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书名:公子传令   作者:姬婼   文案:   本文正经名叫《晋书·八风传》,但怕吓退各路看官,遂取了个小白脸儿名,别打别打。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分割线——   江山嬗变,五胡乱华。   衣冠南渡后五十年,南北分治安定,天下归一大势所趋,秦晋终有一战。   367年   野心昭昭的秦天王苻坚,集六星将之力,暗中围攻武林圣地——泗水楼中楼,意在寻得大周朝传国九鼎,进而逐鹿天下,却因陆沉楼毁,铩羽而归。   同年   忘记出生来历,武功路数不详的姬洛被吕秋一家子捡回了洛水,本该清闲养花,凑合度日,未曾想,两年后,洛邑旧址,因八风令问世,阴差阳错误闯江湖局,卷入白门灭门惨案,从此被迫流浪江湖。   此去数十载,奇诡轶事,各相众生,纷至沓来。直至拨云见月,二十年密辛与布局浮出水面,潜藏的阴谋震撼九州。   淝水之畔,南北交锋,抉择两难,又该何去何从……   【姬洛:本以为我不过是九州风云的见证者,却未曾想风云本就由我而起!】   【本文指南】:无CP正剧,历史武侠,东晋十六国背景,剧情流,男主无感情线,稳中带皮,忙着搞事。   本文正经名叫《晋书·八风传》,但怕吓退各路看官,遂取了个小白脸儿名,别打别打。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分割线——   【食用小贴士】:   ○主角是个失忆大佬   ○主角无CP,但大部分配角有CP!!看文慎重   ○背景参考《晋书》等,基本符合历史线,但毕竟是个话本子武侠,个别细节微调可能与正史出入!考究党看文慎重   ○主角穿针引线,实为半群像。看文慎重   相会一晤,共看江湖风雨,同听传奇故事,即是有缘,小姬在此谢过,有你们已足够心暖~   如果以上都未劝退——   【公子传令,君可敢接?】   一句话简介:公子传令,君可敢接   内容标签: 强强 江湖恩怨 传奇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姬洛 ┃ 配角:很多人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公子传令,君可敢接   ================== 第1章   太和四年,桂子金秋。   燕国。   洛阳城外有一处小镇名为乌脚,原是商队马帮歇脚的驿站,自打四年前洛阳被慕容氏攻破,止戈停战,休养生息,倒渐渐起势活络了人气。镇外散布村落七八,入目乍见麦田翻金浪,落红起巉岩,好一派和宁。   往西行,有一炊烟小村,一面相望洛水,一面背临青山,正道是依山傍水福泽之地。   这日,鸡鸣司晨,卯时刚至。   一匹快马依山道驰下,风尘仆仆直往村中一处院落疾奔。打远处眺望,骏马上一点黑豆是位着短打的侠士,鼻挺脸瘦,披发散辫。   他于庭前勒缰,朗声喊道:“小洛儿!”   庭中一位正卷起袖口和裤腿打理鲜花的少年隔墙抬头睨了一眼,为这猝然地打断不悦,继而默不作声,继续埋头抔土。少年虽着麻衣,干脏累活,但手法精细讲究有序,眼中清亮不浊,浑生一股贵气,与佃户贫农却似没有八竿子的关系。   养花的少年名唤姬洛,在吕家算半个仆从半个养子。   姬洛闻声呆呆发愣,但吕秋却浑不在意,只瞧他飒爽地将马鞭往鞍前一挂,大步流星向前,八尺高身量魁梧如墩子般将将拦在少年身前,不甚踩翻半株幼苗。   少年眼未抬,挥手将那一抔土向他泼去。吕秋脚步一掠,游刃有余地躲开。身法变换间,那土被带起的劲力一撩,反倒砸了少年一脸。   “呀,对不住!”吕秋叫了一嗓,笑嘻嘻伸出手,看似去拭他脸上的土,实则翻手出招,敲打他的右颈。   姬洛慌忙矮身躲开,右臂横截却吃力不够,只能虚掩一招,取吕秋肋下三寸。吕秋岿然不惧这一手,立刻变招成爪,压着姬洛右臂,却没料到当中空门突露,姬洛立刻出手打他胸下膺窗穴。   吕秋双目一眦,为这猝不及防的变故一滞,心道:这臭小子一副弱柳扶风的架子骨,嘴上先贤韬略,手上养花弄草,力气不行,练武不精,眼光倒是刁钻得很!这膺窗穴足阳明胃经,内力浑厚者,这一击必能震伤心脉。   姬洛拳出,可拿捏不住力道,贴着吕秋的衣襟时却犹疑一刻,变拳为轻拍,撤了招,但吕秋实打实的蛮力未有余地,立刻将他撞飞。   眼见少年就要摔个狗吃屎磕坏门牙,正兀自懊恼的吕秋将手中钩索一抡,拽稳姬洛的腰带将他扔上了马背,自个儿也飞身而上,一夹马肚,双骑而出。   “小洛儿,想哥哥了吗?”吕秋这个大老粗挽缰赔笑,心中不由却动了几分心思,刚才姬洛攻招角度着实刁钻惊艳,肥水哪有流外人田的道理,吕秋自然是想把他说与自己的师门。   姬洛虚岁不见有十六,加之骨架小,坐在吕秋身前如同毛没长齐的娃娃,这白净的娃娃将手笼在袖间,端着脸色冷哼了一声:“没有。”   吕秋一掌落下使劲揉他头,恨不得把一年来闭关练功的思念揉进骨头里。   大约是那俩字还不解气,少年一面躲吕秋的大掌,一面肃了肃嗓子,扶着马鬃毛偏跟他呛:“你从白门来,一路东行,邪火入东宫,恐有灾,近日慎行。”   “少跟我扯犊子!”吕秋素来尚武,玄门一道在他心中,还不如放屁。   两人随便寻了一处小坡去,吕秋一脚将姬洛踢下马,又把自己其中一把武器扔了过去,开门见山道:“刚才院里施展不开,坏了门庭阿娘要骂,辣手摧花你又得怨我,这里山川作台,练两手给哥哥瞧瞧呗!”   姬洛向来心思沉,接了那把钩握在掌中抿唇不语,逮着时机忽然眼眯一线,抢身上前一击挠向吕秋耳后,吕秋伸拳左打,两人缠斗起来。   零零碎碎过了七八招后,姬洛脚步虚浮,钩上连环索不是差点把自个儿给捆了就是绊了,激得吕秋又恨又笑。   “不打了。”姬洛急声喝停,把武器一扔,开始耍赖。   “我教你的功夫这一年你纵使练了一成也不至于如此,若你不是根骨奇差,便是怠惰,老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单手屠虎!”吕秋恨铁不成钢,心中带起几分遗憾,“我师门虽不是江湖豪门大派,可门下老师却也极为看重天资,如我这般尚且只能习一点拳脚,万万承不了内门衣钵,嘿,恐怕你……”   吕秋本来为花前姬洛亮那一手有几分惊诧,想开年向门内举荐,可目下百般试探却得个尴尬,不由失落。   姬洛听着这番话心中不着味儿,也不点明,就自个儿心知:恐怕不是吕秋资质不够,而是碍于他的身份!   吕秋这宽腰阔背并不是中原人的长相,自鲜卑人破关擒冉闵,立燕国占地为王,虽不似赵国石家两兄弟百般残害驱逐汉人,但终究难以一心。   而吕秋的师门——北系白门,身为江湖门派纵然置身武林远离庙堂,可立足人家的领地,仍然左右尴尬。不争不执已属难得,想要其乐融洽,终归不是时候。   不过吕秋这个莽人,根本不自知。   姬洛才不想陪吕秋演武逗乐,趁他不注意欲要夺马而走,可吕秋毕竟是练家子,反应快,出手更如电,一钩如天外飞来。姬洛被钩背一攫,从马上飞出摔入小溪。   吕秋一惊,再出钩回撩已经不及,一抻一拉,姬洛还是落水湿衣,咬牙站在浅溪中缩着身子发抖。   天有几分凉意,吕秋当即解下外衣扔过去,又拉少年上马,往村中赶去。听他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后,吕秋便嘲笑道:“你这样子就像隔壁阿嬷养的小鸡崽儿!”   两人无话,一路回了小院。   姬洛回屋换衣,吕秋并不注重汉人礼制,毫不避讳地跟了进去,从架上拿破衣擦拭沾了草土的兵刃,那寒光一斜,正巧折射出姬洛后背上一团纹路。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何时生在你背上的?”吕秋惊奇,瞧姬洛艰难回头,便将那纹路描下,指图琢磨。   那纹路由三个小图构成,分别如日月星,花样组合甚为繁复,隐隐透着几分诡秘。   姬洛脑中一嗡,脑中霎时跃出三字——上三辰。   上三辰何解?《周礼·春官》记,衮服纹绘十二章,其中日月星意为照临,诸公最多取九章,唯有天子王室能尚十二。   脑中如有芒刺直戳,姬洛因为骤痛眉心一聚,心中起了几分怅然和疑惑:“我身上为何纹有此物?而我……怎会知晓上三辰之意?”   “我忘了,你必然是不知的。”吕秋不能窥心,没等姬洛答话,便先垂头自言自语起来,“你们汉人的孔孟先圣曾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小洛儿,你若愿意,我吕秋便是你一辈子的亲人,乌脚镇一辈子都会是你的家。”   姬洛与他对望一眼,颔首继续更衣,脸上表现出兴致缺缺的冷淡:“看起来并无特别,兴许只是普通的胎记。”   这话断了话头,吕秋也就不再追问。   回去的时候,已至辰时,吕母做了早饭同吃。   吕父是个没地位的软脚虾,桌上烈酒入肚浇入愁肠,私下便发酒疯似的叫嚷上两句:“咱那秦天王可谓奇才盖世,破关攻捷,这大燕江山保不准是要易主的!”   秦天王乃是秦国之主苻坚的称号,吕秋的父亲并非燕国鲜卑人,实乃略阳氐人吕氏的旁支,因为秦燕交战,成了回不去的戴罪流民滞于燕地,而吕秋的母亲看上了他,借着鲜卑高氏旁了几代的细支血缘,花了点钱请族里的长辈疏通门道才保了吕秋父亲。可这样一来,吕父同入赘并无区别,心中实在憋屈。   高氏惊诧之余,一把将干巴巴的米面子塞进吕父嘴里,堵住那些大逆不道之言:“米面都糊不住你的嘴,老娘哪里需你撑这个家,就巴望着你少说屁话!”   在一旁埋头进食的少年突然顶风接口:“其实吕叔说得对。”   满桌的人都惊了一跳,高氏脸色当场滚白,立刻发作要骂,可对望姬洛那双如平湖无波无澜的眼眸,心底没来由打了个哆嗦。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一问三不知的少年,总是说一些费解的话,却时时准得如鬼神。   吕秋怕母亲发难,抢先给了少年一个暴栗:“小孩子吃饭休要胡说!”   见儿子护短添乱,吕母一时头如斗大,家里老子是个废物,儿子也不省心,军功不争,利禄不要,偏偏被那些个汉人的游侠儿整得五迷三道。   高氏无处撒气,只能挑个最不顺眼的软柿子捏,明面上对着那喝醉的糊涂虫咒骂,字句里却指桑骂槐给姬洛难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还真涎皮赖脸当大爷,自己生来是个什么命还不清楚吗?”   姬洛埋头吃饭把话当耳旁风,倒是吕秋年轻气盛浮躁不定,对这等子嘴上功夫最不待见,便用手肘一撞,压低声音好奇地问姬洛:“你明知阿娘嘴比刀烈你还照着刀刃冲脸,你怎么想的?我知你肯定要争个有理有据,你说吧,这回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没经也没典。”姬洛把筷子一放,同桌上滚落的一颗豆子大眼瞪小眼,叹了口气道,“用门前草扔的。”   草是蓍草,卜筮问卦用。不过放在吕秋眼里,同羊吃草,喂猪草没有任何分别。   别看高氏现在骂人不带喘气,可两年前却病入膏肓差点儿一命呜呼,而姬洛恰是那时来到吕家,两者间倒有几分渊源。   话说那也是个金秋,高氏病中要死要活闹着回娘家族里看一看,听说当年族里帮忙的族叔恰巧在徐州附近当值,便想着致谢一番再托付儿子成年后入伍,但驱车出青州入徐州时人已经快不行了,吊着口气久病多念,不问药石反而信起鬼神之说。   正值佛教东入,洛阳曾有僧侣讲经,说道轮回报应。高氏大坏事没干,但缺德事却做过不少,心中惴惴难安时,在蒙山脚下道旁正好撞见发昏的姬洛,当他是南渡流离的难民,便发了善心将人捡了回来以求积攒福德,种因得果。   说来奇也怪哉,几月后高氏病体好转,竟然真的挨过一时凶险,渐渐痊愈。   少年初来乍醒,对身份来历一问三不知。可人无姓名便没个称谓,于是吕家人争着要给他起名。   吕父表示:“不如就着当初捡他的彭城唤他吕彭?”   吕秋不置可否:“吕彭不好听,小子,你要真想不起来,不如跟我排辈叫吕冬吧!”   “不行!”   高氏翻个白眼,心中有苦说不出。她病好后对姬洛百般看不惯,念着多了一个人,添了一张嘴吃饭,但又碍于面子不能不顾“恩人”,便打主意留他在这做做活计,充其量当个仆人。   但若现下真如吕秋那样排资论辈,岂不是捡了个少爷?   四下噤声哑口,吕秋还未开口质疑,少年反而先跳出来道:“我既不知名姓,又不晓来处归去,秋哥你说我是晋人,不如承华夏始祖黄帝之姓,借这大地川流为名……唤我姬洛如何?”   姬洛来到吕家,就像个行走的谜团。   他虽然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晓得该往哪儿去,但他时常发呆自语,说一些晦涩的话,邻里都觉得他可能脑子不太好使,唯有吕秋觉得他并不简单,时时跟人理论:“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家洛儿必然雄飞于天,你们就是嫉妒!”   每每这个时候,对姬洛又惧又恨的高氏,总是暗中骂他灾星。这并不是没有来由的。   记得一次邻里间传言山中有灵芝草,高氏进山妄图碰碰运气,出门前碰上姬洛,这小子口中叨念“天上将雨,地上水泽,北水对应此山,两坎行险,不妙不妙。”   她正要臭骂他放屁胡说,却又听少年道:“若遇危险,则往山中去,山中地属坤,上坤下水是为临也,无咎利贞。”   结果那日高氏入山被蛇咬,往山中去恰好遇见一位樵夫送她瞧大夫,这才免于一劫。   人总是对未知的东西充满恐惧,此后,高氏虽未对任何人提及此事,但她心中笃定,这少年的话比他那一副纯良的外貌更为骇人。   此刻,桌前吕父皮厚脸糙,对着缭绕房梁三日不散的骂声充耳不闻,但吕秋受不住气,一把拉起还在愣神的姬洛出门去:“走走走,哥哥带你去镇中打牙祭。”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隔日中午12点更,逢年过节加更,周末时有加更,不断更,不坑。若遇第一章 修改更新,一般是为作公告之用,无须反复阅读。   主角视角,主角无CP无感情线,走剧情流,非无脑苏甜爽文,望谨慎排雷。   东晋十六国背景,全文时间统一按东晋年号,会有微调,考究党慎入。欢迎各种讨论,婉谢人参公鸡!   相逢即是有缘,谢谢诸位观赏!   注:太和四年,公元369年 第2章   早露未干,地上坑洼处还淌着水。   两人在镇口下马,吕秋找了个附近茶肆的小二,给了些银钱让他帮忙喂马,自己则带着姬洛往镇中走。说是打牙祭,可沿途食摊酒肆两人一概不闻不问。   镇南有棵老槐树,不可思议地在战火中得以保存,老一点的人都说树有灵性,能庇护一方水土一方人,因此绕着槐树一周,铺子行人比其他地方多了一轴。   老树最粗的那根枝丫,一直探到临街的房顶上,水滴从瓦片上滚落,檐下站着一个黑脸儒生,怀中抱着把伞仓惶要撑,伞面干净如新滴水沾。   在他两三步远的空中,有一只秃鹫低空掠过。   槐树的枯叶从一位小贩的手边飘下,落在脚边却沿着叶脉裂成了齐整的两半。   “秋哥……”姬洛显然发现了这突然多出的生脸来客,心中不宁,觉得恐怕有大事发生,不由向吕秋投去目光。   吕秋自然也瞧见了那“雨不沾伞”、“隔空剖叶”的功夫,不得不估量这些涌入的江湖人实力,再掂一掂自己的分量,最后拽了一把姬洛的衣袖,将他往自己这边带了带:“你走过来些。”   还没等他说完,姬洛已经下意识往他身前靠,毕竟越往镇中走,杀气连吕秋也觉得畏惧。   暗自较量的内力变成了晦暗不明的气势,姬洛一口气没喘上来,脚下防不住跌了一跤,爬起来时正对上阳春面摊,那边吃面的小老儿还没有桌子高,皱巴巴的面皮挤在脸上,他回头瞪姬洛一眼,足有吓人魂飞魄散的功力。   吕秋把姬洛拎起来,心中却在盘算:这些江湖客是冲着白门来的,还是冲着燕国来的?   不过,吕秋脸上并未表露,而是装睁眼瞎,一手按在腰腹间的钩索上,一手掌着姬洛的左肩,不动声色带他拐进了一间打铁铺。   后院里传来丁零当啷的打铁声,而正堂前桌案后却就地躺着个虚浮的胖子,一顶毡帽盖在他脸上。   姬洛打进来便有些不自在,望见胖子更是浑身长刺——   一年以前的元月,吕秋送了他一把短剑护身,那剑模样好剑身轻巧,价格自然不便宜。吕秋在山里习武也没个闲钱,硬是寒冬腊月偷偷帮人做些鸡毛蒜皮的短工攒足,才从同门手里换得。   不过没过半年,姬洛便把这把剑当了,吕秋自然气得想捶人。   吕秋看在眼里,一把把他拽了回来,敲桌喊人。   可那胖子纹丝不动,一张流油的脸颤了颤,眼眯着一条缝瞧人,见是个穿着短打的鲜卑人,拽着个不情愿的小个子,便以为是个嚣张的胡人打骂晋人奴仆,心里看不惯,遂假装耳背,把吕秋晾在一边。   吕秋也是个直性子,瞧人故意辱他,便一拳打在桌面上,把里外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胖子的毡帽抖到了地上,兀自坐起两眼发直:“他奶奶的,让不让人好好睡觉?”   “这小子是不是半年前在你们这儿卖了一把短剑?那把剑材质做工都属上乘,你们却唬他折价变卖,岂有此理!”   “哟,对不住啊,您说的谁?这人来人往,贩剑的倒是不少!”胖子被人扰了瞌睡,嘴巴上立刻把便宜占了回来,可耳朵听得一惊一乍,心里直骂娘:不晓得那日哪个看店贪心背时的,瞧上个小娃娃的剑,见人急出给压价收了,他们行走南北买卖明暗倒是有一两手不惧谁,可这北方燕地毕竟不如南边,给胡人使点阴绊子就成,万万不能正面杠上。   胖子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仗着平生一双眼阅人无数,便端着油腻的脸,上下打量颔首顿足,吃定吕秋是个江湖靶子,空有蛮力但为人不太灵光,至于旁边那小子,大气也不出,定然是个好捏的,于是想索性捏个理由,骗他们剑已经卖了,撒泼耍横都挡下,再给点甜头让利挑挑店里的剑,还能再赚一笔。   “这位小哥,你说的那把剑……”胖子把脸上的汗揩去,眯着眼睛笑得如金盏菊,捏着嗓子说话。话没说到半句,被一声轻咳止住。   堂后破卷帘被打起,一个面颊清矍,黑须长眉的儒生走了出来,示意胖子这非常时期,别惹事端:“店内收的铁器都小心放在院儿后,吴治,去里边找找。”   胖子深深看了一眼吕秋,当真回了后院。   “咳咳,在下姓阮,平日教几个附近的孩童识文断字。”说话的中年儒生用手捻了捻胡须,扶着墙咳得面红耳赤,似得了痨病要把肺给咳出来。   吕秋向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汉子,瞧那位阮先生急得说不出话,一副马上要嗝屁的样子,便想伸手上前扶一把,姬洛掐准时机趁机挣脱了他的钳制往门口跑。   “跑什么跑,你若看不上我送的东西,直说便是,纵然当着我面折了烧了亦可,你不想习武我也不逼你,但一声不吭卖掉算个什么事儿!”说心里没半点心酸是不可能的,吕秋一急,话不过脑。   他追出门去,姬洛在门槛外回头和他对望一眼,一脸铁青,死死咬唇,结果转身就撞上了一帮子人。   只听店外一声“哎哟”,原来是群乌脚镇有名的跋扈子弟。   当中有位高背阔肩着华衣的男子名叫柯拔毅,虽然祖辈在鲜卑族里都算不得什么人物,但到了其父一代,出了位叔父在三大家中的段氏当差,因此傍上富贵人,得个便宜的隐户当,悄悄逃去年年的赋税。   这样趋炎附势的人在燕地并不少见,说白了也就是大家族中的一条会吠之犬。   那群人正在调戏打骂街边路过的妇孺,姬洛从铁铺里奔出时以为吕秋要出手,虚步未稳被吕秋那高声一喝吓得从阶前倒栽下去,正好撞在那柯拔毅的身上。   会点拳脚的人自然不需人扶,姬洛下意识就握上了柯拔毅的腕骨,对面反应过来要挣,姬洛本能里自然不让,这一推一拽只在眨眼间,等人稳住脚跟方才客气道:“实在对不住,多谢!”   柯拔毅活动活动手腕,脸色本一片煞白,可一瞧是个瘦不拉几的晋人少年,不由长了几分气势,一帮人簇拥着横眉冷眼笑骂:“哟,我当是谁走路不长眼,原来是条小晋狗!”   此话一出,街上流亡的晋人百姓莫不眼红心急,可又泄气于此人势大。而刚才过街那檐下书生,桌前食客都拿余光往这边瞟,目色十足不满,并悄悄活动指骨。   那群狗仗人势的家伙因此话都哄笑起来,拿鲜卑语一片浑骂,而气焰最嚣张的柯拔毅扬手要打人。   周围的路人都捏了一把汗,这柯拔毅比姬洛足足高了一个脑袋,人又壮实,一拳下去这小身板还不折了?   突然,一条长索钩飞来,将柯拔毅的手臂缠住。柯拔毅显然没料到有人出头,立刻挽住钩索横拽,可显然吕秋运钩的功夫长于他,那钓月钩在他手中如活物,只听一片抽气声,带血的皮肉从柯拔毅手上撕下。   吕秋冷笑道:“谁他娘的要你放狗臭屁!谁是狗?谁满嘴屁话谁是狗!”   柯拔毅吃了暗亏被人搀住,恶狠狠地瞪着眼珠,瞧他那一手醉里钓月,道出这人底细:“原来是白门的人。”   说到这柯拔毅早年也想拜入白门,可人瞧他为人颇为阴鸷,气量狭隘又看不起晋人,将他打了回去。本来他心中安慰自个儿那些倔驴子假清高看不上他们这些胡人,可如今见这吕秋当街打脸,不由气得牙根痒痒:“我看你是拜了那些晋驴子的山门,忘了自己是鲜卑人了吗?你这是叛祖!”   “这……你休要胡说!”这一个大帽子扣下来,吕秋也傻眼了,刚才一急眼跟人干上,可对方毕竟有些权势,若他只身一人倒也罢了,还有一家老小在此地,免不了得让几分。   站在一旁的姬洛心领神会,忽然幽幽开口:“既然都是人,只听闻狗不如人,竟不知什么时候人不如狗了?难道是因为比别人能多吠几声?”   杀人诛心,这下柯拔毅果真闭嘴了。   可他俩狗腿子却没有一点眼力劲,非哪壶不开提哪壶。   “大哥,他……他骂你是小狗!”   “不不不,他骂你不是人!”   吕秋瞧姬洛一个小不点尚且话里机锋不畏不惧,自个儿一个大老粗就更不怕了,当即照胸口一指:“我吕秋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打的人,有本事你上白门找我打回来。”   柯拔毅涨红了脸,比了个手势扔下狠话走了:“好,你们……你们给我等着!”   这一群混混本就不得人心,如今有人出头收拾,周围的哄笑立刻倒了方向,不啻于痛打落水狗。   吕秋倒是真不怕柯拔毅上白门,以他那欺软怕硬的怂胆子,根本不敢挑山门。更何况,白门能在燕地立足如此之久,没有点能耐那柯拔毅第一次被打下山时就该放火烧山了。   看热闹的人散了,吕秋看着姬洛,尴尬地站在铁铺门口挠了挠鼻头。   这时,那阮先生从铺里走了出来,将那把剑双手奉上递还到姬洛手中,道:“两位小哥有侠义之心,这把剑理应归还,且分文不取。”   听他的话,姬洛一开始犹豫了一分,抬头瞧见那胖子也跟在后头,脸上挂着不好意思的笑。   姬洛翻手接过,却愣了一下——他发现剑身下贴着一张纸条。   等人走了,那胖子跟着阮先生进了内堂,神色立马严肃:“先生何意?”   “咳咳……”阮先生抚着心口喘匀气息,拿出手帕拭了拭嘴角:“刚才那一手看见了吗?”   “钓月钩?”   “非也。”阮先生摇头,在垫子上跪坐下来,“那个少年初时握柯拔毅那一手,人之本能,难以藏拙。这一握有填海平山之力,却轻拿轻放,说明当时他仅仅以为扶了个普通人,若是知道柯拔毅的为人,倒是不用等那吕秋伤他血肉,只怕现在那个狼崽子手骨已经废了。”   阮先生沉吟一刻,目光敛如黑墨,继续道:“这少年,不简单。”   “您的意思是他背后有人?”胖子大惊,以至于口水呛在喉咙,声音尖细,十分喜感,“这……他可是先生来此地要找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装逼文(#作者正经脸   男主除了本能回忆起一些“知识”,什么都不知道,探寻自己是谁这个点,也是贯穿全文主线的。   看文愉快,么么哒~ 第3章   “不是。”   阮先生轻咳了两声,把胖子的声音压了下去,弹指挥手将周围的门窗都关住,这才继续开口:“这附近藏了许多江湖好手,眼睛毒辣的想必已经注意到了,你留意一下,近日恐不安宁。”   胖子还想追问,可阮先生已经摆手,唇齿含糊:“天将下雨,下雨收衣咯。”   他话音一落,似真有一道雷声炸耳,如梦如幻——   两年前那滚水|雷般的声音还让他震撼,听说便是建康也能听见那声响,听探子传回的消息,一连几月整个泗水都处于乱流崩塌之下,而只有少数人才知道,传说原来是真的。   传说是关于一个叫楼中楼的武林禁地,历来为江湖高门大派嫡系子弟口口相传,是比号称武林正统圣道的帝师阁更为遥远神秘的存在。   有人说楼中楼藏匿无数财宝秘籍,也有人说是极乐往生世界,还有人说与当年大周朝传国九鼎有关,然而从无一人能探知它真正的所在,直到两年前——   大秦天王苻坚以百年前武林至尊庾麟洲传世的将旗为令,将钩陈六星派遣至泗水秘密潜伏,当真查得楼中楼位置。   阮先生捻着胡须整个人变得十分阴沉,他心中道:苻坚此人狂傲,敢派人东渡泗水,是当真不把慕容氏放在眼里,此人必为晋之大敌!不过……哼,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若不是水下楼阙陆沉机关开启炸了个空铩羽而归,这事儿怎么可能捂得了那么久!   信鸽从窗棂飞入落在阮秋风身前的架子上,他上前取下信件匆匆扫过,扔入火盆销毁,脸上终于一扫阴翳,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自语道:“苻坚这些年暗中反复派人在泗水寻找,却恰恰忘了,《汉书》虽撰周显王四十二年,没鼎于泗水彭城,可当年始皇都未能捞到,谁又知真假,保不准只是掩人耳目,那九州鼎就藏于王都洛邑又未尝不可?”   可惜,在洛阳已盘亘数月,仍然没有任何消息。   巨大的轰响声消弭,打铁的匠人停住了手中的锤,胖子扶好毡帽推门而出到院里去看情况。   “怎么回事?”   有匠人磕磕巴巴答:“这……这炉子突然闷炸了,我打铁一辈子,也没遇见过这情景。”   胖子左瞧右瞧,突然一口气压在心上,不由烦扰:“点两个人留下来处理一下,其他人休息待命,制好的农具刀具挂出去,武器都放到后面的库房稳妥收好……看来,真是要变天了。”   而长街一角,拐过老槐树,刚才还态度强横的轩昂大汉此刻跟在少年背后,直说好话哄人:“你别不高兴,柯拔毅那群人就是嘴巴不上锁,满口喷粪!”   姬洛垂首在前头走,听见他的话也不回头,若有所思。吕秋只当他心中有气,自己这个鲜卑人也被乱棒打了一通。   可这两年姬洛除了脾气有时古怪了点,也没见什么架子,更算不上小气,吕秋思前想后,笃定姬洛想念故园人情,只能继续捏着嗓子轻声细语说:“我听山中师父们说,南方风物极美,山川河流与北面不尽相同,等我出师了,有机会带你出去瞧瞧!”   姬洛双肩明显一颤,埋首更深,脚步也比方才快上不少,没注意便撞上迎面一位鹤发老者。   老头是镇里药堂的大夫,提着药包,笑眯眯冲着姬洛快走的方向喊道:“哟,小洛儿,许久不上街了吧,你上次送我的鹿韭(牡丹)我本打算入药给人治血瘀,结果一连开了好几日,许多姑娘向我讨,你赶紧多弄几株,还卖什么铁剑哟,有的是达官贵人肯出钱!”   “卖铁剑?”   老头年迈脚力不行,追了几步来了个趔趄,被随后而至的吕秋扶住,等看清来人脸,那张嘴便闲不住:“哟,是吕秋啊,什么时候从山上下来了?你俩……这是闹别扭呢?”   吕秋没空跟他寒暄,挑着重点问:“您说什么卖铁剑?”   “话得从六月前说起……”   彼时吕秋正在白门习武,吕父跟人赌钱输得精光还背债,便想忽悠姬洛将剑给他抵债,姬洛自然不愿。   这时高氏瞧见了,逮着姬洛撒气,阴阳怪调骂得人脸红皮燥:“真是条小白眼儿狼,吃喝拉撒我吕家可有亏你半分,如今你吕叔有事你不帮,真是卑劣无耻!要我说,这剑还不是我家秋儿送你的……”   “一条贱命还真当自己是大少爷吗?你们晋人就该滚回南边去!”   姬洛气得唇齿生寒,可是他又无法同个妇人争辩,毕竟吕家与他有救命之恩,若他真是个离乱中的晋人,倒也还尽恩情寻个机会南渡,可偏偏他无归去无来处,天地之大反倒无容身之地。   后来姬洛将从山中挖来的野鹿韭送去药堂,顺带跟这慈眉善目的大夫提了一句,转头将那把铁剑卖了,等要债的人上门,再将他们打发了去。   吕秋得知自己误会了姬洛,心中愧疚便作别了老大夫,转头去了附近食摊,一口气买了好几个姬洛爱吃的粟米饼,揣在心窝。   可等他扭头,哪里还有那小子的身影。   小巷中姬洛回望,见吕秋没跟上来,心里免不有几分失落。   他将手中的剑翻过来,压着的纸条已被涔涔汗水湿透,但上头的字迹依旧清晰——“君可见长安否?君欲见长安否?”   短短两行字,历历入人心。   在北地流离的晋人中时常流传着一个故事,说衣冠南渡后元帝于建康临朝称制,有使从北方来,言谈间念起洛阳长安接连失守,不觉悲恸,便将往事诉于其子,问道:“长安和日比,哪个更远?”   其子,也就是后来的明帝,道:“自然是日远。听说有人从长安来,可没听说有人能从日边来。”   可翌日,当元帝宴群臣时再问及,明帝却改口日近。问及原因,明帝叹道:“举目能见日,却不见长安讷!”(注)   此后,北地流民里隐约有游侠传说,说有一批江湖客倾囊相助,便以此典故为号,愿送晋人归家,今日没想到被姬洛给遇见了。   姬洛将那纸条揉碎踩进尘土里,靠着石墙抬头见鸿雁南飞,心道:这阮先生怕是误会他为吕秋的家奴了,想帮他一把……只是啊,自己这无家之人,南北又有什么区别,何况他见太多流民,对他们来说北地本就是故土,南方又算什么桑梓?   待他长叹一声准备去寻吕秋时,前后巷口忽然涌出许多人,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柯拔毅吊着手臂从人堆里挤出来,明明疼得龇牙咧嘴,偏偏逞能顶着一张嚣张跋扈的脸:“小晋狗,你跑得了吗?刚才不还伶牙俐齿,怎么,你主子不在,倒是不得一副摇尾乞怜?今日你就乖乖趴下来让爷好好出出气!”   姬洛目光沉下,向四周张望一番,出口都被人守着,路人一个不见。   柯拔毅当他害怕,气焰更加嚣张,冲手下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扔出一条栓狗链,握着便要朝姬洛脖子上戴:“跪下来叫爷爷,让你砍手你便不能断脚!”   然而,柯拔毅人还没靠近,脚下竟一软。姬洛拽着那根铁链冷笑一声,将他如吕秋耍他那宝贝钓月钩一般将人摔了出去。   “给我逮着这小兔崽子往死里揍!”   见头头碰了一鼻子灰,柯拔毅的手下一窝蜂而上。然而姬洛脚步几变,人群里进出如入无人之境,那几个虾兵蟹将不知他什么路数,反被他耍得衣角也摸不到。   等这些人露了疲态,姬洛再拳打四方,他虽然没有什么华丽的招数,但眼睛毒辣,出手又稳又准,立刻砸得众人胸痛,纷纷叫爹喊娘。   “你也是白门的人?不,你的武功不像那群犟牛,你究竟是什么人,来洛阳做什么?噢……我知道了,他吕秋胆敢勾结晋人细作,这是要叛国!”   柯拔毅没料到他武功如此厉害,心中骇然之下更想除之而后快,趁那群人拖延之机,暗中偷袭。   姬洛双拳揍完人,看他拔刀暗劈,双脚一点纵身上了墙头,摘叶飞花。待柯拔毅左右闪躲,再用手臂撞偏他的攻势,逼他露出胸前空门,直取他胸前膺窗穴,竟是复刻早晨与吕秋推演那一招。   不过,这一次他可没打算留手。   柯拔毅霍然抬头,撞进姬洛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心比手脚先没了骨气:“快……快给我杀了这小子!救我!救我!”   然而姬洛出手如电,根本不给他机会,那一招隔山打牛连他胸骨都未碎,但内劲透出震伤肺腑,姬洛便是要他无声无息死于内伤。   手下接连忍痛爬起,朝姬洛围拢。姬洛向后一缩,柯拔毅脱了控制向后连退,正欲松口气,却听背后一声怒吼——   “小洛儿!”   吕秋气红了眼,才闻声赶来的他自然把姬洛当作了受欺侮的一方,更何况早间才比斗了一番,那小子在他心里几斤几两实在清楚。   他将手中钓月钩舞得霍霍生风,那柯拔毅目标如此大,自然首当其冲被砸了个结实。奈何他本来就受了内伤,姬洛打入的内劲在他体内被激活,一时逆冲,叫他全身经脉爆裂。   柯拔毅倒地吐血,痛苦至极。   然而吕秋根本无暇他顾,直接打开一条通路,将姬洛护在身前:“小洛儿,别怕,我来了!”   姬洛显然一愕。   四面的打手被来人惊住,又见柯拔毅死相惨烈,纷纷当吕秋怒极杀人,四下奔走惊呼:“杀人了!杀人了!”   吕秋压根儿没有怀疑姬洛,信了自己失手杀人,揉着鬓角又几分忧心忡忡:“毕竟是杀人了,我吕秋一人做事一人当,晚间回去我将你们都送走,上白门拜别恩师,便任他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若侥幸活着,一定会去找你。”   “不……不是你的错。”姬洛刚要开口,却反被吕秋打断,后者从心口摸出那粟米饼递了过去,只可惜刚才打斗,饼子碎了好几块。   吕秋努力挤出温柔的笑,反过来安慰眼前这个闷葫芦,一时又担心又后怕:“叫你不好好跟我练功,你没个防身之法,早叫他们打成肉泥了!我可不是每次都能及时救你!”   姬洛只觉耳畔嗡嗡,低头看着自己手掌,如今累及吕家奔走,掌中虽无血,可心中却有血。   而南面的铁铺中,有暗探前来飞禀:“阮先生,那柯拔毅已死,手下的喽啰都被我们的人截住了。”   阮秋风跪坐在案几前,直着腰,翻了翻账册微微咳嗽两声,连眼都没抬:“杀了,留一个活口报信,让他们狗咬狗去,我们只需作壁上观。”   胖子正好从院中回来,听到这话,皱了皱眉:“先生,这不太妥吧,那叫吕秋的小子并不像个恶人。”   “恶人?”阮秋风把书页一合,轻笑,“胡人占我故土,欺我族人,难道就是善人?吴治,善人也好,恶人也罢,你只需记住,没有异心的才是自己人。”   注:不见长安典故出自《世说新语》   作者有话要说:  注:鹿韭指牡丹   让主角先藏拙一阵,目下倒也不是说就满级了,本文剧情流,主要走剧情,不走升级打怪。   看文愉快么么哒~ 第4章   姬洛拈了一块粟米饼子塞在嘴中咀嚼,平日的美味如今味同嚼蜡,他忙瞄了一眼吕秋,看他一副做好身后事的打算,不免有几分戚戚。   “不若你将所有事算我头上?”姬洛小声试探。   “说什么屁话!” 吕秋一拳砸他脑门上,忽然反应过来,“你该不会以为我要给这种废物偿命吧?”   姬洛挑眉,两人难得相视一笑。   “你真的不打算待在洛阳了?”姬洛问。   吕秋答:“江湖儿女,自然想天南地北闯一闯,不过你们那个什么子不是说过‘父母在,不远游’,我放心不下阿爹阿娘。”   姬洛的眼睛突然黯淡下来,轻哼一声:“也许就像夫人说的,我真是个灾星。”   两人先去镇口取了马,吕秋这个老实人显然没有半点跑路的经验。等回了村中吕家,屋里庭院都无人,姬洛收拾了一些细软,两人在附近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躲着。   这一等,一整日都无半点风吹草动。   入夜后,阴风阵阵   姬洛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然而吕家门庭依然安静无声,他心中突然有几分不安,便在脚边拔了草捡了几颗石子,摆在地上推演。   “那不是隔壁的老三叔吗?这么晚上山做什么?为什么父亲母亲都这个时辰了还未归家?”吕秋满腹疑虑,他跳上树干瞭望,发现村中的灯忽然黯淡,几个人影往山上去,去的方向正是白门。   等吕秋跃到地面,正好踩乱了姬洛的排序。他心中本就有几分疑惑,不免随口问道:“小洛儿,你看出了什么?”   姬洛摇头不语。   吕秋沉吟一刻,把细软扔给了姬洛,自己拿着兵器要跟上去查看。   哪知姬洛一手拽着包袱,一手抓紧他的手臂,用目光扫了扫刚才那堆乱石,皱着眉神色紧张:“大凶。”   然而,吕秋这人心肠实在耿直,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别说他不太信姬洛的卜筮,便真有什么,四面住的都是乡亲,甚至这疑惑里还包含至亲,他是必定要走这一遭的。   于是,两人跟着远处的人影,往白门所在的山上走。   行至山门,四面无声,偶有一片夜鸦惊飞,先前的老三叔在这浩渺大山里不见踪影,两人更是连其他村民的影子都没见着。   姬洛比吕秋敏感,直觉里透出的不安促使他猫腰细视,连一点风吹草动都不放过。不一会,果真瞧见那山门石坊根儿下有一团黢黑的东西。   凝视着那团东西,姬洛略一沉吟,恍然大悟,忙奔过去。   他刚用手沾了一点放在鼻翼前,背后一阵凉风,吕秋跟在后头一脚把他踹开,一手将钩索挽在手臂上,一副剑拔弩张要干架的模样。   “怎么回事?”姬洛也惊了一跳,可四顾并无异样。人吓人,果真吓死人。   这下吕秋懵在原地,比姬洛脸色还难看。姬洛盯着他的眼睛,忽然明白,替他把没说完的话说完:“白门有变!”   吕秋张口结舌,惊疑不定:“不比太平盛世,白门夜间是有人当值的,山门后五十步岗哨,刚才你那个位置只需张弓搭箭,轻而易举取你性命。小洛儿,你怎知……”   姬洛将那只手指举起,借月光见暗红,他的声音沉得可怕:“血,未干的血。”   《淮南子·墬形训》中载:西南方为编驹之山,曰白门。   西南多山,深山中多是攀岩走壁之人,长年以钩傍身,钩本是双手把持武器,后来为了方便攀附岩壁,便化为索形钩,渐渐发展出一个派系,江湖人统称为白门。   后来柳州有一奇侠,开宗立派,白门便成为江湖中一个小小宗派,其下门人善使钓月钩,风姿绰约,一时混得风生水起。   大约百年前,白门遭到重创,划分为两系,一系北上定居洛阳,一系留于柳州。历经八王之乱,永嘉之劫,在赵国统治下北派白门一度濒危,但好在熬过非人的黑暗往事,终究得以保存,倒是南派渐渐在南方的混战下殆尽。   北派白门得以存世的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依仗洛阳城外复杂山势。上山只得一条蜿蜒山道,三面皆是料峭群山险峻陡壁。   山门后主峰上依次为中极广场,门内议事殿和掌门居所,弟子起居室和演武场散布四周。再往后头瞧,便是天堑,周围略低的群峰遥遥相望。   此刻,中极广场上灯火通明,若以前后为分,议事殿前白门弟子身受重伤,瘫坐在地,而前段站着高矮胖瘦各路江湖人马,把入口堵得水泄不通。   吕秋和姬洛窝在树上,屏住呼吸紧盯眼前的动静。   那群人里走出个马脸瘦子,作着一副虚伪表情,偏要摆个君子的礼:“隋掌门,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也并非有意为难白门上下,只要诸位让一让道,让我们过这‘红尘一线’,我敢保证,白门上下不会缺一砖一瓦。”   姬洛耳力好,把那瘦子的话听了个清,一脸茫然地问吕秋:“这‘红尘一线’是什么?”   哪知,吕秋比他还要惊讶,他在这白门习武几年,从未听师父和师兄弟提起过这个东西,甚至一观场中,大多数人都是一阵迷茫惘然。   “呸!”众人拥簇中有个五六十岁的中年人,此人正是白门掌门隋渊,在方才的缠斗中受了内伤,如今啐了一口,抚胸顿足,“谁不知道你‘伪公子’江寄望是江湖有名的背信小人,你的话一句也听不得,别以为我不知你打什么主意,你想过‘红尘一线’,除非先从我尸首上踏过!”   弟子们一听掌门慷慨之言,虽不知个中缘由,但个个依旧如打了鸡血一般,纷纷咒骂江寄望用毒,乘人之危!   “别不识好歹!”江寄望脸色大变,瞬间露出小人嘴脸。   “呵,要我说,你们读书人就是啰嗦,依我看,凡事能动手他娘的才多言!”伪公子旁边一个比他壮两倍的男子大步踏出,一把流星锤舞得霍霍生风,话没多说,一时砸飞两个当先的白门弟子,直取隋渊。   隋渊矮身一手钓月钩将他脚步缠住,奈何这壮汉气镇山河,脚下功夫更是了得,一脚把隋渊的钩索踩住,翻身一锤。   这一招不得了,隋渊本中了毒,内伤又烈,硬抗一招就算九死一生,也必然遭到重挫,那么门内上下便彻底失了依仗。   众人提着一口气不敢出,只见那流星锤挥来,却被一双手架住,来人眨眼便从十丈外走到隋渊身前。   别说江寄望一行人没瞧清,便是隋渊本人也没看出这鬼魅身法。   那手有拨天之力,石锤堪堪停在他面前,不能再进一分,而另一手身前作揖,口中颂了一声:“阿弥陀佛!”   场中终于有人惊呼:“大力金刚?”   壮汉的攻势被阻,立刻拧眉:“来者何人?”   那僧侣不过而立之年,天庭开阔地格饱满,眉目柔顺一脸慈悲之相:“贫僧明什,途经此处,贸然出手,是为我佛慈悲。”   姬洛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那个僧人,为这一手武功惊艳,喃喃低叹:“大力金刚是什么?”   因着高氏病重时多信鬼神轮回之说,吕秋也听了不少东传佛教的故事,如今脑子里依稀记得个大概,便说:“是‘密教’中所奉的一位忿怒尊,能涤荡污秽,令世间得清净,后来引为一种功法,便以此为名。”   闻言,姬洛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布衣草鞋的僧人,那人似有所感,也向他藏身处望了一眼,姬洛没来由一个激灵,似乎被他看穿,然而心中却并不排斥,反而于他目中得见一种光明之气。   而一旁的吕秋却什么动作也没有,姬洛心中想,必是自己身负的那奇怪功法所致,让他能瞧见一些别人瞧不到的东西。   突来变故令江寄望也侧目,他贼眉鼠眼往山门外望了一眼,瞧见层层山林间隐约有阴气,心中巴望着什么,慢慢提起一口气来,也不正眼瞧那和尚,反而踱步朝隋渊冷笑:“没想到隋掌门竟然还有这等交情,不过一向光明磊落的你,不知怎也学那汉武帝金屋藏娇?”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休要胡言乱语,掌门不是那样的人!”   “你这个妖人,信口雌黄!”   江寄望看计成一半,心中窃笑,他最会拿捏说话分寸,也不同小辈争论,专门拔高声音与隋渊对质,吃准了他犟牛脾气心中过分磊落。而这时,这种磊落就是致命的。   果然,隋渊目光一转,虽然争辩,但却并没有否认事实:“满嘴污言秽语,我隋渊问天地无愧,何来金屋藏娇一说!就你们这些卑鄙小人,也想过‘红尘一线’?仙子天颜,岂是凡人得窥?”   当真有个女人!这女人还就在这白门坐落的群峰之中!   隋渊话外之话让门内弟子个个大惊失色,众人乱了一锅粥,那江寄望恨不得再添油加醋:“说得好听是自甘下贱,贪图美貌当人家看门狗,私底下谁知道你们一帮男人锁着一个美人,干什么龌龊勾当!”   一石激起千层浪,白门弟子被他的话自乱阵脚,便是那隋渊也怒发冲冠。江寄望不免大喜,果然,钓月钩破风而来。   “隋掌门!”明什喝道,然而隋渊此刻已听不进旁人的话,率先出手打破了对峙的格局。   江寄望退走,也不和他正面相抗,他武功和他为人一样不行,但满肚子坏水鬼主意忒多。一溜烟,绕到壮汉侧旁,竟然是冲着明什而去。   而山间响起一阵断断续续的怪笛声,隋渊身形一滞,整个人摔在阶前,明什背对于他,一声叹息,提腿横扫,将隋渊扫入殿中,再将殿门震闭,减轻笛音的干扰。   “阁下非要多管闲事,那可别怪我心狠手辣!”江寄望将藏在袖中的手一伸,一把白烟散出,将明什当头罩下,阴恻恻怪笑,“我便让你去西天兜一圈!”   “小心那毒烟!”   白门弟子出声提醒,已经来不及了,江寄望声东击西,壮汉减了压力立刻撒手,将那锤子变向从下往上攻。   突变乍起,躲在树上的姬洛将一切看在眼里,忽然察觉这壮汉并非不破之身,而破绽便在他与江寄望交替转身之时!   “小洛儿!”   吕秋眸子一睁,还未伸手阻拦,姬洛已从树上跃下,衣袖掩住口鼻杀入交战中,刺那壮汉胸椎旁肺俞穴,破他心肺气机。   江寄望见人影一晃,以为哪个不长眼的小弟子坏他好事,便抽身补招。白烟中,姬洛与他闪电交手,竟然不落下风,反而将他的招式全数压了下来。   “喝!”   江寄望心有不忿,但是迟了,姬洛拖住时间明什已反应过来,破了双面夹击,只见他足下一跺,那白烟被他震散。明什一指点碎壮汉的手骨,而江寄望整个人也飞了出去,落在一个侏儒脚前。   江寄望吐出一口血,整个人却笑得扭曲:“哈……您……您终于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让小洛儿秀一把,(#亲妈正经脸   大家看文愉快,求收藏,求作收~ 第5章   吕秋也从树上飞下,落在姬洛身前。他不知刚才白烟中发生了什么,只一心护着这个少年,忙骂道:“你不要命了?”   而周围的白门弟子瞧见他,亦面面相觑。   “吕师弟?”   “吕师兄?”   来人十分矮小,足足走了一小会才挤过围门的人群,走到广场正中。   等看清他的容貌,在场的人却脸色大变,而吕秋和姬洛也皆是一惊——这分明是乌脚镇上那位吃面的食客!   再看漫山飞鸦,黑夜里阴影错落,似乎有厉鬼呼号,众人更觉心中拔凉,便是明什这等光明之人,亦微微拧眉。   “他?”姬洛脱口而出。   明什垂首看了一眼姬洛,眼中浮出不解,但却开口解惑:“江湖七路之一——‘提魂术’石雀儿。”   “七路?”   吕秋一听便恍然,拽了拽姬洛的袖子,道:“七路是指的‘色赌财毒盗奸歹’七路为非作歹之人,这石雀儿便以奸诈狡猾著称。”   自己的身份被道破,石雀儿却无半点慌乱,他一脚踢开挡路的江寄望,把那张脸笑成了老树皮,道:“和尚,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既晓得我提魂术,你便该知我并不怕你。”   石雀儿一张嘴,露出满口七零八碎的豁牙。他将目光挪向一边的吕秋,如今局势胶着,将好拿他作为东引的祸水:“这位兄弟,我们又见面了,我瞧你一手钓月钩耍得不错,还以为你是白门哪位的高足,没想到只是个记名弟子。”   吕秋一个大老粗,不明所以:“你想说什么?”   “啧啧啧,”石雀儿咂舌,并不正面回答他,“你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你是鲜卑人,而非晋人!老夫自南疆来,也晓得百千年前有个叫左丘明的人在书里写过一句顶有名的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策反!活脱脱的策反!   明眼人一瞧便知,但偏偏吕秋年轻气盛,心智不定,正中下怀——   石雀儿的话让他想起了自己刚来白门之时,隋渊掌门与他有知遇之恩,待他极好……可除了掌门之外,其他人对他却既不热情,也不冷淡,大多时候视他如无物。   起初吕秋以为白门中人修身养性都如此冷淡,然而他也渐渐发现,刻薄的师叔会为了小弟子的沉疴不惜千里求医;不是直系的弟子间也会相互打抱不平,相互邀约出门游历……   吕秋看到了白门上下如一块铁板,可他却是游离于这铁板外的铁屑,这世上,最伤人的莫过于有心的无视。   吕秋摸到腰上的钓月钩,紧紧咬住腮帮——   原来,他只是一个外人……   看他眼神闪烁情绪起伏,石雀儿心中得意。离得最近的小童却瑟缩着怕他当真反水,那时,自己岂不是首当其冲?心中越害怕便越气恼,小童尖叫出声:“你果然吃里扒外不是东西!你们胡人,没一个好人!”   吕秋眼一瞪,蓦然抽出钓月钩。   站在一侧的姬洛迅速拉住他的手腕,两人心意相通,相顾颔首。   吕秋长臂一翻,一钩扫荡诸位白门弟子身前,只听“叮咚”几声,几枚吹箭应声落地。刚才梗着脖子要拼命的白门弟子都红了脸——原来这石雀儿用言语分心,竟然用心歹毒趁乱偷袭,想令白门上下溃不成军。   石雀儿眼见失手,叼着吹箭冷笑,出招直取明什:“我也不卖关子,大和尚让路,我不与你为敌,叫那隋渊让道‘红尘一线’,呵,乖乖交出八风令!”   八风令?那又是个什么物什?   今夜在场诸位,除了少数几人貌似知情,其他人不过都是陪衬,若‘红尘一线’白门中还有几位年迈长老并攻山的歹人知情,那么这八风令便是这些老人和对面的歹人也满目茫然。   “八风令是什么狗屁?你这臭矮子休想过‘红尘一线’,我说过……”议事殿的门不知何时开了,隋渊稍作歇息了一番后心系外面的战况,勉力扶着门框怒骂。   “阿弥陀佛!”明什打断了隋渊的话,双手合十,闭眼叹息:“师弟说的没错,八风令出世,天下风雨朝夕大变,既然牵扯到八风令,请恕贫僧不得不插手!”   此话一出,石雀儿敛起笑容,神色变得阴毒:“既然好东西大家都想争,那就各凭本事看鹿死谁手了!”   明什脚步一移,抓起姬洛和吕秋,将两人砸向隋渊,隋渊堪堪后退,带过的掌风将议事殿大门封上。明什一撩衣摆,面中带笑,朗声道:“贫僧会看顾白门上下,还请隋掌门当真说到做到,竭力守住‘红尘一线’!”   吕秋从地上爬起来,愣是没摸清头脑:“他什么意思?”   姬洛没理,调头看向隋渊,心中已经了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虽不知八风令为何物,但想必和掌门口中那位仙子有关。掌门高义,心中必然已有权衡?”   吕秋闻言,更加茫然,又瞧着姬洛这副语气腔调同隋渊说话,便从后抓着他的衣领不悦:“小洛儿,你这什么意思?你是要掌门交出八风令,让出那狗屁‘红尘一线’保白门上下吗?掌门不让定然有他的道理,况且掌门不是说……”   “哎……他不是这个意思。”隋渊一声长叹,吕秋立马住口。   隋渊转过身对姬洛颔首:“少年,你很聪明,激我独自保全,带着八风令远走,这确实是上策,无愧于心也无愧于外面那位倾囊相助的大师一片苦心。但老夫须得给你上一课,这天下再聪明的人,也把控不住人心,我如果真的这样做了,又哪里对得起白门上下?”   “恐怕,这件事情还得托付于你们。”   姬洛歪着头听着,似懂非懂,他不是不明白隋渊的意思,只是想不通情义二字和利弊之间的衡量。   “你们随我来。”   隋渊将他们带入议事殿偏房,敲开挂画后的机关,待地面打开暗阶,掌了一盏灯引他们走入暗道。   等机关再度合上,门外笛声悠扬漫过山头。   吕秋和姬洛走入暗道,行至一条岔路,隋渊示意他们直行。   姬洛借着那盏微光往右边瞧,可惜看不真切。他在心中按方位估算,右侧当是通往内门弟子行宿的地方,也是离下山之路最近的外围。   行道尽头,隋渊蹲下身在墙根儿下摸索,吕秋看得双眼发直,万万想不到自己师门中还有如此机关重重的密室,脱口而出:“掌门,这上面是哪里?”   隋渊答:“我的寝卧之所。”   闻言,姬洛立刻抬头查看,可惜头顶石块无缝且打磨光滑,根本不似有通路存在,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只听“嚯嚯”两声,前方石门揭开,长风穿堂呼啸,若贪恋苍穹之景往前多走几步,脚下则是无回的万丈深渊。   隋渊又往墙里推了一寸,内壁凹陷下去,只听几声机簧巨响,一条飞索射往对面半矮的山峰,如匹练,又若白虹。   姬洛扶着墙壁抵御强风,心中洞若观火,直想替设计者叫好,同时又为这隋渊掌门的沉沉心思折服——   如此一来,任谁也想不到,接触机关的唯一通路竟然在议事殿,而离悬崖最近的掌门居室却没有半点入内的机会,就算有人偷入,便是把房子掀了也找不出来。   吕秋目瞪口呆:“这……这是……莫非,这就是‘红尘一线’?”   隋渊吹胡子瞪眼,故作高深:“是,亦不是。你这个呆子,真当这群峰是铁桶吗?我白门上下便是一人守一个山头一条山路,怕也守不尽!飞索只是最快入山之法,真正的红尘一线……你过来。”   吕秋听话上前,隋渊抓住他的钓月钩往那飞索上一挂,钩纹正好与上面的凹槽相合。隋渊趁其不备,朝着屁股狠狠踢了一脚,吕秋连人带钩飞渡天堑。   随后,他再将自己的钓月钩挂上,拉着姬洛越入山涧。   “小娃娃,走嘞!”   吕秋在前面鬼哭狼嚎,姬洛在后面一声不吭。   隋渊瞧见两人反差,嘴上不由发笑。怀中的姬洛这时却突然开口:“真正的‘红尘一线’是下面这些东西吧?”   借着月色俯瞰,山谷九曲十八弯,每一道入谷山涧中,都隐隐蛰伏庞大的机关,如蜃影,如妖兽。   隋渊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后生可畏啊!所谓‘红尘一线’,其实也是传说中的洛河鬼神道。”   “那你说的那位仙子?”   “如你所想,正是洛阳江湖传闻里那位最为隐秘的‘洛河飞针’。”   洛水附近村镇驿站,但凡有人居所,必然是听过‘洛河飞针’的名号,口口相诉,耳耳相闻——   约莫二十年前,洛水边上住了位貌若天仙的姑娘,此女扶贫救急,惩恶扬善,是以在当地人心中威望极高,然而无人见过她的真面目,也不知她名姓,只以代号相称。   可惜白云苍狗,呱呱坠地的小童都已近及冠,‘洛河飞针’却再也未在洛水现身过。有人传说此女已殁,乃是因其发现了一大江湖秘辛,数十年有不少游侠儿前仆后继想寻那故居探秘,却无一而归,人们奔走相呼,说那侠女乃仙子转世,她的人间旧居有鬼魅守望,是以称之为“洛河鬼神道”。   所谓鬼神,自然不是真的鬼神。   姬洛低头往下看,心中不由戚戚,虽然朦胧月色瞧不真切,但此处崎岖,借复杂地势建立的机关暗道,足以让入者有来无回,倒也真如神鬼之力。   三人在青峰落地,隋渊在飞索衔接的暗处摸到机簧,咬牙一拉,整条索道自毁,四处崩裂。   “好啊!”   吕秋瞧见拍手称道,他本就不是晋人,也不在乎繁文缛节,刚才虽然没反水,但除了有知遇之恩的掌门,其他人也未见有多少感情,于是便趁机撺掇,“掌门,不若带上那什么令,还有那位什么仙子,跟我们一块儿走吧!”   隋渊在吕秋脑门上敲了一棒子,人谁无私心,后者被打得委屈,便噤声了。隋渊看他这个样子,也知是个善良的孩子,又觉得于心不忍。   “你们太不了解石雀儿了,此人奸猾,我一走,他必然不会恋战,那大师拖得住他一时,但宵小走卒实在缠人,他拖不住一世。”隋渊把钓月钩一收,目光掠过这青山峡谷,竟有几分悲壮,“所以,真正的战场绝不会在那里。”   吕秋为人忠厚耿直,心思不怎么复杂,听不懂隋渊的言外之意,张口便问:“那在哪里?”   然而隋渊并没有给他解惑,反倒是姬洛抿唇,看向那几个机关道设计的隘口。   不过姬洛仍有一惑,乌脚镇乃是个小镇,镇上江湖人士虽多,但这大山绵延百里,石雀儿哪来这么多人手攻伐?   想到这里,姬洛站在山风中手脚发寒,再忆起那大凶之卦,不由冷汗涔涔。   隋渊复又叹息:“何况,你们知道何为提魂术?”   两人摆首。   “但愿你们永远不知道……”隋渊神色淡漠,“我其实也是有私心的,我只想再见她一面,哪怕远远的……我这辈子因为一个人而将满门置于危难,算不得英雄,只有魂归于此,才能全我侠义。”   隋渊将手按在吕秋右肩,北派白门居于北方,一直同胡人斡旋,没想到眼下,却要将如此重任托付于他口中的胡人,“如今九死一生,吕秋,你是个纯善的孩子,没有两族嫌隙,我将白门上下托付与你,若我不幸罹难,替我去一趟柳州,追根溯源那里才是白门之心。”   他说完,招吕秋上前,将一封信给他,又令他俯身,在耳畔低诉了几句。   姬洛背过身去不看不听,望见主峰上火光骤然而起,想必今夜是一场恶斗。   有隋渊作引,三人从青峰迅速下到山坳,山坳里一面平湖,湖心有一座八角亭,一条弯曲廊道将它与湖边屋舍相连。   姬洛走在最后,看隋渊出入的步子,心道:没想到这小小一山谷,屋舍通路建造之时,竟然也依照了玄妙之法。   近了,三人听见一阵风吹檐铃之声,转头瞧那小亭,忽见庭中有一道绰约的人影,但再仔细一看,那人的姿势又颇为古怪,似乎是被人吊起。   隋渊关心则乱,足下一点,整个人掠水而入:“素仪!”   眨眼,几道黑影从四面八方暴起,纷纷朝亭中围拢,同隋渊缠斗起来。   吕秋也要跟上,姬洛却先一步将他拖住。   “小心!”   于此同时屋舍的侧面传来一道清朗的喊声,站在原地的两人这才发现,那边乱石下有个人跌坐在地。   姬洛冷笑:“看来这铁桶还真是破。”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一句,本文不是章回小品,虽然每一块令牌伴随而出的人物有重要次要之分,但是基本上是一条主线贯穿全文。   看文愉快,小可爱们,么么哒~ 第6章   水上激斗不断,水中恐有埋伏。   趁这些刺客并没有注意到他俩,姬洛将吕秋拖到一角,仔细观察战局:“这些乱石离屋舍近,必是捍卫主人所住之处的最后一道防线,看地上足迹凌乱,说明这些刺客是打算绕到屋后进攻,可却没成,至于为什么没成,要么是这人捣鬼,要么便是石头有古怪。”   乱石下的人耳力极好,听姬洛言之凿凿,便微微一笑:“小施主所言不虚。”   施主?   姬洛霍然抬头,凝聚目力仔细一瞧,可那乱石下分明是个清隽的男人,为何他说话同主峰上那位大师一般?   “你既没剃度,为何称呼我为施主?”   那人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小僧施佛槿,带发修行而已。”   姬洛一阵激灵,燕地东传佛教方兴未艾,这人被困于此却毫发无伤,想必有两把刷子,这一晚上遇见两位武功高强的和尚,绝不仅仅是巧合……姬洛心中忽然起了一念,随口问道:“不知大师可是有一位师兄或师弟?”   吕秋一摸脑袋:“你的意思是……”   果然,乱石堆里的施佛槿也是一诧:“小僧确有一位师兄明什,与他约见洛阳,小施主你怎知?”   然而姬洛还未答,观战的吕秋瞧见局势不对按住武器,整个人一道疾步,便要冲出去助战:“小洛儿你待在这里,我去帮掌门!”   姬洛忙拉住他:“秋哥,你跟我来,从这边进去,每三步往西北向跨一步,别往其他地方走,直接绕到杀手的后方!”   施佛槿将这一幕瞧在眼里,心中不由惊骇:这小施主看起来平平无奇弱不禁风,武功亦不显怀,但眼光却着实毒辣,竟能三言两语点破一条平安路,要知道自己被困于此,也是因为这屋舍乱石中的玄机。   几人围攻轮番车轮战,隋渊本就有伤且中毒在身,眨眼便落于下风,纵然吕秋加入战局,也未能力挽狂澜。   施佛槿心中计较,忽然喊道:“小施主,你可能助我从这石阵中脱身?我有一法子,能兵不血刃!”   姬洛上下打量一番,顿时明白他的意思,往前一探掠入阵中,试水此阵后复又退出,从地上寻来一点石子推演。   不知怎的,越是深入变换,姬洛心中越是震惊:这屋舍前阵法竟然跟自己所知相合,为何心尖无端生出一种熟悉感?   他不由地抬眼望向苍穹,眼中变换星野二十八宿。   等姬洛深吸一口气心中甫定后,身影一闪,无声无息落于一块倒拔的青石上,冲施佛槿颔首:“还请大师一步不落随我走!”   说完,姬洛施展轻功,起起落落穿梭于乱石阵中,那施佛槿紧随其后步态维|稳,没有半点慌乱,就连足踏的位置也与姬洛皂靴踩过的位置分毫不差,可见其功夫之深绝非流于表面。   姬洛不敢小觑,暗暗记在心中。   待两人破阵而出时,此阵在姬洛心里已滚瓜烂熟,同施佛槿相视一眼,不由展颜一笑:“秋哥,掌门,别恋战,我与大师已经找到了破阵入屋的法子!”   两人闻声皆是一愣,尤其是隋渊,他对这里无比熟稔,自然知道‘洛河飞针’设下的机关暗阵何等厉害,万不可能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说破就破,便只能把那唯一的可能落在施佛槿身上。然而此人不明不白同刺客出现在山坳里,尤为可疑。   好在,隋渊心中多想,但吕秋却浑不在意,他素来是信任姬洛的,何况姬洛平日寡言少语,言出必然有方。于是,他眉上一喜,登时应道:“小洛儿,往何处去?”   “诸位!”施佛槿一手托着脖间挂坠的佛珠,一手作揖,双脚一点越过姬洛飘然而至湖边,一时运气方正如狮吼,步履间似带了明光,“孙坚脱帻溃围出,死诸葛吓走活仲达,鄙人不才,欲效古人。”   吕秋汉学学得不牢靠,又对经典没有兴趣,不知这两句话中隐含的意思,但那隋渊博闻强识,虽然一时没明白姬洛的盘算,如今细想也清楚了七八分,这两则典故皆出自于《三国志》,孙坚与诸葛孔明退敌靠得便是惑敌的虚晃一招。   “走!”隋渊咬牙大臂一展,将那钓月钩挥动如新月,暂时挡开杀手的攻势,将吕秋抓出,往石头阵方向奔走。   “左三上五,出石下,右四下回二……”姬洛道一句,施佛槿便用狮吼功复述一句。   吕秋与隋渊疾走很快,黑衣人追来,先闻声,又瞧见施佛槿已出阵气定神闲,心中害怕他们当先发现机密,于是纷纷入彀中来。   “上中正九,石下三分!”   姬洛见时机差不多,冲施佛槿使了个眼色,就近呼了一声:“大家随我来!”   于是三人随他在乱石阵中东窜西躲,毫发无伤,但那些黑衣人可没那么好运了,不仅被带得晕头转向,还不时触发机关被打了个七零八落,偶有一两条漏网之鱼,四人稍稍出手也能轻易拿下。   一炷香的功夫不到,当真兵不血刃收拾了黑衣刺客。   四人出阵时都筋疲力尽,姬洛陪着吕秋一屁股瘫在大树底下,施佛槿往屋舍走,却在门前驻足沉思,唯有隋渊,纵然已是强弩之末,也要挤出一点力气扔下众人去瞧那女子。   他一边高呼“素仪”,一边穿过湖上廊桥,飞落在湖心亭。   本来吕秋对施佛槿露那一手狮吼功饶有兴趣,也想见识见识这些东入僧侣的高深功夫,可刚才的交战中施佛槿却未尽全力,这不免让他心中打鼓。   在吕秋这样昂藏男儿心中,但凡是一起打过架的人,也算半个知交,于是毫不遮掩地将疑惑道出:“这位小师父刚才为何只守不攻?”   施佛槿一怔,竟有几分赧意,可姬洛却从他这比这当空明月更清亮的眼中读到几分悲悯:“阿弥陀佛,小僧曾立过誓,不再与人武斗。”   吕秋叹了口气,颇有惜才的味道:“那可惜了,不然事了后还能同小师父切磋几手。”   施佛槿正欲出言安慰,脸上的神色去蓦然大变,若不是刚才说话分心,他早早便该发现那屋舍窗棂屋檐都挂着细密蛛网,仔细一看,台阶上积了一层细密的飞灰。   不对!   “隋掌门,小心有诈!”施佛槿霍然回头喝道,登时脚下步步生莲,手中持着佛珠,直指湖心亭。   这猛然一呼如同惊雷,吕秋和姬洛也跟着往湖中去,然而三人却被暴起的水雾挡在木桥上,只能驻足观摩。   先前亭中的女子半跪在地上被细绳缠住手脚,蓬头垢面,浑身上下血肉模糊已不能辨人形,而隋渊跌坐在地上,抱着没有气息的尸首悲痛万分。   然而惊变乍起,就是这已无活人气息的尸体突然发难,衣袖下露出明晃晃的匕首,翻手对着隋渊心口就是一刀。   隋渊一口血喷出,惊疑不定下将双目瞪大如铜铃,他如何也想不到,心心念念的‘洛河飞针’,竟然趁他方寸大乱时给了他致命一刀。   “素仪,为……什么?”   那女子嘤了一声,喉中似乎也发不出别的声音,只能木讷地将匕首一转。隋渊前倾,忽然发力将她手腕死死按住,他整个人浑身一颤,随后仰天长笑。   右手被制,那女子怒火攻心,身体扭曲呈古怪的角度暴起,而隋渊却拼死拖住不让她挣扎。施佛槿荡开水花支援已至,却被掌门喝退:“慢来!”   “隋掌门!”   “掌门!”   吕秋和姬洛纷纷奔出,被当先的施佛槿拦下,后者已经瞧见,那女子之所以呈半跪之姿,乃是因为她身下便是暗器机簧的开关,一丝银线游走,盘根错节,若她离位,顷刻便能将此地毁于一旦。   隋渊不敢走,也走不了,只能苦笑一声,道:“吕秋,大丈夫壮士断腕,你且于我身前立死誓,无论如何不负我的嘱托!”   “掌门,您在说什么?”吕秋心肠耿直,万不敢往坏处想,也不知他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犹犹豫豫倒是有几分英雄气短。   那女子发力要起,隋渊与她僵持不下,转头又瞧吕秋如竿子一般立在那儿踟蹰满怀,怕他误事,便再度朗声道:“动手!”   “快动手!”   施佛槿道了一声“阿弥陀佛”,他既然言明不再武斗,自然不会主动出手,而吕秋又左右为难,只有姬洛孑然一身,掂量局势后已经下定决心。   姬洛用脚背将吕秋的钓月钩踢起,拽着链子往外抡出,隋渊见那柄锃亮的长钩飞来,安心地闭眼。   “小洛儿!”然而,吕秋这人平日不大机灵,此刻倒是反应极快,抬手便给拽了回来。   两人一掷一拽,长钩恰好在隋渊身前停下。   “啪!”   吕秋刚要长吐一口气,可一声长鞭脆响,月下风声霍霍,一柄飞剑从乱石阵旁飞出,直奔湖心亭,将女子和隋渊对穿钉在了地上。   隋渊倒地,血水从口鼻漫出,疲惫地挤出一个释怀的笑容:“素仪,这二十年来,我也算是心愿已了,只是对你……仍觉遗憾。”   “掌门!”吕秋哀嚎一声,快步掠入湖心亭,伸手想去扶隋渊却被后者止住。   隋渊盯着他那张方正阔脸瞧了两眼,心中未免戚戚——他纵横江湖数十载,未尝与胡人没有龃龉,虽然觉得吕秋为人率直纯善,但临死前仍然对他不放心,想要以最后的掌门之威,再给他施压一次。   只是万万没想到,吕秋真性情,真血性,是实实在在敬他为掌门,见他此刻涕泗横流,隋渊闭眼,心中叹道:罢了,罢了……   而廊道上剩余二人纷纷回头:“谁?”   只见两侧树影摇曳,月下走出位玲珑娇憨的姑娘,一双眼睛清亮得如一泓冰泉,她一手持鞭一手叉腰,对着施佛槿脆生生笑道:“大和尚别打,是我呀!”   施佛槿明显一愣:“燕琇姑娘?”   未等施佛槿把话问完,吕秋已然撇下两人,冲那燕琇发难。燕琇用长鞭硬接了他一招后脸色大变,拧眉怒目,竟用鲜卑话骂了起来:“这隋渊心思深沉临死前还摆人一道,我出手帮你们破局,你这臭木头呆愣子竟然倒打一耙,我这好心都作了驴粪!”   吕秋没想到这女人跟他同族,被他一骂骂愣了,竟也忘记出手。   作者有话要说:  论如何让主角委婉装逼,看文愉快么么哒~   小洛儿目前武功只能算一般的= =,只是比较会取巧而已。 第7章   等双方平息下来,吕秋也不愿跟女人动手,可他心中却也极为不服气:“我小小一记名弟子,掌门何须摆我一道?”   燕琇冷笑,她说话做事虽然泼辣,但心思却剔透,当即道出了玄机:“你也说了你就区区一名记名弟子,换我也不得信你!这隋渊见你心性纯善,临危让你出手弑师,看似当机立断,实际上只有让你心中抱愧,才能让你到死也不负他所托。”   施佛槿闻言长叹,姬洛垂首用脚尖摩擦石子。吕秋瞠目结舌,可看两人神情,也知这女人话不好听但句句在理,顿时又气又悲。   “女施主,你为何会在此?”施佛槿忽然问道。   那燕琇上一秒还凶神恶煞同人争论,下一秒便换了副嘴脸,笑靥如花温情脉脉,只听她格格笑着:“大和尚,我自然是跟着你来的!”   施佛槿闻言未语,倒是燕琇喋喋不休个没完:“你可叫我好追,从敦煌行了一路,若非我与车队走散,恐怕还真赶不上你的脚程!我在山中迷了路,若不是听见打斗声,怕是又同你错过。”   说罢,她目光灼灼盯着施佛槿,眼中蓄了几分泪,那跋涉千里来追的满心委屈都在此刻爆发。   吕秋不想瞧他俩一个“妾有意”,一个“郎无心”,烦躁地摩挲手中的钓月钩,冷哼一声:“迷路?这山中机关重重,你又如何进得来?”   燕琇不解:“机关?我可没遇上什么机关,我是从一条暗缝里进来的,那里一线开天,水帘后有桌凳茶具,我还以为这山里的人有什么奇趣哩!要不是我在爹爹的笔录里瞧过类似描述,那么隐蔽我也未必能撞见……”   “你父亲?”   燕琇言多已失,吕秋也不傻,刚才来的路上姬洛已同他提过‘洛河鬼神道’,又于此地大战见识过乱石阵兵不血刃之妙,自然知道山中居住的‘洛河飞针’几乎不与外界通气,可如今听这女人的话,山里竟然还藏着如此奇妙之处,只怕是隋渊掌门都得气活过来。   吕秋警惕地追问:“令尊是?”   这下,燕琇却变了脸色,冷冷开口:“姑奶奶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吕秋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愿同一个女人拗口,又把目标转向施佛槿:“那敢问小师父,你又是如何入这白门后山的?”   施佛槿苦笑一声,道:“实不相瞒,我是跟着刺客进来的。”   吕秋大惊,脱口而出:“那刺客又是如何进来的?他们在此地已非一日,纵使有神通,要瞒过掌门又岂是易事!”   趁几人说话之际,独自踱步到湖心亭的姬洛忽然开口:“也许是主人自己放进来的。”   ‘洛河飞针’自己放进来的?   众人皆惊。   姬洛俯身仔细查看了捆缚手脚的细丝走势和机簧设计的位置,继而解释:“我猜测那‘洛河飞针’将‘洛河鬼神道’打开,引刺客顺利进入山谷,但这些刺客也绝非傻子,如此顺利通过必然心中惊疑,于是‘洛河飞针’便亲自于亭中诱敌,她跪坐抚琴的位置就是这名女刺客现在的位置。”   “刺客不知真假,遂派了一位身材娇小的女子率先潜入刺杀,然而那女子却被机簧射出的丝线捉住,两人趁机移形换位,至于为何有此一招,我大胆猜测,‘洛河飞针’在设这一计之时必然已经开启了湖心亭四面的机关,只要这女子有异动,那么这些刺客全得有来无回。”   姬洛叹道:“他们太小瞧‘洛河飞针’了,纵然十几年不出世,这人的武功和心思都绝非泛泛。”   施佛槿捋清楚姬洛的推测,合掌沉吟,顺着往下说:“但是‘洛河飞针’没想到小僧也一并入局,她从湖心亭脱身后必然退回屋中,这群杀手身负任务心中颇为忌惮,所以干脆令这女刺客龟息保命,双方对峙僵持。”   话说了一半,施佛槿心中一动,把目光移向屋后,又转头瞧看燕琇,燕琇被他盯得发麻,不由红了脸:“我脸上有什么吗?”   施佛槿摆首笑道:“这群刺客万万想不到,这小屋依山而建,通着山中暗道,那‘洛河飞针’早已不在此地,活生生摆了一出空城计!”   燕琇痴痴瞧那和尚,想着刚才的举动脸上如火烧,立时嗔道:“那这‘洛河飞针’为何要留下这批刺客在这里?”   气氛一窒,常人都知,万万没有引狼入室的道理。   “她想借刀杀人。”姬洛语气明显冷了几分,他一边说,一边将那女子的尸首微微翻动,露出一半机簧。   “杀谁?”吕秋和燕琇异口同声发问。   施佛槿率先明白过来,将目光落在女刺客身旁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上,答案不言而明——如果山谷中有变,第一个赶来查看的人必然是隋渊。   “只是这隋渊明明拼死庇护,这女子又为何处心积虑要动刀杀人?莫非真如那石雀儿所说,这其中还有什么污秽不堪的隐情?”姬洛心中如是想。   天边半暗半明,姬洛起身时眼睛被一线光闪了一下,他左右细看,发现那女刺客手指微蜷,他用力一掰,那两指间竟然抓着一颗浑圆的玉珠,想必是同‘洛河飞针’纠缠时拽下,这人以为是什么要紧物什,便死抓不放。   山中薄雾微寒,燕琇对着四周死尸,又听出这其中人心算计,不由有些发憷,左右缠着施佛槿让他不得脱身。而吕秋身心俱疲,一时想起石雀儿的话,一时想起掌门所为,顷刻乏力,跌坐在一旁发愣。   此刻,根本无人注意姬洛,他便将那珠子握在手中对着浅月,这一看差点将魂吓出——那珠中映出一道黻纹,而珠子透亮,背后则刻着两个小篆:成天。   黻纹为十二纹章其一,但这成天又作何解?   姬洛心中狂跳,下意识伸手要摸上自己的背脊,只觉得一滴冷汗沿着脊椎落下,滚过他背后的日月星。   他吞了吞口水,将那枚玉珠藏在袖间,转头走出亭廊,这些刺客若不是为了‘洛河飞针’本人而来,那便是为了某样关系甚大的东西,再结合今夜宵小围山,便不难猜出。   但姬洛不挑明,而是接着吕秋最初的问题问道:“不知大师可知八风令?”   施佛槿虽有诧异,但他本是坦诚之辈,此事又与白门牵连慎重,甫一思定,便将所知据实相告:“大禹铸九鼎镇国,乃王权之象,传闻得之可得天下,然此物于千年前下落不明。两年前家师临终之际告与我和师兄,其实九鼎一直存世,藏于江湖密境楼中楼,而大秦天王苻坚野心勃勃,才会费尽心思暗渡泗水,妄图凭此物南下吞并九州!”   “昔年家师游历天下曾遇一奇人,此人说了些囫囵话令他二十年来百思不得其解,直至两年前,他终于顿悟,想动身寻那奇人,却因病重不得不回到坞中……”说到这儿,施佛槿顿了顿,神色肃穆,“家师怀疑,九鼎早已流出!”   吕秋忙问:“尊师是?”   施佛槿道:“家师乃河东支公。”   吕秋因为其母高氏的缘故,对佛学也知一二,听他自报师门,心中皆一惊,问道:“‘亦佛亦道’支道林?原来是即色宗门下高僧,幸会幸会!只是不知这九鼎与那八风令有什么干系?”   “大和尚,莫非你想说这八风令是找到镇国九鼎的关键?”燕琇在旁捂着嘴“呀”了一声。她突然说话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自己更是觉着自己道出了天机。   “非也。”施佛槿眼有寒色,继续道:“师父令我暗中寻访,可他病故后我毫无头绪,也不知奇人身在何处,那时又因出西域修行,所以并未放在心上。直到半年前,我收到师兄的传书,称江湖暗传,这八风令便是那九鼎所铸!”   “我一路从塞外归来,途径敦煌过长安,偶然探得苻坚的暗桩已从泗水撤回,此事非同小可,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一旦传出,不止江湖动荡,甚至南北诸国僵持的格局亦有可能被打破!我与师兄约在洛阳会面,但我刚入洛邑地界,便碰巧发现了这批刺客的踪迹,误打误撞跟着他们入了白门后山。”   燕琇乍觉恍然,但细细一想又有许多细枝末节想不通,遂追问道:“那为什么这‘泗水楼中楼’的人要把镇国九鼎熔铸成八风令?又为何要将他们流传于江湖?若此事当真,那为何二十多年前没有传出只言片语?反倒是如今流转街头巷肆风生水起?”   “这就不得而知了。”施佛槿摇头,甚为无奈,“只是从师兄信中字句来看,八风令是被楼中使者带出泗水,这几人必然身负重任,辗转现于江湖想来定非本意!”   吕秋手中钓月钩碰出“叮咚”声,他整个人手一抖,忽然发问:“莫非, ‘洛河飞针’手中的八风令就是她退隐江湖的原因?”   此话一出,四下噤声。   姬洛本隐于一旁思索那玉珠之故,吕秋突来一言让他茅塞顿开:八风令和天下局势他并不感兴趣,但这‘洛河飞针’持有与他身绘图纹一系之物,不论这玉珠是否为其所有,自己的身世来历想来必然有一二干系,因此,还需要通过这八风令顺藤摸瓜,找出这个女人才行。   “小洛儿,等天一亮,我们就离开这里。”吕秋大臂一舞,稳稳落在姬洛的右肩,突如其来的压力让他衣袖一摆,那颗玉珠落地而滚。   姬洛连忙迈了一步,不动声色将它踩进泥里。   吕秋毕竟是练武之人,此地又不安宁,心中自然时时戒备草木皆兵,遂矮身在地上扫视:“刚才……那是什么?”   姬洛没来得及吭声,主峰上又是一变,只听一声狮吼罡风,峰顶金光大炽,众人皆被吸引去目光。   这下,不动如山的施佛槿也乱了分寸,惊疑不定:“舍身饲虎,割肉喂鹰,缘法自然,般若大义。”   余下三人不同于施佛槿一般曾天竺听经讲法、通晓吐火罗文、对佛学典故如数家珍,一时没明白他口中所言。但吕秋和姬洛看他那悲色,再望见顶上金光,也知上面有人正在鏖战,不禁叹道:“此有金刚伏魔之感!”   “阿弥陀佛!”施佛槿将佛珠一挽,眼中漫出痛色,道:“刚才那金光乃是我门武学典籍《般若心法》最后一层,缘起因果,缘法自然。看来明什师兄也在白门,只是不知究竟是谁,能逼他使出毕生绝学,今夜白门,九死一生讷!”   说完,他出手一指点在原地发傻的燕琇左肩助她回神,又呼喊吕秋和姬洛:“两位施主,此地不能久留,请与我速速离开!”   姬洛趁慌乱之际,俯身将那枚玉珠挖出攥在手中,吕秋回头带他,四人往屋舍奔去,然而终究是迟了一步,山野间飞笛断断续续回荡,机簧被触动大开大合,随后,有沉重的脚步声不绝于耳。   “山里怎么会突然多出这么多人?鬼?有鬼!”燕琇被吓了一跳,看山间黑影晃动,四顾茫然,心中更加害怕不已。   施佛槿道了一声“得罪了”,不得已按住燕琇腕上气府,将内力输给她,替她挡开这笛声惊魂;复又回头,却见吕秋拔足狂奔,倒是姬洛站在原地目光深邃。   按理说场中就这位小少年年龄最小,武功看起来最为薄弱,但这笛声好似对他没有半分侵扰,着实令施佛槿咋舌。   吕秋一动,姬洛自然望风追去:“秋哥!你往哪里去?”   “小洛儿,你听见了吗?这呼哨声……这……”而吕秋双目赤红,边跑边喊。姬洛闻言驻足屏气一听,果然有一丝不和谐的唿哨,好似呼朋引伴。   吕秋大口喘气:“这呼哨声……分明是阿爹!”   姬洛追上去抱住吕秋的腰,见他一个高大的汉子此刻抖得跟筛子一样,用手拼命抠开姬洛的手指。姬洛被他挣开,没抓住人,只摸得一手涔涔冷汗,心中不由凉了一半。   莫非——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讨论   求收藏哈哈~   看文愉快,么么哒 第8章   四人前前后后赶至发出异响的山坳口,登时被眼前的场景震慑在原地。   吕秋手中武器落地,砸中脚背浑然不知,燕琇“啊”的一声背过脸去躲在施佛槿身后,大和尚闭目欲念咒静心却无法入定,而姬洛望着眼前隘口血色,被映红了双眸。   天地浩渺,众人只觉萧瑟,这哪里是人间,分明是地狱修罗场——   所谓‘洛河鬼神道’,乃是以荆棘路,刀林箭阵,铁索断骨,飞针销魂,依照山势所嵌而形成的连环机关,不得法门的人只能依次硬闯,稍不注意就得命丧黄泉。   而现在,那幢幢黑影从远处悍不畏死地奔来,踏入荆棘之途,被刀林箭阵削去四肢钉入山壁;铁索从地下弹出,将侥幸逃过的人接二连三捆缚,直至飞针从巉岩射入七窍。   一时间,漫山遍野魂哭哀嚎,血流漂杵。   “那些人……那些……究竟是鬼是人?”燕琇把手中鞭子拽紧,几乎勒进骨肉,她死死拽住施佛槿的衣上半袖,颤抖着声音问。   飞溅的血红如赤,这些自然是人,但明眼一瞧,便晓得他们暂时被什么驱策,只能算行尸走肉,半人半鬼。   飞来的头颅落在脚边,姬洛定睛一看只觉心胸气闷,泫然欲厥——这分明是刚才他们跟着入山的老三叔!   夜里光亮微弱,但几人离得近,既然姬洛瞧见了,吕秋自然也能瞧清。最坏的可能性在吕秋心中萌发,他将牙齿磨得格格作响,发狂似的追着那呼哨声去,根本不顾自己是否能突围这些机关。   忽地一阵劲风扫过,施佛槿一跃落在吕秋身前,任吕秋如何冲撞,和尚双脚却若植入土层,纹丝不动。   施佛槿双手合十,金刚怒目,对着姬洛大喝:“小施主,此术明为‘提魂’,乃南疆禁术,以自身功力为奠基,用蛊虫控人,坏其五脏六腑,纵然侥幸救得,也不过是活死人!”   姬洛明白了大和尚的意思:不是不救,是救不了,也救不得。他咬牙闭眼,捡起落在地上的钓月钩倒持,将钩索一挥一绕,把吕秋拦腰拖住。   施佛槿翻手两指点在吕秋额上神庭,口中颂道:“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注一)吕施主,醒来!”   吕秋眼中赤红退却,对着山中残骸迎风流泪。   而村民倒下的地方,第一批小喽啰踏着尸骨一马当先探阵。   施佛槿稍稍挪开步子,本想劝吕秋退走,可这话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他背对‘洛河鬼神道’,听着喊杀声,思绪忽然回到多年前的厮杀战场,想起那些浴血奋战却死不瞑目的人,忍不住幽幽一叹:“此等残忍嗜杀之行,实在人神共愤。”   “他们在这里!”跑在最前的人眼尖,瞧着吕秋堵在隘口一夫当关,使劲儿嚷嚷。   吕秋抓着腰间的铁索,姬洛趁势放手,只见钓月钩在他手中抡成满月,一起一落间力拔山河,将初来的人斩下。   探路人将火把掷出,吕秋左右躲过,阴恻恻的抬起头,在一瞬的明亮中与后来人对视,来人竟是几位白门子弟并师叔长辈。   那几人本就心虚,此刻瞧他悍勇无匹,都有些心惊胆战,壮大胆子问道:“吕秋,掌门呢?”   “……”吕秋冷眼扫过,未语。   当中一位小弟子讥笑:“掌门无德无义,为了一个女子,陷白门上下于危难,我等识时务者,自当诛杀妖女以保白门上下昭昭清正之名!”   吕秋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们若不是为那劳什子令而来,我吕秋把头割下来当蹴鞠踢!”   “是又如何,不是人人都如圣贤,为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舍生取义,吕秋,你我不过凡夫俗子,明哲保身才是智举!”   几人被他的话羞得面红耳赤,可瞧他人单力薄,不由又多了几分底气。那位跟来的师叔正欲放几句狠话,抬头借火光乍见湖心亭中的两人,心下一慌,等看清楚两人毫无动作,脸上立刻又转危为喜:“掌门和那妖女死了!那八风令必然在吕秋的手上!”   施佛槿与燕琇从旁跃出,前者以狮吼扰乱古怪笛音,后者则用长鞭甩打那几个伪君子的脸,还不忘冷言相讥:“姑奶奶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瞧见被当狗使唤,还往自个儿脸上贴金的人!”   燕琇话音刚落,山上的机关忽然发出几声连续的“咔哒”声,对峙的两拨人都未注意,唯有躲在一侧观察战局和机关的姬洛悉数将动静收入耳中,心中尤为不安。   若说刚才屋舍前乱石阵排布之法与他所知功法相合,那么这‘洛河鬼神道’运行规律及演变更让他觉得熟悉,可这熟悉来得莫名其妙,思前想后又让人不知所以。姬洛只能以星野变换推测,心中暗自一合,突觉不妙,低喊一声:“秋哥,大师!快退!”   那个“退”字伴着第二轮机簧炸开,那几个白门来人被机关碾过,瞬间尸骨无存,快得闻声后退的三人无一看清。而机关道的另一方,第二波江湖人已至,似乎也被这发怒的怪物吓住,不敢往前进一步。   “明刀变藏刀,箭阵换推石,铁索起蒺藜,以中心为轴,必有重物碾压。”姬洛小声嘀咕,其余人未注意,离他最近的施佛槿却闻言侧目,再看眼幻影影绰绰似乎分毫不差,不由纳罕:“小施主可能破这机关?”   姬洛一时发愣,他不敢同旁人言明这机关的熟悉之感,只能摇头晃脑委婉盖过:“不能,勉力能看清一二,要破阵却非我所能。”   施佛槿微微一笑,不再接话。   来人为第二轮机关所阻,见刚才的安全之地眨眼倾覆,纷纷向后退了一丈,笛声乍起,第二批村民被推到前列——那石雀儿竟然还留了一手!   几位江湖客眼中丝毫没有不忍,反而拍手谈笑:“这些胡人当年残杀晋民,如今也算是向他们讨债一二!”   话随长风穿耳过,燕琇脸上一白一红,而施佛槿和姬洛却垂首不言。   所有人心知肚明,自八王之乱后,五胡入主中原,赵国残晋,冉闵屠胡,各国恩怨由来已深。抛开暴行人性不谈,就立场而言,无人能指责百姓,毕竟身为国民,自当卫己国。   还是吕秋率先打破这份尴尬。   “阿爹!阿娘!”   吕秋瞧见走在最前的人,满面死气,目光呆滞,对他的喊声恍若未闻,终于绷不住临阵失态:“石老儿,你出来,有本事正面较量!畏首畏尾装什么孙子!”   可惜那石雀儿是什么人,七路货色中狡诈之辈,怎会为吕秋三言两语所激。   姬洛深吸一口气猜测:这石雀儿一晚‘提魂’数十,他也并非大罗神仙,自身消耗必然颇大,眼见村民被驱策已踏入‘洛河鬼神道’,若要救人还需得从此人下手!   想到这儿,姬洛心中掂量一番,忽然将袖子一甩,一枚珠玉抛入空中砸向山壁,喊道:“八风令在此,要取各凭本事!”   ‘洛河飞针’的宝珠亦是奇物,被那火光一照,竟然闪烁夺目之光。在场众人只闻八风令其名,也未见其物,加之先入为主认为吕秋几人中必有人所得,故而深信不疑。   果然,笛声一断,两面山坳生风,那小老儿踩踏几人的肩膀,往山壁上攀附。南疆多山,石雀儿本是南疆人,攀岩附壁竟也信手拈来。   “我来!”施佛槿向前踏出一步,要以内劲和他遥遥对阵。   然而吕秋却一手将他拦住,提着钓月钩,已跨步在前,吐字掷地有声:“我自己的乡民我自己救!”   “大和尚!”燕琇急忙在旁唤了一声,她明白吕秋心中并非毫无芥蒂,遂向施佛槿摇了摇头。   施佛槿叹道:“阿弥陀佛。”   吕秋跃出将那枚珠子踢入山石缝隙,石雀儿也瞧清楚此物圆润,知道受了骗,心中高傲也不肯再躲闪。两人对阵,之间本隔着机关数丈,奈何钓月钩全长数丈,石雀儿便以吹箭对垒,非杀这小儿泄愤不可。   燕琇正犹豫要不要出手,姬洛率先抓住这机会,寻来隋渊的钓月钩,从另一侧攀上山壁,眨眼已接近‘洛河鬼神道’。   钓月钩,顾名思义,弯钩似月,长索钓月。   黔地多山,起初这钩索用于行走山地岩壁,而后渐渐发展成一路功夫。因为飞檐走壁,所以身体要求轻盈无匹,讲究姿态悠然如仙翁垂钓。但身体若过于轻飘,又会丧失力量,这时便要求角度刁钻。   行走悬崖峭壁,往往性命攸关,所以出手亦要准,且不能急。   姬洛携着双钩钓月一路稳当行进,他虽不能破这连环机关,却比常人有独到见解,灵活巧避下出手精准,那身法步子瞧起来竟然比吕秋还要精妙。   施佛槿一双慧眼将一招一式俱收眼底,不由发疑:刚才只见这小施主识阵有方,倒是没瞧过他武功路数,现下看他几起几落,莫非也师承白门?   可惜,他哪里知道,姬洛不过跟吕秋学了点白门皮毛。   “吕夫人!”   姬洛朝下喊了一声,未得反应,便将钓月钩一揽,捆住方要踏入藏刀阵的高氏,伸手刚要运气一提,忽然几道厉声呼啸。   “小心吹箭!”吕秋和施佛槿同时出声示意。   原是那石雀儿同吕秋缠斗游刃有余,忽见有人要从他眼皮子底下夺人,且还是个黄毛小儿,心中自然火烧,登时便转了攻击目标。   石雀儿以一敌二,拿吹箭仔细招呼姬洛,姬洛将双钩一兜,把那几枚吹箭扫到岩壁,吹箭断发,岩壁上登时被剧毒腐蚀出几个小洞。   石雀儿在山壁上攀岩,寻着刁钻角度接二连三放冷箭,姬洛不得拿人,只能与他呈对线纠缠,下腰抡钩,变着步子小心躲过。   “二连吹!”   “三星逐月!”   “四面楚歌!”   那吹箭一变二,二变三,三变四,竟然纷纷被姬洛躲过,两旁观战的人若非立场相对,都要为这精彩的一幕喝彩。而后众人又纷纷心中感叹:不知这突然冒出的小子,又是哪一路窜出来的高人!   而清楚姬洛底细的吕秋则更为大惊失色:“这小子什么时候学得如此身法?”   (注一:引用自《心经》)   作者有话要说:  QAQ都没人,不知道大家是不是都不喜欢看这类文   么么哒小可爱们 第9章   吕秋也知此时不宜走神,便将心中疑惑按捺下,全力助他:“石老儿,看你这五短身材,怕是眼神儿不大好,你的对手可在这儿,吃我一记‘太公溪钓’!”   石雀儿天生侏儒,最忌讳人讽他身材矮小。吕秋此话一出,石雀儿果然转目怒瞪,用腹语斥道:“小子找死!”   然而,俗话说狡兔三窟,石雀儿为人实在奸诈,哪是一语得骗,只瞧他嘴中再吐一箭,竟然朝着姬洛的方向而去。这一手令旁人炸了锅,方才瞧清他嘴里居然含着两支吹箭,箭筒经过改造,能连环发力。   见那吹箭发发追命,且上面涂抹的南疆毒物也相当难缠,姬洛立在崖上左右为难,干脆兵行险着,用钩索嵌在石崖上,向下一坠三丈,几乎贴着那藏刀阵顶部。   钓月钩另一端拴着高氏的腰,姬洛这飞身之下乍然瞧见她空洞无神的目上,有虫子从肌肤下蠕动而过,他心下动了一念,向那连环机关借来飞针。   姬洛平日养花剪叶,也与虫蛇打过不少交道,只瞧他素手拈来,“夺夺”两声,那针轻轻扎破肌肤,将那只蛊虫钉住。   蛊虫未死,人且暂活。   见他剑走偏锋,施佛槿立刻出阵配合,狮吼再出,石雀儿想作笛音却是不可,吕秋虽不是他对手,却能将他缠得十分烦躁。   高氏因此得了几分清明,蓦然抬眼,愣愣望着姬洛朝她赶来。   可姬洛还是低估了提魂术的消耗,一开始石雀儿并不打算控制那么多人,而是令人将那些负隅顽抗的村民捉来,若非这第二轮机关开启,他未必要再度施蛊。   而高氏恰恰就在这被捉来的几人之中,她识得这批南来江湖客,乍一看姬洛那张脸,再见满地尸骨狼藉,腰间铁索捆缚,她本心知肚明姬洛非是歹人,可不由得怨气横生无处发泄,生生将他与其他人打作一伙,不分是非浑骂一通。   “你这个丧门星!灾星!自从你来了之后,这个家就没安宁过!你要害死所有人才甘心吗!你怎么不去死!”高氏掩面涕泣。   姬洛虽是一愣,但他争分夺秒,只能将这些话过于耳后。人至身前,他寻着藏刀阵刀刃罅隙,立时向前伸手一抓:“夫人,我是来救你的!”   然而,吕母眼中却写满狠毒,调头一刀刺进他心口。   “小儿天真!蛊虫与我同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被你轻易制服,岂非堕了老夫多年威名!”石雀儿一手撑着崖壁,一手拉住吕秋的钓月钩,张口一咧,嘴中豁牙并着他猥琐的笑容,十分讨打,“你们人单影只,也敢同老夫硬抗,果真稚子不知天高地厚!奉劝你们乖乖交出八风令,我还能留你们一条全尸!”   姬洛这才明白,姜还是老的辣,那石雀儿老奸巨猾,乃是故意诱他。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本捞住了高氏的手腕,可那一刀带来的危机感让他本能将高氏踢开,高氏应声而落,滚入藏刀阵瞬间被斩落成泥,然而那些骂声仍不绝于耳。   一声呼唤从姬洛背后传来:“小洛儿!”   吕秋见姬洛中计担心他的安危,又瞧大势已去,不得已撤走,飞身赶来从后一把抱住姬洛。   瞧他支着手臂拼命去抓,吕秋眼中含泪,只当他救不了人而心有不甘:“小洛儿,跟我走!来不及了,我已经失去了双亲,不能再失去你!”   可毕竟是他为求自保而下意识将高氏踢开的啊。   风从指缝漏出,姬洛不敢看吕秋的眼睛,他捂着当胸的伤口,只觉心中一空。   施佛槿与燕琇也赶了过来,先瞧了一眼姬洛的伤,听着机关“咯吱”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不由道:“范雎被构陷,十年后说秦王,杀魏齐,两位施主当如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姬洛被施佛槿一语点醒,试图仿效刚才乱石阵之法,再诱这石雀儿入阵,奈何这老头闻风不动,柴米不进,只得作罢。   四人趁‘洛河鬼神道’拖延时机,纷纷退入湖畔小屋,那燕琇便是从此地暗道出来,轻易便带他们走入其中。   这暗道乃依照山势浑然天成,走过一截缓坡后,几人转入山腹,最窄处仅容一人,抬头望如一线开天。   约莫行了一炷香的功夫,几人走入燕琇提到的山中暗室,果然瞧见桌案纸笔齐全,别有情趣。然而到这里,几人却没了门路,燕琇带人东转西转,却以此为原点怎么也走不出去。   燕琇带着金疮药,姬洛稍稍包扎了一下伤口,靠在吕秋的背上,幽幽道:“不得不说‘洛河飞针’真乃奇人,处处小心,步步为营,这山间别有洞天,乃按时辰变换,一时半会我们想出去恐怕不易,不如稍事休息,静待时机。”   此言一出,三人倒也不慌乱,一夜未眠未饮,燕琇随施佛槿四下寻一些吃食山泉,而吕秋则留下看护姬洛。   “秋哥……”姬洛闻言垂首喊了一声,却不知该从何开口。   吕秋背靠石壁,握着血迹残存的钓月钩,两臂无力地枕在膝盖上。山中窅然,将他的声音拉得格外低沉:“原是我痴妄,只道你虽是鹌鹑,却有鸿鹄之志,却不想,你本就是鸿鹄。”   “我并未想瞒你。”姬洛以往怕他多想,可如今听他此言,倒是误会已成,不由急了。   吕秋淡淡瞧了他一眼,并未表现出喜怒,只是十分平静地说:“小洛儿,你同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也防备我是个胡人?”   姬洛苦笑,手上攥着衣摆,听他字字锥心。   未等他答话,吕秋倒是自个儿抢白:“不愧是我的好弟弟,你且记着,以后行走江湖,也需得有防人之心,不可一片真心全抛……”   姬洛张口结舌,吕秋越是表现得浑不在意,他心里越是难受。   吕秋继续问:“此事姑且不谈,你刚才的身法又是什么来路?”   姬洛小声道:“其实我也不知,只是我醒来后,脑中混沌,前程往事都丢了,只记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典籍。这心法名为‘天演经极术’,乃是以诸天星辰无上变化为依据,胜在推演无穷。”   “天演经极术?”吕秋复述了一遍,摆首叹息,“没听过。小洛儿,你就不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也许你……”   姬洛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盯着吕秋眼睛一字一句道:“秋哥,若没来白门走这一遭,我未尝不想一直在洛水边住下去。你瞧我不过是芸芸众生普通一人,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差别呢?反倒是有人可依,有枝可栖,要来得实在一些。”   想起这两年的宁静时光,虽烦恼不迭,但大多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姬洛每日养花读书,倒也安贫乐道。   可吕秋也非目光短浅之辈,他心知姬洛绝非凡子,于是心中多番思虑纠结,最后皱眉道:“你让我好好想想。”   而另一边燕琇逮住大和尚不放,两人在山缝里寻了些清泉,就近拿瓦石盛了些,一前一后往回走。   燕琇喋喋不休,时不时迸发出女子娇俏的笑声:“大和尚,为何独独就你有头发?”   施佛槿道:“与人赌输了,留的。”   “咦?”燕琇觉得十分新鲜,“我原以为和尚都清心寡欲,你怎么还与人作赌?”   施佛槿久久未答,燕琇心中更觉好奇难耐,可瞧他面上略有戚容,想问又如鲠在喉。   恰巧两人沿途路过一处空地,阳光从穹顶乱缝中漏下来,落在脚边形成层层光斑,照见山中清溪潺潺。施佛槿临光而站,双手合十,蓦然回首,只听他话轻如风:“是不怎么好,我不过是输了头发,他,却输了一生。”   “他?”   燕琇极为敏感,心中不由想:这个他是男是女?可与那发誓不武斗有关?   两人寻水归来,见姬洛按着伤口起身正四下查看。   姬洛也瞧见了他俩,余光瞥过,倒有几分璧人之姿,不由侧身回眸,暖了笑意:“约莫再等半柱香的功夫,待卯时三刻,这山中将有变换,我们趁那时出去。”   于是四人围坐下来,各怀心思。   吕秋与施佛槿相对,从大和尚手中接过盛水的石瓦,今夜那些刺耳的话突然纷纷跳了出来在耳畔聒噪,再想起退走前的一幕幕,双手不由一抖,脸色十分阴沉。   燕琇看看吕秋又看看施佛槿,心中一乱。不知这世上是否当真有心意相通,此刻众人似乎都想到了一块儿,登时无人脸色好看。   吕秋为人粗枝大叶,于是率先打破平静。   他就着石瓦啜了一口水,咬牙切齿道:“都说众生平等,可我却觉着当今走马乱世,人是连畜生都不如。小师父乃悲悯众生之人,若今日不为这八风令,两相对峙,你又作何决断?我吕秋扪心自问一不行恶事,二素无晋胡成见,可那些晋人却视我乡民之命如猪狗,我亦恨不得啖之!”   “秋哥。”见吕秋激动不已,姬洛忙按住他,可他也是个晋人,心中莫不感慨。   燕琇则往大和尚身前挪了挪,她偏又是个鲜卑人,心中也尴尬不已。然而转念仔细一想,分明是吕秋为那几个烂人话语所恼,不想承施佛槿的情,自己又非要逞能,现在才心有埋怨,于是又咂舌相帮:“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燕琇一激动便言不过脑,敌人还未追来,自己先站不住阵脚可还了得?   怕她失言令境况更糟,施佛槿在她肩上一点,摇头示意。燕琇最听他的话,立刻就闭口了。   吕秋心中又何尝不知自己理亏,纵观数十年间,五胡屠城屠族亦不在少数,可见苦的是无辜百姓。于是他双手攥拳,眼中含泪,将脸转向石壁,道:“对不住,吕某失言了,小师父和令师兄都是善人,吕某不该如此是非不分。”   施佛槿知他失去至亲,心中自然有气无处泄,倒是理解:“无妨,世间诸怨,想平息谈何容易,立场不允,礼法不许,大义不让,世人也不见得愿意。”   吕秋见他说话不偏不倚,倒也心生欣赏,心中放下成见,随口谈起天下:“九州倾颓,五族交战,百姓何辜!既然我等同受此劫难,也算半个生死之交。”   施佛槿笑道:“若非早先八王拥兵,宗室中聩,你们不见得能祸乱中原。”   燕琇插不上话,便调头同姬洛嘟囔:“这两人真好笑,刚才还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现在倒又莫名其妙谦让起来。”   “这不是谦让,而是事实。”姬洛道,“只不过天下敢痛陈时弊的人并不多,多的是一叶障目,难怪河清难俟。”   看他人小体弱,言谈却像个看惯世事的朽朽老人,燕琇忍不住推搡一把,笑嗔道:“小兄弟年龄几何?看你这样子比我还小,可曾出过洛水?天下之大,九州广袤,你又知道些什么,就敢大放厥词?”   姬洛不同她辩论,倒不是因为性子寡淡,而是那刻他心里蓦然起了一念:这泱泱华夏九州,兴许我还真从未见过。   四人言谈正爽,突然听见山上有崩石之声,饶是那石雀儿在屋中翻找无踪,心中发恨,一把火把屋舍给烧了,寸土寸泥翻找,掘地三尺也要挖人出来。   他这样一找,寻到那暗道是迟早的事。   “诸位跟紧我!”休憩了一会,姬洛伤势无大碍,引着众人在山腹石洞里穿行,等逃出生天,人已到了白门山麓的另一面。   望见日头高悬,几人纷纷回头,施佛槿忽然脸色大变,朝主峰躬身道:“阿弥陀佛!善恶寂灭,涅槃轮回,师兄他……他……他圆寂了!”   “什么?”   三人闻言,见高天有一线飞虹掠过,白日竟生胆寒。   施佛槿略一沉吟,立刻招呼几人下山:“明什师兄功法强我数倍,昨夜本以为有他坐镇白门,能保全一二,如今看来这石雀儿不过是过河卒子,此地藏龙卧虎,另有高人坐镇!”   众人相视苦笑:若真是别有阴谋,暗流涌动之下那白门不过牵头,只怕自己已在局中!   果然,三人稍作乔装下山混入官道,果然撞见有路人飞报:“不得了了,白门……白门上下被灭,十里……十里血流成河!”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有话说的bug   dwang dwang dwang   科普小贴士:大和尚口中范雎说秦王的典故乃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原型。小可爱感兴趣可以瞅瞅。   故事刚刚开始,各位看官稍安勿躁哈   求吐槽,求么么哒~ 第10章   秋高气爽。   日上三竿,洛阳城外浓雾未散,却有远近车队次第入城,在门口城防结出长队。官道旁十来丈外,茅草木榫搭了个简易的酒肆,酒旗招展。   自桓温三次北伐后,秦燕趁势结好,近日多了些东西往来商客,加之江湖游侠儿,酒肆里倒是座无虚席。   “胖子!胖子!外面小桌加菜!”   老板娘穿着一身素裙,腰细如纤纤细柳,端着盘子酒壶一面吆喝张罗,一面穿梭在桌案中,她声音甘甜,人又热心,往来食客都觉得赏心悦目。   胖子从后厨探出半个脑袋,目光在老板娘身上粘连了一会,大勺一挥盛出几碟牛肉,将盘子往前一推。   眼瞧着一位食客将好撞上,却见那老板娘脚步一转,眨眼已将几个盘子叠加,稳稳托在掌中,朝不起眼儿的角落中一方桌案走去。   这张桌案前坐了四个人,三男一女,两个成年男子并一位清隽的少年,而女子则戴着幕离托腮张望了,正是姬洛一行人。   燕琇透着白纱盯着老板娘的细腰挪不开眼,嘴上不吝夸赞:“哇!刚才那一手身轻如燕,老板娘人美功夫好!”   “奴家只会几分拳脚,向来拿不出手,姑娘谬赞了。”老板娘格格一笑,转头又对着后厨喊,“胖子!再来两壶酒,一碟小菜,今日碰上个可人儿,算我请。”   便宜得了个小菜,燕琇还没羞怯,倒是就近接盘子的姬洛脸红得跟闷虾一样。燕琇张口揶揄:“喂!你怎么跟个大姑娘似的。”   吕秋看了一眼努力憋笑,老好人施佛槿打圆场:“是你太不像个姑娘。”   燕琇瞪了一眼,佯装要拿鞭子抽打他。   姬洛手僵在半空中,一种奇特的感觉在他心中肆意蔓延,这种感觉温暖又亲切,以前从未有过,仿佛他们并非身处危境,而只是出来登高望远。   一双手在姬洛手上轻轻拍了一下,姬洛抬头看着老板娘含笑颔首,脸上一晕,傻傻脱口而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燕琇拿筷子打他脑门,等老板娘走远了,才小声笑骂:“报什么报,那是人家经营的手段,目的是挣个熟客,要是在邺城,几家大的酒楼里往来食客,都能得几份甘甜山果!”   立时,饿了一夜的四人都微微扬唇,拿著进食。   酒肆茶寮中免不了闲话漫谈,是流言迭起的绝佳之地,只听旁边一桌刀客吹得那是唾沫横飞,当中一位马脸汉子啜了一口酒,压低嗓门道:“你们可知晓,这洛邑故地近日来众口相传两件大事,其一,白门上下惨遭灭门、一夕倾覆!”   吕秋蓦然脸色不大好看,低头往嘴里塞了几口牛肉,悄悄挪身遮掩几分。   另一个大头矮子接道:“听说了,官府都惊动了,说是白门出了一位叛徒,勾结贼人将满门上下血洗。”   “那个叛徒据说还是个鲜卑人,谁知道是不是官……”   马脸汉子闻言变色,立刻给那人按头,骂道:“你小声点,胡人的地盘上,你不要命了!”   四人耳力极好,听得那是一字不落。   燕琇小声嘟哝:“不奇怪,两族不相容,你拜师白门,那老头欺压你着实正常,我昨夜瞧他就不像个老实人,倒是你,傻愣傻愣的,凭他的江湖阅历要拿捏你,还不是轻而易举。”   “你休要胡说!掌门不是这样的人!”吕秋不悦,但是碍于此地人多眼杂,又不便发作,只能低声呛道。   别看燕琇性子大大咧咧,骨子里却有几分骄矜,说话不分时机,也不太顾及人,想到什么张口就来,也不怕冲撞人。   见吕秋反驳,燕琇倒是不急着争回来,反而小酌一杯缓缓往下说教:“我可不是信口雌黄,前车之鉴比比皆是,是你自己耳目尚浅,不知人心险恶。且不说你与那隋渊不同,便是晋人中,不把人当人看的也多的是!”   “前些年南边儿有个门派遇上寻仇,让内门弟子压阵,记名的外门弟子全派去送死,事后几番歌颂大义,呵,人都是自私的……”燕琇端着那小杯,神情却已超然于一件江湖传言之外,时冷时悲,总之不大欢喜。   燕琇忽然冷笑一声:“……依我看,依我看全是狗屁!”   看她火气横生,几个大男人倒是面面相觑。   施佛槿当她醉了,出演提醒:“女施主,你……”   燕琇一把抓住大和尚的手臂,压低身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们几人都稍有改扮,施佛槿只当她怕自己这一声称呼漏了底,可没想到她却轻声一笑:“大和尚,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其实也不是真正的鲜卑人,我娘,听说是个晋人,可我从出生起,却一面也没同她见过,你们晋人,是不是都这么狠心?”   她这一抓让施佛槿心乱如麻,后者不动声色推开她,出言安慰:“虎毒不食子,也许令堂另有隐情呢?”   燕琇没再开口,姬洛听着两个人的话,心中发空不由环视一圈,见这酒肆中来往有各族人,再对着酒水照影,忍不住开口:“阿琇姐姐至少知道自己是哪里人,我却连自己从哪儿来也不知,有来处就有归去,总胜过乱世里命如飘萍。”   他此话一出,几个人仗着年龄大,也不便同个小孩子比惨。   看燕琇长相说晋女胡女亦可,瞧施佛槿身量高,穿着胡服似乎也能扮一扮胡人。看来看去,都是一个鼻子一张嘴,两只眼睛一双耳,几人都又笑了。   吕秋嘴唇一碰,忽然心生感叹。十多年前慕容家族推翻冉魏,也是在这片土地上,所以迎风高谈,不免思及这数十年间的风云变幻:“当年冉闵推翻石氏,下《杀胡令》,误伤了许多络腮胡子,其实稍微收拾,人与人差别哪有那么大。”   姬洛睁着双眸痴痴地想:“是啊,人非是草木牲畜,容貌无大异,盘古开天,女娲造人,在这苍茫大地上,千万年前同生同养,那天下人不都是一家人吗?”   听完他的话,燕琇颇为不屑:“痴儿呓语,果真是个小孩子。”   姬洛突然站起,眼中有玓瓅之光:“我不是小孩子!”   “小施主,殊不知人都渴求寻找同类。”施佛槿向来爱圆场,立刻将两人隔开,轻声道。   唯一没有插话的吕秋将外衣拢了拢,仔细藏好绑在腰间的钓月钩,一口饮尽杯中酒,大步跨出:“我出去透口气。”   三人知他上想保白门清正,下又为人污蔑构陷,前有酒肆谈论颇多,后又还须得南下完成隋渊遗愿,处境是相当尴尬复杂,于是,也无人开口劝,随他独自静一静。   吕秋刚踏出酒肆,旁边那桌刀客话音一转,将刚才不当之言盖下,又重开了一个话头。大头矮子问:“那另一件大事又是什么?”   “听说几日前有贼人欲窃皇陵,后又私闯太原王府,三日前南逃,这不洛阳城正在戒严吗?”马脸男人继续说。   “可盗走了什么东西?”   “这就不知道了。”   这话一出,几位穿着骑射服的燕人也朝那桌看去,嘀嘀咕咕私下议论。姬洛对皇族的事儿并不关心,到处觑看,不料回头发现燕琇把那幕离掀开一条缝,满脸尽是油光。   “阿琇姐姐,你怎么了?”姬洛问。   然而燕琇并没理他,反而就着凳子坐立不安,随后跑向那群鲜卑人,指着城门口用鲜卑话问:“诸位可知,洛阳戒严,朝廷派来的是谁?”   那人答道:“段氏,武威将军段艾。”   那边燕琇闻言正发愣,姬洛却忽然站起撞翻桌上茶碗,他心中一凛:遭了!段氏!柯拔毅的事情还未了,若此时进城,秋哥岂不是会同他们撞上!   “秋哥还没有回来,我出去看看。”姬洛想着便扔下话,拔足冲出酒肆。   顶着大白日出来,姬洛左顾右瞧,吕秋的影子未瞧见,却在闸楼前的吊桥上看见一故人——正是那夜白门中极广场上匆匆一晤的“伪公子”江寄望。   姬洛不由思忖:此人后来并未参与“洛河鬼神道”之战,如今现身洛阳,是替石雀儿跑腿,还是另有目的?莫非,那些江湖客还盘桓此地?此地在燕国境内,白门之故,秋哥都能被批为叛徒,那群“贼子”又怎会无视燕国朝廷招摇过市?   装着满腹疑问,姬洛向前跟了几步,一群行商走卒推着车隔开了他的视线,等回过头来,江寄望已经入了城。他跟踪不便正要退走,忽然瞧见更要命的——只见那行商推车下一片凸起,姬洛本就比燕人瘦小,稍稍委身,立刻就瞧清了,那车板下藏着的,不是吕秋又是谁!   这下完了!   而另一边,施佛槿拿出盘缠结了账,对着燕琇忽然施了一礼,话里蓦地变得疏离:“女施主,离队多日家人必会担心,洛阳乃西归必经之处,权且盘桓几日,定能汇合车队。缘起缘灭自有定数,小僧无意将姑娘卷入此中,也当在此作别。”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并非与车队走散的?”燕琇想作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可想想,以施佛槿的智慧,又觉得全在情理之中。   “阿弥陀佛。”施佛槿步出酒肆,眼中晦明晦暗,“敦煌拔刀相助实属偶然,小僧,万不敢承姑娘之情。”   “大和尚,你说缘尽,我却不吃这一套!红尘倥偬,我行我愿行之道,做我心悦之事,爱我敢爱之人,有何不可!”燕琇将长鞭一甩,勾住酒肆的柱子从帘幕中跃出,拦在施佛槿身前,眼中有不输男儿的豪情。   施佛槿长叹一声,摆首不语。再一眨眼,见他身法变换,竟已越过燕琇行了数丈之远。   燕琇气急败坏,从怀中掏出一物握于手指间,在身前晃了晃,道:“这是寻水时我在山洞中找见的,大和尚,如果你再走一步,我保证,你找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施佛槿霍然回头,看清燕琇手中之物乃是一支熠熠生辉的发钗,皱眉叹道:“燕姑娘,你究竟想要怎样?”   “不怎样!”   看他驻足,燕琇大喜过望,三两步跟上前去,踮起脚尖前倾身子,几乎贴着他的耳廓含笑道:“你知道这是何物?这支宝钗上绘着的图腾乃王庭所有,说明‘洛河飞针’的踪迹极有可能同慕容氏有关。大和尚,你想要八风令,我可以帮你呀。”   作者有话要说:  PS:因为情节是慢慢展开的,所以没有单独说设定,为了方便大家阅读,先科普一下地图:   这个时候的中原格局大概是:前秦(长安那一片),前燕(洛阳加上北边一点),代国(蒙古加燕国的北边),东晋(南边一大片)。   前燕之前的更替大概是:后赵(石氏)→冉魏→前燕(慕容氏)   本文借用大背景,这里只做粗略说明,感兴趣的朋友可以深入了解一下~   欢迎讨论,考究党慎入~   周末加更,看文愉快,么么哒~ 第11章   粮车进了洛阳城,拐入一条偏僻的小巷,趁小厮们在院落后门起卸货物,吕秋从板车下爬出,悄悄混入城中。   他前脚刚走,姬洛后脚便追来,左右一看无人,心知晚了一步。刚准备拔足开溜,便听见院中传来几声咳嗽和细碎的谈话,甚为熟悉。   “你,把这几袋粟米搬到那边去,仔细一点。”   姬洛刚准备溜,身后一管事的叫住了自个儿,当下也不犹豫,挽起袖子伸手去抬那麻布袋,趁卸货之机偷偷往内院打量。   果然,廊下翻书的人正是乌脚镇那间铁铺中的秋风先生,而他身前还有个垂髫小童不过十岁幼龄,睁着一双乌墨似的眼睛,细声细气问道:“先生先生,子产不愿毁乡校,言曰‘我闻忠善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应作何解呢?”   秋风先生略一沉吟,抚摸幼儿的头顶温言道:“战国时期,郑国人时常于乡校非议国政,大夫然明欲废止乡校,然而子产却觉得,善言应顺之,恶行则改之。此言是说,想要消除怨恨,只能以忠善止,非是上位高压。”   那小童不过布衣平民,哪里知上位下位,也不明国政时政,只能似懂非懂反问道:“是不是教我们要以德报怨?而非冤冤相报?”   听他的话,阮秋风垂首不语,拿出手帕捂住口鼻,咳嗽起来。   这洛阳历来为枢纽之地,四方商贾往来不断,姬洛看两人对答并无异常,倒也没再起疑。   干完了活,管事招呼人退出去,姬洛心中担心吕秋的安危,也不便久待。他正准备要走,身后忽然传来呵斥声:“怎么干活的,结了工钱走吧,这里自会有人打理。”   姬洛在旁看着,原来是有人不甚把那口袋划拉了一道口子,粟米流了一地,管事正十分不耐地赶人,若不是清楚始末,姬洛都要误以为此人带了什么瘟病,刻意投毒。   他如是想着,脚下步子突然一顿——   不对!   回头看去,那粟米流地不若泄水平缓,反而中间磕磕绊绊,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姬洛回忆起刚才搬运时的手感,他以往也帮高氏做些粗活,刚才那些袋子确实较平常的谷物硬上几分,只是不太明显,常人容易忽略。   再联想到阮秋风和不见长安的轶闻,姬洛心中一震:莫非藏的是铁器?不,还是说,藏的是兵器?   姬洛未敢久待,跟着众人离开了院子,等管事关门止入,他想想觉得此事绝不简单,又折回原地寻了暗处蹲点。   可屋中迟迟没有动静,这一蹲就入良夜,姬洛猛然睁眼,见大门未开,却有三两黑衣人从屋顶掠出。   时间回到白日。   江寄望无车无马,全靠两足步行,吕秋很快在中央大道上逮住他的身影。   这位“伪公子”先入了兵器行,又入了绫罗铺,转眼一头扎进酒肆要了两大壶烈酒,随后又去了赌坊,途中还拐入一条小巷吃了碗肉糜羹。   吕秋从晌午一路跟到日落月升,倒也十分沉得住气,知道这人滑头,走街串巷实乃故布疑阵,心中更加笃信此人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   果然,戌时过半,街上人渐稀少,江寄望进了一条后街,忽然没了踪影。吕秋追至正大为气恼,耳中却传来几声脚步轻响,似有人从巷外而来,而眼下无路,逼得吕秋只能攀上一处私宅屋瓦,躲入一棵枣树中。   “柯拔大人,事已办妥,不知大人此番传唤,可是上头别有吩咐。” 柴扉轻推,有人迎了出来,说话的人正是江寄望。   吕秋别开几枚树叶,从缝隙里屏息细视。   来人中年岁数,人高马大却蜷着身子驼着背,看起来倒比江寄望矮了半个头,远远瞧这轮廓,吕秋认出此人便是柯拔毅那位远方叔父,柯拔林。柯拔林本是段氏一族的家奴,这种身材是长期躬身弯腰所至,倒也不奇怪。   “难道段氏和这群人互相勾结?”吕秋心中虽有狐疑,但丝毫不敢乱动,僵在树枝上继续听他们讲话。   江寄望本欲将柯拔林请入屋内,奈何此人性子古怪,上下打量晋人多是桀骜不屑,也不曾挪步,随意就着院内石凳坐下,冷笑道:“王爷命我前来,是为问一句话:盗陵之事可与你们有关?”   “不曾。”江寄望答道。   柯拔林暗自掂量他这两字的真伪,沉默一刻后复言:“但愿。既然大事已了,为何你们的人还盘桓在洛阳附近,不知道段艾的人已经到了吗,段家素来与太原王府交好,若是露了马脚,王爷那边你们可担待得起?”   江寄望笑着,却是冷热不吃,悠悠道:“你我既是合作,自然需各取所需,你们王爷借我们的手灭了白门,那我们自然也要得到相应的报酬。白门吕秋坏我等大事,他如今必然还在洛阳,等抓到他,我们的人自然会撤走。”   柯拔林皱眉,心中有几分不舒坦,不由盘算:这些晋朝的江湖人大费周章北上,似乎是想在白门寻什么东西,当年太原王暗中费尽心思保下白门,莫非也是因为这样东西?若我能寻得此物,再交于王爷邀功,岂不美哉?不过,眼下需想个法子把人打发了。   “一个吕秋能成什么气候,他若还在洛阳,何须阁下动手。他杀我侄儿这笔账还没算,我权且借段家之力,挖地三尺也能把他挖出来!”柯拔林不露声色道,“阁下不若带人先撤到洛水以南,我自当将此人双手奉上。”   江寄望转过身去,口中念道:“甚好,甚好……”   吕秋听得那是心惊胆战又气急攻心,不单单因为两拨人围城抓自个儿,同时亦震惊那柯拔林竟是个贰臣,段氏忠贞,此人并不满足于一个小小家奴,想攀上高枝,从他口中所言不难断定,那位王爷想必是当今摄政的上庸王慕容评。   据闻,慕容评此人心胸狭隘且贪婪无能,奈何太原王慕容恪死后无人能牵制他,令他举国之下势力滔天,若真是他借机灭白门……   想到这儿,吕秋懊丧不已,心中不由长叹:若真是如此,自己一个身无长物、武功等闲的江湖小卒,又能拿这等权贵如何呢?   就在这时,看似中计的江寄望忽然发难,双手一翻两枚带毒的十字钉朝着柯拔林面门飞去,狞笑道:“做买卖也知道钱货两讫,这白门的事才过去几日就想卸磨杀驴,打得好算盘!你不过是条传话的狗,也敢如此放肆!”   见他俶尔翻脸,柯拔林自然也不是任人宰割之辈,他寻旁躲开十字钉,同江寄望交上了手。   吕秋见两人狗咬狗,叹道时机大好,正要离开,突然一支□□从他后方飞来,擦着枣树插入江寄望腰腹。   “好啊,竟有埋伏!”江寄望冷笑,往后退开两丈。   “不……”柯拔毅一惊,立刻明白有第三人出手,他不知来人几何,在此地埋伏多久,更担心秘密悉数被探听,立刻放弃进攻江寄望,朝吕秋这方看来。   柯拔林大喝一声,出爪震断枣树:“小子出来!”   吕秋心中又气又恼,往后盯了一眼,根本不知这暴露自己的冷箭从何处飞来。眼见柯拔林已经发现自己,登时用钓月钩往砖瓦上一挂,后仰从崩裂的树干中倒飞开。   柯拔林见这凌空一手,慌不择口:“钓……钓月钩!”   墙后吕秋落地正欲撤钩,背后一只手蓦然伸出,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他反应丝毫不慢,肘上一顶,却没捅到人,反而被一股巧劲强压低了一寸,只见几枚十字钉飞过插入后面的石板上。   江寄望也不是愣头小子,看柯拔林两次出手又道破武功路数,霎时也醒悟过来,手上暗器比心念更快。一招不见血,他正欲追去,却不料箭头上涂有□□见血封喉,只觉一阵气血翻涌,一口毒血喷出,倒地不起。   “跟我来!”吕秋回头发怔,刚才推他一把的人竟是姬洛。   两人贴着墙角跑,吕秋在后,看姬洛两手空空,知道放冷箭的人铁定不是他,可方才姬洛出手那一招力压他一头,加诸之前白门后山的事,不免又让他疑惑,遂问道:“小洛儿,你怎么在这里?”   从粮店后巷出来,姬洛跟着黑衣人一路行到这里,虽然吕秋没看清冷箭来路,但姬洛却十分清楚。可他心中也有顾忌:譬如这阮秋风不是暗中解救北地流离晋人南渡的侠义之士吗,为何又搅在这一趟浑水之中?   洛阳城中势力错综复杂,在没理清楚派别头绪之前,还是闭紧嘴巴为好。姬洛舔了舔嘴唇,挑拣不重要地回答:“我在店中听闻段氏封城,出来寻你正好瞧见你伏在粮车下进城,所以就跟了过来。”   柯拔林毕竟多吃几年盐米,刚才和江寄望交手也未动根基,眨眼便赶了上来,他手中握着双锏,向前一推一顶,吕秋推开姬洛就地一滚,堪堪躲开。   “两个小兔崽子,往哪里跑!”柯拔林第二招立即补了上来,一手刺腰下,反身朝脖颈一斩。   吕秋抖开钓月钩缠上,与他拉开距离。就在对峙之时,一枚火雷子从空中掷下,落在铁链上打旋,两人不敢力怼,同时撒手。   “在那边!”姬洛翻身撞开吕秋,替他避开柯拔林第三招,沿着墙壁直上飞入城中楼阁,那黑衣人刚才便是从那里将暗器掷下。   吕秋拉回钓月钩奔走,第四招如风来,双锏从头斩下,力有劈山之势。   忽然,沿街有马蹄声乱入,随后是兵甲相撞的铿锵声。吕秋知道惊动了城中守卫,朝中贵族把持,如果被围自己绝对逃生无路,于是心中发了狠,将那钓月钩一揽,转身同柯拔林硬抗。   而另一条街口,亦有来人,未见其踪,先闻一声佛告:“阿弥陀佛!吕施主,小心!”   然而,施佛槿这一声提醒晚了一步,姬洛被施放暗器者引开,刚才院落外放冷箭的人根本没走,而是隐于暗处等待机会,此刻张弓搭箭,只听一声破空,羽箭飞驰向柯拔林的双锏。   双锏一歪,柯拔林攻势明显一滞,吕秋蛮力一击已经覆水难收,只听“噗嗤”一声,钓月钩砸入柯拔林颅内,顿时血流如注。   而另一支羽箭从长街外飞来,箭矢比刚才那一支更为精美,也更为霸道,直接洞穿吕秋的左肩胛骨。   一骑白马从后奔驰而出,马上人着华衣轻甲,威风潇洒,气度不凡。跟随他身后的,是实打实的燕军。   “贼子哪里跑!”马上的武威将军冷笑,张弓瞄准,第二支箭破势而出。   “你休要伤他们!”   箭矢未及,却见一道倩影跃出,一鞭子卷落羽箭,一鞭子回势挡开吕秋,吕秋也不是傻子,知道此时负伤无力再战反而会拖垮同伴,当即隐入小巷,头也不回退走。   驰马赶来的段艾闻言果然一怔。   刚才追击黑衣人的施佛槿和姬洛已经回来了,燕琇落地退入两人中,然而随后的兵丁却自动分流,一波将三人围住,一波往吕秋奔逃的方向追去。   燕琇就地掷鞭,梗着脖子与马上的段艾两两相望,冷声喝道:“我看谁敢追!”   然而追击的士兵根本不听她的话,燕琇气得扬手要打,段艾立于马上一把拽住她的鞭子,忍不住咧嘴大笑:“小丫头几月未见脾气倒是见长,不过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他们可未见得听你的。”   “你们敢不听我的?”燕琇没辙心中又火急火燎,狠狠瞪了周围的士兵一眼。   这些兵丁走卒可没马上的人有权势,闻言只觉一个头两个大,无奈纷纷跪地呼道:“属下不敢,郡主千岁!”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自己还是适合写走剧情的故事,想想以前的言情硬尬,忍不住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ps:秋风先生与小童对答的故事出自《左传》,引申的意思更为复杂,之前没有标注出来,现在说明一下,怕有小可爱万一感兴趣呢~   看文愉快~么么哒~ 第12章   此话一出,姬洛明显一愣,倒是施佛槿仍旧面上带笑。毕竟能道出皇家图腾且言之凿凿的人,要说与朝廷没有丝毫干系,实在牵强。   三人靠在墙根下,燕琇把手中鞭子揪了两下,拿余光瞟了施佛槿一眼,解释道:“我本名慕容琇,家父乃是已故太原王慕容恪,父王曾说……说我阿娘姓燕,所以我才化名燕琇。”   施佛槿对谁都一脸和善,事事看在眼里,心中大悟大明,唯独对一路紧追不放的慕容琇不解风情,只听他淡淡道:“太原王一生骁勇无双,冠绝群雄,实乃‘古之遗爱’,郡主将门之后,又为千金之躯,身份自然不便明于市井。”   “哎呀,大和尚,你到底懂不懂!我的意思是……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慕容琇急得口不择言,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姬洛看在眼里,这份痴情旁人都清楚,可当局者还置身事外,可当世两人纵使不论民族,便是身份也如同天堑鸿沟。   段艾既不怠慢慕容琇,却也不打算放三人走,场面一时寂静无语,直到长街外一小队兵丁回报,在一处私宅门口发现血迹,呼开柴扉一瞧,江寄望的尸体已经发僵横呈院中。   “晋人?”段艾挑眉,白门之变他亦有所耳闻,他人到了洛阳城,早间亦派了亲兵上山了解情况,得到消息似乎是江湖仇杀。   “这人名为江寄望,江湖人称‘伪公子’。”姬洛认出了尸首,突然向前一步站了出来,把前夜白门主峰被围一事娓娓道来。   慕容琇听后,冷笑道:“噢!他和那个石雀儿是一伙的,此等卑鄙无耻之徒,死了就死了!”   “小丫头你又知道什么?”段艾听话后大为冷静,仍旧一脸严肃,道,“耳听为虚,眼见才为实。”   和他说不了两句话,慕容琇窝着一肚子火便杠上了:“我怎么不知道,那天我就在白门!料想是这江寄望同那柯拔林密会,不知怎么窝里反,恰巧又被吕秋给撞破,段艾哥哥,我劝你不如好好查查你这家奴,别拿着吕公子不放。”   前两日还左右看不惯吕秋,事到临头,慕容琇却开始为他说话,也不知心里是不是故意膈应段艾。   “你昨夜在白门?可有受伤?”段艾则惊出一身冷汗,脸上生出几分关切,也不再嬉笑同她逗弄,立刻拿出兄长的威仪,“你就胡闹吧你,你哥就在洛阳,你且同他回去,这里的事你不要再掺和了。”   太原王膝下儿子众多,唯独女儿无几,慕容琇生来得宠,向来任性,施佛槿面前尚且因爱慕收敛几分,对着段艾几乎又变回了那幅泼辣性子:“我就不!强按头的马不饮水,有本事你抽我打我把我五花大绑捆回去!”   段艾被她堵得一噎,心中发苦,实际上他正是将慕容琇的话听在耳里放在心里,所以才想赶她回邺城,若他身边的家奴当真有二心,那么恐怕则不是一桩江湖案,卷入的必然是朝廷权位的漩涡,段艾是不想她置身其中的。   可慕容琇不知,仍自骂骂咧咧同段艾拌嘴。   施佛槿和姬洛无法插话,蹲在地上一人打量一具尸首,忽然,姬洛站起伸手去拔箭,旁边的兵丁要拦,斥道:“别动,小公子你要做什么?”   慕容琇横眉冷眼扫过来,那些人立刻住了嘴,姬洛稍稍用了几分力一带,发现箭矢被卡住,立刻佯装惊诧,指着那处细声道:“阿琇姐姐,这箭拔不出来?”   闻言,慕容琇从马前折身,立刻摆手:“起开起开,你这小子吃奶劲儿都使不出来,真该去闺房里绣花。”   她伸手一拔,手中发力一滞,也发现被什么一卡,本以为是箭上倒钩塞在骨头里,可箭矢扎在腰腹处,都是软肉,那必定是有什么东西。   施佛槿两指一拂扫开腰间玉带,发现那凸起是一枚小令。慕容琇脸色一白,趁众人未瞧清时飞起一脚,将那小令踢入段艾掌中。   “这是……”段艾将那枚小令在手上一翻,蓦然发现其下有鲜卑文书就“上庸”二字,直指当朝摄政王。   段艾心知此事绝不能现在捅出,于是同慕容琇对视一眼,打算今夜就此作罢。然而他正欲开口传令,远处长街忽然奔来几个仆从,一路哭天抢地,声音大得半条街都听得清。   当先的是位老嬷嬷,跟在慕容琇身边已有十来年,算是太原王府的老人了:“郡主啊,你可让老奴好找,你说你这要是出了什么事,老奴如何同王爷交代!”   慕容琇对着老人不若对着小卒一般乖张,因此听着哭声大为伤脑,一张脸苦笑着:“苏嬷嬷,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说完,还不忘狠狠瞪了段艾一眼,心想准是这个家伙暗中报信。   “那日出了敦煌,隔日您就不见了,叫我们一阵好找,连人带马不敢歇,一路朝东来。”那嬷嬷约莫人老了,夜间视力不佳,也没瞧清是个什么情况,便一阵碎碎叨叨。她上前拉着慕容琇的手左看右看,连连叹气:“瘦了瘦了……”   慕容琇随口嘟囔:“您老怎的此番没有说教,倒叫我浑身发毛。”   旁人没有注意老妪的话,施佛槿为人秀敏却往心里去——   他在沙暴中救了慕容琇一行,同行至敦煌方别过,若按老妪所言慕容琇隔日来追他,他两人都是练家子,脚步非比常人,这老妪粗手粗脚没瞧出武功,就算他们在白门被困,这老妪竟然只比他们慢一点点,却也惊奇。   “偷跑?”   段艾骑在马上饶有兴致盯着她,慕容琇被看得不舒服,下意识将目光投向施佛槿,奈何那个大和尚垂眸不知道在思考什么,根本没理她,她心中顿时不大舒坦,只能把气撒到段艾处,没了好话:“段艾!从小到大你都爱同我抬杠,我现下只巴望早点回到邺城,免得在这儿受你白眼儿。”   未料,段艾忽然摊手一笑:“那可未必。”   苏嬷嬷从赶来的侍从手中接过一条披风,夜里风凉,给慕容琇套上,口中仍旧喋喋:“郡主啊,世子从邺城来,说宫里来旨了,你孝期早过,开年正月好日子,正适婚嫁。这段氏与太原王府联姻,可是天大的喜事!”   “啊……”慕容琇方回过神,隐约想起幼时是有这么一门随口的婚约,只是慕容恪在世时宠她,许她自由婚嫁,不过如今太原王崩逝,她非嫡出母亲又是个晋女,皇室王公之间明争暗斗复杂,乍然提起往事,只怕没那么简单。   马上的武威将军趁势吹了声口哨,蓦地开口:“是我向陛下请旨。”   慕容琇恍然,指着段艾正要骂,突然见他一个大男人面有潮红,竟不敢同自己对视,张着嘴又下不去口,倒把自个气得胸口一窒。她心中素来只将段艾当作儿时玩伴,此刻心里装着别人,将将是骑虎难下,不由想寻个依靠:“大,大和……”   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姬洛突然笑了一声,把她的失言掩盖下去:“阿琇姐姐!”   听姬洛一言,那老嬷嬷这才转了目光,瞧清一旁的两人,一脸惊讶:“唔!大师竟也在此,敦煌城外救命之恩,老妇代我家郡主谢过!”   段艾挑眉,打断老嬷嬷的话,紧紧盯着施佛槿道:“这位大师是……”   “小僧施佛槿。”   段艾见识要广上许多,一听便舒了一口气:“‘慈航普渡佛不语’,原来是支公高徒。大师既然救了郡主,不若留下,王府上下也好招待一二以表谢意。此外,燕地佛学方兴,大师不如在此讲授经典?”   “阿弥陀佛,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施佛槿赶忙应下。   洛阳风波不绝,姬洛不免疑惑:“大师?”   施佛槿按住他的手,笑眯眯地低声道:“边境陈兵,石雀儿带着这么多人入燕地,就算分拨走,也势必惹眼,江寄望身上搜出的东西,必然是燕国某个人的印信,若真如此,南北勾结,此事只大不小。何况吕秋生死未卜,八风令横空出世,江湖正当精彩,小施主与我不如既来之则安之。”   施佛槿和姬洛随慕容琇去了洛阳别府,在府中一连住了三日。   因为是郡主的贵客,府内仆从对几人行踪不加干涉,姬洛时时在城中寻找吕秋踪迹,次数一多便有几分惹眼,直到发现段艾暗中有眼线跟着,姬洛拿不准此人用心,白日也不再出门。   慕容琇回府消停了两日忙着处理联姻的事,然而皇帝降旨,她也不得抗命,只能撒泼发横,一心缠着施佛槿,想叫段艾知难而退。   哪知段艾明面上一副大度的模样,慕容琇要胡闹,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横竖不问全压了下来,倒叫这慕容小姐气又气不过,想也想不通。   晚间饭食吃过,施佛槿正打坐诵经,慕容琇荒唐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这会子揭瓦从房梁上跃下,将攥拳的两手往他眼前一伸,忙道:“大和尚,我今日得了个有趣的玩意儿,你猜在哪边儿。”   “慕容郡主当真不走寻常路。”施佛槿眼睛未睁,不同她猜谜玩。   “这是我太原王府别院,我想怎么走怎么走,要你管!”慕容琇同他争辩,可这大和尚如同一团棉花,没有半点该有的反应,想想又觉得委屈,不由嘟囔,“亏我有好玩的第一个同你分享,你真是个呆子!”   燕国人本就没有晋人讲究繁文缛节,慕容琇席地坐下,一手支着下巴,一手玩着腰间环佩,痴痴地看他。过了一会,等他诵完一段,方才问道:“你刚才念的是什么?”   “家师六家七宗中创即色义,《妙观章》写道:‘夫色之性也,不自有色。色不自有,虽色而空。故曰:色即为空,色复异空’。”施佛槿顿了顿,叹道:“夜深了,郡主请回吧。”   慕容琇不愿走,心中早留了后手,当即张开左手露出一条绢帛,道:“你瞧瞧这是什么?我缠着兄长把幼时带着的饰品借我把玩,你瞧,这是我从玉玦环佩等物上拓下的图纹!”   说完,她又将那支宝钗从怀中抽出,两相比对。   “现在不只是你,就连我也不得不好奇,为什么太原王府的东西,会出现在‘洛河飞针’的居所中。”   “你想如何?”施佛槿蓦然睁眼。   慕容琇在灯下反复把玩那支朱钗,眼波流转:“我有一个法子,名为以假乱真!”   当夜,施佛槿与慕容琇达成一致之时,府内姬洛忧虑而至辗转无眠,而洛阳城中一处不起眼儿的民宅中,重伤的吕秋刚悠悠转醒。他将余光从顶上扫过四周,瞧见两丈远处有位儒生装扮的中年人正落子弈棋,自个儿同自个儿互博。   “这儿……你……”   “哇!大哥哥你醒了!”吕秋刚开口,榻边儿趴着的小童突然醒转,激动得跳了起来,冲那中年人嚷嚷:“先生先生,大哥哥醒了!”   “知道,你去端药来。”中年人打发小童,自个儿起身往榻边看,见吕秋一脸困惑,咳嗽了两声,笑道:“咳咳,公子可是贵人多忘事。”   “我哪算得上贵人,不过贱命一条。”吕秋不忘自嘲,看自己胳膊上的伤已上药,不由冲那人颔首:“多谢秋风先生救命之恩。”   作者有话要说:  _(:з」∠)_这不是悬疑推理,整体来说不是那么复杂的,只是根据剧情埋了线。   欢迎讨论。   我想想本章有没有什么要科普的,好吧,科普不出……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貌似就是演化自《观妙章》,支道林‘亦佛亦道’的称号听起来就很霸气呢,心生敬畏,第一次知道这个人物还是因为看《世说新语》呢。   我对佛学并不算精通,如果有疏漏,请小可爱们多多包涵。   看文愉快~ 第13章   吕秋在粮店小院养了几日伤,每日听阮秋风在廊下同那垂髫小童就《左传》对答,并无异常。他身上背着白门血债,又听说段氏长子、太原王世子及郡主近日都移驾洛阳城,心中更是忐忑难安,便欲寻个借口向阮秋风辞行。   这日晨间早食,那小童从门外跌跌撞撞跑进来,一路嚷嚷开:“先生,先生!我刚才听贩菜的杂役说,那位世子和郡主过几日要去邙山秋猎,那什么武威将军也要随同前往,哇塞,邙山在城北,他们肯定从谷门轻骑出,一路招摇过市好不热闹!”   秋风先生随手拈起一册竹简在小童头上敲打了两下,皱眉肃目道:“顽皮!昨日的功课做了吗,净想着出去玩!”   小童捂着头噘着嘴,把身子往阮秋风脚边蹭了蹭,一把抱住小腿:“我还从未见过鲜卑的郡主和世子,不知那郡主长得可有菀娘好看?那世子是不是两首四臂,高大得像《山海经》里怪物?”   菀娘是位孀妇,丈夫死后成了这间粮铺正儿八经的主人,阮先生一行走南闯北,凭着生意关系借住此地而已。   “不过都是人,有什么好看的?我让你读史书韬略,不是让你看些怪诞不经的闲书!”阮秋风被他气得七窍生烟,板着脸斥道。   那小童心有不甘,还想说点什么,跳起来两手死死吊着阮秋风的胳膊。阮秋风被小童一拽,顿觉胸闷气喘,旧伤复发连连咳嗽,可手上却温柔有度地把那顽童拂开。这人虽酷爱说重话,但对小孩子实则嘴硬心软。   看阮秋风咳得脸红耳赤,小童不敢再惹他,乖乖退到一边,两眼余光瞧见屋前的吕秋,欢欢喜喜跑过去抱住他的大腿:“吕哥哥!”   “小洗乖。”   小童名叫卫洗,是阮秋风收养的孤儿,身子骨也随了那病痨鬼一般的先生,并不大好,但性子却活泼得整个院中无人能比。   吕秋当日进城是因为江寄望,所以并不知段艾追捕贼人一事,只道那些贵族在邺城闲不住,跑来洛阳胡玩。   吕秋摩挲着幼童的头顶,扶着他怕他跌跤,暗自却将两人方才的对话捋了一遍,心道:若邙山秋猎为真,那洛阳城的护卫必然集中在北边的谷门,那么南面的防守或许可以蒙混突围,当务之急,需得速速离开此地再做打算……但小洛儿又怎生是好?   正当他纠结不下之时,抬头正对上阮秋风同他微笑:“吕兄弟觉得如何?”   “已无大碍。”   阮秋风颔首,拱手道:“今日还烦请吕兄弟替我看着这顽童,午后我需出门一趟,去听一听支公高徒讲经说法。”   “当年在东安寺我与支公曾匆匆一晤,念及其‘禅茶一味’的风骨,如今仍仰慕之。奈何世事无常,两年前听闻高僧因病逝于坞中,叹之憾之。”一番感慨后,阮秋风顿了顿,用衣袖拂了拂眼角。   吕秋心中不由一跳,忙问道:“和尚?”   “怎么?吕兄弟也对东传佛学感兴趣?”阮秋风眼里有几分诧异。   “不,并不,只是家母在世时曾时常翻阅佛经。”阮秋风这三言两语正好解了吕秋的燃眉之急,他定下心来,晓得既然施佛槿能光明正大讲经论道,肯定有些依仗,那么姬洛跟着这和尚必然安然无恙。   其实早在酒肆时他便有托付之意,毕竟,吕秋打心里不愿姬洛跟着他亡命天涯。   吕秋也是个急性子,既然心头石落地,也不再忸怩,当即抱拳同阮秋风辞行:“先生大恩,在下无以为报,他日若先生有需,吕某愿为牛马。不过当下吕某还有几事未了,一直叨扰实在过意不去,现在伤无大碍,正欲想先生辞行。”   阮秋风看了他一眼,没多言,只点头道了一声“保重”。   “难道先生不好奇我为何受伤?”吕秋心直口快,阮秋风表现得越是不在意,他心中越是丁零当啷放不下。   “江湖风里来雨里去,多的是刀口舔伤的人。何况乌脚镇之事在下有目共睹,柯拔毅的叔父听说正是段氏的家奴,吕兄弟千万小心!”阮秋风淡淡道。   吕秋心中对阮秋风不由又敬畏了几分。   这时,有几位刚进门的小厮找阮秋风闲谈,说及近日的南北商旅,江湖茶话。当中一位笑道:“昨日有一支商队从东边儿来,谈起东门守卫盘查不如前几日严峻,估计段艾将他的兵抽调了几成去保护城中的贵人。”   吕秋闻言在心中记下,转头回了房间。   等他一走,阮秋风拍了拍那小厮的肩膀,压低声音道:“东门的安排妥了吗?”   “先生放心,虽然这段艾心思缜密,手下士卒都守口如瓶,但我们的探子已经露信给了慕容评,相信他的人很快就到了。”小厮望了一眼吕秋的方向,问道:“那这吕秋是否要加派人手盯着?”   “咳咳,不用,这几日随他去,当下还是以之前的任务为首要。”阮秋风捋了捋胡须,他说话仍然轻声细语般温和,但话中却没有半分温度,眼中更透出冷峻,“另外,随时注意太原王府别院的动向。”   洛阳城中驻外军临时府邸。   段艾将那枚小令从盒中取出反复翻看,脸色十分难堪,等到亲兵来报时,方才收整仪容,缓和不少。   他问道:“布置如何?”   “除谷门外的几处城门已经剪除兵力,暗地里放哨的人也已安排妥当。”亲兵校尉答,心中有疑,复又问:“可是将军,我们不是来抓捕闯陵的贼人吗,此番安排便是让那贼人有机可乘……”   段艾摆手冷笑:“那也得是真有其人才行。”   校尉不明所以,想要问却没敢多言。   段艾将那方小令收入怀中,负手思忖:若慕容评当真借江湖客的手除去白门,那夜闯皇陵和太原王府的人亦有可能是这老家伙贼喊捉贼,若要查清此事,还需暂时放松警戒将那吕秋引出来私下盘问。   “去看看近日郡主在做什么?”段艾打发了校尉从厅堂步出,挥手招来亲兵派下任务,不过走了两步,嘴上带笑,又有几分犹豫,“算了,我亲自去看看她吧。”   段艾路过园中,瞧见几名侍女正在打理秋菊与金桂,停驻片刻,往树下去径自攀折了好几支,小心护在手中。   侍女看得瞠目结舌,提着裙裾便要过来帮忙:“将军怎么能做这些粗鄙的事!是奴婢的失职。”   “不用,我自己来!”段艾厉声将侍女喝住,自个儿将那几支金桂放在鼻下嗅了嗅。芳香袭人,他一时展颜如同邻家少年郎,心中欢喜:阿琇以前时常同太原王秋日游猎,最爱赏这十里金桂,如今王侯薨逝,她孤身一人在外定然十分念家,折两支花赠她或许能博她畅快一笑。   这么想着,段艾按剑,三五步并作一步走得飞快,远远地不忘同侍女挥手:“对了,郡主喜欢吃桂花酥,你们寻个洛阳城最好的师傅,她想吃多少就给她做多少,桂子不谢,便是吃到腻亦可。”   去到慕容琇的住处,段艾却未寻着人,想起她近来时常跟着那大和尚,心中不由有几分气闷,随手抓了一个仆从责问,结果听说人去了世子那里,瞬间又觉得云开月明,思量自己气度太小,慕容琇理应礼遇救命恩人,她若言行没有出格,自己只需像大哥哥一般护着宠着即可。   慕容氏的男儿论经世治国之才或许良莠不齐,但论行军打仗,个个却都是马背上的英雄。   南边的院中,太原王世子慕容楷练罢武功,转头忽地瞧见自家小妹坐在桌案前捻着糕点,笑吟吟望着自个。   “我以为你性子玩野了,可不记得我这个哥哥了。”慕容楷佯装不忿,将长|枪突然往前一刺,慕容琇翻手握住,同他过了两招,笑道:“哪儿能呀!”   慕容楷把银|枪撒了手,慕容琇兜过去耍了两个把式,往架子上一扔,跪坐下来,口中有几分撒娇:“大哥,我真要嫁给段艾吗?”   听她说话服软,慕容楷便知这丫头心中有猫腻,他也不是个闭目塞听的人,下人间怎么都会有些闲谈,但奈何家中女儿少,几个兄长自幼便宠着让着,太原王在世时立了规矩,也就不好强硬说教,只能委婉开口:“你我皆不是背信无义之人,有恩当报恩,但除此之外,你别多生痴妄,最后苦的是你自己。”   慕容琇眼波流转,听不进去又任性起来:“那何为痴?何为妄?我统统不信!”   慕容楷叹了口气:“小妹不知,可足浑皇后与慕容评叔祖父联手,目下虽是盯着吴王慕容垂,可谁知道会不会转头将斧钺刀戟对着咱们家,你别胡闹!”   “我才没有胡闹!不说了!”慕容琇伸腿对着桌案踢了一脚,强行打住这个话题。   生了一会闷气,慕容琇忽然忆起今日来的缘由,忙起身去推窗,佯装透气的样子,道:“看把我给气的,差点儿把正事儿给忘了。”   慕容楷一噎,心里发笑,左右这个妹妹都没错,错的是他们这些大老粗!不过既然慕容琇给了台阶,他便顺着下,问道:“什么事?”   慕容琇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他,还谨慎地四下看了看,轻声道:“你知道父王逝前为何让我西出敦煌?他想让我把这个东西交给一个人,可我同车队并未寻到,只能无功而返。好哥哥,你知道妹妹我最近惹了点麻烦,这物什还需你替我贴身藏着。”   “好说好说。”慕容楷接过去,往腰间玉带收着。   慕容琇盯着那东西一眼,又看了看窗外,嘴上不由一勾,心道:闯皇陵和太原王府的贼人极有可能便是那‘洛河飞针’,她的故居中留有王府的东西,可未曾听过父亲与这等奇人有故,想来此人必定是暗中寻什么要紧的东西,不妨以秋猎诈一诈她。   “藏什么?”   一道男声从院中来,打断了慕容琇的思路。慕容琇侧目,来人正是段艾。   段艾站在窗前,将花枝抛了她满怀,慕容琇一时不知所措,嗔道:“我给我哥做了个香囊,叫他贴身收藏!”   “你还会做香囊?”   慕容琇冷声呛道:“你别忘了我娘可是个晋女,我会绣花做香囊有什么了不得吗?”   段艾摸摸鼻子,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阿琇妹妹,你也给我做一个呗!”   “呸!没脸没皮的,就不给!”慕容琇白了他一眼,从段艾身旁溜了出去,头也不回走了。   躲在一旁的侍女悄悄迎了上去,道:“郡主,您来之前我已经找了借口把院中的兵丁支开了,现在人都还没回来。”   慕容琇不动声色地点头,复又笑道:“不错。对了,那大和尚今日又在哪里讲经,我们去瞧瞧热闹。”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主江湖武侠(划重点),但历史大背景下难免涉及到王侯权贵,所以会有一些心机谋略,打仗干架(谋略废_(:з」∠)_),所以提前说明一下。海涵海涵。   bingo,因为配角,特别是到后期会相对较多,如果有稀饭的,可以随意侃侃,在不影响主线大纲的情况下,可以尽量加戏哈哈哈,顺便也可以看看,人物有没有写废写崩~捂脸跑   看文愉快,啵一下~   谢谢小可爱的营养液~ 第14章   两日后,秋猎。   慕容琇一早派遣了侍从来请施佛槿和姬洛,施佛槿笑眯了眼,一脸和气将人打发走,随后回屋做功课。   既然大和尚不去,姬洛与慕容琇又本就不熟,自然也对贵族围猎没什么兴致,反而跟着院中的园丁养起花来。园丁知道院中人都是贵客,不但没欺他年幼,反而慷慨赠予花种,姬洛随此人去取,刚绕过花厅,觉得背后似有一双眼睛。   姬洛停步驻足,四下张望。这种感觉不是第一次出现,从他住进府上厢房时,便时时觉得有人暗中窥伺。   “是慕容琇?还是段艾?是来监视自己,还是监视施佛槿的?”姬洛在心中暗想。   “小公子,你怎么了?”园丁见他不走,忙问。   姬洛不敢掉以轻心,于是装作平常,道:“没什么,走吧。”   等取了花种回来,姬洛在院中阶前闲坐,屋中十分清寂,没有半分异响。留下的仆从从廊下走过,低声谈论早晨车队出城的热闹。   姬洛猛然坐直身子,终于回想起哪里不大对劲——平日里素爱缠着施佛槿的慕容琇竟然没亲自前来,这也就算了,碰了一鼻子灰的仆从回禀后更如石沉大海,若依这位小郡主的脾气,铁定早该一鞭子打来!   想到这里,姬洛反身推门而入,只见屋子里东西整齐,竹简书卷都在远处摆放,施佛槿并不在房内。   “不是说不想去吗?”姬洛小声嘟囔,他不晓得慕容琇与施佛槿达成协作,因此不明白为什么施佛槿平日表现十分疏离,今日却要暗中跟去。   偌大的府中没剩几个人,姬洛忽然惊醒,心想:盛会必有纰漏,何不趁此机会出府寻找秋哥?若说逃出生天,难道还有比今日更佳的时机?   于是,姬洛从房中退出,疾跑而出。   然而刚转过花月门洞,突然撞上一堵肉墙,那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哀呼:“哪个不长眼睛的家伙,撞断我这老腰!”   姬洛定睛一看,竟然是慕容琇身边那位贴身嬷嬷。   “嬷嬷赎罪!”姬洛忙低下头来道歉,那嬷嬷扶着山石站起身来,深深打量了他几眼。没等苏嬷嬷开口,姬洛先抢过话:“嬷嬷今日怎么没有和郡主一同去邙山?”   老嬷嬷答道:“今早起手脚痛痹,若跟着去郡主还得分出人来照顾我,老身哪敢,索性在这府中守着。你这小子,虽是别院,但王府上下都有规矩,别乱跑冲撞了贵人。”   姬洛低头称是,也没往心里去。   好在那苏嬷嬷没为难他,兀自叨念去:“奇也怪哉,往年郡主想要秋猎,同世子、段少爷三人三骑,最多带一两位侍从负责捡拾猎物,今年排场怎如此大,莫不是段少爷为了讨郡主欢心故意安排的?”   等人一走,姬洛悄悄从后院墙翻过,溜出府去。   秋猎的队伍出城之时,吕秋拜别阮秋风,从侧门离开,径直往东门去。   收拾细软时他同院内管事要了一套汉人的衣服,又将下巴上的胡须剃掉,拆掉乍起的细辫,是以样貌稍稍做了改扮,混在人群中,虽有几分惹眼,但却与几日前大有不同。   吕秋前脚刚走,阮秋风在廊下一个眼神示意,几人从屋后掠出,出门放出风声。   本以为是兵行险着,没想到出入如此顺利。   吕秋从中东门混出,不敢怠慢,先过了一村一镇并一个驿站,直走到天黑才敢买了匹马,取道南下,一路竟十分平静。他不知,城楼上盯梢的人出城跟了半里,便悄悄被解决。   更深露重,吕秋找了个破屋歇脚,他就着门板靠着小憩了一会,听着屋外风声霍霍。   突来几声“夺夺”,浇满火油的箭从烂窗飞入,落在干草垛子上,立时便烧起冲天大火。吕秋惊醒后就地一滚,拿出钓月钩将箭矢一荡,破窗而出,落在断墙的后面。   吕秋心想:这些人用火逼自己出来,想来是善于围攻而不善于暗杀,步伐整齐配合有致,八成是军中之人,难道是段艾派来的追兵?   眼前这片地方地势平坦原是一处山坳,后来南北征战此处村镇化为乌有,尽留下些残垣断壁,破砖烂瓦。吕秋贴着屋脚伏地行走,过了一会追来的脚步声也一同消失了。   吕秋屏息之间推翻了刚才的推测:这决计不会是段艾的人,段氏抓捕自己名正言顺,不会跟了自己半日才动手,而这些人摆明是不留活口而来,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慕容评!   当下证实了慕容老儿的罪证,吕秋恨得牙痒痒,心中憋不住气,操着钓月钩暴跳而出:“白门上下冤魂不灭,我要你们拿命来偿!”   一时四下唿哨声起,暗杀的黑衣人呈八方合围,将吕秋团团围住。吕秋在断梁上一踩,出钩倒转,一时割断一人喉咙。   被破开一道缺口后,黑衣人们也更为警惕,瞧他双目赤红,血气暴涨,为防止被突围而出,几人投石问路也不先出招。   吕秋在屋脊上游走,当中一名黑衣人脚下掂起断木为|枪,连番突刺,吕秋沉不住气,一跃而下杀入人群中。   钓月钩本以远攻为宜,如今近战,黑衣人尤为大喜。   然而,他们得意不过一时,突变徒生,只见那吕秋一手一钩,握住柄端与人拼杀,竟然无往不胜。   钩本是短器,与剑类似,曲走浪势,为近身战斗使用。而白门人多身量瘦小,加诸一开始并非用于武斗,才将其改造为握柄处机窍弹簧,连着一条锁链可破壁凿洞,也能远近互搏,灵活机变。   如今吕秋舍弃这份灵动,双手持弯钩与人蛮战,反而打出一番酣畅淋漓之感。   厮杀过半,黑衣人损失惨重,但合围之下,寡不可以敌众,吕秋一时也负伤有几,提着染血的钓月钩重重喘息:“今日就算愧对掌门之托,将命丢在这里,起码也不负我白门男儿血性!”   他这直肠子死脑筋没生出半点逃命的念头,也未有保全之策,只有一腔热血。   吕秋同最后三人斗到力竭,眼看斧钺加身,不甘心闭眼,拼着最后一口气将三人斩伤,欲要同归于尽。   奈何三人中一人避过,暴起给他最后一击,吕秋含血冷笑,心道:幸好小洛儿没有跟着自己。   吕秋闭眼倒下的一瞬,有人在暗念了一声“收网”,暗器同□□将未死的黑衣人扎成了马蜂窝,有一队小厮模样的人麻利出来将吕秋抬走。   清晨鸡鸣,吕秋悠悠转醒,乍见眼前人,恍然若昨日。   “秋……秋风先生?”   “你醒了?”阮秋风一手执起书卷,一手抚着胸口咳嗽,“咳咳,昨日你走后,我拜托往来客商多加照看,没想到夜间传来消息说你在城外负伤。别担心,此事旁人不知,我阮秋风闯荡南北,虽一介书生,但执笔文书家信,各路行商都给我几分面子。”   吕秋惨白着一张脸发怔:“那就多谢先生了。”   “我们现在在洛阳城外一处农户家中,你且安心,明日有商队出,要去南边儿柳州,你不妨扮作护卫,和他们同行。”阮秋风又道。   吕秋心想,此法或许能掩人耳目,况且自己从没去过南方,同路还能少用些时日少走弯路,便应了下来。这阮先生口称一介书生,但看起来并不简单,江湖中的事他不便多嘴,况人家救他两次,吕秋心中便没再设防。   等他休息下,阮秋风步入屋外,招来人问:“吴胖子回来了吗?”   “还未。”来人沉吟一刻,问道:“先生,我们目下并没有货物出南方,明日一早走,运什么?”   阮秋风含笑:“谁说的,‘货’就在屋内。”   “他?”来人大惊。   阮秋风皱眉道:“第一次出手时我便查看过隋渊的信件,写给南派白门先掌门隋铁心,不过我的人得知,隋铁心多年前已殁,要么这隋渊不知,要么他以此为饵,给吕秋另有口授。南北多年两不往来,我怀疑这位隋渊掌门要找的另有其人!”   那人一怔,没多问,听阮秋风笑道:“吕秋这人心直纯良,他于我有感激之心,必然笃信无疑,会乖乖跟你们走的。”   昨夜是个惊魂夜,吕秋在洛阳南面的荒村遇伏,慕容琇一行亦在邙山南面迎战。   话说白日车行仆从招摇过市,等到了邙山外猎场,几人虽都心思各异,但也不是莽撞俗人,自个儿悄悄藏肚里,言行举止亦如往常。   见这山河一片秋色,慕容琇起了个兴,拿鞭子一卷抽出弓箭,夹了马肚在山中奔驰。她一个女儿毫不逊色,身旁两位昂藏男儿亦来了兴致,于是三人脱队自由狩猎。   段艾本想跟着保护慕容琇,奈何慕容楷跃跃欲试一定要同他比个高下,于是被缠得分不开身。而慕容琇则自个儿悄悄往林中去,七拐八拐没了踪影。   绕着林子瞎跑了一阵,她将附近地势大致摸清楚,在树干上做下标记,然后把马牵到小溪边,自己坐在岸边濯足洗脚,时时顾盼回眸,似在等着某个人,看着水中影子顾左右而言他:“你知不知道,我其实一点儿也不想嫁给段艾,他和我从小一块儿长大,与兄长并无分别……”   一时心中怅然,便忍不住唱起了北地的民歌。   节气过了秋分,天黑得快。   慕容琇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将马缰放掉,自己提着刚刚逮来的兔子往林中走。   天色沉下来,慕容楷和段艾不见慕容琇的踪迹,两人往山中寻,随后在溪边瞧见低头饮水的马,又四下转了转,发现半死不活的野兔子和一些堆笼的树枝。   段艾蹲身查看地上的痕迹,道:“马儿离得不远,地上有拖移干柴的痕迹,阿琇应该是想在这里生火,只是……”   慕容楷心头一跳,张口便喊:“小妹!小妹!”   然而吼了数声,除了惊飞林中的鸟,不见半点回应,两个大男人不由地有些慌了。尤其是段艾,他知道慕容琇曾卷入白门的风波,也猜到她故意提这大张旗鼓的秋猎别有目的,然而怎么也想不到,她在以身试险。   “段兄,不如你回营地叫上侍从护卫一起搜山,我且在这附近守着看看。”慕容楷忽然开口。   段艾虽有几分不愿离开,但慕容楷的话却还是有几分力度的,再加上如今所有的关注都落在了慕容琇的身上,他对这位太原王世子倒是没想太多,可她哪里知道,慕容琇这一计,连亲哥都盘算在内。   不过亲哥毕竟是亲哥,她可不会拿亲人冒险,不过是想做这“在后的黄雀”,等那只捕蝉的螳螂,再加上大和尚同她里应外合,赌上段艾带来的人马,非要将那‘洛河飞针’诈出来抓住不可。   段艾走后,慕容楷四面看了看,腹中空空如也,便就着现有的材料将兔子剥皮洗净,架在架子上,等添好柴坐定,背后枯叶轻响,传来脚步声。   “我就知道你个小丫头玩野了,你要再晚回来一些,这兔肉可就没你的份了。”慕容楷轻笑着,把兔子翻了个面,“你跟哥哥说句实话,我瞧你白天同段艾一句话也不说,你真是千万般不愿嫁给他?”   那个“他”字方吐出,背后一阵疾风扫过,慕容楷神色大变,顷刻腾身而起,坐过的地方留下一排牛毛般细密的银针。   “谁?出来!我妹妹在哪里?”见来人不是慕容琇,慕容楷盛怒,一脚将烤兔架子踢翻,掀起的火花落下隔档开视线,待第二排银针在身前落下,他仓惶躲避,那针上的劲力直接划破他的衣襟。   慕容楷抽出腰间的宽刀,只听“叮铃”一声,接住从后方刺来的长剑,刺客向后飘开,旋身从上落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句话概括(已经理清楚了的请忽视):阮秋风设计吕秋,段艾自有打算,慕容琇利用老哥和施佛槿合伙要诈‘洛河飞针’……哇塞,怎么大家都这么有事做,你们各种斗,置我们主角于何地!!!   小洛儿并没有打酱油啊喂,文中有暗线,噗,不说了,掩面顶锅跑。   看文愉快小可爱们~   求作收,求冒泡QAQ 第15章   “此地乃燕国国境,阁下意图行刺太原王府的人,莫非是秦晋的暗桩?”慕容楷喝道。   那人头上罩着宽大的幕离,漠视一眼,挽剑继续进攻,口中不停冷声喊道:“把东西交出来!”   剑刺在前襟发出一声金石之音,慕容楷低头一瞥,恍然大悟——他胸前贴身藏着的是慕容琇那日见他时给他的一方玉印,显然刺客为此而来。   再一联想王府遭窃,慕容楷知道此物至关重要,更不能为贼人所得,当即抹了一把汗,挥刀而战。   行刺的白衣人怕惊动周遭,出招狠戾,试图速战速决,然而慕容楷功夫不弱,宽刀带风,两人一时缠斗不下。   眼瞧着半盏茶的时间将过,白衣人抢得先机占了上风,这时,林中响起两抹短促的脚步声,来人正是慕容琇和施佛槿。   原来慕容琇故意落单被擒,白衣人见她身无长物,便将她捆了扔在一旁,而一直跟着慕容琇的施佛槿等人一走,出来解围脱困,两人顺势埋伏在附近。他们本欲等段艾的人来再出手,可见那人得势,慕容琇又担心自家亲哥,于是慌忙现身。   “大哥,切莫把东西给他,小妹我来助你!”慕容琇长鞭一舞,又转头道:“‘洛河飞针’!今日猎场附近埋伏都是我的人,除非你能飞天遁地,否则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免受皮肉之苦!”   白衣人乍见慕容琇有几分诧异,援兵已至让他不得不退,可慕容琇三言两语的挑拨又让他笃定东西在慕容楷身上,得手只有一步,他万分不甘就此功亏一篑。   于是,刺客愤然出招,先打慕容楷,将其一脚踢飞在地,翻手长剑挑出玉印,伸手要握,慕容琇的鞭子斜地里撞来,将玉印撞飞。   慕容琇伸手来抓,几枚飞针扫来,她不得不撤手回避,这一避那人顺势直上,要拧断慕容琇的脖子。   “啊……啊!”她一声尖叫在喉咙打转,施佛槿腾身往她身前一站,一手合十,一手扶着慕容琇,金刚之身岿然不动,那刺客无法推进,只好撤开。   “抓刺客!”段艾带着人赶到,那人不再犹豫,返身撤走。   慕容琇本扶着施佛槿胳膊一脸小女儿姿态,脸上微有红晕。见状,也顾不得其他,忙催促道:“大和尚,别让他跑了!”   段艾闻声朝慕容琇看来,见两人十分亲密,素来严肃的一张脸不由黑沉了几分,眼中闪过不悦。   那刺客艺高人胆大,知道中计,剑走偏锋杀了个回马枪要杀慕容琇泄愤,施佛槿自然止步回护,偏段艾脑中一嗡,见慕容琇对他关怀备至,心中不肯相让,便也争着去救。   他这醋意一发,暗中同施佛槿动手阻其先机,那白衣人本跑不了,可现下大和尚却只揪下他一只靴子,让人得空逃生。   “追!”段艾对跟来的士兵发令。   施佛槿深深瞧了他一眼,没有多言,把那只靴子往前一伸,道:“段将军无须再追。郡主,你看这个。”   慕容琇盯着那只鞋看了一眼,讶道:“男人的鞋子?”   而不远处慕容楷从地上爬起来,在场中唯有他摸不清头脑:“这就近是怎么一回事?”   慕容琇没搭自家大哥的话,脑中灵光一闪,自言自语道:“哎呀,难道洛水附近的百姓被骗了整整二十年,这‘洛河飞针’是个男人?”   施佛槿却摆首:“非也,这人不是洛河飞针。”   “怎么说?”段艾虽心有不满,但此刻冷静下来,又不便发作,只出声问道。   “刚才那人形量比我们都要小,但他这双脚双手却与男儿无差,体态十分别扭。若我没猜错,这人用了缩骨功。想来他本身体型偏胖,若手脚也缩,则打斗中周身肥肉易使出招不稳。”施佛槿叹道,“郡主,看来我们反被利用了,如今洛邑故地,不止一伙人在找‘洛河飞针’。”   慕容琇铩羽而归窝了满肚子火,登时对秋猎没了兴致,躺在帐中休憩,脑袋里却始终理不清如麻的线索,一时焦躁难安,口干舌燥。   她刚坐起来喝了口茶,便听到营地大帐外有妇人哭喊的杂音,人还没起身,就见一道黑影跑来,在她身前一个趔趄。   慕容琇瞠目结舌:“嬷嬷,你怎么来了!”   “刚才府中急调护卫,听说是郡主秋猎遇刺,吓得老奴肝胆欲裂!老奴服侍郡主十几年,若你有所差池,我有和颜面去见九泉下的王爷!”老妇人一边啜泣一边道。慕容琇本就觉得头疼,如今又来个人跟前哭,顿时两眼一黑要厥过去。   苏嬷嬷问道:“郡主,那贼人可有捉到?可是别国的暗探。”   “没有。”慕容琇揉着太阳穴叹道,“嬷嬷你以后可好好在府上待着,你又不会武功,跟着我反而有性命之忧,这些人不是别国的探子,极有可能是冲着我们王府来的!”   “王府?”嬷嬷刚想聊表忠心,忽然住了嘴。   “极有可能是冲着府中的某样物什来的。”   慕容琇招呼老嬷嬷歇下,自个儿熄了灯躺在榻上百思不得其解:父王究竟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事态陷入僵局,可明面里又不能让人瞧出不妥,慕容琇和施佛槿暗中回了府邸,留下慕容楷一个人在邙山秋猎。   次日刚入府,便撞见姬洛正在收拾细软,慕容琇坐下啜了一口茶,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可是我招待不周?”   姬洛停手将昨日的事情道出:“我在城门附近发现了秋哥留下的暗号,估摸着他已经出城,我在府中打扰多日,心中又有牵挂,索性想出去寻一寻。”   “也罢。”慕容琇叹了口气,收留他本是因为吕秋,如今吕秋已走,扪心自问她和施佛槿无法做到将事情悉数相告,这江湖天高海阔,不如任他离去。   “阿琇姐姐。”姬洛整理好包袱后突然朝慕容琇靠过去,俯身侧耳低诉,“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有道是‘天道夷且简,人道险而难’,我倒觉得八风令或许只是开端,冥冥中自有大势所趋,而情势之下人心难测,这几日我在府中皆有被窥伺之感,姐姐切记要小心身边之人。”   慕容琇霍然惊起,将茶碗里的水荡出小半。   拿了慕容琇所赠盘缠,姬洛同众人辞行后便出了城,南下之路有多条,而他却不知吕秋如何取道,在洛阳盘亘两日后无果,正欲听天由命,却见一条小舟从伊河飘来,舟上有人冲船家问道:“近日可有什么特别的人渡河?”   这说话声尖锐刺耳,姬洛乍一听,可不是那石雀儿!   他心中一凛:石雀儿出现在这里,又向船家打探车马行人,按时日算秋哥出城极有可能同他照面,莫非这小老儿是追着秋哥不放?   姬洛不敢自乱阵脚,便在陆上悄悄跟着那条舟子。   那舟子到了前山渡停下,石雀儿下了船并非往南行,而是出了伊阙在西边徘徊,姬洛便暗中跟着他。   一路走来,石雀儿乖离反复,瞧人不顺眼便下蛊毒人,姬洛心中一直不齿。直到路上遇着一个驿站,石雀儿在茶寮吃水,见一位老妪帮忙做些苦活,手指头受伤无药医治,日积月累已经开始糜烂,他抬手散了一包药粉。   “拿去!小老儿我不是医者,治不好你的手,不过这些药粉能免去你的苦痛。”石雀儿乜斜一眼,忽然怪笑道,“眼下这世道,活人不如死人,死人不如活死人,老夫替你们祛苦,你们却谓我邪魔外道!”   “……小子你且说是与不是?”   那个“是”字被咬牙念出,石雀儿脱手而出三道黑影,姬洛立刻绕树拔足狂奔,那黑影落地,乍看竟然是令人作呕的蠕虫。   石雀儿毕竟纵横江湖数十载,威名不是白话,姬洛不敢正面相斗,只能被逼奔于林中。   他乍见树木茂密犹如星罗棋布,忽然忆起脑中的“天演经极术”,想那日在白门后山解开乱石阵,又念着‘洛河鬼神道’中机巧环环相扣,生起一念:不知可否以星象变幻之法困人?   心中想着,他足下先定星宫,身法依次作星轨变换,果然见石雀儿同他越来越远。   姬洛用这法子奔出几里,终于筋疲力尽,没留意脚下从坡上滚下,径直摔到一辆马车的车辕上,包袱直接滚到了车内。   这车马虽不华贵,但却精致,想来这车内人非富即贵。果然,四面兵丁拿着兵器朝他刺来。   “且慢!”车内人忽然叫停,“小兄弟你进来。”   姬洛不敢怠慢,依言走了进去,车中人打量了他两眼,问道:“阁下同太原王府是什么关系?”   姬洛没开口,用余光将周遭打量了一番,忽然瞧见摔出的包袱里掉落了一块金令,便晓得慕容琇怜他只身一人,便将印信偷偷给了自己,但凡燕国境内,起码能保平安无忧。   “我是郡主的家仆。”姬洛顺口道。   那人并无怀疑,反问道:“你往西边走,可是奉郡主之令寻人?”   姬洛没敢搭话,车里人看他颇为警惕,复又叹道:“痴人啊!你既是郡主心腹,可知郡主生母并非王妃,而是一位晋女?”   “知道。”   那人又道:“其实不止,郡主的生母实际是位奇女子,在下同已故的太原王为友,曾有幸见过一面。许多人都以为郡主生母已逝,但我知慕容兄曾暗中多次派人西行,不久前郡主还曾亲出敦煌,你告诉我,此人是不是还活在这世间?”   姬洛心中久难平复,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车外忽然传来骚动,有士兵高喊:“来者何人?何故惊扰使臣车架?”   那石雀儿已然追来,见车队中有燕国皇室大臣,也不敢当面叫板,便低声道:“在下追着贼子来此,不慎惊扰搁下车架,失礼了。”   车中人冲姬洛使了个眼色让他避开,自己掀开车帘走出,道:“在下梁琛,奉燕皇之命出使大秦,此处并无贼人,阁下且退去!”   他宦海沉浮,虽一介文官,但说话自有几分气势,石雀儿心中憋屈,但又不得不避开。   梁琛回到车内,见姬洛有几分心不在焉,不由思索:刚才那人想必追着这小子而来,极有可能是朝中之人,莫非是上庸王?慕容兄在世时勤政爱民,礼贤下士,四邻皆为忌惮,可自他逝后,桓温北伐,燕国日渐衰微,被逼不得不向秦国求援,真乃奸臣当道,国运堪忧啊!   “我且捎带你一程。”梁琛忽然道。   见姬洛不解,他叹息道:“年少时书生意气,也爱才子佳人之谈,当日惊鸿一瞥,余生尤为感怀。本以为只能感叹这天妒英才,红颜薄命,未曾想二十年变幻仍有转机。小兄弟,这世道多艰,满目疮痍,梁某人便是听听这佳人未殒,福禄安康,也觉得满足喽!”   他这话中有话,说得姬洛似懂非懂——这人究竟是仰慕慕容琇的母亲?还是单单不愿美好的事物就此凋落呢?   梁琛果然守信送了姬洛一程。   姬洛与车队分离后忽然落寞满怀,一路向南朝荆州漫行,不自觉见走到栾川附近。这世上所有人都有念想,所有人都有应行之事,唯独他少了过去,从此也不知要行往何方。吕秋又何尝不是他的借口,其实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只听一声鸟鸣,林中黑影一现:“小老儿已经等你多时了!”   姬洛一拍大腿,梁琛的话将他绕住,他江湖经验不足,倒是忘了石雀儿这奸猾之人岂肯轻易退走,如今撞见,只能苦笑。   石雀儿知道他心思不简单,不敢让他游走,立刻以吹箭对阵。姬洛此时没有钓月钩作武器,只能依靠变化之步躲闪,然而石雀儿根本不给他活命的机会,出手招招老辣要命。   为避吹箭,耗费精神良多,姬洛终于体力衰竭露出空门。见机,石雀儿哪肯放过,当下一掌打了个实在。可他却没想到,姬洛知他狡猾,乃是故意引诱,挨了他一掌之下,忽然折身翻手,一支断木刺入石雀儿腹中。   两人僵持,直到纷纷从山崖坠落,姬洛才松了手,呕出一口血,冷笑:“以一换一,不亏不亏!”   作者有话要说:  字数不多,但是内容蛮多,算是过度吧,下一章开始小洛儿要单干啦~……姬洛掐指一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PS:全本基本无拖拉,尽量避免尿点中,留下的基本都是有用的暗线明线~心中默念剧情流无CP!!!   谢谢小可爱们的支持,么么哒,开熏~ 第16章   “天马出西北,由来从东道。春秋非有托,富贵焉常保……”   翠微千仞,上有云雾缭绕,下有碧谷幽林,时值秋尽,枫木红却半边天。红叶深处有一点舟子沿山间小溪漂流,舟上有一披蓑老翁,白发须眉,一边掌桨,一边信口唱起山歌。   “清露被皋兰,凝霜沾野草。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   仔细一听,他唱词抒怀,格律工整,竟然是三国时“穷途之哭”的阮籍所作《咏怀》。这诗歌被老翁于这深山一唱,倒有几分苍凉。   老翁手中竹桨一撑,溪流九拐八拐转过一道急弯,眼前渐渐出现屋舍,屋舍房顶上有一少年盘腿趺坐,对着青天白日发呆。   “……自非王子晋,谁能长美好。”老翁唱完最后一句便将手中的桨撒手一扔,提着鱼篓一步跃上岸边,对着屋顶的少年笑道:“老夫叫你多晒太阳,可没要你将自个儿做成烤鱼干哩。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何必想不开。”   那少年半分不挪腾,干脆在草棚上伸手伸腿,四肢摊开,悠悠叹道:“林翁,你可知百年前有王质伐木于石室山,见童子下棋吟歌。童子赠他一枚枣核,食过不觉饥饿,等他惊觉起身,手中的斧柄已经尽数烂了。人间还是那个人间,人却不是那些人了。”   “山中虽一日,世上已千年。”   林翁将他的故事听来,过耳走心,忽然捻着胡须哈哈大笑:“小儿机灵,说个故事与老头以表去意决心,可老夫早同你说过了,前面的红木林大路朝天,任凭你双脚走,你若能走出便随你去,你若走不出,你需知你的命是老夫救的,老夫一人孤苦伶仃,你自然该留下替老夫养老,等老夫百年之后,便放你归去!”   躺在屋顶的少年正是姬洛。   那日,他与石雀儿相斗纷纷坠入山崖,石雀儿虽然腹部为断木所刺,但毕竟是“七路”之一,在半山腰寻了棵老树一挂,免去坠落之苦。而姬洛则脱力跌入谷底,顺着寒潭漂流进这幽僻山谷。   山中有一人独居,便是这位林翁,林翁捕鱼时救下姬洛,给他喂了几颗药,又替他包扎了伤口,算是捡回一条命来。   等姬洛伤养得七八分好,磕头致谢,想要就此离去,那林翁却骂他薄情寡义,非要他留下报恩,给自己颐养天年。于是两人作赌,若姬洛能独自过屋舍外那一片红木林,便放他自由离去,若不能,就得留下守山。   姬洛起初不在意,挽起裤腿拄着拐杖说走就走,然而那红木林古怪得很,他在里面走了七八趟,愣是原地打转走不出。后来他也试过乘小舟顺流而出,可这山中地势复杂,水湍急处要人性命,他走了两趟没出去反而还需他人救命,便也放弃了此念头。   最糟糕的是,姬洛偶然发现石雀儿与他分离后不但没死,反而也被困在这深山里,前有虎狼窥伺,后有老翁设阻,真是好不郁结。   “我来帮你!今晚的鱼要吃烤的还是清蒸的?”姬洛叹了口气,从房顶上跳下来去接木桶,然后将桶里的鱼杀死并剥去鳞片。   久而久之,他也学乖了,老翁脾气怪,硬的不吃,那就旁敲侧击。   “山里野味鱼米早吃惯了,烤的清蒸的舌头都尝不出味喽!”林翁把鱼给了他,指挥他杀鱼晒网,生火做饭,而自己坐在竹凳上翘腿歇息。看这小子做粗累活也不埋怨,眼中不由多了几分满意之色。   老头并非不知姬洛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也明白他想要离开是因为心有牵挂,可这山中一二十年不见人影,他一个人寂寞难耐,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可人的小子,将珍藏的药丸给了他解毒,留他陪伴自己也是人之常情。   林翁拈了一根山中的酸甜草放在口中含着,瞥了一眼姬洛,道:“臭小子,你为何非要离开,这儿有什么不好?外面世道动荡,人人都想寻那桃花源,我这儿就是桃花源,你却想挣扎去那百炼人间!”   姬洛不知如何解释,有时夜半恍惚,觉得自己犹如飞蓬,就此停驻也无不可。   但魂梦辗转,心中又始终难安,特别是知晓石雀儿踪迹后,那种念头越发深了:吕家夫妇的仇没有报,吕秋不知行踪,白门后山寻到的那枚九章纹不知该做何解,而自己的心中一直有股深深的呼唤,这世间还有更重要的事要由自己去做。   姬洛把网挂好,洗了手将鱼煮在锅中后,回头对林翁鞠了一躬:“林翁,我今夜还想去红木林一探。”他每次走前都要规规矩矩给老人作别,毕竟无人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次。   “随你。”老翁见劝他无果,也不再理人,板着一张脸走开了。   入夜后,姬洛带上干粮和火石,在屋外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转身步入红木林中。他人刚消失在层层木影里,小屋柴门轻推,林翁拄着划船的撑杆紧随其后,一双浑浊不堪的眸子死死盯着前方。   红木林的门道别人摸不清,但姬洛却知道定然和某种阵法相关,并且以一整片山林为依托,绝对不是白门后山那种乱石小阵可比,从气势上来说便力压一头。   姬洛吃了几次亏,开始认真琢磨,凡走一遭,便拿垩土做一个标记,五棵树为一组,九组为一个循环,慢慢自成一种定位之法。   起初他只能定位六七组,然后便迷失在这茫茫林中,慢慢的则能走出二三循环,对红木林的认识也越来越深刻——一个循环就像一个小阵,小阵合成大阵,变化无穷无尽。   今夜,他头脑清晰,竟然一口气走出八个循环。然而,等他将要走足第九个时,忽然被山色所迷,困在原地。姬洛不甘心,拿着垩土跌坐在地上写写画画,试图想一鼓作气解开这红木林连环阵。   “从其右?”姬洛拿着一块碎石,往左上移了三寸,正好落在刚才用垩土画出的白圈中,遂摇摇头,“不,不对,此路被阻。”   “那反其道而行?”他自言自语着,又将一块本欲上行的石块往下推,几经推演,竟然又移回原地,“不,也不对。”   这左不对右不对,上下崩离,无甚可解,直惹得姬洛头晕眼花、心烦意乱,索性将那堆石块往前一推,径直倒在草坡。   这夜气候极佳,天如墨,星子明,姬洛望着北方七星一颗一颗数来,脑中忽然浮出《鹖冠子》篇章,有一段正是说这北斗——有道是“斗杓东指,天下皆春;斗杓南指,天下皆夏;斗杓西指,天下皆秋;斗杓北指,天下皆冬。”   姬洛心想:这北斗星不但能定方位,且还能见四季,星辰的力量神秘而磅礴。   他想到这里忽然一拍脑袋坐起,喃喃自语:“哎呀,我怎么忘了,太史公说过,仰则观象于天,俯则法类于地。既然天能分二十八宿,那么九州大地必然分野相对!”   姬洛像是得出了了不得的东西,一时开心如孩童,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起,忙左右手齐出,把刚才推开的石块拢了回来,又拿垩土画好条条框框,然后重新推演。   “如今正值秋日,斗杓应该往西指,或许可以向西行试试看。然后依凭变化,分野也会有所变动,这个往这里,这个到这里……”姬洛抬头,看清方位,把手中的一块石子往那个方向一推,周遭的几个石子顺次挪动,竟然拨云见月。   “啊!”姬洛大喜,不由欢呼了一声,登时山风拂面,心中好不畅快。   他胸怀中这份欢快不仅仅因为能离开这寂寥山谷,也因为克服一大难而带来了快感与自豪,并且猜出这方位后他被这急中生智一激,竟然荡出一段话,一个模糊的声音轻轻吟来,仿佛就在耳边——   “太史公言:‘天则有日月,地则有阴阳,天有五星,地有五行,天则有列宿,地则有州域(注一)’,我那日在想,若凭这相对之势,以星野推测天下大势又如何?”   “言君,星轨之变的奇趣便是无穷尽与无所尽知,依我说不如天作棋盘星作子,弈这九州天下又何妨,身处这未知之中不是更有趣?”   “对谈的是谁呢?”姬洛甩甩头却觉得很茫然,那话音有几分耳熟想来是源于他丢失的记忆,可记忆却不明不白,叫他莫名发怔。   不过,此时并不是深究的时机,姬洛一声感叹落下,心中又添了几分愁肠,便向来时的方向回望,有些放不下山中的林翁。   姬洛脑中思维忽地大开,心中掠过一个念头:自己困在这山中数日也被惯有的想法所困,既然林翁孤苦想留下自己作伴养老,那为何不可带着他一同离去?   “不若尽早回去!”姬洛一跺脚,要往回走去山中小屋寻那林翁,然而山中风来,红木林阵法忽然大变。   跟着他一路走到此地躲在暗处窥伺的林翁见姬洛眼中带光,脸上欣喜交加,登时料他已解出红木林的奥秘,心下又惊又急,再听他自言自语“尽早归去”,误会了他急不可耐想要离开这山谷,不由大怒。   他在这山中待了十来二十年,虽然对奇门阵法不精通,对红木林也没有什么独到见解,但他坐看云起云落,也摸到几分这林子的“脾气”。   于是林翁倒退出数丈,将那根撑杆横持,点断了两棵树。   姬洛往前踏出的一步来不及收回,只见远处山坳小屋消失,阵中天光流转,四季逆行。   注一:引用自《史记》   作者有话要说:  补充说明:姬洛对林翁说的故事,王质伐木石室山,就是烂柯人的典故   文中提到的太史公为西汉时期设置的官职,专门记录史料,一般提到太史公,多泛指司马迁。   《桃花源记》大概写于376-397年,所以比故事晚,林翁提到的桃花源三字大家就当个意向吧,不纠结。   PS:全文尽量做到贴合历史~   小洛儿单干开始!悬崖下没有武功秘籍,只有个孤独的老头子哈哈哈哈~   看文愉快小可爱么么~ 第17章   前人以红木林造变化神奇,乃是依托自然的力量,枯木秋冬凋敝,又逢春荣生,毫无人力干预。可林翁为了不让姬洛破阵,故意点断阵中枫木,打破了‘气’的平衡让暴虐的力量横流,一时间红木林风云突生。   姬洛站在原地,看东不是东,望西不是西,明明对的是山坳,如今正前方却是平川。   功亏一篑的冷水当头泼下,他心中的喜悦被浇灭,只剩下一片彷徨。一切仿佛回到了原点,情况和两年前相似极了,那时在洛水醒来的姬洛不知名姓来路,不通人情世故,只留下一脑子残破的经史典籍,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要重来吗?”姬洛张口自问,“从头来过?”   搁这事儿换作旁人,必然已经开口大骂贼老天,可姬洛只是呆呆地站着,似有一种风骨气节阻挠,让他无论如何无法破□□粗。   于是他飞快地接受了现状,认命地抓起刚才的石子,重新开始写写画画。可这次无论他正推逆推,变化都不再由他。   料定姬洛再度被困,林翁靠着一棵老树树根跌坐在地上,将手中的撑杆随意一扔,脸上很是落寞,仿佛在为这残忍的事忏悔,可他嘴上心里又不服输不甘心,狠狠地说:“看你小子如何能折腾得出去!”   姬洛推演了一整天,不知时日,废寝忘食,却仍然不得解。他终于沉不住气,一脚将石子踢开,拔足狂奔,心中想着:与其枯坐,不如奋力一搏!   兴许是摆这一道的先人心存仁意,这红木林变化虽然狂暴,却只是困人,而没有杀意。姬洛在林中横冲直撞,变化就在他手边脚下,人能充分感受,却捉摸不住。   他跑着跑着,之前那些纷杂的对谈声在脑海中再度被唤醒,似乎有个绰约的影子拿着书简,轻声诵读——   “……捭阖者,以变动阴阳,四时开闭以化万物;纵横、反出、反复、反忤必由此矣。(注一)”   “是谁在念书?是我以前认识的人?还是以前的我?”姬洛捂着头痛苦地想,他下意识纠结于人,执着于记忆,加之林中变换,一时更加惴惴不安,“还是我在这鬼地方生了幻觉,这只是我幻想出来的人?”   那声音还在继续,又往后断断续续诵读了一个篇章——   “……欲闻其声,反默;欲张,反敛;欲高,反下;欲取,反与。(注二)”   “啊!”姬洛尖叫一声,撒开手扑倒在一棵枫木之前,额上有轻飘飘坠物之感。他本以为是一叶落枫,伸手去接,落在掌心中却是一点冰晶,“这是……这是雪吗?初雪?已经入冬了?”   燕国地处北方,山中清寂,因此比外边冷得不少。姬洛困在此间养伤多日,不知时日,如今才知已秋尽冬来。   他冷静下来,盯着那一片雪花看它化在掌心,突然不再郁结于人,不再想想不起来的人和事,而是捉出刚刚从脑海中崩出的词句,仔细思考起来。   “阴阳对立又融合,万物运行自有定律,就如同四季轮转,有开始亦有结束。那么,这红木林中变换,是不是也顺应此道,有变换的开始,变化也自有结束?”姬洛口中念念,坐下来回想刚才在阵中奔走时流转的变化,反复理出头尾。   “如果这里是开始,”姬洛用手指点在远处几棵树木上,“那那里就是结束……”   “鬼谷子说‘故善反听者,乃变鬼神以得其情’,想要说话应先沉默;想要获得必先给付,既然这红木林四时逆行,不若反行其道!”   姬洛站在身来,按住狂跳的心脏蹙起的眉头终于柔开,口中喃喃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变化之道当真玄妙,若反过来想,开始亦是结束,结束亦是开始!”   姬洛在红木林中顿悟,奇门遁甲之法本息息相通,他登时对脑中残破的心法理解更为通透,当即运起“天演经极术”,观象走位,辨听阵心,一时在红木林中如鱼得水,走得好不欢脱!   眼瞧着此地已经困不住他,姬洛心中多了几分舒坦,但他向来尊礼,立即对着漫山林木躬身一拜,朗声道:“多谢前辈赐教!”   然而此话方出乐极生悲,只听背后“嗖嗖”两声暗器打来。姬洛霍然转身,一手挽着身旁粗木,脚尖在枯叶上一旋,整个人横着飞起,打着旋儿躲开那些暗器。   等他落地时,不远处一声冷笑不轻不重吐出,抬头一瞧,坐在那粗大树干上的人不是石雀儿又是谁!   石雀儿没他运气好有林翁救命,因先前在白门耗费心力大行施展‘提魂术’而伤及根本,如今又带伤在林中困了数十日,饶是他曾生于多山多林,毒物遍地的南疆,不至于饿死此处,可如今也是形神消瘦、精疲力竭,如同一具行走的干尸。   “小老儿一生纵横江湖还未怕过谁,哪儿能栽在你小子手上,今日你不开眼撞到我手里,我必要将你剥皮剔骨,才能一泄心中之恨!”石雀儿眼红发热,将浑身本事悉数使了出来。   姬洛对敌下意识躲闪不敢硬抗,正面避开石雀儿游走了数招,然而,石雀儿紧追不放让他不得脱身。连着两日费尽心神参悟,此刻姬洛精疲力竭,长此以往下去他倒是要比这石雀儿更快脱力。   于是,他张口诈敌:“便是杀了我,你也走不出这红木林,何必闹个鱼死网破?现如今我已找到去路,你若收手同我一起,之后恩怨就此作罢如何?”   石雀儿停手眯眼笑道:“好啊,你且过来给小老儿磕三个响头,再让我以内力封住你武功,出了这红木林我留你一条贱命。”   姬洛听他话语辱人,知道此人奸猾必然不肯信自己。就算侥幸信了,自己被封了武功不也如砧板鱼肉,以石雀儿为人,命且留着,却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惨烈活法。   几次交手下,石雀儿本就忌惮姬洛滑头,此刻见他脸色惨白,心中吃定他势弱,自然不肯应允他的提议。江湖人纵然歹毒之辈也有自己的骄傲和气节,石雀儿看轻姬洛,自然打心里也不愿借他之力脱困,如此一来,反而正中姬洛下怀。   俗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石雀儿奸猾,反被自个儿一肚子弯弯绕绕的心思给坑害。   姬洛见他分心思考,余光往四下散开,将形势尽收眼底。   那一刻,他回想起石雀儿驱策活人过‘洛河鬼神道’的残忍,想起高氏死前怨毒的话和带恨的眼睛,想起吕秋的关切与悲痛,想起初到洛河时无家可归四邻却待他如亲时的情景,姬洛心中第一次动了杀心。   “好,我来给你磕头。”姬洛低头带笑,眼中没有半点温度。   “小子你……”石雀儿被他突来的一变打懵,可转眼瞧他服软又有几分自得。正欲仰面大笑,然而,他万万没料到,姬洛靠近他两丈时有胆魄突然发难,将地上落叶抬腿一扫,变道而行。   “该死!”石雀儿骂了一声,刚才他在树上居高不下便是疑虑姬洛耍心机,也不愿同姬洛走,如今眼前这臭小子摆他一道彻底将他激怒,登时乱了方寸,不管不顾跟了去。   姬洛在阵中游走,变化在他身边流转,每一个细节都于心中澄明,仿佛整个人与阵法相融,心中刹那间有风云涌动之感。   石雀儿追着姬洛走,前方本是通路,可突然乍起一木将他撞了个满怀,回身要退,背后又是乱藤荆棘扎得他龇牙咧嘴。   “小儿休走!”话音方落,刚才还是平地,眨眼变成矮崖坑洞,石雀儿摔了个措手不及。他咬牙自洞中跃出,红木林又变了,碎石卷地走,将他砸了个头破血流。   自然造物之力,可温柔,亦可暴怒。   “去死吧!”   姬洛手持两根断木,顶端削尖,从石雀儿背后绕出,闭眼狠狠刺出。那一刹那,姬洛倾力而为,同石雀儿一起撞在当中一棵老树下。   石雀儿难以置信,鲜血溅处,他想要反手去握住那根断木,奈何身形倭小握持不住。不过,他毕竟是老手,趁两人距离拉近,扭头口中吹箭齐出。   姬洛摆首躲避,石雀儿趁机翻身,一掌劈来。姬洛无法,只能出掌对敌,两掌相接,枯叶乱舞,石雀儿倒飞数丈撞在树下,一口鲜血喷出,倒头没了气息。   石雀儿死前睁眼睚眦欲裂,仍不敢置信:“怎么……怎么可能……这内力……”   姬洛也被自己这一击吓破胆,刚才体内气息翻涌,内劲比之前在洛阳更甚数倍,便是连他自己也不知自个竟然深藏如此磅礴的内力!   他不由站定,心想:莫不是参悟这红木林之阵,顺应变化之势将体内潜能引发?只是这内力不会凭空生长,那么又是从何而来?自己究竟又是何人?   头忽地一痛,姬洛伸手轻按百会穴,朝石雀儿的尸身走去,耳畔似有之前幻梦中那位名为‘言君’之人在发问:“变化能救人,亦可杀人,君当如何择之?”   冷汗滴落,溅在黄叶红枫上。   “当杀人时执剑,当救人时执仁。”   姬洛以手撑着树干,闭眼叹息,和脑中那个声音异口同声念出。   缓过一口气,在确认石雀儿已死后,姬洛半跪在地上沉默发呆,盯着那死尸一动不动。杀人过后,且是第一次杀人,纵然惩恶扬善,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反而只有迅速抽干浑身精气神的茫然,不知为何对一条生命因半生作恶而流逝感到悲哀。   半晌后,姬洛掸去衣衫尘土,扭头便走。而转身那一刻,他嘴上苦笑,脑中忽觉寥落,不禁回望青山,刚才山中掌心皆有雪,可如今却又无雪,人仿佛置身奇幻,不明白是梦是真。   谁愿糊里糊涂作那了断之人,谁不想知道前尘往事?   之前和石雀儿相斗,姬洛心中想的是带他入阵越深越好,如今事了,不自觉竟已步入红木林深处,往后走天光黯然,古木参天。   约行了一盏茶的功夫,姬洛长舒一口气,精力已到极限,想着在前方寻一处高木歇一歇,然而还未等他施行,斜地里忽然一根长杆刺来。   来人内力不精,但力气大得惊人,姬洛只觉肋下吃痛,脚步一浮被顶开数丈,将刚才和石雀儿相斗之下的内伤积血咯出。   长撑杆那一头,尾随而来的林翁终于忍不住出手,他看着满身血污的姬洛,眼中又惊又恨,又怒又不安,口中愤愤道:“你若不愿留下,我便打断你四肢,只要你有一口气在,便能跟我这老头,困在这深山作伴。”   林翁俨然已经发狂入魔,哭笑不得:“我出不去,别人也休想出去!”   姬洛半跪在地,见身前林翁执杖,目光盯着前方颇有几分忌惮,而老人的脚边堆满了白骨,有的旧有的新。姬洛瞬间明白,骇出一声冷汗——原来不是无人作伴,而是那些想要跑的人都被这个老头杀掉了!   知人知面,永远难知心。   姬洛咬唇心中恶心翻涌,顺着林翁的目光往身后看,几人合抱的参天古木拢聚,顶上圆心落下霞光如金。光晕笼罩着一座小屋,恰好流转到空地上的一块方碑正中,碑上龙飞凤舞刻着八个大字——   无问无言,平生无为。   注一注二:引用自《鬼谷子》   作者有话要说:  新的探险开始了哇!跳崖套路走起——老头,武功,有玄机!哈哈哈哈!   这不是单独开副本啊,故事是有关联的~各位看官请听我娓娓道来。   PS:看《鬼谷子》里头捭阖篇章内容,觉得以前的外交家纵横家真的很会游说,很会类比,很牛逼啊_(:з」∠)_想起六年级的时候老爸借了一本,那个时候有大把时光没看,都拿来造作了,真的可惜,现在想静心看书,总是有很多事情缠身,时间零零碎碎的。   看文愉快,么么哒小可爱们~ 第18章   林翁忌惮的自然不是姬洛,而是姬洛身后屋子的主人。   此处寂寥,可以看出已多年无人迹,屋子的主人要么离去要么离世,可他留下的余威仍在,不知是个怎样的人。   “你为什么要杀了这些人?”姬洛瞥了一眼那堆白骨,冷着脸语气漠然。   林翁觉得好笑,将撑杆对地一拄,道:“忘恩负义,不该杀吗?小娃娃,这天下没有白拿的好处,想要救命又不愿付出代价的人多得是,可好处怎能被一人占尽?我救了他们的性命又保他们食宿无忧,可他们连我一个小小的要求都办不到,既然如此,那就拿命还吧。”   “忘得是什么恩?负的是什么义?”姬洛摆首,心中实在想不通,救死扶伤本是一种善意,最后说得却如同买卖一般,“林翁,我本真心谢你,甚至想要带你一块儿离开这深山幽谷,可如果当初有选择,我竟没有半分想被你救。”   “呸!官面子话说得好听!”林翁拧眉,撑杆一转再度打来:“那你就同他们作伴去吧!”   姬洛身形一晃飘开,在红木林中多番磨砺后有所顿悟,如今他同这阵法心意相通,纵然气力衰竭,但林翁一时半会想杀他还有些扎手。   只瞧得少年郎在林中飞旋如流萤,阵势变换填海挪山。林翁年事已高,三五下绕得摸不清方向,便扶着竹竿气喘吁吁。   姬洛借力打力,以阵压他,几个回合后林翁便挂了彩,受了点小伤。   看老人脸上皱纹深如斧凿刀刻,再回念起多日来的悉心照料,山歌漫语,肥鱼山珍,姬洛靠着篱笆外的石碑,远远地心生不忍:“林翁,你本可享一世清誉,被人传颂,何苦自甘堕落,反害人性命?善恶全在一念之间,害人终害己啊。”   老头落于下风脸有几分哭色,反问道:“名誉?困在这深山还能沽名钓誉?可笑至极!呵呵,臭小子,我碰见你的时候,你伤中带毒,不同那些外伤皮骨的人,并不好治,可我还是救了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姬洛问道。   “因为你很像一个人,不是长相,是气质。”林翁娓娓道来,虽是突兀,却也在理,全是寂寞使然,“我年少时会些武功,走南闯北空有一腔豪情,而立之年后退居在一户豪门中当个护卫,也随那些小公子学得几句诗歌。后来我为仇家追杀误入洛河地界,被一女子所救,我说的那个人,就是她。”   “北方连年战乱,草寇匪徒横行,二十年前洛水边有一奇女子,锄强扶弱,惩奸除恶,为十里八乡民众口口称赞,但从未有人真的见过这位女子。人人都说她是天仙下凡,久而久之,往来行商游侠儿只当江湖传闻听听,唯我知道这是真的。”   “洛河飞针?”姬洛脱口而出。   “没想到你还有几分见识。”林翁一愣,上下打量了他两眼,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听他继续道:“我曾被她所救,也被她困在这里。”   听到这里,姬洛总算豁然开朗。   林翁所做的事就是这故事的无限循环,也许当年的‘洛河飞针’只是想让他在此避祸,也许那女子有几分私心,但不论出于哪种,当感恩殆尽,最后都只留下这满腹怨恨。   “你走吧,林翁,你年已近古稀,别再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了。”姬洛长叹一声,“你毕竟救过我,我不想杀你,我们之间就此两清。”   林翁却不承他的情,骂了一声“妇人之仁”,攥着口气突然暴起。姬洛转身看他扑过来,想都没想拔出从石雀儿身上搜出的刀,往前一挡,刀进血出。   然而,林翁却不是冲着姬洛,真正的目标是那块石碑。石碑被他一臂撞碎,四面传来“咯吱”声。   姬洛头皮发麻,立刻弃刀飘退开,机簧暗器纷纷弹射,一眨眼就将林翁扎成了马蜂窝。见此情景,姬洛被逼退屋前,不敢再靠近篱笆。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可以找到法子出去,却一定要伤人?为什么我不想杀你,你却逼我拔刀?为什么?”姬洛终日平静无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夸张起伏的表情,他对林翁两败俱伤的行为不解,抑制不住愤怒。   林翁最后还是摆了他一道,真的将他困在了这里。   两人隔着两丈对望,姬洛瞧老人的眼眸慢慢清澈,嘴角露出几分释然的表情:“因为我没法子再出去了……你看这酸甜草,我误入了这里,误食山中毒,只有这种草能压制毒性,别的地方没有,我出去了也活不了。”   “哈,可我就是怕死啊。”林翁叹息,“不仅怕死,我还不甘心,特别是瞧着你这样蓬勃的小子,想我这一辈子就这样过了,可你却还有无数的可能,真不甘心啊。”   姬洛从他话中翻出破绽,不由道:“如果不甘心,那你为什么没给我服毒,你大可以用酸甜草控制我?”   然而破绽也并非是破绽,人生在世,多的是复杂,姬洛是如此,林翁也是如此。老人怆然道:“其实第一眼看到你……我若有子嗣,孙子大概也有你这么大了。你是个善良的娃娃,同以往的人不同,他们大多无法忍受我的驱使,只想得好处然后翻脸不认人,只有你愿意卖力气,干活无怨言,我……我是真的拿你当孩子看。”   身上的血似已流尽,林翁扑倒在地,拔出锥心的一刀,道尽平生最后一句话:“罢了,也算解脱……”   林翁的话说是字字戳心毫不过分。   当日姬洛为石雀儿所伤受伤坠崖,吹箭带毒不可不谓凶狠,但这山中老翁却倾囊相救,说明他不是个十恶不赦之人。正是因为这万恶中的一点善,才叫姬洛如今心意难平,若一个人坏得彻底,那么恨了便恨了。   姬洛聪敏慧黠,心中想透如明镜,平日虽少言寡语,但实际比常人思虑更多,感触更多。   他踉跄往前扑了两步,想去阖上林翁未闭的双眼,却在触及篱笆边缘时,被四下往来的暗器所阻。姬洛身子一斜,撒手躲开,任凭暗箭乱射,而自个儿吐出一口绵长的气后,身子重重砸在地上,脱力睡去。   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姬洛醒来时大地作床,阳光作被。头上一线蓝天有飞鸟掠过,四下清寂,有山猴拿果子砸他,瞧他是死是活。   山果滚到脚边,姬洛拿起来擦了擦,看皮色清亮,便忍不住咬了两口,甘甜的汁水滑过喉头,整个人这才有了生气,立刻拱手作揖,口中念道:“多谢猴老兄!”   过了一刻恢复了精神,姬洛又尝试突破机关跃出这一方小院,然而无论他如何运用刚才红木林中顿悟的东西,都无法突破,那机关灵巧多变,似乎又是另一种摆布之法。   “这环环相扣的手法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姬洛托着下巴思忖,未果,只能退回小屋。   屋子很陈旧,推门时有些许尘烟扑面,但好在内室干净,只需略微掸掸灰便可住人。姬洛出不去,只能把希望寄托于前人留下的东西。   屋舍不大,统共三两间,一间起居,一间读书,一间厨房,地面夯实,没有半点挖有密道的意思。根据那石碑落款,此地的主人倒不是困林翁于此地的‘洛河飞针’,乃是一个叫‘惠仁先生’的人。   这惠仁先生又是何人?他的奇门遁甲排布出神入化,可江湖中似乎从未听过这一号人物。姬洛暗想,留下满肚子疑惑。   左右不得要法,姬洛只能在小屋暂留,很快,他在一众书册里发现了一幅图,那图用羊皮卷绘制,上用悬针篆书“五势图”三字,当中描画图案怪异得令人费解。   姬洛扫了一眼不明,将羊皮卷翻过来,只见背面写着几句话——   “尝有史墨言:物生有两,皆有陪贰。天有三辰,地有五行(注一)。吾呕心沥血,解阴阳之变,上借星辰之道,下证五行轮转,终得此五势图,奈何命不久矣,亦无法离开此地,毕生所悟无法传世,心有戚戚,呜呼哀哉!”   “原来是明珠蒙尘。”姬洛叹道,将那五势图仔细收好,又继续翻看其他的书页,试图找到门口机关排布图。   可匆促翻阅一圈下来,不过是些常见的典籍,并无异常,唯一有些惹眼的是这半架子书册竹简上多有评注,落款都是这个惠仁先生。   姬洛不敢乱动,小心将书册归位,随后在桌案边跪坐下来,取出五势图认真研究。他心想:恐怕唯有这羊皮卷上的东西能助自己逃出生天。   研究了半日,姬洛掏出水囊却见囊中干瘪,一时口干舌燥,只能起身往厨房寻。房中有一水缸,缸中内有玄机,仔细一瞧一支细竹管连接至屋后,竟然和山泉接引。   姬洛拿瓜瓢舀了些水喝,山泉清冽,他心中更加惊叹那惠仁先生的智慧无双,无端生出些畅想。不过唯一可惜的是,这房内并无功夫心法,料是此人不会武功,因此多了几分书生意气,少了几分刀剑江湖的灵气。   他取了些水往内室去,奈何装盛太满,一时没留心便泼洒出去。姬洛唯恐湿了五势图,立刻扔下瓜瓢去擦桌案,走得急了,一脚踏穿年久失修的地板。   “咦!”姬洛忙反身查看,阴错阳差竟然撞见了机关。   这屋中虽无地道,却藏着暗格。   不过,暗格中既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绝世武功典籍,只有一支硬毫笔和一叠又一叠书信手札,只是惠仁先生的私物罢了。   文人雅士向来有著书自娱,亦或是手书生活琐事的雅趣,姬洛不识此人,本对他人私密事不感兴趣,可眼下要推演五势图中内容,又不能到院中拿泥土作笔,他便从那暗格中取出那支硬毫笔。   执笔在手,姬洛目光一瞟,竟吓了一跳,双手捧到眼前,仍不敢相信——那笔杆中纹了一个小小的黑纹,正是十二章纹中的宗彝!   霎时,姬洛回想起了湖心亭中那女刺客手中抓下的玉珠,也刻着相似的十二章,忍不住嘀咕:“难道这惠仁先生和‘洛河飞针’有故?林翁被困此地,别有原因?”   想到这里,他立刻将硬毫笔反复细看,果然在笔头的地方发现了两个篆书小字——“减天”。   “减天?成天?扬雄在《太玄》中著说,九天九野,七曰减天,九曰成天,莫非这些人以此为暗语?”姬洛放下硬毫笔,心口狂跳,“若‘洛河飞针’与八风令有关,那么这个惠仁先生呢?”   登时,姬洛在房中一寸一寸排查,可惜除了装书信手札的暗格外,再无其他异处,也并没有半点八风令的影子。他嘴上松了口气,可心中却并不安宁。   注一:引用《左传》史墨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加更加更~   悬崖套餐,老头已有,秘籍已出,闷声发大财中。   PS:因为是历史背景文,会涉及到一些古文的引用,一般文内提到了人名的,不再备注,没提到的,会在文章下方备注哟~大家感兴趣可以深入了解~   再PS:套路俗了点,博大家一乐~   今年雨水真多,下周终于要晴了,感觉热浪来袭,噗_(:з」∠)_ 第19章   事已至此,为了弄清始末,姬洛便在山中小屋住下,时而靠山猴接济,时而靠捡拾暗器打鸟食肉,勉强果腹度日。   他将惠仁先生的手札取出,一页一页阅读,每日对照手札研究五势图,昼夜不辍。   书册中笔记多为日常随笔,前半部记载每日钻研心得,后半部字迹逐渐潦草,每翻阅一页还能瞧见暗红的血迹,再结合羊皮卷所言,不得不让人感慨天妒英才。   一连住了多日,天气入冬渐寒,姬洛躲在屋中不出。这天,他翻到一页笔记凌乱,和前言字迹判若两人,猜测书写之时定是惠仁先生人生转折之期。   “……蔺光此人于朔方之难后不知所踪,吾惭愧不已,此物灼手而未能亲手所予,故实在有负君之所托……”   “……今日急雨,思虑天下,不知众兄弟姊妹安好否?吾身已暴露,伤重而苟延残喘至今,托信与素仪,道楼内有大变……”   一路读下来,姬洛心中沉甸甸。   施佛槿曾说过,八风令与泗水楼中楼有关,虽然这书页发陈,又被血迹所污,但从字句中仍可以瞧出,这惠仁先生曾经持令而出,不知为何却没能将东西交给应给之人,反而遭逢变故,被人暗算。   可是就算翻阅完手札,姬洛的疑惑还留着一大锅。   先不说这泗水楼中楼为什么熔九鼎造八风令,为何携令而出,又传令给何人,便是这手札中的人名也无从解释,蔺光是谁?素仪是谁?那叛徒又是谁,可有找到?   姬洛反复思考,却没有摸到半点蛛丝马迹,一时愁眉不展,只能苦笑道:“纵使这些对我来说都不甚重要,那么硬毫笔宝珠同我背上的这‘日月星’又作何解释?我是否与泗水中人有关?可无论是‘洛河飞针’还是惠仁先生,都是二十年前的人物,于我这般年岁,又会有什么关系?”   虽然苦思不得解,但姬洛性子不犟,当务之急是离开这方寸之地,便索性将杂念放在一边,日复一日,终于有了些眉目。   “常言道,纸上谈兵不若亲身躬行,如今山中积雪,正是好时候!”姬洛步入院中,瞧见雪地平滑,取来一枚石子试探。   石子飞过断碑,篱笆下射出长钉,这些钉子并非齐出,而是绕着院子发射参差有律。长钉飞至空中,有钩索横向切来,若借势往上,则四角有精巧的叶刀斜冲,因此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若仅仅是如此也罢,消耗消耗便可,但奇就奇在飞出的长钉被韧丝所连,无力则会落回地下,切来的钩索会弹回去,而叶刀则对角相冲,亦不断绝。最最关键的是暗器藏得隐蔽,林中光线暗,姬洛无从判断是从何处而来。   好在连着两日大雪,姬洛借积雪记下机关运行的痕迹,在一旁空地复刻描画,心知这机巧看似杂乱,但实际上出入规整有序。   “金位在兑!”   姬洛以石子向西侧一点,长针飞出,他立刻向离位小移半步,足下一点飞掠起,“五势流转在于平衡,土克金,金势涨,则以火消之。”   而后,他鞋尖点过的地方,积雪塌陷下去,有火石炸起,一时间,上行有飞索横斩,下行有深坑火缝。   “火若甚,则以水灭之。”姬洛微微一笑,从离位飞至坎位,飞索恰好与他侧过。   只见他身法一变,足尖点过篱笆直接跃到震位,拧眉思忖道:“水势涨,则以木镇之,那些小叶刀是从附近的老树和脚下枯藤中射出,必然有机关开口。”   姬洛在正东方凝目细看,果然瞧见那嵌入参天大树中的隐秘机簧,手中石子一转,将好把射口堵住。   顺着五行相克走了一遍,姬洛心中如同明镜,再看繁复变化,已如动作慢放,一切皆在眼中。而后,他又逆向相生走了一遭,出入已无所阻,反而发现其中更为有趣之道。   “奇哉怪哉!红木林以星野为依,机关阵则以五行八卦为凭,这惠仁先生个中行家,却也未能将所有糅合,不知是否可以摸出关联,以此为武,令算计更为精妙!”姬洛不禁在心中感叹,一时间思路万千,塞满了整个脑袋。   心到行至,姬洛立时昼夜不停游走于机关之中,夜晚以“天演经极术”中星轨所指推论,白日以奇门五行变换,渐渐自成一路,来去如风。而那红木林之中诱出的磅礴内力,更使他精进一日千里。   正所谓举一反三,一通百通,姬洛不禁想,若是让他现在去试那“洛河鬼神道”,也未尝不可。   思及当日的藏刀阵,姬洛蓦地心惊,而今再看那排布手法,岂不正是同出一处?他不由怀疑:莫非设计“洛河鬼神道”的人是这位惠仁先生?但手札中似乎并没有相关记载。   姬洛奔回屋中翻找,未得只言片语,翻到手札最后一页,上面只留有两行工整的笔记——   “吾曾与一人赌斗九天之局,今日终有所悟,可惜人已无缘再见。   回首半生,武不成文不就,无问无言,是谓无为。”   一朵血花绽在一侧,再瞧他下笔狷介洒脱,姬洛也明白英雄末路,只怕是惠仁先生此生留下的最后一言。   “无人问津,无人谈论,半生如此,默默无闻。”姬洛眼中颇有些迷茫,“究竟何为有为?何为无为?”   待他将手札和信件收好,忽闻山中有激烈的打斗声,山谷清幽,刀枪棍棒撞击的金石之音同喝喊声回荡久久不绝。姬洛翻上屋顶遥遥一望,果然见远处山坳群鸟惊飞,冠顶摇曳,他微微思索,决意去瞧上一番,当即往前赶去。   临到溪畔,只见一女子身披大氅,头戴薄纱幕离,正同十几个人缠斗。看她那腰上卷起的两指宽的银铃长鞭,可不就是两月未见的慕容琇。   “‘洛河飞针’,速速把八风令交出来,我‘过江龙’汪浩义与孟家寨兄弟决计不会为难一个女人!”   同慕容琇交战最狠的是位光臂壮汉,手拿一把连环刀,他口中的孟家兄弟则持一杆银|枪,一前一后夹击,而四面包围的还有不少是那日围攻白门的“熟人”。   “呸!做人要脸,张口闭口过江龙,看姑奶奶今天把你打成过江虫!”慕容琇啐了一口,嘴上不饶人,然而她并没有抽出腰间的鞭子,而是翻手摸了一把银针扫出去。   不过这针法既没有机簧弹射的力道,也没有武功路数的精密,三下两下便被几人给挥散。姬洛在暗处看懂慕容琇的伪装,却又不懂她为何要这样做。   那“过江龙”被一个女人指着鼻子骂脸上也挂不住,登时打红了眼,要在力量上力压一头。饶是慕容琇嘴巴毒,眼下也解不了围攻之困,拖延下去必是败局。   见此不利,姬洛出声提示:“飞针平走,左下三步。”   众人听见声音皆是一愣,好在慕容琇反应够快,立刻按他说的就地打出。针尖撞在孟左的枪上,折道扎在了后方一人的腿上。   “右上四,飞针逆走。”   “后退两步,针尾扫!好,抽鞭,作天女散花式。”   只见飞针如瀑,在鞭劲调和下,顿时似流星飒飒,将这群乌合之众打得阵脚全乱,嗷嗷乱叫。那“过江龙”见状吓退一步,忍不住道:“阁下何方高人,为何多管闲事?”   姬洛没应他,躲在石头后将自己面容裹起,心想唬他一唬!   见没人现身,“过江龙”便以为是慕容琇同伙装神弄鬼,大刀一挥将慕容琇的鞭子绕住往脚下一踩,暴起一个手刀劈下。   慕容琇弃鞭回护,而孟右则以长|枪背刺,使她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之际,斜地里飞出一枚石子,穿过落落飞雪,打在汪浩义腕骨上。   一人自结冰的溪上掠过,雪地尚无痕迹,而汪浩义手臂已经往下一沉,只能变手刀为掌,同他两两相接。汪浩义不敌,退出数丈,姬洛贴身一转,绕到慕容琇肩后,两指一并打在枪|尖,他一时控制不住那股被诱出的内力,竟将长|枪寸寸折断。   “好强的内力!”‘过江龙’汪浩义暗叹。   他瞧接招的人落地在慕容琇身前,穿着粗布麻衣,整个脸被一块破布裹住辨不清容貌,一时难判是否是某位隐士高人,心中不由打起退堂鼓。   几人见风向不对立刻拔足要跑,慕容琇却不肯放他们走,纤指一翻,一把长针追出:“绝不能让他们跑了!”   “高人”闻言,足下一点身法似风掠过,只见他左右手一撞一点犹如拈花弹琴,而那飞针却从几路追出,刺入死穴。   “多谢阁下出手相救!”慕容琇抱拳致谢,然而“高人”却抬手将她一扶,落下遮脸布笑道:“阿琇姐姐,别来无恙!”   慕容琇盯着姬洛的脸看了半晌,又哭又笑:“你……怎么是你?你这是到山里做起了野人吗?”   姬洛闻言有苦说不出。   被困这些日子,他窝在小屋内虽能勉强度日,但生活决计谈不上安逸舒适,再加之每日殚精竭虑钻研五势图,不得收整,时常被机关搞得灰头土脸。   若不是天气渐寒,约莫姬洛现在已经臭了。   慕容琇瞧他低头左右一嗅的样子有几分呆萌,“扑哧”一笑,忍不住拿出姐姐的架子,伸手在他头顶揉了揉。   姬洛忙躲开,这深山隐蔽,慕容琇不会无缘无故闯到栾川附近,他走后洛阳一定还发生了别的事,于是便问道:“阿琇姐姐你怎么在这里?大师呢?”   “实不相瞒,我是被人一路从邺城追杀至此。”慕容琇沉吟了一刻,一面收走地上的细针,一面焦急四顾,“大和尚和我走散了,这山中古怪至极,我必须得赶快找到他才行!”   一提到施佛槿,慕容琇不免神色紧张,语气急迫不已。姬洛听她一说,便知道他俩定是被惠仁先生留下的山中乱阵所迷,便拽了一把慕容琇的袖子,道:“阿琇姐姐,你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在山中行走,未得半分阻碍,一时如入无人之境。   慕容琇难免咂舌惊奇,再加上姬洛刚才参战露那两手,心中满是纳罕,嘴上便同他揶揄:“奇了,两月不见当刮目相看,小洛儿,这山头好像成了你家,莫不是没找到吕秋,跑这儿来占山为王了?”   姬洛素来稳重,如今被她三言两语逗笑,便将这两月来的经历挑挑拣拣,单单略去九章之纹,简短地说了一遍。   慕容琇听到石雀儿时沉默了片刻,分析说:“这老贼逗留此地,多半是为等人,要不就是贼心不死,仍然想寻出那‘洛河飞针’!可恨,那些江湖喽啰虽然武功不行,但被他一撺掇,却麻烦至极!”   “难道刚才那些人……他们为何将你认作‘洛河飞针’?姐姐又为何要扮作‘洛河飞针’?”姬洛前后一联想,心中猜测白门之变后石雀儿单枪匹马西行,极有可能是得到某些风声和线索,而他本就是奸诈之徒,留有后手不与人分享也是自然。   慕容琇心中有气,说话时仍旧忿忿不平:“你走时那番话如一根刺一直扎在我心上。洛阳诸事乱如麻,我暗中排查,然而一无所获。后来邺城传来王妃病重的消息,再加上请婚圣旨,我不得不回去。正好,我也想查一查旧人。”   “旧人?”   慕容琇语气一顿,眼中含波,似乎想起了什么,面上有几分赌气的不悦,随后避开过去,径自从怀中取出那支宝钗在姬洛眼前一晃。   她从前只当姬洛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并未作据实相告的打算,但洛阳临别的话和方才出手相助,慕容琇俨然对他多了几分信任,便将之前的事和盘托出,继续道:“我在太原王府越发觉得不对劲。”   姬洛问:“哪里不对劲?”   “王妃并没有病重。”   “有人想诈你离开洛阳?”姬洛道。   “不,我虽非王妃所出,但她这些年待我极好,她称故要我回邺城,不过是想让我奉旨完婚。”然而慕容琇脸色忽然很难看。   自从段艾获知慕容评的阴谋后,两家私下本就对局势十分紧张,十一月时慕容评突然痛下杀手,派刺客一路追击吴王慕容垂至前秦,这慕容垂乃是太原王死前所举荐,他虽逃了,可邺城却是人心惶惶。   “此事暂且不谈,我却在府中查到了另外一件……一件古怪的事。”慕容琇忽然停了下来,姬洛不由也驻足,回头看她脸色惨白。   只听她幽幽道:“我怀疑我娘并没有死。”   作者有话要说:  捡完秘籍等级暴涨,好不容易等来一次装逼。   剧情又回到主线了,说了半天的洛河飞针,大家可以暗搓搓猜一猜她人在哪儿呀~本来想提示一点,但是想小可爱们这么聪明,肯定一点就晓得了,哈哈哈哈,还是保持神秘感吧(#皮一下,别打我,顶锅跑   PS:更新时间一般为中午,其余时间都是在捉虫。   看文愉快~mua~ 第20章   从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回忆起姬洛离开后的日子,慕容琇三番屡次明示暗示,然而施佛槿当真如个呆子一般,将此情视若无睹。小郡主任性妄为,做事从来横冲直撞,只凭心意,可和尚却心如明镜,且不说两族有别,现南北局势紧张,就说两人的身份,那也是天差地别。   在洛阳接到王府家书后,慕容琇本想邀施佛槿同她一块儿北上,然而施佛槿婉拒,令慕容琇伤心万分,再加上还有个段艾暗里作梗,于是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十月末,邺城反常地连着下了七日的雨。   慕容琇困在王府不得出,每日闲得不是同哥哥们斗嘴,便是去王妃处请安吃茶,等夜深人静后,再逐一暗查。   太原王病故后,她离家数月之久,府内事务不清,不敢贸然拿朱钗询问,只能旁敲侧击寻慕容氏图腾,偶然间在府后一处僻远的院落发现一檐铃雕刻有半面类似之物。   慕容琇屏退侍从,良夜独自徒步至此,听院内传来几声晋语清歌,推门而入,一名两鬓华发的嬷嬷正在洒扫。   嬷嬷眼神不好,乍见她痴立于院中,扔下笤帚一步一踽走过去,喊道:“夫人,是你回来了吗?”   “夫人?”慕容琇甚为疑惑,这院落不起眼,她从小得宠,在府中横行,却极少到这里来,对这嬷嬷更是极为脸生。   近了,那嬷嬷听她开口清脆,才瞧清是位年龄不过双十的女子,虽身着短打,却衣容华贵,想来定是府中身份尊贵之人。再细看那面容,嬷嬷扑通跪地,悲喜交加:“小郡主?你是……你是小郡主?”   慕容琇被她夸张的模样吓了一跳,嘴角一挽,扬鞭问道:“你识得我?以前怎么从没见过你,我且问你,这间屋子住的是谁?”   “这屋子……”嬷嬷摸了一把眼泪,啜泣道:“住的……住的……”   “你快说呀!”慕容琇看她哭哭啼啼有几分不耐。   嬷嬷终于捋顺舌头,道出要点:“住的乃是小郡主你的生母啊!”   “我娘?”慕容琇也是一怔。   天边忽然起了一声惊雷,夜里风起,积雨的黑云滚过,沉沉压在人头顶。慕容琇忽然想起往事——   很小的时候,慕容琇便知道王妃贵为王妃,却不是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母亲。她时时询问乳母,可乳母是她出生后才拨调来的新人,因而一问三不知;她问及王妃,王妃也三缄其口;最后没有法子,她便央求父王,父王却告诉她,她的母亲生她时逝世。   慕容琇素来敬重父亲,不想触及他的伤心事,从此后便闭口不谈。   有一年新年,她随太原王府众人去宫中赴宴,夜宴回来,见人人父母亲,兄弟爱,心中难免酸楚,便一人偷跑到这里,于屋前痛哭。   慕容恪遍寻不至追到这里,见她泪眼花花,心中大恸,以后下令封院,只留下一老仆洒扫,而给府中其余人传令,暗地里不许郡主再去,但凡慕容琇行向府后,便会有侍卫仆从将她支走,渐渐地,慕容琇也忘了那夜的悲痛,不记得偌大的王府还有这么一处院子。   “我想一个人在这里静静。”慕容琇打发了那老仆,一人站在亭廊下,望着那间幽闭的屋子发呆。   大雨倾盆而下,她从怀中拿出那支宝钗翻看,心中暗想:莫非这是娘留下来的东西?   想到这里,慕容琇心中一时百味陈杂。   慕容恪虽是一阶武夫,南征北战勇冠四方,但也极为重礼制,慕容琇虽然刁蛮任性,但该有的礼数一点也不少,她虽未见过生母,但毕竟同血脉相连,于是拿着那钗子就地对着屋殿遥遥一拜,口中叹道:“阿娘,九泉之下,你是否与父王团聚了呢?”   说完,慕容琇不再迟疑,起身奔向屋中继续寻找线索,然而她脚步刚掠出亭廊,忽有一枚石子从上打下,正好阻住她的步伐。   “谁?”   暗处有人浅笑,是位女子的声音:“祭拜乃是为死人,活人便算了吧。”   慕容琇左右不见人影,心中又惊又怒,喝道:“何人敢闯我太原王府?”   “借你手中朱钗一用。”那声音如在耳侧,慕容琇忙小退一步,去拔腰间的银铃长鞭,然而手刚按在鞭柄上,胳膊却被两指按住。   一人如风从慕容琇身边掠过,出手分寸极佳,眨眼那朱钗便已到手。慕容琇拼死要将东西抢回,那人自然不让,交手几招又似乎不愿伤及她,遂扭头便走,“收着性子,少多管闲事。”   慕容琇得空,取鞭扬手要追,那人轻功了得,屋瓦间一掠躲开,手中银光一闪,逼得慕容琇翻手用掌风扫开。   再回头时,那抹白影已从太原王府消失。   听到动静的嬷嬷跑出来查看,只瞧见慕容琇脸色惨白,盯着地上的一排银针发呆,忙问道:“郡主,发生了什么事?刚才我听见打斗声,可是府中来了刺客!阿奴这就去叫人!”   慕容琇一把按住她:“此事不要声张,今夜你就当我没有来过此地。”   那老仆忠心耿耿,瞧慕容琇一脸严肃便闭了嘴,将院中残状稍稍收拾了一番,回屋熄灯。慕容琇走出这方僻静的院子,一路奔会了自己的住处,等到确定无人才将湿透的衣服解下,而里衣中缝制了一个暗包,那里面装着一物,正是方才被抢走的钗子。   回邺城前,慕容琇为了以防万一,托施佛槿找人仿制了一支假的。   而此时洛河飞针现身,慕容琇一刻也坐不住了,次日,她偷偷收拾细软,趁夜逃出了太原王府,趁‘洛河飞针’短时间内还没回过神,快马一路往西行。   院中交手前那女人的话让慕容琇耿耿于怀,她不由将所有事情串了一遍,脑中忽然清明——   “父王临终遗言,若我心中不得解便向西行去寻一人,可我随车队出敦煌却并没有找到,当时以为是个无关紧要之人,如今想来,莫不是阿娘?但阿娘的簪子为何会出现在白门?‘洛河飞针’又为何要夺它?若阿娘没死,为何这么多年都不来见我?”   “莫非……”   ————   收回思绪,时间回到眼下。   慕容琇并不是无故停下脚步,她眼中映出血红,抬手指着斜前方的石阶,冲姬洛喊道:“你看那边!”   阶前血流遍地,尸体横陈。姬洛不知其故,但慕容琇却看出正是追杀他们的另一波人。再思及那位明言“不武斗”的大和尚,不由眼前一黑。   姬洛见她气色有异,立刻折回来扶她,然而慕容琇却一把将他推开,疯狂朝崖上石窟跑去。   但凡与施佛槿有关的事情,慕容琇便像换了个人一样,着急得好似可以连命都不要。只是姬洛不知,敦煌城外的沙暴中,当慕容琇在黄沙飞尘里无枝可依时,是那个人伸手紧紧抓住了她。   “女施主,别怕。”   王府中虽然得宠,但慕容琇却始终觉得少了些什么,直到那日她遇见施佛槿,危难中如此安心。   她不信佛,可那一刻,施佛槿就像她的佛。   姬洛和慕容琇一路沿沾血的石阶往上爬,越到高处地势越陡,而达到顶端,一方石窟对望四方天地,霍然明亮。   施佛槿就跌坐在石窟中,身上浴血,双手合十。   “大和尚!大和尚你没事吧?你是傻子呆子吗!人若不能自保,还守什么誓约?”慕容琇奔到他身前,急得眼泪一涌而出。   施佛槿嘴唇轻启,呼出一口气来,缓缓睁开眼睛,瞧慕容琇一脸梨花带雨,竟然难得对她微微一笑。   这笑干净至极,如同洗过的江天一色,慕容琇看呆了,想骂却不舍得,而是缓缓起身退到一边,背过身不再看他。   “大师……”姬洛从后面走上来,方才慕容琇一门心思全在施佛槿身上,根本顾不得观察四周,可他却看的仔细,这些尸首分明为大力所击,看来那誓言算是破了。   洞中此刻气氛蓦然有几分古怪,姬洛在山中数月,不知这两人间的变故,只能干愣在一旁。   “后来我从王府跑出来,一路向西去,途经洛阳,我仍念念不忘寻你。”慕容琇幽幽开口,反正刚才已失态,她心中没了顾虑,一字一句,竟刻骨铭心,“你既要我死心,为何不如实相告?你来燕国,除了寻找八风令,究竟还要做什么,吴王慕容垂奔逃秦国的事情是否与你有关?”   “阿弥陀佛。”施佛槿垂眸,眼中明灭,“你是如何知道的。”   慕容琇惨然一笑,道:“我不知道,都是我猜的。我以八风令为诱饵,你都不愿意同我离开洛阳去邺城,一直盘桓此地,说明你心里还有更重要的事。”   施佛槿默然不言,长风入户他仿佛入定般岿然不动。   慕容琇愤然扭头,叫上姬洛离开这里,姬洛看在眼里,悄悄转到了石缝后面。慕容琇往姬洛躲开的方向瞪了一眼,自己提着裙裾要往石阶下走。   这时,施佛槿突然说话了。   “兴宁三年,慕容恪同慕容垂大军包围洛阳,洛阳粮尽无援,冠军将军陈祐率军东逃,留长史沈劲及五百兵卒,死守孤城。三月料峭春寒,新雨如长天作泪,我赶之不及,洛阳城破,沈劲被俘遇难时,城外的槿花正开得好。”   施佛槿抬头仰面,手指作拈花状,轻轻一笑,明明字字沉痛,可眼中却无悲无喜:“你知道木槿花还有个别称吗?”   慕容琇驻足回眸,问:“什么?”   “朝开暮落花。”   “我听父王提起过洛阳一役,父王曾想招安,奈何沈劲此人风骨不屈,只能忍痛斩草除根。听说他祖上谋逆受到株连,一心想证忠义,也算求仁得仁。”慕容琇叹了口气,她虽没亲历战争,但一门为将,也知战争的残酷。   不过,眼下施佛槿提起此事,恐怕不止是因为她是慕容恪之女,于是忙问:“大和尚,你同他是什么关系?”   施佛槿道:“我幼时曾是孤儿,为沈将军所救,后无法随军出入,便跟着师父习道论佛。”   “所以慕容垂被追杀……”慕容琇脸色同纸白,她垂眸摆首,话说一半又自个儿推翻,“不,吴王……吴王不是已经逃到秦国了吗,若你想报仇,又为何不动手。”   施佛槿未答,慕容琇知晋人最重礼法,这样想,沈劲至少也算他义父,如此说来,他俩岂非有仇?   原来大和尚同她不亲近是因为还有这层原因吗?慕容琇心中觉得天意弄人,终于忍不住掩面而泣:“那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那你杀了我吧,父债女偿!”   “不,我不知道。”施佛槿转过脸去,道:“敦煌城外实属偶遇,你只是燕琇,而我只是施佛槿。慕容恪已死,你我本该了无干系。”   可慕容琇毕竟是位郡主,心性脾气耿直,施佛槿越是这么说,她越想越气不过,遂又脱口而出:“千秋霸业下谁不是无法操控命运的蜉蝣?若我父王是刽子手,那你们晋人朝廷也是磨刀者,你为何不质问他们,洛阳能救为何不救!”   洛阳能救为何不救?   “你说得对,以杀止杀,终不是仁道。”施佛槿眼中掠过一道明光,佛珠蓦然坠地,他长叹一声,“救一人不得,救众生不得,许是我修行尚浅,还不能参悟红尘。”   作者有话要说:  在这里跟大家解释一下:加了句话稍稍改了一下,前半部分是小郡主回忆在邺城的事情,也就是姬洛在山里的那段时间,解释上一章小郡主是如何发现问题;后半部分是接主线,在山中遇到姬洛后一起去找大和尚。大和尚也不算完全单纯…这大概是无巧不成书吧…   待剧情完整应该会好很多,都能圆回来哒,暗线不是白埋的哟…   全文基本都是采用正叙,如有回忆,我会尽量标示区分开…大家有疑问都可以留言,我也好知道是不是哪里纰漏出现了上帝视角。   这本书确实下了心血,真的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   PS:小洛儿掐指一算,此事绝不简单,作为一个没CP的主角,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溜了溜了……   注:兴宁三年是365年,现在故事线在369年冬   真的很佩服古人死守孤城的勇气和气节   看文愉快,小可爱们~ 第21章   那一年,长亭外。   沈劲披着蓑衣,在朦胧烟雨里同施佛槿作别:“听说你要出西域去天竺修行,我且以茶代酒,同你践行。”   “沈叔您且保重。”施佛槿接过茶杯,一口饮尽。   饱经风霜的将军在亭中听雨,眼里满是沧桑。他犹疑了一下,忽然开口:“听说佛经里倡议不杀生,但若不手染鲜血,又如何驱逐胡人,还我河山?”   “佛说众生平等,当心怀大爱,普度众生。因此,消弭兵戈,铸剑习以为农器,千岁无战斗之患。(注1)”施佛槿彼时尚幼,张口便答。   怀得是仁义,想的是铸剑为犁。   沈劲听着他妄图包容感化众生的大道理,忽然笑了,不置可否道:“傻孩子,战争虽然不是个好东西,但唯有战争,才能换来盛世太平长宁。”   “可是……两军交战,百姓何其无辜?士卒又何其无辜?”   沈劲有一腔热血,恨不得战死沙场忠义报国,而施佛槿却心有慈悲,两个人身处立场不同,怎么也无法相互说通。于是沈劲只能道:“不若你同我打个赌,若你输了,便蓄发回这红尘,替我守万里山河;若你赢了……我没什么能给的,却也好,如果芸芸众生当真能度化,铸剑为犁也是好的,只是不知我还能不能看见。”   洛阳之战结束的第二年,太和元年。   他游历于此,见那斑驳城墙已洗去当年的血色,如今春来花开,燕雀相争好不热闹。只是斯人已逝,那一赌,终究是谁也没赢。   那一日后,施佛槿开始蓄发,但却仍执念于此,发誓不肯再武斗,非要用一腔慈悲救这芸芸众生。   也许终有一日,他真能寻到救这天下苍生的法子呢?   ————   此时,石窟中,几人无话。   “大师,阿琇姐姐,你们且先别争,快来瞧瞧,这石窟后头的崖壁上有字!”原本溜到一旁不听不闻的姬洛恰到好处地探出头来,指着后方一脸严肃道。   眼前两人虽都搁着心事儿未想透彻,可也并非不明事理的人,眼下的情势不容人耽搁,当即被姬洛的话吸引了去,随他走过石窟后的一线天,果然瞧见那陡峭光滑的山壁上,有人借兵器之锋利,以内力凿刻下两句话。   右一句笔锋秀丽,当为女子所写,字句间满是有所相思。左一句笔走龙蛇磅礴大气,当为男子执笔,一词一字皆为誓言以表心意如磐石。   “右边较为陈旧,许是多年前,女子一气之下于石壁凿下此句,那男子追寻女子至此,两人之间多有过招,最后临别时男子在旁添这一句,两人得以重归于好。”   慕容琇晚施佛槿一步跟过来,脚步未定,就听见姬洛对着石壁点评,还颇一副头头是道的样子,忍不住破涕为笑:“你小子毛都没长齐,心悦过几人,便如此言之凿凿?比武打斗尚且有迹可循,你怎知人家重归于好?”   说完,她抬头往那石壁上望去,话没说完便扑身上前,眸中波光涌动,口中念念有词:“这……这……”   施佛槿察觉不对,下意识上前一步扶她,然而手僵在半空,欲问无问。   “阿琇姐姐,可是发现了什么?”姬洛立时恍然,问了一句。随后,自个儿也多瞧了两眼,心中一时激起千层浪。   慕容琇惊呼:“这……这是父王的字!我万万不可能认错!那右边这个……这个又是谁写的?”   此字出自女子之手!   答案呼之欲出,慕容琇不自觉往那个方向想,心中越发不定,世事如一张大网将她当头罩下,霎时如人溺水,拼命寻一处依附,于是没忍住回首,向施佛槿投去目光。   姬洛忙问:“阿秀姐姐,你知道你娘叫什么名字吗?”   慕容琇摇头:“不知,我只知道姓燕,旁人都称燕氏。”   左边的字迹姬洛不知是不是慕容恪亲笔,但右边的字体他却认了出来——这分明和惠仁先生暗格中的书信出自同一人之手!是那个叫素仪的人!   “燕素仪,她叫燕素仪!”   姬洛语出惊人,施佛槿和慕容琇头上一懵,讶道:“你怎知?”   前有白门湖心亭宝珠为证,后有惠仁先生故居书信往来,当中有慕容琇拾簪、‘洛河飞针’王府夺簪,姬洛脑中飞快运转,将所有的事情都串联在了一起,方才重重吐出一口气:“恐怕不止如此,你娘极有可能同‘洛河飞针’有关!你们跟我来!”   姬洛引两人下山往惠仁先生的小屋去。   几人越过山间溪涧,一直爬上半坡,施佛槿忽然站定,双手合十,目光遥遥飞掠。   “阿弥陀佛。”   当前只顾飞奔的两人猝然抬头,只见山中青烟袅袅,火势冲天。   慕容琇一路上都浑浑噩噩,姬洛过分稳重而致说话含蓄,但言语分明直指“你娘极有可能便是‘洛河飞针’”,她愁肠百转,此刻终于忍不住,连喊三个“不”字,朝小屋奔进去。   “小心!”   姬洛知有机关,立刻出言提醒,但有个人速度比他更快,只瞧施佛槿脚下步子虽稀松,却三两下跃至篱笆前,将慕容琇拎回来,快得姬洛几乎没看清他的身形。   慕容琇反向要挣脱,可施佛槿仿若石柱子立定,慕容琇又骂又拽,没了力气,便哭着将施佛槿抱了个满怀。   “你让我进去,这屋子里有我娘的东西!”   “……我就看一眼,我不信是她,我求你让我死心好不好!”慕容琇哭喊着,“我希望是她,又不愿是她,若真是她,这些年来她为什么不曾看过我,为什么雨夜夺簪不让我追查下去,甚至不愿同我相认?”   施佛槿叹了一声,没推,反手拍了拍慕容琇的背,任由她双眸泪涌,沾湿自己的衣裳。   姬洛在侧于心不忍,况且这屋中还有惠仁先生重要的遗物,于是他足尖一点,用外衣遮面,越进了院中。   发现机关并未启动时,姬洛已经暗叫不好,进了屋子才发现房中杂乱,显然有人翻找过,他将暗格打开,书信烧了一半,便就地扑灭抢出了剩余部分,回头发现惠仁那支硬毫笔已然不知所踪。   薄纸洒了一地,慕容琇哭到抽搐,她坐在地上将那团纸抱在怀中,目光黏在一棵矮木上,十分呆滞。   施佛槿不禁蹙眉,道:“方才听小施主的话,这屋舍四周想必有机关,眼下的情况看来,能破坏机关放火烧屋的人,要么武功高强,要么对此地十分熟悉。”   姬洛不由细思:是谁?是燕素仪还是其他人?但惠仁苦心孤诣留下的卷宗都没有被取走,唯有那一支笔不见,还是说……是那位叛徒?可这屋子自己住了那么久,放火又能隐藏什么呢?   好不容易找到‘洛河飞针’的线索,如今却牵出更多的问题,姬洛不免有几分泄气,道:“太原王和这山中小屋的主人都已离世,恐怕此中关节,只有找到洛河飞针才能知晓!”   ————   三人离开山坳,先北上函谷关,再继续往西行。   慕容琇心中翻覆,几个月前走这条路,还心怀闺中事,一路跟着施佛槿去洛阳,而如今两人并行旧路重走,好像整个红尘都变了天一般。   “上一回出关外,我沿途贪玩,未寻到人便匆匆折返,如今好生打探一番,兴许能解我们的疑惑。既然父王也同这件事有关,且不论‘洛河飞针’是不是我娘,但她取了那假簪子,必然会有恍悟的一刻,她若不想我们查下去,必定会追来!”   夜间,几人寻了个避风处休憩,姬洛捡柴生火,朝远山流岚张望:“明日过了最后一道关隘,便出了燕国国境。”   正在发神的慕容琇支着下巴忽然开口:“我们能不能绕开函谷关?”   “但凡通途处,势必有重兵把守,若要绕路,必然极难行走,为何要舍近求远,耽误路程?”姬洛有些不解。   慕容琇朝施佛槿偷看一眼,怕人瞧出异常,便把脸埋在膝上,闷声道:“我……我随口说说,我只是有些担心边城守将认出我是太原王府的人。”   为什么怕认出是太原王府的人?怕打草惊蛇,还是别的原因?慕容琇不蠢,姬洛赌她出府肯定带有别的通关文牒,所以只当她是寻常人的担忧,便没再追问,自个儿寻了一处舒适地,一手撑着后脑勺,一手平抚在心间,闭目养神。   慕容琇本就不是个纠结的小女子,那日哭过后也就不再郁结于心,可施佛槿看似洒脱其实心思极重,一路反倒多是沉默。姬洛一走,她憋不住了,往身后大树一靠,抢先开口:“大和尚你为什么想要八风令,你也想一争天下吗?”   施佛槿闭着眼睛,想了想,答了她的话:“异宝出世,必有争端。找到了,销毁掉,能免去一场江湖的腥风血雨。况且其与九鼎有关,兴许还能解天下之危。”   “我帮你。”慕容琇捡来一根树枝,在地上乱画,一如她心绪如麻难理,“这一次,是真的帮你。”   施佛槿蓦然睁眼,微笑道:“说吧,你的眼中藏不住事情。”   “我……”可他越是温柔,慕容琇越闭口不开,反而有恃无恐地冲他眨了眨眼睛,拖长调子道,“我偏不说!反正……反正出燕国之前,不论发生什么,你一定要信我。”   施佛槿侧目,两人相顾无言,一时纷纷瞥开对方的目光。   翌日,三人混在流民中出关,明里虽是秦燕两国交好,但边塞守军仍然盘查得非常仔细,以防有细作混入。   慕容琇站在人群中,瞧见前头城关下兵丁排布如常,稍微放下心来,等盘查到她时,她将文书一递,警惕地张望。这文书没用王府的名头,是她离府之前令服侍的嬷嬷托人造的,前后都是自己的心腹,牙关紧得很。   那守关卫兵果然没瞧出异状,随后摆手道了一声“走吧走吧”,结果转头,万万没想到却将施佛槿给拦了下来。   “大师且留步,可是要往西域去?”那卫兵一脸敬畏,并无异样,“是这样的,家母素来信佛,如今病重,可否请大师代我写一护身符,也好聊表我孝心。”   施佛槿心肠软,本就是举手之劳,立刻应下,差点儿把慕容琇气昏过去。她想骂这呆子,奈何自己作护卫打扮,只能把话往肚子里咽。   好容易写完护身符递交,慕容琇已经十分不耐,恨不得拽着他的袖子出关一奔千里。姬洛在旁瞧着,心中发笑不已。   然而天不遂人愿,几人刚欲走,只听见后头有个小官儿大喝:“你不好好当值,在做什么!将军有令,今日闭关!”   那小兵喉咙一哽,忙解释,身后却有一小将立于马上道:“玩忽职守,罚四十军棍,但,念他孝心可嘉,减半。”   不会这么巧吧?   听这声音,慕容琇没来由背上一冷,同身旁两人交换眼神,趁这小兵拖住后来人,立刻拔腿要走。   她要走,但开道的小官却不干了。这人本是个逢迎谄媚的货,如今瞧有人当场拂他面子,立刻嚷嚷着:“说你们几个呢!不许走,通关文书过了也不许走!”   他这一嚷,背后那一队军人皆瞧了过来,反倒更为瞩目。马上的人点了那小兵问道:“他们是做什么的?”   “西去龟兹的……”   “高僧”两字还未吐出,慕容琇按捺不住了,将袖中的鞭子遥遥一挥,打得那兵丁开不了口。   “走!”   注1:引用自《论语》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都是有故事的人,继续走剧情……该跑路的跑路,该逃婚的逃婚,该……   其实更得慢,我心里也火烧火燎的,但主要怕之后比较忙,导致后继力不足,这样的节奏起码能保证一直酱紫不断更QAQ   再次感谢小可爱们的支持,都是真爱啊,抱抱=w=   PS:很快又要开始搞事啦~默念无cp,剧情流~ 第22章   银铃叮得一声响,慕容琇将软鞭一收,回头招呼两人。虽说大闹当场麻烦了点,但出了函谷关埋头往这青山绿水中一钻,凭他们几个的轻功和姬洛得天独厚的推演之能,便可如吴王慕容垂那般头也不回跑到秦国,料也无人敢追。   不过,慕容琇还是棋差一招,未曾想段艾压根儿没动,只是立于马上扬声喝问:“阿琇,你当真要弃太原王府于不顾吗?”   慕容琇装作耳背,持鞭先推门小卒的手臂,咬牙发力跟着两人从门缝里挤出,嘴上辩道:“段艾哥哥,你休要拿王府压我,我出关又不是不回来了,真真是气煞人也,说得我如此绝情!”   段艾闻言,眼中一痛,心中浮出苦笑,比之黄连涩口:你于我,还不算绝情吗?   但他话没出口,只是将目光落在慕容琇身旁的施佛槿身上,用手狠狠攥住马上的雕弓,深吸一口气强令自己镇定下来,道:“出关一年半载,回来正好错过来年正月的婚期?阿琇,看在多年的情分上,你既然要走,我不会拦你,不过,我从王府带来一物,千里赶来就是要亲自交到你手上。”   慕容琇回头将信将疑打量他,她虽爱任性胡作,但实际上心思纯善,加之当下她心有愧怍之情,不免迟疑一刻,念着段艾同她一起长大,掌军多年也算是言出必行之人,遂脚步慢了几分,回身接过段艾抛来的东西。   那东西小小巧巧乃是一方玉佩,慕容琇放在掌心翻看,登时吓出了半身冷汗——这东西样式不惹眼,做功亦不巧,但那上绘花纹,同那宝钗上的如出一辙!   段艾招呼人把将阖未阖的城门打开,不想在门缝里把人看扁。慕容琇则干脆上前几步,脱口问出:“你从哪里得来的?”   “是王妃给我的。”段艾如实道,“你离府后她甚为不安,托我寻你。她说这是太原王的遗物,让我劝你看在你父王的面子和两家多年交情的份上,不要任性妄为,且好好权衡利弊。”   “王妃?”   慕容琇脸色沉下,心中闪过千万个念头:王妃又知道些什么?是阴谋还是单纯搬出父王给我施压?根据之前小洛儿所言,那惠仁先生同泗水楼中楼和八风令皆有关系,往来信件又出自于阿娘,那阿娘必然也牵涉其中。   那日王府夺簪道破阿娘生死,不愿我往下查探,又想隐瞒什么?会不会山崖绝壁前,小洛儿只道出其中一种推测——‘洛河飞针’即是阿娘——但兴许亦有另一种可能,阿娘根本不是‘洛河飞针’,她原先住在塞外,而如今性命正被她们拿捏掌中?   如果是后一种答案,那么‘洛河飞针’极有可能还在邺城,那八风令亦有可能随在身边。除此之外,父王又在扮演何种角色呢?   慕容琇攥紧玉佩将其贴在心口,望着这古来雄关,终于陷入僵局——   前路迷雾重重,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赌,赌姬洛还是赌自己?赢则如意,若是输了,很多事都将付诸东流……但若随段艾回去,倒是能顺藤摸瓜,帮大和尚查出八风令的下落,可附加条件就是必须得奉旨成婚。   脑中片段当下如走马变换,搅得人脑中没一刻宁静。慕容琇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咬牙攥拳,半晌后下定决心。   “段艾哥哥,我有一问,你为什么要请旨呢?”慕容琇忽地睁眼,逼视那马上年轻的将军,口中冷冷有痛苦色而无情意。   段艾本不是巧舌如簧之人,和心上人四目相接,一时语塞。   想他一沙场硬汉,如何也说不出柔情话,只能苦心劝慰:“阿琇,你知道的,如今上庸王势大,两家岌岌可危。我们自幼有婚约,即便我不想请旨,王妃亦会请旨,就算都没有,圣上为了平权制衡,也会择机下旨。”   “我明白了。”慕容琇低声一叹,纵身越上函谷关九丈高墙,于城垛上旋足一转,飞身立于旗枪顶上,城关内外无人不为这突来一手不大惊失色,便是连段艾这样见惯杀伐大场面的人,也弄不明白所以然,只能深吸了一口冷气。   慕容琇将手中长鞭一挽,眸光掠向后方那如一点佛莲的白衣人,眼中慢慢沉淀出痛色。但她知道此刻不是任性的时候,于是调头正对关内时,人已一展笑颜,朗声道:“段艾哥哥,我可以嫁给你,但我有一个条件。”   北方儿女本不拘于小节,眼下见她松口,且似是心甘情愿,段艾心中欢喜难耐。不过他素来沉静而非喜形于色,因此只是颔首道:“郡主请说!”   “段艾哥哥,我的母亲是晋女,那你愿意以晋礼娶我吗?”   她在楼上振臂一呼,声音随着长风穿过城楼内外,先不说过往百姓私下议论纷纷,便是段艾带的军队也一时炸了锅。这其中不乏有思想刻板的鲜卑贵族子弟兵,心头轻视晋人,纷纷面有鄙夷。   而关外的姬洛亦双眸圆睁,难以置信。他回头瞥了一眼施佛槿,只见那位僧人双手合十,低眉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姬洛私心里觉得,大和尚此刻是应该站出来说点什么的。   段艾顶着压力,拍马向前,于关下将披风一扬,回首扬眉气沉丹田朗声发话:“我段艾今起誓,必将以汉礼迎娶郡主,一生视若珍宝,同生同死,同寝同穴!谁若有异议,便是不把我和整个段氏放在眼里,如有私下非议者,当以军法处置!”   满座哗然!   此言一出,既震慑在场诸人,堵住悠悠众口,亦向慕容琇剖心表意。   贵族间派系本就错综复杂,而今又正临晋国大将军桓温北伐,燕国中人人心有芥蒂,段艾此举不但有树敌之危,更顶着不小的阻力。   慕容琇眼波一颤,她又岂不知段艾此心拳拳,然而世间不合时宜的情义最难偿还。   慕容琇失魂落魄地从城垛上飘下,局促地搓了搓手,将姬洛招到身前:“小洛儿你过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姬洛闻言在雪地里走了几步,至她身前委身附耳。   慕容琇低语,话说到一半,忽然拉扯袖子将姬洛拽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保重。姬洛抬头望她,一时没说话。   见他发傻,慕容琇轻笑一声,愣是完完全全把施佛槿晾在一边,连句交代也无,干干脆脆一转身径自往关内走,每一步都显得疏离而萧索。   段艾眼中有骄傲亦有得意,忍不住露出笑颜,摆手冲刚才那守关的小兵道:“派两个人护送大师和这位小公子出关。另外备一匹好马,郡主要随我入京。”   ————   出了函谷关,细雪上有薄薄两行马蹄印,顺着蹄印往前,两位披甲兵丁牵着马,跟着施佛槿和姬洛。   姬洛莫名朝后头回望一眼,只见冷风卷过处,行来的脚印霎时便不复存在。那一刻,他心有苍凉之感,仿佛人也如这雪一般,冰到骨子里。再思及慕容琇走前同他耳语的几句,心中沉甸甸不得解脱,他眼中渐渐沉下光,脑中涌出一个法子。   “两位兵大哥,且等一等。”   姬洛说完,两手落在腰带上,扭头行到僻静处。两位小兵对视一眼,明白是人有三急,当真慢下步子。   也不知段艾有意无意,这俩兵丁偏巧就是不喜晋人的‘顽固’派,如今被派发这等任务,心中哪能不气,当下借着机会,故意一唱一和冲这少年和和尚说几句轻慢话来撒气。   但他们不晓得,姬洛长相纯良,但实际狡黠多计。此举并非真欲解手,而是趁机悄悄绕道后方,趁二人唾沫横飞,言谈正欢,出手将人点昏。   施佛槿侧目,对姬洛这一连串动作一句也没问,反而说了句不相干的:“怎么不走了?”   姬洛将其中一根缰绳扔给施佛槿,但大和尚却没接,无奈,他只能负手笑道:“大师,你就不想知道阿琇姐姐走之前跟我说了什么?”   施佛槿没给他个正眼,赶紧双手合十,口中诵道:“夫色之性也,不自有色。色不自有,虽色而空……(注1)”   “别念别念!”姬洛忙打断他,走到施佛槿打坐的地方,稍稍整理衣摆,就地跪坐下来,正色道:“大师,我觉得你应该去找她。”   话说得这般直白,反倒令施佛槿一愕。   但姬洛没给他犹豫的时间,而是忙将方才慕容琇拍手道珍重时偷偷递来的玉佩扬手展示,并挑眉说道:“你若真心有慈悲,怎么忍心看她深陷囹圄?她舍不得你,你可能舍得她?”   ——“若你想要把八风令,我帮你呀。”   施佛槿心中一动,瞧着玉佩上的花纹,想起那晚篝火前慕容琇说的话,脑中弦崩思路开,便纵使他有泰山崩面不改色之能,如今也是眸光闪烁,阵脚大乱。   不该,慕容琇不该如此轻易被诱走!   大和尚想来想去,将沁凉的玉佩攥在手心霍然站起,促声同姬洛道:“她一定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们!”说完,便捡起马缰牵马欲走。   从认识至今,施佛槿都是一副老好人的和善模样,如今见他失态,姬洛心中又喜又忧,不由想:若是叫小郡主瞧见这份关切,不知该多高兴。   ————   而另一边,段艾交代下军中事务,便跟慕容琇打马北上,他本就是以巡视为借口来寻人,如今人留住了,自然恨不得飞回邺城去成亲。   一路上,一人心中欢喜,一人心上拔凉,两人心思各异,但又偏偏都闷口不说,亦不作表露。   快马奔出去十几里,路过驿站段艾见大雪没马蹄,便开口邀慕容琇歇一程,然而唤了两三声,慕容琇皆无应答。   “阿琇,在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   慕容琇将外衣拢了拢,难得露出几分欣然的表情,轻声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了小时候的事情……”   “小时候?”段艾纳罕。   ……   慕容琇打小养在王妃膝下,但王府内上至王爷王妃,下至仆从奴役,都未对她身世讳莫如深,因此她三岁启智时,便知晓了王妃并非生母。   一日,也是这般天寒,她抱着手炉偷偷溜进书房,一把抱住慕容恪的小腿蹭了蹭,娇声喊:“爹爹,阿娘是什么样子的呀?他们都不愿意告诉我。”   “琇儿的阿娘……很美。”慕容恪搁下手中的笔,将慕容琇抱在怀中,踱步到了窗边,遥望庭院落雪纷纷,似可见伊人倾城,迎风而舞。   那满身杀伐气的七尺男儿也多了几分柔情,眼中沉淀着思恋,忍不住会心一笑:“……虽时有几分刁蛮任性,但心地纯良……”他说着说着,脸上多了几分悲戚,可比伉凛冬腊月的寒凉,“……我知你心有侠气心怀天下,但自古忠义毕竟难以两全。”   慕容琇彼时年幼,根本不懂他话中的深意,只拽着太原王的袖子念叨:“爹爹,我还可以再见见阿娘吗?”   慕容恪摸了摸女儿的头,安慰道:“阿娘去了很远的地方,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可是三岁的慕容琇并不懂,她只会哭闹,任性撒娇:“阿娘不要我了,是不是阿娘不喜欢琇儿!”   “不是的,阿娘怎么会不喜欢琇儿呢。”慕容恪好脾气地蹲下身捏了捏她的小脸,轻声道:“她给琇儿准备了嫁妆,等你出嫁那天,也许就能看见她了。”   ……   很久以来,慕容琇都默认记忆中慕容恪的话是哄孩子的委婉之语,是睹物思人的安慰,所以府中上下都和她一样犯了错,将‘去了很远的地方’的燕素仪当作死亡的避讳。   直到那日在山崖读到那两句诗后,慕容琇突然恍悟:父王说这话时眼带温柔,而并非悲痛,他知道阿娘不是死了,因为在他心里,一定认为阿娘还会回来。   不论父王话中有没有别的意思,慕容琇都觉得她都必须要“嫁”一次人,而且要越浩大越好!   慕容琇心中暗有权衡,握着杯子正对着皑皑白雪出神,突然有一人执起她的手,一只哨子伸过来在她眼前模拟鸟雀的叫声,吓得她手中的杯子差点砸了脚。   “段艾,你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吓吓你……”段艾将那哨子贴身收好,语气不甚在意,可心中却不禁叹道:阿琇,你方才说小时候,你可知小时候但凡你有一点儿不开心,只要用这哨子一逗,便会立刻开怀大笑。   注1:引用自《观妙章》   作者有话要说:  划重点:修修改改决定文中人物不能开上帝视角,既然姬洛可以从已有线索里推出大多数人的都会想到的那种可能,那么慕容琇也有可能往其他方向推,其实也算一种逻辑的完善吧,当然,结果肯定只有一个。   这章内容比较多,怕混淆多说一句(理清楚的小可爱请忽略本段):文中慕容琇三岁时的片段大致解释了王府里她娘死了的流言是怎么来的,其实就是慕容恪无心的安慰(你娘去了很远的地方这种话)传出去,大家都误以为是安慰小孩子的,然后就引申了,其实慕容恪根本没有否认嘛……   皮一下玩一波文字游戏,一把辛酸泪尽在内容提要,别打别打,再次顶锅跑   PS:这两章可能比较纠结,但是真的真的铺垫够了,马上就要拨开云雾见月明啦~   么么哒小可爱们~谢谢亲们的支持~谢谢小可爱们的营养液 第23章   自从回了邺城,慕容琇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不出。太原王府上下知她脾性,王妃世子亦再三交代此中关节,因此,只要不出大事儿,倒也无人敢去扰她,随了她的性子去。   得了个清静便宜,慕容琇白日里装得安分守己,将府内藏书搬到自个儿院中,看似阅读静心,实则以此掩人耳目,暗中琢磨那几卷从惠仁先生小屋中抢出的书信。   关键的内容不是被姬洛抹去,就是已经被大火烧灼,残破的书信只留下些家长里短的说法,根本不足以看出什么端倪。   这日,慕容琇正想得入神,一颗石子儿打来,将屋外一枝寒梅打折。花枝一抖,恰好落在书卷上,便连她那一头乌丝上,也一并沾了几片殷红的花瓣。   慕容琇抬头一瞥,细雪铺就的白墙上趴着个少年同她微笑,那机灵的模样,正是游说施佛槿北上的姬洛。瞧他未发声的口型,分明在说:“阿琇姐姐,我来讨杯喜酒。”   “哪儿来的爬墙小贼,这喜酒也是你说讨就讨的?”慕容琇娇笑起身,快步走出将花枝一弹,姬洛不偏不躲,被砸了个花满头。   “不敢不敢。”姬洛从墙头跃下,端端正正作了个揖。   慕容琇往左右看了看,见没人留意,一把抓住姬洛的手腕将他带入屋内。阖上房门时,她又刻意朝人来处多看了一眼,没瞅见那道青莲般的影子,未免有几分失落。   等落座后,慕容琇忍笑看姬洛一路颠沛之下穿衣已是不伦不类,不由皱眉道:“新年将至,改明儿我让侍女备几套新衣,不穿个人模人样,仔细被当作叫花子打出去,别说酒了,连滴水也是没有的!”   “那便谢过阿琇姐姐。”姬洛起身施礼,可眼中全是戏谑,他明面里唬人作个沉稳端正样子,实际上肚子里如墨般黑。只听他揶揄道:“不过穷小子身量小,若姐姐制衣裁剪不甚缝大了一号,也不必急,自有人能穿。”   慕容琇瞪了他一眼,想问没问出口,姬洛这慧眼玲珑心,当即把话补完:“近日邺城佛寺有大师讲经,不知阿琇姐姐可有兴趣一观?”   “就你鬼机灵!”哪知慕容琇抄起竹简当头数落,想了想又一口回绝:“婚期将近,我看不必了。”   姬洛绕过书架,在窗户正对的桌案前坐下,默默将案上纸笔一扫,嘴上却接了句不相干的问题:“阿琇姐姐,其实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喜欢段将军,至少旁人看来,他对你确实是极好的。”   “这便是人情难还。”饶是慕容琇这般活泼似男儿的女子,亦不免有闺阁中的愁眉无奈之叹,“我与段艾自六岁相识,他的脾性人品我了若指掌,正因为太过熟悉,反而胜似亲人。若要喜欢,早几年便该春心相付,现如今,这感情是再不会无端生出来的。”   姬洛似懂非懂,正欲把话头转回施佛槿,门外忽然有侍女快步行来禀报,说段将军已然入府,刚行过花厅往这边来。   姬洛抬腿要走,慕容琇却将他拦下,两人一合计,找了一处地方藏着。   段艾当真是将慕容琇捧在手心,见她回邺城后闭门不出,知道她多有不甘,但又怕她心中郁结,便时不时送来些新奇的玩意儿,待军中无事之时,也铁定登门亲临。   “阿琇,我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你且猜猜是什么?”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只瞧这廊庑外走来青年将军,虽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但白袍银甲加身,自生一股方正之气。   不过慕容琇这边却惫懒得并不太想搭理人,只习惯性随口道:“向来你口中的好消息同我心中的好消息是不怎么搭对的。”   段艾被她一驳,倒也不生气,而是从怀中抱出一只雪兔,往前一递:“前几日城外驻军营地里发现的,我看你整日不出屋,不如让这小家伙儿陪你解解闷。”   慕容琇瞥了一眼,没接,直着脖子笑得有几分阴阳怪气:“你就不怕我宰了吃肉?”   躺在房梁上大气不敢出的姬洛将两人的对话分毫不差听到耳朵里,心中费解,不明白为何人可以如此偏心。再转念一想,慕容琇和段艾唱反调自然得跟她的哥哥们没什么区别,倒也没那么奇怪,好像已经成为一种常态。   反观施佛槿,慕容琇明里一口一个大和尚不屑地叫,但心意如何,明眼人是能看得出来。   姬洛在心里不由感叹,人酷爱追寻一些得不到的东西,或者不易得到的东西,而在身边的,易得的,往往又阴差阳错未搁在心上。   “若吃肉的话,你记得分我一条腿,烤得酥脆一点,多洒点盐,我口味要重些。”段艾自然也对慕容琇知根知底,她怎么说,自个儿就怎么接,一时让姬洛看得好笑不已。   果然,慕容琇瘪瘪嘴,不想开口了。   看她泄了心头火,段艾方才正色道:“我瞧着你待在邺城心中憋闷,没了在洛阳时的舒心畅快,许是见到旧景思念亡父,或者被京城的暗涌压得喘不过气。无妨,我已上书陛下,准你洛阳送嫁。”   慕容琇眼一睁,心中撼动,可面上并未表现。   段艾瞥了一眼,继续道:“我会同陛下请命镇守洛阳以西函谷关,你若是想在洛阳久住,我们也能时时见面。”   “你知道我不是因为……”慕容琇张口,可望着段艾那张脸,话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挥手送客,“……也罢,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待段艾走后,姬洛从梁上落地,慕容琇对着窗外发呆,也不理人,单单挥手道:“你也走吧。”   姬洛抬腿往外行,慕容琇突然又反悔了,在墙下拦住他,眼中闪烁。瞧她支吾半天,姬洛垂眸,不禁问:“阿琇姐姐,你真的要嫁吗?”   “真的。”慕容琇答道,姬洛正欲颔首,却又瞧她痴痴地笑了,一如当初洛阳城外初见时那般惹眼,“也是假的。”   “假的?”   慕容琇招他附耳过来:“八风令的下落,我已经有一点眉目了,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找到。”   婚嫁日定在了年初十,晋朝士族采用周礼,纳采、问名、纳吉、请期、亲迎等礼数也一并随了周制。   年后,送嫁队伍从邺城一路到洛阳,车载白雁白羊,布帛黄金和一并礼器,十里红妆,好不热闹。   车队行至洛阳,门外哗然喧嚣,宾客等着日落昏礼。   自幼陪伴小郡主的苏嬷嬷正在房内给慕容琇梳头发,一边梳,一边抹泪:“郡主真是比画中的仙子还美,若是王爷和夫人能瞧见这副模样,不知该有多欢喜。”   慕容琇听着,心中却烦躁不已,她尚未找到那东西,若当真礼成,岂不是要假戏真做嫁给段艾!   越想,她越是心不在焉,随口道:“嬷嬷,我的嫁妆搁哪儿了?”   “都在别府后院库房收着呢,段将军亲自调兵看管,下人打点的事儿,郡主就莫操心了。”苏嬷嬷哪里知她心思,看慕容琇如坐针毡的样子,只当她即将嫁为新妇,心中激动不安,忙喊着,“郡主可别乱动了,这发髻歪了怎生是好,到时候赶不上良辰,可是老奴的罪过!”   慕容琇无可奈何,只得坐正,任她梳头,但心中却百般思量:当日自己说要行晋礼,却没想到繁文缛节如此之多,加上临时改制换到洛阳而促成时间紧迫,嫁妆是王妃一手置办,一路上她被各种事情相扰,竟然没有时机下手翻找。   想到这里,慕容琇再也坐不住了,忙按住嬷嬷的手,找了个取物的借口将她支走,走到窗前学了几声鸟叫,姬洛从矮灌木后翻出,问道:“阿琇姐姐,你得手了吗?还有半个时辰就要行礼了!”   “没!”慕容琇来回踱步,一头的朱钗步摇撞得丁零当啷响,“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从早晨开始便惴惴不安,若是我想错了,这八风令不在嫁妆中,又怎生是好?”   “不若我替你去找找?”   姬洛说完,正欲走,慕容琇从背后瞧着他少年身形未长开,同自己相较差别不大,忽然心生一计,道:“你过来,我跟你说在什么地方。”   一炷香后,府内库房前兵丁被点昏,有一人潜入其中翻箱倒柜,然而将所有首饰珠宝,家具器物一并翻查过后,仍未见着八风令。   正当他在房内焦急思虑时,门外喜乐声起,良辰吉时已到。探屋寻物的人发狠一跺脚,封了箱子关门溜了出去。   苏嬷嬷赶回房中,把几颗蜜糖放在盘里,怕慕容琇又任性发脾气,便好声好气哄道:“郡主,这些都是你最爱吃的,吃点蜜糖,也是甜甜蜜蜜。”   新娘背对她而坐,似乎仍不高兴,摆了摆手把盘子推了,硬是耍脾气一颗不吃。   苏嬷嬷正尴尬无法时,外面有小厮来催,她瞧着慕容琇低着头,已经自个儿将细密的面帘戴好,也不再多说什么,把团扇往她手中一塞,慌忙推着她往正厅去。   慕容琇持扇遮面,走出同段艾并立而行,后者脸上笑容不止,忙伸手接人,然而慕容琇悄悄避开,喜服下指尖擦着他的手而过,有几分发冷。   段艾先是一愣,心中虽有失望,但并未当场发作,立时转头冲堂上相贺的众宾颔首,化解心中意气,由着欢天的喜悦声盖过。   “新人沃盥!”司仪唱道。   两人同时濯手,段艾不由低头,却见慕容琇双手沾水即从盆中拿起,拿玄端的大袖一压,藏在了喜服中。   他正有疑,司仪已催促对席,共饮合卺。   “阿琇。”段艾将自己的匏瓜和慕容琇的置换,压低声音唤了一声,对面的人不知为何,持杯的手一晃蓦然洒了些许出来。   慕容琇惊慌之下用袖口去擦,段艾的目光不由也被吸引过去,心中忽觉有异,正欲开口,堂下庭中有一人缓步走出。   来人高声道:“且慢!”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要踢馆子了!!搞事即将开始,进入本卷小高|潮。   下回书,哦不,下一章接着说……   看文愉快小可爱们~ 第24章   打断新人行礼之人,正是那日姬洛出洛阳时在城外遇到的访燕使臣梁琛。   本来这场喜事就流言迭起, 满座的达官贵族瞧有人还跳出来喝断, 都当是出好戏, 挤眉弄眼颇有几分戏谑。   当中不迭有想搅混水之辈,在段艾的扫视下,都按捺了下来。这位青年将军出入疆场,早已无一般小子的莽撞,况且他知这梁琛访秦, 刚为燕国立了一功,绝不是不顾场合捣乱的人,便拱手道:“梁大人何故误这吉时?”   “梁某绝非有意,实在是迫不得已, 要将一物于礼成之前交到郡主手中。”   梁琛如实说道, 但段艾却实在不解, 眉头一挑眼光稍冷,冷笑道:“就算是恭贺之礼, 大人也不必急在一时吧!”   能再三坚持让秦天王以一国使臣之礼相待, 拜见时而面不改色的梁琛绝不是个胡瓜脑袋,他知于理不合必然要惹得段艾不快,当下也不再同他对答, 转头对慕容琇道:“郡主,我同王爷和夫人乃是旧交,前些日子出使秦国,不想得到一点夫人的旧物和书信, 嘱托我定要在郡主婚礼前相赠。”   慕容琇闻言脚步软了软,几乎一个趔趄——   梁琛自秦国归来,而出敦煌又必经秦国,她回邺城时就想过阿娘原本身在关外,如今陷于邺城,眼下有梁琛的话佐证,岂不是恰好应了她心头的想法。   只是慕容琇还有一事未明,如果当真是她的阿娘紧急托付,难道说她已经遭遇不测?   想到这里,慕容琇心中一咯噔凉了半截,忙提着裙摆向前跑了两步,伸手去接那盒子。   然而,她的手刚碰到锦盒边沿,几道破空声急啼,黑影从院落上方暴起,往她后背追来。离得最近的苏嬷嬷“哇”得叫出声,骇得肝胆俱裂,两股战战:“郡主,小心呐!”   慕容琇毕竟是练武之人,未闻声已反应过来,拿玄端的大袖一卷,将那方锦盒握住,斜退了两步,落地站稳。   俶尔,一道黑影自院外步来,四面惊起的士兵根本捉不住他的身影,只能眼睁睁看着此人眨眼奔至慕容琇身前。   “来者何人?”   段艾抢身上前护妻,却因刚才慕容琇躲避冷箭拉开的距离而慢了一步。   慕容琇抬眼,看着来人左右手指卷曲如拈花,姿势奇诡,心知武功绝不浅薄,当下要避这急来一招,可偏偏这婚服华贵逶迤于地,实在令其行动不便,她刚退一步,便踩着裙裾一个仰倒,正欲横空打挺,一人忽然撞来。   撞来的人是梁琛,黑衣人双手翻动出招如电,慕容琇一爪带回了半寸,还是未能幸免于黑衣人指下。梁琛是个文臣,压根儿不会武功,当即一口血咯了出来。慕容琇见此,心中不忍见死不救,旋即再度转身回护,把手搭在那位梁大人身上就地一滚。   然而这一番动作迅疾,锦盒不免从袖中脱出,慕容琇再想去抓已来不及,黑衣人游刃有余地撤招,三两步残影一变,已经将锦盒踢入手中,退至院内。   “两指定乾坤!是‘泉将’霍定纯!”院中有人认出来人武功路数,当即惊呼!   盒子沾手,霍定纯还未来得及得意,场中格局再变,只见背后金光大盛普照世间,狮子怒吼震慑大千众生。   赶来的施佛槿沉着臂力一撞,敲打霍定纯小臂上的孔最穴。两人当即缠斗起来,那盒子也从泉将掌中再度飞起。   段艾喘了口气,趁势将慕容琇扶起,他心中装着武斗局势,见她没大碍,转身也加入了战局,高声喊道:“桓温北伐,大秦出兵相助,乃是我燕国的贵人,如今两国结好,霍先生若是来讨一杯喜酒,还请上座,若是蓄意捣乱,不仅坏两国关系,段某也绝不客气!”   霍定纯飞掠至假山石上俯视众人,听完段艾的话不禁放肆大笑:“可笑段将军少年英才,却是个一叶障目之人,难道还看不清这局势吗?”   刚才的打斗惊险万分,满座宾客中那些没眼力劲儿的,这时才瞧清那霍定纯的样貌。   霍定纯身披一件黑狐披风,脚踏一双云纹皂靴,整个人肌肤反倒是白如玉石飞雪。他面上五官端正有佳,若年轻个十来岁,必然也是冠盖京华的佳公子。只可惜眼下形容消瘦,除了那一双手指骨分明恰到好处外,便是骨架子般轻盈得一阵风也能吹走。   局势?   段艾毕竟不是武林中人,心系山河,当下为霍定纯的话所困,掣肘众多,一时分神。施佛槿绕走他身前,低声点拨:“借身轻之势,此人出手犹如鬼魅,以两绝闻名于世,一手‘横川指’修力量之道,据说有山川横倒之力;一手‘惊变破合指’参阴力多变,伤人经脉肺腑,实乃阴毒,段将军小心!”   “和尚倒是博闻强识,可光有眼力,在江湖上是站不住脚的!”霍定纯恃才傲物,很有几分不羁,他两手翻转竟然各成一路,互不相扰。他知施佛槿有金刚之力便以阴力变化相抗,而段艾内力不及,则直接用力量压制。   火光电石间,三人从西斗到东,施、段二人竟被他遏制,不得脱身。   府内军医提着药箱子急得连滚带爬而来,新娘子顺手扔了画扇,扶双目紧闭,两颊乌青的梁琛找了一处廊柱靠下,旋即急望四周,头上宝钗面帘,身上环佩珠玉相互撞得叮当响。   这响声撞入半昏半醒的梁琛心中,面上已有几分疲态沧桑的男人一把抓住慕容琇的手,喃喃道:“郡主,你没事便好。”   慕容琇垂首,发现梁琛并未睁眼,不过是了了呓语。她看着眼前珠玉细密,这面帘遮着面容也遮着人的视线,让她几乎看不清……看不清这人面人心。   梁琛本可以置身事外的,何苦入局来?   伤的毕竟是朝中重臣,军医号脉后往人嘴里塞了一粒药丸,不敢耽搁,匆匆招了几个人将梁琛抬走。   “你留于阶上之物我全交托而去,也算全你所托,只是……只是你若未死为何不愿相见?”梁琛握着慕容琇的手被抹下,差点儿在架子上惊坐起,还是几个随从将他按下躺好,才没再折腾。   慕容琇耳力好,一字不落听得他的呢喃,脑中嗡的一声炸开:什么!没死?这燕素仪既然没有遭遇不测又为何要搞得这般如临终托付?是被挟□□乏术,还是……   不!不对!都不是!   “是故布疑阵!”   新娘子脱口而出,心口气息一滞,忙冲上前去拉住正退下变招的施佛槿,施佛槿回头看面帘下那张秀口动了动,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你说不出来话来?”施佛槿回身扶住一身嫁衣的慕容琇。   此刻慕容琇丢了遮面的团扇与施佛槿近处四目相对,虽然眼前面帘晃动影影绰绰,但凭连日的相处施佛槿也能大致复原轮廓,当即脸上神色几变:“你…怎么是……”   然而和尚没来得及追问,战局已生大乱。   原是一旁的段艾瞧两人举止亲昵心生不满,腹中怒火中烧,当下好似被扇了一个嘴巴,只能把气撒到这捣乱的霍定纯头上。   那霍定纯是何人,勾陈六星将成名早,走的是一脉传承的惯例,又个个随同苻坚南征北战,多见的是铁血杀伐,根本不能简简单单等同江湖草莽,至少武林朝堂两方都算个人物。   他一看这少年将军突然攻势激进,乱打一气,自然不忘抓住空门也一阵痛打。   段艾不敌撞在院中老树上,伤了胸肋,当下面红耳赤,气血上涌,也顾不得两国关系和什么劳什子江湖规矩,一招手府中亲兵涌出将人团团围住,大有以多战少的势头。   霍定纯好驳人脸面,旋即拿魅影步出入围阵,也不伤人,只夺那些卒子的兵器,嚣张跋扈道:“好说好说,霍某素来同人比横从未输过,段将军若是要拿虎符调军,也请随意,待我估量一番,取些个首级,权当来此一游!”   他料定了段艾虽为将军,却无法拥兵自重,这虎符不是说拿就拿,因而围过来的一府的府兵卫士再多也多不过百数,加上这府中喜事闲人拥挤,他武功绝世,有一技傍身则能全身而退,自是有恃无恐。   秦国的蛮子历来有割首论军功的习惯,段艾身为将帅,莫不将麾下人人视为好儿郎,如今听得这般狂妄口气,说道拿人性命如点菜切瓜,由是年轻,血气一涌,差点儿怒得个七窍流血。   今儿本是他大喜之日,先是被人搅黄,接着瞧那两位明里暗里‘郎情妾意’,引得怒火中烧,而后又被人当众如此折辱,换作是旁地任何人,也不可能就此作个孬种,由此,段艾脑中一热,愤而对敌,恰恰钻了霍定纯的套。   霍定纯嘴角一挑,将收缴来的兵器纷纷掷出,人亦在刹那向前一跃。待段艾持枪扫荡时,黑影已至少年将军的身侧,一指力有万钧,打在段艾肘部麻穴,那兵器瞬间脱手,而霍定纯负在身后的另一手,则瞬息间点向段艾的肩井穴。   不过,这一手却没落下,施佛槿小臂一沉,肌肉绷起,硬生生扛住霍定纯的两指,借流转之势,顺时绕了两圈化力。旁人乍一看不过以招拆招,但霍定纯却捧着盒子小退半步,眼中颇有深意。   段艾看大和尚来救,脸上面子挂不住,非但不领情,更是反手将他推开,捡起长|枪直指霍定纯:“这霍定纯不辞千里而来,那盒子必有古怪,呵呵,大师还是想想如何夺下吧,段某就不劳大师操心了!”   霍定纯掂着盒子,捞起披风角,假意拭了拭脸上泪,眸中漫上了些许浑浊,露出一副凄凄切切的怅然模样。段艾拿银枪头直指,他也不躲不闪,左跨一步,右走一步,‘哎哟哟’一声呼,心生慷慨意,振臂且高叹:“可怜儿哟可怜儿!太原王薨逝,吴王奔走,燕国将才竟没落至此乎!”   此言一出,段艾如遭雷击,真刀真枪尚还能拼一腔血气与之鏖战,但这三言两句却打人打脸,字字诛心,扎得他泄气进退两难。   将才多生傲骨,无人愿见一国式微。   “阿弥陀佛!”施佛槿踱步至段艾身前,安抚道:“段将军掌兵马,□□定国,护黎民百姓,岂可是私斗能埋没的!将军当战沙场,门庭恶语,绝非大丈夫所为!”   “戚!霍某一生历经风霜,和尚三言两语于我不痛不痒!哼,可惜了你既修得‘九心轮’功法,却又藏拙不使,实在是暴殄天物!”霍定纯乜斜一眼,笑了笑,竟狂妄到将那锦盒在肘上一抬,欲要当众开盒。   众人只当他桀骜不驯,唯有施佛槿闻言沉吟,觉得此人夺物不走实在反常。   和尚□□及此,死死盯着前方,见那霍定纯两指点开金锁,正要抬盖,手中的动作却一慢,眸中明光沉了下去,突然朝着惊慌哆嗦的人群中一点,只见虚空一道气剑飞来,将他动作打了回来。   霍定纯不慌不忙道:“耐心方成始终,不过,我是个粗人,还是更偏爱速战速决。哈哈,老哥哥,我们又见面了!”   今日大喜,府门尽开,只听人后几声低咳,有人混在观战的人群里扶着墙,揣着袖子一脸病容,万万无人会想到这痨病缠身的弱书生,竟然能正面接下泉将一招。   庭中的新娘子霍然抬头——   那穷书生正是乌脚镇的教书先生阮秋风。   作者有话要说:  PS:大概还有一章左右就开始解密啦…嗯,也不叫解密,就是揭一点伏笔,顺一下埋的线,然后要走后面的剧情了,不能老在这一团打转…   吐个槽:周制的婚礼穿的是玄端,又厚又重真喵喵的不好打架,难怪干架的普遍都是些光背大汉,想想还真能拳拳到肉orz   默默地抱一抱诸位还在耐心追文的小可爱,谢谢你们~比心 第25章   “大师,这玩意儿可不是个好东西, 不知阮某人是否可助力一把?”那阮秋风也是个笑里藏刀人, 他进门不理会霍定纯, 反而朝施佛槿先开口,明明心知肚明这锦盒内十之八九是八风令,却非要一语双关,骂那泉将不是东西。   “先生可是曾经江左‘四公子’之一的‘气剑无双’?”施佛槿看阮秋风垂首兜袖,食指与中指却并着未分, 遂双手合十问道。   “嘿,我不过是个穷教书先生,和尚才是后生可畏!”阮秋风摇头晃脑装起斯文,悠悠赞道。   两人你推我就故意把霍定纯晾在一旁, 不过那霍定纯偏不吃这套, 将披风一挥把盒子裹住, 抢声道:“读书人就是屁话太多,你们且再吹捧吹捧, 我先行一步, 莫送!”   阮秋风猛咳嗽了几嗓子,胸中翻涌,似乎被他气出血来, 就着掩嘴的大袖大臂一舞,将手从宽袍里抖出来,以气凝剑意,朝霍定纯身前期门、章门、气海俞三个大穴劈刺去, 人在刹那亦离了原处。   中医常言,肝肾主阴,肝肾坏则阴虚,霍定纯一手‘惊变破合指’修阴力,因此走的是五脏中此二者,而阮秋风打的三个大穴,皆能挫伤肝肾。出手点子如此足,不愧是多年之敌,知己知彼。   高手相争,场面极为精彩,霍定纯也懂他气剑机要,堪堪避开,两人一时如双影,在宴席间东来西去,看得众人屏息不语。   施佛槿本欲退守,却听那阮秋风沉声道:“我功力在他之下,唯有招式压制他一二,小师父且守他后路,莫让他跑了!”   霍定纯闪躲间咋舌,不大赞同:“老哥哥,你我乃宿敌,相争不下百来回,让个小和尚插手算什么道理!”   不过话是这么说,施佛槿却是个很讲究的人,他与段艾是晚辈,双双联手尚能说得过去,而这阮秋风再邀他入战,就有些不那么地道,况且他还顽固地守着那不武斗的约,也只是仅仅占着后方场地,不让霍定纯有机会夺路而逃。   得了空隙,段艾一面召集亲兵合围,一面往慕容琇所在地靠,等人近时,看她整个人捂着脸微微颤抖,状态十分不好,以为她因梁琛之事受了惊,当即心中软了一半想要安慰她。   然而,他右臂还未在人肩上落下,身前的慕容琇却突然足尖一点掠至前方,左手抬臂一挡,右手又合力一推,这两招暗含奇门之道,将好把阮秋风和霍定纯隔开。   段艾没看出章法,只当慕容琇急于报仇反添乱,恨得跺脚,又惊又担忧:“阿琇,你快回来!”   然而,新娘子压根儿无视了他的话。   施佛槿自然也看清了那抹红影,他知晓来者是谁,也不知该哭该笑,只能离开原位,为他压阵,助他与两大高手化招。   “可安好?”施佛槿侧身问道。   他话中有深意,问眼前人,却也并非问眼前人。   慕容琇与和尚擦肩而过,在他掌中匆匆写下一个“安”字,随后踩着阴阳方位,用那星移之术让两人不得接招。   施佛槿又问:“你怎么在此?”   慕容琇眉头一拧,又在他掌中写下一个“变”字。施佛槿稍稍想了想,立刻领会了其中深意——   这秋风先生若是与霍定纯是宿敌,自然不大可能和送盒子的人一伙,那么眼下局势,极有可能还有“黄雀在后”,等的就是两位高手斗个两败俱伤!   “那个人一定在场中控场!会是谁呢?到底是谁呢!”慕容琇环顾四周,面帘后擦着脂粉的脸上不断滚下冷汗。就在这时,她忽然瞧定场中一人。   慕容琇目光在外,顾不得身前,失神片刻只听耳边风声霍霍,施佛槿回护不及,高声出言提醒:“后方!”   然而迟了一步。   “新娘子安心成婚不好,何必趟这趟浑水?我送姑娘回去,也沾沾这喜气!”阮秋风气剑斩来将慕容琇拦下,慕容琇本想用内力将剑意推开,然而出掌时,奇经八脉被这气剑一搅和,竟一分都没有使出来。   收招不及,慕容琇艺高胆大,干脆直接引着阮秋风往前去,借他气剑往那群红男绿女中一指,剑锋所向,正是刚才梁琛赠物,自己接盒时,率先示警的苏嬷嬷!   她秀口一张,分明在说:“是她!”   “阿琇小心!”   阮秋风剑势一转,那边施佛槿也分了心,霍定纯趁机出手要将这宿敌撂翻,奈何段艾在一边见眼前此景,骇得肝胆俱裂,急忙赶来要将慕容琇推开。   他这一推本欲救人,但也恰恰打破平衡——新娘子被推劲一挟避开了阮秋风,可是霍定纯那两指追来却正好点在她额心的面帘上,只见珠玉纷飞,满座哗然。   段艾扶着银|枪,指着身前,脸色惨白道:“姬……姬洛?”   那霍定纯看向姬洛亦是惊疑,不过和段艾不同,不是碍于身份,而是称奇武功:“我刚看你体内似有澎湃内力涌动,可你方才出掌又分明只有个花架子,莫非你这内力并不能随时用出?”   听他冷笑,姬洛浑身发麻,他虽平安,但在力量的压迫下仍未缓过那口气,不禁惊叹:霍定纯功力醇厚,六星将必然不遑多让,江湖藏龙卧虎,自己眼界尚浅,若今日侥幸逃脱,往后行走且不可盲目称大!   霍定纯虽然道出了玄机,可却没好心到要帮眼前的小小少年打通经脉,反倒是左手变指,凌厉一攻。姬洛退避不及,被他点中肋下穴位,当即阴力钻身,疼痛难忍。   瞧他居然想硬抗,霍定纯乘胜追击要给这小子一个痛快,就在这时,方才姬洛所指的苏嬷嬷在瞧清面帘下姬洛那张脸后,突然暴起,右手顺势在姬洛肩上一按,左手一枚飞针弹出,霍定纯放在怀中的锦盒忽地炸开,来了个金石四碎。   苏嬷嬷本来肥胖的身体变得灵活轻盈,她旋身一震,两手交互,一边钳制姬洛,一边弹出飞针。而内力涌动下,只见布帛碎开,露出其中女子纤腰白裙。   苏嬷嬷扬声冲阮秋风喊道:“老身等的就是你,你背后的人究竟是谁?若是故交,何不现身叙旧?若非故交,纠纠缠缠二十载,也算是冤家路窄!告诉他,八风令现在已经被我毁了,我便是要让他尝尝亲眼看着又得不到的滋味!”   “咳咳,‘洛河飞针’?你说的话,在下一句也不懂,不过八风令有没有毁,只有你自己清楚!”阮秋风瞥了一眼身侧,霍定纯一副作壁上观的模样,想到刚才同这家伙相斗已经耗费了不少力气,如今要单抗‘洛河飞针’绝无可能,因而毫无犹豫从墙头跃出。   ‘洛河飞针’见他逃了,干脆要追,奈何手下还拿着个人,不由皱眉,顺手将姬洛也一并拉出了府,眨眼庭中只剩下霍定纯同段艾、施佛槿大眼瞪小眼。   霍定纯见不讨好,一脸无趣,趁众人分心以武力扫开一道缺口,也跟着冷笑离开。   “仙子……”梁琛抚着胸口蹒跚追来,却只瞧见那抹消失的惊鸿身段。   先前梁琛受伤被抬去了偏院,库房盗宝的真慕容琇恰巧撞见他拼死相互那一幕,亦跟着追到了偏院,想从他口中寻来线索。可还未等开口,梁琛睁眼醒来,夺门而出,慕容琇当即也跟了过去,此刻撞见他痴望别府重檐,竟一时语塞——   姬洛曾跟她提过洛阳外路遇梁琛的事情,那么梁琛口中的仙子,想来便只有自己的母亲燕素仪一人。   能斡旋王府而不露馅,单这一点就能否决自己的那一种推测,没有什么被要挟,也没有什么相识一说,她们原本离得这么近,可却见面不识也不相认。慕容琇不能理解,她是有什么天大的理由,才能这样狠心。   “梁世叔……”慕容琇站在廊柱后低声一唤,眼前的人思虑入神,脸上透着担忧,压根没听见她的声音。   梁琛随后渐渐露出释怀的笑容。人总是向往美好,却并非一定要将所有美好收入囊中,二十年后他能见美好于乱世存留,也足够心满意足。   取药归来的军医寻了出来,看廊下的人冷汗直冒,硬撑伤病,当即吓得满头冷汗,赶紧叫来几人将其抬回屋中。慕容琇错身避开,上前在台阶上一点,随着燕素仪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饶是燕素仪抓着姬洛,可她毕竟内功要长上二十年,再加上轻功尤为卓绝,慕容琇追出城外十里便追丢了。   正当她急得摔鞭赌气时,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她的右肩。   慕容琇此刻还作男装黑衣打扮,立刻左手反手抓,右手长鞭一挥,借力一撑一个大踢腿转过身来,待看清身前人,又惊又喜:“大和尚,怎么是你!”   施佛槿松开她的鞭子,正色道:“郡主无碍便好。”   “你也会担心我吗?”慕容琇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笑得合不拢嘴,可念及刚才发生的一幕幕,又转了愁容,忍不住上前握住和尚的手臂,语音急促,“苏嬷嬷,苏嬷嬷就是我娘……我娘就是‘洛河飞针’!大和尚,我……我把人追丢了!”   “郡主不要自责,依小僧看,且不论武功差距,今日婚事本就是一场局,追丢是自然的。”施佛槿开导她。   “你是说……是我娘设局?”慕容琇尖叫一声,越说越激动,越问越伤心,“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为什么要扮作苏嬷嬷的样子?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真正的苏嬷嬷呢?她怎么狠心那么多年不见我?又怎么忍心把我们都当作棋子?”   面对她声嘶力竭的控诉,施佛槿转过脸不忍心看,他亦想不通,亲情天伦乃是人之常情,这世上究竟有什么事可以盖过儿女的重要?   大和尚想着,不动声色拂开慕容琇的手,往右手边走了半步,面色凝重起来:“不管如何,八风令已经毁了,除非她来见你,否则天涯杳杳,实在难以寻觅踪迹。”   “不!八风令没有毁!”   慕容琇抖着手将眼泪一抹,平复啜泣后自言自语道:“大和尚,你说她设这个局,那么她图什么呢?杀霍定纯?不像。引出阮秋风?好像有点关系,但她又为什么要带走小洛儿?不对,小洛儿是扮作我,难道方才是匆忙中抓错人?也不对,面帘珠花已碎,我娘还不眼瞎。太多的事情解释不通,不过……阿娘能狠心抛夫弃女,多年避而不见,她若不是生来凉薄,铁石心肠,那么她一定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愚钝得很,能想到的重要的事情,不就是八风令吗?”慕容琇伸手握拳,敲了两下自己的脑袋瓜。   施佛槿拨动佛珠的手指突然一顿,猛然抬头,眸光撞入那个明丽张扬的女子的眼波中——   他又如何想不到慕容琇口中道出的这些,不过只是不说,还能给彼此保留一份简单。他本就是为八风令而来,揣着上一辈的夙愿,要么遵从师父遗命执令而去,要么不执,全力救这苍生,怎么算总归都是误入风月局,可偏偏世上最难拒绝的就是这一片真心!   “大和尚?大和尚?”   施佛槿回过神来,慕容琇当他默认了自己的话,在喜欢的人面前多了几分表现,不禁多言:“我知道了,我知道真正的八风令在哪里了!你可敢再同我赌一把?”   慕容琇说完,也不顾男女之别,踮起脚尖在施佛槿耳边昵语自己的猜测。   施佛槿的话,蓦然噎在了喉咙里:“我可不敢再赌……”   和尚惶恐,伸手一推,慕容琇的唇擦过他的脸,两人都红了两颊耳根,只是慕容琇要多生两分委屈。   想起今日的婚礼,再想起沈劲的赌约,慕容琇梗着脖子问道:“大和尚,我有一问,若是……若是今日没有这混乱局,你会不会……会不会……”   施佛槿没有说话,但此时无言却胜过有声,慕容琇读出他的默然,如同寒冬腊月被人用冰水浇在心尖。   她自幼受宠,如今一而再再而三碰壁受挫,突然火冒三丈,调头就走:“我已尽言我的猜测,你信我自取便可。我如今逃婚,既无颜面见段艾哥哥,也无颜面再回太原王府,索性自逐,浪迹天涯去!”   慕容琇赌气离开,可是转头想想,又心有不甘,便在林中兜圈子,盼着那和尚良心发现来追她。   可是等了好一会也不见人,如今良夜中宵,四下无人,慕容琇不便浑身发憷,正欲丧气离开,背后忽然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她惊喜回头:“我就知道……啊!怎么会是你!”   慕容琇慌忙抽鞭,然而两招不到,她根本没看清对方出手的招式,却已两眼一黑,砰然倒地。   ————   阮秋风、霍定纯还有那燕素仪大闹而走,时间回到喜堂。   新娘换作了个男人,能干出这种荒唐事的,自然只有娇纵任性的小郡主本人。段艾急着寻人,背过身跟亲兵交代了两句,恰好错过慕容琇翻墙的一幕。   “报!将军,军情急报!”段艾说话间人还未迈过门槛,便被遥遥高呼绊住了脚。他心中咯噔一声,想来霍定纯为人高傲,现如今跑这一趟半点好处没捞到,怎可能轻易败退,其中必然有诈!   “将军,那郡主……”亲兵自幼跟着他,如今见婚礼半途而断,心中觉着十分惋惜,不由出声提醒。   然而亲兵话未半,段艾回头一个冷眼,厉声道:“此事容后再谈!”随后,一边走一边脱下喜服,换上送来的铠甲,伸手一指那个急报的士兵:“说!”   “将军!秦国丞相王猛突发奇兵,破秦燕边境,如今率军正往洛阳来!”   此言一出,在座惊魂未定的王公贵族,纷纷携带入席的随从侍卫争出洛阳,连跪带爬拼死要弃洛阳,连夜北上回王都邺城。   段艾冷眼相瞧,按着腰间佩刀,沉声道:“破境如此之快,看来秦国早就藏有虎狼之心,立刻派人上书朝廷派兵增援,洛阳守军人数吃紧,你们几个随我速速去见安乐王!”   他向前走出两步,沉吟了一刻,道:“对了,安排几个人把梁大人送走,他毕竟是因为郡主才受伤的。嗯……另外,点几个亲兵,务必城里城外把郡主给我找出来!”   然而,段艾刚走到府门外上马点将,府里一个仆从突然追了过来,“将军!梁大人他说他有话要跟将军说!”   “战事紧张,有什么话容后再说!”段艾十分不耐,正勒缰要走,梁琛躺在架子上被几人担了出来,沿路不停喊:“段将军且留步!且留步!”   霍定纯出手夺宝并未有杀心,只是以‘横川指’力挫了梁琛,然而后者毕竟是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纵然军医医术高超,这伤筋动骨也得躺好些日子。眼下他偏不好好养伤,一来一回折腾,看得段艾是头大如斗。   “梁大人可知秦国大军将至洛阳,军情十万火急!”段艾掸了掸甲胄,不悦道。   梁琛摆首,双眼通红:“段将军,走吧,洛阳……哎……洛阳没救了!”   “你说什么!”段艾跳下马,一把抓着他的前襟,吼道。   梁琛人老风骨未减,段艾失态之下,他仍然毫无惧色,顶着青年将军的怒火一字一句,痛心疾首道:“一月前老臣访秦归来,上书上庸王言明秦兵操练,有谋燕之志,可是朝中昏庸无道,全然不理。如今王猛披甲,有备而来,此人智勇卓绝,乃天下奇才,可比伉蜀汉的诸葛武侯,这洛阳绝对守不住!段将军,老臣不是要你作怕死小人,而是有为之士,更应懂得保全!”   洛阳今夜无月,乌云蔽日,段艾松手,眺望山河关口,心中虽有针刺之痛,可脸上却没半分色变。   他环顾四面士兵,松开梁琛的前襟,亲自执火炬向前:“燕国存亡之际,若再无我等血性男儿作鉴,江山只怕危矣!段艾言尽于此,洛阳城在,我必不退一步。”   “将军不走!我亦不走!”   “送梁大人回邺城吧。”   太和五年,正月,王猛传书荆州、洛阳刺史慕容筑,痛陈时弊,慕容筑惶恐,率先开城投降,将洛阳拱手相让。安乐王闻之,与秦军石门交战,俘获秦将杨猛,两军对峙不下(注1)。   及此,秦燕战争爆发。   注1:史料记载源自于《晋书》和《资治通鉴》   作者有话要说:  推剧情推得很欢快哈哈哈,接下来几章要理前面的伏笔线了,毕竟燕素仪已经出场。另外也要转场了,燕国地图攻略得差不多了。   题外话:看史书的时候,王猛写了一封信给慕容筑就劝降了,真的不是金手指吗,服气服气。再往后看,王景略真的是很牛逼了,男神啊……   看文愉快~ 第26章   西望百二秦关,这秦陇大地固守天险, 城池宛若金汤。比之王猛发兵洛阳, 关中大震, 人人自危,这潼关外白雪道上,一片安宁,只有一位精瘦的老车夫挥鞭不停,驾车冒雪赶路。   “秦孝公据崤函之固, 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 囊括四海之意, 并吞八荒之心……(注1)”   车内点了一炉紫檀香, 香中掺了克制阴寒之气的药材,气味不怎么好, 因此窗边的女人将面纱撩开一半, 宁可对着窗外风雪吟诵诗书。   女人的脚边躺着个穿红黑嫁衣的少年,昏昏睡去,正是那日喜宴上被虏来的姬洛。   车角銮铃响过三声半, 少年闷咳一声,猛地坐起身来。恰好此时车夫勒缰停车,打起帘子冲里面喊:“夫人,风雪实在太大了, 需得附近歇一程再走。”   老车夫说的是陇西的方言,姬洛不会说,但在洛阳时听往来商贾讲过,连蒙带猜倒是意会了个七八。他偏头一看,燕素仪摆了摆膝头上的素手,用蹩脚的方言义正言辞地拒绝:“不能停。”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江湖传言里的‘洛河飞针’早不是豆蔻少女,她眼角眉梢多染上了疲态刻纹,发顶鬓角也添雪色,唯余那身量与生俱来的气质仍逼人不得直视。   车夫被燕素仪高岭之姿所摄,怕冲撞贵人,无奈之下只能继续驾车。   姬洛坐在一边,不知时日,不晓行程,再看燕素仪答完话便侧目发呆,并不打算搭理人的模样,不由觉得自己甚为多余。   好在,方才她那随口几句经典姬洛还晓得出自贾谊的《过秦论》,目下也算应景,便接道:“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横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注2)”   这书背得不急不缓,抑扬顿挫,燕素仪果然将目光挪到姬洛的身上,从头到脚来回打量了三遍,方才一眨不眨定眼瞧他,好似恨不得眼珠子粘在他脸上,看得姬洛直发憷。   发慌归发慌,姬洛素来沉得住气,方才心中将千丝万缕一过,当下已是十分确然慕容琇的母亲和‘洛河飞针’乃是同一人,这慕容琇尚且已算任性难缠,想来眼前这位能下连环套的女子,必定也有几分独特性子。   “你也觉得秦灭周祀是必然吗?”燕素仪忽然问。   姬洛如实答:“战国末年,周王室孱弱,而秦国变法中兴,势力实在悬殊。况且就算没有秦国定四海,朝代更迭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啪——”   听完姬洛的话,燕素仪脸上血色渐渐消失,掩着口鼻古怪地笑了起来。她手中把玩的朱钗滑到车板上,听得动静,姬洛瞧出正是慕容琇造假的那一支。   燕素仪笑了一会,又毫无征兆地打住,突然扑上来揪住姬洛前衽,将两道柳叶眉扭曲成团,眼中分明是不解。半晌后,她才把他重重推开:“未曾想,你竟然和他说得分毫不差。”   他,他是谁?   姬洛撞到车壁,疼得龇牙咧嘴,在心中偷偷骂她疯婆子,可脸上却如没事儿人一般。他坐定调息,刚提了口气,却觉得气海丹田沉定,若强行内力流转,四肢筋骨则有阴气逆行,如蜈蚣咬人那般的惨痛。   瞧他疼得冷汗直冒却咬牙不说,燕素仪两根飞针打来,定入姬洛胸前额上百汇、膻中两大穴,通任督二脉,姬洛这才稍稍平息,拱手道了声“多谢”。   “不必了,我有话问你。”燕素仪推开他作揖的手臂,冷笑道,“当日在洛阳别府,你推开阮秋风和霍定纯那几招是从哪里学来的?你体内的内力又是从哪里来的?你小小年纪,就算从娘胎里开始练,也万万练不出!”   突然被问起武功,姬洛心中不免警惕,刚到吕家时他不谙世事,心下时常恨不得随便逮着个人便能道出自己的来历,可现下长了几分见识,当真有人似乎看出点什么,他又有些担忧怀璧其罪。   姬洛拿不准燕素仪打什么注意,但想到她和十二章纹有关系,便先半真半假委婉着开口,唬她一阵:“过去的事不记得了,这招式不过是我凭着残留的印象瞎比划而已。”   当然,燕素仪并不信他鬼话,她用脚一踢,紫檀香炉下的小桌突然开了个暗格,露出一副围棋。燕素仪拂袖扫开盖子,一手抓了一把棋子,先向上抛出右手黑子,黑子被内力凝在半空,又洒出左手白子,白子正向如雨错落,直打姬洛面门。   棋出看似杂乱,但左右手各十四,二十八数变化,正对星野九州,俨然有序。   “你说你姓姬?”   莫非这姓有什么不妥?姬洛心中打鼓,但眼下进退维谷,当即只能表示:“名姓不过称呼,论断且观作为。后生不才,有幸承始祖之姓,借川流为名,当立君子之身。”   燕素仪凤眸一转,将姬洛打回来的白子一转,黑子列阵,厉声道:“狂妄!”   摆明的试探。   然而燕素仪出手如此凶狠,姬洛纵使晓得有诈,也不敢不接,只能敛容默声,出拳脚招式对子。两人翻手如电,在交错的棋子中不断交手。   眼下姬洛内力被封,硬抗不敌,只能以奇巧为胜。他正担心‘天演经极术’的秘密暴露,忽然想起那日在山中参悟的五势图,心中想着,不论是星辰轨迹,还是阴阳八卦,亦或是五势流转,但变化都是相生相通的,便尝试将其化入招式中。   果然,燕素仪被他误导,拆了二三十来招后,突然罢手,棋子失了依凭落满整个车厢,叮铃咚隆吵得人心绪难宁。   眼前美妇伸手拢了拢鬓角,捡起那支朱钗插|入发髻中,眯着眼,道:“原来如此,你去过曲师兄的小屋?算你有机缘。”   姬洛见她小憩,心中不由松了口气,把散落的棋子拢了拢装好,四肢没了气力便瘫软下来。   可这口气还没吐完,燕素仪突然睁眼,朱钗一飞,钉住他身上玄端的一角:“臭小子,活到我这个岁数,见过的魑魅魍魉何其多,这点雕虫小技还想瞒过我?”   火石电光见,姬洛从外衣中滑出,往车外翻去。然而燕素仪出手翻云覆雨,人刚在车夫耳边探了个头,就被拽着后领抓了回去。   这一拽,拉开中衣,后颈连着背上一片雪白的肌肤露出,燕素仪睁大眼,将那几个纹路清清楚楚看入眼里。姬洛心道糟糕,没想到燕素仪忽然大力将他扔在车内,嘴里不停念叨着“不可能,不可能”,便不再理人。   约莫半盏茶后,那女人才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走吗?”燕素仪凝视姬洛的侧脸,突然伸出手,指尖轻轻滑过他的下巴,继续道:“那日你出手,很像一个故人。”   “女人?”姬洛想起山中林翁的话,不禁问。   燕素仪摇头。   这下,姬洛心中再也忍不住嘀咕:这林翁救他,说是因为像一个女人,眼下燕素仪又说他像一个男人,还是位故人,听口气年龄至少与她相似或较长,所以自己这是长得太着急了?还是太娘气了?   不对!   姬洛突然苦笑不得,此言自相矛盾,林翁说的那女人不就是眼前这‘洛河飞针’本人吗?可自己哪里同她像了?   难道……   姬洛不由捏了捏自己的脸,心头萌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脱口而出:“你该不会是我娘吧?”   此话一出,两人互瞪对方,难得冰山逢上春日也有化成了一汪柔泉的时刻,燕素仪“格格”一笑,在窗棂上拍了好几下:“好笑,我什么时候得了个便宜儿子?”   可笑着笑着,燕素仪又红了眼,莹莹有泪光:“痴妄,连我也老去,纵然他有天人之姿,也会有垂朽之时吧。”   “我虽不是你认识的故人,但说不准我与他有关?”看她大悲大喜,姬洛不忍,突然插了一句话。   燕素仪脸色几变,有惊讶、迷惑、亦有悲恸。她略一沉吟后,道:“你且忍一忍!”说完,便将刚才打入大穴的两枚玲珑针取出,右手一托将姬洛小臂抬起,把一点真气从他掌中打入。   “不要从丹田提息,否则你会有生命之危。你试着让这一点真气依功法流转,最多过气海丹田时会有几分跗骨之痛。”燕素仪盘腿坐下与他面面相对,随后将两手两掌同他对接,“我在此替你护法,保你平安。”   那道内劲入体,和霍定纯的阴力伤人不同,反而十分乖顺柔和。姬洛只觉气息一涌,顺着脉络游走四肢百骸。   “内关起,顺游走手三阴阳,足三阴阳,过百会神庭,通达十二经络,汇于丹田气海穴,是为一个周天。”   燕素仪脸上多了几分动容,眼睛透亮,那光芒竟似感动。   气息冲进丹田,姬洛自身的内力并没与它相斥,反而包容合一,唯有撞上霍定纯修的阴力,才疼得少年脸上肌肉抽搐,咬紧牙帮。燕素仪见他极度忍耐,心中多了几分母性的同情,挥手在他关节上一点,将那一丝内力抽了出来。   “前辈?”   姬洛睁眼,看燕素仪临窗逆光相背,长风穿帘入内,只见面纱舞动,美人垂泪,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便呆呆地唤了一声。   “人有十二经络,肝肾脾肺胃胆,膀胱大肠三焦小肠心包心经;天有十二星次,星纪、玄枵、娵訾、降娄、大梁、实沈、鹑首、鹑火、鹑尾、寿星、大火、析木(注3)。上有宿命轨迹,下有四时往复,相应相对。因此,‘天演经极术’分三层,经络锻体可强健,衍生为体术身法;星次流转合四时二十四节气,教人顺应天道,修内力精气;而这最后一层……”   燕素仪转过脸来,大袖一挥拭去脸颊清波,气势突然暴涨:“人都说运命难寻,但其实天上地下,九州星野,每个人生来的轨迹命运早已注定,虽不能一言道尽,但却能有所感知,据说练达这最后一层,便可通天时,知地变,知己知彼,出其不意!”   她竟然道破了天演经极术,而且似是比我更为精通?姬洛面红耳赤,不知该为刚才怀疑燕素仪用心而愧怍,还是为这慷慨赠言而腼腆。   “这功法我也只见一人练过,且他当年亦有瓶颈,” 燕素仪猜出他的小心思,毫不犹豫给了一盆冷水,不过言语间却有几分吞吐,亦不由多看了姬洛两眼,“多希望有一日能见此术大成,如明珠生辉,光耀九州,而不是埋没尘土。我想……这也是他的心愿。”   她越是这么说,姬洛心中越焦急难安,连声问道:“他是谁?你说只有一个人会,那我和这个人一定有关系,亲子?朋友?师徒?亦或是有缘人?前辈,求求你告诉我!”   然而,燕素仪翻脸比翻书快,不由勃然大怒,一把将他推开,恰好此时车轱辘撞到了雪下暗石,车身狠狠一震,撞得他四眼昏花。   燕素仪指尖动了动,身子前倾却忍住了扶他,冷眼相看,梗着脖子骂道:“我刚才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吗?每个人的星轨命运早已注定,世上的事看似无心,其实早已有安排,你只需静观时事,顺势而为!你且分毫不差记着我刚才说的,除此之外,我不会再吐露多一个字!”   “呵,想要窥测天意,等你有那个本事,你自会知道!”   注1、2引用自贾谊《过秦论》   注3:十二经络之名参考百度词条,十二星次之名出自唐·陆德明《书·尧典》注释。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对话可能稍微多一点,信息量较大。   看文愉快小可爱们~mua~ 第27章   听闻车中时有打斗,时有叱骂, 车夫把斗笠压低, 缩在车辕上心中惶惶不安, 生怕这些江湖人拆了他赖以为生的家伙,要了他的老命。   老车夫哭丧着一张脸,用那双树皮一样的手撩开车帘,哆嗦着说:“夫人,这风……风……风雪, 当真……不……不能走了。”   燕素仪不知在出什么神,没吭声,老车夫更加惊恐难安。   “这还是当年那个行侠仗义,为人称道的‘洛河飞针’吗?”姬洛故意小声嘟囔了一句, 一面扶着老人家, 一面冲四地里张望, 瞧见前头有一荒村屋舍,大雪虽压坏了几处茅草屋顶, 但房子大, 尚能给几人容身,便随口提了一句,“前头有屋, 不若歇一程再走。”   虽然燕素仪将他臭骂了一顿,但姬洛总觉得她对自己的举止十分怪异,有时候莫名流露亲切,有时候又板着脸疏远, 好像刻意压制某种情绪。不过,怪虽怪哉,但一路行来,姬洛的话燕素仪有时还会听上几分。   大家都是练家子,他这小声根本不小,最多糊弄一下耳背的老头子。因此,一字不落听进去的燕素仪狠狠瞪了他一眼,伸手在腰间抠出一枚玉子,抛给车夫,道:“老人家你去那边屋舍歇着,风雪小了再走,我带这小子独自上路即可。”   “哎,这……这怎么好?”老车夫捧着那水色极好的玉,目瞪口呆道,“夫人,这……这车钱也太多了。”   不仅那老车夫心有不安,连姬洛也错愕不已。他虽然不是个骄矜的少爷,却也是个活生生的凡人,如今大雪,就算仗着功夫好冒雪而行,但缺了遮风挡雨的代步车马,怎么说也得挨冷受冻活受虐。   姬洛还没想通这女人几个意思,眨眼已经被踢下了车,一件大氅当头罩下,盖着他在雪地上像坨又臭又硬的石头。   “女儿任性,母亲更是刁蛮,果然是一脉相承。”姬洛拉住大氅两边角往身上一裹,故意张口埋怨,难得有几分少年的顽皮样,“可冻死我哩。”   “霍定纯的阴力都没折腾死你,这点皮毛耐你何?”燕素仪扶着车辕从车上跳下,站在他身后给了他一掌,“这点内力暂且借你,正好,你若大胆不妨试试,从大火、析木、星纪所对应经脉游走至实沈、鹑首、鹑火,便可不再畏寒,只是小心,别撞上那股阴力。”   姬洛闻言试了试,虽不至于凭空生出火来,但四肢百骸确实不再觉得那么冷,于是整了整衣袖,还是作揖微微躬身拜谢。   “你可别拜我。”看他如此重礼,燕素仪突然避开,脸上神情又现出了摸不着头脑的古怪。   “当得住。”姬洛认真道,“燕前辈,你宁可弃车也要坚持上路,这前方究竟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我们又是要去哪里?”   然而,燕素仪开口,却是感叹出不太相关的一句话:“我总觉得能并肩而行的时日不多了。”   这话颇有歧义,他们不过初次见面,可字句间说道如几十年老友一般。姬洛心想:莫不是因为那个故人?   可故人又是谁呢?好像钻进了死胡同,永远也找不到答案似的。   “燕前辈,你……什么意思?”姬洛张口问。   燕素仪瞥了一眼,突然弯了眉眼,有几分皮笑肉不笑,道:“因为你快死了。”   瞬间,姬洛定成了一根竹竿子。   燕素仪看他那模样,心中觉得打趣,便解释道:“你以为我替你压制住体内的阴力,你仅仅只是使不出内力就完了?霍定纯的‘惊变破合指’普天下唯有九阳之力可解,天下习此功法且小有所成者寥寥,我不可能一直跟着你,半年内若不化解,阴力渗透你四肢脏腑,断你经脉,阻你穴枢,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人生终有一死,姬洛脑中嗡嗡,倒不是贪生怕死,而是惜命于世,且他心中还有许多事不解,浑生满肚子不甘不愿而已。   他正将乞问那寥寥几位高人姓甚名谁,身处何地的话放喉咙里打转,燕素仪约莫是唬人之后又良心发现,先一步忍不住偷笑:“怎么?这么怕死?”   “死有何可怕?不过是欲念太多,从头到脚都放不下罢了。”   燕素仪沉思一番,想起二十年前往事,复又一叹:“你也别担心,此去秦关漫漫,我意在寻人。前些日子我得到消息,所寻那人的独门功夫在长安附近现世,恰巧他修的功法阳力盛足,当可免你一劫。”   两人雪中行路,渐渐风停云驻,天光长明。一日后过潼关,两人买马,也不在村镇停留,而一路再往西,去往古都长安,长安如今归属大秦,天王苻坚以此为都。   北方荒僻,冬日树木枯萎凋零,入目不是褐皂色的乱石,便是满眼雪白,姬洛和燕素仪怕就此眼盲迷失深山,倒是在几处有颜色的物件上来回看,又讲了一路的话分心。   燕素仪率先发问:“那日你怎地哑了,还穿着小女的喜服?”   看她好不容易愿意开口,装了一肚子问题想要求证的姬洛也不甘示弱,旋即反问道:“那真正的苏嬷嬷又在何处?”   燕素仪不与他争锋,依着自己是前辈,便先一五一十说了:“她没事。苏嬷嬷本就是我的人,早二十年前她入府便是我同四郎安排的。婚礼日她去取东西,我只是稍微同她调换了一下罢了。”   起初姬洛没反应过来她话中四郎是谁,怔忡一刻,忽地想起燕地广为传颂的战神慕容恪正是文明帝的第四子,倒是把人给对上了。   “恐怕不是稍微吧?”姬洛略一沉吟,微微一笑,“长街初见时见到尸首镇定自若的神态,而后府内花园相撞,以及北邙山狩猎前后慕容琇态度大变,我虽然不晓得个中关节,但大胆猜测,前辈你不但把我们这些无辜人都盘算在内,便是阿琇姐姐,也不得不作了那棋子吧。”   燕素仪手中缰绳一颤,被他言中自然显出几分无奈,遂道:“是又如何,我虽操棋持子,却还没冷血到拿你们枉送性命。我费尽心思不过是要引出那个病痨鬼,甚至诈出他背后的人。这十来载我苦心孤诣,你们又怎么能懂?”   “因为八风令?还是因为那个叛……”姬洛声音戛然而止。   此话一出,燕素仪霍然回头,眼中忽明忽暗。   姬洛失言,自知不该如此心急如焚,他怕触了燕素仪的逆鳞被她灭口,当下把话盖过,又接上了方才的话题,“依我看来,人无论模仿得多么真切,也会露出马脚,想要以假乱真,除非半真半假,时时露面。世上哪有不疼爱孩子的母亲,前辈还是关心阿琇姐姐的。”   虽然被姬洛道出事实,但母女俩毕竟一直没相认,而燕素仪也没好好当过母亲一天,心中对女儿抱愧,当下眼中涌出柔情与悲伤,果然没再提刚才的未出口的内容,反而道:“你这人,眼睛毒,嘴更毒,字字戳人痛心处!”   只是她为什么不肯同慕容琇见面,姬洛死活都想不明白,兴许只有慢慢套话,才能知道整个事情的始末。   话不能一个人说,一来二去才能道出些精髓,姬洛瞧她说了不少,自己也不能藏着掖着,赶忙答了她方才的问题:“至于我为什么会穿着喜服偷梁换柱又‘哑口无言’,便要从阿琇姐姐支开那位真正的苏嬷嬷说起。”   那日妆后,慕容琇借口要吃食,打发了苏嬷嬷去寻,姬洛来瞧,本欲替她去库房一探,可慕容琇仗着自己更为熟悉太原王府内情,加诸心上一千一万个不愿跟段艾行礼成婚,便趁姬洛未设防,拿出小针往他后背戳了一下。   针上抹了药,本来是给段艾准备的,药性来得快,但无毒无害,最多致人软麻无力,开口不能言,慕容琇做了最坏打算,万一到了餕余设袵那一步,还不得法子,就只能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这可苦了姬洛,荒唐地穿着喜服,替她跟个男子行礼,他又没断袖、龙阳之好,怎么想怎么怪谲。   不过,任性如慕容琇亦没料到,姬洛内力有异,在沃盥之后,竟然发力将药逼了出来趁机化入水中,除了依旧不能说话,武功倒是恢复了大半。   没人愿意被人无度地利用,姬洛虽然对慕容琇的行为不置可否,却不敢贸然撂挑子,当即沉下心观望,觉察出不对劲时,心中盘算衡量,便干脆将计就计。   “别的不像,这使针好手却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姬洛顺抚马鬃毛,低下头故作委屈,“从前只知道言传身教,目下才知什么叫打娘胎起。”   “好小子,你这一语双关,既泄了心头火,又圆了好话抬举我。”燕素仪眼皮一抬,一脚狠狠揣在姬洛坐下马屁股上。   马儿受惊一路狂奔,姬洛东倒西歪力挽缰绳,嘴上苦笑:“前辈这是欺我孤身一人。”   “非也非也,我这是欺你口舌生花。”燕素仪将手中马鞭甩了两下,多了几分少女般的胡闹,姬洛差点儿以为眼前的人成了慕容琇。   姬洛轻咳一声,颇为正经:“目下失了内力,可不得寻一技傍身。”   “这又是哪门子胡说八道的技术活?”   “口技。”   说完,姬洛拟声两嗓子鸟叫,以前跟吕秋学吹哨子时仿过一二,不过他失忆前从未接触过这类下里巴人的东西,学得不像,倒是把漫山的寒鸦惊得枝头飞起,抖落的白雪砸了他一脸。   把那细雪用衣袖抹过,姬洛眨巴眨巴眼,不仅没羞赧色变,反而眼波流转,寻思几许后,张口替自己圆场,语气中好一泼无奈:“唉……没想到,这既不是‘撒盐空中差可拟’,也不是‘未若柳絮因风起’(注一),倒是‘飞鸦惊枝猛落雨’。”   这下,燕素仪可算瞧准这少年一副正经睿智下的黠慧滑头,一拍大腿,忍不住掩口大笑:“像,这风骨有几分像!不,不像,这世故却又全然不像!”   这像与不像,说得必是那位故人,姬洛看破却不说破,且等她自个儿大笑后喘匀气,方才抿唇,试探一句:“燕前辈,晚辈还有一事不明。”   “你且说来听听。”   时至眼下,燕素仪才算减了那三分疏离,换作五分亲近,虽心知肚明眼前小子有意套话探寻,但也乐得同他说道。   姬洛笼袖,忽然严肃,道:“燕前辈,你为何要借刀杀那白门掌门?”   注一:典故化用《世说新语笺疏·咏雪》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早上起床,脖子先起,腰背没跟上,然后就脊柱…拉伤了,风风火火跑到医院,以为会拍个片什么的,结果老中医艺高人胆大,上手给锤了两下…锤了两下…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orz   从感官上来说也不能一直打打杀杀,所以这两三章一来二去套话比较多,各位看官多担待~   看文愉快~小可爱们~mua~ 第28章   “滋——”   此话一出,燕素仪猛地拽住缰绳, 不过这一挽却失手偏了几分力, 尖锐的指甲在麻绳上拉出一道刺耳的杂音。   两人心思各异, 一时皆未开口,只余下呼吸吞吐的热气,隔开两张面庞,略去细微的表情。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燕素仪一问,姬洛便将那日在湖心亭所见简述了一遍, 又把当日推测的话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猜得不错,确实是我引刺客过‘鬼神道’,也是我在亭中以身诱敌。”燕素仪颇有深意地看了他几眼,毫不犹豫承认, 不过, 她仅仅只是把姬洛的说道的手法和假设又复述了一遍, 并没有道出原因。   没解释也就罢了,令人咋舌的是, 燕素仪居然又将这个问题抛了回去:“好!好!好个见微知著, 原始见终。姬洛,你不妨推究一番,我与隋渊无冤无仇, 为何要杀他?”   姬洛思忖片刻,道:“因为他知晓八风令的踪迹,你未免旁落,杀人灭口?”   燕素仪摇头。   姬洛又道:“白门在燕地久立不衰, 背后必然有人扶持,莫非是隋渊心生贪念,内有异动,你借故铲除?”   燕素仪挑眉,却仍旧摇头。   看两猜不中,姬洛不急,生了些促狭味道,开始信口胡言:“总不该是那隋掌门当真心有饕鬄,想金屋藏娇吧?”   “你还真敢口不择言!”话没说完,姬洛脑门便挨了一下打,燕素仪哼了一声,自持年岁长,当即说教起来:“我倒是曾听南边儿来的行客说过一个故事。说那‘书圣’王羲之第七子王献之,幼时不精樗蒲,见人戏耍,却要指手画脚点人胜负,人家便笑他‘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注1)”   姬洛当即明白过来。   从白门稍出风头,到山中小屋一探究竟,纵然有几番坎坷,但细细想来还是顺风顺水,于是他心中不免有几分傲气,总觉得自己都能一言道中,殊不知人情世故往往复杂,自个儿也不过窥得冰山一角。   姬洛忙将这一席话记在心中,当下不再急于表现,而是化浮躁为静气。   燕素仪看他蹙眉深思,不觉看呆了,似乎正借着他眉骨□□,在看隔世的另外一人,心中不由想:若真是他,这年岁和样貌又该何解?若不是他,那武功和风骨又该怎么说?   往事如一座大山压在她心上,直压得她捶胸叹气:“其实我要杀的另有其人,根本不是隋渊。”   原是那隋渊当了别人的替死鬼,如今再回想起他死前的释然与追思,姬洛不免嗟叹。   不过,白门除了隋渊和一众长老弟子,那围门之日便只剩下江寄望、石雀儿那样的腌臜小人,又有谁值得如此大费周章借刀杀人呢?就算是施佛槿曾提到的‘坐镇高人’,那高人又是谁呢?   姬洛想不出答案,只能开口询问:“燕前辈,难道白门之变,还有其他人暗中埋伏?”   燕素仪嘴唇动了动,一脸讳莫如深。   看她有几分不愿,再联想到之前提及叛徒时她脸色大变的情景,姬洛手脚如坠冰窟,心血被抽去大半:如果还有人幕后操纵,那么这人躲了‘洛河飞针’十来年的追查,是何等的可怕!   想到此处,姬洛不由有几分急了:“霍定纯是‘钩陈六星’中的泉将,既然苻坚掌将旗,那么他铩羽败退,必然西归复命。然而,我们一路走来风平浪静,没有半点草木皆兵的样子,别说刺客了,连山匪也没遇上。虽说前辈运筹帷幄,事先安排好路线,但比熟悉,霍定纯跟随苻坚那么久,这秦陇之地,谁不比他熟!”   姬洛顿了一顿,继续道:“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霍定纯根本没有离开洛阳!燕前辈,你一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洛阳危矣!纵然那个体察民情,行侠仗义的奇女子已不复存在,可难道你真放得下骨肉血亲?”   “不是我想自欺欺人,正是为了天下九州,我才有这许多不得不做之事!”燕素仪冷笑,心中激荡,登时反驳道:“苻坚野心昭然,他要抢要夺,都在明处,我虽记恨他,但也不怕他。可若是有人暗中捣鬼,这才是最为棘手的!”   姬洛闻言,从马上跃下,落地也不顾雪中湿寒,当即对着燕素仪展臂,拢手跪拜行了一个大礼:“燕前辈,如今那八风令究竟在何处?”   然而,燕素仪却打马向前走开,从他身前避了过去。   只听她对着皑皑雪原落地有声,姬洛瞬时倒抽一口冷气——   “哎,你逼问我,我却也不知道那枚阊阖风令现在究竟在哪里。”   事情似乎比人所预想得要更为复杂多变。   凡事都有个“按理说”。   按理来说,石雀儿想要夺令,霍定纯想要夺令,甚至那些道听途说也当自己是个人物的三流高手,也纷纷想要夺令。洛阳一时群英荟萃,白门不过是用来勾引而投出的一枚小小玉子,众人前后奔走,费尽心思挖地三尺也要找出背着所有线索的‘洛河飞针’。   可是,等洛阳搞了个人仰马翻,‘洛河飞针’玉立眼前,振振衣袖却轻飘飘来了一句“这玩意儿压根儿不在我身上”,搞了半天大家不过是相互利用,谁也没打到鹿,谁也没占尽便宜。   然而这恰恰就是江湖的一道缩影。   鞍前马后,拼尽全力,到头来多少竹篮打水一场空?被利益驱使,被捕风捉影的消息所惑,最后当了英雄的陪衬,成了零落的尘土的古往今来,又有多少?   姬洛突然嗓子发痒,想放纵的大笑几声,可惜,骨子里的端重让他抑制住了这等欲望。燕素仪欣赏着他落空的表情,不过怎么也笑不出来,她亦从马上跃下,对着东方遥遥张望——   “我自幼被楼主所救,长于泗水下机关楼中楼,楼中还有其他兄弟姊妹八人,虽相互不甚熟稔,但亦有排辈。我年龄最小,排行最末,别个都唤我九儿。”   “永和三年,楼主出关,召集楼中众人,告知我们十年前他得天授命,知天下离乱将起,更有霸主辈出,汉人血脉岌岌可危,于是呕心沥血,熔九鼎而铸八风,要我们传令九州八荒,并告诉我们八风令中藏着一个秘密,能力挽狂澜,救天下于水火。”   姬洛忙问:“什么秘密?”   “楼主并没有说。”燕素仪摇头,声音满是疲态,“我们九人以扬雄《太玄数》中九天为号,自言令使,从不同的路线入世。”   “不对。”姬洛打断了她的话,“八风令只有八块,可你们却有九人。”   “那是因为,我根本没有携令而出。”燕素仪娇声一笑,笑中却带着泪花,神色黯然,心中可照见疮痍:“我自幼仰慕楼主,不愿离开泗水,想要永远侍奉足下,于是向楼主请言。可是……可是楼主并没有应允,反而将我遣走。万万没想到,这一去江湖二十年,却再无相见之时。”   姬洛颔首,微微踱步:“我明白了,那枚阊阖风令真正的主人,其实是惠仁先生!”不过,他刚说完,又有几分困惑,便继续问道:“可是,为何江湖中皆传闻八风令在你这位‘成天令使’手中,却从不见人提过那位‘减天令使’?”   燕素仪神色一肃:“此事说来话长……永和三年,楼主封楼,而我离开泗水,开始江湖漂泊。我心向江南烟雨,于是向南游历,过徐州,至建康又西行夔州,行过半壁江山,见过北地流民,也瞧过南方诸乱。”   “一次,我出手救了一队镖师,听他们说到北方羯族石虎、石勒穷兵黩武,苛政重税,甚至残暴无度强掳晋人,荒淫无道不说,更烹食人肉,称其为“两脚羊”(注2)。别说百姓,便是连许多江湖人也闻风丧胆。那时我不谙世事,闻言心生怜悯,再加上南行未遇敌手,因而自负武功,也想闯一闯那地狱般的赵王宫。”   数十年栉风沐雨,纵然风姿垂老,但燕素仪心中那份豪情却依旧不减,姬洛瞧她眼中浮光一亮,洗去方才回首时的肃穆与不安,多了铮铮铁骨,仿佛仍旧是那顶风不畏,慷慨北上,想成万古侠义事的巾帼英雄。   “你可是也笑我自高自大,不自量力?”燕素仪问道。   “非也,汝瞳若新犊,汝气照肝胆,区区不才,不能不服。”姬洛拱手作揖,不是谄媚捧吹,实在是打心底里佩服,也同时为自己生于山河却未有建树而心有几分失落。   燕素仪嘘声一叹,眼中多了几分笑,竟然提起袖子掩嘴抿唇,缓缓摆首:“你这样想,是因为我还能与你在此对谈,若我当年因莽撞身死,恐怕最多得来一句惋惜喟叹……哎,纵然有侠义之名又如何,还不是白搭这两手空空?”   “前辈……”   理是这个理,现实却残酷。   可姬洛读圣贤书,听江湖事,人人称道英雄骨气,鲜少有人赞明哲保身,乍一听燕素仪的话,他忍不住想出口反驳点什么,可当下却如鲠在喉。   “人老珠黄,越发觉着有种碌碌二十载,到头来一场空的感觉。”燕素仪拢了拢云鬓,转眼瞧小子眼中有几分纠结,便将此话抹过,笑道:“不过,我还是很感激那一场刺杀,因为……我遇到了这辈子最想遇到的人。”   “玄恭,如你这般的人,也会殒没于世间如尘沙吗?”那双拢云鬓的手在发间流连,最后落在那支假发钗上,拉开一道小口,血珠还没滚出,便已被冻住。   姬洛忽地明白了她口中玄恭为何人。   “人死虽入土,但像慕容将军这样的人,必然名垂青史,永远为世间所铭记。”姬洛不知如何安慰,只能稍稍措辞,接着她的话说下去。   不过,这并不是燕素仪想听的。   “你以为我和他,都惧怕泯然众人,被后世遗忘吗?”燕素仪两指点在姬洛的前额,脸色有些古怪,“我只是怕这世间根本没有轮回呐,砂砾太小,如何跨过十万群山来相见?”   “……你是不会明白的。”   未等姬洛品味完自己的话,燕素仪又将话锋一转,略过女儿心思,说起了正事:“而后,我侥幸逃过一劫,退走洛河,心头为功败垂成戚戚不甘,于是沿路行我能行之事,救人于水火煎熬。”   “上天是垂怜我的,赵王宫一别后,竟让我与玄恭江湖再遇。这一段重逢,还全靠一个人,一个你也认识的人。”   姬洛问:“谁?”   “白门掌门,隋渊。”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故事引用自《世说新语·方正》   注2:两脚羊参考百度百科词条……看不下去,太血腥了,真是黑暗的时代。   另:永和三年,公元347年,故事目前发生时间,公元370年正月。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搞了个半天大家都扑了个空,哈哈哈哈。好了,罗里吧嗦的我又来了哈哈,之后备注都改在有话说里。然后,哎,像草木皆兵,风声鹤唳这样的词,其实出现的比时间线晚,然鹅,有时候表辞达意实在想不到什么好的替换,大家就莫考究了orz,改了总觉得失了味道。   看文愉快~么么哒 第29章   永和三年,夏。   出夔州, 行至滔滔黄河, 一骑妙龄女子白衣裹身, 头顶挽了一个倾髻,没有过多簪饰,唯有两条绣着兰草的发带迎风而舞。   “老人家,邺城可是从此路去?”她秀口一张,向路边茶寮老翁讨了一杯清茶, 三两口灌下肚,顺口问道。   老翁一惊,失手打翻茶碗,忙往她马前一拦:“北边的人逃都逃不回来, 小女娃为何想不开要去那胡蛮子的地盘!听说那大赵天王石虎, 可是吃人食肉的!”   “老人家有所不知, 既知此人无道,我等通晓大义之士, 如何能畏首畏脑, 必当学那聂政荆轲,刺韩傀,杀秦王!”   马上的女子拍着胸脯, 浑不在意。她双腿一夹马肚,从老人侧边跃开,打马奔走,口中尽是自豪:“老翁且看看, 我燕素仪此去诛暴君,定然仗剑而去,仗剑而归!”   “哎!”老翁伸手捞马缰却被避过,只能顿足连连叹气,“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傻姑娘诶,若那大赵天王那么好刺杀,要那夔州天堑、江淮一线陈兵数十万又有何用喽?”   人是二八年华,燕素仪虽然有几分小女子的任性骄纵,但也不是无脑的莽夫,她知道直愣愣杀过去,连石虎的面都见不着自己就得死在乱兵之下,于是凭着那点小聪明和武功,扮作宫婢混入赵王宫蛰伏。   燕素仪入宫,正好撞上一场大风波——太子石邃弑父篡位的事情败露,被囚禁于东宫后仍然贼心不死大闹一场,最终被石虎赐死,另立石宣为太子。   为了平衡朝中势力,不愿让石宣重蹈覆辙,因而,石虎刻意扶持石韬,让其掌数十万兵权,两相制衡。至此,上下人心惶惶,纷纷观望站队,内里暗流涌动。   石邃死,其母也亡,宫中另立新后,立时忙作一团。   燕素仪逮住机会,趁仪式人多之际,出手刺杀石虎。然而石虎为人冷酷无情,竟然拿后妃女眷挡刀,燕素仪听女子啼哭,见人娇柔无力,顿时心中下不去狠手,功亏一篑。   那夜生死关头,燕素仪闯出立后仪典,一路在中宫奔走逃亡,被追至西北角时才勉强摆脱禁宫侍卫。她往墙根下树影里贴直一靠,正待松口气,繁茂的树枝上突然伸出一只手扣住她皓腕,将她带了上去。   “放手!你是谁?”燕素仪不知敌友,不愿为他所钳制,当即红唇一抿冷着脸,抡起大臂往那人胸口一记重靠,誓要将人推下树杈。   然而,捞走燕素仪的男子却早猜到她有这番动作,右手一个地包天,以力气死死压住她的拐肘,从背后将她圈在怀中,一把捂着她的嘴巴。   这时,斜地里冲杀出一队兵甲守卫,正打她刚才站立的视线死角来。   燕素仪倒抽一口冷气,乖乖闭了嘴巴。她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一搭手,从此宿命纠葛,痴缠如斯。   等追兵走了,耳畔有人戏谑,方才那个乱中救他一命的男子嘻嘻一笑:“哟,姑娘单枪匹马闯宫闱,倒是比一般男儿更有胆色,只是你可知晓,赵王暴虐,想杀他者几何,若没点保命之术,哪里还轮得到你操刀。”   燕素仪虽没有普通闺秀的拘泥,但也晓得男女之间的礼制,眼见此人说话和动作皆过分亲近,她浑身不适,素手重重一推,道:“你在说什么?”   原来,男子叽里咕噜说的并非晋语。   没料她忽然转身,两人立时四目相望。   左边儿的男儿穿着夜行衣蹲在树上,玉面剑眉,眼眸如星灿。燕素仪瞧他发上有细辫,耳上有珠玉,大着胆子伸手从他辫发下撩过,一脸恍然:“哦!原来你是个鲜卑人!”   男子睁眼,亦仔细打量右边儿的女人,见她虽一副宫女装束,但此刻因为匆促夜奔,闷出的细汗洗去脸上胡乱的妆点,已能从杜若幽兰般的气质中,看出清丽脱俗的天人之姿。   “我当晋女都缝衣绣花,原来也爱舞刀弄枪!”男人捉住燕素仪的手,对她疏朗一笑,用不怎么地道的汉话问道,“你可唤我玄恭,姑娘应该怎么称呼?”   “呵,你让我说我就说,我又不知你好坏,何况你也说了宫闱禁地,你能出入如常态,想来也非凡子,三言两语想套我话,万一你别有所图呢?”燕素仪虽心中警惕,可瞧他容颜姣好,少女心不免生出几分好感。   慕容恪盯了她两眼,伸出食指晃了晃,压低声音笑道:“哈哈哈,非也非也。姑娘素裳白面,身无长物,可在下却有耳饰环佩乃东海碧玉;姑娘武功了得,可在下自认不输拳脚;姑娘有姝丽天颜,可在下亦自问貌比潘安。”   他向前倾了倾身子,嘴唇几乎擦着燕素仪的云鬓,热气直呼在她耳廓上,语带无奈:“如此看来,我究竟是图姑娘之财,姑娘之武,还是姑娘……之貌呢?”   “你!”燕素仪向来牙尖嘴利,从来都是别人被她堵得哑口无言,如今换作自己吃瘪,当然十分不服气。可眼下非常十分,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她只能眼珠子一转,趁机狠狠给慕容恪来了一脚。   后者也不是吃素的,见她一腿扫来,立刻就着树干一跳,等腿风落下,再伸手攀着树枝一绕,又落回原地。   “别打别打,是我有所图谋,是我有所图谋。”慕容恪看她脾气虽大,但心思单纯,说不过就动手,打不过就憋气,腮帮子鼓鼓,可爱不已,便继续逗她,“这石虎迁都邺城,搜刮民脂民膏,大兴土木建造的赵王宫富丽堂皇犹如迷宫一般,姑娘能在其中不露马脚,且行走有方,可见聪慧至极!鄙人确实有所求。”   “就是迷宫也难不倒我,你可是要我带路?嘻嘻,那得看你怎么哄得本姑娘高兴喽,带你一程也无妨。”燕素仪嘴上说着提防,可被他一捧一夸,骄傲之下便轻而易举又被套出了话,“怎么,你也想杀他?这皇宫地势不是阻碍,不过他身边的几个护卫却颇为棘手,不对,也不是棘手,就是人多势众,叫他趁乱给跑了!”   “现在不是时候,等他们自相残杀,不成气候再说。”慕容恪沉下声来,他十五随军,出将入相,那份深沉与谨慎的气度无人能出其右。   燕素仪毕竟是个女子,心肠不比铁石,听他的话,回想起在宫中所见所闻,那东宫太子说赐死就赐死,牵连党羽连同无辜家人说杀就杀,百来条人命如草芥,血流如落红,父子相残,比外人还狠。   “再等下去,那……那得死多少无辜的人呀?”燕素仪叹气,小声嘀咕。   “你真傻,千秋霸业,必定是白骨堆砌的,何况,身处漩涡,有几人能独善其身?”慕容恪不以为意。   燕素仪却双手叉腰,一副不悦的样子,道:“好呀,就算这赵国王不王,臣不臣,可那些无辜百姓又如何?受欺压的北地晋人又如何?纵然阁下有族类考量,但我看你也是有识之人,你应当帮个理字。”   “有趣。”慕容恪眼睛一亮,他抻脚往屋瓦上跳,本欲离开此地,可这会子听她说话,不由又耽搁下脚步,回首凝视,“怎么说?”   燕素仪靠在树上,双手抱在胸前:“但凡有良心的血性之士,必然辨善恶,知大义,杀残暴无度之辈,斩奸诈宵小之徒。何况,我们楼……我历来敬重的一个人曾时时叹道,神祇造人,天下万年前同出一脉,为何非得分清谁是谁呢?”   “我问你,你武功这么好,赵国若伤你族人,你会不会出手?”燕素仪顿了顿,板着脸问道。   “当然会。”慕容恪心想,当年石虎攻打鲜卑段氏,自己带兵在棘城大败赵国军队,何等威风,犯他族人者,自然要诛。   燕素仪话出正义慨然,可说道这儿,自己又先没了底气:“那若伤的是其他无辜的人,你会视而不见吗?”   这话分明要将眼前人同道义捆绑,从立场来看,她也是站不住脚的,但她向来没有顾忌,有话就说。   这十几年来,燕素仪都待在泗水那片不见天日的桃源之中,如今见着饿殍遍地,兵痞无赖,残虐暴政统治下的民不聊生,心中自然希望有人能出头。   可世上事偏偏强求不来,她怕听到眼前人不期的答案,又埋怨于自己的力量弱小,心头不免空空——如果连他们这般习武之人都觉得毫无希望,那么在水火之中煎熬的人又该如何活下去?   “我在南边的时候,见晋国流民流离,很可怜,于是恨极了赵国的人;可是当我走到赵国的时候,看到赵人百姓在当权高压之下,整日战战兢兢,仍然活得很可怜,我不知道该恨谁了,好像谁都活得不快活。”   想到这里,她心中多了几分伤感,眼中流露哀色。   慕容恪观察入微,察觉到了她情绪的变化,只当她心肠软,叹道:“你知道九州八荒有多少人吗,人是救不完的。有欲望,有野心,更有猜忌,当这三样东西并重之时,别说人命轻贱,便是血脉相连的同宗同族,也可以翻手无情。”   “原来这是个吃人的时代啊,早知道我就不出来了!”燕素仪哀嚎一声。   “不,我却觉得这是个英雄辈出,群雄逐鹿的时代。”慕容恪却两眼生光,双手握拳,血脉贲张,竟似要横刀立马,大干一番作为,“你们晋人有句话说的好,‘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注1)”   燕素仪奇道:“你觉得自己是个英雄?”   慕容恪满是自豪:“自我十五岁行……”行军打仗没道出,他顾及身份,忙改了口,拟作江湖人的口气,“……行走四方以来,从无败绩。”   “真的?”燕素仪往他身前一凑,拿余光偷偷瞧他,心中已经打定主意,不管这个人愿意不愿意,也要拉他下水。   果然,趁慕容恪思索如何答话时,燕素仪虚晃一招,让慕容恪在墙头露了身形,被值夜追捕的禁军瞧见了,被迫卷入浑水之中。   “快跑呀!”燕素仪叫了一嗓子,抓着慕容恪的手臂从树杈中飞出,一时轻功运到至极,沿着屋脊飞速奔逃。   慕容恪心中大冤,又气又恼。然而听她没心没肺这一喊,拉这自个儿前后携手匆忙夺路,慕容恪又觉得有些稚气和好笑,便勾起唇角,渐渐同她并肩而行:“你受伤了,又把我卷进来,若我弃你不顾,对你有什么好?”   “唔,因为我偏就是想要刺杀石虎,他是个无道之人,可我一个人杀不了,我得找个帮手,本姑娘看上了你。你如果想杀他,就得赶紧了,你露了身形又不帮我,等这暴君有了防范,你可就没下回啦!”燕素仪说出这番话来,丝毫不脸红心跳。   看她打乱自己全盘计划,偏偏还说得一副理所当然,慕容恪一噎,叹道:“你真是……任性妄为,人要量力而行的!”   于是,半个时辰后,两人联手杀了个回马枪。   可惜石虎已有防范,只得一点伤,殿前大将认出了几年前棘城交手的少年将军,直呼一声“慕容”。   “什么容?”燕素仪没听清,忙问。   慕容恪一把将她推开,忽悠道:“他们夸你有貂蝉之容,二乔之貌。”   “我才不信你说的。”燕素仪咋舌不听,不过听得甜言蜜语,心中还是极为高兴。刺杀作了一场笑话,纵然此刻大势已去,她却没有半点郁结,反而杀出了畅快淋漓之感,“让他晓得姑奶奶飞针的厉害!怎么样,我们不如比比看谁先逃出王宫地界。”   由此,两人将赵王宫一顿大闹后罢手,引着追兵在几处宫殿间东窜西逃。待到东方初明之时,两人才彻底摆脱后方的尾巴,踏出内庭禁卫。   “你对北方很熟吗?你能不能帮我找个人?”燕素仪一边跑路一边问。   “你千里迢迢来北方除了行刺以外,就是为了找个男人?”慕容恪不免多嘴了两句,“他是谁,你的情郎吗?”   “呸!”燕素仪面红耳燥,嗔道:“是我师兄。”   “原来你没有心上人。”   燕素仪掐了他一把,不再搭理人,扭头凭借一手好轻功,外加三分小聪明,出得这赵王宫,侥幸胜了慕容恪半步。   “你赢了。”慕容恪落地,笑着问道,“你想要什么?”   燕素仪立地想了好一会,既没有要金银钱财,也没有从慕容恪那里套问消息,反而提了个古怪的要求:“我要吃那方通衢大街上新出的果脯,要最甜的那种,敢不敢?”   “好,你在此地找个地方躲着,我去给你买。”慕容恪爽快地答应了,果真转头就走。   饶是石虎做梦也没曾想到,这夜宫中大闹,他遇刺受惊,发布檄文追捕的刺客非但没逃,还不慌不忙留在邺城光明正大买吃食。   可惜,待慕容恪回到原处,却早没了燕素仪的踪影。他站立了一会,从每样果脯里挑出一颗放在舌尖上尝,直到尝出最甜的那种,才满意地笑了笑。   作者有话要说:  难得把有话说放在前头——   因为主线的时间全在姬洛身上,所以涉及回忆、配角支线、和平行时间线,以及无法完全用对话呈现的内容我都会以类似番外的形势呈现,但是为了能配合前后文章剧情,甚至解答一些伏笔,所以会直接接在正文里,用()标出来主要人物。   (【划重点】!!)为了故事的完整性,比如1.一些过去与现在的伏笔和2.暗线的呼应,以及3.人物形象的丰满,不建议大家直接跳过,因为整篇文的细节和伏笔还是很多的,错过了有可能接不上剧情。当然,最终选择权还是在大家~   注1:出自《荀子·天论》   谢谢小可爱们的支持,看文愉快~实在不会写感情戏的我……硬发糖_(:з」∠)_哈哈哈哈 第30章   隋渊和燕素仪相识,是在大闹赵王宫后的十月, 也就是永和三年的深秋。   “和玄恭大闹王宫后, 我便独自西行想避一避风头。八月间, 石虎派去攻打凉国的麻秋和石宁被谢艾杀得大败而归,石虎自顾不暇,自然不会再分出精力对付我们这种小人物,于是我一路返回洛水,见恶则除恶, 遇奸则惩奸,没想到渐渐起了个虚名。”   这故事说得长,却字字都有可能是线索,姬洛虽然焦急于洛阳的局势, 却既不敢催促漏听, 也不敢断章取义, 干脆牵马安心慢行,听燕素仪将整个事情捋清。   当下, 且又听她继续说道:“……然而, 名利又如同洪水猛兽。我担心惹来麻烦,便搬离了洛水,想到深山里去寻一清静住处。说到这里, 你大概也能猜到,就是在洛阳外的大山中行走时,我碰上了隋渊。”   “那时的隋渊刚继任北系白门掌门不久,带着仅剩的门人避难山中, 借着古人留下的一些破败机关和暗道躲避赵国朝廷的追杀。听他透露我方才晓得,石虎一直畏惧江湖人,特别是晋人中的游侠儿,自那日大闹赵王宫后,他追捕无果,便将气撒到这些人头上。我听后心中不免有愧,便想着救助一把,于是道出楼中玄学,勉强助他们保留白门传承。”   姬洛脱口而出:“所谓的‘洛河鬼神道’便是那个时候修筑的?”   “不然,”燕素仪却否认,“除了绝学玲珑针,我对其他的并不精通,凭三两记忆道出的东西只能让他们暂且苟延残喘,便是如此,日子倒也安宁。哈,直到有一天,我在山中查看密道时,又碰上了他。”   说到此处,燕素仪脸上不禁涌出小女子温柔的笑意,不用多说,姬洛也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   “慕容皝建立的燕国在赵国以北,不知太原王那时为何会出现在洛阳?”姬洛老老实实地问。   “他自然是来寻我的!”燕素仪未语先笑,说话间姿态与她此刻妇人装扮全然不搭,那声音清脆,恍若少女。   燕素仪低声又复述了一遍,姬洛这才听出她话中的玩笑味道,但这玩笑却让少年鼻头一酸——太原王已故去两年,眼前的女子无论怎么拿捏嗓子、腔调甚至是姿态,也再诉不出少女的情怀了!   姬洛叹息声里,燕素仪眼中的神光忽然黯淡下来,但她毕竟历经风波,倒也没有大开大合的情绪,只是徐徐道:“赵国为凉国所败,加之骨肉相残内讧不断,玄恭认为这将是攻伐的绝好机会,于是扮作江湖人亲自前来赵国查探。”   “在白门山中流亡的日子,竟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燕素仪话语一顿,眼中的亮稍纵即逝,随后归于平静。   姬洛晓得,但凡叙述越少,向来历经的故事越多,美好的往事回首,多是撕心裂肺的痛,索性识时务,也就闭口不再多言。   马上的女子果然没再说山中往事,而是话锋一别,到了永和四年。   燕素仪接着道:“我本欲与玄恭就此隐居山林,可奈何我们身份有别,使命亦有牵绊。次年二月,我终于同曲师兄取得联系,便与玄恭暂离白门,去栾川附近相会。曲师兄温和大度,他听我说起白门被迫害的惨状,心头不忍,便亲自传以奇门遁甲之术,借山中地势,在前人基础上,设计了你所见的绝世机关,想要让更多的人避祸于此。”   “倾囊相助,惠仁先生高义,着实令在下佩服。”姬洛不由感叹,再思及五势图和红木林中奇诡变换,燕素仪这话倒也不假,此人确实像能设计出此等缜密机关的人。   然而燕素仪刚说完,蓦然蹙起眉头,手中拳头紧握而显出青白色,姬洛不由也跟着她的情绪起伏,变得紧张起来。   只听她道:“曲师兄告诉我,他并没有找到楼主所托之人。那年四月,他再度出山寻找,不想,这一次却断了回音,等玄恭寻到他的踪迹时,传来的却是一封血书!”   “血书?”姬洛脑中似有一根线将一字一句串联,心中如有凶恶巨浪,翻覆澎湃:“难道是……”   燕素仪答:“除我之外,八位令使传令于何地何人,都是楼主一一口耳相告,旁人万不该晓得,但曲师兄以血书密文向我示警,楼中有变,他的行踪泄露,被人追杀,身受重伤垂垂危矣!”   “我心系同门又担心楼中危亡,看到书信惊厥过去,醒来后恨不得立刻赶往栾川。可那时我身怀六甲,行动不便,临出发前被玄恭拦下。”燕素仪将缰绳在手中缠了数圈,直到勒出深红色的印子,在冰雪里渐渐冻出姜色,也久久不能平息她心中的波澜。   “我并没有将八风令的事情告诉玄恭,他误以为我心慕师兄,而我虽晓得他乃是鲜卑贵族,可亦不晓得他真实身份。九月,慕容皝薨逝,身为人子,玄恭不得不回到燕国,我才知他乃皇子。他想携我同去龙城,可我不愿,我同他大吵一架后,就此飘然离去。”   姬洛听得痴了。说什么神仙眷侣,最后还不都败给无奈现实。   “那后来呢?”他追问道。   “曲师兄虽重伤,却未立亡,而是强撑着回到栾川,并立刻封山自庇。我费了一番功夫见到师兄时,他已经无药可治,只能过一日是一日。师兄将阊阖风令托付于我,每日著书自娱,人生最后的时光倒也安心,唯有楼中楼危亡,我俩始终搁不下。”   听到此处,姬洛眼中一热,莫名涌出泪来。但他并未多想,只当自己受惠仁先生绝学,敬重之下心中不免感念触动。   “我在山中一直住到临盆,可心中怎么都放不下玄恭,于是时时偷溜出去探听消息,才知天地之广,他本该戎马富贵一生,万不该陪我终老青山。”燕素仪悄悄背过身去抹泪,姬洛能从她的话中,听出她当时的纠结与踌躇,也怜知一个女人的私心与宽容,“但我不忍心留曲师兄一人孤苦死去,我是个孤儿,楼中众人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燕素仪道:“一日,我出山外采买,偶然救了一位被人追杀而落山误入的男子,见他无处可去,我便留他在此,替我陪师兄度过最后的日子。”   原来如此。   姬洛一时不是滋味,眼前这个女子可能并不知道,就是她这一决定,困林翁在那山中,却无意间害了往后许多人。   “不过,我没有想到的是,我还没有出走,玄恭便已寻来。”燕素仪脸上的表情忽然又欣喜又扭曲,“他竟一直在寻我,捉得蛛丝马迹,随我来到栾川。然而他不通玄学,于是困于山外,在山崖绝壁上头一连等了三月,我心中动容,来与他相见。”   慕容恪是何等的人!   十五岁从军行;十七岁棘城大破赵军;二十岁封渡辽将军,长驱直入破高句丽;三十一岁鲁口之战俘冉闵,灭冉魏;四十岁野王城外平叛乱,一生戎马沙场无败绩,位及权臣一心为国(注1)。这样的人,竟也有如此痴情的一面。   燕素仪笑了:“在我心中,能遇见玄恭,可谓一生幸事。”   故事听了大半,字字句句倒也能和自己所知合上,不过说来说去都是英雄儿女往事如云,姬洛不免开口,把问题拉回正轨:“前辈,那这阊阖风令又是如何不见的?”   “因为我把它赠人了。”燕素仪眉眼一弯,忽然卖了个关子。   “赠人?”姬洛犹如五雷轰顶。   燕素仪解释道:“我与玄恭绝壁相诉,互通衷情,才知他经略有方,心中装着广袤天下,内欲变燕国之革,外欲安四海升平,且心有侠义,亦无族类成见。那时我心中愤懑,恨不得早日揪出楼中叛徒,但又怕自己失手,有负师兄和楼主所托,所以我做了一个决定。”   只见她取下发髻上的朱钗,郑重地握在手中。   “玄恭以慕容氏图腾朱钗为定情之物,我则报之以阊阖风令。”   任谁也想不到‘洛河飞针’剑走偏锋,二十年前竟已将八风令再托付他人。   姬洛终于将最后的疑惑想通了:难怪,难怪之前会有人先入燕王宫盗宝,又秘密潜入太原王府,竟然是为了找这阊阖风令!   不过从后续来看,那人必然没有得手,如今太原王已殁,唯一有可能知道八风令下落的人,除了王府的老人,便只有慕容琇了。   “我既寻不得楼中兄姊,亦不敢贸然传书,想着已将八风令的事情据实相告,便游说玄恭随我去见楼主,可是他根本无心江湖,再加上燕国四面虎狼环视,根基不定,我左思右想不舍得令他左右为难,索性再一次不告而别,只身东去,独自返回泗水。”   任谁也想不到,命运捉弄,这一离开便是二十年生死不见。   姬洛起了私心因而心中闷堵,攒了些话不吐不快,可他为人不若吕秋率直能张口就来,思量着一时有些吞吐。   燕素仪眼力好,看他这个样子失了耐心,摆手道:“有什么想问的就问。”   “前辈,阿琇姐姐她……”姬洛深吸一口气,道,“这二十年来,你就没想过回去王府一家团栾?”   燕素仪咧嘴惨然一笑,幽幽叹息:“你可知我与玄恭分开后遇到了什么?”   姬洛摇头。   “我根本没能见到楼主!”燕素仪捂着心口,声音一片嘶哑,“还没到泗水地界,我便遇到了阻击,追杀我的人是当时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杀手组织‘千秋殿’的殿首楼括。既然有旁人卷入其中,我不敢暴露‘楼中楼’的位置,只能退走,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本以为以燕素仪的武功,江湖中能出其右的人不过寥寥,但如今听她说着,姬洛才晓得偌大的武林,人才辈出,当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瀛洲有影木无双,昼视一叶百影,晚间又如列星,食之身轻如风。(注2)”燕素仪道,“楼括成名暗器号为‘千叶影木’,杀人无形,轻功更在我之上。我摆脱他后退入白门,却也因此负伤。关于我的消息,隋渊一直秘而不发,后来冉魏被玄恭所灭,他信守当年的诺言,一直暗中护佑燕国武林势力,我则长住在白门后山,除了继续追查楼中叛徒,便鲜少离开。”   “你是不是十分不解?”看姬洛一副呆愣的模样,燕素仪妄自推测他的想法。依常人之见,必然要骂她是个冷血无情的“坏女人”。   燕素仪将手伸到鬓发后,摘下面纱的小钩,露出容颜。   姬洛慢慢张大嘴巴,不是因为瞧见了一副天人绝色,而是看到人间惨像。饶是他从没听过楼括威名,未见过‘千叶影木’为何物,但也能想象此物此技杀人之可怖!   ——眼前这个女人半张脸几乎都是密密麻麻的疤痕,让人一瞧心中便有虫爬之感,恨不得又抓又挠。   终于,燕素仪驾马背过身去,于白纱后落下一滴真挚的泪来:“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注3)。我这一生视容貌更在武功之上,才子佳人,英雄红颜,心中无论如何也过不了这个坎。这样也好,就当我已死在江湖风雨中,他便能永远记着,年少相逢的样子。”   佳人立于马上,抬手挥泪,没有丝毫惺惺作态。   姬洛心上震撼,不知有人竟能自持容貌至此,可转念一想,汉之李夫人病重不愿见武帝,不也正是想在他心中留住最美的容颜吗?   想到这里,姬洛又觉得合情合理,只是此中悲欢,他却难以感同身受。   燕素仪忽然震袖打马,欲往西边奔走,姬洛跟着翻身上马,在后面追喊,却见她极目长天,悠然道:“若我现下回去,便正中那人下怀,既然八风令不在我手中,我正好可以兵行险着。在这大秦境内,若那人不与苻坚同道,则必然束手束脚,我则一能救你,二能寻到故人将我所知尽数托付。”   人生在世,常有两难,鱼与熊掌,永不可兼得。她的眼中明明含着不舍,哀伤,甚至焦急,可话到嘴上却成了一声虚无的叹息——   “玄恭的魂灵必然会护佑燕国。”   那一刻,姬洛知道她已经做出了取舍,当即心中也明了决心,立马挽缰,问道:“那燕前辈,接下来我们该如何?”   燕素仪哼了一声:“你且跟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  PS:本章对话真多,就当听故事吧……   写正剧就很担心没段子,没糖大家会觉得无趣QAQ我努力稳中带皮,不对,应该是让主角稳中带皮。   哇,感觉很久没看到小可爱们冒泡惹QAQ   注1:慕容恪事迹参考百度词条,深入阅读推荐《晋书》,载记十一有生平记载。   注2:影木描述间接改编自《述异记》   注3:这一句大家都很熟悉,然鹅,可能写学术论文写到强迫症,所以还是忍不住标记一下。出自《战国策·赵策一》 第31章   永和三年,深秋。   正值红枫遍地, 野果盈实, 山花烂漫。   溪涧边白衣白裙的女子提着裙裾踩在光滑的鹅卵石上, 口中哼着不知名的山歌,忽听得光滑的山壁上有人快走呼风,女子下意识抬头,只听‘哗啦啦’一声,整个人便被花枝砸了一脸。   “隋渊, 你干什么!”女子横眉怒目,但因仪姿过人,一颦一蹙都美如画景。   抓着钩索的黝黑少年郎挠了挠头,不知是看呆了, 还是因为女子厉声质问, 一不留神松了手, 在山间一荡,来了个倒挂金钩。   “燕……燕姑娘, 我……我……我看这些花美极了, 便想采摘一些送给你,结果方才林间窜出一只猴子,我这一躲便没拿住, 抛了你一脸。”隋渊嘟嘟囔囔,也忘了腾身,干脆这么大喇喇挂在那里倒着说话。   燕素仪“噗嗤”一笑,左看右看, 故意损他:“猴子?哟喂,果然是好大一只皮猴在眼前荡秋千!”   隋渊瞧她开心,心中也颇为畅快,干脆顺势接着逗她,脚腕用力来了个猴子捞月。   可哪知,燕素仪只笑了一会便敛去那份光彩,一腿扫起地上落花,握在手中冲他挥了挥,目光也没多流连几分,直愣愣走了:“谢谢你的花。”   隋渊“啪嗒”一声摔落在枯草地上,连滚带爬起身追了过去:“燕姑娘,你又去后山查看暗道机关?”   燕素仪颔首,指了指背后一处山崖峭壁:“我先前在那山后发现有天然石窟,你点几个弟子稍加改造,等暑气甚时,便可搬些桌椅吃食,让门中老人小孩进去纳凉。”   见她把事情安排得妥帖,隋渊这个掌门更是一番羞赧:“燕姑娘,你我本是萍水相逢,却这么费尽心思帮我们,隋渊感念姑娘大恩,此生无以为报,来世当牛做马……”   “别别别,说什么报不报的,本姑娘做事全凭心情,我爱帮谁就帮谁,不求你回报。”