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招惹记   作者: 草灯大人   简介:   沈寒山:“天家惯用此香诏迎佛骨,而沈某今日焚香,专为恭迎芷芷。”   苏芷:“你什么意思?”   “芷芷于我,如佛门宗仰,引我入定,诱我阪依。”   这一回,苏芷终于听懂了。   沈寒山是说,他乃她麾下善男,一心将她奉若神明,诱她坠落。   △   一心勾引神明的沈寒山vs误入宿敌情网的苏芷   【阅读指南】   ①纯架空,有私设,仿唐宋,不考据,勿杠。   ②微博:Dear草灯大人   ③恶狼竹马+双处+权谋   ④封面图为可商用公版图,字体属作者人菜瘾大。   △   戳专栏求探案言情文预收《我与夫君隐婚之后》   破案日常+先婚后爱,老婆带球跑。   内容标签: 强强 欢喜冤家 女强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芷,沈寒山 ┃ 配角:苏母 ┃ 其它:正文完结,新文《我与夫君隐婚之后》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结】诚邀芷芷一同叛国。   立意:盼天下海晏河清 第一章   隆冬天,寒意来得比往年都早。   才不过一宿,鹅毛大雪便催天撼地落下,压了重峦叠嶂。   一斛白霜淹没了京城宫阙,放眼望去,连蝉肚绰幕雀替上都粘了不少雪粒子,难为婢子寺人一大清早还得拿鸡毛掸子踏梯扫雪。   今儿于旁人而言,雪下得不讨巧,于苏芷来说,却是恰到好处。   苏芷头戴折上巾乌纱帽,身穿绯色襕衫公服,束带黑靴,掌抵弯刀梨花金柄,威风堂堂,一路顶风冒雪进承天门。   她才十九岁的年纪,便事职干办皇城司公事之一,即皇城司正使。因苏父在宫变时曾舍命护驾,劫后余生的官家伤怀忠臣惨死,赞苏家“满门忠义”,特许苏芷入宫为内臣女官第一人,赐佩御带——准带刀入内。   风雪催得急,苏芷的步履也比往日迅捷许多。   赵都知①心里存事,连雪落梅花纹宝珠瓦当的声响他都嫌心烦,止不住来回走动。   期间,赵都知不免同朝夕相处的柳押班②抱怨:“还是咱们住在宫里头的好,商量个事儿也方便,住外城的官员每日五更就要赶起了,多累人不是?苏指挥使是个姑娘家,请了圣恩宿宫里也不是不可行,这样也便宜咱们议事儿嘛!”   柳押班是后宫里修养出的好心性儿,她在皇城司衙门里才敢缓一缓神,当下喝了一口碧涧茶,道:“苏司使是有家可归的人。”   听了这句,赵都知想到自个儿入宫后舍下的子孙根,眉眼一黯,苦笑:“倒也是,咱们深居宫中的老人儿,哪知外头的光景,倒是我糊涂了。”   两人俱不做声,缄默许久。   大概一刻钟后,赵都知瞧见苏芷远远来了,喜上眉梢。   他忙翘指喊寺人去请:“哎哟,还不快些给苏司使撑伞避雪,一个个的待在这儿充楞么!”   内侍听到宦官上峰的责骂,立马回魂,打了伞殷勤凑到苏芷旁边:“苏司使小心足下台阶,地滑溜得很。”   苏芷进了屋,口中的浊气才算散去。   赵都知和柳押班②早已静候多时,就等着苏芷前来一块儿商讨要事。   大庆的皇城司是由三名干办皇城公事主事的,分别是:宫中宦官赵都知、宫中御侍女官柳押班,和皇城司使苏芷。   为了监管他们这些干办近臣用心当差,皇帝又设大皇子为提举皇城司,准许直达天听闻奏。   苏芷在来时便听了一耳朵要事,知今日这事儿隐秘之处,属官家丑闻,不可对外宣扬,以免遭官僚弹劾,引发事端。   这事儿说来也简单,殿前司麾下夜里宿卫宫闱的班直③,同冷宫里的美人有了私情,被内侍发现了,闹到明面上来。   平日里殿前司揽功倒快,这回是自己门前出的麻烦,烫手山芋似的不敢动了,抛给了苏芷处置。   还说皇城司就是管镇压异动,监听伺察外事的,能出这祸端,是苏芷手下人办事不利。   这不纯粹耍无赖吗?皇城司的管事们俱是一肚子火气。   苏芷也头疼得很,没料到这些禁卫班直竟胆大妄为至此地步,再如何不得宠,入了宫就是官家的女人,怜香惜玉也不能在主子头上动土。   要是让朝前的长舌谏官们知晓,必是一场风波。   那些官僚对他们皇城司和殿前司可是积怨已久了,毕竟平日里在都城里行刑拿人,皇城司从未手软过。   苏芷问:“殿前司可有派人来说什么?”   赵都知呶呶嘴:“哪里敢讲呢?本就是他们衙门出的事,倒教咱们惹了一身腥!他巴不得咱们早些料理了呢!”   苏芷叹了一口气,问:“大殿下哪里可知会了?”   柳押班道:“一早便告知了,大殿下让咱们依法处理,说小也是小事,不必闹得满城风雨。”   这话里头的意思,就是要苏芷尽快灭口,莫要给人留下话柄了。   苏芷点点头,她心里有了成算,坐到主位上,命人把犯事的班直押上来。   至于那个私通的后妃,在事情败露时就投井自尽了。这样倒也干净,免得还要动刑,受皮肉之苦。   待长行④领罪人班直冒头,苏芷一只装满沸茶汤的兔毫斑建盏便抛掷下去了,烫了班直一头茶水。   班直犯了事,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整个混不吝。   他对苏芷破口大骂:“臭娘们,你竟敢背着殿前司对我动私刑!”   皇城司和殿前司的恩怨已久,班直还以为打狗也得看主人,会有殿前司的上峰来保他,要死也能死在自个儿阵营内。   苏芷看他这样子,也懂了,不是傻子做不出这蠢事。   她冷笑一声,道:“你猜,你上峰平日抢功这样快,为何这次屁不打一个?”   这句话犹如当头棒喝,班直立马清醒了,哑口无言。   苏芷见状,说起大官话:“宿卫班直竟敢与宫人有私,真是罪大恶极!官家心善,秉着家丑不可外扬,本司使却咽不下这口气!来人,此人辱骂上司,行猪狗不如之事,拖下去里外折磨一番,长长记性,再寻个没人地儿杖决了吧。”   班直没想到他死期来得这样快,一时慌了手脚,忙道:“你、你竟敢越过大理寺与刑部,动用私刑!”   闻言,苏芷笑出了声:“你不知道吗?官家册立皇城司,就是为了让我等这些心腹暗中办事的。本使即为皇城司的管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自然要为官家分忧。尔等尽管动手,天塌下来也有我顶着。”   “苏芷!你不得好死!你杀人无数,日后定有报应的!”   “好啊,那我就在这儿等着报应不爽。”   班直还是被拖下去了,这一回,没了嘈杂的辱骂声。   苏芷杀鸡儆猴,逞了一回威风。   待办完差事,众人皆松了一口气。好在苏芷杀伐果决,没扯嘴皮子,若是心不黑,这回的难关只怕没那么好渡了。   作者有话说:   ①都知,宦官官职,正六品。   ②押班,女官官职,正六品。   ③班直,御前侍卫,殿前司管,巡逻宫闱之用。   ④长行,军士   苏芷是皇城司使,人称苏司使,简称,私设,勿在意,架空文。   宝宝们,灯灯回来更文了,大概率会长期更新下去。   本文目测会一点点长,看起来。   纯架空,所有不合理的地方都是我的私设,包括官署职位。 第一章 看起来严肃,其实就是个甜饼日常+破案+权谋,还是很有意思的~   不喜欢文按叉叉,请不要骂我,真的很玻璃心,甚至会哭一晚上!!!   好哒,其他就没什么了,有考据引用古籍的地方,会标注一下出处。   我的崴饽是:Dear草灯大人   以及封面底图和字体,美工大大均已购使用版权。 第二章   火,连天大火。   宫阙里的填炉香料被焚天炽地的火席卷,散发出浓郁的馨香,有股子荒唐可悲的况味。   沈寒山讨厌那一日的香气,混杂血腥味,渐渐由香烟,幻化成了催人作呕的恶息。   入目,俱是累积得高高的惨肢断臂。   好似筑造的摘星高塔,摇摇欲坠,毁于一旦。   沈寒山和母亲走散了,忠仆也不曾寻到他。   他满目疮痍,第一次忘了陈规教礼,莫名瑟瑟发抖。   这是服从与忘本,沈寒山羞赧不堪。   可他,还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呀。   恍惚间,沈寒山被一个男人拉起,没被烈火吞噬殆尽。   万幸,他捡回来一条小命。   ……   沈寒山从梦里惊醒,他睁开漂亮的凤眼,狭长浓密如兔毫的黑睫微微发颤。   昨夜熬了一宿分析折狱案卷,不得好眠。他看了一眼梁枋上的烟琢墨石碾玉旋子彩画,沥粉漆金的纹路本该清晰,此时却一片昏暗,想来已经入夜。   再一看莲花漏,果然是戌时了。   他迷迷蒙蒙回魂,想到苏芷少时同他抽噎,说她打小就没怎么见过苏父,如今不记得苏父的模样了。   沈寒山没作声,也没告诉她,他还记得。   大理寺临昏散衙,如今超出这样多的时辰,估计衙门也就他一人还在。   沈寒山阖上案卷,小心起身。   刚要动弹,大理寺少卿冯正却从屋外进来。   他抖落满身雪,一见沈寒山便笑:“沈廷尉,你醒了?”   沈寒山事职大理寺卿,正三品,可着紫色公服,佩金鱼袋。   闻言,他温文一笑,道:“倒是让冯少廷尉见笑了。明日休沐,又是立冬,怎么不先家去?”   沈寒山不傻,知冯正虽年长他十来岁,却不敢越级当差。上峰还在秉烛夜读,他怎可图一时享受先下值离去。   人既然已在等了,那沈寒山也领受他的情,慰问一声,表示知晓冯正的勤勉。   果然,冯正答道:“有一桩案子还需复审,故而一时忘了时辰。”   “宵旰忧勤是好,但也要多照顾身体。时候不早了,本官也先家去休憩了。”   “沈廷尉慢走。”   沈寒山颔首,将圈椅上的出锋狐毛淡橘长褙子披上肩头,冒雪出衙门。   这样大的风雪,本该坐青帷小轿来大理寺衙门的,奈何沈寒山没有铺张浪费的习惯,宅院也算近,便一直都步行上值了。   最要紧的是,他同皇城司使苏芷住在同一条街巷里,两家彼此还是邻里,偶尔回去,还能蹭一蹭苏芷车轿,节省下不少银钱。   苏芷也是个气性大的,知道被沈寒山占便宜后,再也不肯坐车轿了,就是腊月寒冬也打马入宫,在沈寒山面前显摆,扬长而去。   这一回,是苏芷失算。她怕冻着自个儿爱马荔枝,没骑马出门,而是从车马行里包了小轿送行。   今儿处理事务留得晚了,好在明日苏芷也不上职,可以好生歇息一回。   她松了一口气,正要暗喜,却见轿帘微卷处,露出一个熟悉的人影——竟是沈寒山吗?   苏芷浑身一颤,压低声音,朝外喊车夫:“快走快走!”   车夫哪里敢忤逆马车里这位爷的要求,正当他扬鞭驱马时,瞥见沈寒山扯开长褙子露出的那一袭紫色公服。   正三品,他一介草芥小民,惹不起。   轿子里那位正六品,稍好一些。   车夫犹疑了,停下了,他最终屈于淫.威,低下了头。   沈寒山满意收拢长褙子,把内里的紫色公服遮掩得严丝合缝,满意上了马车。   轿帘被掀起,映入亮堂的雪色。   随后,芝兰玉树的俊美男子钻入车轿,寻了个空的位置坐定。   苏芷见沈寒山挤轿,头疼地扶额:“你又来?”   沈寒山抿唇,语气里十分无辜:“是芷芷的车夫认出了本官,特地许我登车。不得不说,你的侍从,都很有眼力见儿。”   苏芷听得头大如斗:“沈寒山,我好歹也是一司之首,要脸的。能不要喊我乳名么?”   “哦,那么……阿芷?”   “罢了,你开心就好。”苏芷每回见沈寒山,都想与世长辞。奈何苏母觉得沈寒山是高品阶的上峰,人又温文尔雅,满腹经纶,爱得不得了,隔三差五要喊沈寒山来家中吃饭。   偏生沈寒山颜面厚,从未有一次拒绝!   苏芷头疼扶额,很想扣住母亲的肩臂晃动,让她想明白——眼前这个郎君看似人畜无害,实则是虎官酷吏!阎王爷把他雕青在后背都不敢睁眼的那种!   恍惚间,苏芷想起明日是立冬,沈寒山难道是想今晚来家中蹭饭吗?!   她浑身起鸡皮疙瘩,看他的眼神愈发畏惧:“你不会是……”   沈寒山略腼腆一笑,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膝上软缎,道:“正是芷芷想的那个意思。昨夜苏婶娘递来请柬,邀我今夜一块儿食立冬宴。”   “……”怪道敢上她的马车,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苏芷长长叹了一口气,一句话也不想说。   她讨厌沈寒山,不是听得空穴来风的无聊传言,也不是一时兴起。   而是这来历不明的沈寒山自小便是苏家邻里,许是因他自幼丧父丧母,渴求长辈关照,故而总粘缠苏芷的母亲,帮衬家务抑或后宅陪聊扯家常闲篇。   有了这样贴心贴肺的半道儿子,嘴甜学识好,年纪轻轻便通过科举入仕,前途无量,苏芷怎会不被人比下去?   苏芷不止一次被母亲埋怨平庸,让她学一学隔壁府的沈寒山。   而这时,沈寒山也总会抿出那略带三分青涩、七分阴险的致命微笑,委婉地劝:“芷芷这般就很好,婶娘莫要逼她。”   好个大头鬼,奸猾小人,争宠来的吧。   苏芷面上讪笑,心中充斥鄙夷。   好在苏父于官家有恩,官家许诺替苏家安排前程,而苏芷自幼习武,蒙了父亲恩荫,得以入皇城司谋职。否则她真要被沈寒山压得抬不起头来,一辈子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故而,沈寒山于苏芷而言,便是她命中宿敌。   若不是娘亲拒绝,她倒是想在宅门前立个牌匾,写上:沈寒山与狗不得入内。   作者有话说:   《尚书祠部郎中大理少卿邹公挽辞二首》   早日文章誉,他年法令师。   官终廷尉府,葬用贰卿仪。   廷尉是大理寺的代称,沈卿有点混乱,所以自创写成沈廷尉,私设,大家可以无视。 第三章   苏府是个二进的宅院,比之达官贵人不算大,地段却好。   离皇宫近的内城地皮寸土寸金,好些宅邸都是传了数百年的老屋,气运财福各个不缺,等闲不是完全断了仕途从商,也不会变卖。   苏芷当上皇城司使后,家私小有余钱才攒来这样好的地,而沈寒山则是政绩喜人,得龙心大悦,获君主赏赐。   想起此事,苏芷也觉沈寒山奸猾。他趁热打铁同官家说少时与苏家有缘,做了苏家多年邻里,也吃了苏婶娘多年的腌菜酱肉馕饼,拿“寒门子弟”戳官家心肝,博天子同情,讨得这样一座紧挨苏家的宅院。   官家最爱什么呢?不懂结党营私,为人两袖清风的纯臣!不管是装的还是真的,只要给人落下这样印象,便是机敏。   他既要了赏赐,可和忠义苏家串门,又在官家面前巧言令色,树立清正廉明印象,真可谓是一石二鸟。   苏芷一直认为,她也是沈寒山的棋子,就连她母亲,也是遭这奸人算计了。   沈寒山全然不知这些,待马车抵达苏府门前,他施施然下马,还纡尊降贵给苏芷撩帘:“芷芷,请。”   苏芷朝他粗犷抱拳:“劳你给我打帘了。”   “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呢?”   “谁和你是一家人?厚颜无耻。”   “进一家门,可不是一家人么?我倒不懂,芷芷想哪儿去了。”   “你……”不愧文臣,说不过他。   这人不懂避嫌的。   苏芷不屑地瞪他一眼,若她敢少女怀春应沈寒山的声,他明日就敢收拾床铺细软搬到苏家来!   苏母成日里闲着没事做,悉心伺候这个半路养的儿子,乃是沈寒山赚大发了。   故而,苏芷咬牙切齿,心里生恨,拒绝。   而苏母远远就瞧见沈寒山同苏芷结伴而来,喜不自胜。   她起初是将沈寒山当自家养的小郎君来看,又见他知恩图报,乖巧得紧,念及沈寒山父母双亡,难免偏袒几分。而后来,一双“儿女”长大成人,小娘子苏芷不开窍,成日里舞刀弄棒,怕是日后说婆家艰难,而沈寒山性子温厚,待苏芷温声软语,又洁身自好,可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么?   她都不用榜下捉婿了。   况且,沈寒山年纪轻轻,已经是三品大员了。   百来年都没出过这样的旷世英才,也就苏芷眼瞎,不识沈寒山好歹。   苏芷是个傻的,她做母亲的能傻么?自然要为闺女筹谋。   故而,苏母待沈寒山更为亲厚,只盼苏芷早日动情窍,能红鸾心动一回,这才不枉费苏母一番汲汲营营。   苏母朝沈寒山灿然一笑:“寒山,你可算来了,婶娘做梦都盼你来呢!”   苏芷见不惯母亲的谄媚样,拆台道:“三日前,你刚给他送过猪牛脯腊。”   苏母的笑僵在颊上,抬手拧了苏芷手臂,咬牙:“赶紧进去帮忙端菜,我让婢子也家去吃节宴了,正腾不开手呢!”   大庆的婢子除了家生子,有卖身契签给主家,旁的基本都是和雇关系,不签身契,按市价给钱。   苏芷拿她没法子,知道苏母是有意支开她的,生怕她嘴巴子没把门,搅黄同沈寒山的深厚情谊。   苏芷无法,只得迈进厨房端菜。   苏母看似嫌弃她,实则心里还是疼女儿的,至少她知道苏芷爱吃酿猪肚、羊肺羹等肺腑五脏,苏母都会给她起锅烹饪。   而这些,恰巧都是沈寒山嫌弃荤腥不能接受之物。   一个大老爷们儿,矫情,同小娘们似的。   苏芷很懂自我安慰,她在心里粉饰太平一场,总算开心入了待客堂屋。   沈寒山忙起身帮着打点,他很懂为客之道,再熟稔也不会恬不知耻等人伺候。   苏母感慨沈寒山一如既往温良,而苏芷却能透过外相知本质——沈寒山为了长期有饭可食,将苏母当成了饭票引子,这才举止客气乖巧。   苏母熬不得夜,有意给沈寒山以及苏芷制造独处时刻,故意以夜深为由头,回寝房休憩。   苏芷也没旁的话同沈寒山说,她草草扒拉两口饭,欲收宴赶人。   动手前,她想趁机敲打敲打沈寒山:“往日我娘体恤你孤苦无依,故而总唤你来府上做客。那时你年幼不懂规矩,不识大体,如今总该明白,世上没有白吃的夜食?”   沈寒山了然颔首:“哦,芷芷是想同我讨要饭钱么?唔,从月俸中匀出一部分银钱给苏婶娘也不是不可。”   苏芷听得目瞪口呆,这不是要长期赖在她家里吗?!给了钱,岂不是更正大光明同吃了?!   不成,焉能让他如愿?   苏芷又道:“不是,你为何总来我府上蹭饭?”   沈寒山沉吟一声:“此地说话方便。”   “你什么意思?”   “皇城司有官家授意,可不加通禀,擅自缉拿民间谣者,百姓家中喁喁私语一句,便可下大理寺诏狱。沈某不得保证自个儿没一处行差踏错,故而保险起见,还是来你府上最好。犯了事,也有你同伙之罪,总不至于连皇城司顶头上司一块儿下牢狱。”   敢情是有难同当,逼苏芷作保。   苏芷头一回被沈寒山话中奸诈之处震惊,支吾半天没个结果。   沈寒山见状,又弯眸一笑,道:“哦,是我想岔了。按皇城司自作主张的秉性,怕是私刑尽了,三司也不必知会,你恐怕也保不住我。”   话说到这份上,苏芷算是回过味来了。   他难不成是在说今日苏芷擅自处置秽乱后宫的班直一事?   苏芷眼眸露出一丝阴鸷,冷道:“你是在怪我没将那名班直以‘内降公事’的名义送往大理寺?而是私自处置了?”   “不敢。皇城司有大殿下作为提举勾当监管,自然是得了应允的,办事怎会坏规矩,又岂是沈某能多言的?”沈寒山面上的笑容褪去,他放下筷子,喃喃一句,“只是……大殿下总将这样凶险的事交于你处置,功过都揽你一身。你在朝野中跋扈,树敌众多,往后只怕没个好出路。”   他是在为苏芷担忧。   苏芷如今得官家和大殿下重用,只因她是一把削铁如泥的称手的刀,被君主推到风口浪尖。   若有朝一日,苏芷功成身退,为□□局势,给受过皇城司迫害的人一个交代,实行仁政,收买人心,是否又会卸磨杀驴,逼苏芷“了断”,以示忠心。   伴君如伴虎,谁都说不好君主心思,沈寒山不过是想她为自个儿留一条退路罢了。 第四章   苏芷自认同沈寒山没那样深的交情,他不至于冒着妄议天子的罪,提点她到这个份上。   然而沈寒山说的利害关系,确是货真价实。   苏芷手间生热汗,滑腻一片,连筷子都握不稳。   还没等苏芷想回什么话,沈寒山已然轻笑一声,断了这一场肃穆交谈。   他转而问苏芷:“我记得黥卒都要往脸上或是臂上刺字,以证身份与番号,为何你身上却没有一点墨迹雕青?”   沈寒山说这话时,眼眸清亮,他难得喝酒,许是吃醉了,眼角微微潮红。   他其实生得俊美无俦,一双凤眼勾人,如今染上一星樱桃红晕,似山林妖魅,更显阴柔妩媚。   苏芷受其父武臣影响,平日里最嫌没有男子风骨气概的文人,可今时今日,她竟遭了沈寒山蛊惑,目光流连至他细微挪动的喉结上,动弹不得。   皇城司的将领与军士独得官家优待,可以在“髀间雕青”,即为大腿刺青,如此这般,便可着常服当差,也算是给了个体面。   苏芷仍记得她是小娘子身份,初次上承天门事职,是柳押班替她雕青。   屋里烧着地炉,柳押班还给她拿了一壶梅花酒壮胆暖身。   她帮苏芷褪下袴裙,手执刺具,同苏芷道:“你想好了吗?真要雕青吗?小娘子不比郎君,身上多了雕青纹样,不是‘英武’象征,而是讨人嫌了。往后嫁了人,夫家也会嫌。”   苏芷哂笑:“多谢柳押班提点,可惜卑职一根筋,还是要入皇城司。若是婚嫁不畅,往后也不必再嫁人了。”   她决心步父亲老路,为天子肝脑涂地。   这样一来,她仿佛同苏父的志向一致,就能离苏父更近一步了。   苏芷没和任何人说,即便她不记得父亲模样,她也很想念父亲。   而这一点,同苏父素未谋面的沈寒山,永远不会懂的。   他只是一个外人,不配同她交心家事。   苏芷默不作声,她总不能说,她的番号在腿间吧?   苏芷也没大胆到在沈寒山面前宽衣解带。   可是,沈寒山不懂这点。   他是真醉了,缠人得紧,一昧追问:“难不成你没有吗?”   “怎么可能没有?那可是欺君之罪。”   “既如此,为何不让沈某瞧一瞧?难道这也是皇城司的机密么?你同我的秘密……可太多了。”   “沈寒山,你醉了。”   “唔。”他不答话,只注视苏芷,幽深如春潭的黑眸一瞬不瞬。   苏芷说不好,是沈寒山不知这一实情,还是故意拿话调戏她?   他谦谦君子,浸渍腌臜官场多年,竟也学坏了吗?   好在,沈寒山的烦人仅在那一刻钟。   很快,他就昏睡过去,没有逼迫苏芷道出真相。   沈寒山自己吃多了酒,苏母非要怪她存心劝酒,嘴上数落:“沈家郎君多好的人,你成日里欺负他做什么?!”   苏芷没说——娘是识人不清,你闺女差点被他拿孟浪话戏弄了。   谁都不信沈寒山是个小人。   苏芷懒得争辩。   还好沈府奴仆及时提灯寻来,这才将沈寒山顺利搀回屋里休憩,也堵住了苏母喋喋不休的训斥。   苏芷忙到半宿,总算在一更天的时候躺到榻上。   她沐浴更衣,看着腿上的那一道雕青,心里五味杂陈。   柳押班问她后悔吗?选了这样一条荆棘途。幸而苏芷,从未后悔过。   翌日一大早,苏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婢子心急如火敢来苏芷屋里通禀:“小娘子,你快出来,府上来客了!是大殿下。”   苏芷一听,忙出面相迎。   苏芷习惯在人前做男装打扮,柔顺的长发用玉簪束成小冠,身穿云纹青竹直裰,外披一件鹤氅。她畏寒,这是轻便又保暖的打扮。   苏芷哪里敢让顶头上司多等,待她来到待客厅堂时,大皇子陈风才刚刚托住沏了沸茶汤的建盏。   大庆国姓是“陈”,而大皇子的名字温雅好听。他人如其名,样貌亦是俊逸清朗。   陈风很欣赏苏芷这个聪明能干的下属,欲将其栽培为自个儿心腹。   他起身,客套搀起行礼的苏芷,道:“今儿本是休沐日,我却扰你清梦,实在不该。”   陈风很擅御下,举手投足间尽显亲和温良。他是君王的嫡长子,自小得官家偏爱,故而官家登基后,特赐华拱殿供大郎君起居入住,自此在人前,陈风也属“一殿之主”了。   苏芷恭敬地答:“大殿下言重了,想必是出了什么要紧事,您才会专程寻到卑职府上?”   “不错。”陈风颔首,“过两月是上元节,官家欲设国宴,普天同庆。奈何昨夜刘副指挥来报,说是坊间传出‘赤鱬作祟’一事,闹得人心惶惶。我唯恐兹事体大,波及国宴举办,特来知会你一声。望你能即刻寻出流言源头,平定民心。”   大庆建国才十多年,局势刚稳。官家登基后,为获民心,年年置办佳节国宴,实行仁政,还设立了皇城司为天子近臣。   他们这些察子,看似护卫民生,实则是皇帝眼线,专程伺察民事,安定人心,佐治都城,亦防止“逆反妖书妖言”流传天下,构陷新君,诽谤皇权。   至少君民需和睦,国宴其乐融融,方能体现新国之昌盛。   故而“妖鬼出没”一事,可大可小,祸国乱世才出妖魔,而官家英明神武,大庆绝不可能出邪祟。   苏芷是官家以及储君手上最利的刃,无需陈风点拨,也知该怎么办差事。   她作揖领命:“是,定不负大殿下与官家厚望。”   陈风满意地笑,吩咐完差事,却没即刻离开苏府,反倒是气定神闲,又品茗起一盏茶来。   苏芷不蠢,深谙官场之道,她也没催,只静坐下首,等陈风再说后话。   陈风击掌,底下随架而来的内侍小厮便从廊庑底下鱼贯而入,将几箱制冬衣的上等皮草掮入竹骨照壁屏风内,遮掩了大半。从那毛尖出锋的程度便可瞧出,俱是上品。   苏芷自然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她要是当好了差事,得陈风封赏,那理所应当,事情还没办,上峰的赏赐便撂下了,无疑是斩断了她的退路。   苏芷重重皱起眉头,正要推诿:“无功不受禄,大殿下这礼……”   陈风知她误会了,忙道:“不必烦忧,不过是见你这几月一直操办要事,没用过授衣假。今年隆冬严寒,唯恐你受冻,特地替你劳心了一回。只是些库房陈货,你留着吧。不早了,我还需回宫中见父君,先行一步。”   “大殿下慢走。”苏芷还是相送了一段路,待她回府上,仔细翻检这些昂贵兽皮后才觉察出哪处不对——她记得这一条毛色光润的银狐皮,是皇帝在秋狩时特地赏赐给大殿下的,明明属眼下最时兴的货色,怎可能是压仓陈货呢?   作者有话说:   大家可以给灯灯加个收藏吗?好怕……不能顺V 第五章   “芷芷。”思忖间,苏芷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润嗓音,唬了她一跳。   苏芷不耐地踅身,原是沈寒山这个冤家串门来了。   苏芷摆手:“我娘不在。”   沈寒山以扇掩面:“沈某不寻苏婶娘,特地来寻你的。”   “找我?”苏芷蹙起眉头,寒声问,“有事?”   沈寒山不答,只摇着桃花手扇浅浅一笑。   他装模作样,更惹苏芷心烦。昨夜落雪,今日融雪,这样地冻天寒的时季,沈寒山为了扮俏,还执夏时纸扇增色吗?   偏生他皮相上佳,再与时季格格不入的衣饰,在他身上都能起锦上添花的效用,反倒不落俗套。   苏芷是忙人,懒得同他歪缠。   她正要出门办差,沈寒山却收扇拦住了她的去路。   苏芷挑眉:“想打架?”   “不敢。”沈寒山瞥了一眼屏风后头的节礼,揶揄道,“大殿下既探望臣子,怎不来沈某府上小叙?”   苏芷一脸看傻子的眼神:“大殿下与我同司同职,不寻下属门上,反倒找你吗?况且,官家不喜皇子同朝中大臣勾结。”   沈寒山被她呛话,也不恼,只摆弄扇骨,慢条斯理地问:“既知如此,大殿下为何独独送你立冬节礼?”   此言一出,苏芷哑然。   确实。她不至于置办不起冬衣,若是大殿下真想因此前立功的事犒赏她,如今这个当口也未免太晚了。   苏芷难得看了沈寒山一眼,问:“你话中有话,想说什么?”   “一个男人,需用权与财诱惑,才好命其忠心追随;而要牵制一个女人却简单多了,情爱便迷了人眼,能将其收入囊中。”   苏芷不傻,回过味来。   沈寒山是说大殿下居心不良,想利用小恩小惠同苏芷有牵扯,拉她入营帐。   苏芷耳尖生热,骂了句:“你胆大包天!妄议天潢贵胄!”   苏芷正要拿话压他一头,恍惚间却被沈寒山扯入怀中,扣住了口鼻。   她瞠目结舌,脊骨发麻,震惊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沈寒山却不知自个儿此举有失分寸,反倒附耳同她喁喁私语:“嘘——此等流言可不兴传入瓦市,免得皇城司的察子将我押入大理寺诏狱。哦,沈某忘了,你就是官司衙门的顶头上司。”   他在阴阳怪气,他是故意的!   苏芷恨得扣住沈寒山腕骨,险些折了他的手臂。   还是沈寒山皱眉喊疼,她这才悻悻然松手。   苏芷下逐客令:“滚!往后别来我府上!”   “你说的?”   “对!”   沈寒山莞尔:“近日民间瓦肆里关于‘赤鱬作祟’的传言,沈某已然命衙役前往查探,寻到妖孽藏身之所……”   他说的消息,正是苏芷今日要命手下卒子查勘一事。   看来沈寒山敢在苏家招摇过市,不惧她撵他走,是有备而来。   苏芷深吸一口气,摆出好脸色,问:“沈廷尉辛苦,可否告知我,有关妖孽的下落?”   沈寒山笑眯眯地道:“我同芷芷关系亲厚,自然是知无不言。只是方才受了惊吓,臂骨也损伤了,故而一时想不起赤鱬去向。”   苏芷好脾气,仍是笑,咬牙切齿:“你待如何?”   “沈某素来知晓皇城司的官吏武艺高超,出入斗场么,总不乏伤筋动骨,想必疗伤也很有心得。这么着,芷芷若是替沈某治好了手伤,我缓过神来,当然就记起邪祟要事的相关线索了。”   好么,这厮蹬鼻子上脸,尽给她添堵!   她当然是……忍他一回了。   室内,曦光透过格子门上的方眼映入漆桌,亮堂一片。   苏芷拿了个白玉髓滚轮放茶炉子上煨烫,帮沈寒山隔衣化瘀镇痛。   要她说,先前下手分明没多黑,偏生沈寒山娇气,跟个小娘们似的,还要她耐心来哄。   他只是想磋磨她,并不是当真受伤。   奈何苏芷有求于人,自然不能同此前那样硬气。   苏芷燥郁渐生,不耐地问:“好了吗?”   “唔……快了。”沈寒山乐在其中,一直噙着温文的笑,隔了一程子,他启唇道,“我记得你府上有紫笋茶,如若方便,命童仆送些来,我尝尝。”   紫笋茶乃是贡茶,苏芷这两年也只得了几十斤,自个儿吃或是招待贵客尚且不够,哪里有沈寒山口粮的份?   苏芷装傻充愣地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府上有紫笋茶?”   沈寒山义正言辞地道:“前些日子沈某自称近日置办年节吃食,捉襟见肘,府上都不曾买新茶来吃,还特地同官家讨过一斤半两的紫笋茶叶,奈何官家数月前将存货俱是赏赐于你,命我同你讨要便是。这算御命,不可违抗。”   不论沈寒山说的是真是假,话既已讲出口,苏芷总不能去皇帝跟前核对虚实。   况且,沈寒山此人圆滑世故,看似勤勉清正,实则也很懂谄上骄下一套,他对官家说些俏皮话来博取好感,实在不算什么很新鲜的事。   欺善怕恶的主顾,成日里想辙儿折腾她!   苏芷拒绝得寸进尺的某人:“统共就几斤,我自个儿还没吃呢,哪有你的份儿?!”   闻言,沈寒山垂下浓密的眼睫,落寞道:“唔,我原以为我同芷芷的关系超乎寻常,比旁人亲近些,原来也不过如此。”   “我……”   他自嘲一笑,望向门隙外的素白庭院,喃喃:“罢了,既是如此,我又何必巴巴的来助益你的差事。往后,咱们各司其职便是……”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他也不想当老好人,给苏芷送信儿了。   苏芷被他折磨得全无法子,只得咬牙,高声朝外嚷:“一贯,给沈廷尉烹紫笋茶汤来。”   一贯是苏府养的仆役,平日里专门干些外院扫洒的活计。   他一听苏芷传唤,遥遥应了句:“嗳,好!小娘子同沈廷尉稍待片刻,小人速来。”   折腾了半晌,沈寒山总算心满意足吃到了茶。   他辗转了会子臂弯,确认四肢无虞,这才施施然同苏芷道:“沈某往常守礼得很,绝不会占小娘子便宜的。如今同芷芷亲近,不过是知道芷芷乃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君,由此才摒弃那起子繁文缛节,同你似郎君般相处。”   他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苏芷的耐性已然达到顶峰。   她忍无可忍,重重放下建盏,高声道:“沈寒山,你到底有完没完?”   “完了。”沈寒山气定神闲地答了句,“多谢芷芷今日款待,沈某得偿所愿,也乐得助你一臂之力。”   此话一出,苏芷再想发作,也只得偃旗息鼓,静候下文。   作者有话说:   收藏收藏QAQ   本文架空,不考据的!有错误就是私设,仿唐宋。 第六章   不知是沈寒山太了解苏芷,还是他擅于察言观色的缘故,他总能在她即将持刀伤人的当口,出言制止她的冲动。   苏芷也不是蠢人,论官阶,她低上沈寒山许多,她敢对他放肆,全然是秉持两人自幼相识这一场关系。   这样讲起来,显得她同沈寒山有多相熟一般,什么若有似无的小情绪被她自个儿撞破了。苏芷没了底气,一时间连话都不想说了。   沈寒山不知苏芷为何忽然静默,只当她沉得住气,正等他开腔。   再戏弄小娘子,惹恼了她也失了趣,沈寒山弯唇,在不为人知的暗处微翘嘴角。   他同她道:“相传赤鱬乃是《山海经》中记载的人面鱼身的精怪,声似鸳鸯,食之可祛除百病。沈某头一次听见赤鱬一事,乃是从冯少廷尉那处得来的消息,西市有一座荒废多年的民宅近日闹了鬼,有勾栏的舞拍赶趁人没钱住客邸,专程翻进这些无人居住的民宅里过夜,节省房钱。也就是那一夜……”   月黑风高时,舞拍赶趁人一爬入宅院,就见到庭院里一处空荡水井被月光照得砖面发白。   他中了蛊似的朝井口靠近,一寸又一寸碾动鞋履,朝前挪近。   有什么在勾引他的神魂……是月色吗?还是这恼人的寒风?好似山精野怪在荒院里呜咽一般,此消彼长。   明明什么都该没有的。   可是赶趁人却着迷一般,把头伸入井里……   “呜——”曼妙的歌声自黑黝黝的井口中传出,吓得赶趁人连连后退,跌坐在地。   那井里翻涌出一团又一团乌黑油亮的发,最后探出一个头颅——微笑的眼眸,低垂的柳叶眉,樱桃似的血唇。   她浑身沐浴在皎洁月光之中,最终攀上井沿。   夜风萧瑟,那样冷的天,女人却赤身.裸.体。   她周身俱是濡水的鱼鳞,就连黑发都被井水浸成一络一络的,紧贴骨珠圆润的脊。   是精怪!是赤鱬!   赶趁人被吓得尿了一襦裤,屁滚尿流逃离此地。   ……   “呵。”沈寒山忽的凑近苏芷,在她耳边低叹一声,引得苏芷毛骨悚然。   苏芷搓了搓手臂,怒瞪沈寒山一眼:“你装神弄鬼做什么?”   沈寒山眨眨眼,话语间颇有几分无辜:“不过是想让芷芷身临其境,更明晰此等怪力乱神之事罢了。”   他总有理,话术一套接一套!   苏芷没闲心同他扯嘴皮子,只问了句:“那荒宅住址,你知晓么?”   “你要去一探究竟?”   “当然。”   “不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这世上并无鬼神之说。”   “是吗?”沈寒山玩味一笑,“芷芷若是前去捉妖,好歹稍带我一程。”   苏芷没想到他也要凑这热闹,皱眉,问:“你跟去做什么?”   “若你捉妖有功,沈某为你提供紧要线索,总要揽一份酬劳来;若你不幸身丧妖口,有旁人在侧,也能帮着打点后事,传话给家宅,收一收尸。”   “……”苏芷呼吸一窒,“你就不能盼我点好?咱们也算是相识一场,不必这样咒害我吧?”   听得这话,沈寒山沉吟一声:“你是要从我这位青梅竹马长大的郎君这儿筹谋些好处去吗?”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沈某知道,地府底下亦有孤魂野鬼欺善怕恶,许是会欺辱无人庇护的新鬼。”   “你想说什么?”   “倘若芷芷当真要我为你考虑,那不如在你被妖怪害死之前同我婚配。这样一来,好歹入地府时,你还能狐假虎威说一句,你上头有人。”沈寒山抬指,戳了戳天,示意他便是她尚存于世可祈求的佛子。   苏芷听懂了他话里的戏谑之意——他是想说,他作为她阳间的夫婿,可不就算(地)上有人,能罩着她么?   配阴婚,不晦气吗?亏他能想出来!   沈寒山说的笑话实在是太瘆人了,饶是苏芷这样全然不怕鬼神的铁胆娘子,也一时没忍住置办了一些纸钱火烛以及桃木剑狗血黄符纸来辟邪。   大庆都城分三大域——大内宫阙以及内外两城。   自宫城朱雀门以外是内城,地皮金贵,寸土寸金。能在内城盘下铺席①与院落者,非富即贵。品阶低的官吏即便家中有钱,也不敢肆意居住于内城,生怕日常起居冲撞到上峰,抑或是家人仆役不知变通,犯了达官贵人哪处忌讳。   苏芷心道,平日里那些小官小吏,在宫中低声下气讨好上司便喝了一肚水饱的气,若是下值后还要同街坊邻里赔笑脸,从早到晚做小伏低,这日子哪里过得顺心呢?倒不如去外城购置一处宅院,地皮价低一些,铺张奢靡一些,也无人管束,周边住户俱是白身平民,就他一个高官,小日子美哉。   当然,也有一些艺高人胆大的商贾斥重金买下内城宅院,就为了让门下商籍子弟也濡一濡书香气,好应举入仕。君主仁慈,改了科举制度,如今商人子女也可参考科举,光耀门楣了。   而沈寒山说的西市便是在外城最边际处,那是较为鱼龙混杂的地界,贩货的流民与胡族时常带货来瓦舍售卖,内里还设有表演傀儡戏与杂技的勾栏与乐棚。因无人管束,那处也是流言蜚语流通最快的地界,苏芷时常乔装打扮成普通客人探听检察民生。   西市热闹归热闹,却不合适高门贵女前去一探究竟,以免盘卖②与担货郎放浪形骸,冲撞了贵人。   说起这一桩,苏芷曾经就出手救过殿中侍御史家的小娘子。   这位小娘子胆大妄为,借了表兄的新衣,扮作郎君,带上婢子,偷跑到西市上耍。   她一个女儿郎,眉眼都不知用烟墨画粗,那些流民人间摸爬滚打多年练就一双火眼,怎瞧不出来她真身呢?   流民们知小娘子俏丽,自然起了歹心。   好在苏芷日常便是奉皇命监管坊间事,骑马过道时,施以援手,解救了小娘子。   许是苏芷那日着飒爽窄袖骑装,蛊惑了小娘子的心。   贵女一回家里,非要以身相许,同父亲哭着喊着嫁她这位恩公。   只可惜,小娘子芳心错付,又没盼到恩公来家中,终日郁郁寡欢,对外声称若是不能嫁苏指挥使,便绝食一月。   事件的结局倒也不甚新鲜,这位贵女娇生惯养,才没饿上两顿,就被猪脚煨笋的香味吸引,放弃辟谷,重回人间。   这趣事儿被刘副指挥学来给苏芷听,她思忖半天才记起那位得她扶危救困的贵女是哪号人。   苏芷一时语塞,心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她俩没成好事,是因她乃女子?   作者有话说:   ①铺席:商店   ②盘卖,小贩   由于签约流程缓慢的问题,暂时隔日更几天,流程走好马上恢复日更 第七章   是夜,苏芷同沈寒山一道儿奔赴西市。   据沈寒山所说,赤鱬总是子时现身于荒宅之中,太早去荒宅设下埋伏,容易打草惊蛇,倒不如逛一逛瓦市。   立冬夜赶巧有灯会,凑一凑热闹也无妨。   沈寒山说的话有理有据,苏芷很难反驳。   可她总觉得这厮居心叵测,没安好心。   苏芷蹙眉:“若是如此,为何不早一点告知我?要知道这么晚才来办差,我就在府中多待几个时辰了。”   沈寒山无奈地道:“芷芷就当我约你出门一块儿观灯,不好吗?你成日闷在府中,也不知休憩,早晚要累坏身子的。”   苏芷这才明白,沈寒山故意拿捏此事当诱饵,邀她出门游玩。   来都来了,总不好再策马回府上,苏芷只得黑着脸,默许沈寒山当引路人,陪他赏灯。   瓦舍不仅有茶坊酒肆,还有妓馆楣栏。屋舍鳞次栉比,飞天的彩画檐角悬一排红纱栀子灯,又有阳春白雪鼓乐传来,满是奢靡绮丽气象。   若是清正文人,见了这样的景象都要掩面离去,偏生沈寒山好似拈花惹草的个中老手,嘴角自始至终带着暗昧不清的笑。   苏芷心里对沈寒山的鄙夷更甚,好几次欲言又止。   还是沈寒山发觉出她的异样,侧目,问:“芷芷有何指教?”   苏芷撇嘴,不屑地道:“你去过妓馆?”   “没有哦,沈某洁身自好得很。”他略看了苏芷一眼,话中有话,“此身还未被将来妻子享用过,怎能先行便宜外人?”   他这算是说荤话了吧?!就算不把她当女人看,也没必要同她说这样的房中话吧!   苏芷咬牙:“谁问你这些了?”   沈寒山颇无辜:“我还当是芷芷好奇……”   “好奇个鬼!”   苏芷懒得理他了,她大步流星朝前走去,独自一人先逛夜市。   没多时,沈寒山追上来。   他揽住垂落的白雪梅花纹衣袖,纤长指节抻到苏芷面前,递上一支银花枝托白玉兔簪子。   苏芷不明就里:“做什么?”   “芷芷,这支簪很衬你。”他一派温和举止,却霎时间触了苏芷霉头。   苏芷忍不住抽出半截腰刀,冷声斥责:“沈寒山,你把本指挥使当寻常小娘子看,你想死吗?”   她此举僭越太过,不该对上峰动粗。   可是沈寒山一再卖乖,挑衅她底线,是可忍孰不可忍。   沈寒山落寞收回发簪:“不要便不要,缘何动刀动枪的,伤同僚间的和气。”   他告降太快,苏芷也只得压下火气。   “嚓”的一声,弯刀入鞘,锋芒尽敛。   苏芷不愿同沈寒山闹得太过,好歹两人都同朝为官。   她思索一番,道:“沈寒山,我同你没有什么亲友情谊,故而开不起玩笑。我知你把我当同僚,赠簪不过好意。可我也是个女子,赠我发饰,亦有‘结发’之意,往后莫要那我开涮,明白?我忍你一回尚可,却不能次次容你。”   言下之意是,再同她胡乱玩笑,苏芷真会砍人的。   岂料,沈寒山只是凉凉望她一眼,低喃:“沈某可是很守礼的,亦晓得人情世故,倒无需芷芷点拨。”   说完这句,再无后续。   苏芷细细一品,觉察出一丝不对——沈寒山是什么意思?说他世事通达,也知送簪的含义么?既如此,他还敢给她赠簪?!疯了吧!   好在沈寒山的绵绵情谊不过一瞬息,他知苏芷不要簪,便考虑将其赠予苏婶娘。   此举,打消了苏芷所有绮思。   他果然没把苏芷当可婚配的可亲可近小娘子看待。   苏芷拦不得他,只道了句:“我娘还爱吃柳氏桂花糕,你若要送年节礼,记得多置办些她爱吃的小食,投其所好总好。”   “多谢芷芷告知。”他又恢复一派没心没肺的傥荡文人姿仪,进退有度。   这两年坊间没了宵禁,即便是子夜,街巷离还有稀稀疏疏的人。   夜里又下起雪絮,好在苏芷披了一身狐裘,不怕受冻。   差不多得去荒宅缉凶了,临走前,沈寒山非要寻一间粥铺吃豆沙加糖粥。   苏芷拗不过他,只得耐着性子陪他吃喝,两人并一桌刚分食了一锅粥。   刚给了店家粥钱,巷弄里便有打更人被吓得连滚带爬冲出巷子。   他认出苏芷腰间佩的弯刀,忙跪行至她面前:“官人!有!有鬼啊!”   苏芷同沈寒山对视一眼,知道是荒宅的精怪现身了,忙使一招飞燕掠空,踏檐而去。   公务当前,苏芷顾不上羸弱书生沈寒山,任他在后头紧赶慢赶追着,自生自灭。   苏芷翻上屋脊,四下远眺。总算借着月光,看到一处黑漆漆的荒院人影攒动。   想必那人便是这些日子装神弄鬼的赤鱬了。   苏芷一个飞身,稳当落入庭院。   她的弯刀已然抽出,宽大的刀面倒映她凛冽眉眼,杀气腾腾。   “噗通”的一声,一名乌发翩翩的女子坠入井中。   “等等!”苏芷欲出手救人,已然来不及了,井底乌漆嘛黑,瞧不真切,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若是不慎坠井,定会有女子惨叫。   可是她悄无声息投井,好似有意一心寻死,抑或是为了归家而躲避穷追猛打的苏芷。   这口井是她的家吗?怎么可能!她又不是真的住在荒宅水井里的女妖……   思忖间,沈寒山以及打更人已然行至院内。   沈寒山焦急地喊:“芷芷!”   苏芷冷道:“我在这里。”   “我还怕你出事,好在你安然无恙。”他朝她笑,苏芷却没心思回应。   而打更人一见这口井便吓得浑身发抖,他喃喃:“两位官人,小人亲眼所见,那赤鱬就是从这口井里爬出来!小人本来也不信邪呀!方才打更时,忍不住朝院子里探头,正好对上赤鱬的眉眼了!她不会记得小人,来谋害小人的命吧?”   打更人其实也没看清楚赤鱬到底长什么样,可井口还残留湿濡的水迹与满是腥臭的鱼鳞片,可见是真撞了鬼!   他越想越毛骨悚然,脑海里已然幻化出一个青面獠牙的精怪,怕得都要哭出来了。   苏芷听得不耐烦,她微微蹙起眉头,目光落在一处的手摇水桶上。   见状,沈寒山挑眉,问:“芷芷想下去一探究竟。”   “嗯。”   “那我和更夫在上头帮你拉绳,护你安危。”   “多谢。”   作者有话说:   辛苦大家点一下收藏~~ 第八章   苏芷斩断水桶上的麻绳,转而系在腰间。   她双足大开,蹬着井壁缓步而下。   苏芷并不是无所畏惧的强人,她也会怕鬼怪,只是比起临阵退缩,她更想查明真相。   苏芷一寸寸往下挪动,每当绳索拉紧,沈寒山便会适当放下一寸。   沈寒山的性子太温吞了,一点一点扣着苏芷行进范围。可从另外一个层面来想,至少他确实言出必行——他在护着她。   苏芷作罢,不同他计较太多。   这井不算深,才两丈出头,鲜少有井是打得这样浅的。   没多时,苏芷鞋尖便沾到了井水。   她朝下望去,月光不足以见底,只能嗅味判断井底有没有人。   若是那女人投井而亡,此时水面必有浮尸。偏偏她抬脚试探,底下空无一人。   去哪儿了?   总不至于是幻觉吧?   不可能!她明明亲眼瞧见那女人坠井,可女人凭空消失了……   总不至于真是精怪吧?   苏芷朝上喊:“拉我上来!”   沈寒山侧耳倾听,知晓了苏芷的吩咐,他同打更人合力把苏芷带上井面。   苏芷累出一身热汗,气喘吁吁地道:“人不见了。”   打更人既惊恐又笃定地道:“我说吧!真是鬼!”   苏芷不理他,继续同沈寒山道:“人在水下至多潜游半炷香,超过这个时间便会窒息而亡。若她不是精怪,而是活生生的人,那么这口井底下必然有供她藏身的露台或是出水的暗道。”   沈寒山若有所思地答:“你如何知晓人至多憋气半炷香?若有天赋异禀的神人……”   “不可能。”苏芷抿唇,“你听说过‘贴加官’吗?我有幸观过一回刑,即便是濒死之人再如何挣扎也难能熬一炷香。”   沈寒山自然知晓何为‘贴加官’,这是一种比水刑还要残暴凶恶百倍的酷刑。需司刑卒将桑皮纸盖在犯人面上,口含烧刀子酒喷向纸面,待纸张受潮软化,紧紧覆于人面之后,再搭上下一张纸。不消说也知受刑人该有多煎熬,偏生他手脚被缚,叫天不应入地无门,只能活生生等死。人的气儿会一寸寸收在口鼻里,一点点没了声息,而苏芷这个姑娘家早已练得铁石心肝,冷眼旁观这一切。   她不惊不惧,是天性如此冷情,还是不得不为之呢?   沈寒山忽觉苏芷身上有诸多耐人寻味的小心思,蓦然勾起唇角。   他毫不掩饰的揶揄笑意惹恼了苏芷,后者狠狠瞪他一眼:“你笑什么?!”   她有什么可让沈寒山耻笑的地方吗?!是她出丑了吗?!   沈寒山答非所问:“你不怕么?”   “什么?”   “不怕死人么?”   苏芷抿唇不语。   谁会不怕死人呢?可若是以死罪惩戒几个凶犯便能护住万千百姓的话,她愿意当那个手眼通天、作恶多端的坏人。   沈寒山见她不答,也不逼问了。   苏芷缓过气儿来,说:“我还要再下井一次。”   沈寒山蹙眉,明白她的用意。   苏芷是要潜入水底一探究竟。   只是这样地冻天寒,她又浸水失温,极有可能会有危险。   沈寒山道:“不妥,天太冷了。”   “你在阻挠我办公么?”   “没有。”   “既没有,那便放我下去。”说话间,苏芷还将身上的狐裘尽除,只留下一袭便于行动的窄袖圆领袍,“狐裘泡水发涨,恐怕你们难以合力拉我上来,这样穿轻便。”   沈寒山颔首:“罢了,你心意已决,再拦又有何用。我只一句叮嘱,你入水前先同我知会一声,差不离半炷香后,我会拉你上来。”   “好。”苏芷点头。沈寒山这个安排极好,苏芷可无后顾之忧入水了。   “好了,不耽误你缉凶了,放心下井吧,我且护着你。”   苏芷本要嘲沈寒山口出狂言,他一介羸弱文人,拿什么护她周全?可转念一想,好歹算沈寒山的一番好意,也就不计较那么多了。   苏芷似方才那般,如法炮制下到井底。地底水寒,古来便有用不起冰的小户拿井水给瓜果保鲜。   如今是隆冬天里,她又要入彻骨寒潭,不可谓不凶险。   苏芷咬紧牙关,还是拼命一把,钻入水中。   井底水深,稍稍往下潜游一阵,苏芷摸到一处峡缝,想来地底水便是从此中流出。奈何狭缝窄细,仅有半臂宽。塞入十多岁童子尚可,依她骨架却是太艰难了。   而就在苏芷一筹莫展之时,她摸到了一条绣满鱼鳞的布条。   这块布应该是有人挤入狭缝时,被嶙峋的石壁撕扯破的。   苏芷茅塞顿开,那赤鱬定然是钻入狭缝里不见踪迹了!暗道在里头!   苏芷想,她已经找到赤鱬的巢穴了。   还没等苏芷潜出水面,腰上的绳索已然做力,疯了似的将她往上带。   苏芷浸没在水中的时候还好,如今暴露在水外,湿濡的衣料如同鱼皮一般黏腻,紧贴在肌肤之上。那些密集的罗布线网不住吸收她的体温,身子骨一寸寸冷下去,待温热降到极致,苏芷的四肢已经没了知觉了。   她还是凭借本能紧攥那一块布条。   苏芷的双膝曾在一次任务里受过重伤,郎中吩咐过,决不能受寒,否则内伤复发,双膝会酥麻,疼痛无比。   往日苏芷都会戴上厚内胆护膝,今日为了入水,她特意解下了垫子。   罢了,能查到线索,受一丁点苦头又如何呢?   她这般想着,缓缓上升。   待苏芷见了月,银辉落满衣。   她唇瓣失去血色,朝沈寒山牵唇一笑:“看,我找到了罪证。底下不是妖,而是人。”   苏芷如坠冰窟,冷得发颤。   她原以为会得到沈寒山赞许,抬眸却见他那寒潭一般的冷冽眉眼。这厮怎么了?他是鲜少动怒的。   苏芷不懂,下一瞬,她肩上披了狐裘,连衣带人被沈寒山搂到怀中。   苏芷震惊,正欲挣扎,可温暖侵袭她,如春风拂面,一下子令她失了力气。   苏芷这才感受到,膝上传来一阵阵切肤之痛!   若不是沈寒山打横抱起她,恐怕苏芷要出丑,在黎民百姓面前膝跪至地。   这天实在太冷了,若是身子骨弱些的人,少穿一件襦裙,吹吹风便会染上风寒。偏她有骨气,不顾旧疾,脱衣入水,还逞强行事,没冻死都算命大。   沈寒山凉凉地问:“芷芷,你这双腿是想废了么?”   苏芷没力气同他争辩,她冰冷的额头抵在沈寒山的肩臂上,低语:“一时忘记旧伤了。”   “是吗?”沈寒山叹息,“芷芷,你果真不擅说谎。”   “不论如何,多谢你。”苏芷感激沈寒山搀扶她一回,她还不想把软肋暴露给旁人。若是让人知晓,她膝上有破绽,恐怕往后要避险就没那样便利了。 第九章   沈寒山一向注重仪态。   休沐在家时,夏日着春山烟雨纹样广袖圆领袍,冬日便披秋江待渡纹样雪狐毛长褙子。   因他姿容总倜傥不群,坊间还有“韶秀沈郎君”的美名,在朝中引起过一时风尚,不少文臣跟他学着衣。那时,苏芷还嫌沈寒山小家子气,眼界狭隘,成日里专注外在琐碎事。   如今她得了沈寒山的好处,又觉得他这人虽手无缚鸡之力,不够英武,人却还算好心眼,值得一交。   夜里落雪地滑,沈寒山不知是维持男子气概,还是真孔武有力,居然能抱起苏芷行这样一大段路。   苏芷见他衣摆滚边卷雪,不止一次劝告:“我已经好了,自己能走。”   沈寒山却矢口否决:“怎么?芷芷是瞧不起沈某吗?”   确实瞧不起,怕他在逞强,嘴上却不好意思讲。   罢了,何必辜负人好心。   苏芷难得闭了嘴,不同他呛声。   沈寒山怕她睡去,絮絮叨叨:“你那块衣布是从水里捞上来的?”   苏芷轻声答:“嗯,井底下有一个石岩狭缝,想来就是暗流入口。我猜测假扮赤鱬的人是穿过这道狭缝逃走了,里头一定有其他出口。”   沈寒山问:“你进不去,是吗?”   “对,入口仅有我半臂长,想来是孩童才可钻入。但我看到过那个长发女子,她的身材分明没有那样瘦小……”   “我明白了。”沈寒山一笑。   “什么?”   沈寒山道:“你记得吗?赤鱬一事,最起初便是勾栏里的赶趁人口中流出的,而擅杂技走线的赶趁人中不乏有懂缩骨逃笼之能人……”   他这样一说,苏芷就明白了。   赶趁人是江湖异士,不少人从小便要练踏木拨盆等特技,而樊笼逃生也是节目之一,一般擅长表演此类戏码的赶趁人,都是自小便练过肩、臂骨挪位之术。   “你疑心这事儿是有人贼喊捉贼?”   “谁知道呢?”   “可是,这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好处呢?”苏芷不明白了,就为了传出一个“老宅闹鬼”的流言么?   沈寒山却高深莫测地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此句出自《六韬引谚》,老学士们果真深谙人心。”   他借古语来打哑谜,听得苏芷昏昏欲睡。   最终,苏芷还是熬不过困意,倒头昏睡了过去。   隐约间,她似乎感受到沈寒山身躯一僵。   再醒来时,苏芷被苏母告知,官家有旨,苏芷这回因公染病,特许她在府上休养几日,待伤好齐全再复职。   苏芷仍记得那夜沈寒山的救助,满心对此人的感激,谈起他也不似从前那样恶言相向。   直到大皇子陈风告知她,沈寒山趁苏芷病重,独自领衙役上西市缉拿懂缩骨之术的赶趁人,又从第一位撞鬼者的口中逼问出赤鱬的来处。几番查探之下,总算是破了此案。   原来,这一起“赤鱬作祟”的案件,全是楼店务同赶趁班子联手设下的阴谋。   那一座荒院位置好,只是院价过高。楼店务的贩子想买下院子,再倒手卖出去大赚一笔,故而想出了“利用诡事毁小院名声”的昏招,借以降低房价。   如今被沈寒山识破计谋,不仅算盘落空,店门也要查封。   此案告破,龙颜大悦。   而大理寺卿沈寒山,领了全功。   苏芷听到这里,面上温文的笑容一瞬息稀碎。   原来,沈寒山同她一块儿查案,不是想助她一臂之力,而是想抢她头功。   好啊,好一个沈寒山!看她寻到机会,弄不死他!   苏芷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膝上刚好了疼,翌日便要回官司里当差。   她前脚刚至皇城司衙门,后脚就有柳押班亲近的小殿直朝她挪步,仔细送来一双绿地花瓣联珠对图纹锦厚兔毛护膝垫子。   苏芷摸了摸软垫紧密的针脚,知晓这是出自柳押班的手笔,她如同长姐一般照料苏芷,是个面冷心热的娘子。   苏芷心里头熨帖,再抬头,正对上柳押班的那素净的眉眼。   苏芷笑道:“是您做的护膝吗?”   苏芷曾是柳押班下属,故而如今升了官阶,待她也是一如过往恭敬。   柳押班颔首:“你腿伤还好吗?怎么不多养两日?”   柳押班作为伺候官家笔砚的御侍内官,比寻常后妃知朝堂事,往常也只需侍奉帝后,是内夫人里最尊贵的女官。   她听闻苏芷受伤的事,忧心忡忡,才办好了手上差事,便请了皇后恩旨,给她送礼来了。   “我都好了,劳您费心。”苏芷憨笑一声,眉眼中流露出一丝孺慕。当初她在宫闱之中举步维艰,多亏柳押班的提点与照应,才有今日的造化。   有人说柳押班同她交好是藏了私心,借苏家的功勋,得一个左臂右膀。可唯有苏芷知晓,她待自己真如亲姐妹一般,柳押班不必靠她协助,已是禁庭尊贵内臣,无需她锦上添花。   “那就好。”柳押班松了一口气,同苏芷一道儿进屋。   许是照顾苏芷膝上寒症,屋里的炭盆也烧旺了不少。苏芷嫌热,解开肩上狐裘,柳押班却悄无声息捻来,替她盖上了腿。狐裘里织有内胆,皮毛绒绒的,卷入火盆里上涌的热气,下肢一会儿全暖和了。苏芷也不知,如今是她的身子热些,还是心热些。   苏芷同柳押班私下说话忌讳不多,语气里也难能带一丝亲近:“何必这样仔细,早前再重的伤都受过了,这些小病小痛实不算什么。”   柳押班淡淡瞥她一眼,道:“如何不妨事呢?年轻时仗着一腔孤勇闯荡,老了衣锦还乡便受罪了。那些得来的‘功勋’后头得吃多少苦,在无数个雨天雪地里,冷暖都自知。”   这话面上是说苏芷如今不顾身子骨操劳,老了得有风湿骨痛的慢性病症;暗地里却在敲打她,如今不管不顾吃的苦,待刀卷刃了、不称手了、抛诸脑后了、主子家不惦记了,那时才知后悔呢!   同样的话,其实沈寒山也说过,只是苏芷不耐烦听。   如今柳押班讲过一回,她倒是受用非常。   见苏芷听话,柳押班放下心来,她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挪到苏芷面前:“不止我挂念你,赵都知亦然。这是他私下里服的汤,专治膝伤。咱们内夫人,行男子拜仪便是,他是宦臣,从小黄门就一路跪起,这里头说来是苦泪,倒也算经验了。”   苏芷明白赵都知如今成禁庭大拿了,再也不把往日的凄苦摆明面上说。能这样忆苦思甜拾掇出一份护膝药方子,已经是极为偏疼她了。   苏芷感激同僚间的热乎心肠,这几日被沈寒山捷足先登卷去头等功的心伤,也在围炉谈话间缓解不少。   作者有话说: 第十章   然而苏芷的闲适时光还没两个时辰,门槛便踏入了顶风冒雪而来的大皇子陈风。   陈风身上有兼任官职,按理说此时该是在紫宸殿参加朝会,怎会满面阴沉回了皇城司衙门?   柳押班还有要事待办,见状先一步回了后宫,留苏芷和陈风议事。   苏芷起身同陈风行礼:“大殿下冒雪而来,可是出了什么紧要事?”   陈风身上的朝服都未褪,可见来的匆忙。   陈风习惯收敛心绪,见苏芷腿伤痊愈回官司,忙搀住她,体恤地道:“你坐,身子骨要紧,咱们坐下慢慢说便是。”   “是。”   “你该知晓沈廷尉已然缉拿到那名扮作赤鱬的赶趁人。”   “对。”苏芷心里头愤愤然:他还抢了我的头等功!   陈风沉吟道:“按理说,此次风波该平息了,却在今早,大理寺接到案卷,说是赤鱬没能被官人降服,反倒因‘官家捉妖’一事亵渎邪神,如今她怒火大作,开始伤人了。西市已有一人死于非命,死时,身侧就放着一枚鱼鳞。”   苏芷蹙眉:“也不能以此为依据,判断是赤鱬出世伤人,也可能是有人借传闻行事,模仿邪灵伤人。”   “是不能。只不过受其牵连,坊间流传出一些风言风语。”陈风神色肃穆,如今才说到关键处。   苏芷心中警钟大作:“什么?”   “前些日子,咱们处置了那一名秽乱后宫的御前班直。原想着消息压得快,应当不会流到民间。岂料有心人还是将此事同‘赤鱬作祟’联系在一块儿,说是那名投井自尽的后宫美人有莫大冤屈,她死不瞑目,将怨气通过地下四通八达的井渠??,带到都城各处,化作了赤鱬,企图报复大庆子民。”陈风指尖微敲红木桌案,低喃,“最要紧的是,这名胆大妄为的班直属殿前司麾下统制。宫中诸班直禁卫本该恪守己任,却有如此大逆不道之徒,连带着殿前司的名声也受辱。”   陈风点拨到这处,苏芷心里也明白过来不少。   按理说皇城司同内廷三衙门势同水火,殿前司倒台,同苏芷这位皇城司使干系不大,可偏偏陈风不同,他虽说是皇城司顶头上司,却也可能是未来储君。奴才担心自个儿面前的一亩三分地,主子自然就要操劳往后的家业了。   既如此,他便不可能同苏芷一个鼻腔出气儿,得以大局为重。   皇城司、内廷三衙门又和前朝群臣有沟壑,三方势力都是面上融洽,私底下暗梁子无数,不踩上一脚都算好的了。如今有把柄在手,又怎可能放过?   苏芷缓过神来,问:“是有官吏弹劾殿前司了?”   陈风颔首:“是。有官人直指殿前司横行不法,恣意无状,任性妄为,理应废除官司,给无辜枉死的百姓一个交代。”   这句话后半部分倒是重了,废除是不可能废除的,不过殿前司衙门里的事职官清扫的清扫,撤职的撤职,大洗牌怕是少不了。不过上表凶疏嘛,不说严重一些,怎可能震慑旁人?   更何况,这是拿捏住君王“爱民如子”的软肋敲骨剥髓,官家都不得不被人牵着鼻子走。   这一回,把柄落在朝臣们手中,不给个交代恐怕压不下去。   只可惜,这位文官不机敏,动内廷三衙门等同于动官家筋骨,怎可能得偿所愿?   再者失了君心,这些老东西的日子焉能好过?冒大不韪而逞一口恶气,也算是胆肥了。   苏芷不免叹息,原来她和三衙的名声这般臭名昭著吗?这明摆着是要拿命同他们拼呀……   苏芷问:“大殿下希望我怎么做?”   陈风道:“即刻寻出赤鱬杀人案真凶,了结此事。还有,宫中私事是谁放出去的,也得查一查根源,恐有谋逆之嫌。”   欲斩断君王的私兵禁军,可不是想造反吗?谁这样胆大妄为呢?   “是。”苏芷领命,若有所思地把玩腰上银鱼袋。   大皇子陈风前脚刚走,殿前司都指挥使范献便亲来了皇城司衙门。   论官阶,范献比苏芷高,且手握重权,不是苏芷可开罪的人物。   只是这样厉害的人,官家还不是设立了皇城司,暗中监管三衙门,予以制衡。   故而,苏芷是受官家偏袒的人物,有了这一份偏爱,她骄纵些,范献也拿她无可奈何。   来者是客,可不兴用官阶压人,苏芷起身,行了个礼,也没看茶,凉凉地道:“范殿帅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在掖庭里头,范献算是哪路子货色,能称得上“大架”?这不是埋汰他吗?!   范献早就看苏芷这个小娘们不顺眼了,果然女子心窄,芝麻绿豆点事都记挂多年。当初苏芷还不是皇城司使的时候,他为了挑衅皇城司,曾用私刑处置过苏芷。谁能知道,风水轮流转,当初的小喽啰,如今竟成了一司之主。要早知今日,他当初也不会意气用事。   范献面上一僵,想起要事,还是按捺下心绪,同苏芷道:“咱们都是内廷事职,理应多多来往,也好为官家分忧解难不是?我也不同苏司使摆官腔,我今日来,只是想同你说一句——唇寒齿亡的道理,你要明白的。”   “是。”苏芷笑眯眯地替他斟了一杯茶,亲手端至范献跟前。   还没等茶递到人的手中,苏芷纤长小指一挑,茶碗盖子掀翻,洒了范献一袍子茶渍。   范献被烫得险些骂人,可瞧见苏芷那张英气的脸,又把骂词咽回肚子里。   今儿有要紧事,他还不能同苏芷撕破脸。   苏芷见状,忙道:“对不住,范殿帅!实在是我这小指早年受过伤,如今失了力,这才在您面前失仪,还望您不要怪罪!”   话一说出口,范献再傻也明白了呀!   他当初动用私刑,可不就是用云头靴碾了苏芷的小指吗?早就痊愈了的伤,如今拿来说事,怕是今儿这关不好过了。   范献听出苏芷的弦外之音,他能屈能伸,当即咬牙,道:“过去有本帅冒犯你的地方,我同你赔个不是,还望你别见怪。”   他总算道了歉,苏芷心里的郁气消散不少。 第十一章   她只觉得可笑,若她没有登上这个位置,恐怕范献仍旧是当他高高在上的都指挥使,那里会同她这样命如草芥的吏役赔罪?   苏芷大人有大量?婲,摆摆手,道:“那样无足轻重的事,我早忘了,难为范殿帅还记在心上。”   她又趁机刺了范献一句,后者已经被气得瞠目结舌了。   范献深吸一口气,强笑道:“苏司使是官家的左臂右膀,如今殿前司出入不方便,官家定会将查探‘赤鱬伤人’一案交到你手上。今日茶谈后,咱们两司的恩怨尽消,还望苏司使能以大局为重,尽快缉拿凶犯,还殿前司一个公道。”   苏芷歪了歪脑袋:“我倒不懂了,犯事的班直是从范殿帅门下出来的,本就乌烟瘴气,哪来的公道?既知今日犯下大错,早干嘛去了?范殿帅说咱们两司关系亲如兄弟,那我也给您提个醒儿。再不看管好手下的人,恐怕往后要咱们皇城司擦屁股的机会更多。您一回回来皇城司衙门同我叙话,不嫌磕碜么?”   “你!”范献险些捏碎了椅背。   “嗳,范殿帅别急着动怒。我当您是自家人才说话爽利,等闲还不这样说呢!”苏芷放下茶盏,“放心吧。你今日所托之事,我必定尽力办妥。不为殿前司着想,也得为官家分忧不是?”   好的,这话又是刺了范献一箭。他手下管着的班直,非但没给官家分忧,还给君王添堵,美得很。   “苏司使所言极是,那此事就劳你多上心了,范某先回官司办差了。”范献今日真是吃饱了气,好在苏芷最后还是应下了这一桩要事。   范献擅忍,梁子也同苏芷结下了。   先渡过眼前的难关,有朝一日他逮住机会,非要弄死苏芷不可!   “好,范殿帅慢走不送。”苏芷有礼地行了拜仪。   这一场会谈,看似宾主尽欢,实则一个春风得意,一个怒发冲冠。   屋外的小黄门奉了大殿下的口信儿,来给苏芷送一道煿金煮玉,岂料他还没迈过门槛,就听着了这一场官司间的机锋话谈,只得寻个拐角,不尴不尬地躲着。   好在范献走得快,没耽误他送菜的事儿。   小黄门忙奔进屋里,递上手上的牡丹形梨花木捧盒,道:“大殿下托奴来给您送一道膳食,是大殿下同官家家宴时尝着不错,这才差尚食局所的御厨又烹制了一份,命奴快马加鞭带来的。”   “替我谢过大殿下恩典。”苏芷自然没有在宫里用御膳的想头,这菜过个眼瘾便要送到府上去了。   即使她夜里回去,佳肴都成了冷饭,她也得一面“谢主隆恩”,一面感激涕零地吃完一整盘。   不过陈风这心是极好的,也算是给苏芷撑腰,教世人知晓,她顶上有未来储君罩着,掂量掂量自个儿分量再动她。   苏芷仍在想这菜今晚该佐个什么样的酒水,小黄门却在暗地里使了百八个眼神,忍不住开口了:“苏司使?”   “嗯?有事?”   小黄门除去和大殿下的心腹干系,私底下还是赵都知认来的干儿子,入宫前贱名叫阿六,故而同苏芷也算是一条船上的自家人。   阿六斟酌了半天,还是小心翼翼开口:“方才的话,奴都听到了。俗话说,宁开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您何苦同范殿帅拧巴?”   原来是担心她被范献穿小鞋么?   苏芷哂笑:“阿六呀,你还年轻。我问你,即便我不埋汰殿前司的人,他们就会礼待咱们皇城司吗?”   阿六想了想往日发生的种种龌龊,不说大动干戈,几条人命债还是有的。结了血仇,怎可能既往不咎呢?   思及至此,阿六摇了摇头。   “既如此,都是东风压倒西风。我得势了,不占点嘴皮子便宜来,往后被他抓到把柄指着鼻子骂的时候,那才亏呢!”苏芷言下之意就是,骂得还不够凶,还是留了颜面了。   阿六瞠目结舌地道:“若、若是帮殿前司的人解了眼前的燃眉之急,他们说不定会对咱们官司感恩戴德?”   “想得倒美。”苏芷笑,喃喃,“就是他想,上头也不想。”   再多的话,即便阿六不懂,苏芷也不说了。   皇城司同三衙一定是要血战到底的,互相牵制的,在官家跟前争宠的。若是一团和气,天子又怎么放心他们成为近身侍从,追随左右呢?   要知道,前朝覆没,便是祸从内臣起。   官家引为鉴戒,怎可能犯错。   故而,她连同弟兄栽在殿前司那些班直手中时,明明早已上禀官家详情,官家却迟迟不来。   直到苏芷的兄弟被殿前司的人栽赃陷害,私刑虐待,仅剩下最后一口气。   皇帝姗姗来迟,救了苏芷这个救命恩人之女的命后,又包庇殿前司的暴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旧臣,图一个禁庭清静太平。   原来后宫无风无浪,全是粉饰出的平和。再多的仇与恨,宫里的人都不允许哭的。   皇城司同殿前司结下死仇,势同水火,而其中的也有君王的手笔。   这是官家人乐得见到的局势,人人都是身不由己的棋子。   沈寒山总说她不懂,说她愚钝。   其实苏芷什么都懂,她只是不想承认官家确实有冷血无情的一面罢了。   今夜,苏芷的心情不大好。   她下值回府,难得酗酒一回。   腊月寒冬,苏母早早便捧着手炉待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苏芷的夜食,还是一贯费心操办的。   母亲心粗,都不如名忠仆体恤主人家,知苏芷踏入门槛的当口,便跑到厨房里,差遣婢子熬汤温饭了。   苏芷不想吃太多膳食,她只点了一道碎雪鲈鱼脍以及一壶松醪酒,坐院中遮风小亭里独酌。   也不知下肚了几杯酒,苏芷见月亮都成了两个。   待她抬眸,瞥见远远走来的沈寒山时,不由自主蹙眉,不耐地道:“一个就够烦人了,偏生还来了俩!”   此言一出,沈寒山回过味来。   小姑娘背着他馋酒,竟是吃醉了么?有趣。   作者有话说: 第十二章   夜色沉沉,月白风清。   许是又要落雪,晚风绵绵,甚是温和,没半点凉意。   这样的天儿,倒不必忙着给苏芷添衣,横竖不会感染风寒。   沈寒山前脚刚被门房引入内院,一贯后脚便追过来,给他提灯照路:“沈廷尉,当心足下。”   闻言,沈寒山顿了顿。他撩起衣袖,气定神闲接过一贯手里的灯杆,道:“劳烦你去端一顶燃炭茶炉,再替我称一两贡焙雀舌来。”   一贯回过味,善解人意地问:“沈廷尉是要想让小娘子用茶水解酒么?”   “唔……去吧。”许是腼腆,沈寒山没有回答问题,只浅浅一笑。   一贯感慨,沈家郎君的柔情总是这般含蓄内敛,可惜小娘子没开红鸾心窍,竟察觉不出一丝一毫情谊!   他哪里敢耽搁主人家的姻缘,沈寒山一吩咐,一贯立马着手去办。   一贯年纪虽不算大,但也是服侍苏家十余年的老人儿,主家吩咐三成的事,他必要悉心操办成十成。   于是,一贯不止拎来一包雀舌茶,还带了一些晒干的枳花添彩,雅士常用此花佐茶,以图增些清峭芳香。   三两婢子鱼贯而入,手脚利索地摆上红泥小茶炉、一盆肥芋与岭南窖藏的茄子,可供沈寒山用炭火炙烤了吃。   沈寒山谢过奴仆们的好意,兀自坐到苏芷旁侧,悉心烹起茶来。   沈寒山旁的事可不讲究,吃茶却是大有名头。在他眼里,苏家茶具拙劣,勉强算个“粗吃”吧。   没多时,一瓯香茗便自他手下沏出,沈寒山浅嗅了一会儿,缓慢啜饮。   而此刻,醉酒头疼的苏芷总算缓过神来。   她闻到一股子浓厚茶香,微微蹙起眉头:“你方才不是同一贯说,给我煮茶解酒么?”   沈寒山听得这话,无辜地道:“嗯?有此事吗?”   苏芷懂了,他哪里是想照顾她!分明是故意引起奴仆误会,来她家里骗名茶吃的!   苏芷眸色一凛,隐忍半天,又偃旗息鼓:“算了,懒得和你计较。”   她起身,身形晃荡,踉踉跄跄要往屋里去。   行至半路,苏芷想起来什么,踅身道:“吃完茶记得喊人来收拾,别一地狼藉,没点客人样子。”   她心里有郁闷事,不想同沈寒山歪缠。   沈寒山却不放过她,低声嚷了句:“官家命我同你一块儿查办‘赤鱬杀人案’,案情还未探讨,芷芷怎就先离开了?”   “我已经同刘复使说了,先让官署的仵作验尸,明日再由我亲去核对供报。”苏芷知道验尸官需花费时辰验伤,故而从不催促,免得焦思之下出了错漏。苏芷办事,历来求稳妥,体恤人情,绝不急于一时,这也是她能登上高位的缘故。   “哦。”沈寒山噙笑,“我同芷芷私交甚好,如今也有幸共事。那么,案情进展,即使再细枝末叶,芷芷也该同我说一句。”   讲到这个苏芷就来气。   她斜了沈寒山一眼:“呵。事先告知你,好让你截胡我的一等功?”   沈寒山眯起锐利凤眼,笑问:“谁给芷芷上眼药了?竟对沈某有这样天大的误会!可见此人心思狭隘,意图破坏你我密切干系。”   苏芷冷哼一声:“谁和我说的,你不必管。我只知道,你这人笑面虎的做派,满腹坏水。就是共办同一桩案子,我也不会和你互通有无。赤鱬杀人一案,各司管各府,咱们各凭本事便是了。”   “我在你眼里,就是那等卑鄙无耻之徒吗?”   “你是。”苏芷笃定。   “芷芷……”沈寒山苦笑一声,没多说什么。他细细翻弄掌心里的黑釉建盏,眉眼微垂。   他总这样,有事不说。好时眉欢眼笑,坏时缄默不言,说他心思好猜,有时又八百个心眼子,教人看他不透。   苏芷本来要走,奈何看到沈寒山落寞静坐在露风亭子里受冻的、楚楚可怜的模样,又有些于心不忍。   她倒退两步回来,同沈寒山道:“我没在怪你。”   苏芷酒量不差,一时脑子混沌,也不过是愁肠百结,闷头痛饮了数杯。   酒劲儿一过,她的脑仁便清醒了。酒意兴头一下,苏芷觉着口干舌燥。   不知是给自己找借口,还是旁的缘故。她鬼使神差踱至沈寒山跟前,道:“茶来。”   沈寒山一怔,心知这是苏芷给他机会示好的声气儿。   她性子一贯如此,若原谅人,也不开腔言明,只给对方一个献殷勤的孝敬机会。   沈寒山弯唇,给她悉心烹了一盏茶。他知苏芷吃不来茶味,故而坏了品茶规矩,往里舀了一勺崖蜜。   苏芷落座,小口啜饮甜味的清茶。许是沈寒山兑了雪水的缘故,茶温正好,入口不烫喉。   她难得感受到沈寒山的体贴,而这份温存却仍是难消她心中怒意。   沈寒山见状,轻轻叹息一声,问她:“若我没有第一时间抓到赤鱬作祟案背后真凶,你伤愈后,会不会立时去跟进此案?”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苏芷道:“要是没抓到犯人,自然得再查。”   说到这里,她恍然大悟。   沈寒山是怕她这样不管不顾拼命三郎的性子早晚要熬亏空了,届时一定会为了皇命而奔波,不顾身子骨安危,勉强查案。   他替她将此事了结,虽说独揽大功,却能免去苏芷追凶之苦,给她更多休养生息的时间。   老实论起来,沈寒山也算是为她着想。   而夺功一事,苏芷也不算完全站得住脚。   毕竟凶犯与案情确实是沈寒山往下挖出来,由他缉拿归案的。   苏芷心里有几分愧疚,她似乎误会了沈寒山一番好意。这碗甜茶不再喝得顺心,反倒如坐针毡。   苏芷呶呶嘴,不知该说什么。她不会小女儿情态道歉,想给沈寒山一个好脸色,又笑不出来。   她同旁的娇滴滴的小娘子实在不一样,苏芷有点懊丧。   岂料,沈寒山全然不在意这些。   他只是柔情蜜意地望向苏芷,同她靠近了讲话:“大殿下只知奴役芷芷四下奔波,呕心沥血为他办差事……不像我,更在意你的身子安康。”   沈寒山说话时,和她挨得很近。   苏芷仿佛能嗅到他云山雪海绣纹狐毛领缘大氅底下沁出的脉脉兰草幽香——令人神魂颠倒的毒烟,诱.致人听沈寒山这个侜张为幻的郎君的骗。   “……”苏芷呼吸一窒,余光偷窥一眼妖魅似的沈寒山。   稍不注意,她的心似乎就要被他的三言两语煽惑了。   等一下。   要说上眼药的恶人,怕不就是你,沈寒山吧?   作者有话说: 第十三章   沈寒山一番诋毁皇裔的话说得爽利,他胆大妄为,将苏芷引为私帐中的知己,什么野史闲篇都敢讲,苏芷却不敢再听了。   苏芷抬手捂住沈寒山的唇,环顾四周,皱眉道:“小心隔墙有耳。”   若是往常,苏芷定抽刀抵上他的喉头,以凛冽刀刃逼他住口。可今日,苏芷心里生愧,难得想对沈寒山好一点,故而她选择了较为柔和的方式,堵住他嘴。   沈寒山何等七窍玲珑心,怎不知苏芷存心偏袒。   他笑弯了一双顶俏的凤眸,隔着姑娘家的手,情意绵绵地道:“哦?芷芷不是防备我,而是担心这话让外人听去,沈某会招来牢狱之灾么?原来,芷芷也不似我想的那般冷情,你将我视为……同船之人。”   明明可以说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偏生沈寒山作妖,非要讲成“同船之人”。若没听清,岂不是暗示他乃苏芷同床共枕的夫婿?   这人什么毛病?总爱占人便宜。   苏芷明知沈寒山是捉摸不透的乖张性子,却也有一丝难言的心神恍惚。   她松了手,瞪人一眼:“你就不能正常一点?”   沈寒山挑眉:“我同芷芷说什么了?被你认为这般疯魔?”   苏芷也说不上来,她总觉得沈寒山每句话里都带着坑,稍有不慎就会落入他的圈套。   偏偏这些陷阱又不是谋财害命的恶计,不伤人,却让她心生涟漪。那股子令人着恼不已的女儿心绪总耽误她的大事,偶尔一两回,还会让她不由自主想到沈寒山这个祸害。   讨厌他,很烦人。   沈寒山是她宦海沉浮途中的绊脚石。   “算了。”苏芷的辞藻没沈寒山这样丰富,讲不过他的地方,她就选择闭嘴。   一个文臣,一个武夫,能过到一块儿去,那是上天开眼,神仙眷顾!   呸,谁同他过日子?!   苏芷杀心又起,再回头看沈寒山,他已然拿起火钳子翻弄茶炉子里烧得正旺的香炭。   苏家下人待沈寒山真是礼遇,竟把君主赏赐的香炭拿来,供他煮茶。   而现在,沈寒山居然将紫芋丢入炭灰里埋着煨熟。   苏芷震惊:“你、你可知我府上香炭有多少?!你拿来煨芋,不是暴殄天物?!”   沈寒山稀松寻常地笑了句:“再好的名头,也只是生火用的炭,替我烹过一回茶,草木灰还能借来煨芋,已是物尽其用。”   他总有那么多理由,苏芷也不和他斤斤计较了。   原本要回屋休憩的心,在观火的途中,渐渐淡去。   苏芷坐回石凳上,单手支着下颌,看沈寒山烤吃食。   他有一双实在漂亮的手,指骨硬朗如翠竹,肌肤白皙如白玉。反观苏芷的五指,早年头拿过刀枪,亦抄过棒槌,指腹覆了一层厚茧子,实在粗粝。   很难想象沈寒山这种天生气质清贵的人,竟是寒门出身。   有种名不副实的荒唐,教她对沈寒山心里生厌的同时,又心生敬畏。   他也算是个了不起的官人。   沈寒山不知苏芷心里兜兜转转过那么多想头,他只是把煨熟了的肥芋抛到石桌上,再用茶具碾开芋皮。   芋皮一去,热气便腾腾涌出,将冬夜添上了几丝人间烟火气。   沈寒山信手拿来舀茶叶的小木勺,盛芋肉给苏芷吃:“你尝尝。”   苏芷没那么多规矩,夺来木勺小咬一口。芋头没什么味,连椒料盐巴都不撒,完全是原汁原味。独独这样,她也吃得有滋有味。   很难说是一种什么感觉,好似她和沈寒山掩在这一处不为人知的僻静地,偷摸干一些不可告人的事。   就好似,孩童们一块儿下河摸鱼,浑身衣裙弄得湿透了。怕贸贸然家去,被爹娘打骂,因此怯怯地躲在溪边烧火烤鱼虾,顺道烘干衣袖。   那时的鱼虾没有蘸料,是没什么味道的。不过有了“同甘共苦”的患难友情,大家一定吃得开怀。   苏芷如今就是这样的心境。   沈寒山不拿清贵文人的规矩了,明明只能用来分茶的茶勺,也做了他用,私下里给苏芷喂芋泥吃。   一向循规蹈矩挑不出错的人,暗地里却为她让步,坏了一身“修为”,怎能不教苏芷纳罕呢?   苏芷不得不承认,和沈寒山围炉饮茶吃小食,确实很有意思。   苏芷心里五味杂陈,同沈寒山合谋分食了芋子。   好似这一回私会,将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弱化不少。   夜里入眠,苏芷才后知后觉回过神来,沈寒山不会是因为“赤鱬杀人”案,他俩要共事一段时间,这才巴巴的讨好她,和她打好交道吧?   若人情交际都成了一桩生意,那沈寒山确实是奸商,且很会收买人心。   她险些就上了他的当,以为沈寒山改了性子,成好人了呢!   苏芷蹙眉,滚到锦被里侧沉睡。   昨夜的小插曲在今日醒来时淡忘不少,苏芷昨夜醉酒,脑仁生涩,缓和了好久才好。   好在苏母关心女儿,一大早就亲送来解酒药饮子,还让她别忙着出门,再吃点蜜渍梅花饼垫垫肚子。   苏母一坐下,便慈爱地盯着苏芷,好声好气地道:“一转眼的工夫,咱们家的芷芷也这般大啦!”   苏芷警惕地问:“可是郎中说阿娘身上哪处不好?”   苏母一愣:“没呀。”   “那你为何一副托孤的口吻?”   苏母气得翻了个白眼:“傻姑娘!我这是劝婚呢!不说外嫁到别家去,就是招个郎婿入赘,总要考虑的?为娘膝下就你一个孩子,实在是担心你老无所依。”   苏芷头疼欲裂:“娘,你放心。即便是我不婚嫁,我也会拼尽全力给你抱养个孩子来,绝不会让苏家无后。”   这番豪言壮志,惊得苏母喉头一梗。   她缓和了半天,才怯怯问了句:“外头养的可不成呀,要有你的血脉在其中,这才养得亲呢!不然咱们可不是将苏家家业拱手让人了?”   苏芷眸间凛冽,冷声道:“放心,去父留子一招,我还是做得的。免得往后苏家得了势,那人想用孩子生父的名义来讹诈我,讨钱花。”   若此郎君乖顺,苏芷留他一命,放他远走高飞不是不可;若他不懂事,苏芷不会草菅人命,却能教人生不如死,给他一口气出入,也是看在孩子的面上了。   “……”苏母望着杀气腾腾的苏芷,心里百转千回。   不知她往年的育儿经上,到底哪处出了纰漏。竟将小娘子养得全然没少女春心。   苏母想到旁的官夫人携小娘子上门叙话,那小娘子豆蔻年华,母亲说起许人的事便掐手帕掩面,害羞带臊离去,好不娇俏。   她着实羡慕得紧。   也动过让苏芷学学人家娇态的心思,奈何小娘子刚入苏芷房中观摩,便被桌上沾血花的弯刀吓了一跳。   苏芷凉凉一句:“别动,若你想试刀,好歹等我先擦干了血迹。新鲜热乎的人血,气味太腥了,衣物染上,不好浆洗。”   此话,吓得小娘子们身躯一僵,再也不敢来苏家串门。榜样都没了,苏母也没由头逼苏芷学学女子待字闺中的俏丽模样了。 第十四章   苏芷心里记挂着案情,潦草吃了几口饼子就行色匆匆出了门。   她刚迈过大门台阶,恰好同沈寒山打了照面。   有了昨日夜深人静时和煦的幽会,青天白日里他俩素来不和的关系现了形。   她手足无措,竟不知该如何面对沈寒山,是亲热讲话呢?还是装作陌不相识?一番刺激之下,苏芷僵直地呆立原地。   还是沈寒山善解人意,替她解围。   他先一步对苏芷拱手,客气地打招呼:“真巧,在府门口遇上苏司使了。”   好在沈寒山知道有外人在的时候,他该装腔作势,摆出点上峰模样,好歹没有把他们私下里的亲昵公之于众。   苏芷松了一口气,生硬地行了拜仪:“见过沈廷尉。”   沈寒山颔首,他眸光锐利,似笑非笑打量苏芷,嘴角噙着一丝促狭的笑意:“苏司使昨夜睡得可好?”   本就是同僚间稀松寻常的问候,偏生苏芷听出多重暗昧不清的意味。   他是在笑话她吃了太多酒么?昨夜她醉酒所以露出什么痴态了吗?   苏芷做贼心虚地回想窘态,茫无所知。   她硬着头皮,道:“尚可。沈廷尉昨夜休息得如何?”   她不过是在奴仆和麾下官吏面前假客套两句,毕竟眼下还有寻他们两位到凶案地点做主断案的衙役在等。   奈何沈寒山是个顺杆往上爬的主儿,苏芷既伸来藤枝儿,沈寒山又岂会不接呢?   他扬了扬唇,低喃一句:“睡得还不错,毕竟有佳人入梦,合该比往日更舒坦些。”   “……”这厮到底在说什么?苏芷一句话都不想懂。   她皱了皱眉头,想起自己在外都是着男装,如今被沈寒山戏谑成“佳人”,不就是明目张胆笑话她没点女子柔态么?   思及至此,苏芷对沈寒山的印象更差了。   这厮竟是个以貌取人的浪荡郎子!怪道他刚同她说那么多荤话,一点都不矜持,可见他从未把她当女人看过!   苏芷瞪了沈寒山一眼,掌心扶着明月海潮纹弯刀柄,大刀阔斧朝前迈步。随后,她目光落到爱马荔枝身上,发了狠,一下跨上璎珞珍珠马鞍,策马离去。   此刻,唯有沈寒山停滞府门口,望着马蹄飞扬起的雪尘,若有所思。   他高高挑起眉头,心想——是他说话太率直唐突了吗?故而闹跑了苏芷。   原来芷芷竟有这样不为人知的、害羞一面。   有趣。   她究竟还有多少惊喜,是他不知晓的?沈寒山抿唇一笑。   这一回的“赤鱬杀人”案,没经过都城县衙的手,明面上径直交给了大理寺卿沈寒山审.查,暗地里则由皇城司使苏芷督办。言下之意就是,对外给百姓们看的流程要走,直接让最高侦查疑案的官署介入,好平定民心;对内则由皇城司的番子督查,也好第一时间探听到内情,奏明官家。   当然,这里头还有另外一重利害。   沈寒山是朝官,属朝堂势力的人,和皇城司这样的天子私兵阵营不同,派他着手办案,也算是为了堵住弹劾殿前司的那些官吏悠悠众口,毕竟为求公正,都用了你们的人。   然而,没人知道,沈寒山同苏芷私交“甚密”,这要是让人发现了,恐怕沈寒山得被不少同僚背地里指着脊梁骨骂一句“走狗”——毕竟是三品大员的官阶了,顶上都没什么人能镇压,他们不敢当面骂。   苏芷懒得去细思这些朝堂生意经,她从刘副指挥那里得知事发住址后,一骑绝尘,先一步抵达死者的宅邸。   来迎苏芷的是大理评事赵楚之,他是沈寒山麾下的从八品官吏。平日里负责案情的详析与决断,记录于册,呈于大理寺卿或少卿面前,供其断刑治狱。   苏芷去大理寺时,曾与他打过两次照面。她从赵楚之端来的待客茶里,分析出此人对皇城司不甚友好,心存芥蒂。   只因,那茶是温凉的。   速饮速走,不必逗留,也有赶人之意。   苏芷胸襟宽广,不与他计较。不然她同沈寒山上两句眼药,恐怕赵楚之的改官升迁之路便会多不少丛生的荆棘与无妄的苦难。   总而言之,此人是个小角色,且惯爱与皇城司作对。   苏芷看了赵楚之一眼,问:“尸体可验明了?”   赵楚之朝苏芷身后张望两下,没看到他最敬仰的沈廷尉。   他不甘心地嘟囔:“回苏司使的话,仵作都验明了。”   苏芷下马,信手将马缰绳递给一旁的侍人。   她朝赵楚之伸手:“验尸书拿来给我瞧瞧。”   赵楚之修炼不够,这就忍不住脾气了,冷声道:“苏司使,此案分明是由我们大理寺接管审理的,验尸书还没过沈廷尉的眼,您捷足先登掠走了,恐怕不太好吧?”   他才不会让皇城司的跋扈察子们夺功呢!   苏芷挑眉:“本使奉皇命督办此案,沈廷尉看得,我却看不得吗?你是想抗旨不遵?”   “下官不敢。”赵楚之咬牙,只得从怀里拿出一卷文书递上去。   还没等苏芷接手验尸书,她的身后便响起了沈寒山清润的嗓音:“苏司使要看验尸书,同我说便是,何必心急火燎向我的佐官讨要?横竖你想要的,我都会给。”   沈寒山这话里话外满是不爽利,他只觉得失策,没能第一时间接手案卷,否则现下里,同苏芷唇舌交锋你来我往的人,便是他了。   苏芷听到沈寒山的声音,顿感毛骨悚然。   她忍不住回头,同沈寒山凉凉道了句:“我没那么多时间同你耽搁,既仵作有了结论,我就先去校验死者致命伤处了。”   苏芷接过赵楚之递来的卷轴,头也不回地迈入死者的家宅。她哪有心思和沈寒山打眉眼官司,专心查案,早日交差,及时摆脱沈寒山才是真。   而赵楚之见到沈寒山,真如见到救星一般,殷勤上前嘘寒问暖:“沈廷尉,你可算来了。好在下官撰写了两份验尸书,这份独独留给您的。”   他当沈寒山先前的话是替自己解围,内心对沈寒山的崇拜与感激又多了一重。   赵楚之不免心间感慨:沈廷尉果真辛苦,竟能忍常人所不能,对这样的泼辣户还能喜怒不惊,摆出好脸色,实在是辛苦至极。   闻言,沈寒山凉凉地问:“你早知苏司使会来,却存心刁难她?”   “确实是一早便知皇城司的官吏介入了……”赵楚之听出沈寒山语气里的薄怒,一时摸不着头脑。   不过他不蠢,才一瞬就明白过来沈寒山的苦心——沈廷尉其实是担心他开罪了杀人如麻的苏芷,会被人穿小鞋!故而悉心提点他,明面上不要犯尊卑错误!多好的上司啊,总是设身处地为他着想,为他打点一切。   赵楚之感动地落泪,他眼眶潮红,吸了吸鼻腔,哽咽:“沈廷尉,下官知错了,下次我必然会对苏司使礼遇有加。”   沈寒山愣,他此前的话说得很重么?把赵楚之吓哭了么?   沈寒山一贯是以亲和语态御下,没料到一撞上苏芷的事,竟这般沉不住气,一程子就破功了。   他叹了一口气,柔声安抚:“罢了,下不为例。”   “是!全听沈廷尉的。”赵楚之小心掖去泪花,尾.随沈寒山进宅院。   他只觉得白日之下,沈寒山的背影高大伟岸,周身镀金光,好似神佛一般辉煌,照亮了他。   由此可见,人的思想确实有参差,至少沈寒山同赵楚之的心思,必然是南辕北辙,风马牛不相及。 第十五章   死者名叫朱逢,年近四十,是个鳏夫,在西市开一间纺织院。   每次年节,朱逢都会设棚布施义粥,接济穷人,或是分粮赠糖饴,让贩夫皂隶们都沾沾喜气,过个好年。他的善举远近闻名,街坊邻里对他都是一个劲儿的交口称誉,在西市一带风评极好。   这样的大善人,却死于妖邪手上,怎叫人不愤恨?   苏芷甚至想,这赤鱬杀人还挺会挑的,故意选德高望重的朱逢,一杀便一举成名。   世上好人不长命,祸害却遗千年。   她想了想,沈寒山该是长命百岁了。   苏芷从怀里抽出一条遮口鼻的巾帕系上,问赵楚之:“尸体在何处?”   赵楚之被沈寒山点拨一回,已经学乖了:“回苏司使的话,此事要紧,仵作不敢损坏案发地点的布置,故而将尸体挪至耳室检验,还用了鲜冰保存,防止腐败。”   这也是苏芷吩咐过的,带上工具,就近验尸,也好剩下来回查案的脚程,方便分析案情。   苏芷颔首:“领本司使去看看。”   “请随下官来。”赵楚之公事公办,领她入了偏房。   苏芷推开虚掩的房门,屋里有她熟识的仵作行人老钱静候此地。   老钱在刑部任职多年,为了唱报验尸书,时常往大理寺奔走。对外头来说,他干的是有一手绝佳的殓尸剖体的讨嫌勾当,晦气得紧;对大理寺以及刑部来说,他是制胜法宝,又有三四十年的验尸老经验,是众人眼里的宝贝疙瘩,没人敢对他不敬,甚至私下,诸位官吏为了敬老,还会亲切喊他一句“老钱叔”。   苏芷同老钱的渊源来得巧妙,一日她将犯人押往大理寺下诏狱,等沈寒山复审的途中,老钱踏入衙门,寻她讲话:“阁下是皇城司使吧?”   苏芷不答话,只侧身亮了亮腰牌,供他知悉。   不怪苏芷嚣张跋扈,她刚吃完大理寺慢待的粗茶,还指望她对这乌烟瘴气的大理寺官署有什么好感吗?没拆了官司都算好的了。   老钱观她眉眼,也不恼,只笑了笑,问:“有一事,老朽一直想问。”   “你说。”苏芷抬了抬眉眼,答。   “如何区分一个人是缢吊而死,还是勒死?”   苏芷看了一眼老者满是细刃伤疤的指腹,没有厚茧子,却有那样多的伤痕。一个时常用小型刃具,却不是习武之人,想来就是仵作验尸官了。   苏芷猜出他身份,待他的脸色比大理寺那些眼高于顶的官吏要好上许多。毕竟一个不入仕途的老先生,还专司吃力不讨好的死人活计,不是真有为民洗冤的赤诚之心,也熬不了那么多年。   苏芷正了正身形,道:“最简单的办法是则看死者后脖有无交叉勒痕,死者要是上吊自尽,鞋尖虚悬半空,颈骨便会被白绫抻长,仅仅下颌留有淤痕;若是勒死,后脖必有一个施力点,淤痕相交于脑后,大多数还伴有颈骨折断,通常探指摸骨便能分辨一二。”   苏芷将验伤一事说得面面俱到,老钱满意地捋了捋胡子:“苏司使经验倒丰富。”   “老先生过奖,不过是皇城司常处置犯错的宫人,他们心里有鬼,多数会借屋里的大通铺悬梁自尽。见多了,便知章法了。”苏芷的性格一贯冷淡,此时说起生死也淡然,似是司空见惯。   他笑着行拜仪:“老朽乃是刑部正役仵作,您唤我‘老钱’就是。”   苏芷客气道:“老钱叔,久闻您验尸技法高超,往后若有机会,定要请你指教一二。”   “自然。皇城司吏役见多识广,老朽也有不少地方,想听一听苏司使的高见。”这话明面上说的好听,实则是暗示皇城司善用私刑,必知众多伤法死法,可互相取经。   苏芷同老钱一拍即合,多年下来,也有几分亦师亦友的忘年交情。   苏芷一见老钱,屏退左右,热络地问:“老钱叔验完尸了?”   老钱看到苏芷很是欢喜,若不是苏芷位高权重,不可能接班他的仵作大业,他都想将毕生所学尽数传授给苏芷,逼她当他的关门弟子。   老钱朝人招招手,献宝似的掀开尸身罩着的白布,道:“苏司使来得正好,难得见到这样有意思的尸首,叔想考考你。”   他总这样,见到死人,能乐得三天不吃饭,外人都称他是“鬼迷心窍”。   苏芷无奈极了,只得靠近尸身,应对老钱出的考题。   还没等她净手触尸,屋外便响起了浅缓的敲门声。   是沈寒山在外喊:“苏司使?本官既是负责此案的主事官,理应在旁督察。你将我拒之门外,恐怕我不好给官家交差。”   沈寒山是怕她不开门吗?还拿官家来压她。   苏芷同老钱对视了一眼,只得开门放人入屋。   好在沈寒山不蠢,知道尸身腐败,尸气侵体,有损安康,故而也拿轻纱帷帽封面,顾全了自个儿。   苏芷没闲心搭理沈寒山,自顾自翻动朱逢的尸体,检验起伤痕来。   还没等她拣动朱逢四肢,查验尸斑色泽,光是看到朱逢狰狞扭曲的笑颜,便深深皱起了眉头。   老钱笑问:“苏司使可是瞧出来了?”   苏芷凝重地道:“他中的是牵机毒,这不是邪祟杀人,而是有人蓄意谋害!”   老钱看了一眼沈寒山,怕他一个外行人不明白内情,于是解释给他听:“牵机毒乃是用马钱子等药材混合而成的烈□□狼之毒。服之,药物潜入骨血,头足牵引如角弓拉弦,颊肉亦抽筋僵化似鬼笑。”   苏芷不敢探手触碰,于是以木棍替手,小心翻检。她看过死者后脊、口鼻、四肢里外,逐一验证过后,对沈寒山道:“朱逢唯一的致命伤是腰腹,利刃并非匕首,而是尖刺物,类似簪钗。而牵机毒,该是涂抹于凶器之上,破肤入体导致的毒发身亡。不过有一点,我有些想不通。”   “哦?苏司使说说看,沈某也帮着参谋参谋。”沈寒山道。   苏芷看了一眼可怖的朱逢,低喃:“若他是遇刺身亡——无论仰面落地,或是后脊猛烈撞地,前胸以及脊背都该有人血坠积,会形成大片尸斑。偏偏朱逢没有……”   沈寒山懂了:“也就是说,他死时,很可能就是躺倒的姿态,故而没有外伤。若凶手是陌生人,朱逢怎可能毫无防备,任人进出宅院,还摆出一副闲适的仪态。要么,凶手是有备而来的熟人,要么就是被妖鬼魅惑了心志,不知抵抗。”   苏芷想到了那个诡谲的画面——满头朱钗的漂亮女子,拖着曳地的鳞尾,缓缓朝朱逢走来。一个素了多年的鳏夫怎可能敌得过美色/诱惑。他落网了,心甘情愿成为赤鱬妖女的裙下之臣。随后,女子朝榻上的郎子轻吐毒.烟,魅惑凡人。   她咧唇,露出尖锐獠牙,狰狞地笑。   朱逢再想逃,也来不及了。   他受困于赤鱬的妖术之下,中了凡尘的毒。   他也摆动身子骨,在床榻上扭动,学着赤鱬女的诡笑,眸光渐渐淡去……死于非命。   是这样吗?   苏芷不动声色摸了摸臂膀,头一回感到毛骨悚然。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爱大家,所有医学知识都是作者在写作前死磕了许多法医尸检书籍所学,如有觉得不妥或觉得巧合之处,请多担待,不要争辩谩骂,技术有限,知识有限,多多包容。 第十六章   苏芷拿细竹签挑了挑朱逢的指缝,剔出一些皮屑与勾丝的粉白衣线。   苏芷了然,道:“刺杀朱逢的人,应当是女子。”   沈寒山捧场发问:“哦?苏司使可是寻到了罪证?”   苏芷拿木镊子捻清那几根衣线,同沈寒山道:“你看朱逢生前的衣裳是白底招财进宝纹襦裤,而他指尖掐下的皮肉却是带着粉白丝线的。没有官身的平民郎子日常惯着黑白两色或浅色衣裤,若非年节,不会穿他色。而娘子们却不受官阶衣色管束,蓝黄粉绿等布色均可上身,而坊间近日时兴的女子成衣大多是粉罗绸缎。由此可见,来寻朱逢的人,很有可能是个女子,还是个年轻女子。”   闻言,老钱满意地点头:“苏司使推断得不错,朱逢死时衣裤大敞开,仰倒至榻上,观其□□能断定此人乃行房事中途遇害。”   说到这里,苏芷同几人再次踏入朱逢遇刺的寝房,核对案发细节。   苏芷扫了一眼屋内人血溅射的范畴,成滩的血迹濡满榻上罗绸,人血自被褥飞溅上床架帷幔,地上只余星点血花。   可见,朱逢死时确实是在榻上行不轨之事。   苏芷道:“起先我疑惑朱逢为何背部没有撞伤后血液坠积的尸斑,如今一看是床榻上遇害,也就能解释这一疑处了。朱逢本就是俯身行房事,遇害后往旁侧一翻身,跌在柔软的被褥之上,故而不会碰撞受伤,也就不会形成大片淤血尸斑。”   她又扫了一眼门闩,红木干净,没有染上任何一丁点人血。再看一眼盆架上的铜盆,蓄满了淡粉色的水。   苏芷明白一二,对沈寒山说:“凶手杀了人后,还在室内清理了血迹。故而水盆里有淡淡血色,而门闩上没有人血残留。”   沈寒山莫名勾起唇角,道:“何等坚毅心志的小娘子,才会杀人后气定神闲梳妆、整理襦裙,再堂而皇之离开朱家?若她是遭受朱逢欺辱,这才不得已杀人,不该神色慌乱,匆忙逃窜吗?”   “就凭她事先准备了毒器伤人,而后又留下鱼鳞扮作赤鱬,就能判断此女是有意谋害,并非临时起意。”苏芷看了一眼室内陈设,“屋内也没有打斗痕迹,或许是朱逢的老熟人。”   这就能说明女人如何能顺理成章亲近朱逢,将其刺杀了。   是谁呢?会是朱逢的老情人吗?   苏芷发下令去:“张押司何在?”   “苏司使,下官在这儿!”追随苏芷来的皇城押司官张进忙踏入屋内,垂眉敛目应答。   “你将案情进展记录于案牍之上,呈于大殿下审阅,再请大殿下任命林押队,批许他领三十名长行逻卒深入外城,查探朱逢身边的亲近人。重点搜罗同他有私交的女子,包括妓栏!”   “是,下官领命。”张进并没有即刻启程离去,而是很有眼力见儿的端来温水铜盆,递到苏芷跟前,请她净手与面。   苏芷触过血迹与死者尸身,应当清洗手与脸,以免尸气侵体。   他这般谄媚,看得大理评事赵楚之连连蹙眉,心道皇城司果然是个腌臜去处,胥役没个胥役样子,只知一昧阿谀奉承。   而张进也是伶俐人,怎么不知旁人如何瞧他呢?   他才不管这些,心里也压根儿不觉得自个儿殷勤讨好的行径丢人。   别看他做小伏低,学内侍勾当很不体面,实则内里都是生意。   皇城司的吏胥升迁调补与朝官磨勘考课有所不同,很看上司对他们的眼熟程度。毕竟大功劳都是干办皇城公事们手里捏着,他们这些小逻卒哪里能分得一杯羹?若无喜人政绩,又如何升官发财?   皇城司里除了大殿下,底下最位高权重的三名干办便是皇城司使苏芷、赵都知、柳押班,他能抱住苏芷的大腿都算不错了,哪里还管得上香的臭的。   那些内侍嘴上笑话他对苏芷点头哈腰,实则还不是艳羡他能伺候苏芷的福分。故而,张进的姿态摆得很低,他知本分,也惜福,苏芷也是看他识时务,这才事事都领他在边上,当个能帮衬着开路的随从。   苏芷思忖案情,一时想窄了,没捋上臂弯的袖口浸没入水中,濡湿了一片。   张进见状,忙小心提点:“苏司使,仔细您的袖缘。”   闻言,苏芷回魂,笑了声:“哦,一时没注意。”   “苏司使稍待片刻,下官替您擦干。”张进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条锦帕,给苏芷拧干袖口的水渍。   这一幕,落到沈寒山眼中,令他高高挑起了眉头。   沈寒山总是噙着意味深长的笑,脸上恼与不恼时常是一个脸色,教人分辨不出清明。   待张进伺候完苏芷,领口信儿回承天门里寻大殿下以及另外两名干办主事官后,沈寒山同苏芷耳语:“你麾下的人,倒是知进退,机敏得很。”   苏芷不习惯同沈寒山靠这样近,不过她察觉沈寒山话中的敏.感处,不得已和他归为一伙儿人商讨。   苏芷低喃一句:“手别太长,管到我官司上头来。”   沈寒山笑一声:“芷芷,你为了庇护张进,同我高声么?”   他这语气,很有拈酸吃醋的意味,教苏芷很是不适。   苏芷咬牙:“沈寒山,各司管各府,你不觉得你闲事忒多了吗?”   沈寒山叹息:“可怜沈某方才还因门下佐官赵楚之冒犯你,替你讨回公道。原来,芷芷一直将我视作外人,连张进都比你我亲近。”   苏芷这才回过神来,方才赵楚之不过一个转身的空当,待她态度就变得恭敬许多,原是沈寒山帮她打了一回“家犬”。   苏芷理亏,难得多解释一句:“张进此人虽有小心思,办事却还算手脚伶俐。我用人,只看差遣效用,不论品性。”   她把心事说给沈寒山听,这已经是掏心窝子的御下之道了。   能说这话,代表她同沈寒山的关系还是超乎寻常的亲昵。   沈寒山满意,饶过她这回,道:“既朱逢死因已查明,合该去向街坊邻里打听事发当日朱家的动向,保不准会有什么意外收获。”   他没有歪缠旁的事,而是尽职尽责先追凶查案。   苏芷松了一口气,和沈寒山联袂出了朱家门。   这回,只她和沈寒山二人出面问话。仵作老钱的职责已经完成,赵楚之请他过大理寺官署叙话,也好协助他记录朱逢伤情与死因,方便日后交由大理寺少卿冯正、大理寺正与推丞等上峰知悉,推进办案进度。   苏芷先敲响了朱家隔壁左侧那户人的房门。住在此处的都是西市开染院、磨坊的商户,虽不说家中多有钱,好歹也有点殷实家底,故而也聘得起僮仆女使来奴役。   开门的女使似乎早料到苏芷会来问话,门环刚砸动,她就袅袅婷婷踱来。   许是天生畏惧官吏,女使小心探出头,发问:“两位官爷可有事吩咐?”   苏芷没心思做善人状,厉声道:“敞开门来讲话,莫要鬼鬼祟祟见人。”   “是!”女使被吓得浑身一颤,忙拉开门,眼角已然蓄满了一包泪。   宅院主子原本想着苏芷问话,女使打前锋就尽够了,岂料来了个刺头。   他们也不敢龟缩在正房里不作声,忙笑脸相迎,凑到苏芷面前:“官爷远道而来,真是令小人的屋舍蓬荜生辉。”   苏芷冷道:“少在本司使面前装蒜,我同你也没什么好攀亲寒暄的交情。我只问你,昨日朱逢遇难,你们可曾看见了什么人进入他的家宅?”   女使和主子面面相觑,迟疑着摇了摇头。   苏芷猜到,这是怕惹祸上身,因此选择三缄其口。   商人最怕的是什么?是盘问税赋,是同官署扯上关系!保不准他们对朱逢之死没有半点同情,反倒暗地里埋怨朱逢死的阵仗太大,连累他们也要被官人盘查。   沈寒山见状,温声笑道:“两位莫怕,苏司使话重了些,心地却是极好。我俩来家中问话,是想了解凶案线索,不是来为难人的。苏司使这样讲话,也是一番苦心。若日后往下查探,寻到邻里欺瞒官司、知情不报的境况,便是本官念两位无要紧过错,私心庇护一二,怕是也不能够了。”   这话里话外都在提点女使和家主莫要犯浑,要是隐瞒线索,那压下颅顶的,可是欺君之罪。到时候,就是沈寒山也保不住他们。   沈寒山一派亲民姿仪,将自个儿拉到黎民百姓的阵营,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   本是无罪之人,隐瞒了案件端倪,倒成了重罪。   实在划不来。   家主不蠢,只得老老实实交待:“其实昨日,小香看到一名头戴黑色厚毡帷帽的小娘子进入了朱家。是朱逢亲自来开的门。将人迎进去后,朱逢似乎怕人瞧见,还左顾右盼一阵,见没人瞧见,才将院门关得严丝合缝,进屋里去了。”   小香应该就是这个女使的名字。   苏芷问:“不过是来了个娇客,值当你们记得这样清楚?”   小香同家主对视一眼,奓着胆子,道:“官爷有所不知,一般小娘子上街戴帷帽,为了遮掩容貌,总用薄纱,这样也方便行路,哪里像那天的小娘子,用密不透风的厚毡布,把脸挡得严严实实,这不妨碍行路么?她这样隐蔽遮面,怕是有鬼呢!再说了,朱员外是鳏夫,没有妻女治家镇宅,便是同女子交际,也无人管束,何必鬼鬼祟祟成那样?”   可见小香是家主跟前的宠人,在主子面前絮絮叨叨一堆野闻,家主也没有打断之意,反倒习惯她多嘴多舌。   沈寒山笑问:“你留了个心眼,企图一探那女子的真容是么?”   小香的心思被俊朗的郎君揭穿,羞赧一笑:“回官爷的话,是这样。奈何奴家在门前顾了几个时辰,朱家都没开门。奴家实在是等不了,便让门房看顾一二,要是那小娘子出了朱家,速来报我。”   说到这里,众人的目光又落到的门房身上。   门房哪里见过这场面,忙打着哆嗦,道:“小人听了小香姐的吩咐,真坐在门槛上蹲人了。可是都到了夜半,也没人出去。还是朱家和雇的婆子探亲归来当差,这才发现了朱员外的尸体!那婆子被吓得昏死过去,还是小人帮忙报了官呢!”   说起这个,门房就觉得晦气,他不过一个下人,惹上官司,已经被衙役们盘问过一轮了,该说的都说了,如今还来发问,真是胆子都要被吓得细小了。   听到这里,苏芷难以置信地问:“你说什么?那名小娘子进入朱家,就没出来过?她就这样人间蒸发了?”   “是啊!”门房想到就毛骨悚然,“不是赤鱬妖女,还是什么呢?!小人真没发现谁进出朱家!要是她攀墙离去或是从正门离开,那小人是铁定能瞧见的。而朱家后门,昨夜也有官爷问过沿街摆摊的货郎了,真就没看见有人出来过啊。”   这算密室杀人吗?凶手入了宅院,竟没再出来过了!   沈寒山噙笑,对苏芷道:“芷芷,你瞧。这不是妖怪杀人,还能是什么呢?”   一个能凭空消失的女子。   一个能勾得鳏夫急不可耐行房事的美丽女子。   一个杀人毫不手软、事后还能淡然擦拭手间血迹的神秘女子。   说她不是妖精,都没人会信了。   偏偏苏芷不信邪,她抿唇,深思一番,道:“既不是翻墙,也不是前后门出去……那一个人想离开朱家,必有他法。也就是说,朱家很可能藏着一条通往别处的暗道!”   作者有话说:   沈郎君一心想谈恋爱,苏司使一心想摆脱恋爱脑~~~~   宝宝们,评论本章的前10名小朋友,送红包呀~~~ 第十七章   话音刚落,苏芷掉头又钻朱家去了。   一场雪来得既急又密,银粟米似的,落了满身。   沈寒山忽然顿足,同苏芷意味深长道了句:“坟前落雪,是有冤魂同老天爷诉苦,祈求公道呢!”   苏芷听得连连蹙眉,刺了句:“哪来的迷信浑话?你做事怎么神神叨叨的?”   她呛他,沈寒山也不恼,犹自在笑:“先人留下的警世俗语,又怎算迷信妄语呢?”   “你们大理寺当差,难不成就是进死者们家宅烧香,等鬼喊冤,再请高僧超度,让道士‘落阴’请魂吧?”她在讥讽大理寺办事不尽心。   “唔,若是如此能破悬案,倒也无不可。”   奈何沈寒山软硬不吃。   “有病。”苏芷翻了他一白眼,召集手下指挥官满院子翻找起暗室来。   苏芷的话听在赵楚之耳朵里就很不是滋味了,赵楚之气她待沈寒山不敬重。沈寒山多厉害的人,一年到头为差事奔走,手上悬案破了不知凡几,还抢了刑部官员不少风头!   待人走远,赵楚之凑上来,同沈寒山嚼舌根,义愤填膺地道:“沈廷尉,苏司使出言无状,实在气人!”   沈寒山倒不知,原来苏芷方才的嗔怪落旁人眼里要这样生恼,他含糊了一句:“罢了,无事。”   闻言,他钦佩起沈寒山的涵养,这样刁钻的女人,沈寒山都能忍耐,忍常人所不能,不愧是当上峰的料!   赵楚之想做沈寒山的知心人,同他套近乎:“下官明白您的心思,无非是看不惯皇城司嚣张的嘴脸,故意什么破案线索都不提,把烂摊子甩给苏司使,由她来查案。您本想奚落她一回,岂料这厮还真有几分手段,竟自个儿摸索出破案关键了。沈廷尉,您再想为我打抱不平,也不能再让着她了,免得小人得志,往后把咱们大理寺的功勋全揽了。”   不必沈寒山说,赵楚之都懂的。   这是什么?分明是他上峰蓄意刁难苏芷,为赵楚之出气来的!赵楚之心里更为感动,势要为沈寒山肝脑涂地。   沈寒山鲜少遇见这样会自圆其说的主顾,饶是巧舌如簧似他一般的人精,一时都缄默了下来。   他该说什么?说他的芷芷冰雪聪明,故而他放心由她引导案情勘察,正好为先前“夺功”一事赎罪么?   故意让功劳给对家,这话说出来怕是要挨打,沈寒山决定什么都不说。   他只远目一眼重重檐顶后的覆雪深山,长叹一口气,不言不语,亦道尽了沧桑。   究竟是承受了多大的委屈,才能教人称“温蔼沈郎”的沈寒山也有苦难言呢?苏芷罪大恶极,罄竹难书!   赵楚之目送沈寒山入朱家,原本干涸的眼眶,又一次热泪盈眶。   他腹诽:在朝野中当官,可真是不容易啊!   另一厢,苏芷对“渎职”的沈寒山很是不满。   她显然没有领会沈寒山的苦心,反倒觉得这人奸诈狡猾,任她一人劳心劳力查案,他坐享其成!   苏芷非得治一治他!   待手下人真寻到了位居朱逢寝房的一条密道,报到她面前来,苏芷决定护好自己麾下的人,由她打前锋探一探路,顺道拉沈寒山来垫背。   对外说辞便是要朝中大员以身作则勤勉查案,麾下人才好上行下效。   她存心要吓唬沈寒山,机敏如他怎不懂呢?   是以,沈寒山故意从怀中摸出一张黄色符纸,还抽出一根红绳绑着的铜板缚在苏芷指尖,叮嘱:“保不准这暗道就是赤鱬妖女的老巢,你在前头摧锋陷阵,可要小心行事,实在应付不过来,也莫怕折损天子禁卫的威风,缺胳膊少腿也记得往回跑。”   “……”此言一出,苏芷沉默了。   沈寒山说得煞有其事,不似说笑。   她沉吟一会儿,问:“你不吓人,是会死吗?”   沈寒山语重心长地道:“芷芷,我是担心你。要知道我当年……呵,罢了,都是陈年往事,不说了。”   他卖了个关子,很有沉重往事不可提的禁忌味道。   难不成,沈寒山撞见过什么魑魅魍魉,因此深谙此道?   这世上,真有鬼神吗?   苏芷莫名想到每回官家同万民祈福拜神,她总不信邪,嗤之以鼻。   难不成她那时的心声都会被神佛知晓,累积在罪业之中,擎等着她下阴曹地府再发落?   苏芷一阵头晕目眩,心里头一回不安地打起鼓来。   面上,她还要披着杀伐果决的皇城司使皮子,不能流露出分毫怯弱。   苏芷挣扎了一程子,还是佯装硬气地问:“你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寒山笑,如沐春风:“想知道?”   “嗯……”   “求我。”   “滚!”   苏芷发了狠,拽了沈寒山一把,害他趔趄,紧跟其后。   旁人眼里,苏芷果真蛮横无理,仗着官家的偏袒,连从三品大员都不放在眼里;可在沈寒山的眼中,只觉得恼羞成怒的苏芷可亲可爱,处处都透着小娘子的柔情小意,待他也比旁人不同,多了那么一分亲昵与随性。   苏芷知沈寒山贪生怕死,只得她来打头阵。   暗道里黑,她燃了一根不易灭的桐油火把,一步步朝下踏去。   沈寒山在后头拉她衣料,问:“芷芷若是怕,要牵我的手么?”   他恬不知耻地递出手来,白皙纤长的男人指骨,透着与生俱来的力量以及安全感。   若换成旁的小娘子,恐怕这时候已经感激涕零缩入沈寒山温热的怀抱。   可她是谁?刀尖上淬炼出来的悍将,如何会怕吃人邪魔?   苏芷谢绝了沈寒山的好意,冷冷答:“不必。”   “哦。”沈寒山低低应了一声。   还没多久,他又道了句:“若方才那话只是个借口,芷芷信吗?其实是沈某有些害怕,你能牵我的手么?”   “……”苏芷心火上涌,深吸了一口气。   早知沈寒山这样烦人,她不该存治他的心思,独领他一人下来!   苏芷切齿:“沈寒山,你要是真怕,就给我滚出暗道,留我一人查探便可!”   沈寒山腼腆一笑:“罢了,我还是紧跟你左右吧,毕竟只有我会担心芷芷安危。”   这眼药上得喜人,好似世间除了他,没人在意苏芷一般!真给自己脸上贴金。   沈寒山就是狗皮膏药,粘人腻歪得紧。   苏芷知他脾气,稀得理他。   她一声不吭,径直往暗处踏去。   苏芷这些话也是压低了嗓音讲的,她也在忌惮暗室里的事物。   苏芷从腰间小心翼翼抽出弯刀,藏于身侧,另一执着火把的手也刻意挪动火光,避开了刃面,以免反照出灼灼银光,打草惊蛇。   不过转念一想,凶手也断不可能还留在暗道之中。这两日,青天白日验尸、盘查,她早该听到动静逃跑了。   今日,怕是要无功而返。   说是这样说,只苏芷素来谨慎,还是会悬心,仔细应对。   甬道黑暗、狭长,永无止境。   石壁亦是粗糙的,土壑嶙峋,没有贴平滑的砖石,像是仓促之下挖掘出来的逃生之路,非珍藏珠宝的暗仓库房。否则按照商人铺张浪费的心思,能大费周章筑造一间隐秘暗室,那定然会将其妆点得富丽堂皇,否则不符合商人的野心与贪欲了。   甬道深处究竟有什么呢?   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非要埋在不见天光的地底。   苏芷心里的疑问,一个多一个。   他们走了足足一刻钟的时间,才看到甬道尽头。   他们竟然抵达了都城外的一处荒宅!   苏芷爬出地道,钻入鼻腔便是腥臭的尿味与血腥味。   她皱起眉头,借着火光推开了窗。   一线光照入室内,黑暗褪去,入目是别有洞天的无边风月。   昏黄的月,临江的芦苇,被白雪夜风吹拂,微微发颤。   这是荒无人烟的一座隐蔽宅院,统共一个正屋、两个耳室。   待苏芷再回头,沈寒山同她道:“芷芷,这里有很多笼子。”   苏芷才发现,屋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笼子,一个接着一个,整齐排列着,好似监牢。   她凑近一看,察觉无数个空荡的木笼子深处藏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娘子!她是被人囚禁在这儿的!   是赤鱬妖女做的吗?还是……人人称颂的大善人朱逢?   苏芷手握弯刀,奋力劈开那个木笼子。   “咔嚓”一声,木屑四起,小姑娘的樊笼被苏芷弄破损了,她得以重见天日。   镣铐已除,枷锁已毁,女孩重获新生。   然而,小娘子非但没有感谢苏芷,甚至流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她仿佛见到了鬼魅,缓慢往后退步,脚底被木屑渣子刺得鲜血淋漓也仍不自知。   一步一个血脚印,再疼痛的伤,也无法阻止她奔逃。   她在躲,她抵触外人,她想将自己藏起来。   好似逃脱木笼子以后,她会遇到更骇人可怖的事。   苏芷不解地朝她伸出手,耐心哄道:“出来,我会护你。”   小娘子错愕地抬头,望向苏芷。   随后,她微微张嘴,露出了干裂的唇瓣。   她的嘴里……没有舌头!   是哑奴!   怪道她能活命,左右也开不了口,坏不了事!   作者有话说:   本文纯架空,不考据,全私设。   辛苦大家点一点收藏,冷门文,希望有动力~~   灯灯开始日更啦,因为生活费还有房租都是靠文赚的,所以希望之后入v大家也支持正版,不喜欢看不订阅弃文都没事,不要看盗版哦,因为那是侵权行为,也请体谅一下全职作者养活自己的小压力,谢谢大家,万分感谢,也很谢谢大家能喜欢这本书。 第十八章   苏芷知哑奴满心戒备,谁被困在这样暗无天日的樊笼中不会憎恨世人呢?   苏芷的柔肠百转,总对老者稚童展现。   她踅身,嚷了句沈寒山:“沈廷尉,劳烦你回去喊皇城司亲从上三番指挥使王猛过来,就说是我的口令,命他即刻带十名弟兄来此处,搜寻凶手下落。”   沈寒山迟疑问:“我走了,那你呢?”   “我留下。”   “你就不怕……赤鱬妖女折返此地伤人吗?”   苏芷哂笑一声:“若她有这个能耐伤我,也不至于落荒而逃了。放心吧,论干架,我没输过的。”   她胸有成竹,再质疑下去,也没劲儿了。   沈寒山颔首:“那你一切小心。”   “嗯。”苏芷目送沈寒山离开。   待人走后,苏芷提刀割下宽大衣袍,小心抖开,披至哑奴瘦骨嶙峋的肩臂之上。   好在哑奴身量矮小,看着才八九岁的年纪,足以被她的衣布包裹。   苏芷能感受到她碰上哑奴的一瞬间,小娘子浑身便止不住战栗,抖若筛糠。   她笑说:“你怕男子也就罢了,缘何怕我?”   闻言,哑奴错愕地抬头,看了苏芷一眼,仿佛在疑惑她为何知道这一点。   苏芷为她解惑:“你一见我们两个,目光便落在沈寒山身上,不住往后退步。你同他素未谋面,不可能是忌惮他,故而猜到,你该是怕男子。那么,将你囚在此处的人,或许不是那名赤鱬妖女,而是朱逢?”   听到这里,哑奴没有开腔。她深深垂首,缄默不语,后颈鼓起一颗颗圆润的骨,似神佛掌中的慈悲念珠。   她太瘦了,不知在这里饿了多久。   苏芷知道,要卸下哑奴心防,需废上不少气力,她并不急于一时。   于是,苏芷伸手,把哑奴拦腰抱起来,小小的姑娘,蜷缩入她怀里,不知是惧怕,还是安心,一时也忘记了反抗。   苏芷仍由哑奴靠在肩头,待王猛来后,她吩咐:“劈开院门,朝东西南北四方寻人。这是赤鱬妖女逃生的必经之路,才过去一天,她逃不了多远,仔细盘查看看,任何可疑女子都不要放过。”   至于哑奴,她定然见过凶手,得把人带回去,寻法子撬开小娘子的口。   哑奴吃过不少苦头,苏芷还没残忍到要对一个女孩儿上刑,故而她先一步带小娘子离开,安置进府邸,避免落到旁人手中。   难保那些急功近利的官吏为了尽快查出案情始末,对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娘子上什么残酷手段。   苏芷虽不算什么好人,却也不至于为了抢功不择手段。   离开朱家前,苏芷又去问了一次隔壁的女使小香——关于那日进入朱逢家的神秘女子的衣着颜色。她说不过匆匆一瞥,只能确定衣裙大抵是素色,当时小香的目光流连女人帷帽上,至于衣上白色还是粉色倒没瞧那么仔细,也可能领缘袖摆缀有粉色花鸟刺绣。   说了等同没说,苏芷不再纠缠。   哑奴的事,由苏芷这边给官家禀报了消息。   案情有了进展,陛下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不少,他命苏芷与沈寒山继续跟进此案,务必从哑奴口中得知更多凶手的样貌讯息,也好由刑部下达海捕文书供衙役和皇城司番营拿人。   沈寒山和苏芷近日因皇命在身,官署的本职差事便转到了辅官手中,不必成日往衙门里跑。   也就是说,一日没寻到真凶,她就得和沈寒山朝夕相处一日?   这是何等的残暴酷刑啊……   好在沈寒山人虽烦腻,人情世故倒通达。   他知她今日里外忙碌,定是精疲力尽,夜里没来叨扰,却派遣府上老奴端来一碗方便睡前克化的胡桃牛乳粥,以表关心。   苏芷望着水绿花绸镶绣折纸花纹锦布桌上的那一碗奶粥,一时不语。   好似她身边的人,从未将她当成小娘子一般关照,寻常府上置办酒肉烧宴,也总寻苏芷登门。   唯有沈寒山时刻记得她是个姑娘家,上阵杀敌的同时,也会爱甜糕小食、珠花绮罗。   苏芷喊来一贯:“把粥端给那名小娘子,再喊婢子烧水、在客房里设浴桶,置办一身僮仆的新衣裙,我亲去给她换洗。”   “是。”一贯不会忤逆苏芷的命令,他敬重苏芷,比苏母更甚。   随后,一贯捧着乳粥退出屋外,伺候那名落魄小娘子进食。   等苏芷莅临客房时,哑奴已然吃完乳粥了。   她下意识放下舀粥的瓷勺,意图逃跑。可看到苏芷的当口,她又坐回了雕花矮凳上,乖巧等人靠近。   比起外人,她不太怕苏芷。   这是个好兆头,苏芷很满意。   她负手,靠近哑奴,问:“乳粥好吃吗?”   哑奴不知该如何作答,她垂眉敛目,似乎在斟酌要不要听懂苏芷的话。   她不是不懂,而是权衡利弊,考虑装疯卖傻。   苏芷信手捻来帕子,往哑奴唇边凑:“吃得这样不小心,沾满了下巴。”   哑奴任凭眼前这位英气逼人的阿姐替她擦嘴,眼珠子一瞬不瞬,不知在想什么。   苏芷又问了句:“想沐浴吗?我置办了合身的袄裙,你可以换洗后好好睡个觉。”   哑奴挣扎了一会儿,最终微微点头。   她同意了,也代表她能听懂人话。那么往后盘问她,也就方便了,苏芷松了一口气。   哑奴除了苏芷,不信任何人。   她任由苏芷抱着出屋,走过狭长的廊庑,进入布局雅致的客房。   玄色纱绣直竹纹屏风后摆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浴桶,里面烧好了沸水,还撒了几颗香澡豆。   苏芷兑了凉水,指尖试温,觉着大差不差后,她同哑奴道:“我替你更衣,帮你搓澡。”   哑奴攥着单衣领口,犹豫着往后退步,她不想被苏芷触碰。   苏芷留意到,哑奴的手掌很脏,指缝却是干干净净,没有多少淤泥污渍。   她只着了一件雪白单衣,衣领与袖缘沾了些黑污,衣裤却还算干净的,应当是此前披了一层外衫,如今不翼而飞了。   苏芷咂摸一程子,再次开腔:“浴桶都高至你胸口了,若无人扶你,入水失力,溺亡在池中也有可能。你执意要冒险,那寻死也随便你。只是……你这样不信我,再软的心肠也教你搅和硬了,我也未必会帮你渡过眼前的难关。”   这话看似关切,却也夹杂要挟之意。   要是哑奴信赖苏芷,依靠她,寻求她的庇护,那苏芷自然会照顾一二;若是哑奴不识相,同她作梗,那她也可换一副恶毒嘴脸,刁难哑奴。   哑奴没的选,只得咬唇,点了点头。   苏芷拍了拍她的头,笑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是聪明的小娘子。”   她替哑奴解开单衣,不动声色观察小娘子的四肢。腰上有新鲜抓痕、亦有陈年淤青与伤疤,伤痕密集,均为下.体以及腿脚较为私密处,由此可见,虐待她的人,定是个男子。   女子苛待人,大体在脸与手等上肢做文章。   哑奴是个彻头彻尾的受害者,年纪轻轻遭受磨难。   苏芷不打算问这么多,至少不在今晚刁难她。   苏芷装作自己什么都没见到,搀着哑奴入热水,用澡豆替她抿头发、搓脖颈。   待她洗干净了,苏芷还亲手替她烘干长发,又帮她换上一身玫红缎绣花蝶饰袖缘袄裙。衣料质地柔软,夹杂了兔毛内胆,合适和衣入眠。   苏芷给她倒了一杯温茶,离开前,还帮她燃了安神香。   能死里逃生不容易,小娘子就无忧无虑入睡吧。   苏芷心里存了事,晚间是睡不着了。   思来想去,苏芷决定去叨扰沈寒山。   倘若是旁人,苏芷还会顾念一二,轻易不扰人清梦,对于沈寒山,她没想过客气,以“麻烦沈寒山”为悦己之法。   然而,苏芷失策了。   她深夜来寻他,某人只会欣喜若狂。   苏芷同沈家老奴打过招呼,径直步入沈府,踱至沈寒山寝房寻人。   沈寒山不愧是附庸风雅的文人,院中栽着几棵迎霜怒放的腊梅树,外圈宝珠梅花纹瓦当步檐底下悬着煌煌山水灯,烛火映出五瓣寒梅,如月芒星辉落其间,星星点点,煞是好看。   苏芷没那么多闲心赏花,她抬手,犹豫片刻,还是拍了拍门,问:“沈寒山,你睡了吗?”   不过半炷香,屋内人答:“没有,待我来开门。”   在苏芷来之前,已有奴仆前来通禀。   沈寒山早着好石青绸绣落花流水花蝶纹窄袖袍,在房中等候。   因要见客,他原本倾泻后脊的乌黑如墨长发,用云纹发带松垮束着,比起白日里的齐整着装,临睡前的沈寒山,更添几分多情与慵懒。   苏芷莫名寸寸耳热,攀爬上面颊,她隐隐后悔这样晚来找一名独身郎君叙话。   很,尴尬。   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诡异……她何时把沈寒山当成正经郎君来看待了?同他忸怩,真是怪里怪气。   沈寒山不知她心中所思,他只是侧身,请苏芷进屋。   苏芷还是踏入了男人的寝房。   沈寒山的屋舍装潢不错,寝房借花罩一分为二——里间是床榻,外间则摆了桌几与盆景,平素用来看书。苏芷是头一回来沈寒山的屋子,她抬头扫了一眼四周,梁枋绘满卷草风鸟青绿彩画,博古架置满典雅玉器,华美至极。   同沈寒山的为人一样,道貌岸然。   不知情的人以为他两袖清风,勤俭持家,不忘寒门之苦;知情人则知他表里不一,俸禄全花在日常开销与古玩珍品上,私底下就差说他骄奢淫逸了。   苏芷坐到折背花鸟雕花纹样靠椅里,等沈寒山落座。   岂料沈寒山做足了主人家的礼数,他没有立马同苏芷寒暄,而是准备了一些待客的吃食。   沈寒山挪来一竹篮方顶柿与盐官枣,还给苏芷沏了一杯温茶,随后才问:“怎么深夜来寻沈某?难不成是芷芷睡不着,盼我能给你助眠么?”   他这话不知是笑语,还是嘲弄,惹得苏芷长长挑起眉头:“来谈公务,不行吗?”   “如何不行?沈某欢迎之至。”沈寒山挑明了欲熄不熄的炭盆,待猩红炭块又旺盛了,他问,“说吧。何事教你这样烦心?为了能让芷芷休憩好,我定然竭尽全力替你参谋。”   这厮句句都在偏袒苏芷,专程为她着想。   就凭这张甜死人的利嘴,他不在朝野中如鱼得水都不能够!   作者有话说:   不考据,全文非常非常慢热,全是灯灯任性写作风格。   不喜欢的宝贝可以不看,但是不要骂我呜呜,非常玻璃心。 第十九章   苏芷没空和他扯闲篇,她里里外外打点到深夜,待哄完哑奴入睡,人才松懈下来。   苏芷精神不济,说话也不似往常那般中气十足。   她仍勉力同沈寒山道:“那名小娘子在我府上安置就寝了。”   沈寒山递茶过去:“她有哪处值当你疑心的地方?”   沈寒山虽和苏芷不对付,却不得不说,年幼时期相处不是白混的,他最懂她。   苏芷确实故意借日常起居的伺候,观测哑奴。   她道:“她的确受过不少苦,从瘦骨嶙峋的身子以及皮肉下陈年的淤伤可见一斑。不过说来也古怪,那个囚人的荒宅脏乱,满是尿臊味,便知地界多狼狈。而小娘子今日的单衣浆洗得还算整洁,领缘与袖口布满脏污,其他单衣部位却很干净,也就代表,此前是罩着一层外衣的。还有,她手脚也是,五指脏兮兮的,指缝里竟没有污垢,像是刻意扮了脏相……”   沈寒山不是蠢人,稍稍点拨便懂了她的疑虑:“你疑心,她今日着的新衣外衫被人褪去了,身子还特特清洁过。她真吃过苦头,身上陈伤做不得假。或许是近日日子稍好了些,这才有新衣穿,有水可清洗污渍。不过,她一定不是那等在不见天日的荒宅里囚禁过多日、苟延残喘活下来的人?”   “对。近日经过荒宅的人,恐怕就是那名赤鱬妖女了。”苏芷抿唇,道,“我还怀疑,赤鱬妖女进荒宅奔逃的时候,故意留下了哑奴的性命,且顺手带走了哑奴的外衫。否则这样冷的天,临河的荒宅又地冻天寒,成年郎子都要披毛裘厚褙子才能勉强捱过一夜,她只着单衣必然失温,活不下来的。我就是好奇,孩童的外衣,给一名成年女子作何用呢?身量尺寸都对不上呀。”   沈寒山噙笑:“倒是有意思,逃便逃了,还要脱去小娘子的外衣。难不成是想冻死这个目击人证么?若想她死,何必用这样迂回的方式,杀朱逢都不曾心慈手软,再多添一条人命又能如何呢?总不会是慈悲心肠吧?”   一个敢杀人的神秘女子,却满腹仁慈?说笑话吧!   苏芷也想不通,她道:“不过,可以断定的是——肯定有人来过荒宅,且带走了哑巴小娘子的外衫。她见过逃跑的凶手,能从她口中问出逃犯下落。”   沈寒山莞尔:“撬开哑奴的嘴么?芷芷,你又留我一道难题。”   破案的关键,成了那名哑奴。   她要不择手段,逼哑奴“开口”。   苏芷叹气:“怪道没人愿意接这案子,查来查去,一脑门官司。”   沈寒山不接这话,他斟了一建盏茶,摆至苏芷面前:“给你送去的牛乳粥,没吃吗?”   苏芷哑然。   他怎知她借花献佛,把乳粥转赠给哑奴了?是苏家有细作,还是他洞悉人心?   沈寒山勾唇:“随口一问罢了,观你脸上错愕,该是料准了。”   原来,他在诈她!   苏芷丧气,呶呶嘴,道:“小娘子饿了许久,吃食自然要先紧着她。”   “那我紧着你。”   “呃?”   苏芷再要问,沈寒山已然起身了。   他招她来厨房,专程为她开小灶。   苏芷常有在外当差留宿的时候,故而生火起灶台不在话下。   沈寒山倒了一锅清水,等煮沸的同时,又抽出擀面杖子溲面皮子,捻馄饨。   沈寒山道:“正巧萧叔夜里作馄饨,留了野鸡肉馅儿,我取些来,给你煮清汤馄饨吃。”   他手上工夫利落,手法娴熟,不过三两下,便捏出了十几个冬枣大小的馄饨。   水此时也冒泡沸腾,沈寒山伫立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很有入世谪仙的迷幻感。   他这样清贵俊俏的人,该十指不沾阳春水,被人高高供着,怎会亲自为她下厨烹食熬汤呢?   苏芷皱眉,嫌沈寒山矫揉造作,道:“凭你三品大员的月俸与进项,不至于府上婢子催使都雇不起吧?何必事事自个儿操劳。”   闻言,沈寒山眨眨眼:“怎么?芷芷心疼我吗?”   “呸!”这人真会顺杆子朝上爬。   沈寒山抿唇一笑,不逗她,道:“沈某爬得越高,在为人处世上就越要留心,以免被人寻到把柄,做出文章,届时死无葬身之地。芷芷也瞧见了,沈某心思单纯,吃穿用度也不算俭朴,自个儿住宅子里享受便享受了,在外还要留个寒门子弟的印象,糊弄外人。