进士名额做安抚。   实际上……   “第一个名额是给最先配合你清查田亩的大户,以做榜样。第二个名额便是任由其余的大户子弟争抢,以挑动矛盾,令他们争相检举不法之事?”   裴慎挑眉道:“不错。”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阳谋,奈何裴慎有兵,大户们只要不造反,就得往里跳。新朝初立,各地都缺官员,此时一个进士,少说也是县官起步,能保住家族百年煊赫,唯一付出的代价就是老实缴纳农税,不干的才是傻子。   若造反,那就更好了。全家被裴慎杀干净,无主的田地、财货便可拿来安民。   沈澜瞥了他一眼道:“除此之外呢?”   裴慎愣了愣,展颜一笑:“这是何意?”   “我不信你只想到了这一步。”沈澜语气清淡:“两京十三省,忽然多出来了近三十个未经科举的进士名额,这帮人俱是大户子弟出身,你难道不怕他们根植朝堂,继续与大户们勾联,成为富商巨贾的保护伞,重演前朝旧事吗?”   裴慎琢磨了一下,保护伞这个词用得倒颇为形象,也不知她这古里古怪的词汇,都是哪儿来的。   裴慎一面想着,一面随口道:“待到新考出来的三百进士,加上额外进士三十人尽数就位,我与父亲会将这些人充入户部十三清吏司,奔赴各地,对田亩、人口进行二次清查厘定。”   “再抽调一批为人清正的官吏入吏部考功、文选两司,正式对这三百三十名进士进行考核,以定升迁贬谪。”   沈澜定定看了裴慎两眼,心道考入的三百进士不管是大户出身还是贫家子弟,都会宛如鲶鱼一般,跳入一潭死水的官场。   而被大户推举上来的三十名进士,若勤恳任事,那首先就得把自家的田产人口报上来。若糊弄差事,欺上瞒下,正好被裴慎贬谪乃至于杀了了事,既不至于让这些人帮着富户们行贿官场,祸及百姓,又能让裴慎不落人口舌。   思及此处,沈澜难免有几分寒意,裴慎此人,当真是走一步、算三步。   所幸沈澜也并不打算在政治上与仕宦多年的裴慎争锋,她仅仅只是希望天下人能好过些。   “我这些年一直遣人在培育良种,番薯、山薯、猪肝薯,这些薯类产量最大,然而种植几年产量便会退化,需要年年选育良种。”   “此外,不同品种的薯类贮存,或者种在一起,产量竟然也会退化。要更多更有经验的农户、农官乃至于花匠之类的,进行良种选育。”   沈澜揉了揉额头,心力憔悴:“还有一些良种,亩产极高,可我不知道如今的名字叫什么,只能画了画像,遣人去福建、广东沿海一带寻。”   这些良种,听起来便是她上辈子有的东西。裴慎不喜欢她回忆过往,总怕她思念故里,便打断道:“你莫忧心,沿海各地是我当年主政过的地方,这便遣人去寻。”   沈澜松了口气:“待到你将各地田亩、人口清查完毕,便要四处搜寻并选育良种、缓慢将种子推行开来。有了这些东西,好歹能叫升斗小民填上三分肚皮。”   说到这里,沈澜嘴角微翘,发自内心的笑了笑。   不是方才她戏弄裴慎时带着些羞怯、风情的嗔笑,而是充满希望的、饱含着快乐的,纯粹的喜悦。叫人想到初春新芽,金秋麦浪,一切美好的意向。   裴慎便也笑起来。霜白的月光照在他和沈澜身上。   月光光,亮堂堂。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但是会比较晚。而且下一章是过渡章,没啥内容,大家不必等了。   1. 眼色暗……欲流,教君恣意怜,出自《菩萨蛮》,李煜。 第111章   沈澜虽不曾答应与裴慎成婚, 可去一趟京都却无法拒绝, 因为裴慎要带着潮生去见裴俭。   “你是潮生父亲,会照顾好他的。”沈澜在这一点上倒是颇为信任裴慎, “既然如此, 我便不去了。”   裴慎无奈,心道她果真是个倔脾气,便换了个法子。   “你便是不为了潮生, 也得为了你自己罢。”裴慎劝说道:“良种选育, 因南北气候不同, 素来是南橘北枳,差异甚大。你总得抽一部分下属去京都, 与当地农官汇合,看看种子能不能适应北方。”   沈澜想了想, 竟也有几分道理, 便点头,笑道:“果真是巧言令色。”   裴慎一噎, 心道也不知自己这小厮要当到何时才能让她消气,莫不是真要当满三年?   一想到这里,他难免道:“到了京都,你总不至于住客店罢?”   沈澜愣了愣,倒没想过这问题,见裴慎面上一本正经,实则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沈澜轻笑,故意道:“我还没想好。”   裴慎微愣,好笑道:“你哪里是没想好, 你分明是作弄我。”   沈澜慢吞吞的哦了一声, 心知裴慎是绝不会允许她在外头住的, 况且天下刚定,她也不放心自己和潮生在人生地不熟的京都住客店,便也不跟裴慎拗着。   届时住个国公府的客房便是了。   有了新的目标后,沈澜精神尚足,抽调了部分单身下属跟着她去京都,又收拾了些许行礼,便随着裴慎坐上了去往京都的官船。   自湖广转道南京,紧接着自龙潭、瓜洲、邗沟等北上京都。   潮生从未坐过大的船,走过这么远的路,每日一大早便匆匆洗漱完,立在甲板上巴巴的望出去——   看前方江天一色,两岸青山如黛。白日里千帆竞渡,夜间百舸争流。又或是被裴慎抱在怀里,听他讲各地风土人情。   “扬州以盐闻名。盐铁之利乃朝廷课税重中之重。正盐、余盐、所盐等等,乱象纷纷。实则正盐乃朝廷……”   “徐州以车骠之利闻名天下。此地为交通要道,自广东、浙江、福建、江西等地北上,最后多半都汇聚徐州。”   “武清县号称京东第一镇,年年漕船往来俱要在此地停泊,扼住此地便等于卡住了漕运要道。”   ……   待到沈澜与裴慎到达京都时,潮生已经颇为熟悉裴慎了。虽不肯喊爹,可面色好看多了,当着沈澜的面,也肯让裴慎牵着或是抱一抱了。   “到了。”裴慎勒停了马匹,将沈澜自马车内抱下来。   沈澜牵着潮生的手,再度站在魏国公府门前。她在这座府中的回忆并不美好,如今故地重游,难免神色复杂。   北方绵延了数年的战火自然波及了国公府,导致有一小部分府邸被战火损毁。可当年的大顺皇帝将魏国公府赐给了旁的臣子,此人自然修缮过国公府,以至于魏国公府依旧富丽堂皇。   潮生抬头,仰望了一下高高的三道门楼、金漆朱门、铜钉锡环……   “好高啊。”潮生不免惊叹道。   裴慎已是六七年未归家了,再度回来,心情自然不错,便笑道:“来日带你去登正阳门,那里比这还高。”   潮生惊呼一声,点了点头。   裴慎笑着,便将他抱起来,牵着沈澜的手,将她带入了这座府邸。   过影壁、前厅、中堂,沿着抄手游廊而入,所见俱是层台累榭、重楼飞阁,入目皆是琪花瑶草、苍松翠柏。   入得南山堂内,但见老祖宗、叔伯婶婶、堂兄弟姊妹俱在。   裴俭尚未登基,自然不会将妻儿老小接入皇宫,便将诸人暂且安置在魏国公府,只待登基册封之后再行移宫之事。他自己则昼夜忙于公务、埋首案牍,连儿子回京的接风宴都来不及参加。   一见裴慎抱着孩子,牵着一名女子的手进来,堂中众人皆愕然。   那女子梳着挑心宝髻,插了一支白玉兰簪,上身白绫袖衫,下边挑边天青潞绸罗裙,腰上梅花丝绦系着白玉环,绿鬓朱颜、雪腮粉面,身姿亭亭玉立,气度清华自若。   