燕素仪赶紧打断他的絮絮叨叨,可转头一想,隋渊毕竟年少,且贵为一派掌门,自尊心想来极强,于是又改了口:“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兴许以后我也有需要你倾力相帮的时候。”   隋渊抱拳,振振有词:“姑娘若有需要,请尽管开口。”   燕素仪瞪着眼睛看了他半晌,吐了口气,颇有些头痛:“隋渊,你可是一派掌门,你得拿出一些掌门的气势和威仪,不但要不苟言笑,而且还得学着装些城府,才能立足于世。你记着,你不是谁的仆从,也不是谁的打手!”   “燕姑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掌门乃是临危受命。”隋渊嘟哝,眼皮一耷拉,颇有几分委屈。   白门中这一辈数隋渊武功最出彩,且为人亲和,所以众人都推举他,可除此之外,他实在有些一根筋,和这份位倒是不怎么配。   燕素仪哭笑不得,只能扭头自顾自往前走。   没走几步,前方树丛摇曳。隋渊大喝一声率先冲过去,压低声音道:“燕姑娘小心,山中恐有野兽!”   哪知燕素仪拧眉,一把飞针扫出,冷笑道:“野兽倒是没有,我看怕是有野人。”   只见她玲珑针扫过之处,落叶枯花,一抹影子向上飞掠。隋渊咬着腮帮,将钓月钩一舞,只听一道金石之音乍起,索链尖端的钩头被接住,银光一闪,锵锵两声落下,隋渊的攻势被打断。   但毕竟己方有两人,燕素仪飞针后旋即抬腿踢去,那人失力落下刚踩到树枝,树枝却应声而断。   “咦?是你!”那人似瞧清她的样子,惊了一声。   一击有效,燕素仪立刻追上。可哪晓得那人留了一手,燕素仪袖口被他一带,两人一起摔了个实打实。   燕素仪反应快,当即拔出腰间匕首往前一刺,喝道:“哪儿来的野人,会不会讲人话,不如叫两声姑奶奶来听听?”   刚才护着她垫在下方的慕容恪用手架开她来势汹汹的匕首,揉着太阳穴叹了一声:“我的小姑奶奶,你能不能从我身上下去。”   “是你啊!”   燕素仪这才看清楚,登时脸上有几分惊喜。眼前这家伙虽然衣衫狼狈,但还真不是个野人,可不是那日同她一块儿夜闯赵王宫的男子吗!   ————   白门的人看两人相识,先入为主给定了朋友的关系,于是承了燕素仪恩情的一众弟子无以为报,便绕了个弯把这份好给了慕容恪,不仅邀他住下,还好吃好喝招待着。   燕素仪没戳破历来。慕容恪安心装扮成江湖人,但毕竟出身贵族,眼界和见识非常人能比,且他武功高强又待人亲和,于是很快于门人弟子打成一片。   那日,大雁自头顶飞过,山野起了呦呦几声鹿鸣。   燕素仪在溪边洗过一头乌丝,自然散开垂落在胸前,她拿着皂角与木梳返回屋舍,听见有个不足十岁的小童冲她喊道:“恩人姐姐,玄恭哥哥在湖心亭里同三长老下棋,大家都围着看呢,你不去吗?”   “不去。”燕素仪一口回绝,她对琴棋书画素来不感兴趣,心中一阵发笑:这下棋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有什么好看的,无趣得很!   然而她刚走了两步,就听见背后两个弟子慌忙跑过,一边跑还一边碎碎念——   “没想到这玄恭公子棋艺如此了得,一连三局,杀得三长老片甲不留!”   “哎,别提了,方才五儿喊上几个人开盘押注,我这不全压了三长老了吗,现在输得连裤衩都要赔进去了!”   说得那么惨,其实白门上下避难于此,根本没有什么钱财,大家不过以自个儿藏私的小玩意儿拿出来以物易物罢了。   燕素仪一听,停下脚步,摸着下巴思忖了一会后,追着那两个人去。等靠近了湖心亭,她在后头亮了嗓子,拿着手中珠花喊道:“你们下棋押注呢?来,小哥接着,这个给你,我全压三长老了!”   她声音清脆响亮,话一出口,在场所有人都看了过来。慕容恪亦转头来瞧,见她素面素衣,仪态大方,这番美人风骨比得上山外十万胭脂水粉,不禁也有几分怔忡。   随后,他落子,竟失了神,眼看着一副好棋,转眼失了半壁山河。   三长老在侧吹胡子瞪眼:“我一把年纪,还不至于小肚鸡肠到为几局棋怄气,要个小辈让我!”   “非是相让。”慕容恪勾唇一笑,推手作罢,道:“而是为博红颜一笑。”   只见慕容恪当着众人面走下亭廊,从还在愣神的白门少年手中拈起燕素仪的珠花,对着她遥遥一瞥:“这花如此好看,输掉了多可惜。”   白门多是男人,还是些愣头青,瞧这场面都忍不住踮脚伸脖翘首以望,更是恨不能唿哨喝彩。三长老左右瞥了两眼,看他俩郎才女貌十分登对,再扫两眼旁边一群毫不拾掇的穷小子,一人一脚踢过去:“还愣着干什么,一个个都不消练功的吗,白门还没有亡!”   等人鸟雀散,三长老捻着胡须叹了口气,端着茶壶就着嘴儿啜了一口,也摇摇晃晃走开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只可惜了隋渊那小子喽。”   莫名其妙被慕容恪挑逗一番,燕素仪本就不太自然,眼下看众人都走了,自己待在这儿也没趣,索性扭头继续往屋舍去。然而,她刚一转身,慕容恪突然向前一步拉住她的手臂,将珠花插到了她的发上。   “你想不想学鲜卑话?”赶在燕素仪开口骂人前,慕容恪先堵了她的口,一面说一面往亭中去,挑挑拣拣将棋子收回棋篓。   燕素仪和他抬杠:“我为什么要学?”   慕容恪想了想,道:“这样你就能同我这等的青年才俊对谈如流了。”   “……”燕素仪白了一眼,实在听不下去,气得要走。   慕容恪计上心来,突然开口,当面叽里咕噜说了两句鲜卑话,引得燕素仪又不甘心回头:“你说什么?”   慕容恪一脸正经:“我夸你美。”   “真的?”燕素仪一脸不信。   正巧,有位白门弟子溜回来拿落下的草帽,听见两人对话,心头毕竟向着恩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恩人姑娘,我家祖上在北方待过,晓得些鲜卑话,他……他说你是母老虎。”   燕素仪拧眉一回头,果然瞧见慕容恪在旁憋笑,她立刻瞪了一眼,腮帮鼓动咬着一口银牙狠狠道:“好呀,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得跟我学汉话。”   “我汉话可不用你教。”哪知道慕容恪突然倾身上前,垂首在她耳畔一字一句念道:“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注)。”   他颂的乃是曹子建《洛神赋》中佳句,表倾慕之意,借外物传情。   燕素仪伸手要推,可手却僵在半空,恰好刮到头顶那朵珠花,突然就烧红了脸:“呸!谁稀罕你!”   隋渊手中提着两条秋日肥美的鲈鱼一路跑来,在廊桥前看见霞光中的两人,燕素仪在左脸上绯红,两眼却含笑;而慕容恪昂藏在后,器宇轩昂,人如珠玉。   “他们怎么笑得这么开心?”隋渊挠了挠头,颇为不解。   偏巧,一旁还有不开眼的附和:“掌门说的是极!”   “往日和她说十句,她也未见得有如此笑容。”隋渊提在手中的鱼儿还在活蹦乱跳,摆动的鱼尾打在他小腿上,可他却无动于衷。   彼时,谁又知道廊桥前的少年因那一抹守望,又反过头来令白门重陷危难;而廊桥上的两人,在命运与岁月的拨弄下分分合合,终致天各一方。   但现下,晚霞披在隋渊身上,他默了默,忽然招手一喝:“燕姑娘,玄恭公子,晚上可有美味的鱼羹哩!”   作者有话要说:  注:引用自曹植《洛神赋》   大家有兴趣可以猜猜本章有多少前后呼应的彩蛋,有惊喜~每次把这种美好的片段放在现实之后,就觉得有点残忍orz   看文愉快~么么哒小可爱们~题材虽冷,但有你们,就很温暖~比心 第32章   太和五年,二月。   春风化开白雪, 寒梅与早放的桃花相映。   秦国都, 长安。   城池以东, 凛冬给冻住的灞水早春融了一半,河上还飘着大块的浮冰。灞桥旁有一方凸起的怪石,石头坐落在一棵大柳之下,不过枝条枯瘦,暂无半分绿意。一根长竹竿就架在石头的前方, 无人看顾,颇有些‘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味道。   往后走十步,一个简易的避雪棚子突兀地搭在路边, 四面垂了丝绒帘子挡风, 里头跪坐着一男子, 年方三十有余,身量瑰伟, 容姿标志, 尤其一脸贵相。   男子穿着月白色的长袄,裹着狼皮斗篷,正对着身前红泥小炉打盹。   炉上的水沸了, 发出细微的“噗噗”声,男子迷糊睁眼,惺忪的瞳子却不浑浊,反而泾渭分明, 十分有神,以至上可鉴日月之光,下可照六合四方。   “唔。”   他将衣物往身前拢了拢避寒,从前头悠悠伸出右手拈起茶擂,将茶饼捣碎,再用茶匙拨入壶中。随后注水,开始洗茶。   约莫是天气实在冷冽,他伸出的手眨眼便冻僵了,洗茶时候不利落,有水从盖子里溢出,差点儿烫着手。   “哎哟,那些个晋人的肆意,果真学不来,学不来。”男子缩了缩手,就着帕子擦拭茶渍,嘴上泄气服软。   “这风雪说停就停,待我吃完茶,瞧瞧今晚是否能添一道鱼肴。”举目无人,男人透过漫舞的帘子向外散漫地张望了两眼,继续自说自话。   洗完茶后有香气在他身前氤氲,他吸气狠狠一嗅,随即冲泡分杯,拾起小碗转了一圈。送到嘴边的茶正要一啜,林中传来几道不和谐的风声,茶碗在男子唇边停下,他低头拧眉,十分不悦。   “扰我清静。”   四字说完,男子手中那盏茶“哗啦”一声被泼了出去。   热茶在地上被寒气冻出云烟,那烟雾中闪过一道人影,人来身量颀长,须发尽白却不是老翁朽态,而是个年不过半百的俊美男子。男子嘴角下撅、天生冷面,但身轻似白鹤掠雪,处变分毫不惊。   只听他道:“主上,是魏公苻廋的人。”   避雪棚子中的贵公子右手臂枕着膝头托着下巴,另一手将茶碗在案几上重重一嗑,道:“明真兄,孤以啮梨为信,本想劝他们就此收手,毕竟是骨肉血亲,往后还能齐心同德为国为民,不想他们却逼孤赶尽杀绝。”   落杯的动作方停,贵公子一改慵懒,眼中凝出狠厉的光。   公卿之上只有王爵。能如此说话的人,在这西陇大地,除了苻坚还能有谁。只不过,任谁也想不到,大秦的主宰者也会像个懒散的闲人,屏退侍从,学那些个风流晋人,在城外钓雪烹茶。   烹茶事小,诱敌是真。   四年前,苻坚亲征南匈奴,淮南公阴谋叛乱,随即又联络晋、赵、魏、燕四公,共反长安。苻坚本着手足之亲,没下杀心,照理说有个台阶便下,留下小命还能做做表面兄弟,可五公非但不从,魏公苻廋更是开城投敌,陷大秦于危亡。   “他们是想学孤啊。”苻坚一展,嘴上含笑,仍是漫不经心:“当年堂兄残虐无道,长安人人自危,我举兵大义灭亲,乃是保我大秦江山绵延!自孤继位以来,亲善王公,勤政爱民,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他们凭何不服!”   忽地,苻坚话音一转,气势大盛:“呵,我师出高义,明真兄啊,怎么能说是篡位呢?嗯?”   “主上仁心。”庾明真心头一震,负手望着风声乍起的松林,叹道:“兄弟阋墙,史书常有。前有《商君书》撰,‘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注1),主上心怀,不便为旁人道,也自是不为旁人所理解。且依丞相之言,斩草除根为妙。”   闻言,苻坚重新斟满一杯茶,闭眸品茗。   “准了。”   他话音方落,庾明真人已不再原地,松林中颜色单一分明却难辨他身影,此人仿佛已与白雪合为一体。再看他过处,树不动,叶不移,功力之深,非等闲可比。   杀手从四面甫就,都是些穿着黑衣的江湖人,那苻廋兵败,剩下的逆党要人是没人,但是怀中金玉,却足够从江湖上买些亡命之徒。   这杀人买卖一家独大,来得都是千秋殿的杀手,不过杀手亦有分位,榜上有名者大多独来独往,要打动他们,靠得并非钱财。而逆党无势无权,自然只能请些不入流的,庾明真看家本领还未使出,那些人便如切瓜砍菜,被打了个屁滚尿流。   杀手们被他一招制敌的威风骇住,他们求财,可不准备舍命,于是三两打残的没死的撒腿就逃,庾明真向来不是个心软之辈,冷着脸追上灭口。   然而,斜地里忽然一声马鸣长嘶,两匹快马受惊,误打误撞冲入战圈。   庾明真当即震开衣摆上的残雪,冷哼一声,喝道:“吾纵横江湖,未逢敌手,你们有多少人,不妨一同上来!”   只看他翻手成掌,对着老马前蹄一扫,掌风凛冽,气势如倒拔山岳、挥石镇海,两位骑者未敌,登时倒飞出。   不过,左边那位素衣素钗美妇却悍不畏死,旋即足尖在鞍上一点,冲庾明真飞去,竟是要同他对掌;而右边那位滚在雪地上翻了几翻,红衣摊开,如同一朵娇俏的红莲。这两人,可不正是冲长安而来的燕素仪和姬洛。   “燕前辈!”姬洛磕着手臂,又不敢使用内劲,只能翻身爬起,对着两条缠斗的人影口中念念不止:“哎呀,误会,误会!”   早间两人往长安去,可是半路上大雪漫天,结果跑错了道,没有从城东直入,反而阴差阳错闯到了郊外灞桥。   二人本欲扭头赶路,结果马儿因为杀气和血气受了惊,燕素仪以为是冲着他俩而来,立刻寻声查看,恰恰闹了个误会。   听清姬洛的话,燕素仪正要撤招收手,可眼前的白发人却没有丝毫退让。   庾明真作为‘钩陈六星将’中的‘暗将’,历来负责暗中保护苻坚安危,如今他同燕素仪交手数招,知晓此人跟方才那些虾兵蟹将不同,以为是千秋殿哪位老人出手,立时将之视为大敌。   燕素仪被他缠住,心中顿生不快,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来,还没什么人敢斩她马首,燕素仪心头火直窜,收手前为撒闷气,不由加了力道,双手玲珑针纷纷打出,刹那如暴起一场漫天花雨。   看她出手不留情,庾明真只当这美妇冥顽不明,登时冷笑道:“你主子当年开城投燕,如今燕国将亡,这北方便再无容身之所,何必替个死人卖命?”   这话说得好生怪异!   燕素仪何等心思,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并非卷入了江湖私斗,而是误打误撞瞧见了秦国权贵之争。若说刚才她还想仗着武功教训人一把,如今她是一点朝堂的麻烦也不想沾,当即撤手:“先生误会……”   然而,话未说完,她忽地瞧见那人腰间系着一块玉牌,玉牌晶莹剔透,双面雕着白泽图腾,镂空中一个篆体“暗”字,如玉珠能拨,任何角度都能看去。   燕素仪霍然一惊,这种玉牌她是见过的——   两年前苻坚派人暗度泗水,她匆忙赶去时,眼见楼中陆沉机关开启,楼中楼被毁。那时,她撞见过一男子着锦衣金带,武功不弱于己,便是拿着此玉牌发号施令,虽不是眼前之人,但‘钩陈六星’一体,想来也就是其中一位。   念及楼毁人亡,燕素仪心中再也忍不住那一股泼天的恨意,转身玲珑针再度脱手而出,华盖、建里、关元、水分等几处人之死穴。   “找死!”庾明真奋袂而起,手在胸前结印,内力涌出竟将那一把银针吸住,吞噬,又镜反而出。   燕素仪立刻出掌荡落雪,于雪中将银针一卷,仿照那日车马中黑白棋之变,以内力控其轨道,轮换出针。   眼见局势突变,燕素仪动了真格,庾明真也不落其下,高手相争,姬洛只能躲在树后观战,不敢冒然上前搭手。他不傻,且心思澄明,燕素仪身为九令使之一,带着章纹谜团,可能与自己有故,但也只是可能,万万不到以性命相拼的地步。   姬洛晓得燕素仪成名技不俗,原以为凭这一手玲珑针与这个白发人过招,就算不得险胜,起码也能战个平手,然而事实证明,姬洛按兵不动确实是明智之举。   若说‘泉将’霍定纯在洛阳别府婚宴上一人抗阮秋风和燕素仪两位高手,并施佛槿、段艾这些小辈而不落下风,还有迹可循,那么这‘暗将’庾明真的功夫堪称恐怖,至少对现在的姬洛来说,无异于芥子与须弥山之别。   江湖上拼斗不乏有拼武器之谈,暗器出奇诡,刀剑多锋芒,银|枪乃是马上好手,而如白门的钓月钩,则占据地势之妙。可再好的兵器也有摧折的一日,因此,有一把上乘武器,在战斗中便占据上风。   除此之外,也有些门派宗庙不以兵器见长,如帝师阁的音阵与身法,如北落玄府的奇门遁甲,甚至是南疆天都教的巫术与蛊毒之道,但以上种种,多是以世家大派百年积蓄而成,鲜少有个人以武夺目,恰巧这庾明真便是例外。   庾明真尤其擅长内家功夫,不仅内力深厚,且修习的大衍往生诀专克近身搏斗,他如今的修为武功,几乎只有天下名门里那些个老家伙们才能完全压制住。因而,拆招破百数,眨眼的功夫,燕素仪便落得下风。   “你是?”杀手杀人多阴毒,庾明真看她出手虽狠,但武功路数却走得光明磊落,当即也有些惊奇。   “贼子可恨!你主子想来在这附近,可惜我武功浅薄,无法报师门之仇,也无法阻秦军破城之势!”燕素仪中掌倒地,冲庾明真的方向啐了一嘴的鲜血,一字一句说来音重,便是要将一口银牙咬碎。   听完她的咒骂,庾明真反倒是两眼发懵,心中盘算:我不若其他几位星将时有外派,自早年献‘将旗’襄助主上以来,一直担暗卫之责,几乎没离开过主上身侧,这师门血仇,从何说起?难道是自己十几二十年前行走江湖时留下的恩怨?   不过,听燕素仪方才说到秦军破城,庾明真旋即将时势一分析,果断给燕素仪扣上了燕国死士之名,心中还不由埋汰了霍定纯一句:啧!老幺这也太不厚道,洛阳那处办事不利落,还要我来给他善后。   庾明真当即起了杀心,那杀意纯粹,如同俯瞰蚂蚁。   瞧白衣人眼神大变,姬洛心中咯噔不安,在保自己一命的前提下,毕竟相识一路,他还狠不下心对燕素仪见死不救,只是眼下怎么个救法,却有待商榷。   眼下,少年拼命回想方才这白发人说过的话,琢磨之下判定此人是替人出手料理,由此推断令他出手的人还在附近。   擒贼先擒王!   姬洛四下觑看,见西侧树木渐稀疏,料定那林子之后必然地势开阔,立时从树后闪出,往那方奔去。   饶是高手也难免被牵挂所绊,现今他武功不成,倒是可以使些歪点子绊住白衣人的脚步。   姬洛红衣惹眼,庾明真身子没动,但目光却跟着他的身影一并奔走。姬洛被撂在一边,不过是因为庾明真看不上个吐息混乱,武功受阻的小辈,可这不代表他没留意姬洛的小动作,毕竟,他还要担这护卫之职。   姬洛赌这一把本如鸡肋,偏偏今日苻坚屏退仆从,侍卫也一时无法赶到,当即起了大作用,正中庾明真下怀,令他大为头痛。   按理说这白衣人便要追去,可令人不曾想到的是,庾明真身负绝技,心气也高于旁人,根本不肯为这点小事低头,姬洛非但没引开他,反而见人又往燕素仪那方扑去,大有先料理完老的,再收拾小的的打算。   好在,燕素仪不是死人,且还是个心思细腻的高手,瞬间瞧出了姬洛声东击西的花招,立刻反应过来,趁庾明真分神露出一丝破绽,她转身一荡,反向在林中几个起落。   “想跑?”   庾明真看她背身要逃,自然使了十足十的力量去追。他功力远在燕素仪之上,况且对方已受了一掌,就身法而言几乎是毫无悬念的压制。   然而,就在他追上的一瞬,燕素仪一个鹞子翻身,竟化作一道影子飘开。   庾明真瞬间明悟,晓得她方才跑路乃是虚晃一招,当下起手掌风一扫,劈向燕素仪小臂,再趁势一抓,先取她肾俞穴,又撞她命门穴。   燕素仪拼着暂废左臂抬手一杠,拼命在他腿下奔走拉远距离,然而庾明真不让,抬手结印,冲她心窝撞去。   身后几棵树阻断,燕素仪难退,当即被撞飞出去,腰肢摔在一人粗的树干上,张口血喷了一地,脸上纱巾跟着落下,露出那张可怖的面容。她本是个爱美如痴的人,却没有立刻将纱巾捡起,而是靠着树下嘴上带冷笑。   只听“噗嗤”两声细响,两道明光从庾明真中指和食指窜入,他冷气一抽,吃痛抬手一瞧,却并未见到玲珑针,不由蹙眉,死死盯着眼前的女人。   “玄命游丝,这还是我第一次化有形为无形,咳咳,是你……保佑我吗?”燕素仪喃喃自语,而后对着‘暗将’庾明真仰天长笑:“我此生在意的东西不过一二,可你们全要剥夺,我虽杀不了你,但我信极了天道,你们犯我师门,犯燕国,终有一日,轮回必诛!”   燕素仪字字说得咬牙切齿,那诛字更是充满怨毒,尖细的声音久荡不绝,待她一口气长出,歪头倒栽松树下,才没了动静。   血泪盈满眼眶,模糊双眼不能视物。燕素仪只觉身轻,仿佛在幻影中会晤过去——   那是二十多年前,她还是个明艳灵动的少女,整日跟在楼主身后。有一日,她贪玩不练功,拿着飞针去扎明光里的小飞虫,却怎么也扎不到。   楼主见了,便笑说:“小九,一个人功力深厚,便能化物于无形,这便是剑道中所言:手中无剑而心中有剑。你这一手飞针,臻至化境也能做到。你瞧!”   只见他翻手无物,可两指一弹,却将那飞虫钉在身后的柱子上。   “哎呀,没看清!”那时她年幼,被这一手震撼,不知该拍手叫好,还是该撒娇耍赖,只得干瘪瘪吐出三个字。   那时的楼主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发梢,叹道:“小九,对现在的你来说还尚早。”   而后,纵使其他功课不甚在意,但这一手玲珑针,燕素仪却练得极为刻苦,不论寒暑,苦耕不辍,十指起茧了,伤了,也浑不在意。她这一生都在模仿一个人,他的仪态,他心怀天下的追求,甚至是他口中提过的无形化有形的武道。   可是,泗水楼中楼已经毁了,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吧……   虽不懂‘玄命游丝’为何物,但庾明真使了使功法并未察觉异样,只当是那女子胡诌诈他的说法。再抬眼一看,此人已经身死,他便也不再多留,朝着姬洛的方向追去。   然而,庾明真刚追了几丈,背后雪中蓦然响起细微摩挲声,他扭头瞥了一眼,刚才还躺在那里的燕素仪已经不见踪影!   “竟然没死?”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用自《商君书》,大致意思是指有德行的人不会媚俗,成大事的人不会让旁人来指手画脚,当然也有说是不会和大多数人商榷。   科普一下:啮梨为信,就是古人给部下表示同心同德的一种方式。   啊啊啊啊啊苻坚就是个行走的CP啊,不断告诉自己,主角无CP、无CP、无CP。   PS:本文借历史背景脑补武侠传奇,但是不会改变大背景历史线,众人还是该干嘛干嘛的…… 第33章   一路跑出松树林,姬洛果然瞧见灞桥边有个新搭的避雪棚, 棚中泥炉烧着火, 火上煨着的水正小沸。   他左右看两眼, 没人。树林中没人,桥边也没人!   姬洛单膝跪地,伸手摸了一把垫子,锦缎面上还有余温,说明方才这里有人坐过。再垂首伏地仔细看了看白雪面, 连清浅的足印也没个一星半点,倒是扶着大石起身时,摸到上面有一层细雪——   敢情坐在这里的人双脚没着地走,而是就着大土石翻了过去。   大石高不过人身, 石面上的印子留的不浅, 这人武功跟庾明真比差远了, 许是正赶上人有三急。姬洛仗着自己武功不在脑子却还行,仔细活动活动了指骨, 要猫腰拿人。   然而他还没动手, 后头的人却突然自个儿从上跳了出来,摇晃着向他扑去,嘴里嘟嘟囔囔十分轻佻:“哟, 我这小解一会,没想到就多了个美人。”   话说得臊皮,像是一贯京城里的贵族腔调,但一时拿不准有诈没诈, 姬洛也不敢给他扑个实在,立刻手上动招,从他身侧滑出,拿他手脚关节。   苻坚武功不若庾明真那般非人哉,却也是南征北战惯了的主儿,身旁亦有高人坐镇,姬洛一出手,他就知这小毛孩子的轻重,见人无杀心杀气,他也便出手随他拆招了十来招拳脚。姬洛没有内力依傍,两人一来二去,哪里像打架,分明更似熟人喂招切磋。   姬洛摸着心口恍然大悟——   自己这也算是一朝失足,被人耍了!   这一盏茶的功夫足够燕素仪脱身,若此围魏救赵计成,庾明真铁定已快追来,姬洛不敢久待,立刻变了主意,擒王不成,调头跑路!   心中方念起,他身法一动,可哪知苻坚见他要走,嘴上一笑,竟然堵了上来,招式还有几分蛮横:“美人来了,不如留下喝杯茶再走。”   话虽暧昧,但从眼前人口中出,却不若坊间风流纨绔,倒是语气强悍,不怒自威。姬洛被这一堵进退维谷,心中直生烦躁,恨那霍定纯的指法害人不浅!   姬洛咬牙,既然正常的路子走不通,他便学起市井混混打架,干脆拽着贵公子往地上一嗑一滚,按理说身份尊贵的人都自视甚高,万不想摔得如此狼狈难堪,只要这人稍整仪容有丝毫顾忌,姬洛便有机会趁乱跑走。   然而,苻坚见识怎是寻常贵族可比拟的,奋起于乱世,敢靖诛暴君手刃兄长的人,压根儿没个清贵富贵气,看姬洛发横,他反倒更浑,因此亦是不放手。姬洛算盘落空,拉拽中两个人滚在一起,反而摔了个结实。   兵来将挡的招数确实有用,但耐不住这草莽打架的样儿实在落身份,苻坚推搡了一把扶着腰起,嘴上忍不住骂骂咧咧:“我以为要来出美人计,没想到,怎么跟泼皮无赖一样?”   他这句并早前那句,说得都是氐人语,姬洛听不懂,当下无话可说,以为这贵公子摔着身子在骂爹喊娘。好在,他那一推,两人倒是分个干净,只不过方才缠斗,耽搁了些时候,姬洛耳畔已起风声霍霍,白影乍现,庾明真已经赶了过来。   姬洛揣着袖子不由得自认倒霉,干脆站起身来,抿着唇不开口,心中思量对策,一时同苻坚大眼瞪小眼,倒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   苻坚揉了揉眼,这才看清刚才打架的人——   眼前人一身嫁衣,虽然稍有狼狈,但掩不住珠玉之貌,俏脸雪白。苻坚冲那一头乌发多瞧了两眼,一脸古怪,随即屁股往垫子上一坐,双臂枕着膝头,用汉话试探问道:“诶,你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自然是男人。”   苻坚见他年龄小,有心欺他,以孩童戏称,姬洛却扬起脸面,笼着袖子姿态得度,出口话似冰玉,人有秀骨,美不在皮囊,倒是比眼前的贵人还胜几分公子气质。   上溯三代,苻家虽不如关中晋室权贵比之簪缨血统,但历来也位及西戎酋长,到苻坚祖父苻洪一代,曾任晋朝征北大将,会几族语言不在话下。   听他果真用汉话对答,苻坚“哟”了一声,喜怒不明:“我听闻燕国慕容氏容姿绝世,没想到却也没囊尽天下姝丽。”   两人离得近,苻坚忽地抬起手来,姬洛一时听得他的戏言,莫名戒备地退了一小步,然而苻坚只是抬手搔头,看他这样子,反倒尴尬地僵在原地:“你退什么?”   姬洛闭眼不答,心中暗自盘算退路:刚才风声起,庾明真多半在附近随侍,只不过没得令才不敢上前因而挟持也好,强走也罢,都不是上策。如今瞧眼前人气度雍华,想来定是位秦国贵人,方才他和燕素仪闹了误会,大概都被当作了刺客,如今杀手皆死,没个活口,也许这反倒能挣出一线生机。   想到这儿,少年反而心中安心下来,干脆静观其变。   “明真兄,原来我在人家清白小子眼里也全然是个风流人呐?”苻坚一唤,庾明真身形现在大石头另一侧,苻坚笑着给他递了一个若有若无的眼色,口中却抱怨道:“怎么还扯上了南边儿那一大摊子。”   庾明真面无表情,三两步人已至姬洛身前,上来二话不说就动手,看他起手式,封穴拿人,唯余死路一条。   姬洛怔了一下,心中后悔自己世故尚浅,自恃有几分天资,便妄自猜测他人心意,如今人家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偏就是要不闻不问,不拷打不逼供,手起刀落是谓灭口。   就在他兀自纠结要不要垂死挣扎时,庾明真两指灵变,拂他周身八大穴。这要是寻常人,不过就是受了禁制不得动弹,可姬洛先前中了惊变破合指,被燕素仪以功力压住,如今这一弄,阴力从丹田激起,迅速游走四肢百骸,痛得他倒地抽搐,冷汗直冒。   苻坚疑惑地看了一眼庾明真,敛住笑容,没了方才的散漫,厉声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我本是……本是洛阳城外一家佃户的养子,跟白门学艺的哥哥习得拳脚,平日惯爱读些诗书,因为冲撞了去北邙山狩猎贵人,被……被太原府的郡主小姐拿了作奴隶……洛阳大婚,郡主不愿嫁,就令我假冒……冒她,后来,后来阴差阳错被方才那位女侠抓到了这儿。”   权贵自有耳目,故事说得半真半假,才能叫人无从怀疑。   姬洛脾性坚毅,受苦受痛则咬牙强撑,不肯露怯态,虽然几次差点咬到舌头,但说话亦稳住气息,清楚有佳。苻坚看他风骨不没,难得少了几分轻视,随机伸手拍了拍庾明真的右肩。   庾明真回看一眼,大为不解:“主上,他中了老幺的指法!何况,刚才那女子武功奇高,绝不是泛泛之辈,万一有诈……”   看他没动,苻坚也未不悦,而是亲自上前,一把掐住姬洛的脖子,将他提起来,嘴上留着笑,一字一句问道:“你没骗我?”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不……不信我,费再多……口舌只是徒劳,不如……不如给我个痛快。”姬洛本想否认,可看眼前人表面富贵风流,可瞳仁深邃,暗有微容,便赌他心思细腻不若俗人,倒头呛了几句,显出自己的清白。   待脸脖都涨起紫红色,苻坚手上才一松。   暂时卸了危机,姬洛趁势掰住他手指喘息,一边趁机以‘天演经极术’运真气试图安抚体内狂暴的阴力,一边追言:“大人杀我如灭蝼蚁,但蝼蚁也想苟活,小子卑贱,也想斗胆同我打个赌,求一生路,若我赢了,大人放我走,若我输了……”   “你的命不值价。”苻坚摇头。   危难关头,姬洛不得已赌上所有,脱口而出:“但是燕国值!”   “别让他死了。”   苻坚深深看了他两眼,蓦地放手,姬洛摔在地上,抱着脖子咳嗽。庾明真虽平日与苻坚同辈相交,但亦晓得,现下除了东征燕国的丞相大人,几乎无人能左右这位当权者的心思,于是不情愿上前暂时解了姬洛的痛苦,退在一旁观望,倒也不再多话。   “说吧,怎么个赌法。”   见他松口,姬洛笃定洛阳危机不是临时起意,秦国早有灭燕的计划,再看眼前此人的态度,提及关中大事,连眼皮子也不眨一下,就算不敢称王公,但少说也和朝堂有莫大干系。   无论如何,算是侥幸虎口脱生,姬洛松了口气,回答道:“我见大人胆色过人,不如……以此为赌?”   “赌你胆大包天?真是有趣,有趣得紧呢。”苻坚挑眉,心头喜怒莫测,却也没有再难为人,而是搓了搓手,往棚子里躲去,等少年接着往下说。   避雪的帘子被北风掀得乱舞,炉上的小火非但未灭,水泡咕噜直往外溢。看苻坚回走的背影,姬洛心中成一计奇招,欲要搏上一搏,索性佯装呼吸没缓过气来,自然地咳嗽了两声,哑着嗓子道:“不知大人可否尚杯茶喝。”   “得寸进尺。”苻坚拎起茶壶,回头用左手食指对着他一点,看他惨白的脸上绛紫色一片,不像有假,遂懒散说道:“我的茶可不是谁都有胆子讨来喝的。”   说完,想起方才少年说的比胆量,苻坚下意识闭嘴,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此举有几分失颜色,不禁缓缓摇头。   向来无人不爱听好话,虽然好话中多是虚以为蛇,但姬洛偏仗着自己肚中有货,吃茶论道上说得中肯中听,引得苻坚侧目。而后者本就有意效仿晋人风雅,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便似也暗猜他是哪家落魄子,不得已才流落北方,未免有些惜才的唏嘘。   姬洛接过小茶碗,先闭眼闻香,再以袖口遮掩品茗,装模作样起身背过去,咋舌称道,仿佛真吃出了什么神仙茶一般。   虽瞧着像故弄玄虚,但苻坚只有表面子茶道,却无茶心,还是被他这模样所惑,翘首相望。这一望不打紧,偏姬洛突然转身,越过矮几直逼他胸前。   庾明真目光一沉,抢身上前。   姬洛悍勇,用手臂架开白发人当先一爪,却还是被内力震开。少年滚落雪地之时,矮几上“哗啦”一片脆响,苻坚捻起一颗放在手心,竟是松子。   “你请我吃茶,我怎好不还礼?”姬洛咯出一口血来,嘴上却带笑,这一张朱唇,竟似火如莲。   苻坚神色几变,像是明白了什么,忽然拍腿大笑——   他有万顷山河,有臣民拜服,有神算谋士,亦有高手在侧,向来横生胆色豪情,甚至有一吞九州之心,他只当胆气之争,从来如此。可姬洛偏偏另辟蹊径,拿命相赌,他却是万万不敢的。   事未竞,怎敢死?   “山中一点野物,大人不妨尝尝。”姬洛话有逼迫之意。   苻坚三指摩挲着那枚松子,终是没下口,也不敢下口,于是袖口一卷,收到袖中藏起,点头道:“我收了。”   姬洛走回他身前隔案坐下,径自拿过桌前另一碗茶,不若方才小啜一口,而是仰头喝下,言简意赅吐出三个字。   “你输了。”   少年坐定如泰山岿然,这三字不知为何魄力满当,便是向来不屑一顾的庾明真都收手而立,神情肃然。   苻坚拍手侧目:“原来是位少年豪杰,我承认我胆子没你大,你只身一人有孤勇无匹,我……我却还有很多愿望未竟,有很多琐事未清。”   北风呼啸,只见一只孤鹰从河边谷地掠过,展翅迎上高天长空,天地间只余一声长嘶辗转。   此间谁都默然。   “我不是英雄,也不是豪杰,江山百代自有群雄。”姬洛抬头微笑,将已染上双手温度的茶碗规矩地放回茶案上,幽幽道,“大人,我只是个凡夫俗子。”   作者有话要说:  我怎么觉得这么有x情,不不不,没有的没有的,干大事的人谈什么感情哈哈哈哈   写到这儿突然就想写个n多年回首,究竟谁算计了谁的小剧场,其实我也不知道接下来有没有反转,话撂这儿了,顶锅走~ 第34章   苻坚问:“时有逐鹿,庙堂如何?”   “天下秦、燕、晋三足鼎立, 尚有代国、突厥、匈奴、柔然、高句丽在侧, 鹿死谁手, 不敢妄言。”   苻坚再问:“江湖不宁,武林此去当何如?”   “各有所长,百家争艳。”姬洛想了想,又答:“譬如白门依山势自然而得绝技,譬如东入僧侣以佛法入道。”   姬洛不憨傻, 答话答得中规中矩,苻坚套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觉得甚是无趣,倒是在旁的庾明真惯来是江湖人的爽落, 武功不俗且自视甚高, 随即对姬洛后两句所言略有轻蔑:“井蛙谈海, 夏虫语冰!”   “武学一脉,人外有人, 天外有天。当今武林虽是花样辈出, 但能称道大家的却不出双手之数,白门凋敝之派,一个小小钓月钩也敢称绝技?黄口小儿眼皮浅, 哪里轮得到你说道二三?”   这话落在姬洛耳中,却觉得刺耳,他是从底层爬起来的人,没见过什么举世无双的天才, 看到的多是像吕秋一样资质平庸之辈,听说的也多是像白门这般乱世求存,风雨飘摇的门派,自然心往这边靠。   姬洛虽是个闷葫芦,但也有些脾气,当即嘟嘟囔囔将庾明真的话顶了回去:“也许钓月钩当真在偌大的江湖排不上号,可也是一门先辈数代人的心血。要知道,敬人者,人恒敬之。轻人者,人也恒轻之!”   “戚!”   庾明真性子狂妄,倒也不是真的轻贱白门,最多就是看不惯眼前小子大放厥词,他怪笑一声不置可否,不想自掉身价,也没再同姬洛争论。   苻坚在一边儿看他俩一老一少斗嘴,托着下巴又起了兴致,眯着眼戏唱道:“‘一阁一教,二谷三星四府;五胡入主,旗开六将七路。八象出世,九州捭阖。十方分南北,千秋生死墓’,这首童谣你听过吗?”   姬洛摇头。   “江湖可大得很呢。”看他摆首时眼神澄澈,当真不懂,苻坚反倒又信了几分,更确定他是个见识浅薄夸夸其谈的少年,便没再往城府想。   这时,姬洛忙顺杆往上爬,眼珠子一转,虚心问道:“这首童谣是?”   “概括当今局势与天下武林。”苻坚突然语带夸张,张口托着调子,冒起几分傲气,“这你都没听过啊!”   姬洛冷着脸一噎。   那公子哥儿心情好了不少,大抵是贵人看小人物都有几分高高在上的怜悯,有趣时便解释上一两句。姬洛自认脸皮不嫩,反正自己也不懂,有人说干脆装傻充楞,听着便是。   “‘一阁一教’,说的是云梦帝师阁与南疆天都教,一正一邪,正合乎江湖人口中的名门正宿和邪魔外道。‘二谷三星四府’,二谷皆举于兵家,南有剑谷,北有刀谷,蜀中云深台,冀州断水处;‘三星’则是美称,江州鸳鸯冢,昆仑有天城,洞庭医无药;‘四府’受传承,分别是公输氏、晏氏并北落玄门、长安公府。”   “原是如此。”姬洛老实颔首。   “这五你应该晓得了。”苻坚瞥了一眼,提到五胡时似乎在观察姬洛的表情。这胡人为避讳都把胡瓜叫做黄瓜了,姬洛此刻闻言如坐针毡,哪里还敢有多余的表情。   看他没反应,苻坚未见喜怒,接着说:“‘六将’是指百年前武林至尊庾麟洲所创将旗,下设星将,而下七路便是‘色赌财毒盗奸歹’等为非作歹的货色。”苻坚顿了顿,突然拖长了调子,“至于八九……传闻江湖中有两样东西最为神秘,一为至今无人知晓的八象生死碑,另一则是名传九州的镇国鼎。”   九鼎!   八风令就是熔铸于九鼎,这东西一出世便惹祸,可谓是眼下武林禁忌。   这贵公子的有心试探,可以称得上一而再再而三。当即,姬洛手上捏了一把冷汗,几乎要沾湿袖口。他稍稍长出气,不动声色掖了掖袖子,将汉手藏在衣裳下,装作一副好奇的样子,险险骗了过去。   “谅你也不知道。”苻坚乜斜一眼,后两句却不解释了。   姬洛大致能猜到:分南北不用想也是讲的眼下山河战局,至于千秋生死,莫非是指燕素仪提过的那个千秋殿?   杀手?   难道刚才庾明真杀的那些人就是来自那里,而眼前的人还是不信自己,所以要诈上一诈?   姬洛不敢直问,便装作一知半解的样子,“呀”了一声,故意道:“诶……那……这千秋生死墓,是说功成万骨枯吗?”   “我以为你同他们是一起的?”苻坚突然笑了,慢悠悠啜了一口茶,却兜着问题不接着问,而是话音一转又给盖了过去,“处叔季之世,自然会有些要钱不要命的人,不过,我喜欢你这个说法。”   这算是勉强唬了过去,顺带还满足了眼前这人好为人师的瘾,可眼下姬洛却觉得心中意难平,倒不为他话中高高在上的戏谑,而是为他所描绘的这旖旎江山图。   姬洛沉默,怔怔看着苻坚,心头如同被撕开一块血淋淋的皮肉,他不禁想:原来洛水一宁静山村,并不等于这乱世恒安。若先前听了些山河飘摇的故事,一叶障目求安稳还说得过去,眼下被这人起兴一带,却是觉得太过敝帚自珍。   不论两人立场如何,眼前的公子哥儿确实给了姬洛当头棒喝,激起他满腔热血,想去这大千世界闯一遭!   “作这童谣的人倒是有股子知星罗万象的味道!”姬洛随口一叹。   不过,看那公子的憋笑和庾明真嘴角抽搐,姬洛总觉得哪里不对,莫名问了句:“这童谣是谁作的?”   “我作的呗。”苻坚眨眨眼,面不红心不跳地揽到自个儿身上,还涎皮赖脸道:“承蒙夸奖,承蒙夸奖!”   姬洛彻底说不出话来,心中大呼:这人真是恶趣不少,心思亦是玲珑百转,比之他身边那位以武压人的老兄,可难缠得不少。   不过,姬洛还没来得及恶心,身前公子哥儿眼波一转,又捧腹笑道:“这你也信啊!在下可是自比尧舜之才,哪有功夫填词弄曲坊市传唱。”他这话说起来浑然不要脸的模样,可姬洛却出了一身冷汗,原是他掷杯,接着道:“还是个孩子,这么好哄,有些东西看起来可信,却未必可信。”   他究竟是信我,还是自始至终没信我?姬洛心中一凉,寒气霎时浸入肤骨,钻心得疼。   这钝刀割肉,实在难熬。   苻坚抿了口茶,随口问:“你从燕国来,燕国如何?”   果然还是问到了点子上,姬洛没敢犹豫,认真答道:“燕国很好。”   苻坚疑惑,露出嗤笑:“那慕容郡主拿你当替死鬼,你还觉得好?”   “一人坏,难道整个国家都坏吗?”姬洛摇头,“你生则金贵,哪里知道我等小民想要的不过是一方净土,亲眷和睦,能自给自足得以温饱的生活。世上有雄才伟略,想要称霸一方的人,毕竟是少数。”   “不过你心中的净土,怕是暂时看不到了。”苻坚叹了一声,看他脸上茫然,便道,“你不知道吗?天王陛下已经派兵攻打燕国,洛阳太守开城投降,战火绵延八百里,只怕……”   还在试探吗?是不是燕国死士就得洒两滴泪?不相干的人就可漠然呢?   姬洛虽是不解,但他还是闻风思辨,迅速改口:“其实燕国也不好。”   “嗯?”   “终是引来祸患,流血漂杵。”一时想到这近小半年的种种,姬洛不禁真生感叹,“不破不立,不如重来,只是苦了像我们这样子的人。”   这发自本心的一言,恰恰正中苻坚下怀。   自他登基以来,尊德教,释儒风,颇有仁心,大有感君子动小人的念头。此番征讨燕国,打得正是燕国不仁,慕容评乱政,妖后祸国,救民于水火的大义旗号。不论他是真慈悲还是假慈悲,姬洛这话都恰恰是最符合他的借口——   一面怜爱百姓,游说招安,称自己是正义之师;一面又讲置之死地而后生,要燕国归附,重新让百姓安居乐业,并且歌颂自己的厚德。可谓是双管齐下,一箭双雕的美事。   但话不能露骨,心知即可。   苻坚又随口道:“你这少年有趣的紧,不过你可晓得,凡事当有代价,铁蹄下见功业,万里江山,不可能不流血。”说到情动处,他话中多了几分慷慨激昂的味道,“天下满目疮痍,总要有人力挽狂澜,得鹿者为何不可是我……我大秦?天王陛下有朝一日定会一统北方,甚至挥师南下,到时候四海皆是王土,天下莫不靡然从之。”   “你说苻坚吗?”姬洛脱口而出,偏偏语气还有几分懵懂的轻松。他失忆前说话想来并无顾忌,所以一时情急,就忘了避讳。   霎时,庾明真目光刺人,手上隐而不发:“小儿怎可直呼天王名号?”   苻坚此时要笑不笑,脸上表情也古怪得紧,但他毕竟稳得住,立刻给身边人交换了眼色。姬洛察觉到气氛古怪闭嘴不言,心中有疑正要仔细琢磨,对坐的那人却抢先打断了他的思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未及弱冠,百无禁忌。偷偷说,偷偷说。”   他这重音落在那‘偷偷’二字身上,混有些荒唐,演一个纨绔,倒是活脱脱的像。   姬洛到底输在识人不够,心中刚起了念头又觉得可笑,于是没再多想,接着方才的话道:“你们秦天王继承了秦国之国号,可是想仿孝公始皇?但君子之泽,才三世便斩,很难啊。”   “哟,你说说,难在何处?”苻坚瞥了他一眼。   原本只是心有感叹,没有答案,可他这一问,姬洛又觉着脑海里牵出些前尘往事的味道:莫非自己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我为何会思考这样的问题?   想着想着,一时不觉,他竟顺口道:“天下同心,万民归一。”说完时想再掩口便迟了,苻坚已然追问。   “如何归一?”   “千秋承祧,谁才是正统,想来争不过史书,更争不过时势。”姬洛只能老老实实往下说。   此话一针见血!   只听铿锵一声,寒光夺目,姬洛脖子上便落下了苻坚腰上佩刀。他梗着脖子,几乎没看清庾明真是怎么出手的。这话确实张狂露骨,姬洛说完就后悔自己不该沉不住气,不过眼下斧钺加身,真到了临死关头,他反而又不惧了,一时生出快感,好似不说方才的他也能把自己活活憋死。   苻坚不自然地端起茶杯,脸上又没了半分温度,悻悻道:“果然胆大包天,不妨再说说,若是你,会怎么做?”   姬洛昂着头,闭目想了想,笼袖施礼,道:“顺势而为,人间自有功过定论。”   “你错了。”苻坚将送到嘴边的玉杯又放了回去,推到姬洛身前,一字一句道:“你该说,成王败寇,胜者书史。”   姬洛怎会不知这巧言解危,不过,他说不出口。   两人僵持,半晌后,苻坚挥手,让庾明真撤了武器:“明真兄,我幼时先生教我诗书时曾说过一个故事,这故事讲的是孔子见两小儿辩日。”   两小儿辩日,各执己见,各有道理,只是立场不同,无分对错。   “说了这么多不渴吗?喝茶。”苻坚的口气换成了命令式,看少年仍不动,他忽然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块足金的牌子,“先前只是狗胆包天,眼下才敢称胆色过人。已经很少有像你这样的少年郎同我这般说话了,我很喜欢你,牌子拿着出关吧,算是替我四处瞧瞧,他日若你见过这十万山川风物,不妨再来长安一聚。”   听这话竟是放自己走?   如此轻松,还慷慨相赠,姬洛简直难以置信。但他不能犹豫,犹豫就意味着别有目的,非但如此,自己还要走得干干净净,头也不回。   有了这牌子,出入关隘倒是方便,姬洛起身揖礼一拜。   这时,庾明真忽然背过身去在苻坚耳边不轻不重说了一句:“主上,刺客尽数诛杀,有一女功夫了得,不过已被我就地正法,此地恐不安宁,还是早些回府吧。”   姬洛耳力一动,当即失色——   白忙活一场,燕前辈没走脱?竟然……竟然……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苻坚尊儒道,对手底下的人,哪怕是叛徒都很仁慈,但是感觉能杀人上位的,都不可能那么简单,所以说嘛,没那么简单哈哈哈……以我的风格,小洛儿怎么可能那么轻易走啦哈哈哈哈哈……这也太侮辱君王的智商了……   不过笔力有限,对谈内容什么的,大家随意,毕竟历史背景,很难一家之言。   佛系楼主,随缘随缘。对谈什么的算过度,下一章继续走剧情。 第35章   “怎么还傻愣在那里,莫不是还想留下来‘煮茶论英雄’?”苻坚扫了一眼少年, 脸上起了兴致, 嘴中语气却不怎么好, “不过嘛,现在的你还不够格。”   口水从喉头滚过,姬洛终是平复下来,抱拳称道一声“多谢”,扭头向官道走去。   待人远不能见, 庾明真这才一吐心中不解:“主上这是何意?”   “招揽。”苻坚漫不经心地说。庾明真与苻坚相识且护卫他多年,深知他脾气,自然知道这话当不得真。   眼瞅着没唬住人,苻坚的脸立刻跨了下来, “没意思, 明真兄, 不过是这小家伙有几句话说到我心里头了。”   “放他走便可,这点金牌恩赐他还受不起。”庾明真也算在他跟前挂了个半个闲职, 自然知道这牌子的意义, 如此草率托人,心中实在觉得不妥。   “这点你真应该跟景略学学。”苻坚按住他的肩膀,笑道, “我的牌子,不一定是福泽,也不一定是祸患。他若以为这牌子只做通关牒用,就是为自己埋祸根;若他识货, 大胆留藏于己身,也算他有几分本事,我等他叩门再见!”   庾明真颔首,仔细咀嚼这话的意思,忽地又想到了别处,忙问道:“主上可是看出他有问题?”   “我不知道呢。”苻坚乐了,拖着散漫的步子走到桥边,将积雪的鱼竿抽回抗在肩上,毫不在意地摆手,“得了,这天气怎么这么冷,教人脚尖儿都冻麻了。把侍从唤来顺带牵两匹马,去看看那些个候在城外的死脑筋可有冻成冰棍。”   庾明真跟在苻坚身边,又觉得他话里有话自己回不过味来,愣是没懂。   苻坚见状,说与他宽心:“你不是也看出他中了定纯的‘惊变破合指’快死了吗,你知道该怎么做。”   “传令宗平陆和羽林中郎将,若他进长安,跟着,如有异动,杀。”苻坚说这话时,正在取下御用鱼篓翻看,人命说起来,也不过风云轻,“若他当真无心,放他走吧,生死有天命,与我无关……哟,今儿竟然有鱼儿上钩,赏!”   庾明真终究是个江湖人,虽然不浸淫权术,却目睹甚多,这平平语气说来轻松,却还是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苻坚尊儒道,讲仁心,叛逆可恕,降将投诚皆来者不拒,可帝王终究是帝王,大赦时比谁都仁慈,杀人时绝不手软,看来真正让他倾心相对的人,这满朝上下除了王丞相,还有几何?   “再过些时日,景略也该班师回朝了。”   走出灞桥松林,看天色不早,姬洛不敢招摇向东门走与那两人再碰头,于是绕着城郭往西避开。   走了小半个时辰,他才后知后觉手脚乏力,勉强靠着一口枯树喘息,心头又恼又气:还是江湖人来得快意恩仇,这些弄权人心思九曲,活着不累吗!呸呸呸!   想到激动处,他转头对着老树就是一脚,树上的积雪晃荡下,噗噗砸在脚边。姬洛目光一动,跪地拨开方才的乱雪,发现竟然有只鸟窝一并抖落。   他心软,端着鸟窝上树往枝丫间放,勉强搁平,再退下来,蹲坐在地上。没过一会,果然有两只鸟雀飞回,对着自家窝棚瞅了两眼,嫌弃地摆弄一番,才又重新安居。   姬洛看这一幕觉得鸟儿刁钻好笑,脑中却忽然晃过一个念头,心里登时凉了半截:刚才的贵公子能如此有恃无恐,恰恰是赌定自己生死两路无从抉择!   “好,好!没想到这一局到头来是我输他半目!若此刻查探燕前辈的情况,松木林恐怕自有天罗地网;可若是往南出关,那求药一说便纯属无稽之谈,几个月后阴力发作,我少不得还是一死!若是眼下入长安……”   姬洛委身,用雪点了一卦——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凶兆。”   可大凶之夜的白门不也闯了过来吗,横竖都是一死,姬洛义气云天也有较量。他勾唇一笑,不才也想在那人眼皮子底下摆他一道。   ————   苻坚不曾想到,山中小小少年会怀有不世绝技,阴力虽锁他内劲,可‘天演经极术’偏偏有‘无武胜武者’之高妙。   姬洛技高人胆大,寻着机会混入长安,果然见有人盯梢。他心中轻重缓急立断,当即日判五行,夜观天星,靠着这一手惑人之法,将跟踪的人甩了几条大街。   眼下他手头只一条线索,既是自救关键,亦是判断燕素仪生死的关键——   燕素仪曾说过,她来长安的目的是找一个人,而仅有的消息是,此人成名绝技曾现于此地。   此处?   姬洛窝身后厨,听着楼阁高台上男男女女欢声谈笑,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太对劲——   “这地方叫红珠坊,名字听起来也不像寻常酒肆,燕前辈要找的,究竟是个什么人?算了,不管此人如何,既然能传出消息,必定闹过不小风波,逮个人来问问。” 他心中如是想,   正巧,后庭有个瘦得猴似的男人出来取酒,大概是喝了几杯,酒劲上头略是微醺,丢了酒壶寻了个暗处脱裤子解手。   姬洛绕到他背后,一肘子打在他耳门穴。   花衣男人耳鸣倒地,姬洛趁机将他拖到阴影下挟持住。从厨房里抽了两把菜刀架在人脖子上。这会子,那男子不仅酒醒了,魂也丢了个干净,结结巴巴道:“没……没没没钱。”   “不要钱。”姬洛瞪了他一眼,“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见男子老实点头,姬洛又往四下看顾了两眼,这才开口:“前些日子,你们这里有没有来过一个人,使得一手宽背阔剑?”   “来来往往江湖人可多……” 男子又惊又怒,乍一听想糊弄过去,可看望着姬洛眼中生冷,吞了吞口水立刻又改口:“有,有一个!十里花巷早就传遍了。”   “继续说。”   “那位客人似乎是寻人,点了远近楼里许多姑娘,可是转头又一个不要,这不是拿人消遣?老妈妈开门迎客,心说怪就怪点,随了他去。但那人竟然分钱不给,说只是瞧了一眼,原封不动来去。你说说看,哪有狎妓不给钱的理!”   “我们自然不干,这不,被砸的幽兰阁现在还没修好。”说到这儿,这男人竟然还有点委屈巴巴,弄得姬洛莫名其妙。   “幽兰阁?”姬洛松手,朝他后心推了一把,“你走吧。”   男人毫无防备,脱困后心中狂喜,正准备跑路出去喊人,结果还没走到酒窖口,就被刀柄彻底打昏过去。姬洛无语地扫了一眼,扒拉了他的衣服换上,出去寻刚才撂下的酒壶。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二楼的爷还到处找你,惹怒了贵客你担待得起吗?”后庭靠着厨房黑灯瞎火,姬洛还没弄清状况,就被人错认,推推搡搡稀里糊涂进了花楼。   这样子进来倒也省了力气,可姬洛眼下又有一问题,便是他不识路。   推他进来的人看他披头散发,大概以为是喝昏头了,狠狠一脚照膝窝子把他踹到了门边:“在那儿呢,幽兰阁旁边。”   姬洛何时入过这等地方,这一脚踹得凶狠粗鲁,他双手握拳暗地里要还手,可听到‘幽兰阁’三个字,又忙给镇定下来。   许是听到门外躁动,木门忽然开了,一双长毛的大手将姬洛抓了进去,还带了锁。抓人的汉子把手搭在姬洛肩膀,顺顺溜溜往他腰眼摸,满口喷着酒气:“你可回来了,让爷好等。”   络腮胡大概是个常客,一下认出人不对,不过此时他酒劲上头,也没个思考能力,只用手毛躁地拨开姬洛的头发,两眼看得发直:“哟,换了个人间绝色,爷不亏啊!”   姬洛实在难以忍受他的口气,一脚踩在络腮胡的皂靴上。   络腮胡当即吃痛瞪眼,往前扑他,姬洛抬腿一勾屋内放果食的矮几,让他自个儿摔了个四脚朝天,鼻血横流。   “小性子还挺烈?”络腮胡爬起身,一擦鼻血,搓着手猥琐一笑,“悠着点儿,小心爷待会玩儿死你!”   听他这等污言秽语,姬洛脸色转冷,拿着‘天演’身法从他跟前溜过,一来二去耍得他筋疲力尽。   半盏茶后,忽地有个声音在屋子里响起:“咳咳……你再不解决他,我都要以为你看上他了!”   姬洛不再留手,靠着手脚功夫取人奇穴,络腮胡两眼一翻倒了下去,口中还不甘心念叨:“奶奶的,爷可是花了钱的,怎么着还不能看上!”   大汉倒下去,姬洛眼皮没抬将他踹到一边,对着卧榻旁的柜子苦笑一声:“燕前辈,你可别取笑在下。”   他话刚说完,柜门打开,女子闭眼直愣愣往下倒,血立时扑了他一身。   姬洛搭手扶住燕素仪往榻上掺,口中急切呼了声“前辈”,燕素仪病中惊坐,支出手来捂住他的口,这个时候仍不忘警惕打量,可见她死里逃生后躲入红珠坊有多不易。   好在花楼笙歌,笑语啼声混杂,这房间的主人也不是嫩雏,因此无人守夜。   燕素仪身上皮肉不见伤,但开口便是呕血,姬洛想她受了内伤,只能助她调息,然而他没有料到,庾明真修炼的‘大衍往生诀’蛮横霸道,且存着后劲,燕素仪熬过一时凶险,却没能熬过如今断骨折筋之痛。   不过四字:大势已去。   两人缓了口气四目相对,燕素仪硬撑着开口头一句便是:“幽兰阁砸场子那位客人已经南下了。”   姬洛轻轻“啊”了一声,手脚委顿,缩在一旁竟然有些鼻酸。   躺在榻上半死不活的燕素仪瞧他一副颓态,心中误解,冷冷道:“你怕死吗?”   你……怕死吗?   姬洛一愕,慌忙摇头。   见此,燕素仪眼中多了几分柔和的光。姬洛突然明白,眼前的女子定是以为他因错过救命人,无法化解阴力而颓唐。可她哪里知道,姬洛心中悲哀乃是因为一条鲜活生命在眼前枯尽,而自己却无力回天。   而后,他又点了点头。   这次换燕素仪发懵,隔了好一会,才体味过来:江山未定,天下未平,世间诸事未见未了,哪能就此舍命而去?别说这小子了,自己不也是隐有不甘吗!   “罢了。”燕素仪招他上前,脸生肃容,叹道,“我有几件事情要交代你……”   看她大有交代遗言的势头,姬洛再也忍不住了,生生打断她的话,趁其无力抵抗,拿了件屋内干净衣衫把燕素仪血衣裹住,蹲在塌下将她架到自己背上,冷言道:“前辈,有什么事情等我们离开长安再说,莫说几件,千万也好商量!”   “你!”   燕素仪手脚乏力,只能任由少年将自个疲软的身子搭在背上。按她以往的脾气,不说揍人,起码也要揪着这少年的耳朵训斥,可眼下见他目光真挚,情有可原,终于无奈接受了事实:“我这辈子很信命的,人不可同天抗,出长安就太晚了,边走边说。”   姬洛嗯了一声,背着她翻窗出了红珠坊。燕素仪伏低,在少年耳畔轻声细语唱道——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迭,圣贤莫能度。(注1)”   人定后寂寥长安,注定今宵子夜不宁。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用自《驱车上东门》   怕大家看腻对谈,加更一章,佛系随缘,看文愉快~ 第36章   该往何处去?   这首乐府歌本是悲叹汉王朝倾颓,举世混乱飘摇, 就着此情此景唱出, 字字句句全然是消极的赴死意。姬洛背着燕素仪越过层楼与矮屋, 在起伏的屋脊上飞驰,在街头巷尾遮掩,直到抬头能瞧见不远处长安巍峨的城门楼,心中那个问题再一次清晰浮现——   如果燕素仪真的死了,自己该往何处去?寻人?还是等死?南下?还是返燕?   姬洛心想:自己是个连归去处都没有的人, 性命卑贱如飞蓬,真到了那一步,就只剩下一条路。   不要让她死!   “摒除镇戍京师的中军不谈,多族乱战令长安的京畿禁军体制杂糅, 但大体沿晋制分城内宿卫军及城外牙门军。而宿卫中, 羽林军多是氐人亲信, 担禁宫戍卫之责。除此之外,苻坚还有一支虎贲军, 听一人令, 其强悍不亚于曹魏时的‘虎豹骑’。不过,他们不会出现在这里,守长安的是中央六军中剥除羽林、虎贲左右卫后剩下四军, 分守四面。(注1)”   两人一边奔逃,燕素仪一边解说。姬洛虽不解她为何如此了解秦国的军制,但听得却格外认真。   “我们现在走的南门,离统管宿卫的北军中候府最远, 夜间当值轮班为两个时辰,我们找个地方守一会,估摸能碰上。”燕素仪擦了擦嘴角的血捂着口鼻,提气再言,“进城容易出城难,可真是个关门打狗的好时机。”   听这话,姬洛气没喘匀,差点儿背过去,忙道:“燕前辈,你能不说丧气话吗?”   然而燕素仪完全当耳旁风,偏在那边儿没完没了地道:“你从他俩手下走得太轻松,说没有诈我都不信,你方才不给我交代的时间,咱俩现在一个重伤,一个废物,这是九死一生的买卖讷。哦对了,你知道他俩是谁吗?”   “是谁?”姬洛动作一顿。   燕素仪突然不吭声了,不知是在犹豫还是在盘算,最后拍了拍少年的脑袋顶,草草收场:“别多嘴,你一个要死的人,知不知道有什么区别。”   姬洛作势要将她扔在地,燕素仪长眉一皱,两只还灵活的手掐着姬洛的臂膀,斥道:“臭小子你敢!”   这个女人不仅娇蛮,脾气更是令人捉摸不透,姬洛实在想不通为何太原王当初就看上了她。   见他手臂劲儿稳了,燕素仪这才满意,又用手背拂了拂他脑后,道:“乖乖听话,接下来我说的,你一个字不落全记下。”   “当年我虽未肩重任,但却偷听到楼主同其他令使的谈话,传这八风令,是为护天下。这些年来我江湖奔走过王府不入,除了因容貌被毁耿耿于怀,更重要的是放不下这件事:楼中叛徒令我如芒刺在背,曲师兄亡故后,我几乎没得到过其他人的消息,我怀疑他们中人恐遭不测,我不能眼看着楼主心血毁于一旦。”   “我和玄恭,不,还有很多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守护天下安宁,试图匡扶正统,我做不到了,但一定会有其他人能做到。”说着,燕素仪从里衣中摸出一支蜡封好的竹筒,抻长手塞进姬洛的怀中,“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出了城,你想求生,就往南下,把这个东西带给红珠坊那位客人。”   姬洛低头扫了一眼衣襟下凸起的竹管,没来由打了一个寒颤。   两人往南门去,寻暗处蹲守直至换防,等城楼上那一批下来,姬洛尾随两个撒尿的偷袭,手起落如刀,砸晕了抢衣服。   等换好守城兵的卫衣,姬洛要往城下去,燕素仪赶忙把人叫了回来:“你做什么?开城门?不行,绞索你一个人拉起来费力不说,就算只开一丝也足够引人注目了。”   燕素仪表情古怪,心中更是犯嘀咕:这小子平时不言不语看着机灵得很,怎么今天犯这种蠢?难道他对城池城防没有丝毫概念?但是一个人要出城进城,多少能留意到一些,他这样的状况,总不会活那么大都待在什么犄角旮旯吧……   忽然,想到这儿脑中灵光一闪,燕素仪不由回忆起自己初来红尘时也闹过不少笑话,一时目光不由自主落到他那张脸,心中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莫非他——   “燕前辈,如果城门不通,那就只能……”   燕素仪抬眼望着城垛上烈烈招展的旗枪,忽然心生一计,打断姬洛的话:“我有办法,背我过去。”   她往城东一指,两人贴着墙根径直走到两墙转角,燕素仪抽出四根玲珑针,两根递给姬洛,道:“仔细拿着,我这针在红珠坊抹了点东西,可致人手脚软麻,待会你见机行事。”   说完,她再取出两枚细针,凝眸弹指,分别弹上转角两侧两个守城兵丁鬓发,飞针一震,头戴的兜鍪竟然从城垛上摔了下去,发出好大声响。   “怎么回事?”声有异动,当值的校尉立刻出来询问。   本就有些疲乏的兵丁自然不敢声张,而是伸着脖子朝下面望了一眼,校尉看这样子懂了七八分,抬下巴示意两人去捡,“交接后自己去领责罚。”   稀里糊涂挨了顿骂不说,天亮后还要领军棍,两个守城兵叫苦不迭,却还是哆哆嗦嗦下了城。天气本就冷,站久了人行动有些僵硬,早就活动好手脚的姬洛正欲出手,燕素仪一个眼神压制,立刻给这两人又来了一针。   燕素仪不愧是使针的行家,她出手狠准不说,还将好只擦破人脖子后白嫩的肌肤,没留下证据。   “什么东西?”   “是不是被虫咬了?”   “咬个屁,大冬天的哪儿来的虫子?”   俩兵丁吃痛,伸手摸了一把脖颈,可血早被冻住,摊手一看,又没瞧出个所以然。   “赶紧走吧!”当先的高个子那个戴好兜鍪要行,回头拽了一把发神的矮个子,结果这一拉,高个子手脚无力没站稳,差点摔个脸朝地。矮个子忙伸手去扶,两人彻底堆一块儿了。   城上的校尉不耐烦喊道:“你俩磨蹭什么,是还想吃军棍吗!”   两个兵丁屁股一紧,使劲儿要爬起身来,可是足下实在乏力,便以为天寒冻得手脚抽筋,可这借口不妥当,说与校尉反而要招祸,由是只能装模作样哼哼唧唧两声。   校尉瞧着不对劲,也跟着下来,看两个人扶着腰,地上又有滑痕,心知是人摔了,怒其不争地浑骂道:“没用的东西!这点儿小事都做不好,又让那些个氐人看笑话。”可校尉毕竟也是个汉人,天寒地冻于心不忍,便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腰伤可大可小,去躺着吧,等养好了再来领责,军棍是跑不了的!”   趁他们说话,姬洛背着燕素仪往城楼上去,不过没人想到,那校尉性子急骂了两声口干舌燥,人一渴就下意识找水喝,目光一瞥就瞧见背后两个影子滚过,赶紧转身呵斥住。   姬洛闻言干脆转过身,燕素仪在背后压着他的手,落到地上勉力站着。   待看清姬洛两人的穿着,正愁少了两个当值兵崽子的校尉登时松了口气,问道:“你们是刚才换下来的?”   姬洛正在观望,咬牙没吭声,校尉沉默一刻,以为他不开口是自知理亏怂成了个蛋,先装着骂人,再点了任务:“换防为何不回营?别以为不知道你们想干嘛,憋不住吗!军中狎妓不要命了?去去去,上城楼顶着,今夜的事我就暂不上禀。”   事情峰回路转,姬洛和燕素仪对视一眼,送到眼前的机会如何不要,当即哆嗦着往城楼上去,竟也没被看出伤情。   巡逻校尉一走,人方拿着长|枪站定,旁边一老哥突然冲姬洛投来同情的目光,瘪着嘴有些幸灾乐祸:“你俩可真倒霉!不过要我说,凭什么挨冻的是我们,校尉就是个软脚虾,欺负我们有什么用,怎么不见他对那些氐人又喊又骂?”   宿卫军该军纪严正,可姬洛碰上的,恰恰是四军里头最为混杂的一支。苻坚当政后,力倡胡汉相融,不仅任用汉臣,也招募汉兵。而这宿卫兵不同中军外军在前线同人厮杀,安生的年份是个好差,于是什么牛鬼蛇神都往里塞,以至内部颇为复杂。   让姬洛扮个文士那还像模像样,但他这样子做个武兵,模样秀气实在不似个大老粗,更何况他与军队从前无半毛钱关系,怕露底,因此板着脸一言不发。   那瘦兵丁名叫朱庆,偏是个油条子,偷懒耍滑没少干,看姬洛面皮薄不说话,干脆挤到人跟前来,勾肩搭背:“长夜漫漫,聊会?你怎么跟个新兵蛋子一样,甭怕,我堂姐刚被北军候丞纳了作妾,我罩着你,校尉不会为难。”   这不是为难不为难的问题,姬洛揣着生死攸关的大事儿,汗水当即从兜鍪下涔出,沥在头发上结了一层薄冰,他用余光瞥了一眼燕素仪的方向,见她脸色煞白,人似已到了强弩之末。   怎么办?   姬洛小退半步,摸出那两根针,取出其一弹指而出,然而,飞针在看空却被另一枚打落在地,他回头看竟是燕素仪出手。   燕素仪不会无缘无故阻他,姬洛忙站定往前头一望,吓出了冷汗:原来这巡视的校尉不止一批,又一个从另一头晃了过来,正劈头盖脸骂一个打瞌睡的兵。   军中不乏有幸灾乐祸的人,都伸长脖子看好戏,因此,他们这方的动静暂时还无人过问。   飞针出,可手还僵在身后,姬洛屏息正要落下,结果朱庆半天没听到回音便转身来看他,手肘没留心一撞,绑着的甲片尖角兹拉一声在姬洛腰间划出一条宽细的口子。   那枚点金牌落在雪中。   “娘的!这衣服这么不禁划,难怪冷死个人,肯定又是拿歪货搪塞我们这些汉兵!哎哟哟,兄弟,对不住。”朱庆把棉衣口子抓成一团,笨拙得想把喷出的棉絮塞进里头去,不经意间,余光扫到脚边黑黢黢的物什,便抢着矮身拾起,待他捧在手上时,脸色却霍然大变:“这牌子!你……我……我不是有意的,大……大人,我……我刚刚那番话,是……是胡说八道……”   朱庆吓懵了,两手没捧住,点金牌又咕噜滚到地上。   这次,姬洛抢先捡起,心头也惊了:这东西不是私牌吗,什么来头,竟让他如此慌张!   想起白日灞桥那两人,还有赠牌时的动作、话语和神态,他心中更加疑惑,若这牌子只是能保自己安然通关,那为何眼前这个兵丁脸色如此可怕!   “不对!”   姬洛还保持着弯腰姿势,朱庆的靴底已经朝他的手指踩了过来,他下意识抽手退开,但朱庆明显不放过他,一大步向前抄住甲胄片就将人往城垛外推。   姬洛余光瞥了一眼深渊似的城墙,抬头正好撞见朱庆那双凶狠的眼睛:“不可能!一个小小宿卫兵怎么会有这东西,便是我那堂姐夫也……你究竟是什么人!”   风雪这时正盛,本是掩人耳目的东西,如今反倒成了杀人避祸的利器。饶是姬洛常以聪明度人心,却不知人为求生,什么事情都可以干得出来。   这会子倒不是姬洛暴露了身份,而是朱庆自知说了不该说的话犯了苻坚的大忌,先下手为强想要灭口。眼看校尉骂完人要往这方来,燕素仪不知何时已挪腾到了朱庆身后,姬洛眼一睁,刚杠开他的手,背后的女子已经一掌将人劈下了城。   城下惨黑到不见光的风雪中,一声哀嚎徒生。   那个“不”字生生卡在姬洛喉咙里,他闭上眼睛,扶着飘摇要倒的燕素仪折回原位,又被燕素仪搭着的手掐了一把,好在稳住了神智当机立断喝道:“有人犯瞌睡坠城了!有人犯瞌睡坠城了!”   惨叫惊人,一时间周围的兵丁都围拢了过来往城下看,有惊恐的,有不屑的,有呼喊救人的,但多的是三言两语唧唧歪歪看热闹的。那校尉也快步走来查勘情况,此时,有人说了一句:“是五营的朱庆!”   两人此刻恰好站在拐角,看热闹的杂兵们都挤在难边,而眼下两人见这混乱,往后退缩正好走到了北边。   风雪渐渐更大,迷人视线不清。燕素仪背身将姬洛和旁人隔开,把固定王旗的绳子拆下往外扔,顺手还推了一把:“就是现在,快走!”   “为什么不等……”   姬洛想说,为什么不等待会开城救人再混出去,可惜,他还没说出口,自己已经凌空飞出,他不想死,只能认命地拽紧了绳子,从城楼上滑下去。   他忽然明白了——   先不说夜半无令能不能随意开城门,九丈城楼摔下去,非死即残,一般人哪里还有命?更何况——   “刚才站在这里值守的是谁?”   其他的兵都左顾右看,燕素仪来不及走,挡住背后的绳子,窝在人群里低头盯着脚尖。这时,有人便把刚才顶班的事情说了一遍,果然,那校尉立刻冲她走去:“跟你一起的人呢?你们是哪个营的?”   燕素仪依旧低头,丹田蓄力引起内伤复发,嘴中含着一口血冲那校尉一喷,冷笑一声将袖中玲珑针全部打出,趁飞雪扬起,立刻抓着绳子从城楼纵身一跃。   校尉拿手背揩脸,身边争功的小兵立刻抽刀砍绳子,燕素仪下落到一半时秀眉一拧,想要提气运轻功,可重伤之下丹田早已空空如也。   终究来不及。   “不就是一个死吗!哈哈!”燕素仪突然狂笑,随着断开的绳子飞速下落。   “快去禀报将军,有人混入宿卫军中!”   “细作跳城,已经伏法!”   少年没有独自逃生,而是从雪中疯狂奔来,伸手想接住那个人:“前辈,燕前辈!”风雪狠狠往他嘴里冲,出口的话早糊成一团。   胡闹啊!没有了内力还伸手来接,双臂是想废掉吗?燕素仪一生凉薄,但终究不是铁石心肠,她伸臂一推,从姬洛身侧落下。   “为什么?”   血水浸入雪中,在身下怒放如花,燕素仪听见脚步声,偏头看着那双皂靴,摊开右手,掌心中是姬洛方才遗失的那枚点金牌:“我以为他给你的是普通的通关私令,没想到是这个,你听着,只有我死,你才能活。”   苻坚广纳汉臣,招之以点金牌,看重者人手一枚。可此牌带来无上荣宠之际,也将限于‘羽将’宗平陆‘芥子尘网’的监视之下,持牌者但现,必有暗线回禀,稍有不甚,杀无立赦。   燕素仪全身是伤,但毕竟曾是武学高手,落地时护住心脉,提着一口气竟然没立死,眼下伸手攀住姬洛的臂膀,眼中有光:“你刚刚冲那人使的飞针,能再使一次吗?”   姬洛不解,但看她目光不疑有他,还是取出剩下那枚照做。看那飞针一掠没入雪中,燕素仪眼底涌出欣喜,恍然,迷惑,与无穷无尽的哀伤,她想仰天长笑,可伤情不容许她这样做:“哈哈,原来不可能才是可能!”   “你是不是看出了什么?我是谁?我是谁?”   姬洛去捞她的手,却被燕素仪躲开。她用生平从未有过的温柔声轻轻说道:“听着,你不必卷入其中,不必再寻往事,也不必去替我报仇,更不用寻什么叛徒。”   “咳咳,你只需去找到那个人保住你性命,然后找个地方好好生活。不过,那家伙是个武痴,油盐不进,你现在这个样子他不一定会帮你,你且报我名号……不,你会五势图,还是报曲师兄的,他人缘最好。噢,想必你忘了……不打紧,你现在记住,曲师兄名叫……叫……曲言君。”   姬洛扑倒在雪中,脸上写满慌乱:“什……什么?你说惠仁先生叫什么?哪个‘言’,哪个‘君’?”   看姬洛因这名字情绪激动,燕素仪吃力地转动眼珠,先是费解,而后突然诡秘一笑:“你真想知道?你靠过来一点。”   姬洛俯身侧耳,燕素仪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将怀中匕首调头塞进姬洛手中,对着自己心口就是一刀,破了最后一线生机,给了自己一个痛快。   她向后一倒,吐尽最后一口气:“琇儿,阿娘对不起你。”   风雪渐停,身后城墙上火把高举,只听风雪中一声沉闷的重音,吊桥放下,城门溢出一丝火把的光亮——   “传北军中候令,开城。”   那一刹那,脑中无数个声音冗杂回响,直到一个温润的影子在眼前一晃而过,耳畔的杂声才终于静默下来。这声音姬洛曾在红木林中听过的,那时他以为不过是幻觉,而如今看来,显然不是。   “原来真的有一个人,叫言君呐。”   姬洛眼角浸出眼泪,他仰天惨痛一笑,转身消失在风雪之中。   太和五年,二月二十七,大雪。   苻坚在金玉殿中读着丞相王猛传来的军报,大喜,赏殿中诸人。   子夜后,羽将宗平陆密报,北军中候府亦有急奏,苻坚阅后,烧之,案牍上落笔只留下一种说法——   ‘洛河飞针’殁,八风令最后知情者,唯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言君大家还记得吗哈哈哈,如果不记得就看第二卷 红木林篇~   注1:关于长安禁卫军制,因为十六国时期比较杂乱,没找到统一说法,所以参考了汉制羽林军虎贲军什么的,糅杂了晋制中的左右卫,最后瞎写了这么个,大家随便看看就好,不用太考究,谢过谢过~   看文愉快~么么哒~好像七夕节要到了,祝大家七夕快乐~mua~ 第37章   秦国,天枢殿。   负责监视‘芥子尘网’的侍官接连奔走, 从一层一层方格中取出密信, 提笔记下最新的传书, ‘泉将’宗平陆一袭青衫端坐在首位,正埋首整理大周朝的卷宗,听见高空有鹰唳,突然抬头询问:“那个少年找到了吗?”   立刻有几人停下手中的活,跪地容禀。   “大人, 南边无踪。”   “也未往东去。”   “唔,不见西出关塞。”   三人话音落,墙后暗门阖然被叩开,来人穿着金玉貂裘, 提着一盏琉璃灯, 用手反复摩挲着腰上玉带钩, 声音里还有几分困顿的疲态:“有趣,那小子竟是没入晋国, 也没有返燕吗?”   望着那高高在上的帝王, 殿中诸人顿首大拜,宗平陆亦起身行礼,用眼神示意跪在最后头的那个还未来得及开口的新人, 一时殿内目光都不由聚集在那位少年官吏的身上。   少年官吏呈上案卷,颤颤巍巍说道:“建元六年,三月初九,芥子追至, 少年入峪岭,生死不……不知。”   ————   “你怕死吗?”   “当然怕!”   ……   雷鸣渐小,急雨也停,但天空仍然昏暗。破窑洞里躺着一个人,渗出的水珠沿着壁面滑下,正好滴落在他的眉心。   少年自噩梦中惊醒,想起风雪中奔逃时燕素仪的问话。   那夜,城下尸首被北军中候府所获,昭告的罪名乃是燕国细作:欲刺君王,祸乱长安。尸首示众三日,人皆观之,见此女脸上旧创,无人知其貌美,人皆言丑妇。   次日,苻坚张榜追缴五公逆党、示洛阳大捷,复王猛司徒职位、重赏东征大军,甚至连启用权翼为尚书右仆射这等小事也有所公示,唯独没有任何昭榜公文表示,追捕姬洛。   然而,姬洛心中明白得很:苻坚暗渡泗水攻楼中楼,要的就是九鼎。洛阳既已破,在无数暗流推助下,八风令出世的秘密明里容他活口,暗里却不容他插翅而飞。只要他人还在秦国境内,苻坚自然是想把他活捉,好独享阊阖风令的秘密,否则一旦有消息传出,江湖上找他麻烦的人只会多,不会少。   怕死?谁不怕!   姬洛将衣摆上的水拧净,利落地抖了抖,起身往外走去。风雨停驻,天色昏溟,今日显然不是个好日子——被雷声掩盖的哭喊声,此刻全争先恐后跑入耳中。   峪岭,秦国北部最大的山脉区,也是北上必经之途。在这里盘桓两日,姬洛大概摸清了附近地形,他收拾起就地取材而小有所成的‘武器’,悄悄爬到附近一棵大树上,拨开叶子查看。   被打杀的车队有护卫,有侍从,阵容有度,不是大户人家摊上倒霉事儿,便是与朝廷有牵连,不管是哪种,姬洛觉得,都没自己什么事。   他从树上跳下来,足下感觉绵软,低头一看竟是一具尸体扑在身前,看样子是从方才乱斗中挣扎爬过来的,因为林中新长的绿植上,还有斑驳的血迹。   尸体有点不对劲,但显然此刻不是研究死尸的时候,姬洛盯了两眼,提腿就走。哪知这时,挺尸的人主动诈尸,一手拽住他的靴子,口中不停念叨:“救我……救我……”   “我连自己都救不了,更谈何救人?”姬洛垂着的眉眼没有生气,毫不犹豫蹲下身狠狠掰开他的手指。   那个文士还在呢喃:“救我……救我……”   不远处,砍杀的人已经开始清场,翻看尸体但凡不要的又还活着的,一一补刀。除开护卫,文士打扮的侍从被捉,皆先拷打一番。但询问何事,离得远,听不清。   想来想去,要找的八成是眼前这个倒霉孩子。   拿不准他伤成到什么程度,但看他哼哼唧唧的样子,估计不轻,姬洛面无表情抽出他腰上挂着的那把无甚作用的君子佩剑,落在他脖颈处,道:“不如我给你个痛快,免得被他们抓到受皮肉之苦。”   那个人明显被姬洛的话噎着,气得脸又青又白,姬洛茫然嗤笑,哼了一声,提着剑走了:“剑,是把好剑。”   那人伸手在泥里一抓,惯执笔的手一抠就破出血来,他的脸朝着水凼,梗着脖子吸了两口气,说:“小兄弟,我可以死,但我不能死在这里。”   姬洛头也不回走了,那个文士又爬了一段距离,被追来的黑衣人逮到。然而他临死不惧,咬牙一个字也不吐,眼见手起刀落又是一条命,斜地里突然飞来一块石子儿。   石子儿打在刀上,发出叮铃脆响。   “谁?出来?”杀人者一脚踢开文士,开始留心四下。   背后一具尸体突然站了起来,杀人者明显骇了一下,当先一个胆大地冲上前去照着胸口拔刀斩,斩劲儿太足,刀刃卡在了尸体的肋骨里,他慌忙抽刀要走,然而脚下踩着一泡血水惊起,回头却撞上个断头尸。   “啊!”   提刀的黑衣人头皮发麻,惊怒之下一脚把尸体踢开。其他人看此地突然尸影幢幢,跟着上前查看,就见方才提刀那位,已经直愣愣倒了下去,他的额头上插着一跟拇指粗的竹箭。   “有鬼!”   慌乱中有人刚喊了一句,立刻就被带队的一巴掌扇昏。领队有点眼力劲,指着那倒下的无头尸说:“哪儿来的鬼!肯定是有人在附近!”   他刚说完,树丛后便有黑影一闪而过,几人一合计,留下一个看住被俘虏的文士,其余人跟着追了过去。   长风吹不开乌云,当下视线更加昏惑,过了小半刻无人归来,留下的那个黑衣人面对满地尸首,不由发憷。   他退了一步,一条藤蔓突然缠到腿上将他拖倒,树上落下一把明晃晃的剑,插在他胸口。然而这般残暴的杀人者,也不真是什么胆小无力之辈,那黑衣人迅速反应过来,为了活命就地一滚,挥刀架开奔来的竹箭。   血喷了出来,浇了那垂死的儒生一脸,他睁眼看着那把剑先是一愣,突然眼中狂喜,咬牙用头撞了过去。   黑衣人没料到这个儒生还有此孤勇,愣了一刻,就这刹那,姬洛已经拽着藤蔓荡了下来,捡起那把剑,给他来了个一招割喉。   “可惜,本来这些并不是给你们准备的。”姬洛眼白爬满赤红血丝,脸僵白得比地上的尸体还可怕,杀人惊心动魄的快感带起他心头孤独亡命而染上的阴沉,不知为何,忽然眼见那日的风雪又扑面而来。   他下意识做了个遮掩的动作,带血的剑从手头滑落,插入脚边的泥土。好剑自鸣,方才让他恢复了些自我的意识,走到那儒生打扮的文士身前,伸出手去,“你还能走吗?”   文士其实心中怕极了姬洛这样子,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好一会见眼前少年没后续动作,才老实地摇头:“不能。”   “伤哪儿了?”姬洛语气不怎么友善。   自打保下命来,那文士便没了生死一瞬的奋勇,他喘着粗气又吞了吞口水,扫了自己的脚踝一眼,垂头抬手在长衫上拂了拂,捋下的竟都不是他的血:“刚才跑太快,脚崴了。”   “脚崴了?”   生死关头,脚崴了可还不至于趴在地上装死。姬洛面无表情走近,撩开他的衣摆,瞧见踝关节处果然肿大如斗——这不是崴了,而是慌乱从车马中跳出时被蹦碎的车架子打到了要穴,摔倒时又扭伤了筋骨。   姬洛搀着那人起身:“我一个人杀不了那么多,只是暂时把他们引开了,你忍着点,我扶着你走,我们必须得赶快离开这里。”   文士颔首,低声问:“多谢救命之恩,不知小兄弟名姓?”   “我叫姬洛。”姬洛架着他,咧开嘴突然无声笑了,“是个逃犯,你怕吗?”   “说笑了,大奸大恶之徒可不像你这样。”大抵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文士壮着胆子,把手绕过他的脖子,“在下姓燕,名凤,你亦可称呼我子章。”   姬洛瞥了一眼地上的旄节,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燕凤见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无奈地长叹一声,把没说完的话补完:“我乃代国左长史,奉旨使秦。”   代国南邻秦国,东接壤燕国,现任代王乃是鲜卑族拓跋什翼犍,苻坚攻燕,而燕、代掌权者又同出一族,换谁都能看出此时政局微妙。   中立国,不好干。姬洛笑了:“大人确实不能死在这里。”   燕凤眯着眼,问:“姬兄弟,你又是逃什么?”   姬洛反问:“我说苻坚要杀我,你信吗?”   “我自长安府出,沿途未见有追捕你的榜文,姬兄弟,你为什么不说实话?”燕凤摇头,显然不信。   两人走了一段距离,正巧路过几株果树,长势喜人且色明味香,姬洛趁手摘了几个,扔给他:“不信就算了。出了峪岭,大人最好去寻秦军庇护。上位者一向要师出有名,绝不会在这个节骨眼惹祸上身,要杀你的另有其人,极大可能是代国或者燕国的人。”   秦陇南下入蜀险要,东西关隘必有重兵,唯有北上,能拼出一线生机,姬洛北行,就是看重代国位置特殊,想借道出秦,避开秦燕大军和苻坚的暗中追捕,返回邺城。救这人已是铤而走险,眼下绝对不能再加拖累。   燕凤浑似没听到他的话,反而伸手将姬洛手中的果子打掉,板着脸略有迂腐:“这果子长得这般好,该不是山中人家种的吧,读书人,不能窃!”   姬洛叼着半个果子四下觑看,半点人烟都没瞧见,心想:若这附近有人,那群刺客又怎么会选在此处动手,是嫌知道的人不够多?   想着,便当着燕凤的面把一整个果子吞了下去。   “这……”燕凤脸都绿了,饿着肚子闭着眼,摇头晃脑背诵:“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注1)”   等燕凤反复诵读完后睁眼,一只大野兔子在他眼前蹬腿,被唬得小退半步。姬洛笑着:“这总该不算窃了吧?”   “怎么不算。”燕凤笑着诡辩,“窃人是窃,窃山就不是窃了吗?”   这次,换姬洛失笑,才晓得他还为果子的事情撒气:哎,这些个书生,有那么小气?   两人同行,燕凤甚是好玩,张口闭口这也是读书人,那也是读书人,姬洛听他叨叨久了,越发觉得哭笑不得。时而捞个会心一笑,这笑不得了,姬洛心中渐渐拨云般清明,仿如三月春晓,那夜风雪后心中的阴冷和恨意逐渐彻底消散。   心境转好,姬洛说话的语气也没有刚救人时的冷硬。   翻过最后一个山头时,燕凤的脚伤好得差不多了,望着谷中山花烂漫,他不由伸了个懒腰,瞥了一眼姬洛,悠悠笑着:“姬兄弟可知,‘时过于期,否终则泰’哟。”   姬洛向阳而默,迎山色春光满怀,不由也心怀舒畅,回首时又见燕凤思忖不语,心中一通,这才服他大智若愚。   “长史大人。”   燕凤看他突然凑上来同自己说话,心中一跳,觉得有些不妙:“何事?我俩也算生死之交,都说了叫我子章。”   “子章兄,读书人还有什么不做的事,不若一并说来?”姬洛微眯着眼,道。   “这……”燕凤一怔忡,脱口而出,“唔,唯女子与小人,做不来,做不来!”   一日后。   秦国边境彤业镇,代国人与秦国人混居,当中少了一对难兄难弟,多了一对出外省亲的代国姊妹。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不是女装大佬,女装大佬在后头还没出来,捂脸(*/ω\*)   注1:引用自《孟子》   注2:时过于期,否终则泰:出自《吴越春秋·勾践入臣外传》   另:建元是秦国年号,建元六年=太和五年 第38章   “出了这座城,过了界碑, 就是代国了。”燕凤演个娇柔的小姐, 两手挽着姬洛的袖子掩口笑着, 竟然学得有模有样。   彤业镇中,这位左长史大人本可以就地求援,然而却偏和姬洛做这荒唐不羁的事儿。使臣被刺是大事,依常理不但要上报,而且秦军理当护送其入境, 且少说要送过三关,待代国派人来迎。及此,不但能显示大国风采,还能装装样子演一出两国相亲。   可眼下偏卡在政局敏感的节骨眼上, 牵涉到朝堂权谋, 何事都不能一言蔽之。燕凤也不是个空有其表的人, 招摇回了代国,最多就是省了一路麻烦, 可也恰恰失去了拔出眼线的机会, 他授命襄助代王,自然要为君上多思量一番。   这番周全的思考,姬洛还是出彤业镇时才品过味来。燕凤给他上了一课, 乱世自保,光靠聪明还不够,还要有足够城府,还需能借力打力, 借势而为。   虽然靠瞎话编排镇上的婆子化了妆,但男人装女人,并不是那么好装,姬洛这身量未开还是少年的姿态,倒有几分得天独厚的条件,可燕凤一昂藏男儿,就不太好说了。   因此,姬洛看着前方蒺藜栅栏,身子崩得笔直,道:“前面就是边军了,这万一被看出来……”   “哪来这么多万一?”燕凤睨了他一眼,佯装嗔道,“别回头,亦别慌张,被看出来也无妨,要得就是一个乱字。越乱,人才越容易疏忽。”   看姬洛还是一知半解,燕凤目光在两人的麻裙上扫了几趟,笑道:“你慌的不是边军,而是对那位大人物的未知。我是个文官,对打打杀杀的江湖客不甚了解,但就这‘芥子尘网’偏晓得一二,这宗平陆有一个天生的缺陷。”   “你听过灯下黑吗?”   江湖人向来崇尚武功,六星将中几位功夫称奇的多为人知,反倒是智将和羽将两位武功不专的隐士,鲜少有资料可寻,尤其是后头这位常年待在宫中的羽将。大多时候天下只传他手下‘芥子尘网’堪比江湖行商走贩的关系网,且人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剩下的,就难辨真伪。   求知的欲望让姬洛忍不住往下听,可燕凤偏吊人胃口,且此时两人已经接近蒺藜,也不便再谈。燕凤手一伸,拽着他光明正大走了过去,不但如此,还颇有几分卖弄风骚。   姬洛惊出了冷汗,但不知为何,那几个氐人士兵瞧了眼,脸色古怪的很。   等他俩走了过去,才有人交头接耳十分鄙夷道:“你看,我说得没错吧,那些晋人多长女相,涂脂抹粉,还爱作女人打扮,听说还有不少人有龙阳之好,咳……你晓得的,这种多是大户人家的……”   边军中多是氐族人,常年马背上奔驰,素来崇尚阳武之力,大多本就看不起女人,又因为常年戍守百无聊赖,听多了南边的故事又没几个人真去过晋国,满肚子里都是轻慢和意淫,从鼻子到眼写着的都是看不起。   背后军士口吐污秽之语,甚至道旁张望看笑话的亦不在少数,燕凤拉着他一概不闻,径直往前头赶路,旁人又笑他们敢怒不敢言,是窝囊蛋子。   等过后入了境暂离了危险,姬洛才抹去额上冷汗,问道:“灯下不见五指?”   燕凤已恢复了方正的仪态姿容,阔步而行,边走边回忆:“此次使秦,秦天王刁难之下又有意彰显大秦之伟貌,落我代国的面子,才使得我侥幸在天枢殿见过那位宗大人。”燕凤顿了顿,接道,“你一定想不到,宗平陆是个女人,还是个一直女扮男装的女人。”   女扮男装不是头脑发热想一出是一出,宗平陆这般,必然有自己的原因。她常年如此,留在宫中又颇受器重,朝廷里外肯定颇有微词,饶是她心胸大度不闻不听,但这么多年积攒下来,心中也极有可能存着芥蒂。   人惯爱作类分,如此情况下,‘芥子尘网’追探,那些百般耍花招的,极有可能是最危险的,反倒这么粗陋的障眼法,有可能正中她的下怀。   姬洛突然明白灯下黑的意思,服气地对着燕凤作揖一拜。   燕凤抹去脂粉,拿余光一瞥:“你想问我为何舍近求远?姬兄弟,你可是救过我的,作人如何能知恩不报?”   等了半天没人跟上来,燕凤回头一瞅,姬洛还杵在那儿步子半点没挪,就抄着个手端端正正,直愣愣盯着他脸上瞧,分明在等他说实在话。燕凤温和地笑了,看他如此固执,反倒有些无奈:“何必要知道得那么清楚,有的话说出来,恰恰伤面子哟。”   “苻坚要抓你,我偏要助你,确实不仅仅因为你救了我。”燕凤道,“我出使秦国,殿堂对答时时有刁难,我便晓得,代国已不能独善其身,苻坚志在统一北方,无可幸免。身为人臣,当为君分忧,因此我也不免谋求一二。倘若你所言不虚,苻坚密而不发抓捕你,一定是有原因的,我猜这原因能让他寝食难安,当然要留此掣肘。”   这话与姬洛心中所想,亦分毫不差,但他也不气不恼,毕竟是各取所需,眼下还得借这位长史大人的力量,从代国返燕。   不过,从情理上来说,心头总是有些怪哉。   姬洛叹息,道:“子章兄,为何谋之一事,被你说得如此坦荡!”   “有何不得坦荡?”燕凤掸袖反问,不但巧舌如簧,且还颇有几分架势,“你们江湖人就是性子直、一根筋,我是读书人,又不是害人精,这叫君子有道,互利互惠。”   心中憋着一股气,姬洛说不清也吐不快,但他好像隐隐碰到了现实的壁角:不论是江湖还是朝堂,好像这个世道,没有人能真正干净到独善其身,本以为出了一座小村,便入了大世界,做个恣意游侠儿,行得是顺心事,却没想到,所有的规则都是强者书写的,而书写的过程,还异常血腥。   真是这样,那侠义二字该如何写呢?   看他还犯傻,燕凤忍不住折回去,在他脑门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没好气地教训道:“走吧,我们要在天黑之前赶到最近的驿站,看你的样子从来没来过草原吧,夜里有狼,专叼你们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子哦。”   燕凤一路唬他,说草原的狼群有多可怕,骁勇的猎手以屠狼为荣,训练有素的狼骑寻常的马匹见着都得绕道走,如果是只身被围,基本上只能等死。   他说得唾沫横飞,又讲到他的老家代郡,不禁回忆起当年代王聘他为臣时候的情景。   说到是那日代国国君摆了十足的排场,派人以礼相邀,然而燕凤却毫不犹豫推辞,就在众人欷歔感叹可惜之时,拓跋什翼犍做了一件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事情——   他派兵包围了代郡,扬言燕凤不出城相见,他便屠尽此地。   姬洛听完一副见了鬼的模样,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等阵仗寻常人恐怕几百年也不曾听闻,国君能做到这等地步,当初自己怎么就觉得,眼前这个人只是个普通的文士呢?   ————   翻过碧草坡儿,眼前,是比邙山草场更宽阔的丰茂大地。   碧滢滢的湖泊像块精致的翡玉,没有半点杂色,春回时天上的飞鸟落下来,点破一丝涟漪,荡开的是上下动静两幅画。   湖泊对岸有牧羊人,窝在背风的土窝子里打瞌睡,一只吃饱的大肥羊用嘴巴,拱翻了他的帽子。再往北边去,草色刚冒了头,有健硕的马儿奔跑过,几个威武的成年男子一路跟着,想要寻到野马群,套得一两匹好马好回族中吹嘘,再拉到市集,卖给达官贵人,挣些真金白银。   自那日入了代国国境,两人寻了处驿站,姬洛拿燕素仪留下的最后一点钱财换了身衣裳,买了点干粮往代国国都云中盛乐城去,没几日,哥俩便迷了路。   就近寻人问路时,碰上了一家往东迁移的牧户,家主人热情好客,便顺带捎上一程,送他们出平原。   此刻,姬洛躺在牛车上的羊毛卷里偷看美景,眼中映出的是青青穹苍。燕凤指着日出的方向,心胸填满意气:“时候早了些,等到了夏天水草丰茂,牛羊遍山,群鸟飞舞;时至孟秋,沿着云中川百二十里,多是野马饮水,灵鹿戏蝶,那才叫壮美!”   “燕先生,阿妈说你们要去云中盛乐城?”   问话的是牧户的小女儿,名叫南珠,生得甜美可爱。除此之外,这家夫妻俩还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都已成年,而南珠的姐姐早远嫁了城中。   南珠平时帮着家里做些闲活,此刻正好抱着装针线的皮筐往车马前赶,路过姬洛他俩所在的牛车时听到燕凤说的话,忍不住插嘴,话语间还不停拿目光往姬洛的脸上觑看。   代国地处最北,不同燕国占据关中,汉人往来颇多,便是半年也难看到一个姬洛这般水灵的小公子,因此多了几分眼缘。   “小南珠也想去吗?”燕凤反问道。   “不是的。”南珠立刻摇了摇脑袋,噘着嘴道,“若你们去国都,那么再一日我们就要分开了,就再也听不了故事了。”   南珠不识字,却喜爱听些史事,姬洛一路上感恩夫妻俩的好心,得空时便给南珠说故事玩,好在鲜卑话都差不多。目下见她一脸难过,姬洛坐直身子,拨了拨她的头发,笑道:“你今儿想听什么故事?我现在说与你听。”   “姬大哥,你忘性真大!昨儿个文姬归汉的故事还没讲完呢!”南珠大咧咧笑了,脸上露出两个梨涡。   听见欢声笑语,车马前传来妇人的喊声,“南珠儿,明年就定亲嫁人了,别老缠着你姬大哥,女孩儿家家的听那些有什么用,你阿爹的袄子刚才被车辕划破了,你赶紧给补上。”   南珠没法子,只能又跑到前头去拿衣物。   姬洛蓦地也丧失了兴致。他总觉得自己应该为南珠说点什么,可又没个开口的立场,只耷拉着头有些打蔫。燕凤跟着他身边躺下来,姬洛笑了一下,开起玩笑:“子章兄莫不是也想听故事。”   “非也。”燕凤拖长调子故意调侃他,“你看,文姬归汉,吾亦归国,姬兄弟可是归乡?”   姬洛盯了他一眼,默然不语。燕凤叹了口气,继续说:“你返燕,跟我不是一条路,我们也要分道扬镳了。”   姬洛强扯出一个笑容,道:“也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到代国来。”   “诶。”燕凤忙摆手,突然直起身子,看着天边流霞,少了几分书卷气,多了些深思,“有些话,说不得。”   姬洛疑惑。   燕凤正色道:“鄙人自幼研习阴阳谶纬,那日峪岭初见,就觉得姬兄弟与众不同,有的话恐一语成谶。”   “谶纬?”姬洛不解。   “你知道吗,大秦天王苻坚身后便有一道谶语。传闻他生时十二足月,神光天照,背起赤文,写着‘草付臣又土王咸阳’(注1),当时有人道他贵人天相,你如今看看,秦陇大地咸阳故土谁主沉浮?”   姬洛恍然大悟,原来谶纬之学便是预示吉凶的隐语,这么说来,始皇之时出现的‘亡秦者胡’也当归于此类。   谈及此,姬洛不自觉中想起笃信命运的燕素仪,心头没来由一颤,再忆起刚才燕凤说初见,忽然大笑,揶揄道:“子章兄说我与众不同,可是也有什么谶语?”   燕凤蓦地站起,对袖作揖,极目长空高天,朗声道:“谶语嘛不敢说,临别之际,唯赠君一道祝颂,愿君此去如伯夷、叔齐,无怨无悔,求仁得仁!”   作者有话要说:  云中盛乐城这个名字真是好听,现在好像是在内蒙古境内。   本章没什么特别要说的,大家看文愉快~   注1:这个谶语《晋书》里有详细说,大概就是说苻坚以后要主咸阳,后来就真的称帝了。拓跋什翼犍请燕凤这个故事《晋书》里也有。 第39章   “啊嘿——”南珠在车队前心不在焉地频频回顾,看见牛车上两人交头接耳相谈正欢, 不由生出几分‘妒意’, 吆喝道:“你们俩背着我说什么私话呢, 都不给我听,气死我了!”   “我们说……”燕凤刚要开口,却被姬洛拦下,他可不是什么正儿八经读书人,规矩没那么多, 学着江湖人的口气,逢男逢女都能说些不着边际的浑话。只听他扯着嗓子笑:“我们说,不知哪家好儿郎有这个福气。”   南珠闻言红了脸,捧着皮筐拽着旧衣急冲冲往回跑, 跑到牛车前缓步倒走, 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痴痴看着姬洛。姬洛心中咯噔一下:莫非是刚才那句失了分寸?   想来心头不忍, 姬洛扶着牛车,将话掩过:“南珠妹妹可想去江南?”   “啊?”南珠手指紧紧扒着皮筐的边沿, 听这话哑着嗓子叫了一声, 再抬头时已是不停地抹眼泪,捶胸顿足委屈不已,“你们双腿点地, 天南地北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可我呢……阿妈老说我心野,我……我不过是不想就这么嫁做人妇,我想去你说的江湖, 去你说的大漠江南,成为像你故事里说的昭君,做个为人称道的奇女子!”   没料到她人小却志大,姬洛慌了神,显然忘了眼前的女孩儿身量虽高,却也不过明年才及笄,还是个孩子心态,对事事充满好奇。   燕凤仗着年纪最大见识最广,冲眼前少年少女一人脑门来了一巴掌,老气横秋地叹道:“哪有那么多奇女子!还有你,没轻没重的小子,你跟她说这些做什么?‘妇人有三从之义,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注1),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固来都是传统,好好相夫教子即可!”   南珠听傻眼,这一瞬连哭都忘了。   姬洛想反驳,燕凤却又抢先堵了他的嘴,叹道:“说你没轻重,你得认,我们征转天下,尚且恨不得抓牢一丝安定,你怎可推她入水火?再说,哪家哪户历来不是如此?”   这话驳得少年哑口无言,慕容琇贵为郡主,尚且没得选择;燕素仪是个地道江湖女子,也不过无奈为天下奔走,一个小小的南珠,大势面前连蝼蚁都够不上数,她不过是千万人家的缩影。   理是这个理,可姬洛心中又觉得好不公平!   痛不在自己身上,可那骨子无奈劲儿让他觉得憋屈,就像当日乌脚镇中晋人便活该被欺侮,鬼神道前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人便活该做猪羊,纵使一路江湖奔波,凡所遇之人也都只当他是个稍大点儿的孩子,劝他不多想,劝他做只束手束脚的乖羊羔。   这么一想,他和南珠其实也没多大的差别。   看他脸色沉下来满是不甘,燕凤卧在一侧瞄上两眼,伸手在他肩膀按了按:“想点实际的,你若真想做点什么,除非去争这天下。”   争天下?   姬洛觉得这三字,搁在心间,沉甸甸的。   南珠这时已擦去泪痕,心中兜兜转转似乎也认了命,她逆耳不闻燕凤说的三从四德,心里亦不恨谁,最后长长叹了口气,从皮筐的下层摸出一条手绳,打了个盘长结,扔给姬洛:“姬大哥,你不必多言,其实我心里都明白,听说你们晋人多以盘长作思念,这个送给你,我们代国人没那么多偏见,若有一日你再来草原,亦可作归乡!”   “诶,你这偏心也太严重了吧?”燕凤闻言甚是无趣,余光落到那条手绳上,嘴上忍不住念叨。   “呸!”南珠美目一转,把不悦挂了整张脸,“你还有脸讨?”   “我说的是事实,只是你们小孩子家家不爱听罢了。”燕凤委屈巴巴地嘟囔,不过他也不是个计较的人,逗着小女孩儿玩,嘴上顺势还替自己开解了一道,“算了,代国就是我的桑梓,要真是归乡咯,恐怕……哎呀,不吉利,呸呸呸!百无禁忌!”   姬洛看他俩斗嘴,却难以发笑,只觉得长路漫漫,前路难说。   过了塞伊,燕凤改道回云中盛乐城,近处时才秘密显露自个儿的身份,代王本为使者遇刺一事而焦头烂额,他这归来正好解了燃眉之急。   而姬洛跟着南珠一家又走了些时辰,终于分开南下,从雁门郡入燕国。入关前他逆着长河落日,心中竟生愁肠:这云中盛乐,阴山敕勒,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等姬洛返回邺城时,已是人间六月。   ————   六月底,酷暑天。   贩狼皮貂毛的车马都有些耐不住渐热的天气,行个三四里就得歇一歇脚,因此行程走得缓。到了晋国地界,河流横泗众多,这帮人便改为行船,看一方平潮,倒也多了几分清爽。   船顺江南下,这日,甲板上忽作大风,直接将给货物避风雨的遮雨布掀翻。舱里的人水性不行,被这阵势都吓懵,只有当中一个两撇胡子的青年跃出,拉住了一边。   “骆小哥,这边绳子脱了,这么大的风肯定是骤雨将至,你帮我搭把手抬一抬,我重新给系着!”青年张口一呼,旁人都没有瞧,就单单点了最后头那个沉默寡言的黑脸小子。   正趺坐在地端碗细嚼慢咽的姬洛愣了一下,方才想起自己化名姓骆,立刻放了碗上前去搭手。整船的人都是五大三粗的莽汉,他为了接近众人,稍稍用煤灰抹了脸装作黑面小伙,而非之前金玉白面的俊俏公子。   六月出头那会,姬洛千里迢迢奔回燕国,不仅没找到施佛槿,连慕容琇也不知所踪。   在邺城的太原王府徘徊了多日,勉强才得到点消息,说洛阳婚宴后郡主逃婚,有传闻是跟个和尚跑南边儿去了,而武威将军力排众议替太原王府在朝中顶了罪,请旨要死守边境,终身不娶,到如今一直不曾返邺。   姬洛觉得流言有理,依那位慕容郡主的脾气,还真有可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不过,说到南下……彼时一穷二白跟被人洗劫过一样的姬洛,只能就着王府瓦顶望天。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在他为盘缠伤脑筋时,恰好撞见了当日在洛阳城中指挥杂工帮粮店搬货的那位管事,如今洛阳已破,这群人退到邺城倒也合理。   姬洛想到当日阮秋风也曾在那处粮店出没,便顺藤摸瓜,找到此地助晋人归国的那群义士的接头人,蹭他们的车船往南边来。   整船里除了些江湖人,大多都是来路相仿的贫民。譬如眼前这位系绳子的青年,名叫张一乔,因战乱被掠至燕国后,流落到在一户人家当奴隶,后来被男主人打骂时不甚失手杀人,逃跑时撞上了那位管事,才免此一劫。   风雨急来当头落,几个护卫的江湖义士站在甲板四周稳住风浪,帮船家拉住风帆,而姬洛则跟着张一乔抢救货物,等一切落定,才不慌不忙进舱檐下避雨。   张一乔这二愣子直辣辣往里钻,姬洛拉着他衣领,指了指里面示意他噤声,张一乔恍然,低声笑话他:“你这个闷瓜,整船的人你也就只跟菀娘好说话。”   船舱最里间住着一位孀妇,年约三十二三,就是张一乔口中菀娘,也是这批货的主人,这艘船名义上的东家。   当日姬洛虽寻得接头人,却身无凭信,他们虽是义士,却也不是什么人都接,毕竟保全才是长久之计。好在那时,这位菀娘也在场,姬洛说出乌脚镇那间铁铺后,她力排众议把人给应了下来。   有这群人在前头熟门熟路遮掩,这一路上倒是风平浪静。   不过,姬洛始终没想通这素未蒙面的女人何故要相帮,直到那日庭中只剩他俩人,菀娘开口第一句话,眼中含光,柔肠百转:“孩子别怕,你打乌脚镇见过的那位教书先生,他可有同你说过些什么,你且当个故事讲给妾身听听。”   她那时的眼神就跟慕容琇偷看施佛槿一般无二,只不过添了三分娴静。   张一乔靠近些,低头同姬洛说闲话:“我听那几个江湖人说,菀娘原来是位伶女,在江南小有名气。传言她年轻时曾倾慕一位世家公子,不过没嫁成,后来作了商人妇去了北边。老东家死后,她一个人独居,这不秦国那边又派了那王什么领兵东征,这才变卖了家产往南边来避祸吗!”   姬洛对一个孀妇的事情不甚感兴趣,重点全在秦军征燕上。他刚逃到秦国朔方郡时,破洛阳的军队才班师回朝,这会二度派兵,看来那位铁腕君王动了真格。   想到这儿,姬洛忙问:“发兵是什么时候?”   “四月那会,其实我也不清楚,都是听……”张一乔正自顾自说着,雨太大,往舱内挤了挤,突然指着姬洛的脸结巴,“你……你不是个黑炭头啊!”   姬洛醒悟过来,干脆把脸上的雨水一抹,露出本来的面貌,自然地接口:“这不没出燕国,怕被认出来惹出事端。”   张一乔“哦”了一声并没有放在心上,只当姬洛和自己一样,是个在逃的人犯   四月发兵,如今六月,怕是已破关中。   天边突然一声惊雷,姬洛掐指一算,看着往江心压去的层层黑云,心中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正这时,一把油纸伞从舱中伸了出来,罩在姬洛和张一乔头上。舱内的妇人早已起身,此刻站在两人背后,失笑:“两小子口没遮拦,编排妾身的话妾身可都听得一字不落。”   平素众人虽常有闲谈杂话,但都是私底下偷说,也没个恶意揣度,大都还是很敬佩菀娘这位把上下打点得齐整的女子。   所以,这会子张一乔慌了,赶忙摆手反口:“不敢不敢!我去前舱帮他们!”他扔下话,也不顾雨,溜了。   姬洛朝舱内挪了一步,菀娘收伞,看着濛濛青天,感叹道:“妾身要有个儿子,大概也有你这么大了。”   姬洛没敢多嘴问。   菀娘笑着打量了他两眼,接着说:“妾身这辈子就这点谈资,没什么不能说的。妾身看你顺眼,等这阵儿风雨过后寻到阮大哥他们,让他也替你谋好去处,远别这祸患。说起来洗儿也离开多时了,不知如今是否安好……”   她竟然这么为自己着想?姬洛静默听着,不由想:这妇人倒真是菩萨心肠,慈眉善目,看着就让人不忍生忤逆。   菀娘口中的洗儿,姬洛初时不知,后来听多了,猜想大概是那日洛阳城里,阮秋风廊下讲书的小童。   “那就多……”   怎料姬洛一个‘谢’字还没出口,船舷猛然一震,一卷浪花打来,姬洛将菀娘护在身后,听着舱外风雨杂声中忽然起了打斗声,正准备出去,就看见张一乔慌忙跑了进来,把两人往里头按,嘴里喊着:“快躲起来!水匪……水匪打上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没什么别的要说,就祝看文的小可爱们开开心心的~   好吧,其实还是有想说的,真的写得很难看吗QAQ,收藏有在涨,可是竟然只有三个小天使在追新章,难道都是传说中的养肥党(#笑哭   当然,文还是要更下去了,毕竟是心血,冒个泡一吐为快而已~给自己来波鸡汤【不是因为看到希望才去坚持,而是因为坚持才能看到希望】   ————   不想大家误会,关于‘芥子尘网’为什么定位不到主角,在这里统一说一下,本文设定倾向现实,情报网这种东西以以前的效率万万没有只手遮天的道理,哪怕是国君所有,撑死了也就是在国境内秘密监视,在外细作传消息快点儿而已。   注1:引用自《仪礼·丧服·子夏传》 第40章   民不聊生的日子过得久了,大有心头不忿之人铤而走险, 要么就地揭竿而起, 譬如因连年征兵而反叛的湘荆割据势力, 要么便是落草为寇,成了打家劫舍的匪人寨子。   江淮乃晋国门户,不若荆夔之地易守难攻,常年集聚着北方流民和各路有心的人马探子,因此鱼龙混杂。   此地朝廷陈兵, 官船航运不敢动的,剩下些江湖走镖和商旅行客也不能满足这历年横生的水匪,僧多粥少之下,因而多生劫财害命的狠戾货色。   甲板上的水漫进舱内, 姬洛和菀娘被张一乔猛推, 差点摔个四脚朝天, 好在扶着舱中杂物,勉强在翻涌的风浪前站住脚跟。   外头喊杀震天, 情势急转之下。姬洛失了内力只能力求自保, 但困在舱中始终不是万全之策,当下艺高人胆大,要出外见机行事。而菀娘一介女流能在北地圈罗手下, 盈利商铺多年不倒,更不可能是个怯懦之辈,当即表示要往船板上去坐镇。   张一乔好心来帮,却看两人头铁到不领情, 气得扭头往船尾跑,边跑还边絮叨:“我去看看有没有小船,你们爱来不来,虎口逃生好日子还没开头,谁他娘的愿意把命搭在这儿!反正那些个江湖人会武功,让他们顶着就是,现在不跑是蠢猪!”   姬洛扶着菀娘出来,船头甲板乍眼尸横遍地,对侧船舷处几个江湖好汉死守,为了不让那些水匪上船,已是纷纷负伤。   当先有个青衣道人看见他俩,长剑一横,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你俩别愣神,该跑就跑,我等都是自愿出手,活了这些岁数能救几个是几个,也不需女人孩子来喂刀挡枪!”   他话刚落一个浪头翻过来,浇了姬洛和菀娘一阵透心凉。   对面水匪凶恶,且人多势众,全是些亡命之徒,眼见局势恶化。姬洛心知,若是在之前,就算不能以一敌百,但凭他的功夫要牵制住这些人挣些时间不成问题,可如今一身武艺全如空,真真是恨自己没有用!   “走!”恨归恨,但浪里英雄能屈能伸,活着才有机会。姬洛咬牙,第一次袖手旁观,拉着菀娘往船尾跑。   大船下本有些救生竹筏小舟,可生死前人性淡漠,有逃生之路人人哄抢,姬洛跑到船尾时,张一乔正被人一屁股挤到地上,吹胡子瞪眼,呛声埋怨:“你们来了还不如不来!”   他说这话原是因为方才争抢舟楫,他一人没个搭伙的,很快就被人四手八拳打翻在地,如今望着尽皆入水的舟子,再看看落汤鸡一样的两人,气得上下牙直磕。   然而,江淮重兵虽多与北方攻伐,但常年对本地的流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说如此,可这些水匪也不是全无顾忌,看着船上江湖人颇多,也担心是截了个什么武林世家大族的货,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都灭口。   只见一轮箭雨下来,那些没武艺傍身的贫民纷纷中箭而倒,立时沉水血染大河,方才逃生的舟楫这会全成了活脱脱的靶子。   姬洛护着两人躲开流矢,这时,船身一晃,脚下“轰隆”一声巨响。   “好啊!他们在地下凿了个好大的豁口,咱这大船就要沉了,怎么办?”张一乔苦巴巴一张脸,那两撇小胡子粘成一团。   眼看今日风雨急,一个浪头急来船要翻不翻,姬洛平衡住手脚,当机立断把锚抛下,又拉紧风帆稍稍稳住船身。   张一乔瞧他反应敏捷,张口问:“哟,看不出啊,你祖籍江淮的还是吴郡的,怎么水性这么好?”   姬洛抽不出空答话,只往他这边瞥了一眼,自己心头也奇了怪哉,想到:莫非自己真是来自这些地方,不然为何对水非但不惧,反而脑中立时有所反馈。   张一乔当姬洛默认,往那边靠了靠,知晓有些弄潮儿狂风暴雨里都淹不死,当即想游说姬洛弃船,便压低声音道:“这破东西挨不了多久,我也会些水,待会你弃船带我一程,我们一起游出去。”   他这话说得全然没把菀娘考虑在内。   平安时待人亲善和乐,危难时方见真情。菀娘瞧着两人交头接耳,虽听不清字句,但大势下容不得她懵懂,心头倒也理解,这会嘴上先全人家的面子:“若这船当真翻了,你们不用顾及……”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一个大浪涌来,板甲被撞得剧烈一抖,她一个妇人没有练家子的底盘稳,脚底一滑,一个倒栽从船舷翻了出去。   落下时求生本能促使菀娘张口喊了一声:“我……我不会水!救……唔……救……唔……”   姬洛一把推开张一乔,扎进了水中,张一乔想拦都没拦住。   少年跳水时前方的剑气陡生,寒光似要破开这沉沉江天暮霭,荡尽人间烟云,那招式比起庾明真、霍定纯、燕素仪之大家,施佛槿之中流,尚只能作泛泛,然而青衣老道斩尽最后一敌,全身负伤,双目血流如注仍不肯弃剑,却让剑意呈现出所向披靡的大义。   可惜终究是势单力薄,大势难推。   青衣道人死前立剑而笑:“都说举目见日,不见长安,如今日头不见,长安也不见,大道无情,只等来世!”   张一乔不懂他言语中深意,只觉得耳廓吵吵,大船将倾,当即找了个机会也一并入水翻腾。   人之将死,其言诛心。   姬洛游过去从后方捞住菀娘,菀娘不会水,下意识手脚并用要扭身盘上来,姬洛呛了两口水望向她,眼前女人发钗全散,呛了嗓子带着哭腔惊恐高喊:“阮大哥,阮大哥,我们这辈子算是完了!”   往事兜兜转转,过去几十年藏在心中不能说的,不肯说的,统统倒豆子一般要倾吐而出。姬洛听着道人悲歌,又闻身前憾言,突然僵在江中。   他这一顿,就要往下沉,且还带着个妇人,沉得只会更快。   紧要关头,水中挣出个张一乔,上来把菀娘手脚劈开,摸了一把脸上雨水,对着姬洛当头喝骂:“这种风雨里你尚且不能自保,你如何救人!一人目标小,浮沉在江上就是粒芝麻豆,你带着她是想当靶子吗?我看你替我搭手才跟你讲这么多,他娘的别人我还不稀罕!”   说话间,菀娘又攀了上来,但她精神已经恢复不少,睁眼能看清眼前人。张一乔为了活命心不是一般的硬,扭头一脚就在水中将人踹开。   菀娘失力灌了两口水,咕噜噜往下沉。   姬洛一声不吭,单红着一双剔透的眸子,一把将张一乔撞开,自个扎进水中去拉人,可惜却并没能抱住,眼见菀娘手从自己手指中划走,只将手中那镯子脱下串到姬洛手腕上。   谁生来心就是石头疙瘩吗?   六月的天,姬洛泡在汤汤大江里,却觉得从指骨到背脊都生冷生冷的,他憋着一口气奋力凫水,直到脱离险境才敢冒头,上了岸才敢松懈。   两人躺倒在草坡上,暖风拂面,艳阳照头,这才缓过一口气。   “喂,没事吧?”张一乔把头发绑上,拿脚尖碰了碰姬洛的腿,忽地瞅见他腕上那只水色十足的翡翠镯子,垂涎三尺,“真是老天爷保佑,镯子成色如此好,少说也能换不少银钱,等回了老家,要叫满村的人看我腰包鼓鼓,衣锦还乡!”   姬洛嫌恶地翻身而起,张一乔却得寸进尺,咒骂着仍说个没完:“……过去那些猪狗不如的日子,去他娘的!”   他正骂得欢,姬洛一拳落下,扑过去揪住张一乔的衣服,眼神凶得像头狼,睁着那一双灵气的眼睛仿佛要淌出血来:“你混蛋!”   姬洛想骂人,可他不是张一乔这样粗人,骂不出“母婢死公”这等子糙话,也指责不了他畏死求生的凉薄行为,火气窝下,最后埋怨起自己来:“你一张巧嘴心思九曲又如何?你会卜筮推算,可判得了人人生死吗?事临到头还是要靠武力解决,现在已经六月了,再一个月命已休矣,拿什么去争?”   张一乔早先看他沉默寡言惯了,突然瞧眼前人歇斯底里像个疯子般红着眼,分不清是被水浸泡还是流泪所至,心头没来由也有点发憷。   他有些不自在地推开姬洛,姬洛突然滚下草坡抽搐,原是体内的阴力被江水寒气刺激,内劲压不住又开始发作了。   张一乔唬了一下,看人不像作假,顺着草坡下去按住他四肢,忽然想起以前见人犯过这类似的毛病,忙问:“你该不会有痫症吧?别咬舌头,等着,我找找……”他四下看了一圈,一个趁手的东西都没有,干脆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   然而,姬洛并不是他所想的痫症,阴力发作来得凶猛,但他几月来一直按‘天演经极术’练气,倒是奇迹般强撑过了这一阵。   张一乔摊手坐在草坡下的坑窝里,突然兀自发神,话里颇多不屑:“人都是自私的,我皮糙肉厚不怕人说,所以暴露给你瞧见了而已,你真以为你多读几天圣贤书,自己就能做那些圣人救天救地?你不过也是怕人指着鼻子骂你没善心不仁不义,才不敢不救,不敢不做罢了。”   “我只是想试一试。那道人与我们毫无干系却也能仗义执剑拖延时机,我们又怎能枉顾生死不闻不问呢?”姬洛咬死不反口,惨白着一张脸,叹道:“我以为江湖,是拔刀相助的江湖。”   “拔刀相助?”张一乔气笑了,两人再也说不下去。   看姬洛练家子的拳脚自知这镯子是动不了的,张一乔不想自讨没趣便从地上爬起来,狞笑一声,竟头也不回走了:“江湖人,能做什么?呵,我不是那劳什子江湖人,不懂这些。既然你我不是一路人,各奔东西,自顾自就好。”   姬洛也没拦他,在原地呆坐了好一会,等他走后,才向山中去打了只野味果腹。这里山势高峻,林木丰茂碧色如洗,山花并开,竟是北方少见的婀娜景。   暴雨过后,天边有虹。   走一两个时辰,碰上个背着锄头的老农,老农替他指路,姬洛这才晓得人已经离开了江淮水界,到了荆楚边界,陆路往西南走可达夔州,往南则是荆州,走水路东南行能一直到云梦大泽。   姬洛虽然从没去过南方,但九州风貌还是略知一二,长安往南凭一个游侠儿的脚程,此时早该过荆州,他一合计,当下决定往夔州去赌一把。   落水后也没个衣服换,大爷看他可怜,便好心支了一招,指着地下土里一株鲜菇道:“小伙子,你看这种灰白的长菇,我们这儿喊‘伞把菇’,夏季多暴雨,雨后猛长,鲜嫩无比。你是要往夔州去吧?夔州多山,路上捡着点遇到城镇就卖,那些大官大户人家多爱讨些山珍来吃,会用高价收的。”   “伞把”、“山把”还是“三八”?   老农的口音姬洛没听太懂,但他的好意姬洛心领,不由有了几分赧意,当年吕秋说江湖游侠儿,个个都是风姿潇洒,萧然来,萧然去,到了自己跟前,却好不窘迫。   姬洛失笑,老农拍了拍他胸脯,也跟着乐了:“走南闯北也得吃饱饭不是。”   “多谢老翁!”姬洛抱拳。   “不谢!”老农扛着锄头走了,山中清闲却孤寂,远远还能听见他的唠叨,“前些年头夔州来了几批江湖人,听说老跟官府作对,不过对我们这些老不死的却好着呢,江湖人如果都是如此,那衙上谁当官下马,干我屁事……”   作者有话要说:  发呆,突然想,这会不会是我笔下最颠沛流离的男主QAQ,告诉自己换个方式逛九州地图而已……溜了溜了……毫无畏惧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文愉快哈~ 第41章   一入夔州境,除了山地多生妙物外, 还有两样尝为人称道, 一乃是酒, 二乃是盐,往来豪客皆贪杯,遍地黔首拥井盐。不同于北方多穿皮毛,江淮吴郡多着丝绸,夔州过巴东至蜀地, 无人养蚕织绢,四时多穿苎麻衣,倒是别有一番清平风味。   荆楚上游,巴蜀以东, 有一座千百年的古镇, 镇子早先名为‘鱼复’, 乃是为了纪念那条送屈原尸身归秭归的神鱼而名,后来到了蜀汉章武年间, 刘备退守此地, 改其名为‘永安’。   许是承了这吉祥之意,此地倒是久来安生。   ‘永安’是个车行要塞,近几月多出了不少外来人, 都是些江湖练家子,大多在此周转往东南方向去。   六月多雨。   这一日又是天公变脸,突来急雨,城外一处茶寮和遥遥相对的长亭里立时都填满了人。亭子不大, 里面塞了五六个,当中一对兄妹拿着宝剑竹拐,穿着上等锦衣,能看出家世良好。剩下几人有拿刀的边塞客,有蜀中出来的隐士,还有持重兵的秃子。   而茶寮里,人就更多了,最惹眼的偏是个棚下没钱落座的乞丐,缩在灶台边紧巴巴的避雨。   急雨乍停,走南闯北的都不急着赶路,怕待会半路上再浇一脑袋无处避,索性等到天色如洗。   闲着也是闲着,那乞丐同伙计讨了一碗水,趁势问:“斗胆向小哥讨个说法,若下临川,该往哪条路走。”   伙计是个质朴的青年,当即热心地给他指了条道,这乞丐拱手致谢三两声,一口饮尽杯中水,搁了茶碗,拄着根棒子走了。   这乞儿前脚一抬,后脚就有人在茶寮中鄙视不已:“你听听,这邋遢乞丐说他要去临川,就他这样的,莫不成还想去赴豪杰会?”   这说话声儿不大不小,在场诸位都听得一清二楚,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只左右看了一圈,心中掂量自己是不是够格,又开始埋汰起那些穿着武器不咋地的人。   “什么豪杰会?”   突然有一人朗声问,说话的正是刚才亭中那对兄妹中的妹妹,见囊中无水,便来向店家寻。   当下有好事者问及来人,有同一来处的小声低语:“是岭南江家的两个小辈,哥哥叫江有堂,妹妹叫江有梅,大家宅里放出来历练历练的。”   “长得倒听挺好看,就是黑了点。”   “姑娘难道不知,这‘四府’之一的晏府广发豪杰帖,说是要邀泱泱九州众英雄,一同举英豪,共商定北之计?”答话的是个江湖浪人,背着把九环刀,戳了口酒往这边瞥来。   江有梅从小被宠,又是第一次离家,乍听他说定北计,便傻傻地问:“定北?莫非是要号召大家北上打那些胡人?好大口气,他说甚是甚,那晏家是出人还是出财?”   听她这话幼稚无比,茶寮中的人都笑了。江有堂性子懦,当下面红耳赤要去堵胞妹的嘴,可却被江有梅拦开。   寮内几个崆峒派的弟子聊上了,穿灰衣的小师弟孙嵘一拍桌子:“诶,师兄,这临川之宴做什么要办在明年?我们快马至多再行一两个月就到了,等那么久,岂不无趣?”   “小师弟,哪里会无趣,届时群英荟萃,多的是大开眼界的机会,师父让我们提早出行,就是想让我们多见识见识……”大师兄王峥应道。   话还没说完,当中的二师兄冯崤大哈哈截住了话头,抬手在小师弟额上重重弹了一下,奚落道:“这晏家家大业大,祖上出过王公后妃,门客死士无数,早先靠制暗器发家,如今一双‘如意腿’、一对‘霓裳双环’技惊天下,别说咱平凉崆峒,听说连昆仑天城那鸟不拉屎的地方都派人去请,你这个坐井观天的癞□□,你知道昆仑离临川多远吗?不办在明年,还办在明天吗?”   小师弟不服气,抓起酒碗撒泼似地照冯崤脸上呼,嘴里嚷嚷着:“你……你胡说,昆仑天城多塞外人,喊他们做什么?”   两兄弟打架有人围观,还有人叫好。有人说“小兄弟这你就不懂了吧,乃是立下马威,输人不输气度”,也有人劝“许是想要合纵连横,拉个盟友前后夹击”,不过说来说去,大多数都是当笑谈。   江有梅莫名其妙博了个注目,听着那‘癞□□’三字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当下瞥了一眼自己的亲哥,不大欢喜地嘟哝:“有那么厉害吗,比我们江家还厉害,赶明儿让太爷爷也办一个,还能比他差不成!”   这逞英雄的话说起来义气填胸,但江有堂清楚地知道自家是个什么水准,觉得丢人现眼,赶紧拉着自家小妹要走,这会子骂不得打不得,只能酸溜溜说:“何不食肉糜?何不食肉糜哦!”   何不食肉糜说的是惠帝年间,饿殍遍地,大臣上奏问应对之策,惠帝遂说百姓既然无粟米充饥,何不吃肉糜饱肚。   此言一直被贻笑至今,江有梅读过几天史书,也晓得这故事,当即觉得自家亲哥不帮着说话也罢,偏偏还一股子酸腐讽刺自己,更加放肆大胆,甩开他的手调头回去,正赶上自己方才的话有人捧,便挺胸抬头更加猖狂。   捧臭脚的是个离得最近的是个独眼老翁,浑身上下没一处白,裹着黑衣跟块碳一样,他桀桀笑着,非要在当口寻衅滋事:“妹崽说得好哇,那晏家哪里敢?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位吗,真当自个能力压权贵?别说朝堂上比不过王谢桓郗,便是江湖中给公输府、三星等提鞋儿都不配!”   晏家近年确实式微,在四府中论祖上荫蔽及不上公输府,江湖名宿又排不过帝师二谷,府上实际掌权乃是已故晏老爷子的遗孀殷老太太,这任当家家主晏垂虹不过是个被架空的壳子,闲得整日与人品茶论道。   但老天仍有垂爱,晏垂虹整日像个软柿子,武艺治家泛泛,却酷爱清谈且小有所成,他这么个渊渟岳峙的老实人,攒了好口碑,偏就是个震袖一呼百家应的料。   “你说什么!”黑老怪话才说完,立刻就有人为晏家正名出头,斧头一劈忽地一声砸来。   黑老怪人还在桌前,袖子不慌不忙一卷,把茶碗盘子兜住,人往边儿上一扭,按住斧柄压下,黑衣下伸出个铁爪骨手,把那人的左脸抓了个稀巴烂。   “打得好,打得好!”江有梅看热闹不嫌事大,跟着黑老怪吆喝,还用岭南方言赞了一句!   寮内喧哗声登时起起伏伏,看热闹的不少,只有个穿着白苎麻衣的少年郎依旧镇定饮茶,他旁边摆着个篮子,看起来跟这一众武人格格不入。   斧头客吃了亏,拿方言骂了句娘,要找回场子,方才那背九环刀的刀客却拦了一手挡住人,把大刀取下摆在中间压下,笑了:“年轻人不懂事,既然老哥有心放人一马,这一斧一爪也就两清。”   “清什么……”   斧头客不服,还想再说话,却被旁人里有眼力劲儿的按在地上包扎伤口去了,那刀客笑着,拱手道:“在下‘九环迎风’石别南,阁下可是越城岭上阴十一阴老哥?”   “少来,诨名不提也罢。”独眼阴十一虽然长得不讨喜,甚至还有些骇人,但他却是南五岭里最讲规矩的,当即也不倚老卖老,扭头接着喝茶去了。   他成名早,一手骨爪凌厉无匹,那斧头客自知没那个实力,也就吃了这个哑巴亏。   看老怪得势,江家的小丫头也不认生,拉着自家哥哥在他旁边坐下,笑道:“老爷子也是爽快人,今天的清茶烈酒我全请了!”   “你又充什么大……”   江有堂又要说教,不过江有梅压根儿不听,操着嗓子喊:“走了那么久,嘴巴淡出个鸟,那边的俏小哥,你篮子里的鲜菇子怎么卖?”   俏小哥不是叫别人,正是打东来的姬洛。方才打斗中劲力掀了篮子,露出里面的伞把菇,岭南也多山,人人爱吃山珍,江有梅是个嘴巴闲不住的,立刻点了要买,就着山里野味也可熬汤喝。   “好啊。”姬洛微微一笑,将篮子抖到她桌案上,菇子半个没洒。   “全拿去!”江有梅眼前一亮,心头一喜,拿出钱袋抓了一把,挥手当头扔过去。姬洛眼疾手快那衣摆一揽,全给兜住了。   说话时那石别南也就近坐下了,问道:“阴老哥可也是要去赴宴?”   “赴宴?”阴十一哂笑一声,“我可不是正儿八经的好汉,宴不宴与我无关,若不是他拿八风令为由头,我才瞧不上!几十年过去了年轻的苗子都不晓得,但搁我这儿,推门客和记名弟子去送死的黑事抹都抹不开!”   年轻些的,譬如崆峒派的几个小弟子,都不清楚他提起的那几十年前遮掩过去的旧事,大多把重点放在了八风令上。白门的事情捂是捂不住的,有心人推波助澜,幕后黑手再放风声去南边兜一圈,整个江湖不想搅混水都不行。   姬洛本来不便惹事,只单单听他话中的故事跟慕容琇在洛阳城外说的一合。没想到这时,那小小八风令三个字却激起波澜,在场的江湖人没一个不是好事之徒,立即有人闻风色变。   变归变,大伙儿也不想那么露骨,又都兜着心思,就那崆峒派小弟子孙嵘管不住嘴,非要插一句:“晏大家主手上有八风令?”   “就他?”阴十一不屑。   江有梅拍手瞎附和:“对!就凭他?”   有人阴恻恻接道:“八风令里可藏着大秘密,不是绝世神功,就是稀世宝藏,谁不想要,鸿门宴敢摆出来,就不怕怀璧其罪?”   “什么稀罕秘密?在场哪个见过真正的八风令,子虚乌有的事情不提也罢。”还有人看人脸色有疑,忙着瞎搅和。   江有梅在家时就只爱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子,不大听江湖事,这会子功夫听得云里雾里,一时不知道谁有理谁无据,当即脱口问向自家兄长:“他们说的八风令和昨儿个我们见到的那俩人说的是一回事儿吗?”   茶寮突然寂静,在场的练武者把小姑娘的话听进耳朵里,纷纷向这边看来。   江有堂毕竟年长一些,阅历也深,心头也急了,忙拿出大哥的架子呵斥她:“小丫头片子胡说八道,昨儿个我们打山里来何时见过人!”   然而,他有心拦,却恰恰显出心中有鬼。阴十一见他害怕得两股战战,当下用那副铁爪敲着桌沿,冲江有梅问道:“小丫头,在外行走讲个实在,话可不能乱说。”   江有梅心思单纯,以为众人不信她,脸涨得通红,为了充面子,她一气之下把所有的倒豆子一般全吐了个遍:“我没胡说!我真见过!昨天从南浦出来,我和哥哥在山中偶然撞见两人对峙,哥哥叫我别管闲事,我多看了一眼,不曾想听见当中一人要那和尚交出什么八风令,我还以为是哪个帮派内斗抢印信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没有科普和备注,唠叨点别的,那个不晓得是伞把菇还是山把菇……是真的有,我小时候还挺爱吃的……   ————   新的人物出场了,但不是说之前的人就谢幕了,还是会出来的,不过这一卷也差不多开始往第二块八风令的事情过渡了   祝大家看文愉快~抱拳! 第42章   江有堂跌坐在地,心头咯噔一声。他有心避祸, 只求江湖见识一番安稳归家, 可这胞妹根本管不住嘴, 还嫌知道的事情不够多。   当下,他一不做二不休,扯着自己妹子的手臂往外走:“诸位对不住,在下这妹子惯爱说胡话,听不得听不得!雨既然停住, 天色也不早,着急赶路,还请各位保重。”说完,也不管江有梅如何反抗, 拉着人, 骑上马就走。   堂下各怀心思, 但又藏着掖着,明里没人关心两个年轻人的闲谈, 实际上个个摩拳擦掌。阴十一瞥了一眼, 目光在角落里停驻了一分。   那方,姬洛端着茶碗抿了一口,手虽然抖了一下但茶汤半点没洒, 那骨子冷静与周遭的戾气格格不入。   石别南抚摸着刀身淡淡道:“阴老哥不去看看,那姑娘心思单纯,只怕还不晓得自己祸从口出。”   “没点稳重!”阴十一收回目光,抹了一把脸, 冷冷说:“既然是出来历练,哪能不伤筋动骨,洒三两热血?吃到痛就长记性了!”   石别南没再接话,过了会阴十一结了茶钱也往外走,走之前他往回瞥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卖菇少年已经不见了踪影。   ————   江有堂心中懊丧,带着胞妹干脆改了道折返南浦城,快马加鞭从岭南道翻山去临川,若有不逮,起码在五岭之内江家的面子摆出来,凡事还有缓和,若真从夔州借荆州湘线入,指不定哪日身首异处。   江湖险恶,要逃是逃不了的。   两人还没到南浦,走到个人迹寥寥的山坳处,江有堂心中发憷也没个担当,张口数落自家妹子,手中力量没拿捏住多挥了几鞭子,马儿吃痛冲劲儿太猛,一撂蹄子将他从马背上掀了下来。   江有堂落地还算反应快,看有梅下马来扶她,不由分说将人推到一边,霎时,地上两根绳子翻起,将人掀到空中一个凌空翻。   一把三股叉往前一送,盯着小姑娘跌跤的膝盖头去,江有堂于空中摘下背后的竹拐,一钩一压,才把那递到自家妹妹身前的攻势给消下去。   吓傻的江有梅这才反应过来,哆哆嗦嗦取下腰间的长剑,躲到哥哥的身后。江有梅练武功也不过稀松二五眼,眼下这种真刀真枪干架的场面自然令她手足无措。   岭南江家成名技‘扶风拐’传男不传女,历来讲究仁道,不以杀人炫技为主,专走灵动随和的路子,且这满门上下多出大善人,没有寻常望族的森严等级,间接致使后辈子孙性子一代比一代软懦,在生死相搏的实战中就比较吃亏。   江有堂将竹拐立地一拄,大喊一声:“出来!”   人没出来,招呼过来的是一段不同于慕容琇牛皮软鞭的硬制九节鞭,江有堂的竹拐本来就不是利器,两相缠绕便胶着不下。   四面草丛里跳出几个男人,拿叉拿鞭,拿刀拿短戟,都是夔州附近的地头蛇,所以不比走大道的外乡人,往隐蔽小路一抄,就杀到了兄妹俩的前头。   “我也不为难你们,把你们知道的一一说来,爷爷今儿心情好,放你们一马。”扛着三股叉的刀疤男笑着说。   江有梅拉了一把自家大哥的袖子,低声道:“好哥哥,他们有四个人,人数胜我们一倍,打是打不过的,不如把那大和尚的事都说了吧,反正不是冲我们来的。”   “还不是你惹的祸!”江有堂两个鼻孔出冷气,拧眉盯了自家妹妹一眼,怒斥道:“人在江湖混,不能不讲信义,这几人要找那位师父的麻烦,我们怎能为了脱困而置人家于险境?何况人家大师还救过你一次,小妹,若今日你我死在这里,要怪只能怪大哥没本事,护不住你!”   躲在暗处的姬洛将这话原原本本听进心里,茶寮中他本觉得这一双兄妹的行为多有蠢笨,尤其是这个长得跟软柿子一样的哥哥,不过如今倒是另眼相看了几分。   “我不要死!”江有梅鼻头一酸,呜呜咽咽,“你说的我懂,但那和尚武功高,兴许能力敌呢,可我们眼下却是要横尸当场了!”   江有堂狠心没看她,拿起竹拐应敌:“此话不要再提!”   “磨磨唧唧的,给脸不要脸!”那刀疤男看他俩闲话半天,没一句在点子上,当下心中觉得被轻视,挥着手中叉就冲了上去。   另三人一人缠住江有堂的武器,两人拿绳子套人,眼见江家兄妹折腾不出要折在这里,一柄飞刀转来,将绳子一把割断,两人脱困而出。   四个恶徒看林中走出的是位面色白净的少年,双手负于身后手中全无戾气,不由得凭空生出几分迟疑,张口问道:“阁下是哪家的后生?何必蹚浑水管闲事?”   “凡事讲个先来后到,不是吗?”姬洛微笑,丝毫没有惧色。   先来后到?难道还有人比他们更快?是抄小路还是走轻功,若是后者,那轻功该是多高妙?   恶徒们心中打鼓不定,根本不知道姬洛是跟着他们一路抄近道过来,还当他与哪家不出世高人有八竿子关系。   “小兄弟,你……”江有堂认出了姬洛是茶寮里那位卖菇少年,这会听他说的话,心头也害怕不已,懊恼刚才不应该轻慢,而应阻拦江有梅撒钱那一手,或者至少客客气气跟人赔礼。   姬洛走到他身后,用只够身旁几人的声音道:“想活命,我说什么,你就怎么配合。”说完,他挤到江家兄妹身前,指着那左前方一棵大柳笑问:“便是用柳条也能胜你们!”   “口气狂妄!”   三股叉往前一伸,姬洛一脚踢在江有堂右腿骨上,这一踢没有内力只有招式,江有堂重心左偏,下意识要稳住身形,便将竹拐右手换到左手,借地一拄,正好压下刀疤男的武器。   虽然江有梅武功不行,但内力起码比眼下的自己还是有可用之处,姬洛退了一步,依样画葫芦,带江有梅在持短戟的汉子身前一转,剑锋锋利逼那人放开手柄,趁势用巧劲将人顶飞。   飞过的短戟斩下的绿柳枝,飘落在姬洛脚边。   六月的柳枝老了不少,韧性最佳,姬洛抄起一把借力跳起在人脖子上挂了几圈,等两面夹击的人一到,便指点江家兄妹去顶,一来二去,三人成一小阵,使的步子把四人绕得两眼昏花。   待时机差不多,姬洛将脚下绳子踢给江有梅:“把你武器扔了,跟我一起拉绳子!”说完,又推了一把江有堂,“退!”   借四个恶徒自身的攻势,姬洛的绳子往前一绊,穿入柳条圈里给人一拉就倒。凭着‘五势图’的变幻,姬洛织这一张小网如孩提错乱的花绳,足够牵制住四人好一会。   “走!”看四人暂时无力追,姬洛招呼二人上马,他领头骑了江有堂那一匹,拉缰从旁出,往南浦方向杀出去两里才停了下来。   江有堂下马,拉上江有梅抱拳同他道谢,姬洛摆手,反问道:“不知两位遇上的那位大师可是姓施,蓄发爱笑,生得眉目慈悲?”   “你怎么知道?”江有梅一脸惊诧。   “不瞒两位,我们本是同行,后来因故分开了,我也在寻他。”姬洛坦言,怕两人不信,还问了一声:“他的身边应该还有一个使鞭子的姑娘。”   “有是有,只不过……”江有梅脸色突然变得古怪,她犹豫了一刻才道,“不过那姑娘不在他身边,而是……”   江有堂插上话来,见眼前少年能形容个□□不离十,又感念相助逃生的恩情,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了:“几日前,我这顽劣的妹妹被几个好色之徒盯上,我们不防江湖下三滥的手段,中了点暗门道,眼看要出事儿,这时候那位大师正巧路过,便出手替我们解了围。”   “他似乎很急,解围后匆匆离开。在下家中自幼教导要与人为善,感念侠义恩德,我们不想空手而归,便打算追上去讨问姓名,也想日后让族中家长多去寺中捐些香油,以慰福泽,只是没想到,却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一幕,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   江有梅抿了抿唇,接过他哥的话往下说:“我当时快马在前,发现山中树木横倒,担心那位大师出事,便先我哥一步赶去,去了才发现那位大师正在与人对阵,和他对阵的是位像得了痨病的儒生,那儒生手上抓着你说的那位姑娘,似乎以此相要挟,要拿那个什么劳什子八风令!”   小姑娘有些自责地垂下头,瘪着嘴俏脸紧绷。   姬洛叹了口气,这才晓得原来慕容琇离家,竟是被阮秋风所挟持,再看这姑娘反应,也属于常人,未必需要苛责,于是按了按她的肩,道:“江湖险恶,姑娘以后还需多听你哥的,速速离开此地,刚才那些不过尔尔,真正难缠的……”   然而,情况急转直下,姬洛话音未落,一把宽刀带风斩来,江有梅往后一退,姬洛伸手没拉住人,又不敢与刀锋正面相撞,立刻避开。   石别南从旁跃出,一把挟持住江有梅:“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他转头对神色紧张的江有堂道:“不是要报恩吗,不如带上我一起寻人。”   “无耻小人,你根本就是冲着八风令来的!”江有堂气得牙根儿发痒,身子抖得跟筛糠一样。   “我跟哥哥当时心有余而力不逮,后来他们打到别处去了,我跟哥哥就走了。”江有梅哭喊出声,“别的,别的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了,你别杀我。”   石别南把手中九环刀一转,狞笑道:“是又如何,八风令的消息,越少人知道越好!”   “哥哥救我!”眼看刀剑无眼割开皮肉出了血,江有梅哭得更惨了,抢声连连呼道:“哥哥救我!救我!”   姬洛和江有堂对视一眼,正因有掣肘而不得妄动时,眼下时局再变,一双白骨爪伸出来,在石别南背后一拉,他没料到还有黄雀在后,被逼得松开手回防,姬洛与江家小子立刻上前抢人。   “阴老哥,这就没意思了。”石别南持刀架着那只铁爪,眼中不善,“你一把年岁了不在深山老沟里修炼,何必跑来瞎掺和?”   “我一个独眼,还没瞎到猪狗不如的地步,那八风令想要,自己找去呗,何必为难些小辈。”阴十一砸吧嘴,嘴上两颗黄牙上下一嗑,很是不屑,“掉价!”   作者有话要说:  请不要吐槽我的内容提要,真的想不出了……   今日无话唠叨,那就…扑倒465小可爱 第43章   江有梅死里逃生,等他哥帮着撒了金疮药, 缠了脖子, 立刻又生龙活虎起来, 尤其是瞧见那黑老怪出手,心头大大解气,在旁喝彩叫喊傻乐。   别说旁人看着头疼,便是阴十一这等老家伙,也没见过如此傻气的丫头, 咋舌两声没眼看:“我要有个这么爱哭还缺心眼儿的孙女儿瞎胡闹,准打折她的腿!快点滚,别在我眼前晃悠!”   江有梅被唬了一下,忙噤若寒蝉。   越城岭内谁不知道那黑老怪长得凶恶, 却惯爱说反话。他一个穷光棍没个子嗣奉养, 偏偏人又极为护短, 南岭那边少男少女,他总会看顾一些。   刀上九环齐响, 石别南脸色很不好看, 窜出去同阴十一过了十来招。此时,姬洛见状,也摸着点这老怪说话的味道, 敦促两兄妹快些离去。   等江家兄妹上马,姬洛见两人还在恶斗,也不想理这等子闲事,当即也抽身去寻那大和尚。然而, 他正要跑路,身前突然一道黑影闪过,那阴十一空闲之余,竟然将爪风捞到了他这面门口来。   黑老怪阴十一瞥了他一眼,道:“小子,你刚才玩儿那花样是什么?我看你明明没个内力,竟然能帮着那俩小鬼镇四恶,胆魄不小,说说吧,学的哪家功夫?”   “阴老哥,你还有功夫同旁人说话,这么看轻我?”石别南是个活脱脱江湖人,自己的好事儿被坏,他打心底不服这独眼老人,更何况后者与自己缠斗还分神问话,不由手上多拼了几分力,一时刀快如削泥,不分三七二十一,统统朝两人劈过去。   姬洛在两面夹击中不讨好,干脆闭嘴要紧腮帮不说话,只顾着接招。阴十一也不急,一面兜着石别南的九环刀,一面腾出手步步紧逼:“你不说,等我收拾了这个人,自会招你讨要!”   石别南攻过来,姬洛闭着的嘴巴开了,眼中灵气儿一闪,笑道:“老头你爪风凌厉无匹,但毕竟老了,双脚似乎跟不上劲儿。”   阴老怪上了年纪腿力空虚,他这话给了石别南转机,当下后者便冲着阴十一脚下扫去。阴十一虽然被逼,但毕竟姜还是老得辣,还不至于因此败北。   不过,九环刀这么横打,却能真切地把人牵制住。姬洛低眉一笑,得了契机,扭头就溜。这些日子以来,他打架是打不过,但跑路的功夫没少练,毕竟出江湖就混得这么惨的,他恐怕还是头一个。   人算不如天算,姬洛要走,那阴十一见自己被一个愣头青耍了,当即也不再周旋,拿出看家本领抓住石别南胳膊,皮肉俱下。石别南吃了亏,可还有些眼力劲儿,瞧单打独斗不占上风,那阴十一不知怎的又瞄上一个少年,他啐了一口,跟着翻身入林跑了。   阴老怪改道去追姬洛,他轻功好,对山地又熟悉,很快便撵上人。正要出手拿捏找回老脸,林子里突然窜出一骑。   骑上人面容粗犷,留着一抹青胡茬;里头袒胸露乳,但外面却罩了件怪模怪样的祥云大袖衫;背上一把宽面龙纹重剑,腰间两个玲珑酒葫芦,看起来不伦不类,邋遢里硬生生充起潇洒!   这人一面喊着“别追了,别追了,追了老子一座城了,那姑娘手老子都没摸到,给个屁钱”,一面驾马从阴十一和姬洛两人中间越过。老马前蹄刚一抬,他似是要取剑,姬洛瞅准时机握上他的手,直接被带到了马上。   “下去下去,我对男的没兴趣!”那人嘴巴上嘟囔,但却先掐了一把姬洛虎口上的合谷穴,又顺势反手,扣住腕上的神门和内关,眸光一沉,竟撤了手,没再推人下马。   阴十一瞧这人乱冲撞,心肝上也有了火气,动了动手上的铁爪,怒道:“阁下不懂江湖规矩,打架怎可无故援手?”   马上的骑士是马术好手,一边挽缰骑跨,一边打哈哈:“什么圆手方手?哎呦,别追了别追了,老子要让你们给捉到,还不得扒来只剩亵裤?”   语毕,只见他一个急转按住背上阔剑往下一压,翘起的剑尖正好挡落几支飞箭,不过在一侧同他说话的阴十一则没那么好运,被后头一帮不入流的喽啰当成了同伙,乱箭朝他大咧咧招呼了过来。   “小子你乖乖给我下马,我不打你,只有些话要问!”阴十一扫开那烦人的乱箭,冲着马上的姬洛喊。光喊还不够,他站着就不能闲着,得了空又来捞人。   重剑客指挥坐骑越开,大喊了一声低头,忙着解剑往后对追兵一抡抡个满月:“老子生气了,是你们逼老子出手的!”   重剑砸翻一个,后头次第顺溜倒。   添乱不嫌乱,这两拨人窝在一起,顿时成了一锅粥。   阴十一横行江湖以来何时受过这等闲气,偏偏这骑士看似要让马撂挑子抖那少年下地,实际上则有意无意护着身后的少年,他攻势一转,立刻跟着后头那帮人,先解决这个当先的宽袍的邋遢汉子。   攻击都对准了重剑客,姬洛不忍心牵连无辜,于是接连出言提醒,替他辨方位,寻契机,避开阴老怪的攻击:“这边!快!转到那棵树下!”   “好嘞!”   重剑横在腰下,邋遢汉子听声走位,然而仍防不住人多,跌下马的追兵爬起来就是一手冷箭连发。   ‘天演经极术’没了内力无法修第二层,但第一层的体术身法还是能保人身轻如鸿,有恃无恐。姬洛在马上左突右支,想将那些箭纷纷抻手握住,不过他没个三头六臂,实在有些相形见绌。   只听一道急促的破风声,姬洛硬接一支冷箭,手没来得及撤回,连珠箭已朝着重剑客的后心而去,他立刻挂在马上身子一歪,拿右手去扫。然而架不住连珠箭夺命,头一支箭头是偏了,可来的第二支快得从胳肢窝下飞入,来不及挡开,正好撞在姬洛的镯子上。   “叮咚——”   晶莹透亮的镯子崩出裂纹,纷纷碎开。   “什么仇什么怨,不过就是喝花酒欠了点钱,至于要老子命吗,打个屁,老子心都碎了!”重剑客捂着心口,把广袖往后一甩,风姿颇为潇洒,倒是应了那镯子断开的脆声,“可兜住了,老子这八瓣玲珑心!”   姬洛失笑,心中却觉得暖,承了他的好意低头将碎片兜住,身法腾挪,倒是恰好躲开了阴十一突生的一击。   “妙哉,妙哉!”乱战中,阴十一突然狂笑不止,飞掠出战局,一时有些发癫:“哈哈哈!不打了,不打了!一个贼精,一个充傻,没意思!”   阴十一收起铁爪藏于衣袖下,他眼睛毒,可算是看明白了,这使剑的人功夫还没露半,藏着还深哩,继续纠缠下去不过是给人当枪使,便干脆脱战:“算你小子走运!哼,莫不是以为我要窃你武功?呸!我还看不上!”   姬洛气得要吐血,心想:这人脾气又臭又怪也就算了,方才凶神恶煞一副要跟自己拼命的模样,现在又说走就走,当是耍猴吗!   人老了没劲儿,嘴巴上也要气姬洛一下,反正在阴十一眼里,年轻人都耐抗:“老夫多年前往南疆去,碰上个人结了大梁子,那人一手功夫拨云弄月,方才瞧着你有那么几分味道,呵,不知他死活多年,还以为你跟他有关,总算能算一算账咯!”   阴十一说完就走,当真来也莫名其妙,走也莫名其妙。只是,走前不甘心瞥了一眼马上那位挥重剑的家伙,往事休矣的落寞和侠气正当的艳羡来回交织。   人真的老了,讨不到好就走,看见年轻人青出于蓝,更是失落满怀。   嘴角的抽搐掩不住姬洛心中的憋闷——   他运气是有多差,走哪儿都能莫名其妙跟人攀上点关系,惹出一堆事端!   “走!”   这时,重剑客满脸通红,打他使剑开始,内力打通经脉,酒气贲张而出,莫名升起几分醉意。反正阴十一都走了,他立刻挥鞭,□□马儿吃痛,冲着南浦城的方向莽莽撞撞奔过去。   夔州地界,南浦是个大城,车马行人相歇,城中楼肆如星。重剑客醉红脸,在马上摇摇晃晃,大白日直闯城门,跌跌撞撞向那通衢大街而去。   他人在马上欲摔,姬洛伸手提着他领子,那人回头一瞥,眯着眼盯着姬洛另一手捧着的玉镯碎片,咂咂舌:“先说好喽!赔不起!纵然把我屈不换卖了也赔不起!”   “屈不换?”   千金不换落拓儿郎,这名字乍一听倒是豪气蓬勃,但姬洛怎么也没法将其和眼前这个酒鬼联系到一块。   酒鬼傻笑一声,伸出满是茧子的手拍了拍姬洛白净的脸蛋儿,还颇义正言辞喊道:“我的个乖乖,你们汉人不是最重礼数,要叫叔!”   汉人?   姬洛这才反应过来,这人鼻挺眼深,五官深邃,哪里是关中人的长相,分明是塞外来客,只不过他先前换了中原的打扮,而自己前两年都待在北方,见着多是些胡人,汉人反倒是少数,这才一时没反应过来。   既然是关外来客,又瞧他背上的宽面云纹重剑,再回忆起方才他甩开的那群出手毫无分寸的,长得歪瓜裂枣的追兵,那气质跟红珠坊的打手不相上下。姬洛登时茅塞顿开,叫道:“你是从长安过来的?是你砸了幽兰阁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啊哈,主角又被拐跑了……   吐槽:本来就只有寥寥几个小可爱看,居然还能被盗文看上,真是哭笑不得,不过貌似防不住,只能佛系为爱发电了。最后,谢谢各位支持正版的小天使,给你们比小心心~ 第44章   “哈?”姬洛在马上逮住他晃了晃,屈不换非但没说出话来, 倒是差点把肚儿里的水吐出来。姬洛受不住这等腌臜物, 立即缩手避开。   初时的激动殆尽, 姬洛清醒了几分,又失落地推开他。原因无他,燕素仪说长安现绝技的那人,分明叫做侯方蚩,且从年龄来看, 也差了一截。   屈不换被他一晃,酒醒了几分,吹了凉气儿四处看,突然瞧见前头有座辉煌气派的画楼, 小三层高, 屋瓦雕花, 木柱彩漆,十分华丽。   正巧路边儿有几个富家子弟拉着一位本地的小哥问路, 他也顺耳听了去。   “这夔州还有这等地方, 奇了!不知前头是何处?”   “何处?夔州‘鹿台’!”   当中有位富家子约莫是从江淮来的,见过建康城气若凌云,自然瞧不上小村小城, 语气不由轻慢:“‘鹿台’是什么,看起来也就是间普普通通的花楼!”   “那可不是一般的花楼,是真正的极乐削金窝!”他身旁的江湖客出言提醒,“听名字便知, 仿的是商纣时那座顶有名的淇园朝云台!它背后的东家不是别人,正是‘色赌财毒盗奸歹’中的‘色授魂与’十七娘!”   屈不换把袍袖一撩,正抄葫芦喝酒,醉酒也就算了,偏还管不住嘴,拉着姬洛瞎嚷嚷:“花楼?岂有美人哉?此时不瞧,更待何时!”   “不行!”姬洛从后面抢过缰绳,眼前醉鬼话都说不清,还要喝花酒,指不定闹出什么大乱子。   姬洛不让,屈不换头也铁,一手肘扫来夺了马缰,和他僵持。   那旁边的富家公子一阵青白脸,本觉得这话令他难堪,忽然似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对着那楼宇发出一声惊叹的促音。马上两人被他这一声吓到,也纷纷抬头去瞧,那高楼三层之上中轻纱缥缈,有一美人横空出世,抚栏凭眺。   “是桑姑娘!”   有人喊了一嗓子。   富家公子张开折扇,垂涎呢喃:“天下颜色徒一袖,不是扬州也风流!”   “是她!是她!”屈不换手中酒葫芦落地也未知,痴痴盯着前方全没了方才的放肆,喜色皆映在脸上。他用宽肩将姬洛一撞,打马横冲直撞而去,口中念念:“我来了!你等我,我来了!好马儿,冲过去!”   街上的行人纷纷避让,等姬洛稳住身形出手相阻时,那马儿已经跨过台阶,冲进了华贵无比的大堂中。   撞断的雕花门与阑干横飞,大堂中仕女失色,酒客慌张,反倒是当中的舞姬看有人砸场子却冷静不已,只见她柳眉一提,两只铃铛掷在马下,老马前蹄一抬,一声嘶鸣,终于在一桌胖商客的脑瓜前停了下来。   四面侍女涌了上来,黄衣舞姬脚下一旋,冷冷喝道:“放肆!鹿台也是你们敢撒野的地方?”   “老子要见那个……对,那个桑姑娘!”屈不换拍马。   姬洛头疼,该说这人色令智昏,还是脑子不好整?先前打架赖账也就算了,现在直接上门砸场子?红珠坊小门小户,还容他不给钱打架跑路,这鹿台乃‘七路’所有,想到石雀儿的狠辣奸猾,只怕同他齐名的十七娘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舞姬掩面,冷笑道:“桑姐姐也是你这种人能见的吗!给我拿下!”   她一声令下,刚才还乖巧侍奉在旁的丫鬟都换了张凶神恶煞脸,纷纷拔刀亮枪围了过来,且阵容有度,配合十分得力。而那些受了惊吓的酒客们看屈不换的眼神如果看一条已死的冰冷咸鱼。   屈不换抽出重剑,踏马飞身直上舞台。   天下武艺不管多么精妙,都有力量压制一说,这些小丫鬟对付寻常人从容有度,但屈不换武功远在在场诸人之上,他那一把阔剑无锋,却又奇巧,竟靠着蛮力硬生生冲开一道口子,冲着舞姬就是一个大劈!   “款冬姐,小心!”   眼看那重剑落下要血溅三尺,楼上正中画屏后两道白绫飞出,将那宽剑缠住。   “冬儿,让!”   款冬一个蛮子接小翻从剑下躲开,白绫被剑气一震四散如飞雪,仕女画屏后突然飞出一人,红衣金饰,环佩叮铃。只见她水袖不轻不重一撞一抽,竟然将屈不换的剑势顶了回去,笑骂道:“大胆狂徒,为何在我鹿台滋事!”   落地红衣女,比在场水灵的女孩儿们年龄要大一倍,梳着盘桓髻,别着珊瑚红钗,一道细眉似新月,两眼黑子带笑,虽是个半老徐娘,却风韵犹存。妇人天生媚骨,但因习武的关系,身姿并不比那些舞姬骨子酥软,反倒有股凌厉之气。   屈不换一摸鼻子,耿直得像个二愣子,道:“大姐,误会,误会!老子……我……在下就是想见楼上那位桑姑娘!”   “你叫谁大姐?”十七娘红袖一舞,要赏他个嘴巴子,却被屈不换躲了过去,登时脸垮下来,又不悦了几分。   姬洛早下了马,此刻向后退了一小步,板着脸不想承认自个儿是跟这疯子一道的。   场中有位靛衣公子笑着看了过来,约莫是也瞧不下去,便出言圆场:“十七姑莫气,我看这位大侠也是个有趣的风流人,只是不懂‘鹿台’的规矩,才冲撞了此地。”而后转头对着屈不换拱手,“这位……恐怕有所不知,桑姿姑娘平日并不见客,唯有乞巧与上元两节,方才献舞一曲,届时楼中‘金柝传花,撼千金轮者’,自然能与桑姑娘趁夜饮酒对谈。”   他话锋一转,语中带刺:“只是看两位这样子,怕是拿不出这么多钱财。我看,桑姿姑娘就算了,二位若想饮酒作乐,俞某在夔州也是仗义疏财之辈,不如我请了!”   说完,场中豪客都放肆而笑,便是侍女舞姬也掩嘴抿唇,倒是唯有十七娘面不改色,冷冷地打量着屈不换和姬洛。   “你是什么人?主人没开口,你搭什么腔?”要说屈不换一个一脸胡茬的邋遢汉,偏偏骨子里不肯媚俗,有人暗里嘲讽他,他大大咧咧讲出来直接赏人一个嘴巴。   姬洛不动声色看在眼里,心中开始盘算,要知道一个人的糊涂荒唐可以装,但骨子里的气质是掩盖不了的。   俞鹤追的父亲俞疏深乃是夔州一带有名的富豪,虽不是个江湖人,但这四方,包括十七娘都从没轻他,如今这人冒出来驳他面子,他自然变了脸色,拂袖道:“不知好歹!”   “好一个不知好歹!”十七娘重复一遍,突然出手,口中娇笑。旁人见她嘴角勾花,立刻捂住耳朵,唯有那屈不换迎头直上。   这笑声有古怪!   姬洛跟着掩住耳朵,手脚四肢却传来酥麻的感觉,如虫子噬咬。   ‘色授魂与’四字不是白写的,十七娘一笑魅声入谷,一笑如大江汤汤,一笑如石崖悬冰,一笑如春色漫城,她所练的武功精妙皆在于此,这笑声又戏称‘妃子笑’,有惑人心神的功夫。   姬洛以为凭屈不换的功夫,铁定能承上好一会,谁知道这人还没过两招,定力不够就瘫倒在舞台上。   十七娘走到他的脑袋边俯视他:“你虽改头换面,但我一眼能瞧出你是个关外人,说吧,为何要见桑姿?”   屈不换倒在地上,望着彩绘穹顶咧嘴大笑,笑着笑着他酒劲儿上来,眼睛突然红了,悠悠一声长叹:“我与她有约。”   短短五个字,不轻不重落在十七娘心上。   十七娘忽地忆起那个火光遮天的夜,有一人披甲浴血,将手里牵着的孩子推到自己身前,道:“乱尸堆里刨出一个,还有一个没有找到。哎,忠良之后不想竟落到如此田地,可悲可叹啊!”   那孩子的手落在她的掌中,睁着乌黑的眼睛却没有丁点神色,直愣愣看着前方,嘴里不停发出“滋滋”声。   十七娘抬头望那男子,眼中落下一滴泪来,哑着声儿道:“好,这孩子,我保了。”   ……   “好,好,好。”十七娘连称三声好,往后退到正中,也不再理会屈不换,而是一面使了个眼色安排人收拾残局,一边拍手朗声笑道:“年前桑儿大病一场,往那鬼门关闯了一遭,如今身子见好,昨儿个跟我说今年的乞巧节新换了点子,金柝传花,我们不玩千金轮。”   宾客里立即有人问:“那换做什么?”   十七娘伸出三根手指,道:“对答如流,合意者,方为入幕之宾。”   众人闻言,竞相奔走相告,俞鹤追看了两人一眼,颇有些不屑,当下追着城中几位才子名流而去。   屈不换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折腾起来,坐在台阶上,抖乱了头发。姬洛抱臂走到他身前,一声不吭,不知该说什么好。   “怎么办?怎么办?汉人的题目我肯定解不出来!”屈不换扔了剑,把手指插到头发里乱揉一通,正焦躁难安,突然瞧见眼前清隽的少年公子,忍不住扑上去抓住他的前襟,“帮帮我呗,小老弟。”   “这会子不叫叔了?抱歉抱歉,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姬洛委婉拒绝,毕竟他可没时间在这里和屈不换空谈。他算是看清楚了,这人就是匹脱缰野马,行事作风和儒家君子截然不同。   然而,姬洛扭头要走,屈不换却有几分不依不饶。大力推搡间,只见姬洛抄在怀中的碎镯子落了出来,屈不换抬手接住,突然起身按住他的肩:“老子曾经听一个人说,玉石多有灵,能护佑主人平安。镯子老子赔不起,但是兴许命能赔你一条。”   姬洛闻言,霍然回头。   “如果老子没摸错脉,你身上中了阴力,靠强劲内力压了小半年有余,再不找人救命就得一命呜呼。”屈不换清了清嗓子,道,“天下只有家师的九阳罡气能洗精伐髓。”   “嗯?”姬洛一抬下巴。   屈不换摸了摸下巴上的青胡茬,挤眉弄眼:“晋人的东西还是晋人最了解。小老弟,怎么样,打个商量呗,帮老子破这楼中三题。”   姬洛站得笔直,他居高临下盯了屈不换好一会,方才微微一笑颔首,冲他伸出手去。屈不换咧嘴大笑,正要同他达成合作,没想到一条白绫抽过来,打得他手掌通红。   十七娘站在后头看着两人,皮笑肉不笑:“你俩还不去干活,砸了老娘场子别以为可以轻松走人,我这地方女人多,嘿嘿,男人也不少。”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块八风令的故事主线差不多就在这里结束了,之后还有两章支线收尾,会交代第一块八风令的去向和一些伏笔,不太建议跳过~谢谢谢谢~   看文愉快~好像没什么说的,那就扑倒465~ 第45章   “啪嗒,啪嗒啪嗒——”   乌云漫过长天, 大雨说来就来。   穿着海青僧袍的僧人背着一个女人, 走过大风飘摇的山间, 山中无处遮蔽,唯一点绿叶,顷刻浇透全身。   背上的女人口中嘤了一声,悠悠转醒,嘴角的血蹭在僧侣的背上, 宛如落梅。雨水顺着女人额上碎发滚过面颊,她鼻头一酸,想痛哭出声,可手臂圈在和尚安稳的阔背宽肩上, 却又难得的温馨欢喜。   一时悲喜参半, 慕容琇解下上身外衣, 从衣襟处吃力地往上拉,直到罩衫盖过两人头顶, 同避这萧瑟风雨。   “别动。”头上忽生出一片阴影, 施佛槿身子一僵,低头时脸上失了常年不变的笑容。   慕容琇果然乖乖听话,支着双手不敢动半分, 像猫儿一样贪婪地窝在他的背上,轻昵道:“阮秋风走了?”   “嗯。”   “你没有去拿八风令?”   “嗯。”   “是因为我吗?”   “……嗯。”   接连几个肯定,慕容琇嘴角再也藏不住情绪,旋即绽开欣慰和满足的笑容, 继续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那辆婚舆里?”   大和尚低眉顺眼,没有作答。又走了一阵,路旁终于多了几位山中行人,大多是这青山间的柴夫村夫,当中一位瞧见两人负伤,浑身狼狈,心肠一软便硬生生塞了一把伞过来。   施佛槿舍我其谁的佛法,修的是苦行,下意识想要张口推辞,慕容琇却先一步将手中罩衫一放,伸手接过伞来,用汉话回道:“福泽倍厚,多谢大哥慷慨赠伞。”   山中人不问世事,东入的佛教亦未在此地普及深入,赠伞的青年只当他们是一对俊俏璧人,忙摆手称不言谢。   风雨来去快哉,突然就雨过天晴,慕容琇却执着这江南纸伞不肯撒手。施佛槿虽然疑惑,却没多言,半晌后,余光瞥见她闭目微笑,眼角睫毛稍上还挂着晶莹的小珠,气息平和,唯留一声呢喃。   “……同撑一把伞,今生今世不分散。”   ————   那夜,施佛槿其实并没有追去,只当慕容琇发泄胡作一番后铁定乖乖回家,因而在心头谓之诀别,计划北上邺城太原王府。   人到邺城,他在太原王府外伫立二日,正以讲经授典的借口入府时,王府却传来飞报,慕容郡主于洛阳婚礼后失踪,再无音信。   脚下僧鞋乘着街头巷尾漫过的流言蜚语,将要跨过恢宏的府门,这将是施佛槿离天下英豪竞逐之物最近的一次,可他却在一声轻叹下,利落折返。   阮秋风劫走慕容琇后取道江淮南下,为了掩人耳目,借送亲依仗遮掩,将她五花大绑后扔在婚舆里。车轿行过花林,林中有槿花五月早开,正是娇艳,被缚后的慕容琇心中激愤,登时向车舆壁上撞去,直撞得头破血流,鲜血泼上花蕊。   “你还不能死。”阮秋风卸了她的下巴,又将慕容琇重新扔回车舆中,撇下珠帘时看了一旁染血的娇花,不想生事,便将那一枝槿花折下,一并扔入车中。   施佛槿南下来寻,恰好同婚舆相接。   “小师父往何处去?”阮秋风从车队中迎出,看似寒暄,实则试探虚实。   “阿弥陀佛。”施佛槿双手合十,道来:“先师忌日将至,小僧回坞中祭奠。阮先生又为何与婚队一并?”   阮秋风装模作样拱手道:“是这样,在下与霍定纯乃是宿敌,那日追他不及旧伤复发,又见洛阳垂危,于是改道南下,回我桑梓会稽剡山,正好这家姑娘要嫁往那方嫁,以后大家也是同乡人,便与他们搭伴同行,讨杯喜酒喝。”   施佛槿颔首,倒也没有怀疑。阮秋风曾是江左‘四公子’之一,阮氏尝多居于陈留,衣冠南渡后,尚书郎阮裕隐于剡县,阮氏一族也多迁往此处,倒是也符合他的身份。   车马将行,两人不再对谈,负手而返。   慕容琇在车中转醒,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不免在舆车中闹腾。她嘴中塞着丝帕,又掉了下巴,口不能言,只能以这最笨拙也最危险的法子引人注意。   施佛槿停驻,在窗外回望。   阮秋风给媒婆使了个眼色,那大娘便挡在他身前,探身进了车舆,吆喝道:“没事没事儿,上路吧,新娘子啼哭得急了,一是念家乡,二不舍双亲!”   许是为了遮掩,媒婆也没仔细查看,张罗着车舆走了。施佛槿垂眸,在车轱辘压过的泥地上捡起那枝带血的槿花,眼中晕开憾色。   有花名,朝开暮落,如人间缘分。   阮秋风步行在前,耳目一直探听身后动静,闻脚步声停时,他立刻向侧旁移开步子,回头气剑横出。   那道无痕的剑波在车舆上与金光相接,蛮力爆开,车中人滚落而出。阮秋风早防着这一手,刹那已杀到前列,抓起慕容琇就走。   施佛槿步子不快不慢,手持佛珠,衣带当风,就这样跟着阮秋风追逐而战。但前头一个不放,后头一个猛追,一追就是几个月。   南浦城外,短兵相接。   阮秋风捻着胡须轻咳,他拿慕容琇便是吃准‘洛河飞针’的身份,想以此为要挟拿捏那个看出他门路的女人,然而没料到燕素仪狠心至此,夺了姬洛而走,竟然一刻未归。   不过,眼下看施佛槿的执着与紧张,阮秋风忽地另生打算。他带人同施佛槿过手十招,大和尚只守不攻,阮秋风亦伤势有碍,两人倒是平分秋色。但他拿不住那僧人是何怪胎,怕他一时又出手攻招,心中知道不便再拖延,便狮子大开口,抢了个先:“你想救这女娃娃,不如,拿八风令来换!”   施佛槿落地不动,面露迟疑。   阮秋风本是诈他,此刻细视他脸色,大为生疑。而慕容琇情急下,怕他功亏一篑,顶着自伤经脉的压力,冲开哑穴喊道:“大和尚,你无须管我,我也不愿承你的情!”   施佛槿深深望了她一眼,正色道:“阮先生,江左贤名如云烟散,猛龙过江后阮家亦避世良久,你求的又是什么?”   “我求的,是真正的天下大同!”若非拿着燕国郡主,无论是出于对支公的崇敬,还是出于武功的考量,阮秋风都并不太愿意和施佛槿正面对上。这几月以来两人虽战,力敌之下竟还冒出一股子相惜之情,阮秋风胸中浑生意气,不免落下豪言。   “小师父你谓慈悲,斡旋其中不过是免江湖多生屠戮,保天下苟延残喘,可你怎知世有多艰?南方庙堂腐朽欲隳,世家大族逞其私欲,瓜分权柄,而当朝司马氏无作为,养了一群狼子野心之人。你见过桓温北伐于枋头大败的模样吗?你见过慕容恪当年领兵破廉台十战十胜的铁血吗?你知道苻坚攻燕地洛阳只是他野心之始吗?如果北方铁骑注定要南下,为何我等不可先为这天下寻一正统!”   正统?   司马氏南渡难道不是正统?就算这九州称‘王与马,共天下’,但这琅琊王氏还不及一个大司马桓温出头,当不得窃位之辈。   施佛槿被阮秋风这话中气意折服,细细想来,冷汗不由渗出一层又一层,先凉骨,再凉心,最后脸色霍然铁青:“阮先生,你这话什么意思?”   阮秋风却不再多解释,一手运功结气剑,另一只手拎起无力反抗的慕容琇,眼中再无回寰:“小师父,交出八风令,不然我就杀了她!燕人的郡主,正好为我用来祭枉死北方的数万英灵!”   “哎——”   施佛槿张口一声叹,睁眼时瞳色如金,“众生心有一念,一念善恶见,一念佛魔住,缘生九相,循环往复,是谓九心轮……”   “谁?”   路边绿植丛中,去而复返的江有梅吓得跌坐在地,手脚并用往后爬,阮秋风眼中狠色闪过,气剑凌空一斩。眼见那无辜的小姑娘要断为两截,施佛槿九心轮功成,一手拳出拦截,有虎啸龙吟自然之声,招式名为‘有分心’。   局势突变,慕容琇趁机挣逃,却因为被绳子捆着而未走脱,阮秋风回头要拿,施佛槿抢不及时,且有顾忌束手束脚,慕容琇眼中带泪一望,做了一个她从未想过的决定。   ——只看气剑下人影一闪,她撞剑而去!   “施佛槿,我慕容琇立于天地浑不怕,今日绝不成你拖累,噗——”当胸一击,一口鲜血喷出,落地成花,“我父王曾说,大丈夫,当舍则舍,当断……则断。”   她第一次没有喊他大和尚,而是叫了他的俗名。   “啊!哥哥!哥哥!”江有梅被血色迷了眼,扭头往回跑了。   阮秋风没想过这郡主如此刚烈,愣神一刻,只见施佛槿再出一拳‘见心’式,引光明照瞩,力证天地,他举气剑欲抗,竟然扛不住这势如破竹的劲力。   此时,再添一乱,有人闻战寻至,高呼阮秋风的名姓:“阮先生,阮先生!可找着你了,不好了!商船,商船在淮水下游被水匪所截,船上诸人尽数……尽数……”   “菀娘呢?菀娘呢?”阮秋风揪着那人的衣襟,喝问道。然而,无论他再如何多费口舌,他从那人眼里的戚色与绝望中,已读懂了下文。   方才还内敛深沉的人,剧咳不断,猛地咯出一口血,竟然癫狂得弃剑而走,哑着嗓子高喊:“天要阻我,是天要阻我!”   慕容琇伏在地上,努力笑着,看施佛槿伸手朝自己走来,心头只留下一句——   “此情此景,竟是我这几月来,最开心的一刻。”   ————   “前面就要到渡口了。”施佛槿一手托人,另一手拍了拍慕容琇的手臂,她从沉睡中惊醒,看着天边晚霞孤鹜。   慕容琇揉了揉眼睛,一脸茫然:“刚才我问到哪里了?噢,对了,你还没回答我呢,如果你真拿到了八风令,你会跟他换我吗?”   几个江湖客从他俩身边走过,出言调侃。   “喂,你看到没,那人穿着僧衣戴着念珠,是个和尚吧?我从建康来时瞧见过和尚诶,和尚不是参禅修心的吗,他怎么背着一个女人?”   “嘿,说不准是个花和尚咯!”   那一刹那,慕容琇忽然想起洛阳别院中,她时时偷听大和尚念经时的情景,那一刻她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可真正到了南方,才发现原来世界如此不一。   他是个晋人,是个骨子里知繁文缛节,晓三纲五常的晋人,一定听不得这样的污言秽语吧……   “船家,船家!”渡口船只一条紧着一条排着,落日下规整有度,有四面来的路人聚拢此处,一书生抱着书箱遥喊:“你这船还北上吗?”   船家穿着蓑衣,将岸上的绳子卸下,头也不回道:“给足了钱,哪里都去得!”   旁边看热闹的插话:“桓大司马攻了那么多次燕国都没打胜,这秦军一月取洛阳,现在都已经快要打到邺城了,我看亡国不远。”   “燕贼该死!”   “是啊!看来秦军才是我晋之大敌!”   等了好久,慕容琇也没有等到施佛槿的回话,她动了动身子,从他背上滑到地面,扶着他肩膀笑道:“还好阮秋风没有搜走我的钱,大和尚,我饿了,我想吃那边的糖葫芦,你帮我买一串吧,我在这里等你。对,就是那边亭子后头,有个老嬷嬷。”   施佛槿瞥了她一眼,见她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心中一软,接了钱往前走。   等他走远了,慕容琇捂着伤口,咬牙跳到船上。   “姑娘,你怎么抢我船呢,我先来的!”那书生不服气,慕容琇便强撑着拿拳头吓唬他,对面儿马上噤声。   眼看着施佛槿要回来了,她赶忙摘下头上朱钗扔给船家,敦促开船。   施佛槿拿着糖葫芦,走近渡头,浩浩大江中只有一船逆行,船夫在后头摆桨,船前立了个消瘦的女子,与他对望,渐渐身影模糊。   “你我终须一别!”舢板上,慕容琇迎风落泪,边哭边放声大喊:“一别敦煌,二别夔州,世人常言,事不过三,大和尚,惟愿此生无永别!”   一年前的敦煌沙暴中,那女孩被卷入漫天黄沙之下,他持着金刚杵从西而来,抓住她的手,不顾生死将她拖了出来。   可有些事注定是残酷的,对于这个年轻僧人来说,救出的人与这世间一花一草并无不同,然而对那个一辈子住在红墙高院,未见其母又接连丧父的女孩来说,却是照入心中的一点光明。   “大师,你叫施佛槿,是槿花的槿吗?到了夏天,洛阳城外也有很多槿花,你长得比花还俊俏,笑起来比花还暖人,等下次再见你,我一定送你一枝。”   生死相依,有时候真不如各自安好。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扑倒新加入的追文小可爱不接受,熊抱…=w=为毛突然有种开后宫的赶脚…   PS:这是和主线同时间段的支线,因为不想穿插在主线里让大家看起来很乱,所以单独列出,下一章会交代第一块八风令去向。   大和尚和小郡主也并不会就此下线,这不是单个小故事串联,他们下一次出场大概是两卷(两块八风令)之后了,因为这篇文主旨不是几个人的爱情故事,走的主要还是剧情,所以纯谈恋爱的地方不太可能有,中间的故事如果大家想看的话,写完全文可是试试单独写点配角番外。 第46章   燕国兵胜秦军数倍,然而自六月以来, 兵败如山崩。关中震动, 天下皆骇然, 慕容恪几十年来威震八方的战绩还赫赫悬于世,然而逝后不过三年,燕国便在慕容评乱国政绩中迅速败落。   太和五年,十月二十三日。   王猛许诺邓羌,嘉进其司隶校尉一职, 再派号称‘万人敌’的大将张蚝与将军徐成助战,大破燕军,斩敌十万数以上,人过之处, 寸草不留。上庸王慕容评眼见败势, 破胆, 只身北逃邺城。   三日后,秦国大军兵临燕国国都九丈王城之下, 天王苻坚传令丞相, 围城休整,燕军举旗立城死守。   十一月初七,夜。   城中人心惶惶, 彻夜难眠。太原王府正殿堂前,慕容楷领着几个弟弟披甲上阵,府内亲兵校尉守门死谏:“世子!燕国大军溃败,此刻邺城粮尽弹绝, 根本无兵可战,无人可守!城中公卿贵族正蓄势奔逃,世子,走吧!走吧!”   士兵的呼喊压在慕容楷的心上,他脸上青筋暴跳,被两个兄弟拉住,却仍然不忘挥刀向前。他心中清楚得很,他不能走!他如果走了,燕国不仅要完,便连太原王一世豪情英明也一同堕了!   就在两相对峙不下之时,静默中突然响起一道清脆却冷静的女声。   “六月发兵东征,七月攻壶关,八月定上党,九月破晋阳,扼守洛阳,荥阳两大要地,潞川一役慕容评大军全歼,邺城死守半月有余,身为后援的宜都王慕容桓却撤兵到黄内,让道秦军,燕国大势已去了呀,大哥!”   “小妹!你怎么在这里?”   亲兵分流两股,露出执鞭的少女,目光哀婉凄绝。慕容琇往前走,一步一叹,双颊挂泪:“自父王领兵以来,燕国何曾如此败过,大哥,我知你不甘,但你知道吗,那狗屁苻坚他就是要不死不休!”   “我方才来的路上遇到梁世叔,他告诉我,桓温北伐,秦国答应出兵相助,乃是因为陛下许诺割让虎牢以西,而慕容评摄政反悔食言,才致使苻坚出师有名,我们失礼在前,这杖本就打得憋屈,如今人家势如破竹,大哥,你还看不清现实吗!”   慕容楷倒提弯刀,一手按住慕容琇的肩膀,欷歔长叹:“小妹,我哪里会不知道这些,早先,梁大人向陛下谏言,决不可轻视大秦雄兵与苻坚其人的聪明果决,月余前又进言,王猛此人才略无双,不能轻于兵力之争,可是陛下统统不闻,我也气啊!也不甘啊!但是小妹,身为慕容家的儿女,我等当忠君为国死,哪能阵前与人逃!”   说完,轻轻揽着自家小妹的肩头,像安抚小女孩一般,在她背后轻轻拍了拍,“小妹,你失踪几月,王府上下终日惶惶,如今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非此不可吗?”慕容琇仰天抹泪,她心中闪过昔年无数片段,自打晓得自己身世之后,除了父王以外,她始终无法真正做到与府中他人掏心掏肺,尽管与王妃兄长和乐,可谁又知她长夜心事。   洛阳逃婚,府中蒙羞没有一人指责她,而今心事已了,她任性了这么多年,终究该成全大家一次。   慕容琇深吸一口气,走到慕容楷身边,道:“大哥,既然事情无法挽回,我等自当肝脑涂地,如今城中兵力匮乏,我有一计助你,你且附耳过来。”   慕容楷素来信任这个妹妹,且知她从小鬼点子最多,真当她心有奇计,立刻附耳过去。慕容琇袖中翻出长针,对着他脖颈刺了一下,慕容楷两眼一翻,药倒过去。   在场诸人哗然,慕容琇抽过他手中的弯刀,先对着其他几个哥哥一拜:“太原王府血脉不可断,请几位哥哥带着世子先一步退走。”随后,她又举刀高喊:“我生来任性妄为,仰仗家门庇护,如今归来谢罪,如果非要有人死战,我愿披甲,绝不辱没先父威名!”   说完,她将刀归还慕容楷手中,眼中含着泪,对着几个哥哥颔首:“我孑然一身,死了没有什么干系,你们却担着王府乃至国家重振之任,此战过后,无论结果如何,都不必再来寻我。”   慕容琇歃血为誓,亲兵闻之亦眼热落泪,待从偏门送走府中上下,她披甲着胄,守着这偌大院子。不知不觉又踱步到了燕素仪曾居住过的那处幽静偏院,院中有杂声,慕容琇走近一瞧,那老嬷嬷没走,拿着笤帚正在扫满地桂花。   “今年的桂花真香。”   “郡……郡主!”老嬷嬷抬头瞧见她,惊讶地扫帚把柄脱手落地,待看清她那一身军装,不由惊恐连连,“郡主为何还在此地?我方才听说府中上下已然奔走。”   “就走就走,我穿这身,待会混在军队里,跟他们一块儿走。”慕容琇沉稳了不少,拉过老嬷嬷的手在台阶边坐下来,“嬷嬷,您不是也还没走吗?”   “我哪儿能跟小郡主你比,何况我老了,守着这一个院子岁数活得够久了。”老嬷嬷笑着,反手盖过慕容琇的手掌,轻轻抚摸,“我总觉得,夫人还会回来,时间从没有流走,待在这里,其实也挺好的。”   慕容琇低下头,心生愧疚,她不是没想过让府中下人仆役都离开,而是这秦军围城,万不得已时,世子将军还能赌一把杀出重围,而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根本是靶子命。   今夜的泪已流干,她红着眼睛,突然道:“嬷嬷,我能进去看看吗?”   “好啊好啊。”老嬷嬷应下,带慕容琇走入主屋,屋中雅素有致。府中传言其母已死,可这正堂上却未设有灵位,四下寻来香烛的老嬷嬷尴尬地站在堂前,嘟囔:“连个牌位都没设,王爷是不是把我们夫人给忘了呀?”   慕容琇没有告诉他洛阳城中的事,而是沉默站在一边,努力将房中的一桌一瓶都收入眼中。她想,若自己幼时没有赌气,若自己早一些走入其中,便早该知道,原来阿娘从未离去,一直活在父亲的心里。   “嬷嬷,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好吗?”慕容琇打发了老嬷嬷,独自在房中徘徊,依次看过书架床榻,打开榻边一口沉重的红木箱子,里头女子的衣服陈旧发黄,却叠得规规整整。   慕容琇依次拿出,抱在胸前。   柔顺的衣服撞到她前襟的甲胄上,发出一声脆响,她将衣服翻开,发现里头还搁着一套男人的行装。衣服质朴甚至有些破损,是江湖中常见的式样,唯有一条精致玉带,能看出当年那伟岸男儿的不凡气度。   这箱子在此地封了那么多年,无人问津,陈了一股霉味儿。慕容琇没想到还能看到父亲当年游历时穿着的旧衣,不由笑了,将那条玉带取出仔细展平。   寻常许不易察觉,但慕容琇也算是金玉窝长大的,对把玩之物十分熟悉,她伸手一提,就觉得这条带子重量不大对劲。   一念从心头起,惊喜促使她手脚微颤,慕容琇把玉带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狠心一掌劈下,打碎外头的美玉,露出里头包裹的玄铁令,令牌不过手大,森然厚重,上书“阊阖”二字。   是八风令!   这东西竟然一直为父王贴身收藏!   慕容琇心头狂跳,拿着令牌左右为难,她晓得这东西万万不能再留在邺城,但此刻又没个亲信能够托付。   正当她急得团团转时,城中金柝传音,号角沉闷。慕容琇推门而出,便见城门方向火光冲天。有一两小兵寻来报告:“郡主,不好了,散骑侍郎徐蔚领人质趁夜开城投敌,秦军就要攻进来了。”   慕容琇心中咯噔一响,再顾不得那么多,将那老嬷嬷往外推了一把:“邺城将破,能走多远,你就走多远,若走不得,能降则降。你在这王府扫了一辈子的地,你不欠谁,跟我们也不一样!”   说完,慕容琇便不再看那老妪,转头询问那亲兵:“我听城门有喊杀冲天,必然是两军相接,现在守城的是谁?”   “禁军随陛下奔逃,如今死守的是武威将军!”   段艾?   慕容琇愣了一刻,心中百味陈杂,失笑出声,不由按住腰间的刀,眉头轻蹙,毅然决然往失火的城门而去。   未眠夜,生死局。   徐蔚开城引狼入室,武威将军段艾闻风携军而来,为王室奔走拖出最后一线生机。两军在城楼后的通衢大道上交战,段艾一度拼死杀退秦兵至城楼,上楼举军旗奋战,城下一时喊杀声喧天。   前锋之后,军阵列出,等塔楼投石等重军械推至阵前;而后有秦军大将身先士卒,领兵再度攻来。   “攻城!”火光中有一白袍儒将一骑当先,他人虽已至不惑之年,但面容俊逸,英姿勃发,气度不输给任何当世君子,风流能比江左名士,且那一双眼黑白分明有神,似乾坤尽在鼓掌之中。   这样的人太惹眼,注定星命不凡。段艾挥刀厮杀,在飞溅的鲜血中与他对视一眼,竟然心生怯意。   “文能治世,武能平敌,百年来号称智近诸葛,这人必是秦国丞相王猛。”段艾背后偷袭的秦兵倒下,慕容琇握枪而来,脸上血尤未干,“听说此人早年本欲投效晋国桓温,却于帐中点明其虚伪,奋袂而走,后与苻坚一见如故,两人惺惺相惜,从此联手开辟大秦疆土。以前这些都当故事听,如今一见,只觉得此人便该是如此英雄!”   “阿琇,你怎么来了!”段艾万万没想到,今夜凶险之地,竟然能与魂梦相牵的姑娘再度再遇,他顿足摆首,心中沉痛,“你既然走了,就不该再回来,我情愿你如他们所言那般,出走天下,活得安安生生,也不想你回来趟这一趟浑水。”   “国将不国,我如何能置之不理,我的身上还留着慕容家的血!”慕容琇面无表情挥枪退敌,慢慢移到段艾身前,努力挤出笑容,“段艾哥哥,你别自作多情了,先说好,我不是因为回心转意来的……对不起,这辈子,你的情我大概还不了了。”   段艾仰天长啸,心中热血贲张:“足矣!待我们联手杀个痛快!”他语落,奋力出手,与慕容琇一前一后,一左一右,竞相战退至箭楼,紧紧拽住被重箭射穿的燕国大旗不落。   这一幕摄人目光,王猛抬头,高声问:“城上死战何人?”   “武威将军,段艾!”段艾大笑应他,杀红了一双眼睛,用手中武器阻开流矢却仍不放手。   王猛一笑,马上指剑,道:“当年段氏首领段辽先降石虎,再合谋于燕,与太原王慕容恪夹击,于三藏口大败麻秋。风流云散,斯人已逝,此战能见名将风骨,也算全慕容燕之昭然气魄!”   气魄二字有扛鼎的气势,伴随话音而起的是远处滚滚铁蹄,一人张口喊“起弓,箭来”,立马开弦有烈烈风声,重箭不回头,穿过百步外的城垛射伤段艾。   “景略!”   王猛回头,见主军已至,领兵而来的正是几月不见的苻坚。秦国士兵士气大增,任谁也没想到,国君下令休整,乃是为了御驾亲征!   慕容琇扶住段艾,段艾想推她走,可两人却至穷途末路,无处可退,一时间秦军涌入,如洪水过闸。   苻坚一展身后披风烈烈,再拈一箭,直指慕容琇。   眼看死局在前,只见昏惑的夜色里乍起一道金光,唱偈颂经,有一人长袖清风,踏莲而来。   突然杀出个和尚,且还是个武林高手,苻坚账下庾明真立刻要出,却被那马上的帝王按住:“呵,他一人岂能撼我数万大军?”   慕容琇扑到城垛前,眼中满是喜色,忍不住热泪盈眶。可她也晓得,就算施佛槿此刻如入无人之境,但终究是凡夫俗子,如何与浩浩大军相抗。   “走啊!你走啊!”她喊道。   明明什么都不可改变,为何又要来?   然而杀声迅速掩盖了慕容琇的声音,施佛槿朝她看来,充耳不闻,眼中充斥的是慈悲怜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城下秦军纷纷拔刀竖枪朝他攻来,施佛槿左手摇铃,右手持金刚杵,就身前一推,扫来枪戟,沿着刀林剑路行至城下。   “你们庾家功夫博众家之长,明真兄可知这人什么来路?”看那大和尚一招一式全然正气,虽有崩山镇海之威,推人却不忍伤人,苻坚不由开口询问。   庾明真鹰眼一凛,道:“听说西出昆仑往身毒(天竺)去,一路有僧侣苦行修道,悟无上武功,这和尚出手几式,功法名曰‘九心轮’。”   “自‘有分心’随缘起手,至‘有分体心’轮转九境,此功法通人六识,明人心窍,每上一层,功法更进一步,九层皆达者,不破不损。”   庾明真每念一心,施佛槿便施一招,金光大盛,荡开众人。   “哗啦——”慕容琇抽出腰间佩刀,往脖子上一横,脸上脖颈青筋暴跳,那架势大有施佛槿不走,她便自戕当场的意思。   没有一个人觉得眼前这一幕悲情,燕军哗然,秦军只觉得可笑。而那些身居高位的人更知取舍,苻坚王猛之辈皆不置可否地摇头,无人觉得这是一件值得的事情——   这和尚为谁来?众生?大军压境下,怎么救众生?为一个女人来?荒唐!且不说大和尚该清心寡欲修行,不问男女俗事,便是他此番真舍己救得那人,往后江湖又该如何传颂?   没人赞同,唯有置身其中的两人,在大势下心中只剩无比的悲凉。   心魔!业障!   慕容琇知道,施佛槿放不下的东西太多了,几年前一场洛阳之战,便让他深陷两难,无法参破,而今怎舍得再困他?   燕国今日灭,前尘亦可消去,那么他也不必再为难于沈劲之死,终会参悟无上法门,为救天下尽倾心竭力了吧!   慕容琇泪流如注,手中刀一展,脸上满是决然,道:“你爱这芸芸众生吗?”   施佛槿抬头,修行者当舍小爱,全天下大爱。   “我也在这芸芸众生之中,真好……”慕容琇心中已意会答案,引刀一抹,闭上眼睛强辩,“那么你也爱我。”   “阿琇!”段艾扑过去,用手握住她的刀刃不让,两相僵持下刀刃四崩。   “你做什么?”   段艾惨笑,道:“将军有将军的死法,你不必随我入黄土,若我活着,千军万马亦拦不住我想娶你的心,但阿琇,你还有这大好山河未见,我不忍心!”   话未说完,段艾一手拉着王旗,一手弓步肘靠,在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毅然决然将慕容琇推下城楼。   “接住她,带她走!”   段艾狂笑,站在城头寸步不让。看那武威将军如此不惜命,正是拿下城门的好时机,苻坚当即下令放箭,也不再管那兵潮中的寥寥两人。城楼上的人战至最后一刻,死一个填一个,无人可填时,段艾亲自上阵拉流石,摇箭筒,直到万箭穿心。   “不!”   慕容琇落在施佛槿怀中,呕出一口血来,任凭她悔恨痛哭,再无人能听见半分,喊杀声将她的声音彻底淹没。施佛槿带着她从另一方向突围,一时两指落在她的灵台穴,她得以清醒,眼睁睁看着大军冲入邺城,城上的将军尸首落下,碾入尘土。   “冲啊!”   ————   太和五年,十一月初十,苻坚攻入邺城燕国王宫,燕国灭。   大燕皇帝慕容暐出逃,于高阳被巨武擒获,奔走龙城的余党亦接连被追回斩杀,而宫中未及逃难的后妃百官,皆迁至长安。   “你当如何?”   “活着,其实比死更痛苦,但我必须要活着。”死里逃生的慕容琇面对日出东方,心怀愧疚,深深一叹,逼迫自己重新做了选择,“大哥避祸,太原王府得以保全,吴王慕容垂尚安在,燕国还没有完。”   “我既然活下来了,还得做些事情,听说王宫旧族被押解至长安,陛下亲妹清河公主与我感情极好,她与胞弟慕容冲亦被俘,大和尚,你敢不敢同我走这一遭?”   郡主从此终,江湖由此始。   作者有话要说:  注:秦国灭前燕之战,关于战争的史料参考文献《晋书》和《资治通鉴》,施佛槿、慕容琇、段艾、燕素仪为虚构人物,其余人有史料为证,望大家知晓。   燕国支线和第一块八风令的故事到此章结束,下一章开始第二块八风令(不周风令)的故事   ……这么一看八块令,我突然有点慌……慢慢写慢慢写,不急不急,人物真的还是有点多,我尽量不纸片人。 第一卷 感言:扑倒留评达人465和不接受,熊抱回归小可爱昆仑君和直男,么么哒一直追文虽然从不说话的小狐狸2333欢迎新来的追文小可爱千秋,还有之前订阅过目前养肥中和投雷的小天使们,肥肠感谢!!给你们比小心心哟~ 第47章   那日十七娘一开口,屈不换带着一身酒气涎皮赖脸扑上去, 还以为这美妇给了他天大的恩惠, 让他得个理由不用付钱也能待在楼里, 只有姬洛掐指一算,晓得此事绝不简单。   果然,他俩被管事踢到鹿台后院的马夫房,边儿上挨着马厩,喂养的是往来豪客的宝驹, 不仅不能动这些马大爷,还得一天三顿伺候着,马屎味儿差点没给人厥过气去。   姬洛把草料往槽子里一叉,心头想这么算不是事儿啊, 楼不是他砸的, 他怎地乖乖在这儿给人卖命?正主可还在屋子里头袒胸露乳睡大觉, 淡然得很,天不塌下来都不会醒。   要不是屈不换许诺帮他制服体内阴力, 他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话说回来, 如果不是阴十一半路拦人,又莫名其妙被这剑客拉到南浦城,此刻姬洛早该追上施佛槿。一想到阮秋风拿人要挟, 大和尚与其交手,他既担心慕容琇的安危,又担忧八风令落入旁人之手。   想到这儿,姬洛肚子里横生一股气, 走进那屋子,往脚在榻上头搁地下、倒翻酣睡的屈不换腿根儿揣了一脚,拿手帕捂着鼻子,斜眼道:“十七姑说你昨晚又偷了窖里的酒喝,正发火儿,让你赶紧去院子后头做活,把那几个桶搬走,不然不让你见桑姑娘!”   “这都被她发现了,属耗子的吗?这婆娘盯老子这么紧?”屈不换翻身坐起,琢磨了一阵儿,挽起袖子揉着眼睛出门儿了,嘴上还叭叭不停念叨,“不就几个桶吗?”   等他麻溜走了,姬洛眼睛咕噜一转,忍不住偷笑,坐在案边开始思索之后的路该怎么走。脑中思绪不断,口中一时发干,姬洛顺手拿了桌上茶壶,掂了掂里头有货,也不管凉茶热茶,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饮尽。   “噗——”   嘴巴喉头热辣生火,姬洛一口没咽下去,全给吐了出来。这壶中哪里是茶水,分明是上等的烈酒。   正巧这时,门槛似一阵飓风卷过,屈不换扛着重剑冲了进来,照头就要给他一个暴栗,那暴脾气憋都憋不住:“我的个娘嘞!臭小子你居然唬老子去搬泔水,那明明是刘老四的活,白卖力气不说还没个酒喝。”   姬洛往后一倒,险险躲过了他风急火燎的一招。屈不换瞧见桌上翻倒的茶杯,又看他掩袖吐水,也忘了要骂的话,赶紧过来捂着姬洛的嘴:“别吐别吐,好东西啊!咽下去咽下去!又喝不死人!”   自打摊上这不靠谱的醉鬼,姬洛的形象与日俱下,一代大侠没成又成了杂役不说,现今儿被屈不换一拽,失态地滚在地上。偏偏那刘老四是个老实人,得了便宜自然要来道谢,刚进门就瞧见光天化日下两人扭在一起,当即表示惊瞎了双目。   好在,屈不换还没仗势欺人到用足内力,姬洛跟他拼了两手拳脚功夫,靠拽腰带将他推开。那死醉鬼在地上滚了滚,一脸嫌弃,道:“哎哟,真不是酒中知己,要我说,这玩意儿可是个好东西,你们汉人里的那个曹孟德不也说吗,‘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荒唐!”好不容易脱身而出,姬洛跪地整理衣服仪容,眯着眼看屈不换跟个尸体一样横陈在地,不由白了脸儿,冷哼一声,“屈不换,这茶壶里怎么是酒?”   屈不换赔笑了一声,懒洋洋打了个呵欠,道:“老子那酒壶小装不够,这不,把屋子里能装的盆碗茶壶都盛了一遍,你也知道那臭婆娘心眼儿小,我们得照顾着她的臭脾气。”   姬洛打心眼儿里觉得,十七娘没将此人扫地出门,已经十分良心了,他着实想不明白,养着这醉鬼,究竟图什么呢?   离乞巧节还有七日,姬洛忍这一时,心中决定等自己恢复了武功,一定要找个机会将这醉鬼的狗头打爆。   这会子,屋里静得没声儿,屈不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舒舒服服在地上翻了个身,咋着嘴道:“你心里头骂老子忒没道理,我们匈奴人疏狂不羁,可没你们汉人肠子弯弯绕绕,老子说酒是个好东西,还骗你不成?酒有通血脉之效,驱寒邪之功!”   姬洛沉默,心头想:这人看着一副贪杯坏事儿的样子,但为人却实诚坦率,心眼儿倒是不坏,莫非他没有骗我,要化这阴力,还得做点前事当引子?   等姬洛想张口追问之时,屈不换已经呼呼大睡过去,他实在渴得难受,回到案边小酌一杯,闭眼吞入肚中,扔下杯子扒着门框摇摇晃晃出门去了。   地上装睡的人爬起来,把小杯拂到腿边,提着茶壶对嘴灌,喝完脸不红气不喘,笑道:“南边的酒还是淡了不少,比不得草原上龙神祭祀时的卮酒令人怀念啊。”屈不换扔下茶壶望向窗外,取下腰带上挂着的金鸾刀,捂在心口。   不同于那粗犷的醉鬼,南方多偏爱文儒雅士,姬洛跟北方人一比没三两肉,像个瘦竿子,可在晋国,却恰恰是身段颀长纤细的风流人,穿得再差也挡不住脸俊,鹿台里的姑娘都爱拿眼偷瞧。   十七娘三令五申在乞巧节前,不许闲杂人等进入鹿台,但这一条对姬洛没作用,没事儿就有姑娘托他帮忙提个盒子拎个包袱,一路走走逛逛,他正好摸清一下这削金窝里屋舍结构,规矩门道。   “姬洛,来,帮姊姊把这小箱子搬到姑姑房里。”冲姬洛招手的是十七娘跟前唯一的一个丫头,名叫巧雨,梳着双环髻,一张嘴儿甜如蜜。来这待了一阵,姬洛发现,上到鹿台的姑娘客人,下到粗使杂役,都不喊十七娘的诨名,一律都称姑姑,或者尊一声十七姑。   先不说这周围打手小厮一摞摞,便是这巧雨手脚厚茧,走起路来八风不动,她能随侍十七娘跟前绝对不是凭耍嘴皮子,武功铁定不弱。有这等身手还让自个儿帮忙,姬洛知道她别有所求,不过清楚归清楚,有的事儿却说不得。   姬洛爽快地拿了箱子上楼,巧雨跟在后头,蹙着眉,长长叹了口气。   堂里恰巧起了一阵儿喧哗,打手们抬着个人,似乎要把他扔出大门,巧雨走到姬洛跟前往下看了一眼,道:“噢,是城里的一个破落户,好像叫左飞春,有手有脚的不做活儿,每日活得邋邋遢遢,惯爱在这里吃白食,白瞎了那么一个好听的名儿。他有一回饿极了不知道怎么冲鹿台来,见到客人的菜就抢,嘴巴还叼,牛肉就专抢前后展(腿部),鸡肉就挑翅膀吃,被人揍也不还手。”   巧雨红着脸蛋儿偷偷看了姬洛一眼,看他来了些兴趣,便多嘴继续往下说:“所以啊,砸场子的不止你们俩,以前但凡有人敢寻衅滋事,姑姑出手一点情面不讲,扔出去的断胳膊断腿没个几千也有上百。”说到这儿,她一个小女儿气不过又想不通,狠狠一跺脚,“偏就对这个人和那个醉鬼,网开一面。”   听她说断胳膊断腿抽筋扒皮眼睛都不眨一下时,姬洛才终于觉着这鹿台有了点‘七路’的风格,真不知该喜该忧。   方才当楼下的人是个混账,如今成了特例,姬洛倒是来了几分兴趣,忙问:“巧雨姐,你可知十七姑为何要放这人一马?”   这话不是白问的,十七娘江湖上排得上号,除了那成名的天生媚骨外,必然有几分独特的脾气,要和这些人打交道,首先得知己知彼。他这是下意识为自己铺路,毕竟在人家的地盘上,若有朝一日撕破脸,总还得有点对策。   那一声姐儿唤得巧雨浑身舒坦,看姬洛不像个没遮没拦的,便将知道的都说了出来:“那日我给姑姑跑腿不在楼里,听人说是和姑姑拼酒赢了,才换了个清净,不过我是不信的,姑姑又不爱喝酒。”   “后来,我跟楼里几个姊姊说私话,才晓得那天可不止是饿昏头抢吃的那么简单,这臭落魄户还打了人,跟客人干上了,姑姑本来出手了,但后来不知怎地,念了两句诗就作罢了,我想想……那诗怎么念来着,好像是什么‘将军的凤凰鸡’。”   姬洛反应快,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便接上了口缓了尴尬:“可是‘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   “对对对,就是这句!”姬洛汉话发音与夔州有所不同,巧雨人倒是机灵,稍稍想了想觉得几个音不差,便欢喜应道。   这两句也当不上诗,乃是大汉末年桓灵两帝时传唱的一首童谣,两句之前还有两句,但意思都差不多,原本讽的是当时官途污臭,多是卖官鬻爵,导致选贤举才出的都是些表里不一的家伙。   不过为何十七娘要说这话?   姬洛不太明白两者间有什么关系,他垂头沉思,心里将那两句诗默念了两遍,没留意差点儿撞上走在前头的巧雨。   巧雨目光躲闪,有些不敢看他,过了会才怯生生地说:“姬洛,你真行,这都能猜出来!”   她像是心中下了多大决心一般,愣是把袖口搓出了褶皱:“幼年家里穷吃不起饭,听说北方征战缺人口,阿爹便将我卖给胡人,那些胡人凶恶得很,不仅打女人,还食人吃肉,幸亏遇到姑姑才得以活命。我从小就没念过什么书,真羡慕你们这些……”她找不着一个好词儿来修饰,尴尬地卡在那里,“哪像我们,说话都惹人笑掉大牙!”   这世上多是可怜人,姬洛心头替她惋惜,巧雨有这好学的劲儿,若生在金贵之家,该是别样人生。然而,姬洛什么也做不到,只能安慰她:“有人识文断字,却不乏披着禽兽皮;姐姐虽目不识丁,却有颗坦荡心,弥足珍贵。”   巧雨笑道:“你看,惯会哄人!”   她这一言一笑,反倒给姬洛开了窍,十七娘早年武林闯出名头,可不是什么闺中大家小姐,想来见识虽宽,学识比之一般才子却不是一回事。刚才那诗句若是不结合史事,光打字面瞧,是极易被误解的。   高第良将怯如鸡!   本该是于世称颂的人,结果还不如屠狗辈,莫非这左飞春以前祖上还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家道败落才沦落至此?   姬洛走了两步,忽然联想道:莫非……这屈不换也跟这人一样不同常人,是个承祖上荣光的?而这十七娘没扫地撵人,乃是一眼看出了家底?   听起来真是荒谬至极!   不知不觉走到十七娘门前,姬洛还没回过神,巧雨便笑他:“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再走下去,脑壳给你磕个包包!”   姬洛下意识拿手在额前一掩,也露出一丝笑容。   十七娘不在屋内,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姬洛放了东西和巧雨一块儿退了出来,站在廊前左右看,随口道:“那位桑姑娘也是住这几间?”   巧雨使了个眼色,指了指楼上,鹿台这楼起的大,向个倒盖的种,肚子里大,头颈小,二楼上还有一层,不过比之金玉堂皇的大堂,小得几乎被人忽视。   “别打听桑姐姐,这楼中,除了姑姑,其实平日基本没人同她往来。”巧雨突然开口,“桑姐姐也是个苦命人。”   姬洛觉得奇怪,便追问道:“莫非她还能吃人不成?还是你们……”   “嘿,大家都是苦命人,可没谁作践谁!”巧雨杏眼一瞪,顿了顿,一脸愁容地将姬洛拉到旁边儿,掩口道:“她有疾。”   巧雨再叹了口气:“是失心疯!”   作者有话要说:  新篇章啦~不周风令相关的故事打夔州开始,有几个配角真是心水到不行~其实第一卷 算是试水,有不足的地方请大家海涵,我会努力填坑,这篇文也算满足我建一个心中武林的愿望了2333   感觉最近大家都开学了呀… 第48章   按巧雨说的,桑姿染疾时有时无, 平日安然如常人, 可一旦发起疯来, 六亲不认,伤人伤己。   姬洛走到后院的时候,屈不换拿手极为不雅地抠了抠肚皮和胳肢窝,挥着巴掌打蚊子。姬洛心思素来重,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将今天听来的消息告诉这醉鬼。若认错了人, 桑姿不是要找的那位,倒还好,可这人直肠子一根筋,废了那么大功夫从长安, 甚至关外一路“打”来, 如果真是, 他岂能接受?   “喂!你站那么远作甚?老子又不是老虎!你这孬样子放我们那儿,早被捶出屎尿来!”屈不换同他招了招手, 跟遛弯时招后院那只二狗子没多大区别。   姬洛回过神来, 没大仔细听他的话,径直快步上前,刚想劝点什么, 可觉得自己多管闲事没立场,堪堪停住。   这架势搁醉鬼眼里,就成了气势汹汹要干架,瞧姬洛正张口两难, 屈不换脖子往后缩了一把,手却前抻按住姬洛腕上穴位,把人推到榻上,啜了一口酒,顺着奇经八脉杂乱地打了一通。   师父是个什么德行,徒弟一般也混个什么样。屈不换的师父侯方蚩是个武痴,一声不吭消失无踪,坑徒弟不带重样,这徒弟小子也是个邋邋遢遢随心所欲的混人,愣是想一出是一出。   屈不换动手通经络,嘴巴半点儿不闲着:“老子先说好,老子的功力可没我师父高深,没个轻重,万一绷不住出事儿,老子会找块风水宝地把你埋了,你千万别夜半来找,老子这人大大咧咧不善于和鬼神打交道……”   和着这人不靠谱已经达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从前只有姬洛呛人,方寸之间还留一分文雅,这醉鬼大大咧咧是大大咧咧,就是说话不过脑也不走心,没晋人讲究,常常俗的雅的屁话臭话一呼噜吐了出来,这样下去,好涵养都能憋出个浑话来。   姬洛只觉得胸腔一闷,神庭百汇一热,一股暖气沿着四肢百骸冲进来,直辣辣钻入气海丹田,将那道阴力裹住,慢慢溶解。这过程并不好受,两股力量在体内相冲,时时痛如抖筛,但姬洛皆咬牙一言不发。   屈不换守了一刻,见姬洛脸上红白相接,但身子骨没事,终于闭嘴收功调息。等姬洛睁眼时,醉鬼已经喝高了:“没想到你这么能忍,我还以为南边儿的尽生软骨,算老子没看错,这九阳罡气化阴,七日之后,你小子绝对不会玩完!”   和这罡气的阳烈、阴力的湿寒不同,姬洛自身的内力游离于二者之外,因‘天演经极术’包罗万象,这内劲也随这脾气,待那九阳罡气将阴力化去一些后,它竟捡漏般吞为己用,且不会反噬。   姬洛一喜,当即将这一股化出的力按那日燕素仪所传要诀,依次运行一大一小两个周天。如今是盛夏,他便遵从星律节气,从‘实沉’,‘鹑首’两个功法开始,一直演替至‘大梁’,四时一轮转,身子骨说不出的舒坦,仿佛与自然同化。   ————   七日后,乞巧节。   南浦城中街市早开,城中妇女竞相而出,承袭汉制,着彩衣穿针乞巧。夔州并巴蜀一带民风淳朴,多生美人,年年岁岁下来,便兴起了斗美的风俗。   十分比试之盛,鹿台独占八分。   晚霞还未落,鹿台中的姑娘侍女一众都梳洗打扮起来,早几日姬洛托巧雨在楼底大堂不起眼儿的偏角留了个座,此刻他正拖着屈不换入席。   许是要见那天香国色的桑姑娘,醉鬼今日难得滴酒不沾,还换了身干净的外衫,除了袒胸露乳的习惯改不了,别的也没啥毛病。好在他身材挺拔结实,不至于满肚肥肉白瞎人眼睛。   捣腾了一番,屈不换倒是八九凑合,唯独那眼下一圈黑青色掩盖不住,毕竟他这个匈奴人看不起南边的男人涂脂抹粉。至于这一副困顿样怎么来的,还得从昨晚姬洛彻底化了霍定纯的阴力开始说起。   七日过,姬洛恢复了功力,屈不换承了他师父的武痴劲儿,张罗着要跟他练两手,姬洛也想试试自己‘天演经极术’第一层锻体究竟是个什么水准,正巧前几日闷的一肚子气,也就同他过了两招。   结果不甚,两人给屋子拆了个洞,夜间睡觉时不但漏风,蜚蠊还从洞里钻了进来,屈不换这个几天没洗澡的家伙顿时被扰得人没法子睡觉,趁夜挑了一条干净的河沟给自个儿洗涮干净了。   “这虫子什么玩意儿?忒能长了吧,比拇指还大个,老子在北方见所未见。”白日清晨,屈不换指着踩翻的蜚蠊尸体,一双眼睛瞪大如铜铃。   姬洛瞥了一眼应道:“噢,这是蜚蠊吧,不过前日听刘老四说,他们那儿管这叫‘偷油婆’。”   “偷油?”屈不换两个鼻孔冒粗气,把重剑一摔,“嘿哟,老子又没油,揩什么油?”   本想着夜里开宴,白天能睡上一会,耐何那洞实在掩不住,十七娘昨日八成也没睡好,早上起来火气大,揪着屈不换又打又骂,两人都不是花架子,看架势刀刀要见肉那种,后院顿时一通鸡飞狗跳。   申时传宴,酉时则到了今日重头戏。   场中豪客并座无虚席,一眼望去,除了姬洛和屈不换贼寒酸,其他的一看都是要一掷千金的主,不过好在今日改了规矩,不然这削金窝还真是卖身都玩不起。   不过大堂里能坐的都是些‘不要脸’的,但凡顾忌点声誉不想被外界传出荒唐的,都在二楼雅座里待着,打了帘子,连个人脸都看不清楚。所以姬洛在对面看见崆峒派那几个小弟子时,人家还有点赧色,想来不是真好美人,就是来凑凑热闹。   锣鼓喧天,弦瑟齐鸣。   姬洛警惕地打量四周,低声对屈不换道:“今晚人多眼杂,你那九阳罡气和你师父的功夫能别使就别使。”   燕素仪说过,去长安乃是因为认出了侯方蚩的看家本事,既然燕素仪能探听得消息,那旁人也大有可能靠这个识人。   姬洛拿不准屈不换是否晓得自家师父的底细,这些日子以来,醉鬼也没有提起过八风令,想到吕秋当日说的逢人不可全抛真心,姬洛犹豫了一下,除了提醒没再多话。   屈不换岔开脚,一手枕在重剑上,眼神还落在外头,嘴上却问道:“为什么?”   然而,他这大嗓门拼不过鼓乐声,一时有舞姬双手持彩绸从两旁鱼贯入,顿时夺人目光。彩绸舞的花样繁多,看得满座拍手叫好,一时间名牌下篮子里,俗人抛金抛银给喜爱的姑娘打赏。   一轮过后,只见两道绸子飞天,正好挂在二楼的横梁,几个侍女就着彩绸旋身飞起,稳稳落在二楼阑干上。这一手武功臂力惊人,且侍女个个轻功如流,开宴如此,便是鹿台拿来镇场子用的。   “这好一会了,怎没见十七娘?我们可不是来看嫩丫头的,乃是趁取道夔州南下时分,来瞧瞧这媚骨天成。”姬洛左边那一桌,坐着几个拿重兵的大汉,长得凶神恶煞,全不似酒徒。说话的这个是个癞子,头发落了大半,左右看都让人觉得不顺眼。   “一看你就是穷乡僻壤里来的。”既然有人发问,自然有好事的接口,“十七姑的脾气在那七位里面算一等一的怪,逢年节不现身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你睁眼瞅瞅在场哪个不是年轻貌美的佳人,十七姑何须同这珠月争辉,她性子傲,想来必是不愿做陪衬的!”   姬洛听进耳中,突然对这位身处风月场,却谄媚世俗的十七娘另眼相看。   这时,方才过场的舞姬都退走,只留下彩绸漫舞。弦乐声由缓到急,阮筝一出,只瞧这穹顶开了道口,一人着羽衣从上飞下。美人身轻如燕,双手先拉住绸子,再接一个空翻,用双脚点住另外两根,竟立在半空不动分毫。   “好身段!好轻功!”当场有人称绝。   其实这轻功比不过庾明真那般潇洒恣意,也没有燕素仪的灵动飘然,随意找两个武功不差的也能使出,可人皆爱美,丑男丑女亮这一手,自然比不过美人来得惊艳。   彩绸中,美人一荡,如秋千般,沿着鹿台内楼旋了一圈。   风拂开遮面的面纱,一瞬间露出娇容月貌,但见美人柳眉细细,眼中波光如梦,像盛了天河水,酿成了人间绝妙酒,气质出骨,清雅而不落俗。   屈不换失态地拍桌而起,不用说,场中一舞的自然是那位桑姿姑娘。   打右手斜地里,是些富户家的少爷,上不了台面又想充场子,大堂里就属他们带的家丁最多。   这几人都是些花花肠子酒色徒,当中一个干瘦子问:“张兄是见过大世面的,不知鹿台这位桑姿比之建康朱雀楼里的时妙曳又如何?”   同为歌楼酒肆,朱雀楼不同于鹿台有个脾气古怪的十七娘坐镇,在京都建康里,那是什么生意都要接的酒色场,听说另有达官贵人扶持,是个乌烟瘴气的地方。   至于鹿台,毕竟跟江湖沾点边,被人看低不过是一来瞧不起武林人,二来有个名声污堕的十七娘,从说话到功夫都是正道不待见的邪媚,一传十十传百,自然就成了练下贱武艺行下贱事的下贱胚子。   不过提到朱雀楼,自然免不了有人要吹一番时妙曳,不同于桑姿一年露两面的物以稀为贵,这时妙曳在朱雀楼中声望极高,巧言令色且长袖善舞,王公贵族也不乏有请她进宫献舞的。   那张公子吹嘘了一番时妙曳,又捧了捧建康城,隔桌有人看不上出声挑事儿,跟乡巴佬看不起城里人一般:“好什么好,听说那些士大夫就爱聚拢吃五石散,荒淫无度还自比风流,抬什么高价!”   那群公子哥儿看说话的人长相不端,又面露凶光,掂量了一下闭了嘴巴。   不过,二楼上却有人挑开帘子走了出来,顶了风波:“区区不才,不太认同兄台的话。”姬洛睁眼一瞧,说话的是砸场子那日奚落人的俞鹤追。   俞鹤追显然和这些人档次不同,眼界高出不少,心也大,十分向往建康的繁华奢靡,便辩解道:“你们懂什么,先有‘竹林七贤’,后有‘江左八达’,看人得看表里,要说真风流假风流,以区区看,全在两句话中——‘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注1)。”   姬洛细细听着,觉得这话说得倒比前些时候像人话,心中对俞鹤追有了些改观,瞧不起人确实为人诟病,不过有些见识还是不能抹杀。   那几个江湖人嘴巴翻不出花,说不过,只能逞口舌之快,什么‘母婢亲娘’全问候了一遍。俞鹤追一并听着,冲自己亲信使了个眼色。   恰好这时,楼中掌声喝彩又起,原来不知何时台上已涌出不少持伞的姑娘,桑姿从彩绸上飘落而下,身轻如无骨,竟然在伞阵上舞起来。点翻串翻并着绞腿绷子,别人在平地里都难舞出来的,她竟然在纸伞上舞出一套行云流水。   “怎么可能?”便是姬洛也惊叹不已。看持伞的人,连眉头都没皱,好像上头根本没顶着个人似的。   姬洛向来心头叹,反倒是旁边那桌持重兵的客人,呼声道破玄机——   “大哥,是柔体术!失传已久的柔体术!”   作者有话要说:  随机佛系内容提要orz实在不行下次就改成晋江独家好了   话说桑姿也是个有趣的人,大家看到后面就知道了哈哈哈哈先卖个关子   注1:引用自《孟子》 第49章   何为柔体术?   就近的人纷纷侧耳听去,被叫大哥的那汉子先是一愣, 而后拍着胸脯喊:“这江湖上, 除了习术, 也就是八卦玄门,蛊术医毒以外,功夫多分内家外家,内家修内力身法,外家讲招式力量, 这力量一说又分刚柔二劲,柔体术当属于柔中之表。都说人生来各有各的机缘,桑姿姑娘真乃奇人是也!”   “据说这柔体术不是人人都能练得的,非要肌骨天生柔软不可, 像我大哥这样的墩子身材, 全身骨头敲碎了重接一遍, 也未必能比的上那小娘子。”堂下的小弟为自己比周围人多两分见识认出奇术来而颇为得意,顺口就将自家大哥给卖了。   大哥一个巴掌往后脑勺揍:“狗东西, 净给老子拆台!”   屈不换箕踞在地, 扫了一眼说话的两人。那大汉不肥不胖,结结实实没二两膘子肉,就是骨架子宽, 别说柔体术了,能下腰翻身不带喘,已是不错。再观场中那些文士打扮的江湖客,身子架小, 却多手脚虚浮,底盘不稳。   转头一看,姬洛的身材倒是得宜,不过多半是依靠得天独厚的心法将体术修得不错,且年岁大了点,没赶上好时候,如此看来,中原有这般神人,倒还真当得了万里挑一四字。   这话跟唾沫星子一般,一下子飞得满堂人都晓得了,屈不换听人大赞桑姿,登时嘴上傻笑,比别人夸自个儿还如意。这心情一畅快,他忍不住就想讨一杯酒吃,恰好见姬洛端着杯子,忙掠了过来,自个儿抢着一杯下肚。   姬洛乜斜一眼,没生气,反而笑了。   果不其然,屈不换张口喷了出来,骂道:“什么鬼东西!非但没有辣味,反而入口甘甜,这也叫酒?臭婆娘忒抠门,这鹿台金玉粉饰,连个上等好酒都不肯给老子喝!”   “今儿不是你发酒疯的好时候,得收敛点。”姬洛眯着眼,悠悠道,“所以我托巧雨姐给换了这儿的醪糟酒,不醉人。”   屈不换吃了瘪,不再讲话,转眼瞧桑姿去了。   台上的可人儿右手持伞,正凌空漫步,曲声在此时缓了下来,撤去江南的丝竹,突然换上了筚篥胡笳,调子转为悠远绵长的塞外曲。   酒过三巡,场中说话的人就多了。   有猥琐好色的一双眼睛离不开姑娘们的腰身:“这腰杆子真她娘的细,这腿有长又直,握在手里一定是欲|仙|欲|死的味道。”   好事的问:“你怎晓得?”   说荤话的张口就来:“嘿嘿,手熟!”   这话一说开,气得几个文士大骂,在他们眼里,桑姿可比天仙,怎能亵渎。于是,有酸腐的才子摩拳擦掌想讨美人欢心,便颂道:“……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注1)。”   “这等美人,要是使计,还不得手到擒来?”说话的是崆峒派那个老爱打压小师弟的老二。   笑话的,骂人的,一时喧嚷成一团,唯有屈不换摇头不止:“奇也怪哉,多年不见,难道她的性子竟被打磨至此,这舞软趴趴的,没半点好看!”   姬洛听了心头一动,察觉出不对劲,随口侃来:“我觉得这位桑姑娘并不开心,虽然她笑颜容姿焕发,但这一步一舞,都似诉血泪。而且伞也不是什么好意象,伞同‘散’音,不是分散,就是离散。”   桑姿恰好舞到左侧,离得近,便将姬洛的话都听了去,心中一震,脚下本该腾起的舞步迟了一刻,底下托人的小丫头没吃住力,整个人摔了出去。   眼看伞阵要乱,屈不换拍桌起要来个英雄救美,可惜,英雄坐在犄角旮旯里没赶得及,被人抢了先。   二楼雅座里两枚玉玦穿帘而出,桑姿反应足够快,登时脚踏借力飞身而起,解了困局,而那枚玉玦横飞,正好落到了桑姿的打赏花篮里。   “该赏!”珠帘后有一男子开口,声沉如这碧玉。   姬洛混了几个月苦巴巴的日子,自然晓得钱来不易,就这两枚玉的质地和水色,武林中能拿得出的人几乎要斩去大半,剩下的不是有商田经营,就是一方豪门,不管是哪一种,绝对不是简单人物。   想到这儿,姬洛不免多往二楼瞧了一眼。   这一瞧,公子哥儿的影没看到,倒是桑姿同他两两相望,颔首致意。姬洛立刻端起酒杯,遥遥一祝。他知道,这公子赠玉都没得桑姿青睐,反而对自己另眼相看,定是因为刚才那一番话,猜中没人心。   想到她的失心疯,不免叹也是个可怜人。   这祝酒实在惹眼,挑事的俗人正愁没法抬高自己的身价,立刻抓了把柄,接着刚才姬洛的话道:“眼瞎吗?悲伤个屁,这鹿台千金投,万金掷,就光方才那玉,普通人家一辈子也挣不来,有那么多钱,怎么可能不开心?这里的姑娘,不都为了钱吗?”   那人说完,站得近的几个侍女都眼带不悦。   俞鹤追伸手将他按住,抿了一口酒,笑道:“魏启老兄,穷小子,没见识而已。”说完,将手中酒樽一倾,从阑干处泼洒下去,若不是姬洛让得快,便要被这酒浇一脑门。   “你爷爷我还没发威呢,轮得到你在这里叫?”屈不换把剑一拿就要挥劈,跟俞鹤追一伙的几人也都剑拔弩张,鹿台的暗卫看着场子,但凡这边一点动作,今晚怕是没个善终。   姬洛赶紧将屈不换给按下来,压低声音说:“别置气,你忘了我们今晚是来做什么的,你可还没见到桑姿!至于其他……等出了鹿台再说也不迟。”   屈不换脾气暴,气得将刚才那一壶醪糟酒全都灌了下去,对着桌案一摔,恨恨道:“贼憋屈!早知道老子就不按规矩来了。”   楼上得了势,以为楼下两人蔫了,嘴巴上立刻嚣张起来:“诶嘿,这就对了,乖乖闭上狗嘴,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吠!”   姬洛拉住屈不换的胳膊微微一笑,而目光瞥向二楼却沉如冰。   这时,鼓乐皆停,姑娘红绡嘴巴甜,往当中一站,笑道:“众侠客人场钱场捧得那叫一个豪爽,想来鹿台的规矩是知道的,桑姐姐平日不见客,今夜若想一叙,咱不玩俗人那一套千金轮,也学着那帮清客出出题考考大家。”   语落,管那些人会不会识文断字,侍女皆依次递上绢帛墨笔。只瞧一道白布从当空落下,上头隶书书了几个大字。   红绡道:“桑姐姐说乱世多浮躁,所以想问问大伙,此世间,谁之心最静?”   “这什么破题呀!”方才那几个面相凶恶的粗人立刻搭话,“咱小时候被师父逼着练功,马步墩子往哪儿一扎,几个时辰不带挪窝,你说静不静!”   “胡说!三哥你这屁静,明明偷偷跑去掏鸟蛋了!”   众人笑了,都开始写写画画。   屈不换顶了姬洛一肘子,道:“喂,我可把宝贝都压你身上了!”   姬洛瞥了他一眼,提笔在那一片白帛上写下两字——“匠人”。等侍女收走答案,屈不换一脸茫然道:“就俩字?你有把握吗?”   姬洛微微一笑,道:“匠人匠心,心静则能如神工鬼斧。”   屈不换将信将疑,一刻钟后,红绡走出来,给答案合意者递了一枝早上刚剪的花,并送上新的纸笔,而其余人则失了继续作答的权力。   这第一题去人只剩不足十位,场中又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子,这有花无花不打紧,却激起了人的好胜心。俞鹤追拿着花正得意,结果低头就瞧见有侍女往楼下去,一看方才那两个不入流的家伙也拿了花枝,顿时气得七窍生烟。   “这第二题,乃是‘如何无竞心’?”红绡高声问。   此题一出,旁人摸不着头脑,可姬洛却觉得有股子说不出的不对劲,这题未免出的有些随意,眼下都不用想,就有现成的答案——   自打姬洛来了南边,这几日也没闲着,打听了不少晋朝的事儿。说到永和二年,那位三次北伐燕国的桓温平定蜀中成汉后,一时风头正盛,朝中颇为忌惮。司马昱当即征召了桓温幼时好友殷浩入仕于其分庭抗礼。   据说,桓温有争强好胜心,在明知殷浩不如自己的情况下,逼问他:你和我相比又如何?殷浩不卑不亢的对答,一时成广为流传的轶事。(注2)   这答案实在绝妙,用于此着实合适,姬洛沉吟片刻,提笔写下那句“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写完落笔,他没来由想起,荆楚有得天独厚的天堑屏障,比之首当其冲的江淮平原,这岂非是个好地方,若依那故事里桓温的脾气,会不会早年曾拥兵镇守于此地。如果有所关联,那桑姿出这一题的作用是什么呢?   像姬洛这样的人,仿佛生来是操心命,不仅推演天象,甚至习惯性揣测人心。他还在思考,那边的答纸已经收走。   过了一会,红绡走了出来,手中托盘陈着三个香囊,道:“我家姑娘做的,用的是夔州本地的草药,祝三位而后皆能不忘初心。”   说着,红绡伸手一掌,那托盘里三个香囊冲三处飞去,一个落进方才打赏玉玦那公子的帘中,里头人潇洒应了一声“好说”,声音竟然与方才不同,仔细听是个粗沉的女声,那雅座里竟不止一人。   第二个香囊落到一个背短剑的文士手中,那人只简单的拱手称谢。   最后一个香囊,擦过俞鹤追的手,落在了姬洛和屈不换的桌案上。屈不换一激动,不忘给自己脑门上来一下,顺带还拽翻了姬洛。   俞鹤追气得牙痒痒,刚才被他劝的那个魏启,立刻翻脸骂人:“什么婊|子货,一个女人也敢装大!”   魏启口不择言,俞鹤追立时变了脸色,要捂嘴没捂住,鹿台的暗卫当即冲出来,三两下拿住给叉了出去。那俞公子本是想拉拢些江湖人,此刻见人惹了祸,也干脆袖手旁干起来。   场面此刻推到高|潮,红绡拍手示意,道:“桑姐姐让小妹问三位,回首往昔,可曾有什么让诸君难以忘怀之事?”   众人以为会听到什么清谈大论,然而到了最后竟是说故事,不客气讲,这题越出越没个水准,倒真像是游戏一般。   不同于前两题有侍女呈来笔墨,这第三题却不用写的,而是用说的。   “不如,就从这两位公子开始吧。”红绡嘴中含笑,指了指堂下,“不知方才是哪位作答的?”   姬洛闻声一看,果然说的是他和屈不换,这会子无法顶包,他干脆伸脚把醉鬼给推了出去,指着人朗声道:“他。”   屈不换回头瞪了一眼,事到临头也没法退缩,抠了抠脑袋,磕磕巴巴说道:“依我看,这世上没有难忘的事,只有难忘的人,但凡跟这人有关,大概是一辈子都忘不了……你们都说刚才那舞惊为天人,那是你们没看过……”   不知为何,屈不换犹豫了一下,那个名字没有念下去,话锋一转,到了别处,“伞上跳舞算什么,我还看人刀上跳过舞哩……十多年前,我在月牙泉边遇到了一个野丫头,她抢了我的东西,还反咬我一口,跑了……后来我们重逢也是在一场不输当下的豪宴上,不过,那场宴席可不像这般和乐,死了很多人呢……她并不知道,那其实是我们第二次相见……”   屈不换思绪纷乱,说话也没什么逻辑,想到哪里讲到哪里,听的人都一头雾水,好半天才拼凑起故事轮廓,吱声问:“你找那姑娘叫什么名?”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她真正的名字,我都唤她……唤她枔又。”屈不换顿了顿,“说来可笑,我还不晓得是哪个‘枔’,哪个‘又’。”   “啪嚓——”   雅座里传来陶杯磕碎的声音,众人都在这一声脆响里,默然不语。   姬洛突然懂了为何屈不换非要出入花楼酒肆,想必是他打关外来,问哪儿姑娘最多,自然有人以为他是个浪荡客,便指了这条不归路。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故事,才能让一个人如此念念不忘呢?姬洛没来由希望,那桑姿就是他要找的人。   此时,雅座的珠帘被打起,一位俊逸的公子缓步而出,立在栏杆前抱拳道:“抱歉扰了这位兄台的故事,今日兄台的酒菜赵某请了。”   然而屈不换根本不关心什么酒菜,耷拉着头丧气的回到了桌案边。姬洛当他失意,不知道这醉鬼做了最坏打算,心里正盘算着若是失了这一局,今晚该怎么样在贼婆娘的眼皮底下翻上鹿台三层。   红绡也会看场面,为化解尴尬,登时接口道:“小妹替这位侠士谢过。酒过三巡故事未完,不如由赵公子您接着说?”   赵恒义拍栏笑着,张口道:“在下确实有一事难忘,巧的是也是件大漠往事,区区不才,愿以此奇谭博桑姑娘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反思了一下,之前洛河飞针那个绕了绕去确实有点影响阅读,这一卷故事性会更大一些……这一卷大概是故事套故事套故事……我还是顶锅跑吧   注1:引用自曹子建的《洛神赋》   注2:桓温和殷浩的故事源自《世说新语》 第50章   赵恒义帐下有没有智囊帮衬姬洛不知道,但就这说来的奇谭, 却当得是精彩万分, 论口舌之才, 秀丽堪比之文士雅章,有趣又赛过说书人的评弹。人排在屈不换之后,偏偏也要说个大漠的稀罕事儿,就算不是故意挑衅,也能瞧出几分自傲。   等三人都说过一遍后, 众人也算是尽兴,都在议论谁将拔得头筹,得与美人畅谈,共度良夜。   红绡从楼上下来, 一双双眼睛都盯了过去, 只见她无甚怯意, 凭栏作揖笑道:“赵公子,请。”   正主还没开口哭惨, 俞鹤追先趁机落井下石:“好呀, 我就说嘛,有的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登不登得台面。”   屈不换抽了口冷气, 也没顾得上和小人计较,一手臂把姬洛勾过去,压低声音道:“肯定是那臭婆娘从中作梗,怎么样, 今晚要不要跟老子大干一场?”   就在姬洛也以为屈不换当真没戏,考虑要不要舍命相陪时,只听那红绡一个大喘气,接着道:“还有方才那位背着阔剑的侠士,也请一并前来。稍后众姐妹会相陪,诸位今夜还需尽兴。”   自鹿台兴,桑姿名传于外开始,从来没有夜见两人的情况出现过。不过,既然有这机会,没有白白不要的说法。   在众人嫉妒的目光下,屈不换和姬洛跟着红绡往里面走,那赵恒义也在,身后跟着一男一女,男的叫吴闲,女的叫展婈,皆拿着兵器。   瞧见两人来,赵恒义颔首示意。姬洛近看此人一双眼里全是笑,不过这笑不比施佛槿那种慈悲笑,笑得让人浑身不舒服,就像把自己脱光剖心给人看一般。   将几人引至楼外一处飞廊横桥前,红绡先对赵恒义道:“姑姑交代,赵公子此来恐怕不是为了美人,既然如此,还请移步他处。”   赵恒义见这小丫头点破动机,也不恼,稍稍朝姬洛两人看了一眼,回礼一笑,道:“在下四劫坞左堂主赵恒义,多谢姑娘引见。”   说完,几人便转路去了别处,很快没了踪影。   看着眼前的飞桥,姬洛才晓得,这桑姿住处当真称得上与世隔绝,这三层若只有这来去一路,是万万不好走的。想到这儿,他不想惹麻烦,便后退一步道:“良夜和美,望君珍惜。屈大哥,小弟先回去了!”   醉鬼还没开口,那红绡却先拦了下来:“小公子别走啊,桑姐姐特别交待了,你也得来。”   “我?”   姬洛实在想不明白,桑姿究竟是看出了他代笔作答,还是因为刚才那一番话,才一定要拉拽上他一起。不管原因如何,他要离开也不全是因为自己‘功成名就’,而是他心中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正好是子夜,他在廊桥上观星一望,掐指要算,然而手还没摸出道道,被屈不换那个大老粗一抓,就抓到了阁楼里间。   “枔又,是你吗?你是因为听了我的故事所以才想见我,对不对?”屈不换仰面一笑,喜不自禁,伸手要扫开那些烦人的飞纱,将人看个清楚明白。   琴声暂歇,桑姿转身,径自走出来。那纤纤素手掀帘的一瞬,姬洛也忍不住惊叹,那一张脸五官精致,组合有度,除了略有疲态,当真挑不出一点瑕疵,说是不出世的美人丝毫不为过。   “抱歉,妾身约见,并不是因为故事,亦不是因为那几道题。”桑姿漫不经心瞥了一眼两人,随手取下钗子,青丝瞬间如瀑落下,“那三题本就是戏耍之物,妾身今夜,原本谁都不见。”   想到被十七娘的侍女领走的赵恒义几人,姬洛突然明白了:十七娘早知道会有人在前头顶着,所以不论是千金轮还是答题,不过都是噱头,因为结果早已确定。   可桑姿为何要改主意?   姬洛拉着屈不换在琴案边坐下,一眨不眨盯着那个女人,等着下文。而后,只见她缓步一转身,将乌木发钗轻轻搁在妆奁前,淡淡道:“妾身之所以让你们来,是因为他腰上那把刀,那把鸾刀。”   这话不轻不重落下,屈不换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下意识竟伸手想要遮掩。看到他的小动作,桑姿面无表情拉开柜子,从里头取出一把形制几乎完全相似的鸾刀,一巴掌拍在桌上:“不才,妾身也有一柄。”   “你怎么会有?”屈不换大惊,枔又的刀既然已给了自己,为何又再出一柄?想到这儿,他忙拿起桌上那把送至眼前细看。   姬洛摇头:“不一样,你看这里的宝石,花样不同又双双呼应,如果我没猜错,这两柄鸾刀是一对。”   这么多年了,屈不换从不知道这刀还有另一半,枔又当年为什么会留下这把鸾刀,又为什么会不告而别,她的真实身份是什么,这些他过往都不敢想的疑虑全然迸发,失落和害怕将他的脾气推到顶点。屈不换再也忍不住,发狂一样往前一扑,一个勾拳要去逮人:“你究竟是谁?你想做什么?”   桑姿按住他的臂膀,吐词很冷淡:“恐怕让你失望了,妾身不是你要找的人。”   “是不是你不愿意见我,也不愿意认我,所以才又仿做了一把刀来哄我?”屈不换踉跄后退,难以置信,“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是不是那个臭婆娘挟持你在此卖笑?有我在你不用怕她!”   她缓缓摇了摇头,嘴角浮上一抹诡秘的笑,随即猛然起身,当着两人的面将上衣往下一拉,露出光洁的身子。姬洛下意识闭眼躲开,念叨着‘非礼勿视’,只有屈不换不讲礼数,直面一切连眼都没眨一下,指着身前的人道:“你……你……”   话听出不对,姬洛忙收回视线,也大吃一惊。   桑姿将衣裳穿了回去,笑得有些凄凉:“是啊,想不到吧,我竟然会是个男人。”身前的“女子”声音放开,自称也一并改了,虽仍是细声细气,却多了几分雌雄莫辨的味道。   “这鸾刀?”姬洛打断他的话。   桑姿将桌上宝刀拿起,轻轻抚摸,眼中有几分痴迷:“这刀本是一对,我与阿姊各有一柄。至于这张脸……”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道,“你会认错,不是没有道理。”   屈不换要找的那个枔又姑娘,是桑姿的姐姐?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桑姿要男扮女装,但这突来的血缘关系让屈不换激动不已,毕竟他对南方人生地不熟,茫茫人海捞人来总归渺茫。于是他立刻跟到桑姿身前,急迫地问道:“啊哈,小叔子——老子明白了,你是不是也在找你阿姊?你有什么线索?”   “谁是你小叔子?”桑姿睨了一眼,眼白下全是红丝。   听这口气,再看美人怒目,姬洛觉得已经不能用来者不善来形容这气氛,分明是要杀人的节奏。   屈不换还没拎清局面,大拇指一竖朝自己一点,还要往下辩:“你姐可是嫁……”姬洛见机踢了他小腿肚一脚,冲到两人身前拦下,死死盯住桑姿:“说吧,你想要什么?”   桑姿抽出自己的那把鸾刀,用手指弹了弹刀锋,笑得人畜无害:“我想要什么?如果说,我想要她死,想要你们死呢?”   看两人张口结舌,桑姿痴痴一笑,把那刀往墙上一剁,手旋转刀柄咬牙不停往白墙里抠,狠狠道:“这么多年了,我过的什么日子!同样是罪臣之后,为什么我必须在这里背负满门的骂名,夜不能寐活受罪,她却可以在关外活得心安理得逍遥自在?”   “你问我要什么?”桑姿蓦然抽出刀,推手擦着屈不换的脸甩出,凭着柔体术绕过姬洛,一爪直取那醉鬼的脖子,“我自然是要你的印鉴,不然你以为十七姑为什么会留你在鹿台,你说对吧,匈奴的乌苏王子殿下。”   屈不换也不是个软柿子,从桑姿道出印鉴开始,他心中已有底数,立刻肘压腿扫,阔剑一转往他身前压。   桑姿不想被腰斩,借着身轻如燕的功法飞开,不过人却没往后退避,而是从头一个空翻,向前落到屈不换身后,对着门口喊了一声:“谁?我不是说了今夜不需要人伺候吗?”   门外果然立着一道纤细的人影,梳着两个环髻,发饰尤其眼熟。   “是红绡!”姬洛观察细致,靠身形辨出,脱口喊道。   事关机密,这夔州出去荆楚之地有朝中重兵驻扎安营,若今晚的话被无关人等听去传出,迟早会惹来祸端。桑姿当即不再管屈不换,撞开大门要将红绡拉进来。   门外的人没吭声亦没有躲闪,等桑姿以手作刀劈开门,红绡垂着头手上托着盘子,盘子中一只小碗盛着满满猪血。   姬洛在白门见过人死不立僵,短时间内还保留活着时候的气血的样子,当即心下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桑姿,她已经死了!”   清亮的声音喝出,然而,桑姿就像中了邪一样一动不动,两只眼睛死死盯着那碗血,手抖得不像话,饶是屈不换这个匈奴汉子也为这诡异的一幕发了一身冷汗。   “别看!”姬洛已经冲到前头,抓住桑姿的后领强行将他拖入屋中,将人推到赶来的屈不换怀中,后腿把门一钩,背过身去往两人身上一扑倒地。   门外传来惨烈的撕扯声。   大漠里多吃牛羊,宰杀牲畜是常事,屈不换身为匈奴王子虽然不需要亲自当个屠夫,但那些场面多是见惯不惯。   猛然砸个人来,他后脑着地虽撞了个两眼昏花,可耳朵却不背,门口那撕扯声分明是骨肉崩开的声音,他忽然就懂了——   红绡的身上一定带着某种机簧,有人暗中控制,桑姿开门,暗器是冲着他们来的,可刚才姬洛反应快关门一挡,要知道眼前的可人儿乃是十七娘极其看重的,屋子加固用的上好的材料,门板虽不至于挡住所有,但关门带动的劲力却将爆射的暗器回弹,打在了红绡身上。   好残忍!   楼顶的青瓦上浮起细微的脚步声,屈不换耳朵一动,抻手一摸,拉过重剑往头顶挥,顿时瓦上拉开一条缝隙,漏出天光。   “别追,有备而来!”姬洛没出手,他为人更警惕,立刻拉住暴躁的屈不换,两人委身在地,目光沿着楼顶缝隙追看。   比起桑姿方才说翻脸就翻脸,说揍人就揍人,口里喊打喊杀,心头泄愤撒气的情况来看,这才像真的要杀人的布局,方才掐脖子那一出真是太过儿戏,不知道是不是扮女人太久,做起事来就像泼妇打架一样。   然而,任凭姬洛反应如何快,却还是棋差一招,对方布局高妙,算准了他们不会追,就算万一追来,也有后手让他们防不胜防,因为推红绡出来根本就不是为了杀人——   桑姿蓦然暴起,两手如白骨,屈不换里头又没穿中衣,胸口当即出现五道血痕,疼得他龇牙咧嘴:“他娘的什么情况?巫术?还是闹鬼?”   “都不是!是失心疯!”巧雨的话在姬洛的脑中蹦出,他方才醒悟过来,血就是诱发桑姿失心疯的东西,而回忆整个鹿台,除了十七娘没有人穿红衣,而十七娘几乎不与桑姿交谈,桑姿出现时她亦不现身。   姬洛离得稍稍有些远,只来得及去按桑姿的腿,然而柔体术不是白练的,失了心智的桑姿身法却滑如泥鳅,被他脱了困。   “屈不换,你在发什么呆,快按住他!”姬洛出声提醒。   桑姿砸烂了整个屋子,屈不换这时候蛮力功夫活脱脱成了累赘,被桑姿各种古怪诡异的姿势戏耍,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着女衣的男人飘入长廊飞桥。   那方向是往鹿台大堂去,姬洛跟着追,方踏出屋子,皂靴踩住暗器残留的刀片,顿了一下蹲身拈起就着灯笼一瞧,浑身汗毛倒竖——   这刀片他再熟悉不过了。   连年战乱,铁石并不是遍地可捡,开采所需消耗大到难以想象,所以好的铁器不是废物,而是宝贝。匠人造物,多喜欢留下自己的名号,而脚下的碎片里,恰好就有。   姬洛望风拧眉,一时间落后屈不换一步。他实在想不明白,究竟是谁,将‘洛河鬼神道’那些废弃的机关铁器收捡,改用到此处——   会是那位害死明什大师的“高人”吗?   姬洛挥手,将铁片从廊桥上扔出,心中想:是巧合?还是说……我被什么人盯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终于也开学了……晚上的飞机…   么么哒小可爱们~ 第51章   两人一路追着桑姿行至鹿台正堂,堂中推杯换盏, 莺歌燕语。姬洛只有一个念头, 就是不管躲在暗处的人要做什么, 他今夜趁阁楼无人守而故意激桑姿发疯,那桑姿本人很有可能就是破局的关键。   “不要让她伤人!”姬洛冲屈不换喊道。   桑姿从二楼落下,那些喝得醉醺醺的江湖客听到动静,本能去摸武器,可抬头一看, 是刚才那惊鸿一舞的美人,顿时都卸了几分防备。   姬洛和屈不换分道,一人从破窗跟进,另一人自雅座翻入, 两面包抄。桑姿见人就扑, 不停呢喃:“杀!杀了你们这些混蛋!杀!杀!”   “啊?”嘈杂的鼓乐喧哗声盖过了桑姿的独白, 有酒客酒醒了一半,瞠目结舌看着美人归来, 还以为自己是被相中了, 脑子一发昏伸手去迎。   还有一个法子!   姬洛和屈不换对视一眼,要去灭堂中的灯,这些油盏灯笼排列有致, 会武功的人想灭极为容易,两人抢到桌前,抽了一把筷子。   可就在他们要出手时,堂中的灯次第灭了, 鼓乐骤停,众宾骇了一跳,一并噤声。   情况有变,姬洛也跟着一变,他默记下桑姿的位置,在黑暗中将从五势图中悟出的身法运用到极致,终于抢到了前头,左手打落桑姿不知道从哪里顺来的狼牙棒,右手将她甩了出去。   “灯怎么灭了?哎呦,谁踩我。”   “十七姑莫不是想得了什么新点子?嘿嘿,小娘子,让爷猜一猜你在哪儿?哎呦,这小手嫩的!”   “人都看不清,喝个屁的酒,点灯点灯。”   适应了黑暗,那些江湖人都回过神来,喝酒的人嚷着看不清,玩女人的一脸淫笑,还有些警惕的拿武器傍身。   姬洛夜视不差,追着细微的动静和风声看,可奈何堂中人太多,左突右支个个都是阻碍。好在,桑姿被这一扔,磕着脑袋终于安静下来,姬洛正待趁人不备拉他走,可落脚的地方却湿了皂靴。   这种粘腻的感觉——   姬洛回头,冲跟来的屈不换叫停。此时,掌灯的侍女拿出了火石点灯,四下顿时一片光明,有人掐着嗓子尖叫了一声。两人低头,脚下踩着的,可不是什么打翻的酒缸里溢出的葡萄美酒。   是血!   ————   赵恒义被侍女引到了十七娘住的卧室,规规矩矩立在门口耐心等里头的人唤,可等了好些时候都没人理会。再怎么说,四劫坞也不是个小门小派,堂主亲自登门,没有在外头干耗着的道理,这是实在的轻慢和打人脸。   吴闲和展婈觉得面子挂不住,亮了兵器要破门而入,赵恒义将两人点住,缓缓道:“男人等女人,且还是位美人,不能唐突。”   呼啦一声响,两扇木门开了,十七娘在榻上梳头,道:“你倒是人精,我这鹿台,谁要闯谁找死。”   “不敢。”赵恒义还是挂着那副万年不变的淡笑,挥手将吴闲和展婈屏退,自个儿掸衣往屋中走。他心里清楚的很,就凭十七娘这个名望,完全不用唬人,她说找死,那只要在她的寝卧中,绝对是铜墙铁壁。   “你别对着我笑,你这笑中藏刀,让我浑身都不舒服,仿若时时刻刻在提醒我,你是不是在算计什么。”十七娘扔下梳子,用内力将两扇门合上,压根儿没拿正眼瞧赵恒义,“说吧,你来找我做什么?”   “十七姑睿智,在下也就不卖关子了。”赵恒义握扇慢走,淡淡道,“袁舵主病重,四劫坞内斗猖獗,如此下去必定两败俱伤,夔州与荆楚沿江一体,再下恳请十七姑助我。”   十七娘抬眼,不露喜怒,道:“据我所知,四劫坞右堂主袁护乃是袁可止的亲子,而你不过是他的表侄,论起亲疏,合情合理,我为何要帮你?”   早料到她会试探,赵恒义也不急,继续游说:“四劫坞依傍水运而于江湖立足,高门权贵早惦记这块肥肉,趁机以此挟制。袁护此人耳根子软且毫无主见,畏惧老舵主死后失势,不但大肆清洗坞中势力,且枉顾当年老舵主立下的‘不涉朝堂,不交奸佞,不行不义事’的三不之约,勒索往来人,甘为权贵狗,我等正义士,怎能坐视不理?”   自从簪缨世家垄断仕途,朝中日益腐朽,寒门无路,边境重兵被权臣所控,十七娘瞧不起朝堂上沽名钓誉之人,这也是鹿台远离建康,避入这山中城的缘故。   赵恒义很有把握,他手中掌握了详尽的资料,这十七娘在武林中口碑下品,但为人绝不是鼠辈可比,反倒是很有义胆,暗中为驻军捐助钱粮,用以抵御胡人南下。这一番话如敲门砖,倒是对症下药。   “哎哟,确实下了些功夫,不过光凭这些想说服我,小子,老娘劝你回去多吃两年干饭。”十七娘掩口嘤嘤一笑,忽地走至他身边,手指轻轻摸过他的侧脸,言语多娇酥含媚,“瞧这身板,你受不住。”   赵恒义往后躲,似乎并不喜欢有人靠他过近,按说这十七娘虽不是花信少女,但风韵之盛,还不至于这样被人嫌弃。   于是,被扫了兴的半老徐娘也不再逗他,抻手把他推开,回了榻上下逐客令:“哎哟,好生无趣。我得歇着了,除非赵公子准备留下与我共度良宵。”   赵恒义拧眉,但足下却半步都没挪,反而伸手摸索,从怀里取出一枚骨韘,大声道:“十七姑,你要见我诚意,这可足?”   只听风声一急,十七娘已经落在赵恒义身后,一手按住他的肩,一手取过他手中的骨韘,冷冷道:“你知道些什么?”   赵恒义当即拱手,端着架子笑道:“求十七姑替我引荐不动尊。”   十七娘深深看了他一眼,突然笑了,道:“你要拜菩萨,该去庙里,来我这儿做什么,我不信这些。”   “我说的不是东入佛教里的不动明王,而是长安公府的那位‘不动尊’。”赵恒义虽被她钳制一动不敢动,可胆色却极佳,不留情面驳了十七娘的话。   位列‘四府’之一的长安公府与其他江湖势力不同,收的不是弟子,传的不是功夫,而是笼络了一大批经营好手,控制着经济脉络。   张骞出使西域后开辟通路,长安一时繁华无与伦比,但士农工商,商一直排于末尾,为人不屑与之。此时,钱氏一族崛起,称承袭‘商圣’陶朱公范蠡之《生意经》,大肆网罗奇才,在新莽之后,刘秀起义时彻底靠战争发家,自号一府,一时天下商人皆向往之。   长安公府的历任掌权者都称不动尊,不动尊在民间,亦是钱财的别称。   十七娘一个弱质女流,既不依傍权贵,又没家族扶持,却能在山中造出这富贵鹿台,赵恒义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有如此大手笔,只能亲自来赌这一局。   “那一帮家伙呀,不是你玩得起的,长安公府早没个原先的样儿,一帮子鬼老头,呸,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既已挑破,十七娘也不藏着掖着,情绪该有便有,不满时张口就骂。   这不奇怪,十七娘虽行事恣意,但并不妨碍她支持晋朝正统。   几十年前,氐人控制长安自立秦国,长安公府冒天下之大不韪向其投诚,一时间江湖唾骂纷起,一些心怀热血的商贾不甘屈于氐人之下大肆南逃,南方发展盛极一时,长安公府遭受重创。   按理说一门传奇就此陨落,可惜的是,钱氏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过了个十来年,又重新雄踞关中,占据西域古路。   赵恒义当然知道现在的长安公府被南边儿的人咬牙切齿的骂,可他缺钱,缺大量的钱,不只是因为需要上下打点好登上四劫坞舵主之位,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他不能放下。可这个原因,他不敢说,说了,就是株连九族的重罪。   于是,他只能寄希望于那枚骨韘——吴闲费了大力气,通过线人辗转从长安得到的,据说十七娘年轻时有个相好,不过死在长安了,尸体都没找到。女人多念旧,只要她有犹豫,赵恒义觉着凭他的口舌,还有翻盘的机会。   于是,赵恒义抿唇含笑,将目光重新落在那枚骨韘上,不动声色给十七娘暗示。找到的东西当然不止这小小骨韘一个,他等的就是这女人索取更多,有了需求,才好坐地起价好好谈。   “早个十年你拿着他的东西来见我,我多半会因你投我所好而心软,可惜岁数大了,只想缩在酒色笙歌里麻木度日,斯人已逝,死物终究是死物,拿去!”   十七娘何等的人物,当即厉声一呼,猝不及防将此物抛还给了他,腕上带了内劲,赵恒义霍然开扇,拿折扇盛着,兜转了足足一圈才解了那劲力。他执念太深,心上根本压不下那一口气,跟着拂袖一挥,又将那骨韘打了回去。   只瞧十七娘水袖长出,赵恒义以扇对敌,两人暗中较劲,立时四面架子和把玩物什被两人的震得狂抖不止。   就在十七娘当头一击时,赵恒义能伸能屈能狠下心,突然撤了手,双膝着地一跪,高呼:“求十七姑成全!”   水袖落在他的额顶,十七娘迟疑一刻,手臂往下一沉击打在胸前,赵恒义立时双膝于地退行了两丈远。   十七娘上前捧住他的脸,一字一句叹道:“很多年前,我也是这样求人的,但是我后半生不仅声名败尽,也永远活在悔恨中。来钱的门道那么多,你偏要选这最凶恶最为当世不齿的,哼,人缺钱缺到一定程度,什么都可以卖,骨肉,性命,甚至良心!”   说完,她猛地推开跪地的人,眼中涌出杀机。   那一瞬间,赵恒义真的怕了,凭借小聪明和善于伪装而在四劫坞混得风生水起的他,自恃没有拿不下的人,可他刚才觉得,十七娘眼睛像两簇炼铁的真火,能将他的假面烧穿见骨,好像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心思。   就在两相僵持之时,门外突然传来鞋履足音,巧雨破门而入,口中嚷嚷着:“姑姑,不好了!出事儿了!”   “何事?”十七姑问道   “堂中死了个人!”   “哪个不开眼的在我鹿台斗殴?死了就死了呗!”十七娘双手往腰上一叉,一脚踩碎滚地的陶瓶,也不再去管赵恒义。   巧雨毕竟是个年轻姑娘,性子又与四平八稳不沾边,只瞧她忙摇了摇头,着急得不行:“姑姑,死的是俞鹤追,就是夔州富豪俞疏声的独子,他武功不行耐不住有钱,万一他……”   楼里的客人多,十七娘其实是不大记得住俞鹤追长什么样,不过如果真如巧雨所说,那确实有些麻烦,然而鹿台多年屹立不倒也不是什么吃素的地方,这小姑娘如此焦急铁定是别有原因。   于是,十七娘起手罩了一件黑衣从头到脚裹住自己,而后往外推了巧雨一把,问道:“杀人的是谁?”   ————   等赵恒义和十七娘赶来时,鹿台堂中正在武斗,一众看戏的宾客秉承着事情没落到自己头上的轻松态度,在周围站了一圈看人打得那叫一个激烈。   “住手!”十七娘使出‘妃子笑’一呼,再大的场面也给镇住了。   “怎么,十七姑要包庇凶手?”讲话的是四劫坞的长老关倍,爱面子爱抬杠,说话做事总喜欢端着架子,他方才本来在雅座宿醉,这杀人的事情一出酒醒了大半,仗着自己资历高,出风头要拿人。   巧雨看关倍那张尖嘴猴腮的老脸,心中憋气,出言骂道:“呸!老东西信口雌黄,你没证据乱冤枉人!”   “证据?”关倍指着方才跟他对打的屈不换,又扫了一眼在后方掠阵的姬洛,脸色不善,“哼,晚间俞家小子同这俩人生口角可是众人有目共睹的事情,刚才黑灯瞎火也是他俩先闯进来,我与他们无冤无仇,何必冤枉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倒时差,三次元也略忙,存稿君登场,评论的话没能及时回复请小可爱们多海涵~   么么哒~ 第52章   十七娘闻言没出声,先就场中的情形大致摸了一遍。俞鹤追的尸体就横呈在台上, 六月气候闷热, 血早干了, 屈不换和姬洛掌灯时就站在尸体旁边,所以沾了一脚的血,但这确实也不能说明什么。   至于近旁的桌椅多是武斗打砸的痕迹,关倍冲动,屈不换也不是个沉不住气的, 两个人斗起来这堂中的痕迹已被坏了。   “既然大家争执不下,不若让赵某来做个圆场。”十七娘能想到这些,作为同不在场的赵恒义也能想到,见缝插针成了他的习惯, 当下扮起了深明大义的角色, 往俞鹤追的尸体走去, “俞公子武功不高,身上的经脉都碎了, 可见杀他的人内力不弱。”   说完, 他往屈不换的方向看了一眼,捡起地上的一截木头用手轻轻一点,那木头立刻碎成好齐整的几块:“这位兄弟不但手头刀法好, 没想到这内功也实在霸道。”   屈不换回头冲姬洛看了一眼,心叫一声糟糕,刚才和他对招的关倍是个硬点子,他一急就忘了藏手, 没留神将九阳罡气打了出来。   “这赵恒义笑得老子发麻,他不会因为刚才答题,给我们找茬吧。”屈不换嘟囔。   好在只有这一截木头,且都已经碎了,赵恒义也似乎并没有往下点拨的意思,而是话锋一转,指着尸首继续道:“不过,真正致命的是脖子上的刀痕,啧啧啧,这割喉也太残忍了,若不是丧尽天良,得是什么仇怨才能做到这种程度,碎人经脉已足够让一个没武功的人痛苦一生……”   赵恒义的声音戛然而止,立即伸手去探俞鹤追紧闭的嘴巴,于此同时,还有另一只手伸过来。   手的主人正是姬洛。   若不是刚才关倍突然出手杠上,姬洛早就打算查看尸体了,不过如今也不迟,听赵恒义说经脉尽碎时他就觉得不对劲——   俞鹤追当堂被杀,如果经脉尽碎不可能一点声音都没有,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性,不是他不想开口,而是开不了口。   果然,赵恒义撬开他的嘴,在里头发现了一把木剑,上面刻着奇怪的图纹,不由有些纳罕,道:“这是……”   崆峒派的孙峥见多识广,立刻喊了出来:“是厌胜之术!当年大汉武帝时的陈皇后就是因为此术被废。”   巫术杀人吗?可眼下分明是死于外伤,那么这木剑又是用来做什么的?只是混淆视听?姬洛仔细推敲,心头不由生出好些疑惑。   正待他出神之时,巧雨突然尖叫一声:“桑姐姐,你怎么在这里?”姬洛回头一看,桑姿已经退到了十七姑身后,用手挡着眼睛不看血色,嘴巴闭得严实一言不发,而这时的十七姑脸色明显白得难看。   “哼,说了半天有什么用?待我将贼人拿来拷问便知!”关倍仗着坞中身份便是连老舵主都要礼让三分,登时看赵恒义这个后生不顺眼,当他故意出风头抹自个儿面子,于是口出不逊。   十七娘这才出言镇场子,冷冷道:“子夜已过,今夜有血凶,在找出凶手之前,还请各位留在堂中。”   关倍碰了颗软钉子,脸更是臭得不行,皮笑肉不笑道:“嘿哟,十七娘干甚要急着维护这两个后生?莫非你这鹿台……老夫不管这档子破事,但是明儿个日出前没个结果,老夫还有要事,这双腿可由不得你管!”   撂下话,关倍回了雅座,硬拉了一个侍女给他倒酒,侍女不肯,还拿银钱砸人脸羞辱。巧雨气得要打人,可今夜多事,不能再生事端,十七娘按住她,眼中露了一抹杀气,随后悄无声息盖了下去。   巧雨不解,嘟着嘴,用唇语骂:“老无赖!”   鹿台的侍从一时纷纷闭窗关门,赵恒义召唤吴闲和展婈,打发他俩和楼中侍卫一块点人把守,场中诸客都有些惴惴不安,特别是那些向来爱求神问道的,对这厌胜之术都不陌生。   十七娘行至台中就近在俞鹤追的脖子上打量了许久,姬洛抬头和那女人相对,瞧她素手一颤,眼中透出一抹惊慌,不由心中惊疑。可十七娘很快转身,再开口时已经恢复如常,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幻象。   她命人以白布遮掩,随后同赵恒义道:“在鹿台杀人就是同我挑衅,赵公子,当下这事儿颇有些棘手,日出前你若能解决这个麻烦,或许你说的事情我可以再考虑考虑。”   十七娘摆明了想诱他做苦力,可赵恒义心里有求于人,没法拒绝,只能认下这个差使。   待巧雨和桑姿搀着那鹿台之主随意寻了间雅座休憩,赵恒义走至姬洛身前,嘴角一弯,笑道:“这位小兄弟,不知可是别有见地?”   姬洛瞥了一眼,并不喜欢这位赵公子的笑。打这笑容一起,他就觉着准没好事,遂淡淡道:“见地不敢说,我要是杀手,兴许早跑了呢。”   这话显然带刺,可赵恒义听了,脸上的笑半点没落不说,反而进了一步,卷曲右手指骨活动了一番,道:“你是聪明人,起码你和你那位兄弟的清白眼下还在我掌中不是,怎么,不打算自证一番?好吧,就算你们武功高,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江湖上名声只需臭那么一点,找茬的人就如过街老鼠,烦都烦死你。”   姬洛当然要自证,不过他可没打算要和谁搭伙,尤其是这个赵恒义,人精!不过,既然人已经逼到这份上,姬洛也不是没胆子接的人,反正活不能白干,到时候谁算计谁,还不知道。   “说人话。”   “我需要帮手,互利互惠嘛。”赵恒义道:“你觉得在场谁最可疑?”   姬洛于台上翻身而下,听着他的话在心头揣摩:这赵恒义贼阴险,明明晓得四面多是耳力佳的江湖客,非要引自个儿指摘,把祸水东引去。若是侥幸言中也就罢了,倘若落到了哪个无辜的倒霉玩意儿头上,自己不就成了推出去的靶子?   不过,姬洛也不是软柿子,他停步回头盯了一眼,再开口时多了几分促狭:“我觉得……你最可疑。”姬洛顿了顿,笑得实在纯良,“贼喊捉贼,怎么样,地头蛇,够不够瞒天过海?”   赵恒义脸色一白,拳头握了又放,端着那笑容没脸没皮追了上去,道:“唔,说得还挺有道理,不过讲话要拿实据。”   姬洛没再搭话,而是从灯笼的排布开始,肆无忌惮拿目光捕捉这鹿台里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个细节。   屈不换白白被人冤枉本就窝了一肚子火,此刻看他赵恒义阴魂不散,更是不爽快,拿重剑将两人隔开,不满道:“你做什么勾肩搭背的,老子看你就不像老实人,姬老弟,找出证据好好打这厮的脸。”   这下,换赵恒义委屈了,他将折扇一开,絮絮叨叨:“诶,我可没抢你姑娘,你这人怎么给我扣这么大一个帽子。你这腰刀挺好看的,倒是稀罕玩意儿,哎呀,别小气嘛,你看你人有八尺高,怎么心眼连一寸都不足……”   屈不换立刻来了火气跟他对呛:“老子心窝明明有拳头大。”   说来也奇怪,这赵公子跟姬洛暗中较劲耍心眼,可换成了屈不换,却坦坦荡荡逗他玩儿,一言一语戳他腰窝子,还贼准,就跟认识多年的老朋友斗嘴一般。   姬洛实在看不过去屈不换时灵光时不灵光的脑袋,把他往旁边一推,瞪眼儿道:“他骂你小心眼儿,你别接他话茬,隔这么远我都能闻到他那抹笑里的馊味儿。”   屈不换抠了抠脑袋,道:“我觉得你才是骂人的行家。”   姬洛不想再多话了,现在是丑时,离卯时日出不过两三个时辰,等满堂的人酒醒了,十七娘铁定关不住人,到时候讨说法就麻烦了。就像赵恒义说的,凭姬洛和屈不换的武功,要跑出去没问题,可耐不住悠悠众口,出哪儿都被人戳脊梁骨的感觉实在太差。   “喂!”姬洛冲赵恒义使了个眼色,两人足尖一旋,一前一后飞上了二楼雅座。   雅座绕着这座空心楼走了一圈,灯笼便打了一圈,头尾汇聚在正中方向那块刻着神兽图的木屏风前,改换作了小灯。屏风把鹿台主客楼隔开,后头是连接的廊桥,跨过杂役住的院子,飞入依山而建的悬楼,十七娘和桑姿并几位名气大的姑娘都住在那边儿。   如今,关键通道都有人守着,还有侍从监视山壁,除非人轻功绝顶,否则想攀岩而出绝不可能藏住身形。   “你说有人利用红绡的死刺激桑姑娘?”赵恒义发问时语气很急,自姬洛将方才遇刺的事情告之后,他对桑姿似乎格外紧张。   “我和屈大哥是从左后方追来的,毕竟是个姑娘,总不好坐视不管,当时我们想熄灭楼中的灯,所以你看……”姬洛手指往左手放,又慢慢移到右侧,“廊桥分三座,单从一侧是不可能一次性把所有的灯笼都熄灭,所以我计划是和屈大哥两路包抄,但是有人快我们一步,那么只有一个位置能做到。”   得亏姬洛见过‘洛河飞针’耍暗器的手段,要一次性全灭灯笼,只要点子踩得好,手感精准,武功倒是其次。   “你的意思是说……”赵恒义将扇子展开又合上,慢慢倒退至木屏风前,突然抬头:“是正中的梁上!是极,人道是灯下黑,只要那人先落正中的浮灯,再同时灭廊上的灯笼,那么他就可以先你们一步落在堂中,至于雅座里的小盏灯,调情用的,亮光根本出不了遮掩的竹帘!不过,他怎么能保证俞鹤追当时一定在堂中。”   “他不用保证,因为俞鹤追早就死了。”姬洛冷冷道。   “笑话!你当在座的都是些酒囊饭袋吗?”赵恒义反驳,“扛着尸体上梁,练家子纵使宿醉,也不可能完全没有警觉。”   “谁说他要扛人上梁。”姬洛将赵恒义引到木屏风后面,指着顶上的擦痕,道,“我猜,这才是俞鹤追死前待的地方。凶手将他经脉敲碎用木剑堵嘴,再将他脖子与浮灯相连,只要浮灯落下,他就会被拖下去,这就是为何俞鹤追的尸体并不在正中的原因。”   “如果是绳子,留下的应该是勒痕。”赵恒义想了想,豁然开朗,“除非,是铁丝!也许这人是想叫俞鹤追身首异处,不过铁丝不够细,浮灯并一个人的力度也不够,所以才会是我们看到的那样。”   绳子是不会发出声音的,按照两人的话往后推,那么凶手唯一要做的必然是趁乱收走铁丝,这也就能解释为何姬洛扔开桑姿后落地,耳边都是杂乱风声的原因,因为那风声根本不是为了用轻功逃命。   赵恒义看了姬洛一眼,眼中多了一抹欣赏,不自觉走到窗边,透过窗户纸往外瞧,夜里飞鸦让他胆中生寒:“我现在相信你方才或许真不是在逗我,这么精密的杀人法,我要是凶手,我早给自己想个十条八条退路,跑喽!”   “不!”姬洛却摇头改了口,面色越发凝重,他左右各踱了三步,突然绕开木屏风向外跑:“不对!俞家除了钱别无权势,俞鹤追这么个自视甚高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人的性子也不过是人的通病,这么精密的杀人法,用来杀他,岂不是大材小用!”   赵恒义瞬间回过味来,心中砰砰乱跳,赶忙随姬洛追去。   此时,只听一声惨叫——   “啊!”   作者有话要说:  只卖大关子,不卖小关子,咱剧情流就酱,这个事没几章就解决了……   ps吐槽:前几天感冒,又忙到各种没有时间码字,这两天终于可以开始写故事了   唔,如意和不如意的事情都遇到了,相信一切是最好的安排 第53章   叫声是从二楼左面的雅座传来,位置在赵恒义方才喝酒那处的隔墙一侧, 除了醉得不省人事的家伙们, 在座没有谁不汗毛倒竖。   十七娘闻声已经冲了出来, 却在斜对面的栏杆前失神,不像一位久经江湖风波的老手该有的姿态。此时,姬洛和赵恒义一前一后赶至,发现眼前发出惨叫,随后又从竹帘后滚出的侍女正是被关倍拉着灌酒的那位。小姑娘不过韶龄, 散开的发髻耷拉在脸上掩住狼狈的泪痕,她哆哆嗦嗦指着里头道:“奴家……奴家什么也不知道,刚才去取酒,回来就这样了。”   赵恒义一瞧, 侍女脚边果然还散落着托盘和酒壶。   姬洛已经先一步进去了, 立在一丈外, 打量里头倒栽的尸体,等赵恒义跟进时, 在他肩上不轻不重按了一把, 沉声道:“冲你们四劫坞来的?”   关倍死了,死法和俞鹤追一样惨烈,唯一庆幸的是作案的那根铁丝还不足以比之暗器大师吹毛断发的刀丝, 所以留了个全尸。   眨眼的功夫,门口已经挤了一拨惴惴不安又耐不住看热闹的酒客,四劫坞卷入祸端,展婈和吴闲也跟着闯了进来, 赵恒义看见他俩,脸色立刻变得更难看。   展婈凑上前来,低声问:“堂主,会不会是袁……”   赵恒义截住了她的话,摇了摇头,以眼神否认了这种可能性。他知道如果真是袁护的人,那么要杀的该是自己,这关倍除了脾气臭爱拿腔作态,在舵中倒是谁都不偏不倚。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事关重大,还烦请两位将外头看戏的一并清场,务必死守住所有出口,点清楼中的人。”姬洛突然开口,冲展、吴二人拱手作揖,又怕自己分量不足,还专门朝赵恒义递了个眼色。   等两人退走,赵恒义没开腔,姬洛一面去撬关倍的嘴,一面道:“现在除了你我互信,旁人,一个都不可信。对了,我收回方才的话,你来看这个。”   姬洛指了指关倍嘴里那把画着符文的木剑,赵恒义乍一看没瞧出不对劲,因而没明白这个‘方才’指的是哪一句,好在定了定神,又跟上了身前少年的思路,道:“这把木剑是新刻的,难道是临时起意?”   思路对了,可两人却想不通:关倍武功不弱,绝对不会像俞鹤追那样任人宰割,难道那杀手武功奇高?   赵恒义翻过关倍的尸体,在袖口处发现一道焦痕,应该是灯烛打翻时正好扫过他的衣袖,以此推知,凶手该站在关倍身后,而能从后方动手的——   一定是关倍熟悉的人,四劫坞里的人?难道是关倍发现了凶手?   姬洛和赵恒义想得却不一样,他和四劫坞没关系,不会去分析一个帮派,而是将重点又落回了最初:既然关倍并不在杀手的原计划中,那么那人要杀的必然另有其人,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一定要挑在今晚动手?   姬洛和赵恒义交换了一个眼神,道:“我们来得不迟,却没有抓到蛛丝马迹,先看看这里有没有暗道。”   赵恒义对着房间扫了一眼,没动:“姬洛,先不说修筑暗道的银钱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来,你不了解,这鹿台是削金窝不是黑店,做的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生意,恐怕除了十七娘的房间,这座楼里估计都干净得很。”   “十七娘?”   “‘七路’里什么下三滥的货色没有,一个走江湖的女人,名声坏仇家就多,自然怕死。”赵恒义解释道。   赵公子这一席话说来,姬洛脑中那根怎么都接不上的线突然就通了,慌忙往外去:“糟糕,他的目标是十七姑!”   “你怎么知道?”赵恒义纳罕。   “他为什么要选在今夜?不是因为人多好掩护,而是因为今晚不动手就没机会了!如果平安无事,那么十七姑今夜都不会出房间,按你所说,杀人的难度就要倍增。”姬洛推开廊上的人狂奔,“所以俞鹤追只是个靶子,是谁无所谓,只要动静够大!我和屈不换被诬只是凑巧撞入了局中,没有我们,事情就会落到桑姿头上,楼里的姑娘出事,十七娘想不出来都不行!”   姬洛一眼看见托着药盒走在廊上的巧雨,忙呼声喊道:“巧雨姐,十七姑呢?”   “啊?刚才赵公子的随侍跟姑姑把关长老的死说了,姑姑头痛,这会在那边雅座里一个人歇着呢。”巧雨愣了一下,如实道。   姬洛和赵恒义闻言,干脆在栏杆上借力,绕过几个柱子,斜飞出去。   人刚落地,却突然杀出个女人。   “展婈?”   “赵大哥,我有事想跟你说,我发现……”看她那吞吐的样子,似乎很为难,不管是发现了什么,此刻救人要紧,缠上了就脱不开身,姬洛抢先将人推开。   展婈不悦地拧眉一横,还没发作,两步之遥的屋里头突然传来了打斗声。赵恒义知道再耽搁不得,扫了展婈一眼,推着姬洛冲了进去。   不算红绡,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就死了两人,堂中的酒客们明显绷不住了,纷纷叫嚷着乱走。   “我们都在这里,没有人出去过,有鬼杀人!有鬼杀人!”   “第三个了!第三个了!谁知道会不会杀到你我!”   这一次,两人来的及时,十七娘只是和人交上了手,杀手见人来不妙,立刻跳窗而出,楼下的守卫警觉,于是他没有往外走,反而双手一撑翻进了旁边的雅座。   隔壁没有灯火亦没有人,等人反应过来再撵过去搜查时,已经没了杀手的踪影。   一般人能这么容易走脱?   姬洛再度折回来时,十七娘还斜坐在地上,两道水袖就落在她脚下,整个人没有半分精气神,哪里还有泼辣脾气和高手风度,一瞬间容颜沧桑老去华发。姬洛想,恐怕十七娘心里知道些什么,至少能摸着点儿杀人的原因,否则以她的功夫,还不至于等人跑了还坐在这里垂头丧气。   不过,现在找出杀手才是当务之急。   姬洛回头,展婈就站在赵恒义的身后很是尴尬。他想了想,走过去开口问道:“展婈姑娘,是谁让你来拦着你家堂主的?”   此话一出,周围起了不小的喧哗,在这紧要关头,哪怕是多说一个字也能引得人心惶惶。   展婈涨红了脸,拿手指着姬洛忿忿地道:“胡说八道,你的意思是我也是杀手咯?我和俞鹤追素不相识,关长老又是我四劫坞的人,我为何要杀他们?真是笑话,赵大哥,你不要听他胡说八道!”   虽然展婈突兀的出现确实惹人怀疑,但也不能在无凭无据之下轻易将矛头调转,赵恒义决意开口替她说道说道,姬洛却先笑了:“你当然不是杀手,不过,也别作了他人的刀枪。”说完,他抬手抽出近旁一人的长剑,挥手而出。   飞剑掠过展婈的头顶,插在后方的柱子上,柱子下抱臂的吴闲一躲,足尖踏过丹漆处留下了一点黑印。   “那是……”赵恒义登时回想起关倍袖子上的焦痕,不由张口结舌。   吴闲抬头和姬洛对视了一眼,咬牙扭头就走。   这时,一泼好酒洒了个满头,屈不换从后头提剑而来,大劈斩下,喝道:“小贼,哪里走!”   这吴闲样貌普通,穿着亦不起眼,常年跟在赵恒义身侧好似可有可无,但眼下计划败露,和屈不换交手之下,众人才瞧清他武功不俗。   廊上拥挤,赵恒义喊了一声,待看戏的自觉分流,他和姬洛也跟着蹿上前拿人。三人合围,激战下眼看要将楼板砸个窟窿。吴闲正要往下坠走,顶上突然飞来两抹水袖,霸道的力量将他腰身稳稳缠住。   “你们退开,我有话问他。”十七娘从人后走出,巧雨亦步亦趋跟上,偷偷瞧了一眼姬洛。   吴闲被屈不换摁在地上,破口大骂:“妖妇!你这个卖友求荣的妖妇!花着昧良心的钱天天窝在这削金窟里,你可曾问心有愧?呸!只怪我自己没用,杀不了你,便是化成厉鬼,我也要咒你不得好死!”   这骂声在鹿台久久回荡,众人皆尽默然。十七娘活到这个岁数,江湖上看不起的、私底下骂她的人,数不胜数,可大多是轻蔑笑谈,像吴闲这般一字一句带血带泪的竟是没有。   十七娘用食指在自己纤细白净的脖颈上轻轻一划,红唇轻启:“这么想要我的项上人头?你和杜仕先是什么关系?”   “杜仕先是谁?”立刻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杜仕先三个字道出时,吴闲明显脸色变了,但他杀人能不眨眼,心里也是横:“你还有脸问?万人骑的臭婆娘!”   十七娘深吸一口气,两手摸上水袖,姬洛赶忙给屈不换递了个眼色,若是任由她怒极动手,这吴闲恐怕得立毙当场,那么他为何杀人的缘由就再也吐不出了。   赵恒义也深知是这个理,毕竟吴闲是他结拜多年的好兄弟,平时为人低调待人和气,从没有像今日这般与人针尖对麦芒,张口闭口秽语,恨不得杀人全家。   于是他就着那缠人的水袖稍稍挡了一下,屈不换趁机从后头给吴闲来了一脚,吴闲吐出两颗混血的牙,终于静了不少。   十七娘瞥了一眼,蓄力的起手式缓缓落下。   “妖妇你听好了,谁都能杀我,唯独你不行,你不是想杜仕先和我的关系吗?他是我舅舅!”   吴闲人不傻,知道和十七娘对拗没有用,立刻调转枪|头,同在场英雄豪杰哭诉:“永和六年,苻坚的祖父苻洪叛赵降晋,出任雍州刺史,同年占据关中攻打长安,他一面向建康俯首,一面暗中欲自拥为王。我舅舅本为长安汉人中义士,发觉其野心后修书桓温将军,可就是这个女人,拦截了书信,向当时投诚秦国的长安公府告密,提我舅舅项上人头换取金银财宝……”   说到这里,吴闲声泪俱下,时有凝噎。等他稍稍缓过一口气,突然挣扎欲起,惨笑三声:“该杀!该杀!该杀!”   有几个实在看不过去的人暗中拔出刀剑,在场人人惶恐难安,唯有十七娘面不改色,自断水袖,以刀掷地,倒是一声也不抗辩:“杜仕先是我杀的,江湖风雨里来去,我身上背的人命不止这一条。”她顿了顿,按着眉角笑得惊心动魄,“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下七路’货色的臭婆娘不是个东西,是不是?老娘今天把话撂这儿了,想杀我的,尽管来!”   此话一出,管闲事儿的迟疑了,看戏的懵住了,这女人单枪匹马在江湖挣到这个份上,绝不是好惹的,何况掂量之下,这吴闲为了报仇害无辜性命,也不是个磊落之人,当即人人往后退了半步。   冷眼旁观下,只有巧雨嘟囔着,委屈得快要哭出来:“姑姑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无论如何,江湖规矩,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但皆不许牵扯无辜。吴闲借无辜旁人的性命引出十七娘就是不对,若俞疏声找到四劫坞门下,便是赵恒义也保不住他。   “哎,老吴,你怎么这么傻。”赵恒义叹道,“杀人一千自损八百。”   赵恒义站在义结金兰的兄弟角度作判断,但姬洛和屈不换却嗅出了阴谋味儿:且不说吴闲常年待在四劫坞,一南一北谁找上他递的消息,就说桑姿屋前改良于‘洛河鬼神道’的铁器也无法解释,此事万万没有那么简单。   “吴闲兄弟,我有一个问题。”姬洛往前站了一步,道:“你又为何要杀关倍长老?”   赵恒义恍然,关倍这一手确实来得突兀,他不禁扭头看吴闲,道:“你这厌胜术是从哪里学的?你又为何要杀那关倍?”   追问下,吴闲眼睛猛然一睁,看着赵恒义先是震惊,而后不解,再然后隐隐透出悲伤,最终化为释然。可惜,他想要张口,脸上却涌出青紫气。   屈不换就近把赵恒义拎开,怕此人留了后手挣个鱼死网破:“赵兄弟,小心,他已经服过毒了。”   赵恒义却不领情,伸手按住吴闲几个大穴,神色焦急。这毒发来得快,吴闲几乎已经发不出声了,可他嘴唇翕张,似是有话要讲,赵恒义干脆委身将耳朵送到他唇边,道:“你想说什么?”   “关倍他……他发现……”   “发现什么?”赵恒义追问。   “厌胜术……早殇的汪姑娘……”吴闲气若游丝,留下几个断字,只来得及将一只铃铛手串递给赵恒义,便咽了气。   赵恒义低头看着铃铛,又想了想他的话,激出一身冷汗——   他确实有个酷爱巫术的青梅竹马姓汪,不过人已亡故多年,吴闲此时提到,又将厌胜术与之关联,想说明什么?而这手串……这手串……分明是……难道吴闲杀关倍,是因为那件事已经暴露了?   展婈看他脸色难看,出言问道:“赵大哥,你怎么了?这是谁的手串?”   “我也不知道,此事还需再查,先压下来,等回了四劫坞再说。”赵恒义将手串收好,冲展婈勉力一笑。   夜已过半,人人都为大半夜的惊心动魄感到心有倦怠,也不讲究,寻了些干净的地方或靠或卧或坐,倒头睡去。   十七娘随他们去,暂时不愿与这些人冲突,至于明日俞疏声上门,给他个交代再许点好处,毕竟杀人的人已经伏诛,不管是鹿台还是四劫坞,都不是他一个人就能掀翻的地儿。   巧雨苦笑一声,瞥了眼姬洛迟疑了一刻,还是冲到他身前,大大咧咧开口:“姬洛,我看他们都一副欲杀姑姑惩恶扬善的样子,你也是这样想的吗?可是……可是她待我真的很好,楼中的姐妹都是她收容的战乱遗民,卖身不卖身也从不逼人,我们在这里都过得很好,哎呀,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巧雨一跺脚,看十七娘已经走远,气鼓鼓地追了去,“总之,我觉得姑姑不是他们口中说的坏人!”   姬洛目送巧雨离开,悠悠叹了口气。待他转头去找屈不换那个醉鬼时,这家伙正撵着桑姿跑,两人之间杀气极重,分秒间拔刀动枪的样儿。   没有从吴闲嘴里套问出有用的消息,姬洛心里始终难安,他从怀中摸出一枚铜钱往上一抛,正欲占吉凶,那赵恒义突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姬洛回头瞧,手滑一线,那铜钱从缝隙里滚落,一路从二楼掉到一楼,只听‘叮咚’一声,门外忽然大起喧哗。   守在大门外的护卫拍门,踉跄着跑了进来:“十七姑不好了!前面,前面突然来了一大批官兵!把鹿台正面几路都给围了!”   “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休息!这夔州的府君夜半都不歇着的吗?跟鬼魂儿似的到处乱走!”有酒客还陷在杀人的恐慌中没走出,对着立时的一惊一乍有些不耐:“嚷什么嚷,天还没亮,谁报的官?”   “没人报官啊!刚才不都锁在这儿吗?”   堂里忽然复归沉默。   鹿台外,兵丁列阵,执火把在前,喊道:“十七娘梁辛伙同江湖势力,勾结北方胡人,暗中敛财欲行不轨,今着军令讨贼,里头的人速速出来请降,且留全尸!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办个事都要预约,真是急死我这种急性子了……ε=(?ο`*)))唉 第54章   来的是扼守荆夔两地天堑的征北驻军,持的是军令, 上头有人动了心, 下头的江湖人不是帝师阁这般名声煊赫在外的千古名门, 征讨不过是一纸檄文的事情。   鹿台很快着火,不甘心坐以待毙的江湖客与楼中侍从侍女在正门与官兵起了冲突,厮杀声一时撼天彻地。而楼中只会些拳脚的姑娘没有迎面厮杀的勇气,只能东奔西顾退到了崖壁上的悬楼。   “姑姑,你怎么还在这里梳头发?”巧雨急得一把夺过十七姑手中的梳子, 带着哭腔嘶喊,“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们,我们根本没有勾结胡人,何况还年年向他们送银子, 他们是白眼儿狼吗?”   十七娘按住巧雨的手, 轻轻取下那枚黄杨木梳, 淡淡道:“哼,不是杀人, 是控制。贪婪是永远不可能得到满足的, 他们想叫我们做敛财的猪狗。”   “款冬她们几个轻功好,你快去,趁人还没攻进来, 带着姑娘们都走吧。”十七娘顿了顿,话语里生生漫出一股绝望,“过了今夜,鹿台怕是不复存在了。”   巧雨怔住了, 反手一挣,那梳子被撞落在地上,断成两截。十七娘忽然抬眼,一掌将她推了出去。巧雨向后摔,扑倒时硬生生扒着门框不走,赵恒义往她手前一挡,姬洛在后笑了一下,将她拉往退路:“巧雨姐,放心,我们来说。”   巧雨叹了口气,目光流连一番,咬牙走了。   “你们还不滚?跟我这种人陪葬,不值得吧。”十七娘朝多管闲事的两人看了一眼,语气不善。   “哪种人?”话走两耳过,赵恒义假装听不懂,故意问道:“十七姑,那杜仕先真是你杀的?”   十七姑深深看了他一眼,赏了他一声嗤笑,道:“他脑袋确实是老娘割的。”   赵恒义有些失望。他本以为这当中会有误会,但十七姑再三承认,那么肯定作不了假,她说是她做的,那就是她,江湖儿女不需博人同情,死到临头没必要再谈妄语。   姬洛挡开赵恒义,突然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十七姑为何要造鹿台?商纣王所建宫殿,后于此自焚,不像是个好名字。”   “问得好!”十七姑突然拍掌,把两腿往桌上潇洒一搁,问道:“小儿可知,孔子弟子子贡曾说‘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历史多由显赫之人书写,商纣王背了千古骂名,不过是因为树倒猢狲散,人人踩一脚而已,积小恶为大,最后但凡下流事都成了他干的。   姬洛明白了,十七娘是在以这鹿台作比,她又何尝不想证自己的心呢,不过处于流言蜚语漫天的世间,上位者一呼百应,下位者自然只能被舆论打作邪魔。   “那你就更不该死了!难道你愿意永远背负污名,为胜者唾骂?你对不起你这一身武艺,对不起那些逆势仍信你之人,更对不起……”姬洛叹道,“那位杜仕先义士。”   赵恒义看在眼里,不得不叹服姬洛确实很会说话,且字字正中眼前人的下怀。   十七娘霍然站起,张口结舌终化为一叹:“如你们所见,我天生媚骨,习武多年常为人视之俗媚,幸得一义兄不弃,结伴于长安正义仗剑。永和六年,苻洪生暗心,欲剿灭长安的势力,杜大哥风头盛,因此首当其冲,他不愿无辜义士尽数折损,便与我商量拿他项上人头投诚,我向长安公府进献,张口求财,得金银无数,待散尽千金令旁人撤离后,也一并返渡夔州,此后建立鹿台,收容无辜。”   “江湖中多批我狠戾歹毒、逼良为娼,不过我避世于此,倒是不在乎这些名声了。”   十七娘深深吸了口气,调头从几口大箱子中翻出些钩索,振臂一呼:“吴闲杀我之时,我却有一丝求死之意,但你说得对,老娘这辈子还没到任人宰割的地步,这些官吏勾结无耻,但百姓有何其有罪?”   赵恒义一招手,给两人断后:“走!”   夔州多高山,屋舍依山而筑,有高有低,层次错落。驻兵破了大门,将前头的人收拾得差不多,齐齐往后涌,看似不过几进的院子,实际上呈缓坡之势,跑起来几步就生乏力。   三人行至悬楼下百仞峭壁前,屈不换和桑姿正勉力送走最后一批人,此刻兵卒正好攻至主楼,有的从下方往前后院儿里进,有的则冲上了二楼廊桥。   “你们几个也走,我来断后!”十七娘把手里的把式钩具扔给了屈不换和桑姿,双手起掌风,把人往上一送,扭头去拖拽身后的姬洛和屈不换。   款冬和巧雨已经在山上,刚好一批人爬上,立刻换下绳子,此刻站在高处的她们已经能看到第一拨冲上的兵卒,不由焦急地喊道:“姑姑,快!快上来!”   除了楼里的姑娘,桑姿才不管旁人,他瞥了十七娘,当机立断先一步握住了绳子攀爬。脱险的展婈劝赵恒义,而屈不换则把重剑往背上一抗,同姬洛道:“走,没必要在这儿跟他们玩命。”   姬洛推了他一把:“你先!”   屈不换轻功好,稍稍握着绳子借力就一跃十丈,很快悬了空。回头一瞥,人已经杀到跟前,十七娘一夫当关,用内力同人缠斗起来。她手中招式看起来凶险,实际用力不过半,打人而不伤人,在她心中,兵行将令,各有各的难处。   看赵恒义已经上来了,姬洛步子却还未动,屈不换急了,硬是连巴夔的方言都急出来了:“你个背时砍脑壳的,还站那儿作甚?”   十七娘闻声回头,果然见姬洛有心相帮,一个飞踢借力落在人跟前,分出一只手压住姬洛:“我还不需要一个晚生后辈搭手!走!”   十七娘的话不容旁人置喙,说完,往姬洛脚尖一扫,趁他跳起时将他往崖壁上赶。姬洛无法,只能握住绳子,看她折返回短兵相接之处,死守整块山壁。   一个人无论怎么强悍,在数量的压制下注定是渺小的。   姬洛不忍心看十七娘还未正名,便从此红颜陨落,心道:绝不能就此坐以待毙。   “姬兄弟,接着!”赵恒义离他最近,最知他想法,当下从怀中摸出两个瓶子扔过去,道:“药粉,慎用。”   “够了!”姬洛冲他颔首,开始打量地势、摸索风向,待寻得机会就着绳子一荡,伸手道:“十七姑,来!”   那练舞的人和练武的人身段本是一刚一柔,十七娘偏两头占着,已然能做到刚柔并济。只见她娇媚一笑,足下一个点旋,水袖如陀螺般抽翻当先的兵卒,待后继还未跟上时,转身一点,飞上去握住姬洛的手。   但姬洛所处位置不高,再带个人,很快便能被从下而来的兵丁撵上,于是他冲十七娘使了个眼色,对赵恒义喊道:“再来!”   霎时,那一抹红衣如飞虹贯日,在峭壁上侧飞而出,赵恒义伸手一带,稳稳妥妥挽住十七娘的袖子。   底下的兵爬了上来,姬洛又道:“断绳!”每条绳上最后一人立刻震断下方的麻绳,兵卒纷纷坠落,赶之不急。   顶上展婈和款冬刚为崖壁上散落如珠帘的姬洛等人松了口气,忽然又听得远处步履齐整,眼见弓箭手立队有方,只道一声令下,个个张弓搭箭——   “放!”   箭雨如注来,陡峭的崖壁上几人霎时成了众矢之的,有武器的以武器相抗,没武器的则以内功对之,乍然结成的屏障倒是暂时将乱箭打散了个七七八八。   可以最远量之,毕竟离崖顶还有三分一距离,左右游走之下最耗体力,几轮下来个个都累如狗喘。顶上的人无可奈何,只能捏了把冷汗干着急,死死盯着那几条要命的绳子和偶尔撞来的飞箭。   展婈夜视比款冬姑娘强上几分,勉力瞧着这麻绳骤缩,立刻明白是将断不断的征兆,从灌木后头探出个脑袋示警:“小心绳子!”   她这声音还回荡在山壁上未散,眨眼间就应了验——   屈不换顶上的麻绳不幸中的,断口还有一丝儿挂着,他往下只能去抓姬洛的绳子,但姬洛本就处于最劣势,两个人目标显然过大且行走吃力,可再往上恰好又没个踩脚的尖石,要一次越过断口实在艰难。   就在他纠结不下之时,来了支倒霉箭把最后那一丝儿也抹了。   眼看人就要往下坠,突然一道倩影斜来,不情不愿地捞住了他的手臂:“喂!背重剑的,你要是死在这儿,我可瞧不起你。”   屈不换迎上桑姿的目光,哈哈一笑:“这不得借你吉言,哦不,吉手!”   瞧他危机关头仍没脸没皮嘻嘻哈哈的模样,桑姿白了一眼,心里恶心,没好气道:“上我绳上来,我身轻。”   出了险情,姬洛耐不住了,若不是夜色与山高,他们早摔死不知几回,几个人轻功其实都不弱,一直卡着不上不下乃是要分心对箭,眼下看来唯有剑走偏锋,争得分秒才能尽数走脱。   “各位,待会不论发生什么,请务必莫回头!”姬洛扬声一言,没等他人搭腔,率先沿着绳子下放,他本就处于几人最低,霎时便将距离拉开。   弓箭手瞧有人挑衅来,自然将矛头对准这少年小子,然而姬洛毕竟跟吕秋学得几手钓月钩,拉着绳子横飞,愣是让人摸不着皮毛。   他可不是傻子,弄这一出不是为了当靶子白白吸引火力,而是方才在心中已观星推演,此刻中宫之月恰离毕星,乃是有雨滂沱之象,而夏季夔州多西南向的熏风,当下地势暗合,正好!   赵恒义眼睛尖,看他一手往怀中掏,立刻懂他要作甚,张口赞道:“有胆识!姬洛小兄弟,莫怕,我会接应你!”   乌云疾走,夜风忽地喧嚣,风起时姬洛嘴角一撇,袖口遮掩的瓶罐被搓开,一抔药粉挥开一丈多,被风向一带,恰恰落了这些兵丁当头。   赵恒义给的药粉不是单纯的蒙汗药,而是致人手脚发痒难耐的下三滥猥琐货,效果足得很,虽然不至于药倒整个营,但入夜风急又没人瞧清他虚晃一招,当下头三排都折了,搭在弦上的箭纷纷脱靶,后头盯着的教头、校尉直骂娘。   趁这缓和之机,十七娘等人都运足了劲力,一口气上攀九霄登了绝顶。姬洛见人都安全撤了,自己功成身退也跟着奋起直追,方才扬言要接应的赵恒义仿佛天生带着坑人属性,过来搭手时被十七娘的水袖绊了一下,迟了,没把人给捞住。   姬洛下落两丈无处借力,弓箭营里的教头已经反应了过来,挽过紫檀大弓,三支长箭连珠而出。   姬洛先前不想过分惹眼,所以特意将内力藏拙,现下这三箭来势汹汹,上下观战的人都噤声失语,他也不能不自保。正待和着‘天演步’来一出分光化影,却有一道黑影急来,凭空里截住了他。   “俺来也!”   来人穿得破烂如乞儿,他长臂一抗,粗制的衣服硌着姬洛脸有点儿疼。人是伤大雅了点儿,但奈何武功奇诡,怀中跃出银光一道,没两指宽的细剑横竖一斩,不仅截停三支连珠箭,且稳当地斩落银箭头。   “俺去也!”   一声长呼后,姬洛只觉整个人凌空而奔,左右抬眼一瞧,心头又震撼又畏惧——这山高百仞,无依无凭,他们这些个自恃轻功不错的也需拿着麻绳借力,防脚下空踩,可这人一路走一路拿细剑横扫,剑尖过处麻绳一截一截断,不但不需要依凭,还能带人直上。   当真是中原多奇人!   不过,就是落地瞧着一张脸尖嘴猴腮不是个谪仙貌,众人惊喜之下稍稍生了几分失望,比对之余,屈不换那张粗粝的脸简直称得上阳刚之美。   在几个姑娘的一惊一乍中,姬洛终于想起打哪儿见过这人——可不就是那天儿在大堂吃白食被侍从差点儿揍出屎来的左飞春吗!   作者有话要说:  休息了几章,又开始打架了_(:з」∠)_   啵啵可爱的亲们~ 第55章   十七娘挤到前头,一把揪住那人耳朵:“没良心的, 刚才鹿台出那么多大事儿, 你躲哪儿去喝酒了?连个屁都不放, 这会子才出来,闲不死你!”   左飞春哎哟哎呦直叫唤,好容易甩开了她那双钢筋铁爪,揉搓着耳朵,尖着嗓子一脸委屈:“又不是大娘子你跳舞, 俺老得都能当这些丫头的爹了,看个屁?方才俺正挂树上瞧那仙人蹈步、蟾宫伐桂,闻到一股子焦味儿肚饿发昏,寻思去觅俩鸡腿儿时, 低头就看你打人打得威风, 你瞧我有心, 不得让你卖弄两把。”   真亏了这奇高的功夫,这人哪有半点大侠的样子, 分明就是个厮混市井的二流子, 沾了俗气不说,还是个生来的话唠。那骚话连篇,人一句他要说个十句, 愣是靠嘴巴挽回面子:“都说关键时刻逞英雄,不到关键时刻,出来作甚?可惜哟可惜,俺英雄救美没捞着, 变了个英雄救男,心痛哉!”   十七娘听得烦,断了块破布把他嘴给赌上,扭头指挥着逃出生天的众人迅速离开这是非之地。   说白了荆夔的驻军就是求财抢掠,可十七娘的鹿台表面风光,内里赚得的金银钱财早就暗中捐赠布施出去,留的不过是座空楼。等那些个官兵反应过来今夜乃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立刻会发狠包抄诸人。   世家大族一旦盘剥起来,小老百姓根本无力抗争,何况还不是江淮八郡,皇令直达,这地儿山高皇帝远,别说抄了个青楼,就是死上些江湖人,压下来混着天灾地祸报上去,也没人查。   鹿台的姑娘心齐,安稳时争个谁美谁艳,危难时倒是相互扶持。十七娘和赵恒义在前头开路,左飞春被扔到后头和姬洛、屈不换压阵断后,一拨人走得倒是前后有序。   左飞春吐了陈年带馊味儿的破布,嘴巴又闲不住,摸着他那把细剑一步三叹:“亏得之前俺没给抵了饭钱,不然今夜就完蛋哦豁!哎哟哟,自从十几年前一招败北,发狠没再用俺这宝贝疙瘩,手有点儿生,现在想来还有几分对不住它。”   “嘿嘿,左老兄说得对,老子看咱这一粗一细,搭配倒是有趣。”屈不换回头去瞧他的剑,那剑身泛着银光,刀锋薄如发丝,可谓精兵,而自个儿的大家伙恰好是璞玉未琢,与之相对,没忍住就接了话。   左飞春听后,撅着嘴拿舌尖顶齿发出啧啧声,手头逮着剑尖一弹,剑柄正好敲着屈不换的脑壳:“俺这可是剑谷精品,别拿你那个不入流的货跟俺比,俺出世时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里掏鸟蛋。”   姬洛在旁边一听,心道:哟,这小个子剑客竟然还有几分牛脾气,倒像是个爱剑的高人。屈不换听了,却转头拿眉毛一撇,对姬洛用嘴唇比划了“臭脾气”三个字。   左飞春跟在后头瞧着气氛不对,一手按住他的肩,道:“瞧这急脾气,偷着骂俺你小心生儿子没屁眼!”   这话堵得屈不换和姬洛瞠目结舌,想不通一代高人究竟是被哪个家伙挫了锐气,才沦落到了这般样子,难怪十几年都没人看出他大侠的身份,就当个酒徒烂人罢了。   “诶,你们练九阳罡气的火气都这么大吗?”左飞春收了剑,突然问道。   姬洛一听不妙,定是刚才石壁上屈不换露了底,被这人瞧了去,他正打算欲盖弥彰,结果屈不换已经傻乎乎的先招了:“阁下知道我师父?”   “功夫没修够,这急躁暴脾气倒是承了老猴子一脉。”左飞春说罢,又去看姬洛,赞道,“你小子刚才还真敢上,后生可畏!我瞧着那虚晃一招的身法也像个熟人,搁哪儿学的呀?”   霎时姬洛背上涌出了汗。   左飞春知道侯方蚩能说得通,毕竟屈不换师父已经失踪多年,他南下亦有打探老爷子行踪的目的,而中原地势广,万里有一二认得人的高手一点不让人意外,但姬洛打北面来,这人窝夔州十几年,看出点什么似乎就不太对味儿。   他毕竟不是屈不换这等有话说话的人,便准备拿惠仁先生的名号诈他的来路,便道:“师承乃是一不足道的山中闲客,惠仁先生是也。”   姬洛说完,一觑屈不换的表情,瞧他大致是疑惑的,心头便定了定。   左飞春当下也跟着默了,待走出去老远,才悠悠一叹:“曲言君他还好吗?”   他知道惠仁先生的姓名!   姬洛把袖子掩了掩,不由警惕地打量他。   “别拿那样的眼光看俺,这大晚上怪渗人的。”左飞春哂笑一声,拿小指头在少年脑门上弹了个崩子,不动声色散去他那沉沉无光的眼神,叹道:“俺不担心那上蹿下跳的老猴子,搁那样的茅坑石头老光棍,活个百十来年没问题,反倒是聪明人,多出师未捷。”   惠仁先生可不就是出师未捷,寂寥一生吗?此时不幸被他言中,姬洛心头也浮起一抹哀意。   左飞春忽地持剑拱手,正色道:“勉勉强强凑个同门,在下‘风雨细剑’左飞春,两位小侄不弃,可唤俺一声左叔。”说着,他顿了顿,单单打量了姬洛两眼,接着道:“你方才这样警惕,可是出了什么事儿?俺在夔州待了多年未出,随便打听就知道了,俺没有糊弄你的道理。”   之前听巧雨提起左飞春,此人确实在本地诨名在外,且从时间上来说,他方才先提到剑谷比剑,十几年没动剑,远了说不大可能参与暗杀曲言君的行动,而从近了看,没离开夔州,自然也不可能在白门破明什和尚的功法。   姬洛想了想,挑挑拣拣把曲言君与燕素仪之死简单说了,并追问道:“敢问左叔,您手中那块八风令可还在?”   “并不。前阵子听人说八风令出世,俺就该知道事情不妙,偏俺还在这一方小城活得跟条鼻涕虫似的,真是白长了岁数。”左飞春摇头,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抬手重重给了自己一个嘴巴,脸上无泪,但眼眶中却含着水花儿,清亮得人不敢直视。   “当年俺携令入蜀本是要去寻成汉的一位传天师道的道人,可俺玩心重,不惜武,却一生爱剑,过剑门关时俺斩了一伙贼盗,佩剑不甚折断,恰好打马过云深台,为其传闻所迷,便斗胆上剑谷拜谒七老之一的喻灵子,想求铸一宝剑。”   “彼时喻灵子闭关,俺求之不得便赖着长住,正逢剑谷大选,目睹迟虚映携风流剑脱颖而出,一时技痒,便当庭与他赌剑。俺本想借此赢他神兵,可没想到一招败北,丢了脸面铩羽而归,出谷之日迟虚映追来,将这把细剑交付俺手,这不是打俺的脸吗?俺一气之下,便将八风令扔给了他,萧然而去……”   后面的事也能猜出个七八,左飞春不但弃令而去,躲在夔州南浦县城里浑噩度日,且心魔已成,已失剑心,十年武艺再无精进。   不过跟人赌气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随便赠人这事儿,姬洛实在无言以对,不由替那泗水楼中楼的楼主汗颜——这九天令使们都是些什么奇人怪人哟!   听完故事,屈不换这才明白过来,自家老爷子那么个不修边幅的武痴居然有这等来头,什么泗水楼中楼,什么九天令使,听起来全身起鸡皮疙瘩,而自个儿也从无干路人,卷入八风令的争夺。   他一边跑,一边掏出酒壶猛灌了几口酒,道:“你们说的八风令,是不是老子那武痴师父也有一块?”   姬洛和左飞春纷纷侧目。   在鹿台的这些时日,姬洛和屈不换在后院下房里同寝同卧,若醉鬼身上带着这物什,自己不可能毫无察觉,因此姬洛自然而然将线索落到了侯方蚩身上。   但左飞春不同,言语中他对侯方蚩多有调侃,像是极为相熟的老友,更清楚这武痴的脾气,于是冲屈不换问道:“你师父离开的时候,可有留什么东西给你?”   “并无,他乃是不告而别,不然我也不用苦寻多年。”屈不换摇头否认。   左飞春有些失望。他搞丢了自己的八风令,此刻后知后觉羞赧懊丧,想将功补过却没个机会,不由长出一口气,凸着眼珠把嘴唇往里一吸,突然一阵茫然。   “慢着!”屈不换奔过一棵大树绕臂回身来了个急刹,忽地一拍大腿,解下肩上的重剑冲左飞春摆了摆,道:“不过这把重剑倒是我师父给的,凑了个出师礼。”   “我看看。”   左飞春走近,伸手拂过剑身,姬洛也一并跟了过去围观,两人都没看出什么特别。此剑长有三尺,宽约两掌,两刃未开,剑柄缠着缑带,剑身形制古朴无纹,最多就是两面刻字有些惹眼。   “天柱,地维?”姬洛指着那四字念出口,却不得解,遂问,“屈大哥,你这把剑有名字吗?”   根据古书记载,天柱、地维都是维系天上地下的扶持之物,并没有什么特别,刻在宝剑上最多也就是取个‘剑刺青天’的意思。   “老子又不是读书人,不爱瞎起名儿。”屈不换收了剑,又背回背上,瞅了一眼磨磨唧唧的姬洛,道,“我就唤它‘老哥’,我的武器就是我的兄弟。”   左飞春摸着下巴赞道:“有风骨!”   说时迟那时快,两道水袖突然抽过来,照着左飞春两颊啪啪要扇:“不晓得是谁在南浦城里混得跟坨狗屎一般,还学人说风骨,我呸!”   十七娘在前头岔口,横眉竖眼,叉腰耸肩,见左飞春滑嫩跟条泥鳅似的躲了去,又揪着姬洛和屈不换骂:“你两个站桩木头吗?咱在这儿林子头是逃命,可不是来曲水流觞的!”   瞧她雷声正大,三个男人都哂笑一番,左耳进右耳出,默默跟着继续跋涉。   跑了一天一夜,诸人行到奉节,脚下是鱼复县,前头是白帝城,外面汹汹江水千年奔流,万古不绝。赵恒义提议过江下荆州,取两点原因,其一,荆州下通湘赣,东达江淮吴郡,出路多;其二,不说四劫坞据点在此,便是云梦大泽中的帝师阁,就足有震慑之威,这些流氓兵卒,自然不敢造次。   几个主事儿的人一合计,由十七娘拿了拿主意,决意趁夜寻船家从夔门渡江。   沿江多渔户,十七娘和左飞春在夔州久居,方言人情更通,便趁夜敲门借船,鹿台的姑娘纷纷摘下首饰珠玉,为游说集资。   此地的渔民倒是质朴,深夜叨扰也不作怒,许了他们两艘摆渡小船,只拿了合理的船资,上屋后去取船。   这种舴艋小船,比不得艨艟大舰,显然是装不住这么多人的。十七娘左右寻屋舍,还想再借几艘,左飞春却拦了下来,毕竟人多事来,辛苦点儿也就多跑两趟,还能打散人分拨留待,不那么引人注目。   桑姿独自蹲在岸边的礁石上,屈不换扛着剑喝着酒,站在后头守着,俨然把眼前女装打扮的人视作了‘小叔子’,而自个儿摆了气势,以‘姐夫’的身份自居。   赵恒义目光有意无意朝他俩瞟,脸上说不出什么表情,但看起来总是不大舒坦。他身前立着的款冬祖辈都长在夔州,正讲着白帝城托孤,八阵图遗垒的风云往事。   “桑姑……没想到桑姿竟是位男儿。”赵恒义突然道。   款冬愣了一下,顺着赵恒义的目光看去,勉强一笑:“赵公子,说来惹人发笑,奴家入鹿台这么久,一点儿也没看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姑姑授意的。”   赵恒义目光漫过黑黝黝的江水,悠悠一叹:“桑姿的病很严重吗?”   “说不上,不过想根治不太容易。其实姑姑也曾为此奔波,先拜请过洞庭无药医庐的神医,不过那些自诩正道的老古董不肯出山,最后还是邀来七路里那位‘药石无灵’的毒大夫瞧过。但你晓得,庄柯这人脾气犟,只爱制毒,号称平生从不医人,所以拖到了现在。”款冬想同他多说话,干脆将自己知道的都倒了出来,可想想这赵恒义玉树临风,偏偏那双眸不为自个儿落,又肚中泛酸,难免失落,“赵公子怎如此关心桑姐……桑姿?”   “没什么,随便问问罢了。”赵恒义脱下外衫,温柔地给款冬罩上,“夜里江风急,姑娘仔细别着了寒气。”   款冬立着不说话了。   姬洛一个人坐在最后方,将所有人都扫了一遍,便是赵恒义身上的挂佩,款冬戴着的银珰都未落下,看尽风流来,最后只能独对长江。   虽说有些落寞寂寥,但好歹得有人放风不是——   “十七姑,这船家为何还没来?”   姬洛从乱石堆子上跳下来,越想越不对。赵恒义闻言,先一步掠下河滩,绕进屋后,他是四劫坞水路舵头出身,最清楚推船入水的时间,万万不该这么费劲。   果然,等他到了入水口,开船的船夫已经横尸当场,乃是一刀毙命。   “人已经死了!”赵恒义冲外头喊了一声,蹲下身来双指点过尸体上的剑伤,登时发觉不对,一回想方才在场的人数,确实少了一位。   而河滩外的沿江山中,突然亮起无数火把。   款冬扔下衣袍,回护楼中姐妹:“是官兵追来了!难道是船家出卖了我们?”   “不会,一个渔夫要反水,需稳住我们再亲身送信,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跑不了。”姬洛走过来按住款冬抖动的双手,冲十七娘递了个眼色,拿唇语无声一字一句说道。   屈不换跟桑姿追来,遥遥看那口型,分明是说——   “有内鬼。”   作者有话要说:  佛系写手,周末完全不想出门……   每顿煮饭吃饭洗完要花一个多小时,总觉得时间好奢侈_(:з」∠)_ 第56章   行军将至,人人心头都清楚, 若过不了长江, 最后铁定是困兽之斗, 于是只能纷纷将生机寄托在渔夫许下的两条船上。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一条舟子从河滩支流口处飘出,赵恒义站在舟头,展婈立在他身后, 两人顺流将下。   “狗贼!”十七娘腮帮一颤,两颊的肉跟着一紧,怒火从眼中喷出,咬牙切齿几乎恨不得将赵恒义啖肉食骨, “难怪夔荆驻军踩点如此准, 原来是你们弄的鬼, 吴闲作怪,关倍身死, 好一出鸟尽弓藏!我十七娘做鬼, 也不会放你们好过!”   款冬望着,将身上衣袍一掀,两眼含泪。赵恒义人在江中, 脸上依旧端着那笑意,只是此刻无人觉得暖,反而是横生飕飕凉意。   一抹倩影突然暴起!桑姿身轻如能踏水不沉,两三步并作直扑向赵恒义的舟子, 张口喊道:“我先杀你,今晚谁也别想走!”   “桑姿!”十七娘心意大乱。   屈不换当下也要追去,可船已飘出两三丈,他块头大,又没有那般神乎其神的轻身术,去了也撵不到。这次,没等姬洛阻止,他先停了下来,垂头自责。   桑姿迎风而来,本担护卫之职的展婈却没率先出剑,而是一手明烟示警,一手将抵住赵恒义后背的利器往前送了两寸,道:“起烟为号,驻军不会为难我们的船,赵大哥,小不忍则乱大谋,跟他们走就是死路一条,别怪小妹我心狠手辣,人命贱,为求生只能不择手段,你不想葬身鱼腹就动手!”   赵恒义盯着足尖没吭声,掖在宽袖里的手翻出折扇。展婈见此情景,心头一喜,提醒道:“来了,左边!”   闻言,赵恒义把扇子向外一展,化用剑招作‘出云式’,欲打桑姿右手合谷穴。桑姿虎口一麻,跌在水面行动一滞,被赵恒义引到右侧。   展婈见此,拿腿来踢。   瞅准她下盘单立,赵恒义忽然往外一扑虚掩一式,展婈去抓时身子蓦然前倾,赵恒义再扫腿一踢,躲开她的剑刺,既令展婈的冲势阻了桑姿的左右开弓,又将她反制在地。   “吴闲杀关倍,是因为他发现了关倍与官府暗中勾结的书信,他想帮我,我没料到他有这份心。至于你,也是精彩。”赵恒义娓娓道来,“袁护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反水?还是说你自始至终就是他们的人?”   赵恒义一脚断展婈手骨,同时分心出招压制桑姿。展婈痛得耳晕目眩,看他脸上的笑容再也不觉得平和,简直犹如鬼魅临世:“赵大哥,我……”   “你跟了我这么久,怎么还不清楚,你刚才偷袭我时就该痛下杀手,现在的你已经失了最好的机会。”   “根本没有最好的机会。”展婈吐出一口血来,翻手将宝剑一横,捏着剑尖横来,桑姿见有红血下意识遮目不瞧,展婈趁机借他之势暴起。   赵恒义闭眼,不再心软,合上折扇调头,一个靠贴打在她胸前。   “很好,胸有杀伐意,这才是我心念之的赵大哥。”横来的剑并没有斩到他一丝一毫,展婈在最后关头弃剑,含笑而坠,“这般结局,我亦无悔,能做之事仅仅于此。赵大哥,望你念在多年情分,从袁护手中救下我的家人,护他们平安。”   溅起的水花扬了赵恒义一脸,他的手臂僵在半空,掌中折扇摔落在脚边,而展婈落入夜色中的滚滚黑水,不知所踪。   “连亲近之人都可以说杀就杀,你果然不是什么好人!”桑姿快言快语嘲他,尽管自己并不晓得四劫坞中的曲折复杂。   “你就不怕死吗?”赵恒义呵呵一笑,虽然失了折扇,但他的功夫却没有分毫的减弱,桑姿跟他过了十几招皆不能着地借力,气海耗尽被赵恒义一招拿下,按在船板上。   船已将近江心,方才他们打斗时,岸上的火把已经朝十七娘等人围拢过去,桑姿急得大喊:“快把船划过去!快呀!”   “想都别想!现在过去,等于把自己往火坑里推,你老实点,我可以带你走,保你平安无恙。”赵恒义反压住桑姿的手,一脚踩在他的背上,毫无怜香惜玉之情。   桑姿气得牙痒痒。他少有接触市井之徒,粗词匮乏,只能绞尽脑汁把能想到的恶毒话都骂了一遍:“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贪生怕死!心肠歹毒!不得好死!”   “别吵!”赵恒义低声喝止,撩开桑姿的乱发,按住他的耳朵。   桑姿大叫:“你要做什么?”   “看看你耳朵后面是不是有两颗痣。”赵恒义也不瞒他。   桑姿大惊:“你怎么知道我耳朵后面……”   赵恒义低头一看,果然,那耳后裸露的肌肤上当真有两颗连在一块儿的小黑痣。被他挟制,桑姿浑身登时像长了刺一样难受,不老实安分又开始挣扎。这一次,赵恒义只是冲他屁股踹了一脚,放开了手,往船尾靠,忽地说道:“你怎么这么吵,和小时候的性子完全不一样,以前你又温驯又听话……”   “你……”桑姿爬起身来,被他的话唬住,竟然忘了动手,慌忙问道:“你知道什么?”   赵恒义眼神复杂,竟难得温柔。   桑姿左看右看,也不觉得赵恒义能跟记忆中的谁对上,不由又惊又怒:“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刚才展婈坠江,溅起的水花浇在了赵恒义脸上,桑姿往前走了两步,看他右脸颊起了怪异的褶皱,霍然明白眼前此人戴着人皮面具,当即抻手要去撕那张假脸:“你不是真的赵恒义,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易容成他的模样!”   赵恒义注意到他的动作,用左手袖子掩住脸,右手截住桑姿,用臂力卡住他的喉咙,眼里没了温情。   桑姿鲁莽奔走,岸上众人只得睁眼瞧着,顾不得援手。好在看两人旋斗,桑姿虽劣势被擒,但赵恒义最多算个有小礼无大义的狭隘之辈,还当不得歹毒魔头的虚名,没说见人就杀,至少人眼下是安全的。   姬洛当机立断,喊住款冬:“冬姐,你说的八阵图垒在何处?”   款冬闻言回神,遥遥一指,指的是顺流的东方。   她心思快,当下明白了姬洛的用意,绞尽脑汁把自己晓得的、可能用得上的、关于周围的地势结构统统说了出来:“我没亲眼瞧过,听老一辈说就在前面河滩附近,那边有小路岔过去就是江心的白帝城,靠着的夔门两岸夹山,最窄处只有十来丈远,许可得一线生机!”   十七娘和左飞春对视一眼,默默退到后方。款冬领着姬洛和屈不换在前头开路,巧雨等人则带着楼中女子在中部压阵,一伙人逆着火光升起的方向,往那八阵遗垒而去。   蜀汉皇帝刘备曾在鱼复县起行宫,命名为永安,东吴水师兵雄,为抵抗名将陆逊的攻伐,军师曾在此摆下石兵八阵,因此滩涂留有遗迹。(注1)   说是遗垒,众人眼下一瞧,也不过是些高矮不一,残破不堪的乱石堆子。   姬洛冲在最前方,靴底往旁边一棵老树树干上连踏二三下,冲云直上,到得冠顶张望,道:“没错,就是这里,还请诸位搭把手。”   人手本就不多,姑娘们亦不输儿郎,纷纷挽袖上阵。短时间里想启用诸葛亮传世的八阵是不可能的,但用这留下来的东西做个变阵挡一挡后头的追兵还勉强能凑合。   屈不换用重剑拍石,十七娘拿水袖接应,来来去去十数回,当成一活阵。眼瞧这火光已盛,姬洛确保无恙,跟着款冬继续寻山问岭。   “那儿就是昭烈皇帝托孤的地方?”山路上,屈不换冲江心岛动了动嘴巴,问道,“我们为什么不往那边儿去?老子看到那岛山上仿佛有屋舍,兴许有船只呢?”   姬洛答道:“过百年了兄弟!你真当仓促下架几块石头就能抗雄兵?诸葛先生智计超然,也不过是一介凡人,排兵布阵仍需借助天时地利人和,若当真有此神乎其技,蜀汉早就该一统天下了。若我估摸不错,也只能拖延不出一个时辰,如果那岛上没船,我们就真的是穷途末路了。”   “昭烈帝先崩,再武侯出征病逝,终于安乐公不思蜀,如今回首看,白帝城外,何尝不是运命的转折。”十七娘接上话来幽幽一叹,几人望着脚下滚滚长江,都不由默然。   姬洛心中发闷,一时想:若侥幸逃得性命,不知百年后回首,今夜又是什么样的转折。   行了一个时辰,前方密林渐疏,得见月光,款冬一喜,迫不及待往前奔走,等人冲过脚下灌木,只见她前后摇摆,失声尖叫:“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   死路一条。   十七娘跟上来架住她的手臂将人带回,低头一看,脚下是滔滔江流,抬眼是截断的山壁,落石不断,竟真的撞到了绝路上。   “天要亡我们吗?”款冬眼泪不争气地涌出,鹿台里的姑娘闻声,也跟着抽泣起来。   对面的山峰在夜色中压来,看着近,可望山跑死马,说道是十二三丈不远,可真的听见震耳水声,黑乎乎又没个礁石落脚,别说是些弱质女流,就是左飞春这等高手,也悬得很!   “我们快折回去!哎呀,我就说该去白帝城嘛!”屈不换一拍大腿,拉着人要走。   “没用的,按路程算,来不及了。”姬洛按住他的手,脚下一步没动。他千算万算,入世以来从没失手,可今夜偏偏算不出生天,真是应了十七娘那一叹,是个死中求生的绝世转折。   怎么办?   山下已隐隐起了火光,正在几人焦头烂额时,江心一人掌着艄公的撑子停舟江中,脚上踩着哇哇大叫的桑姿,吹了两声哨子示威。   “诸位安好啊?后悔无期啦!”   “他娘的,老子真想一剑把赵恒义这厮的脑袋削下来。”屈不换看人似笑非笑,愣是没憋住脾气。   十七娘和左飞春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两人身影立时交错,趁众人都没反应过来,一人一掌将正气得跳脚的屈不换和按着醉鬼怕他来个倒栽葱的姬洛往悬崖外推了出去。   赵恒义不像是个张扬的人,他难得的一次炫耀,何尝不是另一种生机。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参考《太平寰宇记》中记载,说这遗迹是在现在奉节县的边上,四年前去白帝城玩的时候也没有留意,所以并不知道究竟是个啥样子,所以请大家跟我脑补一番哈哈哈   姬洛失手啦……毕竟主角也需要成长…… 第57章   “今朝本是鹿台之变,不该将旁人卷进来。”十七娘这番动作打得众人措手不及, 哭泣的姑娘掩面即止, 聪慧思辨的则立刻反应了过来, 依屈不换和姬洛的功夫,若能落到江心,便能同那姓赵的夺船,一较高下,真真是险中求胜的奇招。   姬洛飞出去两丈, 在空中和屈不换交换了眼色,俩人立时皆反应过来,双双撒了手,丹田聚气, 脚起轻功, 朝着船只扑去。可惜, 虽有高手内力助阵,但江上风急吹得人身形难稳, 且没有助力, 姬洛顿时一个急跌。   巧雨瞪着铜铃大的眸子正痴痴地瞧着,见状心中焦急至左右目光忽闪,偏这一瞧恰好看到款冬脖子上挂着的坠子, 她急中生智,在自个儿身上左掏右掏,拿了两枚从小贴身戴着的物什,要学当日赵恒义鹿台赠玉那一手, 往十七娘手中一放:“姑姑,拜托你了!”   十七娘瞥了一眼,将另一片扔到左飞春手中,两人如打水漂子一般齐齐扫出,喊道:“姬洛,那个背剑的,来!”   东西越小越轻,飞得也就越远,姬、屈二人闻声,脚下擦着那金玉借力,更加如鱼得水,眼瞧着就要落到赵恒义的舟子上。   只要他们能夺舟,那么还有走脱的机会,不过小小一舟子,能装的人毕竟有限,众人心照不宣,一时都有点沉默。   十七娘兰花指一捏,摸了摸款冬和巧雨的脸,将她俩推开,自己背对悬崖往山下走,一声‘妃子笑’,娇音直达九天:“有胆子的尽管去试试,姑姑没用,对不住你们。”   她把左飞春留下助力,自个儿竟是要去慷慨赴死。   巧雨回头往江上依依不舍看了一。赵恒义为了应敌,已经撤了停船的蒿子,姬洛和屈不换绕着船板,正在和他拆招。   瞿塘峡一日千里的湍流不是闹着玩,只需再等上片刻,除非来的是神仙,便纵是左飞春,也难再上船。   不知为何,巧雨心中反而轻松了不少,跪下冲十七娘磕了个头,道:“姑姑,我打小养在你身边,旁人惧死,我却不怕,没有你我早就尸骨无全,知遇之恩不可不报,不管天明结局如何,姑姑,请让我再侍奉你最后一回。”   “对!姑姑,我也不走了!我自认为在众姐妹中武功最弱,反正也过不了江,不如学作那项霸王,今儿也背水一战!”   “对!背水一战!俺姐、俺姑、俺娘,不是被卖了,就是饿死在家中,俺入得鹿台的日子,虽亦有不如意,但却比她们好太多,俺不要银子也不要命,就要学姑姑您这样的,只巴望百来年后有人念起,也留我这芳名传世。”   十七娘愣在当场,左飞春长叹一声。死亡面前常有百态,却没有哪一态像她们这样嬉笑怒骂,看淡风轻。   “喂!就你还想流芳百世,怕是祸水名儿吧!”   “诶,你怎么说话的,俺不就上会子抢了你的客人吗,记恨到现在?祸水就祸水,祸水也是美人名,俺就当你夸俺了!”   巧雨突然转身拉了拉款冬的袖子,一双眼睛直愣愣地望过去:“冬姐,你是不是……”   款冬摸了摸她的发顶,淡淡笑了:“我没有别的心愿了。”短短八个字,似是道尽平生意。那些个姑娘还在振奋士气,可落在款冬眼里,不过是垂死的麻雀叽叽喳喳瞎叫唤,没有人不怕死的,但她也没什么埋怨。   十七娘已经做了她能做的,留下的选择,其实未必是最好的选择,但也足够了。   船身狭小,水流又急,夺船实属不易,若不是屈不换和姬洛两人包抄,抢得船尾而将赵恒义逼到船头,他们恐怕也如桑姿一般下场,就算不会失手被擒,也会落水葬身鱼腹。   可是船不等人,时间也不等人,屈不换看船行渐渐离开断崖远去却无人来,不由也焦急起来,一面拿余光盯着赵恒义和他手中的撑杆,一面扭头放声喊道:“臭婆娘!十七姑!”   闻风送音,醉鬼的声音传来,款冬蓦地一震,她只道赵恒义已经被那两人所拿,心中仍有两分错付痴情的担心,登时冷汗如雨下;而巧雨却是另一副做派,喜不自禁推着款冬往断崖外张望。   等看船上桑姿被缚横呈正中,另外三人鼎足而立,款冬忽地又悲又喜,为心中偷偷担忧赵恒义而羞耻地落下眼泪来——   赵恒义不是个正人君子,且人家又没对自己有意,临死到头还这般放不下,她将面子看得极重,哪还有脸活着?   款冬哭着。   巧雨把手递过去,没吭声。她说不来大道理安慰人,心中又何尝没有装着事儿,不过她倒是看得开,知道有的人能惺惺相惜就足够了,又何必成为牵绊?   姬洛没有等到回应,只听见山风送达,落下一声高呼——   “小洛儿,你要好好活着呀!”   山中火把亮起,夔荆驻军的官兵放火烧了鹿台,却没搜刮到一个银子,忙活了大晚上怎么不气,当即喊山,要将男的杀之,女的充军妓,勒令十七娘再为他们造一座取之不尽的金银台。   十七娘不愿,和左飞春一道,领着鹿台的姑娘背水一战。   山中剑光剑气暴涨,左飞春非常嚣张,跃上冠顶率先杀了过去,在这么个情景下,风雨细剑沉寂多年后重新归于江湖,招式喊起,杀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吃俺一手‘月离于毕’!”   “再来一招‘日月并行’!”   多好的剑法,怎么能就此埋没呢?   左飞春边斗边叹:“若是让楼主知道,世道已生如此乱象,兵痞横行,国家衰颓,不知他会不会后悔,二十年前想要倾力救世?”   姬洛人在江心,脚下是黑水,头上的无光的苍穹,四面仿佛都是黑暗涌现,压得他喘不过起来。好在世道再暗,还有人砥砺前行,且看那上头剑影寒光,便有能劈开重重险阻的气魄,让人不再生畏惧。   那一刻,他眼中悲欢落尽。   “喂喂喂,别那么凶,我也算帮你们一把,不感激我还拿刀剑相加是个什么理由?不然你以为我这一日千里的顺风船,会在这儿等着你?”赵恒义小腿劲儿足,故意乱踩乱动,舟子受不住他的功力,在江中打了两个凶险的旋儿。   屈不换稳住下盘,将宽背重剑往身前一托,做了个拭抹的动作,并着凶狠的目光盯了过去,那姓赵的立时又嗷嗷乱叫起来。   “你算得倒是准。”   开口的是姬洛,他声音低而沉,张口时夜风往喉中灌,带出嘶哑。   这两日来,比起惶惑不安而窃窃私语的女人们,比起唠叨不休的左飞春和爱找左飞春麻烦的十七娘,姬洛几乎像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很少开口,出言必是有意。不知怎地,他这会子突然发话,屈不换觉着背上脊柱一凉。   有的人长得没什么威慑力,但开口却让人畏惧。   “不过是你们有点用罢了。”赵恒义也安静了下来,和姬洛对视不让,随后将唇一抿:“有那种老顽固在,怎么也轮不到你们杀身成仁,不是我高抬,剩下的人里武功足可过江的,也就只有二位了。”   姬洛瞥了一眼脚下挣扎的桑姿,忽然动了,往前一跃出手凝掌,推向赵恒义的左颊:“你那个女护卫呢?”   “我杀了。”赵恒义笑着吐出三字,委身用小臂一顶,手中折扇‘唰唰’轮转,顷刻抵住汹涌的掌风。   姬洛冷笑变招。   因船身逼仄,身量不够灵活而不得出手的屈不换只得在后头掠阵,听着两人一问一答,愕然不已:“连自己人都杀?”   夹岸飞来十七娘畅快又潇洒的笑声,荡在这山间引得白猿争鸣,一呼一应,一来一去,离叹辗转,凄绝悲幽。   反观赵恒义,他的笑无声却刺眼又刺耳:“是不是觉得我这种人特别可恨?也不想想,如果十七娘不舍身救你们,你们当如何?同归于尽?太傻了。为了抢着下江夺船窝里反?你们要脸,干不出来的。想要活命,又想推辞来去,白白得个无辜名,我这样的人招人明狠,你们这样的人也不见得光明。”   赵恒义的目光渐渐挪开半寸,对阵的功夫他的话多得不自然,且话中痴绵带着浓厚的情绪,不知道是说给姬、屈二人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别这样看着我,你们讨厌我贪生怕死,我也讨厌你们这样不知所谓的正义!狗屁!我还就是笑里藏刀又如何,你们知道荒野里刨过死尸,雪地里抢过狗食是什么滋味吗?活着已经足够了。所以,不择手段活着,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该报仇报仇,该报怨报怨,这就是我的宗旨。”   如果不是面对面,姬洛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在鹿台出手阔绰的豪客,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屈不换犹豫着将手中的剑缓缓落下。他是匈奴的王子,从小衣食无忧,做不到不择手段,也确实没有什么拼命的理由。他想找到枔又,但找不到也不会成为执念。他想寻师,但寻不到,一生也不会有太大的转变。   但姬洛却没有。   他嘴角一勾,眼中如平湖盛月,沉静又清亮。掌风在霎时变了,快而凌厉,身法快捷,犹如飘摇风雨中一片飞蓬。   这不是掌风,更像是以掌变剑。而这洒落的招式——   赵恒义愕然抬头,瞧见山中寒剑光冷,江上掌剑凛冽无匹,俨然成一面相对的镜像。姬洛方才无声观剑,竟然将左飞春直刺苍穹的剑气化为己用。   这可怕的天资!   “人生境遇并不相通,有人想保命,有人生为名,但我既不想要命,也不想要名,我想要的和当世格格不入,但无所谓,总要有人不同,才能玉成大千世界。赵公子,我不劝你奉善,你也别劝我挟私,今儿这船,各凭本事!”姬洛一字一句道。   赵恒义翻手拿扇骨抢点姬洛命门穴,姬洛却左右变掌,仿一招‘日月并行’先将人推开,桑姿趁机挣扎,对着屈不换蹬掉裙下的白靴,露出脚踝上绑着的短剑。   这短剑本是之前打算用来刺杀屈不换的,不过红绡的事情让他缓了一步,如今落到这里恰恰刚好。   “借你兵器一用!”桑姿拿头去顶赵恒义的靴子,姬洛退下来取走短剑,得了武器的他如虎添翼,不再如方才硬拼拳脚,顷刻局势掉了个,占尽上风。   赵恒义胸里窜着一口气,他想说服姬洛,可姬洛执拗不听还贼有主见,赵恒义旋即把那撑杆四折,发狠往水里一沉:“嘻嘻,你到现在还想着撑船回去救人?你自己睁开眼睛好好瞧瞧吧!”   姬洛和屈不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回看,山上笑声湮没,剑光散去,十七娘负伤坠江,左飞春本可突围却回防死守,跟她一同跃入江中想要救人。而鹿台中那些刚烈的女子,不愿沦为玩物,尽数撞戟而亡,跳江自戕。   姬洛突然暴起去捞撑船的蒿子,人到半空才想起,那东西已经被赵恒义毁了,如果没有毁,再将船往那边撑一些,也许还能再捞两个未死的。   可是天意弄人,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了。   姬洛左眼滚落一滴眼泪,这是他第一次流泪。屈不换看得惊心动魄,突然明白了,他就是这样一个对自己狠对别人善良的人,不能说对也不能称错,想想,若世上都是这样的人,并不可怕;但如果世上全成了赵恒义那样的人,才让人畏惧吧。   赵恒义趁机要制人,屈不换大恸,他一瞬间回想起朔方古道外的厮杀,想起了朔方城那场杀戮的盛宴,想起了枔又踩着鲜血一步一舞,想起了自己身为习武之人却只能眼睁睁看人死在眼前的无奈。   “啊啊啊啊!”屈不换挥剑仰天大呼,和赵恒义的折扇正面相撞。   重剑识主,因主人之痛而悲鸣。   两人都用上了十成十的力量,赵恒义玉扇应声而折,屈不换重剑横空而断,江面水花霎时暴起,从头到脚将几人浇了个落汤鸡。   断剑裂口上银辉一转,水花跌落处,一块铁令乘空飞出——   “这……这是……”   是八风令!   姬洛瞬间明白过来,剑身正反刻“天柱”与“地维”四字,取的是《淮南子》天文篇中|共工怒触不周山的载记。不周山倾倒而致使天柱折断,地维崩绝,恰恰是寓意剑断而令出,若他没猜错,这枚令正是不周风令。   作者有话要说:  剑断而令出~第二块八风令出现了,虽然第二卷 的故事还长,顶锅跑= =   身为话废的我突然不知道该吐槽点什么,小可爱们不要嫌弃我,慌张_(:з」∠)_ 第58章   作者有话要说:  江陵之行开启!   写这三个人的时候不知道为啥特别开心哈哈哈哈   赵恒义欲要来抢,姬洛先一步腾身握住, 屈不换则在前掩护他进退。这时, 桑姿冲开了哑穴, 喊了一嗓子:“他的脸!”   姬洛闻言,立刻改道朝赵恒义脸上撕去。赵恒义愣了一刻,掩袖来护,干脆将手中的断扇一并掷去,整个人凌空一翻, 抄道至屈不换身后。   屈不换扭头来逮,却被赵恒义抻手出拳,往胸扫了一把,姬洛趁机短剑杀出。赵恒义竟大大咧咧往屈不换身上一扑, 一个大踢腿挡开刀剑, 防着姬洛针对他的脸, 干脆径自跳入水中。   船行过一个九曲弯流,不见赵恒义冒头, 这人是四劫坞水舵把子出身, 水性不差,姬洛把短剑往船尾的木板上一插,盯着水面不能确定他的生死。   “宁可跳水, 也不想让我们看到他的真面目,这个姓赵的究竟在搞什么鬼?”屈不换碎碎念了一句,摸着断剑跌坐在船舱里,仰头躺了下去。   不一会, 姬洛向他看来,将那枚八风令扔到屈不换的肚子上:“你的。”   屈不换也不做作,两手一摊,大口吸气将肚皮一顶,那枚铁令被顶到了他下巴前,他就这样缩着下颔看上头的花纹和字:“说实话,也不是老子的,肯定是老子那个疯老头又整一出顽皮。”   夜风拂过,姬洛枕着那把短剑垂头不语,他的眼神很疲惫,紧紧盯着水流,却没见半个人冒头。   岸上没有了动静,荆夔的驻军不傻,两三日间闹这一出不过是为了搜刮鹿台里的钱,趁乱扣人,但如今十七娘落水,楼中女子死死伤伤,他们也没那功夫再去管江上两条闲鱼。   失了撑杆的小舟随波逐流,姬洛抬眼一瞧,今夜天幕昏惑无星,他竟然看不透前路的命运。   “我一直以为‘七路’里的人都和石雀儿一样,是十恶不赦之徒,但是看看十七姑,似乎除了脾气差点儿,也不是很难相处,名声败尽,仅仅只是因为她掌的是青楼?”姬洛突然喃喃自语。   “恶人不像恶人,善人不像善人,好坏的区别简单到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屈不换接口,摸出酒壶晃了晃,拿大牙撬开盖子,就这么躺着灌了一口,酒水漫到鼻孔,他呛了一声朝外喷了一口气,拿大袖狠狠擦了一把:“臭婆娘养了些怪物啊!”   他们心里都知道,金碧辉煌的鹿台抄不出足够匹配名声的东西,不过是因为十七娘都暗中捐了军资,帮扶了夔州甚至荆楚附近的贫户山民,否则吃不饱饭的日子,姬洛又怎么可能遇到还为他指点伞把菇的老农?   “真傻!”姬洛喃喃。   “又傻又蠢!”屈不换抬双脚赞成。   两人相视一眼,都笑了,笑过后,姬洛痴痴地问:“你在说我吗?”   “谁接话说谁喽。”   “我傻,但也不傻。其实我并不觉得自己是先贤圣人,能救下所有的人。”姬洛长长一叹,把手伸进衣兜里,摸出一块火石打出一缕光,微弱的火苗映入他的眸子,明亮而动人。他忽地扬声抒怀:“可是屈大哥,你看这千里江山已经如此不堪,如果再没有点希望,活着岂不是很没有意思!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赵恒义那样识时务,明哲保身,不会轻易为他人献出生命的人说不定老来还能高寿,而英雄大多悲怆,善始而不得善终,可那又如何,就是有人想做英雄,这个世界也需要英雄,迎风持炬。   桑姿躺在甲板上,眼中莫名淌出泪来,他终于离开了鹿台那个鬼地方,可这一天,听着姬洛的话,他却一点儿也不开心。   姬洛撩开额前碎发,低头看着舟下奔腾的江水,心里万分清楚,人活在世间实在太过于渺小了。这几日所见所感,别说个人的命运难变,便是这浩荡军队,地崩川横的灾祸,也没有一件是人力可以干预甚至阻止的。   就如这世事若洪流,洪流载舟,而世事推人走……   从白门灭门开始,他有意无意涉足各种各样的风波中,天下都在争这八风令,一次又一次将他卷入。   姬洛心中笃定决心,张口笑道:“屈大哥,我要去找出剩下的八风令!”   他说的是要,而不是想。   既然世事来就,他也当率性而为,他不仅要找出八风令,还要顺藤摸瓜找出剩下的九天令使,寻得身世之谜,替燕素仪肃清叛徒,揪出杀害惠仁先生的凶手以谢他赠武之恩。   “好!好样的!不愧是老子的好兄弟,酒赏你了!”屈不换爬起来拍手称好,把酒壶往后一拨,姬洛伸手来接,仰天一饮。   醉鬼又累又醉,脚下踩到那只脱掉的靴子一滑,整个人往船舱一扑,将将好压在桑姿身上。   桑姿本吸了吸鼻子,突然被撞了个头晕目眩,当即表示不能再一副孬样,要叫这醉鬼好看。他欲起身,突然想起自己还被绑着,于是又嚷嚷开了:“去你的,快给我解开绳子!还有你姬洛,别顾着喝酒了,快给我解开!解开!”   “你等等,老子拿把刀。”屈不换揉了揉太阳穴,要去摸后背,结果猛然想起自己那把阔背重剑已经断了,只能去抽腰间的鸾刀。   不一会,舟子上传来杀猪般的叫声:“老子的鸾刀!刀!他娘的,肯定是刚才姓赵的偷了老子的刀!去江陵,让他落到老子手里,往死里捶!”   在桑姿和屈不换轮番的叫嚣声中,舟子披星戴月,自瞿塘峡出,过巫峡,一日千里,直下江陵。   ————   江陵城扼守长江中游,古来四通八达,占据通衢之位,自衣冠南渡后随士族迅速崛起,在这片古来楚之灵秀土地上,发展成如今江汉最为繁茂的城池。   四劫坞总舵在江陵城以西,依傍汉水、长江及星罗小泊而存,说得好听些,名为江湖中的水路之王;说得不好听,就是些发家后,上得台面且讲规矩的老水匪。   至于这些金盆洗手的水匪们如何在这地头混到如今的层次,坊间传闻乃是沾了江陵城东边那片绵延至却月城的云梦古泽中帝师阁的光。帝师阁号为天下正道之鳌首,古来盛名下,兵祸不敢兴于此,军行亦不过泽,获此安宁,生民休养生息,自然得万世传承。   虽说是一叶横舟,乘风御水,一日千里,可姬洛、屈不换和桑姿这三个未辟谷的凡夫俗子,一路吃喝拉撒,愣是赶了小半个月才摸到江陵城的地头。   过了界碑,这日山中行来,屈不换喝光了酒把葫芦一砸,抓耳挠腮很不耐烦:“诶,那谁,等到了江陵,你能不能给老子换套男装?”   桑姿是个抬杠的主,脾气还大,横看竖看都觉得屈不换是个臭王八,就爱拿自己挑刺,当即双手一抄端在胸前:“你说换就换,我这面儿往哪儿搁,我就不换,有本事你揍我,等找到我姐,告不死你?”   自打屈不换强装姐夫后,桑姿也变了策略,换了个拿捏他的点。   姬洛在后头听两人吵吵,把钱袋子里的铜板碎币挨个数了一遍又一遍,觉得自己真是个天生操心命,不仅得防着屈不换偷钱买酒,还得一路精打细算用度盘缠。这两人两袖一揣都不晓得柴米油盐,哪知道这行走江湖捉襟见肘的痛。   不能分忧也就罢了,偏还都是些不省事的主。   这不,还没走上两步,前面两人先挽起胳膊互揍上了。   “臭小子敢拿你姐说事,当初喊打喊杀的是谁,别以为老子没了武器还揍你不出屎来,当年老子在匈奴,可是族里摔跤勇士。”   噗通一声,桑姿被屈不换压着手臂过肩一摔,挂到了树上。   “我去你的,要不是为了那方印鉴,谁愿意跟你这个野蛮的匈奴人打交道!”桑姿拿柔体术一扭,脚尖勾着树枝一个猴子捞月,从后扑倒屈不换的背上,两手卡住他的脖子。   “你给老子下来!”   “我不下来!”   “够了!”   姬洛忍不住喝止两人,先冲桑姿瞥了一眼,道:“你,闭嘴,进了城把裙子换了。鹿台菜色讲究,捣珍、炮牂吃过不少吧,上蹿下跳这么利索,不如猎点麋鹿、獐子做些珍馐换点钱?”又拿山里的甘果照着屈不换脑门砸了一晌,道:“你,摔跤别在这儿摔,《西京赋》读过没,有功夫不如琢磨琢磨‘吞刀吐火’、‘扛鼎走索’?”   这会功夫,两人倒是齐了心。   桑姿两颊白了,苦着脸道:“君子远庖厨,我又不是猎户,做不来!”屈不换把人从脖子上扭下来,摸鼻子皱眉:“卖……卖艺?怎么说老子好歹也是个王子!”   姬洛眯眼,拍手击掌,皮笑肉不笑道:“那好,不想在找到赵恒义之前饿死他乡,你俩得听我的。”   又行了半日,傍晚昏时,三人进了城,先找了间裁缝铺,顶着老绣娘怪异的眼光给桑姿换了身男人穿的桑麻衣,束发横簪后,出落得是个玉面小郎君。   结了钱,几人已饥肠辘辘,偏偏自出了裁缝铺子,姬洛连过了两家食肆都不入,最多只是在门口就着菜目牌子扫了两眼,调头就走。屈不换和桑姿对视一眼,心头虽然纳罕,却没拆台,且看他卖什么关子。   过了长街一角,转头有家不起眼的逼仄小店,若不是姬洛依样打量揽客的酒旗多站了片刻,跟着的两人都不大会在这热闹的街巷注意到。   食肆取名‘萍水’二字,坊内不大,倒是干净亮堂,和酒客满座的别店比,显得有些清幽没落。   看店的跑堂小二看门外三人徘徊,也不吆喝招揽,而是伏在油腻的桌上眯眼打盹,随他个缘来缘去。直到姬洛抬腿进门,他才打着呵欠擦桌张罗:“三位想吃喝点什么?”   桑姿早饿得前胸贴肚皮,张口就来:“先来一盘白斩……”那个‘鸡’字还没出口,从竹筒里抽出食箸的姬洛在桌子上轻轻一嗑,截住了话头。   “小二哥,听说荆州茭苇多生,水产肥美,江陵城更是此中翘楚,咱这些粗人远道而来,自然要尝一尝鲜,不如……”姬洛顿了顿,眼中掠过一抹狡黠,悠悠笑道,“不如,先来一份冰上鲤,再上一道浪里蛟。”   那小二傻眼了,将几人上下打量两眼,忙道:“客官说的,小店皆无,这三伏天后哪来的冰?亦没个浪里白条怎擒蛟?”   “这样……”姬洛装作为难的思忖模样,将两箸又齐齐一磕,复又笑道:“好说,那就换两道,北冥鲲如何?湄边虺如何?”   小二把抹布一落,横生怒意,当即喝道:“耍猴呢?你们莫不是来砸场子的?”   “小二哥说的哪里话,开店做生意,各中尽在一个‘信’字,你们这酒旗上明明绘着呢,这会子说没有可怎能赖我?” 姬洛装糊涂喊冤,目光一抬,将手中一跟食箸蹿着那酒旗一角飞去。   屈不换、桑姿闻言都跟着望去,那酒旗右上角的背面有一团拇指盖大小的绣纹,离远了看不清楚样子小小一团,若不是飞箸提醒,匆匆一眼过去宾客也只会作了蚊虫。   姬洛出手时,跑堂小二警惕地退开半步,如今盯着那旋转的酒旗,脸色不大好看。里头看顾的掌柜听闻动静也出来张望,默默朝几处看了看,先径自去门外捡回那支食箸,再往三人的桌前一摆,惯会做人地赔笑:“萍水一聚,人在江湖皆不容易,几位客官何必为难小店呢。”   “这么说是没有咯,区区不才别的不行,就眼神好,我看着酒旗属店中之物,绘着绣着什么水虺飞鲲,就必然是应有尽有的。”姬洛笑道。   掌柜听完他的话,霍然变了脸色,一双眼睛直上乌气。   姬洛逮住时机,趁势又遗憾道:“若是没有,也罢了,听说这江陵附近姓袁的当家,不如改地儿瞧瞧去。”   掌柜当即和小二对视一眼,一手按在姬洛身前的桌案上,鼻孔冷气一喷,迅速改了口:“哎哟!看我这记性,有的有的,待我去后厨知会一声,几位客官多担待会。”说完起身,推搡着小二指着鼻子骂:“你活这般岁数跟我比脑子不记事吗?客官说有那是有理由的,先上一盘肥美的山竹鸡赔罪去啊!愣着干什么!”   屈不换看姬洛唱戏唱得兴头上,心里早好奇得如猫挠,等掌柜一走,立刻凑上去问:“赵恒义的暗点子?你怎么瞧出来的?”   “得了吧,我才不信呢,就他那样一人,能那么容易被你揪出来?”桑姿瞥了一眼,有些狐疑道。   “一会你就知道了。”姬洛高深莫测一笑,端着竹杯啜了口茶,重新取了双食箸冲那盘刚上的山竹鸡一点,道:“怎还不动筷?你们不吃我可就吃喽?” 第59章   姬洛坚持要再诈点赵恒义的油水,屈不换跟风叫好, 唯有桑姿怕万一押错了宝没脸没皮吃人家一顿白食再被扫地出门, 硬生生改主意拦下两人来。   这会, 桌前三双眼睛死死盯着一盘山竹鸡。   屈不换抬手一阵掌风推出,率先掰了个腿扔到了姬洛碗里,自己上手摞下一层鸡皮带肉,最后故意夹了一块鸡臀尖往桑姿碗中一送。   “我为什么是这个?”桑姿拿食箸一夹,指着那块倒三角道。   “细嫩得很, 别人想吃还吃不到呢,你姐夫我是对你好。”屈不换一拍大腿,也学会了装蒜。   桑姿肆无顾忌惯了,才没点规矩, 赶忙扑过去从醉鬼的碗里抢食:“我不要, 我要吃鸡皮, 养颜利肤!”   屈不换偷偷冲桑姿膝头踢了一脚,看着那两根到碗的筷子晃了一圈飞了出去, 忍不住大笑:“你一个大男人养的什么脸皮子, 老子见你姐姐比男人还男人,就你娘里娘气!”说完,他还死命把自己那张糙脸往前凑, “你看老子,有养过吗,小白脸!”   “那是你脸皮厚!”桑姿啐了一口,捡起食箸继续夺肉。   姬洛看两人筷子打架正欢, 从招式比到内力,从蛮力比到巧劲,他也不客气,就怕两人一个掀桌,干脆先将食盆抢过,一边啃肉,一边看戏。   等桑姿和屈不换吵累了,回头一看,只剩下一桌的鸡骨头。   姬洛摸了摸肚子,笑得贼精:“忘了跟你们说,我刚才点的那些肯定没有,所以现在不吃,待会是铁定没得吃的。”   “我要食肉!”桑姿气得拍桌而起。   方才筷下夺肉的功夫,月色从西边儿爬上坡,‘萍水’食肆里多了些来客,此时桑姿这一声响,动静大,惹得人纷纷回首。   屈不换捧腹调侃道:“不如你换回女子打扮,那谁不是说过,‘食、色,性也’,都是一样的东西,何不忍忍?”   姬洛在一旁听得,替孔孟先圣喊冤,这位匈奴三王子能说汉话已实属不易,让他引经据典,果然还是过于为难。这话明明是说,饮食男女,都是人之欲望,同是人生大事而已,什么时候成了一样的东西?还真当秀色可餐?   不过,这秀色可不可果腹姬洛不知,但秀色必定瞩目,是走哪儿都通的硬道理。桑姿现在一副玉面书生的模样,他一喊吃肉,席间不妨有胆大豪爽的江湖女子,冲着他那脸,直接扔了一盘肉来。   比这更可怕的是,这一众贪图男色的女子里,还混了几个男人。   “我听说,南方的晋人里,咳咳……”屈不换向姬洛身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那啥风气盛。”   “你说什么!”桑姿听了去,立刻美眸一睁,狞笑着。   “讲道理,你换回来咱们勾肩搭背扮个酒肉豪客,你再挤两滴泪,活脱脱受欺负的小媳妇儿,若是被哪位达官贵人瞧上,别说吃肉,你想吞金也没人拦你!”屈不换梗着脖子跟他杠。   他知不知道吞金是什么意思哟!   桑姿指着他骂:“你休想,休想!我是不会换的!”   屈不换把茶碗往前一推,趁桑姿撇头不见,当即冲姬洛勾了勾手,露出一排大白牙:“有病得治,刚才我瞧他看那些个姑娘的裙摆珠钿眼睛都直了,老子这法子叫以毒攻毒,一劳永逸。”   姬洛失笑摇头,能治这醉鬼的,除了自己,约莫还有个赵恒义,如今没了那姓赵的逗弄屈不换,他就像突然长智慧般,竟都能捉弄起桑姿了,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好在,胡闹未久,掌柜的出来请人,说是姬洛点的东西比伉垂天之云,小小一舍放之不下,且得往窅然圹埌之处去。   不过是个给闲人听去也无妨的说辞,姬洛颔首,给二人使了个眼色,纷纷跟着掌柜往后堂去。   出了大堂和后厨,又过一座矮墙,掌柜把那紧锁的木门一推,脚底抹油似的先一步进了院落。屈不换警惕,把两人拦在后方,自己在前做了个匈奴武道中的搏击动作:“会不会有诈?”   姬洛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单单笑着把手按在他的大臂上,令他让了半步,自己抢先跨步进了门槛。   院子里果然有人从八角奔出,武器一通‘呼啦啦’全招呼过来,姬洛见招拆招,就近同人‘借’兵器,抢剑一夺,“唰唰唰”三声落,将几个不着眼的小喽啰都荡开了去。   桑姿和屈不换一看动上了手,都有些技痒,正欲出招,姬洛忽然纵起,人已退了回来,提剑挡在前头。这架当然不是真打,他不下狠手,不过是有人吃了暗亏要撒撒气心里才舒坦,只是这斗武反生堵,撒气嘛,也不怎么畅快就是。   “让他们进来!”   二楼上一扇木窗推了条缝,青衣公子握着把玉骨扇临窗而望,端的是和善的笑容,说起话来像从大牙里挤字。   姬洛三人上得二楼,被擦汗的掌柜一路领到尽头,待推门而入,就见赵恒义一人坐在锦团垫上打着扇,要笑不笑地冲这边张望来。待屏退了闲杂人等,他把扇儿一合,当众用手扭了一只桌案上的小碗,狠狠掷地,扔到三人靴前。   姬洛面无表情跨过去,径自拿起桌上五椀盘中另一只一并递给他,促狭道:“赵公子好腕力,要不要再扭一个?”说着又无辜地指了指赵恒义身侧那只插着拒霜花的大陶瓶,“或者换个大的,砸起来更爽落!”   “你!”赵恒义抬眼,伸手按住碗沿,两人内力骤发,内壁霎时生出藤蔓似的裂纹,却聚而未散。姬洛蓦地含笑,将拇指一别,赵恒义敛声屏气随他一让,碎渣子忽地崩开,细碎处如芥子,在空中霎时舞成齑粉。   赵恒义浓眉皱成了川字,冷哼了一声,拍手掸去细粉,回头时已然平息心头不满,提壶就着五椀盘中剩下的三只小碗点了茶,将好合数:“连袁护都不晓得的地儿,你是怎么瞧出来的?”   江陵城有四劫坞的暗线点子一点也不令人吃惊,大门派庇护一方水土也得养点田地佃户维持生计,四劫坞那些个老绿林下定决心要金盆洗手,撇个干净,怎么说也要搞点私产。姬洛就是算准了赵恒义入鹿台心不纯,与四劫坞里头不齐心,肯定有自己的据点。   据点也并非是为留后路所备,串坝子舵头有时也带着些联络的兴味,既要让对头蒙昧,又得令自己人能辨,那就肯定藏着暗号钤章。   “啧。”姬洛啧了一声,自个毫不拘泥,抄着袖子在赵恒义对面坐了下来,缓声道:“慢来,赵公子,温良恭俭让,东西莫乱丢。”   说完,他自怀中取出一截断扇,正是那日赵恒义舟上夺路而去时,趁手作暗器扔出的半面。仔细一看,这扇做的讲究,白玉中起了铁骨,题词是老庄的《逍遥游》,尾部有一小钤图,正对那面酒旗上的绣纹。   赵恒义把扇子抢过,抹去上面的图纹。四劫坞起于水,以北冥鲲图腾为号,而赵恒义私印不同,作的乃是能化蛟化龙的水虺。都是古来的奇物,究竟作个什么样,谁也不知,不过是用作变通罢了。   屈不换这时冲了过来,往赵恒义身前一凑,一脚踩在案上,喝道:“姓赵的,快把我的鸾刀交出来!”   赵恒义两手一摊,往后躲了躲,和同姬洛说话费劲不同,一看是屈不换这等耿直的货,他顿时嘻哈笑着:“不如你拿八风令来换咯。”   屈不换一噎,桑姿也跟过来,眼神在几人之间来回逡巡。   姬洛就近取了三碗中最近一只,放在嘴边呷了口,提醒道:“赵公子昨夜睡得不大好呀,数日不见瞧这脸面轮廓倒是比上回扁了许多。”   上回赵恒义宁可弃船也要护着那张真脸防撕,今儿不甚被姬洛一激,下意识抬手在左右颔一摸,贴合完整没有暴露,瞬间反应过来被他诈了,不由怒极反笑:“坐下来都是客,不若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费什么口舌,要打便打,姓赵的不给便夺来又如何?”屈不换性子冲动,当下又要拾剑来斩,可这几日手头拮据,断剑未补,等他恍然自己两手空空,干脆去将那半人高的陶瓶倒拔,睁眼怒目,威武生风。   “屈大哥慢来。”姬洛哭笑不得,搁下杯子拦人,道:“赵公子,理是这个理,不过话怎么说?”   赵恒义从脚边拈起一朵因为屈不换乱搬瓶而散落的拒霜花,两指按住,在桌案上往姬洛的方向一推:“怕你难缠,事儿还不敢做绝。自打我回了四劫坞,一直在下游暗中打听十七姑和左大侠他们的下落。”   他猛然把鹿台的事儿搬到台面上,桑姿心头一动,不耐烦地将屈不换推开,自个儿仓惶挤到前头。屈不换看他焦急念着那些生死未卜的人,想了想亦放下陶瓶,同姬洛一起好整以暇听着。   “民不与官斗,但各位都是英雄好汉,真不想做点别的吗?”赵恒义手指在桌案上敲打二三下,早打好了算盘,“我那个表兄是个酒囊饭袋,之所以敢正面跳脚,乃是拉拢了右堂主代学坤。代学坤贪财好色,是个色厉内荏的巴结货,他借关倍之手与官府勾结,想趁机吞并夔州这块肥肉,鹿台,当挡路石一脚踢开罢了。”   那夜确实是有人暗中传信,否则兵卒不可能来得赶巧,但吴闲死前的举动和赵恒义贴耳听取的遗言,并不能给关倍扣下那么大一个帽子,毕竟赵恒义身边还有个死得蹊跷的展婈。   “为什么不是那位展姑娘?”姬洛不动声色。   赵恒义也是个察言观色的老手,知道三言两语肯定唬不过心思多变的姬洛,只能欺他江湖经验不足,故意说个半真半假:“袁护再怎么说也是老袁家的人,代学坤虽然能给他添势,终究是外人,同外人如何会不生嫌隙?不瞒你说,我杀展婈是因为她是袁护的人,我这表兄人弱却心狠,胁我身边人,是走投无路要防我拉拢夔州那边。姬洛兄弟,你可还记得关倍烧焦的那截袖子?他当时定然是在持炬焚信。”   姬洛道:“你想让我们动袁护,还是代学坤?”   “都是聪明人,我也就直说了。袁老舵主立下的规矩不能破,所以四劫坞绝不能像鹿台一样落到官家手中,否则将会遗祸荆夔两地,成为劫掠压榨百姓之帮凶。代学坤既然敢借关倍的手,自然是想独善其身,我想要你们帮我找出他私通的证据,至于他的命,随意。”赵恒义冷冷一笑。   这赵恒义说话很讲究,一番理由讲来,这出师之名就从私心,改为了替袁可止肃清门户。姬洛仔细一揣摩,那夜江上夺船,以赵恒义的武功,顺走的是屈不换的鸾刀,而不是拼死抢夺八风令,就能说明此人用心之深远——   八风令是个烫手山芋,让给姬洛和屈不换,他便有了一大把柄拿捏,随时都能放风出去惹来祸患。再者,他偏又瞧上姬洛不凡,想要以此借力,而屈不换的事情打听便知,那鸾刀不离身,但凡有失,人肯定要追来江陵。   姬洛不是个贪婪的人,寻令之机除了要一并揪出身世,不过和大和尚一样动机单纯,想要取之,研究之,再销毁之,免去江湖祸患,那么他便不会强拿那块不周风令。而屈不换没什么弯弯拐拐的心思,冲动之下什么都做得出,姬洛不想八风令被以物易物,自然会被赵恒义掣肘。   作者有话要说:  赵恒义这个硬点子不好搞哈哈哈,往后可能每天一问:姓赵的今天掉马甲了吗?姓赵的今天被反杀了吗?2333   非常感谢一直支持我的小可爱们~祝大家中秋快乐,阖家团圆,记得吃月饼呀~ 第60章   屈不换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呛到:“杀人?江陵不是你的老窝, 你为何不自己杀?”   “说笑了, 我还不至于有这么大的神通。”赵恒义苦笑道, “我既晓得防他,那代学坤也自然防我,我的人不敢随意动,所以才给你们找个由头。”说着他又换了副嘴脸,对着姬洛奸笑道, “人在江湖混,怎么可能没一二龃龉,仇家上门寻仇,我身为左堂主, 当尽一分力救之, 不过这救人保不准就揪出什么不该瞧的秘密呢……”   这下, 姬洛恍然大悟,赵恒义使的好手段, 要的就是代学坤身败名裂, 在四劫坞声望尽失,那么他独揽大权之下,袁可止一死, 袁护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姬洛不由暗道:倒也不是说赵恒义厉害,而是这人皮面具下假扮的那人厉害,毕竟能不声不响混到四劫坞这个位置还能不被拆穿,自然不是屈不换那种胡瓜脑袋能比的。   江湖里杀手都要讲明码实价, 说了这么多,总得再上点酬劳。   赵恒义又拈了两支娇艳的拒霜花,往三人的方向一推,笑道:“放心,几位在江陵的安全在下还是能保证的。作为酬劳,好吃好喝,奉为上宾。”   他先朝姬洛拱手,“谋智,当配之,在下许姬兄弟一诺。”接着,又冲屈不换颔首,“你的鸾刀我自当奉还,听说你在找一个姑娘,咱江陵也有数不胜的美女,兴许在下能尽一分绵力。”   “那我呢?”桑姿突然开口。从赵恒义说话开始,他就一直盯着他的眼睛,细数他的神态,想从中摸出熟悉的痕迹,可惜他想破脑袋,也没有想出哪个知悉的男子能和眼前的赵恒义对等。   姬洛抬头,瞧见赵恒义视线和桑姿正对上,眸中干净简单,似乎有将人撇开一边去的道理。他一时拿不准是赵恒义晓得了桑姿见血发狂的顽疾才故意将人漏掉,还是有别的打算。   四目相对下,桑姿猛然想起那夜被缚前,赵恒义说的话,忍不住摸了一把耳后,十七姑都未见得知晓他耳后有痣,赵恒义能轻易点出——   桑姿心里打了一个寒颤。莫非是桑家的旧部?   赵恒义也看到了桑姿的小动作,他垂下眸子,似乎有些走神,好半天才补道:“我知你有天大的疑惑,此间事了,我会给你一个答案。”   一时间,三人心头滋味百般,纷纷两目相接,细细盘算。   赵恒义见他们久不开口,干脆双腿一伸,从榻上下来,打着扇子晃了出去,留下他们商议。   待人一走,桑姿性子烈,先嚷道:“好一招阳谋,这个赵恒义摆明就是在利用我们替他卖命,自己却躲起来祸不沾身!”   “既知是阳谋,不跳也得跳。”姬洛开口。   “姬老弟,你什么时候说起丧气话了。”屈不换一听,急了,抓耳挠腮,左右不适,“要不,要不,哎!依我说,这鸾刀出手一夺即可,实在不行,不要也罢!”   “不行!鸾刀不能给他!”   桑姿忽然插上话来,他越想越害怕,心头越发凉了。若赵恒义是桑府旧人,那么铁定看出了他的身份,这鸾刀就是证物,落在他的手中绝对无好处。虽然姬洛为八风令掣肘,屈不换因枔又而为难,但万不得已时这些都可以舍去,唯有他桑姿的血与姓氏不可舍,若牵扯出当年旧事,必然会带出更大的风波。   “你不是对你阿姊恨得咬牙切齿吗?”屈不换烦了他一眼。   桑姿辩解:“有仇有怨,杀与不杀,那都是我们姊弟之间的事,至于阿姊的东西,旁人也休想碰!”   此时,姬洛突然轻咳一声,打断两人的争辩,将桌案上的花往地上一拂,压低声音道:“我们必须得留下,理由有三:其一,乞巧那夜只有我们三人房中密谈,他又如何确定这鸾刀必能辖制屈大哥,打听不是空口说说,得有线人,从何探来?其二,吴闲给的手串无解,我觉得关倍的事情不全是真话。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整件事奇就奇在赵恒义并不是真正的赵恒义,你们不妨想想,他究竟图什么。”   姬洛语毕,二人不由背脊发寒,从鹿台倾覆那夜,他们已经置身暗流,这偌大的江湖,未必就这么简单干净。   由此,三人默契的点头。   半柱香后,赵恒义守信又回了房间,他似乎已经料定姬洛会答应,未等几人开口,先称兄道弟起来,领着人出了这小小的食肆,改路往一处水乡山村去,并沿途给几人理清四劫坞现下的格局。   “四劫坞坐落江陵,总部长风舵盘踞城北汉水,借老祖宗荫庇,是弟兄们的发家之处。南边有两处分舵,分别由左右堂主分堂自治,我辖制接夔门段的川江舵,代学坤则负责处理荆江舵的事务。”赵恒义走在姬洛身侧,一边讲,一边拿玉扇指点,“我们现在要去就是离荆江舵最近的林家村,代学坤借机杀我不成,又失了关倍,这几日不是最佳的时机,你们可以先在这里住下,徐徐图之。有什么问题可以找他,他叫北罗,会替你们打点。”   赵恒义话音落,一个穿着樵衣的男人从后方快步上前,一声不吭地冲几人微微颔首,算是认了个脸熟。   桑姿一路踢着脚下小石子,头也没抬,哼哼道:“不就是一群占着渡头的地痞流子吗?还真当自己是水利师?能修得引漳十二渠,还是能建安丰塘?”   这声不大不小,将将能传至一行人的耳中,屈不换听得一愣一愣的,便是连姬洛也有几分讶异,这年头大多数人饭都吃不起,书不是想念就能念的。   