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书名:病娇皇子火葬场实录 作者:再吃一小碗 父亲战死沙场,兄长卧病在床。   谢依依无可奈何,去拜访了恰来京城小住的药王,跪了足足一天一夜,才得了药王相助的一句承诺。   ——也赔上了自己。   最初,她也曾幻想着与这温润的男子共度一生。   后来,她才知晓——   他是邻国皇子,顶着药王的名号救治受伤将士从来为了收买人心。   留她在身旁,一能控制谢家,一能用作试药的工具,一举两得。   温润的皮囊下,那颗心冰冷如霜。   于是她逃了,逃得干净利落。   ——   慕明韶以为谢依依于他而言,和寻常宠物无甚差别,腻了便扔。   可某日,当他望着空空如也的卧房,才发觉   ——他根本腻不了,甚至成了瘾。   最初   慕明韶:我心中只有无尽权势无边江山,对女人毫无兴趣。   后来   慕明韶将谢依依搂在怀中沉声呢喃:太子之位我不争了,邻国疆土我不要了,依依你回来可好。   #1v1,sc,HE#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依依,慕明韶 ┃ 配角:专栏预收《小娇妻》求收藏~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出逃后她成了病娇皇子的白月光 立意:理解自己的内心,珍惜挚爱,为自己奋斗。   ☆、第一章   深秋的夜晚,月色如银霜透过大开的窗子铺满半间屋子。   晚风随之涌入。   谢依依裹紧了身上山青色袄裙,纤长素手支着窗沿,将半个身子都抵在了窗边的墙上。   另一只手紧捂着肚子,自五脏六腑传来的疼痛察觉不出究竟来源何处,却分外难耐。   白皙额间涔涔渗出剔透的冷汗,她不自觉地紧咬樱唇,对着眼前梳着双髻、红着眼眶的丫鬟用力一推。   “红玉,你走…将这事告诉大哥……”   原先悦耳的嗓音因体内强烈的痛楚而断断续续。   红玉随她动作后退一步,嘴角一撇,眼尾流出了几滴清泪,“小姐……我定会回去将这事告知将军!”   决绝地丢下这句,红玉转过身,还未有动作,那木门已被推开。   身形修长的男人缓步进了屋。   那一身月白长衫在月色照耀下更显神圣。   他静静倚在门框上,手中把玩着腰间玉佩。   气氛瞬然静谧下来。   谢依依抵着冰冷墙面,紧紧咬着下唇,手拽着红玉的胳膊,抬眸望了眼门边,又迅速垂下眼眸。   半晌未听闻声响,叶瑾安朝两人望过来,神情动作依旧恣意,嗓音动作如山涧清泉般清冽:   “你想让她从二楼跳下去?不妨走楼梯来得方便。”   谢依依听了不由打了个寒颤。   若非她认得出算计她兄长的那些字迹出自这人手中,她怎么都不能相信这人还有那样的野心,“你真的想……”   话语一滞,她倏然蹙起了一双秀丽的双眉,额间忽地渗出豆般大的冷汗。   “小姐!”一旁红玉听她尾音一颤,也不由慌了神,用力挽住了她胳膊,可谢依依这么颤着,身子全然没了力般就要瘫下去,险些让她扶不住。   她恨自己没用,跟着少爷习了武,在这种关头却半点帮不了小姐姐。   叶瑾安依旧无动于衷,立在门边,仿佛这会儿受苦的并非他的妻子,倒像是个陌生人。   可她这会儿也只能去求这人,“姑爷,你放过小姐!”   闻言,叶瑾安缓步走了过来,搂着谢依依纤瘦的腰肢将人揽进怀中。   “你可以走了,告诉谢凌川,先将皇城镇北门的密道图送来。”   谢依依贴着他的身子,脑袋上方传来他的嗓音依旧轻柔。   混着体内的剧痛,听得她不由想哭。   让红玉回去有何用?   但不是红玉,也可以寻其他人。   她憋着眼泪,转眸望了眼红玉,还是挤出来一句,“走吧。”   话音刚落,那疼便更剧烈了。   这药叶瑾安离开时便留了,平时无甚反应,动作越剧烈,情绪起伏越大,便也是疼。   他的怀抱如这人面上看起来一般,柔软温暖。   带着草药的清幽香气。   听闻红玉迈着沉重步伐离开的声音后,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揪住了叶瑾安臂弯处的衣袖,将脑袋紧紧埋入人怀中,闷声嘤咛了一声,“疼……”   叶瑾安搂着她的动作一滞,微眯起眼看她紧皱的小脸,才从袖中翻出一粒小巧的药丸,纤长手指轻捏着将药丸放入了她双唇之间。   ——   她昏迷前最后的印象,   这人模样依旧温柔。   再度睁开双眸,已是白日。   秋意渐浓,她此刻正裹着一层薄薄的棉被,缩在被窝之中。   与这半年的每一日都无甚区别,望着悠然恬淡。   她在被窝里转了身,不由轻声叹了口气。   她猜不透叶瑾安的一丝一毫。   叶瑾安娶了她,也就娶了她。   他说是算作他医治谢凌川的报答,可这半年来,除了让她服用些稀奇古怪的药,便再没让她做过什么。   她撑着身下被褥便要起身,耳畔捣药的沉闷声却突然停下,传来一阵稚嫩的少年音:   “师娘?你醒了!师父清晨煮的粥这会儿还未凉!”   未等她反应过来,那少年已碰着还在冒热气的清粥来了她跟前,脸上还洋溢着灿然的笑意。   少年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一双眸子澄澈干净,倒映着谢依依略显憔悴的面容。   她从被褥之中伸出了手,指尖触到丝丝凉凉的空气,有些反常。   湿润的像她焦急赶来的拂州城。   她皱了皱眉头,端过那碗粥,直觉告诉她,自个儿不止昏迷了一夜,腹中空荡荡的。   轻抿了一口粥,温度恰好。   叶瑾安似是算准了她何时能醒来一般。   瓷碗见底,谢依依将其搁在了一旁的小桌上,白皙纤长的手指在阳光照耀下近乎透明,她望着不由蹙起了眉头。   “我们…在何处?”她轻咬着下唇,转过脑袋盯着身旁正要去取瓷碗的少年问道。   少年闻言,动作一滞,眸中立刻带上了一抹愧疚,“在拂州城,我只说师娘出门赏景去了,我也不知师父如何知晓的,还带着我一道来了这儿……”   “与你无关。”   谢依依兀自打断了他的话语,嗓音依旧是以往的轻柔。   她能逃走,是这少年放了她,又说帮忙瞒着,才起了这个胆子。   少年性子刚直,她是信任的,她只是低估了叶瑾安。   从最初她就该料到,所谓的报恩又哪能这么容易。   谢凌川因救驾而受了重伤,如今升了羽林军小将军,虽被大将军压了一头,也是皇上跟前实打实的红人。   叶瑾安兴许最初就有了利用他的心思。   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谢凌川面对的就是砍头的罪名。   那她在冰天雪地里跪了一日祈求叶瑾安救下她兄长又有何用?   浅棕色的眸子从少年身上收起,转而投向了屋门处。   修长的身影在狭窄的门内分外惹眼。   叶瑾安抵在门框上,一袭白衣,依旧是温润模样,目光放在少年身上,待他动作迟缓地端起瓷碗,才启唇柔声道:“出去将草药分了。”   先前刚做了对不起叶瑾安的事,常安捧着碗用力点了点脑袋,不敢再看谢依依面容,未长开的纤瘦身子快步朝着门外走去。   叶瑾安顺势侧过身,缓步朝屋中床榻走去。   哪怕谢依依撇过脑袋不看他,他也不恼。   娇嫩瓷白的脸庞被透过窗棂的清晨日光照出几道痕迹,双唇发白,下唇还有被她自个儿咬出来的痕迹。   纤弱单薄的身子似乎随时能倒下。   在毫不掩饰的目光注视下,双睫微颤。   叶瑾安看得出,她如今有些怕他。   前几日的事情出了些偏差,也无妨。   他状若不经意地坐在了床边,随口道:“不过才半年时光,常安竟已完全偏向了你。”   他不是来谈这事的。   常安是他收了几年的徒弟,一举一动,便是埋藏心底的心思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谢依依此刻心绪分外复杂。   她与谢凌川相依为命,却又偏偏痴恋着叶瑾安。   她只能选择不理会,缓缓阖上双眸,准备再度躺回榻上。   却被人扶住了后背。   叶瑾安几乎是抵在她耳畔,“倒是你那丫鬟更蠢,将东西放下,见了那册子便可离开,又为何带你一道,白白受了那些苦痛。”   谢依依任由叶瑾安将她搂在怀中,紧咬着唇不答。   红玉是想自个儿走的,却被她看出了异常,一番追问下,才知晓了叶瑾安的身份   ——不论如何,他在觊觎大旬。   若她真逃了,叶瑾安便再无任何威胁谢凌川的法子。   而他的恩情,至多日后报答。   她心中忽地有些委屈。   留在这人身旁是为了报恩,但细说起来,还是心意占了上风。   于是,哪怕这人喂她服了那些疼得她近乎窒息的药,哪怕解药就放在床头,她也强撑着几个时辰后才用下。   她细想着不由红了眼眶,眼泪珠玉般从颊上划过,娇艳的小脸望着分外委屈可怜,“你留下我,就为了利用兄长?”   这模样,饶是叶瑾安自认冷血无情,心神也不由微动。   分明以往谢依依瞧见他,都该是笑脸相迎。   先前偏差似乎又不止分毫。   他难得蹙起眉头,又不露痕迹的收起,扶着她将她缓缓放回了床榻上,替她盖上浸着药香的被褥。   “若是没些用处,你认为你还能活着吗?”   他轻柔地说着这近乎残忍的言语,那纤长的手指抚上谢依依瘦弱的手臂,没什么肉,肌肤却滑腻如绸缎。   手臂内侧却有一道略显狰狞的伤口,算不得太大,却结了一层厚厚的痂。   手指划过那道伤口,谢依依下意识一颤。   他感受到了,却并未在意,只将那手臂一道放回了被褥之中,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等来年开春就够了。”   丢下这句,他撑着床榻起了身,缓步朝着屋子另一边的衣柜走去。   谢依依那颗心凉了一截。   明年开春就够了?   那是否到时她的命也无用了。   她攥了攥手心,目光随着这人的背影,想听看看他还有何言语,结果他只是从衣柜里头取了身她不曾见过的墨色锦袍,兀自换上了身。   他们毕竟夫妻半年,也不是第一回瞧见,可这人依旧对她有些莫名的吸引力。   望着这人修长白皙的身子,她心中的委屈再度涌了上来。   他是天上仙,是水中月,总归她触碰不得。   这人医术高明,偏又生得清风霁月。   谢依依还清楚记得,他初来京城时,那些姑娘说得露骨话语。   那日这人在冰天雪地里将她扶起,应下她恳求,又要她嫁与他为妻时,她兴奋地不能自已。   如今她才知晓,这人不过是要利用自己   ——还一举两得。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基友文《我为暴君养崽崽》by一笼包子   许玉娆穿进书里了。   刚睁眼时便瞧见,两个瘦骨嶙峋的糯米团子正窝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瞪着两双湿漉漉的眼睛惊恐的看着她。   她仔细的捋了一下剧情,然后看着日后因为原身的虐待会成为大反派、与暴君亲爹争位打的你死我活、最后被原书女主慈爱的母性光辉感化的两个孩子,陷入了沉思。   你问她为啥沉思?   他们一家四口其乐融融普天同庆,她这个恶毒女配后面会尸骨无存啊喂!   所以为了觉醒的正义!为了青少年的心理健康!为了让世界人人都充满一点爱!   许玉娆决定先认真的把两个小糯米团子抚养长大,至少以后暴君男主出现,看到她这么尽心尽力的照顾皇子与公主,肯定会留她一条生路的!   于是许玉娆开始勤勤恳恳的种地卖猪养崽崽,一不小心就把两个崽崽养成了……妈宝!?   而霄川柏看着两个宛如缩小版的自己将许玉娆护在身后,顿时就觉得手中刚卖了成猪的钱不香了,委屈巴巴的看着许玉娆:“娘子,这两个崽子欺负我!”   两个崽崽:!!我们拿你当帮工,你竟然想要拐走我娘亲!?   许玉娆:……霄川柏请注意您的暴君人设谢谢。 *   京中广谈新晋状元郎是个连中六元的玉面小郎君,也赞叹状元郎的阿姊舌战群儒呵退敌军的故事。   而某日皇家盛宴,状元郎喝的烂醉,举杯对月大声同众人道:“吾此生,最当感谢为我农作畜牧的阿娘,无她,无我!”   已经成为一品诰命夫人的阿姊也道:“吾此生,最当感谢也是为我农作畜牧的阿娘,无她,亦无我!”   霄川柏:???这两个崽子玩感情攻势?   许玉娆:……危。 ––––––––––––––––– 推荐基友文《娇宠为上(重生)》by千影黛 上一世,沈姝被迫和亲,远嫁匈奴,几年后两方交战,本就不受宠的她彻底沦为弃子。 万念俱灰之际,她亲眼看到传闻中冷血无情拥兵自重的男人为她战死沙场。 重生那天,正好是她被迫和亲的前一天晚上,她跌跌撞撞跑出寝殿,竟直接撞进裴云谦怀里。 男人神色微怔瞬间恍惚,怀中少女眸光如水勾人心魄:“我不想去和亲,将军可愿娶我? 世人皆知,灵安公主为了躲避和亲下嫁奸臣,裴云谦喜怒无常阴鹜狠绝,公主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要香消玉殒。 殊不知那个冷酷无情的男人两辈子都惜她如命,这辈子更是为她披荆斩棘给她一世娇宠。 裴云谦天性冷血杀人如麻,所有人都怕他,沈姝爱他。 欢迎收藏呀~   ☆、第二章   谢依依收回了目光。   那衣柜与先前他们所住的小院中的不同,如今这个更精致些。   兴许…也没有红玉在里头翻出来的那本小册子。   她也不知晓红玉可有回去,可有将叶瑾安的狼子野心告诉她兄长。   更不知道跟着红玉一道前来,熟睡在隔壁的两位侍卫是否安好。   听着声响渐渐消失,她还是壮着胆子抬眸望向他:“你现在要如何?”   叶瑾安未理她,一路到了卧房门边才大发慈悲般回了一句,“见客。”   谢依依手攥住了被褥,没料到她私自离开的事情竟这样轻易就翻篇了。   若是如此,似乎也没什么可顾虑的,兴许她只是恰好撞上这人来拂州城。   她壮着胆子试探地问了一声:   “我能一道吗?”   她一旦忆起叶瑾安刚才那番话,心里头便是阵阵刺痛。   是以,她倒是忘了被这人寻到时的惊惶,此刻只想着,那人既是他的客人,兴许也知晓他的行程。   叶瑾安未拒绝她,却也未应她,听她说罢,只缓缓迈着步子离开了。   临走时余下的那抹眼神冰冷淡然的让谢依依身子发颤,却还是立刻起身换上衣裳,去了外头的正厅。   她立在正厅后门口,瞧见了那人。   叶瑾安对面那人与他模样有几分相似,棱角却更分明,浑身都散着寒意,不如叶瑾安面容柔和,只看着即让人心生好感。   她望了两眼,却猝不及防与猛然抬头的那人视线相撞,眼看着这人一双斜飞的剑眉紧皱,投向她的眼神缓缓添了一份厌恶。   慕明朝不喜欢这女人。   分明未施粉黛,双眼也不曾勾勒,却凭空生出一股媚态,素白大氅下露出的腰肢纤细,仿佛轻轻一掐便能折断的细柳。   这女人竟还伴在他兄长身侧。   像极了祸国殃民的妖姬。   他收回目光,盯着叶瑾安,语气颇有些不满,“九哥,何时你这小屋里还添了个人?”   叶瑾安闻声,动作不慌不忙地将桌上纸张收起,对折,端起一旁茶盏轻抿了一口,“是你嫂子。”   语调平淡,听不出悲喜。   对面慕明朝的眉头皱得更深,连语气都添了两分凌厉,“如何相识的,兄长竟然也不曾和我说过?”   如何相识的?   叶瑾安轻敲茶盏的手一顿,回眸看了眼谢依依。   他倒是还记得清楚。   是去岁的寒冬。   初到京城他就定下了规矩,只救达官显贵,还得是别的大夫笃定无药可医的重疾。   谢依依到他门前跪下时,他起初也未理会。   不说她爹已死,哪怕活着,也不过一个六品小官,于他无用。   他在窗边瞥过一眼,纤弱身子着一身红袄,面色冻得惨白,小巧的鼻子通红,却依旧难掩绝色之姿,将院门外两株绽放的腊梅都生生比了下去。   那会儿,他倒想起来了,这女人的名字他在外头听过几回。   来春就是行笄礼的年岁,登门提亲的人不少,却悉数被他那兄长拦在门外。   后来,她那兄长卧病不起,哪怕是御医去瞧了也说无力回天。   谢府的日子便越发难过,尤其北方边塞传来她父亲身亡、母亲殉情的消息之时,哪怕皇上册封谢家再多名号,也挡不住京城那群窥伺已久之人。   终究只是个女人罢了。   模样再好,于他无用,他也生不起兴趣。   将此事抛之脑后,再度瞧见,是第二日正午,距离昨日一天一夜。   门前仍旧跪着的身影摇摇欲坠,眼下添了两抹乌青,她偷摸着前来,若非如此,京城里的公子哥儿怕是都愿意将她搂进怀中,好好抚慰一番。   可惜他那时是叶瑾安,只为名利。   在他门前跪上三天三夜之人也有不少,都不曾理会。   他阖上木窗之时,谢依依似是感应到一般,身子朝前扑去,只那一瞬,他脑中忽地有了一个念头。   谢凌川因救皇上而负重伤,若他真能救下这人,往后便能有个禁城内的眼线。   于是,他开了院门,扶起了那抹艳红。   谢依依半眯的双眼迷离,口中依旧呢喃,“救救兄长…求你……”   “好。”   若想利用谢凌川,也不需其他,留着一个谢依依就是。   回忆缓缓收起,他正要回答,却被身后一阵婉转之声抢了先,“自是一见钟情。”   谢依依嘴角微弯,轻声答完,走到叶瑾安身侧坐下,纤弱的胳膊搭在棕黑的木桌上,更显得肌肤胜雪。   胜雪的手伸进袖中,摸出了一个一个小巧精致的湖蓝色香囊,绣有荷叶荷花。   是夏日还在江南时坐在凉亭中对着湖面所绣。   她捏着香囊往前一送,递到了慕明朝面前,“瑾安同我说今日有客人要来,小屋寒酸,也只有这点小礼相送。”   慕明朝未立刻收下,抬眸望了眼叶瑾安,才从她手中接下那香囊。   动作太快,轻触到谢依依手指,手下的滑腻触感让慕明朝动作一滞,又立刻回过神,将锦囊塞入袖袋,那盈盈清香却依旧挥散不去,似是在蛊惑他。   “倒是佳话。”   他拧着眉头,虽是赞词,语中却浸着冷意,“九哥不是同裴家的姑娘议了亲?她仰慕你已久,如今也已及笄,九哥如此,是要毁婚吗?”   受下她送的礼,就立刻说出这种话,该是对她有多不喜?   谢依依心中念着,还有些欢喜,若这人嫌她碍事,让她离开自然最好。   “之后回去了再谈。”   叶瑾安沉默半晌,才答了这么一句,又将那堆纸张推到对面,送客意味明显,“小屋不便留人,你暂且回去客栈歇着。”   他语气难得有些不悦。   谢依依猜不透他心思,也懒得猜。   总归那香囊是送出去了,好歹添了一分希望。   等那人身影出了院门,她手下微微用力,也欲起身,却被一个修长身影拦住去路,投下一片阴影。   叶瑾安骨节分明的手按在木桌上。   若她要离开,便得跨过长凳,动作实在不雅,于是她抬眸望向叶瑾安,见他嘴角勾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面容俊美,哪怕穿着一身黑色锦袍,也难掩清雅韵味。   谢依依忽地反正过来,今日的叶瑾安似乎的确与往常不太一样。   分明先前被她看破真面目还强装一副温润模样。   质问的话语抵在舌尖,却被叶瑾安抢了先,“刚才是当着我的面将定情信物送给了旁人?”   闻声,刚才的话语不得不生生咽了下去。   叶瑾安刻意问得随意,还真有一副吃了醋的模样。   她垂下眼眸,声音极轻,“只是寻常的见面礼罢了。”   心里多少有些心虚。   “那香囊里是何物?”叶瑾安听完立刻问道,带着试探。   “自然是香料。”   随口回了这句,她下意识望了眼叶瑾安,浅棕色的眸子就这么望着她,心中心虚几乎就要溢出。   她轻咬着下唇与他对视半晌,还是再度垂下了眸子。   “让他带我回京。”   冷着声说完这句她便撇过了脑袋。   自然不是,她只是料想错了。   原先还当是寻常客人,没料到,却是他的兄弟。   她再与这人打探叶瑾安行踪,实在弄巧成拙。   这会儿已正常的嗓音带着少女的软糯,哪怕语调说得冷了,也听得人心头舒适。   叶瑾安俯下身子,两人鼻尖相触,谢依依下意识想要后退,却被捏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两人成婚半年,只是这会儿气氛暧昧,她仍不觉红了脸。   “若要回京,你倒不必寻他,明日我便可带你去。”   这样轻松?   谢依依蹙起了眉头,正要发问,又见他直起了身子,垂下眼眸俯视着她,嗓音带了些冷意,“不过是燕京。” 作者有话要说:  慕明朝(zhao) 为了小花,再更一章 感谢在2020-09-04 13:19:43~2020-09-06 11:42: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糖卷、行歌、傻傻分不清楚、豆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章   “真要回燕京城吗?”   谢依依垂眸思忖半晌,等叶瑾安在另一张长凳上落座,才试探般问了一句。   她要回得,是华京城。   说罢她还颤悠悠抬眸看了眼叶瑾安,见他正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是刚才那位客人要回。”   “不能不回吗?”她壮着胆子离他近了一步,粉舌轻舔樱唇,又提醒他:“你不是还要行医救人吗?”   “该救的人都已救了。”   叶瑾安立刻接上了她的话语。   嗓音说得平淡,倒是提醒了谢依依。   他救人都带着目的,若那人于他无用,他似乎的确不会救。   她敛了眉头,不敢再问了。   如今她竟还能被这人的面容蛊惑。   可就是她心底失望透顶时,叶瑾安却又开了口,语中带着丝丝厌恶,“我也不愿回燕京城那地方,你若是有法子改了我的心意,倒也不是不能不回。”   谢依依抬眸错愕地望着他,见他正悠然地从桌面中央捏了个茶盏过来。   却不像作假。   可她……对这人丝毫不了解。   她道出了心底的话,叶瑾安却也未给她任何提示,只轻飘飘回她一句,“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   几日间,叶瑾安人又没了踪影,再度回来,便告诉她,第二日启程。   使得她当夜做梦,梦见兄长来接她,而她昧着良心在背后捅了叶瑾安一刀。   清晨起身,她还有些分不清梦境现实,只是因昨夜的想法心底还有些愧疚。   她紧抿着唇,自己一个人洗漱完了,挑了根素简的木簪子随意梳起个发髻,松松垮垮半搭在肩上,又套上了昨日那身衣裳,便出了门。   即便昨日听慕明朝唤叶瑾安九哥,她就料到,这二人身份不寻常,到了院门外,却仍被震惊。   三辆汉白玉马车在道旁排成一列,只望着便价值不菲的锦缎帘子随着秋风缓缓飘动,四角垂下的铃铛声音悦耳。   谢依依身在京城,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排场。   落在喜好清贫日子的叶瑾安身上却令人讶异。   立在马车旁的男人依旧穿着昨日那身墨袍,袖口领口都用金线绣着式样复杂的图案。   至少以她闷在家中学习刺绣的技艺还绣不出来。   他与自己那弟弟在交谈,眉头微蹙,薄唇紧抿,对面的慕明朝看模样似乎有些激动。   常安乖乖立在一旁,怀中抱着只猫,脚下还围了四只猫猫狗狗,听闻她的脚步声,转过的眸子便一亮,抱着怀中棕白花纹的猫儿就走了过来。   “师娘,红糖给你暖暖手。”   他笑着将手中的猫儿举了起来,瞧脸色还有讨好的意味。   谢依依实在不知道如何同他说不必愧疚,只得将他手里的猫儿接了过来,顺手揉了揉少年随意绑起的发丝。   少年身子长得快,这会儿也就比她矮上半个脑袋。   这猫儿她的确喜欢。   以前它见了叶瑾安便跑,却偏爱黏着自己,她却不懂,这会儿却明白了,这猫儿看得比她清。   她缓缓抚过红糖柔软的皮毛,猫儿在她怀中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将脑袋埋进她臂间,双眼一眯,舒舒服服打起了盹儿。   见这模样,几日的烦闷心情都散了不少。   她不由得弯了弯嘴角,正要对常安道谢,侧过身子,就见叶瑾安直直立在他身侧。   心神一慌,她险些松手将怀中的猫都丢了下去。   “走吧。”   叶瑾安语调平淡,看了她一眼,不顾她是否跟得上,就朝前走去。   她轻咬着下唇点了点头,叶瑾安这会的气势,令她心神慌乱。   他在外行医的身份应当是假的,   真正如何,她不敢猜测。   只能乖乖跟在他身后,上了最前头那辆马车。   马车上更显奢靡,地面铺了一层羊绒,中间摆了张金丝楠木小桌,两边即最里头的软榻,躺上三四人也够。   她本想远着叶瑾安,坐在两侧,可被这人淡淡望着,不由自主就坐到了他身旁。   待她坐定,叶瑾安搭在窗沿的手指轻敲,马车迅疾朝前驶去。   车内依旧平稳,气氛却分外沉默。   谢依依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看了几眼窗外划过的景色,佯作不经意地随口问道:“这是去哪儿?”   话音刚落,却被人捏住下颌,强迫她转过了视线。   叶瑾安打量着她,眼神不同以往的温和,没有丝毫的感情。   不同于慕明朝看她时眸中的冷意,叶瑾安眼中几乎没有任何感情。   “你月事已来过了?”   清冷的嗓音吐出,与以往一般悦耳,谢依依闻声却不由愣住,   她紧抿着唇,却不答话,雪白的耳根子处却是泛起了一抹绯红。   模样生得好看,单看这泛红的耳根子也诱人。   叶瑾安松了手,往后一倚,淡淡道:   “我如今想要个孩子。”   谢依依红唇微张,一瞬便反应过来,这人是何意。   若是以前。听到这番话,她想必是喜悦的。   可这会儿,她实在不敢对这人有再多期待了。   无非又是利用她。   连兄长都救不下,她怎可能再生个孩子出来受苦。   “我不想生。”   她撇过脑袋,语调生硬。   她说罢,叶瑾安却轻笑了声。   不是以前那如春风拂面的轻笑,反倒带了一丝嘲弄。   “那你成婚那几日,夜夜勾引我又为何?”   听了这疑问,谢依依有些苍白的面容倏然涨起一抹淡红。   这人竟然知道。   最初成婚时,她对叶瑾安自然喜欢得紧,替她医好了兄长,替她治好了在冰天雪地里跪坏的一双腿。   婚礼办的冷清,京城中知晓的人不少,来参加的也不过他兄长的几位朋友及谢家在京的几家亲戚。   人走后,更是冷清。   她在卧房中盼了一整夜,等着叶瑾安回屋,挑开盖头,便可温存一番,没料到这人直接在旁睡下。   可怜她为了这场婚事忙前忙后,连京城中描述男女之事的绘本都悉数寻来看了一遍,生怕自个儿在叶瑾安跟前的表现不好。   她对自己的容貌自信,笃定叶瑾安也是和旁人一般,看上了她才愿意娶她过门。   可她不反感。   叶瑾安这举动让她心头寒凉。   她动了歪念头,   去解开了他的里衣,   叶瑾安不愿,她就自己主动。   可是一连五个日夜,她也只敢做到这一步,还得认真给人系上衣裳。   这人都知道,   从最初就是在逗弄她。   她根本不知如何回答,想起往日的一切,眼眶都不觉红了。   “若我生了……你就让我兄长安心为官可好?”   沉默半晌,她还是去扯了扯叶瑾安的衣袖,语中带了几分期待,含水的眸子就这么望着眼前人,配上那一圈泛起的淡红,格外勾人。   叶瑾安看了眼,却转过了视线,语调平缓,“旬国皇帝最信任的也不过两人,张丞相只管文人事,论起来还不如备受皇帝警惕的风将军,另一位安公公,只管宫中琐碎事务,更无甚用处。”   他刻意一顿,“自然都不如你兄长,未来可期。”   谢依依闻声却湿了眼眶。   半点没了先前兄长被封官的喜悦。   不论是本朝还是前朝,越是高位,越是结局凄凉,她倒宁愿自己兄长永远是个小小侍卫,二人一生顺遂。   若是谢凌川之后再坐上羽林军大将军的位子,只一步走错,便是万劫不复。   “那我便不生。”   她闷声回了这句,垂下眼眸,不再去看叶瑾安。   却被人挑起了下巴。   叶瑾安的面容依旧是俊美的。   她初次见这张脸,就觉这人如天上谪仙,下凡来普度众生。   眼尾微微上挑的凤眼,不论见着谁,都含着温和笑意,面容线条柔和,连那双眉,都不似寻常男子一般凌厉。   她自认自己对长相如何不甚在意,却在见到叶瑾安后彻底沦陷。   哪怕是现在,她畏惧,她厌恶,左胸口处依旧开始颤动。   叶瑾安看她愣神的模样,双眼一眯,心中闪过一丝异样,却依旧沉着声道:   “谢依依,这是你欠我的,还由得你选择吗。”   丢下这句,他直接松了手,继续倚着身后软榻小憩。   谢依依的肌肤滑腻如玉,刚才右手轻捏着还没什么感觉,这会儿松了手,才不觉有些留恋。   刚才两人离得近了,他再度嗅到了谢依依身上散出的那股清香,似花香,却又不符合他知晓的所有花。   倒是与他身上的草药味挺搭。   他阖上双眸,脑中闪过无数画面,却没有一个离了谢依依,眉头一皱,干脆睁开了双眸。   耳畔还是谢依依低低地啜泣声,她怀中那猫,应当是叫红糖的那只,不知何时醒了,正对着他凶狠地呲着牙“喵喵”叫着,谢依依缓缓抚摸它背部,也未缓和它的怒气。   他心里有些烦了,与猫对视了眼,伸手捏住它后面颈子上的毛提了起来,将谢依依吓了一跳。   赶巧,连马车也停了下来。   谢依依趁着叶瑾安愣住的一瞬赶紧将红糖救了下来,抬袖擦去脸颊泪水,跟着他朝随风吹起的窗帘外望去。   然后瞪大了双眸。   她没料到自己在安昭城竟会撞见这人,连身子都不由得抖了起来。   她忘不了这人,忘不了这人给她带来的噩梦。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06 11:42:09~2020-09-08 01:11: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豆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咻咻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章   谢依依颤着身子往马车后壁上贴去,双眼直视着前方的车帘,眸中尽是掩不住的惊恐,双唇都有些发白。   叶瑾安自是看见了她这模样,微眯着眼,思量间,暗蓝色车帘子却被人从外挑开,慕明朝目光探了进来。   “九哥……”慕明朝往里头望了眼,皱着眉头说道。   本就冷然的一张脸这会儿更是如同冬日寒冰,“这几日出城都得接受盘查。”   闻声,叶瑾安神情依旧,瞥了眼窗外,淡淡问道:“他怎么会来拂州城?”   “边城战况松缓,他在京城闲着也是闲着,便来拂州城帮着清缴山匪。”   慕明朝嗓音一沉,语调甚为不满。   但既在旬国地盘上,也只能顺着规矩来。   他说罢,未等到回话,刚才受议论的那人缓步走到了慕明朝身后,身形高大威武,身上铠甲在阳光照射下泛着银光。   叶瑾安与他对视一眼,眸中意味不明,半晌才牵起谢依依搭在猫背上的手。   她的身子抖得更加厉害。   顺从地跟着他下了马车,却只缩在他身后,连怀中的猫儿都抱不稳,只能俯身放在腿边。   谢依依不敢直视眼前那人。   她心里实在怕得很。   她爹的遗体就是这位姓风的将军送来府内的,连带着她娘的一道。   她娘在府中听闻她爹受了重伤,毅然离了京城,最后也未见到她爹最后一面。   那会儿盛夏刚过,尸体保管的再好也免不了生了味儿。   她强忍着那味儿扒在棺边哭得力竭,几乎要晕过去时,还是这人将她扶了起来。   这人说要娶她为妻。   她哪怕自认眼高于顶,也不曾肖想过自己能做这一品将军的正妻,当即愣愣拒绝了,只当是这人宽慰的话语。   前几日京城还在盛传这位将军与丞相之女的谣言,她不敢多想,只婉声拒绝,留了几人下人用膳。   思及此处,谢依依眶中再度泛起了湿润,只能垂着脑袋。   哪怕那人侵略性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那几名将士在前面用膳,她一个人跪在灵堂内,祈愿父母在下面安好,祈愿两人能保佑兄长身体安好。   风无珩就是这会儿闯了进来,带着浓重的酒味儿,与灵堂内浅浅的檀香格格不入。   她温声温语让他离开,这人却不理。   未等她反应过来,便被人从身后抱住,一阵天旋地转,被强压在了身后的木桌上,脖颈抵着桌沿,疼得两滴泪直接从眼角渗出。   偏偏风无珩一脸醉意,半点听不进她的言语。   府中十几名下人她全安排去了正厅,这处偏远,喊得如何大声,也无人理会。   不管她厉声呵斥还是软声细语地带着哭腔恳求,眼前人都不曾停下动作。   一头青丝散开倾泻一地,巴掌大的小脸上沾满了泪水,外裙被人粗鲁了撕开了一半,男人宽厚的手就这么抚上了她纤细的脖颈,柔缓地抚着。   她说求他放过自己,可男人双眼迷离,也不知是否将她的言语听进耳中,厚唇张开,嗓音却带着轻柔,“别怕,我会娶你为妻。”   他说得想必也不是假话,可她内心依旧慌乱。   男人身形伟岸,她推不动,一巴掌扇上他面,也无甚用处。   连她自己都不知当时何来的勇气,一狠心,便冲着桌腿撞了去,还挑了有棱角的那处。   疼得浑身颤抖,险些咬碎一口贝齿。   她恨自个儿竟然没有晕过去。   风无珩见了血,双目却倏然恢复清明。   谢依依外衫凌乱,白皙纤长的素手紧握着桌腿,纤弱的身子缓缓颤着,额上鲜血刺目。   昏暗的烛火下,一眼便能看出,刚才是发生了何事。   他呆愣在了原地。   哪怕心中一直念着,他也没料到,自己竟真能做出这种事。   谢依依纤瘦的腰肢盈手可握,被人搂起时就这么捂着额上的伤口,眸中惊恐地望着眼前人。   哪怕最后对方只是替她理好了衣裳,转身离开,再度碰见,她也依旧怕。   很怕。   脑袋撞上桌腿的那一瞬,她几乎以为自己就要这么去见爹娘了。   她再次抬手,捂住了额上那块被碎发遮住的地方,疤痕被叶瑾安用药抹去,她也以为自己以后会这么忘了。   再见到风无珩,她才发觉,自己忘不了。   那种无论如何哭喊都改变不了险境的无助感,她无论如何也不愿再体会了。   她立在叶瑾安身后,紧咬着下唇,身子微颤,静等着盘查结束。   叶瑾安丢了块牌子在登记的桌上,纯金的令牌落在桌上,声音沉闷。   谢依依瞥了一眼,却愣住了。   旬、丰两国同出一源,风俗相似,官制也几乎寻不出差别。   她爹官虽小,该知晓的也都知晓。   那牌子上印刻着模样清晰的麒麟,她爹同她说过,是旬国皇子身份的象征。   那在丰国……想必也是一样。   她神情微怔,似乎有些明白了这人的野心为何,为何在华京城内带着素白面巾视人。   红唇轻颤,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听见风无珩沉重的嗓音一字一句,“没料到是丰国贵客,既如此……”   “等等……”她不知自己这会又是何来的勇气,不光打断风无珩,双眸还朝他望去,哽咽着开了口:   “我碰见一位故人,想在离开前与他聊聊。”   这话是与叶瑾安说的,她轻扯他袖子,却见他脸上生了不悦。   “便在这聊吧。”   嗓音清越,其中不满却丝毫不掩。   刚才谢依依惊恐他看在眼中,这会儿倒要主动与风无珩聊聊?   谢依依眼眶本就是红的,再加上那受惊的眼神,模样更显得可怜兮兮。   在这聊?如何聊?   她抬眸打量叶瑾安神色,在心中编纂着借口,结果一阵温婉的女声传入耳中。   “我与依依要说的都是女儿家的私房事,怎好在这儿聊?”   顺着声音望去,站在风无珩身侧的女人,模样与她声音一般柔婉,发丝悉数盘在脑后,金步摇上垂下的金叶随风晃动,身着一袭黛紫蜀锦长裙,双手搭在身前,气质优雅高贵。   两人站在一块儿倒挺般配。   谢依依笃定自己不曾见过这人,这般配的模样,倒像是风无珩的妻子。   愣神间,那女子走到了她身侧,动作亲昵地挽住她胳膊,对着叶瑾安大方一笑,“我带着依依去边上说会儿私房话。”   叶瑾安面色一沉,扫了眼风无珩。   他既把这令牌拿出来了,自然无所顾忌,只是谢依依刚才那惊恐又期盼的眼神令他心底多少有些不舒服。   他还是颔首应了。   被拉到道旁小树林时,谢依依还有些惊讶。   眼前女人嘴角挂着笑意,双唇红艳,一双幽邃的凤眼几乎要将她心底那些心思看尽。   “你……”她生硬地开了口,想问,也不知道从何问起。   “我叫秦婉,算是无珩的义姐。”秦婉倒是没有任何芥蒂,柔声与她解释,“你也可以唤我婉姐姐。”   她是将军府的嫡长女,也是前将军唯一的子嗣,是百般呵护长大的大家闺秀。   谢依依还是她从风无珩耳中听来,那人念叨的太多,书房屋中又尽是她的画像,她不想认识也难。   小姑娘模样娇艳,却不带任何攻击性,这会儿眼眶通红,更令人怜惜。   她轻抚上谢依依瘦削的面庞,朝城门处望了眼,有些心疼地问了句:“那人待你不好?我记得你嫁给药王的消息在京城传遍,如今怎会与慕明韶在一块?”   闻言,谢依依面容微愣,才反应过来,秦婉指得是谁。   刚才她忆起先前噩梦般的经历,竟将前面那番对话漏听了。   叶瑾安身份如何她现在也管不着,至于待她不好?   她也未有什么感觉。   叶瑾安并不苛待她,除了小臂内侧那道伤痕。   原先她只当天下夫妻都如自己父母一般伉俪情深。   直到刚才叶瑾安对她说,这是她欠她的。   哪怕真如此,他们既为夫妻,又怎么可以这么说?   秦婉模样温婉,只站着便是个温柔贤淑的姐姐模样,让她不自觉念起自己的母亲。   她下意识握紧了秦婉手臂,心头委屈悉数用了上来,双唇一撇,所有心里话都吐露出来,“他顶着药王名声皆是为了自己野心,婉姐姐,你带我回华京城行吗?”   她恳切说完,秦婉手下动作却一滞,“暂且……不行,无珩手下大多驻守西北边城和京城,拨不出人马来送你回去。”   一番话说得极缓,秦婉望着她眸中光芒渐渐暗淡,心中也不是滋味。   但她到底是将军府嫡女,拂州城这会儿情况暂且不明,他们一时大意,只当是寻常土匪,也未带多少人手过来,更不能为了谢依依耽误大事。   这是她。   若是风无珩知晓,恐怕会毫不犹豫点头。   她抽回被谢依依挽住的手臂,又张开双臂将人抱住,嗓音柔缓,却字字带着力道:   “此事你暂且不要告诉无珩,我会想法子让你在这儿留几日,丰国这位九皇子行事莫名,但到底行事不会辱了自己身份,你暂且等着便好。”   谢依依轻点下颌。   她自己也不愿去与风无珩说话。   刚才只是见了那标志,内心慌极才猛地开了口。   她缓缓点了点脑袋。   能有人帮她就够了。   秦婉的名字她忆起来了,将军府嫡女,冠在她脑袋上的名号无数。   她任由秦婉再度挽着她走了回去,心底不由好奇,究竟能用何借口让慕明韶在这儿多留几日。   慕明韶一身墨袍立在原处,这会儿的他,哪怕一动不动,也散着威严气势,与先前温润的模样截然不同。   她自认同床共枕半年,半点没摸透这人,可这人既换上这身衣裳,便不像是还愿在这儿浪费时间的模样。   注意到身后目光,慕明韶转过了身子,目光在二人身上扫视,缓步走了过来,动作分外自然地牵起了她另一只手,语调却冷如山涧幽泉:   “既谈完了,也该启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08 01:11:43~2020-09-09 22:47: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苓、烟月千里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章   客栈二楼走廊的窗未关紧,萧瑟秋风就这么顺着飘了进来。   谢依依未干的发丝被吹拂得凌乱,她裹紧了身上的藕粉色罗裙,用秦婉给她的桃红色细长丝带绕过腰间,打了个结。   往前是豺狼,往后是猛虎。   她其实哪儿也不想去,在这走廊缩上一夜她也乐意。   可是不行。   屋内烛火透过门间缝隙透了出来,却听不见里头半分动静。   她推门时刻意放缓了动作,却也难免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呀”声。   慕明韶正坐在屋内桌旁。   闻声朝门口瞥了眼,修长的手微顿,淡然放下茶盏。   如霜的月色透过窗棂洒在他身上,墨袍边缘似是泛着浅淡的光芒。   谢依依手握着门沿,被他泓黑幽邃的目光盯着,一时进退不得。   她轻抿着唇,便听慕明韶嗓音浅淡地开了口,“先将晚膳用了。”   气氛安详宁静,她心中却莫名慌乱,咽了咽口水,小声嗫嚅道:“已用过了……”   话音未落,慕明韶却轻笑一声。   听不出任何喜意。   “你找那女人谈话,无非让她送你回华京城,倒不如在我跟前商量。”   他说着微顿,双目在谢依依身上扫了一遍才又道:“先前不是同你说了,若你有法子让我不回燕京城,带你去华京也不是不可。”   这番话让她不知如何答了。   她也并未想过自个儿能全然瞒过慕明韶,只是没料到他会这样直白地挑明。   况且,她对这人半点不了解,想什么法子?   她捏着门框的手指微微用力,指尖都开始泛白。   屋中忽地又静谧下来。   两人对视半晌,慕明韶才冷然沉声道:“过来。”   谢依依脚下一软,差点没扶稳一旁的门框,就这么瘫了下去。   她还是第一回听见这人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话。   以往的慕明韶她捉摸不透,可至少从来不曾在面上显露出来。   现在也同样捉摸不出,连面上的表情都转变得这样突兀。   她不敢不听。   只能拖着步子朝前走去。   未及走到人跟前,便被握住手腕拖了过去。   慕明韶将她拽到了自己腿上,袖间翻出一枚药抵到她唇边。   她下意识张了唇,伸出粉舌,将药丸勾到了嘴中。   熟悉的药味儿在唇齿间蔓延开来,带着苦涩,苦到了她心里。   她端起桌上茶盏,就这茶水将药丸吞咽下肚,又连抿了几口,茶盏见底,也消不去她唇中的苦涩。   这是她欠慕明韶的。   那苦味儿都窜到了她脑中,一双杏眸紧闭,也未拦住从眼角流下的清泪。   她胡乱揪住了慕明韶的衣袖,低声恳求道:“我难受……想去床上歇着……”   慕明韶微眯着眼看她这模样,手抚过她未干的发丝,心中不由冷笑。   若非他白日里说了,恐怕谢依依便要留在那屋了。   她的这些小把戏他看得一清二楚,如今时机未到,倒还有些时间可用来挥霍。   总归谢依依逃不出他的掌心。   抵着她背的手臂从腰间环过,再搂过人膝弯,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他起身动作太快,谢依依不自觉将脑袋埋进了他胸口处。   太轻了,抱在怀中也没什么分量,跟常安豢养的那几只猫儿一般。   将人放到了床榻上,褪去那双小巧精致的绣鞋,谢依依还紧紧揪着他衣袖。   他垂眸迟疑片刻,正要在床边坐下时,这人却又松了手,立刻转了个身,面朝着墙壁,小身子缩成一团,随意扯了一团被角盖在自己身上,瞧不见对面墙面的面容如何,只能听见她低低地啜泣声。   弄得来没由来一阵烦躁,干脆离了床边去开了窗子。   月色瞬然铺满了整片地板。   他突然忆起,前几日似乎是中秋佳节。   他倒是向来无所谓,除了他那所谓的父皇,整个朝中对他都是视若无物。   那个可怜弟弟似比他还惨些。   这几年他都将节日视作个寻常日子。   倒是不知,谢依依往常如何度过。   他细想着,门边不合时宜地传来“笃笃”敲门声,门口那人更是不识趣直接推开了门。   常安战战兢兢探了个脑袋进来。   今日师父心情不好,他跟了慕明韶将近五年时光,这点还是看得出的。   他特意抱了只猫儿壮胆,这只猫儿通体全黑,他取了个名叫煤炭。   他取名的时候,师父还嘲他折了这猫儿的身份。   这煤炭瞧着便不寻常,眼眸一金一蓝,他不懂,却直觉师父应当喜欢这只。   结果他一进屋,师父冷眼便这么扫了过来。   害得他身子不由一抖,就这么钉在了原地。   “将碗盘都带下去吧。”   他额间缓缓渗出冷汗时,师父才冷声对他说了这么一句。   惊得他连忙甩下手中的猫,任由它踱步到了慕明韶脚下也来不及管,赶紧将桌上放着饭菜的碗盘都放进了自个儿带来的木盘上,慌慌张张就要转身离开。   结果听在屋内床榻上传来一阵痛苦的嘤咛声,不自觉回头看了眼,什么也没见着,慕明韶冷眼盯着他的视线却让他心神慌乱:   “师娘……”   “出去。”   他话音还未落,慕明韶就这么冷声甩下一句,比腊月屋檐垂下的冰块还冷。   弄得他半句话不敢多说,快步离了屋,连煤炭也顾不上,直接关上了门,整个人倚在一旁的墙上喘了几口气才回过神来。   他知道师娘又吃了那什么药,他也用过,第一回就疼得他在地上打滚,后来师父说他没用,便再没有给他服过了。   每回见了师娘那模样,他都巴不得自己能有用些。   可是他不行,他连师父百分之一的技艺也未学到。   最后朝门缝里望了眼,听里头没什么动静,才攥着拳头转身下了楼。   屋内,慕明韶斜睨了蹲在脚边的黑猫,一言不发。   床榻上谢依依翻来覆去,却偏偏不与他说一句话,弄得他心烦,直接取了手边的木盒,缓步到了床沿坐下。   谢依依感受到,身子猛然一顿,紧抱着一团被子,就这么呆呆望着他,眸中还浸着泪,眼圈被磨得一片红。   下唇被她咬破,染得嫣红,这会儿微张开嘴,轻声喘息着。   可怜又诱人。   他拉过谢依依紧揪着被褥的手,指尖都在轻轻颤着,纤瘦的手腕握着都与没握没什么两样。   细长的伤口结了层厚厚的痂,在白皙细嫩的臂上更显得狰狞。   他垂眸瞧了眼,还是开了那木盒放在床铺上,里头鲜血都浸入了木头深处,一只通体殷红的蜘蛛在里边焦躁的爬来爬去。   被冰冷的匕首抵上手臂时,谢依依才回过神来。   那痛楚一阵阵传来,这会儿缓了些,连忙强撑着缩了缩手臂,抬眸望着慕明韶轻声道:“还未有一个时辰……”   虚弱的嗓音飘浮在空中,几乎就要这么散去。   她笃定慕明韶听见了,却不答她,手中动作未停,就这么划了下去。   疼得她身子都不由颤了起来,纤长的手攥紧了又松开,嘴中疼得哼哼了几声,指甲都要将棉被撕开。   等盒中鲜血半没过红蛛的身子,慕明韶才停了手,将匕首塞入刀鞘,慢条斯理取了药,在伤口四周涂抹开来,又用细布裹好了手臂,才将那木盒合上,正要起身,却被谢依依拉住了手腕。   她一双精致漂亮的柳眉紧皱着,就是不说话,但眸中的不悦瞧得一清二楚。   慕明韶一直知晓她乖巧温顺,第一回同她说了,这药服下去至少得六到十二个时辰才能奏效。   其实也只有第一回需要如此。   往后,药丸在腹中被吸收,药效散了便不需再等待。   可谢依依还是乖乖忍着痛,哪怕能解了这毒的药盒就摆放在旁边,也依旧强撑着,等时间到了,便自己划了伤口,自己包扎好,服了药,再歇下。   他本想说明白,   后来却没说。   他与谁相处皆是浅淡的,哪怕自己当初收下常安为徒,关系也不曾更近一步。   谢依依看他如此,不过几日,也就顺着他心意,不再亲近他。   倒是后来用了毒,疼得她神智不清,就来书桌旁与他撒娇,抵在他怀中疼得轻声叫唤,还求着自己将医书上的字读给她听。   他觉得那会儿的谢依依倒是挺可爱,比常安养的那几只猫儿可爱。   是以,他几次也没说。   等谢依依在他怀中沉沉睡去,再醒来,一直将这事当成一桩梦。   他也没说。   他从袖中翻出解药,递到谢依依唇边,声音反倒还带着不满,“那是第一回所说。”   谢依依吞了那粒细小的药丸。   刚才她就反应过来了。   心中本就委屈,没料到慕明韶这样说,倒像是在埋怨她之前没问,还抢了她原本想要质问的话语。   她一时间都不知道自个儿再回一句什么。   “随便如何,这疼我也不是受不住,照你说得,到了明年春日,也该完了。”   她堵气般甩下这一句,转过身子,面朝墙壁,紧闭着眼,决心不再说话。   等慕明韶放好了木盒,再回到床边,谢依依身子缓缓起伏。   显然已经睡熟了。   这还是谢依依头回对他甩下这样的狠话,倒让他有些好奇,谢依依之后究竟能如何。   秦婉借着恐他遭受山贼埋伏的借口,将他们一行留了下来。   两人谈了什么,他也能猜得大差不离。   留下来,也不过是他的确不急。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日更~ 求个收藏嘤 感谢在2020-09-09 22:47:50~2020-09-11 11:18: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太阳崽、画末、颂时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章   听见一阵沉闷的敲门声,谢依依才彻底从半梦半醒间醒来。   她身侧已空了。   慕明韶似乎是睡下了,似乎又将她搂了过去,究竟如何,她也记不清。   只是盖在被褥下的身子只着了一身里衣,似乎是她自己解了外头衣衫,又全无印象。   外头敲门声再度响起,显然是等得不耐。   她猜是常安,也或许是秦婉,总不能是慕明韶,拉过挂在床头的那身藕粉罗裙,随意披在身上,一双玉足轻踩上冰凉的地板,就匆匆忙忙去给人开了门。   门被拉开,她下意识要转身时,身子却一凝,脑中一片空白,捏着门框的手微微发抖,想将门再度关上时,那人却自己闯了进来,惊得她不由得后退几步。   “依依。”   风无珩见她眼眸光芒从呆滞转为惊恐,面上不由沾了几分歉意。   他也未料到自己那日竟会那样大胆。   若他能猜到,绝不可能为了与她多亲近片刻而留在谢家。   “你……”谢依依双唇发颤,连个完整的句子也说不出。   她撇过了脑袋,垂眸紧盯着地面,自双足传上来的凉意,令她额间不住渗出冷汗。   昨夜她想在秦婉住的屋里多歇会儿,等慕明韶睡下了才回屋——如此也不算忤了他让自己回屋与他一道睡的命令。   可她将脑袋搭在秦婉腿间,任由她为自己擦拭发丝,与自己说边疆趣事时,风无珩却直接推门进来了。   哪怕屋中还有另外两人,她也不敢再待上半刻。   这会儿的她发丝凌乱地搭在肩上,外衫随意披着,里衣在她夜间翻身时,领口扯开,白皙精致的锁骨全然暴露在空气中。   更不用说她那双踏在地板上的玉足,白皙娇嫩。   风无珩望了一眼便瞥过视线,强压下心中的躁动不安。   谢依依的神色憔悴,眼眸垂下,双睫微微颤着,脆弱地仿佛下一刻便要瘫倒地面。   “依依,他昨夜……”   话到一半,他顿住了。   谢依依听了他的声音便不住后退,他想伸手去拉,手中却还捧着盛有热粥的木盘。   他长叹了一声气,昨日他当是自己穿着一身铠甲,浑身难掩的杀人将人吓到,今日来见她,还特意换了一身竹青色纹锦直裰。   可谢依依心中惊惧半点不减。   兴许他这会儿离开,谢依依便不会再这样害怕,可他还是忍不住问了:   “他待你,就这么粗暴吗?”   谢依依已退到了木桌边,腿抵着桌沿,退无可退。   好在风无珩也没有逼近一步,她反手握住木桌边缘,轻轻摇了摇头,声若蚊呐:“没有……他待我不粗暴……”   慕明韶待她不好,却也算不得粗暴。   她如此一说,风无珩的嗓音反倒添了几分怒意:“你现在模样这般憔悴,他昨夜还不粗暴吗?”   闻言一顿,她忽地反应过来这人显然是误会了什么,脸上不自觉泛起一抹羞赧。   她不知如何解释,也不敢与这人解释。   这就是昨日慕明韶让她回屋与自己一道的借口。   她紧抿着唇不答了。   让他误会下去也挺好。   风无珩将装着热粥的木盘朝她递过来,低沉的嗓音依旧不悦:“他对你如何都心甘情愿吗?”   她望了眼眼前粗砺的手掌,那手腕处一圈凸起,似是戴了一串佛珠,她忆起这人一心向佛的传言,却仍是抵不过他那夜充斥着贪婪的面容,她颤巍巍抬了手,胡乱答了一句:“我也并非心甘情愿……”   最后几个字嗓音都是发颤的,连带着手也没拿稳,瓷碗掉落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碎了一地。   她也委屈。   她就算知晓这人如今已后悔,心底还是不可抑制地害怕,所以她昨夜见了这人便一心想着回屋。   可屋里那人也让她渐渐蒙上恐惧。   瓷碗触上地面的那一刻,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气氛瞬间变得低沉。   她半句话也不敢说,赶紧蹲下身子,想将碎了一地的瓷碗拾起,手刚捏到一块碎片,便被烫了指头。   她没忍住轻呼了一声,几乎是刹那间,身前那人逼近过来,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扶了起来,逼得她再度抵在木桌边,身子不由得后仰。   指尖上的痛楚涌上了脑袋,瘦削的下巴还被人捏着,粗砺的手掌摩挲过她的起伏,被迫仰面望着这人。   她眸中的惊惶展露无遗。   风无珩却不想松手,另一只手环过她细瘦的腰肢,迫得她身子没法后仰,只能贴着自己。   “你若是不愿,我便带你回去。”   “上回回京,我在宫里碰见了你兄长,他念着你。”   “他说你不愿回去,是那人不许?”   他一字一句缓缓说着,低低的嗓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柔情。   被他搂在怀里的女人眼睫轻颤,垂下了眼眸,晨曦透过窗棂,洒在她面上,浓密卷翘的睫毛在哭得红肿的眼下洒下一片阴影。   他看得出,她在考虑。   自己这番话,让她心动了。   谢依依的确心动不已。   尽管秦婉与她说了,先不必告诉风无珩,可这会儿,是他先找了过来。   她轻咬着唇,快速抬眸,试探般望了眼前这人。   这人模样也不差。   面容称得上俊美,尽管在外征战了几年,到底也才二十的年纪,棱角分明的脸如同精心雕刻出的一般,此刻一双锐利的黑眸紧盯着她,不同于慕明韶的捉摸不透,带着十足的攻击性。   她还是不敢再看第二眼。   但这人刚才所说,她也拒绝不了。   她抬手轻轻推了推这人,这会儿的她心神慌乱,根本没法冷静思考。   却被人紧握住了手腕。   她一抬手,里衣和外衫的袖子都缓缓滑落,包扎着细布的那处就这么露了出来。   过了一夜,隐隐渗出丝丝血迹。   慕明韶给她用得药当时便止住了大半的血,也没什么痛楚。   但是指尖刚才被瓷碗烫到的那处还有些疼。   只是细布包着,又渗出血丝,多少看着有些可怖。   风无珩心疼地望着那处,神情难受。   仿佛受伤的人是他。   她心里倒也不那么惊惧了,只想先将这伤口藏好。   于她而言,这伤口本就算不得什么。   可风无珩不想遂了她的心意,轻轻握着她手腕,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力度。   他顺手松了捏着她下颌的手,便要带她朝外走去。   “我现在便带你离开。”   沉稳的嗓音一字一顿,仿佛什么重大的许诺。   他现在心中只觉后悔,当初,他便不该眼睁睁看着谢依依嫁与旁人。   谢依依没动。   风无珩力道极轻柔,也拉不动她。   “我……我换好衣裳便去楼下大堂寻你。”   她这会儿衣衫发丝凌乱,连鞋也未穿,总不能出去,她轻声道完这句,又抬眸望了眼风无珩:   “然后我们便离开。”   她不想再思虑秦婉先前对她说的那番话。   再如何惧怕风无珩,至少这人忠肝义胆的名声在外,不会想着谋逆,不会危及她兄长。   她话音落下,风无珩担忧紧张的神色才换下,轻笑了一声,手轻抚过她柔软的发丝,应了一句,才转过身。   然后便顿住了。   没了风无珩高大的身影遮挡,谢依依也瞧见了。   小臂上早已没了痛觉的伤口这会儿竟又隐隐浮起几丝疼痛。   慕明韶神情淡然地倚在门框上,目光淡淡望着她,看不出丝毫悲喜。   也看不出他在这儿立了多久,听到了多少。   两人视线对上,慕明韶嘴角微勾,又倏然收起,似是不经意地问道:“离开?要去哪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11 11:18:54~2020-09-12 11:44: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糖卷 2个;一塊餅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章   “风将军要带着我娘子离开,也未想过要同我说一声吗?”   慕明韶离了门框,就这么静静地立在门前,拦了去路,淡淡问了句,叫人听不出语中意味。   谢依依通体寒凉。   即便她的想法从不掩藏,可被这人亲眼瞧见却是另一种感受。   她不知如何答话,一旁的风无珩却冷然开了口:   “我倒不知依依还是入了皇家名册的皇子妃。”   “风将军是要瞧瞧我们二人的的婚书?还是准备去华京城找谢家人问问?”   慕明韶嘲弄地轻笑一声,走到谢依依身侧,顺手将人搂过,目光直直盯着风无珩,“娘子不听话,该我处理家事,风将军还请回避。”   他沉声说完,清越低凉的嗓音中带了几分威胁的意味。   谢依依听出来了,她不曾见过这人手段,只闻声心底便渗出丝丝凉意。   她抬手对着身旁风无珩的胳膊轻轻一推,“你先走……”   嗓音轻柔,如一片随风飘落的羽毛。   风无珩自然不愿就这么离开,留她一人在此处对着慕明韶。   刚才两人那番对话慕明韶显然是听见了。   可她眸中恳求的滋味却又令他说不出拒绝的言语。   不由得令他拧起了眉头,朝着慕明韶冷眼扫去。   对方的确是贵客,他下不了手。   也不能确信自己就能对付得了他。   他攥紧了袖中的一双拳头,冷笑了一声,“我先去将一切备好。”   一双眸子愤然盯着慕明韶,这话语却是对谢依依所说。   谢依依听明白了,脚步跟着他到了门边,依依不舍地望着人离去的背影。   她依旧是有些怕风无珩,可此刻仍旧是期盼大过了惊惧。   “砰”——   一声沉闷响声,木门在她眼前倏然关上,令她不由得闭上了眼眸。   再度睁眼,她已被慕明韶抵在了门边的墙上。   “你刚才真想让他带你离开?”慕明韶嗓音低凉,浸得她心寒。   后背墙面冰冷又坚硬,令她心里委屈又难受,还难得对着这人有了几分怒意。   难得拔高了音量,对人抱怨道:“我对你什么都不了解,既如此,寻旁人带我回去不是更容易吗?”   反正已叫他瞧见了。   听她这言语,慕明韶却反倒勾起了唇角,“你倒是忘了自己当初是如何对我说的。”   谢依依双唇微张,她其实一直没忘,听人特意点出她才仔仔细细忆了起来。   那日她苏醒,说得是“以命抵命”,只求他能救下谢凌川。   她爹官职不高,却事务繁忙,她娘还要更着,自她出生,便是那个只比自己大了五岁的兄长一直守着自己。   如父如母。   舍了她这条命,她也觉得值得。   可慕明韶没收,她更是感恩戴德。   慕明韶挑了这事出来说,她真真反驳不了。   她就是亏欠了他。   可谢凌川没有。   谢凌川从昏迷到苏醒,外界事半点不知,凭什么就得背负一个谋逆的名声?   “也并非没有别的法子……”   她喃喃开了口,握住了慕明韶抵在墙面上的那只手腕。   刚才想着谢凌川在宫中的生活,她忽地忆起来了,抿了抿唇,认真道:   “你不过是希望旬国宫中有个内应,我以往鲜少出门,你……”   话到这儿一顿,她垂下脑袋,耳根子泛起一抹红,“等明年开春,将那红蛛养熟了……你可以将我送去方乾皇帝身侧。”   旬国新皇什么都好,励精图治,体恤百姓,唯独不好的是,过分好色。   听闻稍有些姿色的宫女也要收入后宫之中,这两年宫中但凡要动土,七成是要整修后宫。   她垂着脑袋,忘不见慕明韶嗓音清冷的质问,只听得见他嗓音清冷的质问:   “你就这么确信他能瞧得上你?”   “应当……是瞧得上的。”   她难得出门,城中能认得出她的世家子不多,登门娶亲的却不少,应当能入了那皇上的眼。   话音刚落,慕明韶便吐出一声嘲弄的笑意:   “就算如此,你又凭何确信自己能登上高位,凭何确信,自己能立于高位几年不倒?”   两个问题顿时抽干了谢依依的信心。   后宫是个怎样的地方,她听闻过,谢凌川还醒着的时候,宁愿自己拖着病重的身躯,也不愿让她去领赏。   毕竟皇上从民间收进去的女子也不在少数。   谢凌川嘲她,若是她进了宫,兴许都过不到皇上临幸的那日。   两人的嘲意似是重合,却又丝丝缕缕分明。   她握着慕明韶手腕的手微微用力,另一只手也攥成了拳,软糯的嗓音带着十足的坚定:   “我……我会努力。”   她说着,掌心传来一阵刺痛,连忙松了手,慕明韶也不再抵着她,后退一步,静静望着她,淡然道:   “那倒是让我瞧瞧,你有什么勾引男人的手段。”   她若能有什么勾引男人的手段,就不会在解了慕明韶衣裳后,又羞愧不已得替人系上,第二日连见了人都得羞着面。   可他如此说了,便是还有机会。   她抬眸望了眼慕明韶,咬紧下唇,如就义一般抬起了白皙娇嫩的一双小手,伸到了领口旁,缓缓解开了最上方的那条带子。   慕明韶就这么看着她,看她解了那条带子后便垂下眼眸不敢与自己对视。   看她慢慢解开了里衣。   莹白如玉的肌肤就这么暴露在了空气中。   不知是受了凉,还是心中羞的,身子轻轻颤着,精致的锁骨线条清晰漂亮,面上也渐渐浮上两抹酡红。   即便就这么立着一动不动,也勾得人心神荡漾。   不说旬国那皇帝好色,便是他,都有些心浮。   他盯着看了半晌,转过了身子,悠然往椅凳上一坐,语气带着丝丝不屑:“空有一张脸罢了。”   话音未落,谢依依跟在他身后,一道走了过来,跪伏在他身侧,手搭在他腿上,目光恳切地望着他:“我日后会学……”   那一双眼眸仿若含着秋水,在秋日阳光的照耀下,带着晶莹的光。   慕明韶只稍稍垂眸,便可瞧见比刚才更多的风光。   谢依依的身子的确勾人,但瘦了些。   他收回目光,拿起桌上折扇轻挑了她松松垮垮的抹肚肩带,随口问道:“这是秦婉送你的?”   谢依依闻言微微颔首,她的衣裳还在马车上,秦婉邀她沐浴,干脆就把自己新买的一套衣裳赠予了她。   大了些,却还能穿。   她不明白慕明韶问这事有何用,抬手扯了扯他衣袖,“我都明白,我会学。”   “难看。”慕明韶垂眸望了眼那只手,却蹙起了眉头,瞥了眼一旁打碎的瓷碗和洒了一地的粥,面色更有些不悦:“先将药上了。”   拇指、食指刚才被烫出了两粒水泡,在白皙的手上显得分外扎眼。   她去扯慕明韶袖子觉得疼都还未说什么,慕明韶却先一步嫌弃了起来。   她知道这人不喜欢自己身上留下疤痕,先前额上那一块也是他命令自个儿,抹了那药除去的。   所以她只能乖乖照做,免得惹他不喜。   用针挑了水泡,再涂了慕明韶搁在窗前木案上的药。   他只这一种外伤药,效果却是出了奇的好,涂抹上去便是一阵清凉,不仅能缓和痛楚,细微的伤口也是一日便好。   唯一遗憾是,他从不救治寻常百姓。   平日也只备着这一小瓷瓶,全给她与常安用了。   做完这一切,她回眸看了眼慕明韶,给自己倒了杯茶,丝丝缕缕的热气在茶盏上方蔓延,他还未喝,骨节分明的手在桌上轻敲着,却不知晓他在想什么。   若是……对着这人还什么都做不了,她又如何去勾搭一个不曾见过的人。   她攥着那小瓷瓶,给自己壮了千万分的胆子,快步走到了男人身侧,手握住他肩膀,试探般坐到了他腿上。   “韶……韶哥哥……”   她几乎憋红了脸才挤出这么甜腻的一句话。   刚喊了一声,慕明韶便黑了一张脸,嗓音冷然又带着威严,“下去。”   不等她反应过来,身子反倒受了惊吓般先跳到了地面。   她都寻不出自己哪一步错了。   “去将衣裳穿好。”   慕明韶按着木桌起身,俯视着她,嗓音比起刚才添了几分隐忍。   周遭空气瞬间被抽干了一般压抑,她匆匆点了点脑袋,快步到了床边才用力喘了几口气。   她缓缓系好了带子,又认认真真将外头那身长裙也穿好。   她依旧不明白,慕明韶缘何就生了气,分明是他让自个儿做了瞧瞧,分明前一会还神情淡然。   慕明韶将还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背对床面而坐。   他不光能控制面上的情绪,更能控制内心的起伏。   可刚才那条弦却绷断了。   几国朝中事,宫中事他都了解的一清二楚。   旬国皇帝整修后宫并非是扩充,而是那一宫换了主人。   前头住着的,自然是没了。   刚才谢依依竟然主动请求自己将她送进去?与送死没什么分别。   他面上从容淡然,心底却分外汹涌。   思量间,谢依依自身后握住了他手臂。   这会却没有越矩,只是这么握着他绕到了前方。   衣裳绣鞋都整整齐齐穿在身,只是发丝依旧凌乱,乌青发丝贴在如雪的面上,都带着几分魅惑。   “刚才……如何?”   她依旧寻不出半点错处,只能来了慕明韶跟前问问。   慕明韶抬眸望了眼她,紧抿的薄唇半晌才启:   “尚可。”   “那……”   她咬了咬唇,正要再问,却被慕明韶打断。   “你若真愿意,来年开春便借着夏国名义送你入宫。”   慕明韶抽回了自己的手臂,拿起桌上折扇,起身到了窗前的桌案旁,理起了上头的包袱。   他勾着唇轻笑了声,对身后道:“这法子不错,你以前怎未想到?”   因为她先前想的,皆是这人如何。   她回过神来,正要再问,又听他清越的嗓音传了过来,“既如此,倒也不必急求着那两人送你回京了。”   她微微颔首。   便又听慕明韶道:“那便去与那两人说一声,我们今日启程。”   她闻言再度点了点头,却倏然顿住。   就如此轻松?      ☆、第八章   谢依依还是去找了秦婉,告诉她,暂不必为自己忧心。   她不敢告诉风无珩。   本就怕,更何况先前应得好好的。   只是风无珩还是知晓了,在他们两人出客栈的时候。   如他说的,准备好了。   二十名侍卫,以及一辆不逊于慕明朝带来的马车,马车帷幔还在随风飘扬。   才不过几个时辰。   谢依依转过眸子望了眼神情淡然的慕明韶,发觉他也在望着自己,似是在同她说:还不上前说明白?   她哪敢?   走到风无珩跟前的时候,双腿还在微微打着颤。   就算她还未回京城,风无珩和秦婉的这份恩情都已经欠下了。   她不得不仰起脑袋,望向了风无珩。   他却没在看她,一双冰冷的眸子越过她,视线所落之处,是静坐在客栈内的慕明韶。   这人换上了一身银白盔甲,配上这会儿的神色和眼神,多少有些吓人。   谢依依给自己壮了壮胆子,才嗫嚅着开口,“我不回京了……”   闻声,风无珩才垂眸看了一眼她,那眼眸倏然从严冰化为春水,“是因他逼你了?”   的确是因他,却不是因他逼迫自己自己了。   她缓缓摇了摇头,一时也不知道如何与他解释。   只一刹那间,风无珩眸子一沉,握着长枪的手忽然用力,朝她右后方划去。   惊得她转过了眸子,慕明韶步子稳稳当当落在她后头不远处,正盯着风无珩,两人对视间,他神色也冷了下来:   “风将军就是这般对待贵客的?”   “少废话。”   风无珩甩下这句,一双明亮的眸子添了两道血丝。   全然没了京城中盛传的威武大将军的模样,一身的鲁莽气。   数十斤重的银质长枪划破谢依依身旁静谧的空气,直直朝着慕明韶刺去。   望得她心头不由一惊,根本反应不及。   让她摸不透的人,这会儿又添了一个。   再如何,风无珩也不必动这么大的怒火。   那枪头几乎要碰触到慕明韶之时,他才往旁边迈去,恰好躲过,连他衣袍都未划到半分。   似是察觉到风无珩不会死心一般,他脚下微动,直接到了马车边的侍卫身侧,自他腰间刀鞘中将刀拔了出来,手微抬,刀锋抵住了长枪柄,再无法前进半分。   风无珩双眼微眯,反倒是来了兴致,握着长枪微一用力,收回身侧,“比试一番?若输了便让我带着依依……”   他话音还未落,慕明韶却不给他更多机会,脚下步伐迅捷,手腕一翻,那刀舞得翩飞,只余残影。   谢依依在局外,依旧能看清,那刀尖回回对准了致命处。   风无珩先前猝不及防挡了一击。此后便落了下风。   长枪攻击性太强,几乎没什么防招。   偏偏慕明韶刀法舞得太快,他寻不出一点破绽,稍稍思虑,那刀尖便立刻朝他脖颈刺来。   太快。   他拧起了眉头。   慕明韶所使的是剑法,他从来不曾见过,看似随意,一进一退却处处捏住了他的心思。   忽地,慕明韶动作一缓,抵住了长枪。   他几乎下意识朝前用力刺去,慕明韶也弯起嘴角,笑意带着一丝嘲弄,刀柄一翻,刀锋对准了枪柄。   慕明韶修长的身子却朝侧方滑了一步,手掌微微用力往后轻拉,“叮当”清脆一声,银质枪头应声落地,慕明韶刀划过断裂处,对着风无珩胸膛刺去,刀尖刺中的一瞬,那柄刀也瞬间碎成两半。   枪头枪身皆是寒冰铁所制,哪怕内力再强,也该是两败俱伤。   枪头落地之时,刀已碎裂,慕明韶却依旧能握着刺向风无珩。   那该是有多快。   秦婉从客栈出来,便愣在了原地。   慕明韶随意松手,弃了那刀,落地时碎成一团银色粉末:   “若今日使得是剑,便是陨铁盔甲,你的命也得交在此处。”   他自腰间取了折扇,“哗”一声扇开悠然扇起了风。   对比他面前垂眸喘着气的风无珩,孰胜孰负,一目了然。   风无珩攥紧了拳头,却依旧不甘。   周遭气氛陷入一片寂静,   “你的剑呢?”   慕明韶没回他,走到谢依依身侧,用了那只有些发烫的手掌牵起了她的手,直接朝着道路对面走去。   他们一行马车停在那处。   谢依依心都在打着颤,她从来不知慕明韶还有这等实力。   他还是叶瑾安时,分明一派温润模样,哪会像现在这般……残暴。   她不由得有些庆幸,自己到底没给风无珩添麻烦。   她回眸望了眼风无珩,轻软的嗓音微扬,“你…不用担心……”   最后的尾音还是有些发颤。   风无珩听见了,朝前迈了两步,却被从客栈门口走过去的秦婉拉住了胳膊。   也不知秦婉说了什么,风无珩最后立在原地顿住了。   她真的害怕,风无珩会这么追上来。   自己的血也就罢了,旁人的血她绝不要瞧见。   她心中忽地浮起一丝庆幸,   还好先前与慕明韶商量好了。   慕明韶领着她到了马车边便停下了步子,折扇“唰”一声收起,墨色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   她往道路另一边望去,风无珩灼热的目光依旧落在他们这儿。   她握着马车边的手一顿,强迫自己收起所有惊诧和惊惧,冷静下来。   踏着车辕上马车时,她不由得忆起刚才风无珩那番话,下意识回头问了一句:   “你的剑呢?”   话音刚落,她耳根子便是一红。   这问题似乎还轮不到她来问。   她悻悻转过了脑袋,掀开帘子要钻入马车中时,身后那清冷的嗓音却传入耳中。   “在别人手里。”   坐上马车内的软榻上,她才回过神来,刚才慕明韶是回答了她的问题。   身下软榻微动,慕明韶在她身侧落座,悠然理了理衣襟便往后靠去。   她不由试探着再问了一句:   “你为何不拿回来?”   “等那人死了,自然能回来。”   慕明韶半阖着眼眸,嗓音低凉。   莫名其妙。   这番话听得瘆人,从慕明韶口中说出却不足为奇。   半年来都是如此,这人身上的一切她都摸不透。   还是昨日她才知晓——   她先前知道的名字都是假的。   她抿了抿樱唇,托腮望着窗外冷冷清清的街道。   都牵扯上人命,后面,她是不敢再问了。   脑中飞闪而过的皆是刚才的打斗画面。   慕明韶哪怕生命受到威胁也依旧从容,仿佛这世间没什么值得他留念的,无欲无求。   可他分明野心勃勃。   谢依依忆及此,蓦地收回了托腮的手,攥紧了一双小拳头,脑中思绪依旧未停。   刚才慕明韶翩然潇洒的姿态她记得一清二楚,包括那块随着身形而在腰间晃动的玉佩。   以前穿着一身月白长衫不甚明显,如今换了一身墨色锦袍却格外扎眼。   这玉佩,他似乎从来不离身。   那玉佩雕刻精致,中间一片杏林连着右方的瀑布皆令人身临其境。   下方……似乎刻着一个“云”字。   回忆戛然而止,她猝不及防被人握住了手背。   等回过神来,她才发觉,自己脑袋都快要顶到慕明韶腿边去打量那块玉佩了。   “怎么?”   头顶上方的疑问声冰冷无情。   她身子微颤,想收回手却又抽不动,“这玉佩……”   她顿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连问什么都不知道,半晌憋了一句,“……是谁的?”   慕明韶没立刻回答她,抬手捏了她的下颌,幽黑深邃的眸子就这么静静打量着她。   这眸光几乎令她无所遁形,她垂着眼眸四处躲闪,不敢去与慕明韶对视。   