这里不论是丫鬟婆子,还是府中男女主子,俱有许多人都见过沈澜,知道她是当年的丫鬟沁芳,难免面面相觑,均不知该说什么。   老祖宗虽认出来了,只是年岁大了,也不愿当着众人的面发作。加之她自知管不了裴慎,只管叫他老子娘烦恼去。   思及此处,老祖宗只管亲亲热热招呼道:“可是潮生来了?”   潮生便是见了陌生人也有三分笑,等闲不和人红脸。加之他那么小的年纪就知道要带着礼物去拜访邻里好笼络旁人,如今见了这么多陌生人也不胆怯。   他跳下裴慎的怀抱,一溜烟儿跑到老祖宗跟前,任由她粗糙的双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笑嘻嘻道:“我叫潮生。”   老祖宗年岁大了,最喜欢小孩子,笑眯了眼睛,一叠声吩咐丫鬟取了个纯金长命锁来,非要给潮生戴上。   潮生下意识看了看沈澜,见她没阻止,这才任由丫鬟给他佩上,还嘴甜道:“谢谢老祖宗。”   老祖宗即刻笑起来,点了点潮生的鼻尖。   大太太虽不喜欢沈澜,觉得她狐媚,可见潮生这般活泼,便也欢喜道:“快过来,且叫我看看。”   潮生不认识她,仰着头问道:“是大太太吗?”   “是是。”到底是自家孙儿,大太太便是偏心了些,哪里有不喜欢的,只管搂过来,一面说他在外头吃苦了,一面又叫人送衣裳玩具来。   潮生不缺这些,却也接受了大太太的好意,只管笑道:“谢谢大太太。”   于是大伙儿便都笑起来,有人见他年纪小,便逗弄道:“潮生,你捧着这么多礼回去,可有回礼?”   潮生伶牙俐齿:“不是我主动要的礼物,是长者赐,不可辞。”   六岁的孩子跟个小大人似的说话,逗得女眷们纷纷拿帕子捂嘴笑起来,有几个甚至笑得直打跌。   周围人也纷纷凑趣儿,二太太一如既往的妙语连珠,一面揉着潮生肉乎乎的小脸,一面亲香道:“哎呦喂,这孩子怎得这般精怪。”   二太太的几个儿子和媳妇也多是这般性子,便纷纷回应道:“好敏慧的哥儿”、“小公子好生灵秀活泼。”   好读书习文的三老爷和娴静的三太太多年无子,独独两个女儿云英未嫁,便送了一方砚台、两支湖笔,并几个亲手绣得荷包。   四老爷亡故多年,遗孀四太太这些年没了四老爷,人倒精神多了,带着敏哥儿和其媳妇、嫁人的云姐儿及其女婿,一同来拜见。   厚礼一件接一件,满堂都是欢声笑语。没人傻到给沈澜和潮生脸色看,便是真有傻子说错了话,即刻便会被描补过去。   沈澜也含笑看着,只是前头潮生撒娇卖乖,几乎把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过去,素日里最为受宠的几个孩子,裴珲的长子裴允、裴敏的幼子裴迁等等,俱被自家父母拘着,满脸不高兴的坐在椅子上晃荡着小腿儿。   裴允尤甚,五六岁的孩子,正是人憎狗嫌的时候,一个劲儿想去够旁边高几上的曲竹盘,那盘中有姚坊门枣、塘栖蜜橘、潮州龙眼。   奈何裴允手短,他眼见够不到,也不肯喊丫鬟,只管歪着半个身子往旁边去,沈澜生怕椅子翻了,届时他从椅子上跌下来,便将果盘往旁边推了推。   只是转念一想,龙眼和枣都有核,别人的孩子不好喂有核的,恐不安全,她便捡了个蜜橘递过去。   裴允冲她笑了笑,伸出胳膊要去接。   “啪——”   裴珲的妻子齐妙娘眼看着蜜橘递来,下意识打掉了裴允的手。   沈澜微愣,不明白齐妙娘为何打自己孩子。又为何打完了,脸色被吓得白成那样,倒像是被沈澜打了似的。   “娘!”裴允委屈地捂住右手,一泡眼泪含在眼里。   裴允这么一叫,众人循声望来——   裴慎本就时刻注意着沈澜,眼见齐妙娘这般作态,他面色一沉,又不好对齐妙娘,便冷冷扫了眼裴珲。   裴珲暗道倒霉,刚要瞎编个理由,可被自家大哥冷冷看着,他本就怕裴慎,这会儿情急之下哪里编的出理由来。   还是沈澜笑着打圆场:“妙娘做的对,是我不好,忘了小孩子不能吃龙眼了。”   潮生即刻抿抿嘴,心想他三岁多就能吃葡萄吐葡萄皮,吃龙眼吐龙眼核。   这个裴允,真笨!   沈澜这么一打圆场,众人也纷纷笑起来,打算将这话题岔开,继续活跃气氛。   齐妙娘虽自持国公嫡女,觉得沈澜身份低微却要做皇后,日后自己还得对她磕头,心里待她有几分抵触、攀比、酸意,可见大伯这般爱重她,齐妙娘压根儿没想得罪沈澜。   她赶忙解释道:“允哥儿极喜欢吃龙眼,被龙眼核呛过两次。我方才见嫂嫂递来蜜橘,以为是龙眼,这才打了允哥儿,非是对嫂嫂不敬。”   沈澜扶额,心道这姑娘看着秀气,竟也是个憨人,认真解释起来,倒将沈澜方才说自己递来龙眼的借口戳破了。   果不其然,裴慎脸色很是难看,冷声道:“既是误会,给你嫂子道个歉也就罢了。”   沈澜心道还没成婚,哪里来的嫂子,这是此时她不好反驳裴慎,便笑着打圆场道:“不是什么大事。”说罢,为了缓和气氛便逗弄裴允:“允哥儿一会儿剥了蜜橘,给我吃一瓣可好?”   齐妙娘赶紧推了推裴允,裴允到底听他娘的话,便伸手拿了个蜜橘要剥。   众人只等他剥好了,便即刻夸赞一句“允哥儿真是孝顺长辈”,就能将此事揭过。   谁知恰在此时,大太太蹙眉道:“你是什么身份,怎能叫允哥儿剥给你吃?”   满室针落可闻。   沈澜愣了愣,不甚在乎地笑了笑,正要开口揭过此事——   潮生却回头看了眼大太太,下意识抿住嘴,又笑嘻嘻道:“大太太,你方才还说我和允哥儿是兄弟,以后要亲热和睦。那允哥儿不能剥橘子给我娘吃,我以后是不是也不用剥橘子给二叔二婶婶吃?”   大太太反驳道:“那怎么能一样呢!你是晚辈,当孝顺长辈。”   潮生脸上的笑便淡了淡,只管仰着头,嘴甜道:“是这样吗?那我以后一定会孝顺二叔二婶的。”   裴珲和齐妙娘面色略有些白意,周围人更是惊诧莫名,谁都没料到六岁的潮生能说出这般话来。   潮生是慎哥儿独子,只要裴慎没有其他孩子,潮生就是下下任皇帝,他若看珲哥儿和妙娘不顺眼……   大太太只是偏心了些,又不是傻子,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潮生,可这孩子已经跑到沈澜身边,专心致志地低着头给沈澜剥橘子去了,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记恨上了还是傻乎乎地顺着大人的话说。   大太太左看右看,实在看不出来,裴慎却早已面色发沉。   他久居宦海,沉着脸时直叫人噤若寒蝉,唬得周围众人心惊胆战。   “沈澜是我妻子,见她便如见我。”裴慎冷冷道:“况且孔融尚知让梨给同辈,允哥儿一个做侄子的,剥了橘子给伯母一瓣又如何?”   说罢,他躬身道:“母亲,我等一路舟车劳顿,已是疲惫至极,只是不知存厚堂可收拾好了?”   大太太顿时就被气得脸色青白,裴珲连忙道:“收拾好了!娘日日盼着大哥你回来呢!”说罢,可劲儿使眼色给裴慎,恨不得他即刻来一句软话。   裴慎到底久在官场,日日与人打交道,见母亲气成那样,加之大庭广众人多口杂,他不愿背上不孝的名头,便顺势道:“是儿不好,叫母亲生气了。”   