要是让居心不良的仆从知晓了,流传出去,岂不是被人当成靶子乱射?横竖也有萧叔和几名忠仆供我差遣,尽够了。”   这厮解释内情便解释了,还要夸一夸他的纯良心性。   沈寒山这只老狐狸若是心思单纯,那天底下就没八百个心眼子的恶人了。   他不仅夸自己,还要同苏芷卖乖,说他待她不同,这样“深切”的秘密,都在她面前显露,允许她来富丽堂皇的家中观摩小坐,真是情深义重。   左右都是搪塞芷芷的话,苏芷才不信他。   苏芷懒得理油嘴滑舌的沈寒山,她闷头夹柴,烧灶去了。   苏芷猜,沈寒山是故意煮好克化且方便烹熟的馄饨给她当夜食。   还没等一根手臂粗的柴棍烧完,沈寒山已然用笊篱捞起了馄饨,漉去清汤,丢到鸡汤碗里。   许是盼她开胃多进食些,还给苏芷淋了一丁点陈醋调味。   萧叔听得动静,赶到厨房来。   他战战兢兢地道:“郎君若是要煮夜食待客,怎不唤老奴来伺候?是老奴慢待苏小娘子了,还望您莫要见怪。”   萧叔是自小陪伴沈寒山长大的老人儿,在府上的地位不同于旁的奴仆,更有一份亲人间的亲昵。   苏芷敬老,不敢在萧叔面前托大,故而恭敬地道:“本就是冒昧叨扰府上,怎能再劳烦萧叔。”   “正是了,芷芷也不是外人。”沈寒山搀起萧叔,“天这样冷,您腿脚不便利,快些回屋里睡吧。我同芷芷还有公事要谈,不方便外人打搅。”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萧叔也只得领受主子恩情,佝偻腰背,小心退下。   苏芷和沈寒山的公事已经谈完了,这番话不过是体恤老人家起夜辛苦,哄他入睡的借口。   这样看来,沈寒山此人也不算坏得彻底。   苏芷打量人的眼神落入沈寒山眸中,他玩味问:“为何这样看我?”   苏芷坦然地答:“你不算坏人。”   “呵,芷芷用人时,明明连品性都不顾了,只求效用,偏偏对我吹毛求疵。”他在影射皇城押司官张进,这话里话外满是陷阱。   和文臣讲话好累。   苏芷无奈地道:“你与张进不同。”一个是下属,另一个是政.敌。   闻言,沈寒山道:“也对。”   “你懂了就好。”   他不知想到哪里,忽然意味深长地说:“对我挑剔,是以寻将来夫婿的标准,同差遣那起子外人,确实不同。”   沈寒山此言一出,苏芷嘴里的馄饨汤差点喷出碗外。   她瞪他:“闭嘴!”   “不过开个玩笑,芷芷这样认真作甚?”   沈寒山想帮她拍背,平顺呼吸,却被苏芷当机立断打退了手:“走开。”   这回,沈寒山老实了。   他只静坐着品茶,不再多嘴多舌。   没了男人在旁聒噪,苏芷总算顺心吃完一碗馄饨。   不得不说,沈家吃食确实惊喜,鸡肉煮熟后本该干柴硬邦,不知沈寒山在其中添了什么佐料,竟有股子松散的触感,入口即化。   她吃得尽兴,夜也很深了。   苏芷想着,是时候打道回府,明日再同沈寒山一块儿探讨——“如何撬开哑奴口中的线索”。   她正要提出回家,沈寒山不疾不徐地道:“这么晚了,不若你留下睡一夜罢。”   他说得郑重其事,苏芷都要疑心自己听错了。   一个独身郎君,盛情邀请一名未嫁的小娘子留宿。   是他有病,还是世道荒唐?!   苏芷瞠目结舌,迟疑了许久,问:“你疯了吗?”   沈寒山挑眉:“嗯?不是芷芷说,教我不要把你当成小娘子看待吗?更深露重,唯恐共事同僚归府艰难,我委婉劝你留府上休憩一晚,不算知礼数吗?”   “这……”   沈寒山叹息:“芷芷,你对我,太有偏见。”   “……”他说得有理有据,苏芷真不好反驳啊。   苏芷咬牙,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她好歹在沈家享用过一回美餐,总不好过河拆桥。   她不同他一般见识,只起身道:“多谢沈廷尉盛情留我,不过府上离家近,只几步路远,我回去就是了,不劳你费心。”   “这样呀……”沈寒山遗憾地送她出府门,“那苏司使一路小心,明儿沈某亲去府上洽谈公事,也好尽早挖出赤鱬杀人案真相,为官家排忧解难。”   摆官腔,谁不会呢?   两人各怀心思,就此道别。   苏芷都要搞不懂了,她究竟哪里开罪过沈寒山,要让他这样戏弄?   他总盯着她不放做什么?!这厮意欲何为?!   苏芷烦心得很,上了榻仍辗转反侧,琢磨沈寒山阴险目的。   而沈寒山则不同,他回寝房继续入睡的步子也迈得雀跃。   今晚,他有意在苏芷面前显摆了一番厨艺——勾得小娘子的胃,才能钓到她的心么?   苏芷应当是看到他身上更多优点,对他刮目相看了吧?   沈寒山对自己今日的表现,很是满意。 第二十章   今年冬天实在冷,早晨又落了一场鹅毛大雪。   皑皑白霜高高堆砌,足有半尺,大庆门的宫人扫雪都来不及。   常参①朝官们各个苦不堪言,可旧制不可改,再遭罪,也得老老实实参朝会去。   岂料枢相先出了纰漏,他年迈,走路不稳当,一个不慎,摔在宣德门外。内侍们吓得魂飞魄散,忙颤老臣,寻官家,一个个龟缩着当孙子。   官家风声鹤唳,唯恐谏官再滋事廷诤,骂他不体恤老臣、丧失君主仁心,闹他耳根子不清净,即刻下令罢免这五日朝会,改成上封事②或递奏折,朝臣可居府或留守官司衙门里处理差事。   朝臣们面上痛心枢相飞来横祸,心里却各怀心思,暗暗庆幸老臣们打前锋,以血肉之躯换来这几日清闲。   更有爱溜须拍马者琢磨出枢相的良苦用心,讴歌枢相为常参官谋福祉的壮烈牺牲。这一摔,倒摔出了个慈明无双的好名头。   这事儿,沈寒山私下拿来同苏芷掰扯,感叹:“不愧是相公。他这样高位的人,便是一声咳嗽,都能有百八十样话来赞颂他夜里秉烛办差、忧国忧民。”   苏芷真烦腻了沈寒山傻大胆似的个性,不知该说他坦荡,还是居心叵测——自个儿犯事,乱嚼舌根,往后被人听见,还能拉苏芷下水。   苏芷咬牙:“你和谁都这样碎嘴子吗?”   沈寒山品茶:“我待芷芷,总与旁人不同的。”   “多谢你的偏爱啊……”苏芷头疼欲裂。   “不客气。你我的关系,说什么谢?多生分呢。”   “……”   苏芷烦躁得直想抽刀,最终她还是决定去会哑奴。   早些得知赤鱬妖女线索,早一日摆脱沈寒山。   哑奴好似习惯了独处一隅,即便苏芷不来找她,她也能安安静静待在寝房中一整日。   苏芷想,苏家好歹有吃有喝,慢待不了哑奴,境况比她之前被人囚禁于荒宅之中要好多了。   沈寒山见状,也跟着苏芷进入内宅。横竖他是常客,府上人都认识他,无人会拦。   进屋前,苏芷抬手拦住沈寒山:“你别进来。”   “为何?”沈寒山挑眉。   “她怕你。”   沈寒山玩味问:“她怕男人,所以你疑心是朱逢伤她?”   他的脑子一贯这样活络,无需过多点拨便能洞悉内情。   苏芷颔首:“是。”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真是朱逢伤她,如今真凶已死,她又逃出生天。她该向你诉苦,痛斥那个衣冠禽兽,而不是躲入家宅里一声不吭。”   “这……”苏芷犹如醍醐灌顶,一下子通透了。   是啊,哑奴唯一的威胁便是朱逢。按理说,她死里逃生,是该寻求苏芷的庇护。   她犹犹豫豫地问:“难道赤鱬鬼不是姑娘,而是男扮女装的郎子?哑奴怕的不是朱逢,而是他?”   苏芷话音刚落,沈寒山又摇起了头:“你忘了吗?朱逢是行房事时惨遭刺杀。我查证过了,朱逢并无龙阳之好,娼坊姘头也不在少数,他没有龙阳之好。因此,赤鱬为妖女的可能性最大。”   “那么,哑奴究竟在怕什么呢?”苏芷喃喃。   “谁知道呢?”沈寒山温雅一笑,“或许不止一人知晓那一条密道?”   苏芷蹙眉,忧心忡忡推开了房门。   她没有逼迫哑奴,而是站在屋外,向昏暗的寝房喊话:“你要出来吗?”   哑奴没有舌头,不会开腔答话,问了也白问。   不过苏芷知道,她若有意愿,会自个儿下榻靠近苏芷的。   苏芷见状,嘟囔:“许是怕了你?”   沈寒山笑:“即便我离开,她也不会出来的。她不傻,知道你不是好心。”   “沈寒山,你什么意思?”   “沈某说错了吗?你们一个个接近她,都是居心不良。不是想对她做什么,就是想从她口中套出话来。在小娘子眼里,你们是一丘之貉。”沈寒山一顿批判,把苏芷也推到恶人那一方。   这厮毁了苏芷亲和形象,让哑奴塑造了更高的心防石壁。   苏芷恼怒,恶狠狠扯了人衣袖,沉声斥责:“你做什么?!疯了吗?!”   沈寒山勾唇,低语:“芷芷信我。”   他这样说了,苏芷也就纵他一次,或许沈寒山真有什么破局良方。   沈寒山托一贯搬来两张玫红地牡丹织金绣软垫胡床,供他与苏芷落座。待一贯办完差事要走,他又拦住了人,递过几贯钱,道:“去买些酥蜜裹食来,这时候该有晚橙和太原葡萄糖煎了。”   沈寒山小气,那点钱只够买一小包的。   苏芷想到家里还有嗜甜的小娘子,大大方方丢了一块银子过去,道:“各样都包些来,再去果子行看看,有没有温棚里培植的瓜果,带些回来。”   苏芷这回是真下了血本,要知道隆冬天里,平民百姓大抵都是吃窖藏腌菜,而用油帛温棚培育出的瓜果,价比黄金。   她是有意讨好哑奴,自个儿都舍不得吃的小食,如今献给小娘子吃。   沈寒山拈酸吃醋,问:“芷芷是特地买时鲜菜赠我吃吗?”   苏芷斜他一眼:“你想得美。”   “我就知道,芷芷偏心客人,慢待我。”   苏芷被他幽怨语气念得眼皮直跳:“沈寒山,你我都认识多少年了,还当你是客?顿顿好酒好菜宴请,我日子不过活了吗?!”   “你还知道咱们有青梅竹马的情谊?”   “……”这厮又在套近乎,苏芷稀得理他。   沈寒山顺势借着这个话题往下聊:“你记得你及笄礼那日,我赠了你一匣子荔枝膏吗?”   苏芷回想起那日,点了点头:“记得。它特地取名‘荔枝膏’,我还当真有荔枝,结果只是乌梅和熟蜜熬煮的药饮子,滋味一般。”   “可知我为何赠你此物?”   这么多年前的事,苏芷哪里记得。   她皱眉,问:“这还有什么名头?”   沈寒山曼声道:“笄礼前一日,你正忙着同皇城司的军士武斗。我赠你玉笄,你不接,说是要拿武斗的弯刀彩头,还嫌我成日来烦你。我想着,芷芷肝火甚旺,需饮荔枝膏,去一去烦闷。”   听到这里,苏芷懂了。   这厮含沙射影,她是吃了没文化的亏!   苏芷愣:“你骂我?”   “怎会呢?明明是偏疼你。”沈寒山说这话,面红心不跳。   苏芷怎么都没想到,那么久的事,沈寒山能记到今日。   这厮记仇也忒厉害了。   说话间,一贯已然按照沈寒山的吩咐,带回了甜食点心。   苏芷解开油纸包一看,竟还有几颗蜜煎樱桃。   她似乎明白了沈寒山的用意,他是想拿甜果子诱惑小娘子出来吗?   还没等她开口,沈寒山便面朝客房,道:“你是个聪慧的小娘子,应当知道,我同害你的人不一样。我有求于你,所以不会伤你,也不会要你性命。你大可出门来吃喝,没人管束你。即便你什么都不说,我和芷芷也会好声好气照看你,又何必缩在屋里不出来呢?”   他笑了一声,慢条斯理补话:“要知道,你死倔着不开口也无用。时间久了,软的不吃,自有硬的来逼迫你。我劝你,不如现下见好就收,还能少些皮肉之苦。”   沈寒山竟在威胁哑奴吗?!他看起来这样温文尔雅的郎君,居然有这样狠厉阴险的一面?   对于哑奴残酷境遇来说,男人的威胁确实女人来的要深切。   苏芷有一瞬息的怔忪,她悄悄窥探一眼卑鄙的沈寒山——总觉得在他这一副俊美无俦的皮囊之下,还藏着某个不为人知的、深沟高垒的心城。   莫说旁人,就连她,也不过是浅尝辄止的门外客罢了。   苏芷被他的话震慑,一时忘记安抚哑奴。   恍惚间,只见床榻上的人影微颤,哑奴还是被吓得起了身。   她赤足,跌跌撞撞走来,朝他们递上了一只布老虎玩具。   随后,哑奴伸出另外一只手,殷切望着苏芷,似是想同她讨樱桃蜜煎吃。   作者有话说:   ①常参朝官:每天都上朝的官吏,也可称日参官   ②上封事:书面给君主提意见   唐宋时期小孩的玩具就叫“玩具”了,那时候也有了反季节大棚菜。   本文架空不考据,考据的地方都是瞎考据,如有纰漏,勿当真。 第二十一章   苏芷不知她是从哪里拿出来的布老虎,看起来脏兮兮的,包裹棉絮的布块都染上了黑灰。   玩具从未浆洗过,不像是她珍爱之物。   拿这个,换蜜煎吗?那苏芷要亏大发了。   苏芷摸不着头脑,同沈寒山对视一眼。   她道:“这个对于我来说,没用。”   嘴上这样说,苏芷却还是捻了一颗蜜樱桃递到她唇边:“尝尝。”   哑奴张嘴,迟疑一会儿,小心含住甜果子。   她微启的唇里,拦腰截断的舌根若隐若现,瞧着人心里很是不落忍。   伤疤代表哑奴过往的伤痛,明明是七八岁的稚童,却要承受这样的风雨摧折,苏芷更觉得沈寒山凶悍与伪善——道貌岸然的小人,连柔弱小姑娘都不放过。   沈寒山哪里知道自个儿温文形象崩塌,竟叫苏芷以为他是凶神恶煞的恶人。   他见苏芷再要喂哑奴,忙扬袖拦下。   他朝苏芷使了一个眼神,凉凉追问哑奴:“要你给线索,不是给你喜爱的小玩意儿的。还是说,这只布老虎同朱逢有关?”   这是哑奴第一次这样近同一个男人讲话,她下意识后退半步,警惕地盯着沈寒山。   许是嘴里还残留一丝淡淡的甜味,哑奴想起苏芷的好,胆子大上不少。   她挣扎了一程子,点了点头。   苏芷讶然:“你是说,这只布老虎就是线索?是朱逢给你的吗?”   哑奴咬了咬唇,再次点头。   她指认了朱逢。   原来那一间阴暗可怖的樊笼主人,是朱逢!   苏芷眸间一沉,朱逢好大的狗胆,竟敢在她的眼皮底子下欺凌弱.小,兴风作浪!   待案结后,她定要焚了他的尸身,把他骨灰也给扬了!   沈寒山适时压制住苏芷的杀意,道:“切莫冲动。这些证言……不过是哑奴一面之词,还需佐证方可定罪。”   苏芷没料到沈寒山冷静如斯,该说他冷情还是全无心肝呢?   苏芷切齿:“你也太冷血了。”   沈寒山被苏芷误会了,他没有立时辩驳,而是垂下纤长乌黑眼睫,低喃一句:“只因她是孩童,便清白无辜吗?芷芷,世事哪有这样简单。”   沈寒山不知,可苏芷是见过哑奴身上密密匝匝的伤疤的。若朱逢是虐童的罪魁祸首,那么哑奴的旧伤便是拜他所赐。   这样的渣滓,沈寒山还要庇护吗?   苏芷想到沈寒山在朝野周旋,游刃有余,他着手此案,或许不是为了还弱小之辈一个公道,而是为了取悦圣心。   而官家主掌权衡之术,一心想要定罪于赤鱬妖女,为无辜枉死的百姓朱逢洗刷冤屈。   朱逢若从毫无瑕疵的善人变成了无恶不作的狂徒,这便不是官家想要的案卷结果。   沈寒山,为了仕途,或许可以顺从君心,改变这一结果。   苏芷把哑奴揽在身后,横眉冷对沈寒山:“你和那些严刑逼供、只求迅速结案交差的酷吏有何不同?为人处世没有半点人情味,官场沉浮之道倒是拿捏得称手。”   不怪苏芷把沈寒山想得太坏,实在是他年纪轻轻便深谙弄权之术,居于高位。   这样的男人,绝非城府浅显的平庸之辈。   苏芷看不透他,故而不敢信他。   她对沈寒山,总留一手。无论在朝为官,或是宅家里外。   也可以说,苏芷从来不认为沈寒山是个好人。   沈寒山怎么不懂呢?   寥寥几句话,他就看到了他与苏芷之间难平的沟壑。   沈寒山苦笑:“我在你眼里,是那等唯利是图的小人吗?”   苏芷不应声,他也懂了。   无论他如何努力亲近苏芷,她对他仍是有所保留。   苏芷宁愿相信以君国为重的大殿下陈风,也不会相信他。   沈寒山心间酸胀,他恍惚想起年前下属送来的节礼点心——春花涩。   是取春末青梅雕成五瓣桃花淋蜜渍成的一道小食。甜腻的糖饴壳子裹挟酸涩的梅心,明明吃下去割嗓子辣喉咙,却大把的人趋之若鹜,来尝这一口委屈。   沈寒山好似明白了自个儿为何如何疯魔,苏芷便是那不讨好的涩心,内里趣味独独他欣赏。   吃力不讨好么?   唯独遭她嫌么?   沈寒山叹气:“我待外人百样算计,却绝不会待你如此。”   苏芷不听:“沈寒山,我乏了,明日再谈吧。”   她送客。   她不信他的话,也不需要信。   自打她成为天子私兵、皇城司使后,注定要和朝堂官员沈寒山划清界限。   是沈寒山这个蛊惑人心的毒郎君,使尽诸般心计接近她,强行同她交好。   那么她狠心斩断两人交情,自此桥归桥路归路,不相往来,也只是归复他们本该保持的距离而已,无甚好在意的。   她早就想这样做了,可她没能狠下心肠。   她看似同沈寒山交恶,实则还是容忍他对她示好。   苏芷的慈悲,如今化为更锐利的刃,将沈寒山刺得体无完肤。   他应当料到这一点,他本该比她清醒。   苏芷不是一般的小娘子,她以事业为重,没有更多的细腻心肝,偏爱沈寒山。   苏芷紧紧握住腰间的刀柄,她面上不流露任何伤憾神色。   如今的沈寒山,只不过是一个能说得上话的同僚而已。   即便日后不再交谈,她也不会损失什么。   毕竟,沈寒山于她,可有可无。   晴了一整日,难得又云雾缠绵。   簌簌的碎雪落下,掺在沈寒山鸦青色的发间。   苏芷踏在廊庑的阶梯上,居高临下睥着庭院里欲走的沈寒山。   他的衣下摆卷了一片绒绒的雪,风雪神来一笔,仿佛山水画绣纹样受了仙术点拨,显了像。   他站在清峭寒冷的天里,不发一言。   苏芷莫名想起了她入井湿.透了的那一夜。   沈寒山抱起她,深一脚浅一脚,平缓踏在雪地里。   他的臂弯有力,能撑得起她的、伶仃的女子肉身。   苏芷原以为他无用,那日却也没有小瞧他。   方才,她的话是不是重了呢?   或许沈寒山没那么坏。   苏芷抵在弯刀镂花刀柄上的手,蓦然一松。   可她这次,不能再给自己退路了。   她和他借此事恩断义绝,往后也无瓜葛。   挺好的,对他的仕途,她的前程,都有好处。   苏芷无畏作牺牲者,这是她赠予沈寒山的柔情。   于是,她先走了。   苏芷牵起哑奴入屋,命一贯送沈寒山出府。   一贯姗姗来迟,见沈寒山面容肃然,不知小两口闹了哪门子别扭,不敢贸贸然开腔。   还是领沈寒山出苏家府门的时候,一贯忍不住道了句:“沈郎君,咱家小娘子素来这个脾气,您别往心里去。”   往常,沈寒山都会很有雅量地为苏芷辩护,说两人的赌气,只是玩笑。   单单今日不同。   他没再回话,也没有在奴仆面前尽力遮掩他同苏芷的不和事实。   他认清现实,浅浅笑道:“就送到这儿吧,我先走了。腊月寒冬,更深露重,劳烦一贯时常提点小娘子多添衣了。”   一贯一愣,心道:这是什么道理?需要他提醒苏芷添衣么?   转念一想,他回过味来……沈寒山分明是说,今年冬日,他或许都不会来苏家了。故此,他照看不了苏芷,只得托付给苏家下人多加关照。   完了,坏事了,这是要分道扬镳啊!   一贯怔忪原地,目送沈家郎君走后,他忙马不停蹄奔向苏母的院子,请苏大娘子拿个主意吧!   没错,一贯明面上是苏芷的心腹,实则是苏母安插在闺女院中的眼线!是来给沈寒山和苏芷牵线搭桥的细作!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爱大家,麻烦多多推荐,给灯灯点一个收藏~   灯灯VB是Dear草灯大人,不过只发发日常和秀恩爱,不喜勿关。 第二十二章   哑奴乖巧任苏芷牵手入屋,她时不时回头望一眼,似乎担忧沈寒山同苏芷拌嘴一事。   苏芷抱她上榻,替她沥干铜盆里的热面巾,帮她擦拭一回手脸,道:“我与他不睦,和你没关系,不必自责。只是借你作筏子,敲打他一回罢了。”   哑奴听不大懂这些,苏芷也没指望她听懂。   她后知后觉回过神来,她本能将哑奴视为弱者,“欺负”她。   一贯在意口舌惹祸的苏芷,竟也会在哑奴面前自曝其短。   只因苏芷知道,没了舌头的哑奴,不能把这些话传到外人耳朵里。   苏芷叹了一口气,把手上蜜煎匣子挪到哑奴面前。她拿竹签子又给哑奴分拣出几块,介绍:“这是糖霜李子、这是蜜煎青梅,没吃过的,你都可以尝尝。”   苏芷知她警惕,不欲她在自己面前谨言慎行。   于是,苏芷起身,打算离开。   “啪嗒。”   就在这当口,苏芷的臂上忽然多了五根纤细的手指。   苏芷回首望去,原是哑奴伸手拉住了她。   “有事?”苏芷问。   哑奴抿唇,不语。   苏芷自嘲一笑,问什么呢?她本来就不会讲话。   岂料,哑奴不知想到了什么,她沉默了很久,还是有了动作。   只见她一点点拉上衣袖,露出陈年伤疤。   哑奴指了指伤疤,又戳了戳屋外的方向。   苏芷明白了:“你是说,你身上的伤,和沈寒山带走的孩童玩具有关?”   哑奴点了点头。   布老虎和朱逢有关,她身上的伤又和布老虎有关。   那么,哑奴也就是亲口告诉苏芷——朱逢就是那个罪孽滔天的恶人了。   她信赖苏芷,还是给了她提示。   这是她对沈寒山的甜果以及苏芷温柔相待的回报。   苏芷本想寻沈寒山,转念一想,他们前脚刚吵完,后脚就碰面,那厮不得蹬鼻子上脸误会了吗?   既要分道扬镳,就得做绝一些,苏芷考虑自个儿往下调查。她思索了一番,还是提了几根猪口条,寻老钱叔的帮助。   待苏芷归府时,已是月上中天。   还没等苏芷进门,天又飘起了雪絮。   如今一天冷过一天,待年节正月里,恐怕门前又得积上一层雪。届时用扫帚怕是撬不动,还得拿火钳子来凿。冰天雪地里的,马厩也要重新上一层红泥砖墙,翻翻新了,再围上一层旧样式狐毛毯子,给她的爱马挡风。   苏芷兀自盘算私事,一个没留神,撞上了眼前的人。   她小心后退半步,再抬头,原是朝她温雅一笑的沈寒山。   沈寒山换了一身沧浪底绣松月图纹长衫,头包纶巾,捧着一个烘手的球炉。他收敛了一身官气锋芒,满是寒门书生气。此时观之,既典雅又素净,似天边皓白的月,又似夜里缄默的海。   这冤家又来做什么?   苏芷蓄意绕开沈寒山,权当他是门神,凡人看不见。   可沈寒山却不许她视而不见。   就在苏芷错身过去的一瞬间,沈寒山扣住了她的腕骨。   苏芷眸间一凛,冷声道:“沈寒山,不想你手骨碎裂,就给老子松开!”   苏芷一口粗犷骂词是在皇城司番营历练时,同武将们学的。她为摆霸气,总不好自称“老娘”,便把自个儿当成郎子,专门说“老子”。   后来回了掖庭,在柳押班的□□下,这才改了口癖,不再粗鲁开腔。   然而,她骨子里的血都是满满野性。她就是一头桀骜不驯的小狼崽子,如今披了层清冷人皮,这才学乖巧些。   要是沈寒山当真惹毛了她,那她发狠了撕咬他两口也不在话下,横竖疼的不是她。   哪知,苏芷再如何龇牙咧嘴要挟,沈寒山也胆大包天,半点都不怵她。   沈寒山掌心收得更紧,大有要同苏芷鱼死网破的架势。   他头一次这样孟浪,这样坚毅,一心玉石俱焚,连臂骨都不愿保全了。   沈寒山改了性儿,教苏芷的烦忧更上一重楼。   苏芷皱眉:“你在试探我?你以为我不敢动手吗?!”   苏芷从来不是一个软弱的人。   若她已经决定和沈寒山割袍断义,那便断个清楚。   于是,她伸掌成爪,锁住沈寒山的肩臂……   她卸他一只胳膊又如何?受点皮肉伤,但寻个正骨的郎中,也是很方便医治的。   就在苏芷施力的刹那,沈寒山忽然开口了:“芷芷,你曾说过,你想父亲,对吗?”   听得“父亲”一词,苏芷怔忪。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是不是也很好奇,我为何一直跟着你?”   “……沈寒山,我没工夫同你打哑谜!有话就说!”   “你父亲,救过我的命。”   “什么?!”   沈寒山忘不了那个被火焰吞噬的夜晚。   他尚才八九岁,青黄不接的尴尬年纪,既不能如兄长们一般独当一面,又不能似父亲一样庇护一家老幼。   他只能看着所有人为了保全他而牺牲。   所有人都说,活着是一件好事。   唯有沈寒山知道,活着是一桩苦难事,苦到他连话都无法说出口。   是苏父救了他。   为什么是他……   沈寒山不喜欢回忆过去的事,所以他很少提及往事。   他总笑,因为不笑就会哭。   沈寒山,没资格哭。   他像是想证明什么,再次同苏芷道:“我再衣冠禽兽,也不可能害我恩人之女。”   他只是想同苏芷表忠心,他只是想告诉她——他没有坏心。   沈寒山努力把心肝都剖出来给她看了,只盼苏芷信他。   苏芷没说话,即便她很想告诉沈寒山,他们之间的矛盾不止这一桩。最紧要的是,她同他是政.敌,绝无交好的可能。   她想甩开他,有百八十个理由,白日里选的那个,不过是其中很小一桩罢了。   沈寒山不知这些隐秘心思,他只当自己的诚意不够。   他思忖一程子,又道:“今日我赶去刑部翻阅地方案牍记录了,案卷中曾记载,在三十年前,桔花县曾出过一桩拐卖孩童案,凶犯正是用布老虎玩意儿引诱孩童进入囚人的密室。不过凶手早在二十五年前被当地县令缉拿归案,且在菜市斩首示众。同等的作案手法,又怎会再次出现于京城?总不会是杀人犯的鬼魂归来复仇了?”   沈寒山径直同苏芷说起了今日调查结果,他借机深挖此案,也就是在给苏芷递上投名状——他不是天子门生,亦不是官家走狗。他不会尽早了结此案,以讨天子欢心,而是会顺从苏芷的心意,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也就是说——   如今的他,是苏芷的家犬。   他叛变了朝野阵营,甚至是主君。   他摒弃了信仰与忠义,不顾常理与君子人伦。   他,沈寒山,心甘情愿,成她的裙下人臣。   任她差遣。   沈寒山一步步降低底线,苏芷还能欺压他到什么地步呢?   再硬的心肠,这回也被他搅合软和了。   罢了。   且不急于一时。   苏芷没对沈寒山下手,她施施然缩回了五指,负手朝府内走。   沈寒山扣住她腕骨的那只手还没松,走得紧了,手上便被一股力道带了带。   苏芷回头,看了沐雪而立的沈寒山一眼。   沈寒山抿唇,心间难得惴惴不安。不得不说,世上最煎熬人寿的事,便是儿女情长。   未料到,这回苏芷没骂他,反倒是催促一句:“傻愣着做什么?不进屋里,想冻死讹人?”   这是同意往后继续和沈寒山待在一屋檐下了,沈寒山大喜过望。   他不敢惹恼苏芷,这回倒是正人君子地挣了手,跟在苏芷身后,亦步亦趋。   苏府晚宴已然置办好了,擎等着苏芷回府时,母女俩能待一块儿闲侃几句。   当然,苏母得了耳报神一贯的消息,本意自然是撮合撮合这对闹口角的冤家。   她腹里做了好几回文章草稿,临到开口,却被眼前的阵仗吓一大跳。   阿芷和沈寒山怎是联袂而来?这才多久的功夫,两人就和好如初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l a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惊愕过后,苏母心里更多的是欢喜!她家姑娘的性子,她不知道吗?倔得跟头牛似的,认死理,哪里肯低头。   小郎君和小娘子能说一块儿去,铁定有个人低头,委屈的恐怕就是沈寒山了。   苏母一面心疼未来女婿,一面又满意他的谦让。小家要和和美美,自然得有个人硬心肠,另一人放软姿态来将就。   虽说对不住沈寒山,可受苦受难的人不是她女儿,那就尽够了。   苏母再如何偏袒外人,也断不会越过自己亲生骨肉的。   待两人走近了,苏母演技大开大合。她扶住额头,一阵晕头转向,足足三两圈才歪到在婢子肩上,同苏芷气若游丝地道:“我今夜吹了风,怕是不行了。屋里头有菜,你俩慢慢吃,我不相陪了。”   苏母的心思昭然若揭,苏芷都懒得拆穿,怕损伤母女情分。   她冷冷睥了母亲一眼,道:“下回演戏多加把劲儿,听曲儿那么多,半分精髓都没捞来,平日里的戏不是白看了?要不我给您寻个名角儿点拨点拨?好歹演得真切些,免得一上手就露馅儿。”   苏母气得咬牙,面子没挂住,抬手就要打苏芷:“叫你贫,看有沈家小郎君在场,胆肥了是不?!”   沈寒山看了一场热闹,小心上前,搀住苏母,恭敬地道:“苏婶娘累了就多休憩,身子骨要紧。我记得您说近日手足畏寒,改明儿我叫萧叔给您送鲜羊奶来,晚间热了羊奶皮子,吃一碗再睡。”   沈寒山有意化解了苏母要揍苏芷的动作,又贴心地帮苏母找了台阶下。   苏母懒得同苏芷掰扯,她瞪了闺女一眼,仍由贴身婢子搀扶,入了碧波院。   苏芷喊沈寒山入屋里头,可不是请他吃喝的。   他们连夜复盘了桔花县虐童案的始末,奏报皇帝。   官家明白案情复杂,留在都城内,恐怕查不清真相。于是,他钦定沈寒山为“提点刑狱官”,差遣他前往地方州县详复案牍。对外声称桔花县山高水远,行路时万一遇上山匪水贼,一个不济,得亏损一名朝廷大员,那多得不偿失?故此,须得武艺高强的皇城司使苏芷护送,确保沈寒山性命无虞。   此举看似贴心,落在百官眼中,又多了另外一层意思——官家不过是怕沈寒山那头查出了对殿前司不利之事,故而要安插一名心腹在沈寒山身边监视一举一动吧?   桔花县山高路远,恐怕这回是不能回苏家过年节。临行前,沈寒山还与苏芷合力置办了众多干货果脯留在家中,供苏母解馋。   苏母嘴上埋怨俩小孩年关还在外当差,手上动作却满满都是关心。   她特地给苏芷和沈寒山准备了几样补膏,用来沏药饮子滋补身体,还为他们一人裁了一件厚实的狐毛大氅,生怕有吹风受寒的时刻。   沈寒山父母早亡,能收到这样一件熨帖人心的礼,自是受宠若惊。   他上路当天便穿上了,在苏芷面前现眼,夸赞苏母针线活好,品味超然,手艺也好。   他那样上头,苏芷也没好意思拆穿,说她母亲不懂女红,这些密密匝匝的精细针脚,全是裁缝娘子上的手,没有那起子亲力亲为的绵绵慈母爱心。   作者有话说:   文里的派系阵营全私设,不必在意,是我瞎编乱造的。   相当于芷芷是皇帝私兵,皇帝怕私兵们联合造反,所以又有三衙来牵制。   皇帝怕私兵们和群臣联合,也怕群臣造反,于是私兵们监视群臣。   群臣被监视,不爽了,于是和私兵闹,两家互相看不对眼,皇帝从中周旋,坐享其成。 第二十三章   苏芷行路,习惯打马,沈寒山则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   车帘微动,漏入一丝雪光,映照出帘外英姿飒爽的女将。   沈寒山忽觉这一眼赏心悦目,可入写意丹青画。   最终,他的目光还是落在苏芷紧攥缰绳的那双手上,指腹粗粝,已然被皮绳搓得开裂。   沈寒山打帘,朗声道:“芷芷不如上车避避风?”   苏芷在马上颠簸,懒洋洋回头。她正要奚落沈寒山多事,却一眼瞧见沈寒山那“破相”了的手指。他一个文人,成日里舞文弄墨,哪里来的伤?   苏芷微抬下巴,问:“你手上伤是哪里来的?”   沈寒山没料到她会忽然关心他,他抿唇一笑,道:“还记得几天前,我带桔花县消息来寻你吗?正是那日,骑马奔走于两衙之间,不慎磨破了手。”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似一点都不怕疼。   内里意思,唯有苏芷知晓——他是想快些查到案情进展,也好同她重归于好。   其心热忱,教人不忍。   苏芷皱眉,冷淡地问:“你会骑马?”   “唔,不会。赶路匆忙,还摔了。”   苏芷一想到那样在意文人美姿仪的沈寒山,因她的事,狼狈摔在雪泥地里,心里的愧怍又生起了一寸。   怪道那日,沈寒山会换一身衣衫,不是他爱俏,而是外衫脏了。   苏芷勒紧缰绳,放慢步调,同马车上的人并行。   她难得温柔问句:“身上疼吗?”   沈寒山莞尔:“说疼,你会给我揉揉吗?”   “滚。”   苏芷咬牙,策马狂奔出一大截。   蹬鼻子上脸的货,关心他作甚!   苏芷这回是微服私访,京官们知晓点风声,地方官吏却还蒙在鼓里。   桔花县县令的上峰是衢州吴通判,他通过在京的耳报神那处听说京中高官要来,一时蹙起眉头。   雪絮县的周县令忙上前,惴惴不安地请示:“吴通判,京中这是个什么意思?真就为了详复一桩三十年前的旧案?”   吴通判睁开眼,眸间满是阴鸷:“你问我,我问谁去?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朝廷委派提刑官前往地方州县,自然是有大案子要查。明面上借旧案做筏子,实则找咱们麻烦呢!这几日都老实点,那两位京官也好生伺候着,不可开罪!”   “是,全听吴通判的。”   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   拿旧案做幌子,掩人耳目。万一是想蓄意诓他们的,挖出点香的臭的,那不就麻烦了?   官家又不傻,他也是为了避免京中消息传达,地方州县已然销赃灭口,这才做得滴水不漏嘛!   若是问心无愧倒还好,可是天高皇帝远,京中鞭长莫及……几人对视一眼,俱是噤若寒蝉。大家伙儿手里头,有几个是干净的?   几人背地里做鬼脸,一见赶了十多天路来衢州的苏芷和沈寒山,面上又笑开了花。   吴通判属地头蛇,关系四通八达,人也长袖善舞。   他上前,恭敬地搀沈寒山下车轿:“沈提刑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吧?下官姓吴,是衢州通判,得知两位身负皇命,来地方督查,特地为两位接风洗尘。”   沈寒山同苏芷对视一眼,从吴通判的口吻便知,这厮虽远离都城多年,消息却灵通得很。不仅打听到他们的脚程,还知晓了他们的姓氏,真是人精。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   苏芷被天子养得骄横,不愿做戏,沈寒山却深谙此道。   他也温雅一笑,道:“辛苦吴通判与诸君在此等候多时了,本官与苏司使奉皇命私访,如有不懂地方规矩之处,还望诸位海涵。”   他话说得客气,半点没有三品大员跋扈嚣张的做派。   众人闻言,俱是松一口气。听沈寒山的话音儿,他没说死,保不准往后还能结个善缘儿,这样甚好,大家和和气气送走大佛才是真。   吴通判自然知道几句嘴皮子便宜算不得什么,他给下属使了个眼色,很快便有衣着光鲜的婢子前来开路。   吴通判笑道:“下官斗胆,为沈提刑设了同僚间的会宴,咱们边吃边聊,在这儿吹风多伤身。”   他盛情相邀,沈寒山也不好推辞,当即欣然前往。   衢州天冷,宅院里大多设有烧火墙可供取暖。   会宴来的官吏众多,花厅摆不下宴席,于是全堆在了露天的院外。也不知是谁的巧思,用一方数十米长的毡毯铺陈了青石地,廊庑上还设了炭盆,一同煨炭烤火,温暖如春。   毡毯上摆了十多张方案,青瓷里摆满了温棚培植的脆爽胡瓜,可见今日会宴是下了血本,以此来“贿赂”苏芷与沈寒山,指望能同他们两人交好。   沈寒山官位最高,自然是坐主座,而苏芷既是客,品阶又和吴通判不相上下,便也落座至沈寒山一侧了。   吴通判看了一眼苏芷腰上弯刀,有意让她卸械吃喝,不必大动干戈。   他道:“来人,还不帮苏司使安置弯刀?怎么伺候人的?一个个眼力见儿都没有!”   吴通判一嚷开,便有婢女小心翼翼靠近苏芷,奉上双手:“苏司使请将弯刀解下,由奴妥善保管。”   苏芷睥了吴通判一眼,半点面子都不给,道:“本司使有官家谕旨,可御带弯刀入内。不知府上哪处比皇城金贵,这刀宫中都佩得,你府上却容不得了?”   这话压得太厉害了,谁都没想到,这个一身骑装的小娘子竟是个刺头,连吴通判的面子都不给。   偏偏沈寒山没有开口说和的意思,反倒是轻啜茶盏子,坐山观虎斗。   方才看走眼了,这两人都不是善茬啊。   吴通判心里蓦然一惊,牙都要咬碎了,却只能强行笑了声:“哈哈,苏司使言重了,本官不过是怕你佩刀不适,不方便多进饭食罢了。”   “嗯,有劳吴通判费心了。”苏芷本就是内廷的人,不论任何立场都不必同这些官员打交道,官家也乐得她“六亲不认”。   因这一出计较,会宴的场面顿时冷了下来。   沈寒山看苏芷出完了气儿,总算想起自己的存在了。   他抬手,对一侧奏乐的婢女,道:“接着弹奏吧。”   许是有官吏想为脸色难看的吴通判解围,席间忽然有人高声笑了句:“叶主簿,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模样。不过是一碟梅花饼,还要小偷小摸藏入荷包中顺走!”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落在那位叶主簿身上,他们哄笑一堂,好似把叶主簿当成添彩头的乐事。   唯有叶主簿紧攥着荷包,急得面红耳赤。   他窘迫地赔笑,起身,同主座上的苏芷和沈寒山赔礼道歉:“下官只是觉得梅花饼酥脆爽口,想带些回去给家中小娘子用……此举太小家子气,教诸君见笑了,实在对不住。”   在场的所有人官阶都比叶主簿高,他是一伙人里最官卑职小的。故而,欺辱他,全无负担,他就如同一只蝼蚁一般任人拿捏、轻贱。   然而,在苏芷眼中,叶主簿不过是个想给膝下孩子带一口新奇吃食的老父亲,明明是阖家慈爱的美好景致,偏生有人不识趣,把这事儿单独拎出来调侃。   若是她的父亲给她带官宴上的小食,她不知该有多欢喜呢!   苏芷冷笑一声,很明显是看不上这样的行事做派。   沈寒山一门心思想讨好苏芷,自然要以她马首是瞻。   于是,他笑面虎似的道:“诸君置办的这场僚友会食宴,珍馐美酒无数。许多菜品,就连本官在京中都不曾吃过,可见州县地大物博,物阜民丰。”   顶上两位,一个是朝中新贵大员,一个是天子手下私兵将领,谁敢开罪?   于是,大家只当这是“夸赞”,一昧赔笑:“哪里哪里,沈提刑谬赞了。”   沈寒山不接这话,又抿了一口酒,笑眯眯地道:“只是本官没记错的话,两年前,雪絮县的周县令才刚刚向官家讨要治涝的赈灾银,沛县的白县令亦因当地天灾收成之由上折子恳求官家减低地方税赋……都是大苦大难的出身,这才几个年头过去,竟治理得风调雨顺。诸君才是劳苦功高的那位,来,本官敬诸君一杯!大庆有尔等为民为国的忠良官人,实在是国之幸事,官家知晓,也该开怀了。”   沈寒山假模假式起身敬酒,底下的官员面上笑哈哈,心里头早骂透了假惺惺的沈寒山。   被他这样一说,往后谁还敢舍下颜面去和官家讨钱呢?只要他们刚开口,今日盛宴的事便会被挑出来说道。   届时官家一道圣旨下来深挖,岂不是各个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愧是都城来的参朝官啊,这颠倒黑白的功力,没在官场里淫浸个数十载,哪能练得这样炉火纯青?   思及至此,众人又不由把怒火发泄到那位挑叶主簿事儿的官吏身上——要你多嘴?!就你机灵?!事这么少,把县门口大粪挑了不行?!非要管叶主簿的家事?!这下可好了吧!都有戏瞧了!   唯有吴通判看出了点门道——这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看似生疏,实则关系匪浅!   这回,他算是遇到难缠的主儿了。 第二十四章   一场宾主尽欢的同僚宴,竟被口蜜腹剑的沈寒山寥寥几句,化解成了“搜刮民脂民膏以饱口腹之欲”的把柄。   在场的地方官们,怕是饭都吃不下了。   心情本就郁结,偏偏沈寒山还要来凑热闹。   他同苏芷耳语:“芷芷,我为了你,成了众矢之的,保不准这些地方官会以为我来查他们政绩虚实的。若有做贼心虚之辈,定然出手伤我。今夜我怕是不敢睡了,芷芷得陪我,护我安危。”   苏芷瞪他一眼:“沈寒山,你少说一句会死?”   “嗯,会憋死。”   “……”   一场会宴潦草散场,苏芷明面上还是要叨扰桔花县的旧案,故而随桔花县县令一块儿回了宅邸。   许是怕开罪苏芷和沈寒山,县令聪慧地引荐了叶主簿,由他来招待两位贵主。顺道能刁难一下叶主簿,让他自个儿发愁如何伺候贵客去!谁让这厮在会宴上抢了他的风头!   叶主簿是个憨厚老实的小人物,在沈寒山以及苏芷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他佝偻脊背,重复了多次“家宅贫寒,还望苏司使与沈提刑不要见怪”。   原以为他说的是谦词,到人府上一看,果真是家徒四壁,连女使都雇不起,还是妻子与母亲操持的伙房。   刚开门,一名身穿碧波绿底绣石榴果草纹袄裙的小娘子便像只莽撞蝴蝶一般,飞入叶主簿的怀中。   她梳着两个小揪揪,发上别着一对绒花制成的牡丹,花瓣鲜活,能以假乱真,是小孩喜爱的样式,可见小姑娘在府上很得人宠爱。   小娘子高声喊:“爹爹回来了,爹爹回来了。”   随后,她直勾勾朝后望去,好奇地打量苏芷与沈寒山。   叶主簿吓了一跳,忙温声哄闺女:“不可无状,这是苏司使和沈提刑,小娃娃去寻你母亲吃枣糕,别妨碍大人们做事。”   小娘子被爹爹肃穆的模样唬住了,顿时讷讷不敢言。   好半晌,她没忍住:“大官呀?”   这一声,饶是冷酷如苏芷也被逗出了些许笑意:“是,大官,这位沈郎君比我官阶高,他最大。”   小娘子见苏芷好讲话,顿时笑逐颜开:“好呀,爹爹说过,来者是客。婉儿请大官哥哥姐姐们吃枣糕!”   小娘子很有义气地拍了拍胸膛,一溜烟跑入厨房里。   闺女养得胆大妄为,叶主簿被吓了一跳,赶忙给苏芷与沈寒山赔礼道歉。   苏芷却不甚在意,摆摆手道:“小娘子可亲可爱,何必拘着她,这样性子顶好。”   叶主簿原以为苏芷是杀伐果决的主顾,毕竟皇城司的名声,他远在边陲小县也略有耳闻。岂料苏芷说话和煦,待他也谦和,甚至比接待吴通判还要亲切,教叶主簿受宠若惊,心间连连叹息:传闻果真不可信呀!   叶主簿不敢慢待苏芷和沈寒山,他引两位入主屋,妻子与阿娘早把热炕收拾出来,还摆上瓜果,专供贵人们享用。   叶主簿搜刮出几两珍藏许久的茶叶,给苏芷和沈寒山一人斟上一杯茶。随后,他退出主屋,小跑至厨房,帮着抻面。总不能让年迈的老娘以及身子骨柔弱的妻子劳心劳力置办吃食,那他受之有愧。   苏芷同沈寒山对视一眼,低语:“这个叶主簿倒是个好的。”   沈寒山微笑:“人善被人欺。”   正因为叶主簿足够善良敦厚,才会一直身处低位。地方官在皇帝看不着的地方要想升迁,须得无比油滑,否则一定是被剩下的那个,这就是世态炎凉。   苏芷道:“或许他也有几分真材实料,故此县衙里还容得下他。”   不然,凭叶主簿的心性,早就被那些奸猾的官吏拉下马或是踢蹴鞠一般踢去当替罪羊了,哪里还有他的活路?   沈寒山道:“那不妨由我来试试他审案断狱的能力好了。倘若他真有几分本事,我身为大理寺卿,亦可对地方官进行考课,帮着举荐给吏部,待他有幸改官,何愁不能将他捞至门下。”   “你要用他?”   “有才之士,为何不用?看他年岁,不知在值上过了多少任的磨勘期,资历是尽够的了。”   大庆地方官想要升迁入京当官,需在任上经过三任六考的磨勘期,再由京中高官将选官举荐给吏部南曹,再由中书省审核选人,方有“改官”的可能。   苏芷皱眉:“你想好了就行,别为了讨好我,特地去撬人墙角。”   听得这话,沈寒山一笑:“芷芷觉得自个儿魅力这般大,能左右沈某仕途抉择么?”   他在笑话人,笑她自作多情,没脸没皮。   也就是说,沈寒山所作所为,都是经过自个儿深思熟虑,并没有存曲意逢迎苏芷的心思。   苏芷耳尖微微发烫,她确实会错意了。   她理亏,什么话都不说。   见状,沈寒山又有意逗她。   他靠近了她,呵气如兰,低喃:“不过,芷芷的枕边风确实吹得很有力,只要你提条件,等闲也违抗不得你心意。”   他故意暧昧低语,把他们强行拉成一对,凑成同床共枕的情人。   苏芷哪里见过这阵仗,她头一回被人吓到,急忙跳出炕桌。   她动静太大,如离弦之箭,一下同沈寒山拉开一丈远。   沈寒山晦暗不清地眯起眼眸,打量苏芷。   苏芷强装镇定,拍了拍衣上褶皱,道:“你我来者是客,总不会一直让主人家操持里外,显得跋扈蛮横。都是苦出身,没那等清贵脾气,咱们一块儿帮忙做饭吧。”   她说得道貌岸然,这是苏芷最会粉饰太平的一日。   精明如沈寒山,怎会不知苏芷方才因他一句话便心猿意马,方寸大乱呢?   原以为她愚钝,对□□半分都不懂。   现下拿话一试,她就原形毕露。   原来他那不谙世事的芷芷,早在他看不见的地界悄然长大了。   待小娘子春心动时,她的心花,只能由他来采撷。   旁人若不开眼,欲碰他的人。   那么沈寒山将其除之,也不是不可以。   嘶——   沈寒山似乎从未说过,自己是什么悲天悯人的济世佛陀吧?   他能因她成恶鬼,也能因她化菩萨。   善恶,素来一念之差。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可以帮灯灯收藏一下文,给朋友们推荐推荐吗? 第二十五章   苏芷出了门,沈寒山独自窝在主屋也无甚意思,他亦如影随形跟上了人。   两人大驾光临,狭窄的厨房此时显得更小了。   正揉面的叶主簿吃了一惊,忙哆哆嗦嗦整理好手上面疙瘩,同沈寒山行拜仪:“沈提刑怎么不在屋里坐着吃茶?”   说完这句,他又诚惶诚恐地问:“可是茶不好吃?或是下官做饭手脚太慢了,饿着两位了?”   他这话说出来,恨不得塞回肚子里去。他这样说,不就是在埋怨两位上峰催促他做饭吗?没见过他这样不会说话的!   就连叶主簿的妻子王氏也被吓得松开了烧火钳,咣当一声脆响,惊回了诸君的魂。   苏芷弯腰,作势捡起她手上的灶膛器具,道:“我同沈提刑都是寒门出身,烧火蒸饭也做得来,就由我俩帮忙操持吧。”   王氏急得团团转:“这怎么能够?!孩子他爹,我、我……”   王氏不是什么大家贵女的出身,小时候是被母亲拿一袋米卖给叶家做童养媳的,自小只知道女红炊饭,大字都不识得几个。也是叶主簿同她感情深,即便当上了官也没忘发妻相伴多年的恩情,同她还是蜜里调油。   叶主簿见王氏慌张,心里也是忧愁得不行。   他一面想哄爱妻,一面又怕开罪高官,只得小声道了句:“鹭娘莫怕,苏司使和沈提刑不是恶人。”   叶主簿也拿捏不准苏芷的心思了,他只能顺着她的意,把灶台让给了苏芷。   岂料,苏芷说要帮忙做事,并不是玩笑之言。只见她手法利落地挖烧火风眼、添柴、扫灰,灶膛似战场,不过一个眨眼间,便清清爽爽,柴火的焰苗亦旺盛。   由此可见,苏芷确实是懂烧火看灶的,并不是对农活一窍不通的富家子弟。   也就是这时,叶小娘子捧着一个装果脯果饵的银扣莲花瓣形朱漆木胎攒盒,鬼鬼祟祟钻入厨房。   她凑到苏芷面前,献宝似的打开攒盒,从中摸出一片崖蜜腌制的风干猪肉,递给她:“统共就那么几片,阿娘藏着给我年节时吃的。我特地分你一口,姐姐尝尝。”   叶小娘子娇憨可爱,还没有苏芷是高官的印象,她只知道,姐姐英姿飒爽,甚想亲近。   苏芷心间一暖,接过叶小娘子递来的蜜肉干,小咬一口:“确实好吃。”   叶小娘子的吃食被人肯定了,笑得见眉不见眼:“好吃吧?我专程留给姐姐的。”   苏芷眸间微动,她从怀中拿出一枚刻有“皇城司”的小金令,递到叶小娘子手里:“你送我礼,我也还你一礼。这个好生收着,若有人欺你,只管拿出来给人掌掌眼。见令如见我,谁还敢不开眼碰你,我定会卸下他手脚。”   在大人耳朵里胆战心惊的一句话,在叶小娘子的心里,倒如同正气凛然的侠士一般,让她心生向往。   一大一小两个姑娘相谈甚欢,叶主簿悬而未决的心总算踏实了一些。   沈寒山朝他笑笑,上前来帮着剁馅儿包荠菜馄饨。有了苏芷这一出,叶主簿已经顾不上什么合不合规矩了。私宅里头,大官们都不管旧时规矩,他还安分守拙个什么劲儿?总是怎样舒坦怎样来。   几人从最起初的谨小慎微,到后来的其乐融融,大家一块儿拾掇出一桌子的菜,有冬笋煨鸭、山蕨鱼丝羹、黄金鸡,各色馄饨汤,还有窖藏乌饭树叶浸稻米所蒸熟的青精饭。   对于小官小吏,顿顿吃肉是很奢侈的。   叶主簿这一桌,明显是把年节囤的鸡鸭肉全拿出来招待贵客,半点私货都没剩下了。   他慷慨设宴,苏芷也卖他面子。   这一晚,算是苏芷吃得格外饱的一顿,宾主尽欢。   叶主簿也渐渐回过味来,这两位京中来的大官,不是难伺候,而是机敏得紧。   他们知晓吴通判那一餐饕餮盛宴是有代价的,而他摆的家宴,不含有任何私心,反倒误打误撞,讨了上峰的欢心。   也算是叶主簿时值中年遇贵人的气运所在了。   酒足饭饱后,叶主簿猜到沈寒山与苏芷有话要说。他嘱咐老妻抱小娘子入睡,再给母亲奉上安神茶后,回到主屋里密谈。   隆冬天的夜本就难熬,躲被褥垛子里早早睡去才是,不好再喝苦涩提神的新茶,煎这漫漫长夜。故此,叶主簿捧来一竹篓新摘的蜜橘,又取茶碾子碾碎干橘皮,混合羊奶与蜂蜜,沏果茶给两位喝。   一顿饭后,叶主簿与他们相熟不少,至少讲话不会再抖若筛糠。   叶主簿憨实地笑:“这是家内想出的奶茶饮子,带点胡人风味,若喝不惯甜口,还可把蜂蜜改为椒盐,亦有盐茶芳香。”   苏芷对待外人,还是一贯惜字如金的口吻:“有劳。”   沈寒山笑眯眯地道:“多谢叶主簿了。”   叶主簿放下建盏,道:“下官与两位上峰也算稍加相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沈提刑和苏司使来桔花县,是否有要案需查探?实不相瞒,下官事职桔花县主簿已有二十多载,桔花县的大小案件,下官均搭过手。若有下官能帮忙之处,两位上峰尽可差遣。”   这话一出,饶是苏芷也一惊。   这位叶主簿……不像是个逆来顺受的蠢人啊。   倒像是大智若愚,因心性淡泊名利,故而宠辱无惊。   苏芷惊讶,沈寒山却了然于心。   桔花县县令恃强凌弱,在他手下还能过活,怎可能是弱小之辈,不过凭叶主簿的心性,倒也未必不能升迁为京官。   他是有意留在桔花县的。   沈寒山浅笑一声,问:“叶主簿任官二十多载,按资历,有改官回京的机会……”   叶主簿不蠢,明白了沈寒山言下之意,同他道:“京中规矩太多,妻女不擅交际,怕是会被拘着。”   原是为王氏和叶小娘子考虑,王氏农户出身,不懂京中官夫人交际规矩,闹笑话便罢了,若是一个行差踏错,怕是招来祸端。倒不如在边陲小县居住,叶主簿虽在官场受上峰排挤,好歹妻女借他的虎皮度日,还是受百姓爱重,日子也过得逍遥自在。   原是一腔慈父宠妻的心意,倒显得苏芷格局小了。   沈寒山笑道:“不过,出了今日一桩事,难保叶主簿往后仕途动荡。毕竟你与我等交好这几日尚且平安,待我与苏司使二人回京城,你便是众矢之的。任上被同僚争锋相对也就罢了,如今还碍吴通判的眼,只怕是祸及家宅……”   沈寒山说得太过,惊得叶主簿满身冷汗。   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独老母亲以及妻女是其软肋与牵挂。   叶主簿挣扎许久,终是朝沈寒山弯身一拜:“还望沈提刑为下官解围。”   沈寒山起身搀他:“嗳,别忙。咱们先谈一桩旧案,再同你细细说道本官要查的旁事。”   “是。”叶主簿下定了决心,他咬牙,“下官愿唯沈提刑马首是瞻,只求沈提刑助力,护叶家老小平安。”   “自然。”沈寒山轻啜一口茶,“既入了本官门下,怎会不费心保你。往后说话莫要见外,你我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不过寥寥几句,沈寒山便收揽了叶主簿。   这一番促膝谈心,听得苏芷云里雾里。他们来桔花县不是专程查布老虎虐童案的吗?怎么沈寒山还说起了旁的案子?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不管了,左右他没避开她擅自行动,总有机会刺探消息的。   须臾,沈寒山单手撑头,对苏芷喃喃:“芷芷可想知道我口中所说的旁事?”   苏芷冷淡:“不想。”   “为何?”   “若我说想,你必然要我求你。”   “啧。芷芷大了,不好骗了。”   说得好似他精心教养过苏芷一场,脸皮比城门都厚。   “本司使从未好骗过!”苏芷,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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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是,老前辈们给他下马威,非要他帮着上库房拿证物详复,还曾同他说过,那库房时不时滚来布扎的艳红色的蹴鞠,璎珞作响。茫然夜色中,瞧见这样的球可千万别捡,那是孩子丢给生人的,要拉活人下冥府陪玩……   叶主簿将这些野史异闻也说给沈寒山以及苏芷听:“那时夜半,总听得孩童啼哭。县令怕妖邪作祟,扯了个幌子,请道士在衙门库房里做了一回法。不过刚做完法事后的几天,这事儿便破案了,原是老猫生了一窝猫崽子,天寒地冻,饿得发慌,这才扯嗓门嚎叫。下官怕县令迁怒于野猫儿,故而没将此事和盘托出,而是给它们挪了个窝,如今一代代猫儿活下去,子子孙孙无穷尽。”   说话间,一只猫儿真窜入屋里,盘踞至叶主簿鞋底磨蹭,也不知是第几代猫孙了。   苏芷用橘肉的清冽气味吓退虎视眈眈讨食吃的猫儿,她问:“那些布老虎证物还存放在库房里吗?”   叶主簿颔首:“有的,桔花县自那回后,倒没有旁的凶杀案,库房不算很窄,证物便一直留在箱笼之中了。”   “带我去取来,我要比照比照。”苏芷是个雷厉风行的个性,说一不二。她今夜要查探虚实,那就得今晚把物件置办过来。   好在叶主簿是个做事牢靠的,上峰发话了,他并无二话,直接领苏芷和沈寒山去了一趟县衙。   晚衙散后,衙门便没什么人在了。县衙里虽置办了知县宅,可家底子殷实的县令,基本都在外置办家宅,断不会住在县衙之内。特别是县衙年久失修,要想重新修葺,还得和官家申请,万一惹了君王的嫌,还扣个“骄奢淫逸”的帽子,那多得不偿失。   故此,聪明人都是私下自个儿解决吃住,地方有地方规矩,不必认死制。   这样一来,倒也方便苏芷等人行事,左右没人旁人在,他们想翻阅卷宗案牍也简便许多。   县衙的库房,并不是一间耳室,而是一排屋舍。每一任县令都会将案件相关证物保管妥善,好应对吏部核查,为政绩添彩。   物件摆放井然有序,让苏芷等人捡了便宜。   他们在最里屋的箱笼里翻检小半个时辰,总算是找出那一箱子贴了狗血黄符的布老虎。   苏芷朝沈寒山伸手:“把哑奴的玩具给我。”   “好。”沈寒山交到她手上,没耍什么花招。还算识相。   苏芷看他一眼,转而拿玩具和这些旧时的血证对比出入。   箱子里的布老虎所剩无多,想来是这些孩子遇害的尸骨已经被找到了。既寻到尸体,也无需布老虎代替尸身下葬。   苏芷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最终,她下了一个结论:“哑奴给的这只布老虎,和三十年前那桩案子的布老虎,乃是同一人制作的。”   叶主簿震惊:“这……这怎么可能呢?”   沈寒山噙笑:“苏司使何出此言?”   苏芷把这些布老虎的缝合线全扯出来,捻住那一枚藏在布里的线头,道:“所有布老虎都是在尾巴位置收针,打两个死结,间距也一致。这是个人做女红的缝针习惯,手法娴熟,得心应手,可见是同一人所为。”   叶主簿还是难以置信:“凶手分明死了啊!”   闻言,沈寒山却语出惊人,道:“谁说三十年前……虐童案的凶手就一定死绝了呢?万一还有那么一条漏网之鱼藏匿了数十年之久呢?”   苏芷皱眉:“你是说……还有同伙?!”   叶主簿呢喃:“不可能!凶手真就独他一人,这些都是胥役仔细查探过的。”   苏芷如醍醐灌顶,忽然问:“三十年前,朱逢几岁?”   沈寒山似笑非笑地道:“朱逢今年四十岁上下,算到三十年前,也该有十岁了。”   苏芷咬牙,对叶主簿道:“给我查!凶手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家中几口人?”   苏芷眸色一凛,叶主簿忙翻找起当年的案卷来。   他查了半天,寻到处死的凶手姓氏:“回禀两位,凶手姓……朱。”   说到这里,一切线索碎片蠢蠢欲动,似是有了密切的联系。   线,终于串起来了。 第二十七章   叶主簿翻了几页案卷,将凶手的身份道出:“朱青,桔花县人,处以极刑时年逾三十六,妻子早亡,膝下有一对双生子,先出腹的大儿子名唤朱逢,后出腹的小儿子名唤朱毅。其父罪孽滔天,念及稚子无辜,官府并未降罪于孩童。”   这样说,线索便对上了。   京城里,死于赤鱬妖女手下的人,正是朱青之子——朱逢。   若布老虎的制法都出自朱逢之手,岂不是说明,幼年时期的朱逢其实是朱青的帮凶?   也是。一只布老虎如何诱惑孩童落网?   若是有年岁相当的孩子一块儿陪玩,那岂不是事半功倍?   苏芷甚至能想象到那个画面——昏暗的傍晚,渡鸦声声。年幼的朱逢自槐树后头钻出,手执玩具,口念童谣,一声声招不怕人的孩子过来……   恶鬼之子,或许生来便是邪祟。   苏芷微微眯起眼眸,寒声问:“朱逢已死,那么其子朱毅,还能找到吗?”   “这……”叶主簿叹气,“当年朱青被斩首示众后,一对稚童便搬离了桔花县,也不知还能否寻到他们。”   杳无音信啊,难不成线索就这样断了?苏芷愁肠百结。   叶主簿思索一会儿,道:“苏司使,下官还有一寻人法子,可试试。”   “你说。”   “朱青行刑前夜,曾和其他重刑犯囚于一处。人死前,再铁齿的人都该说些什么,保不准有托孤的遗言留下。”   沈寒山问:“三十多年前的狱友,如今还能寻到人吗?”   叶主簿知道这回是自个儿立功的机会,若他毫无能耐,沈寒山又凭什么将他收入麾下。   于是,叶主簿咬牙应诺:“能!不少重刑犯得坐数十载的牢狱,明日和牢头衙役们核实一番,没准能寻到人。此事交由下官来办便是,两位上峰尽管放心。”   他满口承诺,会给个交代。   那苏芷也信他一回,给人下了一剂猛药:“若叶主簿帮了大功,官家面前,本司使定会为你请封赏。”   “多谢苏司使。”叶主簿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暗暗计较手上可用之人。   这一回,只能胜不能败。叶主簿位卑言微不可护好家宅,如今机会在前,他必须借这回的东风上青云。   今夜的查探,待沈寒山和苏芷再次回到叶家,已是深更半夜。   王氏担心晚归的夫君,一夜不得好眠。她听得门闩有动静,急忙趿鞋来迎:“妾见过两位官人,屋里烧好了水,可供你们更衣洗尘。”   王氏知道,眼前的两个人是京城来的大官,不好开罪。她虽是以夫为天的妇人,却也知帮衬郎君好好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客。   王氏的殷勤赤忱而直白,在她的观念里,没什么风花雪月的雅趣,都是些肉眼可见的柴米油盐好处。她只想着如何让客人们吃好喝好,便是尽了地主之谊。   苏芷承她的情,道了声谢。   她和沈寒山不再杵院子里,而是各自回屋了。   王氏为了两位官人议事方便,特地给他们安排了相邻的厢房。   苏芷进门一看,被褥是大红鸳鸯的,缎面油光水滑,很新,想来是王氏当年新婚置办的嫁妆被套,珍藏箱底好多年了。   这样一想,苏芷有点罪过。   叶家本就不富裕,她一来,一水儿的铺张浪费,教人本就不宽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总不能让叶小娘子年节连口糖饴都吃不上,苏芷已经想好了要给小姑娘置办什么样的年节礼,甜甜她的嘴。   苏芷抵好房门,脱衣,准备沐浴。   她顶风冒雪穿了一整日窄袖骑装,缎面不吸汗,又有羊羔皮内胆烘着,脊背骨早附着了一层绵密的汗。   如今卸下通体身外之物,她舒适地喟叹一声。   苏芷信手拆了发冠,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倾泻入水,浮于水面,好似一团藻,又像一缕黑烟。   苏芷弯曲腰脊,琵琶骨微显。她看着澡盆里倒映的脸,一时神情恍惚。只有这时,她才记起,她是个女人。   可以身披绫罗绸缎,头簪步摇珠花的娇俏小娘子。   苏芷眼眸一黯,素手拂去了一池光影,碎了镜花水月。   苏芷是个人间明白人,也是个红尘糊涂人。她要猪油蒙了心肝过活,唯有这般,才能长命百岁。   她的云愁海思不过一瞬息,屋外就响起了有节奏的敲击声。   “谁?”苏芷警惕问了句,云山雾海里一抬头,观门上身影,便知来的人是沈寒山。   大半夜不睡觉,又寻她催命么?   没等外头人答,苏芷又问了句:“有事?”   这是猜出身份了。   沈寒山温声笑了句,隔门道:“想同芷芷取一些沐浴的香露而已,叶大娘子置办的澡豆,我不喜欢。”   苏芷皱眉:“你出门在外,怎这么多事?我也没有。”   “哦?我常嗅到你衣上兰草香,竟不是用香露腌渍的吗?”这话听起来没什么说头,细辨下去,却是大大的僭越了。   他明摆着戏弄人来的。   苏芷冷淡答:“素日里外衣袍都是家中女使熏香,许是她们用了哪几味我不知晓的香吧。若没旁的事就赶紧去睡下吧,明日还得出门寻人。”   苏芷句句说辞,均是赶人,偏生沈寒山粘缠,被她骂个狗血淋头,还是要做派窝囊地往前凑。   图什么呢?在她面前,他活得又不逍遥自在。   苏芷有时是真的看不透沈寒山,她的句句厌恶流于表面,沈寒山非但没被吓退,还越挫越勇。   她身上哪点好,哪点得利,值当他花费精神,一门心思往她这边撞南墙。   思忖间,沈寒山又道:“芷芷,我天寒地冻来寻你夜话,也不请我上屋里坐一坐吗?上回你来我府上,再不方便,我也请你入屋里头了。你这待客之道,不对吧?皇城司衙门官吏果然跋扈,都不懂投桃报李的。”   他拿上次的事要挟她,说苏芷是个不懂规矩的小娘子,不晓得知恩图报、礼尚往来的。   苏芷被他缠得不行,也不稀得欠他人情。   于是,苏芷含糊喊了句“等会儿”,三两下洗净了身子,换上夜里穿的常服,散着一头湿发来开门。   她倒不怕沈寒山会做些什么浪荡子的行径,左右她有拳头,有刀,真冒犯人,挨打的都是沈寒山。   思及至此,苏芷拉开了门。   夜风入院,刚出水的苏芷,乌发红唇,好似沐水而出的一朵灼灼红莲。   清寒月色下,沈寒山提着一壶酒,站在廊庑间微笑。   他稍稍打量了一回苏芷,噙着的笑意,意味深长,好似得逞了什么鬼胎。   明明是芝兰玉树的俊郎君,怎能笑得这样邪门?   苏芷蹙眉,问:“你笑什么?”   沈寒山顿了顿,还是慢条斯理地答她:“只是觉得芷芷貌美罢了。”   “……”苏芷一愣,一时间哑口无言。   她有多少年没听过旁人夸赞她美貌了?说起她,好似都讲,皇城司那个阎王娘子,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吧?   可笑,沈寒山,竟然还将她当成寻常人家的小娘子看待。真是瞎了他的狗眼! 第二十八章   苏芷斜了沈寒山一眼:“你当我是同那些朝你前仆后继而来的小娘子一样吗?拿这话收买我,恐怕太嫩了。”   她知沈寒山这朵妖花的秉性,看似佛前宝莲,实则专挑.拨女子神魂,好将人养成伥鬼,做他郎艳独绝名声的养料。   苏芷清醒,不上他的当,亦不会被他蛊惑。   沈寒山的所有勾人伎俩,全受到苏芷鄙薄。   他该恼的,本就是苏芷逼他恼。   他偏不。   说好听点迎难而上,说难听点,犯贱受虐。   他就是个狗脾气,专对苏芷耍无赖。   要是沈郎君这番话是对都城独身小娘子倾吐,人早心悸栗栗,芳心暗许了。   沈寒山哑然,一笑,不知是笑苏芷高塑心墙,刻意油盐不进,还是旁的什么。   他不怕苏芷防备,怕的是苏芷没防备。   她躲他、避他、驱赶他,即为——她也知沈寒山的手段多高明,怕一个没定性,着了他的道。   也就是说,沈寒山是能够破苏芷一身老僧入定的修为的,只要他这妖郎君再接再厉,动些旁门左道歪脑筋。   原来,苏芷也有沉沦的可能。   有趣。   沈寒山微微勾唇。   他本就擅长,为一个女子的心魂,殚思竭虑。   这等偏爱,独独对苏芷展现。   苏芷牙痒痒,她恨极了沈寒山这副了然于心的嘴脸,好似她所有铠甲都抵挡不了沈寒山的进犯,他总有诡计破她的城门,教她丢盔弃甲,兵败如山倒。   苏芷冷下脸,作势又要赶客,偏生这回,沈寒山没让她得逞。   他拿手抵住了房门,另一手从背后拿出一篮子雪花梨,道:“芷芷,莫要急着赶我,这是叶主簿送来的雪花梨。你当我深夜巴巴的来寻你,是为了戏弄你吗?我只是当一回仆佣,特地给你送梨来了。”   此言一出,又是将苏芷的脸刺得火辣辣一阵烧。   他在说她自作多情,见他来就大动干戈吗?   不怪沈寒山言辞挑逗,而是苏芷胡思乱想。原来,郎君深夜寻人,不为一睹美人芳容,只为帮主人家送吃食的。   这话让沈寒山立于不败之地,倒显得苏芷小肚鸡肠。   苏芷尴尬地接过雪花梨,低喃了句:“多谢……”   “你我之间,还道什么谢呢?芷芷太见外了。”沈寒山许是吃到了教训,现下规矩得很,他送了梨,真就走了。   苏芷望着黄澄澄的秋梨,一时心神恍惚。   再后来,她捞过窗台上的一捧雪,搓了搓梨身,用融化开的雪水清洗脏污,继而愤恨似的狠咬一口。   梨树应当是用温棚护了风雪,故而结果这样晚。   虽逆了时节,果肉却仍旧汁水丰沛,且香甜。   没想到,强扭的瓜也很甜。   思及至此,苏芷又一次皱了眉头。   翌日,叶主簿一番查探,为苏芷带来了好消息。   他寻到朱青当年的狱友,从对方口中得知了朱青委托他出狱以后探望一下自家的一对双生子,他把两个孩子交给了自个儿远在青花县的瞎眼婶娘照看。他虽罪孽深重,孩子却是无辜的,不该年纪轻轻就丧命。   狱友答应了朱青,真在出狱后去看了那一对苦命的孩子,还给人带了一回吃食。   远离了桔花县纷扰的一对双胞胎郎君在青花县过得很好,虽说婶娘家境也不宽裕,可混口饭吃还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苏芷不信这些狱友会有这样好心,都是犯了错事下的牢狱,作奸犯科的人不会讲诚信的。   苏芷的质疑,倒让叶主簿有了一丝钦佩,这位上峰确实目光如炬。   叶主簿苦笑一声,道:“原不想讲内情脏了苏司使的耳朵,您竟然问起,那下官也一并说了吧。”   沈寒山笑道:“哦?叶主簿还有什么原委没道来么?”   叶主簿叹气:“朱青的狱友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他之所以帮朱青达成遗愿,不过是朱青将几处埋孩童尸体的地段告知了狱友。这样一来,狱友出狱后便能挖尸,去死了孩子的家宅里讨要换尸钱。若是报官,他便将尸体挫骨扬灰,让孩子死无全尸。家人为了取回尸首,大多都选择破财消灾,左右人都死了,再闹也没用,倒不如好生安葬,了却这些前尘事。狱友借此牟利,拿了不少的钱。他怕朱青杀人无数,死后亡魂纠缠,这才依照朱青遗愿,去探望了一回他那对小子,留了点钱财,便又销声匿迹了。若不是下官手上有些人脉,也不能这样快寻到他的踪迹。”   苏芷点了点头,不发一言。   这就对了,恶人自有恶人的处事之道,想他守着老实人那套规矩过活,太勉强了。   她不信坏人从善,也不信浪子忽然迷途知返。   叶主簿有公务在身,无法离开管辖县,唯有苏芷和沈寒山二人去了一趟青花县。   苏芷和沈寒山沿途打探了一路,总算寻到了朱逢曾住过的家宅。   他们看了一眼巷弄里荒芜的小院,门板漆面斑驳,檐角灯笼蒙尘,瓦上青苔遍布,确实没人住好久。   门是上了闩的,苏芷敲门半天,也不见其弟朱毅来开门,家里应当有一段时间没住人了。   沈寒山道:“不如同邻里打听一下朱家的事。”   苏芷点点头,有句老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也就代表唯有邻居才会碎嘴子成日在乎旁人的事。   于是,苏芷挪步,敲了敲隔壁的院门。   没一会儿,便有一名婆子扯着嗓子回应:“谁呀?!大白天还让不让人消停了。”   老妇人的嗓门忒大,震耳欲聋,是个泼辣性子。   苏芷有点发憷,怕人粘缠不清,下意识后退一步。   见状,沈寒山心里更发笑——他的芷芷原是这样怕麻烦,那烈女怕缠郎,他有的是法子磨了。   婆子开了门,一见苏芷和沈寒山身上穿着便知,两人身份不一般。   等闲人在这一照面都会退缩了,偏生婆子跋扈,还是横眉叨念:“你俩谁呀?有事吗?”   沈寒山笑问:“是我们不对,青天白日登门,劳烦老夫人接见一回了。”   他打着官腔,嘴甜得很。   婆子满脸的戾气也在沈寒山那句“老夫人”里烟消云散,她是个乡下泥腿子,黄土朝面干了大半辈子,几时被人尊称过“老夫人”?这可太抬举她了!   婆子笑颜如花,推了推头上绢花,这回倒抛却了大嗓门,细声细气地答:“什么‘老夫人’不‘老夫人’的,小郎君嘴倒甜!俺就是个乡下种地的,你们喊俺云婆便是!来来来,屋里坐坐,喝杯茶呗!这都快年节了,来者是客,哪里有不看茶的,这不是俺们县的待客之道!”   云婆原本嚣张跋扈的嘴脸,在沈寒山一水儿的糖饴火炮里偃旗息鼓了。   如今她招揽沈寒山和苏芷,亲热地像对自家人。   饶是嫌弃沈寒山的苏芷,也不得不说,这厮是真有自个儿为人处世一套,功底浅显的凡人,谁又能对他这一只笑面虎铁石心肠?   沈寒山笑笑,也不推辞,缓步往屋里走。   说话间,他另一手还从袖中拎出一小包荔枝干,送给云婆当赠礼:“我与内人是打都城来衢州探亲的,想寻一方姓朱的远亲。见他家中无人在,这才寻上了云婆婆的门。这是我从京城带来的荔枝干,属地方吃食,也不知婆婆吃不吃得惯,您且甜甜嘴。”   沈寒山是真会说漂亮话!大庆家宅里喊祖母,也有喊人“婆婆”的,他不但抬高了云婆的身份,尊她为长辈,还将荔枝干这样名贵好物,说成是不入流的小食。不怕云婆没吃过,就怕云婆瞧不上。   云婆哪里不懂这礼送得贵重!瓦市里常有说书人讲,鲜冰荔枝,那是贵人娘娘才能吃上的一口甜,不少途中耗损的荔枝都会制成干货,流入民间,那价格也是堪比黄金的。   没承想,她这辈子还能尝上这样一口时兴货色!   云婆眼睛都放光了,忙一把扣住沈寒山手里的吃食,笑得见眉不见眼:“吃得惯吃得惯!哎哟,小郎君、小娘子是真客气,见客便见客吧,还送这样多的礼!快进来,在外头顶风冒雪的,多冷呀!咱们热乎炕上侃,有的是时间!”   她生怕沈寒山缩回手,也不顾什么老幼了,抱住赠礼就不松手。   见她上钩,沈寒山暗地里弯唇一笑,松开了五指。   得了他的好处,怎能不付出点代价呢?他总得物尽其用吧。   正当沈寒山要跟着云婆入门,他忽然脊背骨发凉,如芒在背。   一回头,原是苏芷虎视眈眈盯着他。   沈寒山半点不怵,反倒笑如灼灼桃花,问:“芷芷怎么了?”   苏芷抬手,以拇指挑开腰上弯刀刀鞘,寒光煌煌,刺痛人眼。   她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道:“你刚才……是不是喊我‘内人’?”   若不是她仔细听了,险些要被沈寒山糊弄过去!   他哪来的厚脸皮,称呼她为家中夫人这样顺口?!啊?!   此言一出,沈寒山倒颇为无辜:“独身小郎君和小娘子出逃,不就是私奔吗?你不怕我说了以后,云婆喊府衙的人来替父母寻亲拿人吗?还是扮演一回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好,省事儿、轻便。我一门心思为芷芷着想,你总疑我,太教我寒心了!”   作者有话说:   文文将于1月4号入V,明天会更新一万字,争取V后日更六千,如果特别忙,也至少更新三千字~大家放心,坑品有保障,非常好。   灯灯的工作就是码字,日常开销也是V章赚一点,很害怕一天十块钱都没有呜呜呜,所以请大家一定要支持正版,不要看盗版,能连载期追文当然最好啦,不然如果收入实在不理想,可能就得砍文了,希望有一口饭吃,谢谢大家呜呜呜!非常感谢每一个看正版文的各位!!!是我的衣食父母!!   也祝看到这里的朋友们事事顺心,年年顺利!   明天V章,大概就几毛钱~一块钱的样子,如果诸位能帮忙订阅一下,真的感激不尽!29章给我评论,在一月四号这天,我会送大家一个小小红包,感激大家的支持,谢谢你们么么哒! 第二十九章   沈寒山这一番话倒是有理有据, 若苏芷再细较,只会让人觉得她太多事,在外一切从简都忍受不了。   她也不是那样爱挑刺的小娘子, 怎么到了沈寒山跟前,什么宿弊陋习都出来了?   可她总觉得, 自个儿这回应当挣一挣的, 不然沈寒山就会继续春雨润物,悄无声息蚕食她……   况且,她越计较,越显得在意。   苏芷人前都是满不在乎的糙人形象,何必为了沈寒山破了戒。   苏芷擅忍,左思右想一程子,还是纵容沈寒山“冒犯她”:“随你。”   她懒得同他计较,某人却在暗处微微翘起唇角, 一副奸计得逞的得意模样。   云婆哪里知道这两人打的眉眼官司,只当一对璧人新婚燕尔, 还有些情、爱热乎气儿在,不似她和家中老汉, 本就是相看后搭伙过日子,如今过了几十载, 吃喝拉撒都一屋里待过, 早不同年轻后生那般甜蜜。   云婆给他们热了两碗加了花蜜的牛乳, 还往里头打了个鸡蛋,趁牛奶汤子冒热气, 拿筷子搅散了, 成一缕缕奶花。既有蛋奶, 又有糖饴, 已经是乡下人最金贵的吃食了,足以见得云婆待他们格外礼遇。   乡下有泥塑的火炕,往上一铺被褥,即便夜里只留熄火了的炭星子余温,也不觉着冷。有点闲钱的乡县人家都会砌这样一个炕屋,既体面又暖和。不似宫里,唯有官家与后妃们的寝殿才会建造烧火墙,寻常清水衙门里都是摆炭盆,瞧着简便,也不铺张浪费,为了继承文人名士的朴素遗风。   论享受,还是自家人懂如何舒坦度日,官府衙门里的体面,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冷暖自知。   云婆瞧着凶悍,但骨子里也有乡下人的质朴好客。她拿了一回沈寒山的好东西,又觉得和两个娃娃蛋子相熟了不少,一咬牙,对苏芷摆了个手势,道:“娃们等等阿婆,俺去给你们拿点宝贝来。”   苏芷同沈寒山面面相觑,等了一会儿,见云婆去隔壁小间里用钩子挑出两根挂炉炙烤的羊骨棒子。羊肉用松木熏烤月余,咸香馋人,云婆本想着留在元日吃的。   云婆指了指苏芷腰上的刀,笑道:“俺知道都城里有不少擅骑马的胡人小娘子,看你穿骑装,腰间随身挂着弯刀,该是祖上有胡人血脉吧?那吃咱们这个羊腿子啊,正好,拿刀片一片骨头肉,是那些蛮族的风味。就是没有胡麻饼子佐肉,有点不伦不类。小娃娃将就吃,啊?”   “多谢。”苏芷不想给自个儿惹来麻烦,故而没有立时反驳云婆这番话。   只是……她低头看了一眼腰上爱刀。这把刀陪她风里走雨里过,行路做任务时,不知沾了多少人血,如今拿来削肉,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   况且,沈寒山若是知晓内情,不觉得刀味儿腥吗?   能恶心他一回,倒也不错。   苏芷信手抽出弯刀,手脚麻利地劈起了肉质鲜香细腻的羊腿子肉。   她的刀法精湛,肉片劈出来薄如蝉翼,比县里的屠夫都会使刀。云婆瞧了,直夸小娘子擅厨艺刀功好,往后沈寒山有口福了。   唯有沈寒山看着冷笑着、默默割肉的苏芷,心里涌起了一股子不详的预感。   他隐隐有那么一丁点后悔……或许某些时候,他该掂量一下项上人头,再考虑要不要招惹苏芷?   可转念一想,沈寒山心间又泛起了一丝甜蜜——苏芷斩杀十个他都不在话下,却还是留了他的小命在。由此可见,她是偏疼他的,心里亦是有他的,苏芷将他看得极重。   这话要是教苏芷听见,她定然会无语至极。   苏芷不蠢,知道谋害朝廷三品大员的罪判得多重,她才不会贸贸然要了沈寒山的命呢!   三人既喝奶碗子,又吃沾了椒盐豆豉酱料的羊肉片子,一顿晚餐还算有滋有味。   吃饱喝足,云婆总算想起正事儿来了。   她问:“你俩是不是要寻隔壁那个朱家夫妻?”   沈寒山拿帕子擦手上油脂,答:“正是。云婆婆对他们可有印象?”   云婆呶呶嘴:“那看来真是远亲了。”   “嗯?”苏芷不解。   “他们都离家好多年了,细数起来,十年是有的,你俩居然没听到消息。”   这话说出口,苏芷和沈寒山俱是一惊。朱家人竟离开这么多年吗?那他们来一趟,岂不是无功而返?   苏芷颇为遗憾:“那朱逢的弟弟朱毅也不在家中吗?我记得朱家还有个瞎眼的婶子……”   云婆拍拍手上粗盐粒子,拿竹签儿剔牙,道:“朱家婶子啊,早在十多年前就去世了。俺记得朱家那一对双胞胎小子是二十几年前来的青花县,后来那个叫朱毅的小郎君上外地寻工去了,只余下一个朱逢还在家里照顾朱家婶子。十多年前,朱家婶子患上肺痨离世,隔壁家就只剩下朱逢和他媳妇儿住着了。”   苏芷问:“您方才不是说,朱逢和他妻子离家有十年之久?”   “是啊。俩小夫妻还没住几年就离开了,也是多少年的邻里,离开时,连声招呼都不打,忒没人情味了。明明朱逢媳妇儿平日里同阿婆的关系不错,逢年过节也互送冬笋干枣的……后来,还是俺见他家数十天没个炊烟燃起,和老汉一商量,猜是他俩离家有段时日了。也不知他俩如今日子过得咋样,成亲两三年,连娃娃都没生呢!阿婆还特地给朱家媳妇求过寻子符!”   苏芷猜,朱逢是不是在那时就来了京城开纺织院了?可是她听说朱逢一直是鳏夫呀,既有妻子,又是哪年辞世的呢?   “不告而别吗?”沈寒山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的一笑,“朱逢小两口离家前,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特别的事……”云婆被沈寒山问倒了,绞尽脑汁想了一通,总算搜刮出一点闲谈来,“哦!那个离家好几年的朱毅回来了,还在朱家住了好几天。俺给朱家媳妇送腌荠菜的时候撞见过一回,险些没认出来他是朱家大郎还是朱家小郎。还是朱家媳妇告诉俺,朱家小郎是右撇子,而朱家大郎朱逢是左撇子。”   苏芷看了一眼自己惯用夹菜持刀的右手,忽然感到一阵恶寒。   她打断云婆的话:“等一下,您的意思是,朱逢是左撇子?”   云婆颔首:“是啊!朱大郎一直用左手做事的,都说用左手的郎子聪明,俺看朱逢的确为人聪慧,性子温和,当年同他媳妇的感情也很好,家宅也操持得兴旺呢。倒是那个朱家小郎,俺瞧着有几分不对劲,看人都阴恻恻的,怪道一直没小娘子愿意同他攀亲家……”   云婆继续叨念,可苏芷的心神已然不在这上头了。   她分明验过朱逢的尸,朱逢的右手才是惯用手,上面的厚茧子没用个几十年,断不会那样深厚。   难道……   苏芷看了沈寒山一眼,沉吟:“不对劲,朱逢明明是右撇子,可云婆婆偏说他是左撇子……”   沈寒山道:“你疑心云婆婆说谎吗?”   “不至于,这事儿于她而言,没有任何利益冲突,她犯不着哄骗咱们。”苏芷脸色阴沉,“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朱家出了某处纰漏。”   她言下之意便是,要去朱家一探究竟。   沈寒山同苏芷达成共识,两人拜别云婆后,寻了夜深人静的时刻,翻墙入了朱家。   苏芷武艺高强,不过是踏檐上瓦,简直小菜一碟。   沈寒山就不同了,他乃是文臣,爬墙都不会,在瓦当底下一言不发的模样,看着真伤眼。   累赘。   苏芷入了院,给他开了院门。   沈寒山悄摸溜入朱家,小声同苏芷道:“沈某还当芷芷会带我一块儿飞檐走壁,岂料空欢喜一场,我连羔裘都褪下了。”   苏芷愣:“你当我天生神力吗?我再能耐,也带不动你这样高大的郎子。”   “啧,我还当能同芷芷亲近一回,拉近关系,真是遗憾。不过,被芷芷夸高大威.猛,倒有几分靥足,心里甚是踏实。”   “……”一个大男人,要她一个小娘子带着进出家宅。他不以为耻,反而只是觉得遗憾?苏芷有时对于沈寒山的想法,是真费解。   罢了,不想他了。   苏芷转而将目光落在朱家荒废许久的家宅。   云婆说的不错,朱家人果然离开很久了,院子里到处都是灰,槐树落下的枯叶,几载过去,累积厚厚一摞,得有腰身高。   苏芷又登堂入室,四下明目张胆扫荡一圈。   朱家儿媳妇应当是个很会操持家宅的贤惠娘子,衣橱柜里的被褥和衣裤褙子叠得齐整,难得有几个精致的饮茶建盏,还拿喜帕子盖得严严实实。厨房里,柴火一摞摞累得山高,灶膛亦是干干净净,像是离开家前,一直有清理的架势。   特别是锅中还码放了几十个水蒸的馄饨,这么多年过去,早已发烂起霉斑。好在水干了,馄饨皮风干不少,不至于养起蛆虫来,不然定会教人扶墙呕吐一番。   最要紧的是,墙上还挂着麻绳穿起的笋干以及肉干,如今晒了好些年,吃食也硬邦邦、黑漆漆,不成样子。   一个人决定远走高飞,会留下这样多吃食吗?   苏芷越看,面色越凝重。   最终,她同沈寒山道:“按照朱家媳妇的脾气,绝不可能要同丈夫外出离家,还留下这么多烂摊子不收拾。家里隔天的吃食都在,细软也没收拾走……不像是远行他乡,倒像是失踪!”   沈寒山赞同地点头:“芷芷说的不错,即便走得匆忙,也不至于留下夜里就要吃的馄饨……我观朱家主人应当是很爱家宅,寝房收拾得纤尘不染,不会这样糟蹋住处。若他们失踪了,又能去哪里呢?京城那个右撇子,应当不是朱逢本尊了。”   苏芷忽然有一阵不详的预感,朱逢原是个左撇子的事,在她心底发酵、滋生,最后成了冒泡的沼泽池子,满是罪孽腐气,引人作呕。   哪处对不上,有一处出了纰漏。   是哪里?究竟是哪里?   吱呀——   狭窄幽暗的罪孽之盒被开启了。   苏芷忽然想到那个能帮父亲制作布老虎诱惑孩童上当的娃娃,他是朱逢还是朱毅?   特别是现如今,还借用父亲朱青的手段,如法炮制囚禁哑奴……此人罪孽滔天,罪该万死!   是朱毅吧?!   苏芷猛然回首,黑眸幽深。   她盯着空荡荡的院子,一瞬不瞬看着。   最后,苏芷的目光落在那一棵孤零零的槐树底下。   她操起一把满是蛛网的锄头,扛上肩便冲杀到树下。   苏芷一下又一下凿着早已干涸的土地,她不信邪地深挖下去……   果然,锄头砸到了什么坚硬的玩意儿,带出一块烂布。   苏芷挖出来了,在这暗无天日的人间,她窥见了阴暗险恶的人心。   那树底下,埋了两具尸体。   从颅骨的眼窝以及耻骨的形状便可看出性别——女子前额骨朝前微微突起,眼眶骨偏圆;而男子的颅骨则呈斜面,眼窝骨一般较方。   再比较两具森森白骨的耻骨形态差异,苏芷明白了全部。   这底下,埋了一男一女,两具死尸。   应当是真正是朱逢以及他的妻子。   他们不是失踪,而是死了,死了十年之久。   苏芷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两具尸骨从地底下挖出。   她端详许久,同沈寒山道:“尸体已白骨化,该是在土中埋有十年之久。再看女子尸骨颊骨正面受损,像是被人用硬物砸击,而靠近腰脊的肋骨两侧俱有裂痕,该是被人以双腿夹击,压制在地……宫中常用就地处决犯事的宫人,拿湿布捂嘴,膝骨掐腰,死相不新鲜,我见过。倘若我没猜错,朱家媳妇应当是死前受过奸.辱,奋力抗争后,才惹得凶手恼羞成怒,以硬物敲击头骨,失血而亡,这是她的致命伤。而朱逢的伤处在后背和颈骨,肩胛骨有砍刀划痕,应该是跪着的时候,被居高临下的朱毅暗处偷袭,中了刀伤,失血死亡。”   沈寒山不是蠢人,稍加点拨便开了窍,他顺着苏芷的话,道:“若是朱毅一早便有杀害兄长夫妻的心思,两人都俱用砍刀除之便是,偏生凶.器不同。由此可见他并不是一次性杀害两人。我猜,朱毅一早便对嫂子起了歹心,想利用自己同兄长相似的样貌诱.奸兄妻,奈何房事途中身份暴露,他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杀了朱家嫂子。随后,他知自己大祸临头,朱逢必不可能轻饶他,故而选择躲在暗处,用砍刀杀害朱逢……”   在认罪与逃跑之间,朱毅选择保全了自己的命。   不必人说,苏芷也能想象到那个画面——朱毅是个没有家室的男子,看到兄长阖家圆满,必会心里不忿。他明明同兄长朱逢长得一模一样,却没有及不上兄长丝毫。   世上最推人上进之事,便是攀比。   最让人心浮躁之事,也是比较。   大嫂越是温柔体贴,他心里越是妒恨。   久而久之,自然起了歹心。   明明是双生子,明明长相一模一样,他却拥有截然不同的悲惨人生。   他能替代兄长的存在,他本就是朱逢的孪生弟弟。   只要嫂子不知道,他就能偷去兄长一时半会儿的人生。   朱毅动摇了,信念崩塌了,他选择铤而走险下手,哪怕享受一瞬的幸福。   于是,在某个天时地利人和都恰到好处的时刻,又或许是嫂子一时看走眼,没能认出他的身份。   她唤他:“郎君。”   是她认错了人,因此怨不得他。   朱毅不作声,沉溺于温香软玉里,偷窃春.情。   可他手上的茧子做不得假,嫂子还是发现了他的身份。   她想息事宁人,想逃跑,想给朱毅一个机会,说这一切都是误会。   朱毅却不愿她离开。   将错就错,他和兄长一起拥有嫂子,不好吗?!   所有美满日子都该是朱毅的,都该是他的!   朱毅狠下心,双腿死死卡住女子的腰骨。   直到她恼羞成怒,骂他——你及不上郎君千万分!你这个禽兽!   “啪嗒——”朱毅的救命稻草,在此刻断裂了。   他冷笑着,拿起了一侧的器.具。   一下,又一下。   朱毅不费吹灰之力,杀死了这个巧舌如簧的女人。   他感到快慰,他终于毁了兄长那令人妒恨的人生。   但他又觉得惧怕,只因他还是犯下杀戮之罪。   他父亲是嗜血的本性,他也该如过街老鼠一般生活。   偏偏朱逢混得有滋有味,而他一直东躲西藏,成了不得见天光的人。   既然做了,那便做绝吧。   朱毅起身,操起柴刀。   他掩在屋后,等待朱逢归家。   日落西山,霞光燎云。   世间一切都变得昏暗,光明与黑暗没了边界线。   那时的朱逢,或许想着今夜美满,能同妻子还有远道而来的家弟一块儿吃馄饨,生活美满。   谁知他一进屋,便嗅到了一股子血腥味。   朱逢惶恐不安,来到主屋,迎面便见到妻子血肉模糊的脸。   他悲恸欲绝,却不知危险悄然逼近。   又是一下。   利落的一下。   砍刀砸到了朱逢的脖颈与肩臂,血液犹如梅花朵朵,溅.射在地。   朱逢倒下了,同他的妻子一块儿奔赴黄泉。   朱毅慢条斯理地清理血迹,他没动屋子里的东西,只是把兄长夫妻埋在了槐树底下。   家里静悄悄的,好似从未有人来过。   他顶替兄长的身份,来到都城,利用兄长积攒的一点孩子本,白手起家。   朱毅做贼心虚,故而只敢用“朱逢”的身份,这样他就能谎称兄长还活着,如此一来,便没人会去调查一个还尚存于世的活人。   至于“朱毅”这个人,他活着的时候没人关心,消失了更无人在意。   他往后,只要顶替兄长而活便是了。   真可悲啊,他还是没能活出自己的美满人生。   ……   这是苏芷分析的故事,应当和真相大差不差。   谁叫朱逢,啊不,朱毅已死,无人能诉说背后的故事。   现如今,苏芷只需要调查清楚杀害朱毅的凶手是谁便可给官家交差了。   至于他生前是善是恶,就留给世人来评说吧。   朱家挖出了两具尸体的事,很快传到青花县令的耳朵里。   这事儿同京城里的大案有关,地方官员很是看重,不敢慢待。   青花县令联合桔花县令一块儿调查朱毅朱逢两兄弟的家世背景,又请仵作验尸,终是确定了朱毅其人生前确实有杀人动机。他对其嫂起过歹心,还被青花县去地里务农的百姓瞧见过。只是嫂子同小叔子有龌龊,大家伙儿都不当一回事,也不去管旁人家事,故此从未上过心。   想想也是,谁会傻了吧唧凑到朱逢边上,告诉他,你弟弟对你媳妇儿动手动脚……没挨拳头都是好事儿了,谁愿意去惹那一身骚?   再者,朱家媳妇自个儿都欲息事宁人,不愿同丈夫讲,他们作为外人又何必多此一举添乱呢?   苏芷哑然,也不知该说是芸芸众生本性冷情,还是凡人在世就该明哲保身。   案情有了进展,苏芷很快将案情禀报大殿下陈风,由他奏报天听。   本该这几日返京,继续搜查赤鱬妖女下落,沈寒山却有意在桔花县多留几日。   苏芷不解,但也没拆他台,只私底下道了句:“沈寒山,你想做什么?”   沈寒山也不同她打哑谜,悄声耳语:“芷芷还想要一个立功机会吗?”   “你什么意思?”   “衢州是个好地方,保不准还能有加官进爵的好处。”   这样一说,苏芷再蠢也明白了。沈寒山是觉得衢州这地方,官官相护,唇寒齿亡。观吴通判此前胆战心惊的模样,便知底下定有大事待挖。   沈寒山笑道:“来都来了,怎能空手而归呢?”   那些地方官为哄沈寒山离去,定然是会下血本请他这尊大佛归京。到时候,不就能赚个盆满钵满。   至于沈寒山是真想收受贿赂,还是有旁的想头,苏芷就摸不清了。   她只得呶呶嘴,嘟囔句:“你这厮真奸诈……”   “都说,郎君不坏,娘子不爱。芷芷,沈某这是投你所好呢。”   “沈寒山,你闭嘴吧!”   “是。”   另一边,吴通判以及麾下官吏正急得焦头烂额,嘴角冒起燎泡。   桔花县县令给吴通判捶腿捏肩,小声问:“您瞧着,这沈提刑是什么意思?案子都办完了,还赖在咱们州府不走,怕是有旁的意图?”   吴通判咬着牙关,道:“这是个会来事儿的人精啊!本官瞧着不好办……”   “那咱们该如何请走这尊大佛?”桔花县县令忽然福至心灵,小声道,“保不准他还等着咱们表一表诚意?”   此言一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缄默不语。   吴通判转了转指上扳指,终是下定决心,道:“敦化坊近日来了个倾国倾城的花魁娘子,据说还没□□,你们凑点银钱,把人送沈提刑府上。”   “若是他不收,该当如何?”   “只说送个服侍人的美婢,又不是拿美妾吹枕边风,缘何不收呢?嘴巴子伶俐些,他不会不承咱们的情。”   地方官员们连声说好,思忖了一程子,又问:“那苏司使那处?”   吴通判沉吟一声,凉凉一笑,道:“小娘子嘛,还不好办?找个小倌楼子,送个体贴人意的美貌郎子去,清白些,腰骨硬些,还怕她不就范?”   “是了!女子嘛,也是要人宠着纵着的,吴通判这回礼挑得真好!”几人忙凑上去,一齐儿拍着马屁,直把人夸得心花怒放。   吴通判飘飘然,心道:小样儿,这回是投其所好,还拿不下尔等?!哼!   而为人耿介的苏芷,得知叶主簿派人通禀她,吴通判送了伺候人的美郎君至她所在驿店,忙马不停蹄奔了回来。   她掖庭为官数载,从未听过如此放浪形骸之事。   这些地方官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贿赂到她头上来,怕是连命都不想要了!   她正含着一口熊熊烧灼的怒火回寝房,甫一踏入内室,便传来一寸许若隐若现的香烟。   烟雾缭绕间,苏芷隐隐窥见榻上横陈着一名醉玉颓山的俊美郎子。他宽衣解.带,长衫微褪,露出白一星半点儿皙标致的肩骨。修长颈后,如墨长发倾泻,如玉侧颜撩人,竟是个勾魂摄魄的形容。   苏芷哪里遭人这般色.诱过,当即呆愣原地。   她正要朗声怒斥眼前人,却见此君慢条斯理转过身,收拢衣襟。   郎子丰姿冶丽,典则俊雅。哪处都漂亮,唯有一点不顺苏芷心意。   赖在她寝房里勾人的主儿,居然是沈寒山!   苏芷冷声问:“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说吴通判送礼来了吗?!   闻言,沈寒山眼眸淡漠,语带隐约怒意:“怎么?芷芷见是我,很失望吗?”   “那倒不是。”苏芷一时语塞。   沈寒山起身,缓步朝苏芷踱来:“原本想着给吴通判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岂料他胆大包天,竟招惹我的芷芷。现如今,结下的便是不死不休的血仇了。沈某,决不轻饶。”   说完这话,沈寒山已然逼近苏芷,他将拇指抵在了苏芷唇上。他故意靠近,暧昧地、细细地、摩挲了一下,如同花蝶点水一般,了无痕迹。   作者有话说:   灯灯要保证质量,所以感觉七千多都很尽力,会努力日更哒,争取每天多写一点~~   大家可以评论,这章评论,在周三周四(4-5号)这天评论的,都会发一个小小红包,是小活动,灯灯再开一个抽奖活动,爱你们么么哒! 第三十章   “咔嚓”一声, 沈寒山的腕骨被苏芷反手剪住了。   苏芷憋闷了一整日的怒火,最终还是抵达了临界边沿,如同山火喷发, 熊熊灼着他。   她切齿:“沈寒山,做人别太过分!”   沈寒山的软肋还在她手中, 他吃了痛, 也不嚷。许是好面子,又许是不服输,只额上沁满热汗,低声,可怜兮兮道了句:“芷芷,疼。”   苏芷讨厌他这副隐忍不发的模样,好似她成了天底下最坏、最不良善的人。   她冷哼,甩开沈寒山的手腕。   她是想教训他, 但念及旧情,手上用力并不重, 克制了三两分,不至于把沈寒山的腕骨拧碎。   沈寒山还有一项顶好的优点便是识时务, 他当然知道,苏芷留了情, 有意放他一马。   他垂眉敛目, 不声不响。   见好就收的道理, 沈寒山很懂。   待苏芷放过他,沈寒山细细揉了揉腕骨, 小声说:“我不过是想测一测芷芷是否坐怀不乱罢了, 毕竟英雄难过美人关, 你若是犯了什么致命错误……对象是我的话, 还能为你遮掩一二。”   这话说得苏芷一愣一愣,她想了半天,也没能咂摸出来——什么叫致命错误?   她能犯什么错?   沈寒山凭什么一副为她着想的样子?他还有理了?   许是见苏芷困惑,沈寒山拉开炕罩帷幔,露出藏于被褥底下的年轻郎子。   沈寒山问:“沈某的姿色,不比他好吗?芷芷如有需求,寻外人解决,倒不如找我。”   说到这里,苏芷总算是回过神来了。   一男一女,掩人耳目,独处一室,犯下风花雪月之罪过。   还能是什么?自然是共赴巫山!   沈寒山,胆大妄为,居然同她说这样的荤话!   他竟还欲自荐枕席,他、他怎么敢的?!   苏芷结结巴巴:“你、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这样虎狼之词……这厮疯了吗?!   沈寒山眨眨眼:“我欲为芷芷分忧解难,满心满眼都是待你的好,你不赞我,反倒怪我吗?”   苏芷被他这话说得面红耳赤,她实在不敢想,她若是从了沈寒山,那是一派如何绮丽靡颓的光景。   又或许,他只是耍嘴皮子功夫,同她玩笑?   苏芷,镇定!这厮奸猾狡诈,不可当真!   苏芷在稳固自个儿的寡欲清心,沈寒山却妖精似的将自个儿好处娓娓道来。   他拉过那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同苏芷说:“芷芷你看,我不过是拿匕首吓唬他一回,他就哭得梨花带雨,半点没有男子气概。不似我,即便被你拧断腕骨,也一声不吭,你待我凶恶与否,我都甘之如饴;还有,他身上的白净,全是用香粉搓出来的,沈某可是日夜服用燕窝羹汤,细细作养出一身好皮囊,这点也是我更胜一筹;至于小倌楼子里的郎君,开口全是糊弄人的甜言蜜语话术,沈某不同,寒窗苦读十多载,当年殿试七步作诗的典故也扬名一时,腹中墨水可比他多多了,全是真材实料,夸人的词都不带重复的……”   沈寒山絮絮叨叨比较了一堆,直把自个儿夸成天上月,旁人就是地里泥。   这世上,怎会有如何厚颜无耻之人。   苏芷纠结了半天,终是问出一句:“沈寒山……你是在争宠吗?”   此言一出,饶是沈寒山这样巧舌如簧的郎君,一时间也住了口。   他羞赧,哑然一阵。   倏忽,他轻轻道了句:“我只是争强好胜罢了。若芷芷想寻郎子近身伺候,何必舍近求远,寻了旁人。这般……不就是作践沈某,说我及不上一个烟花之地的小倌郎吗?”   他是惊才绝艳美郎君,寻常郎子怎可比拟?   原是自尊心作祟,欲同外人一较高下。   苏芷莫名松了一口气,沈寒山嘴上没把门,害她胡思乱想。   她差点又要想太多,入了人的圈套,白白被他讽刺。   苏芷无心再深究沈寒山的心思,左右都是些不着边际的浑话,这厮惯爱半真半假开口,听听便罢了。   于是,苏芷发话:“把人送回吴通判家宅中,就说我不需要外人伺候。”   苏芷干脆利落的行事风格,大大取悦了沈寒山。   沈寒山面上郁色褪去,忙趁热打铁接了句:“是了,这样的庸脂俗粉,怎配服侍芷芷。吴通判未免也忒小瞧咱们京官了,既要贿赂,小恩小惠也敢拿出手,是瞧不起谁呢?”   听沈寒山的话音儿,苏芷原本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她警惕地盯着沈寒山,问:“你想做什么?”   “芷芷放心,我做事,极有分寸。”   “最好是这样。”   是夜,沈寒山来了一趟吴通判的家宅。   在吴通判眼里,沈寒山虽城府极深,却比苏芷好应付多了。好歹沈寒山还带点官僚气儿,讲话也是读书人知书达理那一套,哪里像苏芷,简直一个悍匪,送去的郎君不合口味,就直接抛到他府门口示众的。   闹得街坊邻里还当他有龙阳之好,围了老大一圈人,全是来看男侍妾闹上角门的热闹。   吴通判有苦难言,只得委托自家夫人好生安置了这名小倌郎君,草草把事了结了。   前脚刚哄走苏芷,后脚便来了沈寒山。   沈寒山倒比苏芷好伺候,送去的美人,他是消受了,只是消受的方式有些异于常人。   沈寒山一登门便眉目阴郁地抱怨:“吴通判这赠礼,好是好,就是有些不经用。”   这话说出来,饶是吴通判这样惯爱拈花惹草的娼客都老脸一红。   得多刺激啊,还能说出不经用这话……   吴通判本来是不想多问的,奈何好奇心作祟,他还是没忍住,问出口:“不至于啊,此女虽说实战经验不多,可纸上谈兵的阅历还是有的,她楼里婆子都切身教过的呢……”   闻言,沈寒山微微挑起眉头:“既教过她如何浣衣扫洒,又怎会做一两个时辰的粗事就哭哭啼啼?这样的婢子养来何用?当沈某家宅里是做善事、白给人吃闲饭的吗?”   话音刚落,吴通判算是回过味来,沈寒山讲的用法是哪桩的。   让一个自小熟习魅主侍人之道的花魁娘子去当粗使婢女,这是人干的事吗?!简直暴殄天物啊!   吴通判心里五味杂陈,直觉这回钱是花砸了。   他苦不堪言,喃喃两句:“倒也不是这样的用法。”   “那还能如何使?”沈寒山的嗓音里隐隐含有怒气,“她来沈家是做下人的,总不能由本官供着她吧?”   吴通判还当沈寒山是知情识趣的官人呢,原来也是个愣头青!他还能说什么,说花魁娘子是特地来给沈寒山当妾室,吹枕边风的,不是拿来操持家宅里外的?这不是同此前送人的言行相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他只得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连声道:“若沈提刑觉着婢子不懂伺候,那便把人送回来,再由下官亲自调.教一段时日吧!”   “嗳,这就对了。”沈寒山总算舒心了,他轻呷了一口茶,暗地里唇角微扬。   沈寒山说完这段话就不开腔了,室内静默下来,唯有烘火炭炉里的香炭在噼里啪啦作响。   气氛无端端胶着起来,吴通判偷偷观摩沈寒山闲适自如的做派,算是醍醐灌顶醒了几分。   沈寒山哪里是不明白美婢的用处,分明是借礼来敲打他吧?   这厮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吴通判思来想去,没看懂眼前人。   同京官打交道真难,处处受人辖制。他豁出去了,是真想请走这两尊大佛。   吴通判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开口:“沈提刑今夜来府上小坐,应当不止是送人回门吧?”   他说话通透,猜人心思也准,沈寒山似瞧见了什么热闹,微微勾起了嘴角。   沈寒山高举起手上的茶碗,道:“这个汝瓷建盏价格不菲吧?本官记得,汝瓷难造,得让匠人寻上好玛瑙烧灼入釉,再制建盏。你这一具,釉色匀称清润,穗纹细微如蟹肢蝉翼,少说得要一两黄金方能拿下此物。”   他是个识货的,一眼便瞧出茶器金贵。   吴通判额上冒汗,知今日是大祸临头。   他赔笑道:“沈提刑夸大了,倒也无需这样高价。”   “是吗?”沈寒山没有据理力争,反倒是避重就轻,挑起另外一句,“咱们都是聪明人,也就不暗地里打眉眼官司了……要我说,吴通判既想送礼,与其给那些不中用的美婢,倒不如投其所好,赠我所需,如此这般,你我皆大欢喜,岂不更美?”   沈寒山居然明目张胆同他讨要贿金,这不就是自曝短处吗?   吴通判被他这番劲爆话,砸得不知天南地北。   他舔了半天下唇,心里天人交战。   他是应下呢?还是不应下呢?   要是沈寒山收了他的钱,同他不就是一根绳上的蚱蜢,届时沈寒山不想被官家治罪,自会帮着吴通判遮掩丑事。   只是沈寒山好歹是朝中三品大员,他既开了口,吴通判也得有银两去填他的五脏庙。谁知道沈寒山会开口要多少钱呢?   朝中有权臣罩着,行事确实会比一般人方便。若能收买沈寒山,也不失为一条平步青云的好路子。   机会难得,拥有勃勃野心的吴通判不想错过。   随后,他狠下心来,同沈寒山打交道:“此处也没外人,还请沈提刑明示。若下官想入您门下做事,应当携多少礼求见?”   好聪明的贪官,竟是上钩了。   沈寒山狐黠一笑,伸出五指,晃了晃:“这个数。”   吴通判吃了一惊,小声猜测:“五百贯钱?”   沈寒山斜他一眼:“说什么呢!五百贯钱,岂不是小瞧了吴通判?你操持这样大的州府,不会连五百两黄金都凑不齐整吧?”   一贯钱便是一两白银,十两白银即为一两黄金,也就是说,沈寒山狮子大开口,想要五千贯钱?!   要知道,富家子弟出手五千贯钱,都够买个州县的县尉官阶了,他年年各家各府都要送礼,哪来的钱填沈寒山的肚子?!   吴通判两眼一翻黑,险些吓晕过去。   他深吸两口气,咬着牙,同沈寒山打商量:“沈提刑,要知道六品官阶的月俸,不过五十贯钱。下官就是不吃不喝,也要八年才能凑齐……沈提刑这样的要求,不是讹人吗?”   沈寒山闻言,脸色立马沉了下来,摆起了官威。   他冷笑一声,道:“五千贯钱,能买得沈某护你官途坦荡,是你赚了。再说了,讲什么讹人不讹人呢?官高一阶压死人,有我护你,往后改官升迁,你能赚多少,不必沈某细说吧?若我真想讹你,何必苦口婆心商量这一程。”   “沈提刑息怒……有事好好商量。”   沈寒山抖了抖膝上暗花纹衣袍,慢条斯理地道:“本官旁的不会,仗势欺人倒还惯手。你今日惹恼了我,难保我心里存气儿,往后‘帮衬’你一回。”   他这是亮底牌了,就差明着说,他逗留衢州这一回,目的就是想要吴通判拿钱消灾的。   吴通判算是真明白了,眼前的年轻官人心究竟有多黑。   他是察觉了什么吗?怎敢开这样的口……   吴通判心里思忖良多,他总不能被沈寒山这样的后生压着打,要知道姜还是老的辣。   吴通判不想给这钱,萌生了退意。   他道:“沈提刑能同下官明目张胆讨钱,就不怕官家知晓,触怒君主吗?”   沈寒山没想到他也是个狠人,竟敢反向要挟他。   沈寒山当即笑出了声,缓慢地道:“吴通判此举可不高明……沈某没了这五百两黄金,于仕途无害,可吴通判就不一样了,你手上的事儿,若是被人知晓了,区区五百两黄金,恐怕是保不住你项上人头。”   此言一出,吴通判骇然!   他瞠目结舌,看着沈寒山,想从他脸上得知消息——此人究竟知道他多少老底?确实,他的事要是让官家知道了,便是个抄家流放之罪……   沈寒山是虚张声势,还是真有他的把柄,故意给他一次机会?   而沈寒山通过这一诈,心里也确认了吴通判的的确确藏有秘密。   他做贼心虚,定然会掏这笔钱,用以息事宁人。   也就是说,吴通判犯的事儿,很可能不是寻常的作奸犯科,而是真会掉脑袋的大事。   有趣。   很有趣。   沈寒山满意地喝了一口茶,作势要离府归家。   吴通判有短处,他不敢赌,暗暗许诺沈寒山所求。   只是凑钱需要一些时日,还望沈寒山能通融一下,给他点时间。   沈寒山给了吴通判五日期限,如若不能按时给钱,他便要采取一些手段了。   吴通判忙点头哈腰应诺,送人离去,才关门便大骂沈寒山“奸贼”!   沈寒山去了一趟吴府,苏芷自然知晓。   早几个时辰前,她不放心沈寒山,偷摸跟去一程,听了回壁脚。   于是,当沈寒山刚踏入自个儿的寝房,苏芷便从天而降。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未出鞘的弯刀,抵在人颈上。   苏芷杀气腾腾地道:“你竟敢收受贿赂?!你疯了吗?”   沈寒山半点不慌,他气定神闲挪开苏芷的弯刀,笑问:“芷芷是担心沈某吗?缘何这样大的火气。”   他是正常人吗?都这个紧要关头,还嬉皮笑脸!   苏芷动了杀心:“你犯了掉脑袋的大罪,我既是天子近臣,自然要将你犯下的滔天罪孽奏报官家,为君分忧。”   “芷芷觉得,沈某会蠢到明知你在旁探听,还同吴通判堂而皇之商量贿金?”   “你什么意思?”   沈寒山好整以暇地道:“我不过是试他一试。”   “我不明白。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盘?”苏芷不解。   “五百两黄金不是小数目,他若凑不出来,倒也罢了,若是真凑出来了……芷芷不好奇,这钱从何处来吗?再说了,他手里头究竟犯了什么样的恶事,让他不惜花费五百两黄金来堵我的嘴,也要藏着掖着?”   苏芷回过味来:“你是想引蛇出洞?”   “正是。”   “若他真给你钱了,那你岂不是坐实了收取贿银的罪名?”   “傻娘子,若他真给,我转头呈于官家,将此事道出……官家非但不会怪罪我,保不准还因此表彰我。”   是了,一个地方官心里有鬼,竟不会拒绝沈寒山的钱财请求,反倒是一门心思捞金堵沈寒山的嘴。   官家不傻,自然知晓底下多少猫腻。   届时,保不准还会任命“老实巴交上供贿金充裕国库”的沈寒山深挖下去,将贪官污吏一网打尽。   若吴通判在凑钱的几日露出什么马脚,也可让沈寒山查到他深藏于心的秘密,从而将他的罪孽公之于众。   不论哪桩,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亏的是轻信沈寒山的吴通判!   苏芷深思熟虑后,愈发觉得沈寒山可怖。   这人成日笑脸相迎,背地里竟有这样多不为人知的骇人手段!   苏芷收回刀刃,忍不住问了句:“你想置吴通判于死地?”   这是招招致命,不留活口!   沈寒山抚了抚腕骨,噙笑道:“沈某说过,我这人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他既招惹我,我必要他付出代价。”   招惹?何时的事?   苏芷思忖一番,渐渐咂摸出端倪——他不会是记恨吴通判赠送美婢美郎君一事吧?   作者有话说:   沈寒山遇难,苏芷左思右想,决定营救。   苏芷:“放人,打狗也得看主子。我的狗,凭什么外人动?”   沈寒山泪目,感动,腹诽:芷芷对我占有欲极强,将我划分为家犬,她果然爱我。   绑匪:?一家子有病。 第三十一章   自打上回吴通判自作主张给苏芷所居的驿店送人以后, 苏芷便不住在那里了。   她和沈寒山又叨扰了叶主簿一回,住到他的家舍。知两位立了功的上峰同叶主簿这般亲近,桔花县县令心里头十分不是滋味, 几番携礼,想请苏芷他们挪个座儿, 到他府上小住, 也方便家眷与女使们招待。   苏芷被他烦得不行,连眼风都懒得给,而沈寒山惯会落井下石,此时凉凉地刺了句:“明府(县令)此前命叶主簿招待本官与苏司使住宿,那时没想起下属家境贫寒,如今倒记起了?还是说,明府事先的安排,乃是蓄意怠慢, 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现下思来想去不妥当, 又意图用富贵衣食来求和?呵,沈某虽说没有气性儿, 可也不是任人搓圆搓扁的,明府还是请回吧, 叶家的招待极好。”   沈寒山夹枪带棒的一番话抛出去, 惊得桔花县县令腿都软了。   他以为自个儿的小心思藏得很深, 岂料全逃不过沈寒山与苏芷的法眼。   怎么办?他把上司给开罪了,往后不会被人穿小鞋吧?   思来想去, 桔花县县令又妒恨起叶主簿来, 一个憨傻的老匹夫, 竟奴颜婢色讨得了上司的欢心, 从前真真小瞧了他!   桔花县县令没旁的法子,再恼怒丢人,也得仰面一笑,同沈寒山赔礼道歉后,战战兢兢离去。   苏芷听得这一场争锋相对,对沈寒山颇为不满:“你这是给叶主簿揽仇家来了?”   沈寒山将叶主簿奉为自个儿跟前大红人,寥寥几句就把他推到风口浪尖。往后桔花县县令欲泄愤,遭难之人唯叶主簿首当其冲。   沈寒山是心坏,还是无意的呢?她不觉得这厮很蠢。   果不其然,沈寒山一笑:“叶主簿都信誓旦旦要入我门下效力,还想给自家留余地吗?我总得毁了他的退路,才好放心用他。”   这就是沈寒山的御下之道了。   叶主簿如今是州府官员的眼中钉,在地方混不下去,才会尽心尽力为沈寒山办事,将所有“保家”的希望孤注一掷,投到沈寒山身上。   前路堪忧呀。   跟了这样一位笑面虎似的毒君,也不知叶主簿这一回是输还是赢。   再过两日便是元日,都城放了七日节假,地方也依循朝廷的吩咐,腊月休假五日。   苏芷本想着地方案子办完了,可以快马加鞭赶回都城里,同苏母一道儿过个年,岂料沈寒山的琐事一出接一出,她抽不开身,只得伴着他,留在衢州度年节。   苏芷她是有家可归的人,被困在外地,心里愁闷可想而知。   而沈寒山孤家寡人,倒没什么异常,横竖年年皆如此。   沈寒山明明是大理寺府衙顶头上司,却和同僚没有多少私下往来。不知是秉持清廉做给君王看,还是瞧不上各司各府赠的薄礼。每逢年节,他的家中都无客相邀,只一人设宴独酌,形单影只。   还是苏母看他可怜,以热心肠邻里街坊的身份,请他来苏府过年,这才每回年尾能同苏芷打上个照面。   苏芷人不能回都城,心里正落寞,岂料除夕日,有从都城远道而来的信差专程给她送礼来了。   信差是大殿下陈风麾下的侍从,他把几封书信以及一个黄花梨木小箱笼递到苏芷手上:“这是大殿下差遣奴快马加鞭给苏司使送来的节礼,奴的口信儿带到了,得回京城当差了。”   苏芷话少,却不算不会交际之人。她知掖庭规矩多,能礼待一位便一位,免得日后留下话柄。   于是,她摸了摸袖口,取出一枚指甲盖大的宝葫芦金锞子递过去:“多谢差役跑一趟,路上辛苦了。”   这是苏芷取了半两黄金融的赏金锞子,她打算夜里赠叶家小娘子压岁用的。   侍从讨了彩头,千恩万谢离去了。   苏芷捧着那一箱沉甸甸的节礼回了寝房。   她摸了摸箱笼的红漆油面,知是宫中的款式,应该是陈风为她准备的小赏赐。   很多时候,陈风不止一人送礼,还会帮柳押班和赵都知一块儿捎礼。他们皇城司在外人眼里是蛮横无理的内臣,其实大家心性儿都极为柔和温良,共事这么多年,彼此都知根知底,诸多不便,也会想方设法为同僚排忧解难。   苏芷喜欢把好东西留作压轴,最后再看。   她先打开了书信,纸上是陈风那流丽的行文。   苏芷原以为陈风给她送信,肯定是有要事要她督办,又或许是她上回传消息有纰漏错处,命她再补一补案情细节。   岂料,陈风这次同她闲话的都是家事,对公务只字不提。   他知她辛苦,一心想让她无忧无虑,好好过个年。   陈风同她说了近日都城落雪,他比往常多添了一身紫色貂裘御寒,还给她留了一块紫貂皮料,待她回府邸时可制大裘保暖。陈风关心她,说她膝伤不得受冻,定要按照他的吩咐,多裁几身冬衣。   说完这个,陈风又讲起近日他尝了几道尚食局送来的时令年菜,口味还不错,他能替她讨赏菜,届时送到苏芷府上供她尝尝鲜。   陈风总是这样体恤下属,举手投足间满是绵绵情谊与君子风流,不少人都艳羡皇城司能由未来储君来主事。   陈风再亲昵,也是皇裔,苏芷不敢托大,痴心妄想她同皇子的关系密切。   万一是日常客套,她倒留下狂妄自大的印象,实在不好。   苏芷心里感恩陈风,细细安置好信件,又打开了一封。   这一回,是柳押班送来的书信。苏芷的精神不再紧绷着,她松懈许多,一面读信,一面唇齿微动,悄声喁喁,临摹柳押班家姐一般亲切的口吻。   柳押班就不似陈风那样端着了,她同苏芷讲了许多宫中的趣事儿,还给她说了赵都知的近况。   赵都知写字儿难看,没一回是给苏芷送信的,至多就是口语那么两句,由柳押班代笔。   柳押班说起宫中美人们年愿所求都是想要怀个皇裔,又说赵都知近日得官家赏赐,佩戴貂珰了,一时间风光无两,就连进皇城司衙门,也要高声嚷句“仔细皮实,莫要磕碰着我的贵貂金珰”!   他威风堂堂,原是特地显摆给柳押班看,抖一抖派头。   柳押班多少年的老人,什么样的风头没见过?这举动滑稽稚嫩,没的遭她埋汰。   柳押班面上冷,嘴锐利,几句话便说得苏芷笑出声,笑得前仰后合。   她果然还是想念都城的,特别是过年时分,她想见一见友人与母亲。   看完了书信,再打开箱笼,里边稍稍贵重的金银赏赐是陈风给的,柳押班则是给她做了个兔毛护额围子,赵都知送的是几张尚药局的养生秘方,专补女子体寒的。   赵都知细心,晓得苏芷风里来雨里去,寒气侵体,需要暖身。有这样一副细腻的玲珑心肠,怪道能在吃人的掖庭里混得如鱼得水。   苏芷把自己闷在屋里好一会儿,沈寒山寻她不着,堵房门外催了又催。   苏芷烦不胜烦,施施然开门。   “有事?”   苏芷待沈寒山,总是不耐烦。   这厮太闹腾了,每回想方设法折腾她,苏芷早已精疲力尽。   沈寒山落寞地问:“芷芷嫌我吗?”   过年了,也不好在除夕夜还给人添堵。故此,苏芷难得赏他一个好脸色,道:“没有,我只是在看同僚送来的信。”   沈寒山多伶俐的一个人,立时明白过来:“大殿下给你送信来了?”   苏芷不知他为何问起这个,老实地点点头:“是。”   “大殿下要帮官家佐治朝堂事,年尾定忙得焦头烂额。那么多俗事累积,竟还有那么多闲心记挂着你,真真难得,也显得芷芷面子极大。”他看起来是在夸陈风体恤下属,眼底又没有丝缕笑意,倒似在阴阳怪气。   他有什么可着恼的?   苏芷愈发不明白沈寒山,只觉得此人性子戾气太重。   苏芷斜了他一眼:“聒噪。”   她不欲理睬他,收拾好御赐箱笼就出了房门。   叶小娘子早早换上喜气的暗花绸珊瑚聚宝盆纹兔毛袄裙待,在廊庑等着了。   她一瞅见苏芷,眼前一亮,捧着一杯屠苏酒冲上前:“苏姐姐,你吃酒!”   叶小娘子很喜欢苏芷,一点也不怕苏芷。   她爱粘着人,一口一句“苏姐姐”,喊得比谁都甜。   苏芷也难得寻到一个合眼缘的小娘子,她怕她跌跤,抬手把小女娃搂到怀里。   香香软软的孩子,教人爱不释手。   苏芷摸着小姑娘头上的珍珠发揪揪,问:“是你爹爹喊你送来的屠苏酒?”   大庆年节期间,家家户户都会饮屠苏草酿制的药酒,说是能增强体魄,祛病消灾。   叶小娘子高举酒杯,道:“正是正是。父命在身,婉儿不敢不从。”   她今日同王氏听了一场堂会,学了几句将士出征的戏腔,如今显摆给苏芷看,彩衣娱亲。   小姑娘娇俏可人,看得人心肠都软化了。   苏芷接过酒一饮而尽,半点都不含糊。   “哇!”叶小娘子眼中,崇拜更甚!   随后,苏芷单臂把孩子抱起来,道:“走,阿姐带你出门逛逛?”   叶小娘子来找苏芷,正是想求她领自己出门耍的,闻言,自然连连点头。   她抬手,捂住牙,吃吃地笑:“好呀!苏姐姐带婉儿出去,爹爹一定放行。”   小鬼灵精,还知道拿苏芷来压叶主簿。   一大一小两个娘子相携出门,沈寒山怎会错过这样同苏芷亲近的好机会?   于是,他也糊弄小孩,道:“孩童女子出府闲逛太危险了,还是有个郎君相伴左右较为稳妥。这样吧,沈哥哥今日放一放正事,忙里偷闲陪你俩出门一趟,如何?”   叶小娘子年幼,分辨不出险恶人心。   她摸摸下巴,绞尽脑汁想了一阵,道:“是了,平日我和阿娘出府,都是有爹爹相伴的。那就辛苦沈哥哥伴我们出门一回了……待回家,婉儿送你芋泥糕作为谢礼!”   叶小娘子信誓旦旦承诺,唯恐沈寒山临时变卦,不肯出行。   “小娘子客气,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何必专程道谢。”沈寒山很有君子之风,谦让了一回。   一侧,看着沈寒山花言巧语诓骗小娘子的苏芷,眼底俱是鄙夷。   她武艺高强,莫说看护一个叶小娘子了,便是护送一队车马出行都不在话下。   哪里还要沈寒山庇护这一程?他没给她拖后腿都不错了!   只是看在叶小娘子满眼期待的份上,她不揭他老底,默许沈寒山逞这一回男子气概。   作者有话说:   灯灯明天上夹子,得周六晚上十一点才更新下一章。   其实灯灯写这本文不赚钱,每天就二三块(挠头),又是以文全职工作的状态,所以会一点点惨淡。但是也不想砍文快速完结,打算先暂时忍耐几个月,用积蓄过活,好好写长吧。别的,我不敢保证,但是认真对待每一篇文,我是能做到的。   希望过一两个月,文文能赚一点。谢谢大家陪伴我~能订阅正版不看盗版已经很温柔了,谢谢大家!   文是架空,会有很多自己想写的东西,所以有不足或错误的地方,请大家原谅我,包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跳过,不要太苛责我。   我至少会维持日更的,加更的话,我努努力!   以及预收文《今天也在逃离上司魔爪(暂定名)》,还是老配方探案言情文,等咱们这本完结后开,希望开前预收能凑够200收藏,能上个编辑推荐(忸怩) 第三十二章   苏芷牵着叶小娘子, 而沈寒山则身姿挺秀,立于一侧,外人瞧着真似一对郎才女貌的年轻小夫妻。   有年节摆摊的货郎见状, 递簪花上前:“郎君给妻女买朵花戴吧!”   “我瞧瞧。”货郎这声吆喝,沈寒山听得很顺耳。他上前, 挑了支白玉桃花山茶鸳鸯纹脚簪。   不消说, 是为苏芷选的。   苏芷已经懒得同沈寒山计较那些古古怪怪的小心思了,左右他有一堆话来辩解,不外乎是“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同货郎粘缠”的话术来堵她的嘴。   沈寒山看中了发簪,没同货郎讨价还价。他利落付了钱,踅身递给苏芷:“芷芷,这个送你,当是年节礼。”   许是怕人婉拒,他又补了句:“你陪同我在衢州当差, 一路辛苦,如若不收薄礼, 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苏芷想起,沈寒山这人都敢给她母亲赠簪, 送她一支,也没什么绮丽含义。   于是, 她面无表情地收下了赠礼, 塞入怀中, 道了句:“多谢。”   沈寒山知她收了发簪,心情大好, 嘴上还要为自个儿“光明磊落”的行径正名:“这就对了。芷芷都能收大殿下的年礼, 倘若不收我的, 岂非厚此薄彼?论关系, 近日相处下来,还是你我更密切些吧?”   他怎么什么都要争一争。   苏芷有些烦,又觉得沈寒山是性格使然。   正因为他何事都要力争上游,才能年纪轻轻便官居高位。   她是不喜他这样的!   不过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嗯,还行吧。”苏芷没辩解,心里俱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她就说,若是不收,这厮定有一堆话来讲,这就和陈风较量上了!   还是来者不拒全揽下礼物,反倒能堵他的聒噪唇舌。   逢年过节,千街万巷的茶坊酒楼总挂满珠帘绣额,鼓乐喧天。   腊月隆冬,天黑得早,才过申时,天就昏昏然。家家户户今日俱是奢侈做派,屋檐门廊均挂上灯笼,灯火辉煌,亮若白昼,意图驱散寒夜,也有驱逐年兽之意。   叶小娘子咬着竹签上的冰糖葫芦,跟随苏芷走街串巷。   “咔嚓、咔嚓。”   一面走,她牙间一面碎响,听得人胆战心惊。   沈寒山忽然问了句:“小娘子换牙了吗?”   他担心她把乳牙咬崩了,回头说话漏风归家,不好和她家中大人交代。   叶小娘子点点头:“换啦,年前新长的门牙!阿娘带我拜过牙菩萨,往后长起来就不会掉了。”   她一气儿拍胸脯,给两位兄姐许诺牙齿好得很!最要紧的是,平日里她阿娘管得严,哪里有今日这样,抱着一匣子蘸糖山里红(山楂)、糖胡桃、糖麻山药吃的时候?也就是苏姐姐宠妹无度,这才有了叶小娘子难得的欢愉时光。   沈寒山思来想去,还是不妥。   随后,他朝叶小娘子伸出手:“晚间还要吃夜食,小娘子莫要再吃了。”   叶小娘子哪里知道沈寒山是为了她好,只觉得这位兄长着实烦人。   于是,她揪了揪苏芷的衣袖,眼睛包泪,可怜兮兮地嚷:“苏姐姐,沈哥哥想抢我糖。”   苏芷瞪了沈寒山一眼:“你几岁,她几岁?不谦让小辈,还想夺人吃食吗?”   被小娘子添油加醋告状,好好算计了一遭,沈寒山一个头两个大。   他无奈至极,同苏芷解释:“小娘子今日吃糖这样欢实,铁定是家中的人管束极严。我看叶家就一个独苗小娘子,待她宠溺得很。禁她吃糖,保不准是防她龋齿,你若不信,且让小娘子张嘴试试。”   沈寒山说得有理有据,苏芷听进去了。   她看了做贼心虚的叶小娘子一眼,道:“婉儿,张嘴。”   叶小娘子缩头缩脑,嘟囔一句:“苏姐姐,我没虫牙……”   “张嘴。”   “我嘴里胡桃还没吞下去呢……”   “张嘴。”   叶小娘子拗不过苏芷,只得怯生生张开嘴:“啊——”   她一口小白牙最里端,果真有一颗虫牙,好在这是旧齿,往后换了便是,不会影响新牙。   苏芷阖上她的下颚,掠取她手间的糖匣,道:“乖,糖果子等你回叶家后再吃,留些肚子等年夜菜。”   “那、那好吧。”叶小娘子的吃食凭空消失,她扭头,偷偷盯着沈寒山,心里埋怨他一万遍:沈哥哥,坏!他不安好心,诡计多端!这样会背地里打小报告的奸猾郎子,再位高权重也配不上她的苏姐姐!   叶小娘子愤愤然绞着袖角,低头行路时,忽然嗅到一股子难闻的气味。   她抬头望去,原是一户人家挂着的灯笼里飘出的腐气,还隐隐冒着黑烟!   叶小娘子震惊,侠义心起,同苏芷道:“苏姐姐,这灯笼是不是走水了?”   叶小娘子自小在叶主簿日夜繁忙处置公务的耳濡目染之下,深知除夕夜走水的可怕!今日爆竹烟花无数,不少屋舍会被乱窜的星火波及,需衙役与更夫巡街提点,才可将家宅伤害降至最低。   还没等苏芷开口,沈寒山便道:“灯笼冒黑烟并不是走水了,而是灯油用了牛油膏火。寻常人家里都是拿蔓菁子油或是胡麻油作灯油,故而不生黑烟,亦有草木清香。除夕夜不少人家用兽油度年夜,有‘焚兽’之意,为的是驱赶年兽。”   沈寒山见多识广,原以为这一番“引经据典”的解说能引来大小娘子的夸赞,岂料叶小娘子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抬头,同苏芷,天真地问:“苏姐姐,沈哥哥平日里都这样卖弄学识吗?!”   此言一出,饶是冷面女君苏芷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婉儿真知灼见,一语中的。”   好歹逗笑了苏芷,沈寒山对叶小娘子的敌意没那般重。   他微微眯起眼,黑眸底下沉沉阴鸷。待苏芷离远的时候,沈寒山悄声问:“沈某与小娘子无冤无仇,为何要在你苏姐姐面前诋毁我?”   叶小娘子装傻充愣:“沈哥哥在说什么?婉儿不懂。”   原是满腹心计的坏小孩。   沈寒山道:“若你答我,今夜再给你赠一匣子糖果子。”   他顿了顿,补充:“背着你爹娘送你。”   叶小娘子听得两眼放光,她喜不自胜地道:“沈哥哥的夺食之仇,婉儿与你不共戴天!不过沈哥哥愿将功补过,婉儿也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多谢叶小娘子原谅则个,只是这糖果子一至年关,物价飞涨。沈某捉襟见肘,买此赔罪礼已然是倾家荡产……沈某下狠心讨好小娘子,你总得帮我一个小忙,借以换糖,如何?”   叶小娘子很多大人说辞全是听曲儿的时候学来的,实则涉世未深,空有“复仇抱负”,却不知该如何施展拳脚。   如今一个深谙俗世之道的阴鸷郎君拿话诓骗还未长成的奸诈小娘子,自然是手到擒来。   由此,叶小娘子为了谋求几两糖饴,放下了全部戒心。   苏芷还不知一大一小合谋诓她,她陪叶小娘子闲逛了一个时辰,直到小娘子嚷嚷腿疼,苏芷这才估摸着打道回府。   归家前,叶小娘子忽然目露哀伤,殷切同苏芷道:“苏姐姐,婉儿有一事相求。”   “你说。”苏芷不会拒绝小孩子,几乎是有求必应。   叶小娘子心里愧怍,她竟为了一点点糖饴,卖了最亲最爱的苏芷,然而难得过一回年节,小孩子贪心些也是人之常情,没人会怪罪。   她偷偷窥了一眼身后的沈寒山,瞧见对方抖了抖装银两的荷包……糖果子好吃。   叶小娘子奓着胆子,同苏芷撒娇:“苏姐姐,婉儿想吃蒸羊颊子肉,奈何阿娘总说羊头骇人,不肯制给我吃。苏姐姐武艺高强,定然不惧羊头,婉儿斗胆、斗胆请苏姐姐给买些脸肉来蒸……”   叶小娘子说这话时,一直在瑟瑟发抖。她不是畏惧同苏芷提条件,而是她也怕羊头啊!   偏生沈寒山执意要她讲这些,说是自个儿想吃,又舍不下郎君颜面去求苏芷。   叶小娘子觉得沈哥哥也好可怜,同她一样,想吃糖果子,却不敢同家人说,生怕挨骂。   苏芷还当叶小娘子所求是何等苛刻之物,无非是个羊头。她当年手持嗜血寒铁、千里缉凶都不在话下,不过是拎一只羊头回家蒸食,小事一桩。   苏芷应诺:“好,我领你去肉铺里买。”   苏芷来的不赶巧,正是除夕夜,年尾家家户户都图一口荤食,故此羊肉早已告罄。   若想食肉,得寻屠夫来宰羊。   沈寒山悄声同苏芷道:“店家奸猾,故意同屠户合伙做年节生意。大节下,家家图个好彩头,断不会起干戈,故而都纵店家的意,既付剖肉钱又递买肉钱,还得给个动刀开刃见红的吉利钱。真是黑心啊!”   言下之意是,断不可纵容此等“祸害百姓”的妖风盛行,苏芷得治一治人。   如何治呢?左不过是她亲自下手宰一只羊来过年,不给赚闲钱。   苏芷会意,抽出弯刀,杀气腾腾地逼近了店家。   她本就是英气逼人的骑射胡服打扮,如今执着刀,更添几分锐气。   苏芷朗声道:“羊来,我亲手取肉。”   