捏着玉佩的手还被慕明韶紧握着,连手心都开始发烫。   “是我娘的。”   慕明韶随口答了一句,双手一松,松开了对她的桎梏。   她连忙退到马车一侧,紧贴着马车边缘,轻喘了两口气。   只是被慕明韶看着,那压力便如山般涌起,她刚才连喘气也不敢太大声。   那玉佩来历,她也并非多好奇,只是被慕明韶强压着问了,硬挤出来的。   玉佩精致华贵,的确不似寻常物。   若慕明韶是皇子,他娘便是丰国皇帝的妃子。   就如慕明韶衣袍上的刺绣,是她前半辈子不曾见过也攀不上的。   她抬眸望了眼慕明韶,见他继续眯起双眼,忆起刚才的对话,还是轻声“喔”了句,才小心翼翼往身后的软榻的倚去,闭紧双眸。   她还未完全睡过去,便被倏然停住的马车惊醒,脑袋直接撞上了一侧的木板。   她看着空空如也的马车,下意识拉开了车帘,便瞧见慕明韶正静静立在前方等着她。   见她探出身子,慕明韶在马车下头对她伸出了那只白皙纤长骨节分明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慢热,剧情比较多   ☆、第九章   谢依依还未完全清醒,眯着眼左右打量了番,咽了咽口水,半晌才壮着胆子握住了慕明韶那只手。   眨眼间,便被人拉着手搂入怀中,退到了一旁。   下一瞬,马车从他们跟前飞驰而过。   最后那辆马车里,常安还探出了半个脑袋,眸中写满了幽怨。   等谢依依回过神来,眼前只余一地飞尘,她下意识抬袖挥了挥灰尘。   身旁那人却全然不给她反应的时间。   慕明韶松了搂着她腰间的手,浅浅淡淡丢下一个字“走”,便朝左手边狭窄的小巷走去。   谢依依顿了顿,见他走出几步远,才小跑着赶了上去。   身侧之人的面容平淡,丝毫看不出心中所思。   谢依依猜不出,想问,不敢问,也不知如何问。   往日里,她、常安与这人,从来都是一道。   可看刚才马车飞驰的速度,他们似与常安分道扬镳。   慕明韶倒是背了个小包袱,她却什么都没拿,这人拉她出来时,也没半句提醒。   双手在身前绞了半晌,她还是没忍住,颤巍巍伸手扯住了慕明韶的衣袖,“怎么回事?”   慕明韶回眸看她,薄唇紧抿,一个字未答,将肩上的包袱卸下,塞进了她怀中。   她愣愣打量着怀中包袱,迟疑间,又被人拉入了怀中,头顶被轻轻一摁,脑袋瞬然埋入了这人怀中。   一时间动弹不得,只能嗅到鼻尖清淡的草药气,以及耳旁呼啸而过的风。   冷风顺着刮起的衣袖涌入,身上披着的袄衣都挡不住寒冷,下身藕粉色裙摆随风翻飞。   双脚落地,慕明韶才松了束缚,任她脑袋晃悠悠地后退几步,见她稳不住身形险些跌倒才扶住了她的胳膊。   周遭是嘈杂的人声,混着几声马儿尖锐的嘶鸣。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l a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谢依依双目恢复清明,不由瞪大了一双杏眸,呆愣愣望着眼前的马厩以及里头的十几匹马。   没有马车。   慕明韶看她讶异的神情实在傻得有些可怜,唇角微勾,干脆解释了句,“暂且不回去。”   “为何?”慕明韶没如何用力,她抽回自己纤瘦的胳膊,轻声问了句。   她抬手捋了捋凌乱的发丝,将拂在面上的发丝勾到了耳后,顺带扯了脑后靛青色的丝带,满头乌发就这么滑了下来。   等想着再束发时,才觉另一只手中还捧着包袱,而慕明韶已自顾自迈着悠然的步子朝马棚走去。   她只能将丝带搭在了包袱上,跟上他步子,思虑着他刚才有没有听见自己的问话,到底没憋住,再问了一句:   “你若要办什么事何必带着我一道……”   他以往出门办事一向独来独往。   更何况……她不会骑马,望着健壮的骏马便心生恐惧。   慕明韶倏然停下了步子,她紧盯着怀中包袱,一下便撞上他后背,撞得她额头隐隐作疼。   还未抬手去揉,顶上传来一句反问,“这回回去,明朝是想着我与旁人成亲的。”   嗓音浅浅淡淡,听不出语中意味。   谢依依却还硬从其中品出了一点意思。   他竟还不想与别人成亲?   想必是那个人没多大用处。   她心里头得了个答案,情绪莫名,真细说起来,却又说不明白,只是蓦地想起一件事,“既如此,这处离华京城也算近,不妨去瞧瞧?”   慕明韶就这么垂眸静静看着她脸色变了又变,白皙的面上浮上一抹浅浅的绯红,自个儿都未察觉,就这么望着小脑袋望他。   比她模样好看的女子他并非没见过,谢依依言谈举止都沾染了尘间的俗气,只是眸底深处的那股子倔强和莫名的坚持难得有些勾人。   “既如此,那便去华京城。”他目光盯着谢依依缓缓说道。   见她面露期待,他又刻意一顿,“我倒也要去华京城郊外寻个友人。”   谢依依果真颦起一双秀眉。   在她看来,慕明韶眼中的人无非可利用不可利用两种,她倒不觉得,这人还能有什么友人。   一时忽视了他所说的“郊外”,她没耐住,随口问道:“华京城的友人?”   “或许也并非友人。”   她刚一问完,慕明韶立刻接了她的话,“兴许,只是个听从号令的下属。”   谢依依觉得他这下属二字说得与奴才别无二般,这话,她未敢提出。   “公子,今日可还要用马?”   两人对视良久,一阵苍老的声音从不远处出来,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若是要的话,这红烛小人给牵出来了。”   慕明韶回眸看了眼驼着背的老人。   他手上牵着的那匹棕红色宝马,身上油光锃亮,尾部毛发通红,这会儿轻甩着,真如摇曳的烛火。   刚才在马厩中,嘶鸣最大声的便是这匹,到了慕明韶跟前,依旧昂着脑袋,却格外乖巧。   慕明韶抚过宝马身上的鬃毛,接过缰绳,回眸再去看谢依依,却见她脑袋紧紧埋下,脸上那抹绯红消失得一干二净,这会儿小脸刷白,捏着包袱的手攥成了小拳头。   他眯着眼抬手挥退了身后的老仆,直接翻身上了马,未发一言,侧着身子握住谢依依胳膊将人拉了上来。   又将人圈在了怀中,被几缕长发掩住看不太真切的脸蛋这会儿更是白得胜雪,紧咬着下唇,身子微颤,手捏着包袱松了又握紧,模样甚是不自在。   望的他不由拧起眉头,略有些不耐地松了缰绳,捏起人惨白的下颌,冷着声质问道:   “你先前腿上的伤就是骑马得来的?”   闻言,谢依依一时忘记了心中恐惧,望着慕明韶的双眸不由瞪大。   谢凌川身边除了她便没有年纪相仿的女孩儿,他与其他玩伴觉得骑马有趣,便也认定了她会喜欢。   结果即便寻了匹小马,也是个暴躁的,人一坐上马背,小马立刻冲飞了出了。   她连缰绳还未握住,只不过一晃眼,握着马背鬃毛的她便被重重甩了出去。   细弱的腿和胳膊碰着地面便摔折了。   后来的大夫倒是替她医好,只是腿上留了隐疾,时不时便会疼。   跪在雪地里晕过去,多半也有疼得受不住的原因。   后来还是慕明韶替她一并医好了。   又是一桩恩情。   她攥着包袱的手紧了紧,艰难地轻点脑袋。   慕明韶却半点没有松手的意思,只微勾嘴角,似警告似宽慰又似忠劝:   “现在你那双腿半点问题没有,最好将以前那事忘了。”   她面色微怔,还未反应过来慕明韶这话究竟何意,捏着她下颌的手瞬然松开,缰绳轻扯,身下宝马立刻顺从地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惊得她一时忘了呼吸。   ☆、第十章   周遭的灌木丛转瞬即逝,谢依依怀中抱着包袱,身子没了支撑,险些又被甩了出去。   她几乎费劲了一身的力气揪紧了慕明韶胸口处的衣裳。   惹得她上方那人鼻间尽是她发丝的香气。   凌乱的发丝格外顽劣,不时便从下方刮到他面上,有些发痒,更令他心神不宁。   那鼻间的浅淡花香也随着发丝的拂动愈发浓郁。   自然是谢依依身上的味道。   慕明韶在她身侧躺了半年,这气味儿他很熟悉。   比宁神香更令他舒心。   从白昼到黑夜,谢依依倚在身侧人怀中,沉沉睡了过去,梦境并不好,眉头微蹙,卷翘的长睫随着眼珠转动不时轻颤。   宝马忽地停下,将她从睡梦中惊醒,险些侧着身子摔了下去。   还是慕明韶搂着她,翻身一跃,将她带了下去。   稳稳落地,双腿却疲乏得打颤。   月色明亮,却被高大的树干遮去了大半光芒。   她半眯着眼左右望了望,才发觉两人待的这处,似是什么深山老林。   左胸口没由来得揪紧。   她忆起了那只红蛛。   若是慕明韶要了她的性命,照旧能以自己要挟谢凌川。   毕竟谢凌川根本不晓得现在她是怎样的状况。   所以她不能死。   抬眸望了眼慕明韶平静的面容,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结果打着颤的双腿根本站不稳,直接跌倒在地。   有什么东西顺着她细瘦的胳膊爬了上来。   光滑的皮在月光下泛着几点光亮,小白蛇从她按着草地的手上慢慢爬了上来,一只小脑袋就这么探到她前方与她静静对视。   她终于没忍住失声叫了出来,小白蛇直接探到了她面上,湿冷的皮肤与她轻轻触碰。   她抬手捂着嘴,惊吓的清泪都不由自主滑了下来,一时间脑子一片空白。   慕明韶将她从地面拉起来时,她照旧不停哭噎。   她委屈,却不敢后悔。   小白蛇顺着慕明韶扶起她的手缓缓爬到了他身上,只是那脑袋依旧恋恋不舍地望着她,   “它倒是喜欢你。”   清冷的嗓音如幽林间潺潺的清水传出,慕明韶俯身接起差点掉落草地的包袱。   “我……我不要它喜欢……”   她吓得语无伦次,只顾慌忙摇头。   面上的清泪被月光映出几点光芒,哪怕哭得这样凄厉,模样竟依旧不受损。   慕明韶食指轻抚小白蛇的脑袋,下一瞬,那小白蛇又顺从地落了地面。   被拉进林间那个破旧不像话的小屋时,谢依依依旧没能从刚才的惊吓之中走出来。   欠下慕明韶的恩情再多,接连经历这些事,也实在受不住。   慕明韶一路将她拉到了床边,随手甩下包袱,面对谢依依这副哭红了双眼,瘪着嘴一脸委屈的模样,嗓音难得有了几分温度,“累了就歇下。”   谢依依乖顺地点了点头,将要坐上床榻时,又猛然起身揪住了他的衣袖,“我想沐浴……”   轻柔的嗓音如蚊吟一般,她自己都说得有些不好意思。   只是外衫沾了尘土,身子又出了层薄汗,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她知晓慕明韶垂眸望着她,脑袋几乎都要埋进胸口。   “这里可只有凉水。”   半晌,慕明韶才答了她这句,她连忙摇了摇头,“凉水也没事。”   刚才被那小蛇惊出一身冷汗,里衣领口黏着脖颈,实在算不上舒服。   慕明韶抽回了自己的胳膊,纤长的手指从包袱中取了一身亵衣亵裤塞进了她手中,“等着。”   这便是应允了。   顾不得她其他,到底是今日里唯一顺了她心意的事,连忙抱着衣裳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   慕明韶带了盆凉水回来。   她用手指轻轻碰一下,便凉的彻骨。   但到底时慕明韶打回来的。   以往的叶瑾安对她算得上温柔,如今的慕明韶也算不得苛待。   她抬起一双白嫩的手,缓缓解了衣衫,心中依旧想不明白   ——慕明韶这样一个人,缘何来得那么大的野心。   一日奔波,哪怕衣裳布料再好,也磨得她腿间蹭破了几块皮,露出大片触目惊心的红,沾着水的毛巾一触便疼。   她紧咬着一口贝齿才将身子全部擦了一遍。   慕明韶身量比她高许多,素白的里衣穿上身子便盖住了大半的大腿。   亵裤她便不想穿了,腿间的伤口一触就是浑身打颤的刺痛。   慕明韶听着动静回来时,就见谢依依一双白皙细长的双腿露在外头,就要拉过一旁的被褥盖上。   而他给的那条裤子老老实实躺在一旁的木桌上。   他冷着一张脸拿起裤子丢到了床上。   嗓音低哑冰凉,“穿上。”   谢依依闻声动作一滞,呆愣愣望着他。   她正侧着身子,一只胳膊抵着床榻,过大的领口就这么滑了下来,露出雪白的右肩,又被滑落的一头青丝半遮半掩。   “穿上。”   他斜睨了眼自己丢在床榻上的裤子,嗓音微微加重,也更哑了几分。   谢依依终于回过神来,松了手中被褥,拿起那条亵裤,却又不动弹了。   就这么仰起一张蹙起眉头的白嫩小脸,樱唇微启,语调委屈,“腿疼……”   刚哭过的眼尾还泛着红,这会儿又莫名其妙沾上了几点泪光。   他自然知晓,估计又是想起以前那些事了。   心下一沉,他直接拽着人胳膊将她拉到自己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嗓音低凉,“你是望了自己先前说的那些话了?这么盼着自己失身。”   谢依依面色微愣,反应过来,双腮才泛起两抹慌乱的绯红,抱着亵裤连绣鞋也忘了套上,直接下了床,从开着的包袱中取了那青花小瓷瓶,坐上先前的桌边,认认真真抹起了伤口。   这膏药再如何神奇,也不至于恢复的那么快,她手指头被烫伤的地方还躺着两道红痕,一碰就疼。   是以她刚才便也没想着涂上膏药。   可刚才慕明韶冷然的言语实在吓到了她,抹上伤口,到底明早能好受一些。   她掀开里衣,白嫩的手指沾了膏药小心翼翼涂抹着伤口,可灼烧了一日,哪怕膏药清凉,这么碰上去,依旧疼得很。   慕明韶抵着床边的柜子,看着谢依依手下动作,分明普通,只是里衣不时翻起,什么都瞧不见,却又处处透着淫靡之意。   瘦削的肩膀不时抽动。   还真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倒也是他刚才领会错了意思。   心底再度升起一丝躁意,他快步到了谢依依跟前,将那小瓷瓶夺下,言语中多了几分指责:   “怎么这么娇嫩?”      ☆、第十一章   她也不想如此。   幼时她还盼着自己是与兄长一样的汉子,能跟着他一道出门去野。   可是不行,年岁越长差距越显。   谢依依视线停留在被夺走的那个小瓷瓶上。   眼泪在眶中打了半天转,这会儿却憋不住从泛红的眼尾挤了出来,樱唇半张着,半晌未说出一句话。   柔软的青丝正散乱地搭在肩上,一直垂到腰下,她一低头,发丝末端便搭到了白皙如玉的腿上。   更衬得那伤口有些触目惊心。   未流多少血,却是一大片的红。   “去歇着吧。”   面对垂危的病人也不曾升起过的恻隐之心这会儿缓缓涌了上来,慕明韶皱起的眉头缓缓舒展开,嗓音也柔了两分。   他伸手越过谢依依,去取了静躺在木桌上的亵裤。   却被谢依依拉住了衣袖。   葱白的两根指头沾了淡黄的药膏,就这么柔柔地拉着他的袖口。   墨黑锦袍袖口处用金线纹着麒麟图案。   慕明韶自个儿都还是头回打量起了这个图案。   谢依依的手指细长纤白,小巧的指甲修剪得圆润可人。   他倒忆起了她头回给自己剪指甲的模样,笨得很,还将指尖弄出了血。   他干脆强硬地将衣袖抽了出来。   谢依依神情却又慌乱几分,哽咽带着哭腔的嗓音有些急促,“我……我先换上…”   “明日再说。”   不容置疑地丢下这句,慕明韶捏着亵裤冷笑一声。   那嘴角的笑意让谢依依心头一冷,却偏偏又想起他刚才更令自己惊恐的一番话,“那你刚才说的……”   “随口一说。”慕明韶不耐地打断了她的话语,一手捏着瓷瓶,一手捏着亵裤,正要转身之时,又被谢依依揪住了衣袍一角。   他皱着眉正要再说,一回眸却见她眨巴着一双湿漉漉的眼望他,“药膏还未涂完。”   她顿了一顿,忽地反应过来,他现在这样做,好似在关心她一般。   “你……”   说着又是一顿,她不知道这会儿该如何称呼这人。   以往她亲昵地唤他瑾安,现在却不行。   夫君、相公,她还不曾试过。   白玉般的面上添了一抹羞赧,她还是垂下眸子试探般唤了一声,“夫君…应当还是念着夫妻之情的吧……”   神情、眼眸全都透着期待,慕明韶握着小瓷瓶的手微微发热,正要递出时,却又倏然收回。   他难得的心软竟叫这人得寸进尺了。   他称得上是毫不留情地将手中的瓷瓶掷回了包袱之中。   尤其在谢依依震惊的面容之下,她仰着面,下巴微抬。   慕明韶顺势伸出两根指头捏住了她瘦削的下巴,嗓音不似刚才,透着丝丝凉凉的冷意:   “念不念着你当看得出来。”   当日留下她的心境,他已记不清了。   至少这会儿他不后悔。   丰国是他的,旬国同样,连北方对他们虎视眈眈的哈勒也将是他的囊中物。   眸中可见地划过一抹狠厉。   谢依依被他紧捏着的下颌处都传来一阵钝痛。   她才发觉自己刚才分明疯了。   慕明韶留她除了利用,哪还能有什么多余的感情。   所有的温润……   也不过是他精心的伪装。   他对谁都如此,也并非她一个。   在安昭城时,他以叶瑾安的名字救治城主那垂危的女儿时,可比对她现在的举止态度好得太多。   她眸中刚才闪烁的光芒,眨眼间便黯淡了下去,乖乖闭上双眸,嗓音哽咽地轻声应道:“我…知晓了。”   ——   翌日清晨醒来时,谢依依眼睫颤了半晌才缓缓睁开了双眸。   一时间只觉头晕目眩,呼吸不畅。   昨日那样的奔波,加上那条小白蛇的惊吓,再加她用凉水抹过身子。   这风寒似乎来得半点不令人意外。   只是鼻间却被一股浓郁的苦药味儿充斥。   那味儿的来源是挨着床头右边靠窗下沿的小木桌   ——其上的一碗汤药。   她伸直一只莹白如玉的手臂恰可够到那碗汤药。   一出被便冰凉的指尖所触到的物件温热舒适。   既不会太烫,又能暖了身子,   慕明韶似是算准了她何时会醒过来一般。   风寒不是什么大病。可难受起来也是真的难受。   算不得是,偏就磨得人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做不了。   谢依依也知晓自个儿做不了什么,但依旧毫不犹疑地端了汤药到樱唇下一饮而尽。   苦得她小脸皱成一团,愣是半句话没说。   一碗药下去,她脑袋立刻清明许多,还能听见外头细碎的声音,隐约掺着慕明韶的声。   她想出去瞧瞧。   可不说经了一夜噩梦,双腿愈发酸胀,那腿间的伤也依旧疼得很。   这会儿唯一能穿的……   也只有那身丢在床边脏兮兮的藕粉色襦裙。   她犹豫了约摸一刹的功夫,便艰难地从被褥里爬了起来,晕乎乎地走到那襦裙旁,然后顶着嫌弃的面容将衣裙穿上了身,顺着墙面一路摸到了门旁。   “……既如此,那你就在此处等着她好了。”   清晰入耳,是一句沉稳的中年人的声音。   想必是慕明韶所说的那位“下属”,只是听语气,却又并不那么像一个下属该同主子说话的语气。   她伸出葱白的手指捏着门框,试探般探了半个脑袋出去。   “啪”——   又立刻收了回来。   身子抵紧了木门,一动也不敢动。   那身穿着月白色衣衫的背影可不就是以往他自称叶瑾安时的装束么。   只是她没料到,这人穿着这身衣裳竟也有狠厉的一年。   那面容俊毅的男人被他手中的折扇打的偏过脸去,不光半张脸红肿破裂,嘴角也渗出一道殷红的鲜血。   都是一瞬发生的事,吓得她双腿也不知因何打起了颤。   “她何时脸这样大了?”   传入耳中的嗓音依旧悦耳,只是一股子阴冷利锐。   谢依依这才发觉,哪怕慕明韶再如何冷着声与她说话,也不似现在这般瘆人。   比昨夜那条湿冷的小白蛇还令她惊恐。   连着外头那声沙哑的咳嗽都让她忍不住身子一软。   直接瘫倒门后。   ☆、第十二章   “她到底是为了你,你若是觉得不必……”   屋外风吹树林“沙沙簌簌”的声音未停,那沙哑低沉的中年男人的嗓音也顺着一道缓缓传来。   然后又被无情打断:   “要如何是她的事。”   最后一字落下,周遭空气骤然低至极点。   外头再没了声。   谢依依哪算到自己不光什么有用的东西也未听见,还害自个儿受了一顿吓。   她单手按着冰凉的地面,又抚了抚腿上酸胀的地方,正要起身。   一抬眸却瞧见一双雪□□致的布靴。   “起来。”   慕明韶低凉不悦的嗓音顺着清晨的凉风就这么送入了她耳中。   让她身上动作全部顿住,连双眼也不敢眨一下。   这人的秘密光她近来瞧见的便数不清的多,先前刻意让她知晓的也就罢了。   这一回,她是在偷听。   她垂着脑袋,强压下内心慌乱,眼睫轻颤,一身的血液才再度流动起来,她眨了眨眼,嗫嚅道:“我刚才什么也没有听见。”   慕明韶听了却反倒轻笑一声,不似昨日嘲弄,倒像春日流过的溪水:   “你便是听见了也没什么。”   他顺着缓缓蹲下身子,在谢依依视线落入一张温润含笑的脸。   “你衣裳脏了,我带你去换一身。”   他话音落下,谢依依眸中控制不住地闪过一丝错愕。   她似乎……许久都不曾听过他这样说话了。   愣神间,慕明韶握住她撑在地面上的小细胳膊,拉着她起了身,出了门。   那门外这会儿已空无一人了。   她看着这人带自己走了小屋右边的一间女子闺房。   入门便可瞧见梳妆台上摆着不少饰品,都很精致。   慕明韶一步未停留,领着她到了屋内一角的衣柜前,抬手开了锁。   然后对着里头琳琅满目的衣裳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又关了柜门,轻转门锁。   倏然间,大衣柜似一道门锁一般往左边开了开来   ——露出嵌在墙内与外头相差无二的衣柜。   这回慕明韶直接从里头随手拿了一身塞进谢依依手中。   “换上。”   他嗓音依旧清冷温润,但依旧还能捕捉到一丝不悦。   谢依依乖顺地接过了衣裳。   抬手抚上领口时却陷入一丝迟疑。   毕竟慕明韶到书案前拉了一把太师椅就这么倚在上头望着她。   而她手里的衣裳是一套。   光天白日下,她多少觉得有些羞耻。   她想让慕明韶回避。   然后话语在望见他手中物件时被抵在了喉咙口。   他将折扇摆在身后的书案上,此刻他那双白皙纤长的手中摆弄的却是一个青翠的竹筒。   感受到她的目光一般,他慢悠悠拨开了竹筒的盖子,依稀可见里头的一小卷纸。   谢依依咬了咬下唇,还是咽回了让他离开的话,小心翼翼地试探了句:   “那是什么?”   慕明韶停了手中动作,抬眸望她,嘴角还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   丝丝缕缕的阳光透过窗棂,洒了几缕在他身上,屋内幽暗,倒让他像极了这昏暗中唯一的光芒。   偏他这会儿的声音又格外柔和:   “想看吗?”   等谢依依回过神来,那竹筒已落入她手中,而她正站在慕明韶的面前,而手中的衣裳不知被她放到了何处。   她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过来的,也记不清自己刚才回答了什么,瓷白的两根手指鬼使神差般伸入竹筒之中,取出了那一小卷纸,缓缓拉开。   “咚”——   她才刚瞧了一眼,一双手便不由自主地颤了起来,连竹筒都握不住,直直摔落地面。   这纸是谢凌川送来的。   上头绘了从镇北门通往御书房的地道图。   图她不认识,她认得的是那个字。   幼时夫子罚抄的书若多了,皆是谢凌川学着她的字迹替她抄写。   是以,时间久了,谢凌川的字迹便与她一模一样。   她如何也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字迹。   待她抬眸,慕明韶依旧倚在太师椅上,好整以暇地欣赏她面上不住变化的神情。   “你不是说……”   樱唇轻颤着张了又闭,谢依依盯着地面看了半晌,先前握着竹筒的手攥了攥,等壮足了胆子才问道:   “你答应我的事不作数了吗?”   慕明韶抬眸望着她,静静看她纠结半晌,又听她缓缓说完,再嗓音轻柔地问她:“什么事?”   他平静的面容倒像是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谢依依神情微愣,递过去的手也是一滞,呆愣愣地提醒了句:“我去宫里给你……探消息,你答应我不让兄长涉险。”   慕明韶闻言勾起了唇角,只单单倚在太师椅上,无甚动作,却凭空一身的恣意:   “是如此说了,只是……你人不是还未去吗?”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句都得等着谢依依听进了耳中,才往后说下去,“白白浪费了时间总不好。”   谢依依倒是全听进去了,却拧起了眉头。   她捏着纸张的手收了回来,将纸捏成了一团,跟随垂下的手抵在了身侧,嗓音颇有几分不满:   “不是你同我说,那红蛛离了我的血便没用了吗?我才想着……回了华京,我们再稍做休整……”   话音一落,慕明韶便立刻接了话,唇角笑意不减,比起刚才,还多了几分柔缓,“可离了我却无事。”   闻言,谢依依眨了眨眼,几乎一瞬便理解他这会儿所说的究竟是何意。   那红蛛她可以随身带着。   毒药和缓解的药物也同样。   总归她能按时服了。   慕明韶这样说,便是在催她了。   她垂了垂眼眸,收回心底的不满,缓步走到书案前,将褶皱的纸张工工整整铺在了上头,按着慕明韶心意认认真真道:“既如此,如今又在华京城外郊,不妨明日就好。”   慕明韶抬眸与她对视,那一双棕黑的眼眸依旧和以前一般,一眼便能望到底。   谢依依心底想些什么,他瞧得一清二楚。   他扶着椅子扶手缓缓站直了身子。   唇角笑意愈深,身上气势偏也强了几分。   谢依依还没来得及抬眸看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还是慕明韶抬手按住她瘦削的肩膀,才止住了她退到墙上去的动作。   动作轻柔,却让她一点不能动弹。   她被迫抬眸望着眼前的男人,见他薄唇轻启,问得认真:   “我们可没时间在华京稍做休整,就这样确信皇上能瞧得上你?若是一回不成,可没有第二次了。”   时间若他想,还是有的,可他不想。   他偏是想看看谢依依失望透顶的模样。   谢依依闻声几乎是下意识回了句,“我自想法子让他瞧上我。”   刚一说完,她立刻皱紧眉头。   她都不知自己哪来的这份自信。   这回,慕明韶没像先前那般嘲弄她。   “你若真有什么法子。”   他拖长了嗓音,又刻意一顿,垂眸望着谢依依的那双泓黑幽深的眸中多了两分莫名其妙的意味。   谢依依心中一揪,正要摇头,否认刚才那番话,想着再做思虑时,慕明韶却又再度开了口:   “我即刻便能带你回华京城。”   ☆、第十三章   “你用……皇子的身份送我去吗?”   谢依依心中讶然,但仍是带了一丝期待问道。   “自然不是。”   慕明韶微皱起眉,又倏然展开,随即唇角微扬,“我有位朋友倒能送你进去。”   这已是他第二回提起自己的朋友,前回是个奴才一般的“下属”,这回……   谢依依心底并无多少期待。   应了她猜想一般,慕明韶停顿一瞬,朝又开了口,“是旬国皇上的弟弟。”   他话音一落下,哪怕旬国皇上的兄弟再多,谢依依也立刻反应了过来。   她毕竟也是住在天子脚下的旬国人,自然知晓,旬国皇上与他那位幺弟兄弟情深的事。   二人携手铲除了旁的竞争对手,那皇上登基后,其余兄弟死得死,发派去边远封地的便被派去了边远封地。   慕明韶意欲对旬国不善,她不知晓,他与那位明着忠君爱国的灵王如何成了友人。   但,若是那位,慕明韶兴许未骗她。   谢依依心底的期待又溢出几分。   她抬手解了一身脏兮兮的衣裳,这人说不够,她便连着里衣一道解了,这人更是毫无起伏地转过了身子。   她思来想去,便拿了那身先前被她放在床上的衣裳,只穿了那件遮到腿间的抹肚。   那衣裳真如落雪一般白,不掺一丝一毫多余的色彩。   套在她身上,也未让她的肌肤失了光彩,反更衬得娇嫩,还因心中羞意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粉。   她自己垂眸望了眼,都觉得好看。   几乎是鼓足了半辈子的勇气,她直接走到慕明韶跟前,等他坐下,便立刻坐到了他腿上。   这回她没再像上回那样羞羞答答,直接搂住人脖颈,重重地吻了上去。   连她自己都失了神。   等她再度回过神,已被慕明韶抵在了窗边的书案上。   而他的眸中,也透着她从来不曾见过的情绪,眼珠子里还飘了两道红丝。   她后背贴着冰凉的木桌,又被这样的气势压着,身子不由颤了颤,轻声问道:“这样的法子…够吗?”   她问得极小声,可两人鼻尖相触,慕明韶自然也听见了耳中。   软糯的嗓音也让慕明韶的目光逐渐清明起来。   他几乎立刻松开了按着她双肩的手,起身垂眸望着她,低喑的嗓音回了一句,“够了。”   那便是有戏了。   她神情呆愣愣地起了身,缓缓将一身如落雪般的衣裳穿在了身。   然后,瞧着慕明韶不知从何处取出一个小巧的铃铛,轻轻摇晃,声音脆生生的,却格外得小。   可那位已入中年的男人,却倏然间到了门口。   先前外头分明没了动静,谢依依以为慕明韶所谓的那个下属已然离开。   谢依依听见脚步声,脸色几乎是一瞬间涨得通红。   她不知晓,这人有没有将刚才的景象看进眼中。   那人面色倒是格外的平静,只是声音颇有些不耐烦,“又有何事?她如今去了西北边城,我该去寻她了。”   一个下属实在不该用这样的语气和主子说话。   谢依依一听,便战战兢兢将目光投向了慕明韶,生怕他内心一个不爽,便悔了先前答应她的事。   只是慕明韶并未如她所想的那般,依旧淡然的倚在椅背上,声音清越悠然,“先去将灵王请来此处,这月的事就结了。”   “灵王?他是那样容易请得动的吗?”   中年男人的嗓音愈发不耐。   他话到一半,却被慕明韶打断,“若是我派去的人,就请得来。如何说,他造反的路上也离不了我。”   慕明韶语调十分浅淡。   谢依依刚听罢,还真当是什么寻常之事。   仔细一琢磨,才反应过来   ——造反?   她分明听闻灵王与今上如手如足。   不待她心底的惊讶彻底涌现上来,那中年冷哼了一声,转身便要离开。   在迈出步子的那一瞬,又甩下一句,“我并非你的下属,再有这种事,你最好还是态度好些!”   如此说,就是应了这次的事。   谢依依还未从刚才惊讶中走出,又听得一件与自己先前所想的不一样的事。   她下意识朝前迈了一步,慕明韶似是猜到她心思一般,先一步开口,“他的确并非我的下属,但与下属无二。”   “毕竟,他是欠了我的。”   谢依依将两句话细细收进了心里。   欠他的人,倒还真多。   她抿了抿唇,立在原地不敢动弹了。   那人还敢用这样不耐的语气与他开口,她却是不敢的,若慕明韶将她唯一的机会切断了……   她大概,许久许久也想不出来更好的法子。   *   那位中年人未请来灵王,却带来了灵王的贴身侍女。   模样生得清秀,浑身上下却处处透着凉意。   她恭恭敬敬到了慕明韶跟前,半俯下身子道了声:“九皇子殿下万福,奴婢灵岚。”   可那语中却听不出半分恭敬之意。   或者说,她那一举一动都不似一个寻常的侍婢。   她直起了身子,目光直接投向谢依依,嗓音愈发冰冷,“九皇子殿下这人倒是送来得及时,前回送进宫里的那个女人,前两日刚被同个宫里的一个蠢货连累,死得凄惨。”   似是生怕自己说得不够清楚一般,她还特意再补了一句,“去寻她尸体时,身子早已和旁人的混在了一起,连个完整的手掌都未寻着。”   不用她补充,只是她语调平淡地叙述着这样一件可怖之事,谢依依身子已经打起了寒颤。   再加上她后头所言,谢依依双腿一软,还是用力握着慕明韶所坐椅子的椅背,才没让自己撑不住,瘫倒下去。   灵岚话说完,气氛静默许久。   谢依依身子还在哆嗦着,慕明韶目光垂向地面,不知思索着什么,但这两人,似乎都不会应她的话。   她只能自作主张,走到了谢依依跟前,双手紧握住她细瘦的胳膊,“殿下,那我便将人带走了?”   慕明韶闻声抬起了眼眸,墨色的眸中渗出寒凉之意。   灵岚动作一滞,又听他道:“我让你把人带回去了吗?”   她皱起眉头,正欲询问,却又被慕明韶抢了先,“派去寻你的人既让你收拾好了行李过来,你应该知晓是何意。”   慕明韶嗓音浅淡,灵岚却愣是从里头辨出一丝冷然的意味,她只可顶着这份寒凉问道:   “可……华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   “燕京城也是天子脚下。”   慕明韶嗓音轻柔地回了她,又转眸望向了身后的谢依依,微勾起唇角,“我总不可能在这处浪费太多时间。”   这……与她又有何干系?   谢依依心底生出话,与慕明韶那双幽邃的眸子相对视,却半晌说不出口。      ☆、第十四章   谢依依未开口,灵岚却替她说了:   “不论如何,她在此处,都当便利许多不是吗?”   她说着,还特意补充道:“皇上那位子来得可不算光明正大,再如何喜好美色,也敌不过他的小心谨慎。”   “若非对他死心塌地的女人,他必然不可能信任。”   “那又如何?”慕明韶抬手按上一旁的桌子,缓缓站了起来,眼神俯视着灵岚,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说道:“你既将行李也收拾来了,就算离了华京城,应当也有法子不是吗?”   灵岚红润的薄唇紧抿,未立刻回慕明韶的问题,但如此沉默,便已是承认。   她皱了皱眉头,语调万分僵硬地开了口,“也并非所有物什都收拾妥当了。”   慕明韶没理她,踱步朝着门外走去。   灵岚神色绷紧,快步赶到了他身后,似是放弃了一般,开口提起了另一个话茬,“灵王听闻,风无珩从前线派了几个人回来,哪儿都没去,进京后直奔谢府。”   她见慕明韶脚步一顿,神色渐渐缓和。   灵王自然知晓慕明韶与谢凌川有了联系,但也并非让她非得点出此事不可。   她是刚才想起谢依依的身份,才补了这么一句,如此看来,慕明韶果真看兴趣。   便又道:“皇上一直忌惮大将军,风无珩刚坐上这位子,也免不了如此。谢凌川若与他联系过密,想必惹了皇上不满还是小的。”   “那也无妨。”   慕明韶已立在了屋外,嗓音不似刚才屋内的平淡亦或柔缓,反倒多了一分低凉,“他总不可能谁也不信任,落得孤立无援。”   言下之意,便是这消息,他其实并不感兴趣。   那刚才脚步顿住又是如何?   灵岚看他缓步远去,渐渐没了踪影,只能转过身子,去看依旧矗在原地的谢依依。   她目光也朝着慕明韶离去的方向望去,一双漂亮的杏眸似乎永远含着水一般,如明珠一般,煞是好看。   娇小纤瘦的身子套了一身谪仙般的雪色长裙,也丝毫未被夺去半点光彩。   她的目光向来不会错。   这女人送进去,想必比先前那些,得宠的时间更久。   最要紧的事,情绪太容易被旁人左右,她若能得了这人信任,兴许还能反用来对付慕明韶。   被灵岚□□裸的目光注视的太久,哪怕同样是女人,谢依依仍是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脑袋,侧边可瞧见她后颈白皙娇嫩的肌肤竟不输那雪裙半分。   谢依依不知如何回应她的目光,只能轻声说道:   “我不会将你当成丫鬟。”   毕竟,这人的模样也实在不像是丫鬟。   她如今,也习惯了没有人伺候的日子。   加之……这人似乎还知晓她兄长的事。   她话音落下,灵岚却压低嗓音轻笑了一声,听不出其中究竟是何意味。   谢依依皱了皱眉,抬头想去瞧她是何神情,却见她也转过身子出了屋门。   *   谢依依觉得慕明韶应当是知晓了她的心思,特意让她与灵岚同乘了一辆马车,而他,则一人坐在了前头。   除却两个马夫,再无其他人。   他们这回,可比先前的气势少了数十倍。   谢依依钻进马车里头坐下。   顿了许久,直到启程,也不知晓要如何和灵岚开口。   若要问了,兴许便得解释先前的一切。   她垂眸沉思间,身侧的灵岚主动与她开口道:“你与他……九皇子殿下是何关系?”   她嗓音一直冷冷的,如初秋初降温,却不冰,听着没什么激烈的感情,但还算让人舒服。   谢依依平常便依着自己的直觉判断,对灵岚生了几分好感,老老实实答到:“应当,算是夫妻。”   她语间微顿。   但最后还是将自己心底的答案说了出来。   无论如何,她与慕明韶也该是夫妻的关系。   可她一说完,灵岚却再度笑了。   这回比刚才更张扬,她听出了轻嘲的意味。   她不由皱起了眉头。   然后,见灵岚那双薄薄的唇轻启,“你与他实在不像夫妻。”   自然不像。   她自个儿心里也明白,可事实如此。   谢依依心底仍是因灵岚直白的言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忧伤。   明白是一回事,接受是另一回事。   哪怕半年过去,她所有的美梦也与先前一般,与叶瑾安喜结良缘,伉俪情深。   灵岚转过眸子便可瞧见那身子瘦弱的小姑娘离她远了,身子就这么抵在马车壁上,纤长卷翘的眼睫随着马车驶动轻颤着。   她未去安慰,自顾自说道:   “至于像什么……我倒形容不出。”   谢依依没理她,一时间连谢凌川的事她都不想再问。   她不答,灵岚便继续说:   “你…在他跟前,可实在卑微的过分。”   她听了这番话,终是受不住了,双手在软榻上轻攥成拳头,低声道:“毕竟……我欠了他的。”   话音刚落,灵岚便立刻接了上来:   “你欠了他什么?”   谢依依身子微滞,攥成拳的手缓缓松开,脑中悉数是那日大雪纷飞的情景。   她似乎……还从未与旁人提起过这件事。   连对着谢凌川,也是生怕他担忧,而随口带过。   这会儿,她心中浮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连她自个儿都未反应过来,软糯轻嫩的嗓音便自她喉间缓缓传出。   她将那一日的场景,悉数告知了灵岚。   灵岚倒没再嘲她,连着语调都认真了不少,“我还是头回听说他不求回报,救了一人。”   谢依依原先的叙述未将之后的事一起说出来。   哪怕那几日忍着一身的病痛,谢依依依旧欢喜雀跃,她那会儿所想,比灵岚所说的,更为单纯。   她想过,叶瑾安是被她所感动。   后来转念一想,比她诚恳的人不在少数。   她便想着,兴许这人是真瞧上了她。   后来才知晓,她实在太过瞧得起自己。   “不是的。”   车内寂静许久,谢依依忽地出声打破了沉默,“不是如此…兄长那会儿就受了一身的荣誉,他兴许是预见了兄长之后的备受皇恩。”   她说罢,缓缓向后面靠去,刚一沾上后背的软榻,便听灵岚反问她:   “那你又还欠他什么呢?从最初他相帮,不就是在算计你吗?”   灵岚说话间,一阵秋风拂过,掀起窗上帷幔,缓缓吹拂起谢依依的发丝。   她呆愣地抬起了脑袋。   毕竟灵岚语气似乎永远如此,不带丝毫起伏,光听着根本不知晓,她究竟是何想法。   可即便她仰起脑袋,也只能瞧见灵岚玩味一般的目光,静静瞧着她。      ☆、第十五章   谢依依几根葱白的手指揪着身上的衣裳。   她有些摸不透灵岚刚才那番话是何意,只支支吾吾嗫嚅道:“就算如此……就算如此……我如今也没法子离开他,他远比我厉害得多,除却现在这样,我还能如何?”   灵岚抵着下颌,转眸望向被风吹拂起的帷幔外的景色,冷不丁问了一句,“你可知晓我为何要跟在灵王的身旁?”   谢依依正揉着莹白细腻的额头,听了这声,动作不由滞住,缓缓摇了摇头。   然后她才发觉,灵岚背对着自己,看不见她动作。   灵岚却依旧自顾自地答了,“自然是因为我爱他,哪怕他曾经也想着如何利用我。”   她说着微顿,轻笑了声才继续道:   “不过说来,他如今一身的病症都是我族人所致。”   “然后,我为了他,将族人全杀了。”   一番话说得理所当然一般。   灵岚说罢,收回抵着下颌的手,轻搭在马车窗沿,转过脑袋去望谢依依,才见她缩到了马车一角,比刚才更甚。   看模样是被吓坏了。   灵岚见着,嘴角的笑意反倒更深,似嘲弄却又似寻常打趣,“你也并非没见过人命。”   谢依依的反应并没有因她这句话而转好,双手紧握着双手,反倒缩得更深了,秀眉紧皱,红润的樱唇轻颤着,半晌没憋出一个字。   连被碎发遮挡的额间都可瞧见渗出的几滴冷汗。   她是见过人命,不说父母的尸体,她年幼时,祖母也是当着她的面没了气。   可这些,都与灵岚刚才所说的不一样。   这人穿着一身明黄色对襟长裙,模样也算是清秀,可那眼神及说话的语气却看不出半点少女气,反倒带了几分看淡世间一切的老气横秋。   尤其刚才那轻飘飘一句“杀了自己的族人”,真真将人命看成了草芥。   面对寻常人她都做不到,又更何况是亲近之人。   灵岚将谢依依一双略带惊恐的杏眸中显露出的情绪尽收眼底。   她自认不曾做过什么善事,只是谢依依这模样,令她看得尤为不满。   唇角笑意渐渐沾了冷意,她嗓音也跟着冷了下去,“我说这些,也不过是指着你做好选择。若我当初未选灵王,那如今死的人便是他。”   “至少,我不会让自个儿陷入两难的境地。”   最后一句话,她几乎一字一顿地说完。   然后便眯起一双凌厉的眼眸,看着谢依依缓缓收了紧握着双臂的手,搭在腿间,一边绞着腿间的布料,一边垂下了眼眸。   风拂起窗边的帷幔,夕阳橘红的光芒铺在她娇嫩的脸庞,又添了几分朦胧的意味。   灵岚的眼神不由自主得又带了丝悲悯。   谢依依身世再可怜,也比不过她收进府的那些家破人亡的小丫鬟。   可她的性子,与她现如今的经历一搭上,反倒是更惨了。   “我……”   小姑娘轻咬着下唇,缓缓舒展了先前瑟缩在马车里的身子,颤着声说了个字,却又顿住了。   灵岚再如何冷血可怖,如今也不会伤了她。   只是那番话,才让她发觉,她是真做不出抉择。   她自然比不得眼前这人心狠,为了慕明韶狠心对付兄长。   为了兄长转而对付慕明韶……不说她这个心思,她似乎也对付不了这人。   “我不敢杀人…也杀不了人…我与你不同。”   她嗓音细细地开了口,最后嗓音才高了些,又抬眸望向了仍在盯着她的灵岚,“先前我也想着,若是能让兄长知晓我安好,又让慕明韶找不到我便好……”   “可是不行。”她停顿半晌,自个儿否认了刚才那番话。   上回她仓促的跟着红玉逃出了两座城,连他们自己都不知晓那条路是否最近,慕明韶依旧能找上来。   原计划着让风无珩送她回来的事同样,最后她未改变心思,也不可能上路。   她话音落下的一瞬,灵岚接了句不咸不淡的询问:   “你就这样离不开他吗?”   听得她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面上倏然浮起一抹羞赧,都不知如何反驳。   灵岚见她如此,都不由皱了皱眉头,“既然如此,你倒不如放弃你那兄长。”   “我不是,我只是…走不了。”   她这句话说得细细柔柔,连她自个儿都说服不了,可事实却又的确如此。   “你若是真想着离开,怎可能没有法子。”   灵岚轻笑了一声,顿了半晌才又继续嘲道:“我瞧慕明韶,分明对你不加设防。”   “如今圣上的眼光我已摸准了,先前送去的,他一个也不曾拒绝,若你去了,定会旁人活得都长。可惜,除却对他死心塌地之人,他皆不敢收下,唯恐那人有何不该有的心思。”   她缓缓说完这番话,嗓音倏然柔了下来,眼底也多了一分怜惜:   “我是真盼着你能放弃慕明韶呢。”   她语中情绪不似作假,谢依依垂下眸子。   卷翘的眼睫颤了颤,脑中思索了半晌才颤声回道:“他未对我设防?我……想不通。”   说罢,隔了许久也未等到灵岚的答复,她往身旁望去,这人已阖上眼眸,倚着软榻沉沉睡了过去,身子起伏平稳。   她侧过身子,掀开窗上的帷幔,对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色长叹了一声,才自言自语道:“我再想想。”   这一想,便是整整一个月的时日。   谢依依再落地,便是一个月后了。   她脑袋里依旧混乱得很。   下了马车,周遭一圈皆是朱红的高墙,深陷其中,便有一股被禁锢的错觉。   慕明韶取了令牌要走到守卫森严的宫门前时,被谢依依拉住了胳膊。   “你从最初救治兄长便想着要利用他吗?”   谢依依仰着脑袋看他,虽是质问的话语,由她说出来,却没有半点气势。   “既如此,便不算我欠你的是吗?若我离开,你又有什么理由阻拦?”   慕明韶停下了脚步,垂眸看着她,静静听着她说完这番话,等她完全停下,才轻声回她:   “不论如何,我救了他,也救了你。”   他说着,微微勾起了唇角,嗓音愈发柔缓,“你那日,分明想着得不到救助,便活活冻死在雪地里是吗?”   他动作亲昵的抚过她柔软的发丝,还轻柔地将耳鬓一缕凌乱的发丝绕到了脑后。   “你与他的命绑在一块了,这是你们欠我的。”   “况且,你凭何认为自己走得了?”   他穿着这身衣裳,也能以如此温柔的语气开口,只是言语依旧是一样的残忍。   谢依依双腿一时有些发软。   这人将她看得一干二净,她对着他幽邃墨黑的眸子,缓缓望到底,却什么也看不出。   她忽地觉得,灵岚先前所说的那些话,一个字儿也不对了。   搭在身前的手轻颤着,她想抬手将慕明韶那只手拍开。   仅余的理智告诉她,慕明韶这番话不对,她想自己一个人再重头思索一番。   还未有动作,耳畔传来一阵熟悉的略显稚嫩的嗓音,慕明韶自个儿就收回了手。   “师父,你可算回来了,那人可是今早就过来宫里头抱怨了。”   谢依依垂眸望了眼个头又抽高了几分的常安,一张皱起的脸上写满了不满。   她还未反应过来,从常安身后又传来个声,“谁敢抱怨?只是前回十弟回来害得我们白白候了半日,多少浪费了不少正事。”   听到这声,常安眸中的阴郁更深了,偏偏又一副不敢还嘴的模样,撇了撇嘴,轻哼一声,快步朝前走了两步,赶紧到慕明韶身侧扯了扯他衣袍。   谢依依视线顺着二人一道望了过去,刚才走出的那人倒与慕明朝有几分相似之处,只是脸庞更瘦削,一双狐狸眼中透着浓浓的阴沉,说话句句带刺。   一股子苦大仇深的意味。   在察觉到那人视线落在她身上时,她立刻收回了目光。   她从未看出慕明韶是个护短之人,哪怕常安再如何依赖他也同样。   如她所料,慕明韶半句话没回。   是之后跟出来的一个小姑娘嚣张地驳了他,“耽误你办事你就回去办事呗,九哥也不稀罕你来这院子里等他!”   小姑娘嗓音格外清脆,丢下话便一蹦一跳地跑到了慕明韶面前,挽住他另一只胳膊,语调轻快又明媚:   “九哥,不理他,我让十哥包了醉仙楼一日,我们这会儿去吃好不好?免得回宫里看他们的冷眼。”   小姑娘撒娇的语气都带着天生的娇气。   可惜撞上了慕明韶。   谢依依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就感受到慕明韶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她微仰起脑袋,耳中落入他清冷平淡的嗓音,“今日回去歇着。”   话音落下,刚才的小姑娘也不免转过头,望见了身后的她。   小姑娘的五官与慕明韶与三分相像,尤其那一双眼尾略上挑的凤眸。   谢依依初见这眼眸露出这样灵动的情绪,双唇不由微张。   望着不过十岁的小姑娘对她咧起了抹笑,就算慕明韶兀自抽回了胳膊朝宫门走去,她也没声抱怨,小跑着跟上了他的步子,路过刚才言语间带刺的男人时,还撇过脑袋对他做了个鬼脸。   “九哥,刚才那女人是你在外头找的侍妾吗?”   谢依依正欲跟上去,听了那小姑娘的声音脚步微顿。   “不是。”   慕明韶低凉的回答混着入凉的秋风传了过来。   其实还未入冬,却已刮得人耳朵生疼。   她似乎望见慕明韶回眸看了她一眼,又继续回那小姑娘:   “是在外头寻来的小丫鬟。”   柔嫩的双手只轻轻攥成拳,略尖的指甲便刺得掌心阵阵刺痛。   她忽地忆起来灵岚在马车上与她所说的话。   她和慕明韶的确不像夫妻,若说是丫鬟,也不错。   除却不用像丫鬟一般伺候人之外,她凡事都受着慕明韶掌控,凡事都得看他心思。   不果真如丫鬟一般吗?   可……她并非慕明韶的丫鬟。   “师娘……”   常安急促的呼唤从遥远处传来,谢依依眸中缓缓有了焦距,动作生硬地转过脑袋望向了身旁的常安。   那一张小脸上写满了担忧:“师娘,我唤了你半天。”   他垂下脑袋轻声吐槽了句,又立刻抬眸望着谢依依,凑到她耳旁,声音有些急切地安慰道:“师娘,师父刚才那样说,说不定只是担心刚才那个人要对付你呢。”   谢依依闻声,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后退了一步,又轻轻摇了摇头。   看慕明韶刚才的反应,分明未将刚才那人放在眼中,又有什么可顾虑的。   她转过了身子,灵岚正立在她身后,面容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刚才他的话你听见了吗?”她咬了咬下唇,环视了眼四周,见只余几个侍卫宫女,才低声问了一句。      ☆、第十六章   “说你是他的丫鬟?”   灵岚立在马车旁,将刚才场景悉数收入眼中,听了谢依依这话,却也一时未反应过来,反问了句。   她走到谢依依身旁,翠色衣袖轻抬,像个寻常的丫鬟一般挽住了谢依依胳膊,挽着她朝门内走去。   谢依依半愣着神跟着她缓缓走着,入了朱红色高墙,才摇了摇头,“不是,是先前他同我说的那些。”   灵岚忆起来了。   刚才谢依依追上去询问慕明韶,她才立在马车旁避了避。   见谢依依脸上透着纠结、顾虑,连带着几分感伤,轻而易举便能看出她心中想的些什么。   更何况是慕明韶。   “他既如此对你说,便是对你不设防。你的一言一行他都能猜到,他也将自己知晓的告诉你了,你不再按着先前所想行事便好。”   她压低嗓音凑到了谢依依耳旁提醒着。   一旁那个不时望过来的少年她多少还有些顾虑。   旁人的感情如何与她无关,她如此说,为的,自然也是自己。   总归是慕明韶自个儿将人交给了他们,又携她一道来了燕京皇城。   她眼见着谢依依娇嫩的脸庞倏地又白了几分。   谢依依听她这番话竟才反应过来。   慕明韶对她的确是了如指掌。   她这么些年知晓的事情算不得多,曾经悉数告诉慕明韶。   如此,只要自己想着离开,他不仅知道自己要去哪儿,连如何去也不需多想。   加之那回他出远门,自己被下了药,连自己那几日能行多少路程也明明白白地展示在那人眼下。   可……   灵岚说得再如何轻松,于她而言也不是件易事。   她若离开,本就只有那么些个地方可去。   灵岚见她垂下长睫,樱唇紧抿,便也不催促,跟着一旁领路的常安慢悠悠走着。   这些事,本就急不得。   到了慕明韶所住的丹雀宫,谢依依刚被灵岚搀着迈进去一步,恰好听见慕明韶略带嘲讽的一句,“不必了,大哥若有空,倒不如回去陪着自己那两个孩子。”   谢依依还是头回听到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不由抛了脑子里想的那些事,抬眸望了眼。   他跟前那人着一身鎏金色长袍,襟口系得严实,俊逸的脸庞和慕明朝及刚才那语中带刺的人都有些相像。   只是落在那两人身上便带着锋芒,落在他身上,锋芒便悉数被收回,整个人透着平和的气息。   她下意识朝他的眸子望去。   棕黑的双眸不似慕明韶是一汪幽潭,望不见底,像一池清澈小溪。   慕明韶那样的语气也不过在其上掀起一丝涟漪,且转瞬即逝。   他柔和地回了一句,“我们兄弟几人到底也有数月未见,明韶此回归来,我自该腾出些时间来。”   他如此,慕明韶却冷哼了声,“我已派人将明朝唤回来了,大哥这是要凭空变桌宴席出来?”   他对这人的不喜明明白白地显现了出来。   谢依依都不由皱起了眉头,那人却依旧一副好脾气的面容。   倒是先前那语中带刺之人站了出来,轻掸去暗蓝袖口处飘上的落叶,嘲道:“九弟去了趟宫外,这是连礼数都忘了?若是不愿……”   他未说完,又被他身侧的男子闻声打断,“明韶奔波许久,应当是累了,既不愿办洗尘宴就罢了,只是这礼物……”   他说着一顿,正要接过一旁随侍手中的纸盒,便听慕明韶不耐地回了一句,“不用,大哥还是留着带回自己宫里给你那双儿女当个玩意。”   然后,谢依依眼睁睁看着慕明韶甩袖离开,说话带刺的男子也拉着另一人离开。   她一时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她瞥了眼身侧的灵岚,正要问问是否该跟上去。   先前姿态灵动的小女孩凑了过来,怀中竟抱着常安之前养的猫儿,还是她挺喜欢的红糖。   这会儿被小女孩紧紧圈着,一双圆润的眸子眼巴巴看着她。   小女孩没注意到,眼神全搁在了她身上,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   “你真是九哥带回来的丫鬟吗?”   谢依依抿了抿唇,却没答她,垂眸望着她怀中的猫,没来由地问了句,“你与你九哥很像,是同位妃嫔所出吗?”   她眼睫微颤,缓缓抬了眸子,见女孩儿神情有些古怪,鼓了鼓嘴,才不高兴地答她:“我也希望如此呢,若我能和九哥一个母亲,也犯不着像现在这样……”   她说着说着顿住了,揪了揪怀中猫儿的毛,看模样有些焦躁。   谢依依望着有些心疼,抬手轻抚过   “你九哥他母亲呢?”   女孩望着身前莹白如玉的素手,愣了愣抬起脑袋,正要答她,却被一阵从身后传来的清越之音打断。   “明惜。”   只这轻飘飘一句,慕明惜立刻闭了嘴,比圣旨还来得有效果。   慕明惜缓缓转过身子,甜丝丝唤了一声,“九哥。”   慕明韶却没理她,面上不如以前的温润,亦或是冷峻,反倒有些不耐,视线投在谢依依身上,嗓音低冷,“过来。”   谢依依依依不舍地望了最后一眼猫儿,还是乖顺地跟上了慕明韶的步子。   一路跟着他入了书房。   身后门大开的,谢依依静静站在一旁,不敢关门,更不敢凑近。   周遭的气压低得瘆人。   慕明韶径直到了书案旁,一只手按着书案,令一只手勾了根狼毫毛笔出来,在骨节分明的指间把玩着。   “你若是有什么想知晓的,不妨来问我?”   他嗓音混着窗外沙沙作响的竹林,让谢依依心里头更有几分慌乱。   她随口一问,本就没什么。   却不知是慕明韶将先前的怒意洒在了她身上,还是对此事真有些不满。   她手捏着门框,轻轻柔柔回道:   “你即便不想让我知晓,灵岚先前在马车上也都与我说了。”   路途遥远,她们两人窝在一辆车里,难免聊到这些事。   灵岚可谓事无巨细地一一与她说清楚了。   在慕明惜跟前,她只是不想回答先前那个问题,才撇了开来。   慕明韶生母自然是死了,丰国圣上念着她才又寻来个模样与她相似的女子。   可其后又将人丢弃一旁。   不止如此,先前那两人她也认出了是谁。   语中带刺的是丰国二皇子,慕明策。   而那好脾气的是丰国太子,慕明帆。   当年丰国圣上本想着册封慕明韶为太子,可其后,还是立得当年就已声名远扬的大皇子。   灵岚与她说的,就到此为止,其中究竟如何,她便是胡乱猜得,也猜不出半点。   慕明韶望着谢依依呆愣愣立在门口低眉顺眼,不敢靠近一步的模样,心中没由来的一阵烦躁,手扶着书案,站在太师椅前,双腿却一直弯不下去。   干脆“啪”一声搁下毛笔,朝着谢依依缓步走去,唇角似有似无地勾着抹笑意,抬手将开着的那扇门用力合上。   动作迅捷,差点夹上了谢依依的手,好在她这回反应地快了,及时收回了手。   再接着,便听他冷森森问道:   “你知道了又如何?”   谢依依憋了半晌,试探着抬眸望了慕明韶几回,隐在浅黛色袖中的手攥了又松,才壮着胆子回他,“你父亲当年的决定没错。”   那两人先前对话时的模样便可看出来。   慕明韶在那人跟前不说担不起天子之位,连太子这位置,也远远不及那人坐得合适。   她知晓自己劝不动慕明韶,甚至还可能惹怒他,可心中偏是想这样说。      ☆、第十七章   谢依依说罢,只稍稍一抬眸,便可瞧见慕明韶面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   她眼睫轻颤着,缓缓垂下眼帘,红唇紧抿,柔嫩的小手推了推身后的木门,半晌没反应。   慕明韶看出她这点心思,手指轻挑她下颌,逼得她不得不仰面与他对视。   一双如潭的墨色眸子瞧不见一丁点儿光芒。   谢依依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可前头的话也收不回了。   “你说,我不配坐那个位子吗?”   慕明韶眯了眯眼,嗓音低冷。   一股寒气缓缓从四周涌了过来。   谢依依不敢答他这个问题,尤其与他四目相对,她那些心思藏都藏不住,他如此问,自是不会想听见她心底所想的那个答案。   慕明韶阴晴不定,又善于伪装,这样的性子恐怕只会惹得人人惶惶。   刚才从石子路上走来,她就瞧见了,那清扫庭院的宫女见了他先是下意识后退几步,才敢恭恭敬敬行礼。   他在这皇□□声想必不好。   这念头转瞬即逝,周遭气压又倏然低了几分。   慕明韶捏着谢依依下颌的手指微微用力,他甚至听见瞧见她因吃痛而轻哼了一声,不比他手掌大的小脸此刻皱成一团。   从她口中听到这番话,就是能轻而易举挑起他胸口怒火,半点不想忍耐。   他还未有任何动作,谢依依便抬起自己手拍了拍他手腕,声音发颤,“你是不是嫉妒他……”   她话音刚落。   “啪嗒”一声,慕明韶手中按着的门栓直接从木门上脱落,谢依依先前抵着门,这会儿顺着往后开的门重重摔了下去。   尤其那娇嫩的手心撞上石板阶尖锐的部分,被划出了一手的血。   饶是她自信自个儿习惯了疼痛,这突如其来的刺痛涌上来,也不免让她痛叫出了声。   慕明韶迈了一步,到她跟前缓缓蹲下了身子,手指轻抚上她摔破的那只手腕。   这回却不是给她上药,连着声音听起来都有几分残忍。   “你最好还是和先前一般。毕竟你那兄长自己也是欠了我的,如今留你下来不过图个方便,再者也算添个乐子。”   “若你再像今日这般,我不介意先夺了你的性命,眼不见为净。”   甩下这两句,他双目便冷冷盯着谢依依。   似是在等她回答,又似是无声的警告。   谢依依没料到这件事竟能这样激怒他,逼得他道出这样的言语。   他如此说,便不可能是假。   以前的他竟还称得上是仁慈了。   她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被慕明韶带着一分狠厉的目光瞧着,那手心传来的疼痛都不觉有些麻木。   最初不过随口一说,刚才那句却的的确确带着试探。   她倒是试探出来了,这人也并非如他看起来一般对所有事都怀揣着运筹帷幄的自信。   只是,她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毕竟她这会儿被惊得身子连颤都不敢颤。   心神慌乱间,一道苍老的声音强行插了进来,“殿下……”   谢依依捂着伤口,转过眸子望了眼发出声音的苍颜白发的女人。   那人年岁看着之前有五六十了,衣着华贵却又不张扬,静静立在一旁,语调浅淡轻缓:   “殿下,既然你这回都带了个女人回来,不妨安心让皇上封你个爵位……”   不等她说完,慕明韶手撑着膝盖站起来,转过身子,兀自打断了她的言语:   “带她随便寻个空房间住下。”   清越的嗓音此刻冰冷的如隆冬结冰的湖面,不掺一丝感情。   那嬷嬷顿了一会儿,才朝前走了几步,又道:“那是住到主子的房间,还是跟新进的宫女一道?”   慕明韶回眸给了她一道冷冽的视线,却没有答话,背负着手朝书房内走去,还顺手甩上了门。   嬷嬷望着门,轻叹了声气。   她瞧了眼谢依依身上衣服的料子,以及下颌处那两道红痕,心底才生了决定。   布满褶皱的苍老发褐的手环过了谢依依的腰,她蹲下了身子,想将蹲在地上愣神的小姑娘扶起来。   似乎感受到她传过去的温度,怀中瘦弱的小姑娘僵硬的身体才缓缓恢复过来,手搭上她臂弯,身子不住地打起了颤。   她在这宫里头可怜过的人太多了,也不差这小姑娘一个。   只是,再可怜旁人,她自己也只是个下人,能做的,也就只有将谢依依瘫软发颤的身体从地面扶了起来,令她安顿下来。   那门没了门栓,这会儿又缓缓被风吹开,露了条缝,慕明韶坐在太师椅上朝外头望了眼,还能瞧见谢依依有些虚浮的步子。   以及,从掌心缓缓落下的几滴殷红鲜血。   一小滴一小滴,却格外扎眼。   他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哪怕到了外头,换了个身份,行医救人,也从来都带着目的。   旁人褒扬的话也从来都听过就罢,他为的从来不是那些人发自心底的感激,从最初他就想好了要从那些人身上得到什么。   谢依依也同样。   哪怕谢凌川恢复神智后,她对着自己一叩三拜,他心中也不曾有过多余的情绪。   他理应不在乎旁人的看法,惹得他不满,杀了便是,又何须再浪费时间警告一番。   谢依依被老嬷嬷搀着缓缓在小道上行着,路过原先的院子,灵岚瞧见她们,快步走了过来,对着衣着华贵的老嬷嬷行了一礼。   不待她开口,嬷嬷先行说道:“先将你家姑娘照料好了,你再同我来。”   仅看了一眼,她便断定了灵岚是谢依依带来的丫鬟。   灵岚也未反驳,跟上二人细碎缓慢的步子。   她也顾不及反驳。   谢依依这会的形象实在太过狼狈,裙摆沾了灰尘不说,那半抬着从袖中露出的血迹斑斑的素手,也足够令她睁大了双眸。   老嬷嬷扶她入了间屋子后,将她安置在了正对屋门的软榻上。   饶是如此,险些跌成两半的屁股坐上去,还是差点没让她从上头再跳起来。   老嬷嬷招了两个宫女进来打理屋子,灵岚便趁机对着谢依依问道:“你与他说了什么?”   谢依依将受伤的手搭在身侧的小桌上,选了个合适的坐姿,才抬眸看着她,眼角此刻还泛着一抹红,眶中的湿润被她强撑着才没有流出来。   “那位太子与他究竟是何关系?”   她没回答灵岚的问答,半倚在软榻上,自顾自问道。   灵岚闻言皱了皱眉,瞧了眼来来回回的宫女和嬷嬷,还是冷哼了一声,直言道:“我若对他事事知晓,也不必跟着来这处了。”   她说话间,谢依依就这么垂眸盯着自己的手心看。   既不知晓其中的缘故,她也没法为慕明韶刚才的行径寻得一个合适的借口了。   她仿佛喃喃自语了一句,“他说他要杀了我。”   不等灵岚反应,她又僵硬地抬起脑袋,双眼迷离地望向灵岚,樱唇微颤,嗓音低缓,“杀个人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吗?”      ☆、第十八章   灵岚听得谢依依这番话一时面上也有些讶然。   倒不是因谢依依所问的问题,而是因慕明韶那句言语。   她们寻人送进宫里头也不是随便寻的,死一个都得惋惜。   谢依依送到她跟前,她自不可能放弃。   她没什么宽慰人的本事,只能走到罗汉床边,揉了揉谢依依的发丝。   未等她开口,先前那老嬷嬷走到了她们跟前,手恭恭敬敬地搭在身前,面色平淡如常,语调也无任何起伏,“殿下他若是真想对旁人动手,从来不会提前说一声。”   是以,她先前在慕明韶跟前说了那番话。   再深入,她也摸不清这位主子的脾性了,只能大抵知晓他是喜是怒。   对谢依依所言,也只能说到此处。   她指了指灵岚搁在腿上的那个木箱子,“姑娘,这木箱子里头的东西要一道收拾了吗?”   谢依依目光游离,外头的话还是听进了耳中,缓缓点了点脑袋。   她是个没有秘密的人,旁人要看她的东西也没什么。   那箱子里头的衣裳、脂粉奁、几个小瓷瓶以及搁在最上头的小木盒都被取了出来。   老嬷嬷的话语对她来说并没有多少触动,不管慕明韶是不是真想杀她,那语中的狠厉都不似作假。   她将两只细细柔柔的胳膊搭在一旁的小木桌上,又将脑袋凑了过去趴着,静静看着几个丫鬟将屋里头简单理了一遍。   有些话,她到底还是不想在这老嬷嬷跟前说。   曾经她对死亡也没什么概念。   那会子她祖母走的安详,又是寿终正寝。   后来她才知晓,并非每个人都能活到这个岁数。   偶有几回她在外听人侃谈,此回大捷又牺牲了几千个将士。   她同样没什么概念。   直到她父亲的尸体出现在了她跟前,她才明白,所谓几千将士,并非一个简简单单的数目,而是一具具白骨堆积而成。   她才晓得一条生命多贵重,慕明韶却用那样平淡的语气对她说,可以夺了她的性命。   两个小宫女将要整理完时,老嬷嬷对着灵岚开了口,“你同我来一趟罢。”   谢依依闻声,搭在臂弯上的手微动,在灵岚起身时,慌忙抬起脑袋,伸手揪住了灵岚的袖子。   “我与她有些话要说,她一会儿再去找您,行吗?”   她恳求旁人时,面上永远都挂着同样的神情,双眸微蹙,眸中带着十足的恳切,红润的樱唇紧抿着,叫人难以拒绝。   老嬷嬷也没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老奴让舒雁、舒眉在外头等着,晚膳时再让她们带你这丫鬟去老奴那儿,先记个名,再说些规矩。”   丢下这句,她领着两个小宫女缓步退出了这间屋子,还贴心地为他们两人拉上了门。   刚才充斥着屋里的阳光瞬间少了大半,谢依依心里头却安心不少。   她扯着灵岚的袖子,边拽着人坐回罗汉床另一侧,边小声问道:“如今…如今到底该如何?”   灵岚这会儿已没了刚才的惊讶,反倒比先前更为淡然,“他既想要了你的性命岂不是正好?难不成如此,你还要想着他吗?”   顿了一瞬,灵岚侧过头瞥了她一眼,又道:“先前已送过不少人入宫,我有法子让你在里头活得够长,如此,你只需瞒好身份,与兄长也好相互照应不是吗?”   谢依依被她灼灼的目光注视着,缓缓垂下了脑袋,也未将后头那句话听进心里。   喜欢,自然也是可以不喜欢的。   只是,哪可能就这样一瞬就不喜欢了呢。   她对祖母的感情这样多年,已淡了不少,念起她的死却依旧耿耿于怀。   况且,令她纠结的还有慕明韶那番话。   她见过他救了不少人,按她之后所想,他皆在医治前便将条件谈好了。   生死攸关,大多数人都不敢不应下。   那慕明韶还留着她作甚?   总不该是一早便想着要将她送去当个间谍。   她纠结着这事,慕明韶自然也想到了。   他自个儿也未料到,今日随口一言,竟让他深深质疑起了自己。   说到底,当初的谢凌川前途未卜,哪怕于皇上有恩,也不能断定他恢复后就能坐上高位。   他告诉自己当时是赌。   可当时,他却未提前讨下这份恩情。   再细想,他竟也想不通了,仿佛踏入死胡同,连后头的路都给他封死,他再回头细想,便是满心的烦躁。   这书房是皇上亲自遣人为他所建,连图纸都确认了几回,十足的清幽精心。   可他这会对着屋内整洁到一丝不苟的摆设却完全静不下心。   甚至闷得他透不过气。   他不得不将那留着一条缝的书房门用力推开。   然后便见着自幼伺候他的老嬷嬷迎面朝他走来。   见了他,立刻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殿下,老奴将刚才那位姑娘安置在西侧的飞月阁了,你可要先去看一眼?”   “不去。”慕明韶几乎没多做思虑就冷然回答道。   老嬷嬷也不坚持,“那殿下今日可还要再去见见陛下?”   “不去。”   慕明韶照例拒绝。   按理来说,他应该去见。   可回皇城已足够令他烦躁,更不用说再去和那人碰面。   指不定又为他办个什么宫宴,他备受宠溺的名声就是这么传出来的。   他自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名声。   这几年还将因着这名声来与他套近乎的人悉数惩治了个遍。   他那双手半隐在袖口中,缓缓攥成了拳头。   老嬷嬷依旧立在他跟前,一副静候吩咐的模样,气氛半晌静默,她正要再度开口,却被慕明韶先一步打断:   “鱼嬷嬷,你凭何觉得,我要去飞月阁见见那位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狗男人醒悟的时候,媳妇就跑了吧   ☆、第十九章   鱼嬷嬷微愣,见慕明韶面上难得露出一丝不耐,也只能规规矩矩答了一句,“毕竟是殿下带回来的姑娘。”   慕明韶闻声眯了眯眼,却没回这句话。   鱼嬷嬷习惯了他这性子,又补道:“殿下,你也将到及冠的年纪,贵妃生前便嘱我,日后一定要见着你成家立业才可下去见她。”   涉及生死的话题,她说得同样尤为坦然。   “你分明连那个女子的身份都不知晓。”慕明韶薄唇微启,皱着眉头缓声道。   听他回了,鱼嬷嬷嘴角反倒微微起一个弧度,“但这还是老奴头回瞧见带了个女子回宫。”   慕明韶听出她是何意思,随口反驳道:   “明朝这一年不也想着撮合我和裴家那个姑娘吗?”   “殿下自然也可听他的,只是他到底是顺着你的心思……”   鱼嬷嬷话一出口,才忽觉有些不妥,只能长叹了声气,“若是殿下没什么事,老奴便下去处理那些杂事了。”   待她转身后,慕明韶才出言拦住了她,“既然嬷嬷这样闲,还是去飞月阁瞧瞧。”   鱼嬷嬷步子一顿,浑浊的眸中缓缓起了一丝光亮。   他们二人到飞月阁的时候,两个宫女还在外头候着,屋门紧闭。   慕明韶未发一言,冷着面推了门。   一进去便瞧见谢依依端端正正地侧坐在罗汉床上,认真翻阅身旁小桌上的话本。   听了推门声,她仿佛受了惊吓般将话本倏地合起,转过眸子望向他,双唇半张,却也没对他吐出一个字。   慕明韶皱了眉头,朝屋子右方望去。   那处,灵岚正将一卷画像摊开,要挂到墙上。   还提前撤了原先的一副山水画。   慕明韶这会儿的面容已不仅仅透着低寒,还带着几分阴凉。   灵岚感受着身后的一阵寒意,下意识便将手中的画像卷了起来。   然后,她便听见慕明韶冰凉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你要挂这画像。”   闻声,灵岚抱着画像转过了身子,轻声解释道:   “你知晓旬国那皇上性子有多多疑,毕竟当年夺了灵王的位子,近两年,这天下可也不太平。”   她顿了顿,心中生出的几分惊惧才散了大半,继续道:   “若让他看出丝毫端倪,送去的人可都得血溅当场。”   跟着灵王谋划四年之久,这些事,她明白得很。   慕明韶自然也知晓。   他望了眼灵岚身后那副山水画作,冰霜般的面容却未有丝毫化冻的痕迹,命令的言语仍是说得低凉:   “收起来。”   谢依依意在软塌上,听到写三个字,没忍住起了身,颤着声质问道:   “为何?”   灵岚替她布置好了一切,她照着做便是。   这人心思深沉,她也懒得花费心思猜测,况且现在这事至少是他自个儿许下的承诺。   现在听慕明韶这轻飘飘的一句,一丝愠怒就这么涌了上来,就写在了面上。   慕明韶闻言半眯起双眼打量着那副山水画作。   “这是丰国的宫殿,挂上旬国皇上的画像,合适吗?”   他回答谢依依的言语不似刚才那样冷,却也不带丝毫感情。   谢依依咬着唇不答他,一日来的委屈却在顷刻间涌了上来,泪珠子不受控制般从眼尾流出,簌簌滑过莹白软嫩的面庞。   她才刚与灵岚商议好,决心此后暂且将慕明韶搁置到一旁。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这人推开了屋门不说,还与她说了这样的话。   屋内宽敞得很,她却愈发觉得逼仄,竟然壮着胆子上前牵起了慕明韶的胳膊,要拉他出门去。   慕明韶未拒绝,却不想让她占了上风,抽回手臂,反拉着她出了门。   不等慕明韶问话,一跨过门槛,谢依依自己先开了口,“里头…太挤了……”   她低弱的嗓音一转,带了浓浓的哭腔,连她自己都听得可怜,便垂着脑袋用力咳了一声。   可那眼泪是无论如何也止不住,微风拂过,她面上皆透着丝丝冰凉,身子都不由打了个寒颤。   只能自己抬起还残余着尘灰的袖子抹了把面。   也抵不住她不住流出的清泪。   她再委屈,眼前这人也不会宽慰她。   如此想着,她心中便更委屈了。   被拉到门外不远处的一片草地,周遭是几棵正在飘着落叶的树。   她拦不住自己的哭腔,一抽一抽地吐出几个字,“你…究竟要如何……”   慕明韶面色毫无波澜,可心底翻涌的猛浪几乎要将他的平静彻底掀翻。   他吸了口气,谢依依就站在他跟前,难免带了一丝浅淡的花香。   等到心绪微宁,他才缓缓开了口,“如何?在屋子里已说了。”   听他如此平淡的语气,谢依依心底又怒又燥,刚被慕明韶松开的手不由得攥成了拳头,“那你…先前说得话就不作数了?”   