裴珲和齐妙娘围在大太太身侧,又是端茶倒水,又是抚气顺背,这才叫大太太缓过一口气:掩着帕子啜泣道:“慎哥儿,我是管不了你了!你走罢,叫你爹管你!”   裴珲和齐妙娘围着大太太,像一家三口。   独独裴慎,立在堂前,格格不入。   沈澜见了,难免替裴慎感到几分难过。她打起精神,笑着对裴慎道:“不是给大太太带了礼物吗?怎得不送上来?”   一如多年前她初次来魏国公府,垂首低声说送礼,试图缓和大太太和裴慎之间的关系一般。   只是当年缓和了一时尴尬,如今六年过去了,依旧没变,也不过缓和一时罢了。   果不其然,大太太接了裴慎的礼物,一场接风宴,就这么干巴巴地过去了。 第112章   待沈澜回返存厚堂已是下午, 她与裴慎并肩走在抄手游廊上, 见丫鬟婆子远远坠着,怀中的潮生也昏昏欲睡起来, 裴慎低声道:“方才是我母亲对你不住。”   沈澜诧异的望了他一眼, 笑道:“我并不在意这些。”几句口角罢了。   说罢,她又笑:“左右我还没有与你成婚,若你母亲再来, 我日后不登门便是。”若大太太能逼得裴慎放手, 那倒也不错。   裴慎微恼, 又拿她没办法:“我登你的门也好。”   沈澜轻笑,慢悠悠道:“太子殿下来寻我, 好生荣幸。”   见她还有心思谑自己,裴慎便知道她是真没放在心上。   只是她不在意, 裴慎却舍不得沈澜受委屈, 允诺道:“待过些日子我便带着你回返南方。就算以后再回京都,我也护着你。”   沈澜听了, 一笑了之。   裴慎见她真不在乎,顿时有几分气闷,只暗想还有三年,快了快了。   沿着抄手游廊行去,廊下竹帘四卷,天光杳杳,疏疏而落,漏窗外但见一树芭蕉、几杆翠竹。   穿过月洞门,绕过乱石小径便至存厚堂。刚到院门口, 裴慎便将到了午间昏昏欲睡的潮生放下, 轻声道:“我得去宫里一趟, 你若有什么事,只管去寻陈松墨和林秉忠。”   沈澜点了点头,自他怀中接过潮生抱入厢房内安置了。   待她出来,又吩咐一众丫鬟婆子开了笼箱。   “夫人,山东茧绸的被褥放哪儿?可是那红木方斗柜?”   “不必了,放进漆镶嵌雕亮格柜下层。再把这件扣衫搭去红漆官帽衣架上。”   “虎丘茶不要放入白瓷罐中,纸收茶气,只需拿纸包了便是。”   ……   沈澜指挥着丫鬟婆子们忙得不可开交,待她好不容易将行礼收拾完毕,却见外头有丫鬟匆匆来报,只说珲二奶奶来了。   沈澜微愣,立于庭中,但见齐妙娘带着几个丫鬟婆子,抱着两匹大红织金妆花缎入了院门。   沈澜不好推拒,便将她引入房中,吩咐人泡了盏虎丘茶。   青瓷碗里碧绿的茶叶沉沉浮浮,直将茶汤都氲成了淡绿。   齐妙娘坐在玫瑰椅上,啜饮一口茶水解了渴,这才又羡又酸道:“大爷待嫂嫂果真好,竟还要叫珲二爷带着我来给嫂嫂道歉。”   沈澜一愣,倒有几分诧异,没料到裴慎竟私下里训了裴珲。   见齐妙娘这般委屈,沈澜安慰道:“本就不是什么大事,误会一场,何来道歉。”   方才老祖宗和大太太的脸色都不好看,二爷回去还教训了她,要她来给沈澜道歉。这会儿听沈澜这么说,齐妙娘心里的委屈才算缓和了几分。   她本是个憨实人,虽有几分脾气,心眼子却不坏,真心羡慕道:“嫂嫂命真好。将来又是太子妃,又得大爷爱重,府中也没个妾室通房闹心。”   沈澜微愣,心道她与齐妙娘还没熟到这般地步罢?怎么就对她推心置腹起来了?   沈澜笑着岔开了话题:“尝尝这茶,虎丘名茶,甚是香浓。”   齐妙娘素日里得大太太看重,与其余几个堂妯娌处得不好,难得有个大度不计较的同龄人,掏心掏肺道:“嫂嫂不知道,太太指了好些个妾给二爷,都是公爷旧部之女。”   说到这里,她眼眶微红,拿帕子拭了拭泪痕:“我一个国公嫡女,看着倒是贵重,可偏生是前朝的,得罪不起她们,成日里受欺负,我嘴又笨,也不知如何分说。”   沈澜闻言,暗自叹息。宅院里你争我夺,明面上争得是宠爱,实则是利益。   打机锋、构陷……俱是些蝇营狗苟的东西,沈澜实在不耐,可小姑娘哭得厉害,她也没办法,干脆取了盏虎丘茶,全当自己是个树洞。   齐妙娘鲜少能得这么个合格并且没有利益冲突的树洞,只管一个劲儿地往外倒苦水。   “前些日子,我爹娘还要叫我巴着二爷,只说新朝初立,他这前朝的齐国公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嫂嫂,你说若我爹倒了,我可怎么办!”   说到这里,齐妙娘又是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允哥儿是个顽劣的,二爷虽敬重我,却也偏疼序娘那贱婢,如今又有好几个新人进来,都是公爷旧部,我个个都得罪不起,我、我……”   齐妙娘越说越伤心,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沈澜无奈,待她气稍缓过来,便取了干净的帕子给她擦眼泪。   齐妙娘发泄了一通,心里痛快多了,这会儿知道害臊了,只管低下头去:“对不住嫂嫂,叫你看笑话了。”   沈澜干涉不了裴珲房中事,以至于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只能笑道:“我闲着也是闲着,你来了,与我说说话也好。”   齐妙娘颇有几分感动,又说了几句,遣了嬷嬷留下了两匹妆花缎,告辞离去。   怔怔望着她远走的背影,沈澜颇有几分低落。透过齐妙娘看自己,若裴慎将来只有她一个日子倒也能过,或是纳了妾,肯放沈澜走,自然最好。怕就怕裴慎纳了妾却强要留她。   沈澜低低叹息一声。直至晚间,裴慎归家时,沈澜的心情都不太好。   裴慎虽面色如常,只是沈澜处得久了,倒也能看出来他心情竟然也不太好。   “宫中可是出事了?”沈澜问。   裴慎拂开厢房竹帘,见沈澜沐浴后坐在罗汉榻上,正拿绵帕拧着湿发。   他蹙眉道:“怎得不叫丫鬟来?”   沈澜便将棉帕递过去,戏弄道:“守恂,我特意驱散了丫鬟,等你。”   裴慎轻哼一声:“你就拿我当小厮使罢!”手上却接过棉帕,立在她身后,细细的自发尾绞起。   他背上有伤,却浑然不觉,一边绞,一边道:“宫中不曾出事,只是……”裴慎顿了顿,叹息道:“我父亲身子不太好了。”   沈澜一惊,转头后扯动头皮,吃痛之下嘶了一声,裴慎赶忙松开棉帕:“可是疼了?”说罢,便扔了帕子要叫人去请府医来。   沈澜只觉好笑,起身拦住他:“请什么府医!”说罢,又继续道:“你只管说,魏国公的身子如何了?”   朦胧灯火下,她眉眼清丽,关切的望着自己。裴慎心中沉郁,只轻轻摇了摇头。   沈澜心脏重重跳了跳。想想也是,常年打仗的人本就有旧伤、自陕西一路跪进湖广更是元气大伤,成日里埋首案牍积劳成疾,若再加上对于前朝旧主的愧疚,日日夜夜煎熬着,裴俭能挨到如今,都算是身体底子好了。   “可通知老祖宗、大太太、裴珲了?”沈澜问道。   裴慎静默不语,良久方道:“问了太医,只说好生养着,尚有几年的寿数。”   既然如此为何不好生歇一歇,可沈澜没问,对于裴俭裴慎这样的人,你让他们闲散的度过一生,还不如杀了他们算了。   “那若是不养着呢?”沈澜低声道。   