赵恒义驻足回眸,半眯着眼打量他:“哟,你竟还晓得孙叔敖和西门豹?我以为你只知道……”   乱世当道不如太平年间伶官称盛,鹿台又没个好名声,这一开口便有些轻视桑姿这出落于下九坊的伎子身份,赵恒义自知失言,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我如何不知道!如何不知道!”可桑姿还是气歪了口鼻,情绪忽地激烈,拍着胸部嚷嚷着同他强辩:“桑氏祖上位及九卿,书香传世,钟鸣鼎食。及汉之时,先祖桑钦著书《水经》,录中原江河川流,我从小愿承之志,继先祖荣光。我虽困宥于江湖,但万万不敢数典忘祖!”   赵恒义起初以为他就是个胡搅蛮缠之辈,未曾想他还有此大志,不知为何听得此话,他心中一憋,鼻翼胸壑间竟有些酸涩,揽着袖子背过身去,嗫嚅道:“你倒是把祖训家传背得熟。”   姬洛听得动静,不由瞥眼一瞧。   赵恒义似是自知理亏不再接话,桑姿念到侪辈因乱党之祸而屈居下流,心中不甘又难过,也便默了,跟着几人加快脚程往林家村赶路。   屈不换这个直肠子,不大懂几人的弯弯拐拐,喝着讨来的美酒,觉得甚是无趣,便拿脚尖戳了一把桑姿的后跟,大咧咧问道:“我汉学不精,你们刚才在说什么?治水?我以为你只会讲夔州那地儿的浑话,没想到竟然还这么……这么……有文采,不不,想法!”   “干你什么事儿!”桑姿瞪了他一眼,回嘴骂了一声,径自走了。   屈不换摸了一把自己光亮的脑门,念叨:“这不挺好的。”   约莫又行了小半个时辰,几人穿过一片沼泽芦苇滩,终于行到了林家村。林家村不大,屋舍紧罗密布,上下有致,家家户户团在一块显得十分有人气。村里只有一条贯穿东西的青石板道,沿街坐着些上了岁数的老人,闲话家常,纳纳鞋底。   打入村后,民风那叫一个淳朴,村里人并不认生,见人就喊,夸桑姿貌好,夸姬洛风度,甚至对屈不换这个蓄着胡茬的关外人有几分好奇。   最夸张莫过于赵恒义,走过之处,老人赠谢山茶鸡蛋,青年携来鱼米,妇孺抛投花枝,可谓是人见人爱。   桑姿不想瞧见赵恒义得势的模样,惊讶之下,拉着屈不换四处打听,不问不晓得,一问才知这林家村的人根本不是什么林家大族盘下来的后裔,而是赵恒义赡养救助的黔首贫民,取‘聚之为林’之意,迁到此地安家落户,渐渐发展成村落。   赵恒义突然生出一份善人心肠与那笑里藏刀的阴险形象冲突,桑姿心中滋味莫辨,明知眼见为实,却仍要争口舌:“没想到你为了杀个人,竟然拿这么多人作掩护,倒是手段扎实!”   夔州与荆州两地的方言有些个相似,桑姿拿夔州话说,倒是引得附近不少村民侧目,待众人目光一落,桑姿两颊生赧色,面皮涨得通红。   姬洛往前进了一步,将桑、赵两人隔开,冲左右使了个眼色,赵恒义端着笑也不拿腔作势,只是盯了一眼桑姿,带着人走到僻静处。   “赵公子,这天狼明,七杀近,劫掠横灾,又起煞气,你说的事还是尽早打算,别迟则生变。”姬洛见夜幕将落,抬手引天风,淡淡道。   赵恒义也不卖关子,顿首沉吟,道:“一月后可成,我有一计。”话到嘴边,兜了一圈,改换得一字一句,“美人计。”   他话音一落,众人纷纷向桑姿打量。   “喂!为什么是我?”桑姿骂骂咧咧跳起来,往后一躲,“好啊,赵恒义,你个阴险小人,我就说你怎么蔫了一声不吭,搁这儿等我呢!我不去!打死都不去!”   赵恒义折扇一展,笑着:“诶,此言差矣,这可是个万全的好计。再者,在下不过有些小聪明傍身,还攀不上阴险二字。”   屈不换看桑姿咋呼,乐开了花,把酒壶拿身前一晃,傻乎乎地跟话:“我看成,反正你又不是女人,吃不了亏!”   姬洛看着三人活脱脱五行生克,莫名生了无奈,这添乱的添堵,竟是比打架拆招斗智谋还要令人头疼。   “去你的,死醉鬼你怎不办胡姬?”桑姿瞧两人都不帮忙搭话,气得跳脚,当即发狠话:“我就是不去!万一,万一那个代学坤他好男风呢!姬洛,你还记得你在鹿台写那答案否?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你们谁爱去谁去!”   说完,桑姿哼了一声,跺脚就跑开了去。   作者有话要说:  卖个关子,注意随时有转折哟,但不绕也不烧脑。   注:《水经》这部水利著作其实作者是有争议的,旧唐书说是郭成作,新唐书说是桑钦作,本文为了剧情取的后一种说法,望周知。另外科普一下,大家对《水经》不太熟悉,但是肯定晓得历史书上讲过的《水经注》,乃是后来北魏的郦道元在《水经》上增补注疏而成。 第61章   那日桑姿跑后,赵恒义只定了十月中动手, 便装无辜闭口不提美人计, 好似真的只是故意欺负桑姿才随口一说, 唯有姬洛不言不语揣在心上,知道依照赵恒义的小聪明,这绝非空穴来风。   十月中还有近一个来月,林家村有吃有喝,姬洛好容易得了些时日歇脚, 不敢荒废功夫,每夜观天象行气,习练‘天演经极术’。白日则在村中走走,混个清闲人当当, 偶尔也帮着村里的人做些活计。   屈不换的重剑折了后一直没替手的, 赵恒义既然要揽打手, 自然不会亏了兵器,第二日就豪爽地给他换了一把, 有趣的是, 也在剑身两面题了两句话——   正面乃是“离宫无宫”,反面则是“宋玉叹愁”。   屈不换是个大老粗不懂这些情趣,只当文人放屁, 将将略了去,拿着重剑时不时趁手练两招。村里习武人少,为避免惹眼,姬洛打过招呼后屈不换便改了时辰, 入夜后改去僻静避人的地儿找姬洛过手。   这醉鬼心大,少年心稳,都是些随遇而安的人,唯有桑姿因为幼年时的悲惨遭遇,离了鹿台后心总定不下来,便以找茬为乐,硬生生盖过心头的空虚。   这一日离动手还有小半个月,赵恒义偷偷入村,拿美酒诱了屈不换去,被桑姿逮个正着。桑姿气屈不换为了两壶酒如此轻易‘倒戈’,咬咬牙往姬洛那儿说道。   姬洛正坐在草棚下晒太阳,如此无风又晴的天气实在难得,打盹时心中莫名生出一梦千年的感觉。   课好景不长,桑姿咋咋呼呼来了,把人吵起来,压低声音直说个没完没了:“一个心眼儿多,一个没心眼,这五迷三道的,虽说是互相钳制各取所需,但我看某些人就快被怀柔成叛徒喽!”   “你不说是谁,我还以为你在骂什么狐媚子样的人。”姬洛眯着眼轻飘飘开口。   桑姿一拍腿,脱口而出:“就是狐媚子!不!是勾肩搭背,狼狈为奸!”   “你消停点吧。”姬洛睁眼一瞅,看他这一身明湘色裙裳,先骇了一跳:这人已是到了缺心眼的地步?料定是个忘性大到不记仇的,姬洛开口笑话道:“你怎么又作女子打扮?”   “我乐意!”桑姿嗤笑一声。   姬洛颔首,眼珠子一转,又道:“那你这可打不了姓赵的耳刮子。”   论起小聪明,赵恒义若盛十斛,桑姿有时没个一斛。此刻被言中了痛处,他踢了一脚石阶,喊着:“我偏要女子打扮在姓赵的眼皮子底下晃荡却又不帮忙,要他有计无处使,有气无处撒!”   这话引人发笑,不短的日子相处下来,任谁都能瞧出,桑姿是个十足简单,爱恨分明的人。跳脚时雷声大雨点小,真要做点实在的,又显气短犹豫。   姬洛可算想明白了,赵恒义哪里会生闷气,别说他不与桑姿计较,且这背地里又实实在在给桑姿下了套——他这穿女装招摇过市,那身段样貌,不需时日准会传入代学坤耳目中,就算要查,查到的也是落魄人偶入山村,在这儿已安生地待了数十日。   “我这个人就看不惯姓赵的和那醉鬼,旁人也不会无端迁怒,前阵子村头郭大哥不是引水灌田吗,我就给指点了一二,昨儿个郭大娘裁衣,顺手也给我来了一套,我让他改了改,就成这样了。”   桑姿转了一圈展示了一番,姬洛这才瞧清,这颜色虽不和男子扮相,但式样确实是男衣改制,穿在桑姿身上,窈窕又潇洒,竟然合了阴阳之美。   这会子闲扯了半晌衣服,又听姬洛点评俩字‘不错’,桑姿差点把正事儿给忘了,人脚步刚跨出一二,忽地又折回来,道:“姬洛,跟你说正经的,我看你这几天天天跟村头老人闲话家常,且三句话不离赵恒义,你怎么回事儿,莫不是看上他了?”   姬洛要是嘴里含茶,这会得喷人一脸。只听他奇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口味独特?”   “我就随便说说,你真小气。”桑姿撇了撇嘴。   姬洛沉吟一刻,将他往前招了招,低声道:“这些日子你就没思考过,这位‘赵公子’处心积虑扮作他人究竟图什么?”   “这还不简单,求财呗。”桑姿说得轻松,“四劫坞暗中垄断水运,府君衙下充好手,想来有的是银钱,若得了这舵主之位,少不了一呼百应,在远近江湖也算有头面。”   “不对。”姬洛否决,从茅草棚廊一侧的阑干上跳下,踱步道:“你想想他在鹿台乃至夔门川江上的做法。无余力时利己,有遗力时为公。普天下这种先保全自己再成全他人的人多了去了,满地黔首一抓,个个如是,无非比一般人多些小聪明。依我看,赵恒义不像是求财,利欲熏心的人不是这个样子的。”   桑姿想了想,觉得此话有理,便又改了口问:“莫非是为了报仇?噢!袁可止杀了他的亲人,所以这个‘赵恒义’混进来想偷偷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桑姿不由双目微瞪,嘴张大如山鸡蛋,拍手笃定,“对对对,不是说老舵主病重吗?绝对有问题!”   “唔,有点可能。”姬洛闻言,颔首。桑姿正为言中赵恒义的机要秘密而生骄傲之情,蓦地,又听姬洛接口道:“但说不上。”   桑姿立即强辩:“哪儿不对了?”这声有些大,他说完捂着嘴,还往四下里瞧了瞧仔细,等确定没人才松了口气。   姬洛解释道:“我没说完全不可。只是,如果真的有血海深仇,他又何苦费劲替仇人打点上下?犯不着啊,这赵堂主的身份是袁可止的外甥,不是什么别的籍籍无名的手下,纵使混吃喝等死不干事作个荒唐样子,这么多年也能摸着些机会,甚至还能麻痹对手。”   听他这样说,似乎也有些道理。这下桑姿苦了脸,两手一摊,道:“那两样都不求,又求什么呢?我不明白这世道还有什么需费力来的,总不能这人是个贱皮子,逮着谁都认爹认爷爷认亲戚吧。”   “所以才要好好琢磨琢磨。”姬洛兜着话篓子微微一笑,心里头细思极恐之下,越发觉得此事并不简单,好好探查探查,许大为有用。   桑姿敲了敲脑袋,左右不得法门之下,他就开始插科打诨说些没着边际的玩笑话:“猜来猜去多没意思,还不如揭发了人,抓来一瞧便是。”   揭发不过是随口一谈,先不说他们几人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便是与赵恒义没有利益牵制,这多管闲事也不上道。姬洛不由一叹:“此人耍滑头笑里藏刀,最多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但还当不得恶人之名。倒是袁护和代学坤借刀杀人,先重挫鹿台,又与官勾结,两相较之,划不来。”   “这也不对,那也不行,这个赵恒义怎如此烦人!”同赵恒义气场不对盘的桑姿立刻一拳打在茅草棚的立柱上撒泼。   桑姿没发现问题关键,但姬洛却早将当中关节想通——   初见那天屈不换讨要鸾刀,赵恒义开口拿八风令来换,但也就那一次说到过这宝贝,往后似乎再未提一句,既没以此为筹码,也未有出手夺令的征兆。   近日,赵恒义频频寻屈不换喝酒,那令牌就在他身上揣着,姬洛这些日子也盯着,但赵恒义好似对此物根本不上心,这就有些奇了怪哉。他什么身份,若真肃清敌人上位,那就是盘踞一方地头的一把手,说对这天下趋之若鹜的东西不感兴趣,姬洛还真不信。   姬洛拉住桑姿的胳膊,忽地问道:“这么说吧,天下出了个宝贝人人都抢,可偏偏有个人并不怎么稀罕,你说为什么?”   “脑子有病?”   “非也,八风令毕竟是虚物,什么乱九州,争天下,宝藏秘籍都不是眼下实在的,‘赵恒义’逐利,一定有什么实在的又重要的事情绊住了他。”姬洛道。   桑姿这会子明白了:“我懂了,你的意思是说,他背地里在谋划别的什么?不过,我们一没人手二没钱财,怎么才能查出来?”   “再等等,有人会告诉我们答案。”姬洛不动声色按住桑姿的右肩,道:“不如先会会那位右堂主。”   对一个人再清楚不过的,一定是他的敌人,与赵恒义成对手的代学坤,手中未必没有赵恒义的把柄,反过来说,赵恒义急于出手,代学坤手中或许有沽价更高的东西,这才是姬洛说服自己助力刺杀的缘由,毕竟他可没闲到要白白出力。   再看桑姿的表情,已经信了七八分,他抓着赵恒义的秘密生了好奇劲儿,只需到时顺一把火,要点头答应成全那一计就容易了不少。   姬洛挥手道别,待桑姿若有所思地走后,他继续闭目养神,心里暗道:赵恒义有一句话倒是没说错,这美人计,确实是一出好计。   过到十月是眨眼的功夫。   时机不知是赶巧还是天助,十二那日,代学坤借袁护的名义,邀上了附近三山四湖的一众小门小户豪杰,要摆个结义宴。   袁可止病重后,虽常驻长风舵不出,但也不是闭目塞听。他为人重义气,虽有子侄襄助,但仍想扶一扶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突然听得袁护有心想同周围打好关系,当即便以自个儿的名头,便连云梦大泽里那座高山仰止的武林泰斗,也送了帖子。   宴会定在荆江舵,日落酉时开。看似捧的袁护,但手底下的人都清楚得很,那背后真正坐着的乃是右堂主,所以这本来的结义宴,反倒开成了代学坤的私宴。   代学坤是个好色之徒,还没开口,手下改不了绿林习气,跑来这林家村抢人,要往堂主跟前送。   桑姿被没个眼力劲的小喽啰抓了,屈不换按剑要动手,姬洛却抢先拦了出来,佯装失态,哭天抢地喊姐姐。桑姿回想起姬洛那日的话,想着代学坤那儿能翻出赵恒义的大秘密,当即回心转意,跟着姬洛一呼一应。   两个时辰后,桑姿出现在了荆江舵,她又哭又喊要闹腾,小喽啰便将她五花大绑捆在了柴房里。这些人可不晓得柔体术的厉害,绳子结得松松散散,三两下人便钻了出来,大致摸了一下外围的守卫,混了出去接应姬洛和屈不换。   赵恒义当真撇得干净,打十月来再没露过面,也没给过任何消息。   这夜的宴会本就是膈应他的,他推说不去,代学坤非要三请四请,还强调不来就是不给老舵主面子。赵恒义只能装作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光明正大也进了荆州舵。代学坤派眼线一瞧,赵恒义露过脸没露过脸的手下都带着,一切全在掌握之中,当即松了口气。   桑姿把自个儿捆回了柴房,不一会有人来推门,他本欲想装作妥协去堂中献舞迷住那老色鬼,奈何来人板着脸一字不听,松了绑,抬上人,径自给扔出了荆江舵:“这位姑娘恕罪,兄弟几个喝多了酒不开眼抓错了无辜人,我在这儿赔不是,这点儿银钱你拿好,且往这儿条路去,码头上有船夫走船,早些回家去吧。”   话是对桑姿说,但人却冲院外暗线使上了眼色,若桑姿不返林家村,那便是坐实了有鬼。   桑姿站定脚跟张了张口,远远见靠岸的船上走下来一批人,都拿着武器面露不善,桑姿别过脸去往外走,只能在心里替姬洛和屈不换捏一把汗——如今他就算想使这美人计也使不出,只能回去等消息。   门口张罗的小总管先是拱手施礼,随后对急着邀功的手下抽了一鞭子,数落道:“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今儿代爷有头等大事,别不分场合什么人都往舵里送,不开眼仔细吃不了兜着走!”   躲在暗处的姬洛和屈不换都瞧出不对劲,也来不及去跟桑姿打招呼,只得彼此对视一眼,心头咯噔一响,暗道糟糕——   狗逼急了要跳墙,今夜赵恒义打定主意拿代学坤,但这老狗未必没想过先动手,长风三舵之间,今夜都是暗刀暗枪,且看那孤灯飘摇,长夜无眠。   现如今,姬洛才见识了什么叫老江湖。老江湖不是老糊涂虫,明知自己有好色之弊,能扬长避短,关键时刻治得住欲望那才叫老江湖。   作者有话要说:  不想给敌人降智,只能给主角团造点难度了,哈哈哈不按剧本走。 第62章   今夜点子棘手有三:   其一是那赵恒义要拿代学坤勾结罪证,心肠还是软了些, 打的是当众揭发拿下, 先礼后兵的主意, 要的是干干净净上位,取的是四劫坞上下名正言顺的拥趸。   其二是美人计临场失效,荆江舵守卫森严。结合赵恒义此前所言,代学坤今夜必然不会彻夜宴饮作乐,铁定会寻个借口拿袁护作样, 自个儿窝回老窝,那么没个美人拖着,时间被砍去大半。   其三是姬洛拿蓍草一卜,上有荧惑守心之相, 下有卦象显不利之危, 当是个鸿门宴, 惊魂场。如果生乱斗,赵恒义这等自私自利人必然会先舍他们保自己, 所以接应一事最多赌一赌桑姿脑袋机灵点, 否则直接等同于无。   待想通这三条,姬洛四肢百骸热血涌动,利落地将准备的短刀袖剑别好, 摩拳擦掌整装待发。   习武之人都有逞强好斗之心,越是艰难的事他反倒越是斗志胜,非要起出个全胜之局。当即,姬洛和屈不换分头行事, 一人寻物,一人掩护。   荆江舵依傍着荆江头而建,层次错落起了三四重,底层拿连环石船当墩子,上层铺了个灵活码头。正楼造的是艨艟的样子,有三两陪楼,如将船舱次第往上垒。而两侧有长梯援伸,上头有云梯软索飞来横去,自成通路。   远远望去,里外房间更是多达数十,气派使然,浑是一座有鲸吞之姿的大楼船。   酉时开宴,袁护这个肥头大耳,面有衰色又耷拉着头上不得台面的混小子被按在了主位上,只能硬着头皮邀人举樽共饮。他一呼,右首座上那位眼如细缝眉毛浅,颧骨高推两颊宽的中年人便应声唱祝。   底下立即有人出头吹嘘一番四劫坞之盛和楼船舵头的气势,代学坤虚伪地一一笑脸迎之。   除了超然于世外的帝师阁,周围但凡有些名气的,今日都遣了人来,当即是客座满堂,十分给脸面。   代学坤端着酒樽,先逮了一个身量高挑,留着两撇小胡子的靛衣人道:“海老哥,远道而来,当饮。”说着奉杯,警惕地看着靛衣人身后那位脸生的年轻小子,“这位小侄以前怎没见过?”   汉江北边,却月城西向有一处小地方叫竟陵,此处有一山名为天门,当中生了一派以山为名,上下人不足廿二,共有两位掌门。这靛衣人叫海昆,便是这天门派的二掌门。   “这是我新收的小弟子。”海昆向后小退一步,左手按在那着紫衣戴金玉的少年郎肩上,拿下巴指点,“舟阳,还不快过来见过代堂主。”   少年犹豫了一瞬,一双丹凤眼俶尔吊起,冲代学坤那处睨了一眼,解下背上的青竹油纸伞往脚边皮草垫子一放,端着案上酒樽将那白面攒金丝的靴子往前一探,大跨步站起,人颇为张扬:“代堂主真是老当益壮,生猛,生猛!小儿向来也是百花丛中过,比不上喽!”   这话里暗讽代学坤平日荒淫奢靡,若落到旁的不长眼的小辈头上,准是要被记恨,可这李舟阳偏偏生得一股富贵气,演得那是一个眼高于顶的纨绔,代学坤不自掉身价,犯不着和一个这样的酒囊饭袋置气,只是心里生了轻慢之意罢了。   “混小子讲瞎话!还不滚一边去,不拿我这师父做回事是吗!”海昆气得手抖,一巴掌要给脸上扇,那李舟阳也不躲,梗起个脖子一副‘你打呀,你打呀’的模样。   代学坤一把握住海昆的手,颇有几分长者的架子,好心安抚人道:“我们些个出身贱的粗人,年轻时占得茅坑也是满嘴跑粪,直来直往,海老哥跟小孩子家家置什么气!伤身!”说完,他接了李舟阳敬来的酒,一边说道一边把人打量了三四个来回。   李舟阳这贵气不假,不是生于富贵家,惯是养不出那等子骄傲的脾气。再一瞅他肤白面嫩,就知是少经风霜的,和着这一身行头:腰间的金玉带钩,身上的云锦紫缎,挂着的玲珑佩玉都极其讲究,倒也没什么不妥。   由此,代学坤不由先入为主心头暗道:这海昆人越老越活回去,听说那天门派老掌门清贫乐道,由此一门上下过得多艰苦,但人总得吃饭,庙里的和尚要添香油,道士也要帮寻常百姓做法串点银钱,想来这多年闭门不收人的海昆才捡了个人傻钱多的少爷当徒弟。   想到这里,代学坤一口饮下美酒,把酒樽往脚下一甩,人已经抢先探了出去。李舟阳似乎唬了一跳,慌忙拿掌风应对,却是不敌,被擒住了左肩井穴。   赵恒义打着扇子,把酒盏一翻,人不拘小节,干干脆脆往背后柱子一靠,两脚翘在桌案上冷笑,十分不给面子:“右堂主,你何时这么小气了,这么多人看着,你跟个小子动手?”   想那赵恒义若不是老舵主的侄儿,不过也是个嫩头小子,哪里有今天的威风。此言一出,当下就有些依附代学坤的老古董不服气地拿脸色:“胡说!不过是酒喝乐了,来两手给大伙助兴,现在的后生都吃不得苦,哪有我们当年两把刀闯天下的脾气,这是给点教训,指点一二!代堂主你说是不?”   代学坤当然不是真要动手,不过是试探而已,见李舟阳使的确实是天门派的惊涛掌,还练得稀松二五眼,便彻底放下心来,松了手,在李舟阳左肩的紫衣上掸了掸,笑道:“在下这粗鄙小地方灰大,小侄别介个,给掸掸灰。”   李舟阳垂首不语,海昆暴脾气嚷嚷上了:“没眼力劲,这里哪里有你动手的份,滚一边儿去老实坐下。”   海昆大嗓门一出人也跟着往前带了两步,将将把李舟阳掩住,代学坤也就顺着台阶下,转头同其他人喝酒,顺带地找找赵恒义麻烦。余下的山门小派和些江湖人大多都是草莽贫苦出身,看不惯富人武功落俗,还拿捏做派,也跟着生了轻视意,当下合起伙来挤兑李舟阳,各自喝各自的酒去,全不理人。   宴饮的海帆堂是整个荆江舵的核心,要往别的陪楼去,都得先过两侧的长梯浮桥,本是个无解的难题,但好在这正堂坐北朝南对这汤汤大江,一入夜风就猖狂,为了屋舍里的东西不被吹得东倒西歪,于是开的门便小了大半,轻功好的挑着刁钻角度走,也能避开一时。   姬洛和屈不换卡着点,趁里头都被两人推招给吸引去,躲了一批护卫钻到了海帆堂的上头,贴着梁上板子。   李舟阳还手时姬洛动作正好顿了一下,屈不换跟在后头,以为他看人走了神才失了一步,忙压低嗓子问:“怎的了?”   “掌法太烂。”姬洛不过是护腕恰巧散了开,低头拿嘴咬着带子重绑,不过既然屈不换问了一声,他也不由目光下落瞥了一眼,随口道。   屈不换瞧他难得没正经,一激动就拿拳头在他后脑勺撞了一把,嘿嘿道:“你也会埋汰人了?有钱就行,这拳脚吃喝拉撒能充充场子脸面即可,人家压根儿不指望成材。”   他这个人直,最大的毛病就是不分场合的直,这一声调侃声线明显拔高,姬洛只得赶紧回身捂他那张破嘴。   屈不换人松散,做事自然也就不周道仔细,姬洛却恰是个心思多眼神毒辣的,被他这一引,反而察觉出了端倪,随即使了个眼色,低声道:“我说他烂不是埋汰别人家的武技,而是说他对敌太烂。掌法走劲力,双手搏的是灵活有度,起手不该往上提,而应该先用掌风压下来,除非……”   姬洛没往下说,他没见过真正的惊涛掌,不知这功法有无不落俗套之处,但就他所见过的掌功,该走‘行云流水’式,而非‘金镖出袖’式,因为后者往往多用于反手走长剑,技高者可一击割喉。   代学坤着了这先入为主的道,不然他不至于没发现这纰漏。   不过,姬洛虽算到今夜腥风血雨,但海帆堂中还有赵恒义坐镇,不管这天门派到底来做什么,浑水摸鱼,亦或是赵恒义招揽的外援,甚至私下有暗度陈仓的交易,都不是姬洛该操心的问题,他只需要拿到东西就好。   堂中人喝昏了,嘴里不停吹牛作乐。有人觉着身子闷热,把外衣一掀,开始说道些闲话:“提起水路,没人比得过四劫坞,哪条沟子河湾的,那是摸得清清楚楚!”   “对,淮水那边的些个水混子不就阴沟里翻船了吗,都是些做事没分寸,只晓得抢杀的屁货,哪有代堂主有见识!这不,就夏天那会,给人单挑了一整个寨子,杀得七零八落,听说水上浮尸都漂了好几天,捞都捞不过来!”   有消息慢的,装正经的,爱吹道的都一并拢了过去,问道:“官府的兵做的?”   “不不不,”那人拿食指左右甩了甩,说得唾沫横飞,“听说是个有痨病的穷书生,单枪匹马闯了寨子,杀得那是一个上下鸡犬不留,不过他自己也重伤不治,没人见尸首,有人猜是沉了江了。”   “倒是个侠士,反正这帮杀人越货的,没几个看得过去。”   赵恒义放了扇子,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身旁的亲信忙道:“听说是因为六月间时不开眼劫了艘北来的商船,船上几十个人,一个活口都没留。”   “连妇孺都杀,该!”赵恒义皮笑肉不笑,“小五,若今夜成了,四劫坞万不能重蹈覆辙,这江湖偌大,天道是有数的。”   姬洛和屈不换翻过海帆堂,到了上三层,两人贴地趴着,稍稍抬眼便能瞅见夜里孤灯和黑墨似的江天。这时,前者对着长风,负手叹了口气。   “姬洛?”屈不换拿手肘撞了一下,调头去看他的眼睛。   方才堂中的对谈还言犹在耳,想起菀娘和拼死相护的道士,至此也算是大仇得报了。至于那阮秋风,从朋友的角度来瞧,挟持慕容琇不上道,但也倒是个重情重义,有侠肝义胆之人。   姬洛将屈不换的手臂推开,往两个方向指了指,轻轻道了声:“走吧。”   人老不如意,便有登高意,爱望尽江河,想要尽收旖旎风光,这代学坤便是典型。上三层顶头上那间屋子,打造得那是富丽堂皇,除了门前守卫,黑暗里还有几双眼睛盯着。   姬洛拿方才码头上顺来的鱼干往旁处突生的枝丫上一扔,树叶如点头,层次递进晃了三下,门前守卫岿然未动,但暗处的人却走开去查看。   屈不换助跑,赶忙吊着上头固定云索的竿子一甩,连攀了三层,口中学猫叫,冲着暗卫下手。而门口的人打灯笼光下瞧见有影子一闪而过,目光跟着追去。姬洛趁势一奔,在屋前横梁竿子上倒挂金钩,一手点了一人的风池穴,一开门,窜了进去。   屋子里熏着醍醐香,姬洛猫腰往里走,不过三两步的距离,便觉得浑身发热,当即反应过来那香炉不对味,一手取了件旧衣,一手摘了顶草帽,蹑手蹑脚过去把香料倒出拿草帽扣在地下。   再一瞧那落出的三两渣滓,果然是添了淫羊藿和天茄花这样的壮阳药,这代学坤人老不来事,偏色相改不了,倒是肯给自己下猛药。   姬洛冷笑一声,退到一边依次翻找,待看过一圈,都没有找到账册书信。   他不由回到塌边,竖起耳朵听空音,然而塌下却无密道暗室,这荆江舵虽然依这荆江岸边悬崖造,但是木榫构造,并没有与石壁完全衔接,有任何暗道密室从外头一看便一目了然。   姬洛心有不甘,却不敢拖时间,只得转回门口张望巡逻,他这一步走得急,身子带风撞响了一旁架子上挂着的铜球。他忙一个扫腿踢起,伸手一摘,往掌心上一搁一瞧。   这铜球镂空,做的模样如文玩核桃,估摸着是代学坤的把玩之物,所以挂在床榻近手处。姬洛轻轻一捏,下意识拿在眼前往洞里头瞧有无机簧。但这屋子黑,只有门前有两盏小灯笼,他便往那儿一走,对光看。   铜球并没有异常,姬洛失望地垂下手,然而,就在他转头之际,突然发现墙上的影子凹纹不平,他拿手肘根部抵住墙上那处往里一撞,床脚下开了个口,脱出一个盒子。   姬洛眼珠转了转,对着两样东西反复看了看,忽地将那镂空的铜球对光流转一圈,瞧清一条细缝,对着这东西一扭,铜球对半开几折,露出一根尖尖的菡萏枝。他再往那盒子中心一送,咔哒开锁,滚出几张写字的绢布和几封潦草的书信。   这时,两抹又轻又细的杂音响起,姬洛霍然回头,脸上淡笑凝固。一道又轻又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后停在屋前。   作者有话要说:  请记住这个李舟阳哈哈哈,打伞的男人有故事。 第63章   来人可是代学坤?   姬洛屏息听着足音,沉而有力, 轻而不浮, 是个练武的人, 这腿脚功夫和轻功想来都不弱。代学坤今夜喝了酒,该是匆促地撞进门来,但那人至门前却不进,似乎——   似乎像是在等自己出去。   也不该是屈不换,两人约好, 暗处的哨子引走后不论动不动手,都不回门前原地碰头,而是直接撤出荆江舵。   如此看来,那又是谁呢?   “出来吧。”   外面的黑影根本未有偷袭打算, 而是光明正大对着里头一唤, 摆出的是桀骜羁狂, 端的是自信骄傲。   姬洛捏着短刀,食指往前推开一寸, 露出两刃的寒芒。他贴身藏在门后死死盯住外头摇曳的纸灯笼下那一道绰约的影子。   影子是侧身站着的, 姬洛用脚尖将门勾开一点,黑影向前一动,姬洛立刻屏息绕到门缝的后边, 从窗后杀出,短刀直取那人后心。   然而,黑影的背后并未留空门,而是悬着一把青竹伞。   姬洛跃出后发力, 手里出刀又急又狠,但背伞的人眼睛都没眨一下,只往左小移了半步,姬洛的刀就被这横来的伞骨架住,偏了半寸不伤皮肉。   见破敌一击不成,姬洛无逗留之心,收刀便走。背伞人登时点开胸口挂绳,从伞前脱去,左手将那竹柄一握,伞面撑开从左往右一绕,贴着姬洛的双肩将他圈住。   伞不是桑姿鹿台一舞时摆开伞阵那种街边几枚沈郎钱就能买上一把的轻薄油纸伞,这把伞要比玲珑小伞大上一倍,骨架精制且结构细密,几乎遮了来人大半个身子,伞面绣着青竹枝叶,没有沾水后陈年的湘黄,反而微尘不沾,极其干净。   门下被姬洛制服而晕的护卫一人呈半跪姿势,一人倒在脚边,脖子上都有一道细如丝线的割喉剑伤。持伞的人悠悠一笑,右手提着一把三尺七寸的长剑,剑上还留着温热的血,他也在试探姬洛的来路,所以没有即刻出手,而是把剑身往那具半跪的尸体右肩上一架,正反一擦,沥去血迹。   血不染剑,血不沾衣。好讲究!   这年头讲究的人,来路都不浅。   姬洛舔了舔唇,冷眼一瞥,将短刀往胸前一横陈,道:“是你!你果然不是天门派的小弟子。”   “我名李舟阳,从蜀南来,若你惜败,记住你今夜败的是谁!”右手三尺青锋泠泠扫来,伴着李舟阳不急不缓的声音,仿若死亡的宣告。他出剑的时候丹凤眼微眯,下巴高抬,眼中浮去了艳俗的富态,留下澄清的贵气。   他即是剑,剑即是他。   姬洛这一路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天才再天才,也不可能越过年岁一步登天,眼前的人不过弱冠之年,强虽强,但还不足以比左飞春、燕素仪之辈,更别说霍定纯、庾明真这般当世无二的高手。   “你不像代学坤的人,杀我,卖的是什么命?讲的是什么道理?”姬洛冷哼一声与他拆招,两手换刀向上虚掩一式,左手两指夹住他肋下生风的剑尖,右手短刀一翻撞进伞骨撑架里,兜着劲力两个点翻串了几圈,弃刀从伞下脱身,向后滑出。   眼瞧着地方窄,人要跌坠到下层,姬洛向下面黑礁石一望,腰部就着余力奋力一扑,将好跃上支出承力的长杆。   他足尖才方一落,李舟阳已经持伞荡来,眼角一提,抿唇道:“代学坤算什么东西,给我提鞋都不配。不巧我既看不上这荆州令,也瞧不惯谄媚的狗,我要阁下怀中的东西,和赵恒义做个交易。”   荆州令?   姬洛本以为是普通的江湖纠葛,不过是趁四劫坞生乱想来捞一笔的游侠儿,未曾想此中已波及到朝堂,如此说来,那赵恒义是否也有这方面的谋划?   李舟阳的剑很快,快得似能隔开江上呼啸的天风,姬洛不敢走神,他没有趁手的兵器,一把短刀能防身却不能扼敌,只能暂且变‘天演经极术’来回走,依次躲闪拆招。   姬洛越是退,李舟阳攻势越是凌厉欺上,他扬手广袖一卷,将竹伞掷入空中,一边出剑快击姬洛肋下腰腹和四肢经络,一边淡淡道:“人之所以找死,是因为没有自知之明,我没有非杀之人,但我知你必不肯出让,所以你在我眼里已是死尸一条。”   “是吗?未必。”姬洛笑着,向后一仰,李舟阳以为他掉下竿子,执剑来追,姬洛一手攀着岩壁,一手抓住李舟阳的靴子,向上一个空翻,从巽位至震位,连人带剑从戌时降娄位   过至秋风寿星位,竟然将他的攻势缠住。   “呵,竟有几分本事。”李舟阳亦察觉不妥,姬洛人走龙蛇三两变后,他唯快不破的剑竟然慢了下来。   这种慢不是真的慢,而是相对于姬洛变化身法的迅疾和对八卦奇门的不通而产生的心中落差。李舟阳稳住剑势,一招‘飞鸾凤’剑气突烈,广开前路扫荡,再变作‘忆幽篁’,剑身平而缓,却胶着难缠。   一攻一收,一猛一平两种变力相冲之下,李舟阳竟然找准姬洛的方位,突围而出,直取他身前怀中物。   剑客向前一跃,腰上环佩被姬洛短刃割断,碎玉在皂靴上一弹,正好挡住落下的竹伞。姬洛倒退,快剑点在胸前划开衣襟,他怕李舟阳狠心毁物而致前功尽弃,愣是没躲,手指卷曲,透出内力在剑身一侧连弹三下,硬生生接了一剑。   李舟阳傲然一笑,他一直都未曾停下试探,此刻见姬洛要保全物,当下生得一计,剑锋佯装收势,实际一转一勾,打出他衽下两支竹简。   “该死!”姬洛骂了一声,竹简裹在绢帛里不贴身,这剑客剑法精湛,能平剑尖起钩头,竹简有不平刺,立刻便如拔出萝卜带出泥一般又牵了几片书信布帛。   姬洛滚地一捞却没捞到,眉头不由一拧。好功夫的人不一定有智计,有智计的人不一定胜武功,眼下他可算知这李舟阳的傲气从何而来,武功精湛又心思细腻者,确实是少数。   只这样一想,姬洛胸中一时竟生了些失落,但凡遇相似之人,定有高下之较,如今看着身前的李舟阳,失了手,莫名升起瑜亮之气,不由暗中感叹:世有黠慧者无双,看来不止我一人呢!   好在,书信还留了一半,也不算败了,将将好做个平手。姬洛更看全局,向来以大势为重,如今两人斗了不短的时辰也未有人来打扰,如果不是荆州舵的人都是夜瞎子,那么只能说明海帆堂里变乱已起。况他能屈能伸,知道此刻不是赌气的时候,便弃了那半卷说走就走。   “休想!”李舟阳将长剑送回竹伞伞柄中,踏伞向下追去。   海帆堂中,代学坤掷杯为令,荆州舵上下纷纷亮刀将赵恒义几人围住:“拿下!”   场中站了阵营的皆往后一退,海昆欲帮,但李舟阳未归,他只得先往旁边过了过,至于那些个不偏不倚的中立人,皆是当头一懵。   亲信护卫簇拥,赵恒义打着扇子镇定自若,佯装不解,笑着问道:“不知代堂主这是何意啊?”   “赵恒义,你毒害袁舵主意图夺位,勾结荆州府君,逼杀夔州江湖人,甚至纵容手下杀害舵中关长老,在场诸位共证,今日我等要为老舵主肃清此等奸佞歹毒之徒!”代学坤说话中气十足,脸上脖颈青筋暴跳,一双眼血丝满布,像是恨急了的样子。   “代堂主,你这话未免轻慢,凡事要讲证据。”赵恒义收了扇子,脸上忽地冷了下来,往那边瞧着代学坤捻着胡子紧盯着自己,他心中不安,顿时失了血色,暗叫不好——   姬洛未归,如果不是失手,那就是,那就是代学坤这个老东西要将计就计泼浑水!   “这证据嘛……”代学坤桀桀怪笑。   此时,只听见顶上架着的木板‘咔咔咔’连响,几抹寒光切过,两道人影从上坠落至堂中,姬洛伸手入怀将书信掏出对着赵恒义一掷。   代学坤抢先一步冲堂中喊道:“我已取得证据,此子夜闯我寝居处,乃是受姓赵的指使夺物欲毁,想来是要弄一出栽赃嫁祸,各位长老还请明察!”说完,还冲海昆递了个狠戾的眼色,示意他管住那位误打误撞进来的小辈。   海昆见此场面,心中叫苦不迭,代学坤哪里知道,眼前这位拿剑的大神他压根儿没法子驱使。   李舟阳自有打算,任凭海昆眼皮都眨抽搐了,他也视而不见,反而趁势径自越过姬洛肩头送剑一冲,将赵恒义怔忡还未接过的书信绢帛都一并毁去。   姬洛一叹,他算是明白这会子演的哪一出:这东西眼下该毁也不该毁,李舟阳要向赵恒义示好,那么得帮他免去麻烦,所以毁了最好,但毁了之后,反而又落人口实,叫辩也辩不清,说也说不上,真是个两难局。   这当口,偏偏那剑客毁物撤剑退到一边,还要自作聪明地冲姬洛轻飘飘一笑,拿口型说道:“东西独一份,才有它的价值。”   姬洛知道他指的是他抢到的那半份,不由觉得好笑。   而另一边,赵恒义的亲信和代学坤的人动上了手,那几个中立的长老本是不大喜代学坤的作风,但又听他言之凿凿,再观那少年与赵恒义交接,登时有些摇摆不定。他们毕竟不是袁可止,一时犹犹豫豫忸怩踟蹰。   代学坤打心里呸了一声,只觉得这些死老头越活越没志气,猜度定是忌惮赵恒义的身份,忽地想起查到的那一秘密,不由喊:“长老们无须忌惮,这小子根本不是袁老舵主的侄子!”   袁护立刻跳出来帮腔,指着赵恒义鼻子道:“他根本就不是我的表弟,他是个歪货!”   少舵主都已发话,几个长老不禁面面相觑,当中一个孙姓长老同关倍有交情,立刻出来拿人,赵恒义自然不会任人鱼肉,折扇开闭,眨眼跟他交手了二十来招。   姬洛帮忙揍了几个没眼力的荆州舵弟子,心头忽然发疑:赵恒义来赴这鸿门宴不可能只有寥寥几人,看代学坤胜券在握的样子,难道真着了这狡狯之徒的道,援兵已经被清洗过了?   在人家的大营里死斗,没个支援,几人很快就被前赴后继的荆州舵弟子困住,赵恒义今夜似乎不在状态,跟孙长老打到四十招时,人已经落到了下风。   就在这时,忽然有个带着长风舵标识,绑着头巾的黑面小子横冲直撞进来,嘴里直嚷嚷:“不好了,堂主,少舵主,各位长老!袁老舵主他……他……他归西了!小的,小的看到,川江舵的人方才往那边去!”   袁护抖着身上肥肉,连滚带爬跑到那小喽啰的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惊喜交加:“你说什么,那个老不死……哦不,我爹他,他死了?真的死了?”   “怎么会!”   赵恒义亦大吃一惊,姬洛看那表情不似作假,再生如此事端,眼下真是百口莫辩。   刚才摇摆不定的长老本不想趟浑水,可都是跟着袁可止发家,念着几分江湖情谊也不能不出手了,当即一齐发力,赵恒义双拳不敌四手被孙姓长老捉了个正着。   见人被擒住,代学坤心中无比得意。他今夜本来就派了人去长风舵找那个病鬼的麻烦,没想到赵恒义为了夺位先一步下杀手,反倒不用脏了自己的手,还能拿下铁证,当即对自己这将计就计的智慧自得非凡,忙地喊道:“撕下他的脸,诸位就知道我所言非虚!”   作者有话要说:  小赵怎么还没有掉马甲呢……男人打架照样可以撕脸……   PS:掉头发好痛苦,我明明生活如此健康… 第64章   赵恒义反手被压半跪在地上,有想要邀功的小喽啰抢着上前撕他的脸, 几双手伸过去, 却连下巴都没摸到, 就被一把短刀割出了血来。   “还有一条漏网之鱼?”代学坤所有的精力都黏在了赵恒义身上,秉承着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失了势大局定,难道还能翻出什么浪子,大家都是靠嘴吃饭, 会生老病死的普通人,最后还不是得乖乖过来当狗使唤。   不过,姬洛蓦地出手,确实在满堂的人前拂了代学坤的面子, 他晃了一眼未多看, 并没有将人放在心上, 随意点了几个人去抓。   他这一手掉以轻心李舟阳嗤之以鼻,冷哼一声, 果然就见姬洛得势, 带着人在满堂飞檐走壁似的乱窜,游刃有余不说,还能抽空看看赵恒义的情况, 再添一把乱。   赵恒义落难却还揣着那张平和的笑脸,先是听见哼气声朝李舟阳深深看了一眼,而后冲着姬洛喊:“可怜见的押错宝喽,不如拼出一条血路, 能走多远走多远啊!”   姬洛闻言,当真往门前扑,不过人将将要跨出时,一个鱼龙跃,左右追来的人头磕头,脸撞脸,‘哎呦’一声纷纷倒地。姬洛微微一笑,调头往李舟阳方向去,他身法一变,直摘他伞柄挂剑。   “放肆!”   李舟阳闻听风声,怎肯给他得手,当即脚下一旋避开来。可他哪知姬洛并非什么正儿八经的公子,能屈能伸,最能猜度人心看人脸色,李舟阳越是不肯给他搭手,他越要带他搅混水。何况,若没有这人捣乱,方才以自己审时度势之心,纵使不能一瞬理清场中变化,但也不会让代学坤得了先手。   当下,姬洛撑着他的肩,两人往外反推,倒是又将爬起的喽啰震了出去。   代学坤哪里容得旁人在眼前撒野,当即给海昆示威:“海老哥,你这就不对味了!你是非要与我四劫坞为敌吗?”   海昆冷汗直冒。这会子,长老们都张望这精彩的打斗,赵恒义空出了嘴巴,逮着机会就要踩代学坤一脚:“代堂主这不但要党同伐异,还有吞并四邻的雄心啊!”   入这荆州舵的客充不上大侠,但也有些名头,虽然帮着代学坤一手,但也不愿意有朝一日给人俯首称臣,赵恒义挑拨离间得当,当下包括海昆在内都变了脸色。   代学坤暴怒,拔刀来斩:“仗着一点小聪明就以为可以无法无天了吗!我要砍了小子你这张嘴!”   眼见那边姓赵的管不住口,这个时候了还生事端,姬洛在李舟阳剑上借力,折返回头。他也不是非要救赵恒义不可,只是觉得赵恒义失势太快,太像个愣头青,而非能和自己周旋的那个笑里藏刀人,实在不对劲。   赵恒义的小聪明究竟到何种程度姬洛未下评判,但他对自己的头脑还是有信心的。   只见,赵恒义长出了一口气,拿余光瞥了姬洛一眼,不吝夸奖:“还真是个聪明人!也好,你的任务已成。”   前半句还似有几许揶揄,后半句语气却骤然冷了下来,孙长老蓦地只觉手下一软,赵恒义手骨向古怪的方向一扭,挣了开了,顿时功力暴涨,劈手夺刀,对着代学坤肋下就是一斩。   若说赵恒义打扇子时还有几分浩然气,可眼下他出手如恶灵鬼怪,使的却都是诡变之法。姬洛和李舟阳看得清清楚楚,不是内力涨了,而是赵恒义还藏了一手功夫。   “这是?”海昆张口结舌。赵恒义这人他也打过几次交道,但从未想过他还会这样的路数,看起来不太正派,但也不似邪魔。   李舟阳归剑入伞,心生趣意不由嘴角一勾,喃喃自语:“昆仑天城吗?”   ‘三星’之一的昆仑天城?   姬洛听得此话,忽地想起在南浦城外,那几个崆峒派的弟子谈及临川豪杰宴时,曾说到过这个门派。   西向神都昆仑虚,有天城立绝顶,西域三十六国皆奉于尊,因避世良久,据传闻,近五十年来几乎没有弟子入过中原。正是由于其神秘,晏家为增声势,才不远千里亦要派人去请。   “喂!”姬洛细想出神,赵恒义推了他一把,揶揄道:“那老家伙房里的香如何,好东西啊!”   那醍醐香里掺了壮阳媚药,赵恒义这么说铁定心里门清,可动手前偏一声不吭,用脚趾头想也知是故意为之。姬洛不由暗道,这人大谋略不出彩,但是坑人的小伎俩却是信手拈来,着实是根老油条。   再看赵恒义燃烟为讯,想想刚才他嘴里说的押错宝,姬洛估摸着,这位爱耍小聪明的赵堂主根本就是将宝押在了别处。   代学坤负伤暂退,避于一众亲信子弟之后与其对峙:“好啊,终于使出看家本事了,我没说错,这小子根本不姓赵,还请各位长老助我一臂之力!”   赵恒义一双黝黑的眸子绕着偌大的海帆堂不急不缓看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那几位惊疑不定的长老头上,嘴里含笑,明着截了代学坤的话头,实际却是给几个老家伙敲打一番:“你以为我的人到哪里去了?”   代学坤一愣,就见门外喊声四起,远在几十里外的川江舵众人如施法弄术般,眨眼就给搬到了眼前,荆江舵里外都给围了个水泄不通。而赵恒义身边故意卖弱的几个亲信也趁机反手,制住拿刀还在发呆的打手们。   “不可能!”代学坤两指一伸,指着赵恒义的鼻子要骂,但伤口牵扯吃痛,污言秽语愣是没喊出来,单单憋出了一道抽气声。   “有什么不可能,派几个人到长风舵走一走,你便以为我要挟天子令诸侯?”赵恒义顿了顿,将扇骨在掌心轻轻一点,淡淡道:“啧啧,我十四岁的时候就知道,不入虎穴,不得虎子的道理,我不示弱,你又怎会出手,你们这些老东西都怕死得很,像我这样的人才能为我想做之事豁出性命。”   姬洛闻言,恍然大悟。什么盗取证据,不过是锦上添花之彩,根本不是雪中送炭之谋。成固然好,不成,他还有变招。要扳倒代学坤这等身份的人,光靠三言两语强辩是不成的,得让他自取灭亡——   想来,这一个月里,赵恒义做了诸多安排,甚至是故意透露取证一事,代学坤自作聪明将计就计要使一出鸿门宴反咬一口。   但光是如此,他又忌惮赵恒义手下人多硬来拼个鱼死网破,犹豫不敢出手。这时候赵恒义下一把猛药,派几个人在长风舵晃悠,一副要暗中挟持老舵主的模样。代学坤仗着自己的江湖经验,看赵恒义三请四请不来古怪得很,便猜定他肯定有安排,当真以为他将川江舵的人都搬到袁可止那边,干脆下狠手,自己也暗中调派人去,要来个毒杀栽赃,泼他一盆一辈子也洗不净的污水,再借机撺掇几位忠义的长老擒贼擒王。   “富贵险中求,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我先发制人!”代学坤捂着伤口,拔刀为令,要拼出一条血路。而跟在他身边的袁护还没接受失势的事实,跌坐在地下嗷嗷大哭:“四劫坞是我的,哪有老子不传儿子传外甥的道理,姓赵的你凭什么跟我抢!”   赵恒义看着哭得声嘶力竭的袁护,长叹一声:“代学坤,你枉活了几十年,也太不懂人心了。缺德事谁没干过,但我这些年可有半分对不起四劫坞的弟兄?任谁我都不服,唯独对老舵主,我是实打实的敬重,至于这舵主之位……”   代学坤对着袁护肥大的身子狠狠踢了一脚,咒骂道:“杀了他,只要杀了他,你还有机会!”   然而他话音未落,只见门外几个小卒飞了进来,骨碌碌滚在堂下□□。那伴随劲力而来的,是一道浑厚的男声——   “你们一个个都不把老夫放在眼里吗!”   “混账东西!谁给你的胆子弑父?”   袁护手上的刀霍然飞了出去,插在近旁的柱子上,他两眼珠子一缩如斗鸡,听这声差点吓得屎尿齐流,抱头喊道:“不是我!不是我!”   代学坤倒是破了胆,这会子不骂也不辩,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操刀往袁护脖子上抹,要挟他以走。   姬洛抢身上前一脚将案几踢出去,横飞的盘子酒壶咕噜噜砸落,代学坤手腕中了一击登时迟了,脚下的袁护已被李舟阳提着领子拉开。   见再要拿人已无路,代学坤发狠,立即调头暴起,朝姬洛前胸砍去,誓要杀这三番五次坏他好事的小子泄愤。姬洛无趁手兵器只能委身避开,恰好这时李舟阳提剑而上,正好堵了他逃生之路。   这一击用了十成十功力,姬洛不死也得重伤。   眼见刀风逼喉,寒刃却以可见的弧度划开,擦着姬洛的脖子斩到了旁边的柱子上。代学坤的脸在姬洛的眼前放大。皮肤松垮的老脸上,两只眼睛因惊恐和疑惑而瞪大,眼白上的血丝似要顺着血流下来,黑色的瞳子里只剩下少年的模样。   姬洛心头砰砰直跳,生死关头他不敢怠惰,下意识内力起手,学着方才海帆堂中李舟阳演的那两招气势勃然的惊涛掌,冲代学坤胸膛狠狠砸去。   旁人只见少年临危不乱,力挽狂澜挥掌而出,却不知方才乃是代学坤先一步收招!姬洛还保持出手的姿势,但人却怔忡,垂首看着靴子尖,吞了吞口水——   代学坤就势从侧面与姬洛交叉而过,嘴中发出嘶哑的声音:“我……见过你的画像……怎么会是你……”   姬洛瞳仁一眦,霍然抬头,反向跳开一步要去抓代学坤的手臂,然而李舟阳自后脚步一挪错开身,代学坤将将撞在他的剑上。   “呃……”李舟阳出剑未有余地,代学坤手中铁刀哐啷一声落在地上,长剑被向后抽回,他被贯穿的身子立时被抖落在地,抽搐到喉咙连单音都发不出。   代学坤看着姬洛的皂靴,伸手去抓,门口的人忽然齐齐让道,姬洛不由随人流退了一步,代学坤的手陡然落下,双眼未闭。   海帆堂外站着一位五十来岁的长者,腰间挂着金错刀,身后套着虎豹披风,一道刀疤从眉骨开到嘴角,腮上蓄着大胡须,不怒而威。   他径自越过众人走至堂下,伸手将代学坤双目一合,捂着胸肺长叹一声:“想我袁可止当年不过是荆江一小小弄潮儿,这些年纵横大江大河从不失手,虽然病重垂危,但还不至于被你们些个玩弄鼓掌。”   随袁可止打拼数十载的诸位长老都垂首默然,代学坤一死,刚才还拔刀相向的小喽啰都扔了兵器,怔怔看着自己的双手,骇得两股战战。   袁可止扫了一眼不成器的儿子,对于场中的事未再发一言,转身抬步朝外走,走时带风,伸手一抓,不容分说扼住赵恒义的肩将他一并提了出去:“你未免托大了,吴闲这些年虽然跟着你,但自始至终都是我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姜还是老的辣。 第65章   已经被“毒死”的袁可止突然出现,代学坤被赵恒义的计中计强压一头, 正是一出反转的好戏。然而, 这位看起来精神矍铄的老舵主出头走了一遭, 除了给自家儿子一耳刮子,既没在荆江舵拿人,也没主持公道,眨眼又丢下海帆堂里一众面面相觑的人,拽着赵恒义直上荆江舵顶头背风的石崖。   “舅舅, 我以为你病得要死了,没想到力气还这么大。”赵恒义当然知道袁可止不是来跟自己兴师问罪的,瞥了一眼被抓皱的衣衫,摇着扇子笑。   “呸!从前老头老头的唤, 没个规矩, 这会子倒装得乖巧, 谁是你舅舅,别没脸没皮了, 你就不怕老夫一掌把你毙了。”袁可止将他往石地上一摔, 一手撑着乱石,一手按着刀柄,冷冷瞥了一眼。   赵恒义看他大口喘气脸色发白, 也知道病不是装出来的,不过是仗着内家功夫强护着心脉,这沉疴凶猛,纵使未到药石无灵的地步, 恐怕也不远了。   袁可止当然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状况,他在人前故意留了个强势的样子,眼下又将姓赵的小子单独拎出,就是要趁海帆堂里众人摸不清状况的慌乱下,坐实赵恒义是替自己办事的名头,他何尝没个权衡——   代学坤撺掇袁护要弑父是万万留不得的,而赵恒义虽然没心狠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但花花肠子只多不少,眼下局势若两方都来个血洗,只怕四劫坞当即就要崩乱,人活到这个岁数,历经风浪无不感慨,想的念的都是平和美好,袁可止不想看一手建立起来的东西毁于一旦,只能舍小保大。   “我的用处可大着呢,您毙了我上哪儿找这么任劳任怨的?”赵恒义抄着手,乖乖在大石头上盘膝坐下,掏了掏耳朵等着听长篇大论。   话虽皮赖,但将好戳中袁可止的软肋,一世英名的老舵主也不由心口堵了二两老血,赶紧拿粗粝的大掌在胸膛上下顺了顺气儿,缓了好一会才开口:“一个你不让人省心,一个臭小子不让人放心。”   那臭小子自然指的儿子袁护。   赵恒义目光骤然一冷。袁护是个草包,除了给人添堵,倒也翻不出大浪子,若非展婈的死,以他的心气还不至于跟个无能的胖子计较。   袁可止知道他在想什么,遂劝道:“展婈的亲人我已令人放了,厚恤优待,余生不愁,我只有一个要求,你能不杀他吗?”   说是要求,话出口却是自贬身份的征询,而不是以舵主威仪的命令。赵恒义眉心一皱,似是为难纠结,未泯的良心告诉他,他需得手刃袁护,单单为这般情义也不能如此轻易放过,但……他还不是四劫坞的总舵主……   “你敢揭下脸上的人皮面具吗?”袁可止见他没有立时拒绝,就知道还有回环的余地,看似另起话头,实际步步紧逼。他这辈子对人无不道义,不然也不会坐到今天的位置,但大义灭亲对一个老人来说是艰难而痛苦的,这种乱世里,人命跟人命根本不能等同,为了这个儿子,他可以牺牲道义。   “怎么,不敢?”   赵恒义仍没有答话,袁可止淡淡一笑,指着这入怀的长风下头浩荡江流道:“你今日摘得这面具,我保你堂堂正正走出四劫坞,活得干干净净,你想杀谁,想做什么,老夫发誓不干预!”   是,若摘得这面具,赵恒义固然可以做自己,凭本事他可以杀袁护,甚至可以刺杀眼前这位老舵主,而以袁可止的为人,冒充之事闭口不谈,四劫坞上下无人敢问,可这是他要的吗?   不,并不是,赵恒义要的不是自由,若为自由,何苦苦心孤诣这许多年?一旦离开了四劫坞,他就什么都没有了,他知道一个人的力量有多渺小多有限,就如同皇帝再英明,大司马大将军多勇武,但守着河山的恰恰是数十万不起眼的卒子。   赵恒义摇头,口中呢喃,不停重复:“不!不!”   袁可止转身,背后的虎豹披风一扬,气势大涨,一拳朝着赵恒义的脸砸下去。拳风逼得飞沙走石,赵恒义下意识闭眼,但人却向后飘,飘到无路之处,他终于下定决心。   能崩山裂石的拳头在不足鼻梁两寸的地方停住,风声消弭,袁可止收拳长叹:“如果老夫再年轻三十岁,我今日必定一拳取你性命!”说完连连摆头,负手而立,他心中除了无奈,也不再剩什么,想当年他袁可止也是个头比铁硬的人,如今碰见赵恒义这般硬骨头的,就如同看见自己往昔的缩影。   “你啊,这些年跟在我身边,还没个小孩子懂道理,你根本不知道你失去的是什么啊!”老头忽然就红了眼眶,他欣赏赵恒义的才能,却也为他的执着惋惜,“一辈子活在别人的名姓下,你还算是你吗?”   赵恒义动容,失态的跌坐在碎石上,脸上的笑容彻底烟消云散。从出生至此,他顶了一个又一个名字,苟且偷生活至如今,却从来没有活过自己。   可身不由己,心也不由己,人这辈子有几件事能全凭心意?他既然活出了这样的性子,走出了这样的路,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赵恒义两手在地上狠狠抓了一把,扬手砸出去,拿着扇子似癫似狂狠狠往心口戳:“赵大哥救了我的命,我报答他的大恩,对,报恩,是因为报恩,所以我会尽我所能,将四劫坞发扬光大。”他像是对袁可止说,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好像这般心里便能好受一些。   “罢了。”过了许久,袁可止才轻咳了两声,止住他混乱的话语,“四劫坞,我交给你了。”   赵恒义两手僵在空中,鼻音深沉:“老头,你不杀我?”   “你聪明且懂分寸,出手狠却未必没良心,只是可惜,你有才华,平生却未见得能比护儿幸福……哎……既然有人想要挑这个重担,我又何乐而不为。有机会去山后祠堂看看吧,你真的该好好谢一谢吴闲。”袁可止疏朗一笑,不再多言,往石崖下一跳,径自去收拾烂摊子了。   赵恒义从怀中摸出那根明艳斑斓的手串,在原地一动不动发呆。吴闲将它交到自己手中的时候,他还有许多不解,而如今,袁可止寥寥几个字,逼得他不得不明白。   任凭再好的伪装,也无法掩盖他现在翻澜的情绪。   半盏茶后,一双皂靴落入他眼帘。   赵恒义收回手串,拍去双手粘着的土,捡起折扇踉跄而起,悠悠道:“大概是缺德事做多了有阴损,到头来还是孤家寡人。”   “我来看看你死没死,你还欠我一诺。”姬洛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袁可止的意图旁人想不到,姬洛却能掰出七八分。虽说四劫坞和姓赵的生死与他都没什么干系,但他并不清楚袁可止的为人,若这老头子有几分逐鹿天下的野心,赵恒义身份暴露,说不准拿八风令邀功,倒是会引来不小的麻烦。   “放心,求生不易,向死也难。”赵恒义踽偻着行了两步到姬洛身侧,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姬洛道:“你信?”   赵恒义淡淡一笑,将目光飞掠过江天,迎风展臂:“怎么不信,我死里逃生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瞧这话说得轻松,可落在姬洛心上却如重锤,他南下至此心有体悟,赵恒义骨头不软,能称得上死里逃生的境况,必然凶险万分。   两人不再多言,亦没回海帆堂,而是改道直接出了荆江舵。   出外没个两里,正好碰上赵恒义的手下,来人扶帽整衣,口中称是恕罪。赵恒义一问,原是他贪杯醉酒,在长风舵里误了事。   听完,赵恒义忽然踉跄要摔,姬洛伸手将他给扶住,瞧他脸色煞白,亦觉察出不对劲,忙道:“怎么回事?”   赵恒义握住他的手臂,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姬洛,今夜的事我猜你已理得八九不离十,但我们都错了。”他顿了顿,接着道,“我知道代学坤不会那么容易扳倒,所以我想了个狠招,方才你在堂中也听见了,说是虚晃一招,实际我也有顾念,因而派人去长风舵的人还有一任务乃是截代学坤的人,他若要痛下杀手,我就示警,先一步向袁舵主坦白。”   姬洛和赵恒义对视一眼,明白了——   这赵恒义定然是想借机跟袁可止联手,所以老舵主来抓个正着的时候,他是有恃无恐的,因为他算到结局会是这般,但如今回禀的人却说自己渎职,根本没有办成,本应该失手功败垂成,可袁可止还是来了。   那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袁可止老谋深算,要么大胆推测,另有其人给他透露了一切。   赵恒义藏得深,姬洛不是没有猜过他和那夜杀红绡,搬弄走‘洛河鬼神道’中铁器的人暗中往来,所以才会答应他的要求,一直在江陵徘徊。而眼下情况分明直指四劫坞鱼龙混杂,只怕今夜所见,恰恰是一出浑水局。   随后,赵恒义遣退了来人,自个儿回了川江舵。而姬洛亦满心忧忡,径自归去林家村和屈不换、桑姿碰头,简略说了下今夜大概事。过后几日,赵恒义一直没出面,几人猜到这番大变四劫坞肯定有琐事缠身,好在衣食不断,居住无忧,三人在村落倒是安心地过冬。   十二月初十,袁可止痛陈代学坤之恶,传信江陵三舵,传舵主之位于左堂主赵恒义。一众长老念其人为舵主之甥,果敢有为,皆为信服。赵恒义使计带出了袁护弑父,自个儿瞥了个干净演一出孝顺亲和的好戏,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随即表示会善待自家那不中用的表哥。   姬洛和屈不换听到消息是在桑姿的房中,屋内空空如也,床榻工整干净,连根草都没留下。旋即,姬洛面无表情看了一眼来报信的北罗,给屈不换扔下一句“有事出去一趟”,便匆匆夺门去。   江陵入了冬,雪也不似北边盛,只得山里有些。   午后,山中雪停了,改落了些许潇洒的雨,天阴沉得好似那厚重的乌云能落到人间当毯子。   长风舵后头有座小山,袁可止发家后,将老袁家的坟都迁到了后头风水宝地,请了堪舆师看过,立了祠堂。祠堂清幽,赵恒义给吴闲点了一盏长明灯,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里,他反反复复将那手串取出又放下,最后发了狠寻来火石点火要烧,可真当火舌舔了一点黑印后,他又后悔了,拾掇拾掇放回怀中,拿了竹伞下山去。   山道上,姬洛提了两壶酒,已等了小半个时辰。   “北罗说你来了这里。”   赵恒义瞥了他一眼,嘴角起了笑,张口道:“你知道的,但凡功成名就,总要怀一抔愁绪。”   “我以为你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跑这儿来忏悔了。”反正赵恒义惯是个脸皮厚又笑里藏刀的,姬洛不吝和他耍耍嘴刀。   赵恒义装作没听见他的话,反问道:“怎么,主动找我喝酒?”   “喝酒谈不上,不过想听听酒后真言。”姬洛把手中的酒壶扬了扬,声音蓦地沉了下去,“桑姿今早不辞而别,你难道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赵恒义现在的做法和心思可能大家看起来还有点懵逼,等这一卷全部出来,赵恒义真正马甲落的时候,大家再串联来看就会比较能理解了,抱拳! 第66章   桑姿曾说过他是罪臣之后,当日赵恒义托付要事而许诺的场景姬洛还历历在目, 不为别的, 就冲桑姿能第一个叫破赵恒义的假身份, 这其中就大有秘密可挖。而如今这人连封书信都没留就跑了,除了赵恒义跟他说道了点什么,姬洛再想不出其他。   “他去洞庭了,有病得治,无药医庐那些怪脾气的神医圣手不卖十七娘面子, 袁可止却还是能说上话的。”赵恒义快步上前来,取了其中一个酒壶在耳旁晃了晃,随口道:“我说姬洛,你这又是管的什么闲事?你那一诺我不会食言, 至于我和桑姿的事, 你最好还是别瞎搅和。”   赵恒义显然有所隐瞒, 但他既然不愿说,十有八九防着旁人, 想要撬话没那么容易, 与其硬来,不如旁敲侧击。   姬洛清楚,有的事情若起了个谜底, 很多零零碎碎的事情也便不言而明。他当即接口道:“谁说我要多费脑力?我就是来找你喝酒的,你喝是不喝?”   赵恒义挑眉,掀开盖子灌下两口,呸了一声道:“一看你就是不会喝酒的!这酒真苦, 拿黄连泡过的吧?”说完,他把坛子一砸,在姬洛肩膀推搡了两下,“走走走,我请你去江陵的酒肆喝上好的清菊酒。”   今日这一场雨来得潇洒,两人走至城门,雨势已渐大,待行到酒肆‘萍水’时,油纸伞撑不住,皆已湿了鞋履。   袁护失势后在荆江舵闭门不出,说是面壁反思,不过是以富贵之名的软禁。这一个月来,赵恒义明里软硬皆施,收服人心,暗地里拔除了不轨的暗线,此刻带着姬洛喝酒,已然能堂而皇之从正门入。   掌柜老远瞧着两人进,亲自迎来接伞。赵恒义抖了衣袍上的水,拽着姬洛在檐下脱靴,再将手上脱下的行头往打瞌睡的小二哥手里一扔,白袜踩地径自往里头,寻一空位去。   虽说今日雨急,来这儿喝酒的人不多不杂,但毕竟是自家主子上门,怠慢不得,因此,掌柜便张罗着往一干净、幽僻的雅座去。然而,赵恒义还没发话,姬洛却先开了口:“堂中听雨喝酒,不是更有味道吗?”   说完,少年环顾四周,指着梁上几条细缝和滴答往下坠的水珠,不由失笑,张口打趣赵恒义:“都不修葺一下,不怕坏了生意。”那日刚至江陵时天气甚好,三人反倒都没察觉出这酒肆竟是一陋室。   赵恒义打发了掌柜和小二上酒,自个在软垫上跪坐下来,伸手接雨入掌中,缓缓摇头:“不瞒你说,这间铺子至今分钱未赚。”他一面说着,一面垂首从近旁倒扣的酒盏中取了两只,在案上一前一后码好,“行走江湖多的是拮据落拓客,但凡有眼缘的,我便请上两盏酒,割上一盘上等的卤牛肉。”   说到此处,赵恒义执起酒杯伸到漏雨处,待盛了半盏雨水,他竟当着姬洛的面送至嘴边一口饮尽,笑道:“你瞧入这门的有几个在意?谁没挨过明枪暗箭,剩下的大致也只剩风骨二字,苦中作乐方才是真江湖。”   菊花酿上桌,姬洛未语而先自斟一杯,拢袖两手往前一推,一口饮尽。他并不爱饮酒而惯会饮茶,但冲着赵恒义这后两句话,也当浮这一白。   两丈远外有三四个喝到兴头上的酒客拼桌高谈阔论,期间正讲到南北局势,当中一人大叹:“你们可晓得,咱这桓大司马打了三回的燕国,被那个什么大秦的苻天王不出一载就给灭了。”   “真的假的?你可别瞎说。”另一士子打扮的人忙问。   见有人质疑,正说得欢快的汉子脸色有些发青,不悦地打断道,“骗你作甚?我一表兄在边陲当差,听营里的大官说的呢!一月前的事了,这会子功夫邺城早破了。”   “嘿!让他们狗咬狗去!”   姬洛乍听得邺城的消息,手不由一抖,洒了三两滴出来。一想到六月间南浦城外同大和尚与小郡主错过后,一连几月再没消息,姬洛便有些怔忡。   “姬洛,你也对北方感兴趣吗?”赵恒义瞥了少年一眼,随口问道,见他面色凝重而未答话,他便好心一把,多说道了两句,“我这儿消息比这些人可要灵便上许多。大概半月前,邺城被围,苻坚亲征,听闻鲜卑段氏有将死守,慕容氏一干王公大臣死的死、逃的逃,失手被擒的都押往长安了。”   “长安吗?”姬洛似问似叹,将杯中的酒饮下,落至喉咙却格外苦涩。乌脚镇沦为废墟,邺城王宫葬身火海,甚至是故人亦下落不明,从前他只是没有立场逍遥客,而夔州的遭遇后,他更深知一人之力莫敌百万雄师。   待忆起王城下的雪和那纵身一跃的倩影,他眼中竟是一黑,心里头蹦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那几枚小小的八风令,当真能改变九州的局势吗?   “听说苻坚不仅宠幸女子,亦收娈童,慕容氏有世之姝容,落难至此只怕生不如死。”赵恒义心里也装着事,他压根没留意姬洛的举止,单单举杯一口一口灌酒,并着嘴上不停的说道,这样子不似与人对谈,更像是说给自己:“一两人的罪孽却要许多人,甚至举国来背,究竟是谁的错?可叹啊,寻常人哪里知道阶下囚的滋味,活着有活着的苦,不过……活着也有活着的好。”   “小二!上酒!”赵恒义说到此处忽地拍桌喝道,音落,旋即扭头同姬洛对视,脸上已没了多余的表情,只留得一双眸子清亮:“兵出汉塞,封狼居胥,西域诸国来朝,便是盛世长安。姬洛,你去过长安吗?”   姬洛从小二手中接过酒壶给赵恒义空杯里斟,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只死死盯着飞溅的酒水,半晌,搁下壶他才轻声说了谎:“没有。”   “哈!”赵恒义笑了一嗓,一手执杯,一手指着眼前人在空中连点了三下,幽幽道:“我……也没有。”   江陵的菊花酿入口清淡不烈,便是喝上两壶人也清醒,姬洛深深的看了赵恒义一眼,一时拿不准他是否同自己一样也说了假话。他想,这偌大的江湖行来,谁心里不装着一二件放不下的事,真洒脱的没几个,这笑里藏刀的家伙铁定有故事。   就在姬洛琢磨话该如何说,酒该如何饮时,赵恒义忽地起身走至姬洛的身侧,一手按住他的肩,一手将自己的酒从上往下泻至姬洛杯中,唱道:“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注1)”   歌声喑哑,一时穿堂入户,当即有谈笑北方战事的豪客被各中气势所惑,接着唱那《白马篇》:“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注2)”   赵恒义不仅玩的一手小聪明,实在是姬洛所识的人里最知抬举,也最通人情世故之人。在座的晋人里没几个不痛恨北方胡人,他这一唱曹植的游侠名篇,当即就唤起众人心头热血,一时间你一言我一声纷纷接上,弹剑作歌,敲碗为奏,人声汇集,渐渐溢满整个大堂。   姬洛不动声色听着,等酒盏传到他身前时,他方才接了最后一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注3)”他抬头看赵恒义,那位似醉非醉的青衣公子就站在他身后,遂问道:“这是你的心声吗?”   “这是中原义士的心声。”赵恒义就站在他的身后,将酒盏随手一扔,脸上的表情分明写着无趣。而后,他委身压低嗓音在姬洛耳边笑道:“但未必是晋室的心声。”   姬洛眼中一凛。赵恒义随即撒手,足尖一旋在他身边坐下,将头伸到他的眼前,“黑白最简单不过,可惜,长安也好,天下也罢,便是这江湖,都不止这两种颜色。所以,及时行乐,岂不快哉!”   那时在乌脚镇,姬洛养花读书,听吕秋谈起江湖,说的是侠义千秋事,讲的是令人眼花缭乱的武功,多的是快意恩仇,有的是敢爱敢恨。可如今赵恒义这番作态,就是要告诉他,阴谋算计不单单止于朝堂,江湖不过是浩大时势的一片缩影,有人就有无休止的争斗。   姬洛饮了一口苦酒,突然笑了:“我想象中的江湖,不是机谋诡断的江湖,而是携剑纵马跨银鞍的江湖。”   “怎么样?你来劝我可是反被我劝住?往后还敢来找我喝酒不?”赵恒义揶揄道,“可小心我再阴你一把。”   在历经鹿台之劫,参与四劫坞夺位之争后,那些想不通的事情,姬洛眼下彻底想通了。由此,一时心中畅快,便跟赵恒义直言不讳:“你不会。”   “前些日子在林家村,村头村尾有朱、蔡两位大娘,曾是闺中好友。朱大娘这人有好东西都得抢在蔡大娘前头,要出力气就躲在后头,换你你大致会觉得她惹人厌,但你说她坏吗?村里老人却都说她不坏,等她嫁了人,回头自己过上了好日子,又时时帮带蔡大娘一把。”   “你和朱大娘完全不同,但本质却也无差。你没得到你想要的,恐怕除了你自己,谁都可以放弃,但现在舵主之位唾手可得,赵公子,为何不能坐下来好好喝酒?”说着,姬洛将赵恒义扔掉的酒盏捡起,重新放回他手中,微笑道:“私心谁都有,若你真是个大奸大恶之徒,恐怕袁老舵主也就不会留你了。”   赵恒义先是不解,而后眼中渐渐起了一抹怅然,随即握着酒盏在桌案上重重一放,张口叫好:“好!姬洛,你倒是第一个理解我的人!反正此间事了,我不如发发好心帮你们找找人,寻那一寻……”他低头凑上来,悄声说,“八风令。”   “哎!慢着!”姬洛夺下酒壶,看着他没说话,半晌后才自斟自酌笑道:“我理解你,但不代表我没记着之前的事!”   “爱记仇不记!谁爱挨刀子受气咯?你若没得个脾气,我才是要疑你是个怪人!”姬洛越这样说,赵恒义反倒更不在意,他就是这般的人,哪怕是自私小气也能摆到明面上来,自己做过什么事,别人怎么个看法他心里都有数,一丁点不妨碍他做这侠义美梦,过着江湖日子。   窗外突然一声惊雷,四野下只剩赵恒义的回声,两人再仓惶抬首,原是方才雨停,喝酒的食客都接二连三走了。话既已说了那么多,两人一摸肚子都饿了,赶忙招来小儿简单收拾了下桌边的狼藉,撤走下酒的凉菜,重新温酒上了吃食。   没一会,掌柜的亲自端来食盒,里头盛着的不是江陵这边的鲜鱼,也不是农家腌制的酱肉,倒是一盘羊腿。   姬洛夹了两块腿上瘦肉往嘴里送,舌上滋味美妙而少见,再反观赵恒义,叼着筷子人已呆滞,于是,姬洛伸手招来人问:“掌柜的,你这上头洒的是何佐料?”   那掌柜的本就是故意要在赵恒义跟前献宝,有意讨好之,这会听姬洛问话,他赶紧取来一方小盒子,开盖摆在桌案上。   清风一引,立时一股迷离的香气扑鼻而来,姬洛恍然,此乃是西域的香料,过去在洛阳有西归的行商爱在身上揣一包,作调味用,只不过南边甚是少见,他一时没想起来。   姬洛只当赵恒义鲜少见过这等奇物,正欲张口解释一分,那赵恒义酒劲上头,呸吐掉嘴里的筷子,将盒盖子一翻,指着上头的字道:“量错了,取一勺足以,这东西不得多食,否则味重必失口感,还有这羊腿……”   赵恒义自方才食过肉后,非但没有面露惊喜,反而脸色甚为难看。那掌柜的估摸也傻了眼,立时没来得及察言观色,便颤巍巍脱口问道:“堂……堂主,您竟然懂匈奴语?”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赵恒义怎么还没掉马甲…… 第67章   匈奴语?   姬洛在北方待了两年,鲜卑语也不过说得勉勉强强, 这赵恒义却只扫过一眼, 就讲得头头是道, 太不对劲。   “我……”赵恒义脸上透出古怪,把盖子一压连同盒子一并摔回掌柜的怀中,且喝道:“这东西你从哪里搞来的?”   掌柜手中的盒子翻了两下,抖着声解释道:“这……前阵子有个塞外来的游侠儿喝酒,将这盒子压这儿抵酒钱, 庖丁见着说是西域的调料,我便给留了下来,今儿看您喝酒高兴,将就做了一回火烤肉。”   赵恒义看他吓得脸色惨白, 当即挥手把人打发了, 转头看见姬洛不动声色抿了一口酒, 可眼光却灼灼直往他身上烧,忙辩道:“你该不会以为我是匈奴的细作吧?你去打听打听, 我父祖籍晋阳, 匈奴叛秦,苻坚灭朔方之前,那地儿多的是胡人, 我南下投奔舅舅,会点匈奴语有何奇怪。”   “你真是赵恒义?”姬洛自然是不信的,故而摇头,“你那张人|皮|面具早露馅了。”   赵恒义拿扇子托着下巴, 目光直从姬洛前襟看到顶冠,随即稍一抿唇,顿了顿,非但抵死不认,更是伶牙俐齿强辩道:“人|皮|面具吗?我长得丑,难道换张好看的脸也不行?”   姬洛端起酒盏放在鼻翼下嗅了嗅,菊花酿的清芬漫开,他却将饮未饮,轻晃着里头甘冽的酒水,自是表现得有几分微醺,随口问:“那剑客将东西给你了?”   酒肆外忽然又起了一声惊雷,伴随着一道刺耳的破碎声,掌柜慌忙走出来收走从架子上滑落的陶瓶的碎片。   “你……”赵恒义心中咯噔一声,脸色渐渐冷下来。如今堂中无人来顾,再见姬洛但笑不语,话尤未尽,便知这少年等的就是夜深无人时,那么接下来要说的,铁定是关键私话。于是赵恒义震袖,对着翘起屁股就地收拾的掌柜一|指,厉声喝道:“都给我滚回屋里去!”   “其实要多亏李舟阳,不然这许多事情,我到今夜还想不通。”待不明所以的掌柜哆哆嗦嗦消失于后|庭时,姬洛这才款款道。   赵恒义摇头:“李舟阳不是我的人。”   “我知道。毕竟,你怎么可能养出这么讲究的剑客。”姬洛一边解释,一边话里调侃上几分,“他,只不过恰巧是一枚变子而已。”   当今世道无论是网罗消息,还是刺探调查,都需要钱财人力,而江陵城眼下几乎尽入赵恒义彀中,他有人有势,而姬洛无人无势,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他并未刻意提防姬、屈两人,因为在他看来,眼皮子底下翻不出浪花。   然而,赵恒义还是漏算了一步。   “荆江舵那晚,李舟阳在同我争抢手书时曾说,他想向你讨个便宜。连杀人都讲究的人,做事不会冒失,他先前定是已与你托书。不过,你并没有应他,所以他才会和天门派的人赴荆江宴。”姬洛推论道。   实际上,他还有好些话没有明说——   李舟阳的剑法精绝,天下青年一辈里当为明珠,这等人物要讨的交易多半艰深,所以赵恒义才不敢轻易允诺。当然,亦有另一种可能,姓赵的心有防备,因此借机试探,故意给了机会,否则单一个海昆在这江陵地头,又如何能暗度陈仓。   个中细节究竟如何,对姬洛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眼下赵恒义眼中有惊疑色,此话已言中七八,那么后头的事便能顺理讲下去。   姬洛又道:“可是书信自袁可止出面时已不再重要,私通官府虽然违背了四劫坞的规矩,但最多不过落人口实,扣个贪婪的帽子,可远没有毒杀老舵主的罪名来得实在。既然已无用,自然交易不成,可两日前我却听说,天门派的人都走了。”   “那又如何?”赵恒义继续装傻。   姬洛将手指在案上来回敲打,嘴上是微微一笑,带着剑眉似挑未挑,道:“说明你们已经达成了一致。”   登时,赵恒义眉毛向外一舒,明显现惊愕表情。一直观察他的姬洛恰巧捉住这一幕,心中更加笃定,李舟阳要赵恒义做的事绝不简单,而这一切玄机,就在李舟阳持有的另一半手书,或者说,那两枚混杂在其中的竹简上。   又是一记“轰隆”雷声,‘萍水’食肆的门被吹开,长风扬起帷幕却无人去关,掌柜的和伙计都缩在后|庭,没有赵恒义的命令不敢上前来。   姬洛将手中的酒盏往两人正中一推,忽地摇头,眼有不解:“赵恒义,当上总舵主就那么重要吗?”   “当舵主,当然不重要。不管你信与不信,除代学坤及平定荆江舵,未尝没有感念老头这些年来对我的照顾的缘由,呵,江陵不大,却是普天下我唯一的家。”赵恒义长长一叹,伸手去拿那只酒盏,却未有抬头尽饮,而是用手反复摩挲外壁,痴痴道:“我当舵主,只是因为另有要事在身。”   “要事?”姬洛难得现出愠色,他右手向前一抓,左手指骨落在光滑桌案面,内力崩出,赵恒义手上的酒盏应声而碎,“你说的要事,就是私通叛军?赵恒义,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姬洛在江陵这么些日子不是吃白食混日子,往日他在村寨中和老人闲谈,听得来不少故事,他口中所称的叛军,并非是北方的胡人,而是南方的流民。   永嘉年间,匈奴人刘曜破洛阳,北国衣冠被迫南流至江左,元帝司马睿在琅琊王氏的扶持下,立都建康。司马睿人微言轻,未得民心,王氏便力挽狂澜,博天下士子之拥护。过后几载,大局安定,司马睿欲削弱王氏权柄,冲突日益加剧,随后王敦起兵,攻至建康,欲夺司马氏江山。   兵至城下时,元帝无法,只得引当时南方的流民军入京护卫。流民军顾名思义乃南方的流民所建,在苏峻的统领下渐渐声势浩大,可待王敦死后,司马睿心有忌惮,又翻脸不认人,随后再度爆发流民之乱。   而后内乱虽止,但宗室门阀也大受打击,在数十载的清洗之后才渐渐缓过一口气来。可据传,当年跟随作乱的流民并未悉数剿灭,仍有部分人蛰伏在江左八郡外湘赣山间,斡旋于世家大族争夺不断的荆扬两地,甚至连夔州黔地亦暗流涌动。   姬洛说的流民叛军,赵恒义心里明白得很,他心头一虚,不由便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姬洛没开口,这一次,赵恒义是真的慌了,他仓惶向后一仰,然而姬洛那只右手却并不是要抓他衣襟带上前来质问,不过是变换如电,从他怀中勾出了那一条明艳的手串。   “只要知道这个手串的主人是谁,一切就不言而明。”姬洛食指串着,在空中晃了两圈,赵恒义出招来抓,他便立刻收走,躲了开去。   吴闲被捉将死时托付了这条手串,并且提到赵恒义已故的未婚妻汪雪,这种种在当时并没有引起姬洛的怀疑,顶多就是关倍从汪雪那儿查到些什么赵恒义的把柄,前后涉及四劫坞内斗。可到了江陵,赵恒义身份扑朔迷离,他们几人接连陷在这漩涡之中,姬洛便不得不将撇到一旁的线索又重新思考了一番。   姬洛无事在村里同老人闲话家常,美其名曰学说荆州话,然而实际上却套出了不少消息,譬如这林家村中的许多人久居江陵,可祖籍却与荆州几地打不着干系,巧的是有不少从南边几州流落至此。   “真正促使我有这个大胆猜测的人是李舟阳,他说——‘我既看不上这荆州令,也瞧不惯谄媚的狗’,这就有意思了,杀了代学坤,落的是荆州令的面子,可四劫坞声势再大,也不可能与官斗,那么你的倚仗从何而来?荆州令乃至夔州驻军不找你麻烦,大致是因为跟别的东西比起来,几个江湖人还算不得什么。”姬洛轻声道。   赵恒义冷笑:“你查我?”   当初冲桑姿许诺不白卖力气,要揪出赵恒义的秘密,如今反倒牵扯出更大的祸端,姬洛长叹一声,心中不安。   “我人单力薄,尚有自知之明。一切只是猜测罢了,你若不承认,我拿你也没法子,言尽于此,当是忠告。不过,如今见你的反应……”姬洛顿了顿,声调沉缓,咬字也重了几分,“赵恒义,你知不知道你究竟在做什么?南方一旦生变,北方几国必定再度趁虚而入,到时候九州离乱,你又置天下生灵于何地?”   赵恒义拍桌而起,一掌击碎了案上所有碗碟酒盏,他赤红着眼,指着姬洛狞笑道:“你根本没有资格指责我,若你处在我的位置,若你经历过我的人生,姬洛,你别不信,你也会这样做。”   话到激动处,他拿起扇子一开一合,心头大乱,故而手上动作并无章法:“姬洛,你可知‘杨修之死’?没有证据就少自作聪明!天下谁人无苦衷,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有成王之心,也没有逐鹿之意,我只是要讨回我该得的!”   说完,未等姬洛再开口,赵恒义推开他冲进倾盆大雨中,正好撞上撑伞从长街那头走来的屈不换。   “一个两个都不见了,害老子这么晚撑伞出来找人!”屈不换正喋喋不休,猛然瞧见赵恒义笔直往自个儿怀里撞,赶紧按住他双肩嚷嚷,“喂……赵恒义!你这是喝多了吗,别吐老子身上啊!”   赵恒义垂首未抬,挣开他的双手,按住脸匆匆地跑开。   另一边,不敢惊扰主子的掌柜的和小二在远处偷瞄,忽地见人影已远,慌忙提了把伞往姬洛怀中塞,示意他去送。姬洛却扔下伞,挥手打发他们去睡觉。   堂中留下姬洛一人,站在翻到的灯烛下。他并没有因为赵恒义的话而生气,反倒是踱步兀自反复思索。方才赵恒义提到‘杨修之死’,除去曹操猜忌和牵涉立储之争,那么只剩下一个自作聪明,如此想来,这其中肯定还大有文章。   只是,他不明白,支持流民叛军如果不是称王称霸,那么还有什么理由?赵恒义究竟有什么苦衷呢?   一刹那间,姬洛脑海中闪过桑姿那张脸,万千纷乱的思绪汇聚成一束光在他心头绽开,有什么东西半遮半掩,却又呼之欲出。   这时,一双手骤然从背后圈住了他的脖颈。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又是赵恒义没掉马甲……   我觉得应该能猜出来了,不妨脑洞大一点哈哈哈……   么么哒小可爱们~ 第68章   屈不换身材魁梧,当即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姬洛肩上, 嘴里还不停嚷嚷:“酒呢?上好的酒呢?你们两个喝酒怎么不叫老子?还有那姓赵的小子, 怎么见着老子跟见着鬼一样绕道走?”   姬洛从他胳肢窝下滑出, 忙伸手在他手臂上推了一把,故意露出嫌弃的表情:“兴许是你长得有碍观瞻?屈大哥,你这胡茬几日未刮了?”   蓄胡在南边并不少见,和姬洛待久了,屈不换也晓得他有时说话话里有话, 当即明白过来,抬手一通乱嗅,两眼鼓瞪,道:“大冬天的又不臭, 大家都是男人, 介意个屁!”说着, 他似又想起什么来,一拍脑袋, “说起来代学坤的事情早了了, 老子的人还没找着,姓赵的不会食言不认吧!不行吧!老子得去敲打敲打他!”   姬洛稍一抬手,示意“你随意”。   屈不换倒是见风就是雨, 忙拿着竹伞又跑了出去,姬洛望着他的背影,眼中不由露出深意。   屈不换跑到川江舵时,赵恒义刚换了身干净清爽的衣服躺上它, 因姬洛今夜的话正辗转难眠,就听见大门被一脚踹开。   “姓赵的,把你的好酒都给老子拿出来!”   赵恒义当真起身披衣,扛了一坛酒,撒泼似地对着屈不换砸了过去:“死醉鬼,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做事完全不讲脑子。”   屈不换站在檐上,用他那阔面重剑一接,酒坛子顺着力道咕噜噜转,他赶忙两手花招化了劲去,抓着坛口的绳子摔到肩后:“呸,姓赵的,你骂谁没脑子!别罗里吧嗦的,老子就想问一句,你找的人找了吗?”   只见此时天光骤明,银盘似的月亮从乌云里破出,急雨也一并走了。赵恒义足尖一点,飞落在屈不换身旁,去抢他手里的酒坛:“你喝不喝?不喝我喝了!”   屈不换是个唯酒是图的人,赵恒义虚掩两招虽没夺下坛子,却开了上头的红布顶花,顿时醇香四溢,酒鬼当即吸了吸鼻子道:“喝!怎的不喝!”   见他端着坛底咕咚灌了小半,赵恒义心情渐好,膝盖盯着手肘,单手托着下巴眯眼打量他,半晌后忽地问了一句:“你要找的那个……姑娘,真有那么重要吗?”   “你去过大漠吗?嘿,你肯定没去过。”屈不换挠头想了想,他不会拽诗文,却也想附庸南边的文雅,好像这样就能离他心中的姑娘更近一点,“大漠深处有山鸣沙千年不止,有一泉月牙千年不涸,亦如……亦如我和她。”   亦如我和她曾两相守望。   听完他的话,赵恒义仰着头眼睛干干的,一眨不眨盯着遥远的月亮,弦月明净如洗,仿佛能照见沙漠绿洲中那一弯澄明的圣水。   “屈不换!”赵恒义第一次叫了醉鬼的全名。   “什么?”屈不换回头瞧他又闭着嘴,不知他装哪样疯,忙问道:“姓赵的,你想说什么?”   赵恒义笑着张了张口,眼里盛着皎洁的月光,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化成了孤零零一叹:“你这个汉名真好听,不换,千金不换吗?”   “那是!”屈不换颇为得意,跟着叉腿坐了下来,顺口一问:“你名字是哪两个字来着?”屈不换老是姓赵的,姓赵的喊,汉学不精,一时还真忘了这位赵公子的大名。   “我叫……”赵恒义张口就来,话讲一半却又干巴巴地停住了,他扯着嗓子笑了两声,伸出指头在半空写了两个字,“恒义,记好了醉鬼,我叫赵恒义!”   “是这样写的吗?”屈不换嘟囔两句,又去找酒喝了。   赵恒义听见疑问却默不作声,只有他自个儿心里清楚,那两个字根本不是‘恒义’,唬的就是屈不换这个“大字不识”的匈奴人。   ————   巳时已过,日上三竿。   日头直着脸照,屈不换两颊发热,迷糊地在屋顶上滚了两圈,舒展腿脚时一个不慎将空酒坛蹬落水中。川江舵本就临水而建,架在高处,立时,砸起的水花溅了他一脸。   屈不换双目未睁,忙伸手一抹,动作却稍大了些,人跟着瓦梁往下滑,幸得他反应快,抽出重剑对着圆瓦一戳,伸手攀住瓦钉腾身起,这才免了湿身一劫。   待他举目四望,赵恒义早已经不见踪影。   赵恒义向来浅眠,饶是夜半饮酒宿醉,不过卯时他便已然醒来,起身去长风舵跟袁可止喝早茶。   今儿是个好日子,早茶喝了一半,手底下有人来见,给他送了半块如意佩,他认出是十七娘的物什,心头激动,当即拜别袁老头,骑马往林家村去。   待行至江陵城时,他心中蓦地生出犹豫:姬洛没证据,抓不住自己的把柄,依他的智慧不会无端作为,可昨个儿话都说到那份上了,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看来分别即在眼前。   “北罗,今儿是什么日子?”赵恒义问。   北罗驾马从后面抄道上,禀道:“十一。还有二十日就到年关了,今次还是去长风舵守岁吗?”   赵恒义把手头握着的那枚如意佩收进袖子里,不巧小臂撞上怀中的鸾刀,他愣了一刻,想起月下饮酒的屈不换,伸出五指在刀柄上握了一把,勒缰下马,改道进了城:“初一继任典,老头怕是吃不消了,除夕吃个饭便罢,你吩咐下去,晚间我另有安排。”   一连七日,赵恒义都跟玩猫鼠戏般躲着屈、姬二人,待到十八这日,屈不换骂了两百遍龟孙子后,可算逮着北罗揍了一顿,问出人的踪影,自个儿往集市去了。   彼时,赵恒义站在一间成衣铺子前头,盯着一条水云似的裙子,持着折扇在掌心来回拍打,却迟迟没跨过门槛。   正出神,一枚青石子打过来,正中扇骨,赵恒义右手失了力道,落扇打得左手心当即吃痛。他抄着手往右后方一看,唬了一跳:“怎么又是你!”   “赵大公子,你这个‘又’字怕是不妥吧,我们也有小几日未见了。”姬洛挑眉,上前一步,“怎么,过年换新衣呀?不过……”他将调子拖长,话中透出意犹未尽,“这家裁缝小店卖的女子衣装,赵大公子怕是走错了门吧?噢……难道说,也习得桑姿那套?”   赵恒义不动声色将手中折扇展开,微笑应道:“本公子玉树临风,得江陵城的姑娘投以木瓜,自然要报之琼瑶。”   这人面皮早比那城墙厚,说起这等子话来不仅不臊,反倒满是春风得意。只瞧他脚步一展,从裁缝铺门前躲闪了去,溜到姬洛右手旁,就着街边小贩的摊子,拿起一支桃花插梳对着姬洛问道:“姬洛,你可有喜欢的姑娘?”   姬洛不答,赵恒义便得寸进尺缠着打趣:“看你便是不懂女人心的。”   “不懂也无妨。”姬洛弹指拂开屋檐瓦片上坠在肩头的细雪,忽地抬手一指,“这金箔打的桃花精致,倒是配那件水云裳。”   赵恒义忙抬眼顺着他手追看,忽又猜测姬洛是故意说道,结果脖子这么一抻一收,给扭了个实在。   姬洛扫了一眼,一个手刀给他打了回来:“赵恒义,我那一诺你且先留着吧,江湖之广,再待在江陵已无意义,是时候该道别了。”   少年话音落下,赵恒义兜着手站在街上,忽然觉得心口发凉。等缓过神时,姬洛已经走开一丈远,赵恒义追着喊道:“等等。”   “确实。”姬洛应了一声,起手画阴阳,一把按住赵恒义的右臂,探向他腰间挂着的鸾刀,道:“不还自取。”   见他不由分说突然夺刀,赵恒义反手一扭,腿脚连踢,从控制中挣脱,死死握住刀鞘。只见那寒光一闪,宝刀出鞘,一人执刀,一人执鞘,被上头金钩锁挂着,两相对峙。   赵恒义先一步打破僵局,从怀中掏出那半枚如意佩,喊道:“十七娘的物什,只要人在荆州,方圆几百里便是掘地三尺,我的人也能找出来。”   姬洛撒手,鸾刀入鞘。   赵恒义难得抱拳:“鸾刀我会亲自还给他。”姬洛“嗯”了一声,飘摇而去,赵恒义忽然心中不是滋味,蓦地发起了善心又活成了一番善良模样,“喂!江湖虽大,不过孑然飘摇;江陵虽小,却有万家灯火。”   “你想说什么?”姬洛摆手,显得很不耐烦,连头都没回。   “我是说……”赵恒义站在长街那头喊,“我是说……你跟那死醉鬼都一起留下来过年吧!”   ————   喝过腊八粥,转眼到了年关。   除夕那日昏时,林家村里家家户户开始上灶热菜,在村前的大槐树下摆了百家宴。姬洛和屈不换虽是外乡人,但住得这几月倒也生出了些情分,被热络的乡民拉拽着入席,几个不认生的孩童更是追着屈不换的屁股炸炮仗。   北罗得赵恒义的指令去村中请人时,屈不换棉裤被炸开了一道口子,走两步时白絮纷飞,要是拿轻功疾奔,几乎如下骤雪。他人长得粗犷,拿重剑做样子唬退了一干顽童,自个儿回屋换衣,姬洛和北罗则先一步往江陵城去。   过新年多了几分喜庆,加诸明日便是继任典,北罗作为赵大公子的心腹,见得诸事落定,心中畅快不由也多话起来,跟姬洛时不时多说上两句。   他谈起赵恒义当年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感叹自家主子同吴闲和展婈的结义之情,念起袁老舵主一世英名到老来却病疴缠身英雄迟暮,最后讲到今夜的江陵宴,终是重重一叹:“我知两位不喜我家堂主,但……自北罗发誓效忠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他除夕夜单开一席。”   姬洛默默听着,在风雪里一步一步前行——   这,也是他自忘却前尘后,第一次如此隆重的除旧迎新。   江陵城到了,北罗并未将人引至‘萍水’食肆,而是去了另一处雅趣园子。园中抬眼皆是错落红梅,梅花深处有案几盛着丰盛食馔,皆用罩子遮着凉气,底下打上火石煨煮。   姬洛寻了一处客座入席,这时,园子四周有侍女鱼贯而出依次掌灯,红梅花蕊上便是连一点冰晶也能瞧清。   忽地一声铃铛急促,天上飘来四五盏孔明灯,恰好落在假山头上,姬洛偏头一瞧,这才发现那上头竟立着一座八角亭,八面挂着丝缦。此刻亭中有一女背对而立,身着云袖长裙,手脚系着铃铛,一步一响,一步一泠。   “堂主稍后便到,客人尽兴观舞。”北罗撂下话,转头已不见踪影。   舞有大风歌之势,细微处,又现儿女柔情,然满园寒梅相映,奇就奇在每一步自成曲调,长夜寂静下,竟无一二歌曲相伴。   屈不换还未到,姬洛起身张望,忽地瞧见另一张案几上摆着几种乐器,此刻有舞无曲,他忍不住抽出当中的筚篥伴乐。那醉鬼除了练剑,闲来无事时便爱奏此乐器,姬洛和他混熟了,勉强学了个吹奏之法。   姬洛起的是古调,用这西域器乐奏出又是另一番味道,恍惚间他回想起乘舟过川江时的巫山云雨,转念又仿若见浩浩广漠与无垠的荒原。   亭中的女子听到音起,跟随而舞,纤腰如柳,指起幽兰,骨似寒梅藏锋芒,身姿一动若惊鸿。若说桑姿一舞身段柔,技巧足以惊艳世人,那么此女寒夜翩跹,便是大巧无工,多了潇洒与狂浪。   姬洛心下又惊又奇,那铃铛辗转,竟似暗合武道,当即,他也不再好好吹奏,忽来急转,霎时变音,亦将内力往曲音中掺杂,而那女子迎风丝毫不惧。   “不对!”姬洛低声一叹,凝聚目力死死盯着亭中那道影子,脑中不由想起当日鹿台桑姿一舞的情景,屈不换的话像一只重锤狠狠砸开他心中不散的疑云——   “奇也怪哉,多年不见,难道她的性子竟被打磨至此,这舞软趴趴的,没半点好看!”   那时屈不换将桑姿当作了枔又,故而才发出这般感叹,如果依此话前推,那么他必然是见过另一种舞蹈的,他自大漠来,苍穹下,黄沙中,绿洲前,舞的是豪气云干,跳的是桀骜不羁。   是了,如眼前一般。   筚篥声骤然止,孔明灯渐熄,亭中的女子落下最后一个动作,姬洛望向长门外,屈不换仍旧无踪,他忽然懂了,想来是自己被误作了他人。   丝缦落下时,姬洛足尖在桌案上一点,踏梅直上,去截亭中舞姬:“故人未到,姑娘舞怎舍得停?”   作者有话要说:  此刻只有“哈哈哈哈”能表达我想说的。 第69章   舞姬以袖掩面,只露出两点星眸, 当即攀折寒梅枝作剑, 攻向下盘与腰腹, 同姬洛拆了数十招仍不可破敌,随即欲夺路而去:“千算万算,阴差阳错。到头来未曾想,吹筚篥的人竟是你。”   那一道女声柔中带有铿锵力,竟如金石脆、白玉崩, 比一般女儿粗沉,比之男子又悦耳如风,听起来格外舒服。恍惚中,姬洛忆起那日秦陇雪原, 他同燕素仪玩笑时随口说的口技, 今日才算是见了鼻祖, 自己那拟声作态和眼前人数年不动如山的伪装比起来,真是班门弄斧。   “你既大胆作这金铃寒梅舞, 为何又恐他来时相见?”这云水裙裳美则美矣, 动武时却来得束手束脚,姬洛甫身上前捞住衣上的丝带就着手臂一挽,力出, 连同那舞姬一道,两人翩翩落在梅树枝头。   舞姬还欲挣扎,姬洛厉声高喝,一时震落簌簌娇花:“赵恒义!”回声荡在空阔无人的园中, 姬洛顿了顿,那人寻着声,跟着几不可见地抖了抖,“……或者,我应该唤你枔又姑娘。”   “我早失了自己,亦无半分自由,今夜这一舞,本就是我私心痴妄。姬洛啊姬洛,你既看破,又为何非要道破?”舞姬落下水云大袖,露出一张同桑姿有七分相似的秀脸,眼中波光涌动,脸上却无悲无喜,“……那天他主动来找我喝酒,我很惊讶,遂问他所寻之人有多重要。他说,比之月牙泉与鸣沙山。我承认,我动容了。”   眼前人即是枔又,那话中的他自然是酒鬼屈不换。   “所以我冒险一舞,若他侥幸猜中,几日后我会捏个理由说得来枔又已死的消息,还他鸾刀,断他念想。若他未瞧出,也算无缘,就当我解了这些年来的牵绊,任他天南地北再寻一阵,此事总会搁下。”赵恒义说得潇洒,但姬洛听着,瞧着,心头压坠之感却没松得一分半分。   若当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便罢了,但屈不换舍了匈奴王子的身份,只身南下,从大漠一直追到荆江,难道当真是一句话就可放下?   想到此处,姬洛蓦地摇头大笑,一咏三叹:“好!好!好一舞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他靴底一跺,发内力震起一支梅花,三两招压住赵恒义手中的梅枝剑,右手向前一送,点在他胸前,“其实答案早呼之欲出,可我却始终没告诉屈大哥,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要相认早该相认,赵恒义压着不说,便可瞧出在她心中,叛军之事,四劫坞之争,都是要排在屈不换情谊之先。偏偏这酒鬼做什么都不甚上心,唯独情义二字,在心头当如泰山之重。   “什么?你?”   赵恒义抬眼相望,眼中惊愕起伏,他没有料到,姬洛知道的远比他想象的多,也没有料到,少年心思细腻,为萍水相逢的屈不换这般着想。   “罢了,眼下还余这最后一问——”姬洛进了一步,一字一句问道,“你,是,谁?”   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一时如施法咒,逼视之下,赵恒义身子仿若被锁住,刹那四肢僵硬,耳畔只余下少年似笑非笑的声音:“赵恒义,不是你;枔又,也不是你……唯有桑楚吟,才是真正的你。”   这少年究竟是何时猜出自己的名姓?眼前女子心中突然发慌,喉咙滚出‘啊’字单音,踉跄两步惹得云裾一缠,几乎要从花枝上摔下。   姬洛撤剑,扶了她一把,继续道:“你赠屈大哥的那把重剑,乃是仿照他师父藏八风令的手法,起了一个谜语,是也不是?”   “是。”桑楚吟颔首。   见她应的爽快,姬洛不由深深一望。   他虽然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过何事,但谜语之所以成趣,便是给人猜的,桑楚吟藏这一手,未必没有一丝真心想叫屈不换猜中,只不过她私欲太重,反掩了那一抹诚挚,论干脆不够干脆,论心意不足心意,最后沦落成蠢事。   姬洛扔掉手中梅枝,负手而叹:“所谓‘离宫无宫,宋玉叹愁’便是指的‘楚吟’二字。巫山离宫又称楚宫,无宫字便剩一楚;宋玉叹愁,起高唐赋,关键在于一叹,叹即为吟。”   吟字这一说道有些牵强,初时也不过作大胆推论,真正让姬洛破出第二字的,其实恰恰是另一个名字——枔又。   忽而风起,只见少年左手挽袖,接着风来落花,微微一笑甚是自信:“楚拆双木,‘吟’字若无口相诉说,‘枔’字岂非作无名?”   枔又,本就是无名之名。   “姬洛,我桑楚吟这辈子自恃无大智慧却有小聪明,辗转半壁江山,便是连运命也不服,唯独你之才智,我是服气的!”桑楚吟闻言愣了愣,忙低声痴笑,眼中隐隐有光。   “猜出又如何?猜不出又如何?谜底在你身上,我却不敢作这揭秘人。”姬洛摆手,不敢当她的谬赞,他目下身处局外,唯有有心无力而已:“你不认屈大哥也罢了,连你亲弟也不认,此中关节,早不是我一个外人能插手的。”   “认他来杀我吗?”桑楚吟嘴角一提,惨笑连连,“他是这般跟你们说的吧,说我狠心将他丢弃而只顾自己逃命,说我这些年在关外快活潇洒,说我为了活下去连老祖宗规矩都可以背弃,说我没心没肺,说我忘恩负义……”桑楚吟柳眉一拧,抬手指着姬洛,“包括你,不也觉得我是个‘生于自私,兴于有欲’的人吗?”   姬洛哑口无言,他确实如此想过,虽心无厌恶,但也敬而远之。   好一会余音不绝,桑楚吟喘息而张口无声,直到喝了满嘴风雪,凝出一滴晶莹泪来。这长风天令她想起了多年前大漠酷热的盛夏——   她像畜生一样被关在小笼子里,攀着栏杆,眼睁睁看着前一个被拖进帐篷里强|奸的女人,像块破布一样被抬出来,扔进关着饿狼的大笼子,一口一口被吃掉四肢和身子。   巨大的恐惧当头灌下,十指在缠满荆棘的木栏上抓出血痕,饿狼不够饱,嗅到血迹冲她露出狰狞的獠牙,可是她,别说流泪,自始至终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半夜里忽然来了一拨人,沙匪亮起弯刀,整个帐子都骚动起来,过了好半天,才有个鹰眼长须的老人脱掉毡帽走到笼子前,冲他们露出和蔼却冷血的笑。   “我!我可以!”她举起右手,用尽全部力气从木栏缝隙里往外伸,哪怕手臂被割出血痕深可见骨,她也死命往外挣,瞪大眼睛用匈奴话一字一句道:“我可以,杀人!”   “你以前学过匈奴话?”老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发力向上掰扯。   她疼得眼睛发红,浑身颤抖,却强撑着力气说话:“没有,但是路上听人说得多了,会讲上两句。”她壮着胆子骗了那个老人,实际上,她很有语言天赋,可再有天赋的人没有背景的支持,也会泯然众人,她很聪明,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虽然那身份背着耻辱和罪名,并不见得多讨喜。   老人松手,冷笑一声负手走了。   她怕极了,用头撞木栏,直到头破血流,整个笼子都被她撞得东倒西歪,她仍不肯停下:“我可以杀人!我可以杀人!”   “我想活下去。”   “就她了。”老人听她声音渐渐微弱,这才点了两人去开笼子。   “送她去朔方,刺杀匈奴铁弗王,刘卫辰。”   ……   桑楚吟仰头对着苍穹,将方才沉恸又怯懦的表情收起,换上了那幅带笑的假面,反问道:“我也曾是个单纯的女孩子啊,你们都嫌恶我心思沉沉,只为自己而活,那你们可曾想过我要经历些什么才能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姬洛答不出,在那一刻他和这世间大多数的普通人一样,只看到眼前的‘恶’,却没看到成‘恶’的过程。   “我是谁,名姓,样貌又有什么重要呢?反正我踏出的每一步,都在他人的心中留下独特的倒影,你看到的是赵恒义吗?是枔又吗?都不是啊,就如你所说,你看到的,不正是我桑楚吟吗?”她摆了摆袖子,突然洒脱地笑了,“反正就快达到我想要的了,到这一刻,决不能放弃。”   未等少年搭话,桑楚吟向后一掠,飘落在院中枯草地上,盈盈一笑:“我不会和你抢八风令,所以,姬洛,刚才所说的话你亦别告诉他。”   先不说桑楚吟所为是好是坏,但就凭她翻云覆雨的性子,也不是常人能活出来的。姬洛跟着她落地,却一脸怔忡:“我确是自作聪明了,但我亦有我的原则,荆夔乃最后一丝防线,我不能眼见生灵涂炭,所以叛军之事,你也休怪我揪着不放。”他顿了顿,努力想出一个折中之法,“死结或许能变活结,前提是,你得先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桑楚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恰恰如她这般杀出条血路活下来,又走到如今地位的人,更知生来不易,反而最讲规矩。她沉吟一刻,道:“这要从我和桑姿的身世说起……”   就在她准备追忆往昔娓娓道来时,门外传来几许杂音,屈不换一手拄着重剑,一手托着个娇俏姑娘,正奋力朝园中走来,边走还边嚷嚷:“哎哟,我找到了!找到了!”   桑楚吟溜到姬洛身后,屈不换见少年伫立原地不动,忙点了他的名又高喊道:“哎呀,姬兄弟,发什么愣,快来给我搭把手。”姬洛目光一动,发现他单臂托人确实吃力不够,脚步一动往前去,疑惑又警惕地问道:“屈大哥,你找到什么了?这又是谁?”   姬洛动了,桑楚吟心中有碍,不敢久待,轻功一展,调头往院子外飞去。   她背身离开时,屈不换就地半跪,让那昏迷的女子枕在自个儿腿上。一个大老粗,此刻眼中却溢满柔情,便是刮落的酒葫芦也闲置在旁不捡了。只听他激动地喊道:“枔又啊,老天垂怜,是老子的枔又啊。”   桑楚吟闻言气海一泻,差点从空中跌下,咬咬牙在假石山上借力一点,终是翻过墙头不负相见。   “刚才那谁?”屈不换听到动静,抬起头来只看到一抹消失的白影,左右张望无事,又低下头来,顺口念了一句:“姓赵的那小子没来?正好,饭也别吃了,赶紧的,老子这一路没见着个人,哎,你先帮老子拿着剑。”   说完,他把重剑扔到少年怀里,将膝头的女子往自己背上送。姬洛看他一个人不便,帮着搭了把手,但却仍不改狐疑,不停打量:今夜还真是多事,这所谓的“枔又”姑娘又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屈不换站起身来,托着女子的腿耸了把肩,东西南北各跑了几步想寻一处歇脚的厢房,但见庭院深深,觉得这姓赵的地盘多有不便,便又改了主意:“算了,还是回林家村吧。”他正准备回撤,脚下一崴,连‘哎呦’两声,“什么玩意儿,硌脚得很!”   屈不换抬脚来看,底下闪过两道金光,他伸腿毫不犹豫踢了开去。姬洛瞧清此物,正是那日成衣铺前摊上的物什,一时憾然,正欲开口长叹,却被背上悠悠转醒的女子抢了先:“哎,好可惜啊,这金钿桃花碎了。”   是啊,碎了。   姬洛抬头避开,但见寒风吹熄灯盏,假山石八角亭上黑漆漆一片,方才的孔明早不知落到何处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70章   太和六年,正月初一。   江陵城雪停, 日明风和, 上上吉。   桑楚吟点卯即起, 沐浴焚香,以赵恒义的身份行继任典。待辰时众宾至川江舵,她穿着礼服迎风破浪,执鳌头杖,于大江前祭祀水神, 接任四劫坞第四代总舵主之位。   众长老饮酒洗身,弄潮儿挥旗翻江,桑楚吟立誓,自即日起, 三舵归一, 合而为生死渡头。   袁可止病重, 不可迎风久立,礼成后便归于长风舵静养。他这一走, 不少舵中元老也跟着一并退下, 亏得是典礼定在川江舵,本部里人多捧场,否则这一时半会还真有些人走茶凉的悲壮。   北罗升任总管, 来寻舵主信物鳌头杖仔细收纳,见桑楚吟立在江头礁石上萧索不已,故而顺手给他添了一件毛披子。   “舵主,属下斗胆一问, 您可是因为那些个人都走了而心中不大欢喜?”北罗掂量一番后开口询问。   “当然不是。”桑楚吟看得通透,当即失笑,“就算是袁护,也不过如此。舵中元老哪一个不是跟老头闯荡而出,骨子里的桀骜不会随年岁消减,反而愈盛,要叫他们真心服我恐怕不易。”   北罗立时更为担忧:“那会不会……”   桑楚吟摇头,道:“北罗你看,大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可还能回头?硬骨头又不是贱骨头,只要他们能保四劫坞安然就行。”说罢,也不管北罗明白与否,抬手将鳌头杖抛投与他,便打发他去处理典礼后续事务,“待三四十载悠悠过,我也活到老头的岁数,咱们的北罗大总管可也称得上元老咯。”   北罗面皮薄,听过不作数,也不往心里去,当即战战兢兢去收拾剩下的摊子。   他走后,桑楚吟脸上的假笑才垮了下来。得不到的东西憧憬非凡,拿到手却觉得沉甸甸的,此刻对着奔腾的江流,她反复回想袁可止在荆江舵时曾对她说的话——   “你根本不知道你失去的是什么啊!”   “一辈子活在别人的名姓下,你还算是你吗?”   一时间,她心中泛起惊恐之色,方才和北罗说到悠悠人生数十载时轻松无比,而今反倒有些怕到头来一场空。于是,桑楚吟当即默念“不后悔”,心中所想,无端漫到了嘴边,竟对着长天喊了出来——   “我永不后悔!”   悔字落下,身后足音悄然而起,桑楚吟仓惶回头。这会子并非北罗再至,原是姬洛玉立当前,摆手称道:“好气魄,赵大舵主是在遥想当年东吴水师吗?自古英雄能称不悔者有几人,今日盛典,我也无甚恭祝,但愿你真能平生无悔。”   不知有意无意,少年口中那个“赵”字故意掐了重音。   “东吴水师?”桑楚吟瞪了一眼,别说,眼下这情景,还颇有一些怀古的味道。正对的大江曾演绎火烧连营的旷世之战,但不过百来载,便已滔尽英雄气。   桑家曾是钟鸣鼎食的书香世家,即便流落街头,遭逢苦难,也仍然苦读不倦,桑楚吟早年也读过不少经史卷集,和这四劫坞中贫苦出身的粗人比,胸中藏有点墨,当即便顺着姬洛的话有感而发,颂道:“惟吾生于末运,托一叶于邓林,顾微躯之眇眇,若绝响之遗音。(注1)”   见她感叹世事,姬洛也不免生意气,张口接来:“壮公瑾之明达,吐不世之奇策,挫百胜于崇朝,靡云旗于赤壁。(注2)听人说江南多生才气,想来若不是权力之争门第之见,多少儿郎何至于困于江左。生于世间,谁不想建功立业,谁不愿万古流芳?”   这篇赋文可不是搁了几百年的旧作,而是当今吏部郎袁宏的佳篇,桑楚吟好歹在南方待了数载,随口颂个诗篇都被这北方来客给接口,心中当下有些吃味:“姬洛,说你是贫家子我都不信,没有点家世底蕴,笔墨功夫,纵然通读百篇,也不过是秀才呆子死读书,嘴巴里吐不出像样货。”桑楚吟故意顿了顿,坏笑道:“我思来想去,不成……你也跟我一样,还有别的身份?”   姬洛瞳孔一缩,但嘴上却漫不经心道:“反正以前的事我都忘了,纵使是天王老子,也无所畏惧!”   桑楚吟颔首拍掌,见他话来旷达,自个儿也开了心眼,随机振臂一呼:“前人有前人的传奇过往,吾辈当起吾辈的侠义风云!姬洛,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择日不如撞日,我有一事要与你商议。”   人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桑楚吟怀异心,姬洛周旋也不过出于仁心想解南方的危乱,眼下两人却在这儿顶风知交,活脱脱像一出荒唐笑话。   不过,荒唐归荒唐,行什么事做什么人,只因立场使然,并不碍于心性脾气相投。   “恰巧,我亦是正事攸关,想必你已猜到。”姬洛对她的示好不置可否,话锋一转,也绕到了正经事上,当下三言两语把昨夜屈不换如何在林家村至江陵城路上捡到那位姑娘的事情交代清楚,随即出言提醒,“屈大哥为人粗枝大叶,却不蠢,横空生出的这位‘枔又’姑娘能取信他,恐怕是个厉害的角。你昨夜跑得太快,不曾想竟连个回马枪都没有,太差劲。”   “眼皮子底下出怪事,不是冲着四劫坞来,就是为了你们那枚八风令。你没有当即拆穿而是转头来找我,说明你也想将计就计不是?”桑楚吟笑了笑,应道:“姬洛,你肚子里算盘真多。”   “谁说的,偷八风令事小,看好戏恰不能错过。”姬洛耸了耸肩,引着桑楚吟往一旁碣石边系着的舟子上观望,船舷上扶着个女子,嘴上挂着单纯的笑,痴痴望着江水,屈不换挽起裤腿,拿着他那把重剑叉鱼逗乐。   昨夜枔又受了凉,屈不换衣不解带地看顾了一夜,早晨起本不打算和姬洛去川江舵观礼,但这姑娘不愿窝在屋中,千百般游说,屈不换没法子,只好应了她的要求。   大冬日的,长江虽没生冰冻,但寒风不小,就这会说话间,枔又笑着笑着便轻咳起来,屈不换赶紧把身上的毛呢子脱下来,往她身上又盖了一层,就如护着个瓷娃娃一般。   姬洛随后语带促狭,道:“怎么样,被人冒名顶替的滋味不好受吧?这算不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狗屁君子!”桑楚吟气呼呼地骂了一句,骂的是说风凉话的姬洛,眼睛死死盯着的却是船上的两人。   虽然着男装打扮,但桑楚吟骨子里还是个女孩子,撇开这位假枔又取信的谎话不谈,纵然神韵相仿,但脾性言谈比之当年的她也相去甚远,如此拙劣又明显的破绽,偏这屈不换跟个睁眼瞎似的,还把人捧着手心当个宝,她立时就怒火中烧。   她这一发火气,姬洛忙不迭添油加柴:“诶,坊间厮混得来习气,有些当不得君子正名,你不若视我为光明正大的小人!”   “滚开!”桑楚吟推了一把,寻来半截竹竿,挥臂膀扔了出去。长竿入水,鱼没叉到,反溅了屈不换一身水花。船上两人立时回望,桑楚吟霎时又换了副表情,拍拍手,笑吟吟道:“会不会逗女孩子欢心?你这剑又笨又重,能叉个鬼的鱼,我寻得尖锐物,帮你一把不成?”   屈不换抖掉外袍上的水渍,嚷嚷道:“姓赵的,你他娘的又给老子发什么疯!”   “我好端端的,你何故咒我失心疯?”桑楚吟笑眯了眼,在几块碣石上起落,眨眼到了人前,分出一抹冰冷的余光打量了那位‘枔又’一眼,面不改色道:“四府之一的晏家摆临川群雄宴,据说手头得来一块八风令,盛宴上请众侠士一览,大有借机在东南方取缔帝师阁声势的意思。”   桑楚吟往前进了一步,待姬洛跟来落定,再将那手头扇子依次点过两人,道:“两位,你们不是想找八风令吗?怎么,不去看看?”   屈不换一怔,率先看向枔又,枔又趴着船边看着水波发呆,似乎并没有在意他们的谈话。姬洛闻言,本也想往枔又那方瞧,但目光挪了一半,又看向桑楚吟,装出一副震惊的模样,其实心头已明白了个大概——   桑楚吟心眼未必多大,这些年来沾血的事做的不少,她不明里动手戳穿,而是故意作计,除了要静观其变钓出大鱼外,也是要叫眼前这假冒的丫头,落得个作茧自缚的下场。   “去,怎么不去!”屈不换当即表态,不过又迟疑了一刻,指着枔又道:“把她也带上吧?”   “什么,你要带她去临川?”桑楚吟张大嘴,眼中警惕流露得恰到好处,“说是群英荟萃,实际敌友难测,你当真要带她走?”   桑楚吟话音落,枔又抬头,并没有忸怩作态,反倒是舒朗一笑,“乌苏,不若别带我了吧,我看江陵甚好,奔波多年在此久住也不错。”   “可我师父还没……”屈不换很是犹豫。   这会,姬洛借机圆场,往下顺:“赵大舵主,我们在此叨扰已久,临川宴后或许就要江湖别过,这位姐姐是屈大哥的故人,也不便留在此地。再说了,我们三个大男人,还护不了一个小女子?”   “你们都这样说……”桑楚吟趁势摆出架子,颇一副看不起两人的模样,从屈不换身前走过,故意拿肩膀在他胸前一撞,“随意!”   瞧他突然拿腔作态,屈不换皱了皱眉,数落道:“姓赵的你算不算个男人,这点儿小事你跟一个女孩子置气,以后改口叫你赵小气得了!”   一直在旁边偷偷观摩的枔又没瞧出异状,暗地里松了口气,调头对帮忙说话的姬洛示好:“小兄弟,你若不介意,可以直接唤我枔又姐。姐姐我不会给你们拖后腿的!”   “哪里的话。”姬洛眼中闪过一抹狡黠,亲亲切切喊了一声阿姊,遂眯眼笑道:“刚才听你喊‘乌苏’,是匈奴话吗?姐姐不妨多说说,我叫屈大哥教我说,可他满脑子只有练武,全给忘了这回事呢。”   屈不换正要说话,枔又却给抢了先,笑道:“好呀,姬兄弟想学,姐姐教你,不过出大漠有些日子了,教得不好可别嫌弃。”   远远走在前头的桑楚吟耳力好,听过回头就是一阵高呼:“姬洛,你还在那儿啰嗦什么呢?过来,一会磋商一下下临川的行程,还有你,臭酒鬼。”   屈不换当即跟他跳脚,提剑直上:“赵小气你有完没完,老子今天要把你脑壳敲开花!”   枔又想劝但屁股坐着没动半分,就嘴巴瘪了瘪,余光瞥过桑楚吟,似无善意,再回头同情地望了姬洛一眼,埋怨道:“这位赵公子脾气竟然如此蛮横。”   “四劫坞在江陵也算一霸,莫跟得势的人计较。”姬洛淡淡道。   枔又哂笑一声,看他被大嗓门一吼也只得耷拉脑袋听着,只当他是个软柿子,心里并未将这纯良模子的少年放在心上,随口道:“不计较,不计较的,不过我看人心眼不坏,许是下头的人给捧出来的,要看不惯,等到了临川,我们跟他分道走吧?”   姬洛不置可否。   枔又眨了眨眼睛,试探地问道:“还是说,要跟着这位赵公子,才能找到那什么什么……噢,八风令?”   作者有话要说:  注1、2:引用自袁宏的《东征赋》。   屈不换真没掉智,但也不像另外两只一样清楚这个女人的目的,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之后剧情推到了自然就晓得啦~   另:既然小赵真实身份已经出了,从这一章开始往下一律用原名…… 第71章   自打横空出世,人就如白纸一张, 姬洛心里没什么包袱, 糊弄起人来几乎演什么像什么。不过两三日, 这少年落在枔又眼里,已经编成一段空留壳子换心的故事——   北来的少年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在夔州卖菇度日,偶然遇到南下的屈不换,南浦城里共度劫难, 被狂妄自大、嚣张蛮横的赵大舵主要挟至江陵城,无财无势,时不时受受欺凌,根本就是个不强势的软柿子。   至于桑楚吟, 装腔作势更是家常便饭, 日积月累, 待他们出发下临川时,枔又几乎是深信这几人表面兄弟, 内里各自看不起, 压根儿没功夫管她,当下心中有了底气。   一月底,桑楚吟安排好一众亲信, 没举四劫坞之名,而是和姬洛等人暗中扮作普通的江湖人,乘船下赣州临川。   船乘风顺水,走了数日, 进入武昌水界。   大船上一位祖籍此地的船工为了在新舵主跟前露个脸,说书讲段子那是个眉飞色舞,先说到鄂王城藏着那夜雨楚公钟,雷雨自鸣,方圆百里可闻,远近称奇。又说那孙权立国,改鄂州名设东吴陪都,取了‘以武而昌’的意象,才得了如今的武昌郡。   众人因觉得新奇而听得痴迷。   这船工讲到兴头上收不住嘴,也没个方寸,看偌大的船上就一位姑娘,还和那背着重剑的侠士亲亲密密,不由便多嘴了一句:“咱这地方除了鱼米香,还盛产铜镜哩!我看姑娘生得这般标志,一会靠岸停歇时,不妨让这位大侠给你买上一个?”   枔又笑了笑,摆手拒绝:“我看一路青山绿水,上岸哪是说买就买,别因我耽搁了大伙的行程,怪不好意思的。”   船工傻呵呵地笑,回头想接着往下侃,然而将好撞上自家舵主冷着脸走了,不由小声嘀咕:“小的可是说错了什么话?舵主他似是不大高兴。”   “没有。”姬洛拍了拍船工小哥的肩,道,“你们赵大舵主九成九是练功伤了心,这会子老毛病犯了。”   “伤心?”   故事不说,船工也就该作甚便作甚去了。这日天晴,两岸无雾,南方的老柳都抽了枝丫,早发的桃花也红了三五,几人散了后,屈不换回舱里去取外袍,枔又径自漫步至船尾观景。   船上风大,她被吹得头脑发昏,没看住脚下,差点儿翻坠下江,幸好被两个船工架住。屈不换出来时下了一跳,一个猛冲撞过去,伸手臂一揽,就着腰圈住人落坐在船舷边,嘴上安慰两句。   枔又当即又是搂抱,又是往怀里钻,仿佛真是只受惊的兔子。   她纤腰细背都对着船舱,屈不换大个子几乎将她罩住。得了机会,枔又目光沉下手法很快,隔着衣服把酒鬼身上给搜了一遍。然而,不过是成了自相遇后第五十六次空手而归。   一时间,枔又心头冒火,又不好发作,只能把下巴搁在屈不换身上,闻着他半个多月没洗澡的味儿,实在抵触得慌。   不过,越是难盗,说明藏得越深,宝贝也就越值价,那么得来的消息也就越准确,临川群雄宴开在五月,时间倒是充足。   想到这里,她强逼自己镇定下来,心中揣测:林家村的屋子我看过了,什么都没有,眼下,屈不换身上也无,那个叫姬洛的我上回翻盘子倒水亦试过一次,身上也没藏着,如果都不在,莫非那玩意儿藏在赵恒义的身上?   枔又眼角余光向后扫,往船舱望了一眼,看刚才冷脸回舱的赵恒义又在冲姬洛没好气的喊话,当即否定了这个猜想,至少从她已知的来看,屈不换的师父是当年的九使之一,若真传令给他,这憨厚的傻大个万万没有再转手他人的道理,这样说来就只剩一个可能——   就是侯方蚩那老家伙藏得深,连屈不换自己都不知道自个儿带着八风令。   “乌苏,骑马走骆驼惯了,这会子你坐得了南船吗?晕不晕?”枔又回过神来,怕久未说话惹人怀疑,便伸手顺了顺屈不换的背,关切问道。   她这一出声才发现身前这个大个子亦在发呆,便自他手下动了动,推开他起身,站定问道:“我……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屈不换淡淡一笑,拉她手转身去看水上白鹭,过了很久才道:“没什么,别多想。不过,毕竟是晋人的地盘,你以后还是喊我汉名,别叫我乌苏了。”   枔又温顺地“嗯”了一声。   船上动静那么大,桑楚吟和姬洛不是瞎子聋子,自然跟着探头,自船舱方向冲船尾望去,入目是两人手臂贴手臂,脸贴脸的,伸手追着白鹭指点,时不时笑声喧天。   “刚才进来时顺手占了一卦,震兑起归妹卦,合月令,配五行,爻辞起九四,作曰‘归妹愆期,迟归有时’,你可别先沉不住气了。”   桑楚吟喝了口茶,又开始赤手捏杯子:“你想说什么?”   “有机可待。”姬洛笑了笑,从她手里抢救下价格不费、无辜受难的宝贝瓷盏,挥袖落下卷起的竹帘,好歹遮挡些浓情蜜意,“说起来,你这算不算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我喝个茶你也要管?”失了手头杯子,桑楚吟白了一眼,把脸转向另一边,隔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小臂在案几上不轻不重落了一下,板着脸道:“噢……姬洛!我可算是看出来了,没想到你比女人还爱打听闲事!”   姬洛答得坦然:“没有,我对这些事一概不关心。何况……”他话音一转,嘻嘻笑道,“有你这个正主在,我不信那位还能作妖。”   作妖却是没作妖的,若非舱里的两位知道实情,恐怕也要给蒙蔽过去——   这位假枔又姑娘,性子爽落不忸怩,柔中带刚不刻意讨好,与之相处十分舒服,愣是将屈不换并一干旁人吃得死死的。也不知她本就是这样的性子,还是为了取信沉得住气,刻意在扮演过去的枔又。   姬洛不是没有旁敲侧击询问过屈不换,但后者就跟着魔一样,丝毫不为所动,亦不肯吐露半句。   这时,对着竹帘发呆的桑楚吟嗤笑一声:“最坏也不过就是下套偷抢八风令。”   “非也。最坏,是给人耍得团团转,还不知身在局中。”   姬洛摇头,脸上有些凝重,他想到的是荆江舵中代学坤死前的怪事,和他没说完的话,还有始终放不下的,杀红绡时出现的‘洛河飞针’鬼神道中的铁器暗箭。而桑楚吟听完他的话,心中也是一沉,她并不是知无不言,反而揣着许多道不清的谜团——   比如,吴闲是何时,又是怎么发现自己的伪装的?再比如,吴闲取骨韘信物助自己去鹿台游说十七娘,难道真的只是为报仇而顺水推舟?   ————   私底下打着四劫坞的旗号用暗线递消息,船一路行到三月初,倒是始终平静无波,期间也遇上了些侠客乘船同路,但未避免惹眼,大多无甚交集。   太和六年,三月初九。   船过了九江入了赣州水域,改道往南行,入彭蠡泽。前头水域不通,桑楚吟等四人只能在附近大港下船,至最近的驿站换快马,扮作普通的江湖侠士,从陆路借道豫章郡往南去临川。   在渡口下船时,姬洛和桑楚吟在前,屈不换和枔又在后,恰巧撞上一对卖梨枝春桃的老夫妇,买了两支,老夫妇收钱道谢,顺口称了老爷夫人。   桑楚吟耳力好,嘴上是笑嘻嘻地不停跟姬洛讲谈,心里却不知道在打着什么小鼓。   顶着这一路古怪气氛,四人稀里糊涂行至豫章城北的山林,据传闻伶伦曾在这一片青山陡崖上凿井炼丹。   这乍一眼入目,只见青山绿貌,碧水淙淙,石壁耸立,悬天般的洪崖瀑布更是气魄怡然,确实是个有灵气的好地方。   姬洛观景,大多时候都沉默不言,不过眼下心情愈发好,闲来无事便觉着自己该做点什么来防着桑楚吟发疯,遂动脑子挖出从前记忆里瞧过的稀奇古怪书,果真找着那么一出,张口便道:“你们可知这豫章不止是一处地方,也是一种神木。”   “神木?”枔又讶然。   “《神异经》里说东荒有一神木名为豫章,其大能盖九州,九州各出一位大力士在树下伐木卜筮吉凶。”姬洛顿了顿,道:“这占卜之法也当得上奇妙,据说若神木重生,则上吉有福;若神木枯萎,则有天灾人祸。”   桑楚吟端着笑,眼里却盛着不屑,枔又点点头,似乎被这故事吸引,只有屈不换话不多说,解下背上的剑,对着不远处一棵樟木就伐。   这小小一树哪里禁得住他浑厚内力,当即应声而断,屈不换哂笑,挠了挠头对着断横的木头傻笑:“这……”   “别这个那个了!”桑楚吟挤到前头把他拉起来,指了指树冠和天空,皱着眉对几人道,“你们不觉得奇怪?这树也不小,刚才倒地那么大声,居然没惊起飞鸟?”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警惕起来,姬洛屏息静听,忽然沉声道:“前方有打斗声。”   四人一凛,往前走了百来步,突然右方一道寒光急来,长剑刺向桑楚吟脖子,而左方一支竹拐从脚面飞过,打的是姬洛膝下足三里。立时,桑楚吟打折扇架偏飞剑,姬洛则一跃直上摘叶为器。   “哥哥小心!”林中狂风落叶里跃出一男一女,男女两人拿的家伙不同,但使得招法却出自一系,因而配合得当,一时竟颇为凌厉。   姬洛听见少女声音觉得有些耳熟,当即凌空一奔,在桑楚吟掩护下,伸腿要踩那支竹拐。   竹拐毕竟杀伤力有限,少女听见动静立刻持剑返身来救,男子却先一步摆手:“慢来!”说话间,姬洛已立在拐上,和他一并落地,再伸臂一推,将将卡住男子的脖颈:“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你好歹在竹拐里装一把利匕。”   桑楚吟扇子点在剑尖,力道不轻不重,少女长剑登时脱手。她按着虎口正要破口大骂,目光却恰好落在姬洛身上,转为一声惊叹:“是你,卖菇少年!”   “卖菇?真叫人大开眼界。”桑楚吟睨了一眼,嘴上不饶人。不消说,这一男一女正是姬洛在夔州碰巧救下的江家兄妹。   “小兄弟。”江有堂看眼前少年武力暴涨,也没多嘴,单单颔首。姬洛见此,自然也撤了招。   那江有梅因救命之恩本对姬洛颇有好感,再加上当时阴十一缠斗没搭手帮忙,而是只顾逃命,这会子见姬洛无事,心中生了一抹愧疚,说话也软了几分:“你没事啊!哎,小兄弟,怎么在这儿?还有这些人……”   “路上结识的朋友,准备去南边凑凑热闹。”姬洛截住她的话,横竖打量了两人的着装,这兄妹俩看样子是吓怕了,换了短打,衣着土气随众流,人看起来也低调了不少,便接着问道:“两位又为何在此?”   江有堂对姬洛还算信任,也就实话实说了:“那日得小兄弟救命,我兄妹二人当夜便离开了夔州,只是,出门历练,总不好空手而回。岭南回不去,眼瞅着临川之行也暂搁,我们便顺着江流去了建康,倒是一时无碍。”   “连着两月我都睡不踏实,夜夜噩梦有人拿刀砍我脖子!”江有梅接口道,语气夸张,说话间还抚着胸口,似乎惊吓的余威还在,“后来,群雄宴风声大盛,我是真想看看,便又生了南下之意。不过……建康耽搁久了,我和哥哥手头拮据,没法子,就跑去作了人家的护卫,恰好这主顾也要往临川去。”   姬洛一合计,约莫是他俩也听见了打斗的风声,所以才跟着来,恰好同自己这边撞上,才冒然出手。   江有梅还要继续往下说道,这时,林子里陆续响起了脚步声,不一会就听见一个鼻音重,且中气十足的男人砸吧着嘴喊道:“搞什么?合着还认上了亲戚?”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就想写小赵想搞事又搞不出,想棒打鸳鸯又无从下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唔,这算是吃醋了吗哈哈哈哈哈   江家兄妹又出来了哈! 第72章   “小六爷。”江家兄妹毕竟拿人手短,当即乖乖回头打了个招呼。   姬洛四人顺着他们的目光往后头看, 只见一个八人抬的步辇上躺着个身体浑圆的胖子, 好家伙, 可至少得有两三百斤,若不是穿着京都上等织缎裁的锦衣,手头戴着值千金的扳指金石,活脱脱就如一头待宰的大肥猪。   “哟,还都是练家子呢?”钱阿六把肿着的双眼挤出一条缝, 看了看四人手头,两个空手的,一个打着折扇,只有一个还算拿着把像模像样的武器。他手上有金山银山, 对江家兄妹这种大族里出来的小辈还算客气, 对乡土里混出的游侠儿却不怎么瞧得上, “怎么穷得个个一副孙子孬样,没盘缠怕甚, 咱爹有的是钱。”   钱阿六从屁股底下掏出大锭金子, 给四人照脸呼过去,嘴里还絮絮叨叨着:“既然是有梅姑娘的朋友,不如一并收作了护卫, 你几个拳脚如何,可比得过我座下马夫?”   那八个抬辇的马夫手脚粗,堆的是蛮力,并无内劲。屈不换性子直, 有些耐不住气,他好歹也是个王子,什么金银财宝没开过眼,犯不着被这一土财主折辱赐赏,当即右手一动,提剑要走。   一旁的枔又吓蒙了,伸手要拉人却没拉住。   桑楚吟却脚步一挪,挡在他前头,把那金锭往怀里一抄,抱拳谢道:“小六爷发话了,怎么敢不卖面子,您打这临川去,哥几个包您一路平安顺遂。”   “诶,嘴甜会说话。”钱阿六性格并不乖张,也没有刻意要辱人,不过是有钱惯出的臭嘴巴。这会手底下有人捧,他心情就大好,再一看桑楚吟一张盈盈笑脸,懒懒散散抬了一下胳膊,“跟着小六爷我,包你们吃香喝辣的!”   桑楚吟在前头顶刀时,姬洛也没傻站着,自他凌空接过金锭便发现,这大胖子抬手都不易,但扔出的东西落下却有几分巧劲力道,心头猜测这位小六爷会点功夫,暂时看不出深浅,当即又捧着那金锭左右瞧,果然在底部摸到了钤记,不过,他对商人那一套并不是很熟,只能给桑楚吟去了个眼色。   钱阿六瞧见这一幕,只当这少年是个土包子,没见过黄金才爱不释手,心中一乐,也不再废话,点了人走:“好了,甭耽搁了,有堂、有梅啊,你们两个再往前头去探探,究竟什么事。嘿!你们几个呆子别愣着,跟我走,可累死爷了,得赶在天黑前去豫章城里好好歇歇脚!。”   八抬步辇走了,前面有开道的,姬洛四人自然就跟在后头望风。   屈不换冷静下来,似乎也明白了些什么,但心头还是有疑惑,于是那肘子撞了身旁的人:“赵小气,我们又不缺这点盘缠,何苦跟着他?”   桑楚吟压低声音道:“树大可招风,但树大亦可避风,跟着他,对我们百利而无一害。再说了,死醉鬼,你都叫我赵小气了,我可不得小气一回,呵呵,你这拖家带口的,万一你把我给吃穷了怎么办?”   “你!”屈不换一噎。   姬洛不想掺和添乱,赶紧把金子下头的钤记翻出来对着众人,问道:“赵恒义,你可是认出了这东西?”   “近二十年,走商的人都知道一个说法,‘北有长安公府,南有下七路钱财主’,你们知道他是谁吗?”桑楚吟卖了个关子,看几人一脸迷惑,这才接着道:“‘色赌财毒盗奸歹’七路诸位可知?刚才我听那兄妹俩喊那一声才猛然想起,这‘横生财’钱百业在七路中排第六,膝下有个独子,人都称钱小六爷。”   ‘横生财’钱百业是七路里仅有的同杀人作恶扯不上直接关系的一位,他唯一被人诟病的,乃是缺德。   不论是行商、客商、马帮贩子,人大多是战战兢兢做的正经生意,但他却靠诸国混战大发横财,偏偏人又跟泥鳅一样滑落,八面玲珑,教人抓不住尾巴,只给恨得牙痒痒,乱棍打作了下七路。   又是七路?   姬洛留了个心眼,把那古兽钤记暗自记下,随后袖子一拢,将金锭抄在身上。这一气呵成之后,前面探路的江有梅忽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打斗声愈近,钱阿六咬了一口馕饼,努力伸着脖子要坐起来,嘴里的白面和着唾沫从说话的嘴巴里齐齐飞出:“哎哟!打上了!打上了!快,抬我上前去瞅瞅!”   八位马夫闻言,立刻使出吃奶劲,脚下生风给人抬到了前头,瘫在地上大口喘气。姬洛四人相视一眼,也一并跟了过去。   林子里死了一地的尸首,当中有个背着九环大刀的大汉,跟一个手扣铁爪的半瞎子正缠斗得难舍难分。江有梅惊呼,除了被尸首的惨状所吓,更是因为认出了眼前两人——   当真是冤家路窄,搁这儿又撞上了石别南和阴十一。   鏖战的两人听见响动,都纷纷撒手来看,恰好姬洛和屈不换追来,当即是四目相对。阴十一不露声色地打量那胖子,而石别南则眼中生怨毒,死死盯着姬、屈二人。   钱阿六努力在架子上撑起肥硕的身体,抠着脚,说了句令在场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话:“你两个怎地撒手了,继续继续!这几日青山绿水淡出个鸟来,小六爷我最爱看热闹,打得好,重重有赏!”   石别南“呸”了一声,狞笑着提刀暴起,朝那嚣张的胖子砍去。几个马夫两股战战要抬辇走人,可巧的是,这会子都吓得挪不开腿了。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连打屁都难翻身的胖子能翻出什么浪子来,这一刀下去还不跟宰猪割肉一般。情势急转直下,江家兄妹对视一眼,虽然当初石别南挟持的余威仍在,但岭南江家的道义却不能不顾,当即一个舞剑,一个提拐,梗着脖子上前硬抗。   姬洛弯腰拾子,打算关键时刻出手助力一把,却未曾想背后冷风一现,阴十一铁爪一伸挠向他耳后:“小子,我们又见面了!”   那日,南浦城外阴十一退走后一想,自己不仅被这小子刷耍得团团转,更是被那醉鬼当枪使,活了这么多年,还没人敢拂他阴老怪的面子,心中攒了口气硬生生咽不下。这会子撞上,那背大剑的他动不得,但这不会武功的臭小子趁乱拿下,却还有这等机会。   姬洛目光一沉,将石子一扔,右手卷进袖子里握住手臂上绑住的袖剑,就地一滚。火石电光间,宽背重剑落下,阻断了那只铁爪。屈不换一刮鼻子,嗤笑道:“眼皮子底下偷人,问过老子没?”   阴十一退走,眯眼打量,看屈不换护人,心头更加笃定姬洛武功不行,猫腰来回踱步,挽着铁爪随时准备再出手。   而另一边,石别南好歹要长这俩愣头青一二十载,当即是九环刀左击右打,先用环扣乱江有梅剑招,再拿刀刃断江有堂竹拐,继而破势而出,奔着大胖子去。偏偏此时钱阿六听到后头的动静,转头要回看,结果腰背没跟上劲儿,前不前后不后,将将卡在了半中央。   跟前倒了两个,底下抬辇的马夫一团乱,胖子在辇上哼哼唧唧不像作假,桑楚吟捏着扇骨“哎呦”一声撞在帮屈不换掠阵的枔又背上,枔又力有不逮,摔出去时正好拉倒两个抬辇的马夫。   马夫本就因惊慌失了力,这下一倾斜,当真如山倒,一咕噜都搁地上了,钱阿六还没反应过来,在架子上一颠,差点儿跟枔又碰上对眼,撞个眼冒金星。   “死胖……”枔又躲闪时护着腰低声要骂,但抬头看见桑楚吟在前,又硬生生憋了回去,乖乖躲在屈不换身后,护住心口喘息。   “你们这帮废物!废物!”钱阿六依旧只顾着大吼大叫,根本没留意到危险在即。   这时,倒地痛呼的江有梅竟一咕噜爬起,身扑向前去抱住石别南的腿,硬生生把人给拖了回来,咬着牙用岭南方言瞎骂:“你不许动他,不许动他!我江有梅要保的人保不下,出去还怎么在道上混!”   众人闻言皆哭笑不得,但却又都被她三言两语所动,心头有股子火烧,便是姬洛也不得不对这没心眼的姑娘刮目相看。   眼看着刀锋逼喉,钱阿六梗着脖子两道粗眉一展,只瞧他五指难分的右手打屁股底下抽出,两道红光登时‘夺夺’一前一后打在石别南的大刀和江有梅的手指上:“谁给你勇气打我的人?你不看看咱爹有的是钱,信不信我拿宝贝砸死你!”   江有梅撒手往前一掏,握住那红光“咦”了一声:“西域的红宝石?”   胖子呵出一团冷气,一咕噜在架子上摆正了身子,喉咙里像滚着痰,但发出的声却不抖不颤,中气足得很:“还不把小爷我抬起来!”马夫哆嗦着上来摸步辇,那小六爷居高临下,又开始发话了,“别管那个黑瞎子了,都给我打那个耍大刀的,往腰下三寸死里揍!”   这话一出,石别南下意识摸腰腹,抬头再见那胖子端坐如钟,和屈不换过招的阴十一也停了手,当即恍然自己中了计,嘴巴阴毒骂道:“死胖子,看我给你剐下一层皮来!”   “原来藏那儿了,怪不得方才起不出!”阴十一冷笑,他早认出了小六爷的身份,虽然乍一眼挺瞧不上道,但敢单枪匹马走江湖的,哪个是没点看家本事的草包,所以他只冲着姬洛动手,任由石别南去找茬。   如此见,果然是踢到了铁板。   桑楚吟暗自庆幸自己没有暴露,人滑头地躲在了钱阿六后头,吼得最大声:“小六爷一双慧眼,瞧这反应,这些人肯定都是他杀的,他身上一准儿有宝贝!”   “哎哟,就你会说话!”钱阿六吸了吸鼻子,露出一口白牙,“哪儿有宝贝,我这鼻子就搁哪儿灵。”   阴十一一动,屈不换也跟着上前夺物,桑楚吟混在里头,干脆当个卖弄嘴皮不出力的怂货,先盯着枔又,再一瞥钱阿六,最后偷偷拉了一手姬洛,低声问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血?”姬洛疑惑,当下目光四处逡巡,并努力动了动鼻子。怪味是没嗅到,但却让他瞧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刚才他们来得匆促,又被钱阿六的挑衅乱了阵脚,竟然没留意到脚边的怪事。现在天气不寒,人死也不会即烂,可那些散倒在一旁尸首身上的伤口却已开始发紫变黑,似乎有什么在皮下蠕动游走。   死尸人数不少,再观周围乱象,必有群攻。石别南突围而出时手头大刀不可能面面俱到,所以多是些不致命的伤口,但这些人都死了,死的蹊跷……   钱阿六看热闹的劲儿压根儿没过,此刻拍着手,忽地开口夸人:“有梅姑娘,看在你刚才拼命的份上,小爷给赏,晏家的八风令你想不想看,你若想,就夺下他身上的豫章神木根!”   江家兄妹登时眼中一亮,都各自捡起兵器,想跟着阴十一浑水摸鱼!   对了!就是樟木的味道!   桑楚吟回过神来,跟着往前挤,那一刹那姬洛却拔足狂奔,先拽了一把最近的枔又,再出掌推开桑楚吟,此刻,前头的两位已经赶不及了,他只得改道翻上步辇,攀着钱阿六的双肩硬生生将他翻了过去,嘴里同时喊道:“屈大哥,阴老怪,快趴下!”   石别南抬手一声冷笑,整个眼白似要从眼眶中挤出来——   “都、去、死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稍忙,为了不拖全文进度,不能像之前花大把时间一个字一个字修文,虽然并不影响整体阅读,但强迫症表示通读一遍,总觉得不是很满意哈哈,只能等只有有空了再来修得精细点。   看文愉快~超爱你们的哟,比心~ 第73章   大半年的相处,屈不换心里对姬洛已是十分信任, 此刻他说趴下, 那不趴绝对就是死路, 于是也不跟阴十一争,当即拿头一顶江有堂心窝,两人扑滚在地上。   阴十一虽是冲着那东西来的,但他不蠢,先前和石别南撞上晚了一步, 只以为是此人侥幸突围而出,而如今姬洛主动开口示警,仔细一想恐怕有诈。   越城岭出来的独眼老怪活了这么大岁数,什么风浪没见过, 该杀的人该狠的心那是一个不落, 这会子闻风就走, 偏余光瞧见头上一黑,眼瞅着江家那傻姑娘提剑往上冲。   人老了, 惯爱说反话, 比之年轻那会,阴十一心早软得不像样。他怔了一下,长出了一口气, 当即拿铁爪一抓,手头也不留情,伸腿朝江有梅肚子软肉一踹,把人给踹出十丈远, 嘴里斥道:“大半年功夫不见长,晃在老夫跟前都觉得丢人,滚一边待着去!”   就迟这一下,石别南入怀的手已经张开,几道绿光爆射而出。仔细一瞧,竟是几条身有百足,怪异扭曲的虫子,直愣愣地冲着活人的眼睛去。   “啊!啊啊!”   江有梅脑子撞懵了,呸呸两声吐掉一嘴的土,折返跑回去,枔又从后头一个空翻将她摁在地上,两人眼睁睁看着虫子从阴十一的左眼钻进去,眼珠爆裂,血水喷涌而出。   步辇铿锵一声落在地上,八位马夫一齐抱头蹲下,千钧一发之际,被姬洛护住的小六爷突然支出右手臂反手一压,将姬洛挡在身后,贴身戴着的金钏“咔擦”两声响,数百枚碧钉如牛毛细雨,将那些恶心的小虫扎进泥里。   桑楚吟悄悄抬头,盯着那晶莹碧绿的细钉,心头暗道:公输府的暗器碧螺钉?   小六爷嘴角一抽,脸上肥肉颤了颤:“食髓虫!这玩意儿弑主不分,连老雀儿都不敢用的东西,你竟然敢使!”   食髓虫,顾名思义入体食人脊髓脑髓,以活血养之,按说在南疆也该是独当一面的杀器,可近年来却鲜少有人喂养,便是石雀儿这般使毒蛊虫的好手,也几乎弃之如敝履。原因无他,乃是因为此虫极易失控,反噬饲主,敌友不分。   “你疯了!这玩意拿出来一个不好,今儿所有人的小命都得撂在这里!”小六爷张口怒骂,同时又撕开左袖,将另一只臂钏一并对着前头。   阴十一中招后双目俱瞎,剧痛从头灌至脚下,致使他拿破风爪在脸上沥出条条血痕。江有梅吞了吞口水,在枔又怀里瑟瑟发抖,瞧那惨状,一时间所有人都冷汗直抽。   石别南闻言根本没有收手的打算,反而将大刀反握,给两小臂一边割了三条口,血涌出时,他发狂似地惨笑:“来呀!”刹那间,空气里传来扑腾翅膀的细声,被碧螺钉扎中而未立死的食髓虫又飞了起来。   阴十一乱冲乱撞,钱阿六的臂钏始终瞄不准,姬洛当机立断,咬牙抬着他手臂一抡:“把你的解药备好!”说话间,碧绿色的细钉呈圆弧状飞去,两颗没入阴十一后背,扎死正在食髓的虫子,而其余细钉则再次射中那些可怕的虫子。   然而,这飞钉毕竟射程有限,三丈外顾之不及,江有堂离得最远,他从小到大哪里见过这般残暴的手法,早吓瘫在地,屈不换抽剑杀虫,却八面难敌。   桑楚吟心一提,伏地扬手,折扇飞出。   “乌苏!小心!”任谁也没想到,在一旁搂着江有梅的枔又捡起断木第一个冲了出去,她与屈不换分处南北,直奔中间的石别南而去,“去死吧!”   枔又这一喊如战鼓捶,重重落在众人心头。她跃至两丈高,势要朝石别南天灵盖杀去,然而后者血手往九环刀柄一握,挥刀而就:“找死!”刀上九环同响时,扑向屈不换和江有堂的食髓虫一齐飞了回来。   眼看人就撞在刀锋上,枔又想退,可在半空却借不到半分力。   危急关头,只瞧着刚才飞来的那柄折扇又扰了过来,扇骨撞在刀身,几乎没人看到桑楚吟如何走位,但她人已至枔又身前,两腿连踢将石别南踹开,足尖在刀刃上一转,拉住枔又从头过一个背摔扔向屈不换。   折扇回到了桑楚吟的手中,“啪嗒”一声收住,扇骨尾部霎时长出一根尖刺,桑楚吟反握扇骨,落地凌空一划,当先的一只食髓虫被她一刀两断,虫子喷出的汁水喷了她一脸,她似乎无所畏惧,伸手一抹,扎进虫堆里快刀斩虫。   钱阿六眼睛都看直了,咽下两口口水,便是朝夕相对的姬洛也不由心头震撼。枔又落地扶住屈不换,后者拄着重剑,嘴上喃喃:“姓赵的……”   桑楚吟杀得痛快,这种死里求生的事情,她又不是第一次干——   升平四年,她从牢笼中解脱,被送到朔方城。   “你要刺杀的是匈奴新任铁弗王,刘卫辰。你虽有不畏死的决心,但你却没有足够的武艺,所以你的胜算唯有,快,准,狠!”老人蒙上她的眼睛,将一柄快刀送到她的手上,笑着飘然而去,“你踩着的独木之下是虿盆,小箭速度会越来越快,不想死,就劈开它们,就像劈开沙漠里的荆棘。”   ……   桑楚吟手上沾满食髓虫的汁水,拼杀中她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对自己说:“我受了那么多苦,就是想有朝一日回来报仇。”   “疯子!疯子!疯子!” 石别南被桑楚吟的杀意吓住,心中激愤,加诸两轮攻击落空,他一时头脑发昏,拎着大刀朝桑楚吟胡乱砍杀。   姬洛从步辇上跃下,喝道:“赵恒义!”   桑楚吟被这声音一冲,眼中杀气骤减,渐渐恢复清明:“别过来!”   说完,她拔下头上发簪,寻到契机一把扎进石别南的肩井穴,他右手登时麻木,九环刀“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桑楚吟趁机压住他的膝头,凌空一个后踢,将石别南踢向扑来的食髓虫。   “快走!”桑楚吟落地招手。   姬洛也出声附和,捞了一把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阴十一,招呼江有梅和屈不换几人往后退。马夫颤巍巍要去抬辇,钱阿六直接跳到了地上,抬腿对着最近两个马夫的屁股踹了两脚:“抬个屁,快跑!”   山中忽然爆发出了惨烈的惊呼,桑楚吟断后,回头遥遥一瞧,食髓虫已经从石别南伤处钻了进去。   屈不换看着钱阿六端着那肥硕的身子,夺路而逃时根本不落其后,不由惊得目瞪口呆:“老子突然有种死到临头,在劫难逃的感觉。”   “嘁!”钱阿六两个鼻孔出气,又鄙视又得意,“出来混江湖,十八般武艺全不会都没关系,就这一招跑路,那得要专精!瞧好了,小六爷给你演一个!”说完,他脖子一缩,手脚环抱,就地那么一滚就下坡去。   入夜前,几人终于赶到了豫章城。   有钱阿六这位土财主在,大客栈那一包就是小半层,除了江有梅白受了惊吓不敢独自一人便和枔又一屋外,其余人都各自一屋。   碧螺钉杀了阴十一体内的食髓虫,姬洛火烤了刀子给剜出了虫尸,命是保住了,不过这独眼却作了双,一并瞎了。人到夜间一直昏迷发冷汗,情况不甚好,虽然小六爷给慷慨地用了好药,却也不知能否挨过这一时凶险。   怎么说这阴老怪也算是心存一善,江家兄妹受了恩,商量了一下,花了点钱请了个小厮屋里照顾,自个则分住在二楼两旁,其他人暂居一楼,扼守通路。   亥时未到,白日里奔波逃命的几人都十分疲累,早早回房歇息。待灯灭了七八,桑楚吟唤来小厮打了热水沐浴,那食髓虫死后的汁水虽然无毒无害,但却实在恶心。   等小二出了门,她将门窗扣住,卸下人皮面具,入了沐桶泡着,隔着氤氲烟雾里,把头枕在桶沿,渐渐回味起白天的杀意和那些纷乱又黑暗的记忆。   钱阿六遣退了那八个马夫,在屋里倒头睡得雷打不动,江有堂自有作息,这时也早早解衣入眠。姬洛在榻上躺了一会睡不着,亥时三刻,披衣起身也未点灯,握着掌心里的铜钱,坐在窗边思忖。   这夜,睡不着的还有屈不换,白日里枔又那点冲杀和桑楚吟的不要命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想到这儿屈不换心头闷得慌,人家救了在场所有人,他觉着自己不应该再叫人赵小气了,便顺了两壶酒往房里找去。   穿过院子走到桑楚吟门前,屋子里还点着灯,屈不换没那么多规矩,伸手推了一下:“赵……赵恒义,你没睡吧,老子来找你喝酒了。”   桑楚吟下意识从桶里站起来,又迅速沉了下去,一时竟不知该先穿衣服还是先捂脸。   正待她要张口谢客时,在门口推门未开又不见屋内有反应的屈不换心中担忧,已经急躁地破门而入:“姓赵的,你咋不说话,你没事儿吧?”   屋外头忽然有几抹不大正常的风声掠过,桑楚吟无奈弹指熄灯,屋子里顿时黑成一片,她从水里跳出把架子上的衣服捞下一裹,掠到屈不换的身后,按住他的肩膀:“蹲下。”   “你没睡,熄灯做什么?莫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屈不换听见她的声音虽然心中奇怪,但也照做了。   两人躲在背光处什么也瞧不见,桑楚吟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嘘,房顶有人,你听!”屈不换屏息静听,果然有深浅一致的脚步声。   屈不换道:“黑店?”   桑楚吟沉吟了一刻,此时,屋外头忽然爆发一道细长的尖叫声,两人都认出了是江有梅的声音。   “出事了。”屈不换眉头拧起,下意识去摸剑,然而他出门时压根没带,这一摸反而摸到了桑楚吟光滑的腰,桑楚吟一把压住他的手,喘息声粗急:“你摸我腰做甚?”   屈不换脑子一懵:“大男人,摸了一下又不会少块肉!”说完,他扫开桑楚吟的手,冲出门去救人。   尖啸再起,这一次,却是枔又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钱阿六就是来搞笑的哈哈哈哈   注:升平四年,360年,现在的时间线在371年(太和六年),故事开始的时间点在369年。 第74章   二楼转角,阴十一门前, 江有梅扒着门框浑身抖得厉害, 看见江有堂和钱阿六都过来了, 她瘪嘴大哭:“哥哥,他……他死了,阴老怪他死了,还有那个小厮!”   她哭得气息紊乱,一时呛了肺, 乱咳两声要跌在地上,江有堂冲过来护妹,里头却有一双手先搭了过来。枔又脸色惨白,手上提着一把短刀, 刀上还有血。   “怎么回事儿, 平白无故怎地死了?”钱阿六盯着刀子, 甚为疑惑。   江有梅缓过气儿来,一边抽泣一边道:“晚上喝了粥没忍住起夜, 我睡得迷迷糊糊头还差点儿撞到门柱, 刚走到这边,听到动静,看到枔又姐在房里跟人缠斗, 阴老怪和小厮就死在一旁,后来那黑衣人夺窗而逃。”   “枔又,你没事吧。”屈不换拿了剑跟姬洛从楼下上来,正好听见她的话, 立刻奋不顾身奔了过去,果然瞧见枔又另一手鲜血涔涔。   姬洛把人都推进了房里,点了灯,自个径自走到窗边张望,街头留了件黑衣,已经没有人了,而屈不换则掏了金疮药给枔又把伤口扎上。其他人围拢过去,这才发现阴十一喉头上有一条致命的刀伤,至于那个小厮,情况大致也差不多。   看见这副惨状,江有梅推开自家哥哥,冲到榻边“哇”的一声痛哭出来。众人本来只觉得心口发寒,她这一哭,大悲大恸下却升起了毛骨悚然之感。   “这……这……”钱阿六心烦,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哎呀,我说有梅姑娘,你别哭了行不行,他是你老子还是你祖宗,你哭这么伤心干什么,阴老怪活了几十岁仇家那么多,他自己孑然一身都没打算留个谁哭丧,你这叫什么事儿啊!”   这话有些冲撞,江有堂脸色一白,忙喊了一声:“小六爷!”   钱阿六不太高兴地闭了嘴,江有梅抹了一把眼泪,明明很害怕,却仍抖着手去阖阴十一那只已经没有眼珠的眼睛,嘴里说道:“我们没个什么关系,可……可他救过我两次啊!两次!就算阴老怪对不住你们所有人,是个老坏蛋,但对我……却是个好人。”   “别说了。”姬洛将窗户关上,目光依次打量过屋子里的每个人,随后将烛台扫落,灯油泼洒在地面,他伸脚将灯芯踩灭,一瞬间所有人都陷在了黑暗里,“这家店有古怪,我们必须赶快离开这里。”   江有堂拄着竹拐,用气声问道:“黑……黑店?”屋子里的人俶尔退散开,在黑夜里极尽在自己脸上表现心中的恐惧。   “我们黄昏入住时客栈里还很热闹,可是现在……”姬洛给客房门开了道细缝,拿左眼往外头走廊探看,天上沉沉压来的乌云竟透出淡淡的红色,七八盏灯笼静悄悄挂在风中,这会子外头连猫走鸟飞都未有。   枔又截断姬洛的话,声音在空落落的屋子里显得十分清冷:“……可是现在一个人都没有。”   姬洛寻声往枔又的方向看去,只见她紧按住胳膊上的伤口,说话时目光垂在屈不换腰间,没有一丝表情。一时间,姬洛只觉得心上有一片阴云笼罩:“我们这里死了个人,血腥味是掩不住的,何况方才江姑娘的声音那么大,如今在这豫章城里逗留的,多半是些去临川凑热闹的江湖人,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等等,赵恒义呢?”姬洛在心里默点了一下人头,若不是刚才被阴十一的死困扰,他早该注意到。   屈不换有些不满:“泡澡呢,这什么时候了还没出来,难不成还在梳洗打扮?怎么跟个娘们似的!”   听这话一准是桑楚吟取下了人皮面具,保不准如今还真是在“梳洗打扮”。姬洛知道缘由,再估量她的武功突围不成问题,便没再说什么,转头冲站在后方的江有堂勾了勾手。   后者意会,立刻用竹拐一挑,把桌上的碗碟扔了两只过来。“各位,小心了。”姬洛没接,而是将手头的门缝骤然拉大,两指打在碗底,让两碗分开撞上左右两只灯笼。   灯笼摇曳,楼下传来碗碎的清脆声,姬洛探脚出又猛然收回,外头深廊两侧齐齐飞来刀剑,“屈大哥开道,就是现在,冲出去!”   屈不换破门而出,两个黑衣人执着两根绳子朝他捆来,他往后一退,姬洛手中的短剑飞出,将将斩断绳索插在二楼的柱子上,大喝一声:“往这边!”   “枔又姐小心啊!”江有梅因恐惧回头去摸自家哥哥的手臂,另一侧忽然也冲出两个黑衣人,看枔又带伤,立刻往她伤处抓去。   江有堂落在后头,拿竹拐应对,将人揍开的同时反手一把把枔又推给江有梅,喊道:“你们两个姑娘走中间!”说完,扶风拐一个横扫,应风而动,拄在廊间借力连踢,将来人踹飞。   当先的几人倒下时,后补的拿绳子再上,勾住了江有堂的脚,江有堂一时没挣脱,心口砰砰直跳,他过去从无杀人心,可生死关头,回想起姬洛白天的建议,突然后悔没有在竹拐里加上刀剑利器。   “哥!”江有梅跑过了两间房的距离,听到后头无脚步声跟来,仓促回头,就看见江有堂想挣扎而起可脚下的步子却东倒西歪,她甩开枔又的手,拔出长剑后追,要去斩断缚住他的绳子:“哥哥?你怎么了?”   “我好像中药!你别过来!”江有堂催促离开,可江有梅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当即原地刹住脚,“中的什么药?”   “是晚上的夜宵,我吃了晚上的夜宵!”江有堂厉声催促:“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别管我!”   晚间的时候店家确实给每个房间都送了些夜宵,药量很小,发作时只要在睡梦中,配合上这些黑衣人的动作,几乎能做到无知无觉将人带走。   “啊!我没吃。”江有梅一发呆,刚才倒下的黑衣人立刻挺身而起,拿着刀剑冲她冲过来,她横剑掩面,忘了出招,姬洛拔下短剑掷飞,人从廊柱上踩踏借力回退,接住剑柄甫身上去直刺入黑衣人心窝。   “还有谁吃了夜宵?”姬洛面无表情立定收剑,将尸体踢下二楼,带出的血花溅在江有梅的脸上。他三餐外没有入食的习惯,所以那些东西还原封不动摆在屋子里,但是其他人就未必如此了。   枔又扶着墙头冒冷汗:“还有我。”   姬洛眼睛眯起,似乎有些吃味,他方才不是没怀疑过是枔又暗杀了阴十一,不过眼下看她药力发作似乎又跟这件事情毫无关系。   这时,江有梅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踉跄一步,回想起白天食髓虫的恶心和死相凄惨的尸体,不由便将两者联系到一块,想到自己可能也会如此横尸,两手抖得几乎拿不住剑,只能用小臂拖住姬洛的胳膊:“啊!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他们为什么要无缘无故杀我们?是因为那个什么神木根吗?给他们,给他们好不好!我不想死!”   姬洛想说不是,但此刻没有时机容他多解释,只能将江有梅又推给枔又,自己跳回去拉被拖走的江有堂:“把手给我!”   江有堂几乎已经半昏迷,双腿被缠,两手都在应对加身的斧钺,根本无法和姬洛接应,姬洛只能再往前深入,跟那几个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有的杀,有的活捉。”屈不换在前头开路,这些黑衣人手头上除了凶猛的刀剑,也有温和的绳索,说明他们想要绑人。   钱阿六在中部,刚把两个拿绳索绑他的黑衣人用暗器揍下楼去,得意一笑:“看来小六爷我的命比较值钱嘛!”   然而,钱阿六这不合时宜的高兴没维持三秒,一头冷水从顶上浇下,两柄刀直接破瓦斩来,屈不换骂了一句,拿剑背在胖子的腰上一打,待他满是横肉的脸撞在墙上又磕在地下后,才堪堪躲过一劫:“奶奶的!知不知道我是谁,信不信咱爹拿钱就能砸死你们这些杂碎!”   屈不换将他拖走:“给老子少说两句屁话,不然你爹的钱只能留给你做口大金棺了。”   “呸呸呸!死不了!死不了!升官发财,大吉大利。瞧好了小六爷我的宝贝!”说着,胖子扯出一个狰狞的笑容,从腰带里抠出几颗靛蓝色的珠子,见人就扔,回廊上立刻被炸得烟雾砂石横飞。   “死胖子,你往哪里扔!”屈不换气得抓住胖子的前襟,反手砍翻楼梯上最后两个拦路狗,突围而出,“枔又!姬洛!还有江家的两个!没死都给老子过来!”   可是后头尘烟里只有打斗,没有应声的动静,屈不换咬牙一横,抓着胖子又往回去接应。胖子死命扑腾:“喂!逃命啊!跑啊!你脑子被屎糊了吧!你是我的护卫,你得听我的,我给你钱,你想要多少小六爷我就给多少,快带我离开这!”   “闭嘴!”屈不换烦了他一眼,把重剑往地上一砸:“你的钱有老子兄弟的命金贵?”   钱阿六那几个火雷子一炸,比眼见的要命的多,姬洛本已经干掉就近的三人,够到了江有堂的手臂,然而这硝石横来,他为求自保一躲,在地上被拖行的江有堂登时半边身子都是血,好在,缠脚上的绳子断了。   “醒醒!”姬洛伏地拍打江有堂的脸,可人却毫无反应,乍然已是彻底昏死过去。姬洛无法,只能叼着短剑将人扶起来。   霎时,危机再生,底下还有两个倒地的黑衣人没死透,手肘一撑扑上去抓姬洛的脚,姬洛闻风而让,两下后踢将人撂翻过阑槛,那人见捞空即落,干脆改了方向,拽住江有堂的腿,撞碎栏杆一并扯下去。   江有堂下半身本已受伤,如今一个活人的重量都加在他腿上,立时扯到筋骨生生被痛醒,头上汗珠大颗大颗滚。   房梁上下来的人正往枔又和江有梅那方去,前头离得远的屈不换被尘烟遮住,姬洛一时也无法脱身,只能卯足劲喊:“屈大哥,你的酒还有吗?”   屈不换闻声辩位,立刻摘下腰间酒壶扔了出去,酒壶划过枔又跟前,她深吸一口气撞碎门窗把江有梅挤进去:“火折子!房间要点灯,桌上肯定留有火折子!”   江有梅摔地,手臂和整个背部都浸在粘腻的液体里,她伸手一抓,五个手指都红了,抬头就看见一具还没有清理掉的尸体吊在梁上。   “啊!啊啊!”江有梅大口喘气,跌跌撞撞爬到一边,好在她眼下也晓得局势迫人,虽然害怕,还是努力去找桌柜上的火折子,人没奔出来,先冲着酒壶落地的方向扬臂一扔,“火来了!”   南方潮湿,整个客栈都是木榫结构搭的,火折子遇风即燃,遇火则烧,霎时江有梅跟前就燃成了火海,阻断了姬洛和江有堂。   动静大了又走水,不管这家店是谁的产业,当中有什么阴谋,烧掉便如割肉痛,黑衣人当即倾巢而动,从另一侧爬了上来,楼下也有不少人涌动埋伏。   姬洛陷入僵局,那江有堂不同于呵骂发呆的江有梅走,明明看到有刺客砍来,但生死面前他根本顾不得高义,已经将姬洛视作救命稻草,爆发出的求生欲让他死死攀住姬洛的手臂不放:“姬兄弟,我不想死,我还那么年轻,你一定要救我,救我!”   江有堂手指如钳,用力之大几乎已经限制了姬洛的行动,再这样被拉下去,他们两个都得死!   大刀朝姬洛脖子落下,大火也一并卷过去,打斗声中江有梅还在呼喊:“哥哥,你别放手!别放手!”   姬洛深吸一口气,虽有不忍,却还是对着江有堂的手臂提起了剑,没有多余的解释:“对不起,江公子,我可能救不了你了。”   在江陵城的时候,桑楚吟曾经跟他们说过,再好的弄潮儿也不敢救将死之人,因为一个人临死前的求生欲之可怕,远胜于一个正常人。   如遇死局,当——   壮士断腕!   江有梅吓坏了,也不管手上沾着的血,径自捂住嘴巴,眼泪瞬间飙出来,整个人发疯一样往火海里跳:“姬洛!你要干什么!怎么可以举剑对着哥哥!他会死的!不可以!他会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  暂时没什么要解释和科普的,大家静观其变即可2333   看文愉快,么么哒~ 第75章   江有梅没有跨出那一步,因为屈不换已经折了回来, 他垂首看了一眼虚弱欲晕的枔又, 将她往怀里一圈, 用手提着眼前那个咋咋呼呼的小姑娘的后颈,把人给拎了回来:“你再哭一声老子就把你扔下去。”   别看屈不换平日不着调,但若是他和姬洛的处境对调一下,那江有堂早死了八百回了,根本留不到此时拖后腿。   江有梅被他一凶, 抽抽噎噎地闭了嘴巴。   屈不换赶紧喊了一声“胖子”,把人给甩了过去。钱阿六本就跑得气喘吁吁,这会子人还没站稳,就看到一个黑影向自己怀里砸了, 登时往后一倒, 两个都滚了出去, 边滚还边嚎:“哎呦,哎哟, 我的肉哟!”   “枔又, 我们走!”屈不换往姬洛的方向望去,见他落剑,携着枔又往外一楼冲, 率先去推开大堂的大门。   江有堂和姬洛对视,那双眼睛比星辰还亮,就如刚刚被诞下,嗷嗷待哺的小羊羔, 对这个世界充满眷恋。   姬洛闭眼,手中的短剑落下了,却擦着两人的袖子走了个偏,凌空折了回来,再合着内力用头一撞剑柄,将将插入举刀的黑衣人的咽喉。   然而,戏剧性的是,习武之人都爱惜自己的双手,江有堂被姬洛的眼神唬住,以为自己真要被断手,下意识一躲。这一躲,下面吊着的那个人下盘一坠,他整个人便被拖了下去:“不!”   大刀落下,砸穿了姬洛身前的木架地板,他回身去捞却没捞住人,一时觉得无奈又好笑,只能眼睁睁看着江有堂摔下去,因下半身难动分毫,最后被捅成了马蜂窝。   整个楼都在燃烧,火舌舔了过来,姬洛无路可退,只能拔下黑衣人咽喉的短剑,也跟着掉了下去。四面的人围攻而上,姬洛在踏剑尖踩刀锋,正欲背水一战。   千钧一发之际,院中另一侧有人影亦打了出来,他将手中折扇一甩:“过来!”姬洛闻言,吸气腾身,身法走龙蛇之变,借力而出,朝桑楚吟的方向扑了过去,两个人就地一滚化解蛮力。   “这边!”桑楚吟道,“我们从这方出去!”   姬洛跟着她往后|庭深处而去,问道:“你刚才去哪里了?”   轰隆隆——   天上一声惊雷,闪电的白光撕裂长夜。   “刚才我去宰了一只大的。”桑楚吟冷笑着摊开手心,露出里头一只精巧的小环,“晏家成名绝技乃霓裳双环,这东西你觉着像不像个令信?”   姬洛也惊呆了,毕竟整个赣州都在晏府的势力范围内,如果真是他们要对江湖人动手,那么临川宴绝对有阴谋。   “你需要一把上等的兵器。”桑楚吟摸着扇骨,瞥了一眼姬洛手中缺口的短剑,淡淡道:“刚才怎么下不去手?一看你就不是从刀山血海拼杀出来的,还是太嫩了点!不过可以理解,谁生来就没心没肺,果断的杀人说得容易,举刀的那一刻却没那么轻松。”   少年在黑衣人的围攻里能从容不迫,就说明了他举刀不定,不是因为不敢杀人,而是因为不愿断熟识之人的生路。所以,桑楚吟其实想说,这种乱世局里他本不该对任何与自个萍水相逢的人有感情,但看着姬洛那张脸,她说不出来。   这个世上的人千万种,有的人注定要杀伐一生,有的人注定善良到死,无论怎么选择,最多分上下策,却谁都没有对错。   “不,就是我自己的问题。”姬洛面无表情地答道,他心里清楚得很,刚才的确是做了一件不合时宜的事,不仅没救到人,甚至差点置自己于危难。一个在白门后山为了保命能下意识把吕夫人踢开的人,却在这里因为一个见过两面的小公子而心软了。   心软的原因不是因为人,而是因为他一路破浪而来,所见过太多的无奈,变得更加惜命,怜惜自己,也怜惜别人的命。   姬洛跟着桑楚吟杀出一条通路,翻墙而出,嘴里叹道:“这个时候,我真希望我学的武功是杀人之道。”   世上武艺百般,有的为救人而生,有的为杀人而成,‘天演经极术’虽然高妙,大成后可令修习者无可匹敌,但这功法温和,讲究的是习武者顺天道,能逍遥无穷,而不是徒生杀戮。   说完这话,姬洛瞥过剑身上的血,用左手沥去,想想那些被自己剑刺而伤亡了一地的黑衣人,突然又忍不住发痴笑。人本就这么矛盾,刚才说的话,转念一瞧,竟是出口如放屁,风过了无痕。   所谓怜惜性命,不过成了荒唐借口。   两人在墙后落地,桑楚吟指着前路:“走!屈不换一个人带着三个累赘,我们必须赶紧跟他汇合!”   然而她话音还未落,转角的长街上,已经爆发出一股强烈的杀气。   大颗大颗的雨珠霎时暴落,砸在地上有惊天动地之声。   ————   好在钱阿六虽是个俗人,但还讲点道义,没拍拍屁股走人,而是帮着架住失魂落魄的江有梅紧跟那把披荆斩棘的重剑,这才使得几人不至于全都困死在客栈里。   四人出门夺路走,他们都道黑店害人,因而未行小路,专挑豫章城最长的通衢大街跑,将动静闹得很大。   有江湖人披衣起夜,两指豁开一条窗缝,暗中窥看燃起的大火和奔逃的四人,按住兵器犹豫待发。   钱阿六块头太大,虽然身体没有想象般的僵硬难挪,但也做不到健步如飞,跑了未多时,人向前一甫,摔在地上四肢摊开,肥肉铺落,活像一只煎蛋。   被他夹在肋下的江有梅趁机钻了出来,朝钱阿六屁股踩了一脚借力跃出,握着长剑原路跑回。胖子白白挨了一下,口中“哎呦”,奋力爬了起来:“有梅姑娘,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你这会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我整个耳朵里都是哥哥摔下去的惨叫,我受不了了,我要回去救他!姬洛……姬洛他不肯救,我去救还不行吗!”枔又双眼红肿,伤心到头,这会连眼泪也落不下半滴,整个人似入了魔怔般,脚下不停,头也不回。   屈不换闻言刹住脚,他和江家兄妹相识不过一日,这女人脑子糊屎拎不清状况,他不想管这闲事,咬牙去拉胖子,连眼都不想抬一下。   突然,误服了迷药的枔又两眼发黑,头重脚轻往青石板上栽,屈不换立刻把剑换到左手,用右手柄托住她的腰。此时,怀里的人挣扎着拉了拉他的袖子,缓缓摇头。   今夜,感性失误的人不知姬洛一个。   眼前的假枔又很清楚,管江有梅生死这个决定一旦做出,自己也将被置于险境。过去的真枔又从血海中拼杀而出,该是一个聪慧果决,坚毅能忍的人,而不是个在紧要关头无端生出善心的人。   可是就在刚才,她看到江有梅哭着回跑时,她才想起那才是真正的自己——曾经胆小,害怕,怯懦,冲动,又随了师父重情重义的性子的自己。   钱阿六看两人眼色,当即一巴掌捂脸,撒泼似的把腰上缠着的珠宝砸了一地:“你们一个二个都失心疯了吗!姓屈的,小六爷我用钱命令你,你得把我护送到安全的地方!你听到没有!”   屈不换充耳不闻,和枔又对视一眼后,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将怀中人轻轻放下,提着剑几个起落追上江有梅,按住她的肩膀,厉声道:“你现在必须跟我走!”   “我不走!”有难时怕死得很,得安全时又嘴嚷着正义,江有梅一根筋得厉害,拿剑鞘杠开他的手,“我没有你们这样无耻,为了逃生就可以弃别人不顾!”见屈不换出招逮着不放,她干脆长剑出鞘,剑锋相对,“好!我不怪你,也不怪姬洛,你们可以硬心肠,但我不行,那是我亲哥!”   江家避世从未遭过大难大变,上上下下端的是家门和乐,江有梅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若江有堂真的死在了豫章,死在了自己跟前,她这辈子心里头都会不是滋味。   屈不换脱手的刹那,江有梅惨然一笑,继续回跑。   这时,异变突生,长街一侧的巷中突然飞来一只水袖,在江有梅身侧一撞,她便如断线风筝般横飞了出去,砸在角落里。   屈不换挥剑一招‘搬山倒海’,立刻冲那水袖劈去。水袖回收,丝织未断,重剑却砸出了金石之音,原是那水袖之中藏着一柄飞剑自由来去。   立时,屈不换腾身直上,左方的水袖收回,另一只却从右侧缠了过来,第二柄袖中飞剑迅猛地朝他脖颈割来,屈不换未料到来人出招如此诡谲,当即轻功一展退去,飞剑在心口险险擦过,可袖风带起的劲力却将他冲撞开。   “乌苏!”枔又强撑着站起身来。   站在一旁的钱阿六抹了一把冷汗,盯着水袖收回处那披散头发,眼神痴怔,如夜行鬼的中年女子,梗着脖子道:“水袖中剑,剑中带舞!她是‘袖里怀柔’喻楚楚!”   可惜,钱阿六错估了屈不换对中原武林的了解。   袖中剑出时,两方屋舍望风而动的江湖人都如乌龟一样缩了回去,只剩下一无所知的屈不换在交手之中被激起斗志,扯出一记冷笑,双手紧握重剑剑柄,“小娘子,有两下子啊!”   “什么小娘子啊,你看她的头发,她当你娘都绰绰有余了!”钱阿六操碎了心,只觉得当日自己脑子灌了屎,才会把这几个人留做护卫,结果搁这儿,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二谷之一的蜀中剑谷知道不?她是剑谷七老之一喻灵子的独女,成名之时你他娘的怕是还没出生!”   “剑谷云深台?”屈不换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按剑不动,眼下局势他看不懂了,二谷江湖名望重,是个光明地儿,怎么和千里之外的豫章一黑店搅在了一块儿?   喻楚楚从暗影里走来,披着一头华发,很有大家气场。那胖子在附近说了十来句,她愣是一言不发,连目光都没挪动半寸,而是锁死身前的屈不换,长水袖一舞,夹杂这袖中飞剑,先攻左路,取他腰腹,再转右足,剑刺脚筋处。   屈不换委身飞腿横扫,近到喻楚楚身前,提剑使了一招“怒撞不周”,从脚下倒持倒拔,横空将喻楚楚顶了开去。   喻楚楚轻功如水,身姿如舞,从他身侧滑开长袖一卷,袖头将屈不换手臂缠住。只听得一声破空,短剑从袖中飞来,那剑速度太快,对峙中的屈不换来不及换左手以重剑向接,只能强行出内力断袖。   袖口崩开一瞬,飞剑凌厉无匹,从屈不换右臂下横划一式,剑尖直拉到左心下,被一物卡住。喻楚楚趁势狞笑着扑身而来,见机收剑,又同时使另一只手水袖冲卡住之处一展,将屈不换撞倒。   屈不换脖子上挂着的红线断开,一物自左胸膛飞出,锵啷一声掉在地上。   剑尖细口在这蛮横的一击之下骤然爆开,血肉登时横飞,枔又捏了一把汗脚下却没个发力,遥遥欲倒,钱阿六慌忙扶着这姑娘,捂着眼不敢看这惨烈的一幕。   只瞧着撞人的水袖带出的第二柄飞剑从后方补上,以不容有他的攻势插在屈不换左臂上,将他死死钉在青石路上。   若不是大雨中她的水袖有误,屈不换这会子已经作了亡魂。   “完了完了!”屈不换如此轻易就落了下风,钱阿六看得着急,夹着尾巴四处寻逃生之路,突然瞅着巷子另一边有两个熟悉的人影冲这边过来,赶紧拖着枔又过去迎上。   这时,喻楚楚望着那枚落出的铁弗部王子钤印,忽地朗声一笑:“果然是你。”说完,她抬手起势,召回屈不换手臂上扎着的那把飞剑,呈马步前倾态,作了使刀的模样,“你瞧清楚了,这一套刀法名为‘慷慨悲歌’,你杀了我的丈夫,所以,我要用他的功夫,斩杀你替他偿命。”   “慷慨悲歌?”这刀法名屈不换觉着耳熟,可想破了脑袋也没想起在哪里听过,他也不是个谦谦君子,过往杀过的人也不少,但叫得上名姓还有个武功了得的婆娘的人还真的屈指可数,一时无一能对的上号。   屈不换就地一滚,躲开了喻楚楚锋刃凌厉的第一招,捂着伤口大喘气,嘴上还不消停:“你丈夫是谁?”   “你不知道?”喻楚楚明显愣了一下,银灰色的长发在暴雨里散开,贴着脸直挂水,眼中有痴情,面上肌肉抽搐如癫狂态,“你会不知道!哈哈哈!我的丈夫名为秦翊,是你在朔方城杀了他。”   “朔方城?”屈不换脑中有片段回闪,渐渐能将名字和一人对上。   从另一条巷子冲出来的桑楚吟和姬洛恰好听到这谈话,前者脚步委顿凝滞,手脚在原地一僵。   姬洛奋力向前要去救屈不换,却被扑过来的钱阿六绊了个正着。钱阿六手脚功夫差,但重量确是上纲上线的,这一拉,姬洛一时竟甩脱不开:“哎哟,你们跑出来了?本事大呢!姬洛,你要救我,他们是冲我来的,他们一定是冲我来的,连钱都不要,要命啊!”   “你想多了。”喻楚楚提到了朔方,那这当中牵扯的东西就更为复杂,姬洛照着钱阿六鼻头就是一拳。   