她那双漂亮的杏眸已被泪水浸满,分明看不清眼前景象,却还偏要仰着脑袋,瞪大一双眼眸,与跟前这人对视。   慕明韶自然不会告诉她,他从最初答应她时,就未将这件事当成回事。   旬国前些年刚经历一轮混乱,如今看着太平,可暗中觊觎的人不知有多少。   将她送去灵王府里头,是让她晓得,旬国那位皇帝手段有残忍,又有多警惕。   他都没料到,她竟忍下来了。   “谢依依。”   气氛静默良久,慕明韶忽地开了口。   谢依依下意识撇过了脑袋,她有预感一会儿听见的并非自己想听见的答案。   可慕明韶却捏住她下颌,两人不得不对视。   她看着慕明韶好看又透着薄凉的双唇一张一合,听他缓缓道:“我留你下来,不过是为了省点事,再寻些乐子。”   她心中一揪,连忙攥住了慕明韶的袖子。   “毕竟,如今你这条命都是我的。”   低凉的嗓音继续传入她耳中,这是她以前承诺的,她反驳不了。   她咬了咬下唇,哽咽着问了一句,“所以呢?”   “所以,别给我惹麻烦。至于先前所说的,这会儿还能作数。”   这会儿还能作数,那往后……便还有可能不作数吗?   谢依依心底想到了,却不敢问,生怕真得到他这番回答。   她松了慕明韶的衣袖,僵硬地勾了抹笑,“我既是你的丫鬟,自然该听从你的吩咐。”   轻声说罢,她垂眸望了眼慕明韶还捏着她下颌的手。   这人从不会手软,哪怕轻轻一捏,也足够疼得她皱眉。   慕明韶收回了那只手。   鱼嬷嬷让他过来看眼,他想得也仅是过来看一眼,没料到看得他内心愈发烦躁。   如今的谢依依,竟也学会同她顶嘴了。   偏偏那话的确是他先前所说。   谢依依双手交叠在身前绞了绞。   不好受,心底自然不好受。   可至少,慕明韶先前所说的还作数。   她垂着脑袋,本想再说句话,可喉中哽咽,她怕自己一开口,嗓音又带着浓浓的哭腔,眼泪再度止不住流下。   于是,她只能抿着唇,让泪珠子在眶中打转,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朝屋门走去。   她真的,再也、再也不敢对身后那人有任何期待了。   慕明韶看她脚步凌乱,几回要跌倒都稳了过来。   仿佛他如一头饿狼一般,若她走得慢了,便要被追上啃食。   “殿下……”   鱼嬷嬷将屋里屋外的场景都看在眼里,见慕明韶矗在原地,不免上前一步唤回了他。   可慕明韶却如同并未走神一般,当即回她,“你知晓,我不可能按母亲说得做。”   他绝不可能安心受下爵位出宫成家立业。      ☆、第二十章   鱼嬷嬷一时间也不知晓再说什么。   贵妃生前在时直言也未将他的性子改过来,如今她言语做事都格外委婉,更是不得什么效果。   慕明韶袖口微动,将双手紧紧攥成了拳。   有些事情,她还是能看明白的,只好婉声再提了句,“殿下,她若真是个丫鬟,可不能住现在这地方。”   闻着身后苍老的声音,慕明韶极缓慢地转过了身子,平静的嗓音也有几分悠缓,“那该如何?”   鱼嬷嬷忽地觉得,他是真的不明白。   只能认认真真道:“若要继续住在飞月阁,殿下自然需要给她一个名分。”   “名分?”   慕明韶清冷地重复了这两个字,脑中浮起先前景象。   他大哥的确贤明大度,慕明策却不是什么善类。   他抬眸瞥了眼对面那颗簌簌飘下落叶的红枫,面色骤然冷了下去,“往后再说吧。”   鱼嬷嬷看他说完便要抬步离开,连忙又跟上他的步子问道:“那?”   “丹雀宫既是我做主,就让她在这里住着。”   他头也未回,声音顺着秋日渐冷的气息传进鱼嬷嬷耳中,让她不由停下了步子,在原地长长叹了一声气。   谢依依回了屋中,在那罗汉床上坐了半晌,心绪依旧难以平稳下来,胸口不住起伏。   她都觉得自个儿矫情,本都该是以为为常的事了,竟还能委屈成这样。   可偏就忍不住。   一双清丽的杏眸再度蒙上了一层水雾。   “灵岚……”   她哽咽着轻唤了一声,转眸朝边上望去。   灵岚轻轻应她,脚步却还停在原地。   她看不太清,只觉得灵岚在盯着桌上的什么东西瞧。   不等她起身,门外溜进来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谢依依听着声瞥了眼,看个大概身形就知晓来得是谁。   常安与她对上,心头一虚,快步迈了进来,走到谢依依跟前,认真解释道:   “我…我刚才跟着师父身后来得,他让我碰见他那妹妹就好好招呼着,可我才不乐意。”   话音一落,他立刻将手中那玩意递到了谢依依面前,语中带着邀功的意味,“师娘,你不是最喜欢红糖了吗?”   谢依依一时还未收回原先委屈的心绪,对常安开口的言语也难得添了丝不满,“你不是已将它送给那小姑娘了吗?”   “才没有!是她自个儿抢去的!”说到这儿,常安的语气也带了一丝怒气:   “她怎么说还是个公主,又是个女孩儿…我总不好跟她计较……”   谢依依望着红糖在常安稍稍挣扎的模样,再加上常安一番言语,不知怎的,原先低到极点的心情竟就这么恢复了大半,嘴角不由轻翘。   她平日在家中也极好哄,可慕明韶却连一句稍加宽慰的话也不曾说过。   她伸出一双纤弱的手,正要将猫儿接过来,却被常安眼尖地瞧见她手心的一片血痕和手背的几道碎小的划痕。   那手原本是极好看的,莹白柔嫩,纤长细瘦,哪怕被戳了一个针眼都惹得人心疼许久,更何况现在这样狼狈。   常安不由觉得自己那双手都疼了起来,在谢依依收回去的一瞬问道:“师娘…你这手…疼吗?”   “已擦过药了,不碍事。”   往后甚至连疤痕都不会留下。   谢依依收回了手,轻抚着猫儿背上的毛发,甚不在意地回道。   常安年岁不大,跟着慕明韶这么久,再天真,也不是个傻子。   他比刚才谢依依还委屈,稚嫩的面上双眉立刻聋拉了下来,“肯定是因为师父……”   谢依依双唇微张,想安慰他,却也不知该如何出声。   常安委屈了会,自个儿调整了过来,支支吾吾憋出句“其实师父也并没那么坏……”   这话说得他自个儿都不信。   是以,他飞快地闭了嘴,一张脸涨得通红,垂首自责起来,“都怪我一直太废物了…若我能厉害些,说不准就能带着师娘离开,逃得远远的。”   越到最后嗓音越小,虽是心中所想,但到底没有多少信心。   他一直知晓自己那位师父算不上什么好人,但也不算多恶。   至少在他瞧来,先前所做的一切多少都有缘由。   可偏偏对师娘的态度,却总令人不解又难受。   若是他,碰上师娘这样的女子定会好好爱护。   当初慕明韶将谢依依娶回,他以为,自己师父也是这样的心思。   后来才发觉,他师父还是一贯的无情,哪能有这些心思。   如此想着,他里头更是憋屈了几分,抬眼去瞧谢依依的神色,却见她面容微滞。   谢依依也说不准自己这会儿是什么心绪。   先前灵岚说得不错,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慕明韶的猜测之中。   可她也只能想到那些。   但……她的确并非去寻谢凌川不是吗?   她那双卷翘浓密的眼睫因些许的喜悦不由轻颤。   常安不知是否该谢依依的魂唤回来,耳旁倏然响起一阵略刻薄的女声:   “呵,你还能在你师父眼皮子底下将你师娘带走吗?”   他可以对自己不自信,但从旁人口中说出来便格外不对味了,立刻拧起眉头,不满地撇过脑袋,对那女人高声道:“我自有我的法子!”   说罢,他心头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后退一步正要离开,却被一瞬闪过来的女人揪住了后面的衣领子。   灵岚垂眸望着这小鬼,语中试探尽显:   “我在宫中听闻过,若是你师父回了这宫里,那防守便是一等一的严实,如此,外头的人便不可能知晓他究竟是不是在院中。是吗?”   常安被她这样揪着,本就薄的面皮子这会儿更是要红得渗出血来。   况且,还被灵岚锐利的目光盯着。   他最后只憋出一句,“我不能说。”   这样说,反惹得灵岚发笑。   灵岚这会的一举一动都惹得人发怵。   常安身子不由得好一阵战栗。   他听这女人缓缓道:   “你不是念着你师娘好吗?”   “看你如此,不还是一心念着你师父?”   话语仿佛从远处传来,他脑中闪过一丝恍惚,顷刻间又恢复过来,慌忙摇了摇头,“师父他信任我…不论如何…我不能说……”   他坚定地说完,又将视线转向了谢依依,略有些愧疚地低声嗫嚅:“况且…师娘现在……”   后头的话,他攥住身后那片衣领的布料,手下一用力,才将声音挤了出来,“师娘现在只是受了些小伤,我以前功课亦或医术差了,受的伤都要狠些……”   甩下这句,常安废了一身气力朝外头跑去,被灵岚扯了片布料下来也不管不顾。   出了门,他抓着门框,又探了半个脑袋进来,面上愧疚之色更深,“师娘,红糖就放你那处……你若有事,去今日进门那处的小院子找我就好了。”   说罢,他都不敢等谢依依回答,转过身子,一瞬就没了影。   灵岚瞧着门外轻嘲了一声,未及开口,身后传来阵细细软软的熟悉嗓音:   “你刚才是想要打探慕明韶的消息吗?”   她回眸,便见谢依依一双澄澈的眼眸紧紧盯着她。   盯得她不由微微蹙起了眉,正准备给出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也许只是……”   不过刚刚启唇,便见谢依依面上泛起一丝浅淡的红,嗓音带着还未散去的鼻音,语调却有十分坚定:   “兴许,我们可以一起想法子。”      ☆、第二十一章   谢依依褪下了一身脏兮兮的衣裳,她两只手掌心看着就十分惨烈,一时也没法子沐浴,只能将就着在外头套了一身水蓝色妆花缎长裙。   她坐在松软的床榻上,抵着黄花梨木镂雕床,望着前头透过窗棂打进来的几束微弱光芒,以及在那处追着光芒玩耍的红糖,心中闪过阵阵茫然。   正沉思间,房门倏然被人从外头推开。   灵岚立在门口唤了她一声,语中含了几分不满。   谢依依缓缓站起了身子,声音柔缓地劝慰她:“你在这里待不了多久,那些教训宫女的话也不必记着,先坐下歇歇吗?”   “不必了。”灵岚嗓音平淡,说完却轻翘起了嘴角,谢依依自己那样的处境还反过来劝慰她,倒弄得她真有多凄惨了一般。   “鱼嬷嬷与我说了,你在这里到底还是个没名分的,御膳房的伙食送不到这屋子里来,到晚膳时你还是去……”   她说着一顿,见谢依依脸色平静,才继续道:“去与皇子殿下一道。”   她刻意拐了个弯,谢依依秀丽的双眉还是瞬间蹙起。   先前那样说了,谢依依这会儿实在有些不想再瞧见慕明韶。   她心口闷得慌。   “我…还是与你一道吧?”   她俯下身子,将迫不及待在她脚下打转的红糖抱了起来,沉默了会才对灵岚说道。   灵岚轻摇了摇头,“你便趁着去试探看看…慕明韶那出去的法子是什么。”   闻言,谢依依未立刻拒绝,心却忽地沉了下去。   她刚才的心思,也是想着是否去试探看看。   思索到最终,她发现自己实在没那个胆子。   这回她还只是磨破了手,下回,说不定便是整个胳膊都要被折了。   “你便先试探着问问,若是不行,我亦有别的法子。”   灵岚刻意压低的嗓音唤回了她的魂。   她说得自信,谢依依想起不久前他们二人在门口与几个宫女所说的话,在心里头想了个度,最后还是对着灵岚微微颔首。   慕明韶的屋门正开着,常安也坐在里头,闷头扒饭,脑袋都不敢抬一下。   慕明韶则支着脑袋,显然心情不如何。   身侧两个宫人腿都在打着颤。   谢依依身上瞬间闪过先前那股沁到脚底的寒意,心中还是退缩了。   灵岚却对着她的后背轻轻推了一把。   她脚下微微踉跄,还是到了门槛边上。   就这么一会儿,她倒是也想通了。   即便退缩,她似乎也没法子安安稳稳得过下去。   是以,她还是壮着胆子坐到了慕明韶身侧的那个小圆凳上,轻声道:“鱼嬷嬷觉得我身份尴尬,便让我来此处。”   她话音落下,慕明韶才缓缓抬起了脑袋,静静望着她,似是对她说,又似乎是在对身后的宫人说:“下回将饭菜送飞月阁去。”   那两个宫人连飞月阁都不知道在何处,但不敢不听慕明韶的吩咐,闻声便连连点头。   常安一听动静,倏地抬起了脑袋,睁大了双眸,“那我们吃什么?”   谢依依心里也微愣。   慕明韶心头的不爽未免展现的太明显,倒有些不像他了。   况且…她不过说了一句激他的话,且已过去了半日。   而她手心那片伤口,可还血肉模糊的摆着。   “不必了,我与那些宫女一道吃也好。”   她抓着筷子的手传来一阵刺痛,心头也生了几丝火气,将灵岚先前的话也忘得一干二净,转眸望着那两个宫人扬起细软的嗓音说道。   说罢,她便要起身,却被常安拽住了袖子。   “师娘,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别生气,到时我们还能一起吃不是吗?你今日……既然跌了个跟头,腿脚走起来也不太方便,师父……师父也只是在关心你……免得你路走多了。”   常安一张脸通红,语无伦次地和谢依依解释了一番。   刚才谢依依进来时,他余光也瞥见了,几步路走得万分艰难,坐上这硬邦邦的木凳,脸上似乎也闪过一阵疼痛。   他说得恳切,谢依依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回他。   迟疑间,慕明韶那双幽邃的墨眸望向了她,将她从头看到脚。   等她撇过脑袋,慕明韶那双寒潭般的眼眸中,已看不出一点情绪。   他微微侧过身子,对那两个宫人说道:“罢了,还是送来这处。”   说完,他视线再度放回到了谢依依身上,嗓音清浅淡然:“如此可行了?”   语调轻轻凉凉,就如这会儿的秋风,虽不如冬日的风刺骨,也依旧能让人感到几分寒凉。   倒显得她在胡闹一般。   那突兀的刺骨她能受着,这样的言语她反倒是受不住了。   她抬手捏紧了桌沿,平滑的桌沿压着她的手心,也依旧疼得她渗出几滴冷汗。   心头的疼和掌心的疼两相冲撞上,眼尾一红,她反倒忆起了灵岚先前的交代。   “入了这皇宫,往后再想出去,是不是就难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再虐一到两章女鹅吧QAQ   ☆、第二十二章   慕明韶闻言,持箸的手一顿,低声回了句,“不难。”   对他而言,自然不难。   不论光明正大还是暗自离开,都不难。   他倒是未听出谢依依语中另外的意思,只是心底略有些惊讶。   他心中有几分仍有几分道不明的闷气,但好在他还能掩在心中。   谢依依见他神色平静,用了吸了口气,又试探般问道:“那要如何出去?”   话音落下,慕明韶双眉微皱,语中不含丝毫情感,“你想出去?”   他说罢,反倒是自个儿舒展了眉头。   “先将晚膳用了。”   慕明韶说着,便又拾起了桌上的玉箸。   为着心中一丁点儿的期待,谢依依也只能耐下了性子。   饭后,等那两个宫人将余下的饭菜收拾走了,谢依依才跟着慕明韶到了内间。   慕明韶半倚在窗下的罗汉床上,从一旁小桌上随意取了块牌子递到谢依依身前,“这是出宫的令牌。”   “你…就不怕我跑了吗?”   谢依依接过牌子,手心的灼热都被金制的令牌散去不少,略有几分惊讶,又还有一丝惊喜,嗓音难得的轻快。   这令牌实在来得简单,原先还当慕明韶将她带回宫里后,便要就此锁着了。   不过说来,也只是慕明韶并未将她当回事。   下一瞬,慕明韶缓缓启唇,略带轻蔑的言语,正应了她的猜想:   “你跑得了吗?”   她自然也不会蠢到这样离开。   谢依依完好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令牌上繁复的麒麟纹路,抿唇腹诽了句,便又听慕明韶嗓音微冷地开了口,“每月初一十五,你跟着出宫买办的宫女一道。”   他说着微顿,又补了一句警告的言语,“今日我那两位皇兄你也瞧见了,”   “他们会对我不利吗?”她兀自接上了慕明韶的话。   慕明韶正抿着茶水的动作一滞。   他的确这样想。   但听谢依依说出来,便有些不对味了。   谢依依见他这样,便知晓,他再是一副自信的模样,其实那两人也依旧让他有些顾忌。   只是,不知道是两人都如此,还是其中一个谁了。   他回来后便永远都是这副冷峻的面孔,仿佛担心自己变个神情便要被人看出破绽来的模样。   慕明韶轻哼了一声,语中带着一丝品不出的意味,“怎样说,你如今也还有些用处。”   单凭说出的句子也足够让谢依依刚生起一丝喜悦的心凉了个干净。   她咬着唇,将令牌又递回到了慕明韶眼前,“既如此,我初一十五跟着宫女一道出去就是,这令牌,又何须再给我?”   慕明韶抬起手,却没接。   黑金色的令牌在她小巧的手中显得大了许多,但留出的空隙依旧能瞧见谢依依掌心的伤口。   等他回过神,他带着薄茧的手指已按上了谢依依那处伤口,激得她身子微微战栗。   他心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指尖也传来一阵酥麻。   “伤口故意不上药,是盼着这会儿能博得我的同情吗?”   他收回了手,搭在一旁的小桌上,慢慢敲着。   “上过了,只是这伤口是今日的。”   谢依依将疼痛的几滴泪硬生生从眼尾挤了回去,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言语。   这回,慕明韶回她了,“没了这令牌,又怎好让那些人跟紧了你。”   谢依依微愣,一瞬才反应过来,这似乎依旧在提防她跑了?   她悻悻缩回手,当着慕明韶的面放进怀中,“我只是想出去瞧瞧。”   慕明韶极不明显地勾起了唇角,“我也只是怕你碰到危险。”   谢依依只好闭了嘴,微微感受便要退出。   却被慕明韶拉住了手腕,将一个铁制的精巧的盒子塞入了她手中,“将这盒药膏带回去一道用,伤口深便多涂些。”   谢依依自然不敢想他会是在心疼她,垂眸望着铁盒上精巧的花纹,低声道:“你是怕我这血白白浪费了吗?”   她说罢,气氛不知静默多久,显然慕明韶便是默认。   接着便是呼吸一窒,才艰难地用细弱蚊呐的嗓音说了声告退,兀自出了屋。   慕明韶对她这样多不耐,还留着她兴许也只是因她的这些用处了。   那铁盒上的花纹她看着似曾相识。   杏林瀑布,倒像是慕明韶腰间的那块玉佩。   她捏着铁盒,刚踏上门前的小道上被另一侧赶来的常安喊住了。   “师娘…你刚才那样问师父,难不成真想离开吗?”   他气喘吁吁地说着,稚嫩的小脸透出几丝烦躁:   “可是你上回离开了,不还是叫师父寻到了吗?”   他是做徒弟的,自然盼着师父好。   是以,他看到慕明韶将谢依依留下时,是欢喜雀跃的。   “可我不想待在这处了。”   谢依依摇了摇头,嗓音倏然间便添了几分哽咽,连她自己都听得出语中的绝望。   “常安,他…多少真把你看作徒弟,他是在意你的。”   “至于我…在他心里头,兴许连你养的猫儿都不如。”   “我是他道上碰见的意外,可说到底,也只是一时兴起。”   如今的她,再也不会想着慕明韶当初应下她的恳求,是因她在外头跪了一天一夜,而被她的诚心所打动了。   她对慕明韶而言无足轻重,若非有些用处,说不准就如丹雀宫里头那些惹得慕明韶不悦的下人一般,下场凄凉。   常安看着谢依依的脸色比他喝了苦药时,更为苦涩。   可他愣是憋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他其实也是个意外。   他也过得挺苦的。   只是不如谢依依这般,身子苦了,心里还得被不住打击。   慕明韶训他最重的言语也不过是说他“毫无长进”   “师娘…今日那个女人让我心里不太舒服……”他嗫嚅着开了口。   也是想给自己寻个借口。   他说罢,眼看着谢依依对他轻点脑袋。   “我知晓她心思不纯,我就是觉得…即便她对付慕明韶也无妨……”   谢依依手掌微弯,指尖还未触到掌心,便是一阵剧烈的痛楚。   她说得这样平淡,多少也是…她认定灵岚伤害不了慕明韶。   事情本不该如此的。   慕明韶为着心里的野心铺垫不久,她总不可能让他抛却自己的野心。   加之他是她的恩人,她本该顺着他来。   可她做不到。   她就是见不得兄长有一星半点的可能遭受危险。   “常安,我先回去了,明日…我再带上红糖一道去寻你。”   她看着常安垂下眉头,一副纠结得难舍难分的模样,主动撇开了话茬,嗓音轻柔地提道。   常安与她一样。   他是个孤儿,几年来的一切都是慕明韶给予,她也不想强迫他违背心中所想。   常安不情不愿地回了她一声“嗯”,抬眸看了眼谢依依两步之外的灵岚,还是略显失落地朝着小路另一旁走去。   见状,谢依依也轻呼了口气,裹紧了身上披着的素色斗篷,转身到灵岚身侧,将怀中的令牌取出递了过去。   灵岚接过仔细端详了一眼,有些莫名地问她:“这是他给你的?”   “每月初一十五可出宫,只是……他应当会派人守着我。”   听她这样说,灵岚勾了勾唇角,打量着黑金令牌的眼倒映出几点光芒,语中带了几分打趣的意味,“担心你碰上什么危险么?”   谢依依觉得她是明知故问。   即便真是为了她的安危,   估计也只是舍不得她那点血白白浪费了。   她抿着唇没答。   这事她不想灵岚知晓。   她也不傻,看得出灵岚并非什么善人,往后真有何冲突,不一定比慕明韶手软。   “后日便是初一了。”   灵岚自顾自补了句,语气带着几分难以压抑的喜悦。   *   两日的时光不过转瞬即逝,这丹雀宫也不算小,就算花了两日,谢依依也未将里头的景色全部看完。   但已是初一了。   谢依依拿着牌子跟宫女一道出去,与灵岚身上所穿着的皆是明黄色的袄裙。   灵岚出了宫便与她们一行人分开,独自一人去街西,想买些糕点。   其他的小宫女难得出来一回,心里头想的则是那些漂亮的饰物。   谢依依友人少,听着她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心里头竟是难得的安宁。   再回宫,灵岚手中果然提了两锦盒的糕点,一回飞月阁屋子里,便将其中一个打开了给她瞧。   “我…我不爱吃这些……”   谢依依没看明白,摆了摆手回她。   她几乎没什么喜好。   真要说,她倒还觉得那些泛着苦味儿的药好喝些。   如此想着,她似乎从飘香的糕点里头隐约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她抬眸望着灵岚,皱眉问道:“这里头下了药?”   她话音一落,灵岚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但依旧平静地回答她:   “是迷药,服下神智恍惚,稍加诱惑,便可乖乖吐出真相。”   谢依依闻不出这具体是什么,但她可以确信,这并非迷药。   曾经慕明韶与常安说时,她在一旁是听过的,那几味该有的草药一味都没有。   况且……   “慕明韶他总不至于闻不出来。”   连她都能轻易的嗅出。   “若是不行,就去给那个叫常安的小子用,他不是信你得很吗?”   灵岚没反驳她,只语调轻松地又提议了番。   谢依依眉头微蹙,给那锦盒盖上了盖,轻声道:“送去给慕明韶瞧瞧吧。总归他现在…还不会轻易要了我的命。”      ☆、第二十三章   慕明韶静坐在罗汉床一侧。   如今天黑得快,窗子外铺进来的光芒愈发黯淡。   他支着脑袋,手捧书卷,目光却望向一旁的桌面,神情若有所思。   本该想着的,是他那两位兄弟的行踪。   可木桌花瓶一侧的小块空缺却不由让他思绪飘到了谢依依身上。   他母亲的物什一向保管的很好。   那铁盒长空着,他便放了些药膏进去。   可他从未想过赠人。   几日前他竟然因谢依依手掌的伤口略显狰狞,而随意地赠了出去。   他,竟会对旁人生出一丝恻隐之心。   慕明韶垂下眼眸,将书卷拍到了身侧的小桌上,搭在蓝皮书面上的手白皙纤长,骨节分明,是双贵族公子的手该有的模样。   这双手,行事皆有目的,治病救人,于他而言也不过是桩买卖。   可他帮了谢依依有何好处?   他瞧着自己的手在书面上缓缓攥成了拳。   再然后,小桌被摆上了一个模样精致的木制锦盒。   “这是今日出门买办时顺便买的糕点。”   谢依依在另一侧坐下,抬手正要将锦盒打开,却听身侧之人冷不丁问出一句,“谁许你进来的?”   她动作一滞,一时未反应过来。   刚才门口守着的两个宫女未拦着她,她自然就这么进来了。   她手指捏着锦盒盖,还是掀了开来,一股子糕点的甜腻味儿在屋中散了开来。   谢依依闻着,觉得那一丁点草药味似乎比先前还淡。   来都来了,她打量着慕明韶的神色,将锦盒往前缓缓推了一格,语气仿若无奈:   “可我都已经进来了……”   进来了,再赶出来,实在没什么必要。   慕明韶瞥了那糕点一眼,边将书卷合起搁到一旁,边淡声问她:“这糕点中的料是原先就有,还是你加上的?”   “是特意买的药膳糕点。”   她强压住心底的一抹慌乱,搬出了灵岚不久前告诉她的一套说辞。   话音落下,慕明韶唇角却勾出抹笑意,“谢依依。”   他轻声唤了她的名字。   谢依依不安又往上增了一分,她手攥着腿上布料微微颔首应答。   “旁人不知晓丰国的九皇子精通药理,你兴许料想不到丹雀宫里头有多少冤魂是因送错了吃食。”   慕明韶唇角笑意未收,嗓音却愈发地冷了下去。   秋风刮动未合的窗户,拍打在石墙上,发出几阵沉闷的声音。   谢依依早不是头回见他这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可唇角含得笑意却让她比以往更多了几分惊恐。   她在慕明韶跟前练出来的几分胆子永远跟不上他愈发诡异的性子。   可……迷药总不算是害人。   她蓦地垂下了眼眸,只能硬着头皮说道:“这糕点,的确是从药膳坊买来的。”   她说完,慕明韶却轻声冷笑,“那便是药膳坊的问题?”   他嗓音一顿,再开口,语中带了一丝轻蔑:   “或者,不妨你尝一口?”   谢依依秀眉颦起,灵岚与她说,她在外头候着,应当没什么可担心的。   她伸出一只白软柔嫩的手,手心这会儿只有一片浅浅的疤痕。   随意挑了块缀着桂花碎瓣的桂花糕,她轻咬一口,待咽下,才递到慕明韶眼前。   慕明韶面色平静,缓缓抬起了手,捏过了那块桂花糕。   反手丢弃在地面。   “谢依依,看来你比我想得还蠢。”   慕明韶冷声对着她开了口,言语间透着几分狠厉。   他帮这人可果真是场亏本的买卖。   不说谢凌川已因风无珩的事让皇上生了几分警惕,他也并非要用那只血蛛去救那个半死不活的人。   被他凌厉的眼眸盯得一缩,哪怕一时间倒没什么难受的感觉,见他如此,谢依依心头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慌乱。   “这里头是毒药吗?”   慕明韶几乎不假思索地轻声答她:   “是。”   那墨色眸子中透出的情绪让她愈发看不明白,心底也愈发慌乱。   “那…我会死吗?”   她攥了攥掌心,指尖似乎还留着那糕点的碎屑。   并非多信任灵岚,就像现在,慕明韶的言语,她也同样半信半疑。   只是她心头才发觉,因灵岚与她这会儿所行的道相同,她竟然就不曾对灵岚的话语有半分猜疑。   她沾着碎屑的指尖凉了几分,顺着血液沁入心底,便又听慕明韶嗓音低凉地回她:   “会。”   既会死,那他竟未与她早点说清楚。   她只能庆幸,灵岚还在外头候着。   只是她身子忽地变得很奇怪,脑袋又晕又沉,仿佛随时能倒下。   似乎也因此,连冷暖都察觉不出,入冬的时节,却燥热得如同身处炎炎夏日。   “我……我先离开了……”   她仓促间盖上了锦盒,手上却使不出一点力气提起。   偏又着急去寻灵岚,强撑着摇摇晃晃站起了身子。   结果发觉自己根本迈不出步子。   周遭事物恍然间打起了转。   灵岚与她说,这是迷药,闻着不像,还真有迷药的功效。   她难得在心里暗骂一声,便直直坐回了原先的位子,只是那软榻比原来又软了几分,腰肢也莫名被勾上了什么物件。   再往后,她眼神的场景皆转起了圈圈,她知晓自己还醒着,可偏偏不晓得身子外头都发生了什么。   双眸再度映入熟悉的光芒,不同昨日黄昏的黯淡,这会儿已是白日。   “您醒了?灵岚想进来,让她进来吗?”   她眨了眨眼,扫视了一圈屋内的景象,未有动作,便听近旁有个轻柔的嗓音与她说道。   这嗓音让她彻底彻底清醒了过来。   这卧房的摆设,她分明还在慕明韶的的屋子里。   昨夜的事情她一星半点也记不起来,只是,这会儿她在厚厚被褥下的身子不着一丝半缕。   她几乎惊得忘了床边还有人候着,直接坐直了身子。   透过薄薄的帷幔,外头候着的小宫女将里头谢依依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包括那柔软曼妙的身姿,   小宫女颤颤巍巍将手中捧着的一身亵衣伸进了帷幔里头,轻声道:   “殿下让我听从您的吩咐。”   透着白日光芒,谢依依可以清楚的瞧见白净的身子上点点的红痕。   她自然知道这代表什么。   可她一时间也无暇思考昨夜之事,毕竟,心口的怒火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淹了。   她的嗓音难得的冷得如同寒冰,“让灵岚进来。”   灵岚踱步进来时,谢依依已套上了一身亵衣。   见灵岚面色如常,她心中怒火又增了几分,支走了屋里唯一的宫女,才扬声质问道:   “你究竟想如何?”   “我昨日说了,那糕点若是在慕明韶身上没用,便去他那徒弟身上试试,昨日你未回房,我便去寻了那小子。”   灵岚平静地一字一句缓缓答了她。   谢依依听着,心中却浮现了慕明韶昨日的话,她紧抿着红润的唇,面色忽地冷了下去,“你难道不是早想着去找常安,再要了慕明韶的命吗?”   听她如此说,灵岚未立刻答她,缓步走到了木床一侧,靠在床柱子上,站定身子,又缓缓弯了唇角才答她:“他死了不是才能走得更方便吗?”   她说着微顿,侧过眼眸盯着谢依依未裹紧的亵衣里头望了眼:   “难不成昨夜一夜,你又变了心思吗?”   谢依依被她盯得不自在,裹紧了身上身上的衣裳,眸子垂望着地面,卷翘纤长的眼睫缓缓下滑,她闭目问道:“他昨夜如此,是想帮我解毒吗?”   “谁知道呢?这药并无解药。”   灵岚依旧淡淡地回她,“放心,方乾连青楼妓子都会收,你这样也无事。”   谢依依闻言咬紧了下唇,灵岚说得这样轻而易举,分明只是因经历这事的人不是她。   她若是早与慕明韶行了这样的事,便是耗尽脑汁,也不会再想着用这样的法子。   谢依依眉头紧蹙,她抬起一双纤弱的手轻捏眉心,柔缓的嗓音微喑:   “那你这会儿,知道了些什么?”   她心中自然还是气的。   再如何,她也不曾想过取了慕明韶的性命。   她以为灵岚的主子与慕明韶之间既是合作关系,理当也不会有这样可怕的想法。   可她竟还是想得太单纯了。   或者,就如慕明韶昨日说的,她太蠢了。   那她,还能如何呢?   谢依依葱白的两根手指紧攥着亵衣襟口,整颗心忽就如今日骤降的气温般冷了下去。   她是信了灵岚真如何厉害,才让她想法子,可若是这样的法子,她自己与常安好生言说,却也不信常安不会告诉她。   可事既已成了,她也只能接受。   她睁开了双眸,仰面望着立在她身旁的灵岚,再度开口道:“你从常安那儿问得的法子,是该如何呢?”   ☆、第二十四章   慕明韶立在房屋外头,脸色阴沉的可怕。   他又一回帮了谢依依。   先前他在心底寻得几个借口已经没法子再用。   可他依旧是帮了。   如此,与他父亲,与他母亲,再无区别。   鱼嬷嬷在他一侧瞧着,眼见日头过了屋檐,轻声提醒道:   “殿下,陛下召你过去呢……”   “让他等着。”   他这会儿实在烦得很。   一旁的小宫女听了他这声,身子一抖,险些将手中摆放着汤药的木盘子摔了。   她望着丝丝缕缕飘上来的白雾,壮着胆子转过脑袋瞧了眼鱼嬷嬷,才抖着双唇道:   “殿…殿下,药…药快凉了……”   慕明韶闻声,面上一时勾了抹冷笑。   未说一句话,迈步进了屋。   鱼嬷嬷和一旁的小宫女只能一道抬步走入。   谢依依已躺回了床榻上,灵岚替她掖了被子,正要出门,正好与慕明韶想撞上。   这人眸中的寒意让灵岚刚才掖被的手不由一颤。   她原想的,若不成功,也就罢了,成功了便又是功劳一件。   没料到是现在这状况。   她是不得不走了。   灵岚半侧过面回眸望了眼小半张脸掩在被褥里的谢依依,袖中双手伸出搭在身前,对慕明韶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殿下安。”   “下去。”   回她的,就是冷冰冰的二字。   她垂望向地面的眼眸微睁。   慕明韶态度一向令人捉摸不透,这番言语,她仔细品,却能品出一味杀意。   那便是他刻意释放出的。   她收回手,在袖中攥成拳,紧绷着面,强按下胸口激烈跳动,佯装出寻常模样,缓步出了屋。   慕明韶坐上床沿时,谢依依依旧半阖着双目,略带一丝迷离地转过脑袋望向身侧之人。   直到冰凉纤长的食指轻抚上直到泛红的面颊,她透着粉的肌肤轻微战栗。   然后从被中伸出手拍开了那根手指。   她又将被褥往上捏了捏,面上还存着一丝冰凉。   十指连心,慕明韶那颗心兴许也这样寒凉。   她那双沾着水雾的杏眸紧盯慕明韶一举一动,看他从身后的宫女手里头接过盛满药汁的汤碗。   “这是解药?”   谢依依几乎是下意识问了这句。   慕明韶闻言手中动作明显一顿,唇角轻扬,却应了她的话,“是。”   她眼眸一时微瞪,“那昨夜你……”   哪怕她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也知晓昨夜发生了什么。   慕明韶捏着汤匙,在碗中轻搅,语调悠缓:   “我先前便和你说了,如今想要个孩子了。”   “如此,也不必再娶那个女人。”   谢依依皱了皱眉,半晌才忆起这回事。   她还真没料到,自个儿还有这样的用处。   那……那女人该是有多废物,才让慕明韶避之不及。   她无暇多思,轻咬下唇,掀开被褥,用力坐直了身子,将汤碗从慕明韶手中夺了过来。   这会儿温度恰好。   等汤碗见了底,先前那个小宫女立刻凑过来将空碗接走。   谢依依眼眸低垂,手攥着柔软的被褥,心情愈发的烦躁,甚至在床内慕明韶瞧不见的地方抬手对着被褥垂下。   沉闷的声音很小,慕明韶就坐在窗沿,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他心底闷着的那口气又浓郁几分,两指捏着谢依依面颊强迫她转过脑袋,不得不与他对视上。   她脸庞瘦削小巧,似还不及他的巴掌大。   “不乐意?”   他语气中夹杂着几丝隐忍的怒火。   仿佛只要谢依依说错一句什么话,那两根指头便能捏碎她的颌骨。   于是,她抿着唇未答。   慕明韶却是更气了几分。   难得的是一股子的怒火无处发泄。   哪怕是丰国圣上惹得他不满,他也照旧出口便骂。   若是旁人,更是生杀予夺皆在他手。   偏偏到了谢依依这处,骂他不知从何骂起,杀了……   他竟还下不去手。   “谢依依。”   他直起身子,俯视着坐在床榻不得不仰面看着他的谢依依,嗓音低凉:   “你不愿当丫鬟是吗?”   谢依依不知如何说。   伺候人很累,但她应当还受得住。   慕明韶捏在她面前的手力道愈发大了几分,这人的怒火难得的在眸中显现了出来。   她一时分辨不出那是他心底的怒火,还是眸子生出的血丝。   “我……”   她手指捏上了慕明韶的袖口,在他力道再度加大的一瞬开了口,“我将那绘着杏林的盒子放在了外衫上,你瞧见了吗?”   慕明韶先前备好的言语被她这莫名其妙的一番说辞抵在了喉中,一时也只得咽了下去。   “没有。”   那一身衣裳他早让下人带去洗了。   谢依依闻言,面上没什么变化,只敛下眸子,目光望向了慕明韶腰间,然后,伸手攥住了那块玉佩。   “我喜欢那幅画作,你这玉佩能留下吗?我……我想临摹下来。”   慕明韶听她如此说,眉间皱起。   灵岚那药物的确能伤到脑子,可他却不知,竟会让他开始琢磨不透眼前这个女人。   他手下的肌肤娇嫩柔软,几乎轻轻一捏便可令这人在他跟前化作一团尸骨。   可他却鬼使神差地收回了手,将腰间玉佩解下,随手丢在了床上。   谢依依先前那轻软的嗓音,也让他心头的怒火不知缘何消了几分。   他自己摸不透,照旧冷着声告诫她,“你今日就在这里歇着。”   话音还未落下,他便瞧见谢依依手下急促地将那玉佩攥进了手里。   那图案确实好看,却也不至于让人对它喜爱成这样。   他手捏眉心,实在懒得深思。   那药效散得慢,待他今日再回来,人也该回复正常。   慕明韶最后对着雕花床铺上娇小的人望了最后一眼,才转过了身。   这人一切都在他翻手覆掌间,他又何必为她闷着一口气。   他恢复了自个儿平淡得不起丝毫波澜的心,对屋中央候着的鱼嬷嬷低声道:   “去见父皇。”   谢依依看他离去的颀长背影,手中力道几乎要将玉佩捏碎,眸中水雾愈溢愈满,卷翘的眼睫上挂上了好几串小水珠子。   她先前新婚夜渴求的事分明已成了,可这会儿再也寻不回那会儿羞怯娇涩的心绪。   如此,不论如何,她岂非都要活在慕明韶的阴影之下?   慕明韶踏出门时,指尖还残留着刚才的柔腻触感。   老实说,谢依依不光身子温软滑腻,凑近了更是能嗅到一股清淡雅致的香气。   他只是碰了一回,便有些撤不开手,连带着今日,头回起晚了身。   清晨时他只觉一股子心绪不受控制的烦躁,刚才在屋内瞧见谢依依一举一动,心里头反倒生了答案。   他唇角难得因着喜意微微翘起,却又不着痕迹地收回,转身对着跟他一道出来的小宫女命令道:“今日我回来前都听屋子里那位姑娘的吩咐。”   小宫女用力点头应下,她在丹雀宫资历算长,知晓自己只要听主子的吩咐便可保住小命。   但这会儿,她点完脑袋,实在没忍住小声提了一句,“今日明朝殿下不是要过来吗?”   慕明韶听得莫名,低沉着声回她:   “那又如何?给他寻个空屋子等着就是。”   等小宫女再度抬眸,眼下便只余慕明韶和鱼嬷嬷两人的背影。   她困惑的,分明是,慕明朝若来了,她该顺着慕明韶以前所说的,照旧听慕明朝吩咐,还是按他今日所言,去听谢依依吩咐。   她心底得不出个答案,只能悻悻转身,准备回屋继续去伺候谢依依。   待她回去时,谢依依已自顾自套上了床边架子上挂着的一套衣裳,还在藕粉色衣衫外头披了身绣有雪染红梅的斗篷。   这会儿正坐在床榻静静瞧着她,等她走近,才出声问道:   “我能去这里的书房吗?”   小宫女脚步一顿,愣愣地点了点脑袋,“自然可以。”   谢依依闻言松了口气,虽不知灵岚如何料想到,但在于她自己而言有好处的事上,灵岚还不会撒谎。   “你再将灵岚唤来伺候吧。我想去书房看看。”   小宫女点了点头,面上却泛起了一丝红,低声提醒她:“姑娘,你去书房无事,只是明朝殿下每回来……也习惯过去书房。”   哪怕慕明韶今日说了,她也不敢真违背了慕明朝的心思,将他带去空房间里头守着。   她心底叹了声气,话说到一半,她也只能继续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姑娘若是与明朝不甚相熟,可最好避着别碰上了。”   “我与他碰上了也无事。”   谢依依立刻回她。   声音如刚才一般轻柔悠缓。   谢依依模样生得好看,哪怕这会儿刚睡醒没多久,发丝凌乱的不像样,可那白皙泛着淡粉的肌肤也足够勾人,更不必说精致地如同神明精心雕刻出的五官。   她倒不觉得眼前这姑娘已有了慕明韶,还要再去勾他弟弟。   只是心底多少有些莫名。   到底她也只是个伺候人的,这会儿只能顺着谢依依心思点了点头,“殿下让宫里头今日都听姑娘吩咐,便依姑娘说得来。”   谢依依闻言,眸中闪过一丝惊讶,最后眼眸还是回复成不起丝毫涟漪的平静水面,对她轻轻点头应下。   “既如此……那你便去唤灵岚过来罢。”      ☆、第二十五章   自御书房出来,慕明韶心头就萦绕着一丝不祥的预感。   他这几年和慕承轩每回碰见,几乎都不会给对方什么好脸色。   只是每回他回了丹雀宫,慕承轩偏得召见他。   为的,自然是这张与他母妃过分肖似的脸。   他捏紧了掌心明黄色的诏书。   今日,心里的那份不安显然并非来自御书房里那几位迂腐不化的顽臣。   他放缓了脚步走下石阶,却被身后一阵尖细的嗓音打断:   “殿下……这是陛下赠您的大氅,您忘记带出来了。”   皇上近旁贴身伺候的秦公公小跑到了慕明韶身旁,连忙将手中墨色貂皮大氅递了过来。   慕明韶推开他伸过来的手臂。   如今气温骤降,风拂过,已带了几分对人的敌意。   他的嗓音却比深秋初冬时的风更寒凉几分:   “如今不过十月,他是冷了,我可没他这般羸弱。”   鱼嬷嬷听他这声,与秦公公对视了眼,在一旁叹息道:“殿下,今日几位重臣皆在御书房,你再如往常一般拂了陛下的面,是不是……不太好?”   她习惯了,随口提一句。   慕明韶对谁都矛盾得很,尤其是他这双父母。   她也未想着他这回就能因她一番言语而照拂陛下的面子。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慕明韶伸手接下了,继而丢到了她怀里。   秦公公当即拭去额角冷汗,对她俯身道谢。   她微微颔首,心底却明白这也并非她的功劳。   回了丹雀宫,先前那小宫女火急火燎冲到了二人跟前,“殿下,明朝殿下在书房等着您呢。”   慕明韶神色不耐地推开她,他今日的心绪几经起伏,实在算不得太好。   “去,先让他在书房里头等着。”   “可……”   那小宫女心里头焦急,憋出个字,正要再说下去,却见身后的鱼嬷嬷对她摇了摇头,她只得避让开来,眼看着慕明韶朝石子小路上走去,心里头急得不行。   但为了小命,还是转身走上另条路。   慕明韶冷着面推开了飞月阁的门,他屋子里不备纸墨,便当谢依依会回她自己的屋子。   只是这会儿,屋内空空如也。   他将手中的金蚕丝诏书按在了屋内的圆桌上,只当着人还未归,却在坐下时,余光瞥见窗下柜台上一物。   他记忆颇好,屋内比起上回他过来,少了什么,多了什么,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动作一时,原就算不得好看的脸色这会儿更是沉了下去。   “殿下,依依姑娘既然不在屋子,不妨先去书房?顺便派几个下人在丹雀宫寻着就是。”   鱼嬷嬷守在屋外,见着慕明韶脸色的变化,轻声提了一句。   这人喜怒以往难得在面上显露出来,皆是依他行动进行猜测。   如今,却是猜也不必猜,看一眼就知道的一清二楚。   于慕明韶个人而言,自然是好事,于他心里头那些心思而言,却不是。   慕明韶将柜面上的物什收了起来。   他没应鱼嬷嬷的话,只到了外边,对着正在清扫落叶的宫人冷然命令,“将这会儿宫里头无事的人全部寻出来,找到谢依依将人带去书房。”   他嗓音寒凉,却已是隐忍了大半的不耐。   那宫人抱着扫把直打哆嗦,也顾不及谢依依究竟是谁,兀自猜测了是住飞月阁的姑娘,连声应下之后慌忙转身离开。   慕明韶心里头烦得要命。   清晨烦闷刚解,去了御书房,望着黄金座下跪着的几人,那一股子烦躁气再度涌了上来。   出了御书房,呼吸着外头低凉的空气,他脑子里反反复复浮现谢依依今晨的模样。   这会儿沾着凉意的风划过,他更是忆起昨夜温存之事。   他还从来不曾想过,自己的脑中,竟有一日,会被另一人的形象塞满。   不等他思索清楚,耳畔便传来一声沉重的唤声:   “九哥。”   他眼睫微颤,身前之物才缓缓入了他眼。   走神的功夫,他竟已到了书房之内。   望着眼前慕明朝平静的面容,他冷然对着身后书房外面候着的小太监开了口:   “将宫门外守着的那两人带过来。”   这番话未掺一点感情,慕明朝皱了皱眉,认真问道:   “是出了何事?”   慕明韶没答他,缓步绕到书案后面,坐上了那把紫檀木太师椅。   等小太监飞快领着今日当值的两名侍卫过来,慕明韶才冰冷说道:   “有人不守规矩,出了丹雀宫。”   他说着,抬眸望向那两名侍卫,“你们可知晓是谁?”   “我知晓是谁。”话音刚落,慕明朝便沉声接了他的话:   “今日我来时,有个叫灵岚的宫女出了门,我特意问过,是谢依依身旁的宫女,想必九哥指得是他她?”   慕明韶闻言,手抚着身侧冰凉的木椅把手,有些意味不明地问道:   “是吗?就她一人?”   “是。”慕明朝立刻应他,还撇过脑袋,又替他问了一遍那两个侍卫:   “今日出去的只有一人是吗?”   “是,只有一人。”   那两侍卫几乎不假思索,颔首回应。   慕明韶皱紧了眉头,抬手挥退了那两个侍卫,靠在椅背上,目光透过慕明朝望向了他背后的窗外。   慕明朝唤他几声,也不曾听见应答。   不知多久,他直起身子,站起身来,到了门边,“已有一刻钟了吧?”   候在一边的小宫女,身子微抖,不知道慕明韶是何意,更不敢回答,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鱼嬷嬷。   鱼嬷嬷也是半晌才反应过来,慕明韶这是何意。   宫中这时间闲着的人不少,若有五十人,一刻钟的时间,也该将丹雀宫翻过来了。   是以,连她也不敢回答。   慕明韶兀自冷笑了一声,将书房门当着两人的面重重合上。   慕明朝闻声也已站起。   只是慕明韶也未看他一眼,自顾自走到了书案身,伸手取了那金蚕丝诏书对着慕明朝重重砸去。   “砰”——“砰”——   两声剧烈声响,那诏书先砸上了慕明朝的肩膀,又掉落地面,两侧木头直接碎成了两半。   听声响,慕明朝那肩膀必然伤得不清。   那诏书砸上去时,他面色也出现一瞬的扭曲。   慕明朝强忍住了那份疼,抬手捂住肩上传来阵阵痛楚的地方,俯下身子拾起那诏书瞧了一眼。   只一眼,他手中的金蚕丝便顺着指尖滑了下去。   “九哥!我分明已帮你同裴家那姑娘说好了,那女人有半点用处?竟要你求着父皇册封她当皇子妃?”   慕明韶的野心摆在那儿,若日后事成了,他身侧的皇子妃自是水涨船高。   慕明朝发觉自己实在不懂他这位皇兄。   听他如此说,慕明韶面上却浮起一抹冷笑。   今日他和慕承轩提起皇子妃一事,那裴太傅可当他是蛇蝎一般避之不及。   “慕明朝。”慕明韶心口那股怒火涌了上来,对着眼前的兄弟也直唤其名:   “你可知晓,我从未将你视作兄弟?”   “母妃恨你,父皇更瞧不上你,你如今能得以在父皇跟前露面,又能谋得职位,不过是我的一点施舍。”   听着慕明韶这般狠厉带毒的言语,慕明朝面色依旧不改,反倒是低声应和他:   “是,我知晓。”   “明朝如今的一切皆是云贵妃给予,如今她既死,如今这一切,便是九哥给予。”   所以……   “明朝定会竭尽所能助九哥达成心中所想。”   他知晓慕明韶这会儿气急,且难得的将这份怒火写在了脸上,而他知道这份难得是因何。   如此想着,他心里头竟跟着生起了一阵怒火。   那日谢依依赠他的香囊,他察觉出里头有纸条,也展开看了。   却因未将她当成回事,而抛之脑后。   如今他实是后悔的不行。   “九哥都能将玉佩赠给那女人,我实在不愿瞧见九哥日后念起过往,发觉一切努力因个女人付诸东流而悔恨。”   “玉佩?”   慕明韶低声重复了一句,快步走到书房尽头的书柜前,掀开两个书柜间的巨幅山水画,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慕明韶几乎是立刻行到了门旁,对站在石阶右侧下方,哆哆嗦嗦试探般望着他的小宫女冷声命令:“进来!”   紫珠进了屋子,一句话也不敢说,连问安也不敢,扑通一声跪倒在了慕明韶跟前,俯首垂望着地面。   颤着身子听上方传来一身甚为焦躁的询问:   “她人呢?”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紫珠却是立刻反应过来了。   “殿下,奴婢……奴婢不知啊……”   她一边抽噎着,一边抬眸看了慕明韶一眼,只见他眸中狠戾之色悉数落在自己身上,心底不由打了个寒颤。   以往慕明韶若真要下狠手,从不曾展现过半分怒火。   这会儿怒火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却兴许有机会保命。   她慌忙将一切瞥了个干净:   “今日……今日姑娘让我扶着她来了书房候着,又找了她那贴身丫鬟伺候着,原先也没什么,只是后头明朝殿下来了,便嘱我去御膳房领些吃食过来,奴婢……自然不可不从……”   说罢,她顿了顿,回眸望了眼慕明朝,可脑袋还没动,就听慕明韶冷声道:“继续。”   她动作一僵,只得继续开口道:“奴婢领着吃食再回来,便没了姑娘的影,明朝殿下只说她回了屋,让奴婢待殿下回来,就喊殿下来书房,可……可奴婢之后特意去了姑娘自个儿的屋子瞧过一眼,里头分明没人……”   她带着哭腔,含糊不清,抽抽噎噎,但总算是将事情都说了个明白。   慕明韶脸已黑的不成样了。   “滚下去。”   紫珠不敢多说什么,手支着冰凉的地面艰难地起了身,一身明黄长裙下的细腿不住打着哆嗦。   饶是如此,她也不敢多做停留,转了个面,便不管不顾地朝外面奔去。   连出了书房门,下石阶时摔扑到了地面上,也不敢多做停留。   活像身后有个吞食人肉的猛虎般。   慕明朝听着门外动静叹了声气。   一张常年奔波而有些粗砺的面容,这会儿难得的飘上了一抹哀愁。   他原以为紫珠走了,慕明韶定不会轻易放过他。   可他却一言不发,又坐回了书案后的那把紫檀木太师椅上,仿若无人一般,从袖中掏出了一个模样分外精致的小铁盒。   谢依依那身衣裳,是他交到底下人手里的,自然知晓,里面有什么,没什么。   可他今日却没点破她在床榻上所说的那番话,而是乖乖将那玉佩给了她。   一来,是当她药效未散尽,二来,也是认定她掀不出什么风浪。   这人所思所想,他皆看得一清二楚。   却没料到,自己回了丹雀宫,旁的什么都不顾,先去了趟飞月阁,那人却给他留下个这样大的惊喜。   是忧心他浑然不知,这才心软让他做个明白人?   慕明朝看他望得入神,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他不曾见过慕明韶这副模样。   所以,他也不认为自个儿做的有错。   他捂着左肩,在将要踏过书房门槛时,慕明韶却唤住了他。   “如今京城里头还有多少人?”   慕明朝脚步一顿,不知他何意,愣愣答道:“城内约摸三万。”   “一万人直接去华京城,一万人派去安永城,余下的,便沿途搜寻。”   这暗道直通郊外,便是关了城门搜寻也无甚意义。   然,谢依依真离了他,能去的也不过那些个地方。      ☆、第二十六章   慕明韶嗓音清浅地吩咐着。   仿佛真在说什么寻常的事情一般。   慕明朝闻声,却瞪大了一双圆瞳,神色不敢置信地望向神情逐渐归于平静的慕明韶,低沉的嗓音急促:   “九哥,你疯了不成?不说这城中无人将如何,若旁人知晓你意欲掺杂北地战事,指不准要传出什么谣言。”   他说完,又走回慕明韶跟前,待他脚步停下,才听慕明韶回他,“若出了何事我必然不会拉你下水,还不快去?”   最后几个字添了分狠。   慕明朝也知晓,他并非在开玩笑。   他垂眸望着瘫靠椅背上的慕明韶,低低冷笑了声,回他一句“好”。   他愈发觉得先前的决定正确。   如今不过才十月,搜寻个半月,待年底,至多年后,那群人也该归来了。   “那……小弟便退下了。”   他强忍着肩上痛楚,对着慕明韶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才转身离去。   只离去时,余光又瞥见慕明韶抬手拾起桌面那小盒子把玩起来。   令他不由攥紧拳头。   慕明韶母子的恩情他自然是记得一清二楚。   便不由得旁人毁了他们先前努力,断了慕明韶往后前程。   他径自回了自个儿府上,将慕明韶所言拟了封密信给送了出去。   就如慕明韶所言,他不受皇上宠爱,又无母妃照应,去岁便被封了王出宫住着。   哪怕皇上给他封了个京中闲职,回回入宫,也不过是与皇上谈起慕明韶之事。   慕明朝眼看着密信递交到暗卫手中,心里才彻底松了口气。   左肩处传来的阵阵刺痛,悉数涌了上来。   身后一向受他信任的侍卫,单看自家主子额间簌簌落下冷汗,心中隐隐浮现猜测,连忙俯身问道:“主子可要属下去将九殿下所赠的外伤膏药取来?”   慕明朝闻言,缓缓点头应下,趁着侍卫去墙角柜台上取药,强忍痛楚,低声问道:“鸿宇,我九哥那样的人,若旁人惹得他不满,应当留不下命回来?”   鸿宇点头应下,将药取了过来。   慕明朝手捏着渗出凉意的瓷瓶,唇角艰难地扯出一分笑意:   “他说未将我视作兄弟,心头还是念着幼时相伴之情。”   既如此,他便要比慕明韶更千百倍珍视这份兄弟之情。   若慕明韶明说了以往一切皆不算数,他必然会继续与他一道。   但若慕明韶只是因旁人有了片刻迷茫,他便替他做出选择。   毕竟,当局者迷。   慕明朝小心翼翼地将那瓷瓶搁置在了笔架一旁,却未给自己上药。   只是继续取了先前那狼毫毛笔,沾了砚台里未干的墨汁,在眼前摊开的宣纸上缓缓落下字迹。   停笔后,他将纸张折了两折,递给了仍旧候在他身侧的鸿运。   “送到裴清荷手里。”   两个月前他便与慕明韶说了,裴清荷心慕他,让他干脆娶了这女人就是,也让朝堂上少些对他的微词。   慕明韶无甚反应,不反对,也未应下。   如此,对他来说,便是能去做。   这婚事,他倒也不急,几人都不急,到了明年再谈也是一样的。   可这会儿却不同,慕明韶依旧不急,甚至想寻个没什么用的女人占了那位子。   他便不得不急了。   可真要论起来,裴清荷理应比他更急。   慕明朝侧眸望着自个府上的书房门被打开,又被阖上,心底余下的那丝烦闷也渐渐散去。   总归慕明韶暂且寻不到谢依依,以他这九哥万分理智的性子,如何也不可能为了个女人反反复复耽误时间。   尤其像这会儿,将京中全然属于他们的人手悉数派了出去。   *   慕明韶一闭上眼眸,脑子里便能浮现谢依依向他讨要玉佩的模样。   羸弱娇嫩,眼眸敛下,平静浅淡的神情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他倒从来不曾想过,自己竟有一日会被旁人给蛊惑了。   还是曾经所认为的,最易掌控之人。   他懒得再唤人来书房。   便是往房门一瞧,哪怕没有任何痕迹留下,也可让他忆起谢依依那日在那处顶撞他的模样,与轻颤却坚定的嗓音。   他垂眸走过书房门前的小路,小道一侧几株小野花开得格外娇艳。   又让他忆起,谢依依那日从这里走过时,掌心滴下的几滴血。   他直接绕到了常安这会儿的居处,看他逗弄怀中毛绒绒的棕黄色小狗,模样还挺愉悦。   他原本清越的嗓音瞬间低到极点:   “常安,你师娘去何处了?”   常安闻声,回眸便瞧见慕明韶犹如鬼魅般无声无息的身影,笑意猛得收起,身子一哆嗦,差点没跌倒在地,喉咙都打着颤,下意识回了句:   “不知道…师娘说她会再回来的……”   “回来?”慕明韶皱了皱眉,他倒还不知道,谢依依那样的身份竟还能这样轻易进出皇宫?   常安点了点头,又立刻缩起了脖子。   谢依依与他说得是,她会回来见他,将他师父以前的恩情还了,却不会再见他师父。   慕明韶那阴沉的脸色,让他根本没胆子开口说这些话。   可即便他不说,慕明韶嗓音依旧冷了下去,“她在哪儿?倒是想得周到,往后还回来偿还恩情,她还得起吗?”   明明怀里抱着暖烘烘的小狗,常安却有一股通体寒凉之意。   他师父这会儿还没开始质问他,便已是这样了,待会儿估计他得吓趴下去。   如此想着,常安反倒来了几分胆子,加大了几分抱着怀中狗子的力道,双唇轻抖,却顶着慕明韶的威压对他道:“还得起,一日夫妻百日恩,师娘忍了你快三百日,还是你欠她的恩情呢。”   慕明韶没料到这老实又怂的徒弟竟也有这样伶牙俐齿的时候,唇角冷笑之意愈发浓烈。   这人走得倒真淡然,与常安交代完了,还惑着慕明朝将她视作祸害,亲手帮着她离开,再帮她瞒着。   他在谢依依衣裳里翻出那块她贴身保管着的黑金令牌,清晨临走前,还体贴的将那令牌放入她被中身侧。   那令牌被带走了。   谢依依近旁便该跟着三个训练有素的暗卫。   可却无半点消息传回。   他还真是低估了谢依依的本事。   “常安。”   慕明韶冷笑了声,他自然知晓谢依依知晓那玉佩用处是常安所言。   过来却并非问罪。   他还没那个必要和眼前这人计较。   “你安心等着她回来找你。”   “想必到时,她已在丹雀宫安心待着了。”      ☆、第二十七章   光芒黯淡的弯月下,初冬的风刮得半枯树枝上余下的树叶“沙沙”作响。   谢依依从水青色斗篷里伸出一只纤弱手掌轻抚额头,月下姣白的面上透着无奈。   她眼前镶金的木门此刻半掩,被晚风吹得轻轻晃动。   门边巡视的两个侍卫见谢依依呆杵在门前,哭着张脸到她跟前恳求道:   “依依姐,你还是进去瞧一眼将小公子带出来吧,我们两人没轻没重的,刚才拦着他都险些将人胳膊拧了。”   谢依依唇角微弯,两手搭在身前,下意识后退一步,轻声道:“这地方我进不得。”   另外那个侍卫见状,面上恳求之色更甚,双手合十对着谢依依拜了一拜,聋拉着眉头哀求道:   “哪有什么进得进不得的,还是小公子重要,依依姐,可求你快将人带出来,这殿半围了湖建起,若出了什么好歹……”   他们这小公子生性贪玩,偏偏又像个瓷娃娃般一碰就碎,如今进了他们守着的地盘,真出个好歹,还不知下场如何。   即便这地方不是什么人都能进,若以小公子为前提,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谢依依秀眉颦起,脑海里浮现刚才小男孩倔强别扭的小脸,一时也未应下。   她并非一点脾气都没有,这回见他跺脚离开,也不喊他,故意在他身后不近不远地跟着。   之后,就来了这处,她怕人闯进去,在门外唤了一声。   谁知对方来了劲,对着拽他的侍卫就是一脚,直接推开未关紧的门闯了进去。   再接着,那五大三粗的两个侍卫只能过来求起了谢依依。   谢依依抿着唇未回两人,她不大想进去。   可那侍卫所说的却令她迟疑起来。   “我去将小公子寻出来。”   半晌,谢依依有些清冷的嗓音才出了口。   她不想欺骗那小公子唬他出来,应不下的事情就是应不下,只能面对面将他那别扭的小心思抚平。   话音刚一落下,谢依依跟前两个身子健壮的侍卫几乎要激动地掩面而泣。   “依依姐,一会进去注意避开左边靠湖最里头的那个房间。”   谢依依垂眸应下,小跑进了半掩的门。   她在里头寻了足有一圈,才在左边那个燃着明媚光亮的房间旁听见一阵低低小小的啜泣声。   她松了口气。   若人在隔壁那间屋子,她兴许真有可能没胆子过去。   这专用于会客的殿里头,即便无人,入夜也会门外点上烛火。   瘦小的身影缩在这昏昏暗暗的烛火下,将自己整个人都塞进了墙角之中。   加上身上那件毛绒绒的黑色大氅,谢依依不知怎地,忆起来常安养得那条黑色的小狗。   她将心底的紧张悉数呼了出来,走到瘦小的身影前,将他圈起来,试图抱起。   那小身影伸出一只细小的手掌推了推她,却没有推动。   谢依依不恼,只轻轻掀开他蒙着脑袋的小小兜帽,抵在她怀中的小人这会儿果真一张小脸苍白,另一只手紧紧攥着胸口。   她揉了揉这人脑袋,嗓音轻柔地如春日拂过江水的微风:   “乐安,你现在这模样多痛苦?明圣寺里的大师既能帮你,你明日就该安心过去。”   乐安瘪着嘴撇过小脑袋,只一会儿的功夫,又立刻将头埋进了谢依依胸口,嗓音甚是委屈,“我也不是不去,只是想让姐姐陪我一起去……”   他说着说着,眼泪不受控制一般一串串落了下去。   这话题,他们不久前在花园里头已经争辩了好几轮。   最后乐安得出个她嫌他烦的结论,一个人闯进这儿躲了起来。   谢依依看他这脆弱得几乎随时随地都要碎裂的模样,已不敢与他争论,抬手轻轻将他面上的湿润轻轻擦拭干净。   乐安在她怀里头埋了这会儿,面色已缓和了许多。   听她这样说,噘着嘴垂下了眉头。   等眼眶里又浸满泪,他才委屈地仰面看着谢依依。   在昏暗的烛火照耀下,谢依依秀美清丽的面容也不受丝毫影响,红润的樱唇紧抿,小巧的鼻梁在烛火下瞧着更是精致。   被卷翘浓密的长睫投下阴影的一双眼眸,此刻专心致志地盯着眼前人,眸中尽是担忧。   乐安盯着谢依依瞧了会,面上不自觉的泛起一抹红晕,凑过去对着谢依依颦起的柳眉中央亲了一口。   “我……我……”   他亲完立刻垂下了眼眸,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活不久了…兴许都活不到能娶媳妇的时候……就想着让依依姐姐陪我去佛祖跟前拜拜,若是这辈子不行,我下辈子再娶姐姐为妻……”   说完最后一句,乐安面色立刻红得要滴血一般,又将脑袋埋进了谢依依怀里。   然后听着上方无奈地轻笑了一声。   谢依依实在没料到他竟是为了这件事而生闷气,更没料到,不过七岁的年纪,竟就懂得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她再度抬手揉了揉乐安柔软的发丝,轻声宽慰他,“既如此,买个月老像回来拜拜也是一样的,姐姐先前对你说的外头有仇家寻我的事情,也并非是在骗你,姐姐如今真的不能出去。”   乐安泛红的耳尖微动,又仰起脑袋盯着谢依依问道:“那姐姐不是嫌弃我烦?姐姐还是想嫁给我的是吗?”   谢依依不敢直接拒他,生怕他又直接生气逃了。   只能应付道:“姐姐自然愿意陪你去佛像前拜拜。”   乐安一听,立刻咧嘴笑了,这会儿完全寻不出刚才脸上面无血色的模样。   谢依依心头的最后一丝担忧也彻底飘走。   乐安身子太差,在她照料下,这段时日也能像个寻常的孩子般玩乐了。   她弯起唇角,拍了拍乐安粉嫩的脸颊,趁他这会愉悦,低声教育道:“以后生气也不许自己一个人跑开,听见了吗?”   乐安用了点了点头,带着几分鼻音的稚嫩嗓音却带了十足的认真坚定,“我生气姐姐也会不开心,姐姐都答应嫁给我了,我才不要让姐姐不开心。”   他说着,自己撑着地面站直身子,又伸出小手过来牵谢依依,“我们回去将这个消息告诉妹妹,她一定羡慕坏我了。”   谢依依听他得意的语气,唇角又翘了几分,任他费力拉着自己,等最后对方气喘吁吁,瘪着嘴回头看她时,她才缓缓起了身子。   几乎同时,余光瞥见另一扇靠湖的门外微弱的光亮。   她倏然间想起,这殿依湖而建,这排绕湖的屋子绕成一个弧形,赏湖的长廊相通。   顿了一瞬间,她僵硬地转过了面。   先前不愿进来,便是因她在花园里头,远远瞧见一个眼熟的身影进了这处。   她被乐安紧握的手瞬间凉了下来。   望着那人背靠湖的栏杆,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搭在栏杆上,模样懒散,却浑身散着森冷气息。   “若我没记错,你是九弟从外头带来的小丫鬟?怎么,被大哥讨过来了?”   这人嗓音都透着阴冷冰凉。   谢依依心头生了一分慌乱,不住在心中宽慰自己,这人与慕明韶不对付,应当不会透露出去。   只是,多少是个隐患。   她实在不愿过心头沾着恐慌的日子。   强压下心底的那份不安,她迫自己抬眸望着眼前紧盯他们的人,扬起嗓音回道:“我能缓和乐安的病痛。”   她说罢,可以明显瞧见,慕明策那张脸上写满了不信任。   轻咬下唇,她正要再说什么,身侧慕乐安拽她胳膊的微微用力,仰起小脑袋对着慕明策得意地高声回道:   “是啊,有依依姐陪着我,父王都一个月没给我寻太医了。”   慕明策闻声,神色出现一瞬滞愣,却又立刻恢复,轻哼了一声,略带着嘲讽回道:“说来,我近日身子倒也有些不适。”   谢依依攥了攥手,樱唇微张,正要开口答他,身后却响起一阵沉稳的嗓音,“你的病,她可治不了。”      ☆、第二十八章   听闻身后替她解围的嗓音,谢依依悬在心口的担忧也落不下去。   仿佛为了应她心中所想,慕明策收回搭在栏杆上的那只手,身子半倚着,吐出的言语冰冷地不近人情:   “一个小丫鬟罢了,治不好,处死就是。”   在他启唇的一瞬,谢依依就料想他所说的不会真是什么让她帮着医治病痛的话语。   她敛下眼眸,不敢回应,也没法回应。   惧得倒并非这人所说的,要杀了她,而是因这人知晓她在此处。   如同随时能够引爆的炸.药。   她能帮着照理慕乐安的身体,至少在他身子完全康复亦或御医想出医治他的病症之前,自然性命无忧。   但这会儿添了个慕明策却不同,她对于这人来说不过一个废人。   谢依依脑袋里一瞬闪过许多念头,还未想明白,身侧慕乐安紧攥住她的手,又格外嚣张地对前头说道:   “不好,依依姐姐只医我一个人的病!”   他刚说完这番话,转过脑袋,对刚刚过来的慕明帆撒娇道:“父王,你可不能让别人害了姐姐……”   一脸可怜兮兮,全然没有刚才扬起下巴的嚣张模样。   慕明帆在身后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瞧得一清二楚,却也未说什么,温润地笑着走到他身侧,抬手揉了揉他散落下来的发丝。   他这模样,自然是要顺着乐安的心思了。   赶在他开口前,谢依依轻咬下唇,朝前迈了半步,扬起嗓音问道:“不知二殿下得的是什么病?兴许我…奴婢能治……”   她话音落下,原先祥和的气氛骤然降温,乐安也握着她的手晃了起来,一张小嘴都快撅到天上,“姐姐…你不要理他嘛……”   他抬眸神情专注地望着谢依依,等温热的脸颊被一根冰凉的手指滑过,才发觉慕明策正蹲在他身前,害他没忍住打了个哆嗦。   “小乐安,你这样自私,丢得可是你爹的面子。”   慕明策放缓了说话的嗓音,但依旧冷得人内心发怵。   更不用说,乐安还只是个七岁的孩童。   乐安原先眼眶就泛着红,这会儿眸中顺其自然升起了一阵水雾。   他吓得转过了脑袋,正要和慕明帆求救,却被慕明策从谢依依手中勾过了那只小手,轻松被人抱进怀里。   慌乱得他话都哽在了喉咙里,小身形一动不敢动。   完全想象不出他刚才和慕明策隔着一间房屋时嚣张的模样。   “别吓到乐安。”   慕明帆平日里永远一副好脾气的温柔模样,这会儿却皱起眉头,言语间多了分严厉。   慕明策阴着张脸轻刮怀中那张吓得惨白的小脸。   还未再开口,怀中的小身形被慕明帆沉着张脸接了过去。   身侧再度响起一阵清凉柔和的嗓音,“二殿下的病症……”   话音还未落,便被慕明策低喑打断:   “这会儿我心情不错,不想谈什么病症,只是…缺个用着趁手的小丫鬟。”   他这面上浮着阴冷之意,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心情不错的模样。   但他这副面容恐怕向来如此,内心如何作想也单看他如何说。   谢依依心底迟疑。   慕明帆转过身子将怀中的乐安交给了身后跟着的一个嬷嬷,对人嘱咐两句,才转眸望向谢依依,面容恢复先前的柔和,“过来吧。”   “不…不要…依依姐要跟我一道……”   乐安抖着张小嘴,趴在嬷嬷怀里,委屈的眼眶里又涌上了几滴泪。   看他这模样,谢依依心底更是迟疑了几分。   脚步抬起,正要挪动,却见那嬷嬷捏出一颗糖丸,哄着乐安下肚,她抬步走过去,小人儿便趴在嬷嬷怀里睡着了。   倒也不需她再迟疑了。   只能跟着二人到了隔壁那间灯火通明的房间。   她不知晓慕明策究竟打的什么算盘,只能候在一旁,心中静思。   既然当初选择逃了,她便不可能事事再依靠旁人。   不管出了何事,都只能自个儿细细替自己盘算。   下意识拂过额间的碎发,将之绕到耳后,她敛眸思索着这段时日来所听闻的有关慕明策的传言。   未思索完,耳畔又刮来他冷如腊月风雪般带着刺的嗓音:   “不知道要过来给主人家斟酒吗?”   她闻声回过神,眨了眨眼,立刻摆出一副乖巧温顺的模样,走到两人跟前,伸出一双纤弱白嫩的素手,拾起桌上酒壶,将二人杯中填满。   虽不曾给别人当过丫鬟。   但只是这般,她还能受着。   慕明策拧着眉头将谢依依为他斟满的一杯酒吞饮下肚。   不知是杯子的淡香,还是酿酒时掺了不知名的花,即便他饮得那样快,也不可避免的闻到一股浅淡的花香。   初时混乱心绪逐渐归于平静。   可当谢依依那双皙白纤嫩的手捧着酒壶再到他眼下时。   他心头蓦地生起一股新生烦躁。   他可不信这女人这女人真就是个普通丫鬟。   哪怕他们所言是真,能缓和慕乐安病症,已非寻常人。   两根细长的手指捏着斟满的酒杯,眸中闪过一丝阴暗,他故意刁难道:   “说来,这小丫鬟还真是不懂规矩,刚才似也未向我们二人行礼。”   谢依依见他故意找茬,秀眉颦蹙间,还是乖乖俯下身子,要向两人补了请安的礼。   却被慕明帆抬起小臂扶了起来。   又听他温声说道:“她并非寻常宫女,既能缓解乐安病症,就是我的座上宾,明策何必刁难她?”   慕明策闻言,坐直了身子,抬手拂去指尖糕点碎屑,随口对眼前三人解释道:“只是见到这小丫鬟便想起九弟,心里头难免有些烦闷,没忍住撒在这小丫鬟身上了。”   他说完,自顾自勾唇轻笑了声,语中嘲讽之意尽显:   “你兴许不知晓,你主子近来过得有多舒坦。”   “他近日可要成婚了。”   说话间,目光一刻也不曾从谢依依脸上离开过,一字一顿地缓缓说着:   “是皇上亲自指派的婚事,当朝太傅搁在心尖尖上的嫡女儿。”   “还真是一段金玉良缘,是吗?”   谢依依从头到尾都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静静聆听着。   等他缓缓闭了嘴,才低声应道:“是。”   说完又垂下眼眸,两手恭恭敬敬搭在身前相握,认认真真解释道:“既已易主,以往的主子,就该抛却脑后。二殿下既提起,我自会为九殿下高兴,但还希望九殿下莫再说他是我的主子了。”   细软地嗓音没有一丝一毫的音调起伏。   小丫鬟真似个没有半点感情的草木。   慕明策撇过了脸,冷哼一声,又挑起一事:   “据说九弟宫里头少了个丫鬟,他可是急坏了,派了一批收下到宫外连续搜寻了两个月也未停。”   他话到一半,忽地停下,再度侧过身望向了谢依依,幽黑狭长的眸子半眯,嗓音冷森,“九殿下向来冷血无情,你既当个他的丫鬟,可知晓他如今急着寻的那位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第二十九章   慕明策两番话语缓缓说罢。   谢依依在垂首立在小桌一侧静静听着, 刚才平静温和的面上总算现出一丝皲裂。   这事,她并非不知晓,甚至是她这段时日积极听闻的八卦。   慕明韶要找, 便让他找,总归寻不来这儿。   是以, 她先前听得再多,也不曾有过半分慌乱。   可这会儿听旁人点出来,却是另一番心境。   似是脑海中想到了什么,她身子僵硬一瞬。   这一瞬僵硬足够慕明策捕捉到。   哪怕她缓和过来, 慕明策也依旧手支着腮,略带玩味地看她娇嫩的双唇一张一合, “二殿下莫不是在开玩笑?我先前却不曾听闻有这么个丫鬟的存在。”   待她收了声,便毫不留情地接了一句,“呵,若你便是那个小丫鬟,自然不曾听过。”   他这话说得极为肯定。   谢依依知晓, 即便自己再如何硬掰,也不过是令他对心中猜想再确信几分。   令她心头又慌又烦的是,这人话只说一半, 刻意揭开了她的蒙面纱巾, 却又不说,需要她做什么, 令她担忧始终吊着,不上不下。   如今的她厌恶极了这种感觉。   掩在桌下的双手紧攥成拳,掌心传来的丝丝疼痛,令谢依依眉间微蹙,脑袋却清明起来。   她从最初便不该泄出一丝一毫的慌乱, 若非如此,慕明策绝不可能这样自信地与她诉说自己的判断。   “二殿下硬要这样说,奴婢便认了。”   谢依依倏地抬起几乎阖上的眼皮,面色恢复寻常那副淡烟如雨的模样。   “至于奴婢有何过人之处,还真是一丁点儿也想不出,二殿下真想知晓,不妨就去寻九殿下问个明白。”   潺潺流过的清凉嗓音,在生着炉火的屋内听得人格外舒适。   仿佛脚下踩着的溪水化了冰,再度流动。   慕明策狭长的双目半眯,眸中射出一道透着寒芒的冷光,紧盯谢依依冷然瞧着。   带着恨不能将她脑袋看穿的气势,但最后,竟也没有看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仿若先前的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他低笑一声,将指尖捏着的温酒一饮而尽,“砰”地砸回桌面上。   然后,看着谢依依伸出葱白手指握住那酒杯,将其扶正,又小心斟满。   柔软的长发梳了半个发髻,余下墨发披搭在肩上,此刻俯身垂眸,落了几缕遮住小巧白皙的面容,配上一身的水青色衣裳,倒是幅能令人心绪归于恬淡的画作。   尤其她斟满酒后,又小心翼翼将青花瓷酒杯推到你身前,再用一双盈盈杏眸盯着你时。   慕明策低笑了声,忽地明白了她的过人之处在何处。   她并非不慌乱,那可人的眸中并非真就毫无涟漪。   自己费尽心思掩起的秘密叫个不相熟的人察觉,怎可能不慌乱。   只是她笃定了这会儿,他对她并无半分威胁。   也生不出威胁。   看她为自己斟完酒,又立刻踱步走到慕明帆身侧立住的模样。   还真是……令他心情一阵不爽。   原是他威胁谢依依,这会儿竟变成了谢依依反过来用慕明帆威胁他。   “大哥这回真寻了个有用的丫鬟。”   他笑说着,阴冷的面容却令人听不出其中的半点喜意。   慕明帆持杯的手一顿,侧过眼眸看见谢依依紧抿双唇的平静模样,才对慕明策温声道:“她只是过来照料乐安,并非丫鬟,只是……以宫女的身份待下能省去不少麻烦。”   他特意将谢依依留下,其实也是想瞧瞧慕明策究竟有何盘算。   慕明策如今面上与他同乘一条船,实际上,他也不能完全看透这人。   谢依依这会儿既站到他身旁,他又需要这人帮助,便出声将人护下,“明策脸色瞧着不错,若无事,还是直说今日前来的目的吧。”   慕明策没应他,只是视线落到了谢依依身上。   谢依依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有,对着两人行了一礼,便退离了这间屋子。   她留在皇宫,是笃定了慕明韶料想不到。   可今日叫慕明策撞上,她才发觉,留在此处,也同样存着隐患。   她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谢依依立在殿内后门处,对着外面萧瑟的场景轻声叹了口气,呼出一层白雾。   在黯淡的月光下,显得她此时处境分外凄凉。   仔细想想,也还真是凄凉。   她这会儿避着躲着,慕明韶却能悠然腾出只手寻她的情况下,还与旁人成婚。   走到后门在,她将半个身子都搭在了栏杆之上。   一旦想到了,脑子便不由自主沿着这条线缓缓朝着前方行进。   她忆起了之前的那些事。   如今这个女人,理应是慕明韶先前所说的,不愿与她成婚的女人。   结果,如今竟然又愿意了。   兴许……是那个女人对他而言,又有了什么用处?   她眨了眨眼,待要收回搭在栏杆上的手,才发现指尖也不知冷得还是如何,竟在轻颤。   盯着受冻泛红的手指,谢依依愣住了。   “信已送出,等商队再回来,约摸也是明年三月了。”   她愣神间,有温润浅淡的嗓音唤回了她的魂。   她连忙将惹得她胡思乱想的手指塞回了斗篷里,对慕明帆俯身道谢:“多谢殿下,这份恩情,我暂且欠着。”   她前几日日子稍稍安稳了些,才敢寻上慕明帆,让他帮自己将写好的信送去华京谢府。   没料到才三日,他就已寻到了商队帮忙送信。   了结她心心念念了近有半年的念想。   她眸子里顿时起了一层水雾。   却清晰看见慕明帆对她缓缓摇头:   “你能缓和乐安病症,已是最好的报答。”   谢依依听闻这真情实感的一句,知晓他的确如此作想,但还是认真否决道:“殿下留我住下,我帮忙照料乐安,这是一恩一报,再有别的……还是另算的好。”   她实在是吃了慕明韶的亏。   慕明帆看她模样纤柔温顺,可透着的那股子倔强却令他劝也不知从何劝起。   直觉告诉他,兴许与他那九弟有关,可对方一直不愿提起,他也不便追问下去。   慕明帆收回落在她身上打量的目光,将视线投向了结冰的湖面,温和一笑,轻声道:“那这回就欠着,往后若有机会,我再寻姑娘替我办一事。”   谢依依微微颔首应下。   在这里待了两月,加上里里外外的传言,她倒是信得过慕明帆的为人。   只是……   “我在殿内依旧是个宫女身份,殿下…还是称我依依就好。”   之前她也未想个假名,如今认识她的宫人太多,再改也难了。   但凡传了什么谣言出来,她指不准寒冬腊月的天里还得再想新去处。   说完这声,她正欲转身离开,却又被慕明帆从身后唤住。   “依依,这是在外寻得的有关医心的医书,你……不妨再研究看看。”   慕明帆从袖中掏了本小书,递到谢依依眼前,白皙的指尖能清晰瞧见薄茧。   谢依依听他郑重嘱托的语气,心中泛起一股复杂的意味。   先前按着她之前再慕明韶身侧听得一些法子,每每都能缓和乐安病症。   慕明帆真当她是个神医,她为了留下,也一直未点破。   可只有她自个儿清楚,她其实就是个半吊子。   哪怕这两月将寻常医书翻个遍,也没法和寻常大夫比较。   瓷白的面上渐渐生了两抹红晕,谢依依将那起皮的老书接过,极小声地“嗯”了一句。   之所以愧疚,还有另一层原因。   她一直想着一恩还一报,是她想着,到时她离开,也不必再去管乐安之事。   可若她安然离开,慕明帆是替她解了一生之难,她……却只解了乐安一时之难。   她这柔白面颊染粉的模样落在慕明帆眼里,却有了旁得意味。   “我听闻嗜好钻研医学,都将这些留存于世的医学孤本视作挚爱,只是……我寻来为的是自己的私心,这回不必再说什么恩情。”   慕明帆温和柔缓地说着,贴心宽慰她不必多想。   谢依依闻言立刻轻点脑袋,强压下心底那份愧疚,逼着自己的脸皮再度加厚一分。   自打当初骗了灵岚之后,她这脸皮的的确确是练得愈发厚了。   只是她除了如此,也想不出其他令自己平淡安稳活下去的法子。   她只得抱着医书佯作欢喜地离开。   毕竟,这是她现在唯一的用处。   哪怕她其实并不如何喜欢看这些医书。   一旦翻起,她脑海里总不可避免地浮现出慕明韶的模样。   连带乐安平日服用的那些苦药,她闻着也都能想到慕明韶身上那股浅淡清冽的草药香。   其实并非之前还留在丹雀宫时的苦涩。   只是没事脑海中浮起一个形象清晰可见的大活人,还是她一直躲着的,实在是股难以言喻的意味。   *   等她回了如今住处,已有人将伙食摆放在门外了。   因乐安缘故,她如今的待遇皆按着最高等的宫女来,住着的屋子也只有她一人,甚至格外宽敞。   她提着重重的食盒推开了屋门。   点燃桌上烛火,屋中景象便尽数落入眼中。   床侧的柜面上,摆放着她带来的所有物件。   那块黑金令牌在所有物什中,格外扎眼。   她离开那日,这令牌就静静躺在她身侧。   原本她贴身装在每日所穿的衣衫中,将令牌从衣衫中取出的人自然是慕明韶。   可他那日竟也没有拆穿她的谎话——她那衣衫当中根本没有那个精致的小铁盒。   她不解,干脆就独独剩下个铁盒留在屋子里。   这会儿,她同样不解,却已不想知晓答案了。   黑金令牌被她摩挲着,缓缓有了几分温度,她将其放入袖袋之中,才行到摆满医书和各类新鲜玩意的博古架前,握住一边架子边沿,轻轻一拉。   紧紧贴合的墙壁竟如一个寻常的门一般缓缓被拉开。      ☆、第三十章   为防万一, 东宫里稍重要的屋子都设了密室。   平日用不着。   谢依依也还是待在这处第二日才知晓密室存在。   她一手捏着蜡烛,一手提着食盒缓缓走了二十级台阶下去。   这处与外头空气流通,这样下去, 却也没有什么不适之感。   里头特意让人布置过,床铺柜子, 该有得都有,还有密道可通向另一处密室,每日到了时间上去,能沐浴换洗衣物。   谢依依走进其中, 依旧受到四双怒目而视的目光。   身子健壮的四人正在盘膝静修,应是在尽力恢复原先功力。   可惜无用, 吃了今日的饭菜,又会恢复到先前散去功力的模样。   若是不吃,只会弱得爬也爬不起来,更是不必再说。   谢依依明白,他们恨自己也是应该的, 这番行为连她自己都对自己隐隐生出几分厌恶。   将食盒搁在了四人身侧,她自袖中翻出了那块令牌,抬手给四人看了一眼, 才放置到床铺对面的柜子上。   再回眸, 她言语间带了几分愧疚之意:   “令牌还在,我并没未给其他人, 等以后,我…我会还给他。”   话音落下,便有人睁开了双眸,凌厉的眸子从她身上扫过,粗低的嗓音冷得刺骨:   “还?何时还?等主子死了之后送进他棺木里吗?”   谢依依闻言攥了攥手心, 已不是头回听见他们用这番语气说话,再听见还是憋屈得紧。   原也想着说服这几人再将他们放了,却没料到他们这样忠心耿耿。   她撇了撇唇,强压下心里不适,手心按着柜面上令牌,上方纹路都几乎压入她皮肉中时,才平静地缓缓开口道:   “等你们主子何时不再寻我了。”   “说不准他寻的只是这块令牌。”   其余三人也睁开了眼眸,有人听她言语冷嗤一声,仿佛说她自作多情一般。   谢依依闻言抿了抿唇,这回却未立刻回他们。   慕明韶用叶瑾安的身份做了那样多的事,也不曾用过这块令牌。   哪怕对他用处颇多,恐怕也仅仅只在皇城中有用。   这群人兴许是不知晓。   她半阖上眼眸,纤长的眼睫随她心绪轻颤着,嗓音带了份压抑,却仍旧格外轻柔:   “至多来年三月,我会放了你们……”   言语间微顿,她倏地睁开眼眸,又将那令牌收回了袖中。   她还是得留些保命的工具。   “令牌到时也会交到你们手中。”   将这几人关进这儿,的确是她做的不对。   她从最初就没想着离开皇宫。   救下乐安,的的确确是个偶然。   慕明帆向她道谢,她受了这份谢意,当时提的条件便是让他给自己安排个身份住进东宫。   慕明帆不光同意,还点出紧随其后的四个暗卫,问她当如何。   她…最后使了些不光彩的手段,将四人捆了起来,又将人关进密室。   这会儿虽愧疚,却并不后悔。   只是四人盯着她带上恨意又大义凛然的眼神令她心里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平日里看不见这几日还好,看见了就觉得她果真也是个自私自利之人,与慕明韶并无甚差别。   她不敢细想,这几人的冷声质问她一句也答不上来,握住手中令牌转身快步走出密室。   才松了口气。   那处的情境太过压抑,她以往从来不曾想过,自己的安稳日子竟要以旁人为代价。   她心底只能算着,自己欠下这四人一份债,待日后再还。   将自个儿闷在被中细思许久,她慌乱的心神被渐渐归复平缓。   不论别的,如今,至少她离开了。   等谢凌川收到她所写的信,此番事便了却大半。   此后一连安稳过了半月,谢依依几乎要忘却先前被慕明策碰见的事时,却在某日清晨被乐安钻进帐子里唤了起来。   她睡得并不安稳,被晃醒后,就瞧见帐子里钻进来个小小的身影,激动地告诉她,今日东宫里来了客人。   看他这副神采奕奕的模样,谢依依没耐住手,轻捏他小巧的鼻子,佯作严厉的质问他:“嬷嬷竟也准许你直接闯进来。”   乐安闻声,立刻扬起了自己的小下巴,“自然!她哪敢不听我的话。”   “明明是我同嬷嬷说了,她才准许我进来,你是自己硬闯进来的。”   帐外传来一声如蚊吟般的细嫩嗓音。   谢依依掀开帷幔,就瞧见外头站着个与乐安一模一样的小姑娘。   身上裹了肥大的桃粉色袄衣,手中还揣着个精致的暖手炉,露出半张白嫩的小脸,眸中闪着几缕白亮的光。   模样乖巧的站在她床下,一双亮亮的眼眸抬起紧紧瞧着她。   小姑娘格外听话,甚至于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每日入夜哪怕再想玩,也都听她话,乖乖巧巧任她领着回屋歇下。   平日里也安安静静,与好动贪玩的乐安简直两般模样。   偏偏乐安才是那个身子羸弱的。   谢依依伸手将乐安抱下床榻,又揉了揉小姑娘脑袋。   手才刚碰上小姑娘柔软的发丝,就见她垂下眸子腼腆一笑,“我想与姐姐一道用早膳。”   听得谢依依动作一顿。   她到底是个下人,又不能拂了小姑娘的好意。   待她收回手取了一旁架子上的衣裳穿上,才轻声解释道:“乐音,姐姐已与旁人约好今日一道用膳了。”   小姑娘撇了撇嘴,她向来不敢同旁人严厉说话,心里头虽不满,也只能仰起脑袋,嗓音细细柔柔地提议道:   “那姐姐在外面等着我,我带些吃的出来给姐姐好吗?我…我吃的比姐姐好些。”   谢依依看她柔白的小脸上扬起的期待,半句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只能缓缓颔首应下。   前几日被乐音碰见她在喝白粥,小姑娘便一直认定她日子过得辛苦,一心念着带她一道享福。   看她应下,小姑娘唇角缓缓翘起,便要过来牵住她的手。   却又被她那不着调的哥哥抢了先。   乐安鼓着嘴,仰起脑袋在谢依依跟前争起了宠,“我也可以将自己的早膳分给姐姐!”   乐音手落了空,闪着盈盈光亮的一双眸子立刻染上水雾,委屈地抱怨道:“乐安的早膳都加了药,姐姐才不吃。”   听她这样说,乐安小脑袋立刻顿住,“那…那……”了半天也没憋出来一句话,显然也晓得自己那些带着药的早膳不太好送给谢依依。   他憋不出话,乐音唇间甜丝丝的笑意更甚,缓步走到谢依依身侧,牵住她的手,柔声道:“我让嬷嬷替我准备了装点心的小盒子,姐姐在门口等着我,我快些吃完了就出来寻你。”   生怕乐音一时寻不到自己,谢依依便在膳厅旁歇息的小屋子里等着。   左右她也不是寻常的宫女,也没那么多活计要做。   只是她没料到,乐安清晨所欢喜的那位客人竟又是自己相熟之人。   她相熟的宫女有个消息灵通的,前几日拉着她说了一整日的九皇子成婚之事,与她分析了许久各种缘由。   她在旁跟着其他宫女一道听着,比之其他人面色一惊一乍,她显得格淡然,面色如寻常一般。   心绪……   也无半点起伏。   她确信自个儿是彻底忘怀了先前满怀心底的情愫。   却在听见那熟悉的清冷低凉的嗓音时,身子猛然僵住,手扶着椅子把手,腿弯微弯。   无论如何,坐不下去。   慕明帆迎他进来,笑声温润,说用完早膳会送他们夫妻二人去拜见皇上皇后。   慕明韶只冷冷回他一句不必。   她鬼使神差的走到了挂着帘子的门旁,朝外探了一眼,又倏地收回目光。   从来还未有过这样的景象。   慕明韶就在她眼前,她知晓他在,他却不知。   她竟也能占着主导的优势。   慕明韶已落了座,道自己用过早膳,手握着茶盏轻抿。   他身旁所坐的那个女人,只一瞬间,也未看清什么模样。   只是那富贵权势的气息不断从她身上散出。   那是如今丰国皇上最信任不过的太傅的小女儿,受尽宠爱。   对慕明韶来说,怎会没用?   谢依依轻咬着唇往侧边挪了一步,脑子里竟又再度浮现那日慕明韶在她耳畔说不欲娶这个女人的言语。   当真是讽刺。   她在心里头都给这人寻好了借口。   令牌被她带出了丹雀宫,慕明韶想在皇城中过得安稳,才娶了那女人。   若非如此,他手下那样多暗卫,无所顾忌,也不必将那人娶回来供着。   客套的话语说尽。   慕明韶充当了那个扫兴之人,在一墙之隔的膳厅内低凉开口道:“二哥让我早些过来,究竟是何事?”   “我与你说的,可不是寻常事,而是惊喜。”   慕明策声音响起,强行在言语中带着喜意,可他那低喑的声音,只能更添几分森冷。   谢依依纤瘦背部抵在冰冷的墙面上,听他这样说,身子僵住了。   前回分明已让这人知晓,慕明帆会护着她,他们二人也该是同条船上的。   这人举动实在莫名。   她没忍住,皱着眉,再从帘间细小缝隙朝外探了一眼。   与慕明策阴鸷的目光相对。   缝隙狭小,谢依依安慰他应当看不清自己。   但在看见他唇角勾起的笑意时,又猛得打破了这个念想。   今日一切,仿佛仅仅一回小小的威胁。   他拉过来与自己隔了一个座位的乐安,将呆愣愣的小人牵到了慕明韶身侧停下。   “乐安如今身子可康健不少,明韶作为他皇叔,往后也不必再为他忧心,可是喜事?”   闻言,慕明韶眉间皱起,扫了眼面色红润的乐安,可以看出他身子的确比起先前好上许多。   可病未根治,仍是活不久。   他面色微冷,双眼瞧了眼乐安便收回目光,毫不留情吐露内心所想。   乐安听他低凉的嗓音,身子轻颤,但瘦小的身子还是踱步走到他近侧,扯了扯他腿间锦袍,“那九叔叔能将神医找来治好我的病吗?乐安……乐安还想活到以后娶媳妇呢。”   慕明韶垂眸看着他,缓缓将自己的锦袍从他手中抽出,略俯下了身子,嗓音冷得如同沁入骨髓的冬风:   “用你爹的命来换,你愿意吗?”   乐安小小的年纪,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慕明韶这番话什么意思,呆呆立在原地,也不知道这会儿自己该说什么。   还是慕明帆快步走了过来,将受了惊吓的乐安抱入怀中,俯视慕名热的眼神也难免添了一丝凌厉,“你不该这样吓他,若是有何条件,你与我说就是。”   慕明韶不回他,视线转向了一侧的慕明策,哼笑一声,身子往后一仰,靠在了椅背上,抬眸望着慕明策:   “二哥所说的令我企盼已久的惊喜就是如此?”   他觉得自己疯了才会觉得慕明策所说的惊喜真是自己盼了许久的。   这段时日他心底烦躁没有半分缓和的迹象,所有事情仿佛都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还从来不曾将期待放在其他人身上,昨日听了慕明策那番话,却早早入了宫。   如此想着,他额间传来一丝钝痛,再度垂下的眉眼间添了一份狠戾。   慕明策浑然不觉自个儿惹了他一般,伸手揉了揉面色吓得惨白的乐安头顶发丝,仍是含着森然笑意说道:   “乐安这模样,应是上苍今岁赐下的恩典,明韶竟不觉得是喜事吗?”   慕明韶未理他,骨节分明的手掌按上桌面。缓缓站直身子,分明是要离开。   裴清荷在旁瞧着,也坐不住了。   前几日在他们自己王府上待着,两人便没有一副夫妻的模样。   如今难得以夫妻之名入了宫,她实在不想就这么轻易离开。   她扯住了慕明韶衣袖,温柔和缓地轻启红唇:   “明韶,这会儿还早,不妨再待会儿?乐安小殿下身子好转,的确是件喜事不是吗?”   话音还未落下时,慕明韶毫不留情抽回了自己衣袖,动作比之刚才对于乐安,更无情几分。   面容冷峻地完全不似对着自己已过门的妻子。   “那你便自己一个人留在这儿待着。”   裴清荷心口一闷,一股子郁气憋着愣是呼不出半点。   乐音趁着几人说话间,已将自己怀中捧着的锦盒装得满满当当,小腿儿在桌下乱晃。   见气氛忽地冷下,她便有些等不及了,趁着侍候的嬷嬷没注意,快步跳下椅子,想去与慕明帆说一声。   在经过裴清荷时,却被人俯下身子握住了手臂。   裴清荷只是下意识的动作。   心情烦闷,见着一个小人儿从眼前跑过,下意识拽住,是想泄泄自己的怒火。   待看清小女孩儿面容,才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手已经搭上了对方细瘦的胳膊,她这会儿也只能弯下腰与人柔声说道:   “小乐音,抱着小盒子去哪儿呢?看你装了不少吃食点心在盒子里,是给清荷姐姐的?”   她说着,就伸手碰上了小姑娘怀里紧紧抱着的小锦盒。   哪知她才刚一碰到,小姑娘惊得后退一步,眼眶红红的,眸中蒙上一层水雾,娇嫩的薄唇微张,竟就这么哭出了声:   “呜呜呜别碰我…这点心不是给你的,是给……姐姐的。”   小女孩哭得嗓音尖锐,又含糊不清,令人格外心烦。   裴清荷看她一副嫌弃自己的模样,恨不能对着她娇嫩的面上就是一巴掌。   但慕明韶只起了身,还未真离开,她便只能装出一副温婉的模样轻笑道:“那姐姐现下不在,也不能给我吗?”   乐音见她不欲再抢,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将怀中的小锦盒抱的更用力,抽抽噎噎回她:   “她…她在呢,我现在就要去给她了。”   “是吗?什么姐姐让乐音这样惦记着她,不妨让她出来给大家瞧瞧?”   乐音听他这个提议,却是认认真真摇了摇小脑袋,“不好,有乐安同我抢姐姐就很烦了,才不让旁人见到她。”   她攥着手里的锦盒,往谢依依所站的帷幔处看了一眼。   刚才所说得话也让她反应过来,又抱着锦盒回了自己原先的位置,侧过脸乖巧地对慕明帆说道:“爹爹,我不走了,等客人们都离开了我再走。”   裴清荷看这小姑娘如此,心里头反倒赌了气,憋着心里的一股子烦躁气,强扯出一抹笑:   “我也是女人,怎么会抢你那个姐姐?只是想瞧瞧,什么样的人能让我们的乐音小殿下惦记着。”   乐音看着她眨了眨眼,娇嫩的唇张了张,最后还是摇了摇脑袋。   “我也是女孩子呢,姐姐那样好,你们若见着了定会和我抢她的。”   大概是她这番话语说得太过认真。   慕明韶已走到膳厅大门边,听闻她这番话也不由转过了脑袋。   小姑娘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细嫩白皙的面上挂着几滴泪珠,两只被厚厚袄衣裹着的胳膊正紧紧抱着怀中的锦盒。   刚才显然是被吓坏了。   但还是牢牢护住了那个要给什么姐姐的小锦盒。   慕明韶心底浮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小姑娘口中的姐姐这样好,他竟觉得,是自己相识的。   被人盯着,乐音也并非毫不察觉,白嫩的脸上泛起一丝粉,转眸看了眼门边的慕明韶。   察觉到他并无任何抢夺自己怀中锦盒的意思,但仍是将怀中物什又抱的紧了一分,“姐姐先前过得苦,我要用这糕点点心带她过好日子呢。”   她说起这番话,平静的眸中沾了点儿光亮,精致小巧的面容更显得可人。   想必她对那姐姐是真真感情深厚。   慕明韶听她所言,心中烦闷竟难得散了一些,目光望着乐音,嗓音缓和些许:   “我倒也识得一个很好的姐姐,以前过得日子也十分苦。”   乐音不知他与自己说这番话是何意,鼓了鼓脸才抬眸与他提议道:   “那九叔叔便快些去寻那个人带她过上好日子?”   她说着忽地想到了裴清荷,转过眸子看向对方。   “带上…带上九嫂嫂一起……”   乐音嗓音细小软糯,但这番赶客的话语任谁听了也不爽。   裴清荷脸色微沉,还想再与她说上两句,但慕明韶视线落在了她身上。   其中冷意竟比她先前感受到的更深几分。   她只能悻悻收回脚步,转向朝门外走去。   待要赶上慕明韶步子时,就听见她有些尖细的嗓音从外头传进来。   “明朝说得那个女人是真的?”   慕明策看够了好戏,勾唇轻笑了声,跟着一道离了膳厅。   屋里顿时静了下来。   隔间帷幔处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便格外明显。   谢依依提着瘫软的步子从后头走了出来,扶着墙也未能支撑住她,抵着墙面,缓缓瘫软在地。   “你为何……”   她听着慕明帆要问她,便主动开了口,嗓音虚浮细弱,“送完乐音、乐安两人过来,便在此处候着了。”   乐安闻声,回眸看见谢依依,连忙眨着一双含水的眸子冲到了谢依依身侧,与她哭诉,“姐姐,刚才九叔叔实在太吓人了,我好害怕……”   他说着将身子扑到了谢依依的怀里,将脑袋抵在她脖颈处,冰凉凉的泪水便顺着谢依依细嫩的肌肤滑了下去。   激得她身子一阵轻颤。   但还是抬手轻拍他被厚厚大氅覆盖着的背部。   面对慕明韶阴晴不定的性子,她以往也怕得很,说来也不比乐安好上几分。   他二人这样抱着,迈着小步子走过来的乐音脸上甚为不满,小脸蛋红扑扑的,故意和乐安作对般说道:   “我倒是觉得九叔叔挺好的呢。”   说完,她又担心谢依依觉得她是刻意与乐安作对,补了一句,“他与我想的一样呢。”   说这番话时,乐音将手中小巧精致的锦盒递了过来,双眸闪闪亮亮的看着谢依依。   谢依依不想拂了她的好意,伸手接过,但抵在喉咙间的言语却没忍住,吐露出来:   “他只是空口一说,你怎知他和你想得一样?”   “啊?”乐音小巧的眸子眨了眨,有些不解谢依依为何这样说。   但她听得出,谢依依的心情并不太好。   便走到谢依依身侧贴着她,双手环住她脖颈,蹭了蹭她面颊,算作安慰。   还又特意撇开了话茬:   “姐姐,今日我再去你屋里跟着你一道学习好吗?”   谢依依轻点脑袋,但秀眉间依旧蹙着。   她将后脑勺也抵在冰冷墙面上,仰眸望着慕明帆,细软的嗓音甚是无奈,“问问二殿下究竟想如何吧?”   她真害怕,下回那人直接将慕明韶带来她跟前。      ☆、第三十一章   牵着乐音回自个儿里后, 面前摊着书,谢依依却依旧心不在焉。   乐安被带着去了明圣寺。   他平日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便是与再低等的下人, 也能软着稚嫩的嗓音与旁人打趣几句。   唯独碰上他那医不好的病,不符合他年纪的惆怅都将悉数涌上来。   因他知晓他活不长久, 他母亲就是这样早早去了。   谢依依这会儿所思及的事情,便是先前乐安去与慕明韶说,想要找神医替他治病。   想起来心口便闷着一口气。   她根本不知晓慕明策究竟想如何。   哪怕她的确因医不好乐安而心底带了几分愧疚,但也不至于为了个非亲非故的人白白废了两个月来的努力。   “姐姐…你在想九叔叔的事吗?”   失神间, 稚嫩的女童声唤回了她的魂。   谢依依迷离的眼神得以聚焦,垂眸望了眼正侧坐在她怀中的乐音。   乐音整日都说自己不喜欢她那哥哥, 但如今医书看得比她还认真,为的什么,旁人都看得出来。   小姑娘平日里寡言少语,但心思细腻得很。   她与慕明帆只提了几句,慕明帆也答应去寻慕明策问清楚。   乐音仍是察觉到, 这事与她觉得挺好的九叔叔有关。   谢依依抿了抿冬日里有些干燥的樱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否认了显得欲盖弥彰, 承认了……又该如何往下说。   乐音也未继续问下去, 只是收回了搭在书页上的手,将脑袋埋进了谢依依怀里, 嗓音柔柔地与她说起了心里事:   “姐姐,旁人都说乐音乖巧善良,其实乐音一点都不乖。以前母妃还在的时候,她和父王都一心向着哥哥,我那会儿…就想着他人没了, 大家就都能陪着乐音了。”   乐音说着一顿,敛下了眸子,灰黑的眼睫软软垂下,面上生了一分愧疚,“后来我才知晓,大家是知道哥哥活不长久,才想他活着时,能过得欢快些。现在我好后悔以前还偷偷拿了哥哥的不少小玩意,让他好一阵失落。”   小女孩儿的嗓音绵软的如同羊奶般柔柔划过的谢依依的心尖。   她有些猜到乐音要同她说什么了,却未打断她。   “乐音现在好后悔,所以不论现在哥哥怎么样,乐音都想让着他。今日九叔叔和我说那些话的时候,想必他心里头也是极后悔的,他平日里冷冷的,乐音还是头回听他用那样的语气说话呢。”   说完这番话,乐音仰起了小脑袋,亮亮的墨黑色眸子认真盯着谢依依。   她实在是觉得今日谢依依的情绪甚为纠结低落,心里面也跟着不舒服了。   她也不知晓这番话有没有安慰到谢依依,只是她抬头间。娇嫩的面颊上被谢依依柔软的指腹滑过,让她不自觉有些羞赧。   可最后,谢依依只是轻轻柔柔与她说:“这不一样。”   这哪能一样呢。   乐音不过无心之举,且乐安也并不知晓。   而慕明韶,每一个步子都带着目的,哪怕他现在废些时间来寻自己,到底也是因对他计划没什么影响。   先前他以叶瑾安的身份在旬国救助的达官显贵,最后都得偿还他这份债。如此,燕京城里他的名声再如何不好,往后实力起来了,不服得也都得服。   更何况,他如今又娶了太傅之女,自然行得更加稳健。   她如今庆幸自个儿当断即断,走得果决。   慕明韶后悔便由他后悔。   她抚了抚厚厚衣衫下的胸口,今日见了是闷着口郁气,见不着,这段日子她过得总比先前悠然。   乐音见她长舒了口气,似不愿继续说下去。   便也跟着叹了声气。   刚才她已将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全说出来了,没安慰好谢依依,她也没了法子。   只能扯了扯她的衣袖,领着她纤细的手搭在了前方的书页上。   “姐姐,还是继续看这书吧。”   谢依依微微颔首,但今日思绪杂乱,实在一个字儿也看不进去。   她并无医好乐安的本事,连缓和他病痛的法子都云里雾里,还留在这儿,纯粹是她厚着脸皮。   她最后还是抽回手,扫了乐音的兴致。   “乐音,姐姐想去找翠玲姐姐聊聊。”   说着,她缓缓抱住乐音,想将轻瘦的小人从腿上抱下。   却被人老大不情愿地揪住了衣襟。   “姐姐有什么也可以与我说。”   谢依依听她带了分委屈的嗓音,也没纵着她,仍是将人从腿上抱了下来。   翠玲时常去御膳房传膳,至少在整个东宫,她还不知晓有谁知道宫里的事情比她多。   她只能婉声劝说:“明日姐姐陪你玩一整日。”   “可我不爱玩。”   乐音依旧委屈地说着,但还是乖巧地自个儿从她腿上跳了下来。   *   谢依依找到翠玲时,她正在院子里扫着落雪,三步一歇。   她干脆走上去,将那扫帚取了过来。   翠玲惊了一跳,抬眸发现是谢依依才松了口气。   “今日小院里也没人去寻你,你怎地自个儿来了?”   翠玲的嗓门挺大,寻常语气也震得一旁树梢的落雪簌簌落下。   以往谢依依其实对她这性子多有不喜,时常是一开口说话便令她有股熟睡中被人忽地惊喜的感觉。   这会儿她有求于人,只能强弯起嘴角,温声与人道:“想找翠玲姐聊聊宫里的事。”   她话音落下,翠玲立刻佯出一副嫌弃的模样撇过了脑袋,“哼,你往日里不是不爱听这些么?每回同你们说这些,就你一个人在后头打瞌睡。”   “先前初来乍到,多少有些羞怯,如今既要在这里安身,自然还是要想法子同大家打好关系。”   见人这模样,谢依依面上依旧挂着那抹浅淡的笑意婉声回她,又从袖中取出备好的一根材质上等的碧玉桃花簪子,朝对方递了过去。   翠玲却没立刻接下,只是用冰凉的手指刮了刮谢依依白皙温热的面颊,打趣她:“晓得你银两多,我才不稀罕你这根簪子里,我平日里就爱和漂亮的妹妹一道玩,你往后主动来我这儿走动就好了。”   说罢,她还是接过来簪子,却是别到了谢依依的乌黑青丝上。   谢依依一时惊讶的愣住了。   回过神来,连忙从山青色斗篷伸出双手,取下那簪子,双手端着,恭恭敬敬递到了翠玲眼前。   “我今日有求于翠玲姐,这谢礼,翠玲还是受着吧。不然我……心里不安。”   她实在不愿欠着旁人。   态度诚恳地让翠玲一时皱起了眉。   谢依依干脆握过她的手,将簪子塞了进去。   这下子,翠玲倒是不得不受下了。谢依依的温热柔腻的手掌与她布满茧子的手不同,这人刚来时,她便对这模样精致的小姑娘有好感。   只是她对何人都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如今主动寻上她,还真让她有股受宠若惊的错觉。   她缓缓将已变得寒凉的簪子攥紧,“好了,我受下还不成吗?”   话音刚落,谢依依在她眼下松了口气。   缓了一瞬,又立刻柔声问她:“我……我想问问宫里头九皇子的事。”   “以往九殿下还未成婚,倒是不少人乐意打探他的事,如今却没人谈起,怎么到你这儿,却与旁人反过来了?”   翠玲将簪子仔仔细细放入怀中,才抬眸朗声笑着反问她。   见她眉间一蹙,也不追问,兀自与她说道:“如今九殿下可不在宫里了,你往常肯与我出去走动,说不准还能瞧见他呢。”   谢依依一下反应过来她是何意思。   慕明韶的皮囊到底还是惑人的。   翠玲会怀疑她瞧上了他,倒也合情合理。   她抿了抿唇,却没反驳,拢在斗篷帽子下的脸上还适时地泛起了两抹绯红。   “他为何出宫去了?圣上不是从来最宠他吗?若是如此…便不是说明,现下,圣上没了转立他为太子的意思。”   翠玲听她认认真真说着,只笑着,随意回她:“本就没可能,我们殿下贤良仁德,圣上是宠着九殿下,如今也寻不到我们殿下的一点错处啊。”   她说着,忽地直起身子,朝周围看了一圈,见道上有来来往往的小宫女,连忙拉住了谢依依的胳膊,将人带到了自己小屋的门下,嗓音压低几分:   “不过呀,我倒是听闻,九殿下忽然被封了王又成婚也是有原因的,好像是……”   翠玲挠了挠发丝,回忆了会,才继续道:“是与旬国的将军有了什么联系,我们这儿的将军和部下都慌死了呢,原本北部就有人虎视眈眈盯着,若是九殿下串通了外人,丰国岂不是完了?”   谢依依立在屋檐下,半个身子靠在木柱上,敛下眉眼,静静听翠玲说着。   她几乎下意识想问旬国的将军是谁,话抵在唇边时,脑中却浮现出那人的形象。   慕明韶会与那人有什么联系?   谢依依是不信的。   这才几个月的时间,她还清晰地记得那日慕明韶与那人刀剑相向的情景。   翠玲见谢依依静静听着,也不应和她一句,心里头其实有些不舒服。   但转念一想,这人就是这么个性子,才呼了口气,继续和她说着自己四处听来的消息。   “皇后母仪天下,太子贤良仁德,加上九殿下的名声本就不好,这档子事一出来,我们那大将军恨不能直接给他冠上谋逆的罪名呢。”   她一口气说完,长叹了声气,正要再度开口时,谢依依才有了反应,拉着她袖子有些急切地问她:   “最后如何呢?”   这一瞬的反常,反倒使得她愣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圣上自然不舍得,听说那太傅之女便是皇上硬塞给九殿下的,就是盼着朝堂上太傅那派的人能为九殿下说些话。”   那便是没事了。   谢依依心底松了口气。   看慕明韶的态度,是绝对不愿与风无珩有什么联系的。   说不准是为了她。若真如此,她夜间大概得睡得愈发不安稳了。   翠玲在旁看她垂着脑袋,脸色变了又变,轻轻拍了拍她瘦削的肩膀,难得细声开口安慰她,“估计九殿下连娶太傅之女也是不情不愿的,我和其他人以前就猜测他定是个无情的,自己就那样好看,估计也瞧不上别的女子吧。”   她这样轻柔的语气,倒比以往的粗大嗓门更来得提神。   谢依依颦着眉,抬起脑袋,一双棕黑色的盈盈杏眸认真瞧着她,缓声问道:“那你可还知晓关于二殿下的事?”   听她这样问,翠玲脸色忽地有些怪异,又伸出那只布着茧子的手缓缓滑过谢依依柔嫩的脸颊,“你这样还不如找我们殿下呢。”   这回,谢依依愣了会才反应过来她是何意。   “我……我只是随口问问,翠玲姐不想说便算了。”   她有些尴尬的说罢,便要与她道别。   又被翠玲拉住了手臂,嗓音又因急切恢复了几分原先的高昂,“你若想知晓,我自然会说。”   谢依依还是头回来寻她与她说这些事,她自然不想让她轻易离开,赶忙道:   “也没什么可说,二殿下的母家是勇阳侯,如今官拜车骑将军,似乎也是个有野心的。只是二殿下如今已封了爵位,却还时常来寻我们殿下,整日围着我们殿下转,恐怕,侯府的人对他这不成器的模样很不满。”   谢依依闻言微微颔首,算是听进去了。   面色尤为平静地与翠玲又闲聊了一会儿,才道别离开。   转身的那一刹那,她秀致的眉毛倏然皱起。   今日从膳厅出来,慕明帆与她提了句,他与慕明策看似乘着一条船。   其实并非如此,慕明策明着暗着与他说道自己的野心。   似乎料定他性子贤仁,不会如何。   这会儿听翠玲所言,她倒是反应过来了。   慕明策不想慕明韶失势,他只想立在江岸边瞧着两人争斗,再坐收渔翁之利。   她忽地忆起今晨透过帘子缝隙的那道阴鸷目光。   这人兴许是觉得,她对慕明韶极为重要。   若是如此,也不必慕明帆找这人过来问明白了。   他肯定会想方设法,明得暗得让她心慌,却不会真真切切暴露了她。   毕竟,他应当是想借此威胁她。 作者有话要说:  17号更新和18号一起呀~ 感谢在2020-10-14 20:35:02~2020-10-17 00:05: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糖卷 1个;奶罐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星星 2个;太阳崽、颂时、豆豆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二章   裴清荷收了沾满落雪的大红色二十四骨油纸伞, 塞进身后丫鬟手中,又从另个丫鬟那儿接过了装着羊汤的木盘。   “你们两人在这儿等着罢。”   她昂声吩咐完,见两人垂着脑袋乖顺应下, 才转过身子,换了张温柔婉然的面容, 唇角勾起浅浅笑意,轻手推开眼前屋门,小步迈了进去。   “滚出去。”   还未等她放软嗓音开口,正襟坐在书案后的慕明韶连头也未抬一下, 冷声赶她出去。   慕明韶心头烦闷。   尤其在听见一阵不甚相熟的女声之后。   先前他不过瞒着离开半月,再回来, 不光有了门推拒不掉的婚事,连京中府邸都替他安排好了。   他缓缓收了心底那丝焦躁,将指尖信纸叠好,实在不想与她花费半分心神。   裴清荷闻言,双唇一撇, 强压下心头委屈,捏着木盘的手紧了紧,还是缓步走到书案前。   “天气寒冷, 这几日又落了大雪, 妾身特意叮嘱后厨熬了羊汤给殿下暖暖身子。”   裴清荷软着声,动作轻柔地将手中木盘放在了书案上。   慕明韶这才抬了眸, 视线落在了她那双皙白的素手。   原先平静的面色倏地冷了下去。   “刚才我说的你未听见吗?”   裴清荷闻言,连忙缩回了要将瓦罐提出来的手。   哪怕缩进了暖和的斗篷里,也依旧微微打颤。   她知晓慕明韶性子冷酷,也没想过他会那般冷血,丝毫不曾顾忌她是个女人而怜香惜玉。   前回她不过碰了书案那小盒子, 这人瞧见之后,直接折了她的手腕,害她好一阵修养。   那样的苦楚她都受了,今日更不想就这样轻易离开。   裴清荷眸中含了水,伸手捏住盘中帕子,揭盖了瓦罐盖,细细柔柔唤了一声“殿下……”   语调百转千回。   待见慕明韶没什么反应,她便有壮着胆子将盖子搁在书案上,继续道:“我们二人已成婚,你对我有再多不喜,就一一告诉我,我都会为了改了。”   她婉声说着,语中忽地添了分无奈,“这婚事也是皇上所下的令,我们二人当初既受下了,便没有再后悔的理。”   这番话语落下,慕明韶终于应了她,“是吗?”   嗓音比刚才道上刮过的西风更冷。   冷到了骨子里。   他清楚得很,之所以被迫受了这门婚事自然离不开眼前这女人,以及他那自幼一道长大的好弟弟。   如今他在朝中,倒也有人愿意为他说几分好话了。   只是他压不住心底的厌恶和恶心。   裴清荷一时间愣住了。   眼睁睁看着慕明韶伸手抚上了还有几分烫意的瓦罐。   然后推下书案,“砰”一声,在地面化开无数细小碎片。   不少汤汁随着碰撞溅上两人衣摆。   慕明韶却未低头看上一眼,只冷冽地扫了眼裴清荷,而后沉声一句“滚”。   裴清荷一时间,人都吓傻了,傻愣愣看着浅粉长裙上被溅上的汤汁,半晌憋不出一个字。   仿佛喉咙被人封上。   再出声,就是一阵一阵抽抽噎噎得哭声。   她抬手抹了把糊住视线的清冷,沙哑的嗓音带上十分委屈,“慕明韶,我为了你险些与父亲决裂……你…对我竟还这般态度。”   “那女人走了你现在便后悔,那也得我离开了你才能念起我的好吗?”   她说着说着便沾上了几分怒意,最后猛一跺脚,瞪了眼慕明韶清淡冷峻的面容,甩袖出门。   听见房门被关上的沉闷声响,慕明韶缓缓抬起了眼眸。   那个精致的铁盒如今依旧在他眼下摆着,几乎去哪儿都得带上。   裴清荷说谢依依离开后他才后悔,却不尽然。   他分明那日已想着与她缓和关系。   岂料,一个字都未说出,谢依依便没了影。   他伸手将那小盒拿了过来,在掌心之中把玩着。   屋内生着炉火,刚将小铁盒握于手中时,依旧带着几分冰冷,握久了,才缓缓有了温度。   就…如他。   他刚生了几分温热,那手便将他倏地松开,如今,他又成了最初那般模样。   心底腾然生起几分怒火。   他还从来不曾觉得自己这般没用过。   甚至于连他自个儿出马,竟也未寻得一丝一毫谢依依的踪迹。   他一度认为她兴许是死了,连做几日噩梦,其后才又安慰自己,谢依依那般模样,若真在寻常城镇中死去,不该掀不起一丝波澜。   手中小盒被他越捏越紧,他闭上眼眸都能忆起谢依依的一颦一笑。记得她小巧精致的脸蛋。细白柔腻的肌肤。   着了魔一般。   原先他想着世界女子皆是一般模样,后来才发觉,谢依依与她们不同。   他亲手毁了她那份纯真美好,如今却后悔了。   铁盒被他扣在了胸口处,他低低笑了一声,按着书案站直了身子,缓步朝屋门走去。   刚走近书房门,外头刻意压低的对话声透过门缝冲进他耳中。   “……明朝说你知晓得多,那你便给我猜猜看,我定要将那女人寻出来好好瞧瞧。”   “我上回便说了,师……她未告诉我要去哪儿,只是她走得自信,又说师父决计寻不到她,应当是去了什么师父找寻不到的地方,我只能猜到这处了。”   他找寻不到的地方?   脚步忽地蹲在了房门处,眉头缓缓拧起。   这种地方,他还真未想到,左右不过时间问题罢了。   如今年关将近,他也不便肆意离开京城。   房门在他眼前开了。   抽高了个子,如今将要赶上他的常安,就这么呆愣愣站在他眼前,嗫嚅着试探般唤了一声,“师父……”   “常安。”   慕明韶勾起了唇角,将手中捏紧的小铁盒缓缓塞进袖袋中,嗓音低沉地回他。   “你与你师娘关系很好,不妨猜猜看,她能去什么我遍寻不得的地方?”   常安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他,一时间哽住话语,双唇一张一合,愣是发不出半个字。   自打谢依依离开后,慕明韶多少也对他施了些惩罚。   就如,让他继续安生学着医术,余下时间还得去干下人跑腿的活。   他自然不敢多加猜测,不怕自己猜不中,就怕自己猜中了。   只能慌慌张张将手中一个长长的木盒递到了慕明韶身前,故意撇开了话题,“师父,你让我去先前再江南小屋取的东西拿回来了。”   慕明韶接了过来,打开木盒盖将盒中塞着的一幅画取了出来,双手缓缓铺开。   画上是一池清溪,与湖边小亭垂杨。   他们在江南的那会儿正值初夏,谢依依望向他得眼眸仍带着满溢的钦慕。   她邀他作画,他不以为意地拒了。   她自然万分失落,却也未多说什么,后来他才知晓。她是觉得自己不配,不敢多做纠缠。   于是自个儿一人坐在池中小亭,对着平静湖面,一笔一笔,将自己的模样绘了下来。   画作的比例怪异。   她应当是还想将他的身形添上去的。   可她那会儿却始终不得这个机会。   他之后也将这副画作忘得一干二净。   如今想来,他心中丝丝缕缕地涌上来后悔之意   ——他一度以为这世间不曾有什么事能让他后悔。   “师父……”   常安嗓音略怂地开了口。   实在是慕明韶这会儿的眼神复杂地恨不能将这画给吞噬了。   慕明韶被唤了回来,神智从画作中缓缓回归现实。   却也未将画作收起,而是踱步走回书案旁,小心翼翼地在书案上铺展开来。   他唇间挂了抹冷然笑意,清冷嗓音似是说与常安,又似是自言自语:   “天地左右不过这么点大,本王还能寻不到她吗?”   看他这模样,常安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但思及谢依依那日离开地决然,还是壮着胆子凑近一步,硬挤出一番话。   “师父…你如此再派人去寻师娘实在得不偿失…你不妨就让她安心回去华京与她兄长团聚好了,他们二人自会感激你的……往后…往后说不准还能寻个便利呢。”   话音落下半晌。   房内静谧,西风在外刮过的呼啸声显得尤为清晰。   “常安。”   慕明韶收回了紧紧落在画上的眼神,朝半开的窗子望去,嗓音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唯独其中凉意恰好与屋外寒风对上。   “我收留你时,你不过七岁,大字也不识一个。”   “你如今所学,皆是我所教。”   所以,常安能想到的,他自然也能想到。   他这会儿便是明知得不偿失,也依旧想将谢依依给寻回来。   常安反应过来后,愣住了。   他连问也不敢问,连道了几声自己不该多话,仓促地转身出了书房。   慕明韶甚至未转眸朝房门看一眼,搭下眼皮,又朝书案上画作望去。   身心皆被眼前这幅画摄住。   初夏午后,画中人着一身水蓝色纱衣慵懒地半倚在亭沿的长椅上,亭边柳枝细细垂下,池中遍是开了小半的荷花花苞。   柳枝不及谢依依身姿窈窕,花苞亦不及她清纯可人。   若他那时应下,窈窕青涩的小姑娘应当窝在他怀中才是。   慕明韶带着薄茧的指腹缓缓将人从墨黑的发丝抚到小巧精致的绣花鞋。   而且又立刻收回手,生怕时间太久,要将那画上颜料尽数抹去一般。   谢依依从噩梦中惊醒。   她一手捂着渗出冷汗的额头,一手掀开了帷幔,才发觉天已蒙蒙亮,屋外小宫女窸窸窣窣的吵闹声不断。   梦里,慕明韶将她寻了回去,封她成了九皇子的侧妃。   她回想着,唇角浮起一丝自嘲的笑意。   如今让她回去给慕明韶当正妃都不稀罕,只等着日子一久,那人发觉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不值当,她便可离开了。   到时,她回去寻兄长,再替兄长相看个媳妇,便可安生在家中安度了。   她将未来闲适安逸的日子给思索了个遍,取过床前架上的衣裳缓缓套上身,外头传来一阵极轻的敲门声。   谢依依听着就知晓时乐音,连忙穿好藕粉外衫,到门边替人开了门,见乐音小大人模样轻声叮嘱两个跟着她得宫女在外等着,才进屋与她柔声说道:   “哥哥今日又不许出屋子。”   “无事,他在屋里也能自个儿寻乐子。”   谢依依唇间微弯,低声回她。   这几日气温骤降,乐安身子虚,那些个嬷嬷不敢让他出门,若真出了什么事,她们必然脑袋不保。   乐音一边站在原处瞧着谢依依进进出出洗漱整理,一边满脸忧愁地开了口:   “若是哥哥的病能好就好了,九叔叔他其实认识一个神医,当初险些医好我母妃,可惜后来那神医却没影了。”   谢依依欲走向梳妆台的脚步一顿,俯下身子揉了揉乐音透着暖意的脑袋,颇无奈地安慰她:“神医难寻,这亦是没办法的事。”   难寻自然难寻,慕明韶不说,他们便不会知晓。   她总不可能为了个不相干的人再去求这人一回。   亦不能…这样轻易的将他身份暴露。左右她不是这样的人。   “不过如今寻到姐姐了,姐姐定会有法子将哥哥从小鬼手里抢过来。”   愣神间,乐音忽地抱住她双腿,在她身上蹭了蹭,语中透着钦佩。   双眸抬起,那眸中也闪着这般光亮。   这眸光,她再熟悉不过,许久前,她亦是这么瞧着慕明韶。   只是那人那般从容,她…能有这番本事吗?   这时候,她不想扫了乐音的兴,只能垂下脑袋,与她眸光相对,轻轻应她一声“好”。   她无半分自信,在乐音这样的眼神注目下,却不得不挺直了瘦削的腰背。   刚起身时,她胸口还闷着一口郁结之气,这会儿见乐音可人的模样,却散了不少。   她这噩梦的来源还是该怪慕明策那怪异的举措。   按理来说,慕明策不想慕明韶再花时间寻她,那该越早告知慕明韶这事越好。   可他却没有,让她脑袋着实疼得很。   即便慕明帆与她说了,到时真出了何事,就送她去明圣寺避着,心底也免不了丝丝不安。   今日这场噩梦,她不是头回做了。   每回醒来都令她无措许久,脑袋里得过几遍以往自己在家中时和睦的日子才能渐渐缓过神来。   乐音来寻她,必往日里缓和得快些。   乐音来寻她去看望乐安。   乐安身子弱,往年染上风寒,三五月不见好,如今天气骤然冷下,更没人敢放纵他出门玩耍。   到乐安院子时,慕明帆着一身杏黄色蟒袍从屋中走出。   温和的面上眉头紧皱。   瞧见她们几人,才缓缓停下步子,敛下眉头,温声和谢依依嘱咐道:“转暖前绝不能让乐安出门玩了。”   谢依依微微颔首。   她听这里宫人提过,去岁乐安害了风寒,足足在床榻上瘫到转年深夏,身子才好起来。   最严重时,险些没了命。   是以,哪怕她觉得将乐安这样闷着,于他的身子更不适,也不敢随意提出。到底她只是个半吊子。   她这般雪亮的肤色在一众宫人里头显得甚为出色,于人前也永远一副乖巧温婉的样,似是不曾有过旁的情绪。   慕明帆心软了软,他处在这样的高位惯了,一时忘却他们两人说到底,并非主仆关系,他不该用这样对待寻常下人的语调吩咐她。   他缓声又道:“依依,乐安的身子暂且交给你了。若有什么缺的,只管寻我或管事嬷嬷去说,能寻得的自会为你寻来。若……真能医好乐安,即便你是女子,我亦会想法子让父王在太医院给你谋个差事。”   谢依依点头轻声“嗯”了句,隐在湖蓝色兔绒斗篷下的手却不自觉抚上另一只手的腕部。   她知晓自个儿能留下来是为得什么,绝非是眼前这人的好心。   自然,她就不可能暴露自己对医术只懂皮毛之事。   她不敢讨要指示人体穴位的模型,只能自个儿对着医书上的描述缓缓找寻身上穴位。   如今腕部留了片细密针眼,却还真让她知晓了个中窍门。   她一副乖顺模样,别人不论说什么都受着。   慕明帆倒不知再与她说什么了,只能又道了声谢。   哪怕他这话一出,谢依依却有了反应,连忙从斗篷中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对他轻轻摆了摆,“我与太子殿下只是互相帮助,断不必提谢字。”   一个“谢”字偿还不了任何恩情,倒还不如明明白白摊开来说清楚,哪怕旁人觉得她势利也罢了。   慕明帆面色不着痕迹地露出一丝恼意,但仍抿着薄唇温润一笑,算作应了她这番话。   谢依依松了口气,她还记得,自个儿欠着一份慕明帆替她送信的恩情。   待她离开之前,她还得想法子还了。   慕明帆看她面色变化大概猜到她正想些什么。   虽不懂她这无谓的坚持是为何,但不由弯着唇角淡笑道:“我前日碰见明策,只是随口问了问关于上回的事,也不必谈什么恩情了。”   只是随口一问,自然不必谈什么恩情,慕明帆这样点出来,谢依依心里头多少有些别扭,但仍点了点头,听他缓缓说道:   “我不知晓你与九弟有何关系,不过明策同我说,至少该让你过个好年。”   谢依依蓦然惊醒,刚进院子时,院门口正挂着两只大红灯笼。   她不大记日子,但似乎,还有十日左右便是年关了。   “我……”她张了张口,实话自然不能说,只能抬眸望了眼身侧的两个小宫女,走到慕明帆近前,压低了嗓音胡乱扯到:“他想利用做不好的事,我自不想被他撞见。”   她不擅扯谎,雪色颊上飘起的绯红就可轻易看出。   慕明帆未点出,只与她说了一句会想法子与慕明策说清楚,再不济也不可能让他那些小心思得逞,便抬步离开了。   谢依依悬起的心落下,陪着一旁有些迫不及待的乐音推门进了乐安的屋子。   屋门口守着两个侍卫,屋门内还有个嬷嬷看着,乐安再想溜出去也寻不到法子。   这会儿正坐在罗汉床上侧身看着一旁案上的绘本,小腿不满地蹬着腿后的床身。   谢依依一进去,便嗅到一股令她不太舒适的味儿。   她心底生了个念头,与门后坐着的嬷嬷打了个招呼,解下身上斗篷搭在一旁架上,快步走到乐安身侧坐下。   乐安闻声,惊得回头,见是谢依依又赶忙翘起嘴角,弯起小小的眸子,换了张笑脸。   不待他开口,谢依依先柔声问道:   “你身子这两日可有不适?”   乐安立刻摇了摇脑袋,抓着她胳膊,稚嫩的嗓音说得急促:   “没有,我想出去玩,这月御花园的雪该堆得老高了,那些雪还在等着我将它们堆成雪人儿呢。”   他一提起玩儿,原先黯淡的眸中都泛起了光亮,手拉着她轻摇撒娇。   谢依依却没被他那张养出几两肉的可人脸颊给唬了,反倒神色又认真几分,“你若不去,自然会有人去清扫。说实话,今日身子如何?”   乐安盯她瞧着,见她并非打趣自己,鼓了鼓嘴,倏然将自己整个人扑进她怀中,瘪着嘴说道:   “挺好的…我还能想着出去玩儿呢。只是昨夜睡觉的时候,胸口有些不舒服……”   他说到最后声音小了下去。   谢依依猛地握住他攥着自己衣裳的小手,蹙着眉又问了一句:   “是如何的不舒服?”   当初与乐安初见时,她便嗅到过这顾味儿,后来他身子稍稍康健,味儿就淡了,今日进屋却又浓了。   她不知如何形容,心底觉得,这是病人的味儿,才正色问了几句。   这会儿看来,倒是不错。   乐安听她这样问,反倒来了劲,扬起脑袋高声道:“也没多不舒服,前几日还好好的,前日他们将我关屋里,才开始疼起来的,又闷又疼!”   看他又恢复原先任性的模样,谢依依不由弯了一双杏眸,揉了揉他披散的发丝,嗓音添了分轻快:   “前日外头温度还降下来了呢,怎不说是降温的错呢?”   听她打趣自己,乐安连忙将脑袋闷进她怀里,用力蹭了蹭,哼唧唧地闹着别扭。   等谢依依将他哄得缓下来,才又委屈地说道:“我就是想出去玩儿呢,不止宫里头,我还想去看看北边的大草原和旬国最东边的海呢。”   他说着就撅起了嘴,“反正也活不长久,九叔叔也不肯为我寻那个神医,还不如让我活得自在些,往后去了地府排队,也不至于想着生前的事太过无趣。”   乐安嘟嘟囔囔地抱怨着。   谢依依听罢却忽地变了脸。   紧贴着她的小男孩不过才七岁的年纪,竟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   她心猛得一揪,想责令乐安再不许说这样的话。   可乐安这模样,令她心头软软,樱唇怎么也张不开,倒是泛起阵阵苦涩。   只能将人抱紧几分,轻轻拍着他背部,柔声宽慰:“怎就活不长久?姐姐会想法子医好你的病。”   接连同两人许诺了这番话。   谢依依觉得往后若未医好乐安便离开,她大概要愧疚一生。   她再度将手伸进了袖中,抚过先时在自个儿屋里练习针灸时留下的数道针眼,心中不可谓不难。   最大的问题是…她也不可能一直在这处耗下去。      ☆、第三十三章   谢依依觉得, 慕明策应当料想不到,他稍一墨迹,先前想的计划便轻易落空。   也不知是今岁冬日格外冷, 还是整日闷在屋中,乐安这几日身子的确愈发虚了。   两日前她用药将人身子调理得好了些。   只是今日, 她趁着除夕夜将小人儿领到门边赏了片刻雪景,没料到他裹着厚厚大氅刚一踏过门槛,就直直栽倒在了地上。   乐音见状,彻底僵在门后。   出门是她的提议, 她哪里料得到眼前这番场景。   谢依依一时也愣住。   今日到底未拗过两个小人,趁着慕明帆去参加家宴, 便想着与两人院中随意玩玩。   她晓得自个儿的医术学得不到家,却也未想到,乐安身体如此,她先前替他把了把脉,竟一点儿未察觉出来。   乐音反应过来后吓坏了, 立刻扑到她腿边,紧紧抱住她大腿,颤抖的嗓音带着哭腔:   “依依姐姐…现在要如何……哥哥总不该一出门就被冻死了吧?”   “不会, 乐安昨日不还活蹦乱跳的?兴许…是困了。”   谢依依强压住涌上来的阵阵慌乱, 抬手揉了揉扑过来抱住她双腿的乐音,又唤来一旁候着的两个宫人, 吩咐两人将乐安抱了起来。   平日里她用何草药都得与慕明帆说一声,今日这种情况,她更是不敢自己做主。   若真出了什么状况,以慕明帆对他这儿子的重视度,到时她必然留不下自己这条命。   她, 不得不去宫中此刻举行家宴的殿内去寻慕明帆,与他说清楚今日之事。   乐音仰起小脸,看着被身旁宫女抱起来的乐安,灵动的眸中沾上了几点泪花。   “姐姐能救乐安吗?”   谢依依不敢摇头,亦不敢点头。   她也头回看到这般状况,贝齿几欲将下唇咬破,深吸几口冻人的凉气后,她只能镇定心神,垂眸同乐音说道:   “先带去我那处,再去请示你父王。”   她以银针封了乐安两个穴道,面上再如何装得镇定,不住打颤的手也讲她心底慌乱悉数暴露。   乐音站在她身侧,仰着小小的脑袋,一切都看得万分清楚,忧心慌乱,又不敢扰了谢依依,只能在旁小声啜泣:   “昨日不该听哥哥胡说…我…我便不该看他闷就想着趁今日父王不在带他溜出来……”   谢依依不知如何安慰她,能说服乐安门口守着的老嬷嬷,还有她一份功劳。   她搁下了手中针具,素手轻轻将乐音被泪水粘在耳边的发丝,又重复了一句,“先去寻你父王。”   乐安这会儿性命暂且还能保住。   她只能按着规矩来,先寻到慕明帆,之后,才能带着乐安去太医院。   除夕黄昏的坤宁宫分外热闹,早早悬挂起的灯笼映着橙红斜阳,来来往往的宫人脸上皆带了几分喜意。   谢依依几人行色匆匆的模样尤为扎眼。   谢依依将身上淡粉色斗篷兜帽掀起,套上脑袋,遮住小半张脸,热闹非凡的迎新之夜,倒也不具有何人能认出她。   只是她决计不能自个儿进宴厅,不得不搬出乐音小郡主的身份,命后门处守着的其中一位宫人进去寻慕明帆请示。   几乎是那宫人进去的一刹,缩在乐音婢女怀中的乐安轻咳一声,原先红润的肌肤忽地一片惨白,面色痛苦地伸出双手胡乱抓着。   等谢依依握住他那双手,他面色稍缓,又难受得呜咽起来。   乐安瘦小的身形这样轻颤着,实在惹得人心疼不已。   谢依依手下微微用力,心头生出一个决定。   “将乐安殿下交与我,我先带他去太医院。一会儿太子殿下出来,你们再带他过去。”   她这样自作主张实在有些大逆不道。   乐音那侍女一时也愣愣得反应不过来。   还是乐音扯了扯她衣摆,稚嫩的童音关切问道:“乐安穿得这样厚,姐姐你抱不动吧……”   谢依依秀眉微蹙,她还能勉强抱起乐安,只是去太医院的路算不得近。   “抱得动。”   清脆的嗓音响起,她还是将乐安从那侍女的手中抱了过来。   慕明韶出宫后,去太医院的路她走过两回,甚为熟悉,她便不信自个儿还走不动这么点路。   不过咬咬牙的事罢了。   她直接伸手将乐安抱了过来,转过身子就要奔着太医院而去。   结果刚行两步便停住了步子。   有一行人挡住了她,被兜帽遮住上方视线,她只能瞧见一袭墨色锦袍,腰间暗蓝色鞶带配有一块泛青玉佩。   谢依依一时呆愣住了。   这装束该是个贵人。   却不知为何如她们一般挑了后门。   一瞬迟疑,她侧过身,给人让了路。   那人却不动。   还是乐音小声在旁唤了一声“九叔叔”。   谢依依觉得自个儿再用几分力,下唇都能渗出血来。   她用力垂下脑袋,恨不能将整个人都埋入地底之中,叫这人发觉不了。   可眼前这人却丝毫察觉不出她的抗拒,脚步轻迈,一言不发再度站到了她跟前。   她细瘦的胳膊瞬间打起颤,这会儿才发觉她根本不动裹成这样厚厚一团的乐安。   在她不住后退,最后抵在朱红的粗大木柱之上时,慕明韶终于低声开了口:   “我可以救他。”   慕明韶实在料想不到,他因不愿与裴清荷扯上太多关系,而特意迟来宫内,竟会碰上一个身形举止都那样肖似谢依依的人。   这人罩着兜帽,只能瞧见一个瘦削小巧的下巴。   在跟着走了两步之后,他心底却蓦然确定下来。   他伸出手中折扇,缓缓抬手。将她的兜帽往后撤去。   廊下红灯笼散出的红光与夕阳余晖打在她瓷白的肌肤上,显得意外美好。   仿若一切都没变,除却她下唇的几点殷红。   谢依依眼皮微抬,无波的眼神就这样静静望着他。   他也不曾想过,再见她,如他先前所预料的所有场景都不太相似。   他心底格外柔缓惬意,没有半分想象之中的大起大落。   兴许,是得来的太容易。   他在外花费了那样多功夫,却不曾想过,她人一直留在宫中不曾离开。   枉他还因这人的性命连做了几回噩梦。   “你……如何寻来的?”   谢依依轻声问他。   樱唇一张一合,那几点殷红愈发显眼。   他还不知晓,她如今竟不怕疼了。   二人眸子相对。   慕明韶那双幽潭一般的墨色眸子依旧深不见底。   谢依依眸子依旧澄澈,却也轻易望不透了。   半晌静默不得回答,谢依依便再一回开口问道:   “以什么代价呢?”   慕明韶喉结微动,心底思索许多,最后吐出的夜只两个字:   “回来。”   谢依依深吸了口气。   慕明韶看她微微泛红的鼻尖,心神一动。   他以为他该欣喜若狂,却没料到竟还能这样平静地与谢依依谈条件。   她与以往实在不大相似,哪怕他想就这样将人拉过来,抵在怀中,手上却一直不敢有任何动作。   强行忍耐,他几乎要将手中折扇的扇骨捏碎。   他甚至能想出谢依依会与他说谈何条件。   谢依依又将那口气缓缓吐出,在寒凉的空气中化出一道白雾。   接着,那眸中本就难以捉摸的星点恐慌散得一干二净。   他还是头回听见谢依依以这样冷如冰棱的嗓音与他开口。   “若有何条件,劳烦九殿下去与太子殿下商谈,奴婢与乐安殿下并无任何关系。”   谢依依缓缓说着,娇艳的面容与嗓音一般,不见半分起伏:   “自然,奴婢也不可能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牺牲自己。”   那瓷白面上映出的大片橙红此刻显得尤为嘲讽。   话语间,他本就冷峻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他捏碎了手中折扇扇骨,有几片细小木片掉落地面,在折扇彻底散落之前,他抬手甩给了身后跟着的侍卫,冷然问道:   “就如此?”   谢依依抿了抿唇,下唇鲜血未止,沾上上唇,似涂了格外艳丽的唇脂一般。   待开口,却依旧无情,“刚寻了宫人去请示太子殿下,殿下应当快要出来,九殿下若不急,不妨等一会儿。”   慕明韶脸色彻底阴了下去,眸中闪过一丝不加掩饰的狠戾。   在谢依依反应过来之前,将她怀中的乐安提了出来,顺手交给身后另一侍卫。   “你当真觉得我是要救乐安?”   他说着,便伸手握住谢依依正微微打颤的小臂,将人拉到自己近前。   还未有何其他动作,不远处一阵低沉的嗓音将他打断。   “这会儿是要如何?明韶,乐安再贪玩,应当还惹不到你。”   慕明帆刚到门口,便听见慕明韶狠声提及“乐安”的名字。   他心头一慌,一时也顾不及寻常温润的形象,快步踏出后门,语中难得带了分怒意。   慕明韶闻言,抬眸看了眼正走过来的男人,唇角勾了抹冷笑。   “如何?乐安身子向来不好,本王自然是想将他医好。”   他这样说,实在没有半分说服力。   况且…   慕明帆眼眸一转,就可瞧见谢依依望向他的眸子里那片无助和慌乱。   “不必了。”   他缓了缓心绪,温声婉拒慕明韶,又走到两人身前,继续道:“孤已寻得神医救治乐安,就是明韶手中这位。”      ☆、第三十四章   慕明韶闻言, 双眼微眯,脸色当即沉了下去,冷然重复了遍, “神医?”   一字一顿,震得谢依依心里头发慌。   但依旧强撑住发颤的身子, 顺着慕明帆的话语说了下去,“是,还望这位殿下放开奴婢,让奴婢带着乐安殿下去太医院。”   她说话间, 慕明帆便让身后跟着的小太监将乐安抱了过去,语调柔缓地向慕明韶请求道:“九弟…还是不要耽误了乐安的身子。”   慕明韶静静听两人说着, 一唱一和,唇角浮起一丝冷笑,手掌微松。   谢依依得了时机,毫不犹豫抽出手,连退三步远, 躲在了慕明帆身后。   见状,慕明韶那张平日里冷峻的脸倏地黑了下去,再开口带上了几分咬牙切齿的狠戾意味:   “那就希望, 神医能尽早医好乐安侄儿的病。”   等人转身入了宴厅, 脚步声被里头缓缓响起的丝竹声掩盖之时,谢依依才彻底松了口气。   慕明韶费尽心思想得到这太子之位, 果真对太子还是有几分顾忌。   她这模样,被转过脑袋的慕明帆撞见,便见他温和的面上双眉一皱,柔声问了一句,“你与九弟究竟是何关系?”   那眼眸中溢出十足的关切。   谢依依知晓刚才二人的举动多少惹得人误会, 但依旧倔强地摇了摇头。   慕明帆见状叹了声气,“九弟性子冷淡,我还不曾见他对谁如此,恐怕不会轻易罢手。”   不会轻易罢手,那也没法子。   谢依依攥着手心,瞥过眼望向缩在一旁小太监怀里的乐安,生硬地撇开话题:“先带着乐安去太医院吧。”   她能如何?   到底她这会儿碰不上慕明韶,迟早也会被城府深重的慕明策点出。   无非…早些离开。   *   迎来新年的头日,刚被封了爵位,在京中被赐了宅子的安王就病倒了。   显然极为不吉利。   连请了十数个御医去王府上,都未看出他人是患了什么病,更不必说如何医治。   还是慕明韶自己在病榻上提了一嘴   ——太子宫里头新寻得了一位神医。   待到圣旨落下,哪怕谢依依是个女子,也不得不被慕明帆带着去了安王府。   主人病倒,安王府内的气氛自然尤为压抑。   谢依依踏入朱红大门的那一刹那,险些喘不过气。   她跟着慕明帆,与两个领路的小厮一起到了慕明韶所住的院子。   卧房门口立着几人,有几位穿着太医院的衣裳,谢依依一眼认出。   而另一位,身上明黄袍子不加勾勒,所透出的气势却依旧非凡。   谢依依到了他跟前,听到身侧之人的言语,几乎下意识般跪倒在地,恭恭敬敬拜了一声,“小民叩见皇上,皇上万岁。”   她话音落了半晌,眼瞧着一只蚂蚁从她身前驮着食物,皇上也未让她起身。   只听得他连叹几声气,用略显沙哑的嗓音与慕明帆开了口,“竟真是个女子?”   她心底略松了口气。   圣上瞧不上她最好。   “已派人与父皇禀报过,儿臣又何须在这件事上扯谎?”   慕明帆语调平静地回了。   慕承轩却是又一番叹气。   “既是韶儿自己点的人,应当不会出错,你起来罢。”   谢依依静静听着,又见眼前布着褶皱的手掌在她眼前轻挥,她不得不站起了身子。   敛下眸子,任由眼前凌厉的目光细细打量。   等她双腿几乎站不稳的那一刹那,低沉浑厚的嗓音才再度响起,“先进去替韶儿瞧瞧,是何病症。”   强势的威严压得谢依依一句反驳的言语也吐不出,只能咬着下唇点头同意,跟一旁领路的小厮一道进了卧房。   身后屋门被人堵着,她不得不一路走上前,绕过屏风,到了床前。   半倚在床榻上的慕明韶只着素白里衣,墨黑的发丝凌乱散下,更衬得肌肤惨白,近乎透明,望着羸弱得不行,真真切切是个病人的模样。   他这会儿正手捧一本书卷,听闻屋内脚步声,也不曾抬眸瞥过一眼。   谢依依回眸看了眼跟进来的几人,稳了稳心绪,立在床榻几步之遥处对着慕明韶行了一礼:   “奴婢……来给殿下看病。”   她说着便打开手中衣箱,对一旁领着他进来的小厮挥了挥手,正要将手中丝线递给人。   却被一声沉闷虚弱的嗓音打断。   “你过来。”   慕明韶将手中书卷搁在身侧,撇过脑袋,双眸紧紧盯着她。   令她不自觉地垂下眼眸,认认真真回他一句,“男女授受不亲。”   慕明韶听她这声,唇角倏地浮起一丝笑意。   他们成婚近一年,竟还与他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不久前他才想着给这人一个名分,谁料刚回头人就没了影。   他缓缓收起唇角笑意,再出声语中添了几分不容抗拒的威厉。   “无妨。”   谢依依捏着手中药箱带子的手一紧,身子却没有任何动作,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屋子里的氛围瞬然被压得更为沉重。   还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医见情况不对,走到屏风一侧俯下身沉声提醒道:   “这位姑娘,臣几位已给殿下把过脉,并未发现一丝一毫异样,姑娘还是凑近瞧一瞧吧。”   谢依依感受到投向她身上的目光带上了万分的威压,没有法子,只能走到床前,盯着慕明韶那张俊美的脸瞧了会,胡乱问道:   “殿下身子可有哪儿不适?”   她话音刚落,便见到慕明韶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指向了左胸口处,低声回她:“这处。”   谢依依未看就撇过了眼,对跟进来的几人带着歉意小声回道:“奴婢瞧不出,还望…另请高明。”   她说着抬眸望了眼站在圣上身后的慕明帆,左脚后退一步就要离开。   却猝不及防被身后那人拉住了手腕,听他仍旧羸弱的嗓音却带了一分凌厉:   “本王倒觉得自己这病症与那侄儿相差无几,你既能医好乐安,就医不好本王吗?”   谢依依抽不回手腕,转过眸子与他猛然对上,那双墨如幽潭的眸子满溢强烈的情感,让她只肖一眼就不由自主慌乱地将视线转向了床尾。   “我…奴婢……这会儿实在瞧不出,还是…不耽误殿下另寻明医了。”   看她处处逃避自个儿的模样,慕明韶冷然轻笑了声,松开了紧握她手腕的手,再度躺回了床榻之上,嗓音一轻,恢复了原先的羸弱。   “一时瞧不出也无妨,本王会给你在府上安排好住处。”   谢依依眸子倏然瞪大,连句反驳的话语都没来得及提,身后那浑厚之声便附和上了慕明韶的言语:   “依韶儿所言。”   她婉拒的言语哽在喉咙中。   这般身份,她实在没什么可反驳的。   也只有慕明帆念着她照料乐安的恩情替她力争了一句:   “父皇,若真如此,那乐安……”   可话还说完,又被慕承轩毫不留情地打断:   “将乐安带来安王府上住下就是。”   谢依依胸口一时闷得喘不过气,她壮着胆子回眸看了眼圣上,才发觉他眼眶泛红,这会望向慕明韶的眼神透着无尽的宠溺慈爱。   当成如外头流传那般,皇上将恨不能将九皇子宠溺到了天上去。   皇上金口玉言,话已出口,断没有收回的道理。   那只手腕已被人松开,谢依依却依旧一股子被人勒得钝痛的错觉。   王府客房直接就能住下,她甚至不必再回宫里头收拾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只需等待乐安被送来时,再将她那些东西一并带过来就是。   宫里头来得人悉数离开,只有她被带到了客房之中歇下。   几乎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又有人来寻她,说慕明韶身子不舒服了,要她过去看一眼。   她一个半吊子虚假的身子能看得出什么?   看不出,她也得跟着去了。   再到那间卧房时,慕明韶裹了一件暗蓝色大氅,悠然闲坐在屏风旁的罗汉床上。   襟边的绒毛沾着慕明韶略显惨白的面容,衬得他柔弱得不行。   但谢依依依旧不敢轻易靠近,甚至恨不能直接贴在被身后小厮带上的木门上,小声问他:   “殿下其实没病…是吗?”   慕明韶按个寻常病人的模样,懒懒地斜靠在罗汉床上,嘴角带着嘲弄的笑意:   “若没病何必要请神医来?”   话语中的“神医”被刻意加重了读音。   她闻言摇了摇头:   “我看不出殿下得了什么病,于殿下并没有什么用处。”   不妨就让她离开,免得耽误时间。   后面这番话她不敢说出口,但盈盈水眸之中却满透出这股意味。   “过来。”   慕明韶收起笑意,冷声接上了她的话,嗓音沉顿,听不出一丝耐心。   一口一个殿下,实在听得他心烦。   谢依依却听不明白一般,依旧矗在原地不动,双手在身前握紧胡乱搅动,时间越久她心底的那一丁点儿勇气越是溃不成军。   “我……”   她细细柔柔地张了口,没了原先的自信,俨然一副与他谈条件的语气:   “殿下还记得当初派去跟着我的那几个侍卫吗?”   说着,她将手伸入怀中,取出那块纹路复杂的黑金令牌。   慕明韶瞧了一眼,薄唇紧抿,不发一言,只静静望着她。   她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殿下若还顾及那几个人的安危……”   “若要与我谈条件,不该坐过来细说吗?”   慕明韶再度失了耐心,纤长的手搭在一旁小桌上,指尖轻轻点着,发出一声一声沉闷的声响。   随着声响扬了几分,谢依依不得不朝人走去。   在她就要坐上罗汉床另一边时,却猝不及防被人勾住纤细的腰肢,拉到那人怀中坐下。   一瞬间的功夫,谢依依便红了眼眶,杏眸之中沾上了一层水雾。   “殿下不是要与我谈条件?”   