店家被苏芷身上腾腾杀气震慑,却又小觑她女子身份,觉着她是虚张声势。   店家强笑道:“娘子亲手杀羊,恐怕有些勉强。羊畜吃痛挣扎,力大无穷,唯恐伤了娘子,还是由屠户来使刀吧。”   “聒噪。”苏芷抽刀挥出,只听银刃一声呼啸,直钉入肉架屋棚的木柱。   “咔嚓”一声,那大腿骨粗的支屋柱竟应声而断,檐角塌方一片。   这一招使出,再也无人敢轻视苏芷。   苏芷很满意她此时看到的,于是,她由腿软的店家带路,进了一回羊棚。   不过一刻钟,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便由远及近飘来。   苏芷一手拎羊头,一手执刀,从屋里肃穆踏出,买卖的众人俱是屏息。   苏芷大刀阔斧踏来,血溅了她满衣,连着月白领口也染了点点红梅。   苏芷见惯了血,如今见怪不怪。待迎上叶小娘子错愕的眼神,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此时的模样很骇人。   她下意识抬袖,擦干了脸上的血花。   那红星子在她掌心运作下,留下更浓烈的几道红痕,此举较之先前,更加令人肝胆俱寒。   苏芷迟疑片刻,对叶小娘子献宝似的举起羊头:“你要吃的,阿姐取来了。”   叶小娘子成日里只知甜食香糕,沐血而出的苏芷于她而言,简直颠覆了她七八年的世事观。   可她知道,这是苏芷为了给她置办一口爱吃的,不顾脏污,亲手为她割下的羊首。   苏芷面上瞧不出关切,言行举止却是件件偏疼。   叶小娘子忽然鼻腔发酸,她全不顾苏芷身上的血迹,扑到苏芷怀中呜咽:“苏姐姐对我真好。”   苏芷被小娘子猛地一撞,再冷硬的心肠,这时也软得一塌糊涂。   苏芷以为叶小娘子会怕,原来她不会。多乖巧的小姑娘,即便再讨厌血味,也会因苏芷而奋不顾身奔来。   苏芷难得柔情百转,她放下刀,摸了摸小孩的头:“走,我们回家去。”   “嗯!”叶小娘子欢快地帮苏芷插好腰刀,牵她的手回了叶家。   刚到叶家门口,王氏开门便见一大一小两个娘子浑身鲜血归府,吓得险些厥过去。   还是婆母搭手搀扶了一把,这才堪堪站住。   王氏腿软了几分,再一看苏芷手上那一只羊头,慢慢回过神来:“苏家官人是想吃羊肉了?妾这就去蒸食!”   苏芷颔首,把羊头搬到了厨房。   她看了衣上的血,同王氏道:“劳烦叶大娘子为我置备几桶沐浴的温水,身上血气重,想洗一洗。”   “是是,官人稍待片刻。”   “有劳您了。”她已经吓了王氏一回,总不能再吓到叶主簿。   苏芷浸血度日习惯了,可寻常人家还没受过这个刺激,年节里,她不想给人添堵。   待王氏烧好了热水,苏芷帮着一桶桶提到屋里。   不止苏芷要洗漱,就连叶小娘子也得沐浴,因此王氏忙好了热水的事,赶忙折腾小娘子去了。   苏芷提最后一桶水入寝房的时候,桌上摆放了一副木胎托盘,上边放着的是一身窄衫长裙,以及兔毛袖缘的厚绒长褙子。   苏芷的包袱里大多是需佩围护腰的圆领窄袖男式长袍,鲜少有女子衣裙,这般便于做事。她思来想去,猜是王氏给她置办的。   苏芷想到王氏为了她和沈寒山吃好睡好,衣食住行无一不尽心尽力。她知道王氏性子胆小谨慎,若她不穿王氏送的衣物,唯恐人又犯疑心,怠慢了丈夫上峰,焦心地夜不能寐。   唉。   苏芷面上虽冷,心肠却还是柔软慈悲。她看在叶家的面子上,破一回例。   沐浴后,苏芷头一回拿起了女子衣裙,穿戴上身。   窄衫长裙是杏黄地花绸蝴蝶刺绣面,而长褙子则是花蝶纹浅蓝缎饰白兔毛领缘的款式,两色搭配,是极其温婉柔媚的着衣风情,可见王氏品味之超然。   既着了姑娘家衣裙,再包发束冠似乎太过突兀。   苏芷思来想去,还是把沈寒山今日送了那一支白玉桃花山茶鸳鸯纹脚簪插入发髻间。   苏芷头一回这样打扮,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她偷眼看了水面中的倒影,黛眉明眸,唇不点亦桃红……原来她也是个十分标致的曼妙娘子!   苏芷被这种古怪的装束冲昏了头脑,待适应以后,她缓慢回过神来——王氏送的衣裙身量,竟同她的尺寸这般合吗?真是有一双锐眼!   还没等她想明白这事儿,沈寒山便轻轻敲起了房门:“芷芷,在吗?”   他十分有礼地静候门外,苏芷第一反应却是惊慌失措。   她这副尴尬的模样,可不能让沈寒山瞧见。   快跑!   正当苏芷欲跳窗奔逃时,沈寒山像是猜中了她的心思,在屋外低声一笑:“那一套女裙,芷芷还合身吗?”   苏芷这才如梦初醒,她猛地拉开房门,怒目而视:“是你送来的衣裳?!”   沈寒山不答,只意味深长地扫了露面的苏芷一眼。   他僭越男女大防规矩、紧赶慢赶奔来,可不就是为图看她上身的女裙?好在他来得及时,若慢上一星半点儿,恐怕他无缘得见苏芷艳绝姿容了。   登徒子便登徒子吧,横竖占了便宜才是卑鄙。   沈寒山逡巡苏芷周身的目光,实在谈不上清白。   苏芷被他越看越恼火,说他在看她笑话,可那眼神里有太多她读不懂的情愫——某种炙热的、令人意乱情迷的晦涩心绪,教人心烦意乱。   苏芷后知后觉,问了句:“你怎知我着衣尺寸?”   沈寒山轻咳一声,道:“你忘了么?那日风雪,是我抱你归的苏家。”   他一说,苏芷便想起来了。   追凶落井那日,她承他的情,劳烦他一场,任他搂她归府。   苏芷以为的肝胆相照、互帮互助的大事,落在沈寒山手上,竟是戏谑她身段的小情小趣吗?   这厮算不算趁人之危呢?   苏芷一想到,她昏厥在沈寒山怀中。   茶坊酒楼檐灯煌煌,照得一地雪白。她顶风冒雪,竟也不觉得冷。   想来,是沈寒山拿皮氅外衣覆她身上,为她挡风,哄她入眠。   在她睡下的时候,沈寒山究竟存有何等什么不为人知的狼子野心呢?苏芷记不清明,脑中思绪翻涌上来,隐隐约约,她只想起沈寒山那一双温情蜜意的凤眼。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三章   难得不讨厌沈寒山。   苏芷想起那日, 心间只觉得暖融。   或许是她知恩图报,即便沈寒山此人再诡计多端,遭她嫌恶, 她也不会恩将仇报。   那一日,承他的情, 便是承他的情。   她感激他相护, 做不得假。   苏芷撇撇嘴,不同他计较,只问了句:“衣裳花了多少银钱?我还你。”   沈寒山有时很不喜苏芷的“讲理”,若她能肆意妄为,同他粘缠,作闹一回,该多好。   太懂事的人,注定吃更多委屈。   沈寒山心间遗憾, 面上却不显山露水,他答她:“不必退让来退让去的, 芷芷能着一回女装让沈某饱眼福,已是恩赐。”   他油嘴滑舌, 话里话外诸多陷阱。   苏芷不觉得情话很甜腻,反倒认定沈寒山此人轻浮。   甜言蜜语信手拈来, 可见经验丰富, 即为私底下相好无数。   她也是他蓄养的鱼苗池子里其中一尾。   故此, 离沈寒山远远的,莫要着了他的道。   苏芷不欲当坐享其成的人, 她把那柄随身携带的弯刀扣在手间, 和沈寒山一道儿出了寝房:“叶家没请女使, 年夜菜定然忙不出来。走吧, 咱们前去搭把手。”   “好。”能随侍佳人,沈寒山乐意之至。   不过苏芷低估了王氏这样掌厨多年的妇人。她为置办一桌丰盛的年夜菜,早从半个月起就准备好各样吃食。不少肉菜是入冬便挂院子里吹风晒日的风干肉以及猪下水,此刻只需切片,摊在竹屉里蒸熟,便能盛盘。腌制时,各色椒盐大酱都涂抹入味,也不必淋五味汁添彩。   这般,一道压轴的荤食硬菜就筹备妥当,足够待客,不跌东道主家宅颜面。   旁的鱼虾,叶家婆母用石磨碾碎,制成了一锅色香味俱全、鱼肉细腻软滑的鱼粥。   王氏也是头一次瞧见穿女裙的苏芷,眼中惊艳之色久久不褪。   她抚掌夸赞:“苏司使这身真好看,很是衬你。”   “大娘子谬赞。”苏芷微微弯唇,还是不大擅长应对挨夸一事。   苏芷换了漂亮衣裙,身上那股子锐气减弱许多,不再是不可亲近的武夫。王氏见了她的打扮,似乎才朦朦胧胧记起,苏芷也是个年轻的姑娘家,她本生性娇柔烂漫,不该日夜兼程,风雪奔波,像个无人心疼的小娘子,出入官场。   思及至此,王氏又有点可怜起苏芷了。也不知她家中是何种授意,竟要这样磋磨一个花季姑娘。   罢了,王氏不是喜好背后嚼舌根的多事婆子,不会管人家事。   她继续帮着婆母包虾肉绿豆粉皮兜子,为这桌年夜菜的收尾做准备。   少卿,厅堂里的红缎牡丹纹锦桌上布满了各式各样的菜,腾腾的热气儿直扑人面。   叶小娘子头一个忍不住,上前就要小心翼翼摸蜜肉脯吃。   还是王氏见状,抬手打了她一下:“没大没小,大人们还没动手,你倒装讨食狸奴来了。”   叶小娘子不怕娘亲,知她是外厉内荏,此时只龇牙呼疼,继而咧嘴,嘿嘿地笑。   还是苏芷疼人,把叶小娘子喊身边来,给她递了个玫红地丝绒冰梅纹荷包,道:“这是阿姐送你的压祟福禄钱,好生收着。过了年,可让你阿娘融了给你打一枚小金锁戴。”   叶小娘子待人接物都大大方方,她学不来推脱的做派,收下苏芷东西,朗声道谢:“谢谢苏姐姐!”   唯有王氏被吓破了胆子,直恨闺女儿是榆木脑袋。   她颤巍巍捧着叶小娘子的手,同苏芷道:“苏司使,这样重的礼,怎么使得?”   苏芷摆摆手:“我同小娘子有缘,且收着吧。推脱来去,反倒不美。”   “那、那就多谢苏司使了。”王氏战战兢兢收下压祟(岁)钱。   等叶主簿忙好公事归府,几人便开了席。   王氏为夫君宽染了风尘的外衣,问:“怎这样晚?”   叶主簿叹气,道:“县令说桔花县来了贵人,年节夜市总得置办热闹些,还添了不少烟花排演。我唯恐除夕夜走水出事,增添了不少巡街衙役,看护家宅里外。”   王氏叹气:“好好一个年节,不能归家吃饭,还得走街串巷巡查,倒是辛苦。不若明日给差役们送些年礼过去?”   “我省得,已嘱咐幕僚去备礼了。”   叶主簿同王氏絮絮叨叨一阵,没察觉苏芷他们就在厅堂里。他口不择言,一番话说起来倒似在责怪苏芷和沈寒山,因他们远道而来,桔花县县令劳民伤财,摆了繁华小县的阔气派头。   叶主簿欲言又止,苏芷抬手制止他开口:“无碍。本就是我和沈提刑的错处,年节热闹些也不妨事,只辛苦叶主簿这几日忙里忙外,为照看百姓家宅奔波。”   苏芷客气有礼,叶主簿放下心来。   一伙儿人落座,叶小娘子非要粘着苏芷,和她撒娇,让阿姐给她夹鱼肉吃。   闺女大胆至斯,叶主簿看的是心惊肉跳。好在苏芷脾气好,并不着恼。   苏芷给叶小娘子夹菜,沈寒山便给她夹菜。他的心思昭然若揭——他的小娘子,独他偏爱。   沈寒山一面布菜,一面还要同她卖弄:“芷芷尝尝这个,是羊肉粥方。取了黄芪、人参、粳米熬煮的,极其滋补。叶大娘子与叶老夫人熬得好,粥面粘稠,羊肉也软烂,很合适脾胃。”   “还有这个鲈鱼羹,料想是放了野蕈菇与芋泥,鱼肉的腥味全被山鲜掩盖了去。你尝尝,口味很不错,入口即化。”   沈寒山是个人精,既卖了叶家女眷面子,又讨好了苏芷。   一时之间,苏芷都分辨不清,沈寒山是有意讨好她,还是故意做戏,捧辛苦操持家宅的叶家妇人场子。   不过,她今晚很好讲话,沈寒山送来的吃食,她几乎来者不拒。   苏芷只是恋家了,她喜欢其乐融融的年夜饭,也爱围桌夜话的喁喁碎语。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叶小娘子先前还信誓旦旦要守岁,岂料没等一个时辰就歪在王氏怀中睡着了。   叶主簿提议苏芷出门逛逛,今夜烟花会很是热闹。而他要同妻子母亲一块儿度夜,也要守着婉儿,就不能相陪了。   苏芷无意打扰旁人和睦家宅,于是拉过沈寒山,邀他上山观焰火。   苏芷相邀,沈寒山自然欣然前往。   两人避开热闹非凡的夜市,徒步上了远离喧嚣的黑山。   山风呼啸,树影缭乱。   夜里的峦峰总有种孤寂的美,环绕火树银花的州县瓦市,隐没于人世间。   苏芷同沈寒山徒步登山,走了小半个时辰,才至山腰一处望峰亭。   四下寂静无声,唯有手执的一盏莲花提灯散发暖黄色的光,为他们两人照明。   他们在暗处守护山河,而人间的热闹便在脚下的那一片万家灯火,这种超脱世外的错觉,令苏芷充满了安全感。   苏芷从未和人讲起过,她不爱当炙手可热的权臣,她更想做归隐山林的修士,奈何她已踏入朝堂旋涡,再无抽身可能。   至少今夜,她是安全的。   无人知晓的密林深处,她和沈寒山可以稍稍挣脱宦海的枷锁,成为仅存一时的交心好友。   若他愿意,她可以施舍那么一星半点儿的好脸色给他。   苏芷自顾自在心底呛着沈寒山,她闭眼,迎向晚风,岁月静好。   “沈寒山。”苏芷低喃,“谢谢你陪我观焰火。”   她想多说点什么,却觉得什么样的言辞都不合适。   苏芷随时可能抛弃沈寒山,站到他的对立面。   故而她不能同他太近、太亲,她会伤他过重、过疼。   只是今晚不同。   许是山风清冽,景致迷人,就连苏芷这样心门关闭得严丝合缝的女子,也意图打开一寸心扉。   沈寒山是绝顶聪明的人,不过短短一句,他便知她心境。   他和她一块儿站在广袤辽阔的天地间,观墨蓝天河、观红尘万象、观灯满人间。   沈寒山也是想说点什么的,故此,他同她道:“不必谢,芷芷知晓的,我一直都会陪你。”   他这句像是情话,又似挚友密语。他暧昧不清打着哑谜,等苏芷拆招。   可苏芷乏了,她不想解他的题。   索性不去管沈寒山内里含义吧,他爱如何便如何。   只要苏芷知道,他是无害的,那便好了。   头一回,苏芷没驳他的话,她只是浅浅一笑,望向山间簌簌绽放的烟火。   除夕夜,敲锣放炮,不少人燃烟花守岁。   入目皆是百紫千红的烟焰,云蒸霞蔚。   沈寒山道:“我知年末这夜期许来年,可得偿所愿。”   苏芷问:“你是想许愿吗?”   “嗯,今日正好有同神佛讨要惠赠的时机,缘何要错过?沈某不是那等会浪费机会的人。”   苏芷思忖片刻,不欲扫他兴:“行,我陪你一块儿,不管能不能得偿所愿,都当讨个好彩头。”   “好。”   言毕,苏芷闭上了眼,郑重其事许下心愿:   一盼苏母身体安康,长命百岁;   二盼皇城司衙门同僚官运亨通;   三盼沈寒山明年不要惹事,免得招她“大义灭亲”。   她在一本正经同神佛提要求,而沈寒山却浮皮潦草,连眼都不虔诚闭上。   苏芷在想人间事,而沈寒山在观她——苏芷不知的是,沈寒山的心愿早已实现。   他欲同苏芷有私会的一日,如今日这般,岁岁年年,朝朝暮暮。   真要他许愿,以期盼来年的话——   沈寒山欲近水楼台先得月。   而苏芷,就??是他的月亮。   作者有话说:   夸夸评论过五条,今天再加更一章嘿嘿~ 第三十四章   元日过去, 距离沈寒山向吴通判提出的贿银交易,只余下两天时间了。   死期迫在眉睫,按理说吴通判不该按兵不动。   苏芷同沈寒山通了气儿, 请叶主簿到书房里密谈。   王氏知他们几位官人有要事相商,十分贴心备好了蜜桔以及茶水, 还给窗户开了道小缝, 用薄纱微微遮掩,挡住凛冽的冬风,谨防它直愣愣灌入脖颈。且这样一来,屋里烧炭盆,人不会被熏厥过去。   她是知道的,隆冬天里,郎主手上过好几个案子,都是百姓为了烘暖, 在屋里头被炭烟给闷死了。为了防风,惜那么一点炭, 搭上了命,真真得不偿失。   许是沈寒山特地吩咐过, 王氏还给苏芷拿了一条护膝的羊羔毛毯子,专供她覆在膝上。   不怪苏芷疑心沈寒山, 她的软肋, 也只他知晓了。   昨晚的幽会为沈寒山加分不少, 苏芷看他多事、逾矩,并不十分着恼。   说来奇怪, 往常沈寒山献殷勤, 她非要争出个好歹来, 如今敌意消散些, 她渐渐领受了他的好处,心里怪罪不起人了。   沈寒山这厮,聒噪些,但性子大抵还是温良的。   可笑。   她居然,帮他说起了好话。   沈寒山不知这些。   若他能读懂苏芷心声,恐怕真如开流光溢彩羽屏的雄孔雀一般得意昂扬,在她跟前搔首弄姿。   苏芷同沈寒山你来我往,打了一回眉眼官司。   叶主簿见状,只当两人是心事重重,存有忧心事儿。   他如今暗地里已是归降于沈寒山的下属,理应为上司排忧解难:“沈提刑与苏司使,可是有事吩咐下官?”   不然动辄也不会邀他密商。   沈寒山斟酌片刻,问:“衢州的粮运、税赋、水利之州事均为吴通判所管,对吗?”   通判一职,乃是官家委派朝官来州郡担任的州副官。其作用是辖制、督查州府长官政务,权力不可谓是不大。州牧虽说是州府之长,官阶在通判之上,又是通判上峰,然发布律令却还需要经过通判与长吏签署文书,方可行事。   这也是吴通判在衢州受地方县令讨好的最主要缘由,他资历深,新旧朝颠覆之前,便是衢州地头蛇,与京官干系密切,在任辖区又与商户结伙儿,背地里的种种牵扯盘根错节,细数起来错综复杂,等闲动不得他。   这样的人,想赚点不干净的银钱花销,可太方便了。   叶主簿不明白沈寒山为何问起通判职务,只能嗫嚅:“正是。”   “这几日,吴通判有颁下新的税赋令吗?”   一个地方官想要捞钱,最便利的手段,就是从百姓身上刮出油花来,那么多在籍人口,家家户户凑点无伤大雅的小钱,贿金不就攒出来了吗?   左不过这点小伎俩,还不会伤及州郡元气。   旁的法子,太过舍近求远,吴通判应当不会做。   岂料,叶主簿闻言,摇了摇头:“下官没有听说吴通判颁布新税令,不过……”   “不过什么?”苏芷问。   “两日前,下官倒是收到了一封吴通判差人快马加鞭送来桔花县衙的密令。那日明府没有上早衙,他推脱身子骨不康健,在家中歪着了,年节一应琐事,只下官以及衙门捕手操办,故而密令是由下官收的。”县令躲懒不是一回两回,叶主簿早已习惯。   他顿了顿,又说,“那密令卷子送得匆忙,下官本想顺道上县令宅子里探望,将东西送过去,顺道请明府再安插点人手巡街。谁知下官还没来得及出门,明府便风风火火赶来了。一见下官,他还失了风仪,声嘶力竭追问我有没有看过密令内容。”   叶主簿想起这事儿就觉得古怪,那样好逸恶劳的县太爷,竟为了一道吴通判的密令,全不顾身上衣着稳妥,亲自赶来了。   他揪着叶主簿的衣袖,吹胡子瞪眼,一直逼问:“密令经由你手……你看了没有?!快说!”   那一副声嘶力竭的吃人口吻,令叶主簿如今想起来仍旧心有余悸。   叶主簿连连推说没看过,给人瞧了密令严实封口,县令才信了他的话,脸色和缓不少,饶过了叶主簿。   不过一封密令,何必这样失态?倒似拆了他家一般。   叶主簿也想知道密令里的内容,但他家累太重,还不想引火烧身,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过问。   这事儿说起,猫腻顿现。   苏芷同沈寒山对视一眼,她道:“密令有问题。”   沈寒山眸色深沉,喃喃:“县令这样看重密令,恐怕防备颇深。欲破局,须取得密令。”   “我去。”苏芷自告奋勇,“他定会把要紧之物藏在家宅深处,由我潜入府邸窃取密令便是。”   沈寒山思忖了会儿,道:“不必取来。你翻阅后,记下内容离府就好。若是贸贸然偷密令,难保县令发现了,会告知吴通判。届时打草惊蛇,咱们还捞不着把柄,更得不偿失。”   “你说得对。”苏芷摩挲一会儿茶盏,分析,“只,有一点难处——要是这桔花县县令成日在家里看守,我如何进去偷窥密令?总得想个法子,把人支开吧?”   说到这里,叶主簿忙献计:“有法子!”   沈寒山赞许地问:“什么?”   “前些日子,县令一直催促下官邀沈提刑来府上赴宴,倘若沈提刑赴约,他为了礼数周全,必定亲自作陪。”   苏芷回过味来:“那时,再由我暗下入府,便能神不知鬼不觉查看密令了。”   “对!”叶主簿同苏芷的计划一拍即合,唯有沈寒山隐隐担忧。   他千叮咛万嘱咐:“既是密令,定然藏在外人不可入内的后宅。你游走于府邸时,要千万分小心,如察觉哪处不对劲,立时返程,明白吗?无非一条线索,凡事都没你要紧。”   沈寒山这话算是情深意切了,叶主簿一怔,品出一丝况味来。   他不敢揣测上峰心思,把头埋得很深。   他怎么早没瞧出来沈寒山同苏芷的隐秘关系?许是他老了,对年轻后生们的情愫,钝感迟迟。   思及至此,叶主簿又难得叹了一口气。   朝臣与皇城司联手,有谋逆之嫌,于疑心病重的君主而言,总归不是什么美事。沈寒山敢把这一层利害关系,不加掩饰摆在他面前,也代表对叶主簿的信赖。   他是跟对了人,不枉费他汲汲营营一场。   只是苏芷与沈寒山的遥遥未来,叶主簿感到忧心忡忡。   位高权重的京官如何能同天子私兵将领珠联璧合?不必旁人弹劾,官家也会出手。   除非一人从高楼跌落,丧失所有,甘心做另一人的傀儡与附庸。   否则,沈寒山的一腔爱慕,终将飞蛾扑火,化为乌有。   叶主簿比他们年长,看得更深更远。   他不欲开腔点拨,横竖没那个资格。   沈寒山也不在意叶主簿的所思所想,他眼中只有苏芷。   苏芷听得沈寒山那几句肉麻的话,鸡皮栗子一阵起。   她终是没忍住,质问:“你小瞧我?”   苏芷风雨中来去,当差做事那么久,从未失过手。   沈寒山警示她安危,无非是不信她身手。   苏芷,最禁不起人激,霎时间火上心头。   沉默。   冗长的沉默。   沈寒山没料到自个儿好心办错事了,他呼吸一窒,辩解:“我知芷芷武艺高强。”   “既然知道,那便等我好消息吧。”苏芷眉目凛然,好胜心起,她定要把这一桩差事,办得干净漂亮。   沈寒山的两句关心起了反效果,没能劝苏芷保全自个儿,反倒让她燃起无尽斗志,不死不休。   他隐隐有些后悔,早知不该多这个嘴……   倒是叶主簿私底下发笑,腹诽:他上峰的一腔心意付诸东流,这位苏司使,明显还没开红鸾心窍!   沈寒山有要事待办,等闲耽搁不得。   他委托叶主簿帮忙递话,桔花县县令一听开罪过的上峰愿意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自然喜不自胜。   他猜是叶主簿在其中周旋,看叶主簿的眼神也和善不少。   料想也是,叶主簿往后还要在他麾下做事,为了一时迷人眼的富贵,开罪他这个桔花县长官,对他有什么好处?   这样一想,他的面子可比沈提刑大多了,县太爷隐隐有点得意洋洋。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叶主簿哪里犯得着在他手下讨生活呢?他早入了沈寒山的门,往后要高升至京城,当京官去了!   待到夜里,桔花县县令亲自来迎沈提刑入府上吃酒。   甫一开门,县令便高声喊新宠的两名美妾去搀扶沈提刑过门槛。   沈寒山瞥了两眼腊月寒冬还衣着单薄的曼妙女子,心里鄙薄之情渐生:庸脂俗粉,及不上他的芷芷分毫。   他摆着官威,小心避开,同桔花县县令道:“明府家宅里的婢子都上了什么香粉?味儿大呀,熏得本官头疼。不知是不是搀了木犀香?本官一嗅到此味便浑身起疹子……”   沈寒山语带薄怒,惊得桔花县县令腿骨打颤。   县太爷忙瞪了美妾一眼,道:“成日里搽粉搽粉,就上这么个玩意儿?!赶紧洗干净了,换把子香露去!成日里尽给我惹是生非!”   美妾吃了县令一顿排头,只得颤巍巍退下。   她两眼包泪,委屈地很。她哪里知道沈寒山是个狗鼻子,连香粉用材都嗅得出来?   倒也怪她别有居心——官宴上常有易妾一事,若她随侍酒水,把沈寒山服侍好了,可不就能入沈家家宅,伺候三品大员了吗?   俊美无俦的年轻后生,可比县太爷那层老人皮要馋人多了!   另一处,县令宅的飞檐之上,蛰伏一名黑衣察子。   原是伺机而动的苏芷。   她瞥了一眼正门,见沈寒山身侧莺莺燕燕环绕,不由挑起了眉头——小子玩得挺花,还左拥右抱上了?   呵。   她就说,沈寒山此人,心术不正,擅拈花惹草,不可尽信。   作者有话说:   昨天评论多多就加更的条件已达成,争取这两天给大家安排上 第三十五章   私下搜查家宅里外, 于苏芷而言不过小事一桩。   那样要紧的密令,自然存放在严加看守的公事院里。   苏芷飞檐走壁,一路查探。皇天不负有心人, 她总算寻到了戒备森严的一处小楼阁。   她避开巡逻的家?蒊厮,悄然潜入楼子里。   几经翻找, 总算寻到了藏在画卷后头的密令。   苏芷小心打开卷轴, 借着微弱的月光,审谛内容。   卷上字迹潦草,似是防人看出端倪,只记录了短短一句——“开春后,崖山雇好药农,培育大批麻黄与甘草,以及收下县内所有杏仁与石膏。莫要打草惊蛇,同此前一样办差。”   苏芷无声呢喃:“麻黄、甘草、杏仁、石膏?”   这四味药材, 可作何用呢?   苏芷略知医理,心下计较:麻黄用于平喘, 杏仁用于止咳,而甘草利于益气, 石膏则是清肺热,左添右合, 不就是麻杏石甘汤吗?!   这可是治疫气肺染病的良方, 早些年还救了不少染上瘟疫的百姓的命!   吴通判嘱咐县令囤积这些药材做什么?   难道……   苏芷唇瓣紧抿, 她心中骇然,一个可怖的念头油然而生。   吴通判还掌管官办药局, 如遇瘟疫, 可设病坊隔离病人, 亦可供药……   是沈寒山的贿金掐住了人的七寸, 夺了吴通判的钱财,可不得让他捞点金子回来?   往后出来的,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苏芷眼露凶光,她紧紧扣住了腰上弯刀。   她想到了娇蛮可爱的叶小娘子,想到了唯唯诺诺的王氏,以及所有勤勤恳恳度日的桔花县黎民百姓。   大家都在努力生活,期盼来年越来越好,期盼大庆盛世开年。   只可惜,有人从中作梗,不想让人好过。   吴通判,你该死!   不如一刀杀了这个奸贼,为民除害。   如此一来,能保下不少无辜百姓的命。   由她手染鲜血,做那个屠命凶臣。   可是,一旦她这样做了,她便再无回头路。   吴通判不过是一卷密令,还没干出实质的害人勾当,而她却真切杀了人……   斩杀朝廷命官,罪无可赦。   即便她下诏狱也罢,只要能救下鲜活的人命。   苏芷杀心渐生,就在她难掩怒火之时。   院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直奔小楼。   苏芷把密令放回原处,悄无声息飞跃出书阁,掩在角门。   她得躲过这一程,免得被人发现,上报给桔花县县令。   谁知,此人眼尖,瞥见苏芷掠过的一道黑影,作势要嚷。   若是让她喊开,府上逻卒知道来了刺客,桔花县县令必有动作。   等苏芷和沈寒山离开衢州,吴通判对当地百姓再有坏心,他们便是鞭长莫及,真爱莫能助了。   苏芷不能放纵她闹开,只得旋身飞奔上前,抬手扣住人唇,凶神恶煞地道:“住口,再喊人,我就杀了你。”   这话只是缓兵之计,苏芷出声气儿不重些,又怎能稳住人。   果不其然,女人听到苏芷的要挟,顷刻间偃旗息鼓。   她小心地颤抖,连恐惧都不敢肆意。她的眼眶淌下泪来,湿了苏芷满手。   苏芷恻隐,悄声问:“你哭什么?”   女子心间既哀伤又畏惧:“奴、奴只是不想被乐班子的人再抓住了,他们命奴今夜献舞,欲将奴赠予县太爷。可是奴知道,县太爷是年逾六十的老者,都可当奴家里大人了。本来今夜,奴攒够了盘缠,欲同萧三郎私奔的,奈何……”   那个萧三郎,应当是女人的情郎吧?   女子似是别无他法,竟恳求起苏芷来:“求您放我去见萧三郎一面,您要杀奴,或是要交出奴都可以。奴只是想同他说一句,莫要再等了。”   她怕死在这个吃人的宅院里,而他的情郎还在江边码头苦等她来。   等不到人,怎样都等不到的。   见不到她,他定然痴等。女子不欲耽误人一生,都怪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苏芷听不得这等苦大仇深的话,她有意放女子一马。   就在这时,院子来了更大一阵骚动,原是乐班头子花钱打点了逻夫,正奔往后院寻人。   不好。   若她放走舞伎,平白惹出这样一桩骚乱,还同这座存放密令的院子有牵扯。   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桔花县县令察觉一二。他生性多疑,还可能因苏芷之举打草惊蛇,届时这些人销毁罪证,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是以,舞伎不能丢。   而前厅的宴席,观舞之人是沈寒山与县令。   苏芷眼眸微眯,心生一计。   她把舞伎拉入暗阁里,褪下身上衣物,勒令:“换。”   舞伎怔忪片刻,明白苏芷的言下之意。   她赶忙脱下华丽轻薄的舞者衣裙,又揭下颊上面纱,同苏芷的装扮掉了个样儿。   苏芷心下叹气,这才几日,她就身不由己,换了两次女子装扮。   顾不得那么多了。   苏芷拦腰抱起她,以轻功飞檐,助她攀上高墙,逃出府外。   随后,苏芷又从舞伎留下的包袱中,扯出更厚的一条璎珞面纱,遮住颜面。   她料想夜色浓重,应当分辨不出眉眼。   苏芷微微低头,主动走向那名还在同逻夫歪缠的乐班头子。   乐班头子正为了寻舞伎急得焦头烂额,此时看到熟悉的衣裙身影,眼睛都直了。   他急着脱身,哪里还顾得上去验证苏芷真容。左右谁敢扮作舞伶搪塞县令?   前头宴席还在催舞,献舞迫在眉睫,他不敢耽搁,忙带苏芷下去了。   假山石路,乐班头子一面走,一面埋怨:“知道死回来了?!哼,你回心转意倒还好,不然你定要触县太爷霉头的!要知道,县太爷特地请你上宅邸里献舞,是你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旁的人巴不得寻这个机会,你倒好,富贵路摆在面前,人还往旁处躲。”   乐班头子边说边觑苏芷眉眼,问:“你遮那么多层纱作甚?”   苏芷捏细了嗓音,矫揉造作答了句:“泪痕,怕人瞧见。”   许是见多了舞伎哭哭啼啼,乐班头子嫌恶地皱眉:“嗓子都哭哑了,你真是让我恼火!得了,你戴着吧,免得才过元日,教县太爷瞧见你哭相,又是一场官司要打。嗳,待会儿卖劲儿一些!府衙特地寻你独舞呢,把芙蓉舞的排场操办起来,也好让县太爷一眼相中,晓得没?哎呀,我是真羡慕你好命,我等都不得窥见官府老爷们的天颜,福气都让你享了!”   乐班头子碎碎念叨许久,听得苏芷烦不胜烦。   好在她忍耐一时,总算是行至喧闹的前厅。   主座上,是斟酒自饮的沈寒山。他喝了不少,眼尾眉梢微微泛红,雪里梅似的一缕喜色,带了一星半点的颓唐妩媚,似醉非醉。   一个郎君,竟妖邪至斯。   左侧下首的位置,则坐着一脸战战兢兢的县令。   他要同沈寒山交锋,太强求他了。京官的嘴皮子,话里话外都是坑,他哪里够格儿应对。   好在艳名远播的芙蓉乐班子来人了,有艳.舞可一饱眼福,总能镇住这位笑面阎罗了吧?   县令忽然松了一口气。   他忙不迭催压轴戏救场,同奏乐的侍女使了个眼色。   霎时,鼓声琵琶同奏,余音绕梁,轻歌曼舞。   乐音声声催人,苏芷不得不硬着头皮登台。   她这时才注意到,她身上穿着的衣裙是鹅黄纱制的,风一掠,轻可吹起。   苏芷不会舞,今夜却被人逼得必须要舞。   她手执长披帛,左右翻飞甩袖,好在她是习武之人,手劲儿大,几下生涩挥舞,也是有模有样。   苏芷着了慌,她不是来献舞的,是寻沈寒山解围的。   该如何让沈寒山不窥见她真容,亦能察觉她身份呢?   苏芷计上心头。   她足尖微点,似踏荷间芙蕖而来的天外仙,衣袂蹁跹,粉黛生香。   不过几个莲花旋舞,韵致便风流。   苏芷借着清脆鼓点,作势飞天!   众人哪里知一个乐伎竟有此等能耐,一时间惊得目瞪口呆。   苏芷顺风落地,双袖高举,奉至沈寒山跟前,似要为他斟酒。   这样近的距离,美人蓄意冒犯。   沈寒山正要蹙眉呵斥,却忽然察觉异样。   锦布案子下,他的鞋履尖子一阵剧痛……   沈寒山不动声色眯起眼眸,再次打量眼前着了九天玄女霓裳、抻来雪腕皓颈、眉眼低垂的动人舞伎——这样狠的脚力,唯有他的芷芷,做得出来。   沈寒山戏谑心起,他勾唇,噙笑,忽然抬手,扣住了苏芷柔夷:“腰软身轻,舞姿曼妙,步若莲花,这一足足踏来,真真碎人肝肠。”   他给予她很高赞誉,外人听来,沈寒山再能耐,也难过美人关。   可这些话落到苏芷耳朵里,他分明是存了取笑她的心思。   一个郎君用调笑语气夸赞一个从未舞过的娘子舞技,不是戏弄,又是什么?   苏芷眼底杀气腾腾,却不敢同他闹开,只能曲意逢迎。   沈寒山吃准了她今日的窘态,他使坏,非要逼她。   于是,沈寒山手间使了巧劲儿,一下将苏芷扯入怀中。   腿前有菜案作绊,苏芷再能耐,也只能顺势跌到了沈寒山怀里,落了他满怀!   入鼻,俱是沈寒山身上那股子若隐若现的兰草幽香,典雅清冽,很好闻。   苏芷的俏脸埋在沈寒山怀里,莫名面红耳赤,牙齿亦咬得咯吱轻响——沈寒山疯了!   这个居心不良的登徒子,她要他好看!   可惜,这一腔复仇抱负,苏芷都无缘言声儿。   沈寒山分明是抱着“不死不休”的心逗弄她这一场。   机会难得,他欲摆布她,教她成为他的掌中之物。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六章   许是想拉近关系, 桔花县县令没有置办高脚桌椅的筵席,而是设了宝相花纹毡席铺在地上。   为了方便沈寒山倚靠,县太爷还置办了一尊白玉腰枕, 下垫织霜纹灰鼠皮草所制的坐褥,供他支颌倚靠。   先前, 沈寒山拉苏芷入怀的刹那, 摔翻了好几个摆了温棚瓜果的碗碟,好在她是落到沈寒山膝上,底下又垫了厚毡绒,故而并未有何处跌伤。   细细想来,算是沈寒山有心,知一回怜香惜玉。   只县太爷小家子气,眼神儿不住往织毡上飘忽。他看着那些重金入手的逆时令甜瓜滚落在地,一阵肉疼。另一方面, 他又庆幸,今晚这场酒宴的马屁总算是拍对了, 能讨得沈寒山的欢心!   回忆起吴通判送花魁,人家也不屑一顾, 应当是那娘子姿容不够。   县太爷捋了捋胡须,心里美滋滋地道:他比吴通判多活十多载, 赠礼的眼光自然绝佳!最懂男人的人是谁?自然是老男人!他能不晓得沈寒山这样年轻后生想的什么?无非是爱自个儿亲力亲为挑选的, 亲手摘的瓜才香甜不是?   县令虽说是靠的吴通判这尊大佛, 但六品官地方官焉能同三品参朝官相提并论?若他能入沈寒山的眼,换个靠山也不是不行。   思及至此, 县令笑得更加谄媚了, 他同沈寒山道:“沈提刑好眼光, 此女乃是芙蓉班子的舞伶魁首, 曾以一曲芙蓉舞名扬天下!衢州多少达官贵人想请她献舞都碰不着面,还是沈提刑面子大,说请人,人就来了!”   县令自以为这番话是“锦上添花”,唯有沈寒山知晓,这段说辞有多掺假。   他发笑,笑声低沉而魅惑,勾人得紧。   县令当是取悦到沈寒山,也赔笑。苏芷却知,这厮是在笑话她!   老匹夫,编瞎话这样顺畅,害得她颜面尽失!她哪里是名震四海的第一舞伶?!她根本就不擅舞艺!   沈寒山难得给了县令一个好脸色,温声道:“本官吃了酒,颇有些醉了,目眩得很。劳烦明府差人,熄两盏灯,以便本官缓缓神。”   “自然自然,不过小事一桩。来人,给沈提刑重新布菜上酒,再把灯吹灭几盏。”   沈寒山本意是想庇护苏芷一遭,他身侧煌煌璀璨的灯火熄了,夜色便昏暗了。如此一来,他更好遮挡苏芷姿容,不被人瞧出眉眼轮廓。   奈何县令不懂啊。他暗暗揣度沈寒山心思,回过味来,奸笑两声——原是想趁光线昏暗再行苟且之事,沈郎君好情.趣!   他被沈寒山挑起了兴致,也喊来一名美妾随侍。   美妾怨怼地看了沈寒山怀里埋头不起的舞伶,心里妒恨极了:若她早些换了香粉,保不准沈提刑怀中座位便是她的!偏偏让一个浪蹄子捷足先登。   她有意同舞伶竞争,故作温柔小意地倚靠入县太爷怀,声儿催浪似的娇嗔:“哎哟我的爷,快来吃杯酒吧!妾喂你!”   她自认燕语莺声,定能勾得沈寒山神魂。   岂料沈寒山全然不在意搔首弄姿的美妾,他的全副心神都记挂在身前小人儿上头。   沈寒山有意戏弄苏芷,低声诱哄:“怎么?见了本官竟羞臊至此,不愿抬头同本官讲讲话吗?”   他柔情备至,风度翩翩。   苏芷却微微仰首,目露寒光。   沈寒山分明知晓,她不能开口讲话,万一被县太爷认出来就全完了!不止是计划败露,还可令她皇城司使的雷厉风行形象崩塌,颜面扫地。   他怎敢……怎敢这样欺负她!   苏芷不愿同人示弱,她从未有求人的时刻。故此,她只是咬着下唇,死死盯着沈寒山。   她寻他是来解围的,不是给自个儿添堵的。   沈寒山,果真是绵里藏针的毒郎君!   美妾耳尖,听得沈寒山的一番话,心里头直笑。果然吧,伶人不过是贵人手里的小玩意儿,遇上了真高官,又唯唯诺诺像个鸡子,不敢开口了。   美妾呶呶嘴,艳羡舞伶气运好。随后,她又升起一股子希翼来。   若是她好好表现,入了沈寒山的眼,保不准也能飞上枝头变凤凰?毕竟县太爷可不管她是不是个妾,只要她能独得沈提刑青睐,给人吹耳边风,他便会把她高高供起。   想到这里,美妾的心思又活泛了。   她口中衔着州府当地温培葡萄,噘嘴凑上县太爷,亲给他喂食。   县太爷哪里消受过这样的美人恩,他得意非常,连连接下了汁水丰沛的果子,夸赞:“瞧你这小模样,真讨喜!”   县太爷无惧在沈寒山面前同美妾歪缠,毕竟上峰身旁也有佳人相伴,若他不玩得尽兴,沈提刑又怎敢放开手脚玩闹呢?   美酒美人,才能同男人打成一片!   他也是体恤沈寒山!   美妾那边已然欢声笑语闹上了,听得苏芷起一阵阵鸡皮栗子,如坐针毡。   偏偏沈寒山还低头,凑到苏芷耳畔,温声耳语:“做戏要做得像一些,芷芷也不想,被人发现吧?”   他靠得这样近,好似情人间的呢喃,又仿佛他将薄唇.落在了美人颈侧,那一对俏丽的影子交叠在一块儿,看得人血.脉.喷张,浮想联翩。   苏芷知沈寒山话中意思,她明明是学过随侍贵人的,就算不献身,好歹也得口灿莲花,说几句吉祥话儿!老这样放不开,很引人生疑。   可是苏芷这辈子都没做过娇态,要她临场发挥,太为难人了。   苏芷借着月色,看了沈寒山一眼。   他的酒似乎醒了不少,眼底不再是柔肠百转的春.情,而是满目清明。   他的所作所为都不是凭酒劲儿发疯,他是清醒态度下要的她吗?他怎么总执着于她不放?他要疯魔便疯魔,为何总攀扯她见阎罗。   苏芷恼火,这股火气却全没来由。   是她要寻沈寒山江湖救急吧?   也是她自个儿挨到他跟前吧?   步步进,步步错,这往上爬高楼进的每一寸功劳,都是她心甘情愿登的,也是她咎由自取。   怪她轻信沈寒山,此人就是个孽障!   沈寒山怎不知苏芷在恼怒呢?可他就是想闹她,骨子里的邪性蠢蠢欲动,血脉里的野性作祟,逼得他不得不……作弄她一回。   会生气?   会挂火儿?   他何尝不知。   沈寒山可比苏芷想象的,还要了解她。   只此今夜后,粉身碎骨亦无悔。   苏芷辨认不出沈寒山的缱绻心绪,她猜不透沈寒山的心思,一会子觉得他是真要好好演完这出戏,一会子又觉得他分明是存了坏心。   几经纠葛下,苏芷还是妥协了。   她泄了腹腔中那股子硬气,颓然垮下肩臂。   苏芷丧失了底气与英气,她频频窥视美妾,临摹旁人的娇态。   苏芷颤巍巍捧着一杯酒,奉于沈寒山唇边:“喝。”   她压低声音,豪气冲天,小心提醒。   沈寒山受宠若惊,他勾唇,凑到苏芷酒盏边。   明明该接过酒杯的,他偏偏不!   他在等苏芷喂他,他真把苏芷当成了舞伶,磋磨她!   苏芷神志都要倾塌了,她头一回生出一点点摸不着的委屈来……沈寒山把她当成了可随意摆布的女子吗?他岂敢!   苏芷起了杀心,她讨厌面前为非作歹的沈寒山。   她想大动干戈闹一场,又觉得这样的行径太过孩子气了。   不过是喂一杯酒,她连舞伶都扮得,为何偏偏敬酒不行?   如果眼前的人不是沈寒山,那她如何假模假式演戏都可,偏偏他是沈寒山。   苏芷觉得难堪,又想不明白其中原委。   或许是她的自尊心作乱,她唯一不想的,便是在沈寒山面前丢人。   他会记一辈子的,记住她的狼狈与软弱。她不希望被沈寒山瞧不起,她不是矮他一头的弱者,她是能同他比肩的悍将。   啊!是了,苏芷一直将沈寒山视为对手,而宿敌之间不可能有温声软语,自古以来都是兵戎相见。   沈寒山不知苏芷所思所想,他只觉得今夜惊喜甚多。   梦寐以求之事,竟在今日实现了。   他好卑鄙,又好快意。   沈寒山就是想看苏芷柔弱一面,她白日在外可威风堂堂,夜里在内,待在他面前,最好是卸下浑身防备,坦诚相待。   当然,这些都是沈寒山的妄想,做不得真。   今日的芷芷,太过可亲可爱,他实在是……忍不住了。   沈寒山迟迟不饮酒,苏芷没了法子,只能勉力躬起酒盏,由着佳酿顺到他唇边。   好在沈寒山还知道一些分寸,这回好好品酒了,没有折腾她。   光是倒一回酒,就搞得苏芷精疲力尽。   她心里殷切盼着酒宴快些结束,她好快些抽身。   但沈寒山上了瘾,故意延长夜宴。   他又看了一眼吃食,意味深长同苏芷道:“我饿了。”   苏芷不解,和沈寒山对视,负气低语:“你饿了,盯着我作甚?总不会是……想吃了我吧?”   小娘子懵懵懂懂,不知沈寒山言外之意。   她寥寥几句赌气似的回敬话,却阴差阳错正中沈寒山下怀。   奈何,不行。   沈寒山眸色渐沉,欲念横生。   随后,他低喃:“呵,我倒是想。”   “嗯?”   “夹菜。你们乐坊就是这样教导人的吗?连布个菜都不会?”沈寒山忽然高声,恼怒模样是做给县令看的。   县令闻言,赶忙施压,道:“你个小女子,竟不知眼前的贵主是谁吗?!手脚殷勤些,否则我定要你好看!”   县令施压,苏芷岂敢不从,她只得阳奉阴违,给沈寒山夹了一筷子蒸肉。   沈寒山不动如山,苏芷悟了,他要她喂。   她丧了气,决心不再做人,权当沈寒山的附庸。   凄凄惨惨。   他要她生,她便生;要她死,她便死。   左右线在沈寒山手上,她只是个毫无生气儿的傀儡。   苏芷消极地任人摆布,一腔精神气儿全涣散了。   她丧气的模样,教沈寒山好笑,他又没如何她,搞得好似这一生都毁了。   沈寒山也知自个儿太过分了,他饶过她吧,他于心不忍了。   于是,沈寒山从旁侧扯来一件狐毛长褙子,披在苏芷双肩。   他把她裹得严丝合缝,随后他伸开白皙纤长的指节,拦腰抱起了苏芷。   苏芷忽然被高高举起,裹挟入一个熟稔的怀抱。   耳畔全是蓬勃的心跳声,不是她的,是沈寒山的。苏芷闷在暖融的毛内胆里,手足无措,不知外头光景。   就在她错愕之际,沈寒山和县令道了句:“舞伶不错,本官将人带走了。案上有一袋银钱,劳您转交给乐坊,算是‘赎身’之用。”   留下的钱财多少已经不重要了,要紧的是,舞伶高升了,入得沈寒山的眼,可进入沈家当妾室或是侍婢了,真是有福气!   县令哪里敢要沈寒山的钱,连连退让:“沈提刑何必客气,这点钱,下官出便是了。”   “收下吧,沈某没有赊账的习惯。”沈寒山阔步抬腿,作势要走。他不留县令讨价还价的余地,一门心思要领走人。   县令看着沈寒山行色匆匆的仪态,也知他是想办何等风月事,再拦就不美了,毕竟一个色令智昏的男人,听不得劝。   县令委婉恭送两句,看着抱着女子还能如松如柏行动自如的郎君,感叹:“年轻真好,腰力真好。”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七章   沈寒山将苏芷抱上马车, 这车是叶主簿特地从车马行雇来接应两位上峰的。   苏芷的脚甫一落地,她挣开身上长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挥拳朝沈寒山颊侧击去。   掌风如刀,来势凛冽。   “啪”的一声, 沈寒山避无可避, 死死挨下一拳。   郎君头受力一偏,他的嘴角沁出一道血痕,星星点点落衣上,洇出不大不小的红晕。   苏芷恨极了,她杀红了眼,想要再揍,却想起沈寒山官场身份,硬生生忍住了。   她切齿, 上前一步,紧紧攥住沈寒山的衣襟, 怒不可遏质问:“耍我很好玩吗?!”   苏芷没沈寒山高,即便胁迫人也只能仰望对方, 带有一丝滑稽感。   看着眼前怒发冲冠的小娘子,沈寒山莫名笑了。他云淡风轻抬指, 以粗粝指腹, 轻轻掖去嘴角血迹。   他不疾不徐、不羞不恼, 姿态娴静,似乎没把苏芷的怒火放在眼底, 又似满不在乎她的恼意。   看啊, 苏芷最讨厌沈寒山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了。   仿佛世间最狼狈的, 独她一人;最沉不住气的, 也独她一人。   任何时候,沈寒山都这样得体随性,像个风度翩翩的假人。   他算无遗策、他聪明绝顶、他年轻有为,人人称羡……苏芷讨厌堪称完美的沈寒山。   他作弄她、欺辱她、戏耍她,丢她一人难堪,最终却没事人一样走开了!   是他把她逼到这个地步,是他让她疯魔的!   可是所有人都以为她孤高冷傲,她对他不敬,没人知道沈寒山皮下是个什么样子,而苏芷自始至终都明白——这厮天生是邪骨坏种!   苏芷越想,血气越上涌,她死死抵住沈寒山胸膛,将他困于车壁。   苏芷厉声喊:“沈寒山,你说啊!”   沈寒山总算开口了,他眸色讳莫如深,探指触上苏芷紧绷着的唇,柔声喃喃:“我救芷芷于危难之中,你不报恩,反倒怪我吗?”   苏芷撇过头,避开他毫无边界的触碰。   “胡说八道!你分明是蓄意折辱我……”她不蠢,不会信他的鬼话连篇。   苏芷咬紧牙关,一声声控诉他的罪行:“明明你能寻借口带我走,你偏不。你留下我,只不过想看我出丑。你知我骨性,还逼我扮娇娘状……沈寒山,我早看清了你的险恶心思!”   他无非是想折断她高傲筋骨,将她从高岭拽下,伴她堕入无间地狱。   他,从未有过好心。   寥寥几句,沈寒山明白了苏芷所思所想。   他从来不知,她的自尊心这样强。他是想见她不为人知的那一面,怀有微乎其微的偏执。可他骄纵她,不想伤她根本,倒没有苏芷说的那样恶劣。   只是……沈寒山居高临下,俯视眼前这个如同惊弓之鸟的苏芷,又满腹慈悲,觉得她可怜。   苏芷挺直了脊背,如同寻常日头里摆着皇城司使姿仪。   她白皙如雪鹤的长颈微微颤抖,那样脆弱,那样不堪一折。   苏芷在虚张声势,她所有的铠甲都被沈寒山撕碎了,故此,她才大发雷霆。   是他错了,他不该借自己的隐癖,去招她的厌恶。   沈寒山是罪有应得,该领受她这一拳。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抱歉,为我此前的孟浪之举。”   沈寒山想宽苏芷的心,他同她道歉,希望她既往不咎,不要躲他。   苏芷的满腔怒意,在对方虔诚的歉声中消散不少。   本是能这句后就中止的对话,沈寒山偏要再辩一句:“我待你,没有那样重的险恶心思。我知你意,同你心意相通,费心救你。献舞时,若非入我怀,芷芷的真容岂不是要显露于人前?鼎鼎大名的皇城司使成了供人亵.玩的小乐伶,你面上就很光彩么?”   他说的都是实情,方才一出戏滴水不漏,能骗过县令,能瞒过众人,已是圆满。   沈寒山聪慧,留下了赎金,这样一来,舞伶的失踪也就迎刃而解了,世人都当她入了沈寒山的府邸,成了沈寒山的宠婢……   可是,苏芷仍是觉得哪处不对——于公,沈寒山处事八面见光,善始善终;于私,他为饱一己私欲,牺牲同僚。   平心而论,她就是吃了亏的,任沈寒山巧舌如簧,也不得辩驳。   他道过歉了,再深究下去又有何用?   苏芷松开他,还没等马车到叶家,她便撩帘下了车,飞檐踏壁而去。   她有气性儿,且不小。沈寒山执意要触碰她底线,那么做好一刀两断的准备。   沈寒山望着苍茫夜色,这次是真知道自己过火了。   他落寞放下车帘,随车马颠簸,架他向明月、向远方。   另一边,苏芷独自跑了后,又后悔了。   她忘记告诉沈寒山,关于密令里的内容,此后不还得同他接触吗?   明明可以少一事,偏偏又横生枝节。   烦心。   老天爷都要折腾她。   因着这一桩焦虑心事,夜里苏芷烙饼似的睡不着。   她开着窗,深更半夜隐约看到沈寒山路过。这么晚了不睡,是看她归府没有吗?   苏芷皱眉,她又不是三岁稚童,不使性子,不搞离家出走那一套。   翌日,苏芷招来叶主簿,她本想借他的口,把密令一事转述给沈寒山,岂料那个狗皮膏药似的男人自个儿就跟过来了。   一见沈寒山,苏芷的脸沉了下来,打帘进屋里时,还冷哼一声。   叶主簿觉察出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他心间惴惴不安,忧心昨晚计划是否出了差池。   叶主簿给他们沏了暖身的羊乳茶后,开门见山问:“苏司使,昨夜一切都好?”   苏芷在外人面前还是一贯冷酷:“都好。”   叶主簿纳闷了,既都好,那他们今日又为何不睦?   叶主簿疑虽疑,倒也不傻,不会将心思堂而皇之问出口。   倒是沈寒山一心想冰释前嫌,开口:“苏司使昨日查探到密令内容了?”   他彬彬有礼,不似从前那般僭越。   外人看了,也只得骂一句:“该!谁让他放浪形骸,执意要欺辱小娇娘。”   苏芷听到沈寒山的声音就烦,又存心打发他,只得不耐烦地道:“密令上写了,吴通判要县令雇药农大量置办四味药材,这四味,正是熬煮麻杏石甘汤的药方子。”   麻杏石甘汤这药汤,大家都知晓,是用来治疫气肺症的,即为地方瘟疫。   叶主簿嘀咕一句:“他要这个做什么?”   沈寒山挑起眉头:“在筹备贿银的节骨眼上,吴通判自然是想求财了。既是求财,也就是说这药能带给他无上富贵……”   叶主簿不解地问:“药材若想罄尽所有,也得百姓有所需啊……”   “要是百姓一定会买药呢?”沈寒山语出惊人。   说到这里,叶主簿回过神来了,他如坐针毡,望向苏芷:“瘟疫如何是人能控制的,吴通判这招未雨绸缪太不符合常理了。除非……”   他要做什么,大家心知肚明。既提早准备了药材,那么在药材筹备好的时候,必有一场人祸将至。   届时满州府的百姓染病,吴通判手里囤积的药便成了救世良方,他便是衢州最大功臣了。   苏芷道:“我记得官办药局配药是不收钱的,吴通判囤药,往后只怕也不能以自个儿名义卖药赚钱吧?亏本买卖,他那样奸猾的官吏,不会做的。”   沈寒山道:“卖个药而已,法子太多了,左右无人知道他手上药量多少,不必从官府渠道送出去……”   苏芷何等伶俐人,稍稍点拨便明白其中深意。   她迟疑问了句:“你是说,他对外宣布官办药局药材告罄,实则会把药材私下里记挂在私人药房售卖,赚取差价?”   “苏司使聪慧。”沈寒山故意留话给她接,待苏芷说完,又油嘴滑舌赞她。谄媚心计浅显,遭了苏芷一记白眼。   苏芷转头,又问叶主簿:“吴通判就是要制造一场瘟疫,也得寻到病源。疫气肺病来势汹汹,需以人身养病灶,几乎每回瘟疫,都要设病坊隔离大批病人,以免人人相传。待最后一名病患痊愈,方可解封地方州府。既是如此,吴通判又如何寻到早已消失无踪的病灶,再次引发一场瘟疫?”   说到这里,叶主簿像是想起了什么,道:“半年前,衢州曾有过一次疫气肺病!若是那时,吴通判便把病患养起来,留作后用,不就能得偿所愿了吗?”   若真如此,吴通判此人心机深沉到可怕。   沈寒山道:“都忘了问,你们衢州州牧是哪位同僚?为何近日招待本官与苏司使的,唯有副官吴通判,却不见州主官?”   叶主簿叹了一口气:“您是问林州牧吗?他在七个月前赴任衢州,仅仅过了两月,便死于河祸。仵作去查验过,林州牧口鼻腹腔皆饮水,确实是生时落水、溺水而亡,不是他杀。林州牧一死,知州之位又空缺了。朝廷因吴通判半年前扼制衢州瘟疫有功,还没派新一任知州来地方赴任,主官之位就这般空了下来。也有同僚猜测,官家有心扶吴通判上位担任州牧,掌一州之政.务,这才迟迟不派新官上任。也是因着这个,各县知县都对吴通判言听计从,生怕他登了高位,会记住手下人的‘慢待’。”   这样说来,就能明白为何吴通判被县官们众星捧月奉承着。   万一他成了朝廷委派来的“知州”,那权力可就大了。   苏芷道了句可惜,沈寒山却拿捏住其中端倪,问了句:“林州牧之死,是瘟疫前,还是瘟疫后?”   叶主簿不懂沈寒山为何这样问,仍是老实回答:“是瘟疫前。林州牧死后不足半月,衢州就来了一场瘟疫,死了不少人,最后就是州府设病坊隔离病患,再用麻杏石甘汤悉心调养,这才勉强控制住瘟疫。”   苏芷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毛骨悚然,说了句:“我记得,密令上,吴通判让桔花县县令‘同此前一样当差’,也就是说,这一回的囤药之事,他不止办了一次。”   沈寒山笑了声:“哦?那就有点意思了。吴通判总不能回回事先囤药又遇上瘟疫,全都推说是未卜先知吧?”   “你疑心林州牧之死不简单?”苏芷问。   “沈某又如何能知道这样的辛秘事呢?不过世上,巧合并不多。”   苏芷了然,转头问叶主簿:“林州牧可有家眷?”   “有。林州牧被官家授命知州以前,乃是事职刑部侍郎,家眷应当都在京城。”   苏芷暗下颔首,同沈寒山道:“我回京一趟,去查一查林州牧的家事。你留在此地,同叶主簿一块儿盯着吴通判。”   沈寒山知自己拦她不住,再有昨日的荒唐事,他没遭人嫌都不错了。   由此,他只得无奈应下:“是,那你路上一切小心,我等你回来。”   苏芷看着殷切期盼她早日回衢州的沈寒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但她心大,懒得计较,此刻也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嗯,我省得了。”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八章   苏芷策马, 风雨兼程回京,不过短短几日,便至都城。   她的腿侧全是夹马腹赶路而摩擦出的伤痕, 下马时,若非侍从搀扶, 恐怕都要跌下马去。   苏芷私自回京调查一事, 不方便禀报官家,一来是她没有吴通判作奸犯科的罪证,二来是吴通判在朝中亦有交好的同僚,苏芷唯恐泄露风声,打草惊蛇。   思来想去,她还是偷偷去了大皇子陈风位于内城的府邸。   陈风虽受官家宠爱,特赐“华供殿”作为陈风寝殿,但陈风行成人出阁礼①后, 还是同父亲推让了一回,自请在内城设起居府邸。大殿下这事做得极有分寸, 既表达了自己不会因官家偏爱而恃宠生娇,又表明了他身为儿臣敬爱君主, 不欲留有任何谋逆的余地,自请出宫。   陈风此举, 令官家更为欣赏, 也堵住了朝前百官的悠悠众口, 可谓一石二鸟。当然,即便是君王家事, 也还是同普通人家一样, 含有脉脉温情。   偶尔陈风和官家吃了家宴、或是秉烛夜谈太久, 得蒙圣恩, 可入住“华供殿”几日,免去他来回归府的劳苦奔波。   好名声,陈风挣到了;就寝内廷,陈风也如愿了,这招乃是一箭双雕。由此事可以看出,大殿下委实是个聪明绝顶的郎君。   她下马,看了一眼陈风府门口的门房家厮,私下出示了“皇城司”的令牌。   主子衙门里的官人,门房哪里敢拦,忙悄声请苏芷入府小坐,低声道:“劳您在厅堂吃一碗茶汤歇歇脚,殿下还在宫里,怕是得再过几个时辰才能归府。”   “嗯,我省得了。”苏芷不必同他寒暄客套,这个府里,除了陈风,没人能治她。   小厮观苏芷冷静形容,愈发觉得她气势足来头大,断不敢怠慢。   于是,不必主人家吩咐,小厮请示了府上管事,从库房里取来蒙山茶供苏芷吃,还给她上了蜂糖枣儿糕以及五香糕,请她佐茶消遣时间。   苏芷道过谢,却没动那些点心。她不是贪嘴的人,况且此时心里揣了事,更不欲进食。   等了一个多时辰,陈风总算下值归府。厅堂外的莲花高脚石灯依次燃起,像一条灯火游龙,映得昏暗的天色亮若白昼。仿佛陈风是这座寂静府邸的命脉所在,他一回来,家宅就有了生气儿,一下子兴旺了。   陈风似猜到是苏芷在,连公服都未褪,行色匆匆赶来。他难得亲昵,唤了句:“阿芷,你冷不防回京城了?都不差人来皇城司衙门禀报?这样小心,是出了什么事?”   柳押班私下里会喊苏芷为“阿芷”,陈风听过一耳朵,在私宅时,为表亲近,也会有样学样效仿。   陈风待她亲近,苏芷却从未忘记自个儿人臣身份。   她起身,同陈风行了拜仪,唤:“冒昧前来叨扰大殿下,还望您见谅。”   陈风搀她双臂,虚虚扶起:“都是一个衙门里共事的僚友,何必这般见外。”   “属下今日归京,并未告知他人,连府上都不曾回去。”   “行踪这般隐秘,可是出什么要紧事了?”   “属下同沈廷尉在查一桩衢州旧案,许是会耽搁一些时日才归京。今日匆忙回都城,是为了探访半年前在任上辞世的衢州州牧林然家眷,问一些旧事。属下想着,虽说不入宫中面圣,也该将行踪上报皇城司官署,故而来寻大殿下,将行程逐一告知。”她做事规矩,一切按照章程来循序渐进,不会背着人偷摸行事。   “林然之死,父君同我说过。他赴任地方官不过半载就出了意外、遇了难,着实令人痛心。”陈风顿了顿,道,“你既要查他,可是他的死因另有隐情?”   陈风真知灼见,通过苏芷寥寥几句便猜到了内情。   他敢问,苏芷却不敢认。事情还没有定论之前,她不欲妄言。   由此,苏芷只道了句:“大殿下,恕属下在没查明内情之前,不敢妄加猜测,以免诬陷他人。给属下几日时间,待案情结论有了计较,我定然立时告知您。”   苏芷做事谨慎,说话滴水不漏。这是柳押班教她的宫中做派,她好学、聪慧,一直谨遵柳押班教诲。   陈风有时恨苏芷的“榆木脑袋”,有时又爱她的“不近人情”。她身在何位便事职何时,一应按照规矩办事,绝不徇私枉法。她是个极好的下属,却也是个混不熟的部下。   她效忠于陈风,仅仅是因她身为陈风的属官,没有私人情谊的偏袒。   苏芷生性耿介,怎么养,都养不熟。   现如今,她同大理寺卿沈寒山一块儿调查案件,一块儿保守同一个秘密……   陈风微微眯起眼眸,他转了转指上的玉扳指,温声问:“此前赠你的狐皮,你拿来裁冬裘了吗?”   苏芷不知他为何忽然问起这个,许是例行关怀手下人。苏芷愣了愣,顺流而下接话:“还不曾。衢州几日办案略微匆忙,待属下归京后,再找裁缝娘子制毛裘上身。”   “嗯。出门在外多注意身体。你是我得力臂膀,往后还有很长的日子要一块儿做事,缺你不可。”陈风这句话算是贴心贴肺了,奈何苏芷只当这是哄干办们的大官话,过了耳朵,便忘了。   “是,多谢大殿下关怀。”苏芷既已和陈风打过照面,她便打算直奔林然府上寻他家眷问话。   还没等她迈出陈风府邸,后边的上峰就开口拦住了她:“若你不愿回苏家暴露行踪,那你夜里也可宿在我府上。左右客房众多,方便你入住几日。”   陈风为她着想,唯恐她住宿不便。   苏芷承他的情,道了谢,笑说:“多谢您的好意,不过属下想要自己寻一间偏僻驿店落脚……我不会暴露身份,还请大殿下宽心。”   陈风听出她话外之意,苏芷以为他在责怪她——若是她行踪暴露,明明来了都城却没有同官家禀报,不赶巧遇上难缠的谏官,也会惹出一些碎嘴弹劾来。因此,夜里藏身于陈风府上不失为一个好建议,陈风府上森严,能帮她遮掩一回,躲过这一场劫难。   陈风叹了一口气,道:“阿芷怎会这样想?我不是怪罪你在外招摇。你我共事这样久,也该知道,我待你不同于旁人。我是想同你交好的,这层干系除却你上峰身份,亦除却官家儿臣身份……你有事想寻人帮助,尽管同我开口便是。你有难,我会鼎力相帮,绝无二话。”   苏芷不知陈风为何执意同她示好,分明他无论如何待她,她都会尽职尽责做好自个儿的差事。   闻言,苏芷笑笑:“我知道了,多谢大殿下愿意助我一臂之力。若有难事,我定然来求您协助。我还有话要问林然家眷,先行一步,改日有了眉目,定然第一时间来禀报大殿下。”   她说完,戴上幕离掩面,策马匆匆离去。   马蹄焦急,扬起一阵风尘。陈风望着苏芷矫健身姿,一时不语。   他是何等平易近人,若是旁的小娘子,听他这样身份尊贵的天潢贵胄示好,早春心萌动,心猿意马了,偏苏芷似根木头,连窍都不开。   他难得摒弃一次皇子身份,欲同苏芷有私下里的隐秘交际。她非但不懂,还绝尘而去。   真有意思。   陈风眼眸略沉下来,缄默不语。   仅凭上下属干系,她焉能同他一条心呢?陈风,不想他和苏芷的联系,仅限于此。   他要用她,须得再进一步。   另一边,苏芷不知陈风那温柔眉眼下的暗潮汹涌。她只知今日依照掖庭律条行事,和陈风通过气儿,再往下办事就不会出问题了。   她一路跑马,来到林府。自打林然辞世后,林府虽有圣人馈赠老幼妇人禄银体恤,可府上还是门庭冷清,大不如前。   如今不是官府人,就连门楣都被拆下了,瞧着凄清心酸。   苏芷扣响了门环,有婢子前来开门。   她出示了皇城司令牌,下人不敢慢待,一路领她引见林家大娘子。   林家大娘子卧榻休憩,旁侧睡着一个出生才一两个月的奶娃娃。看她头戴卧兔儿防风额巾,桌上摆着未吃完的糖水窝蛋,该是还在小月子里。   苏芷愕然,算了算时日,想来林然前往衢州赴任时,妻子已经怀有几个月的身孕。可能是怕惊扰到腹中胎儿,他把她留在京城,待孩子出生再赶往地方团聚。   岂料这一别,竟是阴阳相隔。   苏芷不擅长戳人心肝,这时张了张嘴,有点不敢问了。   还是林家大娘子同苏芷温柔一笑,道:“是皇城司的官人吗?民妇有所耳闻,说是皇城司事职一名司使,乃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君。民妇对您神往已久,岂料今日得缘一见,实在欢喜。”   她说话柔婉小意,是个性子极好的娘子。   “多谢林大娘子夸赞。”苏芷顿了顿,还是决定开门见山地问,“本司使今日打扰府上,乃是有要事要问。您应当记得,林侍郎在衢州溺亡……”   说起这个,林大娘子的眼泪便夺眶而出。她本以为半年时间,足够自己忘却伤痛,至少在人前不失态,岂料每每提及亡夫,她还是一阵心如刀绞。   林大娘子掖去泪珠,一面落泪,又一面微笑:“抱歉,让苏司使见笑了。”   “无妨,我知你心里难受。也是我没体谅你的心情,又问起旧事。”   林大娘子落寞地道:“夫君的尸体,仵作查验过多回,确实是溺亡。他怎么这么不小心,偏生在我怀胎的时候游船,明明……”   苏芷扬眉:“明明什么?”   林大娘子叹了一口气:“明明他幼时落过水,对湖泊惧怕异常。当年为了不走水路,冒着被官家怪罪的险要,也执意行了陆路,拖延几日才到的衢州。他这样畏水,怎可能去湖上游船呢?民妇、民妇实在是想不通……”   可是就连仵作都查过多回,林然血液之中无毒.药,身上亦无外伤,他确实是意外落水而亡,怨不得旁人。   听到这里,苏芷的眉眼锐利,喃喃:“林然冒着违旨风险,也要行陆路,却偏偏为了玩闹,去湖上游船?这一点,太不符合常理了。”   作者有话说:   ①旧时皇子成年后会有出阁礼,即为搬出皇宫,在宫外居住。   爱大家,收益还有数据不好,全靠大家评论夸夸坚持码字~~ 第三十九章   林家大娘子是最了解林然的人, 她同林然感情深,是他珍视的发妻。分析林然生平与为人,听旁人的推断, 倒不如信她的话。   林然怕水。由此可见,林然之死, 定有猫腻。   林家大娘子知道苏芷是千里迢迢从衢州回的京城, 心里一盘算她的来意,立马回过魂。   她颤声问了句:“可是夫君之死有蹊跷?”   她也不信,林然会这样不小心。   苏芷不欲和旁人多言案情进展,别怪她冷情,乃是世间处事规矩如此。若她说多了,难保林家大娘子这边有所动作,会查探夫婿死因,届时动静太大, 惊扰到吴通判埋在朝野的暗线就不好了。   所以,她不能说。   苏芷不能为了林家大娘子一人, 舍弃成千上万的衢州百姓的命。   她还要提防随时可能使坏的吴通判。   苏芷端起那一碗冰糖红枣窝蛋汤,亲手喂了林家大娘子一勺甜汤:“请林家大娘子好生作养身子, 旁的琐事,本司使定会尽绵薄之力。”   苏芷用了谦词, 也没有正面答林家大娘子的话。   然而这一句言简意赅的话, 已然道出了所有答案。她许诺林家大娘子, 若案情有古怪之处,她定会往下深挖, 查明真相。   绵薄之力, 也是倾力而为。   苏芷是个好人, 好人总劳苦奔波、总受累, 她愿意帮林家大娘子受这一回。   林家大娘子陪同夫君官场周旋多年,自然明白这一番话术深意。   她饮下甜汤,感激苏芷鼎力相助。   苏芷要走了,她不能再耽搁了。   她拜别林家大娘子,撩起防风毡帘,小心跨过门槛。正当苏芷离去时,林家大娘子突然喊住了她:“苏司使。”   苏芷回眸,英气逼人的一张脸沐浴在清冷月色中,明艳非常。苏芷不是盘桓内宅的妇人,她有自己的天、自己的地,她能像鸟儿一样翱翔天穹,能像马儿一样驰骋原野。   那一瞬间,林家大娘子忽的很羡慕苏芷。她只是个妇道人家,被困于后宅樊笼,连夫君的死因都不能插手深入。   她朝苏芷温文一笑,死气沉沉的眉眼焕发了一点精神气儿:“苏司使,折一枝花再走吧。”   苏芷朝院子望去,果然,靠近外圈宝珠莲花瓦当的墙檐边栽着一棵玉蝶梅。花树横生出枝枝蔓蔓,直指天幕。枝桠上挤出一朵朵冷逸梅花,绿萼紫白瓣,远远散来幽香。   林家大娘子怅然道:“这是夫君亲手置下的梅花树,他说过,待我产后,可一块儿迁家至衢州。那时,旁的身外之物都不必带,唯有这棵花树,他想寻人挖出根茎,一并带走。”   终归,林然的愿望没有实现。他死了,死在没有妻子家人、没有温馨家宅的陌生土地上。   他最终成了孤魂野鬼,没能回来故土,见不到家人最后一面。   苏芷的心脏仿佛被无情的手扼住了,她能感受到林家大娘子的无尽哀痛。   她目光坚毅,同林家大娘子说:“放心,我会给你一个交待。”   这样爱重妻子的林然,不会拿性命开玩笑。故此,他绝不可能畏水还执意冒险游湖。   苏芷折下一枝梅,小心藏入怀中,襟抱满香。   她不会辜负花期。   苏芷本打算回衢州,临走前,还是去了一趟皇城押司官张进府上。   张进见到苏芷,错愕极了,忙躬身上前请她下马:“您几时回来的?”   他很聪明,没有唤“苏司使”,他知苏芷戴着幕离掩面,定是不想让人发觉身份。   苏芷轻声道:“不必,只是说两句话便走。”   她想起之前在朱逢宅邸里的暗室发现的那一排排触目惊心的木笼,既然其中一个关了哑奴,另几个空的也该是关了别的孩子。   那些孩子,上哪儿去了呢?   张进道:“您请吩咐。”   “之前让你查的都城失踪人口,可有眉目?”   “是,下官正想等您回衙门后再同您禀报。您稍待片刻,下官去去就来。”张进回家里拿来卷轴,递给苏芷,“内城没有孩子失踪,反倒是外城不少流民的孩子不见踪迹。他们曾报过官,县衙里也派出衙役搜寻过,奈何一无所获。下官将失踪孩子的样貌都根据流民的口吻绘制下来了,有家人的孩子,应当都记录在册,若是丧失双亲的孤儿……下官无能,查不到更多线索了。”   “内城都是达官贵人,要是丢了孩子,势必会闹大,他要抓人,也只能从外城下手。你做得很好,来日我会将你的功劳上报给大殿下。”苏芷赏罚分明,不会揽功,跟着这样的上司过活,实在是运气好。   张进大喜过望,忙拜谢苏芷。   交接完公事,张进又想起另外一出诡谲事:“有一件事,下官不知当不当讲。”   “你说。”   “下官四下查访,又向街坊邻里问话,还去关押哑奴的荒宅附近,探访了居住山里的樵夫与农户……得来了一条线索。说是几个月前,他们见到朱毅将两个孩子送到渡口,那里停泊着去往衢州的船只。”   苏芷震惊,问:“你确定吗?那人是朱毅?”   “千真万确。下官拿朱逢,啊不,是朱毅小相给他们比照过,都说那人是死去的朱毅。下官还埋伏过一阵,只可惜,没能逮住船夫。只是从其他人口中知晓,若是想去衢州,大多数人都会在这个渡口登船。”   朱毅把孩子送往衢州做什么?苏芷抿唇不语。   本来这些事,问问哑奴或许就知一二,但她不会说话,又是被留在荒宅里的幸存者,应当也不知晓那些孩子的凄惨命运。   苏芷还得回衢州一趟,要是那些孩子真被送去了衢州,或许这一卷失踪孩子的小像就有了大用处。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总得往下查一查。   “我明白了,我回一趟衢州,你接着往下查。”   “是。”   苏芷不放心,又叮嘱一句:“记住,这些案情进展先不要同刑部以及大理寺官署透露,待我归京再说。”   “是,下官明白。”张进猜测苏芷此举,是为了防其他衙门揽功。他是皇城司的官吏,自然要站在苏芷身后,听上峰差遣。   苏芷颔首,放下面帘,策马离开。   临走前,她骑马路过一回苏家。内城里马匹不可奔波,以免冲撞达官贵人。   苏家灯火煌煌,显然是苏母还没入睡。也是,她那个性子,要么吃茶听曲儿,要么看话本,一把年纪了,还同姑娘似的,要她叮嘱才睡。   苏芷看似心硬得很,其实也会思念母亲的。   她路过家门,却不能入,心里凄苦得紧。   会有团聚日的。   苏芷叹了一口气,还是硬着心朝前走。她出了都城,一路向衢州的官道赶去。   赶了几天路,苏芷累得神志不清。   她滚鞍下马,和王氏要了几桶热水,洗干净身子后,连午膳都没用就入睡了。   这一睡就是三个时辰,待苏芷醒来时,已是月上中天。   她脑仁发涩,按了按额角。   这时,一股甜腻的赤豆牛乳味飘来,屋外响起敲门声,原是沈寒山在门口。   苏芷开门,请他入内。   沈寒山含笑:“你醒了?”   他把一碗赤小豆牛乳粥摆在桌面上,又递了木勺子给苏芷:“一回来就睡下,也不知吃点东西垫肚子吗?尝尝吧,我没加糖,只加了花蜜,口味不太甜,应当不腻。”   沈寒山举止脉脉柔情,搞得苏芷很不适。   她匆忙喝了两口豆粥,把这两日回京城查探到的事告诉沈寒山,还递上了那一副失踪孩子的样貌特征画像。   苏芷:“张押司寻了画师画的,还找孩子父母核对过,应当长这样。这是一年间京城失踪了的孩子,不知是落入朱毅之手,还是被其他人牙子发卖了。不过朱毅确实把几个孩子带到前往衢州的渡口,送上了船只,得查查那些孩子是不是被发卖到衢州了。”   沈寒山道:“这事儿交由叶主簿去办便是。”   “嗯。”苏芷难得和沈寒山和风细雨讲话,“你呢?这几日都做了什么,有什么收获?”   要是他什么都没干,坐享其成等她查案的话……苏芷定会拧断他狗头!   沈寒山晦暗不清地笑了声:“芷芷稍等片刻。”   又想卖什么关子?苏芷皱眉。   没一刻钟,沈寒山费力掮着一个红漆箱子入内。   待箱子打开,入目便是金灿灿的金锭子。   苏芷瞠目结舌,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呆了片刻,苏芷吃惊:“吴通判送的?你真收下了?你疯了吗?”   他居然有那么大的胆子!他到底要做什么?!   “芷芷,现如今,你我是见证贿金的同伙了。”沈寒山探向红漆箱笼摸了一把,转身递给苏芷一锭黄金,“芷芷,给你这个。从今往后,我的钱,便是你的。”   他慷慨解囊的做派,气得苏芷心肝脾肺肾疼。   “……”苏芷好想,杀了他。   这是贿金啊,谁拿了,谁人头不保啊!   她夺过他的金子,狠狠砸到了地上,怒斥:“沈寒山!我真是错看了你。”   沈寒山勾唇,上前去捡起金子,小心吹了灰。   他慢条斯理地道:“不要吗?芷芷缘何同钱过不去呢?”   “这是百姓的血汗钱,是民脂民膏,你花这些钱,不亏心吗?!”   “嗯?吴通判犯的罪孽,同我有什么干系?要下阿鼻地狱,也是他下。左右我事不关己,自然高高挂起了。”   “……”苏芷从前怎么不知道沈寒山这么有贪官污吏的潜质?要知道的话,她能一刀砍了他!   “不成。”苏芷上前,抱住箱笼,“这金子,我得充公。你就等着吧,官家自有旨意处置你。”   沈寒山挑眉:“吴通判的贿金,沈某怎敢自留,本就有充公交予官家之意。”   “你什么意思?”苏芷蹙紧眉心,“你方才不是把贿金给我,让我随便花吗?”   “哦,那个啊……”沈寒山风轻云淡地理了理衣袖,道,“那是我攒下的俸银,同吴通判送来的贿金没什么干系。”   “你……”她是被他耍了吗?是吧是吧?   “此前不是年节吗?手头紧,没给你压祟钱。今日阔绰了,把小姑娘的压岁封红包补上,有哪处过错吗?”   “没、没有。”苏芷语塞,她貌似错怪了沈寒山。   “既如此,芷芷还将我送的礼弃若敝屣。”他凄怆地苦笑一声,“真教我心寒。”   说这话时,沈寒山那张平素常笑的俊脸满是骤雪霜寒,他望向窗外明月,不欲看苏芷一眼,似是对她很失望。   苏芷从来没有做过那起子鄙薄人好心的事,她虽冷漠、不喜同人多搭腔,该有的良善心还是有的,绝不会是眼下这个蛮横模样。   沈寒山缄默不语的样子,苏芷忽觉有些心酸。   他是受委屈了吗?一片好心遭人埋汰……   可、可她不是故意的。   “沈寒山。”苏芷撇撇嘴,喊了他一句。她的手负在身后,绞着五指,无所适从。   “嗯?芷芷有何吩咐?”沈寒山不会冷落苏芷,只要她唤他,他总会应的。   苏芷意识到了这一点,此前的一些细枝末节纷沓而至……论使坏,沈寒山好似也确实没有让她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失。   不安、焦躁、烦闷。   苏芷心里五味杂陈,好似发酵的酒坛,冒泡、溢味,所有变化都能通过气息与质地被人尽收眼底。   她是那样好看透的人,她的一举一动,沈寒山了然于心。   苏芷忽有些丧气。   她这时满涨的愧怍,沈寒山定然发觉了。   她之前还声嘶力竭同他争辩,眼下连说话的底气都没有。   这种感觉很难讲,就仿佛苏芷一直把沈寒山当恶人。   直到一天,这个恶人做了一件天大的善事。   苏芷恨不起他,甚至觉得是自己心胸狭隘,诬陷好人。   她本该给他一个机会……一个陈情的机会。   苏芷咬了咬牙,还是依照内心所思,对他说:“压祟钱的事,谢谢你。我冤枉你一回,正好和你之前晚宴得罪我那次抵消了,咱俩谁都不欠谁的。”   她给了他甜头,如他所愿了,总该高兴了吧?   沈寒山有意做了这一场戏,闻言,微微翘起唇角,道:“好啊,多谢芷芷原谅则个。往后,沈某定然小心待你,绝不让你再受委屈。”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好似什么互诉衷肠的肺腑之言。   苏芷浑身不适,但也心宽,没和他计较太多。   此时,她只是微微颔首:“嗯,希望你说到做到。”   一句话,把事情轻飘飘揭过了。   事后,苏芷回味此事,又觉得沈寒山办差其实很妙。   要是他不收贿金,反倒可能惹得吴通判起疑。   毕竟上峰不帮他遮掩了,吴通判岂不是会遭到朝廷追责?倒不如鱼死网破来得好。   偏偏沈寒山喜笑颜开,踏踏实实收下了钱。这就代表朝廷派来的提刑官不会深究吴通判的过错,是一根绳子上的蚱蜢,那么吴通判就能高枕无忧,慢慢部署恶事了。   他放了心,不会立刻销毁罪证,或是马上下手制造人祸、捞百姓的钱财。   好歹苏芷他们还能多拖延几日。   如今要紧的,是先稳住这只老狐狸。   其他账目,往后慢慢清算。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章   苏芷要查旧事, 自然需要叶主簿在侧提点。   深夜,三人又聚了一回。   每次小叙,王氏都招待得体, 今夜她也熟门熟路,摆上了果脯以及梅花茶, 供几人品茶慢聊。   看到茶盏里的梅花, 苏芷想起她带来的那一枝玉蝶梅。她骑马时,很小心护着,却还是把花压得干瘪,凋落了好几朵。   原来,这世上很多事都不能强求。   苏芷遗憾极了,置梅花于案上。花香清冽幽冷,她嗅了一会子,沉沉睡去。   幸好沈寒山后来进屋, 没质问梅花来处,不然她不知该如何启齿。   苏芷多冷硬心肠的一人, 竟会怜悯林家大娘子,帮她把家乡的花儿, 带到了亡夫辞世的土地。   苏芷问起叶主簿:“林州牧死的那日,他在做什么?怎会平白无故想起登船游湖?”   叶主簿顿了顿, 道:“下官前几日翻阅过案牍, 文书上记载, 那日林州牧私访渔户,询问捕捞收支境况。聊得兴起, 林州牧欲他同一块儿上船收蟹笼, 也就是这时, 起了风浪, 渔船发生了意外。林州牧不慎落水,渔夫跳河去救,哪知溺水之人力大无穷,反倒是带着那水性极好的渔民一同溺亡。”   这事儿说起来唏嘘,自己死了倒也罢了,偏生还要拉上一个无辜的人垫背。   事情说出去都不光彩。   苏芷是听说过这种状况的——若有不识水性的人落湖,他的求生本能逼人拼命扒拉住身旁所有可依附的事物,好似藤蔓一般粘缠上身。落水者力大无穷,会将来救他的擅凫水之人,视为最后的救命稻草,死死抱住。救人者施展不开拳脚,反倒受累,最终双双遇难。   这事乍一听没差错,苏芷却轻啜了一口茶,道:“要是林州牧绝无可能上船呢?他幼时遭水祸,连赴任衢州都罔顾圣旨,行的陆路。这样畏水的官人,不可能一时兴起要去游湖,遑论拾捡蟹笼了。除非,他脑子出问题。”   此言一出,苏芷也愣住了。   她微微眯起眼眸,把话抛给沈寒山来接:“一个人在什么样的情形下,才会去做自己不愿做的事?”   沈寒山噙笑:“要么受人胁迫,要么神志不清。林州牧已是一州之主官,还没人能拿得住他,由此可见,只有最后一个可能了——或许他落水时,是被人下了药,这才不知反抗,不知挣扎。”   要是只下了迷药,落水呛到口鼻便醒了。那么和普通溺亡之人并无两样,也发觉不出疑点。   至于那名渔民,究竟是下河里救林然……还是怕他上岸后东窗事发,继而用尽浑身气力拉他下水,置他于死地,那就不得而知了。   聊到这里,叶主簿毛骨悚然。   他从不知道,这些看似稀松寻常的事,还能有这样让人肝胆俱寒的内情。   若没有苏司使和沈提刑往下查探,谁能发觉其中端倪?   死了都没地方伸冤。   叶主簿不解:“谁要害他?”   苏芷心里已有了人选,然而这只是一个不着边际的猜测,她不能说,以免误导旁人。   苏芷问:“林州牧死了,可是衢州大事。你记得那几日有发生什么不对劲的事吗?”   叶主簿苦笑:“实不相瞒,下官不过是州府里的一个小小逻卒,位卑言轻,即便有哪处风浪,下官也不能第一时间嗅着风吹草动。”   一瞬之间,叶主簿像是想到了什么。   他忽然猛灌了一口茶,以茶代酒,壮了壮胆。   随后,叶主簿哆哆嗦嗦地道:“下、下官好像想起一桩事了。”   苏芷目光如炬,望向叶主簿,请他开口:“你说。”   “林州牧死的那日,县令嫌死人晦气,影响官运,命下官带领衙役前往知州府收拾随身箱笼,好将林州牧的私物一并交付给京中家眷。”他是个不起眼的小官吏,自然哪边需要往哪边搬,被人当成鞠球踢来踢去。   “那日,下官前往林州牧府邸,却见吴通判从中出来。他的扈从都待在府外,只他一人入林州牧府邸行走来去。下官觉得吴通判行踪怪异,还问了句他的来意。”   叶主簿至今都记得,不可一世的吴通判在和他这样小人物讲话时,居然目光躲闪,带有一丝慌乱。   他和叶主簿匆匆道了句:“不过是前来吊唁一番林州牧罢了。你是县令派来收林州牧遗物的?待你理好所有家私后,送到本官的马车上。州府主官的后事,自然要本官帮忙代办,知道没?”   “下官明白了。”   吴通判嘱咐完这句,仍旧不走。   他不放心极了,又回头,叮嘱叶主簿一句:“不要偷藏任何林州牧的物件,明白没?否则本官定要治你窃物之罪!快去办差吧,本官就在府外等你。唉,林州牧走得痛心,本官定要将他身后事处置妥当,才好同京中交代,也方对得起同僚一场缘分。”   吴通判同林州牧认识不过两月之谊,竟情义深重至此地步,还亲力亲为帮忙料理后事,实在难得。   那时,叶主簿想着,保不准吴通判这一出官场戏码是演给朝廷看的,这才十二分的挂心。   如今想来,事出突然,却有几分可怖。   叶主簿咽下一口唾液,沉声道:“那时,我入林州牧家宅收拾箱笼,发现衣橱箱子都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还当是失窃,诚惶诚恐好一阵。后来细细想起,事先独身入府邸的人除了吴通判,还能有谁?应该是他翻动的。此举……不像是缅怀林州牧,倒像是在寻什么东西。”   沈寒山闻言,笑了声:“他要真寻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也不会叮嘱你收拾遗物时要千万分小心了。想必是无功而返,这才一惊一乍的做派。”   苏芷皱眉:“他有什么东西,得去州府主官宅院里找?”   “自然是对自己至关重要的东西。”沈寒山打了个哑谜,“偏偏还得是林州牧死后,第一时间跑去找的……”   他话音刚落,大家具是起了一身鸡皮栗子。   苏芷望向叶主簿:“那你收拾林州牧生前之物时,可看到了什么要紧的东西?”   叶主簿苦笑一声:“下官软弱无能,上峰这般吩咐,我便只能谨小慎微照做了,并没有留心林州牧遗物是否有异常。”   他不敢和吴通判争,他只是一只听人差遣的蝼蚁。他要保全自个儿,必须装聋作哑。   这是叶主簿的求生之路,苏芷不该高高在上,苛责他。   “不过,下官料想吴通判应当是没寻到他想找的东西。”叶主簿道。   苏芷问:“此话怎讲?”   “在下官交付林州牧遗物后,吴通判还寻了下官一次,问林州牧所有私人物件,包括书画笔墨,是否都已收拾妥当。下官尽职尽责办事,自是不敢慢待公差。吴通判听得下官回话后,倒也没说什么了。”   从前没在意的地方,如今细细想来,却诸多诡谲。   苏芷喃喃:“他要找的东西,没从林州牧府上带走吗?那有没有可能……此物还藏在州牧府上?”   “这……应当不可能吧?府邸里外都翻找过一通了,并无用物留下。”   苏芷不信邪,凡事都要她自个儿过目才行。   她道:“能否带本司使去一回州牧府?”   “好。”   苏芷执意要去,叶主簿也只得作陪。   翌日清早,叶主簿同衙门告了病假,私底下悄摸领着两位上峰登了一回州牧府。   到时,已是深夜。   苏芷特地带上了那一枝从京城折来的梅花。   她存有私心,是故意来州牧府的。   家府已然有几个月无人打理了,府中空荡荡的,多处地方没有修缮,透出一股子凄惨来。   这是官宅,若要修葺,得同官家请旨,一般官吏都不会住在破败的官宅里,生怕委屈到自己。林然倒是个老实人,不乱铺张浪费,踏踏实实在州官宅子里过活。   苏芷入门,远远瞧见院中栽着一棵玉蝶梅花树。   好巧。   花树同他京中院子里的那一棵相似,只是略小了些,花树不够高大,许是还没长多久。   这是林然生前亲手种下的。   树根底下有掘土的痕迹,有人刻意挖过泥,搞得里外一片狼藉,猜是在翻找东西。   只可惜,一无所获。   苏芷抽出林家大娘子赠的花枝,一个飞燕掠檐式的跟头,翻上了瓦垄。   她借清冷月光,细细寻找放置梅枝的地段。最终寻了一节枯木,把新生的梅枝摆在上头。   苏芷低喃:“不知你的魂魄是否归了故里,我携你家娘子的花枝给你带个口信儿。她已生产,是个女婴,母女平安。小娘子生得漂亮,打小便知心疼母亲,不哭也不闹,你该放心了。”   苏芷虽说没有同林家大娘子问过孩子性别,但从襁褓用的绸缎花样上看,便知男女。小郎君不会用明艳粉嫩花色,唯有小娘子才不受锦帛颜色束缚。官宦人家用色拘谨,这点断断不敢出错。   正当苏芷要下檐离去时,那枯枝忽然裂开一道缝。   是被花枝压塌的。   苏芷探手去触碰,发现蹊跷——这枯枝,乃是人为插上的!   枝节里被凿了个很深的树洞,竟然藏了一卷文书!   苏芷愕然,忙抽出凛冽弯刀,猛地砍下枝桠。   她取出树心深处的文书,递给沈寒山。   三人一块儿翻阅,发现这纸上居然书满了吴通判作奸犯科的罪证录目。   其罪孽之深重,罄竹难书!   而这卷文书,落款之人——是“林然”。   怪道吴通判要亲自搜查州府宅院,原是疑心自个儿把柄落在了林然手里!   阴狠如吴通判,当然想杀人灭口。   那么林然的死,肯定同他脱不了干系!   作者有话说:   第一个案子不会特别难~主要熟悉一下各个人物,之后还有几个小转折,不过十章内会结束第一个案子,然后咱们马不停蹄开启下一个案件啦~~ 第四十一章   林然留下的追罪状与陈情书上, 清楚记载了吴通判如何贪.腐、监守自盗,导致钱粮账目亏空,又如何依仗职权, 以不法名头补全正课金额,私下增加田赋中的脚耗银, 从中谋利;还庇护麾下胥役横行霸道, 欺凌百姓;就连他本人也私德有亏,奸.淫民女,受害者不甘心受梦魇纠缠,寄希望于新任州官林然身上,告上州牧府来。   林然将吴通判的罪状逐一书于卷上,私藏于梅树内。   他擎等着证据确凿那日,能查明吴通判朋比为奸的官吏脉网,继而将贪官污吏的根茎连根拔起。   “大庆十六年六月夏初, 吴通判私下寻吾,开价黄金千两, 意图拉拢州府主官,共谋私造瘟疫牟利一事。吾辈文臣, 骨性风流,不欲与他同流合污, 是夜密谈, 不欢而散。吾本欲上封事于天子, 禀其恶行,奈何罪证不足, 唯恐谏后生事, 欲再私下查访。请君暂赎臣无能之罪, 臣定当鞠躬尽瘁, 严加核查,收集罪证,还衢州一个清明。今日留书,为的是有案可稽,待日后,吾亲向官家请罪。”奈何,林然在写到最后一句便没了音讯,想也知,他是出了“水祸意外”,死了。   林然筋骨刚硬如松柏,刚正不阿,却死于非命;若他圆滑,如沈寒山这样手段老辣,与吴通判周旋,或许结局就会不一样。   苏芷胸腔满涨,郁气难纾解,她实在不解,为何好人短命,祸害留千年。   好人便好欺负,便该死吗?   在这一刻,苏芷似乎有些理解沈寒山了。官场之道,总要先活下来,才能有命庇护百姓。太光明磊落的人,终究避不开暗箭,也不得善终。   苏芷很难过,她从未这般难过。原来都是她自大,以为只要清正立世,天下便会河清海晏。   是她太狂妄,太孤傲,也太年轻了。   苏芷知道,这一份林然死前写的追罪状和陈情书能作为指证吴通判作恶多端的佐证,却不足以将他押入天牢。他们还需要寻到旁的人证以及更多的罪证,才能真正铲除吴通判。   正是知道这一点,苏芷才觉得乏力。   她颓下肩臂,蔫头耸脑,没了生气儿。   沈寒山观她懊丧神色,心底发笑。他抬手,第一次莽撞僭越,小心揉了揉苏芷的头发。   他不怕被她打,他一心想宽慰她。   此举是慰问,也表露亲昵。   若是平时,苏芷定然跳出他的掌心,还要龇牙咧嘴,呵斥她一番。   然而今天她没力气,也不想闹脾气。   沈寒山温热的掌心,是及时雨,使她明白,她还不算孤身一人,她也有同伴可倚靠。   沈寒山此人虽奸,却是她的得力帮手。   她也有同仇敌忾的友军。   沈寒山温声道:“别怕,还有我。”   “嗯。”苏芷闷闷应了一声。   “既是你所求,我便帮你达成。”沈寒山这句话说得很软和,并不坚毅。可苏芷还是信他有这个化腐朽为神奇的能耐,他总有另辟蹊径的巧思,能助人成大事。   在这样一个阴冷的冬夜,苏芷的心里,头一次,因沈寒山产生了润泽细腻的暖意,充盈四肢百骸。   他拉了她一把,在她无计可施的狼狈时刻。   苏芷把梅树的“伤痕”修正后,三人再次回了桔花县。   也是凑巧,苏芷拿到了林然生前“遗书”,又或许,这是林家大娘子信赖苏芷,特意给她的暗示。   林家大娘子总比外人了解夫君,知道他若有冤屈,欲藏陈情书,会匿在何处。   多谢夫人,真是,帮了大忙。   眼下,苏芷没有旁的破解之法,她只得老老实实踏步,从那一名和林然一起溺亡的渔夫开始查起。   若查出他有杀人动机,就能证明林然并非死于“意外”,而是遭人谋害。   渔夫名叫阿武,住在桔花县与雪絮县交界处的阜湖附近。当地渔夫为求登船打捞鱼虾方便,都住在湖泊边上,不住县城里。   叶主簿有公务在身,不可再告病假,以免县太爷起疑心。故此,今日的查探,只得沈寒山与苏芷两人悄然前往。   苏芷为求便利,不欲从车马行雇车,招摇出行。   她想到了策马前往阿武家宅。   这样一来,脚程快些,也不耽搁时间。   奈何沈寒山见了高头骏马,面露苦色:“芷芷,我不会骑马。”   苏芷高高挑起眉头:“你在京中时,不是还声称自己骑马于两衙之间奔波吗?”   “摔了。”沈寒山轻描淡写说起丢脸事。   “……”苏芷一个头,两个大。   她切齿:“那你待如何?”   沈寒山抿唇一笑:“芷芷马术高超,以一带俩,不在话下。”   “……”苏芷头疼欲裂。   她憋闷很久,逼出一句:“你想我骑马带你?!”   “有劳芷芷。”   “我还没答应呢!!”苏芷怒。   她不能理解,为何沈寒山总能轻而易举戳中她火气上头的那个点,他是天生来克她的吧!   但,苏芷擅忍。   一切为了公事,也为了早日查明真相。   因此,苏芷同意了。   她拍了拍爱马荔枝的马鞍,不欲多言。现下的她,如同一句行尸走肉,心已然麻木。   苏芷对沈寒山伸手:“上来吧,我在后边扶你。”   “沈某可以上马,只是心里难免在意……”他欲言又止,语焉不详。   苏芷不耐烦地问:“在意什么?!”   “芷芷不会以为,沈某在占你便宜吧?”   苏芷一愣。   他不问,她还真没想到这茬。   苏芷撇撇嘴:“有什么好占便宜的。都隔着衣裳,又没肌肤相亲。况且咱俩是办正事,哪里那么多规矩。早几年我外出办差事时,肩臂被刺客划出一大道口子,染了毒汁,险些毒入脊髓,还是我命部下执刀剜去的烂肉。那时肩背破了口子,都暴露于人前了,我都满不在乎。如今衣着妥帖,又搞什么男女大防?”   她没文臣那么多说头,也厌烦迂腐的陈规陋习。   倒是沈寒山闻言,笑意一点点从面上敛去。他稍稍眯起凤眸,眼底满是阴鸷,薄唇微启,问:“哦?是哪位部下和你有此同甘共苦之历练?”   他语气不善,还透出点若有似无的杀意。   苏芷不信沈寒山会伤人,却也本能预知危险。   她护犊子,含糊其辞:“问这个做什么?老黄历了都。”   沈寒山见她不答,也不欲追问。   他只伤憾地喃喃:“芷芷于人前外露肩臂吗?既是无伤大雅之举,芷芷不若给沈某也看看?芷芷辛苦,风里来雨里去,身上多伤痕,我忧心得很,愿费心神,为你查验一番旧伤。”   若她不给他看,岂不是说她厚此薄彼,“偏袒”部下吗?   那时是情况危急,况且也只是划开衣布,剜去血肉模糊的肉块罢了,哪里那么多绮思?   再说了,她的扈从一个个怕她得很,巴不得离她远远的,谁同沈寒山一样歪缠,事事粘她?   倒是如今伤疤已褪,再由独身郎君细细探伤的话,平添更多风月遐想吧?!   简直无理取闹!   苏芷骂了句:“你有病吗?”   “不过开个玩笑。”沈寒山微笑,“芷芷不愿意就罢了。”   “还上不上马?不上,我就走了!”   “上。”沈寒山踏上马鞍脚垫,翻身上马。长衫的衣摆一晃而过绣了火炽的桃红丝线,日光下璀璨生辉,也算个明朗艳绝的郎君。   他的动作还算利索,倒不似苏芷想象中那样笨拙。   她稀得说他什么,横竖有十多句说辞来堵。   苏芷也飞身上马,护在沈寒山身后。   她执着缰绳,守着他,朝前飞奔。马蹄声留下滚滚沙尘,一路驰骋,向远方奔去。   沈寒山今日很欢喜,他同苏芷有了更亲的接触。虽说姿态不大优雅,但也算一点小进步。   他侧头窥了人一眼,马上的苏芷,明艳恣意。他盼她永远快活,永远无忧无虑。他想为她遮风挡雨,护她于羽翼之下。   不过半日路程,苏芷和沈寒山便赶到了阿武住的街巷。   他的家宅空了,家中也没有别的亲人居住,好似独身一人。   问过邻里,都说阿武无父无母,是个孤儿,还跛脚,只能靠捕鱼为生。他样貌上不占利,家里又穷,自然连一房娘子都讨不上。   平日里大家都同他没有交际,唯一出名的一次,便是被四下探访贫困户的林州牧带累了生命,一块儿溺水身亡。   若说相熟的人,隔壁渔夫不怀好意地奸笑一声:“他有个叫“香兰”的青梅竹马,自小被老子娘卖到了妓坊里接客,同阿武好似还有来往,在他出殡那日,还登门看过他最后一面。”   渔夫笑话阿武这一生狼狈,最后记得他的人,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人,而是一名妓.子。   苏芷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事,只得同沈寒山辗转街坊,受人引路,去见了香兰。   农户家长大的女孩儿,没有倾城美貌,能被老鸨妈子收下接客,也不过仗着年轻。   待老了,她们的利益也就被榨干了,能如同破布一般被人抛弃。   大庆是不许买卖人口的,除非家奴自愿签下卖身契。   而香兰被“孝道”桎梏束缚,再如何不情愿,也会“自愿”。   苏芷花了一两银,包下了香兰一整日时间。   她被带到了偏房里,削瘦的脸微微垂着,颤声问:“两位想要什么样的花式?”   这句话,她说了成千上万遍,应当是信手拈来。   然而她惧怕、不甘愿,如今说起,还是语带生涩。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二章   香兰张嘴闭嘴就是买卖, 已成了活物,不是个人了。   苏芷心中烦闷,再一看挑窗盖子漏出的一道天光。外头天井逼仄, 可不就是一口棺材吗?   见两位贵人没吱声,香兰又有些惴栗。妓坊妈子千叮咛万嘱咐, 要她留住客儿, 出手这样阔绰的大户,总得做上几次回头生意。若她手艺不精,恐怕遭埋汰是小事,挨饿挨打才是大事。   香兰想到了那一匣子黄白之物,她分明可以逃出这龙潭虎穴,奈何她不行。香兰不敢用,她心里有愧。   思及至此,香兰再次屈服于世事, 虚飘飘伏下身来,再问:“两位贵主想要什么样的花式?我、我都可做得。”   她声音虽弱, 却没有委曲求全的况味,反倒是豁出命去的决绝。   沈寒山似是对香兰不感兴趣, 他充耳不闻,依旧八风不动坐着, 品茗坊中粗茶。喝一口, 拧一回眉头, 想骂,又碍于苏芷情面, 不作声。   苏芷懒得同他谈茶经, 她一门心思只记挂在香兰身上。   苏芷暗下逡巡了一番香兰, 好半晌, 她幽幽开口:“要说的太多,一时不知从何讲起。”   是个小娘子。   香兰听声儿,莫名松了一口气。   既有女客在,总不会太折磨她。   香兰道:“贵主请慢慢讲,左右你们包了我陪客一日。”   “既见了面,我也不瞒你。我看你是个良善娘子,应当能明事理……我,为阿武而来。”苏芷的诸多耐心,仅限女客。   香兰呼吸一窒,她猛地抬头,追问:“阿武他?”   问完又觉得自己太过失态,在嫖.客面前询问旁人下落,岂不是打人脸子。   她尴尬地垂眉,静候苏芷下文。   观她言容,也知香兰和阿武确实关系匪浅。从她下手,再好不过。   若真从她口中问出点什么,苏芷有意将她带走,这样既能保护香兰,免得遭吴通判灭口;也能救她出风尘,放她去别处,做个旁的营生。   苏芷为了收买香兰,道:“今日之后,我会为你赎身,带你走。你老子娘那里,我也会给足银钱,从他们手上买你的命。你该知道,你本就被人当成了货物,如今我替你赎回父母给的身子,你可以自由度日了。”   “贵主何必做到这个份上……”奇事一件比一件多,香兰实在是惊到不知该作何反应。   “好了,甜头也告诉了你,该我问话了。”   “您、您请说。”香兰实在好奇,苏芷找她究竟有什么事,还同阿武有关……   “阿武受林州牧带累,溺水而亡的事情,你该知道。阿武是十多年的渔夫,水性那样好,说他救不得旁人,我不大信。何况林州牧畏水,绝无可能自己提出要坐船游湖,还帮着渔夫捞蟹笼。要是在湖边倒还好说,偏偏在水位很深、落水不容易得救的湖心。细细说来,其中猫腻便多了。”苏芷目光锐利,盯着香兰,想请她讲上两句话。   奈何香兰自顾自垂首缄默。   她露出瘦骨嶙峋的后脖,骨珠圆润。不知是在思索,还是专心聆听。   许久,香兰问:“贵主想让我答些什么呢?”   “林州牧的死,究竟是个意外,还是同阿武有关?林州牧死前为扳倒作恶多端的吴通判四下奔波,还拒了吴通判提出的、利用瘟疫谋财害命的合谋计划。在吴通判眼中,上峰该死,留不得。果真没多久,林州牧就死了,还死得那样蹊跷,疑点重重。你是阿武生前关系最好的挚友,你就不想告诉我一点关于阿武的事吗?”苏芷说话间,威压渐重。   香兰这时才明白过来,眼前的两人哪里是“嫖.客”,分明是官差。   苏芷要买她,或许也是为了让她将这些话守口如瓶,左右她的命在苏芷手里,她不敢胡作非为。   原来,苏芷不是好心,而是掌控她。   香兰想起阿武送的匣子,那是他生前留给她傍身之物,也足够换她自由。   香兰如若想出逃,无需苏芷帮忙。   于是,她闭了闭眼,坚毅开口:“我不知阿武出了什么事,贵主们问错人了。”   香兰矢口否认自己同阿武关系密切,她不愿说其他话。   苏芷不死心,又道了句:“吴通判或许在几月后,又会私造一场瘟疫,届时衢州定然大乱,民生凋敝。你见过惨状的,你知道百姓是何种下场!我等如今千辛万苦查探林州牧之死,就是为了在吴通判恶计实施之前,将他治罪。你若瞒情不报,成千上万无辜的人都会因你而死。到那时候,我与同僚都离开衢州了,远水救不了近火,没有人能为你们平反,没有人能为你们打抱不平。你的爹娘、亲友,包括你,可能都是这一场谋算的牺牲品。香兰,你可知后果?”   好人才能被拿捏,恶人浑身是胆,天塌下来都不怕。   她赌,香兰是个好人。   不是好人的话,不会被“孝道”拿捏,出现在这个吃人的鬼地方。   岂料,苏芷还是猜错了。   香兰苦笑一声:“我明白的,我也很想为贵主解忧,只是……我没有诓骗两位贵主,阿武是真的什么都没告诉我。”   “嗯,罢了。”苏芷死了心,打算带沈寒山离开这里。   临走前,她踅身,对香兰说:“你的身契,我已作废。家人那里,我也备了几十两银买你余生。你自由了,往后离开州府,好好过日子吧。”   香兰没想到,即使她帮不上苏芷,她还是救她于水火中。   香兰咬住下唇,问:“我并未帮上贵主的忙,您又为什么要花费这样多的心神救我……”   苏芷皱眉,道:“我帮你,是可怜你的身世,并不求你回报。”   原来,是香兰误会了。她还当苏芷救她,是为了更好摆布她。   她对于位高权重者天生拥有敬畏心。   每一个来妓坊的客人,都觉得自个儿高人一等,要她奴颜婢膝,悉心侍候。   她习惯了,麻木了,心如死灰了。   唯有阿武同她是平等的,他说,再坚持一下,他会来救她的。   这句话只是虚无缥缈的希望,是吊在骡马前边遥遥不可及的萝卜,只可远观。   她不想死,所以被那点光吸引,走了很远。   直到有一天,阿武真来寻她了。   他把一匣子希望带给她,喜笑颜开地同香兰说:“有了这些钱,你就可以给自己赎身了。往后好好过日子,呃……嫁个好人家,生个大胖小子!其实儿子女儿都好,但是大户人家嘛,都要嫡子傍身的,咱也不能免俗。”   香兰疑心阿武是偷来的钱,忙把匣子塞到他怀里,同他说:“你哪里来的钱,快还回去!小心人家上报了官府,你就要蹲大狱了!”   阿武笑话她:“都哪儿跟哪儿啊!你武哥是那样不中用的人吗?这是我前几日去隔壁州府下海了,捞到了海蚌,开出了极品黑珍珠。我卖给首饰坊,赚了不少钱呢!给你这些,你就收着,哥这儿还有。来来来,说什么晦气话,给你武哥斟酒。”   香兰笑着收下了钱,她脸上难得有几分真心的笑意,仿佛前路光明,春光灿烂在眼前。   她哄他吃了好几杯酒,没好意思说——她也无需嫁给别的人家呀?她觉得阿武家就挺好的。   横竖往后都有时间碰面,待过几日再慢慢说吧。   那时,香兰想,原来老天爷真有菩萨心肠,会给穷途末路者,一点生的希望。   直到后来,苍天无眼,摁灭了她仅存于世的长明灯。   阿武死了。   被林州牧连累,赴了黄泉。   香兰听得浑身发冷。   她知道阿武水性多好,每回湖涨,他都能下河救不少人。少时有一次,她遇到洪涝,也是奋不顾身下水的阿武,抱着救上岸的。大家伙儿都说阿武相貌平平,还跛脚,丑陋无比。可她那时却觉得,阿武英俊极了,是她的梦中郎君、盖世英雄。   心上人最丑的时候,是他一脸死相躺在棺材里。   她帮阿武入殓,操持里外,好似他的家内娘子。   看啊,他们一起经营小家,也可以做到井井有条。   若阿武能活过来,香兰应该有勇气同老子娘抗争。   她不想再在妓坊过活了,她想当个清白家世的娘子,为阿武洗衣做饭,共度余生。   漫漫昼夜无数天,俱是好日头好夜。   可惜,阿武要入土了,再也不能和她一起过春夏秋冬四季。   他在地里腐朽、化骨;她在红尘辗转、死去。   香兰大概明白那一匣子金子是从何而来。   她很后悔,如果自己没有和阿武抱怨苦难,他是否就不会铤而走险,拿命谋财。   阿武是个恶人,但她也不是什么好人。   恶男恶女,天生一对,多好啊。   香兰不舍得用那一匣子阿武拿命换来的钱,她在赎罪,所以仍留在妓坊没有离去。   直到苏芷来了,她告诉她,如果不说实话,天底下会有更多像她一样的可怜人。   她好自私,她不愿意交出阿武的钱。这样一来,阿武就白死了。   但是,她不能一错再错……不能让阿武罪孽深重,在地府里领受更多刑罚,步不了轮回道。   于是,香兰招了。   她跪地,同苏芷请罪:“贵主,我有话说。”   “说吧。”这一次,是沈寒山应话。   香兰这时才发现,沈寒山一直没走,他坐在褥上不动如风,好似知道她一定会说。   香兰拼尽全力,出了一趟门,没过一刻钟,她怀抱匣子又回了屋里。   两位官人信她,笃定她不会携款私逃。   香兰把匣子小心翼翼推到苏芷足下,认罪,道:“这是阿武生前给我的赎身金,我不敢用,一直留到今日。阿武哥同我说,他出衢州和人做下海捕捞伙计了,这些是他捞到海蚌珠子,到首饰铺换来的钱。可我问过邻里,阿武那一年根本没出过州府。故此,这笔钱应当是来路不明的……极有可能就是贵主口中的吴通判,花钱买通了阿武哥,命他杀害林州牧得到的钱。请贵主不要怪罪阿武哥,他是个好人,只是想救我离开妓坊,一时走窄了。”   她没有脸面,也没有资格说这话。   阿武无辜,那林州牧不无辜吗?   她羞愧极了,爱上一个坏人。   苏芷默不作声打开匣子,估算了一下,里边大概有二十两黄金。   二十两啊,足够贫户一辈子快活度日的嚼口,阿武是想保全香兰一生无虞。   他可悲,又可恨。   苏芷不会同情阿武,因为他对林州牧下了手,逾越人伦底线,他已经不配称之为人。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三章   苏芷把金锭递给沈寒山看:“底部的便钱务的字样出处都被熔铸平整, 认不出来头。但看外貌,是最讨吉利的寿字金锭,料想是旁人送给吴通判的孝敬银。他借花献佛, 转手给了阿武,命人谋害林州牧。”   祝寿长春的金子, 赠予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郎子, 未免太压岁数,太重了。由此可见,这个金子不是吴通判专门为阿武准备的,而是别人给的吴通判,他又转送给了阿武。   只是,区区一匣子黄金,如何断定一切都是吴通判所为呢?   正当苏芷一筹莫展之际,沈寒山忽然捻起一枚金锭打量, 笑出了声:“我有破解之法了。”   苏芷惊喜逼问:“快说!”   “你看这枚金锭上有一口右侧牙印,不是吴通判的, 便是阿武的。为了验证金子虚实,内里是否空心, 一般人都会上嘴一口,细辨软硬。”沈寒山将人心剖开, 娓娓道来。   香兰也上前看了一眼, 对苏芷道:“牙印应该不是阿武哥的。这是右侧的牙印, 而阿武哥少时吃饭猴急,咬了硬猪骨, 曾断过一颗牙。这么多年都没镶过银牙, 一直空缺着, 和金子上的牙印比照不上。”   苏芷颔首:“既然不是阿武的, 那就极有可能是吴通判的。每个人的牙圈窄密、齿冠沟壑俱不同,古来就有牙契一说,官府认人入户籍,验证样貌手实,除却笔印,也看指印与牙印。若我等能证明这金牙印乃是出自吴通判之口,也算是多了一项有力证据,能指证他花钱雇凶,谋害林州牧!”   苏芷寻到了破局之法,信心百倍。   然而还没等她高兴多久,另一个难题纷沓而至。   苏芷为难地问:“我们该怎么得到吴通判的牙印,用以比对?动作太大,怕是会打草惊蛇。”   沈寒山微微一笑:“这事儿,包在沈某身上。”   “沈提刑劳累。”沈寒山助阵,苏芷愿意给他一个好脸色,捧一捧他的场子。   岂料沈寒山是个蹬鼻子上脸的货色,听得苏芷讨好,犹嫌不够。   他厚颜无耻地道:“芷芷知吴通判的府邸乃是刀山火海,为你,怎样的苦难我都下得,只是沈某担忧,怕自己一个不留心,没命回来。”   苏芷一听话音儿,知道这厮犯贱的老毛病又来了。   她切齿,强笑:“怎会呢?你聪明绝顶,就是身陷囹圄都有破解之法……这话实在太过自谦了。”   苏芷瞪了沈寒山一眼,劝他见好就收。屋里还有香兰在,她不想丢了官差颜面。   沈寒山很懂事,领了两句夸赞就潦草鸣金收兵。   苏芷松了一口气。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她被沈寒山算计习惯了,如今都产生阴影了。这厮真是祸害。   苏芷不放心留兰香在妓坊,也担心她回家会被老子娘再次发卖。因此,她把她带回了叶家,给她单独辟了一间房,供她入住。   兰香经过阿武一事,心肠硬了许多。她看到爹娘拿了苏芷给的钱,还一脸贪婪地盯着她打量,通体发寒。   她了解老子娘,她知道,他们笃定她恋家,时间久了会回去。那样就能再卖兰香一次,再赚一笔钱。   是以,这一回,兰香什么都没说。   她暗暗下定决心,要为自己活一次。   兰香,不会再回那个乌烟瘴气的家宅了。   这样一来,她对得起为她豁出性命的阿武哥,也对得起自己,无愧于心。   翌日一早,苏芷醒来,难得得了片刻清静。她不免担心是自己起太早了,再一看漏窗外的天色,艳阳高照,不是蟹壳青的晨曦。   时候很晚了,沈寒山怎没来烦她?不似他的个性。   苏芷刚拉开门,叶小娘子就蹦蹦跳跳跑到苏芷面前,抱住她一腿:“苏姐姐,你醒啦?”   苏芷温柔揉了揉叶小娘子,问:“你沈哥哥呢?”   还没等叶小娘子答话,兰香就奉了一木胎托盘鱼肉粥,袅袅婷婷踏来:“回贵主的话,沈官人一大清早便出了门,说是去通判府有事相商。这是他亲手熬的鱼粥,特地托奴待你醒后端来,请您尝尝鲜。”   苏芷心里诧异:“沈寒山去寻吴通判做什么?”   随后,她想到了金子牙印一事,眼皮一跳。   大凶!   这厮不会大大咧咧登门,掰开人口,比照牙印吧?   应当不会这么蠢,苏芷了解沈寒山。   这厮老奸巨猾,行事用的尽是出其不意的鬼魅伎俩。他很懂如何活命,不必为他烦忧。   确实,苏芷很了解沈寒山。   今日沈寒山来通判府邸拜访地方官,为表亲近,还带了一提盒他亲自蒸食的五香糕。   沈寒山得了那五百两黄金,好似小日子确实富足许多。单是今日来拜客,身上穿的那件霜色仙鹤落芦蓬纹夹层风帽便价格不菲。从鹤顶红丝线用色之纯正,几样颜色相近的丝线由织布机,逐次依照轻重缓急渐变开,便知裁缝娘子的匠心独妙。   吴通判目光临摹沈寒山的衣食用具,心疼自个儿撒出去的黄澄澄的金子。   沈寒山这个抠门货,就连谢礼都是自个儿蒸食的糕点,而不是从甜心铺子里花钱买来的昂贵吃食。   谁要他的破糕啊!还他钱来!   吴通判一面痛心疾首,一面又要强装欣喜,迎沈寒山入门:“沈提刑远道而来,真令寒舍蓬荜生辉!”   沈寒山看了一眼吴府富丽堂皇的层台累榭,现下里才白日,抄手游廊就挂满了灯火荧然的灯具,足见其日常穿衣用度之奢靡。   他笑道:“吴通判太过自谦!您这府邸美观,哪里称得上是寒舍呢?若这样都是陋室,那沈某在京中的府邸就不能见人了,以免贻笑大方。”   吴通判听沈寒山的话,心里一跳,以为他哭穷卖惨,是来讨钱的。   这才刚给过一笔,就指着逮他来薅啊?   那多大的饕餮之口,吴通判也堵不上呀。   好在,沈寒山很有自知之明,他晓得不能操之过急。   很快,他绕开了吴通判担忧的心事,指着竹篮里的五香糕,对人道:“这是用带有香气的五种药粉所制的五香糕,分别用了白术、砂仁、人参、芡实、茯苓五味药材,碾磨成粉,掺入糕坯里。用药俱是益气养生的上品,很合适咱们这样殚思竭虑的官吏日常使用,延年益寿啊。”   沈寒山年纪轻轻便知养生,吴通判怎么听怎么古怪,奈何他是人下司,还能驳上峰的脸面不成?只得点头哈腰,笑答:“是是,沈提刑说的对。”   沈寒山也笑了:“如今你我是一条船上的人,不必拘礼。我同你亲近,你也该知我意思,那是真把你当自己人了。古有分食结义之说,今日我便效仿一回古法,同吴通判结为异姓兄弟,你看可好?”   吴通判能和沈寒山攀亲,自然是连连应允。   一面欣喜,一面又畏惧。   希望沈寒山不会借兄弟之名,和他正大光明要钱。   吴通判内心五味杂陈,等着沈寒山给五香糕开笼,待他看到攒盒里乌漆嘛黑的糕,愣住了。   吴通判记得,五香糕小而糯,一般是两指宽窄的药膳甜糕。而眼前这个五香糕,大如圆月,足足有他面庞那样大。   这……这也算甜糕吗?   吴通判的冷汗一下子出来了。   沈寒山却好似怕他反悔,用双手豪气地捧出黑糕,咬了一口,又递到吴通判唇边,道:“该你了,不会不给沈某面子吧?”   吴通判想了一程子,沈寒山先吃的糕,没死,那应当是没什么事吧?   于是他小心翼翼,就着沈寒山的手,也大咬了一口。他不敢让沈寒山知晓,自个儿实则埋汰他的甜糕,故此只能装模作样任糖糕塞了满嘴,含糊夸赞“好吃”。   沈寒山把糕放回攒盒里,他口中的甜糕没咽下,而是对着茶盏子吐了出来,皱眉:“唔,沈某糊涂,竟看错了砂糖与粗盐,这糕既苦又咸,难为吴通判还下得了嘴。”   吴通判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口齿发酸,进退两难。他倒是想吐啊,可他不敢啊!   他只能强忍痛楚,咽下了五香糕。   经此一役,吴通判希望,沈寒山再也不要来家宅之中了,早日离开衢州,回京里去吧!   幸而沈寒山识时务,他今日登门,就是来给他带这个喜讯的。   沈寒山得了孝敬银,再待在衢州不合适。   于是,他同吴通判道:“沈某欲五日后归京,届时定要同吴通判一块儿饮酒作乐,好好道别一场。”   这是指着吴通判花钱办官宴呢!吴通判还能怎么着?只要能送走瘟神,他自然是从了沈寒山的意。   于是,吴通判含泪应下:“自然自然,合该本官操办一场践行宴,同沈提刑好好吃一杯酒。”   “好好,吴通判有心了。待沈某回了京城,定会想法子给你改官一事铺路,且等我好消息吧。”沈寒山画的饼子,那是又大又圆。   这一回宾主尽欢。   沈寒山心满意足离去,唯有吴通判原地跳脚。他十分后悔小辫子被沈寒山拿捏,还要和沈寒山这样难缠的上峰拧成一根麻绳儿,一处使劲。   而沈寒山悠悠然回叶家,带了那一块早已梆硬的糕模,悉心对比兰香留下的金子牙印。   从吴通判留下的牙圈印记,可以明确——那金子,确实是入的他的嘴。   吴通判事先和阿武接洽过,合谋杀害林州牧一事,八九不离十了。   沈寒山今日立了大功,就是日常看他不顺眼的苏芷都夸赞了他好几句。   沈寒山抿唇一笑,领受苏芷的赞美。   隔了一会儿,他像是想要再邀更多的功劳一般,问出一句骇人听闻的话:“说起来,吴通判日后打算私造瘟疫……据我所知,换上肺气疫病的病患若是重症难愈,至多活不过十五日,而他生前用具,大致过了十日后,便没有染病的可能。既是如此,早在半年前,疫病就消失无踪,吴通判又有何等通天法力,能再召回瘟疫呢?”   “这……”苏芷确实没想到这茬子,当即呆愣原地。   沈寒山微微眯眸,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也不是没有法子。这病症,需要以人来饲。”   这话,犹如惊雷,震耳欲聋,令苏芷毛骨悚然。   一切故事仿佛都有了源头,土里的冤屈也溯主,朝某一处至黑至暗之地,匍匐、扭曲、爬行。   地狱之门打开了,那是吴通判亲手拓开的罪孽之地。   嘶——   恶鬼之可怖,如何及得上诡谲人心。   作者有话说:   衢州小插曲即将结束~~咱们转回京城修罗场~~ 第四十四章   沈寒山才一砸风雨惊雷, 叶主簿就风尘仆仆赶到。   他背地里得了沈寒山点拨,私下去查桔花县县令雇的胥吏录目。   沈寒山说,衙门雇佣的衙役无官衔职位, 只是和雇关系,这样的幕僚无需上报朝廷, 可由东瓮私下处置。若吴通判暗地里同桔花县县令交往最深, 一些小偷小摸之事保不准就是嘱咐县令去做。   他让叶主簿查一查那些平日里没见着人、也没办过事,可录目里却记著名字、按时发放月俸的衙役。   叶主簿开了窍,仔细一查,果真有两个尸位素餐的小逻卒,领的月俸却比老练捕手还要高。   县令那样抠门的人,才不会养吃干饭的废物喽啰。   单凭这点来看,太反常了。   叶主簿心下有了计较,暗地里去打听这两人。   他四更天醒来, 独自跟在逻卒家宅附近蹲点,偷摸等着他们出门办差。   这不跟倒好, 一跟吓一跳。   叶主簿,竟发现了骇人听闻的惊世秘密!   他心事重重归了府邸, 不敢声张。   禀事时,叶主簿小心遣退香兰以及叶小娘子, 同沈寒山与苏芷耳语:“崖山深处, 藏着被困于囚室的孩童!他们口不能言, 像是……没了舌头!”   哑奴。   不止一个哑奴。   封住稚童口舌,是为了防止他们呼救与报官吗?   只可惜, 报官也无用, 本就是官官相护。   为民除害的官府, 竟成了手执屠刀的魑魅罗刹。   这些狗官, 真该死啊。   苏芷半阖上眼眸,事情至此,似乎已窥半面天光。   苏芷热忱,极具正义感。她一刻也忍受不了欺善怕恶的行径,执意要去解救无辜的孩子。   沈寒山拉住一腔热血的苏芷,道:“忘了吗?我说过,这病症要人饲。崖山正是药农们培育麻杏石甘汤所用药材的地方,你若蛮勇,一心要去,好歹戴个遮面锦帕,再用厚纱风帽,护一护眼鼻。”   苏芷颔首,她知道如今是要紧的时候,不可莽撞行事,免得着了人的道儿。   她握了握怀里的失踪孩童画像,低声道:“只要确认他们就是京中失踪的流民之子,便能治吴通判的罪。沈寒山,今日一行,我无论如何,都要去。”   沈寒山叹了一口气,道:“那好,刀山火海,我陪你。”   他从厨房取来一壶烈性米酒灌入羊皮酒馕,随身带着。   见苏芷不解,沈寒山阐释:“酒能解晦祛病,军中若发疫病,常有淋酒焚尸的法子,阻止病尸再将疫气传人。”   闻言,苏芷纳罕地问:“你不是文臣吗?为何知晓这么多武将军中事?”   沈寒山微怔,他难得迟钝一瞬,良久道:“略有耳闻罢了。走吧,莫要耽搁了。”   “好。”苏芷取来风帽与遮掩口鼻的锦帕,两人防护妥当以后,共骑一马,上了崖山。   苏芷身负皇命行走江湖多年,识山辨路不在话下。   她心中迫切,更是把脚程一缩再缩。   不过一个时辰,苏芷便见到了那两名煎药、提饭的衙役。他们做贼心虚,刚和苏芷打上照面就落荒而逃。   “咣当”一声碎响,药罐倒地,四下一片狼藉。   苏芷怎可能放他们下山告密,她从怀里抽出两枚长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两人掌心。   血溅三尺,鬼哭狼嚎。   那长钉来势汹汹,用劲极大,直将他们钉在了木柱之上,动弹不得。   衙役们当即痛呼出声,连连哀求:“官人们饶命,一切都是县太爷吩咐,不关小人的事!”   苏芷眉目冷淡,道:“尔等助纣为虐,理应万死谢罪。”   听得这话,胆大的衙役知道今日是死期,便想废手逃命。   苏芷冷笑连连,及时制止这群蠢货:“别动,长钉里淬了毒,只能保你们三日性命。最好不要胡乱走动,免得毒素经由血脉进入心肺,药石无医。”   话音刚落,衙役们蠢蠢欲动的心便偃旗息鼓了。   苏芷下马,绕过这群衙役,走向不远处的囚室。囚室外相邻一亩亩田地,垒了不少小土丘。   苏芷知道,那是埋尸的地方。一些农户没钱建坟,会把尸体埋在家田附近,情理上讲,算是落叶归根。   这里,死了不少的人。   苏芷抽出怀里的一卷失踪孩童小像,走近那一排漏了通风小窗的木屋。   室内昏暗,辨不清孩童眉眼,只有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他们没了口舌,连呼疼都不行。   人间烈狱。   苏芷刚要上前,沈寒山抬手拉了她一下:“莫去。”   他提酒,洒了苏芷一身,古来便有说法,讲是烈酒可赶病气。这般,也算是一重保护。   于情感上而言,苏芷多想上去安抚一下孤苦无依的孩子;于理智上而言,沈寒山说的是对的,她若染上疫病,带回京中,便是祸源。   保全自己,方可祈天下太平。   于是,苏芷只能站远了,朗声道:“孩子们,莫怕!大庆皇城司使苏芷以及大理寺卿沈寒山特奉皇命,前来搭救。”   此言一出,咳嗽声忽然一窒。   随后,数十只稚嫩的手接连不断往敞开的小窗上伸,仿佛要苏芷看到他们的生命力。   活着,他们还活着。   救他们,一定要救他们。   不能口齿呼救了,只要他们还有气儿,手脚也会用上。   要看到啊,一定要看到啊。   都是一条条鲜活的命啊!   苏芷忽然热泪盈眶,她好似明白了,这样风雨兼程辛苦查案的意义何在。   她要做的,不就是庇护大庆百姓,救下所有人的性命吗?   苏芷鼻腔酸涩,心胸满涨。   她哽咽,咬紧牙关,高声唱报:“冯静可在?雷胜义可在?贺敏可在?罗塘可在?”   苏芷将失踪的孩子名字,逐一念出。   这些名字,是他们的归宿。   有名有姓,便有了家。   他们能回家了……   不必哑口孩子答话,自有孩子们伸出手指比照身份。   一根手指、两根手指、三根手指……   孩子们很高兴,他们接二连三伸出手来。   有的还活着,有的已经死了。   京城失踪的孩子,竟辗转到了衢州。   是朱毅发卖的人口,他充作牙人,同吴通判狼狈为奸,把人卖到衢州。   他们欺负幼童无力反抗,封住他们口鼻,逼他们以身为饲饵,蓄养疫病。   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   苏芷要杀了这些狼心狗肺的官吏,给枉死的人一个交待!   她怜悯他们、同情他们,欲救人于水火之中。   仔细想想,苏芷真是后怕。   若她没有及时赶来,这些冤屈将无处昭雪。   幸好她来了,幸好她救到了孩子。   苏芷甚至感激赤鱬妖女,若非她杀了朱毅,官府如何察觉这些沉冤?   福至心灵。   苏芷苏悟了。   赤鱬妖女,是有意引她来查朱毅身后事吗?   仅凭百姓,绝对不可能扳倒吴通判。   唯有她和沈寒山这样的高官前来断地方案子,才有一线生机。   苏芷自责,孩子们却不认为她有错。   稚童心善,只记眼前事。   他们很高兴苏芷来了,他们感激苏芷来救命。   救人一命,胜造高塔浮屠。   原来世上真的有神佛,他们会心软,也会怜悯万物众生。   即便孩子们只是无人问津的流民之子,即便他们位卑言轻,也会有人视其如珍宝,千辛万苦来相救。   真好啊。   活着,真好啊。   苏芷和沈寒山,真是慈悲心肠的观世音菩萨。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久违地笑了。   苏芷心事繁重,下了山。   她包下了成衣坊的所有夹胆厚衣,以及糕点铺的全部吃食。这样的举动太招摇、太大张旗鼓,可苏芷不在乎。   她不能等了,不能忍受了。她一心只想救人!   世上哪有万无一失的计划,只要奋勇前行便是。   苏芷前往车马行雇了一辆可容十多名孩童的马车,由看守的衙役赶车,她则同沈寒山一块儿骑马,再次登崖山。   苏芷破开囚室,如同天神降临。   孩子们拍起了手,欢喜地仰望苏芷。   他们很懂事,知道身上的病症会传染人,故而在大孩子的指点下,用脏兮兮的帕子捂住口鼻,手牵着手,老实坐上马车。   苏芷送孩子去往深山老林,她给他们寻了一个密林里暂避的石洞,还留下厚重皮草成衣、糕点、火折子、十几个羊皮囊袋的凉水,还有治病的药材与盛药的药罐。   苏芷叮嘱:“天一暗就记得生火,飞禽走兽遇见火光断不敢靠近。如今是冬日,此处不算荒山,猛禽不多,应当无事。记得煎药、穿衣取暖,饿了渴了就吃糕点喝水。最多一日,我就来接你们回京城。放心,往后一应事宜都有我。官人一言九鼎,不会哄骗孩子。”   沈寒山也道:“山下有坏人还需苏司使料理,带你们回去反倒有危险。记住了,要听话。你们的病会被治愈,也会过上好的生活。”   苏芷一脚踢下两名帮着赶车的衙役,道:“这是尔等将功补过的机会,若是照顾好孩子,我会替你们向官家求情,兴许祸不及家宅,还能有机会保住你们亲眷的命。倘若敢有小动作,尔等就是自寻死路,明白了吗?”   苏芷抛给他们两枚药.丸:“各自服下一枚,可续命两日。明日我来寻你们,再给其余解药。”   苏芷没下.毒,不过是作为把柄要挟他们,诈他们卖命伺候孩子。   “是是。”衙役们本来就是任人差遣使唤的小角色,如今来了更大的官,他们当然要以苏芷马首是瞻。   安排好一切事宜后,苏芷总算放下心来。   大一点的孩子已经明事理,他上前,拉了孩子们过来,朝苏芷和沈寒山重重磕了头。   这是他们能做的、唯一的事。   苏芷不能去扶孩子,她只默默受了他们的感激。   还有要事待办,不宜逗留太久。   苏芷带着沈寒山心情沉重地下了山。   一回叶家,沈寒山指点苏芷用官盐兑水净手与面。待处理干净身上秽气后,苏芷决定亲自去取桔花县县太爷家宅里的密令。   那是能置吴通判于死地的关键罪证,再结合孩子们的指证与衙役们的口供,吴通判翻不了身,必死无疑。   苏芷放下腰间常佩的弯刀,从箱笼里取出一柄寒浸浸的长剑。   剑光寒,寒九州。   沈寒山讶然:“为何换刀刃?”   苏芷道:“这是我斩杀恶人用的剑,如今取它出鞘,见一见血光。”   苏芷鲜少用它。   霜刃沾衣未敢欺,一剑血舞三万里。   苏芷的嗜血长剑一旦开封,饱血方收。   不是她要大开杀戒,是天道不公,世人逼她。   今夜,她要送很多人,下阎罗殿。   作者有话说:   今天心情有点闷闷的,想看很多夸夸,所以把加更章节提前发,是之前评论过五条的加更。过年那天正常更新,就不加更啦!   这章写到我落泪。   在我心目中,为官者就是该为民请命,为民伸冤。 第四十五章   沈寒山知, 事到如今,已无退路。   他问:“你要去县令府取密令?”   苏芷执剑在手,道:“是。”   “这样大张旗鼓, 吴通判定知消息。”   “密令要紧。有了它,可再添吴通判一罪状, 送他上路, 我必须去取来。”   沈寒山忽然扣住苏芷的腕骨,他难得收敛嬉皮笑脸,眉目间是湖泊溪流化不开的忧愁。   他抿唇,艰涩开口:“我在下山时,已派了人前往京城复命。奈何……州府城门关闭,禁止里外出入。衢州,已成围城。”   也就是说,吴通判应当是听到音讯, 正气势汹汹往桔花县杀来。   他有何胆子封城?!有何胆子拦京官去路?!   他是知道这一回,自己是秋后蚱蜢再难翻身, 故而负隅顽抗,想求一线生机。   不如他一意孤行, 斩杀回京城复命的参朝官,尽量拖延一点时间。若无逃生之法, 苟活几日也是赚大发了。   苏芷的心一寸寸冷下去, 吴通判竟能在衢州只手撑天, 他的势力庞大至斯,俨然是土皇帝……可笑, 明明是君主派来处理一州之政的州官, 也敢“自立为王”!   苏芷知道, 这一场乱, 定会平息。   官家会听到乱臣贼子的骚动,会派兵前来镇压。   就是那时,她和沈寒山,不知还有没有命活着。   沈寒山道:“若是你没救那些孩子就好了,你我可以掩人耳目先归京,到那时再领军士杀个回马枪,围剿衢州,届时定能一举歼灭这些贪官污吏。唯有这般,才算稳妥。”   苏芷眼中的火渐熄渐灭,她喃喃:“沈寒山,我知道,若我回京一次,折损七八日,这些孩童或许无一生还。我不想再等,不想再忍。沈寒山,我这一生……本就没求过稳妥。”   她这一生风雨招摇,谈何稳妥。   苏芷知道,现如今是绝境了,必须孤注一掷搏一搏。   她忽的以指嵌唇心,对天长啸!   一声高昂长哨。   无边苍穹,横空出现一点黑墨。   一只鼓吻奋爪的苍鹰从高空赫然旋来!   它羽翼丰满,黑眸烨烨生辉,锐爪擒住苏芷臂膀,稳住了冲势。   苏芷笑了,她摸了摸鹰隼,道:“你跟了我这么些日子,该记得归路。”   苏芷撕破衣摆,咬纸书下一行血字:“叛臣作乱,受困囹圄。请即刻派衢州驻扎军士前往桔花县救援!”   她在苍鹰强劲的爪上绑死了衣带,有鹞鹰丰羽相护,即便顶风冒雪,血字也不会遇水消融。   苏芷放飞了苍鹰,同它道:“青玉,速去!”   苏芷算过了,她骑马赶回京城,日夜不停大概要两三日时间,若由青玉飞回京城,只需五六个时辰,也就是半日。   倘若皇城司衙门的内侍瞧见血书,必不敢耽搁,定会通知干办们议事,再由大殿下直入内廷,奏报天听,便能第一时间获得官家口谕。   苏芷庆幸,她属皇城司衙门,能通过陈风联系上官家。   若是旁的官司来查案,恐怕消息带到京中时,尸体都凉了,下场和林州牧一致。   思及至此,苏芷不免毛骨悚然。这一出,不知官家有没有算到?要是他早布棋到现下这招,可见天子城府深厚。   罢了,不想这么多。   苏芷只盼望官家早日知晓消息。   只要有皇家口谕,京城的烽火台就能开始点火报信,府的一里紧接着州的一里,通过烽火台层层通传军讯,直至皇命下达到驻扎衢州外的军府。到那时,府军使调当地兵士前来支援,他们就能活命。   这也是苏芷为何让孩子们再等一日的原因,只要再过一日,大家都会获救。   她要不择手段,为所有人拖延一日。   苏芷与沈寒山也算是同生共死的僚友,她不对他隐瞒,同他道:“青玉是我底牌。它幼时被同类所伤,是我射箭为它驱敌,救它一命。青玉聪慧,能通人言,为我传信,为我所用。”   沈寒山能想象苏芷挽弓射鹰的矫健身姿,他多伶俐的人,闻言,就明白了她全部意图。   他苦笑:“芷芷,我自是知道你是何等秉性,所以没劝你先回京。”   苏芷一怔。   他没劝她。   他明知四面楚歌,还陪她固守原地。   他舍弃了生死,只为陪她吗?   为什么?   苏芷皱眉:“你可以不死的。我本欲出事后,你佯装吴通判同伙,将我缉拿。待援军赶到,你再暴露身份,就能帮我沉冤昭雪,把吴通判一举拿下。”   沈寒山微眯眼眸,心底五味杂陈。   好一个英勇的小娘子,算得了所有人生机,却唯独舍弃了自己的命。   她怎敢独自赴死?她把他……当什么了?   