钱阿六嘴巴喝到鼻血,这才清醒了点,碎碎念叨,“不是,冲我来的?”   姬洛慢了一步,那边喻楚楚奔雷般的刀势已成,方如作易水边悲歌,对着屈不换当头斩下。枔又要动也不及,好在,有一人更快,眨眼便越过众人,飞落在屈不换身前。   “你!快闪开!”   大雨一顿,扇骨断碎而落,如红珠宝石般的鲜血从指尖滚跌,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不动。   “昆仑镜像心法,天城的人?”   桑楚吟岿然不动,硬接了喻楚楚强攻一招咬牙不倒。   “镜像心法?”钱阿六见不干他的事儿,这会忙躲到了姬洛身后拿他当挡箭牌,眼珠子直转,不禁对桑楚吟另眼相瞧:“哟,瞧不出来呀,据传说在天城,这可是只有圣女和传教宗级别的人才能习的武功呢。”   作者有话要说:  姬洛没下去手,并不是过分善良,也不是NTR,我觉得人是会随着经历的环境改变的,当初在设定主角时,除了睿智聪明以外,并没有做更多的条框限制,而是随着一整部传奇来成长和变化……不然走了几卷跟做事不关己的游戏一样,就太没意思了。   看文愉快,亲们,么么哒~ 第76章   圣女?传教宗?   姬洛从前只知道桑楚吟学的功法来源于天城,却不知这其中还有这样的说法, 看来桑楚吟背后的水, 比自己想象得还要深, 而其中牵扯的东西,恐怕也不是她在江陵城未来得及说的儿女情长。   钱阿六的声音不大,但足够身边的三人听见。   枔又好奇地抬头打量赵恒义,可这人横看竖看都是个汉人,和西域人的高鼻深眼没有半点相似, 她不禁在肚子里打鼓,不知是否要再重新做个安排。   见刚才那浩荡一招被身前的人挡下,喻楚楚面露不悦,在柳叶眉低压的一瞬, 桑楚吟将被刀风所伤的右手稍稍负在身后, 人往前又进了一步, 直到将屈不换完全挡住。   粘腻的血跟着雨水落在屈不换睫毛上,他眨眼望着身前, 单单这一挪步的动作之后, 那单薄的人影在此刻仿如摩崖石像,自成一番坚毅浑厚的气势。   “赵……”屈不换打后头抓住赵恒义受伤的手指,皱着眉头似在思索似在回忆, 嘴中怎么也喊不出她的名字,只能任由无力感袭上心头,短暂地晕了过去。   这时,喻楚楚头戴的兜帽全然落下, 她双手往前一伸,袖中剑飞回左右手,水袖长出,高歌作舞,朝身前两人缓缓步去。   钱阿六哆哆嗦嗦睁眼瞥去,若说刚才喻楚楚满头灰发不过是正常老态,那眼下,她的长发已是全白如雪:“快看她的头发!”   饶是站在战圈外的姬洛也能觉察到喻楚楚暴涨的功力,更别说就匍匐在她脚边的屈、楚二人:“桑……赵恒义,快回来,不要跟她硬抗!”情急之下,姬洛甚而差点叫出那个不为人知的名字。   桑楚吟脸上凝出苦笑,她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了。   她虽习得昆仑天城的顶级功法,但这玩意儿本不是她的,挪他人之物为己用,终究是比不过喻楚楚几十年夯厚基础,勤学苦练得来的内功。   “哎,孽缘啊。”   桑楚吟低头看了一眼身上带伤,血流如涌而昏迷不醒的屈不换,做了一个万分艰难的决定。她向前跨了一步,结镜像印,一时手印一生二二生三,化无穷数,纷纷冲喻楚楚全身要害冲折而出。   喻楚楚自是不惧,立刻甩袖正面应对。   应对之时,桑楚吟得以喘了口气,趁着间隙抓起屈不换快退,但此法消耗过大,她手上带着个人走不快,退未出一丈,喻楚楚的长袖已经再度卷来,裹住她的右腿脚踝回扯。   “姬洛!”桑楚吟当机立断用手肘一击顶靠,将屈不换推了出去。   她这一声喊倒是把手头的人喊醒了,屈不换眯着的眼睛挤出了一条缝,在混沌不清的黑夜和雨露之下,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他身前阻挡。屈不换于朦胧中下意识伸手入怀,桑楚吟肘推之时,他靠本能做了一件令所有人惊讶的事情——   他拿出了那把鸾刀,两手交错时,恰好送到桑楚吟的右手上。   这会子,姬洛也挣脱了钱阿六的桎梏,一脚将胖子踹到近旁老歪脖子树下,借力而起去捞飞来的屈不换。   而另一边,桑楚吟被水袖拉至凌空,喻楚楚手头飞剑挽作繁花,脱手凭空而立,爆发出的内力几乎让身周的落雨也开始扭曲,弯出弧形。她口中凄凄似啼哭意,雨水漫在脸上,已不见泪水:“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问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注1)”   那气势与疯态,便是神鬼也杀得。   “喻姑姑,侄儿来帮你一把!”屋脊上闪过一道寒光,人影未见,声与细剑先至,朝着屈不换心口刺去。   姬洛心中一骇,当即提气勒住屈不换的胳膊转身要避,然而,一道人影自屋脊上疾来,落在他身后一推,人持伞飘然再现时,已至两人身前,握着剑柄一击,剑速之快,竟是避无可避。   只听得“噗嗤”一声,剑尖没入血肉。   “李舟阳!你!”姬洛肝胆俱裂,当即拿另一只手同他拆招,出手繁复如星变化,先制李舟阳腕上神门、内关、大凌奇穴,再阻他手阙阴心包经,一拳击打在他的胸口。   李舟阳闷哼一声,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四个字——   “不死。快走。”   姬洛读出他的唇语,再细看屈不换的伤处,剑在心口,却未是正中,他当即悟了,往后一退用腰背撞了一下哆嗦的钱阿六,又给看懵了的枔又使了个眼色。   李舟阳配合地抽出长剑,剑尖带出心头血花,纷飞溅射入大雨泥泞,他持伞退到喻楚楚身边:“喻姑姑,我已刺破他心包络,长剑入腔脏五寸有余。”   喻楚楚虽然捉住了桑楚吟,当她的目光始终在屈不换身上,半癫半狂之下本欲杀了这敢于和她对招的小子再取屈不换,这会子李舟阳突然出手,她远远见着长剑入心,人倒是清明了一分。   “死了?”她茫然昵语,忽地水袖撤开,冲李舟阳挥去,不悦道:“谁要你多管闲事!”   李舟阳横提长剑应对,桑楚吟当即拿鸾刀断袖,提气运功飞退三丈外,冲屈不换扑过去:“死醉鬼!死醉鬼!你起来呀!”   闻声,喻楚楚瞥了一眼桑楚吟,见她脸上皮面已然翻起,说话时肌肉抽搐,狰狞扭作一团,这恸色不似作假,竟也被这高呼摄魂,眼中露出痴呆——   十多年以前,秦翊死的时候,她先是拍掌大笑,而后也露出过这样失魂落魄的表情,几乎将剑谷中一屋削成平地。   “哈哈哈!”喻楚楚抬头仰天,将雨水喝入口中,先踉跄着大笑三声,皆作气音,而后尖啸一声,水袖摆开,袖中飞剑失了控制和准头,竟在乱舞中将沾湿的沉重水袖刮划成纷纷碎片。   喻楚楚胸腔起伏,发出“嗬嗬嗬嗬”的抽泣声,姬洛看她的脸色,自残的癫态,还有冲李舟阳挥招不留情的一幕,倒抽了一口冷气。如果不是李舟阳暗示,只怕这女人发起疯来,连自己都能杀。   姬洛侧身挡住枔又,匆忙撤下一块衣布,扔给桑楚吟:“把你脸上的伤裹一下”,接着又悄悄按住她的手,低声道:“信我,快走。”   桑楚吟立刻意会,将布片在脸上一缠,遮住边侧发卷的面具,顺手招呼人,跟着姬洛一起抬着屈不换匆匆离开。   待他们走后,李舟阳松了一口气,不论如何他和四劫坞还算是盟友,万不能在这时候放弃桑楚吟这颗棋子。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注2)”喻楚楚口中唱道《白头吟》此句,抬袖擦去冲淡妆花的雨水,又似嘤嘤拭泪。李扶舟踱步过去,将竹伞往前送了送,罩在喻楚楚头上。眼前人又何尝不是可怜人。   喻楚楚偏头凝视他三秒,忽又迸发出两声哭笑,将伞柄一推,提着袖中剑入夜雨,从豫章长街另一头飘摇而去,只听得她轻轻吟唱下一句——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注3)”   刀谷灭亡后,剑谷念在一门武学不得绝尽份上,极力帮衬刀谷传人,在这样的境况下,促成联姻。可惜喻楚楚和秦翊却是一对怨侣,秦翊痴迷刀术,四方求道,以寻铁铸刀作为毕生追求,以至于喻楚楚常年留守深闺,久而久之,痴生怨念,欲书断绝。直到升平四年,秦翊死后,楚娘大笑三声后大受打击,往后闭关功成白头吟,人作痴癫态,多年不出剑谷。   李舟阳持伞退到屋脊高处,眼带冷色,心中警惕:自己离谷多日,竟不知是谁让楚娘出关,又是谁将其带入局中。   大雨直至子午时分方才停歇,雨水浇灭了火势,客栈里陷入诡异的沉默,可奇就奇在,并无一人追出客栈,明日天晴,死伤者皆殁于大火,来去众人只道是江湖械斗。有南剑谷顶包在前,那些个江湖散人就不敢作声了。   ————   姬洛等人退到城外破屋中,解开屈不换的衣服替他检查伤势,李舟阳不愧剑法精绝,他下手留了余地,胸腔上的剑刺看起来虽凶险,但却偏了两寸作成重伤必死的假象,倒是袖中剑留下的划痕虽不致命,可深深浅浅加在一块失血却多。   一摞人里没一个神医妙手,几人只能先轮番费内力按住屈不换周身大穴止血,待他伤势缓下来,另一个棘手的问题出来了:眼下不可不用药。   唯一带着金疮药的江有堂已经死在了客栈,姬洛只能回想乌脚镇里头那赤脚老大夫的土法子起了个偏方,不过南北植被药材差异大,眼下替换的两味他们手头却是一个都没有。   “也许我能想想办法!”委在一边的枔又突然开口。   姬洛拂开桑楚吟,三步并作两步快进,手上缺口的短剑登时已落在枔又的脖颈上。他嘴角一扬,冷笑道:“阴十一是你杀的吧。”   昏死在旁的江有梅忽地咳嗽了两声,屋子里静得诡异无比。   阴十一当然是她杀的,可事到如今,她有她的打算,也有她的筹谋,自然是不会老实巴交的全交代了,而是要再做一出戏中戏,真假参半来上些料,将这水搅得更浑。   迷药药力已过的枔又伸出两指推开姬洛的剑,脸上露出一抹淡笑:“不不不,阴十一跟我没关系,我杀他做什么?杀他的是晏家的人。”说着,把目光落向桑楚吟,果然见他蒙面之上露出的两只眼睛眸光一动,心中笃定他早知道些什么,于是把话头往旁地儿带,讲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这晏家把手伸向偌大的江湖,要的不就是八个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钱阿六头上冒出冷汗,撒丫子屁股一蹲,落到地上叉腿坐着:“晏家跟朝廷有几分渊源,是它自个儿有取代武林至尊之意,还是另有授意?”   “我如何知你话中真假?”姬洛逼进了一步,又将短剑往前一送。   枔又心中掂量了一番,随机露出一副楚楚悲态,手指抹着眼角,柔柔弱弱地开口,故意诱导在场几人:“小女子也实属无奈。自打去年临川宴传出消息,月月有奔赴此地的侠士失踪惨死,人人只道是各方势力暗自较量,私下械斗,却不曾想,一切都是晏家搞的鬼。”   “晏家家主晏垂虹就是个架空的软柿子,府中权柄皆掌握在他母亲殷老太夫人手里,殷向紫野心大,和府中门客霍正当狼狈为奸,有用的扣下,无用的杀之,要叫那些小门小派都站在他们那边。”   高门大派传奇世家固然能一呼百应,可向来蚁多咬死象,若晏家真控制了这些人,那么积少成多,必然要撼动江湖之根本。   虽然枔又老实交代了,但在场的人精不少,也不是这般容易轻信的。桑楚吟步上前来,似是有些玩味地问道:“晏府好歹位列四府之一,也算是个颇有传承的望族,我们如何信你所说?”   “这就要说到我为什么要找上你们了。”枔又也不惧,应道,“不才,小女子会得几手手中花招,大半年前跟着一队人入了临川,本想趁人多顺点金银玩玩儿,没想到阴差阳错撞破霍正当的好事,被逮了个正着。我装疯卖傻糊弄过去,人却被他扣着,后来他给我喂了药,指名道姓要我去偷这家伙身上的八风令。”她朝屈不换躺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枔又的事也是他跟我说的。”   姬洛和桑楚吟同时一惊,倒不是因为她忽地自报身份。前者惊讶的是这个霍正当竟然知道八风令在屈不换身上;而桑楚吟则是骇然于那人清楚枔又的往事。想到朔方,她不由指骨发寒,这么多年过去,仍然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恐惧。   “我对八风令不感兴趣,如果我要偷,还会等到现在吗?”说着,枔又两手一翻,左边手臂张开是一枚四劫坞私章,右手则是一块不知来历的小金令。姬、桑二人瞧见,皆伸手摸了两下腰腹胸怀处,不由轻咳一声。   这是她方才说话间顺来的东西。   见他们人已上钩,乖乖入她局中来,枔又颇为得意,也没仔细看,转手又爽落地抛投给了二人,似是让他们瞧瞧自己的功夫。   作者有话要说:  注1、2、3:都出自卓文君的《白头吟》   不慌,咱不慌。 第二卷 最后一个部分开始了,这整个部分基本上都是高能。   PS:每次更新的时候回头看之前写的,怎么瞧都不满意,大概是强迫症本症了…… 第77章   “哟!摘星手?你师父是‘阊阖盗剑’关拜月?”钱阿六眼睛都看直了,嘴上啧啧称奇, “没想到啊, 关拜月那个孤僻的家伙竟然带出了你这般玲珑的徒弟, 咱俩可算是侪辈!”   桑楚吟用胳膊撞了一下姬洛,轻声道:“七路中的神偷,据说曾独步皇宫盗取过一柄天下奇剑,得了这个虚名,至于他本人, 没人见过,官府也从未逮到。好在他人奉行盗亦有道,竟自个儿把剑给还了回去,府令上下才撤了榜文。”   “起开。”猛然提起关拜月, 那假枔又的脸上有些不自然, 似有些嫌恶地推了一把钱阿六, 过了好半天才又装得一副洒脱的模样,对屋里另外两人悻悻笑了笑, 道:“既然知道我师父大名, 那也该晓得,天下奇物我们哪只手没摸过,稀罕你这不知真假的八风令。”   桑楚吟哼了一声。   姬洛沉吟, 随即挡在了前头,对着她作揖并露出和善的笑容:“姑娘是个妙人,白日你扑身救屈大哥,晚间火起又奋力带江姑娘逃命, 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想来此中有误会。”   “姬洛!”桑楚吟目光在两人间来回荡了两下,憋着气,不甘地坐回榻边观察屈不换的伤势,也不再同几人理论。   枔又早先看赵恒义就不爽,这会子他一吃瘪,自个心头更是大悦。   至于姬洛,江陵初见时这少年就端得一副好脾气,见他此刻如此知礼,枔又只道他们已信了自己的话,故而觉着自己这局中局、连环局布得那叫一个大好,心中也没有多想,张口续道:“我知道你们眼下缺药又不敢抛头露面,小女子我给你们偷回来可好,你们在这儿等着。”   “那就有劳姑娘了,还请速去速回。”姬洛摸出钱币递到她手上,又多点了一句,“药铺开门做生意也不容易。”   枔又低头看了那一串铜钱,微微颔首,爽朗地笑道:“我就喜欢小兄弟这样的老实人。今夜我言尽于此,自然也是有一事拜托各位,我猜你们定要蹈一趟临川宴,届时烦请替我从霍正当那儿寻来解药。我曾试图偷取未可,想来他药不离身,我武功弱他千百,只能拜托诸位了。”   听到那“老实人”三字时,桑楚吟悄悄翻了个白眼,暗想道:我可不喜欢这样的‘老实人’,神偷绝技如何拼得过机谋抟弄?姬洛现在是越来越上道了!   姬洛顿了顿,正色道:“一定。”   枔又没再多话,调头走了出去,随手掩上破屋门,在十里林子跑了一圈去而复返,抄道绕去屋后蹲下。   姬洛打发了钱阿六歇息,又以点穴之法通了江有梅气血,助她调息后,才回到屈不换榻前,背过身去给桑楚吟处理脸上的“伤口”,并随口道:“看来这临川宴必然凶险,赵兄,那东西你可得放好。”   “放心。”桑楚吟余光一瞥,顿了顿,压低声音,“东西我另派人拿着,如今已在稳妥的地方,不会有问题的。”   枔又闻言心下揣摩:原是东西不在他俩身上,难怪这数月无所收获,这两人倒是生得胆大。   “屈大哥重伤,我们顾及不暇,你的人在临川附近出入恐怕也有所阻碍。”姬洛装得有些犹豫。   赵恒义立即拍掌,道:“这样,过几日我去取来,随身傍好,一日三查,保教无人敢钻漏子。”   枔又听取话去,心中更加放心,想着回来之时需好好琢磨琢磨,如何给这两方人一击闷棍,叫他们狗咬狗去,自个儿如那渔翁得利。   待枔又转身去附近镇上药铺取药,屋中桑楚吟和姬洛对视一眼,揭下脸上缠布,重新佩戴好人|皮|面具。   关拜月盛名在外,枔又是她的得意门生,绝对也称得上‘盗’中行家,寻常的药铺没什么守卫,也费不得九牛二虎之力,来去取药不过耗费一两个时辰,回到破屋时天光还未大亮。   几人轮着守屋,枔又寻一处地方入眠时,姬洛则起身制药,桑楚吟跟他半步不离,悄悄传信给了北罗,要他留人在临川附近接应。   当晚,几人披星戴月连夜下临川,在附近寻了一处不惹眼的村子暂居,各自将养着,直等到五月间开宴。   枔又每日规规矩矩的无甚事做,就陪着江有梅。也不知她如何宽慰,这些日子以来,原本因江有堂之死而偏激生恨的江有梅,眉目间倒是少了几分戾气,似也渐渐走出厄境。而伤重的屈不换也脱了死气,每天搁院里晒晒太阳,同两个女孩子说些闲话家常。   姬洛和桑楚吟照旧打探消息,却察觉到一件怪事——   按理说豫章城里亲眼撞见了冲屈不换而来的喻楚楚,钱阿六不必与他们几人纠缠在一块儿,钱百业的行商势力遍布南方各处,他大可以就近寻一处庇护,将好置身事外。事实上,四月底时,钱阿六也确实这般作为,然而怪就怪在,没两日他竟又回来了。   一问才知,原来钱百业在临川,乃至整个赣州的暗线都被剪除,有人摆明要拿这位七路中的‘横生财’开刀,而钱阿六陷落囹圄,恰恰首当其冲。他一个人回不得嘉兴,只能回头傍着看起来身怀奇技的几人,一日三次游说姬洛撤离临川。   这事儿落在姬、桑二人眼里可大可小。   夜半截杀时动静那么大,客栈里的人若要追,十个他们都无法插翅而逃,只能说明有人自恃喻楚楚这一杀招能将他们全部撂下,按枔又的说法,这人十有八九是霍正当。   如果霍正当和晏家要暗中拿人,充个黑店劫匪暗中动点下三滥手段也就罢了,惯不该正面和钱百业撞上,那么还有一种可能性——他们有意要抓钱阿六,旁人不过做了替死鬼,枔又的话故意要绕他们进去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为了求财?   五月初四,临川宴近在眉睫。   一大早,钱阿六就冲撞了进来,嚷嚷开了:“他们把刀动在咱爹头上,下一个就是小六爷我,你们不护我回嘉兴也便罢了,但我把话撂这儿了,临川宴我是不会去的!你们爱去自己去!”说完,他一挥袖子,狠狠把拜帖甩到了地上。   桑楚吟自是不想带这个麻烦包袱,但姬洛却不这样认为,他缓步过去捡起那张烫金的帖子,又搁回了钱阿六的手中,附耳道:“小六爷你仔细想想,若我们都走了,你一个人岂不是更危险?”   “当我是蠢猪呢?”小六爷咧嘴嗤笑,冲榻上的屈不换使了个眼色,“你们不会带他去的,不止是他,还有外头那俩姑娘。搁这儿总得有人照顾不是,小六爷我虽然慷慨,但钱也不是白花的,有他在此,我不信你们不保我。”   未曾想这小六爷还有点人精,姬洛和桑楚吟对视一眼,从怀中拔出短剑,两步甫身上前,一把扎在钱阿六手边,瞬间眸光便沉了下来,口中冷冷道:“江有堂的下场你看到了吧,非常时期,皆为弃子。”   钱阿六蓦然想起姬洛举刀断手那一幕,浑身一个激灵,一时连身上配着的机关暗器都给忘了。   姬洛不是面相凶恶之人,平时沉默寡言,和气无伤,因是如此,他突地变调发狠,威慑力反倒胜于寻常。   “你想怎么样?”钱阿六吞了吞口水,服软了。   姬洛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五月初五,端午佳节。   晏家广开朱门,以节令相邀,手持拜帖者可先入府观舟食粽,只待三日后众豪杰开宴。枔又和江有梅留下照看,四劫坞暗线也至,一并留在村中私下监视。而姬洛和桑楚吟则随同钱阿六,递帖子入了晏府。   晏家家主没露面,迎来送往接待客人的是那位风头正盛的大总管霍正当,午间观舟赛,传闻中雷厉风行的殷老夫人亦有露面,被几个大丫鬟簇拥着,华服着身,头戴翚翠,十分有架子。   席间有跟着长辈出来见世面的小姑娘,偷偷指着殷向紫头上的簪珠笑谈:“这晏家可比得江左八郡那些北方迁来的大族?你瞧老夫人头上那支玳瑁簪。”   “嘿,小姑娘就这点见识?”立刻有旁人搭腔,“那七彩翚羽才是最为难得,听说早年晏家可出过皇妃,若不是几十年前……咳咳,怎会避祸庙堂之外。”   “我等以为只有帝师阁才与那京师贵人大有渊源,没想到这晏家还有这般本事,看来这会子是有心要捯饬捯饬天下武林咯。”   当然,此间也有瞧不上的出口贬斥:“帝师阁那可是上溯至大周朝,百千年的传承,他们也配与之相提并论?”   钱阿六吃着东西听着闲谈,不住打量那位当家主母,瞧她一双瑞凤眼,早年想必也是位美人。不过人常说相由心生,不知是依傍武功还是地位,这人至花甲之年,反倒生出了刻薄相。   “你们不吃我可吃了?”钱阿六留着哈喇子盯着桑楚吟盘中的吃食,趁其不备,全都给捞了来,一边往嘴里塞,一边跟倒酒的侍女哭诉自己这两月来吃喝的惨淡,说着说着,随口就讲到了豫章城客栈走水的事儿上,为自己死里逃生拍腿吹嘘。   那丫头留了心眼,转身就如实禀告,霍正当听进耳朵里不置可否,倒是那殷老妇人露出喜色,只当钱阿六是个傻瓜脑袋,根本没发现不妥,当即将人给留在了府中,连着城里城外露过一手漂亮活的护卫桑楚吟,也一并派人盯梢。   晏家为的是钱阿六这个人,明里吃喝看顾,安抚情绪,实则乃是软禁。   入夜后,吃了十个大糯米粽的钱阿六拍了拍肚皮打了个嗝,缩着脖子躲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桑楚吟点灯跟他居于一室,信守要保他的承诺。暗探子死盯两人,倒是对没出手、不起眼的姬洛不怎么上心。   过了子时,姬洛披衣起身,出了门。   姬洛本欲跟着盯梢的人,但奈何这些人都是死桩子,没动静基本不走动,他无奈,只能在府中夜逛。好在白日里记下了些门路,晏府的院子虽重重叠叠排布无二差别,但主客之分还是十分明显。   他打墙后翻入内,正打算穿过后府花园,忽地在角亭下撞上了一点光,只得翻上假山石掩着身形张望。姬洛仔细一瞧,是位清矍的中年男子在亭中掌灯苦思棋局,身旁茶饭已放凉,棋盘上沾了草叶也未知,看来这人是从白日一直坐到了中夜。   倒是个痴人。   姬洛不欲打草惊蛇,便寻着错落假山翻向另一边,忽地瞧见两个人影往此处来,为首那人一条狰狞刀疤从左眉一直贯到右腮帮,正是白日八面玲珑的那位霍大总管。   霍正当先行,一黑衣随侍在后,两人从假山石下晃过,便没了踪影。只进不出当然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石堆里凿了空室,有机关入内。   刚才不便暴露,姬洛没瞧见开口机巧,这会子蹑手蹑脚落地,一寸一寸依次排查假山石头。   空室里,随侍点了灯,霍正当问道:“那丫头的信可到?”   “到了。”黑衣随侍应道,旋即递上一支竹筒。霍正当抽出纸卷匆匆两眼阅尽,随后就着灯火烧成灰烬,“如她所言,屈不换伤重不治已经死了,就算有人要查,那楚娘疯癫,也绝摸不到我们头上。”   “小人以为总管大仇得报,眼下当以主上的大事为重。”随侍低头颔首,说话不轻不重,却有几分敲打的味道。   “这是自然。”霍正当哂笑一声,面色并不怎生好看,淡淡道:“那几位已经入府,传信过去,那丫头此时若不便脱身,就叫她五月初八豪杰宴带着东西来见。”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是个过度,可能稍稍无趣一些,但是又必须得交代一下,所以请大家多多海涵哈~毕竟不可能一直在高|潮   看文愉快,么么哒~ 第78章   这机关没有故意用奇门八卦混淆视听,但此处山石堆叠奇多, 却也藏得小心。姬洛摸了一会没摸出个所以然, 回头有只蛾子飞到他手上, 他小心一挥,将其挥到了一出凹石洞中。   蛾子完翅进去,却折翅出来,姬洛心头一动,此中必有东西。于是, 他伸手入石洞一摸,果然最里头摸到两处机窍,旋即一拧,入口应声而开。   室内空洞, 声音传得远且久荡不绝, 姬洛刚跨步入, 便听见一道陌生的男声,他一估摸, 许是方才跟在后头的那个黑衣人。   “殷老太太那儿如何?”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多亏了小师弟透出消息, 此刻那老太婆必然全力盯着钱阿六,好叫钱百业算一算当年的旧账。”霍正当笑道,语气有十分如意。   果然是和钱阿六有关!   那随侍往前踱了两步, 忽地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接着说:“主上留了活令,旁的该杀则杀,但这一位却是动不得的。”说完, 他从怀中摸出一卷小像,对着霍正当展开。   密室内只有霍正当手中一盏烛火摇曳橘光,万籁俱寂的场合,便是一根针落地也显得突兀。那随侍说到要紧的地方,声轻得犹如蚊讷,姬洛屏息静听却还是不清,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头又走了一步,脚下忽然踩着一快硌脚硬物。   “这位是……”霍正当两指摸了摸唇上胡须,仔细端详画中的人物,脸上一惊,“莫非和老师当年做的事情……”   姬洛蹲身从靴底下抠出那块羊皮,摸到上面凹凸不平的刻痕,还未细视,空室里突然传出尖锐的响动,像是有人拿石子在铜镜镜面上拉扯口子。   原是那机关入口需得从里头合上,久而未闭,则自响示警。   “有人!”黑衣随侍闪了出来。   霍正当扔下手头烛火,当即敲开室内的机窍,豁口要闭,姬洛咬牙快退,在石壁上助力两个筋斗,贴着闭合的机关翻了出去。   “咔咔”两声响过,石壁从内部暂时闭合,外头山石间毫无动静,连庭院中蜿蜒溪水亦风平无波。   说的都是机密,里头的人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姬洛边逃边在心中盘算:那霍正当在晏府熟门熟路,待他出来时必定黏着不放,钱阿六住的剑叶园倒是教自己回也回不得。   这心念变幻间,姬洛从凹凸嶙峋的山石另一处口子窜出,竟是凑巧绕到了曲水之后,那方点灯的亭子豁然立于眼前,亭中参棋的痴人还支着脑袋,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那人琢磨出一道法子时,便以另一只手去拨棋篓,手臂掀起衣摆,露出腰上一块金镶玉双环珮,式样同那日桑楚吟在豫章客栈中所见大致雷同,不过在用料和雕琢功夫上却更为精致雍容。   听说晏家家主晏垂虹是个被架空的空壳子,每日只知清谈闲乐,连今日食粽观舟也不曾有露面。   姬洛死盯着那人和石桌上黑白玉子屏息而退,两步半后生了个主意,从地上捡起一粒小石子,打在探入亭中的花枝上,一朵月下香悠悠落在棋盘间纵横交错处。   黑子被困气数将近,白子杀伐围困重重,晏垂虹拂开桌上落花,在那处将黑子落下:“打二还一,白子依例必然挂这儿,那么黑子再扳此处,即可两真眼做活,妙啊!妙啊!”   姬洛趁晏垂虹手头上比划,从亭子后方轻轻掠过。   那霍正当是从庭院北侧出来的,并不知晓这位晏家家主提灯南侧,如幽鬼一般人定后不困不睡。他关心则乱,怕要事被听了去,只顾着寻踪而去,没想到迎头跟解出棋局大喜,而丢下棋具奔出亭子的晏垂虹正面撞上。   晏垂虹这时已脱了痴迷态,整个人一下子恢复了五识,当即负手而立,垂首打量挡住去路的刀疤面总管,不软不硬道:“霍总管竟有如此雅兴,夜半来逛这晚香园。”   “家主。”霍正当被堵了个正着偏还不能气,只能压下怒火规规矩矩行礼,“哪里的话,不过是豪杰宴近在咫尺,在下身为府中总管,自然疏忽不得,当恪守尽忠,效犬马之劳。”   “霍兄还需保重身体。”晏垂虹垂落右手在霍正当右肩不轻不重拍了三下,随即拈起那朵月下香提灯而去,“非需犬马之劳,还望别指鹿为马才好。我这个家主当得愚昧懵懂,殊不知这豪杰宴对我晏家来说究竟是祸是福。”   待得晏垂虹走后,晚香园里左右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霍正当同那随侍要追,却不知往何处下脚,最后只能忿忿退走,去寻来监视的暗线:“如何,今夜可有不寻常的动静?”   “没有。”那暗线头头如实禀报。   霍正当放不下心,专门点了钱阿六住的东厢:“剑叶园那边如何?”   “那胖子吃睡如常,屋中两道影子,想来也是怕死的乌龟,身边那个武功高强的护卫寸步不离守着。至于跟着的小厮,早早睡了,未见出入。”暗线将得来的消息理了理,接着答。   见问不出个所以然,霍正当挥手遣退了人,自己在房中踱步,竟也一夜无困意。那黑衣随侍就站在他身侧,忽来了点睛一笔:“我看那晏家家主言语带刺,会不会是他?”   “难说。”霍正当两道粗眉皱成“川”字,心中忧心忡忡,“这晏垂虹同他老娘不一样,是个不识抬举的死脑筋,此刻动不得他,这些事儿还万万不能让他晓得,否则必然要坏老师多年的筹谋。”   霍正当忧心如焚时,全身而退的姬洛回到剑叶园,在外头学了两声鹧鸪叫,桑楚吟故意闹了些动静吸引人目光,再顺手接应了他入屋。   熄灯后,钱阿六已是沉睡如死猪,桑楚吟跟姬洛在窗棂前豁开一条缝,一面打量外头的动静,一面细说今夜所获。   桑楚吟细细一品,轻声道:“不论是和钱百业的旧恩怨,还是党同伐异的扣人之举,这位晏家家主兴许都是破局的关键。只是眼下霍正当把持上下,我们没有证据,如何才能既避开耳目,又让晏垂虹信任呢?”   “要全信难如登天。”姬洛略一思忖,道,“但若是令人动摇,咱眼下正有一现成的攀天云梯,你且把那只小环给我磋磨磋磨。”   桑楚吟颔首,旋即拿出东西,搁置于案上,自己起身寻了一处平阔地儿歇息去了。这夜折腾了大半宿,如今身于虎狼环伺之地,他们几人还需养精蓄锐,以待最好的时机。   姬洛待她入睡后,借着庭中探路灯笼铺落的光,先将那小环翻来覆去把玩,再取出密室里偶然拾得的羊皮块,将上头的划痕拓下,足足看了十来遍,方才瞧出是幅骏马驾车图的残片。   “骏马?”思及霍定纯在密室中提到的老师和师弟,姬洛莫不殷忧,“这些人究竟是谁?和泗水楼中楼及八风令有无干系?”   翌日。   钱阿六被桑楚吟揪着耳朵从榻上拉扯起时,他正在梦里坐享山珍海味,抱拥世间绝色,美梦乍一落空,他咬着手指撒起气来,晃荡了两圈又要倒头呼呼大睡。   桑楚吟磨了磨白牙,蹲身在胖子耳边倾诉:“有人要叉你腰子下酒了!”   钱阿六本就怕得要命,这一下,瞌睡醒了大半,咕噜噜从榻上滚到冰凉的地板上,揉着眼睛道:“今日怎么说?”   桑楚吟往后一让让出了盘膝运功的少年,姬洛吐纳生息后,方淡淡道:“那太夫人不会蠢到落人口实,这晏府少说还住了不少人,不过各自都不相通,你顶‘横生财’名头一一拜访,越张扬越好。”   “噢,我明白了!”钱阿六勾勾手指,抛出一丝媚眼儿,“你是要我故作声张,免得被暗里做掉?”   姬洛不便将计划告知于他,于是随意耸肩,道:“你可以这样想。”   食过早饭,三人便离了剑叶园。   钱阿六专挑热闹的地方去,那些个守夜的暗线人不便打江湖人跟前露马脚,索性离得远了些,瞧了大半日没异样,也就偃旗息鼓躲一边凉快去了。   他们这一躲,姬洛就得了势,反正他穿着不惹眼,装得缩头缩脑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乱花迷了路一时走岔了园子也没几个人察觉。   姬洛从花月门拐出去,回了晚香园,果然瞧见晏垂虹这棋痴又在树下下棋。他攀上山石左右看顾,见后头有两侍女托着食盒餐盘正打这儿过,于是掐算时间,扮作仓促态,从石后扭身撅过去,将将好绊倒一个,又撞翻另一个,锦盘碎裂,食盒里的点心翻了一地。   晏垂虹今日并未琢磨残局,而是黑白子互博,这会子听得动静,抬眼冲前头看了两眼,就瞧着一朴素少年瑟缩在地上,两侍女指着他鼻子乱骂一气。这俩侍女都是殷向紫跟前的红人,武功不错,这会子已经抽鞭要打。   那少年瞧着孱弱可怜,挨两鞭子指不定伤筋动骨,晏垂虹心烦,搁下棋子飞身上前,一把抓住鞭头:“左右不过几盘糕点,何故伤人?”   “家主。”侍女欠身行礼,瞧着还生出了委屈,强辩道,“这可是老夫人今早千叮咛万嘱咐要食的,这小厮不长眼冲撞过来,在我晏府就是坏了规矩!”   “谁立的规矩?”晏垂虹渊渟岳峙,声音稍稍一沉,蓦地变了脸色,那俩侍女当即有些委顿。见她们不过假威风,晏垂虹话音一转,也不再多纠缠:“你们既然唤我家主,我的命令自然要听。重做一份便罢了,母亲若是问起,如实说即可。”   待侍女收拾好躬身退走后,晏垂虹这才端着和善的笑容问道:“小兄弟是跟着那家出来长见识的?”   “晏老爷。”姬洛礼数不落下,乖乖行了个大礼:“长见识算不上,跟着我家小六爷跑跑腿儿而已。”   “小六爷?钱百业的独子?”晏垂虹虽久不管江湖事,但识人还是有数的。   姬洛仔细瞧着他的表情,但见这位家主说到钱百业时并无异常,甚至连江湖人对下七路的鄙夷也无,倒确实不像和霍正当沆瀣一气的坏人。姬洛在心头叹了口气,想来是眼前人也不过被蒙在鼓里,圈这一处山水庭园作牢。   晏垂虹性喜静,不喜跋扈高谈之人,看姬洛乖巧样子不免生了些好感,亲手去扶他。姬洛学什么像什么,此刻不敢搭手,要自己使力爬起来,结果腿脚一抽,舌头上“嗞”了一声,飘摇着要摔。   晏垂虹毕竟多吃二十年干饭,当即将他架住,撩开腿脚布子一瞧,肿胀斗大,一准儿是刚才磕在了石头尖上,索性提着他渡水而去,回了亭下,将他落在下棋那块平石上:“小兄弟忍着点,我给你瞧瞧伤着骨头没。”   姬洛添这一笔苦肉计本是要博这位家主之同情,借口赖下休息好套话,这会子见他这般亲善,心头倒是啧啧称奇:这晏府母子俩竟是一个天南,一个地北。那殷向紫生得乖张凌厉,这晏家主却是个菩萨心肠,真是命运弄巧。   想着想着,他便以手去拨弄竹篓子里的棋子,不小心拨下两颗滚到了晏垂虹脚边,晏垂虹撒手正欲说“无妨”,就瞧着那少年不安分地扑棱了下来,手脚并用去捞棋子,一时笨拙,竟然扯下了他腰间的系珮。   “对……对不住!”姬洛结巴道,瞪着一双桃花眼,又赶忙调头去捞玉佩,脑袋瓜直往晏垂虹身前撞。   晏垂虹失笑,摆手道:“无妨,不值几个钱。”   “胡……胡说,这双环珮如此好看,小的眼拙,也知道定然不菲。”姬洛老老实实地说,一时眼睛都看直了。晏垂虹向善,本就不爱恶意揣度,眼下自是没有设防,单单将姬洛当作实诚孩子。   晏垂虹忽地问:“你想看看吗?”说完,未等姬洛开口,将双环珮递到了他手上。   姬洛小心捧来,将环佩对着青天白日,瞧着里头水色碧莹,抖着手反复摩挲,眸光却沉了下来,犹豫后没有拿出那只得来的小件,而是干脆一装到底,眼珠子那么一转,拍着脑门道:“咦,小的好像在哪里瞧见过这模样的东西?噢,对了!在豫章城!”   作者有话要说:  晏垂虹真的是个软柿子,而且还是个没架子人很和善的软柿子。   最近真的太忙了,所以炼字炼句不够精炼,以后有空再修一修好了,虽然我觉得大家并不会一字一句看,都是匆匆扫过2333 第79章   “豫章城?”晏垂虹有些发疑:眼前这位小兄弟不清楚这东西是什么,但他却心知肚明此乃家主的号令之珮, 当即脸上笑意凝固, “小兄弟, 你可瞧清楚了。”   “大老爷说的是,若是放在平日,小的可不敢如此笃定。可您有所不知,小的见着时,乃是生死一线、千钧一发之际, 因而尤是印象颇深。”说着,姬洛偷偷拿眼睛觑看了晏垂虹两眼,随后紧闭嘴巴,等晏垂虹示意时, 才又接着往下说。   “……豫章客栈并非走水才至伤亡, 那晚起夜, 小的见着抗刀剑的行客在屋脊上奔跑,就挂着小环佩……”姬洛说话抑扬顿挫, 说到尾处, 声音只剩下轻飘飘一钱,脸色浑然已煞白如雪。   姬洛挑拣重要的东西一编排,那晏垂虹脸上虽不动声色, 可心中早揣度起一二:那夜霍正当明显是在追人,若是府中入了小贼,出了事,早该传出消息, 如此看来必定是他的私话被窃听了去,难道和豫章城的事情有关?   晏垂虹心中无法安定,当即多留了个心眼要去查上一查。   姬洛装作多言错话、慌忙拜退的样子,晏垂虹不受大礼,扶他起身,忽地拉他坐在棋盘对面,往他手中塞了一颗白子:“我方才瞧你拨子,可是感兴趣?你不妨随意落子。”   真是奇了怪哉,这晏家家主没架子也就罢了,竟然还邀他下棋?看样子是要指点一二?莫不是他发现那夜投子之人是自己?   见人如此坦诚又不依常理行事,倒是教姬洛手足无措,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能捏着棋子踯躅,嘴上先探上一探:“小的惶恐,不过一臭棋篓子,怎敢得晏老爷指教?最近东西厢都住了不少贵客,便是临川城也不乏才子毓秀,怎会无人伴棋?”   “罢了,你走吧。”晏垂虹起身一拂袖,将案上棋篓合上盖子,今日竟是封棋不下。姬洛心头纳罕,只听得他一声长叹,负手背立,目光扫过白日叶绿葳蕤,含苞未绽的月下香,眼中流露悲伤,“从前都是吾妻陪我手谈,如今斯人已逝,正如你说,是真再无人能伴棋左右。”   姬洛有感却不能发,话已至此,晏垂虹替他指了路,随后翛然远去。   待钱阿六拜访至第七个名字也记不清的贵客时,姬洛总算归了队,霜打茄子般的他立刻手脚生力,婉拒了共膳的好意,跑得比兔子都快。   回了剑叶园,三人不拘泥地闲坐一地,桑楚吟先问:“妥了吗?”   “不知。”姬洛破天荒摇了摇头。   桑楚吟又奇又乐,逮着机会要贬损他两句:“哟,还有你失手的局呐?”   姬洛答道:“我总觉得晏垂虹这个人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他这落差不是无缘由的,但凡心思玲珑的人,也总是下意识以九曲心思度人,可这晏垂虹信他太易,没有旁弯枝节,甚至待他这个无名小卒也亲善和蔼,少了真刀真枪的痛快倒是叫人真不痛快。   “原先没来得及跟你说,不怪你多心,晏垂虹确实是晏家的异数。”桑楚吟瞧了瞧他茫然的表情,一拍脑袋,豁然开朗,“早前我听过些风言风语,不过总归没上心,今日听你说道,倒是想起一事——晏垂虹并非被霍正当架空,这样的日子是他自己求来的,不然你以为殷老太太为何握权不放,儿子不要也没有留给外人的道理。”   “自己求来的?”钱阿六在旁本插不上话,这会子说到些风流韵事,闲言碎语,倒是来了兴致,拿一双胖手直往桑楚吟手臂上捋,“快说快说,说得好小六爷给赏。”   桑楚吟理了理思绪,开口道:“约莫是十五六年以前的故事了,我也是听袁老头偶然提起,那会子他似乎也在临川……”   十六年前。   临川城外灵谷峰上有一棋痴,终日凿石作盘,摆子布局。棋痴有一女名唤风晚香,端淑有容,远近才俊皆慕之。晏垂虹那年在外行走,误入灵谷峰,被棋道所困,费九九八十一日解出一局,却未想到这一局,乃是女儿局——   棋痴嫁女,如意郎君必须得解他立下的残局。   晏垂虹与风晚香一见钟情,在山中一居数月,后来回晏府向母亲请娶,要行三书六礼。可他却不知,殷老夫人早已为他谋好婚嫁,欲结朝中姻亲,以匡扶晏家昔日辉耀,遂百般阻挠。然而终究拗不过自家儿子,无奈首肯。   可惜事事无常,风晚香嫁入晏家不过一年,小产后缠绵病榻,最终药石无灵,撒手西去。丧期未过,殷老太太却说与他续弦,晏垂虹大闹一场,自罢家主之位,自此放逐晚香园,终日与棋成痴。   晏家就这么一个独苗,殷向紫自然不会免他尊位,只是念在他性子柔善,任他消解一二,只是未曾想到,晏垂虹一坚持,便是十五年。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老实人发起狠来,连自己都不放过。”钱阿六掰扯了一根鸡腿,一边咀嚼一边说道,“哪像咱爹,我娘死后,他小老婆可没少娶,如今都能摆好几桌博戏咯!你们说说,人活在世上图个啥,还不是要么苦自己,要么苦别人?”   “你以为谁都没心没肺呢?”桑楚吟一巴掌拍在胖子的脑门上,这几日被欺压惯了,钱阿六倒是乐呵乐呵,愣是给惯成了死猪皮。骂着骂着,桑楚吟竟有些黯然伤神,一双眼珠子左来右去打量二人,叹道:“其实我听说风晚香的死跟殷老太太有关。一面是孝道,一面是爱妻,晏垂虹夹在当中,所以才会寄情外物,不问世事。”   有花名晚香玉,亦作月下香。   月下花香浓烈,可致人咳嗽胸闷,若是心疾之人长期嗅之,则病重沉疴。姬洛回想晏垂虹并不怎么好的脸色,再忆起他夜夜花前挑灯解棋,若不是这满园娇花乃是其妻手植,他也万不会甘之如饴吧。   “古来多红颜薄命。”姬洛垂眸叹道,“晏垂虹深情至此,倒是令人想起了故剑情深,南园遗爱的故事。”   刘询和许平君不离不弃的传奇在民间多有传颂,便是钱阿六这样读书不过二三的人也晓得,当即有些默然。唯有桑楚吟一琢磨,她不也算一“红颜”,眼下豪杰宴在即,这话说得倒是有些不吉利,当即连“呸”了三声。   五月初八。   群英荟萃,宴开熏风。   此宴办于广湖旁,众宾落坐后,晏府门外围观的江湖人足已堵住来去的门,更有大胆者,攀上附近高树觑看,却被家丁打了下来。   姬洛和桑楚吟跟着钱阿六入席,两人都没什么身份,只能规矩地站在后头。姬洛耷拉着脑袋,而桑楚吟却颇有些大家风范地抬头四下打量,神情装出倨傲。   殷老太太今日精气神瞧着不错,着了隆重黑红礼服,被那日端送糕点的几个大丫鬟搀扶着,高声寒暄了几句,也不知是背了几日的稿子,说来些冠冕堂皇的话足足拖了小半柱香的时辰。   “北方枭首伺机在侧,海内罹难将崩,我等武林义士如何能作壁上观,但需效前人提剑寰中!老身今日眼见各方英豪奔赴,心甚感之,不若撞日起武林盟,为祐庇我大晋子民共尽绵力……”   看那意思反复来去,不过就是等一日高呼,为晏家马首是瞻。   席间自然有不服之音,一口酒闷干,嘴皮子上下一碰,悠哉道:“哼,晏家打的好算盘,趁中原大危,寻得借口来壮大自个的实力。”   “今儿个怎么没瞧见那些个泰山北斗?”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晏家做做儿戏,要真把帝师阁首尊师瑕请到这儿,怕是庙小容不下大佛,也就只能拿些二三流货色充充场面。”   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些话说来露骨,面子上总是过不去的,立刻有人把话兜了回来:“周兄自贬了,不过这晏家也并未堕了实力,否则也不可能入那天下‘四府’之列。”   姓周的豪客夹来一块卤牛肉,冷笑一声:“若不是为那八风令,我才不来!”   兜话的自讨没趣,又抬手打量了一眼在旁镇场子的霍正当,对上那一道似要将整张脸劈开的刀疤,不禁有些发憷,当即怂了,端了酒樽去了别桌。他这一走没留神,脚下醉步虚走,竟往旁边人腰上无鞘的大环刀上撞去。   就在这时,突然一道钩索天降,在人腰杆子上一挂,给生了生拉了回来。使钩的人仗义地抱了抱拳,又转头对着听闻动静抬眼看来的霍正当颔首,随即垂头,吃自个儿的去了。   姬洛观这一幕双肩滚颤,不由跨步向前,死死盯着那人。“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桑楚吟刚嘟囔一句,见姬洛有异,当即从后头捉提住他的衣服。   在座的都是八路豪客,有些个眼力劲的,旋即道破:“不得了!我看这一手,莫非是钓月钩?”   “想当年白门盛极一时,若非崩裂两派,也不至于走到今天的地步。这南系白门虽是凋敝了,却也不是绝了武功,八成是一派单传吧。”   自从一年多以前吕秋不告而别,姬洛辗转南下一直没有他的消息,此刻猛然听人提起白门,心头不是滋味。恰巧那白门传人离席如厕,他便跟桑楚吟知会了两句,径自随那人离开,毕竟吕秋南下皆因隋渊之信,南北两派渊源,兴许会有些线索。   桑楚吟并不大愿意让姬洛这节骨眼儿上离席,不过看他惴惴不安,猜他亦有难处,也不便绊住他,因而只劝他速去速回。   出了垂花门,姬洛一路追去越走越偏,心中暗自生疑。   正当他犹豫抉择前后两路时,忽听来一声“锵啷”震响,有黑影冲他靠来。姬洛就地滚落,拾起脚边的钩头,忽瞥见弯尖处有两根细小的暗刺,脑中顿时一嗡——   说道是有一回,吕秋从白门下山时撞上俩拦路劫货的盗贼,当即拔刀相助给料理平了,不过那钩头却不慎撞了个缺,回家后他寻思着拿铁水补上,姬洛瞧见他补得不匀,便偷偷在模上给匀出了两根倒刺。   刚才这人使钓月钩的时候姬洛并没注意到这细节,习武之人讲究人在而兵器在,如今乍然一见他手握的是吕秋的武器,心头慌张难已,寻着动静赶去,只见余下的长铁链子绕在树上,那人被高高吊起,口鼻血水横流,已经没了鼻息。   姬洛大惊,挪步转身,有脚步细响正朝这边来。   作者有话要说:  PS:晏垂虹的故事虽然只有寥寥几笔,但我写的时候莫名有点惆怅是怎么回事……   一觉睡醒发现没更新,我竟然忘记设定更新时间了QAQ 第80章   盛宴中。   “我晏家今日既作了牵头人,自然得拿出个凭信来, 往后也好引群雄, 统武林之势, 商定北之计,上为朝廷分忧,下为百姓谋福祉!”   此言一出,有数的、没数的全都拍案而起,殷老太太见造势已成, 给霍正当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打跟前来高喝:“诸位烦请稍安勿躁,此物毕竟在江湖上引得风波不断,在场人多眼杂, 还几位大家主同些个取了豫章神木根的侠士随我前来一观, 立盟书为证。”   “盟书?什么盟书?”   “你们晏府把话说清楚?谁知道你们是不是真有八风令, 若你们起个幌子骗人,还要我等当牛做马共驱策吗?”   一时间在场众说纷纭, 脾气冲的游侠儿直接开骂, 捻着胡须仙风道骨的道士静观其变,有几位出了名的书生则揣度晏家派出神木根的险恶用心。殷老太太毕竟见惯风雨,此刻又成竹在胸, 同霍正当对视一眼,也不做表态,信步往身后屋舍退去。   哪个不是腥风血雨里杀出来的,老太太这一退, 立刻有人暗叫不好,甚而爬到桌案上振振高呼:“赴这劳什子临川宴不过是看在晏家主的声望和定北之名上!晏家不是无人,怎让你一阶弱质女流之辈出来主持,我们要见晏家主!”   “对,我们要见晏家主!”   登时,两个贴身婢女上前打了一个响指,四面树影草木萧瑟,有人影奔走晃动,在场的人都来自小门小派,除了人多,论武功不过二三流,论声望更是二三流,加诸心不齐,此刻当即是又惊又怒,既怕晏府来个鱼死网破,又怕这席间又首鼠两端的小人。   局势吃紧,姬洛又未归来。桑楚吟握拳在桌案上不轻不重磕了一下,从钱阿六那儿讨来了神木根,不得不落下嘱托,顶风直上:“姬洛不是个心里没数的人,若不是被调虎离山绊住了,定然是因别的发现耽搁,你在此地切莫乱走,他若脱身,一定会回来寻你。”   交代完这三两句后,也不待钱阿六做出反应,桑楚吟旋即昂头挺胸往前挤了挤,高呼着破了眼下短暂的平衡:“霍大总管且等等在下,在下也有这神木根。”   “哎哟哎哟!”桑楚吟在人群中乱挤,手脚胡乱攀扯,顺带探了探周围人的武功,扶着衣冠呵呵笑道,“在下没什么见识,不才只听得八风令以八风为名,猜测到定然令有八数,敢问霍大总管,晏家手头的是哪一块?”   霍正当目光越过众人,落在桑楚吟的脸上身上,又瞥了一眼正贪吃贪喝的钱阿六,只当他听令行事,也未多为难,且借此安抚众英豪:“我晏家立世,何至于坑蒙拐骗,小兄弟问得极是,八风令以八荒八向八风为名,待会开眼的,乃是不周风令。”   不周风令?   桑楚吟脸上血色顿时消散,心中犹如北海翻腾,南江奔涌:真正的不周风令乃为屈不换所持,晏家又如何掰扯得出?霍正当指使枔又窃令,枔又如今反水,看他毫无察觉的样子难道真的蒙混过去?他们手头拿着假的八风令造势,坑骗这些人离席而出,又意欲何为?   这一刻,桑楚吟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杂乱无序地砰砰直跳,她端着两口大气不敢吐亦不敢泄,喉咙口一憋,一道激灵直逼脑中,立时千头万绪不得解脱,没留神竟然叫破了心中所想:“不能去!”   “不能去?什么不能去?”   “这位兄台,莫非你知道了什么?”   步出茶座案间的几位有头脸的人物尚未开口,倒是那些没争抢到神木根而未能入内的江湖客摩拳擦掌,交头接耳要往这乱象中再添油加醋一番。   殷老太太转过身来厉声斥责,并将拐杖狠狠往地下一拄,地板霎时皲裂:“小兄弟,你这是何意啊?”   晏家有人,可这晏府内外江湖客也不少,真斗起来谁胜谁负难明,但瞧那老太太势在必得的模样,桑楚吟站定脚跟,心中担心他们还有后招,不免吞吐一二。   “他不敢说我来说,晏家那块八风令是假的!”人群里忽然响起一道清脆的女声,一把刀子从后头递上来,霎时便死死抵在桑楚吟的脖子上。   聚拢的人群突然散开,枔又没有桑楚吟高,她往右侧斜挪小半步时,将利器换到左手,先冲霍正当看了一眼,随后笑吟吟地盯着手下俘虏的脸。   桑楚吟冷冷道:“你骗我们?”   “骗?”枔又莞尔一笑,压低声音道,“我只是个小贼,可不是骗子。你和姬洛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知道东西在你身上。哈哈哈,你们和霍正当又算得什么狗东西,都要我做贰臣,殊不知姑娘我活这么大,只对一个人忠心。”说完,她话音一转,对着四周道:“真正的八风令在这个小子的身上!”   “什么!”   殷老太太一拄拐杖折回当前,霍正当也是脸色惊变,未料到突生变故,他从没有怀疑过枔又,毕竟剧毒在身,这小姑娘是神偷,又不是死士,谁愿意在花样年华死去。   所以,豫章城中枔又传书得手,他才敢诱喻楚楚报朔方大仇。而后屈不换身死,两人谋划,霍正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钱阿六带护卫入府,既全了给晏家的承诺,又好使枔又脱身而出。   本来的约定是今日枔又携令而来,以此为饵逼那些个大小门派书盟书,向晏府俯首称臣,可如今枔又突然在此地叫破好戏,甚而说八风令在桑楚吟身上,霍定纯原先的计划落了空,只能顺着她的话改口:“对!昨日府中入贼,八风令定是被这小子掉包,姑娘好意,在下先谢过!”   “拿下贼人!”   言尽,霍正当眼中现狠色,以手势暗示涌来的晏府门客,不仅要捉拿桑楚吟,更是要叫枔又误伤而死。   “霍大总管竟然领我的好意,姑娘我不妨再帮你一手!”枔又自然知道霍正当不会让她开口,她本就没安好心,这会子怎肯再为他人做嫁衣,旋即将左手刀锋一压,逼桑楚吟退后半步,自己右手摘星式趁机而上,探得贴身锦囊,先飞快地移花接木取物,再将其抛出:“接着,八风令!”   “多谢姑娘!”园中站着的怎会没有一两个胆大的亡命之徒,当下有个青年公子出头,先一步劫走了锦囊,还出言挑衅:“既然老太太说此物乃凭信,是否得八风令者即可号令武林群雄?若各位无人可立个说法,区区先走一步!”   殷老太太喝道,龙头杖上飞出两道金镖:“不要让他跑了!”   “小子尔敢!”霍正当见状当即撩袍飞来,出手势要将此人撕成两半。那青年公子也不傻愣,先夺了飞镖,而后从旁退走,与霍正当在园中追逐交手,二十招后,青年公子不敌欲夺路而逃,却被霍正当追至,惊恐之下为求生路,将手中锦囊挥出。   “不对!囊中没有……”哪知霍正当心狠手辣,也未瞧飞出的锦囊一眼,抬手在此人顶戴上一劈,内力从天灵盖透入,顿时七窍血流如注,青年公子惨死当下。   霍正当立威后,擦去手上血迹,眼神如鹰,似是在问“还有何人敢”。   眼瞧着这威吓确实暂时镇住众人,枔又心思一扭,反正她已得手,当即将桑楚吟朝锦囊的方向推了出去,自己趁势而逃。   桑楚吟冷笑一声,也顺着枔又的意去夺,这一番动作落在霍正当眼中不啻于找死。霍正当抖了抖袖子,腾身而去先取桑楚吟肋下和颅顶,招招皆为凶狠的杀招。   这时,园中接二连三有人倒下,筋骨绵软,提不起内力。桑楚吟从锦囊下溜开,趁机挑拨:“晏家上下包藏祸心,神木根引风波,豫章城现杀机,眼下满座皆药倒,接下来诸位的把柄可要藏好咯,否则可要被人一辈子拿捏!”   “不要让他说话!”殷老太太怒极攻心,见霍正当一时拿不下人,也跟着甫身上前,如意腿横扫变化,誓要踢烂他的骨头,“我要撕了你的嘴!”   桑楚吟用舌头舔了舔唇上的血:“你可知上一个要撕在下嘴巴的人是何下场?老太太我劝你好好颐养天年!”   “你!你!都给我拿下!”殷老夫人拐杖一挥,整个人借力倒飞而起,双腿落在哪一处,那一处便起了碎石崩飞,起了个小坑。   这一声拿下不分敌我,本就因中药而心生惶恐的众人立刻胡乱奔走逃窜,那些功力深厚,用药尚浅的立时也加入了混战,同晏家的门客激战在一块。   毕竟失了玉骨扇,饶是有镜像心法加成,桑楚吟以一敌二仍显得有些吃力,他冲四下扫视,姬洛仍未归来,而钱阿六此时也不知踪影。   “拼了!”桑楚吟伸手探入怀,指骨握住金鸾刀的刀柄,以身诱敌,待霍正当甫身上前时,她趁机从他胳肢窝下滑走,拼力抽刀落下凶狠的一刺,“去死吧!”   桑楚吟戴着赵恒义的人|皮|面具,霍正当发誓自己并未见过这张脸,可是当他与眼前人对望时,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那抹无畏生死的勇气和背水一战的决心让他心尖上莫名一颤,与火海血水中的深刻记忆重叠。   人的招式可以变,身法可以变,甚至是音容相貌也可以变,但唯有最单纯的杀心和天生的气质不会变,霍正当瞳孔一缩——   “你是当年那个——”   “你,你还活着,你居然没有死!你居然没有死!”   果然是朔方的旧人!   惨烈的记忆埋藏得深,桑楚吟本来只是觉得霍正当有些眼熟,此刻听他暴喊,终于回过神来:“原来是你,你不也没死,当年你和秦翊……”   桑楚吟话未说完,扎进的刀子再抽出还是慢了一步,殷老夫人的如意腿已经扫了过来,正好撞在她的背上,她人当即人扑了出去,一口血喷涌而出。   然而等着她的却不是冰冷的地面,而是一双有力而温热的手——   一把重剑飞来,堪堪落在殷老太太的身前。屈不换将桑楚吟捞住,向前取回自己的宽背阔剑,随即抬手横呈,桑楚吟与他并肩而立,擦去嘴角的血,将鸾刀反持在身前。   时间仿佛回到了升平四年。   “喂,醉鬼,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来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老屈表示: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看文愉快,么么哒小可爱们~ 第81章   白门传人吊死的尸首之前,亦有两人并肩而立, 一人是被引至此处的姬洛, 一人是方才追来的晏家家主晏垂虹。   晏垂虹陡然瞧见姬洛, 心中虽有疑惑却并没无理拿人,而是将尸首解下先行查看,待扒开衣服瞧见胸前致命掌风比之姬洛手掌大了不少时,方才道:“小兄弟,你刚才可有见着什么人?”   姬洛摇头道:“我是跟着他来的, 不过府上不甚熟稔,所以一个晃眼,人就死了。”   “杀人的武功不弱。”   此地同开宴的正花园一比,不过是个不起眼的荒芜院子, 因无人久居, 故而空闲下来, 没个人烟,便是连杂草也生到了膝头高矮。晏垂虹起身, 从背后解下双环, 往易藏人的地方探试了两下,皆无收获,随即折回来叹道:“小兄弟你不会无故被人引至此处, 想来你主子也嗅到了危难,那日你同我说起豫章城的事,可是故意诱我?”   “不敢。”姬洛抱拳,如实道:“霍正当在晏家一手遮天, 豫章城之事非我随口胡诌,不过是怕家主不信于我等,才出此下策。”   晏垂虹颔首,并没有现怒色,姬洛仔细盯看,猜他准是查到了蛛丝马迹,证实了自己的话,所以并未兴师问罪。   “我罢权良久,一辈子只想做个下棋的痴人,可终究还是被卷入泥淖。”晏垂虹眼中渐渐泛起悲悯和失落。   姬洛瞧他此时此刻还犹豫不决,心中打定主意要给这烧不起的心头火再添一把柴,遂道:“在下有一句话不得不说。”晏垂虹回头打量,姬洛续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有一日这晏府翻江倒海不成,乃至血流漂杵,恐怕那满园晚香,最终也只有零落凋敝的结局。”   晏垂虹闻言一震。   这时,前头传来兵斗喝责之声,亦有乱音纷扰。晏垂虹两眼发懵,姬洛已先一步引他前去:“遭了,定然是豪杰宴生乱,晏家主,你可是要见晏府倾覆?”   “若是霍正当引狼入室,我自是要清洗上下,还晏府安宁!”晏垂虹义正言辞,手持霓裳双环,往姬洛来时的路而去。   姬洛言尽于此,并没再多说,晏垂虹决心本就不稳,他又如何道出,那霍正当可掌权,未必没有殷老太太放权的功劳。再观晏垂虹走的路,姬洛心头一动,忙示意他改道,既然有人故意借白门诱自己离席,难免不会再设伏击拖延。   晏垂虹颔首,从板桥上穿过,一路行过蜿蜒的鹅卵石路,最后在另一处别门前回首同姬洛道:“有胆有色,小兄弟,其实我还挺欣赏你的,如果你不是钱……”   “晏老爷莫要再说笑了,前头已是火烧眉毛。”姬洛现在还不能确定有几波势力在当中搅混水,他没法子手眼通天,只能寄希望于晏垂虹的威望,以晏家百年名声从中调停,以防被用心险恶的小人趁虚而入,动摇武林的根基。   晏垂虹蓦地脚步停住,连连摇头,不甚烦忧:“罢了,虽是母亲贪慕权柄,做这一桩桩囫囵事,终究不过是一心为我晏府,但你们何尝又不是欺人太甚?”   “什么意思?”姬洛警惕起来。   晏垂虹端着肃容道:“八风令,本就该是晏家的,二十年前令使传令天下,要给的人便是亡父,你主子难道没跟你说?”   主子?姬洛忽然明白了,这晏垂虹已然将他当作钱百业的秘密亲信。   他不由心中揣摩:九天令使携令而出皆是重任在身,这八风令若真归晏老爷子所持,莫不成是被那钱百业使计夺了去?如此倒是说得通为何晏家处处针对那位小六爷,恐怕就是冲着那东西而来。不过,看钱阿六的样子似乎并不知情,要不是钱百业藏得好手,瞒尽众人,要不就是晏垂虹在说谎,这当中真假,恐怕还需得见到那位‘横生财’才能解清楚。   两人快步急走,转过最后一道花门时,一抹黑影从空中掠过,此时擅闯后府,非奸即盗,晏垂虹双环蓄力脱手,一来一回连击,将人给打了下来。   姬洛神色一凛,足尖轻点,人以掠过去将落在地上的女子制住,待看清来人容貌,姬洛心头心上虽觉着意料之中,但面子上却还是装出了一副惊诧:“枔又姐?”   “是我是我。”枔又先是一愣,好在反应还算迅疾,当即拍着胸脯顺气,一双眼睛四下逡巡,楚楚动人,“我不放心你们,便跟来看看,这不正好遇上前头出事,赵公子一个人看顾不得,便叫我来寻你。这位是?”   “这是晏家主。”姬洛冲晏垂虹抱拳,朗声道:“这位姑娘同我一道,还请晏老爷莫要怪罪,前头的事情就拜托了。”   晏垂虹深深望了枔又一眼,枔又有些后怕地缩了缩脖子,待人彻底不见踪迹,才小心地长出了一口气,干笑两声,攀上他的手臂:“赵公子如今腹背受敌,恐怕有性命之忧,姬洛,你不必因我乱了计划,解药之事还需拜托你。”枔又怕姬洛不信,故意洒了两滴泪来,唉声叹气,“哎,你们这几日没有消息,我实在坐不住,那霍正当不是个省油的灯,如今看你们没事我便放心了,这样,我先去府后偏门备马,到时好接应你们。”   “如此说来,倒是麻烦枔又姐了。”姬洛扶着她起身,背过身去向前头张望两眼,眼中甚是焦急。   枔又见机,知道姬洛心思细腻,怕他反口坏自己大事,遂从袖中取出匕首倒提,要冲他脖颈扎去。   姬洛蓦然又道:“你且放心,解药我们一定会拿回来的。”   枔又闻言,动作一滞,心念急转:我如今八风令已夺,这些日子来他们待我也算掏心,这少年与我更是温和以待,算了,放他一马。心头这样想着,枔又将匕首收会鞘中,凝作手刀,趁姬洛不备,朝他脑户穴敲打至晕。   这时,姬洛忽地矮身,一把抓住她的皓腕,眼中平湖无波,说得话却白日渗人:“如果你刚才使的是利器,你现在已经死了。”   “你早就知道?”枔又以为自己瞒天过海,见此状不由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姬洛将她往前一推,“锵啷”一声,匕首从袖间滚落地上。   姬洛摇头,道:“你太心急了,你不该催促晏垂虹,更不该催促我。豫章城奋勇救人的气魄还历历在目,城中取药的飒爽还风韵犹存,可眼下衣冠整洁,妆容有度,没有半分仓促和不安的你,难道有取信的道理?再者,你既已来了,霍正当不知你反水,借机偷袭之机要远胜于寄情于我等,舍大取小的唯一解释就是你另有图谋,已至你连近身霍正当的机会也没有。”   “那又如何!”枔又平地一滚,一个鲤鱼打挺跃起,倒飞而出。   这些时日来枔又武功路数哪般,姬洛看在眼里,眼下早防着她这一手,见人一动,立刻算出她逃生之路,在院中山石下将她捉住,道:“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第一,你为何要杀阴十一。”   “呵。”枔又冷笑一声,见人未下狠手,也按捺情绪以伺金蝉脱壳之法,毕竟姬洛离席,并不知晓自己以趁乱调包了八风令,“那老东西不死,死的可就是江有梅,谁让这傻姑娘夜半瞎跑,差点撞上我放消息。”   阴老怪眼睛虽瞎,但耳朵不背,必然是听到了动静要示警,最后却落得被枔又下狠手灭口的下场。   “不妨实话告诉你,我还真没骗你们,那夜我确实传的假消息,不然你以为为何只得一个喻楚楚截杀?你们还得感激我,不然便是连豫章城的城门都出不去!”枔又辩解道。   “好,就当你所言皆为真话。”姬洛沉吟一刻,接连发问:“那我问你,你究竟在替谁谋求?你千里迢迢赶到江陵是在代学坤事发不久,你跟他是什么关系?你是否同泗水有渊源?……亦或者你对我,又知道些什么?”   枔又脑子一懵,嚷叫道:“你说的我一个字都听不懂!什么代学坤,什么泗水,还有你……”那个“你”字方出口,枔又摘星式起掌,用力朝姬洛心口一推,转身要跑,姬洛黑着脸仓促按住她的右肩要将人拉下。   这时,一道“咝咝”声在两人耳畔轰然炸开,姬洛以袖掩住口鼻阻挡暴起的毒烟,待烟消雾散时,枔又已经没了声息,一朵血花从背脊一路漫到腰部,十分惨烈。   姬洛松开手,女子飘然落到地上:“枔又!”刹那间,姬洛如坠冰窟,手脚发寒,这种惨烈的死法他不是第一次见,上一次在鹿台死的红绡,最后连全尸都未得保存。   如果枔又什么都不知道,为何又要她死?   此刻,晏家的人都退到了前院中,而此地四下空寂,只有初夏不绝的蝉鸣和闷热中几欲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姬洛站起身时,身侧有不歇的风动草声,他皂靴在墙上山石连点二三,飞至头上张望,只瞧见一灰影起落,再眨眼之时,又并未有所获。   等他垂首下落时,只瞧见枔又并未立死,而是撺着一口气伸手去摸灰衣人沧桑的脸颊“师……师父……”,而后一声娇叹,手落气绝,人死而双目未闭。   关拜月冷眼瞥向姬洛,如风而去。姬洛追上前,在枔又身上探了探,未见到前些日子他同赵恒义交换的锦囊,心中还揣着不解的谜,只得一跺脚,跟着灰衣人追去。   爱徒惨死当场,关拜月虽有心报仇,可毕竟自己不以武见长,他瞧这姬洛骨骼毓秀,清风儒貌,又验过枔又伤口,知杀招狠辣,当即先走为上。他要走,姬洛却不放,他“天演”之术练体化境,跟着这轻功高手也不落太多,关拜月甩不掉他,差点气得五内出血。   “小兔崽子,你杀我徒弟我没找你报仇,你倒是跟我不放!”关拜月咬牙切齿地咒骂,随即心头落定主意,专挑那悬崖绝壁,天堑一路而去,心眼儿里要让这小子追上西天,“喜欢追那就来吧!”   姬洛当先还十分从容,搁后头也挨不住这大叔意气用事。等到了临川城外一处绝崖,关拜月翻身下崖,攀着绝壁藏住身形,故意诱他跳崖,姬洛站在风口,却不追了,摇头晃脑对着空阔山涧高喊:“追了这么远,晚辈就是想跟阁下说一声,那八风令是假的。”   “什么?假的?”关拜月气得血气翻涌,翻身而上,同时将那铁令从袍中取出观察,姬洛趁机身形一晃,夺了去,果然瞧见是他作伪的那一块。   东西被抢了,关拜月睚眦欲裂,先断断续续喊了两声“竖子”,而后在身上四处摸寻盗来的宝贝,高喊着要跟姬洛同归于尽:“竖子杀我徒儿在先,戏我在后,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兜里藏纳无数,他一股脑地劝抛洒了过来,其中不乏有摸来的暗器,姬洛皆小心避走,能踢的踢去,能荡的荡开,朝着周身要害而来的伸手夹住,待万事安定时,才甫身上前。   不知为何,他现在竟有些同情这师徒俩。   “关先生,不论你信与不信,我都不是杀你徒儿的凶手,你徒儿向前为霍正当所挟,后又死得蹊跷,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理当坐下来从长计议!”姬洛叹道,将手中夹来的稀奇古怪之物往地上一扔,扔完左手扔右手,不由腹诽:精妙武器稀世珠宝也就算了,怎地还有只箭头?   关拜月闻言继续嚷嚷,望着姬洛虎视眈眈,咬准了一分也不让:“黄口小儿莫要强辩!”   “既然如此,那就……”看他油米不尽,姬洛也不想空耗时间,将那箭头冲他头维穴一弹,想叫他晕厥闭口,免再生事端。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就瞧见飞出的箭头上竟然刻着一道“粉米”纹。   是九章纹!   “你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姬洛慌了,伸手去截,没截住,那关拜月似乎还留着正人君子的习气,也没料到身前小子说动手就动手,一时未躲,给击了个正着,堪堪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四章都会说朔方的事情,副CP故事为辅,主要是把暗线势力拉出来给大家看一看,有个底儿哈哈哈~ 第82章   梦魇里,她梦见自己跌下虿盆, 被万蛇噬咬, 痛不欲生。   痛从指尖爬上手骨胳膊, 从脚趾起漫过膝盖,仿佛指甲盖被人撬开又装上,腿骨被打断又续接。至于心,心好像有那么一瞬间空了,有个小小的影子站在前头倒提着和她相似的鸾刀, 瞪着一双血流如注的眼睛不停的问。   “阿姊,你为何要丢下我?”   “你为何不带我走,害我流离荒漠,日日夜夜被狼群噬咬, 所以我也要你受我受过的这般酷刑!”   不是的!   她慌了神, 想去抱住那个模糊的人影, 想张口对他说:“我没有丢下你,那天我将熟睡的你偷偷藏在驼铃车队下, 是希望你免去风吹日晒, 可我没想到等我寻来吃食时,车队已被狼群袭击。我在车辕下瞧见了你的鞋子,上面血迹斑斑, 我慌了神四处去寻你,却被沙匪擒住,从此过上猪狗不如的生活。”   “梓儿,是阿姊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双目被眼泪浸湿, 她努力扯着嗓子喊,声音却越来越小,直至如蚊讷,直至连自己也听不见,直至身前的人影放下鸾刀彻底消失,仿佛做最后的告别。   “梓儿!”   桑楚吟在破旧的帐篷里惊醒,这一年,她只有十四岁,抱着小小的身子,静默听着左面的大帐传来淫靡的喊叫声,和右边的帐子不绝的求饶与痛哭,默然流泪。   沙漠里时间流逝缓慢,半柱香如同过了大半日,在呜咽哀嚎的空气里,喊叫的女人哑了嗓子,最后传来一声抛物的重击,随后恶狗狂吠,她捂着耳朵不敢听,几乎能想象到骨骼咀嚼的声音。   右边的帐子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桑楚吟本就脆弱的神经彻底绷断,她不可控制地跟着那惨叫一声痛呼。   帐子卷帘被打了起来,爬进来一个面容丑陋的奴隶,之所以用爬,是因为他在逃跑时被逮住打烂了膝盖,几乎只能跪地行走。   “你醒了?别哭了,那位大人不喜欢听到女子啼哭。”小奴隶爬过来替桑楚吟擦了擦眼泪,又拍打她的背顺气,直到她不再啜泣,才歪着头,用不可思议的古怪表情打量眼前的小女孩,“虿盆那种地方你都能活下来,我还以为你也是怪物。”   桑楚吟咬着唇没有说话,垂头瞥了一眼那人缠着层层破布的膝盖,害怕地避了过去,看看手掌和两足,万幸的是指甲盖没有被撬,两腿也没有弯折,只留下斑驳的伤痕。   “把这个喝了,那位大人让你过去。”   那位大人,自然是指那日放了自己的黑袍老人。   桑楚吟看了一眼小奴隶端上来的羊奶,那味道对桑楚吟来说很腥气,可她已经很久没吃过东西了,为了有力气,只能捏着鼻子喝了下去。喝到快见底时,泛起的膻味让她胃里一涌,她迅速丢下杯子,卡着脖子捂着嘴巴逼自己咽了下去。   杯中的残汤浇在跪地的小奴隶脸上,桑楚吟下意识想替他擦去,“抱……抱歉。”那人往后一避,用手臂随意地抹干,淡淡道:“你和我们终究是有区别的,真羡慕你,起码还有希望。”   那一刻,桑楚吟真的很想诉说自己的苦楚,想告诉他自己要去做很危险的刺杀任务,自己也会死,可是看着那张脸,那双眼睛,她说不出,觉得自己的话很残忍,因为起码她还是个健全的人。   小奴隶走后,桑楚吟起身往大帐走去,门口的人没有放她进去,而是让她跪在沙子里。夜晚的气温很低,她只穿了一件单衣,很快冻得瑟瑟发抖,但她不敢乱走,只能努力保持脑子中的清明。偶尔有巡夜的人路过,露出狼一样的目光,在她腰上胸前来回地看。   帐子里有两个人在说话,除了那位黑袍老人,还有一个桑楚吟从来没听过的声音,说的都是汉话。也许他们高高在上并不把她一个纤弱地即将死去的人放在眼里,所以才会放任她在这里跪聆。   “自从我在长安助钱氏夺权后,蔺光已经躲了将近十年了,这条老狐狸精得很,虽然惠仁已死,不必担心他将秘密传回去,不过留他,终究是祸患。”说话的是那个陌生的男子。   黑袍老人啜了一口羊奶,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次他既然在朔方现身,定教他有去无回。另外,听说长安亦不安宁,金风殿那边我已作安排,这边你莫要再插手了,谨防起疑。”   另一人似是不怎么信任,又问道:“你寻来的那女孩儿可妥当?”   “刘卫辰死不死关系并不大,只要能挑拨秦、代、匈奴之间的关系即可。”黑袍老人哂笑了一声,将话说得更为直白,“苻坚现在羽翼未丰,若是此计可成,两面交恶,秦国十年间必定元气大伤。”   秦国?代国?匈奴?   桑楚吟听进耳朵里,却不大明白这三个词所含的分量,她虽读过几天书,但看的不过是些诗书经典陶冶情操,史书韬略却碰之甚少。   这时候,有人慌忙撩开卷布冲撞进了大帐,一路高呼:“先生,不好了先生,那位小姐已经闭气,大夫也无力回天。”   那陌生男子欲要起身,却被黑袍老人按住:“世昭,这里交给我,朔方那边我会先让弟子接应,你现在连夜动身回去,我知你智计无双,但天有不测风云,世无万全之策,小心方得长久。”   黑袍老人看都没看跪到膝盖肿大的桑楚吟,倒是他走后,从帐子里步出的白衣男子,却垂眸冲她含笑:“好好活着,日出东方有沧海,日落之西有雪顶。”   那人书生样貌,蓄了一小撮胡子,年龄不小,依旧容光清美,目中蹈光,由此极是风度翩翩,桑楚吟甚至不敢与他对视。   待桑楚吟跪得摇摇欲坠时,黑袍老人归来,在她身前蹲下,那一脸的和蔼比那些沙匪的咒骂和鞭笞更加可怕。老人从怀中取出一把金鸾刀,伸手向前:“这东西是你的,对吗?”   桑楚吟伸手欲拿,却又缩了回来。老人拉过她的手,将鸾刀放在她的掌心,笑道:“现在她归你了,你不用害怕我,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面,你也不用再扮婢女,这个婆子会教你怎么做。”   黑袍老人说完冲后头使了个眼色,一个手脚发颤,惊慌失措的婆子被推到前方。粗使婆子早被骇破了胆,双手并用将她拽起,拉到营帐里梳洗。   婆子给她换了一身衣裳,就着铜镜梳起了发髻,桑楚吟愣愣地不敢多嘴,只能默然听着婆子唠叨:“小姐,咱俩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好好活着,听话,别寻死,别寻死。”   这话说得有些怪,桑楚吟一头雾水:她为何唤自己小姐?莫非是要自己扮作哪家小姐去做这刺杀?   婆子说着说着去取钿花,她口中发干,见桌上有壶,便取了杯子倒水,那婆子冲这方看了一眼,突然冲过来撞掉她手上的杯子,抱着她的头嚎啕大哭:“小姐,你别死!别死!”   桑楚吟那时才知道,这个婆子八成是已有疯癫,将她错认成别的人了。   梳洗妥当后,那婆子取来菱花镜,风餐露宿又坎坷流离的她,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生得这般容貌。这会子,婆子已经稳了神,将黑袍老人送来的东西一并交到了桑楚吟手上,守着她唱起哄睡的小调,断断续续说着故事。   原来夜里那一声尖叫就是这个婆子发出来的,这帐子里除了沙匪,奴隶和那个奇怪的老人以外,还有一只被劫的秦国车队,车队里最宝贝的就是婆子口中的小姐。不过那位小姐在几个时辰之前,因为怯懦害怕,吞杯自尽了。   “婆婆别怕。”桑楚吟明明自己都怕得要死,却反过来安慰她,她端起杯子,将水一口全干,狠狠掐着杯沿,“我会将他们全都杀光,杀光!有朝一日去看东边的沧海,和西边的昆仑。”   那杯水里掺了药,桑楚吟在破帐子里睡了好几天,等她醒来时,营地里血腥味非常重,婆子的尸体就横呈在地上,黑袍老人和他的随从全不见踪影,外头刀枪剑戟的声音起伏不断,沙匪在和人拼杀,最终败落下阵来。   桑楚吟挣扎欲起,身上却绑着绳子。羊皮帘子突然被打开,金色的阳光照射进来,一个背光的高大身影面容不清,披头散发,提着一把重剑向她走了过来。   “喂,你就是秦国给三叔送来的美人吧,果然生得好看。”   她小小的身子往后动了动,闭上眼睛,重剑落下,斩断了她身上的麻绳。   来人向她伸出手:“看你的样子是个汉人吧?哼,苻坚果然没那么好心,肯舍得送氐人贵女来我们这荒僻之地,别怕,我会说汉话,你可以叫我乌苏。”他用拇指指了指自己,爽快地笑道:“我有个汉人师父,你瞧这把大剑,就是他送给我的,我是来接你去朔方的。”   桑楚吟怕被他看出玄机,不敢直言不讳,只能学着那些养在深闺里的汉女的样子,作出一副柔弱无骨,泫然欲泣的模样,右手想搭在他掌心又不敢,只得来回徘徊:“乌……乌苏?”   很久以后,桑楚吟才知道自己究竟卷入了一场何等的大阴谋中。   升平四年。   匈奴铁弗部首领刘卫辰向秦国俯首称臣,却被自作主张的云中军将领贾雍奇袭,苻坚大怒安抚,适时正逢代国国君丧妻,刘卫辰赶往奔丧,并趁机向代王求娶以示拉拢,苻坚担忧刘卫辰再反,当即派遣使者赠美人于朔方。   而美人则是周旋其中的利器——   “你都知道我的名字了,我还不知道你的?”   “我叫……我叫枔又。”   作者有话要说:  初遇~   PS:升平四年,360年,现在的时间线实在371年,大概是十年前。   小科普一下:现在的时间线苻坚大概三十多,十年前还是少年郎呢哈哈哈,不过对古人来说不小了……地理位置大概是苻坚占据长安这块,匈奴朔方介于蒙古和山西上部,而代国则在蒙古那边,之前姬洛从长安逃出来的时候遇到的燕凤就是代国的,都城云中盛乐城便在现今内蒙古。   么么哒~ 第83章   十日后,乌苏带队快马返回朔方城。刘卫辰不想在此时得罪苻坚, 因而给孤零零的美人配了车马, 按使臣规格迎来, 并在金风殿举行盛宴。   开宴当日,满座朝臣,除此之外,还有几位铁弗王的私客。   “那位脚边放着柄双手斩|马|刀的男子是谁?”有没个眼里劲儿的交头接耳询问。   “你说他?”接话的人指了指前头那穿着朴素麻衣,竖着干净玉冠, 一脸敦厚老实的男人道,“这你都不知道?听说是位很厉害的刀客,得王上赏识,风头正盛。”   问话的人反问:“中原人, 也敢留?”   “阁下有所不知。”另一个更懂行情的人开始出头显摆, “这人叫秦翊, 虽说跟剑谷有姻亲关系,但听说祖籍在北方, 倒真不一定是中原人, 你看到他刀上的鎏金纹了吗,和刀谷说不定有莫大的干系。”   “刀谷不是好些年前被赵国灭了吗?” 闻言的人顺着话支着脖子去看了两眼那厚重的刀背和刀纹,又回过头发问。   “谁知道呢?反正我只晓得这秦翊爱刀成痴, 他要往大漠寻什么玄铁铸刀,王上许诺助他,这不作为交换,让他守着金风殿, 听说他的刀快着呢……”讲话的人顿了顿,端起一只酒盏,晃了晃,“能拦腰平断这酒杯而酒不漏。”   众人一时只觉惊奇。   这时,乌苏携归来的美人上殿,美人戴着金丝面帘,一步一摇,秀丽精致的容貌若隐若现,在座都安静下来,眼巴巴望着,露出垂涎的目光。   乌苏素来便卓荤不羁,此刻也未行礼,将背上的重剑往脚边一扔,朗声道:“叔父,此次斩获沙匪首领,幸不辱命!”   “乌苏来了。”乌苏直来直往无甚心思,但刘卫辰却未尝没有猜嫌,只瞧他指了指一旁的座位,皮笑肉不笑道:“本王听说你拜了个师父,是个世外高人,何日请来一晤,为本王效力啊?你那汉名叫甚么来着?”   如今的铁弗王是上上代首领的第三子,其上还有两个哥哥,大哥刘悉勿祈继位后,于升平三年被自己的三弟夺位,子嗣尽灭。其二哥早逝,留有一子乌苏,一直养在刘卫辰膝下,平日里倒是待之亲善。   不过,成王者染血的凶辣手段历来无须赘述,王座上的人此刻问出这话,一干臣子宾客的心头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落得猜忌。   乌苏当即单膝跪地,以右手按住心口,认真道:“师父避世塞外,说是过那神仙般自在生活,不愿卷入俗事,效力一事恐怕要婉谢王上好意。至于名字,屈不换,大概是勉励我,做人不屈不折,习得一身好武艺,尤是千金也不换。”   “好,好!”刘卫辰沉默一刻,拍手赞道,“不过本王倒觉得,男儿之志,才应是千金不换!若我族儿郎个个如乌苏一般苦练功夫,何尝不能壮大!便是那……”说到这里,他自知失言不能续,便悄悄端过酒盏,挥手令乌苏退后入座,随即目光落在殿下的素衣美人身上,“这位便是秦天王送来的美人吗?抬起头来瞧瞧。”   “拜见王上。”   桑楚吟行礼,战战兢兢地仰头,金丝面帘因情绪的起伏而晃动不已,刘卫辰看得烦了,示意侍从将其摘下。桑楚吟目光避无可避,只能直迎那面相粗犷又凶恶的铁弗王。   匈奴素来与汉人有积怨,见惯了草原荒漠上丰满屁股大的女人,此刻瞧着桑楚吟脸蛋巴掌小,身无二两肉,顿时没了兴趣,在心中偷偷痛骂苻坚:那厮倡什么汉家儒学,自个任用汉人为重臣也便罢了,偏还给本王也塞一二个过来,真真是忘了自个儿是边塞五族的种了吗!   “美人虽好,但本王却无福消受。本王与王后新婚燕尔,恩爱不已,怎好再纳美人。秦天王的美意小王心领了,不如……”刘卫辰心里想一套,但面子上还要做一套,于是向两旁瞥了个来去,最后目光落在乌苏头上,“不如就赐给乌苏吧,本王的亲侄子!”   “噗!”正抱着酒壶贪杯的王子一口酒喷了出来。   桑楚吟也傻了眼,她还是太低估了帝王权术,刘卫辰这般说反就反,说降就降的人向来恣意而无顾忌,这番既落了苻坚面子报了年前的仇,又向拓跋王后甚至整个代国示好。   铁弗王身侧的侍从端来了金盘,里头陈列了些宝物,递到桑楚吟身前,她从中只取了一对玉镯,叩首谢恩。   眼瞅着歌舞伎上殿候命,自己就要被草草打发,今日再无靠近刘卫辰的机会,桑楚吟捏得一手汗,临危智变,前跨一步高声道:“王上,秦天王有国书示下,还望三思!”   刘卫辰端酒杯的动作一滞,左手按在佩刀上,目光垂下与桑楚吟冷冷对视,见殿下女子毫不惊慌退让,不禁嗤笑一声,上半身向前微倾:“呈上来瞧瞧。”   侍卫起身去拿,桑楚吟却避了一步,将宽袖往上一抬,两手虚掩突然叩首大拜,道:“天王交代,国书不可代传,需由奴家亲口道之。”反正随行的人上至文官,下到嬷嬷婢子都死了,左右不过她一张嘴说。   刘卫辰虽然首鼠两端,心上也并非对苻坚没有一丝忌惮,反正殿下的女子不过幼龄,身材瘦巴巴的,看不出什么问题,便也就示意她上前。   桑楚吟得令一步步上前,走至殿上首座,侍卫查验过她几乎不会武功,冲铁弗王示意,后者这才放心,招她去耳畔。桑楚吟委身俯首,欲要学那荆轲刺秦王,图穷而匕现,她没有高超的功夫,唯有一双眼睛一颗无畏的心,和死亡威压下练出快准狠的手感。   她的小嘴贴近刘卫辰的耳朵,身子佝偻着,广袖掩口逶迤在地,将好隔开群臣的视线。就在她举刀之时,座上的铁弗王突然扣住她的左腕,将她拉入怀中。   殿上的人皆笑得猥琐,只有乌苏一人脸色不大好看,将身前的酒盏一推,杯中酒倾尽,金盏摔在地上碰出脆响,奢靡的笑声骤然一停,门外的侍卫和舞姬纷纷倒地,冷箭从外头射入金风殿。   有人当即拔刀高呼——   “保护王上!”   “是先王叛党!”   冷箭破空而来时,桑楚吟来不及反应是不是接应,她只能凭意识去刺杀,然而她二次举刀,并没有成功,刘卫辰一脚将她踢了出去,挡住不分敌我的流矢:“滚开!大哥的子嗣尽绝,还有谁敢拥趸叛我?”   桑楚吟不受控制地飞落,她忽然明白了,原来自己只是一颗可有可无,可生可死的棋子,以为凭巧嘴讨来生路,不过是被迫卷入自己无法操纵的命运,从来都孤立无援。   “小心!”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射成马蜂窝的时候,那个从沙匪里将她接出来的少年挡在她身前,重剑一挥,斩落了断箭,好似护食一般,说话那叫一个信誓旦旦:“你快到我身后来,叔父已将你赐给我,你就是我的,我不许你死!”   桑楚吟爬起来扯碎碍手碍脚的裙裾,又将广袖缠起,握着匕首盯着乌苏的后背冷笑:这人若知道自己是来刺杀他叔父的,不知该作何表情。   每个喘息间都有人倒地,尸体就堆在脚下,死亡的方式惨烈又野蛮。   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刘悉勿祈生前留存的余党都做了背水一战的打算,只要杀了刘卫辰,他们完全可以自拥而上,或是从宗族里随意挑个傀儡,是个百利无一害的好买卖,因此拼杀得更为火烈,便是亲自挥刀迎战的铁弗王眨眼也负伤几何。   好机会啊!   桑楚吟擦了擦刀,指着另一边对乌苏喊:“他们的首领在那边!”乌苏闻言瞧去,果然看见两个勇士所向披靡,心头热血被激起,立刻一个起落奔过去加入战斗。   眼见他离开,桑楚吟调头去追被秦翊护着暂退的刘卫辰。   “秦翊,你想要北漠玄铁对不对!只要你护着本王不死,你想要多少本王就替你寻多少来!”刘卫辰吐出一口血痰,一边退一边招呼身前那背影坚毅的男子,男子双肩明显一动,为他的话动容。   有秦翊断后,追兵一时无法补上,倒是给了桑楚吟追来的机会,她将衣袖在血里蹭了蹭,仓惶奔去,口中凄厉地喊:“王上,救救奴家,奴家不想死!”   刘卫辰厌恶地拔刀,欲要将她斩成两半,秦翊念她年幼,心有不忍,随即将夹着刘卫辰的另一只手松开:“过来扶着!”   桑楚吟立即止住哭声,乖巧地走近将铁弗王架在自己背上,后者不好再说什么,只当是多了一个危机时挡刀子的靶子。   整个王宫的路都被堵死,外头的人难以取得消息,一时无法攻入,秦翊杀杀退退,几人却还在金风殿后头的花园瞎转。   这时,回廊下有一人杀出血海,高喊道:“秦兄!”   “霍兄!这边!”秦翊举刀示意,刘卫辰看见来人,心头也松了口气,这姓霍的小子跟秦翊是一路的,武功也不错,今夜抱病称恙未入宴,但人在宫中,此刻过来当是多了一位好手。   霍正当立刻奔到另一侧,秦翊在右前方开道,他则在左后侧断后。桑楚吟察觉到有目光粘滞在自己身上,悄悄回头打量这人,却见他趁刘卫辰未觉察,向自己微微颔首,眼中泛起笑意。   那天在沙漠的帐内,黑袍老人曾说——   “世昭,这里交给我,朔方那边我会先让弟子接应……”   莫非这个人便是。   桑楚吟细心观察,果然发现这姓霍的年轻人有意无意替自己制造机会。   等退到一拐角时,刘卫辰将眼前的女子推出补挡秦、霍二人的漏缺,而此刻恰恰给了桑楚吟脱离的机会,她一个回马枪跃起,一刀扎在铁弗王的心口。   “你!”桑楚吟力气不够,刘卫辰没有立死,只瞪着她的脸急火攻心,一口血咔在喉头气没提上来,倒头晕了过去。   秦翊闻声回走,去提刘卫辰的衣领时一刀毫不犹豫冲桑楚吟斩下。   桑楚吟就地一滚,喊道:“我在殿上听他们说你叫秦翊,你是个汉人对不对,是那个什么刀谷的人,你为什么要替匈奴人卖命。”   “我不替任何人卖命,我只要玄铁铸刀,杀了你,他就会给我。”秦翊垂眸看了一眼气息微弱的铁弗王,话语里没有一丁点感情,脑中除了刀,只剩刀,荣辱观对他来说仿若无物一般。   秦翊的刀锋落下,桑楚吟的背上落下一道口子,血水涌出迅速染红了衣衫,她拼死向前一扑,要去抱霍正当的腿,抓住跟自己一伙的救命稻草。   但她算错了一件事,霍正当虽然是黑袍老人的弟子,却也同时是秦翊的结拜兄弟,桑楚吟已经完成了使命以秦国美人的身份刺杀铁弗王,自然已毫无用处,他犯不着露了身份和秦翊为敌。   桑楚吟努力伸手,却像废物一样被一脚踢开。秦翊已至身前,挥挡开叛军的斩马刀当头落下,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要是她会武功就好了,杀了这些人,再杀回南边去,那些欠她的,她都会一并讨回。   “铿锵!”   一声刺耳的金石音割裂耳廓,风在头上停住了,桑楚吟睁眼,看见一把重剑伸到他身前,架住了秦翊的刀。不明所以的乌苏赶过来时,就看到一个大男人提刀要砍那瑟瑟发抖的美人,他心中一个激灵,想都没想就扑身直上。   “你不许动她,她是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说起来以前的老屈真是太可爱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好好一霸道总裁混成了痞子酒鬼……尴尬。   么么哒各位小可爱~ 第84章   秦翊杀红了眼,除了刘卫辰他谁都不管, 因而双手握刀杠上:“让开!”   而冷眼旁观的霍正当瞧见这半路杀出的匈奴王子, 也是头大如斗, 正欲出言提醒,但思及老师的计谋,又干脆放任两人因误会而斗。   在霍正当眼里,这乌苏王子也不过是个半大的愣小子,那秦翊可是北刀谷未亡前, 谷主宁不归的大弟子,一手‘慷慨悲歌’刀法冠绝燕冀两州,若这王子被误伤,自己出手援救, 再示意自己人补刀栽赃到这秦国美人头上, 匈奴这场乱波及秦、代, 实在是个一箭三雕的好谋当。   但他千算万算没有料到,乌苏师承九使之一的侯方蚩, 不但学得一手好剑, 更是传了九阳罡气,三十招以内,他对秦翊没胜算, 却也难得未落下风。   追兵及至,霍正当不敢再拖,欲从背后偷袭。   这时,染血的王宫里蓦然响起两声梵唱与驼铃脆响, 霍正当背后一凉,身周八大穴位上突显钝感,兵器脱手人不自觉瘫软下去。乌苏举剑回防,重剑荡过来,霍正当无力抗不住,脸上被拉开一道霍大的口子。   “啊!”   霍正当一声惨叫未歇,却被人仿照着方才他欺侮桑楚吟的样子一脚踹开,晕厥过去。   “都说父债子偿,我既找不着那厮的儿子,便拿你这个弟子开刀也罢。”出手对付霍正当的是个体态微胖的中年男人,两耳后盘着两股大辫,戴着一顶毡帽,一双眼细如缝,常年笑眯眯的。   “你又是谁?”乌苏喊了一声。   “我是个商人,来做一笔天大的买卖,还请乌苏王子莫管闲事。”来人话里带着一股孜然味,竟然很有兴致地脱下毡帽行了一礼,随后径自走到桑楚吟身前,替她封穴止血,又取出一瓶上好的伤药,“他们利用你又弃之如敝履,我蔺某人偏要让你活着,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活个十年八年甚至更长。”   桑楚吟因情绪起伏而剧烈喘息,先看了一眼秦翊,又看了一眼眼前身着胡服的商人。   “她不能走。”秦翊动了,双手|斩|马|刀轰然砸下来。乌苏和桑楚吟几乎没看到眼前的人如何出手,那刀落嗡响,偏了半分,从蔺光的脖子前以诡异的角度改道。   桑楚吟趁机伸手一把抓过他手中的白瓷玉瓶,见蔺光拖住秦翊的刀,立时从另一边的小路跑了。   “秦翊,你是宁不归的大弟子,你可还记得刀谷当年是如何在石赵□□下惨灭?小崽子你竟然护着一位匈奴王!”蔺光痛骂,手□□夫却不落下,秦翊耿直,涨红了脸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两人大战百八十招后,蔺光见他毫无悔意,忍无可忍,几经挣扎下取出公输氏所造百来年不出世的暗器‘神机柱’,含泪将人打了对穿。   神机柱下往生魂。   上一代公输家主逝世后,此暗器世间仅存不过二三,世人多只听过它无解的威风,少有亲眼见过它的威力。   秦翊倒下,年少的乌苏被眼前人的功夫骇住了心神,更被他手中圆筒式的机窍震慑,知这商人深不可测,或可与自己师父匹敌,不敢硬碰,当机立断扛起倒地的铁弗王从交战的禁卫和叛军中杀出。   蔺光那张堆满横肉的脸一颤,跟着匈奴少年奔逃的方向追赶。   “蔺光,你以为你还跑得了吗?”这时,一道绵软而阴毒的掌风从天而降,蔺光原地马步扎了个敦实,将神机柱往腰带上一别,两掌并出立柱擎天,还是被那股化劲之力洗髓,堪堪退出战圈。   “呸!”蔺光吐出一口血,伸出舌头舔干唇上的残渍,眯着眼阴阳怪调道:“哟,前脚刚派个小姑娘刺杀,这么快就又赶来护驾,姜玉立,玩得好手段啊!”说着,他把帽子往地上一掷,拳法起手,极尽讽刺:“不过这十年,你不一样被耍得跟个孙子一般无二!”   黑袍老人负手而立,听完蔺光的话,脸上松弛的皮肉一瞬间绷紧,两颗黑豆般的眸子里露出悲悯的神色:“蔺光,你在逼老夫杀你。”   “哈哈哈!姜玉立,你伪善的样子简直让我作呕,你现在跟我说你不想杀我?可笑,真可笑!”蔺光拍着肚皮带笑,笑到喉中含血,一个腥气冲上来无法化解,他化悲愤为拳风,一拳照着姜玉立右颊挥过去,“给我去死!”   姜玉立闭眼狞笑,脚下半步未挪,挥袍断他攻势:“你恼那秦翊为匈奴人卖命,可这些年你又在做什么?钱氏中馈,你借势而上盛极一时,驼铃车队几乎占据西域商道,可永和六年,你却游说长安公府向苻健投诚,你这首鼠小人,怎敢判他人乱臣贼子?”   面对质问,蔺光额上胸背冷汗直冒,他张口欲驳,话却卡在牙缝里——   他少时奢靡,惯爱一掷千金,不为世事羁绊,虽未拜入泗水,却与楼主相交甚笃。咸康四年,苻坚伴夺中原的谶语出世,楼主得天授命,预言天下将陷离乱,传书与他筹谋长安,十年夺钱氏之位,十年成反间子卧薪尝胆。   他不能说,说了二十年功业将毁于一旦。   “我蔺光上对皇天,下证厚土,周旋于边塞,一生绝未发本心做过一件对不起楼主,亦或者对不起晋室百姓的事情!”蔺光摇头,立即左手并掌成手刀,如吐信蛇头般灵活,接连穿刺在黑衣老人袍间。   内力倾满,蔺光打得眼睛都红了,风沙吹进鼻下嘴中,他一呸一擤,先狂笑三声:“可是你呢!你这个老不死的为排挤我,明知钱氏长子钱百器为人不端,却助他夺‘不动尊’之位,害西域三十六商道彻底陷于大秦,此乃其一!我被迫远走,周旋朔方,言君寻我示警,你却阻他于我相见,且暗害同门,此为其二!其三……”   “千秋功业下无慈手,列土封疆昭白骨。蔺光,无论你信与不信,老夫这辈子鞠躬尽瘁只为楼主图谋,无论是你还是曲言君,不过乱世大局小小一子,三千世界一叶一花,命中注定只能子落玉碎,叶落花枯。”黑袍老人拂袖打断他的话,捻着胡须微微一笑。   “不可能!”蔺光一招‘开天辟地’,一跃三丈高,学那座山雕俯冲,双拳连出,拳又变手刀,刀又开拳路,猛击黑袍老人的胸肋,“你休要拿话挑拨,楼主内行脩絜,外忧天下,传令九州意在抗衡北方铁骑,竖子焉能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话说到这个份上,二人敌对,再无回环,黑袍老人出手不再留情,挑开他拳风掌刀,化出一招‘峻岳夷海’,四方之势阖然于胸,如猛龙白虎,直掏向蔺光肚腹七海穴。   蔺光自知这一击硬抗难下,取出神机柱,将镗口上抬对准姜玉立面门。可惜神机柱造法复杂,一只唯有二数之用,蔺光早年已使过一次,今夜又杀秦翊在前,已到了穷途末路,便似是要学那阮籍称道一声“时无英雄,让竖子成名”!   姜玉立不知有诈,果然迟疑两分。   蔺光见机倾身而上,他孤寡良久,剩这一条贱命存世不过得过且过,可一想起曲言君惨死,追随自己远避朔方的商旅部下尽皆被剔除,只剩下一腔热血,来还报泗水楼中楼知遇之恩。   只见他将神机柱一扔,强取黑袍老人肋骨,手刀下打三寸,以全身内力破他心肺机要,伤他腑脏,乱他气机。姜玉立怒目圆睁,鹤发乱舞,老骨头硬吃下他全部攻势,一手打穿了蔺光的心脏。   “楼主,蔺光虽死,但绝未负您所托!”   胖商人的尸体跌进风沙尘土里,人死气绝而眼不闭,黑袍老人佝偻着身子站在他脚边,长长叹了口气,蹲身去阖他的眼睛,可惜,连阖三次,仍圆睁不闭,心有不甘。   此刻鼓角乍响,喊杀声从宫殿外卷来,乌苏王子拼死带着刘卫辰破重围,将其交到亲信援军手中,自己则单枪匹马出城,扬言追讨贼子。   蔺光虽是半生行商,但能周旋外族之间而游刃有余,武功显然不差,他拼死一击虽杀不死姜玉立,却也震乱了他的心脉。   黑袍老人眼中黑瞳渐渐涣散,捂着心上连呕出三口血,他慢悠悠拿袖口洒去污渍,咧嘴露出一个苦笑,抓起自己人事不省的弟子霍正当飘然而去。   呜咽的风在绿洲之上盘旋不散,黑袍老人活到这个岁数,何时归于天年不可谓不清楚,蔺光此举加速了他的死限,也让他生出了功业难竞,出师未捷的惶恐——   “你们为何不信老夫,老夫做着一切皆是为了泗水楼中楼啊!”   ————   月亮还挂在中天,桑楚吟从昏沉中醒来,侧躺的姿势令她吃了满嘴沙子,她挣扎着翻了个身,可准头没拿捏住,不甚扯动背后的刀伤,剧痛之下从矮坡上滚了下来,将好落在篝火前。   飘摇的火舌起了暖意,闻到架子上烤肉的香味,桑楚吟彻底清醒——   她昏迷前并没有生火,也没有烤肉,谁做的?   危机感促使她奔逃,可努力站起身时才发现,自己双手被一条长绳缚住,绳子的另一端系在灌木荆丛后头一双黝黑的手腕上。   乌苏听到动静,把脑袋往前挪了挪,眯着一双眼睛戏谑地打量她:“打个瞌睡的功夫你就换了个地儿,还好拴着你的,跑不了!”   “你快放开我!”桑楚吟脸上青筋暴跳。   乌苏走到她的身前,捏起她的下巴:“喂,叔父已经把你赏给我了,你就是我的女人,我不放你走你就不准走!”   桑楚吟冷笑一声:“贱命一条,你要拿随意。”   她越是拿话刺激,乌苏却越不动手,反而安静地坐在她身旁,不停把玩手中的绳子,忽地问道:“你为什么杀叔父,你也痛恨匈奴人吗?可是对你们晋人来说,占你们国土,杀你们百姓的是氐人,羯人,羌人,甚至是鲜卑人,我们在塞外好好的,虽然看你们也不惯,但要报仇好像还谈不上。”   前些日子去朔方时碍于身份两人并没有过多交谈,此刻见他嘴如连珠,汉话说得竟是顺顺当当当真不错。   桑楚吟古怪地瞥了他一眼,随后低头看着脚尖,闷声道:“我只是想活着。”   乌苏毕竟是在匈奴王室长大,什么风浪没见过,大多数时候自主避开祸端不过是看的明白,心照不宣。桑楚吟虽然只说了短短六字,但这其中意味,他却是能体会二三,也就没再重复,而是把双手往后脑勺一搁,躺下望天:“现在你可以好好活着了。”   “我是刺客,你不拿我问罪吗?”   “你乖乖跟着我,做我的女人,我保你不死怎么样?”乌苏腰上用力,一股子坐起来,把头伸到桑楚吟跟前,一双眼笑得跟月牙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活在惠仁先生笔记里的蔺光粗来啦~   真的没有绝对的坏人,只有不同的立场2333其实这是个很大的脑洞,大概还要一段时间才能起底,忍住不能剧透,握拳笑。   么么哒小可爱~ 第85章   桑楚吟闭眼,把脸转开, 道:“我们不是一路人, 要么你杀了我, 要么你放我走。”   “你烦不烦,晋人都这么罗里吧嗦的吗,老子话搁这儿了,这事就这么定。”少年乌苏嘟囔了两声,也不管她同不同意, 反正给打上了自己所有的标记。   桑楚吟没再同他争辩,自个默然发呆。她没有非要杀刘卫辰不可的念头,一切只是为了既得利益,所以眼前这个救人的王子对她来说, 可谓生命中毫无干系。   “喂, 你怎么又不说话了。”乌苏拿出酒壶啜了一口, 看桑楚吟夜里冻得瑟瑟发抖,伸手捏着她下巴也顺手把酒灌下, “如果我放了你, 你要回南边吗?”   破天荒的,桑楚吟摇了摇头,轻声道:“回不去的。”许是看着苍莽荒野和一轮孤月, 她心中觉得一条贱命死期不远,酒入愁肠倒多了两句嘴,“我只在书里读到过烟雨江南。我是罪臣之后,几十年前家族因被诬陷卷入八王之乱, 血亲或受极刑而亡,或奔走被驱逐于疆域之外,或因陷入苏峻、祖约之乱而泯灭,祖上三代皆不得好死,天地之间无一容身之所。”   乌苏乐了,笑道:“既然如此,你不如安心跟着我,有朝一日打到南边,你就能一雪前耻了。”   “不行!”桑楚吟板着小脸,顶着涔涔冷汗却拧眉不屈,七窍间全然是杀气涌动:“桑家祖上忠魂节气,怎可向外族人折腰?我虽恨,若不死,有朝一日定要自己亲手报血仇,绝不受你嗟来之食!更不会引狼入关!”   乌苏怔住了,他从没想过眼前半大的女孩竟有如此风骨,一时拄着下巴痴看,陷在她清亮如水的眸子里。随后,匈奴少年抿了抿唇,前倾半个身子去解她手上的麻绳,桑楚吟鼻息里的热气喷在他脸上,他不禁红了脸,骄傲地转过身去。   桑楚吟撑不住了,抹了一把冷汗,取出那位胡服商人给的药。拧开药塞时,瓶子里先滚出的却不是药粉,而是一条纸片,上头有两句话,一句用汉字书“见机缘,出汉塞”,后附带一地址;一句则不知是西域哪国的文字。   乌苏在这时候突然转身,桑楚吟仓促将那纸条卷起捏在手中,一面故作从容,将玉瓶往他怀中塞去,乱他目下余光,支支吾吾道:“你……你能……帮我……”   “噢,上药。”乌苏应了一声,果然没多想,只是眼中挤出促狭,“你求我呗!你求我我就帮你!喂,你们汉人不是说什么‘男女不亲’什么来着,现在这儿只有我俩,你就不怕……”   桑楚吟一个眼刀甩过去,将玉瓶夺了回来,反正她刚才都是权宜之计,才不想陪这缺心眼胡扯。   “喂!别这么小气嘛?男子汉大丈夫可没有乘人之危的道理!”   乌苏叫嚷着,紧紧抓着瓶子不松手,桑楚吟没力气抢不过他,只能作罢,背过身去任由他按住自己的肩膀脱衣上药。   乌苏看着狰狞的旧疤新伤,手不住一抖,道:“你身上怎么这么多伤?”药粉落在新结痂的刀口上,血水从皮缝间猛然渗出,桑楚吟痛到脑髓,只能用舌头死死顶住上颌,不让打颤的牙齿磕碰。   乌苏俯身将她圈在怀里护住,竟难得温柔地对着伤口吹细气:“小时候我但凡伤筋动骨,姆妈就是这样做的。”他手上撒药粉,嘴上闲不住话,字字句句往外崩,“你若是觉得痛,我便说点好玩的逗你,你不想就不痛了。”   桑楚吟攥着手里的字条,痛到麻木时也一声未吭,月下听他娓娓道来大漠中的趣事与草原的风貌。   “我们现在在朔方古道,四面都是沙塞,往西再走上些日子就到沙州附近,打中原动乱后,许多学士宿儒都曾避难于此。想不到吧,河西这块飞沙走石的荒僻之地,竟是难得的稳定。”乌苏念叨着。   河西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桑楚吟倒是比乌苏要更清楚,她从小就生长于沙州敦煌,只是后来遭遇政权交替变动,无奈之下才又被迫流亡。   上好药,乌苏又徒手将裙摆撕成碎布条,耐心帮桑楚吟包扎。   “我自己来。”   桑楚吟似乎并不愿意被人触碰,从少年手下一把抢过上衣卷边,使劲往心口拉了拉。乌苏撒手,无意间摸到她手指冰凉,意识到沙塞昼夜温差极大,眼前的小姑娘还穿着那日金风殿上朝见的纱裙,身上盗汗,风一吹纵使正对火堆而坐也冻得缩手缩脚。   只见一件羊皮外袍飞来,将桑楚吟罩在其中。   桑楚吟用手把袍子撸下,回头时乌苏已经背过身去在沙地上睡着了。这会子眼皮不断耷拉,她耐不住,也跟着一并躺下。   朔方古道的沙湾夜半鸣响如鬼哭狼嚎,方圆百里人迹罕至,若非是老手,别说抄近路,能活着走出已是不错。   桑楚吟被日头晃醒时并没有立刻爬起,而是躺在沙子上逼自己下定决心,去昆仑雪顶寻那机缘,她承认自己十分自私,但若不利用乌苏,对她来说就是死局。   与风沙为伴的日子过得不知数,二人并行走了近数十日,终于从朔方走到了敦煌。乌苏采买了补给,见桑楚吟暂无跑路的打算,心情十分畅快,拉着她往城外一处僻谷去。   河谷早先也起了不少风干的大石,但而今遍地都是碎砾和细沙,桑楚吟蹲下身拈起一块,只见那些石头棱角分明,不见圆润,看起来就像是被人拿刀剑,耐心地一块块劈碎。她不禁问:“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嘘。”乌苏退回来两步牵她的手,将人拽到绿洲边的土堆小屋,屋上挂着的彩絮和羊尾已经积满了仆仆灰尘。匈奴少年把剑往门前一砸,手中提着的两坛美酒从窗户飞了进去,“死老头,你绝世聪明的徒弟回来了!”   桑楚吟蹙眉,哪有人称呼自己师父为死老头的?   屋里酒坛落地而碎,乌苏慌手慌脚冲进去,空落落的房间半个人都没有。他松了口气,像侯方蚩这般武功高强的汉人出现在河西实在不太正常,不是漂泊无定,就是避祸躲仇,相比之下,他更希望是前者。   “本来想带你见见我师父,毕竟你是我第一个媳妇。”乌苏蹲下身来用手指沾了沾破坛片上的酒,含在嘴里,觉得很可惜。   他说的是汉语里的媳妇而非匈奴语的阏氏,桑楚吟掏掏耳朵,觉得这人说话十分不可思议,嘟囔道:“谁是你媳妇儿?还第一个,你想有几个?”   “呸!那就是唯一一个。”乌苏赶忙改口。   桑楚吟忽地想起沙匪营帐里死去的那些无辜女人,悻悻甩开他的手,觉得自己并不该不合时宜地接话:“你是铁弗部王子,锦衣玉食,女人想要多少有多少。”   “我哪是真正的王子。”乌苏在地上坐下来,自嘲地笑了笑:“三叔父杀了大伯父夺位,我姆妈和父亲都死得早,又只有我一脉,他如今膝下无子,我才得了个便宜王子。”桑楚吟步子一顿,在屋前停驻,听他继续道:“反正我对铁弗王这个位子无甚兴趣,救他也不过是念在一场养育之恩,倒是这个师父,人是不亲善,对我却倾囊相授。”   桑楚吟听他絮絮叨叨,心头莫明有些烦躁,摆摆手道:“也许你师父只是有事,暂时离开一阵。”   “说得也是。”乌苏猛然起身,把重剑往肩头一抗,用脚踢开碎片,奔到门口拽紧桑楚吟的皓腕,生怕她不熟路给走失了,“我带你去另一个地方。”   乌苏说的另一个地方便是月牙泉,他解下羊皮酒囊去舀了一袋,递到桑楚吟嘴边:“当地人说这是圣水,涤荡尘埃,洗净心灵,说不准能延年益寿,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看起来惨兮兮,是个早夭的模样。”   “早夭不是这样用的。”桑楚吟凶巴巴地把水囊推开,一脸不耐烦,“你……你不要……”   “你听过月牙泉和鸣沙山的故事吗?我说给你听。”乌苏打断她的话,见她不喝,自个儿昂头喝得一滴不剩,又开始拉扯着,说些道听途所来的传闻和奇谭。   桑楚吟不想听,他偏要说,且还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你那日挑赏赐,为何独独选了这玉镯子?”   “因为在我的家乡,据说玉器有灵,危险之时能护人一命。”桑楚吟明明烦他,却又忍不住想跟他说话。这个年纪搁南边她不过还是个还未及笄的小娘子,也不是没心没肺训练出的真杀手,这一路太苦了,她其实也想落两滴泪,找个人膝前哭诉,得二三安慰。   但现实,并不合适,理智让桑楚吟挣扎,她奋力推开乌苏,眼中蓄出血红,歇斯底里地大吼:“你为什么非要缠着我不放!”   过了很久,乌苏松开手,这个十来岁就已近七尺的男儿,竟然佝偻着身子,在夕阳下显得很颓丧。他长长一叹:“因为……朔方的一草一木都不属于我,除了你。”   原来她还算不得普通物件,是个珍贵的“赏赐”吗?桑楚吟冷笑一声,没有细看他的神情,头也不回地走了。   出汉塞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需途径西域三十六国,才可去往遥远的神山昆仑。万里之路,可谓凶险万分,乌苏知她未往南去,便一路尾随而行,一直走到雪原脚下。   那匈奴王子越是这样做,桑楚吟心里越抗拒,她渴望被厌弃,如此才可生恨,而唯有仇恨能成为她积蓄的力量。   可那个时候,桑楚吟却还是个有血有肉亦有心的人。她承不了深情,本想趁乌苏睡觉时对她不设防而刺他一刀,驱他远走,可举起金鸾刀时,她犹豫了。   睡梦里的乌苏呢喃:“别怕,我不会抓你回去,那日出朔方,我已经将“你”射杀在城墙上,没有人会怀疑的,你自由了。”   鸾刀猛然落下,就插在乌苏手边,桑楚吟发泄般抓乱了自己的头发,转身仓惶奔往雪山。她有些想哭,心头憋闷却没有眼泪。   而后一日,桑楚吟在昆仑山下被一女子所劫,那女人搜走了她身上的纸条,告知她自己是蔺光的情人,亦是天城的圣女,看在她不远千里送信的份上,愿意许她一个愿望。桑楚吟未求财宝安康,因身无一技之长,最后求她教授自己武功。   圣女允诺了,不过,在这之前,她给了桑楚吟一把紫檀大弓。   “那个小子跟你一道的吗?”圣女指着荒原上站着的那个人,笑呵呵地问道,那笑容和蔺光还有几分相似。   桑楚吟一眼瞧出了闯来的人扛着一把重剑,正是本该分别的乌苏王子。她慌了,手足无措,怕圣女无故动怒杀人,也怕乌苏乱了她心中的仇恨,于是,支支吾吾开不了口:“他……他……”   圣女冰冷地打断了她的话,瞬间变了脸色:“好了,你们认不认识对我来说不相干,但他是个匈奴人,我与匈奴有血仇,你替我杀了他,我就传你功夫可好。”   时值昆仑天城内乱生变,圣女亦有谋求,根本没有耐心和时间来慢慢教导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姑娘,但蔺光已死,她无心再争,倒是能以昆仑镜像心法渡这女孩内力与功夫,不仅还了愿,还能再支使她跑一次腿。   “你若是不动手,我就把你扔出去喂野狼。”圣女留下最后一句话,拨弄着手脚腕上的铃铛,痴笑着走了。   桑楚吟枯坐了半个时辰,想起了父母惨死的模样,想起晋室动辄夷三族的铁腕,想起了被群狼撕咬的幼弟,想起了沙匪营地里枉死的人,想起了南朝往事,她恨天下不公,更恨自己的无能,最后握住大弓,放了一箭。   “要坏,就坏得彻底吧,我早就不是曾经那个我了。”她对自己说。   另一支箭矢从高处掠过,比她的更快更准,一箭扎进了正在荒原上搜寻她的乌苏的心口,圣女垂头对她颔首,似是已认可了她的勇气,“走吧。”   桑楚吟没动,待圣女走后,她还呆立在那里,心上滋味不知几何。座山雕从天上俯冲下来,要衔上一块肥美的肉,倒下去的人却动了,挥剑劈开了鸟儿。   方才乌苏不过被劲力所冲,却没有伤到皮肉——   那一箭扎在了那把金鸾刀上,而刀就贴身藏在匈奴少年的心窝。   后来,乌苏走了。   再后来,天城动乱,圣女也死了,死之前有话却没来得及交代,桑楚吟在昆仑待不下去,又一路东行南返,在关内被赵恒义出手搭救。   再再后来,赵恒义也死了,每个和她相关的人似乎都没什么好下场,她便也不再为自己而活。   若是姬洛得见她的前半生,想来也知她为何要暗中与朝廷作对,除了私仇,大概,她还存了点幻想,想造一片理想的海市蜃楼。   作者有话要说:  过西域三十六国的故事就暂时没细写了,之后有时间大家又想看再补番外吧,毕竟有无的话影响不大,最多就是让两个人的经历和感情刻骨一点。赵恒义的事情那儿同理,不过后面剧情也许会提到,没提到的话再说吧,毕竟也不是很影响主线   小桑的经历~   PS:顺带一提,大家还记得之前菀娘给了姬洛一个镯子,后来被老屈打碎,老屈当时说的话其实是当年小桑曾经对他说过的呢~都还记得~ 第86章   太和六年,五月末。   晏府欲控制武林散派游侠, 设临川豪杰宴。宴上大变, 数百江湖人中药被挟, 殷老夫人以假不周风令为号,被四劫坞新舵主赵恒义识破,其联手剑客屈不换大破殷老夫人的‘如意腿’以及管家霍正当的阴谋。   而后晏家家主晏垂虹出面力挽狂澜,以其被架空之名,先称罪, 后复权,再以数十年声名为起誓,晏府势力退避临川,止戈养息不再干预江湖世事, 终保住晏府百来年声名。   霍正当狡兔三窟, 见势不妙走为上策, 殷老夫人算盘落空,眼看儿子一让再让, 从此家道中落, 再无可比肩‘二谷’,‘三星’,甚至‘四府’中其余三府, 气从中来,已至风邪上侵,昏仆麻木,舌蹇不语, 落了个脑卒中。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x``t ` 8`0` . C`O`M   晏垂虹里外忙得焦头烂额时,剑叶园中有两人窗下对坐,听雨芭蕉。不多时,钱阿六由一小厮夹着,按住固定脖子的木架子,连呼两声“哎呦”,慢悠悠走了过来。   “哟,这不是威风八面的小六爷吗,这么快就下得了地了?”桑楚吟呸掉嘴里的葵花籽,刚好破了这屋里的尴尬气氛,冲来人挤眉弄眼打趣。   那日乱战,钱阿六虽然有暗器保命,但耐不住身如座山,连滚带爬吃奶劲儿都使上了,愣是没躲过案飞棒子锤,给打到了脖子上的大穴,坏了气枢,这会子前后左右都挪腾不得,只能拿东西固定并养着。   “呸!这玩意儿弄来也太不像话,整个一桎梏枷锁!”小六爷躲了躲脚,撒了两泼气,看桑楚吟翘脚怎么看怎么不是味道,张口骂道:“小子有种哈!你们一些二个把小六爷我当猴子耍!讲究!看你们是不知道咱爹有的是钱,四劫坞的生意休想再挨钱家的边!哼!”   钱阿六大鼻孔朝天,狠狠出了一口气。桑楚吟赶忙摆手作揖,装得谄媚:“别呀,咱四劫坞庙小,哪比得了小六爷坐拥金山银山,以后水路生意可全仰仗您嘞!”   屈不换本就看钱阿六无甚好感,这会晓得桑楚吟真实身份后,更看不惯她扶手作揖,忙横剑一按,也不顾伤势蹭地窜起:“你如今怎地给这种人……”   桑楚吟赶紧一颗枣子弹过去堵了他的嘴。   钱阿六胡吃海喝了这么些年,但从小跟他爹在金银里耳濡目染,也晓得桑楚吟不过拿话捧他,再怎么说几人也算共患难,没谁对不起谁的事,因而他也就不计较了,摆着一副富贵人的架子道了别,这是要回会稽郡去了:“算你识相,有事就往嘉兴来寻我,请你们吃上好的汾湖蟹,金银作盘玉作箸,咱爹有的是钱!后会有期!”   钱阿六走后,屋子里又只剩下他俩,桑楚吟浑身不自在,仔细拨弄着桌案上葵花籽,没敢抬头瞧他,只嘴上说道:“这霍正当当年和秦翊是深交,定是他游说那喻楚楚来杀你,况他与那胡服商人蔺光和黑……”说到黑袍老人,她口下停住,往昔,桑楚吟并未将她受胁迫而九死一生的事和盘托出,于是便改了口,“朔方一役有渊源,这会子跑来临川挑拨,我不信一个人能成气候,背后想来是斧钺刀戟,波诡云谲在等着咱们。”   屈不换压根儿没听她细数关节,耳廓里就荡着“朔方”二字,想起那时他陪她远去昆仑,要不是她将“定情信物”留下人就没了影,自己还莫名受伤中箭,何至于到现在才得以相见相认。   一想到桑楚吟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来去,坐看他与假枔又二人却全无醋意,屈不换登时酸得牙痒痒:“你说清楚,既然要来个决绝,为何要赠老子鸾刀?”屈不换趁势抢过她脚边放着的金鸾刀,“啪”的一声扔在桌案上,脸色铁青,“若非我的探子在秦晋边塞的汪家村里寻得丁点儿消息,我们岂不是今生都要老死不相见?”   “你少自作多情!那金鸾刀何时成了信物,你是真蠢还是假蠢,你知不知道那支……”桑楚吟话音戛然而止,她稍稍倾挪身子,不敢正对于他,只能摆手叹息,“罢了,我早说过我们不是一路人,你当你的匈奴王子,而我也有我必须要做的事。豫章城那夜拼死相救,就当还你昔日护我过西域的恩情。”   屈不换一把捉住她的手,难得收起了邋里邋遢,正色道:“自你走后,朔方生乱,建元元年(注)叔父叛秦,后被苻坚擒获,失了朔方等地,降位为夏阳公,老子……老子哪里还算得什么匈奴王子?”   “你既然不是匈奴王子了,为何还随身携带当年的钤记?”桑楚吟从他话里挑刺。   猛地被打断思路,屈不换挠了挠头愣是想了好一会才接上:“叔父被擒后,老子便漂泊敦煌四下寻我师父,后在长安见过叔父一面,他曾同老子再三交代要护住铁弗部子弟们,还讨我钤记来看过。老子这个人吧,对这些事都不上心,恰逢那时老子又得到了些许你的音信,自知愧对铁弗部和叔父,也便留作念想罢了。”   桑楚吟听进心里,猜测恐是那刘卫辰仍有反心,否则也不必再三叮咛,想来这钤记大有文章。   不过她思前想后,还是决意不将心中所惑告诉屈不换,她承认自己并非心如铁石,去年除夕那一场舞便是动摇的证据,试问谁不想被捧在手心温暖呵护?她早年吃惯了苦头,这种渴求比旁人更重,也藏得更深。毕竟,如姬洛所言,她报的是祖上被诬的私仇,可冒的却是天下之大不违!   “我这般自私自利,不择手段的人,不值得……”桑楚吟轻叹了一声。   不知是不是跟桑、姬两人混久了,屈不换人也滑头了不少,当即一副“我不听”的样子,捂着心口伤处,脸色跟刀滚过一般惨白,还学着抽了两口冷气。   “你伤的可是心!是不是跟霍正当动手时又扯裂了伤口?”桑楚吟回神时有些惊慌,拂开桌面的葵花籽,甫身上前。   屈不换趁机抓住她的手臂,用脚把榻上的案几往旁地一踢,将桑楚吟压在下面,吹胡子瞪眼:“你还知道老子伤的是心啊!老子不管,你自己看着办!”   “死醉鬼,你别逼我对你动粗!”   桑楚吟当真猛地一推,屈不换吃痛一声,眉毛都扭成了一团,哀嚎道:“你还真下手啊,心痛。”   “啧啧啧!”   屋子里突然响起咋舌声,两人把头一偏,就瞧着姬洛拖着个人在旁作壁上观,“人家的地盘收敛点儿吧,你们也好意思白日宣淫?况且还这番模样,叫人看见了……”   这会子桑楚吟还作男子打扮,面上那张脸却是赵恒义的模样。屈不换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伸手去挠她腮帮,想将那面具揭开,“摘了摘了,丑死了!本是一副天妒人怨的容颜,干嘛要搞成这副样子。”   桑楚吟可还担着总舵主的身份,怎么肯轻易暴露人前,当即挡开他的手,也不管屈不换的伤了,义正言辞拒绝:“不行。”   “你摘不摘?”   “不摘!不说第二遍。”   “好啊,你就这般不信老子,那八风令你们是何时藏我剑中的,也不知会一声,气煞我也!”   “是你自己蠢!”   寒冬月里灭了荆江舵的势力后,屈不换一直寻思如何才能把八风令藏得稳妥,姬洛为避嫌,不好私藏人师父的遗物,最后和桑楚吟一合计,两人借来当日赠给屈不换那把重剑,又按照侯方蚩的法子,原封不动给封了回去。   反正对一个剑客而言,剑在人在。   只瞧着那重剑一抬,桑楚吟抓过金鸾刀,两人当即在屋子里斗了起来。自打桑楚吟得了天城的镜像心法,白生了几十年的功力,早不是当年懦弱无力,需靠他人施舍才能活下来的小女孩了。   “喂,你们俩不来搭把手啊?”姬洛看得目瞪口呆。   桑楚吟睨了一眼,不耐烦道:“他谁呀,滚一边儿去。”   关拜月在这一“滚”字里醒了过来,姬洛也不再管打得乒铃乓啷的两人,带着人往后院去。   这孤僻古怪的神偷一看眼前人,哪肯乖乖跟姬洛走,当即要展轻功离开,姬洛没趁机封他功夫,乃是想示好,有事要问他,见他要走,松手也不拦着,单嘴里喊道:“我要杀你,临川城外就杀了。你徒儿并非我杀的,此地是晏府,你何不亲自验尸?不管如何,人死为大,厚葬了吧。”   关拜月冷哼一声,果然冷脸折了回来。   这会子,院里的尸首都被清走,有人认的给带回,没人认的都放在一处,姬洛抓了个下人寻到晏垂虹打了声招呼,这才见到枔又的尸体。   天气酷热,尸体散发出的气味本该难闻,但屋子里却漫出奇怪的香味,算不上好闻,也称不上恶臭。关拜月用袖子掩住口鼻,将枔又翻过身来,背脊延至腰部的伤口处,结出古怪的花纹。   “这暗器撕裂皮肉需得从远处发射助力,我那日站得近,万万达不到这效果。唔,这花纹……”姬洛跟过来,刚瞥了一眼,关拜月便将人裹得一丝不露,抗在肩上就走,愣是不想跟姬洛多作周旋。   姬洛悻悻地笑了笑,忽然想到一事,忙在房中寻出那白门传人的尸体,果然瞧见他致命伤上也长出了这样的奇纹。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是毒?是蛊?还是真有什么奇术?”姬洛自言自语,从屋内奔了出来,就看着关拜月灰衣一角从院落墙上消失,走前还回望了一眼。   姬洛笃定他乃是为葬人,也就没有抢着追上前去。   早先从桑楚吟口中也得了不少了解,这关拜月性子孤僻古怪,独来独往地没个什么亲人,看他如今黯然的模样,不禁也念舐犊之情。   只是,这花肯定有古怪,要弄清背后错综复杂的势力,还需得细细查证。   姬洛往剑叶园赶去,未曾想桑楚吟和屈不换也在寻他,几人把事情一合计,当下决定兵分两路。桑、屈二人决意留下来先帮晏垂虹安抚同道,而后追查霍正当和朔方一役的后续,而姬洛则想寻一寻那奇花相关。   几人就此分别,姬洛稍稍收拾,往临川城外寻,专挑青山绿水的福泽宝地,果然在一处花树下瞧见了伤神独坐的关拜月。   “茹儿,都是因为我,你才会取这八风令吧,哎,何苦呢,枉送了性命,为师却救不得你。”关拜月老泪纵横,絮絮叨叨说来,字句无不深情。   临川宴上这真名茹儿的女子费尽心思从桑楚吟手下夺物,甚而宁可不得解药,也要叛霍正当,姬洛远远瞧着,除了为这师父,他实在想不出来别的理由。   不过,这其中还有一处姬洛却也不能理解:两人虽为神偷,对宝物的喜爱和好奇可以理解,但为此不顾性命就显得得不偿失,这茹儿究竟为何非要替关拜月取八风令,两人武功不高,就算轻功绝佳,也不能保证不失手,八风令不同于旁的珠宝,难道就不怕怀璧其罪吗?   “我知道你想问我关于那枚箭头的事,怎么,想知道我从哪里得来的?”关拜月瞧见靴面,抬头望了一眼,忿忿地说。   但凡这样子开口,要么是来上一句“我死都不告诉你”,算硬气的人,不过姬洛看着他虽然孤僻古怪,却还不大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之人,他算准了关拜月肯定想要报仇,于是等着他自说自话。   果然,没一会功夫,这人又憋不住自作聪明先开口了:“小子,你方才瞧着伤口上的花了吧,不妨告诉你,我盗遍大江南北,什么样的奇闻奇物没见过听过,这种纹路只有南疆奇花‘如何’入体后才会在血脉中生成。”   东方朔撰写《神异经》,搜罗四方奇物,曾提到了南荒有树名“如何”,三百年开花,其色如朱,只是姬洛并不知,此花竟然有此奇特之处。不过,传记里未曾说到“如何”花开剧毒,不过南疆本毒物遍生,也许早生出另外的种类也未尝不可。   关拜月顿了顿,站起身来,掸掉灰衣上的尘土,厉声道:“你虽然不是杀我徒儿的凶手,但我徒儿之死跟你脱不了干系,你……你……你必须给我找出真凶,否则你这辈子休想从我口中套出一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  新的一卷故事又要开始啦~大家也看出来了吧,这次姬洛会去滇南2333   注:建元元年为365年,因为后来朔方这边都归秦国了,所以屈不换应该说秦国年号,说东晋年号就有点怪了 第87章   咸康元年,六月。   中原人口中称呼的南疆, 大致笼盖了古益州的地界, 也便是话本子里说到汉末三国风云时爱讲的南中。   想当年蜀汉丞相诸葛孔明定南中, 七擒孟获,后蜀、滇、黔三处得成七大郡,一直延续至今。七郡中牂牁郡扼守要道,往西直达宁州的滇池,而往东则接桂林郡, 一直可向东海、南海。   今日的牂牁郡热闹非凡。   街上走商的,路边吆喝摊子的,茶寮棚子里吃茶的,大树底下打着蒲扇, 腆着肚子晒太阳的, 都一并挤在了城门往城心那一处, 随便拉一个本土的黑面佃农问话,不肖先开口, 人先操着豁牙说了:“甭问甭问, 近三月最好的日子,听说新郡守走马上任!不知道长得是个什么面子模样!”   “他们说的什么?”姬洛摸着盛满红褐茶汤的茶碗碗沿,瞥了一眼那穿着打扮和汉人略有不同的老农, 张口问道。   关拜月拎来熬茶的罐子,应了一声,便将那话原封不动转述。姬洛本是随口问,却没想到这‘下七路’里的神偷竟还会八方语言, 一时没忍住,多盯着他看了两眼。   “不才幼时念过几天书,书院老师祖籍桂林郡,南中话亦有涉猎,我们这些小子猎奇,也跟着学样。”关拜月被盯得左右不适,这才勉为其难开口同姬洛说话。   按经验之谈,这‘七路’没一个寻常人,果不其然,出临川这些日子以来,姬洛算是看出了这‘阊阖盗剑’关拜月的古怪之处,完全当得钱阿六那句‘孤僻’的形容。这人似是不能与旁人结伴相处,若非此地歇脚,那关拜月定要拿轻功,遥遥领先个几十丈,如避瘟神一般,生怕姬洛一路抓着他说话似的。   不过,这位身负绝技的灰衣中年人说话并不如一般的乡野村夫粗俗,当初误会姬洛是凶手时也骂不出‘尔母婢’这般粗语,这会子接口说道,还晓得用谦称,遣词造句也很规整,出身想来没那么简单。   姬洛想到这里,决定趁好机会再试试他,毕竟南中他从未去过,往来谈话言语多有不通,往后还得仰仗他,需得再知上几分底细才可安心。   “我瞧着他们的穿着打扮,衣服制式似是和中原大不相同。”姬洛抿了一口茶,“这茶汤色泽也瞧着怪异。”   关拜月回睨了一眼,看样子或是要张口骂一句“没见识”,然而,这灰衣男子却并未如此做,只是深深瞧了一眼眼前的少年,倒似尊崇孔孟先圣的有教无类一般,细细解惑:“这是南中独有的黑茶。”说完,又抬了抬鼻子,目光粘在那老佃农身上,“他应该是个百濮人,秦汉时我们脚下这片地属于夜郎国。”   “噢,原是夜郎自大那个夜郎。”姬洛拖着尾音颔首。   关拜月忽然肃了脸色,低头拿手指击打桌面,琢磨了两下,忽道:“说起夜郎国,传闻夜郎王富甲一方,曾竭力在滇南寻得一辟毒宝珠,我早年曾在牂牁附近探过这宝物,并无所获,兴许可以再往宁州试试看。”   姬洛汗颜:得,这人还真是打哪儿都不忘老本行。   正品着这南中黑茶,城门口的方向忽然喧哗起来,姬洛位置顺风,也没伸脖子支脑袋,就这么轻飘飘把眼神落在了那方。不过来的并不是那新上任的郡守,而是一群风风火火的江湖人:“怪了,难道最近南边有什么大事?”   听见他的昵语,本不为所动的关拜月竖起耳朵静听。他盗遍天下,眼力劲和见识并非姬洛能比,当即就点破了情况:“听他们说话的口音,应该是来自南中附近七郡,并岭南和海南郡,跟我们不是一路的。”   简而言之,并非打临川来的人。   姬洛没再多问,九州地大物博,那‘一教一阁’中的天都教就在滇南,这附近多些江湖客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妥。   再过了会,城门又是一阵哄闹,那盼得黄花菜都快凉了的郡守终于到任了。不过,放眼瞧去,人既没骑高头大马,也未坐华丽马车,当中一老黄牛拉车,慢悠悠地过街,若非在城门口出示牌子被眼尖的人认出,倒是压根儿没人往新官上靠。   路边的大娘老头看热闹,闲话跟飞来似的,也不怕落得人耳朵里不高兴:“哎哟亲娘呀,郡守坐滴个牛车,比俺们还土!”   盛夏酷热又多蚊虫,牛车上好歹搭了个棚子。这大娘话音刚落,围那一圈薄纱帐子下伸出个脑袋,是个清隽的小公子,一双眼睛亮汪汪得跟一弯泓泉似的,嘴上不语先笑,露出两颗藏不住的犬齿:“您可不晓得,肥膘健马早征作军用,现下京师建康的达官贵人,都爱坐这牛车,清闲高雅,正所谓‘阳春白雪’,谁说是‘下里巴人’?”   “怀迟!”   牛车中正襟危坐的郡守大人一声厉责,那年约十二三的小公子当即缩了脑袋,委屈巴巴望着人,说话间人心都似要化了一般,“王世叔,你瞧我这南中方言说得如何?”   “你呀。”王汝在谢叙的小脑门上拍打了一下,很有些恨其不成气:“你父同你叔父让你跟着雍时维老爷子钻研学问,你瞧瞧你,净学些异语方言!”说罢,王汝两手拄在大腿上,悠悠叹道,“倒是和当年的他,有所同好。”   谢叙偏着脑袋笑问:“他是谁呀?”   “少时故人罢了。”王汝摆首。   关拜月耳力不错,牛车正打他们跟前过,车中两人对谈又没刻意压低声响,因而他听得那是一字不差。王汝说到雍时维老爷子时,他板着双肩一颤,想要回头却极力克制住了。   “江湖爱那快马轻舟,世家子却喜牛车慢船,人倒是各有不同。”姬洛信口跟了一句,关拜月突然变脸,深吸一口气,在桌面上拍下银钱,扭头就走,连招呼都没打一声。   姬洛赶忙把茶汤喝完,默然跟了上去,偏偏那群江湖人不紧不慢堵在路中间,打一客栈门前停住,似是要在此地歇息一晚,翌日再往西边赶路。   不想那群人里站了好些个带白幕离的,男的女的尽有,姬洛追得快,本以为这些人武功都不赖,疾走带风也能避开,没想到竟都是些仅会傍身拳脚的,只听得最后头那个矮他半个脑袋的姑娘“哎呦”一声,仓惶扶正幕离。   “抱歉!”姬洛脱口而出。   “不打紧。”那姑娘笑了笑接上了话,看少年肤白如凝脂,在附近一群面皮黄黑的南中人里格外亮眼,不由多瞅了一瞬,道,“你们也是要往宁州去的吗?”   姬洛没指望人听懂他的话,结果这女子出口却不是南中方言,他没来由一愣,活似个呆瓜。   “素萍。”那姑娘身后的年岁更长的女子冲姬洛颔首,已将她往后拉了半步,众人齐齐往前头望去。   街尽头那棵大树下有一人拉车径直冲了过来,一直冲到老黄牛前,手头不稳,车往左一翻,好容易有个使苗刀的大汉对着车辕踩了一脚,这才稳住了没让车轱辘横飞,不过那上头的裹着的茅草已经落了下来,骨碌碌摔地上竟是个面容青紫冒黑气,手脚生疮流毒血的人。   “哎呀!”谢叙哪里是见过疾苦的人,瞪眼一瞧吓得嗷嗷直叫,往后磕在了板子上,抱着脑袋在牛车上打滚。   那拉车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用一口不怎么像话的汉语哭喊道:“郡守老爷,求求你救救我弟弟!救救牂牁郡西乡十八村的村民吧!”说罢,拉车人看见自己弟弟落下了车,又赶忙过去抬人。   那叫素萍的姑娘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别过去,他身子带毒,会……”她话还没说完,周遭的江湖人已经机敏地往后躲了一步。   素萍犹豫着,回首拉了一把身后女子的衣袖:“江蓠长老。”   丹倩怡拂开她的手,袖中飞出一根银丝系在那生毒气之人的手腕处,一手悬空诊脉,看得人啧啧称奇。周遭屏息静默,随着时辰过去,那女子眉头渐渐蹙起,随后对着一旁的男子道:“师叔,疫毒,有些棘手啊!”   “恐怕要传染。”短短五个字,似是下了判决,旁边瞧出来路的江湖人恨不得插翅飞,一个个都惊恐得要死。   这些人什么来路?姬洛在心头打鼓。   这时,背后传来一声轻咳,方才不见踪影的关拜月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就站在姬洛身后:“无药医庐的人,他说生便生,他判死便死。那个带幕离的男人,应该是六位长老中居第二的芣苢长老宋问别。”   姬洛听完,留了个心眼:‘三星’之一的无药医庐素来居于洞庭,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们来南中是来寻什么奇药?还是跟那些江湖人有什么别的目的?   “你别急,郡守大人会给你做主的,你先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谢叙一把揪过来纱帐子捂着口鼻,闷声道。   “是这样的,大约半个月前,西乡十八村落周边的山谷莫名生起了瘴气,起初大家并未当回事,毕竟南中七郡多山,惯生些毒虫蛇蚁,奇花异草,偶尔见着瘴气也不打紧,按村里土大夫的偏方,也可就地取材祛毒。”   “然而十天之前,瘴气越发盛了,乘风而来,漫进村寨,且接连有人发病,就如这般模样。”拉车人以袖子掩涕,指了指自己的弟弟,“村乡里的官吏束手无策,便把我们驱赶至一处,后来落了一场雨,瘴气倒是清了,但人之间却接连传病,试了无数的法子都不见好,眼看就要过到牂牁了!”   这会,不仅无药医庐的人眉头蹙得老深,便是起先那些周遭的江湖人也大变脸色,彼此间私语谈论——   “西乡?那不就是西面吗,这去宁州的必经之路,眼下如何过得去?”   “格老子的,又让天都教那群婆娘蛮贼多活上了些时日!现在没法子,只能在牂牁歇一歇,岁末前,必要叫那些妖人身首异处!”   姬洛沉着脸,听这话,这些人像跟天都教有仇有怨一般,似是上赶着去挑场子的,再细细瞧那握拳怒目,挑场子的分量已经不足了,更像是要去砍人祖宗十八代,欲要灭这江湖第一大教似的。   若是疫病,那这事儿便不能往小了瞧。王汝将堵在门口的小公子轻轻推开,自己从牛车上步下,亲自去扶起那嗷嗷恸哭的拉车人:“吾乃新任牂牁郡守王汝,若你所言属实,吾必当竭尽全力,保西乡十八村的生民渡过此劫。”   这王汝生得端正,一张脸国字方刚,言谈举止有礼,不卑不亢十分恭谨。只瞧他说罢后,对着那宋问别作揖,道:“阁下可是无药医庐的芣苢长老?”   宋问别慌忙步了出来,他人已至花甲,可见着王汝这晚辈,却忙去扶他的手,似乎不敢当他的礼:“王先生无须多言,宋某身为医者,亦不能见死不救,自当全力相帮。”   “这每年去洞庭寻宋问别求医的人没有上千,也有数百,最后出手救治的也不过双手数,这王汝是谁啊?这么大面子!”   作者有话要说:  好好的一传奇故事,怎么有种游记的感觉哈哈哈~在书里周游九州2333 第88章   姬洛拿手肘欲要顶关拜月一肘子,问他可否晓得此人, 可余光却瞥见那关拜月双目死死盯着王汝, 面色铁青, 竟心慌至双手微颤。恰好此时那王汝也朝这方望来,关拜月脸上现出落寞寂寥,竟然迅速背身避开。   那素萍生得性子活泼,当即出口道:“我小小年纪却也知道,昔日江左四公子风流满座, 王汝王佩渊先生乃琅琊王氏后裔,师从当世大儒,有经国治世之才,最最难得的是为人刚正不阿, 深受百姓爱戴!”   姬洛心意一动, 挤到素萍身旁, 朗声问道:“那姑娘可知,江左四公子余下三位皆是何人?”   “唔, 我想想。”素萍果然作沉思状, 将一手伸进白幕离中,揪着一撮头发旋了两圈,方拍手道:“其余三公子乃是宣城卓氏长子卓斐然, 剡县阮氏三子阮秋风,还有……还有……还有一位早许多年便家道中落不知所踪……”素萍使劲儿拍了拍脑袋,也不怪她一时落了名字,而是这江左四公子成名久远, 早超了她的辈分。   丹倩怡退居其后,恰好听得两小儿夸夸其谈,她如今已近知天命,少时对四公子也多有仰慕,因而倒是记得清楚,便接口道:“寿春关氏独子关休。我记得他和王佩渊先生皆是弃武从文,亦师出同门,不过岁月悠悠,青山之骨也早作了风消云散罢。”   素萍“噢”了一声,有些遗憾:“是已经死了吗?”   江蓠长老丹倩怡不置可否,只淡笑着微微摇头。姬洛心中不知味,回首去寻关拜月,才发现这人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此刻,前头礼贤下士的王汝好一阵风光,十里乡亲听说他要为西乡十八村落出头,心头有了着落,纷纷出门夹道欢迎,热切的队伍一直延伸到郡守府。这还是在山高皇帝远的朴素山城,坐的也不过草草牛车;对比之下,若是在京都建康,那该是高牙大纛,千骑相拥的威风。   姬洛和关拜月在牂牁郡的客栈里各写了一间房,后者入屋后,一整日都似蔫了霜的瓜,没个精神气,也没再出过门。   晚间的时候,无药医庐那几位‘一身孝,生得俏’的神医竟然又回了这破落客栈,姬洛一打听才知道,那王汝本欲留宋问别在郡守府随时待命,可这位芣苢长老虽敬之,却并不愿与官府多有交集,于是慷慨陈词一番婉拒了留宿。   至于他们为何同那些江湖人一道,姬洛下楼在堂里用膳时,听几个汉子吹得眉飞色舞,讲得义愤填膺,找来个跑堂的一翻译,原来那些人都怀疑此次的疫毒和天都教有关。也不怪他们如此,当初灞桥苻坚评武林泰斗时,也曾提到滇南过于神秘,在大多数江湖人眼里尤是异教邪类——   天都教上溯千八百年至秦汉,历史之悠久可与帝师阁媲美比肩,因此地汉人极少,多为南中百濮人所拥趸。巴渝之地大兴巫术,后传至此,天都教教成,则借《山海经》中灵山十巫之名,奉十数祭司,由大祭司巫咸统领,多为当地百姓免灾祛病。   而得地势之优,阿墨江南岸,雨水丰沛,百草葳蕤,又多奇花虫谷,后武学中兴,天都教自拥于武林,以毒蛊巫术成名于世。而教中祭司大权旁落,渐渐为教主所挟制。   无药医庐此刻的位置显得十分微妙,从地理上瞧,它隔着滇南有千里之遥,与南中也全无半点挂钩,不辞路遥西来,显得十分没道理。可若从医毒关系上瞧,两派却又似对头,姬洛将私底下的暗流涌动看在眼里,不免觉得好笑,心想:莫非,这‘三星’之一也想趁乱摘一摘这武林桂冠?   热闹要看,闲事却不能管,姬洛深知此行的目的,便学着关拜月一样,清闲时缩在屋子里,而三餐时带一双耳朵听听消息。这西乡十八村扼守要道,虽那瘴气渐消,却无人能保证不会去而复返,也无法预料过村时会否感染,因而这赶路便急不得了。   就这么一连过了几日,那王汝派人在西门外搭了个简易的药堂,姬洛去瞧过,无药医庐那明晃晃的衣服,隔半里外都能瞧见,白日里都在药堂扎堆,倒也是尽心尽责。   又过了两日,那几位神医各显神通,竟当真研究出了克制之法,疫情已得控制,横着进去的人依旧有,但竖着出来的人也渐起了数目。   客栈里的江湖客每夜喝酒吹嘘,定要先夸一番洞庭医庐,再挤兑一番天都教的牛鬼蛇神,最后都抄着武器,计划着要翻山越岭,向那些个邪教恶徒讨教,逼他们为此事谢罪。   然而情况再变,这天夜里,药堂里得以控制的病人突发急症,无论丹倩怡和宋问别如何用药行针,都无法压制下来,更可怕的是,那些已病好回村安置的山民也接连再发,抓耳挠腮,流脓满脸全身,可怖至极。   夜里巡守的人敲锣打鼓,勒令所有人检查家中有无疫情,无事都闭门不出,免被误伤。   姬洛自负武功,披衣起身跟出去瞧情况,路过关拜月的门前,想了想抬手敲门:“总耽误在牂牁郡不是办法,这会子听说压下去的疫毒又发了起来,比之前凶险十万,那位王大人已连夜亲自出入药堂,你不去看看?”   里屋没有动静,姬洛察觉不对,推门而入只见床铺仍有余温,但人却不见了,显然方才打更的走街串巷传话时,他已跃窗而出。   药堂已乱成了一锅粥,伤重的病人惊坐而起,周身疼痛,逮人就咬。姬洛追至时正好撞上素萍被追赶,立刻甫身替她料理了后头发狂的男人,扶她避到一旁,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素萍带着哭腔:“明明都治好了,昨个江蓠长老跟我们说已得控制,可今夜就出了乱子,我不信是方子有问题,肯定有人动了手脚!”   操刀子赶过来的江湖人正好听到最后一句,里头有人趁势一呼,立刻乱了阵脚:“必定是天都教那帮妖人干的,这里还有谁比他们更熟悉毒虫草药!”   “对!没错!我两年前去过宁州,听说早先天都之乱后,教主白姑失势下落不明,现如今掌权的巫咸大祭司是个狠角,血洗旧部不说,更是专权独断,控制了整个南中!这里是他们的地盘,一准是知道我们要讨伐妖人,这才想将我们毒杀在此!”   “妖人好狠的心,枉顾无辜人命,该死!”   姬洛听见里头翻箱倒柜,药炉锅碗爆碎的声响,口头叮嘱了素萍原地不动,而后冲进了药堂。只见外间空地上,丹倩怡伤到眉角晕死过去,宋问别则摔在地上,按着一把老骨头呜呼哀哉。   “宋长老?”姬洛奔过去先摸了摸他的心脉,确认人无大碍,扛着往外走,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堵在了门外。   素萍尖叫一声,急匆匆跟过来搭了把手,扶着丹倩怡处理伤口。好在无药医庐平日间也医治过不少江湖人,个个发起狂来砸物掀屋的大阵仗也算见识过,素萍深吸两口气稳了稳神,点了点自己这方的人数。   这时,郡守府里待不住的谢叙也张罗着护卫赶到了药堂前,左右没看见他家大人,急得两眼热泪狂飙:“王世叔!王世叔!”   此刻染病的山民疯狂向外拥挤,江湖人自发地搭把手将人往里面堵,虽说有些残忍,但若放任不管,只怕会伤及更多无辜之人。   “姬兄弟,刚才郡守大人也进去了,你没看到他吗?”素萍恍然。   姬洛心中一咯噔,踩着几人的肩膀越上屋梁张望,果然见一处小室有异,且倾耳细听还能察觉到被喧哗掩盖的细微呼救。   这时,一道白影飞来,姬洛伸手接住,回头发现原是素萍姑娘摘了头顶幕离:“疫毒凶险,这幕离用艾草熏过,姬兄弟当先保自己,再行救人之事。”   姬洛颔首,往头顶一送,继而顺着廊柱滑了下去。内室里王汝被围,横呈在偏僻一脚,暂无人能越过障碍伤人,但瞧他的面目,不知是否是受惊之故,两颊姜色里泛白,十分难看。   不管怎么说,这些人也都是活生生的人,门外那群激愤的江湖客尚且还留了一手只将人堵回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姬洛也不想杀人后快,于是在廊下杂物里挑了一根无锋的棍子,正待入室。   这时,有一人从另一方暗角奔去,黑衣蒙面,竟快他一步冲到王汝的身前,翻手从腰包里掏出些古古怪怪的暗器法宝,一股脑砸了出去,那些药人纷纷栽倒在地。   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姬洛闭着眼睛也能从身法看出来人是谁。   得了缓口的机会,黑衣人赶忙抬起王汝的手臂,往自己身上一架,那身形翩跹不乱,左突右冲从房内冲出。可惜,药堂里就诊的病人不少,破门的一瞬外头的人又涌了进来。姬洛抄着棍子出去,专挑腿脚敲打,赶在关拜月身前破势而出。   “走这边!”姬洛喊了一声,关拜月轻功以快而无影著称,背着个人愣是从后赶在了少年前头。   看他们从里间跃出,且再无人身陷囹圄,素萍慌忙张罗着:“快关门!关门!先从外面封死!带伤的阿哥阿姊请先去城中药铺,医庐的人会向大家派药处理伤口,还望暂且不要随意走动!”   关拜月出了门,谢叙赶紧指挥护卫兵上前扶着王汝,王汝撑着口气下令封城,随即调头去瞥背他的黑衣人,气若游丝道:“多谢阁下……阁下拼力相救,不知阁下姓甚名谁,王某日后好……”   “不必。”关拜月冷声答道,把姬洛推到前头,自个儿退了下去。   王汝眼中突现精光,他奋力往前捞人,那些搀扶的下属不敢使重力,愣是被他拖了两寸:“你还活着……”就在这时,王汝一口气没喘上来,脸上突然浮肿,青紫色瞬间爬满肌肤,他伸手抓挠,竟一个字也发不出。   “王世叔!哎呀,衙役哥哥们快拦住他!”一旁的小少爷急得哑了嗓,却被郡守府里的文书按住不得上前,只能干着急。   姬洛离他最近,可手上的棍棒方才出药堂已随手扔去,这会只剩下怀中带着的那把短剑,当即去探剑柄。   就在这时,两根银针越过了他的身子,扎在王汝神庭和百汇二穴上,王汝手脚顿了一下,僵在原地。救了人后的关拜月失了刚才的急迫热心,整个人显得格外冷淡,尤其是见衙役谢叙乃至那些个江湖人都围着郡守转悠之后,更是悄然退走。   关拜月走过两丈,身后一人背着竹篓子与他反向交错,从腰间取出一颗药丸弹于他手中后往前落地,一袭青衣浑不沾泥。   众人目光都落在那突然而至的不速之客身上,借着火把灯笼,才看清他半张脸碎发落下,脸颊上若隐若现长着青叶脉络,活似一朵青莲花。   “青花郎,黑面煞,百毒垂首号不救。”   围观的人自发退了一步,除了谢叙,都一脸古怪。素萍拉了拉姬洛的衣袖,姬洛没动,就见着那背竹篓子的人向前给了王汝一记手刀,扶着人拿银针试毒,而后封了王汝的心脉大穴,拍手自说自话:“这个人我管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卷会出来不少人,但酱油党居多,丰富剧情啦……   别急别急,内容一点点出,我知道信息量可能略大,别打我呜呜呜呜~ 第89章   谢叙身为官宦子弟,对武林正邪之争没有绝对的成见, 这会见有人跳出来放豪言, 便是那无药医庐都束手无策的东西他也敢称要管, 当即眼带欣喜问道:“阁下真能救王世叔?”   这粉雕玉琢的小少爷本惹人爱怜,眼见他向前头扑去,立刻有人抬手抓着他衣服往回带,劝道:“小少爷慢来,你可知道他是谁?这青花郎是下七路里号曰‘药石无灵, 见死不救’的毒大夫庄柯,他的话信不得!”   医毒本是一家,庄柯此人医术了得,或可与无药医庐分庭抗礼, 可惜他平生从不救人, 唯独最喜毒, 爱制毒,爱解毒, 更爱与人斗毒, 武林人人听之闻风丧胆。   “为何不能信我?”庄柯失笑,抚了抚颊边碎发,霍然手起烟落。   眼看紫烟灌入口鼻, 多嘴的那人便要中毒封喉,旁地里又一阵白烟乍起,将将挡在前头化去此毒。   “春风散,解百毒。”庄柯吹了吹小指指甲, 阴阳怪调地笑着,“价值千金的东西,这么轻易便给不相干的家伙用了,不可惜吗?”   他这话是说给丹倩怡听的,就在谢叙说话之际,方才伤到额角的江蓠长老已然苏醒,乍眼一瞧有人使毒,当即出了手。可等这青花郎转身回头,开口揶揄时,丹倩怡的脸色猛然变得难看至极。   “宋师叔,别来无恙。”庄柯拱手,象征性抬了抬手臂,身子半分没曲,脸上懒懒散散,道,“小侄在这里给您问安了。”   青花郎目光径自飞过丹倩怡面上纱巾,落在身后树下躺着的宋问别身上。   无药医庐的人自小泡在天材地宝配制的药罐子里,上上下下的身子骨皆可御毒,虽和那些个发狂的病人相冲撞,眼下也并未有大碍。老人听见问话,双腿一蹬跃起,撩开幕离,冲地里呸了一道口水,骂道:“孽障!拿毒雾逼个无辜人,你对得起你娘,对得起亡故的老庐主吗!”   庄柯充耳不闻,淡淡道:“我如何,爹娘泉下自有知,你不必在这里越俎代庖训我,我庄柯叛出无药医庐,自是无畏人言,人人皆可诋訾非议,但你宋问别是最不能指摘的一个!”   谢叙正忧心他世叔的急症,且药堂内仍有捶打哀嚎声此起彼伏,毒变一事堵得了一时,长此以往终究不是办法,好容易来了个人兴许能出出良策,哪能任由他们争得面红耳赤,瞎耽搁功夫。他赶忙做了圆场,板着脸端着清贵的大人样子,遣散了四方客,招呼人都给一股脑塞进了郡守府。   姬洛觉着身子并无不适,自己也没什么治病救人的千金良方,当即去药铺讨来两根艾草熏了熏,回屋洗了个清凉澡。   第二日日上三竿,小二过来叫门,他从榻上起身着衣,原来是谢叙给无药医庐那帮子迂腐的家伙找了些事情做,令他们连夜赶制了些许药丸给昨夜去过药堂的人分发,以做防身之用。   姬洛接过,拱手道谢,随后就着茶碗吞服下肚,心中对这舞勺之年的小少爷有些佩服。他人虽未去过建康,但王谢两家的大名还是如雷贯耳,换作旁人在此幼龄免不了慌乱手脚,而谢叙却能镇得住比他年长的人,不得不说还是有些本事。   服完药,姬洛没有困意,遂下楼伸展拳脚,出门就撞见那小二还在隔壁房前转悠,见着他就差涕泗横流:“这位客官昨日可有出去过?小的方才敲门无人应,也不好破门而入,您可是跟他一道的?”   “他性子孤僻,不爱见生人,你且把药丸给我,我替你捎带。”姬洛颔首,向他要了一粒避身丸,待小二走后,姬洛把东西往袖里一收,朝客栈后头的院子去,果然瞧见关拜月坐在大石上发呆,无神的目光追着飞鸟,似乎看着郡守府的方向。   “我只听过盗亦有道,没想到干你们这一行的没事儿还舍身成仁呀?”姬洛将药丸抛给他,随口揶揄,“也对,梁上君子怎么也带君子二字?”他也并非是故意讽刺,乃是变着法子旁敲侧击。   那君子二字落下时,关拜月脸上肌肉一抽,不冷不热道:“这么委婉说梁上君子,不如直白叫我小人?当官的和庶民终究不同,人家是夹道相迎,我不过是过街老鼠。舍身成仁,你还真高抬我,想想没意思啊。”   “你这话一听就是没吃药。”姬洛眯着眼笑,拿下巴示意他服下手中的药丸。关拜月当然不信他的话,早晨起时他就看见小二忙前忙后送,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怎么回事了。   不过经过昨个惊魂夜,关拜月不免承了姬洛情,看他人也顺眼几分:“昨晚药堂多谢你出手。”   姬洛顺杆直上,从怀中取出箭头打他眼前晃悠:“要谢就来点实在的,说说这玩意儿的来历,好叫我免去一场奔波。”   一瞬间,关拜月脸色垮下来,吞服药丸不搭理他。   这会子,院外突然起了脚步声,足音轻快急切不够稳重,来的人必然年龄不大,这牂牁郡还能如此出入无人的小孩子不多不少就那么一个。   谢叙一来,关拜月就走了,姬洛摇头失笑,这贼有贼性,见官就溜的功夫倒是妥妥的。   “可是姬君?”谢叙从门洞里转出来,手头上还带了些谢礼,当即对着石头上的人作揖拜了拜,“阁下昨夜慷慨出手,好叫我等赧颜,今日特来拜会,便是要谢阁下救我世叔大恩,一点小礼,还望笑纳。”   谢叙可一点不蠢笨,看出姬洛是个行走的游侠儿,也没抬些不着实用的,专送了点可在南中趋避毒虫蛇蚁的药物和昨日那丹倩怡使的清风散。   姬洛从石上跳下来,还了他一礼,也未拘泥,当即把箭头往怀中一藏,伸手接过檀木盒子,颔首笑道:“行走江湖仗义相助乃是家常便饭,在下一粗人,当不得小少爷尊称。”   “那我就叫你姬哥哥如何?”谢叙容颜稚嫩,容音坦然,倒是格外亲切温暖。只瞧他挥散了方才的繁文缛节,攀着姬洛的手臂往他怀里看,“姬哥哥,你方才把玩的银箭头可否给我一观?”   莫非这小孩看出了什么门道?反正关拜月那里撬不出字句来,不如赌上一把。姬洛想到这儿,又将那银箭头掏了出来,扔给了谢叙,仔细打量他的神色变化。   “果然跟我家那支一模一样。”谢叙双手奉还,笑道。   姬洛一听,怔忡之下,垂首沉吟。谢叙见他脸色古怪,先一步问道:“可是在下话有不妥?”   姬洛神思沉敛,双手按住他双肩,轻声问道:“谢贤弟,你可知道这支箭的来头?”   “莫非这箭非箭,还有什么奇谭轶闻,神话志怪?”谢叙抄着双广袖,有些摸不着头脑,便露齿笑着打趣道,“不过姬哥哥这般问,自然是有道理的,在下便不多舌,单单说说家中那支便是。叔父谢玄早年受朝廷委派去过宁州安抚爨氏一族,曾经带回过一支羽箭,我幼时顽皮瞧着白羽剔透,便从箭篓中取出,后竟至箭断羽折,若不是这箭头上标志,我还认不出。”   爨氏?   难道和这个爨氏有关?   姬洛略一沉思:可是这上头的是九章纹,非王族公卿不得使用,谢叙出身陈留阳夏谢氏,不可能对这标记视若无睹,他既然能对这“粉米”纹印象深刻,万不该毫无所动。   不过多做揣度未免有些草木皆兵,姬洛性子本就沉稳,偶尔说些趣话不过是识人知境,对这不知来路,不辨敌友的人,他还是谨小慎微,于是沉声问道:“这爨氏是指?”   “姬哥哥,无怪乎你不知道,你们江湖人自然是将天都教视为南中北辰,可是对朝廷来说,南中猛虎却是爨氏。”这话由谢叙这个十岁的小子说来,倒是老气横秋,颇有些吃味——   说到那爨氏,和百濮人大不相同,乃是南迁的汉民,位列南中“五姓四子”中的孟、毛、董、李之首。   早些年头爨家的人还奉天子之命,入朝为官做做太守、刺史,为政一方。可自打衣冠南渡,桓温剿灭蜀中成汉,晋氏羸弱无力再无法制衡西南后,反正是天高皇帝远,爨氏一朝独大,现而今不过是表面君臣,一度是“开门节度,闭门天子”!(注1)   姬洛听他娓娓道来,心中的大石落了地。那爨氏也算挂着官职,雄踞宁州又无人辖制自然张狂,如此一来,他也不怕谢叙多想,将其和泗水九使交接在一起。   看这粉雕玉琢的小儿郎自个混不设防,先是道出箭头的来历,而后又耐心说来爨氏,姬洛心中感念,便也投桃报李,跟他说了一说自己的怀疑:“谢贤弟,如今王汝先生身染疫毒,派书上表朝廷来回亦需时日耽搁,你只身一人在此地,还要多加小心,特别是城里的……那些人……”   这是他自打昨夜回客栈后一直思索的问题,本地的黔首黎民断然没有害自己人的道理,而那些江湖客声称是天都教所为,但又没见着半个教中子弟,多为‘千里外取人性命的邪术’之类的吹嘘,虽能造势,得一波煽风点火,却是叫旁观者难信。   谢叙聪敏,姬洛说话便委婉。不过,他未曾想到谢叙眨眼便来了个举一反三,顺藤摸瓜,但偏偏他又不谙世事,没什么心眼,于是什么话都敢往外崩:“姬哥哥是怀疑有内鬼?那最能动手脚的岂不是无药医庐那几个大夫?”   恰恰这时,无药医庐那群带白幕离的也往这院子里挤来,看样子正是来寻谢叙的,他这话不大不小,将好够满院子的人听见,一个不漏。   “放肆!”宋问别被两个药师搀着,气得胸腔鼓鼓,吹胡子瞪眼拿食指往前一伸,本是要点在谢叙那小屁孩头上,可念着他身份和年龄,又挪了挪,冲着姬洛撒火:“小子,话可不能乱说,我无药医庐诸人救死扶伤,江湖莫不敬畏,你竟敢空口无凭怀疑我们!”   姬洛一看,头大如牛。   好在谢叙不是个说话当放屁,做人没担当的毛孩子,他瞧着事情发展不对,赶忙在当中圆场:“宋老先生,姬哥哥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也并未怀疑是你们做手脚,只是担心有歹人混作其中罢了。”   宋问别只看王汝面子,旁的人一律不入他法眼,这会谢叙虽赔了礼,但昨日庄柯的事给了他怠慢,他也并没有多好脸色,只是拂袖闭了嘴,没再说道二三罢了。   这会,院子外头又扎进来一堆人,是郡守府的,隔老远那文书便喊道:“谢小公子,有进展了!那庄先生连夜研究此毒,寻到破解之法了!”   府衙里的人都往好了说,谢叙大喜,若不是人多眼杂,当即要蹦跳三尺,不过未过半晌,庄柯便开口泼了一盆冷水:“诶,官差大哥可别乱说,我何时说定能破解,只是有一法子或可试试。”   谢叙只闻其声未见其人,转头四处觑看寻找:“庄先生也在这儿吗?”   那宋问别一听,气得七窍生烟,嘴巴嘟囔道:“孽障也配称先生,当真辱没先生之命!”说完抄着手调头来看,却正好对上姬洛双目,姬洛冲他微微一笑,落在老头子眼里便成了挑衅,登时恨得牙痒痒。   “我在这儿。”只见树上细叶拨开,一人窝在树杈间,那一身青衣似要与周围绿景融为一体。庄柯懒懒散散道:“我知他们腿脚慢,果不其然。”说话间,将身后药篓子往树下一扔,跳下地来,接着道:“我有一偏方,但需一味药。”   “什么药?”   谢叙忙问。这会,无药医庐那帮子人也竖着耳朵跟着听,一时间脸上颜色开了花。   庄柯幽幽道:“药不好求,乃是一种奇花,只生在宁州云岚谷。”   “云岚谷?爨氏的地盘?”谢叙的眉头不由蹙起。   作者有话要说:  谢叙其实是姬洛的小迷弟~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一般一卷四个部分,第一个部分出来的东西起码要隔两三个部分才会一一解答,这几章就当前情须知和认一认脸熟哈~   闲来无事可以猜猜,哪些人物是本卷酱油,哪些是之后还会出场的2333 第90章   医毒一家分不开。   庄柯提出了解法,丹倩怡对这疫毒又上心, 当即上前一步来询问:“是什么花?”   不过, 庄柯似乎没那么好的耐心和医庐的人周旋, 根本没拿正眼瞧那位江蓠长老,自然也未正面回答,只是浅浅笑道:“但闻奇香,花艳则毒。”   说着,回头一手拍在姬洛的肩膀上, 颇有些赞赏地问道:“小兄弟,不错啊!人谁无个病痛,江湖上的人排着号去洞庭求药,这宋老头眼高于顶, 出了名的迂腐, 且心眼儿还小, 你敢跟他拍板,就不怕他往后不给你留活路?”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庄柯是借机给宋问别气受, 姬洛冤枉, 张口要给自己脱身,庄柯却又先把话堵了回来:“放心,你有个三长两短, 我保你。”   这可不是保不保的问题!   不过,庄柯刚才说的花艳奇香倒是给了姬洛思路,用毒的人有时候比大夫对毒物更为熟悉,既然得了说上话的机会, 何不趁现在将枔又和那白门中人所中之毒向他询来?   姬洛当即拱手问道:“听闻庄先生对毒物无所不知,可晓得世间有一种毒,毒后伤处生花?”   “刚才她不是问这药引是何花?”庄柯突然高深莫测一笑,指了指丹倩怡,又指了指姬洛,“便是你说的这花。药能成毒,毒能入药。此花名为‘如何’,能做解这疫毒的良药,也可成杀人奇花。”   庄柯给了这么一个说法,那临川的事莫不是跟爨氏有关?   姬洛心生殷忧,想着等这疫毒过去,还真得去一趟宁州爨氏的地盘一探虚实。不论用毒的人是不是他们,既然牵扯到南系白门,那么和秋哥的下落脱不得干系。   谢叙没什么花花肠子,也不甚想干预无药医庐和这毒大夫之间的往事,他只想救这牂牁郡上上下下的人,因而向庄柯细细追问了关于奇花“如何”的生长习性与花萼样子,最后亲自从郡守府里抽调了人手前往宁州。   由于事态紧急不得从蜀中绕路,只能穿行十八村落和山隘奇谷,庄柯配备了驱虫毒的药粉,甚至无药医庐也搭了把手。   丹倩怡头脑清醒,也知权衡利弊,当夜送来了治病解毒的药丸。毕竟庄柯是无药医庐先主人,已故圣医庄如观的独子,曾习得妙手回春之术,眼下已无甚解法,或可以毒攻毒。   派去寻药引的人还没有传回消息,但药堂和村寨里的病人却也不能不问,庄柯这人只管解毒,这给病人吊口气的事情自然落在了无药医庐的人身上。   谢叙以郡守府之名向城中药铺征药,但城中解毒草药储备不足,他又只得安排人去附近山间采集。新取的药草冗杂在一块,一时间多出了许多活计,好在城中的江湖人也都闲出个鸟来,索性一边浑骂天都教的杂碎,一边帮着做做好事,彰显自己如一股清流。   时间眨眼就混到了六月中旬,日子闲着也是闲着,姬洛每日除了练功,偶尔也出外打探消息。说来妙哉,那夜他奋勇出入药堂救人的事近日被讲书的先生编成了趣谈,不出三日传开了,时常有本地的姑娘小伙打街上冲他觑看,没事儿塞几枚鸡蛋抛几枝花。   姬洛怪不好意思,得空干脆躲去郡守府,和谢叙清谈论书,或是帮忙素萍分拣药草打打下手。   “这种枯瘦干茎是白茅根,能解毒,姬兄弟你帮我切成小段即可。”素萍端着一个笸箩交付他手上,又指点他区分蕨菜根和贯众,莽草和八角等易混用的药物。   分拣的工作耗时却不费脑,姬洛一边拿药刀切段,一边和素萍套话,先是旁敲侧击打听去洞庭求医的桑姿,而后又说到那位毒大夫庄柯。   素萍的辈分低,没亲眼见证当年的事,但从前辈长老的口中,倒也是断断续续拼凑出往来恩怨——   闹掰这档子事其实说来也简单,庄柯本是庄如观的独子,天赋卓绝,医术比起老一辈也不遑多让,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已是医遍天下奇疾。本应该是又一代为人称道的神医崛起,但彼时的庄柯却另辟蹊径开始研究毒虫蛇蚁,且一发不可收拾。   医庐长老们以不学无术为由,趁庄柯外出时动手烧毁了他饲养的毒物,而后又恰遇他行以毒攻毒之法救人,因剑走偏锋用药凶险,最后病人不治而亡。正值风头,庄如观勒令他不许再以毒入药,庄柯负气出走,和无药医庐划清界限,并扬言与毒为伴,再不出手救人。   据闻,后来庄如观因急火攻心,没过多久便因心疾一命呜呼。老庐主死后,庄夫人儿子丈夫两面不得好,最后也郁郁而终。从此后,无药医庐的人都将庄柯视为孽障逆徒。   素萍是医庐的人,从小耳濡目染心自然向着医庐,谈及往事除了惋惜,最多不过不平与痛陈庄柯的不孝。若从庄如观的角度来观,劝他莫行偏道也还能说得过去,不过那日庄柯与宋问别说话往来皆如刀枪剑戟,是众人有目共睹的,姬洛猜想,事实究竟如何,恐怕只有当事几人才晓得了。   说完闲话,素萍背着药篓,带着几个江湖客去山上采艾草了,姬洛切完白茅根伸了个懒腰,回头就看见一道灰影从梁上越过,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谁。   今年怪事常有,这几日最多。   譬如随行的这位神偷关老哥,最近出入郡守府那可是比出入自家还勤,别的地方通通不去,偏偏专挑王汝的院子走。   姬洛越过两重门,就瞧见关拜月大屋脊上蹲着,从透气的窗户里盯看里头躺着的人,继而发呆。   这时,庄柯从后头疾走而来,没注意路前有人跟桩子一样杵在那儿,直愣愣撞上去把药篓子掀了个踉跄。他抬头一看,翻了个白眼:“闪开闪开,再晚就来不及了。”   庄柯没同他计较,看来是十万火急的事,姬洛也不管关拜月了,往他来的路上张望了两眼,果然谢叙也打后头奔来。   “出了什么事儿?”姬洛问道。   谢叙先重重一叹,气得腮帮子鼓鼓的,拿腿脚直往旁地老树桩子上撒气:“别提了,我派去的人都死在了宁州附近的毒沼泽!这爨氏将事情撇得干干净净,他们这是要公然与朝廷作对,见死不救吗!”   姬洛一听,就知道谢叙委屈的点儿在哪儿——   那些个派出去的人带的并不是王汝亲笔手令,而是文书起草,以郡守府印鉴盖章后的帖子,爨氏若铁了心袖手旁观,且不说他们暗地里做掉来人没个证据,就算真上报朝廷,他们也大可以说是谢叙越俎代庖,私下授令,推个一干二净。   关拜月听闻他们的对话,轻功一展,从屋檐上下来,直奔屋子里去,嘴上喊着:“庄柯,如果没有药会怎么样?”   “死呗,还能怎样。”庄柯手指绕了绕头发,不轻不重瞥了他一眼:“你这么着急,他谁啊?你相好?”   下一秒,姬洛和谢叙跟进屋子时,就瞧见那老实人关拜月正抓着青花郎的衣服,凶狠的目光似要把他生吞活剥。两人劝架,赶紧把人给拉开。   “没有药,他最多只有三日的活头。”庄柯冷冷道。   姬洛也有些急了:“三日?那药堂的山民亦是如此?”   “当然……不。”庄柯解释道,“你们没发现王郡守有何不同?那日药堂病人的狂暴有目共睹,可他这些日子安安稳稳躺在这里,可有半分不对?”   关拜月脑中一嗡:“你的意思是……”   “你们还记得我说过,药可成毒,毒可入药吗?”庄柯眉梢一抬,两手在掌中一合,道,“那些山民早先中了谷中瘴毒,本来是九死一生,但偏偏这时毒中生变,旧毒变新毒,两毒相冲致人发狂,这些日子无药医庐的人用药调和,达成平衡倒是保他们暂无性命之忧。但王郡守不同,他只中一毒,无药不得解。”   众人沉默,唯有关拜月深吸一口气,一把按住庄柯的手臂,诚挚道:“也就是说非奇花‘如何’不可救是吗?”待庄柯颔首,他连连颔首,“好,不就是宁州云岚谷吗?不就是爨氏吗?他们不给,我去偷来,这天下还没有我盗不得的东西!”   这时,庄柯反手拉住了他,但老实人冷静不下来,反手要推:“大家同为七路,你不必劝我阻我。”   庄柯却摇头,嗤笑道:“你送死关我屁事?我只是好心多嘴一句,老关,你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   谢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大家都巴望他继续往下说。   “就算你轻功快哉如风,你去宁州一来一回要多少日子?三天来得及?你把你自己当神仙啊?”庄柯指着他脑门骂,骂够了,这才掸了掸袖子冷睨一眼道,“我有一个法子可续命,不过嘛,成败与否我无法保证。”   说到这儿,庄柯稍稍转过去脸,拿青花碎发那面对着众人,难得也有些犹豫:“你们知道的,我当年可医死过人,可还敢信我?”   无药医庐的人对新毒束手无策,庄柯的续命法就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谢叙还在犹豫之际,关拜月已经抢先开了口:“我信你,你说,需要做什么。”   庄柯深深看了关拜月一眼,未语。大概连他自个儿也没想到,自打离了医庐之后,还有人肯如此信他。庄柯不由想:若是当年洞庭的人也这般信他,该有多好?   念及此处,毒大夫心头一软,取了个折中的法子,叹道:“南中有以身饲蛊的说法,其实这法子还能用在治病救人。王郡守不会武功,经脉肺腑承受不住劲力刚猛的药,需得寻一活人,将此毒过一半在他身上,这人连服三日药物后不死,他的血中留有余药,可给王郡守续命。”   “活人?”谢叙眉头轻皱,似有不忍。   姬洛第一次听来,觉得这法子真是古怪荒谬,一时间忆起素萍闲谈时说的故事,不由心想:以活人养药难免残忍,若那人撑不过三日,就是个两败俱伤的法子,百害而无一利,难怪庄柯钻研为无药医庐不齿,哪怕是医术奇高的圣手,恐怕也不敢担这等风险。   谢叙为人善良,不愿以郡守府护卫性命作赌,纠结再三后方开口:“不如我……”   “我来!”关拜月打断了谢叙的话,面无表情走了出来,一把将不及他肩高的小少爷推开,语气沉稳得不容置喙。   堂下的人都慌了,便是连姬洛也吓了一跳,这关拜月在意王汝他不是瞧不出来,但他只当两人有旧交情,因而才多生一份关心,可他千算万算愣是没算出,这关拜月竟为人赌命,当即是哭不出也笑不来——   关拜月的徒儿为他舍生忘死,他这会又为人不顾生死,这一门单传一个性子,都将生死置之度外,哪里还因神偷被人称道,不晓得的人还以为是哪家养的忠骨死士!   “抢什么?”庄柯看几个人“眉来眼去”,愣是有些不耐烦,敲了敲桌案喊道,“就他了,别的还都不行。”说完,把头转向关拜月,拍了拍他的肩,道:“此法可续命少说小半月有余,三日后你若活着,武功也不会有损,待取得奇花入药,我保你们两个活上百年。”   庄柯从篓子里取出小刀夹上火,开始往外赶人。谢叙走到关拜月身前,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可……可否借一步说话?”   “你小小年纪,怎的如此婆妈?”关拜月没开口,庄柯却先不耐烦了起来,忙挥手抵着他额头往外推,单拿他当小屁孩看。   “我活这么大还没见过谁为不相干的人赌命。”谢叙扒着门框不走,张口喊道:“他叫你老关,是因为你姓关对不对,如果我没猜错,你是关休,关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正打算写作话的时候,脑中蹦出了一句:人间自有真情在……   哭笑不得。   PS:上一章忘了说了,爨音为c花n,因为爨氏在这一卷出来比较多,所以还是备注一下,免得给大家阅读造成麻烦~ 第91章   关拜月愣了一下,无情地将他手指抠开, 就在姬洛以为他要否认不识关休此人之时, 他却拍着大腿狂笑, 说来轻松:“莫开玩笑咯!关休是谁?那可是江左四公子之一,雅量有德,直而不挠。我不过是下七路里的一个贼娃子,看在王郡守为善亲民的份上,也起了一丝江湖血气搭把手而已。你我犹如云泥之别, 小少爷可不要折煞了小的,还巴望你看在我出力的份上,别找我秋后算账才是。”   听他说话阴阳怪调,瞧他嘴脸戏谑谄媚, 谢叙手臂卸了力, 被庄柯轻飘飘一推就推出去了。庄柯是那‘七路’之一, 这人又和他亲近,想来是那敢言‘阊阖盗剑’的关拜月。   是了, 能和王世叔比肩的人, 怎么可能是这个下流样子。   姬洛还没带他,谢叙已自个转过身来,垂首时无意嘀咕:“我就说嘛, 关先生早死了,王世叔还不信。既然如此,你是贼,我是官, 全然不是一路人,当官的拿贼天经地义。不过嘛,念在你救人的份上,此次先盖过,若下回你犯事栽我手上,我必是要帮王世叔拿你归案!”   庄柯一脚把房门踢上,瞥了一眼关拜月,摇头笑道:“唔,这小毛孩说得没错,咱下七路什么样子,怎会跟他们是一路人?”   ————   那毒大夫遣散了闲杂人等,只留了两个侍卫在院中护法。谢叙见姬洛暂无处去,便将他引到自个儿的住所,随口谈起王汝不凡政绩与当世风采,一坐便是小两个时辰。   这王佩渊是个什么人物,实在太好打听了,出门街头巷尾一转悠,那传得叫一个神乎其神,就差夸飞天遁地活神仙了。相比起来,寿春关氏却没什么人再谈起。   据谢叙说,关氏落败时,他还没记事儿。这么一推,起码得往前数个十来年。   那会,宗室虽然避难南渡,但各方面依旧承袭老祖宗的规矩,寒门和贵族之间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五品高官往上的子弟入国子学,而寒门士子则入太学进修。王汝因尊崇雍时维老先生,曾隐匿身份拜于他足下,于太学中和关休成为同窗,二人白马轻裘,游历四方,后在临城舌战诸生而一举成名。   成名后,两人都一心为国,渴望入仕为官,为苍生谋福,当中本该是大有文章可谈,但谢叙言尽于此,仿佛有莫大不可说亦不敢说,最后打嘴边溜过去,便转向一句天不遂人愿,说到式微的关氏一族尽皆没落,关休人亦不知所踪,便不肯再谈。   一夜之间好似风云变幻,至于当中真相如何,后来人无法再知晓。   庄柯传来消息那会,两人正准备用晚饭,听见捎话的人先报过毒已成,也没心思下箸,扔下盘碗就赶了过去。   去到王汝房中,青花郎听见门槛前的声响,眼皮都没抬一下,收整了东西,操着一脸倦容要回屋歇息,谢叙赶忙跟下人使了个眼色,端饭食的端饭食,拿箱篓的拿箱篓,就差把人给脚不点地架出去。   姬洛进屋没急着扑到榻前,而是满屋子晃了一眼,并没瞧见关拜月,不禁有些疑惑。庄柯回望了他一眼,淡淡一笑:“他叫你不用找他,三日不死,自会回来。”   如他所说那般分毫不差,整整三天,关拜月没有回过郡守府,也没再折返客栈,而是找了个无人知道的地方躲了起来。   庄柯说,毒发时药物会在内脏起冲劲,折腾之下人会憔悴颠倒,形容难看,失态失禁是常事。姬洛想,大概是那关拜月骨子里傲,面子上过不去,不愿叫人瞧见他痛苦不堪的模样,不愿承人怜悯垂爱,想在人前保有一副清正的皮骨。   这样的人,原本该与梁上君子无甚关系。   第三日,关拜月准时出现在王汝门前,除了眼红唇干,发冠凌乱外,所有见皮见肉的地方瞧着无坏事,不过见不着的地方有多惨,从谢叙不经意撞到他腰盘他抽着冷气蹦开三丈远来看,估计是不见好肉的。   庄柯割脉放血的时候,姬洛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屋梁上望月,门庭前那两株王汝亲手植的君子兰花开正艳。侧耳静听,关拜月还不忘跟谢叙交代,若是王汝醒来,他这般正人君子万万是不愿拿别人性命冒险,索性叫他不要道出实情,只编个谎话盖过去。   