她看不清眼前场景,只依稀瞧见慕明韶在她说完后缓缓点了点脑袋。   被人紧搂在怀中,她几乎动弹不得,只能抽噎着说道:   “既如此…殿下放了我,我也放了殿下那几位忠心耿耿的侍卫。”   如今自个儿的行踪暴露,她再关着那几人也没了什么作用。   言语说毕,又连忙补了一句,“待到殿下先前与我所说的时间到了,我会将红蛛交还殿下,到时便算恩情还尽。还望……”   “还望殿下别再与我纠缠不清了。”   “纠缠不清?”   慕明韶玩味般重复了这四个字。   他与谢依依如何说也是堂堂正正行了婚礼的,如今竟与他提“纠缠不清”四个字。   他实在抑制不住心底的冷然笑意,伸手轻抬谢依依细瘦柔腻的下巴,迫使垂下的那双泛着水雾的杏眸与他相对视。   “恩情这般轻易就能还尽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19 21:04:16~2020-10-20 20:50: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太阳崽、泡泡瘦了没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0290435 33瓶;禾忽 2瓶;玖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五章   谢依依听他这样说, 心头闷生出一股火气。   抬袖轻轻拭去颊上眼角的泪,刻意又扬了几分下巴,轻软的嗓音带着哭腔, “是。”   实在没有半分说服力,倒像是在撒娇。   慕明韶心却猛地沉了下去。   以往皆是因谢依依自个儿心里愧疚, 才心甘情愿陪在他身侧,心甘情愿为他做任何事。   可这会儿的她,却再没有半分愧疚。   一个字还不足说尽她心中所想,沾着哭腔的声又在他耳畔响起, “当初你要娶我,我便嫁了, 之后你索取的太多……我自能离开……”   慕明韶脸色阴沉得难看,低声质问她:“你意思边是说我贪得无厌?”   “是。”   谢依依低声回他,软糯的嗓音带了几分坚定。   见她这模样,慕明韶强忍怒火才可平稳与她开口:   “我救了你兄长的命,亦是救了你的命, 不论我要如何,你们不是都该受着?”   “若你最初说清楚了,是该如此。”   谢依依止了泪, 双目恢复清明, 此刻那双澄澈眼眸就这样静静盯着他。   慕明韶没料想她如今胆子竟这样大,捏住人下颌的手微微用力, 硬逼着又与他凑近几分。   听她吃痛地闷哼一声,手下力道才轻缓,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过人柔腻的下巴,嗓音低冷寒凉,“既如此, 我们两人这样就算两清了?”   “我心里愧疚,三月时会将红蛛带来还给殿下,到时…即算两清……”   带着哭腔的嗓音细细与他盘算着。   他实在压抑不住怒火,直接打断了谢依依那番话,冷声接上:   “不必了。”   谢依依听着身子一僵。   这般语气,隔了许久,她再听闻,心里头仍有有些怕。   但也只是一瞬,便立刻恢复正常。   到这个份上,她怎好再怕。   她搭在腿间的双手互相绞着,带着鼻音柔声道:   “再有一个月就够了。”   “先前所说都不作数。如今,我依旧只有那一个条件。”   慕明韶搂着人腰肢的手微微用力,迫着人柔软的身子又与他贴近几分,硬将怒气压到心底深处,温凉回道:“如今便只有最初所言那句,我要你嫁与我,往后一生伴在我身侧。”   话音还未落下时,谢依依缓缓摇了摇头,抬起左手,袖子滑落一段,露出白皙柔嫩的半截藕臂,更衬得上头那道疤痕狰狞万分。   “说出得话哪有不做数的理。”   她小臂内测那道疤痕伴了她这样久,怎可能说不做数就不作数了呢。   若是可以,她更希望那疤痕能留下一世,也好时刻警醒她。   再不要对这样薄凉的人动心了。   慕明韶静静听她喃喃说着,左胸口处猛然一揪。   先前说得那些话或许还能不做数,可做得那些事,无论如何也逆转不了。   他以前可果真是个禽兽。   他收回了捏住谢依依下颌的手,两手一起搂住她细瘦的腰肢,在她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忽地将脑袋埋在了她颈窝处。   激得她身子猛然打了一个寒颤。   慕明韶却也没有其他动作,狠厉吸嗅着她身上浅淡清雅的花香。   今日心底的那股子怒气皆是对着他涌起。   不知过了多久,感受到怀中瘦弱的人不适地挪了挪身子,他才缓缓抬起头,又将人搂得紧了几分。   两人视线相对,薄唇微启。   未及出声,屋门却倏地被人推开,一阵清脆却高昂得有些刺耳的女声传入。   “听闻今日殿下病了……”   裴清荷拍开拽着自己胳膊的小厮,高声说着迈步进了屋。   几乎一瞬,她后头的言语全部被咽回了肚子里,瞪大双眸讶然望着眼前景象,身子凝滞一般,一动不动。   慕明韶平日里连她的衣角都不曾碰过,致使她一度觉得慕明朝先前所提及的那个女人完全是在糊弄她。   说慕明韶对女色根本不感兴趣,她先前还信得多些,不然怎可能对她的百般撩拨不为所动。   可这会儿无情冷血不喜女色的人却万般亲昵地搂着一个女人。   她瞧不清那女人的模样,只能瞧见一身低廉的下人衣裳,以及小半张侧脸,雪肤墨发,眼尾泛着一抹绯红。   分外怜人。   这模样落在男人眼里万分勾人,裴清荷瞧着却要气炸了。   抬起步子就要朝两人走去。   左脚还未落地,就听慕明韶厉声对她身侧的小厮吩咐道:   “将人带下去。”   屋中就这么几人,那两名小厮自然只能壮着胆子去拉裴清荷。   却被人挥舞着手臂避开,皱起一双眼眸厉声对他们喝道:   “不许动我!”   她身份摆在那处,小厮一时间也不敢有更多动作,只能呆愣愣维持着原先动作,向倚在罗汉床的慕明韶请示。   慕明韶凌厉的眼眸在他们身上闪过,嗓音倏然添了几分寒凉:   “王府里头只有一个主子。”   得了指示,小厮只能硬着头皮上。   还未等他们有何动作,谢依依闷声开了口:   “让她留下。”   慕明韶手扣住她瘦削的肩膀,她甚至没法子回头看一眼那女人是何模样。   但她知晓,这女人比这会儿的她高贵多了,且在眼下而言,比她有用。   她抿了抿唇,继续道:   “她…她如今是你的王妃,殿下还得依仗她父亲在朝中立足,奴婢不过是个外人,还是不叨扰殿下了。”   软糯带着鼻音的嗓音格外清冷,听不出其中的丝毫情绪。   慕明韶听着,唇角被气出了一抹笑,他都不曾想过要依仗那位太傅大人。   倒是旁人,一个二个的皆为他打好了盘算。   其他人也就罢了,他心中怒气还能宣泄几分,到了谢依依这处,他竟是一个字都挤不出来,任由一股子气闷在心中。   谢依依照旧一副低眉顺眼的乖巧模样,可手上脚上的小动作却无不昭示着她想从他的怀中脱出。   他还真是难得像这般招人嫌。   他齿间挤出一声带着危险性的冷哼,反问道:   “她是王妃,那你又如何呢?”   “奴婢只是一个小小的丫鬟,难得有些能力受到太子殿下赏识。况且……奴婢已是有夫之妇……”   谢依依垂眸轻声应着,最后的尾音一颤,化作一声撩人的轻呼。   她没料到慕明韶就这样在旁人面前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几乎是习惯性将脑袋埋进他怀中。   待她反应过来时,上方传来一声听不出意味的低笑。   “将裴姑娘带回自己的院子里。”   慕明韶沉声吩咐完,便抱着谢依依绕过屏风,一路到了床榻前,将人丢在榻上。   外头那女人的骂声还能清晰听闻,谢依依不由蹙起双眸。   她原以为,慕明韶在那女人跟前,多少还有几分伪装。   被掀开的被褥上还有一丝余温,她心底却沁入几分凉意。   这人的手段这样高明,当初不也不曾在她跟前伪装,却依旧令她心甘情愿陪在他身旁吗?   沉思间,慕明韶再度低笑一声,沉声问道:   “有夫之妇?”   被他堵在床榻角落处,谢依依耳根子倏然一红,撇过了脑袋,垂眸盯着自己抵在被褥上的白皙手背,轻声应了句:“是。”   床榻间几乎被她身上那股浅淡的香味儿充盈。   他又气又恼,偏偏将要发作时又被这股浅淡的气味儿压下。   最终薄唇微启,也只是勾起抹带着凉意的浅笑,语调平缓地问她:   “你应当忘了自个儿的夫君是谁?”   “我自然记得,是去岁寒冬行医至华京的神医叶瑾安,不是丰国安王慕明韶。”   谢依依搭在床榻上的两手细嫩的手全部握成拳,据理力争般回他。   他唇角弧度不由自主弯了下去,神情冷峻地比打在窗纸上的寒风更瘆人。   “看来你的确忘了自己的夫君究竟是何人。”   他半眯起眼眸低声说着,抬手解了披在身上的那身大氅。   动作间,身侧传来一阵高声惊呼:   “不要!”   待他转过脑袋,恰好撞上谢依依那双蒙着水雾的眼眸,眸中情绪复杂。   有厌恶,有惊惧,还有一丝绝望。   却没有一分一毫的情愫。   眼前曾经痴恋他的小姑娘,   如今…似是真的不喜欢他了。   慕明韶头回见她抗拒成这副模样。   分明最初是她来撩拨他。   如今……他还未有任何动作,不过是闷出一股子热气,才解了外头那身大氅。   视线被水雾蒙上,谢依依看不真切眼前景象,更看不清慕明韶面上神情。   只是周遭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她双唇一瘪,再抑制不住眸中水雾,颤着声开了口:   “你如今既另娶旁人,那裴清荷亦比我有用得多,何必还来寻我?况且…况且…我已寄了书信回华京,劝诫兄长请辞羽林军大将军的位子,往后降个几阶,我……我对你便再无半分用处了……”   这一番话,她抽抽噎噎说了半天才说完。   可字字句句皆说得清晰,直戳人心。   慕明韶拧起眉头,他这会儿摸不透谢依依心思,更不知晓她在意的究竟是何事。   他深吸了口气,缓缓解释道:   “与她的婚事定下时,我在外根本不知晓。”   他那会儿以为谢依依去了东北边境,几乎没有半分犹豫,即刻启程去寻。   谢依依却不听他这番话,撇过了脸去,紧咬下唇,半晌兀自反问道:“那又如何?”   以往她还念着慕明韶时,待在他身旁就已痛苦不堪,更何况现在,她心底生不出一丝感情。   见状,慕明韶倒是忽地反应过来了。   她这会儿并非在意任何事。   仅是纯粹不愿与他相见。   他脑中那根弦骤然绷断,扶着人瘦削的肩膀将人狠狠抵在墙面上。   红润的樱唇带着的丝丝甜味远胜花蜜。   他尝过一回便一直心心念念到现在,如今得偿所愿又怎可能轻易松手。   哪怕被人咬破下唇,渗出缕缕血丝,铁锈味在唇齿间蔓延开,他也依旧不愿松手。   等他察觉到身前之人几欲喘不过气时,才大发慈悲将人松开。   谢依依茫然地深吸几口气后,却哭得更凶了。   她垂着脑袋,眶中清泪簌簌落下,打在慕明韶素白的里衣上,湿润了一小片,分明都要喘不过气,却还抽噎着与他开口:   “你……你太恶心了。”   慕明韶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还是头一回脾气这样好。   这般情况下他竟还能顾虑到谢依依。   他抬手轻轻拭去她铺满了整个脸颊的泪珠,“先前的一切一笔勾销,我也不会再去寻你兄长。”   言语间,谢依依缓缓仰起了面。   隔了满眼泪珠,他看不清其中情绪,便继续道:   “你想救乐安,我亦会帮你,往后你就安心待在王府里头。”      ☆、第三十六章   谢依依眨了眨眼眸。   她唇角还沾着几滴血。   慕明韶知晓那抹鲜血来自于他, 不由生出一阵燥热。   他眼瞧着谢依依敛下了眸子,脑袋轻摇,嗓音低凉地回他:   “不好。”   “我自己会想法子医好乐安。”   似是忧心他听不明白, 还特意继续补道:   “殿下若是身子安康,便放我回宫里吧。”   听闻这番话, 他脸色倏然低沉了下去。   谢依依试探般抬了下眸子,恰好见他如此,惊得再度垂下眼眸,原先强装平静的语气也不由沾了一丝委屈。   “如今殿下封了爵位, 得了府邸,又有娇妻相伴, 为何…偏不许我过得好些呢……”   她说得真情实感,带着哭腔的声惹得人心头轻颤。   慕明韶心又沉下几分,他以往似也没如何亏待了她。   “你往常跟着我就苦了吗?”   他刚说罢,脑中蓦地浮现出谢依依瓷白藕臂上的狰狞伤疤。   未及细想,他小臂处便传来一阵刺痛。   先时他从不觉得自己喜欢谢依依, 便想着令她做何事,于他而言,皆是不亏。   如今他才发觉, 并非所有人在他眼里, 都能以可利用的价值来判断。   谢依依纤柔的身子蜷缩在角落处,也不反驳他。   只是肩膀一抽一抽, 甚是委屈。   静默许久,啜泣声渐小,她似是平复了心绪,才细弱地出了声:   “若我还喜欢殿下,能跟在殿下身侧自然不苦, 可若不喜欢了,实在苦不堪言……”   她喜欢慕明韶,与兄长两相比较,便不知如何。   可这会儿既不喜欢了,便再无何烦恼,一切只需看自个儿是否舒坦。   哪怕还喜欢这人时,与他同处一室,也极为不舒坦,更惶乱现在。   先前她一举一动都已显现出她内心想法。   可从她口中吐出事实,终归与脑海中所想到的不同。   不喜欢他,还能喜欢谁?   慕明韶阴沉着脸想着,竟不自觉地问了出来。   他胸口一闷,似预料到得不出什么自己想要的回答。   果真,谢依依再度摇了摇脑袋,攥紧手心,将身下被褥捏作一团,嗓音哽咽:   “我…我哪有资格再喜欢旁人……我如今只想回家……”   她已一年不曾见过兄长了。   加上谢凌川卧病在床的大半年,她脑中兄长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愈发模糊。   她纤长浓密的眼睫微动,语中期盼哀婉之意无限。   若说她是在思念自个儿的如意郎君,旁人也是信的。   况且,她已不喜欢他了。   慕明韶脑中浮现出一人。   他倒是忘了,最初谢依依喜欢的,便是他在外行医的温润面孔。   可那根本不是他。   是他母亲几次三番与他说,他行医时不该冷着一张面孔,他才硬学来的。   而他所学的那人,便是当年不过十三岁,便已受到满朝称赞的慕明帆。   他当初亦不过五岁的年纪。   时间久了,那副面孔融入他骨血之中,他有时还真以为那是他。   到底不是。   谢依依最初所喜欢的,也并非真正的他,亦或者说,谢依依根本不喜欢他。   他一旦露出丝毫冷峻愤然的神色,她眸中便只余惊惧,从来皆是如此。   “谢依依,你当初离开如何就跑去了东宫?”   他一字一顿,甚为沉重地问出了声。   先时他未在意,这会儿他忆起来了,入宫那日,谢依依在丹雀宫与慕明帆初见,兴许就生了几分好感。   否则又岂会在书房顶撞他。   如此,那日在宫中宴厅后门处,谢依依望向慕明帆的眸中那抹求助的眼神也在他脑中浮现。   他果真是越想怒意越甚。   低冷的嗓音难得增上几分躁意。   “你离开前就已盘算好,出了丹雀宫便直往东宫躲藏吗?”   “倒真是好计策,唬了我那蠢弟弟与门口守着的侍卫串通好,与我说那日携着玉佩从密道离开的人是你。”   他这几月废了那样多时间精力外出寻她。   还真不曾料到她在东宫过得那样闲适安逸。   谢依依不知他如何又说回到了这件事上。   这的确是她所想,且刻意未告知灵岚。   如此,哪怕灵岚被寻回,亦不知她在何处。   可此刻,她已出现在这人面前,坐在他床榻之人任他搓扁揉圆。   她真不知还有何必要再提起此事。   嘲讽她如何精心设计依旧逃不开他?   慕明韶看她这会儿垂着眼眸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的模样,焦躁似寻了空隙,一丝一缕地涌上他心头。   促使他抬手挑起身前之人下颌。   小巧娇嫩的下巴被他刚才捏出一片淡红。   带着薄茧的拇指指腹轻抚那片红,便听她细柔地轻呼一声。   他心头似被轻轻撩过,言语却未有半分缓和,仍旧厉声质问道:   “为何不说话了?”   莫名被质问一句,谢依依咬紧下唇,深吸一口气,却因哭得太狠,依旧只能抽噎着断断续续回她:   “该说的都已说尽……殿下若不愿放了我,我一介小小的奴婢又能如何反抗……”   “小小奴婢?你刻意去了东宫,待上这样久,竟还未攀上我大哥吗?”   谢依依被他拉近几分,嗅着他身上浅淡的草药味儿,哭得有些红肿的眼眸再度涌上一阵清泪,从眼尾处缓缓渗出。   若非他当初逼得太狠,半点不给她盼头,她又何必那样急于离开。   如今,竟成了她为高攀的精心策划。   她实在不想再与他说话了。   该说得都已说尽,慕明韶却根本不听。   他这般行径,就是不论如何都想留她下来了。   兴许,旁人欺辱起来都不如她顺手。   慕明韶看着她闭上眼眸,两行清泪缓缓从泛红的眼尾处流出,渐渐渗进墨黑的发丝之中。   她两鬓发丝已悉数被沾湿,搭在巴掌大的小脸上,格外惹人怜惜。   半是盛怒,半是怜惜,慕明韶觉得这会儿再与谢依依相处下去,大抵要疯。   眼前女人与他原先所想,已大不相同,即便身子依旧瘦弱柔软,却令他满心充斥着握不住人的烦躁。   细想下来,他还是头回如此,觉得一件事半点不在他掌控之中。   令他完全不知该如何。   “回去。明日再来为本王看病。”   他兀自说罢,也不再管其他,掀开被褥躺了进去,又拿起枕侧的书卷翻起。   又恢复原先的羸弱而悠然的模样。   谢依依睁开眼眸见状,不敢发愣,柔嫩的手撑在被褥上,立刻越过慕明韶翻身下了床榻,胡乱套上小巧的绣鞋直奔屋外而去。   还真是……   没有半分迟疑。   慕明韶转过眼眸,将她掉落在被褥上的珠钗拾了起来。   他分明记得,谢依依与他在一起时,偏爱朴素,整日一根木钗或不着任何花纹的发带便应付了。   如今手里头这根珠钗式样精致复杂,多少也得费些银子才能得到。   他还真不知晓,谢依依竟也是喜爱打扮自己的。   许是她容貌本就昳丽,他才反应过来,谢依依唇上抹了层薄薄的艳红唇脂。   慕明韶没料到人已出了她的视线,竟还能轻而易举地扰乱他原该寒凉如霜的心思。   使得他攥紧手中珠钗,被利锐的铁制饰物划破手心也浑然不觉。   *   谢依依第二日刚醒来,眼睛肿的几乎睁不开。   便有侍候的丫鬟告知她,让她用过早膳去府中书房。   慕明韶在书房里头等着她,让她晚些时候与他一道去迎乐安殿下。   谢依依听闻那小丫鬟平淡的语气,捏着热毛巾敷眼的动作猛得一顿。   她如今亦不过是个客人的身份,如何与主人一道迎客。   王府中并非没有王妃存在。   她沙哑着问了,那小丫鬟一愣,挤了半晌才挤出一句,王爷说除却王妃院子里头侍候的,都当府里头没有王府就是。   谢依依抿紧薄唇,低声应了一句。   那小丫鬟似是对她生了几分好感,小心翼翼扯了扯她衣袖,轻声与她道:“王爷不是自个儿想娶王妃的,对她很有几分厌恶呢。”   谢依依神色平静地收回自己的衣袖,将毛巾抹了把手后,动作轻柔地搭回了架子上,淡然回道:“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顺着自己心意嫁娶呢?若人人都似王爷这般,岂不乱了套。”   她嗓音沙哑,又带了几分说教的意味。   小丫鬟听不得这些,轻哼一声就撇过了脸去。   谢依依不管她,自个儿坐到梳妆台前细细描起了眉。   她待在东宫时,与院子里的宫女处得好,闲是无趣,就拉着她一起装扮自己。   即便不为知己者容,妆好了,自己瞧着也愉快。   更何况……   她瞧着眼眶那一圈如何也消不去的绯红,太过扎眼。   乐安醒来后心绪便不稳,她不想让他因瞧见她这副憔悴模样,而愈发觉得自己大限将至。   等到要戴珠钗束发时,她猛然发觉,那小小梳妆盒里头,缺了她这段时日最喜爱的一根珠钗。   丢在何处,她几乎一瞬就想到了。   但她实在不敢细想昨日那些事,胡乱配了一根,便要朝屋外走去。   还是那小丫鬟拉住了出门就要乱走的她。   “姑娘,你知晓王爷的书房在何处吗?”   小丫鬟瘪着嘴与她抱怨。   模样颇有几分灵动,倒比刚才嘴碎的模样可人。   “那就有劳你带路了。”   她敛下眼眸与人柔声说着,只是嗓音沙哑,不复往日的婉然。   小丫鬟还是听出她语中友善之意,先前不愉快一扫而去,嘴角微扬,挽着她胳膊就领起了路。   “我刚才多说那几句是觉得王爷对姑娘态度不一般,保不准以后有个名分,我往后便要一直跟着姑娘,也不必再干那些粗活了。”   小丫鬟看出她并非不好说话的主,加上年岁不大,没憋住与她多说了几番话。   她听了却未立刻回答,葱白纤长的手指缓缓抚上了皙白柔嫩的脖颈。   这嗓音一时半会儿是恢复不了。   盈亮的眼眸半阖着垂望向地面,她轻声回了道:“我不爱听这些。”   声如蚊音,却依旧能听出几分不对劲。   小丫鬟的模样也算俏丽,只是慕明韶并非注重外表之人,不然她倒是劝着人去勾搭上慕明韶,如此亦不必干重活了。   小丫鬟不知道谢依依敛着眸子在想些什么,只是刚才那番话听得她心里头不乐意了。   “王爷深得盛宠,姑娘不也特意装扮好才去见他吗?又何必说什么不爱听呢。”   她鼓着嘴说完,谢依依却不答她了,一路到了书房前,也未张过口。   不由让她觉得谢依依比那府里头刁蛮任性的所谓的王妃还难伺候。   偏对方在书房间一句刻意放缓的“多谢”又让她转了心思。   等她看着人推门进了书房,才发觉自个儿一路的心绪都被人牢牢捏住。   令她一时恍然,难怪她们一向望着冷然的王爷也会对人生了心思。   谢依依踏进书房时,里头空无一人。   这处装饰与在丹雀宫无二。   那某一书柜旁的屏风后,便有通向二层和地下的楼梯。   她不敢乱动,乖巧地站在门口。   只是视线实在不由自主地书案后悬挂的一幅画吸引。   画技算不得太好,但那是她所作。   她清晰记得,那画中只该有她一人才对,这会却添了个人。   光瞧着衣着形态,便知是慕明韶。   “我命人去江南,将画作寻回来了。”   身后沉闷的嗓音打断她思索。   她才发觉,人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画作前头。   一时心急,她连忙转过了身子。   却被身前之人猝不及防挑起了下巴。   本就白皙的面上此刻敷着一层厚厚的粉,唇上抹着艳丽唇脂,眼睫上方绘了眼线,又描着远山般的秀眉。   如此细细观察,慕明韶才觉她这妆容精致,为她容颜又增色几分。   他瞧着,眸中倏地燃起一阵火焰。   毕竟她如此精心装扮,所为的,必然不是他。   “我真不知,你何时竟也这般喜好装饰自己。”   他冷声说着,带着薄茧拇指指腹略有些粗暴的抹去她唇上艳红的唇脂。   见她欲躲闪,又抬手搂住人腰将人扣在怀中,语中寒意更甚:   “也不知是为的谁。”      ☆、第三十七章   谢依依进退不得, 只能任由慕明韶抹去了娇嫩双唇上艳红的唇脂。   她前日咬破的伤口还未完全恢复,被这样用力抹着,双唇发出, 传来一股火辣辣的疼。   “够了……”   她费力握住人手臂,迫使他停下动作。   慕明韶眸中燃起的怒火半点未消。   直接丢出了手中紧握的那根珠钗, “叮当”一声,掉落地面的声响清脆。   谢依依垂眸看了眼,还被他紧搂着,不敢, 也不能俯身将那根桃枝般的珠钗拾起。   她听着慕明韶低沉寒凉的质问声再度在她脑袋上方响起:   “你如今扮成这模样是要给谁看?”   问得根本毫无来由。   “我在东宫里头认识的朋友皆如此,女子爱美……还有错了不成?”   言语间, 她眸中又渗出几滴泪,昨日哭得那样久,眶中溢满泪便是一阵疼。   喉咙沙哑,又说了这一串话,话音刚落, 不由揪住慕明韶衣袖猛咳几声。   眼尾又溢出几滴泪,刺得她那处无比娇嫩的肌肤一阵疼。   慕明韶半眯着眼看她这番动作,特意等她缓和片刻, 才又冷声道:   “你以前, 可不曾这般。”   “以前不曾,是因没有。”   她晃了晃脑袋, 哽咽着反问道:   “东宫的住处既给我放置了这些饰物脂粉…我又为何不用?”   没有半分缘由不去用。   她亦只是普通女子,听着院中其他宫女赞她容貌,她心头自有几分窃喜。   平日也会托出门买办的宫女太监为她带些饰物。   总归她那些银子花不出去。   分明寻常的不能再寻常,到了慕明韶这儿,竟还得被这般狠厉的质问。   她猛然觉得被抽干了一身的力气一般, 若非慕明韶还搂住她腰肢,大概此刻便得瘫软在地。   费尽余下所有精力,她抬起眼眸,哑声有气无力地回道:   “若殿下不愿瞧见,奴婢往后在安王府……再不会费心思装扮自己…惹得殿下心烦……”   她说罢许久,慕明韶都未再有动作。   顾不及他究竟在想何事,她实在支不住身子,不由向前倾,将额头抵在他胸口处。   曾经令她心安的草药味儿,早已没法子令她心绪安稳下去。   可她真提不起半点劲仰头。   慕明韶抬手轻抚过她半披在后背的发丝。   她亦无法回应,只听他嗓音缓和几分,不似原先夹杂着不带半点人情味儿的冷意。   “你往后,还是如此。”   慕明韶听她解释前,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答案是如此。   他以前不曾顾及过谢依依,便也想着,旁人皆如此。   可旁人却将她照顾得这样周到。   连带他怀中搂着的这具身子,比起离开前,也丰腴几分。   室内静默许久。   怀中人似是睡着了一般,半点没有回应他的迹象。   他心头怒火这会儿自然彻底消散,补上了几层内疚。   他难得对旁人有内疚之心,此刻唯一能忆起的,便是明惜。   她母亲因他母亲而受宠,又转瞬被舍弃,回宫后,他对这位小妹多加照料。   两相比较,却还不同。   明惜是因他母亲,谢依依却是因他自己。   当初鬼使神差想娶谢依依为妻时,他就已料到自己那份心思不简单,可每回思及都被他压了下去。   如今谢依依便是真不喜欢他了,似也寻不出什么错处。   可他……   如何接受?   他才刚愿承认自个儿的心思。   将怀中之人搂紧几分,   他只好将人抱起,小心翼翼放在了书案后的太师椅上,又拾起地面那根珠钗,拂去灰尘,塞入她手中。   谢依依自然而然地靠在了椅背上,没骨头似的慵懒。   目光直视前方,若非不时眨着眼眸,还真像是失了魂。   她此刻半句话也不想说。   慕明韶却偏偏取了下了那幅画作,铺开摆在了书案之上。   “那幅画,我替你补完整了。”   画中人再不是歪着脑袋赏景,而是将脑袋搭在了身侧之人的肩上。   谢依依抬眸看了眼,又低下眼眸垂望向手中珠钗。   攥着珠钗的缓缓用了几分力道。先时喜爱的桃花枝珠钗,她这会儿瞧着没了半分当初的喜爱。   “我好累……”   她有气无力吐出一声,双脚朝前伸去,露出裙下那双小巧的绣鞋,整个人瘫在太师椅上,极为小声地问道:   “你现在……究竟要如何?”   这会儿,她心底只觉慕明韶纯粹不想让她好过。   曾经她盼着将这幅画补完整时,他只温润拒她,让她想撒个娇都没法子。   这会儿,她盼着自个儿一人时,慕明韶却又添了一人上去。   慕明韶被她这一番话问得哽住了声。   思索一夜,他依旧无法接受谢依依这模样。   更不知晓,要如何回答她。   他要如何?   他如今所想,不过是让谢依依留在他身侧,可显然她极为不愿。   两人僵持许久,有小厮禀报之声从外头传来,才打破了屋内静谧。   慕明帆带着乐安将要抵达王府。   “走吧。”   慕明韶喉结微动,最后出声,只挤出这两字。   谢依依回了神般,缓缓起身,跟在他身后走出屋门时,将那珠钗拍在了书案上。   她不要了。   珠钗与书案碰撞的声音细小,慕明韶听得一清二楚,回首望了眼,双眸微眯,却没再说什么。   只带着人一路到了王府正门前。   一路上身后动静不动。   他紧握双拳,才抑制住了回眸的欲望。   脚步停住,侧过眼眸,他才望见谢依依刚才干了什么。   她又将眼周那一圈泛红和乌青敷了粉,压住眸中黯淡,又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   此刻唇角翘起,眼眸微弯,望着那个被抱过来的半大的小人儿。   她向慕明帆行了一礼,又抬手轻揉此刻蔫了吧唧的乐安。   “姐姐。”   乐安有些委屈地唤了她一声,本就稚嫩的嗓音更是羸弱。   慕明帆走上前,温声解释:“乐安今日还未服下汤药,便吵着要来此处见你。”   闻言,谢依依秀眉颦蹙,轻声对着慕明帆道:“先用丹参、黄芪、五味子之类熬些补药吧。将乐安带去他在府里的住处,我再替他瞧瞧。”   她不想与慕明韶谈话,便交与慕明帆去做。   只是嗓音略微的沙哑还是引起了二人的注意。   乐安当即就扯住了她的衣袖,羸弱的嗓音急切,“姐姐怎么了?难不成…是跟我待久了,染上我的病症了吗?”   看他白嫩的小脸蛋上写满着急的意味,谢依依不得不庆幸自个儿特意带了脂粉出门,否则她那幅面容恐怕得叫乐安担心死。   “是昨日染了风寒,一两日后也就好了。”   她抬手抚过白皙脖颈,压低了嗓音柔声回道。   可乐安还是一副忧心模样,去他住处的路上,焦心的询问几乎没怎么断过。   若非那嗓音比起往日失了大半活力,谢依依都得怀疑他这身子如今还康健得很。   慕明帆吩咐人将她那一套针具带来了,她乐得如此,也不必再想法子去问慕明韶借,取了针具炙烤过后,便在乖巧躺在床榻上的乐安身上施起了针。   动作熟练,半点没刚才跟他处在书房时有气无力的模样,险些让慕明韶认不出那左右劳作的人是谢依依。   谢依依施针时,他就倚在窗边。   认真瞧着,那平日里任性著名的乐安在她手下一脸乖巧的模样,   连味道极难喝的汤药,被谢依依喂着,也没有一句一句怨言。   乐安瘪着嘴,神色痛苦,依旧乖巧地一口一口喝着汤药,那一双明亮的小眼睛就不曾从谢依依身上离开。   等到瓷碗见底,谢依依收回汤匙,要起身之时,被乐安那只肉嘟嘟的小手拉住。   乐安叹了声气,有些难受憋屈地问道:   “依依姐,我这病还能医得好吗?我这两日都打不起精神听乐音给我吹笛子了……”   谢依依闻言,回首看他,神情带着万分的认真,轻声答他:   “会好的,等乐音往后学会了琴、筝,你亦能听她奏给你听。”   即便嗓音沙哑,但透出的那股子柔情无限的意味完全将那份喑哑掩盖。   乐安缓缓点头,待要躺回被子里头时,又猛然起身,再度拽住了谢依依衣袖,颊上飞起两抹红。   谢依依当他又有何事要说,体贴地附耳凑了过去。   结果乐安小手臂搂过她脖颈,贴在她耳旁,稚嫩童音带着十足恳切之意:   “要是我活不长久了,依依姐姐能不能快些嫁给我,往后我到了下面,也会等你的。我……去的早,熟悉了下面如何,还能照顾你呢。”   她实在没料到乐安竟还惦记着这件事,一时没耐住,唇角再度弯起来心中也涌上几分暖意,抬手揉了揉他温热的脑袋,柔声应他:   “不好,依依姐姐只想医好你。”   乐安鼓了鼓嘴,看模样又是要与人撒娇。   他撒起娇,便是极难应付的。   好在慕明帆过来打住了他,低声沉稳地与谢依依说道:   “让孤与乐安再嘱上几句吧。”   有人替她解难,谢依依乐得如此,抬手轻捏乐安鼓起的脸颊,小声回了句“听话”,这才领着一旁端药的小丫鬟离开。   身后慕明韶跟她一道出了门。   他周遭散出的阴沉威压让那端药的小丫鬟打了个寒颤。   谢依依在心底不住劝慰自己,只要慕明韶不喊住她,她便当这人不存在。   事与愿违,慕明韶在身后唤了她一声。   “谢依依。”   嗓音森凉低沉,令她刚才被药碗捂热的手心瞬间凉了下去。   她想拉着身侧的小丫鬟留下来,只是对方猛颤的身子让她忍不下心,便松了手,让人将药碗送回后厨。   双手在身上胡乱绞着。   她不知慕明韶究竟要质问她为何要带着脂粉奁,还是如何。   “你今日展现的倒是精彩。”   慕明韶听不出是何意味的赞了她一句。   她松了口气,又猛地皱起眉头。   这人怎可能单纯赞她一句?   “是我自己从医书上所学。”她抬起眼眸,盈润的眼眸紧盯着慕明韶,认真道:   “并非先前偷学。”   最初还是借着她以往听慕明韶所说的那些。   可……她也是光明正大在一旁听着,算不得偷听。   慕明韶还真没想到,谢依依会这样答他。   将她心里头所想明明白白显现出来。   让他清清楚楚知晓,他在谢依依心里的形象,如此不堪。   唇角一抹自嘲的笑意转瞬即逝。   他原先所指,不过是谢依依对乐安那过分的关心。   令他在旁瞧着,竟对那七岁的半大小孩生出几分嫉妒之心。   他深吸了口气,沉声解释道:“单纯赞你医术高明罢了,我如今身子不适,你不该瞧不出。”      ☆、第三十八章   谢依依闻声快速抬眸看了他一眼, 又立刻垂下眼眸,随口应了句:   “实在瞧不出,非要奴婢猜测, 殿下应当是怒火攻心。”   慕明韶低笑一声,又恢复正色面容, “你可知是为何?”   谢依依秀眉颦起,在她瞧来,慕明韶每回见着她,都是一副怒火攻心的模样。   她想说是因她, 将她送走再也不见便不会有此病症。   话到唇边,却还是胡言乱语的一句:   “殿下野心勃勃, 抱负远大,路途障碍颇多,自易怒火攻心。”   “若非是我将你请来府里,你这会儿还真像大哥派来的说客。”   谢依依完全不知他怎么就想到了这处。   但两相比较,她若真有本事, 还真想当了说客,让慕明韶放下野心,往后当个闲散王爷, 亦或如以前那般, 行医救世。   便是仅医治权贵,那也是条条鲜活人命。   “太子殿下处事泰然从容……”   她顺着心中所想开口, 一句还未说完,便被人冷如霜雪的嗓音打断。   “那你再说说,该如何医治?”   话音落下,半晌,谢依依只抿着双唇不答他。   谢依依是想将刚才那番话说完的。   那是她心底真实想法, 她想让慕明韶知晓。   可她也能察觉到,眼前这人耐心开始消散,不得不低声回了句“殿下自己知晓。”   他自个儿生出的怒火,怎会不知晓原因,怎会不知晓如何医治。   不过是想着法子刁难她罢了。   如她所料,慕明韶果真再度说道:   “我便是想听听看你如何说。”   如何说?   “我不知,殿下不妨问问自己内心,如今究竟该如何才能令它平复。”   她皱着眉答完最后一句,想要越过人离开,却被人猛地拉住手腕,挣扎间,她听闻慕明韶猛吸一口气,语中竟带了几分无奈与哀愁,“医者不自医,自然还是旁人看得明白。”   听他如此说,谢依依心口也有几分不舒服,可她实在顾不得细想。   她真不愿与这人再有何亲密的接触了,让她每每想到过往,早已平复的心绪便会愈发难受。   几乎这人一触到她,她那眶中的泪便不再受她控制。   “殿下自个儿都不知晓,我便更不知了!”   她扬声抗拒着,那沙哑粗砺的嗓音暴露无遗。   慕明韶听着动作一滞。   “明韶。”   他二人对峙间,慕明帆温润的嗓音插了进来。   慕明韶清晰看着谢依依将视线转向这人,眸中情愫万千,向那人求助,向那人寻求庇护。   他看了两眼,一时想将谢依依双目从此蒙上。   走神的这么一瞬,谢依依挣脱开他,转而被慕明帆拉到了身后护着。   他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先前嫉妒错了人。   不该嫉妒乐安。谢依依那样透着慈爱悉心照料小人儿的模样,与他们身旁之人,像极了民间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他反倒成了那个局外人。   慕明帆正神色正经地望着他,嗓音多了几分严肃,“依依是我宫里的客人,如今亦只是过来王府替明韶瞧病,明韶还是…注意几分待客之礼。”   “依依?”   慕明韶以听不懂是何意味的语气重复了一声,清越嗓音忽地冷了下去,“不过小小宫女,何须大哥忧心?”   “她是孤寻回来的神医,并非什么小宫女。”   “神医?若她真能瞧出我患了什么病,我自会信她是神医。”   他低声说着,眸子转望向谢依依。   岂料两人一对视,谢依依直接撇过脑袋,去看地上石子儿,也不愿瞧他。   逼得他唇角浮起一丝冷意。   见状,慕明帆微微皱眉,温润嗓音中多了分凌厉。   “明韶还有几位侍卫是孤宫里做客,改日得了空,孤会送他们回来。”   语中不乏威胁之意。   慕明韶对此没有一分一毫在意。   只是谢依依那般举动,实在让他本就冰凉的心底,冷如寒冰。   恐怕他这会儿将人硬夺过来,她也只会拼了命向慕明帆求救。   若真叫他看到那副情景,大概连他都想象不出自己会是何种心境。   他绕过了慕明帆,在距离谢依依半步之遥的地方,压低了嗓音。   “若瞧不出,自担不起神医名号,那便是欺君之罪。不过今日那施针之术实在可笑。”   话音刚一落下,不待谢依依神情有何变化,他直接朝石子小路另一头走去。   他耳力不错,便是将要出院门,也能听到,慕明帆说,他将谢依依在东宫里头的用件悉数带了过来,要替她送去住处。   带着十足的关切。   走出拱门时,慕明韶对着院门前那棵移植来的古树便是一拳。   他几乎不曾这样宣泄过怒意。   但如今惹起他怒火的,一个是当朝太子,一个是谢依依。   *   夜幕降临,谢依依用过晚膳,沐浴过后,穿着里衣及一身厚实的斗篷便回了自个儿屋子。   她如今还算是王府客人,住处必然不差,此刻已燃起暖炉,哪怕只穿着一身素白里衣,也没有几分凉意。   屋中央圆桌上摆放了七八本慕明帆今日带来的医术。   她掀开看后,脑中不由自主忆起慕明韶今日与她说得那番话。   自然知晓她还未学到家,可慕明韶那般嘲讽实在伤人。   可她并不觉得那人会在这件事上刻意骗她。   那便是她的确学艺不精了。   所以乐安身子有所缓和,但始终难以康健。   她对着手中这本不曾看过的医书上对穴位的描述蹙了蹙眉,甫一愣神,还是缓缓解开了衣衫。   何处练习,都比不得她自己的身子来得方便。   慕明韶推门进入时,谢依依就坐在屋内圆桌旁的椅凳上,衣裳半解,柔软顺滑的墨发散落在白皙的身子上,一手捧着医书,一手持着银针,拿自个儿做试验。   忽地被人瞧见,她一时竟也反应不过来,呆愣愣望着眼前人,身子仿佛凝滞了一般。   慕明韶也愣了一瞬,待反应过来,心中涌起一股怒火,直接上前,俯下身,将人莹白肌肤上的银针一根根取下,指腹狠厉磨过肌肤上留下的几点针眼。   “你不要命了吗?”   他这回终究没能抑制住心底怒意,尤其在望见那几点猩红针眼之时,恨不能将谢依依就此锁在自己身侧,让她再没法干出这些事。   被怒喝一声,谢依依才反应过来,手中医书银针悉数掉落地面。   娇嫩的肌肤被人粗暴磨过的触感让她身子不受控制的轻颤,极为不适。   “啪”——   连她自己都不知晓哪里来的胆子,就这么抬手扇了慕明韶一巴掌。   但对方到底因这一巴掌松了手,她慌忙后仰,将衣裳紧裹,才仰起脑袋去看慕明韶神情。   那张俊美的脸上鲜红怒意半分未消。   那一巴掌力道不大,但毕竟是一巴掌。   若慕明韶想报复她,有了这个借口,必然好行事许多。   慕明韶抬手轻拭过被扇巴掌的那一侧,不痛不痒,但令他清醒过来。   他强压下怒意,搭在圆桌上的手紧握成拳,沉声质问:   “为何不来寻我?”   白日临走轻蔑地丢下那番话,他是指望着谢依依能来寻他一问,却实在料不到,她竟这般有本事。   谢依依未答他,单手握住桌沿,生怕自己一个不甚往后跌倒。   可她后仰一分,慕明韶却又迫近一分。   她不得不正视着人,小声回答:   “我不想寻你,若寻了,到时还得想法子偿还。”   她嗓音太小,只够听清,辨不出其中是何种感情。   慕明韶如今也猜不到,勾唇轻笑一声,反问她:“你如今还有什么能偿还的呢?”   闻声,谢依依紧抿双唇,撇过脸去不理他。   扇了慕明韶这一巴掌,她心底其实是有一分愧疚的。   他们二人曾经的关系摆在那处,对方不避嫌也正常。   可她心里头膈应。   她的确不知道自个儿还能如何偿还慕明韶,但不代表慕明韶想不出。   就如她当初也料想不到,这人想利用她兄长。   慕明韶一手支着身侧的圆桌,又俯身靠近她几分,几乎能嗅到她发丝中散出的浓烈香味儿。   他眉头一皱,将那发丝缓缓拨到谢依依脑后,才放柔了嗓音与她说道:“如今别的我皆不需要,你安心留在我身侧便能偿了所有恩情……”   话还未说尽,谢依依便猛然摇着脑袋。   不情愿极了。   慕明韶心底闷出一股冷笑。   “不愿?难不成你想着日后都待在东宫为奴吗?”   听闻这番质问,谢依依几乎是下意识回了他一句:   “那也比在你身旁好。”   她说罢才反应过来,即便真如此想,这会儿说出也有些不合时宜。   可慕明韶的脸色已彻底黑了下去。   他不可抑制地想起先前谢依依向慕明帆寻求庇护,而对方万分配合将她拉到身后护起的场景。   那醋意在他心头极速发酵,喷涌而出。   “为何?”他问出的嗓音带了一丝难以捉摸的轻颤。   谢依依好似没有发觉一般,照旧垂着脑袋,轻声,却极认真,仔细听着,还有几分控诉之意。   “自是因你待我不好。”   何止不好,简直坏透了。   “我待你如何……”   话到一般,慕明韶顿住。   本想语调自然地反驳,却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   他缓缓阖上眼眸,态度软和几分,难得主动让出退步。   “这几月间我不曾与谢凌川联系,往后亦不会。”   “只需你安心待在我身侧就好。”   他还不曾以这样恳切的语气与别人提条件。   谢依依有了一瞬心动,眸中光芒微微亮起。   但在他睁开眼眸之时,那份心动消散的无影无踪,他只能感受到涌来的无边抗拒之意。   谢依依知晓,若是先前的她,大抵会直接点头应下。   现在却不会。   慕明韶本就不该让她兄长干那些逆君之事。   自然…这也不能作为条件与她相商。   “我已让太子殿下为我传了信回华京,又何必…何必再赔上我自己。”   她秀眉敛下,模样温顺,语气也格外轻柔浅淡。   可吐出的言语却是慕明韶这许久来,听过最残忍的一番话。   谢依依如今并非在意他娶了王妃,更不在意他如何利用了她兄长。   所以,如今的谢依依并不恨他,自然也不需取得他原谅。   她只是纯粹的不喜欢他了。   “你真对我再无半分情意?”   慕明韶纤长的手抚上谢依依脖颈,渐渐握紧。   他不是傻子,慕明朝先前与他所言,他怎会不知晓?   谢依依这般轻易影响到他心绪,不该还留着她性命,任她干扰自己。   若她死心塌地向着他,他还能在心中寻个由头留她一命。   现在,寻不到一丁点儿理由。   手下白皙纤细的脖颈柔腻,比旬国江南绸缎划过掌心时,更令人心醉。   哪怕谢依依微微颔首,表明她心底所想。   他竟依旧下不了手。   反倒是松手将人紧搂进自己怀中。   薄唇紧贴谢依依耳侧,那压抑的语调所吐出的言语,几乎让谢依依以为自个儿听错了话   ——“可我对你却有了溢满心头的情意,你道该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依依:哦,已阅。 感谢在2020-10-23 21:11:20~2020-10-24 17:39: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泡泡瘦了没 4瓶;又见青山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九章   谢依依在他怀中彻底僵住了身子, 耳旁被身侧之人呼出的温热气息而熏得泛红。   慕明韶一向以冷峻面容示人,周遭气息皆带着丝丝缕缕凉意,拒人以千里之外。   仿佛没有半分寻常人该有的情感, 冷血无情至极。   此刻,却附在她耳侧, 低声告诉她,他欢喜她。   谢依依不敢信。   也不想信。   她抬手推了推搂着她的人,抗拒之意明显。   若是可以,她实在实在, 不愿再和这人扯上一点关系了。   慕明韶未被她推动,反倒趁机握住了她的手, 将人用椅凳上带起,嗓音低凉地开口:   “不答话吗?”   他刻意说得淡然,但语中那一丝急迫却如何也掩不住。   “你……”谢依依细柔的身子被迫与他想贴,不论她愿不愿,与一个男人隔得这般近, 再加上他先前所说的那一番暧昧言语,双颊不由涌上了一抹绯红,轻颤着声反问他:   “我怎知你该如何?”   慕明韶唇角微勾, 轻笑了声, 才与她道:   “若要我说,我会将你缚在身侧, 再不让你同旁人相见。”   尤其,是那位令他厌恶至极的兄长。   他话音刚落,谢依依立刻变了脸色,秀美的小脸上沾了几分恐慌。   生硬地补了一句“只是将你困于王府之中罢了,旁的一概不会少了你。”   这番话依旧没能缓和了谢依依的慌乱。   那双樱唇微张, 微微发颤的嗓音竟是在威胁他:   “你忘了今日太子殿下所说的那番话了吗?”   听得他唇角弧度更扬起几分,语中凉意却愈浓。   “若我去向父皇求个女人,想必他绝不会拒绝。”   他一辈子向慕承轩恳求的次数不超过一只手。   两回都献给了谢依依。   谢依依的确迷了他的心神,令他头回对一个人下不了狠手。   如此说,谢依依面上的惊惶又添几分,“我已不喜欢你了,又何必强留我在你身侧……”   慕明韶松了束缚她手腕的手,只轻轻将她搂着,又抬起另一只手。   在身侧烛火的照耀下,手掌在谢依依白皙泛粉的脸上打下一大片阴影。   谢依依几乎下意识闭上眼眸撇过了脑袋。   心中作何想,甚为明了。   他直接收回了还未抚上她脸庞的手。   半俯下身子与她鼻尖相触。   “你曾经既能倾慕于我,哪怕现在失望,往后日久生情,自然也能。”   “不能了……”   谢依依缓缓摇了摇头,看他眸中毫不掩饰的掠夺意味,慌忙垂下脑袋,喃喃道:   “我以前也不喜欢你,不过是……对你有几分感激罢了……”   这样说着,但实际,谢依依自个儿都分不清以往都慕明韶是怎样的情感。   细说起来,应当是有几分痴恋。   恋他抛却原则,替她医治兄长,恋他丰神俊貌,姿态风流,亦恋他仅留下她在身侧。   只是这一切,也皆受那一份恩情所形象。   如今的慕明韶在她眼中已与旁人没有半点不同,有多少恩,便该有多少回报,若想挟恩图报,她便会对那份恩情视如不见。   “你说什么?”   慕明韶似是不敢相信自己所听闻的,冷着声又问了一句。   谢依依紧闭染上一层薄雾的双眸,声音有几分哽咽,却不添半分犹疑,“我从来就不喜欢你。”   慕明韶低声冷笑,扶着人瘦弱的双肩,将她又按回椅凳坐下,嗓音森凉:   “再说一遍。”   谢依依肩膀被他按的生疼,原就未系好的里衣散开几分,她捂着衣襟没法子去拍开慕明韶双手,疼得吸了口凉气。   慕明韶见状,皱着眉松了手下力道,要去解她衣裳看肩上状况。   却因她忽地侧过身子,而落了个空,手心再度抚上她肩膀。   隔着单薄的里衣布料,手心滑过,掌下柔腻触感令他心头微缓。   却又被谢依依微冷的嗓音揪住。   “我对你不过是感激之情……”   谢依依含着水雾的眼眸渐渐恢复清明,她撇过脸,哑声说着。   “撒谎。”慕明韶几乎咬着牙从齿中挤出这两字。   谢依依先前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那会儿他不愿承认,便不曾细想。   如今往事历历在目,一幕幕滑过,谢依依对他,怎可能没有倾慕之心。   “即便真是谎言,如今对我来说也是事实……”   她想清楚了。   实在不必纠结过往对慕明韶究竟是何情感。   便真有几分喜欢,那也是对着将她自黑暗中解救出来的叶瑾安,而并非眼前这人。   于寒天雪地中递出的那双手,只说过要她相伴,可不曾提过,要利用她如何。   对眼前披暗蓝氅衣、墨色锦袍,面容冷峻之人,她…的确生不出半分情愫。   语调平静得很。   却比哭噎的嗓音更如细密银针狠戳人心。   原先还可说她带着情绪,言语不可全信。   这会儿淡然相对,却处处昭示,刚才那番决绝的话语,就是她深思熟虑之后的答案。   慕明韶从前并不觉心疾如何,可左胸膛的汹涌,却忽地让他发觉,只是情绪稍变,竟已这样难捱。   难捱到让他觉得有些透不过气。   骨节分明的手轻抚上谢依依透着粉的白皙面颊,几根手指便可轻而易举盖住她半张娇嫩的小脸。   那肌肤轻颤的细微动静自指尖缓缓传入大脑。   慕明韶没由来地道了一句,“别急。”   一只眼眸被他指尖覆住,谢依依不由侧过脑袋,抬起另一只眼眸去看他脸色。   那眸中的星点怒火消散的无影无踪。   本该是件好事。   她心底却“咯噔”一声,慌了。   连她都说不清楚是为何。   “你先前所说的那番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慕明韶清冷低凉的嗓音缓缓说着,在静谧的夜间,令人不由打了个寒颤。   谢依依缓缓松开了捂着衣襟的手,抬手握住慕明韶手腕,两只手一起使了力道,也未挪开半分。   还是他自己挪开了手。   衣襟微松,露出小巧精致的锁骨,以及那片似雪的肌肤。   从前慕明韶自认冷情,亦有几分把持不住。   如今更不会忍耐。   他弯了腿弯,半俯下身子,在谢依依胸口上方落下一吻。   谢依依一时怔住,待反应过来,慌乱地去拽衣襟,却被人轻轻握住了手腕。   她抗拒不得,只能听身前之人叹了一声气,低声与她道:   “从前的事是我错了。”   “不……”她嗓音微扬,费力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腕。   束缚她的手分明未使出几分力道,却足够令她挣脱不出。   慕明韶直起身子,垂眸望着她。   她肌肤实在过于娇嫩,不过是轻轻一吻,便印下一道显眼的红痕,似极了雪中红梅。   以前分明就知晓了,竟还那般对她。   慕明韶觉得自己果真铁石心肠。   他兴许以前就已察觉了自己心中如何作想,才会刻意将谢依依留在身侧,却因心底不敢承认,又对她身心百般折磨。   哪怕是现在,他也依旧不愿承认,自己竟会被一个女人简简单单牵动心绪。   他对此,分明最为不耻。   可…他也的确承受不住,谢依依这般冷然待他的模样。   束缚谢依依的手松了松,却又在下一瞬,将她柔软的双手紧紧包裹起来。   谢依依见他薄唇微张,心头猛地慌乱起来,抬起脚尖对他小腿处一踢。   “你…”她颤声开口,见慕明韶脸色微变,却又倏然恢复正常,才大着胆子说了下去,“你道歉又有何用?先前我淌去的血如今也回不来了。”   她大概是信了慕明韶今晚所说的并非刻意骗她,只是她实在不敢信。   毕竟这人劣迹斑斑。   哪怕当初答应,将她送去旬国皇宫试探一番,可最后,却又因他自个儿的一时之念而毁了她的机会。   又或许,这人最初应下她,就是糊弄她的。   她敛了敛眉头,发觉这会儿的抗拒其实并无何用。   慕明韶都能这般轻易进她屋子了,显然慕明帆特意送来的两个小丫鬟也并无何用。   便生硬地解释道:   “你先前习惯了我待在你身侧,如今两月不见,兴许…只是一时不习惯。”   慕明韶凤眸半眯,静静听她说着,除却手下微微用力,再无别的反应。   静默许久,慕明韶淡声道:“说完了?”   谢依依一愣,才觉刚才她那番话,对方根本就没在听。   “欠下的,我自会还了。往后,我会想法子再令你倾慕于我。”   低声与她说完这最后一句,慕明韶松了束缚住她的手,对她那张略显憔悴却依旧昳丽的面容看了一眼,才转身离去。   “你为何非得如此?我对你究竟还有何用……”   话音未落,慕明韶走到门边的脚步一顿,又缓步折返回来,将掉落地面的银针一根根拾起,塞回到针灸袋中。   “日后,你若再想练,就来寻我。”   说罢,他手指紧紧捏着布袋,彻底推门离去。   谢依依看他背影,一时有些喘不过气。   屋内炉火正旺,闷得她脑袋也跟着开始疼了。   她干脆就穿着一身里衣,到了后窗,猛然推开窗子,任由末冬的寒风狠狠涌入屋中。   才令她被堵住的胸口顺畅不少。   双肩处还在隐隐作痛,她用冰凉的指尖轻轻解开里衣,露出一半白皙的肩,此刻有一片正泛着青紫。   她合上素白衣裳,用力系紧。   *   第二日醒来,谢依依觉得脑袋有些晕乎。   毕竟昨夜吹了许久的寒风,身子自会虚上几分。   只是好在,她身子骨弱,却鲜少生病。   她还是被屋子里不间断的动静给吵醒的。   慕明韶真在履行自个儿先前说过的话。   院子里是整修之声,屋子里,从门而入,所有东西都被替换为更为珍贵的。   谢依依靠在床榻上,嗓音柔柔地嘱咐来回劳作的人将她的药箱和医书保管好,旁的,随便换。   总归她日后会离开,屋子里换成何等模样,都与她无关。   令她觉得好笑的是,那梳妆上的各类脂粉、饰物都快堆积不下。   待她掀开被褥,翻身下床之时,有慕明韶派来侍候的小丫鬟慌忙从衣柜中取出一身明兰刻丝绣蝶纹织锦长裙要过来替她穿上。   谢依依皱着眉推开,这衣裳一看便价值不菲,显然是慕明韶新送来的。   “姑娘你穿上吧,不然王爷少不得得罚我们呢!”   这会伺候的丫鬟里头还有先前那个小丫鬟,她晓得谢依依不算多难说话,特意将那长裙又拿到她眼前,鼓着嘴与她说道。   谢依依闻言蹙了蹙眉,先起身去了一侧窗前的柜台上,自药箱底部翻出了一张银票,转身塞到那小丫鬟手中。   “既如此,那便算是我买下的,连着那些脂粉一道。”   她手中统共攒下三张大额银票,买下这些,勉强还够。   若不够…她离开前再将另两张银票留下也一样。   穿戴拾掇妥当,仅以两支羊脂色海棠色小簪别在发间做装饰。   她原想着坐在镜前上好妆容,直接出门去瞧乐安。   只是有个老嬷嬷带了两个小丫鬟端着碗补药走了进来,非逼着她喝完。   她不肯,那老嬷嬷竟还将慕明韶喊来了。   遣退屋内余下人后。   慕明韶回眸就能瞧见谢依依坐在屋内圆桌的椅凳上,仰着那张精致却有几分憔悴的脸蛋看他,见他望来,才细声问道:   “我未生病,喝这些做什么?”   还道她不喝完不许出门。   当归、熟地黄、白芍、阿胶……   她自然知晓慕明韶是何心思。   “用这些补血的药偿还我淌去的血吗?”   这番话带着似有似无的不屑。   慕明韶凤眸微暗,到门外候着的侍卫手中取了把匕首,复又走回。   而后当着谢依依的面,自刀鞘中取出匕首,对着掌心用力一划,任由鲜血缓缓流入那汤药之中。   屋内血腥味儿蔓延。   谢依依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慕明韶干了何事。   那落了将铺满一层鲜血的瓷碗再度被递到她眼前。   她愣愣接过,却放回到了桌面上。   如此,倒还真是偿了。   谢依依看着那把染了血的匕首再度被放回到桌面上,瞳孔惊得微缩。   连她都不知晓自己何来的胆子,抓了那匕首柄,在慕明韶反应过来之前,便朝着自己的掌心划去。   等他要去夺回匕首,一声清脆碰撞声响,那匕首已跌落地面。   眼前的谢依依小脸惨白一片。   她并未料到刀锋划过掌心,竟会这般疼痛。   慕明韶望着那血淋淋的白嫩掌心,呼吸一窒,抬手要去握来看,却被人蜷着手避过。   他冷了双眼。   “真想与我两清?”   谢依依双唇都开始泛白,却依旧抬起那张倔强的小脸看他。   答案不言而喻。   慕明韶抬手去握谢依依那只还在渗血的手,却又被人避开。   分明咬着牙忍痛,却还硬生生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告诉他:   “我自己会处理。”   齿间流露出的疼痛令他掌心都浮现几分不适。   几乎要将他气笑。   若是他还一分,谢依依皆要如此再偿一分,恐怕他这辈子也没法子与她谈条件。   他倚在圆桌上,看着谢依依素手半蜷着起身,从药箱里翻出药酒和金疮药。   药酒沾上丁点儿伤口,她瘦弱小巧的身子便剧烈的颤起来。   若涂完整条伤口,恐怕她得直接晕过去。   垂落的发丝遮住脸颊,慕明韶只能随着她身子的颤动依旧瞧见她紧咬下唇,似有泪珠划过她瘦削下巴。   他看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住胸口揪心般疼痛,走到人身侧,从怀中取出精致的小铁盒。   “这多少能止疼。”   低声说罢,他刚一递到谢依依眼前,便被她猛地推开。   她牙关都在打颤,言语中却带了十足的坚定:   “我…我不要你的物什……”   慕明韶撩开她落下的发丝,瞧见她看都不愿看自己的小半张倔强的侧脸,生平头一回觉得,自己竟是这样失败。   他掌心忽也疼了起来。   却又被他紧紧攥成了拳,任由指甲抵着伤口,仿佛这样就能缓和他胸膛处剐心般的疼。   他转身拾起地上匕首,又将桌上瓷碗放入了木盘之中,单手握着,走出了屋门。   那铁盒,就搁在谢依依药箱旁。   屋外候着的人早闻到了屋内散出的血腥味儿,但瞧见慕明韶端出的那碗猩红,仍不免心惊胆战垂下脑袋,不敢多看。   慕明韶随意添了个小丫鬟,将木盘塞进她手中,看她身子怕得险些将瓷碗打翻,冷笑一声,握着汤匙,从瓷碗之中舀了一勺。   他的血颜色深暗,谢依依的血浅上几分,颜色甚为好看。   他从不曾在意自个儿的名声如何,哪怕旁人传他嗜血,他亦认了。   谢依依的血就如她的人一般,带着浅淡清香,味儿也是甜的。   就是这般珍贵的血,他从前却害得她白白流去许多。   的确…没法这般轻易偿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24 17:39:43~2020-10-25 18:37: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陈陈爱宝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章   慕明韶命人将瓷碗丢了。   那碗口溅出的血丝实在扎眼。   一时, 他根本不知自己还能如何。   连着脚下青石板路都变得难以行走。   他几乎是脚步虚浮着走回了自己的院子。   鱼嬷嬷出来迎他,虽不知发生何事,但大抵能猜出, 他又去寻了谢依依,且扫兴而归。   只是这回, 与以往还不相同。   她不敢多言,只能例行公事一般与他汇报,“裴姑娘今日又来院门处候了半炷香,本还想着去梅雪院, 老奴将她哄回去了。”   慕明韶闻言抚了抚额头,嗓音平淡无情, “暂且不管她。”   裴清荷耗费这么多心思嫁来,且皇上对她的身份亦是满意得很,他如今连谢依依之事还未处理好,实在分不出半点心力再去管旁的事。   “殿下……”   鱼嬷嬷看他抚额皱眉的模样,心底还是忍不住。   她伴着慕明韶长大, 知晓他性子的冷淡是天生的。   并非真有多无情,也是个是非分明的。   他是理智的过了头,哪怕一时败了, 也不曾有过半分抱怨懊悔,   因他清楚知晓,如今的败局往后他自会加倍讨回。   但在谢依依身上, 他失了这份理智。   从最初的极力抗拒便可瞧出,他一面因谢依依焦躁,一面又去磨她,却不敢失了分寸。   先时未将两人的感情理好,鱼嬷嬷这会儿也只能担忧地提议道:“依依姑娘是个心软的, 殿下…还是不该一味地逼近。”   “心软?”慕明韶闻言,顿住了回屋的步子,自嘲般轻笑一声,摊开那道还未止住血的口子,“她可没有半分心疼。”   不仅不心疼,还自己取了匕首划破口子,丝毫不顾忌,他望见以后,会是何种心境。   “鱼嬷嬷,早些时候,我就该同你问清楚。”   鱼嬷嬷早就看透他心思,百般暗示。   可他却一意孤行。   待到心头稍有些明了,谢依依早已被他推拒到不知何处,他再想揪回,才觉自个儿缠在她心头的丝线断裂。   他不得不黑暗中摸索前行,依旧遍寻不得谢依依究竟在何处。   又如何将她拉回自己怀中?   慕明韶脸色阴沉的回了屋,唤上了道上清扫的小厮。   他自衣柜深处取了一幅画出来。   随手丢给一旁小厮,命他在屋里挂好。   那小厮看他脸色如此,哆嗦着应下,连忙走到挂画处,取下了原先的山水画。   等他摊开手中的画作,一时晃了神。   实是画中的女子太过惊艳。   一身素白纱衣,却依旧盖不住绝色容颜,规规矩矩坐在一方石阶上,面上含着浅浅笑意,望向画外。   似极了刚下凡间,不谙世事的仙女。   还是慕明韶重重搁下刚饮完的茶盏,才将他走失的魂拉了回来。   他慌忙将画作挂好,又依依不舍看了最后一眼,才退步离开了屋子。   “殿下是原谅贵妃了吗?”   鱼嬷嬷面色微喜,沧桑的嗓音不由有些轻快。   慕明韶起身走到画像前,指腹轻轻划过画中之人,眼眸半眯。   他对她的情感颇为复杂。   如今他拥有的一切,好的坏的,皆是因她。   若说恨,还不至于,自然也谈不上原谅。   “是她对我颇为不喜,我倒是一直感激她。”   他低声说着,语中含有几分压抑,“只是从前看不惯她那些无谓的坚持。”   “却不曾想,我竟有一日也会变得与她无二。”   最后一番话,带上了一丝无奈。   无奈,无可奈何,他是真的没了法子。   鱼嬷嬷倒有几分欣慰,她受嘱照料慕明韶,真怕她百年后这小主子还是孤身一人。   “殿下毕竟是贵妃所生,又是她一手养育到大。”   慕明韶静静听她感慨,双眸与画中人惑人的眸子相对,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垂在身侧的双手猛然攥紧。   “但我终究不会像她期盼的那般活下去,亦不会走她的老路。”   太卑微。   他如今虽已不能轻易看透谢依依心中做何想,但曾经的情愫绝对不假。   依她的性子,又怎可能真将这份情愫抛开得一干二净。   *   谢依依强忍着几乎令她昏厥的痛意,将肿成一长条的伤口用细布包扎好。   她坐在自己屋里,缓了不知多久,那股剧烈的疼痛,才有了几分缓和之意。   至少,不会令她紧咬牙关,才堪堪忍住。   只是待她今日去到乐安所待的屋子时,却发觉门口比往日多出了两个侍卫。   乐安被安置在慕明韶的院中,本就在门口派了四名侍卫守着,实在没什么必要再多加两位。   她推门而入,绕到屏风后。   如她所想,慕明韶正姿态闲适地坐在床沿,而乐安双眸紧闭,似在熟睡。   看得她心头顿时一阵慌乱,快步走到床前,待到瞧见乐安胸口还在平缓起伏着,才缓缓松了口气。   慕明韶看她这一番举止,立刻就能猜出她在想什么。   他不在意旁人想法,谢依依这般看他,却令他闷得难受。   “放心,我不过稍稍替他稳住病症。”   谢依依听着这番话,第一反应,便是他又想着法子想令她有所亏欠。   当即将手中提着的药箱重重放在了床边的柜台上,哪怕左手极为不便,也依旧开了药箱,将里头的东西一件件取出。   声音还是带着那份倔强和坚定:   “不必你来帮我,我昨日已想出了一些药方。”   慕明韶看着她裹成粽子般的左手,此刻要多笨拙就有多笨拙,竟还能说出这样的言语。   唇角勾了抹难以察觉的自嘲笑意,低声反问道:   “他亦是我的侄子,我便不能因着血脉帮他吗?”   谢依依咬了咬下唇,才觉自己刚才那番话说得有些急了,像在自作多情。   只是她见着慕明韶修长的身形,情绪便总有几分焦躁。   况且…   就她看来,慕明韶怎会做这种好事?   她右手捏着刚刚取出的药书,突然想起慕明帆先前同她所说的事。   “那你当初又为何不救下他母亲?”   轻声问着,她未错过慕明韶眸中那抹甚为复杂的意味。   她说不清楚。   有厌恶、有焦躁、有不屑,还有丁点儿愧疚。   慕明韶抬起恢复深不见底的墨眸,嗓音低冷地问她:“你是在怪我无情吗?”   她不及反应,却下意识摇了摇头。   从最初她就知晓慕明韶算不得什么绝顶好人。   救人从来都是为了旁人的回报。   她只是挺好奇,慕明帆身为太子,理应有许多能够让慕明韶讨要的东西。   思索间,慕明韶却忽地改了口:   “我便是忧心累着你,你如今又准备怎样偿还。”   那语中竟隐隐约约带了几分笑意。   谢依依神智一愣,又突然反应过来,他与乐安的确有着血缘关系,不需要她特意揽过这事。   “乐安到底是你的侄子……”   被慕明韶半阖起眸子紧盯,她嗓音不自觉地弱了下去。   尤其,她话音还未落,慕明韶便带着几分强势的意味打断了她。   “你刚才可不是这般说的。”   谢依依抿着唇不答话了,脑袋低垂,露出白皙纤长的脖颈,以及那微微泛红的耳根子。   此刻耳垂上点了两支红梅状翡翠耳坠。   映着那抵住下颌的雪白兔绒。   已是一幅美景。   他今日过来,纯粹是对谢依依再以自个儿试探穴位的举动后怕。   一来候着她,二来也的确是因她手伤成那样,做不了什么事。   只是,谢依依仅单单站在他身前,竟就这般勾人。   “那你是否还要偿还了?”   他嗓音微喑。   若谢依依继续辩下去,他定会就此离开。   只是谢依依抬起了那张倔强的小脸儿。   “你准备如何?”   慕明韶觉得理智散得一干二净。   他起身紧握住谢依依手腕,将她拽到了屏风后,不由分说就着厚实的斗篷环过人腰肢,俯下身堵住她堪堪恢复的娇嫩樱唇。   似以往一般,抹了蜜般的甜。   谢依依含水的眸子微瞪,一时竟还未反应过来。   待到慕明韶撬开她齿关,如将死之人拼了命般汲取水分,她才回过神来,用力推拒着他。   却又与半分用处。   “依依姐……”   屏风后的乐安不知何时醒了,正扬起稚嫩的嗓音唤她。   她心头一慌,干脆抓着机会对慕明韶舌尖咬了下去。   咬未咬破她不知晓,只是慕明韶依旧待她几欲喘不过气之时,才缓缓将她松开。   依旧紧搂她,附身贴着她泛红的鼻尖,压低了嗓音:   “如此,便算偿还了。”   谢依依猛烈地吸嗅着周遭气息,那股血腥味儿却还是难以冲散,她身子发软,连说出的话都带着几分有气无力,仿佛气还未顺。   “你…你怎能如此……”   慕明韶抬手轻柔地顺着她后背,低声反问她:   “你曾经不也是这般?”   话音刚落,他怀中身子一滞,谢依依那双勾人的眸子轻抬起,一瞬又垂下。   却令他捕捉到了。   她刚才瞧了眼他薄削的唇。   又咬了咬她自个儿的,闭着眼眸边推他边道:   “那…那就算偿清了,你出去吧。”   慕明韶猜到她定是忆起了许久前,她趁着月色偷吻他的事。   却不想,她反应竟会是这般平淡。   他分明记得,那时谢依依羞得将自己蒙在被中许久睡不着。   紧攥着她身上踏雪赏红梅的斗篷,慕明韶强行压住了心里无端生起的几分怒意。   这怒意是对着他自己,果真令他无可奈何。   但至少,来日方长。   他彻底松了束缚住人的手,未发一言,大步朝着屋外走去。   谢依依憋住的那口气,才有胆子缓缓吐出。   她自然也能察觉到慕明韶那腾然升起的莫名怒火。   分明,这人提起她曾经的不堪之事,她都未有半分怒意。   她从来看不透这人,亦不会在此钻牛角尖,抚平被攥出褶皱的斗篷,她才缓步绕过屏风。   乐安一见她,立刻从被褥中坐起,朝她用力挥了挥手。   “依依姐!我就说刚才听见你声音了,今日这一觉我睡得可香!”   谢依依轻声应了句,坐到床边,握住他小手,替他了把脉。   的确不像前几日那样混乱不堪,揪着的心一缓。   不论如何,慕明韶的确帮了她。   那……她刚才不亏。   “依依姐,你刚才在外面做什么呢?”   小人儿的听力不错,哪怕他们刚才的对话声压的再低,也依旧听见了些窸窸窣窣的声。   谢依依看他眸中探究,颊上微红,嗓音轻柔,语调却有几分怪异地编了句:   “在命人给你送些吃的来。”   乐安听罢,揉了揉自己被褥下的小肚子,轻轻“喔”了一声,又甚为憋屈地抱怨道:   “姐姐,我想回家……”   看他那双可怜兮兮的小眼睛,谢依依没忍住捏了捏他消瘦几分却依旧鼓起的脸颊,低声喃喃回他:“我也想……”   乐安以为谢依依与他说的皆是东宫,顿时心里一暖,紧紧攥住她斗篷沿,在她怀里头一蹭,嘟着嘴认真问道:   “我们何时能回去?总不会要待到我命都没了……”   谢依依手下动作一滞,略有些尴尬的收回。   他们何时能离开,只看慕明韶身上的“病”何时能医好。   可他身上的“病”如何,全靠他一人之言。   亦或…真有世间公认的神医前来,点出他身子安康,慕明帆才能想法子将她与乐安接回去。   “不必。”   静默片刻,她收了颦蹙的黛眉,微翘起嘴角,揉了揉乐安睡得凌乱的发丝,放缓了嗓音答道:   “等春日雪化,我们便离开。”   她如此说,乐安却呆愣愣瞧着她,似有些不解。   在他发问之前,谢依依先一步开了口,眸中依旧含着浅浅笑意,“太子殿下送乐安来此处,是因你九叔叔府上的风水好,等乐安捱过寒冬,病情稍缓,便能回去。”   乐安明亮的眼眸忽地瞪大,脸上的喜意丝毫不藏,咧开嘴笑道:“那我年年冬日都要过来待着,往后带上妹妹一道来,我才不要闷在屋子里头呢!”   见他对自己所说的不带丝毫怀疑,谢依依紧绷的心神微松。   嗓音温婉地哄着扑在自己怀中的小人儿再躺下歇息一日,往后再带他出屋赏景。   等人真把小身子塞进被褥里,她才理了理被乐安小手扯乱的斗篷和织锦长裙,起身出了屋。   去吩咐候在门口侍候乐安的宫女,到王府厨房讨些温养身子的吃食来。   却不料慕明韶就倚在门外的墙边上,将她惊得定在了门槛前。   慕明韶听闻脚步声,转过眸子。   刚过日中的暖阳打在他身上,本就带着蛊惑性的平和面容此刻更显得温润。   晃得谢依依险些以为时光倒转回去岁新年。   还是那眸中一闪而过的寒光唤醒了她。   “春日化雪之后便离开?”   吓得她后退一步,双唇微抖,微痒的喉间硬挤不出一个字。   她以为慕明韶会离开,没想到他就在门外听着。   慕明韶厌恶极了她畏惧自己亦或双眸平静无波望着的模样。   偏偏如今对着他,她只这两幅面孔。   若他行事突兀,她反应不及,便惶恐。   待她反应过来,脸色便平静得不添一丝起伏。   他深吸了一口鼻尖寒凉的空气,放柔几分嗓音,再度问了一声:   “待到春日化雪之后便离开?”      ☆、第四十一章   “是……”   谢依依缓了缓心神, 挤出一个字,其后顺畅起来,软糯轻柔的嗓音还残留先前哭狠的沙哑, 却不掩其中坚定。   “你去岁春日与我说过,那红蛛养上一年便可直接用在人身上了, 到时…我…便不再欠你什么了。”   说罢,她心头有块大石块落下的错觉,一阵轻松之意。   前提得无视眼前慕明韶愈发阴沉的脸色。   他自己都已记不大清的话,谢依依却还在掐着指头盘算时间。   “依依。”   慕明韶低沉地唤了她一声。   语中压抑意味激得她心头轻颤。   “你恨我吗?”   她立刻摇了摇头, 忽地想起什么,又点了点头, 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我……”   她轻声开了口,眼眸垂下,细密纤长的眼睫轻轻颤动着,娇嫩的双唇一张一合,语调甚为平静地告诉他。   “离开的时候是有些, 如今却不恨了。”   离开之时,她还陷在自个儿亏欠了慕明韶的牢笼之中走不出,真正踏出之时, 她却彻底想明白了。   她该报答的皆报答了, 是慕明韶原先便不怀好意,其后又不住索求。   那会儿, 她便不需再按着最初的诺言所行。   不必事事想着,以令慕明韶满意为先。   都能这般淡然地说出口,的确是不恨。   慕明韶在听得她回答之后,反倒希望她是能恨他的。   如此,他还能顺着谢依依心头怨怼一一抹了那些恨意。   就比如, 除却打探她的消息,他从不曾再因别的事而与谢凌川联系过,往后也同样。   这会儿,却是不必再说了。   谢依依垂眸盯着脚下门槛,却忽地被一只绣有金丝祥云纹的墨色袖口遮住。   以及那白皙掌心之中的黑金令牌。   她未反应过来,只愣神接到了右手中。   柔软的指腹挠过慕明韶掌心,他将手收回时,竟还有几分不舍。   “我出去几日,这几日你安心在王府里待着。”   他低声说着,便转身直视九天之上的暖阳,缓缓闭上了眸子。   身后清冷平静望向他的双眸,竟比这灼人眼球的光芒,更令他不敢直视。   他先前只当谢依依还如以前一般,自己将她弄来王府里头,哄上几日,先前之事便能一笔勾销。   此刻瞧来,却是他过于想当然。   他不可能一直在府中陪她耗着。   正好,谢依依这番态度逼得他心绪不稳,他必须得出门缓上几日,再细细思索,他究竟该如何对待谢依依。   谢依依右手紧攥着之前她还来的令牌,几乎毫不犹豫对着慕明韶日光下颀长的背影回道:“你不怕我再离开?”   “那我便杀了屋子里那小人儿。”   