沈寒山泠然:“芷芷,沈某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刀山火海,我陪你一同前往。”   苏芷骇然,她不明白沈寒山为何要做到这个份上。   “你何苦……”她还在劝他,“你同吴通判商量,拿我当人质,稳住他。到时候,不单你能活下来,我也稳上一点时间……”   沈寒山勾唇:“芷芷,我不蠢。吴通判自知没命见官家,即便他拿你当人质,逃得出衢州,也逃不开君主的天下。他是死路一条,一心只想泄愤。你这一招,除了能暂缓我的性命,得不到任何好处。而我,最不能忍受的,便是眼睁睁看你去死。”   “可我,再不想有人因我而死。”   何苦为了她,豁出性命。   若她死了,他能占头等功。再没人,同他抢功了。   这一回政.敌之争,她心甘情愿服输。   沈寒山柔声道:“芷芷一人入地府,不寂寞吗?总得有好友相伴,才不枉费黄泉路上看花一场。只是熬一昼夜,时间不长。我舍命相陪,来年坊间唱起,也是一段佳话。我心意已决,芷芷莫劝。”   他执意要作陪,苏芷拦不得。   既拦不得,那就邀他同往。   苏芷笑:“好,沈寒山,我们一起。”   她会努力护他平安,至少她没死之前,沈寒山不能死。   要害她身边人,除非从她的尸体跨过去。   苏芷给叶家女眷以及叶主簿留了口信,命他们藏好,若躲在别的宅院,记得拿重物抵住门窗。   她则是同沈寒山一道,去了一趟县令府邸。   县太爷似乎听到了一点消息,面对苏芷到来,也没倒履相迎,音色里反倒透露出一丝不客气:“沈提刑和苏司使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呀?”   苏芷没和他废话,她威风堂堂,手握长剑,昂首阔步向前。   县太爷焉能任由苏芷擅闯?忙上前挡路,他目光下移,瞥见苏芷掌中粼粼银光,又畏惧地后退一步。   小娘皮不讲理,若是伤了他可大事不妙。   苏芷瞥了县太爷一眼,问:“你敢拦我?”   县令扯了扯嘴角,不愿露怯:“你这是擅闯官宅,是要论罪……”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身躯一震,轰然倒地!   顷刻间,血溅一地,那脖颈子竟被削下一块齐整的皮肉!   苏芷这样凶悍,无人敢挡,无人可挡。   她自尸山血海而出,所向披靡。本就是茹毛饮血的野兽,平日不过被人皮束缚本性罢了。   今日,她不受官制律条禁锢,她要用她心里的道,还无辜者一个清白。   苏芷抖下剑锋上的血,冷道:“你不配脏我的剑。”   苏芷径直去了暗阁,取了密令。   县令做梦也想不到,那晚官宴,他早露出马脚。   苏芷前脚刚搜罗了罪证,吴通判后脚便带官兵赶来了。   也不知他许下什么好处,竟能忽悠一众衙役为他一个罪孽滔天的贪官卖命!   追随吴通判,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难道不懂吗?或许不是不懂,而是吴通判拿捏住了他们家中妻女老娘的命,不得不从。   苏芷审视声势浩大的一众衙役,唇瓣微抿。   沈寒山笑道:“吴通判来得巧,也不必我同苏司使费心去找。既你主动投网认罪,那咱们也不多说旁的话了。来,一应罪名,咱们回京中,下大理寺诏狱,慢慢清算呀?那是沈某的地盘,我同吴通判也有些交情,又领了你的孝敬,定能护你一程,让你少受皮肉之苦的。”   吴通判恨得牙痒痒,沈寒山是怎么有脸在这个关口还同他摆布口舌的?他不是拿了他的钱吗?他收受贿赂,就这样做事的?!不怕自己认罪时,把沈寒山也抖出来吗?   吴通判费解极了,冷哼一声:“也亏得沈提刑有脸把话说出口!受人钱财,□□,你这样不讲道理,我也不同你客气了!来人,将这两名私闯官宅的贼人拿下,乱棍打死!”   他竟敢动粗?   苏芷冷笑一声,扭了扭腕上筋骨。她好些日子没操练了,正好借吴通判的威风,练练手。   银刃破风,一啸长虹!   苏芷舞剑,柔若飞花,刚如游龙。   她身姿矫健,一路杀来:“我乃皇城司使苏芷,一剑可破军士数百。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我出招!”   苏芷厉声提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刺向吴通判面门。   她要为民除害,要为枉死的孩子们讨个公道。   人定胜天,她要为所有亲近之人,杀出一条生路来!   “噌!”苏芷长剑银花缭乱,如潮涌至。   原以为此杀招迅猛,定能斩下狗官头颅。   岂料电光火石间,一击铁锤落地,“砰”的一声,将寒光剑强压至地,凿出一个大坑。   风尘迎面,利刃悲鸣。   竟有人能挡下她的剑招!   苏芷蹙眉,微惊,心中生恨。   怪道吴通判有恃无恐,原是寻了帮手!   作者有话说:   沈寒山:我生死与共,芷芷明白我心意?   苏芷感动:好兄弟。   沈寒山: ) 第四十六章   苏芷抬眸, 只见一名肌筋虬结、虎背熊腰的大汗手持一对宝莲铁锤冲杀而来。   趁其抡回锤柄的刹那,苏芷亦卷刃,凌空飞起。   她本想衔接剑招再发起突围, 转念又心道——她还不知来人底细,不能贸贸然刺杀。   苏芷若中计, 沈寒山无人相护, 必死无疑。   思及至此,苏芷形同飞燕,倒翻两尺,伏身落地。   仔细想想,真真可笑。   原本在战场上英勇无畏的她,此时竟有了负累,不再果敢。   苏芷拦在沈寒山身前,而眼下密密麻麻的一伙人, 是吴通判招募来的一群叛军。   明明是奸吏走狗,却口口声声为民除害, 令人恶心。   要杀出重围!   要熬过今日!   苏芷横剑胸前,借凛冽刃面, 观测劲敌的脸。   来人擅用左手,方才抛掷铁锤便是用的左臂, 右臂有一条刀疤, 似是受过伤, 可成破绽。   从体型上看,大汉高大魁梧, 而苏芷娇小玲珑。   她同他厮杀, 真是螳臂当车不知死活。   就连吴通判, 也对大汉寄予厚望:“不过小小女子, 也想同你搏杀。疾风,若你能取得此女首级,我便饶过你妹子,把她交还于你。”   妹妹的安危与否,点燃了这个名叫“疾风”大汉的战意杀心。他被吴通判要挟,为了家人,必须血战到底。   疾风没了退路,他操起双锤,相互猛烈撞击,发出“砰砰”的响声,助势助威。   随后,他左手挥锤,百斤重的巨铁摧折沨沨冬风,带来一阵刺耳啸鸣,径直向苏芷耳侧击去。   “呼——!”   疾风虽是个练家子,出招动作却太规矩,不必旁人提醒,苏芷一个闪身便能稳妥避开。   岂料她刚斜踢墙檐躲避,疾风另一手的重锤便接踵而来,猛砸入苏芷踏过的地心。   轰隆。   震响,惊天动地。   那堵墙都被砸出了一个窟窿。   “芷芷小心!”沈寒山忍不住出声惊扰。   幸好苏芷机敏,一个飞跃,腾空向上,立于桂花树的纤细枝头。   她身手敏捷,闪躲及时,否则一条腿,定是要废了的。   这时,苏芷意识到一件事。疾风虽说招数不新鲜,可他力大无穷,出招速度极快。   苏芷如今还有气力闪避,伺机伤他破绽。   可倘若再拖延半个时辰,她体力不济,保不准真会受伤。   而遍体鳞伤的凶兽,纵有再锋利的牙齿、再尖锐的爪子,也只能受困于樊笼。   她不想承认,然而事实摆在眼前。   这样下去,不行的。   要速战速决。   苏芷起意,她如同擒拿猎物的鹞鹰,一个俯冲,朝疾风眉心发动突袭!   疾风原以为苏芷会左躲右闪,同他拖延时间,岂料她胆大妄为,居然欲同他硬碰硬背水一战。   苏芷这招出乎人预料,银霜剑花既快又急,潮鸣电掣,似寒潭蛟龙破水出。   疾风被寒光刺目,眼花缭乱之际,只余下耳畔的淅淅飒飒。   人呢?在哪?   疾风被耍得团团转,他避无可避,连连后退。   再醒神时,他的臂膀上一片血花喷涌,传来一阵锥心剧痛!   疾风惨叫一声。   竟敢伤他!   他要苏芷死!   随后,疾风旋转双锤,迎上苏芷。   这一回,是他自乱阵脚,出招混乱,不知防备。   他急了,眼下是苏芷最好的破阵时刻。   一时间,血气与剑光交融,刀光剑影,人影混沌。   最后一记,苏芷偷袭成功,又划伤了疾风背脊。   她踢踏壮汉肩臂,稳当翻身,负手落地。   苏芷扬去剑上血花,冷声道:“你虽骁勇善战,却没我战例丰富。不过,凭你身法,配做我敌手。”   这是很高的赞誉。   偏生疾风杀红了眼,听不得苏芷多言。   吴通判眼见疾风颓势渐生,一时吓软了腿脚。   他咽下唾液,咬牙喊:“疾风!杀了她!若她没死,那你妹子可就死定了!我、我定会寻人折辱你亲妹,先奸后杀,教她生不能死不得!”   他的话术极其歹毒险恶,已然顾不上体面不体面了。   要是疾风败下阵来,院内所有人都要见阎罗爷。   沈寒山和苏芷绝对不会放过他们的,大家都要陪葬!   一个女人的命,哪里及得上吴通判他自己的命。   疾风再恨吴通判又有何用?!为了救亲妹子,他只能委曲求全。   于是,他大喝一声,再次怒不可遏飞扑上去。   这一回,疾风是舍命强袭。他一心只想取苏芷项上人头,一心只想救下家妹性命。   他一锤一锤杵来,招式行云流水,不给人喘息机会。   苏芷虽身法矫健,趋避利害,势如脱兔。可时间一久,她也精疲力尽,弱点频出。   苏芷知道,她只能挥剑反击,杀出一条荆棘血路。   疾风得意,猛摔下长柄莲花锤!   “噌”的一声,锐剑抵住铁锤,银花飞溅,刮擦声尖厉刺耳。   苏芷足尖借青石板使劲,立稳脚跟。   呵,她扛下了疾风最要命的一记死招!   棋逢对手,势均力敌。   就在苏芷欲纵身飞起,破疾风杀计的时刻,一声孩童尖叫震耳发聩。   是吴通判手下的衙役,勒住了叶小娘子的脖颈,将她擒到苏芷面前。   怎么会?!叶家的人被逮住了?!   苏芷怔忪,高声喊:“婉儿!”   也就是这一瞬间露出的破绽,教疾风寻到弱点,百般招式捶向苏芷胸口。   “噗——”苏芷没能躲过,霎时心肺受损,喷出漫天血雾,重重倒地。   叶小娘子被眼前的阵仗吓得大哭,她扑腾腿脚,却逃脱不得。   她只能瞪着一双泪汪汪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喊:“苏姐姐!苏姐姐!”   苏芷指尖微颤、抽动,她还有一口气在,不能倒下。   要是她死了,沈寒山和叶小娘子就都得死了。   “苏姐姐!苏姐姐!”   她想为婉儿擦拭眼泪,喊她莫哭。   苏芷艰难地睁开眼睛。   入目万象扭曲,俱是海市蜃楼。   她可以不必这样努力,可以沉沉睡下的。   左右人世间只来一场,她累了,便能闭眼了。   好想睡下去。   好想什么都不必管了。   苏芷神志恍惚,她脑中走马灯似的,忽然想到那一夜灯火煌煌,她同沈寒山在灯会里游走。   她没有和旁人一起赏过灯,独一回观灯,还是和宿敌一起。   那么多五光十色的花灯,那么多绚烂多姿的色彩。   她其实很欢喜。   只是她不敢说,不能说。   她怕沈寒山蹬鼻子上脸,下次还邀她。   要是有下一次,他喊她,她便去了吧。   给他这个面子好了。   毕竟沈寒山,为人不坏。   苏芷奋力爬起来,她的膝骨挫地,旧伤复发。   她很难站起来。   苏芷想要站起来,再执着她的长剑。   护亲友一程,护家人一程,护天下一程。   山河无事,四海升平,吾辈万死不辞。   ……   沈寒山看不下去了,他不能任由局势发展。   他上前一步,把受伤的苏芷拥入怀中。   沈寒山抬眼,望向来势汹汹的疾风,眼底是深入脊髓的冷。   他寒声道:“兄台愚钝,竟被吴通判当作破局棋子。”   疾风烦躁地答:“你们这些狗官懂什么?!我不管你是哪门子大员,还是哪门子通判!我只是想保下我妹子的命!用你们的命,换她的命,值得!”   沈寒山一遍遍摩挲苏芷的脸颊,眼含怜悯,似济世观音。   他抱起血染满衣襟的苏芷,唇齿间吐露最为险恶的计:“吴通判,为谋生路,连稚童都不放过。这样丧心病狂之人,你觉得他会饶过你亲妹吗?你护他这一程,又有何用?!他犯下的是滔天大祸,难逃一死!不出一日,便有大庆军士抵达衢州!我辈仅有几人,欺便欺了。届时千军万马入境,你们唯有死路一条!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凡是助纣为虐者,统统杀之!届时,莫说是你,便是你亲妹,也要命丧黄泉!吴通判分明是想害尔等犯下谋逆重罪,拉你们陪葬!”   这番话,说得疾风一震。   他原本想着,他只要杀了苏芷,就有机会救妹妹。   可是吴通判竟说出那样恶毒的话,他想要将自己如珠似玉的妹妹“先奸.后杀”!   他没有人心,胸腔里搏动的,乃是兽心!   吴通判竟然还挟持了这样年岁稚嫩的小娘子,就为了逼苏芷就范!   这样的人,可信吗?   他真的不会伤疾风的阿妹吗?   疾风迷茫了,手里动作微滞。   沈寒山在看到叶小娘子被囚的一瞬息,他就知晓,破局之法有了。   离间之计,旨在离心。   他要救他的芷芷。   这世间,唯有他会奋不顾身救苏芷。   沈寒山拥着苏芷,步步踱来:“我欲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只看你能不能把握得住。”   疾风没做声,显然,他也在权衡。   吴通判惊讶,他忙嚷嚷:“莫要听这郎子妖言惑众!疾风,快杀了他们,不然死的就是你妹妹!你赌得起吗?!你不想救你妹妹了吗?!”   “即便杀了我等,你和你妹妹也活不过明日。若你擒住吴通判,戴罪立功。我承你救命之恩,会替你同官家美言两句,兴许还能免除尔等死罪。”沈寒山一番话,掷地有声,“诸君!今日取吴通判首级者,乃是大庆功臣。既是功臣,祸不及家宅,死罪亦可免。你们,是要同我赌一睹生机,还是陪吴通判赴死?!”   沈寒山也是在赌。   若他此前说这番话,衙役们与疾风,或许不会信。   可是吴通判居然恶毒至此地步,他抓来了年幼的叶小娘子,以命要挟苏芷的命!   还是个孩子啊……   大家都有老娘与妻女,人心都是肉长的,谁能忍心看着一个狗官杀害稚童?!   这条命,真的重要吗?   他们豁出性命,保护的就是这样的恶人吗?   况且,他们帮吴通判杀了京官,真能逃出生天吗?   到时候就是玉石俱焚。   是鱼死网破。   是苦苦哀求天家却不得慈悲开眼……   不如帮沈寒山一回,好歹将功抵过。   法不责众。   官家总不会屠尽衢州百姓……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具是犹豫。   吴通判知道,人心善变,他们一时走了窄路,能听他蛊惑,那也能被沈寒山拉拢。   可恨,可恶!   早知道他就该先下手,杀了这群京官。   他恶向胆边生,思索退路。   吴通判知道,他必须拿捏住叶小娘子!唯有这样,苏芷他们才不敢贸贸然动作。   于是,他狠下心,伸手去抢叶小娘子。   岂料,这一行径,正好应对上众人心中人皮禽兽的形象。   吴通判,犯了众怒。   故此,他一伸出手,一把长刀就从天而降,削下了他的指骨。   “啊啊——!!”吴通判一声惨叫,血溅三尺。   不知是谁破的这个先例,这样胆大妄为,这样快意恩仇。   吴通判的金钟罩被破了,他已经受伤了,大家都没有退路了。   好,那就跟了沈寒山,闯出一条路!   大家你争我抢,俱是朝吴通判动手。   就连疾风也放下铁锤,上了重拳。   他一拳拳击打吴通判,直揍得人鼻青脸肿。   让这狗官伤他妹妹,他该死!   该死!   沈寒山见状,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语态薄凉地道:“别打死了。待明日军士抵达衢州,还需他认罪受罚。”   说完,沈寒山颠起身受重伤的苏芷,朝院外走去。   他心狠、心硬,不惜拿叶小娘子做筏子。   奈何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啊。   沈寒山只想寻周全之法,保护苏芷。   亦如她神佛一般,舍生忘死,在他面前护他一样。   他何德何能,被苏芷庇护一场。   现在,轮到沈寒山保护她了。   他要带她去医馆,他要为她寻郎中。   他要她开眼看看他,他要她平安无事。   苏芷胸肋不知断了几根,她疼得倒抽气儿,气若游丝。   她想开口,只是一张嘴,殷红的血就泊泊涌出。   太吓人了。   文臣胆小,会被吓破胆。   她还是那样温柔,她不想吓唬沈寒山。   清风拂面,苏芷觉得自己的身子都轻了。   化作风去,游荡山河。   就此归隐吗?就此息于四海。   “你近日吃得很少吗?身子比之从前投井那次,倒是轻了不少,抱着不沉手。”沈寒山怕她睡去,一昧同她讲话。他自私自利,不顾苏芷想不想听。   他大步朝前,既要护苏芷安稳,又要加快脚程。   苏芷闻言,想笑。   他是傻了吗?那一回,她湿.身沾水,自然会重。   那一夜还下着雪,湿布贴掌心,他应该……很冻手吧?   苏芷想,今日她倒是很体贴,衣裳除了斑驳血迹,旁的都很干爽齐整。   冻不着他了。   奇怪。   苏芷竟会……关心起沈寒山了。   她扬唇一笑,只当这是一场易碎的梦。   嗯,勉强算个美梦。   她要睡了,她很困了。   这次,任凭沈寒山如何讲话吵她,苏芷都不听了。   隆冬风萧索,黄昏一线光。   苏芷的手,掩于沉沉雾霭里,终是落了。   作者有话说:   爱你们呀!   目前一千,到二千的时候,那天除了照常日更会加更一章~ 第四十七章   “咚——!”   木鱼声夹杂僧人的梵唱由远及近传来, 苏芷缓缓睁开双目。   她平躺在一座宝相庄严的寺庙天井中,入眼便是绘满烟琢墨石碾玉旋子彩画枋心,以及十二出合莲卷草重层柱础。山寺裹挟无边无际的云霭, 已教人分辨不清这是香客插香烛鼎里的香火烟气,还是深山老林里永存的白雾。   苏芷恍惚记得她受了重伤, 本该卧病在床。   然而这时, 她的胸口一点痛楚都无。思忖片刻,苏芷后知后觉明白了,或许她阳寿已尽,只余下一缕残魂滞留人间。   她原以为人死后都会踏入昏暗压抑的幽冥地府,岂料眼下这个光景倒和想象中截然不同——阴间还是挺山清水秀的。   苏芷起身,朝前走了两步。   隐约间,她听到了人声——殿内蒲团上,年幼的沈寒山虔诚伏跪, 不知同观音大士许了什么愿。   苏芷诧异,又见一个头绑桃花珍珠发带揪揪、颈挂璎珞白玉金项圈的小娘子抱胸踱来。仔细一看, 竟是小时候的自己。   她不是命丧黄泉了吗?怎会出现在这儿?   难道,这是她往生前要回顾的今生记忆吗?苏芷不作声, 静静观摩。   她看到小苏芷从一贯手中抱来珠羔风帽,不耐烦地抛到沈寒山怀中:“快穿上, 免得我娘又心疼你受冻!”   珠羔风帽没丢准, 衣摆沾了香灰。正常人都该恼的, 偏沈寒山好涵养亦好糊弄。他非但不发火,还朝小苏芷微微一笑, 朗声答谢。   小时候的她, 这样蛮横无理吗?   这是哪一出的事?   苏芷想了半天, 总算记起来了。   该是她六七岁时, 成日里和沈寒山狗咬狗。   那日,苏母给她裁了一件珠羔圆领桃花袄裙,她头一回穿得娇艳,有意上沈寒山面前耀武扬威。   她牙尖嘴利,霎时间脱口而出:“这是我阿娘给我裁的簇新冬衣,我看着她亲手缝制的羊毛领子,可软和了!你家里没大人会针线活吧?”   这句话是苏芷瞎编乱造的,苏母不会女红,至多吩咐家里雇的裁缝娘子如何织造配色。   说完,她想起沈寒山是孤儿的事,愧疚心起,落荒而逃。   苏芷不愿同沈寒山道歉,她讨厌沈寒山,因为他分去了不少苏母的宠爱。   自打那次以后,沈寒山受苏母邀请,登门拜访,总穿着单薄一件圆领袍。明明冻得唇色乌黑,他却咬紧牙关,温文笑答:“不冷。”   苏母是有孩子的人,心疼小郎君受苦受难。即便知道沈寒山家底定然是有些的,不然也做不成她的邻里,置办宅院。   不过她看他孤苦伶仃,于心不忍,还是问起他冬衣可置办了没有。   沈寒山无奈摇头:“半个月前吩咐过萧叔置办了,只是裁缝娘子手上货忙,还未将成衣送往府上。”   这话一出,苏母又可怜他独身一人,手下奴仆办事不尽心,于是用剩下的珠羔料子,也给沈寒山置办了一件风帽。   苏母怕沈寒山敏感多心,不欲亲自送衣,于是哄自家姑娘代劳。   也就是这天一块儿上山寺敬香,沈寒山着衣单薄,得了小苏芷一回“青睐”——由她亲自给他送遮风风帽。   年幼的她看到沈寒山也有了自个儿心心念念的珠羔小衫,眼睛都直了。   她母亲不会以为沈寒山很穷吧?!   骗人!她分明见过他府上各式各样的翡翠珠宝!他哪里是穷啊,只是抠门!   故此,苏芷待沈寒山的声气儿不好,觉得这厮奸猾狡诈,嘴上没一句真话,处处想占苏家便宜……混吃混喝就罢了,今日还赖起她身上夹层袄的料子来了!   而沈寒山,此时不知小苏芷心中滔滔怒火,还在她面前卖乖:“芷芷,如今我同你的衣裳,倒是一样式的了。”   “谁要和你一样式,我不穿了,再也不穿这身了!”小姑娘气得跺脚,两下跑开。   见状,遥遥远观的苏芷莞尔。   她小时候的气性儿挺大,其实一样吃食、一件衣裳,给了便给了,无需同沈寒山计较。横竖他也得不到更多的好处,这些无伤大雅的小关照,就当促进邻里关系了。   仔细一想,她又觉得沈寒山此人性子自小有点古怪。   沈寒山若是想报复她儿时的“炫耀”一事,为何在拿到珠羔风帽的当口,没有对她的懊丧落井下石?反倒是他本就看上同小苏芷同款式的珠羔皮料,故而处心积虑经营一场,谋得成衣来。   他偏要和她穿差不离的衣裳吗?这小郎君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癖好?   猜不透,苏芷迷茫地摇摇头。   原来,从很多年前,沈寒山就养成了这么一个城府深的儿郎,她完全不明白他的所思所想。   画面一转,天崩地裂。   苏芷再次睁眼,入目的景致又变化了。   这一次,倒是比之前的记忆熟悉。   是她儿时住的街巷。   霏霏春雪,雪势不大,没能淋进廊庑来。   楼阁的竹帘子被萧叔高高一撩,探出一张小茶床,上摆烹茶用的燎炉,一侧还有一张食案子,布满各色果子点心。燎炉燃着猩红的炭火,沸着点茶用的青釉刻牡丹花纹长流汤瓶。   沈寒山自小便擅吃茶,各种茶技都精通。奈何萧叔总怕小主子烫伤,不愿他动手,想要代劳,于是待一侧随侍。   沈寒山十多岁就过了州、府二试,不日后应殿试。待三甲放榜,他便成天子门生,可由官家授予官职。那时的沈寒山还是初出茅庐的小狐狸,没练成如今八百个心眼子的老狐狸。不过再小的奸人也有端倪显现,他注定是要当大人物的,身上威压渐重,当家做主说一不二。   沈寒山见萧叔不肯离去,怕是又起了操劳的心。   他一记眼风割过去,萧叔会意,不敢再提什么“代劳”的话,蹑手蹑脚退出楼阁。   苏芷记得,她比沈寒山小上四五岁,彼时,她也有十三四岁了。正是少女心事明媚的年纪,她却携了天家口谕,入皇城司禁军衙门,跟着御侍内官柳押班历练。   少女苏芷一面吃牛乳樱桃,一面同沈寒山抱怨:“昨日被皇城司下二指挥使手下虾将讥讽了,他私下笑我一介女流之辈,也敢入皇城司任职,害他被殿前司的逻卒取笑,说皇城司手下人不中用,性子太温吞,这才被官家瞧中,豢养娇弱女兵。”   一句话里,有好几个瞧不上小娘子的词,惹得苏芷不快。   她撮尖了嘴,吐出樱桃核,愤愤然道:“我听不下去,先是拎他的后领子,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再喊他招来那名闲话旁人的逻卒,和人大打了一场。皇城司和殿前司本就不对付嘛,常有约架一事,官家要和气,从未苛责过问,正好方便我手,收拾了这些人。”   何等快意恩仇!   苏芷自小练武,筋骨柔韧,舞刀弄棒本事高超,并非世人眼中不中用的小娘子。   她好好逞了一回威风,找回脸面,一战成名。   沈寒山却越听越觉得哪里不对,他吹了吹盏子上的茶沫子,道:“你在官家衙门里威风八面之事从不同我说起,今日倒惊奇,寻上我门子来。说吧,芷芷有何事相求?不必吞吞吐吐,若是我力所能及之事,我都会帮你。”   苏芷做事真就瞒不过沈寒山的眼睛,她支吾了一阵,悄声道:“沈寒山,我要请你帮我一个小忙。就是……我同人械斗,手上没分寸,亦没留神,留下那么一丁点的伤。我倒是在医馆里买了药,可我不敢在家里上药。那些婢子都是我阿娘的人,定会同她说我的事。她本就不喜我成天出入皇城司,眼下知我受伤了,更要吵个翻天覆地。咱俩虽说没有什么交情,但好歹也不算陌生人。你帮我一回,我日后回报你,成吗?”   原是这么个理由。   沈寒山莞尔一笑:“你伤在哪处?”   苏芷结巴:“腰、腰上。”   他挑眉:“怎么伤的?”   “那狗崽种……不,那人抡长枪偷袭我后腰,好在我身手敏捷,直接借枪械袭来之力腾空翻起,踢了他子孙根一脚。听说,他现下还爬不起床呢!嘿嘿!”苏芷洋洋得意,同沈寒山炫耀英姿。   奈何沈寒山听了半天,只抓住一句重点:“你没躲闪,反倒是硬碰硬,以腰撞长枪,借力回击?嗯?”   “……啊,这个。”苏芷挠了挠头,不敢应声。   “芷芷好能耐,照你这武斗法,没几日苏家便要烧白事宴了,何必再治这伤呢!”沈寒山竟是起了怒火。   有什么好气的?她不是全须全尾回来了吗?!还为自己正名,吓退了这起子看不起她的喽啰!   苏芷不解,心里嫌他唠叨,还爱多管闲事。要不是她没旁的去处,还真不在他府上敷药了。   她呶呶嘴,正欲憋闷一口气离去。   这时,沈寒山又放软了嗓音,劝她留下了:“我府上没有婢子,你可能自己上药?”   苏芷想了想,答:“能。”   “随我来吧。”沈寒山用万壑松风溪山图屏风辟了间内室,供苏芷坐在榻上敷药。又捻着执壶浇水,熄了燎炉里的明火,最后放下幔帐挡风,为她遮掩。   室内昏暗,需屏息凝神方可视物。   沈寒山坐在茶案边上品茶,等苏芷敷药。   左侧是被竹帘与幔帐掩匿的大好天光雪貌,右侧是以屏风庇护的明艳佳人。他是正人君子,目不斜视。心中只有茶香茶味,坐怀不乱。   直到苏芷丧气地嗔了句,破了沈寒山的功:“沈寒山,你有瓷灯吗?我看不到发乌青淤血的伤处,仅凭痛感又怕拿捏不准位置。这淤青不揉化开,早晚教我伺候洗漱的女使们看到,同我阿娘告状……”   闻言,沈寒山手里的茶盏子都险些倾倒了。   他抿了会子削薄的唇,无奈叹气:“且等等,我给你点一盏灯。”   沈寒山取出匣子里的火折子,为苏芷燃了莲花瓷灯。他一手拢着灯火,一手抵在屏风处,待人来接。   只是,室内昏暗,骤然亮起一盏暖色烛灯,那些隐匿于暗处的事物便现了形儿,其中,也包括苏芷在薄纱屏风后,那窈窕、还未长开的玲珑倩影。   沈寒山不小心看到了苏芷不为人知的娇柔一面,微微一怔。   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心绪,悄然滋生……   沈寒山避开眼去,耳尖子稍稍泛红,几不可查。幸好烛光偏暖,不至于教人发现他的窘境。   “沈寒山?”一只伶仃白皙的手伸出屏风外,同他讨灯。   苏芷离他这样近,就隔着薄如蝉翼的一层纱。她似乎解了外衣,手臂上没有织物包裹,顺着腕骨往下俱是软肉,引人绮思。   沈寒山递给她灯火,心里莫名生出一股子烦闷来——她怎一点都不懂男女大防?还是说,她不曾将他当正经郎子来看待?   再过一年半载便是及笄小娘子了,寻常人家里都会登门说亲了。   沈寒山指尖收拢,眼底阴鸷,满是不为人知的汹涌暗潮。他倒要看看,哪个郎君能有这样深厚的福泽作配苏芷。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八章   沈寒山的所思所想, 少女时期的苏芷自然不知。   她成日里只有舞刀弄棒,唯一的念想便是成为她爹那样舍生忘死的护国英雄,忠君爱国, 哪有沈寒山这样风花雪月的缠绵狭思。   说她开窍吧,倒比一般娘子郎君事业心重;说她不开窍吧, 又不知独身男女居于四壁一室有多引人遐想, 多不稳妥。   苏芷腰上这伤其实很重,不然她咬牙忍忍也就捱过去了,何必低声下气来求沈寒山,狼狈又丢份儿。   苏芷掌心晕开药膏,缓慢揉在腰上。她为扮洒脱不羁,在皇城司衙门里硬是装没事儿,只下值了回府时,腿脚有些瘸, 这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这样一想,于苏芷而言, 面子与自尊心是比命还要重的东西。   吾辈,宁折不屈嘛!   苏芷想到自个儿往后时不时能蹦出一句掷地有声的金句来, 乐不可支。   她在屏风里笑得花枝乱颤,吱吱作响, 好似一只偷吃了甜糕的老鼠。   沈寒山被她窸窸窣窣的笑声惊动, 太过关切她, 以至于没忍住瞥了一眼屏风。   里头燃了一盏灯,拉长了姑娘家娉婷婀娜的身影。以往, 沈寒山从来不知, 苏芷也有这般秀媚的少女时刻, 今日得缘一见, 真是神佛恩赐。   他不敢多看,收回眸光。   荒芜的心原忽然悄然滋生一股子窃喜来,绿意逢春,万物生。   说他心思卑鄙也好,说他意头隐晦也罢,他只是不欲惊扰到恣意生长的苏芷。她娇蛮可爱,活成了沈寒山艳羡的模样。他不能纵情声色,她来做;他不能肆意妄为,她来行。   无人知道,沈寒山一步一个印记,背负家族血海深仇,负累前行。他给自己制定了一成不变的路,他不能行差踏错半步。   但苏芷可以。   沈寒山以苏芷观人世间,借她为参照,体验了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庄生梦蝶,她是他的梦,亦是他的蝴蝶。   沈寒山“利用”了苏芷,但他没想过鸟尽弓藏。   他欲折下牡丹,欲收留倦鸟,欲有朝一日,她能归渡,成他囊中之物。   沈寒山,从未是苏芷想的那样清白。   奈何小娘子无心,一直不懂。   他还能如何眉目传情呢?和一个木石之心的姑娘谈情说爱吗?   说出来真要贻笑大方。   沈寒山的意是何时起的呢?他不记得了。   从前只是觉得苏芷有趣,他爱她恼火却无能为力的样子。   后来他品咂出一丝微乎其微的野心,他想独吞苏芷,将她私人占有。   沈寒山擅用计,无往不胜。偏偏苏芷从不让他取胜,她是他唯一处心积虑汲汲营营求谋一场仍不可得的高岭之花。   沈寒山自认他是心黑的寒潭,而苏芷一派不谙世事的纯善,同他格格不入。   他配不上她,诚惶诚恐。   认真道风月,都似玷污了她。   故此,沈寒山只会轻口薄舌,以玩笑说真心。   苏芷不知今日,沈寒山竟想了这许多。   只是她揉了一程子,手实在酸痛。她颓然赖在榻上,总算想起来,外边还有沈寒山这个外男静候。   苏芷的厚脸皮,头一回被风削薄。   她挠了挠头,想辙儿和沈寒山搭话:“你还在吗?”   问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倒暴露了她想打破沉静的小心思。   沈寒山勾唇:“在。你上好药了?”   “还没,还差点儿。”   “药要上几日?”   “横竖得七八天吧。”苏芷话音刚落,后知后觉回魂,“你嫌我太叨扰你了?”   沈寒山是知道何为欲擒故纵的招数,他总不能让苏芷知道自个儿很欢迎她时常登门拜访。他语气里透露些冷漠,装作不情不愿道了句:“家中寻常没女客逗留这般久,我只是有些不习惯罢了。无妨,你有难处,我相帮一下,也是正常的。”   他有意解释自个儿洁身自好,没有同其他小娘子接触。   这样直白,又羞赧,觉着不妥当。   顿了顿,沈寒山为这话正名,又补了句:“都说远亲不如近邻,苏婶娘照顾我颇多,我也合该报答你。”   只盼她往后记得他的好,别回头又忘了,遇上一点事情就朝他吹胡子瞪眼。   苏芷心里有几分感动的,没想到沈寒山这样仗义。即便烦她给他添乱,还留她在家里久坐。   然而,苏芷的感恩之心没维持多久。   还没两天,苏母那里便得知了她同人当众斗殴,还伤了腰身的事。   这十几岁娇滴滴小娘子同外男殴打,像话吗?!苏母气得险些晕厥过去。   而苏芷左思右想都不知自个儿为何会暴露,猜来猜去,只有一个结论——苟.日的沈寒山,居然揭她的底!   他那日不是说了吗?家中没有女客留这样久,可不就是嫌她吗?!   为了摆脱她这个烫手山芋,因此暴露实情给她娘?!   看她往后还理不理他!   再后来,苏芷见着沈寒山,唯有频频白眼,才能解心头之恨。   可惜,等苏芷知道“她是夜里说梦话透露给身边女使导致苏母知情”的真相时,这事儿已经过去十天半个月了。   冤枉好人,太丢人了。苏芷不想拉下脸子同沈寒山道歉,故此没再提过。   她难得提来几道家中时令菜,送给沈寒山吃,也算是同他献殷勤,赔礼道歉了。   唯有沈寒山满头雾水,只道是如今的小娘子都时春时秋,阴晴不定。苏芷性子乖戾,许是那几日来了月事,才这样急躁吧!   ……   长大后的苏芷观了人间万象,嘴角一直上扬,从未落下过。   原来,她与沈寒山也有这样要好、关系融洽的时刻吗?若是没有这一遭回忆走马灯来观摩,她都要忘却了。   苏芷仔细回想,她究竟是何时同沈寒山一见面就剑拔弩张的?   是他入大理寺事职,而她又担任皇城司衙门干办要事开始的吧?她原本以为,他们两个都前程似锦,该互相恭贺。   岂料他们越是前途无量,越背道而驰。   朝廷势力太错综复杂,他们彼此站错了阵营,只得分道扬镳。   天子掌局天下,她和沈寒山都是官家手中的棋子,要顺应君心,必须任人摆布。   她不能和朝堂官员沈寒山走得太近。   这是天子私兵与参朝官之间千古以来的隔阂。   君是君,臣是臣。   旧君换新君,而臣永世不改。   换言之,倘若当今圣上倒台,苏芷为官家禁军,理当誓死相随。   她身为天子私兵,无立场苟活,沈寒山却能。   朝堂颠覆,不斩旧官。   只要参朝官们聪慧懂事,逢迎新君,又是一条春风化雨的恩泽路;而苏芷不一样,她既为天子禁军,官家亡故,她也得生死相随。   不忠心随主的军士,无人敢用;而太忠心耿耿的军士,也无人敢用。   说来道去,朝野动荡,她都是最先死的那一批人。   故此,苏芷和沈寒山的命运,从出入官场后,便注定了。   她归顺天子,成为皇家手里的一把刃。   苏芷一步步学会如何当好人家的手刀——不能有私心,更不可不开眼,和臣子有“私情”。   天家忌讳结党营私,设立皇城司以及殿前司等三衙,也是为了约束朝官们。   君从来不信臣,而臣,可以服从任何一个着那一身金龙华袍的君。   既如此,苏芷作为皇城司之长,就得做好表率,万不可出头冒尖儿,打破禁制。   她不配。   自打苏芷登上皇城司使这个位置,她就没有资格再选择了。   况且,这是苏芷从小便想走的康庄大道。   她废了千辛万苦才荣登高位,何必因为一个沈寒山,自掘坟墓?   这样说来,其实她比沈寒山更加冷酷无情。   都是老生常谈的一番话儿,苏芷自嘲一笑,没想到她现如今都要死了,还谈起这些。   要是没有这些恩怨纠葛,她同沈寒山,应该会关系不错。   至少,她舍命护他那一日,是真心实意,并无掺假。   苏芷思绪飘远,她忽然有那么一点眷恋人间。   她不想死了,她思念母亲,也偶尔会想到沈寒山。   苏芷还想再活一遭。   “芷芷。”   “芷芷。”   远处,传来熟稔的声音,是沈寒山在唤她。   苏芷的眼前画面扭曲了,一阵浓烟过后,遍地都是雪花屑子。   再睁眼,起初无路的前方,出现一条归途。一支又一支招魂幡掀起,为她指引去向。   苏芷迟疑片刻,还是大步向前,朝招魂幡所在的路走去。   他记得沈寒山信鬼神之说,保不准招魂幡真能带她回家。   诸事万物,红尘飘零,似风似梦,如痴如醉,幻境一场。   苏芷想,若她真能还阳,往后也不敢为君王赴汤蹈火了。   她父亲救主身亡,留下她和母亲思念多年。   那她若死了呢?她母亲,还有沈寒山,也许会哭的吧。   妇道人家亦好说,郎君哭起来可太窝囊、太丑了。   她决心,要给他留点颜面。   苏芷勾唇,身影渐渐隐没入深深雾霭中。   ……   “哈——”苏芷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惊醒,她张着嘴,大口喘息,额上满是热汗。   再一撇身侧,伏在她手边的沈寒山渐渐醒转。   他身上的衣还沾着那日苏芷的血,竟不曾换过,颜色都发了黑。   他这样爱俏的郎君,怎么能忍受如此腌臜的日子?苏芷感到匪夷所思。   不过,她经历这一场生死关,再看沈寒山,也觉得他不再令人讨厌。   苏芷刚要开口讲些什么,沈寒山就适时堵住她的话,道:“芷芷,这几日,我成日提心吊胆,生怕同你阴阳相隔。好在你醒了,我……有一些藏了许久的心里话,必须今日告知你。”   他欲言又止,一番话柔情蜜意,似要剖析真心。   苏芷不是从前那个不经世故的小娘子,隐约觉察他的言外之意。   她莫名慌乱,不敢面对沈寒山。   苏芷的心跳从未这般兵荒马乱过,好似她已预知沈寒山的未尽之言。   沈寒山替她掖了掖锦被,俯身,窃窃私语:“芷芷,你行事太过冲动,不合适在朝为官,莫不如辞了吧!”   他劝她辞官?苏芷咬牙,恨。   辞你个大头鬼,怪不得将这话深埋于心不敢同她道。   这话不是赤条条找打么?!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九章   见苏芷不答, 沈寒山半真心半假意给她盘算起辞官的好处来:“眼下你身负重伤,正是个撒手的好机会,若你执意要离开皇城司, 官家必不拦你,还会念及你重伤委屈之处, 惠及苏家。芷芷辞了官, 往后就不必这样风里来雨里往地操劳了,也不会撞上这样命悬一线的险要事。你离开皇城司衙门后,咱们密会无需藏着掖着,可光明正大交际。届时,你我邻里关系和睦,不是很好吗?”   他滔滔不绝哄劝苏芷辞官,假设辉煌前景诱惑苏芷。   只可惜,苏芷不是个傻子。   她咬牙, 细声细气憋出一句:“若要你我关系和睦,沈寒山, 为何你不辞官呢?”   沈寒山一怔,倒被她刨根究底的一问难倒了。   他垂眉敛目, 白皙修长的指腹碾磨衣袖金线。   默然许久,沈寒山苦笑一声:“芷芷, 我不能。”   他处心积虑爬上这个位置, 不能为了儿女情长舍弃一切。   沈寒山有必须要做的事, 否则他夜里都会被愧疚缠身,不得入眠。   苏芷不懂沈寒山的难言之隐, 她猜他是贪恋权势。   劝她放手, 却保全自己吗?   既要同苏芷敦睦相处, 又要她远离朝堂, 免得成他青云路上的绊脚石?   哪有那么好的事!   苏芷心下冷笑,也是,她在期待什么呢?   哪家野心勃勃的儿郎,愿意舍弃锦绣仕途与荣华富贵,只为了和身为天子私兵的将领一团和气?   她都做不到的事情,别勉强沈寒山了。   苏芷忽然觉得很没劲儿,胸腔里满涨的心绪在一瞬之间涣散了。   原本春意盎然的心原,一瞬之间枯萎,寸草不生。是轻骑践踏,兵戈扰攘,害她不得安宁。   早说了要关闭心城,她不听,如今输得一败涂地。   苏芷莫名惆怅,觉得自己差点自作多情,偏移了一寸心,好似一个笑话。   幸好,一切都回到正轨上了。   她的颜面与自尊心都勉强守住,不至于惹人讥讽。   苏芷不欲同他再深谈此事,她就着沈寒山递来的药汤饮下一口润喉。舌苔上苦味蔓开,她问:“我昏迷了几日?”   沈寒山道:“有五日了。”   苏芷皱眉:“这么久。那些孩子呢?可有得救?”   “我知你会忧心他们安危,一早就派叶主簿去安置他们了。孩子都很好,染病的留在病坊里养病,还未有病兆的孩子,则带回京城,入住官办慈幼局,慢慢寻他们的家人。”   苏芷知道这些孩子都安排妥当了,放下了心。她看似冷情,实则仁心,是个先人后己的老好人性子,沈寒山看得透彻。   她昏睡了五日,错过太多事。   苏芷催促沈寒山,把这几日发生的一应事宜,讲给她听。   沈寒山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斟酌了许久,故意从他心急如焚抱她寻郎中那段开始说起。   为了强调他乃是正人君子,沈寒山特地讲——他给她熬了一宿煎药。而她身上的伤,是沈寒山命医婆给她治伤换药的,他没有动过手。沈寒山虽行径轻佻,看似待她有非分之想,但其实他本质是个温文尔雅的俊秀郎君,不会趁人不备,为所欲为。   沈寒山说这些,无非是想让苏芷对他印象更好。   他殷切盼苏芷夸赞,却招来小娘子的嫌弃:“累赘的事别讲,说紧要公差。”   沈寒山自讨没趣,只得老实把话题引入公事之中。   沈寒山寻来衢州有名的郎中与医婆为苏芷疗伤,医者们验伤后,表明苏芷虽心脉受损,伤及胸肋,却也不是无药可治。幸好疾风的几记重锤是隔空落下的,没砸到实处。若苏芷卧地,他再补刀,那一锤下去,恐怕苏芷得一命呜呼了,那时是真药石无医。   医者们这样说了,沈寒山安心不少。   他深谙苏芷秉性,若他没处理完这些要事,她醒后定会勉力接手。   于是,沈寒山把苏芷交给了王氏以及叶小娘子照顾。   王氏知道苏芷成了如今这副奄奄一息的模样,正是为了救她的闺女儿受的伤。她既感激又惶恐,成日里眼包泪,盼望苏芷醒来,哪里敢不尽心伺候。   沈寒山心底冷哼,冷眼看王氏,她是该畏惧他的。   要不是叶小娘子蠢笨被擒,苏芷也不会分心,受这样重的伤。   他不欲同叶家人有口舌纠纷,扬长而去。   驻守衢州的军府主官已经抵达桔花县,眼下是由叶主簿拿大在招待。   沈寒山同人匆匆客套一番,由姗姗来迟的军士们尽心尽力收拾残局,弥补他迟来支援的过错。   沈寒山换上大理寺卿的紫色圆领宽袖长袍公服,腰束玉带,头戴直脚硬幞头。   他难得庄重,郑重其事着了官服,摆高官的仪态。知沈寒山脾气的人,这时就该打摆子了。沈寒山分明动了真火,要吴通判尝尝“官高一品压死人”的滋味。   沈寒山要亲自审问吴通判,刚到桔花县衙门口,便见疾风跪在阶上,背上箭筒插着荆条,特特负荆请罪。   沈寒山不欲同他动干戈,横竖苏芷醒了自会处置。   可疾风不依不饶,他膝行两步,同沈寒山道:“多谢官人献计,助我救出妹妹。她知晓我干了这样混账的事,命我定要来赔罪。我下手太重了,害得苏司使身受重伤……我、我真不是个东西。”   疾风对苏芷改观,是从她救出那些被困崖山的孩子开始。   山上挖出了十多具孩童尸骨,在哑巴小孩们逐一辨认凶手以及同伴的画像后,世人才知道,他们都是朱毅从京城发卖到衢州的可怜人。   是苏芷风雨兼程赶来,救了他们,否则孩子们一定没命活到现在。   疾风差点助纣为虐,帮无恶不作的吴通判残害忠良。   他是讨厌横行霸道的官吏,可他不厌恶好官清官。   仔细想来,真是后怕。   要是他一个失手杀害了沈寒山和苏芷,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思及至此,疾风又一次高声道:“求您打我吧!否则我心里难安。”   沈寒山不耐他的粘缠,皱眉道:“待苏司使醒后,自有她发落你,何必急于一时。你若死活不愿离去,那便随本官一并入衙门,为本官效命。”   “是!官人请随意吩咐,我上刀山下火海都愿意!”疾风大喜过望,他乐得帮沈寒山忙。   招疾风入衙门,这一重实则是沈寒山的考虑,有了疾风这样的能人在侧,他要恐吓吴通判,那可简单多了。   牢狱内,吴通判浑身是血,瘫倒在地。他死鱼似的翻着白眼,有进的气儿没出的气儿,奄奄一息。   “吴通判,好久不见。”沈寒山不愧是心思深沉的老狐狸,昨日才结下那样深的恩怨,今日便没事人一样,扯嘴皮子说笑了。   吴通判翻了个白眼,他自知死到临头,与沈寒山也没什么话讲了。   沈寒山挪来一张高椅,单手支下颌,好整以暇地道:“吴通判指骨断了好几根,往后牢饭不知端得端得稳。哦,不对,是本官说岔了。就凭你犯下的这些罪孽,至多饿一碗断头饭,此后也没旁的饭可吃了,算不得什么。”   他在吴通判的伤口撒盐,有意来奚落他的。   吴通判恨得牙痒痒,凉凉一笑:“沈提刑,我的确浑身都有把柄,任你拿捏。可你也不是那样清白的官人,你就不怕,我把你收受贿银的事情抖出去?官家多疑,不日定会处置你。”   他倒胆大,还要挟起沈寒山了。   死到临头还嘴硬,有点意思,沈寒山轻笑出声。   只可惜,这招黑吃黑,对他没用。   沈寒山慢条斯理地道:“贿银吗?本官早已充公、交付给叶主簿当作项款,建官办慈幼局。官家要是知情,只会嘉奖我,如何会怪我?吴通判,你与其绞尽脑汁在此处陷害我,倒不如挤两滴眼泪,低声下气求我。这样一来,我会让你死得更轻松些。”   吴通判骇然,他怎么都没想到,沈寒山是动了杀心的!   他不是要被送往京城刑部与大理寺复审吗?!不是还能苟活一段时日吗?!沈寒山怎么敢……   “你这是动用私刑,官家会降罪于你的!况且,你还想逼我招供认罪,你怎么能杀我?!”吴通判的语气里有一丝慌乱,他惜命,最怕死。   闻言,沈寒山难得笑了一下:“吴通判,你未免太看得起你自个儿了。沈某手上有林州牧死前留下的陈情书与追罪状,还有你雇凶杀人,特地赠予渔夫阿武的那一匣带你本人牙印的罪金,再有阿武的相好香兰作为指证你行凶的证人,加之你亲笔书写的囤药密令以及哑奴衙役们的指证……一桩桩一件件铁证如山,你觉得,你逃得掉吗?你死不死,同我干系已经不大了。代笔写一封谢罪书么,沈某很擅长。”   他似是要击碎吴通判最后一重幻想:“哦,若你死在诏狱里,官家只会欣慰——好歹贪官污吏还有一星半点儿羞耻之心,知道自个儿罪孽深重,要以死谢罪。毕竟这一出官场丑闻闹出来,地方百姓怨声载道,对皇家不再亲信……上头失了民心,你当官家会饶过你吗?最想你死的,或许不是我,反倒是天子。”   吴通判明白了,全明白了。   于天子而言,贪污一事尚可掌控。若是引起社稷动荡,丧失民心,那便是滔天大罪了。   吴通判犯了大忌,他不可能活。   故此,官家也会默许沈寒山的行径,甚至希望他死在衢州。   这样一来,能挽回一些京官的名誉与声望,至少让当地百姓知道,他们是为黎民伸冤来的,是大家伙儿的救星。   沈寒山悠悠然补刀:“明白了吗?吴通判,你的生死,全凭我心情。”   吴通判整颗心都凉了,他颓然闭上了眼:“你比我年轻太多,却比我深谙官场之道。沈寒山,今日,我算是输得心服口服。”   “呵。我给你多活几日的机会,你要不要?”   “请、请沈提刑垂怜。”   “把那些同你有勾结的官吏报上名来,说一个名字与罪状,我许你多活一个时辰。”   沈寒山看了疾风一眼,后者会意,从刑具里抽出一把锋利匕首。   疾风和吴通判有私仇,下手不会徇私。   吴通判抖若筛糠,他知道了,沈寒山是多心狠的人。这厮是要将他的根基尽数挖出,要他身败名裂、众叛亲离。可眼下,他还有什么选择呢?他本就是将死之人,能苟延残喘一瞬便是一瞬吧。   吴通判放弃了所有念想,任人鱼肉。   他招了,全招了。   既然要死,那他就得拉所有人陪葬。   凭什么他在这里吃苦,倒让旁人有一线生机。   吴通判泄了气,只得把那些罪孽娓娓道来——   原来,吴通判早在一年前就打起了用瘟疫害人的主意。   疫气肺病需用麻杏石甘汤调养。他想着,衢州忽然爆发瘟疫,官办药局开不出更多药材,他可以故意把多的药材寄存于私人药坊高价出售,从而赚取差价。待他赚得盆满钵满之时,又明面收购回余下的药材,免费送给百姓。这样一来,他平定地方病情可为政绩添彩,还得了老百姓爱戴,赚钱手段又不似加重税赋那般落人口实,招数太漂亮。   只是染病的病患不服药汤至多十日可活,死后过三日,便无法传染瘟疫。   他必须要养着这个病症,故此得豢养不少的人当饲料。   当地籍口失踪太多人,且平白死去那么多人,一定会引起怀疑。   他起了邪念,欲同人牙子买奴。最好是外边州府的籍口,且要不谙世事的孩童,年纪小,好操纵,还不能识字,这样便可防止人逃跑。割掉舌头,也是为了让他们无处申冤。   不过这些年大庆改了律令,女使奴仆大多都是和雇关系,鲜少卖身了,除非是世代相传的家生子,才会留在府中。   一时间要那样多的孩子,吴通判找不到人,他动起了歪心思。   一日,吴通判同桔花县县令吃酒,听人说起一桩布老虎杀人案的旧闻。   吴通判想到了那个凶犯朱青留下的双生子——朱逢与朱毅。   罪犯之子,必是妖邪出身。日后即便被人发现罪孽,吴通判也有个说头,把一切事宜都推脱到朱青的孩子身上,说是他们自小在凶犯父亲耳濡目染之下,养成的坏心。   拐卖孩童,都是他俩自个儿的主意。待他把人屈打成招以后,再用毒.药药死对方,便高枕无忧了。   此招甚妙。   吴通判私底下找人,终是在京城寻到了朱逢。   真是天助他也!要是抓京城下等流民的孩子,发卖到衢州,岂不是神不知鬼不觉?   吴通判私下和朱逢打了个照面,他早调查过朱逢的底细,知道朱逢与朱毅惯用手的差别,一眼就看出朱毅顶替了兄长身份,以他人的皮囊活着。   吴通判多奸猾的一个人,稍稍一想便猜到猫腻。   他故意使诈,骗朱毅——他知道所有隐秘真相,要是不从了他,朱毅必死无疑!   朱毅做贼心虚,为了活命,只得就范。   吴通判才不管他真正犯下什么罪孽,他的目的达到便好了。   就这样,恶人撞上了更恶的人,一物降一物,他们的命运被衔接在了一块儿。   三三两两的孩子被送往衢州当成人饲,幸好数量不算多,暂时也无人觉察。   半年后,衢州派来新一任州官林然。   吴通判本是想拉林州牧一块儿谋财的,岂料此人是个迂腐蠢蛋,非但不听从他的赚钱大计,还扬言要铲除佞臣。他逼吴通判自首,还说吴通判坦白从宽,可以从轻发落。   也就是这句话,真正惹恼了吴通判。   不想升官发财,入什么仕途呢?   假清高的官人,他送人一程吧。   于是,吴通判收买了阿武,命他下药迷晕林州牧,丢入水中。   林州牧死了,大家伙儿都省心。   刚来辖区就闹得人鸡犬不宁,这是真不会做事。   吴通判至今也不觉得自个儿有错,若真有错,那就错在他不够缜密,露出马脚。   ……   沈寒山的认罪书写完了,他让吴通判画押、按下残留的几根手指血印。   衢州的事,总算了结,他可以即刻启程,送苏芷回京城了。   地方的郎中,他信不过,勉强应应急尚可。他要太医署的御医来给苏芷瞧伤,这样比较稳妥。   若吴通判知晓,沈寒山满面凶恶只是为了给心上小娘子看伤,恐怕得吐出一口老血来。   作者有话说:   垂怜这个词——祈求怜悯,敬词,用于称对方给予同情怜悯。其实是男女通用的。   除夕夜快乐!新年快乐!爱你们!   这个案子还有一个小反转,之后会写上。 第五十章   林然少时, 家境虽不算上乘,但维持温饱还是没问题的,十天半个月也有一顿荤菜来食。   直到地方爆发瘟疫, 林然爹娘染上重病,不治身亡。他一下没有了家人, 成了孤苦无依的孩子。   葬下爹娘的那日, 林然在墓碑前同爹娘说话。一侧的林子里,鬼鬼祟祟走出一个小姑娘。   她浑身脏兮兮,似是饿惨了,想躲在一侧等林然走,继而偷吃林然摆在父母碑前的供品,迟迟不肯离去。   林然本就因家人去世而难过,见状自是没什么好脸色。   他抛掷了一个赤豆馒头给她,一心想打发人走, 也不管馒头落到小姑娘鞋尖会不会脏。   好在小丫头全然不在意,她捧起热乎乎的馒头往嘴里塞, 笑得见眉不见眼。对于她来说,有馒头吃已经是很好的一日了。   虽然落了地, 沾了泥,可好歹也是热乎乎的口粮。.   暖食下肚, 肠胃不冷也不痛, 真好。   林然看她吃得香甜, 心里愧怍慢慢蔓延开来。   他不欲把自己对世事的无力与恼火,发泄在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娘子身上。   姿态一点都不君子, 还道德败坏, 亏他是个读书人。   林然叹了一口气, 高声问:“你怎么独身在此?”   小姑娘走来, 很实诚地答话:“我是跟着你篮子里的烧鸡味来的。”   撒谎成性。   那么远的距离,如何闻得到鸡味?   林然看了一眼墓前油光瓦亮的烧鸡子,呼吸一窒,颤声:“你不会想偷吃烧□□?那是我给爹娘供的……”   小姑娘一愣,连连摆手:“不不。我确实很想吃,但是……阿枣盗亦有道,嗯!不会夺人口食的,除非你主动给我。”   她显摆似的高高举起那个馒头:“和这个一样。”   是心思纯善的小娘子啊。   傻子一个,还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外人,林然愈发不安了。   他问:“你家在哪里?”   他送她家去,好歹护人一程。   岂料阿枣的眉眼黯下来,她喃喃:“我没有家,我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胡说。”   “真的……他们要把我卖给郑员外当小妾,阿枣害怕,就说自己是石头蹦出来的跑掉了。”她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绕得少年郎都要糊涂了。   最终,林然忍无可忍地道:“好了,别说了。”   阿枣适时闭嘴。   “我要回家去了,有缘再见。”林然起身,离开了父母的坟。   他有意留下那一只烧鸡,想着小娘子也是可怜。她吃了便吃了吧,待明日,他再来摆上一只。   翌日,林然带烧鸡来祭拜,却发现阿枣仍待在原地,而她面前的烧鸡一点没少。   林然心里震惊,嘴上却冷淡得问:“你不饿吗?   阿枣垂下眼睫,喃喃:“饿呀,肚子里好疼。”   “怎么不吃烧鸡?”   “我和你说过的,盗亦有道。我吃了,你家人就饿了。所以,我不吃,我在这里等你来。”   林然微讶,他抿唇:“若我不来呢?”   “那我就在这里等着,你总会来的。”她羞赧地笑,“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去,别人都不给我吃的,只有你给我一个馒头。”   那她得……饿了多久。   林然瞥一眼阿枣瘦骨嶙峋的脊,那后颈弯曲时,突起的骨珠触目惊心。   他忽然有点于心不忍了。   林然无奈,问:“你真的没地方去吗?”   阿枣眨眨眼:“我不说谎的,除了、除了石头缝里蹦出来这句。”   她像是想和林然交好,把有的没的全抖露清楚了。   “罢了。”林然把篮子里的烧鸡递给她,“这是奖赏你的。你很听话,没吃我父母的供品,所以我报恩,赠你一只鸡。”   “真的?”   “真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阿枣眼睛都直了,她小心捧着烧鸡,吃得满嘴流油。一边吃,阿枣还一边自荐:“你家里有很多吃的吗?阿枣给你干活能不能讨一口饭吃?我知道很麻烦你,但是、但是我真的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烧鸡了!啊,你要这个腿吗?我一个人吃完了,好像也不大好……”   林然看着眼前那惨不忍睹的烧鸡,终是没忍住,答话:“不必,你自己吃吧。我家里不养女使,没银钱、也雇不起。”   他看着阿枣落寞的眼眸,心里不落忍,还是解释了一句:“我要留盘缠,过两年上州府赶考。”   林然一心入仕,他爹娘这回染病,地方控病手段仍是不够完善。他想入官场,想为百姓谋福祉,想天底下再也不要有人“家破人亡”。   林然志向高远,小姑娘定然不能懂。   阿枣歪头,想了一会儿,问:“那你平时是要花很多时间看书吗?”   林然愣:“嗯。”   “那你岂不是没空生火做饭,还有洗衣了?”   “……倒也不是没有。”   “我可以帮你!”阿枣笑眯眯地说,“我自小帮我娘搓衣做饭,这个我可在行了。”   “不必。”   “我不要你的钱。”阿枣迟疑了一瞬,“如、如果你真想给的话,等你考上了,有了余钱,再还我?”   她也不是不求回报,但是不能趁人之危嘛!   阿枣知道,现在的林然比她需要钱,而她只是想有口饭吃,有个住的地方。   他不理她,奸诈贪财的小娘子,才聊几句,就算计他的家宅了。   林然转头就走。   阿枣不傻,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大金主”,自然要好好跟着。   她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路跟到林然家里。   林然赶她不走,只能纵容阿枣留下。   他可怜她身上衣裳破败,给阿枣烧了热水,又喊她换一身衣裙。   阿枣尴尬地答:“但是,我没有别的衣裳了。”   林然这才想起,小娘子没有新衣,怎么换?   他还是为了活人破例,翻动起娘亲的箱笼,从遗物里取出一身女子袄裙。   阿枣太矮了,才及他的胸肋。   于是,林然裁剪了衣裙与袖口,把成品摆在桌上。   “现在有了,暂时穿穿吧。待明日,我去成衣店里,给你买两身。”顿了顿,林然又不想当个烂好人,“从你将来的工钱里扣。”   阿枣眉眼一耸拉,闷闷应了句:“哦,好。”   居然还要还呀?   林然难道不是一个好人,而是想要克扣她工钱的林扒皮吗?   阿枣心惊肉跳,又补了句:“别、别太贵,工钱不经扣……”   闻言,林然难得笑了一声。很快,他偏头,恢复了肃穆神情,道:“我有分寸。”   林然离开屋的当口,踅身又多问了一嘴:“你几岁了?”   阿枣想了想,道:“有十一岁了……”   十来岁女孩儿的衣裳,不算难买。   林然了然,他比她年长五六岁,确实是个大郎君,可以照顾一下孩子了。   林然是看阿枣孤苦无依,这才好心收留她。希望她识时务,不要给他惹是生非。   翌日,林然一觉睡醒就闻到了炊饭的香味。   恍惚间,他还以为爹娘回来了。   只有阿娘活着的时候,家里灶房才会升起白烟,满室饭菜香。   林然欣喜,他趿着鞋冲出居室,待看到了烟雾缭绕的阿枣,心一寸寸冷下来。   是她啊。   他的爹娘,真的辞世了。入了土,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阿枣这次没撒谎,她的确知道如何洗衣做饭。   一见林然,她欢喜地道:“郎主!我用酱肉炊了饭,汁水泡入饭菜,可好吃了!快来尝尝。”   她知道怎么喊家中主子,阿爹当年想把她卖到高门大院里时,曾教过她。   阿枣作为一个合格的女使,她必须兢兢业业做事,不被主子嫌弃,扫地出门。   奈何林然没心情,甚至有点厌恶今日顶替了母亲身份的阿枣。   他冷淡地转身,扬长而去,道自己要温书。   阿枣忙拉住林然:“郎主不急,好歹吃口饭再走。”   “你要违背主人家的意思吗?”   “那、那我不敢。”阿枣惶恐,“可、可是,我大清早就开始做饭了,只想你吃一口看看。就一口,行吗?”   林然的火气不过一瞬,在她几番推搡下,终是点了头:“嗯。”   或许小姑娘不敢擅自用膳,得林然先动筷,她才敢上桌吃。   林然体恤她,怕她饿肚子,只得配合着演戏。   原以为小姑娘家家,哪里有掌勺的真本事。岂料阿枣对于做饭一事颇具心得,大酱腌肉入味,白米被肉汁泡得软烂,粒粒金黄,香味扑鼻。   林然吃了一勺饭,口齿生香。   他有了食欲,又下肚几口。待咽下肚去,林然有几分羞赧,他都说了不吃饭,眼下手还不停。   阿枣眼巴巴地问:“好吃吗?”   终是少年郎的自尊心占了上风。林然放下木勺,凉凉道了句:“还行。”   “只是还行?”阿枣略微失落,“我忙了好久的。”   林然不欲和她掰扯,起身回屋里看书:“我年后要考县试,不同你多说了。”   “好!”阿枣拍了拍他的手臂,“郎主努力,考好一些。你要是当大官了,我作为你第一女使,可不水涨船高?”   这个词,是阿枣听媒婆和阿爹盘算卖她的时候听到的。他们觉得阿枣姿容好,过两年长开了,老员外定然宠爱,连带着他们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林然头一回知道,除却爹娘,还有人盼着他中试,即便目的不太纯,是贪图银钱,但他也稍感安慰。   这是林然第一次觉得,家里多个人,多点生气,蛮好。   就当是为了这个财迷小婢女奋斗吧,主子家得了势,往后她也不会遭人埋汰。   毕竟,打狗也得看主人呢。林然嘴角上翘。   作者有话说:   林然番外会有三四章,这一对小CP,我还是想写一写~标题会标明的,很快,差不多一万多字就好了,继续走我们芷芷线,么么哒!新年快乐,谢谢宝贝们留在我身边~今天评论都送一个小红包好啦,爱你们!   阿枣就是林家大娘子~~~这一对是家养的小CP,很可爱~ 第五十一章   林然觉得, 他收留阿枣,无非是家人故去,他太孤单寂寞了。   他想要身边有个活人陪伴, 选了阿枣,而阿枣则寻个“女使”身份才能理直气壮在林家安心过活。明面上看, 两人都有各自目的, 都不算磊落,互通有无。   偶尔,林然也会后悔自己留下阿枣,觉得此女太聒噪了。   她总喊他来看屋檐上打架的雀儿,和他说今日菜价少了几文,或是来问他夜里想吃荤菜还是素菜。   和尚念经,嗡嗡喁喁。   林然嫌她烦,摘下撬窗的支子, 阖上窗门。   岂料她还是不走,硕大的头影映照在窗纸上, 那发上的铜翅蝴蝶一颤一颤,好似挟了一季的春。   她大胆吸引林然的视线, 死赖着不肯离去。   林然恼怒,阖上书本:“你要怎样才走?”   阿枣语带笑意:“这几日要吃粽子了, 郎主想吃百索粽还是蜜淋粽?”   “随你, 你想吃什么便做什么。”林然口腹之欲不重, 也不想逼着阿枣一个小姑娘给他制作吃食。   岂料,阿枣是个没脸没皮的主儿。   闻言, 她羞赧一笑:“郎主是偏疼我吗?”   林然额上青筋一跳, 寒声:“何出此言?”   “总纵着我吃喝。”   “……”他很想说, 是稀得理她。   阿枣得了主子家的偏爱, 满足了,欣喜离去。   留下林然语塞一程子,继续温书。   当然,林然和阿枣“剑拔弩张”的主仆关系也有软化的时刻,只是代价有点惨痛。   林然记得,那日他过了县令主持的县试,可经由地方官人举荐,发放“公券”,用此券后,不用花费银钱便能入住官驿。这是大庆新君登基后颁布的恩旨,以助家境贫寒者能有足够乡费,前往州府参加解试。本是一桩好事,岂料却因他扬名在外,惹来了杀身之祸。   县试不算在大庆科举三试以内,是地方知县为发放“公券”自发准备的考试。目的除了要救济寒门子弟,亦有通过这个考试提前熟悉真才实学的士子,方便往后密切往来,也借花献佛,累积点小恩小惠。人情这种事,向来是不嫌多的。   林然县试博得头筹,在看重“读书人”的大庆,自是颇受权贵青睐。不少高门大院的郎主递来匿名请柬,想资助林然参加解试,若他能过了解试,成了举人,到时候背地里对他倾囊相助的郎主也会以真面目现身,同他攀交。   林然知道,那些人亲近他,无非是看他有真才实学,盼他日后飞黄腾达后能拉家族一把。可是又担忧他是一回运气好,这才考得案首。要是林然乃无能之辈,讹上自家,那耳根子就不得清净了。   故此在他中得“举人”之前,双方只金钱来往,绝不私下建交。   说东家真心实意吧,确实内含几分好意;说东家虚情假意,也算不上诽谤污蔑。   林然得了公家路劵,已经足够上州府应试。   他向来有骨气,没有收受这些人的救济。   要知道,人情债难还,他不想为往后的官路埋下那么多隐患,平添负累。   林然这样怕麻烦的人,难得的一次破例,便是留下身边那名贪财小女使。   他微微勾唇,决心回家后,用漫不经心的语态告知阿枣中试的消息——不过一次题目好解的策论,不值当什么,还没发挥出他五六分真实力便鳌头独占了。   林然回家路上,难得买了一只烧鸡。他记得阿枣爱吃,能犒劳她近日做事辛苦一番。   看呀,体恤下人的郎主,真是世间罕见。   可惜,还没等林然到家,半路上,他便被人敲了一棍,晕倒在地。   林然昏厥之前,隐约听到凶犯同人私语,说是府上小郎君过一年要应州府试,偏生半道冲杀出林然这么一个能人。倘若将他除之,小郎君入试夺魁的可能性便更大了。   原来是一场无妄之灾,杀心也起得没头没脑。   林然陷入昏睡。   他再次醒来时,是在湖水里扑腾。   他的双手被绳索束缚,挣脱不得。   湖水充盈他的口鼻耳目,令他无法呼吸。   他连呼喊都做不到,更不能抻开双臂朝上游去。   皎洁的月亮也一同坠湖,陷入水中,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林然不住下沉、下沉……直至湖底。   他小时候落过一次水,是阿娘救起的他。打那回起,林然就不敢靠近湖泊。   怎知道,他同水一直有难缠苦难,如今又是被湖水带累。   今日,林然怕是没有生还可能,无人知他在此处,无人救他。   林然会死在湖里了吧?   也好,同他爹娘一块儿故去,无牵无挂。   就是不知道,那个小女使阿枣,往后没了郎主庇护,还能不能活得好。   家里还有一些银钱项款,她记得取走,可别老实巴交,再操持她那起子“盗亦有道”的道理,吃不上饭,白白饿死。   ……   林然再次闭上眼,等老天爷收走他的命。   然而这次,得蒙上天眷顾。   他获了救。   是阿枣救了他。   阿枣水性好,废了千辛万苦,将林然捞出水。   阿枣拖着湿漉漉的林然出水,幸好林然没挣扎,否则他俩得一块儿淹死。   阿枣丧失了浑身的气力,躺在岸边大口大口喘息。   她想来都一阵后怕,要是她没及时赶来,林然定然一命呜呼了。   说起来也挺巧合的,阿枣得知林然在县试里拔尖儿的好消息,第一时间寻他庆贺,正巧撞上他被人扛上马车,丢入湖里。   阿枣不敢缉凶,她一个柔弱小娘子,喊人只会平白搭上性命,还是救人要紧!   阿枣回头,拍了拍林然的脸,见他没醒,猜是喝了太多湖水。   她发了狠,按压他的胸口,催他吐水。   “哇”一声,林然仰面呕出一口水来。   他施施然睁开眼,黑睫上沾水的睫羽模糊了阿枣的脸。   白月如玉盆,立于阿枣身后,似神女颈背的一团仙纹法器。   她被那皎洁的月光渡着,平日里稀松寻常的小娘子,此刻竟也有了一股子俏媚风情。   林然莫名心悸,他不敢同阿枣对视。侧头,避开了眼,问:“是你救了我?”   阿枣挑眉:“不然呢?!郎主可看到这里有旁的人了?”   “谢谢。”   “不必道谢。”阿枣拍了拍他的胸口,“您记着我的好,往后给我多添些月俸便是。”   她搀他起来,问:“你手被人绑起来了,是谁要害你?”   林然皱眉:“没看清脸,不过眼下不宜声张。我们连夜离开此地,往州府去应试吧。我娘有留下一笔钱财,供我应考路上用,在外地捱到解试那日,应当足够。”   阿枣也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当即扶林然回了家,同他一块儿收拾包袱离开地方县城。   经过今日的事,林然更畏湖泊了。   他们没有行水路,这次走的是陆路,花费了不少时间。   阿枣知道林然生生受了一记闷棍,她唯恐主人家脑子坏了,一得空就请郎中为他治伤。好在林然晕得快,歹徒达成目的也没补刀,因此伤得不重,用药油揉化开肿处便无碍。   这事以后,林然愈发勤奋温书。   他知,唯有步入官场,才可能为无权无势之人平反。林然当不成官的话,莫说旁人,就是阿枣,他也护不住。   打狗是得看主人,可主人家不中用,狗也要任人宰割。   三年后。   林然很争气,过了解试,以第一名解元的名次中了举人,来年又过了省试,中了进士。他考场上战无不胜,扬名京城。如今,只待他殿试以定名次,等官家授官。   林然这样的青年才俊,自是达官贵人们在东华门外榜下捉婿的首选。   开榜那日,都有青帷小轿来迎他入官邸相看了,却被林然婉拒:“替林某同你家郎主告罪,林某已心有所属,无福消受贵人恩。”   他话说得直白,贵人派来的说客也不好再强人所难,只得放林然离去。   夜里,阿枣知晓林然成了新科进士的好消息,煮了一桌子菜。   往后她再也不怕没钱添菜,可尽情挥霍了。   林然一回小院,阿枣便殷勤迎上来:“进士大老爷回来啦!”   阿枣总拿话臊他,惹得林然一阵头疼。   奈何他自打被阿枣救过一命后,对她改观不少,也能忍受她那些无聊调侃,不同她置气。   林然瞥了人一眼,问:“今儿吃什么?”   阿枣月前刚及笄,已经从小姑娘长成了身材玲珑有致的大姑娘。眉眼虽还生涩,却也不难看出往后的妍姿艳质。   她嬉笑着逢迎,和林然说:“有你爱吃的鱼羹,我特地托刘二哥留的,他那里的鲈鱼新鲜。”   刘二哥?林然想了一程子,记起了。这是菜市的渔夫,平日里会拉些自己打捞来的鱼虾出售,阿枣同他混得熟,偶尔买河鲜还会算得便宜一点。   天底下哪有免费的晚膳?不过是对阿枣有鬼胎居心,这才多套近乎罢了。   只可惜,傻姑娘识人不清,还和刘二哥这样亲近。   林然皱眉,道:“你和那个刘二哥,关系很好么?既是家中行二,喊刘二郎便是,口舌上‘哥哥妹妹’沾亲带故,也不知谁占谁便宜。”   阿枣被林然这一通骂声给说懵了,她不知道,哪里又点着了他的火气。   考上进士要当官儿了很了不起吗?!连市井小民都瞧不上了?   阿枣呶呶嘴,道:“要不是鱼羹补脑子,谁天天去给郎主买呀?!咱们的饭钱不算多,可不得一贯钱掰开两贯花?郎主不当家,怎知柴米油盐贵呢!”   林然知她是体恤自己读书辛苦,这才买的鱼,心情好上许多。   他降了音调儿,和她说:“往后有钱了,再不必这样克扣。你是府上当家的,月俸自是归你管,想买什么吃食便买什么吧。”   作者有话说: 第五十二章   说完这段, 林然难得红了耳根子。   他自认心意表露直白,就差说阿枣往后是林家的当家主母,可执掌中馈了。   奈何阿枣是个痴儿, 半天没听懂。她只道是林然心情好,肯给她更多开销。   她抿唇一笑, 道:“那我这三四年给你做女使的月俸, 你有钱了就先还我吧?我看看过两年能不能盘个铺子下来,弄个旁的营生。”   林然怎么都没想到,他在刻苦读书,想着谋划他和阿枣的将来。某个娇女子却处心积虑,一直在筹备离开他。   林然咬牙切齿地问:“盘铺子?这事儿你想了多久?”   阿枣还以为他是同她一块儿展望将来的好日子,满心神往地道:“同你一块儿上州府就开始想了呀!”   总不能当一辈子女使吧?   “好好好!”林然的牙都要咬碎了,傻姑娘还浑然不觉。   阿枣眨巴眨巴眼:“你也觉得好呀?”   “……哼。”林然扬袖离去,唯有阿枣呆立原地, 摸不着头脑。这厮怎么阴晴不定的?   夜里,林然辗转反侧, 夜不能寐。   他在盘算着如何留下阿枣。   老实说,他对阿枣早就有那起子收入囊中的私心, 往日没想过她会离开林家,欲念不够强烈, 今日知她有可能远走高飞, 心底的惶恐就一下子漫上来了, 压得他透不过气儿来。   林然又想到阿枣亲亲热热喊渔夫“二哥”……   她开铺子,别就是想和那个“刘二哥”搭伙过日子去了吧?   他到底哪点比人差?   一记惊雷响起, 震耳欲聋。   屋外下起瓢泼大雨。   林然记起阿枣畏惧雷电, 她少时在林中避雨, 曾被天雷吓过。每回雨夜, 都要在他书房粘缠许久才肯离开。   林然想起烛光下,她趴在桌上的睡颜。   虽小巧可人,却有点添堵。   特别是他寒窗苦读,某娇娘睡梦正酣。   ……   林然拉开房门,果真见阿枣瑟缩在门边。   阿枣朝他讨好一笑:“郎主,打雷了……”   她想来他屋里说两句话,避一避雷雨天。   林然叹气,迎她进来。   本以为至多一个时辰的事,岂料这雷雨缠绵,下了好久都不停。   真熬死个人。   阿枣熬不得夜,小脑袋瓜子一点又一点。   一脸蠢相,不过还算可亲可爱。   林然心里生出某个卑鄙的私念……   他抬袖抵唇,含糊问了句:“很困么?要来榻上小睡一会子么?”   阿枣打了个哈欠,眼包泪花,嘀咕:“哪有下人和郎主一块儿睡的?”   林然瞎编乱造:“唔,我听人说,这叫近身伺候。咱们往后当了高官,有些规矩就得入乡随俗,不能免。”   阿枣沉思半天,料想着林然没有骗她的必要,笑说:“哦,原是这么回事,那当官的还挺矫情。”   “咳……是、是吧。”林然头一回撒大谎,心里发虚。   他让了个位置,分了阿枣一床被子,供她和衣入睡。   小姑娘是真傻,居然把这话儿当真了。   她窝入锦被里,没多时就进入梦乡。   扑通扑通。   室内唯有林然蓬勃的心跳声,他在昏暗的床帐中坐起,小心打量阿枣的眉眼。   虽说只是和衣同眠,倒也算同床共枕了。   有了夫妻间的常事,他没了“清白”,阿枣总不能抛他离去吧?   再一想,林然颓然,她确实敢,他留不住她。   阿枣醒来时,正对上林然那张俊俏的脸。   许是她在旁边,林然没有褪去外衣,睡得十分正人君子。   她面红耳赤,蹑手蹑脚爬下床。   虽说平日里总和郎主呛声,但阿枣还是很敬佩林然的。   长相好、学问好、待人还知书达理,就连对她这个无家可归的小娘子都十分关照。   如今他要高升了,阿枣很为他开心。   林然这样厉害的郎君,一定会平步青云,成为名扬天下的好官。   她么,小喽啰一个,能照看大官到今日已经很好了。   往后的日子,林然再也不会缺少能照顾他的女使。   她也功成身退,可以离去了。   因为啊,阿枣贪念太重,她已经不满足于只当林然身边的一个小小女使了。   他年轻有为,往后一定会有妻族强盛的娘子为他照看家宅。   她永远是他的女使,看着他娶妻生子,看着他飞黄腾达。   她怀念那一日的烧鸡,她同他撒谎,跟他回了家。   阿枣要离开了,她嫉妒心太强,一定做不到留在他身边尽心伺候他一家人的。   眼不见为净,她逃得远远的才好。   阿枣将昨夜视为一个绮丽的梦,她感恩这一夜的共眠。   她记得林然昨日多进了一碗鱼羹,他爱吃,她就想再给他煮一回,也算是累积一些离别前的美好记忆,供她老来回忆。   阿枣再次寻上了刘二哥,她同他买过好多次鱼虾,对方待她如妹妹一般,总卖她便宜一些。   刘二哥今日没有来瓦市出摊,他和阿枣说过住址,阿枣能直接取他家宅里买新鲜河鱼。   到了刘家,阿枣敲响了斑驳落漆的院门,问:“刘二哥,你在家吗?”   刘二哥请阿枣入门,笑问:“又来买鱼啊?”   “对,想要挑两条新鲜的鲈鱼。”   “有有,专程为你准备的!”刘二哥请她到屋里小坐,又给阿枣看茶。   刘二哥本来是要去拿鱼的,刚走两步,又回头意味深长问了阿枣一句:“怎么不喝茶呀?是茶叶太次等了,不合你口味?”   “怎会!”阿枣端茶喝了一口,她实在喝不出茶味,只能干瘪瘪赞叹,“好茶。”   “是吗?阿枣妹子喜欢可太好了。”   刘二哥话音刚落,阿枣就觉得不大对劲起来。   她忽然浑身冒汗,口干舌燥,再看眼前男人都多了一重影子。   “咣当”一声,茶碗落地,碎成四瓣儿。   阿枣恍恍惚惚,问:“这茶……”   刘二哥奸笑两声:“阿枣妹子独身来我家宅里头,不就是暗示这档子事吗?哥哥成全你,咱们行了好事,过两天就拜堂成亲,你看如何?”   阿枣这时才明白,原来刘二哥给她占鱼虾便宜,都是为了今日的诱.女.干!   恶心。   阿枣忽然反胃,干呕起来。   她低头,捡起一块碎瓷,藏在手中。   待刘二哥饿虎扑食迎向她,阿枣当机立断挥舞手里锋利的瓷片,划伤了他的手臂。   一时间,血流如注。   刘二哥尖叫一声,捂住了手。   趁此机会,阿枣强忍不适,夺门而逃。   她不敢在街上逗留,一路跑回了家。   阿枣要寻林然,这世上,她只信林然。   好在林然这几日居家等待应皇城殿试,没出家门。   他醒后没见到阿枣,整日心不在焉。   远远瞥见阿枣入了院,把院门关得严丝合缝,心生疑惑。   还没等他唤阿枣过来,小娘子便一路奔来,歪到了他的怀中。   阿枣燥得浑身血脉都要炸开,她仰头,看着林然就落下眼泪:“郎主,我难受。”   林然被吓了一跳,忙问:“你怎么了?”   阿枣嘴一瘪:“刘二哥的……茶,有问题。”   这话一出,林然再不懂门道也知,贼人是给阿枣下了药。   他心生杀意,头一回想将人挫骨扬灰。   可林然上下打量阿枣,她衣裳齐整,该是没有受到伤害。   幸好。   林然松了一口气,盘算着日后如何处置这等奸人。   阿枣却失了态,她触探上林然微微突起的喉结,如久旱逢甘霖,一下子通体舒泰。   她胆大妄为,半推着林然入屋。   温香软玉在怀,林然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怎可能抵得住心上人投怀送抱。   他卑劣地任人摆布,不做抗拒。   阿枣却以为,是她欺辱了林然。   郎主宠爱她,自然随她予取予求。   阿枣一面褪去身外之物,一面落泪,求他垂怜:“郎主,帮帮我……求您,帮帮我。”   她快要撑不住了,整个人都炸开了。   灼烧的天火入冷彻寒泉,天上地下一交织,唯有滚滚喷发的白烟。不住钻入,不住涌出,最终填了所有欲壑,满满当当。   愿意的,不愿意的,都给了。   想要的,不想要的,都求了。   阿枣也不知今日是何等的荒唐,是随了她的愿,还是从了林然的意?   本是白昼,一番动作下竟到了深更半夜。   阿枣的药力早过了,她脊背都是汗,窝在林然怀中。   她吓了一跳,忙裹住衣绸,在榻上给林然赔罪:“郎、郎主,我罪该万死,对你做了这样丧尽天良的事。”   林然不语。   他很想说,被下.药的人是阿枣,若他不愿,她也不可能成事。   毕竟后半夜半推半就使力气的人,应当是郎君吧。   他面上烧红,眼下还要维持男人自尊心,叹声:“我苦守二十年的清白被夺,人活着已无了生趣。”   闻言,阿枣惊慌失措,道:“我、我会负责的!”   “你不是要离开林家开铺子吗?”林然苦笑一声,“你舍了我去,如何负责?”   “我、我不开铺子了,我不走了。”   林然没想到,想留住人是这样简单,只需牺牲一点色相。   他满意,又道:“既是这样,咱们不妨做一笔交易吧,也算是你对我的补偿。”   “郎主但说无妨。”   “我无意娶亲,然而官场上总有大员想嫁小娘子于我。官场纠葛,内里复杂,我不欲同任何一族沾染干系。若我已有婚配,便可得耳根清净,亦可守住寒门立场。”林然道,“妻族出身微末,于我有益。你我不妨成亲,反正已有夫妻之实。你放心,往后我不会亏待于你。林家家财,尽数归你,也算是全了你爱财的秉性。”   “……”阿枣呼吸一窒。   那个,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好事?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两章,辛苦大家看到这里~   灯灯在这里稍微解释一下我的设定。   文中的寒门子弟,我设置成家中无官人(做官的人),没有权势的普通人家。   这个范围比较广,有真的穷到揭不开锅的赤贫农民,也有家里温饱没什么问题的小农户,至少吃喝能自己解决。   一般能参加科举考,还能读书的士子,即便寒门出身,家里一点点的余钱是有的,不然连上私塾的脩金都给不起。   所以林州牧林然的设定就是,家中独子,没有多少钱,但是父母亲还是给他攒了考试的钱,对他很疼爱,大概是这种情况~大钱没有,温饱没问题的普通人家。   关于林州牧在京城家宅的解释,林州牧大概现如今有三十多岁了,孩子要的很晚,比沈寒山多做官好多年,所以月俸积累起来,京官攒一个宅院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而沈寒山的话:对外声称家境贫寒,乃是寒门子弟。实际上……涉及主线,就不多言了。   反正大家对于小沈的话,就看一半信一半吧,这个人没几句实话的(不是) 第五十三章   大庆七年, 林然和阿枣成亲完婚。   金龟婿被一名家世磕碜的农家女钓到了,朝中一些暗地里意图拉拢林然的老臣们面上不好看,官场上待林然也颇为冷淡, 然而林然却误打误撞,得了君心。   一个不依仗妻族势力且能守住本心的纯臣, 正是开国不满十年的新君愿意培育的天子门生。林然受的恩宠皆为天恩, 他因君高楼起,因君高楼塌,这样的文臣为求上青云,会为君王赴汤蹈火。   故此,林然很得官家器重,初入官场便事职从五品上刑部都官司郎中。一时间,风光无两。   阿枣真似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递上门的请柬变多了, 不少官娘子邀她赴宴,比她高官衔儿的讨个见面情, 比她低官阶儿的趁机阿谀奉承耳边吹风。   阿枣看着桌上一堆名帖,头都大了。   待林然下值, 她同他抱怨:“郎主,官娘子们这般闲暇吗?光是赏花宴都有十来个名头, 今儿瞧菊花, 明儿看牡丹, 一样盯一天,有什么趣味?还没我在家中吃果脯来得开心。”   林然听她娇憨抱怨, 嘴角微微上扬。   他探指, 抵了抵阿枣的唇:“都多少回了, 叫你改口。”   闻言, 阿枣忙捂嘴,小声嗫嚅:“夫……夫君。”   林然逞了丈夫的能耐,满意颔首。   他褪下染了尘土的外衫,牵过阿枣,落座榻上,问:“你今日吃了多少果脯?”   阿枣一愣,知道是自个儿此前说漏了嘴。   她结结巴巴:“就……就一匣子,没多吃。”   “是吗?待会儿我问问霜竹便知你实情。”   霜竹是林然在外城置办了二进小官宅后雇来的女使,如今他有官身,也有月俸,不必同从前那样拮据。要紧的是,他不愿阿枣事事亲力亲为,他娶她,是要她来享福的,而不是磋磨她的。   一听林然会查探虚实,阿枣顿时攒眉蹙额,嘟囔:“那好吧,两匣子。”   林然微恼:“前几日不是闹牙疼吗?还吃那么多蜜淋果子?你许诺过我的,往后听话,决计不再贪食。好娘子,原是撒谎成性吗?”   他将这事儿越说越严重,阿枣懵了。   她就是嘴馋,哪里有故意诓骗他的意思?!   该怎么办呢?   阿枣不欲同林然生分,也不想他生闷气。   于是,她下定决心,撅起抹了樱桃口脂的唇,亲了林然一下。   林然俊雅的颊上留着一抹唇印,他小心觑了一眼关得严丝合缝的房门,好在没人瞧见。   林然耳根子发烫,无奈地道:“你又来这招?”   阿枣羞赧地眨了眨眼:“夫君别和我生气,左不过一匣子甜果,明日我真不吃了。”   “罢了,随你。”林然被她一通动作撩得心火四起,却又持着家主威严,不好放纵欲念。   他轻咳一声,望向房梁:“昨夜,我阿娘给我托梦了。”   听得这话,阿枣神情立马变得肃穆,问:“婆母说什么了?”   “林家一脉,我是独苗。阿娘死后不愿投胎,她挂念我,滞留人间,只盼我能早日开枝散叶。阿娘说了,不拘男女,膝下有孩子便是。若是大郎君,便将家业传承给长子,若是小娘子,也可招婿入门,将林家香火传承下去便是。”   要怀身子前得做什么?自然是行房事!   林然这瞎话说得面红心不跳,顿了顿,他又补了句,“哦,她还说了,她观你容貌圆融,是个福泽绵厚的,她对你颇为满意,很有眼缘。”   阿枣懊丧地问:“那你没同她说,你我其实不是两情相悦,是误打误撞在一块儿的吧?”   她也不好意思提起那一场露水姻缘的事,那日是她趁人之危了。   林然抚了抚阿枣的脸:“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你我成亲这么久,相处也愈发融洽了。咳,为夫问你,你见我……平日里欢喜吗?”   “欢喜。”   “那你盼着我归府吗?”   阿枣想了想,她独自一人在家很无聊:“盼呀!”   “既如此,你待我,便是喜欢了。”   “嗯!”   林然一颗少男心狂擂,他鲜少有讲话这般直白的时候。   他盼她懂,不要辜负他的心意。   阿枣回味成亲后的种种,心里很知足。   她原以为他们婚后会相敬如宾,岂料林然对发妻很是偏疼,同她蜜里调油一般缠绵。   后来阿枣思忖,林然家里大人都辞世了,也没人给他安置通房丫鬟。   他人高马大的大郎君,竟是硬生生素了二十来年。   他好不容易逮着她开了荤,可不得有三五年新鲜?待往后官做大了,纳了妾迎了美婢,定然又是另一番光景。   思及至此,阿枣滚烫的心又凉上许多。   她和他,到底不是正常男女互相爱慕的开端,指望什么山盟海誓呢?   阿枣不答林然这话,她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她怀揣着不为人知的小心绪,悄悄问林然:“那夫君你呢?待我,可有一点喜欢?”   “自然。”林然轻吻上阿枣眉心,“你我是夫妻,于情于理都该比旁人亲近。”   只因是夫妻么?   阿枣燃起的心火被这句话熄得一干二净,她面上温婉顺从,心里却暗暗嘀咕——她是他的妻,林然才会敬重她、疼爱她吧!   这是责任心,不是喜欢。   阿枣果然不得郎主偏袒,她能与林然成婚,也是她运气好罢了。   阿枣自个儿伤情,林然却不知她所思所想。   他还当今夜是两人心意相通之时,他身心舒泰,没了顾忌,手下动作大胆而缠绵。   既是两心欢喜,他自是要恣意妄为。   毕竟,林然忍耐太久太久。   这层君子翩然的皮囊勒住他野性神魂,束缚他手足,不得进退。   他不想做正人君子,床笫之间斯文泯灭。   林然抚上心上人的眉眼与腰脊。一寸寸蜿蜒,一寸寸辗转。   他珍爱她每一丝每一毫,罗裙渐解,衣带渐松。   阿枣被林然困着、绞着,她从来不知,这事儿还能如此磨人。   怎么和平日不同了?林然胆大很多。   她那句话在他心中放火了吗?还是说林然是个孝子,母亲一托梦,他便想专心致志孕育一个子嗣出来?   他孝顺,倒来折腾她?   火大。   阿枣抽抽噎噎。   她从来不知,自己是这样易碎。   阿枣脑子里是混沌的,雾气遮眼,迷迷蒙蒙,眼睫被水光裹挟,瞧不清身上的人。   林然费劲儿耕耘,半点都不文质彬彬!   他如狼似虎,今日就把兔儿娘子阿枣叼到窝里来啦!   阿枣脸上酡红一片,低声喊了句:“郎主,慢点。”   出口的话,一瞬间稀碎,她被攻城略地,溃不成军。   全是林然的错。   阿枣如一叶小舟,在滔天巨浪中颠簸。   她那样弱小,那样无依无靠,全依仗着眼前的人而生。   最终,阿枣在潮涨潮落间选择了放纵本心。不要所谓的矜持小意,也不必纠结前尘往事。   她只知道,如今她是得了趣的,她爱重林然,甘愿化作一汪春池,由人痛饮止渴。   痒,碾磨。   躁,撕裂。   阿枣不知过了多久,这床榻声才停歇。   她赖在林然怀里,听窗外淅淅沥沥的雨。   她忽然觉得很安逸,她想一辈子都和林然这样过。   她做他天真无邪惯爱闯祸的官娘子,他做她稳重端方疼爱妻子的大官人。   如此说来,也很般配不是吗?阿枣偷笑一声。   阿枣不傻,她和林然朝夕相处,渐渐咂摸出林然的心意——夫君不像她最初以为的那样冷淡,他喜欢她,眼里只有她。这一重情谊,是在夫妻关系之上的。   想想也是,他都是手眼通天的官老爷了,哪里需要她做小伏低,以农门妻子身份近身协助?   不过寻个幌子遮掩心思,她不揭穿,他也就不过问。   阿枣得意极了,她想了想,自己还真如老爹说的那样,及笄礼后脸颊子就长开了,她是花容月貌的美人儿,凭借一己之力把官爷迷得神魂颠倒!   阿枣的自信心在她二十多岁还不曾有孕事里摧毁了。   她害怕入梦,怕婆母真会托梦埋怨她,说她是不能下蛋的母鸡,独占着林家当家主母的位置!   阿枣惶恐不安,一到入夜时分就盯着幔帐干瞪眼,连林然下值回府都不知去迎。   林然办差勤勉,性子耿介,官家提拔他节节高升,如今已是从四品下刑部侍郎。   他为了白日能多同阿枣缠绵一程子,难得大方,把家宅乔迁至内城。他知阿枣惯爱梅花清香,还和她一块儿植下一棵玉蝶梅花树。   如今腊月隆冬,花树正盛。   他折下一枝梅花,欲取悦佳人。   林然推开房门,见室内一派昏暗,挑眉,问:“身子骨可有不适?”   阿枣吓了一跳,惶恐起身:“夫君回来了?这般早,我都铱嬅忘记来迎你。”   林然揽她入怀,把花枝塞到她手间:“有什么烦心事吗?你不和为夫说,是觉得为夫人微言轻,不能帮你?”   “怎会!”阿枣呶呶嘴,“哎呀,就是在苦恼,过了年,我都二十有四了。”   林然笑:“那今年的压祟钱,再多许你一贯。”   “谁和你玩笑呢?!”阿枣有时候是真觉得郎主不正经。   她侧头,看着林然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郑重其事地道:“昨日我赴许娘子膝下三郎的满月酒,她同我一般年岁,如今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我就想着,婆母给你托梦,总催促孙辈的事,可我无能,生不出小子……”   阿枣想当林然的贤内助,这些年也老老实实学了官夫人交际规矩,对外的温婉仪态,也算得上世家娘子,不至于人前出糗了。只是回到这座宅院里,林然褪去官老爷的皮囊,她也褪去官娘子的华袍。他们两个坦诚相待,倒成了人世间最普通的一对小夫妻。   这样的日子快活、自在,阿枣很知足。   唯有一桩不幸事——她实难有孕。背地里,阿枣求菩萨拜佛都无用,不知是不是天爷对她的惩罚。   她贪图了命里不该有的富贵与良人,故此要折磨她。   阿枣丧气地道:“许娘子给我献计,说是让我寻美婢献给夫君。一来彰显主母大度,二来她生下的孩子也可留我膝下养育,记成嫡子。生恩不及养恩,孩子大了,只会认我,不认庶母。”   她絮絮叨叨地说,越讲越失落。   一堆话,好像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既如此,阿枣又为什么不愿意呢?   她心里明镜似的,她知道,这样一来,就是把夫君拱手相让。   她不想林然和其他女人待在一块儿,婢女或是小妾都不行!。   她果然做不成合格的官娘子,她没有那么大方,她不成体统。   林然的眉眼冷下去,他摩挲阿枣的指骨,凉凉地问:“夫人是怎么想的?”   她痴了傻了,不知他在酝酿怒火,亦不知林然满心烦闷。   林然对阿枣这番话很不满——她对他应当有独占欲,而不是旁人说一耳朵挑拨离间的话,她就牢牢记在心上,暗自神伤。   林然有点后悔,当初为何要拿阿娘托梦一事欺骗她……那时林然出此下策,只是年轻人血气方刚,想多行房事罢了。   真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闻言,阿枣哑然。   她能怎么想?想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想,但她不敢说。   室内鸦雀无声,唯有夫妻两人的呼吸声交织。   阿枣待在林然的怀中,听他蓬勃心跳。明明近在咫尺,她却觉得和他隔了山水千万重。   阿枣低着头,不知何时,她的鼻腔微微发酸。要是早知道官娘子这样难当,她就该寻个由头出府去。   她不耽误他的锦绣良缘,也不必看他龙凤烛下,人影成双。   林然本想苛责她的,但他观阿枣眉眼泛红,知她心里难受。   说来说去,源头也是因他而起,要不是他作祟,阿枣何必把子嗣看得这样重。   于是,林然撒了今生最重的一个谎:“你怎知是你的问题,不是为夫身子骨弱,不得有孕?”   “啊?”阿枣被他这句话吓得呆若木鸡。哪家郎君会承认自己不行,不能人事啊?!   男人!不可以说!不行!   “你放心吧,爹娘不会怪你的。下次他们再入梦,我定同父母说清楚,是我不孝,亏空了身子,断了林家的香火,与你无关。反倒是要她谢谢你,不嫌弃我痼疾,还愿意嫁给我,帮我担起这个家宅。”林然为了妻子安心,真是豁出脸来埋汰自个儿了。   他一本正经胡说八道,阿枣也明了他的心意。   他“自断”子孙根,只为了成全这一段姻缘。   她真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气,能遇上林然!   阿枣噗嗤一声笑开,不再纠结这件事。   左右有夫君偏疼她,不生就不生呗,膝下无子,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   本来已经把孩子的事看淡了,岂料阿枣好命,不过一两年,她就怀上了身孕。   好事成双,也是这个当口,林然被官家器重,差遣至衢州,任“知州”的职务。   谁人都羡农家女好命,夫荣妻贵,往后的泼天富贵,那是享之不尽呢!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是番外最后一章啦~~写完就继续咱们的芷芷线~ 第五十四章   林然来了衢州才知, 这地界没有他想的那样太平。   官官相护,乌烟瘴气。   他有意肃清佞臣,私下里搜罗罪证, 还写下陈情状。   林然要给阿枣还有母亲腹中的孩子太平的日子过,要他们在海晏河清的州府, 幸福度日。   林然牵挂着家宅, 一心要做一番大事业。   哪知,他越是热忱,越是碍了吴通判的眼。   两人头一回交锋,是吴通判提出私造瘟疫合谋一事。   林然的父母亲便是死于地方瘟疫,他怎肯应下这样的恶行?!   林然原本能沉得住气的,只是旧事泛上心头,他想起父母亲因病情耽搁而不治身亡,心间哀痛。   他同吴通判撕破了脸, 那一夜密谈,不欢而散。   也是这一次口舌交战里, 吴通判得知林然查出他犯下了诸多罪孽。   这名知州是在搜罗罪证啊?   吴通判心下了然,杀心渐起。   数日后, 他收买了林然麾下属官,让人以“一月前海潮淹没县城, 致使渔民家宅损伤惨重”为由头, 引荐了阿武同林然认识。   阿武把吴通判给的迷药下到茶碗里, 待林然喝了以后,掮着他往渔船走去。   深更半夜, 阿武划船至湖心, 抛下了林然。   吴通判说了, 林然畏水, 在水中会身体僵直,继而溺亡。   是湖水淹死了人,不是他杀的,他没有动手。   阿武宽慰自己,眼泪却不住往下流淌。   他怎么成了这样的人啊?!比恶鬼还可怖。   林然被湖水呛醒,他不住翻涌,入目俱是墨蓝色的湖。   他溺水了,有没有人救救他?!   没人来。   这样黑的夜,不会有人路过湖泊。   林然绝望,他丧失了力气,一直往下沉。   越来越深,越来越深,直至黑暗侵袭他。   月亮也跟着林然,一路向湖底。   林然似乎能听到阿武的喊声,也能听到阿武落水声。   他是来救他的吗?只可惜,太迟了。   林然在战栗中渐渐冷静下来。   他张开双臂,好似要拥抱湖面的月亮。   林然脑子是混沌的,思绪纷杂。   他记得,从前他有一次落水,是阿枣救了他。   那时林然没好意思说,月光下的阿枣,浑身覆满银辉,美得惊心动魄。   他整个人的神魂皆失,不知归路。   阿枣是他的月亮。   幸好,他死前,还能抱到月亮。   林然缓慢闭上眼,口鼻里最后的几丝气涌出,气泡上升,消散入夜。   他觉得湖水不再冷了,他浑身沐浴月光,仿佛被阿枣拥着一样。   林然很无力,他不想就这么死去的,他还没安顿好阿枣。   没有郎主庇护的小女使,如何抵抗这样炎凉的世事?   全是郎主的错。   他好怕,他的小女使会哭啊。   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还哭哭啼啼,不是惹孩子笑话吗?   如果有他在,阿枣明明可以当一辈子小孩的。   林然想念阿枣,想亲眼看看他们生下的孩子。   眉眼会像阿枣吗?还是像他?   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小郎君或是小娘子,他都喜欢。   只是,没有父亲的孩子,太苦了。   他不想他的阿枣吃苦。   早知道,林然该劝阿枣落了胎的。   他都不在人世了,孩子定会成为阿枣的累赘。   人间待女子刻薄。   林然希望阿枣能再嫁的,至少有个男人能保护她。   没有孩子,才好嫁人。   将他这个前夫忘得一干二净,好好接纳旁的夫婿。   她觅得良婿,他才放心。   阿枣会和别的男子生下其他孩子吗?膝下有子女也好。   这样,夫家才不会欺她孤女,往后不会无依无靠。   林然对子嗣并不看重,他只是知道,阿枣没了他遮风挡雨,独自一人活在这个残酷人间,她就必须遵守这一规矩。   林然不信世上还有比他更疼爱阿枣的男子,他不要孩子,亦不要富贵荣华,他只要阿枣。   说是这样,但林然也好嫉妒啊。   他私心不想她再嫁的,若她能等等他就好了。   如有轮回,林然现下即刻投胎,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那时,他二十了,阿枣才四十五岁。   他可以找她,同她再赴白首之约。   人人都能白头偕老,世上美满姻缘那样多,凭什么不能多个他呢?   林然想来就懊悔,若他放她出府外去,此生是不是就不会这样痛。   林然的心脏都被撕碎了,他不解,他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得此惩罚?   难道是他和她撒谎,说自己不能人事那一回吗?   老天爷给了他撒谎成性的报应,要他凄惨离世。   幸好,报应在他身上,祸不及家宅,没牵连到阿枣。   他带着一切罪业赴死,那留给阿枣的……一定会是美满的一生吧?   不要被他带累,不要因他伤怀。   孟婆汤若是能分阿枣一碗就好了。   把他忘了吧。   阿枣,忘了你的郎主吧……   “扑通。”   渔船上的阿武实在忍不住良心煎熬,他毅然下水。   只可惜,他费尽全力捞到的,是一具尸体。   林然死了。   阿武良心难安,他本该为林然平反,供出吴通判这个奸贼。   可是,罪孽已经犯下了,他没有回头路。   覆水难收。   若阿武果决,此时装聋作哑完成谋害州牧一事,兴许还能保住香兰。   那一匣子贿金不会被吴通判收回,这一笔救命钱,能救她出风尘。   香兰是无辜的。   阿武咬牙,不作任何反抗,溺入水中。   他不配活着。   他一心寻死,一了百了。   阿武是天大的恶人,他卑劣地庆幸,至少他护住了香兰。   阿武这个禽兽,死后愿意当林然麾下的鬼差。   他不入轮回道,往后堕入畜生道。   他不配为人,他要生生世世给林然谢罪。   林然再次睁眼时,入目是京城林家宅院的那一棵玉蝶梅花树。   他参不透,眼前景象是一场死前的黄粱大梦,还是魂归故里。   独属神佛赠予的温柔吗?即使他客死他乡,也能回到故土。   他身上衣裳干净整洁,不再湿漉漉的。   无论春夏还是秋冬,林然都再不怕湖水严寒。   他坐在花树上,瞥见屋里抱着小娘子的阿枣。   真好,还能看见她。   林然唇角上扬,贪婪地注视着成为母亲的阿枣。   她疼爱他们的孩子,一生都不曾再嫁。   她劳心劳力养大了他们的小娘子,给她起了一个名字:林忆梅。   不爱读书的小女使,竟也有文采飞扬的时刻,给闺女儿起了这样温婉可心的名。   阿枣守着林忆梅长大,送她出嫁,看她为人妇、为人母。   阿枣老了,她两鬓生白发,颤巍巍走到那一棵林然留下的玉蝶梅花树下。   林然望着她,想同她说:“你一点都不曾变。”   还是那个在他面前嬉笑怒骂的可爱小女使。   可惜,他不曾留下太多家财,满足小女使的贪财秉性。   林然伸出手,想要抱住阿枣。   他好似触碰到了阿枣,又好似没有。   也是,梦里怎么可能碰到她呢?幸好,这姑且还算一个美梦。   阿枣端来一盏茶,她抚上寒冬怒放的绿萼梅花,笑道:“忆梅嫁了一个好郎子,阖家圆满,儿孙满堂。她的夫君偏疼人,还将膝下的一个孩子冠了母姓,帮着忆梅把林家血脉传承下去。这一生美满,我已无憾。”   阿枣笑着笑着,竟落泪了。原来这么多年,她都没能忘记林然,一心想念他。   她饮下毒.茶,对梅花树说了最后一句话:“郎主,那一日的湖水,应当很冷吧?”   她不忍心回忆那一日的事,没有她的湖泊,该有多彻骨凄寒。   阿枣掖去眼角的泪,她弯起唇瓣,温柔道:“郎主莫怕,我来……寻你了。”   她安顿好了他的孩子,往后入了土,再也不会心怀愧怍。   阿枣很高兴,她能再见到林然。   做人看不见鬼魂,做了鬼,总能触碰到他了吧?   阿枣死后,玉蝶梅树一夜凋零,花落满院。   世人都说,是阿枣的血里染了毒,这才催死了一棵老树。   唯有林然知道,是他摧折了梅树。   她若亡故,他也不愿在人间留下痕迹。   百年后,某个偏远的小县出了一桩惊世骇俗的婚事。   某个林姓富绅的小儿子林让鬼迷心窍,执意自家贴身伺候的美婢枣儿为妻。   好在他父母开明,当即让林母娘家人认了枣儿义女,以表妹身份嫁入林家,亲上加亲。   早年林母被枣儿救来一命,这才将她以一等女使身份养在身边,吃穿用度俱是亲女规格,半点都不出差错。她视枣儿为兴旺家宅的福星,本想认成义女,只可惜枣儿很懂分寸,不欲占人便宜。   思来想去,林母为留下无家可归的枣儿,这才以和雇女使的条件,留她在林家做事。   如今儿子林让能瞧上枣儿,真真是天大的喜事一桩。   这世上,怪事儿多了去了,她家孩子娶个美婢又如何了?!谁敢碎嘴,她定要撕烂人的嘴!   就这般,林让同枣儿成婚,夫妻恩爱,举案齐眉。   婚后,林让想起,初次见枣儿,是在府上的一棵玉蝶梅花树下。   梅白胜雪,花容月貌。   林让恍神,只觉得这个小娘子眉眼有说不上的熟悉,格外喜人。   他喃喃:“我们上辈子好似见过。”   枣儿一愣,撅起了嘴,心道:“这个小郎主调戏人还用这样俗气的话么?!忒腻歪了!她才稀得理他呢!”   枣儿面红耳赤,她跺跺脚,扭身离去:“我同你才不熟。”   一朵梅花落,林让望向使小性子的枣儿,弯唇一笑:“总有熟的时候。”   他喜欢她,一见倾心。往后便是舍下郎君的尊严,他也要独得她的青睐。   再后来,枣儿知道,今日的浪荡子,竟是府上独宠的小郎主!   完了!她开罪了主子,往后的女使生涯不会被人穿小鞋吧?!   此后,枣儿才知。她确实是被林让穿小鞋了,只是那种穿,和她想的有些不一样……   他独独招惹她,“欺负”她,最终还要囚她一生,搂回幔帐里慢慢折腾。   真是个记仇的郎君!   (番外完)   作者有话说: 第五十五章   苏芷和沈寒山肃清衢州贪官污吏, 立了大功,君心大悦。   他们为林然平了反,将他的追罪状与陈情书公布于天下人看。官家知道忠良死于佞臣之手, 哀痛至极,准林然的神位袝享太庙, 身后事以郡王之礼仪厚葬, 且恩待其妻女。   这是何等的殊荣,大庆开年以来,林然是第二位得以死后供奉于太庙的功臣,第一位是苏芷的父亲。   然而这一切补偿,对于林家孀妇枣儿与闺女林忆梅来说,都算不得什么荣宠。她只想要丈夫活着回家,即便他不是个官,是个乡下泥腿子也成。   翌日, 吴通判被大理寺收监,官家下令, 十日后吴通判施以绞刑,当众处死, 他的家眷则流放沙门岛,世代不得入仕进京。   其余同吴通判狼狈为奸的官吏, 如法炮制, 待验明复详罪证后, 处死或流放,决不姑息任何一人, 也决计不轻饶。   官家为民除害的行径传入坊间, 大庆百姓人人称颂, 高赞明君, 一时间由“殿前司掌管的班直死后作祟一事”引发的动荡与不满消散了许多,京官们受地方官作乱的牵连,人人夹紧尾巴做人,自顾不暇,哪里还有胆子弹劾天子门前禁军官司?没被衢州一事拉下马就不错了!   官家扬眉吐气,这时开始念及“君臣一体”的好处来了——犯错是乱臣贼子的个人行为,同尔等何干?!放心吧,我赏罚分明。   陛下都递台阶了,大臣们自然感激涕零逢迎。一时间,君臣和洽,面子上一团和气。   按君王治国之术来说,赤鱬案子至此就“告破”了,若只是为社稷着想,官家已经没有往下查的必要。   然而苏芷办差,从来耿介固执,赤鱬真身还未查明,朱毅的死因也仍不知晓,她还死咬着案子不放,欲身子骨好些的时候,再接着查探。   苏芷重伤回京的消息,一下子传入宫中。柳押班和赵都知都有公务在身,出不得门探病,他们唯有将探病礼交付给大皇子陈风,委托他登门一回。   为表亲近,上司探望下属再正常不过。只是这位上峰身份尊贵,苏芷不想逾矩,故此,她强忍着胸口疼也要起身亲迎。   陈风忙搀苏芷躺下,怪罪她:“阿芷何必同我客套?你我共事这般久,该知道我的脾气。特殊时期自是遵循特殊礼制,你好好养伤,不必起身回礼,横竖无人敢怪你的。”   陈风今日披了一身紫金貂裘,出锋的皮草上浮了一层金绒,瞧着既贵气又气派,有这样厚实的外衣挡风,手脚暖和。   他特意解下外衣,亲昵搭拢至苏芷锦被上:“我看你手臂都是凉的,这件大氅你留着,家中可披上身子取暖。”   紫貂皮太贵重,虽是皇家所赐,却也不合适穿入宫中。平时居家披一披倒是挺好的,横竖没人管家宅事。   苏芷不敢受此大礼,正要推诿,陈风道:“阿芷,你我本不该这样生疏的。收下吧,权当安我的心。你为皇家立如此大功,不过一件衣裳,怎么受不得了?我只唯恐礼太轻,教你笑话。”   “卑职不敢。”   “你敢。”陈风苦笑,“你待所有人都亲近,唯独拒我于千里之外。阿芷,我是哪处不得你心意吗?”   陈风头一回说这样直白的话,内里情愫昭然若揭。   苏芷素来不是很洞悉情爱的小娘子,但她也不蠢。   听得陈风一番话,苏芷没有半点春心动,反而环顾四周,知室内无人,不会落大殿下颜面后,反问了一句:“为什么是我?”   她这话问得很妙,好似知道陈风择她的目的或许不单纯。   只要陈风是大殿下一天,苏芷就愿意做他的拥趸者一天。   可是,这不代表,她会愚钝到满心信赖陈风,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于苏芷而言,陈风的温柔多情来得古怪。她和他没有更多私交,按理说,陈风不必庇护她。   又或者,真被沈寒山说中了。   他瞧中她是个女子,用几句甜言蜜语就能摆布的女子。   苏芷,不愿意被人看轻。   陈风微微眯起眼眸,小心碾动手骨翡翠扳指,低喃:“阿芷忘了吗?你到皇城司上职,初初见我那次,我给你挪了一碟酥油鲍螺。”   说起这个,苏芷记起来了。   那时她跟着柳押班认人,踱步至陈风面前,她朝他行了拜仪。   陈风笑得温文,什么话也没说,只给她挪了一碟子酥油鲍螺,请她尝尝。   苏芷不敢僭越,推脱说不用。   ……   大殿下怎么忽然说到这个了?苏芷目露疑惑神色。   陈风叹息:“你果然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   “十二年前,你以开国功臣之女的身份入宫赴宴。在拜谒皇后时,你趁宫人不备,摸了御花园里的酥油鲍螺入口。那一碟子点心,是我留下的。”   闻言,苏芷才反应过来,原来她小偷小摸的行径,被陈风看了个正着。   他也有这样促狭的时候,故意用点心来敲打她。   苏芷心里暖融,觉得这段往事十分有趣。   陈风眼带笑意,继续道:“彼时,隔了五丈远的风亭,我正与官家叙话。他和我说起你,道苏家老臣护驾有功,不可慢待其女。他有意替我聘你为皇家妇,赐皇子侧妃位,以示恩宠。他问我意下如何,我道你年纪还小,大了再说也不迟。岂料,你十来岁时挟父恩直入皇城司衙门,成了如今可独当一面的皇城司使。真真是胆大妄为,出乎我意料。”   陈风帮苏芷掖了掖被角,见她听得认真,又说:“当时我觉得,这小娘子,有点意思。故而起了心思,用酥油鲍螺试一试你,谁知你把前尘旧事全忘了,唯有我还记得。”   他语气惋惜,把这事儿当笑话讲,苏芷却听出了一身冷汗。   她怎么也没想到,她曾可能是陈风的女人。   天子轻飘飘一句话定下她的一生,世人也认定了女子嫁个尊荣的夫婿就是荣宠。   谁不喜欢不劳而获?妻凭夫贵,一步登天,往后受万人跪拜瞻仰,不好吗?   不好。   苏芷最怕的便是被人剪去羽翼,作观赏鸟雀,囚入后宅。   幸好她逃脱了,没有成为皇家妇。   真是……虎口脱险,劫后余生!   苏芷时至今日,倒是明白了陈风的亲昵从何而来,在他眼里,苏芷本就是他的所属物。只是阴差阳错才逃开了手,但对于苏芷而言,她听了这番话,待陈风非但不亲昵,还更疏远。   她决不能再次落入禁庭樊笼!   送走陈风后,苏芷疲惫地闭上了眼,她累极了,嗅着沈寒山特地为她调的安神香,渐渐入睡。   另一边,沈寒山得了几日假,可居府休养。   他向官家引荐叶主簿叶正,说叶家于衢州一案有功,暗示官家提拔叶正。   沈寒山如今是官家的宠臣,自然百般依他心意。   官家读懂了沈寒山的言外之意,授官从五品大理寺司直于叶正,将其招入沈寒山麾下,供他差使。   叶正不仅从地方小官升成京官,连官阶都高了几品,喜从天降,他诚惶诚恐。叶正深知如今的高位来之不易,不敢有一丝一毫渎职,更加勤勉办公。   衢州的乱子,留给叶正来盘。授官的旨意还未正式下达,他暂时留在衢州帮着军府处置地方犯罪的官吏,而其妻女先一步上京城打点官宅,以便叶正日后进京上职能住得安心。   疾风兄妹趁此机会,腆着脸护送叶家母女一程,也顺理成章留在了京城中。   他还等着苏芷好起来后,亲自和她致歉呢!外人怎么赶他,他都不肯走。   好事多磨,王氏一入京就水土不服病倒了,她怕叶小娘子染了病气儿,委托老熟人苏芷收留婉儿。   苏芷正在病中,沈寒山哪里敢让王氏烦到心上人。他只得冷着脸留下了这个小姑娘,一回府丢给了萧叔,由老奴照看。   萧叔盼小主子生儿育女很久了,奈何沈寒山是个不成器的,死活不愿意娶妻。萧叔没旁的耍头,满腔长辈情无处抒发,又见府上来了年幼的小娘子,一时喜不自胜,将人伺候得服服帖帖。   叶小娘子不过半天就和萧叔混熟了,她嘴甜得很,成日里“萧伯”长“萧伯”短的,喊得人心花怒放。   萧叔觉得府上难得有一丝人气儿,不再死气沉沉;而沈寒山扣着鸳鸯蔓草纹银茶碗的手指却微微绷紧,他面色铁青,盯着玩到一块儿的小孩与老奴,嫌他们太聒噪。   小孩儿真烦。   还没一刻钟,叶小娘子就累了。   她趴到沈寒山桌前,嘀咕:“沈哥哥,我什么时候才能去探望苏姐姐呀?”   沈寒山道:“待你苏姐姐大安的时候。”   “苏姐姐喜欢我,她见了我,身子便会好啦!”   沈寒山可容不得这个小混账去折腾苏芷,抬袖拦下人:“你别吵她。”   “可我无聊。”   “忍着。”   “我一无聊就要去找苏姐姐了,萧叔说,她就住在隔壁府上,那我喊一声试试?”   “叶小娘子……”沈寒山放下茶盏,尽量维持心平气和的语气,“你想出府逛逛吗?”   “好呀!”叶小娘子笑得眉眼弯弯,“沈哥哥此话,正合我意!”   小狐狸遇上老狐狸,满嘴都是圈套。   要不是有苏芷作为“人质”,沈寒山真能将这个小丫头丢出府外去。   沈寒山领人出府闲逛,萧叔陪同。如此一来,叶小娘子逛累了,还能由萧叔抱着行两步,不必沈寒山搭手。   临行前,沈寒山躬身叮嘱叶小娘子:“记住,待会儿若是撞见我同僚,不可提及你姓氏或是父母。”   叶小娘子纳闷地问:“为何?”   “你父亲升迁改官的旨意还未正式下达,你如今说漏嘴,便是揣测君心,容易引发事端。况且,要是让朝中人知晓你父亲同我私下里交好,还以为他是走后门被我安插入大理寺任职的,于你父亲仕途无益。你要是恣意妄为,不仅害了你爹,还会害了你苏姐姐,懂了吗?”   沈寒山怕她不知利害关系,特地搬出了苏芷。   这一番大官话,叶小娘子听得一知半解。   不过她顾念父母亲与苏芷,大概听明白了沈寒山的要求,郑重其事点头:“不能说我的名字,也不能提起爹娘!不然苏姐姐就惨了。”   “对。”沈寒山松了一口气,不蠢就好。   他决定领她先去内城的茶楼逛逛,外城虽说碰不上官场同僚,可往来人鱼龙混杂,他没护住孩子就不好了。   三人来到琳琅茶坊,沈寒山刚给叶小娘子点上一匣子果脯,眼尖的小官便认出了他的身份,上前一步,悄声行礼:“沈廷尉,好巧,在茶坊遇见您。见面既是有缘,不妨一块儿坐下吃杯粗茶?”   沈寒山如今是三品大员,实在没必要给低品阶的官吏留颜面。更何况,他不同任何党.派的京官接洽,免得被归为一流。   只是他对外的仪态俱是温厚,不欲折损形象。是以,沈寒山给人留了脸,笑着婉拒:“改日吧。今日不大方便,带了家中小娘子来玩。”   小官瞥了一眼吃蜜果的叶小娘子,心里百八十个想法:没听说沈寒山娶妻纳妾啊?他不是孤儿吗?也不可能是旁支家的孩子。那这孩子是从哪儿来的?是他的私生女?瞧小娘子年岁,该有个六七岁了,当沈寒山的闺女儿倒是合乎年纪。只是生母又是何人呢?他既然有了小娘子,不该拿不出手啊,一点风声都没漏出来。   难道……她的生母身份不得见人?   小官闻到了一点猫腻,笑得意味深长。他转头,同叶小娘子套近乎,问:“小娘子,你娘亲呢?”   叶小娘子纳闷地答:“我娘?她在养病呀!一来京城就生了病,如今卧病在床呢!”王氏成日里病恹恹的,连叶小娘子的面都不见了。   小官面上风平浪静,心里惊骇:生病归京,卧病在床,又和沈寒山走得近的……不是皇城司那位,又是谁呢?!   他轻咳一声,再问:“那你爹呢?”   叶小娘子刚要说话,又瞥了一眼沈寒山,想起他的叮嘱,道:“我不能讲我爹的名讳,不大好,而且……而且还会害了苏姐姐!”   这话一出,又观叶小娘子贼眉鼠眼的做派……小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对外不能说爹的名字,也不能喊母亲。既是生病,又是姓苏的!妥了,小官全明白了。   他偷笑着退下,不打扰沈寒山享天伦之乐。   小官一转身,把话儿传到僚友耳朵里:“我同你讲个事儿,你别和外人说。大理寺某个大官和内廷女臣,有个私生女。哎呀,就是皇城司那位,大理寺的郎君,不必我多说了吧?”   “啊?那我定然不同别人讲。”对告密者许诺,踅身又告知了下一位,“一件大事儿,你别和旁人讲,要紧得很。沈廷尉和苏司使……”   大理评事赵楚之听到这事儿,碗里的酸汤面都不香了。他吓得掉了筷子,直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若、若真有此事,也是苏芷那妖女勾引的……唉,沈廷尉还是太年轻,糊涂啊!”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   待风言风语传入苏芷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成了:苏司使,听说你和沈廷尉有个孩子?   嗯???苏芷错愕。   他们,什么时候有了个孩子?   作者有话说: 第五十六章   “私生女”一事, 终是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早晨,递到了沈寒山的耳朵里。   大理寺官署同僚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们面面相觑,想问, 又不敢。   最终还是赵楚之胆大, 问出了口:“您与苏司使……”   闻声,沈寒山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道:“有这么多闲心思,是嫌公事太少吗?还不快去把扬州盐贩伤人案复详一下,呈于我审理?再玩忽职守,当渎职定罪。”   他难得肃穆,大理寺主官的官威摆下来,谁敢同他多言。   几人俱是夹紧尾巴做人, 战战兢兢退下,各自忙公差去了。   隔日, 沈寒山逃得开同僚盘问,却躲不过半道堵人的苏芷。   苏芷的伤好了七七八八, 至少已经能起身行路。不过伤势尚未完全好转,御医不让她策马入左承天门, 皇帝特许她乘坐轿辇入宫。   苏芷觉得自个儿窝囊极了, 下轿还要内侍阿六搀扶着进官司。   她一腔郁火无处纾解, 正好撞上了沈寒山在背地里捣鬼。   好哇,想挨打不是?   苏芷逮着人, 当即喊轿夫停下。   她一个健步冲出轿子, 抬臂抵墙, 堵住了沈寒山:“慢着!”   沈寒山见是苏芷, 唇角弯弯,柔声问:“你身子骨好齐全了?”   “少和我扯东扯西!”苏芷不和他套近乎,高声问,“咱俩的事,你听说了没有?”   “嗯?”沈寒山装傻充愣。   她切齿:“孩子那事。”   “哦……”沈寒山似笑非笑地答,“听说了。”   “你作甚不澄清?!任由谣言发酵,酿出这样大的阵仗?”苏芷说起来都一阵语塞,“今早我上皇城司,柳押班还送了我一个金镯子,说给孩子留着当亏欠的满月礼。我哪里有那么大的孩子,你不开口解释,助纣为虐,不亏心吗?”   苏芷简直郁闷。   几个时辰前,她站在皇城司衙门对天起誓:“我苏芷,真没生什么小娘子,若是有一丝一毫隐瞒,我天打雷劈!”   “轰隆!”一阵惊雷落下。   偏生发誓的日子,是个雷雨天。   苏芷:“……”   柳押班和赵都知见状,一个拉她入廊庑,一个忙来捂住她的嘴。   双双急得焦头烂额:“这是做什么呀!有就有呗,多大点事儿?!只许男子拈花惹草,不许女子带孩跑?!如今该换换老观念,改改脾气啦!”   苏芷颓然,知道单凭她说,定是没法子解释了,得找沈寒山一块儿说。   岂料,沈寒山听了她一番话,气定神闲地道了句:“谣言止于智者。”   嗯??   你他娘装什么清高。   苏芷震惊:“你不嫌这事儿很烦?很打扰?很有辱斯文?”   沈寒山道:“我一心只有公差,平素都不和同僚闲谈的,怎会惊扰到我?”言下之意是苏芷上职天天开小差,不专心做事。   “况且,芷芷若真有私生女的谣言传出……与其孩子没有父亲,是个野种,倒不如说成我的,好歹有名有姓,不至于教人妄议。能为芷芷分忧一程,我乐意之至,不必谢我。”他还很有君子风范?   要是苏芷知道,这谣言的源头就是沈寒山,估计他腿都能被打折。   苏芷被这几句话说懵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沈寒山见状,又下一记猛药:“要是真有人认错了,也只是把叶小娘子认成你我的孩子。往后叶正入了京,领小娘子上官夫人宴席里吃一回席面,便知真相,何必苦口婆心去解释,多累人不是?”   说到这里,苏芷全明白了。   她语气森然,牙缝里挤出一字一句,冷笑道:“沈!寒!山!你是不是带婉儿出门毁我名声去了?”   沈寒山缄默,望天,不语:“……”   后来,苏芷携两匣子蜜果子,总算从叶小娘子口中骗出话。   叶小娘子嚼食,吧唧吧唧,像只农田里的花耗子。   她含糊不清:“都是沈哥哥让我说的,他让我不要说爹爹的名字,爹爹升官是他和苏姐姐的功劳,说了会害了你们。所以我什么都没说呀,只说我娘生病了,爹爹的名字不能说,说了苏姐姐就惨了。”   “……”这一番话下来,苏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都是沈寒山在其中作妖,闹出这一番动乱!   只是沈寒山说的也是实话,这时候说出叶家人的事不大好。   不就是明摆着告诉他们,官家在给沈寒山开小灶,先行告知他有关叶家授官的旨意,却瞒着群臣吗?   朝臣分个亲疏里外,是大忌,闹得沸沸扬扬,好事儿也可能黄。   要怎样才能不牵扯叶家,又破除谣言呢?难不成真得等到叶正进京当差那日,静候谣言不攻自破?   太久了吧。   苏芷想不出来,于是把难题抛给沈寒山。   “芷芷放心,我定还你个清白。”沈寒山承诺。   “你最好是。”苏芷瞪他一眼。   两日后,沈寒山私下置办了一场官宴。   朝官们暗中往来,身为监察群臣的皇城司察子苏芷,自然要奉皇命密探一番。   她倚靠在宝莲纹瓦当之上,听花厅里推杯换盏之声。   沈寒山携叶小娘子见客,清了清嗓音,陈情:“诸位官人,实不相瞒。这是我家的小娘子,与苏司使无关。”   “……”苏芷足下一个趔趄,险些滚下屋檐。   谁说明实情,还会带她的名讳啊?!这不是欲盖弥彰吗?!   苏芷心累,今晚早点收工归府算了,她懒得探听沈寒山说胡话了。   半个月后,苏芷的伤好了不少,再喝几日的药就能停了。   叶正接到授官圣旨进京,如今该改口喊叶正“叶司直”而不是“叶主簿”了。   他赴了几回可以携带家眷的官宴,把王氏和叶小娘子介绍给众人,顺势将孩子认回家门。   小官瞧见这一幕,认出小姑娘,眼睛都直了:“这是叶司直家的小娘子啊?”   叶司直摸不着头脑,笑道:“正是正是。”   小官明白了原委,苦哈哈把这场误会当众说开,免得还要一个个去传。   众人俱是一笑,面上“嗐这有啥”,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同沈寒山赔礼道歉。   睚眦必报如沈寒山,他们这样污蔑人,往后总不会被穿小鞋吧?!都怪那名小官爱嚼舌根,似个长舌妇,定是公差太闲了!   经此一役,苏芷的“冤屈”得以昭雪。   叶正升官是一件好事,苏母想着设一场家宴,请几位同苏芷交好的同僚聚一聚,增进一下情谊。做母亲的,总想结识一下孩子身边好友,多了解一下孩子。   谁让苏芷成日里闷葫芦似的不愿开口,苏母只得另辟蹊径。   苏芷招架不住母亲的唠叨,借口去看哑奴,避开了苏母。   好在王氏能为苏芷排忧解难,她逢迎上去,同苏母接洽。   王氏是地道的掌家妇人,也是苏母爱重的那一款贤惠女子。两人闲侃一句,一拍即合,当即掌控了灶房,布置起夜里晚膳来了。   屋外一场人仰马翻的热闹,众人面上俱是喜面。   而哑奴所住的屋舍却冷冷清清,她喜欢清静,一直独自待在房中把玩那只布老虎,不愿见人。   等王氏那边煮好了几样菜,苏芷让叶小娘子传话,替她各样式舀来了一小份。   苏芷拎着鎏金团花纹银提盒入屋,她掀开盖子,一阵饭菜香飘出,热气氤氲了人脸。   哑奴不会讲话,苏芷介绍一道道菜品给她听:“这是用白菜心炖煮的鲈鱼,添了生姜与白萝卜,滋味甘甜,很下饭;那一道是炉焙鸡,用红泥炭小炉细火慢炖的鸡块,添了大酱与猪油,我说孩子不合适吃酒,叶大娘子便没放米酒。一个时辰的熬煮,鸡肉炖得软烂入味,你应当很喜欢。”   苏芷这时想到,哑奴没了舌头,还能尝出味儿吗?   朱毅和吴通判死了,却也把这些孩子们的一辈子给毁了。   他们何其无辜……   苏芷摸了摸哑奴的头,布上筷子与热腾腾的白米饭。   她看着她吃,一面看,一面说:“我去了一趟衢州,你的同伴们都被割了舌头,卖到衢州了吧?活着的孩子,我都救出来了,他们安全了。朱毅,哦,就是此前囚禁你的那个男人,他和背后的坏官,我都揪出来了,往后再也没人能欺负你,不必担惊受怕了。”   苏芷说得越多,哑奴的脸便埋得更深。   她低着头,像是用脸在吃饭,实则几滴晶莹的泪水落在桌上,把木胎桌面砸了好几点深色印记。   哑奴在哭。   她终于敢放肆哭了。   她等这一天多久了呢?   数不清了。   她还有点惶恐不安,还有点坐立难安。   哑奴一边欢喜往后不要提心吊胆,一边又怕这是一场凄怆的美梦。   真正的她,死在牢笼里,再也不会醒来了。   苏芷拍了拍孩子的肩膀,哑奴终于放下筷子,在她怀里哭成一团。   她张着嘴,狼狈地啜泣,大声呜咽,嗓子里发出古怪的哭腔,偏偏嘴里还含着饭。   荒唐,滑稽。   可怜,无辜。   苏芷小时候被苏母打,也吃过这样满是咸眼泪的饭。   她抱起哑奴,哭笑不得,哄:“别哭,把饭咽下再说,小心呛到。”   哑奴浑身防备卸下,她老实听话,把饭菜吞下肚子。   她对苏芷的信赖达到顶峰,她依恋着英雄似的人物苏芷。   苏芷哄了她很久,哑奴才渐渐平息下来。   她很高兴,能解开哑奴的心结。没了心结,女孩儿往后的日子才会越来越好。   就在苏芷哄哑奴继续吃饭的时候,一贯忽然仓皇跑来。   隔着门,他焦急地向苏芷禀报:“小娘子,沈郎君带了一名姑娘来见你。说是,这人声称自己是‘赤鱬妖女’!”   “什么?!”苏芷愕然,“把人带进来。”   作者有话说: 第五十七章   来人头戴深色厚布帷帽, 身披厚毛内胆长褙子,里着粉白花底芍药绣纹襦裙。她的这一身打扮,很符合行凶那日的着装。苏芷曾在朱毅死时的指甲缝里剔出粉白色的丝线, 他死前欲行猪狗之事,抓住的女人就是这样妆容。   沈寒山和她一块儿入屋, 向苏芷道:“此女在我府前长跪不起, 声称是赤鱬妖女。我料想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布置,也是她有意引我等去查,如今真相大白,她功成身退,该现形了。”   女子摘下帷帽,露出一张漂亮的清水脸蛋。   她颔首:“一切都是民女做的,民女感恩两位官人铲除奸党,今日心愿已了, 民女来自首认罪了。”   女子抬眸看了一眼哑奴,两人像是旧相识, 哑奴很是触动。   女子没有走向哑奴,而是对她温婉笑着, 朝小姑娘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做声。   苏芷归京后隐约猜到会有此刻, 她不是很惊讶女子的选择。   她淡淡问了句:“为什么杀人?”   苏芷知道朱毅罪大恶极, 但她还是想了解清楚女子杀人动机。   女子朝苏芷盈盈一拜, 一字一句说:“民女名叫珠儿,自幼父母亲早亡, 与弟弟相依为命, 做的乃是坊间乐伎营生。一年前, 民女养在家宅中的弟弟无故失踪, 民女心急如焚……他那样乖的孩子,决计不会不听我的话,擅自出门。”   珠儿的幺弟,对于他的父母亲来说,来之不易。前头溺死了好几个女孩儿,实在怕官府查到,这才留下珠儿一命。   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后面怀上的孩子,是郎君了。   珠儿知道,家中人偏疼男丁,对她稍微的一点好意,也是基于她肯恩待、伺候弟弟的份上。   故此,父母亲死去以后,珠儿想过报复。   没人能管束她了,她可以丢掉弟弟。   她做出惊世骇俗的行径,往后一个人自由自在生活。   珠儿这样想,也这样做了。   她没管那个小孩,暴露了丑恶的嘴脸。   她走了,一走了之。   吃食不必再分弟弟,被褥也可以一人卷上身。   珠儿不用苛待自己,滋养其他人。   直到她路过酒肆,看着有钱的食客们吃鸡羹。   她想起弟弟生辰日,父母亲难得给他炖了一锅野蕈鸡羹。一只黄鸡的皮肉全细擘碾碎,熬入羹汤里,唯有两个鸡腿完好无损,被母亲留了下来,用猪油煎炸酥脆。   珠儿闻到肉香,垂涎欲滴。   