裴慎心中微有几分怆然,只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大抵几个月罢。”   沈澜叹息:“过几日便是登基大典,魏国公应当是要亲去的。”登基大典,何其繁琐,劳累之下只怕越发损伤寿数。   沈澜心中唏嘘,又不能安慰裴慎生老病死自有定数,因为安慰了也没用。自己的父亲快要去世了,旁人再多的节哀也不过徒增伤悲罢了。   她转了个话题,想调节裴慎心情,便笑道:“今日齐妙娘来寻我道歉,说了好些她与裴珲的旧事,还留了两匹妆花缎给我。”   说罢,沈澜戏谑道:“妆花缎衬你,穿上了便是个富贵公子哥儿,只可惜日后再不能给我端茶倒水,以免弄脏了衣裳。”   裴慎被她逗笑,眼里便漾出些暖意:“你这人狡猾,想拿衣裳抵我月银,那可不行。”   沈澜也笑:“哪里不行?那缎子极贵重,可比裴珲给序娘的瑞麟绸还要贵。”   裴慎一愣,蹙眉问道:“这序娘是谁?”   沈澜微怔,以手扶额,无奈道:“序娘是裴珲妾室之一。白日里那齐妙娘与我分说了许多妻妾之事。”偏偏沈澜记性又好,这会儿还记得,以至于方才脱口而出了。   听说是裴珲妾室,裴慎只管望着沈澜,仔仔细细打量过后,见她面色无异,裴慎便状似不经意道:“裴家子弟,这些日子来俱在大肆操办婚礼。无妻的娶妻,有妻的纳妾。二弟那里多了几个妾,也是正常。”   沈澜略一思忖,便明白这是要与前朝旧臣联姻安定人心,要与旧部联姻加强关系网。   她似笑非笑地望着裴慎:“那你这里为何没有?”   裴慎望着沈澜,故作漫不经心:“我拒了。”   沈澜虽觉得这是应该的,可大环境如此,她听了,到底有几分感动,便笑盈盈道:“不错。”   裴慎嘴角微翘,得了她这鼓励,分明心里快活,嘴上还要顺杆爬道:“我今日进宫,亦是为了向我父禀告此事。为此,还挨了两鞭。”   沈澜微愣,只扯着裴慎到了榻上,叫他脱了道袍、亵衣,果真见后背两条高高肿起的血檩子。   还有当年沈澜打出来的三鞭伤痕。纵横交错,看着颇为丑陋。   沈澜心中微酸,眼眶也略有几分潮热,她忍着涩意:“你不怕魏国公生气吗?”   裴慎笑了两声,只管刷舒展了脊背,懒散道:“我是他儿子,打个两鞭也就罢了,难不成还能打死我?”   沈澜忍不住又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少时顽劣,他们也总会原谅自己。   她思绪割裂一般,一会儿想着父母,一会儿想着裴慎,脑袋里像是塞满了棉花,乱七八糟,教她鼻子堵得厉害。   沈澜忍回眼中潮意,取了个越窑青瓷罐,挑了点乳白色的药膏,细细的抹开,替裴慎上药。   微凉的膏药、温热的手指,触碰着自己的脊背,裴慎又痛又快活。   “好了。”沈澜抹完膏药,人也冷静了些,提醒道:“日后少使些苦肉计。”一回来不上药,先来她房里探望,不是苦肉计是什么?   裴慎干笑两声。他本还盼着借此机会给自己减个一年,没成想她已经想到了。   “虽是想让你给我上药,可我拒了妾室通房的心意却是真的。”裴慎忍不住提醒她。   沈澜瞥他一眼,见他巴巴地望着自己,实在有几分好笑,便清清嗓子道:“知道了。”   裴慎这才笑起来,慢条斯理地穿好衣裳。亵衣、中单、道袍……就这么几件衣裳,再怎么磨蹭也该穿好了。   眼看着沈澜已经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了,裴慎这才依依不舍地下了榻。   这是沈澜的房间,裴慎未经允许,当去住他自己的房间。   谁知裴慎起身,却不曾离开,只是叮嘱沈澜:“这几日你留在家中,莫要出去走动。”   沈澜蹙眉:“外头怎么了?”   裴慎摇摇头,笑了笑:“许是我多心了,只是我这些日子遍观奏报,总觉得心中有些不稳。”   怕沈澜以为他糊弄,裴慎解释道:“我并未搪塞你,奈何没有证据,仅仅只是觉得有些不对劲罢了。”   风起青萍之末,□□这种东西,往往是从某些细节开始的。一次百姓的状告、一次言官的照常弹劾、一个参将的常规调动……   沈澜或许不信任裴慎的人品,但她相信裴慎的政治嗅觉,于是她点头道:“我知道了。”   裴慎见她应了,这才出门而去。   此时月隐星稀,秋风萧肃,庭中梧桐摇落,竹叶飘零,惊起一片寒鸦。 第113章   一大早, 天色未明, 晨光熹微,魏国公府就忙碌起来, 各大院里俱鼓噪声声, 分明是府中众人要去参加今日的登基大典以及晚宴。   裴慎换上八梁冠、白绢中单、青缘赤罗裳,皂履玉革带、腰佩云凤四色花锦绶。甫一换好衣裳,即刻叩开了厢房大门。   沈澜抬眼望去, 但见他神色沉静, 眉眼端肃, 朗朗天光明彻周身,衬得他意气风发、矫矫不群。   不论有再多的阴影与暗流, 裴俭登基,裴慎到底是高兴的。   他负手而立, 笑道:“院中吵闹, 可是将你闹醒了?”   沈澜放下手中净面的棉帕,闲闲道:“我今日无事, 只待你走了,再歇会儿便是。”   裴慎哽住,心道她必定是被迫早起,心情不好,专来噎他,便干笑两声:“你今日怎会无事?还得随我入宫去呢。”   沈澜瞥他一眼,又捋了捋腰间青红攒心丝绦:“我知道了,不必你来提醒。”说罢,她又难免怀疑:“你之前跟我说政局恐有变, 叫我这些日子都跟紧你, 到底是真是假?”   莫不是裴慎想让她入主东宫, 便专门拿来哄骗她?   “我自然没骗你。”裴慎只管走到她身侧,轻声道:“古来皇位交接之时最宜生出事端来,你必得跟紧我。”   沈澜这才叹息一声,点头道:“也不知何时方能安定下来?”   裴慎轻笑,懒散道:“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哪里有安宁的时候?”   无论如何,就裴慎这种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性子,沈澜是敬谢不敏的。   “走罢,天要亮了。”裴慎牵着沈澜的手,带着她出府,却见府外已停了七八辆马车,几乎堵塞了魏国公府门前青石街。   府中裴慎、裴珲都要去登基大典、老祖宗、大太太要操办晚宴、接受命妇朝拜,另有其余几房的诰命夫人也要入宫。   车马辚辚作响,直奔宫城而去。   九月十五,大吉,魏国公裴俭于奉天殿行登基大典。   是日早,新帝告天地、祭太庙,拜社稷。奉天殿内,钦天监设鼓,教坊司置乐,锦衣卫鸣鞭,翰林院捧诏,文武百官随侍叩拜,山呼万岁。   新朝初立,改元建宁。   帝下诏,大赦天下。且册生母林秀为恪贞仁寿皇太后、妻李昭为懿安皇后、嫡长子裴慎为皇太子。   准备了数日的登基大典堪堪结束,却还有夜宴要参加。   沈澜自觉在端本宫内住不久,只随意收拾了些衣裳细软入宫,这会儿收拾完毕,无所事事,便陪着潮生,一同静坐读书。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朱墙畔有重重修竹,翠色正浓,掩映着乌木绮窗。   裴慎透过轩窗往里望去,依稀可见爱妻稚子,并坐案后,一个手握书卷,一个坐而临帖。   他心中安宁慰然,静静立了好一会儿,这才掀帘而入,惊醒了画中人。   