慕明韶一瞬便接上她的话语,嗓音冷得瘆人。   听得谢依依细白的脖颈微缩,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得是什么。   一时又觉得莫名,她帮乐安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她自己。   “我与他不甚相熟,你又何必以他威胁我……”   慕明韶照旧冷着声打断了她的话语。   “无事,我会将尸体送去东宫,若慕明帆还有胆子收留你,他那余下的一个女儿,也保不住性命。”   话音落下,他缓缓转过身子。   眸子依旧幽潭一般望不见底。   谢依依抬眸看了眼,却没有像以前那样急着收回。   她似乎瞧见了平静墨潭下的汹涌。   “我也不是一定得去寻他……”   呆愣着喃喃回了一句,却又被慕明韶带着几分狠厉的语气打断:   “还准备寻我哪个兄弟?”   谢依依哑了声。   不管如何,她都不敢信慕明韶真会这样做。   哪怕刚才那股子冷意透过斗篷,刺得她浑身冰凉。   “乐安是皇长孙,你这般,即便圣上宠着你,也定会受尽舆论鞭挞,如此…你还如何登上自己心心念念的帝位?”   她低声反问着,却也未料想慕明韶脸上竟只闪过一丝不屑。   “那位子从来不曾有人说过,仅贤良之人能坐,实力足够,便没人敢不从。”   “心里终究是不从的。”   谢依依紧着他话语就回了这么一句。   说罢她才发觉自己说了什么,慌忙撇过脑袋,仅留微颤的侧脸给他。   慕明韶却还是抬手轻轻抚了上去。   嗓音却多了几分寒凉之意,“你还记得,我当初用了什么法子迫使你留在小屋之中?”   谢依依瞳孔微缩,脸色变了变,那彻骨的疼痛,她自然记得一清二楚。   她身子微抖,曾经景象竟是历历在目。   那会儿慕明韶只让她安心待着,她还什么都不知晓时,真当他在关切她,还窃喜许久。   直到她跟着红玉离开,不过走了几十步路,那浑身密密麻麻的阵痛疼得她几乎昏厥时,她才反应过来。   慕明韶所说的,是警告。   她不由颤着声反问道:   “你…你以前那般待我,凭什么还觉得我会对你再生情愫……”   这副模样,让慕明韶皱起了眉头。   “我自不会再这般待你,只是,你也莫再想着离开了。”   他态度微缓,谢依依脸上的惊惧却也未有半分减少,紧缩的瞳孔也依旧写满了慌乱与抗拒。   “依依,你或许不知晓,我根本不必忌惮慕明帆。”   他再次焦躁起来,又强压着淡声言语。   边说着,指腹从她脸色划过,激得娇柔的肌肤一阵战栗。   随后跟上的话语尽是森冷的威胁之意,“我若想困住你,大可寻了寒冰锁链,将你困于地下密室。”   谢依依被他冷然森狠的话语慑住,捏着令牌垂眸不敢回应。   实是她见过慕明韶无情冷漠的模样,却不曾见过他这会儿带着压抑的威胁语气。   仿若压抑释放,他便真会按照话语中所言去做。   慕明韶见她这般被吓得不轻的模样。   刚狠下的心又软了软。   抬手将人搂进怀里,理好她凌乱的几许发丝,将两枚小簪再度别正,垂首亲吻她皙白的额头。   隔着斗篷,他依旧能感受到怀中纤瘦的身子如何柔软,又如何颤个不停。   如今他整颗心再不受他自己控制,皆被人牵着起伏。   不狠一些,谢依依一心想着离开,若狠了,又将她吓成这副模样。   “你说,我如今该如何?”   谢依依想答他,他这会儿若能送她安心回华京谢府便好。   只是思及他刚才那般态度,又失了胆子。   这人不似先前那般慢悠悠以温润闲适的面容唬着她,一步步诱她顺着他所想行事。   如今,虽还有些难以捉摸,但却显出几分狼狈。   他的情绪竟也会受她影响。   这会儿拥着她的怀抱带了几分温和之意,仿若是在宽慰她。   硬碰硬自是碰不过了,慕明韶吻她额头之时,却是令她忽地生了旁的念头。   右手微动,她抬手揪住慕明韶袖口,平视着他缓缓起伏的胸口,轻声问道:“不这样做……是因心疼我吗?”   下方传来的嗓音细弱蚊吶,慕明韶辨不出她出声时的情绪。   他实在不愿就这样轻易承认了。   可谢依依对他再无半分情愫之时,他就已落了下风。   是以,他长舒一口气后,轻轻应了一声。   谢依依仍是那副平静面容,双眸敛下,叫人看不出她心中做何想。   气氛瞬间静谧,耳旁只余下两人的呼吸和心跳声应和。   慕明韶急,也不急。   谢依依此刻就靠在他怀中,且未推拒他。   从前他不曾想过,这竟也会成为他求而不得之事。   仿佛许久过后,谢依依紧抿的双唇缓缓张开,回道:   “我知晓了,这几日我会安心待在王府之中。”   嗓音依旧细弱。   气息吐在他胸口,隔着厚厚的几层衣衫,依旧能令他感受到其中的温软之意。   因她一句话,慕明韶被压抑许久的内心终于浮起一丝缓意。   谢依依盯着他胸口,瞧得一清二楚。   先前她能离开,还是趁着慕明韶始料不及,加上旁人相助,又撞上乐安,才能走得那样轻易。   现下却不同了,慕明韶带着警惕,连常安都没让她见过一回。   她再想离开,竟是…谁也不能依靠。 作者有话要说:  备考,会更得比较少Orz 感谢在2020-10-26 21:14:13~2020-10-27 20:50: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太阳崽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二章   慕明韶的确如他所言, 离了王府。   谢依依还被鱼嬷嬷特意找上,说王府一切暂归她管理,她要如何都行。   除却, 走出王府大门。   她暂且也不敢再有这样的心思。   是以,也没让鱼嬷嬷带着常安来寻她。   唯一还有几分安慰的, 慕明韶走得隐蔽,自然,也拦不住前来探望乐安的慕明帆。   慕明帆与她想到了一处,只道先前替乐安调养身子的玄济大师将回明圣寺。   大师暂还医不好乐安, 但名声远扬,若他说慕明韶身子康健未得病, 便是康健,到时,慕明韶便没了理由再留她下来。   将乐安带着玩累了,哄得他睡下后,慕明帆便与她提了这事, 又恳请她离开后,能去明圣寺一段时日,与玄济大师一道想想, 要如何医好乐安这娘胎里带来的病。   谢依依坐在圆桌一侧, 替二人各斟了一杯茶,指腹抚着杯沿, 望着丝丝缕缕飘起的白雾,还是颦了眼眉。   “安王殿下他…若强说自个儿病症未痊愈,该如何?”   “依依姑娘应当不是燕京人。”   慕明帆将热茶饮尽,语调笃定地说道。   见谢依依颔首,他才继续道:“明圣寺是丰国国寺, 还不曾见过何人敢忤了玄济大师。”   听他这般说,谢依依心里照旧有几分不安。   又忽地发觉,慕明帆今日过来,竟未与她谈及慕明韶。   仿佛顾忌着人在府中,不好随意谈论一般,连忙攥住他衣袖问道:   “太子殿下知晓安王殿下离开了王府吗?”   她说得有些急促,慕明帆听罢微愣,不着痕迹将衣袖收回,才缓缓摇头,“九弟侍卫在城中来去自如,并不会有所记录,添上他一个出门,想必…也同样。怎么,如今他去了何处?”   谢依依被他言语吸引,面色瞬然一凝。   她倒是有些明白慕明韶为何能说得那样肆无忌惮了。   “我…我并不知晓……”   落空的葱白指头在停留在圆桌中央,蜷入掌心中,她轻声回道。   慕明韶这般,对于慕明帆而言,分明是攸关权势性命的巨大威胁,他竟还能这般坦然。   她不信。   谢依依松开了手,收回握在了仍在散出热度的茶盏边,轻抿了口渐温的茶水。   似是做出什么重大的抉择一般,澄澈明亮地眸子忽地抬起,直望向坐于对面的慕明帆。   “其实我现在知晓,太子殿下与安王殿下并不对付是吗?我知晓他一些事,或许可以告诉殿下。”   她说得身为郑重,慕明帆却似像不理解她所说的是什么意思,与她相对视的眸中不由带了一丝探究。   被这样瞧着,谢依依本就算不得坚定的内心,更是险些崩溃,脸色一时羞赧,但仍支吾着将话说尽:   “我…我会透露一些慕明韶意欲隐瞒之事…让殿下坐稳位子……希望乐安往后身上病情再难危及他生命时,殿下能送我回旬国…华京城……”   她回去之后应当安全,只是路途遥远,她自己一人,谁也不知会发生何事。   若…那位玄济大师归来以后,她能顺利离开王府。   若不能,她还得另想法子。   慕明帆将那番话细细品味半晌,才算确信,眼前身形纤细柔弱的小姑娘所说的,竟真是他所想的那般意味。   他未应下谢依依刚才那那番话。   “你于乐安有恩,孤自会想法帮你。”   话音刚落,谢依依几乎是立刻打断了他的言语,“我并不能确信自己能医好乐安,太子殿下的恩情,我定是要想法报答的。”   语中的倔强之意倒让慕明帆不敢再打击她了。   长叹了一口气,他脸色一沉,低声问道:   “罢了,只是…还望依依姑娘能与我详说一番,你与九弟,究竟是何关系?”   “他……”   谢依依刚开口便止了声。   两人的关系实在不好详说。   不得不简略道:   “他迫着我留在安王府……”   “九弟喜欢你?”   慕明帆难得打断了旁人话语,语中带了几分讶然。   说罢,才觉不合时宜,温声与谢依依道歉:“只是有些讶异,先前不曾想过九弟竟也会在意儿女情长之事。”   谢依依听着,脸色忽地变得有些不自在。   许是先前她习惯了摸不准慕明韶心思的感觉,如今,便也不敢确信。   “我…亦不知晓。”   她说着微顿,又抬眸看了眼慕明帆还未收下去的怪异神色,低声道:   “兴许之后,可以试探一番,保不准还有什么旁的法子能让我离开王府。”   慕明帆寻来的那位老僧,她心底,依旧没有几分期待。   被慕明韶那样胁迫,她只觉得对方应当不会轻易让自个儿从她眼下溜走。   她言语中带了一分期待,慕明帆听罢,眉头却忽地拧起,平日里里温和的眸子带了一分凛然之意。   “你到底只是个女子,莫要再想这些事了,你若想离开,待离开安王府,孤会再安排人护送你回去。”   他嗓音难得的低沉,到底是身居高位之人,气势凌厉起来丝毫不见寻常的温和模样。   “明韶暗中图谋高位便也罢了,若强逼一个柔弱女子在他身旁决计不行。”   谢依依觉得他应当是自个儿补全了她未说的那些话,只是,补得有些怪异。   指尖揪着腿上的织锦长裙,她亦不想旁人这般轻视她。   她并非仅需靠着旁人。   就如她撞上乐安,是时运,也是她自己得来的机会。   如今她的医术哪怕医不好乐安。去外面开个医馆也是绰绰有余。   “我与慕明韶…并非这样简单的关系。”   她说话时,慕明帆已转身出了屋门,哪怕她扬起嗓音,亦不能确信对方听得清晰。   只是,她说完自个儿哽住了。   不论往常如何,现在就是慕明韶迫着她就在王府之中。   *   谢依依还未得到慕明韶归来的消息,慕明帆便就带着那位玄济大师登门造访了。   那玄济大师蓄着及胸口的苍白须髯,配上宽大垂地的僧袍,的确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谢依依既听说了他在燕京城内的名声,一照面便与两人微微欠身行礼。   刚一站直身子,便被大师唤住了。   “施主有几分面熟。”   没来由的沧桑沙哑言语令她一愣,忆及对方德高望重的名声,她还是乖乖回道:   “大师若是旬国明金寺的大师,想必见过我,我幼时常去,可明圣寺…我却不曾去过。”   “那便是了。”   玄济大师微陷入眼眶的眸子一弯,广阔得不见边际的眼眸被掩住,面上透出几分慈祥意味。   “明金寺与明圣寺曾是一寺,我的确见过你。”   大师说着,嗓音一缓,似在回忆从前。   “但更熟悉的,应当是你祖母。”   “祖母…?”   谢依依愣住了,她祖母早已逝世,其后,她也如同有了阴影一般,不敢独自一人再去明金寺。   府中也鲜有人与她谈起此事。   却不料,到了异国他乡,竟还有人与她谈起祖母。   一时令她嗓音发颤。   大师见她这模样,脑袋轻晃:   “老僧与施主祖母亦是老相识,可惜此间不便详谈,若有机会回寺中,倒能唤上另外两位师兄弟与你细说。”   谢依依闻声,斗篷边上的绒毛随她身子轻颤,眼尾难得不是因着委屈而微微泛红。   嗓音哽咽,她难以再压住心中压抑,“那……大师能想法子令我去明圣寺吗?”   玄济与她叹了声气,那沧桑幽远的双眸睁开,语中添了一丝无奈:   “屋内施主暂未瞧见,一时不能确定。”   “那……便有劳大师了。”   谢依依垂眸拭尽眼角清泪,柔声恳求着。   但到底,她还是不愿将指望悉数寄托在今日。   “若是今日不行,日后我也定会去寻大师。”      ☆、第四十三章   “安王殿下这病, 老僧能医。”   待到皇座上那位来了,鱼嬷嬷才为几人开了卧房门,领着几人进去。   慕明韶静躺在床榻上, 屋中尽是苦涩浓郁的草药味儿。   听得玄济大师进屋后的这句,倏然扶着床单坐起, 纤长的手指将身下褥子攥得紧皱,冷眼扫过大师,佯装柔弱的嗓音仍掩不住几分狠厉,“不知是何病?”   屋里头其余三人, 听得大师那番话,也不由得愕然。   慕明韶的身子如何, 谢依依心知肚明。   却未想到,玄济所说的帮她,竟会这般直白大胆。   既说人患了病,自然不得不道出医治的法子。   否则凭借圣上那宠溺劲儿,哪怕是玄济大师, 也不定能安然离开。   玄济大师缓缓捋过苍白胡须,未有半分惊慌,双手合十, 脚步朝着床榻迈了几步, 嗓音垂迈沧桑:   “暂不可详说,殿下若想康复, 可以与老僧一道回明圣寺待上一段时日。”   “让本王去当和尚?”   话语被一瞬接上,慕明韶凌厉的眸子自大师身上扫过,身后人都瞧得一清二楚。   玄济大师缓缓点头,后又摇了摇头,话语中带了几分劝说的意味:   “是, 也不是,是令殿下清心……”   他说得极为幽缓,不及说完打断:   “不必。我这几日身子已康健不少。”   慕明韶兀自打断大师话语过后,转眸望向站在屏风旁的纤弱身影,不着痕迹地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森然笑意:   “多亏大哥带来的神医。”   “老僧却觉得,殿下的病还未康复。”   玄济大师继续用慢悠悠的话语缓缓说罢,他却未理。   目光直盯着谢依依,语中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意味:   “过来。”   谢依依听着了,眼皮子耷拉下,视线盯着地面,却依旧站在慕明帆身侧,一动未动。   她如此,慕明韶竟也未恼,低声对屋内几人说道:   “本王决定将依依姑娘娶回府,好好报答。”   一字一句,说得极为认真,倒真像是因着感激之心要报答谢依依。   “明韶,依依是孤贵客,你如此,可是丝毫未将我这个兄长放在眼中。”   到底是慕明帆看不下去,两道浓黑的眸子紧皱,温和的面上难得现出一丝怒意。   “恐怕,由不得拒绝。”   慕明韶倚在了身后的软枕上,不急不慌地冷声反驳道。   话音微顿,又扫了一眼缩着身子站在慕明帆身侧的谢依依,嗓音更为森冷。   “依依已被我得了身子,若有人不信,不妨请宫里的嬷嬷来看看。”   听他说罢,慕明帆眉头皱得更深。   谢依依并未与他说过此事。   他一番思索,竟愈发替她委屈,再开口,语中竟带上平日里斥责底下人的严厉之意:   “明韶,依依并不愿跟了你,你这般行径和外面那些欺男霸女的纨绔有何区别?”   “明帆,不过是个女人罢了。明韶既想要,给他又如何?”   一阵沉稳的嗓音自屏风后传来,慕承轩领着贴身伺候的秦公公绕过屏风,缓缓出现在里屋内。   瞬然,屋内气压就这么降了下去。   语中的威压更是令人难以抵抗,谢依依听着险些站不稳身子。   慕明帆还欲再辩,却被谢依依扯住了素白大氅的袖口。   她抿了抿唇抬头看了眼正缓缓摇头的玄济大师,慌忙贴在慕明帆肩侧极小声与他说道:   “殿下记得前日与我所言就好。”   语毕,她再回眸,慕明韶的脸色以难看得如同锅底。   “安王殿下不该这般强求。”   玄济大师哀叹了声气,还欲再说,却被谢依依温声打断:   “大师,我愿意的,刚才不过兴奋过头,一时未反应过来。”   如今慕承轩都已开口,丰国地盘上,她哪有法子拒绝。   只是好在,她原先未带有过多期盼,便不会因着玄济大师的无奈而失望。   她小步走到床前,紧咬下唇,缓缓跪伏于地面,乖顺回道:“依依谢殿下垂怜。”   心中自是不甘的。   她只能劝慰自己,本就已成过亲,实在不必太过委屈。   如此想着,盯着身下木板的眸子仍是起了一层水雾。   今日这番,慕明韶便能名正言顺将她困锁在府中。   若非早已想到这番情境,她大抵会浑身凉得发抖。   她只听得上方那人低声轻笑,而后让鱼嬷嬷送其他几人离开。   屋内一阵窸窸窣窣声,今上却未立刻离开,绕到屏风后头,轻颤压抑着朝里屋说道:“明韶,外头这幅画……”   “父皇若喜欢,带走便是。”   慕明韶语调略有些不耐地回了人。   等外头动静结束,才轻敲紫檀木床身,唤了谢依依坐到床侧,却未再与她说话,手捧着本枕侧取出的医书,细细翻阅。   他不说话,谢依依也就这么坐着瞧他。   即便不喜欢了,相貌好看,只这么盯着,也不会腻了反胃。   “没话与我说吗?”   慕明韶终是没憋住,将手中医书合上,往身侧一按,低声问道。   看谢依依竟微微颔首,想要应下,他捏起书狠然一拍。   再不似刚才那般淡然的模样,语中怒意尽显,两指捏起谢依依细嫩瘦削的下巴,迫着人与自己贴近几分,温润带着蛊惑的面容上写满了冷峻之意。   “你这会儿,心中想必万分不愿。”   看了半晌书,也静不下他那颗心。   刚才谢依依去拉着慕明帆衣袖的动作太过娴熟。   若说他们二人真无半点关系,他决计不信。   “不说你早是本王的人,大哥也不可能收下你。”   下颌被愈发用力的手捏得生疼,谢依依轻声嘤咛,被逼地柔声开口,却是回他:“我不可能给你当侍妾。”   慕明韶闻言微顿,反应过来几分,手下动作不由得一松。   谢依依所说的,仅是不可能给他当侍妾。   只这么一瞬,她抬起柔嫩的小手握住他手腕,刻意坐得与他近了几分,主动仰起清艳勾人的脸,一双含水的盈盈杏眸静静瞧着他。   美人见得多了,慕明韶从不忧心旁人的撩拨,他顶得住。   可谢依依就这么一动不动看着他,身上衣衫整齐完好,他却一时晃了心神。   视线没法子从谢依依一张一合的浅粉樱唇上挪开,只耳旁缓缓传来她细细柔柔的嗓音:“我该是你的正妻。”   她自该是,只是当初他用的不是现在这个名。   他实在耐不住,待反应过来,谢依依半个身子已被他搂入怀中,垂首敛眉盯着床面,小手在床单胡乱绞着,扯出一片褶皱。   “你果真还是在意那王妃的位子上坐了人吗?”   谢依依依旧垂着脑袋,没答他话。   他心底却觉得是,更盼着的确如此。   若知晓谢依依在意何事,还可想法子解决。   “我先时与她,与裴太傅都商议过和离之事,皆不了了之,这几日,正欲与他们再谈。”   “你……能将她休了吗?”   谢依依几乎是一瞬接上了他的话语,细软甜糯的嗓音难以辨出其中情绪。   但有几分小姑娘撒娇的意味。   慕明韶唇角微勾,弯下身子,将脑袋抵在了谢依依瘦削的肩上,低低应了一声“好”。   他答得太快,让谢依依心底不由生出一分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微敛下眼眸,刚才言语是原先想好,可实在未曾料想答案来得竟这样快。   忆起先前两回撞面,心中亦有几分心疼那个女子。   只是,她自个儿都过得一团乱,实在无心再去思虑旁人。   况且…那女子亦不可能真这样轻易被休了。   她抿了抿唇,揪住慕明韶绕过她腰部的衣袖,带了几分期待的恳求道:   “若我们二人成婚,你能该陪我回华京……”   “暂不必。”   不待她话音落下,慕明韶直接断了她言语:   “你如今既不会再遭受以前那些苦楚,又何必着急逃脱。”   他语中带了察觉出她心思的冷意以及几分理所当然的意味。   谢依依听着,原先澄亮的眸子仍是彻底黯淡下去。   便是慕明韶抚着她背部,在她耳旁柔声低喃“往后你安心在王府待着,不必忧心其他”,也减不了她心中凉意。   这人曾经待她的态度的确透着纠结,可想着利用她,却半点不假。   如今,亦不过是利用她缓了心中寂寞之意。   到底,和以前无甚两样。      ☆、第四十四章   谢依依眸色微暗, 抬手想将人推开,却被人搂得更紧。   一个不及反应,慕明韶将她搂抱到床榻上, 隔着厚厚的被褥,都能感受到下方传来的热度。   她心神慌乱, 又见慕明韶轻撩起她长裙下摆,小心翼翼褪下脚上那双绣着浅粉牡丹的精致绣鞋。   “你…你要如何……”   慌忙按住慕明韶正解着她颈间斗篷细带的手,她内心惊惶,嗓音都不由尖细几分。   慕明韶瞧着搭在他手上细软柔嫩的葱白手指, 脸色仍旧平静,唇角还带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   俯身吻住谢依依那纤白的指尖, 见人欲收回,他又伸手握住她手腕,细细瞧着被他吻出的一点红痕,语调认真:   “自然是行夫妻之事。”   谢依依惊得猛然摇头,成婚那几日她什么绘本都瞧过, 自然知晓他所言何事。   打在屋内的光芒温和舒适,她身子下意识往后仰,语中带着些许不满和讶异:   “现在光天白日…如何……”   “光天白日又如何?”   慕明韶兀自打断了她后头未能憋出来的话, 言语间透着十足的理所当然之意。   听得谢依依一时哽住, 待到身前这人解了她斗篷,又欲解她衣裳之时, 心底一瞬乱如打了无数死结的乱麻。   先前都应了,这会又如何应不下。   若慕明韶失了耐心,保不准真会将她囚于地下。   可…她亦不愿与他有这般亲密的接触。   她撇开了脸,盯着床榻外的地面,低声婉拒道:   “现在…现在还不行, 你还未将我娶回府……”   不过随口一言,她并未带什么期待。   只是不料,慕明韶听闻后果真停了手下动作,眼眸微眯。   谢依依这般抗拒,他亦是不想如此做下去。   他自然还是希望眼前这人还是和以前一样,眼皮轻抬望向他的眸中带着羞赧与深情。   垂眸嗓音平淡地低声应了一句,他拉起床边帷幔,在谢依依惊慌的眼神中,难得嗓音温和地与人解释:“今日赶回得仓促,你在身侧陪我歇息会儿。”   谢依依不敢应。   在她出声婉拒前,慕明韶轻吻过她耳垂间,激得她身子一阵战栗。   而后愣神间,慕明韶身为体贴地掀开被褥,将她放在了床榻内侧,抬手解她外衫,嗓音柔得似春日潺潺流过的溪水。   “既应了你,至少今日,我不会碰你。”   一时,她也不好再拒绝。   待解得只余下一身里衣,她慌忙捂住襟口,往床内侧缩了缩。   这般下意识的警觉模样,慕明韶瞧着眸色有几分晦暗不明,在她身侧缓缓躺下,语中掺了几分不满。   “你身上,又有何处是我没见过的。”   谢依依没理他,捂着襟口双眸紧闭,静思着刚才的情形,以及…往后的盘算。   她身上勾人的浅淡香味儿就这么在床榻间蔓延。   隔了几月时间,浅淡的花香再度萦绕于鼻尖,而这撩人气息的主人就乖巧宁静地躺在他身侧。   慕明韶觉得,他以前可果真耐力惊人。   分明已对人动了心,竟还能强忍着对温热香软的身子视若不见。   腰间环上一只遒劲有力的胳膊,   谢依依再度被人拉到身前,纤白的脖颈间被他动作轻柔地落下一吻。   她的身子本就敏感,对方动作再如何温和,也不由得随着他过分贴近暧昧的动作娇吟几声。   顺着帘内温热气息缓缓飘入慕明韶耳中,令他一时止了动作。   却也令他心底愈发燥热。   “依依。”   慕明韶搂着她的动作又紧了紧,待到谢依依素白里衣下柔软娇小的身子与他贴合的不见一丝缝隙时,才放轻了动作。   “以往我不曾想过,自己竟还有后悔的一日。”   谢依依推拒不得,垂下眸子,在心底极为隐蔽处小声附和着他。   她亦是后悔,为何没再知晓慕明韶真面目之时,及时止损。   那会儿她兄长已有了升官之迹,他们亦不过刚出华京城,她当时若及时抽身回谢府,恐怕也不会有后来那些事了。   如今,在她心底虽不如何,也不算差到极致。   若慕明韶未做那些后悔之事,她在日复一日的时光里,对他感情愈发深厚,难舍难分。   最终恐怕会更惨烈。   以慕明韶对至高之位的执着,实在不必怀疑。   慕明韶这会儿如将渴死的旅人一般,自纤细娇柔的脖颈处,一路吻到额间。   动作极力温柔,却依旧挡不住那份真实掩于心底的狠厉。   若非今日被拒了,真得被拆吞入腹。   她一时觉得,她真是极会安慰自己。   几乎在吻过谢依依额间的下一瞬,慕明韶闭上眸子,立刻被沉沉睡意勾去了魂。   身侧的气息渐渐由刚才的粗重变得平稳,谢依依伸手推了推他,见没有任何反应,才松了一口气,而后才小心翼翼从束缚着她的手臂中挣脱开来,朝身后退了退,直到紧贴墙面,才敢睡过去。   *   再度睁开双眸,谢依依才觉自己歇着的地方不知何时换了一处。   屋内生着火炉,温热舒适,她身上只着里衣,以及床边架子上她自己那身红梅斗篷。   对这陌生之处,她自然多有惊惶,慌忙起身套上那斗篷,绕过将床榻围成狭小隔间的屏风。   然后便瞧见了伏于书案上写字的慕明韶,闻声转眸对她勾起一丝笑意,将手中狼毫笔搁在砚台上,有些懒散地靠在身后椅背上。   既被瞧见,谢依依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还有两步之遥时,就被慕明韶握住小臂,猝不及防拉到他腿上坐着。   她觉得这动作极为不舒服,轻轻扭动了下,却被人愈发用力箍住腰间,丝毫不能动弹。   只能听人俯身在她耳旁柔声道:“多亏依依,今日我才能睡得这样安稳。”   语毕,又轻拭过那白皙小巧的耳垂。   瞧着耳垂因羞赧而充血变红,怀中人身子不住轻颤。   他心中才生出几分满意。   这般情绪起伏,他才能觉得谢依依是在他怀中握着的。   他抬手抚过谢依依那张皙白清丽的小脸,这会儿搭着几缕凌乱的青丝,更显得娇小羸弱。   不由就令他一阵心疼。   “饿吗?我命人从后厨送些吃得来。”   谢依依想摇头,但肚子又的确空荡荡的,便呆愣愣问了一句:   “为何不将我送回自己的屋子?”   慕明韶唇角柔和的笑意凝住,轻抚她柔顺的搭在肩上的发丝,又捏起桌上折了几折的素白宣纸,沉声道:“不是你与我说的,休了裴清荷吗?”   闻言,谢依依神情愣住了。   左右不过睡了一下午的时间,慕明韶竟连休书都已写好。   她原先想着,如何都要几日时光。   慕明韶果真无情的令人心寒。   思及过往被他冷然对待的经历,谢依依觉得手脚顿时都冰凉了几分。   慕明韶依旧带着几分柔情垂首吻她眼尾。   “若不饿,就暂且在这里歇着,晚些时候,我带你出去。”   另一只手说话间抱上谢依依腿弯,将她打横抱起。   谢依依一时未反应过来,他所说的“出去”,是如何的出去。   等被人再度放在屏风后那张床榻上,她回过神来,正欲拉着人询问,又被外头一阵剧烈的推门声打断。   春日前最后的一阵寒风顺着大开的房门猛烈涌入屋内,饶是隔了一扇屏风,也依旧难以挡住。   被慕明韶动作迅捷地解了斗篷,谢依依不由缩了缩身子,打着颤出声,“出去是……”   慕明韶视线转过屏风,嗓音混着寒风低凉几分,将她塞进被褥当中后,毫不犹豫打断了她的话:   “等着。”      ☆、第四十五章   慕明韶动作柔缓地替她掖好被角, 才转身绕过了屏风。   下一瞬,谢依依便听见外头传来一声温柔的女声,“殿下, 不知道今日唤妾身来是何事?”   那嗓音尖尖细细,一听便是刻意装出来的。   谢依依不由将半个脑袋从被窝中探了出来。   听得一阵细微响动, 陶瓷汤匙轻轻撞上瓦罐,有几分清脆。   “虽不知是何事,妾身想着这几日殿下事务繁忙,还是特意煨了罐药汤带来。”   裴清荷柔柔说着, 用厚布捂着药汤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书案上。   饶是隔着屏风望不见外面景象,光听窸窸窣窣的响动也能听得出那人的用心。   结果却是慕明韶冷如霜冰回了一句, “不必,上回和你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气氛一瞬静谧。   接着,就是一阵轻微的抽泣声。   裴清荷抬袖捂住了面,也不敢哭得太大声,生怕惹得慕明韶不喜。   “自然不愿…殿下明明知晓, 妾身废了多大的心力才如愿以偿嫁过来……”   那断断续续的嗓音,一抽一抽,最后裴清荷实在没憋住, 嗓音高昂不少。   她当初险些闹得父女情绝, 若非她爹过于宠着她,恐怕这会儿她便不是裴家的大小姐了。   慕明韶前回与她说的, 是让她回去,就道是婚礼当日他未赶得及归来,这回婚事做不得数。   亦或者,直接道裴家送错了人,真正的裴清荷去了南方过冬, 现在这个不过是模样和裴家小姐有几分相似,假裴清荷,便这般被赶出了门去。   如此,她仍旧存了名声。   可她哪里甘心如此?   不论现在慕明韶待她的态度如何,至少还在他府上,往后日子长久,她不信还就磨不出一丁点儿情分来。   “殿下不喜,清荷便整日闷在后院中,不来讨殿下的嫌……为何…殿下就容不得清荷在府中住着呢?”   裴清荷心中泛起汹涌的委屈之感,也不顾原先强装出的温婉模样,放下手,狠狠搭在红木书案上,猛力用指甲扣着,高声质问道:   “殿下就真瞧不见当初清荷为了嫁给殿下废了多少心神吗……”   慕明韶眯了眯眼,垂眸望着那双搭在书案上纤细的手。   裴清荷的模样不差,因着他父亲在皇上跟前受宠,当初登门求娶的人不少。   他也不知,是慕明朝与她说了什么,还是什么缘故,这人偏是一副非他不嫁的劲儿。   “你倒也知晓自己废了多少心机。”他低声回道,忽地轻叹一声气:   “罢了。”   裴清荷没听出他语中是何意味,下意识以为他不让自己离开,心下忽地一喜,连忙抬袖抹了眼泪。   细软的绸缎划过面颊。   她正要对慕明韶说,往后只要他不喜,她决计不会出现在他跟前。   只是,话为出口,她眼前蓦然出现一封羊皮纸包的信封,   上方飘逸的“休书”二字实在扎眼得很。   裴清荷以为自己瞧错了,反复看了几遍才反应过来。   不错,慕明韶与她商量不成,的的确确想要休了她。   她一时有些腿软,手狠狠抓着书案边缘才没让自己跌下去。   这会儿一点不装,哭得万分凄厉。   “清荷如何就碍着殿下了?不过占了个院子……殿下若是想要纳妾亦或迎娶侧室,清荷也绝无二话。”   她这会儿甚至不敢再去想前回撞见的那个缩在慕明韶怀中的狐媚子,只盼着自个儿今日能留下。   那一张精致绘着典雅妆容的面上此刻被泪水糊了小半张脸。   几乎哭得喘不过气来。   分明视线模糊,慕明韶两指间捏着的信却格外清晰。   且愈看愈刺眼。   她心口猛地被扎了一下,直接壮着胆子夺了过来,双手猛然用力,就将纸张撕开了个小口子。   “撕了也无事,下回就是送去裴府上了。”   慕明韶冷声一句,令她动作忽地一滞。   而后直接跌倒地面,放肆地大声哭了起来。   “清荷知晓殿下不喜欢我……清荷也不曾奢望过……不过想着能伴在殿下身侧……为何…这点儿卑微的愿望都不能满足清荷呢?”   裴清荷越哭越大声,嗓音一会儿便哑了。   她扶着桌沿,拖着瘫软的身子绕过书案,还未碰上慕明韶的衣角,便被他起身避开。   慕明韶垂眸冷眼望着她。   其实她耍了那些小心思嫁给他,他着实不在意。   就如她所说的,她安安稳稳待着,并不会扰到他,他只需当这人不存在就好,毕竟也不需要主动给自己树敌。   如今却有几分不同。   谢依依不喜,他自不会将人留在府中碍眼。   该说的话已说尽。   他转过身子,想朝书房里头的屏风处走出。   恰好与再度披上斗篷,扶着屏风,呆愣愣站在那处瞧着的谢依依视线对上。   自打听见裴清荷那凄厉的哭喊声,她便走过来瞧着了。   毕竟…她当初便是最委屈的时候,也不曾哭得这样撕心裂肺,戳得一旁听的人心口都一阵闷疼。   偏偏慕明韶就能那样面色平静的冷眼瞧着。   一副无情至极的模样。   逼得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以往两人相处时的情景。   她紧攥着屏风边,实在又不敢信这人喜欢她了。   兴许……真只是因她逃离而一时生起的兴趣。   “还是算了吧……”踱着沉重的步子到了慕明韶跟前,她略有几分疲倦地对眼前人开口道。   她只是想试探看现在的慕明韶如何作想,却不想真毁了一个女子。   慕明韶抬手抚过她略有几分憔悴的素白脸颊,未施唇脂的小嘴儿都泛了几分白。   比起刚才裴清荷那哭得满脸泪痕的模样更惹人心疼。   谢依依说得极小声,瘫在书案旁的裴清荷却仍是听见,蒙了雾的眼狠厉地朝这处望了过来。   又撑着地面,拼了力站直了身子。   谢依依转眸便可望见裴清荷顶着那张有几分凶狠的脸往这儿小步走过来。   她不由得攥住慕明韶衣袖,往他身侧躲了躲,低喃地又重复了一遍,“这事还是算了…你不必将她休了……”   这女人还迷恋着慕明韶,她有些理解那是怎样的感受。   当初她被慕明韶的冷然无情伤得极惨,也不愿自个儿成了那恶人。   倏地,慕明韶将她抱在怀中,身子带着她打了个转。   裴清荷那狠然落下的巴掌拍在了他背上,还带了一声嫌恶至极的骂声,“贱人!”   听那闷重的声响,想必落下的那掌是极用力的。   裴清荷一时也未料到自己这样猝不及防,竟也会落到慕明韶身上,怔住了,连不住留下的眼泪都滞了一瞬。   她看着慕明韶转过眼眸看她,眸色冰冷凌厉,出声却只淡淡一句,“听见了吗?”   说罢,也不顾她茫然的反应,将谢依依打横抱起,回了书案前,捏起落在书案一角的休书,丢进谢依依怀中。   临去前,才又对裴清荷说道:“你暂且不必忧心自个儿被休了。”   那嗓音淡然地不起一丝涟漪,叫人听不出出声的人带着各种情绪。   裴清荷听闻之后,刚才险些被扣得裂开的指甲紧紧攥住掌心,面上落下的泪珠却反倒更多了。   那女人一出现她便瞧清了,慕明韶就是想着休了她将王妃的位子空出来让给那女人。   哪怕刚才那女人帮了她,她也依旧生不出一丁点儿感激之情。   但到底,暂且能安心留在王府之中了。   *   从书房到慕明韶院子,到她自己院子的路,谢依依都知晓得很清楚。   但这会儿,黑夜之中,慕明韶所走的,却并非那两条路。   她不由揪住他胸口处的布料,嗓音带了几分怯意,“这是去哪儿?”   纤瘦柔腻的脖颈被慕明韶冰凉的指尖轻缓抚过,她肌肤轻颤,后仰几分,又被人扣住后颈。   “你不是想坐王妃之位?”   慕明韶低声问她。   她揪着那块布料的手紧了紧,到底还是轻声问道:“刚才那女子,哭得万分惨烈,你便没有一丁点儿心疼吗?”   慕明韶眉头微皱,他原以为谢依依刚才小脸惨白,是被裴清荷给吓着了,却未想到是因心疼。   她心肠这样软,对他来说,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垂首稳了稳她有些冰凉的脸颊,面容比之刚才的淡漠柔缓了几分,嗓音也带了几分柔情,“若是依依如此,我自会心疼。”   只是,他的依依也不会哭得这般聒噪。   永远都是静静地落眼泪,哭得狠了再配上些细柔撩人的抽泣声,便是闹起情绪来,嗓音也扬不起几分。   这般,更令他心疼。   谢依依白皙的肌肤泛起一丝浅浅的粉,在小道昏暗的烛火照耀下,令他有些移不开眼了。   尽管心底不信他这些,毕竟她也并非没有哭得狠的时候,除非受了伤,慕明韶能惦记一丝一毫,往常也不见他心疼她。   只是那番带着柔情的言语仍是令她生出几分羞涩之意。   撇开脑袋,又令她再度注意到这路的不对劲。   不由又问了一声,“这路…是去何处的?”   “去洞房。”慕明韶沉声答她,路上还有守夜的三两侍卫小厮,却依旧毫不避讳地将她抱在怀中,带了几分亲昵:   “我当初欠了你一回洞房花烛。”   闻声,谢依依心里却懵了,“何处?”   慕明韶脚步放缓,低头望着她,搂着她脖颈的手抚过那搭在肩上细软如上好锦缎的墨黑发丝,将她又搂抱地紧了几分。   “去翠云楼,你不曾听过,只是这处布置起洞房的屋子来却是格外快。”   他说完没一会儿,谢依依便立刻反应过来。   能将洞房布置得极快,是什么地方细想便知晓。   她在华京城内也听旁人说起过。   那窑子里的花样繁多,自然也有这种,花些银两便可让人感受到新婚夜的感觉。   一反应过来,她便猛地摇了摇脑袋。   “我…我知晓……华京城内也有这样的去处,我不想去那处……”   即便心心念念着出去,她也不想去那种地方。   “也不算欠了……”   当初他们成婚的礼数也算全了。   除却慕明韶用了个错误的名,也并未碰她。   只是,慕明韶却未停下步子。   谢依依也知晓今日躲不过去,昨日应了人,今日也是她自个儿站出来将人拦住。   她轻轻咬着下唇,再度伸手揪住了他胸口被她抓出褶皱的布料,“就去屋里行吗?”   不管如今慕明韶怎样想,至少他顶着开罪太傅的风险要将裴清荷休了。   况且,以他们两人先前的关系,她到底是不亏的。   总归她往后也没再想着嫁与旁人。      ☆、第四十六章   听闻谢依依这声, 慕明韶才停下了步子。   他心底终究是懊悔的。   最终的情愫太过隐秘,心底察觉不出,明面上还寻了百般借口。   好在如今谢依依就在怀中紧搂着, 他还有机会。   她不再推拒,已是万幸, 他不敢拒绝。   手指曲起刮了刮她柔腻的脸颊,柔声道:   “好,依你。”   话音一落,他转过身子, 朝着自己的院子迈去。   饶是无人抬头注视,被他这般抱在怀里, 她心底也有几分怪异。   可即便她提了,慕明韶也似没听见一般,抱着她直接到了他屋旁的澡间。   里头热水都是常备着的,掀开几层帘子进了最里面,氤氲着温暖舒适的水汽。   四周围了昏黄明亮的烛光, 显得气氛尤为旖旎暧昧。   到了这处,还未被放下,谢依依心里有些无奈了。   不得不拍了拍人胳膊, 抬起小脸, 轻声道:“已经到了。”   慕明韶垂眸瞧了她一眼,   “你自个儿洗?”   “外面不是有两个侍候的小丫鬟吗?”   闻言, 慕明韶回眸瞧了眼,面容不置可否,缓缓将她放下,却依旧未收回搂着她细瘦腰肢的手。   隔着细柔的绸缎里衣,那柔腻的肌肤几乎就贴在他掌心, 甚至能感受到极细微的颤动。   他不由得垂下脑袋,又无人贴近几分,幽深的眸子里泛着浅浅涟漪,嗓音低沉微喑。   “一起自然更快些。”   谢依依听着,皙白的面上一瞬发起了烫,她实在料想不到,他竟会说出这种话,语调平淡,可言语中却透着急切。   慕明韶如今对她的兴趣,可太浓烈了些。   只是,那冷若冰霜的面孔却也始终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令她指尖都微微发着颤。   “我……”   出了声,却又说不下去。   慕明韶倒是也察觉出她心底的抗拒之心,只是她不说,他也不准备顺着她心思走下去,兀自松了束缚在她腰上的手,走到一旁,缓缓解开了身上的锦袍。   衣裳一件件落地,谢依依直接撇过了脸去。   她不是没见过慕明韶的身子什么样。   只是他现在的这番态度甚为诡异,   “依依。”   慕明韶嗓音低凉地唤了她一声,刚才她那副走神的模样令他十分不喜。   尤其她面色平静,眼皮搭下,叫人看不出她心中所想,更令他焦躁几分。   偏偏她还浑然不觉,俯下身子之时还攥紧了身上的斗篷。   “我去唤外头的丫鬟进来。”   她说着后退一步,就要撤出帘外,却被人从水中伸出的手猛然握住手臂。   “脱了,不然我就这般将你带进水里。”   缺了柔情,他这会儿的嗓音微冷。   刚才他瞧清楚了,谢依依望向他的眼神中,依旧是怯意占了上风。   于是,在她短暂的愣神过后,便被人毫不留情地握着手腕,拉入水中。   他面色如常地将她披在外的斗篷解开,随手甩在地面。   剩下的那身里衣就这样贴服在她身上,隐隐约约瞧见可人的抹肚,和那称得上曼妙的身姿。   谢依依身子纤瘦羸弱,细腰只手便可覆住,该长肉的地方,却也长得不少。   这会儿受了惊吓,慌忙伸手捂着双肩,因着讶异嗓音难得高了几分。   “你…你怎会变成这样……”   慕明韶喉结微动,外界寒风顺着窗缝与门缝涌了几丝进来,依旧抵不住他身上的突如其来的燥热。   “那你喜欢我哪般模样?”   他低声问着,手下动作却也没停,滚烫的掌心握住谢依依搭在肩上的小手,轻轻握住。   哪样皆不喜欢。   谢依依嗓子哽住,终是没胆子将那句话说出口。   只能松了搭在两边肩上的手,任由慕明韶将她身上那身里衣也解了,一并扔到一旁。   最后,只余下一件浅粉色的抹肚沾水湿漉漉地粘在她身上。   慕明韶瞧着,不知想到什么,眸色倏地暗了下去。   “你以往自己在我面前脱的时候,可不曾委屈惧怕成这样。”   那会儿的慕明韶对她可没有这般兴趣,她甚至怀疑,自己在他眼中,与市集上卖的猪肉是否有什么差别。   现在,那落在她身上的眸子毫不掩饰地带着赤.裸裸的侵略之意。   她见过,自然能认出来。   “你以往…待我很冷淡。”   随着颈后的丝带被解下,她垂着脑袋,小声回了一句。   慕明韶见她这副模样,胸口仿佛被人狠狠揪起,只能不厌其烦地与她道歉:“过去之事,是我错了。”   谢依依面上瞧不出什么反应,柔弱的双手轻轻握住他手臂,不想让他再凑近。   她心底知晓,慕明韶这会儿待她还在兴头上,与他说,她不喜欢他,让他放过她,自是不可能。   可她不舒服,过了一年时光,慕明韶才与她说,他以往便喜欢她,那时不过昏了头脑才待她不好,她又凭何让他如愿。   更何况,她也不知晓他能多久的兴致,往后再用那副冷漠的面无情看她,她又该如何。   慕明韶看她面上平平淡淡,眼尾却不知何时沾了抹殷红,一颗心猛然被揪起。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宽慰眼前娇嫩的人儿了。   抬手轻柔地抹了抹她眼尾,谢依依下意识撇过面,他手指僵在半空中。   他以往待谢依依冷淡,谢依依如今冷他也是应当的。   只是他到底受不住。   不论外面如何说,他也是自幼受着数不尽的宠爱长到这般。   “依依。”   自水下又将人搂住,他又唤了人一声。   没了衣衫隔阂,谢依依那柔软细腻的肌肤触感便全落到了他手中。   他忽地想到,当初在华京城,亦有许多见过她的王宫贵胄想将她收入手中,她自然不缺宠爱,亦不缺旁人的喜爱。   甚至于,旁人的喜爱于她来说,都是一种负担。   难得的,他有了一瞬挫败感。   而后又将人彻底拉进怀里,任由她柔软的身子与他相贴,都能感受到她一声一声柔缓的心跳。   “这般,我不好沐浴了。”   谢依依涨红了一张脸,又推不开他。   一触到慕明韶精瘦的肌肤,她心下便生出几分慌乱,用力也不敢,只轻轻推着,想让他自己松开。   这动作落在氤氲的热气之下,反像是在调.情。   “依依如今究竟不喜欢我何处?”   沉声问罢,似是知晓自己得不出什么想要的答案一般   抬手拾起一旁放着的皂荚,掌心生出泡沫后才抚上谢依依脖颈,缓缓揉搓着。   “沐浴罢。”   谢依依绷起小脸,抿着唇,心跳加速几分,终于壮着胆子拉住他动作的手,问了句:“你…又喜欢我何处?”   她实在想不出,毕竟乐安仰慕她,也是因着她有几分医术。   慕明韶闭了双眸,片刻睁开,在水中洗净了泡沫,抬手捏了捏她素净泛粉的脸颊,平日里冷峻的面容都软和了下来。   “你当初跪在我屋外时,穿了件红色的袄衣。”   谢依依愣了愣,不知道他缘何又提起此事,呆呆回了一句,“跪下来恳求你的人不少……”   “我院门前栽了两株红梅,那日你身上落了雪,将那两株红梅都压了两分。”   他兀自说着。如今细想,那时就对人生了兴趣,却如何也不愿承认。   毕竟,他从来都觉得,那般热烈的情感只会误人。   若往后坐上那至高之位,他倒是有可能为了子嗣去娶三两女子。   如今有了谢依依,却是不可能了。   他略使力,抽出被谢依依紧握的手,自上而下,在她身上缓缓揉搓着掌心的泡沫。   触到她胸前和腰际时,不可避免地听着人咬着唇嘤咛了一声。   “我……我自己来……”   小脸红得几欲滴血,眸中也泛起一层水雾,双目有些迷离地望着人。   所见所闻都勾的他动作一滞。   人就在他怀中任他揉捏,他也不欲忍着,伸手将人抱去一旁的红松木板上坐好,只留一双白嫩的小脚浸在水中。   水珠子自美玉一般的肌肤上一颗颗滑下。   “本王伺候你沐浴,不好?”   他嗓音掺了几丝喑哑,掌心自她滑腻光洁的小腿肚抹过。   谢依依下意识想抬腿避过,却被握住了细瘦的脚踝。   没了热水的遮掩,自然令她愈发羞怯。   可慕明韶却浑然不觉一般,甚至有些乐此不疲。   身子上的束缚,体力悬殊,她没法子抗拒,只能任由人借着沐浴的名将她身子缓缓摩挲过。   眸中雾气又添了一层,她紧抿着唇也拦不住喉中哼哼唧唧的嘤咛声,不得不迫着自己去想旁的事,只当这会儿伺候她的不过一个寻常丫鬟。   待到她身子各处都被抹了层泡沫,慕明韶才又将她拖入水中。   他在她脖颈处轻轻嗅了嗅,最后只皱着眉与她说了一句,“还是你自己身上的味香些。”   她根本不敢答他,等他唤了丫鬟托着换洗的衣裳进来,慌慌张张地擦尽身上水珠,将发丝抹得半干,也不顾那衣裳只是一层薄纱。   套上直接踏着步子冲去了与澡间相连的屋门。   一到床榻边,立刻翻身上榻,将自己整个人都闷进了被褥中,出了澡间这许久,她浑身仍旧发着烫。   她不知晓刚才慕明韶所说究竟是否是真。   怎可能有人如他那般,分明喜欢一个人…却还百般折磨她?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那滑腻发热的脸颊,当初自然有人因瞧见她这张脸,一路跟踪她来求娶的。   慕明韶那般说,也不似作假。   沉思间,被褥被人从外猛然掀开,她抬眸往上方望去,慕明韶的面色算不得好看。   “你想闷死自己吗?”   冬日里的被褥厚实,谢依依纤瘦的身子缩在里头,几乎瞧不出里头闷了个人。   他刚才进屋时那急切得近欲发疯的心这会儿依旧令他情绪焦躁。   不待谢依依回答,直接翻身上了榻,拉上床边帷幔,将人堵在了自己与墙壁之间。   “我伺候了你,你跑得倒是挺快。”   他冷声说着,那一头墨黑的长发披在身上,还在朝下滴着水珠。   几乎胡乱擦拭几下,便套上寝衣赶了过来。   床幔被拉上,榻间一瞬变得逼仄,谢依依被他按着双肩抵在墙上,险些喘不过气来。   她自然晓得慕明韶不想让她那般轻松离开,只是那处旖旎暧昧的气氛让她一刻也待不下去。   原想着这人只有些许不满,没料到竟生了几丝怒火。   撇过脑袋,嫣红的樱唇紧抿,刚才脑中所想,她还未得出个答案。   不过…这会儿,她似乎不必那么怯懦。   眼皮轻抬,那一双含水的眸子便全露了出来,她缓缓转过脑袋,仰面望着慕明韶,轻声道:   “娶妻,伺候,皆是你说的。”   她皆不过被迫受下。   慕明韶脸色又黑了几分,偏偏还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刚才他自以为的温情,不过是因谢依依根本没法子抗拒。   闷得令他不知该回什么。   被他覆在掌下的瘦削肩膀似乎稍稍用力便可捏碎。   一层薄纱下罩着的娇嫩泛粉的身子,亦是仿若触之即碎。   他放轻了手里力道,将人缓缓按在了床榻之上。   时日还久,谢依依现在已认了命。   他便不信,往后她仍能这般在心底推拒他。   “那床榻之事,你也能这般安心受着?”略带了分嘲意开口问道,实则他也没给她拒绝机会。   谢依依没应他,却闭上双眸,撇开了脸。   哪怕那卷翘眼睫不住打着颤,这意思,也是认下了。   *   第二日睁开眼眸时,天还未大亮。   谢依依发觉还被人紧搂在怀里,借着微弱的光芒,可以瞧见人俊美的面容,唇角微弯,双目紧闭。   面色倏地涨红。   这会儿两人不着寸缕就这么窝在被中,如何想都有几分怪异。   况且,昨夜的事还历历在目。   她顶着强烈困意,将自个儿猛然从人怀中脱出,伸了手去取过搭在帷幔外的里衣。   只是,系了几条带子,才发觉这里衣大了许多,竟不是她的。   她不得已,绕过床榻上的人,掀开帷幔去取为自个儿备的里衣。   恰好,身子刚一探出,撞上一个着丫鬟服饰的人立在屏风处,朝里打量着。      ☆、第四十七章   裴清荷强忍着嫌恶之心, 才换上了一身丫鬟服饰,跟着伺候慕明韶的小丫鬟溜进了屋里。   她抹了浓郁的香露,厚实的袄衣下也没添多少布料。   是想着, 再撩拨慕明韶一回。   昨日她瞧见了,慕明韶那女子并非寻常的冷血无情。   既如此, 慕明韶并非全然对女色毫无兴趣。   到底也是大家闺秀,进屋时,面上都沾了几分羞赧的绯红。   谁想,一绕过屏风, 竟又瞧见了那狐媚子。   探了半个身子出来,衣衫不整, 透着宽大领口,都能瞧见里头星星点点的密集红痕。   只瞧上一眼,便可想到昨夜是如何的颠鸾倒凤。   裴清荷任由指甲掐进掌心,冷然瞪着谢依依,恨不能直接将她从床上拖下, 直接带到屋门外,让她丢尽颜面。   如此想着,她身子不受控制一般迈到了紫檀木雕花床边。伸手就要拽住呆愣在床榻上的谢依依。   倏地, 谢依依被人握住腰, 拉入床榻中。   帷幔被一只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掌掀开,慕明韶冷着脸看了眼裴清荷, 又转过眸子望向屏风边两名小丫鬟。   “将药搁在左侧案上,退下吧。”   那小丫鬟一听吩咐,自然不敢多停留,有个好心地凑过去拉了拉裴清荷的袖子,见人不理, 慌慌张张跟着另一个小丫鬟退出了屋。   慕明韶朝着站在床侧,恶狠狠盯向床榻内的裴清荷望了,冷声重复道:“出去。”   说罢,他也不管裴清荷要如何,无视她脸上涌起的委屈,松了拉着帷幔的手,暗蓝色帷幔随之落下,遮住榻内景色。   慕明韶抱起谢依依抵墙面上,勾她胸前系紧的带子,还掺了一丝玩味的语气问她:   “穿我的衣服作甚?”   “我未…”她出口嗓音竟有几分沙哑,令她不由想到昨夜那番荒唐,红了小脸,垂下脑袋。   “恰好拿错了。”   她言语间,慕明韶已缓缓解了那身里衣的带子。   他自然不可能起得比谢依依更晚,这衣裳他穿过后,顺手搭在靠床的一侧。   先前未睁眼,不过想看看,她究竟准备如何。   没想到她却只是,轻轻推开了他。   修长的两根指抚上谢依依腰间那块以红丝线系着的羊脂白玉佩,触感温热。   配上洁白无瑕的肌肤,视觉冲击尤为猛烈。   这是他昨夜亲自系上,尾部还缠着一只小巧的铃铛,声音细弱,便是剧烈走动,也几乎听不见声儿。   原以为谢依依昨夜会问他,如何又将这玉佩寻回。   结果却是谢依依任由他在她身上行事,脸上泛着浓重红晕,也未问上一句。   他指尖不时刮到谢依依腰侧的肌肤,这会儿她依旧只抿着唇儿,将细微的声响都闷在嘴中。   逼得他手下使了几分力道,谢依依才轻声嘤咛握住了他胡乱动作的手。   “别……”   如愿以偿,慕明韶勾起嘴角轻笑了声,才撤开了手。   “这玉佩配你,往后可别轻易赠人了。”   谢依依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眸,眼睫上还挂了几滴水珠子,随着她颔首的动作轻颤。   她便是想赠,如今也无人可赠。   这般惹人怜惜的模样,慕明韶如何也忍不住,掐着她腰迫着人离他近了几分,而后俯下身,不带丝毫犹豫地吻上了红得发艳的樱唇。   隔了一层帷幔,床内的动静再小,裴清荷站在床侧也听得一清二楚。   “殿下。”她使了狠力攥紧掌心,才没让自己失了神智。   “床榻的贱婢连个名分都无,殿下如此…若是传出去……”   闻言,慕明韶倏地停了动作,脸色覆上一层浅薄的冰霜,纤长指尖在谢依依身上滑动着,将那身里衣缓缓剥落,套上了他自己宽阔的身子。   “等我会儿。”   下了榻,凌厉的眼眸带着寒凉光芒,自裴清荷那穿着丫鬟衣裳的身上扫过。   裴清荷惊得后退一步,脚跟抵住了身后的衣柜,她壮了壮胆子,“殿下若是喜欢那女人,将她纳为妾不就好了……”   到时她到底是王府的主母,那女人要如何也得看她的脸色。   心里头算盘打得精妙,慕明韶下一瞬的言语却破灭了她的幻想。   “可本王却想让她坐上王妃的位子。”   “殿下…那女子模样再如何,在丰国内也是个没身份的,殿下何必…何必……”   她颤巍巍扶着一旁的柜门把手,憋了半晌,没挤出后面的字眼。   自己上赶着给慕明韶利用,便已经够丢人了,偏偏对方对她不予理会,她还过来贴着这人的冷脸。   连她自己都说不出余下的话。   慕明韶看她这模样,深吸了口气,谢依依此刻还在床榻内,他自不可能说出太过狠厉的言语,只冷着声警告道:   “你若是还识趣就赶紧离开,今日之事本王不欲追究。”   闻言,裴清荷哽住了声。   眼前之人还是她熟悉的那位,和寻常一般冷漠。   可细想,却是觉得她误了他和床榻内那女子的事儿。   她顿时有了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殿下…殿下…待你清醒过来你定会后悔的!那女子对你来说并无半点用处。”   她捂住沾了泪的艳丽脸颊,哭声照旧闷在手中,听着却依旧凄厉。   今日特意赶了早,涂上连她自个儿都惊艳的妆容就赶了过来。   原先她想着慕明韶昨夜被小狐狸精勾了魂,今日清醒过来定然会后悔。   她过来,便能劝说好他,加之她这般不顾颜面的勾他,往后两人说不定也不会再如陌路。   可谁料,昨日那女子就宿在他榻上。   身为太傅家中备受宠爱的嫡小姐,她还不曾受过这等委屈。   捂着脸,横冲直撞地就朝着屋外冲去。   简直,丢尽了颜面。   慕明韶未做停留,取了一旁架上比他小了几号的素白里衣,才又掀开帷幔,钻进床榻内,将衣裳递给了谢依依,还冷声配了句:   “不必管她。”   “你别这样无情好吗?”   谢依依细白的指尖攥住里衣,边往身上套,边颤着声儿和他说道。   听她这般说,慕明韶脸色有些难看,“她自找的,你又何必忧心她?”   谢依依垂着脑袋沉默了,只是胸口处难受得紧。   自然也有几分同情那女子。   但到底,是她自己听不下去。   仿佛以前的日子在她身上打上了烙印一般,一听到慕明韶那样说话的声,她便难受,胸口又闷又疼,连泪都险些止不住。   慕明韶察觉出她的不对劲,心里莫名,也不得不缓和了声音,柔声宽慰她:“我会想别的法子送她离开。”   “嗯。”谢依依闷声回他,带着浓重鼻音。   令他有些受不住了。   直接在床沿坐下,抬手轻柔拭过她颊上落下的一层薄薄清泪。   “你知晓,我待旁人是何态度。”   她自然知晓,毕竟自个儿经历过,兴许还该是曾经最无情的那个。   她系好了颈上的带子,被人猝不及防拉入怀里,慕明韶柔缓地抚着她纤瘦柔腻的背,“如今也只有依依与旁人不同。”   他说着闭上了双眸,轻轻吸嗅怀中淡雅的清香。   连他都不曾料想过,自己竟也会有这么一日,这样柔情似水地对待旁人。   只是怀中这具纤弱的身子,他一碰上。便再也不愿松手。   不得不顺着谢依依的喜好来待她。   她不喜他冷峻的样子,他亦只能收敛了锋芒,温声与她说话。   即便如此,谢依依缩在他怀中,身子亦有几分颤意。   他不着痕迹地叹了声气,抱着人缓缓坐在床沿,过去一旁将刚才丫鬟送来的汤药端了过来。   待他走近,谢依依闻着便大致猜出里面有何药物,但仍皱着眉问了一声,“这是什么?”   “养身子的药。”   慕明韶答完一顿,单手揉了揉谢依依布料下柔软平坦的肚子,“也能助你早日怀上。”   谢依依一听立刻皱了眉,没接过那瓷碗,轻声问他:“你…你又不喜欢小孩儿,何必……”   她还记得当初慕明韶威胁说杀了乐安这事儿呢。   “若是我的,我自会好好疼爱。”   慕明韶薄唇微勾,他的确不喜欢,只是瞧着谢依依喜欢。   她不接下汤碗,他便在她身侧坐了下来,舀了一勺汤药递到她唇边,“怎么,你不想要吗?”   谢依依听不出他语中何意,慌忙摇了摇头,喝下他递过来的那勺汤药,垂眸思量一瞬,才抬头温声与他说道:   “我亦是想求子的,可否明日让我去明圣寺拜拜观音像?”   她身子今日疲乏,实在走不动道。   况且,也不想让慕明韶觉得她太过心急。   慕明韶依旧一勺勺汤药递到她唇边,似是喂出了兴致一般,待瓷碗将要见底,才回了她一句,“你想去明圣寺?”   他面色平静淡然,看不出什么。   谢依依却自个儿生了几分慌乱,脑袋轻点,又连忙补充道:“听闻明圣寺的佛像都十分灵验。”   慕明韶眼皮子搭下,神色晦暗不明,她实在瞧不出他这会儿究竟是个什么情绪。   汤药彻底见了底,他将汤匙丢回碗中,才柔声道:   “我明日陪你一道。”   听得她一时愣住,想反问他明明事务繁忙,不该这样有空,话到唇边打了个转,却又咽了下去。   “那……便多谢殿下特意抽出时间来陪我了。”   她不知晓明圣寺里头如何,但料想应与明金寺相差不大,慕明韶总不可能时时都跟着她。   总能有一丝间隙的。   她细细思索着,耳畔传来慕明韶有些古怪的嗓音。   “殿下?”   待她刚回过神,慕明韶又用被瓷碗捂热的手捏了捏她脸颊,亲昵反问道:   “不该叫夫君吗?”   他忆起谢依依当初娇怯唤他的声儿,模样场景都记不大真切,只是那软软的嗓音却在他耳旁打着转。   让他想再听一回。   谢依依却没应,顶着泛粉的脸蛋儿又将自己埋入被中,仿若没听见他那番话一般,带着鼻音闷声闷气地回他:   “我有些困,今日再歇息一会儿。”      ☆、第四十八章      谢依依刚一躺下, 便被慕明韶握住手臂给拉了起来。   然后便瞧见他将高领的襟口向下拉了拉,露出一个被咬破皮的牙印。   “抱歉,我……”   昨夜这人凑在她耳旁说了不少荤话, 她实在听不得,也不知道何处来的胆子, 对着人细长的颈子就咬了上去,也没注意轻重,待齿间蔓延开一股铁锈味儿才回过神来。   慕明韶手指划过止了血的伤口,却弯了唇角, 嗓音柔缓:   “这伤既是依依咬出来的,自然也需要依依负责。”   说罢, 又变戏法般将当初塞给谢依依的那个小铁盒又取了出来。   谢依依自知理亏,只能接了过来,将盖子掀开,用指尖沾了一丝药膏,轻轻涂抹到慕明韶伤口。   如今的指甲染了一层丹蔻, 是东宫结识的宫女赞她手细嫩漂亮,硬给她涂上的。   涂完也的确惊艳,她干脆留下那两人赠的一瓶丹蔻, 淡了便补上一层。   慕明韶先前也注意到, 只是没料到她指尖沾了药膏在他颈下缓缓涂抹,会这样的勾人。   那细嫩的指腹缓缓在伤口出抚过, 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适感。   他原先自己用,因着手心薄茧,常有几分不适。   谢依依就紧抿着唇,眼眉敛下,认认真真替他抹了一层又一层, 似羽毛划过一般撩得身上一阵燥热。   待那纤长白嫩的手要合上铁盒时,猛然被他握住。   连他也未反应过来。   反应过来也不愿松手了。   “这样,就完了吗?”他压低了嗓音,沉声问道。   谢依依见挣脱不开,任由他攥着,轻声回他:   “伤口都已覆住了,再要用,也该到明日才行。”   慕明韶根本不在意她如何回答,纤长指尖搭上她下的系带,正欲抬手解了,却被谢依依猛地用另一只手握住手指。   “我今日累了,想歇着……”   她自然不可能不知晓慕明韶要做什么,面色显出一丝惊慌。   慕明韶却仿若没听见一般,等谢依依指下用了些力气,才俯身对着她眉心吻了吻,嗓音轻柔地回道:   “今日余下的时间都让你歇着。”   刚落了声,又听谢依依有些急切地提起了乐安。   “那乐安……”   他眸色微暗,心底自有一丝不爽。   毕竟乐安到底是旁人的儿子,还是那位他有些看不惯的大哥。   谢依依竟这般关心。   他不着痕迹地压下了眸低的不满,嗓音低凉几分:   “我去替你看着。”   如此,谢依依的确没了非起来不可的理由,她咬了咬牙,干脆就躺了下去。   “既如此,随你。”   她撇过了脑袋,强迫自个儿放空脑袋,任由慕明韶将她身上装束缓缓解开,脱了丢在一旁。   她原以为慕明韶对情.欲并无兴趣,不曾想过,他竟会这样热衷与她行这事。   谢依依不得不与慕明韶相对,那满溢了占有欲的眼神便是她闭上双眸都挡不住。   没一会便娇吟出声。   “依依。”慕明韶用低沉的声连唤她几声。   不论谢依依心中如何作想,现在她却的的确确如水般瘫在他怀中。   搭在肩上的小脑袋不理他,只发出几声断断续续的碎吟,白嫩的肌肤微微战栗,腰上小粒的铃铛也随着动作发出几声细弱声响。   慕明韶觉得自己听着仿若失了神智一般。沉声在她耳畔道:“唤我夫君。”   谢依依抬手咬着手背,一时未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怔了会才颤着声唤道:   “夫君……”   终于听得这声,慕明韶唇角翘起,眸中终于带上了几抹喜色。   只是动作却仍未放缓。   谢依依掺了几丝哭噎声,知晓自己没了法子,只能双手竭力掐着慕明韶的背,来发泄自己心底的不满。   对方浑然不觉一般,令她心底生了狠,直接咬上他肩膀,听得对方闷哼一声。   然后便又没了然后。   不知过了多久,慕明韶才止了动作,将人从榻上打横抱起,抱着她一路到了热气氤氲的澡间。   刚沾上热水,慕明韶揉了揉墨黑的发丝,正要再说什么,才发现怀中的娇人儿搭在红松木板已因疲倦昏睡了过去。   *   谢依依再度醒来,屋外黄昏暮色。   身子仿若自高楼跌下一般散了架,连舒展都万分艰难,尤其那细瘦的腰肢,疼得厉害。   她轻咳了一声,立刻有丫鬟推门而入,送了晚膳进来,还替她拉开床上帷幔。   为了不让她下榻,直接在床榻上替她洗漱好,又架了张小桌子放上床,将那些饭菜全部端上了小桌。   其中还有先前伺候过她的那个小丫鬟。   她这会儿身上四处都是遮不住的印记,实在不习惯旁人在旁盯着。   带着沙哑的声柔声细语劝说几个小丫鬟,“你们暂且出去吧,吃完了我再唤你们进来。”   几个小丫鬟听了吩咐,二话没说退出了房间。   她们自个儿见了谢依依模样,脸色都不由泛起两抹红晕。   独独那个伺候过谢依依的小丫鬟一时舍不得离开,就站在床侧瞧着她。   “姑娘,你可真受宠。”   听着小丫鬟不加掩饰的艳羡,谢依依提箸的手一顿。   如今在旁人眼里瞧着,她的确是受宠不假。   可若她说,她自打嫁给慕明韶,记忆里皆在受苦。   “若姑娘往后成了王爷的妃子,能不能……让奴婢当姑娘的贴身丫鬟呀。”   当贴身丫鬟的待遇可比现在好上许多倍,外头那些小门小户的小姐指不准都不上她呢。   她眸中带着期盼直盯着谢依依不放,谢依依却仿佛没听见一般,夹了块萝卜放入口中,细嚼慢咽。   显然就是不愿意了,小丫鬟知晓她脾气好,冷哼了声就要甩袖离开。   她还不知自己何时就要离开,自然不可能应下这么荒唐的理由。   况且在家中还有伺候了她将近十年的丫鬟,她不需要旁人,也信不过旁人。   只看着小丫鬟气鼓鼓地出了门。   慕明韶回来时,谢依依还在慢条斯理地品着粥。   她身上罩了层薄纱,凑近了瞧,昨夜那些癫狂的痕迹悉数落入眼中。   喉结微动,他竟然发觉自己又有几分受不住了。   谢依依闻声搁下手中汤匙,转过眸子看他,眸中瞬间带上了哀求,“我今日真不行了……”   他略勾了唇角,抬手抚了抚她带着泪痕的脸,却只是回道:“我去瞧过乐安了,他那身子,能活过二十便是庆幸,如何都活不过二十五。”   谢依依知晓自己想歪了,脸上微热,忙转过了面。   二十,堪堪及冠。   如今慕明韶亦不过才二十。   便是这人的性命骤然停止,她心底都不由惋惜。   更何况是现在她还有这几分好感的乐安。   “不必忧心,他知晓自己活不长久,自会愈发珍惜余下的日子。”   见她背影落寞,慕明韶在她身后坐下,缓缓抚着她背,轻声宽慰。   半晌不得回应,隔了不知多久,谢依依也未回她这句   “我已吃饱了,想歇下了,明日还得出门去明圣寺。”   她推了推身前的小桌,哑声回道,被沙哑的嗓音掩盖住,听不出她现在是什么情绪。   桌上的粥也不过喝了小草,如何也不过吃得半饱,这借口不过是因没了胃口。   慕明韶也没阻她,只唤丫鬟进来将小桌上余下的剩饭剩菜清了,伺候她洗漱。   过后,他自个儿也洗漱完,从屋中的小书柜里捧了本书,翻身上榻。   谢依依未立刻睡着,瞧了眼他在烛火和窗外夕阳余晖下有些温和的侧脸,心底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这么一会儿的时光的确安逸,可稍一想到过去和往后,她便有些不舒服了。   慕明韶似是感受到她的目光,垂下脑袋看她。   惊得她立刻闭上了眼眸。   然后便察觉到慕明韶抬手抚过了她的鬓角。   她眼珠子轻颤,却根本不敢动弹。   好在对方只是将她细柔的发丝捋了一遭。   *   谢依依几乎一夜都未睡好,全在思索着第二日到了明圣寺后如何将慕明韶支开。   未料及,第二日慕明帆又过来了王府。   待看望完乐安,将他抱着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也没回来。   说是要与慕明韶商量国事。   若是他那张温和面上正经的出奇,谢依依都要怀疑他是与自己打好商量了。   在慕明帆嗓音落下的一刹那,她立刻扯着慕明韶袖子接上了话茬。   “我今日自个儿去明圣寺就好。”   慕明韶微微垂下脑袋,发觉听到的只是这么一声,脸上顿时暗了几分。   他今日得知慕明帆过来,特意挑了身颈子低的外袍,襟口甚至未绣花纹。   便是想让慕明帆瞧瞧他颈子上那道牙印。   结果对方不曾将视线投到他这处,谢依依这会儿竟还将他撇下。   将他们二人间的疏离在慕明帆跟前展现的一清二楚。   是以,他眉头紧皱,未曾有半分犹豫,面上如落了层风雪一般,冷声拒绝道:   “今日不巧,明韶外出有事,大哥不妨还是等明日过来商谈。”   慕明帆并未察觉出什么,他来时便已考虑过此番状况,他到底劝说不了慕明韶。   眼看着他就要点头应下,谢依依心底微慌,连忙扬起声抢在她前头说道:   “不必了。”   等两人视线都莫名地投到她身上,她左胸口处跳得更激烈了几分。   偏也只能只能强压着,敛下眸子向慕明韶身子又贴近几分,让自己的小声的嗓音显得极为细柔。   “殿下每日都能见着我,太子殿下所要同你说的,却兴许是过时不候的要事。”   言语微顿,她缓缓抬起了眸子,轻牵起慕明韶掩在袖中的手,出声仍是那般柔缓:   “依依不希望自己耽搁了殿下的正事。”   那双含水般的杏眸与慕明韶相对视,眸中映出他的模样,仿佛满眼都是他。   慕明韶心里生出的不满总算缓和不少,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了几分,对着身前乖顺至极且为他着想的娇人儿实在吐不出拒绝的话语。   况且,她这般模样,亦不像是一心念着远离他。   他转过眸子看了眼站在原处的慕明帆,心底的那股子烦躁仿若一瞬散了个干净。   再回首,揉过谢依依发丝,其后便是对她放柔了声道:   “本王送你到王府门。”   谢依依闻言,垂下脑袋,颔首应下。   这番要求她自也不可能再拒绝。   待到进了马车内坐下,她才彻底松了那口气。   她对她祖母的过往倒没什么想知晓的,初听及还有几分激动,后来细想到底斯人已逝,知晓的越多,能引起她感伤的事物越多,倒还不如像现在这般,只每年祭日祭奠一番。   令她在意的,还是玄济大师,兴许有法子彻底医好乐安。   如此,哪怕她只是在其中出了少部分份力,也有足够的自信,到慕明帆跟前,让他因着这番恩情,想方设法护她回华京城。   等回了谢府,有兄长的庇佑,便能完全安下心来。      ☆、第四十九章   马车驶到寺门口, 不得不停下,余下的路程只能依靠双腿。   身旁围了群侍卫还有慕明韶派过来的两个小丫鬟,谢依依只能乖乖先去了祭拜求子观音的佛堂。   寺内深处是一层高大的佛塔, 外部围着一圈佛堂,最中央是一棵传闻生长了上千年的祈愿树。   敲击木鱼和僧人低声诵读经文的阵阵声响, 听得人心绪愈发安宁。   祭拜过后,谢依依借口留下,磨磨蹭蹭写了许久的心愿,待丢上祈愿树的刹那, 终于瞧见玄济大师自廊下匆匆走过。   拐了个弯向她这处走来。   未及走近,那浑厚沧桑之声远远传来。   “夫人有佛缘, 可要去大堂内求一签?”   谢依依等得便是玄济大师寻来,自然毫不犹豫柔声应下。   玄济大师远名在外,寻常丫鬟侍卫也识得,他主动邀人求签亦是难得,也无人阻拦, 催着谢依依赶紧回府。   只是侍卫虽被两个罗汉僧拦在门外,那两个小丫鬟却还是跟着进了寺内大堂。   因是个寻常日子,大堂内挤了四五香客, 却恰好还余了一个空着的蒲团。   谢依依跪在蒲团上, 纤长柔嫩的握住签筒轻轻摇晃,有几分心不在焉。   她与玄济大师要说的, 也不是不能让慕明韶听见,但她出门寻的借口只是求子,若让他知晓了,她早盘算了旁的事,尤其是乐安之事, 多少有些忧患在里头。   “咚”一声轻响,签筒内晃出一根签子。   谢依依下意识俯下身子,还未来得及查看。   那签子便被一只褶皱的手拾走了。   玄济大师似笑非笑地眼神从她身后两个小丫鬟身上扫过,悠长地对两人开口道:“老僧解签向来都是单独与人相说。”   谢依依未给两个面面相觑的小丫鬟一点儿机会,对着玄济大师微微颔首,便同他绕进了大堂边的一间屋。   静室正有两名僧人打坐冥思,玄济大师毫不客气暂且让两人从另一扇门出去等着。   一切顺利地令谢依依不由觉得,玄济大师早就料想到一切,刻意在祈愿树下与她相逢呢。   目送那两位僧人离开,玄济才转过身,两条胳膊垂在身材,轻声道:   “夫人,你今日前来为的应当也不是求签。”   听得她连摇头,略带几分尴尬地回道:   “不必…不必这么唤我。”   玄济大师却只是对她摆了摆手,自顾自继续道:   “其实老僧与夫人的祖母相识多年,却也有许多年不曾见过面了。”   谢依依下意识以为他如此说,是因她祖母过世了。   下一瞬,却又听他道:   “当年老僧不过刚受了足戒,下山历练,偏得打抱不平,最后犯了心病,险些丧病。”   “后来,是夫人的祖母将老僧救下。”   玄济大师说话时,目光透过前方的门望向极远之处,手捋过长须,嗓音也比寻常时候更悠远。   谢依依却一时愣了。   她可从来不曾知晓她那位祖母还有这般的本事。   玄济大师却似是并未察觉她的困惑,只兀自继续说道:   “老僧这几年用于医治乐安的方子,皆是按着当年夫人祖母医治老僧的来配的。”   “大师,你是否是弄错人了?”   她听到那番话,终是没忍住将之打断。   玄济大师却头回带了一丝情绪反驳她:   “救命恩人,老僧怎会弄错?”   他面上那笃定的神色,险些让谢依依以为自个儿记忆出了差错,咬着下唇,轻声回道:   “可……我不曾听过祖母有何济世医人之能。”   “因我寺曾经极为诲医,她当年救下老僧,自该付出几分代价。”   玄济大师话音刚落,谢依依直觉自己听见一声木头签子被掰断的声,只是被那宽大的僧袍挡住,她也不能确信。   毕竟玄济大师向来从容淡然,实在不似一个会轻易起情绪的。   她紧抿着唇,半晌未反应过来,对方所言究竟是何意。   “老僧便是与夫人说了,夫人也不一定知晓,寻常人不管江湖事,你祖母当年因救下老僧被赶出现今避世数十年的栖云派。”   玄济大师继续用沧桑悠远的声与她语调浅淡的解释着,似是知晓她完全不知晓,也并未细说,将话题又转至乐安的病上。   “当初老僧笃定夫人与老僧那旧识有关,并非单因容貌,还有夫人身上有与旧识身上一模一样的香味儿,当年旧识用自个儿的血救下老僧性命,兴许那血即是一味药。”   闻言,谢依依滞了一瞬,忽地忆起慕明韶曾经也如此说过。   她自个儿自是嗅不出自己身上有什么味儿。   但听得这番话,她完全顾不得细想,搭在身前的双手猛然相握攥紧,略有几分急切地询问道:“既然这样,那我也能如此?”   她这模样令玄济法师那双白眉下的双眸也凝住了会儿。   沧桑的声中才带了些无奈回她:“夫人与乐安这般要好?且不说是否可行,若是最后得要了夫人的命如何?”   闻声,谢依依垂下了眸子,盯着地面上自己那双精致的浅黛绣花鞋鞋面。   