姬洛把话分毫不差听进耳朵里,心头免不住有些难受,喝了两口热酒,抱着双臂缩在冰冷的瓦片上——   大和尚会为慕容琇同阮秋风拼命;屈大哥会为桑楚吟千里南下,拼死以抗霍正当;便是关拜月这样来去无踪的神偷,也会为一个人甘愿倾尽性命;可是他,似乎在这个世上无人为他尽力,他也无须为旁人拼命。   “今儿是怎么了,竟然会觉得有些孤独。”姬洛自言自语道。   好在没多久,关拜月就出来找他的茬,搁院中中气十足大喊:“姬洛,你睡那儿作甚,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睡人屋瓦之上,我都没染指的地方,你占个先算什么事儿?走了走了,明儿一早还要启程去宁州。”   “我不去。”姬洛翻了个身,拿屁股对着他,忽地发起脾气来。   关拜月一噎,本就血气不足,这会被他的话顶撞,登时目眩耳鸣,赶紧找了棵玉兰树扶了扶,气得直跺脚:“还没抓到凶手,你是要出尔反尔吗!你不想知道箭头的事儿了吗?”   能不能换点新招,就知道拿这东西威胁人!不过——这箭头的事情他已经从谢叙嘴里撬出来了,也没必要再受他牵制。姬洛偷偷憋笑,嘴上顺势道:“我现在不想知道了。”   关拜月默了,一言不发调头就走。   “诶,别走啊。”姬洛从房顶上坐起来,看他踽踽而行,只影寥落,实在扎眼,索性撇了撇嘴飞身追去,“如果非要去,也不是不可……”说着,他强拽着关拜月转身,指着抄手笑看二人的庄柯道,“让他跟我们一起。”   关拜月终于有点反应:“庄柯?”   本是无由来了气,想像孩子一样耍耍性子,可说来说去,最后还是成了算计,竟不知何时才能自由天地任我行。姬洛心头一叹,朝关拜月耳畔微微倾身,道:“你最好说服他。我俩都不通药理,若你路上有个三长两短,别说取药,不成拖累已是万幸。况且,凡事得讲退路,若爨氏死咬一口不给,有他在,你我还可背水一战,不问自取。”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姬洛这般聪敏,如何没个度量。秋哥要寻,白门的事情要顺藤摸瓜,奇花“如何”要找,有九章纹标识的箭头源自爨氏,更要探上一探,细数种种,无不需要在天都教和爨氏两大势力的地盘上展拳脚,摸虎须,这南中七郡毒蛊巫术盛行,顺带个通晓医毒的人,非但能开路,必要时还可救命。   万全的活命机会总得争取一下不是?   关拜月和庄柯私交甚笃,这会他还没开口,那青花郎已经从阶前走下,缓缓朝两人来,拿手指一挑发梢,似是挑衅:“若我不肯呢?”   “在下可是为两位江湖名声着想。”他这一问正中姬洛下怀,当即一口回道,“两位闯荡风雨以来想必从未失过手吧?”说着,他先指着关拜月,对庄柯道:“若他带不回滇南奇花,你的解毒法不过纸上谈兵,我听闻千毒百毒唯你有恃无恐,怎么好因此堕了名声?”   而后,姬洛又对关拜月笑了笑,道:“阊阖盗剑,凤池试钩。天上地下宝贝皆入得,这小小一花,还不如探囊取物?”他顿了顿,怕吹捧的话还不够分量,又追了一句,“何况,最是难得,少年潇湘,名声之上,还有性命攸关。”   庄柯嘴角一动,两手往背后一甩,冲着姬洛翻了个白眼儿:“真不知道该夸你少年鬼才,还是骂你心思狡诈,也许真该把你这巧嘴毒哑了!”   “这么说你就是答应了?”姬洛脸上笑嘻嘻,顺杆往上爬。   一个药篓子照着脑袋呼过来,伴随而来的还有庄柯爆发的怒吼:“你怎么不去死!”   ————   死是不会随便死的,非但不会,且还得活得尽兴。   翌日一早,姬洛收拾好行装,跟关拜月早早在郡守府门前候着,庄柯瞧见他脸上笑得纯良无辜,恨不得就此绕道三里。   郡守府的人赶来送行,谢叙连夜又书了一封手书,亲自交给姬洛保管,再三强调让他们不要跟爨氏的人正面碰撞,免得多生事端,保命最为要紧。   此去宁州,过毒虫蛇沼,虎狼环伺,角力碰撞,身在局中。姬洛难能未卜先知,打从出这牂牁郡开始,想再得安生就不容易了。   太和六年,六月十七。   三人马不停蹄行路,先过西乡十八村,一路杀到宁州建宁郡的毒沼泽前,终见累累白骨,为地势所困。沼泽方圆古树掩天,飞藤蔓垂,入目翠绿幽深,脚下水泡瘴毒蔓延,虫蛇横行,且月下磷光异彩,妖艳诡异,又暗影幢幢。   关拜月仗着轻功独步,先一步攀住藤蔓往前飞荡,力有不逮时点水借力,倒也走来潇洒。姬洛和庄柯见状,跟着他脚步前后追逐,有无药医庐的清风散傍身,等闲虫蛇并不会冲他们来。   约莫又走了小半个时辰,眼看已渡过沼泽中心,再行一阵便可歇口气。然而子时一过,四野里起了呜咽,断断续续,如人声又如兽叫,令人毛骨悚然。   “你们快看!”姬洛夜视好,看见水凼处有一片衣角,摘叶一拨,翻出来一条绶带,是当初谢叙派郡守府上的人前往宁州时所持印信的绑带。   关拜月和庄柯对视一眼,心知那批人便是折损在此地,不由心上悬起大石,屏息往前又过了两棵树,还能见腐烂的尸首陷在水里头,皮肉尽了的白骨上有点点黑斑。   “水里好像有东西!”庄柯喊了一声,细长的声音在林子里荡了足足九声才绝。   入耳又是一声呜咽,关拜月闻言低头去看,背上似乎被什么拍了一下,他身子本就虚,直愣愣往下栽。   “小心!”   姬洛伸手去捞没捞住,迅速飞身扑去,拿双腿在藤蔓上一钩,这才抱住关拜月的腰来了个倒挂金钩,险险停住。   庄柯怀中掏出药粉泼洒出去:“不要被那些虫子咬到!快上来!”说着,他将藤蔓拨开,退到一棵老槐树上,给两人留足位置,待姬洛趁势而起。   然而两个人毕竟沉重,那树藤禁不住拉扯,竟突然从中间折断,两人咕噜噜直往下落。   “姬洛!老关!”   作者有话要说:  紧张,刺激……   么么哒小可爱们~ 第92章   南疆古树上垂落的藤蔓生出短须,一层层堆叠在一起, 当夜雾涌动时, 打树冠往下看, 借着火石星光,无法辨物,只觉得有巨大的蜃兽潜伏在水里吐息。   “嘿喂——”   庄柯挤在三道树杈的中间,拿青藤缠住自己的腰身,匍匐在枝干上拉拽摇晃周围的触须, 操着嗓子喊了一声。下头没有半点回响,倒是顶上晴天,有几只沼泽鹄盘旋哀嚎。   不是姬洛不想回应,而是他根本无法分出心思开口。   关拜月的手已经滑到了他的膝头, 如果再落下一尺, 人就要陷入泥潭中。低头下望不过三尺的距离, 泡过水的泥中不断有气泡鼓动,像炉上醅着的水烧滚了似的, 可夜里气温明明低到令人汗毛倒竖。再多看两眼, 还能瞧见珊瑚珠般诡异的蛇瞳,一大片黑云似的,正吐着信子等待猎物。   不行, 不能坐以待毙!   夜里与星宿呼应,姬洛功力最盛,刹那间便将‘天演经极术’在体内演过一遍,内劲从丹田气海涌上百汇神庭, 再灌入四肢百骸,最后结入指尖。   他心想:若是此刻能有一柄飞刀。   而后心念所至,脑中复盘了跌落前的沼泽潭地势,他心头一急,手指挥出,如燕素仪当初大战庾明真时所使的‘玄命游丝’一般,化无物于有物,或可比拟那传说中‘无剑胜有剑’,当真结出一柄无形飞刀,斩断了右上方的一根藤蔓。   庄柯眼见寒光一落,藤蔓被齐整割开,他虽不以武功见长,但从这一手功夫里也能推出个七八分意图,当即挥手一捞拽住另一头,并且使出吃奶力往上提了两下。   姬洛知他已配合得当,当即撒开另一只手去拍了拍大腿,关拜月从迷糊中醒过神来,两人心照不宣将手掌交合。   “走!”姬洛喊了一声,贯穿整个深林。   火石电光间,底下的水蛇也都意识到到嘴的鸭子飞了,纷纷跟着关拜月的靴底飞起,张口咬来,一条接着一条。   关拜月痛嘶一声,一双腿瞬间便因毒液而麻木。   姬洛促声喊了两句“火石”,情急之下,关拜月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怀里能炸的东西都扔了出去。   而另一头,力量加重,庄柯知道那头挂着的人已经松了手,连忙往上加力,拖过五尺藤蔓后实在施力不开,再无法径自往上提出两个人,当即两脚叉开骑在比碗口还粗的横枝上,稳住下盘倾注内力要往前荡。   “庄柯,别纵向荡,甩流星锤!”两人借力飞起,如秋千般直达最高处,眼看着要如摆子那样又跌回最下方,落入蛇口,关拜月忙向上蓄力大喊。   庄柯这会子听清人说话了,把藤蔓在小臂上缠绕了四五圈,一路推到背抵住粗壮的树干,低头见那最后一转已把肌肤压出血红,扔不敢放手,双手协力环向,欲要抡成个满月圆:“想我庄柯和毒打了一辈子交道,人畜趋避,竟也有舍命陪君子的一天!”   “起!”   在关拜月靴子沾水的最后一刻,姬洛丹田提气,从庄柯甩开的弧度下奋力飞起,终于抓住了最近的一根藤条,拼着脱臼的可能,把左手提着的人往上一扬。庄柯扔掉手上没用的藤蔓,双手逮住关拜月的脚。   三人退到老槐树上,然而却一口气也不可松懈,水蛇上不来,但不代表这片沼泽里没有别的东西。一时间,只听得密密麻麻的嗡声,有细小的黑虫从底下翻出来,爬过水蛇的头顶,不停朝树干涌来。   “快帮他把蛇毒清出来,我们在这里坚持不了太久。”姬洛说完,将关拜月推到庄柯怀中,自己往下跳了一层腾出空间,一掌接一掌用掌风扫荡。   庄柯低头吸蛇毒,不忘了把身上的各类药粉从竹篓子里取出扔给姬洛,姬洛轰下一大半毒虫,双手顿觉乏力,歇了一口气却发现虫子死而不僵,又纷纷调头重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庄柯替关拜月上药包扎,后者皱眉低声道。   他并姬洛的身上还有火石,两人计划火攻,但沼泽湿气大,寻常的东西不易点燃,落水又都灭尽。就在两难之时,庄柯对着枝头挂着一串串触须指了指,道:“这东西可入药,灌顶上的水气少,兴许能烧一烧。”   说着,他拽下一缕,在火石上一熛,果然有青烟升起,而烧起的烟雾刺鼻,那气息落到树干下,卷土重来的黑虫居然隐隐有退后的趋势。   庄柯略有些惊奇,心中石头甫定,赶忙又爬上去捣腾了几把,边动手边笑道:“一物降一物,这里的虫子不是没有克星的。”   姬洛听了他的话,忙观察了一下四面的情势,选出一道突破口,仰头对着上面喊道:“把触须扔给我,我来点,你带着关拜月先走,我去将它们引开断后。”   眼下分工最宜,庄柯自诩没有关拜月的轻功之妙,也不可比姬洛的内力武功,他是这里唯一能解毒的人,必须保存实力。想到这里,他果断地将东西扔给下方的少年,自己将人背在背上,心中叹服姬洛在牂牁郡守府游说时的未卜先知。   姬洛朝反向去,故意将身子压得很低,在藤蔓间来回飞荡,引那些黑虫随他乱窜。待时机成熟,他将叼在嘴里的触须着烟往下扔,等虫子被逐后,他立即飞身后退,边退又边接着点烟,果然,那些虫子被断在两丈外,再不可逾越半分。   而庄柯背着关拜月头也不敢回,一口气要借青藤之力荡出这片吃人的沼泽,没料到的是,最后一步时他用力偏斜,关拜月的腿脚还没恢复力气,直愣愣从他背上滑了下去。   眼看往泥潭里越陷越深,姬洛追来,乍眼一看,将双脚往藤上一绕,倒挂下去提住关拜月的腰带:“别……别用力,那会子全军覆没的消息从谢叙口中一传出,我就找当地人打听过,遇到这种‘吸人’的水潭,不能蛮干,得放平身子游出去。”   好在这一片水已至外围,瘴气消散,地里也没趁势涌出毒物,三人忙活了几个时辰后落得筋疲力尽,眼瞧着劫后余生,便寻了块背风的草坡躺下。   长夜无眠,三人也算相依为命一场,睁着眼睛无事,便闲说两句话来互相安慰。   “姬洛,如果你刚才放手,想必我现在就是一堆白骨了。”关拜月率先开口,说话时眼中有清波,面颊上几不可见带有赧色,似乎为之前自己拿人短肋要挟有些羞恼。   姬洛也不该揽功,调头就把这致谢抛给了庄柯:“要谢也是谢我们的毒大夫,否则除非再让我投一胎重修医道,不然也是回天乏术。”   “没我解不了的毒,有我在你们还死不了。”庄柯撩了撩头发,朝两人睨了一眼,他消耗最少,眼下中气最足:“你们这会子怎如此谦虚推让,我就不同了,甜言蜜语很是不错,你们要不要接着再夸两句来听听。”   褒奖就不必了,姬洛在混着泥土腥味的草地上滚了一圈,闷声对关拜月道:“这算什么刀山火海,需你赴汤蹈火的还在后头,我反正是看不出你和王汝有多好的感情,否则入城那日你便不会躲得没人没影,为这么个人值吗?”   “你以为我是为他吗?”关拜月也不再遮掩,坦然地道,“我们感情好不好已经不做计较了,过去的关休已经过去了,现如今留下的不过是七路里的三流货,无论是他的命还是我的命都太过微渺,真正值当的是天下百姓。”   姬洛有些纳罕:“天下百姓?”   稍微知情的庄柯接了一茬,不屑地道:“喂喂喂,你们个个高风亮节,如我则从未有过如此任重道远的包袱,跟人打交道可没跟毒物相伴轻松,有时候人比常说的五毒可还要毒不少!”   关拜月并没有因为庄柯的调侃而不悦,反而多了几句牢骚:“江左四公子中,卓氏在武林中揽势,阮家以避世自居,王家出将入相是有大本事的,唯有我们关家两头不讨好,不过是承袭了清贵的书香门第,得遇良机才勉强挣了个名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自叹不如。”   看他坦然,姬洛也不忸怩,遂问道:“关家究竟是怎么没落的?”   关拜月靠着粗大的树根坐起身来,先是摇了摇头,而后长长一叹,颇有些看破红尘的味道:“这便要从十来年前说起,那时我与佩渊同为太学的散生,可我们却有天壤之别,佩渊本该去国子学作朝廷栋梁储备,而我关家虽也有个一官半职,却比不得王氏如日中天,只能在太学里读读经史。”   “永嘉之乱后朝廷元气大伤,教育一度式微,太学里不过混一日是一日,而后终于有士子耐不住高门权贵的垄断,纷纷出走。”关拜月追忆到此,眉头微蹙,话中颓丧,“彼时我年轻气盛,一门心思想入朝为官,见不得他人侮辱鄙弃,因而在宣城同北逃谋出路的学子舌战,和佩渊一举成名……”   此后,关拜月一鼓作气,时时以忠君报国鞭笞自己,亦常常在建康及吴郡诸地与人清谈,终于等来封官拜爵。他从芝麻小官一路往上爬,接连拔擢,势头正猛。本以为此生宏图将达,却没想到接连发生的事让他终止步玉陛之前。   隆和元年(362年),哀帝司马丕听信不良方士的话,为求取长生之法,乱服丹药,以至病入膏肓,无人理政,连不早朝。朝中桓温势头大盛,窃位野心日渐显怀,复议迁都洛阳,无人敢发一声。   关拜月一颗忠胆,如何能忍受权臣一手遮天,且他因清谈而对遭逢桓温弹劾而病死东阳的殷浩十分推崇,于是明里暗里与其抗辩,坚持上书称不可迁都。事情牵涉党派之争,纵使王佩渊一心想保旧友,也力不从心。   隆和一年,桓温晋封大司马,开始扫除异己,第一个便是拿关拜月开刀杀鸡儆猴。关家本就不如四姓有厚重的家学渊源,接连被贬谪后,里外排挤终至没落。   理想的破灭让关拜月大受打击,一蹶不振,他在任上郁郁寡欢,终于迷失了自己的初衷:“我意识到一个人的力量实在薄弱,当真不过以卵击石,而后我断绝了与双亲甚至亲朋旧友的往来,彻彻底底挂印而去。”   “但是我万万没想到……”庄柯不忍听偏过头去,姬洛抿唇默然不语,四下里只有关拜月沧桑的声线久荡不绝,“我没想到家母因思我成疾,夜内恍惚,最后投井而逝;家父为在四海之内寻我,散尽千金,最后也抑郁而终。家中败落后无主事的人,家仆奔走,亲戚来吊唁之时将屋舍搬了个一贫如洗。”   关拜月抹了一把脸,抬头撞进姬洛清亮的眸子,笑得实在苦涩:“我是个自卑且怯懦的人,无法如枭雄那般气盖山河,也无法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回家见此场景,悔恨交加,终于背不住坊间流言,彻底放浪形骸。以前那些为人所不齿的事情,我算是都做了个遍。”   难怪关拜月不愿意见王汝,更不愿告诉他事情;难怪入城时见到夹道相迎万人空巷的境况,他闭目不瞧,背身不闻,他只是怕自己嫉妒,又控制不住嫉妒,只因为那王汝曾是他的同窗好友,如今亦做到了他初心里为民谋福祉的一切,可是他再也没有机会重来,他不过是个混迹江湖,为人所愤的梁上君子,是‘下七路’里的小人。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跟恶狗抢食,饿了三天三夜,人家从嘴里吐出的骨头,吃起来都是香的。”庄柯掐来一根狗尾巴草,在手上有一搭没一搭缠绕,最后草茎蹦碎,他撒手把话给道了出来。   当初的关休四体不勤,除了一肚子学问,哪里有谋生之道。   他走过千山万水,浪迹天涯间吃惯了苦头,就在心中觉得再回不去往昔的时候,他懦弱得只想一死了之。   再后来,无法释怀的关拜月过上了鸡鸣狗盗的日子,开始四处漂泊,无意中在山中遇一老翁,老翁仙风道骨,得知他前半生琐碎红尘事后,给他点化,传他轻身术,叫他游遍十万山川,看尽人间风骨,方得以顿悟。   待得他游历名山大川后,终全了一片凡人心,也不再为往事困顿,活出了自个儿的潇洒。只是,再见到风光无限的王汝之时,那心中的波澜却无可抑制,关拜月才知道有的东西从骨子里是灭不了的。   听着蝉鸣望青天,关拜月轻声对二人道:“那天见到他,我心上高兴,激动,随后终究意识到,短短不过一街之隔,却是一生都无法跨越的距离。我因生活所迫成为大盗,信奉潇洒,而他注定不凡,是要被歌功颂德的命。”   “我做不到的,能在佩渊身上延续也是好的,万望他能造福一方乡亲。所以救一人,却也是救千万人。”姬洛颔首,关拜月终于挤出了一个轻松的笑意,悠悠道:“中毒后的那三天,我脑中痛到空白之际,竟只有我与他策马同游寿春时的场景。”   作者有话要说:  ……写着写着莫名有点基是肿么回事……   小科普:桓温的话大家一路看下来应该还是有了大致的印象和了解,这个人确实权倾一时,但也很难说他是个绝对的坏人,毕竟北伐政绩还是有的,只能说是个很有野心的人,这里就不说复杂了,毕竟是个话本子。殷浩大家不知道还有没有印象,这个人是会稽王司马昱有意栽培来克制桓温的,之前在桑姿三问那里有提到的“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的名句就是出自于他,后来因被桓温弹劾而被废流放,最后病逝,实在有些可惜。如果大家感兴趣的话可以深入了解~ 第93章   宁州,建宁郡。   三人不敢歇息, 披星戴月赶至爨氏府邸, 早上食过小米粥, 拿着拜帖亲自登门。管家爨茂给开了门,看见上头的郡守手书绶带,不免脸色冷落下来,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虽有不悦, 却还是恭敬有礼地将几人请了进去。   爨氏和旁的南中大户不同,并不是百濮后裔,而是标标准准的汉族人,虽然在一应文化上有所融合, 后代惯爱着艳丽衣裳配斑斓银饰, 但沉淀的气韵仍不可抹去。   姬洛几人被带入花厅, 婢子上来看了茶,那管家称了声稍作休息, 便转入后院, 将他们往那儿一晾便是两三个时辰。   “这爨氏也太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怎么说我们也是奉郡守之令,莫不是非要皇帝亲临, 他才会规矩来迎?”纵使现而今已脱出庙堂,但关拜月好歹也曾以司马氏马首是瞻,如今被个穷山沟里的家族给脸色,当即是一发牢骚。   庄柯抿了口黑茶, 向他泼了一泼冷水:“苻坚大有一统北方之势,江淮陈兵以待,如今朝廷哪里还抽得出人往西南来,巴不得这边风平浪静,别瞎扯后腿。”   关拜月气得把茶碗捏得咯吱响,忿忿不平道:“那我们就眼睁睁放他独大?”恰好这时候管家从里头打竹帘的偏门走了进来,庄柯轻咳一声,给关拜月使了个眼色,让他在人家的地盘上收敛一点。   爨茂躲后头收住了一脸戏谑,看见他们仨凑在一块,将下摆一撩,往前拱手连作了几个揖,蹙眉瘪嘴,先来了个重重一叹,颇有些为难:“三位贵客对不住啊,瞧我这糟老头子的记性,家主前两日出门了,里外上下实在寻不到他的踪迹。”   姬洛向他还礼,道:“牂牁郡疫毒大肆横行,唯有奇花‘如何’可解,若非事态紧急,我们也不会连夜来此,还望管家通融通融,援手赠药。”   “小公子说得哪里话。”爨茂眯着眼掏了掏耳朵,双手往那大肚子上一放,嬉皮笑脸道:“这买药需上药铺,爨家可不做药材生意,不如我替三位引荐引荐药铺的东家?”   来之前姬洛想得周到,专门上附近药铺问过,要么无人得知,要么讳莫如深,爨氏在这方强如地头蛇,几乎一话拍定,有则有无则无,这般推脱不爽利,明显是有意为难,想叫他们知难而退。   若真随这管家去,最后还能让他找出借口来,他们也就没理由纠缠,倒是一出顶好的如意算盘。   见人蹬鼻子上脸,关拜月怪脾气发了,张口怒斥:“你堂堂爨府管家,会不晓得你家家主打哪儿去了?若真不知道,打我们进门时便可道明,将我们在这儿干晾几个时辰,不过就是为了落人脸面。我就问你一句,这药你给还是不给?”   “官老爷发这么大火气作甚?小的不是说了吗,爨家当真拿不出来。”爨茂也急得一副猴样,演得那叫一个委屈,“您可别逼小的。”   关拜月关心则乱,别说沉不住气,心头的火泼辣辣地全喷了出来:“若是逼你,你又如何?先前郡守府的人可不是叫你们料理了吗?怎的,准备何时对我们动手啊!”无论何时,谈判最忌讳太阿倒持,授人以柄,这会他先把话亮了出来,爨茂更有机会反咬他们一口。   “官老爷,可别给小的身上泼脏水。”果然,听完他的话,爨茂目光俶尔冷了几分,瞳子里迸发出几不可见的杀气,但他当了几十年管家,这点城府还是有的,只是兜着话装疯卖傻道:“什么先前的人,郡守府来的人可不就是你们吗?”   看关拜月被他死不认账气得直哆嗦,庄柯也变了脸色,拂碎发的手悠悠一转,几抹毒烟霎时在爨茂跟前炸开,姬洛愣是拦都拦不住。   说时迟那时快,爨茂半步未挪,双掌往前一推,左右交叉将那毒物拍散,摸着下巴道:“在下好言以待,你们却出手伤人,当真是欺负我爨家穷乡僻壤里的小门小户,比不得那些个朱门泰斗。”说着,他睨了一眼庄柯飞发下那张带青花的脸,狞笑道,“好啊,在下当是谁,来的原是‘下七路’货色,毒大夫出手这么狠,若非是在下在南疆这个毒物窝窝里待得久了,学得一二保命计,今日还不得命丧当场!”   “误会误会。”姬洛挺身而出来圆场,“爨家哪里算得小门小户,爨管家看这样如何,不如你们派几个熟路子,带我们去寻药,我们也就不再叨扰。”   哪想到那爨茂软硬不吃,看姬洛无名无望,更是轻慢得不行,抱着手臂态度十分倨傲:“你们几个江湖人,我怎辨真假?既然说传的郡守令,他若真如此爱民,怎不见他亲自上门?我这宁州爨府又不是虎狼窝,有什么来不得的吗?”说来说去,爨茂就是不肯给药也不肯搭手,且这人十分会察言观色,给了他们软钉子,却又赶在关拜月捏他尾巴时将祸水东引,“这位小公子说笑了,爨氏可冒不得头,这里是天都教的地盘,所有鸡毛蒜皮的事儿都归天都教管。”   天都教?   三人对视一眼,那爨茂看他们有了动摇,三两句话后故意将他们扫地出门。庄柯和关拜月怎么说也是有脾气的人,多一秒就得动起手来,但姬洛却出手拦下,暗中劝他们先示弱。   “小子,你以前不是挺能说的吗,方才怎一言不发,任那个爨茂骑在我们头上?”出了爨府大门,关拜月瞥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姬洛,冷哼了一声。   姬洛将两人带到偏僻处,这才开口:“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那爨茂起初对我们还算毕恭毕敬,但自打关叔挑明之后,他对郡守府的人亡命毒沼泽一概不认,且推说未见来人,这说明若真是他们出手,做的一定是背地里的买卖,二次上门以至爨茂慌了,拿不准我们有没有证据,所以才这么着急将我们打发了,俗话说‘狗急跳墙,兔急咬人’,他将好能试试我们的底气。”   关拜月忽然懂了,颔首道:“难怪你叫我们示弱,若是贸然逞能,今夜他爨氏便不可能置身事外,必要下杀机灭口,我们过那毒沼泽已是九死一生,再添麻烦确实不明智。”   “不错。”姬洛屏息感知了一圈周围,见无人跟来暗中埋伏,这才接着往下说,“我们是来寻药救人的,不是来帮朝廷挑掉爨氏这个毒瘤,所以完全没必要和他们强辩。一会我们先假装出城,寻一处藏匿起来,叫他们放松戒备,待之后杀个回马枪。”   说着,姬洛微微一笑,冲关拜月眨了眨眼睛:“关叔,莫不是你忘了你的老本行了?”   “对啊,看我刚才急得脑子一热。”关拜月拍掌叫好,可话到嘴边,又有几分泄气,“我这手艺也没法无中生有,若他们当真没有那奇花,该如何是好?”   庄柯略一沉吟,道:“我有一个法子或可保万全。”而后,他摆了个手势将两人往身前聚拢,“若真到了那一步,腿长在我们身上,云岚谷虽是禁地,也不是闯不得。听说爨氏立足于此地乃是凭一颗奇宝‘辟毒珠’,天材地宝必有神物守护,有它助我们,想来能确保万无一失。今夜我们或可兵分两路,关老哥去偷药,姬兄弟寻珠,我给你们望风接应。”   三人磋商了一会,都觉得这主意可行,先装模作样去街坊药铺里打听打听,而后故意砸砸场子、骂骂人,待真出城时,爨氏已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郡守府的人兴许还能赖着不走磨磨性子,但江湖人素来都有几分傲骨,且几人与官场也并没有天大的渊源,出手不过念在武林道义,眼下讨不到好又不敢叫板,自然是识趣得该哪儿凉快哪儿呆着。便是爨茂识人无数,也未想过三人滑头至此,恰是被带入这虚晃一招。   三更天,夜深人静,三人以鹧鸪啼为号,庄柯轻功武功皆是一般,因而在爨府偏门做好接应。奇花难得,想来藏得缜密,关拜月于是直奔家主居所而去。至于辟毒珠,大户人家收藏宝物多有专门的纳宝阁,但经庄柯提点,此物多半不与他物混放。   按庄柯的原话来说,则是“此珠性寒,夜呈幽蓝之色,通体有清淡杜若之味,与火阳之物接触则会珠毁玉碎,必然是藏在湿气极重的地方”。   姬洛和关拜月分头而走后,小心躲过夜间巡逻的人,一路找到一处四面环水的屋舍,往屋脊后方一贴,阴冷之感伴随夜间重露从脚趾漫到膝盖往上,泛出刺骨的疼。   但他不敢耽搁,趁护卫的人打了个呵欠,立刻揭瓦入屋,从上头吊了下去。房子里黢黑无光,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湿冷的霉味,姬洛怕有异,先吞了一颗庄柯给的丹丸,随后掩住口鼻,依次查看。   他转过三五个架子,上头积着灰尘堆着杂物,看起来根本不像会藏纳宝物的地方,更何况这屋子透着诡异,地板上残留着水渍也罢,竟还生出一股腥气。   是因为离水塘近的缘故?   姬洛晃了一圈不得法,开始搬弄起屋中的摆设物件,四处寻找暗格密室。然而今日他运气实在不怎么好,过了半柱香,愣是一无所获。   “难道寻错了地方?”   正待他要离去之时,一只猫儿从顶梁那空瓦处跳了下来,正落在一处舔毛,姬洛回头一瞥,惊讶地发现那猫停留之处,体内竟透出一缕蓝光。原是月光落下来,正好从它娇小的身子里透过,映照在脚下的砖石上。   姬洛一喜,方才他虽也走过那处,但毕竟他人身高大,且无法自个看顾自己,这才没瞧出异常。   事情有所转机,姬洛便蹑手蹑脚走近,将那猫儿驱散,自己敲打了两下,暗中使用内劲将地下的暗砖提了起来,果然在脚边方格里发现一颗滚圆又黢黑的珠子。   姬洛没敢手持,先以掌风试探,待躲过一轮暗器飞针后,再拿短剑从底部将珠子撬了上来,待他将那宝珠握在手中,只觉得一股臭气迎面,熏得他两眼流泪。   哪里是杜若幽香,分明是一颗伪造的夜明珠!   遭了,上当了!   姬洛慌忙要走,可地上的板砖已经掉了个个,他忙着抬袖拭泪,因而无法分辨四方法门,顿时从豁开的洞口掉了下去。   “噗通——”   声响后灰尘扑了满面,暗室里响起一道低促而微弱的呼吸声。姬洛抬起头来,发现室内四面都是刑具,桌案上摆满了瓶瓶罐罐,而最里头两条碗口大的粗锁上吊着个瘦骨嶙峋的人,手腕拷着圆环,膝盖以下没入黑水中,竟是呈屈辱的跪姿。   这里竟然是一处秘密的刑房,而这爨氏竟然敢设私刑!   “啊——”   那人吃力地抬起脸来,张口惊慌要喊,姬洛忙奔过去,一手捂住她的嘴巴,将嘴唇贴在她耳边道:“我不伤人,你别出声,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吊着的是个女孩,蓬乱的头发下一双眼睛分外有神,她喘了两口热气在姬洛掌心,似懂了他的话,忙眨巴眨巴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过渡~无巧不成书,要是特别顺利,就没有故事可讲啦~ 第94章   “你是谁,为什么会被绑在这里?”姬洛小声问道。   那人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 撅着嘴似有些不爽, 过了好半天才支支吾吾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反正我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死是一点儿不怕。”   姬洛心中嘀咕:这姑娘身子骨比谢叙瘦小多了,干巴巴的没二两肉,年龄看来只小不大,这池子邪门得很, 加诸她皮开肉绽惨样,一准是受了刑,且不说敌人之敌可为友,便是敌人之敌也该最知敌。   这么一盘算, 姬洛算准了一买卖, 准备来个怀柔策, 遂温言细语道:“别怕,我带你出去。”说完, 他甫身向前, 要去撬开捆绑的锁链。   “别过来。”那小姑娘抬起头来,眼中波光粼粼,似一头受惊的小兽, 慌忙又避了开去,小声嘀咕,“我……我叫爨羽,打出生就在这里作药人炼毒, 作为用来对付天都教的‘杀器’,你眼下的池子叫万蛊毒池,你若是离得太近,会被底下的东西撕成碎片。”   姬洛低头望向黑水,果然见下面有气泡涌动,似有黑压压一片片的东西蠕动着,令人几欲作呕。   “他们将我皮肉割开,用生人血饲养,毒虫毒物每日在我身体里爬行,不死不活承受噬咬的痛苦。骨头被咬穿了又长起来,长好后再度被咬烂,如此循环往复,一生一世屈辱的活着。”爨羽低下头,唇上没有半点血色,她瞳子突然放大,整个人癫狂地抖动起来,嘴角吐出白沫。   姬洛再也看不下去了,他运足了十成十的功力,用短剑劈砍爨羽手上缚住的铁链,剑折中成两段,那铁索也应声而崩。   然而,爨羽半个身子挂在水池外,却没有半点力气挪动。   眼下并不是救人的好时机,刚才的一念不过是想从她嘴巴里撬出有用的东西,姬洛深知自己要事在身,并没有真的带人走的打算,可眼下,听她说道,心中却莫名生出怜悯,不由出手替她封住身上穴位止痛,又抓着纤细的胳膊将人拖拽出来后,这才短暂松了口气。   “你别丢下我,求求你带我出去。”爨羽浑身发烫,抖着身子去抓姬洛的手臂,眼中是热切的渴望。姬洛轻轻往后让了半步,愣是没让她抓着。   可是不能再盲目地给她希望了,若带不走人,充其量画饼充饥,那对这个女孩来说岂不是更为残忍?   姬洛摆了摆头:“对不住。”他能做的就是暂时替她免去眼下的痛苦。   “呵,我不怪你。”爨羽双手抠在地上,抓出五道血痕。忽然,她鼻下嗅着怪味,抬手往姬洛来的方向看去,猛然瞧见漫入地牢的烟气,含着血痰笑了一声,“原来你是来盗辟毒珠的呀。我怎么说也是爨家的人,你带我出去,我告诉你真正的珠子在哪里。”   人都是趋吉避害的,她的话诱惑力十足,姬洛怔了怔,心想:爨府势大,盗物如海底捞针,若这姑娘真能助我,倒是颇有裨益。若她当先便说助我,绝不能信,但现下对她来说亦有所求,两相交换,倒是可以公平契约。   “可以。”姬洛做出了决策。   爨羽很满意,趴在地上冲他勾了勾手指,语气很强硬,似乎暗地里为方才姬洛的拒绝而发脾气:“你来背我。”   女孩身上的衣服因为蛊虫的噬咬已经满目褴褛,姬洛垂眸时甚至能瞧见诱人的锁骨线和胸脯,他毕竟是个男人,不愿意乘人之危,一时显得有些束手束脚。   “你不会没碰过女人吧。”爨羽将吃到嘴里的头发丝呸出,笑得有些邪恶,“闷瓜葫芦,你觉得我这个样子走得了多远?”   看她的样子,别说出爨府,便是逃过这囚笼一样的房子都有些艰难。   姬洛当面解下外袍,走过去将她身子裹住,勾起她的小臂往肩上一送。爨羽嘻嘻笑若银铃,深吸一口气向前一扑,双手勾着少年的脖子死死不放。   “你的背真温暖。”爨羽将脸贴在他的肩窝里,努力汲取他身上的热气,不停吸食少年身上竹兰秋菊般的清芬。   而后,姬洛一手托着她的长腿,一手攀附在洞壁上,提气飞了上去。爨羽摘过外袍的袖子,温柔地擦去姬洛脸上的细汗,哂笑道:“你知道为什么他们要选我受此酷刑吗?”爨羽往他耳廓边吹了两口热气,引得姬洛心头酥麻难耐。只听她媚笑道:“因为他们都骂我淫娃荡妇,你怕不怕?”   姬洛身子一僵,觉察到她正往下滑落,立刻抖了抖背,没松手,将她网上抬了抬。   一时间,爨羽心头很复杂。   南中这个地方比起江南的繁文缛节,风气虽然开明,但却也生出了许多古怪的规矩,对女人更是严苛,便是这里最大的两股势力,也无法同百来年积攒下的祖例对抗。譬如天都教的教主终身不嫁、需一辈子守身如玉,又譬如她这样的,但凡遇到心仪男子,就会有人横加阻挠,因为她的出生,只作为武器存在。   “骗你的啦。”爨羽贴着姬洛的背听他心跳咚咚,而后竟然委婉了语气,像个半大的小猫一样吸了吸鼻子,很是服软,“你别丢下我,我怕黑。”   全神贯注的姬洛其实压根没在意她的话,只埋头专注布局,如何寻物,带着人如何突围,如何撤走都需要精心计算。   “我们先离开这里。”姬洛轻声说。   “等等,辟毒珠就在这。”爨羽忽然叫停他的步子,用手肘努力撑在少年的肩膀上向四面看,刚才那些恶臭的烟气都不自觉从她身边飘散开,仿佛碰到了什么更为可怕的东西,生出了人智一般,有了敬畏。   姬洛摇头:“这里我已经都翻找过了。”   “你知道刑房为何要设在这下面?辟毒珠,顾名思义辟百毒,而我就是这百毒之主,辟毒珠镇住我的同时,也让我牵制此珠以防异动。”说完,爨羽狠狠下嘴,一口咬在手腕的伤口上,生生将结痂拉扯开,等紫红色的血涌出,她用脚尖踢了姬洛膝盖窝一脚,示意他旋身而动。   血雾飞出,毒烟尽皆避开,最后泼在里侧的墙上,却一丁点也无法沾染墙面。爨羽喝道:“那边!”   姬洛越过去,背上的姑娘突然伸出手,五指插入木架子后的石墙,墙体瞬时腾起青烟,竟然被她的手直接掀开一层墙皮。而脱落的石粉后,霍然是个拳头大小的洞,外头填满金色的丝线,结成如蛛网。   姬洛伸手要去拿,爨羽忙按着他的手,歪着头道:“这是滇南独有的金面蛛,它的丝细如发梢,衔接着里头的机关,稍有差池,自毁装置便会开启。”   爨家既然凭借此珠立足于此,万万不会轻易让其毁于一旦,必然是要留一招退路的,既然这姑娘如此清楚,想来肯定有恃无恐。少年索性偏侧身子,将背上的爨羽送到前方,“请便。”   “真无趣。”爨羽瘪着嘴,埋怨了一句,“我真想用这双毒手掐死你,再掏出你的心来一片一片搅碎,看看你会不会因为唐突了女孩子家家而心碎。”她说这恶毒的话仿佛在谈一件风花雪月的事,令人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好在,爨羽见少年没有半分畏惧后终于打了退堂鼓,三两下剥除蛛丝,将嘴唇贴在姬洛耳畔笑道:“骗你的,根本没有机关,只是蛛丝带毒罢了,你这么不愿意跟我说话,是不是怕被人瞧见,将你我捆作奸夫淫妇,抓去浸猪笼呀?”   “你想多了。”姬洛余光扫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应道。这时,他心中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可哪里有问题,又实在说不上来,只得按照爨羽的话,将手伸进洞中,果然摸到一颗浑圆冰凉的珠子。   待他取得辟毒珠,爨羽脸色一变,催促道:“快走吧,有人来了。”   虽然此地环水而荒僻,但又是恶臭毒气,又是穿洞开墙,巡逻的人不是傻子,不会一点风声也未闻。   姬洛背着爨羽突围,按照原定计划向庄柯所在的位置靠近,府上开始敲锣打鼓加强戒备,好在还有位熟门熟路的家伙,什么僻静小道猫狗洞全都清楚不已,饶是少年也不得不唏嘘,这姑娘是受了多少大难,逃过多少次才能将旁门左道都铭刻在心中。   不幸的是,他们还是被爨府的人给堵住了去路,家丁纷纷出头包围过来,可喊的第一句既不是“俯首求饶”,也不是“交出辟毒珠”,反而指着爨羽脸色怪异地大喝:“快把她放下!快把她放下!”   “嘻嘻,别听他们的。”爨羽这时候又乖巧地像只猫儿一样,躲在姬洛背后不敢冒头,一双眼睛泪汪汪的,“爨氏和天都教不和,我是他们的刀,他们怎么会愿意折刀,他们会把我抓回去灌药,会折磨我。你知道吗,他们为了控制我,让我服毒,让我乱|伦,让我再也没有脸走出这里一步。”   姬洛心头一跳,很快察觉到自己的背衫已被她的眼泪湿润,可爨羽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一个劲哭泣不止,此刻群山间有饿狼啸月,竟莫名让人生出一丝哀怨。   这时,刀枪剑戟都扑了上来,姬洛一手扶着肩上的人,一手出招拳打四方,待扫开第一批围攻的家丁后,姬洛运起‘天演经极术’,当机立断,观星走位,将那些人绕了个七晕八素。   然而,他有对策,人有下策。   眼见活捉不成,那些人拉网结绳,当头罩来,又纷纷放出虫蛇,洒出毒物毒烟,要将他们毒死当场。爨羽抬起头来,红着一双眼睛,做了个舔齿的动作,忽然用手肘朝姬洛背后推了一把,改了他的步子,替他挡住并吸尽所有的毒雾,堪堪伸出手去,直接拧断了两人的脖子。似乎这样还不解气,那女孩竟然两指一掏,将人的眼珠子挖了出来。   “现在不是杀人的时候。”姬洛皱眉,他们求而不得才出此下策,并非要与爨氏正面对抗,若是放任爨羽杀人,那么之后算账这事就结不清了。   爨羽听了他的话,很是委屈,却乖乖地抱着他的手臂:“他们要伤害你……好吧,我听你的,因为你答应过要带我走。”   姬洛甫身一冲,从绳网中挣脱而出,恰已杀到高墙之外。他抬手一舞,将背上的人扔了出去,自个儿从假山石与砖瓦上借力,叼着断剑一并倒飞出去。   等在外头的庄柯接着怀中的小女娃,眉头先是一皱,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姬洛已经跃身上马,往马屁股上一招呼,带着人风似的逃命而去。   “府上根本没有奇花‘如何’,老关说跟我们城外汇合。”庄柯一本正经道,再低头看了看那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且瘦巴巴的女孩,不由促狭道,“姬洛,我当你是个洁身自好的正直君子,没想到也干这种偷香窃玉的事呀?”   姬洛瞥了一眼,还未发话,爨羽先冒头了,像只露出爪牙的野猫,眼里全是凶光:“我不喜欢你,你可不可以别说话。”   庄柯正想讽一句有脾气,就见那姑娘双手十指朝他喉咙抓来,那尖长的指甲上甚至还沾染着带毒的血,竟真是要让他这辈子再不能开口。   毒大夫若让人给毒死了,这江湖上的名头可不就成了笑柄。庄柯稍稍避开,却仍旧被她五指抓破,青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臂膀上攀升,眼看就要从肩井穴蔓延之下,切入心脏,他瞬时翻出一颗药丸吞下,将其化了去。   “咦!”爨羽发了一声促音,而庄柯则拍掌大笑,望着小姑娘的方向再没了恶毒,反而是由衷的狂喜,“好毒!绝世好毒!你再抓我一手试试,你身上应该还带着别的毒。”   “呸,拿开你的脏手!”眼见那庄柯非但不畏惧,反而显出癫狂色,爨羽也没辙了,往姬洛那方缩了缩,“天下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这会子逃难都来不及,偏这俩不似常人还有心斗毒,姬洛真是头大如斗,长长叹了口气:“你们一人少说一句吧。”   快马直达城郊,关拜月早早候着,眼见人中多了一位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不由分说埋汰了姬洛一句:“你怎还带着个累赘。”   “你说谁是累赘,你也不是个好东西,一看你这衰相,准是个天煞孤星的命!”爨羽嘴巴上咋呼,偏这三言两语正中了关拜月下怀,后者脸色顿时很难看。   爨羽委屈巴巴地:“是他先骂我的,你会不会扔下我?”姬洛别过脸去,就听见她在背后幽幽磨牙,“你如果丢下我,我就把你们都毒死,再自尽。”   “你先把我毒死试试?”庄柯眼中带光。   关拜月照着他脑门上呼了一掌,实在忍不住了:“都在胡闹什么!”这时,爨羽瞅了一眼,看庄柯被收拾心情顿时大好,“要你多嘴,烦人精!”说完,还吐了吐舌头。   “看样子我们得亲自去一趟云岚谷了。”关拜月目光沉了下来,叹了口气。   爨羽这时候先朝着姬洛瞧了一眼,看他拧起眉毛心中搁着事儿,便又忍不住插上话来:“带上我吧,我知道你们要找的奇花在哪里。”怕他们不信,她又多嘴了两句,“你们说的云岚谷在我们这儿又被称为五毒谷,恰好分割滇南天都和宁州爨氏两大据地,里头毒物遍地,一般人皆是有去无回,看在小哥哥救我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们指路。”   她突然发起善心,倒是叫关、庄二人忍不住心生狐疑。   爨羽也不辩解,只抬头拿额角蹭了蹭姬洛的手臂:“爨府我回不去也待不了了,不如你将我送到天都教的地盘,他们两相不对付,兴许我还有活命的机会。我会很乖的,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看她那惨兮兮的模样,历来相信人性本善的姬洛也不免有些触动。在他看来这个幼龄的女孩所受的苦难旁人或许闻所未闻,换作任何一位及冠男子,都不一定能忍此折磨活到现在,她能勉强苟存于世必然吃了无数的苦,苦头会改变人的心性,所以才教她生出乖张残暴的性子,看她获得庇护时又乖巧可人,若是能带她解脱苦海,或许也是一种拯救。   何况,从互利互惠上来瞧,爨羽对爨府乃至宁州的熟悉,对他们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好。但是路上你不能跟这两位叔叔吵架,也不能出手伤人。”姬洛眯着眼,对着她笑了笑。   爨羽紧紧盯着他的面容,过了好一会才伸出小指头:“你和我拉勾,我就听你的。”   姬洛哄孩子似的伸出手去,小指头将将要同她的勾上时,爨羽却收回手,张开嘴在姬洛指头上咬了一口,那一口真狠,竟然带出血来。   作者有话要说:  怕大家误会,先打个预防针:毕竟是无CP,所以男主是肯定没有感情线的,但我们小洛儿这么优秀,不可能完全没人喜欢(亲妈脸),不合常理,所以安排一位单恋的,全文唯一一位……我保证。就算这样,基本上每章还是推剧情的!推剧情!推剧情!(划重点) 第95章   庄柯摸过姬洛的手看了一眼,摇头示意并没有什么异常, 反倒有些嫉妒, 这叫姬洛当真哭笑不得。至于那位始作俑者, 一番大动作后竟然乖乖靠着姬洛的背睡过去,对他们三个大男人愣是半点不设防。   “这天下,哪儿都是苦命人,姬洛,你救得完吗?”关拜月自然是不屑同个孩子计较, 他从少年口中得知爨羽的凄惨经历后,不免还生出些过去为官时怜悯天下的胸怀。   姬洛虽是随性而为,却根本没有真正彻底将夔州那一夜放下,依旧如当初那般怀着一颗赤子之心。他挽着马缰奔驰在前, 不由叹道:“不知道啊, 救一个是一个吧。”   爨羽在颠簸的马背上醒来,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待听得姬洛的话后, 瞳子里没有半点光彩, 反而空洞不已,如同一个毫无生气的布娃娃。   三人一路往南边的云岚谷逃亡。   天都教兴宗教之风,滇南人心皆归之, 早年大乱后新任巫咸祭司上位,明里有威仪不殆、气魄不减之风,暗里却一让三|退至云岚谷以南,与爨氏分庭抗礼。两族之间虽多有龃龉摩擦, 但皆以此为界不动分毫,维持着南中微妙的平衡。   跑马过山又是一整日,待确认无追杀踏入三不管之地,三人都筋骨俱疲,且还带这个伤弱的小女娃,只得勉强停脚歇息。   关拜月一边盘算日子,一边拾来柴火堆积成篝。在附近寻找无毒鲜菇果腹的庄柯回头看他拿火石点了十来次也不得燃,一脚把架子踢碎:“滇南这破地方雨水忒充沛,寻常的柴怕是烧不起来,正午时再浇一场雨,这会算是白搭。”   “那如何?”   关拜月也是一阵束手无策,心头正窝火,就见青花郎指着三四人合抱的大树冠顶部瞟了两眼:“上树。滇南地势高,上头日光足,把柴火吊一会祛祛湿气就能使了。早年来过两次,看过当地人依傍老树葺屋。”   二人说干就干,捡着粗壮的枝干搭了个简易的架子,再吊了两捆柴往那枝头一挂,翘着脚往树干上靠背,就差再冲一壶茶,煮一碗酒,晒着太阳过美日子了。   而此刻,爨羽粘在姬洛腿边瞎转悠,看他打兔子打鸟,寸步不离。   姬洛并不习惯闷热的气候和充沛的水气,就这么两三日,他手上脚上已经起了大片的疹子,绯红色漫开,奇痒难耐,只能隔着布料在腿上揉搓。   “你过来。”爨羽硬着语气喊了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小姐使唤家丁。姬洛闻声回头瞥了一眼,不知何故因而有些发懵,随即失笑地摇了摇头,手上的动作却没缓没停。   那小姑娘不大乐意了,噘着嘴又喊了一遍,像撒娇不得法的别扭孩子:“我叫你过来。”说这话时,爨羽心头有些急了,腿脚在毒池里跪久了依旧不大灵便,一个狗吃屎扑在地上,门牙把嘴皮磕出了血。   “摔疼了吗?”姬洛走到她身前,先查看了四肢胳膊,见只是轻微擦伤后,一手将她挽起。爨羽却跟个千斤墩子一样,使了劲儿稳住底盘,故意跟他拉扯,就是不愿起来。   姬洛面有愠色:“你这又是作甚?”   看他发火了,爨羽立刻恢复了乖巧的样子,从地上拔了几株草放在嘴里咀嚼,再抱过姬洛的手臂,呸呸吐到红疹处抹了抹,看起来实在有碍观瞻。   “老一辈的偏方,据说能止痒。”爨羽一边解释一边摘了两片大青叶子,给姬洛双手包了个鼓鼓胀胀。待做完这些抬头时,忽瞧见姬洛目光沉沉盯着她没动,爨羽别过脸去,有些不自在,因而小声地问:“你……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恶心。”   姬洛摇了摇头,眼中多了分温情:“我只是想不明白,他们怎么舍得让你以身炼毒。”   “你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爨羽哼了一声,捧着小脸左左右右晃了晃,一双眼睛像蒙了雾气般朦胧不见光,“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但也许只有扳倒了天都教,日子才会好起来。”   爨羽毕竟是爨氏的人,此前对滇南讳莫如深,这会子开口了,话中对其也多有不屑。姬洛听进心里,嘴上不置可否。他总觉得爨羽想法和行为同常人有异,可是又不甚清楚,直到他看到眼前这个小姑娘殷勤地帮他做活计,他才终于反应过来哪里不大对劲。   譬如,看他两只手包得跟玉米棒子一般,爨羽捂着嘴乐不可支,提着兔子往溪边跑:“你别拆,我帮你杀兔子就是了。”   可惜,爨羽根本不会杀兔子,那过程看得姬洛心惊肉跳——   只见她将鲜活的野兔往地上狠狠摔打了两下,见那小东西不再挣扎动弹,随后挽起袖子,按住兔子四肢。按理说这姑娘杀人利落,杀只兔子也该是干干脆脆,接下来便是割口剥皮放血一气呵成。   然而,爨羽根本没有那样做,她无从下手时,竟然将兔子四肢纷纷拧断折碎,像个野蛮人一般将皮毛以手撕扯开。   关拜月和庄柯这两个大老爷们在树上瞅见这一幕,都胆中生寒,面带冷汗。前者嘴上嘀咕了两声:“这姑娘心里头是不是有病!”   “有病!”庄柯附和,“病得不轻!我看,等王汝醒过来,不如你让他上书讨个说法,叫朝廷派人来把这鬼地方一锅端了吧!”   那手段之残忍,姬洛离得近,几乎无法想象动手的是个十岁的小姑娘。他忙奔过去,将手头的青叶子震碎,两指按住爨羽的手腕。   “怎么了?”爨羽歪着头,如临大敌。   姬洛一刀结束了野兔的痛苦,皱着眉头道:“你……就没有什么反应?比如难过,同情,或者心里觉得这小兔子如此可爱而下不去手?”   “我们不是要吃它吗?怎么会下不去手?”爨羽的反应很怪异,她拎着断裂的兔腿将兔子倒提起来,皮毛上的血水几乎要溅到姬洛脸上,“我为什么要难过,为什么要为一只兔子而觉得……同情?”   那一刹那,姬洛破天荒词穷难答。   爨羽的眼睛澄澈干净,干净到没有柔软与刚强之分,也没有怜悯和凶残之别,她所有的动作都出于本能,本能残忍是因为别人对她残忍,而过去的时光里从没有人教她学会善良。   “我做错什么了吗?”爨羽茫然地扔掉手中的兔子,连手也未擦,跑过去圈住姬洛的手臂。   “以后我们不杀兔子了好不好?”姬洛用手圈住她,随手拍了拍小姑娘的背,而后衔来一朵花,“你看这朵玉兰花美不美?”说着,他将花朵攥在手心,直至碾碎,“可是这样,它还美吗?”   爨羽无辜地摇了摇头。   姬洛变戏法一般又隔空摘来一朵花,打小姑娘眼前一晃,而后随手别在她鬓发间:“美好的东西是需要呵护的,女孩子应以手撷花,相映而笑;何苦杀人沾血,无端颓萎?”   身前就是清澈见底的溪流,爨羽往前俯身,临水相照发上的花蕊,而后呵呵一笑,伸手去捞姬洛的双掌,放在鼻尖嗅了嗅:“小哥哥,你的手好香。”树缝光影下,那个穿着鲜艳彩裙的姑娘回头对他一笑,话中却无限悲凉:“但留这余香,已然足够了呀。”   ————   返回营地后,姬洛背着爨羽上树,三人烤了兔子飞鸟勉强果腹。关拜月和庄柯小憩了一会,爨羽玩心大发,拿草汁在两人的脸上胡乱画王八。   见她仍有稚子童心,姬洛心中下了决心,决意教她‘改邪归正’,至少那时,他觉得自己有能力挽救一个人,救她去过普通女儿家的生活。   爨羽爬到姬洛肩头上,央求他将自己举上云霄,姬洛两步腾身直上冠顶,两人得见天光,都抖擞精神,为滇南密林奇景心生喟叹,不由呼风唤云:“喂!”   “喂!”   山谷里荡出回声。   关拜月惊醒,半眯着眼骂了句:“两个小兔崽子,吵什么吵!爨氏的人不过界,不代表那天都教的人不可手眼通天!”   爨羽心情舒畅,混熟后张口就要跟他抬杠:“大叔我就专吵闹你,下回在你耳廓里嚷嚷!”说完,还拍了拍手,仰头去看姬洛,笑容里有点小得意。   姬洛抿唇未出声,就见刚才那一声喊叫惊飞的鸟群中,慢慢被流光照射,呈现出奇异的幻彩。滇南的水气在此刻被蒸发到了顶上,升起一层薄薄的烟雾,笼罩着那“舒展经络”的庞然大物。   “你们快看!”姬洛再也忍不住了,像枝桠架子上的两人招呼。   庄柯鼻翼一动,先一步登顶眺望:“芬芳聚顶,百毒归元。”   “高五十丈,敷张如盖……”那大树展开,方圆的树木皆为俯首。而垂落的枝条上落满了红色的花,如凤凰火羽,又如晚霞织锦,美而不可方物,“‘三百岁作花,九百岁作实’(注),看来真如《神异经》所述那般!关先生,你看那花像不像枔又姐背上生出的那朵!”   关拜月闻声心痒痒,根本耐不住性子冒头看,这药引就在眼前,哪里容他思考,当即是一马当先奔了过去。顶上两人看树林见叶絮涌动,知他技高人胆大,几个起落已经甫身上前,追来不及。   庄柯脸色不由大变:“老关,回来!但凡奇物绝不会轻易被人所把持,而今突生异象,前头绝不会是一坦通途,不要拿性命开玩笑!”   然而他的提醒已经迟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关拜月冲进那雾气中。姬洛不愿庄柯再乱分寸,一手按着他的胸肺迫使他冷静,一手抱着爨羽跟了上去:“且先静观其变。”   “他在那儿!”   爨羽指着‘如何’树间纷飞的绰约影子喊道,两人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果然见关拜月轻功已臻化境,如风如云,时而过之无痕,时而能凭空而立,穿梭缝隙间摘花如履平地,调头回身时快能比千里。   “接着!”   关拜月看有人来,赶忙将手中摘下的两捧花抛了出去,姬洛运功一叠,转而拍进了庄柯背着的竹篓子,三人默契合作,犹如一气呵成。   等摘够了花,庄柯忙叫停二人,但那关拜月却在枝上顿了顿,竟似要借力往下再探:“庄柯,你那日对我说过,这花不会无端成奇毒杀人,必然是有毒物佐之,天地间都寻生克之理,莫不是那东西在这下头。”   庄柯低头看脚下烟瘴深深,不见底部,不由担心:“话虽如此,但下头目不能视,难保不会再生枝节,既然我们已经拿到了奇花,当下应立刻赶回牂牁郡。”   关拜月倔脾气上头,竟然无视毒大夫的劝诫,调头对姬洛道:“姬洛,你难道不想查出那诡毒来源?我看当日那白门传人也染了这毒,你甘愿为我挟持也要入宁州,不就是为了真相?能制毒必然先采毒,或许能见端倪呢!你来不来,不来就滚吧!”   他说话时语气很强硬,中气足得根本不像从王汝身上过过毒之人。姬洛听完,实际心头上已先一咯噔,箭头的事情他要追查,那奇毒的事情他也要追查,但这一路他都小心翼翼,从没暴露自己的最终的意图——寻白门相关的蛛丝马迹,不想那关拜月竟还是留心至此。   “别去。”看他动心,爨羽脸上很是焦急,她蹙着眉头身子动了动,似乎在忍耐什么,“我浑身上下觉得好难受。”   姬洛猜测乃是她体中带毒,被这里特异的气息所引诱,而至于难受,因而将她往庄柯那头送了送,似是要将人托付一般。   爨羽一把抱着他手臂摇头,死死抓着不让他走,可一低头,发现双掌变换青色,毒血毒气汇聚于一处,他怕毒伤姬洛,当即撒开手来。   就在这时,等不及回应的关拜月已经一头钻了下去,最终叨念不止:“茹儿窃那八风令皆是为我,她知我一生未曾放下过国仇家恨,知我因中道崩殂而寥落难抑,以为这小小一令可翻风云,才心甘情愿想借此助我光复门楣……”   “我关拜月一辈子活了个两辈子的人生,既然承这份情,就绝不能让她死得不明不白……我……”   只听见两声尖锐刺耳的重击,关拜月的话还没有说完,人已被拉扯下去。   “老关!你没事吧?”庄柯扑上前大喊一声,底下传来微弱的气息和声响,“这藤蔓……啊!救我!救我!不对……这里怎么会有……”   “有什么?下面有什么!”   庄柯的声音久久飘荡在‘如何’树顶上,再没半分回应,只能看着关拜月被奇长如蛇的妖藤拉入底下,青绿色的瘴雾腾了上来。他红着眼,回头惊见爨羽双手青如碧石,四面的绿植都蔫了气有些“畏手畏脚”。   他赶忙奔过去,一把抓住小女孩的手,顺手打掉了姬洛手头上的辟毒珠。珠子应声滚落树影间,别说是光了,连点扑腾的动静也没有。   “你做什么?”正准备下去寻人的姬洛回头瞧见爨羽被制,又瞧他焦急的动作,不由一怔。   “该死,这珠子也是假的!我们都被骗了,它只能防住一般的毒物!”庄柯将爨羽推了出去,磨了磨牙,脸色冷冷淡淡:“她是爨氏的人,跟我们非亲非故,她身子可以避毒,把她绑了吊下去开路,我们去救老关!”   爨羽像只惊慌的小鹿。   姬洛深吸了一口气,将她扯了回来。他知道庄柯不是在开玩笑,而历来的理智也告诉他这是最佳的法子,但那个“绑”字实实在在灼痛了姬洛的心,他想起女孩在牢笼里衣不蔽体的痛苦模样,艰难地摇了摇头。   “没关系的。”爨羽用手肘碰了碰姬洛的袖子,忽然轻声道。   姬洛一把按住她的肩,将她罩在自己身下,对着庄柯一字一句道:“可以带着她,但她不是工具,也不是畜|生,她只是个人!别绑她,如果我们都死了,也许她还能靠避毒之法活着走出云岚谷。”   作者有话要说: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看文愉快~么么哒小可爱们~ 第96章   三人顺着藤蔓从冠顶往下降,姬洛一手扣着藏有清风散的衣袖掩住口鼻, 一手护着爨羽走在最前, 庄柯紧随其后。越往深处, 瘴毒越重,翠绿的烟气弥漫开,一丈内勉强能视物,再远些,则只能看到绰约的影子。   一切正如那位毒大夫所料, 爨羽从小受百毒所侵,她的身体几乎比天然的毒物更毒,寻常蛇虫蜈蚣见了几乎避走,偶尔有小虫子飞来, 都被她徒手捏爆。   “老关!”庄柯一路走一路呼, 却没有半点回应。   很快, 三人走到了底部,姬洛蹲下身子, 以手臂拂开杂草野花, 瞧见红褐色的泥土上有重重的擦痕。   姬洛指了一个方向,回头和两人对视一眼:“在那边。”   这时,一直没开口的爨羽忽然紧张地盯了姬洛一眼, 扑过去十指交扣在前,用一双手臂揽住他的腰,死命摇头:“不能再过去了!”   姬洛心中一动,挥散烟雾低头一瞧, 不禁大吃一惊——不知何时起,爨羽两腮上爆出了红色的细纹。   小姑娘身着百濮装束,衣袖只有半臂长,姬洛旋身轻轻碰了碰她露在空气中的胳膊,冰如寒霜,且两条细长的伤口挂在外侧,细密地血珠正往外滚。姬洛竟不知道她是何时受的伤,这姑娘性子极其犟,自己硬撑着半点不开口。   “你在忍什么?”他说完,猛然按住爨羽的双肩,迫使她和自己对视。不知为何,对旁人旁物都无甚心软的爨羽,单单对眼前这个少年柔肠百转,她畏惧地看了一眼庄柯,后退半步,摇头不语。   姬洛转身抓住毒大夫的衣襟:“你不是说她没事的吗?”   “她虽能以毒御毒,却也会被这里的毒气引动体内毒血游走。”庄柯先是一怔,随即不自在地挣开他的桎梏,掸着衣袖冷笑了一声,“你别瞪我,要怪只能怪爨府那些不把她当人看。”   “为了救一个人难道就可以枉顾另一个人的性命?”姬洛心中微怒,他不是不识时务,也不是烂生好心,只是走了这几年,对弱者实难免去同情,更何况还是个受尽磨难的半大小孩。   也许说来可笑,但他当真生出了慈悲。   然而,庄柯却不同,他心冷又硬,除了同为“下七路”的老友,他几乎不在乎他人的生死。姬洛还未来得及阻拦,就瞧见他抬脚一踢,爨羽捧着肚子,猝不及防被推出两丈远,一路滚进了雾气中。毒大夫张口骂道:“妇人之仁!人都是亲疏有别的,我和她不过一面之缘,为何要管她?”   “你!”   此时内讧,对谁都没有好处,姬洛不便争执,冷哼一声,跟着爨羽跌走的方向追去。庄柯话虽如此,却还是挥袖撒了一泼粉末,替他驱散瘴毒,倒不是因为良心大发,而是在他看来,姬洛的价值远高于那个女孩。   “姬洛!”   爨羽从地上爬起来向少年跑去,她的裙子被钩藤划开巨大的口子,膝盖下的白肉上都是蒺藜擦出的血痕。   血滚落到地上,松软的泥土开始剧烈地抖动。姬洛勉强稳住身形,单手冲女孩颅顶按了一把,堪堪从她身侧挤过,袖中翻出在建宁郡外集市补买的短剑,往前进了三步狠狠一戳。   一根长有虎皮斑点的藤蔓从地上掀了起来,落叶扑了姬洛一脸,他迅速挥开格挡,右手按剑拽着藤蔓一头横拉,耳廓里传来一声闷呼,竟是从正前方来的。   “庄柯,快过来拉住!”姬洛用力扎紧下盘,右臂一挽,然而仍旧十分吃力。此处静谧,庄柯自然也察觉到了异动,他断定前头就是方才被卷下的关拜月,登时不听姬洛所言,往前两个起落,“我去救他,我必须得救他,我平生不欠人人情,得还!”   搞了半天他这般拼死拼活,竟是为这个哭笑不得的理由。   爨羽难得自觉的过来帮忙,姬洛一挑眉毛,笑她何时学得知分寸,不记仇。哪知小姑娘看他眉眼如画,手上顾着用力,脸却别向一旁臭得不行,冷哼道:“我讨厌他!”说完,她眼中闪过一抹惆怅,“……不过若是他死了,你也会死的。”   庄柯再怎么说也跟毒打了一辈子交道,若是放任他不管,姬洛一个人在密林中未必讨得好。   人的心始终柔软,姬洛的正直、善意还有那多日的指点并非没打动眼前这个木桩子、冰疙瘩,恰恰是因为这样,爨羽才为他考虑如此之深,甘愿为那毒大夫所制,甚至拼力救人。人世间的一切都是相互的,说是因果循环,也说是轮回报应。   关拜月果然在那一串虎皮钩藤上,藤蔓似巨蛇将人高高吊起,紧紧缠住双腿腰腹,藤上倒钩嵌入肉中,不断吸食人血,竟透出诡异的红色。   庄柯往前一奔,将竹篓子里的药振臂洒落,希望以此镇住妖藤。那藤蔓被药物所激,活生生似人态,在地上翻滚蠕动,顿时关拜月的伤口更深了。   “老关!”庄柯急了,但他拳脚不好,一时根本无法越过暴动的虎皮钩藤,被掀翻在地,脚下咯吱脆响,他低头一瞧,正踩着一堆白骨。   毒大夫心头莫明一怔,凝聚目力往四下一看,满地的骨头,粗大的有上百斤的走兽,细小的有人头骨和胸骨。   “不要……过来。”关拜月撑着一口气抬头,嘴上不停念叨那四字,两只眼睛的瞳珠外翻,几乎要从眼睑上滚出来。那钩藤上有毒,他整个人的面皮已经泛成了青紫色,那样子倒是似临川晏府人中毒后死尸的样子——   原来尸体上的那些并不全是尸斑,而是这种钩藤的毒素,被人用来混淆视听!   既然都已经来到了这里,怎么愿意无功而返。庄柯拧眉,没有半步要退走的样子,:“老关,你撑住!你们关家可就剩你一脉了!”说完,他从腰上解下匕首,运足目力看了好一会,对着那藤蔓几处关节连刺了几刀,刀刀出在绝处,里头的汁水瞬间喷涌而出。   再一瞧那竹篓子抖了抖,飞出一只竹筒,将那钩藤毒汁收了大半。随后,趁妖藤“羸弱”之时,他再回头以匕首去替关拜月解开束缚。   然而庄柯太贪心了,他想救人,还想取毒,一时间反倒弄巧成拙。   只见那偃旗息鼓的藤蔓突然回魂了一般,就着褐色泥一滚,如深海蛰伏的蜃兽一般触肢大展,纷纷冲那青花郎抽打过去。   姬洛被这骤然的大力往前一拉,左手掌心立时被割开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毒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入,紫青气沿着手少阴心经上爬。他不敢耽搁,立刻封住肺腑心脉,暂时抑制毒发,提着一口气轻功一点,飞到庄柯身前,喊道:“走!”   然而,虎皮钩藤的钩子已经缠了过来,逼得姬洛和庄柯往关拜月的方向退过去,两人被逼退足有两尺。更糟糕的是,它的狂性引得周围本就蠢蠢欲动的毒物大乱走,也不再畏惧清风散,不分敌我地围拢过来。   “姬洛!”爨羽抱着双臂如抖筛,在十来人高的虎皮钩藤下,她渺小得如一只无力反抗的幼兽,只能拼命寻找让她安心的依靠,张口大呼:“姬洛,姬洛你在哪里?”瘴毒太深,除了能听清杂乱的打斗声,几乎再难辨别人形。   只见小女孩被脚下石子绊住,两手按在妖藤上,垂首跪坐在地,待她张嘴深吸两口气后,再抬眸时瞳子里生出一抹异彩,转瞬即逝。   藤蔓的行动在这时霍然停住。   姬洛趁机以短剑为凭,就着剑尖一弹,连转剑柄,以单手挽作剑花十二道,道道蓄有星辰般破势而出的飒爽劲力,同寒光折叠往返,将那藤蔓斩成小段。   此时因祸得福,姬洛不敢不再犹豫,得了喘息的机会跟庄柯一并去救人,不过被救的人似乎并不领情——   吊在藤蔓上的关拜月落下,双手径直插入泥土里,喉咙中灌出“嗬嗬”的气声,再无法完整的说出一句话。他瞪大眼睛,嘴张张合合,那唇语竟还在叨念四字——“不要过来”。   庄柯往前踏了一步,脚下的泥却软得不像话,活脱脱踩在泥潭里,他吓了一跳,想起吃人的毒沼泽,顿时收脚回来。正当他打算开口提醒姬洛时,少年已经大展轻功,落地一点。   就是这一点借力,靴底发出一声金石脆响,姬洛低头一瞧,缠在泥里的是一条长长的钩索,锁链结环,连接的那头隐约沉浮着一尾弯钩。   钓月钩!   轰隆——   四下土中接二连三爆响,方才的虎皮钩藤迅速退走,底下霍然起了个黑黝黝的大洞,跟漩涡似地欲要将人“吃”进去。   脚下生了落空感,姬洛顺势提气直上,眼睁睁看着关拜月僵硬的身子径直滚了下去,眨眼地功夫便连半分影子都瞧不见了。   褐土塌陷得极快,一个呼吸间已经蔓延到庄柯的脚下,饶是他早有准备也退之不及,姬洛瞧他也跟着往下落,当即两腿上伸,起了一个倒踢,一脚撞在他手臂上,一脚点在他膝盖上,将将补了他的平衡,把人给撅了上去,而自己则随着塌陷的流土,沉到洞中。   “不要——”   倒塌的洞将白骨,枯草和来不及奔走的虫蛇一并吞噬,甚至连碧绿的瘴气也给一并吸了进去。里头没有光,连影子也照不出,姬洛那身白衣如一点彗星,很快消失殆尽。   庄柯看呆了,手舞足蹈在空中扑腾,竟连轻功也忘了使。   眼看他也要再次入土,死前竟没想着逃,反而不忘了去捞一把滚落的竹篓子,死死握住那装着生平罕见的毒汁的竹筒,露出诡异而满足的笑容。   死有什么可怕的,他曾是个医者,后又与毒为伍,见惯死,也毫不畏死,只是可惜了滇南的毒,他还没来得及一较高下。   就在这时,山间流动的风从高天上卷下,飞鸟结群而来,有人广袍如舞,轻飘飘似一叶浮萍飞蓬,在鸟背上一点,点碎烟云,杳然潇洒。再观风貌奇骨,如有仙人渡世之姿。   庄柯的身子猛然顿住,继而不受控制地反向飘退,那人站在他身后,提着他的衣袖一角,竟然将他拉了出来。   待折返冠顶,庄柯回头一望,哪儿还有那奇花奇树,神异之彩生过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巨大得几乎深不见底的空洞,原本覆盖的所有绿植虫兽全然陷了进去。   而他的身侧,站着的也不是什么下凡的神仙,只是个风姿卓然的人,穿着绘有百兽图腾的异服,衣带间则别着一只挂盘长相思结的竹笛。   “多谢阁下出手相救。”庄柯抱拳道了声谢,竹篓子碎成了片,手头上竟只剩下那只竹筒,再看着同行三人消失的方向,劫后余生的他竟生不出半点喜悦。   “阁下是?”   那人用手按着脸上的图腾木面具,微微颔首:“天都教,巫咸祭司。”   他就是传说中在天都之乱里上位的大祭司?那个如今可在滇南一手遮天的人?   听这个声音,似乎是个年轻人。灵山十巫中以巫咸为首,万不该是如此年轻之辈。也不怪庄柯小瞧于人,而是乱世有几分本事的人,哪个不是靠经年累月的积攒,这阅历和见识不会凭空长出来。   “不,烦请阁下摘下面具,你的声音……”庄柯越想心中越觉得玄妙,脑中竟有个模糊的身影与之重叠,他又强调了一遍,“你的声音很像我早年医治的一个人。”   那人微微摆首,面具下似乎有盈盈笑容:“毒大夫不是从不医人吗?想必是弄错了。”言尽于此,巫咸祭司拿手臂上缠着的铜铃铛一震,那声音悠远绵长,似历经人世跋涉,岁月长河。庄柯在晚霞铃声中渐渐昏了头,不得清明,耳廓只留下一句唱祝——   “举世独醒,不如华胥一梦。”   作者有话要说:  大肥章~   看文愉快,么么哒~滇南嘛,添了点神秘色彩,但是不会写得太离谱,毕竟不是玄幻哈哈哈哈   最近开了一个短篇在隔壁,之前为了偶尔换换口味,摸鱼的时候写的,不长,十万字,已写完,最近想想期末福利,所以和《公子》交错更新,所以看到新文不要慌,不会影响《公子》正常更新…   嗯,因为题材完全不同,逻辑感人瞎写写,就不好意思厚脸皮打广告了哈哈哈,有兴趣的小可爱可以围观~(只说一次,毕竟脸皮薄2333)   好吧,其实才发了一章,更文路漫长…写得不好不要打我,顶锅逃走… 第97章   滇南,天都教。   云河神殿遥遥悬在哀牢山主峰之上, 缭绕的云雾漫进光滑的大理石地面, 从漫舞的轻纱一直溯涌到峭壁断崖间仅容一人身的栈道上, 殿前悬挂了九百九十九盏铜铃,齐鸣时犹如百鸟和鸣,生婆娑仙宫之景。   那一方蜿蜒的木栈,逶迤至后山花谷,一女额前戴着银饰, 着薄纱长裙遥遥奔来,远望似一只翩跹的蝴蝶。   她一路行至神殿右前方,从云廊中穿入,在后殿的图腾石壁前停驻。在她斜前方的紫藤花树下, 巫咸祭司左手将竹笛持平, 右手负在身后, 抬头细细观摩云天壁画,而他的脚下, 躺着个昏迷的男人。   千年前, 蚩尤统领九黎部落中兴,与炎黄部落隔江而望,适时宗门避世, 九州举重若轻的家族或奋袂或蛰伏,人人摩拳擦掌,妄想捭阖天下。   当时的九黎由九大部落联合,因为信奉巫教, 每个部落都有一名主掌祭祀事宜的大长老,代代传承,平起平坐,并无高低之分。直到有一天,一位年轻人来到九黎的主城天都,与部落联盟首领蚩尤达成了盟约襄助。那人自言来自灵山,身具无上力量,号能起死回生,一时间医师敬畏,巫师拜服,很快蚩尤便奉他为军师,始建天都教,自称巫咸大祭司。   更迭洎今,天都教由化外入俗,渐渐演化为武林一派,后经离乱,由教主统领,祭司之职逐渐被弱化。先代教主白欢颜独揽大权,滇南人敬称之为白姑;其胞弟白行乐任大祭司位,襄辅襄助,麾下还有九族长老共谋其政,滇南一时升平和宁。   自兴宁三年,石部长老石柴桑兴天都之乱后,权柄更迭,白姑不知所踪,天都上下由新任巫咸大祭司统领,祭司权柄重归巅峰。   侍女追月侍奉历任教主近三十年,此时早年逾四旬,但因秘术驻颜,仍保留少女时代的光彩,唯有眼角纹痕,方才能显出岁月的斧凿之迹。她往前快走两步,在大祭司身前一丈之地,两手交叠行了个百濮人的大礼:“大人,您去过云岚谷了?”   年轻祭司并没有摆架子,他转过身来,脸上那张面具无悲无喜,口中之声亦寡淡无味:“月姨,我迟了一步,有人引动虎皮古藤,打开了‘瞳洞’,我只来得及将他一人带出。”他指了指大理石地面的庄柯,继续道,“我怀疑,‘天都之乱’中那股暗中斡旋于九族的势力又再度卷土重来。”   月姨大惊,两条细眉微微一抖,仓惶道:“落‘瞳洞’而不死者,打婢子出生起,方才见过一位,且那位高人和当年的事亦有牵扯,如今有人开洞,说不定便是为了救他,这是否坐实了他曾置身其中?”话到此处,见大祭司后背那只手紧握拳头至指骨青白,追月顿了顿,缓了口气:“大人不必忧心,您当年将他诱入‘瞳洞’,不也正是有此殷忧?死灰虽有复燃之相,但兴许我们也能顺藤摸瓜,一举铲除祸患。”   语毕,巫咸祭司这才舒展五指,将那竹笛一转,应道:“然也。不过,云岚谷历来是爨氏与我教隔地分治的界碑,如今此地生异动,恐怕他们也难脱干系,通知教中诸人,近日还需严加戒备。”   而后,他将笛子往手中一拍,难得露出温柔笑音:“我听闻牂牁郡现疫毒,这几人跋涉千里往云岚谷寻奇花‘如何’,或是为解此毒,那花我就放在药谷内,月姨,你且点几个人,送他回去吧。”   追月领命而退,行三步一回头,见他仰头看那茫茫云天,立于落花中伶俜孑然,心中顿生怜惜——   六年前,少年入滇南,天都教一度视其为虎狼之患。然而大乱流离后,白姑失踪,人走茶凉,门庭一度凋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危若累卵之际,唯有他挺身而出。   世间流传蜚语,或是骂他翻云覆雨,铁血夺位;或是妒他机缘巧合,手握大权。只有追月心里清楚,这位年轻祭司并无争权之心,亦无拾人牙慧之好,不过是于洪流中一手力挽狂澜,救天都于水火。   他从来做的都是自己。   ————   姬洛醒来,两眼不见光,听得耳畔滔滔水声,以为自己是落到了冥河,得将往生。然而,当他行了两步,踢到脚下笨重的人体时,滚地抚摸,一时离魂惊醒——   纵然此地无光,但那些褐泥粘黏的腥气、手中肌肤柔软的触感和骨血上的钩刺空洞,也足够让他辨认出关拜月的尸体。   若真是去往彼岸,不该是与冷冰冰的骨架为伍,那灰衣人至少也应是和自己说笑打个招呼,劝自己转生时寻个好人家,多读圣贤书。   “关拜月……真的死了吗?”   姬洛抖着手去抹脉息,空洞平静。他用力甩了甩头,心中沉闷,一时间也不知往何处去,干脆好心将地上的尸体掩埋了,毕竟人死为大,理应入土为安,虽然他觉着他们现在就在土地之下。   埋人的泥多的是,刚才那天崩地裂似的大洞开阖,顶头上能塌陷的东西都稀里哗啦砸了下来,姬洛没有趁手的工具,干脆往返身侧徒手捧来。   忙活了大半天,好容易墓成,姬洛早累得脱力口干,但他不敢随意喝这地下河水,传说暗河都通往黄泉。因而,他只能摸到附近岩石壁下,背靠卧着,恢复体力。   就这么躺卧着,他忽地摸到了方才在虎皮钩藤下瞧见的那柄钓月钩。   姬洛打了个激灵,用手扯了扯钩索,发现那一头竟然有绵力,他赶忙顺着方向摸了过去,沙土里隐约露着一只手,手上带着一截草环,那是他在洛阳用门前狗尾巴草编制的,送给了吕秋。   人都说大恩不忘,结草衔环。   姬洛捧起那双手,口中反复念叨着“不,不!”,话未出口,双目已盈满热泪,滚落如珠,他堂堂男子汉,两年南来奔波,从未有一刻如当下这般心碎恸哭。   “秋哥?不!不是你!”他一边摇头不信,一边拼命地扒拉盖在上层的褐土,直到双手十指破皮血出,直到下面的人完整的呈现在他眼前,他捧着火折子燃起的微光,彻底呆住了——   云岚谷潮湿且闷热,尸体的皮肉已尽数腐败,甚至可见白骨,姬洛哭到伤心处,用牙齿狠狠叼住自己的左手,右手不停在破碎的衣布下翻看,他所能忆及的凭证全不放过,可每查看一处,他的心就如被烙铁捶打一次,反复心碎,直到他再也找不出能否认这具尸体身份的证据。   “啊——”   左手上深可见骨的牙印渗出血水,姬洛整个脸都扭曲了,往事一幕幕袭来,悲愤控制了他的行动,他扑身上前,一把抱住腐烂发臭,几欲令人作呕的尸首,再也难掩情绪,“秋哥,秋哥!是谁杀了你!又是谁诱你至此!”   他很清楚,吕秋乃是受隋渊所托南下,未与他人结仇,以他的功夫,只要不是遇上绝顶高手非要血溅三丈,就算不能力敌,想留下性命也未必不能行。何况,尸首是随刚才震动而从顶上落下的,此处乃宁州云岚谷,与柳州白门隔了数千里之遥,他万万不该交代在这里。   想到这儿,在尸首上埋首片刻的姬洛撑起身子,继而将吕秋轻缓放平,深吸两口气稳住哆嗦的身子,死死盯着地面,两只瞳孔猛睁,就着狭隘的空间对着死去的人磕了个头,随后自言自语道:“秋哥,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姬洛发誓,必要查出真相,替你手刃仇人!”   说罢,他如挽鱼线般,将断成两截的钓月钩收了回来,轻轻系在吕秋腰间,这一系不得了,他在腰下一隐蔽处摸到凹凸异物。   姬洛发疑,不由拧眉,须臾后展眉:秋哥腰间素来夹有暗层,往昔吕夫人多有苛待,他怕我馋嘴,便会私藏米饼熏肉给我,莫非……   思路一通,少年赶忙拿身上短剑在腰间碎布里一划,果然掉落出两片薄纸和一卷白帛。昔日虽有蔡伦造纸,但如今白纸仍是难得之物,这纸上手书乃是以鲜卑文写成,想来是吕秋行走这两年盘缠得来不易,白纸轻薄,这贴身记载之物必是十分重要。   姬洛将纸片抖开,右行第一句便是直呼其名——   “小洛儿,原谅为兄当日不告而别,两年来,思念之情甚是难表。此行凶险无常,若你幸得此信,为兄或已亡故……”   “……我乘船南下柳州,盘桓几月,得知南系白门掌门隋铁心已殁,幸遇其传人董珠,将掌门之信亲手交付,才知白门通信暗藏密文……我与董兄因此重开隋铁心棺木,在其身上得一竹条,以白门秘法浸泡,旧字晕散,现赭色小篆九字:‘相故衣携凯风令南来’。董兄怀疑隋铁心之死与此令有关,遂邀我一道入滇南寻人……”   再往后,那字迹被露水浸湿,墨迹已散开,不甚清楚。但通过这些字句,姬洛大致也能复原当时的情况——   若他所料不假,这封信该是写于滇南之行以前,吕秋心有预感有去无回,故而提笔留下遗言。   以上种种看似皆在情理之中,但姬洛掰开细品,却又觉得不大对劲:若真是如此,此信万不该随身携带,这密林深幽,若无人来此岂不是一辈子也交不到自己手中?除非秋哥有把握自己,或是那位信中提到的董珠能出去,才敢这般有恃无恐。   思及此,姬洛抖开了那卷布帛,上头绘着滇南地图,右下角还残留着一个血手纹。他粗略的记了一遍,堪堪将两物贴身藏于衣内。   随后,姬洛起身欲将吕秋就地掩埋,好使其入土为安。他拿着短剑翻土,手中的火折子却在这时不甚打翻,滚落至不远处,照亮的那一方泥里露出一片完好的肌肤。   姬洛大惊,将褐土翻开,果然发现了另一具尸体。尸体形貌难辨,但看身材,是个男人,且拇指老茧重,腰上缠着另外半截铁索,可见这才是落于吕秋身旁的钓月钩真正的主人,想来便是那位南系白门的传人董珠了。   一个都没有逃出去啊!可究竟是为什么呢?   姬洛想不明白,若是跟关拜月一般遇上了虎皮钩藤,那么眼前两人身上至少该有孔洞般的伤口,可尸身现今还没有完全腐烂,依稀能辨别完好的皮肉,说明他们并不是因为妖藤袭击而亡。若是为瘴毒所害,那手脚骨头里该呈现黑青色,可两人却也无此症状,且腐败的气息里混着极重的药味,想来他们虽无庄柯那般圣手随行,但也是做了万全准备的。   如此说来,只余下一种可能了。   姬洛大致摸索了一遍,发现董珠全身骨骼有异,死前痛苦远超吕秋,猜测此事绝没有那么简单,随即又忙蹲下身在董珠身上翻找物什,而后在他紧握的拳头里抠出一张纸,纸上无他,留有血书一道,写着两个大字——   “天都”。   “是天都教?”姬洛暗惊,一颗心砰砰直跳,耳廓里甚至都是胸腔中有力的回声,“相故衣携令南来,而秋哥和董珠又是要寻此人,莫非是天都教的人在此地设伏,加以阻挠?”   作者有话要说:  又发便当了,我先顶锅跑……   说起来亲们觉得封面好看吗?丑萌丑萌的……在思考要不要给这个系列换个同意的(_(:з」∠)_虽然这个系列后两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写orz),让我慢慢思考一下,下周有两门考试呀~都放存稿箱啦~考完回来再慢慢想…… 第98章   “咳咳——”   闷热潮湿的土层之下,万籁俱寂的洞穴深处, 忽然传来两声闷咳。姬洛扶着石壁起身, 侧耳寻着那声源走去, 约莫百十来步后,走到暗河湍流的拐角处,爨羽仰躺在岩层面上,下半身卡在石头缝隙里。   “醒醒?”姬洛按着她的肩膀推了两把,见她未有转醒的迹象, 伸手往额顶一探,肌肤生烫,沾了一手细密的汗珠。小姑娘嘤嘤两声,眼珠滚动, 却始终抬不起眼皮, 似被魇住了一般。   姬洛无法, 只能小心挪开碎石将她拖出,替她仔细包扎好腿上的伤口。   这时, 方才汹涌嘈杂的暗河突然温驯下来, 水速减缓,慢慢往岸上溢出,直到沾湿姬洛的鞋底和裤脚才停住。一瞬间, 那黑黝黝的水底下似蕴藏玓瓅的石玉,透出诡异的莹蓝光,恰如万千双眸子齐齐睁开。   神异传说中的魅灵?还是引人向黄泉的鬼魂?   那光往上浮,直到破水而出, 升到顶部,由扇翅的扑棱声转为渗人的咯吱声。姬洛明白过来,那些看不清的东西正在咀嚼泥土和石块,如人拿着铁器在砂石上来回磨搓。   沁凉的水已经漫到膝盖,姬洛扶着爨羽霍然站起,背上冷汗已湿透衣衫——   桑家传《水经》名著,去江陵的路上,桑姿曾给他和屈不换讲过水文变换,说此涨落名为潮汐,昼为潮,夜为汐。按时间推算,此刻应是黄昏,涨上来的水不到子夜不会落下,等水漫头,他俩准要憋死在这儿。   “爨羽,我们走。”姬洛将女孩抱在怀中,往蓝色光源的方向走去。这些虫子分布并不均匀,泥多石少,说明它们啃食土石并非为了果腹,而是想要吸纳外头的空气,甚至试图沐浴天光。   姬洛往泥土层厚实的地方去,妄图以武力强行打开一条缺口。然而,他刚走了两步,对水下未有防范,脚踝忽被一物缠上,整个人被重重拖入了水中,手臂托着的女孩也跟着一并砸了下来。   “唔。”   一双粗粝的手堵在了他的嘴上,迫使他在水下不发一声。实际上,他刚才入水时因挣扎,动静稍稍大了点,那些蓝色的虫子齐齐飞了过来,在水上盘桓了一阵并未察觉异常,这才又折返回去。   姬洛回头,看到一双人的眼睛。   那个人冲急流的尾部指了指,示意他跟上自己,随后,带着少年少女往暗河更深的底部游动,一直游到姬洛觉得肺部要炸,入目才见得一块大碑,碑后头有一个仅容一人身的洞口,从那里钻出后,凫水而上则是灵山秀水,和方才云岚谷中遍地毒瘴仿若两个颠倒的世界。   姬洛将爨羽扶平在地,替她压出胸腔里的积水,随后自己也翻身在草坡上躺下,大口喘息,听着潺潺流水,好半天才去看身旁那个野人。   野人穿着草叶织成的衣衫,黑面长髯,捋这胡子盘腿端坐在地上调息,看起来有几分洒脱不羁,又有几分仙风道骨。姬洛吃不准这人来路,遂问道:“你会说人话吗?”   “我看起来这么不像人?”那野人窝了一肚子气,摘了个山果,往姬洛脸上砸了个稀巴烂,“都怪你两个小娃娃,害我又出不去了!”   野人当然不是真的野人,只是个看起来邋遢,生活境遇实在算不上好的中年男人。   甘甜的汁水溅在颊上,少年伸手抹却果肉,伸出舌头舔了舔甘汁,坐起身来冲那男人喊道:“再来一个!”   “信不信我给你脑袋开个瓢?”见他浑不在意,男子将脚下草鞋甩飞,光着脚丫子瞄着河滩石头下姬洛的脑袋蹬了两下,气鼓鼓转头抓起一把果子,扬手威胁道。   这人虽形骸不羁,但骨子里还算斯文,由此嘴巴虽然厉害了点,但都是雷大雨小,唬人的时候果子已抛投过去。姬洛接过,自己没吃,扭头在掌心一拍,甘冽的汁水顺着手指流到爨羽皲裂的嘴唇上。   男人斜眼瞥过去,哼哼道:“她没事,外头的毒都毒不死她,这破地方更要不了她的命。”说完,没正经地开了个玩笑,“哟,这么顾着,她是你闺女?”   姬洛乐了,头一次有人这么抬他辈分。   不怪他敢如此口不择言,原是爨羽虽小不了姬洛几岁,但奈何体质特异,导致骨架娇小且纤细,而这两年姬洛奔波不断,看着也算有点子世故沧桑的味道,比不得洛阳那会的细皮嫩肉了,再加上连年战乱,能活上岁数的人多是稀罕,成家的年龄一代比一代早,因而倒是也算不得夸张。   “我如果有个那么可爱的女儿,我一定不会让她吃苦。”姬洛伸手撩去爨羽鬓角湿漉漉的头发,懒散地笑了,“我定然捧如掌心珠,爱如天上月。”   他话音一落,爨羽的眼睛几不可见地动了动。   “真没意思。”男人口中絮叨,两手臂往地上一撑,跃入溪中,弯腰死盯着水面。   别看他穿着褴褛,只得些粗草苎麻蔽体,但那两手往水中一伸,映照折光那叫一双纤纤玉指,缠绵柔荑。姬洛伸出自己的手,对着比较,目视下发现那男子的十指长过普通人,且关节略有差异,他不禁多了分警惕——此人手上功夫想必相当了得。   果然,只瞧那双掌往水中一落,两指夹过粼粼波涛,起落间,一条条小鱼次第被捉上岸,整齐铺开在光滑的鹅卵石上。   “好功夫!”姬洛口中赞道。   “反正一时半会出不去,她身子弱,给她煮汤喝吧。”男人苦笑一声,颇有些落寞:“想我当年呼鹰嗾犬,轰饮酒垆,这一双揽月手,也算撼过八荒群雄,如今竟惨然沦落到区区一渔民的地步。”   “英雄!”姬洛抱拳称颂,拿目光瞟了一眼溪水,摇头笑了:“有道是周都督笑孔明‘有水也是溪,无水也是奚。去掉溪边水,加鸟便是鶏,得志猫儿雄过虎,落毛凤凰不如鶏 (注1)。’怎生遭困于此?”   男子一拍大腿,呀道:“小儿竟对上了诗,老夫恰好晓得!”说罢,他佯作脸色深沉,一手抚胸似痛心,一手指四面断木面有愠,最后咋舌道:“可不正如诸葛军师所文‘有木也是棋,无木也是其。去掉棋边木,加欠便是欺。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注2)’还不都怪那个天都教的小子,哼,现在他该是大祭司了吧!”   巫咸大祭司?   猛然听他提起天都教,姬洛凉意钻骨,想到惨死的吕秋和董珠,还有那封上书“天都”的血书,他心中一把火烧得旺,几乎恨不得当即揪出凶手,将人挫骨扬灰。   好在,姬洛还算沉得住气,勉强抑制住情绪后,不动声色问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适才听你说天都教,那巫咸祭司不是从不出滇南,怎会无故害你于云岚谷?”   “此事说来话长。”反正左右无人,说与眼前的小子倒也无甚干系,那男子稍稍整了整思路,起手指着他们来时的地下河行经方向,道,“方才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名为‘瞳洞’,你可还记得那些附着在壁上的蓝光?”   所谓‘瞳洞’,不过是幽暗之中生光如眼中瞳子,想来就是那些从水底浮上来的东西。姬洛沉吟片刻,犹疑地问道:“似乎是某种虫子?”   “不错,那是滇南罕见的万噬蛊,顾名思义什么玩意儿都吃,独这儿一处有这鬼东西。”男子脸上肌肉抽了抽,拈须应道,“刚才要不是我拉你俩从水底潜走,你纵使练体如金刚,生得一副铁骨,也会叫它们吃得渣滓都不剩。”   这人被困,不会无故往死路去,兴许是被之前那天崩地裂般的动静吸引。想到这儿,姬洛心中隐隐起了一念,脱口问出:“难道上头塌陷,是这东西弄出来的?”   “不错嘛,小子。”男子上下打量了姬洛两眼,瞧他心思缜密,头脑灵活,不由刮目相看,“万噬蛊虫破坏极强,过之人畜无留,好在世间生克有序,它们平日多长眠暗河底部的石窟中,鲜少出没,一定是什么东西惊动了它,才又一次爆发。”   奇花“如何”?还是虎皮钩藤?亦或者是他们的人气?   当下,姬洛揣着怀疑,以为是他们的行动给这片土地带来了灾难,不免多了一丝羞赧,随后将牂牁郡疫毒横行,他们西入云岚谷采药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然而,那男子听取后,不置可否,只是将两道浓眉压得极深,走过来拍了拍姬洛的右肩,叹道:“不必挂怀。不过这滇南奇花异草数不胜数,非要说关系,倒是有些牵强了。”   姬洛的心沉下,竟生未知恐惧:若是如此,那么恐怕事情并不简单,也许打从他们入云岚谷开始,一切都陷入了一张扑朔迷离的大网。   宁州的势力看似精简,但天都教与爨氏暗中较量之下,实际只会更为复杂。姬洛看了一眼睡得香甜的爨羽,无奈一叹:毕竟,连无辜小孩都能狠心用作利器圈养的地方,吃人想来也不吐骨头。   “说了这么多,还不知道英雄怎么称呼?”姬洛随口问道。   那人把卷起地裤腿放下,又寻回被踹远的芒鞋,正忙着穿戴,乍听到少年的问话,猛地抬起头来:“好说,叫我相故衣即可。”说完,他两手曲作爪状,对着旁地几根细竹子一抓,竹节应声而落,随后将活鱼串了一杆。   回头瞧姬洛傻怔在原地,相故衣一脸莫名,还以为他是被自己手上的功夫惊到了,遂有几分炫耀:“怎样,这爪功可以吧?跟越城岭一位脾气古怪的老哥哥交手时偷学的,可惜没个铁骨,他这破风爪使出来威力大受限制。”   姬洛耳廓嚷嚷,压根没仔细听他的话,满脑子塞满的都是他的名字——   “相故衣携凯风令南来。”   “董兄邀我一道入滇南寻人。”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吕秋就能得到真相,若他有自己这般运气,兴许就不用死了。少年回过神来,顿时心如刀绞,忙奔过去揪着相故衣的衣襟,瞪着一双疲惫的眼睛,眼白里布满红丝。只听他低吼道:“什么!你说你是相故衣?”   “我叫相故衣怎么你了?”男子将他手从自个衣服上抖下,没好气道,“又不是天王老子避讳,还不许我叫这名儿?”   姬洛对他的打趣充耳不闻,昂着头一字一句问道:“可是你带着八风令来滇南?”   乍然提及八风令,相故衣脸色大变,随即将人撞开落于后方,目中生警惕之意,而那双修长有度的手也一并摆在胸前,起了个把式:“你听谁说的八风令?”   “既然身为九使,那你一定知道曲言君和燕素仪对不对?”姬洛忙报名讳认身份。   然而,眼前人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张口说的话差点没把少年郎惊吓得神魂离体。只听得他道:“哈?曲言君……哦,名字有点耳熟,人老了记性不大好。”说罢,愣是顿了好半天,才神神叨叨地一拍脑袋敲定,“哦,想起来了,惠仁先生的大名,我还是知道的。不过燕素仪是谁?等等,说了半天,你又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注1、2:这两段话皆来源于网络,不是我写的,非我原创,在这里作为引用,特此标注出来。   我试过找具体出处,有的说就是周郎和诸葛亮说的,但有的又说是后人编的,所以没办法直接标明了,望周知。   最近略忙~天凉了,小可爱们注意保暖呀~ 第99章   这人知道曲言君的名字,还晓得他的雅号, 可对燕素仪却无半分熟悉, 着实让姬洛纳罕。本着行走江湖切勿轻信他人的常识, 姬洛索性问他如何自证身份,那相故衣看他点破九天令使,似是有些犹豫,遂又掉转头询问少年的来历。   见自己不说他便也紧咬牙关,毫厘不让, 姬洛无法,只得回头看了一眼呼吸沉稳,好梦正香的爨羽,三言两语将事情的大概解释了一遍, 并将那支燕素仪要求他交付给侯方蚩的竹简给了眼前人。   “原来小九名叫燕素仪, 这名字挺好听的。”等说到‘洛河飞针’为救自己, 丧命于长安城楼下时,相故衣拍腿恍然, 但脸上神情除了惋惜, 并无丁点哀伤。   九天令使结于泗水楼中楼,勉强也能凑个同门之谊,为何这人却似没心没肺, 铁石头一般?姬洛困惑不已,便问道:“你真的是‘楼中楼’的人?可在下瞧你压根不识成天令使的大名,这叫在下如何信你。”   “我说,你们这些小子也太难缠了!”约莫是瞧着姬洛的年龄想起了让他吃瘪多年的青年祭司, 相故衣气得一兜手,将竹竿刺鱼往肩上一挑,颇有些愤懑,“我可是如假包换的羡天令使!看在你是惠仁先生相中的人的份上,你相叔我也就多说两句。”   姬洛作揖施礼,道:“洗耳恭听。”   “你可知那九天令使从何而来?”相故衣极目青天,追着苍空之上海东青和兀鹫盘亘的飞影,追忆回往昔,道:“九天令使说是‘楼中楼’的人,其实也不尽然,很少有人知道,除了楼主和侍臣以外,其余的人皆是生于江湖,来于江湖。他们或是因为避难躲仇在此,或是幼失怙恃而被楼主收养,亦或者如老夫这般心有所求而拜在门下,所以我们彼此之间并没有你想象中的亲厚。”   依相故衣所言,他出身在江南的一门小户人家,幼时家中有一二余钱,他又艳羡话本子里的江湖高手,于是拜别父母,独自往山中求艺。   也该是命中注定,他散尽钱财,却因资质不佳而接连被拒,其中不乏有数百年的武林泰斗,江湖豪门。可那时的相故衣眼界小,人又心高气傲,不肯俯首认低,非名门大派不要,于是继续四下拜师,身无盘缠便每日睡在窝棚马厩里。   “夜里雨打茅草风来急时,我总是做梦梦到曾经村镇上不如自己的人都成了一身功名武艺,而我,仍旧是籍籍无名的山野草民。”相故衣叼了根草,用舌尖顶着草茎转了转,呸了出来,“年少的时候看不开,害怕失去,更害怕一辈子都这么个浑噩度日,难以挣个青史留名。”   看他如今的手法,想来是有机遇的,姬洛很是捧场地问道:“那后来呢?”   大概是上苍怜悯他恒心不易,相故衣二十五出头时,终于遇上了一个游方居士,那居士欲授他功夫,言明此武功不限年岁,不问根骨,唯有一条,无法在逢人耍威风。   相故衣行事没个深思,只当那居士怕他用武不当,所以故意说来规制,他想,反正等武功学到手,也不愁不能大展拳脚。于是,他便兴冲冲随那居士去往一处青山脚下,和另二个同门师兄一块练武。   三十载往前头探看,日子倒是过得平淡朴素。没多久,居士便过世了,死前将自己平生三大绝技传于三人,老大得惊鸿飘影,老二得千面易替,而相故衣得的就是那套揽月手。至此,他才晓得他们的师父是盗跖一脉的传人,练就了一身独步天下的手法、易容术和轻功,但这些个绝技却都见不得光。   相故衣出身虽微薄,但家中上下也还能识文断字,骨子里装着读书人的清高,这会子练的武功说白了乃是个毛贼的本事,说出去不仅丢人,还会被乡里乡亲戳脊梁骨。因而,他赌气出走,天下之大,一时之间更不知自己为何要练武。   “后来我行山渡水迢迢返乡,一路上学人家锄强扶弱,因不肯使那揽月手,时常人没救到,反而被打个半死。”相故衣失笑,眼角的细纹层层皱起,竟满载风尘,“我且问你,你又为何要习武?”   姬洛答不出来,遂略一摆首。   相故衣一声长叹:“和我那时一样不知所谓。少年时明知没有天赋,为逞强斗狠,偏要强求。青年时稍有建树,我却又羞于功法来源,叛出师门不敢同任何人启齿。中年时终有所获,可转眼回首,同龄之人貌胜于我,才比过我,心胸气度赛于我,再看那滇南惊才绝艳的少年祭司,甚至是眼前的你……别人十年之功远胜我三十年,我竟不知道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   这世上有天赋的人毕竟少数,勤学苦练能有小成,而流芳称颂之功,不但需要机缘,还需要足够的出身。姬洛有感而发,忽觉着肩上多了两分重量,抬眸瞧他把手掌压下,一字一句道:“好在你还年轻,切记不要步我后尘。”   而后,没等姬洛反应过来,相故衣又继续往下说道。   这样荒唐又难捱的日子大概持续了一年,直到有一日,相故衣救助了一对流离的母女,二人无处去,那寡妇看上了他,为报答大恩,一路随行如影,怎么赶都赶不走,他便也随她娘俩去。   后来走到浔阳附近,二女为一窝山贼所劫持,他情急下使出了揽月手的功法,被山贼偷偷认出,笑他贼匪一窝,要他献人共享。相故衣气从中来,羞愤下杀人屠寨,倒在血泊之中,觉得自己一生都无法洗去这“污点”,无法成为一个正义无双的大侠。   寡妇和女儿将他拖到一处破屋日夜守着他,待他转醒后细言细语安慰,可惜他心结已成,郁郁在胸,难再展眉。   “我记得很清楚,咸康八年(342年)冬月腊八,俪娘病逝,死前她同我说:天人沦丧,世道颠倒,有人指鹿为马,有人黑白不分,相大哥,但在奴家心里,无论你是何出生,不论你使的何种武功,打你救奴家那日起,你就是奴家心中顶天立地的英雄。”情深处,相故衣眼有红泪,大概在他心中,这辈子再难遇到一个如此专一又宽待他的女人。   打那之后,他幡然醒悟,渐渐明白这世上还有很多早年被他丢弃,却弥足珍贵的东西。于是,建元元年(343年),他带着俪娘的女儿回到家乡,将其托付给了守着宅子的老管家,并把一众家底都留给了小姑娘,随后飘然而去。   相故衣伸手拂过眼角,背过去不让姬洛瞧他失态的模样:“武功没有善恶之分,功法不应该随杀人者遗臭,也不是正义者堂皇的冠冕。自那之后,我苦心钻研揽月手,欲用它行天下公义事,正清白昭然名。”   那些年南方还算安稳,相故衣也就一门心思投入其中,可随他越练越深,逐渐发现心法错漏,再进一步则会落得走火入魔的下场。   不甘的他辞别故土北上,企图寻找补全之法,且一路救助如俪娘那般孤寡孀妇或亡命的苦难女子。也算是上苍眷顾,在泗水前他偶遇了百十来年难得出外一次的楼主,楼主坦言楼中的归藏馆有先代典籍,或可予他助力,但要求相故衣得益后许其一诺。   那时的他眼馋不已,并未想过这一诺需卖身多年,便草草应了,入泗水,昼夜不倦,横扫归藏馆心法,参悟得如今的揽月手。往后功成,得遇南北大事,他受楼主临危之托,将凯风令送往滇南。   说到此处,姬洛便细问他凯风令现今下落,哪知他抬手一指近旁半山腰上一个粗大的樱桃树,腮上多了抹红晕:“说来赧人,我听见崩裂之音,想是瞳洞出口豁开,本打算把这玩意就埋在此处,自个儿潇洒而去,毕竟要给付的人已是凶多吉少,带出去只怕也徒留血雨腥风。”   说罢,相故衣垂眸见少年若有所思,再听得他方才说的天下局势,心中不免加诸泰山之重,遂想到:惠仁先生素有贤名,无辜被内贼所害;小九无令而出,本可孑然不顾,纵横潇洒,却仍死守泗水之诺;我相故衣自问无可比侪楼中惊才绝艳的诸位,但相识一场,既得恩惠,当涌泉相报。罢了,索性将这档子破事了结才是……更何况,当年天都之乱,那个孩子若未死,想必还困在哀牢山上,他既认我作义父,我若脱困,理当救他脱苦海。   及此,那蓬头垢面的男人将酣睡的小姑娘扶到姬洛背上背好,随后邀少年同自己上山取令:“我们需得赶在天黑之前往返,这一片河滩得益万噬蛊之威,日落后倒算安宁,可四面群峰入夜则如幽冥毒狱,杀人于无形。”   这也是为何相故衣四肢健全无毒蛊之害,却仍憋屈在这一隅的理由——   纵使邮驿站健步如飞的“急脚子”或“快行子”,也无法赛过时间,在一个白昼间突破漫山遍野的毒物与杀机。   此地碧树葳蕤,河谷湿凉,敞风的地方吹了吹,姬洛再探爨羽的情况时,见她热度已退,便知方才只是体内毒血乱了分寸,如今被安抚下来,便实在地松了口气。要知道,他和相故衣没一个会歧黄之术,若是伤风着凉,那问题可大可小,他既然将这姑娘给救出,怎可不有始有终,全她半生无忧?   “她没事。”相故衣看少年脸上肌肉绷紧,不由开口宽慰他,“你从哪儿捡来这么个怪物?造孽哦!她这种毒体需不满周岁施药,承过的苦远非你我能想象,这点伤痛奈何不了她的。”   可这话并没有起到缓和的作用,反倒是让姬洛心中一紧,像被人攥着心脏狠狠一握,似是要给挤出八瓣来:“我很庆幸我带走了她,若那时不搭手,我必会悔恨终身。”   相故衣心头一热,就如他当年搭救俪娘那般,若没那一出,兴许人过知天命的岁数,仍旧是浑噩度日,过得跟条老糊涂虫似的。   山中几乎没有人迹,山石土路无开凿,多靠人的脚力走出。好在相故衣六年一日,对这里已是闭眼熟,没到两炷香的功夫,两人已近目的地。   姬洛负重,不便高谈阔论,因而一路都沉默如金,这会子已能见到那棵山樱桃,由是分了心念及相故衣山下所言,将近年来滇南不明下落的大人物在心中仔细一排除,顿时喊出一答案:“这凯风令可是要给天都教那位先教主白姑?”   “不错。”   相故衣应道,随后右臂一挥,以野草作令箭,豪气万丈地指向远处灵动的雾霭流岚,追思道,“永和四年(348),我携令南来,一路快马不休,过岭南五岭,走桂林郡,下柳州,遇到了一生挚友隋铁心,和他结伴同行滇南。恰逢先代巫咸大祭司白行乐身故,其姊白姑无心受令,不愿涉足纷争,只想偏安宁州,因而当堂将凯风令退还于我。”   “我无法完成楼主的交代,非要强求,因而赌气执言,说她一日不应,我一日不走。就这样,我在阿墨江北岸结草为庐,一留便是七年,直到兴宁三年(365),天都教九族长老之一的石柴桑叛乱,白姑失踪,我一人一马连夜上哀牢山,欲救其侄,也就是白行乐之子白少缺,却被如今的巫咸大祭司趁乱截杀,诱入瞳洞之中。”   想来定是当下这位巫咸祭司于离乱中一鸣惊人,靠那铁血手腕镇服石部,扬威九族,最后以一己之力夺位而上。姬洛暗想:秋哥的死若真与天都教脱不得干系,恐怕还需得从这个人着手!   猜及此处,方才相故衣所言还萦绕在耳,那句“一生挚友隋铁心”又返回到少年脑中,与吕秋手书所言相重合——   既是旧友,也就是说,相故衣将八风令之事曾告知于此人,所以隋铁心身上才会留下那根带字的竹条。而南北白门分流多年,隋渊不会无故要吕秋传书,必然曾是隋铁心死前遭逢大难,困厄无依,才急中生智先一步托书于远在洛阳,同宗同门的隋渊。   这才是正确的因果。   姬洛大胆猜测,隋铁心联络上隋渊,或是想借他的势力,在北方追查什么线索,譬如泗水,譬如其他令使。   “那敢问相叔,这隋铁心因何……”姬洛发问,可他还未说完,背上的女孩嘤了一声,不知何时悠悠转醒,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将下巴搁在少年肩上,直直盯着前方,没有半分焦距。   爨羽打断了姬洛的话:“你是说,天都之乱时你就在哀牢山,那你可曾见过一个额角带有胎记的年轻人。”   相故衣略一思索,笃定道:“有!我印象很深,此人还曾助我奔逃过一阵。”他慢慢忆及他的穿着和音容,蓦地一怔:“这年轻人乃是十巫之一的巫真祭司,小女娃你为何突然这么问?你是……”   爨羽将头枕在姬洛的肩窝,圈在少年脖子上的手狠狠握紧成拳,她咬着嘴唇隔了好半天才道:“我是他的亲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  武功没有善恶之分,功法不应该随杀人者遗臭,也不是正义者堂皇的冠冕。   每个人都是有故事的哈哈……   滇南这条线其实不复杂哈哈,虽然出来的人会稍稍多一丢丢,但是跟着看下去不复杂的,我已经吸取了第一卷 洛河飞针的教训,也不故意绕弯子……其实第一卷也不是特别复杂,只是因为当时背景和人物没展开,交代的比较多,所以稍稍有点乱……以后有时间修一修,现在找到节奏了,手感很好_(:з」∠)_   PS:这两天我应该在考试~不一定能及时回复评论(此一条多半是留给465小可爱的2333) 第100章   “你是爨氏的人!”   怎么说相故衣也在滇南住了七年,白姑虽不接令, 却因泗水之使的身份待他如上宾, 天都教任其来去, 所以当年的教中诸况,对他来说如数家珍。   除巫咸大祭司以外的其余九巫皆来自于古九黎九族,但到了白姑这一代,生了些变数,先代巫真因以人试药而被白姑罢黜赐死, 此位空悬直至天都之乱的三年前,盘踞宁州的爨氏一族来了个不会说话的年轻人,说是仰慕巫蛊之道,拜师于白姑, 这是自百濮人与中原爨氏共存南疆以来从未有过的事。   爨翎为人和善, 做事任劳任怨, 深得白姑器重,因额上生有鸢尾胎记, 人又称花月祭司, 而花月在滇南乃美好意象。彼时,白姑未嫁,白少缺尚幼, 爨翎声势如日中天,教中曾一度传闻,白姑百年之后,此子必将越过白氏旁支, 继任大祭司甚至是教主之位。   可惜,兴宁三年(365年),爨翎并未晋位大祭司,而是担了个小小巫真之职,眼看大权旁落,但其仍如往常一般,并无异态,依旧兢兢业业,因而博得白姑称赞有佳。直至六月大乱,白姑失踪,天都教元气大伤,待残局收复,众人得以喘息,再寻那位巫真祭司时,却发现他已陨落于天都之变中。   至于他死因为何,当代巫咸大祭司下令封口,因而至今成迷。   “我叫爨羽。”谈及此人,小姑娘收敛了爪牙,乖顺而落寞,她将身子往姬洛背部贴了贴,似是要汲取他身子的温度,才能暖这冰凉人间,“在我很小的时候,哥哥就去了天都教,后来再也没回来,我至今没见到他的尸骨。”   相故衣好歹多吃几年盐巴,怎么也算这些个小鬼的长辈,遂伸手拍了拍小姑娘的颅顶,叹道:“咱这位巫咸祭司,手段高明着啊!”   “其实我知道他回不来的,我一直都知道!”爨羽把头一偏,躲了开去,除了姬洛,她并不喜欢旁人和她有肢体碰触。相故衣的手尴尬地晾在半空,可垂首瞧肩上的可人儿痛苦地攘着心上衣襟,乍然已是双目坠清波,只得悻悻地收回,不予计较。   姬洛察觉肩头上一片湿润,也慌了神,他可还从未哄过小孩子,只能笨拙的昵语:“别哭了好不好,我……你看我像不像你大哥,你可以把我当你大哥。”   “呸!谁要喊你哥哥。”爨羽很不给面子地讽他,而后就着他的衣服擦了擦眼泪鼻涕,把脸往肩上一靠,呢喃道:“我才不要你当我哥哥……”   姬洛当她耍小孩性子,没当回事:“总之,你可以把我看作你的亲人。”   三人走到老樱桃树边,相故衣寻上埋土之地,拾来几根粗枝挖掘,姬洛则站在一边,背上的女孩抻手长脖往阳光照射的枝头采撷红樱,忽地唱起了山歌。   她声音灵秀,如山中百灵,竟能呼来鸟雀齐听。虽只字不懂,但姬洛沉醉在歌中,笑意宛若春风,待她歌罢,抬头却瞧见撅地的相故衣正以一种非常复杂的表情打量自己。   姬洛摸了摸脸,有些纳闷:“你刚才唱的什么?真好听。”   “是这儿的排山歌,你喜欢听那我一直给你唱。”爨羽乐了,露齿八颗,难得笑得很开心。她的瞳子中映出红艳的山樱,竟美如山中精灵。   而后,幸福的幻影破灭,她俶尔垮下脸色,轻轻吐字,接着方才未完的话,一时竟有些残忍:“姬洛,哥哥的死我一点也不意外,因为他既是质子,也是家族里派去天都教的内应……我只是恨,好恨啊!”对于家族来说,天生寒体的爨羽尚还有用,身为哑巴的爨翎没有在天都教谋得一席之地,那么便是一颗随时能被抛弃的弃子。   世人爱憎相伴,越是无力去爱,越是自责悔恨。   “质子?内应?这么说,当年的叛乱你们爨氏也参与其中?”相故衣突然煞风景地开口,作为为数不多的见证者,当年的滇南血流遍地,尸横直铺满哀牢山顶峰,那可谓一个惨烈。若爨翎作为内应入教,该是带着不善的目的,会否因事情败露,才被诛杀于云河神殿呢?   爨羽知道他在想什么,心里窜起一股无名火,同他抗辩:“你在想什么,哥哥他性子软懦,与世无争,绝对不是那样的人!他虽被逼入天都,但却一直恪尽职守,忠义两全,否则你当白欢颜眼瞎吗,怎么也轮不到哥哥来排位十巫!”   她将拳头在手中握紧,怒极挥出时却误伤了姬洛,顿时又急又气,赶忙从姬洛背上滑下,连连跺脚,“姬洛你没事吧,哎呀,我不和你说了!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恨他们。”   相故衣被小姑娘的牙尖嘴利堵得吐不出半个字,只能摸着鼻子眼观心,姬洛趁机按着误伤的地方,隔着一层衣并无大碍,但却借机冲人使了使眼色,佯装疼痛难忍,嗷嗷叫唤两声。   爨羽当即收敛了不少,对他左瞧右瞧,见无从下手,更是焦急不已。   其实这丫头的话不无道理,两个大男人又何尝想不明白?若爨翎不是个城府极深的天纵之才,白姑统领天都教威震滇南,绝不会被一个半大的小子三言两语所惑,想来他真就如爨羽所说,确实将一颗真心、一腔热血全付诸于天都。   只是,真相究竟如何,恐怕只有那位浴血贲杀出的大祭司才晓得了。   既然三人都有不得不上天都教的理由,姬洛提议同行,当务之急是先取八风令,而后突围这重重迷障。   “呐,接着!”相故衣从土里起出一个破布包裹扔投给姬洛,姬洛摊在手中将其抖开,果然瞧见当中呈着一块小令,和屈不换那块形制相似,当中以小篆书刻着凯风二字,唯有上绘的花纹图章有所差别。   姬洛颔首,将凯风令又转手给了相故衣,后者因他这举措明显一愣,遂调侃道:“你不是说外头争抢八风令打得那叫一个头破血流,怎么,唾手可得的东西还不稀罕了?”   “非也。”姬洛不知相故衣是有心试探还是无意为之,但他现下还未被猪油蒙心,这块令乃有主之物,白姑只是失踪,却生死未卜,那泗水楼主既然将其托付,心有抗胡之举,那么想来是要借天都教势力,牵制巴蜀羌氐,以此威震剑门外陇西长安两处要地,“相叔,你可别折煞小子,此物贵重,莫不是忘了泗水之托。”   “好吧好吧。”相故衣无奈收回,撇了撇嘴埋怨道,“烫手的山芋甩都甩不脱!”反倒是爨羽,那手肘往姬洛脑袋上轻轻捶了捶,一个劲嘟囔,“一看就是好宝贝,给你你还不要!”   姬洛将眼眯成缝,笑音中带着些深意:“你喜欢吗?”   爨羽没来由被他这话惊出了一声冷汗,待她拿余光偷瞧,少年却又转头对相故衣说笑去,她才长长出了口气,随后辩解道:“我才不喜欢,我只是替你可惜。”   夜幕落下,星夜四合,三人回到了溪边河滩,拾来干柴搭了个篝火。相故衣负责烤鱼,姬洛则拿柴枝在泥地里写写画画,并时不时打量四面的环境,爨羽就乖巧地坐在他膝边,不厌其烦听他自言自语。   当初行来云岚谷时,庄柯和关拜月起了一张宁州的草图,姬洛此时复盘,在一处打了个圈:“这里是瞳洞,我们从暗河流出,按时辰推算,该是从地底走到了山谷的这一边。”   爨羽摘来一朵花,凑上去在波浪弧线前放了一朵花,对姬洛笑了笑,示意他们现在在这里。姬洛揉了揉她的头,笑道:“再往下走,便是元江和阿墨江,若山谷里的溪流能汇入这两江……”他将柴枝一勾,截出另外一条路,“从这里走,最快应该有两天的脚程。”   “白搭!”相故衣听完他的分析,做了个简评,“你看看那顶上的瘴气,明天的这个时候我们就成了行尸走肉。”   爨羽抓起那朵花朝糟老头子扔过去,气力不够,花朵在半道飘下。她气性大,当即受不住了,双手抓乱了头发,“你闭嘴!闭嘴!嘴巴真臭!”   “相叔说的不无道理,如果有什么可以御毒就好了。”姬洛按着她的肩膀,替她将散开的辫子拢上。他本不会女妆,但好在鲜卑人有披发散辫的习惯,他亦曾替吕秋搭手编过。   思及故人,姬洛垂眸不语,看他难过,爨羽也没再捣乱,而是痴痴地望着他的眼睛。少年手生,扎得丑了些,怪不好意思,只能调头去捡那朵被扔下的花,抖了抖上头的尘土,将它别在小姑娘的发间。   爨羽双手如碧,想抓又不敢抓,瞪着眼嘴唇翕张,最后化作悠悠一叹,避到角落里。姬洛看着空空的两手,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又惹得这小丫头不开心。   “姬洛!”   就在少年失神之时,爨羽忽地冲了过来,用树枝勾出他的短剑,往手腕上一割。姬洛大惊,她却只是笑笑,然后扭头跑入生有瘴气的林子,掬了一把温血挥洒出去,“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的。”说完,朝他伸出手去,一字一句道:“用我的血吧。”   只见她身后瘴气退散,再不能进一丈,以她为中心,仿若自成一道屏障。   要说毫不不震撼是不可能的。   姬洛平生第一次怔忡当场,饶是他巧舌如簧,聪颖慧黠,上可神机妙算,下可抟弄人心,但唯有这一份剖心的赤诚,让他不敢接,也无力来接。   这些天来的默契并非嘴唇相磕碰,说说而已,见他一动不动,爨羽知他在心中在想什么,便拉出了要求,全了他的脸面:“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你不用觉得难为情,若你过意不去,待我们逃出生天,你替我完成一个心愿即可。”   说着,她顿了顿,用牙齿咬下手腕上串着银铃铛的红绳,将其抛投给少年,又道:“戴着,这可是证物,免得你哪天不认账。姬洛,其实你已经做得比自己想得更好,至少你把选择的权利给了我,不像……”不像庄柯,不像家族里的其他人,为了自己的私欲,将痛苦加诸在别人的身上,而勿论死活。   谁说爨羽说话难听不懂人情世故,小姑娘可通达得很,只是她这不大的年岁里遭罪太多,心里的情感反而更为纯粹,对喜欢的人好上加好,对不喜欢的人肆无忌惮恶语相向。   相故衣一把年纪了,被两人这话腻歪得不行,干脆蹲在树后啃完烤鱼,也不洗手,手指送嘴里舔了舔,托着脑袋往一根落地的粗壮树干上一躺,悠悠道:“我说,那边的少年少女,照顾一下老人家嘛!大晚上给我整一出浓情蜜语,甜齁得我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了!全他娘都给我去睡觉,明早出发!”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姬洛脸上挂不住,他如今一堆破事缠身,且随时随地有杀身之祸,哪有功夫考虑这些风流事,何况白日听过爨羽的故事,猜测人多爱寻觅相似之物以求寄托,当即只道那小丫头丧兄而心有戚戚,悄无声息间将自个视之如兄长,所以才这般依赖自己。   因而,他只当相故衣闲淡太久,非要说两句烂话找找存在感,便回身一脚踹在那木头上,震得相故衣跟只煎蛋般滚摊在地上:“哎,别说,我寻思着白天还有一桩事忘记问你,现今兜在脑子里,怕忘咯!”   “说说说!有屁快放!”平白摔了一跤,相故衣自然是有些不耐烦的。   站在身后的爨羽若有所感,知他要说什么,左右觑看,狠下心按了一把伤口痛呼,三两步踉跄倒地。然而,还是迟了一步,没阻上他的嘴,姬洛接着白日被打断的话头问出了口:“相叔你提到了隋铁心,那敢问此人究竟因何亡故?”   哪知道他这话一出,相故衣从地上一蹦三丈,惊怒得一双眼睛似要落在地上:“你说什么?隋铁心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0章 了,开心!!   嗯……如果我说才写到三分之一左右你们会不会揍我哈哈哈,不管了,还是开心,像里程碑一样!!   感谢大家一路的支持,特别是465小可爱~ 第101章   姬洛抿唇一言不发,相故衣见他脸色发白, 也知所言不假, 心头顿时泄了气, 一屁股坐到地上:“我同他相遇时,他正赶往滇南寻药救其恩师,为人至纯至孝,不辞千里辛劳,因熟悉南方地形气候, 一路对我多有照应;我同他分别之时,恰逢天都之乱,他曾生豪言壮志,立誓继承先祖遗志, 欲要合并南北白门, 重振昔日荣光……”   想来感切之深, 任是久经风浪颠簸的相故衣也有喉头发紧,呜咽难开口之时。见状, 姬洛抄到他后方, 出手在其后背几处穴上点了点,替他顺过气来,道:“逝者已矣, 还请节哀顺变。”   “你刚才问及我他的死因?”相故衣深吸了口气,猛然反应过来,扬声质问,“你的意思是, 有人加害于他?”   姬洛犹豫片刻,遂颔首以示,将瞳洞中吕秋书信和董珠所写天都血书一并交代。听过后,眼前那穿着比野人还野人的男人,顿时就是一阵歪骂:“妈了个巴子!看我不杀上天都,替隋兄弟讨个公道!”   相故衣气得一脚踹穿了用作寝卧之地的粗树干,姬洛顺手把碎屑捡来投到篝火中,火势迅猛,扑腾一阵后静得只剩潮湿的枝干爆裂的噼啪声。   毕竟活了好几十年,相故衣也不是百般情绪都写在脸上的人,撒了撒火后,也算是沉静下来,拿长竿子敲了敲地上的卵石,道:“还有功夫拾柴火,你这小子怎么不开窍?”   先前他心头打算是可出去可不出去,对爨羽的舍身还只是报以赞许和敬重,这会子是不出去也得想法子出去,生死恩怨全系在这小姑娘的身上,顿时另眼青睐,再看时哪还是平平无奇的小姑娘,分明就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因而生了讨好意,赶忙冲姬洛使眼色,压低声音道:“人家就巴望你过去扶一把。”   姬洛回头,爨羽却好像窝了气,故意把脸别开,自己按着伤口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独自坐到一边,皱着一张小脸。   “痛不痛?”姬洛走到她身前蹲下,将她手拉过来,送到嘴边吹了吹。爨羽本来想趁机发发脾气,可瞧他这么温柔,心头又高兴又难过。高兴是他对自己无微不至,难过是两人终究如云泥之别。   “喂。”爨羽难得没有叫他的名字,只是轻轻唤了一声,垂下眸子,盯着近旁在风中飘摇的火苗,“你们刚才说的,那个叫隋铁心的人是谁?他……对你们来说很重要?”   姬洛摇了摇头,不想她被卷入诡谲的漩涡之中,遂并未多做解释。   “好啊,你不说我也能听出来,我又不是傻子,只是想听你说说话罢了。”爨羽却把手抽了回来,往腰间一插,气势活似个霸道凶蛮的大娘子,可语气却更像一般撒娇作态,“我……我是说如果,你们找到了杀人凶手,你们会怎么办?”   少年霍然抬头,一双深邃的眸子略带考究。   爨羽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又瞧他一声不吭,顿时手足无处安放,左右抓耳挠腮,磕巴解释道:“我……我是担心你们一生气把天都教给灭了。”   “半大点儿孩子就是爱痴人说梦,天都教哪是那么容易灭的,就我和他?你也太不把九族当回事了。”相故衣把手往脑壳上一托,背靠大树闭眼插上话来,“何况你相叔我,纵贯南北,那可是爱憎分明,冤有头债有主,谁干的谁出来受着,没必要恶毒到灭人家满门,否则我和那些恶徒猪狗有什么分别?”   爨羽紧张地瞥了姬洛一眼,见他又再度展颜,心下长长舒了口气,一路跟他到背风的地方,就着草叶铺就的卧榻休憩。   夜来多悲,那相故衣还兀自陶醉在往昔风云里,啧啧念叨:“天都下辖九族虽常年窝里斗,看不惯自己人,但大难临头却没有各自飞的说法。”   他的话音一落,已经躺平歇息的小姑娘猛然睁开双眸,盯着星子与穹苍,眼中露出极不协调的一抹杀意,随后沉沉睡去,并无异样。   次日晨起,精神抖擞的相故衣翘脚坐在一旁,指点二人稍稍收整行囊,寻来三两只破葫芦盛满泉水,又将鱼干用香叶包裹好以备路上果腹。   “大叔,你好歹也动动手?”爨羽实在看不惯他偷懒的行为,手中葫芦没握住,“滋溜”一声飞了出去。   相故衣伸手接来,在底部穿了几个孔,抬手成掌刀伐了两根细竹,裁剪竹节往下头一插,抬手冲小姑娘扬了扬。   爨羽“咦”了一声,似有些始料未及;而姬洛闻声,也一并瞧了过去。   多了两个观赏的人,相故衣当即要露上一手,于是拿葫芦吹了一支清扬的山曲,那调子起承转合之处音色欢愉且高亮,和古琴乃至丝竹管箫之音皆不大相同。   “他吹的是百濮人的山歌。”虽然爨氏上溯根源,乃实实在在的中原人,但她毕竟生长在宁州这片土地,见识还是不少,于是开口解释道,“这东西叫筚郎叨,有说是由笙箫演化而来,也有说是百濮人根据伶伦所造三管龠所改。”   只听那曲子从轻快忽地渐缓,慢慢凝成呜咽,两人竟闻风生悲,不由红了眼角。这会子相故衣不吹山歌了,改吹的是汉乐府旧歌,姬洛和着调子,轻轻跟着哼唱:“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注1)”   爨羽往他身边靠了靠,睁着一双大眼睛,痴痴望着,而后用手肘碰了碰少年的衣摆,见他仍无动于衷,只能鼻息长叹,接过最后一句:“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注2)”   待收拾好行囊,三人捡了一条小道突围而出。   白日里山中寻常无恙,但他们未敢久待,行三两时辰,稍歇片刻。爨羽常年泡在毒池里走不得远路,姬洛就在山涧等平坦小道上将她背在背后。入夜后,山中瘴毒漫起,爨羽割手取血,百毒勿近,以此开路。   三人披星戴月,行了两日一夜,终于走到云岚谷边缘。   最后一处山谷地势生得奇妙,底部逼仄,上头开口,山壁皆往外撇斜,如一只正摆的碗。爨羽此时脸白如纸,失血和脱力让她显得十分虚弱,姬洛知人血有量,不能无穷无尽索取,因而无法再绕远路,只能硬着头皮闯那一线天。   越往里头走,脚下的骸骨越多,上头山石洞窟里还挂着惊悚的刑具,那些铁索环扣上的血迹已经发干,在阳光下变成紫红色,而尽头处,则陈设一道巨石大门,直与顶上的突石衔接,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   爨羽眨了眨眼,伏在姬洛肩上好奇地到处觑看,没有半点女孩子该有的心惊和害怕,而相故衣则蹲下身去查看那些人骨,发现每根骨头上几乎都布满累累伤痕,遂点破道:“原来这云岚谷是个实实在在的囚笼。”   他随即起身,往前头探看,顺带再说上两句:“这里的刑具皆是酷刑,死在这里的人无人收尸,尸体腐烂,积年累月滋养山中毒草,才在夜晚生出剧毒瘴气。”姬洛和爨羽听完,脚踩湿漉漉的泥土,身子都不由发寒。   说是瘴气,听起来更像怪力乱神的怨气。   相故衣又道:“我在滇南久居时有听闻,早年中九族多有古怪禁忌,犯忌之人由族长和祭司共同判罪,以族归处决。后来天都教掌权,第十六代教主白若耶觉得此陋习颇为残忍,于是倾教众之力废禁,不过看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九族之中仍然有人顶风,暗中留有刑牢。”说到这里,他也不禁摆首,“难怪中原多称滇南天都为邪魔外道。”   “哼,邪魔外道?只是相较之下而已。”爨羽摊开双手,盯着肌肤上因毒气而现出的青色,颇有些愤懑。她这个样子只要走出宁州,不被乱棍打死,或许也要被指摘的唾沫淹死,毕竟在外人眼里,宁州多毒蛊,练邪功毒功的多是些下三滥。   说罢,她顿了顿,竟是在反驳相故衣的话:“白若耶确实是个才学广博,颇有见地的人,可惜,根深蒂固的东西想要拔除,不是上下嘴唇碰一碰就能办到,在宁州乃至滇南,部曲始终无可替代,改变往往犯了大部分人的利益,不然先秦时相国商鞅,又怎会车裂而亡?”   若不是亲眼所见,相故衣都要以为这番高谈阔论是那个他还颇有些欣赏的少年所发:“分析得挺透彻嘛,爨氏号称宁州第一大族,果然不同凡响!”   可惜听完他的赞叹,爨羽却脸色大变,知自己失言,慌忙去瞧姬洛,见他无甚反应,这才又草草盖过,佯装没规矩,抻手揪着一撮树枝去弹相故衣脑门:“大叔你少废话,还是看看怎么从这里出去吧!”   相故衣果然不再多话,上前去拨弄石门。石门高达九丈,饱经风霜多年,早与山壁生为一体,且两壁可落脚处皆光滑陡峭,底部还有生铁浇筑的暗刺和铁蒺藜,就是为了防止锁在这里的人攀壁而出。若只有相故衣和姬洛二人,倒是可以拼一把,但现下还有个虚弱的爨羽,怎可能过河拆桥,留她在此,因而无法,前后只得这一路。   眼看便要到落日昏时,三人心中都有些焦急。   “有了!”相故衣突然一掌拍在那石门左侧,石屑纷纷抖落,平滑的表面当即出现了一条缝隙,他将眼睛贴在缝上,似能瞧清里头的机簧,“如我所料不错,这扇门能双开,就是里外都能推。”   说完,他冲姬洛使了使眼色,后者立刻放下爨羽,走到石门右侧,仿照他方才的样子一拳捶在对称的位置上。石屑落下后,也出现了另一条缝隙,如此看来,当不是偶然。   姬洛嘴角渐渐抬起:“也许当年建造这座囚牢的人,也害怕被秘密锁在此处,就如皇陵地宫的工匠,惯爱给自己留条后路,我们今日也算因祸得福。”   “不错。”相故衣颔首,挽起袖子将四指伸入缝隙中探看,且稍稍拨弄里头石造的锯齿机簧,“没想到我前半辈子嫌弃不已的揽月手,今日当真用作了开锁之功,可叹!可叹啊!”说罢他用力一扳,石门剧烈震动起来,仿佛要倒塌一般。   爨羽被这声势骇了一跳,脚步当即有些虚浮,姬洛连忙赶到她身侧扶了一把,将人送到一片勉强干净的地方坐靠休息。   “不行!”   这时,相故衣的手退了出来,大喝一声,眉头皱成川字,神情赫然凝重,“这什么狗屁玩意儿!”   爨羽就着气声儿,竟不合时宜地带着些戏谑问道:“怎么了?可是你那揽月手解不得?”   “怎么可能!”相故衣当然不能在小姑娘面前落了面子,嘴硬不承认是自己的问题,当即一股脑将所有的麻烦都归咎到了建造者身上,“这绞索锯齿下的锁芯,除了石造外廓,仍有不少铜器支撑,这石门多年未开,宁州又闷热潮湿,里头的东西早锈掉了,若有不甚,这大家伙落下来,咱今天都得在这盖棺。”   “那可有……”姬洛出声询问。   爨羽眉毛一挑,截住他的话头,先冲姬洛小声道:“看我的。”而后她托着下巴,起了一出激将法,出声质疑:“先前不知是谁夸口,这揽月手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我看啊,连这滇南一处小小机关都破不得,更遑论名震天下的公输府所造器件了!”   “胡说八道!”相故衣梗着脖子,气得脸红耳朵烧,也不顾身份和一个小女娃娃理论,“你懂什么!若是三十年前的我,也认了,可打我悟出真正的纤指揽月之法后,还从没失过手,哼,这天下有我开不了的锁?笑掉人大牙!便是公输府传世的天工七星锁也开得!”   说罢,相故衣又转身对着那石缝一阵鼓捣,随后回头一昂,冲姬洛勾了勾另一只手,“小子你过来,我现在把这门功夫传给你,你站在那头,我叫你断哪根铜柱,你便断哪根,待你我合力卸掉其中几处机窍,我不信今儿个还开不得!”他气量小,光和姬洛说还不够,非得再往爨羽那片儿瞟了瞟,扬威似地落下一嘴狠话,“莫说我骗你几个小辈,我还就这削尖脑袋的犟脾气,出不去我‘相故衣’三字倒着写,武林中就是条癞子狗!”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和2:引用自汉乐府《古歌》   科普一下:龠:音同月,黄帝时期乐官伶伦所造的乐器。   部曲:魏晋时期指大家族的私兵。   看文愉快,么么哒~ 第102章   姬洛嘴角抽搐两下,憋笑不得, 只能叹道:“前辈, 看你这话说的……还有你, 爨羽,你也少说两句。”   小姑娘抬杠抬上瘾了,才不听他的劝诫,见他还在原地杵着,赶忙拿手肘撞了撞, 比本人还焦急:“还不去?你听到没,天工七星锁,听起来就厉害得不行,兴许以后用得上呢, 白白捡一门好功夫, 你上哪儿傍这么好的运气。”随后她顿了顿, 对少年狂眨了两下眼睛,“姬洛, 别傻站着, 当心他反悔!”   “嘿哟!我相故衣虽算不得一流高手,泰山北斗,但也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哄你们这些少年少女?”他顿时气如抖筛,强行将姬洛给抓了过去,“小子,看好了, 时间紧迫,我只演这一遍,你且记着要诀!”   只见他两手起势合如抱月,内劲外泄,阴阳有序,百般轮转,口中喊道:“揽月手胜在柔中带刚,十指灵活多变,你且取十片嫩叶来!”姬洛退到入口处,见近旁有一棵枣树,顺手掐下叶子掷过去。   绿叶被相故衣双手一揽,从杂乱无序立马变得乖顺有道,让成何种形态则成何种形态。“看好了!”他扬手一抬,那几片绿叶纷纷被扔向空中,落地前只瞧得他一手后背,一手五指左右敲击,快如能捕风捉影。   姬洛向前一步,低头看那叶子落地,脉络正中皆被点出同一大小的圆孔。   好功夫!当真是好功夫!   “你跟着我来!”相故衣十指在身前一晃,姬洛立刻摒弃杂念,眼中心中只留下他刚才演过的影子,而后随他试了一道,那一刻心沉入玄妙之境,双手快得不似自己所有。   相故衣收手,背负而立:“你倒是天资聪慧,根骨奇佳!这形有五六分,不过神还差那么点,你过来,我有几句心法口诀传给你。”待姬洛上前,他则甫身,在他耳边悄悄说道了几句。   爨羽踢了踢腿,不屑地哼了一声:“这么小气,再演一遍嘛,我还没看清楚呢!”   相故衣狠狠瞪了一眼,现下姬洛看他俩一大一小老这么吵嘴,倒是不再觉着心中疲累,反而多了几分欢脱。   “你加上内劲试试!”相故衣冲少年颔首。   姬洛屏息,气沉丹田,凝力气海。一时间,只瞧得他将那几片落叶从地上扫起,手中十指不停穿梭变换。相故衣的口诀在脑海中兜转,竟引出那‘天演经极术’中的感知变化,他不由闭眼,靠指尖功夫点叶,如点将排兵,布星布月,自有一番定盘在心中。   待他收功,叶尖凿孔出圆,十片叠在食指上,而残叶则簌簌落在脚边,刹那风平无波,当得是惊艳绝伦!   “怎么可能?”   相故衣后退一步,既为他学成之快速憾然,又为他生出别致的路数而疑惑。当年他从师父那儿学来的揽月手只是快与灵活,用以取物足矣,但尚做不到贯通内劲,擒拿得当,而是后来在泗水楼中楼里的归藏馆研习,才参悟出收放自如之道,那口诀便是成于此。   想到这里,相故衣无端生出一猜想,忍不住上前问道:“你这内力功法也是惠仁教的?你曾在泗水待过?”继而,他顿了顿,又推翻了自己的念头,“不对,你说过,你是住在洛阳,还跟北系白门有点关系……不对不对……”   “前辈可是看出了什么?怎么突然这么问?”姬洛怕是什么线索,也忙追问。   相故衣在心中组织了一番措辞,先冲爨羽瞥了一眼,看她左右顾盼无心在听,且又是个半大的姑娘,便没有可以设防,而是径自向姬洛解释道:“在归藏馆研习多年,我这心法早承了泗水一脉。但凡在那儿待过的人都会发现,楼中人的武功皆演化自日月星野,风雨天文的规律。”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X``Τ ` 捌`零` . C`O`M   相故衣说过,他们的根都不在泗水,只不过机缘巧合进入其中,如此说来,就武学这一道,那楼主还真是慷慨无私。   比起传闻中楼主的高风亮节,还是这突来的发现最令人惊奇——他这‘天演经极术’走十二星次之律,不正迎合此道吗?   听他这么说,姬洛不由在脑中回想,左飞春的风雨细剑,他虽未见得招式,但观自剑气,便有相近之处;再者,虽未见侯方蚩其人,但从屈不换的九阳罡气也可发现雷同;再说那燕素仪,她也曾说过自己内力之柔和,和她的功法相融;最后加上这揽月手——   难道说自己也是泗水楼中楼的人?   姬洛眼中含有殷切,向他追问身世,可相故衣却避了开去,反复摇头,表示无甚印象:“不瞒你说,我在泗水待的时间不长,如今都摸不清楼中到底有多少人。便是楼主,我亦没见过其真面目,更何况其他九使。除了大家都很尊崇、人缘最好的惠仁先生,别的几乎都无甚联系,对不起,帮不了你。”   随他一声长叹落下,姬洛失望地踉跄后退。爨羽看他脸色不对,焦急地站起来要去抱他,用肩膀顶他无力的手肘给他扶持。   好在,姬洛本也没抱太大希望,沉默片刻后也便释怀了。反正泗水楼中楼已毁,天大地大,总有一天会遇到机缘的。   相故衣招呼少年过来开锁,由他统一发号施令,两人分立于石门左右,右手飞快穿梭其间——   “第三根支柱,断!”   “转石盘右下方锯齿,将其取出,第六根横杆首尾两端,我们一起接上,卡在刚才支柱断裂的位置,来!”   ……   爨羽在后方焦急张望,只瞧得那纤细玉指,在逼仄狭隘的石门缝隙里来回游走,既不伤皮肉,又不损机簧。   听得“咔擦”一声,中部锁孔处机簧对上,石门一声轰响,两人趁机旋身而出,双手四掌并推,内力将其震开。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相故衣拿拇指朝准自个,脸上那叫眉飞色舞,言语间颇有些得意。   爨羽又跳出来跟他抬杠:“你都这把年纪了,还跟个后生晚辈计较,真是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你!”相故衣气得说不出话,他要是真计较起来,这口没遮拦的小丫头脸上早开了花,于是,最后只能狠狠瞪了姬洛一眼,撒气道:“你就惯着吧!”   姬洛倒是没参合他俩的间歇性斗嘴,神思还陷在方才使起招式来的玄妙之感里,相故衣看他思忖得深,怕引得他走火入魔,便也闭了嘴,待他自个儿摸索门道。过了一会,姬洛吐出一口绵长的气息,见一大一小在近旁大眼瞪小眼,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前辈这揽月手当真称得上奇功。”姬洛双手一并,弯腰作揖。   江湖偌大,奇门功夫并不是想学便能学得,师徒传授向来严苛,否则相故衣当年也不会在各大门派四处碰壁。姬洛感念他受教之恩,当即跪下要给他磕个头。然而相故衣却抬手将他扶起,阻了他的大礼,笑道:“其实我也是拾人牙慧,若没泗水之缘,当无现下之我,你不必谢我,就当是因果福报轮回。”   爨羽稍稍跺了跺脚,挤到少年身前插上话来:“诶诶诶,姬洛,你怎地不谢我。”言下之意要是没她撺掇,这相故衣说不定还托大,不一定会把功夫授出。不过,她也没真要讨谢意,只不过想跟他多说说话,所以硬着脸皮上来蹭一把。   相故衣听她说这话,脸色瞬间垮掉,背转身去仿佛不忍看。姬洛倒是有耐心,念着她亦有舍命带他们出毒瘴之功,便好言哄她:“你想我怎么谢你?”说话间目光下瞥,却见爨羽站直身子,并没有柔态,他不禁也多了两分疑惑——这姑娘刚才失血如此多,怎转眼的功夫就跟没事人一般了?   爨羽并没有察觉不对,吊着他的胳膊想了想,噘着嘴道:“我不想走路了,待会你继续背我出去吧。”   “他又不是你坐骑。”相故衣出声奚落,还在因为刚才的言语往来很是不悦,“腿长在你身上,怎么不自己走,一天到晚只知道叽叽喳喳的,山里的麻雀都比你清静!”   爨羽指着他鼻子骂:“老东西,你休得胡说八道!我何时当姬洛是畜生了?你不要挑拨离间我们之间的关系。”   “哟呵?挑拨离间都用上了,你们什么关系?”相故衣干脆坐实了小肚鸡肠,捻着胡须道。   “我们……我们……”爨羽刚才还快言快语,这会跟被拿了七寸一样,结巴得吐不出半个字。   姬洛夹在中间好不尴尬,只能无奈圆场:“我们还是先离开这地方再说吧,若这里真是毒瘴之源,迟上一步,恐怕我们皆插翅难飞喽。”   相故衣也承认眼下不是骂架的好时机,当即不再多言,待爨羽爬上姬洛的背,少年负重奔出石门后,他断后运功,又将石门阖了回去。幸得这石门设计精巧,好免了那瘴气过一线天,漫入人群往来的城镇市集。   姬洛之所以对爨羽宽容,是念她年幼经受非人磨难,无人教养所至,因而多怀了一片仁心,这会见她说话多有不妥,便想着当一回启蒙之师,教她人情世故,毕竟待出得此地,她总是要寻一户人家好好生活的。   “相叔没有恶意,你刚才不该同他顶撞,也不该直呼他‘老东西’。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脸面,每个人都有,你敬他一尺,他兴许还你一丈,正所谓打人不打脸。”   爨羽将小拳头握紧,往前头伸了伸,狠狠应道:“好呀,那直接杀人诛心便可以了吧,这下子总不会有人敢欺负我了。”   听她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姬洛哭笑不得,心头不禁拜服于孔孟先圣,能因材施教。这时的少年郎爱恨还很分明,他会因为石雀儿的残忍惩恶扬善,会因为性命之危而双手染血,也会因为吕秋的恩怨去闯天都教,但他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恶,而泄愤似的骂一句人之初,性本恶,迁怒无辜人,再来上一句天下没一个好人。   姬洛摇头道:“你呀你,杀人有时候并不能解决一切。”   “但确是最便捷的一种方法不是吗?”爨羽扬声轻轻一笑,她空灵的嗓音那一瞬似有魅音,仿若话中有话,竟惹得姬洛深思。   相故衣跟在后面,竖着耳朵偷听,恰逢听到这一句,便嘟囔着叫姬洛别被这女娃给带歪了。爨羽自是不理会的,旁人说话她都当放屁,于是将脸靠在姬洛背上,收敛了不少,勉强变作温言惜语:“姬洛,你会不会讨厌我,我就是不会说好听的话哄人,毕竟我得天独厚,气人一气一个准。”   姬洛没回话。   爨羽想东想西,觉得他定是嫌弃自己,慢慢地,竟开始低声抽泣,言语里带了些哭音。姬洛无法回头瞧不见,相故衣走在一旁却能清晰看到小姑娘侧脸上挂着的晶亮泪珠,一时间也没了脾气,只在腹中暗道了一声吃味的“鬼迷心窍”。随后两人听她继续道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已无计可施,还不许我在言语上占得上风吗?”   姬洛仰头一望,心头沉重:那儿女绕膝,阖家欢乐,亲人相怜,举世长宁的日子何时才能真正到来啊?   六年了,相故衣终于脱离了这个鬼地方,当走出峡谷远眺最后一片晚霞火烧云时,他将两手放在唇边吆喝:“诶嘿!阿墨江,我相故衣又回来了!”   太和六年,己酉日,大司马桓温废帝,另拥新主司马昱,永和不复,改年号为咸安。   同一日,侍女追月来报,兴宁三年天都之乱的罪魁祸首,被镇压于魇池第八层的石柴桑不知所踪。   亦是这日,庄柯返回牂牁郡,救得郡守王汝及西乡十八村百姓,一时间民心拥趸,毒大夫成为“下七路”中第一个“改过自新”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三人出谷~   这几章因为交代一些事情,所以对话会比较多,信息量大哈哈哈~   看文愉快~ 第103章   相故衣三人行至阿墨江北岸时,暮色已然四合, 四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更深露重, 怪有些渗人。   爨羽伏在姬洛的背上昏昏欲睡,强撑起精神打量四周,见还是荒僻山林,不禁揉着惺忪的眸子,同带路那男人呛道:“大叔, 你到底有没有准头?”   “快了快了,当年我那屋子就搭在这条江北岸,到地方你俩安心睡个饱,管教养足精神咱再做打算。”相故衣打着火把往前走, 隔着老远摆手。   许是他也拿不定, 心头一慌张为解尴尬, 就着眼下黑灯瞎火啥都瞧不清的状况,非得强装个东道主, 东扯西扯闲谈:“听说这地方以前叫‘勐达光’, 就是哀牢国的意思,那边那座冒尖顶的就是哀牢山,看着近, 路途遥,眼看入了十二月年关至,山下虽然四季如春,但顶头上却有终年不散的白雪, 且山势复杂险峻,这时节单枪匹马闯山门,跟痴人说梦没差,急不得嘞!”   一路上,这话他说了不下十回,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点,别的屁也放不出一个,姬洛不想听他重复叨叨,就着那迎风摇摆的火舌眯眼细看,趁机截断话头,腾出一只手往前头一指:“可是那里?”   三人迫不及待奔赶,等到了地头,都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心——   眼前哪里是想象中青山甫就,绿水环抱,四季百花齐绽,常有百灵黄鹂歌罢绕却的闲庭雅居,分明蛛网张结,茅草塌落,墙体凹陷,四周篱笆沉浮在淤泥垩土中,一阵西北风吹来,两个呼吸间,吊在窗棂上要落不落的破窗户架子终于寿终正寝。   “这屋子倒是别有一番特色。”姬洛干巴巴地“夸”了一句。   相故衣板着脸抬手,目光空洞无神,话中沉痛万分:“不,你不用给我挽回面子,我不屑那个。”说着,三两步跳上竹楼二层,钻进屋子中收捡一番,看今晚三人能否将就一宿。   姬洛瞧他背影一溜烟儿消失,也很是尴尬,溜到嘴边的话咽下总不适,只得找个人倾吐,遂将爨羽放下,低头叹道:“他可真误会了,我是说这房子和北方真真是两个样子。”   “宁州闷热潮湿,早先百濮人都住这种竹楼架子,下面那一层用来饲养家畜,上头睡人。只是后来中原人迁入,带起新风俗,有钱的大户也学着砌墙造起园林罢了。”爨羽乐得和他解释,可久等相故衣不出,又莫名生出一股被冷落的不满,于是,她在子夜寒风里瑟缩着搓了搓手,嗔道:“我就说嘛,信他有鬼!”   刚说完,她唬了一跳,紧紧抱着姬洛的腰躲到他背后,只露出两只眼睛往阿墨江里偷望:“我……我……我真不是乌鸦嘴。”   姬洛听得动静,左右拉她不得,只能顺着她的目光往江心望,一看,登时也吓得不轻,那河心里正飘来几口棺材,顺流而下。   “你们这里兴水葬?”少年迟疑道。   “啊呸!要都如此,可算算一年到头得死多少人啊,那江上都别行船走人了。”爨羽张口答道。她话音刚落,竹楼二层上飞落一道黑影,几个起落,直往江水上扑去。   相故衣喝道:“我瞧着古怪,先探探虚实,你俩在这里待着哪儿也别去!”   只见他孤影一道,衣带过处,随风带起残叶枯花,在身前双手如满月一揽,就近一掌推往身前一口棺材。在内力甫就下,棺盖发出“吱吱”两声响,起开一条缝。相故衣探头瞧了一眼,赶紧掩住口鼻阻挡尸臭:“我的娘嘞。”   “怎么回事?”爨羽惊呼道。   “没事没事。”相故衣收了手,伸腿将棺盖一踢,重重合上,随即掠上最前头那口,登时下盘用力一震,变了棺材走向,恰好将一众四口棺全卡在江流平缓的暗礁上。待做完这些,他长长舒了口气,转头回应等在岸上的少年少女,“尸体腐烂程度不重,应该是下葬不久,不知道哪个这么缺德,挖人家坟还往水滩子上放,不怕夜夜鬼缠身吗?”   姬洛闻言皱眉:“那现在当如何?”自打来了滇南,什么奇事没碰上过,他已有些见惯不惯。不过,他们几人还得在此处歇脚,搁门前摆几口棺材也怪渗人的。   “你问我?”相故衣指了指自己,遥遥呼道:“大声点,没听清……”   “你耳背吗?他是说……”这相故衣怎么也算是跻身一流高手,怎么可能就这点耳力,爨羽是万万不信的,当即抢着挤兑他。不过今夜她似真成了乌鸦嘴一般,但凡打算讲个什么,一准出意外。   霎时,只瞧着棺材后方一道鬼影暴起,对着相故衣后背空门便是一掌。   “小心!”   难得小姑娘和姬洛异口同声出言提醒,皆往阿墨江前奔去。许是应了那名字里的一个墨字,脚下的水和长夜同色,身前的影更是糊作一团,几乎让人分不清那是个什么东西。   好在,相故衣反应不差,见逃跑无力,机警地反身拿揽月手一推一带,将其拍来的手臂架住,方才识破是个大活人。不过说活人也不贴切,就着月色面对面,若真生得个肤白肤黄,好歹也能瞧出色浅,那人脸上却如花开缤纷色,容貌畸变,还没方才棺材里的死尸仪容齐整。   “你是个什么鬼?”相故衣嘴巴闲不住,非要再侃上一句。   不过多嘴归多嘴,还好正事儿没误,瞅着那怪人一击不成再追一击,他忙出脚踢他下盘大腿里侧,要叫他跌坐在棺材盖上,再接一招‘掬水映月’,将人整个撂下江去。   然而,相故衣却未猜到这蓬头垢面的人竟会些个武功,他那一脚踢了个空,反而被此人躲过。那人顺势拿膝头顶撞相故衣膝窝里的委中穴。   这一击不得了,看似轻飘飘一点,相故衣却是气血一致,直接在棺材上单膝跪了下来,底下上好的漆木上瞬间裂出三五道叶脉纹。   姬洛见状不妙,欲飞身而起援助,却被相故衣分出心来喝止:“别过来,滇南为我敌手者无几,这点儿能耐还搞不死我,他功力有古怪,你看好丫头便可,谨防周围还有来者不善!”   看他如此不记仇,爨羽这会也默契地消停了,听从少年指挥,两人分头绕着破屋探查了一番,确认无人后再返回江畔。   足下的四口棺材稍稍移形走位,间距将好卡在两块礁石间,呈倒栽的“口”字。此时角斗正值激烈,两人愣是从底部一路打至头首。   知那人会武后,相故衣不再大意,先一招“嫦娥奔月”,拿手背往那人胸前一靠,再一手“朔望之潮”,指尖往他心口一掏,迅速变掌为拳,打得人身形不稳,差点从身后的棺材上飞入河中。   “奇了怪了!这人这会怎么又如此不禁打?”相故衣自言自语道,方才痛击他的内力仿佛又消失了一般。   身前的人露出白牙,于剧烈喘息中终于挤出两个含糊的字音来:“给我!”   相故衣下意识扫了一眼自个儿身上,若不是还有两片草叶织成的遮蔽物,他怎么也算个衣不蔽体的野人了,身无长物,给什么?   幸好,他脑子不笨。既然不是自己身上的东西,现下江上就只有棺材,想来他是要取棺中之物。不过,方才开棺只瞧见腐烂死尸和随葬之物,难道这么个古怪的家伙还是哪路盗墓小贼?还是说里头装着的人是他哪个老对头?   下一秒,那人再度扑来,一只手戳穿相故衣脚下的棺盖,若不是他早跑一步,如今脚背上准是个血窟窿。   再回头一瞧,只见着一手完好的肌肤顿时给木屑刮擦得鲜血淋淋,但那人仿如无痛无苦,抖着身子红着眼,曲掌成爪,直到手心里有乳白色的虫子钻出,将棺木中未腐烂的肉吃尽,才又重新钻回掌中。   “我去!”   原来这人的功夫时灵时不灵是这么回事!   相故衣当即对着江面干吐了两口口水,愣是差点把隔夜饭呕出来,一想到跟自己交手的人赖此为生,甚至以此强练功力,他整个人恨不得把手脚放水里再刷洗个十来遍,祛祛邪气。   武学一道贵在根基扎实,经年累月的积累,纵然不是天才,少年成名,勤练个几十年,起码也能算得一方人物,但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急功近利,偏要一口气吃成个大胖子,因而走了歪门邪道。   这会子相故衣出了云岚谷,当年那侠肝义胆又长了回来,见此等沦丧仁和的手法,怎能教它安然存世,继续害人?当即出了狠手,左手先打他小臂,右手再捉住他另一臂反身一扭将人挟持住,最后两手交替点在他气海与神庭,要废他这阴邪武功,散他功力。   不过,他显然错估了这虫子进食后的威力,也错估了人心对力量的渴求。劲力入体后,被钳制的人仰头一声暴喝,竟然将相故衣两手震开,顿时一阵乱打。   相故衣跳到最后一只完整的棺材上,见他追来,已避无可避,正准备跳水夺路时,却见那个人已被蛊虫支配得筋疲力尽,佝偻着身子在棺盖上绊了一跤,直直砸了个窟窿。   这一次,棺材里躺着的不是恶臭的腐尸,而是一位白衣白裙,容颜姣好的美人。   相故衣“咦”了一声,不禁侧目。   倒不是说这女子生得多倾国倾城,引得他双眸流连,他也算是有些阅历的人,这南疆最不缺的就是女人,想当年的白姑才是秀雅无双,不识人间烟火的高岭绝世之花,这下头躺着的至多也就如绿波芙蕖,不御铅华却仍楚楚动人罢了。因而,他惊是惊在,那女子竟然“死不瞑目”,这大晚上的,美则美矣,可看着人汗毛皆倒竖起。   这时,姬洛掷来利器,欲给相故衣傍身之用。毕竟在少年看来,揽月手强则强,但终究不胜在对敌,还需得锋利之物傍身。   短剑转轮似的飞来,相故衣承蒙好意,伸手去接。可剑过江心之时,那怪物瞥一眼寒光,却突然发狂嗷嗷直叫,竟然并未放出掌心的蛊虫噬咬棺中女子,反而以诡异的角度去截那把飞剑。   “剑!剑!”   好半天,相故衣才反应过来他僵麻的舌头卷出的话,两腿跨在棺材口上,下意识出手阻他。   这疯子竟然还想夺他的剑?相故衣气笑了。   然而,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剑还未到疯子手中,却似有一股吸铁石力般,剑身紧紧绕着他的右手,无论相故衣怎么夺,却连剑柄也摸不上,他忽然明白——这人以前定然是使剑的行家,有这等魄力者,绝对不是等闲之辈。   “你是何人?可还能继续开口说话?”   那双眼睛和相故衣对上,朦胧的血雾退却,渐渐呈现出清明之态。他张口欲言,却半天说不上完整的字,只能着急点头。   “我……”怪物张嘴吸了一口冷气,刹那又意识全无,右手载着短剑一舞,绵软中含有冲劲,剑势直扫荡相故衣腹下冲脉。   这冲脉又名血海,乃是与另外十二经脉相汇之处,相故衣失意中招,顿时周身气血大乱,行走运功皆无法得道,只能向棺中仰倒去。   怪物一双眼冰冷无情,握着那把短剑,朝下方狠刺过去。   时间骤然停止,怪物的动作凝在半空。   后方观战良久又掷利刃未成的姬洛已经耐不住踏水而来,瞧出此人破绽,一掌拍打在他的左肺上,点入天宗穴。那人向左倾斜,姬洛顺势而动,就在这时,一把寒冰穿破骨肉,从右方刺了出来。   相故衣夹在中间,登时冷汗俱下。只瞧他脊背被一只纤纤细手一推,长剑的寒光穿过他左胳肢窝,一直抵上怪物的右肩胛骨。   “诈……诈尸?”   拔剑时的血扑了相故衣一脸,他抹了一把很是哀怨,瞪着双眼冲身前的疯子啐了一口:“都怪你,非得干这么损阴德的事,报应来了吧!”说完,抖着声,一副求爹爹告奶奶的孬样,又道:“下……下头那位女鬼……哦不,不,不……美人,赶明儿我选块风水宝地把你厚葬喽,再给你烧十打元宝,你且早日入土为安。”   作者有话要说:  新的奇遇哈哈哈~ 第104章   “你再说一句,我把你舌头割了。”底下传来女子的娇笑, 相故衣梗着脖子往前一扑, 将那怪物压在身下, 两人一齐砸进了另一口棺材中。   姬洛则闻风而退,在江上借礁石踮脚,复又落回棺木之上,看棺中女子坐起,左手沾血的长剑平持在前胸, 右手翻出另一把长剑拄在脚边,她沐浴在滇南的月光中,本就清冷的气质一时竟格外妖冶。   “怎么是你这么个东西?我还以为能揪出那个盗尸贼呢。”美人蹙眉环视四周,估摸着是这三人夜半多管闲事, 才使得自己的计划落了空, 登时嘴上不遮不掩露出几分失落, 尤其是再看到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怪人,心气儿顿时不平, 双手各挽了一抹剑花, 刹那飞身而起。   相故衣方才交手时虽也对这等邪功鄙夷,但也仅仅只想废止,却并未打算无辜伤人性命, 可眼前的女子剑势凛冽无匹,竟是要将那怪人就地问罪刺死。   “且慢!”   姬洛出手喝止,身法一变朝那女子近身,以五势之力绊住她的双剑, 将目光引到那人身上,便是同坐棺材中的相故衣,也随之回头打量,叹道:“方才他发力时多有克制,你们瞧他掌心红痕,便是握拳时自个抓挠出的!”   姬洛身为旁观者,自然纵观大局,这会子他瞧见那怪人目光渐渐清明,打那一摔后卸了力,精气神顿若常人,心中猜测,许再过上一晌,便能细细问之。   “我且问你,这蛊是你自己种的,还是旁人威逼?”美人丹凤眼一提,笑问道。   未曾想,那人竟哑着嗓子开了口,应了话:“无……无人……威逼。”   “噢。”   美人吟哦一声,眼中闪过狡黠,顿时拿剑柄托着下巴思忖,道:“其实呢,一剑杀了你反而痛快了些,可是你身上的蛊虫寄宿在骨头里未必死的了,入土即走,捉也捉不住,留下还祸害旁人,不如在你身上关节处划上个百来道血痕,再沉到水中,都说‘户枢不蠹’,待精血流干时,江水灌入皮囊洗涮,能给这虫子活活憋死。”   她这话讲来却令人打了个激灵,明明行的是正义事,说话时骨子里却邪里邪气。   说时迟那时快,这紫缑双剑右攻左守,美人脚步在棺材口沿边急转如串翻,防着姬洛的同时,将右臂一横,剑刃反向划了出去,割向怪人颈侧。   “锵啷!”   怪人得了神智,急忙抬手,从刚才那一口棺中招来姬洛那把短剑,霎时两道寒刃相接,发出悦耳脆声。这一手唤剑术惊艳无比,看得姬、相二人纷纷忍不住挑眉敛神。   短剑仓惶接下一招,美人不由也嘤咛一声,生出惊意,但她扭头痴笑,越是难断之事,反越是激起她的好奇,一时竟不顾场合笑道:“好玩,真好玩,我从巴郡来这儿 ,一路上就数你最好玩!”   剑柄过手却不接,短剑绕着怪人飞过一圈,将美人逼退。女子回飞借力,双手剑再度舞来,先刺人膝头欲让人立不稳,再斩那脖颈想一招封喉。一时间她倩影惊鸿,两剑相协无杂乱,从容有度,身段如玲珑,剑气生慨意。   “鸳鸯齐头,比翼双飞。”飞驰的短剑蓦然落地,怪人两指相夹剑身,狠狠念道。   美人的剑不再进一寸,她着剑柄一转,欲要削下他的指头,怪人却先一步变指为爪,一把握住剑尖,僵持不退。锋利的刃割裂掌心,紫红的血滚落,滴入江心泛起涟漪。   相故衣一拍脑袋,大叫一声:“看我在那旮旯待太久了,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就说这双兵刃舞得妙,原来是鸳鸯剑。只是老小儿听说,鸳鸯冢这双剑法乃是两人合练,一为鸳剑,一为鸯剑,怎么着,现在竟惨淡到形单影只,需顾影自怜了吗?”   “你休要废话。”美人天资出众,一人练双人之法,本就有些心高自恃,要捉这小小蛊人想来不在话下,但如今却发现撞上的也是个使剑行家,碰了软钉子又受得这话中戏谑,不由生出几分不乐意。   好在她气归气,但人实在灵秀,很快便安平了心绪,想了个通透。   瞧着这相故衣虽然穿着跟个粗鄙野人一般,但功夫却算得上独门一绝,当即便定了决心,要从他嘴里再抠出点话来,全了自个儿的好奇。   想到这儿,美人见好就收,足下一点,悠悠飘落到姬洛身后,嘻嘻笑道:“既然能看破我的招数,阁下不妨说说他的?若说的对,小女子今日便心服口服!”说罢,她将手中两剑向下一摆,作了个抱拳的动作。   相故衣迎头瞧见她笑中带着深意,乃是笃定自己不知,如今再受了她这一拜,实则尴尬不已:“不猜,这会歇手了,哪有再打的道理,你小小年纪,怎生得如此重的胜负心?”   哪知那美人不屑地嗤笑一声,继而道:“江湖大,本就是谁功夫厉害谁有理,若不争个高低,那怎么分得清楚谁是金玉,谁是茅坑里的臭石头!”那尾三字音调骤然拔高,且是冲着相故衣而去,分明是激将法。   相故衣被气到无话可讲,打他从瞳洞搅入混水后,怎么碰上个女的都拿他撒气?可是他前半辈子欠过女人债,这后半生愣是跟这大大小小的女人都脱不了干系?   美人凤眼一转,眼波流滢,顾盼神飞:“还有你!”她横剑一指,冲着怪人挑衅,“同样都是双人之剑负于己身,不才,小女子还真想一较高下,看看是我楼西嘉的鸳鸯剑技高一筹,还是你的婵娟剑更胜一分。”   婵娟剑?   姬洛耳力捉来,不由想:这武功来路怎如此耳熟?似是在哪里听人说道过,只是大致是匆匆一闻未上心,倒是一时半刻想不出来。   他记不起,有人却装在心。相故衣顿时咋呼起来:“婵娟剑?你……你……这个鬼样子,你是卓斐然?难怪你会唤剑术……”   无药医庐的素萍姑娘曾经在牂牁郡偶然提起过,那卓斐然正是江左四公子之一的宣城卓氏长子,听说二十来年前确实是以一手好剑惊艳南北,不过,瞧这模样,竟是比家道中落的关拜月混得还要凄惨?   姬洛正彷徨思忖,就见那被叫破身份的卓斐然将手中短剑往水中一掷,蓦然对那楼西嘉恶言恶语道:“滚开!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人!”他缩首佝偻,攀着棺材板一翻,踏水上了岸。   岸上的爨羽还在焦急翘首,一会看棺中女子剑气四荡,一会又看怪人招呼出手,提着一颗心巴望姬洛无恙,没留神走到了水中,正好和仓惶奔驰的卓斐然撞上,后者看有东西当道,一脚将其踢飞。   火把脱手,爨羽重重摔在河滩上,手脚被尖锐的石头蹭破皮,流出紫血。卓斐然“咦”了一声,像磕了五石散一般忽然兴奋起来,五指一抓,拧着小女孩脖颈将人提了起来,那一瞬间,他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吃了她,自己的功力就会再上一层楼。   在河中平息的凶态又再度被唤起,卓斐然舔了舔尖锐的牙,将手掌弯曲向爨羽脸抓过去。被挟持的女孩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不挣不抗,远远瞧见像是被吓傻了一般,但近前一瞧,整个人不怒自威,且周身裹着一股奇怪的气息。   但很快,她又呈现出羸弱之态,拼命用毒掌去掰卓斐然的手指,却因胸腔憋气始终使不上力。   剑光斩来,差点儿将怪人的半边右手削掉。   楼西嘉和相故衣同时出手擒人,姬洛从几人身前飞掠过,将爨羽抱走,几个腾挪间已离远了三丈。相故衣数落道:“我说老哥哥,消停点儿吧,咱俩个岁数加起来都快过百的人,讲点脸面。”   卓斐然赤红着一双眼睛,狂性再发,口中含糊念叨:“骂呀!你们骂呀!再骂一句,我撕烂你们的嘴巴,将你们一个个抽筋剥皮,教你们也尝尝满门灭尽,死无全尸的痛苦!”他痛苦地将两手抵在鬓角旁,抱着头哀嚎两声,被爨羽的血所惑,像丛林野兽一样,撒丫子朝姬洛退走的方向扑过去。   使剑的美人怎肯让他如愿从剑下走脱,当即飞掠而起,一个腾身翻至他前头,双手互合,左右鸳鸯二剑剑气纠缠如网,将人绊住。   楼西嘉可没有相故衣嘴巴软,她说话专拿人软肋,一出口便是杀人诛心:“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难怪连妻子儿女都护不住,你那婆娘若泉下有知,该羞愤难当,后悔共你创这剑心婵娟!”   卓斐然瞳孔猛睁,入耳的美人泠音化作索命鬼哭,转瞬又变作人间蜚语,尽皆如穿肠毒药——   “他就是卓斐然,曾经的四公子?听说是靠着给仇家屈膝下跪,才活下来的孬种!”   “要我说,儿女尽亡,妻子都被糟蹋成那个样子了,还不肯跟人同归于尽,腆着脸活着有什么用?就是没种,什么四公子,狗屁吧!窑子里的男妓都比他清高!”   ……   鲜血从眼睑下流出,宣城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戛然而止,卓斐然仿佛又回到了卓家小院,贤淑有德,勤俭持家的妻子正在养花,儿女绕膝,拿着拨浪鼓与竹蜻蜓,正在追逐嬉戏。可当他踏步其中,却瞬间变成惨烈地狱。   “不!不!你们不配提她,不配!就是因为有你们这样的人,她才会死!她才会死!”卓斐然散功后随着神智清明而进入了虚弱期,所以袭击爨羽时才会轻易被拿下,然而这会子,楼西嘉的话彻底激怒了他,他拼命的索取力量,整个人枯瘦变形也不止,似真要抬手撕烂她那张嘴。   楼西嘉小退半步,露出几许不忍,她出鸳鸯冢后对善使双兵者生了好奇便多方打听,卓家的事虽不全清楚,却有些耳闻。她偏又是个心思玲珑剔透,而非爨羽这等对人情世故没心没肺之人,不禁也追悔自己方才之言多有不妥。   本想再戏耍一番这落难“前辈”,好争个双兵之冠的名头,可眼下见人弱势,楼西嘉怅然吐出一口气,将两剑回鞘往腰间一挂,从怀中取出一支竹笛,放在嘴边起了个曲儿。那卓斐然朝她袭来,她只守不攻,单单将轻功一使,绕着那屋舍林子一通飞旋,一时过冠顶,如仙子蹈月,乘风凌波。   “她这又是想哪一出,玩什么花样?”相故衣有些摸不着头脑。   姬洛带着爨羽上前,侧耳倾听这曲调,心中没来由一阵畅快,因刚才那怪人偷袭而生出的那一丝火气也给泄了下去,于是道:“这调子甚妙。”说着,他抬首观星,右手五指呈拈花状来回相点,体内真气顺着“天演经极术”的十二星次流转,与那节律相合,竟是大为舒心。   “甚妙,甚妙啊!”   姬洛拍掌,他虽对音律只知皮毛,却从中感知出一种武道,有抚定人心的效用,可惜楼西嘉翻来覆去只会吹那一段,想来也不过是略窥一二罢了。   冷风中,卓斐然的狂性渐渐被镇住,没了那股心念的支持,他再度归为手脚虚浮的状态,被楼西嘉一脚踹到了地上。   他仰躺在河滩碎石上,干脆无力不起,一个上岁数的大男人神情凄绝,满是哀思:“剑已沉沙,斯人已逝,世上再无婵娟。若芸,是为夫对不起你,你且等着,我一定会给你和孩子们报仇,九幽之下,我们再相聚首!”   “还是师昂哥哥的法子管用。”楼西嘉将竹笛一抄,难得露出一个纯善可人的笑容。随后,她双手一展,轻功落地,拂了一块干净的草地拄剑坐下,瘪嘴叹道:“今夜虽没捉到那盗尸贼,不想却阴差阳错撞见了滇南百年难遇的蛊人,”她顿了顿,将目光转落在爨羽身上,“和药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样一算,四公子都出来全了…… 第105章   消停后的卓斐然躺尸般沉浸在悲忆中,爨羽则为楼西嘉的话挑眉再三, 当中只有姬洛一人从未来过滇南, 因而多思片刻, 将小姑娘护在怀中。   其实爨羽在云岚谷中御毒血散瘴气时,相故衣便有所怀疑,但他毕竟不是南中的人,虽然在阿墨江住上了几年,但对这等秘术也只有耳闻未曾亲见, 这会子楼西嘉点破,倒是让他不惊不喜,有恍然大悟之感。   “药人?”   那白色的蛊虫姬洛是瞧过的,再看卓斐然发狂的样子, 大致晓得是个什么鬼东西, 那药人估摸着也同理相似, 和这动静□□不离十,只是, 越是聪明的人, 有时越不愿深思,更不想凿定,反而怕自己不幸猜中。   不过, 老天似乎并不怜他,他越怕什么,偏还就来什么。   相故衣将手掌往姬洛肩上一按,难得多使了三分力将他镇住, 这才慢悠悠开口:“自古以来,无论哪家修的功法,功力都随日月经年所涨,但渐渐有人不堪时长,乞求寻找速进之法,生出偏门左道。蛊人和药人都有缩时之效,只不过前者是后天以身饲蛊,只要舍得,人人可为;而后者则需先天寒体,从小以各种药物喂之,万里挑一。”   姬洛手几不可见一抖,但爨羽敏锐地捕捉到,伸出手臂圈住他的腰,努力笑了笑:“我和他不同,我不会像他那样。”那个他,指的是卓斐然。爨羽知道,姬洛是担心她也会失控发疯。   闻言,姬洛轻轻颔首,将她放在地上,随后负手行至卓斐然身前。   江左四公子他也算见了个遍,关、王、阮三人都是从容有度,学富五车之人,卓斐然能与他们齐名,当然不可能是眼下这么个嚣张跋扈,见人就杀之人,想必这其中有什么误会,方才又听他所言报仇,便随即作揖,问:“纵使时运不济,君子居于舛途,也不该自暴自弃,卓先生可是为人所害?”   卓斐然本未将他放在眼里,论辈分,这里既轮不到这个少年郎出手,也轮不到他来指摘,可如今见他忽朝自己施了个空首大礼,想起这些年如过街老鼠,落寞不堪,为人不齿,不由悲从中过来——现今哪还有人再正眼瞧他,便是楼西嘉和相故衣,也不过一个戏耍,一个旁观。唯有这小子,方有些当年江左的公子意气,不卑不亢,很有才情风度。   人心都是肉长,针锋相对往往适得其反,倒是温言惜语,令人伤悲回首。   “姬……姬洛小兄弟。”卓斐然将两掌一摊,摇头叹息。手里头的蛊虫还在蠢蠢蠕动,叫人饭食不下,几乎作呕。只听他道:“这蛊虫确实为他人所种,可这无上功力,却是我一心所求。我自知罪孽深重,待我复仇,便以死谢罪。”   “不知先生要向何人复仇?”姬洛追问。这人一路向着滇南来,这阿墨江又与元江汇流至哀牢山,那他的仇人必然也在此地。   卓斐然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往外挤字:“天都教现任巫咸大祭司!”   几人闻言皆是愣怔,不曾想这大祭司竟被诟病至此,如果卓斐然所言不虚,那倒是坐实了恶名,牂牁郡那帮要挑天都教的江湖人士倒还算占着几分道理。   此间,唯有楼西嘉在一旁面色微沉,怀着私念不怎么信,只瞧她嘴角一勾,驳道:“你的意思是,卓家灭门乃是大祭司所为?笑话!宣城远在江左八郡,隔着滇南千里之遥,那巫咸大祭司为何要无端跑去杀你一家?再说了……”她的话音却在这里一断,似是因为人杂,不便多舌,便生生咽了下去。   “出言不逊!少说我虚长你二三十岁,骗你一姑娘作甚?”卓斐然鼻孔出大气,很是不忿。   看他越气,楼西嘉笑得越开心,倒像是不以此为耻,反以此为荣,端的是亦正亦邪:“最讨厌你们这样的老古董了,人家随意提一句,便张口抬出年岁和辈分压人!就这臭脾气,不杀你杀谁呀!”   “你!”卓斐然气息一滞。   爨羽偏不开眼要再添一把柴火:“我倒是觉得这个姐姐说得很有道理!”楼西嘉莫名得了个声援,更加肆无忌惮,且拿轻功一溜,转到爨羽身前捏了捏她的小脸,很是亲热。   相故衣闻言仰天,姬洛则嘴角抽搐——   别说,虽然一个是古灵精怪,一个是不谙世事,但这俩姑娘还都有股邪气,放一起,还不成俩混世魔王?   “妖孽!妖孽啊!”相故衣摸了一把老脸,痛声叹息。   楼西嘉就地一坐,翘着腿笑道:“喂,老家伙,你说得还真没错,我楼西嘉还就是江湖人称‘小妖女’,随你如何说,对我不痛不痒。”   好在,相故衣早被爨羽气得没脾气,这会子不与人争个长短,恰恰避过了楼西嘉的道。这女人嘴皮子厉害,越说越得劲,有时候将人绕坑里还无人自知,打这方面,倒是和姬洛一般狡黠,只是比后者多了二分灵气。   看他顺势就收,楼西嘉甚是无趣,转身和爨羽搭上话,从广袖里翻出一截花绳,拉着人旁地儿玩儿去了。姬洛这一路带孩子的辛苦任务,到此方才得以歇了歇。   挑刺儿的挪了地,卓斐然心绪缓了不少,但仍兀自望天默然流泪。姬洛也随他一并躺下,以手臂枕着后脑勺,道:“卓先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方才楼姑娘说话有失分寸,但话却并非全不在理……”姬洛顿了顿,见他并没换一副凶恶嘴脸,而是侧耳恭听,这才接着往下道:“果真是那巫咸大祭司亲自动手?”   卓斐然烦来一眼,乜斜着并不怎么乐意说道。   姬洛的质疑让他反感,倒不是因为字句难听戳人心窝,而是这带有破绽的疑问让他害怕,害怕这六年来的失去和坚持有朝一日成了笑话,所以不敢让自己接受别的意见,也不敢看任何端倪,每日只知杀人、刨尸,获功。   “我本欲上哀牢山云河神殿再向天下昭然此恨,不过,看在你小子顺眼的份上,倒是能说上一说。”河谷腹地未雪,却风寒如刀,致使卓斐然手脚发凉。   从前,他只愿一己之力报仇雪恨,不愿援手,也与旁人两不相干,这会子,他心头沉了沉,掂了掂,倒是有些怕身死而心愿不成,登时找了个说辞改了口。   “兴宁三年三月,慕容恪、慕容垂两兄弟大破洛阳,冠军长史沈劲孤身守城。我同沈兄有旧交,当年他也曾游说我辅助洛阳守将陈祐,笑我一身武功,当为国报效。听闻他被俘不屈,我单骑北上想救他于水火,可惜半路却传来他以身殉城的噩耗。”国仇家恨一朝袭来,卓斐然双目紧闭,前胸隆起,一口气绵长得像是要将肺吐出来,“十八日,我返回宣城,却没想到一生就此大变……”   那一天,春雨连绵,行人三两。   卓斐然心中因破城之事而苦闷难解,在街头起了一壶杏花酿,牵马醉酒,摇摇晃晃归家。方推开柴扉,见着的不是爱妻娇儿,而是一院子惨烈尸骨。他当即反应过来,一路呼妻唤儿,拔剑欲走,然而却遭到埋伏。   正缠斗不下,埋伏四周的人在这时将质子推出,他的妻子被捆缚手脚吊在树上,早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两个孩子浑身是血且哭啼不止,被推搡到一位戴着木面具的年轻人身边,那人抱臂斜看,反复抚摸着右手上戴着的一串黑曜石。   卓斐然自然大怒,张口喝骂,可对方人多势众,根本不动分毫,在血色泥泞里,仍能闲庭信步开出价码,要他交出卓家传家之宝七溟石。彼时,卓斐然虽不知这石头何用,但卓氏代代口传,勿失其物,想来兹事体大。   见他犹豫,木面具人当即先杀他儿子,再杀他女儿,轮到妻子之时,卓斐然再也受不住了,挥剑直上,奋起反抗。然而,名震江湖的婵娟剑却是二人合练,一人执剑,威力大减,那年轻人功夫古怪却又奇高无匹,他竟然十招之内迅速败下阵来。   似被触怒,那人招来手下,让他眼睁睁瞧着妻子被糟蹋,卓斐然爱妻成痴,此刻被制,当如断指挖心之痛,于是软了骨头,将七溟石献上,要换其妻一命。   可惜,那时他恨心不已,怎肯让仇人就此安然离开,便做好了打算,要在取石时跟他们同归于尽。但千算万算未算到那木面具人亦是神机妙算,大破他的心计,令他跪地俯首,折辱他心智颜面。   然而,就在卓斐然以为自己将含恨而终时,那人却只是在他身上种下一蛊,随后带人飘然而去。   他和若芸相拥于庭,却再无欢喜。自那蛊之后,他功力尽失,竟然再也使不出婵娟剑。而卓家因此蒙难,左邻右舍骇于那人余威,非但不肯施以援手,反而落井下石。终于,若芸扛不住流言,郁郁而终,留下卓斐然一人,孤寡至此。   “除非我死,这仇,我永远不可能忘。”   卓斐然深吸一口气,肿大的双眼却没有落下一滴眼泪,但那种悲痛,连相故衣都有所惊动,愣是被压抑得喘不过气,不由将屁股腚子挪远了些。   他记得那天那人走时说的话——   “我本打算放你一马,可惜你不识抬举。不过,看在你百般维护她的份上,倒是让我想起一人。给你一个机会,若你要报仇,就上哀牢山云河神殿。”   卓斐然从没有去过滇南,对天都教知之甚少,若芸死后,他一蹶不振,更别说报仇了,几乎落得街头被人欺凌至死。但有一天,来了一个人看上了他体内的奇蛊,出手搭救了他一把。那个人身材短小如侏儒,面皮皱起年如老翁,他说他叫石雀儿,也从滇南来,或可以解他的痛苦。   石雀儿,“下七路”之一,他身为四公子,怎可能没听过。   石雀儿告诉他,自己被迫流落中原叛离滇南,则是因为遭到天都大变后继位的巫咸大祭司的追杀,反正他们同仇,若是卓斐然愿重整旗鼓,他倒是愿意帮一把,教给他催动蛊虫的法子。   “我从石雀儿口中知道了那个木面具人的身份,反正我已经一无所有,这皮囊骨肉还能装一装的唯有这世间三千怨恨。于是我欣然接受了石雀儿的提议,从此成为蛊人,为报仇积蓄功力。”卓斐然别过头望向姬洛,却发现众人都默然站立,包括牵着爨羽的楼西嘉。   瞧他们一副怜悯的模样,卓斐然哼出一团冷气,忽然恶言相向:“我宁愿你们憎我,恶我,也不需要谁可怜!这样子显得你们很尊贵吗?用别人的生活来衬托自己的幸运吗?我看着恶心!恶心!”   相故衣想出言反驳,可卓斐然却没给他机会,嘶吼一通后冲入冰冷的阿墨江,功力齐出,狠狠发泄了好一会。   在场中,只有楼西嘉说话从不循规蹈矩。听得卓氏公子的悲惨往事,她虽有片刻恍然,也觉心中沉闷,但毕竟事不在身,便难有个切肤之痛,因而话音一转,对河边那萧瑟背影拍手道:“好啊!且不论以何种方式,这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性子,实在合姑娘我的心意。”   一边讲话,楼西嘉一边在腰腹上轻拍,那支别好的竹笛蓦地飞了出来,在空中旋上两圈,落于那双素手上。不多会,那清心的调子再起,卓斐然心绪慢慢平和下来,往下跌坐在水中,只露出脖颈上的脑袋呼吸。   “想必你也知道,这蛊人最后需落得个被蛊所控的下场,越往后头,你失神的时候也便越多,这还谈何报仇。你也瞧见了,我这笛子能助你神归清明。不才,小女子也要上那天都教找人麻烦,不若……”楼西嘉眼中溢出些慧黠,怎么好玩怎么胡来,“……不若你拜我为师,我就把这法子交给你。”   