沈澜听见脚步声,抬头望来:“回来了?”   裴慎笑着点点头,又迈步而入,看着潮生临帖,指点道:“这一横不好,太缓了些。《笔势论》有云,缓则不紧。此外,你这墨蘸得多了,实则只需豆大即可。”   潮生点了点头,又自顾自的去习楷书。   沈澜不欲打扰潮生学习,便起身拂开珠帘,自去外间看书饮茶。   目送着她离开的背影,裴慎就有几分心痒,今日只在早晨见了一面,晚上又得去赴宴,心里自然想她。   裴慎看了眼潮生,见他字习练得尚可,只叮嘱了一句“好生习字,莫要分心”便出去了,惹得潮生撇撇嘴,继续低头练字。   沈澜随意坐在官帽椅上,慢条斯理地翻阅着一卷《农政全书》,琢磨着良种推广的事。   裴慎见她全神贯注,便忍不住清清嗓子道:“想什么呢?”   沈澜随口:“没什么。”说罢,她抬起头好奇道:“你怎么回来了?不必去参加宴会吗?”   裴慎细细打量她神色,见她并无异色,一时也不知什么心情。她并未嫁给自己,不好去参加宫中大宴,却浑然无失落之色,可见心里对他感情尚浅。   裴慎心中怅惘,开口便忍不住带着几分酸意:“一会儿要赴宴,自然不如你清闲。”   沈澜只觉这人莫名其妙:“我此番回来,本是有事要忙。若不是你说近日危险,叫我不要出门,我哪里会清闲下来?”   裴慎讪笑:“外头的确要生乱。”   沈澜索性搁下书,正色道:“你晨间说是皇位交接之时恐有乱象,莫不是有人要……”   逼宫造反四个字虽未出口,裴慎却已会意,只是笑道:“宫中俱是我父亲的旧部,按理是不会出事的。”   沈澜默然,天下事若都按道理来,哪里还会有意外呢。   见她神思不属,裴慎安慰道:“林秉忠功夫比陈松墨更高,我将林秉忠并百余军士留给你,你只需安安心心待在端本宫就是了。”说罢,他自己到底不放心,又叮嘱沈澜:“若外头真有了动静,你便将宫门彻底闭死,只待我来找你再开。”   裴慎断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可见是真有迹象,只是他自己也不太确定罢了。   她正想细问,却见裴慎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笑道:“天色也差不多了,我带着潮生去赴宴,你且好生休息。”   沈澜心绪不宁,叹息一声,目送着裴慎带着潮生出了门。   恰在此刻,另一对夫妻也在低声絮语。   大太太成了懿安皇后,掌了金印宝册,母仪天下,大喜的日子她却满眼含泪,端着白瓷药碗,拿着调羹搅和着黑苦的药汁子,吹凉了,喂给裴俭。   裴俭戎马多年,哪里耐得住这般慢吞吞的喝药,只管端着碗,一饮而尽。   他身形消瘦,眼窝深陷,喝上几口便呛的厉害,不住地掩面咳嗽。   大太太眼泪忍不住又掉了下来。   少年夫妻老来伴,两人从前也是恩爱过的,她哪里受的住裴俭这般。   一面给裴俭顺气,一面止不住啜泣道:“你成日里劳心劳力图什么!年纪一大把了,还不肯歇着!”说着说着,哽咽难言:“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叫我怎么办!”   虽是埋怨,可裴俭心里到底是熨帖的,他笑了笑:“莫怕,待我、咳咳、将国事稍稍理顺些,我也能多、咳、多陪陪你。”   只这么一句话,他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喉咙痒得厉害,身子也渐渐发沉。   裴俭心知是登基大典累着了,歇了好一会儿都没缓过来。   可即使如此,裴俭拍拍大太太的手,坚持道:“你放心,我就算要死,也得熬到慎哥儿把南方整饬完毕,回返京都继位为止。”   一提起死字,大太太悲从中来。可听见裴慎的名字,她又擦擦眼泪,忍不住埋怨道:“你白日里把慎哥儿给册了皇太子,珲哥儿去哪里就藩却没个说法!”   裴俭嗓子眼痒得厉害,强忍着咳意:“去哪里都好,慎哥儿总不会亏待珲哥儿的。”   大太太面色一变,埋怨道:“都是你教的!慎哥儿脾气那般大,如今连我这个做母亲的都不放在眼里,我真怕有一日,他们兄弟闹起来。”   大太太又止不住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我还想着叫你下一道旨意,若珲哥儿犯了错,也好保住珲哥儿的性命。”   裴俭一时无奈,他知道老妻更偏疼幼子,想着长子承了爵位,幼子却只能得些田庄金银,便也任由妻子偏心珲哥儿,却没料到她竟有此担心。   “你放心,慎哥儿待珲哥儿自有兄弟之谊,必不会倪墙。”裴俭咳得厉害,面色涨红,惹得大太太情急之下,连忙为他抚背顺气。   见他病成这样,大太太也不好再提珲哥儿的事,将他扶起,替他更衣。   头戴冕冠,素纱中单,红罗蔽膝,外罩衮玄衣纁裳,皂靴玉带。   裴俭清瘦,衣裳穿在身上难免有些空荡,惹来大太太又伤心一场。   她正欲搀扶着裴俭去赴宴,却忽见内宦匆匆来报,只说锦衣卫指挥使萧义请见陛下。   裴俭神色微微一沉,萧义是知道他稍后有大宴要赴的,这会儿匆匆来报,必定有要事。   “去,叫他进来。”说罢,裴俭瞥了眼大太太。   大太太本也不耐烦听这些朝堂破事,干脆避去了偏殿。   裴俭屏退了左右,这才宣来萧义,谁知萧义一见裴俭消瘦的样子,竟犹豫片刻。   裴俭虽年迈病重,脑子却还清醒,知道他这般犹豫,是担心自己身体承受不住。   可见萧义要禀报的,是个坏消息。   裴俭叹息道:“说罢。”   萧义咬牙,即刻双膝跪地:“陛下重病,臣本不该以此事搅扰陛下。只是事关重大,臣不敢擅专,只能从速禀报。还请陛下听了,莫要置气,以免中了奸佞小人之计。”   裴俭听了,只管深呼吸一口气道:“你尽管说来。”   萧义这才禀报起来:“陛下,今日宫中忽有谣言,说《财货疏》乃陛下及其幕僚所拟,前朝之所以有如此之多的言官弹劾陛下和殿下,惹来前朝炀帝生疑,也都是陛下指使的。”   “此外,炀帝本欲将陛下和殿下均高升一级,借着入京谢恩的机会就此释了兵权或是干脆办一场鸿门宴将陛下斩杀当场,是陛下令人日夜进谗言,方叫炀帝将陛下及殿下押解进京,这才给了陛下造反的机会。”   “传谣的小太监说,陛下……”萧义顿了顿,到底诚恳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裴俭神色茫然了一瞬,紧接着,他喉咙疼得宛如刀割一般,呼吸间隐有甜腥之意。还未等萧义说完,裴俭竟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萧义大惊失色,仓皇起身要奔出去喊太医。   裴俭坐在龙椅上,深呼吸数次,强压下口中血腥气,狰狞着面目道:“去查——去查谁传得谣言!!”   萧义悚然,跪地道:“臣已令人将传谣者逮捕入诏狱,再欲细细查验。”   裴俭到底老辣,胸膛震颤数次,竭力冷静道:“谣言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登基大典结束后来,可见是有亲近之人知我秉性,要我被气得病重。