但她知道,那两个腿没她的份儿,就连母亲都舍不得吃。家里两个男丁,一个鸡腿留给父亲,另一个留给弟弟。   她们不配享用珍馐,她们的一生都为了家中男子而活。   直到夜里,弟弟来寻灶房中烧水的珠儿。   他从怀里拿出那一个汁水干涸了的鸡腿,和珠儿道:“阿姐,给你吃。我帮你看门,娘过来,我就喊你。你快点吃。”   珠儿怔怔看着鸡腿,一言不发。   她好久没吃过荤食了,口齿生津。   珠儿想吃,然而她也有骨性。她为自己没有堕落成母亲那样而感到自豪,她还有自尊心与反击心。   于是,珠儿狠狠拍掉弟弟的“施舍”,低声道:“谁要你好心!”   她快意,这么久的“忍辱负重”,终于报复回一次。   但珠儿反抗以后,又觉得很是后怕。万一阿娘看见,又或者弟弟告状,她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就在她惶恐不安时,弟弟默不作声去捡那一只鸡腿。   珠儿看着弟弟瘦小的身子,心里一阵愧怍。她不该欺负一个孩子,无论他是郎君还是小娘子。   弟弟小心翼翼拿水瓢舀水,仔细洗了洗鸡腿沾染上的草木灰。   随后,他又一次抬头,笑着和珠儿说:“阿姐,那我们一起吃。我们小心一点,别让爹娘看见。”   他怎么任她欺负啊?他怎么没脾气啊?   明明他是爹娘的宝贝郎君,他怎样折辱她都没事的。   这时,珠儿隐隐约约意识到,家中男丁,也有那么一两个“好人”,凤毛麟角。   她和弟弟一起吃了鸡腿。   真的很好吃,吃得她眼眶发烫,喉头哽咽。   ……   珠儿又想起那一只鸡腿,她欠弟弟“鸡腿”之恩,她知恩图报,在恩情还未偿还之前,她不能丢下小孩。   珠儿再一次回到了破屋里,弟弟倚靠墙角,饿得奄奄一息。   他没有走动,在这里等她。   看到珠儿来,弟弟微微一笑,喊她:“阿姐。”   珠儿恹恹地应了一声:“嗯。”   “阿姐……是不是找吃的去了?”   珠儿皱眉,心道:他饿了,便想奴役她吗?想得美。   岂料,珠儿猜错了。   弟弟从怀里拿出一个沾了土的芋头,奉到珠儿面前:“阿姐,给你吃。”   珠儿震惊,他居然还有吃的?她明明把所有吃食都带走了。   珠儿问:“打哪里来的?”   “我、我上外边挖来的。我怕阿姐找不到吃的,给阿姐存着。这样,你回来,就有吃的了。”   “……”珠儿已经不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境了。   她心里五味杂陈,生了火,烤了芋子。   她和弟弟分食,一人一半,前所未有的公平。   她想,要是这个家中宝贝男丁,愿意成人以后供养她的话,那么拉扯他长大也没什么。   珠儿也成了“母亲”,但又与“母亲”不同。   她知道,弟弟不是白眼狼,他们是家人,他们会相亲相爱,互相帮助。   有了亲人,珠儿不再孤单了。   珠儿没有谋生的能力,好在她皮相好,能说会唱,有乐伎班子愿意给她活干。   珠儿没有签下卖身契,她和弟弟说好了,待弟弟十三四岁,能做农活儿,他们就一起逃到别处去生活。他种地,她养鸡鸭,鸡鸭能生蛋,蛋再孵小鸡鸭,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   到时候,她给他娶一房媳妇,他们夫妻俩一块儿孝敬她。   夜里,两个人望着烛火,憧憬美好的梦,仿佛未来可期,一切幸福事唾手可得。   弟弟也很孝顺,他学会了生火做饭,等阿姐回家就有热水可以洁面洗漱,还有米粥可食。   他想快快长大,为阿姐分忧解难。他想不到媳妇是什么样的,但是他不要媳妇,只要能和阿姐一起生活就很好了。   爹娘去世了,但他还有阿姐。   他不觉得日子很苦,甚至还很甜。   然而,世态炎凉,人间多难。厄难总寻苦命人。   一日,珠儿回家,发现弟弟不见了。   街坊邻里都没瞧见弟弟,她登府衙报官,衙役寻不到线索,便没有深究下去。   外城流民的孩子,连京城籍口都没收录,饿死冻死也不算新鲜事。不过是消失无踪,哪里会费心力去寻人?说不定是吃不了苦难,自个儿去寻牙郎签卖身契,寻大户人家的小厮僮仆活计去了!   小孩嘛,心窄,怕家里人贪得无厌,和他拿月钱,这才不告而别。   胡说八道!   珠儿咬牙,要同衙役拼命。她扰乱府衙清静,差点被押入大牢。   珠儿不能折损在此,她只能另辟蹊径,珠儿开始搜罗外城孩子无故失踪的消息。   终于有一日,她发现了那个拿布老虎诓骗孩子的朱毅。   珠儿发了疯,要抓花人的脸,岂料她不敌朱毅,被人迷晕了,藏在车里,带回荒宅中。   珠儿再次醒来,是在一个阴森可怖的厢房里。   四周都是木笼子,血腥味与尿骚味混杂,催人作呕。   三四个孩子关在了这里,他们受了伤……   珠儿红了眼睛,厉声质问:“禽兽!交出我弟弟!”   朱毅冷笑:“弟弟?你弟弟是哪个?”   珠儿病急乱投医,和朱毅描述了弟弟的长相。   朱毅忽然意味深长地说:“想救你弟弟?可以,只要你帮我割了她的舌头。”   珠儿错愕,望向一旁可怜兮兮的小姑娘。   她不敢做,也不愿意做。   “不做吗?那你弟弟就死路一条。你不会还想我这个恶人有什么良善心吧?”   珠儿想到弟弟乖巧的模样,她为了救弟弟不择手段……   所以,她下手了。   哑奴小姑娘,是她第一个祸害的女孩儿。   珠儿哭着,战栗着,做了恶事。   朱毅知她好摆布,有意留珠儿在身边,成为他的帮凶。朱毅不方便日夜现身,他需要一个帮手。   就这样,珠儿陷入地狱,万劫不复。   已经脏了,那么只要救出弟弟就好了。   至少,弟弟是干净的。   朱毅利用这句话,催使珠儿做了很多事。   渐渐的,珠儿也回过神来——朱毅在戏耍她,她的弟弟,很可能死于非命了。   但她没有退路,她只能朝前走,走向茫茫黑夜。而绚烂的日光,在她身后。她的前路,没有了光。   神佛厌弃她,菩萨嫌恶她。   珠儿再也不能求神拜佛,祈求垂怜。   她入了恶道,改变了计划——以恶制恶,她要杀了朱毅,要救出所有孩子。   这是珠儿的赎罪方式,她在努力。   仅凭她一人的力量,决计扳倒不了朱毅与其身后的势力,除非闹出一桩大案,引起皇城注意。   正好坊间有赤鱬妖女的传闻,可借她一用……   珠儿故意装乖顺,趁着朱毅同她行房事时下了手,又利用哑奴传信,把查案的官人引向衢州。   官府为了平息此事,定会发布海捕文书缉拿她,并查明真相。   自此,他们的计划完成了,所有人都得救了。   珠儿说完了控诉自己罪行的故事,她松了一口气,颓然跪倒在地。   她如释重负,给苏芷重重磕了一个响头:“请沈廷尉与苏司使定罪。”   有罪赎罪,她解脱了。   哑奴似是有话想说,她张了张嘴,焦急地看着苏芷。   苏芷抚摸小姑娘的头,同珠儿说:“不对,你还隐瞒了一些事。”   她明察秋毫,她不好骗。   珠儿仍是重重一叩首:“民女无事隐瞒。”   “是吗?那为何我们寻到哑奴的时候,她的手脚干净,身上御寒的衣物也被褪去了?那样冷的天,你要是留她给我递线索,总不至于把她冻死吧?她要是死了,你的计划就落空了。那么那一件外衫,你为什么要带走?只有一个可能,是你出于形势所迫,不得不带走。”   珠儿苦笑一声,缄默不语。   还是哑奴从苏芷怀中挣脱,也一齐儿跪倒在地。   她也有罪。   苏芷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庇护哑奴,同沈寒山呛声。   她说他没有人情味,疑心哑奴。   是否在那时,沈寒山便觉察出什么了?他不欲扫她的兴致,一直没说出自己的猜测。   苏芷,是个感情用事的人。   她没有沈寒山冷酷,也没有他理智。   见状,珠儿总算是说出了最为关键的一件事:“朱毅死前那日,欲侵害之人,不是我,而是她。”   朱毅禽兽不如,见哑奴灵动可爱,对稚童也起了歹心。所以,他命珠儿帮哑奴净身,换上粉白色的漂亮衣物。   珠儿把淬了毒的发簪插入哑奴发间,教她刺入朱毅腰腹。   牵机毒发作很快,朱毅会死,伤不了她。   杀了朱毅还不够,他背后势力也要铲除,否则贻害千年。   待朱毅死了,珠儿帮哑奴脱去染血的外衫,帮她清洗手脸。   小姑娘呀,不要怕,一切罪孽,由她去担。   忍一忍吧,很快就会有人找到你的,你不会再挨饿受冻了。   自此,才是隐匿多时的真相。   草蛇灰线,蛛丝马迹,逐一对上。珠儿的复仇计划,大功告成。   苏芷明白了,她默不作声,骑马,捎上沈寒山,夜扰天子。   珠儿作为朱毅贩人的同伙有罪,却帮官府抓人立功,将功抵过,故而判她监。禁十年。而哑奴杀人一事,苏芷呈于官家知晓,又有沈寒山从中说和。念其年幼,又是受害之人,君王没有追究稚童过错,也和他们达成共识,把事情悄无声息掩了下来。   没必要再生波澜,民间风平浪静才是家国之道。   一月后,苏芷寻到了珠儿弟弟的遗骨。   她帮他寻了一个好的葬身之处,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牢狱里的珠儿。   珠儿抽噎不止,替她弟弟,向苏芷道谢。   苏芷滞留许久,她心里还有一个疑问不曾解开。   苏芷道:“我还想问你——班直同后妃私通一事隐秘,我也第一时间料理了。既如此,是谁这样手眼通天,能把宫中消息传于你知晓?这招太妙了,揣测君心,有意结合上赤鱬妖女的传闻,诱得皇城司官署出动……你知道的,若不是此案牵涉宫中辛秘,也不至于派出我等高官细致查探。能背后引导你行事的那人,应当是个狠角色。告诉我,他是谁?”   也可能只是凑巧,天要亡吴通判。   只是,一应事都太巧了一点,凭苏芷对天公了解,这世上未必恶有恶报。   珠儿闻言,摇了摇头,道:“苏司使,没有人教我,一切只是个巧合。”   “是吗?”   “是。珠儿,不会撒谎。”   “好。”苏芷不再追问,转身离去。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待苏芷走后,珠儿望向四周。浮尘飘忽,往事如梦。   昏暗的牢狱内,一线光自石窗透入,照亮她的脸。   珠儿想起了恩人的模样,那是一个长身玉立,戴着傩戏恶鬼面具的男子。.   他逢迎月光,身影晦暗不明,嗓音似含了珠玉,模糊不清。   郎君慢条斯理地问她:“想不想救这些无辜枉死的孩子?我知背后困难重重。但再如何困苦,如今也有了转机。宫中有些秘事传出,可借你我一用……无非是些贪官污吏,听我号令。自有计策,帮你逐一除去。”   恩人,欲使君王丧失民心。为获民心,官家必将严查此事。   她接受了恩人的献计。   恩人聪慧,算无遗策。   她本想亲手手刃朱毅,岂料出了一点差池。   好在哑奴也恨朱毅,愿意助她一臂之力。   珠儿得偿所愿,救了所有人。   恩人是她的天,她绝不会透露半分恩人线索。   就让这事,掩入滚滚红尘中,了无痕迹吧!   作者有话说:   第一案结束,藏了一个主线伏笔。   然后开始下一案件~~下一个案件可能不算个案件,而是一些朝廷阵营切磋,会很好玩。   当然,惯例是甜甜几章呜呼~~~会有非常非常好玩的剧情,信我(暗示)   谢谢大家连载期一直订阅,其实没有人看的话,我都快要坚持不下去,写不下去了。。。毕竟花一天时间只赚几块钱,为爱发电太难熬了。   还有预收《今天也在逃离上司魔爪》那本,大家能不能帮忙收藏一下,之后会改文名,内容也可能改,但是探案言情格调还是不会变的,很担心之后收藏太差劲,第一个榜单都轮空(沮丧) 第五十八章   大庆君主厚待士大夫, 每逢春分赐三日假。朝官们可尽享休沐日,内廷衙门却不得太多闲暇,三衙与皇城司官署里各个值岗轮番休憩, 临到苏芷这里,休假只剩了一日。   隔天回宫里, 苏芷还得伴驾巡狩十日。大庆开国至今已十七年, 巡狩乃军礼之一,官家却没出行过一次。   按理说,君主本该多多前往地方州府察问政.务、体恤民情,奈何天子不欲京中无主,以免野心勃勃的贼子逆臣趁虚生事,狩猎便一拖再拖,耽搁了下来。   这一回,也是礼部唯恐不合礼法, 再三谏言,官家这才听了劝, 筹备畋猎一事。不过官家选址挑在了距离京城最近的庐州,即便是帝王出行仪仗大, 往返也不过三日行程。   这样近的州府,等闲不敢犯上作乱, 即便到地方过问事务, 也大抵是走个场面活, 不会行差踏错。   天子舍不下都城,放心不下江山。他的生性多疑, 从此处可见一斑。   既要远行, 随侍官家出门巡狩的便是他的心腹宠臣。大皇子陈风定是榜上有名, 而近日立功的苏芷和沈寒山, 自然也被一并捎上。   朝臣们鼻尖子比狗还灵,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辨析个七七八八来。   某些德高望重的老臣生怕天子狩礼不带自个儿,在上朝议事前就称病卧榻,以病情规避了可能会发生的难堪事——不是天子不邀他一同前往,而是他身子骨不济,婉拒了圣恩。   这样一来,老臣的颜面保住了,墙头草似的官吏也按捺下心思,静观其变。   毕竟谁也不知,是老臣不得君心,还是天子体恤旧臣。   若老臣平日里是老当益壮的康健人,上朝进谏卖力得很,那大家伙儿心里也有一本小账目,能算得出他是真病了,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是装病,挽救老人儿尊严。   不管怎么说,沈寒山目前是朝廷第一宠臣这事儿已板上钉钉,不少京官对他趋之若鹜,意图巴结他。   因着衢州的事,苏芷作为皇城司官署的主官,虽属内廷阵营,但也可以和朝臣沈寒山多接触,两司之间的关系暧昧不少。   对此,殿前司都指挥使范献沉了脸:“呵,小人得志。”   范献麾下副指挥使石守愤愤不平:“皇城司的女人本事高啊,竟和朝前贵臣兜搭上,隐隐要压咱们三衙一头。谁知道她是用何等手段勾结的沈廷尉,啧,男人嘛,保不准就是那些搔首弄姿的女娘姿态。殿帅,你看咱们是不是要给沈寒山送几个美婢去?如今官家倚重他,咱们也得先下手为强。”   “当着官家的面拉拢朝官,你是有反心啊,不要命了吗?!”   “那怎么办?咱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凭什么皇城司就敢明面上勾搭?殿帅,若是官家宠信皇城司,咱们新仇旧账一块儿清算,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范献敲了人一记脑瓜子:“蠢东西!如今倒是知道愁了,当初还瞧不上攀交文臣,让人捷足先登了!我心里是真的恨啊,我就不该冒欺君之罪提拔你!”   外人不知石守身份,范献却门儿清。石守乃他外宅私生子,他宠爱外室,特地给石守谋了缺口,一路明里暗里打点上位的。大庆朝堂忌惮亲眷同僚,亲子靠不上,他只能另谋出处,寻了无人知身份的私生子。   范献事儿做得绝,待石守当上副指挥使,他把年老色衰的外室都弄死了,封了人的口,不然事儿闹出来,恐怕又得一阵风波。   外室本就是一心为她的宝贝儿子筹谋,如今郎君爬上高位,她该死而无憾了。   范献看石守,是越看越恨,他的确需要忠孝下属,沾亲带故才好听话,可一个傻子也容易误事。但凡石守有点苏芷的脑子,他也不至于看儿子这般碍眼。   石守被亲爹骂委屈了,嘟囔一句:“我还不是怕她报复您吗?她春风得意,咱们日子就难过了。”   范献切齿:“且等着吧,老子怎会让这个女娘好过。”   他不但不感激苏芷费心查案替殿前司解围,还记恨上苏芷那日摆架子挖苦人的仇,誓要给人一个教训。   另一边,沈寒山春风得意。   他如今能光明正大和苏芷亲近了,不怕官家猜忌。   毕竟两人领皇旨办差,连命都不要了,怎可能是奸臣。两人还同生共死过一场,刻意生分,反倒惹官家疑心。   帝王最烦群臣揣测君心。   再说了,沈寒山是寒门出身,又没寻高门大户的妻妾,和显贵氏族扯不上干系,不怕他结党营私。也许官家也有意拉拢这么一个有能耐又好操控的朝臣来充当私人细作,故而恩施雨露,默许沈寒山同皇城司走得亲近,纵容他在私兵与朝前如鱼得水,出入无间。   沈寒山聪慧,有了这一重周密考虑的加持,他有恃无恐,日常寻苏芷的次数都频繁了许多。   今日趁苏芷休沐,沈寒山特地登门找她。   他很知晓人间规矩,同一贯递了新年红封包与金锞子,买通家奴,为日后僭越小娘子之举打掩护,又上碧波院给苏母请安。   苏母喜欢温驯有礼的沈寒山,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寒山来得正好!近日春分了么,我让灶房的人置了一桌春盘出来,咱们都尝尝这春食!叶家我也递了请柬,邀他们来吃午膳。”   苏母如今年事高了,爱热闹,最喜欢儿女满堂欢的氛围。奈何苏芷不争气,莫说儿孙了,便是夫婿都不花心思去找,愁得她夜里睡不好觉。   难得眼前有这么一个金龟婿,吃了苏芷好多次闭门羹也坚持不懈来粘缠,教苏母多欢喜不是?!她待沈寒山更为殷切了,只盼他早日攻下苏芷,让闺女儿红鸾心动一动,开开窍。   沈寒山对待苏母极为恭敬,他不扫人兴致,笑说:“正好,人多了吃饭,凑个春趣。待饭后,晚辈有意邀芷芷出门置备些巡狩的需品,也方便伴驾出行途中自用。毕竟是同官家出行,多筹办些包袱,以防不时之需。遇上点事儿,侍从宫人们总紧着官家,就得自求多福了。”   这话有“埋汰天子”之嫌,也是沈寒山的掏心掏肺话。   苏母晓得轻重,悄声答:“是了是了,你们顾好自个儿便是!要是出了事,等人来安置,狩猎场上达官贵人那样多,怎可能各个顾得上呢!”   “苏婶娘所言极是。”   苏母亲切地拍了拍沈寒山的手:“只要你俩好好的,婶娘心里也就没什么忧心事儿了。”   这一番体恤话还没说够,一贯就心急火燎赶到院子里通报:“大娘子,沈郎君,府外跪着一名壮士,说是给咱们小娘子负荆请罪来了。”   这话一说,不必人讲都知,是疾风那个狗皮膏药。   非要今日来吗?沈寒山目露冷光,他本欲独享苏芷,岂料还有闲杂人等同他争。   苏母暗下嘀咕,这事儿稀罕,是她家小娘子又惹什么事端了?苏母忧心忡忡,被婢子搀着去了角门。   苏芷已经行至疾风兄妹跟前,疾风还是那一套老说辞,他亲自来向苏芷赔罪,请她宽恕。   苏芷不是沈寒山那等口舌伶俐之人,她没和疾风废话,抄起人身后藤条便重重抽打下去。   “啪啪”接连十几响,藤鞭带刺,抽得人血肉模糊,红梅横飞,吓得苏母直呼“天爷冤家”!   家仆没有主子吩咐,不敢上前拦,而且苏芷下手岂是说笑,普通人伤筋动骨,一月都下不了地啊。   还是疾风刚强,咬着牙也不出声。   于他而言,这是他同苏芷交好的机会。一顿毒打下去,两家恩怨尽消,他就能平等和苏芷交际。   疾风是个大老粗,生平最佩服有骨性的人。他从来没想过,苏芷一介女娘,竟有这等保家卫国的坚毅心性,以一人之力扛下万千重压。   他敬她是条汉子,不在乎苏芷是郎君还是娘子。   苏芷原以为疾风的妹妹心软,会来护住兄长,岂料小姑娘也是个恩怨分明的人,错了便是错了,她绝不阻拦,冷眼旁观。   苏芷对这对兄妹好感骤增,她撒了气,丢了劈开枝桠的藤条,道:“你来寻我,不止是负荆请罪吧?”   疾风知道瞒不过苏芷,他挠了挠头,憨傻笑道:“不瞒苏司使,我等兄妹进京是想在您手下谋点差事做。上次衢州一事,您舍生忘死一场,实在令我佩服。我看多了贪官狗官,不屑与人为伍……我想效忠您,跟着您一块儿干大事!”   苏芷赏识疾风的高强武艺,也有意将他收至麾下。   她沉吟一阵,道:“皇城司诸兵将入职均循天家旨意,我没有职权将你安插入内廷官署。不过,我可以雇你为护院,替我照看苏家家宅,你可愿意?”   疾风只要能跟着苏芷做事就很满足了,闻言,欣喜地道:“苏司使的家宅乃是重地,您能把这样紧要的差事交付于我,是我八辈子的福分。您且放心,有我护宅,保管这院子连只蚊虫都飞不进来!”   姗姗来迟的沈寒山听得这话,面色难看。   他还想着过两月把后院里那一棵枝繁叶茂的桃花树砍了,以便时时登木梯攀上白墙黑瓦远眺观景,顺道偷觑苏芷所在闺寝院,偶遇一场。   现如今有悍将疾风巡查,他还如何借口“失足落地”,跌入苏芷的寝房?那不得给莽夫疾风丢出去啊?!   这厮奸诈恶毒,竟一门心思毁他亲近小娘子的大计!   作者有话说: 第五十九章   苏芷和疾风能化干戈为玉帛, 最欣慰的便是苏母了。   “干什么呢!成日里打打杀杀闹得阖府不安宁!好了好了,赶紧喊郎中来给疾风郎君上药。”苏母按了按胸口,那吊着的气儿总算泄了下去。她嘴上埋汰女儿, 实则不会过多干涉苏芷的选择。   苏芷说疾风能做护院,那他必然有过人之处, 能得小娘子赏识。   苏母嫌恶女儿, 是为了演给世人看的,表明她和惊世骇俗的小娘子不是一路人——她是个入世的通达妇人,可道貌岸然摆亲和姿态,融入官夫人圈子里,不至于不合群。   真要正儿八经同她埋汰亲生闺女,那就是没半点眼力见儿了,下回拜客请柬决计没长舌妇的份儿。   闹过一场,苏母亲亲热热拉了疾风的妹妹来相看:“小娘子叫什么名字?芳龄几何?”   疾风的妹妹是水一样柔婉的人儿, 她屈膝,给苏母请安, 轻声答:“回官夫人的话,小女名叫谢鸾, 过了年便结发及笄了。今日同义兄登门拜访,实在叨扰, 还望几位官人莫要怪罪。”   距离及笄礼差一年, 那就是十四岁。   “竟是义兄妹吗?”苏芷错愕地看了谢鸾一眼。她生得很有江南小娘子的风韵, 柔骨天成,柳夭桃艳, 确实和容貌粗犷的疾风不大像。   疾风挠了挠头, 解释:“我从前被谢家塾师救过命, 塾师认我为义子, 他辞世后又把妹妹托付给我照看。那时我怕养不活她,就去镖局里帮镖师押镖走岭,这一对宝莲锤法,就是走镖师父教我的。”   苏芷恍然大悟,怪道此人一身蛮力。常年走镖,翻山越岭练出来的体力,她确实不能比。   几人杵在府门口闲侃不像话,正巧叶家一家三口登门,苏母便招呼女使迎他们入门。   叶小娘子亲亲热热挨向苏芷:“苏姐姐,我来找你玩啦!”   苏芷揉了揉小娘子的头:“你祖母没来吗?”   王氏帮闺女儿答话:“苏司使,我婆母犯了风湿骨痛,不方便下地。好在夫君和雇了随侍的女使照看,我们才得闲出府。”   从前叶司直只是个小县主簿,月俸仅够衣食无忧。如今他成了京官,朝廷不但给俸银,还发?米与织物,只要不是挥霍无度,养活一家人,再添一两个女使随侍是没什么问题的。   而且王氏入了京城的圈子,内宅夫人也有自个儿约定俗成的一套规矩,即便再不会讲话,也得学一学待客接物,不求拉拢贵夫人,但求不给夫君丢面子跌份儿。她忙得晕头转向,实在没有工夫如从前那样充当孝媳角色。好在婆母是个好性子,体恤人,直推说让王氏好好休养。好日子来了,得惜福享福,成日里忙碌,这辈子都忙不完。   叶家及不上苏家,苏母对外不必如此谨慎。   苏芷虽官阶只有正六品,但她是一司之长,又是天子近臣,身价翻上一翻,无人敢招惹她。   故此,苏母平日里借着苏芷的凶悍名头,加之亡夫的身后荣光,也算是内宅圈子里走俏的角色,人情交际无往不利。   苏芷本想邀谢鸾一块儿食立春宴,奈何她担忧疾风伤势,婉拒了东道主。   苏芷命一贯给疾风兄妹安排寝院,又请了郎中为人看伤。   疾风正要推辞,说背上只是小伤,给妹妹瞪了一眼,讷讷不敢言。   郎中帮疾风碾磨了一些止血愈伤的药粉,诊断后,他见背脊不曾损伤,便也没有多嘱咐什么。   至多是小半月的皮肉之苦,像疾风这样壮得跟一头小牛犊一样的汉子,不必多少时日便全好了。   谢鸾命疾风脱了外衫,她要帮他敷药。   疾风好歹知晓男女授受不亲,死活不肯。   谢鸾霎时挤出两包泪,嘟囔:“阿兄是嫌我吗?”   疾风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怕妹子落泪。   他咬紧牙关,一口气脱了上衣,背对谢鸾:“你上药吧!”   谢鸾立马擦干了泪,仔细给疾风点药。   她瞧着那盘根错节的血痕,心尖子一阵战栗:“阿兄何苦来的!”   疾风哂笑:“我的确仰慕苏司使,想为她做事,向她赔罪。可我执意入苏家,也不单单是为了自己。你年后及笄了,跟着我不像话。我一大老粗,也不知如何为你挑选夫婿。要是有苏家这一层关系在,你寻郎婿的选择就多了。我看苏大娘子是个心善的,改日同她求一求,她会帮你掌掌眼,挑拣些好的人家。阿鸾妹妹这样纯善的小娘子,该当嫁个有前途的小郎君,一辈子衣食无忧。嘿嘿,最好还有官身的,如此一来,在外就没人敢欺负你。”   “要你多事!阿兄还是管好自己吧!”谢鸾听了这话,把掌心里的药粉贴肤重重一揉,疼得疾风龇牙咧嘴。   “嗳嗳,轻点儿!”他还当谢鸾是害羞了,岂料小娘子呶呶嘴,一脸不满,在人背后翻白眼呢!   两个时辰后,苏芷给疾风兄妹送来一份春盘。   吃食装在朱漆戗金一年景纹莲瓣攒盒里,食盒内分了好几个小木格,依次装着蒌蒿、兰芽、韭黄等辛辣春季菜。将这些菜丝卷入薄如蝉翼的烙面饼里,再蘸一点豆豉酱或甜醋入口,吃起来清爽可口。   其实这菜说贵重也没多贵重,无非是吃开春的第一口时季菜,图个新鲜。   给疾风兄妹送吃食一事,乃苏母特地吩咐的,他们往后要在家宅里做事,和气生财,不拘这点养人钱。   既如此,好吃好喝都要送上,不能厚此薄彼。   前头主人家吃得欢实,后头冷冷清清连个菜都没有,又像什么话。   苏母对待下人都是如此和蔼,下人逢年过节还有双份月钱拿,在坊间口碑很好。因此,不少女使小厮你争我抢来苏家做事,还有签长契书的女使。   谢鸾对苏芷千恩万谢,苏芷颔首,没说什么漂亮的场面话就走了。   时候不早,她领叶小娘子回前厅继续吃席。   两人途经廊庑,徐徐送来清寒的早春夜风。   夜色朦胧,长廊拢着一团混沌的白雾,唯有小兔儿灯悬在檐下,照亮青石板。   叶小娘子被风激了个哆嗦,她躲到苏芷身后,探头探脑,问:“苏姐姐,我听爹爹说,明日你要同官家一块儿去巡狩了吗?”   苏芷:“是。”   “你会狩猎老虎和狼吗?”   “会。”   “苏姐姐好厉害。”叶小娘子满眼崇拜。   苏芷弯唇:“不算什么,只要多练箭术,熟能生巧,便可百步穿杨。”   叶小娘子憧憬:“待我长大后……”   苏芷以为她要说嫁一个武艺高强的郎君。   岂料叶小娘子后半句便是:“也要习武!挽弓射大雕!”   苏芷脚一崴,险些踩空了。   “……”她不作声,不予评价。   只求叶小娘子别出卖她。   若让苏母知道,苏芷是婉儿长歪了的启蒙事例,那她铁定得挨骂好久。   苏芷顿了顿步,又回头,对小孩道了句:“如果你喜欢,那就学吧。”   她没有否定叶小娘子,她不想斩断任何人的路。   苏芷不会看不起任何人,相夫教子的贤惠妇人也好,挽弓射虎的女臣也罢。只要叶小娘子想,那便去做,随心所欲便是。   苏芷此生言行虽荒腔走板,为世人所不容,却不至于离经叛道到自个儿也厌弃。   她喜欢如今的潇洒日子,倘若叶小娘子有足够勇气接受旁人的指摘,那小姑娘也可循她的步迹,一路上青云。   苏芷是头一个走荒山野岭的人,她拦着风言风语,挡着口诛笔伐……山径已被苏芷踏平,后人的路,不会难走了。   苏芷把叶小娘子交付给叶家夫妇,受了一场风,孩子已经睡着了。   今夜大家伙儿吃得尽兴,苏母和叶家人都早早回屋里入睡,唯有苏芷和沈寒山两个年轻人互看一眼,摇了摇酒盅,欲相约去喝一场春日酒。   本来沈寒山打算和苏芷一块儿出门买些物件,被疾风兄妹一搅和,到底没成行。   不过府上用物应有尽有,沈寒山出门采买,只是想寻个由头,请苏芷出门逛逛而已。   今晚,沈寒山能同苏芷约酒,乐意之至,倒也不亏。   他笑问:“芷芷想去何处吃酒?”   苏芷瞥了一眼不远处探墙而来的粉色花枝,道:“去你府上吧,我看你院子里有一棵日月桃开得很盛。一面赏花,一面喝酒,听起来就很惬意。”   “好,都依芷芷的。”沈寒山无异议,心里倒是叨念一句:能诱得苏芷入家宅是喜事,幸好没砍了。   自打上一次衢州一行,沈寒山舍命相陪,苏芷对他没了那样重的疏离感。   她视沈寒山为可以交心的挚友、兄弟,不再拒他于千里之外。   故此,今夜吃酒也是。   难得风雅一场,她想邀沈寒山同往。   夜风拂面,院子里萦绕着桃花的清苦味。   一瓣花被打落了,浮于苏芷的酒水面上。灼灼的一点粉,溶入酒里,盈满月亮。   很有物趣儿。   苏芷微笑,含着花叶,一饮而尽,任由那点淡淡的苦涩,自舌尖蔓延开。   本该是很舒适的夜,苏芷却无端端想到了陈风来府上的事。   她不明白陈风为何要将官家不曾下达的赐婚旨意告诉她,这个行为有什么深意吗?   他想做什么呢?   苏芷越想越烦,愁上心头,闷头喝酒,一杯紧接着一杯。   她忽然看向沈寒山——这厮聪慧、处事通达,或许能为她解惑。   只是,有点难以启齿。   苏芷想和沈寒山倾诉,欲言又止。   沈寒山瞧得分明,酒过三巡,他出声,问:“芷芷可是有什么心事?”   苏芷抿了抿唇,喃喃:“倒是有一桩,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我关系非同寻常,但说无妨。”   “两三日前,大殿下来府上探望我了。”   闻言,沈寒山挑眉,嗤笑:“大殿下倒是懂见缝插针,公差一有闲暇便往下属家宅里钻。”   他对陈风似有成见,总在她面前指摘。   苏芷知他人后的乖戾秉性,不欲同他争辩,又往下说:“我从前初初登皇城司官署,大殿下曾给我递来一碟子酥油鲍螺。那时,我不明深意,还猜是招揽部下的照拂之举。前几日,他忽然同我开口,说幼时我入宫面见皇后,偷拿过他的点心,正是一碟子酥油鲍螺。而且官家曾有意,将我许给他,做皇子侧妃……”   她的话音刚落,沈寒山手中酒盏便轻轻磕到了石桌上。   清脆一声响,震起酒水涟漪。   好在没碎。   沈寒山垂眉敛目,良久不语。   他是极为韶秀的眉眼,此时八风不动,添了几笔从容,如墨色工笔画上的风流文人。   苏芷很庆幸,她这番纠结心事,是告知了沈寒山——唯有他见多识广,不会一惊一乍,能很好顾全她的颜面。   然而,苏芷看到的仅仅只是沈寒山的表象。   沈寒山平静无波的皮囊之下,浪潮倾起千丈高。   他心尖微涩,似吃了莲子芯,略略发苦了起来,再一尝酒,连口齿也生涩了。   这算什么?同不相干的亲友,谈论心仪郎君别出心裁的一举一动吗?   苏芷……是真不懂情爱,还是故意欺负他?   沈寒山扯了扯唇角,言不由衷:“大殿下有潜龙之质,实属良配。”   他实话实说,世上鲜少有郎君,家底殷实到能和天家争女人。   苏芷听得这话,一时无言。   果然吧,没有人觉得陈风不好。   就连沈寒山听到,都以为是锦绣良缘,世人更是认为苏芷高攀。   没有人能理解她的抗拒。   沈寒山心里太苦了,他猜不透苏芷心思,以为她是属意于陈风,只是受阻于官司身份,在等他说些动听的话,劝谏她多多考虑皇家。   沈寒山落寞,问:“你觉得大殿下为人如何?”   苏芷瓮声瓮气地答:“大殿下谦恭下士,温文儒雅,没有哪处不好。”   她不擅长背地里议论人长短,而陈风,没有深交,只是公事上的几句言谈,苏芷也挑不出错处。   这话落到沈寒山耳朵里,却让他会错了意。   真真如匕首锥心,戳得心肝脾肺肾鲜血淋漓。   沈寒山原以为,他已经足够露骨直白。若有朝一日,苏芷开了情窍,必然会懂他心意。   如今看来,不是苏芷不懂,而是不愿洞悉。   她聪慧,深谙陈风情谊,却独独对沈寒山的献.媚,熟视无睹。   只因她不在意。   不稀罕,便不会过心,可弃之如敝履。   沈寒山苦笑一声,想说什么,未尽之语又消散入风。   隔了许久,他凉凉问了句:“芷芷,我在你心里,便这般不好吗?”   苏芷一怔,不明就里地望向沈寒山。   沈寒山,究竟在说什么呢?   他为什么要露出那样茫然无措的眼神?又为何明明在笑,却像是哭啊?   作者有话说: 第六十章   “沈寒山……”   苏芷恍惚想起, 她从未夸过他。   沈寒山很不堪吗?显然不是。   只是苏芷顾虑太多,她处于阵营对立面,害怕交往过密, 伤害沈寒山。   于是,她提前, 伤害了他。   思及至此, 苏芷似是醒悟了什么,呼吸一滞。   她抬眸,凝望沈寒山那双颓唐而忧伤的凤眸。   苏芷原来,一直在钝刀割肉,折磨他吗?   而沈寒山无惧她尖刃,总笑脸相迎。   故而她才忘记了沈寒山掩于人后的本心。   他也是血肉之躯,他也会疼的。   沈寒山,也会哭吗?   沈寒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夕暮晚风, 星落成河。   一场及时的寒冽春风,吹得枝头桃花流离失所。   花瓣簌簌落下, 覆在沈寒山乌黑如墨的长发间。   苏芷第一次,认真地注视沈寒山。   她观他眉目, 在心里默默临摹——如黛山似的眉,如朗月似的眼。唇峰凌冽, 鬓骨刀裁。他得老天爷偏疼, 得神佛爱重, 修了多少年的善业,救济几代苍生, 才拥有这样一副得天独厚的好皮囊, 妖冶似鬼不像人。   正因他处处都得意, 苏芷便让他处处失意。   她是个恶人吧。   苏芷叹了一口气, 道:“沈寒山,你很好。”   沈寒山原以为苏芷对于他的真心剖白会不屑一顾,岂料他手段返璞归真,不掺杂任何伎俩话术,狼狈地剜出真心,反倒得了苏芷青睐。   他枯萎的心又被一阵溪流滋润,渐渐复苏。   沈寒山抿出一丝笑,又问了句:“那我……比之陈风如何?”   他不自量力,他大胆妄为。   他今天就要不恪君臣之礼,挑衅皇威。   沈寒山要逼苏芷正视这一段儿女之情,逼她把大殿下当成正常郎君来看。   他啊,要和陈风一较高下,要让苏芷从中抉择。   沈寒山话语里满是蕴藉温柔,他缓慢地问:“芷芷……选我,还是他?”   他这话莫名其妙,打得苏芷措手不及。   苏芷后知后觉,通了那么一星半点儿的心窍。她无法自控,耳根被风刮得生疼,渐渐鼓胀起一丝暖意。   沈寒山是在诱.哄她吗?   他知她吃软不吃硬,所以要拿好话诓骗她吗?   苏芷忽然不敢看沈寒山的眼睛了,她像是明白,为什么以往都没仔细瞧过沈寒山——他那双凤眼如寒潭,不知深浅。她所有仓皇与无措,仿佛都被他尽收眼底。   而苏芷,不想轻易被沈寒山看穿。   究竟在怕什么呢?   苏芷不明白。她不明白的事情可太多了。   现如今,沈寒山是想教她吗?   她才不要……听撒诈捣虚的毒郎君的骗。   苏芷撇撇嘴,小声说了句:“我与陈风不熟,同你倒自小相伴,相识已久。”   “呵。”沈寒山抬袖,稍稍掩唇,遮住那一缕流露出的、张扬的笑。   这话分明是说,沈寒山尚且在内人行列,而陈风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外人。   甚好、甚好。   沈寒山满意,不再逼迫小娘子。   他想,上次舍命相陪一回确实做对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沈寒山孑然一身,能豁出性命。陈风则要背负江山社稷,没那一腔孤勇。   故此,他明白的,他总是会略胜陈风一筹。而进的这一寸功劳,足以定生死,亦允他埋下情种,以期日后,他与芷芷色授魂与。   苏芷不知沈寒山这一通可怜皮相底下全是小情小趣的算计,那算盘噼里啪啦打得响亮,吵人脑袋瓜子疼。   她只觉得晚间一场夜谈,她很愧怍不安。   苏芷隐约意识到,沈寒山因她的缘故,不喜陈风。   在他面前,不可提及陈风。   既如此,那她就不讲了吧。横竖忧心事还没及眼前,想了也是白想,杞人忧天,倒不如过一日是一日,武夫的处世之道便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苏芷心境豁亮,郁结终于散了。   月上树梢,夜已深沉。   明日还要护驾出行,苏芷不敢宿醉。   于是,酒宴提前结束。她嫌出沈府还要惊扰到门房,难得孟浪一回,她抻臂爬墙,一招飞燕旋檐,翻回了自家宅院。   翌日,苏芷穿黄衫青裤、戴黑漆团顶无脚幞头、足蹬鹿皮马靴,骑着爱马荔枝朝皇城奔去。   皇帝因苏芷立功,特赠苏芷爱马能够近身护卫随侍的殊荣,也算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官家巡狩乃是吉礼,故此天子出行,需戴通天冠、着帝王服,乘坐镂金大莲叶攒簇珠玉辂车。   柳押班乃是帝后最亲信的御侍内官,又伺候官家笔砚惯了,辂上两个御座近侍的位置,自然有她的份儿。   苏芷作为驾行仪卫的将领,可伴车辇,与御马并驾齐驱。而数万禁军铁骑,执画戟长枪,铁甲武装,由殿前司都指挥使范献领队,紧跟天子玉辂之后护卫。   在外人看来,内廷皇城司与三衙的军士能近身护驾,已经足够光鲜,可对于范献来说,殿前司还是落了皇城司一头。   苏芷执缰绳意气风发的英姿,也显得格外碍眼,似是在打他的脸。   石守骑马行至范献下首,悄声道:“殿帅,您看,这苏司使真够威风的。”   范献瞪他一眼:“多事。”   石守不死心,继续上眼药:“一个是大内女官之最的柳押班,如今又爬上一个皇城司使苏芷。掖庭的荣光威风全让皇城司占了,只怕咱们的苦日子来临。”   “何止呢……”范献眯眸。   石守心里咯噔一声,慌张问:“殿帅何意?”   范献抬了抬下颚,教石守去看身后的金辂,车架上坐着的人,正是皇城司顶头上司陈风!   石守这些年在宫中浸渍,虽不算聪明绝顶,但有些朝堂机锋还是明白的。   他深知金辂乃皇太子出行车辂,而陈风再得宠也只是一个皇子……官家特赐越级车辇,难道是要册封储君?   那皇城司岂不是要成为两代君王的亲信官司?   石守不敢想,若是苏芷得了势,他会落得何等田地。   他怕得发抖,额上冷汗都冒出来了。   “殿、殿帅。”石守结结巴巴地喊。   范献冷哼:“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我让你安排的事,你可办妥当了?”   “妥了……您是有大计?”石守惊喜。   “过些时候你就知道了。”范献打了个哑谜,没往下说。   两人窃窃私语并不显眼,再加之马蹄声声,震耳欲聋,没人能听清他们的密谈。   闲谈过几句,他们便慢慢疏远,各自领队去了。   御辂行了三日,抵达庐州。   皇帝勤勉朝政,数年未曾休憩,此番巡狩,也有休憩之意。   故此,地方州牧早占了鹿台岭,辟出一片空地来,供军士和帝王夜里休息。由于鹿台岭山路崎岖,上下山不方便,于是所有吃喝用具全事先置备好了,只要禁军将士们扎好营帐,便可入住。   这是露脸的大好时机,范献怎会错过向天子献媚的时刻?他敦促底下人手脚伶俐些,也好让官家与诸位大臣瞧瞧殿前司禁军官司的本事!他们吃得了草行露宿的苦楚,也是安营扎寨的一把好手。即便在内廷里吃皇粮守城多年,在外从戎的经验也没半分减少。   范献有意让人知道,他们可不属尸位素餐的废物,而那起子只会动嘴皮子的文臣哪里能及得上的。   其实出门在外,再怎样吃苦头,也苦不到皇帝。一切从简的话术,也不过是个噱头,断断短不了皇家人。   不消人指点,柳押班便招呼手下人麻溜地翻出御衣箱,将御营帐的地面铺陈上一层厚重的灰鼠皮褥子,又垫上织霜纹红线毯。足下暖和仍不够,她还催使内侍拿来逍遥椅以及矮案,置备十字折纸花纹葵口银碟与茶炉。预备晚些时候,蒸些肉干果脯,煮些茶汤子,供皇帝果腹解渴。   今夜天色已晚,大家伙儿初来乍到,定是疲乏,不可能再出去夜狩。大家伙儿商量着就地生活炊饭。   既如此,苏芷猎不来厚重兽皮……柳押班想到她轻车简从跟来,铁定是没带什么御寒之物。   好在她当人的“长姐”,早早准备好家私,可关照一二。   于是,柳押班忙里抽空,抬手招来一名宫女,道:“这条貂皮毯子,是我私物。你转送给苏司使,就说奉柳押班的命,让她夜里披在膝上,莫要受凉。”   山风这样凛冽,营帐生寒,柳押班唯恐苏芷膝痛复发,特地关照一番。   宫女应声道是,捧了毛毯子,行色匆匆走出御营帐。   还没等她走两步,便有一个禁军兵卒拦住她的去路:“干什么的?”   夜色昏暗,又是黑峻峻的深山老林,宫女瞧不起人脸,被唬了一跳,一叠声道:“奴、奴奉柳押班的命,给苏司使送御寒毯子。”   “苏司使所在营帐乃官署重地,上头吩咐过了,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那、那可怎么办?这是柳押班的命令……”   兵卒斟酌一会子,道:“这样吧,我给你行个方便。你把东西给我吧,我帮你送去。”   “是是,那就有劳您了。”宫女不敢擅自离开御营太久,她递过毯子,踅身离开了,而那一名兵卒如愿以偿接过了皮草毯子。   他想起方才有内侍提前吩咐过,待会儿大殿下要来苏司使营帐内商议狩猎一事。   兵卒眸子晦暗,从旁侧端出一碗温热的茶汤,连同毛毯一齐儿送至苏司使帐房内。   营帐内,沈寒山想寻苏芷谈话,早早静候此处。官家也是人,他此番巡狩,本就有犒赏朝臣之意,也有同各个官署拉近关系的意图,故此大家在外起居不似禁中那样严苛,松散得很,臣子们往来并不受皇命拘束。   兵卒撩帘入内,一见沈寒山,出乎意料。   他吓得身子僵直,做贼心虚,转身欲走。   沈寒山见状,挑眉:“嗳,不是送东西吗?怎见了我就走。”   兵卒唯恐留下破绽,只得硬着头皮,离他几丈远,垂首答话:“属下奉柳押班之命,给苏司使送毛毡毯子与茶汤。”   “搁这儿吧。”   “是。”兵卒总不能驳沈寒山的话,以免多生事端。好在他没暴露眉目,不会被人辨认出。   兵卒无法,小心翼翼放下东西,随后,逃也似的离开。   望着兵卒一出营帐便逃之夭夭的身影,沈寒山冷笑一声。   哪来的小喽啰。   他从腰间荷包中取出银器试茶汤,汤水里没有常见的毒。沈寒山又低头嗅了嗅茶味,闻出几味内宅惯用的药材,心下了然。   随后,沈寒山徐徐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待苏芷忙完事儿回来,已是一刻钟后。   她才入更衣屏障,便有不速之客扣住她腕骨。一看,原来是换了竹青色宅居长衫的沈寒山!   他不在自个儿营帐里待着,烦她做什么?   苏芷正要发问,一阵贴.肤的躁.热,忽然从郎君硬朗指节流入她的四肢百骸。   怎么这么烫?他吹风得病了?   苏芷被那团温暖吓了一跳,无措受惊时,却恰巧遇袭——沈寒山趁虚而入,把她一下扯入屏风后的矮榻!   “咣当”一声,苏芷跌在柔软被褥上。她的双手被纤长指骨束缚,动弹不得。   再抬头,苏芷面向自个儿的正上方,原是沈寒山作祟,居高临下睥着她!   苏芷吃了一惊,呵斥:“沈寒山?!你做什么?!”   沈寒山不语,只是微微俯身,指尖从苏芷的人中游.移至下。   他的发髻松散,玉簪滚落,如墨长发倾泻苏芷双颊,作为发帘遮掩,笼罩彼此滚.烫气息。他那一双漂亮的凤眼亦如星辰清亮,喉头滚动,平添一丝媚色与妖气。   沈寒山皱眉,满头俱是热汗。他似是按捺不住,贴耳,同苏芷低喃:“芷芷,我好……热。”   什……什么?!   他是吃了什么药吗?!这个蠢货!   苏芷的脑仁,瞬间炸开。   她一下慌了手脚,一时间不知是该先救沈寒山,还是自救。   而这个服下虎狼之药的郎子,还不知死活,用温热指尖撩拨她,扰乱苏芷的视听。   沈寒山的指腹平滑,抚过她的唇廓,沿着她的颊骨往后。   他想碰哪里?!他想做什么?!   苏芷从未经历过这阵仗,没能立时想出破解之法。   解药在哪里?!鹿台岭有郎中吗?   她是不洞悉男女之事的小娘子,眼下竟一心想救兄弟,全然不知,危险莅临,惨的人,是她自己!   也是这时,营帐外忽然响起陈风温润的嗓音:“苏司使,你可在帐内?”   嘶——   这群冤家,偏挑今日全来了?!   作者有话说:   多写了一点,所以更新晚了。每天都会更新,最迟也是晚上十二点之前~   沈寒山:芷芷明鉴,是药下的手,不是沈某~ 第六十一章   陈风的声音好似催命符, 一张张符箓意图降妖除魔,直愣愣冲杀过来,惊得苏芷坐立难安。   只可惜, 沈寒山这只千年老妖道行太深,陈风很显然不是他的对手。   闻声, 沈寒山抬眸, 扫向屏风,静静聆听画屏外的动静。他黑眸如深渊,酝酿着难言的凛冽之色。   没多时,他同苏芷耳语:“芷芷不是说,与我最相熟吗?他既是冒昧叨扰的不速之客,理他作甚?”   苏芷没料到,沈寒山在此刻会借前几日春日酒的话来堵她的嘴。   她确实说过陈风和沈寒山里外亲疏的关系,可如今是讲私情的时刻吗?   事也得分轻重缓急呀!   见她哑然不答话, 沈寒山轻轻哼了声:“眼下,还是我更为要紧吧?芷芷, 我……难受。”   真是要了亲命,他作什么乱呢?!苏芷恨得咬牙切齿。   她想推开沈寒山, 又怕他发出动静,引陈风入帐……   苏芷莫名灰心丧气, 眼下的样子, 如何能让陈风瞧见?   误会她与沈寒山衣冠不整事小, 若是惊扰官家才叫事大!那些进谏官知情了,还不知要编排出何等声色犬马的秽乱事。   毕竟她是一个女人。   女子在朝为官, 本就不合常理, 乃礼崩乐坏之事。   世人骂她、毁她、覆灭她, 苏芷皆可以不管不顾。   她严于律己, 绝不行差踏错半步。   若不是苏芷兢兢业业做事,博得天家信赖,也不可能攀到如今的高位。   苏芷决不能让苦心经营多年的成果,毁于一旦。   她心意已决,执意装死。   想来苏芷不回话,陈风会自个儿走了。   只可惜,她的为官生涯出现了污点,产生了失误,一切拜沈寒山所赐。   奈何始作俑者仍不悔改,他借着药劲儿,还在她耳边低喃:“芷芷,只许看着我。”   细语的动静,像是提点了陈风。   帐外的颀长身影滞留原地,陈风疑惑地再问一声:“阿芷,你在吗?”   岂料,这句亲昵称呼,径直点燃了沈寒山的怒火。   他玩火自焚,一昧强忍蠢蠢欲动的狩猎本性,从而失了态。   沈寒山虽邪念渐生,却并非神志不清。   陈风话语里的含蓄密语,沈寒山比苏芷了解得多。   原来,她背着他,在外招蜂引蝶吗?   一种不可告人的欲念横生,他起了歹意——好想独占苏芷,好想将她囚入金屋。   这些念头,沈寒山也只敢在心里过一遍,不会同小娘子提。   苏芷绝不可能应允,还可能因此疏远沈寒山。   他好不容易靠她这样近,哪里敢惹乱招灾?   比之陈风,沈寒山可识时务多了。   苏芷被两人夹在中间,进退不得,如芒在背。   她还没意识到,如今她同沈寒山的姿势有多不妥当。   苏芷意图从沈寒山身.下抽离,哪知挑起情谊的男子便是豺狼虎豹,他发了狠,将她的腕骨缚得更紧。   这厮是色令智昏吗?哪来那样大的力道。   往常,苏芷只要一蹬腿,便能撂翻沈寒山,但现下情况胶着,显然不是时候啊!   她发出动静,不就是露出马脚,教陈风知道了吗?   怎么办?   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   若是陈风执意入营帐查探或等她归来,那苏芷真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于是,苏芷认了命。她清了清嗓音:“大殿下,恕属下逾矩,此刻我在更衣净身,不方便接见。”   苏芷本想说她只是换一件衣裳,但又怕陈风真在营帐外等她更衣,那这个谎就圆不了了,还是借擦身清净为由头搪塞他吧。   只是官家都没那么多规矩,她刚落脚便烧水换衣,难免娇气,也不知陈风会不会心里参她一本。   唉。   苏芷蔫头耸脑,沮丧极了。   她从未僭越过君臣礼制,也从未这样张狂不羁。   她一直恪守本分,却因沈寒山的癔症而破了功。   都怪这厮作妖!   苏芷狠狠瞪了沈寒山一眼。   她眉眼灵动,惊鸿一瞥,更是往沈寒山心火上添了几把柴。   油煎火燎,又有药力催使,郎君险些破功。   冤家!   沈寒山皱眉,不满苏芷明知他身子骨有恙时,她还能气定神闲同陈风交谈。   坏心泛滥,沈寒山终是忍不住,在苏芷颊侧轻吹了一口气,呵气如兰:“芷芷……”   苏芷受了惊,险些喊出声,又听沈寒山在歪缠。   她忍不住捂住他的嘴,呵斥:“嘘,不要出声。”   坏就坏在她“投怀送抱”的接触,沈寒山的理智丧失。   他没忍住,下了手。   温香软玉,他不可能,忍着。   顷刻间,苏芷感到掌心微热,迷迷瞪瞪回过神来——这厮竟在啄吻她的掌心?!   苏芷从未经历过这样私密的事,一阵天旋地转。   她难以置信地瞪着沈寒山,一时无言。   疯了吧?他一定是疯了吧?!   “你……”苏芷哑然,想收手,却又不敢。   即便她堵住男人唇舌,他都能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若她缩回手,沈寒山的居心又会不良到何种地步?   她不敢赌,她怕极了……   苏芷仍由沈寒山“欺负”,脸上的热.气儿一阵阵蔓延上来,几乎要催出她一层泪花。   视线朦胧,沈寒山也成了荒漠里的海市蜃楼,看不真切。   苏芷没想到,这情药竟有如此烈性,能摧折一个人的心志与神魂。   往后提点手下弟兄担心些,免得自讨苦吃!   而帐外,本打算走人的陈风,听到骚动,又绕回来,担忧问:“阿芷,你出什么事了?”   苏芷嗓音微颤,答:“无事。大殿下不必担忧,外头风大,您先回营帐里暖暖身子。这样,待迟些时候,我换好衣物,再差人通传,请您过来。”   “好。我晚间无事,阿芷随时喊我。”陈风放下心来,步履远去。   就在他归营路上,陈风迎面撞上一名兵卒。   对方正是给沈寒山送药的那个小喽啰,他见陈风完好无损离营帐,吓了一跳。   等等。这事儿,怎么和石守副指挥说的不一样啊?   兵卒正要逃窜,却被目光锐利的陈风喊住:“你是皇城司哪个营的兵士?”   兵卒敢胆大妄为忤逆沈寒山,却没胆量招惹陈风。   于是,他唯唯诺诺地答:“下吏并非皇城司官司的人,而是殿前司的兵役……”   “殿前司的兵卒来寻苏司使作甚?她现下不方便见外人,有话同我通禀便是,莫要进去叨扰。”陈风生怕外人擅自闯入苏芷营帐,窥见春光,故而他施下威压,帮苏芷统统抵挡回去。   兵卒本是想撞破服药后的陈风与苏司使的龌龊,岂料皇太子于人事上这般迅捷,这回怕是要无功而返了,也不知石守副指挥会不会怪罪。   兵卒一面忧心上司吩咐,另一面又得绞尽脑汁想由头骗过陈风。   有了。   他茅塞顿开,垂头回禀:“回大殿下的话,下吏受宫人所托,帮苏司使送来披膝毡毯。岂料先前扑了个空,撞见滞留苏司使营帐中的沈廷尉,把私物交托给他了。如今过去小半个时辰,下吏怕沈廷尉忘记提点苏司使,故此前来探问一番,免得苏司使忘记披毯,受了风。”   兵卒这番话自认滴水不漏,谁知还是惹了陈风的嫌。   陈风一改往日温文,语气凉凉地问:“你是说……沈廷尉来了苏司使营帐?”   “是……”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待会儿我替你探问便是。”   “多谢大殿下。”兵卒完好无损,功成身退。   而陈风却被这一通话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烛火通明的营帐,默然走远。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另一厢,苏芷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惊吓搞得精疲力尽。   她知陈风走远,手臂使了巧劲儿,从男人怀中挣脱。   苏芷的发髻全乱,她索性摘了发冠,任由一头长发倾泻双肩。   沈寒山怀中空空如也,他怅然若失,没料到这场春.事竟走得这样快。   他衣襟微敞,露白皙肩骨与颈骨,诱人犯.罪,一身骨相,未脱春.潮,仍是绮思霏霏。   他抬眼,茫然看了一眼苏芷,道:“芷芷……”   “别喊!”苏芷想骂他,又觉得说不出口。   “我难受……”   苏芷不敢看人,她手上残留那点独属沈寒山的余温,一时心慌意乱。   她问:“你究竟吃了什么?”   沈寒山瞥了一眼案上茶碗。   苏芷会意,打量茶碗:“茶汤?打哪儿来的?”   “一名兵卒送来的。”   苏芷知他是中了媚.药,而这药,原本是给她准备的。   其心歹毒。   沈寒山苦笑一声:“芷芷,他们说,若中了情药,需阴阳调和,方可免除血脉爆体而亡的险要。我如今这样,也寻不得旁的法子了。只是带累芷芷,要因我中药,而受委屈……”   “不必。”   “嗯?”   苏芷道:“我闯荡多年,于解人情药一事,也有几分经验。只需放血散热,即可自救。若你还有恙,便是血放得还不够多……你且忍忍。”   “嗯?”   还没等沈寒山反应,苏芷从靴里已然抽出一柄银芒毕露的匕首。   只见她手起刀落,沈寒山的臂膀就多了一道口子。   刹那,鲜血喷涌。   真真是,无妄之灾。   苏芷忧心忡忡地问:“你如今还难受吗?”   沈寒山忍疼,强行维持最后一丝体面,温柔笑道:“芷芷,我全好了。”   “那就好。”苏芷松了一口气,今日也因救了兄弟于水火间而狂喜。   作者有话说: 第六十二章   苏芷放了好一会儿血, 见沈寒山唇色略微泛白。她怕他受不住,不敢再折腾。   苏芷帮沈寒山包扎了伤口,又从箱笼里翻出苏母置备的一匣子蜜饯, 递到他面前:“摊开手来。”   沈寒山不嗜甜,嫌腻牙, 然而苏芷送来的吃食, 意义又不大一样。   他心思微动,苦笑一声,示弱:“芷芷我手疼,实在动不了。”   言下之意便是,他已是个“四肢不全”的废人了,需有人近身照顾。   苏芷烦他得紧,思来想去也懒得和他在一颗蜜枣上争辩文章。   于是,她大大方方把蜜饯凑到人唇角:“张嘴。”   沈寒山如愿以偿含着甜食, 唇齿间微动,满口枣齑香味。他顺着小娘子白皙修长的指节端详, 莫名忆起他触碰过的掌心,耳根微微发烫。   今夜倒是个好夜, 助他亲近了苏芷一回。   不单单是沈寒山心猿意马,就连苏芷心里仍有先前的残缺画面, 阵阵兵荒马乱。   这一场战, 分不清胜负。   沈寒山药劲儿褪去, 此时又担忧起苏芷的心境了。她会厌恶他吗?会嫌他不够君子吗?   想了想,沈寒山解释:“我原不是这么孟浪的一个人, 都是……”   他本想说“情难自已”, 却被苏芷压下了话。   苏芷为了宽他的心, 大度地道:“我都知道, 是汤药作祟,才让你失了常态。我不怪你,只下次小心一些。”   沈寒山喉头滚动,倒是想说,他磐石一样的心境,便是药物,也未必能逼他就范。   他做,只因他愿。   可沈寒山到底胆怯,不敢说。   他怕两人密友的关系瓦解,他再也近不了小娘子的身。   沈寒山心下苦笑,他为人处世何时这样瞻前顾后过?苏芷真是好本领,把他拿捏得死死的。   苏芷不欲纠缠这些旧事,她素来心胸开阔,很看得开。   眼下还是寻到下药真凶要紧。   苏芷问:“那个兵卒,你可看清楚了?”   沈寒山叹息:“看清楚又如何?左右不过奉一回茶,推脱干净便是。谁知茶里门道,他是始作俑者,还是旁人半道添了药呢?况且官家还在鹿台岭,事情没查清楚,说风就是雨,闹过一场也不大安生。毕竟这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倘若朝官们拿捏‘行刺’一罪不放,最后压下来的过错,又是你们这些私兵衙门来顶,焉能有好日子过?”   沈寒山句句属实,好不容易出行一趟,还让人下药得了手……官家震怒,底下人都不要好过了。   苏芷了然:“你所言极是。若真有弑君歹心,也不会拿我开刀。他要下虎狼猛药,我还敬这人是个磊落汉子,偏偏用下作的帐中情药……此药唯有对女子损伤最大,对于男子来说,也只是催情助兴之用。女人家受名节所累,我既活在世,亦不能免俗。故此,这次‘行刺’,应该是冲着我来的。”   “芷芷分析的不错。最要紧的是,那名兵卒见我在帐中,很是诧异。想来他是专程为你而来。”沈寒山轻笑一声,眼底寒意毕露,“你前脚刚至,大殿下后脚莅临,这其中,难道没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苏芷怔忪:“你疑心,这药是大殿下下的?”   陈风确实和她谈过男女风月事,但苏芷了解陈风,他那样爱重名节的人,应当不至于使这些花花心思。   苏芷摇了摇头,道:“大殿下若有歹念,与其强迫于我,倒不如去和官家求赐婚旨意更快。”   “若他既想保你的官职,又想要你的人呢?”沈寒山目光灼灼,问得苏芷哑口无言。   毕竟一个入了后宅的皇家妇,可不能事职皇城司使了。   若是陈风处心积虑接近她,只为了同她交好,用一层儿女情长的幌子维系两人私下情谊,继而利用她,为他肝脑涂地……   苏芷答不上来了,她只觉得毛骨悚然。   见她面带菜色,沈寒山品出一丝“郎有情妾无意”的凄怆况味来,心里幸灾乐祸。   他不再吓唬苏芷,笑道:“芷芷莫怕,应当不是大殿下办的恶差事。”   “你有何高见?”   “芷芷可有在意这回巡狩,大殿下所乘的车辂?”   他一说,苏芷才想起来:“是皇太子规格的金辂。”   “不错,伴驾出行的乘舆均是官家授命,掌依仗卤簿的官吏们自会按照官阶安置车架。像大殿下这样的‘皇子身却用太子仪架’的差池鲜少出现,恐怕上头是有深意。”   沈寒山说得深了,苏芷不免听得认真。   她下意识接了句:“你继续往下说。”   沈寒山说到兴起时,又要同苏芷卖个好了:“妄议君心,可是大罪。我为了芷芷,何等大逆不道之事都敢做,芷芷可明白我心?”   他确实足够讲义气。   好兄弟。   苏芷想了想,同他道:“那你先前孟浪之举,我既往不咎,行了吧?”   “多谢芷芷宽恕则个。”沈寒山勾唇,继续说,“你想想,官家特地在巡狩之行里,赠大殿下金辂代步。可不就是在咱们面前点眼吗?能追随官家巡狩的京官,无一不是帝王心腹或有功之臣,谁敢忤逆君心?这几日,足够那些老臣通个气儿,把消息传回京中了,没跟来的京官心里有了数,该闹的闹,该议的议,三五天的劲头过去,待官家归京议‘立太子’一事,也不至于太唐突。”   皇帝这是故意留一盘菜,给里外臣子们消消食儿,过过口味呢。   总比当头棒喝说要册封储君来得强。   毕竟官家膝下又不止陈风一个儿子……   沈寒山说得多了,苏芷听得确实津津有味,可话题越绕越远,她有点不明白:“你说大殿下的事,与我被人下情药何干?”   沈寒山问:“外出巡狩,皇家人可带侧妃或家眷。官家自个儿就带了近年较为受宠的柳婕妤近前随侍,而大殿下出行,莫说府上美人,愣是贴身女使都没带一个,由此可见他的勃勃野心——为了在官家跟前维持‘不近美色’的形象,很是努力。难得的父子君臣亲近、了解的机会,大殿下怎可能错过。”   “我还是不明白……”   “芷芷,若大殿下成为皇太子,收益最大,可是皇城司?”   “自然。毕竟大殿下乃提举皇城司,是衙门主官。”苏芷开了窍,“我懂了。若是皇城司受两代君主偏爱,那遭殃的禁军衙门——殿前司首当其冲!而这碗药,若是我喝下,又无法及时化解,恰巧大殿下此刻行至营帐,凭借药性.威猛,保不准我俩便能成事。毕竟连你都抵抗不了情药之凶悍,我也只是肉体凡胎,说不定也会乱了心智。这样,既毁了大殿下扬名在外的‘不恋美色’名声,又能将我拉下马。官家最好的恩典,也不过是将我送入大殿下后宅,成全一段佳话。唉,真可谓是一石二鸟之计!”   思及至此,苏芷阵阵发寒。她天不怕地不怕,无法违抗之物,唯有皇权。   这事确实不可能是陈风所为,若是他想得到苏芷,那么听她嗓音异样便会立时冲入营帐内成全好事。   他没有,代表陈风是正人君子,他并不知情。   苏芷豁然开朗,随后,她又想到更深的一层。   她忽然困惑地看了沈寒山一眼,问出声:“你既早知有那茶汤有猫腻,又为何要喝呢?”   “……”沈寒山一时语塞,没料到小娘子聪慧,能觉察端倪。   他还未来得及想出借口糊弄人,营帐外便响起了张进的通传:“苏司使,大殿下来了。”   偏生这时候到?   苏芷慌张地看了沈寒山一眼,又观望一阵营帐外还未走近的上司。   没时间耽搁了,她逼沈寒山尽快离开她的住处。   好在夜色昏黑,沈寒山脚程够快,没同陈风打上照面。   只是营帐内毯子被褥凌乱非常,苏芷来不及收拾,待陈风到她帐内,已瞧见矮榻毡毯上星星点点的殷红的血迹与不整的衣冠……还有那一支落在屏风一侧的玉簪。   陈风面色阴沉,他记得,这支玉簪,乃是沈寒山发间所用小物。   这两人,果然背着他做了些不可告人之事。   血迹……怕不是女子初夜的落红吧?   呵。   在他面前装得三贞九烈,转头便投向沈寒山的怀吗?   她明知,她该是他的女人。   陈风不懂,比起跟朝不保夕的朝臣,难道不是追随他这个不日入主东宫的嫡长皇子更好吗?   他给过她机会,竟被人不屑一顾舍弃了。   苏芷不知陈风所思所想,今夜密谈,两人关系照旧亲和、融洽。   翌日,帝王春狩,凡是擅骑者,无论官吏军士,皆可凭猎物换彩头。   大庆尚武,即便是文臣也习得一身好骑术,像沈寒山这样羸弱的书生极为少见。   苏芷怕沈寒山面子上挂不住,意图帮他射来几只山兔,保全他的颜面。   岂料,她刚问起张进关于文臣们春狩场地去向,张进便忧心忡忡地道:“大殿下欲同沈廷尉比试骑术,沈廷尉应下了。”   “什么?!”苏芷震惊,“他会哪门子骑术,简直不自量力!”   苏芷后知后觉又有点明白沈寒山的想法——他不喜陈风,又是那样的好面子,保不准强撑颜面应下的赌约。毕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不行,这个蠢货,他哪里是陈风的对手,她得帮他解围!   思及至此,苏芷蹙起眉心。   她一手执着弯弓,一手勒紧缰绳,骑着爱马荔枝,朝张进指点的方向狂奔而去。   一骑绝尘!   就在她寻到陈风与沈寒山的时刻,恍惚间,她看到沈寒山衣冠凌乱,伏于马上。   他的发带不知为何已断裂一尾,余下的红穗被山风吹至散开,艳红似血。   沈寒山的袖衫鼓胀,盈满了春风,落拓而颓唐。   他就这样无措地暴露在陈风视野之中……   紧接着,陈风拉满弓弦,箭矢直指沈寒山首级。   一只楚楚可怜的猎物,与一个志得意满的猎人吗?   成败高下立判。   陈风要杀沈寒山?为什么?   若是春狩,刀箭无眼,真死了一个人,官家也只会惋惜。不可能为了沈寒山,折损寄予厚望的亲子,甚至可能帮陈风遮掩。   帝王家薄情,古来皆知。   苏芷被沈寒山救过命,她是知恩图报的小娘子。   因此,她不允许这事发生。   哪怕陈风是她的主子,是她的天!   苏芷咬牙,头一次为了沈寒山破了君臣之礼。   她为他破了多少次戒?!这厮是专程来克她的吧!   苏芷没空思忖对错了。   她挽弓踏马,臂力惊人,不过瞬息,便抻满了弓。   女子英姿飒爽,如神女济世。   逆臣也好,妖女也罢。   她总不能见死不救,看着沈寒山白白赴死!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苏芷咬牙,鼓起一腔孤勇,挑衅皇威。   她竟敢忤逆陈风,直直拉起弓弦,射向陈风待发的箭矢!   “噌”的一声,箭头铁器相撞,震耳欲聋。   陈风遭遇强袭,弓箭被一股横冲直撞的蛮力狠狠打落。   不等他回魂,苏芷已然凌空飞来,。   她赫然展开双臂,护在沈寒山面前,厉声质问陈风:“大殿下,沈廷尉不会骑马,你欺他作甚?!”   作者有话说:   明天忙好有几天休息了,想以后看看能不能固定早上六点更新,不过其实我每天都会更的,就是有时候比较赶,可能晚上十二点之前,试试看从明天后天开始,早上六点更新,如果六点没有,大家睡前来看一眼就好。我不大可能不日更,有事肯定提前说。 第六十三章   陈风坐在马上, 俯视面前冲杀出来的小娘子。   他眸间厉色一点点褪去,笑道:“不过是猎一只伤人的虎罢了。只可惜,失了手, 没能成事。”   “虎?”苏芷回头望向深不可测的山林,不见一物, 唯有飒飒风声, 如雷灌耳。   她不好说,是陈风的奸计被她撞破,临时想出的借口,还是确有其事。   但她没必要反驳,没比较加剧事态。   苏芷抿唇不语,只是困惑地同陈风对视,斟酌对策。   陈风没有下马的意思,他难得显现一回天家威严。   皇子的骨性便是倨傲的, 谦和不过他待人接物的虚相。   若非他愿意,他绝对不可能低人一等。   陈风玩味地道:“只是阿芷, 你以为我要伤沈廷尉,竟胆大妄为打落我的弓吗?我是你的上峰, 亦是天家人。你实不该,忤逆我。若是伤了我, 便成刺杀皇裔……届时, 你不怕官家怪罪, 罪无可赦吗?”   苏芷老实垂首:“属下无状,还请大殿下赎罪。”   “赎罪?原来, 你也知你有罪。”陈风笑得温柔, 眸色却很冷, “即便顶着罪, 也要救他吗?”   “大殿下……”苏芷觉得今日的陈风与往常不同,他说得太深了,许多情愫,苏芷并不能懂。   沈寒山看着面前削瘦的身骨,暗下里,嘴角已然上翘。   瞧瞧,陈风非要同他争个高下吗?现如今,他怕是失望了。   若非他见苏芷骑马奔来庇护,怎可能呆立原地不躲呢?   谁知陈风那一腔人皮骨子下,有哪般歹毒的居心?他不会为了外人,赌上自己的命。   至少,他不会死在陈风手上。   陈风不配。   沈寒山跃下马匹,行至苏芷身侧。他低下头,为苏芷顶罪:“大殿下莫要责罚芷芷,原是下官骑术不济,教她担心,这才闹出一场笑话。现下老虎被大殿下驱赶走了,下官有惊无险,真是庆幸。多谢您费心护我一场。”   沈寒山全无顾忌,竟在陈风面前亲热喊苏芷乳名。   他在耀武扬威吗?是在挑衅情敌吗?他心下定是沾沾自喜。   陈风不欲和人粘缠,只冷冷道了句:“沈廷尉言重了,分明是我挽弓姿态凶悍,惊扰到你,还招致阿芷误会。请您见谅,莫要往心里去。”   “自然自然。”   两只笑面虎不动声色打过切磋后,不再对峙。   陈风先一步策马离去,林中徒留沈寒山与苏芷。   苏芷观他衣袖破损,发带凌乱,小声问:“你究竟怎么了?”   她不信陈风的说辞,以为沈寒山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私下问他实情。   沈寒山的心里真如喝了一壶蜜酿般甜腻,眼里的笑意荡漾,怎样都止不住。   沈寒山道:“原是比试骑术,我无家马随行,骑的乃是大殿下备好的御马。不知为何,马儿似是发了狂,一径儿往崎岖密林里跑。我颊上、颈上、肩上,俱是被枝桠划出的伤……”   他有意扯开衣襟,将划痕暴露给苏芷看,惹她心疼。   苏芷无奈,她可不想观郎君衣下春色。   于是,她狠狠打落沈寒山的手,咬牙切齿:“正经点。”   沈寒山喃喃一句:“芷芷是武将,于治伤一事颇有经验,我欲褪衣让你一辨伤势深浅,怎就是孟浪了?”   他似是想到什么,弯眸一笑:“还是说,芷芷一见我肌骨便心猿意马,恐自个儿把持不住,这才一昧制止我?”   他越说越不像样了,眼尾眉梢都流露出一丝风情与春意,教苏芷心悸。   她略微无措,怒斥:“沈寒山,休得多言!”   “嗯?”沈寒山轻轻哼了一声,“芷芷若情不能自已,不必控制。我很愿意为你献身,只要你想。”   他的荤话一句紧接着一句,打得苏芷措手不及。   苏芷嘴皮子没他利索,不同人蛮缠了。   她蹬鞍上马,欲替沈寒山降服这一匹桀骜不驯的御马。   岂料刚靠近鬃毛,她就嗅到了一股马醉草的气息。这种草药可让马儿受惊、神志不清,往常是用来麻痹牲畜用的。宫中绝不可能犯这样的过错,除非主子有意指使。   苏芷心下了然,陈风那句“猎虎”的说辞,恐怕就是个谎言。   她抖去马鞍上暗藏的草枝,骑马奔波一圈。   她的马术极佳,再狂乱的御马,也不至于把她颠簸下来。   待马儿恢复镇定,苏芷回到沈寒山面前,朝他伸出手:“回营帐吧,我同官家讨一只鹿腿,咱们上山里烤肉喝酒。”   她有意抚慰他,代替陈风麾下的皇城司官吏们,向沈寒山赔罪。   沈寒山怎会不懂,他早知马醉草的蹊跷,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   眼下,他多赚了苏芷的怜惜,心里很是满意。   他道:“好呀,不过狩宴不出席,官家不会怪罪吗?”   苏芷摇了摇头:“今日本就是纵情嬉戏,官家也在自个儿御营里吃喝,不见得会摆官宴。”   上头的人都不蠢,知道有天子在场,大家伙儿拘束,故此也只是各个营房送御膳烤肉,让军士百官都松懈些,出门在外,皇家极为亲和、好相处,不必拘礼。   “那好,我等你。”   沈寒山同苏芷下了山,他回营帐中换了一身居府穿的蓝底莲花锦长袍,又在肩上搭拢一层白兔毛外长褙子,以此御风。他着衣颇具风流审美,端的是清隽文秀,谦谦君子风。   沈寒山不欲纶巾裹发,正要翻动箱笼,又想起昨日那一支玉簪。   他知道玉簪去向,该是落在苏芷帐中了。   位置足够显眼,想来陈风已经看到了。   不然他不会勃然大怒,设下这样粗劣卑鄙的计策,执意寻沈寒山麻烦。   真有趣。   沈寒山的眉眼一寸寸冷下来,他低语:“雀占鸠巢的杂碎,也配同我争么?”   他刚整理好衣冠,帐外就传来了苏芷的喊声:“沈廷尉?你在吗?”   “我在。”沈寒山的眉眼复又染上笑意,他仪态闲适地撩帘出营,上了苏芷的爱马荔枝,两人携包袱一块儿往山岭中去。   傍晚时分,余霞成绮。   他和苏芷共骑一马,往无人的山中去。何等惬意,何等快意。   世间万物生灭,徒留他们两人。   待苏芷寻到一块好地儿,天已然渐渐黑了。   她扛着血气浓郁的鹿腿□□近,把腿肉支在木架上沥血,又捞碎石垒石灶生火。   沈寒山对这些事物一知半解,只能干看着,笑问:“你和官家打过招呼了?”   “嗯,官家说我前段时间辛苦,特允我一夜休憩,让殿前司都指挥使范献近身护卫便是。”   想也是,范献能博得近身伺候的机会,哪里会不提起十二分精神照看。他同苏芷有仇,巴不得苏芷滚得远远的,别来碍眼。   沈寒山颔首:“殿帅不承你的情,还害你失了个讨圣眷的立功机会,不会可惜吗?”   “无碍,我也不喜同人去争,做好分内之事就是了。”苏芷老实地答。   沈寒山瞥了一眼她鼓鼓囊囊的包袱,又问了句:“都带了什么?”   提起这个,苏芷笑了一声:“是柳押班给我备的御酒,其名春暴,官家赏了她,她借花献佛又赠予我。说是酒香得很,她不能饮,让我多尝尝。哦,还有一匣子煎饼,就是光禄寺每年三月三供应给各府衙门官吏的节令吃食,官家特地赏我的。”   说着,沈寒山也笑了:“你和柳押班感情很好?”   “嗯,当初我刚进皇城司官署,是她领我一路爬上高位,就连番号雕青,也是她亲手帮我点刺的墨。”苏芷唏嘘往事,又觉得后半句说漏了嘴。   她遥记得,很久以前,沈寒山曾问:“你的番号雕青在何处,为何我无缘得见?”   自然在不能见人之处,否则她作甚藏着掖着。   苏芷面上讪讪,怕沈寒山追问。   闻言,沈寒山懂了七七八八。   既有番号雕青,衣外手脚不见踪迹,自然雕在衣内。   怪道她对此事讳莫如深,原是不可告人。   沈寒山知道小娘子的秘密,唇角不由自主朝上牵动。   他体恤人,不愿再多话唐突她,免得惊扰夜中好月色。   苏芷为了让沈寒山忘却此事,忙把鹿肉摆在火上烤,转移他的注意。   红黄色的火苗灼灼舔烤腿肉,滋啦下一层油脂,柴火黑烟熏上鹿腿,飘来一阵阵香味,垂涎欲滴。   苏芷把着小匕首,给沈寒山片下几两肉,又淋上了御酒祛除腥味,道:“你尝尝,这是活肉,没放在冰窖里冷藏过,带血气才好吃。”   沈寒山皱眉,很给面子咬了一口:“我还是吃熟的吧。”   腥味太重,食难下咽。   苏芷不勉强他,自个儿一口肉,一口酒,大快朵颐起来。   今夜风重月浓,心境开阔。   沈寒山有了谈兴,忽然问:“芷芷可知,官家如何开的国?”   他怎会问起这样禁.忌的话?苏芷微微蹙眉,又想起他们在荒郊野岭,没旁人,今日又出了陈风一事,让他倾吐一下心事也无妨。   她啊,现在可太纵容沈寒山了。   于是,苏芷道:“听说过,前朝君主放纵边郡官吏私自调高田租与税赋,压榨百姓,又加之天灾大旱,百姓种不成地,吃不上饭,一时饥民泛滥,民不聊生。前朝君主贪图享乐,不欲整治地方官,致使饥民愤懑,官逼民反。也是这时,官家目睹民间惨案,他有一派悲天悯人的心肠,故此领着起义的百姓杀入宫中,夺得皇权,开启大庆国号。”   大庆开国时,苏芷才两三岁,关于旧事,她也是道听途说来的。   沈寒山嗤笑:“你可知,前朝君主并没有不管地方事,而是遭人设计。他明明开仓放粮,救济子民,岂料那一车车粮米却没有送到灾区,救得他心心念念的百姓们。巧得很,官家彼时只是地方将领,却有了足以抗衡前朝数万军士的兵力,他民间声望高涨,逼宫夺江山,此举乃众望所归……”   “你在说什么?”   “芷芷,若官家仅仅是不忍饥民挨饿受冻,临时起义,又怎会同宫中宦臣里应外合,收买人大开宫门呢?任何一段谋事,没有三五载的筹备,怕是不可能成。由此可见,这些旧事,无非一出自诌自演的好戏。这世上,从来没有清清白白的掌权人。”   沈寒山说得有理有据,但“成王败寇”的道理,孩童都懂。   如今变了天,他实不该妄议新君。   苏芷心里明白,他是今日受了陈风的折辱,故此才背地里议论天家。   她知他委屈,头一回包庇人的小恶。   苏芷道:“这话从我耳朵里听过便是,莫要再同人提起了。”   “我不蠢,自然知道闭嘴。”   苏芷抿了口酒,左思右想觉得不对,问:“早就想问了,在衢州那一回,你同我说军中防护疫气需用酒水除秽……你一介文臣,怎会知这么多皇家与军士的辛秘?”   沈寒山顿了顿,不着痕迹地轻声答:“都是百姓私底下传的野史轶事,我听得几句,记在心上罢了。你当我胡言乱语一回,不必较真。”   “算了,懒得理你。”苏芷抿了一口酒,仰头赏月。   沈寒山从未想过,他也有一日,能承蒙苏芷照顾,能同她这样心平气和谈天。   真好。   她观月,他观人,月姣不及美人。   沈寒山有意戏弄苏芷,他道:“哦,我记起了。你们皇城司专拿坊间造谣生事的人,我既传了不利于官家的流言……那么芷芷,你抓我下诏狱吧。”   吃酒吃得好好的,这厮拿苏芷的官职来谈是非,他又要招什么怪事?   还没等苏芷反应,沈寒山忽然握住她的手,揣摩入手心。   他得了趣,冒昧地,与她十指相扣。   他的指节漂亮,硬朗修长,就这样擒着她,不让苏芷仓皇逃跑。   小娘子再武艺高强,也是女儿身,骨龄尚小,五指纤纤,不过沈寒山的半掌大小。原来苏芷的手这样小吗?沈寒山失笑。   “你……”苏芷震惊,欲言又止。   沈寒山凝望慌了神的小娘子,暧昧低语:“苏司使,今日沈某自投罗网,逃不掉了。”   他说这话时,眼中柔情百转,如醉春山。   沈寒山是饮了太多酒,喝醉了吗?一会儿借药力,一会儿借酒力,他既不胜,缘何勉强?   还是说……沈寒山本就想借此,为所欲为。   “快松开我!”苏芷仓皇地躲。   沈寒山非要作怪,不松开她,两人沐浴在月色中对望。   春夜烂漫,山桃花开,灼灼风华,旋落发间。   “芷芷,你会永远站在我这一边吗?”借着无边春色,沈寒山柔肠百转,问。   作者有话说:   本文版权所有,盗文抄梗借鉴必究。请爱惜羽毛,不要借鉴文中桥段。谢谢配合。   ==========   爱大家,今天的芷芷与沈寒山也很甜甜~ 第六十四章   他这个问题太唐突了, 像一阵突如其来的春风,冒昧地吹落了苏芷摇摇欲坠的发簪。   叮咚,玉簪掷地。   风似情人手, 轻柔托起她的乌发,翩翩跹跹。   她的心也被山风席卷, 悬在高处, 摇摇晃晃。   苏芷遇过席卷人间的急雨,遇过倾倒高楼的狂涛,却从未见识过这样小意招摇的柔风。   看似杀伤力微末,如蝴蝶振翅,岂料,竟能掀起骇浪惊涛。   明明是不期而遇的一场缘,明明她不需要它来。   本想和沈寒山说,她不一定会站在他这一边, 得看沈寒山是否耿介不阿。   然而,苏芷张了张嘴, 习以为常的回答,今日却难能脱口而出。   心绪绊住了唇舌, 苏芷欲言又止。   为什么?她在犹豫什么?   苏芷不得不承认,她对沈寒山的感情, 似是变质了。   变好还是变坏, 她分辨不清。   苏芷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境况。今生, 是第一次。   原本封锁住的心匣,又被沈寒山强行撬开了一线缝隙。   他蛮横地挤入, 不顾她的安危。   沈寒山看似羸弱不堪, 实则强盛霸道吗?   他缘何总要招惹她?缘何执意让她这样无措、这样狼狈。   这个……坏心眼的郎君!   沈寒山微微眯起眼眸, 他看着苏芷, 赏她眼眸里倒映出的月色以及那纷纷飘零的桃花。   她不敢看他,她在躲什么?   苏芷的口齿不是很伶俐吗?   若是以往的苏芷,此刻定然要驳他的话。   她的心里,有君主,有江山社稷,有百姓,而他只是一块儿长大的竹马郎君,乃万千弱水里稀松寻常的一瓢。   现如今,她竟顾虑起他的话了吗?   这是否意味着……苏芷将他放在心上?她开了窍,有了私欲,所以在权衡利弊。   她开始想要偏袒他了。   有趣。   沈寒山哑然失笑。   郎君媚眼如丝,醉玉颓山。   他伏在她的颈窝处低笑,不知在闹什么。   苏芷直觉心事被人看穿,恼怒地踢了一下腿:“你在笑什么?!”   他一定在笑话她吧!可恶!   沈寒山不好解释。苏芷不会听,也不愿听。   他从未这样喜欢过一个姑娘,喜欢到他想剖开胸膛,把一颗赤忱真心奉给她看。   沈寒山俯瞰躺在花树下的苏芷,细细描摹她的眼尾发梢。   苏芷本梳着男冠、着男官服。而今夜,她躺在柔软的荒草堆上。   发冠掉落一方,黑发凌乱,铺陈芳草,如同就寝时那样松散、慵懒、随意。   良辰美景,今夜是好夜。   以天为被,以地为褥。星月来照,春桃相贺。   沈寒山眼中柔情浓稠,他凝视明眸善睐、宜喜宜嗔的娇女子,问:“有没有人说过,芷芷你很合适着女裙?”   他犹记得苏芷扮作舞伎,踏空旋来的模样。一舞动天,一舞倾城。   她跃入沈寒山心门,再也出不去,苏芷却不自知。   苏芷被沈寒山盯得害臊,他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把她打晕了。   到底在做什么怪?她为什么一句话都听不懂?!   苏芷恼怒,仔细分析沈寒山话里深意,全然忘记自己的手还缱绻暧昧地被他扣着……指尖紧密交织,密不可分。   若她不愿,第一时间便会挣脱。   难道是她愿吗?苏芷不敢往下深想。   再回魂时,沈寒山莫名说了句:“芷芷,我想,我的药效还没过。”   “什么?”苏芷困惑。   随后,沈寒山低下矜贵的头,吻上了苏芷的唇。   唇上的全是陌生的气息,独属沈寒山的那一脉脉清冷兰草香。   一时间,天崩地裂,星月沉沦。   又什么紧绷着的丝线,在刹那间,断裂。   苏芷手间的力,渐渐散了。她仿佛化作一汪水,绵长而温润,流向天池。   她的脊背骨酥.麻,浑身难以抑制得战栗。   她在抖什么?她在害怕什么?   说不上讨厌或是不讨厌,苏芷只是大脑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说不上来。   再入目,不是遥远的天穹,而是沈寒山那近在咫尺的眉眼。   唇齿相依,热气缠织。   神魂颠倒,意乱情迷。   是谁心猿意马?是她还是他?   苏芷惶恐。他……竟亲了她。   她再没理由为沈寒山遮掩,将他们之间深厚的情谊,归于兄弟情。   她欲哭无泪,这一回,是沈寒山亲手撕碎了这一层薄如蝉翼的纱,逼她窥见现世。   沈寒山随她赴死,随她上刀山下火海,全是因为喜欢她吗?   儿女情长,苏芷应付不来的。   苏芷被他这一记亲昵的吻打得七荤八素,隔了很久,她终于找回了丧失已久的力气,猛地推开了沈寒山。   她红着眼眶,想揍他一拳,又怕沈寒山再出花招,懒得再同他粘缠。   苏芷切齿:“沈寒山!这回,你再如何致歉,我也不会原谅你!”   沈寒山垂眉敛目,不发一言。   苏芷做好了打算,她要同他一刀两断!   就在苏芷要策马离开之时,她慈悲心起,又想深山老林,沈寒山没有马儿回营帐,定会被山中猛兽分食。   她于情于理,都不该见死不救。   否则官家那处,没法交代。   苏芷没辙儿,把荔枝留给沈寒山,自个儿飞身上树,一路踏轻功离去。   她虽不至于见死不救,但也不会再给沈寒山亲近她的机会了。   待苏芷回到军士驻扎的营帐时,张进顶风来报:“苏司使,御营那头出了点事。”   苏芷疑是遇刺,眉眼凝重。   环顾四周,她见巡逻的禁军井然有序,气氛并未剑拔弩张,又稍稍放下心来。   苏芷问:“怎么回事?”   “引进使裴川以官家狩宴的名头,为官家奉上蕃国礼物……”   引进司乃是执掌臣民与外蕃进奉贡礼的官署。而裴川此人,苏芷听说过,是以武举登科进的官场。他学富五车,能言善道,被官家派去四方馆任职,接待四方外族来使。   苏芷记得他年纪不大,没想到才过去几年光景,居然已任从五品引进司使了,可见是个能耐人。   送礼这事儿实在不新鲜。   官家一出京城,不摆肃穆仪架,自然什么牛鬼蛇神都想觐见天颜,讨个好口彩或是赏赐。   苏芷闻言,道:“不过是献礼助兴,值当你这般大惊小怪?”   张进面露苦色:“他献的礼儿,乃是一只修炼百年的九尾狐女……说是能占天下事。”   “休得胡言!”   “千真万确。”张进唯唯诺诺地道,“下官看陛下那头,似信了七八分。”   “怎么会……”苏芷这边兀自烦恼,那厢沈寒山骑马归来了。   荔枝聪慧,知道下山路,竟一路稳稳当当把人驮到了苏芷面前。又见到主人,马儿兴奋地嘶鸣,踢踏蹄子,上前去蹭苏芷。   它以为苏芷不要自己了,粘缠得很,一昧撒娇。苏芷愧怍,抚着荔枝的鬃毛,安慰它:“荔枝很乖,才走过一回的路,你都记得了。”   沈寒山下了马,不叨扰苏芷与荔枝亲昵。   他知道苏芷定然不想理人,没打算吃闭门羹,被人赶走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沈寒山奸诈地问张进一应事宜,也好了解他们交谈的内容。   皇城司的张押司可比他们大理寺的赵评事懂事、识时务多了,等闲不会忤逆高品阶的上峰,让人下不来台面。   张进听沈寒山问话,又一五一十把起先的话说了一遍。   讲完,他老实退身离去。   张进因衢州一事,知苏芷和沈寒山两位上峰的私交甚好,故而也没逗留。左右话已带到,要如何应对,就是苏芷的事了,他不过是个听壁脚的传话小卒。   沈寒山挑眉:“《南山经》云——‘青丘山,兽焉,狐生九尾。’九尾狐乃是祥兽,官家能得神兽庇佑,时和岁稔,实属国之大幸,苏司使又忧虑什么?”   苏芷公事与私仇拎得清,她本不想接沈寒山这话,又觉得自己太过感情用事,只得闷闷答了句:“只怕是弄虚作假,有人以妖狐之身惑乱天听。”   “官家英明神武,怎可能被区区妖女所蛊惑?你且放心吧,官家既用她、信她,必是她有这样的神通。”   “希望如此。”苏芷叹气,“但我还是不信,这世上哪能有什么鬼神。”   “呵,苏司使不信的事,可太多了。”沈寒山缓步靠近,低喃,“譬如,沈某的一片真心。”   他又是做什么怪?   苏芷瞪他一眼,复而想起此前那个冒犯的吻。不过蜻蜓点水的一掠,浅尝辄止。男子唇瓣冰凉冷硬,却将她灼烧得体无完肤。   苏芷的面颊又发烫了,她愤懑扣住了腰间的弯刀。   沈寒山哪来胆子,一回不够,又来同她呛声?不怕她一刀劈了他吗?   见状,沈寒山朝她行拜仪:“芷芷,我向你赔礼道歉。起先的事,全是我的错,我不该一意孤行、遵从本心献吻。只是当时,月好风好人好,沈某想着,一吻下去,死了也甘愿。我是不顾性命也想求一回恩典。如今心愿得偿,你杀我吧。”   “你、你,明知道这是在官家营帐旁,我不可能对你动手。”   “哦,是沈某考虑不周了。”沈寒山忽然朝她侧了侧身,恭敬请人,“那咱们寻个僻静地儿动手?”   苏芷瞠目结舌。   他当她傻吗?还跟他去万籁俱寂的荒山野岭?!   届时,她不敢杀他,怕是又得被轻薄一次!   “给我滚!”苏芷瞪了他一眼,踅身往天家营帐走去。   她不想理沈寒山了,横竖他就是狗皮膏药,粘人不说,还时不时发疯。   不理他最好,这样,沈寒山的癔症便能褪一褪了。   沈寒山没挨揍,受宠若惊。他含笑跟上苏芷,一面走,一面喊:“芷芷是去寻官家吗?正好顺路,咱们一道儿行?”   “……离我远点!”这厮怎这么烦人?!苏芷抽出了刀,把人逼一丈远。   “是,芷芷不让近身,我绝对不近。”   “……”这什么话,说得好像有一天,她会殷切请他靠近似的!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作者有话说: 第六十五章   御营。   引进使裴川领着九尾狐女一步步踏入茸丝香拂红线毯, 这是官家特地为天女所铺陈的神路,算是对妖神的敬重。   九尾狐女面覆银丝纱,身披狐毛织金长褙, 头戴珍珠凤翅花冠,赤足踱来。她许是喝花露山雪而生, 瘦骨嶙峋, 脚腕白皙伶仃,只套了一只窄细的金丝脚镯,媚骨天成。   她这身打扮很不符合人间君臣礼制,但官家料想她是天外飞仙,也不拘小节。   皇帝端坐于宝装胡床之上,端详九尾狐女。   他摆了摆手,命裴川退下。柳押班知晓圣意,先是朝官家一跪, 三劝诫三叩首:“此女来路不明,若是许人近身侍奉, 还请官家三思而行。”   “去吧,朕心里有数。”官家眸光锐利如鹰隼, 扫过柳押班一眼,后者再无话可说。   柳押班上前, 褪去了九尾狐女身上无数首饰细软, 确保她浑身上下无伤人利器后, 这才留她独自在营帐中面圣。   御营里的随从与官员们都走干净了,皇帝问:“你既声称自己是九尾狐女, 可有什么通天本事, 能验证身份?”   狐女垂眉敛目, 低声道:“不知官家可记得, 十七年前,干州统兵节帅刘振在帐中策反麾下军士,命那些忠心耿耿的部下追随官家一块儿攻入京师一事?若无节帅手下一万精兵助阵,恐怕官家就是深入禁中,也难保全身而退吧?刘振乃前朝君王乳母之子,自小是旧主伴读,同他一块儿长大,情同手足。这样深厚的兄弟情谊,又怎会在死前生变,背叛旧主呢?”   听得此话,官家大骇。他历经几十载的风雨,早已不是心无城府的莽撞后生,故此,面上他不动声色,只摩挲了矮案上的兔毫毛笔,以笔为刀,起了杀心。   官家笑问:“此话怎讲?”   狐女窥了一眼君王手中的笔,不知想到了什么,身子细微战栗:“刘振的尸身……应当不好保存吧?拟声的口技人,也应该不好找吧?难为官家为了夺得这江山,费了好一番心,终得偿所愿。”   “放肆!你以为有仙身作保,朕便不会杀你吗?就是妖,朕要你死,你也得灰飞烟灭。”官家雷霆震怒,拍下御笔。   营帐外的随从听得动静,正要冲杀入内,却被深谙君心的柳押班抬手一压:“官家没旁的吩咐,尔等不得叨扰,继续当值吧。”   柳押班是官家跟前十多年长盛不衰的红人,她的话分量很重。大家伙儿互看一眼,还是听了御侍的劝,不再莽撞叨扰。   帘内,九尾狐女半点不怵天子之怒。   她仍旧奓着胆子,道:“官家贵人多忘事,记不清了吗?”   官家阖目,他怎可能记不清呢……   刘振桀骜不驯,为了从他手中夺得一部分攻城军士,他废了不少心力。先是胁迫刘振爱妻家人之命,逼她亲手屠夫,再是沥干了刘振的血,以蜡油与寒冰防腐尸骨。   官家门下有江湖术士傀儡师,擅木工,制人偶。   他用了三天光景,把无数白线自刘振后脊钻入,穿针引线,贯穿万千血脉,将其制成了一具栩栩如生的牵线人偶。   隔着挡风白帐,刘振爱妻、口技人伙同傀儡师里应外合,操纵已死的刘振演绎了一出戏,向出生入死的部下们哭诉君王的杀意与野心。   又有妻子在侧恸哭,声嘶力竭为病恹恹的丈夫佐证。   就这般,激起民愤。   无人猜疑刘振生死。   想也是,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样荒谬可怖的事?刘振并非遭旧主毒害,他形同枯槁,只因他是一个死人。   一时间,部下倒戈,率领精兵,随官家起义,攻入禁中。   这等猪狗不如、忘恩负义的前朝君主,杀旧臣,祸百姓,他们要群起而攻之,杀他祭天,为家主复仇!   刘振没了用处,终于能入土为安了。   官家仁慈,给他留了全尸。   也算是,保全了他的颜面。   官家为安定天下,殚精竭虑。避免夜长梦多,还是把所有知情人赶尽杀绝。   旧臣也好,新奴也罢。   无一幸免。   他厚葬了他们,全了一场主仆情谊。   天下已经是官家的天下了,他还掌控皇城司探听坊间事,左右民声与流言。   既如此,狐女从何得知这一桩隐秘事?   除非有内鬼。   究竟是谁在背后捣鬼?   官家问:“有谁在暗处教你行事?”   狐女伏跪天子,垂首,道:“我乃知命天女,天下事无一不晓。而官家是大庆君主,龙泽深厚。我今日来谒见您,意欲沾染龙气,增进修为。您如今也知我法力,为表善意,我再给官家算一卦吧。”   皇帝缄默许久,终是允了:“许你策天命。”   “是。”   狐女折下鬓发间的芙蓉,碎花骨,折身茎,花瓣摊开,已有成百上千的折痕。   她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同皇帝道:“卦已成,凶兆。”   “何解?”   “三年前,官家是否在庐州修缮过一座避暑山庄?”   “你是指揽月山庄?”   “山庄最东面的摘星楼底,暗藏了一只千年邪祟。他不得出楼,怀恨在心,有意压制龙气,惑乱朝纲。若不将其除之,恐怕官家这江山数年内会生动荡。”   “一派胡言!”   狐女冷静望向天子:“是不是假话,官家拆楼查证便知。此乃神佛告诫,望官家珍惜神谕,我从不说谎。”   官家缄默不语,好歹是江山社稷的主人,气势一压下来,便如滚雷翻过暗夜,不言不语间,威严自显。   官家也在权衡利弊,他该信鬼神之说么?   这一寸寸土地,都是他苦心经营,筹谋得来的因果。   他知道,成败能强求。   既如此,何必借老天爷的神力?   九尾狐女究竟是人还是妖?   若她是妖,她此举真想庇护大庆山河,还是想蛊惑君主放出镇压在摘星楼底的怪物?   她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缭炉里佛骨玉髓香一径径上升,烟熏火燎,云山雾罩,裹挟美人的明丽双眼。   她眼尾一点猩红,艳得恰到好处,不知是染了芍药,还是化形的妖相。   御营帐中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   除了帐内的机锋,帐外自然也有一出出心思深沉的好戏。   所谓冤家路窄,苏芷面见官家途中,赶巧遇到了殿前司都指挥使范献。   她抬手,和沈寒山道:“你先去,我待会儿就来。”   沈寒山识时达务,知两人有新仇旧账清算,体贴地答话:“好,你快些来。”   “嗯。”   沈寒山一走,僻静的暗处,唯剩下苏芷和范献二人。   他们对峙着,谁都不肯出声,唯恐落了下风。   最终,还是苏芷打破沉静,凉凉道了句:“殿帅,你奉来的茶不够适口,往后别送了。”   她是在点醒范献,别动歪心思,傻子才看不出是他所为。   范献不蠢,自然不会认领烂账。   他掠她一眼,冷哼:“苏司使混说什么呢?自个儿吃错了茶,就栽赃本帅头上。”   “是吗?”苏芷没想过和范献维持外在情面,于是,她直戳了当地接话,“有句话,原不该下官来教您的。可殿帅不懂,为防行差踏错,我还是逾矩同您说上一声。殿帅要明白,狗急了还跳墙,若我一身修为被毁,入了后宅……你怕是也不能如愿。”   “你什么意思?”   “枕边风的威力,你我掖庭当差,不会不懂吧?我如今身兼皇城司使的职权,还要点脸面,若是遭人陷害,入了皇家后宅,那我就秉着鱼死网破的心,要同你不死不休了。”   她在威胁范献。   倘若范献再办这种下作的奸事,她成了陈风的妇人,发了血誓要拉他下马。   毕竟,苏芷放下身段去恳求陈风,范献的官位未必能坐得牢靠,官运亨通。   再说了,几年后,照陈风的势头,他极有可能被册封为皇太子,成一国储君。   范献犯不着脑袋不灵光,去触人霉头。   思及至此,他沉默了。   范献后知后觉,竟惊出一身汗。   这小娘皮心狠手辣,怪不得能执掌皇城司。   要是真把她送往大殿下榻上,他的日子未必好过。   可要是换个旁的小卒去破苏芷的身,遭她挨刀杀害,也无补于事,还可能因此露出马脚,招来君主猜忌。   得不偿失。   苏芷赐教,给他紧了紧弦儿,长了一回记性,他也承她的情,算是交一回束脩了。   故而,范献不情不愿地朝苏芷一拱手,道:“哪个不开眼的蚊虫,敢来叮咬皇城司的腚。咱们三衙同皇城司本就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嘛!苏司使大可放心,经此敲打,往后禁军班直巡视禁中,自是多打十二分精神,不会再容宵小们肆意妄为了。”   “若真如此,那我也放下心了。我还有事要面见官家,先行一步。”苏芷行拜仪还礼,撇下范献,朝御营扬长而去。   “苏司使好走不送。”   苏芷同沈寒山来到御营时,已是一刻钟后的事。   听了柳押班的呈报,官家准两位官卿入内。   他斟酌许久,还是将密事交付于两位悍将手上:“沈卿与苏卿,你二人合力办差,深得朕心。今日,再差遣尔等办一桩事。”   官家命苏芷和沈寒山拆了那一座摘星楼。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官家多疑,不过毁一座楼,他不肯耽搁皇家命脉,即便这话是子虚乌有。   岂料,本是安心之举,却发现了重大的凶事。   那摘星楼底并非空无一物,而是埋着一个死人!   九尾狐女果然本领通天,她没有撒谎。   作者有话说:   连贯的破案线索乃一本悬疑文核心,请某个不要参考借鉴,爱惜羽毛。不欲多废口舌之争,如果有追文到这里,请放过我的文,谢谢。不想挑事,事情到此为止。   ==========================   唐朝一般喊皇帝‘圣人’,宋朝喊‘官家’,统一改成‘官家’好了。本文朝代架空,偶尔一部分风土人情参考唐宋,望知。   么么哒。第二个案件开始了,每次开始写案件就会有点小困难,我努努力~~ 第六十六章   苏府。   夜里下值, 苏芷还未从宫中归家,沈寒山先她一步,踏入苏家。   碧波院里, 苏母的偏头风犯了,她欲静养, 不让随侍的女使入内。   奈何沈寒山莅临, 仆从们不得不迎。女使想到苏母的吩咐,一时犯起难来。   犹豫间,透光的直棂窗传出主人家的声响:“是沈廷尉来了吗?让进,看座吧。”   “是。”女使的燃眉之急被苏母一番话解开了,她顿时眉欢眼笑。   她殷切地请沈寒山入门,并为二人沏了一壶茶。   “你下去吧。”苏母朝女使摆摆手,“我同沈官人说几句话。”   女使知晓沈寒山是苏母看护长大的,算她半个养子。老了得了病症, 图人疼,盼孩子榻前尽孝, 说体己话,乃是年迈者的通病, 人之常情。   女使领了命,出门时还细心帮两位阖上了门防风, 苏母这头风病症受不得寒, 虽开春了, 但倒春寒是嵌入骨子的阴冷,也挺要人命的。   仆人一走, 屋里便静了下来。   苏母凝重地看了一眼万字花屏风, 同沈寒山道:“小主子, 往后可要阿芷从旁协助?”   没了人, 苏母便敢论尊卑,唤沈寒山一句“主上”了。   她要给他见礼,沈寒山虚虚来扶,温声道:“还不是时候,请您暂且保密。”   “嗳。”苏母的头风病是装的,此时她起身,趿鞋下地,引沈寒山入屏风后的小祠堂。   堂上置放着她丈夫的神位,按理说苏父的神位配享太庙,已请入皇庙西配殿,受万民香火,不必在家中专程辟一间祠堂。然而苏母此举,亦有深意,其丈夫的牌位之下,另有乾坤。   沈寒山熟门熟路按下机栝,进入暗室。   苏母不得入内,只在外头静候。   她怜悯地看了一眼沈寒山,时光荏苒,郎君孤苦伶仃一人生活,原也长这样高大了。   沈寒山沿着石阶一步步踏下,室内摆着两盏莲花佛经雕纹长明灯,为了防止油灯熄灭,暗室开了一扇可见天光的小窗。而灯具也需时不时供几斤油,才好续无尽烛光。   沈寒山望着桌上苍鹰纹鎏金浮雕重檐的神龛,眼眶发烫。   他跪在蒲团上,朝齐整摆放的数个牌位叩首:“寒山来看爹娘、阿兄阿姐了。”   他不觉得室内阴冷,反倒是温暖如春。   这里是他的家,即便家人都成了孤魂野鬼,永堕阎罗,生死不见。   可沈寒山还是眷恋此地,至少他不再颠沛流离,不再艳羡万家灯火,他也有了栖身之所,也有了家。   若是家人泉下有知,定会来看望他的。   他们会团团围聚在沈寒山身边,看着这个郎君,从瘦骨嶙峋的小人儿,长成了如今独当一面的高大郎子。   他长得极好,仪表端方,性子乖巧,没有家人与兄弟姐妹的庇护,他也努力长大了。   超乎所有人的预料,承载所有人的希望。   沈寒山不轻易落泪,他没有理由哭。   他是最为幸运的,他活下来了。   那一场火,烧尽了所有苦难,在坊间提起也不过一句轻飘飘的“风云骤变”,对他而言,却是信念崩塌,家宅尽毁。   沈寒山垂着头,小心翼翼捂住口鼻,掖去落地的眼泪。   他不敢让家人看到,也不愿家人担忧。   沈寒山仍在幻想家人团聚的美梦,有朝一日,他们会入梦,夸赞他处事得体,可比肩父亲与阿兄。   沈寒山笑着同牌位道:“爹爹,阿娘。如今寒山已经会写一手好字了,您教的飞白体,寒山一直铭记在心,每每批阅案宗后,笔枯墨尽时便在纸上练飞白书法。您说丝丝露白,方显苍劲浑朴,我自认也习得七八分神韵,若您看到了,入梦夸夸孩儿吧。”   沈寒山年幼时,曾窥见父亲用劈了叉的枯笔练字,他仰慕父亲,心生向往,也要习字。那时,父亲告诉他,这是“飞白体”,讲究枯笔潇洒自如的美态,他信以为真。   后来听母亲说,他才知。   不过是父亲懒得唤人研墨,这才枯笔蘸水在纸上习字。奈何蠢事被小儿子撞破,为保颜面,这才讲了“飞白体”书法的风骨。   也不算骗小孩吧,难得有一丝家宅趣味在。   沈寒山和父亲说完了话,又同母亲说:“阿娘,你记得上次,我同你说的芷芷小娘子吗?我原以为,小娘子都喜些绒花发簪,没人教我如何亲近小娘子,我便想着您从前同父亲相处的模样,如法炮制,岂料我吃了不少闭门羹。倒是上一回前往衢州,儿子欲赌一场,以真心换真心,恰巧入了小娘子心门。虽吃了不少排头与苦头,但小娘子门槛这样高,往后也不至于被人撬了墙角,抛夫弃子。日后,我带她来见你们吧。小娘子英姿飒爽,自有铮铮骨性,和上京的贵女不同,定能讨得您的喜欢。若是不喜,那也没辙了,儿子就这么一个心上人,从一而终。您也盼着我成家立业,早日有子嗣吧?瞧我面子上,莫要欺负她。”   沈寒山想到苏芷,难得抿出一丝笑意。   他给娘亲磕了个头,转而同姐姐叙话:“阿姐,芷芷的性子同你很像,也爱策马狩猎。若你还在世就好了,你们脾气相投,定会相处得很好。届时,满京城都要被你们闹得人仰马翻,保不准还要挨父母亲的骂。倒是我不争气,骑术仍旧不精。”   他没说,是家人分离那日,他受了惊,不敢骑马。   沈寒山记得那一夜,阿姐对他说:“寒山,活下去。这是最后一次,阿姐护你。”   随后,她推他入屋舍,隔门,与沈寒山额心相抵。   阿姐性子豪放,不会说一些绵长絮语,那一日,她居然对他说很多的话:“寒山,阿姐不带你骑马,不是不疼你,而是怕你摔伤了。我往日被阿兄拿年龄压得够呛了,嫌他得很,自是千恩万谢,盼着你来。好不容易有了个弟弟,我不想你有任何差池。”   阿姐说完这句,往头面上披了一层红纱宝相花织金披帛。   风雨潇潇,却熄不灭这一场人为纵的火。   阿姐上马,挽着她最爱的弓,直冲入火光。   披帛迎风而起,像狭长的血泊,自颈上流出。   她故意这样艳丽着装,为沈寒山诱敌,为他拖延时间,争取生机。   沈寒山知道,这一回,阿姐骑着心爱的马儿离去,再也不会回家了。   她总是说要融入江湖,脱离庙堂,现下里,她该如愿了吧?   阿姐……自由了。   沈寒山明白,这不过是宽慰自己的话。   他陷入梦魇,不敢细想那么多残忍的现实。   彼时,他才是一个七八岁的小郎君呀!   沈寒山从苦难中抽离,又在脑中临摹阿兄的模样。怎样工笔勾勒,都绘不出阿兄的秀丽风貌。这么多年过去,他该年长了不少,该更成熟稳重了。   阿姐快意恩仇,不理解阿兄的良苦用心,沈寒山自小多一门心窍,却很懂阿兄。   “阿兄,寒山最对不住的是你。我不该顶你的缺儿,肩负起当家职责。一切事本该由你来挑担,本该护你求生。却因我最小,独得举家宠爱。这些年,寒山不敢有一丝倦怠,唯恐辜负你们的苦心。”   沈寒山时常会想,足智多谋如阿兄,若他来为家人挣一份前程,是否比自己更快捷,更迅猛。   至少,阿兄不会像他一样如履薄冰处事,汲汲营营数十年还不得要领。   只因他是最小的郎君,才保下他的命。   只因家宅和睦、兄友弟恭吗?   沈寒山想不明白,该死的人是不是他。   为何阿兄阿姐们都在前头为他挡刀,为何大家都让他先活下来。   是因他无能吗?   还是大家都宠爱他?   沈寒山不明白,这么多年也想不明白。   如此,他不敢辜负家人。   他这条命是长辈们拼尽全力给的,他没有资格选择自己的路。   这一生要如何过,这一路要怎样走。他都定了规程,不敢僭越半分。   唯有苏芷,是他命里的变数。   沈寒山本不想近她、用她。他怕伤她、害她。   他满心都是谋略算计,不够坦诚,他配不上她。   沈寒山藏匿真心,逗她、招惹她、撩拨她,若即若离。   那一夜春山花事,他本不该碰她的。   只是月下见美人,寒山敛春愁。风好、景好,心魂荡漾。   他忽然想抛却家宅世仇,忽然想做一回自己。   死也甘愿。   死也……甘愿。   沈寒山吻了苏芷,抱着一腔孤勇与决心。   他霎时贪生怕死起来,原来他也不见得那样神勇无畏。   他贪慕人间,贪慕儿女情长,亦眷恋苏芷。   何时喜欢上苏芷的?   沈寒山纵有七窍玲珑心,一时也说不上来。   他和她待着最为放松,最为闲适,无论是廊庑赏花,还是月下吃茶。   待沈寒山有所领悟时,他的眸光已然粘缠在苏芷身上了。   这是他不为人知的一点私心,也是他弥留人间的一寸私欲。   他面世诸多妖相,对卿卿才显露半分人情。   沈寒山今日叩首,恳请父母兄姐原谅——他为自个儿请命,意图贪慕这寸许人间春.情。请饶恕他动了凡心,不脱离复仇大业的境况下,请允他留一隅心房藏爱.欲。   请一定要答应。   求你们。   ……   “叩叩叩。”三声敲门响动。   沈寒山知道,这是来人了。他起身,藏去所有心事,又勾起三分不经意的虚妄笑容。   人间风流沈家郎君,宿人皮筋骨,祸紫陌红尘。 第六十七章   苏芷打马回府, 甫一进门便见沈家的老奴萧叔,她高高挑起了眉头。   不必多说,定是沈寒山一下职便往她府上钻。   这厮近日能耐了啊, 知她瞧他不顺眼,也不冒昧来叨扰, 只一个劲儿地烦她母亲。   偏偏苏母孀居, 孤独得很,有个可心的“养子”膝前侍奉,自然欢喜得合不拢嘴。   沈寒山这一番投其所好,可不是抓乖弄俏?!   真烦。   苏芷心间大大恼火,可想起皇帝巡狩回京,朝堂之上引发的那一波波动荡……她也想要从沈寒山那处探探口风。   毕竟庙堂京官里,与她最相熟的便是沈寒山,苏芷没必要舍近求远, 去仰那些老油条官人们的鼻息。   公事要紧,苏芷只得把个人恩怨放后头, 先顾眼前。   她如今是一司之长了,不能一团孩子稚气地做事, 轻重要拎得清。   思及至此,苏芷深吸一口气, 大步朝前。   女使先她一步入碧波院通禀, 待苏芷行至苏母跟前, 沈寒山还为苏母念经。两人相处融洽,活似一对亲母子。   苏芷心里翻了大大一个白眼, 朝沈寒山勾了勾食指:“你过来。”   苏母被女儿的乖张气得扶额, 却见沈寒山怡然自乐, 暗下对苏母摇了摇头, 示意无碍。   这对冤家!   天爷!闺女儿何德何能,容沈寒山这样庇护眷顾。   沈寒山帮苏母牵了牵厚锦被,道:“苏婶娘好生休憩,晚辈过些时候再来看您。”   “嗳,好。小娘子打小儿性格就顽戾,你多担待。”   “怎会,芷芷待人坦诚,可亲可爱。”沈寒山说了一通客套话,总算出了门。   苏芷也不和他磨蹭,张口便问:“摘星楼下的那一具尸身验明身份了吗?”   沈寒山颔首:“嗯。大理寺与刑部的官吏联袂查人,从当年造楼工匠名录寻起,找到年纪相仿的匠人了,他于五年前失踪,妻母寻他至今,还闹上过县衙,只可惜被人压下来了。怪道多年找不到人,原是被埋在了土里。这事凶恶,坏了风水,龙居的屋舍竟压了民冤,说出去不好听。官家震怒,现下正和刑部以及大理寺谈论发落工部尚书张怀书的事,恐怕不少官吏会被拉下马。不过一晚,今日上朝会,立马和东府的舍人商议起草诏令了,恐怕要变天。”   苏芷不过六品官,又是内廷衙门的人,没资格参朝会,这些辛秘她都是无缘窥见的。   她是听到些风言风语,知庙堂又有波折。哪知这一回事会闹得这样大,朝官们岂不是人人自危?   怪不得眼高于顶的京官们待她都客气了很多,左掖门宫道上碰见,还会同她行个拜仪。   苏芷思忖了一番,问:“才两日就匆忙定罪吗?怕是不止‘风水害人’一事?”   “我就知芷芷聪慧,事事都瞒不过你。”   他又献一份殷勤,说话没个正形儿。   苏芷想骂他,偏偏沈寒山处事周密,像条蛇儿滑不留手,她根本寻不到由头苛责。   瓷器般白净无瑕的人,太过圆满无缺,原也是会讨她的嫌。   苏芷皱眉:“有话快说,别让我猜来猜去。”   “刑部的官吏前些日子被大理寺压了一头,好不容易逮着一宗案子,可不得使尽通天本事,为官家分忧解难么?他们查出了匠人的死因……”   沈寒山断在这里,忽然不言语。   苏芷深谙这厮一肚子坏水,恐怕她大难临头。   她下意识说了句:“少拿话引我出洞,我绝无可能给你什么甜头。”   沈寒山哑然失笑。   隔了很久,他才道:“芷芷多虑,这一回沈某是真没想占你便宜,不过在组织语言,好一口气说清缘由罢了。”   她结结实实闹了一场笑话,顿时面红耳赤,颊上飞霞一片。   苏芷支支吾吾半天,恨不得找一道地缝钻入。   良久,她寻回舌头:“废、废什么话!赶紧往下说!”   “是。”沈寒山勾唇,“七年前,张怀书得官家赏识,擢升工部尚书,官拜从二品,掌城郭、宫室、舟车构筑诸事。他已是高官厚禄,该恪尽职守,岂料他纵容麾下官吏以‘喂食拉建材牲口’的由头,同户部粮仓调度压仓五年的陈米,供于工匠们吃。而好米则私下变卖,谋求钱财。陈米受潮生了霉星子,呕吐发昏均是小事,直到某日闹出了人命……死者便是那一名被压在楼下的匠人。若非狐女执意要官家拆楼,恐怕这一起冤案永世都不得昭雪。”   嘴上说是手下官吏办的坏事,可一笔笔账目都得上司过目,他看漏了眼,便是他的过失,叫不得屈!   “怪道官家要严惩不贷,又把口风瞒得这样紧。才出了衢州地方官贪墨案,又来一笔京官的破账。要是黎民百姓知道了,他们会如何看待庙堂朝官?定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于官家不利。”苏芷忧心忡忡地答。   她知道官家起义,是借流言翻身,如有人也借助这一回的风口,引发民变,那铁定闹得人仰马翻……   于此,沈寒山也有自己的一番考量:“你我经衢州一事,名声太显,故而这回,我把严查工部的案宗交给了刑部。官家还有另外一宗差事,要我去办。仅我一人之力不够,我同他举荐了你,想来明日旨意就该传到皇城司了。”   苏芷脊背骨发麻,她就知沈寒山笑得这样奸猾,定不怀好意。   苏芷切齿:“你又来?!成日和我过不去?”   “唔……芷芷不觉得你我默契十足,一块儿当差再好不过吗?竟这般嫌恶我,好伤人心。”   “你少在我面前假惺惺,谁不知道你是个伪君子。”   “哦?沈某哪处开罪了芷芷?”沈寒山作恍然大悟状,“你是在记恨上一回的吻吗?”   他话音刚落,苏芷忙捂住郎君的嘴,把他拖到偏僻的壁脚。   苏芷怒斥:“你疯了吗?那夜的事,你别在人前提起,权当个屁放了吧!”   “芷芷薄幸,我却不会。是沈某冒犯了你,合该负责的。”沈寒山一番权衡,道,“这样,沈某眼下无婚配,不如把自个儿许给你为夫婿,如何?”   他怎么能这样轻车熟路,成日里把“求娶”一事儿挂嘴上啊?   苏芷瞠目结舌:“你疯了吗?这话能随随便便说出口的?”   “正经求亲,沈某没在说笑。”沈寒山郑重其事应答,脸上笑容也敛去三分。   苏芷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我身为皇城司使,如何能明面上为后宅妇人?!”   “哦,那你我暗地里偷偷私定终身便可行?”   “……”苏芷累了,她不想同人蛮缠了。   她的心一瞬间苍老许多,疲乏地朝沈寒山摆摆手,问:“别聊有的没的!你说吧,官家要我们两人办的差事究竟是什么?”   沈寒山不逗她了,正经说:“官家要臣下去查明九尾狐女的来历,辨她究竟是人是妖。”   “这事儿很重要?”   “重要。若是妖邪,谛听天命也就罢了;倘若是肉眼凡胎的女子,那她缘何知晓这么多阴司事?背后要么是有高人指点,要么属贪官污吏的党羽……无论哪一桩缘故,都有必要严查下去。欺君之罪的名头压下来,不是说笑的。谁都来哄骗君主,那天下岂不是乱了套?”   “狐女如今在何处?”   “宫中不得安插可疑人,恐有谋逆行刺之心。因此,官家还是留狐女暂居引进司使裴川的府邸,命他好生监管此女。”   官家没把狐女下诏狱,恐怕也是有那么一两分信她是妖神,不欲太早开罪人。   苏芷了然:“那你我今夜就去一趟裴府。”   “好,一切听芷芷安排。”   沈寒山笑望苏芷风风火火的背影,心中忆起一桩压在心底的事——   数个时辰以前,文德殿内。   皇帝和沈寒山密谈狐女一案,差他去办。   沈寒山借此机会,力荐苏芷在旁协办,也好助他一介羸弱文臣一臂之力。   官家思索许久,应允。   半晌,他若丽嘉无其事问起沈寒山:“朕记得,沈大卿还未婚配吧?你这样郎艳独绝、文采飞扬的官人,也不知哪家贵女能福气,同你喜结连理。”   官家开起了促狭亲昵的玩笑,看似想给沈寒山做媒,实则饱含深意。   沈寒山这样殷切举荐苏芷,明眼人都瞧出来他同苏芷小娘子交情笃深。   偏偏官家视若无睹。   他不为这对知心着意的悍将牵一牵红绳?反倒故意说起旁人的高门贵女……   沈寒山不蠢,他听出皇帝是在敲打自己——如若他同苏芷合力办案当差,为皇家分忧,官家很是欢喜,可他对于沈寒山与苏芷的婚事,却不乐见其成。   官家不欲沈寒山和苏芷有旁的私情,否则他得折损左臂右膀其中一只,太亏了。   于是,他棒打鸳鸯,早早断了沈寒山的念想。   毕竟臣子的欢喜,与他何干呢?   这就是蛮横霸道的皇权。   只要官家一声令下,沈寒山就得幡然醒悟。   他要知分寸、守进退,才能在仕途上渐行渐远。   毕竟官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听话的臣子,会吃到苦头。   沈寒山微微眯眸,他要天家成全么?   呵。   有意思。   沈寒山发笑,心下已有了重大决定——他欲徐徐图苏芷,无论上碧落下黄泉。便是挫骨扬灰,翻天覆地,沈寒山亦要成事。他行的路,无人能阻,无人敢拦。   要知道,迎面世人,他乃罗刹恶鬼。   沈寒山的佛心禅性,唯有苏芷,能诱他阪依。   作者有话说:   开学的威力好猛,评论少了好多(倒地)   沈寒山能亲第一次,那自然也能亲到第二次(不是) 第六十八章   引进司使裴川虽是内诸司的人, 上职往来皆在禁中,但他并非宦官,而是全须全尾的郎君, 故而他在皇城外有置办了家宅,并不夜宿内廷。   他既是大内诸司的官吏, 便算苏芷这一派系的自家人。只是引进司四方馆这个官署, 没三衙那样执掌私兵禁军的重权;又无皇城司那样能明面辖制三衙,得天家倚重与偏袒,这么多年来,一直受前省内侍们的冷落与轻视,没人上过心。   天家掖庭就是这么一个抢阳斗胜的地界。宦臣其中,捧高踩低的做派,彰显得淋漓尽致。   当然,不起眼的小喽啰也有自个儿的好处, 清闲度日,不会惹来一身腥, 更不至于碍谁的眼,惹来杀身之祸。   近日因狐女一事, 引进司使裴川处于风口浪尖,又被人记起了。莫说南班子洒扫的少监要来一探虚实, 就连前省那些亲近皇帝的太监也时不时给裴川捎点东西, 请他供奉给九尾狐仙, 暗地里祈求庇佑。   不少人说,官家这么一个不信鬼神的人都没发落狐女, 想来是真见识了神通, 往后保不准还要下旨为狐女建庙供香火, 高高奉养着狐仙当护国之宝。   说得神了, 裴川收的礼也更多了。   是夜,裴川归府,又拉来一大车时兴的瓜果脯腊。   他解下兔毛大氅,钻入廊庑。女使烧好了炭盆供于厅堂中,等裴川来取暖。这是郎主的吩咐,冬末初春,夜里披了风霜回家,总有一身湿意,需暖炭催干了衣袖,才不至于寒了膝骨,待老年脚疼。   女使倒是惊奇,她家郎主一贯不是这么讲究的人物,于家事上粗枝大叶得很,顶好伺候。倒是内院子里来了一尊佛后,裴川有了不少细枝末节的小讲究,许是怕冲撞了神明吧。   女使侍立一侧,待裴川烘干身上的潮气与寒气,这才熄了炭堆退下。   裴川足下不停,忙往狐女所在的晚风院走去。   离狐女小院还有一段路,他屏退左右,命人在外看守,独自进了院子。   这是他特地为狐女辟的一间独立小院,寻泥瓦匠砌了小灶房以及寝房,每几天就囤上一堆时兴瓜果与米茶糖果。狐女在其中能吃能住,住得十分顺心开怀。   这样看,晚风院是裴府中心,外宅倒像是庇护这座小院的幌子,专为它遮掩。   甫一阖门,裴川闻到一股陈醋的酸味与芹菜的清香。   他走近两步打量,瞧见狐女在腌制醋芹,倏忽一笑。   狐女作一身农女打扮,身上穿的衣裙全是过水浆洗过的旧裳。她手法娴熟地剁芹菜,又将其逐一塞入陶罐,淋上香醋与粗盐。京城腌物的制法,到这儿也就大功告成了,偏偏狐女有自己一套技法,又往里添了一点葱蒜与碾碎的虾蟹肉压实,想来是为了窖藏时增香。   待裴川施施然走近,她回过神来,吓了一跳:“你回来了?”   “嗯。”裴川轻手轻脚上前,拥住了狐女纤细的腰肢。他熟稔惯了,不过顺势一捞就把她囚入怀中。   他动作顺畅,狐女却仍不习惯。她多有警觉,在男子滚烫的胸膛迎上她的那一刻,浑身僵硬。   偏偏裴川是个恶劣性子,惯爱强人所难,他比狐女高了三个头,废了好大劲儿才能蜷起脊骨,把下颚抵在她肩窝细嗅:“姐姐,我忙了一整日,可算归府了。今儿又捎带了不少宦官的礼,他们贪心,一个个都想求你保佑。姐姐这样忙,眼里顾我一个便是了,哪里有那么多闲工夫搭理他们。”   他一团孩子气地撒娇,一如从前的少年模样。他是少不更事,故而爱亲昵,狐女的心软了一大截,纵容裴川的嗔怪。   她温和笑着,揉了揉裴川的头,道:“这几坛子醋芹,你给那些僚臣们送去,当是回礼。”   裴川不依:“从没听说过香客自愿给神佛添香火钱,还要佛陀还礼的。”   “你收了那么多吃食,我良心上总不安……”   不安便会惦记外人的恩情么?这可不行。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依姐姐的便是。”裴川没说,左右狐女的醋芹出了这个门就转送到他的库房里头藏着。姐姐的吃食,他一样都不愿赠予旁人。   还没等裴川和狐女多聊几句,院外便有女使高声喊:“郎主!府外有官人递来拜帖,是沈廷尉与苏司使。”   这两位高官不好搪塞,裴川皱了皱眉,只得依依不舍松开狐女,出门相迎。   裴川是个地道的双面人,一出狐女的小院,官吏的威风就摆起来了。   他是内诸司的吏人,即便官阶在沈寒山之下,也犯不着被朝官压一头。于是,裴川待沈寒山不算太客气,只行了拜仪,唤了句“沈廷尉”,倒是对上苏芷,他知皇城司官署的紧要,即便官阶与苏芷平起平坐,也不敢太怠慢,态度恭敬许多。   裴川请苏芷入屋,还亲自为她奉了茶。   苏芷哪里想到裴川这样年轻,瞧着比她没大几岁,该是二十多出头。   她不苟言笑,手上压着腰刀,大步流星入了裴府。   苏芷对外本就是肃穆模样,她不欲同人明里暗里打官腔,文臣那一副奸诈心肝,太累了。   于是,她开门见山地道:“本司使与沈廷尉今日叨扰府上,乃是奉了皇命探查狐女。”   外人不知裴川与狐女之间的亲昵,只当他是听天家命办差,什么内衷真话都敢同他讲。   裴川心下有自己的计较,想了一会儿,妥帖地答:“自然。狐女虽说是百年邪神,却也算来历不明的女子,官家既要用她,合该查证清楚底细。”   沈寒山抿了一口茶,笑问:“此前一直没寻到机会问裴使,这名可占天命的狐女,你是如何寻来的?”   “说来羞惭,并不是下官欲为官家分忧解难,才不远万里寻的狐女,而是她自报家门寻上家府,让我得了巧宗儿。狐女一心想亲近龙泽、增进修为,奈何宣德楼门前有神灵护龙君,她不得入内,这才几番辗转至下官家宅,寻我引荐一回。”裴川意味深长地道,“说来也巧,狐女和官家真有缘分,没几日她便撞上了巡狩出行,得来千载难逢的面圣时机,足以得偿所愿。”   沈寒山玩味道:“裴使倒是心大,狐女要你帮着造桥引荐,你便从了她的意。殊不知,若她有歹心,你恐怕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真是糊涂呀!”   他这话看似贴心贴肺为裴川着想,可话里话外难免有质疑裴川行事的意思。寻常官吏都擅中庸之道,在庙堂沉浮,大多明哲保身。谁会冒进行事,上供狐女,去图那一点夸赞与封赏?若是一个不稳妥,官家受了伤,便是株连九族的重罪,裴川怎么担当得起?   这一回,裴川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知是被鬼障了目,还是被富贵迷了眼。   裴川没料到沈寒山这般敏锐,一时无言,如坐针毡。   倒是沈寒山做事圆融,他给人当头一棒,又自个儿递上了甜枣,让人顺着他的台阶下。   沈寒山道:“想来也是狐女魅术高超,竟把裴使蒙蔽了,诱你去冒这个险恶!往后留她在府上,你可得处处小心,莫再着她的道。”   裴川苦笑一声,俨然一副听劝的口吻,从善如流答:“是,沈廷尉教训得对。如今想来真是沁出一身冷汗,往后需再提心吊胆几分。免得狐女对外又动手脚,给我家宅招来灾祸。”   “正是了。”   苏芷冷眼旁观这一场闹剧,两人你来我往,说话俱神神叨叨。   她听得不耐烦,朗声问:“狐女在何处?引本司使见一见她。”   “请苏司使随下官来。”裴川如蒙大赦,忙起身,迎苏芷进内院。   他也不想和沈寒山多接洽了,这厮话里有话,八百个心眼子,应对起来脑壳子疼。怪道都说沈家相公聪慧,朝堂中处世如鱼得水。   苏芷正想走,还没迈出左脚,衣袖便被人一拉,逼她止住了脚步。   踅身一望,小娘子迎上一对俊俏的凤眼,原是沈寒山在拦她。   “你做什么?”苏芷不耐烦,有外人在又不好发作,怕落老搭档的颜面。   奈何沈寒山不懂苏芷给他留了情,他贼心又起,贱兮兮地逗弄人:“唔,狐女这般凶恶的妖神,苏司使不备些防身符箓么?外人不顾你安危,可我心疼,自是要庇护、提点你一遭的。”   这厮又来?!苏芷一个头两个大。   她切齿:“沈廷尉,你若贪生怕死,就给我滚出裴府,行吗?少来碍我的眼。”   沈寒山挑眉,绕到苏芷前头打前锋:“罢了。苏司使蛮勇,沈某拦不住。此身虽单薄,却也能以命护你一程。若妖女动你,先从沈某人尸身踏过去吧。唔,为你而死,我不后悔。”   他一派大义凛然,苏芷却无动于衷——真当她傻吗?!会被沈寒山的一番衷肠情话感动?!那狐女指不定就是个普通小娘子呢,能有什么杀伤力?!她才不承他的情!   “有病。”苏芷翻了个白眼,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行远了。   而日夜和狐女亲之抱之的裴川也在一侧缄默不语……他们当他温柔小意的狐狸姐姐是什么洪水猛兽吗?!要这样埋汰防备?!气煞他也!   三人来到狐女所居的别院,没裴川事先提醒,正好撞破了狐女炊饭一幕。   她见外人来,讪讪一笑:“给诸位官人见礼,我在世间学的规矩不多,若有哪处怠慢,还请多担待。”   她盈盈下拜,宛若大家闺秀,没哪处不得体的。   苏芷心中隐隐失望,她还以为狐女长得总该是有狐狸耳朵或是狐尾,远远瞧去,竟也和寻常女子无甚两样。   她也抱拳还礼,道:“狐娘子不必多礼,本司使不过是奉官家之命,前来拜谒你。不知裴府起居,你住得还舒适?”   狐女微笑:“没哪处不好,裴官人待我很妥帖,事事都筹备得体。我近日习了人间炊食,几位若是不嫌弃,也坐下吃口饭菜吧?”   苏芷心有顾虑,不知该不该吃狐女的东西,反倒是沈寒山没防备心,笑眯眯替她应下:“如此就有劳狐娘子了。”   “官人客气。”   狐女转身又进灶房生火,苏芷和沈寒山忙跟上打下手,顺道暗中观察刺探。   刚进灶房,沈寒山的目光便久久停留在壁脚累积的几个陶瓮上。他靠近陶罐,掀盖窥探一番,见是混了鱼虾肉的醋芹,微微半阖了眼。   沈寒山笑道:“狐娘子会腌醋芹吗?制法倒新奇,和京城不大相同。京中远水,河鲜海味皆俏货,价高难买,普通百姓家里吃不起,腌醋芹便用豆豉酱,而非鱼虾了。”   他说来头头是道,狐女垂眸低喃一句:“不过灵光一现,添了鱼虾罢了,不值当官人夸赞。”   “我能尝尝吗?”沈寒山冒昧问出这句话,让一旁看戏的苏芷不明就里。   在她印象里,沈寒山不是那等重口腹之欲的人,怎在狐娘子院子里就馋了嘴,什么都要吃一口了?   嗳。   总不会是看上人美色吧?   苏芷瞧沈寒山,多了一分鄙薄。   果真,浪荡的郎君,满口甜言蜜语、虚情假意,见一个爱一个!   狐娘子也很是错愕,她扯唇,生硬地笑了笑,道:“官人轻便。”   沈寒山盯着醋芹,曼声开口:“来瓯箸。”   狐娘子顺势递上碗筷,任沈寒山夹醋芹。   沈寒山方才那句话,口音说得古怪,苏芷一时没听懂他的话,反倒狐娘子聪慧,一下子明了话意,给他递了东西。   苏芷好奇地问:“你刚才说的什么?”   沈寒山勾唇,一面夹醋芹吃,一面同苏芷解释:“哦,我看到鱼虾腌制醋芹就想起柳州醋芹的制法,一时嘴快,用柳州地方言讨了碗筷。话一说出口才后悔,怕狐娘子听不懂,闹了笑话……岂料沈某多虑,原来她也明话意,知递我餐具。”   话音刚落,狐娘子冷汗淋漓,脸上的笑也僵住了。   “这样说来——胡娘子难道是柳州修炼的仙狐?柳州离京城可不近呐!您这翻天遁地的法术施展一回,不知脚程要几日?”沈寒山不怀好意地问。   “用不了几日。”   狐娘子含糊地应了句,不敢再同沈寒山呛声。   这一晚,无论苏芷再问狐娘子什么话,她都不多答了。   似是此前被沈寒山抓了把柄,她有了戒心,待他们格外警惕。   又一日无功而返,苏芷和沈寒山联袂出了裴府。   苏芷纳闷地问:“你好端端提起柳州做什么?你这人行事定有深意,不会做无用功。”   沈寒山轻笑:“知我者,芷芷也。”   “别卖关子,说吧!你究竟发现了什么?”   “唔。沈某倒是想说,只是这月色难得,沈某欲再赏一个时辰的月,迟些再论。”   他说翻脸就翻脸,扬了扬衣袖,大步离去。   “嗳!你上哪儿去!”苏芷拿他没法子,只得在后头追。   夜深了,巷弄里昏暗,唯有街口的酒肆楼下悬着的两盏红漆镂雕绣球式挂灯,散发煌煌余晖,暖芒如碎金铺地。   苏芷追得急了,一头撞上沈寒山后腰脊。   她痛地闷哼,惹来郎君闷笑。   “沈寒山!”苏芷捂头。   “我在。”沈寒山转身,低头,与她对望。   沈寒山长衫飘逸,夜风掀起,暗香萦绕,竟也有那么一丝鹤骨松姿,风流蕴藉。似谪仙,又类妖,怎会有这样矛盾的人。   “你作甚不走,带累我磕着!”苏芷一时有点痴,待回过神来,她莫名涨红了脸。   怪就怪沈寒山有一副得天独厚的好皮囊,总哄骗她就范,害她识人不清。   “抱歉。”   “算了,没事。你月亮赏完了吗?”   “唔,还差点。”   “快赏!”   “呵。”   “芷芷要我谈论狐娘子的蛛丝马迹,也不是没法子。毕竟比起月色,另有他事更使我痴迷。”沈寒山倾身,附耳,慢条斯理地道。   “嗯?”苏芷茫然。   “若你献吻,沈某定知无不言。”   什么?   “沈寒山!你做梦!”   苏芷这回是真怒了,她转身欲走,被调.戏人的沈寒山扣住了腕骨:“不过开个玩笑,莫生气。”   见劝不住,沈寒山只得道:“芷芷可知,工部尚书张怀书,也是柳州人?当年他刚擢升工部尚书,曾给各衙门送过一回家礼,疏通人情。官家眼皮底下,张怀书不敢厚礼贿赂,于是他另辟蹊径,赠了家夫人腌的醋芹,而那醋芹里的海味便是价值不菲的瑶柱乌鱼子。我有幸也得过一罐张家娘子腌的醋芹,那小菜滋味的确爽利,令人记忆犹新。说来有意思,张家醋芹的味道,竟和今日在狐娘子院里尝的一样,就连所用陶罐以及封坛布的绳结打法都一致……天底下怎会有这样巧的事?”   苏芷明白了:“所以你才用柳州地方言试她一回,谁知她竟听懂了。你疑心,狐娘子是柳州人,或许还与工部尚书张怀书关系密切?”   “芷芷聪慧。”   “行啊,沈寒山,你有两下子。”苏芷就事论事,夸他这事儿干得漂亮。   见苏芷眉欢眼笑,沈寒山熄了的心思又蠢蠢欲动。奈何小娘子武艺高强,他识时达务,还是暂时不要碰这个硬刺较好。   于是乎,沈寒山按捺下心绪,谦逊地道:“若非芷芷在旁协助,沈某也寻不得这样破绽。这功劳,是该归你的。”   “你少卖乖。”苏芷敲了敲掌心,“待明日,我们去查一查张怀书的底细。瞧瞧这厮有什么猫腻!”   “是,沈某以芷芷马首是瞻,一切听你安排。”   作者有话说: 第六十九章   沈寒山和苏芷兵分两路, 他去和僚臣们探听张怀书的家底子;而她则寻画师,描述狐娘子的样貌,好让人画一张相似的小像来, 改日拿去给旁人比照。   约好了夜里巳时在沈家见面。   苏芷料想沈寒山辰时下值后,立时为她造访刑部和工部两司衙门, 定没吃晚膳。既是她麾下差使的走狗, 总得给人留一口饭食,也好下一回使唤。   