最后才因对着玄济大师身份的那份信任,轻叹了声气缓缓回道:   “若能医好乐安,太子殿下便欠下我一份极大的恩情,到时我便可借着这份恩情,令他派人护我回家。至于……我祖母亦是活过了耳顺之年。”   嗓音细柔,却说的十足坚定。   玄济大师也未再坚持,闭上清明的双眸,缓缓缓缓回忆着。   “当年老僧大抵费了五六日才回过气来,余下的,依靠寻常药物就好,这是方子。”   他说着,边将方子递了过来。   “多谢大师。”   谢依依捏着手中折了四折的纸张,心底生出几许感动之意,眼尾忽地红了。   将纸张小心翼翼塞入了荷包之中,对着眼前的玄济大师微微俯身致谢。   若能回去,日子便能悠然安心地过下去了。   “依依并非冷情,只是祖母已逝,对她之事也实在不愿探知。若…若乐安身子真能恢复,依依往后可能不会再踏入明圣寺。”   她要回华京,至多再去相似的明金寺,能相逢便是缘,不能,也只能作罢。   玄济大师神色不见起伏,但却缓缓摇了摇头:“夫人何必?当年夫人祖母救下老僧性命,如今不过算是偿了一丁点恩情,往后入了轮回,亦是老僧欠她的。”   他话音落下,谢依依正要转身离开,室内的另一扇门却被人缓缓从门外推开。   谢依依那张惊慌失措的小脸全落入了那人眼中。   风无珩听了门外僧人指示,前来与玄济大师道别,不曾想,他未能进入安王府,竟然在明圣寺撞见了谢依依。   “我…我先走了。”谢依依心底尴尬,根本不知该说什么,慌乱道了声别,转身朝着屋门走去。   却被风无珩快步走近,握住了手腕。   “依依,你果真又被他找回去了。”   听到身后沉重的声,谢依依动作却滞住了,回过神来才愣愣问道:   “你怎知晓?”   以他旬国将军的身份,来这儿就足够怪异了,竟还知晓她当初偷溜的事。   风无珩唇角不自觉勾起抹冷笑,“自是因为慕明韶误以为你跑去寻了我,百般向我试探。”   “我怎会……”   她怎会去寻他。谢依依话到一半猛然哽住,脑中猛然浮现自己在宫里头听见的那些话。   她倒想过慕明韶会想方设法寻她,甚至找去华京城,寻上她兄长。   却不想,他还会去找风无珩。   谢依依试探性挣扎了一下自己那细瘦柔弱的手腕,没想到风无珩察觉到她动作直接松开。   但仍攥得有几分疼。   她轻轻揉着泛红的手腕,觉得这会儿再仓促离开,太不合适,不由呆愣着问了句:   “北部战事已平了吗?”   “这几月暂且无事。”   风无珩一双眼眸就没从她身上离开过,认真回了她,而又还同她解释道:   “丰国亦有不少兵马折回了京城,我在军营内打探到一丝丰国将军与慕明韶有联系的消息,隐蔽至极,前些日子,还被他传信与我给盖过。”   他说着一顿,看着谢依依垂下眼眸也不知是否在听的模样,心底叹口气,继续道:“我便是跟来看看是否属实,毕竟,慕明韶与边境十座城的守卫亦似有联系。”   其实他大可不必自己前来,只是,前些日子慕明韶忽地又不再与他联系,令他不由怀疑,他又寻回了谢依依。   “是。”谢依依忽地抬了眸回他,与他对视上后又微微躲闪开,软糯的嗓音带了一丝凉意:   “你打探到了吗?若是没有……待我之后回了华京城,再写信与你详说。”   说罢,她即要转身,又被风无珩捏住了肩。   似是感觉到她身子微颤,才慌忙又松了手。   只是低沉的嗓音吐出的声却没有半分客气。   “你如何回华京城?我带了近百侍卫,连安王府都难靠近。”   听的她脸色微微一变,强行压下。   刚缓了一分心绪,风无珩也跟着她缓和了语调,低喑的声柔声相邀:   “恰好我也要回京禀报些要事,不妨你今日就同我一道。”   他声落下不过一瞬,立刻有刚才跟着一道推门进屋的侍卫扬声质问道:   “将军,这怎好?回京前你定要回趟军营稳固军心,秦小姐也是这样交代的。”   风无珩闻声回眸瞪了那侍卫一眼,低冷着声回他,“无事,入秋前北部定不会挑起事端。”   他说得一股轻松淡然满不在意的意味。   谢依依抬起那张清艳的小脸儿看他。   那眸中本已添了几分期待的光亮,最后眼皮子搭下,眼睫微颤着,她还是摇了摇头,语调平静不见一丝涟漪地回道:   “不必了,我已寻到人相帮。”   与那人恩情相抵,她回去之后,再不必忧心旁的事。   她心意已决,对着风无珩微微颔首,嗓音轻柔而疏离地道了声谢,要他不必忧心。   只是,当她再要转身,在旁看了许久的玄济大师却顺着风无珩的意思,用那沧桑却带着无边意味的声拦了她。   “夫人若真想回去,倒不妨接受了风将军的好意。太子殿下在安王眼下,若他真要留你下来,即便到时出京城容易,兴许到边境也就结束了。”   不光难。   谢依依知晓那里有多少人欠着他的恩情,且…有几位还是赔了城印,几乎任他摆布。   “我进不去安王府,他亦不知晓我偷着来了燕京城。到时自北部绕回去,短时内他定不会知晓。”   玄济大师话音刚落下,风无珩跟着低声接上一句。   他二人说得的确在理。   但她不想欠了风无珩。   因她不知晓如何偿还,便永远是心底的一个疙瘩。   “若真有效,乐安应当一月时光便可恢复大好,到时,夫人可再来一趟寺内。”   玄济大师主动给她安排了个台阶。   既有一月时间考虑,她不必也不该这样急着拒绝。   只是,风无珩身后那两个侍卫瞪着她的目光就没有弱下去过。   令她脸色不由微微发热。   “若期间风将军需离开,直接走了就是,不必再等我过来……”   低声丢下这句,她垂下脑袋,终于无阻无碍地离开了静室。   那两个小丫鬟在原先的地方,显然等得有几分不耐了。   不住叽叽喳喳在她耳畔问她,求了个怎样的签子,竟然花费这样久的时间解签。   谢依依不得不想了个借口糊弄两人,道是玄济大师说她与慕明韶感情一帆风顺,只是过段时日在旁的事上会有不小的波折,她便是花费许久,询问这解难转运的法子。   那两个小丫鬟听进去了,却不知信了没有。   她亦没精力再管。   要她连续四五日随便划些血给乐安倒不是难事。   难得是,如何让慕明韶发觉不了。   谁知那人何时要拉了她上榻,在她身上何处划出道口子都不合适。   思虑一路,她也未想出可行的方法。   任那两个小丫鬟挽着她下了轿。   刚踏上回她自个儿院里的小道,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愤怒的骂声:   “该死的畜生!谁准你划了本姑娘的手!”   不等她反应,一团猫儿自顾自爬上她身子,使劲攀着。   原先她只瞧见一团模糊身影,等垂眸想将猫儿抱下,才发觉,竟是与她分别许久的红糖。   这会儿正狠狠扒着她,对她喵喵叫了两声,似在控诉她的不辞而别。   俯身将它放到地面上的手一滞,她将怀中的猫儿抱得紧了几分,唇角微弯,动作轻柔地给他顺着背上细柔的毛。   “将这只畜生放下!”   闻声抬头,谢依依才发觉刚才那骂声就来自裴清荷,不光手被划开了一道大口子,连白嫩端庄的面上都有一道细微的爪印。   正恶狠狠盯着她和手中的红糖。   那手背上的的伤口还在缓缓向石子路面滴着几滴殷红鲜血。   谢依依瞧着,顺毛的手不自觉使了几分力气。   红糖吃了痛,又在她怀里不满地喵了一声。   唤回她刚走失的魂。   令她神色淡然,语调平静,一字一句地驳了裴清荷:   “不,这是我养的猫儿。”   “你养的猫儿?你自己又算什么?”   裴清荷听她这声,却是气得冷笑几声。   她可没忘了她当初穿着下人衣裳半缩在慕明韶怀中时的模样。   不过是靠着张白嫩的脸儿上位的贱婢罢了。   这一猫一人都令她气得发疯。   本想抱着猫儿揉捏,谁知晓那畜生在她脸上蹬了一脚,再想抱起来教训,却又猛地划破她娇嫩保养得当的手背,胡乱窜了出去。   如今两个东西倒是齐整地待在了一处。   对着一旁喘着气儿赶来的小丫鬟猛然一拍,裴清荷冷着张涨红的脸高声吩咐道:   “将她给本姑娘拉出府去,用太傅府的马车载着,直接载去裴府大门!”      ☆、第五十章   身后几个跟上来的丫鬟皆是裴清荷的陪嫁丫鬟, 此刻得了令,也顾不得休息。   便是谢依依身侧的那两个小丫鬟厉声呵斥,那几人依旧猛然冲过来拽住谢依依胳膊, 将她狠狠束缚在原地。   怀中的猫儿也被拽得跌落地面,对着周遭几人胡乱叫着。   谢依依咬了咬牙, 见挣脱不开,干脆放弃了挣扎,垂眸看了眼身下围着她打转的红糖,澄澈明亮的眸子难得降了丝温度。   一双杏眸瞪着裴清荷, 甜糯的嗓音微冷,“你若真有那个胆子, 便赶紧带着我出去。”   若是慕明韶连这人都拦不住,她也没什么可忧心的了。   裴清荷听出她语中挑衅,当即冷了一张脸,也不管这会儿闷在书房的慕明韶何时将会出来,盯着涨红的精致脸庞走到谢依依近前, 狠抓住她被丫鬟束缚的手臂。   冷着那被气得发抖的声道:“何必在这里激我?到了太傅府有你受的!我便不信慕明韶还能对太傅府如何。”   她说罢,略垂下眼皮,看着谢依依那张清艳娇嫩的脸庞, 怒极的心中没由来一阵烦躁, 掐着她胳膊的手也不由多使了几分力。   唇角勾起了抹冷笑,出声冰冷:   “我瞧你无权无势的, 就靠着这张脸罢。”   “带走……”   裴清荷微扬起下巴,眼神对着谢依依左右两侧的小丫鬟使了颜色,低声吩咐。   只说了两字,便被另条道上传来的低凉之声打断:   “带去哪儿?”   裴清荷白了脸,却依旧未松手。   垂下眼眸, 等着人快步走去,她才猛地抬头道:“这女人今日得罪了我,殿下还不许清荷教训一番吗?”   说着一顿,她一咬牙,低声威胁道:“若是真不行,待明日清荷就回门,事无巨细告诉我爹!”   她那迂腐的爹在皇上跟前自有几分说话的位置,便是不讨好,也无人敢得罪。   慕明韶抿着唇,一言未发,直接走到谢依依跟前,立刻就有明事理的小厮过来拉开了丫鬟,捂着人嘴将人脱了下去,   见状,裴清荷心底凉了半截,却依旧不服输地抬眸盯着慕明韶。   然后,便看着慕明韶动作也带着几分狠,将谢依依猛然拉进怀里,转眸望向她,薄唇微启,“你若是急,不妨今日赶回去。”   裴清荷深黑的瞳孔微缩,手下竟又加了几分力道,余光瞥见谢依依秀气的柳眉微皱,心下一狠,将那冰凉的手塞入谢依依袖中,自手肘处猛地滑下。   听见谢依依疼得闷哼一声,她才冷笑一声,心满意足地收回了指尖沾血的手。   “我才不回去。”   她盯着慕明韶低笑道。   看他竟没有半分在意,只是将谢依依搂得又紧了几分,动作带了几分慌乱,撩起袖子去看伤口。   心底愈发森冷,轻颤的声是她自己都想象不出的阴沉。   “殿下不妨就与外边宣布了,为了娶个身份卑微,身世不明的女子,就要休了自个儿的王妃!”   说话间,她一双眸子死盯着慕明韶。   这会儿,他对她生出几分怒火,亦是她所期盼的。   可惜,慕明韶那幽潭般的墨眸沾了冰霜,却只略略扫她一眼,其后,便小心翼翼端着谢依依受伤的小臂,朝不远处的卧房走去。   大约走了两步,他才转过眸子,低声吩咐:“她要走,送她到王府正门,若不走,就让她安心待在自己院子。”   说罢,也不顾身后由沉闷变得高昂的哭声,一路扶着谢依依回了屋内。   谢依依将嫩藕般细嫩的小臂从衣袖中滑出,搭在了棕黑色的木桌上。   仿若精致名贵的宝玉。   只是上面一道鲜突兀的血痕以及手腕处一圈紫红生生破坏了这副美景。   慕明韶强压着心里的怒意,在她另一侧坐下,小心翼翼在她那伤口上抹着药膏。   谢依依手臂不时轻颤,却没了再多反应。   看得慕明韶实在忍不住,用指腹划过谢依依眼下娇嫩的肌肤,稍一用力,略略发红。   “不疼?怎么不哭了?”   他分明记得谢依依那澄澈双眸就是一汪泉水,稍不注意,便哭得可怜兮兮。   如今这伤痕划了大半个小臂,也算是惨烈,竟连个眼眶都未红。   谢依依被他这样不添掩饰的目光盯着,敛下眼眉,面上泛起两抹红晕。   她若是心底泛了委屈,那眸子就不再受她控制了。   连她自个儿都嫌弃。   可她也实在不必为了这么一道伤痕就哭。   见她不答话,慕明韶也未多说什么,只是手下动作愈发轻柔,覆着厚厚冰霜般的脸也扫去几层霜雪,缓声低柔道:   “放心,不论碰到什么波折,都阻不了我们两人的事。”   谢依依愣了会儿,才想起,自己在寺中和那两个小丫鬟说的事。   她稍一回忆,才后知后觉,那两个小丫鬟在发现挡不住发怒的裴清荷之时,便有一个没了身影。   想必是事无巨细告诉他了。   反正也是假的,她干脆乖顺地轻声应下。   慕明韶看她这模样,绷着的脸缓和不少。   不光看着谢依依受了伤,他跟着心疼,便是知晓谢依依心里膈着什么,他也是跟着一道不舒服。   见他这模样,谢依依抿了抿唇,心底有几丝说不出的感受。   但细想之后依旧被她轻松压下,轻声请求道:   “何时,你让我再出门,去宫里头将那红蛛取出来可好?”   哪想,慕明韶一听她这样说,那缓下的脸庞一滞,沉声反问她:   “不是已说了不作数了吗?”   这事他稍一想起,便觉闷得喘不过气。   从前他大抵是疯了,竟舍得谢依依在他眼皮底下受苦。   闻声,谢依依心底微愣。   她还当,先前是慕明韶一时冲动才这般说。   秀眉随着小臂处传来的阵阵刺痛颦起,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抚过额间冷汗,小声问道:   “你当初不是说了要去救人?”   话音刚落,慕明韶立刻回道:“随口说说罢了,我也并非需要那人活着。”   忆起此事,他心底自是愈发后悔。   旁人再如何,又如何比得上他的依依。   “可……都到这种地步了。”   谢依依喃喃说着,见慕明韶眉头依旧紧皱,攥了攥掌心,咬着下唇,伸手环过他腰,将自己整个人扑进他怀里。   那左胸膛处的心跳,在她耳畔剧烈加快。   她微仰起脑袋,用瘦削小巧的下巴抵着人,极小声极温柔地道:“况且,那也是我们两人一起养下的。你说过,若它一月不吃不喝,可就没命了。”   慕明韶看她这模样,不由喉结微微颤动。   初识谢依依时,她便极喜欢与人撒娇,越亲近越如此。   可兴许是被他婉拒的次数多了,她性子似乎就变了,自然也可能是被她压在了心底。   他缓缓闭上了眼眸,再睁眼,动作发了点儿很,用力掐着人腰肢将她抱上了自己腿上。   谢依依被吓到,轻呼了声,而后那轻软之声便被堵在了齿间,又缓缓阖上双眸任他掠夺。   待怀中人涨红了脸,身子打着颤推他,他才大发慈悲般撤离了人。   “要如何,都听你的。”   “只是,过后,你便将这事从头到尾忘了吧。”   谢依依被他蹭的微微发痒,听他这声,那小脸上的红晕顿时撤离。   那些事,她怎可能忘记。   只要待在慕明韶身侧,便是平时瞧着铜镜中光洁的额头,以及沐浴时看着那细嫩的肌肤,与他相处的日子,都历历在眼中划过。   她搭在慕明韶腰际的手动了动,最后还是学着他,将他搂得紧了几分。   “你如今待我这样好,我又何必再记着那些事。”   这般乖顺体贴的模样,慕明韶实在寻不出何拒绝的理由,只能低声应了她。   *   待到第二日,一个来回,一个上午还未过去,谢依依便取回了那木盒子,也的确是速战速决,未有任何拖沓。   慕明韶看着谢依依极为小心谨慎地将木盒子交到他手中的举止,不由觉得几分好笑。   那盒中的血腥味儿极淡,隔得时间久了,亦有几分浅淡的香气。   谢依依被他强拉着又说了许久的话,才顶着一张泛红的小脸儿匆匆赶回了自己院子。   她小臂上一长条的伤口已结了一层厚厚的痂。   一进自己屋,她面色极为平静地将伤口的痂,从手肘至手腕处猛力撕下,险些没将她疼得晕过去。   臂上的鲜血也流得比昨日还多。   她都不知晓自己是如何跟着送汤药和午膳的丫鬟,进了乐安住的屋子又出来的。   偏偏今日慕明韶还来她屋内,要与她一道用膳。   她疼得整条手臂都发软,木筷也握不住。   慕明韶一眼瞧出不对劲,拉开她衣袖,伤口止了血,一条凹痕却明明白白告诉旁人,这是扣了痂后才出现的。   他轻柔抚上,谢依依身子猛地打了个颤。   还不得不软着声,顶着泛红的眼眶,委屈道:   “伤口发痒……”   慕明韶心疼,眸中的冷意却如何都消退不下。   “以前怎不见你如此?”   谢依依听他如此说,抿了唇,她结痂时并不会如何痒,还是看着旁人死去活来的才知晓。   这会儿只能轻声胡诌道:“以前……你并不关心……”   这番话,却是直直戳进了慕明韶心中。   他眸光微动。   以前他心绪烦躁,的的确确不曾关注过谢依依的伤口如何恢复,只是不愿瞧见她留疤。   眼皮缓缓覆住墨潭,他动作极为轻柔地在谢依依完好的肌肤上轻抚着,沉声回道:   “往后,你跟着我一道住,也方便你日后去照料乐安。”   如此,让他好好补偿先前之事。   谢依依闻言却是慌忙摇了摇脑袋。   “这如何行?”   刚问出,慕明韶睁了眼眸,脸色微变,她不得不借着他语中另一事转了话锋:   “我…最近瞧着乐安恹恹的,他今日告诉我说,是想念宫里的人和景了。”   言语间微顿,她搭上慕明韶的手,放缓了声请求道:   “你当初将他接来也不过是为了叫我留下,如今,将他送回去可好?”      ☆、第五十一章   慕明韶从谢依依话中品出了一丝异样的意味。   但她说得确是事实, 他寻不出丝毫反驳的理由。   沉思片刻,他才揉着眉心回道:   “如今乐安的病还未好全,将他送回宫, 谁知大哥会不会寻个借口邀你一道?”   只是想着谢依依要一连离开他几日,他心底便不可避免地生出几分焦躁。   听他这般说, 谢依依抿了唇,柔声回他:“他又能寻何借口?我偶尔像今日这般过去看看就够了。”   “那便依着你。”   谢依依这模样,他实在道不出一句违了她心思的话语。   “过两日遇上大哥,我与他说一声, 到时让他亲自将人接走。”   说着,他停了声。   谢依依竟为这事弯起唇角, 看得他心里猛然一揪。   她竟能这般容易满足。   将人被拉起的浅粉绣有璎珞纹样袖子缓缓放下,衣袖质感轻柔棉腻,却也比不得谢依依那滑腻的肌肤,   这会儿因着伤口红了一大半,显出几分狰狞质感, 慕明韶越看越有股喘不过气的情绪。   待袖口落下,遮住那大片泛起殷红的肌肤,他倏地将人拉入怀中, 在她额间, 脸颊细细吻着,低声宽慰她:“往后日子安逸下来, 我即刻娶你为妻。”   语毕,还特意补充一句,“自然不像先前那般简陋。”   谢依依姿态乖巧,任他搂着,一会儿便羞赧地垂下脑袋, 轻声问道:“那裴姑娘?”   他听这姓,忆起昨日之事,心底立刻丝丝缕缕生出凉意。   连带着嗓音都不自觉掺了几分冷:   “到时我自会处理好。”   谢依依低声应他。   气氛一瞬陷入沉寂。   慕明韶揉了揉她柔软的掌心,知晓她这会提不起筷,也不唤外头丫鬟进来伺候,自己提着木筷,夹着印象里谢依依还算喜欢的菜一下下喂入她唇间。   谢依依也不挑,不论什么送到唇边,都乖乖张开粉润的樱唇含住,细细咀嚼之后吞咽下肚。   还是他忧心谢依依吃得太干,不时拿着汤匙送去一勺汤。   他慢慢起了兴致。   可谢依依却没一会儿就蹙起双眉头,轻声哀求道:“我已饱了。”   其实她都有几分撑了,才有胆子推拒了慕明韶递到唇边的那勺汤。   果然,他顷刻变了脸色,将那汤匙转手丢回了汤碗中。   令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按着他近日喜好,搂住他脖颈,凑到他颈边,轻声询问:   “我去院中散散步,消消食,好吗?”   慕明韶低低“嗯”了一声,算作应下。   而后又立刻接上一句,“这种事你不必请示我。”   说罢,他就瞧见谢依依垂下了眼眸,望向被他紧紧环住的细瘦腰肢。   他使了几分力,谢依依在他怀中几乎动弹不得。   每回搂着人,总是下意识这般。   带着几分依依不舍,才缓缓收回了绕过人腰肢的胳膊。   谢依依小步出了屋,轻吐一口气。   不论如何,现在这些事,还如她意料之中的发展。   她提的要求本也算不得过分,慕明韶几乎事事都依着她。   院子里的猫儿正懒洋洋瘫在草地上沐浴新春的阳光,待她一走近,立刻翻了个身,扑到她裙下悠悠然蹦来蹦去。   常安如今就住在裴清荷旁边的院子,也难怪裴清荷能跟这猫儿对上了。   慕明韶给常安指派了数不清的杂事,他忙不过来,这猫儿自然而然就到了她这里。   谢依依抿了抿唇,俯下身将红糖抱入怀中。   现在的乐安,也不知是因气候转暖,倒是比以前有活力多了,但闲下来也的确一副恹恹模样,整日闹着要找乐音玩儿。   慕明帆怎可能将一双儿女全送来此处?将乐安送回去,她还有了借口出去府门。   她揉了揉红糖爪中央的肉垫,弯了弯唇角。   *   慕明韶当日便吩咐下人,将谢依依院中的物什全部搬去了主院,进了他自己的屋子。   第二日,入夜,慕明韶一眼就瞧见了谢依依腕上几道爪痕,罩在身上的薄纱怎么都罩不住她手腕上的那几道显眼的红痕。   “与红糖玩得疯了些,一时没注意。”   谢依依想缩回手,反被他攥得紧了几分,就以那如常的面色与他轻声解释。   看她神情平淡,慕明韶心不由又沉了几分。   他记得谢依依分明怕疼得很,如今竟会这副淡然模样。   令他哪怕紧握谢依依手臂,也依旧觉得,手下空荡。   这滋味实在算不得好受。   他竟是又有了当初刚将这人寻回来时,一股无能为力的滋味。   谢依依看他双眸微眯,不知再思索何事的模样,心底微慌,连忙抚过人搭在她腕上的手,向他贴近几分,“许久没见到红糖了。往后,我定会注意。”   嗓音细柔,如春日潺潺溪水一般划过慕明韶心头,叫那少许烦闷都背溪流带走。   慕明韶又一回没了脾气,拉着人手腕将谢依依揽到怀中。   “往后你若还如这般容易受伤,我…兴许会克制不住将你闷在屋里。”   如今还是小伤,也就罢了。   可那血淋淋的伤痕实在令他忍不住多想,日后谢依依若碰见什么,他眼下瞧不见,也护不住人,会发生何事。   谢依依敛下眉眼,静瘫在他怀里,轻声否了一句“别……”   “我还是喜好出门的。乐安身子今日好了不少,但如你先前所言,我还是有几分忧心。”   她缓缓抬了那双清溪般的眸子,柔声说着。   慕明韶知晓她关心那孩子,现在任她行为,却也并非说明他心中不膈应。   “忧心也无用。”   出口太快,嗓音都带了几分未经思虑的冷意。   谢依依双唇微张,贝齿抵着下唇,心里生出一丝不确定。   但依旧只能试探着问道:“既然医术没了法子,我想…或许可以去明圣寺试试,替乐安祈福。我与他相处的日子虽不久,但到底是个惹人怜爱的孩子,我还是盼着他,能安安稳稳,寿终正寝。”   她放缓了声一字一句说着。   不必她这般细细解释,慕明韶也看得出她对那孩子感情如何。   听到“祈福”二字,却令他心头微动。   将刚沐浴过后的人小心翼翼塞入被中,手自她平坦柔腻的小腹抚过。   那纤瘦的腰几乎与他手掌一般大小。   谢依依倏地涨红了脸,而后慕明韶还将脑袋轻轻搭在她肩上,低喑道:“你上回去祈福求子了,如今看来也没个动静。”   闻声,她脸色不由又红了几分,可想而知,触手该有多烫。   她柔嫩的掌心轻轻推着人,“这…这才多久……”   慕明韶巍然不动,她放弃挣扎,将手搭在被褥上,却又被人握过去,包在了掌心。   令她猛然想起一件事。   “你…真想着现在就让我怀上吗?”   她竟然忘了。   不久前慕明韶的确是向皇上讨了她,但几日过去,也没赐个名分。   看他的架势,是定要将她娶回来当王妃了。   她心神慌了些许,一双圆润杏眸紧盯慕明韶。   见他缓缓依靠在后面的软枕上,又拉着她靠过去,低声回她:“随缘便好。”   “不好……”谢依依嗓音极低的驳斥了他,“外面知晓还不知会如何说。”   “外面的人怎会知晓?”   慕明韶随口反问了声,忽地又转了话锋,“你何时想去祈福,直接去寻府里的管事即可,到时,自会有侍卫与你一道。”   谢依依觉得自个儿听出了他语中的意味。   外人不会知晓,应当是指,若她真怀了,慕明韶便不会让她出去,亦不会让外人见着她,如此,自然不会有人知晓王府中有个孕妇。   她想着心底便发颤,慌忙扯了扯慕明韶的袖口,也不回应他前头那句,只提议道:   “去得频繁,佛祖当我没诚心,我还是过段时日再去。”   慕明韶听着眉头微皱。   不等他开口,谢依依立刻抬手将他眉间抚平。   “我还有什么值当你这般忧心的吗?”   慕明韶神情一滞,片刻缓和了眉眼。   她那番话亦寻不出什么错处。   他勾住人白皙纤长的脖颈,在她娇嫩的唇上细细品味着,等到谢依依嘤咛一声,抬手推拒他,才缓缓离了人,搂着她腰一道躺在榻上,沉声道:   “已说了你若想出去,直接与王府正门处就好,自然没什么可忧心的。”   谢依依闻声,将自个儿埋进了他胸膛,轻声应和,又低声回道:“今日与红糖玩得好倦,我想先歇着了。”   *   从三国交界的北部边境绕过,谢依依听闻了延滞近一月的消息。   慕明韶直接在明面上与当今的太子殿下闹翻。   圣上气得卧病在床,但在更换储君这事上,依旧没顺了慕明韶的心。   几乎可以料想到日后的混乱局面。   但这一切与她无甚关系。谢依依合上挑开的窗幔,缓缓倚在软榻上,心底还有一丝不敢置信。   她和兄长都有足足一年多不曾见过了。   一路顺风,当马车在华京城中停下时,她几乎是逃命似的冲下了马车。   谢府的模样和她想象中的大不相同,但牌匾上“谢府”两个字她还能认得。   可惜,正门守着的侍卫,不知换了几批,却不认得她。   便是她身形纤瘦柔弱,那刀戟还是无情的横在她身前,拦住去路。      ☆、第五十二章   风无珩半晌才到了谢依依身后。   他这张脸, 侍卫还是识得的。   另外两个无事的侍卫立刻对他俯身行了行礼。   谢依依攥着手心,垂眸后退一步,眼看着风无珩替她请那两个侍卫进府向谢凌川通报。   她原先平静的心绪, 随着风无珩吐出那三个字,顿时变得躁乱起来。   忽地, 谢府大门猛然被人从里面拉开。   一个穿着浅棕锦袍,身姿飘逸,却偏偏不修边幅的男子冲了出来。   身后还有个女子死命追着他呼喊,“少爷!你不知道小姐在何处, 寻了都是白寻!”   那男子看得谢依依一时恍惚,竟没有认出, 只是身后的女子,她却认识了,是自幼跟着伺候她的丫鬟红玉。   红玉口中的“少爷”就必然是她兄长了。   趁着谢凌川回头高声驳斥红玉,那几个侍卫也还在愣神之时,谢依依绕过几人冲到了门前。   自谢凌川身侧将他牢牢抱住。   “大哥……”   将脑袋埋在他胸侧, 她哽咽着唤了一声。   谢凌川听到这声,身子猛然滞住了。   那一身嚣张的气势忽也消散的无影无踪。   他愣了愣神,甚至不敢回头, 极小声对着红玉问了一声, “你听见了没?”   红玉瞳孔微缩,谢凌川嗓音刚一出, 她那眼泪便止不住簌簌流了下来。   “小姐…是小姐回来了……”   谢凌川听见这声,便知晓,他并非是疯的太久,生了幻觉,是谢依依真真切切回来了。   他猛地转过了眸子, 又小心翼翼地将面前娇小的身影缓缓拉入怀中。   “依依……”   清脆爽朗的少年音带着不住的轻颤,两个字他半晌才吐完。   说罢他就抬袖捂住了自己的双眸,在他怀中的人儿缓缓抬起了脑袋,哽咽的声添了一丝喜意,“大哥如今成了这丑模样,依依都认不出来了。”   听她这声,谢凌川连忙甩下袖子,通红的双眸瞪着她,带着长辈说话的意味教育道:“还不是你传了信回来,也不说清楚自己在何处?大哥当你是被恶人逼着写下传回来的!”   自打那之后,他就放不下心来,几次三番派了人去丰国打探消息,两个月什么消息都未得到,他自然急了,整日寝食难安。   今日出门前,他甚至觉得自己能憋到现在简直称得上奇迹。   “我……我不是在信中说自己一切安好吗?”谢依依一时微愣,喃喃着声问道。   她眸中被水雾遮掩,看不真切眼前身影,只是,她兄长意气风发,无论如何她都想不出谢凌川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的模样。   连那泛红的眼眶下,都堆积一层浓厚的青黑。   谢依依抽吸了两下,细弱的哭声不由大了几分,她一手揪着谢凌川的衣袍,一手抚上他脸上混乱的须髯,带着鼻音,抽噎着哭诉道:   “大哥……依依…依依好想你……”   她哭得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谢凌川眸子里也泛起一阵一阵心疼。   他也是昨夜做梦梦到依依受苦,才坐不住,想就此出门,一个城镇一个城镇挨个搜寻。   实在是他受不住闷在府中只能等待旁人消息的感受。   “依依……”   用生了一层厚茧的手,缓缓拭过谢依依颊上清水,手下触感柔腻。   隔了将有一年半的时光,他这小妹还是没有一点变化,身子娇嫩又爱哭。   当初亦是他没有护好她,才害得她跟了旁人受苦。   “大哥……大哥修府邸时还特意留了你的屋子呢。我们先进府再慢慢说?”   谢凌川内心复杂,语无伦次地说着。   好在他的依依善解人意,微微颔首过后,挽起他胳膊就要与他一同进门。   还是红玉在他们离开时唤住了人。   风无珩和他那几名侍卫此刻还在候着。   谢依依回眸才反应过来,她沉浸在与兄长久别重逢的欣喜中,将旁的事都抛之脑后。   只是,谢凌川注意到风无珩之后,被胡子遮掩住的面容,也清晰地显出一丝怒火。   “你果然早就知晓小妹在何处!”   越说到后头他嗓音扬得越高。   谢依依看他双眼通红的模样,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担忧,生怕今日这种时候会出什么事。   “大哥……是风将军送我归来,将他邀入府中,用回膳再走吧。”   她说罢就眼巴巴盯着谢凌川。   那含着水雾的杏眸光是瞧着,便使人心都化开。   更不必说那柔软温和的嗓音。   谢凌川从来都是无底线宠着她,这会儿听她恳求自然也不会忤了她的心思。   只叹了声气,轻声道:“傻依依,你都不知晓他把大哥气成何样。若非他什么都不说,将依依接回来的人,可就变成大哥了。”   话到一半,他顿了顿,还是对着身旁几名侍卫以及红玉道:“将风将军和他下面几位将领带回府好好招待着。”   说罢,他直接拉过谢依依的手,迫不及待将人拉进了正厅。   刚一落座,谢依依双手搭在腿间绞弄着,忽地开了口:   “大哥,先前的事情都已过去,你不必再问我了。”   她抿了抿唇,缓了一瞬,又道:“我先前过得,亦不算太差。如今我们二人身子康健,大哥又荣升高位,我们…别再去想先前的事了……可好?”   她轻声细语地说着,抬起一双盈盈的水眸望着坐在她身侧,面容颓废,姿态却起了几分生气的人。   谢凌川皱紧了眉头。   谢依依这说话的语气不像是在提议,反倒像在哀求。   想必,是先前之事让她万分不愿回忆,偏还轻描淡写,准备一笔带过。   他自然不舍得自己放在心尖上宠着的小妹受一点儿委屈,不管是过去还是往后。   先前如此,如今他升上高位,更是如此。   “小妹不愿提,那就罢了。”   他爽朗的声音随着年岁沉淀,多少添了几分沉稳。   尤其是在细细思虑过后再说话之时。   她不愿说,他还不能去查吗?   便是皇上身边的暗卫,都有小半交由他统领。   谢依依闻声,弯唇笑了,“我今日真开心,隔了这许久,终于与大哥重逢。”   看着自家小妹弯起唇角后,昳丽的容貌,谢凌川不由挺直了几分腰背。   他家依依就是生得好,比他在宫里瞧见的那些个妃子还要好看许多。   只是,久别重逢这事,他听着实在有几分憋屈。   当初医好他身子的神医,别的要求都未提,只要谢依依跟他走。   当时他真当那神医是什么大好人。   谁料,这人其后不光借着小妹威胁他,还将自个儿的身份藏的严严实实,让他怎么寻都寻不着。   “依依。”   再出声,他添了几分喜意,又添了几分无奈,“你赶了一日路,今日先去歇着吧。”   末了,他还补了句,“大哥在这里给你布置的屋子,和原来那个分毫不差呢。”   主要是快到晚膳之时,他实在不想和谢依依聊到兴起的时候被打断,   谢依依乐得回去休息,被红玉搀着起身时,她低头看了眼谢凌川胡子拉碴的模样,心里心疼,但还是打趣着说了一句:   “大哥还是原先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好看,这般装莽汉子可实在丑得很。”   被他姿颜绝色的小妹这样说,谢凌川都没法子反驳,只能抬手捂住下半张脸,等人踏过门槛才放下了手。   *   谢依依回了谢府,原先算不得什么大事。   只是,谢凌川如今正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难免被人盯着。   不光谢依依回了府被人说道,连她去岁嫁过人都被拿出来说道。   坊间传出各类流言,更有甚,说她是仗着姝色撩人,不守妇道,被夫家给赶出来的。   谢凌川将消息拦得死死的,一连隔了几日,都没让这些流言传进谢依依耳中。   只是想巴结他的人太多,便是谢依依曾经嫁过人,亦有不少登门提亲的小官。   他觉人样貌一般,身份卑微,连谢依依的面如何,都没让那群人见着。   直到某日,有个已到中年的男人还来他府门口登门拜访。   气得他直接冲出门去,要亲自将人骂出府去,让别人知晓,他家小妹不是什么人都能觊觎的。   结果那人静静站在原处,听他说了半晌,等他说累了准备歇息之时,才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和一个物什递到他手中,嘱他交给谢依依。   而后,半句话也未留下,直接转身离开。   谢凌川最后只将那物什交到了谢依依手中。   谢依依伸手接过那铁制盒子,指尖触到一丝冰凉之时,她登时脸色微变。   “送这东西来的是个中年男人?”   她重复了一声刚才谢凌川嫌弃的言语。   见他点头,纤长眼睫忽地颤动起来。   她缓缓搭下眼皮子,轻声问道:“那人,有没有捎什么话或是书信?”   谢凌川闻言顿了一瞬,慌忙摇起了脑袋。   他这会儿将胡须悉数剃了,又因谢依依回来,夜夜好眠,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气十足。   又有了谢依依记忆中,那个虽地位卑微,却意气风发的少年。   谢依依对他从来无条件信任,可他这欲盖弥彰的模样却让她不得不又问了一声:“真没有吗?”   然后见他低下眼眸,沉声道:   “自然……是没有的。”   她无奈抬手抚过额间,按着身侧桌沿起了身,清脆细软的嗓音平缓:   “想必那怪人还没走远,我自个儿赶上去问问。”   谢凌川听不出她语中的意味,但心中是真无奈了,不过出去一年,他这小妹就再不是当初傻乎乎任他哄骗的模样呢。   他叹了声气,只能乖乖承认:“好好好!是有的,不过是些威胁的话语,我寻思就是当初将你带走的那人。”   言语间,谢依依的脸色变了又变。   他实在忧心她会多想什么,只能挺了挺胸脯,语调万分坚定:   “你不必担心给大哥添麻烦,大哥最喜欢的是便是护着你,况且现在大哥也有能力护着你了。”   话音刚落,谢依依猛然起身,猝不及防间扑进他怀中,抵着他胸口闷声道:   “依依自然相信大哥能护着我,给大哥添麻烦,依依心里……”   她说着缓了缓,又抬眸对上谢凌川那双与她一般澄澈的眸子,勾起唇角。   “一点儿都不愧疚。北北”      ☆、第五十三章   谢依依到底还是知晓了外头的风言风语。   谢府买办的人员, 总有那么两三个嘴巴不严实的,到处说。   谢依依在府中闲逛时,听了别人小声的讨论, 小心翼翼按下了准备喊住那两个下人的红玉。   她半阖了眼眸,拉着红玉便回了自个儿的屋子。   那小院子的确装饰的和她从前所住的无二, 处处可见谢凌川之用心。   她就坐在小院中,望着日头斜下,暮色降临,待红玉过来告诉她, 谢凌川下值,才朝着书房的方向直接寻了过去。   赶巧, 两人刚好在书房门口处撞上,谢凌川揉着脑袋一副头疼模样。   听闻谢依依唤他的清脆声响,才侧过了脑袋。   顿时转成了一脸的苦相。   “那群当官的谈事,圣上非得让我在里头听着,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听他这声抱怨, 谢依依生了几丝无奈。   她倒是知晓她兄长是真盼着清闲日子,可这番话落到旁人耳中,便是毫不掩饰的炫耀了。   “那还不是圣上信任大哥吗?”   柔声说罢, 她抬手替人推开了书房的门。   当初整个羽林军小队, 只有她大哥一人连命都不管,也要护住圣上, 如今一切荣誉都是他应得的。   谢凌川跟着她进了屋,却瞥了脑袋去看小窗外的竹林,耳根子微微红了红。   旁人的夸赞他上任这一年来,早已听腻,偏偏他这小妹对他的夸奖还是格外受用。   他做梦都不曾想过, 自己竟有一日能带着小妹住上这般大的宅子。   而这一切,还得归功于那位救命恩人。   想起此事,他不由得脑袋都有几分疼。   原先他可是欢欢喜喜地将谢依依交到了那人手中,谁能料到其后那些事。   他知晓谢依依不想回忆先前之事,只能在心里头憋着,坐到书案前,手支着脑袋,继续发起了牢骚:   “若是他们说些京城的事情也就罢了,偏偏说的还是那丰国之事,即便是邻国,可你大哥连京城都不曾出去过,哪里听的明白那些事?”   谢依依听闻他语中的“丰国”二字,脸色微微一顿,又倏然恢复正常,理了理衣襟,在书案旁的另一张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谢凌川侧过脑袋看了她一眼,见她敛下眉眼,一脸的乖顺模样,便也没忍住,继续与她说起那憋了大半日没法与人分享的事。   “听圣上说,丰国如今皇室内部可是乱的一塌糊涂,老皇帝死得突兀,连传位诏书也没留下,如今多的是人不服那太子。”   他猛然一顿,看着谢依依抿着唇的模样,似是有些不爱听了,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恰巧这会儿谢依依抬起了眸子,轻声问他:“大哥怎不继续说了?其后呢,丰国还是那般乱糟糟的局面吗?”   “那是先前传回来的消息,如今…也不知道具体如何……”   他这会儿有些摸不透她这个小妹的心思,呆愣愣回了句,见谢依依澄澈圆润的眸子一直盯着他,才吐出口气,继续说了下去:   “大抵也没有多少变化,应当还是乱的,今日那些大臣就是在争论,是趁此良机攻下丰国,还是给那位太子提供援助以便两国永结同好。”   “那果真是……”   谢依依搭下眼皮,顿了顿,才继续道:“挺无趣的。”   她一语毕,不待谢凌川接上,又立刻抬眸望着人,沉声道:“我今日特意赶来寻大哥,其实有些事要与大哥说。”   谢凌川喝着小厮刚斟好的热茶,以眼神示意谢依依继续说下去。   “外头那些流言……”   谢依依放缓声与他说了,他一听却猛然反应过来,连忙扬起嗓音将人的话语打断:   “放心!大哥绝对给你想办法压下去。”   谢依依看他惊慌失措的模样不由轻笑了声,他手下火急火燎喊他进宫时,都不曾见过他这么慌乱的神情。   她自是知晓谢凌川这是事事都将她放在了首位,二人的血脉如此,难以改变。   毕竟,她也是如此。   将心比心,若有能力,她亦不希望谢凌川遭受任何流言蜚语。   她起身走到谢凌川身侧,抬手揉了揉他刚褪下厚重铠甲的双手,嗓音轻柔地说道:   “反正现在已经这般了,也不必再压了,左右大哥每日遭受的流言比我多太多。”   压也压不出,这些事都能传进他们谢府了,还有何必要再压。   “不妨,依依再给大哥寻些压力,大哥一并顶着就是。”   她嗓音比外头微微拂过,撩起水面涟漪的春风更暖更柔,仿若那春风抚着人心,一日疲乏都如灰尘般被拂去。   谢凌川惬意地将后背贴在了椅背上,享受片刻,回忆着刚才小妹的话语。   才猛然反应过来,她刚才说了些什么,蹭地坐直了身子。   “大哥。”   谢依依放缓了手下了动作,又轻轻唤了他一声。   “我往后也不准备再嫁人了。”   她知晓谢凌川如今将旁人避之门外,是觉得旁人配不上她,但心底,是想着她能安安稳稳再寻个好人家嫁出去的。   是以,她嗓音再软,那番话也说得极为坚定。   果真,谢凌川眉头一皱,那俊朗的脸上显出一丝严肃,要开始说教她了。   她连忙赶在他之前说道:“我先前跟着那人学了些医术,今日听底下人说谢府西边的古大夫重病缠身,那一片都缺个大夫。”   “可你是个女子!”   谢凌川扬起了声,他实在没料到谢依依竟会有这样大胆的想法。   他这会儿实在想将那下人给抓起来,好好鞭挞一番。   “无事,南边亦有不少女郎中。”   谢依依没被他吓到,依旧细声与他说着理。   可谢凌川显然未听进去。   “大哥如今权势钱财都有了,怎就不能好好照顾你了?”   他说着捏紧了手里的茶盏,恨不能直接将这陶瓷杯子直接捏碎了。   谢依依倒是听明白了,她大哥并非忧心她抛头露面,是怕她嫌他不顶用,才要自个儿出去寻生计。   果真符合她大哥的性子。   她那双水润的杏眸一弯,继续温声解释道:   “依依只是觉得,闷在府中也寻不到什么事儿做,总归名声也坏了,还不如彻彻底底受了,出去接下那医馆也是寻了个善事。”   说罢,还顿了一瞬,柔柔的声里带了一丝威胁,“如今,依依年岁大了,大哥即便不肯也是无用的。我身上的银两也够我盘下一个医馆了。”   这些银两,是因她救了乐安性命,毫不客气从慕明帆那儿收下的。   谢凌川与她自幼待在一块儿,哪还能听不出她刻意展示出来的威胁之意。   他轻叹了声气,无奈道:“不嫁人就不嫁人吧,反正大哥也能养依依一辈子。”   外面那些个流言的确是拦都拦不住,总归那些人也只能逞一时口舌之快。   他这闭上双眸瘫在太师椅上的模样,显然就是妥协了。   谢依依继续绕到他身后,极为体贴地又给他揉捏起了肩膀。   果真,她想尽法子回来是对的。   这世间,恐怕也只有她大哥一人能这般纵容她。   *   叫“济世堂”的医馆没花费多少银子就盘下来了。   谢依依从府里带了两个小厮以及红玉过去打下手。   那位古大夫的徒弟也留了下来。   谢依依前几日就蒙着面坐在医馆大堂前,开了极低的价格替人看病开药。   医馆是附近唯一的医馆,价格也是真的低,还有那位古大夫的徒弟在旁打着下手。   哪怕她是个女子,旁人随口问过之后,便也任她隔着帕子探病了。   半个月过去。   她是谢家姑娘的身份到底未瞒住,但附近邻里皆连几声“活菩萨”“再世观音”将她夸上了天,那流言也进不了寻常百姓的心底,更何况春日多病,周边三四条街都缺不了她。   日子渐渐步上了正轨。   哪怕时常忙碌到暮色黄昏都不得闲,她心中也是舒适的,   到底没什么可令她忧心的了。   她趁着午时悠闲,悄悄伸了个懒腰。   再度睁眼,医馆大门处却多了个人影。   一时双眼迷离,身形熟悉,也没认出来是谁,只垂着眼眸轻敲柜台,带着一丝鼻音柔声道:“看病吗?到柜前来吧。”   那人半晌没动静,待她不耐烦准备抬头再管他一声时,他才动了身子,缓缓走到了柜台处,定住脚步。   迎着午时耀眼灼人的光芒,那人的面容被掩在了阴影下。   但那温润平和、俊美无俦的五官,依旧难掩光彩。   谢依依呼吸一窒,她过得□□逸,是真将先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细嫩的指尖按在柜台上,白得失了血色。   她要起身,去寻那两位习过武的小厮。   慕明韶似是看出了她的想法,将手搭在了她那细软柔嫩的手背上。   不轻不重,恰好让她抽不出手,走不动路。   她真有些慌了,想出声喊人,却被眼前之人抢了先。   “依依,我已一无所有了,你收留我可好?”   那人浓墨般的眸子直勾勾盯着她。   语调是少见的轻柔,这么听着,再配上他略显落魄的身影,竟真有几分无助。      ☆、第五十四章   谢依依看惯了他真实的面容, 如何都不敢信了他这副落魄的模样。   慕明韶就看着那墨发雪肤的小脑袋猛然晃了晃,全然是打心底的抗拒。   如此看来,那原先对着他的乖顺模样果然都是装出来的。   趁着他愣神的一瞬, 谢依依慌忙抽出了纤白细嫩的手,被人捂得太久, 已泛起了浅淡的粉。   她顾不得看,转过脑袋对着大堂的小门处唤了一声“红玉”。   回来时,她已想好了,有谢凌川的身份做依仗, 绝对没必要再对慕明韶有丝毫的惊惧,   可这会儿瞧见了, 身子根本不受她控制,不住打着颤。   等着小门的帘子被掀起,红玉手捏着扇火用的棕榈叶扇子走出,她连忙起身走出柜台到了她身侧。   掩在青翠齐胸纱裙下的曼妙身姿轻轻打着颤,指尖触到红玉的衣角, 她心底才略略松了口气。   “依依。”   慕明韶闭上眸子,缓缓侧过身,抵在柜台, 再睁开, 眸中情绪复杂的令人无法捉摸。   再一回寻不到谢依依身影之时,他便知晓, 先前二人温馨的模样皆是她佯装出来的。   他,实在不必为了这样一个女子耗费太多心神。   白日里还能理智地思索一番,入了夜,对着空空如也的身侧,时时刻刻都是一种折磨。   那沁人的淡雅香气似乎就在鼻间。   他没撑住两日就换了卧房。   如此, 他才发觉,并非触景生情,那撩人的身影根本就是刻在他脑中,闭上双眸即能清醒勾勒出。   倒是令他白日也不能安稳了。   谢依依回谢府的消息未瞒着,他一知晓,便急急赶来了华京城。   那静谧的幽潭,似是被人在潭面生了一团火般,目光灼灼盯着谢依依,语调轻缓,一字一句。   “我如今一无所有,依依竟也不愿收留我吗?”   “依依竟也会这般无情。”   谢依依抿着唇,紧紧牵着红玉的手,一时无言。   红玉掀开帘子瞧见慕明韶那张脸时,气就不打一出来。   她是瞧见过自家小姐那可怜兮兮惹人怜爱的模样的,对那张脸,自有几分恨意。   只是谢依依忽地过来攥住她,暂时堵住了她的话语。   而后,慕明韶的表现是她始料未及的落魄,令她那谴责的话语也不知该如何气势汹汹的开口。   她捏着棕榈叶扇子用力扇了扇风,正要替谢依依回绝了他,耳畔却传来她家小姐细柔的嗓音。   “你怎会一无所有?”   谢依依不信他。   她缓缓松了握着红玉掌心有几分薄茧的手,垂下眼眸,小声却足以令两人都听清。   “让梁武、齐青别歇着了,将他…将他赶出去……”   这两人是谢凌川派来给她充当侍卫的,有几分武功。   她开口时,其实依旧有几分摸不准。   若是慕明韶不愿,那两人是否真能将他赶出去。   她脑中还在思虑着,慕明韶却自嘲般轻笑了声。   “不必了。”   他唇角还含着一丝笑意,出声的言语却半点不带喜意。   “的确并非一无所有,能赶来华京城,身上自然还有几两银子。”   几两银子,对寻常人家来说,兴许是大半年的开销,对于曾经的慕明韶而言,兴许一日的吃食都不够。   他缓缓转过身子,走到医馆门槛处时,却停了一瞬。   微微侧过脸,正午的暖阳悉数打在他面上,白得耀眼。   谢依依看着他薄唇微张,待人影消失在门口,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些什么   ——“依依便是盼着我饿死街头,那也是我应得的。”   医馆门前此刻已空无一人,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仿若一场梦般。   是她忧心的一场噩梦,而这会儿,噩梦醒了。   按慕明韶态度,她甚至再不必忧心他来寻她。   红玉看着谢依依失神的模样,不由推了推她,轻声问道:   “小姐,他究竟是何人?”   谢依依隔了半晌,等她准备再问一声时,才悠悠然回过了神。   却是问了句与她刚才那番话毫不相干的问题。   “红玉,你也与他接触过几回,他刚才那般模样,是装出来的吗?”   “我当初还以为他是行医救世的下凡仙人呢,后来才发现他也不过就是个利欲熏心的凡人,哪里看得出来他打的什么算盘。”   她几乎是立刻回了谢依依的问题。   哪怕刚才生出过那么一丝恻隐之心,她对于慕明韶仍旧是厌恶大于可怜。   谢依依没回她这番话,轻声嘱咐她继续回去熬药之后,便慢慢走回柜台后方坐下,葱白的指尖轻轻拨弄着算盘,也看不出究竟在想何事。   真像是做了场梦般。   此后几日,谢依依都没再见过慕明韶的身影。   若他反复出现,她反而不信,这样守信,倒令她有些不安。   她只是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瓜葛,却真没想过,要了他的命。   到底谢凌川所受的一切,与他也有脱不开的关系。   一连七日,她生了几分慌乱,却连去哪儿寻慕明韶都不知晓。   加之春日将过,染病的人少了许多,她日子过得清闲,总不由自主想起慕明韶那墨色锦袍染灰的落魄模样。   只是寻常午后,她趴在柜台上打着盹儿,被人没几分好意的喊醒了过来。   “我明日就得离开了。”   那人莫名其妙一句,却因嗓音带着几分熟悉,将她从睡梦中强行拉了起来。   模糊的视线里,那人的模样也是熟悉的。   慕明朝看着她脸侧被压出一道红痕,双眼迷离的娇憨模样,心底顿生烦躁。   但还是强压着回道:“慕明帆如今继位,绝不可能放过我与九哥两人,他如今知晓我们到了旬国,自会不遗余力寻我们两人。”   谢依依还未完全清醒,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只呆呆看着他。   这模样落在慕明朝眼里,尽是无情的表现。   他低声冷笑,“当初九哥为了你,将我遣去荒凉的北漠,如今亦是如何也不肯受我的恩惠,总之我们两人待在一处,也容易叫人发现,我也不必瞧见他流落街头的可怜模样了。”   说罢,他便要转身离开。   这会儿谢依依却彻底清醒了,慌忙起身喊住了他:   “那…那他也可以开医馆……叶瑾安在京城的神医名声还未没落呢。”   午后少女的嗓音还带着一分慵懒缱绻,慕明朝闻声,面色罩着一层冰霜般回过头来看她。   “慕明帆既然继位,怎么可能查不出这些事?他用原来的名声行医,的确能救治几人,应当…也能死得更快些了。”   没了原有的名声,他也开不起医馆,购不起药材。   什么都没有,旁人如何可能请他看病?   慕明朝的步子已经走到了医馆外,谢依依的心头也随着他的步子变得沉重起来。   在他再度转身,要离开她视线之时,她急急起身追了上去。   “他…他现在在何处?”   慕明朝回眸,冷眼看她的目光带着刺般,却还是答了她,“明福酒楼二楼的客栈,明日你过去兴许能见着他被扫地出门。”   谢依依轻声应他之后,才垂着脑袋回了医馆。   她如何都不愿意去看旁人的笑话,只是…慕明韶不愿受他这位弟弟的恩惠,却可能愿意接受她的。   况且,明福酒楼,与她的济世堂在同一条街道上。   只是,那酒楼是最热闹之处,她这医馆,除却前些日子多病,皆是整条街最冷清的地方。   慕明朝离开的方向就是朝着明福酒楼而去。   酒楼门口,热闹非凡。   他站在喧闹的人群中,抬眼望着二楼,一言不发,显得极为格格不入。   他料想过谢依依在慕明韶心里的地位不低,却不曾想过,足以让他提起那份他最不屑的恩情。   “你既记着我母妃的恩情,想尽法子都要助我完成追求之事,那我告诉你。”   “我如今所求,便是谢依依。”   先前所有的协助都是他自个儿的想法,包括让裴清荷嫁与他。   如今,却是慕明韶主动告诉他,需要他相助。   他觉得自己辛辛苦苦过来寻他都成了个笑话。   偏偏还得苦苦思索过后去寻了谢依依。   慕明韶自个儿去谢依依跟前卖惨无用,旁人去,却说不准能赢得她的恻隐之心。   当夜,谢依依用过晚膳,坐在膳厅饮茶时,支支吾吾了半晌,还是对着坐在她身侧已迫不及待准备主动开口询问的谢凌川问道:“大哥,如今丰国如何了?”   谢凌川一时未反应过来,他如何也没想到他这小妹会突然对政事生了兴趣。   被他一脸莫名盯着,谢依依两只手捧着茶盏,还是轻声问道:   “就是…上回你不是同我说,圣上想助丰国太子登基吗?”   “这事?”   谢凌川讶异地问了声,看谢依依缓缓点头应下,一双眸子瞪得更大了,但还是认真回道:   “前几日倒是商量好了,准备协助那位太子,只是谁知晓势头正旺的九皇子没了踪影,那位太子自是轻轻松松登基了。这事传过来慢,宫里还在争议时,那头结果便出去。”   说罢,谢依依捏着茶盏的手猛地用力,指腹顿时白得失了血色。   谢凌川未发现,心底着实惊讶,没忍住问了句,“小妹怎么突然对这事生了兴趣?”   “前段时日听兄长说了以后,记在心上了,一直不知晓结果如何,心里有些不舒坦。”   谢依依嗓音轻柔的回他。   语中听不出一丝异样,有些事得不到答案,的确旁人心里膈应。   谢凌川将杯中的茶水一口饮尽,趁着谢依依今日主动找他闲聊,随口道:   “红玉告诉我,那男人前几日来寻你了?依依,你在那人手上也受了苦,该还得也还了,不必可怜那人。”   他是没见过谢依依受了何苦,只是听红玉所说,加上原先心就偏向谢依依,慕明韶的举动就变得十恶不赦了。   况且,他还记着谢依依当初出嫁时,唇角掩都掩不住的笑意。   谢依依轻轻“嗯”了他一声算作回应。   他真当谢依依听进去了,往椅背一靠,又问道:   “说来,你先前都与他待在一块,知晓他是什么身份吗?他一个行医的,要旬国皇宫的地图……”   嗓音到后头越来越弱,因谢依依应了那声之后,直接起身出了膳厅。   连个招呼都未与他打。   若让他知晓谢依依第二日一早就去了明福酒楼寻慕明韶,大抵要气死。   谢依依进酒楼时,慕明韶面前还摆着丰盛的早宴。   显然是一个人吃不完的分量。   “几两银子,你就这般挥霍吗?”   慕明韶闻言抬眸,眼前的谢依依着一身鹅黄对襟纱裙,裙上未绣什么花纹,面上还覆着白色面纱。   单看娇柔身姿以及那双澄澈纯净的杏眸,已胜过酒楼内其余来来往往的女客。   “既是同样的结局,倒还不如这些日子过得舒坦些。”   他收回目光,轻声回应。   这模样,丝毫不觉得谢依依是特意来寻他的。   毕竟明福酒楼远名在外。   谢依依哽住了声。   昨日慕明帆与她说的很清楚了。   面纱后的贝齿紧咬樱唇。   “你可以来医馆给我打下手,包食宿,一月…二钱银子。”   都是与旁人无二的待遇。   末了,她还特地补了句,“若是我瞧见旁的认识的人流落街头,亦会出手相助。”      ☆、第五十五章   谢依依让慕明韶过来给她打下手, 对方果真兢兢业业。   取药熬药的活全拉过去干了。   夏日将至,真患病的人没多少,倒是惹来了不少患了“相思病”的姑娘。   谢依依反复与这些女子说了, 她们无病,可这些人却仿佛双腿黏在了医馆大堂的地面上, 一进来便走不动道了。   偏偏慕明韶还仿若不知一般,倚在药柜旁,时刻准备着取药。   没了柜台遮挡,那几名女子都恨不能扒他身上去了。   就算慕明韶一脸生人勿近的冷然模样, 将那些女子的呼唤声悉数拦在耳外,也挡不住市井中待嫁女子的热情。   接连三日, 谢依依终于受不住,等外面天色转为火红,她摘下面纱,绷着小脸儿揪着慕明韶到了医馆后院。   慕明韶那一日到晚都冷峻的面容,终于显出几分喜意。   “依依终于肯同我说话了吗?”   一连三日, 谢依依除却将他领回医馆,嘱咐他帮着给古大夫的徒弟打下手后,再没与他说过话。   谢依依停住脚步, 转过身抬眸看他, 软糯的声里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你…往后还是待在后院里熬药吧。”   他一听,下意识往悠哉悠哉坐在炉子旁, 不时扇个风的那位徒弟。   雄壮的身子似有谢依依两个人那般,粗犷的脸色显出几分狰狞。   他可不舍得谢依依日日回头瞧见这样的人,轻声问道:   “为何?”   谢依依觉得他是明知故问。   她垂眸,轻轻咬了咬下唇,自怀中取出块素白的面纱, 抬手就要往慕明韶脸上带去。   嫣红袖口随她动作缓缓滑落一段,露出半截晶莹的藕臂,与斜阳余晖下显出几分暖意。   坐在那处扇风的古徒弟一瞥过眼,彻底停了动作,一脸看呆了的傻样。   慕明韶正好瞧见那人神情,一时未忍住,抬手紧握住谢依依左臂。   “依依不想让我被那人女人瞧见?”   他接过染了浅淡香气的面纱,轻轻握着她软柔的手掌,小心翼翼放下。   谢依依不自在地想抽回手,点了点头,就要抬步去歇息的屋里唤红玉回府。   慕明韶却不松,反倒轻轻揉捏着,语中含了一丝笑意:   “我被那群女人瞧着,依依是醋了吗?”   他本以为谢依依会生出几分羞赧,哪想她抬起的那双美眸浸满了怒意。   “我原先就说了,以前的事全不作数,我只是雇你来当小厮,不是让你招蜂引蝶,误了医馆行医救人的事。”   便是沾了怒意,她细柔的声也难有威慑力。   她自个儿仿佛也意识到了,贝齿轻咬,转而威胁道:“若是往后再如此,医馆便不留你了。”   话音刚落下,慕明韶便松了手。   竟是有几分乖巧地将那面纱蒙上了脸。   “我照做就是,依依别将我赶走。”   他轻声恳求着,语中未添有别的情绪。   只是,以他原先的身份而言,这般低声下气与她开口,竟显出几分凄凉。   谢依依心头闷得不舒服,垂着脑袋一言不发,迈着步子到屋门前唤了红玉一声。   而后,那两抹娇俏的身影,缓缓在医馆内消失。   慕明韶半眯起眼眸,目送谢依依离开。   等彻底瞧不见了,才欲回屋。   那五大三粗的古徒弟却喊住了他。   “我说你生得这样俊,去勾城里那些尊贵的女人养了你不好吗?何必在这处受气呢。”   “然后将机会让与你吗?”   慕明韶摘下面纱,收起对着谢依依的温和面庞,冷然反问。   被他那双森冷幽黑的眸子盯上,古徒弟不由打了个寒颤。   谢依依这样的女子,他平常自然不敢觊觎,只是他听外头那些流言。   她是嫁过人的,那身份自然就折了一截。   慕明韶清楚知晓他打的什么算盘,才威胁这人将大堂内打下手的活转给了他。   他实在不曾料到,竟然连这种货色都敢肖想谢依依了。   古徒弟生得壮,也是个怂的,缩了缩脖子,试探般问了句:   “你与谢大夫究竟是什么关系,怎就非她不可呢?”   他可是亲眼见过慕明韶在他眼前徒手捏碎过一个茶盏的,捏的粉碎,最后落于地面,只余粉末碎屑。   谢依依再如何好,身份尊贵,模样天仙一般,到底嫁过人。   慕明韶没理他,紧攥着手中的面纱便回了屋。   这处只有他一人住,窗前小桌上肆无忌惮地摊着谢依依写下的药方。   便是写废了,他也舍不得丢了。   原先在安王府,他心底便总有什么哽着,这会儿倒是明白了。   他的依依,自打头回下决心离开以后,心里便真真再无他的身影。   如今他倒也能日日瞧见谢依依,甚至再不用忧心她有半分伪装。   对着他一个落魄的、随时将要饿死街头的旅人,她有何可警惕的呢。   慕明韶唇角勾起抹自嘲笑意,翻身躺上坚硬的床板。   他所求的,不仅如此。   第二日,他乖乖顺着谢依依所言,覆上面纱后才去了医馆大堂。   谢依依下马车后,进门瞧见他这模样,眸中生出几分满意之色。   这会儿慕明韶身上穿的只是寻常小厮的湖蓝色粗布衣裳,身姿再如何挺拔也掩了一半在柜台之后。   只是,她没料到,清晨头位过来的老奶奶竟直接赞他们二人的扮相极有夫妻相。   这老奶奶谢依依认识,耳朵不好,身子弱,鲜少出门,自然不知晓外头那些流言。   被这般直白的点出,谢依依耳根子倏然就红了。   她只是想着遮住慕明韶的脸,没想过他们两人的扮相会变得一模一样。   倒像是她刻意这般,就是为了让旁人生出误会。   其后到来的几位女子就这样想了。   一进来就没给她一分好脸色。   她心底也难得闷出几分气,单看了她们红润的气色,直接道他们没病,让她们离开。   “谢大夫,你还未给我们仔细瞧过呢。我们皮肤比不得你娇嫩,平日里就黑不溜秋的,哪能光靠脸色就认定我们身子康健呢。”   那几个女子却是来了劲,将门口一堵,一人一句谴责起她。   又是说她身子娇嫩,又是说她只给男人看病,又是说她开医馆便是为了勾人的。   将她春日里替人看病治病的功劳都抛到脑后。   谢依依反驳都不及,若非门外还有几位男子替她驳斥,大抵她这医馆也开不下去了。   她委屈的慌,不管不顾,直接红着眼眶去了后院。   慕明韶后脚跟上,恰好听见她细弱蚊蚋的啜泣声。   “今日都怪我。”   他放柔了声,主动认下错。   谢依依却哽咽着声赶他离开。   “你走吧。”   “外边那些女子应当都想收留你。”   她这会儿才觉得自己当初就是疯了。   竟会可怜慕明韶。   他这样的人,怎可能活不下去。   带着哭腔的声,语调平淡。   慕明韶一听,心猛然被揪住了般。   这语气,便没想着给他反驳的机会。   他覆上面纱时,想过旁人会如何看待他们。   却未料想过,市井中的女子这般泼辣直白。   “我往后,再不会在大堂出现了。”   他心底叹了声气,再度退了一步。   谢依依背对他抬手抹了抹泪,才回眸用红通通的杏眼瞪着他。   他原就揪起的心,此刻更是如同受了针扎,传来阵阵刺痛。   “若是依依想我离开,我离开便好。”   他苦笑着,轻声回道:“如今我既一无所有,再没了依依,浑浑噩噩活着,实在不如死了。”   那语中的厌世之意十足,谢依依反复回味几回,都没听出丝毫虚假。   她迟疑一瞬,还是撇过了脑袋。   “你只是现在一无所有,说不准往后就有了呢。”   “往后,依依亦不会对我回心转意。”   慕明韶语调悠缓地说完最后一句,最后尾音轻颤,神情决绝地朝着后院小门走去。   却被谢依依扯住了衣袖。   “往后红玉的杂活便交与你了,我回后院歇着,你需得为我端茶送水。”   他闻言,眸中没生出欣喜,反倒缓缓抽回了自己的衣袖,嗓音清冷低凉。   “我今日给依依惹了麻烦,是再无脸面留在这处了。”   说罢,他又迈起了步子。   谢依依看他落寞的背影,总觉得第二日官府就要寻她去认尸了。   她快步跟上人步子,紧紧握住他胳膊,“那麻烦…也不是没法子解决……”   语间顿了顿,她抬眸瞪着慕明韶,语中添了一丝凌厉,“你签了卖身契给我,不许这样轻易走了。”   慕明韶垂下了眼眸看她,看得她心里有些虚。   先前让他走得人是她,这会儿又是她拦着人不让人走。   大堂内的喧闹声还未止住,后院却极为静谧。   偶有几缕春末初夏的微风吹过,带动树叶发生轻响。   隔了不知多久,慕明韶轻轻回她:   “那卖身契上的名字是胡诌的,并非是我。”   谢依依听他这样说,笃定他是想去寻死了。   闷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你究竟要如何才能留下?”   说罢她又急忙补了一句,“我是决计不可能再喜欢你了。”   她说着便垂下了脑袋。   果真,慕明韶低笑了一声。   “依依分明就知晓,偏偏还是将这条路堵死了。”   谢依依绷紧了唇,不敢抬头望他灼热的眼神。   只是,慕明韶却又转过了身,握住了她扯着他衣袖的娇嫩的手,恳切到:   “我想留张依依的画像,挂在屋中,日夜看着。”   他都已卑微成这模样,只需看着她的画像即好。   谢依依攥了攥掌心,缓缓应下了。      ☆、第五十六章   慕明韶身上一点儿银两也不剩了, 毛笔、颜料、宣纸皆是谢依依从谢府带出来赠他的。   这些玩意儿对谢府来说算不得什么,慕明韶拿到手后,却认认真真对她道了声谢。   倒令她有几分不好意思了。   此后一连两日, 他不曾再去大堂,一直在院中安心绘着谢依依的画像。   除却谢依依去歇息, 他备好清茶外,几乎不曾干过别的事。   那绘人像时的神情,专注而认真,幽邃眸中写满了柔情。   轻轻撞入, 便能溺死其中。   谢依依不敢瞧了。   任他盯着自己细细打量,目光却不敢转过去与他对上。   她最后抿了口清茶, 抬手按着桌沿缓缓起身,轻声道:   “你若是有什么事问红玉就好。”   平常,她还是不想与这人有太多接触。   慕明韶也不挣扎,将手中毛笔轻轻搁下,轻轻“嗯”了一声。   面色平静地跟着谢依依到了屋外。   谢依依想回首让他别跟着。   谁料他脚尖打了个转, 去寻了道旁修剪枝条的红玉。   害得她愣了微愣一瞬,才顶着泛红的耳根子去了大堂。   身侧淡雅的浅香渐渐散得一干二净。   他手下微微用力,徒手拽下一根海棠枝条。   他清楚知晓, 自己不能太过激进, 否则谢依依绝对会将他狠狠推远,再不让他靠近。   “你干什么?”   女子高昂的质问声将他从沉思中喊了回来, 他蹙眉望着跟前瞪眼瞧他的红玉,随手摆弄了下手中的枝条。   “这根,不需要修剪下吗?”   闻声,红玉用力跺着脚,将枝条从他手里夺了过去, 扬声斥责道:   “你不会看就别乱动!”   红玉观察了这么多日,才对慕明韶稍稍放下一丝戒心   ——毕竟就是她家小姐手底下一个寻常的小厮,也就是样貌比别人好上几倍。   她家小姐性子柔柔的,她可不是什么善茬。   看着那开满茂盛海棠花的枝条,心底一个不爽,抬手对着慕明韶胳膊甩了一下,才将枝条丢去一旁。   慕明韶捂着小臂,却也不恼,只平静回道:“是我错了。”   这声听得红玉心底一阵讶异。   但到底这人伤害过她家小姐,不值得同情。   她想了会儿,还是将脑袋撇开,准备抬脚去另一株海棠树前。   却被慕明韶从身后唤住。   “劳烦红玉姐姐告诉我,当如何伺候依依…小姐。”   “呸!叫谁姐姐呢!”   听得她当即回眸瞪了人一眼。   她资历老,更是陪着谢家两个主子从困苦时走过来的,府里叫她姐姐的人不少,慕明韶那清冷低凉的声喊出来,怎么听怎么奇怪。   可态度的确不错。   她冷哼了声,还是决定稍稍告诉他一些。   “今日雨停,明日估摸着要热起来,小姐一热便要午休,你明日瞧见她进屋歇下,就端盆井水去屋里降降温。”   若是不够,她家小姐依旧顶不住热,她会在榻边帮着扇风。   只是这会儿还没到盛夏,她也不想这人走到她家小姐榻边上。   是以,她只让这人觉得时候差不多,就换盆井水再端进去。   慕明韶一一应下。   全然看不出从前的清雅从容,若非还有几分不同于寻常下人的气势,完全就是个普通小厮。   他与谢依依相处一年,按理来说,该对谢依依的习惯知道得一清二楚。   可实际,他不知道谢依依日子热了就有小憩的习惯,更不知道,她喝茶偏爱西湖龙井。   这些,皆靠红玉一点儿一点儿透露给他,他心底自有几分感激。   的确也温声对红玉道了声谢。   红玉弯了眸子,对他轻哼了声,才道:“若你诚心诚意跟着一道照顾小姐,我自然不介意将小姐的喜好厌恶全告诉你。”   她跟着谢依依一道长大,对谢依依,比对她自己还要更了解。   *   红玉只说时候差不多,就换盆井水再进去。   慕明韶掐不住多少才算差不多,只依稀记得谢依依怕冷又怕热,便多跑几回,将那井水洒了些在地面上,又将盆放在了屏风后。   只是,第四回进去时,他未料到,谢依依提早醒了。   在榻上嘤咛几声,身子没了骨头般懒散地从床上滑了下来,斜斜坐着。   一头墨发从杏色的鸳鸯枕上滑过,凌乱地披在她身后。   又抬起白嫩的手轻轻揉了揉惺忪双目,懒声对着前方唤道“红玉……”   慕明韶在屏风旁怔住,盯着人,险些连呼吸都忘却脑后。   他爱极了她这般没有丝毫防备的模样。   已隔了许久,他都不曾见过。   那段时日,即便谢依依躺在他身侧,却满是警惕。   没得到回应,谢依依那双秀眉颦起。   她伸手握住床柱,缓缓站起身,在松手的一刹那,身子一软。   他当即冲上前将人搂入怀中。   谢依依猛然清醒,抬眸瞧见是他,连忙抬手推搡着人。   她站都站不稳,绵软的小手自然更是无力,樱唇微张,便要出声呵斥人。   不等她开口,慕明韶已小心翼翼扶着她在床榻边沿坐稳。   而后略带不舍地松了手。   谢依依午后歇息,换了一身薄薄的藕色纱衣。   几乎遮不住什么风光。   慕明韶刚才环过她腰肢,隔着那层薄纱,谢依依滑腻软嫩的肌肤仿佛就在他掌下。   不论以前揉捏过多少回,慕明韶心底的那份迷恋也不曾有丝毫减少。   被他这样盯着,谢依依脸上瞬间飘上两抹羞赧红晕,慌忙抓过一旁薄被披在了身上。   慕明韶看她一举一动,都觉得仿佛在勾着他。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印下一道半月状红痕。   他现在急不得。   在心底叹完这声,慕明韶绷着唇转过身离去。   却倏地被谢依依唤住。   “等会儿……”   没睡醒的声有气无力,羽毛似的在人心头撩过。   听得他心神微动,缓缓又转回头,眸光紧盯着人。   谢依依垂着眼眸没在看他。   “今日我兄长下了值要过来,你就暂且在屋中歇下别出来了。”   她说着微顿,想了想还是细细解释道:   “他不知道我…收留了你,也不知晓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她原先与谢凌川提起先前之事,皆任由她糊弄,她只说自个儿要与过往割舍即可。   若是让谢凌川知道了慕明韶的身份,说不准就能猜出她原先过得日子如何了。   毕竟,丰国的皇家事,谁都瞒不住。   让谢凌川瞧见他,难免再牵扯起以前之事。   慕明韶没立刻回她。   谢依依有些憋不住气,抬起惺忪双眸,加重了语气,认真道:“就算你现在一无所有,兄长看见你,也定不会放过你。”   她心底还是有些虚的,生怕慕明韶执意出现在谢凌川跟前。   好在对方只是微微颔首应下。   只是唇角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仿佛在指责她兄长恩将仇报。   看得她心底生出几股闷气,提足上榻,又靠在了围着床的木架子上。   她根本不欠着慕明韶什么了,如今收留他,亦不过是瞧他可怜才生出恻隐之心。   就是在路上碰到乞丐,她也会投上十几枚铜钱去对方碗里。   一出卧房,慕明韶便有些绷不住了,后背抵在墙面上,依旧消不去心头生起的燥热。   他刚才瞧得清清楚楚。   藕色薄纱之下,谢依依细瘦腰间,还环着那根他围上去的红绳。   他敛下眸子,沉沉笑了两声,才踱步朝院子右侧,他在这处的卧房迈去。   没走两步,就听红玉从十几步之远处,高声与他喊道:   “小姐呢?刚才大将军府来了人,问她今晚究竟去不去参加晚宴呢。”   旬国大将军?风无珩?   慕明韶皱了眉。   他倒是确信谢依依对那人不感兴趣,但架不住对方那溢满情愫的双眸,说不准何时就让谢依依心软了。   毕竟,他现在比起那人好不了多少。   红玉声音本就高,又刻意扬了几分,谢依依在屋内也听得一清二楚。   没等红玉喘着气走下小道,她已走到门边,倚着门框,轻轻对前方说道:   “去吧。”   到底欠了对方一份情。   前任大将军独女秦婉将从西北战场归来,大将军府为此设下盛宴,本该只邀请谢凌川,却偏偏单独寻上了她。   前两日一直未给出确切答复,   谢依依已换好了衣裳,这会儿正穿着一身藕色对襟纱裙,腰间系了条丝带,正随微风飘动。   慕明韶盯着那纤瘦的腰肢,挪不开眼了。   他没法子对谢依依下任何命令,没法子让她不去那晚宴。   只能稍稍朝着前方迈了一步,温声道:“自认不比依依身旁那几位侍卫差,我陪依依一块去,好吗?”   谢依依闻声,敛下眸子,还真认真思索了起来。   片刻,摇了摇头。   “你还是留下看门吧。”   她兄长到时亦会过去,看见这人,问起了该如何?   “嗯。”   慕明韶低声应她,连句争取的话也没有。   等她再抬起眼眸,只能瞧见这人挺拔修长的背影。   她掐了掐手掌,还是忍住没将人留下。   等慕明韶身影进了右侧小屋,谢依依才转身,去取屋内小桌上的面纱。   红玉快步跟到她身后,哼了声道:   “就该让他留下看门呢,我们医馆连条狗都没养,还是小姐想得周到。”      ☆、第五十七章   谢凌川特意只带了两个小侍卫到了医馆前来。   之前他已打过招呼, 几个闹事的女子皆被吏卒训了一通。   这会儿医馆门前有些冷清。   他那小妹正托着腮在柜台后打盹,慵懒的姿态勾人。   踱步走到柜台前,他轻敲台面, 本想逗弄一下谢依依,没料到她猛然惊醒, 抬起那双含了水雾的眸子,呆呆望着他。   看得他不由勾唇笑了。   “就这样睡着,外面那些个登徒子瞧见,不是轻轻松松就将你拐了?”   谢依依半晌反应过来, 红了红脸,闷声回道:“这条街上治安挺好的……”   治安好, 也是因谢凌川与管辖这处的吏卒打过招呼。   他揉了揉谢依依枕出印子的小红脸,闲聊般问道:   “听闻小妹这处来了个模样俊得不可方物的男人,勾得周围女子全来瞧了,不知那人在何处?”   