想来必有人在这几日作乱。“   裴俭深呼吸一口气,压下喉中血气:“你去,调了亲军,隐入干清宫,对外便说我重病在身,叫慎哥儿带上太子亲卫去主持大宴。”   一提裴慎,萧义犹豫片刻道:“陛下,那两个说嘴的小太监又传谣,说那些脏事儿都是殿下指使的。”   裴俭再难以忍耐,他面部抽搐涨红,分明是怒急攻心,只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道:“你去遣人,将珲哥儿带来我这里。”   萧义毛骨悚然,后脊背一片白毛汗。他咬咬牙,这才告退离去。   今日宴会有二,一为大宴,皇帝在西苑宴文武百官。二为宫中内宴,属于皇室家宴。   西苑明德殿内,灯火通明,九月鸡冠花正红,每张案桌上都有金葵花杯,看盘有簇盘糖缠、水果有龙眼蜜橘、糕点有吃糕、带骨鲍螺,菜肴有什锦海味杂脍、花头鸳鸯饭、冰鸭……林林总总,俱是珍品。   眼看着更鼓声响,皇帝却还未出现,文武百官已是议论纷纷。   裴慎心知父亲那里必是出事了。   他冷眼扫过百官——   从最前方的数位阁老到六部尚书,乃至于几位总督,有的面不改色,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有的神色端凝,双眉紧锁,有的还与周围人谈笑风生,状似云淡风轻。   这还是殿内,因着是大宴,殿外还有许多低品级官僚没资格入殿,还不知喧哗成什么样呢。   裴慎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回头看了眼潮生。   潮生在裴慎身后置了一张小案,他今日要端着些,便夹了块稍小的冰鸭。但大抵气氛是会感染人的,潮生渐觉怪异,搁下冰鸭不说话。   裴慎见他虽诧异,但举止并未失措,神色也未显仓惶,心中到底是满意的,便回过头去,慢条斯理地取了一块甘露饼吃了。   一会儿恐有事,且先垫垫肚子。   果不其然,伴随着裴俭还未到,萧义也不知去哪儿了,文武百官喧哗声渐鼎沸起来。   李谦李阁老到底耐不住,起身道:“已是亥时,陛下未至,可否请殿下随老臣同去干清宫?”   裴慎知道干清宫一定是出事了。他不是不急,只是心知肚明父亲病重,活不了多久了,就算要动手也不必赶在这时候。   也就是说,今日重点必定在他和潮生身上。   此时此刻,他带着潮生远离父亲、远离沈澜,对他们而言才是最好的。   “许是在路上耽搁了。”裴慎温雅道,“李阁老且稍待一二。”   李谦蹙眉,正要再开口,却忽听得最外头遥遥有喧哗之声,惊得殿中文武百官齐齐往外头望去,有的问“这是怎么了?”,脾气爆的即刻骂道:“什么鸟厮!殿中也敢喧哗!”   此时殿中灯火通明,煌煌如白日。可外头距殿越远的地方越是漆黑,唯有疏疏月光,落于水磨方砖上,映出朦胧黯淡的人影。   那喧哗声越来越近。原来是数百披甲亲军手持长枪钢刀涌入殿前。   铠甲摩擦声、数百人的脚步声,叫文武百官胆寒异常。远在最外头的低品级小官距离这些甲士最近,忍不住尖声叫嚷起来——   “你们是谁?”   “披甲闯入宫中做甚!”   “今日夜宴,尔等——”话未出口,已被甲士一刀毙命,红的白的洒了一地。   周遭官吏有的尖声叫嚷着四散奔逃,有的被唬得两股战战、面无人色,瘫在地上彻底呆住了。   紧接着,殿内殿外,四面八方,又涌出了好些个身形健硕、手持长刀却作宦官打扮的阉人,见人就劈砍。   此时此刻,萧义终于来了   他带来的锦衣卫见状,大喝着要阻止,谁知却被身侧同袍反手捅了一刀,于是为了自保,有的避开,有的见人靠近就杀。   “快跑——”   “别杀我别杀我!”   “贼子尔敢!”   翻倒的桌椅,倾覆的茶点,亲军甲士、阉宦,锦衣卫、逃窜的文武百官,彻底乱成一团。   裴慎神色发沉,目光凶戾森冷,只一把辖住潮生,防止他走丢,此时钱宁等武将也纷纷团聚到了裴慎身侧。   裴慎厉声道:“陈松墨何在!”说罢,殿内又奔涌出数百甲士,衣着打扮与第一批甲士一般无二,俱是红袄铜盔,只在手臂上系了一条细白绢。原来是陈松墨统率的太子亲卫。   “大人!”钱宁等人到底跟着裴慎南征北战,辗转多地,见此情况便知道今夜宫中不止有一股势力作乱,才会导致如此乱象。   裴慎心知肚明,必不能让身侧亲军分散开来,否则局势不明,混乱黑暗之下,哪里还分的清楚。   “叫众人大喊,放下兵刃、蹲地抱头的不杀!”裴慎道。   陈松墨领了命,只率军大喊——   “放下兵刃、蹲地抱头的不杀!”   此时此刻,根本不知道谁可以信任,谁不能信任。可所有人都知道,裴慎是可信的。   因为他爹眼看着就要死了,他已被册立太子,根本没必要造反。   即刻就有离得近的官吏高呼着“别杀我别杀我——”说罢,慌慌张张的就要往太子亲卫这边跑。   裴慎冷眼看着,马上就有个知机的太子亲卫长.枪一捅,温热的鲜血迸溅开来,那小官抽搐了两下,倒在地上,死了。   杀人的亲卫厉声高喊道:“放下兵刃,蹲地抱头地不杀!敢有靠近者,格杀勿论!”   前车之鉴横在眼前,便有聪明人一面拼了命往太子亲军这边靠拢,一面又取下腰间丝绦、革带,双手高举,喊着“莫要杀我!可拿丝绦困住我手!”   就这样颤颤巍巍的靠近,离长枪近了,便哆哆嗦嗦地蹲下来,高举双手,任由亲卫拿着腰带丝绦捆上,再起身跟着亲卫蹲去墙角。   一个成功了,极快就有人效仿,别管是文武百官、阉宦、锦衣卫、甲士,只要还没死的,并且不是心怀鬼胎的,拼了命往太子亲卫这边跑,再扔了兵刃,自取腰带,困缚双手,蹲去墙角。   很快,场上的局势便分明起来。   以齐国公为首的几个前朝旧臣,十余名甲士以及装作阉宦混入宫中的亲卫围拢在他们身侧。   赵光泰为首的两个裴俭旧部,身侧有大半甲士,大批锦衣卫。   还有两个文官、一个武将,俱是湖广、浙江、福建等南方户籍,甲士偏多。   见此情此景,萧义怒急攻心,大声斥骂道:“赵光泰!陛下待你恩重如山!你怎敢逼宫!”   赵光泰浑然不惧,大声骂道:“我待陛下忠心耿耿,不过是裴慎此人狼子野心,谋害亲父,我意欲清君侧罢了!”   裴慎懒得理他,只管冷冷望向身侧裴珲。   裴珲整个人都开始哆嗦起来,齐国公是他岳父,赵光泰是妾室序娘的亲父,算来算去,都是他姻亲。   裴珲扯着裴慎的袖子疾呼道:“大哥不是我!我不知道!真的不是我!”语无伦次,涕泪交加。   实则裴慎心知肚明,裴珲多半与此无关。   今日之事,无非是前朝旧臣们为了替前朝炀帝报仇,再不然就是见当年同僚裴俭,今日登基为帝,心中不平,只觉自己也能尝尝做皇帝的滋味,野心日渐滋长。干脆以谣言激怒裴俭致使其重病,再砍杀了裴慎、裴珲,好自己来做皇帝。   至于赵光泰等人,多半是因着裴慎拒了其女为妾才引来这场祸事。要知道,裴慎最开始的班底是裴俭为其准备的,多半是他自己手下人的子侄兄弟。此后裴慎年岁渐长,有了自己笼络来的势力班底,可这些人依旧在为裴慎效力。   故而即使裴慎拒了旧部姻亲,可绝大部分裴俭班底是愿意裴慎上位的,因为他们的子侄兄弟也在为裴慎效力。   