苏芷姑且疼他一回,她喊来力大无穷的疾风,让人帮着拎提盒,往沈家送几样荤菜。   待沈寒山披星戴月赶回府上,苏芷已经布置好了,他一入内院便见燃起的烛光,煌煌如白昼。   沈寒山不喜外人入家院, 若无他提前吩咐,不会有僮仆小厮入内宅, 即便是萧叔。   唯有苏芷,是沈寒山特地千叮万嘱过家奴可随她自由出入的小娘子。   沈寒山待她, 多有破例。   这一份偏袒经年累月攒下来,已如此深厚, 偏偏苏芷不懂, 从未察觉。   傻姑娘。   沈寒山唇角染上笑意, 远眺屋里的苏芷。   描金宝盖牛角葫芦式挂灯被风吹得微颤,红穗子迎风摇晃, 错了位, 戴在了苏芷的发间, 好似步摇上艳红的珠串流苏。   苏芷鲜少在外人面前着女装, 一个是皇城司官署里有自家官吏的公服规制,另一个是她要同一帮军士头子争强斗狠,着女裙总会被人揪住小辫子看轻了,故此她心狠,宁愿自个儿斩断这一软肋,披上铠甲,裹得密不透风。   唯有如此,苏芷才拥有安全感,能刀枪不入,在吃人的掖庭里阔步而行。   沈寒山懂她,却不敢对苏芷说“懂她”。   若他讲了,苏芷只会畏惧——她总这样敏感多心,怕自己心思浅显,教人好猜。没城府的小娘子,活不长久,会先祭寒刃,成旁人刀下亡魂。   自此,沈寒山装疯卖傻,故作不懂。   他注视着不远处的苏芷,贪婪地勾勒小娘子姣好眉眼。她是颜色艳绝而不自知,世人被她气势所撼,无人敢仰首欣赏她。   沈寒山胆大包天,他敢。   今夜原是这样的良辰美景吗?家中留人待,归路粥已温。   他同她的关系更进一步了吧?否则她怎会在府邸等他回来,为他斟酒施菜。   沈寒山算不算有个知冷知热的小娘子在他旁侧照顾了呢?   他算不算,有存活于世的家人了……   待他好的人,有萧叔,有苏婶娘,如今还多个苏芷了。   真好。   上天待他也不算薄。   雾霭浓密,沈寒山隐没于雾濛濛的夜里,他似怕惊扰到厅堂里斟酒的小娘子,步履故意放得很慢。   希望这一切,不要是个梦。   沈寒山也曾无数次窥到热闹的厅堂一角,他的爹娘兄姐喊他来吃饭。但一等他靠近,梦就碎了,他醒了,眼前空寂,鸦雀无声。   世上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很怕眼前一切,是一个期盼已久的美梦。   沈寒山没同旁人说起过他的谨慎、自卑、与小意。   他忽然胆怯了,不敢加快脚程,仿佛那淋了一地的暖黄灯火,能被自己一脚踏碎。   然后梦碎。   苏芷肯定不能明白,此刻的他究竟有多欢喜。   而厅堂里的苏芷早早就瞥见了沈寒山,她烦他的拖拉,忍不住嚷了一句:“磨蹭什么?!还不快来吃饭,都凉了!”   听得心上人的传唤,沈寒山笑容更甚。   他快步迈入饭厅,问:“芷芷怎知我吃凉食会脾胃不适?”   “呃……”她不知道啊。她就是怕沈寒山吃饭太慢,耽搁谈张怀书的案子啊!   奈何沈寒山春风满面,没意识到苏芷的欲言又止。   瞧瞧,小娘子可爱,还害羞上了。   沈寒山挑眉,又问:“这些是芷芷亲自下厨,为我烹的饭菜吗?”   “不,是我亲自……”   “我懂了,芷芷不擅厨艺,故而只能在旁指导厨娘子煮菜。没事,于我而言,一样有心。”   “……”她其实想说,是她亲自喊疾风去苏母的饭桌上挑拣的几样没动过筷子的剩菜。唯一体贴的地方,可能是苏芷差人隔水蒸热剩菜了,再命疾风摆到沈家桌面上的。   苏芷觑了一眼沈寒山,但见他这般高兴的模样,她还是什么都别说了吧。   罢了,不重要。   善意的谎言,不适宜戳穿。沈寒山开心就好。   苏芷做贼心虚,难得端雅一回,她敛袖,悉心为沈寒山夹了一筷子酱瓜精肉丝到他碗沿:“你看看你,这么瘦,铁定没好好吃饭,多进点肉菜吧!”   沈寒山受宠若惊,柔声道谢。他用膳时本仪态翩翩,偏生今日有苏芷瞧着,教他莫名仓皇,险些出了差池。   如何能感激涕零吃尽心上人投喂的荤菜,又行动得体矜持呢?是个难题。   沈寒山爱俏扮俊的小性儿,在面对苏芷时,彰显得更淋漓尽致了。   苏芷哪里知道沈寒山这么多花花肠子啊,她不过是想糊弄这厮,催他快些吃完饭。   吃饱喝足才有空闲,能和她促膝长谈一整晚案子。   百无聊赖等了小半个时辰,沈寒山总算放下筷子。   他差遣家奴撤了碗碟,又去耳室净面漱口,换了一身不沾风尘的外衫,还熏了兰花香。   一切收拾妥当,沈寒山请苏芷挪步至客房。   屋里早有萧叔备好的烘火炕桌。乌木小案上,摆了满满当当的青釉菊瓣式小碗。里头盛满饭后甜羹与夜食,有名叫“羊头签”的羊肉馅儿炸卷;有用碾碎了的芝麻、胡桃、蜜枣,混合绿豆磨粉蒸成的玉灌肺小糕;还有用数九寒冬窖藏梅花蜜腌的干山栗。   一应小食皆甜口,分明是哄姑娘家吃的。   苏芷平日言行举止彪悍,内心却也是个细腻的小娘子。闲赋在家里时,她确实吃甜果、喝牛乳,只是不大在外人面前暴露用膳偏好。   沈寒山是如何得知的?难道平日里来他府上叙话,她不经意间吃了多少口果脯,他也每每窥见,尽数知情,记于心间?   若真如此,这厮城府极深,当真是可怕的郎君……   沈寒山自认他今日的做派很贴心,全然不知惹了小娘子的嫌。   她烦他是肚里蛔虫,烦他多事。   沈寒山端一只天蓝釉紫红斑碗装的牛乳,挪至苏芷面前:“方才是芷芷宴请我,如今该我礼尚往来,邀你吃夜食了。”   “多谢你。”苏芷抿了一口牛乳,微烫的奶汤入了肚,顿时觉得五脏庙都暖和了。   “芷芷在府上等了很久吗?”   “也没多久。”她松了松紧绷的心弦儿,同沈寒山道,“我料想你今日会在六部衙门间奔走,该是饿着肚子归的府,好歹你我近日一块儿处事,帮你温些膳食,也在情理之中。”   言下之意是:若你没好好当差,那这饭就给老子吐出来。   沈寒山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腹诽:果然是芷芷的处世之道,在她眼前就没白吃的夜餐。   沈寒山抿了一口茶,单手惬意支下颚,同苏芷道:“自然帮你打听了。”   “说说?”   “这事儿交由刑部的王尚书审理,我问他关于张怀书的事去了。”   沈寒山记得。   那时,王尚书还以为沈寒山要为张怀书说项,私下悄无声息地按了按他的手,劝慰:“沈廷尉,使不得。这桩案子官家盯着呢,该怎么办,天子自有安排,咱们莫要去惹一身腥了。”   好在他解释了来龙去脉,不过是要查一查狐娘子的底细,这才宽了王尚书的心。   闻言,苏芷啧啧称奇:“你们大理寺不是平日里都同刑部抢功吗?听你的话音儿,怎还和王尚书交情笃深?”   沈寒山翘起唇角:“在朝中行事,哪个不是千年老狐狸,怎可能明面上撕破脸?再说了,大理寺同刑部确实明面上势如水火,那不也是演给官家看么?君主不希望底下官员一派和气,仔细结党营私呢。”   苏芷是看不懂这些朝官们的伎俩了,手底下的官吏们都要打起来了,两官署的顶头上司还推杯换盏,其乐融融,稳坐钓鱼台。   苏芷不明白,也懒得问了,左右一房一门心思。   她换了一只酒碗,往里斟满了名酒千日春。   苏芷同沈寒山碰了碰酒盏子,道:“你直接说后话吧,文官的弯弯心肠,我不耐烦听。”   “好,全依你的。”沈寒山勾唇,“我问过了,张怀书此人年逾四十,妻子在半年前亡故,为其守丧三月,便娶了新妇。第二任妻子是中堂白相公的嫡女,也算是用婚事同中书省官衙缔结在了一块儿。如今工部尚书张怀书出了事,还折损一个贵女,也不知白宰相懊不懊悔。”   他大有一副幸灾乐祸的嘴脸,横竖大理寺官署最清净,事不关己自然高高挂起,他且看这一圈人狗咬狗去。   苏芷头大,果然这些心怀鬼胎的文臣联结在一块儿,说道起弯弯绕来就是聒噪。   大庆宰相公不少。中书、门下、尚书三省长官均以相公名目把持着中堂,后来资历浅显、低官阶的官吏受官家赏识,出任同平章事,进入中堂参政,再插手一个手握军政的枢密院使相……一堆相公拉帮结派扯头冠,暗地里还建立自个儿的阵营,俱是为了掌控中堂言语。   他们欲左右朝政,不择手段拉拢官吏,结姻亲便是很好的一桩计策。   若非掖庭里的内省南班全是太监,恐怕他们的手连后宫都敢伸进去。如此说来,苏芷也有点明白官家的忧虑了——一群不省心的老东西,私底下偷鸡摸狗,没皇城司和三衙镇宅,还真不敢放心他们接洽。   思及至此,苏芷忽然问了沈寒山一句:“张怀书虽说是从二品工部尚书,比你官高一阶,可你也不差呀!年纪轻轻就位至一司之长,又学富五车,那些老狐狸就没想过同你攀亲?”   她这话问得有意思,沈寒山努力去辨认她话中的一丝若有似无的醋味。   “倒是有过,只他们的嫡女各个面相凶恶,八字也与我不合,沈某实在不喜,便都推拒了。”他笑着喝了一口酒,凤眼潋滟,勾人心魄。   苏芷将信将疑:“不至于吧?我看那些官娘子长得都不错,膝下所出的小娘子定然标致,想来是你眼光太高了。”   沈寒山放下酒盏,作势要和苏芷好好说道说道。   “就这么说,沈某身弱,喜武娘子。朝中文臣家的小娘子擅骑射、擅刀枪棍棒的能有几个?便是将门出身的女子,也未必与我八字作配。”   “你在文臣宅子里寻武娘子?不是存心刁难人么?”   “嗯?不这般刁难人,我又如何堵一堆老狐狸的嘴呢。”   “看来你半点都不想娶亲。”   “想,朝思暮想。只是我心上人眼高于顶,都不垂怜观我一分。”   “你还有心上人?”   “芷芷明知故问,好伤我的心。”沈寒山憾然叹了一声。   “……”苏芷心头一跳,后知后觉猜到他话里机锋。   他是指,她算他心上人吗?   苏芷一瞬间想到了那日春山桃花海里缱绻的吻……原来不是做梦啊。   她不敢和他聊深了,含糊地说:“沈寒山,你醉了。”   沈寒山微微眯起眼睛:“芷芷,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沈某酒量不错,劲峭烈酒也可饮两斤。”   苏芷懵了,这厮如今不装糊涂了,誓要和她死磕到底?   她恍惚想起很久以前,沈寒山痴缠她,追问她番号雕青在身上何处的时刻……那日,沈寒山才吃了三两杯玉沥甜酒便说胡话了。   难道他在装醉骗她?!   苏芷如遭雷击,刺激太大了。   她不敢同他多说,临时想出脱身之法:“你酒量要是这样好,从前扮醉,逼问我番号刺在何处,居心何在?你是不是早就知我纹墨于何处,故意诱我出糗?”   话音刚落,沈寒山被酒水呛到,咳得脸红,很是狼狈。   苏芷忽然眯起了眼睛,她靠近沈寒山,居高临下,审视他:“沈寒山,你怎么会知道我那么多的事?早前我就想问了,苏府哪个是你藏的眼线?!”   不然为什么她的一举一动、日常偏好的膳馐,他全知情?   一定!有!内鬼!   沈寒山良久无言,他总不能说,阖府上下都是他的线人吧。   这对小娘子的打击太大了。   于是,沈寒山抬袖掩唇,顾左右而言他:“夜已深,再扯闲篇恐怕要丑时才能说完,你总不想今夜宿我府上吧?”   呃……深更半夜,和独身郎君共处一室。   苏芷再如何不避嫌,也知这不成体统。   她输了,败下阵来,两人各退一步吧。   苏芷愿意和他握手言和:“那、那咱们赶紧接着说张怀书的事吧。”   “好。”沈寒山满意地笑了。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走剧情线,结果小沈和芷芷喝酒聊天太可爱,忍不住写了好多,呜呜呜不知道会不会觉得他们话太多,案件就慢慢展开好了...好喜欢写两个小可爱絮絮叨叨聊天~   本来这章想写多多,结果有点晚了,打算休息了,睡醒再说吧,今天给我留的评论多多,明天那章写多多!!尽量五六千~ 第七十章   夜渐渐深了, 屋里凉了几分。晚间新抽的稚叶覆了一层霜,好似落过骤雪一般。   苏芷盘腿至炕榻上,不过半晌, 底下的毛褥子又暖和不少。她朝露出一线月光的窗往外看,原是有小厮入了隔壁灶房, 给火炕烟口添柴。   不得不说, 沈寒山很会享受。客房里横垒了半室炕床,灶口与白墙衔接,通向隔壁厨房。   如此,家奴们添柴生火只需出入邻边耳室,不必进客房吵沈寒山。如此,既不会惊扰到主人家谈话,还能礼待来客,实在妥帖。   苏芷听得窸窸窣窣的动静,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坐的位置邻近灶口, 乃是炕梢。   这样的炕头温热,一般都是留给主人家寝卧的, 沈寒山故意谦让于她,是存心关照她吗?难不成他一直记得她膝骨沉疴, 不得受寒?   苏芷受宠若惊, 面上又不敢显露。万一是她自作多情, 那多难为情呢!   直到沈寒山整理衣摆下了榻,他行至一侧壁脚, 从錾银缠枝花纹红漆衣箱里取出一件银鼠毛裘衣, 递于她膝上:“天冷了, 披一披吧。”   苏芷目光下移, 挪至沈寒山那白皙的指骨上。烛光落下暖芒,濡上他五指,润泽的肤平添上几分通透,又有毛绒裘衣衬托,显得沈寒山的五指分外秀致。   苏芷一时恍神,她有点不明白,从未在意过沈寒山的衣着与外在皮囊的自己,为何近日频频失神,好似被他做法吸去了魂魄。   关照的话,沈寒山仿佛说了千百万次,极为娴熟。   苏芷一时不察,揽过裘衣覆膝。她抠了抠裘衣下摆镶边绸缎,后知后觉发现其用色是桃粉底子,还绣了细腻繁复的牡丹花图样。   这一身……分明是给小娘子准备的御寒大裘吧?   沈寒山家宅里没有女使,素日也无小娘子登门拜访,难不成这件裘衣是专为她裁的吗?压箱底这么多年,怎么从没见他送衣来呢?   苏芷小声地问了句:“沈寒山,你这件裘衣,是专门为我裁的吗?”   闻言,沈寒山停滞一瞬,倏忽笑出声,意味深长地答:“咦?被发现了么?”   “既是为我裁的冬衣,缘何从前没将它赠我?”   “那时怕你不收,也担心你若来沈府做客,没有妥帖的外衣御寒。思来想去,还是藏在客房中,以备不时之需。”   “……”苏芷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她很难讲这种感觉。   苏芷总拒沈寒山于千里之外,入了皇城司后,为了避嫌,等闲也不会往他府上跑。   还是如今胆大一些,明面上多有交集。   难不成沈寒山私下里守着这些独属她的小玩意儿,一次次盼她登门吗?   那她总对他横眉冷对,厉声对峙,他心里会不会失意落寞?   真是一副可怜相儿,教人于心不忍。   苏芷呶呶嘴,还是低喃了句:“多谢你了。”   “何必这样客气。”沈寒山知今日殷勤撞上时机,恰如其分,还博得小娘子一点点好感,心间颇为得意。   他倒是想趁热打铁同苏芷亲昵,可想了想,按照苏芷性子,定爱徐徐图之,只得喉头滚动,强压下那一点躁动。   苏芷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小娘子,今晚的缱绻气氛,她很不习惯。   于是,她强行把话儿绕回正题上,稍稍结巴:“对、对了,你有没有打听出工部尚书张怀书是柳州哪里人?”   沈寒山知她意动,故而欲盖弥彰,扯别的话头遮掩。   他心下打趣,面上不显,顺水推舟接过苏芷的话:“问过了,说是柳州满福县人士。我不止问来了他的祖籍地,还得知了他一些阴司事。”   “你说。”   “张怀书是前朝末年入的仕,那时还没有免费入住馆驿的官家公券,故而他上州府赶考便十分吃力了。为了能有足够路费赴考中试,家贫的张怀书登了彼时家中招婿的亡妻、也就是纪嫣然的府门。他不想牵累科考与官途,虽应了纪家婚事,却没有入赘。那时,张怀书让纪父放心,曾许诺了膝下第一个孩子不冠‘张’姓,而随母姓‘纪’,给纪家传宗接代,继承岳丈家业。如此,也不枉费纪家在他微末时搭一把手的恩情。”沈寒山叹气。   他又道:“只可惜,纪父没能亲眼瞧见外孙出生便与世长辞。而张怀书还算个有良心的郎子,即使当了官也没舍下商户女纪嫣然。他把发妻接入京中,与‘糟糠妻’成了婚。时年,新君开国,对其良善秉性极为欣赏,不仅亲赠贺礼,还下旨赐了婚添彩,一时成了美谈。”   “这样说来,倒有点微妙。谁知张怀书不是想成天子门生,故意不同朝中高门牵扯?毕竟新君刚刚登基,怎敢用旧主的老臣,定然是想拉拢一些登科新贵,培养至门下,为自己所用。”苏芷烦文臣的阴谋阳谋,却不代表她傻。她缄默不语,只因懒得计较。   沈寒山牵唇一笑,不置可否。   半晌,他说:“不过张怀书没什么子女缘,直至纪嫣然半年前去世,他膝下都无所出。年逾四十还没一子半女,在官场中也算是第一人了。保不准就是因这个缘故,他才急于娶新妇传宗接代。”   “只是郎子薄幸罢了。哼,他冠上‘无后’的名头后,倒显得一应负心汉行径都事出有因,做派占了冠冕堂皇的公理。”苏芷不屑地批判了一句。   “呵,你说得是,世上郎子大多不可信。不过,偶尔也有几个凤毛麟角,可值得小娘子依托。好比我……”沈寒山暧昧低语,“若我求娶了芷芷,定然不会辜恩背义,便是芷芷不喜孩子,我也能从慈幼局过继一个小娘子或小郎君来,帮着沈家传宗接代。”   沈寒山想得长远,连孩子姓甚名谁都考虑好了。   他家里遭了变故,早看淡血脉亲缘。   沈寒山只记挂着苏芷,若能活得长久,他余生想同她一起度。   只是,这话孟浪,吓得苏芷脊背僵直,是一句话都不敢接。   沈寒山“心直口快”说了一通肺腑之言,片刻,他故作惊骇,垂眉敛目同苏芷道歉:“一时口误,吓着你了。”   真是口误吗?苏芷问都不敢问,囫囵吞枣一般接受这一借口。   她在逃避……可是她究竟在逃什么呢?   若是不喜,可以直接拒绝;若是难堪,可以揍沈寒山一拳。   偏生她被沈寒山同化,也学了他晦暗不明的推拉伎俩,明面交锋,暗地拉扯,欲拒还迎。   搞不懂。   苏芷佯装困倦,她要告辞了。   沈寒山的家宅真是惑人心智的红粉骷髅窝,她不敢多待,怕被他勾了心魄。   郎君知道再逼就得不偿失了,他放过苏芷,亲自送小娘子出门。   夜里下了淅淅沥沥的雨,打落一地火炽的桃花,花盆里的泥被雨水溅出来,汪在地缝间,泥泞满院。   见状,沈寒山劝她等一等再走,他为她寻伞,送她回苏家。   苏芷不想多留。   她心惊肉跳,推辞了一句:“不了,统共没多少路,我自己走。”   说完,苏芷疯了似的跑出沈家,回了苏宅。   沈寒山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轻倩背影,终是忍不住笑出声。   她何时这样慌张过?   分明会轻功,又怎蠢到淋人间雨?   和他闲侃的这一夜,竟教她意乱情迷,失了心智吗?   他的芷芷,很有趣。   沈寒山站在抄手游廊下吹风,他回味方才种种——水光粼粼的庭院被烛光照得雪亮,灯光流丽,倒映出小娘子冶艳的身影。   她无措又仓皇,不得体地跑入水洼里,一步紧挨着一步,沾了一腿泥星子,惹得郎君高高挑眉。   何必怕他呢,他这样亲和,又不会吃了她。   至少,现在不会。   沈寒山近日对苏芷下手迅猛,倒不是他按捺不住,而是陈风在后头紧追不舍。   好一条惹人嫌的恶犬!   沈寒山明白,他的宝物要被人发现了,他迫于无奈,只得先下手为强。   若沈寒山一直同苏芷推来拒去,小娘子能装疯卖傻好些年,直至老死都不会点明心迹。   他等不了。   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得把月亮,收入囊中。   沈寒山又不是圣贤,清心寡欲一阵子也就罢了。若是同苏芷称兄道弟,清白上一辈子,那他不如寻根绳儿上缢了去!   这般,还落得清净,不至于看她另嫁他人,剩沈寒山独自埋黄土,地里塌皮烂骨。   ……   今夜,苏芷头一回,做了一个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梦。   她梦到自己落了水,在池中悬溺。   她明明会凫水,还擅泅泳,却在这夜,陷入很深很深的潭中,不得自拔。   湿濡的池水侵入她的外袍与里衣,钻入布匹衣料的线眼中,洇进她的肌骨。   寒意自后腰一寸寸爬上来,最终将她裹挟住,似一重水牢,一只樊笼,密不透风。   苏芷分不清是黎明还是薄暮,她焦愁地扑腾,却越陷越深。   灌入口鼻,封住眼耳。   她要死了吗?不甘心……   苏芷挣扎,直到她攀住了什么,可能是一根浮木,也可能是一截枯枝。   她死死抱住那样事物,一心求生。   脉脉温热传递入她的筋骨,通往苏芷的四肢百骸。   好暖,她不冷了。   再睁眼,入目是轻纱薄衫的沈寒山。   “怎么会是你?!”   他身上的外袍都教她沾.湿.了,服服帖帖紧缚于肌理之上。   苏芷看到了沈寒山的颀长身骨,心下胶胶扰扰,心浮气躁。   原来沈寒山并没她想得这般羸弱吗?他衣下身躯并不瘦骨嶙峋。   苏芷脸涨得通红,下意识要躲。   岂料她一松手,那潭水就会重重扯她,教她往深渊落。   不能死!   沈寒山揽住她的腰,低语,诱哄:“芷芷乖,抱紧我。”   他怎么会入她的梦?厚颜无耻的郎君!   她不想听他的话,可是生死攸关,窒息感太过真实,她顾不得许多。   苏芷咬着牙,真触碰上了沈寒山的窄腰。   他抱过她很多次,所以她还几次礼,不算什么。   小娘子出门在外不拘小节,对吧……   苏芷费劲儿说服自己,她浑身的气力都要涣散开了。   她忽然觉得好累。   有沈寒山撑着,她是不是也可以稍微松一口气?   蜷缩在他人怀里避风浪的感觉不错……她不必一直坚强,偶尔也能依靠沈寒山?   苏芷一面觉得羞于启齿,一面又忍不住放松心神。   她的骨肉都颓唐了,靠在沈寒山滚.烫的胸膛,闭目养神。   她能听到男人蓬勃的心跳声,能嗅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兰草香。   一瞬间,苏芷有些恍惚——她一直记挂峥嵘的前程,从未肖想过这些缱绻的男女小意。   原来,有人给她撑腰,是这种感觉吗?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令人接受。   粘缠的思绪在她心底滋生,一点点蚕食她的理智,破土而出。   春夜的潭水无涯,她同沈寒山在其中辗转、沉沦、下陷……她在劫难逃。   作者有话说:   张怀书前妻纪嫣然的死,改为半年前。   本来想多写一点,但是今天感冒了头疼,所以没有多写,明天看看能不能多写一点,爱你们=3=   周一照常这个时间,周二那章可能很迟才更新,因为我要去打针,如果精神不济,就睡一觉再起床更新,么么哒!   文文有点冷,如果宝宝们可以的话,帮我和朋友推推文呀,爱你们,感谢! 第七十一章   “呼——”   苏芷醒来, 才是蟹壳青天,刚过寅时。   只是个梦啊。   她擦了满额的汗。幸好仅仅是个梦。   今日是难得的下沐日,苏芷不当值的日子和沈寒山撞到一块儿, 也是凑巧。   不过,如若为了调查狐女, 即便当值, 他俩也可以外出查探。毕竟身上奉了皇命,公事没有天家大。   苏芷记起昨夜的春.梦,她唐突沈寒山一回,和他上次那个古怪的吻两清了。   她莫名仓皇,来寻沈寒山时也没平日里那样有底气,说话很小声。   沈寒山只当她是害羞昨夜的绮事,不多调侃。   前晚的雨滂沱,街巷被雨水洗刷一新, 满是新叶与尘泥的土腥味。   苏芷畏寒,她怕鞋浸了水冻脚, 因此穿了防水的鹿皮靴出门,就连外衣都是着骑装, 这样衣下摆不及地,不会沾满污水。   沈寒山看了一眼苏芷的鞋履, 眼馋地道:“芷芷这双鹿皮靴倒是好, 若你得空, 也帮我做一双吧。”   苏芷没料到他连一双鞋都要肖想,顿感无奈:“你家中没奴仆帮你制鞋吗?这点小事还想着占我便宜。”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寻常裁缝娘子制的鞋履, 不过几季就损坏不穿了。芷芷上心为我做的靴, 便是破损, 我也会缝缝补补再添新意, 穿个三五十年都舍不得丢。”沈寒山腻歪话是张口就来,苏芷要被他说得起鸡皮栗子。   她抚了抚小臂,嘟囔:“你这人……忒烦。待过几日裁缝娘子上门,我再帮你提一句吧。”   “多谢芷芷。”沈寒山受宠若惊,他原以为会遭她谩骂,岂料她居然应下了。   想来,是小娘子也担忧他吃风受寒,被冷春冻出个三长两短。   实际上,苏芷只是不爱欠他人情。   昨夜沈寒山为她筹办冬衣,她很感动,为了清偿恩情债务,苏芷才应允下来的。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左右各有各的想头,大家伙儿心里都敞亮高兴便是。   苏芷道:“张怀书下了诏狱,张家愁云惨雾,咱们还贸贸然登门拜客,不知张大娘子见不见。”   沈寒山道:“芷芷多虑,她一定会见的。”   “你这么笃定?”   “自然。”他意味深长地道,“如今朝中对于张家避之不及,就算张大娘子的生父也未必肯捞女婿一把。她既为新嫁妇,自然忧心夫君前程,我料想她四处奔走通融关系,该吃了不少闭门羹。而你我算朝中高品阶的官吏,她能邀得咱们做客,保不准千恩万谢。大娘子私下里都求神拜佛烧高香了,哪里还会避而不见?”   “倒也是这个道理。不过咱们不帮她消灾,只是想套话。既如此,你我进府内攀谈……不算骗人吗?”苏芷性格耿介,不擅长撒谎。她非但不是来帮张大娘子的,甚至是勤勉收罗罪证、亲送张怀书上路的推手。   沈寒山勾唇:“芷芷真老实。沈某只说给她一个会面的机会,却没说要大包大揽应下这门差事,算什么哄骗呢?帮不帮忙,不也得看求助之人的诚意么?届时寻个诚心不够的由头推拒就好了。”   要是沈寒山拒绝了,对方不仅不会怪罪人,反而会懊悔自己没能下血本求人。   “你真阴损。”   “过奖过奖。”沈寒山不会在苏芷面前改掉他长袖善舞的交际法子。若是往后成一家人,总得坦诚相待吧?藏着掖着算什么亲近的房中人?他才不会诓骗苏芷。   沈寒山想得长远,荒唐到连日后衣食住行用度都想齐全了,殊不知小娘子连门都还没入呢。   苏芷起得早,没吃早饭。   她寻了个胡麻饼摊头,买了两个炊炉刚烘烤熟的芝麻胡饼,其中一个递给沈寒山:“你还没进膳吧?吃两口,咱们得快点赶路了。”   沈寒山接过油纸包着的热气腾腾的胡饼,下意识看了一眼摊子旁边的长凳。   嗯……他的芷芷打算边走边吃吗?   沈寒山于吃喝方面循规蹈矩,能用膳时抽空和苏芷攀谈几句已是大大的僭越,遑论如今还要沿街吃饼。   他眉心云迷雾锁,欲言又止。   苏芷咬着胡饼,回头,问:“怎么不吃啊?”   小娘子一番好意,沈寒山不欲推拒。   他顿了顿,道:“太烫了。”   “忒多事!”苏芷皱眉,走过来。   她忽然扣住沈寒山的腕骨,把他掌心的饼子朝自个儿鼻尖挪了挪。   “呼——”苏芷噘尖了嘴,携来一阵小香风,她给他吹凉。   见状,沈寒山微微一怔。他眸光下移,眼里盛满小娘子娇俏模样。她的眼睫纤长黑浓,鼓腮帮子吹气儿的模样娇憨可爱,好似一只偷食的蓬毛灰鼠。   沈寒山莫名心跳一怔,足下也虚飘飘,如坠云端。   苏芷毫不知情,她帮他散了热儿,大方地笑:“喏!好啦!眼下总该吃了吧?”   “嗯。”沈寒山抛却了所有礼制陈规,他不体面地咬了一口胡饼,细细咀嚼。   两人一面走,一面食,乡野莽夫的饮食习惯,却别有一番情趣儿。   沈寒山忽然觉得今儿的天真好,风雨止了,响晴薄日。所有恰到好处的曼妙,都与苏芷有关。   ……   张府。   冰裂纹暗花绸格子屏风后头,张大娘子歪在花楠木翘头美人榻上闭目养神。   一侧的周妈妈没在小厨房里烹药,而是把小红炉挪至屋里熬药,打扇扇风。   张大娘子忽然睁开眼,同乳母周妈妈,咬牙道:“妈妈您看,从前说得好好的,我是爹爹的心肝宝,夫君虽大了我二十多岁,可好歹官居二品,又有爹爹在朝中为相公给我撑腰,往后日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这才过了几月,出了事,连门都不让入了!”   周妈妈知道张大娘子是烦心前两日回家府时被门房拒之门外的事。   按理说郎主是中书令,在朝中已是位极人臣的高官相公。嫡女年前刚嫁人,女婿便入了诏狱。   新婚燕尔不过数月,张大娘子还怀有身孕,父亲帮亲生女儿疏通人情关系,探问一回女婿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缘何不肯?这样薄情!   便是不愿相帮,秉持这一份儿女亲缘的面上,至少也要安抚一番,哪里有嫁了人,连娘家都不让回的道理。   周妈妈宽她的心:“大娘子快别伤怀了,仔细身子!保不准是郎主出门忙公事,不在家中,这才……”   张大娘子脸带泪痕,拂去周妈妈递来的巾帕:“你是不知道,那门房眼高于顶的模样真气人!我待字闺中时,哪个不长眼的家厮敢这样同我呛声?!就连那个庶出的浪蹄子,近日许了六品小官都神气起来,扶着角门给我脸子瞧,说什么她去问问母亲,帮我求个情,放我入门!”   她捂住脸,嚎啕大哭:“妈妈,我不活了!父亲这是知道夫君今日蒙难,兹事体大,他施不得援手,也怕我牵扯到府上,一心想舍了我呀!”   张大娘子实在不明白,她这算什么呢?嫁了人便不是自家的孩子么?哪有这样冷心冷肺的。   当初哄她嫁人还说得好好的,讲张怀书人品多高尚,守着不能生育的发妻十多年,连一房妾都没纳。   她倒是庆幸那女人早早死了,好腾出位置换她来坐。可是张怀书明显不是她爹夸赞的那样廉洁,若他是,眼下也不会锒铛入狱了!   张大娘子连自己父亲都求不了,各家官娘子也推拒她的拜帖,她束手无策,眼下也只能在府上哭哭啼啼等待官家发落。   只可惜那刀高高撂起,悬而未决,熬死人肝肠!   她真是恨苦了父亲,若她没嫁入张家,没怀上孩子,也不至于这般进退两难了。   张大娘子满面愁云惨雾,一声叹息高过一声。   她干瞪眼,盯着炉子上的安胎药,忽然觉得这个孩子也未必要留下来……   若是落了胎儿,她能回娘家吗?张大娘子怔怔地想。   半晌,屋外有人通禀:“大娘子,有客到!说是郎主的同僚,您要不要见一见?”   张大娘子没想到夫君竟还有雪中送炭的至交僚友,忙呵斥家奴,道:“蠢东西!那可是贵客,你竟还拦着不放!快快请人至花厅,把上好的茶砖拿出来,给客人们沏茶汤!”   “嗳,好!”家奴盼着张府能渡过难关,否则他也托足无门了。   家奴得了当家主母的吩咐,客客气气迎苏芷和沈寒山入家府:“两位官人稍待片刻,请吃点茶汤,大娘子怀了身子,腿脚不便,稍后就来。”   闻言,苏芷惊讶。她记得张怀书第一任妻子是半年前死的,张怀书守丧了三个月,再迎亲,紧赶慢赶也才成婚两月。这么快就有小身子了?   她同沈寒山面面相觑,都没做声。   沈寒山说了几句场面话,打发了小厮。   没多会儿,张大娘子被周妈妈搀着入了花厅。   她步履极慢,已显了怀,此时托着隆起的肚子,朝沈寒山和苏芷盈盈下拜,我见犹怜。   张大娘子哭道:“夫君能有两位庙堂至交,实乃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官人们不知,自从夫君蒙受冤屈入诏狱,从前交好的僚臣避而远之,妾连个口风都打听不到,深居后宅真真焦心。幸而两位今日登堂叙话,能解一解妾心下忐忑。”   张大娘子是深闺里的贵女,没见过外男,更不知朝官们的样貌。故而她认不出苏芷和沈寒山,只能凭感觉猜——沈寒山应当是高品阶的官吏,而苏芷是女臣,或许是宫中随侍圣人的女官。内廷和外朝都有官吏来,这是好信儿。   沈寒山伸手,做出虚扶人的姿势,实则连张大娘子衣角都没沾到。   他曼声:“大娘子且宽心,官家给我等下了旨意,命我与女官来探访张尚书家宅,了解实情。”   张大娘子一听是天家的旨意,顿时有了主心骨。她热泪盈眶地道:“天爷开眼!妾就知道夫君为国为民、兢兢业业办差事,官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便是有过错,也是司下几名佞臣犯的事,同他有什么干系!两位官人必要好好查证,还夫君一个清白。”   “自然。天道昭彰,凶者刑戮。本官自会给清白者洗冤。”   这一腔官话,已然全数收揽张大娘子的信赖。   唯有苏芷冷眼旁观,知他底下所有门道——   沈寒山所言“官家授旨,命他们督办张怀书一案”不假,但查的就是张怀书本人犯下的恶事啊!   他所言“还无辜者一个清白”也不假,可这冤屈昭雪,显然也不是在说张怀书,而是说那些受张怀书陷害过的草芥匠人吧……   他句句贴心,实则句句诛心,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实乃一流。   可怜张大娘子还蒙在鼓里,不知是自个儿错信老狐狸,把她夫君的断头饭端得更近了……   作者有话说:   沈寒山甜头吃够了,该干活了(。) 第七十二章   苏芷不擅长这些家宅牵扯, 沈寒山虽说满口胡言,但她也不会去贸贸然拆人的台。   她屏气凝神听着,隐约嗅到一股子药香。   苏芷对医术偶有涉猎, 略通医理。这药味应当是取自全当归、黄芪、白芍、炙甘草等药材,熬制成汤。其中再多的几味用材, 苏芷不是医者, 就很难辨出了。   不过仅凭这几样,也差不离能猜出,此为“安胎药方”,专攻胎动或临产催生之效用。   张大娘子和张怀书才成亲二月,那孩子至多也就一个多月,喜脉勉强诊得,安胎药却决计不能乱用。胎气无损者,滥用药汤, 反倒容易滑胎。   张家这么宝贝老来得的子女,不可能犯此大错。   如果一定要用……   除非, 孩子的月份大了,已有至少四五个月的身孕, 家中人才会借保产药护胎。   苏芷低头,瞥一眼张大娘子。她的脸颊儿清瘦, 四肢纤细, 明明是伶仃的身形儿, 肚子却显得宽大,用厚毛胆长褙子也遮掩不住。   这个孩子来的时候不对。   倘若张大娘子是在先夫人纪嫣然亡故的时候怀上身孕, 那么背后故事便耐人寻味了。   纪嫣然……究竟是如何死的?   苏芷又想到沈寒山说, 狐女腌的醋芹与纪嫣然赠的, 滋味相似。   有没有一种可能——狐女和纪嫣然脱不了干系?甚至她可能就是纪嫣然?   苏芷心下了然, 只等出府后同沈寒山悄摸商议。   沈寒山博得张大娘子信赖后,便开始忽悠人听他号令。   他感叹一句:“本官知大娘子可怜,腹中怀有身孕,夫君还入了刑部大牢。本官乃大理寺官吏,若张尚书入的是廷尉诏狱,我还可照拂一二,偏生是……唉。”   张大娘子这才依稀回过神来,沈寒山竟是可以复核刑部朝官案的大理寺官吏。   这可是能帮上她的要紧官人!   思及至此,张大娘子哭得更为哀痛:“求您垂怜妾身,一定要相帮一把,妾身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罢了,你莫哭。本官豁出去一回,给大娘子搭把手、透个底儿吧!”沈寒山忧心忡忡地道,“大娘子可知,官家为何查证到张尚书身上?”   “为何?”这个问题不止是张大娘子疑心,就连张怀书也百思不得其解。   官家是吹了什么邪风,非要去碰那一座摘星楼?   沈寒山故作讳莫如深,不出声了。   倒是苏芷接过他的话,淡漠地道:“是有人告密。”   她没抖出狐女的存在,故意和沈寒山联袂打配合,攻张家内宅。   张大娘子惊骇:“两位官人的意思是,家宅里出了内鬼?!”   “正是。”苏芷诱她答话,“你好好想想,张尚书可有什么仇家,且能知晓他私密事的?”   “私密事……”张大娘子垂头,眼眸微移。疏忽,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呼吸一窒,“难不成……是她?不,不可能,她明明已经……”   “嗯?”苏芷挑起眉头,“大娘子想到了什么?”   张大娘子咬了一下唇,同苏芷道:“两位官人应当知道,妾乃新嫁妇,而张家先夫人亡故已有五月了。先夫人对夫君感情颇深,死不瞑目,连带着她身边的奴仆都对妾身怀有敌意,总觉得是妾身顶了先夫人的缺儿。故此,妾身入府以后便遣散了先夫人倚重的奴仆……他们离了府,定然怀恨在心。告密者,保不准出自这些家奴。”   苏芷颔首:“既已离府,还能寻到吗?”   “那大抵是没法子了……那些家奴全是和雇关系,不受府上约束。大庆国土这样辽阔,如何能寻到他们。”   “这样吧,请张大娘子将家中年长的奴仆招至我等面前,我先试探一番,且看看有没有线索暴露。”   “是,全听官人们安排。”张大娘子由周妈妈搀着出待客厅堂寻人去了。   沈寒山见人走远,单手支颌,饶有兴致地问:“芷芷缘何不将狐女小像拿出来供张大娘子辨认?万一她就是贵府上出逃的人?”   寥寥几句,苏芷猜出沈寒山这个人精已经觉察张大娘子的端倪,她没必要再说废话。   于是,她答:“若狐女真是张家先夫人纪嫣然,太早暴露她的小像会打草惊蛇,还需保密。毕竟,一个在纪嫣然死后才相看人家,且嫁入张家的新妇,如何有机缘见到纪嫣然?她能辨认出纪嫣然的样貌才是有古怪,这代表张大娘子早早就和张怀书有私,那纪嫣然的死因就有旁的说法了。张大娘子不蠢,要是她慌了神,把其余有关狐女的线索毁尸灭迹,你我得不偿失了。”   闻言,沈寒山牵唇一笑,没多说什么,似是对她的决断给予肯定,很放心她做事。   不一会儿,张大娘子领了好几个家奴过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老的是年长时才签奴契入张家的,而少的应该是家生子或是年纪小的时候就被牙郎卖到张家。   他们皆是粗布发巾,手指粗糙。不必多说,苏芷也知,这一批应该是外院来的扫洒家奴,不是房中伺候巾栉的贴身女使。   想来,张大娘子对纪嫣然颇有芥蒂,把她身边人遣散得这样干净。   沈寒山请张大娘子回屋休憩,他要同这些人问一问旧事,如有发现,定然第一时间知会她。   张大娘子今日落了太多泪,又怀了孩子。她精神不济,早就困倦了。   接着,她颔首,谢两位官人体恤,先一步入寝房养神。   当家主母走后,苏芷问了家奴们待在张家的年数。知道大家都是资历深的老奴后,她从怀里拿出狐娘子的小像,问:“先夫人纪嫣然的样貌同画上的人相像吗?”   家奴们仔细辨认后,摇了摇头:“不像,先夫人眉心有一颗观音红痣,漂亮得紧。这画上的人没有……”   苏芷不死心,又问:“那你们府上有过长这样的女使吗?”   家奴又是摇头:“从未见过此人。”   难道狐女和张家确实没什么关系?那醋芹口味一致也许只是一个巧合?只因狐女还有张家都是柳州人,这才会同样的腌菜法?   苏芷快要说服自己了,偏生沈寒山不经意间发问:“听闻先夫人擅腌菜,本官有幸吃过张纪氏的醋芹。府上的腌菜都是夫人亲力亲为制的吗?还是有奴仆代劳?”   说到这个,家奴们便有话说了。   他们争先恐后地道——   “先夫人确实好腌菜,从不让人搭手,奴也有幸吃过。”   “奴也吃过,那醋芹一绝,先前奴还斗胆同先夫人讨过方子。只是怎么按照方子规矩腌,都制不出先夫人的风味……”   “先夫人腌菜用心,时常四更天披衣入灶房舀腌菜罐子里的浮沫,哪里像你一睡就要天明……”   提起张纪氏,奴仆们不那么拘谨,你一嘴我一嘴说些絮叨的鸡毛蒜皮小事。   苏芷没想到纪嫣然的人缘这样好,同外院的奴仆也有攀交,看来她确实是极为亲和的女子,没被眼高于顶的士族同化。难怪她辞世后,还有家奴为她打抱不平,惹了张大娘子的险恶。   而且纪嫣然腌菜手法独特,说是秘技也不为过。能仿制她腌菜法的女子应当是少数,毫不相干的人又怎可能制出她那一坛风味绝佳的醋芹?   苏芷正思索间,沈寒山忽然摸了摸腰上系的荷包,从里边摸出一枚银子以及银锭夹剪。   他把用具递到苏芷面前,道:“芷芷帮我分银吧,我弱不禁风,没你劲儿大,怕是铰不开这一锭银子。切记,要七人份,等量。”   沈寒山坦荡承认自己是文臣,气力没苏芷大。   苏芷叹一口气,从腰间取出凛冽弯刀,几下把银子斩成了七块。   顺手一丢,银钱散落。   “拿着。”少烦她。   沈寒山把碎银交到眼前七人手上,道:“本官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答了以后,这银子便是你们的了。不过切记,今日叙话莫要同大娘子提起。大娘子不喜听到先夫人的消息,若尔等多嘴,触怒了大娘子,惊了胎……届时你们被发落,就真神仙难救。”   大家伙儿对视一眼,自然晓得轻重。他们在张家做事,且是最下等的外院扫洒奴仆,一不图主家倚重,二不图内院提携,当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免得本来他们能留在高门大院里安分做事,多嘴一句,只为讨一声夸赞,反倒惹了一身腥,被女主子逐出府外,那真得不偿失。   他们人微言轻,但不代表他们傻。   主子糊弄他们,他们也能搪塞主子。   于是,家奴们道:“官人请讲。”   “先夫人纪嫣然的家奴们被赶走了,还可能去哪儿?你们共事这样久,总有吃酒时听人说上一嘴他们的老宅或是家事吧?”沈寒山目光如炬,审视七人。   “这事儿,您问咱们,咱们哪里知道呀……左不过回老家呗。”   沈寒山勾唇:“仔细想想?碎银子收着倒不烫手,本官也可以拿回来……”   “嗳嗳,官人稍待片刻。”家奴们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蚱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都想拿钱,且是均等的钱。   特别是张怀书出了事,张大娘子为拿钱通融官差,下人月俸一减再减……   他们贼眉鼠眼一对视线,一个老妈妈踹了旁侧的马奴,道:“丁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和雇奴契,过两年就能离开张家回去养老。咱们里头数你最清闲,家累最少!我知道你和先夫人身边的女使喜枝儿关系好,两人眉来眼去有一程子了,我看你是盘算着过两年离了府找她呢……你说,你是不是有什么坏心思,有意把喜枝儿的去向瞒着官人们呢?哼,在这儿装什么大尾巴狼,还不知她下落呢,看我不去大娘子面前告你的状!”   “就是就是,你上回吃酒,不小心把酒淋到马草里醉倒郎主爱马的事,我可记得一清二楚。”   “赶紧说,这不耽误咱们发财么……”   大家为了讨那点银钱,全红了眼,一齐儿盯着丁四。   丁四还要在府上吃饭呢,可不敢开罪这么多人。   他咬了咬牙,同沈寒山道:“官人,不是奴不说啊,只是奴也不大清楚喜枝儿去向。她只说让奴过两年到柳州满福县找她……”   苏芷是知道柳州满福县乃是张怀书的祖籍地,而纪嫣然是在张怀书没离故土时招的婿,也就是说,她也应当是柳州满福县人士。   苏芷大概猜到喜枝儿为何让丁四去那里,纪嫣然的父亲是死在祖宅里的,故此祖宅定然没有变卖。她随夫从老宅子千里迢迢搬到京城,满福县的宅院不就空出来了吗?既如此,喜枝儿确信纪嫣然不会再回老家,她没人管束,能雀占鸠巢蛰居已故的主子老宅养老,何乐而不为?   该死的都死了,铁定无人怪罪。   真是聪慧的姑娘,苏芷心下一沉。   “分银吧。”她叹息。   沈寒山把碎银子递到这些家仆们的手上,待他们收好以后,又亲去同张大娘子辞别。   行至抄手游廊,苏芷忽然问了句:“为何你要均分银子?抖露秘密越多的人,银钱越多,不该更好吗?”   她是在问沈寒山用银子悬赏知情人的事。   沈寒山微微一笑:“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有人得了多的银钱,反倒会惹其他家奴生恨。届时他同张大娘子抖露谈话内容邀功,于我等不利。倒不如给均分的碎银,把他们拧成一根绳儿,大家为了守财会相互保密,口风更严。”   “嗯,有道理。”   不得不说,文臣处事心思缜密细腻许多。   有沈寒山在旁时不时献一出急智,确实比她单枪匹马查案要便利得多。   此事暂时按下不谈,言归正传。   苏芷他们寻上张大娘子,同她道,他们在府上一无所获,但请大娘子放心,他们定会努力追查此案,拼尽全力洗冤。   张大娘子承两位的情,在他们走之前,还各自备了一份厚礼。   沈寒山笑道:“比起这些贵重药材,本官更青睐府上先夫人的饭后小食。若大娘子不介怀,还请让随侍的妈妈搜罗一番灶房,为沈某带离几坛。”   张大娘子懵了:“什……什么小食?”   家奴们小声提点:“想来是先夫人给郎主僚友常送的腌菜,灶房里还堆着几坛子没丢……”   张大娘子回过神来,面色铁青。   “那还不快给官人们拿去!”顿了顿,她切齿,“统统拿去,一丁点都不要剩下……”   “多谢大娘子。”沈寒山拎着满满当当的吃食,和苏芷并肩,一块儿步履轻快离了张家。   而张大娘子茫然地坐回圈椅,心间愤懑:“这两位官人肯施以援手,是因纪嫣然素日里人情做得好?他们是领她的情吗?!明明我才是当家主母,如今居然承了这个女人的情!真是好命,死了还教人记挂!”   周妈妈哪里不懂张大娘子的心思,她心疼地劝:“大娘子,你好歹消消气儿吧!多养养身子,为孩子考虑考虑,啊?”   张大娘子手指嵌入掌心,恨恨地问:“妈妈,我究竟哪里及不上那个女人!不过一点乡野腌菜,也能入贵官人的眼,她凭什么……”   “定是官人们宫闱里辗转,没吃过那一口农家粗菜。尝尝鲜罢了,大娘子何必介怀!”   “尝尝鲜。”张大娘子苦笑,“妈妈,我怎就落入这样的龙潭虎穴!若是郎君往后出不得牢狱,这孩子,我就落了吧?”   周妈妈被张大娘子殷切的眼神吓了一跳,她何时见过这样的大娘子——眼眸看似心如死灰,又从一堆草木灰烬里生出一点妖邪的生意,勃勃生机。   ……   府外,苏芷不难猜出沈寒山此前阴阳怪气一句话,会给张大娘子带来怎样愁闷的心结。   这厮是真的焉儿坏,尽给人添堵的!   不过她如今了解沈寒山,知他针对张大娘子,定有自个儿的深意。   算了,不管他。   作者有话说: 第七十三章   苏芷跟着沈寒山出了府才想起一件要紧事:“我们是不是还没问纪嫣然的死因?”   她作势又要一头撞入张家, 岂料半道上横出一只长臂,原是沈寒山拦住了他。   “有何不妥?”苏芷纳闷问。   “问了太多纪氏的事,恐怕真要惹人疑心。”沈寒山一笑, “你也不必府上问,官宦人家的私事, 坊间更清楚。”   闻言, 苏芷瞠目结舌,沈寒山这是要带她去找传开贵人们家私流言的贩夫皂隶吗?   苏芷痴痴呢喃:“你是不是忘了我所在皇城司官署是做什么的?我专管坊间流言,特别是那些杯觥交错间妄议官人事的小民。你带我去贼巢窝点,不怕我将人一锅端了吗?”   沈寒山抿唇一笑:“这才刺激不是吗?芷芷平素太闷了,我带你寻一寻乐事不好吗?”   “你……”这个疯子。   “不过,你这身装扮,怕是很容易教人辨认出。”沈寒山靠近苏芷耳畔,低语, “你猜,为何你所在巷坊全无造谣生事的流民?”   苏芷疑惑地看了沈寒山一眼:“难道不是我日夜巡查, 守卫外城与西市安危,刁民见眼下大庆国泰民安, 故此不愿再多惹是生非?”   “非也。无论你做得多得体,底下人总会碎嘴几句, 多或少的区别罢了。要知道, 即便我们大理寺衙门一团和气, 赵评事也曾背地里说过我的闲话。”   这事儿说来,赵楚之很冤枉。   他不过是觉得沈寒山把张怀书的案子让给刑部太亏了, 他是身居高位, 全然不管麾下官吏想要加官进爵的勃勃野心。   哪知这话被沈寒山听到了, 立马给他分了一堆案宗, 还设下交差时间。   赵楚之已经接连几日没出官署了,忙得焦头烂额,见人还只能欲哭无泪地答:“忙点好,忙点好。”   苏芷记得赵楚之,此人仰慕沈寒山,以他为榜样。   她挑眉:“赵楚之?他不是唯你马首是瞻吗?为了讨好你,还给我喝过茶砖的边角料,胆儿肥呢。”   闻言,沈寒山笑了一声:“芷芷,我可以理解为——你在我面前上眼药么?赵楚之既这样不成体统,欺辱皇城司使,我定是要为你出这口气的。”   “别了,我可不想成祸害,到时候被人骂得耳朵疼。”   “呵,芷芷通情达理,确实是常人所不能及。”   “少溜须拍马,还没问你呢!你方才是不是想说些什么?”   “坊间人早知皇城司使样貌,若见你出行,必挨家挨户传话,佯装一派天下太平的势头,乱人耳目。若芷芷想知西市真情,需得乔装打扮,方可直探老巢。届时,你想打听什么阴司事不能够?咱们也不必去惊扰张大娘子了。”   苏芷迟疑一会儿,问:“此言当真?”   “当真。”   “那我要扮成什么样?”   “芷芷日常外出常着男装,若是扮作女相,再以轻纱掩面,谁又能认?”   他这话太大胆了,苏芷呆若木鸡。   好半晌,她耳尖发烫,问:“沈寒山,你是真一心要帮我,还是有什么阴险私心?”   沈寒山坦荡:“沈某,绝无半点私心。”   “……”   半晌,沈寒山叹息:“唉,我心善,怎会蓄意刁难芷芷,一应事宜都只是为了破案罢了。偏偏芷芷瞻前顾后,不好生配合,还作矫揉造作状推拒妙计,因私误公……”   “我扮!我扮还不行吗?!”   “芷芷果然痛快。”暗处,沈寒山的嘴角微微上翘。   沈寒山带苏芷回了沈府,他领她步入一间女子规格的客房,有秋菊画绸帐壶门床、有山花蕉叶障屏、还有摆满琳琅满目头面的鎏金卷草纹妆奁盒,全是簇新的家具,入目之处,穷奢极侈。   苏芷都不想问了,定然是沈寒山居心不良,意图她留宿沈家,这才另辟的、专属小娘子的寝房。   她歪在圈椅上,不耐烦地道:“快点吧!”   “芷芷何必心急。”沈寒山不怀好意,总要慢慢磨她,消损她的所有耐心与定性儿。   沈寒山翻开箱笼,挑挑拣拣半晌,总算选好了一身女裙裳。   他把置放衣物的红漆盘挪至桌前:“你先着衣吧,待会儿我替你上妆。”   “你还会这个?”苏芷吃惊。   “自然。”沈寒山意味深长地道,“搽粉描眉都略知一二。”   “成,那你等我。”   沈寒山在房门外不过待了一刻钟,苏芷就穿衣妥当了。   她别扭地拉开门,结结巴巴:“沈、沈寒山,这一身会不会色太浓了?”   闻言,沈寒山回首,细细琢磨苏芷衣着,眼中难掩惊艳之色。   苏芷着一件五彩绣团花蝶缎窄袖厚袄,下穿鹅黄底花蝶刺绣缎镶狐毛边摆裙,瞧着既端庄又可人,减了不少平素穿公服的肃杀之意。   只是她长发还绾在玉簪之中,高高束起,十足英气,显得不伦不类。   沈寒山大胆探手,擒去苏芷束发小簪。   几乎是瞬间,她乌黑浓密的长发没了桎梏,如溪流倾泻,披散两肩。   “沈寒山你……”苏芷仍在震惊之中,却见沈寒山已探指捋过她发。   他白皙指骨掠起苏芷的发,满手都是女儿香。   意动之下,沈寒山忽然低头,清浅啄吻。   这一行径,更是吓得苏芷大气都不敢出……   浪荡子,居然吻她的发!   苏芷咬牙,从沈寒山手间猛地揪回长发,呵斥:“信不信我给你一刀?”   沈寒山挑眉:“不过是看看芷芷发量如何,等会儿能绾个什么样的髻,作甚骂我呢?”   “是吗?”   “自然。”   “懒得跟你争,左右你都有理。”苏芷不想和他掰扯,免得又说道一堆令她面红耳赤的话,让她下不来台面。   沈寒山也不逗人了,占便宜要知情识趣,太僭越可不好。   他引苏芷坐到银镜前,拿来桃木梳为她悉心梳发。沈寒山动作轻柔,珍之爱之,教苏芷很是不习惯。   她从未体验过如此温情小意的时刻,好似她同沈寒山私下有情谊牵扯,眼下也算闺中情趣。   仿佛……她是自愿。   怪怪的。   屋内昏暗,只点了一盏鹤首油灯。   沈寒山身姿如松,挺拔立于苏芷身后。他的影如庇荫的树冠,笼着苏芷,厮守她四季静好。   明明只是寻常搽粉上妆,苏芷却觉得格外羞赧。   她不敢看铜镜里的自己,任由沈寒山递来口脂纸筏,替她蘸艳唇,梳双髻。   待沈寒山替苏芷簪好珍珠青玉蝉簪后,他笑赞了一句:“杏脸桃腮,皓齿朱唇,芷芷这样打扮很好看。”   他总不吝言辞夸赞她,在沈寒山眼里,她就是世间顶漂亮的小娘子,无人能及。   苏芷不耐烦应付这样的事儿,她瓮声瓮气嘀咕一句:“可以走了吧?”   “可以。”沈寒山戴上傩戏恶鬼面具,又为苏芷盖了一层幕离。   她目光所见之处立马笼罩上了一层雾,影影绰绰,瞧不真切。   苏芷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件事——既要戴这样厚重的白纱幕离,那沈寒山为何给她上妆?!该不会是他自己想看吧?!这个坏心眼的佞臣!   苏芷身躯一僵,都不必问沈寒山,他也知她猜到了,郎君胸腔内发出一阵闷笑。   “赶紧走吧!”苏芷更恼怒,却懒得同他粘缠,免得口舌不利索,又要落尽下风!   她这样识时达务,沈寒山也不逗她了。   办差要紧,两人掩人耳目,相携来到了西市一处僻静的荒宅。   沈寒山和守门的小厮出示了拜帖,这才得以入暗道。   她挽着沈寒山走了一程子,约莫一刻钟,再次窥见天光。   这是一座圆弧天井的伎坊,四面伫立八根红漆支屋木柱,底下雕合莲卷草重层柱础。红纱黄帘自岁寒三友图彩画梁枋落下,有舞伎在其中翩翩起舞,鼓乐喧天。   这地界,苏芷从没来过。   又或者说,她麾下官吏不敢冒犯她,从未喊苏芷来这样的乐伎坊吃酒。   怕她扫兴。   沈寒山倒是不避嫌,狗胆包天领她来。   苏芷低语:“你怎会知道这样的地方?”   沈寒山微笑:“只要不是皇城司的人,都知晓这样享乐解闷的地方。”   “你平素常来这里潇洒?”   “沈某洁身自好,只作陪上峰吃酒宴时来过一次,我装晕酒水,半道上便退了。待我平步青云后,就无人敢再相邀了。”   苏芷明白了,酒宴去处都是上峰提出来的。沈寒山官阶不高时,虚与委蛇应对一回无甚,待他高升了,摆出清正廉洁的模样,哪个不开眼的敢寻他喝花酒?不怕被人穿小鞋记黑账目么!   怕是从前那个上司,也惴惴不安了好一阵子,生怕睚眦必报的沈寒山寻仇。   沈寒山轻车熟路领苏芷去拜见王妈,王妈是个聪明人,一瞧他们掩人耳目的架势,便知身份不低。   别来闹场子才好!王妈心里唬了一跳,忙把人往偏房里引。   苏芷态度清冷,指腹有握刀厚茧子,下盘很稳;而沈寒山说话滑不溜秋,言行举止若非浸渍官场数十余年所能成的。年轻的文武双臣啊,还能有谁?   王妈多聪慧的人精,立马明白她今日是撞上了大人物,忙恭敬问沈寒山:“两位应当是官人吧?”   苏芷面向沈寒山,疑惑问:“她怎么知道?”   沈寒山微笑:“呵……本来她也可以不知道,但芷芷这话已经把你我暴露个一干二净。”   “哦。”苏芷故意的。   她也不藏着掖着了,径直把弯刀拍在桌上,“咱们聊聊?”   王妈哪里见过这样的人,立时蔫头耸脑答话:“您、您饶过奴一回吧!”   “行啊。”苏芷道,“你若乖乖答话,本司使便当没来过此处,也不会查封地下伎坊,可好?”   王妈眼睛都亮了:“这敢情好呀!您放心,咱们这里就没什么不能侃、不知道的!”   转瞬间,她想到苏芷身份,又精神萎靡,结结巴巴地说:“当然,天家的事,咱们小老百姓还是不会多嘴的……”   苏芷懒得同人扯闲篇,她直戳了当地问:“我想知道,工部尚书张怀书的前妻纪嫣然是如何死的?二品高官的寒门夫人死了,你们坊间饭后总会聊起吧?”   王妈干干一笑:“是、是会说起。奴旁听过一耳朵,说是张家先夫人半年前登清风寺上香,半道上马儿受惊落崖,车夫和先夫人一道儿摔死在崖底,光是尸体都寻了好几日呢!”   沈寒山挑眉:“没了?”   “没、没了。”   沈寒山转而同苏芷道:“芷芷,这妈子不老实,光是这样的死讯,谁不会说呢?没意思透了,咱们还是砸一砸场子寻些乐子吧。”   苏芷幕离下的嘴角一抽,心道:“还说我闹事,明明爱惹是生非的是沈寒山吧?!”   岂料,王妈刚听到这句,忙支棱起脖颈子,高声阻止:“官人们,等等!奴还有话说。”   “你说。”苏芷没想到沈寒山的恐吓话这么有用,王妈是怕惹是生非,这才不肯讲详情吧。   王妈心一横眼一闭,道:“我听更夫讲,张尚书在寻到亡妻尸体的那日,特地命人抬棺材往山下寻尸!人都没影儿,先抬棺材,这是闹哪出呢?不就是想着夫人的尸首寻到便罢了;若寻不到,就舀一坯黄土收殓,敷衍了事呗!”   在没确定亡妻尸体一定能寻到的境况下,还执意要抬棺去接尸吗?看来,张怀书是很想将此事了结,大办葬礼了。   毕竟,他和纪嫣然的婚事,是官家添彩赐的婚。张怀书哪来的狗胆休妻纳妾?他想娶一房能生育的妻子,务必要熬死纪嫣然。   怪道都说,天下郎子三大幸事——“升官发财死媳妇”,先贤深谙人心,诚不欺我!   那么这一具棺材里,真的有纪嫣然的尸体吗?   倘若没有,是不是代表纪嫣然还活着?   苏芷凝思半晌,问:“纪嫣然的墓立在何处?!”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他们似乎猜到苏芷想做什么了。   ……   深更半夜,夜鸦凄切。   荒郊野岭,一名小娘子肩扛锄头,一下又一下,不顾仪容,奋力凿土丘。   原来是苏芷。   她抹了把脸,满面沾泥,挖了一个多时辰,总算看到黑板棺材了。   “沈寒山,快来!”   “好!”   苏芷咬紧牙关,借镐头撬开了棺材盖。   一线月光漏入缝眼,露出底下事物。   棺木密封,且历经腊月寒冬,借寒霜保鲜,故此里面的尸身还未完全腐烂。   沈寒山提灯照来,供苏芷辨认清人脸——这一具女尸已经摔得面目全非,辨认不出眉眼。   苏芷摸了一把死尸的脸,认出女尸额上那一枚鲜艳赛血的观音红痣。   是纪嫣然的。   她死了,千真万确。   如今,苏芷总算肯定狐女乃他人,同纪嫣然搭不上干系。   作者有话说:   关于沈寒山的动手动脚——其实芷芷有点点喜欢小沈郎君,所以是默许的啦,否则她早把人手给剁下来了…… 第七十四章   苏芷重新封好棺材, 把纪嫣然埋入土里。   她给亡者备了供品与酒水,向纪嫣然道歉:“对不住,纪大娘子, 今日冒犯于你,全是我过错。你且放心, 若你有冤屈, 我定为你洗刷,也算是赔礼道歉。”   苏芷决定去一趟柳州满福县寻喜枝儿,她还有疑点想问清楚,至少要明白狐女与纪嫣然之间的联系。   她知道沈寒山的记忆力究竟有多惊人,说是过目不忘都不为过,也是凭借这项异禀天赋,他能年纪轻轻便中试,此后平步青云。   苏芷虽对沈寒山多有不屑, 可读书人的事,她还是敬佩他的。   故此, 沈寒山说醋芹口味近乎一致,那狐女的制菜手法就很可能出自纪嫣然衣钵。   苏芷本就是领了查证狐娘子真身的差事, 她又属天子麾下的私兵将领,只需同官家知会一声便可离开京城;而沈寒山乃朝堂京官, 还是三品大员, 若擅自离京便是渎职, 必要重罚。偏生他的行踪又不可暴露于人前,恐有打草惊蛇的可能。   为了能和苏芷同出都城, 沈寒山递折面圣, 想了个招儿。过几日是三月初三寒食节, 他向官家求恩典, 按照《王朝条法事类》里的“假宁格”记录,依旧制可允三日寒食节与两日清明节的假。这样一共七日,足够他办完差事,往返京城。   沈寒山不过是把下沐假日提前了两日,算不得怠慢公务,归京后还可自愿上大理寺衙门当值办差,补回空缺的日子。   官家也焦心狐娘子一事,自然没有不应允的。对外,他们君臣设了个套儿,谎称沈寒山身子骨不适,请了病假居府,如此一来,就能连着寒食节的假一块儿过了。   大理寺大卿不在,顶头上司不就是少卿冯正吗?   冯正一直位居二把手,他比沈寒山年长十多岁,在官场中沉浮了二三十载,是骨鲠之臣。   上司沈寒山勤勉办公,还累病了居府休养,那他顶了缺儿,就更要好好撑起大理寺府衙的筋骨来,不教上峰养病归来时寒心。叶司直也是个刚毅木讷的性子,同冯正脾气相投,两人一拍即合,揽了更多案宗至手上详复审理。   赵楚之好不容易熬完一批诸司公案卷宗的详复,转眼间叶司直又连同衙役拉来一大板车的卷宗。   赵楚之执笔的手都在颤抖,他咽了咽唾沫,强笑道:“叶司直,两日之后便是寒食节假了。”   叶司直细思一会儿,朝同僚一拱手:“确实。那赵评事更得辛苦一程,你我合力,尽量在下沐日之前复详完这一车公案。”   赵楚之两眼一发黑,艰涩地道:“叶司直,你可听说过一句话——‘贪多嚼不烂’?咱们是奉了皇命为民洗冤,可前提也得先保住自个儿性命啊!若咱们积劳成疾倒下来,没人撑起这朗朗青天,百姓该如何过活?”   他说得大义凛然,就差把自个儿讲成为国为民赴汤蹈火的忠臣烈士。   叶司直的眼泪都要被他讲出来了,他连连拍了拍赵楚之的肩,眼眶发烫,道:“好好!大庆有赵评事这等耿介之士,实乃国之大幸!只是,沈廷尉前些日子夙夜在公,累到重病,下官心间实在羞赧惭愧,不敢慢待公事。这样说来,你我还远远及不上沈廷尉之分毫啊,唉!莫说这些闲篇了,来吧,赵评事,咱们先一块儿审阅案宗吧,寸阴是惜啊!”   “等一下,我午膳还没吃呢!”   赵楚之就这么被拉走了,他一面挣扎,一面纳闷地想:“不对啊!沈廷尉今日还嘀咕寒食节禁炊烟,他晚间考虑吃绿豆粉制的香醋蒜蓉冷淘面。一个身体不适的郎君,能吃那么凉的夏食吗?!”   后来,赵楚之懂了。   这就是当官的特权……   只要官够大,放个屁都是清香扑鼻!   这头说完大理寺的日常琐事,又转到苏芷所在的皇城司官署。   沈寒山不在宫中的事得藏着掖着的,苏芷外出办事却是正大光明,受了官家的恩准。   宫中也过寒食节,柳押班忙得晕头转向,已有好些日子没上皇城司官署了。   她今日抽空来寻苏芷,知她要离京几日,还备了一提盒寒食。   柳押班嗔道:“我知你秉性,若风雨兼程赶路,又没地儿生火,铁定饭都不吃了。这是枣泥飞燕炊饼以及用乌米饭包的酥肉团子,放个一两天都不会坏,你捎上些,路上吃!”   苏芷掀开提盒盖子,见那面蒸的燕炊饼柔软可口,青精饭包的团子也用竹叶裹得精致,一时心里温暖。   “多谢柳阿姐成日里记挂,宫中好物这样多,我也没什么报答你的。改日,我给阿姐寻一点宫外的小玩意儿,供你解闷。”苏芷一般不会僭越宫规,唯有里外无人时,才敢喊一句“阿姐”。她领柳押班的情,收下了吃食。   柳押班温柔地笑,素手捋了苏芷的鬓发过耳:“在外要好好吃饭,都瘦了不少。”   她话音刚落,赵都知便由内侍阿六搀着入门:“哼!如今宫外头都时兴弱柳扶风病美人呢,哪里要养得那样丰腴!咱家看苏司使这样的身形儿正好,松柏似的挺拔,瞧着多精神!”   柳押班斜他一眼,道:“嘴上说得好听,句句都是逢迎人话,手上却没半点表示。”   她揽了苏芷来,细细说道:“阿芷可别听赵都知的哄骗!他这算是宫中淬炼出的口蜜腹剑的人物,尽是讲些好听话糊弄人,真要他从腰包里掏点值钱物件聊表心意,又装捉襟见肘了!”   “嗳,你这人!”赵都知被她顶了一嘴,吹胡子瞪眼,“咱家待人可大方,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了。”   柳押班抿唇一笑:“上回给阿芷送用物,旁人倘若有心都直接送配好的药材,你偏生递一张护膝药方子,可不是小气?”   闻言,赵都知心里是百八十个委屈,他朝苏芷递了眼神:“苏司使,你听听!这话还让不让人活了?咱家不是想着‘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么!倒教她颠倒黑白成这样,日子没法儿过了。”   苏芷被两人一唱一和的双簧戏折子给逗笑了,她忙当和事老:“赵都知和柳押班都有心了,待我都是一等一的好,分不出上下的。”   “就是!苏司使都知咱家的好,偏生你这个老伙计尽拆台。”赵都知闹过一场,精神头都松懈下来了。   他推搡一把阿六,小黄门献宝似的捧上食盒,从中端出三小只青釉金线菊瓣碗来,每一碗都盛满了胡桃松子羊乳粥。   赵都知朝两人比了个眼神,几人退到堆库的偏房里去,平素苏芷吃餐食与茶点便是来这个茶水间寻饭食垫肚子的。   如今三人算是共犯,偷摸挣来一刻钟的闲暇,掩人耳目吃这一顿小食,别有一番声趣儿。   阿六是个机灵的侍人,他帮三人生了炭盆后,自个儿打帘出屋舍,老实巴交地给他们望风去了。   他知情识趣,讨得赵都知的欢心,往后造化大着呢。   赵都知舀了一口粥,喟叹:“吃点东西都要背着人儿,真不舒坦。”   柳押班瞥他一眼:“您就知足吧!咱们还能抽空闲侃两句,那些小黄门和宫娥就没这份恩泽了。哪天事儿没做好,早晨刚上值,晚间就掉了脑袋。”   赵都知嫌柳押班倒胃口:“你这人也忒颓败了,花儿似的年纪,又不是半入黄土的老夫人,嘴里没一句好听的。”   说完,他又笑眯眯望向苏芷:“还是咱们苏司使好,活泼泼的,瞧着就新鲜。仰望您一道宫外来一道宫外去的,心情也跟着爽利许多。”   他和柳押班再荣宠,也不过是囚在禁庭里的金丝雀儿,上不得天,入不得地,死了连魂魄都是天家的。   他们羡慕苏芷,也喜欢苏芷。   能有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俏娘子往来宫闱,好似把他们行将就木的心都给滋润活泛了。   苏芷不知自己这么讨人喜欢,她笑了笑,惬意地喝粥。   她在心里把年长十多岁的赵都知以及柳押班当兄姐,尽管他们是宫人,赵都知甚至没了子孙根,苏芷也全然不在意、不嫌弃。   她觉得很温暖,在这样冷酷的内廷里还有一丝真情与人气儿尚存于世,真的很好。   只是僚友间关系亲密也算一把双刃剑,眼下赵都知想起了一点闲话。   他毫无顾虑,径直同苏芷笑道:“苏司使,咱家听闻大理寺的那位沈大卿和你走得很近?咱家年岁这么高了,算是过来人,托大和你提点一句。沈大卿都二十五六了,房中还没亲近人随身伺候,也没听说有粉头知己牵缠,说起来不失为一段良缘呀!”   闻言,柳押班也道:“此前皇后还同内夫人们商议过,说沈廷尉人品高洁,若有适龄高门小娘子,不妨牵一牵红线。我瞧着他不错,你若有意,多珍惜。沈廷尉比之天家,还是稳妥得多。”   他们这话说到明面上了,宫里做事的各个有眼力见儿,怎不知陈风对苏芷有兴致呢?无非是没人敢妄议皇家!如今两人私底下提醒苏芷,已经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开的口,犯了大忌!   于他们而言,这心在入了内廷就死了,苟延残喘一口气,也不过是有家累——要么是想护着膝下干儿子们,要么就是家中还等着内夫人的功勋蒙荫,归根究底都不是为自个儿而活。   他们自然知道皇帝不欲皇城司同朝臣有牵扯,可是对于眼前的小娘子苏芷而言,沈寒山是千载难逢的良人,没必要错过!   何必把命都卖给皇家呢?人活于世,总要留有一寸私心吧?不是为名,就是为利,再不济也得为情。不然和牵线傀儡又有何异?   苏芷知道,这几句已是肺腑之言,大家伙儿都盼着她好。   于是,她也不说推诿话寒人的心。   苏芷颔首:“我知道你们待我好,不过缘分一事不能强求,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没推拒果断,便是有戏。   两位“家中大人”总算满意了,笑眯眯地吃完了这碗粥,各自上值当差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七十五章   苏芷回府时, 沈寒山已然在家里等她了。   苏芷以为沈寒山是怕自己撇下他,特地来堵门的,实则沈寒山不过来为家人灵位上几炷香, 顺道嘱咐苏母几日后奉上供品,再烧些纸钱。   不必沈寒山过多叮嘱, 苏母也知如何做。她还要预备亡夫那一份, 盼着他在地底下不挨饿受冻,能托梦同她报个信儿。   苏芷赶路的脚程牲口已备好,她是个急性子,公差耽搁不得。随意搜罗了几身衣裳,带上苏母与柳押班备好的干粮便要启程。   她坐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俯视沈寒山,朗声问:“你的包袱收拾好了吗?”   沈寒山拿过一贯拎着的绸布包:“都好了,马车也在外备好了。”   “嗯?你不骑马吗?”苏芷忽然想到沈寒山不擅长马术, 拧着眉头翻下马鞍,“罢了, 我来驭马,你上车吧。”   她把缰绳抛给一贯, 爱马荔枝被留在了家中。荔枝通人性,见沈寒山带跑了小主子, 气得直撂蹄子。   沈寒山似是洞悉荔枝的心思, 回眸, 邪气地勾了一下唇,轻哼一声。   “咴咴——”荔枝更怒, 嘶鸣两声, 作势要冲杀过来。还是一贯怕惊了主子们, 使尽吃奶的力气拖荔枝回马厩, 用上好的马草暂时稳住了马暴躁的脾气。   待沈寒山上了车,苏芷打帘问他:“你同荔枝犯什么癔症?”   她是知道荔枝脾气,等闲不会怄气。   马儿能听懂人话,定是沈寒山招惹了它,这才勃然大怒。   与一匹马斗,他也是能耐!   沈寒山面露无辜之色:“上回巡狩时,荔枝一心要下山寻你,害我险些跌下马去。芷芷不心疼我,还护着你的爱马么?想来我活得也是十足窝囊,竟及不上一匹牲口。”   他自嘲一笑,话里诸多落寞情愫,看着可怜。   “沈寒山,你太自轻了……”   沈寒山隐于阴影处,日暮西山,昏黄的霞光钻入车帘缝眼,星点落在他眉尾发梢,平添一丝寂寥。   他低叹了句:“我身边就芷芷一个贴心人了,每逢寒食节,我见街头巷尾的孩童赖在母亲裙摆撒泼,还有资格嫌恶寒食、讨热乎饭菜时,我就想着——自己日夜都是独食冷饭,无人叙话,早习以为常。原来,这一份孤独于普通人而言,是这般难忍?无怪芷芷不偏袒我,沈某本就是无人在意的郎君罢了。”   不过一句提点的话,沈寒山借题发挥叨叨了这么多。   苏芷感到内疚,她无意揭人伤疤。   气势上矮了一截儿,苏芷小声道:“你也不必这样想,我总归是会体谅你心情的。至少这次,我不也没带荔枝出行,就专程为了给你驭车么?”   沈寒山面色好看一点:“芷芷劳累了,知你疼我,沈某心里很是熨帖。”   “别成日里想有的没的,凡事看开点。”苏芷没和他过多粘缠,她执了绳儿,驭车去了。   大庆改了州府出入制,往来地方鲜少要路引放行,只需在城门落匙前进出城内外便可。   马车在入夜前驶出京城,路上苏芷被寒风吹了吹,终是回过味来了。   等会儿,沈寒山府上不还有萧叔吗?老奴疼主子,平日嘘寒问暖犹嫌不够,又怎可能给沈寒山吃残羹冷饭呢?!   可见这厮装可怜,满嘴胡言!   苏芷稀得理他,再攀扯几句又要耽误公事了。   于是,她自顾自驾车奔赴柳州满福县。途中,沈寒山很会做人,他时不时捧着用火折子熏烫了红箩炭的錾折枝团花纹银手炉,来给苏芷烘烤膝骨或是手脚。他怕苏芷挨饿口渴,还把羊皮水囊贴在手炉上烤温了,再喂给苏芷喝。   他一遍遍献殷勤,把苏芷烦得厉害。   还是苏芷骂了沈寒山几句,他才稍稍消停下来,改为每半个时辰来叨扰一回。   苏芷原本以为沈寒山是图松快,她驾车驭马,他就能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后来看沈寒山一趟进一趟出的勤勉劲儿,苏芷回过味来,这马缰绳不就是缚仙索么?她撂不开手,被牢牢“绑”在马车上,可不方便沈寒山亲近她?   这人……怎么腹腔子塞满了算盘珠子啊!   柳州不远,昼夜行路大概两日便到了。   满福县里的纪家老宅不大好找,问了好几个老人才指明了路。   正巧这日是寒食节,苏芷把马车上多余的寒食点心拿下来分给孤寡的老人们。他们的孩子都在外做船工或搬粮工,鲜少回家里,炊食基本都是几家团聚在一块儿吃,彼此照应着。   老人家哪里见过苏芷和沈寒山这样漂亮的人儿,直说他们是观音菩萨座下的童男童女。   沈寒山听这话顺耳,可不就是夸赞他与芷芷乃天造地设的一对吗?发粮发得更勤快了。   老人们颤抖着手接过面燕包子,沈寒山怕冷食不好克化,还擦亮了火星子,给他们烹了热茶。   苏芷看到火光,埋怨:“嗳,你这人——”   明明说过寒食节禁烟,这属国法规制也是律令,沈寒山不是知法犯法吗?!   岂料沈寒山笑道:“又不在灶膛里生烟,没滚起炊烟,县衙的人如何瞧见呢?再说了,老妇人与老丈人吃冷食,你也不怕他们闹肚子!规矩哪里有人大。”   这话倒也是。   苏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郎君,还帮他打了掩护。   总算煮沸了茶,老人们欢喜地吃着茶汤。   苏芷看到长者都露出笑颜,她心下温暖许多。   她要去纪家老宅找喜枝儿了,不能多留。   老人们依依不舍地放两个小娃娃离开,临行前,老婆子亲热地拉过苏芷的手,郑重其事地提醒:“小娘子要当心,最近满福县不太平哩!山匪来劫新娘子,县太爷都管不上!”   她生怕苏芷和沈寒山招惹上这些土匪,那些恶人可不管好人恶人,只要标致的、有用的人,全掳上山去。   苏芷记下这回的事儿,同老婆子道:“别担心,我们会好生注意的。”   “那就好。”   “您也好好保重身子骨,既有山匪,夜里房门要锁紧了,莫让歹人闯空门。”   “晓得啦,娃娃们去吧,过会子天黑哩!”   “好。”苏芷帮老人闩好门,和沈寒山一齐儿出发。   都是同一个县城,纪家宅子不远,至多坐半个时辰的马车也就到了。   在敲门之前,沈寒山拦下苏芷:“且等等,芷芷把腰上佩刀收一收吧?”   苏芷挑眉:“为何?”   她的御带腰刀,即使在大内也没脱过手,缘何要收?   “喜枝儿不过是普通娘子,咱们带刀前来,唯恐教她疑心。若是打草惊蛇,让她跑了就不妙了。”   “倒也是。”苏芷把弯刀卸下,藏入箱笼中。她在靴里塞了把宝石小匕首防身,就这般同沈寒山登了门。   纪家屋檐前挂着红漆镂雕大吉葫芦式挂灯,虽长年没住人,落了色,但也能从中分辨出府上旧日子好过,是难得的阔绰门户,想来纪嫣然的家境比张怀书要好很多。   苏芷嘟囔了句:“都说纪嫣然是飞上枝头变凤凰,我倒觉得在张怀书位卑言轻时能攀附上纪嫣然,得以渡过难关,平步青云。能娶到这样的妻子,才是他积了几辈子修得的福气。”   “芷芷说得在理。”沈寒山从来不驳她,只会认真听她讲话。   片刻,门开了,一名容貌颇为清秀的娘子探头观望。   她细细打量一番眼前的两人,问:“有事吗?”   苏芷不语,凝视眼前人,猜她应当就是喜枝儿。   沈寒山全不顾章法,亲亲热热地问:“你是纪嫣然大娘子身边的贴身女使喜枝儿吧?某乃是你家娘子生前的远方表亲,知她故去,特地去了一趟京城。可是不巧,听府上马奴说她身边的女使都遣散了,猜你回了老宅,故此特地来瞧一瞧,同你打听些娘子生前事,缅怀一番。”   喜枝儿似想要推拒,可半晌后,她又强笑着应下了:“原来是娘子的远房亲戚,快请进。”   她不情不愿地拉开门,迎二人进来。   苏芷猜也知道,若喜枝儿推诿,说不是纪家的女使,那么她一个陌生的小娘子待人老宅里做什么?名不正言不顺,万一被人报了官,岂不是要被县衙的官吏拿下了?   故此,她没有退路,只得认下身份,对外道她是府上雇来的正儿八经的女使,合该待在主家。   喜枝儿迎他们入府,伸手推开门板的时刻,苏芷注意到她指上与虎口的茧子颇厚。   张大娘子遣散了纪嫣然身边的贴身女使,却没有赶那些外院的奴仆。喜枝儿既不是扫洒的奴仆,素日也不必握扫帚棍子……那她不该有一双软和皮肉的柔夷吗?又怎会五指粗粝、掌心还尽是伤疤?   苏芷心中诸多困惑,她没言声,只是牵着马车入了纪家。   苏芷把车上备好的草料搬下,逐一搅和松散后,丢入粮槽,供马儿吃饱。她在纪家无所顾忌,没喜枝儿指引,也自个儿寻到了一口井,打水给拉车的马喝。   就在她喂食的刹那,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是谁?   苏芷猛地回头,不见来者踪影。   昏暗的廊庑里,空空如也。   这样快的行踪,是练家子吧?又或者她多心,听错了?   苏芷微微眯起眼睛,不发一言。   待她再次回到饭厅,喜枝儿已经布好了菜。   今日是寒食节,禁烟火,因此桌上的都是冷食。   本就冷的天,还要吃一桌没热气的吃食,屋内又不能点灯。光借屋外的霞光来照菜色,颇有种阴冷诡谲之感,像是吃白事宴。   喜枝儿全然不觉气氛怪异,笑着劝他们多进一些吃食:“今儿不能生火,慢待两位了。”   “无妨,倒是辛苦你这样昏暗的天还得布菜。”苏芷道了句谢,瞥见喜枝儿吃了一块鸡肉,她也夹了一块。   她在别人家里住,仍是留了个心眼,不会乱动筷子。   苏芷夹肉,原本没发觉什么不妥的地方,只是那鸡块的截面太过平滑,肉块大小也匀称,她不免多看两眼。如想练成这样好的刀功,要么是掌勺多年的厨娘子,要么就是肉铺里擅剁肉的老屠户,苏芷不知喜枝儿在纪家有没有做过饭。   她倏忽想起此前听到的脚步声,问:“府上还有其他人在吗?”   喜枝儿一愣:“没人呀,大娘子死后,老宅就没人住了,如今就我一人守宅。”   “哦。”   半晌,喜枝儿惴惴不安地问:“可是有哪处不妥吗?”   “无事,不过随便问问罢了。”   “那就好,我独自一人住这里守家,怪瘆得慌!”   沈寒山抿了一口冷茶,笑道:“喜枝儿,你家娘子曾同我提起过你。她赞你女红一绝,说是京城的裁缝娘子都及不上你丝毫,特别是那一手绣狸奴的技法,真似活了一般。改日指点指点家内,也好助她增进技法。”   家内?!啷个家内!苏芷瞪人一眼。   喜枝儿闻言,抿唇一笑:“大娘子谬赞,我那点活计怎担得起郎君夸奖!无非是主子家宅心仁厚,瞧身边人哪哪儿都好,待我宽和罢了。”   此言一出,沈寒山噙笑,满含深意地望了苏芷一眼。   她会意,也问了喜枝儿一句:“先前你家娘子还说你在府上多掌灶房,怪道这一席菜烹得这样好!改日得空,指点一番我厨艺吧?”   “那敢情好呀!明儿有空,咱们生火煮一锅鳜鱼假蛤蜊汤,我给两位亮一手鱼肉造假变河鲜的手艺。”喜枝儿起身,“你们慢慢吃,我趁着天还亮,拾掇一间客房出来。两位是成了亲的夫妇吧?那该住一室,我给你们寻一间大的寝房去。”   苏芷来不及开口,沈寒山便应下了:“正是,有劳喜枝儿小娘子了。”   “客气了!”她扭着腰肢,袅袅婷婷走了。   苏芷气得咬牙,厉声问:“你发什么疯?”   沈寒山勾唇:“不是芷芷让我试探她的吗?如今试出来了猫腻,你就不怕我有危险吗?”   他话音刚落,苏芷呆若木鸡。   有点道行啊,脑子转这样快。   不错,苏芷在怀疑喜枝儿。   方才她特地编造府上事宜去哄骗喜枝儿,怎料对方半点不懂真假,全顺着苏芷和沈寒山的话往下接。   再结合喜枝儿手上厚茧子以及刀功,从中可以判断——眼前的女人,不是喜枝儿。   “喜枝儿”的身躯,该是被夺舍了。   那么,这位诡异的小娘子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说: 第七十六章   没等苏芷想出对策, 喜枝儿就回来了。   她全然不知自个儿身份已惹人生疑,依旧笑眯眯地供侍,请两位用完膳后去后院廊庑最尽头的那间厢房休憩。   苏芷没吃饭的胃口, 和喜枝儿说自己吃饱了,有点困倦, 两人便一道先回屋里了。   喜枝儿领他们这对假夫妇跨过门槛, 径直向后院行去。   纪家老宅静悄悄的,又没掌灯,偶有夜风拂过,发出呜呜的呼啸声,好似春猫夜啼,怪渗人的。   月光打在喜枝儿玲珑的身段,映照出她那纤长的指尖。苏芷隐约瞥见她指上有一道小小划痕,正缓慢沁出血珠子, 磨一磨指尖,又濡去了艳色, 不见血迹。   应该是刚划伤的疤口,还新鲜。   苏芷不免疑惑, 喜枝儿不是去给他们铺床了吗?怎么会受伤?   那样窄细利落的伤口唯有开刃的刀锋才能剌出,也就是说, 喜枝儿谎称为他们收拾被褥, 实则摸了刀么?天色昏暗, 她一时不察,被划伤手指也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   苏芷不免心生警惕, 步履也放慢了许多。   她谨小慎微, 沈寒山却是个愣头青, 喜枝儿刚拉开寝房门, 他便不管不顾入内,四下打量。   也不怕有埋伏么!这个傻子!   苏芷拦他不得,再回过神,她已跟着沈寒山入了寝房,而喜枝儿也功成身退走远了。   她阖上门后,才敢里外翻找一回。   苏芷确定没人蛰居在室内,小声道:“你疯了吗?若是有人算计咱们,你我早就死无全尸了。”   沈寒山轻笑一声:“有芷芷在,怕什么?不过是一些乡野草莽,还能对付得了你不成?”   他对皇城司使的武功真是百般信赖。   “防人之心不可无,谁知他们有什么阴司手段。”苏芷觉得沈寒山脸皮忒厚,他是寻她庇护的人,竟冠冕堂皇扯她的虎皮装相,狐假虎威。   “唔……”闻言,沈寒山郑重地道,“芷芷这样说,倒也在理。万一他们趁我等不备,痛下杀手就不好了。不过,眼下你若贸贸然去逮那个喜枝儿,恐怕会打草惊蛇。不如等这些人送上门来,再将其一网打尽。”   “你有什么招数?”   “装睡。”   “嗯?就这法子?”   “别看这招俗,但胜在实用。”   “行吧。”苏芷也不挑招数烂不烂了。   她上.床榻分了一套被褥铺地,瞥了一眼沈寒山:“上榻睡啊!我把床都让给你了。”   “芷芷……”沈寒山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儿?”苏芷不耐烦。   “若你是想行刺一个人,肯定是要偷偷潜入屋,近身刺杀,对吗?”   “自然。”   “你我都对外谎称是夫妇了,不睡一张榻上,恐有身份暴露的隐患,于你追捕歹人不利呢。”   苏芷皱眉:“那照你说,该怎么办?!”   沈寒山深思熟虑许久,大义凛然地道:“唉,危急关头,已不是在意个人得失的境况了。我欲牺牲一回清白与色相,和芷芷同床共枕,蒙蔽歹人。芷芷莫要愧怍,为破案而牺牲小我,乃沈某心甘情愿之事。”   “那个……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该吃亏的,一般都是女子?”她看起来很好骗吗?   沈寒山挑眉:“芷芷,我就问你。论武斗,我打得过你吗?”   苏芷老实答:“打不过。”   “论气力,我及得上你吗?”   “及不上。”   “我擅长用刀吗?”   “不擅长。”   “我会腿脚功夫吗?”   “花拳绣腿,不足为惧。”   “既如此,我一个十足的废物,你又有何好担心的呢?”沈寒山为了同苏芷亲近,真是下足了“血本”,不惜将自己说成一个一无是处的废人。   苏芷深思了许久,道:“确实,你作为男人,很不行。”   沈寒山:“……”他差点忘记告诉她,不可以说男人不行。   苏芷还愣在原地不动,沈寒山已然轻车熟路把被褥抱回榻上,他一面铺床铺,一面漫不经心地道:“况且,芷芷连外出做任务时,都敢同兄弟裸/露.腰脊,坦诚相见,缘何待我就遮遮掩掩?”   苏芷想起来了,他是在说很久以前,她中毒要兄弟上药一事。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他现如今还要提起吗?   那时是逼不得已,她危在旦夕,和现下的境况能一样吗?   他拈酸吃醋的由头也太没道理了!   沈寒山故作哀伤:“难不成,在芷芷心里,我及不上你的兄弟吗?”   苏芷抿了抿唇,道:“那也不是,我待你,和待底下弟兄都是一样的,我一视同仁。”   她以为她的公平发言能令沈寒山重绽欢颜,岂料郎君的心思太难猜了。   沈寒山闻言,非但没有欢喜,反而眼露阴鸷,沉了脸。   他切齿,一字一句,咬牙再问:“你待我……同旁的男子无甚区别?”   “对啊,我做人公允,绝不厚此薄彼。”   “很好。”沈寒山微笑,笑不及眼底。他因她的答案,心间掀起惊涛骇浪,岂料苏芷全然不觉。   呵,他算什么?和苏芷出生入死那么多次,情谊之深厚,是旁的郎君能及得上的吗?   苏芷究竟是什么样的铁石心肠,竟丝毫不觉他的柔情蜜意!   沈寒山那厢心生怨念,面上却犹带笑意,不显山露水;另一边,苏芷已然脱靴上榻,又把匕首藏入枕底,以备不时之需。   她拍了拍一侧绵软的被褥,喊沈寒山:“来啊!傻愣着做什么。”   沈寒山一想到苏芷这般“公允”,眼前便是换个郎子,她也能泰然处之,请人上榻,心里愈发不爽利。   他负气似的探指至腰间,清浅勾下衣带,衣襟松垮,隐约流出一丝妩媚骨相。   沈寒山靠近她,居高临下,暧昧低喃:“芷芷,你我既是假扮亲密无间的夫妻,和衣而眠未免引人生疑。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既做戏么,便要做全套……不若我们如真夫妻那般,宽衣解带,同床而眠,借以迷惑众生,可好?”   “啊?”苏芷呆若木鸡。   郎君那妖冶的眉眼近在咫尺,热息迎面,仿佛一吐纳便要覆上来,交颈缠绵,上天入地。   作者有话说:   今天多了一章加更诶,没有夸夸以后不加啦(傲娇灯) 第七十七章   沈寒山不知死活地靠近她, 半点不忌惮她吗?   他明知苏芷的厉害,却敢这样孟浪……   疯了吗?   还是说,他一心赴死?   就在沈寒山薄唇擦过苏芷颊侧的瞬间,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摸过匕首,随后以腿臂扣住沈寒山的身骨, 猛力一翻。   “砰”的一声动静, 上下翻转,颠鸾倒凤。   沈寒山被她一记扫腿,压制于榻上。   与此同时,刃面银光煌煌,凌冽袭来,堪堪贴近沈寒山的咽喉。   苏芷动作迅捷,风驰雨骤,半点预兆都没有。   她像是真要治他, 刀逼得很近,近在咫尺。鼻息一吐气儿, 恍惚擦过刀锋,还能吹出铮铮啸鸣。   沈寒山连喉结都不能滚动, 她没留余地,恐有破肤之痛。   此刻, 苏芷整个人都骑.坐在郎君身上。   她的伶仃小臂横于沈寒山颈前, 寒着脸, 问:“沈寒山,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她是动了真火, 春风野火, 燎成火海。   苏芷不能忍受沈寒山一寸寸逗弄, 她不可欺, 也不好欺,她势要同他说个明白。   一次两次尚可忍耐,沈寒山总在老虎头上动土,这厮是自寻死路!   依照苏芷二话不说就动手的脾气,她没有割断他咽喉,已经对他很好了。   一般人见苏芷目光如炬摄住人,早该吓得瑟瑟发抖了,偏生沈寒山不信邪。   他错愕半晌,嘴角仍是噙起浅浅的笑,如沐春风。   他乐在其中,喜欢苏芷的靠近。   即便沈寒山知道,她起了杀心。   有病!   不知他在欢喜什么,总是拿那双深不可测的凤眼逡巡她,带着暧昧不清的柔情,令她心里七上八下。   说讨厌他吧,倒也没罪大恶极;说偏袒他吧,那这厮定会蹬鼻子上脸。   苏芷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   本来她都抽刀了,郎君欺软怕硬。只待他稍稍服个软,承诺下次不敢,她也就顺台阶下了。   偏偏他当苏芷在玩闹,一昧望着她笑。   恼怒,十足的愠怒。   懊丧,说不清的怅恨。   举刀杀人,苏芷做不出,不过是吓唬沈寒山。   他是料准了这一点才发笑的吗?他在笑她软弱……   苏芷愤愤然丢了刀,她惹不起,躲还不行吗?   只是,苏芷刚要离开,便被一股力给拉了回来。   等一下。   苏芷吃了惊,瘦小的身体不住朝前倾……   沈寒山顺势展开双臂,圈禁她,困她入怀。   他居然……伸手抱她!   苏芷完全没防备,一下子撞进他坚实的胸膛,与他密匝贴合。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沈寒山便闭上了眼,视死如归地道:“芷芷想的话,那就杀我吧。”   “杀个鬼!我刀都丢了!”苏芷要被他一阵一阵的撩.拨话逼疯了。   她实难咽下这口气,走投无路之下,她对准他的肩头,猛地咬了一口。   “嗯……”细弱的呻.吟。   沈寒山吃痛,皱起眉头。   但他知道,眼下是苏芷在对他犯事儿,他又不挣扎,甘之如饴。   沈寒山的皮肤很细腻,温润如玉石,几乎是吹弹可破,可见平日养得极好。   利齿碾磨一寸,血液便裂肤而出。腥味充斥了苏芷的口腔,她心中的不忿消减不少。   待神志回归,苏芷又有几分后悔。   肯定很疼。   她同他较什么真?这样上头,闹得两人都怏怏不悦。   苏芷从未有过这样恣意任性的时刻,她也不明白,自己一向循规蹈矩,守森严礼教,为何屡屡被沈寒山一激便破了功?   她是不是太把他当一回事了?所以总被他的亲狎牵引神魂。   苏芷意图安抚沈寒山,她下意识探出舌尖,触了触郎君的伤口。   吹吹……应该就不疼了吧?   沈寒山怎不知她是心软的小娘子?正因为苏芷外厉内荏,才会被他一回回拿捏,一日日欺负。   论坏心眼的郎君,他确实是世间绝无仅有。   苏芷还怕沈寒山记仇呢,谁知他半点没着恼,反倒沿着小娘子的腰脊一寸寸寻上来。   本该骂他冒犯,本该挣扎脱身。   不知为何,苏芷没有动弹。   她自己也不明白,她在等什么。   最终,沈寒山温热的掌心覆在苏芷的脑后,轻轻抚动两下:“别担心,芷芷咬得不疼。”   他的笑一如既往明媚可喜,却让小娘子的心里灌了一壶酸梅汤似的,牙尖生涩发酸。   明明很疼吧?明明是他受了伤。   沈寒山反倒来安慰她,生怕她介怀。   这个人是傻子吗?   被骂了他笑,被打了他笑,被拒之门外他笑,被辜负好意他也笑。   沈寒山从来没有对苏芷黑过脸,也没有对她说过任意一句重话……瓷做的假人,完美无瑕至此地步。   为什么?又凭什么。   苏芷松了嘴,缄默不语。   今夜,许是有暮色遮掩,天地间没有半点可以照明的烟火,足够藏匿她那脆弱的女儿心。   苏芷闷闷道:“沈寒山,我很讨厌你笑。”   她不喜欢沈寒山的自信嘴脸,好似他一贯运筹帷幄,能掌控一切。   苏芷不想被他看透,也不愿被他揣测本心。   “但是,你从来不讨厌我。”   这是她困惑至今的问题,沈寒山故作深沉,没有回答她。   苏芷好累。   她软了手脚,一滩烂泥似的伏于沈寒山身前。   霎时间,她想起了那一夜的梦,莫名其妙,毫无理由。   苏芷记得,她于寒潭中下陷,不断下沉,坠入深渊,落入低谷。   她被冷水缠着,好累好累。   她不挣扎,放纵自个儿分崩离析。   然而,然而。   苏芷隐隐有一种预感——无论她变成什么样,沈寒山都会接住她的。他视她如珍宝,会把她置于掌中,一片片拼凑好。   他接纳所有姿态的自己,不会有任何怨言。   沈寒山熟极而流地梳理苏芷那散开的发,他想,今夜他与她该是最为亲密无间的伴侣。有夜色掩护,他能窥见她无涯的心原一隅,若是运气好,还能挤入她的心房一寸。   是他趁虚而入吗?是他太过卑鄙了吗?   怎样都好,阴谋阳谋,能成事的都是好谋。   他啊,欲得到苏芷,无所不用其极。   风声渐大,屋里又没燃炭。沈寒山怕她冷了,卷过被褥搭在小娘子肩上。   他任她趴着休憩,甘心当她暂栖的浮木。   苏芷有点倦怠,她缓缓阖上眼,感受沈寒山掌心的温热。   她居然喜欢被郎君顺毛的时刻,沈寒山的手落在她的头顶与发尾,从上至下,抚平她所有因一点风声鹤唳就绷紧起的弦儿。他在哄她放松身心,不必时刻警惕,草木皆兵。   她承他的情,背着人的时候,她也会偶尔有那么一时“疏忽”,暴露软肋。   迷迷蒙蒙间,苏芷想,这难道就是成家的好处吗?   夜深人静时,亲密无间的夫妻能借微弱的烛光,床头絮语,互舔伤口。   她和沈寒山,也算这种关系吗?虽然很难启齿,但好似感觉也不赖。   苏芷蜷在沈寒山身上,锦被子烘着她的四肢百骸,暖洋洋的,好似浮在云端,是她前所未有的松散惬意。   她渐渐回过魂来,觉察出此时的一丁点不妥。   她和沈寒山,究竟是用怎样的方式在相处呢?循不得礼法,守不得规制。他们仿佛没有任何教条约束,野蛮且自在地生长。   这样任情愫繁衍下去,会成什么样呢?   苏芷茫无所知,她隐隐生出一股子害怕。   她小声道:“沈寒山,你不和我说些什么吗?”   沈寒山微微眯眸,问:“芷芷想听什么?”   “什么都可以。”   只要别这样安静,别注意到她的异常。   真的,很丢人。   她居然情不自禁,在沈寒山面前示弱了。   沈寒山多伶俐的一个人,当即明白了苏芷的言下之意。   他思索半晌,和她说:“我平时居住的寝院本不是挨着你所住的闺阁,是我后来处心积虑挪过去的。”   “为什么?”苏芷问。   “对外说是我想观赏那一棵桃树,事实上我只是太怕寂寞了。那个院子,离你最近,晨起时,隔着墙,我能听到你舞枪弄棒的响动。呵,很有活人气儿,很热闹。”   沈寒山没有告诉她,每每入睡,他总被梦魇纠缠,熬至天明。唯有苏芷的声音响起,能稍稍安抚他惊惧的心神,让他重新涌起困意,陷入昏睡。   “所以,你天天缠着我,就是图我喜庆,能给你瞧热闹?!”苏芷高了声,一脸要同沈寒山争斗的气势。她吸足了沈寒山身上的精气儿,又活过来了,讲话中气十足。   沈寒山闷笑两声:“不管图什么,都算爱重芷芷。这还不够吗?”   “哼。油嘴滑舌,没几句实话。”苏芷瞪他一眼,也不知天昏地暗,他能不能瞧见。   “你方才问我,为何你屡屡欺负人,我却不讨厌你。”沈寒山松开她,放任苏芷从他衣上褪下,滚到一侧的被窝垛子里。   “说啊!”苏芷总算解脱,她的里子面子都回归了,好好翻了个身,做好防备姿态。   小娘子双眸亮晶晶的,仰面望沈寒山,等他后话。   沈寒山单手撑头,温柔地凝视苏芷。他勾过苏芷一缕发,绕在指尖把玩。   斟酌了许久,他施施然开口:“心悦你还来不及,又怎可能,对你心生憎恶。”   借着风月无边,所有未尽的缱绻之语都由沈寒山的口和盘托出,再无保留。   看啊,他就是这样懂审时度势的郎子,总能拿捏住所有合适时机,也晓得何时能斩获人芳心。若沈寒山上兵伐谋,敌者必溃不成军。   怪道能入苏芷的梦,蛊乱她的心,教唆她入爱欲海,诱哄她入世,意乱情迷。   这厮手段高明,故意掐准了时机,在她对他生起一丝依恋时,逼她抉择。   心悦她吗?喜欢她吗?   直白的话,傻子都能懂。   今夜,苏芷进退两难。   她被他逼至死角,一时不知,是该装疯卖傻,还是寻话儿搪塞郎君呢?   作者有话说:   沈寒山偶尔讨人厌,偶尔还是很温柔的~芷芷再如何厮杀,也是个可人疼的小娘子,她也应该有不那么累的时候,能有一个人关心她,对她嘘寒问暖,嘿嘿~   给大家推一下我下一本预收,也是探案+言情,大家帮我收藏一下!!就在我专栏第一本!!!这样我下一本文开的时候就能不轮空榜单了!!!   谢谢你们!!!完结招惹后开,大概九月吧!!   古言先婚后爱探案预收《擒香》(如果审核没过,文名还可能改)   沉香的龙凤双生兄长在十多年前患上绝症辞世,主家嫡支血脉仅剩她一个小娘子。   先皇遗诏:沈家乃开国功勋,嫡支子弟每辈可有一名郎君免试入仕,为天家效力。   为传家姓,振兴世家。   沉香还是冒大不韪顶替兄长,女扮男装步入官场。   她事职刑部侍郎,居于刑部尚书谢青麾下做事。   谢家与沈家乃通家之好,开国时曾有过命之交,早早定下两家婚约。   奈何沉香早夭,唯有兄长沈衔香存活于世,婚事不了了之。   谁知一日,沉香女儿身被谢青发觉,原来她不是他大舅兄,而是他那苦命的未婚妻。   谢青勾唇,意味深长地道:“既是女儿身,缘何不能成亲?”   沉香:“?你疯了。”   *   谢青父母双亡,自幼跟祖母长大。他极为孝顺,对谢老夫人言听计从。   谢老夫人知晓沉香亡故,与沈家无姻亲缘分,哀伤不已,直到沉香的女儿身暴露……谢老夫人心思活泛了。   谢青为圆祖母心愿,以婚书相劝,以欺君秘密相挟,终是抱得美人归。   沉香与谢家约法三章,她愿意守信履诺,然家姓不可弃,故此白日上下峰,下值回府再做夫妻。   谢青逐一应允。   *   谢青总劝沉香:“早日辞官。”   沉香以为他是怕自己欺君之罪太重,身份暴露后唯恐牵连谢家。   于是,她想了个招:谢青不就是想要个嫡子传宗接代,好教谢老夫人安心吗?那她给他。   *   后来,谢青深宅中的夫人死于难产,而外放地方任职途中失踪(养胎)的那位刑部侍郎沈衔香……回京了。   谢青看着怀里的孩子,切齿:“抛夫弃子么?小香真是,好得很。”   本文主旨——“你口中的一应巧合,全是我蓄谋已久。” 第七十八章   苏芷没有开口, 她在懊悔,自己为何滚到了床榻内侧。   这样一抬头、一睁眼,入目便是横陈榻边的沈寒山。   一丝月光倾泻入屋, 满地雪白,照在郎君眉尾眼骨上, 洇出一汪霜池滟滟。   苏芷仿佛要溺死在沈寒山的眼里, 她无处遁形,被他死死拿捏住七寸。   她如今就是一只粉眉亮姹的雀儿,被囚入富丽堂皇的樊笼之中,唯有沈寒山是她的天地。   苏芷记得,她曾那样惧怕陈风,奋力挣扎出他设下的京笼。   眼下沉寒山如法炮制,换了个郎子,她又怎么不躲了呢?   是她太信赖沈寒山, 深知他不会伤害她吗?   这点信任从何而来,是打小朝夕相处积攒起的吗?   苏芷垂眉敛目, 头一回这样悒郁,十足女儿家的春愁。   沈寒山待她总是心软, 见状,他松开她的发, 笑说了句:“喊句‘沈哥哥’吧, 喊了, 我就放过你。”   “你做梦!”   “那就梦里再听你喊吧。”沈寒山起身,捻住被角, 抖散一室的旖旎。   他那样干脆地搅散了方才的绮靡气氛, 半点没留恋, 倒轮到苏芷怅然若失了。   可见这人心不诚, 信手拈来的蜜语也是刻意刁难她的。   苏芷后知后觉回过神来,她知自己是落入圈套了!   于是,苏芷把匕首收回怀中,背过身不理沈寒山了。   沈寒山望着苏芷微蜷起的腰脊,嘴角悄无声息地上扬。这小性儿养得真刁钻,往后也不知该如何哄才好。   他解开外袍,盖在锦被之上,随后小心翼翼钻入了被窝里,与苏芷靠在同一侧的枕上。   黑暗中,苏芷瞥了一眼那高高拉起外衫,纳闷地问:“你外衣不放桌上,盖被子上作甚?”   沈寒山微笑:“你我既要装夫妻,总得有一个人随性些。我解开外衫遮掩一二,能补上你和衣而眠的缺儿。”   苏芷知他意思,不然两个亲密无间的房中人,连睡觉都要不解衣袍,相敬如宾,也太古怪了。   她既不肯牺牲“色相”,那沈寒山就来成全大我。   也不知这人是贴心还是另有所图,捉摸不透。   怪脾气。   苏芷蹭了蹭枕巾,疲乏感涌上来,她转瞬便陷入了浅眠。   苏芷离家在外,事事都多备一个心眼。故此,她睡得并不深,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唤醒。   “叩叩。”屋外响起细微的敲门声,似是有人在试探。   苏芷按了按沈寒山的手腕,催他醒来,又轻柔抚了抚,示意他稍安勿躁,继续装睡。   “吱呀——”门被人拉开了。   稀碎且仓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挨靠至床边。   银芒刺目,刃器割风,传开裂帛声。   一把大刀迎面落下,正劈向沈寒山的颈骨。   说时迟那时快,苏芷一个鲤鱼打挺踢开厚被,绸布在她的受力之下,死死绞住歹人长刀,连人一块儿蒙在其中。   她顺势翻起,一记扫堂腿将歹人掀翻在地。   “嗷”的一声,闷在被褥里的歹人被自个儿的刀刃划伤,一声凄厉入骨的惨叫刺痛人耳膜。   昏暗间,沈寒山也披衣而起。   他笑道:“已过子时,非寒食节了,可观火对敌。”   “哗啦”,火折子里将熄未熄的烟被沈寒山吹燃,火焰很亮,烧得也旺。   执火郎君,妖里妖气。   沈寒山点了灯,照亮屋里每一个人的脸。   即便是这样杀戮的情形,沈寒山仍旧面露微笑,好似盘在须弥座上的佛子。   谁瞧过这样八面见光的郎君,来了杀人的歹徒都没有半点惧意。   这人是有什么底牌吗?几名凶神恶煞的山匪被他的从容不迫震慑,迟迟不敢动作。   还是那个喜枝儿掐腰切齿,嚷:“被发现了,还不动手?!这一对夫妻身上穿的、车上装的,哪样不是富贵之物!杀了他们,咱们今晚就发财了!”   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了。   他们只得听命上前,杀个片甲不留。   再能耐的娘们,也不过单枪匹马,他们这么大帮的人,还怕奈何不了她?!   “弟兄们,上啊!”   苏芷猜出这几人是山匪,没想到他们消息这样灵通,纪嫣然前脚刚死,他们立马就盘下了纪家老宅来当窝点。   好在她来了,今日犯在她手里,是这几人命数将将殆尽。   苏芷操起纤薄的匕首,破风而出。   她眼中凝聚杀意,挥刃迅疾如风。疏来忽往,不过几圈辗转,原本气势汹汹的山匪便倒了大半。   乌合之众,不堪一击。   苏芷垂眸,抬指抿去匕首上的血迹,淡淡道:“脏了刃。”   她蹑影追风的功夫骇人,喜枝儿明白,今日是碰上大佛,都怪她鬼迷心窍,非要招惹。   喜枝儿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她无处可逃,当即软了膝骨,老老实实给苏芷磕头:“女侠,女侠饶命!”   苏芷没有折辱人的癖好,她瞥了女人一眼,问:“真正的喜枝儿,在哪?”   ……   纪家冬藏粮食的地窖里,缩着一个女人。   她浑身是伤,衣衫褴褛,不知受了多少磋磨事。   光漏入一线,有人来了。   女人半点没有求生欲,反倒惶恐地往后躲避。仿佛来寻她的都是恶鬼,女人早已插翅难逃,唯有地窖能获得半点心安。   好在,是苏芷来了。   那是真正的救命英雄。   她递给喜枝儿一件外袍,供其遮蔽身体。   苏芷指了指衣角上的星星点点的落梅血迹,温声解释:“伤你的人都死了,你不必再有顾虑。只要你告诉我——所有关于纪嫣然的事,我就带你出去,好吗?你应该也想沐浴更衣,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牛乳吧?”   喜枝儿原本昏暗的双眸因苏芷的到来而有了光,她得救了。   喜枝儿忽然满腔委屈,心道:她是存了坏心想独占纪大娘子的祖宅,可她没想糟蹋屋舍,也有帮人守家作为弥补。   然而,人真的不能干一丁点坏事,否则必有报应。   她的报应来了,遇上这样一帮山匪,强占纪家,还对她动粗。   喜枝儿鼻腔发酸,劫后余生的感觉真好,她还以为自己死定了。   她颤巍巍扶墙,出了地窖。   月光铺满她足下的路,落脚处处都是实在的痛感,不是做梦。   真好,喜枝儿活下来了。   那一批山匪被苏芷挨个儿五花大绑关在柴房中,待之后发落。而沈寒山寻到灶房,连夜生火做饭。   冷食不好克化,昨日谁都没多吃。   沈寒山体恤苏芷伤筋动骨一回,猜她耗费了不少气力,他欲帮她进补,可不能任小娘子随性儿亏空了身子。   于是,沈寒山动了点脑筋,他在柴火堆旁边搜出几根带泥星的春笋,又寻来一条鳜鱼。不能按照女匪头子说的菜方子拿鳜鱼造假蛤蜊肉,有些许遗憾,不过才天光就吃硬饭佐鱼也未免太伤姑娘家脾胃,还是换种口味吧。   思来想去,沈寒山决定炖一锅益脾的春笋鳜鱼粥。他剥开笋皮,把春笋切断。春笋虽嫩,然笋龄越小越涩口,需沸水焯熟,才能祛除其竹腥味。   他搜罗出铁釜,往里头倒了春笋、粳米,以及水,再把鳜鱼沿骨脊剔出鱼肉下锅,一并炖煮。   熬了小半个时辰,沈寒山往里添了一勺粗盐虾酱增香,又沿锅边淋了点米酒。待酒味散尽,他舀出三碗粥放凉。   苏芷刚给喜枝儿送了沐浴的热水以及茶汤,回灶房,又见沈寒山熬了粥。   她端过一碗,道:“我给喜枝儿送去。”   沈寒山知她问话心切,倘若寻上喜枝儿闲侃,又要小半个时辰才吃粥。   苏芷不顾念身子骨,他比她心疼人。   沈寒山头一回固执地扣住人腕骨,不教她动弹:“别忙,先自个儿吃了。”   他鲜少有这样执拗的时刻,苏芷也不和他对着干。   “行,那就等等。”   两人围坐在灶膛前的两张小杌子上落座,一面烤着火,一面惬意吃粥。   这碗鳜鱼粥熬得软烂,鱼肉全融化在米汤里,瞧得人口齿生津。   苏芷吹皱稠稠的粥面,一点点送入肚里去。   原本以为自己没什么食欲,岂料粥滑入口的瞬间,苏芷还是被那股子鱼香味鲜到了天灵盖。   她吃得酣畅,不吝言辞夸沈寒山:“你很擅厨艺。”   沈寒山语带得意:“若芷芷喜欢,往后我多给你煮。”   这话说的,好似把苏芷余生的一日三餐统统包揽了。   她想起沈寒山于床笫之间的亲昵,耳尖微微生热,油煎火燎。   苏芷撇过脸,不欲让沈寒山瞧出端倪。   一点闲话就要想那么多,不就着了沈寒山的相么?   她潦草地喝完了粥,放下碗筷,想脱身走人。   苏芷端起喜枝儿那碗,临走前又问沈寒山一句:“我去问纪嫣然的事了,你要同行吗?”   郎君摇了摇头:“不了,你们姑娘家总有话说,我一个外男在侧不方便。你去吧,晚间把喜枝儿的口供转述给我便是。”   “嗳,好。”苏芷松了一口气。   她正欲转身,沈寒山再次喊住了人:“芷芷,沈某有一事想问。”   “你说。”果然,这厮就没老实的时候,她心间惴惴不安。   “若昨夜,我情难自禁吻上你,你待如何?”   昨夜气氛暧昧,情.潮澎湃,一切恰到好处,容得下他的僭越。   若他逾越雷池,苏芷会怎样?   是容他,还是伤他?   “……”苏芷心下刚夸沈寒山很识相,没有蓄意调侃她,这郎君便管不住口舌,非要作祟了。   她憋了很久,恶声恶气答:“你会死得很惨!”   沈寒山轻笑一声:“这般看来,昨日沈某还算运气好,保全了这条命。呵,待哪日我时乖运蹇,一心寻死时……再来冒犯芷芷好了。”   言下之意是,往后他舍命相陪,再要献吻。   “你——!”闻言,苏芷目瞪口呆。   沈寒山胆子是虎养的吗?!还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她啊!   作者有话说:   小沈郎君能吃肉那天,一定会连夜起身放两根炮仗!   灯灯是全职,生活费全靠订阅钱,非常感谢支持正版的宝宝,爱你们! 第七十九章   苏芷说不过他, 不欲同沈寒山多粘缠,既烦人还耽误事。   她斜了他一眼,气势汹汹走了。等到了喜枝儿的房门口, 苏芷低头发现,她的衣摆被飞溅出来的柴火星子烫着, 烧糊了一个点。她那样洞察秋毫的人, 和沈寒山待一块儿,也会被迷了心智,顾不上旁骛么?   这厮真是蛊惑人的妖郎!   苏芷静下心来,敲响了房门:“喜枝儿娘子,我来给你送鱼粥。”   “您请进。”喜枝儿上前为苏芷开门,她刚洗了身子,头发还湿着未烘干,好在屋里燃了炭盆, 一点都不怕冷。   苏芷把鱼粥摆在她面前:“虽早早盛粥放凉,但碗底还是置在灶台旁边, 应当还是温的,正好入口, 你先吃些垫垫肚子吧。”   喜枝儿刚洗净了浑身的污秽,现下又吃到热粥……好似此前的一场劫难已经完完全全脱离了她, 她重回人间, 往后有好日子过了。   喜枝儿浑身上下都暖起来, 鼻腔发酸。   她闷头吃粥,吃一口掉一滴眼泪, 粥更咸了。   噗嗤。她被自己逗笑了。   苏芷看她又哭又笑, 心底五味杂陈。   要是她晚来一步, 兴许喜枝儿就死了。   苏芷道:“你还想吃些什么吗?我这边有个擅厨艺的郎君, 什么都会烹,你告诉我菜品,我喊他煮。”   紧要关头,苏芷自然是卖了沈寒山,拿他当好使的厨子。   喜枝儿笑了声,挂着泪珠儿,和苏芷道谢:“不必了,多谢您。我生得糙,能有命回阳间都算好的了,再不敢奢望太多。”   “嗯,那好,你有所需尽管同我说便是,不麻烦的。”苏芷没有强求她。   “您要问纪大娘子什么事儿?您能在纪家老宅子里寻到我,也该猜出,我是大娘子还未出阁前就留在她身边的近身女使。她的事,府上怕是没比我更清楚的人。”喜枝儿晓得知恩图报,苏芷救了她的命,她愿意全力相帮。   苏芷斟酌了一会儿,开口:“实不相瞒,我从京城赶来,便是专程来查纪大娘子。我听闻,纪大娘子死于半年前,可张怀书第二任妻子已怀胎至少五六个月份了,时间有些撞不上。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   闻言,喜枝儿缄默许久。她呶呶嘴,不屑地道:“还能有什么猫腻?您猜也猜到了。如今张家那位,全仗着她那肚子进的府,大娘子生前受了不少气。”   “纪大娘子知情?”这一点,倒让苏芷有些惊讶,她还以为张怀书与张大娘子即便有私,也是背着人来的。   “可不是?大娘子多心善的一个人,还明里暗里提点郎主,让他把人纳入府中做一房妾室。谁料这位是眼高于顶的贵女,不要做妾,非要做妻!”喜枝儿意识到自己说深了,当即闭了嘴。   苏芷皱眉:“你能同我仔细说说吗?”   “这样的阴司事,我怕一个不好,会招来祸端。”喜枝儿想了想她才死里逃生多久,竟又出了私心,搪塞起恩公来。   她横了心,咬牙答话:“那我只同您说,别对外讲是我传出的话。”   “娘子放心,我既同你问话,必会护你安危。”   喜枝儿松了一口气,她瞥了一眼窗外黑郁郁的天,小声说:“最起初,郎主是会宴吃醉了酒,留宿中书令府上一晚……”   那夜,喜枝儿清楚记得,纪嫣然提灯,亲自去迎中书令府上派来通传的女使婆子。   喜枝儿不明白,留宿一事,既托婆子来告知府上,缘何不直接把郎主塞马车里,一并带回来呢?总归是郎主不想回,中书令府上有何诱人之物呗!   一个女使能察觉出的猫腻,那时的纪嫣然却不能懂。她只当夫君醉酒到神志不清,也要差人来告知她一声,免得她为他点一夜灯,苦守一整晚。   纪嫣然心里甜腻,她的命真好,挑选郎君的眼光也高。即便这么多年腹中无所出,夫君待她还是一如既往疼爱。   直到几日后,纪嫣然在府上撞见了中书令府上的小娘子。如花一般含苞待放的年纪,比她年轻,比她有灵气。   不过,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娘子,又无母亲引见,如何冒昧来父亲官场同僚府上拜客呢?也不怕教人嚼舌根。   纪嫣然来不及多想,小娘子便含羞带臊地把一枚荷包捧于她面前:“大娘子请勿怪罪,今日我冒昧登门,是想还张尚书随身之物。”   “多谢你了。”   小娘子抿唇一笑:“想来是上值匆忙,张尚书竟落下这些事物,倒教我受累一回。”   她语带幽怨,嗔怪夫君,好似两人关系多亲昵,纪嫣然听得很不是滋味。   她接过荷包,指腹细细摩挲在密匝的针脚上,只觉得一阵刺痛。这是纪嫣然夜里掌灯为夫君缝的鸳鸯戏荷纹钱囊,一针一线都细腻小心。只因夫君要日日挂在腰间,她较了真,要缝制出最好的花样式,不教夫君在僚友面前丢人。   但她后来才知道,官夫人哪里有自个儿做女红的,基本都是裁缝娘子代劳。她再如何手艺精湛,也及不上绣娘技艺高超。   终是无用功。   喜枝儿瞧出那位小娘子的不对劲,私下提点纪嫣然。   纪嫣然没做声,只是小心制止了她的话,命她不要妄议郎主。   她面上装平静无波,唯有自己知道,四肢百骸好似被锤了一通,无一处不泛着疼。   纪嫣然想,是她多虑了吗?还是夫君变了心。   夜里,纪嫣然特地换上张怀书曾赞过的白月梅花绣样袄裙。她恭顺地提灯,守在府外等张怀书下值归府。   薄暮晚照,日夜皆昏,张怀书总算坐车回府。   他如今下车也要等门房挪脚凳来踏,一步三搀,满满官人派头。   纪嫣然想到从前那个同她说两句话便会窘迫地面红耳赤的少年郎,心里恍惚,意识到,原来人也是会变的。   她笑脸相迎,唤了句:“夫君,你回来了。”   张怀书瞧见家中夫人,面上如常,淡淡点头:“这么大风,缘何在府门口等?不冷吗?”   “不冷。”纪嫣然本想让他看一看自己身上的新衣,岂料张怀书步履极快,似要避风,早早入了廊庑,没回头看她一眼。   纪嫣然追上,从怀中递了荷包过去:“夫君,你落下这个了。”   张怀书摸了摸腰身,回过神,这才答了句:“竟留在家府了,怪道这几日不见踪迹。”   丢了几日也不知去寻吗?纪嫣然怅然若失,她的赠物,夫君似是没有在意过。   纪嫣然强笑道:“落在中书令家宅里了,今日他家小娘子专程送来的。妾身白日不在府上,故而慢待了她,是家府的妈妈知她身份尊贵,留她吃了茶。”   张怀书听得这话,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意:“中堂家的小娘子倒乖觉从容,还知拜客时先歇个脚。倒是你,不在家中好生款待娇客,总出府作甚?好歹是上峰家中的贵女,开罪了她,于为夫仕途无益。”   纪嫣然听得这话,顷刻间明白了——张怀书是想说,若好生关照这位小娘子,便能助他平步青云。而她,是他的家累,连待客接物都做不好,实在没用,亦不再是能给他锦上添花的贤妻。   当初,他待她温情宽厚,也不过是彼时的纪嫣然能帮他一臂之力。恩消缘尽,现下的张怀书,说不准比任何人都想她能人间蒸发,不要再阻他上青云的官途。   纪嫣然终是松了口,道:“夫君,这么多年,妾身都怀不上身子。张家不能开枝散叶,妾身心里很是愧怍不安……若夫君允准,妾身想为你物色一房家身清白的妾室。”她还是走上了这条路,要同旁的女子瓜分丈夫的恩宠,保住当家主母的地位。   张怀书听得这话,难得眉眼温柔,他握了握纪嫣然的手,道:“上回会宴,中堂家的夫人确实同为夫透露过攀亲之意,只是中堂家世显赫,府上小娘子从未有做妾的先例。”   他欲言又止,说话已经十分直白了,他想逼纪嫣然退位让贤,全了这么些年的夫妻恩情。   毕竟纪嫣然同张怀书的婚事,是官家赐婚作保,如何敢纳妾?除非纪嫣然自己提出要和离,官家不插手朝臣私宅事,必不会阻拦。   纪嫣然在官夫人圈子里本就是遭人白眼的商户女,又没受过名门贵女出入宴席时的规矩指点,早年拜客闹笑话无数。   如今她又提出同张怀书和离,滚回乡下去。这笑话也是她自个儿酿的,很合乎她在外人眼里的形象,不足为奇,众人早早习以为常。   张怀书希望她当那个恶人,而他是包容“老妻”多年的良人,品格之高洁,世间绝无仅有。   真是,好得很。   纪嫣然浑身发冷,她总算明白那个妍姿艳质的小娘子缘何能旁若无人来府上拜访了。   她哪里是来还私物的,分明是耀武扬威来的。   原来,纪嫣然的夫君早已变了口风,起了异心。是她自欺欺人,一直装作不懂。   喜枝儿在屋外,听得这一通动静,心惊肉跳。她知府上要变了天,那个新夫人可不是善茬。年纪轻轻就一脸心机,往后有的是鸡飞狗跳的事。   可不敢答应呀!若是应了,她就没活路了。   谁知没过一个月,纪嫣然早早退场。她在上山拜佛的路上不慎坠崖,香消玉殒。   守丧三月后,喜枝儿等到新夫人入府。   她看着张大娘子那披上深烟色绫牡丹纹兔毛厚长褙子也掩不住的微鼓小腹,心里便明白了全部。   怕是张怀书会宴留宿中堂家那一日,小娘子就和郎主搞在一起了!故而这样心急,一直催纪嫣然回老宅里去。   喜枝儿急得口舌起燎泡,她早早劝过纪大娘子了!谁让她不听劝,这回是被奸.夫淫.妇联手设下迷人眼的障计算个正着,白白害死了!   作者有话说: 第八十章   前头的事乃喜枝儿亲眼所见, 还算得上罪证;后头那几句,掺杂了她过多揣测与臆想,便只能当人心险恶的事例来参考, 做不得真。   苏芷心里有了计较,不再刁难喜枝儿。   她问:“这几名山匪对你做过什么?”   喜枝儿被她骤然一问哽住了口舌, 她垂眉敛目, 静默很久,道:“他们……罪该万死!”   苏芷会意:“我明白了,这就去要他们的命。”   什么?   喜枝儿望向苏芷渐行渐远的孤拔背影,一时间怔忪。   多英气的小娘子,爱恨情仇皆可用她腰间刃辩个分明。   若同她斗,便斗个生死不休;若同她争,便争个鱼死网破。   苏芷不退让、不露怯,若求她的公道, 寸土必争。   几经辗转,苏芷步入柴房。   沈寒山懂她, 早早掌了牡丹叶内织梅花图绫罩落地灯在侧,又备上小案与圈椅, 置放几碟刚上街买回来的茶食蒸豆糕。他燃了红泥茶炉,悉心为苏芷煮出两盏茶汤。   纪家没什么好茶, 外头茶楼里买来的茶砖又有些粗糙, 沈寒山入不得口, 但应付苏芷这样不爱吃茶的外行客尽够了。   他审问的门道铺开,倒教苏芷心惊肉跳。   她问:“你干什么?”   沈寒山挑眉:“芷芷不是要审这些山匪么?干站着多累脚不是?我体恤你呢, 特地给你看茶看糕点。”   他上前搀了身子骨僵硬的苏芷, 为她捏肩:“来, 往这儿坐。”   苏芷被他按在椅上, 眼睫都被那滚烫的茶汤氤氲了一层白雾。她受不得这一份白来的殷勤,浑身直起鸡皮栗子,坐立难安。   好半晌,她憋出一句:“你在大理寺诏狱审犯人时,也铺陈这样的做派?”   “不呀。”沈寒山勾唇,“大理寺官署离茶楼远,我买不得蒸豆糕茶食,都是以光禄寺送来的桂花白米糕充替,聊以慰藉。”   “玩忽职守,你还真敢说啊。”   沈寒山狐黠地笑了下:“嗯?芷芷误会了。这糕点,我不是为自个儿准备的,而是为犯人置办的。”   “混说什么。”   “不知芷芷听说没有,若用刑太过,犯人失血过多,反倒陷入昏厥。古来有土法子,喂些糖饴糕饼滋补血气便能使人还魂,继而接着放血审问……”他阴恻恻说完这句,面上仍带有追忆往事的温情。   而被绑在角落里听完这一遭险恶事的山匪抖得愈发厉害了,这哪是温润如玉的书生小郎君,分明是蛊人心智的罗刹恶鬼!   苏芷从沈寒山的如玉面容上也辨不得他话中真伪,这厮藏得太深了,成日里故弄玄虚,她懒得同他争辩。   苏芷取下腰间别着的匕首,借着灯光,试了试刀锋。   她取出一名山匪口中的布团,以刀尖挑人下颚,冷冷道:“玩个花样。”   言毕,苏芷拎人后颈领口,径直把他拖行至柴房外。   须臾,她又折回屋里,逐一卸下他们口中布团,问:“外头那个,杀过几人?”   山匪们对视一眼,很有同甘共苦的担当,纷纷摇头:“没、没杀过。”   苏芷冷笑一声:“他自己都认了,说是杀过,你们倒帮他包庇?怕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给你们松松筋骨。”   说完这句,苏芷翻飞手中匕首,直刺入山匪臂膀。   一刀一个血窟窿,霎时间飞花嫣红,艳丽夺目。   惨叫声怆天呼地,直入云霄,骇得外头那名山匪两股战战。   苏芷脸上布满血花沫子,她抬手抹了去,再问:“杀过几个?”   几名山匪面面相觑,终是悲戚地答:“四、四个。”   “死在他手上的,都是什么人?”   “有老有少。”   “为何杀人?”   “那小子看上人家孙女,想要就地行事,老婆子不愿,扑身来挡……”   未尽之语,不必多说。   山匪笑老妇人为护孙辈不自量力,他们被惹恼了,仗着人多势众,手起刀落,杀了个快慰。   明明犯下伤天害理的事,还能苟活至今,满福县的县衙官吏都是吃干饭的吗?一群尸位素餐的渣滓。   苏芷沉痛闭眼,她紧握匕首,再次出了屋。   这一回,她没有手软,一击毙命。   苏芷还是玩不来太花的招式,太过仁慈,给了人一个痛快。   她鞋履沾了血,每踏一步,便是红莲业火。   她想到初来县城里,那些同她一块儿喝茶吃点心的老人家,身边没个壮年郎君帮护,若是遇上这一群豺狼虎豹,该当如何?只能眼睁睁赴死,只能眼睁睁任他们掠尽家园。   苏芷手间匕首攥得更紧,她再次走向那几名幸存的山匪。   她垂眸,作悲天悯人状,道:“屋外的男人说你们杀人无数,各个超过百人,命我送你们上路。”   此言一出,眼前的山匪们纷纷叫嚷开——   “他胡说!”   “老子顶多杀过八个!哪来百人?!”   “好你个孙小五,看老子不搞死你!”   “顶多五个啊!我才入寨没多久,哪来这么多劫人机会!”   ……   他们层见叠出地开口,为自己犯下的杀业减负。   然而,他们不知的是,在苏芷心中,只要提刀杀了无辜者,那便是死罪一条。   一人也好,百人也罢。   他们失了人心,往后也只是牲畜了。   苏芷冷眼旁观,良久,她问:“最后一个问题,为何你们杀了这么多人,满福县的县令都没有处置你们?按理说,这样的事,早该上报州府,请兵剿匪了吧?”   山匪们对视一眼,为了活命,他们老实交待:“县太爷也吃咱们寨里的孝敬,他也是我们的人。”   好啊,好一个官匪勾结!   苏芷没了旁的言语,心间涌起绵绵不绝的怒意。   她飞旋削铁如泥的白刃,屠尽眼下恶人。   恃强凌弱者都该死,一个不留。   苏芷是这样杀欲重的小娘子,她等闲不会在外人面前暴露冷情的一面。   待她卸下浑身气力,才想起圈椅上坐着的人——沈寒山衣不沾血,如霜花冷月,玉洁松贞。他在看着,她都要忘了。   苏芷咽下一口唾沫,小心抹去脸上、袖上的血。然而血渍深入线眼,如何能轻易消除?   她终是没有沈寒山那样冰清玉洁,她像一只嗜血的恶鬼。   苏芷回头,望向高风亮节的沈寒山,小声问:“吓着你了吗?”   她记得文臣胆小,说不定沈寒山早已吓软了腿脚。   岂料,沈寒山只是缓慢起身,走向她。   他为她悉心擦去唇边血迹,送豆糕置她口中:“芷芷累了吧?吃口甜的,垫垫肚子。”   苏芷震惊,一个没留神,她的樱桃小口微张,那甜糕便送入唇舌之中。   是甜的,甜到心间沁蜜,洋洋洒洒裹了五脏庙,浑身腻得发昏。   沈寒山笑她满身血污,还拿干净的衣袖,为她擦拭。   他自愿染上她的杀戮之血,与她“同流合污”。   他不畏惧她,也没躲着她。   无论苏芷做了什么,沈寒山只关心她是否挨饿受冻,是否疲于奔命。   仿佛苏芷是他所求的真理与善途,他能无所顾惮包庇她。   苏芷忽然觉得通体松缓,慢慢吐出一口浊气。   “我要去一趟县衙,提着山匪的首级,同县太爷讨个公道。”   “好。”   沈寒山待苏芷,就是这样言和意顺的人,他什么都会说“好”。   沈寒山和喜枝儿一同留在纪家收拾残局,唯有苏芷执着滴血的首级,于廊檐后厦间风驰云走。   本该蒙蒙亮的天,却乌云罩顶,入目昏暗。   没多时,下起了一场雨。起初是牛毛细雨,随后转变成滂沱大雨。   天更阴了,裹挟荒郊野岭的山风,斜斜的雨针刺入苏芷膝骨。   她受了雨潮与湿寒,旧疾犯了,腿疼得厉害。   苏芷勉力忍着,终是停在了县太爷的官宅门前。   她拖着一地血水,抬腿踹开了宅门。   门房不知动静,无人来拦。   她忽觉不对劲,急急往屋里闯,却见县太爷端坐在正座上,尸首异处。   他死了,而杀人凶器,竟是那把苏芷留在马车箱笼里的弯刀!   不是她杀的。   刀为何在这儿?府上还有一人藏匿暗处偷了她的刀。   苏芷皱眉。   还没等她捡起弯刀,忽然屋外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   那人看到苏芷,厉声嚷道:“苏司使!你竟敢杀害朝廷命官?!来人呐,将她拿下,押回京中交于官家审问!”   苏芷回头,认出此人。   他竟是殿前司副指挥使石守!也就是殿帅范献麾下的走狗。   “你怎么会在这儿?”苏芷问。   石守道:“一月前,本副使奉皇命来柳州办差,本想清明节下拜谒一番地方县令,一尽礼数,岂料撞破你禽兽不如的暴行!若非本副使来的时机正好,你定会畏罪潜逃!”   “我没杀人。”苏芷辩驳。   “你不解御带弯刀,日日佩刃出入内廷,谁都认得。如今血迹尚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此言一出,苏芷如梦初醒:“弯刀藏于纪家府上,是你与范献合伙设计陷害。你们趁我处置山匪时,偷来刀刃伤人,又算准了我耿介秉性,定会来县衙讨个公道……”   石守在此处守株待兔,就为了抓个现行儿!   毕竟她来柳州满福县查探喜枝儿的事,在掖庭中不是秘密。这几日逗留京中,足够石守与范献暗下部署奸计,他们放出纪大娘子已死的消息,诱惑山匪强占纪家家宅,私吞老宅财物。   如此,就能撞上嫉恶如仇的苏芷,被她料理。   “满口胡言。”石守唇角微扬,他以指嵌唇,吹一声口哨,八方禁军私兵闻风而动。   他们抽刀面向苏芷,将其团团围住。   苏芷知今日,她是在劫难逃,倘若她再持刀相向,恐怕被有心人歪曲成“做贼心虚”,有理也难说清楚。   不如束手就擒,归京再说。   官家明察秋毫,未必会信石守一面之词。   思及至此,苏芷丢开人头,高举起双臂,大义凛然道:“上镣铐吧,我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只是石守副将,你今日惹恼了我,改日咱们连同你上峰的账目,一块儿清算。”   石守闻言,心里一惊。   他微微眯起眼眸,心道:“这小娘们都死到临头了,还有诸多闲话可说,早晚要撕烂她这张利嘴!”   ……   苏芷在外停留太久,直到入夜还未归来。   沈寒山如坐针毡。   原本很是放心小娘子的他,今日也多操心一回,出府寻人。   街巷上到处都是沸沸扬扬的言谈声,一番打听才知,县太爷于今早被人杀害。   对其痛下杀手的人,听说是京城来的皇城司使苏芷!   多心狠手辣的小娘子,好在半道上被官吏发觉,现下她杀人获罪,已然被官差押送上京城问审了。   听得这话,沈寒山面色铁青。   他一言不发回了纪家,讨来马车,又雇了车夫,马不停蹄赶回皇城。   有人,算计了他的芷芷。   很好,是谁敢太岁头上动土,与他作对?   沈寒山立誓,他要此人,不得好死。   作者有话说: 第八十一章   苏芷犯了罪被殿前司押送上京的事, 一时之间家喻户晓。   内廷之中,陡然出这一变故,人人自危, 跼蹐不安。   不少人往皇城司和殿前司送礼,就为了打听第一手的信儿。奈何皇城司与三衙口风都紧, 无人透露分毫。   倒不是大家不愿说, 而是对此事都一知半解。不过能让殿前司副指挥使石守这样笃定地拿下人,该是犯了弥天大罪,没看见官家这次都不吭声,静观其变吗?   眼下的时节也不好,正在清明节假下,各府各衙都休沐,没天家旨意,哪个愿意揽事。倒是前些时候被官家压了一头的朝堂谏官们蠢蠢欲动起来, 这可是打压皇城司的大好机会,又有殿前司狗咬狗拉自己人下水, 何愁不能清剿出一个皇城司干办官的位置?   对于斩断天子的臂膀一事,朝官们可是乐意之至。毕竟皇家权势大了, 就轮到朝臣被打杀了,他们哪有还手之力?那日子过得可就太窝囊了……   柳押班乃御侍内官, 诸司都下值过清明节时, 她还随侍君王左右, 伺候笔墨。   皇帝即便假日也无休憩的空闲,如今在御书房内看地方官上的封事与参朝官的奏折。   柳押班眼观鼻鼻观心静候一侧, 她本是最乖顺的女官, 人情往来也做得娴熟, 然而今日她焦心苏芷的处境, 竟有一瞬失神。   白鹭转花灯架上的油花跳动一下,柳押班蹑手蹑脚上前,执着金签儿挑了挑灯线。烛光又一次变得柔和暖融,皇帝将案卷置放入紫檀金银绘宝相花卷架中,抬手示意看茶。   