谢依依半晌才反应过来,立刻低下眼眸, 心里思索几回,随口回他:   “是外地逃难来的,我恰好收留了……”   “行了。”   她话还未解释完, 谢凌川便已出声将她打断。   而后, 正色看她,嗓音也跟着严厉几分, 带着一丝长辈训诫地口吻。   “以前将那些门第低微的拒之门外,是大哥知晓那群人心思不纯,现在那人若是小妹喜欢,即便真是外地逃难来的,大哥也不会阻止。”   听完他这些话, 谢依依认认真真摇了摇头,水灵灵的眸子抬起,直直望着他。   “大哥……我真只是可怜那人罢了……”   谢凌川愣了下。   他小妹的反应可实在怪异地有几分可爱。   便轻笑了声,坚持道:“先将那人带出来我瞧瞧呢。”   闻声,谢依依攥了攥已渗出一手冷汗的掌心。   难得对她兄长扯了慌。   “他…我给了他一笔钱,如今人已离开了。”   “是吗?”   谢凌川低声反问她,她极小声“嗯”了声。   好在对方也未再坚持,只略有几分遗憾,“那是大哥来晚了。”   谢凌川揉了揉她的发丝,嗓音低柔,“大哥今日无事,一会儿就在后院歇息,晚些时候一道去谢府。”   等谢依依应下,他转过身微眯起眼眸。   在宫里待了这样久,他什么人没见过,即便谢依依如今撒谎的本事渐长,可那心虚的表现依旧极为明显。   她那番话,反倒更令他坚定,谢依依与那传言里的男人关系必不简单。   待到斜阳余晖落下,医馆关门,谢凌川才领着那两个贴身侍卫从院里出去。   谢依依见他出了医馆门,才忽地对他道:“我去后院放下面纱…顺道梳妆一下……”   小姑娘爱美正常,谢凌川没多问什么,颔首应下,还叮嘱她定要好好装扮。   谢依依随口应了,到了后院,却是急匆匆推开了慕明韶的屋门,急急询问:   “兄长在院子里歇着没发现你吧?”   慕明韶正坐在桌前望着自己所绘的画像,也不回头,应了一声,又抬手去取一旁茶盏,不小心触到瓷碗,指尖触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早膳、午膳皆是谢府厨娘做了,她带来的。   晚膳,慕明韶便只能自己熬白粥。   她抿了抿唇,没说什么,直接转身离开。   跟着上了她兄长的马车,一道去赴宴。   晚宴时,谢凌川目光不时落在谢依依身上,那些个女眷寻她说话,反应都有几分迟钝。   便是今夜晚宴的主人过去寻她闲谈,她亦有些恹恹的。   显然心不在焉。   中途还让红玉给她备了一个食盒,将晚膳悉数准备了一小份。   而后,便对秦婉道自己身体不适,想提早回府。   谢依依提着食盒,马车却不是去谢府的方向,而与他们来时一模一样。   即便知晓他这小妹年岁不小,也不蠢笨,可当了她十几年大哥,谢凌川哪怕明知自己这么跟着不合理,还是上了另一辆马车,跟随其后。   谢依依攥紧食盒提手,心里有些紧张,掌心都渗出一层薄汗。   傍晚时她便察觉出几分不对劲。   她竟在关心慕明韶。   进了大将军府,望着满屋子美味佳肴,她又一回想起那人。   而后,鬼使神差地讨了食盒。   她甚至觉得自己是疯了。   可……如此也算是在可怜他不是吗?   那人连顿稍稍丰盛些的晚宴也吃不上。   她小心翼翼开了医馆后门,踏着极轻的步子到了慕明韶住所门前。   猛吸了口气,直接推门而入。   慕明韶闻声,诧异地抬起眸子。   他此刻正斜躺在床榻上,身侧摆着他绘好的那副画,纤长的指尖正在画像上轻柔抚过。   谢依依蹭地红了脸。   慕明韶不急不慌地坐直了身子,将床边的面纱缓缓勾过,覆在了面上。   刹那,谢凌川跟着冲了进来,唤了一声谢依依。   “小妹!”   而后眸光凌厉地扫过慕明韶。   谢依依心里慌了一慌,却发现他并未点出慕明韶的身份。   原先他在病榻上昏迷不醒,似乎的确不知慕明韶蒙上面纱后的模样。   一年多不见,仅靠一双眼眸,实在没法认出。   她缓步走到谢凌川身侧,心底仍有几分不敢置信,“大哥…你跟踪我?”   谢凌川皱了皱眉,这话说得难听。   他转过眸子,正色道:“大哥只是忧心你会被人骗了。”   说罢,又回首盯向慕明韶,嗓音不自觉就冷了冷,“这是你说的那位已经离开的?”   想起自己的谎言,谢依依面色又红了几分,不得不强压心底慌乱,抬手握住谢凌川手臂,柔声道:   “大哥……你能不能不管我这些事了……”   这回,谢凌川却是转过了身,坚定而郑重地对她摇了摇头。   “自然不行,父母都去了,大哥还能不管你吗?你若真喜欢,甭管这人什么身份,只要他亦真心待你,大哥绝不会拒绝。”   他不管,她这小妹被人骗了该如何?   被他灼热关切地目光瞧着,谢依依不自觉低下眼眸。   她心里更慌了。   她实在不愿与慕明韶有太多的关系,只是,下午瞧见这人,住得贫苦,吃得落魄,心里不禁有几分同情。   抿了抿唇,她缓缓抬起眸子,嗓音轻柔发颤,“我…我只是瞧他可怜罢了……他亦无父无母,如今家也没了……”   “我待依依,自是真心一片。”   慕明韶在旁瞧了半晌,忽地压低声开了口。   谢依依微瞪了眼他。   谢凌川在二人间扫了一眼,却忽地一副了然模样。   “我再等两日,待小妹想明白了再告知于我。”   他说罢,又凑到谢依依耳侧,极小声说道:   “小妹便是嫁过人,配这等寻常百姓,也是你亏了。”   谢依依听明白了,她兄长以为她因嫁过人而自卑了。   因着喜欢,哪怕眼前人身份低微,也不敢坦白。   她没再回什么,只咬着唇,等谢凌川离开,才将食盒放在了床边的小桌上,缓缓打开。   下一瞬,就有食物的香气飘出。   今日是她疏忽了,也怨不了谁。   慕明韶下了榻,缓步走到她身后,声音轻柔而又小心:   “依依,你果真还是在意我的。”   谢依依转过身,垂望地面,“我只是可怜你整日晚膳喝白粥。”   “多得是一日三餐皆喝白粥的,依依为何不去关心。”   慕明韶淡笑了声,反驳道。   看她紧咬着唇不答,慕明韶微微生了胆子,抬手抚了抚她柔嫩的脸颊。   谢依依猛地后退一步。   “恰好……你在我眼下罢了。”   她说完就要离开。   在她越过自己之时,慕明韶猛然自她身后抱紧了她。   “依依,我如今只有你了……”   他低下脑袋,狠戾吸嗅着谢依依发丝间的淡雅香气。   这令他,不知盼望了多久。   连带着他嗓音,都在打着颤。   “若是依依嫌我现在身份卑微,我无话可说。”   语毕,不等谢依依回应,又急忙否了刚才那句,“不,若真只是嫌我身份卑微,依依亦可以将我带回去。”   他缓缓揭下面纱,松了紧搂着谢依依的手,绕到她跟前,握住她手,贴在了自己面上。   “我这皮囊还可一观。”   谢依依指尖微微发颤。   她自然明白慕明韶是什么意思。   身份尊贵的女子多的是在身侧豢养面首,她们不是寻常女子,自然不必遵守那些束缚在寻常女子身上的规矩。   可……她一想到这人以前透着野心的模样,便不敢想象,他竟要她收了他留在身侧。   到时,没名没分的人可是他。   她睁起一双杏眸抬眼望人,眸中尽是不敢置信。   “你……疯了吗?”   慕明韶没回,俯下身便要吻她,被她抬手抵在胸膛处推开。   她推不动,慕明韶乖乖离了她,只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声询问:   “你若不愿,我便不碰你,就这般好吗?”   谢依依低下脑袋。   慕明韶动作轻柔地搭上她下颌,使她缓缓仰起面色慌张的小脸。   他微勾起唇角,不由自主地揉捏了下那触感柔腻的下巴,面色温和。   “我以前待你如何,你亦能报复回来。”   “我……不想报复你。”   被慕明韶这样逼得慌了,谢依依细柔甜糯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第五十八章   “为何?”   慕明韶极其无奈地问了谢依依一声。   然后就见她绷着唇, 一言不发。   以致他心底泛起阵阵苦涩。   他早该知晓的,谢依依如今过得这般安逸,自然不会固执往后看, 更不会……再对他有半分厌恶之心。   他僵着声问了句,“依依难不成以后都不准备嫁人了吗?”   “嗯……”谢依依极小声回了他。   若不是他细听, 兴许就得错过了。   他缓缓阖上眼眸。   再抬眸,语中带了一丝说不尽的无奈,“就准备往后都一个人吗?”   谢依依咬了咬下唇,抬眸低声回他:   “还有我兄长, 和红玉。”   这两人都是真真切切关心她的,有他们两人陪着, 她往后如何也不会过得太差劲。   慕明韶半眯起眸子,谢依依眸中的满意之色并不是作假。   她是真不想再嫁人了。   “可他们终究不一样。”   他艰涩启唇。   “依依是真不愿意带人回去,还是仅仅不愿意带我?”   话音落下一瞬,他喉间哽着声,神态动作都沾上了一丝卑微。   “依依不妨就带我回去试试可好?我定然十分听话, 若是不想瞧见我,我自会缩在屋内,若是何时想了, 亦能给依依排解寂寞。”   谢依依听得后退一步, 面色微微泛起一丝浅粉。   “我…不需要。”   低声回完这句,她垂着脑袋抬步准备绕过慕明韶离开。   却被他握住小臂, 拉入怀中。   他将她紧紧扣在怀中。   她正想推他,却被人不管不顾地俯下身,强堵住了唇。   这么多回,她照旧喘不过气,等人直起身子, 才得片刻喘息之机。   她心底有些气了,拼了一身的力气将人推开,又立刻后退一步与他拉开了距离。   轻喘着气抬眸瞪了眼人,断断续续的声儿都不由扬了几分。   “你……你这般,不怕我将你辞了吗?”   留下这人,她是真怕他流落街头,哪日死了。   可若是他这样轻浮,那他流落街头也是活该。   谢依依紧咬着贝齿一连退了几步避开他。   “我留在这,也是碍了依依的眼。”   慕明韶半眯了眸子,淡然回她,仿佛刚才之事并不是他做的一般,忽地松了束缚住她腰肢的手,转身去木桌上取了那副画。   谢依依望着却呆愣住了。   顾不得再生气,立在原地侧过身子,轻声问了句:“你要如何?”   眼前之人语调甚为平静地回她:“离开。”   他将画像卷起,收好。   转过眼眸,唇角扬起的是一抹苦笑。   “我其实,一丁点儿也不希望依依可怜我。”   谢依依闻言,心头一顿。   他自然是不希望旁人可怜的,否则,受了慕明朝的好处也是一样的。   亦或是旁人,也一样。   如他之前说的,他这副样貌,若是放下矜持,定然不会过得太差。   可他只肯受她的恩惠。   自然是因,还对她抱着期待。   可她…不可能回应慕明韶的期待。   “不管你了。”   她与慕明韶那双幽潭的凤眸紧紧对视,一字一句回他:   “这件事,我不可能妥协。”   眼睁睁看着这人流落街头饿死,她做不到。   但她,也实在不必委屈了自己。   慕明韶未祈求她留他下去,只是那眸中的迷恋灼的她身子有些热。   最后,到底是她先垂下了眸子。   慕明韶缓步走到她身前半步之遥处站好。   “今日的离别之礼,我很喜欢。”   他沉声说罢,飞速地划过谢依依双唇,几乎不带丝毫犹豫,起身朝着屋外走去。   谢依依反应过来,微睁了眸子转过头。   慕明韶出门,竟只带了幅她的画像。   她提前发的银两,还静静躺在桌上的荷包内呢。   以这人的性子,定然也不会沿街乞讨。   脑中似乎飘过一阵因灾疫而惹得尸横遍野的情景。   她心底,还是慌了,急匆匆走到门边唤住了刚跨过门槛的人。   “你在医馆,不也能日日瞧见我吗?这般……还不够吗?”   她双手在胸前绞成一团。   说这话时,她心底其实有些虚。   凭何旁人就因能日日瞧见她,而觉得人生圆满了。   果真,慕明韶对她长叹了一声气。   “依依知道,我所求并非仅仅这事。”   她缓缓垂下眼眸,“我现在不想改主意,但往后…兴许……”   已是退了一步,可慕明韶显然不准备受她这份好意。   她听着他自嘲轻笑。   “依依兴许不知,这样留下,于我,日夜都是折磨。”   若是看不到丁点儿希望,他留下的确无用。   “等你受不住了再说…如今我还未与兄长说清楚,不能让他瞧见你。”   谢依依绷紧了唇,抬眸看着他,缓声道:   “况且…过几日是我祖母祭日,我要去明金寺祭拜,你……你若因我出了事……”   “祖母在地下,想必过得不会好。”   闻声,慕明韶瞥过了眸子,望向小院中的海棠。   谢依依微踮起脚,想看他神色,却被他忽然回眸,撞了个正着。   而后,听他轻声询问。   “到时,我能与依依一道去吗?”   如此,是不会离开了。   她心底松了口气。   只是袖中的双手也紧紧攥成拳,心中暗自告诫,这是最后一回。   原先她想让他留下看门,话到唇边,没吐出来。   只对着人微微颔首。   不过去趟寺庙罢了。   也好让这人静静心,别再…总想着那些事。   她缓缓吐了口气,再望向人,缓缓又道:“之后我可以让你如府中那两个侍卫一般伺候着,从府内到医馆,但你不可…绝不可逾越半分。”   慕明韶正倚在门框上,见她这般反应,勾了勾唇。   他的依依,如今还真是警惕。   谢依依没看懂他笑意为何,似是因她给出的那点儿希望。   可她根本就是胡乱编造。   心底不由生出几分焦躁。   她根本不曾想过,以后该如何,只想了现在能这般糊弄过去。   “我走了,明日你将食盒清洗好交与红玉吧。”   低声说完,她准备越过人离开。   还未踏过门槛,又被人握住了小臂。   慕明韶面色柔缓,“依依一心念着带食盒给我,想必晚宴并未吃好。”   她脑子里一直想乱七八糟的事,的确没吃好。   可她回了谢府,也能让后厨之人起身,重新为她准备饭菜。   慕明韶抬手,将要触到她脸颊时,又立刻收回。   “依依平日来医馆都覆了层面纱,我亦想仔细瞧瞧依依的脸。”   他闻声说着,缓缓摊开了手中画像。   一笔一划皆可看出绘画之人的用心。   只是,画像上那人的五官却没有添上。   谢依依脸色沉了沉,没应他。   慕明韶又不是不知道她是何模样,这般,也太刻意了。   她敛了眸子就要谢绝。   话音抵在齿间未出,慕明韶又极为轻柔地补了句:   “只是稍稍看一会儿。”   他说着,未做停留,将画像放好。   谢依依抿了抿唇,还是折回那张小桌边坐下了。   眼前这人,这些日子来其实都表现得格外体贴。   今日尤甚。   不光知晓她喜爱吃什么,还特意挑了鱼刺将鱼肉送到她盘中,待她搁下筷子,又倒了杯清茶递到她手边。   而他自个儿还什么都没吃。   令她不由脸色微热。   “你别这样……”   她有些后悔将人留下,如此下去,说不准哪日就会心软。   其实今日就已是。   她是真有些忧心这人丢了性命。   偏偏与那忧心相对的,她没法子全然信了慕明韶。   慕明韶单手支着腮,灼热目光没从她身上离开过。   “依依以往也是受人伺候的小姐,有何不习惯的?”   他是明知故问。   谢依依如何也不可能习惯他这样的对待。   他视线越过桌沿,都能清晰瞧见谢依依在桌下胡乱绞着的手指。   最初相识之时,谢依依也为他挑过鱼刺,而后目光紧盯着他,葱白手指在桌上紧握成拳。   可惜,他记不清自己是何反应了。   他直起身子,走到谢依依身侧,搭在她瘦削肩膀,缓缓俯下身子,又急急附到她耳畔,嗓音轻柔。   “事无巨细,我定然都能伺候好依依。”   “我饱了…马车在外亦等久了……”   谢依依惊了一跳,猛然松了被她揪出一团褶皱的纱裙,起身快步朝外走去。   她疯了,她定是疯了。   坐入马车,她都未喘过气来。   刚才慕明韶贴在她耳畔说那些话时,灼热气息洒到她面上。   她竟是,险些应下了。   如今她兄长是羽林卫将军,对慕明韶再不必有丝毫忌惮,大可以和他说得一般,将他带入府中。   甚至,连个名分也不给他,往后她再相中哪家男儿,依着她兄长现在的地位,她依旧能风风光光嫁出去。   可只要对上慕明韶那双墨色幽潭般的眸子,她就不敢了。   她信不过自己,迟早有一日会陷在那人的浓得化不开的柔情之中。   她抚上胸口,呼吸渐渐平缓,而后抹去了眼角的湿润。   如今的她,仿若惊弓之鸟,知晓了慕明韶的伪装,再瞧见那人的温情,便不敢再信。   唯一庆幸的是,谢凌川真如他说的那样,要给她时间好好思考,没再追问她和慕明韶的事。   第二日清晨,她再去医馆,昨日一切都仿佛是场梦境。   慕明韶老老实实待在后院。   等着午时她去后院歇息,才替她倒了杯清茶。   反倒是她,一直忆着昨日的事情,有些拘谨,端起茶盏的动作都添了几分僵硬。   “依依。”   他在她身侧轻轻唤她。   “我正在向红玉打探依依的喜好,想必,以现在的诚心,用不了多少时日,便能将依依喜好及厌恶悉数记于心中。”   他是在为日后跟着去府中伺候她做准备。   谢依依掌心微颤,连忙将手中茶盏搁在了桌上。   她突然有些厌恶自个儿的心软。   当初祖母说她心善,定是有佛缘的,这会儿,全成了累赘。   可她,到底改不了自己本性。   这般惊慌的反应全落在了慕明韶眼里。   他半眯起凤眸。   哪怕心底知晓,这会儿慢慢一步步往前走,才是最稳的法子,但望着谢依依素净白皙的脸上懊恼的神情,终是没忍住,问了句:   “若是街道上的乞丐,向依依乞求怜悯,依依应当不会同意吧?”   谢依依内心的纠结,他昨日就已察觉。   昨日哪怕他真离开了,依旧能寻得借口回来。   可谢依依却主动唤停了他。   “我不认识那些乞丐。”   掌心不再发颤,谢依依握起茶盏抿了口茶,润过干涩的嗓子以后,才轻声回了他。   他收回落在谢依依脸上的目光,重新为她添满茶水,却依旧未死心。   “那便换个人说。”   “同样有个依依认识,也同样迷恋着依依的人。”   “若是风无珩哪日走投无路,流浪街头,依依会收留他吗?”   她不会。   心底猛然窜出一句。   谢依依心里彻底慌了。   她再去握茶盏,却因握住杯身,而被烫了指腹,仓惶缩回了手。   看出她动作的慌乱,慕明韶捏着茶壶提手的手紧了紧,指尖捏出一层毫无血色的白。   “依依会吗?”   他又问了一声。   “若是认识的,自然会。”   谢依依胡乱答他一句,站直了身,径直朝里间绕去。   她想快些睡个午觉,将这些事抛却脑后。   慕明韶却在她身后,轻声却有力地说了句“不会”。   似是在自言自语。   可她听见了,便不得不回首看着人,答他一句:“会。”   她嘴硬了。   只是她不敢细想,快步迈过屏风,将屏风拉开挡住身后人视线,堪堪解开外衫搭在架上,便将自个儿蒙进薄被中,闭上双眸,强迫自己快些睡去。   睡着了,就不会再有这些恼她的事。   香几上置了宁神香,心情烦躁,谢依依未花费多久,便沉沉睡了过去。   慕明韶立在屏风后,隔了层屏风,什么也望不见。   他就这么站着望了许久,才缓缓勾起抹笑意。   谢依依刚才那一瞬的迟疑,及那慌张的表现,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其中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只是,她不承认,他便没任何法子。   哪怕是现在,他这样的身份待在谢依依跟前,她对他可怜之余,依旧带着化不开的警惕。   日子一日日过,他倒确信谢依依对他的警惕会点点减少,但料不准,需要多少时日。   他眸色微暗,透过屏风间空隙,只能瞧见拉上帷幔的架子床。   手搭上屏风间,指尖紧了紧,最后还是转身走没了人影。   午后,谢依依再起身时,屋内还透着几分清爽。   她心底愈发复杂。   便是在谢府,小厮亦会想着偷懒。   慕明韶却是勤快,真将自己当成了个兢兢业业的下人。   他兴许真是一无所有了。   心底胡乱思索着。   最后她仍是披了外衫,理好发髻,踱步出了后院。   大堂依旧冷清,只是角落处置了把交椅,有人懒散倚在上面,旁边两个小丫鬟正持蒲扇替那人扇风。   她走近了瞧,才发现是昨日晚宴的主角,秦婉。   听见她脚步声,秦婉慢慢睁开半阖的眸子,任一旁小丫鬟搭着她手腕起身。   “听说依依在后院歇息,想必是替人看病累着了,婉姐姐便没好意思去惊扰你。”   这样说,倒让谢依依有几分不好意思了。   她这几日实在清闲得过分。   不过既已让人等着了,她也没否认,只轻声问道:   “婉姐姐今日是来看病的?”   “倒不是,依依可别这样咒我。”   秦婉轻笑,打趣了声,又忽地提起昨日之事,“昨日依依怎离开地那样仓促?让我替你备好食盒,我还当你只是想多带份回去呢。”   谢依依愣了下,看了眼正在柜台前整理药材的红玉,红着耳根子胡乱扯道:   “依依的丫鬟不能上桌,便想着带份回来给她享用,离开的早……是因为身体有些乏了。”   她扯谎的痕迹太过明显。   秦婉却没拆穿她。   柔柔挑起她鬓边一缕未梳好的发丝绕到耳后。   “下回,等依依哪日清闲,再特意为你备桌晚宴。”   她轻声打趣完,没等谢依依回她,又自顾自说起了今日过来的正事。   “说起来,依依以往也是明金寺的常客,过两日,大将军府亦完前去祈福,依依可要一道。”   “是为战事祈福吗?”谢依依几乎立刻接上了她的话。   她愣了一下,才柔声回道:“是,也祈愿不会生出战事。”   谢依依垂眸盯着青石砖看了半晌,再抬眸却是十分直白地拒了。   “不了,还是不去了。”   她拒绝的太过直白,秦婉竟是连句劝说的话也不知如何说出口。   面色一瞬尴尬。   谢依依不得不柔声又补道:“战事相关之事,我不了解,还是……不去了。”   秦婉点了点头,最后也没说什么,只表示遗憾,便转身离开。   谢依依将她送到了门口,折回时,红玉正站在她身后,微鼓着嘴。   “小姐,我昨日可没吃上大将军府的晚宴呢。”   她抿唇轻笑,抬手捏了捏红玉鼓起的脸,“昨夜回府不是特意让后厨给你准备了宵夜吗?”   红玉本就和她开个玩笑,轻哼了一声,凑到她身旁,挽起她胳膊,搀着人到了衣柜后边坐下:   “小姐不是也要去明金寺吗?为何不与他们一道?”   谢依依闻声顿了下,缓缓合上账本,丢在手边。   一直在亏本,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   她抬眸看着红玉,对她摇了摇头,“我只是去祭拜祖母,他们诚心礼佛,还是不要同行为好。”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倒是他们不去同一个殿,也碰不上。   不过她心底还是有几分好奇。   秦婉竟会来找她一起去。   她分明已经连续几年,除了她祖母祭日,都没怎么去过明金寺。   蹙了蹙秀眉,她侧过身,对红玉吩咐道:   “到时,我们走小路上山吧。”      ☆、第五十九章   谢依依领了两个侍卫, 与她同乘马车的红玉,还有在马车骑着马的慕明韶,祭日那天一早, 便往明金寺而去。   医馆内只留下古大夫的徒弟看门,他前些日子一直摸鱼, 这会儿也不好意思拒绝。   只是,待赶到通往明金寺的小路时,才发觉,那条小路初夏下大雨时, 便被堵了。   这会儿泥土枯木混杂,饶是谢依依想下来步行上去都寻不到一丝空隙。   没法子, 他们只能走大道。   谢依依在心底祈祷着她们去迟了,碰不上秦婉一行人。   偏偏这两年她时运背的过分,马车刚行上通向山腰的大道,就听见外头真正嘈杂声响。   大将军府的那群人就在她们前边慢悠悠行着,气派十足, 仿佛在吸引什么人的瞩目一般。   谢依依面色泛起一抹浅红,紧紧握住身侧红玉的手,那掌心中的薄茧给她带来了几分安慰。   总归是逃不过, 若是在山腰下了马车撞见, 她也只能寻个身边之人重病,不得已改变主意, 去明金寺祈福的借口。   她暗暗宽下心。   马车却忽地停了。   或者,该说是前方的马车队伍停了。   大将军府一行人将不算宽阔的路面挤满,除了他们,一些零散的行人也不得不跟在其后。   这突然停下,令她心里有几分不安, 抬起素手挑开窗帘子望外边和前边望了一眼。   才发现,前方那群人不光是停下了,而且,大将军府那群侍卫还全然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她蹙了蹙眉,也顾不得不安了,想要立刻下车。   突如其来的几声“嗖嗖”划破长空的刺耳声逼得她按住了身子。   外面突然就乱了。   有马车的没马车的,边上零零散散的行人全按着原路拼命逃了回去。   谢依依心底也慌了,冲着外面喊了声“慕明韶”。   喊完下一瞬,三根利箭猛然刺穿马车壁。   几乎电光火石之间,慕明韶冲进马车内将谢依依抱了出来。   红玉自己有些本事,堪堪避过一劫,仍是被破木碎片划破了衣裳和裸露的肌肤。   谢依依被慕明韶紧紧环在怀中,半点儿伤也没受。   那边的风无珩派了侍卫去寻暗地里放冷箭的人后,就快步骑着马赶了过来。   他拧着眉头,脸色有些难看。   “他不是来对付我的吗?”   刻意展示的那样大张旗鼓,对方竟似乎看都没看她一眼。   “不是你。”   慕明韶嗓音极度压抑地开口,“是来对付我的。”   他这几日过得□□逸,实在忘了丰国内还有人想着对付他。   等他反应过来之时,却已经迟了。   那利箭漫天划过,唯恐他会躲开。   其实他亦是能躲开的,瞧见利箭直直戳进马车壁时,却迈不动步子了。   他侧眸望了一眼骑马跟过来的秦婉,对方立刻垂下了眸子。   他神色微冷,前两日这人来医馆邀谢依依同行,今日就瞧见大将军府在那群刺客面前严阵以待。   他又将视线移到了风无珩身上,嗓音低沉,“不知前两日秦姑娘过来邀请依依又是什么意思呢?”   风无珩盯着他缓缓柔抚安慰谢依依的动作,攥紧拳头,转过眸子就要质问,却被秦婉主动抢先道:   “我…前两日派了两人来这处打探过,正巧我们原先就定下今天要走这条路上山,自然…以为设下陷阱的人是要对付我们,既做好了完全准备,也不需担心。”   谢依依惊魂未定,小脸还在缓缓发颤,她从慕明韶怀里仰起脑袋,哪处都没看,只轻声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慕明韶对她缓缓摇了摇头,偏偏那渐渐失去血色的双唇,完全叫人看不出来他没事。   她紧紧搂着这人后背的手心传来一阵黏腻的触感。   往上一抹,果真中了一支利箭。   谢依依脸色一变,睁着杏眸,要绕过去看他背后的伤。   慕明韶却紧扣她细腰,令她无法动弹。   她眸中立刻飘上一层雾气。   那伤口处的鲜血还在朝外流着。   她什么都顾不得了,胸口一阵酸涩,险些哽咽出声。   “怪我……我都瞧见你躲开了……”   她挑开帘子时瞧见了,慕明韶已躲开那些利箭。   背上这支,分明就是将她抱下马车时中的。   “不怪你。”慕明韶勾了勾唇角,低声开口哄她:   “你每年这时候去寺庙祭拜稍一打探就能知晓。”   “至于…我会跟着你,是那人的猜测,也是我自己大意,不怪你……”   他从丰国离开之时,便考虑过,哄回谢依依的心该有多难。   却没料想,她不喜欢他时,竟比喜欢他时要倔强许多倍。   谢依依视线完全被雾气遮挡,可眼前一团鲜红如何都挡不住。   她心底对自个儿闷出几分气,重重踩了下慕明韶脚尖,待束缚住她的手微松,猛地挣脱开来,绕到他背后,竟是从怀中取出把匕首和一瓶药。   她动作利落地强忍恶心拔出箭头,又胡乱洒了半瓶药,扯开袖口布料,露出大半雪白手臂。   而后,低低啜泣出声,“为何…止不住血……”   她随身带了瓶金疮药,竟半点用处都没有,那鲜血将她的浅粉衣衫染得通红,待她换了一条,依旧如此。   听谢依依带了几丝悲痛的嗓音,慕明韶胸口一刺,转过身,深吸了口气,再度柔声开口:   “箭上抹了毒,止血会慢些,你别慌。”   他心情复杂,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感受。   谢依依为他难受成这样,心里自是在意他的。   可他……不想瞧见谢依依这般。   谢依依猛然扑入他怀中,双手勾住他脖颈,白净小脸上的清泪悉数胡在他胸口的粗布衣裳之上。   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开口:“毒药……会死吗……”   慕明韶喉结微动,轻声答她:“有解药。”   他不回答,就是默认了。   谢依依紧咬着下唇,直至齿间渗出一丝血腥味儿也没停。   她原先就发觉,自己不愿瞧见慕明韶赴死。   却不曾想过,她竟会心痛成这样,几乎喘不过气来。   “解药…解药在何处……”   她松了搭在慕明韶脖颈上的手,哽着声急促问道。   慕明韶半阖了眸子,似在思虑。   谢依依头回壮起胆子,揪着慕明韶衣领,踮起脚,狠狠对着他渐渐失去血色的薄唇吻了上去。   “说!”   慕明韶被她松开,嘴中还蔓延着一股血腥味。   他垂眸盯着谢依依殷红的唇,脑袋愈发昏沉,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只好无奈道:   “我之前还带依依来过一回华京城,你到那深林中瞧一眼,若是运气好,能碰上救我的人。若是运气不好……”   他说着猛然一顿。   私心而言,不论如何,他都不希望谢依依嫁给旁人。   但他也不希望谢依依真的孤独终老。   谢依依不再看他,转过脑袋。   那箭头上涂了靛青色的毒,她认不出,她只能寄希望于旁人。   华京城西南边有大片树林,但真要找到那地方,想必也不容易。   她转眸望向还杵在一旁的风无珩,沉声道:“我要寻一间小木屋,在华京西南边郊外,周边有不少毒蛇,还有一条清溪流过。”   前回去的慌乱,她也只能记住这些了。   风无珩皱着眉头一时没答她。   谢依依身侧的慕明韶却直直坠了下来。   还是红玉眼疾手快冲过来帮忙,才堪堪扶住他挺拔的身子。   慕明韶薄唇发白,还透出一丝靛青,下唇沾了点谢依依殷红的血丝,才看得好些。   谢依依看他这模样,心底仿佛被扯成一团乱麻。   她缓缓转过眸子,头一回,对旁人要挟道:   “你今日若是帮我…我…往后也不会追究婉姐姐先前想害我的事。”   风无珩吐出一口气,接过慕明韶彻底昏迷的身子,小心放上了一辆马车。   而后,转过身,颔首答应。   谢依依立刻跟上去,在要踏上马车之际,又被风无珩握住手臂,听他缓缓道:   “其实我亦是来祭拜的。”   “你祖母帮过我,却不让我同旁人说。”   谢依依皱着眉听他低喑的嗓音慢慢说着。   经过先前玄济大师的说法,她倒也能猜出为何她祖母不让这人同旁人说。   可她顾不及。   慕明韶后背的血是止住了,人却也彻底昏迷过去,生死不明。   “但你现如今的一切却都是秦家给的。”   轻声说完这句,趁着风无珩微愣间,她用力抽回手臂,在红玉帮助下,上了马车。   不管如何,得先到华京西南边郊外。   慕明韶正倚在马车内的软榻上。   风无珩倒也算好心,至少这辆马车,算不上怎么颠簸。   谢依依缓缓凑到慕明韶身侧坐下,胸口又闷得令她吐不出字了。   她后悔了。   其实她不光舍不得慕明韶去死,看见他身心受苦,她心里头也是苦涩的。   可她真没胆子心无芥蒂地跟了慕明韶。   直到今日慕明韶救下她。   早前这人与她所说的字字句句的情话,才缓缓传入她耳中。   她伸手勾勒过慕明韶清隽面容,与他原先伪装的一般温和平静。   但不见一丝生气。   她真不曾想过,这人也会有这样的一日。   分明以前,从不将所谓感情当成回事。   亦不曾忧心旁人威胁。   其实他今日是能躲过的。   她紧紧扣住慕明韶冰凉的手,仰面攀上他的唇。   偏偏这人此刻比她还无情,丁点儿回应不愿给予。   连那本就微弱的呼吸声也愈来愈弱。   谢依依纤长的眼睫微颤着,又垂下眼眸,低低哭泣,嗓音细柔却无助。   她凑到慕明韶耳侧,轻轻咬了咬他的耳垂,抽噎两声,才道:“要是你醒了,我们…就再成一次婚……若是这回你再待我不好…我绝不会心软了……”   说罢,她再也压不住情绪,捂着嘴,哭得险些喘不过气。   马车,也恰好在密林外停下。   风无珩派了侍卫进去搜寻。   谢依依也不想就这么待着,抹了抹泪,想出去说一声。   可她擦拭掉几滴泪,便多流出几滴泪。   她只能顶着这副可怜兮兮的样探了身子出去。   风无珩正坐在前方的一匹马上。   谢依依没看他,径直走到另一匹马上坐下。   “我们也去寻。”   尽管她已记不清了,多少还有些印象。      ☆、第六十章   一见到记忆中熟悉的小屋, 谢依依总算弯了弯唇角,只是笑意带了几分艰涩。   谢凌川给她派的侍卫皆是最衷心的,亦是为了救她中了毒箭, 只是那几人中的箭太多,她去给那几人探气时, 才发觉那几人已没了性命。   她紧咬着唇恳请风无珩底下侍卫帮着她一起将慕明韶移入了小屋之中的床榻上住下,而后望着空旷的屋子,心底微凉,急匆匆又往屋门外冲去。   “救救他……”   她对着外面空气高喊一声, 半天没人回应。   将小屋的三扇门敲了个遍,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她记得先前慕明韶在这里与一个中年男人见过面, 她只能猜测慕明韶所说的就是那人。   可这会儿她根本找不见那人。   从屋前绕到屋后,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之时,却在那条清溪碰到了位面容像在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在池边缓缓穿着衣裳,墨色长发湿答答落在身后。   那人听闻动静, 也侧过眸子望向她,嗓音如溪水般清冷,“你是谁?”   “救救他……”   溪云皱紧了眉头, 脸色有些不耐。   谢依依猛喘了几口气才反应过来, 缓声道:“慕明韶……”   “他?”   溪云低声轻嘲一声,慢条斯理地继续系起了对襟的系带, “我欠他和他娘的早还清了,他当初既说我不必再帮他,那我自然应该乖乖照做。”   谢依依踉跄跑到她身侧,揪住她衣袖,泣声恳求道:“当我欠您的, 他说只有你能救他……若你救了,我往后便欠你一个恩情……”   她垂眸望了眼,却是冷冷问道:“你与他什么关系?”   谢依依想让她先别问了,哪知那人却凑到她颈侧闻了闻,“你救不了吗?”   她呆呆摇了摇头,想出声催促人时,才发觉女人已慢慢朝前走去。   “我去瞧一眼。”   风无珩将人放在榻上以后,顺道将淬了毒的箭头摆放在桌上,此刻领着侍卫退出屋去。   谢依依见了,轻声道:“他中的是这支箭头上的毒。”   溪云伸出纤长手指捏着箭头看了眼,又侧过脑袋,望向她,“你说我救了他,你往后就欠我一个恩情?”   停顿片刻,不等谢依依答复,便兀自道:“我要你的血,若我去寻你要,你不能拒绝。自然,我也不会要了你的性命。”   “好。”谢依依半点儿也未犹豫。   溪云眉间微蹙,言语间甚是不解,“为了他,可不值得。”   谢依依未立刻回她,踱步走了一小步,俯身握住慕明韶微凉的手,“值得的。”   而后,又听她淡淡道:“小姑娘,你是没见他薄情的模样。”   “我见过……”谢依依抿着唇回她,“如今他背上的伤,是为了护着我才受的。”   其实今日之事与她无关,但他既能做到这种地步,她就想着,再给他一次机会。   总归这会儿是在她的地盘上,亏不了她。床榻上的人,还穿着谢府仆从的粗布衣裳呢。   “他会如此?”溪云听她这般说,语调带了几分不信任。   她松开手,回眸望她,用力点了点头,柔声催她,“我已应了您的要求,求您救救他。”   溪云瞥了眼床榻上的身子,微微颔首,“你出去吧,小姑娘不好见血。”   谢依依咬了咬牙齿,没走。   “我能见,我受得了。”   最后,血肉模糊间,她还是没能受住,险些吐在屋中。   溪云动作狠厉,她心疼,却不敢扰了人,只能乖乖退出了屋去,在堂前坐下等候。   她心下忧虑,一时察觉不出时间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溪云出了屋,在她身旁坐下,轻拍了拍她纤瘦的肩膀,语调清淡:   “暂时保住了他的命。”   她侧过脸望了眼人,微微颔首,搭在腿上的双手不住打着颤。   这番话,慕明韶自然是没醒,她没胆子再进去瞧了,轻轻问了声,“您与他是何关系?”   她上回没料到这女子,这会儿瞧来,与慕明韶应当有何联系。   “是他母亲的……好友。”溪云停顿半晌,才回复她一个不怎么明确的答案。   她缓缓蹙起秀眉,“那您救他还要与我谈条件?”   溪云低笑了声,回过眸子,直直望向不远处的深林,“我与他两清,之后凡事都该算得明明白白。”   听得她攥了攥掌心。   慕明韶一直是这样的性子,付出多少便要讨回多少。   她有些想知晓他过去如何,却又不敢开口问,只咬了咬唇,心中纠结着。   溪云却忽与她开了口,“旁的事,等他醒了你自己去问吧。”   她怔了下,不自觉接上句,“还有多久他才能醒?”   “彻底解毒的药在我夫君身上,至少也得等他归来。”溪云直起身,随口回她。   她敛下眸子,轻声问道:“我……我能去看看他吗?”   溪云没说什么,朝着另一间屋子走了过去。   她抿了抿唇,还是起身进了屋,脚步格外沉重地走到慕明韶身侧,俯身抚上他脸颊。   鼻息比先前强了不少,只是嘴唇微微发紫,实在令人放不下担忧的心。   她静静在床沿边坐下,柔嫩的指腹缓缓描摹着慕明韶的眉眼。   失了那道眸光,他这会儿瞧来,亦不过是个普通人,只是容貌远胜寻常之人数倍。   不知道望了多久,她才缓缓收回手,叹了声气。   恰巧回眸时,余光瞥见搭在一旁桌上静躺着的箭头,竟是鬼使神差地拿了过来。   她想,自个应该不会怕箭头上的毒。   拢起衣袖,露出一截白嫩的小臂。   刹那间,她竟想将箭头刺入肌肤。   溪云握住她手臂,迫得她不得不停下动作。   谢依依转过眸子,诧异于她进屋时的悄无声息,以及她脸上那抹复杂的神色。   “我刚才糊弄你的,将这碗药喂他喝下。”溪云脸色极为不善地将手中箭头丢到地上,递了碗浓黑散着热气的汤药过来。   谢依依垂眸盯着箭头,这会儿细想来,她竟也不知为何自己会生了那样的念头。   她接过瓷碗,颤抖的手震得碗中汤药四处晃悠,滚烫的汤药也衬得她那只纤白素手格外冰凉。   “没有汤匙吗?”要将汤药喂给慕明韶时,她才愣住了。   溪云瞥了眼慕明韶半死不活地模样,极为不耐地回她:“直接将碗口对准他的嘴。”   她抬手双手试了试,这样,汤药分明会洒去大半。   溪云落在她身上的眸光浅淡,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俯身捡起箭头就走了出去。   她咬了咬牙,还是自个先抿了小口汤药。   苦得她险些吐出。   她尝过那样多药,还不曾喝过这样苦的。   但到了这儿,她还是弯下腰,对着慕明韶泛紫的唇,渡了过去。   一小口一小口,结束之时,她有种口中那古怪的味儿一辈子也散不出去的错觉。   而后,她继续瞧着那张脸,竟是在旁边沉沉睡了过去。   “依依……”   一声极轻柔的唤声在她耳边响起,令她在一段好梦终结之处缓缓醒来。   揉了揉惺忪双眼,她眨了眨眼眸,就瞧见慕明韶正用那日温柔得足以溺死人的墨眸望着她。   她心下微惊,轻声问道:“你…你好些了吗?”   慕明韶眉眼微弯,“你这样压着我,后背的伤口可好不了。”   这会儿她才完全忆起先前发生的事,准备起身,却忽地被人搂住细腰。   慕明韶坐直身子,将她紧紧扣入怀中。   谢依依下意识推了推他,“你…继续歇着吧。”   动作轻柔地似在挠痒,慕明韶不舍得松开,贪婪吸嗅着她青丝间的淡香。   “如今我醒过来,再歇着,你何时走了如何?”   “我不会……”谢依依紧咬着下唇回他。   “依依。”慕明韶将脑袋搭在她肩上,没回,只喃喃唤了一声,嗓音还有几分虚弱。   谢依依没敢动弹,生怕自个动作太剧烈,让他伤口开裂。   感受到她的谨慎,慕明韶微叹了声气,要将她松开。   谢依依却不愿了,双手紧紧扯着他衣袍一角,“我…你……”   她支支吾吾半晌,许久才说出一句完整的,“今日多亏了你。”   “本就是冲着我来的,你不必…再想着这些……”   慕明韶无奈摇了摇头。   他的确希望谢依依能够同情他,却也不想谢依依又觉得自个欠他什么,不管不顾地将一切还他,与他两清。   谢依依没说什么,环过慕明韶的腰,动作极小心地让他在榻上躺上。   慕明韶乖乖配合着她。   谢依依收回手,望着掌心黑红色血迹,不得不叮嘱道:   “你…你先在这儿修养两日,过几天,我来接你回谢府。”   慕明韶点了点头,听话得找不出一点儿错处。   他心里自然是喜悦的。   这原本,就是他原先所想。   只是,这会儿一个盼头达成,他竟又有些不满足了,被迫强行压下,目光灼灼望着谢依依,“我好好养伤,等着依依来。”   谢依依忽地撇开了脸。   慕明韶壮着胆子,握住她软嫩的小手动作轻柔地把玩起来,轻声问她:“救我的是个女子?”   谢依依想将手收回,看着慕明韶惨白脸色,还是忍住了,姿态乖顺地点了点头,问了声:“她与你是何关系?”   “依依吃醋了?”慕明韶眸子微亮,“放心,除了依依,旁人皆入不了我的眼。”   他说得信誓旦旦,令谢依依不知如何回他了。   只突地收回手,闷声与他道别。   “旁的事,往后再说吧。时辰不早,再拖下去,兄长该急坏了。”   他在床榻上点头应下。   谢凌川于谢依依而言代表什么,他比旁人都清楚。   更何况,谢依依与他所说的是“旁的事,往后再说”。   他们还有往后。   *   慕明韶在小屋中守着,五日后,谢府侍卫果真如约而至。   他既醒了,自有法子将体内余下的毒素排出,三日之时,他伤口便好的差不多了。   他心急,心里念着谢依依的话,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那几个侍卫给他带的衣裳依旧是粗布仆人服饰,只是里面绣了谢家的标志。   的确是他盼了许多日的。   至少,能与谢依依朝夕相对,再多的,急不来。   偏偏他心里佛得很,谢依依却不让他佛了,让他进了她的院子,还吩咐侍女带他去沐浴。   他不习惯,还是自个来得。   小丫鬟便提前与他说了,谢依依卧房就在净室令一扇门后。   他进闺阁时,谢依依端坐于床榻上,面色羞赧地微微抬眸望他,眸光潋滟撩人。   慑得他一时顿在原处。   “明韶。”   谢依依柔柔唤他一声,与话本子里勾人的妖精也无甚区别了。   她这会儿外边所披的那层藕色薄纱,什么也遮不住。   慕明韶觉得脚步不属于自个一般,毫无意识地缓缓迈了过去。   一走近,谢依依立刻勾住了他袖中的手。   “这衣裳是我大哥新定制的,还不曾穿过。”   “嗯。”慕明韶嗓音沉闷地回她一声,喉结微动。   谢依依这会儿唤他过来,绝不可能仅仅为了告诉他,这身衣裳的事。   果真,谢依依敛下眉眼,面色羞红地几欲滴血。   但到底是说不出那些话。   自个缩回了手,翻身欲上榻,却被慕明韶俯身拉住了手腕。   “依依这会儿唤我过来,是要我一起睡下吗?”   谢依依极轻地回他一声“嗯”。   “你先前所说的事,可以试试……”她嗓音轻颤地哽声说着,“不过不是男宠,我…我可以让你入赘谢府。”   以他现在的身份,便是入赘也是他赚了。谢依依说罢,那双水润杏眸紧紧盯着他,似想看他如何反应。   慕明韶怔了下。   他可没料想事情进展的这样快。   只是入赘,令他又喜又忧。   寻常男宠也就罢了,入赘,他已什么名号入赘?此回出来,可不像他自个说得那般。   他还清楚记得,自个离开时,将慕明帆按在皇椅上,命令他暂且坐稳的情景。   见他半晌不答,谢依依小心翼翼唤回他的思绪,“你不愿吗?”   慕明韶轻轻回她句,“嗯?”   片刻反应过来,急急摇了摇头,“我只是,太过喜悦。”   他顿了顿。   几番比较,自然还是喜悦之意占了上风。   “依依竟真有再度接受我的一日。”   “我……”谢依依喃喃开口,最后却没说下去。   纤白如柔荑的双手在薄纱缓缓动了动,那薄纱就被解下丢在一旁,她身上只余一件抹肚,羞得她急忙扯过一旁薄被盖在身上。   她这番动作便已说明了一切。   慕明韶觉得自己隐在袖中的手微颤,却不敢有任何动作。   谢依依温和恬淡的视线与他紧紧对视。   隔了许久,还是她主动开了口,“若是不行…我再给你安排别的住处……”   “不。”慕明韶回了声,急忙在床榻边坐下,“我只是生怕这会儿是场梦。”   这样的美梦,他不曾做过,便愈发害怕自己醒来。   谢依依看他面色复杂,还是自个掀开薄被,缓缓直起身,替他解起腰带。   她对这事其实带了几分抗拒,原先她丝毫不怀疑自个能一辈子一人过下去。   在慕明韶身上栽了个跟头,她不敢再在旁人身上栽第二回。   可她没料到,她又栽回到了慕明韶身上。   她羞得浑身发烫,连着手下动作也笨拙起来,最后还是慕明韶自己弄完后上了榻。   他一举一动都极小心,生怕惹得她不满,都得等她说完以后,才敢有下一步的动作。   最后,反倒显得像她太急了一般。   云收雨歇。慕明韶吻了吻她,贴心地披了件袍子下榻,吹熄烛火。   这人一举一动再温柔,她亦是疲倦地丁点儿都不想动弹了。   视野陷入一片黑暗过后,她等着慕明韶将她搂入怀中,却半晌没点动作。   而且刚才,他亦未像她想得那般欢愉,反倒有些顾忌。   她稍一思索,便晓得了。   慕明韶大抵是因被她骗过一次后,心底生了阴影,她再待他如此,他便不敢全然信下。   毕竟,她自个就是如此。   思及此,她主动搂住慕明韶,将脑袋搭在了他肩上,身子紧贴住他。   “明韶。”她附在慕明韶耳畔,低低唤他,“其实……”   却忽地哽了声。   她是想宽慰他的,想到以往之事,却没由来得想哭。   泪珠子不受控制地从眸中流出,   在他开口前,猛地被谢依依堵住了唇。   许久松开。谢依依用力抬手锤他一下。   她这会儿可以随意任性,放在以前,却是万万不敢的。   当时一心想着自个欠他,就已经够卑微了,更不必说,她爱慕这人,更是卑微地无以复加。   “你以前待我真不好……”   她说着,又没忍住用力锤他一下,嗓音沾满了勾人心疼的哭腔,“你可知晓,我有多难受。”   “我知晓。”慕明韶认真回她,用力搂住人腰,吻了吻她湿润的眼尾。   那几下捶打,皆不疼,挠痒痒一般。   即便锤得他胸口作疼,亦算不上是酷刑。   最痛苦的,是嵌在肉里,根本不知晓如何愈合的疼。   再回想起,依旧是痛不欲生。   “依依待我冷淡的那些日子,我心如刀绞。”   他搂着谢依依的动作紧了紧。   就是这会儿,依旧虚幻地令他觉得仿佛一场梦。   他原以为他的依依如今铁石心肠,难以捂化,没料想,她还是心软的。   谢依依吸了吸鼻子,轻哼一声,“那是你活该。”   慕明韶弯了弯唇角,“是,是我活该。后来我亦是甘愿受苦,依依便是一辈子不原谅也是应当的。”   如今这般就很好,也不必他一步步再推进还生怕自个哪步走错,谢依依真由着他流浪街头。   谢依依在黑暗中抬起眸子看了他一眼,晶莹的泪珠子映着外头打进来的弯月月光,剔透得如同美玉。   慕明韶觉得谢依依分明何处都极对他的口味,就是泪珠子,也比寻常人漂亮不少。   他一瞬觉得以前自个果真是蠢到极致。   凭何就有那般自信,笃定自己绝不会对旁人动心?   谢依依被他赤.裸裸的目光吓了一跳,连忙低下脑袋,抽噎着小声回他,“我…如今这般自是原谅了……”   若她还对慕明韶存疑,决计是不允许他碰他的。   似是为了印证自己所言,她又往慕明韶身上贴近几分。   而后,又生出几分唾弃之意。   当初头也不回地离开时,她可是在心底发誓,绝不会再与其他男子有丝毫感情纠葛了。   待旁人,她的确能克制住。   可对着慕明韶,尤其是这样软和的态度,她脑中不由又浮现两人初见。   而后,所有抗拒于她而言,亦成了难熬的痛苦。   慕明韶轻轻抬手抹了她小脸儿上的泪,她有些不耐地在他胸口蹭了蹭,跟以前养得小猫儿似的。   他不喜欢小猫,谢依依这样,却对他极为受用。   温香软玉在怀,难免就生了反应。   他怕伤了谢依依,轻咬舌尖,竟是准备这般忍下去。   却没料想,谢依依在黑夜中抬起那双闪着潋滟光芒的眸子,轻声道:“如今距离天亮还早……”   她抬手握住他双肩,竟是想要覆上他的身。   柔顺的青丝悉数滑落,搭在他脸上和颈上,撩得他身子微痒。   未拭干的泪珠子挂在纤长卷翘的眼睫上,似一把小扇一般,缓缓扇着。   令他不由弯起唇角。   他这回,果真是失而复得了。   心底如此念叨几声,他突然觉得,入赘似也不错,往后日夜陪在谢依依身侧,与她开着那家只赔不赚的医馆,倒也不错。   只是,若他地位不同了,定然不许那家医馆光亏本。   他轻掐了下谢依依细瘦柔腻的腰肢,惹得她轻呼一声,而后趁她微愣神间,手轻抚她后背羊脂玉般的肌肤,反客为主。   谢依依倒也没有几分不喜,毕竟这事也是她招惹来的。   只是最后,又是她先熬不住了。   她再去推慕明韶,却也丝毫推不动他,张开樱唇,她想狠狠咬他。   慕明韶闷哼了一声,也不叫她松口,许久停下后,才附到她耳旁,柔声道:“隔壁动静听见了吗?”   她自然听见了。   红玉与她相识于年幼,说是她肚里的蛔虫也不为过。   况且,屋里刚才的动静也太大了些。   她红着脸没敢回话,扯过榻上薄纱往身上一批,准备起身去沐浴。   身上黏糊糊的,的确不好受。   她身子发软,趿了绣鞋,还没走动,险些就要跌倒。   被慕明韶握住手臂扶稳了身子。   而后,他披了件外衫,起身将她打横抱入怀中。   “别……”谢依依小脸涨红,真有些怕了。   黑夜之中望不见对方神色,她更是惊慌。   慕明韶轻轻掐了下她腿弯处的软肉,极温柔地回她,“我自然会听你的,你说一声即成。”   谢依依撇过脸不回他。   她这会儿眼睛都已睁不开了。   慕明韶那番话她信了,闭上眸子就准备小憩片刻。   她将这人带回来,给他安的身份就是家仆,让他伺候着也没什么。   慕明韶从不曾这般不自律过,只是怀中香软,他丁点儿不愿松手。   倒是谢依依自个睁开双眸,睡眼惺忪间,脑子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就要翻开被褥起身。   “不多歇会?”慕明韶紧扣她的腰,没让她起来。   谢依依昨夜那般乖顺,与以前的滋味皆不相同。他实在爱极了她昨夜分明羞涩却强忍着闷声回应他的模样。   连着手下,都不由用了几分力。   谢依依轻哼了声,昨夜被掐的狠了,腰又酸又疼,这会儿也的确起不来身,手在身上胡乱揉着,闷声道:“今日要去寻兄长说明白的……”   她还没清醒,却还记着,得大哥同意,让慕明韶入赘谢家。   这是她昨夜许诺的,自然要做成。   ☆、第六十一章   慕明韶动作轻柔地抚了抚她纤瘦滑腻的后背, 附到她耳边,柔声道:还起得来身?”   谢依依倏然涨红了一张脸,用力推了推他。   却丝毫没有推动人。   慕明韶撩起她一缕发丝轻轻揉搓着, 凑到她耳边落下一个吻,“我和依依一块儿去。”   谢依依急忙摇了摇头, “不…不成……”   她还没说清楚,不可能让她兄长看见慕明韶。   “那你这般,要如何出门呢?”   慕明韶低低说着,揉了揉谢依依酸疼的腰, 又探进被褥中,轻捏她酸软的双腿。   “还不是怪你……”谢依依嗔怪他一句, 又倏地闭了嘴。   昨夜的事儿是她自个要求的,又怎能去怪旁人?   她咬了咬下唇,细声道:“红玉扶着我,还是能过去的。”   “不好,还是叫你兄长过来。”慕明韶将她紧扣在怀中, 缓缓摇了摇头。   他的依依,对自个的身体,实在没数。   谢依依咬了咬下唇, 没拒绝, 却抬手推了推你,“那你藏起来, 等我唤你出来,你再出来。”   两人达成一致。   谢依依望着一身连绵的暧昧痕迹,不敢叫红玉进来伺候,只能手脚艰难地穿着衣裳。   最后,被慕明韶将外衫夺了过去, 极尽温柔地替她穿好,只是指尖动作,总有意无意的触到她身子敏感的位置。   她轻轻哼了几声,到底没说什么。   红玉唤人送来早膳,极懂事的自己送进来替两人布好,斜睨了慕明韶一眼才准备退到一旁。   结果,便瞧见慕明韶将他们小姐拉到了腿上坐下,谢依依推了几下,没推动,也就受下了。   若非那张清艳的小脸上所写的并非抗拒,她大抵就要冲上前不管不顾将两人分开了。   谢依依被她直白的眼神盯得小脸儿微红,小声吩咐道:“红玉,你去替我将大哥唤来好吗?”   她对着慕明韶冷哼了声,低声应下吩咐,脚步重重地出了房门,似要宣泄自己的不满。   谢依依没说什么,也没去宽慰慕明韶。   她是原谅这人了,却没必要要求旁人也一道原谅。   攥了攥掌心,她垂下脑袋,将慕明韶递过来的那勺清粥喝下。   见她这样乖顺的模样,慕明韶不由得软了声,“往后,我定会待你极好。”   谢依依轻轻“嗯”了声,模样乖巧至极。   慕明韶见她这模样,嗓音略添几分无奈:   “你也太乖了些,我如今这样的身份,真能留得住你吗?”   谢依依张了张唇,凑到他唇角边亲亲吻他,“我不喜欢旁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与旁人在一起。”   她语调是难得的坚定。   慕明韶搂着她腰的手不由紧了又紧。   他该无比庆幸,谢依依竟还能喜欢着他,若非如此,恐怕先前他稍稍得寸进尺一回,谢依依早将他赶离医馆。   汤匙被他丢回瓷碗中,又凑到谢依依颈窝处细密吻着。   谢依依浑身一颤,急忙推了推人,蹙着眉头厉声道:“白日里不许如此……”   只是她嗓音软糯可人,没有半分威慑力。   见慕明韶丝毫未将她的话当成回事,她心底生出几分气,“你往后既要入赘,便该听我的。”   慕明韶认真点头,“好。”   谢依依这才满意,“一会儿用过膳,你就躲到隔壁屋里去,等我唤你出来,你再出来。”   慕明韶依旧应下照做了。   没多久,谢依依换了件领子较高的银月色对襟齐腰襦裙,就派人将谢凌川带过来了。   谢凌川还不曾进过谢依依这间闺房,在门口徘徊了会,才缓步走入。   谢依依正坐在罗汉床捏腰捶腿,脚步声到了耳边,才慌忙收了动作,抬眼望着人。   “这是怎么了?”谢凌川在她身侧坐下,紧张问道。   谢依依微微红着脸回道:“昨夜…昨夜睡觉不太安分,身子有些发酸。”   谢凌川皱起眉头,似是有些不解。   怕他继续深究,谢依依挽过他手臂,直接道:“大哥,我已寻好成婚之人了。”   谢凌川果真眼眸一亮,“是谁?快带大哥去瞧瞧。”   谢依依扯了扯他袖口,小声提醒:“他身份卑微,大哥不许嫌弃他。”   谢凌川缓缓点头,“自然不嫌弃。”   谢依依心中仍有几分顾虑。   但不管如何,躲得了一时也躲不过一世。   她还是起身,步子极小极缓地去了连着她书房的那侧墙壁处,缓缓掀开帘子,唤了慕明韶出来。   谢凌川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怔了半晌,等两人走近,才倏然回过神来。   “不成。”低声说罢,他又拧起眉头,怒瞪着人,“他怎么又来此处了?”   原先谢依依脱离苦海令他欣慰不已,没想到,这才多久,又将自己送进入虎口。   谢依依没敢再与他细说,只轻声道:“大哥,他…他如今已变了。”   “他定是装出来的。”   谢凌川不等她说完,直接握住她手腕将人拉到自己身侧,紧紧护着,“大哥不同意,依依定能寻到更好的男人。”   谢依依咬了咬下唇。   她知晓自己不该让谢凌川再为她操心,可她待慕明韶也的的确确是真心喜欢的。   即便她自己一个人,日子也能照旧过下去,到底心里是空了一块。   她柔柔搭上谢凌川握住她手腕的手,轻声问道:   “凭何不同意?大哥不是说由我自己做主吗?”   “你……”谢凌川止了声。   他也没想到自己小妹竟会去吃回头草。   “先前在医馆里瞧见的那个男人是不是就是他?”他骤然回忆起来了。   那样熟悉的身形的,他那时就未回忆起来。   转过眼眸瞪了眼慕明韶,他嗓音低凉道:“你倒是厉害,怎就非得扒着我小妹不放了?”   慕明韶静静站在原处,等谢凌川问他,才缓声道:“我当初救了你一命,算下来,你还欠我一个恩情。”   谢凌川垂下眸子,瞥了眼谢依依。   正欲开口,却被谢依依抢先了一步,“恩情我已替兄长还清了,这事…还是不必再说了。”   她撇过脑袋低声说罢,见慕明韶不反驳,才又仰起脑袋与谢凌川对视,“大哥。”   “他如今一无所有,便是与我在一起,也是他入赘谢家,若是哪日不满,大哥再将他赶出谢府也是来得及的。”   被她那双潋滟眸光盯着,谢凌川心头一软,想拒绝,却有发不出拒绝的声。   只能强行收回视线,去狠盯着慕明韶,“就是如今一无所有了才回来寻我们家依依?你将依依当成什么了?若是……”   “大哥……”谢依依哽着声,抱住谢凌川手臂打断了他。   谢凌川被迫回眸。   谢依依眼眶微红,眸中含着清露,这副惹人恋爱的模样,他都想不出慕明韶当初怎能忍得下心肠令她伤心。   他慌忙抬手抹了抹谢依依眼尾渗出的一点清泪,下意识就要应下。   可余光瞥见慕明韶静站在那处一动不动的模样,心中怒气忽有不打一处来。   这种时候跑来寻他的依依怎么看怎么居心叵测。   他的依依心头软,他却是个心狠的。   缓缓收回手,他故意压低声道:“大哥还未成婚呢。”   谢依依果真耷拉下一双秀眉,沉默了。   先前爹娘辞世,兄长又昏迷着,她才能给自己做了主。   现下,却是不行了。   她抿了抿唇,“兄长如今也年纪不小,准备何时成婚?”   “不急。”   谢凌川满意于她的乖巧,抬手顺了顺她发丝,柔声道:“等缘分到了再说。”   谢依依眉头紧蹙。   等缘分,那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若是缘分一直不来呢。”她忧心地抬眸问了声。   谢凌川听她这样问,一时也犯了难,他倒是还能拖着。   但谢依依往后年岁大了,不论如何,总归愿意要她的人就少了。   抬起眼皮子思索了会。   他笃定慕明韶心思不纯,断然不能轻松将谢依依送到他手边。   便低声回道:“等今年过了,缘分再不来,大哥就让这人入赘谢府。”   谢依依侧过眸子望了眼慕明韶,见他始终一言不发,只认真听着,心底闪过一丝愧疚,但还是乖乖点了点头。   她与慕明韶之事说不准日后如何,但兄长却是她一辈子的兄长。   “那……暂且就让他在我院子里打杂吧。”她小心翼翼扯了扯谢凌川袖子,轻声道。   这与入赘似也差不了多少。谢凌川又瞪了眼慕明韶,心中愈想愈气,两人天天待在一块儿,指不定他小妹会被这人欺负了去。   偏偏谢依依乖的不像样,还发现不了自个被欺负了。   他拧紧眉头,一对上谢依依那双含着期待的眸子却又没法拒绝了。   攥了攥手心,他只能轻拍谢依依白皙手背,“大哥得了空就来院子里看你。”   谢依依依旧乖顺地点头应下,步履艰难地将人送出了屋。   谢凌川再怎么迟钝,也察觉出不对劲来。   “依依这腿是如何了?”   腿再怎么酸,从屋内到屋外的距离,也不应当走得这样艰难。   谢依依面上泛起抹淡淡绯红,眼神躲闪着望向院中那株梧桐树,小声道:“今早被门槛绊住脚,不小心扭了。”   谢凌川见她这模样,就没信她那番话语。   “既崴了脚,怎么不上药?”   他小妹这儿可不缺药。   “大哥一会儿去找红玉问问。”   谢依依想拦他,谢凌川却已快步离开了。   她将双手搭在胸前用力绞了绞,最后还是没再挣扎什么。   她大哥终究是要知晓的,就算她这会儿拦着也生不出丁点儿用处。   况且,往后慕明韶日日与她待在一个院子,也断不可能什么都不发生。   她轻叹了声气,准备转身去找慕明韶,却忽地感受到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令她不由自主地侧身望去。   溪云正坐在树上望她。   谢依依受惊般后退一步,被慕明韶顺势揽入怀中。   溪云没下来,只目光灼灼地望着谢依依,“小妹妹,你可是说好欠我一个人情的。”   谢依依想起来了。   她当初亲口允诺,这会儿不可能言而无信,缓缓点了点头,要朝女人走去。   慕明韶却紧紧束缚着她,令她动弹不得。   她轻轻推了推慕明韶,小声开口要他先放开她。   慕明韶却没听,绷了许久的薄唇缓缓张开,“她欠你什么?”   溪云眯眼看他,冷声回道:“既已两清,也不必再告知与你了吧?”   “我可以替她还。”慕明韶嗓音低凉,双手环着谢依依,将她紧搂在在怀中,“况且,她有何物是你需要的?”   “不需要。”   溪云极认真地摇了摇头,“有得有失,不是你说的吗?”   慕明韶垂下眼眸,恰好与谢依依那略带不解的眼神对上,心头微微一颤。   “你若真想要报答,还是…来寻我取罢。”   溪云倏地没了声。   半晌才道:“恩情可没法子这样随意等换。”   话音落下,她缓慢直起身子,“看在你们两人如今恩爱的份上,我还是往后再来。”   谢依依愣了许久,才慢慢回过神来,仰脸望着慕明韶,紧抿着唇,但还是按压不住心底的好奇,小声问道:   “你与她?”   慕明韶垂眸与她对望,将她又往自己怀里按了按,轻声解释道:   “她欠了我娘的情,我便寻她偿还。”   他顿了顿,“她倒是尽数还了,不待我说停,也不曾停过。”   “只是这会儿我才懂,她其实心底气我将我娘对她的恩情看错一桩利益交换。”   他说着,视线渐渐柔缓,抬手抚过谢依依侧脸,“实际上,不该算得这样清楚。”   四下静谧,连风声亦消散无踪。   他在谢依依唇瓣上落下极轻柔的一吻。   “我当初帮依依,亦是因为我早就瞧上了依依,只是那会儿我那会儿却没明白。”   谢依依微红了耳根子。   她原先所想,便是如此。   只是之后慕明韶待她的态度太过平淡,她便愈发没了自信。   更不必说,慕明韶不再掩饰后的冷淡。   即便这会儿回忆起来,仍是令她心口闷疼。   现下却好了,慕明韶与她之间的关系,全由她说了算。   她抿了抿唇,攀上慕明韶双肩,踮起脚,轻轻稳了过去。   这回,慕明韶却不愿轻易松开了,动作揉揉地撬开谢依依软柔双唇及贝齿,日子一日日地过,他非但没有丝毫腻味,反倒觉得谢依依唇齿间愈发如掺了蜜似的甜。   等慕明韶极为不舍地松开,谢依依垂下脑袋喘了几口气,才抬手捶了捶他。   “让兄长瞧见,指不准他会让你去他院里了。”   慕明韶握住她手腕,对着手背轻轻落下一吻。   “依依与你兄长撒个娇,你兄长定然就不舍得了。”   谢依依被他亲昵动作惹得手背发烫。   若是撩开衣袖,她小臂处也落满了道道红痕。   她以前可不曾发现,慕明韶竟这般喜欢她的身体。   动作慌乱地收回手背在身后,她细声回道:“不成,我自然还是得听兄长的。”   慕明韶低低“嗯”了声。   言语间失落之感都要满溢而出。   这嗓音,还是令谢依依不由心软了几分。   她伸手握住慕明韶掩在袖中的微凉的手,还是哄了句,“我还是会让你待在我身边的。”   说罢,她抬眸去望,慕明韶对他点了点头,令她心头一暖,伸手将慕明韶环住,“我定会想法子赶紧让兄长成婚。”   说是如此说,但她心中仍旧没底。   她苦恼悉数写在了面上,慕明韶一时也不知晓如何安慰她,只轻声问了句,“依依想寻个怎样的?”   谢依依半阖起眸子,思索片刻,才认真道:“既是为兄长寻夫人,我想寻个懂事些的。”   “懂事?”   慕明韶低笑了声,“最懂事的已在我怀里头了。”   谢依依被他这样夸赞,心中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轻哼了声,将人推开。   她心里头倒是想起来一人,但实在令她有几分不适。   怪她认识的人太少,这会儿竟还不得不去试试。      ☆、第六十二章   【谢依依在府里一连歇了两日, 再去医馆,馆内排队之人多了几倍。   等谢依依忙完所有的事,又将第二日要熬的药物一一记下, 要离去之时,外边暮色已缓缓降下。   她心中有几分焦急, 还是分明马车车夫去了大将军府,要慕明韶和其余两个侍卫在外面候着。   有小厮一路领着她进了大厅,秦婉正坐在大厅内候着她,小桌上沏了两杯热茶。   她缓步走过去福了福身, 才在边上坐下。   再望着秦婉那副温婉的模样,她心中总有几分怪异之感。   其实她这会儿也未知晓秦婉何必如此。   抿了抿唇, 她轻声开口:“先前的事……”   她心里头还有几分膈应,余光恰好瞥见风无珩从屋中走出,便侧过身,改口道:   “先前的事我已想起来了,你手上那镯子是我祖母的, 是吗?”   风无珩没回话,谢依依兀自道:“我如今知晓了,她不好随意救人, 只好私下里偷摸着帮你, 是以,你才频繁前去明金寺内悼念她是吗?”   见风无珩缓缓点头, 她又继续道:“即便是对我…也是因着祖母待你的那份恩情是吗?”   风无珩没继续答话。   谢依依轻咬下唇,还是起身对他行了一礼,“我替祖母多谢你往日对她恩情的回报,但再多的,便不可能了。”   说罢, 她又坐回位上,转过眼眸去看秦婉,“婉姐姐应当也到适婚之龄】了吧?”   秦婉轻笑了声,望向谢依依的视线不带丁点儿隔阂,“早已过了。”   “不知道婉姐姐觉得我兄长……”谢依依艰难说着。   却被人低声打断,“还是算了罢。”   “即便我应下,皇帝也不会应下。”   秦婉沉声说着,视线缓缓落到谢依依脸上,又立刻挪开。   “你若是真盼着兄长赶紧成婚,倒不妨替他寻个五六品小官的女儿。”   她劝说的语气平淡。   谢依依一时也听不出来她就是何意,姑且认为她是好意相劝。   可关键是,她与京城中贵女皆不熟悉。   是以,她嗓音弱了几分,轻声说道自个今日过来的另一个目的,“那能婉姐姐替我介绍几位吗?”   秦婉听她这样说,捧着茶盏的手骤然顿住,又重新搁在一旁小桌上,诧异地望着谢依依。   “行…倒是也行……”   她顿了顿,才又道:“只是你兄长能否瞧上,就不好说了。”   谢依依先道了声谢。   能帮她已是意外之喜。   慕明韶在马车内等着她,等她掀开帘子进去,立刻将她拉到他身侧,轻抚她后背,柔声问道:“如何?”   谢依依耷拉下眉头,“婉姐姐说会帮我相看合适的女子,只是不知兄长能否瞧得上。”   慕明韶吻了吻她沮丧的小脸,却极不客气地说道:“定是瞧不上的。”   等谢依依抬眸瞪他,才又缓缓道:“他整日望着依依,想必旁的女子定然入不了他眼。”   谢依依小脸“唰”地红了,“京城里头比我漂亮,比我本事强的女子应当有不少。”   “本事强不强我不知晓。”   慕明韶将她揽入怀中,附到她耳旁弟弟说着,“可比依依漂亮的女子,我还真不曾见过。”   谢依依听他这样直白的言语根本不知晓怎么回应,只揪着腿上裙摆缩了缩脖颈。   慕明韶却根本不准备放过她般,手掌从后背环过,捏了捏她细柔的腰,惊得她连忙捂住他的手,“别…才刚好……”   她可怜兮兮地抬眸劝着人。   前两日她为了哄好慕明韶,太不知节制,今早上身子才完全恢复。   慕明韶听话的收回手。   反倒令她有些不自在了。   慕明韶覆住她搭在腿上的手,轻轻摩挲着,面色淡然地浅声道:“我亦不曾见过有哪个女子和依依一般,身子的每一处都能这般勾人。”   每回将人搂入怀中,他皆不愿撒开手,回回都是谢依依自个从他怀中脱出。   令他愈发痛恨自己原先不知珍惜,错过了那样多将谢依依搂在怀中揉捏的机会。   谢依依因他这番话脸色涨得通红一片,她将手抽出,轻掐了下慕明韶手背,仰脸瞪他一眼,“你别说了。”   慕明韶忍着疼,没舍得缩回手,与她细细算着,“今日若非我拦着,那十几个男人可都想着凑过来摸把你的手再离开呢。”   即便覆了面纱,可那浅碧色长裙的身段也能勾的人流连忘返。   偏偏她自个没点自觉,整日毫无戒备的去医馆大堂坐着。   谢依依红着脸。   她自然也知晓,自个生得不错,不然也不至于她以前每回出门,皆能引来一群尾随她回府登门求亲的。   可是否如慕明韶说得那般,她便不知晓了。   “哪有你说的那样夸张……”她摇了摇头,轻声驳斥道:“你以前不也没被勾住吗?”   听她这番话,慕明韶喉间微动,胸口似被哽住一般。   他以前其实也受不住,便是谢依依未来撩拨他,只静静在哪儿坐着,便能将他勾的神魂颠倒。   可他那会儿不曾想过,这便是动了心。   “若我以前带上丁点儿脑子,定然不会舍得冷落了依依。”   他低骂了自己一声,动作轻柔地将谢依依抱在自己腿上坐下,轻轻把玩着她一时无处安放的小手,柔声询问:   “依依,你想出门玩吗?”   谢依依望着他,一时有些不解,片刻反应过来后摇了摇头。   “不…不想……”   她闷在京城里头就挺好,以后跟着慕明韶在外,日子过得并不舒服,这会儿想起来都有些心情郁结。   慕明韶看出她心中所想,只能将她搂得紧了几分,柔声哄她,“就我们俩,出去看风景,不做旁的事。”   谢依依眨了眨眼,心底其实有几分心动了。   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那…医馆该如何?”   慕明韶沉默片刻,咬牙道:“常安与我弟弟待在一块儿,我叫他过来替你开医馆可成?”   谢依依敛下眸子,又添几分心动。   常安一直跟着慕明韶,比她厉害太多。   她不答话,便有几分默认的意思。   慕明韶唇角微微扬起一点儿弧度,又继续诱惑道:“你与你兄长留封信,就说待他成婚后就回来,如何?”   谢依依轻轻点了点头,彻底应下。   “回了屋就去写。”   没料想竟哄得这般轻松,慕明韶唇角扬起,俯身将她按在车厢壁上柔柔亲吻起来。   他睁着眼眸见她小脸儿涨得愈发通红,实在难以做到不动情。   “不成……”谢依依低声拒他,慌乱从他怀抱中挣脱而出。   她着实有几分苦恼。   不得不给自己壮了壮气势,远着慕明韶坐直了身子,杏眸瞪了眼他才道:“你如今得听我的。”   她说着停住,又缓缓道:“待我何时想要了才能行那种事……”   慕明韶低声应下,又想坐到她身侧。   令她下意识躲了下。   却听慕明韶语调极温柔地握住她手心,“我只想搂着依依。”   谢依依咬了咬下唇,这她不忍心再拒了,只得点了点脑袋,任他将自己抱入怀中。   等他们两人回府,已有不少下人都歇下了。   倒是红玉,还在她闺房之中候着她。   “小姐……”她见了谢依依急急开口,瞥见慕明韶后又闭了嘴。   还是谢依依命她不必顾忌,才又道:“少爷似乎还是觉得这人住在小姐院中不妥,要他住别处去……”   她声音愈说愈小,这还得怪她在谢凌川那儿说漏了嘴。   谢依依眨了眨眼眸,只小声令她退下。   待屋中只余下两人,她才回眸道:   “我原想着还能多待些日子,这会儿瞧来应当早些离开了。”   慕明韶见她细细盘算的模样,心中生出丝暖意,走到她身上,柔柔将她掩在衣袖内的小手牵起。   “没想到依依竟也是盼着日日与我待在一块儿的。”   谢依依垂着脑袋没搭话,算作默认了。   慕明韶唇角微弯,俯身哄她,“其实我先前就已送了信到明朝那去,常安应当快来了。”   谢依依仰脸望她,潋滟水眸眨了两下,才彻底反应过来。   这人竟是背着她自己做了主意,而后才与她说了。   见她秀眉颦蹙,慕明韶怔了下,急忙挽救道:“这回是我的过错,往后定然还是听从依依的。”   谢依依瞥了眼他,故意不回话,转身去了与闺房相连的书房。   将留与谢凌川的书信笔迹工整地写好,又放回闺房外间的圆桌上。   稍歇息一会便又收拾起了行李。   慕明韶知晓她并非真生气了,只是耍点儿小脾气,就在旁边如影随形般跟着,真如下人一般,乖乖帮她收着行李。   他这般,谢依依心绪总算才缓过来些许。   她骤然回首,紧握住慕明韶胳膊,动作轻柔,慕明韶却仍是不敢动弹了。   这样,真好。   她踮起脚尖,仰脸对着慕明韶下巴轻轻落下一吻。   “如今是你跟在我后头,顺我心意行事,真好。”   倘若不是这般,她兴许还是没有那个胆子再与这人在一起。   慕明韶轻声应和她,“那以前之事便悉数作罢。”   谢依依缓缓摇头,“不能作罢,你要一件一件,慢慢与我说清楚。”   她说罢,忽地顿住。   先前之事她原先并不愿回忆,可这会儿慕明韶乖乖待在她身侧却不同了。   “我总得知晓自己为何先前受了那样多委屈。”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