可赵光泰等人不同,他们既没有子侄在裴慎身侧,又没有与裴慎结为姻亲,将来裴慎上位后,必要清扫掉这些人为自己的其他班底腾位子。   眼看着大业刚成,裴俭就要死了,自己的政治生命极快就要终结,赵光泰等人哪里还耐得住,拼了命想拱裴珲上位。   还有那些个南方士商背后的保护者,全是因为裴慎在南方丈量田亩、清查人口、重定商税惹出来的。   三股势力牵扯在一块儿,才造就了今日乱局。   此时此刻,局势彻底分明,所有潜藏在暗流之下的人通通露出了水面,裴慎狞笑一声:“放箭——”   说罢,数百亲卫甲士齐齐自身后引弓搭箭。   “放——”   裴慎一声令下,箭雨如潮。   对方自然也有箭矢,双方数轮箭雨齐射地上已堆出了几十具尸体。   裴慎一刀将惊慌失措的裴珲劈晕,又留出一队护卫保护潮生,这才拔刀,厉声道:“众将士听令!随我杀——”   “杀了裴慎狗贼——”赵光泰大吼道。   齐国公率人大喊道:“杀——”   数股洪流对撞在了一起,雪亮的刀锋混杂着血肉,满地红的白的,一声声的喊杀、呼救、嘶吼,到处都是断臂残肢,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萦绕在鼻尖。   这场战役,直至月色渐隐,天际露出鱼肚白方才结束,裴慎满身是血,看了看地上数百具尸体,冷冷甩下手中卷刃的钢刀,回头望向潮生。   潮生僵立在裴慎身侧,死死咬着牙,攥着拳头,面色发白,指尖冰凉,却一言不发。   裴慎赞许地笑了笑:“不错,有胆气。”说罢,又道:“我要去见父皇,你得先回端本宫去,告诉你娘,大宴结束了,没什么事。”   潮生深呼吸一口气,秋末寒凉的空气呛得他一咳嗽:“好。”   作者有话说:   1. 登基大典的流程是百度的,百度到了知乎。   2. 裴慎和裴俭的登基大典服饰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 第114章   裴慎叫陈松墨带人护送潮生回返端本宫, 又唤醒了裴珲。   裴珲整个人都在哆嗦, 回忆着醒来时尸山血海的画面,双腿发软, 几乎走不动道。   见他这般, 裴慎干脆使人带着腰舆,将他抬入干清宫。   一入干清宫,越过重重甲士, 掀帘入内, 便见室内药香缭绕, 七八个太医在外间低声细语,神色焦躁, 大太太坐在玫瑰椅上,神色呆滞。   裴慎心中发沉, 他满身是血地进来, 惊得殿中宫女宦官们面色发白。   大太太回过神来,更是被唬了一跳, 惊得一把攥住裴慎袖子,连声道:“怎得这么多血?可是外头出事了?有没有受伤?!”   裴慎心头稍暖,正要回答无事,却见大太太见了后面腰舆上的裴珲,只管扑上去,急得团团转:“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怎得脸色白成那样?”说罢,又一叠声的喊来太医。   裴慎低头看了看满身带血的自己,又往望了望衣着整齐, 只是面色仓皇发白的裴珲, 忍不住自嘲一笑。   大太太里里外外, 拉着裴珲转了一圈,见他无事,心才安下来,眼眶发涩,又忍不住拿帕子捂着脸,啜泣道:“珲哥儿,你爹呕血了,太医正施针开方。”说罢,她的泪水止不住滑落下来。   裴珲面色发白,强撑着打腰舆上下来:“我去看看爹。”   大太太应了一声,使唤了宫人去搀扶裴珲,刚要往里间行去,转头却见裴慎径自掀了帘子往里去。   “慎哥儿,你一身血气,莫要冲撞……”大太太尚未说完,裴慎已步入内间。   太医正全神贯注为裴俭施针,便是听见了身后脚步声,也浑然不理。   “吴院正,如何了?”待太医施针结束,裴慎方才开口问道。   吴院正转过身来,见裴慎满身是血,干涸的血迹粘在他身上、脸上、就连鬓发上都是一股血味儿,难免被唬得心惊胆战。   所幸他见惯了鲜血,神色镇定道:“再过上一时片刻,陛下便要醒了。”说罢,他拈须叹息:“殿下,陛下已是油尽灯枯,若不能将养身子,再劳累下去,或是怒急攻心一次,只怕就要……”   裴慎心下越发沉重,只低声道:”辛苦吴院正了。”说罢,摆摆手,令吴院正告退。   裴慎接过宫人递来的棉帕,随意擦了擦脸,只将面上、鬓上血迹消了些。   他刚一擦完,就见母亲和裴珲一同入内。   此时裴俭恰悠悠醒来,他身躯沉重的厉害,呕血后越发的苍老了,那个谣言死死打在了裴俭七寸上,令他几乎要被内心的煎熬逼死。   “父皇。”裴慎上前一步,轻声唤道。又取来引枕,叫裴俭靠着。   裴俭胸口发闷,呼吸沉钝,他撩开眼皮看了眼衣裳带血的长子,又见满眼是泪的妻子,还有慌慌张张的幼子,叹息道:“外头、咳咳、如何了?”   裴慎为他抚了抚背:“都处理好了。”   这么一句话,叫裴珲忍不住作呕起来。他醒来便见到铺天盖地的尸体和血腥气,长在锦绣堆里的公子哥哪里受得了。   见裴珲吐了,大太太一叠声的唤人去喊太医、备香茶棉帕。   裴俭见了,心中越发沉痛,只用目光望着裴慎。   裴慎七岁便离开家,父亲待他虽严苛,可多有望子成龙之意。尤其是裴慎自己做了父亲后,待裴俭更是多了几分敬爱,见此,竟有几分不忍之色。   可再不忍,他到底点了点头:“外头作乱的是三股势力,前朝旧臣要杀尽裴氏、父亲旧部想让珲哥儿上位、还有南方士族想杀我。”   裴俭的神色一下子黯淡下来,像是平白无故的老了好几岁,浑身的精气神都被抽干了,他望着幼子,招手道:“珲哥儿,你过来。”   裴珲几乎要崩溃了,他颤巍巍地走过去,扑倒在床榻边,号啕大哭:“爹!我不是!不是我干的!跟我没关系!我没、没想跟大哥抢——爹!你信我啊!”   他一辈子长在锦绣堆里,打小被母亲宠爱到大,从未哭得那么惨烈。   大太太只觉自己的心都要被挖了,她连忙拍拍裴珲的脊背,哄道:“不怕,娘在这儿呢!不叫你爹罚你。”说罢,又忍不住埋怨道:“珲哥儿有什么错!不都是外头的人拿他做笺子,你可不能怪罪他!”   裴俭粗粝苍老的大掌抚摸着裴珲的脑袋,像是小时候那样,他抱着裴珲,教他读书习字。   可如今长大了,谁也回不到幼年时了。   裴俭心中哀恸至极,眼眶发红,却一字一顿道:“传我旨意,将裴珲贬为庶民。”   裴珲跪地磕头,连声哭嚎道:“爹我错了,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大太太惨叫一声,顿时扑上去,又哭又骂:“你怎得这般心狠!外头人造反与珲哥儿有什么关系!你怎么能这般!”   裴俭心中难道不痛吗?可他今日若不动手,自有长子裴慎来动手,届时何止是被废弃封号,贬为庶民。   况且若谋逆只要宣称自己不知情就能逃脱惩罚,岂不是开了个坏头,届时后世还不知要起什么纷争。   裴俭狠下心来:“珲哥儿,你得了魏国公府的金银田产,即刻带着妙娘与你的子嗣出宫去。自此以后,一辈子都不得入宫来,也不许出京离去。”   裴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太太只觉心如刀绞:“你怎得这般对我儿,他做错了什么!他做错了什么!”   眼看着裴俭铁石心肠,大太太又忍不住转头去看裴慎:“慎哥儿你说句话呀!珲哥儿是你弟弟!