柳押班眼风往旁侧一瞥,自有伶俐的宫娥托着茶盘上前,由她奉茶给皇帝啜饮。   许是今日公务忙了不少,皇帝心情还算不错,喝茶时也有了吃茶点的闲情雅致。他抿了一口枣泥莲花酥,闭目养神。   柳押班心里的事实在压得沉,她还是没忍住,小步上前,叩见君主:“陛下,臣有事想奏。”   柳押班并非一般的宫娥女使,她是看护帝后起居的内夫人,又身兼皇城司衙门干办官的职务,有官阶在身,故而能以君臣之礼面圣。   “你说。”皇帝给她一个开口的机会,语气平静无波。   柳押班道:“臣想为苏司使求个情。官家是看着她长大的,知她性子耿介,绝非奸恶之辈,亦不会滥杀无辜。今日被殿前司收押,打入诏狱……她一介女娘,无人探问,实在可怜。望官家再多多审查此案内情,莫要听殿前司衙门一面之词,将苏司使定罪。”   皇帝目光如炬,问:“你可知苏芷犯下的是何事?”   柳押班心间一凛:“臣……不知。”   “你不知她所作所为,只因素日交情,便为她求情吗?”   “臣不敢。”   “你敢。”皇帝的口风渐重,他冷笑一声,“柳岁,你可记得,朕为何提拔你,又为何十年如一日允你在旁侧随侍?”   “官家待人宽厚、顾念旧情。”   “好一个‘顾念旧情’,你当朕不知,你是在敲打朕,盼天家念及苏家的旧情吗?!”   这话太重了,柳押班不敢认。   她浑身冷汗淋漓,指尖死死嵌入毡毯。原来,这样华贵的皮草也会划伤指腹,刺痛如斯。   威压太重,柳押班不敢窥天颜。   她没了言语,只能一遍遍领罪:“臣知罪。”   皇帝已没了饮茶的心思,他目光灼灼,凝视案下“老人”:“柳岁,朕擢升你为皇城司干办官,是盼你成朕的耳与眼。如今你有了私心人情,不再是朕手上那柄称手的刀了。外头跪去吧,何时知错,何时再叫起。”   柳押班浑身筋骨似被打折了一番,丝丝透着疼。   她哽着嗓音,柔声答:“谢陛下隆恩。”   一赐一罚皆是君恩,做奴婢臣子的,唯有喜面领受。   言毕,柳押班恭顺垂眉,一声不吭跪到了配殿外。   没有挨廷杖,在外人看来,已是对柳押班的恩赐。可唯有她知道,这么多年的雨露君恩承下来,她已爬上内廷高楼。岂料今日帮苏芷求情,不过一朝夕便楼塌人毁,体面全无。   她积攒多年的威信不复存在,官家即便是轻飘飘的一句“罚”,也能让她如雪压霜欺般煎熬,足够那些扒高踩低的奴才们给她脸子瞧。   夜里,下起了凄雨,淋得她湿尽了里子面子。   皇帝终是留了她一命,回寝殿时叫了起。   赵都知趁机执伞来搀她,小声怪罪:“你这是何苦呢!眼下官家震怒,你还要去触霉头,惹一身骚。”   柳押班的腿骨生疼,她站不稳,唯有放下身段,持着他的臂膀往檐下走。   她苦笑:“官家等闲不会罚阿芷,待皇城司多有包容。眼下这般雷霆手段,我怕……”   “唉!你还没看清吗?不管苏司使所做所为是对或错,她领皇命办差,沾了不该管的差事,那就是擅离职守。天家的旨意你还不懂?官家要的,素来是听话的狗,而不是能明鉴忠奸的臣。”赵都知苦口婆心地劝。   他掖庭沉浮多少年,早看清冷暖。   天家做的事,便是对的。   无人能敢妄议,无人有能耐平反。   赵都知踏踏实实坐在这个份位上,那是他收了心、敛了情,一门心思,做皇帝的走狗。   柳押班还是个人,她还有傲骨。   她停了步子,同赵都知说了句:“赵都知,我本来有个亲妹。”   “嗯?怎生讲起这个?”   “大庆二年,她随我一同入宫。家中式微,盼我等能借官家宠信,助氏族起复。故此,我们姐妹二人,是被家人寄予众望的女孩儿,也是两枚弃入宫的棋子。”   “家妹开罪贵人,被赐跪掖庭。她身子骨不好,这一罚,当夜起了烧,人就去了。我本能救她,为她说情讨饶,可家中人一拦再拦,折损一女也就罢了,不敢再毁我前程。”   “我已经没了一个妹妹,不想……再失去一个。”   无人知道,她夜里梦回,听得妹妹那句“阿姐救我”,心究竟多疼。   柳押班说完这句,拂去了赵都知的手,自个儿趔趄朝前走,隐没入寂静的夜中。   唯有赵都知在原地咬碎一口银牙,骂道:“即便要救人,也不该像你这般愣头青呀!说得好似咱家一点心肝都没有。你疼苏司使,咱家就不忧心吗?!”   赵都知足上一辗转,往后妃们住的西宫去了。黄皂院子的阉人仆役一见赵都知来,忙给他开道,问:“干爹如何得空来了?”   赵都知瞥了人一眼,道:“你同柳婕妤跟前的姑姑有些交情吧?帮干爹带句话,往后有你好日子过。”   “嗳,行。我正要给殿内的姑姑搬杂物呢,干爹稍待片刻。”   “去吧。”   赵都知在宫墙外低头静候,没多时,小仆役便蔫头耸脑地出了门:“干爹,小的回来了。这回见的不是姑姑,而是柳婕妤。”   赵都知眼睛一亮,忙掐住干儿子的臂膀,问:“怎么说?”   “柳婕妤让我给您带句话,她说——感念都知当年碎盏吉言,然宫闱之中素来知锦上添花,绝无雪中送炭的道理。柳婕妤不敢自毁城池,这枕边风怕是吹不得了,来世当牛做马相报。”   柳婕妤这样得宠的后宫美人还在赵都知面前低一头,小仆役带话带的格外威风解气。   唯有赵都知明白,柳婕妤这个人精,话说得漂亮,不敢开罪他,这才说了一番“打折皮骨连着筋”的好话。实际上,她把他的事儿全推脱了,半句不敢同官家为苏司使讲情。   赵都知是真后悔,当初他见柳婕妤姿容不错,有意帮她一把。故此,在婕妤摔碎官家最爱的桂宫蟠桃茶盏时,笑赞了句:“碎碎(岁岁)道平安,年年替物新,柳才人这手落得漂亮,是帮官家除了旧秽(岁),催来吉年啊!”   皇帝给老人一个面子,当即笑着免罚,还留柳婕妤入了帷帐,自此柳婕妤便起来了,独得天家恩宠。   赵都知一直攒着这份恩情没用,他要多多为自己老了打算。今日头一回露出积蓄的家底子,奴颜婢膝为苏司使求人,岂料吃了闭门羹。   他不由叹气,心里没了法子。宫中全倚仗君主眼色行事,柳押班性急冲撞了官家,如今恶果种下,谁又敢搭把手帮忙呢?   柳押班也不瞧瞧清楚,若官家想救苏司使,会让殿前司的人大摇大摆把她押上京吗?天家分明是有自个儿的想头,他们这些无名小卒,哪里够格儿进言?   赵都知这边没了法子,柳押班疾病乱求医,下值时,她候在皇城司衙门等,总算让她盼到了大殿下陈风。   柳押班为陈风奉茶,焦心地道:“大殿下,眼下苏司使陷身囹圄,唯有您能搭救。”   闻言,陈风不语。他只是风雅地端起建盏,戳饮一口茶汤。   良久,他道:“这事父君已然知情,柳押班要信官家乃明君,会熟思审处,尔等无需过于忧心。你这样四下求援,奔走相告,乃是违背宫规,质疑天家。今日在我面前僭越,饶你一回便罢了,往后恪守职责,莫要再提此事。”   此话一出,柳押班惊愕不已。   她想着,陈风对苏芷有男女之情,怎样都会偏袒她几分,为解救她出谋划策。谁知,他竟冷心冷肺至此地步,一见苏芷失势,便同她割席,全看父君的眼色行事。   柳押班想起巡狩那日,陈风落座于金辂之上,何等威风!   现下是他册封储君的紧要关头,他不会为了美人,舍弃江山,忤逆君王。   柳押班全明白了,陈风待苏芷的心不诚。   他不过要个能为自己赴汤蹈火的帮手,这个人恰好是苏芷罢了,他未必是真心相待她。   柳押班敛目告退,她走出官司衙门,春风吹得她身上、心上一阵阵发寒。   重檐歇山顶连着天,一眼无涯。   如她所想的那般,皇城之中没有肺腑真心。   而官家举棋不定,意在磋磨苏芷。   他们不过是把她当成一把刀、一条狗,图的是驯服与顺从。   若想活着,那就学会俯首听令,恳求君王垂怜。   毕竟,一入禁庭,身不由己,无人留下活路。   作者有话说: 第八十二章   皇帝还算给苏芷留了情面, 把她下至大理狱,而非御史台狱,或是刑部狱。   她同沈寒山有私交, 看在这位大卿的面上,狱卒与狱掾皆不敢动她。苏芷饥寒交迫, 靠在粗布榻上闭目养神。   此前在满福县淋了一场雨, 湿衣覆体,没晒日光。如今干了也带着一股潮味,如同霉星子钻入肌骨,满是秽气。   苏芷被石守戴上镣铐时,没有把沈寒山随行的事抖出来。   不知沈寒山回京城了没有,眼下过去三五日,他应当已经抵达皇城了。   沈寒山是称病告假骗过的朝臣,除了官家, 无人知他出了京。   若把他牵连进来,难保石守起坏心, 给他安插一个“渎职”或是“欺君”之罪。   沈寒山那样聪慧的人,定能明白她的良苦用心。   苏芷想来也觉得好笑, 她闲暇时想起的第一人,竟会是沈寒山。   万籁俱寂的诏狱, 忽然响起人声。   长吏亲自打头, 奴颜婢膝开了牢门。   苏芷以为是大理寺顶头上峰沈寒山来探望, 再一看,原是大殿下陈风。   她心下失意, 垂了眉眼, 给人行拜仪:“罪臣苏芷, 拜见大殿下。”   陈风的衣裳干净爽利, 如皑皑白雪,一尘不染,比之苏芷的血污脏衣,真是一天一地。   苏芷莫名想到沈寒山愿意用洁衣染血,归化为她类。而陈风还秉持着天家的尊严,高高在上,同她泾渭分明。   闻言,陈风温雅地抬手,搀起苏芷:“这几日,委屈你了。”   苏芷摇头:“不委屈,多谢大殿下关怀。”   “你莫怕,待有合适时机,我定会想方设法搭救你。”   听得这话,苏芷心下了然。   若真焦心她的处境,必会冒大不韪面圣,早早为她说情,又怎可能如陈风这般瞻前顾后,伺机而动呢?   他不过是怕触怒官家,迟迟不敢动作。苏芷不够格,不配让陈风顶风冒雨开罪君主。   这几日,苏芷不见沈寒山。她了解他,这厮定是为她奔走内城,寻求解救之法了。哪里还如陈风这般淡然处之。   苏芷有点厌恶陈风的假仁假义,她头一回,话里有话地道:“若是挚友,见我身陷囹圄,早已冒险说情,而不是待时而动。大殿下,你我并非过从甚密的僚友,种种言谈交际,倒更像是一场交易。”   若她为他所用,陈风便待她亲如手足;若她忤逆他,他便与她同室操戈。   苏芷无惧陈风,她已是戴罪之身,有何不敢言的?   听得这话,陈风苦笑一声:“阿芷,我知你这几日吃了苦头,心里有怨,我何尝不是焦心至斯?只是官家正在气头上,这时帮你说情,恐怕是火上浇油,罪加一等。待风头过去,我定救你于水火间,你信我。”   苏芷静默一瞬,向陈风道谢:“罪臣多谢大殿下相帮。”   “应该的。”陈风留下一个装着糕点的鎏金孔雀纹银提盒,临走前,道了句,“我待你,总与旁人不同。”   苏芷没开腔,她躬身送陈风离去。   她知道,陈风不过是怕往后上下司离了心,故而才来提前打点安抚。   也就是说,他选择了明哲保身,又怕苏芷心存芥蒂,所以提前布置了这一手。   可谓“患难见真情”,苏芷对陈风,很失望。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沈寒山那处敬了上行的奏札子恳求面圣,原以为他也会吃闭门羹,岂料官家还是给了大理寺大卿一个体面,准他入文德殿觐见君王。   沈寒山执牙牌入皇宫。   今日落雨,天阴得厉害。屋顶上琉璃瓦未有日光相照,显得瓦当间的阴翳愈发昏晦。   他在门槛前顿步,拂去一身寒气,不疾不徐进殿。   赵都知见是沈寒山来寻皇帝,心下暗喜,想来有大卿讲和,总能使官家回心转意,徇情放过苏芷。   沈寒山行过拜仪,朗声道:“臣有十万火急之事奏明陛下。”   皇帝倒是笑了:“沈大卿又有何事?说一千道一万,也不过是为罪臣说情讨饶来了。”   听得这话,沈寒山故作困惑状:“在臣与苏司使外出查探狐娘子真身期间,朝中哪位京官犯了错事,领了‘罪臣’的衔儿吗?这样紧要的事,臣闭目塞听,竟是不知。”   他故意将苏芷摘出“罪臣”的名头,意图将她的罪孽洗刷干净。   “沈大卿莫要同朕胡搅蛮缠,你该知道,是苏芷犯了弥天大罪。”   “这话,臣倒是不愿接了。自打臣等领皇命赴柳州满福县查探狐娘子行踪,一应行径皆奉行故事,绝无纰漏。路遇山匪作乱,祸害百姓,苏司使还挺身而出,为民除害。一桩桩、一件件皆是善举,缘何在外受人称颂,归了京竟成阶下囚了。臣,实在费解,还请陛下解惑。”沈寒山是当真敢说,他油嘴滑舌,也就官家愿意忍受他的不着调儿。   皇帝挑眉:“你可别在朕跟前装相,谁不知道罪臣苏芷抽刀杀害朝廷命官?人都被殿前司押上京了,你倒来混淆是非,是仰仗着朕好性子,不发落你?!”   “官家乃明君,必明察秋毫,绝不会伤及无辜。”   “好一张利嘴。”   “臣也不同陛下讨俏,臣今日面圣,的确是想为苏司使说项。臣可为她作证,苏司使绝没杀害朝廷命官。”   皇帝似笑非笑地道:“你前两日告病假居府休养,并未出过京,如何能为苏芷作证?欺君罔上的罪过,可别因旧情担下了,害人害己。”   君王话音刚落,沈寒山如梦初醒。   若他执意要为苏芷作证,那他便有欺君的嫌疑。毕竟除了官家,无人知他奉皇命,同苏芷一道儿出京。而官家显然也不会在朝臣面前承认自己偏疼沈寒山,私下给他便利,允他以病假由头追随苏芷离京。   不患寡而患不均,徇私心腹,此为治国大忌!   沈寒山要是不想死,那他就得乖乖闭嘴。   为苏芷佐证这条路怕是行不通了。   沈寒山沉吟:“既如此,那就请陛下严查“满福县官匪勾结祸乱百姓”一事,地方县令为非作歹,祸乱一方,理应问斩。待查明实情后,陛下便知——无论苏司使是否手刃县令,乱臣贼子都该杀之,他是死有余辜。”   沈寒山一心想为苏芷脱罪,皇帝看在眼里。   他瞥了沈寒山一眼,忽然意味深长地道:“沈大卿,你还是不懂。若苏芷无此意,如何会现身于满福县衙?!朕要治的,不是罪臣苏芷查探山匪一事,而是她妄自尊大、意图先斩后奏、擅自处置佞臣之罪。朕乃一国之君,能运筹决断朝官生死的,唯有朕一人。”   沈寒山这才全明白了,苏芷是触了逆鳞,僭越君臣本分了。   她实不该不上报天听,先行动手。这举,恐有不臣之心。   沈寒山仍是不甘心,再问:“若县令不是苏芷杀的,陛下这一决断,岂不是冤枉臣僚?”   “是不是她杀的,已经不重要了。朝前京官知县令是她杀的,地方百姓知县令是她杀的。她有此心、有此意,才会正中人其怀。说来道去,都是苏芷棋差一招。沈大卿该知道,世间事谈何对错,不过胜负博弈罢了。”   言下之意是,官家未必不知这是殿前司做的局。   而他,有意敲打苏芷,给她一个教训。   官家难得同沈寒山推心置腹,说这样深。   他为君、为师,想用沈寒山,必然要教他官场之事。   沈寒山听得这句,蓦然蹙眉,袖下白皙指骨紧攥成拳,手背涌起盘结青筋。   他脑中浮映一片焚天灼地的火海,殿厦将倾。   是他幼年梦魇。   败了便是错了,错了便该死。无人相护,世间只许赢家成活。   沈寒山抿唇,艰涩问:“不是她办的,也要认吗?”   “沈大卿,你在疑心君主决策吗?”皇帝的耐心殆尽。   “臣不敢。”   “既不敢就退下吧,朕看重大卿,此番恕你无罪,盼你知恩图报,好生为朕当差,为国分忧。”   “是,臣谨遵陛下教诲。”沈寒山今日一行,无功而返。   官家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治苏芷,想要救人,恐怕得另辟蹊径。   沈寒山吐出一口浊气,他望了望阴沉的天,归府取了挡风狐裘后,来到大理寺狱。   刚入牢狱,他便闻过一股子催人作呕的异味,不由蹙起眉头。   他同狱卒讨要了一壶热水,又从怀中取出小帕,径直朝关押苏芷的牢房行去。   沈寒山乃大理寺正卿,此地是他地盘,谁人敢拦?谁人又敢多嘴多舌往外嚼他舌根子,说他包庇凶犯?   大家都俯首帖耳,退避三舍,装作不知。   一瞧见苏芷,沈寒山面上便含了笑。   他帮苏芷披了狐裘,为她倒了一碗热水,又拎壶浇帕子供小娘子洁面。   做好这一应事后,他环顾四周,眸光落在屋隅角落的那一盒糕点上,高高挑起眉:“大殿下来过?”   闻声,苏芷颔首:“刚走不久。”   “呵。我为芷芷东奔西跑,说情求告。他倒好,尽做些趁虚而入的宵小勾当,撬我墙角。”沈寒山这话说得小声,怨气满满,吓得苏芷猛咳嗽。   她抬指掩住人唇,勒令他留神:“隔墙有耳,当心口舌官司。”   沈寒山勾唇:“放心吧,狱曹逻卒皆受命离远,不妨碍我审问重犯,没人能听见你我谈话。”   “那就好。”   “便是芷芷同我倾吐衷肠,也无人敢道其不妥一二。”   苏芷嘴角一抽,冷冷道:“你言下之意是,即便你挨了打,也无人能听见哀嚎?”   沈寒山幽怨喃喃:“几日不见芷芷,你不怜惜我,倒一心想揍我么?芷芷当真太狠心了。”   “……”苏芷忽然有点后悔想念沈寒山了,这厮不来探监,她还能耳根清净几日。   作者有话说: 第八十三章   沈寒山从金紫鱼袋里摸出一枚银锭子, 道:“我去打点一下狱曹吏人,顺道差人给你带一壶酒和炊饼来。”   苏芷心怀感激的点了点头,随后又忍不住问:“多少人艳羡你的金紫鱼袋, 你不拿来好生供着鱼符,反倒塞这些黄白俗物?”   沈寒山笑了:“鱼符不也是黄金土所饰的吗?旺火融了后, 大家返璞归真, 都一个样儿。”   “你做事还真是放浪形骸。”若是从前,苏芷定要骂他了,然而今日,她触及到沈寒山冷峭冰山之下的一角,方知此人或许是滚滚红尘中难得不被裹挟的清醒人。她是俗人,所以以前不懂他。   沈寒山想到了什么,忽然深深望着苏芷,掂了掂鱼袋, 喃喃:“芷芷你看——这些章服制度,隔着一道薄如蝉翼的帷幕, 底下是人是鬼全瞧不见。宫闱之中,皆是如此, 日光底下,世事不新鲜。”   他的话总如当头棒喝, 惊得人魂魄震颤。   苏芷细细品着这句话, 全不知沈寒山已然悄无声息地出了牢狱。   个把时辰后, 沈寒山归来,手里多了一壶酒与两个油纸包。   他逐一打开油纸, 有糕点有鱼肉。   沈寒山徒手拆解了油润的烧鸡, 递了个腿给苏芷, 鸡肉的鲜香顷刻间充盈监牢。   苏芷饿了好久, 今日有沈寒山在,她才稍稍放松下心神,大口咬肉,狼吞虎咽。   他见她吃得这样急,心上泛疼。   沈寒山不欲让苏芷难堪,只递了一碗茶汤,哄她:“润润口。”   苏芷喝了一口茶,肚子里有货了,这才喟叹了一声。   她问:“你给我开小灶,不会被人抓到把柄吗?”   沈寒山勾唇:“狱曹与内廷隔着十万八千里,旁人管不着。不少官吏探监旧友,都会散逸银钱通融打点。狱吏们打牙祭惯了,很有眼力见儿,如今凑局去院子里吃茶了,没小半个时辰回不来。”   也就是说,现下无人管束,她同沈寒山讲话很是自在,不必担忧旁人监听壁脚。   沈寒山把今日宫中的谈话告知苏芷,问:“芷芷觉得,官家是想如何判你?”   苏芷就沈寒山的话分析一番,道:“官家不会杀我。”   “何以见得?”   “皇城司能顶上我缺儿的官吏不多,在我物尽其用之前,死不成。”   “既看重你,又为何要纵殿前司禁军打杀你?”   苏芷低头,泼了那碗茶,又斟了一杯酒。她小口抿酒,良久,才和沈寒山说:“我有没有和你说过皇城司与殿前司之前的恩怨?”   沈寒山和她对饮:“愿闻其详。”   “那是我刚入皇城司的头两年,殿前司的班直栽赃我司,说皇城司宫禁逻卫受宫人贿赂,私自放行,扰乱宫规。然而,那名宫娥悬梁自尽,死无对证。他们从我兄弟身上搜罗出宫娥所赠的金簪,连带着那夜当值宿卫宫门出入事宜的我也一并受罚。”   苏芷记得那日,她和兄弟都被打入关押犯错宫人或后妃的掖庭狱,鞭子沾了蒜水,抽打在她身上,皮开肉绽,痛之入骨。   她永远忘不了那日弥漫昏黑牢狱的腥涩的气味,催人作呕,连带着此后的好些年没碰过葱蒜。   苏芷是连坐的受害者,尚且有一口气留着,她的兄弟便没那样走运,不知殿前司的人是想毁尸灭迹还是旁的想头,不过几杖下去,兄弟便没了气息。   苏芷看着他兄弟双目充血,齿间含着血水,鼓囊地溢出几句:“我……冤枉。苏芷,我没有……”   “我信你。”   “好。”弟兄笑了,他嘴角越上扬,那血沫便漫得越多。   他满意了,可以闭上眼了。   死了,一条活生生的命就这样没了。   人啊,大哭来世间,又言不由衷,笑着离世。   苏芷知道他冤枉,那一夜宁静,他分明没有受贿。   可是天家不信,证据确凿,便给了殿前司免死金牌,能容他们肆无忌惮伤人。   苏芷疼得眼前一阵发黑,侧目瞥了一眼,她似乎看到牢狱甬道尽头,藏匿一袭龙纹衣摆。   是官家吧?他旁听了这样久,眼睁睁看着他们受罪,看着苏芷的兄弟赴死。   就在殿前司也要苏芷性命的时候,皇帝来了。   他恩待苏芷,救了她的命。开国功臣的女儿,如何能死呢?   苏芷感激官家,同殿前司结下死仇,又一心报效国家。   如今想来,处处都是破绽。   官家既然能救她的命,为什么不救她兄弟的命呢?   明明,兄弟是被冤枉的。   明明,官家有闲暇,能听他陈情。   又或许,命是分贵贱的。   兄弟不巧,这辈子命卑微如草芥,无人珍视。   她比他幸运。   真的吗?   苏芷想起前尘往事,说:“沈寒山,我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该怪谁。”   沈寒山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手,揉了揉苏芷的发。掌心力道温柔,一如纪家老宅那个缱绻的夜,苏芷心里暖融。   沈寒山指了指天:“芷芷,你说,那位夺得这天下,是为了治理国土,让百姓有家可归;还是将山河视为私物,一昧填补欲壑,守着家财?”   苏芷当然知道沈寒山在说什么,他问了一个自己平时不敢想的问题——君王夺得江山,是为了守国还是治国?   君之所以是君,不因他清正公允,而因他手握重权。   苏芷不敢应这句话,她无力地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   沈寒山善解人意,没有逼迫苏芷。   他只是微微一笑:“若官家纵容殿前司的吏役害你,你该明白其中缘由。”   苏芷落寞地答:“皇城司风头正盛,官家欲打压其筋骨,拉一把殿前司。这般左帮右扶,才是制衡之道,可让两司分庭抗礼。即为,官家不信任何一个官署衙门。”   她再如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官家也不会全心全意信赖她。   无他,只因官家是王。   若太宠信近臣,早晚有一日社稷为墟。   “那么,你也该猜到。若想出这牢狱,你要做什么。”   苏芷攥紧了手掌,不甘心地答:“我等为臣,不可置疑官家、不服天旨。若要恩赐,只能屈膝垂怜,祈求陛下。”   只有完全依靠皇家,折断这一条傲然脊骨,专心致志当君主的狗。   这样,才能重获天家重用,起死回生。   官家,一直在等苏芷的态度。   “芷芷聪慧。”沈寒山夸赞她一句。   “但是,沈寒山,我不想。”苏芷原本颓唐腐朽的心,又渐生出新芽,她不再屈服于皇命,她想破出一条新路。   沈寒山微微眯起眼睛:“哦?芷芷待如何?”   “我没有做错事,缘何要我认罪?沈寒山,你有没有其他办法,护住我的尊严?”这是苏芷第一次不再独自死撑。她有了可以交付后背的挚友,她不是孑然无依的悍将。   沈寒山有时想,比之官家,他也没磊落多少。   不过是用些手段,让孤立无援的苏芷自己选——依靠天家,还是他。   虽卑鄙,但庆幸。   苏芷选了他,真好。   沈寒山靥足地笑:“有。既是石守执意要论你长短,那我便迫他改口。”   苏芷一愣。他的意思是,谁提出的问题,他就解决提问的那个人。这般,一切无根无蒂,残局也就不复存在了?   聪明是聪明,但他要怎么做呢?   还没等苏芷开口发问,狱卒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   沈寒山收拾了烧鸡残渣,和她道别:“芷芷等我好信儿,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毕竟……这世上,唯有我会奋不顾身救你。”   “好。”苏芷对他笑了一下,春风满面。   她头一回,对他笑得灿烂,朱颜春山,迷花乱月。   沈寒山看得怔忪,一时心驰神往,凡心荡漾。   他这算不算修成正果,心愿得偿?   沈寒山走后,苏芷在监牢内又待了两日,直到监牢里的长吏来报,说是殿前司副指挥使石守要来详复苏芷作案手法,请她出牢门叙话。   狗仗人势的东西,竟敢领着皇命充大拿,不顾大理寺的官署规矩,越俎代庖审讯大理狱的囚犯。   然而,大理寺上峰都不在狱曹,如今来的那位官阶最大,他能当家做主。   苏芷手上镣铐未除,一入刑室,看到内里站着石守,就连室外把守的人也是殿前司的禁卫。   她识得这些人颈上的雕青番号——呵,一条条狗链子。   石守把玩掌心带刺长鞭,漫不经心地道:“我和苏司使也算旧识,闲话也不多讲。我是奉皇命来询问你行凶诸事,还请苏司使识趣儿,老老实实招了,免受皮肉之苦。”   “我没杀满福县令,无论你问几次,我都没杀人。”苏芷毫不畏惧石守,巍然屹立。   “嘴真硬。”   石守听完这话,一记鞭风就毫不含糊地赏了过来。   “啪嗒”一声,鞭刺勾着她臂上皮肉而出,血花四溅。彻骨的痛楚直钻入四肢百骸,涔涔红梅落地,一星一点都印证苏芷今日幽囚受辱。   这人刁钻,知苏芷乃小娘子,旁处不好开罪,便伤她臂骨,既折磨人,又能折损人心性儿。   苏芷高举起被铁链束缚的双臂,她皱着眉头,一点点抹去那豆散在她眉骨的血末子。   脏了,脏了不好。   红痕沿着她的眉梢一路游走至下颚,沐浴血光之中的女子,倏忽笑了。   苏芷朗声道:“石守,你厉害。既下手这样狠,往后我也不留情面了。我会招来野狗,为你分尸。你切记,不要求饶,不要后悔。”   “你都成了阶下囚了,还有何话说?!”石守原以为她骨性再硬也会跪地求饶,岂料她这样刚强,倒显得他卑劣。   他被她眸中的鄙薄之色所伤,慌乱之下,又朝苏芷的双膝挥出一鞭!   “啪”,凛冽长鞭正中苏芷旧疾,她疼得闷哼一声,死咬下唇,不肯就范。   她不会吃痛跪敌,死也不会。   苏芷冷笑:“石守,你该知道官家的意思。他把我放入大理寺狱,代表他并不将我视为弃子。只要我求一求他,便能逃出生天。我一旦翻身,届时,你的死期就到了。”   闻言,石守饶有兴致问了句:“苏司使,傲气如你,真会求吗?”   苏芷一怔,抿唇不语。   她的心思,真好猜。   石守最受不了这小娘们比男子还桀骜的脾气,仿佛天底下只她一个刚强人。   “若你会说情讨饶,眼下也不是这样的局面了。苏司使,你既要心骨坚毅,就得吃这一番苦头。我啊,只不过是奉命行事,莫要怪我。”   说完,他又猛不丁摔来几鞭。   待苏芷浑身鲜血淋漓,石守这才嫌恶地抛开鞭子,同牢狱长吏道:“罪臣苏芷死不招认,嘴硬得很。本副使乏了,改日再来问审。”   他得意,扬长而去。慎刑室,仅剩下踞傲的苏芷。   她双膝发软,由狱卒领着,勉力回了监牢。在牢门重新上锁的一瞬间,她跪倒在榻上,血顷刻间浸透了粗布褥子。   她歪了歪头,麻木地想:不知沈寒山今日会不会送新被面来,布料都是血气,臭不可闻,也不好入睡。沈寒山那样手眼通天,置办一袭被褥,应当不难吧?   作者有话说: 第八十四章   苏芷缓了好久的神, 这才拾捡回膝上的力。   她不想朝泛起暮光的铁窗跪,这样好似跪天,对上头俯首称臣。   她收拢手脚, 微微低头,抱住了双膝。   还好, 她这样狼狈的模样没教苏母看到, 不然娘亲定然要难受了。   阿娘入不得宫,肯定会寻沈寒山询问情况。她知道苏芷落入大理寺狱,应该会放心不少。   希望沈寒山口风够严,为她圆谎,安抚家人心神。   他那么聪明,不用她提,也会这样做的。   苏芷盘算着时辰,大理寺衙门还未到下值的时候, 沈寒山公务在身,必不能来。她还要等, 等日落西山,月光盈窗, 到那个时候,她身上的血应该干了, 皮肉也不会疼了, 更不会吓到沈寒山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小文臣。   苏芷忽然想到, 他们都被皇命缚于内城之中,所有人颈上都绑了一条狗链, 而君王是他们的主子。所受到的恩宠深厚, 也无非是狗链放长或短。   真可笑, 为了那一点自由抢阳斗胜, 不得安息。   怔忪间,沈寒山已带狱医快马加鞭赶来。   苏芷想,这算不算心有灵犀,她想到了他,转眼人就来了。   他忧心忡忡看着苏芷,口间还要搬出大官话来:“《法考》有言——‘大理寺狱,长吏督狱掾,该四日一检视,庇罪囚无故凌轹。若有伤者不能自存,死于狱中,则加一等罪罚,杖三十。’尔等纵内廷殿前司衙门的官吏蔑视国法,擅自来大理寺狱监管囚犯。若其拷问罪人至死,这过错,是你们担下,还是要本官担下?!”   沈寒山一贯是笑面人,鲜少有搬出律法压人的时刻,官狱中的狱卒闻声,乌泱泱跪倒一片,不敢言谈。   还是长吏出面告罪:“禀沈廷尉,是殿前司石副使持皇旨要审苏芷,下官实不敢拦……”   “糊涂!”沈寒山怒火中烧,“人既已押入大理寺狱,官家的意思,便是往后由本官这个大卿监管囚徒。石副将再威风,也只是内廷的人,如何能越俎代庖,替本官办事?!况且天家最忌朝令夕改,缘何能一日颁二旨,泾渭不分?!苏芷活着尚好,若她死在狱中,官家只会治尔等不察之罪,届时掉脑袋的,可是你们!”   这话一出来,众人如梦初醒。   是啊,要是苏芷受鞭刑死在大理寺狱,那官家只会治他们“慢待伤者”之罪,可不会发落殿前司的官吏。要是真想处置了苏芷,缘何不发落掖庭狱慢慢关门打狗?!   很明显,官家还不想苏芷死啊!   晦气!   他们就是替罪羔羊,反倒方便了外人来狱曹耀武扬威。   长吏们各个忧心忡忡望向苏芷,幸而她命大,还活着,真是虚惊一场。   大理寺麾下官吏忙告罪:“是我等蠢笨,多谢沈廷尉指点。”   “罢了,你们都去牢外看守吧,切记,在未治完伤前,不得放任何人入牢狱,明白没?!”   “自然自然,是该好好看伤。”长吏可不敢苏芷有个什么损伤,他瞪了狱医一眼,“好生治伤,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唯你是问!”   “是、是。”狱医冷汗涔涔,老实巴交地为苏芷诊脉,查看她那破肤的鞭伤。   好在苏芷只有皮肉伤,没伤筋动骨,敷药止血再包扎便罢了。   因着这一回的动荡,长吏待苏芷是予取予求,非但喊狱卒为她煎药,还给她端来一盆热水,供其擦洗伤处。   沈寒山领苏芷前往一间四壁石墙、密不透风的慎刑室,还为她置备了一身干净的囚服,容她换上。   沈寒山背过身,道:“我不能放你一人在此处清洗,与狱规相违。故此,我只能侧身遮目,静候在旁。芷芷放心,我虽于情。事上存有不妥私心,却不会趁人之危,你尽管擦拭便是。”   苏芷没想到他这时候倒挺有君子之风,她牵唇一笑,道:“无碍。已是烂肉一团,看或不看又有什么打紧的呢。”   这话听得沈寒山割肚牵肠,他从不知,苏芷原也会自轻自弃。   她该明媚如日月,而不是颓败如落花泥。   沈寒山抿唇,郑重同苏芷致歉:“抱歉,是我来迟了。若我来得再早些,石守便没机会……”   “不怪你。”苏芷笑了一声,极轻极柔。她捏着温热的帕子,老实擦去身上与脸上的血迹,“不必在意,他比谁都知道我是冤枉的。来找我,也不过为了泄愤。”   “而且,他是奉皇命办差,你来了又有何用?你拦不住的……到那时,你也不过是在室外听我受刑。”   “沈寒山,我庆幸你没来。我最不想的,便是在你面前丢脸。”   她终于,敞开心扉,敢同他剖析心事。   苏芷一直视沈寒山为旗鼓相当的“宿敌”,她敬他、仰慕他,她知他聪慧,能在官场沉浮中同她比肩。   所以,她一直勉力撑着,不愿沈寒山看轻。   苏芷第一次防线崩溃,是桔花县夜宴那次。   她扮作舞姬娇娘,步步莲花,旋入沈寒山怀中。   她成了任人摆布的玩物,即便沈寒山宠她、纵她、容她,她依旧不愿。   她不想把命交付给任何人,不想任何人摆布她。   这样的话,她会瞧不起自己。   苏芷也怕……沈寒山看不起她。   她槁木死灰时,反倒最勇敢,敢卸下满身防备与铠甲,与沈寒山坦诚相见。   苏芷换上新的囚衣走向沈寒山,她手脚上的镣铐锒铛作响,敲击人的心气儿。   她少气无力,死气沉沉,黯然魂消。   苏芷乏了、累了,不想开口了。   于是,她伸出手,拉了拉沈寒山的衣角:“我很没用吗?”   “怎会。”沈寒山踅身,明艳的姑娘再次撞入他的眼眸。无论苏芷多狼狈,她都是塞满他心与眼的意中人。   唯苏芷,唯她。   苏芷自嘲一笑:“我竟沦落到等你来救的地步,沈寒山,我没用。”   她似乎配不上沈寒山了,她不够格当他的政.敌。   真丢脸。   她似乎,在沈寒山面前,舍弃了所有尊严。   苏芷踢开了烛台,灭了室内的灯。   只有零星月光登堂入室,照亮她的双眸。   苏芷仰首,怔怔凝视沈寒山。   她睁着眼,眼泪夺眶而出,声线却不曾有丝毫哽咽。   她不是不会哭,而是不能哭。   她弯唇,笑着问沈寒山:“沈寒山,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没有做错,却要认错?为什么宫闱之中的人情往来这样复杂?”   今夜,苏芷折碎了所有颜面。   她靠近沈寒山,揪住他的衣襟,一声声问:“沈寒山,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沈寒山看着试图用笑来遮掩哭腔的苏芷,心头发颤。   理智与信念,支离破碎。   顷刻间,礼崩乐坏。   沈寒山任由心欲扩散、泛滥。   他温柔备至,小心为她掖去眼泪,起初是用手,随后是借唇。   他一点点啄吻她颊上的泪痕,那点咸涩与湿濡,他都为她抚平。   不会太晚,不会太迟。   沈寒山不愿她受伤,不愿她仿徨,他会救她。   他温柔地答她:“我的芷芷,是世上最忠的臣,是世上最好的小娘子。你没有错,是天家的错,是俗世的错。信我一次,好吗?”   “好。”苏芷微微启唇,听信了毒郎君的蜜语谗言。   她不明白,从前无人看顾时,她分明那样坚强,风骨永存。缘何今日,一点委屈、一点小伤,她就这样无法忍受呢?   为什么?   苏芷不懂,她只是顺从地靠在沈寒山怀里。   他的吻劈天盖地落下,沈寒山轻咬她的唇。   酥、痒,心间难耐,好似鸦羽抚过,撩起一阵鸡皮栗子,令她意乱.情.迷。   他终是没忍住,吻了苏芷。   沈寒山哀怜她、爱恋她。   有夜色遮蔽,夜色作掩,他们于这晚情意相交织,密不可分。   苏芷没有推拒沈寒山,她不讨厌。   反倒,有点窃喜、有点喜欢。   羞吗?耻吗?   她很难说出口。   好在,沈寒山没有追问。   他只是压着她的唇.舌,小意厮.磨。   苏芷接纳沈寒山的唐突与莽撞,悄悄偷得这一寸良辰清欢。   她忽然意识到,她是顶天立地的小娘子,也是温婉可人的小娘子。   无论哪个她,都是很好的她。   能诱得沈寒山从俗,能诱得沈寒山沉沦。   有人能视她如珍宝,宠之爱之,奉于掌心。   那就说明,她是好的,是值得被人爱重的。   苏芷感激沈寒山,是他让她知道,她很宝贵,摔得再碎也有人小心翼翼将她拼凑还原。   并不是碎了便覆水难收、破镜难圆。   多谢你。   沈寒山吻至情动,他松开了苏芷,眼眸满是春.情。   他慢条斯理开口,问:“芷芷,我可以吻你吗?”   苏芷不解,困惑看他:“你已经……”吻了。   “再一次。”   “唔?”还没等苏芷答复,沈寒山又碾.磨她的下颚,再次覆上薄唇。   热的,凉的。   两相交集,苏芷的魂魄也好似飞出九霄云外。   她懂了,又像是哪里都不懂。   为什么这样甜?   为什么这样绵软?   为什么这样无力?   她仿佛整个人都被嵌入沈寒山的骨血之中,她挣脱不开,他死缠不放。   有手自她后脊一寸寸寻上来,她喉间嘶哑,说不出话。   温热一点点蚕食她的心,要把她吞尽了。   苏芷好似泅在水中,上下浮沉。   迷迷蒙蒙间,苏芷明白了。   原来吻不止一次,能成千上万次。   只要沈寒山想,他就能一遍遍亲.吻她。   思及至此,苏芷面红耳赤,她终是落入他的圈套,受了居心不良的郎君的骗!   好在,沈寒山意犹未尽,仍放过她。   这不是可以拨动春心的好地儿,沈寒山不愿委屈苏芷。   他为她理好衣襟,笑道:“幸而有芷芷伤处作掩,否则这一唇的红艳,也不知该如何同外人陈情。”   苏芷探指,抹去唇瓣微沁出的血珠子,瞪了他一眼:“你属相是狗吗?咬我作甚?!”   “唔,若沦为芷芷家犬便能日夜亲之近之,那沈某也甘之如饴。”   “有病吧你!”苏芷被他这一通勾.引,总算恢复了精神气儿,她有气力同他叫嚣,同他再争口舌上风了。   作者有话说: 第八十五章   范献近日鸿运当头, 既得天家信赖,还伺机铲除了苏芷这个劲敌。他正是春风得意的好光景,上下值走动, 足下都生风。   他虽为内廷办差事,却不夜宿皇城之中, 唯有他当值番卫戍守后宫时, 才会留在宫中过夜。   毕竟宫里头,各个皇亲国戚都比他尊贵,能要他的命。在这样郁郁沉沉的楼台殿阁里,多待一个时辰都是煎熬人寿,他才不愿吃苦头。   倒不如住在外城,方圆几十里,他充大拿。田父野老都要瞧他眼色办事,他俨然是土皇帝, 乐得逍遥自在。   毕竟他近皇家身,天王老子的派头总是学得十足, 如今照葫芦画瓢学起来,也有几分皇裔排场, 很是阔气。   范献搜刮家私置办了一间三进三出的宅子,内院藏满了翠羽明珠以及珠辉玉丽的美人儿。   他想到家中享受, 心里头热乎劲儿便上来了。   高头骏马上颠着摇着来到宅门口, 范献高声嚷了句:“门子呢?还不出来接你郎主?!”   他今儿脾气好, 受到慢待也没有抽刀。   喊了几句,无人应答。范献的眉峰稍皱, 怒不可遏:“死了是不是?!主子还在门外候着呢!”   “吱呀——”厚重的宅门无风自动, 不见人影。   范献虽吃了酒, 却不是个蠢人。   他下马, 警惕地迈入门槛。   还未来得及言声,两枚银光粼粼的暗器便势如破竹,朝他袭来。   范献闪身躲避,未料刺杀之人似预料他下一步去向,早早抛掷出第三枚飞刀。   银刃袭来的力道十足,带着呼啸风声,直击面门。   范献躲闪不及,堪堪侧脸。   只听得“噌”的一声,他冠帽被划开一道口子,落下一缕松散的发,稍显狼狈。   这一动荡,把他的酒都吓醒了。   范献再一看私宅,只觉得此处不再是神魂摇荡的红粉骷髅窝子,而是寸寸夺命的龙潭虎窟。   他那些骁勇善战的家将呢?怎么一个都没出来护身?!难不成他们都被人降服了?   家里……除了他,还有旁的贵主在吗?   范献忽觉浑身发寒,芒刺在背。   葫芦纹彩绘木雕雀替外,悬着两盏福寿图宝盖挂灯。灯罩底下烛光荧然,仿佛山精老妖睁开的两只眼。   范献头一回在自家地盘里也生出惧意,他下意识后退两步,想落跑,却见身后的门霎时间关上了。   他无路可退。   可恨。   范献咽下一口唾沫:“究竟是何人在装神弄鬼?!”   唯有风潇潇,月凄凄,无人应话,仿佛荒宅。   人都哪里去了?   范献不死心,再嚷:“皇城底下是老子的辖域,待老子一记焰火信号,城中禁军便倾巢而出,前来援助。到时候,尔等插翅难逃,必死无疑!”   此言一出,第一进的门屋大开,黑峻峻的屋舍内,人头攒动。   半晌,行出一名郎君,身着梅竹纹圆领袍,肩上披一件狐毛氅衣。他长身玉立,站在台阶之上,端的是文雅风流之仪态。   范献想观他眉眼,奈何,郎君面上戴着傩戏恶鬼面具,神秘得很,不以正面目示人。   郎君撩袖,请范献入屋:“某可否请殿帅挪步小叙?”   范献知私宅已是他囊中物,四面八方皆蛰伏此人的爪牙之士。   他不敢轻举妄动,沉吟一声:“谁知你屋里有没有埋伏……”   闻言,郎君那双凤眸微动,他笑了下:“殿帅已入虎穴,还当自个儿能逃得出吗?你若是想发讯,尽管朝天穹放焰火,某无所畏惧。”   “你不怕死?”这话倒教范献举棋不定了,这个男人说话嚣张,难不成有什么底牌?   “某不怕,只担心殿帅追悔莫及。”   “我为何会后悔?”   “某对殿帅所做恶事,如数家珍。一人独享多不好,招来一群将领,众人其乐乐亦陶然。”   范献被他一番话堵住了口舌,顷刻间咬起牙关。   明明他是家宅主子,却让人三言两句占尽上风。   这人究竟是谁?!   郎君再次侧了侧身,迎他入门:“进来吧。”   范献挣扎了一会儿,还是进了屋。他倒要看看,这人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郎君亲手为范献端来一盏温茶,道:“殿帅看来是真不喜茶,某搜遍了府上库房,就连倒座房都巡视一二,这才搜刮出几两边角料。横竖你也不懂茶,随意吃吃吧。”   竖子狂妄!竟敢讥讽他!   范献抚了抚沏茶建盏,茶温正好,他心里蓦然一惊,悟出几件事来——这位郎君是知他吃了酒,故而泡茶供他解酒;而茶温适口,此人显然也知他下值时间,才能这样恰到好处备好热茶。   他盯上他已久!   范献沉下心来,问:“你寻我,究竟有什么事?”   他不晓得来人底细,语气客气许多。   总算磨温驯了范献的性子,郎君很满意。   打狗么,总得另辟蹊径。   郎君双手对折,揣在袖缘之中,良久不语。   他陷在圈椅之中,虚扶茶案,体态慵懒,指尖摩挲,似是取暖,又似是故意给范献下马威,想教他难堪。   只一点,可以确信,郎君不可一世,全没将范献放在眼里。   少顷,郎君恩赐一般开口:“大庆八年,殿帅为求官家倚重,设下杀局,以身挡箭,命悬一线。官家感念殿帅乃骨鲠之臣,擢升你为殿前司都指挥使,你因一命获富贵加身,自此高官厚禄,步步登高。殊不知,你麾下诸班直本就是护卫君主安危,能容这样一条漏网之鱼近官家身,已是渎职,罪无可赦。遑论,那名内侍肯舍命刺君,也有你首肯授意……你以他家中父母性命要挟,逼他行刺。”   “一派胡言!”范献自认那日的事做得绝,下手迅猛狠戾,不留痕迹,此人不过拿话诈他!   别慌,不能自曝其短。   郎君笑了:“不见棺材不落泪么?只可惜这名内侍蠢笨,他以为你许了他家中大人往后荣华富贵,岂料他前脚刚死,你后脚便领皇命带禁军抄了他宫外的家宅。一家老小尽数杀绝,无人生还。幸好,他还有个幼弟死里逃生,如今正养在我手上。”   范献眼皮一跳,不知他此话是真是假。   若是真的,风声流出来,于范献不妙。   特别是君心难测,皇城司前头刚获荣宠,一朝变天便能不顾旧情押入大牢;如若殿前司也有把柄犯在他人手上,难保不会沦为苏芷那般可怖下场。   范献不愿赌,伴君如伴虎,他赌不起。   于是,他道:“先生来寻本帅,应当也是想和气相交。多谢先生给本帅提个醒儿,若不是先生告知,本帅还不知有这样的纰漏尚存于世。”   范献会说话,知做人,能屈能伸。   只是,他的识时务并未打动铁石心肠的郎君。   对方淡漠看他一眼:“殿帅当我好欺么?”   “不敢不敢。”   “我既搬出这样的险要的把柄,自是对你有所求。”   范献就知道,这人不好糊弄。他指尖轻叩茶案,还是问:“先生请讲。”   “某只求殿帅两件事。”   “哪两件?”   “其一,盼殿帅麾下副将石守澄清皇城司使苏芷击杀县令一事,还她清白,容她出狱;其二,某知石守与殿帅关系亲厚,人前上下司,人后……乃是亲父子。故此,某推心置腹,为殿帅着想,望你早日送他上路,以免‘私交’败露,惹官家疑心。”郎君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缘,“第二点,乃是某全心全意为殿帅考量世事。若你下手,还能保亲子一具全尸厚葬;若报上官家,皇帝知尔等授官授亲,上下勾结,欺瞒皇族……届时,要掉脑袋的,恐怕就不止石守一人了。天家薄情,某为你做好打算,殿帅可要顾念某一番好意。”   这人心思歹毒,竟教唆范献杀子!   范献瞠目结舌,他凝望郎君许久,忽然问:“你要救苏芷……你是皇城司的人?或是她挚友?难道你是……”   “殿帅莫猜,某不喜人太聒噪。若你照某说的去办,待苏芷沉冤昭雪那日,便是某亲手奉上那名内侍家人、为殿帅解忧之时。”   范献越听越惧,他不敢放人出宅门。   他暗暗探向腰间利刃,低喃:“你对我说这些,不怕我杀了你?”   郎君语带笑意:“你猜,我如何敢登堂入室?”   是了,他是有备而来,真刀真枪如何干得过?范献拿他没法子。   他还需郎君手上的把柄消灾,不宜惹恼人。   范献退让了一步:“苏芷可饶,石守却不能杀。”   “殿帅,你当我来寻你,是同你好声好气儿谈买卖吗?我既拿了你的命门相要挟,便是一心欺辱你来的。”郎君从怀中摸出一封信,信筏上留有范献的字迹,“这是你早年以数百两黄金行贿殿前司虞候刘青的密信——真可谓父子情深,为提拔石守铺路,殿帅该下了不少血本吧?若此事让官家知悉,你猜官家会如何做?这些年,新朝局势可不明朗。宁错杀,不放过,官家也曾是枭雄呢。”   这名郎君心思实在坏得透顶,他深谙天家事,知皇帝登基也是沐浴血色而出的。   为了帝位,天家什么都敢干。   范献明白,他今日是真栽在人手里。   待熬过这一劫,他定要查出此人身份!   能知道他诸多秘密的郎子,决不能留!   范献颓唐靠在椅上,他没了法子,只得道:“都……依你。不过,咱们一码归一码,待苏芷出狱,你先把密信给我。”   这才是紧要事,他还要问罪刘青,他怎会如此不小心,没能及时焚毁信函!   “好。三日时限,两桩事,缺一不可。”郎君满意了,“我无意同殿帅作对,只要你如约照办,所有罪证,我帮你逐一销毁。”   郎君放下茶盏,缓步行出屋舍。   没多时,几名暗卫自四面八方行近,他们揽了郎君手脚,挟他消失于苍茫暮色之中。   人都走了多时,范献仍惊魂未定。   他四下寻找家奴,终是在倒座房里寻到一堆横躺竖卧的奴仆、侍从与美妾。   一群没用的东西,竟被人用迷药放倒了一大片!   看来往后,范献要多调动一些骁勇善战的军士,为他守宅了。   免得再出这样恶事,搅和得他神魂不宁!   ……   沈府,灯火煌煌,一夜不熄。   苏母静候厅堂,时不时朝门外张望,坐立难安。   好在,她终于等到了郎君归来。   苏母心下欢喜,起了身,恭顺逢迎:“小主子,你回来了!”   “嗯,事已办妥。”   “都怪我坏了您的大事,为救阿芷,您竟舍弃了范献这一条紧要的线。”苏母很是自责,一面是家族重任,一面是亲女安危。她在其中煎熬,不得安神,“明明您为拿他把柄,费心多年,眼见着大事将成,却横生出枝节,功亏一篑。我对不起您,为了亲女,害您暴露行踪,还教范献觉察……”   “无碍。比之范献,芷芷要紧得多。”   阖上房门,郎君摘下傩戏恶鬼面具,如释重负。   面具之下,显露于人前的,竟是沈寒山那清隽骨秀的眉眼!   作者有话说: 第八十六章   不错, 最起初赤鱬妖女珠儿所见的神秘恩公,便是沈寒山。   “内廷班直私通宫人秽乱后宫流入坊间”一事,苏芷一直在寻告密之人, 却不知幕后真凶乃是沈寒山。   沈寒山教唆珠儿假扮赤鱬妖女,借后宫脏事引起民乱。他本欲闹大此事, 令皇帝丧失民心, 岂料苏芷领旨闯了进来。   沈寒山有无数次可扰乱她视听的机会,可看着苏芷奋不顾身为民请命的做派,他又犹豫了。   或许,大业不急于一事,至少不可摧折苏芷忠臣筋骨。   他要培育她,要她为他所用。耿介乃是纯臣神魂,可遇不可求。   或许是真心话,又或许是沈寒山的借口, 总而言之,他默默妥协了, 在旁协助苏芷查明真相。   他待苏芷,总是心软。   思及至此, 沈寒山轻轻笑了声,如兰草幽娴, 似梨瓣温雅。   他遥想旧事, 清浅道:“苏婶娘记得吗?芷芷幼时, 您曾带她入过宫。”   前尘影事依稀在目,如今忆起, 也泛起一丝回甘。   苏母笑道:“怎会不记得?当年奴同夫君一块儿入内谒见天家, 本是想为女刺青表忠心, 岂料半道上她哭闹不止, 还是小主子宅心仁厚,将其保下。”   沈寒山眼中带笑,没接这话。   他没告诉苏母,他保下苏芷,并非起了善心,而是彼时他正在挟殿翻阅秘阁搜罗来的古籍,偏生母亲的坤宁殿传来一声石破天惊的哭嚎,惊得他耳朵疼。   沈寒山实难忍受,这才撩帘入殿,拜见母亲。   那年的沈寒山才五六岁,苏芷也不过一二岁的年纪,正是要糖、要家人亲哄的乖娘子。   沈寒山见宫娥执着锐器,要往一个奶娃娃臂膀上刺墨,眉头微蹙,问:“阿娘缘何要对一个初出襁褓的小娘子动粗?”   她才几岁?哪里懂天家死士要身刺雕青一说?疼了伤着了,可不是要哭嚷?闹得旁人一整日不得开颜。   沈寒山明日还得被阿兄考学问,他欲让阿兄大开眼界,好生夸赞,可不敢被小娘子吵到荒废了读书。   沈寒山自小就是个冷心冷肺的小郎君,最看重的事便是温书。   “呀,本宫还是头一回知道寒山能庇护旁家的小娘子。”皇后笑得眉眼弯弯,朝苏家人挤眉弄眼。   前朝国姓为“申”,而沈寒山的本名其实为守雅。只是帝后会为膝下孩儿取小字家名,这才给他取字“寒山”,亦有调侃他出生时张着嘴干嚎久久不哭之意。皇后记得小子一落地,眉峰微蹙如山,寒着一张小孩儿面,有趣得紧。   这个小名,唯有帝后与他兄姐知晓,对外臣仍以上了皇族祖谱的“守雅”唤之。   皇后玩心重,有意出言调侃沈寒山,岂料小郎君面上冷淡,半点都不回应阿娘的顽劣脾气。   “话都不回一句,真叫阿娘没颜面。”皇后伤了心,想起旧事。她原想着,大郎君看似温雅,满腹经纶,实则很有主意,从不扑她膝上撒娇;二娘子成日舞刀弄枪,没个帝姬温婉可心的模样,吵得阖宫鸡飞狗跳;如今生来的小郎君得举家专宠,总该是个乖巧软绵的性子了吧?怎奈何他比大郎君更冷酷,面上亲厚装都不装,一心跟着兄姐厮混!   难得有个小郎君在意的小娘子,可不得容她逗逗?   皇后不肯放小儿子离去,她小心抱来啼哭不止的苏芷,递给寒山:“接好了,小娘子磕着碰着,可是要哭的。”   沈寒山原本只是想敲打一下坤宁殿里的一行人,岂料顺手接了这么个烫手山芋。   他吓了一跳,又见母亲是真要放手。   再哭不行,头疼。   沈寒山咬了牙,搂住了苏芷。   小小的女娃,身上还带着若有似无的乳香。这么大了还喝.奶吗?真娇气。   他莫名要蹙眉,视线下移,却见那一双满是潋滟泪花的黑眸,一瞬不瞬盯着他。   她止住了哭,鼻尖与杏眼微微泛起桃红,我见犹怜。   沈寒山忽然觉得,不哭的孩子,似是没那么讨厌了。   他瞥了苏家夫妇,知这两人乃是父君麾下死士司署“碎云”的顶头统领。苏父在朝前身兼武职,人后乃是父君暗下秘密操练的死士将领,忠心于皇家。而苏家举家上下皆为皇族效命,便是膝下儿女也得在初生时刺上桃花雕青,归顺于“碎云”,一世铭记家旨与族法,不得违抗。   现下,苏父领女儿苏芷入宫,当着帝后的面,为小娘子刺配司署,一表赤胆忠心。哪知半道上惊扰了小皇子,苏父不敢忤逆皇后意思,忧心忡忡地看了小女儿一眼。   他和妻子成亲多年,只育下一个孩子,可不是心肝宝贝一般奉养着?今日听她啼哭,真真心肠都要被催碎,然而国法大于家情,再如何心疼,也只得领命行事。   皇后见状,笑道:“苏卿与苏夫人无需忧心,想来苏小娘子哭声震耳,英气十足,日后必定如其父一般为国为民披肝沥胆。既如此,刺配‘碎云’番号也不过是走个形式,何必急于一时,来年再入宫雕青亦不迟。”   她有意留苏芷待宫中小住几日,也好看一看小郎君的笑话。   于是,她道:“阿芷与本宫有缘,若是苏卿与苏夫人容允,本宫想留她在宫中小住一日,也好伴着本宫解解闷。”   天家之命,苏父怎敢不从。   不过苏芷还是稚童,全无规矩调养,若惊扰了皇家,不知会不会开罪于她。   于是,苏父为亲女冒大不韪,挣扎了一番:“皇后之命,臣怎会不从。只是小女年幼莽撞,居于深宫,唯恐惊扰掖庭……”   “无碍。”皇后笑着拍了拍苏母的手,“本宫也是为人母亲,自是知道孩子脾性顽劣。再如何不妥当,本宫也不会与一个孩子置气,两位尽管放心。明儿一早,本宫便将阿芷完璧归赵送往苏家府上,必不强留宫闱。”   话都说到这份上,再拒就有些不识抬举了,倒教外人以为苏家多眼高于顶,瞧不上皇族。   苏父无法,只得谢恩离去。   待御侍内夫人领一顶青帷小轿秘密送苏家夫妇出宫后,皇后不怀好意地望向小郎君,意味深长地道:“这是寒山头一回抱小娘子吧?寒山习过君子礼制,该知道男女大防,若碰了女子,需负责一世吧?”   沈寒山抱着女孩儿,冷冷答话:“阿娘莫要诓我,《礼记.内则》有言——‘七年男女不同席面共食’,儿年仅六岁,怀中小娘子约莫才出两岁,不必遵循礼制,守男女大防。”   皇后怎样都没想到,好好的小郎君竟被他大兄教成了迂腐的小学究。   她逗不成人,心里头颇为遗憾,道:“寒山真是不可爱。”   沈寒山今日还算在外人面前顾念仪态了,没同母亲据理力争。   他意图把身上扒拉着的女孩儿还给皇后,却见她软绵绵地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沈寒山稚嫩的脸黑了一圈,皇后却率先发笑:“哎呀!小娘子睡着了多可亲,你莫要扰她,让她睡一会儿。”   “我还要温书。”不能带着累赘。沈寒山忍耐几欲喷涌的怒意。   “温书不急于一时,你也该歇歇了。至少学学你阿姐,出殿外跑跑马,活动筋骨。”   这是在讽刺他文弱,还及不上英姿飒爽的小娘子么?   沈寒山起了坏心,难得微笑:“阿娘。”   皇后迟疑一瞬,她深知小郎君有个乖僻的毛病。他很少笑,但一笑,居心便不良善。   皇后头一回感受到儿子递来的压迫感,勉力笑问:“有、有事?”   “阿姐昨日跑马出宫,把流连伎坊的卫相公嫡次子打了,为出师有名,能替乐伎们惩恶扬善,她还暴露了帝姬头衔,如今爹爹和阿兄正为此事焦头烂额,勉力安抚朝臣呢。事儿大了,传入儿子耳朵里……我原被阿姐哀求保密的,奈何阿娘今日要我学习阿姐‘英姿’。儿子愚钝,便想来问一问阿娘——帝姬这般英伟壮举,我是不是要将她奉为师表,有样学样?”   皇后呼吸一顿,小郎君这话,不就是要照着坏楷模上行下效么?   他竟拿这话来噎她的嘴!   皇后两眼一黑,黑的缘由还挺多:一是因次女的恣意妄为,毫无大家闺秀之风范;二是因三子何时腹腔这般黑厚,同他的大兄二姐全不一样!她怎么生出了三个性子迥异的孩童来了?!还是苏芷小娘子贴心,有个正经娇娘的模样,会赖在人怀中撒娇,可人疼。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皇后莫名羡慕起苏母来了。   镇住了皇后,沈寒山的心气儿总算顺畅了。   他微扬嘴角,抱着怀中小娘子回了寝殿。   沈寒山的大兄自一出生便被册封为皇太子,他所住寝宫也自此成了东宫。打小,大兄便被父君器重,领着操练统兵。   官家抚军监国,事事不避太子,也告诫朝臣,大兄的储君之位极稳,莫要起坏心挑拨离间皇嗣。   这样一来,沈寒山也会心甘情愿当阿兄往后的得力臣子,不会起罔上作乱的异心。外戚看来,这是天家独宠阿兄,轻视小子。可在沈寒山眼里,他不觉得爹娘有何慢待他之处。册封为储君,代表肩上职责更重,他作为家中幺子,父母亲只盼着他健康长大,不欲他受家累摧折。   沈寒山体恤父母亲苦心,故而,比之他对阿兄父君产生怨怼,沈寒山更多的情愫是心疼那些,为他顶风冒雨的家人们。   因着这点,沈寒山才会勤勉读书,想早早长大,为家中大人们分忧解难。   沈寒山胸口心绪又满涨,低头看了一眼苏芷,满腔对于学问的热忱又熄了火气,败下阵来。   他蹙眉,使唤身边宫娥:“两岁的小娘子吃什么?牛乳汤品么?还是能吃大人的饭菜了?”   他哪里带过孩子,心间苦恼不已。   宫娥们偷笑,同沈寒山道:“三皇子稍待片刻,奴去问问六尚局的白司膳,给小娘子带些适脾胃的菜品、小饮来。”   “去吧。”沈寒山对外很摆皇家姿仪,不会露怯。   于他而言,天家颜面很要紧,即便再温厚,也不会如皇后那般平易近人。   沈寒山小心拆开女娃娃拉扯的双臂,一点点放她入月洞式云竹帐幔门罩。床敷被褥底下烧着地龙,温暖如春,不至于冻着小娘子。   沈寒山放孩子的举动谨慎小心,生怕扰了她清梦。   然而苏芷还是醒了,她睁着圆溜溜的杏眼,望向沈寒山,一言不发。   沈寒山生怕小娘子又要啼哭,忙道:“你别哭。”   女娃娃乖巧极了,真的没有掉泪珠子。   她只是嘟囔圆润面颊,含糊不清地憋字:“爹、阿爹……”   “我不是你阿爹。”   苏芷年幼,咬字不清。太长的句子,她听不懂。   沈寒山想了想,同她说:“你唤我一声‘寒山哥哥’吧。”   “哥、哥……”苏芷朝他笑得眉眼弯弯,她正是喜欢学人的年纪,可爱得紧。   沈寒山难得对一个小娘子起了好心,他被人喊得心潮澎湃,头一回也有了可爱的小妹。   要知道,他一直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心里多渴望有个依恋自己的妹妹。   沈寒山耳尖微微泛红,装大人的腔调,颔首:“嗯,很乖。”   片刻,他为了博回一点颜面,又补了句:“嗯,不过私下里,你可这般唤我,于人前就莫要沾亲带故了,我怕你受不起这恩典。”   总要告诫小娘子一番,免得她占尽他便宜!   ……   想起幼年鸡毛蒜皮琐事,沈寒山抿唇一笑。   那时年纪轻,不懂小娘子的无邪可爱。如今轮到他想占小娘子便宜了,却处处受制。   神思恍惚间,沈寒山记起苏芷入皇城司时,曾将番号雕青于腿上。   他至今也没想明白,苏芷那样怕疼,缘何又任由墨迹雕青于身上。   或许是真下了“精忠报国”的死志吧?她以为苏父效忠于大庆国主,这才遵从父志。   这是独属苏芷的美梦,沈寒山护她一程,不愿她梦破。   也是因此,沈寒山凛若冰霜的心起了一丝怜悯,他不忍摧折她。   认主一事,沈寒山便一拖再拖,没告知苏芷实情。   她一直入错了衙门,认错了家主,效错了忠心。   天家待她,太过残忍了。   作者有话说:   沈寒山在线诚邀芷芷一同叛、国(不是)   下一章还会继续揭秘一些事情~~然后芷芷就要出狱了,亲亲这么多了,扯扯还会少吗!!!   沈寒山真名:申守雅,寒山这个名字只有家人才知道,所以今朝他也敢化名:沈寒山。   以前设下的杀局,他没有把控案件发展,只是想搞一点点舆.论,所以没什么啦! 第八十七章   沈寒山随苏母回了苏家, 他再次跪在家人神位跟前。   衣袖带风,烛光微晃。   屋外,起了一场急雨, 风雨晦暝。   自黑魆魆的暗处,沈寒山抽出一根荆条, 高高奉起, 膝行至家人神位跟前。   沈寒山同一旁的苏母道:“请苏婶娘代家中大人责罚。”   苏母知沈寒山今日是为苏芷受罚,他怪罪自己为了救人,毁去范献这一条紧要的门路,致使复国大业更为艰辛。   苏母不敢接荆条,连连后退,艰涩答:“小主子,您这是何苦……”   沈寒山脊背挺得峭直,如松如柏。   他毫无退意, 再道:“我背负血海家仇,却因一己私欲而自毁城池, 耽误复国大业。如若不负荆请罪,不依家法行事, 我夜里也不得安睡。寒山从未求过苏婶娘什么事,只此一桩, 还望您成全。”   小主子声嘶力竭告罪, 在主家灵位面前, 求苏婶娘给个痛快。   苏婶娘鼻腔发酸,红了眼眶。她只得上前, 接过荆条, 紧攥在手中。   她嘴上喊沈寒山“小主子”, 可这么多年下来, 她早把沈寒山当半个亲子看待,如何愿他出事。   故此,苏婶娘不敢下手太重,假模假式抽打一下,便罢了手。   沈寒山感念苏母疼惜他这个晚辈,他无奈地摇头:“苏婶娘,主家面前,不得欺瞒造假,请您依家规处置。”   沈寒山这句话压得很重,几乎是断了苏母所有的退路。   她忠于前朝,在君主面前,不敢造次。   苏母紧闭上双眼,强忍心疼,重重抽下荆条。   “嗯……”沈寒山被这一力道打得趔趄,他挺直了脊背,再跪回蒲团之上。   又是一下。   沈寒山疼得汗湿了鬓角。   血透出衣布,他咬牙死撑:“再打。”   “啪!”   “啪!”   接连几下抽打,背上的衣布完全撕裂开来,濡满了淋漓鲜血。   腥味浓郁,遍地落梅。   沈寒山自嘲一笑,暗下夸赞自己——原来,他也很能忍,并不似苏芷想的那样孱弱。   苏母依家法处罚了沈寒山,待荆条丢到屋隅角落,她也泪湿了满襟。   她扶浑身沾血的沈寒山起来,眼泪摇摇欲坠:“您何必自责!”   “无碍的。”沈寒山唇色苍白,安抚似的一笑。   他没告诉苏母,今日这一罚,是他代替苏芷受过。   这样一来,兄姐父母泉下有知,便明白是他过错,而不会责怪苏芷了。   看啊,他待小娘子这般怜惜,才有资格迎小娘子过门。总不能,教她吃了委屈,被长辈们怪罪。   沈寒山由苏母搀着回了沈府,在萧叔的帮衬下,沈寒山敷完了满背伤药。   他想到了苏芷身上的鞭伤——原来挨鞭刑是这样的疼,芷芷受.辱时,一定忍得很辛苦吧?   月侵了满衣,沈寒山又忆起旧事。   少时,他总抱怨阿姐不带他骑马,独自出游。   但其实有一次年节灯会,阿姐也曾偷偷带他溜出宫。   沈寒山以为阿姐是要带他去看内城之中的烟火,岂料她带他去的是城外寒江芦花畔。   她邀他上马,引他望皎洁白净的残月、漂泊岸边的芦花。   阿姐和沈寒山说她的“鸿鹄之志”:“寒山,你看这山河辽阔,一望无际。往后得闲,我便出宫策马,随风月入眠,夜夜宿芦花!唔,最好能再不归家!”   她想得长远,把“逃离皇城”的计划逐一说给沈寒山听。   阿姐思索事情总这样单纯,莫说帝姬逃宫了,便是出个宫门都得经由皇城司检验牙牌,哪里那么容易。   不过,看着阿姐明媚的双眸,他不想扫她的兴致。   于是,沈寒山也跟着阿姐笑:“嗯!不过阿姐出游也记得常回来看看,我会想你的。”   阿姐朝幺弟眨眨眼,朗声笑道:“好啊!到时我接你出去看看,咱姐弟一块儿闯荡江湖!”   还没等阿姐说完话,他们身后就响起了一道清润的嗓音:“你自个儿做事不着边际也就罢了,还教坏小郎君么?改日是该同父君提一提,让他寻个边陲官吏当驸马,早早尚了你,圆了你不归家的好梦!”   这番话很明显动了怒,沈寒山一回头,见是大兄来了。   他惊喜地喊:“阿兄!你怎么来了?”   大兄骑着马儿晃晃悠悠靠近,他瞪了二娘子一眼,又抚了抚小郎君的发顶,道:“你们当今日宫中守卫这般失职,能纵你们偷溜出游吗?无非是父亲与母亲恩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你俩出城观火。哪知道,二娘子胆子不小,竟一径儿闯到了远郊,害我好找。”   阿姐撞上大兄便是个刺头,她朝他龇牙咧嘴道:“怎生就骂我一个?!”   “不是你的主意,难不成是寒山的?”   阿姐做事素来护短磊落,当即拍了拍胸口:“好吧,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与寒山无关,是我的主意。”   “哼。”   沈寒山不欲大好的日子,大兄与阿姐还在争吵不休。   兄弟姐妹三人凑一处儿赏月,实在难得。   于是他当起了和事佬,劝架道:“阿兄阿姐,你们看,今晚的月是残的。”   阿姐道:“对哦,怎生每次年节都是残月?”   阿兄鄙薄地望了妹妹一眼,道:“年节乃月末,自是缺月。你该多读些书,这般便不会问出傻话。”   “申景,我今日和你没完!看招!”闻言,阿姐震怒,作势要同大兄单挑。   沈寒山左拉右劝不得,急得焦头烂额。   好在宫中禁卫追来,止住干戈,没闹成大事。   打那儿以后,阿姐看到大兄便绕着走,鲜少同他讲话,似是赌气。   不过也无需一个月,两人便重归于好,再没乌鸡眼似的争斗。   他想着,一家子住一块儿真好,只可惜天不遂人愿,起变故的时候,沈寒山才七岁出头。   十七年前的他,是家中最小、个子最矮的郎君。   那日,平素井然有序的内廷司府乱作一团,隔门望去,殿外火光四起,人仰马翻。   大兄带着近身随侍的宫娥,焦急寻上沈寒山,催他过来。   今日,大兄难得肃穆庄重。他着了朱衣朝服,很有储君威风堂堂的气派。   只大兄眉心染血,也忘了擦拭,平添几分狼藉与可怖。   他没时间同小郎君细说,抬手推沈寒山上马:“跟着我的人走,待会儿入了偏殿,你和二娘子待在一块儿,决计不要出来!明白吗?”   沈寒山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慌张地问:“阿兄,那你呢?父亲与母亲呢?阿兄,你不在的话……我害怕。”   阿兄揉了揉他的头,道:“别怕,暂且躲一躲,你们是安全的。前有诸卫禁军武候监门,往后还有‘碎云’死士前来搭救,你们一定能逃出生天。”   什、什么逃出生天?   “阿兄、阿兄你别走。”沈寒山紧紧攥住兄长的衣袍,可是他力气太小、太年幼,要走的人,终究是抓不住的。   阿兄离开了,同他背道而驰。   沈寒山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若他和阿姐所在偏殿是安全的,那么阿兄与家中大人待的地方,便危机四伏。   他们守着家中两个小孩儿,不愿他们受苦受难。   沈寒山咬住唇,忍着没哭。   他要维持天家尊严,所以不能轻易掉眼泪。   沈寒山望着阿兄身上那一件朝服,直至人变成一个红点,似朱砂痣,也像血星子。   沈寒山知道,那一身衣裳,乃是他大兄储君的象征。   阿兄是父君巡狩出征时、留京帮着监过国的皇太子,故而可着朱衣朝服。   他故意要穿这身,为的是昭告天下人,他乃继位国君。   可杀,不可辱。   沈寒山被藏入挟殿,内侍频频来送信,先是父君被宦臣刺杀,后是母亲眼见夫君遇害,唯恐他泉下寂寞,生死相随,最后……轮到大兄了。   他为弟弟妹妹们引去大批入禁中的叛军,最终死于乱箭之下。   死时,大兄膝骨不折,直立倒地,融入温热的血海之中。   血流成河,伏尸百万。   他终是全了天家的颜面,没跪佞臣,以命庇护了家人。   天不假年,阿兄满腔凌云襟抱未如愿,就成了那泥下骨,孤城魂。   他该多恨呢?沈寒山问都不敢问。   他一朝夕丧失了所有神魂,仅仅一日就落得无家可归的地步。   不如死了算了……   他怕死吗?   该是怕的。   但死后的人间,于他而言,又是一家团聚。   是沈寒山心之所向。   顷刻间,甲胄撞击声、马蹄声由远及近。   阿姐听得动静,肃然危坐。   她咬紧下唇,拍了拍沈寒山的头,道:“碎云死士虽敌不过万马千军,但救你出逃绰绰有余。呵,月光正好,阿姐出去骑个马儿……唔,天高海阔,这般自由,或许我再不归家了。寒山呀,你要活下去。这是最后一次,阿姐护你。”   她笑颜灿烂,把沈寒山锁在殿中。   她同他隔门抵额,透过缝眼,说了好多好多的话。   沈寒山不傻,他早慧机敏,世事通达。   他知道,阿姐是为他诱敌去了。   所有人都为他而死,所有人都弃他而去。   他们留下生机,视沈寒山为“复国火种”。   明明他也想死,却因这一重寄望太过沉重,必须苟延残喘。   幸存的人,才是满腔凄苦无人诉。   或许,真正的沈寒山,早早死在那一年宫闱大火之中。   他已经不是他了。   哗啦、哗啦。   火烬陨落,燃了这一宫的珠翠罗绮。   梁枋被熊熊烈火吞噬,险些倒塌,压住沈寒山。   “砰——”   有人破门而入,抱走沈寒山。   是苏父救了沈寒山,是碎云死士统领。   苏父把沈寒山交给挚友,和他道:“三皇子,臣不中用,护不住帝后。不过,臣愿以己命,为你留下一线生机。臣设了杀局——我会为救新君而亡,这般,他必不疑心苏家,往后也会扶持苏家后人。苏家乃‘碎云’死士窝巢,来日必能助你一臂之力。三皇子啊,往后的路,您一个人,请走好。”   他可怜这个孩子,可怜苍天无眼,要他受这样大的罪过。   只是,世上无神明,佛陀亦不怜悯凡人。   悲欢一体,生死一线。   他只能以俗人之躯,保沈寒山好走这一程。   他希望小郎君能活下来,一定要活下来。   言毕,苏父催促萧叔趁乱送沈寒山出宫,而他则赶马冲往殿前,迎向那一支必会射向新君的毒箭。   “噗——”血喷了满地,一击致命。   苏父哀求新君:“臣为君死,乃死得其所。只是、只是小女年幼,求您垂怜……”   “爱卿放心!往后登基,朕承你的情,必帮你安置好一家老小!”   “如此,甚好……”   自此,苏家的功勋便成了。   他施恩于前朝和新朝,位于不败之地。   很好,苏父死得其所。   而苏芷,真正的主子,并非陈姓皇族,而是前朝。   即为,她乃沈寒山的家臣。   ……   过往故事太沉重了,年年岁岁伴天青。   没了苏芷在邻院习武,护沈寒山清梦,他今夜又是难眠,莲花漏滴水熬到明。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芷芷会出狱啦么么哒!   苏芷连夜撰写一本书《关于我家主子想当我家犬诸事录》   ======== 第八十八章   苏芷在大理寺狱中独自待了两日。   她想, 沈寒山没来找她,肯定是为她四下奔波去了。   那她为了不让沈寒山担心,总要照顾好自己。   苏芷朝一侧瞥了一眼凉透的饭菜, 还是忍着腿伤疼痛,赤足落了地。她挪至碗筷前, 一点点吃尽了碗中白饭。   太憔悴了不好, 太瘦骨嶙峋了也不好。改日,沈寒山见了一定要絮叨。   他总这样聒噪,吵得人耳根子不清净。   说来可笑,苏芷竟会顾念起沈寒山了。   她无端端想起前些天的吻……究竟是鬼迷了什么心窍,她能任由他一次次轻薄,却不反抗?   是沈寒山会咒术吗?还是说,她难得红鸾心动,喜欢上了沈寒山。   怎么可能……   又怎么不可能?   苏芷放下竹筷, 望着铁窗怔怔出神。   她想见沈寒山,想和他问个明白。   这是苏芷头一次产生了除了公事以外的私人意愿。   “啪嗒”一声, 牢门的锁链开了,长吏对上苏芷探究的眸光, 露出一个谄媚的笑。   他抬手,请苏芷偏房更衣:“苏司使, 您在狱中受苦了。天可怜见, 石守副将寻得杀害满福县令的真凶, 还了您清白。官家那头已经下了旨,为了安抚您这些日子吃的苦, 门外已备下御赐象牙车辂, 为您坊间开道, 避凶添吉。”   苏芷明白, 这是官家面上给她的褒奖。天子不欲同她撕破脸,即便他对苏芷的冷硬态度恼火,他也不会在外落人口实。   既石守愿意还她清白,那她便是吃尽苦头的忠良。   要拉拢忠臣同心,务必好生安抚。   这招摇过市的象辂便是一桩,算是保全了苏芷几日丢去的所有颜面。   苏芷颔首,左右顾盼,疑惑地问:“怎不见贵司的沈廷尉?”   不难猜出,她能平安出狱,今日逢凶化吉,定是有沈寒山在背地里推波助澜的手笔。   他立了这样大的功,怎么不来向她邀功请赏?这不符合沈寒山的办事风格。   难道他出什么事了?他因为她,受了什么伤吗?因此不能来见她。   苏芷的心一阵阵慌乱,她忍不住开口催促:“说啊!”   长吏被唬了一跳,没想到一个小娘子怒起来杀气也这样凌冽逼人。   他不敢看苏芷的眼睛,缩头缩脑地答:“沈、沈廷尉在大理寺当值呢,还未到下值的时刻,约莫还要再等一个时辰。”   “哦。”苏芷这才回过神来,他们当朝臣的,哪里这样出入自由。   她悬着的心稍放,面色和缓很多。   苏芷终于肯挪步离开,她披了一层长褙子,由长吏搀着出门。   牢狱外,那些原本给苏芷眼色看的狱卒霎时低了头,众人生怕苏芷重掌权势,会给他们苦头吃。   但有沈寒山护着,他们也没让苏芷受苦啊?除了那次,他们纵石守入狱鞭人……   完了,全完了。   小娘子心窄,可不记仇?!   小喽啰们心里叫苦不迭,把脑袋埋得更深了。   苏芷无意同他们计较,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世道本就是恃强凌弱。   她强,便有人俯首称臣;她弱,便有人倚势挟权。   不新鲜,也不必较真。   苏芷登上象辂,一时风光无两。她仍由内侍驾车,体体面面送回府上。   苏母和疾风等人早已在府门口静候多时,苏母一见浑身是伤的苏芷,眼泪夺眶而出。   她扑在闺女的身上,哭个不停:“你是要死么!怎么伤成这样啊!成日里逞什么大能,丢了命才好吗?!”   苏芷苦笑:“忘记更衣挡伤了,白得来你一番埋怨。”   她还有心情说笑,苏母既心酸又难过。   “下次可不许这样莽撞,为娘要被你吓出病来了。”苏母上上下下摸遍了苏芷筋骨,知她只是皮外伤,稍稍放下心来。   “是是,绝无下次了。”苏芷由亲娘搀扶入院,好在苦尽甘来,家人又团聚了。   原本死气沉沉的苏府,因主子家的回归,犹如石落水潭,又活泛起来了。   苏芷几日未得好眠,苏母心疼女儿,给她放了一浴桶热水后,又留了糕点与伤药,容她好生休憩。   苏芷还未适应劫后余生的快慰,迟迟解开衣裳,等了好久,才没入水中。   热水侵体,洗刷所有冷意。   那股子暖意驱散了所有严寒,把她从阿鼻地狱里拉了回来,苏芷终于结结实实活过来。   活着了,活着真好啊。苏芷喟叹一声。   她有家可回,有个可以松懈身心的地方,苏芷感到很幸福。   她软化四肢百骸、缓缓陷入水中,一如很久以前的那个梦。   这回,她无需攀附什么,也能坠水。   迷迷糊糊间,苏芷睡着了。   还是那股子溺水的窒感惊醒了她,这才没出事。   苏芷扑腾两下手脚,顶着湿漉漉的长发,爬出浴桶。   有惊无险,苏芷气喘吁吁。   门窗开了一道缝,吹入寒冷夜风,好在屋里烧了炭盆,压根儿不冷。   苏芷不知自己靠着浴桶沿壁睡了多久,待醒来时,指腹都被泡得起皱。   她擦了湿发,再一望窗外,已是月上柳梢。   不对劲,这个时候了,沈寒山早该归府。   他知她出狱,肯定会第一时间来见她的。   怎么没来?他今儿抽什么邪风?   苏芷心里七上八下,眼皮跳凶相。   啧。   他在避嫌吗?难不成是撩拨完她又跑?!   这厮好大胆子!   苏芷有了由头去寻他闹事,她敷了药,换上厚衣,径直翻了墙,抄近道去堵沈寒山。   沈寒山的寝院里灯火通明,应当是有人在。   苏芷为了让自己寻人的理由看起来扎实,她鼓起一腔孤勇,踢开房门,兴师问罪。   哪知沈寒山在屏风后半裸肩骨,原是在更衣啊。   苏芷一怔,耳尖子烧红一片。   她忙拉回房门,小心翼翼道歉:“对、对不起。我是无心之举……不过想试试膝伤是否痊愈。”   编瞎话都不擅长么?沈寒山微微阖目。   他扯紧了衣襟,重新掩去了后脊那累累的伤。他不欲教苏芷担忧,故而藏好伤药下地,踱步而来。   沈寒山执一盏油灯靠近,拉苏芷入屋,莞尔:“芷芷几日不见我,就这般性急么?”   他仍是那副不怀好意的笑,仿佛洞悉人心,苏芷被他瞧得羞窘,不由偏头:“我、我只是怕你躲着我。”   “哦?我缘何要躲着芷芷?”   “……”苏芷一滞,不知这话该如何接。   她总不能讲,是他上回情动,莫名献吻,闹得她心猿意马吧?   那日两相尴尬,又暌别好几日……她心存芥蒂,又搞不清沈寒山的想头,才会这样没规矩擅闯私宅。   她唐突、莽撞,简直不像自己。   后悔,颇为后悔,苏芷起了逃跑的心。   还没等她跨出门槛,沈寒山已然扣上她身后的门板。   房门关闭,严丝合缝。   他囚她入怀,居高临下,俯视怀中猎物。   是她自己送上门来,不是他教唆的。   沈寒山似是品出一件有趣的事,他靠近苏芷,意味深长地道:“沈某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苏芷警惕避开。   他无意错过千载难逢的亲近时机,微凉的薄唇轻擦过苏芷的耳,低语:“芷芷想我了吗?”   什、什么?!   这厮厚颜无耻至斯!   苏芷抿唇,硬气反驳:“没有。”   “是么?”沈寒山笑了声,低低的、短促的骚动。自胸腔溢出,如轻羽抚人心尖。   他挑眉,说:“若不是,芷芷何必着急见我,连湿发都不烘干呢?”   “这个”完了,证据确凿。苏芷闭上眼,视死如归,一句话都不应。   沈寒山总觉得她别扭的样子可亲可爱,明明情动,却偏偏攀扯是风动、云动。   “跟我来。”他牵了她的手,引她来寝屋。   苏芷似被迷住了神魂,就这么任由他带着她走。   一步步,前往她不曾涉足的深渊,是毒郎君织起的网。   沈寒山微抬下颚,示意苏芷坐到床榻边。   他素日安睡的床榻吗?太大胆了……   苏芷口干舌燥,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她莫名慌张,结巴了一阵:“作甚?”   沈寒山好笑地道:“帮你烘发。这样湿着,不难受吗?”   “哦……”   “嗯?听芷芷话音儿,很失望么?”沈寒山作恍然大悟状,“难不成,芷芷在期待什么?”   “没有。”苏芷被闹得脸红,切齿,“沈寒山,你再这样不正经,我就回去了!”   “别走。”他劝她,语带恳切,“芷芷留下陪一陪我吧。”   “……”   她没动。   苏芷几时待他这样心软了,一句轻飘飘的话就能绊住她的手脚,缚了她的心神。   权当是欠沈寒山人情吧,她只能顺着他意,任他予取予求。   沈寒山提烧了炭的暖手炉子来,又往内膛里添了一味玉髓香。   他得偿所愿,总算触上苏芷软滑的发。   顷刻,香烟袅袅升起,勾缠乌黑发亮的长发,烟雾缭绕,云里雾里。   苏芷嗅到异香,问:“这是什么香?”   沈寒山温柔地答:“玉髓香。”   “平日怎没见你熏过?”   “此香特殊,专用于皇家迎金银宝刹佛骨。”   这话一出,苏芷缄默了半晌。   沈寒山是什么意思?用于佛堂或天竺教派的圣香拿来熏她的发?是在骂她同佛像一般是木石之心吗?还是咒她死气沉沉,如佛骨舍利那般?   苏芷蹙眉,问:“为何用它?”   她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唾骂他的无状,反倒事先问他缘由。   沈寒山心间微动,他想,他和苏芷之间,终于多了一重默契。他独得她信赖,不再是遭人厌弃的郎子了。   他小心捧起苏芷的发,递于鼻翼之下,细嗅。   良久,沈寒山开口:“天家惯用此香诏迎佛骨,而沈某今日焚香,专为恭迎芷芷。”   “你什么意思?”   苏芷凶悍侧目,动了一星半点儿的杀心,看他还能解释出什么花来!   他笑:“芷芷于我,如佛门宗仰,引我入定,诱我阪依。”   这一回,苏芷终于听懂了。   沈寒山是说,他乃她麾下善男,一心将她奉若神明。   他待她,敬到极致,绝无半点亵渎。   作者有话说: 第八十九章   苏芷莫名觉得燥热, 可如今刚开春,至多算春末,不是溽暑。   她掠视一眼旁侧, 盆中燃着猩红炭火呢。   呼,幸好, 是屋里暖融, 与她无关。   苏芷有了良好的由头,可为自己的心燥开脱。   她不敢认,小姑娘家家因沈寒山云淡风轻的一句蜜语而神不附体。   她定力十足,绝非沈寒山可恣意摆布的。苏芷秉持着自个儿的自尊心,不肯就范。   她有意勉力忍耐,沈寒山看穿了,偏要欺负她。   郎君坏心极了,他故意敛衣落座, 拿了桃木梳为苏芷梳发。   自女孩儿的发顶,缓慢梳至发尾, 嘴里还要念一句:“一梳梳到尾,与君共白眉。”   他的话仿佛一阵风儿溜入耳窝, 痒梭梭的,教人难耐。   苏芷被他闹得有点烦, 一把扯过自己的发:“别玩了。”   沈寒山扣住她腕骨, 小心哄她松开手:“这样攥着, 不疼吗?”   “你少管。”她就是懒得看他作怪。   “身体发肤,芷芷不心疼, 我还心疼呢。”他循着她的腕骨一寸寸往上, 最终, 指尖落于她臂上刚刚结痂的鞭伤。   沈寒山眸色幽深, 问:“疼吗?”   “不疼。”苏芷本不觉得有什么,偏偏沈寒山的爱重让她感到兹事体大,每一寸都值得珍爱。   她想到那日,他动情地吻她的泪。既苦又咸涩的泪,沿着郎君的唇缝滑入肚中。   她的委屈,她的半生苦难,全由沈寒山尽数饮尽。   为什么待她这么好?苏芷不明白。   她终是忍不住,问出口:“沈寒山。”   “嗯?”郎君含笑,凤眸灼灼,凝睇她。   “为何对我这么好?”   沈寒山讶然:“我以为芷芷一直都懂,原是不明白吗?”   “沈寒山……”苏芷败下阵来,“不要糊弄我。”   也不要总逗弄她,很可恶。   沈寒山觉得小娘子真是有趣,他没忍住,捏了捏人软糯的脸:“自然是心悦你。”   苏芷一愣,似惊讶,又似意料之中。   她早猜到了,只是不敢认罢了。   她把沈寒山当成旗鼓相当的对手,而他居然明目张胆同她邀欢,何其可恶!   “该轮到我问芷芷了。”   “什么?”   “你呢?待我,可有几分真心?”沈寒山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掌心沁满热汗。他也会有焦心的事,苏芷的回答便是一桩。   苏芷不好意思透了,这话让她怎么答?   她小声,哀求:“不能不说吗?”   “不能。”他斩断她的退路。   “沈寒山,我、我不知道。我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陌生得很,也有点怕。”这也是苏芷的实话,她哪里懂那么多男欢女爱?   “我教你?”   “嗯?”苏芷愣了,这事儿,还能教吗?   她还没辨个分明,“好为人师”的沈寒山便探指,捻上苏芷的樱桃朱唇。   指腹滚.烫,一点点摩挲她的唇纹。如燎原的星火,只沾染一处,荒草丛生的心原就焚烧殆尽、不复存在。   他擅于此道,很懂撩.拨。   没等苏芷回魂,沈寒山那得天独厚的俊俏皮囊便缓慢靠近,近在咫尺。   他的鸦睫纤长,凑到苏芷面前,两两相望,气息交.织。   沈寒山垂首,浅吻了一下苏芷。   他有意咬她,似舍不得,又探.舌,舐了小娘子的贝齿。   苏芷惊了一跳,郎君作怪,正好趁虚而入,直捣黄龙。   她被扣在了怀里,脊骨又忍不住战栗。   黏腻、汗濡。   脑中翻天覆地,乱蓬蓬的,鼻翼也生了汗,热得不由拉扯幔帐。   每每到了这时候,苏芷的武功便不翼而飞。   她躲不开,挡不了。   沈寒山的力气在这时候倒是大得惊人,真真色令智昏。   苏芷泄了气儿,番号附近也烧灼,一缕缕牵扯上来,五脏庙酸胀极了,仿佛有绸布在紧紧勒着,动弹不得。   苏芷受不住这坏心眼,她眼角微微潮红,发了狠动手。   小娘子一巴掌挥来,沈寒山下意识挡住,笑问:“芷芷讨厌吗?”   “倒也不是讨厌……”苏芷推开人,面红耳赤地喝令,“可你不能趁人之危!”   “芷芷此言,为时已晚。独身小娘子入郎君寝房,不正是自投罗网么?我做不得佛门圣人,自要笑纳。”他妙语连珠一串,教苏芷招架不住。   她再出神,品一品话,苏芷又被沈寒山悄摸亲了一下。   “你!”她瞠目结舌,望着眼前乖戾的郎君,粉薄面皮更红。   苏芷头一回狼狈地捂住嘴,瓮声瓮气:“你能不能好好讲话了!”   “唔?怎么不能呢?芷芷想说什么?沈某今夜无事,诸事奉陪。”沈寒山满嘴荤言,他勾缠她的鬓发,牵丝攀藤,渐渐囚住了她。   郎君鸦青色的黑影把苏芷笼罩其中,遮天盖地,庇护她全身。   他的气息那样好闻,又那样浊、烫。   苏芷怕他再来,她起身开溜,慌里慌张地开溜:“天、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休憩了。你明日还要当值吧?不打扰了!”   沈寒山有意放跑她,这般他才好接着上药。否则哪日芷芷若一心想见他衣下真身,背上伤疤嶙峋,定会惹她心疼的!   于是,沈寒山只低声嘲笑两下,没再追人。   一推一拉,有来有往才有意思,何必急于一时呢!   倒是苏芷不知沈寒山才刚一亲芳泽,算盘都打到来日圆房了。她只觉得如今的沈寒山比往日更刁钻难缠,且不好对付。她现下存了一点私心,不好如从前那样揍沈寒山……啧,看来改日私下独处,她得格外小心防范。   苏芷这边一应事都顺遂,范献那处便不好过了。   石守好不容易逮着一次能打压苏芷的机会,偏生他爹范献要他寻人当替罪羊,顶下苏芷的罪名。   石守实在不懂,他追问范献:“您为何饶过苏芷?”   范献正喝酒呢,闻言,睥了石守一眼:“问这么多作甚?”   “好不容易寻到机会除去那小娘们,您真是仁慈,竟饶过她的命!”   “得饶人处且饶人。”   “儿不知,您还是这样的善心人。”石守烦闷不已,忍不住呛了范献一声。   这话惹得范献不快,他透着烛光看焦急踱步的石守,说:“我做事,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这是要发怒了,石守不敢造次。   他呶呶嘴:“儿哪敢啊!”   范献忽然想测一测这个儿子的忠心,他问:“石守,为父问你。若有朝一日,有人要你的命来换我一命,你会不会从?”   好听话谁不会讲呢?石守当即笑道:“儿愿为爹爹赴汤蹈火!”   “好、好!不愧是我儿!”范献朗声笑起来,他为石守斟了一杯酒,“来,咱们父子畅饮一杯!”   石守端酒,一饮而尽,给父亲助兴!   岂料,他刚喝下酒,腹中便掀天揭地,一阵绞痛!   石守想开口,鲜血泊泊涌出口鼻,用手也捂不住。   滴答、滴答。   他慌张无措地望着范献,不明白父亲为何要赠他毒酒。   “为、为什么……”他不是父亲的得力帮手吗?!父亲为何要杀他?!   范献只冷漠地看了一眼地下匍匐爬行的石守,冷哼一声:“不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么?我既生了你,如今再把你骨血收回来,有何不对?!”   反正也是他育出的孩子,是他精血恩赐!他想杀,便杀!   石守悲哀地看着父亲,他的视线渐渐模糊,最终,什么都看不见了。   范献说不心疼,也是假的。毕竟这是他一手栽培的好孩子,也是他养在身边的亲子。   只是比起石守的命,他当然要先自保。   这个梁子,他算是和苏芷结下了!   她胆敢教唆神秘高人害他亲子,他要她死无葬身之地!   待石守死透了,范献走出庭院,高声嚷道:“你满意了吗?!啊?!”   夜幕之中,黑影涌动。   没过多久,一具男尸与信筏从天而降。   是范献想要的行贿信,也是刘青未来得及销毁就被人盗去的那一封。   而这具男尸……范献猜测此人就是面具郎君口中的内侍弟弟。   只是,对方没给他活人,反倒抛来一具死尸,谁知是不是哪个义庄拉来的无名尸首,借以搪塞他呢?!   范献直觉自个儿被人耍了,恼怒不堪。   不过石守同他乃是亲父子的事情已经暴露,即便面具郎君不要他动手,范献为了保命,或许也会下手。   只是,这样高品阶的私兵将领死了,尸首恐怕不好处置……   范献心生一计,把人挪去了京城以外的远郊,喂了饥肠辘辘的野狼。   石守无故失踪多日,御林军与皇城司番子应召天家旨意,联手寻人。   五日后,他们终在城外寻到了石守的残肢。   他被野犬猛禽肢.解,骨肉所剩无多。   苏芷微微蹙眉,没想到那日她在狱中对石守的诅咒一语成谶。   偏偏是他死了……   大理寺狱的狱掾们得知“分.尸”一事,各个吓得瑟瑟发抖。   他们私下里都猜是苏芷下的狠手——没想到小娘子这样心狠手辣,睚眦必报,往后他们的天算是塌了!   苏芷不知自己凶名远扬。她还在细思石守的死因。   总觉得哪处不对劲……她想到了沈寒山。   时隔多日,苏芷又一次“自投罗网”,来沈家寻人。   沈寒山刚刚下值,紫色公服还未褪去,满是风尘。   他一见她便笑:“芷芷是算准了我何时归府吗?这般早来寻我,竟一刻都等不了。”   他立于房檐下,堂灯迎风四处摇晃,打落点点烛光。沈寒山笼在其中,紫衣绽出橘黄,浑身透出暖意。   他分明是个温文尔雅的郎君,怎会是屠人的歹徒呢?   可是,心系苏芷、痛恨石守之人,除了沈寒山……还有谁?   苏芷同他对立凝望,忍不住开口:“官家乃一国之主,他欲摆布我,无人能阻。而你,不过朝前文臣,却能有急智同他抗衡。不仅如此,为了铺就我显赫官途,还能顺势置石守于死地……”   她再进一步,厉声:“沈寒山,你究竟是什么人?”   作者有话说:   今天更新了两章,想要评论~~~有评论明天也更新两章或一章六千字大肥章~~ 第九十章   “我有时在想, 芷芷这般聪慧,究竟好还是不好。”   “要知,慧极必伤。”   沈寒山依旧站在檐下, 八风不动。风起了,吹拂他袖袍鼓囊, 紫衣尊贵。   他脸上带着苏芷熟悉又陌生的笑, 这一回,他笑不及眼底,只是伫立原地,等她靠近。   苏芷却不敢。   她和他之间,仿佛横着一条不可逾越的沟壑,已感受万仞剑锋,破肤剔骨,她又怎敢稍进一步, 去受那万劫不复。   “沈寒山,我最恨人欺瞒, 你不要招我厌弃。”苏芷耿介,她不会循亲包庇任何人。若沈寒山居心不良, 她亦会大义灭亲。   她那样信赖他,沈寒山不该骗她。   闻言, 沈寒山轻轻叹了一口气:“过来, 我布个茶局, 同你慢慢讲。”   他朝苏芷招了招手,小娘子却因心有顾虑, 不敢前往了。   沈寒山失笑:“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见小娘子岿然不动, 沈寒山抚了下鼻尖子, 羞赧:“好吧, 纵然我对芷芷确有贪欲,倒不会不识趣儿,顶着‘尸首分离’的险要,冒进行事。”   “沈寒山,你嘴里有句真话吗?”她的耐心告罄。   郎君眨眨眼:“芷芷,你过来呀!我便是佞.党,也不会欺你半分。否则我眼巴巴的救你出来,图个什么?”   这倒是。沈寒山不会对苏芷动粗,他殚思竭虑解救她,不是为了置她于死地的。   苏芷微微放松心神,抬步,跟着沈寒山迈入待客私室。   一面走,沈寒山一面还问:“芷芷还没用膳吧?想吃点什么?我和你叙话抽不开身,嘱咐萧叔去买酒肆的饭菜夜食也一样的。”   他仍不觉得气氛剑拔弩张,还想着和苏芷畅饮一杯。   苏芷额心抽疼,这厮是蓄意折腾,还是当真天真?   “废话少说。”苏芷制止他套近乎。   沈寒山无奈,待客之事只得偃旗息鼓。   他浅沏了一碗茶汤,奉于苏芷掌心,温文道:“我们来聊一聊陈屹吧。”   “咣当。”   苏芷没接稳那一盏茶,任其砸了一地,支离破碎。   陈屹是官家本名,沈寒山吃了熊心豹子胆吗?竟敢直呼皇帝名讳!他是有不臣之心!   苏芷悄无声息扣住了腰上冰冷的镂花刀柄,隐忍不发。她虽效忠于天家,可心下天人交战,她不欲伤害沈寒山。   若不是他舍命救她,她早就被君主舍弃,哪里还有今时今日。   夸大地说,她的命都是沈寒山给的。   思及至此,苏芷艰涩开口:“我权当没听过这话。”   “芷芷别怕,宅院里外俱是埋伏着我麾下眼线,无人能旁听壁脚。”   他安抚人的话,更教苏芷心惊。   沈寒山何时有这样的势力了?!她为何从来不知晓?苏芷像是今时今日才重新认识此人,她瞠目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到底是谁?”   “我么?唔,仔细说来,也算是芷芷的顶头上峰。”   “一派胡言!皇城司的顶头上峰明明是大皇子陈风……”   “呵。”沈寒山莞尔,“芷芷有没有想过,你们苏家尽心效力的家主,并非陈姓王朝,而是前朝申氏?”   他越说越离谱,苏芷惊得想离席。   “你是……”   “我有个前尘本名——申守雅。”   听得这话,苏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眼前的人是前朝遗孤,他披了“沈寒山”的皮囊蛰居人间。   苏芷喃喃:“你、你怎会……前朝皇裔不是都死绝了吗?”   沈寒山淡淡道:“申氏一族灭得不够彻底,承蒙你父亲搭救,我得以苟活。”   “你鲜少骗我,一骗就骗个大的吗?”苏芷苦笑一声,颓唐落座热炕,“我父亲是忠于官家的纯臣,怎会与前朝孽党扯上关系!”   她牵唇,勉力一笑,心头生涩发苦。她希望沈寒山不要再拿她开玩笑,她承受不起。   若这些都是真的,那她这么多年来的兢兢业业究竟算什么?她摧眉折腰,逢迎皇族陈氏……所有的信仰与大义,俱是一场闹剧吗?   和善的人皮既已有虫蛀的破洞,那沈寒山便挑剑将其撕破。   他今日,待苏芷委实残忍。   即便于心不忍,他也务必为之。   长痛不如短痛。   苏芷要认主,他亦不想再日夜诓骗她。   沈寒山硬下心肠,道:“芷芷可知,你父亲乃是前朝‘碎云’死士统领,为申家暗下培育的一支私兵番队。你作为苏家后人,该归顺申家认主,报效旧国。你若不信,尽管去看苏婶娘身上是否有墨花雕青,此为‘碎云’番号。”   “沈寒山。”苏芷打断他的话,“前朝为何灭亡?”   她想知道,父亲披露肝胆追随的故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于家国大义的层面来选,苏芷是否应该对前朝纳忠效信。   而父亲穷极一生寻求的功业,是错还是对?   “沈寒山,告诉我。你的故国,究竟是什么样的。”   苏芷不想深究那么多事,她只想知道,她往后要做的事,于社稷生民的层面,算是正道吗?   她可以违背常伦,不计是非曲直,可她希望,往后执剑保护的那一方,一定是苦难苍生。   苏芷不想作恶,不想受万民指摘。   “好,我说与你听。”沈寒山扣住苏芷微微发抖的指尖,他慢条斯理,一字一句讲从前的事。   他的话很多,有意给苏芷介绍他的过去与家人。   他同她说自己的大兄与阿姐,同她说他们死时不屈的脊骨。   最后,沈寒山告诉她,关于陈屹的恶行——   十九年前,草原胡族率领彪悍骑兵进犯前朝,攻入边关。为守山河子民,边陲县城应时被设为军机藩镇,用以抗.战。彼时的陈屹还不是新君,他不过是持印信率军迎敌的地方将领。   由于战事吃紧,顾不上民生,又时逢天灾大旱,地方郡县的黎民百姓失田家散,走投无路。   百姓们没了活头,只得应征藩镇的募兵,冲往战场,混一口饭吃。他们认陈屹为天,同他一起出生入死。   好在陈屹骁勇善战,又有国仓粮草补给与接连不断的援军支持,他顺利击退了胡族骑兵,保卫了国土。   一时之间,陈屹声名远播,威振天下。   藩镇子民们眼皮底子浅,瞧见陈将军在前保家卫国,守护地方百姓安危,对他极为推崇。他们凑作一团,私下里嘀咕君主庸碌,只晓得躲在山高水远的京城里声色犬马。殊不知他们无田可耕时,是天家派人送来军粮、民粮,供他们生息过活。而陈屹不过是领命当差,是君主手中傀儡。   陈屹被人捧久了,俨然是土皇帝的做派。而他此前招募来的“牙兵”在陈屹麾下做事,也只认他为将领,听他派遣。   陈屹享受过专权的好处,傀儡也想撕扯那一层线,顶替真主。他渐渐生起了异心,动了杀念。   待天家下诏,恭迎他回京受封赏时,陈屹故意谎报军情,拖延归家时间。他知道,君主哪里是顾念他的好处,这次回京宴贺,也不过是想“杯酒释兵权”,夺走他手上所有的权利。   陈屹大权在握,不甘心就这么受制于人。   这辈子的大业,唯有此刻最鼎盛峥嵘。   他心生一计,蓄意勾结地方官员勾结,私下调高田租与税赋,从中获利,捞得大笔招兵买马的钱财。明明是他的奸计,陈屹对道貌岸然,还要悲痛与边陲百姓解释:一切都是官家的旨意,他们是远离京城的子民,是被天家舍弃的子民,故而没人会管他们死活,只能认栽。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陈屹一面激起民愤,一面暗下私造军械,为“兵变”做准备。   没了口粮,饥民泛滥,遍地枯骨,民不聊生。   讨要赈灾粮的折子一道道呈上去,十万火急,人命关天!   沈寒山的父亲不忍地方百姓受苦受难,饿殍遍野。   于是,君主做了生平最慈悲、亦最愚蠢的决定——他大开国用军备粮仓,把这些储备粮源源不断送往灾镇。   此举为大忌!若皇城遭遇宫变突袭,禁军无粮草持久抗.战,恐有变天之险。   偏生君主心系百姓,不听谏官劝告,不忍舍弃苍生。   他执意照做,力求救下灾民性命。   沈寒山的父君以为自己在勉力救膝下子民,却不知,这些粮饷压根不是运往灾区,而是被陈屹截胡,养肥了他手上招揽来的成千上万的叛军!   不够!无论多少米粮都填不饱这饕餮大口!   百姓蒙在鼓里,没收到官粮,对朝廷更为怨声载道。   君王失了民心,社稷不稳,就此显露颓唐之势。   最后,陈屹领兵归京,表面上说是要“送还兵权”,实则是有意领兵造反!   归京途中,他为求保险,还用计策反了干州节帅刘振麾下的一万精兵,加。强军势。   殿前司官吏早早听闻消息,他们野心勃勃,为日后做打算。他们暗通款曲,加入了陈屹那一方派系。   后来,宫门被叛变的宦官凿开,殿前司都点检为新主开国磨刃,一剑刺杀了君王。   就此,陈屹闯入宫中,黄袍加身,成了新君。他烧毁了所有前朝旧事,申家血脉,一个不留,尽数屠杀。   为了名正言顺坐稳帝位,他还设下皇城司官署,为己监听坊间民声,铲除异党。   陈屹明明是借殿前司禁军势力夺的国,却在登基后过河拆桥,偏宠于皇城司衙。   他擅制衡之术,存心用皇城司牵制私兵禁军三衙,□□军权。   旧主换新天,朝前官深谙通达世事。   陈屹明明是犯上作乱,却在这些朝臣口中成了众望所归。   陈屹欣赏他们的识时达务,又唾弃这些“论君尽可折腰”的老匹夫。   他不信朝前臣子,蓄意广招寒门子弟,培养天子门生,为自个儿重用。   就这般,陈家王朝莅临。   陈屹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又谈何治国安邦。   他是乱臣贼子的出身,一心只想守住家财国土。   不过,成王败寇,他终是赢了。   沈寒山的父亲输就输在太仁慈,太体恤百姓。心软之人,总是自苦,成不了大事。   何其无辜,又何其冤枉!   而苏父,为了留下前朝血脉,复兴王朝,制造了这一场杀局。他希望苏芷能弃暗投明,辅佐沈寒山,成就一番霸业。   这是父辈的夙愿,苏芷自然应允。   只是……   苏芷漠然望向眼前这一个她曾倾心过的郎君。   她的唇瓣被咬出一线血丝,郑重其事,质问沈寒山:“于公,我会谨遵父辈教诲,匡扶前朝;于私……我想知道,你为何不一早告诉我此事,为何放任我认贼做主?你是在看我的笑话吗?这些年,我很可笑吧?”   她迎风,笑得凄苦,眼眶发红发烫。   止不住的难受与心酸,她没资格委屈,但偏偏就是委屈。   她最信赖的郎君,原来处心积虑骗了她这么多年!   沈寒山垂眸,不欲欺瞒苏芷:“若你入皇城司,攀得高位,来日不失为一个能帮我近天家身的好助力;倘若我一早就告知你,也怕你戏演得不够真切,会露出马脚。”   更要紧的是,他知她打小仰慕父亲,日夜习武也是想如父亲那样为国效力。朝着奢想迎难而上的苏芷太明媚耀眼,他不忍心……折损她的梦。   本想拖延一日,后来又一日。   几日后便是一月,数月后成了一年……   他看着她天真快乐的笑颜,甚至觉得这样国泰民安也无甚不好。   沈寒山对不起家人,他坠入深渊,愈发罪孽深重。   他企图撕开破口时,是看到了苏芷的仿徨与无措。   他最珍爱的姑娘,受天家打压与磋磨。   在位者,不配为君。   他蠢蠢欲动,这一回,沈寒山终于想将她收入囊中。   他出手了……   苏芷抿唇:“也就是说,你一直在骗我。”   “芷芷,对不起。”   “沈寒山。”她疏离地看着人,“我这一生识了太多大体,今日想耍一耍小性儿。”   她灿然一笑,如沐春风。   继而,苏芷上前,狠狠给了沈寒山一记耳光。   郎君皱眉领受,嘴角沁出一道殷红血痕。   苏芷红了眼,双手攥拳。她没有再揍他,而是转身离开。   苏芷鼻腔酸涩,心脏仿佛被一只手挤压,连气都不能顺畅呼出。   她好累好累,好疼好疼。   她啊,再不想见到沈寒山。   苏芷开始……讨厌沈寒山了!   作者有话说: 第九十一章   苏芷精疲力尽, 她头一次这么累。   回了苏府,和用完晚膳的苏母打了个照面。   苏母惊喜女儿醒了,正要上前, 温声问她伤势。   岂料苏芷朝她虚弱牵唇,说出一句莫名的话:“您也是沈寒山帮凶吧?”   “阿芷?”苏母心里一惊, 追上去要再问, 苏芷却已经把房门给阖上了。   难不成她是知晓真相了?!小主子怎生今日说出来了?   苏母眼神示意身边女使退下,待无人后,焦心地拍了拍门:“阿芷,娘和你说几句话好么?小主子是阿娘看着长大的,这孩子心不坏……”   苏芷抵住门,垂眉敛目,漠然:“您若是想当他的说客,那大可不必。”   苏母眉心紧锁, 长叹一口气:“阿芷,你是为娘最心疼的孩子。为娘如何会纵人伤你?小主子隐瞒至今, 实是有隐情……”   “娘,我乏了。”   “那你想找人开解时, 再来寻娘,啊?可别自个儿闷出病来。”   “嗯。”   苏母知道苏芷该有多心伤, 他们串通一气谋事, 唯独把她拒之门外。   苏母是顾念女儿的娘亲, 这些心事总得自己想通,旁人多说无用。   于是, 她不欲再打搅苏芷, 悄没声儿地回了寝院。   房中, 苏芷托着灌铁的两条腿, 爬上床榻。   她卷过被褥,把自己闷在厚重的锦被里,死了一般,半天不动弹。   不知被褥是不是被女使拿到母亲平素礼佛的寝院晾晒过,被芯里满满都是玉髓香。   她原本不识得这香,是沈寒山教她的。   苏芷于无人时,细细品味这香——本就是从俗的凡尘香料,为何能供奉神佛呢?难道肉眼凡胎的普通人,能知晓谪仙的偏好吗?   沈寒山还用此香逢迎她,他花言巧语,赞她似神明。   既如此,他狗胆包天,竟敢骗神吗?   苏芷忽然想到,沈寒山每年生辰都会给她赠礼——皆是一些女孩家偏好的小物,她日常根本用不上。   自打苏芷入了皇城司,她着男衣,同军士厮混,再没用过女儿家的玩意了。   并没有嫌恶,只是她不配。   小娘子赏花观雪,一静一动,皆春光明媚。   是她学不来的娴静美好,她欣赏,却不迎合……她同她们天壤悬隔。   苏芷偏偏在意起沈寒山送的礼了。   她皱了皱眉,赤足下地,翻检箱笼。一个个包袱打开,里边藏着的尽是些胭脂黛粉。   过去,苏芷心思重,还当他是笑话她一介小娘子,专做郎君打扮,这才送珠花脂粉敲打她。后来想了想,或许沈寒山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好心,他愿她知道——她也是个可人疼的女孩儿。当个无忧无虑的小娘子,没什么不好,不必听那些碎嘴逻卒的闲话,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负累这样重。   苏芷逐一打开剔红莲华式图香盒、白釉萱草纹香盒、丁香团花纹香盒……原来每一年,他都会藏一盒玉髓香在其中,只是她从未上过心、承过情。   他有那么多秘而不宣的小心思,擎等着苏芷觉察。   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忽视。   偏偏沈寒山哑巴似的,成日里当锯嘴葫芦,也不同她说起这些,就此纵她置之不理,容她错过。   他是想引她愧疚吗?做他的春秋大梦。   苏芷本想砸了香盒,犹豫半晌,还是放回原位。   她又龟缩回壳中,躲入被窝垛子里。   苏芷最脆弱的地方是膝骨,故此,她双手环抱住膝盖,隐匿于雾濛濛的暗处。   今日得知真相时,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她不知该如何面对沈寒山,也不知该如何审视自个儿的过往。   他把她当成棋子,纵她往内廷里爬。   那样摇摇欲坠的高楼,她上了阶梯,便再也下不来了。   沈寒山最起初定是存了骗她的心。   他欲利用她这把手中刃,伺机刺杀新君吧……   他不求她谅解,只求她乖巧听话,达成家令,对吧?   若如此,沈寒山今时今日又为何要和她道歉。   明明他得偿所愿了,明明他没必要那样伤心。   只要傀儡听话懂事乖巧不就好了?   除非他在掌控她的过程中,对她起了微乎其微的真心。   而用了心的工具,再要焚烧,心是会疼的。   这一点来看,沈寒山和陈风无甚两样——都是一心要把控她,事后又想她没事人一样体恤他们的苦衷。   这些郎君,都不把她当人。   不知她看似刀枪不入,实则也有一颗柔软脆弱的心。   倘若她是娇娇柔柔的贵女,旁人待她,也会多有怜惜吗?   苏芷本不必……这样坚强的。   她把头闷在膝头,屏住了呼吸,直到口鼻发窒,险些昏厥,她才张嘴,大口大口喘息。   苏芷莫名难过,她不会哭,所以睁着眼睛掉眼泪。   纵使无人怜惜她,但她也是要脸面的。   把她蒙在鼓里,一心看她窘态。   这就是所谓的爱重与疼惜吗?   恶心。   苏芷一直活在谎言的城池中,众人皆清醒,唯有她慎重其事演戏。   很不公平。   倘若戏子太入戏,台下人是笑她痴傻癫狂,还是为她掷钱捧场呢?   真狼狈啊。   苏芷的泪珠子掉得更凶了,她难堪、无措,这么多年的委屈,在此刻尽数宣泄。   她卸下满身防备,做回娇滴滴的小娘子。她没了武臣包袱,终于可以尽情哭了。   真好笑,她连哭都这样丑陋,一点都不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正因如此,她才会被人欺骗多年,无人坦诚相待她吧……她只道世事炎凉,不知人心亦如是,蛮不讲理,凛若寒霜。   ……   深夜,内廷。   殿前司都指挥使范献刚下值就被内侍拦住了,来人是帝王近日重用的太监,他奉官家口谕,特请范献挪步福宁殿小叙。   在内侍眼中,官家平日安睡、用膳的寝殿夜里留臣子说贴己话,那是恩典,这份亲昵旁人求都求不来。   可见君主待范献的不同,是想重用他的。   思及至此,内侍脸上笑容愈发灿烂,几乎讨好,迎他入内。   外人看不出门道,范献却心间惴惴不安,知今日难逃一劫。   有什么事不能在上值时说,非要下值寻他?   不能同外人道、也不能让僚臣发现的事,焉能有好的?   他忧心忡忡入殿,单膝跪拜的姿势极为虔诚:“臣,拜见陛下。”   陈屹同范献会面并不肃穆,他刚洗了足,由宫人捧了脚于怀,细细擦干。   待穿了新靴,陈屹起身,慢条斯理地道:“明明开了春,这几日又起霜了。好在福宁殿里都有火墙烧着,朕觉不着冷。”   他难得心情平和,同臣子絮絮叨叨扯闲篇,范献闹不明白皇帝话里的意思,只能强笑应对:“陛下龙体康健乃国之根本,冬雪春霜若是冻着您了,那才是天大罪过,寺人们合该小心伺候。”   “呵,朕当年南征北战、披霜覆雪都不察有碍,如今留在禁中,光是落了霜,底下人就要小心伺候,生怕朕洞悉出什么。”   闻言,范献迟疑了一瞬。他不记得开国以来,大庆发生过什么战事啊?再往前边思索一番,他想到官家潜龙时,可不就是将领么?   如今成了一国之主,谁还会攀扯起那样泥泞狼狈的来历?君王和臣子分享过往辛酸可不是好事,天家皮囊永远光鲜亮丽,底下的虱子不兴同人娓娓道来。   再说下去,是会被灭口的……   特别是那句“生怕天家觉察”的话。   范献不敢细思,顷刻间,他浑身冷汗涔涔,支起的那只腿也跪下了。   范献双膝跪地,匍匐于君主跟前,头都不敢再抬,亦不敢吱声。   见状,陈屹冷笑一声:“范卿可是把朕当老糊涂了?”   “臣、臣不敢!”   “既如此,你身为朕的近臣,竟胆大包天瞒着朕做事?”   范献悄悄睇了陈屹一眼,两股战战。他绞尽脑汁也想不通官家在发落哪件事,他犯的恶事太多,总不能一桩桩都招了吧?   万一官家只是故弄玄虚诈他呢?那他岂不是自投罗网?   范献拼死不认,还挤出两滴泪来:“臣忠心为国,绝无隐瞒,还望官家明察。”   他这话,陈屹不接。   陈屹只是静默审视他,鎏金熏炉的龙凤口鼻中升腾起一径儿白烟,袅袅掩住人脸。皇帝的心思本就难以捉摸,如今形色又被白雾掩蔽,更是瞧不真切。   思忖了许久,皇帝还是冷冷道:“你既设计要苏卿的命,缘何又命石守饶过她?才不过几日,石守便出了事……怎么?后头有高人指点,逼你灭口?”   这话出来,范献真是死了的心都有了。   原来顶上这位从来都是装聋作哑,纵容他行事!   范献欲哭无泪,他还想再欺瞒:“是有人寻上石守,和臣无关啊。”   “范献,朕给过你机会了。”   范献闭上眼,视死如归:“陛下,请治臣出言不实之罪。臣招,臣全都招!”   “这般,才是朕看重的爱卿。”陈屹的脸色总算好许多,殊不知这些臣子玩的伎俩,都是他当年剩下的。敢在他面前班门弄斧,真是罪该万死!   范献无路可退,他终是一咬牙,心一横,把那日面具郎君的事和盘托出。   陈屹见他老实,语气缓和:“范卿可知,朕缘何要你下值后再来殿内叙话?”   “臣愚钝,还请陛下明示。”范献蔫头耸脑,哪里还敢揣测君心。   “朕知范卿虽有私心,待天家却还算忠心耿耿。朕欲给你一次效忠的机会,这才私下里敲打你一回筋骨。你若知迷途知返,朕也不欲赶尽杀绝……只是今日一事,范卿确实让朕失望透顶。”   “臣知罪,还请陛下息怒,饶过臣一回。”   “范卿,口舌上的知罪无足轻重。”   范献懂了,官家还是要给他一些教训,长长记性。陈屹是仁君,不会欺辱臣子。那么,表忠心的事,就要看范献自个儿悟性多高,慢慢参透了。   范献心灰意冷,知道今日死罪能免活罪难逃。   于是,他抽出御带长刀,对准了自己的臂膀,狠狠剜了血肉。   “哗啦”,鲜血四溅,皮肉淋漓。红梅冒着热气儿,溅上厚毡毯。   即便痛不欲生,范献也不敢哀嚎出声。   官家没喊停,他便要继续“认错”。   足足凌迟了三五刀,范献险些疼到昏死过去,陈屹才不轻不重地喊停,施施然命他退下。   这是肯饶过他的意思。   范献谢主隆恩,披着一身血衣出殿门。   他惊魂未定,待徒步走出掖庭,才敢回头看一眼。   夜幕中的皇城鬼气森森,里头住着的,都不是有心肠的人!幸好今夜,他这条老命没折损在里头。   范献切齿,愤恨骂道:“苏芷这小娘们真是害人不浅!”   待范献走后,陈屹喊内侍来收拾殿中血污。   侍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各个吓软了腿脚,好半晌才抖着身子,传召宫人提水与巾帕来,一点点洗去脏污。   陈屹看了一眼窗外凄凄月色,同赵都知道:“传大郎君觐见。”   “是。”   赵都知把官家口谕一重重递下去,不出半个时辰,陈风便进了宫。   即便赶路匆忙,陈风也衣着得体,面见父君。   大庆不兴跪仪,君臣之间皆行拜礼。   陈风躬身下拜,恭顺道:“儿臣见过父君。”   “起来吧,你我父子之间叙话家事,无须这般拘谨。”陈屹最骄傲的,便是这么个智勇双全的大郎君。在他眼里,前朝那位才德兼备天下知的申景,亦及不上他亲子分毫。   陈风被陈屹一搀扶,顺势落座,问:“父君深夜召见儿臣,可是有要紧事吩咐?”   陈屹沉吟:“朕今夜从范献口中得知,京中暗藏高人。其居心险恶,意图插手朝政机要。几日前,此人救下身陷囹圄的苏芷,且借范献为刀,铲除石守……”   “您是疑心苏芷同叛军有牵连?”陈风抿唇,难得为苏芷求了个情,“苏芷乃忠良之后,若是此人有意引父君错杀无辜臣子……届时民心动乱,唯恐危及社稷。”   苏父乃是配享太庙的开国忠臣,倘若苏芷死于天家刀下,怕坊间会涌起“天家根基稳健便卸磨杀驴”的流言,招致民心大乱,不可冒进行事。   “朕也恐此事乃佞党奸计,蓄意诱朕杀苏卿,酿成大祸。”陈屹不敢轻举妄动,杀心稍放,“不过,今日一故,朕倒是想起了一件陈年往事。”   “父君请讲。”   “朕听闻前朝孽/党曾有一支骁勇善战的死士番队名为‘碎云’,而破城之时,帝后与皇太子皆死于我朝军士刀下,‘碎云’死士却迟迟不露身影。按理说,主家遇难,家臣怎可能置身事外,不奋命相帮……朕思来想去许多年也不得要领。如今倒是品咂出一丝缘由——呵,不过是壁虎断尾,狡兔三窟。前朝帝后一早便存了赴死的心,意图摆迷魂阵分散攻城军士,再由‘碎云’番队保下幼主,延绵皇家血脉,以图日后。那孩子,若是存活至今,也该是二十多岁的郎君了。”   闻言,陈风微微眯起眉眼。他乃今朝皇子,如何能容前朝遗孤活命?   往后他继承大统,这些可都是他帝王业上的绊脚石。   比之陈屹,他的杀心更重。   倏忽,陈风沉声答:“父君放心,儿臣会命人追查前朝孽党行踪。若有前朝生迹,必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好!大郎君切记,要守霸业,绝不可心慈手软。”陈屹欣慰地拍了拍大郎君的肩臂,“这是为父要给你讲的第一堂学。”   “是。儿臣,谨遵父君教诲。”陈风明白父君的言下之意。他终是决定册陈风为储君,现下言传身教,给他讲帝王政’要了。   作者有话说: 第九十二章   次日, 帝王召见苏芷,同她说了好一番沉冤得雪的安抚话。   狐女真身一事,陈屹还留苏芷去查, 代表对她的倚重,盼她不要辜负天家。   苏芷领命归府。   她想起沈寒山对几宗案子都有插手, 唯恐狐女也是他的手笔……尽管不想见他, 苏芷还是寻上一回门。   沈寒山今日休沐,留在府中处理文书。   苏芷昨日才同沈寒山大吵一架,今日便要上门来找,实在憋屈。   她拜过萧叔,询问沈寒山去向。   萧叔笑脸盈盈,端过刚用红泥茶炉烹好的姜汤碗子,同苏芷道:“昨夜小主子吹了风,今日头风发作, 恐还在寝院里躺着。您来得正好,帮着劝劝他, 喝些姜茶暖身吧。”   苏芷对沈寒山没好脸色,待萧叔却还有晚辈的礼节。   尽管再好心, 苏芷仍没接姜茶,只见了礼便入院了。   也就是说, 小娘子这回要同沈寒山分道扬镳的心意已决, 谁来阻拦都无用。   萧叔惋惜地摇了摇头, 在他眼里多好一对璧人,何必闹个鱼死网破。   苏芷步入寝院, 冷声喊:“沈寒山。”   听她来唤, 沈寒山怎会不出面。   他今日似是真吃了风, 面色苍白, 肩上还披了一层厚重的狐毛长褙子。   见苏芷来了,沈寒山眼中染上笑意,他放下手中书卷,招苏芷入屋:“外头风大,进来说。”   苏芷不愿同他共处一室,手把着刀柄,十足警惕,不肯入内。   沈寒山苦笑:“我武艺不如芷芷高强,便是你入得房中,我又能如何呢?芷芷怨我可以,却不必这般防备我。”   想来也是,他有何能耐,能阻她离去?   苏芷跨过门槛,在红漆梨花木椅上坐定。   许是她尚存几分好心,落座前还帮沈寒山阖了房门,避一避风。   苏芷不欲多留,开门见山地问:“狐娘子一事,可有你的手笔?”   沈寒山是吃过欺瞒苏芷的苦头,他不敢再有隐藏。   于是,沈寒山道:“此案确实与我有关。”   “讲讲?”   沈寒山虽不打算骗苏芷,却也不愿和她一刀两断。   他使了点心计,和苏芷说:“明日你我一同去趟裴府吧,届时,所有事都会明了。我无意欺瞒芷芷,今日再三致歉,恳求你原谅。”   “不必道歉,我不在意。”苏芷垂下眼睫,呷了一口沏好的茶,“你欺瞒与否,和我无关。往后你我只论复国公事,不徇私情。”   她是铁了心要和他拆分个明白,沈寒山心尖仿佛被人剜去一块皮肉,疼得他气息不稳。   小娘子果真无情无欲了……他追悔莫及。   苏芷本想离开沈家,刚要起身,她又想起另一桩事。复而坐回来,问:“你既想复国,可有计策?”   沈寒山没料到她会一下子问这样深,答:“古往今来,天家凡是亡国之相,君主必不占舆情之理。我欲官家,先失民心。”   苏芷明白了,怪道此前赤鱬妖女一案就与禁中息息相关,看来沈寒山早早就布局了。   可那时,他为何还纵她查案,为民平反呢?这样一来,非但没能给官家抹黑,还扬了京官青天威名,太自相矛盾了。   难道是……   苏芷想起她一心为哑奴们平反的事,稍稍动容。   是沈寒山知她怜悯孩童,有意成全她?   苏芷抿唇不语——这样想的话,沈寒山又成了怜贫恤苦的大善人。   可好与坏,同她而言又有什么紧要呢?苏芷已经不愿再对他生起旁的心绪了。   苏芷避开眼,作势离去:“没事的话,我先行一步。”   “芷芷,别走。”沈寒山冒进出声,唤住了人。   “有事?”苏芷睇他一眼,不耐烦地等候下文。   沈寒山只是私心想留她,只可惜,他再如何扮乖乞怜,苏芷都不会对他心软分毫了。   “没事的话,我回府了。”   “等等!”沈寒山快步上前,他遵循本心扣住了苏芷伶仃的腕骨,。他终是忍不住,撕扯下那一层被礼义廉耻裹挟的人皮,不顾颜面,死死攀缠。   他没有坏心,只是想求小娘子能回心转意,看他一眼。   沈寒山卑微哀求,没能打动苏芷。   她不欲兜搭人,横眉冷对:“松手!给我滚!”   “芷芷……”沈寒山执拗不放,难得硬气。   见状,苏芷冷笑。   她眼疾手快,顺势从腰间抽出匕首,直抵上沈寒山的脖颈。   凛刃刺骨,纤薄的刀刃刮擦郎君吹弹可破的皮肉。   苏芷待他如待敌,手下好不心慈手软。她故意施力,刺开沈寒山的肌肤。   一道血线溢出,梅花点点,既吃了痛,又寒了人心。   苏芷冷嘲热讽:“沈寒山,你的线人呢?我这般弑主,他们该来护你了吧?”   苏芷望向沈寒山的眼眸很冷,她对他的柔情做派,不再心生涟漪。   都是无用功罢了。   沈寒山招她厌恶,没资格招惹她了。   沈寒山心如刀绞,眼尾生红潮:“我没有让死士近身,我不会提防芷芷。”   他还要打温情牌,还要在她面前撩拨做戏。   她很好欺吗?!   苏芷下了杀心,手间力道加剧。她虽伤沈寒山,却不敢真杀他。   父辈遗愿是扶持沈寒山复国,苏芷不会违背家令。   沈寒山是吃中了她这一点吧?故而才会以身涉险。   他料定她不敢杀人。   可恶。   可恨!   明明见识过她斩人首级的模样,还要蓄意挑动吗?   他怎么能这样狂妄自大,把她吃得死死的。   苏芷收回匕首,骂了句:“晦气!”   沈寒山原本凄苦的心又活过一瞬,小娘子终究待他不同。   沈寒山厚颜无耻地紧锁苏芷五指,与她指节交缠。他执着她的手,贴上颊侧,同她低声诉苦:“昨夜我吹了一宿的风,擎等着芷芷回来。我不敢去府上找你,我怕你生气,不愿见我……”   苏芷挣脱不开,咬紧牙关,呵斥:“沈寒山,你如今又来粘缠我作甚?”   “芷芷,我没有坏心……你信我。”沈寒山哀哀地祈求,他想把真心剖给小娘子看,只怕她不揪不睬,弃之敝屣。   苏芷不是从前那个缺心少肺的小娘子了,多亏沈寒山给她上的这一堂课,让她知道人心险恶,世情严寒。   苏芷手间翻飞,匕首在五指打了个旋儿,刃尖向己。   她生死无惧,大义凛然地道:“沈寒山,你处心积虑安抚,不就是想看我归顺于你吗?那好,我成全你!”   言毕,苏芷狠狠刺向腿侧那一块雕着皇城司番号的皮肉,重重一拧,毁去所有墨迹。   血液已顺着她的衣摆流淌,沾了满地。   苏芷一面忍疼,一面气喘吁吁地笑:“如此,你该满意了吧。”   真有意思。   心上受伤的是她,身上受伤的还是她。   明明最该死的郎君却毫发无损;明明最该受虐的郎君却安然无恙。   看啊,这世上所有事都是不公平的,怪就怪她蠢笨,轻信他人,遇人不淑。   若她聪明一点,就能识破沈寒山的奸计。   那就不会这样心伤了。   苏芷重重挥开沈寒山的手,惨然道:“沈寒山,我欠你的,统统还给你了。”   她以此刀为诀别誓言,再不回头。   他们,绝无重归于好的可能,往后唯有家族忠义牵绊,绝无私情。   沈寒山明白,苏芷是要同他恩断义绝。   可他怎么忍心……放手呢!   沈寒山在外哪处不是谦谦君子,偏生遇上苏芷,什么阴谋阳谋都使了。他终是忍不住,卑劣地拥紧了小娘子。   温香软玉入怀,沈寒山满心苦楚、满心怅然。   对他拳打脚踢也好,对他刀剑相向也罢,横竖他这条命都要折损她手里的,他任她处置。   苏芷再如何挣扎也无用,沈寒山死死禁锢住她,犹如樊笼。   他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想招惹便招惹,想舍弃就舍弃?!   凭什么?!   苏芷打闹了一阵,她浑身气力丧尽,埋头于沈寒山怀里,小声啜泣:“沈寒山,我恨你。”   “我知道。”沈寒山有意哄她冷静下来,一下又一下抚着小娘子乌黑软滑如锦缎一般的发。   他总那样温柔小意,顺着她满是毛边的脾气,一丝一缕安抚。   沈寒山同她道歉:“我也想早些告诉你前朝的事,可看着你那样勤勉习武,那样焦心入皇城司效忠天子。我不敢开口,我怕你难过……是我卑劣,品行不端,你怎样骂我、怪我都可以,只一点,别再自伤。”   “芷芷,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求你,再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往后,我定以你马首是瞻。”   “芷芷,别不要我。”   “求你……”   他一遍遍诉说,从未这样低声下气过。   颜面、尊严、筋骨,在苏芷面前算得了什么呢?   他不想失去她。   苏芷听得郎君说情讨饶,默不作声。   她疲乏地靠在沈寒山的身上,耳边隆隆作响的,是沈寒山蓬勃的心跳。   苏芷好累啊,不想多开口了。   衣下的疼渐渐占据上风,她颤抖一瞬,手臂起了鸡皮栗子。   “我帮你止血好吗?”沈寒山小声询问,这次,苏芷没有拒绝。   沈寒山不想她伤筋动骨,于是,他自作主张,拦腰抱起苏芷,放她上榻。   此时的画面,一瞬间与沈寒山幼年初遇苏芷的记忆重合,他不禁抿出一丝笑来。   苏芷皱眉,问:“你笑什么?”   沈寒山慢条斯理地道:“很久以前,芷芷也曾被我抱着上过/榻。”   “是吗?”   “前朝尚存的时候,你父亲曾带你入过宫。”   “……”苏芷茫然无措,她不记得小时候的事,太遥远了。   不过这样说起,又有种难言的亲昵。仿佛她与他的孽缘,在很久以前就已注定。   苏芷不适,她呶呶嘴,头偏向一侧。   腿伤刺得很深,那样的位置,沈寒山又私心不想寻医者来上药,左右他也懂医理。   他欲代劳敷药,又怕苏芷拒绝。   毕竟小娘子伤处隐秘……   他瞥了一眼番号位置,温声问:“芷芷,可以吗?”   苏芷烦闷道:“随你。”   她懒得处理伤口,往日流血的地方更多,风吹雨淋都无甚大碍。不过落了一层皮肉,又何须这般小心。   便是放血小半个时辰,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奈何沈寒山却将此视为大事,他不敢褪苏芷衣袍,只得谨慎地剪开伤处衣料。   小娘子下手真狠,伤得也深,撕口愈发大了。   沈寒山眸光渐深,纵是雪肤曼妙,他心间亦不带任何情·欲。   沈寒山一心想帮苏芷疗伤,绝无他想。   可是,小娘子行径如此坦荡,纵容他恣意妄为,他的心还是乱了。   沈寒山喉头滚动,抑制住汹涌而来的邪念。他为她取帕清理血迹,又覆上专擅止血的药粉。   他想仔细愈伤,观验伤处时,埋首很深。   明明已经包扎妥当,沈寒山却迟迟不肯松开手。   “你……”   还没等苏芷困惑发问,便觉番号周围的肌理一阵温烫、湿润。她蓦然一惊,一抖,战栗不已。   再低头望去,竟是沈寒山俯首,以唇安慰,肆虐冲刷她染上的血。   “为、为什么?”苏芷不懂,心间纳罕不已,说话的声儿都在发悸。   沈寒山何时有嗜血的毛病?他究竟在做什么?   异样的外感刺挠她心,点滴攀升。说不上讨厌或不讨厌,她莫名有些畏惧。   苏芷一介武臣,竟会怕沈寒山吗?说什么笑话。   但,当苏芷对上沈寒山那柔肠百转的凤眸,她还是一阵阵心焦与心虚。   她又要跌入深谷,坠入旋涡了。   怎会有人笑得这般蛊人,妖里妖气。特别是他下颌与唇角沾染的,是她的血……   艳红的一点,似山桃零落,飘飘洒洒,灼在人心上,烙下印记。   不是还没到溽暑吗?怎生这样燠热,总不至于是伤久了,发起高热吧?   苏芷蜷曲膝骨,想逃。   岂料郎君心眼坏,竟握住她纤细腿骨,盘缠回来。   她被他扯近,似是交织在身,惊了一声。   苏芷与沈寒山靠得这样近,近在咫尺,黑色睫羽根根分明。她被郎君略带嘲弄的笑给迷惑了,耳尖一下子红得几欲滴血。   苏芷小声和沈寒山打商量:“你能不能……不要作弄我?”   沈寒山心里发笑,原来他趾高气昂的芷芷,也有和他好商好量的时候吗?   他靠近,咬着她的耳,说:“不能。除非,你不生我的气。”   “你这是趁人之危。”其实苏芷在听到沈寒山说他不过是怕她难过时,解开了不少心间的困惑与心结。   她太气了,她不喜人欺瞒,也厌弃自己违背父意。   苏芷想怪沈寒山,可是思及过往种种,他待她不薄。   为家臣做到这份上,还舍身救她,甚至因她之故打草惊蛇,断了一条复国的捷径。   是她带累了他。   可是,可是。   这世上所有的恨与怨都是不讲道理的,她在某一刻讨厌他,又在某一刻喜欢他。   苏芷很难堪,她的底气说散就散。   “沈寒山。”苏芷垂眉,“我不怪你了。所以……你可以不要再招惹我了吗?”   她不同他剑拔弩张地对峙,她有她的委屈,沈寒山也有他的苦难。   若是苏芷家破人亡,或许她做的事会比沈寒山更绝。   他已经积攒了很多善意,至少没堕落成阎魔恶鬼。   不过是苏芷在退缩。   她不想和沈寒山在一起,太累了。特别是欺瞒她这么久,她心里迈不过那道坎……   “不行。”沈寒山当机立断地拒绝。   他头一回,这样强硬地对待小娘子。   “为什么?”   “世上诸事,不言对错,不讲道理。”   “你……”   还没等苏芷出言辩驳,沈寒山已然倾身,封住了她的口。   她还有好多话想说,可所有言语都细碎,溢出齿后,便不能连贯。   他在“毁尸灭迹”么?这样蛮横,不像往常那个温柔的郎君。   苏芷后知后觉明白了,郎君入了罗帐,都会化身饿狼。   他扑食,衔着、叼着、原本是耳廓沟壑的一寸暗处,渐渐通往幽暗地,遇嶙峋山脊,便覆手剥离那一层层衣。   苏芷失去的身外之物越来越多,她分明可以躲。   但一个声音纵容她沉沦,纵容她下陷……左右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她和沈寒山,应该一样可怜吧。   她还有母亲,而沈寒山的家人都死在了他的眼前。   眼前吗?苏芷心生怜悯,疼惜苍生。   她是这样心肠柔软的小娘子,所以她要救济的苍生,也包括沈寒山。   于是,苏芷抬手,覆上沈寒山的眼。   她不想他看。   她想为他挡住那些烧进旧国的火光,抑或是挡住沉醉风情之中的自己。   苏芷想救他,附耳,她和沈寒山说:“不要看。”   沈寒山不语,只埋首于肩臂窝穴,他辗转利齿,动了情,浅啄苏芷。   苏芷忽然问他:“沈寒山,当年,你陷在那场火海里,是不是很害怕?”   沈寒山呼吸一窒,他沿着苏芷递来的掌心,以口,一寸寸游离。   他触了她,良久才答:“小时很怕,如今不怕了。”   “为什么?”   “那时,融于火中是一家团聚;如今遇上你,我有了旁的念想。”沈寒山轻笑,似在等她应允,“芷芷,我想同你,成一个家。”   她和沈寒山会成为一家人吗?   苏芷眼里催生出一层迷离雾气,她不知该不该应下。   苏芷打了个寒颤,沈寒山怕她冷,把她裹得更紧。   苏芷陷入无穷尽的温柔之中,一面懊恼自己没用,一面斥骂沈寒山卑鄙利用美色惑人。   她原本泥石封存的心,又裂开了一道缝隙。她总这样心软,又想容他入心。   “沈寒山,不要再骗我。”这是她给的台阶。   沈寒山乐得顺坡下驴,他勾唇,应她:“好。”   他不愿起身,他想离苏芷更近一点,再近一点。   苏芷处处身不由己,再回魂时,她被囚入温热的躯壳之中。   她离沈寒山的皮囊真近,头一回明白,何为色令智昏。   怎么半推半就成了这样?怎么翻来覆去,反倒被锁入怀中。   番号附近的肌理濡濡,水渍生烫,一丝一缕纠葛,洞入山峡。   沈寒山何时这样低过头,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家主吗?为何今日成了她的奴。   苏芷想躲开,却无法可施。   她莫名想到了从前和弟兄行路匆忙,湖边果腹。   他们下水捞了河蚌,凿开骨肉,嚼食贝类,瑶柱总亭亭玉立,沸腾汤水都熬煮不烂。只能一层层侵入,小心粉碎。   沈寒山定是吃河鲜的个中高手,明明从未见他偏好此膳,为何食技如此精湛。   饕客难道也有秘诀可习,能自学成才吗?   河味果真鲜嫩,足以令人流连忘返,爱不释手。   许是这套烹膳令人眼热,就连苏芷也焦灼起来。   她头一次这样急不可耐,你推我攘,你拉我扯,阻沈寒山入设宴府门。   奈何毒郎君口齿伶俐,她不是他对手,终让他得偿所愿。   ……   苏芷不知何时在沈寒山怀中睡着了,再醒来时,她颊上飞红一片。   怎就让人成了事?是她欲擒故纵吗?还是欲拒还迎?   苏芷腿酸得紧,已然顾不上这许多。   她瞥了一眼臂上新伤,切齿:嘴上说心疼旧伤,行径上哪里肯饶人?她脊骨遍野斑驳红痕,还不是沈寒山新添上的伤吗?   作者有话说: 第九十三章   支摘窗外透入烛光, 苏芷这才恍惚记起,她是迟暮时分来的沈府,如今睡了几个时辰, 也该夜半了,怪道廊庑底下都掌了灯。   苏芷想到风月时就懊恼, 她是吃错了药么?怎被沈寒山蛊惑, 半推半就成了事。   苏芷扶额,她在纠结如何出沈府,总不能一直窝在寝房之中。苏芷倒不怕仆佣贸贸然闯入,只是她和沈寒山共处一室这么久,傻子都猜出猫腻来,真真丢人现眼。   前一刻还剑拔弩张,后一刻便行烟花风月事。   唉,没脸见人, 得跑!   就着黑灯瞎火,苏芷小心摩挲凌乱的衣物, 好半天才拎出一件破损的亵衣,她猜是沈寒山此前孟浪, 故意扯坏的。   苏芷切齿,望着一侧仍在闭目熟睡的沈寒山, 恨不得摸刀捅了他。   只是, 在她对上沈寒山那眉清目秀的俊脸时, 苏芷又胆怯了。她莫名颊上生热,很尴尬、羞臊, 不敢多加逗留。   苏芷胡乱穿好皱巴巴的外衣, 怕不得体, 她还偷偷借走沈寒山的狐毛长褙子。   谁料, 她逃之夭夭的前夕,沈寒山自暗处睁开了凤眼。   他抬手,猛地扣住苏芷的腕骨,慵懒问:“芷芷上哪儿去?”   苏芷见这个冤家醒了,一时无言。   她含糊半晌,嘟囔:“自然是家去。”   “嗯?芷芷吃干抹净便不理人了吗?我可是初尝人事,心里慌得紧,芷芷不留下安抚我一番也就罢了,竟这样早弃我而去吗?”他语带幽怨,仿佛苏芷是纾解爽利后便无情提裤走人的负心汉。   支离破碎的记忆被唤醒,苏芷记起……明明他才是一面粘缠她、一面得趣儿律动的凶相恶狼吧?他哪来的脸说她呢?   想苏芷桀骜一世,竟也有被人欺压在身/下的时刻,真真颜面扫地,一世英名尽毁。   她脸上、颈上不住地烧,好半晌憋出一句:“怎么好似我占了你便宜?”   “难道不是吗?”月光洒在沈寒山面上,衬得他愈发狐媚魇道,“我这样冰清玉洁的身子给了芷芷,你却不肯负责,真伤人心。”   “……”苏芷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负责?还能怎么负责?   沈寒山不会是想同她成亲吧?使不得!   她虽同他成了事,但并没想过要他成她的家累呀!   苏芷本就没成婚的打算,对房事看得很开……情/事上潇洒一回无甚新鲜,若是成家就不妥当了。   她坐回榻边,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安慰沈寒山。   见小娘子打消了回府的打算,沈寒山还当她回心转意,心下偷笑。   奈何,没等他得意多久,便听见苏芷道出一句骇人听闻的话:“沈寒山,你就当是醉酒后发生的荒唐事,明儿便忘了吧。”   “……”   沈寒山缄默许久,心间反复咀嚼三遍,确认苏芷所说的话里话外没半点想同他“深入交往”的意思后,动了肝火。   半晌,他不咸不淡地呛声:“我倒不知,芷芷喝一盏茶也会醉?”   苏芷被他的话呛得咳嗽,头一次觉得睡过的郎君很棘手,且难打发。   她思忖半晌,道:“左右你也不亏呀!我是小娘子,于世情来说,我比较占理。”   沈寒山冷哼:“如何不亏呢?天底下娘子郎君都是一样的,缘何芷芷便比沈某高贵呢?我也是头一次,偏叫你占了便宜,心里也十分难受。”   “那、那你待如何?”是要和她讨什么补偿么?   沈寒山扼腕长叹:“唉,既是芷芷占了我的便宜,于情于理,我也该占回来。”   “嗯……?”   还没等苏芷反应过来,她又一次被人带入鸳鸯被中。厚被温热,伸手不见五指,触碰之地,软硬皆在。苏芷动都不敢动,生怕碰到什么不该碰的事物……便是日光下烧红了的烙铁,都没她现下里触过的滚烫。   她没了招数,只得任沈寒山引导。   她又被他糊弄了,迷迷糊糊,跟着郎君翻滚了数百回。   此间,苏芷好几次想细致辨析先前的那段话,还未成行,她的心神中断,思绪强行被沈寒山牵扯过去,沉溺于他接连不断落下的绵密的吻里。   她被郎君亲得七荤八素,唇齿间唯有声声絮语。好久以后,苏芷才回过味来——等一下,房事的便宜,是要两人这般颠鸾倒凤才算得上“礼尚往来”吗?不同沈寒山厮混,便不能相互偿还的吗?!她是不是被沈寒山骗了……   坏、坏心眼!   这回,苏芷再如何意乱情迷,也没有昏睡过去。   她留在沈寒山怀中轻轻喘息,纵然她和一队御林军持刀械斗都没今夜这样累。小小一张榻上的隐秘事究竟有何等能耐,能让她这样的武臣都招架不住!   沈寒山的体力这般好吗?缘何平日里都瞧不出来……   懊恼。   苏芷满头都是细密的汗,眼睫也湿濡,一双杏眼比往日更加水灵清亮。   她望向床榻一侧的已经撕碎了的莲花抱腹兜子,火气一簇簇涌上来。   又损了她一件私物。   她闷闷地说:“沈寒山,我的亵衣破了。”   “无碍。过会子,我给你送一身袄裙来,你身上这身……咳,反正也没法子穿了。”沈寒山温柔缱绻地掠过她染上汗水的乌发,捻在指腹间,小心打理。他知苏芷身上黏、腻,眼下的境况又不好唤奴仆来送水,只得他亲力亲为,为她提水进屋里洗漱。   苏芷忽然想到另一件事:“沈寒山,你手上有避子汤的方子吗?”   她不傻,自然知晓他们今夜厮混一事,得做足万全准备,免得出现突发境况,耽误大业。   闻言,沈寒山微微阖目,意味深长地道:“倒是没想过我和芷芷诞下的孩子会长什么样……虽期待,但也请放心,你暂时不会有孕的。”   “为何?”   “我事先服了秘药,这般,便不必用药汤子磋磨你了。小娘子的身子骨总得好好作养,避子汤太伤脾胃了。”   他这样体恤人,苏芷很感动。却不知沈寒山初尝欢/愉,食髓知味,正是贪、欲、重的时刻,他又怎舍得因子嗣而失芷芷。   苏芷的动容还没一刻钟,她醒悟过来:“等一下。沈寒山,若是你与我的荒唐事乃一场兴起的意外,你何时喝下的汤药?沈寒山,你不会蓄谋已久吧……”   “唔……夜这样深了,芷芷还饿着肚子同我叙话,多辛苦呢。沈某去一趟灶房,给你备些夜食,顺道提几桶水来擦洗。芷芷稍待片刻,等我回来。”沈寒山披衣起身,看似镇定,实则鞋履都趿拉反了,仓惶出了门。   作者有话说:   哈哈哈哈写这章,我替芷芷脸红。   这俩明明do了但看起来不熟…… 第九十四章   苏芷倚靠床围小憩, 鎏金山鹿赴仙台端式熏炉升出一线香烟。苏芷曾在宫中闻见这味香,她琢磨片刻,辨出这是颤风香, 此香乃是香树枝桠相交相磨,日积月累才攒下的菁英凝香。此香形似蜜渍, 平素惯用颤风香薰衣, 香息能维持数个时辰不散。   苏芷思及至此,颊上隐隐生热——沈寒山究竟是有多刁钻,才能用这样寓意隐晦的香来促房事。这厮真真处处促狭,稍有不慎,就能落入其织起的毒网。   这个比方有点意思,苏芷抿出一丝笑。若是沈寒山成了毒蛛郎君,他定是会以蛛丝囚她入怀,盘缠着四肢百骸, 半点舍不得吃人。   “在笑什么?”   苏芷睁开眼,见是沈寒山来了, 莞尔:“在想一些事。”   “哦?总不至于是在思外男吧?”   “你吃醋了?”   沈寒山大大方方承认:“我既是芷芷第一个男人,身份之高自是那些浮花浪蕊不能比的。怎么?如今得芷芷偏袒, 还不允我拈酸吃醋一回?”   这厮挺骄傲?   “……”苏芷没想到她调侃沈寒山的话,还能被反将一军, 顿时哑口无言。   殊不知, 沈寒山只是在奠定地位, 他要日夜耳提面命,这般日积月累, 潜移默化, 定能让苏芷惦念他的身份, ——沈寒山是苏芷房事第一人, 也会是最后一人。   沈寒山把小案置放桌上,又端来一盆热水。他沥干巾帕,帮苏芷擦汗。   “手给我。”   苏芷顺势抻出白皙小臂,沈寒山瞧得眼热,稍稍压下心底的躁意。   贪多嚼不烂,他可不敢再唐突佳人,总要细水长流,以图日后,为下次欢合做准备。   苏芷还不知郎君垂眉敛目那样乖顺,心底已然在盘算勾人的诡计。   沈寒山抚擦指节的动作实在温柔,苏芷困倦了,眼睫要阖不阖。   恍惚间,她透过一丝一丝的光窥觑沈寒山——这厮生得好,眉骨柔腻,骨锋内敛,满是平顺,单看他内敛脾性的凤眸,定不知他皮囊之下的暗潮汹涌。那一应凶相,俱是被压在黑雀尾翎般纤长的眼睫之中,隐忍不发。   比豺狼虎豹还要擅击杀的郎君呀,招惹旁人便罢了,偏偏连她也蛊惑了。   苏芷自认,平素识人很清,偏生教他攘夺得手,折损了一世英名。   苏芷头一次这样骨软嫩条,放宽心神,一昧坠落。   她若是神明,今夜也遭情网迷惑。   沈寒山欲偷香窃玉,他在鬼魅崖底蛊惑她下落……   他会接住苏芷,会带她赴极乐之地。   所以不要畏惧、不要阻挠。   落吧,尽管落入他怀。   小郎君的煽惑委实动人,斩破了苏芷的桎梏。   她终是没忍住,跌落云端。   迎奸卖俏的郎君,真真可恶!这番鬼话连篇,也就她信了个完全!   苏芷叹了一口气,任由身心放松。她的指尖微微蜷在沈寒山掌心里,累得很,无力执刀。   原来,她也可以依偎在某个人怀中,略微敛迹杀心。   从前,苏芷很厌恶这样的自己,她讨厌被人看轻,讨厌被人以羽翼遮风挡雨。自以为摆出冷硬仪态,才能赢得世人敬重。   无论何时,她都不能放松警惕,好不容易以女儿身爬上云端,她不想跌落。   可是时至今日,她似乎明白了,她可以坚强又脆弱,可以同人诉苦、落泪,道尽委屈。   她不需要坚不可摧的神性,她也可以是红尘至真至柔的小娘子。   拥有人性,哭笑随心。   这不是示弱告饶,也不是妥协世情。她是凡夫俗子,再强悍不摧的小娘子也该有人真心相待,可以寻一个尽情倚靠、供她歇脚的后背。   原以为沈寒山这样放浪不羁,同她势如水火,必是格不相入。   岂料苏芷看错了。   也就沈寒山愿意不厌其烦地亲近她、招惹她,不怕她嫌,不怕她厌。   直到一日,他敲开她心门。   苏芷拦不住登堂入室的郎君,只得允他入住。   何等任性的男子!完全不了解她,对她也无所求,他只是冒昧、偏执、狂热地喜欢她,蚕食她的一切。   是心之所向,情之所引?苏芷说不上来。   可谁能拒绝这样一个,一心为她舍生一心为她赴死的郎子呢?   沈寒山就是这样讨厌的人……苏芷睁着清明的杏眼,审视他——明明是羸弱文臣,明明是纤骨郎君,相处深了,却发现他有一股不可摧折的韧性。   他的婉顺是假象吧?只是为了教她放松警惕,刻意扮演出来的柔情。   苏芷厌恶吗?大抵是不讨厌的。   不然,她不会容他入罗帐。   沈寒山感受到小娘子炙热的目光,在她番号附近,逗弄似的,慢条斯理地,重重一捏。   “哎呀”,惊得小娘子足踝发抖。   苏芷轻哼一声,恼怒蹙眉:“你做什么?”   沈寒山替她擦拭那些牵丝攀藤的素乳凝露,低声答:“再这样看我,沈某又忍不住了。”   他话虽清淡,底下荤色却很重。   苏芷难得同他有默契,顷刻间明白,面上潮红。   “你……给我忍着!!”   她切齿,心知沈寒山不是说笑,她也不见得会还击郎君。   再撩拨下去,很可能吃个闷亏。   思来想去,苏芷决定退让一步,她低着眉眼,加重声音:“把衣裙给我。”   “唔?芷芷这么快就要穿衣么?夜还浓重,不妨你我再小睡一回?”   “沈寒山,别逼我出刀。”她压抑声线,已是羞恼到极致。   沈寒山及时止损:“知道了,我去拿来便是,缘何动刀动枪呢,好伤和气!”   这冤家总算放过她,苏芷松了一口气。   半晌,沈寒山递来烘热的亵衣、小衣以及外搭的鹤延年卷松纹圆领袍、兔毛莲花绣纹长褙子。他顾全她的颜面,知苏芷对外都着男衣,故而拿的是郎君式样的体面外衫。   苏芷瞥了一眼簇新的衣裳,探手一摸,布料还暖融,心里又有几分愧怍。他没做错什么,不该凶他。   稍加缓和了脸色,待沈寒山出门盛吃食时,她迅速更好了衣。   苏芷衣饰上身,挽了玉冠,又成了那副正颜厉色的严肃形容。   官威重回于身,她又感到安心了,好似披上了刀枪不入的铠甲,又能将她的城池营垒守得固若金汤。   毕竟,她这样凶气外泄的武将,等闲逻卒不敢冲犯,也就沈寒山不怕死,日日招风揽火近身。   “真讨人嫌……”   还没等苏芷骂两句出气,沈寒山又笑得春风拂面回了寝房:“芷芷久等了。”   苏芷的楚楚衣冠与沈寒山芜杂衣饰,形成鲜明对比,内情可见一斑——一个蠢蠢欲动亲近小娘子,一个对小郎君避之不及,一心逃离。   苏芷怕他再出言挑、逗,忙问:“你手里端的是什么?”   沈寒山款款入屋,微倾了手里的红木托盘,教苏芷来看:“怕你等不及见我,故而熬了点便利的玉叶粥。”   苏芷嗅到鱼味,问:“是鱼羹吗?”   “不错。我取了鱼腩熬煮的,还往里添了一截山药,怕你夜里不想吃太重,没放什么大酱。”   苏芷颔首,和沈寒山一块儿进内室。   沈寒山十足贴心,不仅为她拿了白瓷调羹勺,还呵气为她吹凉热粥。   他耐心小意地照顾苏芷,倒让她有几分不适。   她手足健全,不需要人伺候!   “我可以自己吃。”   “哦,看来芷芷的气力尚未在此前两场战役中殆尽,还能自个儿食粥。”他感慨,“唔,也是沈某不中用,往后得勤加练习排兵布阵,再与芷芷亲身切磋几场。”   沈寒山讲得一本正经,但苏芷岂是个傻的?   当即听出他话中有话,她鄙夷地拒绝:“想都别想!”   沈寒山眨眨眼:“嗯?为何呢?沈某求知好学,不是一件好事吗?芷芷藏私,不肯教我,真真心狠。”   要是旁人听了,还真以为他要和武将学调兵遣将,哪知他是居心不良,把言辞底下的情、欲都盘出浆了!   苏芷说不过他,选择视若无睹。   她夺过沈寒山手里的瓷勺,拒绝他的殷勤,闷头吃起粥。   不得不说,沈寒山烹食确实很有一手,鱼肉软滑,全熬化在粥里,合二为一。再加上鱼腩的滋润软糯,入口即化,她的空空胃囊由粥填满,再没比这更靥足的人间事。   苏芷吃尽了粥,又漱了口。   她同沈寒山道别:“明日一早,你我要登门裴府探问狐娘子,莫忘了。要是敢睡到日晒三竿,我定来揍你。”   “不会忘,醒时能见芷芷,是一桩喜事,不过……”沈寒山面露为难,“夜已深沉,芷芷归府也麻烦,真不在沈家睡下吗?”   苏芷语塞:“……”   这厮胆肥,竟敢问!   “被褥是沈某特地请裁缝娘子新裁的,棉絮也是新棉,三日前刚织的,供芷芷入眠,可不暖和?”沈寒山可怜兮兮地哀求,殊不知苏芷微笑,火气上涌。   苏芷深吸一口气,咬字清晰:“沈、寒、山!也就是说,你三日之前……就在筹谋今夜事?”   露馅了。   沈寒山高高挑起眉头,牵苏芷出寝房:“夜色浓重,芷芷既要家去就早些吧!万一迟了,明日没休憩够就出门,我可是会心疼的。”   他道貌岸然,唇齿间有千句万句来堵苏芷,教人打不是,骂不是。   苏芷气结,她怎么摊上这样一个冤家!   “松手!我自己走!”思后,她没给沈寒山好脸色,也不屑和他纠缠。   她猛然挥了袖,快步归苏府,逃也似回了家中。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陪我到30万字,今天评论夸夸送红包,讨个吉利=3=希望我们《招惹记》越来越好,越来越多人看,嘿嘿! 第九十五章   裴府, 又是缠绵雨夜。   偶尔惊雷几声,唬了狐娘子一跳。   裴川闻声而来,他今日下值晚, 到府上已是深更。   本该以熏香烘衣再近身狐娘子,偏生听得一阵电闪雷鸣。   他心里蓦然一惊, 顾不上雨落眼睫, 水糊眸子,郎君步履匆忙地奔向小院。   狐娘子正躲在梳妆台一侧,微微战栗。   她害怕雷雨天,她落下山崖那日,便是车夫打马走了滑,这才翻车的。   但她其实明白,无论下不下雨,有人要她死, 这车都是会翻的。   房门拉开一线,昏黄的光映照上少年郎湿濡乌黑的眼睫, 裴川上前,看着安然无恙的狐娘子, 温声一笑:“姐姐,别怕。”   他踏着湿漉漉的黑靴上前, 小心翼翼捧狐娘子的脸, 细细摸她面颊。   继而探指, 帮她揭下一层面皮。   卸下易容装束的脸虽满是浅淡伤疤,却仍旧能依稀辨认出清秀姣好的眉眼, 特别是额心那一枚观音红痣, 明艳生辉, 极为耀眼, 令他怦然心动。   不错,狐娘子其实就是纪嫣然,她被裴川私人养在院中,只允他一人亲近、一人采撷。   纪嫣然下意识挡住脸,悸栗栗地制止:“不要看……”   “为什么不呢?”裴川困惑地问,“姐姐明明很好看。”   纪嫣然不明白,她已经毁去了容貌,为何裴川还是对她很痴恋。   明明不该……她不该被世人所喜的。   错愕间,裴川轻轻地吻上纪嫣然的唇:“姐姐这里好看、这里也好看……”   他亲她的唇、亲她的鼻尖、亲她的眼……他接纳她的一切,一如从前她接纳他一样。   纪嫣然错愕领受裴川的吻,心里隐隐生出一股子背德感。但她前尘妇人身份已死,她如今是独身,是自由的。   她可以接受裴川的眷恋,她不必在意自己是不是破了身……   其实,纪嫣然一直知道,她的夫君张怀书不忠。   在他第一次背着她偷吃时,纪嫣然一气之下去了青山寺的庙宇里待了小半个月。   她满心浮躁,哭问神佛,究竟是哪处做错,才使他们夫妻离心。   佛祖没有告诉纪嫣然为什么,只是宝相庄严地垂首,仿佛要她自个儿参透。   木鱼声与钟声交叠,纪嫣然心情平静。   夜深了,不苦恼了,她欲回房中沐浴。   这样寂静的夜晚,她能以礼佛的借口躲一躲凡尘事,真好。   夜半,支摘窗外下了一场急雨,她浸没浴桶之中,忽然听到一阵嘈杂声,是有官兵来寺庙捉人。   纪嫣然吓了一跳,正要起身。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穿过窗门,把支窗的棍子都打落。   “啪嗒”一声,窗扇盖下,严丝合缝。   有人闪身隐入她遮挡身子的屏风内,就在她附近!   纪嫣然刚吓得尖叫,口鼻便被人捂住了。   一股浅淡的、催人作呕的血腥味萦绕周身,她的耳畔传来少年郎稚嫩的嗓音:“姐姐好啊,能不能救我一次?你不帮我,我可能就要死了。”   陌生郎子的声音!大胆!   纪嫣然想起,她正脱衣沐浴,身上□□。   偏偏这时候,房中闯入了外男,还看尽了她的身子。   若是、若是被人发现……她和旁人“偷欢”,依照张怀书的脾气,定会休妻的。   明明男人先按捺不住犯了错,凭什么她要遭世人谴责?   纪嫣然心里慌乱,不知该作何反应。   哪知,世情容不得她多加思索,又有了新动静。   小和尚在外高声阻拦:“你们不能进去,这是张官人的家眷!”   “让开!我等乃殿前司都指挥使麾下御林军士,奉命抓潜入大内的刺客。若是耽误了皇命,你可担得起这责?”   “可是、可是!”   小和尚故意扬声,盼屋内的纪嫣然有所警觉。   奈何纪嫣然来不及躲藏,御林军已然冲杀入屋,意图一探究竟。   掩在她口上的那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回,错愕间,纪嫣然下意识把少年郎按入浴池之中,自己则飞速撩过一件外衫蔽体。   衣下摆覆在浴桶口上,恰好能遮掩住刺客少年与她衣下春光,勉强应急。   女人姣好的身形被烛光打出绒绒的、模糊的影子,映在屏风之上,被一众军士看个精光。好在夜色昏暗,不至于分辨清楚腰身窄细。   若无单薄长衫遮蔽,恐怕纪嫣然真就失了清白,无颜再回张家。   她是守礼的小娘子,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   于是,纪嫣然的声音发颤,泪盈于睫,哽咽道:“我乃张尚书的家眷,特地来青山寺礼佛,为亡父烧香积德。尔等便是大内禁卫军,也不该这样欺辱我一介妇道人家。要知,我与张尚书的婚事,乃是御婚,有官家作保,尔等擅闯妇人寝房,凌/辱朝官家内,不算亵渎圣旨皇恩吗?我、我定要叫夫君去官家面前状告你们!真真欺人太甚!”   女人哭腔满溢,仓皇无措,声声泣血。   行动太过冒进,竟没有事先打招呼。众军士面面相觑,尴尬地无地自容。   领军摆了摆手,命麾下军士退出寝房。   临走前,他闭眼,同纪嫣然告罪:“不过是追刺客误入禁地,叨扰夫人了,还望您海涵。”   “快走吧!今夜之事,我不会对外说的。毕竟这样的事,教人听闻,总是妇人家受指摘!”她怨气很重,无人敢粘缠。   “多谢夫人体恤。”禁卫领军无话可说,能抽身就很好了,若是遇上不依不饶的官夫人,恐怕又是一番口舌纠纷。   军士们总算退出了屋子,纪嫣然头一次这样胆大,竟对着御前军士撒谎!她真真眼泪都吓出来了。   慌张间,她想起那个样貌漂亮的少年郎。   纪嫣然赶忙扯开衣裳,伸手入水,大力拉人。   好在少年郎知闭气,他没出事,哗啦一声从水里钻出。   少年浑身湿透了,他躲过一劫,对纪嫣然笑眯眯地道:“姐姐是张尚书家的夫人啊?”   郎子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比纪嫣然小太多了。   她把他当孩子看待,心神松懈不少。   纪嫣然颔首:“嗯,你已经没有危险了,快走吧。”   少年郎可怜兮兮地问:“姐姐是在赶我吗?那些军狗还在外头巡逻,我出去一定是自投罗网,姐姐不能再留我一会儿吗?”   “可以是可以……”纪嫣然回过神来,她和他共浴桶中,她身上也不过一层湿了的衫子蔽体,布下身段被湿布濡着,玲珑有致,若隐若现。   不、不是被他看光了吗?   仔细想想,纪嫣然老早就被他看光了……   她懊丧地垂首,问:“那你能、能出浴桶避一避吗?”   “为什么?”   “我、我想穿个衣裳。”   “哦。好啊。”少年郎目光纯真,小心爬出了浴桶。他不敢离开屏风,蹲在一侧,用湿漉漉的指尖往地面画圈。   纪嫣然迅速穿好了袄裙,待湿布裹上发,一切收拾妥当,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再望向少年郎,纪嫣然倏忽想到先前嗅到的那股子血腥味……   等一下,大内的刺客,难道是刺杀君王的?   她竟然包庇了朝廷要犯,天哪!   纪嫣然忙掩住口鼻,一句话都不敢说。   少年郎见她换好衣裳却迟迟不愿转身,心生纳闷:“姐姐怎么了?”   纪嫣然小声问:“你、你进宫……”   “当然是为了杀人呀!”   “杀人不好。”   “嗯……是我主子让我这样做。主子怎么说,我怎么做。”   “唉,好吧,你也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不啊,我乐意。以一剑快意恩仇,多好啊!”   “……”   少年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姐姐救了我的命,你要我帮你杀人作为报酬吗?”   纪嫣然连连摆手:“不、不,我不要你帮我杀人。”   “好吧,那你什么时候需要了,再找我便是。”   “……”纪嫣然很想说,她可能一辈子不会去找他了。   岂料,他们明明缘分那样浅,却还是相遇了。   几年后的官宴,纪嫣然随其他官夫人入宫,她远远瞥见那个随宫人一块儿接应朝官的内诸司官人,惊得瞪大了眼睛。   对方似乎也看到了纪嫣然,朝她莞尔,以无声口吻,喊她“姐姐好啊”。   纪嫣然这时才知,原来那个企图弑君的少年郎,乃是引进司使裴川。   官家居然养虎为患,把刺客藏在宫中了!   这样惊天的秘密……她自然是不敢对外说。   那夜,纪嫣然同他太亲密了,她是他的帮凶,说出秘密,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不过一面之缘,往后再没交集了,权当看不见吧。   只可惜,造化弄人,纪嫣然还是有了第三次同裴川见面的机会。   她落下山崖,命大没死。   是裴川救了她。   他轻功超绝,来无影去无踪,不过几个凌步踏檐的来回,就抱她回到府上。   裴川为她疗伤,帮她易容。   他知她醒了,笑着同她打招呼,一如多年前那个山寺夜晚。   少年意气十足,神采英拔。   裴川说:“姐姐,好久不见啊。”   “姐姐,张怀书害你,你想要报仇吗?我可以找主子帮你的。”   “姐姐,不过啊,帮忙是需要报酬的。我想要私藏姐姐,可以把你给我吗?”   就这样,裴川肖想了很多年的月亮,终于落入他的怀抱。   ……   思起前尘往事,纪嫣然一面沉溺于少年郎炙热的吻里,一面打摆子,困惑地问:“裴川,你为什么要冒着欺君之罪救我?”   裴川以吻,封住纪嫣然的口:“因为,我是姐姐的狗啊。”   只有小狗才会全心全意爱着一个人,在她面前,摇尾乞怜。   故而他任她使唤、差遣……唯有一点,不可以辜负或抛弃家犬。   他会伤心的。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是要夸夸的一天,爱你们么么么! 第九十六章   苏芷是皇城司鹰犬, 她知京城之中察子遍布何处。   说来好笑,她这个当上峰的,率先策反, 助起了反贼沈寒山的阵脚。   她推测了各个时辰察子巡逻的街巷,故意避开他们值勤的路段。   双人同乘一顶青帷小轿, 由苏芷掩护沈寒山, 完美入了裴府。   进门前,苏芷问:“你我在裴川他们面前暴露身份,无碍吗?”   沈寒山笑道:“裴川本就是‘碎云’的人。”   “什么?”苏芷错愕,“他不是内诸司的官吏吗?”   “朝中不少官吏,顶着‘碎云’的身份,谋着京官的职事。”   沈寒山待苏芷坦诚极了,两人没有秘密。   苏芷细细想来觉得可怖,皇帝陈屹以为他掌控了江山社稷, 拿捏着朝官们的命脉。其实不然,他底下的臣子, 好些都是隐迹潜踪的伥鬼,效忠于前朝。   苏芷起了一阵鸡皮栗子, 顿感毛骨悚然。   她感叹:“怪道皇城司要由他亲子陈风统领,底下武臣皆为他开国后笼络的门生。唯有背倚天家的寒门臣子, 他才敢用。”   苏芷神情落寞, 不免想到她先前入狱的情形……那时的官家, 应当也是想把她磨砺成一把称手的刃吧?岂料出了沈寒山这个变故,她调转了投靠的阵营。   她顿了顿, 同沈寒山说:“你万事小心, 官家不简单。”   心上人的关怀言辞, 沈寒山很是受用。   他唇角微微翘起, 低语:“芷芷以为,我这潭水就很浅么?”   沈寒山这人说话是真的刁钻,能站着讲,非要躬身,凑到她耳畔喃喃。看似纡尊降贵,姿态也礼贤下士,实则满腹险恶居心,一径儿逗弄她。   苏芷揉了揉耳廓,推搡沈寒山:“少闹我,走了。”   “芷芷真是不通人情。”   “闭嘴。”   没多时,裴川亲来寻沈寒山,他先瞧见的苏芷,错愕许久。眼神飘忽不定,睥沈寒山,不知该不该演戏。   沈寒山回过味来,和他陈情:“哦,忘了知会你,这位是碎云统领之女,也就是你往后的上司。”   此话一出,不止是裴川错愕,就连苏芷都瞠目结舌。   她好半晌没适应过来自己的新身份,别别扭扭地颔首:“嗯,幸会。”   裴川倒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头:“属下裴川,见过苏芷统领。”   既然都是自家人,那也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了。   裴川恢复平日里玩世不恭的笑脸,迎他们入别院。   夜已深沉,春末潮气重,每逢阴阳昏暗时,雾霭笼罩檐下缠枝纹华盖羊角灯,把人也照出一团绒绒的光。   纪嫣然落座锦布包裹的小杌子上择春韭,她心不在焉,思绪蹁跹,沾了泥的根都丢入木盆里也不自知。   纪嫣然在想事情,占据她脑海的画面满满春.情——是裴川昨夜刁钻,一直磨她。水声黏腻、牵缠不断。   她被撞得云里雾里,意识迷离。   明明都要昏厥过去,少年郎还要坏心地咬她耳朵,故作娇嗔,一声声问:“姐姐,我好不好?”   “……好。”   “和你前夫比呢,是不是我更胜一筹?”   “这、这……”纪嫣然羞得面红耳赤,哪里敢答这话。她支吾半天,絮语又破碎不成形。   裴川哪里会如她的愿,他起了那么一丁点攀比心,刻意折腾人,死掐着腰/身不放。   “姐姐,说啊。不说的话,别怪我下手黑了。”   纪嫣然哪里领受过年轻后生的精力,顿时哭得梨花带雨,唇瓣微瘪,溢出一句:“是你、是你。”   “姐姐真乖。”裴川终是怜惜她,稍缓了动作。   纪嫣然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她竟会意乱情迷到那种境地,由着人欺负,由着人说荤话戏弄她!   明明是轻浮的言语,她却没觉得半分不敬重。反倒是少年郎赤忱炙热的蜜语,总让她心生愧怍……裴川那样的好,值得上更好的女儿家,何必磋磨在她这样徐娘半老的妇人身上?纪嫣然虽过三十年岁,却仍风情犹存,实不该妄自菲薄。   奈何她有过不幸的遭际,把前夫抛弃她的缘由归咎于自身,纵是快意复仇,心里也还存有芥蒂。   裴川做得很好,他温柔体贴,时刻关情她,照料她,纪嫣然日夜诚惶诚恐,感到不安。   总有一日,裴川会厌恶她吧?她还能贪图多少欢愉日子呢?纪嫣然懊丧极了,她蔫头耸脑,又要失落低头,她不想拖累裴川。   还没等她长叹出一口气,身后便有少年郎熟稔的嗓音响起——“姐姐。”   是裴川来了。   纪嫣然惊喜回头,下一刻,她瞧见了沈寒山和苏芷,惊得不知所措。   见状,裴川上前搂住她,温柔安抚:“姐姐别怕。沈廷尉是我主子,苏司使是我新统领,都是自己人,他们不会伤你的。”   纪嫣然没有和裴川的主子真正见过面,哄骗官家的话,都是裴川一字一句教她的。纪嫣然旁的不会,唯有耐心、做事认真,故此她一板一眼学狐女情态。此后,又有裴川恶意逗她习妩媚勾引姿容,妖狐形容自然被纪嫣然学了个十成十,狐身妖性惟妙惟肖,足够糊弄人了。   她看到来人,忆起此前搪塞沈寒山与苏芷的话语,羞赧不已。   纪嫣然朝着沈寒山盈盈下拜:“多谢沈廷尉教我复仇之法,有了您的指点,张怀书终是下了大狱,解了我心头之恨。”   这样说来,苏芷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她挑眉,凝望沈寒山:“沈寒山,你什么都知道,却把我瞒在鼓里,还一路陪我查案?”   这厮性子太恶劣了,怕不是在看她笑话吧!   沈寒山做贼心虚地干咳一声,故作镇定,答:“唔,公差流程还是要走一走的,不然如何瞒过官家呢?要紧的是,沈某能与芷芷同行的机会不多,更是得好好把握。”   “……”什么鬼扯的由头。   苏芷也知他以往那样是事出有因,稀得和他计较。   真一笔笔烂账算起来,她又要怄气好久。   这样一想,她实乃个心肠良善的小娘子,处处包容沈寒山。   苏芷问:“你的目的应当不是帮纪嫣然报仇、让张怀书下大狱这样简单吧?”   沈寒山莞尔:“知我者,芷芷也。”   “少耍滑头,赶紧说。”苏芷不耐地呵斥他,在外人眼里,她是个凶恶的人,总待温淑的沈寒山刻薄。唯有苏芷知道这厮人前人后两张面孔,床笫之间行事又有多乖张狠厉,她才没心情同他好声好气讲话。   “这一回,我不止是想拉张怀书下马,还要拉他的岳丈白右相一同赴死。”   张大娘子的生父乃是大庆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主中书令之职务。虽说官家并未把中书令这个官职授人,可私下里,众人皆知,白相公便是中书省主官,故此,为讨口舌方便,也会称其为“中书令”。   苏芷心间一跳:“这位乃朝堂元老,执掌中堂声口,便是官家也不会冒进碰他,你如何有法子整治?”   沈寒山问:“你记得几年前,朝中曾有一桩冒销(虚报)营建揽月山庄工料费的大案吗?”   苏芷:“知道。是工部司柳郎中干没(侵吞)营缮款十万余两白银的案子,刑部衙役在其家宅中搜出钱财,官家震怒,直接下了诏令,判其斩立决,连‘秋冬刑杀’的陈规都忽视了,一心要他以死谢罪。”   “不错。”   “怎么忽然讲起这桩旧案?”   沈寒山意味深长地道:“若我说,此案是官家冒进,判错了呢?”   “别卖关子。”   “柳郎中死得冤枉,他不过是工部尚书张怀书的替死鬼罢了。实情是张怀书与白右相朋比为奸,借修缮揽月山庄的由头,冒销工料费二十万两白银。此事隐有苗头败露,他们便想了个‘壁虎断尾’的巧招,抛出十万两银来,又栽赃陷害柳郎中,将其赐死。案件了结,官家以为赃款追回,殊不知余下的十万两银来历洗净,可供张怀书与白右相尽情享用。”   苏芷蓦然一惊,似是猜出沈寒山要做什么。   她眉头紧锁,问:“你可有他们狼狈为奸的罪证?”   “自然是有。我寻得柳郎中死前留下的陈情疏,又有碎云死士窃出张怀书与白右相往来行贿的书信、以及他们私藏赃款的山庄所在,足以教人信服。”   “你同我说这些,该是要我帮忙吧?你想我怎么做?”   沈寒山和苏芷实在有默契,他轻笑出声:“不错。我欲寻江左相一同弹劾白右相,引官家警觉,再由你攻其不备,搜查赃银,打他们个措手不及。皇城司本就和朝官水火不相容,也只受命于官家,由你去抄其藏赃款的老巢,再合适不过。”   沈寒山的计策很缜密,无一处纰漏。   只一点,苏芷还有疑虑:“确实。单凭你一人弹劾,难免惹官家疑心。只是,你如何说得动江左相相帮?有他助力自然事半功倍,可他乃两朝元老,国士无双,怕是不会理睬这等没影儿的事,平白惹一身骚。特别是你们为‘被官家误判斩首’的柳郎中平反,看似对陈案盘根究底、不会姑息冤屈,实则也打了官家的脸,暗地里骂他——天家昏庸,不配为君。江左相这样老奸巨猾,我怕他不会轻易帮你,大抵选择明哲保身。”   闻言,沈寒山讲了句耐人寻味的话:“我自有法子,邀他一同做为国为民的清吏。”   这厮说得笃定,怕是真有破局之法,苏芷也不再理睬他。   她知沈寒山为柳郎中平反的真实目的——官家错判了官吏,舆情不占理,为了平息民怒,自会起草“罪己诏”,向天下人告罪。   而认罪,则有失民望,于他执掌江山不利。   沈寒山啊,要的就是——毁去他汲汲营营拉拢的民心。   作者有话说:   招惹目前32万啦,按照大纲计划应该是50-60万完结,快到最后的复国线啦,应该五月就能完结了~~ 第九十七章   江左相今日休沐在府, 吃茶逗雀。   原想着晚间清闲,他得空誊写一本描红册子,供小孙儿日后临帖用, 岂料府外来了不开眼的不速之客,连门房都拦不住。   江左相心间懊恼, 面上却不显。   他朝门堂的廊庑望去, 知是大理寺卿沈寒山登门,忙堆起一个笑脸,逢迎上去:“沈廷尉今日倒得空,来府上闲谈。往常,我就是递拜帖招你来,你都不来。”   沈寒山是何等的青年才俊,江左相早有拉拢之心,奈何他油盐不进, 为人处世又滑不留手,他寻不着人的命门, 不能招致麾下,这才作罢。   今日沈寒山特特登门寻他, 难不成是有投靠的心思?他赏识沈寒山,自是会既往不咎接纳沈寒山。   思索间, 江左相心里百转千回, 已然做好了往后要如何稳固他与沈寒山之间的情谊……用姻亲结带最为适宜, 他膝下小娘子俱是成了家,那就从旁支人家取嫡女沾亲。   江左相算盘打得响亮, 殊不知沈寒山今日来拜谒, 也没带什么好心。   沈寒山顺水推舟搭上江左相的衣袖, 道:“早就想来拜访左相, 奈何公务繁杂,抽不开空。年幼时,某曾得江左相教诲,受益匪浅。某至今还记得,那日您同大兄讲《论语》中——‘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的政道,您留下课题容大兄去思辨……只可惜,数日后阖宫大火,竟再不得此题答案。您曾说,您乃太子太傅,自当为王朝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如今国陨身灭,为何您还活着?某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寥寥几句,说得江左相大汗淋漓,他忽觉口干舌燥,愣了半晌,才结结巴巴问出口:“你、你是?!”   沈寒山诡谲一笑:“不过开个玩笑,江左相何至于神慌至斯。”   江左相从他话中意思,依稀猜出,沈寒山乃是前朝遗孤。只是口说无凭,他听了话,过了耳,又能如何呢?难不成还告知当今圣上?   沈寒山似是能猜人心思的妖人,他慢条斯理地道:“您要知‘唇寒齿亡’的道理,若您对官家告发此事,某难保一个口风不严,当朝祈求左相搭救……前朝遗孤如何能入朝为官呢?背后莫不是有高人指点?官家多疑,宁错杀不放过。您猜,您阖府上下,有几条人命够他杀?”   闻言,江左相立马打消了要检举沈寒山的念头。   若这厮险恶,当廷喊他来救命,官家定以为江左相也是同.党。特别是他曾事职太子太傅,指导过前朝皇太子申景文策……官家怎么会不信呢?   如此,他便落得包庇前朝血脉的重罪,抄家株族都不为过!太恶毒了,这厮太恶毒了!   江左相心里叫苦不迭,他怎就惹上这样一个冤家!他一个人遭罪便罢了,还要拉旁人下水。   江左相咬牙,问:“你待如何?”   “唔……江左相知道的,沈某不打无准备之战。今日前来拜谒,乃是为了一桩互惠互利的好事。”   我呸!江左相心里唾骂,面上又得带笑:“你说。”   “我欲为亡故的工部柳郎中翻案,还请江左相助我一臂之力。”沈寒山笑得意味深长,“毕竟,您也没退路了,不是吗?”   “只要我办了此事,你便不会再牵扯我?”   “自然。”沈寒山坦荡,“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自诩君子,脸皮是够厚的。   江左相深知他所说的小忙有多棘手,可为了保全家中人的性命,他避无可避,只得应诺。   于是,他艰涩咬牙,发狠了道:“好!我助你一回。”   “那学生,谢过恩师了。”沈寒山办完差事,茶都不吃就走了。   唯有江左相在后头跳脚,全不顾高官的体面,破口大骂:“谁有你这样的逆徒!!”   沈寒山唯恐夜长梦多,翌日参朝就将此事当堂道出,他将搜罗而来的罪证逐一摆出,又有江左相在旁帮衬站位。   一时,朝臣们全乱成了一锅粥,白右相吓得冷汗涔涔,全无高官士族的颜面,当堂跪地,同陈屹哭诉:“陛下明鉴,臣冤枉啊!”   陈屹哪里知道,不过一个稀松寻常的参朝日,竟也起了这样的风波。   偏生沈寒山径直把罪证摆出,一心至白右相于死地,绝无回旋周转的可能。   他正阴沉着脸,不知该如何处置此案,内侍又来报:“陛下,苏司使有要事相报,人候在殿外呢。”   陈屹的脸色更黑一重,朝前政务,内诸司的官吏来插什么手?除非……   他沉声道:“宣。”   内侍高声唱报:“宣皇城司使苏芷觐见——!”   苏芷横刀阔步入殿,她目不斜视,英气逼人。唯有面见官家时,才行了拜仪,恭敬道:“启禀陛下,臣下领皇城司麾下上三指挥营军士潜入白右相与张尚书合谋敛财的别院,从中抄没赃款一百二十万两白银。照大庆高品阶官吏禄银,便是几十年都筹不够这样的银额,恐怕两人朋比为奸,自营建、修缮宫阙一事冒销不少工料费。望陛下明察!”   此言一出,满庭哗然。   一百二十万两白银啊,这些人怎么敢的?!   证据确凿,白右相自知死路一条。   比起刑狱审罪,他不如一死了之。   白右相起了赴死的心,他连滚带爬朝一侧的红漆龙柱撞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凛冽银芒闪过,如蛟龙出水,粼粼生辉。   原是苏芷掷出弯刀,将白右相的掌心死死钉于木柱上,血流如注!   休想逃!   白右相吃痛哀嚎,又不敢抽刀救手,一时进退两难。   苏芷虽逾矩,但好歹……要紧的犯人死不成。   文臣们俱是被苏芷的神威震慑,一时两股战战,面面相觑。   苏芷虽有官家恩典,可执刀入内,但她太大胆了,今日让真龙天子开了刃见了血,罪无可赦。   她跪地告罪:“请陛下恕臣无状。”   “情急所致,朕不怪你。”   陈屹扫视龙椅下的众人,心知今日他已无退路。   贪官污吏的别院中能搜刮出这样多的赃款,还是从“营缮宫阙”一事中贪得,这说明什么?说明营建频繁……   那坊间百姓会如何言声?定是要将他贵为天子,穷奢极侈,挥金如土……再加上“误斩柳郎中”一案,昏君之名板上钉钉。   他似乎悟了,沈寒山和苏芷哪里是要白右相死,他们分明是要他死!   好啊,真是好得很。   陈屹切齿,好半晌才勉强笑出声,感叹了句:“沈大卿和苏卿,尔等真是朕最为得力的一对左臂右膀!”   沈寒山笑答:“陛下谬赞。”   苏芷也冷声道:“谢陛下夸赞。”   陈屹真是心头血都要呕出来,他哪里是想夸赞这两人。   只是如今闹成这样,陈屹只得发落了白右相与张怀书:“罪臣白逸与罪臣张怀书,犯贪墨重罪,理应极刑问斩,亲族家眷流放至沙门岛,遇赦也不得归朝!而朕……”   陈屹闭了闭眼,不甘地道:“有识人不清,听信佞言之过。当起‘罪己诏’,同天下人告罪!如此,方才对得起黎民百姓!”   陈屹欲罪己求饶,阶下官吏闻言,俱是跪倒一片,三拜三劝:“陛下何罪之有!”   “不必再说了,朕心意已决。”   哪个皇帝不认为自己有不世之功?若不是情非得已,谁想认错!天家,古来无错。   是沈寒山和苏芷联手设下的局,是他们逼的……   陈屹若有所思地看了沈寒山一眼,他猜不透此郎君跪地的双膝,是否有寸许虔诚。   他忽然想起,那个可能外逃的前朝郎君……如今该有二十余岁了吧。   陈屹微微阖目,缄默不语。   若他是乱臣贼子,其心不正,理应杀之。   陈屹是枭雄,从不是明君。他要牢牢掌控这江山社稷,绝不能让人夺去。谁都不许!   陈屹宣了退朝,朝官们作鸟兽状散,今日出殿门的脚程都比往常快了不少。   白日动荡太大,朝官们各个心有戚戚。但他们不蠢笨,知沈寒山又勘破冤案,乃是风头浪尖的人物,待他频频示好。   苏芷下了值,裴府的拜帖就由一贯递到她面前:“小娘子,有客送请柬来,请您和沈郎君一块儿赴宴。”   “我知道了。”苏芷猜是张怀书将死,而张大娘子不仅是张怀书的妻,还是白右相之女,哪里都逃不过流放沙门岛的命。   大仇得报,理应庆贺。   就是还有一桩事较为棘手……   苏芷与沈寒山同行出府时,向他请教:“官家要我等查探狐娘子真身,你我总不能拿纪嫣然交差吧?该如何保下她?”   纪嫣然是个可怜的小娘子,苏芷不欲伤她。然而皇命在身,总得有个交代,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寒山笑道:“直接说狐妖修得正果、羽化升仙不就行了?一日起身,她竟不见踪迹,无人知她去向,该是归顺山林。”   苏芷讶然:“就这么简单?”   “不然呢?世情。事出有因,兽心无缘无故,很合乎情理。”   “好吧。”她呶呶嘴,感叹,“也算是一桩急智。”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爱你们! 第九十八章   纪嫣然今日亲自下厨, 招待苏芷和沈寒山吃宴。   她没有贴易容面皮,而是以真容示人。许是怕脸上还未淡化的肉疤吓到人,纪嫣然特地戴了漏出口鼻的半遮面鸳鸯面具。   对此, 裴川很不满,他粘缠纪嫣然:“姐姐何必戴面具挡着?明明很好看。”   纪嫣然对于他的撒娇极其无奈, 语重心长地道:“你就当我脸皮薄好了, 我不想给外人看到。”   闻言,裴川笑了声:“也是,往后只要我看着姐姐就好。”   他又半认真半戏谑的语气开她玩笑,声口儿一直这样没心没肺。   纪嫣然咬了下唇,问:“为什么是我?”   “嗯?”裴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句话内里含义。   纪嫣然又逐字逐句,问了他一遍:“你是个好孩子,会有很多年轻温婉的小娘子喜欢你,为什么……偏偏选我?”   偏偏是一个已经嫁为人妇, 还被丈夫抛弃了的糟糠下堂妻。   纪嫣然觉得自己一无所长,性子木讷, 特别是她还毁了唯一引以为傲的容貌,泯然众人……   这样的她, 真的值得裴川真心相待吗?   她不知道自己配不配,她担心她是高攀。   “姐姐。”裴川担忧且困惑地望着纪嫣然。   那一瞬间, 纪嫣然忽然不想知道答案了。   万一裴川说出什么锥心的话, 她会无地自容的。   她应该识趣识相, 珍惜眼前人,得过且过。   即便有朝一日, 这些温存与好意都将不复存在。   纪嫣然牵起嘴角笑, 笑容一如既往温婉, 却略带点苦涩。   她同裴川道:“别在意, 我不过是随口说说。”   纪嫣然仓皇无措地打断了这个话题,转身欲走。她明明在笑,鼻尖子却似被人猛地打了一拳,先是头晕目眩,再是腔壁发酸,痛感蔓延至心口,搅乱了她。   就在这时,裴川一下揽住了纪嫣然的腰肢,把她拥入怀中。   纪嫣然错愕地撞入裴川胸口,她不明就里发问:“怎么了?”   裴川低头,埋在纪嫣然的颈窝里,闷声开口:“姐姐不信我吗?”   “我……”她垂下眼睫,“你我认识才那么几天。”   “不是几天,是几年。”   “什么?”纪嫣然没听明白。   裴川瓮声瓮气地说:“第一次见到姐姐,我就被姐姐迷住了。后来,是姐姐告诉我,你乃张尚书家的夫人,张尚书府位置我知道,每每入夜,我都有去找姐姐的。不过,我窥探你,姐姐却没注意到我。”   裴川的轻功用在了这样宵小勾当里,他不敢说,怕纪嫣然害怕,担心纪嫣然讨厌他。   裴川知道,他是如何阴郁、催人作呕的存在,若是让纪嫣然厌弃,他一定生不如死。   “我很坏的。我知道姐姐的夫君和其他女子纠缠在一起,我却没有告诉你。我想着,要是姐姐日后发现了,会再来那个山寺吧?又或者是从张府出去……这样一来,我就能拥有姐姐了。”   “姐姐,要拐走你,其实不是一件难事。可是我不想,我知道姐姐不喜欢。”   “我啊,希望姐姐喜欢我,只喜欢我。”   “姐姐别不要我,好吗?”   裴川一声接着一声,哀求纪嫣然。   他说的事实在太多了,好的坏的全托盘而出。   若是从前的纪嫣然,定会被他一番话吓坏。   可是现在的纪嫣然只觉得甜蜜——他是不为世人所容的怪物,她亦如是。   陪他人间荒唐一场,不是很好吗?更要紧的是,他是蓄谋已久,不是一时兴起。   他深思熟虑后,还想和她在一起……这一点,很好很好,教纪嫣然很放心。   纪嫣然偏头,迎上裴川的脸,温柔蹭了蹭,她在回应他的话,她很喜欢他。   很喜欢,这个想当她怀中小狗的孩子。   真是好孩子。   裴川心间阴郁一扫而空,他空前喜悦,撒娇地亲吻纪嫣然的脖颈:“姐姐,我又想了……”   言毕,他又来小意地勾她的衣带。   他总这样热情,我行我素,似犬儿,仅凭自己喜欢,就不管不顾扑蹭主人家。   纪嫣然羞得面红耳赤,她制止他:“待会儿有客来,我、我们夜里再行事,好吗?”   裴川苦着脸,打商量:“那……今天可不止两次。”   “都依你。”   “姐姐对我真好。”   “拿你没办法。”纪嫣然整好了衣襟,再次回到小灶房内。   岂料他们前脚刚走,苏芷和沈寒山后脚便进了门。   纪嫣然不知她方才和小郎君亲昵的画面,有没有落入贵人的眼。她窘迫极了,强装镇定同他们行礼。   好在沈寒山寒暄不咸不淡,纪嫣然猜是没被瞧见。   她退到小灶房里,和裴川一起烹菜,好待会儿宴请贵客。她看着坐在灶膛前生火的莽小子,火光映亮他眉清目秀的脸,那样俊俏,那样温柔。纪嫣然干涸了许久的心,忽然又有了年轻时的躁动,她局促不安,想避开眼,又想偷看他。   最终,还是裴川抬头,朝她一笑。他毫不顾忌自己露出的虎牙,少年郎笑得那样明艳。   后来,纪嫣然也忍不住笑了,他们很有默契,今时今日他们就像一对让人艳羡的、真正的,小夫妻。   纪嫣然他们忙活吃食时,沈寒山故意向苏芷腰身揽去。只可惜,还没等他碰到人,苏芷反手一拧,就擒住了他:“你干什么?!”   苏芷下意识防备,还当他是想偷袭。   沈寒山吃痛,闷哼一声。他缩回手腕,揉了揉,低语:“裴川和纪嫣然才认识多久就行径这般亲昵,我同芷芷好歹有快二十年的交情,还及不上人一半。明明夜里也坦诚相待过了,你连手都不让沈某牵。人比人,真真气死人。”   苏芷回过味来,这厮是嫉妒上了。   她头大如斗,问:“沈寒山,你是三岁稚童么?”   沈寒山挑眉:“三岁稚童便能对芷芷动手动脚么?那好,沈某今日刚满两个年头。”   “……”她被他搞得全没了脾气,瞪他一眼,“嘴里没句实在话。”   她待他这样生疏,沈寒山心间一点失落,那夜的缠绵,仿佛是个镜花水月的梦,只他一人沉溺其中。   他又垂眉敛目,赖着不走了。   苏芷不知沈寒山外在孟浪,内里竟还有这样多愁善感的一面。   她和沈寒山的身份仿佛调转了个儿,沈寒山似深闺幽怨的小娘子,日夜披着流光,等候她来寻他;偏生苏芷是郎君秉性,喜欢当街策马,恣意快活,哪里还记得那些仿若绵绵梅雨的春心。   苏芷再没有心,也还是记挂沈寒山的。他的一举一动,苏芷也关情。   她不蠢笨,觉察出沈寒山的落寞。   不至于吧……   于是,苏芷别扭地伸出手,拉住沈寒山的腕儿。男子的手和女子的手实在不同,那样骨骼硬朗,握起来教人心安。   苏芷头一回急赤白脸表达爱意,她为自己寻了一个天衣无缝的由头:“快走吧!总不能让主人家忙活一晚上,专程为了招待咱们。”   她是想催他走快一点,才拉着他的。没有旁的居心,也绝对不是因沈寒山抱怨“她连手都不让牵”这回事。   只可惜,她的借口,沈寒山都能识破。   沈寒山了解她,胜过自己。   郎君是情/事的个中老手,全明白小娘子心口不一。   他是诚惶诚恐,生怕词不达意,触不及小娘子的神魂。他以为苏芷参不透他心,原来她聪慧至极,什么都明白。   真是卑鄙的小姑娘,竟学坏了,懂装傻充愣了。   沈寒山噙着笑,撞入苏芷的眼里。   她一踅身就对上郎君那意味深长的笑,好生恼怒——她说过了,她最讨厌沈寒山这副看穿一切的表情。   苏芷:“你又在笑什么?”   沈寒山这一回没有打马虎眼,善心饶过她。   沈寒山也学坏了,他不再纵容小娘子的逃避。   他居心不良地逼问了一句:“说句‘喜欢我’,就这么难吗?”   “你……”苏芷先是讶然,随后目瞪口呆,最后松开沈寒山的手,后退两步。   她被他逗到羞恼,恨不得抽刀砍人,可手指在刀柄上来来回回磋磨好半天,也没能抽出银刃。   好奇怪啊,分明庙堂之上,她掷刀逼退佞臣那样娴熟,怎么一到了沈寒山面前,百般技艺都不成行了呢?   苏芷畏惧地后退一步,只可惜沈寒山也不甘示弱,在后边追她。   她退,他进,至此,避无可避。   沈寒山抬臂,抵在苏芷身后的墙上。他微微倾身,落下的如墨长发携来一阵兰草香,沁人心脾。   “芷芷。”他说出的话也甘润,萦绕小香风。   沈寒山低低地笑,看她作困兽之斗。   别想逃了,插翅难逃了。   沈寒山摩挲小娘子的下颚,暧昧再问:“你不喜欢我吗?”   苏芷的心跳加快,高高悬起,又沉沉落下。   她的心被沈寒山牵引,受他把控。   月掌潮汐,也掌心。   他非要看她褪去海潮后,剥落出的隐秘石砂,他要看她真身,要听她实话。   她还能说什么呢?焦躁与酥麻,自脊骨一寸寸碾上来,蚕食她的心。   好像撒谎骗沈寒山也不好,为了守住自尊心,而教他伤心吗?   有时,苏芷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娘子……   苏芷凝视沈寒山那双漂亮的凤眸,一时间咬住了唇。   她羞窘,视死如归,喁喁:“我、我也喜欢的。”   “什么?”沈寒山听着了,故意说没有。情爱里的计谋无伤大雅,他设计再听一次,也没什么大错吧。   苏芷头一偏,梗着脖子,壮烈地道:“我……喜欢的!”   这回再说没听到,她就跑了!   沈寒山真是了解小娘子啊,他春风得意,一下把小娘子扯入怀中。   “砰”一声的相撞,不知是身,还是心。   苏芷靠在郎君温热的胸膛,指节蜷曲,攀附着他。   不逃了吧?算了、算了。   她被抱得很紧很紧,周身都是沈寒山独有的草木香。很好闻,很安心,很喜欢。   苏芷靥足闭眼,细细嗅着,她愿意与他一同沉沦,这片爱、欲海。   她鼻腔一点点发酸,莫名眼眶生热,没有缘由,也说不出理由。   她只是,很喜欢,很喜欢。她终于敢表里如一,心口一致。   沈寒山抚摸小姑娘柔顺的发,欢喜地回应:“我也是。”   这一日,星月在怀,人间浓绮。   幼年时焚于火光中,奄奄一息的小郎君,到底是从残骸火烬爬出来了。   他被苏芷拉回了人世,重新窥见天光。   沈寒山,历尽千辛万苦,活下来了。   最苦的日子过去了,往后该甜了吧。   作者有话说:   小两口终于心意相通啦~~~ 第九十九章   夜里, 四人一同吃了一顿顶温馨的饭菜。   絮叨几句后,天就黑了,入了昏暗的暮色。   裴川掌了灯来, 几人继续吃酒。   推杯换盏间,苏芷问纪嫣然:“你今后有何打算?”   纪嫣然刚要开口, 裴川便帮她抢答:“姐姐自然是住在裴府, 同我生生世世在一起。”   纪嫣然心间柔情蜜意,也没有辩驳,只小声地道:“我这条命是裴川救的,自当任他抉择。”   “你既已有去处,我也不多事帮你筹谋。前半生的苦难已尽,往后,你好生过活吧。”苏芷敬了她一杯酒,当作饯别, 她会对天家说狐女消失人间一事。日后,纪嫣然安全了。   几人道了别, 离开裴府时,已是深更半夜。   彻夜燃灯太耗油了, 故此街巷只是酒肆屋檐底下才悬着零星几盏。   这样黑的夜,四下无人, 就连彼此呼吸声都清晰入耳。   好在已过寒春, 不大冷了。   苏芷和沈寒山漫步荒芜的田径里, 也别有一番趣味。   苏芷难得主动拉沈寒山的手,同他并肩行于月色中。月光散落, 好似覆了满头霜雪, 这般, 他们算一块儿白头到老了吗?   苏芷摸了摸鼻尖, 有些羞赧。她第一次,有这样小女儿的情态与心绪。   她羞于启齿,也怕沈寒山看出来。   于是,苏芷急中生智,想了个旁的话儿,堵住沈寒山口舌:“我一直想问你,既要复国,缘何你入了朝堂?”   在苏芷看来,他带着死士江湖闯荡,一路招兵买马扩大势力,继而攻入京城……这样不是能更快成就大业吗?   苏芷问完了,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问得太深了。   “你要是不想回答,也可以不说。”她给他台阶下。   沈寒山缓缓摇头:“和你,没什么妨碍的。”   “嗯……”苏芷闷闷应了句。沈寒山总这样,说她是特殊的,是唯一的,是由他区别对待的。   “我和你说过吧,我的父君是为了大庆子民而自毁的家业。若生战乱,生灵涂炭,最先伤的,便是百姓。”沈寒山叹息,“兵戎相见是复国下下策,若能弑君,占民心舆情,引朝官追随,再顺理成章登基,就不必发生战乱。如此一来,伤亡便是最小。”   苏芷明白了,沈寒山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庇护天下百姓,他想兵不血刃,夺得帝位。只可惜世事一向不如人意,这条路太难走了。   比之陈屹当年夺得江山,再三发动战变,沈寒山仁治山河之心,更胜一筹。两者,高下立见。   苏芷今日是真对沈寒山甘拜下风,她由衷佩服沈寒山,笑道:“沈寒山,你如果复了国,一定会是一位好皇帝。”   沈寒山莞尔:“谢芷芷吉言。”   他既拉了她下水,那这一回的复国大业,只许胜不许败。   否则,他们都会死。   沈寒山……舍不得苏芷赴死。   真有那日,他会劝她当个逃兵。   活下去吧,他想看她活着。   如此,寒食清明,至少有心上人能给他烧些纸钱,同他絮语几句人间风月。   他那样怕寂寞,没她说话可怎么过。   沈寒山心里想着伤感事,嘴上却依旧不着调儿地问:“到复国那时,芷芷会当我的皇后吗?”   苏芷蹙眉:“沈寒山,你这是同我求亲吗?”   “芷芷不愿意?”   她斟酌一程子,说:“沈寒山,我不想当皇后,我还想当武臣。不过,如你需悍将,我会为你守边关!”   她最爱骑着爱马荔枝,天南地北地闯。要把她束缚于樊笼里,她定会被憋死的。   不过,她可以当女将军,为沈寒山守住这来之不易的大好河山。   因为这是她心上郎君的家私,她会拼尽全力为他守家宅的。   这是苏芷给的动人诺言,是她留给沈寒山的偏袒之心。   沈寒山道:“那芷芷为我守江山,我为芷芷守后位。我既为君,又如何不能再封我的皇后为大将军呢?”   苏芷惊讶极了,她没想到,沈寒山会因为她这样天方夜谭的一句话,更改旧制陈规。   “唔,如果你事事如我的愿……”苏芷迎着月色,对郎君说,“沈寒山,那我嫁给你,也不是不行。”   她从未想过成家,但如果家府中有沈寒山,似乎一切都不是那么难以令人接受。   苏芷在这一刻才明白,她并不是怕掖庭桎梏,她只是怕被锁入没有心上儿郎的荒宅中不见天日。   沈寒山在她身边,苏芷就什么都不怕了。   今夜,他们心意相通,彼此心照不宣。   苏芷跟沈寒山回了府上。   今晚,她是自愿留在沈寒山身边的。   她沐浴后,躺在沈寒山的床榻上,莫名有些紧张。   苏芷起了一手臂的鸡皮栗子,小心搓了搓,怎么都消不了。   沈寒山还当她是冷,故意把炭盆里的火挑得旺了些。窗缝要开一道气儿,偶有山桃花的粉瓣儿被吹进来,摇摇落在苏芷的鞋尖。   那样轻、那样软,和她不宁的心神一致,受沈寒山三言两语挑拨,便微微颤动。   这样郑重其事同眠,一向厚颜的沈寒山也略有几分无措。   他能借她的窘迫来耍横,却不知如何应对她的坦诚。   今日,是苏芷拿捏住沈寒山了。   苏芷咬住下唇,问:“沈寒山,你不困么?”   她头一次,催他。   沈寒山轻咳一声,小心摩挲被褥,寻了个空地儿,躺到苏芷身侧。   濛濛夜雾中,他握住了苏芷的手:“手上茧子这样糙,你当初习武,该是吃了很多苦吧?”   沈寒山很早以前就想对苏芷说这句话了,奈何她对他心存芥蒂,从不识他好意。   “也没有多吃苦,不过……舞刀弄枪,疼还是很疼的。”她也会在沈寒山面前示弱了,她不必做坚不可摧的武臣。   苏芷如今明白了,真正情投意合的两个人,是可以互.舔伤口的。   她胸腔似有暖流涌起,心旌摇曳。特别是掌心,也沁出了一层层热汗。   有点闷,有些热。   她总觉得气氛胶着,想要破这个局。   于是,苏芷难得主动,借月色,打量沈寒山——明明夜色浓密,掩去郎君万千风华,可仅剩下的几分俊美姿容,也足以令人心神恍惚。   迷醉间,沈寒山情不自禁吻上她。   先是蜻蜓点水的一下,自唇瓣、颈侧、再是衣下鼓囊之处。   他变得很坏,刻意咬人,雕琢着樱桃,以舌尖绕梗儿,纠缠着白丘,似要把樱桃核子吞、吐出去。   怎像是要吃人!   不适,千万分不适。   苏芷的温情不过一瞬,转瞬间便被郎君的热.潮冲垮。   她又开始埋怨他了。   诸事不顺的时候,总想找个由头发火。谁让她这样无措、这样难堪呢?这一切,都是拜沈寒山所赐!   偏偏他还要闹她,抓着她不放。   明明雕刻番号需用墨迹,沈寒山非要用一棍烙铁,那岩浆似的热、流不止,沿着番号开疆拓土,印下一个又一个的印记。再往里钻一点,碾压入皮肉,又凿出一个山峡小洞。   寒洞嵌入烙铁,两相融合,不知谁嵌着谁,谁箍着谁,一时进退两难。   沈寒山闷出一额的汗,他温声哄:“芷芷,莫慌,松开。”   声音发着颤,满是隐忍。   他比她好不了多少。   “沈寒山,我不会。”苏芷第一次承认自己愚钝。   她倒是想精通此道,可她不得要领,哪哪儿都没做对。   苏芷后悔了,她哪里知道这事儿还能这般磨人。   一着急,绞杀得更紧,她愈发慌了。   沈寒山被她刁难得没了法子,只能低头诱她。   吻她、引她、劝她,诸般技艺施展,总算得偿所愿。   苏芷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知了趣儿,她总算紧赶慢赶追上沈寒山了。   苏芷有点后悔,她为何要同沈寒山示好。   再如何,吃亏的不都是她吗?   苏芷想踢开沈寒山,刚抬脚,伶仃踝骨便扣在男人手间。   紧紧握着,正好借了足力,任他刺杀进来。   中招了。   “嗯……”   苏芷轻哼一声,承受这一波柔情起伏。   她手足都被束缚,动也动不得,只能任人摆布。   起初只是一点浓郁凝露,后来越积越多。   渐渐满了,溢出来。   落一地,或是濡了一腹。   苏芷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她错愕,更多的是窘迫……   好在沈寒山纵.欲摆布人后,还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良知。   他帮她理干净周身,帮她换好衣饰,谦谦风仪如君子。   唯有苏芷知道,他这层人皮囊子底下,究竟有多少兽念。   落他手里,没一个时辰,怕是出不来罗帐。   苏芷叫苦不迭,心里暗骂:这厮……真真奸诈!   苏芷疲倦极了,好在沈寒山还给她当迎枕靠着。   她蜷在他怀里,好似一只猫儿。卸下满身防备的猫崽子,原来也这样乖巧温顺。   沈寒山浅浅一笑,在她额上印下一吻。他怜惜地抚她的脸颊,哄她:“往后就睡在我身边吧,左右床宽敞,容你在侧不算什么。”   苏芷懒得开口,心里哼哼:想得挺美!还下次呢!她才不会轻易让他如愿。   便是她喜欢的郎君,那也不行!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要夸夸!! 第一百章   这一夜, 苏芷睡得很沉。   她做了一个清醒梦,她化成一团缭绕白雾,藏在宫阙一重重床帷后。   屋里火墙应该烧得很暖, 榻上那个蜷缩身子熟睡的小姑娘闷出了一头汗。   苏芷隐约辨认出,坐在榻侧看书的人, 是幼年时期的沈寒山。   他似是听到小姑娘的哼唧, 不满地挑起眉头:“榻都让给你了,怕你跌下床围,还守在旁侧,你又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像是意识到小姑娘没醒,叹了一口气,亲手捏了蘸水的巾帕,给她擦汗。   苏芷识得,那个小娘子, 是她啊。   太小了,她记不清很多事。但一些温馨的过往, 总是藏在她的记忆深处,仅需一丝提点, 便翻涌而出。   苏芷勾起唇角,她想, 她和沈寒山, 还真是有一场扯不断的孽缘。   苏芷自梦中醒来, 才朦朦胧胧睁眼,门外便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   她皱眉, 就在有人不合规矩闯入的时刻, 苏芷摸刀飞去, 铮的一声, 刀刃砍在门板之上,把两扇门的间隙衔接得严丝合缝。   没人能推进来。   沈寒山也被这动静惊醒,他捏了下苏芷的脸,会心一笑。   随后两人起身,换好衣饰,开门见人。   原是裴川来了,但见他火急火燎的样子,苏芷心间一沉,问:“是不是纪嫣然出事了?”   裴川颔首:“是宫中殿前司忽然来了人,范献领御林军二话没说闯入家宅,径直拿下了姐姐。倒是没要我一同入宫……只是那些人来势汹汹,我怕姐姐有难。我想救姐姐,特来寻主子求救。”   “傻么?他放虎归山,不就是为了看你入的哪个门子,你还敢来沈府求助!”苏芷拧了拧眉心,问沈寒山,“该怎么办?”   沈寒山道:“裴川轻功绝顶,不至于被范献追上,暴露咱们行踪。不过……天家敢这样恣意行事,不顾朝臣颜面,恐怕是已知‘前朝余孽’一事,逼纪嫣然背后的人露面。”   裴川脸色惨白,再没少年郎的意气风发。   他舔了舔干涸的唇,道:“也就是说,若无人策反,姐姐必死……”   毕竟陈屹不会怜惜无辜的纪嫣然,她不过是皇权底下的一只蝼蚁,轻而易举就能将其碾压。   天子一定不明白,他手里无足轻重的人,也是旁人家里的心肝与骨血啊。   他怎敢、怎敢……   裴川忽然朝沈寒山下跪:“主子,你知道我想做什么,求您成全……”   沈寒山面色凝重:“如今官家已经疑心,再无手软之刻。你若入宫,必死无疑,这般,你还要去吗?”   “要的。”裴川虔诚叩首,一跪不起,“主子知道,我本就是孤儿。命里什么都没带来,死了也什么都带不去。唯有姐姐,是我牵挂,我不想她出事。即便要拿我的命去换,也请您,帮我一把。”   苏芷隐约猜出裴川要做什么,一时心慌意乱。   她也很想救纪嫣然,可是贸贸然觐见官家,岂不是自投罗网?   到那时,沈寒山的处境也很危险。   苏芷有了爱人,也会存有私心。   她无法抉择……   沈寒山很满意苏芷牵挂他,暗下捏了捏她的掌心,道:“别怕,躲是躲不过的。若咱们做贼心虚,贸贸然出逃,才是正中天家下怀。那时,他便可发海捕文书将渎职的朝官缉拿归案。反倒是咱们坦荡,他暂时奈何不了你我。”   “真的吗?”苏芷怕沈寒山这一番是安抚自个儿的话,她不敢接,不敢认。   “信我。”   “好。”苏芷也知道,他们上了同一条贼船,以不变应万变最佳,莽撞行事,反倒惹人疑心。   说不准,官家就是想用这招来诱反贼跳反。   若官家知道前朝遗孤的真身,早早暗中拿人了,何必多此一举,先磋磨纪嫣然。   苏芷问:“那我们怎么办?”   沈寒山莞尔:“若我没猜错的话,过会子会有圣旨传来,宣咱们三人入掖庭,共商狐女一事。”   苏芷再三和沈寒山确认:“当真要入宫吗?”   她害怕沈寒山出事。   “芷芷,你该知道,不成功便成仁,你我失去太多,早已没退路了。”   “我明白了。”   沈寒山算无遗策,话音刚落,门外便有太监奉旨来寻人。   苏芷回过神,忙眼神暗示裴川归府,她也几个飞燕回旋式凌步踏檐回了家宅。   果然,他们三人的进宫旨意均到了。对外宣他们三人谒见帝王,是因狐女真身一事要相商,对内……他们三人心知肚明,官家是起了疑心,故作按兵不动。   临行前,苏芷招来疾风与谢鸾,道:“往后府内的日子艰难,你二人跟着我不合适,尽早散去吧。”   她知日后满城风雨,那时再逃便来不及了。   苏芷不想牵连无辜,这是她们苏府的劫难,能保下一个是一个。   岂料疾风当即跪地,道:“苏司使不必忧心,俺早知碎云的事,也自愿刻上墨花番号,效忠于您。俺不走,俺替你护家宅!要走也是俺妹子走,俺不想她受伤,最挂念的便是她了。”   谢鸾闻言,狠狠捶了疾风一下,泪盈于睫:“你把我舍下了,叫我怎么办?!我不要!哥哥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和你共生死!”   苏芷叹息:“你们的私事,我也不好置喙。只一点,既要留府上,请护好我母亲。此恩,我日后必会报答。”   “是,苏司使请放心离开!俺当初入府就答应您要守家宅,便是豁出性命,也不会让苏夫人出事。”   “好,多谢你们。”   苏芷不敢耽搁太久,以免惹人疑心。   她理好公服后,便扶着腰刀入内。   即便是生死存亡之际,她也丝毫不慌乱,稳重如山。   苏芷忽然想起柳押班曾赞她傲如松柏,远远往她从宫道踱来,那股子意气高昂,是任谁都挪不开眼的。   何必颓靡、何必畏惧,人间至好至坏皆尝过,早不负此生。   这命,若是留不住,便拿去吧!   她既为家臣,能为沈寒山战死,也算是忠义两全、死得其所。   ……   掖庭狱,乃是后宫之中的秘狱,为天子所掌,专刑宫人与内诸司罪臣。   即为,官家的家法之地。   纪嫣然双手被铁链束缚,她佝偻着背,如同蝼蚁一般蜷曲身体,低头跪拜九五之尊。   她浑身都是鞭伤,脊背的血干了又湿、湿了又干,那鞭刑似能入骨,嵌入她的背脊,疼得她嗓音都喑哑。   说来好笑。   这时,纪嫣然才觉察到皇权的危险——看似威严,其实肮脏极了。唯有和她这样的凡胎浊骨两相映衬,才能显出天家的高高在上。   所谓“为国为民”只是一句笑谈,皇权之高,不过是为了碾压百姓。   为了一己私欲,竟要碎她的筋骨……   纪嫣然在心里,哀哀地夸赞自己。   好歹她这一次不软弱,她没有向强权低头。   从前的她太卑微了,什么都不敢要,什么都不敢争。   是裴川拂去她的庸常,告诉她——“姐姐是明珠,只不过张怀书无眼,舍弃了你。如今能被我拾得,我真高兴。”   看啊,她也是有人喜欢的。   即便只是一个嘴甜的孩子,即便孩子心性总善变……   但她还是很珍惜,很欢喜。   纪嫣然也希望裴川是善变的,这样一来,过两年他能把她忘了,不再心伤。   纪嫣然垂首不语,陈屹却已没了耐心,他再次高声问:“说!告知你前朝事的人是谁?你既与裴川和沈寒山两人走得近,那前朝遗孤……定是这二人间其一!”   纪嫣然心里生骇,她怎么都没料到,官家不傻,早早就发现了这一端倪。   为了稳固帝位,便要伤她杀她吗?   她不是他膝下的百姓吗?不是都说官家爱民如子吗?   他就这样打杀他的孩子吗?!   纪嫣然不明白,她困惑的事情太多了。   她只知道,官家不配为君王,这样的人……不配坐在龙椅之上。   她不可能把沈寒山的身份和盘托出,也不会指认裴川……   于是,纪嫣然咬紧牙关,她做好了赴死的准备:“陛下再如何问,我也不知情。我算的都是天命,无人告知,无人指使!”   “好、好!倒是嘴硬!”陈屹朝范献瞥了一眼,来人再泼上蒜水,摧残那些已是遍体鳞伤的背肤。   “啪!”长鞭再次挥下,直把纪嫣然打得压地,隐没入土里。   她那样低微,又那样巍然。   她死不认罪,这样一来,就能护住裴川。   他是个好孩子,不该吃这份苦头。   她比他年长,早就历经沧桑,也活够了。   她死了,不亏。   纪嫣然的血快要流尽了,她想,她的少年郎不要因她伤心落泪。   她一点都不委屈,一点都不难过。   只是,她总嘴硬,没有好好对他说过“爱意”。   但是,裴川应该知道的吧?她是爱着他的,是喜欢那个不顾一切为她遮风挡雨的少年郎的。   所以啊,好孩子,你不许来救我。   千万、千万,不要来。   只可惜,纪嫣然还是算错了,她的家犬那样在意主子,怎会不来呢?   陈屹有意召见沈寒山、裴川、苏芷三人,想看这位出逃的前朝皇子是否有寸许驭下的真心,会不会暴露身份。   不自暴也不打紧,那就让纪嫣然好生看着——她咬紧牙关要保的主子,是如何冷血无情,是如何眼睁睁看着她去死的。   这样一来,寒了手下人的心,纪嫣然口舌再硬,也未必会忠心效主。   尘世里,再忠的将,也不会罔顾自家性命。   浮屠众生都是人,求生乃是人之本性、人之常伦。   只可惜,人与人还是有不同的。   纪嫣然喜欢的少年郎,还是奋不顾身来救她了。   裴川来了。   他本想同陈屹据理力争,可看到姐姐如同落水狗那般匍匐在地、浑身血污时,他眼眶还是红了。   狗皇帝,他怎么敢的!   裴川双手紧攥成拳,浑身不住战栗。   他真想提刀杀了陈屹,然而理智告诉他,如今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他不能冲动,否则会害了沈寒山、害了苏芷。   还要他忍吗?!究竟要忍到什么时候……   想好好活着,和心爱的姑娘在一起,就这么难吗?   陈屹望着他手下的臣子,意味深长地道:“何来策天命的狐女?一切都只是连篇谎话!她知前朝事,乃背后有高人指点。朕已查明,前朝三皇子死里逃生,流落民间。他若活着,该有二十多岁了。此女,定是受他指点与教唆,这才胆大包天敢来诓骗朕!”   言下之意是,若想救下属,自个儿招认吧。   沈寒山想来只觉可笑,若是陈屹谋反,他定能冷眼旁观下属遇害。那他……凭什么认为他们会老实交代来历呢?   除非,他目的不在此。   今日只是为了告诫与试探,再让纪嫣然寒心,由她说实话。   沈寒山微微眯眼,不动声色地想:不知纪嫣然是什么样的脾性,若她吃不住苦头,抖出他的身份,那复国大业便功亏一篑了。   沈寒山不信他人,即便他知纪嫣然是个良善人。   可没几个活人,能捱得住掖庭狱的酷刑。   裴川不傻,他自然猜到这一点。他比沈寒山了解纪嫣然,姐姐看似柔软,实则比谁都要刚强。   她绝对不会抖出他们身份的,非但不抖出,还可能为了保全他们豁出性命。   她就是这样蠢笨、痴傻,认定自己所爱之人,至死不渝。   所以,她才会被男人骗啊!   裴川心痛如斯,他要是对她的苦难无动于衷,姐姐死的时候,该多么寒心。   他给她的爱,从来不是虚情假意。   她能为他豁出性命,他亦如是。   姐姐,由他来护吧。   裴川做好了解围的决定,他上前一步,朝天家皇权,低下了双膝。   桀骜的、不可一世的少年人啊,终是在心上人面前丢了脸,舍弃自尊心。   为了求得姐姐的命,他愿意……牺牲自己的命。   是以,裴川艰涩开口:“请您饶过狐女吧,我是前朝三皇子,我来认罪了。”   他垂眉敛目,朝纪嫣然小心地一笑,满是狐黠。他想得阿姐夸赞,想让姐姐知道他有多聪慧。   他竟生出了急智,保住了她和主子。   可是纪嫣然知道此话一出,再无回旋之地。   她流下了眼泪,没有出一言。   要是裴川死了,她也赴约同往。   她不会让好孩子一个人上路的,因为,她爱他啊。   纪嫣然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拆开了那样疼,但她还是挪动指尖,借着泊泊流淌的血,缓慢写下一个“爱”字。   如此,她和裴川,应该算心意相通了吧?   裴川震惊,他看着姐姐哭着描绘心底爱意,心高高悬起,又沉沉落下。   上天待他不薄,又待他残忍。   这份爱,来得恰到好处,又似乎太迟了。   他好想活着啊,好想和姐姐一起活着啊。   可是,他不能够……   陈屹看着落网的前朝皇子,赞道:“好!为保家奴,不惜献身,朕敬你是条汉子,便允你所求。来人,把狐女送出宫去,莫要伤她性命!至于你,裴川。如今不是前朝的地界了,你该知道下场。你身后,可还有旁的势力?若想留个全尸,朕劝你实话实说。”   裴川知纪嫣然无恙,松了一口气。   他没了负累,坦荡地答:“没了。你该知道,若我有旁的势力相助,就不必这样谨小慎微潜入内廷,伺机刺杀。狐女……本是我有意布下,企图迷惑你的线,奈何你聪慧,还没等我刺杀,就已识出我真身。皇帝,我家中父母兄妹皆亡故,在世间已无留念。只一点,尸首异处太难看了,请你给我留一具全尸吧,算是全了两朝的体面。”   裴川臣服于新君,朝他叩首。   虔诚祈求,一次再一次。   他知道,主子会为他收尸。   纪嫣然会带他回家。   那么,今生圆满,他唯有一个请求:留一具全尸吧,他不想……吓到姐姐。   “好,朕成全你。”陈屹目光灼灼,下了诏令,“来人,赐毒酒。”   “多谢。”   就这般,裴川笑着饮下了酒。   顷刻间,他的腹部一阵灼烧,五脏六腑俱是撕裂一般疼痛。   裴川捂住口鼻喷涌而出的鲜血,想遮掩自己的狼狈。   他笑弯了眉眼,最后一次,与纪嫣然对望。   死前的一刻,他想看着纪嫣然。   好想,死在姐姐怀里。   真的好想。   姐姐的怀抱,香又软。   他疼到不行,还是朝纪嫣然爬去。   一寸寸靠近,直到触碰上她。   不能让血脏了姐姐的衣,但他要睡在姐姐怀里。   “姐姐……”   纪嫣然怔忪,随后,她发疯似地抱住了他,凄声哀嚎。   纪嫣然那沙哑的嗓音终是再响亮,他哭干了泪,对天嚷他的名字:“裴川!裴川!”   “姐姐,身上……好香啊。”裴川躺在纪嫣然柔软的膝上,眼前画面忽然和几日前的一个午后重叠。   那日,院里开满了桃花,香馥馥的。   他赖在纪嫣然膝上不肯走,任纪嫣然抚他的脸与眉眼。   他娇气如孩子,乐此不疲喊她“姐姐”,纪嫣然也耐心回应。   姐姐真好,姐姐要永远待他这样好。   虽然不能陪姐姐活到白头,但那日一起晒了日光,也算是度过美满一世。   现在,他要死了。   可是……姐姐哭得好难过。   裴川笑说:“姐姐你别怕,我只是去下面先铺路了。来世,我不会再等你了。这次,我会第一时间,把你抢走。姐姐不可以怪我,姐姐要爱我。”   “好,我等你。”纪嫣然颤抖着,吻了裴川。   她哭了,又笑了,陪着裴川,直到他闭上眼的那一刻。   世界寂静了,她的人间,变黑了。   她的小狗,死在了她的怀里。   作者有话说:   别怕,裴川不会死,下一章就活。   这本文大概20号就完结啦,很快了!!! 第一百零一章   纪嫣然带着小狗的尸体上路, 她想回纪家,想带裴川回自己家。   纪嫣然想,她爹一直想要给她找一个全心全意对待自己的赘婿。   裴川是孤儿, 又真心实意爱她,这样的女婿, 他应当很喜欢吧?   纪嫣然让裴川靠在自己的腿上, 拿帕子沾湿了水,小心擦拭裴川沾了满襟的血迹。   “好脏呀!这样可不能上榻。”她小声怪罪他,仿佛裴川还活着一样。   “裴川,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从前总觉得不好意思,也习惯了你先开口,一耽搁便是这样久。久到你都闭上了眼,再没和我开口的机会。”   “如果你能睁开眼看看我就好了,裴川, 我好后悔。”   “裴川,我好难过。”   “裴川……”   纪嫣然在马车里小声哭泣, 她脊背都是濡出长衫的血,滴滴答答, 沿着马车板子滴落在地。   车夫听着那哭声,心里一阵一阵惊惧。可她给的路费实在太多了, 他为了钱财, 只能送这对诡异的小夫妻上路。   马车就这样摇摇晃晃地走, 出了京城,入了府州, 赶到满福县。   纪嫣然给车夫丢了几两银, 同他道:“车和马都留下吧, 劳烦小兄弟去车马行再雇一辆返程。”   车夫见她出手阔绰, 还放他离开,他巴不得快点抽身。   车夫连声道谢,远离了纪嫣然的视线。   纪嫣然再次把车帘放下,她不敢让裴川见天光。   她似疯魔了,总觉得裴川还活着,这具本该冰冷的尸体也尚存余温。可能是裴川的魂魄不舍得走,还聚在这具躯壳之中吧?   她知道鬼怪畏光,她不想散了他的魂。   “裴川,如果你能开口说说话就好了,姐姐好想你啊……”她终于敢直言思念与倾慕,像个敢爱敢恨的小娘子。   “裴川,姐姐带你回家了。”   她还是掉了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裴川脸上。   滚.烫的、咸涩的眼泪。   不知流了多少滴眼泪,怀里的少年郎忽然睁开了眼。   他微动惨白的唇,笑说:“姐姐,你哭得好吵啊。”   纪嫣然愣住了,她疑心自己是疯魔了。可她背上的伤那样的疼,怀里的裴川那样的真实。   是被邪物夺去身子了吗?还是说,她的裴川……没有死?   纪嫣然怔忪,喜极而泣:“你没死?!”   她又是哭,愁闷的梅雨一般,哭哭啼啼没个停歇。   裴川却不觉得烦。   他从来不会嫌弃姐姐,他很高兴,姐姐为她而哭。   裴川胸腔里还是疼痛,他由纪嫣然搀起来,笑说:“别哭啦,往后只在床笫之间哭给我看吧。”   他一醒来就说这样的事,纪嫣然是又好气又好笑。   裴川注意到她背后溢出的血花,和她一起回了纪家,找了大夫看病症。   纪家原本还有喜枝儿留着,可喜枝儿经此前山匪一难,留下一封致歉书便离开了。   院子里还有不少山匪的尸体,裴川捂住姐姐的眼,不让她看:“唔,一点脏东西,看了晦气。姐姐等我,把这些东西丢出爱巢,再帮你上药。”   裴川如今不再是引进司使,他和纪嫣然都自由了。   往后,他要专心经营他和纪嫣然的小窝,哪里能让这些秽物叨扰。   他不知这些山匪之死是苏芷的手笔,如他知道,只会怪苏芷办事不讲江湖规矩,专门脏人的家宅。   裴川把这些尸首全丢入远郊的山寨里头,听说那里就有山寨窝点,县太爷死后,州牧派兵来剿匪了,死的人还是堆在山寨里头,如今多两具尸首也算不得什么。   裴川冷冷地道:“活了这么多年,头一回做好事,还帮你们送回老家,落叶归根了。”   他攀上枝桠,归心似箭,头也不回地来到纪嫣然身边。   总算收拾好这些脏物,裴川扬起笑脸。   他烧了水,同纪嫣然待在一个浴桶□□浴,好似他们初遇的那日一样。   那天的姐姐好香,他在她衣下贪婪逡巡,怕吓着她,便没敢碰她。   裴川为她清洗去那些渗出的血迹,又帮纪嫣然擦干身子。   他很有耐心地上药,就是口舌不老实,总要磨点蹭点,占尽便宜。   纪嫣然耳后的发被他掠起,热流窜过,微微发痒。   她“呀”了一声,稍稍躲开:“好好上药,别闹。”   来日方长,何必急于这一时。   看啊,她又犯了老毛病。没裴川的时候,想他念他,有他以后,又觉得时光漫长,有万千岁月慢慢煎熬。   裴川才不理她,一面动手动脚,一面哼哼唧唧:“姐姐不疼我了。”   “我没有。”   “有,你不让我碰。”   纪嫣然红了脸,耳背也发烧,许久,她结巴了句:“迟、迟点,我有事要问。”   “嗯?姐姐想问什么呀?”裴川不怀好意地说,“一个问题一次,如何?”   他总是这样精力充沛,纪嫣然拿他实在没办法了。   好半晌,纪嫣然点头:“嗯……”   “姐姐真好。”   “你不是喝了毒酒吗?为何又活了?”   裴川笑眯眯地说:“主子是宫中长大的,自是知道宫中赐酒都用什么毒,他早早给我备下了解药,还买通了送药的小宦官,足够我们的人在宫闱之中做手脚。不过也有运气在内,若是狗皇帝不按常理出牌,临时换了旁种不知名的毒,或是执意要将我斩首,那就是神仙难救了。”   这番话如今说起来轻松,纪嫣然却是听得心惊肉跳。   她忙呼:“阿弥陀佛,好在没事,真真佛祖保佑!”   得空了,她要给神佛上香、捐香火钱,她要去山寺里还愿,要为裴川祈福,保他下半生平安顺遂。   纪嫣然的情郎失而复得,她欢喜极了。情到浓时,她又想流泪:“我看你吐那么多的血,还以为你要死了。”   “解药若想压这毒,便会起血气逆位之险要。不过也好在药性重,我反应这样大,骗过狗皇帝绰绰有余。姐姐可别哭了,说好的,你不再为旁事哭了。”裴川咂摸一番,不怀好意地道,“哦,我知道了。姐姐是想了,却不好意思和我提,只能这样暗示。放心,我会怜惜姐姐身子骨,不教你多受累的。”   还没等纪嫣然说推诿的话,裴川又轻轻覆上了她。   “担心身子。”   “姐姐放心,我有分寸。”   “嗯、嗯……”   意乱情迷间,纪嫣然想,裴川哪里是惹人爱的小狗啊!他分明就是喂不饱的狼犬崽子!   不过,能和裴川一块儿度过此生,纪嫣然已然心满意足,她再无所求了。   她原以为天黑了,岂料神佛顾念世人,还是给她指了路。   她一路朝前走,总算寻到了此生至宝。   这一次,纪嫣然要坚定地牵着裴川的手往前走,直至暮雪白头。   作者有话说:   大概下周就正文完结啦!大家可以和朋友推荐咱们的《招惹记》呀~~~   下一本会开的是《我与夫君隐婚之后》,是先婚后爱文,男主是个表面高岭之花,私下斯哈斯哈一心想独占老婆的“伪君子”,结果老婆没抢到,还被老婆玩弄了感情后抛弃了(………………)   宝宝们给我收藏一下!!!!   《招惹记》的番外我已经想好了,大概1-3万之间的,血族冷酷公主苏芷vs隐藏身份当血包奴隶的实则大妖的带恶人沈寒山(白眼)   沈寒山:“公主疼疼我,血应当会更香。”   苏芷:“是,是吗?” 第一百零二章   苏芷头一次离死亡那样近, 她后悔带沈寒山进宫。若是出逃,凭她身手,未必没几分生机。   可是转念一想, 沈寒山有鸿鹄大志,他要为家人复仇, 并不想苟活于世。   这路行不通。   苏芷的掌心都是热汗, 腿脚发虚。   她待步行出了宫门,待宫阙笼入云烟,回到家府,她才有活过来的知觉。   苏芷想到纪嫣然陪同裴川尸首坐上马车的画面,鼻腔一阵发酸。   官家当真狠心,要看裴川死绝了,才肯让纪嫣然领走这一具烂肉。   他连“齐整衣冠”的体面都不给前朝皇裔留,就把他当无用的尸骨, 抛出宫外。   何必做得这样绝……   好在苏芷手下人机灵,看她眼力办事, 忙给纪嫣然雇了车,送她出城。   大庆各地州府来去自如, 无需路引。只要纪嫣然逃出京城,又何尝不算一种自由。   可是对于心爱之人已死的她来说, 或许接下去的每一天都是苦熬罢了。   她不想活了。   苏芷想起此前的事就悸栗栗的, 她惴惴不安, 揪住沈寒山的衣袖。   “沈寒山,我们算活下来了吗?”苏芷鼻腔发酸发涩, “可是, 我们靠旁人的命, 才苟延残喘活下去。沈寒山, 我从来没有杀过好人,可是裴川,却因我们而死。”   沈寒山听她话音儿里都带有懊丧和哭腔,一时哭笑不得:“他没有死。”   “什么?”苏芷错愕。   “我事先给了他毒酒解药,现下该和纪嫣然返乡,远走高飞了。”   “怎、怎会如此?你居然算到这一卦……”   沈寒山抿唇一笑:“官家因误斩柳郎中的缘故,失了民心。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会生事,亦不敢放出前朝余孽还苟活的消息。既如此,他就不可能大张旗鼓将人斩首示众。若是教外人知晓此事,难保会将他与前朝对比,亦可能有叛/党借机滋事。真闹将起来,他的损失比我大……故此,赐毒酒便是很好的一桩,能杀人于无痕。我料准了这一点,事先给裴川备了解药。”   “若是其中出了差池……”苏芷不敢细想,要是裴川运气没那么好,定会出意外。   闻言,沈寒山很为难:“芷芷,这世上不存在不沾血的谋反。我已尽力将死伤压到最小,你不要怪我。”   苏芷自然知道,王权争斗,怎可能不血流百万。   沈寒山已经尽力了,他问心无愧。   苏芷只是讨厌这种杀戮感,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可能折损手中。谁都是娘胎里生下的孩子,没有人能有资格肆意掠夺他人性命。   而王位上的这个皇帝,他轻贱人命。   若是不把他拉下马,往后陈屹一意孤行要整治江山,届时死伤会更多、更重……   他们是在做好事,不是作恶。   苏芷,更坚定弑君的心了。   若君歹毒,那她便背负反臣骂名,给百姓争一片青天。   即便百年后,留下的关于她的传闻何等不堪,苏芷也甘之如饴。   若事事瞻前顾后,那这路就没法儿走了。   凡事要往好处想,苏芷道:“有了裴川顶缺儿,担了前朝皇子的罪名,咱们总算是能安生一程子了。”   沈寒山道:“未必。”   “此话怎讲?”   “官家怕是已经撬开了范献的口,他那样多疑……宁错杀,不放过,咱们还是要小心为妙。”   “若他真要动手,凭你我之力,如何抗衡?”   沈寒山微笑:“芷芷记得干州统兵节帅刘振吗?”   苏芷点了点头:“我知道,就是他的部下被陈屹教唆策反,领了一万精兵助阵,杀上京城,这才成了事。”   “他们本是功臣,却因陈屹怕谋害干州统兵节帅刘振的事败露,登基后将他们引至藩镇,伏兵击杀。那群将领死了近乎大半,还有近千人逃出大庆国土,掩入草原胡族。他们已知真相,一心要为家主复仇,顺道向前朝王室忏悔,洗刷罪孽。由此,他们甘心为我所用。”   闻言,苏芷眼前一亮:“也就是说,你除却潜伏在京城的死士,还多了数千名骁勇善战的军士骑兵?”   “不错。”   “他们人还在关外吗?”   “早在一年前,我便下令允他们悄无声息进入国土,如今他们以平民身份融于坊间,又暗下从商,置办了一批军械,如今万事俱备,只待我号令。”   “什么?他们就留在天子脚下么?你竟能把他们掩护得这样好……”苏芷感到难以置信,沈寒山口中轻飘飘几句军械与军士,可要置办这些人与物,其中心计定是无数。   她还当他一无所有,原是她傻。若想复国,如何不会制定万全之策。   沈寒山听得这话,抬袖掩唇一笑,似是颇有几分被媳妇夸赞的洋洋得意:“芷芷当我这么多年潜伏于朝堂,都是吃干饭的么?朝中也有不少我父君的门生,有他们助阵,复国大业的筹备自是事半功倍。”   “怪道天家要和朝官们对着干,原是有你们这批叛臣,只可惜,他还是看走了眼,竟挑了你,重用起反贼头子了。”想也知道,陈屹晓得真相后,该多么语塞……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也是我用计妙绝。不过,芷芷不夸赞我,竟还嫌我吗?”他又扮无辜,企图讨封赏。   只可惜,苏芷铁石心肠,全然不吃他这套。   苏芷嫌弃地瞪了他一眼:“少油嘴滑舌!和你说正事呢!”   “是是,不同芷芷开玩笑。”   “不过,我知你是有备而来,悬着的心倒放下不少。军士在城中便好,如此就成了能救命的近水!”苏芷知道沈寒山早有预谋,心里也不那么慌了。她相信她的郎君,定有妙计复国,而她会作为他的开路先锋,为他披荆斩棘,破开一条生途!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往后的恬静日子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一声鹰啼破开长空,是苏芷的苍鹰青玉旋来。   若无她传唤,青玉不会贸然出现,除非出了什么大事。   “青玉!”苏芷以指抵唇,长哨一声。   然而青玉迟迟不愿落地,而是在空中同什么飞禽生死搏斗!   苏芷放眼望去,原是一只体型硕大的猛鸷!   这不是青玉能敌得过的鹰隼,而它之所以负隅顽抗,恐怕是知晓那只猛禽乃是冲着苏芷而来的。   它在护她。   苏芷忧心忡忡,她莫名想到从前救下青玉的时刻——它虽通人性,可在猎鹰之中,体型实在太弱小了。   若无苏芷挽弓拉弦相帮,恐怕青玉定会丧生同类之手。   而今日,它觉察到同类腾腾杀气,这才挺身而出护主吗?!   一只鸟禽都这般忠义,令她动容。   苏芷眼眶发热,她一个健步跃回家宅,抄起她的长弓。   她的爱宠,不能有事!   就在苏芷射鹰的千钧一发之际,沈寒山阴沉着脸,喊了声:“金日!下来!”   那猎鹰闻声,竟真止住了纷争,趾高气昂地落了地。   青玉见状,也展翅旋入苏芷怀中,似是诉苦。   苏芷一面磨蹭青玉的脑袋,一面惊讶问沈寒山:“竟是你的鹰吗?”   沈寒山面色凝重,摇了摇头:“不是我的,是我姑母的。”   “姑母?”苏芷思索半天,“你何时有了个姑母?”   沈寒山唇角牵起凉凉笑意:“芷芷记得,我同你说过二十年前,国土边境曾有草原胡族进犯吧?”   “对,我记得。”   “当时并不是我朝军士镇压了来势汹汹的胡族,而是两军僵持太久,彼此都精疲力竭,为护民生,决意暂时休战。胡族由数个部落构成,最大的阿图雅部落提出的休战条件便是要娶我父君同胞的公主,唯有这样的嫡长公主前往草原和气,才能彰显王朝和谈诚心。父君为了安抚阿图雅部落,将我皇姑母福德长公主嫁于部落可汗。阿图雅部落也因长公主抚胡下嫁而同意退兵。最终,余下的几个小部落不敌我国军士,被陈屹降服。他也是借这个由头,谎报军情,侵吞了国仓里的储备粮豢养私兵……”   苏芷知道古来就有公主抚胡一事,若非走投无路,谁会愿意用皇家帝姬去换两国安宁。而作为人质被舍弃的公主,对朝廷又该有多恨?   她没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又只身落入狼窝,不得返乡,心里一定很苦吧。   故此,许多和亲公主大多都早早香消玉殒,没命回故国探望。   苏芷怕戳沈寒山伤心事,隔了很久,才问:“你姑母还活着吗?”   沈寒山自嘲地道:“活着,还活得挺好。皇姑母是个有能耐的娘子,她笼络了阿图雅可汗的心,不仅为他诞下一双儿女,还让儿子继承了阿图雅部落大统,能由这样血脉不纯的孩子接手部落,可见丈夫对她的偏袒与宠爱。”   也可见她如履薄冰度日,吃了多少苦。   沈寒山似是在说玩笑话,偏偏眉心间却有化不开的愁。   苏芷不明白:“这不是好事吗?”   “不好。皇姑母虽过得不错,但她记恨我父君将其舍弃一事,由此陈屹起兵谋反,父君同她求援,她没有施以援手,袖手旁观。”   要是帝姬帮衬一把,或许旧国便不会覆灭。但是,她满心怨念,又怎会搭救?   她恨不得看前朝高楼塌方……   苏芷明白了。   这是一笔说不清楚的烂账,是先帝抛下亲妹,不顾她生死的。既如此,她又凭什么管兄长的生死?   “那她寻你何事?”   “她想助我复国。”   “沈寒山,这不是好事吗?你有何顾虑?”   “借兵的条件是,娶她的女儿为皇后,同她的血脉共享江山。这般,她就既往不咎,帮我一回。”沈寒山淡淡地说完这句,倒轮到苏芷错愕了。   原是各取所需。若她的女儿能成皇后,她便可再次回归旧国,毕竟侄儿可比兄长好掌控多了。   这位长公主,一直野心不小。   只是,苏芷怎么肯将自家的郎君拱手让人呢?她当然不会答应。   关乎家国仇恨的事,苏芷没资格帮沈寒山做打算。   若他想快些成事,苏芷会体谅,不过事成以后,她会同他分道扬镳。   这不是苏芷喜欢的郎君,她祝他千秋万代,河山锦绣,盛世太平!   苏芷垂下眼睫,缄默不语。   沈寒山见状,揉了揉苏芷的发:“无碍,我早有破局之法,何必借她的兵。皇后之位,我只想留给芷芷。”   苏芷笑着点头:“嗯!”   她心里,还有一句未尽之言——“我从未有过独占欲,偏偏你,我割舍不去。所以,沈寒山,我会竭尽全力,帮你。”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我下周就完结啦!!!   关于《招惹记》番外的一点思考。   大妖沈寒山的喂饱,和血族公主苏芷的喂饱,理解似乎不大一致(。) 第一百零三章   有了裴川挡的这一箭, 苏芷想,她和沈寒山该有一段安生日子过了。   只可惜,君心难测, 从来不是一句妄语。   就在她被传召入华供殿听旨时,苏芷意识到宫中气氛凝重, 同往常不一致。   明明还是一样的鎏金凤首茶案, 一样的出锋厚绒银狐毯,可她就是觉察到不对劲之处。   苏芷掌心并拢五指,小心扣上腰刀刀柄。   杀气真重,是她直觉。   不过,苏芷手中还有刃,她能逃出生天。   可是,真有生死存亡的危机吗?   该不会是她多心了吧?   然而,事情真如苏芷所料, 入殿的不是大皇子陈风,而是君王陈屹。   苏芷见到人, 心下错愕,面上却不动声色。   苏芷规规矩矩对他行拜仪, 筋骨不折:“臣见过陛下。”   陈屹冷笑一声:“呵,少装模作样了。”   闻言, 苏芷皱起眉头, 不明就里。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 两队御林军士便从四面八方冲杀出来。   他们擐甲执兵,全副武.装。军士们听从天命, 将苏芷团团围住, 以刀尖对敌, 明光铮亮。   苏芷抿紧了唇, 望向天子:“陛下这是何意?”   陈屹已没有做戏的耐心,他负手,落座案间,厉声道:“来人!拿下叛臣苏芷!”   糟了,是他觉察出什么了。   苏芷咬牙,迫于形势,只能抽出了弯刀自保。   她面向君主,临危不惧,发问:“苏家一心为君为国,何来‘叛乱’罪名?!”   “乱臣贼子,还敢诡辩!”   苏芷知道今日无回头余地,陈屹已经不信她了。   他未必知晓苏芷和沈寒山是反臣,只不过天子生性多疑,他或许是想斩草除根。   即便误杀也无妨,只要能守住他的江山社稷,只要能守住他的大业。   既如此,苏芷也不强求陈屹动恻隐之心。   她有太多话想说,有太多话想问。   此前碍于天家威严,她不过草芥之人,不能开口。   今日,她要痛快一问,痛快一战。   “陛下!”苏芷目光如炬,看着陈屹。   她不再垂首,她直视皇权,她无愧于心。   苏芷转了转手间弯刀:“我一直想问,这多年,我一直兢兢业业为你分忧解难,效忠于你……你看得到吗?”   “你一句皇命不可违抗,我便用性命去拼杀,只为圆你恩旨,你感激过吗?!”   “我一次次为你出生入死,伤了身、断了骨、洒了血,你在意过吗?!你真的把我当过臣子吗?!你有庇护过我吗?!”   “陛下!”   “我今日,很想问你一句——我对你忠心耿耿这么多年,做错了吗?!”   她想问的太多太多,她明明一心为国捐躯,明明生死不顾,涉险于危难之中。   为什么陈屹还要疑她、碾压她、打杀她?   他究竟知不知道,一个小娘子登上皇城司使的位置,究竟有多难?!   他体恤过她的苦难吗?   苏芷虽是沈寒山的人,可她以前效的忠心,都是真的。   她从未……害过人啊!   既是好人,缘何还要置她于死地?为何啊!   苏芷声声泣血,她想看陛下方寸大乱的样子,至少也要蹙眉动容一瞬。   如此,她才能得到安慰。   否则她这么多年,不就是笑话一场吗?   只可惜,陈屹没有心。   他觉得苏芷聒噪,死到临头还表忠心。   真恶心,催人作呕。   乱臣贼子,怎可能有报效祖国的忠心?!都是空话、屁话、假话!   陈屹目光冰冷地盯着苏芷,他面露鄙夷之色,冷嘲道:“你也配称自己为忠臣?”   短短一句话,碎了苏芷所有执念。   原来,她曾忠过这样狼心狗肺的主子。   真可笑。   物尽其用,兔死狗烹。   于天家而言,她已是弃子,可有可无。   她命不该绝,她要逃出生天。   苏芷眸光冰冷,她高举起弯刀,冲向那些军士。   她要杀出一条血路,她要毁去这样虚伪的王朝。   她不能死!她要救沈寒山!她要弑君!   她要做的事,实在太多、太多、太多……   直到苏芷被军士们刺得遍体鳞伤,她还是颤抖双膝,以刀尖死撑着地,不愿跪下。   最终,她没力迎战了,眼睛都被血沫染了完全,目之所及之处,一片猩红。   “父君,还需用苏芷之命换沈寒山露面,她暂时有用,不可斩杀。”是陈风儒雅温文的嗓音,他一如既往“良善”,朝苏芷伸来援手。   只可惜,苏芷早不吃他这套。   她丧失了浑身的气力,但还是在倒地的一瞬间,朝陈风的手划去一刀。   “哗啦——”破肤之刃,血溅三尺。   她斩断了和这位上峰的情谊,撕破了所有虚像谎言。   陈风捂住伤口,眉眼一瞬间狰狞。   他惊诧不已:“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苏芷凉凉牵唇:“滚!我恶心。”   苏芷还是躺下了,意识迷离间,她似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是一个长得和她一模一样的小娘子。   她易容成苏芷的模样,连带着嗓音也相似。   她把着那柄苏芷曾引以为傲的镂花刀柄腰刀,对陈屹单膝跪地,叩见君主:“臣苏芷,前来觐见。陛下,请问您有何吩咐?”   众人似看笑话一般,盯着血泊里的真苏芷。   想不到吧?是不是意料之外?   天家之精明,又岂是你能揣测,能抗衡的?   陈屹恶意满腔,朗声发话:“潜入沈寒山家宅,寻出他背后势力。如有异动,即刻禀报于朕。这般,才能将前朝反臣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是,臣……一定不负陛下厚望。”假苏芷挑衅地看了奄奄一息的小娘子一眼,她学了这么久的拟声,绘了这么久的面皮,她终被天家重用,占尽这位不可一世的皇城司使的一切。   真好,往后,她才是真品。   而地上那个命贱如蝼蚁的女人,只是个赝品假货!   真正的苏芷已经被所有人舍弃了,难逃一死。   假苏芷快意地上马,偏生荔枝识人性,知背上此人不是主子,左躲右闪不肯就范。   假苏芷险些被跌下来,她恨得咬牙,只能下马,任荔枝发疯似的逃窜出宫。   荔枝识路,一径儿冲向沈家。   沈寒山同这匹马有过节,见它横冲直撞跑来,还当它是憋了这么久的仇必须要报,一心想踏死自己。   于是,沈寒山朗声制止:“你朝我泄愤也无用,你主子会治你的。毕竟如今,你主子心尖尖上之物,是我,不是你。”   荔枝是能听懂人言,但也分辨不出沈寒山这么一大串话的内里意思。   它只是委屈地吭哧,蹄子不停跺脚,又用嘴去咀嚼沈寒山衣袖,想拉他来。   沈寒山多聪慧的一个人,立马察觉出不对劲来。   他寒着面皮,冷声问:“你主子呢?”   荔枝听得苏芷的名号,推他更急。   奈何沈寒山还没走几步,假苏芷便气喘吁吁赶到面前。   假苏芷朝沈寒山笑道:“寒山,原来你在这儿,荔枝跑得太快,把我拉下了。也不知它是吃了什么草料,今日脾性这样大!”   听得假苏芷的话,荔枝不再推搡沈寒山了,而是略带畏惧地瑟缩了一下。   它怕苏芷?   沈寒山会意,眼前的人……似苏芷,却不是苏芷。   苏芷何时亲昵唤过他“寒山”呢?   只是,沈寒山还要再三确认。   于是,他微微一笑,笑意不及眼底:“芷芷缘何唤我这样生疏?私底下,你不都喊我‘夫君’么?”   假苏芷属实不知,他们的私人情谊已近到这个地步。   她全无小女儿心绪,只头皮发麻,僵硬地喊了句:“夫君。”   “嗯。”沈寒山的眸子全冷了下来,他请她入府,“今夜你我要相商密事,莫要忘记了。你在寝院里稍待片刻,我牵荔枝回苏府。”   “好。”假苏芷不知沈寒山他们是如何相处,最好的选择就是随波逐流,跟着他的吩咐走。   沈寒山拎着荔枝回了马厩,他又同疾风借了义妹谢鸾:“一件事劳烦谢小娘子。”   谢鸾是跟着兄长入了碎云门下的,自然知道沈寒山乃顶头上峰,她没有半点推拒:“您请吩咐。”   沈寒山下了命令,一刻钟后,谢鸾捧了一身衣裙行至沈家内院。   假苏芷对屋里陈设与规矩皆陌生,虽对府上的奴仆有了解,可谢鸾却是第一次见。   她想,或许真苏芷和沈寒山私底下有秘密,才会有这一些不为人知的小事。她要小心行事,免得被人觉察。   谢鸾一见假苏芷便笑:“小娘子,奴来伺候你更衣了。”   “不必,我自己来就好了。”假苏芷如临大敌,连连推拒。   谢鸾故作困惑,问了句:“小娘子,你今日好奇怪……平时不都让奴来伺候你更衣吗?”   闻言,假苏芷立马警惕了起来。她如坐针毡,不敢推诿。   糟了,这样下去,她定会露馅儿,还不如好好听话。   于是,假苏芷强笑,道:“好,那你来吧。”   假苏芷为求真实可信,连腿、侧番号都雕青了,又怎怕他们认出来?   可惜的是,她不知,这个番号早已被真正的苏芷毁去……只要确认了这一点,便知她乃赝品。   欲以假乱真?实乃痴心妄想。   谢鸾确认番号完好无损,她心下了然,退出寝院将此事禀报沈寒山。   沈寒山何等聪慧,一下就明白了原委。   他面露杀意,信手从腰间抽出一把桃花扇。   他曳动扇面,招来碎云死士以及疾风助阵。   既有牛鬼蛇神敢冒充芷芷,那便代表,苏芷凶多吉少。   看来这皇城,要变天了。   沈寒山下了这么久的棋局,总算到了收网的时刻。   他下达指令:“命参将备军,三日后动手。”   死士确认沈寒山是发送了复国的信号,一时激动地嗓音颤抖。   他高呼一声“是”,隐匿于苍茫夜色之中。   廊庑上明灯摇晃,打下星星点点的剪影。   假苏芷着一身衣裙,袅袅婷婷而来。   她朝沈寒山羞赧一笑,问:“夫君,我这身好看吗?”   “呵。”沈寒山齿间传来意味不明的一声嗤笑。   是欢喜吗?假苏芷判断不出沈寒山眼底思绪。   随后,她忽觉喉间一紧,窒息感淹没了四肢百骸。   什么?!她竟被沈寒山死死扼住了脖颈。   “‘夫君’一词,也是你配叫的?”沈寒山凉薄地启唇,仿佛变了一个人。   假苏芷难以置信地盯着沈寒山,她意图说些什么,可下颚处的指骨却越收越紧。   沈寒山动了杀念,他想她死!   为什么?她哪处有破绽吗?!不可能!   眼前俊朗风流的郎君,再也不是温文尔雅的仪容,他冷眉冷眼,唇峰凛冽,竟如阴曹里的修罗恶鬼,令人惊惧!   假苏芷知道自个儿行踪败露,她也不藏了。   她动用武功,三两下挣脱开沈寒山的桎梏。   假苏芷捂住喉咙,跪在地上干呕,她问:“我究竟是哪里暴露了?”   “你当我眼拙至斯么?”沈寒山不答她,仅用眼神示意疾风上前擒人。   便是真正的苏芷和疾风也只能打个平手,遑论这个冒牌货呢?   假苏芷很快被疾风逮住,动弹不得,她被逼到沈寒山面前盘问。   沈寒山也不与她废话太多,他摸出一枚药丸,塞到假苏芷口中,迫她咽下。   毒.药刚刚下肚,药效就发作了。   假苏芷感到万蚁噬体,一寸寸肌理都龟裂开来,痛彻骨髓。   她疼到不行,匍匐于地,翻滚抓挠,百般不得解脱。   而沈寒山从未有一丝一毫的怜香惜玉之心,他冷眼旁观这一切。   仿佛他是高高在上的神佛,不能共情肉体凡胎的俗子。   为什么?!假苏芷百思不得其解,她的心志都被这一重重断肠剧痛给摧折了。   她哀求沈寒山:“救我、救我……”   “好啊。”沈寒山微微一笑,“只要你顶替芷芷,迷惑君主,换她回来。我见着了真主,自会把续命的解药交给她,由她带给你。”   假苏芷懂了,沈寒山是要她扮演真苏芷,而真苏芷则还元返本,回到他身边。   如此,他才肯给真苏芷一日的解药,次次来续她的命。   此举,是为了使唤她、摆布她,要她陪着演完这出戏。   假苏芷浑身战栗,她切齿:“我会死的,被官家发现,我会死的。”   沈寒山道:“你的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你若是不应下,你今日就会死。若你识相,待大业成了,我或许会放你一条生路,毕竟我伤你性命也无用。”   假苏芷不蠢,自然知道什么样的选择才是最好。   她咬唇,应下:“我答应你……现在,我能拿到解药了吗?”   沈寒山睥她一眼:“放心,你还有两天可活。动作快点,免得死在我宅院里。”   假苏芷惊讶,她这样痛苦,沈寒山居然不打算救她,是要她生生熬到天明吗?!   假苏芷疼得出了一身汗,心里暗骂男人心肠歹毒如蛇蝎。   好在半个时辰后,她的痛感渐消……方才真真生不如死,沈寒山是故意让她长教训。   不想死的话,就老老实实照办。   假苏芷深吸一口气,只得跃上屋脊,折回宫中。   苏芷总算是被她换回来了,不过她遍体鳞伤,为求不露馅儿,她也让假苏芷生生受过一回刀子割肉的痛楚。   苏芷拿了解药后,再次返回密室,喂假苏芷服药。   她同假苏芷道:“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你总归救我一次。放心,若大业功成,我不会伤你。”   假苏芷浑身都是新鲜的刀伤,好在还有药敷,能姑且保住性命。   她正要骂苏芷虚情假意,转念一想,又觉得女人还算诚实,好歹带回了解药,没骗她。   即便她不愿承认,也知苏芷是个磊落人。   “快走吧,若是叫大殿下瞧见,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假苏芷剜了她一记,纵她离去,留自个儿虚与委蛇,应对陈风。   她不傻,可不敢让陈风知道她被掉了包,届时,她定是头一个丧命。   要多活几日,好歹活到这群反贼谋逆那日……万一成了事,她顶着功,保不住还有一条明路可走,不必死在这里。   假苏芷只求,这群人真有点能耐。   苏芷死里逃生,朗朗明月洒下银辉,笼罩她。   活着真好。   苏芷浑身萦绕着血腥味,马不停蹄奔向沈寒山的寝院。   她原以为还要萧叔通报一句,岂料沈寒山就站在檐下等她。   郎君今日穿一身缠枝纹艾绿圆领袍,腰间系着一根玉簪绿绳带,这样浅的衣,盛满了月色,如羽化飞升的谪仙一般清贵高雅。   她忽然感到窘迫,她满身是血,这样脏,万一染上郎君簇新的衣袍怎么办?   她近乡情怯似的,止住了步子。   苏芷怕满身伤痕,要吓到沈寒山,迟迟不敢动作。   沈寒山遥遥望着心上娇娘,眼眶生热,眼尾潮红。   他一眼便认出了她,眉眼流露千万分担心,嘴上却不饶人:“你是真的芷芷么?我不敢认,总要让我看看腿侧番号毁了没有。”   苏芷看他这般不着调,恨得骂出声:“找死么你!”   明眸善睐,宜喜宜嗔,俱是他熟悉的小姑娘。   沈寒山鼻尖生涩,有许多话想说。他要好好惩戒她,怪罪她。   可最终,他把心上人纳入怀抱,一寸寸收缩臂骨,连抱都不敢抱紧。   他心疼苏芷,他怕她疼。   沈寒山搂住她,头一次,语带哽咽:“我在此处恭迎你这般久,日升盼到月落,你可算回来了。”   “傻子吗?我不会有事的。”苏芷欣喜,感受郎君的柔情。   她不再压抑心绪,反手抱住了沈寒山。   她埋在他的温柔乡里,喟叹一声,喁喁:“沈寒山,我回来了。”   “沈寒山,我叛了旧国,再也不走了。”   她很庆幸,能再见到沈寒山。   郎君的奸计终于得逞,他引诱她乱了心志,背叛故国,成了他同船贼人。   往后,苏芷没了退路,只能和他“同流合污”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完结啦!!!!谢谢大家陪我到这里=3= 第一百零四章   陈屹近日睡得不够安稳, 夜里宿在榻上,总能梦到先皇。   他已经执了剑,要同他们厮杀一场, 可是他们并不动杀心。一家四口人,只是静静坐着, 盯着他。   那脸如生时一般, 并无可怖伤痕。   但陈屹还是畏惧,仿佛他张牙舞爪的躯壳被人看透了。   他们知道他是假货,知他的狼狈与无措。   若不是畏惧,又怎会如此打杀他们留下的孽种。   陈屹确实害怕逆臣夺走江山,届时,他如何砍死的前朝皇裔,那些刀枪便会如法炮制,落在他身上。   他会死得很惨, 万劫不复,无人搭救。   陈屹从梦中惊醒, 满额都是热汗。   他喊内侍端来一碗甜汤,陈屹饮了两口, 稍安下心。   他已经派出假苏芷迷惑沈寒山了,他对她用情至深, 不会疑她的。若沈寒山真是前朝三皇子, 那他必死无疑。不过这一次, 沈寒山连同他背后的军士,都会被陈屹一网打尽。   到时候, 他的江山就稳了, 再无人能阻他大业。   陈屹稍定了定神, 倒是想念佛经来解乏, 只是每每诵起经文,他总止不住地战栗,或许是他杀业太重,佛祖已经不留他了。   这时,内侍垂首,与陈屹通禀:“陛下,苏司使有要事觐见。”   陈屹知道,苏芷是假货。她这样匆忙赶来,定然是觉察到什么事了。难道沈寒山要动手了?兹事体大,不得耽误。   陈屹沉声:“宣。”   “诺。”内侍宣苏芷进殿。   苏芷再次踏入这一座鬼气森森的皇城,她恍惚想起,其实她第一日事职皇城司就多有不适。她觉得皇城阴冷,那时怪簌簌白雪,怪黎明寒霜,就是没怪庙堂中人险恶的居心。   她后来适应了在宫中生活,也是因为有柳押班的照拂,赵都知的看顾。冷的是人心,热的也是人心,世间万物,真的好没道理。   苏芷一步步走得很稳,她再次见到陈屹。   这一次,她学乖了,临摹假货的谄媚,问陈屹:“陛下,臣的腰刀,要解下么?”   陈屹道:“不必。你夜入皇城,可是有要事?”   “自然是有的。”苏芷为难地扫了一眼四下,“陛下,人多眼杂,恐有沈寒山线人……”   闻言,天子震怒:“朕的皇宫,如何会有内贼!简直一派胡言!”   他不过是虚张声势,不愿意承认这一点罢了。   叫嚣过后,陈屹还是老实撤下了旁侧的宫人。   他怒道:“奏来!”   苏芷低头,手已扣上腰刀。   电光火石间,她拔刀朝上,凛冽的刀刃径直抵在陈屹颈上。   陈屹大惊失色,正要反击,却听得女子勒令:“别动,刃上淬了毒,见血封喉,别怪我没提醒你。”   陈屹再如何狂妄,也是惜命的。   他后知后觉,问:“你是……苏芷?”   “不错。”苏芷上前一步,挟持住陈屹。她确实想一刀了断狗皇帝的命,这样快意恩仇,这样干净。可苏芷知道,到时候她和沈寒山都得给陈屹陪葬。   而他,不配这样厚葬。   官家遇难,成千上万的御林军由范献领头,全闯入了宫阙。   宫中禁卫军近日被调遣入宫,足有三千人!   三千军士出入龙庭,声势浩大,撼动河山。   那样乌泱泱的大军,确实很有压迫感,只可惜,苏芷从不是怂包,她无惧这些将士!   更要紧的是,他们留有后手……   兵浪自后方开始颤动,刀剑声声入耳,火光窜动。   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井井有条的军队乱了,原本平静无波的人心也乱了。   沈寒山带来的人手很多,老的少的,前朝新朝,足足有近万人。   ‘碎云’死士破开了宫门,引军攻入皇城。很快,这群训练有素的御林军便被包抄,愿降的留下命,不愿的也只能赴死。   苏芷眼见着这一幕人间惨案,也知,这是无奈的事。   宫闱争斗,从来都是鲜血与硝烟。   只能以小换大,来安自己的良心。   不杀陈屹,往后死伤更重。   他囚着整座皇城,把控民声流言,大家活在囚笼之中,更是生不如死。   就连苏芷,也曾是他麾下鹰犬爪牙。   后来的死士领队包抄了御林军,困住了整座城池。   沈寒山,终于回到了故土。   他负手,身姿挺拔,如松如柏。   他缓步迈入大殿,不必如从前那般对着杀亲仇人卑躬屈膝。   算是扬眉吐气吗?家人都死绝了,算什么守得云开见月明。   即便陈屹死了,他家人的命也还不来。   沈寒山目光灼灼,迎向陈屹,道:“你命军士向我大兄射箭,明明一箭穿心就可了断他的命。可为何射了百余箭?又为何泰半都是正中他的膝骨?可惜,我大兄英伟无双,不会向你伏跪。”   不必旁人说也知道,陈屹有多卑劣。   他想看前朝君王伏跪于他身前,想让他们亲眼看看,他将登上帝位,万民朝圣。   偏偏,那位储君这样傲气,傲骨峥嵘,衬得他……如同跳梁小丑。   不可饶恕。   他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陈屹笑道:“沈寒山,你以为你赢了吗?我老了,没多少年可活了,但我还有儿子在。这江山,终究与你无缘。”   言毕,殿外又是攘攘熙熙,一流煌煌火光入内,竟是陈风领着成千上万的军士入了宫!官家手上,可不止这三千御林军!   他们来势汹汹,一径包抄了沈寒山的人。   人数虽不至于碾压苏芷他们带来的人马,却也足够厮杀一场。   最要紧的是,陈风执刀推入殿内的人,是她的母亲!   “阿娘!”   “苏婶娘!”   沈寒山和苏芷俱是惊骇,他们怎么都没想到,疾风这样武艺高强,也没能带苏母成功脱险。   陈风冷笑道:“你们也不想她死吧?既如此,把我父君还来!”   苏芷死死扼住陈屹,不肯放手。   她知道,若陈风得到陈屹,他们父子还是明面上的君主。那么苏芷和沈寒山这些乱臣贼子,没一个人会有好下场!   绝对、绝对不能放。   陈风见他们死鸭子嘴硬,发了狠,手起刀落,削下苏母一层皮肉。   凛冽的刃破开衣布,血自臂膀喷涌而出,老妇人痛得发颤,眉眼狰狞。   苏母生生忍下来,她咬紧牙关,同苏芷道:“阿芷,别怕。你爹爹也不曾当过逃兵,你不可……辱没苏家门楣!”   “阿娘!”苏芷泪盈于睫。   可是、可是她如何忍心,看亲娘蒙受苦难。   只是,她不能从了陈风的意,若是她放了手,在这里的所有人,都要给他们陪葬。   没有人能活下来,没有人!   王权,一贯如此残忍。   除非,她不放手,借陈屹的命,要挟陈风就范。   这般,她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只是那样的话,相当于苏芷放弃了苏母的命。   她恐怕……做不到。   “好孩子,好孩子。”苏母泪盈于睫,“阿娘从未觉得你有多异于常人,你比旁人英武,是世上最好的小娘子。”   言毕,她似下了什么决心,咬碎了银牙。   “噗——”苏母喷出一口黑血,血星子溅上陈风的眉眼。   他手里的把柄,就这样轻飘飘落了地,再也拾不起了。   苏芷明白了,苏母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决心,她甘心被陈风逮捕,甘心为她手间人质。   因为,她早已把毒藏在牙间,她不会成为苏芷的负累。   这样,就能庇护苏芷,走得更远、更远。   她今日来,是对苏芷寄予厚望,她想亲眼看苏芷,为夫君复仇。   于是,苏芷奋力抹了手中的弯刀。   没有犹豫,没有退路,如母亲所愿。   刀入陈屹的颈骨,血溅三尺,他终是死在了苏芷手里。   眼前的局,乱了。   陈风眼见父亲死去,他红了眼,厉声命手下军士为君王复仇!   即便所有人都会在战火里牺牲,即便大家都会死!   两军交战,横尸百万。   这就是沈寒山最不想看到的局。   苏芷来护沈寒山,她斩杀这些叛军,一步步逼近陈风。   奈何陈风带来的人马实在太多了,她挡不住他们,也护不住沈寒山。   苏芷横刀在前,对沈寒山说:“如果我死了,我不怪你。”   “你不会死。”   他的小姑娘,不可能有难。   他舍不得,也不允许。   沈寒山似是下定了决心,吹响了怀中的口器。   一声鹞鹰长鸣,宫门外竟响起了成千上万的铁骑声,地面都在颤抖,沙土飞扬。   陈风本是占据上风,正暗下庆幸。可震耳欲聋的马蹄骚动由远及近,他心里一瞬间慌了神。   再朝宫门外望去,金戈铁马入了皇城,是胡族的兵。   千乘万骑,是沈寒山的援军。   他竟和蛮族借了兵!他哪来的能力?   陈风敌不过,他必死无疑。   陈风忽然觉得很累,他的父亲是枭雄,他却没有以一人敌万军的胆量,他甚至都不敢似前朝皇太子申景那样死而不跪。   他一死,再没人能续上大庆的王朝,所以他惜命,惜得很有缘由。   只可惜,苏芷没给他这个机会。   陈风死了,死在乱军之下。   这一场宫变,是沈寒山为首的军士们胜了。   不过,他既借了皇姑母的兵,那也就是代表,他应允了婚事,要娶表妹为妻了吧?   顶好,顶般配。   苏芷没有留下殿中,同沈寒山一块儿庆贺。   她还有事做。   苏芷命青玉去帮着找荔枝,待荔枝来了,苏芷又骑上爱马,冲出皇城。   街巷全是逃难的黎民百姓,她在人海潮潮中迷失,被行色匆匆的路人撞倒。   沈寒山在今日有了家,而苏芷却在今夜没了家。   苏芷回到苏府,家里已经没人了。   她蹲在门槛一直等、一直等。   过了好久,疾风来向她请罪:“苏司使。”   苏芷一见疾风就红了眼,她抬手给了他一拳,问:“我让你保护好家宅,你人呢?!你眼睁睁看着我母亲被抓吗?!你就这样报答我的恩情吗?!”   苏芷知道,这事怨不得疾风。若他执意要拦陈风,他一定会死。   苏母是温婉的妇人,她见不得晚辈死在自己面前。   所以她一定会跟陈风走。   苏芷什么都知道,只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过是想有个发泄的口子,想和人宣泄这一场苦难。   疾风闷头挨打,什么话都没说。   苏芷出够了气,疾风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到她面前:“夫人不让俺拦,她一心要走。不过,她塞给我这封信,让我见到你,就转交给你。”   苏芷这下是什么都明白了,她苦笑:“母亲是故意受降,就为了充当人质,逼陈风这一对人马尽早露面?如此,君王底牌尽显,也好让我们将其一网打尽……”   “正是。夫人……忠义无双。”   时至今日,苏芷才明白。   忠心或是仁义,不能吃不能喝,又有何用呢?   她只是想回家,只是想要娘亲。   苏芷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她无能,她没用,她做不好任何事。   她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小娘子,她想依偎母亲身前,她想和母亲诉苦、讨糖吃。   苏芷瘪了瘪嘴,头一次哭得这样狼狈。   她想,京城已经不是她的家了,她没了母亲,现在连沈寒山也丢了。   至少她还有荔枝,她可以骑马出皇城,可以远走高飞,可以远离朝堂……再也、再也不要回来了。   酒肆上还有一盏燃着烛火的灯摇摇晃晃,它照着苏芷,洒下暖黄色的微芒。   寂寞、凄怆、可悲。   苏芷抱着膝骨,迟迟不肯展开那封信来看。   她等到快要睡着,等到疾风也离开了,他要先去寻义妹谢鸾。   苏芷孤苦无依,又是一个人了。   直到很久以后,她的目之所及之处,出现了一双鞋履,衣下摆是织金缠枝花纹,那样爱俏,和沈寒山好像。   苏芷泪眼朦胧地抬头,入目,是她心心念念的郎君沈寒山。   “你怎么来了?”她问。   沈寒山蹲下身,轻柔地抬袖,为她掖去眼泪:“背着我哭么?”   苏芷纳闷:“你不该去找你的表妹吗?”   “原是为这桩事才舍下我吗?”沈寒山笑道,“我没有同意联姻,不过为了借兵,我答应了皇姑母一件事。”   “什么?”   “我的心愿是为家人复仇,而皇权,我可以拱手相让。”   苏芷惊得手足无措:“你不当皇帝了?”   “你都不愿当皇后,我缘何要当那一国之君?夜里一人睡在掖庭,不冷么?”   “……”苏芷有时觉得,沈寒山真是一个奇怪的郎君,但这并不妨碍她喜欢他。   苏芷举起手里的信,对沈寒山,执拗地说:“阿娘……给我的。”   仿佛在炫耀阿娘送的礼,虽然是遗书。   沈寒山摸了摸苏芷的头,说:“苏婶娘很爱惜晚辈,她怕我等不能成事,会被陈风算计,故此以身为诱饵,逼他露面。暗箭成了明枪,再联合姑母入关后埋伏于州府远郊的草原骑兵,那么我们的胜算就大了。”   苏芷愿意和佚?沈寒山共享苏母留下的书信,她没有瞒着他的事,什么都想同他说。   苏母是个很乐天的人,她的信没有什么苦大仇深,信里写的全是她和亡夫的故事。   苏母说,原本苏父乃“碎云统领”一事,是瞒着她的。   但他们是夫妻,怎么可能瞒一辈子呢?今天是沾了血的白衣,明日是断了一截的长刃。苏父又不是当街斗殴去了,苏母得多蠢笨,才不知他私下里有事藏着掖着?   终于,在苏母怀上苏芷这日,她挺着肚子同苏父道:“我这人眼里容不得沙子,你要是再骗我,我就落了胎,同你和离!”   苏父没了办法,连夜入宫请旨,得了天家首肯,这才暴露真身,也把苏母拉入了死士的伙里。   苏母说,其实她才舍不得打胎,要是苏父执意要骗她。她大不了就带着孩子往乡下跑,过段日子再灰头土脸回来。   不过,她太了解苏父了,男人老实巴交的,很好拿捏。   虽然她后来才知道,这个憨厚的男人,实则是天家暗卫,杀人如麻。   他怕吓到爱妻,一直不敢说。   如今想想,苏母也是个能耐人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处一块儿了,哪里还会嫌弃夫君手上的勾当活儿?   苏母这些年很想夫君,她把苏芷拉扯大,把她托付给沈寒山。   苏母终于能撒手人寰了,寻自家郎主去了。   她心里高兴,昨晚还喝了两碗燕窝红枣汤。   ……   苏芷看完母亲写的不着调儿的信,哭得更凶了。   明明人前是英姿飒爽的武臣,人后怎就如水做的一般。   沈寒山哭笑不得,把她搂在怀里,耐心哄着。他抚她的脊背,和她说很多话。   “别哭,往后有我呢。”   “沈寒山,你会陪着我吗?”   “会,我已经想好了,明日我们就离开京城。”   “去哪里?”   “去很远的州府,买一座宅院,就我们两个人住。”   “嗯,我想养一只猫。”   “两只也可以。”   “好。”   “还有那个假扮我的小娘子,给她解毒,放她自由。”   “已经差死士去办了。”   “嗯,那我再想想要同你说什么。”   “慢慢来,我一直在。”   说着说着,苏芷有点困倦了。   她赖在沈寒山温暖的怀中,听他絮絮叨叨将那些关于日后的打算。   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她也不是英姿飒爽的皇城司使。他们只是人间最简单的一对爱侣,往后还是夫妻。   夜里能睡一个被窝垛子的那种。   就像、就像她阿爹阿娘那样。   苏芷在他怀里睡着了。   这一次,苏芷没了戒心,甘心被沈寒山招惹,堕入红尘。   沈寒山的神明,终于心甘情愿,坠落他怀中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完了,这本文超级冷的。。。一天两块钱的感觉……完全是为爱发电啦!我觉得我已经是尽力写好这本了,这本文的故事不复杂,就是一个小娘子被一个小郎君招惹勾搭叛了国的小爱情。   虽然可能不算那么完美,但是我已经很满意了,故事有始有终,想表达的课题也说清楚,就很好啦!!!   我会再写一个榜单字数的番外,应该,所以是一万五千字~二万字不等,会有一个IF线(血族公主VS血奴但大妖怪),宝们还想看什么,告诉我呀!!   四月会开《我与夫君隐婚之后》,主线会是破案,但是感情线很好玩,是先婚后爱还有小孩助攻~~大家帮我收藏一个呀!!希望到时候开文不会轮空呜呜!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