你说句话啊!”   到底是同胞兄弟,便是两人不甚相熟,可裴慎待裴珲也是有几分感情的,闻言便低声安抚道:“母亲勿忧,出宫以后金银田产一应俱全,必不会亏待了二弟,也无人敢欺凌他。”   裴俭心中巨石终于放下了,只要裴慎肯照料弟弟,裴珲这样的性子远离了宫廷与政治,日子反倒能安生过。   他做了决定,心中一口气松下来,身子便轻了些,飘飘的,像是要飘荡在天上。   不是死,不能死,还有一件事要问清楚。   裴俭强撑着病体,屏退左右,又道:“珲哥儿,带着你母亲出去。”裴珲涕泪交加,却不敢违逆父亲,扯着母亲的袖子要走,可大太太这会儿心中悲痛至极,待裴俭又有几分恨意,哪里肯走。   “我不走!”大太太倔强道。   裴俭喘着粗气,看着裴慎,裴慎便躬身道:“还请母亲先出去一会儿,父亲……”   “你闭嘴!”大太太怒极,斥骂道:“你这个做哥哥的,不管不顾弟弟死活,这般不孝不悌之人,也配做太子!”   裴慎面色发沉,盯着大太太,他想问,母亲,珲哥儿是你孩子,我不是吗?可裴慎到底没有问,他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裴俭被气得面色发青,他好不容易顺过气来,只管高呼道:“萧义——”   萧义即刻掀帘入内,请了两个宫人,直将大太太拽了出去。   四下无人,室内再度静下来,裴俭喘着粗气道:“你跪下。”   裴慎微愣,沉默着跪在父亲床前。   这是他最为满意的长子,不论是为人处世,还是襟怀品行,都是他此生最得意的孩子。   裴俭喘得厉害,却强忍着喉中痒意,一字一句地重复了萧义禀报上来的谣言内容:“我问你,《财货疏》可是你炮制的?是不是你指使言官弹劾我和你自己?是不是你出主意给炀帝身侧近臣,将你我二人押解进京?”   裴慎眉心一跳,他看着裴俭,对方消瘦地几乎只剩下骨头了,眼窝深陷、病骨支离。   这样的父亲,若再动怒一次,只怕就……裴慎面不改色道:“这谣言多半是赵光泰炮制的,毫无证据,倒因为果,强行构陷我。”   的确没有证据,的确是赵光泰倒因为果,在齐国公所传谣言的基础上,误打误撞推断出来的。   可裴俭知道,他的长子自小喜怒不形于色,心思深,城府重,他是真的有能力做出此等事来的。   裴俭的胸膛起起伏伏,他涨红了脸,独独一双眼睛,迅疾如雷电,锋利可穿透人心。   “慎哥儿,我要死了,你老实说,别让我带着遗憾走。”裴俭的胸口喘得如同一个破风箱,呼哧呼哧,听得裴慎鼻尖发酸。   明知道父亲在以感情和死亡做要挟,裴慎沉默了许久许久,到底开了口:“父亲可还记得,我的字是怎么来的吗?”   果然如此,裴俭闭上眼,心如刀绞,肝肠寸断。   “是前朝肃帝于我考中进士时所赐。”裴慎静静道:“守恂,恂者,一曰诚,二曰惧,三曰恭。诚与惧都与我的名字慎不甚相符,唯一相近的便只有第三个意思,恭。”   说罢,裴慎讽刺道:“裴慎,字守恂,恪守本分,恭顺谨慎。”   自那一日起,庡?裴慎便知道,裴家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当狗,直到有一天被主子怀疑是恶犬,就此宰杀。第二条路就是造反。   “你怎么敢?!”裴俭心中剧痛,他或许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可听裴慎隐晦承认了,裴俭心中照旧生疼。   “忘恩负义!你陷裴家于忘恩负义!”裴俭一口气憋在心里,脸色潮红,他摩挲着枕下早已誊写好的两份诏书,痛苦至极。   他最为满意的长子,怎会是这般不忠不义,背弃君父的畜牲!   “你母亲说得对,你不配做太子,不配做太子。”裴俭闭了闭眼,只将其中一份诏书甩出来。   摊开的诏书,上头赫然写着废裴慎,册裴珲为太子。   裴慎知道就算册立了裴珲做太子,那又如何,最后登基的依旧是他,因为裴珲根本没那个本事。   可即使如此,裴慎心中依旧怆然至极,只是面上笑了笑:“父亲,自肃帝而起,裴家日渐为陛下所疑。可裴氏一族,上至祖母,下至幼儿,连同你在内,共计一百二十七口人。”   “我若不反,你让我怎么坐看祖母、父亲、母亲、兄弟去死?”   他一字一句地说出这番话,叫裴俭心中痛煞,只哆嗦着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呢?强要裴慎尽忠,让他放弃父母兄弟,冷眼坐看全家去死?还是要他壮志未酬,英年早逝?   裴慎沉默叩首,许久许久以后,裴俭握着这卷早早写好的旨意,吭哧吭哧的喘着气:“去、咳咳、去烧了。”   裴慎微愣,静默地起身,将那卷诏书扔进炭盆里,焚烧殆尽。   火苗舔舐着诏书,裴俭看着那诏书一点点成了灰烬,心也渐渐静下来。   待那诏书彻底燃尽,裴俭自枕下摸索出另一份诏书,艰难的递给裴慎。   裴慎展开诏书一看,是废裴珲藩王位,贬为庶人的旨意。   裴慎跪坐在他榻前,任由他粗粝的手掌抚了抚自己的额头,终究忍不住问道:“父亲为何改了主意?”   裴俭很艰难、很艰难地笑了笑:“珲哥儿性子软弱,志大才疏,决计担不起来的。”   “我已对不住旧主,焉能再对不起天下万民?”   裴俭说完,两行浊泪潸然而下。   他摆摆手:“去将你母亲和弟弟唤进来。”   裴慎也不知怎的,忽觉心中哀恸,他回首望去,见父亲躺在床上,枯瘦得厉害,只剩下胸口微微起伏。   裴慎眼眶发涩,起身将母亲和裴珲一同唤进来,还有匆匆赶来的老祖宗。   裴俭的耳畔是母亲的啜泣、妻子的痛哭,是幼子的哭嚎,是长子沉默的呼吸声,可是裴俭都听不到了。   九月十六日,卯时三刻,建宁帝裴俭薨。   沈澜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她牵着潮生的手,匆匆赶来干清宫。   裴俭已死,裴慎作为太子,是铁板钉钉的新帝,自然无人敢拦着沈澜。   沈澜匆匆入内,只见周围人哭成一片。   裴慎跪在地上,静静地望着朦胧天光下,榻上没了呼吸的父亲。   皇帝大行,周围所有人都在哭,裴慎似乎并不悲伤,因为他不曾落泪。   可渐渐的,看着再也没有了呼吸的父亲,一种切骨的疼痛翻涌上来。   钝钝的,好似软刀子割肉,模模糊糊地疼。   裴慎忽然想到,我没有父亲了。   沈澜轻轻走到裴慎身侧,半跪在地上,任由裴慎将她抱紧,把头埋在她颈侧。   我没有父亲了,沈澜,我没有父亲了。   温热的泪珠一滴一滴落在沈澜颈侧。   裴慎说不出一个字来,他只是想,母亲是珲哥儿的,不是我的。现在,父亲也离开了。   “我只有你了。”   很轻很轻的声音,却好似万均重锤击打在沈澜的心上。   沈澜霎时泪眼朦胧,别离父母的痛苦,她又何尝没有呢?自此以后,她与裴慎,都成了孤身一人的旅客。   同病相怜,令沈澜怜悯裴慎,也怜悯自己。   在一片哀泣声中,沈澜任由裴慎拥抱着自己,允诺道:“我在呢。”   在朗朗天光里,沈澜伸手,回抱住了裴慎。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