她越说越兴奋激动,心上想着:自打我从鸳鸯冢出来,逢谁都因年岁而矮上辈分,若是他拜自个儿为师,那可是白白占个大便宜。再者,卓斐然虽然现下落得个不人不鬼的样子,但世人只当他六年前不知所踪,往昔英名还在,怎么说也曾是是四公子之一,待我何时去江左溜达上一圈,够吹嘘个一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  大祭司背锅。 第106章   “呵!”   卓斐然以一声嗤笑作罢,他半生名节就毁于那献石一跪, 怎甘心再受制于一个小丫头片子。   瞧他这样, 楼西嘉也不恼, 肚子里鬼主意一个接一个想,反正她时间多,这路上饱叫他中招。   和桑楚吟谋利的小聪明不同,楼西嘉的鬼机灵却要单纯上许多,不过是冲着好玩有趣, 对善恶是非也没那么多分较,单单顺着自己的性子,想怎么胡来就怎么胡闹。   姬洛头大,但眼下还有一事未清, 忙叫住了她:“楼姑娘, 你方才又为何躲在棺木中?”   “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大变活尸诶……不对, 大变活人,谁敢开棺, 保教他这辈子都忘不了!”楼西嘉冲他眨眨眼, 说着挤出一抹促狭,冲相故衣的方向努努嘴,“你问问他, 刚才是不是有种……唔有种……”虽然身上有江湖女子的爽利,可那屎尿齐流的字眼楼西嘉却也实在说不出,不仅如此,面对粗词, 脸上还沉着红晕,看来脸皮还是薄的。   摸透了她的性格,这时再对症下药,对姬洛来说显然不在话下。他当即换作“你别耍我,我并不觉得有趣,反倒是你瞧起来跟二傻子没差”的表情,弯了弯嘴角,露出几分兴味,干巴巴附庸道:“甚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高招高招!”   “嘻嘻,少年你慧眼如炬,不像别的人,跟个茅坑臭石一样!”见有人懂自己,楼西嘉大喜,把眼睛弯似个月牙,心甘情愿将所知和盘托出,“听说这附近有人掘坟盗尸,夜半常有棺材顺阿墨江直下,白日又无惊魂,村镇多为鬼怪之谈。想我见过痴人、憨人、傻人,也遇过好人与恶人,今儿个还碰上了难得一见的活死人,偏都是些人,如此无趣,我倒要去捉鬼来瞧瞧。”   楼西嘉再勾了勾手指,语气轻快上许多:“呵,若不是那谁横空拦截,今夜兴许已有所获,不过好在为时不晚,不如你也同来?”   这次,还没等姬洛开口应答,爨羽先抢了话头:“我也去捉鬼。”   相故衣管不住这一些二个颇有主见的小子姑娘,当即双手按住鬓角太阳穴,大呼头痛。不过再这么一回味,楼西嘉计妙,但那个不起眼的小子姬洛,才真是位天生的伶人好角,那毒辣眼光再加满腹的心思,悄无声息套话,可不正是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   少年站在泠泠的月光下,越想心思越杂:世上哪有那么多怪力乱神,人心可复杂得多,也恶毒得多,滇南是非之地,眼下线索是一环套一环,只怕这水载之棺并没有那么简单。   想到这儿,姬洛冲相故衣使了个眼色,口中的话暗里却是对楼西嘉说的:“只是,若这‘鬼’不是鬼,想来连鬼神都敢不敬不畏的,不知又该是个什么样的人?相叔,有兴趣跟我们一道吗?”   楼西嘉未语,却是心照不宣。   相故衣恍然,顺着他的意思往下:“你们几个小娃娃胡闹,我不得看着点,万一在人家的地盘上掀翻了天……唔……”他顿了顿,捻着胡须哈哈大笑,“我不得给你们兜着,来一出‘女娲补天’?”   “嘁!不要脸皮!”爨羽照例拆台。   几人在破屋休息了一夜,早上日上三竿,屋舍里竟然飘来饭菜香,相故衣的狗鼻子顺着香气摸进厨房,就见灶头上热着色香味俱全的吃食,而爨羽捧着破碗刚喝了一肚子热粥,遂问道:“你做的?”   “是呀,我做的巴豆粥,你敢喝吗?”爨羽不冷不热地顶过去。   相故衣早饿得前胸贴肚皮了,自然不信她的鬼话,当即从盆中给自个儿添了一碗,一咕噜下肚,热气漫上四肢百骸,那叫一个爽落。只是,不大会,他肚中便开始打鼓,捂着小腹,往林中跑去。   爨羽扔下碗筷追了两步,笑得睁不开眼,嚷嚷着:“楼姐姐猜得果然不错,这年头说大实话居然也没人信,活该!哈哈哈哈!”   待姬洛洗漱后收整衣衫而出,爨羽瞬时敛笑变作一脸无辜,热络的用手肘顶了顶他的胳膊,将他带到灶前,从右边的大锅里起了一碗无药的吃食,将碗推到他手上:“快趁热吃,楼姐姐起了个大早,好容易在山坡那边瞧见一片梯田,寻到个人家借来些米麦,你昨夜说要休整一番再上路,还需得好好补一补。”   闻着这饭食香气,姬洛挑眉,未曾想那个爱捉弄人的姑娘竟还生得一副巧手。他启了筷子,正准备尝一口,余光瞥见门外卓斐然身形晃过,想入又踟蹰不入的模样,便先下手为强,把手中碗筷抛投给他:“人食五谷方盈气血,勤四体,卓先生来点?”   看他把自己给的粥碗就这么轻易给人了,爨羽气到胃疼,一跺脚,从他身边愤愤而出。姬洛又不知哪里得罪了她,随她自个儿气消去,回头自己又盛了一碗慢悠悠吃起来。   而门外的卓斐然尴尬地捧着碗,半晌后叹息一声,最后躲到无人的角落里一点一点往嘴里送。待吃了个底朝天,甚而将碗壁也舔了一遍,他心头酸楚涌了上来,竟然莫名觉得有了一种家的感觉,回头四顾破屋,屋漏,但炊烟袅袅,却是有了人间的烟火。   “姬洛!”   跑远的爨羽没见人追来,又往回跑了几步,站在屋前咬牙切齿喊了一嗓子。就地解决的相故衣从屋后草丛里爬出来,屁股似开了花,一瞧见门前的小女孩,登时虎步生威:“我就说你俩别搁在一块,满肚子坏水害人精!看我今儿不抓你来吊打,谁保都没用!”   “你居然还会做饭?”卓斐然耳朵尖,刚才爨羽在厨房中的话他听得那是一字不落。   楼西嘉坐在房顶上,看着天边霞光。此时,那白衣飘然,紫带迎风,不落俗时倒不似她自称的小妖女,偏更像那偶入人世间的小仙女。只听她道:“别夸,我可比不得你们公子哥儿仆婢遍地,我要不会点儿手艺,真餐风饮露,在鸳鸯冢那个地方,早饿死个几百回了。”   卓斐然依旧板着脸,可随鼻息呼出的一声轻笑却出卖了他的心情。楼西嘉从竹楼顶上飘落至庭院,回首一望,竟然从那个怪人眼中瞧见了噙满的泪光:“喂!”她喊了一声,手脚不免有些慌乱,狐疑地嘀咕:“不就驳了两句,一个大男人,哭什么!真叫人看扁!”   “你煮的粥……很好喝。”卓斐然不轻不重来了一句,说完,扭头就走了。   姬洛来收碗筷,顺带招呼几人准备上路。卓斐然见有旁人来,一溜烟便躲开,走得急了,地上的陶碗还打着旋。   “这是什么?”察觉脚下硌着一物,姬洛俯身查看,捧手心上是两只用长草编的蚱蜢。楼西嘉余光瞥来,有些惊奇,正欲言又止,就听姬洛感慨道,“他曾是位好丈夫、好父亲,可惜现在,什么也不是了。”   楼西嘉玉立原地,抬手摸了摸怀中竹笛,心想:若换作正义凛然的师昂哥哥,必然不会如此占人便宜吧。   还好早晨那巴豆量放得不大,相故衣好歹喘了口气歇了小半个时辰肚子没动静,近晌午,几人将那棺材顺水放走,打岸上跟着,一路跟到了哀牢山山麓另一侧。   此地虽密林丛生,人烟稀薄,但却已属天都教势力范围,依相故衣所言,打白姑治理起,方圆百里内便有暗哨盯着,到这位巫咸祭司时,只盛不减,否则当年他单刀直上,也不会那么容易被擒。   听过他的话,姬洛心中生不祥之感。   不知是谁踩了半截树枝,发出“咯吱”细响,爨羽年龄最幼,被唬了一跳后要往姬洛脚边靠,偏不甚被一物绊倒。   “幕离?”   楼西嘉将那折腾人的玩意儿捡起来,一看是个烂大街的女子饰物,不觉有趣,抬手便要给甩进河里。   姬洛却抢了过来,拿在鼻翼下嗅了嗅。   “嚯!看不出来呀小子,温香软玉有一套啊。”相故衣挤眉弄眼故意调侃他。眼下姬洛已不需开口,每每这时候爨羽就跳出来了,指着人鼻子骂:“你懂什么?”   姬洛向来无视二人,只道:“看来已经有人先我们一步攻上哀牢山了。”那幕离中有股子浓重的药味,一嗅便知是无药医庐那群白衣人的。既然他们能安然到此,说明庄柯已平安归去,而牂牁郡的疫毒也已解。   “怎么说?”   相故衣和爨羽这两位宁州遇上的便不提了,楼西嘉从巴郡走蜀道而来,因而未曾在南中西部与其余人撞见,并不晓得姬洛的依据。既然有人问,少年便把之前碰上声讨天都教的江湖客的事儿给简略说了一遍。   众人沉吟,未等捋清这其中关联,那卓斐然忽放纵大笑,嘴上狠狠泄了一通火气:“老天有眼,此等妖教,人人得而诛之!听说这地方女子众多,嚯,也叫她们尝尝被人蹂躏至死的滋味!”   楼西嘉脸色顿时变得难看,她亦是女子,虽也感念若芸的凄惨遭遇,但冤有头债有主,如此迁怒无辜,倒是比市井骂街的粗话更难听上许多。   这时,爨羽一呼:“你们快看,那上面有人跳舞!”说完,抬手往空气中一拂,那动作似惊起无数的飞萤,但仔细一瞧,竟是让人发寒的磷光——   这里死过不少的人。   河流上的棺材已经不知所踪,相故衣见多识广,未等爨羽话音落下,人已连奔出二三丈远,轻功在横木上借力,一路从细水蜿蜒处飞落到了对岸。   姬洛反应最快,几乎和相故衣前后脚跟贴地而起:“不,那不是跳舞,是有人抬棺,有人在绝壁上抬棺。”   流经夔州的川江线,夹岸崖壁上也有不少悬棺洞穴,都是早年传下了殡葬风俗,虽奇不怪,可眼下这幢幢黑影,在不足一人宽的栈道上轻盈行走,恐怕不是人力所为。   “该死!从那小妖女提到上游有人偷死尸时我就该想到,但愿此时赶去还不迟,莫要是那老婆子,否则,怕是要重现当年天都之变!”相故衣厉声疾色,边走边低声自责,姬洛从未见过他这般难看的脸色,顿时心上也四五不着。   爨羽轻功不行,虽然被楼西嘉带了一把,但起步晚,跟上大队人尚且吃力,更别说往前去追姬洛了。可此时她离了少年就如浑身沾了钉子似的难受,不要命又不自量力地非要往前抢。   好容易翻过一片山坳,爨羽往近旁那陡壁急转的栈道一瞧,奔着险路往前去截姬洛,急得口中喊声不断:“姬洛!姬洛!”   然而,女孩的声音在一片巨响中湮没。   山顶的落石呼啸来,夹杂着星火,仿若从天幕坠下彗星,掀起人间劫数。爨羽抬头上望,被滔天的杀意震慑住,那扑鼻而来的血腥味就如绳索,将她绑缚钉死在原地——   她竟然愣怔得忘了逃生。   刹那间有人折回,危难中紧紧抓住她的手,带她在落石中漫步穿梭。爨羽抬头,被火光映照得透亮的眸子里,除了那个少年,再容不下三千世界里的一分一毫。   “他真的回来了,是因为我吗?一定是的,是因为我呀!”   然而,下一刻,爨羽却瞧见自己一双毒手的青色,正慢慢过到姬洛的身上。她控制不住体内的毒,如果毒素侵染了心脉,那么少年将无力回天。   “不!不行!”爨羽脑中空白,下意识抬起左手手肘往姬洛手背一顶,迫使他张开五指。两人被迫分开,落石砸下,少年想再回头去捞却无能为力,只能低头看着惨绿的掌心和向下跌落的小女孩。   “小羽,来!”姬洛位远,但楼西嘉却近。只听她一声轻呢,双剑脱鞘而出,作螺旋轴样绞开碎石,自己趁势在剑尖如点水飞鹜,水袖将人细腰一卷,轻松带了上来。   只是,待山崩止,足音跫,方才那一阵落石滚道,泥流倾泻,早没了通路,两方只得遥遥相望干瞪眼。西南多雨,雨后常有急灾,楼西嘉见惯不惯,若不是相故衣跑得及,方才踩着地下土软乃是雨过之兆,她早就出言提醒了。   事已至此,几人只得分头行事,姬洛逼出手臂上的毒素,和相故衣继续追拿绝壁抬棺,而楼西嘉没得选,因为那两人一走,卓斐然在这哀牢山便如脱缰野马,再无控制,登时改道直扑向峰顶的云河神殿。   很快,姬洛和相故衣截住了最近的抬棺二人,后者从身后抄道,挥起揽月手往人肩胛手臂的要处一点,欲封穴而止,将人制服。然而,那棺材却蓦然凌空而落,抬棺的人没有半点挣扎,像说好赴死般一齐从窄道上滚下。   “这……”生了这等怪事,姬洛拧眉,心头不由一咯噔,念道:为何这样子有些似曾相识?   “果然!果然是她!”相故衣背靠山壁摆首,忽地按住姬洛左腕,向下头已辨不清的影子指道:“这些都是死人。”   “死人?”竟然可如活人一样行走?   姬洛大惊,他虽觉得山中磷光古怪,抬棺人行走如风,但却并未朝这方向多想。   “不错!滇南石氏的奇术‘提魂’!”相故衣解释道。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出场的凡是比较重要的人,不仅有生平经历,还有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哈哈哈…… 第107章   说到提魂,再没有人比姬洛更切身体会那东西的残忍无情的人, 特别是他来了宁州后, 吕秋的死雪上加霜, 戳心窝子令他不得释怀,此刻往事纷至沓来,他的气息瞬间便乱了:“‘提魂术’?石雀儿?不,不对,那种蛊术只能控制活人, 怎么可能控制死人?”   “小子眼光还是太浅,石雀儿只习得皮毛罢了,他那个师父才是最大的祸害!”相故衣望了一眼高天,乌云压月, 必有风雨。   随即, 他嗤笑一声, 引姬洛跟上自己,边走边道:“六年前, 九族中石部首领石柴桑发动叛乱为祸天都, 乃是靠的这一手段。滇南虽避战乱,但因地势所拘,算不得人口兴旺, 石部部曲最小,偏偏那一年宁州因为一场瘟疫死了很多人,未焚尽的尸首都被暗中掘出,而白姑失踪, 场面无人镇压,才任由其挥‘兵’直上哀牢山,险些酿成大变。”   “这不合理。”故事听来惊奇,可细细一想,却又违背自然规律,姬洛不禁反问,“若那石柴桑真是手眼通天,何苦还受制于一个小小的天都教,北方战乱,死伤无数,这等奇招,那不早该一统天下吗?”   相故衣沿着山壁奔驰,碰上抬棺的就出手,也算助他们青山埋骨,早登极乐,免得死后还受人驱使。   有这样的疑惑并不让人意外,看少年不解,相故衣也乐得同他细说:“那是自然,能练‘提魂’的人千万里挑一。你还记得小妖女说的蛊人吗?”   姬洛点头,他亦颔首续道:“那石柴桑该是现今活得最久的蛊人了,她出不得滇南,否则,卓斐然的样子就是她的下场,她如果不想成为失去神智的怪物,就得在宁州的瘴气中养着,以平衡体内万蛊之力。”   约莫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二人在一处凸出的巉岩寻到一隐蔽的洞口,再往前便无抬棺者,想来之前的都是入了这里。姬洛往风口一站,里头阴气大盛,令人不寒而栗。   相故衣慢行在前,少年扼守出路在后,两人相扶相携,一路往幽洞探援。他俩乃活人,知变通,脚程快,很快便追上了前一批抬棺者。   “跟我来。”洞中湿滑,相故衣脚下一溜,从后方两位行尸中飞速穿过。这一次,他没有出手,而是将将等棺材过头时,用手脚攀在绑缚的麻绳上悬空,等着一并被抬走。姬洛跟上前,却并未仿他所为,而是趁此良机,一路探查附近地势地貌。   只见这洞中凹凸不平的石路呈缓坡趋势,过第一道拐后,方才进入的洞口已经悬在了脑袋上方如月轮。左手十步外有一处瀑布,细流不湍不急,顺着光壁悠然落下,而下头应有一处寒潭,因为姬洛从水花飞溅的撞击中分辨出了微弱的波涛涌动声。活水,那便极有可能如‘瞳洞’里的暗河一般。   转过第二道拐,隐约有了些斑斓光彩,在内壁上照出水影。   姬洛堪堪停下步子,低头一视,察觉出仍有飞石碎砾被踢落,而脚边空虚似是断口。再回忆起方才的路线,这里的模样虽然辨不清,但他心上已确认七八分——若所料不虚,他们应是在一处圆形石窟中旋转下行。   抬棺者已在视野之外,姬洛不急着追,反而折回方才的瀑布前,点了一支火折子,待照出瀑布后小臂宽的葛藤,他轻功一运,借流水之速,从上而下,先一步落到底部守株待兔。   相故衣听不见少年的动静,猜他又单独行动,不由埋汰了一句:“小兔崽子。”   半盏茶的功夫后,棺木落地,相故衣先一步滑了出去,脑门却磕到了另一处木棺外板。他来不及痛呼,闷声一忍,赶紧翻身避到后头。不过,这些抬棺者并没有察觉到异常,只是在完成任务后原路离开,做着机械而重复的事情。   回想起六年前所见所闻,相故衣惊疑不定:那石柴桑的蛊术可是扎手的硬点子,她那些尸兵不多,但个个都生有蛮力,这会子怎如此笨拙温和,跟个榆木疙瘩没区别,莫不是被关久了,养出了清心寡欲的性子?   他这想法刚冒出来,身旁的棺材突然齐齐崩开,暗河的水流进脚底石缝,被洞壁的彩光投射,露出诡异的红色。相故衣垂首,拿手指沿着纹路描画,忽地反应过来,脚下踩的必是一方大阵。   好啊,看来石柴桑这‘提魂’御尸术,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神乎其神,不过是以精血喂养蛊虫,再以蛊虫附着未全腐烂的尸首,借力杀人罢了。   姬洛掩在一处石碑后头,这位置恰能将棺阵尽收眼底,可是他眼珠子转了一圈,却并没有看到摆阵的人,心中不由一紧,两手往石碑里狠狠掐了一把,恰摸到两处刻字。不过,刻的是百濮字,他并不晓得作何意。   就在这时,上头弧形穹顶里一条黑不见光的石缝中,落下一道枯瘦的影子。那人佝偻驼背得厉害,半边身子都压在右手拄着的一根粗木拐杖上,而左手卷曲似爪而不似爪,如此别扭却半天也不见她舒展,看起来倒是跟瘫子似的不得控制。   老女人左臂往前一伸,“刺啦”一道破皮声后,掌心里率先爬出一只近三指宽的蛊虫,在蛊母的带领下,血脉中繁衍的小蛊虫依次从爆裂的肌肤中钻出,寻着脚下血水的味道而去,待进食完备后,只见棺木中的尸体一个个都挺立起来。   大阵,启!   蛊虫嗅到食物,更是兴奋异常,相故衣脚不敢沾地,却又没法子在狭隘逼仄的空间里将虫子悉数杀死,干脆趁机暴起,连拍下两颗连接着腐肉的头颅,双手四指夹死当中的蛊虫,照着石柴桑的脸招呼过去。   石柴桑拐杖一旋,当即架开相故衣的攻势,数年囚禁时光让她早习惯黑暗,张口便呸出两枚毒钉,朝着人眼睛飞去。   相故衣两手一揽,毒钉便夹在指缝中,又抬手甩了回去,一时快得不辨其形,真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揽月手?是你,你居然还没死。”石柴桑木杖一顶,发出嗬嗬冷笑,“六年前如果不是真儿阻拦,你早该死在老身的蛊术之下,将你这副皮囊炼成蛊器。”   翎儿?   相故衣愣怔一刻,心道:六年前他闯山门时,唯一出手相助的只有巫真爨翎,莫非这翎儿是指的他?这老妖婆如此唤他,两人是何种关系?等等……先任巫真祭司是因为滥用禁术被夺权,爨翎顶的他的位子,莫非也算是石部的人?   且不管如何,这违背天道的蛊术不能再流传下去令后生效仿,否则总有一天会因失当而祸及九州,相故衣左手起‘蟾宫式’,右手走‘掬月式’,两手并进,刹那分合变化,口中随即喝道:“老妖婆,你罔顾人伦,练此恶术,当年白姑在世便勒令你部废止,如今你再兴邪道,我相故衣自问无愧侠义,又岂能坐视不管!”   石柴桑哈哈笑道,视他狠话如放屁,站在原地微微扭身,将耳朵摆在前头,教他放马过来:“正好,把八风令交出来,老身留你全尸!”   相故衣腾身一跃,连踏三口棺材,落足是内力迸发,将里头坐立起的行尸又踩了回去,直到揽月手呈“蛟龙钻式”,直刺向老妖婆的心口。   论拳脚功夫石柴桑身为女子,天生弱势,但她晓得助力,当即将木杖于右臂上一舞,倒提龙头,拿尾部往胸前一架,右脚顺势退了半步,屈腿一记横扫,扫得相故衣变招,双手强压直下,变冲力为绵劲,合为“朔望之潮”的推掌,以磅礴气势震她肋下三分。   石婆婆冷笑一声,背身拿肩肘推抗,别看她人已七老八十,可身段腿脚仍灵便,调头拿木杖一戳,隔着横木靠内力和相故衣愣是拆了七八招。实战中,相故衣尤为果决,当即倒飞而出,以一招“嫦娥奔月”蓄力,对着老妖婆空门进攻。   然而,身处黑暗的石柴桑却能做到如影随形,勿论相故衣出其右其左,上下前后,她皆能一一应对,仿佛在他身上粘了一双眼睛。   此时,相故衣仍困宥于过去的记忆,忽略了功夫路数固有不变,但过去六年人却可大变的情况,因而反倒是石碑后旁观的姬洛,瞧得那阿婆每一步一招前必然会先侧耳,当即猜测她被困于长年无光的地下,因而已成自然瞎,于是撅下一块碎石,以内力蹦碎成八瓣,朝八个方向击打在弧形石壁上。   微小的声音在中空的洞窟中被无限放大,那八音其响,顿时层层叠叠,教人无法一一辨清。   瞧有援手,相故衣登时反应过来,从正面再度出手。而姬洛再撅一石,凌空一击,从背后与他夹攻。   不过,石柴桑纵横南疆,心智不可谓不多变,自打姬洛妙计起杂音,她便果断收手调息,当即将蛊虫悉数召回。   那些虫子遇血肉则钻,姬洛和相故衣四顾应对,时有不敢落脚,那石婆婆如有神助,当即一木杖连击,先断相故衣攻势,再后仰一个弹手,分寸不落地打在姬洛阳池穴上。霸道的内力逼他弃短剑,两人拆招二三,石柴桑拿大臂力猛撞,趁机扭拽住姬洛的手腕欲将他往相故衣的方向扔出。   “咦。”   少年手腕上的红绳一荡,银铃次第发出清风脆音,石婆婆口中吐出一个单音,将少年拉了回来,落在自己身边。姬洛发懵,虽不清状况,但不肯错过眼下时机,当即将短剑从后踢起,左手一截,对着老阿婆的脖颈横过一刀。   “翎儿,那日你非得去,阿婆我怎么都劝不住你,思来想去,最怕世事无常。听闻那来路不明的小子上位,这些年我被锁魇池,他可曾有为难于你?你是听说我的消息,才设法相见的吗?快过来让阿婆看看。”石婆婆一双空洞的瞳仁渐渐湿润,对着姬洛呼气的方向,竟生出热度。   是因为红绳铃铛吗?   姬洛低头一瞧,反应过来那是爨羽在云岚谷向自己索要心愿时给的凭证,她又是爨翎的亲妹,两人有相近之物倒是说得过去。   那一刀已经划了过去。   姬洛还算心志坚定,满地棺木的铁证之下,还不至于因为三言两语而动摇。石柴桑也不知有意无意,忽然将木杖顶了过来,恰好卡着姬洛一侧,助他凌空直上:“来,跟阿婆一起先把这个麻烦清理掉,待我出山,势必血洗天都!”   “嗡!”木杖落地,石柴桑脚下顿生皲裂石纹。   那双枯瘦如柴的手不由分说拉着姬洛进退攻守,竟是要借力打力,以他左手的利刃,压制相故衣徒手之招。姬洛心念一动,将自己代入当年那个巫真祭司的身份,不由想到:石婆婆这般作为,难道爨翎不会功夫?   “他在那儿!”石柴桑原地不动,却骤然松手,抬着姬洛的靴底将他往空中一托,左脚霎时勾起木杖,绕着周身横飞,竟是转守为攻,逼迫相故衣近身,与他分掌周旋。看两人战力胶着,姬洛自然要为相故衣创造机会,当即气沉丹田如有力坠之势,从空中仓惶飘落。   石柴桑耳听风声,抓住少年的脚踝一旋,内力隔山打牛而出。   出拳歪落一旁,只震碎些棱锥和棺木盖子,姬洛趁飞过相故衣身前时无声动了动嘴唇,后者当即意会,立即捂着肚子闷哼一声,佯作受伤。   那石婆婆眼瞎耳聪,能听声辩位,能靠蛊虫佐战,却恰恰算不得人心,两人一合伙,她果然中了招,将姬洛拉了回来,自己甫身上前,要乘胜追击将相故衣毙于木杖之下。   姬洛给相故衣使了个眼色,后者盯着石地往左前方横跨一步,这时,姬洛亦跟着追了上来,抻手去捞石婆婆的腰带,带着她往旁一绕,既断了攻势又恰好从相故衣突来的袭击中“救”了一把。   一双干皮枯瘦的手落下,在姬洛的颅顶轻轻抚过,只听那石婆婆道:“翎儿,你当年对老身悉心照料之恩,老身都记在心里。”   近侧两人暗中相视一眼,都笑了,确定那石婆婆真是认错人而非装蒜,毕竟刚才姬洛亦出手投石,暗藏杀机。不过他俩都非石柴桑本人,或许她心中执念颇深,将那几手视作爨翎出力相护,欲要帮她擒敌,却又因不会武功而反成了牵绊。   虽然牵强,但不无可能。   这老妖婆功力深厚,纵使被擒而镇于地牢良久,而今出头大肆挖坟掘尸,体内蛊虫早被喂饱,若真单挑,费上一番大功夫,却也不一定能十拿九稳。   想到这儿,相故衣嘴上忙再添一把力,冲前头喊道:“老妖婆,你以为得了个小儿帮手,就能奈我何!你太看不起相某,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呵!”   石柴桑一声冷笑,两只空洞无珠的眼睛赫然睁开,在他激将法之下,当真使出了杀招。两手互推互就,木杖旋转而出,原地无人,霎时化为虚影:“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翎儿,只要这一战我们胜了,从今以后若大宁州再无怙恃之失,无鳏寡之弃,无少年之欺侮,无图谋之利用,你可带你妹远走,亦可留在此处安家,你希冀的自由,平安,团圆,和乐都会有!”   作者有话要说:  被误认作爨翎啦……这其实是个很重要的伏笔,但是大概要在很后面才会解答了…… 第108章   姬洛屏息未动,脑中追忆起当年他因霍定纯惊变破合指而强行压制内力时的情景, 干脆双目紧闭, 察星宫, 合术数,定方位,于黑暗中捕捉每一招一式。   他在等,等一个最好的时机出手。   石柴桑一杖痛打,相故衣倒飞而退, 地上的石块接连被掀起,在半空为狂暴的内力所搅,纷纷化为刀口,旋若飓风, 欲要将人吞并绞杀。相故衣化一招“九天揽月”, 将飞速旋转的石块尽皆拨开, 速度与武功已达极限。   姬洛负手飘然而出,以揽月手起招, 呼来短剑在手中一横, 与相故衣里应外合,偷刺那石柴桑耳后玉枕下藏血穴。此穴为命门死穴,重击之下, 闭绝而死,难以回天。   本是一出高妙的配合,然而变故乍起。   佯装受伤的相故衣假意弱势,就是要逼石柴桑先出绝招, 此刻背临棺阵,以身诱敌离开原处,他不能分心被挫,只能先暂避锋芒于后,踩在当先两只棺材上,等姬洛接应,卸下石柴桑的劲力,自己再乘胜打击。   然而,他刚踏上边沿,两个棺中死人突然伸手,一人拉住一脚,将他猛拽于地上。相故衣左右推拿脱去钳制,凌空一跃正好落在阵心。一阵“吱吱呀呀”的开阖声后,方才坐立不动的行尸,忽然暴走起来。   “不可能!”相故衣脱口而出,他明明亲眼瞧见石婆婆为了回防,召回了所有可以蛊虫,在两方未出胜负之前,这大阵怎会再生变动?   姬洛虽跟相故衣一般不懂蛊术,但天下奇阵皆触类旁通,他以五势排布一合,暗道不妙——   方才他们都落入了误区,相故衣曾言,这老阿婆乃是蛊人,身即为万蛊之王,她能靠心意与蛊虫相通,恐怕这大阵成与不成,并非以仪式判断。无论走何种玄妙之术,一阵必有一眼,如此看来,这眼便在石柴桑身上,命门即是死门,若她身死,棺阵必会反扑,若她偷生,方才可牵制。   不能杀!   姬洛撤手,至少现在还不能杀她,或者说,也杀不死她!他反应过来,当即两手翻转,掌中短剑霎时从手背沿着小臂悄无声息游走。但这一决定做得匆促,如此一来,相故衣当即跌入劣势。   棺阵中红光暴涨,石柴桑倾身上前,口中大笑张狂,一字一句道:“想在我的蛊阵中杀我,痴人说梦!”   姬洛追来心思一变,忙用手按住她的小臂,装作一副忧心的模样,一边故意干扰她出招,一边欲苦思金蝉脱壳之法,想要给相故衣递上眼色,助他在阵中从容自如。不过,石柴桑却没给他机会。   察觉到少年的紧张,石婆婆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拍打他的手背,安抚道:“别怕,阿婆保护你。”那个“你”字刚出口,石柴桑发力一推,将姬洛往一旁空静处推去,免他参合此间。   姬洛哪肯,情急之下再顾不得许多,落地时足尖一点,旋身而出,双眼死死盯着前方,那一刹那,他竟生出一种大彻大悟之感——   若以她为阵心,左为乾位,而相叔居于巽位,蓄力乃是揽月手中最后一招‘拨乱反正’,此招之下,必然腾挪至艮位。而石柴桑右腿在前,左手执杖,那她则会先向正前方出招,再以木杖阻相故衣走位。   ‘拨乱反正’讲究的是身心手配合,双手将成镜像互博,相故衣的功夫虽比不上庾明真、左飞春这般一流高手,但依傍这绝妙招式,光凭木杖也拦不住人,那么下一步他必然会趁机袭击石柴桑的左右肾俞死穴,那么石柴桑会……   她会直扑相故衣的面门!她两颊肌肉上抬,明显胸有成竹,必然还有后招!来不及!来不及!   一切如他所想,却又比他所想发展更快。石婆婆张口朝相故衣两眼吐出两颗毒钉,而后者无法收招,势出无悔,避之不及!   姬洛奔走出前,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借力一蹦,单手吊着石窟里的棱锥一荡,从中杀出,算得唯一的生机。   右钉在前,扎在相故衣眼中,左钉在后,姬洛截下,以小臂之力力挫,再慌忙横腿一踢,将捂着伤处的痛呼的相故衣打入河中,沉水不见。几乎同时,石柴桑后手探来,木杖与劲力齐出,堪堪在姬洛站定回头的面庞前停住,只吹乱了少年的头发。   石窟了两人默然不语,陷入死一样的寂静。   过了良久,石柴桑才收手叹道:“翎儿,你还和当年一样心软,阿婆早跟你说过,心软成不了大事,只会为他人做嫁衣啊!”说完,她将木杖拄在手下,一脚踏入棺阵之中,双手结印,半晌,阵中行尸果然安静下来。   “走吧。”   石婆婆向还在发呆的姬洛招手,慢慢向石窟的顶层走去,看样子是要将这些东西暂留待此处,作为埋伏的奇兵。如果姬洛没猜错,从这一处山坳翻过去,里头就是哀牢主峰上众星拱月的云河神殿。此人被关押多时,眼下得以逃脱却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窝身作恶,还真是老来颇有几分胆气。   姬洛余光瞥过水面,他刚才那一击看起来凶狠,可腿下使用的巧劲,不伤人皮肉,乃是迷惑旁人的招式,相故衣这会子若能反应过来他的用意,该有机会涉水而上,捡回一命。   见那老婆子没出手追杀,姬洛不敢懈怠,匆忙跟上,两人顺着石窟边窄道缓行。   走了小半会功夫,姬洛渐渐落于其后,左手扶着右胳膊,正暗地里袖中怀剑,可抬头时却瞧见石柴桑走得吃力,眼瞅着她一个脚滑,姬洛不敢忘了自己的身份,慌忙上前搭手,堪堪将她扶住。   石柴桑顺了顺他的头发,将少年带换到自己的右边:“别欺负阿婆眼瞎,你走那么外边,当心踏空摔死。”随即,反握住姬洛的手。   手中的温热覆上来的一刹那,姬洛隐隐生出哀思。   这老婆子折腾些害人的恶术,但对爨翎是十足的好,两人毫无血亲又差两个辈分,可若放到外人眼里,只怕也会将祖孙的身份当了真。不过转念一想,温情都是相互的,石婆婆的态度,其实也变相反应了那位巫真祭司的品行,这爨家两兄妹倒是生得各不相同。   姬洛悄悄将剑柄往袖里头推了三分,恰好行到来时的洞口,途径那一方幽帘瀑布时,石柴桑忽然拉着他纵身一跃,在间壁上三次借力,两人竟双双穿水而过。瀑布后的山道乱石嶙峋,不似人力开凿,更像是数百时光后山腹凹塌自然形成。   此地水露深重,走时靴底浸入寒气,袜子也变得濡湿。   歇脚时,姬洛垂首整理仪容,石婆婆忽然问道:“我记得打这条腹地小路上去,能通到巫真殿的爬山竹楼,是吗?”   蓦地发问,姬洛惊出了一生冷汗。好在来时相故衣曾简要和他明说过山中地势结构,除了巫咸大祭司与教主居于峰峦的云河神殿,其余九大祭司住处皆环绕哀牢山而建,巫真位分不高不低,恰在中部。   因九巫起于九族,说是殿,但建筑构造各有不同,有木楼式,木楞式、石屋式、也有土筑式,各展千秋。而历任巫真所住的清溪峰,则是攀援而成,层次错落的爬山竹楼。   姬洛忙在她掌中写了一个“是”字,好在爨氏本为中原氏族,虽入乡随俗学得百濮话,但族内惯用汉字,因而他算是侥幸脱得一劫,并未引起石柴桑的怀疑。   幽径常年未修,山上流石滚落,将出口堵死,好在这儿清幽,滴水渗漏,石头多有腐朽,石柴桑愣是一掌将其轰烂,震得姬洛觉得整个山体都晃了三晃。   出头时姬洛额头磕在低矮的竹架上,他这才发现,左手边是飞石走砾的断崖,右手则是拱立的竹楼,这爬山吊脚楼的制式经过改良,底层极矮,纵使身材矮小的石婆婆都需委身,对他来说,几乎只能猫腰而行。   自爨翎死后六年,此地无人推扉洒扫,任由荒芜萧瑟,入目远景倒是翠微一片,云霞旖旎,等回头一瞧,葛藤幽绿缠满竹楼的窗棂屋舍,留下的间隙里深不见光,黑洞洞地似有珠无白的眼睛,活是一处闹鬼的荒村。   姬洛才刚冒了个头,石柴桑忽地将他按了回去,两人窝身在竹楼下,远处起了两抹粗沉的脚步声。   “老子撒泡尿回来,里头可算是安生了不少。”肩上扛大刀的男人操着一口娘们的细音,边走边笑。   他身旁的矮子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应道:“不安生怎地?照死里抽!谁叫他们如今落咱们手上,要不是无药医庐那群白衣娘们摆脸色,不许俺们动那些个女的,你我能沦落到看守这群废物,还不寻几个细皮嫩肉的快活快活。”   藤梯有了动静,许是二人一路攀援上到平三层,不知是哪个一脚踹开了屋门,姬洛蹲在竹楼下方,伸手恰好接住从上头飘下来的藤叶,叶脉上还积着红血。   “就你了,过来给爷揉肩搓脚!”娘娘腔的汉子拿刀把点了一个裹着头巾的少年,然而后者并没有动,拿一双顾盼生辉的瑞凤眼狠狠瞪过去,却因流光过盛,反而更加流波动人,再加之那眼尾的一颗痣,没有怒意,倒是教人生起怜惜。   矮子一鞭子卷过去,挤成一堆的天都教仆役们立刻被抽得东倒西歪,将那少年孤立在中心。“喊你过来你就过来!不然待会叫你吃屎喝尿!”声落,那粗粝的大手往前一抓,少年并不纤弱,可惜干的都是粗使活,只有力气不会功夫,当即如小鸡仔一般被提了过去,扔在娘娘腔脚边。   “怜惜姑姑她们在哪里?”少年爬起身来,挥拳发狠地朝那娘娘腔砸去,却被刀背打了个眼冒金星。   看他虽然皮糙肉厚脸黝黑,可耐不住生得俊,娘娘腔不由说起荤话嘲弄:“少他妈给老子废话!你该是得好好磕两个头谢谢爷爷我,要不是喜欢腰细臀肥的大姑娘,就你这个样子,早被剥了个精光。”   上头的说话声对姬洛来说耳熟难忘——牂牁郡药堂前那群江湖人里就有这两位,不过彼时未曾狭路相逢,姬洛并没有正眼瞧过,只当是跟风的江湖混子。不过眼下听得上头的动静,倒是坐实了是个不入流的货色。   那两个江湖人听不懂百濮话,可这身边还有位土生土长的滇南人。石柴桑贵为一族之长,对天都教那可谓门清,那少年口中的怜惜姑姑,乃是十巫祭司中巫姑孟怜惜。此女举族中立,一心护教,不偏不倚,几经更迭变故,仍长盛不衰,很有些本事。   少年被鞭子抽得浑身是血,只得老实下来过去端水捶肩,可心头又耐不住气,一口咬在那娘娘腔的耳朵上,差点儿整个都给拽了下来。   “老子去你的!”娘娘腔拿刀刃往他脸上砍,看样式要削掉人半边脑袋。   手起刀却落不下,刃上将将被人两指架住。“谁他妈敢管老子的闲事!”娘娘腔扭头一看,随嘴呵骂道,却不想见着那矮子不知何时已被人放倒,正掐着喉头脸色青紫,皮肉之下还能看见蠕动的虫子。   “王哥!王……死老太婆,你是搁哪儿冒出来的?”双指定刀风的人正是石柴桑,那一双枯瘦手掌将铁刀震碎,随机“啪啪”打了数十个耳刮子,直打得娘娘腔眼冒金星。   这石婆婆虽然与天都教有大仇,但人活得还算不糊涂,若有旁人来挑山门,那可是同仇敌忾一致对外而毫不犹豫:“你方才抽了他二十鞭子,我还你四十个嘴巴,你再多说一句,我先割掉你的舌头,再拿你人头作瓮喂蛊去!”   这世上偏有不长眼的人,这娘娘腔求生欲还是太浅,以貌取人还当这老太婆是唬他,当即夺来矮子的鞭子,要一雪前耻,将她绞死其下。姬洛靠在门边冷眼旁观,就瞧着那人眼睛凸如死鱼,空洞无神地盯着他的方向,喉咙已是喘不过气来,可嘴唇噏动,垂死仍要无声嘶喊上一句。   石婆婆听不见亦瞧不到唇语,姬洛却瞧得实在,他说的分明是——   “是你,你是牂牁郡的那个……那个……你是……好啊!你原来是内应!天都教的内应!难怪不见归……”   牂牁郡那夜药堂救人风头出尽,再加上谢叙就差敲锣打鼓将他英雄事迹卖一卖,姬洛一时觉得好笑不已:他遍行九州,除却寻觅余下的八风令,便是要为惠仁先生和燕素仪揪出楼中楼叛徒,可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竟也能“反水”做一次“叛徒”。   作者有话要说:  沉迷古剑不能自拔……   (⊙﹏⊙)好好一个圣诞假期我居然在寝室打游戏……我也是服了我自己…… 第109章   公道自在人心,这脏水虽泼上身, 可说出去也得有人信, 何况有庄柯作证, 自己卖力卖命,什么时候做过亏心事?   姬洛微微摆首,踱步上前检查少年的伤口。那石柴桑自打将其视作了巫真,便不太愿意在他跟前杀人,此刻听得脚步声, 手头不由松了一分,那娘娘腔吊着一口气,慌忙夺路而逃。若他真的逃了,倒也能捡回一条命, 偏他瞧出姬洛身份, 又骇于这老太婆的手段, 心中还算有些江湖义气,忙通风报信, 当即射出一枚白日焰火。   不好!   这不是自找死路吗?情况未明, 姬洛本欲置身事外,两不相帮,可看那娘娘腔鲁莽行事, 纵使脚步一挪,有心相救,也终究是晚了一步,就瞧着那老婆子两根手指从娘娘腔喉头穿过, 后者死相极为痛苦。   身后被困的仆役、杂使都为这一手狠辣功夫下得噤声,想不到一位面容如此和善可亲的老人杀人见血毫无怯态,而场中除了姬洛视若无睹外,则唯余那少年偷偷瞥眼打量,脸上虽爆汗珠,可眼中却清静无澜,咽了咽口水竟还能张口顺溜问话:“你们……你们也是教中的人?这位老婆婆是?”   有几分胆识啊!   姬洛虽然听不懂少年的话,但从他一手拭去嘴角鲜血,一手对着石柴桑指点的狐疑模样来看,也能猜出□□分内容。心中想道:天都教内部未必上下齐心,石柴桑身份敏感,人又是从私牢里逃出,这些人虽不成大碍,但难保不会节外生枝,   念及此,姬洛忙赶在身后人开口前拦截了下来,就着桌上茶碗,写了几个字,谎称是九族中人,听闻南中附近江湖人在天都教起事,赶过来帮忙的。   不过他却是多心了,石柴桑虽生得一副柔善面,可拿鼻孔大气一出,根本没打算回应这山中少年的问话,端着一副族长的架子,心里恐怕在想:这人还不配同我多话。   少年见他字成隶书,倒也不惊奇,自打诸葛军师七擒孟获开辟南中以后,滇南长于中原氏族混居,再者,晋朝虽衰于南方,但宁州仍在其版图之下实为不假,所以遇上几个会写汉字讲汉话的人,根本不见得惊奇,反倒会让人误会是哪家高门子弟,毕竟一般人没这等子机会触碰。   “哦,原是这样。九族同祖,既为同袍,孟曳先谢过两位大恩。”滇南最重辈分,百濮少年先朝石柴桑行了个古礼,似乎并没有发现眼前的老婆子是个睁眼瞎。随后,他再对姬洛抱拳,以汉话回应。   姬洛与他对视,撞见的却是含笑盈盈的眸子,那双眼睛太美了,不妖却惑人,明动而灿烂,生在这粗粝少年的脸上,倒是有些可惜。   据孟曳所言,他们本是这哀牢山附近的山民,负责给天都教上下供给吃食,偶尔做做杂役,反过来也受其庇护,身子骨有些个病痛,十巫则会派人赠医施药。   就在近日,先是来了一群衣白衣,戴幕离自称要拜谢巫咸大祭司援手奇花的医者,大祭司不见,他们当中一老者则当即挑山门,非要与十巫比斗,十巫出阵与其斗医斗毒,接连比了两天一夜,就在第二日晚上,职司守卫的巫罗示警,山下大批江湖人攻山,最后于云河神殿前对峙。   这两路人马相争,可苦了孟曳这群无辜村夫,跟着受累不说,还被当作妖魔邪类被关押在此。   姬洛好事做到底,念着他们飞来横祸且又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病残,便帮着孟曳一道把人给救了出去,先离开此地,再寻个机会从山里荒僻小路冒险下山。好在这当口江湖人都聚在顶峰,底下虽留了些人手,但这漫山遍野也看不过来。   待人走了个干净,孟曳却留了下来不挪步,揪着衣服有些难为情,姬洛瞧着他欲言又止,便拾来树杈,在地上泥里写道:“山中危险,切勿再留。”   “我不会拖累你们的,若是遇上事你们尽可以弃我而去,只要让我跟着你们。”少年急了眼,用不怎么标准的官话喊道,“且不说婆婆和公子待我有救命之恩,我对这山中还算熟稔,眼下可为你们引路。再者,我是孟部的人,想去看一眼怜惜姑姑,至少让我晓得她平安,才能放心回族中禀报。她为人耿直良善,从无与人结仇,便是六年前那场大变亦置身事外,哪里是他们这些人说的妖女荡妇!”   这次,还没等姬洛继续书写反驳,一旁不语的石柴桑破天荒开了口:“不行!你说的话不可尽信。”石婆婆将木杖一拄,肃容道,“当年的天都如何不是人才精绝,甚至有白姑坐镇,可惜不一样为他翻云覆雨?且还能困……”那‘困老身于魇池’几字未出口便堪堪顿住,石柴桑不便与山村少年多言,便避了过去,继续道,“反正,能于崩乱中兴,定这几年清平,我们这位巫咸祭司可并非泛泛,有他出手,怎会容许那些武林小贼两日破山!”   石柴桑和现任的巫咸祭司可谓是死敌,听她尾句的意思,竟是赞赏有佳,能得对手相称,且还是个脾气硬,有些手段本事的高手,那久居云河神殿之人,恐怕真不是什么嫩芽子,憨头青。   姬洛心头不禁敲打小鼓,猜测其中恐怕还有变故。   说到激动时,石柴桑目虽不能视物,但却从鼻息辨出孟曳的位置,拿木杖往他衣襟上的银饰一钩,提着他脖子冷笑道:“何况,说句不好听的,你是什么身份,你又亲眼见过巫姑几次,可配?”   “我怎么不配了!”孟曳去抠老婆子干瘦的手指,又委屈又气恼,“我爹是个汉人,我娘为情出奔被抓,族中长老都骂她不要脸面,要将她烧死在火刑柱上,若不是怜惜姑姑出面,恐怕我也活不得这么大。这些年族中待我苛刻,也是姑姑游说,才使我谋得这份差使,能与我娘相依度日!”   石柴桑虽未置可否,但姬洛却松了口气,看她手上力度,杀人只在眨眼之间,这会还没动作,可以断定这念头已被抹了去。   说到底,姬洛心里其实也未完全相信这少年,毕竟滇南久经传统,保留的习俗不可不畏陈旧,加上孟姓在滇南乃大族,从方才孟曳虽然畏惧老婆子的凶狠手段却仍然报以大礼来瞧,等级尊卑早根深蒂固,以他这菜农身份,确实悬殊。   “至于你说的大祭司。”孟曳双脚落地,也算有些眼力劲,悄悄往姬洛身后躲了躲,这才敢继续开口,“听说是闭关当头,生死紧要,才被这群虎狼之辈趁虚而入。”说到这里,他又有些忧心丧气,“若天都真教他们拿下,我们往后可如何自处?少不了还要再受那些人的欺凌。”   石柴桑却不管他的担忧,反倒是听到“闭关”二字,脸上忧喜参半,不由心中揣测:这个时候闭关,且又是生死紧要,必然是破境之时,难道当年白姑真的将不死之法的《天宗卷》传给了那个小子。可怎么会,白氏千百年之密,怎会给一个外人,还是说,是巫咸自个儿找到的?   那石婆婆想不通,那年眼见事成,突然杀出个少年郎,本以为是螳臂当车,没想到却有翻天之能,至她被擒之时,也不知道白姑生死下落,其中关节,就更不得而知。   “不管怎样,夺来便是!眼下真是天助我也!”石柴桑合掌,用百濮话自言自语念叨了一句,随即敲定,“翎儿,带上他,有阿婆在还翻不出什么浪子。”   姬洛与石柴桑跟随孟曳上山之时,洞底的相故衣并未随暗河潜走,而是忍着伤痛爬了上来,仔细将眼中的毒钉拔出,一边简单地包扎了,一边心中觉着不平:“这姓姬的小子人倒是机灵,出手果决也罢,就是下手没轻没重,若不是我被困‘瞳洞’,已对暗河熟门熟路,换作旁人早就沉水闭气而死了!”   想到这儿,他对着近旁卵石狠狠踹了两三脚撒气。   洞里瀑布回声与棱锥滴水忽然一停,相故衣抬眼,不再做小孩子脾气,俨然是一副身经百炼的江湖老手模样,随即猫腰往暗处一退,他这一走,顶头上下来两个小蟊贼,在棺阵前小心翼翼探寻,却并未出手。   相故衣本以为是顶头攻山的江湖人分出了两个误打误撞过来,但仔细一琢磨,又觉得甚为不对劲,那帮自诩正义的豪客,或多或少深受天都禁术的迫害,面对石柴桑留下的棺木,纵然畏惧这东西,也不该毫无惊疑之色,如此看来定是别家的人。   “难道还有人黄雀在后?”相故衣摸着下巴,拿不定注意再三观望,又瞧那俩人在方才乱战的痕迹前捕风捉影,顿时心有所悟。   “死了吗?”   “落河了。”   “老妖婆出手,该无活路”   “死要见尸,一定要将他的命留在此处。”   他们是冲自己来的!   相故衣咬唇心头发狠,再联想到姬洛从北方带来的消息,不禁猜测,许是那股势力根本未绝,正蛰伏在某处等待搅乱天下之机。他当即起手一个“嫦娥奔月”,先拿住了当中下水试探的那人,斩杀于水底,随后潜游过去,再来一手“蟾宫式”,三两下将那人一并拿下。   “你们究竟是何……”   可惜人都是死士,眼见身子被擒,不愿暴露,纷纷咬破口中毒丸。相故衣将尸体扔到一边,整个人寻了一块大石头垂首坐下,不禁开始思索起当年往事,想寻觅一点蛛丝马迹——   他隐隐觉得六年前绝对不止一族叛乱,天都之变那么简单,这背后也许还有别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等棱锥上的水滴落至九十九次后,他蓦然睁开另一只完好的眼睛,对着窅然空阔的洞窟一阵轻叹:“不如将计就计。”   娘娘腔放的那一抹烟火讯乃是越嶲郡石火寨所做,能射百丈之高远,白日亦生辉光,用以山中传信之使。此次攻山,明里是宁州、南中朱提、汉江等郡加诸岭南番禺等地的小门小派共举,但实际上自打出了牂牁郡,庄柯两袖一拂不参合,给了宋问别出头的机会,暗中都以这老头马首是瞻。   哀牢山下,兵分两路,无药医庐踢馆叫板,先礼后兵讲好了不武斗,而后宋问别亲自下场,单挑了十巫中四巫之毒术巫术,待得巫彭以自身做容器解其设下的奇疫时,再趁机发难,与另一路按兵不动的人里应外合,杀个措手不及。   这会子,石火寨的眼线瞧到不妥,赶忙向上头回禀,当即寨中长老岳诚,并朱提郡‘花月弯刀’柳意,蛮川帮帮主古南西一并领人来瞧。   这一伙人岔路上一赶,姬洛和石柴桑没撞上,倒是撞见了卓斐然一行。要这两大一小都是老实安分的性格也就罢了,许还能屈能伸,混在大流里暗中跟上云河神殿,偏偏一个二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也没有姬洛那般理智和冷静。   楼西嘉瞧那古南西一口黄黑的牙,倒吊死鱼眼,留着哈喇子多瞧了自己两眼,言语间带调戏,当即给人耳刮子抽到了树上,差点没操着两把剑给人命根子斩掉:“姑奶奶也是你看得的?再瞅一眼叫你断子绝孙!”   蛮川帮虽然名不见经传,但古南西武功并不差,那一手短戟风头盛,在当地也算一霸,叫她这么一打,在小喽啰前丢了颜面,脸上顿时没了光彩,要出手拿他:“臭婆娘,今儿爷偏要驯得你俯首帖耳!”   楼西嘉嘻嘻一笑,故作讶然,出言讽他:“爷?你这样子也好意思称爷?什么爷,别是兔儿爷吧?”   古南西被气得双目喷火,操持短戟,正欲搏杀,那柳意却先挤到了前头:“古二哥,何需你动手,这小娘子我替你拿下了!”她说完,抽出弯刀往楼西嘉脸上劈砍。那柳三娘长得一副馒头大脸,五官却搓在了一处,很是不好看,这会子瞧着眼前的白衣姑娘,心头顿生嫉恨,一招一式那是下手狠辣,全往脸上招呼,大有不破相不收手的势头。   楼西嘉嘴上虽然不饶人,但也只是瞧那好色鬼不满,这会,突然来个丑八怪要多管闲事毁她容貌,她自然也不能落入下风,巴郡一带谁不知她“小妖女”的威名,若不拿两手治治人,还以为她是多好捏的柿子。   “方才山里捡的果子,你且尝尝,待你吃完,姐姐将他们一个不落全收拾了。”强攻之下,楼西嘉飘然退守,忽地将袖子一翻,落出三两枚朱果,滚落在爨羽手心。爨羽隔着衣料捧着果子,在场的都是识数之人,往那小丫头掌心一瞟,挂不住脸了。   岳诚骂了一句:“狂妄!”   “哼!岳大哥别急,看我给她换张脸!”柳意横刀一持,将好在楼西嘉背身时砍在她剑柄上,发出叮铃当啷的声音,她素手于右腰间将紫缑剑柄一推出鞘,寒光将好弹回柳意的花月弯刀。   爨羽面有急色,脚步不由往前迈了两步,伸长脖子观战,那卓斐然出手将其拦下,对她微微摆首,再看向那三人,顿生一股厌恶,也流出一抹同情。爨羽想了想,当真开始吃起果子来。   岳诚分心来看,见卓斐然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旋即将他视作恶流,点拨人手出来捉拿。卓斐然可不如楼西嘉戏耍为主,他出手又狠又准,没一会脚下便横呈好几具死尸,闻见死人味儿,他身体里的蛊虫又开始蠢蠢欲动。   “是蛊!”   有人叫了一句,目光全被引了过来。   楼西嘉失了众人的焦点很是不快,嘴上嘀咕了一句“无趣”,随后将紫缑往回推入鞘中,腾身而起,在林中穿行片刻,翻手携来翠叶,待柳意追来时,她霍然出手,一叶化影,影成万千,几乎从不同角度杀去。   逆光不见影,待影子成时,必已沾血。   旁人几乎没瞧清她的手势,可柳意手中刀已然落地,直捂着脸痛呼,手指之下全是血痕,若姬洛在场,必然会发现这伤口甚是熟悉,他曾在燕素仪脸上见过同样的疤痕。   此刻,楼西嘉飘然玉立枝头,拿食指绕了绕头发,神情傲然,但笑中仍留有邪气。   “这……这这……”古南西还算有股子眼力劲,当即骇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指着白衣女子颤声道:“千叶……千叶影木,你……你是谁,你跟‘千秋殿首’楼括是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小洛儿只是潜伏一段时间,嗯…… 第110章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楼西嘉得势,心情大好, 当即笑如春风, 将柳眉一挑, 扭头对卓斐然道:“我厉害吧,要不要拜我为师?”   前些日子在鸳鸯冢时,因她大师父同楼括有嫌隙,勒令她不准擅用,致使她怀此绝技却明珠蒙尘, 如今乍然出手,见众人多有畏惧,面上有了光,当即腰杆子就硬了。   卓斐然淡淡瞥了一眼, 没多话。   江湖传闻中最为神秘者, 除泗水的‘楼中楼’, 当以千秋殿为首,前者曾为武林仰止, 后者则为举世诟病, 无怪乎如此,乃是此门此派,干得都是杀人越货的勾当。   千秋殿等级森严, 因拿钱办事,常常凶险万分,文儒一点的说法,那叫做刀上作舞, 俗落一点来看,可不是把脑袋别裤腰带上。因而,能在殿中挂千秋牌者,当属杀手中的一流。而一流之上,还有十三殿,除千秋殿主以外,则以殿首为尊。   拿钱办事,事成即可,此间不问手法,只谈结果,由此,千秋殿中有招摇过市的,也有神秘莫测的,有为人唾弃的,亦有受人追捧的。而楼括则属于令人闻风丧胆的一类,毫不夸张的说,自他持“绝技”受命刺杀晋室重臣成名以来,三十年间从无失手。   “妖女!拿下这个妖女!对,还有这个用蛊的,准是天都教的人,都愣着做什么,给我拿下!”   古南西又气又怒,当即招呼岳诚和两派子弟,要将几人斩杀在此。可是,喽啰们虽然不识货,但柳意的下场却摆在眼前,当老大的都缩手缩脚,跟软柿子一般被人拿捏,他们这些三脚猫功夫,怎跟人拼斗?   生了怯意,一些二个的还没打到楼西嘉跟前,卓斐然已经一手拧断一人脖子,杀得起劲。见这场面,爨羽丝毫无惧,反而看笑了,没了姬洛在身边,她手裹着布,悄悄拉了拉楼西嘉的衣服,肆无忌惮地瞎出主意,看样子是要将那古南西往死里整。   “乖,等跟姬洛碰了头,叫他打头鹿里,给你做双皮手套。”   楼西嘉闻言以袖口掩嘴,却不置可否,再掉头一看出手无悔的卓斐然,不禁又皱起了秀眉,想到:我是‘小妖女’,又不是‘杀人魔’,虽凭意气落了这古南西的面子,但他毕竟没对我如何,以武胜之便可,何必刻薄至此?   想到这儿,她将爨羽带至身后,交代了两句,随后抢入战局,从杀意入魔的卓斐然手底下救走两人,腾空一旋,取笛引曲,两脚踏在两树的枝丫上,将将好分割如楚河汉界。被她笛声洗心,方才还恨战的人不由都平和下来。   自始至终躲在最后的岳诚见此一幕,不由大为惊奇:若将这女子视为妖邪,但若心无正气,是万般演化不出这等妙曲,可若说她是个大好人,看她那耍人手段和出手狠绝的招式,又不尽然,倒也算得上个亦正亦邪的人物。   “不打了,不打了,我们还有要事在身。”楼西嘉摆了摆手,飞落回原处,拉上爨羽就走。   这会子她想息事宁人,然而,却有人偏偏不让。柳意本就生得貌丑,如今再被她功法一毁,心头恶气难消,当即捂脸爬起,操刀再上,口中大喊:“不能让这妖女走脱!今日若不将你挫骨扬灰,难消我心头之恨!”   说完,她摸了一把脸上的血,对身后两人抱拳,“岳大哥,古二哥,你们可别在旁地看戏了,可还记得六年前天都大变,那蛊灾亦是如此,十里八乡谁家祖坟未被掘过,如此丧尽天伦,我看,这男子来路不明,极有可能与那老妖婆有关,不得留此祸患呐!”   这三言两语,顿时又激起了众人的怨念,刚才止戈的立刻血脉贲张,愤懑难已,立即冲锋上阵,楼西嘉想再横笛,可以她的心境和功力,竟然未再见奇效。   双方缠斗,只瞧那卓斐然再被杀念所扰,眼中赤红一片,是为失魂的前兆,而楼西嘉依傍的清心曲失效,情况急转直下。   此刻,她心念一转,不再藏拙,拿千叶影木开路,随后以剑鞘攻守,尽量避开要害,赶在卓斐然暴走之前将人制服,再转头对爨羽道:“刚才我跟你说的还记得吗?”   爨羽点头,转身投入林中,牵了几根葛藤出来,扔了出去。   楼西嘉轻功一展,捕鸟似的织了一张罗网,将人全给兜了进去挂起来,唯留了几位女子,孤零零呆立原地。   小时候在鸳鸯冢食馔清淡,楼括每次来看她,她都撒娇要肉吃,彼时,那威震武林的男子,便是使得这一手,带她去林中网罗山珍。   爨羽玩心大发,拾起地上一刀,手起光落,只见得一时间裤腰带落了一地,一些二个光腚挤在一起,女子皆捂眼避视,只有小姑娘一人指着前头大笑:“姊姊,你快看,他们真像光屁股的猴子!”   被人打也就罢了,如今还被个小女娃奚落,他们算是一张老脸丢尽。   卓斐然撑着虚弱的身子寻了棵大树靠下,见此一幕,先是愕然,随即哭笑不得。他只晓得这楼西嘉难缠,未曾想过眼前的女娃也是个祸根,这一大一小搁一块,任谁家大人都得给气得七窍生烟,姬洛能在俩人间周旋,真算得条汉子。   玩也玩了,打了打了,本该是拍拍屁股走人,任留他们生死,可楼西嘉却又在众目睽睽之下给那柳意仍去一只玉瓶,抱臂道:“做事给自己留一线,心肠别那么歹毒,若不是我‘千叶影木’练得不好,十瓶灵药也救不回你的脸,都是女人,何必呢?”   柳意握着那玉瓶,却难受她的好心,翻了个白眼气昏过去,愣是被好几个女弟子搀扶,才勉强能走。   楼西嘉拍手走了,顺带往后瞄了一眼,调侃道:“少吃点肥肉,身材太差!”   爨羽捧着肚子大笑,便连卓斐然也忍俊不禁,他也算是士族出身,见过的闺中女子哪个不是贤良淑德,端庄温柔,就这两位,一个叫“捅破天”,一个叫“鬼灵精”。   “你倒是大方。”卓斐然按着心口努力硬撑,可额头上的大粒汗珠却暴露了他的状态。   “药嘛,都是要拿来用的。”楼西嘉说话一点也未见心疼,反而有些洒脱,再一瞥发话的人,她忍不住拍了拍心口,扬声道,“是不是拜倒在了姑娘我的气度之下,你就真的不打算拜我为师?要知道,错过这村儿就没这店了。”   卓斐然并不正面回答,而是顾左右而言他:“你姓楼,本该想到,可又万万想不到。”两人同姓,关系不言而明,方才那古南西多问这一句,不过是因为过于惊骇而难以说服自己罢了。   “不不不,以你们的脑袋瓜可想不到。”楼西嘉将一双透亮的眼睛弯成月牙,伸手晃了晃,道:“我和他并非血亲。楼括是我的义父,听说我是在他杀人路上随手捡的。”   爨羽“咦”了一声,卓斐然摇头显然不信。   他怎么说阅历也不浅,依楼括的风评,那个从未失手的杀手怎可能为一个奶娃娃不顾后路,就算真要留一后人,看楼西嘉刚才那手“千叶影木”,虽然唬得住一般人,可稍微来个识货的高手,便知道形神连五成也不足,更何况她还出自鸳鸯冢,万万没有把自己的传人送去别家的道理。   想来是这姑娘心大,并未往此处多虑罢了。   甩脱这帮攻山的江湖客,三人躲躲闪闪往顶峰又行了两个时辰,摸到了十几个门派并浪客安营扎寨之处,此处乃是一背风的缓坡,再往西山头行百十来步,便可见一人宽的逶迤栈桥,待朝霞涌动,云海翻波之时,神殿若隐若现,方才让人觉着犹如遗世独立的缥缈仙境。   只是眼下天色已暗,南疆夜雾重,百步外已是难辨人形,唯恐有诈,这些人才迟迟盘踞于此。   “等不得了,趁夜需抢攻,若是后头还有出路让他们给跑了,岂不是功亏一篑!”当中一自诩正道的侠士力呼。   当即有人应他,说话的是石火寨寨主闵奕:“莫得,莫得出路!当年那巫彭不由分说劫我上神殿定罪,将我押于殿后集十巫共议,我偷偷拿银两买通一个婢子,本想打听退路,结果愣是没走脱,你们可知为啥子?”他甩了甩右臂那截空落落的袖子,呷了口壶里的黑茶,扶着老腰道,“那后头崖下就是魇池!魇池你们可晓得是啥子,那是吃人的地方,不跑只是废了一臂,若是当真掉下去,你们今儿就该来给我收白骨喽!”   芣苢长老宋问别在人群中正襟危坐,瞥了一眼闵奕,鼻孔里悄悄呵出两团冷气。素萍拾掇草药的手一顿,在衣裙上擦了擦,偷偷拽过江蓠长老丹倩怡的袖口:“长老,那魇池是什么呀?”   这话并未避着旁人,宋问别就近听了去,眼中似生出刀子,从素萍脸上狠狠剜过去,那迂腐与厌恶许久化不开。   丹倩怡伸手按住素萍的唇,向她微微摆首,将她拉到一旁角落。作为此处唯一知道些陈年旧事的人,她不由为刚才医庐年轻子弟的多嘴而心惊肉跳。   待她回望之时,宋问别已去了别处。   与其说是被人拉拢,倒不如说是请,宋问别那股老古董的气质往人中一站,别的不说,镇场子倒是不虚,在一帮野蛮人里头,且还像个领头的样儿。当然,依宋问别的脾气,他自个是不会故意跳出来挑大梁的,这一路辛苦配药救人,忙前忙后,便是要这些人承自个儿的情,最后再撺掇上两句,谁还不为他马首是瞻?   “诸位听老夫一言。”   宋问别抄着袖子,四顾一圈,道:“现今大祭司闭关,石柴桑脱困,十巫有三被派去镇压石部和其余蠢蠢欲动的八部,再二去处理滇南浮棺之事,教中主持大局的以巫彭为首的四巫,又因斗法医毒时而受重伤,他们退避神殿不成气候,我们可谓占据天时地利人和。不过,此事不得再拖,听说那大祭司有鬼魅之功,不输当年白姑白欢颜,诸位,再耽搁不得啊!”   许是这长老当久了,宋问别说话也说出股抑扬顿挫,痛陈针砭的味道,这话音方落,顿时是一呼百应,几家掌门都纷纷出人出力,就着这篝火,商议起今夜的大事。   桂林郡海沙帮帮主,人称“妙手铁环”的孙百善第一个出头拥护,忙前忙后与那宋问别攀亲带故:“先代大祭司白行乐死后,白姑性情大变,黑白不分,擅权独裁,我们南中七郡深受其欺压,只是宋世叔,您这不远千里从洞庭而来,劳心劳力,可是也与天都教结有梁子?”   “哎呦——”宋问别眯着眼一声长叹,捶心痛呼,“还不是老夫那个不成器的徒儿。”   “‘茝仙子’柴北薇?”   “不错。”宋问别捻着胡须道,“老夫这徒儿早年已许给沈时,却在入滇南采药时为天都教妖人所擒,更是被那大祭司白行乐玷污,颜面无存,随后自戕当场,可怜沈时性子懦弱,听闻此事后情思郁郁,悲恸万分,而后也自戕殉情,随薇儿而去。”   无药医庐排资论辈并不以年岁,而是以医术论之,上一任庐主死后,本该由其子庄柯继任,可惜庄柯离经叛道,避走洞庭,而后才勉强由茺蔚长老李杳代任。李杳鹤发鸡皮,年岁已高,除非天下奇绝之症,轻易不再出手,由此现下医庐主事之人,正是宋问别。   宋问别迂腐归迂腐,脾气臭归脾气臭,但医术过硬,带出来的两个徒儿更是年少有为,柴北薇爱遍行天下,遇苦难人病痛无钱治,常常施医赠药,因此广结妙缘,坐实了那仙子之名,便是滇南和漠北这等与洞庭邈远之地的人,亦曾有耳闻。至于沈大夫沈时,和柴北薇可谓郎才女貌一双璧人,只是性子怯懦内敛,少有出庐,但为人亦是极善的。   眼瞅着宋问别老泪纵横,孙百善扶了他一把,感念这痛失爱徒之哀,啐了一口骂道:“这该死的天都教妖人!”而后,拍着胸脯叹道,“宋世叔还请节哀,我孙百善为人最仗义,听不得此等宵小犯作的恶心事,有我一日,定教那天都教上下拿命来偿血债,必要为死去的人讨个公道!”   孙百善仗义豪爽,为人却过分莽撞,当下呼唤这南中七郡与他海沙帮结交的好友,定下子夜攻山的大计,要作那逞能出头的英雄。宋问别背过身去,试了试眼角,两只苍老的眼睛中露出鄙夷的神情,随后冷冷一笑。   而另一侧,将拾掇好的草药包放在笸箩里的素萍仍不死心,余光时时回觑芣苢长老的影子,瞧他跟人说痛快话,赶忙寻了棵矮树,将丹倩怡推了过去:“江蓠长老,你就跟我说说吧,魇池到底是什么?”   丹倩怡见拗不过她,犹豫片刻,在她脑门上轻轻一弹,叹道:“我也没见过,只是当年随宋师叔来南疆带……反正不是个好地方就是了,听说魇池本也叫镜池,因镜成像而生魇,幽影憧憧,人落水自沉难浮。听说下头有个九幽炼狱,总之,有重罪的人都关于其中。”   可惜,素萍好奇心重,早被她话中失言给吸引过去,顿时把方才那股打听劲儿给丢没了,转头又多嘴别的:“长老,你和芣苢长老来过滇南?什么时候啊?带什么你可还没说完呢,怎么不说了?”   “小孩子家家,别多问。”丹倩怡脸色顿时惨白,将她推了一把,夺过手中笸箩,扭头往人群里走,一声不吭地将药囊分发给众侠士,以便今夜攻山时防备那群妖人的毒蛊。   作者有话要说:  好想看下雪啊1551   看文愉快~ 第111章   “哎,最讨厌话说一半。”   南疆的树木都生得粗大茂密, 白日那是碧绿参天, 夜晚更如一堵堵黑墙密而不透。舒服地横躺在大树干上听了一夜闲话的楼西嘉掏了掏耳朵, 觉得仍不知足。   卓斐然忽地道:“我看他们今夜要起事。”   “起事?”爨羽不由小脸皱成一团,捏着心口的衣襟,左顾右盼,“姬洛怎还没来,他和那臭大叔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难说, 你就这么担心他?瞧你这样子,啧啧,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楼西嘉刮了刮小姑娘的鼻头,忍不住取笑她, “不过呢, 他俩不弱也不傻, 也许跟我们一样,在什么地方窥伺而静待良机也说不准。”   说完, 她耳廓一动, 从枝干上坐起,忙捂着爨羽的嘴巴做了噤声的动作,随后悄悄拂开枝叶, 低头打量过来筛草药的医庐姑娘,做了个向下的手势。   无药医庐的人本就不善于武功,她出手极快,要穴拿得准, 人还没开口便被她点昏过去,拖入附近的草丛,少说也得睡上两三个时辰。   趁无人来窥,楼西嘉与那女子交换了外衣,又取过幕离戴在自己头上,转头在树下悄悄对二人道:“我先混进去探探情况,若今夜有大动作,你俩见机而来,我会留待接应,既然有人卖力气,我们不如借势,静待如渔翁,看他们鹬蚌相争。”   “我也去。”卓斐然就是冲着云河神殿而来的,眼下楼西嘉要走,留个小丫头和他大眼瞪小眼,教他如何坐得住。   “呸,你想暴露吗?别大仇未报,自己先成了人家的替死鬼。”楼西嘉白了一眼,抱过箩筐,腾出一只手阻拦。他这样子,无论扮作哪家子弟,恐怕都会被当作夜行幽鬼,何况,那蛊术未解,万一失控,霎时就得成吸引火力的靶子。   那头素萍连唤了两声“晓宁”,楼西嘉觑看一眼,无人应答,猜测多半是自己移花接木换得的这人身份,便背身素手一推,将卓斐然和爨羽藏于树上,自己唯唯诺诺地跟了过去。   “晓宁,你刚才去哪儿了?”见人朝自己跟前来,素萍招了招手,揪着袖子显然心不在焉,因而并未注意来人不妥,只是诘责了两句,便一个劲儿叹气,“江蓠长老刚才过来传信,子午进攻,两路包抄,你待会仔细点跟着我,今儿个我的心砰砰乱跳,别出什么乱子才好。”   楼西嘉“嗯”了一声,不放心,再往身后多瞧了一眼,看无动静,这才混入了无药医庐的子弟中,借着分药包之际,将该听的不该听的都一并听了去。   子午时分,乌云渐散,中天之上,月轮悬挂如盘,   众人望月,不免身心激荡。月在古九黎巫族乃图腾象征,如今月相分明,且隐隐显出妖冶的红色,不由令人闻风而生胆怯之意。   宋问别命人取来酒盏,抢先遥遥一祝:“此药酒有生力祛寒之效,无药医庐上下能做之事尽于此,往后还看诸位侠士的了。今夜攻山之义举,实为扫清滇南惑众妖民,老夫在这里祝诸位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在场的哪个不是热血贲张的豪爽之人,听他话出慷慨,不由都按抚武器,个个愿争抢那个冲锋之位。无药医庐都是些文弱之辈,听说要平不平之事,在牂牁郡仗义出手,尽心尽力,那都是有目共睹的,诸人当即也未多怀疑,将药酒一口饮尽,摔碗为豪,往那绵延的栈道冲过去。   云河神殿独立于高山之巅,仿若架设在云端一般,南面背临深渊魇池,西北而向亦是峭壁绝路,唯有东方一径通途,因而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实际上,整个山峰共有两条栈道,分别连接花谷和药谷,只是多年前花谷栈道落石坍塌,人力无法补救,只得重新牵了一条飞索,岔入药谷栈道,留下这一条登天青云路。   眼下二谷已被控制,号令一出,两波人马当即同时冲锋。楼西嘉所在的一路为药谷主路,各派首领聚会于此,而另一路自花谷出发,将好给了姬洛窝身之处。   孟曵带二人走的是羊肠险路,不过脚程却快,未多久便跟花谷诸人撞上。好在,这一方倒都是些仁和之辈,大多出身宁州甚至滇南,皆因早年白姑性情大改,苛责威压之下才心有积怨,他们的目的不同,不过是想擒拿大祭司,问出白姑下落,于旁人倒是无甚恩怨。   这滇南山地地势高,少年个个都生得肤色黝黑发亮,像姬洛这般肤质白皙的,一瞧就是外乡人,放另一队不惹眼,搁眼下倒是扎手。好在,孟曳对山中熟悉,愣是找了些桑果,用枝叶给他抹了抹脸,也能扮个像模像样的宁州人。   “所有人都跟我来!”   得见石火寨的号令,安营扎寨的都拔营而起,踢碎篝火,纷纷拿着兵器从栈道上山,姬洛冲孟曳使了个眼色,后者不再顽皮,立刻挨靠了过来。   拥裹在浩荡人流里的石柴桑耳廓一动,脑中自成一片景象,随即拍了拍扶持着自个儿的姬洛的手,轻声道:“不急!有人替我们开路,不妨压阵试试。”   姬洛颔首,三人悄无声息往人群后头落。   一小哥走得急,被身旁人撞来,姬洛眼疾手快暗中带了一把,没想到那人却生得股敏锐劲儿,忙回头来看,见月下三人,有些惊愕,心道:“这几位倒是眼生,不过看装束打扮并年龄模样,和教中之人又不大吻合,想来是宁州普通人。山中多隐客奇人,看那老太婆的腿脚,像个练家子,说不准受过天都教荼毒也未可知,许是听说咱的行动,跟着跑来添火助力的。   “这位小兄弟,刀剑无眼,你且扶好你的阿婆!”那小哥朝姬洛含笑致谢,拿百濮方言多说了两句。   姬洛听不懂,但他沉得住气,于是极有耐心地点头,等着孟曳替他回话,果然,后者嘴巴快,当即叽里咕噜说了一通,那人未见异状,便拿着刀剑,随众人而去。   就在这时,主路药谷栈道上迸发一声巨响,当先的人马受到冲击纷纷坠落崖下,往后的人小心翼翼不敢上前,投石问路,眸中警惕,场面忽然静了下来。   忽地,神殿前飞出四人,皆穿着白色苎麻衣,衣上绘着古族图腾,人人皆带着面具,持着各色法器权杖,或是手脚,或是脖颈,甚至是额上发间,都佩戴着细小的铃铛。   铃声一起,以巫彭为首的四巫于山间结“大汤大河阵”,口中唱祝巫颂,呼来天风,竟有移形换影之效,刹那间还在栈道上踟蹰不前的人,便若踩在洪荒大流之上,心中又恐惧又震撼,纷纷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毒物从地上山间被引出来,纷纷向他们爬去。   “别听那铃铛的声音!”自打巫彭一出,宋问别早做准备,他未被大阵所惑,当下踏阵而出,将手中的药粉挥洒而出,而人竟似在大河上奔走而不落。   无药医庐的人依次排布其后,楼西嘉站在尾端,见前者撒药,自个儿也跟着行动,同时却也将那幕离拨开一隙,把那四巫和宋老头看了个清清楚楚。   巫彭也算是白姑座下的老人了,年岁与宋问别不相上下,见有人识货,当即借着月色眯眼打量,张口问道:“是你?”   “是我!”宋问别撩开一侧蓬松的头发,露出破碎的耳朵。   先前斗毒斗医之时,宋问别戴了幕离,是以巫彭虽惊奇于他的医术,但还没多有猜疑,而今他自曝形貌,登时令人回想起二十年前那场恶斗:“当年你所做之事,人人有目共睹,我天都教未找你麻烦,你竟还敢来?”   “怎么不敢来?为我徒儿,今日便是向你们讨债来的!”宋问别不与他多话,当即叫破还蒙昧的身旁众人,功夫稍高定力也足的率先捂耳挣脱,提着武器向四巫奔去。   四巫立时散开,腾空而起,手脚铃音霍然大盛,而其口中再唱念祝颂之词,呼来大风迷眼,当即阻下来人。宋问别此刻已拆下塞耳棉絮,管他脚下是飞云栈道万丈深渊,还是大河滔滔红尘万丈,当即从腰包中取下五颜六色的药粉,将武功运至绝妙,朝着巫彭挥洒。   纵使抬袖掩鼻,但人需得呼吸,粉末微尘无孔不入,巫彭此前已受过毒伤,又一刻未得喘息之机,出阵来抗乃是强弩之末背水一战,这会子被他药粉一引,体内立刻如波涛涌动般,功力震荡。   “巫彭祭司!”   三巫眼见他眉目青紫,都气那宋问别比斗耍诈,面具下的瞳子里皆染了一层恨意。巫彭自己却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拼死顽抗不过是想守住天都教最后一片圣地,尤其是不想给宋问别这样的人玷污:“老匹夫,若知前几日乃是你压阵,我是万万不会应这比斗之局,倒不是惧你,而是你为人实在狭隘龌龊。也怪我,医毒本一家,这辈子这岁数愣是活到了狗肚子里才非要争那长短,是我对不起教主和天都上下。”   左后方的巫盼看不过去,张口怒斥:“宋问别,枉你自称神医妙手,却三番两次以毒害人,我看你才是德不配位的狗东西!”见那形貌听那声音,是个年轻女子。   “年轻人何须气短?”宋问别捻着胡须笑得愈发狂妄,竟似是承认自己下毒之事属实,“英雄胜于谋略,不教一时蛮力。何况方才他自己不都说了,医毒本一家,怨不得旁人。”   无药医庐的人都面面相觑,混入其中的楼西嘉则低头盯着鞋面,细想巫盼祭司话中那句“三番两次”,若真是如此,那宋问别可藏着大狐狸尾巴,倒是有一副好戏可以观上一观。   至于一旁的南中豪杰,却大多难以理解宋问别的做法,在他们这些不懂药理的铁血男儿心头,好人该是广为行医,坏人则必然蛊毒害人,可眼下局势却似掉了个个,倒教他们有无地自容之感,一时窃窃私语起来。   “诸位且静一静,宋某自问和大家同心同德,这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老夫若不使点手段,你们又如何站在这云河神殿之前?”宋问别全无惊慌之色,生得一张嘴巧舌如簧。   他这么一说,心性本不坚定者自然死咬拥趸,以拳击掌道:“对!这帮妖魔邪道不仁,我们又何须同他们讲道义,宋老先生说得对,不过是他们自食苦果罢了。”   “对,别听那些妖人的,他们害人的时候可不见得心软!”   “当年反抗的人白姑是如何相待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邈邈滇南数万密林,说不准哪儿就藏着一座大狱,专供天都教的人处私刑,泄私愤!不公平!”   “无需多言,要打便打!”巫彭撑着病体,招呼余下三巫变阵,自方才他毒伤复发,阵法已现缺口,惑人心之力大减,得以挣脱之士随即冲锋陷阵,不顾生死从栈道上碾过,纵使坠崖而亡,或是被虫蛇咬死,亦不曾后退半步。   如此浩大的声势前,四人而成的小阵谈何护山,要想一一阻拦下来是在捉襟见肘,眼见孙百善一马当先,双手铁环飞来,往巫姑所站的巨石砸下,后者旋身躲避时被长兵器缠住不得停歇,“大汤大河阵”当即又打开一道缺口。   石火寨的闵奕登时操刀大喊:“跟我来,诛杀天都教妖人!”   退居山峦得以保全的天都教教众也跟着从殿后涌出,两方陷入拼杀。宋问别有备而来,逢毒则解,助力一时称得上佛挡杀佛,神挡杀神。   “怎么会?”看着一边倒的局势,巫盼大吃一惊。   凭借天都教千百年的根基,单是这南中各路人马想动摇,并不是口头上的易事,他们不过是仗着六年前大变教中元气未复,且如今巫咸大祭司闭关,才侥幸至此。如今这局势,着实有些令巫盼始料未及!   立于阵前鏖战的巫姑也注意到这一怪事,将权杖一横挡开长|枪,长刀,长戟,足尖在刃上一点借力,隔空抽出权杖下的细剑,甫身上前斩杀。   她从栈道上一路飞跃至宋问别身前,腾出一手捕来一点药粉往鼻下轻嗅,瞳子一睁,怒不可遏:“原是如此!当年盗得《毒经》之人是你!害死白大哥和柴姐姐的人也是你!都说虎毒不食子,你好狠的心,今日我要以你人头,祭奠满山英灵。”   宋问别长眼一眯,神情冷漠而倨傲,分明在说“是又如何”,可他人活两面,嘴巴上出口的又截然不同:“胡说八道!我徒儿是否死在你教中,随意捉来弟子拷问便知,死到临头还想污蔑他人,真是不知悔改!”   那孙百善见巫姑脱阵便回头来追,正巧看见她持剑行刺宋问别,念及夜晚宋老先生垂泪哭诉徒儿惨死之事,见这女子死到临头还想泼一遭臭水,当即鄙弃不已,双环朝她腰腹连击。   巫姑退开,却被后头追来的人拿长兵器顶撞,避无可避之下,拿剑与铁环斗了三十来招,腾出手来欲飞毒针,却被宋问道以毒截下,后者当年盗走天都教圣典《毒经》,对他们可谓知根知底。   可惜,眼下女子也算是有血性之人,眼见劣势愣是无半点苟且偷生之意,登时那细剑舞得嚯嚯生风,竟如千里奔雷,万里暮雨,无惧生死,笑然洒脱,身段意气之豪奋,竟然抗下双重攻击,令得天都教士气大震。   “去死吧!”   巫姑一心要取宋问别性命,逼到他身前时纵使已成众矢之的,各家弟子的兵器一并向其招呼过去,孙百善的铁环直取她空门,可她宁可和宋问别同归于尽,也死不回头。这份视死如归的豪气让宋问别心头发冷,他毕竟年老,且只是个大夫,拳脚功夫随意来上个人便能胜他,他如何能从巫姑剑下走脱?   眼看退无可退,宋老头往后恰好撞在一条细胳膊上,余光一瞥,是个低着头左右躲避刀剑的医庐小弟子。走到这一步,宋问别心一横,委身将背后的人现出,悄悄拧住人胳膊,把那小弟子当靶子往前一扔:“老夫还不能死,不如由你全此大义,老夫答应,必于医庐厚葬你!”   “晓宁!”   “芣苢长老!不!”   素萍吓得脸色发白,想扑上前去救人,却被江蓠长老眼疾手快捉住。   然而,宋问别哪里知道,这扔出去的人根本不是手无寸铁,柔柔弱弱的晓宁,而是假扮晓宁的楼西嘉。   作者有话要说:  嗯,宋问别是坏的。   如果我今天没有出去聚餐,那我晚上炒个香锅~   祝大家圣诞快乐~ 第112章   巫姑神来一剑气势汹汹,在这“大汤大河阵”中, 力量得以升华, 一时间犹如奔腾入海之洪流, 砥砺决绝,永不回头。她不是没有瞧见那被投掷而来的女子,可剑招出已覆水难收,只能闭目,硬着头皮先破其阻碍, 再以余下剑势取那老匹夫项上人头。   “对不住。”   楼西嘉一看,心想:嚯,好家伙!这巫女是要将她捅个对穿的窟窿,那可还了得?   她当即顺势旋了出去, 右手在剑锋上一弹, 左手拢住剑气一推, 虽无剑在手,却有剑意在心, 三两下功夫, 竟然将无解的剑势给化了开去,想先解决眼前的麻烦,再回头去找那老匹夫算账!   巫姑孟怜惜未曾想这个不起眼的垫脚石竟然有如此实力, 当下大憾,只以为是那宋问别为自己安排的后路,于是下手更没半分心软。楼西嘉不想与此人纠缠,偏偏前者非要黏上, 逼得她反守为攻。   “天作比翼,地结连理。”   幕离下,楼西嘉俏眉一拧,身段似翩蝶一绕,就近踩着两个斗得最狠的家伙,一人赏了一脚借力而起,一飞冲天,按剑两手松开,各出二指化相扶相持,相生相助的双手剑招,要同巫姑玩上一玩。   孟怜惜投身天都教四十载,从未出过宁州,几经徘徊滇南,蛊术医毒玩得精妙,可论剑法招式,与中原大族相比却是逊色,若非自身功力醇厚,对付的又是宋问别这样身子骨不佳的老头,再来十个也早该被旁人擒拿下,更何况与她对敌的还是楼西嘉这样使剑的行家。   鸳鸯冢位列三星,其功法以流派命名,从古至今都为双人同练,而楼西嘉一人能练两人之武道,可想而知其天资有多冠绝惊艳。   当即只瞧那白衣一展,双手再变两招,左手出一式“桃之夭夭”,食指点在细剑剑身,将其弯折;右手演一招“灼灼其华”,从巫姑左肩拉过后背绕了一圈,走至脖颈正前,若她手中持利器,下一步则是割喉见血。   孟怜惜大惊,旋即右手剑凌空换左手,反手持剑柄调头狠狠一划,要将楼西嘉一双玉手齐根斩断。   楼西嘉虽未料到这巫女有如此大胆一手,但自个不蠢,且还贼机灵,见招拆招下依旧游刃有余不给对手丁点机会。当下,瞧她身子一扭,左手收招扶着幕离边沿,待孟怜惜追及贴身之时,再松手一旋,幕离瞬时上冲,飞起的白纱竟将她挡得节节后退。   “遇上我,算你倒霉。”幕离下的女子娇笑浅叹,周围之人见此场景,纷纷伸脖探头,欲要一睹芳容,可惜,巫姑横剑来挡,幕离失力坠回,将将好掩住那隐隐一点玉色和轮廓柔和的下巴。   孟怜惜大惊:“阁下既不是无药医庐的人,为何要管我与那老匹夫的闲事?”   “我什么时候说了我要管闲事,还不是因为你刚才拿剑要杀我,要知道,我这个人从不吃亏。”楼西嘉娇哼一声,才不管什么正道邪道,更不理会私人恩怨,只因刚才这女人拿剑刺她又狠又急,她便也如此还手,如今打也打了,这头算是出清,不过还有那头给人当替死鬼的事她可还记着,一碗水端平,谁都不能缺了斤两。   趁巫姑还没回过神来,楼西嘉一个手刀抢先打落她的剑柄,而后用手背将细剑往空中一推,再果断接上个蛮子翻身,待巫姑上前夺剑,楼西嘉凌空翻身一躲,出掌打在其后背,而足尖将好踢在那剑柄上,宝剑霍然冲宋问别飞去。   “走着!从此后,你们都得记住小女子我的规矩!”楼西嘉下手掂量分寸,手中涌出的内力磅礴充沛,将好给了孟怜惜助力,登时她人跟着剑一道,欲刺个满怀。   “好玩!原来打架这么好玩!”楼西嘉悄悄遁入人群里,正拍手称道,背后一双素手冲她衣领抓来。   素萍破开乱流,小心躲开无眼刀剑向她身边靠拢,惊得下巴都要掉到崖底:“晓宁,你武功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你没事吧。”   幕离下的楼西嘉微微一笑,瞥了一眼紧随其后,面露不善的丹倩怡,顺手替冒失的素萍撞开长戟,再纤指一绕隔着白纱挑了挑小姑娘的下巴,巧劲依势落到腕上,将人反向推了回去:“小乖乖,我没事,回去吧,这儿可不是你这么善良可爱的姑娘该待的地方。”   于此同时,江蓠长老眼疾手快将人接住,三指按在右手腕脉上,片刻后方长出一口气,低头数落:“你呀!她根本不是晓宁!”   另一头,楼西嘉一走,局势瞬间掉了个个,巫姑瞥了一眼那个飘然来去的姑娘,心中别有滋味,掩不住的是大喜。别看那一柄飞剑飘摇,楼西嘉出招用了八分力,所过之处可谓无所阻挡,宋问别刚松了口气,这会子隔老远便能察觉那剑气朝眉心汇聚,当下是吓得梗着脖子忘了躲避。   好在,孙百善人未到铁环却先到了,两兵相撞,余力掀翻近旁数十人的衣服,他不由心底惊魂:“一个小丫头片子,怎会有如此高深的武功?难道这天都教还有外援?”想到这里,他不由担心眼下局势,若真有人混在其中,在这么个鱼死网破的当口,绝对不是好消息。   不过,巫姑并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而是握着剑柄当即在宋问别身前一挑,挑破了右袵前襟,往下正刺。孙百善奔了过来,拿手臂强撞,撞得巫女身形一歪。   “你以为杀我这么容易?”这时,低头不语的宋问别突然桀桀怪笑,只见他衣下飞出两抔毒烟,巫姑一马当先,沾之即双目失明,便是那孙百善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急忙抽身而出,拿袖子荡开清风,才免过一劫。   “啊!啊啊啊!”   孟怜惜捂着血流如注的双眸痛苦哀嚎,孙百善闻风惊心,一时百味陈杂,他好心救那宋老先生,后者却根本没把他当援兵看,出手不分敌我,仿若他连牲畜都不如,只是用过即扔的棋子。   “怜惜姑姑!”   这时,另一路人马杀了上来,孟曳挤在人群中不顾推搡,奋力发声,可当中那痛至蚀骨割肉的人儿却再听不进旁人一言一语,两手并抬,将两只无可挽救的眼睛挖了出来。   木面具落地,即刻被踩碎。   “不!不!”   孟曳向前挣扎,却被横来的一肘子打在腰眼,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看四下的人杀红了眼,那少年纵不死,也得被踩踏得面目全非。就在这时,未曾想两道铁环飞来,将人推了出去,将好落在一片清净地。   孙百善救孟曳一命,回头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既难过又别扭,他为少年的至情至性而难过,又为自己临阵变心对敌人心生怜惜而别扭。他盘踞桂林,一手组建的海沙帮虽不大,可上下一心,称兄道弟,这么多年维系全靠真情二字,这种不忍和珍视的情绪他比谁都体味深刻。   “孙百善,你什么意思?你别忘了,我们今日是来做什么的,天都教的妖女恶徒,死一万个也不足惜。”方才少年出声已引起不小的骚动,那姓孙的武器又大为惹眼,闵奕当即回首,面露不悦。   若人心肠硬如铁石,杀人亦能不眨眼,那么他们和邪魔外道又有什么分别呢?孙百善紧握着铁环,站在喊杀声中忽然有些茫然。   闵奕提刀,冲着巫姑大劈直上,喝道:“你不杀,我杀!”这一刀,便要斩断那纤细的脖子,是谓香消玉殒。   “可惜是可惜了,不过我们暂且还不急出头。”石柴桑看不见,但从孟曳的嚷嚷里亦能摸清状况,她怕身旁的人性子柔误事,当即按住姬洛胳膊,又拿木杖就着孟曳那小子戴着的银饰项圈一勾,悄悄把人给提了回来,拿百濮话道:“你想报仇就乖乖别动。”   铿锵!   横持的权杖断裂为两截,巫彭奋起,替巫姑挡了闵奕那一刀,张口喷出热血,那点点殷红染上白发眉梢,如同红梅山桃,瑰丽而哀婉。   老人瞪着一双眼,惨然开口:“想二十年来我们避世滇南从未问鼎中原,可九州却仍不放过我天都教上下。宋问别,天都劫数当有你一份,若非你之过害死先代大祭司,白姑何至于性情大变而至怨声载道?多亏了那孩子临危受命,力挽狂澜,当初教中有多少人不服他那可是星罗之数,可六年来,治下如何,有目共睹,今日我巫彭在此一战,话放在这儿了,若要伤我天都一人一木,需得从我尸体上踏过。”   “我,愿为天都死,愿为大祭司死!”   行将就木的老人咬碎混血的牙,反手推了瞎眼的巫姑一把,强撑着抓过断裂的巫族权杖,嘴唇翕张祝颂,狠狠向前冲锋,誓与闵奕共死。   天都教教众大震,纷纷俯首流泪,一瞬间人心拜服——   “我等愿为天都死,愿为大祭司死!”   石火寨二寨主闵奕将大刀架在手臂上,望着自找死路的老人,随即刀起长空,如大鹏展翅,奋勇往前一劈,犹有开山裂海之势。刀锋冲面,老人额上裂出血纹,花白的头发肆意狂舞,却仍无退却之心,而是持权杖,化了一道月轮,唱道——   “九黎之神在上,巫族九部祭司巫彭,望借天之力,为我所用!”   两方相撞,迸发的内劲将周遭两丈内的人纷纷震开,时光在一刹那静止,随后遁入岁月的波澜无惊,那些焦急的,痛苦的,悲哀的,愤怒的情绪一并湮没喑哑,等再回归众人的心中时,一切都不一样了。   巫彭祭司向后反倒,砸在巫姑脚边,被巫盼伸手扶住。闵奕亦抗刀急退,在地上拉出长痕,一直落到宋问别身侧,才立刀不动,只是脸上仍残存难以置信。   “姐姐,你看,花!”一道童声响起,爨羽跳起来接住飞落的紫色花瓣,将其轻轻吹到楼西嘉的眼前。   “这个时节紫藤怎么会开?”楼西嘉忍不住呢喃。   看花的人不止一个,在场乱斗者无不惊骇,尤其是那些南来的义士,纷纷朝神殿的方向望去——   云河深处,瓦梁顶端,悠悠立着一人,白衣异服层叠,每一层流苏穗上都镶着银铃,而裳摆则以丝线缀着巫族九部异兽图纹,再往上仰视,一只木面具覆颜,头顶未有华饰,只一支木钗简单别着乌丝,钗尾以九色丝线编织成两股,穿绕至额前。   楼西嘉抬首,目光飞掠过人群,落在他腰间那支挂着盘长相思结的竹笛上,不由伸手按入怀中,再挪不开眼。   “有我在,还无须你等为我赴死。六年前我能力挽狂澜,六年后,我一样可以。”巫咸大祭司一手携着紫藤花枝往后背负,一手在前弹指,似仙人蹈步从云端飘落,眨眼间已至闵奕身前。闵奕慌忙提刀,可手却难挨着刀柄,在这股压倒性的威压里节节败退。   一时间,天都教士气大盛,南中豪杰心凉入谷地,再回想他方才说的那句话,不由战栗而生退意:“开山崩岱,海晏河清,六合不死,万象归一!完了!完了全完了!他练成了‘不死之法’!我们都杀不死他的!”   “不死之法?”楼西嘉面露疑色,不由对创此功法的人心生好奇,明明是个小小凡人,却敢言不死,名字倒是威武霸气。   听见这四字,卓斐然咬牙切齿,脸上紫红色的血管和青筋爆出,两只手攥拳狠狠克制,而脚边的爨羽则将眉头压皱得更深,一眨不眨盯着白衣祭司,脸色晦明难辨,约莫过了许多个一呼一吸,方才幽幽道:“我听族中的长辈说过,‘不死之法’分《天宗》和《地宗》上下两卷,乃是天都教白氏不传之密,只是,自第十六代教主白若耶之后,《天宗》一卷下落不明,我猜,他功成的是下卷《地宗》。”说到这儿,爨羽顿了顿,扫视了场中一眼,将目光落在扶着石柴桑的姬洛身上,嘲弄一笑:“不过,也足够了。”   《尚书·尧典》将日月星辰列为天宗,山岱河海归为地宗,上卷心法修内力,琢磨不定,变换难测,胜在一个“奇”字,号曰:排星布月,日照九州,八荒靡从,为我所用!下卷功法传招式,威力无匹,锋芒难阻,胜在一个“狂”字,号曰:开山崩岱,海晏河清,六合不死,万象归一!   “不管他武功多高,血海深仇,今日不是他死,便是我亡。”卓斐然露出杀意,指节格格直响,往事过眼,他恨不得将眼前人抽筋剥皮。   不过,还未等卓斐然冒头、楼西嘉阻拦,宋问别抢先开口,就近扇了一人一个耳刮子,呵斥道:“妖言惑众!当年白欢颜同样练就此功,不也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他又不是神,怎么可能杀不死!”眼见巫咸出关,且功成千钧一发,宋问别气急败坏,生怕出师未捷,当即振臂高呼:“我们这么多人,一人来上几刀,他也便是千刀万剐!”   “冲啊!”   这两字满载血气脱口,可落得满目清静,无人服从,说得好听那叫按兵不动,说得不好听,那叫屁都难放一个。   “你们都在怕什么?”方才被巫咸落了个下马威,闵奕自己也生退意,可他又觉得面上挂不住,只得梗着脖子指挥手底下的人,那场面又可笑又尴尬。孙百善远观一眼,不由露出鄙夷。   这时,一直龟缩的宋问别忽然出阵,手中握着一物高喊:“诸位莫怕,万物生克,他‘不死之法’再厉害,也非无敌,据我所知此功传至如今不全,需佐以南疆七十二种奇材洗精伐髓,才不至走火入魔,而这其中有一味可破,便是我手中的七溟石!”   七溟石?   那不是卓家传家之宝吗?   宋问别挪开手指,淡淡的光芒从指缝间透出,楼西嘉仓惶回头,果然见卓斐然瞪着那半块石头表情扭曲,她忽然心似通透——   卓家血仇乃以此物为始,而方才场中有言,白姑当年也功成不死之法,难道说真的是六年前这位巫咸大祭司东入夺宝,以求克制白姑,覆灭天都,更迭权柄?   楼西嘉心绪纷乱却并未按剑,而是将怀中竹笛小心取出,望着那白衣祭司眸中生出难言之情。   会是他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章打斗比较多,就当顺便丰满一下形象和设定,我写这篇文关于门派武功的设定就没单独搞一个说明了,基本都是顺着剧情说的~ 第113章   “他使不出‘不死之法’!”   宋问别高呼之下,勇士提刀出头, 便连一旁观战的孙百善也执环直上, 不得不说新的契机给了在场众人希望, 不论对内如何不对眼,但路已走到哀牢山峦峰之上,除了背水一战再无回头。   然而,在几位好手的夹攻之下,年轻的巫咸祭司却未显出一丝慌张, 瞧准时机,先同孙百善拆招,破他左环,近身对掌时伤其手少阳三焦经, 而后借铁环之力反打, 顺势一指点在其锁骨上喉头下缺盆穴, 震其阳维脉。   孙百善当即收环避退,捂着前胸气闷欲呕, 寒风里热汗涔涔。他这一退, 闵奕见机侧攻,岳诚则从另一侧出入,石火寨一众弟子也不顾什么江湖道义以多欺少, 纷纷手持火雷子向其投射。   巫咸祭司一撩衣摆,拔地而起,只瞧他凌空将手中竹笛在修长的细指间连挽出两朵花,随即扣在唇下, 吹出三两声滇南古怪的调子,只见刹那间,飞鸟相携,百雀相朝,纷纷冲撞入人群,衔走那些拇指大小的黑弹子。   闵奕恨极,当下乱了刀法,刀风不整脚步错走了半步,巫咸眼光独到,怎可能轻易放过他。众人只觉着一阵风刮面,白衣祭司已至人后,闵奕反手扬刀与他连过十招,终至刀折长鸣!   刀身碎片落于地,顿时雅雀无声。   古南西一甩脸上的横肉,盯着闵奕和岳诚,当众破口大骂了一声:“妈了个巴子!这鬼地方如此窄,咱又依傍这栈道落脚,投你娘的个火雷子,是想让我们全都陪葬吗?老子不干了!”   他这一声喊,本就首鼠两端、见机行事的散人们又呼啦啦地泄了气,似真要跟着这位蛮川帮的帮主置身事外,宋问别瞧着好不容易被带起的士气又给这么一拳打散,怨毒地剜了古南西一眼,暗中捏了个指诀,朝着胖子脖颈后的嫩肉一弹。   “砰!”古南西单膝砸在地上,眼睛里蒙上了一层血翳,而后忽然杀了个回马枪,夺来手下兵器,朝着巫咸祭司疯狂挥砍。   在场的人顿时傻了眼,跌坐在地上嚎啕:“妖术!是天都教的妖术,他们想把我们都变成怪物!”   只有恐惧才最能聚拢人心。   宋问别暗中得意一笑,一对鹰眼掠过场中众人,寻找下一个不听话的,再来一出栽赃嫁祸。   可惜,他高兴得太早,此地卧虎藏龙,俨然不止他一股势力。方才退走后痴迷于巫咸大祭司的楼西嘉遥遥一望,正好捉住宋问别下三滥的手段,待人要再添一手时,她眼疾手快摘下爨羽发上的簪子射出,将好从他手心穿过。   鲜血飞溅,周遭的人纷纷扭头,宋问别捧着手心颤抖,指头上捻着的那根针灸用的细针叮铃落地。与此同时,巫咸祭司制服了古南西,从他脖子上拔出相同的细针,朝巫盼扔了过去。   巫盼迅速明白他的用意,放在鼻翼下一嗅,惊道:“大祭司,是辛罗散的味道!”   “不,是半成的辛罗散。”白衣祭司左手持笛,右手按住古南西的百会穴,替他散去药力,“辛罗散刺鼻且性味辛热,我们这位神医妙手怎会犯如此粗陋的错误,若我没有猜错,他定然取走了当中两味关键药材,再以山中味苦药草佐之,溶于酒水。那针上,想必涂抹有阿魏和曼陀罗。”   阿魏,又名哈昔泥,生于西域戈壁上的一种药材,奇臭无比,且食之有灼烧之感。而曼陀罗多食成瘾,常佐药而行控制之道。巫盼冲白衣祭司颔首,飞针而出,将其刺于山壁上凹穴内,里头的蚂蚁和蚊虫皆涌出避开,阿魏的味道能驱杀虫蚁,可见他所言不虚。   “是那碗药酒!”几个时辰前还摔碗为誓的南中侠士都纷纷回过神来,一齐朝宋问别望去,眼带质问。   当中有一人顶着青紫得双眼,咬牙切齿说道:“那辛罗散可是当年白姑控制九部时所制,宋老……宋问别你作何解释?”   “听什么解释?”有脾气暴躁的人立刻指着巫姑喝道,“我们都被这个老鳖孙给骗了!你没听那瞎女人说吗?他盗了天都教的《毒经》,打着定南中的旗号,实际上狼狈为奸,蛇鼠一窝!”   “那白姑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像狗一样给天都教卖命!”眼见巫咸祭司挑破了他的手段,害得自个儿登时腹背受敌,宋问别从怀中取出浸泡过药物的毒针,左右手各捏了一把,朝近旁的人纷纷弹射出去。   见他霍然出手,身后无药医庐里的心腹也一并动作,要说这人体诸穴要害,再无人比大夫更加清楚,那些个蛮汉子们虽手脚功夫强健,可阴招损招下,也一样跟个乖孙子似的。   场面颠覆,一无所知的素萍口中不停呢喃“辛罗散”三字,向后左脚绊住右脚一个踉跄后栽,靠在丹倩怡的身子上才勉强站稳,可惜还是脱踩掉了一只绣花鞋。她回头撩开白纱,一双眼睛泪汪汪的:“姑姑,芣苢长老他……”   “宋师叔,你怎可行此等恶毒之事,你莫不是忘了医庐的规矩?”丹倩怡心胸起伏,霍然出手,截下最近的飞针,再也控制不住扬声大喊:“你这样做,和天都教的人又有何分别?”   “规矩?我就是规矩!”   宋问别往口中塞下一颗药丸,四肢并脸面瞬间浮肿变形,而内力却顿时大涨,一击扫开挡路的丹倩怡,捉起七溟石朝巫咸祭司攻去,“我昼夜不辍,为医庐呕心沥血五十载,可我又得到了什么?论医术,李杳一日不死,我一日枉称妙手回春;论地位,你们哪个又不念着老庐主,念着请庄柯那个臭小子回来当正统,我这代为掌权又算得了什么?”   “只要杀了这个巫咸祭司,天都教不再成气候,我要人有人,要物有物,谁还稀罕你这小小庐主之位?既然做不得天下第一起死回生的神医,不如善用毒术大杀四方!”宋问别癫狂大笑,满是皱纹的脸扭曲成一团,活似个生了几千年的老树根,“你们!还有你们!若不甘为我使刀,那就一并陪葬吧,大祭司您毕竟还是不通医道,那酒水里我还掺了羊角藤,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那羊角藤有剧毒,只是暂时被别的药材抑制住,这宋问别人老心狠不是东西,毒计不成竟然要轻言杀人。   巫咸祭司摇头,立于原地渊渟岳峙,似有遗世之风,只瞧他震袖扬袂,乌丝随长风浮摆,而脚下却未曾挪动半步。   “拿命来!”   宋问别跃起,一掌将七溟石拍于他胸前!   叮铃——   白衣上的银铃随人的动作起伏而发出声响,节律有佳,起伏如乐,一时自成和美韵律。场中的人包括姬洛在内,还未瞧清楚那大祭司如何出手,便已见得宋问别被他卡着喉咙,提在手中,那样子就像提一只倒拔的萝卜一样轻松。   “怎么,可能……”宋问别眼中惊骇无比,右手脱力垂落在腿边,七溟石从他手心里咕噜噜滚到地上,“连白姑都……你怎么可能不惧……”   “六年前你果然在滇南。”   木面具下脸色渐冷,那一双露在外头的眼睛如一团晕不开的浓墨,越发的凝重,“说!这半块七溟石究竟是怎么到你手中的!”手指经络暴起,大祭司一字一句问道,但凡再多进一分力,这老头的脖子便要立时被他给扭断。   就在这时,场面忽然喧哗,毒发的和未毒发的乱作一团,不熟的搭把手,熟识的竞相奔走,那栈道方才已在乱斗中飘摇欲坠,这会子再承了一通杂力,当即皲裂,从中间折断开来。   “快退!”   “这边的,快往上边来!”   巫盼和巫罗各扶着一人,遥遥以眼神向巫咸请示,待得那人眼波流转,口头上有所松懈,这才招呼近旁的人向神殿退避。这下,众人也管不了仇不仇,怨不怨,纷纷保命为上,奔走逃生。   就这一分心的功夫,宋问别垂死挣扎,袖中骤然落出一柄小刀,反手往巫咸小臂上划了一道,后者冷眼将他摔了出去。那老头眼见七溟石滚落山崖,心中固执不甘扑上前去捉摸,却未料到人在生死面前的自私,竟然被一位不起眼的小喽啰当垫脚石给踩了下去。   “我们也走!”越是混乱,越是摸鱼的好时机。石柴桑嗅到带毒的腥味,耳力作眼,果断拉上姬洛,连越过几个人头,往神殿那一头奔驰,趁机出头。   然而,有一个人比她更快。   七溟石落到一双千疮百孔的手上,被其振臂一挥,直往那少年祭司的脸面飞去。卓斐然在山壁上借力而出,率先杀了过去:“他们的仇可容后再断,但我跟你却是不死不休!”   眼见卓斐然出阵,姬洛默然侧目,这会子,楼西嘉也带着爨羽跟了过来,爨羽瞥了一眼身旁的老婆子,心有戚戚,张嘴欲喊。他忙向小姑娘摇头示意,又给楼西嘉使眼色让其切莫冲动,而自己则隐于一旁静观其变。   姬洛心道:从方才那大祭司的行事手法来看,不像个狠辣的奸恶之徒,倒是有理有据有章法可寻,可见是个明事理,懂分寸的人,否则也不会接手烂摊子,中兴天都教。七溟石出现在宋问别手上绝不是偶然,若能借此机会让两者对质,也许能理出头绪。   落石俱静,骚乱安定下来,深渊前的众人各自站稳脚跟,隔着断崖张望前头剑拔弩张的二人,坐看好戏。   “你是?”巫咸祭司望着蓬头垢面的卓斐然,面有犹豫。   卓斐然撩开额前碎发,展了展破衣褴褛,叫阵已过,大敌当前却不再急着出手,而是慢条斯理出落出曾经的风度,最后左手后负,右手前伸,猫腰摆上起手式,方才说道:“卓氏,卓斐然,来向大祭司讨还灭门血债!”   话音一落,卓斐然后脚发力一蹬,人如猛虎豹子扑身而出,抢至巫咸身侧,一拳挥出。神殿前本有花树繁荣葳蕤,常开不败,此时又拥塞了不少人,更为狭窄逼仄,卓斐然猛一发招,白衣祭司左右难躲,干脆径自凌空飞去,在树隙与瓦檐边游走,叫人寻不得身影亦摸不着衣角。   石柴桑听出拳风都落得空,心知那人并不擅拳脚,忙松开姬洛的手,将他推到石缝后面挡着,而自个儿却踹了脚下死尸一腿,踢来一把利剑,破风而去。她将木杖往地上一震,四面侧目而来,只听她高声冷笑:“请君剑!”   “好!”卓斐然接剑长啸,瞬时剑花在手中反复,缠绵纠葛,将手无利器的巫咸给“捉”了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阿魏这个药材只是听说奇臭无比,不知道到底有多臭……诶我的关注点好像不大对…… 第114章   “石柴桑!”   巫盼脸色顿时青白成片,方才他们几人的目光都在宋问别和卓斐然等人身上, 竟没注意到这个天都罪臣好端端地在里头浑水摸鱼!巫盼在十巫里头年龄最幼, 见惯的场面最少, 因而对六年前天都祸乱还心有余悸。   巫罗忙上前将三人护在后头,目中含着敌视。   石柴桑似闻所不闻,自个儿抱着木杖不声不响。伤重的巫彭服过一粒养息丸后稍稍回过一口气,出手推了巫罗大腿一把,将其轻送至旁边, 自己则在巫盼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石阿婆,你若敢出手,今日我这老不死的纵使违背大祭司的教令,也要让你留下性命!”   石柴桑高傲地瞥了一眼, 别过头用袖子底下的手悄悄将姬洛的头按了回去, 随即低声道:“翎儿, 我知你心善不忍,待会打斗起来, 阿婆自有分寸, 这东西给你,你且帮我缠住巫盼和巫姑,我保证只取巫咸, 不伤旁人性命。”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只竹筒塞到姬洛手中,姬洛将竹筒贴到耳畔,听得里头有窸窣的声音, 猜测到必然是她招引的蛊虫,不由仔细捏住封口。   “翎儿,方才上山时我听到两小子对谈,说爨氏先族长已殁,到时候我坐镇天都,再拥你为族长,整个宁州都是我们的!”石柴桑痴痴一笑,双手摩挲着粗粝的木杖,混沌不清的瞳子里竟然生出一抹异彩,“迟来了六年,终究还是来了。”   爨氏?   姬洛心头一沉,不由得惊疑难定:难道真的是爨翎六年前和石柴桑里应外合,攻上天都?可是从爨羽的描述和相故衣那援手之恩里都能拼凑出爨翎生前是个极为善良淳朴的人,那他为什么要与石柴桑这么个手段残忍缺德的人一道,眼见生灵涂炭呢?   不,不对,若爨翎真有谋逆之心,万万不会如此轻易死去,他作为质子能取信于人,蛰伏多年,算得上真本事,纵使巫咸大祭司得白姑真传,在当年的逆势下,石柴桑几乎所向披靡,他只要二次反水,未尝不可联手逼退巫咸。   “如此看来,这当中一定还有横生枝节!”姬洛皱眉默念,目光掠至上山来处,不由一叹:不知相故衣此刻是否有跟上山来。   另一边,卓斐然和巫咸斗至激烈,一时紫蕊漫舞,花架破碎,剑光与身姿交错,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此刻,下弦月正挂天边,夜色忽生奇景,月光与剑光相映,共落至花树顶冠,卓斐然出剑,朦胧间竟依稀瞧见若芸在树下同自个练招,一时心头悲愤难抑,剑速之快之绝,已超出他平生所成,一人舞二人之法,人人观之凄绝悲恸。   三招连击之下,方才还不慌不忙悠然游走的巫咸竟被他逼退两步。   楼西嘉看得痴了,她亦是个习剑之人,此时才从卓斐然的剑法里读出深情,回想起当初那一分好胜心而至的出言不逊,不由只觉愧怍:“婵娟剑实属天下奇绝剑法之一,见之莫不心向往之,只是可惜了。”   她在心中叹服,目光胶着在剑上难离,一时无暇他顾,并未察觉躲在她身后的爨羽,从左侧慢慢游走至右侧。   “喝!”   卓斐然手中三尺长剑剑光暴涨,内力催动之下,他体内的蛊虫开始不安地游走,等待破皮而出,吸食血肉。方才的乱斗中死伤不少人,如今绵延至神殿的栈道铺了一层血气,那些恶心的玩意儿正搅动触角,兴奋地磨牙。   见他肌肤下凹凸不平似有虫爬,白衣祭司对他暴涨的功力恍然大悟,随即腾身左滑,左手架开长剑,右手扼住他腕脉,讶然道:“你种了蛊?”   “你还有脸说?”   卓斐然咬牙切齿,当即剑柄一旋,来了一招“明月千里”,将近身周旋的大祭司震开,再接一招“白首之约”,一时快能破风斩雨,以至于人眼中仿似生出幻影,从八方将人给锁住。   巫咸将手中竹笛一翻,闭目一一点破幻象,最后接过落笛一转,往嘴边吹了个单音,卓斐然被他此音喝退,正欲重起一招,骤然间却见笛尾的流苏甩了过来,轻轻拂过他的面庞,巫咸的内劲透出,迅速走过卓斐然体内腑脏。   这力量似有涤荡浮沉,迎归清明之效,那些躁动的蛊虫被这股劲力一冲,竟蓦地一僵,连带着卓斐然的手脚也不动了。   “你不得再使内力,否则必死无疑。”白衣祭司微微摆首,语气里流露着惋惜。   “虎狼之辈,谁需你假好心!”卓斐然虽不能动,但意识尚在,听完他的话乱骂两声,挣得额上青筋暴跳,暗自发力要冲破笛音弥留的桎梏,“就是你,杀我那两个无辜孩儿,害死若芸,又逼我种下此蛊!就算下地狱,我也要捎带上你!”   巫咸静默一刻,张口:“不是我。”   “是你,我认得你的面具,认得你的声音,你化成灰我也认得!”卓斐然呸出一口血痰,脸色涨得青紫,看样子已至穷途末路。楼西嘉几动嘴唇,右手滑至腰部按剑待发,而姬洛的脚步则不由前出,手心里渗出涔涔冷汗。   “你错了,大错特错。”大祭司的声音依旧清冷,不争不辩却有不怒之威。   只见他人影霎时后退,避开卓斐然吐出的污秽物,而后骤然折返,掀起衣袍两手结印,点在他的额上,蛊毒的黑气顺着经脉游走至神庭,从大祭司的手指下破皮外溢,看那样子不似杀人,倒更像是救人一命,“我不会蛊术,又谈何种蛊一说。”   他这声音不响,却足够在场的江湖人听个清楚明白,一时间满座怔忡,都想不到以毒蛊之术闻名滇南甚至整个武林的天都教大祭司竟然不会种蛊!   巫咸继而道:“不管你信与不信,刚才宋问别所持七溟石之所以与我无效,乃是因为我眼下使的根本不是‘不死之法’。”   “不是……不是你?”   卓斐然受了惊天霹雳,整个身子摇摇欲坠,登时别说反抗,便是意志已消沉到一念求死。在遭受无数的恶意和痛苦之后,唯一支撑他的信念在轻描淡写中崩塌,他不仅不信,亦无法坦然接受。悲痛如过闸的洪水将他击垮,卓斐然抱头滚在地上,“不可能!我不信!我不相信!”   他想要死,可有人却偏不让他死。   只闻一阵奇香袭来,众人嗅之眼冒金星,不得不于眩晕中仓惶以袖掩口鼻,楼西嘉察觉怪异,自封周身大穴,而姬洛隐于石柴桑身后,气味渺落不少,未免中招,当下也闭目凝神,从气海抽调内力,以十二星次之法轮转周天,洗精伐髓,荡涤浊气。   正待众人神志不清时分,一道尖锐的哨音乍然而生,这哨音无曲不成调,断断续续,犹如鬼泣,长夜中令人毛骨悚然。   “这……是鬼哨!”   白衣祭司忽然动了,他霍然腾身而起,往楼西嘉所在之处飞掠而去,惊鸿翩跹之下是出手果断狠绝,无悔无回。然而,夜色里传来一声女子的冷笑,半跪在近旁的卓斐然冲破了束缚,几乎与他同时出手。   “夺!”   巫咸被发狂的卓斐然拽住靴底,干脆顺势一翻,两指一出再抚他顶门。   可惜的是这一击却落了空,蛊虫喷涌而出,朝巫咸的手指扑咬,逼得他侧身避退,这一退,蛊虫落地,沾染余留死尸的血气,卓斐然功力暴涨,彻底失智成怪物,宁可自损八百,也要与巫咸同归于尽。   “杀!杀!”   卓斐然嘴中嗫嚅,这“嗬嗬”的语气与僵麻的单音,与那晚初见时发病的模样同出一辙,甚而来得更猛更凶险,楼西嘉竹笛一持,佐以清心曲,想助他解脱。   乐声一出,本该安定的卓斐然毫无所动,倒是那白衣祭司闻声,不动声色的回头一瞧,眸光落在那顶戴幕离的女子身上,颇有深意。   此曲名曰清心,小调有春风和煦之感,有净世驱魔之功,可惜的是,阴差阳错唤醒了观战的旁人,却无法唤醒杀急了眼的正主。楼西嘉手足无措,第一次急得失态大喊:“卓斐然,你给我醒醒!”   “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爨羽从暗影里走了出来,手指攥成拳头,眼中却藏着嗜血的笑意。楼西嘉被这莫名的话语一惊,再低头瞧那小姑娘的神色,被这股子诡异唬了一跳,蓦地想起爨羽药人身份,猜测是否与之有关,   她虽不知鬼哨是什么东西,但若连爨羽也暴动,眼下境况只会更糟。   想到这里,楼西嘉去拂小姑娘胸前奇穴,欲要将人控制在原地。然而,楼西嘉的手刚落下还未沾衣,那小女孩却幽幽抬头冲她咧嘴一笑,竟用左臂将她的手指架开,未等人反应过来,右臂横推,稚嫩的右手已将楼西嘉的腕骨一把扼住。   “格格。”爨羽歪头,机械地重复那六个字,“再也……醒不过来。”   卓斐然发功,一时内力如泻水置平地,疯狂向八面涌动,而那些恢复意识的江湖客不敢懈怠,纷纷以内力结掌,将这股力量或卸去,或抵消。   再抬首时,卓斐然已抢攻上前,剑爪并用,一时用右手持剑斜刺白衣祭司右腿,一时又挥爪像蛮荒的野兽一样要抓破人的皮肉,揪出那颗跳动的心脏。   有了力量的支持,卓斐然功力绵延不尽,一套功夫下来一气呵成,毫无破绽,乍一看竟真地将那巫咸祭司逼得只守难攻。   “我要杀了你!”   只瞧那寒光一凛,卓斐然飞身而起,平生功力尽赋予三尺长剑,那吹毛利断的剑锋在这寒霜风雪里竟结出了一层淡霜。   人心若凉于这世道,便怎么也捂不暖了。   “叮!”   巫咸祭司一撩异服下摆,右脚往后斜走半步,徒手接住了剑刃。那锋芒快斩而下,力量却在他两指指尖被稳稳消弭,仿佛有他在前,便能四平八稳拿山镇海。   “昔有太尉王夷甫言: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注1)。我知你哀恸,亦晓你苦难,今生死大事前不敢言轻,惟愿杀身成仁,救你一命!”木面具下那双眼睛蓦然深邃,白衣祭司两指一扭,只听一声金石脆音,卓斐然手中长剑寸寸折断。   巫咸反身,左腿横扫千军,卓斐然被踢得摇摇欲摔,为求平衡,他手中断剑剑柄拿捏不住,苍然坠地插入石隙中。卓斐然有破釜沉舟之势,可巫咸却未有痛下杀手的决心,何况眼下杀人只会徒增冤冤相报,唯有澄清误会,得证清白,才能彻底兵不血刃的平息祸乱。   只见那白袍一展,再抚他门顶:“众生听令,速速醒来!”   若说方才南武林势力的江湖客都畏惧天都教祭司的神秘与酷吏手段,而今却被大祭司这无上光明正大的威仪所折服,只瞧他们纷纷俯首,侧耳聆听,血脉中鼓动的杀欲在此间悄然遁形。   姬洛侧目,难得生出敬畏之情:武林之中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人都说拳脚无眼,杀戮枉生于寒铁,想这大祭司年纪轻轻,可功法却好生怪异,竟能以内力制气,恶可见血诛心,善可安平四宇。   “噗!”   卓斐然抱头,呕出一口鲜血,仰天惨然呼号,血脉爆裂竟至皮下紫红一片,眼瞅着似是要爆体而亡。   巫咸眼中闪过难以置信,低声喃喃:“怎么会这样!”这一式涤荡浮尘,他从未失手过!可惜,他终究不是蛊术高手,不知蛊虫已与卓斐然共生共亡。   “他不杀人,会死;他杀人,还是会死。”同身为蛊人的石柴桑亦将白眉深蹙,似亦在抵抗什么,已至口中说话不利索,只得咬牙一字一句道,“鬼哨起,生门闭,死门开,黄泉九幽,去难归来!”   姬洛闻言摸上老阿婆的脉息,却被她轻轻摆开,他这才发觉眼前的人并非毫发无伤,而是也被那哨声所扰,只不过拼得功力深厚,因而才得以起内力破这煞音,拄杖在地一丝不让而完美掩饰。   石柴桑回头怆然一笑,唇角便滚下殷红的血:“翎儿别怕,没听他们都骂我老不死吗,这鬼哨还没练到家,动不了我的根基,不过,这卓家的小子怕是完了。你资历尚浅,许是不晓得这鬼哨的来历。你不妨猜猜看,此物是谁所创?”   作者有话要说:  跨年啦~提前祝大家新的一年心想事成~么么哒 第115章   “谁?”   姬洛猜测与南疆练蛊之人有关,于是伸手在石柴桑肩上按了一把, 以示疑惑。后者将脸转向天都教云河神殿的方向, 露出一抹嘲弄的冷笑。   “乃是天都教第十六代教主, 白若耶。”   是那个废除滇南九族私牢酷刑的白若耶?怎么会是他呢?姬洛当日在云岚谷听相故衣和爨羽争论,从中不难拼凑出白若耶其人,能废私狱,兴天都的人,必然励精图治, 宽厚和善,又怎么会和这等恶心之物牵扯至一块。   他着实想不明白。   不是姬洛难以理解,便是白若耶本人恐怕也未想到,他所创的鬼哨会一度扭曲沦为惩罚人的酷刑——   蛊人和药人的出现无疑给追求力量的人带来喜讯, 一些根骨不佳或者武艺疏漏的百濮人可以通过付出愿以承受的代价来换取力量的暴涨。重新追求武道, 本无善恶可言, 可惜,此术如兵戈一般, 渐渐沦为杀戮的武器, 有人开始种蛊害人,杀人甚至迫使他人成为奴隶,为己所用。   为了平息毒蛊之乱, 白若耶呕心沥血十数年,终得一法,名为鬼哨,以哨音摧杀蛊虫, 拔除毒蛊还智于人,同时并出手打压九部私狱,一度治效良好,将邪蛊之术清除殆尽。   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白若耶死后三十年,种蛊人死灰复燃,且发现经年累月之下,当蛊虫与人共生共存后,鬼哨便轻则叫人痛不欲生,重则力量叠加,取人性命爆体而亡,以至于暗中衍生另一旁支,发展为酷刑,蛊厄。   顾名思义,蛊之厄难。   身旁哆嗦的江湖客闻言,再也顾不得石柴桑的身份,纷纷抱头逃窜至断裂的栈道边,焦灼地同对岸的人遥遥相望,脸上露出绝望和痛苦。   “我记得白姑早年曾大清洗过一次善使鬼哨者,这东西为什么还会出现在天都教!”   “究竟是谁在吹?谁!”   是啊,刚才究竟是谁在吹鬼哨呢?   姬洛下意识握紧拳头,借天象星子推演,暗合场中势力,最后将目光落在一处,心中思绪百转,难以言尽。   “啊!”   “啊啊啊!”   卓斐然眼中的目标不再是巫咸祭司,在场的每一个活人都成了他的攻击对象,身体里的蛊虫在哨声下尽数死去,连带抽走了他最后一丝生气。   失去载体,力量再不受控制,卓斐然拳拳出落自带崩山之劲,那棵经年不死的紫藤花树更是被他一招摧折。山石断崖上本就狭隘逼仄,人群被他如此冲撞,登时摔崖的摔崖,撞死的撞死,场面凄惨而混乱。   噗嗤一声,姬洛脚边摔来一人,在地上滚跌了好几圈,顾不得仪态,手脚并用爬起往少年身后钻。卓斐然咧着嘴对着少年,脸上肌肤浮肿已能见红痕,姬洛摸入怀中短剑,只待以“天演”之法识破此人死穴空门,一击毙命。   这会子再不得手软,石柴桑虽说自己能抵御哨声,可自卓斐然奔来时,却显露疲态,寸步难移。再厉害的人也是有弱点的。   就在姬洛拔剑之时,一道稚嫩的女声响起:“不许你伤害他!”   楼西嘉察觉爨羽被哨音所惑的异样,不敢痛下杀手因而投鼠忌器左右为难,未曾想姬洛受难,那心智不定的小女孩竟似有所感,一瞬清明,蓦然松手奔出,似乎想凭自己的毒手将卓斐然杀于当前。   “爨羽!”   卓斐然察觉威胁,愤然转身挥手,爨羽哪里受得住,当即破功被甩飞出去。好在楼西嘉紧随而上,凌空将她小小的身子拦住。   “楼姐姐……”爨羽怜弱地呢喃两声,撇头望去姬洛的方向,甚为担忧。   “爨羽?翎儿,刚才的是你妹妹?好,看阿婆的!”石柴桑也听得楼西嘉那声疾呼,脑中已勾画方才小妹救“兄”之景,强行破了防御,将木杖一转,朝着卓斐然腰腹就是一阵痛击,将这个烫手的山芋又打回了巫咸祭司的跟前。   大祭司站在枯树与落花之下,垂首俯视,神情姿态怜悯而沧桑,随后向卓斐然缓缓伸出手。   然而,就在大家紧盯那双手,猜测会否将人挖心掏肺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巫咸步子诡谲多变,手指转笛,在卓斐然神庭、百汇、膻中、鸠尾、气海、心俞、命门等几大穴位依次点过,仿佛绘出一图腾。随后他又咬开舌尖一点血,从缝隙中吐出,正落在正心,最后落掌与卓斐然双手相接:“六年前天都之变还有滇南以外的势力插手,眼下看来,他们曾假借我的身份从你府中夺七溟石,用以算计先教主白姑,你现在听我说,我一直在追查他们,只是白姑已殁,线索……”   可惜,眼前的人根本听不进一字一句。   卓斐然手指指甲崩断,贴着巫咸祭司的衣襟落下,他双眼垂下血泪,不甘而有怨,表情倔强而别扭,最后在弥留的意识前落得振振一叹:“我不杀你,并不是已了结仇怨,而是我不想再枉造杀孽。”   有那么一瞬间,这落英缤纷总教卓斐然莫名想起当年庭中练剑,花下耳鬓厮磨的流光。少时,双剑生婵娟,情谊绵长不绝,便以为此生足可如意美满;青年时,声震江左,与豪士谈客争论风月,得一虚名尽揽高牙;只可惜到了中年——   磨破的皂靴底碾压着地上花瓣,埋骨南疆尸难全,到头来才知道,人这一生永远难以估量。   “夫君,剑为利器,可救人,亦可杀人,汝为君子,还望时时自诫,切莫太阿倒持!”花树下的若芸腆着大肚子冲他微笑。   那年她身怀六甲,他在外因一纠纷与人斗狠,也是唯一一次失手伤人,归家后她便在家中枣树下如是说道。自那后他少有以武自恃,和善待人,渐渐活出仁德名望。   可惜,人善被人欺。   卓家没落那日,仆厮皆亡,他们夫妻俩受尽屈辱,左邻右舍非但没倾囊相助,反而自那以后落井下石。他失意消极,一人守不住这一亩三分田,往昔瞧不惯他的,嫉妒的,都明目张胆跑来哄抢。   喝得醉醺醺的卓斐然将另一把剑与亡妻同埋,再也拿不起剑,也再使不出“千里婵娟”,眼睁睁看着街头恶徒踏破门槛,搬走值钱的家当。他出言阻拦,却烂如污泥瘫在地上,因蛊虫游走而抽搐,那些人上前狠狠踹上一脚,一朝竟至关门放狗,使他被恶犬撕咬。   “不要,不要拿走!那是若芸刻下的雕花!”   “不,不要砍,那是母亲栽下的枣树。”   “不要……不要伤我孩儿!”   直到那一天,嚼着草药呸吐到他脸上的侏儒,拍了拍他腮帮的肉,露出黄黑的豁牙,笑得十分市井:“你什么都没有了,就不想拼死报仇?你求我啊,你求我我就帮你。”   “报仇……报仇!”   卓斐然霍然抬头,仓惶地旋望四下,那些陌生的人在他眼中一瞬间化为各色妖魔鬼怪,渐渐生出熟悉得让他厌恶的脸,体内腑脏已至强弩之末,蛊虫摧杀带来的力量反噬要将他吞没,他想杀人,想杀光所有的人,可是想起若芸的话,他最终还是放下了剑。   “你我之仇,今生不解,死后我当铭记,来世也要你悉数奉还!”待卓斐然话音一落,两臂张开,高声连呼三声“我恨”,随后原地爆体,尸解而亡。若非支离破碎,恐怕那身躯宁要站着,一辈子也不肯再屈膝。   巫咸祭司按住胸口,他方才强行逆势,以家族绝学勉强带回卓斐然的神智,却也在角力中为狂暴的内力所伤,呕出一口污血。既有鬼哨横吹,说明暗中推波助澜的人亦在现场,本欲解这误会,叫人识出种蛊之人,未曾想,卓斐然性子高傲,不想伤及无辜,宁可就地自死,也不肯为他所救。   “真是硬骨头,可这样死了,又有什么用呢?”石柴桑耳朵一动,伸腿踩扁滚落到脚边的蛊虫,汁水爆出,碧绿一片。   随着她这一声略带鄙夷的轻叹,断桥另一头爆发骚动,那些藏在石窟里的行尸在石柴桑的招引之下纷纷暴走,逼迫南中的江湖豪客们持刀枪对砍。   巫盼怒不可遏,手持法杖率先朝石柴桑冲了过去,口中怒喝道:“那些可都是南中无辜百姓,死后还不得安宁,你这老妖婆为何不下炼狱!”巫罗要拦已不及,只能跟着一并跃出,两人左右夹击。   两道寒芒从袖中落出,巫盼放弃结阵用的巫祝杖,换下她惯用的双刺,两手翻动如蝴蝶振翅,左一挑石柴桑的木杖,右一落六棱梅花刃,将木杖从中贯穿。巫罗则持杖如棍使,横打竖打,替巫盼补招,两人配合有余,石柴桑胶着之下一时讨不得好。   “卓斐然!”   并非所有人都如石老婆子一般是个蛊术高手,纵使眼瞎也飞快察觉,旁边的人虽目睹了全部,也只不过闷棍敲脑一头乱。楼西嘉便是其中之一,她和回过神来的江湖人一样,皆以为卓斐然之死乃是巫咸祭司手刃。   人间惨剧骤然在眼前发生,楼西嘉低头,白靴染了一点朱红,一截拇指就落在她脚边,指上还戴着一弯圆环。习武之人常年持刀握剑,虎口拇指多有粗粝老茧,为防手伤,多爱戴护具,这骨韘式样的圆环便是其一。   楼西嘉蹲下身,用剑尖挑起那枚圆环,但见里侧刻着八个小字——   “同心成环,若芸镌赠。”   初见时卓斐然那么一个邋遢的人,值钱的物什一个不剩,又因练邪功搞得半人不鬼,六年来,他即使将自个丢了,却还留着它,可惜痴人痴心痴念总不被善待。   楼西嘉脑中回荡起两道熟悉的声音——   幼年时在大泽深处,芦苇坪中,纵观芦花飞如雪,未染尘世离苦悲别的两双清澈瞳眸里,映下的是捧在手中的宝玉,落入耳畔的是少年稚嫩的嗓音,干净又清脆:“西嘉,月盈为满而谓之环,满而有亏则称之玦,古来帝王将相,素爱绝人以玦,还人以环。”   她记得,她曾傻傻反问过:“师昂哥哥,什么是‘绝人以玦,还人以环(注)’呢?”   现在,她终于懂了。   玦音同断绝,亦为与君相决绝,此生不相见;而环则同还,是破镜重圆,千里万里归来。   “咔擦!”   那只圆环在她手中裂开了一条缝,金钿碎沫被风一吹,留下永远无法修复的缺口,就像卓斐然惨淡的一生一般。   楼西嘉霍然抬头,黑白分明的瞳眸上蒙了一层水雾,十丈之外的白衣祭司若有所感,与她遥相一望。楼西嘉笑了,鸳鸯双剑横空出鞘,一跃直上矫若龙翔,快如飞燕:“呵,你杀了我徒弟,我需得为他报仇!”   作者有话要说:  注:出自《荀子·大略》   报了一个本地三天旅游团出去玩,今天出发,希望团友都可爱一点2333,据说会有穿着苏格兰裙的导游,不知道旅游公司最后安排青旅还是民宿,希望不要被风吹成傻逼,最好下点雪,那就完美了2333 第116章   纤细白影越过乱战中的石柴桑和巫盼、巫罗,直扑向巫咸大祭司, 左手横剑内推外刺, 右手掩护提剑自下而上呈“鸳鸯拨水式”, 朝那张面无表情的木面具划去。   巫咸脚下未动,脸微侧,矮身在剑锋下一走,双指弹铗,丁零当啷一阵响后, 他脚下步子由缓慢变急,刹那错身已至楼西嘉身后。楼西嘉口中“嘤”了一声,迅疾甩剑后刺,左手飞剑对穿, 先切他手指, 再惯他心胸。   白衣祭司不急不慢退回原处, 手中竹笛贴着她的剑尖旋了一圈,随即剑势下压, 他人则纵身凌空而上, 按住楼西嘉的肩膀将她揪起。   楼西嘉哪里愿意被他拿捏,当即剑尖一挑,贴着他下巴一滑, 逼得人向后飞掠。   待脱了控制,她先一招“交颈并行”,以鸳剑为主,鸯剑为辅, 双剑连刺,乱他脚下步态,而后变作交替的双招“鸳鸯于飞”。鸳为雄鸟,鸳剑剑势凌厉,走龙象之道;鸯为雌鸟,鸯剑则剑气绕指,行诡秘之法。   双剑合并之下,楼西嘉左右手配合毫无破绽,刹那间,刚才还神乎其技的巫咸祭司竟被一女子压得下风。   “好!好功夫!”   大难不死众豪客看得热血贲张,甚而有人接连鼓掌喝彩,自壮士气:“没想到这一次‘三星’中的鸳鸯冢亦有派门人前来,兄弟们慌什么慌,若不能教天都陨落,老子把脑袋割下来盛酒喝。”   楼西嘉左手背剑下腰,右手长剑一飞,从腰腹下绕过,口中当即称道:“下一手,你一定会刺我命门穴。”话音未落,果然如她所料,白衣祭司手中长笛伸出,在腰下二寸和长剑相接,撞出一声叮当。   “哎。”   巫咸祭司一声叹息,竹笛脱手,打掉她背上的鸳剑,待楼西嘉翻身抽回鸯剑时,他已飞至人侧身,将竹笛反手一捏,将好抵在她脖子上。   人的习惯有时候是不会变的,楼西嘉可以判断出巫咸的招式,巫咸未必不能预测出她的路数。只听白衣祭司欷歔一叹:“何苦?”   “我千里迢迢从巴郡来滇南,是为了找一个人。”   “找谁?”白衣祭司打断她的话。   楼西嘉兀自摇头,眼中嫣然之下覆着惋惜和不解,终化作草草一笑。说出来的话中并未直言名字,乍一听与两人毫不相干:“待我找到他,有一句话需说给他听,他当年一直不得解的难题,我今日竟瞧出了答案。”   “没有答案。”   巫咸并不想再听下去,而是径自否认,随后卸掉劲力,待竹笛落回掌心后,他转身而走,招呼巫彭,将巫姑搀扶往神殿中走。   楼西嘉深吸一口气,随后暴起突袭他身后,口中大喊道:“我只这一句话要告诉他:日中则昃,月盈则食(注1),切莫等人生大悔之时!”   他自有打算,这六年来虽有阴差阳错,但从未偏移。自踏上这条路,飘摇之下,何谈悔字,绝无后悔。   “大祭司!”   巫彭咯出一口老血,着急上前援手,巫咸将他推开,脚下步子惊变,人竟演至虚影,快时如流萤疾舞,慢时如恒沙吹飞,楼西嘉被困其中,进退维谷。   这时,山头那方与行尸恶斗战况惨烈,这头石柴桑听取二人战斗之声,当下掐准时机不再犹豫,推手将巫盼和巫罗阻开,跃至身后绕着姬洛横飞一圈,贴耳轻诉:“和他二人周旋也够久了,眼下时机成熟,我出手不再留情,那位大祭司若分心来救,和他缠斗的女子必能突围,你则带上短剑站在这里,从背后给他来上一刀。”   石柴桑将手悄然按在腰腹间的一处软肉上,怕他心善犹豫,不免多嘴一句:“放心,此举破他气机,只伤人不杀人。翎儿,功成在此一举!”   余音未散,巫盼听得此话,心中殷忧,不免回望巫咸一眼,脚下方寸大乱,顿时现了破绽。巫罗本欲咒骂一声“狂妄”,可石柴桑真就没说谎,她不再藏拙之后,功力一时间扶摇直上。   巫罗欲要提醒已然不及,眼见着石柴桑先破了巫盼的双刺,随后折身,一双枯手催蛊,冲自己脖颈捏来,她先前就是以这样的法子,差点诱杀了武功丝毫不弱于她的相故衣。   人都已经到了这儿,姬洛自然不会再装样子任由她摆布,于是静等巫咸来救,正好也能就近瞧清他的武功花样,看是否能摸出些蛛丝马迹。   果然如他所料,白衣祭司走位即止,稍稍下了重手,以蛮横的内力冲散楼西嘉的蓄势待发,逼她双剑齐出来格挡,而自己则抽身而出,抢出时间回头来救。   楼西嘉拄剑在地,反向朝神殿滑出三丈开外,人在阑干前才堪堪停驻。这会子,只瞧着树下歇息的爨羽踢掉被碎石渣子磨破的芒鞋,赤着脚朝她焦急的奔去:“楼姐姐,楼姐姐你没事吧!”   落花归尘,爨羽在白玉石栏杆前翻了两个跟头,将好用手臂把人持剑的胳膊托住。   “我没事。”   楼西嘉垂下头来,瞧着认识几日的小爨羽对自己如此关切,而认识几年的人在跟前却整一出“六亲不认”,心上免不得刺痛,于是嘟囔两声晦气,揪着小姑娘的衣领子将人拖至身后,自个儿提剑在前给护了下来,“别怕,你在这里乖乖等着,姐姐去去就来。”   可惜,感念归感念,楼西嘉的注意力始终粘连在巫咸身上,因而手有失分寸,爨羽被拉拽得跟不上步子,当即来一个左脚踩右脚,朝那神殿仰躺着摔下,伸出的那双毒手在飘摇欲坠中乱抓,恰好撞上了神殿檐下长绳系挂的铜铃。   一铃转而百铃响。   爨羽口型还保持在“楼姐姐”三字欲喊,可眼中却渐渐浮起幽冥暗光,到喉咙的话咽了下去,化为一抹冷酷又狠戾的笑容。   云河神殿的铃声庄严而仓促,层层起伏紧迫得令人窒息,在场众人纷纷捂着耳朵倒地,竟比方才“大汤大河阵”的威压还要严重。   巫咸在前,正往石柴桑的方向奔走,忽觉背后异样突生,忙止步飞笛,与楼西嘉的长剑相接,语气很难堪:“不好,是天都大阵!”   “管他什么阵,你今日得给我说清楚,还有你这木面具我瞧着甚是碍眼,一并摘了去,我倒要看看有何见不得人!”楼西嘉口中声出急促,手中招式更是层出不穷,巫咸有苦难言,眼前的女子哪里知道这大阵的可怕,今日若真叫结界开出,这哀牢山将有大麻烦!   念及此,再三衡量,白衣祭司放弃了营救,手指拈花按在刺来的鸳鸯长剑上,从剑尖一路推至剑柄,贴身一掌,趁楼西嘉收剑追招时反身一荡,荡至她身侧,恰好望见神殿石阶前抱膝而坐的小女孩。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女孩正抬头望着铃铛,察觉到他的目光,丝毫不惧地垂首相接,最终唇边绘出无声一笑,那笑中嘲讽和不屑各参一半,随即她将手心上托,摊开五指。   木面具下,大祭司眼神骤冷,亦噙着一丝冷笑,似乎等的就是这一天。于是,两相之下取其重,只见他大袖一展,蔽下楼西嘉视野,左手在其持剑手臂上连点三下,逮着劲力推去两寸,贴着她身子抽身而回。   随即,左右手交叠结印,直取阶前玉人。   爨羽握拳收手,露出小鹿般惊慌失态,抱头张口大呼:“楼姐姐,救我!救救我!”   “哪里走!”楼西嘉剑锋上挑,直划拉开祭司礼服的袖子破势而出,跟着巫咸紧追缠斗。巫咸不便与她追逐,身躯一震,脚下步出幻影,霎时拉开距离。   他等不得了!   天都大阵起六合之势,以哀牢山为轴心,将滇南积攒了千载毒瘴煞气皆镇压于魇池之下,大阵开天门,势必会打破平衡,更何况,魇池下的炼狱还镇着一个人!六年了,石柴桑卷土重来想要血洗天都,那个人又何尝不想!   “遭了!招魂铃起,魇池下面必然大变!”与石柴桑缠斗的巫盼和巫罗也注意到了异象,当即对视一眼,心头骇然,默契地分出一人前去助力,要拖开妨碍的楼西嘉。巫盼双刺一推,大喊道:“巫罗,掩护我,我需得去帮大祭司一把!”   她想走,石柴桑自是不肯,两人尚不能力敌,一个巫罗又如何缠得住?只瞧那形貌枯瘦的老婆子合掌,听音辩位,先震断巫罗的法杖,而后踏着断木直上,催引蛊虫取那巫盼的后心。   “巫盼,快走!”巫罗倾身上扑,彻底没了章法,几乎将全身的重量压在石柴桑身上,从后用双手死死将人扣住。   石柴桑呸了一声,偏头,捉起蛊虫朝他双目插去:“找死!”姬洛见状,忙俯身捡刀,故意冲到三人混战之中,石柴桑听出他的动静,不便误伤,冷哼一声将蛊虫掷开,免了巫罗一劫。   “翎儿,到阿婆这边来!”石柴桑一脚踹开巫罗,径自按住姬洛的肩膀,提着人跟着巫姑追去。   那边巫罗倒地两耳嗡嗡,却将此话听了个一字不差,他本人实乃五年前为大祭司提拔而任,当年天都之变时他和巫盼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不过在十巫中待得久了,纵然没见过巫真真容,又岂会不知此人已化劫灰?忽地生出一人……巫罗擦去唇角的污血,脱口道:“巫真?”   他此话本为疑惑,可落在石柴桑耳朵里却成了惊讶,再次变相坐实了姬洛的身份,恰好打消了方才他出手乱局的疑惑。老婆子笑道:“翎儿,你就是心太软,还得看阿婆的!”   一时间,神殿之前,几人互为追逐。巫咸祭司在前,锋芒直至阶前爨羽,楼西嘉援手在后,怒斥“休要伤人”,巫姑心急火燎,脱困后紧随其上,石柴桑带着姬洛,则在最后压阵,奋起直追。   殿前爨羽稚嫩的脸庞挂着一滴清泪,她双手护脸,掌心却向外翻,露出莹莹碧绿之色,毒功随内力透出。巫咸不畏不惧,脚踏文武步,头顶天道相,竹笛横吹,以音色韵律强扭局面,迫使小女孩撤手护耳。   “怎么会?”爨羽心脉大震,从玉阶上栽倒下来,巫咸瞥了一眼,面无表情掠过了她,事有轻重缓急,他也顾不得捉拿问话,改换“不死之法”,以岱山河海之力,强行应对招魂铃。   “连小孩子都伤?”不明所以的楼西嘉痛彻心扉,白纱之下一双慧眼更是横生波澜,难以置信,她只能凭本能持剑从左包抄。   听着剑鸣铮铮,石柴桑脸上大喜,腾出一手朝姬洛背后一撞:“就是现在!”姬洛被内力一震,人当即要越过巫盼。   不行!   姬洛起五势,最是顺应自然天道,巫咸久战不退亦不曾借助外力,想来此阵实非护山法门,非但没有半分裨益,恐怕还会招灾引祸。天怒之威下,姬洛不疑有他,当即丹田提气在空中一折,手指在石柴桑衣袖上滑落时,反手握住石柴桑的小臂。   “翎儿?”   只听“噗嗤”一声,姬洛回头,短刀刺入石柴桑肋下,她身子一停,那些行尸也跟着行动滞涩,对面交战得人有所察觉,登时振臂高喊:“快!攻击!这些家伙不能动了!”   掩饰了那么久,姬洛这一手本就是为了出其不意,关键时刻作一变子。   他对石柴桑无感,因而虽顶了巫真之名,却并无巫真之心,这一刀子本是想叫巫盼突围,给巫咸机会,石柴桑防着众人,竟真的一点没有防他,将后背空留,丝毫没有还手。   巫盼回头一眼,神色复杂。   巫咸吟唱即始,手中结印不可打断,脚下当即画圆,狠心以腿力架开楼西嘉,腾身而起,膝头在她背部一撞。巫盼见此,双刺乘胜追击,下了狠心要重挫楼西嘉,对着她胸口就是连划。   而另一边,姬洛抽刀而出,另一只手慢慢从石柴桑袖子上滑落,落到指骨相接处,口中念叨:“对不住,巫真已经……”然而,老婆子突然发力,按住他的内关穴,然而不知为何,却仍没有痛下杀手,只是打断了他的话,扬手将人朝神殿扔了出去。   “大阵,不能关!”   这一招含了十成十功力,有鲸吞之气魄,隔山打牛之功效。姬洛反抗不及,眼看肩背要撞上巫咸,巫盼唬了一跳,要再救已来不及,只能临时改道,挡在巫咸与石柴桑中间,防止那老妖婆再生事端。   巫咸将将躲开姬洛,想化开少年身上暗含的石柴桑的内力,然而他未曾料到,楼西嘉竟吊着一口气贴地而起,此时已来不及撤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姬洛身侧裹挟的内力将楼西嘉击飞。   “师昂!”   这一呼声嘶力竭,惨绝人寰,楼西嘉万万没想到,身前的人狠心至此,竟真对她痛下杀手不死不休。   幕离飞落,只留下两行清泪,楼西嘉终究心软,她从未想过伤人,所以眼下的剑气只堪堪划落了木面具。   面具一分为二,露出一张正义凛然的脸。   那力量太强,武者本能之下不敢力抗,只得向后退避,退无可退之时,脚下便是万丈深渊。楼西嘉口鼻溢出鲜血,一刹那美绝人寰,只瞧她痴痴一笑,闭眼坠下魇池。   碎裂的不止那张面具,还有巫咸祭司手中的竹笛。盘长相思结散开,竹笛被失神的他一把捏碎,四分五裂。   白衣祭司踏风临渊,最后一印迟迟未落。   天都大阵,开!   霞光提早破浪而出,明明未至卯时,可日轮已现,星月同辉,曦光中苍穹长风起变化之势,天边曛云漫卷,乃是妖异之象,大凶之征。   “大祭司,快走!”   巫盼高声一呼,倾力将白衣祭司推入殿中,巫咸神智开得一丝清明,他知道自己重任在身,决不能折在此地,当即挥手荡开竹笛碎片,击溃殿前的招魂铃。本欲在闭门之前拉住巫盼,可惜晚了一步,倒是顺手将姬洛提了进去。   厚重的殿门轰然阖上,殿内是无光而幽深的黑暗,殿外是婆娑世界一梦南柯。所谓天都大阵,其本质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幻阵,让人梦回天都,永远困死在此处。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周易·丰》,大概的意思有点类同于物极必反,发展到一定阶段就会反向发展。   预告一下:   1.卓斐然是真的便当了,但是楼西嘉没有。   2.看起来是有一丢丢玄幻哈,但是毕竟不是仙侠,所以后面会“科学”的解释一下天都大阵是个什么东西,至于大祭司想要一掌闭阵,可以理解为想打到了开关上……   怎么这么一说,感觉有点搞笑呢,嗯…… 第117章   “别去推门。”盘膝坐在大殿中央的白衣祭司正闭目调息,殷红的血珠顺着指缝“啪嗒”一声滚落在地, 他用右手轻轻抚摸过左手被竹篾割裂的伤痕, 抬首睁眸。闭合无缝的神殿正门前有一团黑影徘徊, 是那个随他一同入内的少年。   姬洛垂手而立,沉吟一刻后似问非问:“我们出不去了,是吗?”   白衣祭司淡淡道:“除非集齐十巫之力,否则此阵不可逆转。”   先不说这巫真已死,便是殿外那四位伤的伤, 瞎的瞎,十巫之力眼下纯属无稽之谈。姬洛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因而闻言, 他仍然转身固执推门。   “虽然只有一门之隔, 但自你推门那一刻起, 所见所感,皆成虚妄。你可知世有双生, 人有两面?这就是天都大阵的威力, 此乃创教大祭司所立。那位真正的巫咸。”见他不听,白衣祭司摇头,起手以劲力遥遥点在姬洛皓腕。姬洛倒持短剑, 寒芒一折,撇开他的攻击,贴地一滑,伏于暗处。   南疆之行所遇虽然奇妙无穷, 但无论是虎皮钩藤,还是奇花‘如何’;无论是瞳洞,还是妖术‘提魂’,尚在人力所企的范围,可这天都大阵若真能使人华胥一梦,便着实有些危言耸听。   “神是凡人心有余而力不逮时创造出来的念想。”不想让他察觉出自己的方位,姬洛一边说话,一边以巫咸为正心,在殿中往复疾走。   “六年前我和你一样不信,但现在……”   巫咸起身,随即瞧定一方位悠然而去。他每踏出一步,都似自带天风,仪姿傲然:“呵,世间有无神力未可知,但我晓得,神,在每个人的心中。有人尊称道义,有人余留盼头,而我……”   他伸手向前一点,点破了姬洛所处的位置,两人距离不过半丈,巫咸停步与他四目相对,昏惑无光的内室明明什么都瞧不清楚,但姬洛却为这一眼心凛:虽不敢夸海口,但这五势图自他习得以来从未失手,可这白衣祭司竟然能一招点破!   巫咸两袖环抱胸前,不着感情一笑,接着方才未完的话:“呵……而我,视为光明。”话音一落,他骤然凌空,两道劲力从指尖弹出,打在两侧的壁架上,眨眼间机窍催动,明珠纷纷落下聚光于殿心,而正殿上方有大炽的火光从龙头吐出。   姬洛暴露于灯火辉煌之下,为此景震撼,回望时脱口而出:“烛龙衔照?”   传闻幽冥处黯然无光,连日月之辉也无法进入,唯有神龙烛九阴衔来烛光照之。《山海经》有言:视为昼,瞑为夜。   或者说,它自己便是光。   天都教的人还真是狂妄至极!   巫咸挥袖退于玉座,指着大殿右侧以山岩凿刻的哀牢山地势图,神情越发严肃:“少侠想必听说过,江湖上有言,天都教传于炎黄时代的九黎部落,有无夸张不敢断言,但你我现在所见的云河神殿,实际乃是第十六代教主白若耶所建。”   白若耶?又是白若耶?这个活在往昔风云里未曾露一面的人,倒能称得上传奇。   “古来十巫承袭祖制世袭,四百年前,余威不复,九黎各族不服辖制,为争南疆霸权徒生混战,而大族部曲间更是兴牢狱,倡巫蛊,一时间冤魂载道,昼不敢行人,夜不得好寐。这时,白若耶横空出世,凭借一身‘不死之法’,平定九部,拔除私狱,废止禁术,为维系平衡,他亲自提刀斩杀怀有异心的巫咸大祭司,宣告余下九巫任免皆从九部轮转,而大祭司拔擢废黜之权皆归于教主。”   别的不说,就这耐心姬洛可是丁点不缺,既然他要长谈阔论,娓娓道来,那么自个洗耳恭听,倒也无甚损失。于是,少年摆手做了个请便的动作,任由他继续往下说。   巫咸顿了顿,又道:“从教中志铭来看,白若耶英年早逝,亡故时仅三十三岁,他死前留下遗书,历任教主口口相传,传的便是天都大阵与魇池的真相。”   “真相?”   “不错,与天都教生死存亡攸关的真相。你能安然从‘瞳洞’出来,想必未折返云岚谷,而是穿过百目瘴毒和北山大狱南行,你一定见过白若耶废止的那最后一座私牢。” 巫咸瞥了少年一眼,问道:“入目酷刑,心有何感?”   “白日惊心,也怕厉鬼横行。”一线天中所见实在令人过目难忘,纵使未有经历,也能观之动容。姬洛顺口接来,半晌后忽觉不对劲,相故衣曾说过他是被巫咸关入瞳洞,本以为几人扶持险中求生,眼下看来,他们所做一切早在这位白衣祭司的鼓掌之中!   姬洛第一次心头没底!   想他行走江湖以来,纵使面对绝世高手,亦不曾心有怯意,反而依傍智计将其抟弄,可眼前比他大不上多少的青年人,却让他望而生畏。   这种畏惧之感并非来自武力的威压,而是出于他们是同样一种人,同样凭手段和智慧而生的人。   “庄柯是我救的,本想免你一劫,可惜还是慢了一步。”看少年眸中一冷,怀剑狼顾,巫咸清泠一笑,率先解释道:“滇南没有你们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便是我处在这个位置,六年来亦不敢自称神通,不过小小一子,拼杀于局中。好了,回到刚才的问题,若将你此感以千百倍增,便是魇池。”   姬洛嘴角一抽,难怪他以此作比,那魇池为世人诟病,乃是因为其底下设有天都教的大狱,而这人方才盛赞白若耶侠骨无双,分明是在自打嘴巴,遂不屑道:“强辩!废他人之权,而兴自己之欲,你们又算得上好人?”   “你错了,九幽炼狱从来只关押叛逆教徒,并无无辜之人平白被戮,魇池之所以恐怖,皆因中原武林无人知晓,其下镇压着整个滇南最大的毒沼瘴气!”白衣祭司一掌推在玉座旁的扶手上,“咔咔”两声细响,铁珠顺着石壁从穹顶坠落,在空中化作齑粉,一瞬间点燃地上的曼珠沙华图腾。   姬洛被热气冲面,向后连退两步,将短剑横呈在前,警惕打量面色不改的青年人。注视之下且听他道:“蚩尤一朝败北,九黎上至部曲下至黔首,皆被屠戮,血流漂杵,怨灵之火三日骤雨不熄,以至于阴气横生,方圆寸草不生,竟有北上蔓延之势。僵持之中,巫咸领十巫出面,设大阵镇其于哀牢山下,且率领九黎残部退守滇南,划河为界,此后与中原井水不犯河水。千年遗风至今,搬山为原,填海成湖,魇池留在哀牢山山腹中,成为最后一个与外界相通的‘眼’。”   巫咸祭司就地一踏,火光立时四溅,从八方中极落入九盏长明灯中,那球形灯罩似张衡所造浑天仪,明火吞入其中,滚滚旋转。随后,姬洛身前那一盏猝然熄灭。   “这……”   “我强行破关,本欲力战群雄,拖延时辰以待余下四巫返回教中,可惜此局太险,杀招太盛,有人想大乱天都,有人想称霸南中,有人则想……”白衣祭司的语气加重,几乎是从口齿间挤出,“让我们全都埋骨此处。”   杀人不是割草切肉,南武林来讨伐的义士没有上千也有百来,不论所求为何,全折在这里,这是何等恶毒的奸计!   姬洛稳住心神,按着鼻梁,问道:“除非是疯子,否则杀人总有意图。你不用多说我也能猜到,杀戮会使天都大阵暴动,所以四巫出手起的是幻阵,意在安抚,只是没想到宋问别有备而来。”   “宋问别?”巫咸祭司复述一遍,冷哼一声,“卒子而已。”随后,他指着青玉石板下,对姬洛一字一句道:“现在在这山中能安然行走的,才是真正有备而来之人。”   说完,白衣祭司足尖一旋,穿过燃烧的曼珠沙华,径自一击撞向神殿之门。   “你不是说……你骗人!”姬洛惊奇,从另一侧向着白影追去,门缝裂开,外头天光豁然,姬洛用手掩了掩光,瞳子猛睁——   举刀的人,垂死的人,打斗杀戮的人,包括远山栈道上丑陋的行尸,此刻都露出欣然满足的表情,一动不动,沉浸在美梦中。   一抹流光飞来,绕着姬洛脸颊翩跹,最后向下欲停落在他的指尖。   “别碰!”白衣祭司长袖一挥,流光逝去,在晴空下燃烧成粉。那一刹那,他的眼中不止有凝重,还有化不开的哀色和掩藏至深的无奈。   “你以为我诚心骗你?”   巫咸那张宛若高岭之花的脸终于化开点人间暖色,呵呵笑道:“是迷梦蛊。大阵开启后,虫蛊从泥土中苏醒,招魂铃最先招来的是这东西,方才我让你不要开门,防的便是此物。《毒经》载此蛊性温,但天敌颇多,出没时半个时辰之内会入活体蛰伏。我看你目光出落得灵动狡黠,能在石婆婆身边待那么久,想来脑中藏智,眼中有慧,出刀时又毅然不悔,必然心志坚定,你这样的人往不好了说,容易刚愎自用,不夸大其词,以你我立场,你可会真信我?”   别说,还真被他说得一字不错。姬洛抄着手也很无奈,他也曾揣度人心,有道是风水轮流转,他也被人猜了一把,从这一点上看,这白衣祭司可算是他难逢的敌手。   “言过其实了,石婆婆之所以待我安好,乃是因为他将我误认作先代巫真祭司,爨翎。”姬洛读圣贤书,袭了那套“承让”的谦虚之法,也不敢倨傲,于是摸着手上的银环,摆首推辞。余音落在那个名字上,姬洛忽然发觉不对劲!   若不是偶然提到爨翎,姬洛几乎都没发现,神殿之外,天光之下,竟然少了一个人!少了一个本该待在廊前白玉柱下的人。   “小心!”   少年控局诸多,近年来随在身侧的人武功远胜于他的只有寥寥之数,因而遇险,皆是他出手示意。这会子亦然,姬洛想都没想,下意识回首拽住巫咸祭司的衣袍要将他按入殿中,。   然而,这一手却恰恰弄巧成拙,风声疾呼时,巫咸已然察觉,脚下步子腾挪本欲闪躲,却被姬洛阻了退路。   有一匕比少年的手更快,几乎贴着他的咯吱窝插入巫咸祭司肋下,巫咸拧眉拔刀,血色溅了姬洛一脸,后者怒于自己无能,横腿一踢,将飞刃踢了回去,情绪的起伏下,“天演经极术”气冲中枢,他忽然好似‘看清’对方的意图,抄到巫咸身后,将那一双毒手架住。   小女孩“咦”了一声,回退接住飞来的匕首,回首时伸出舌头舔了一把刀上的血,表情残忍而无情。她眼睛虽然落在巫咸的伤口上,可话却是对姬洛说的:“是不是想问为何我能行动自如?毒,可能比我毒?迷梦蛊不敢近我的身。”   姬洛摇头,从他发现爨羽不知所踪时,心中便已有计较,所有的蛛丝马迹汇于一处,其身份便不言而明。   巫咸淡淡笑了笑,纵使受伤,亦处变不惊,他开口替姬洛叫破了答案:“你比你哥哥更厉害,也当得了爨氏这一任族长。”   作者有话要说: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第118章   爨羽逆光仰面,那张如花的小脸明明还如往昔一般稚嫩单纯, 可如今化不开的却是寒霜与恶毒。短匕被她随手插回发髻中, 那支蝶恋花的银饰在橘红的火光下熠熠生光。女孩伸出手朝姬洛勾了勾:“姬洛, 还要多谢你带我上哀牢山。”   闻言,巫咸祭司微微摆首,面无表情亦无动容。这小小一动作落入姬洛眼中,却叫他心头堵塞发闷,于是且听他沉声问:“这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   “那也要你信我。”爨羽匆促丢下一语, 稍稍挪开目光,不忍与少年对视。而言外之意仿若在说:临到头来算账,还不是因为你姬洛蠢!   素来性子沉敛镇静,遇事不慌不乱的少年似是因那“一片真心被狗吞”而突然自乱阵脚, 怀中短剑立现, 对着爨羽刺去。女孩眉头一压, 两指先夹锋刃,随后手肘发力一个贴靠, 待姬洛错身躲避时, 她将内力传入剑锋,将其震开。   一时间毒气蔓延在寒芒上凝出碧绿的纹路,和背刺石柴桑余留的血迹吻合成花草图, 美则美矣,却见血诛心。   姬洛不敢再持寒剑,当即撒手,爨羽不再藏拙, 因而武功高涨不少,身子登时如滇南的貂猫扑出,移至姬洛身侧。姬洛拿“天演步”与她分开距离,却出乎意料被她缠住,两人只得过了十来招拳脚。   为防那毒手,姬洛出招多有掣肘,他的武学胜在灵动出奇,本不以拳脚蛮力取胜,近战时对付旁人还能靠刁钻毒辣的眼光寻得契机取胜,可爨羽一双毒手已臻化境,恰是以己之短攻人之长,且他们相处良久,彼此又无刻意防备,爨羽对姬洛的功夫可以说是熟稔有佳,而姬洛却对她知之甚少。待二人斗至彼岸花烈焰之上,脚下皆不得停息,在步步紧逼之下姬洛脱身不得,丹田一乱竟要被她蹈中要害。   少年心念急转,回头欲寻巫咸搭手,可目光一瞥,青年祭司靠着承重柱,脸上浮出青紫气,他才悔悟,爨羽以毒见长,又铁了心报仇,怎么可能不在匕首上涂毒?   想到这里,他胸腹一滞,竟使得手头一招不及,未能架开爨羽臂膀,爨羽趁机借着身轻体娇,飞身直上朝他胸前连踢。姬洛两手格挡,从最后一片彼岸花花瓣上飞退时,女孩从左侧突围,手指卷曲成爪,一把扭向他的脖子。   然而,手指将擦过少年郎的肌肤时却落了下来,爨羽抖着袖子飞落至另一侧,背身对着姬洛朝巫咸走去:“我不想杀你,你也切莫再插手此间的事,我与这个人之间的血海深仇不得不算,何况,你忘了相故衣是被这个人亲手关入‘瞳洞’的吗?有没有误会你自己一问便知。”   “相故衣?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巫咸听得此话倒是丝毫不担心姬洛置身事外,弃他于不顾,反而慢吞吞扶着柱子,抹了一把冷汗淡淡问道。   姬洛未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他真是你亲自关入‘瞳洞’的?”   “不错。”巫咸祭司并未否认。   爨羽顺势接话:“姬洛,你瞧,如此狼子野心之辈,你可还要成全他?放弃吧,至少有我在,能保你安然走出哀牢山,而我爨氏所要,不过这一州之地,中原嬗变也与我无关。”   半晌后,姬洛心有所动,唇边勾起一抹苦笑,随后将两手抄在宽大的衣袖中,按在腰腹上向后退了两步。爨羽见状大喜,眼中陡然燃起晶亮的光,因他识时务,不与自己作对而大松了一口气,于是转头对付巫咸去了。   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少年的目光逐渐深邃,那抹唇齿间的苦涩淡去,只留下一弯不深不浅的弧度。   “若不是中毒,你不是我的对手。”巫咸祭司冷冷一笑。   爨羽冲过去,一把揪住他的前襟,拔出匕首落在他俊美的脸庞上,轻轻做了一个划抹的动作,随即怆然一笑:“休逞口舌之快,我又何尝不自知,等的就是你闭关之日。不瞒你说牂牁郡的毒瘴,石部的叛乱都是我所为,为了分散支开十巫,我可是煞费苦心啊。”   趁她自陈所为,巫咸按住伤处的手悄然比划了一个手势,旋即猛咳两嗓子,朝旁侧挪了挪。见他异动,爨羽住嘴,脸上青筋暴跳,恨意上头一时咬牙切齿:“这毒毒不死人,反而会加重人的痛感,今日我便要让你尝尝千刀万剐的痛苦。”   爨羽闭眼狠狠挥刀落下,从六年前她收到兄长死讯开始,她没有一刻不活在悲痛中,她从家族中饲养的生不如死的药人一步步使计爬上族长的位置,她杀了那么多人披荆斩棘直至如今,等的就是这一天将所有过往一并算账。   “噗嗤——”   匕首扎入巫咸祭司的琵琶骨上嫩肉,爨羽腕上用劲,将嵌在肉里的刀锋狠狠一扭。巫咸闷哼一声,咬牙硬抗,额上大颗的冷汗登时如雨挥下。看他不争不闹再起不出浪花任人宰割的模样,爨羽彻底放了心,顿时无比畅快。   这时,白衣祭司忽然叹道:“你一个人,做不到。”   站在不远处观望的姬洛霍然抬头,目光直至巫咸。而这短短七个字,如同灼热的烙铁扎在血肉里一般,爨羽身子明显一震,脸上闪过一抹惊慌,随即归于平常。   “连带爨氏满门,也做不到!”巫咸大笑两声,虚弱却再添一语:“说吧,游说你的人是谁?可是六年前真正推波助澜,祸乱天都的幕后黑手?”   此话再露骨不过,爨羽余光向后掠了一眼,心中几重担忧并行,当即抽出匕首,向他喉管刺下。巫咸神态自若,直愣愣看着那柄匕首落下,再离肌肤一寸前喊道:“你不想知道你哥哥在哪里?世上只有我能找到巫真祭司!”   爨羽虽然狠毒,可心中亦敏感无常,她看似无坚不破,可实际软肋众多。巫咸祭司话不多,却句句诛心,便是旁观的姬洛也憾然不已。   只听“叮咚”一声,惯力之下,匕首在空中画了个弦月,掉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弹跳两下。爨羽俯身上前揪拽起巫咸,伸腿在他膝窝你里狠狠踢了一脚撒气,随后撒手将人往前推,喝道:“先留你一命,带我去找他!”   说完,唯恐生乱的她亦不愿将姬洛留在自己瞧不见的地方,遂喊道:“姬洛,你也来。”   巫咸祭司走至壁刻哀牢山势图前止步,以主峰为始,点了个七脉图,殿前沟槽里灼烧的曼珠沙华熄灭,两层石板推开,露出一条密道。爨羽走近一观,伸手探了探上方,待有风拂上手,方才以武力将白衣祭司推下去,随后招呼姬洛紧随。   一时间,三人沉默,心思各异。   走了小半个时辰,爨羽忽地开口喝道:“别耍花样!”   声音在阴暗的密道中回响过三遍,白衣祭司微微侧头,不卑不亢,那仪姿风度根本不似被人挟持,仿若带人天都一游。爨羽盯着他的背有些窝气,随即将眼珠子一转,目光掠至后方,可见姬洛抱臂一声不吭,不由又添了分恼怒,呵斥道:“还有你!”   正出神的姬洛抬头与她对视,爨羽却禁不住少年纯粹的目光,干脆将脸又别了过去。想到自己刚才语气不善,女儿心思绕柔肠,她当即软了几分嗔道:“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姬洛未置可否,巫咸祭司倒是拂袖一笑,爨羽两相瞧看,当即是又羞又恼,欲要暴起出手拿人开刀。就在这时,白衣祭司站定脚跟,向左侧微微一让,爨羽扑了个空,抬头只见一抹碧蓝的光在洞窟中流转而过,前方白玉台上躺着一位眉目清秀,隐露慈悲的年轻人。   “哥哥?哥哥!”   姬洛在后方翘首一盼,能看出石台上的青年人面容轮廓与爨羽有七八分相似,许是所练功夫不同,爨翎面善,而爨羽却瞧起来凶恶刻毒。女孩情绪骤然波澜起伏,她失控一挥手,毒匕首被他向后一划,脱手飞出:“还说不是你杀的,天都教上下若没你的指示,谁人敢忤逆你这位大祭司!”   走了这么久不得歇息,毒素漫入心脉,巫咸祭司顶着冷汗扶着石壁踉跄滑下,阴差阳错躲过了爨羽暴怒的一击,匕首飞了两圈嵌入石头中,姬洛伸手小心拔下,找了一处豁缝扔了下去。   爨羽目瞪口呆,红唇颤抖,支支吾吾半天才恨恨骂道:“姬洛,你不是最讲道理的吗?眼见为实,难道你也要护着他?你为什么非要跟我作对!”   “眼见有时候未必为实。”姬洛缓步上前,一直走至爨羽身旁,嘴角一勾,蓦然出手。只瞧一道寒芒于他手中掷出,凌空飞旋,正是方才被他丢弃的那把匕首。   爨羽蹙眉,少年未抬眼,只淡淡道:“刚才扔的是石头,不过内室昏暗,你又急怒攻心,所以没瞧清罢了。有时候真相亦如此。”   “好!”为这一段因材施教,白衣祭司击掌,颇有几分欣赏。   爨羽气得上下牙直磕,不怒反笑,到如今她算是知道,眼下这两位都不是省油的灯,特别是姬洛。原先在外只见他和善一面,方才才深觉其人如传闻一般牙尖嘴利。   姬洛不想成为活靶子,于是伸手在爨羽肩上一点,示意她前观,将其心思全引了出去,随后掷匕。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短匕飞近爨翎尸身一丈内骤然腾起青碧色的火焰,瞬间化为灰烬。   “这是什么?”爨羽瞪大眼珠。   白衣祭司淡淡道:“是冥月鬼焰,也可以说是瘴气的一种,近身则燃。”说到这儿,清泠自持的年轻人顿了顿,竟也说起了反话:“多亏了你开启大阵,这些东西将好无孔不入。”   “不是我!他没说过……”心慌之下,爨羽口不择言,巫咸祭司眼中冷光一闪,连带姬洛也僵在原处。小女孩自知失言,立刻捂嘴不提,转头去拉拽绵软失力的白衣祭司:“告诉我,怎么样才能把他带出来。”   巫咸俯身,在她耳畔一字一句诉说:“没用的,爨翎他一根骨头都不会留下。”   爨氏毕竟是南迁的中原氏族,古法礼俗下讲究死有全尸,入土为安,何况爨羽对她这个哥哥执念之深,姬洛深有感知。当下,只听两声指骨脆响,爨翎攥拳,注满了十二分的力,朝佝偻无力的白衣祭司脸颊砸过去。   巫咸一招吐纳,堪堪偏头,待她回神不及,撑着口气舒展骨骼直立起,以身量之优拿肘弯断她肘窝,压住她腕上内关穴,抑住其毒手不得回防,随后嘴角噙笑,将人用力向后一推。   这一击成为压垮爨羽心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勒令其寻人本就是以身犯险,她根本不信这位大祭司,何况有前车之鉴,她实际又畏又惧,因而所有的精神全吊在他身上,这突来的袭击,让她松了口气,可也不敢丝毫松懈,顿时全神贯注紧盯巫咸。   只瞧爨羽横腿下踢,冷笑喝出,待白衣祭司翻身一避,她趁势追上再接连踢,索性反压其手,不顾脱臼之危,一个侧翻落地,欲以身子撞压他胃腹。   然而千钧一发之际,一指从侧旁点来,将好落在爨羽腰间的志室穴上,登时毒功内劲泄走,爨翎撒手,白衣祭司摔坠在地上,姬洛抽身而出,武功比方才殿内精妙百倍,三两招之下将人制服。   “你怎会知道我的死穴?”爨翎死死盯着姬洛,姬洛侧目看向巫咸,后者脸白如雪,唇深绀紫,可方正清明之态却丝毫不落。刚才在殿中与爨羽缠斗之时,巫咸比划的手势,正是为此。   爨羽回头,又茫然,又惊讶:“是你?你没事!”   “很有事。”巫咸祭司脱力,两手抄在大袖中,闭目养神,“至于我怎么知道的,你一定想不到,是爨翎告诉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嗯,三个演员一台戏…… 第119章   爨羽咯出一口血来,按住血气翻涌的心口, 垂眸露出怜意与哀色:“哥哥?”   姬洛叹了口气, 一击出手, 从小女孩身前抢过两招,绕至身后,一个背摔将其摔落在另一侧石壁,三人成三角而立,一时间静默得无声。过了一阵, 在巫咸的轻咳中,爨羽眼中朦胧,似乎终于回过味来,怆然笑道:“姬洛, 你是不是早就怀疑我了?”   爨羽后知后觉, 她还是太小看姬洛的心胸和智谋, 若非最初便刻意隐瞒示弱,就算有巫咸的指点, 他也不一定能胜过自己。   可惜巫咸祭司察觉了而她却没有看出, 终究还是迷了心智,大意了。   姬洛闻声一默,将两手负在身后。他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利用了爨羽对自己的心软, 从出手试探,故意落败,到爨羽收手,一切自然得如顺水推舟。   可是, 爨羽对他好他知道,但好到不可思议却是万万没想过。   在云岚谷时她百依百顺还能解释为麻痹敌人,可眼下狭路相逢,她完全有杀人能力,或者稍稍退一步,让他和巫咸一样伤至任人宰割,可这个小女孩却在不恰当的时候对他抛去了扭曲的信任。此刻面对质问,姬洛满腹底稿忽然卡在喉咙不上不下,那种反将一军而得来的风光化到嘴边只剩干巴巴一个字:“是。”   他不想说,可有人想听。   “可以告诉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吗?”彻底摊牌后,爨羽心中没了包袱,扭拧的眉毛反倒渐渐舒展抚平,她两腿向前蹬了蹬,一直退到石壁下靠着,复又开口,也算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姬洛脱口而出:“从出爨府开始。”   爨羽愣了愣,惨然一笑:“原来你竟从未信我。”一路上偶有失言,她自己皆心知肚明,也曾多加掩饰,次次都觉得瞒天过海,天衣无缝,但现在一棒槌敲头,皆是掩耳盗铃。   再抬眼时,爨羽觉得端袖玉立的姬洛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或者说,和爨翎大相径庭,姬洛待人的温情只是他的一部分,然而却是爨翎的一生。   “出城后再无追兵,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尤其是楼西嘉口述药人和蛊人之时,千万里出其一,你的珍贵完全可以媲美辟毒珠,怎么会左右就只有那么几个守卫?何况,那颗珠子还是假的,是有备而来。我只能想到一个答案,他们在畏惧你,不过现在看来,解释为服从你的命令更为妥当。”姬洛娓娓道来,“谈及筚郎叨的见识,对乐府诗词的熟稔,非直系子弟不得解,甚而瞳洞的开启,或许也并非偶然。”   借着幽暗的光线,爨羽痴痴地盯着姬洛的眸子,仿佛里头能看出一朵花:“是,是我故意引你们去‘瞳洞’。”她不是在观人,而是在观那段岁月,被困瞳洞的那几日,竟是爨翎死后,她最快乐的日子。   姬洛向爨羽靠了靠,蹲下身子,单膝着地,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你为何要引我们去‘瞳洞’?如果是因为八风令……不对,相故衣道出凯风令时,你无动于衷,说明你早就知道这东西在他身上,那时你在暗我们在明,四面还有毒瘴襄助,你想夺令,未尝没有胜算,何苦要……”   何苦要割肉取血,助他俩逃出生天?这一反常态!   爨羽努力挤出一个明媚的笑容,看起来竟有几分真挚。只听她放缓了声调,用清甜的口吻道:“如果我说是因为你呢?”   姬洛一怔,蹙眉起身居高临下打量着她。   女孩顿了顿,那种如夏阳秋菊般甘冽温和的表情慢慢涣散,最后只剩下刻毒的嘲弄:“哼,别往自己脸上贴金,凯风令对我来说算什么,我要见相故衣,不过是为了给那位制造点麻烦,毕竟,他可是唯一知道当年事情真相的人。”语落,爨翎抬起下巴朝另一侧半死不活的巫咸祭司点了点。   姬洛细细品味,忽而双手握拳,双眸一睁,笃定道:“不对!还有一个疑点无法解释,那就是隋铁心之死。”   他第一次提及隋铁心时,爨羽出声打断,将话锋引至其兄巫真祭司爨翎,而第二次再谈时,相故衣也只是草草两句泄愤,那时他们都认准了天都教参与其中,心中有愤,故而先入为主。   “这枚箭头。”   姬洛从腰上荷包中取出那枚刻有九章纹的银箭头,爨羽霍然变色,悄悄将膝上的衣布抓起褶皱,且听他继续道:“每一位九使皆有一物自证,此物为关拜月于南疆所得,想来应该是相故衣的,不过千算万算未曾想,在来这之前我遇到了谢家的小公子,他告诉我族中长辈曾经在爨府得到过一支一模一样的,那爨府的箭矢是从哪里来的呢?不妨大胆推测——隋铁心的死恐怕也与你们有关。”   “姬洛,你确实让我心服口服。是!隋铁心确实是我杀的!”爨羽深吸一口气,不避不闪,迎着他的目光直上。事到如今,就算她再有心隐瞒,以姬洛的聪慧,只需时日也能抽丝剥茧,还不如她一口咬定,来个痛快。   就在这时,姬洛忽然俯身上前拽住爨羽的前襟,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提起来。爨羽猛咳两声,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失态,杀隋铁心之时,眼前的人还不知在中原何处,用得着他来多管闲事替人报仇?   姬洛开口,却并不是因为这个隋掌门:“隋铁心是你手刃,‘瞳洞’亦是你开,那之下惨死的吕秋和董珠,是不是也跟你有关?”   “姬少侠。”一直默然听他俩对质的巫咸祭司突然开口,然而吕秋之死对他影响太大,姬洛关心则乱,将怀中短剑掷出,生平第一次恶狠狠把人给凶了回去:“血书上‘天都’二字,这事跟你有没有关系还未可知,你最好也不要动!”   白衣祭司不愠不恼,却有些不明白姬洛的火气从何而来,这少年匆匆两面给他的印象颇为沉稳,一步一招走得冷静异常,万不该如此失色:“你这是要做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姬洛没理他。   爨羽涨红了脸,双手按在他的指骨上,眼中露出垂怜之色:“姬洛,我不认识什么吕秋吕夏的,杀隋铁心不过是因为他胆大包天敢插手我爨府的事,我既为族长,自然不能置身事外!”   两人对视,过了好半天,就在爨羽以为自己要窒息的时候,姬洛松开了手。少年颓然坐在地上,第一次觉得乱流之下,身心狼藉。   姬洛双手扶额,沉默良久后,他心中重新捋了一遍已知的线索:方才在顶上神殿,巫咸曾提及山中行走之人,若是剥离爨氏和天都教,那么还有第三波势力斡旋。既然这位大祭司话出如此信誓旦旦,恐怕是知道点什么的。   少年再抬头时,心中已平静下来,两眼如一汪泓泉,带着明断是非曲直的力量。爨羽抹了一把脖子,把脸别过去,心有余悸道:“我不知道。”   “大祭司,在下有一事请教,宋问别他为何非要杀你?”姬洛拱手,又恢复了一番公子做派,只是不再那么友善。   巫咸祭司叹了口气,眉目间晕开的人世间的烟火气:“此事还得从二十四年前‘茝仙子’柴北薇入滇南开始说起。”   ……   永和三年,柴北薇的师姐,也就是如今的江蓠长老丹倩怡,因救人而卷入江湖仇杀被人暗害重伤,柴北薇阔别师门,独自前来南疆寻药,偶遇了白姑之弟,当时的天都教大祭司白行乐,两人暗生情愫。   白行乐为人逍遥洒脱,平素很少待在教中,多爱隐去身份游历滇南,与当地百姓打成一片;而柴北薇慈悲心肠,早闻滇南恶鬼聚居之地,可真踏足此处,才晓得民风淳朴且众生热忱,加上诸多中原难见的奇花异草,在替师姐寻回药引后,她已是流连忘返,乐不思蜀。   就这样,两人不拘小节,以天地为证结为夫妻,在阿墨江畔结草为庐,幸福和睦地生活了一年。   次年,诞下一子。   也正是这一年,宋问别寻不到首徒的消息,带着无药医庐的人前来滇南向白姑要人,原是那柴北薇与‘青葙子’沈时早有婚约。   一面是心爱的丈夫,一面是有生养授教之恩的师父,柴北薇虽与沈时无情,却自知理亏,因而不愿二者冲突,决意先回医庐解除婚约,叩谢师恩再来滇南一聚,彼时的宋问别在她心中和蔼可亲,虽迂腐固执,但好在客气讲理。   此一别不知何时方能相见,白行乐抱着出生不足月,且哇哇大哭的孩子,不忍母子分离,夫妻两别,以他那优柔的性子做了平生最大胆的一件事——公然和无药医庐抢人。   因而,白行乐与宋问别皇天后土立证,以解奇毒为约,相斗三日不歇。白行乐医术比不过当时大能,但好在他天赋卓绝又深研《毒经》,因而靠“以毒攻毒”之法,险胜宋问别一筹。   毕竟是妻子的授业恩师,白行乐为人至善,胜之亦谦逊有礼,邀天都上下礼遇待之,而宋问别输人不输阵,也没再提及回洞庭一事,反倒在天都住下来,要一饮少教主的满月酒,陪陪这小徒孙。   ……   这故事起头虽然久远,但姬洛还是耐着性子听下前半段,且大胆一猜:“以宋问别的迂腐和狡狯,恐怕并非心甘情愿。”   “不错。”巫咸祭司颔首道,“我也是后来听白姑提及才知,实际上宋问别觊觎天都教的宝典《毒经》,因而逗留取信于人。满月酒前,白姑闭关,宋问别不惜以婴儿为饵,诱杀白行乐,盗取《毒经》,被柴北薇发现后,再杀弟子灭口,嫁祸他人。可怜二十多年以来,滇南众人被他伪善玩弄蒙蔽。”   说到“嫁祸他人”,在场三人心中一咯噔:这就有意思了,   爨羽对南疆的情况更为熟稔,听至此,率先打破沉默:“滇南连带宁州,统共就两拨势力擎天,一为我爨氏,二则是天都教,宋问别不会蠢到嫁祸教众,总不会把屎盆子扣到我们头上吧?如果真是那样,我只能说他死得太便宜了,落我手中,保叫他生不如死。”   “不会。”答话的是姬洛,他将自己代入宋问别一角,脑中顿时一片清明,“爨氏他亦不熟,要让人信服恐怕比登天还难。因而最能哄骗人的一招乃是:欲盖弥彰。”   “欲盖弥彰?”爨羽问。   姬洛信誓旦旦地说:“也可称以假乱真!若是我,在取得信任之后,要捏造一个武功奇高的杀手想必不难,特别是在有帮手的情况下。”   帮手?   “比如说,江蓠长老丹倩怡。”   “精彩!好精彩的推论!若不是知你底细,恐怕在下便要信你在当场。”   巫咸祭司击掌赞叹,待那个“场”字尾音落下,他捂着心口呕出一摊毒血,随后两手交叠运功稍稍压下毒性,方才沉声续道,“不过,光靠这个,还不能取信白姑。白姑斡旋九族之间,以一介女流之辈扛鼎天都,心思如何不剔透,城府如何不深沉,单靠这一点虚无之法,还不足以让她深信。可惜啊,宋问别点子拿得好,时机凑得巧,都是上天注定的。”   这会子,白衣祭司脸上青紫气缭绕间没了轻松明快,除了余存的风度,整个人都像一柄蓄势待发的宝剑,凌厉而让人生畏:“在宋问别来南疆之前,曾经有神秘来客到过天都!六年前大变之夕,我偶然发现白姑身有旧伤,此伤沉疴数十年之久,试问彼时滇南何人能伤教主白欢颜?”   白衣祭司目光逼视,爨羽虽因和他不对盘而心有厌恶,但还是中肯地颔首,语带肃杀:“无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盘大棋。 第120章   无人能敌!   二十年前白欢颜已将“不死之法”的《地宗卷》烂熟于心,爨羽说无人, 自然是指爨氏无人能在单挑之下不输阵。   “可惜没能来得及求证。”巫咸祭司将眉头压得更深了。他虽岿然不动, 可额间不断渗出的绀紫色汗珠, 暴露了他不宁的心绪,“我猜测那位‘不速之客’密会白姑乃是有所诉求,只是白姑被激怒,断然拒绝,才有了余下的过招。那人以为自己不敌, 因而铩羽败走,而白姑强撑,实际上伤重垂危,因此才有满月酒前的闭关一说。”   有了前情的铺垫, 阴差阳错之下, 反倒给了宋问别金蝉脱壳之法。   姬洛抄着袖子, 冲白衣祭司乜斜了一眼:“你就一点没有眉目?”   “这都被你瞧出来了?”过了半晌,祭司拿广袖擦去额上汗珠, 慢吞吞道。爨羽虽被制服, 但事关天都教和滇南,且她本质上还是个小女孩,免不了心中揣着好奇, 便怒嗔道:“你们说话能不能不要拐弯抹角?”   “好。”巫咸祭司淡淡应道,“不如你帮我把毒解了,等我恢复了精力,说个三天三夜亦无问题。”这话放在姬洛嘴上, 最多显得滑头,可落在眼前这位席地而坐也要衣冠整洁、一丝不苟,混迹“邪教”还眉目清正的人身上,倒显得不伦不类。   爨羽闭嘴了。想诱她解毒,没门!   “姬洛,你既闯过‘瞳洞’,又与相故衣有故,我猜你接下来定会问及此事,不妨由在下直说。”巫咸不再玩笑,和姬洛攀谈时语气骤然一转,“这也与我为何要拿相故衣有关,因为他来得太凑巧。”   “凑巧?”   “相故衣入境滇南,正是白行乐亡后一月,无药医庐众人辞别之时。”巫咸祭司嘴上染了一抹刚正的笑,“你懂了吗?他太可疑了,我不是说杀人,而是说其中的牵连。”   姬洛心思敏捷,素有闻弦歌而知雅意的聪慧,白衣祭司稍稍一点,他心中立即通透:相故衣是携凯风令而来这一点,这位大祭司自掌权后必然已知悉。白姑在滇南仇家不少,可真正举足轻重的无甚了了,恐怕飞来横祸与这八风令,甚至是泗水楼中楼脱不了干系。相故衣并非直奔滇南,而是一路上挑衅比武,招摇过市,越城岭阴老怪则是最好的证明,如此下来,路途耽搁,结合叛徒一说,难道那个“神秘来客”便是楼中的叛徒?   “但显然白姑很信任他,不然也不会默许他逗留阿墨江畔,甚至让少教主拜他做亚父,住在其父母生前住过的竹楼里。”巫咸祭司又道。因为矛盾,他的语气变得不再那么笃定,“八年前我初来天都之时,并未思虑至深,直到两年后的天都劫乱,业火化灰。世人皆言天都之乱乃是石部族长石柴桑叛变,可你们知道她为何要反?”   爨羽本不想搭话,但是沉默太久,一时没忍住嘴巴:“因为权利?”   白衣祭司没有直接道出答案,反倒提议:“姬洛,你猜猜。”   姬洛心中打鼓,虽然天都大阵已启,在十巫未聚齐之前他们三人束手无策,可眼下也不该如此无故消耗时间坐以待毙,难道这祭司还有别的打算?   想虽是如此想,但他还是认真思索了一会,说出了个令自己信服的答案:“恐怕跟二十年前的事有关,比如,那个‘不速之客’没说动白姑,但是却撬动了她的墙脚。”   “聪明。”   巫咸不吝于夸赞,随即接道:“那人原先想让白姑仿效陈瑞在蜀中传天师道,让其向中原扩张,广收教徒。白姑性情桀骜,怎肯为他人摆布,何况她深知天都教毒蛊双术为中原正派所恶,不想趟这趟浑水,为人兵卒,所以断然拒绝。之后,那人便找上了怀有异心的石柴桑。”   “石柴桑早年颇得倚重,但凡念及为天都教鞠躬尽瘁者,她需居于首位,这样的人,你们根本想象不到有朝一日她会叛教,而她叛教的原因,实际上正是因为看教中上下尽心竭力,不忍见就此偏安一隅,几世之后斩于草末,索性才起了雄心壮志。”   说到这里,白衣祭司将目光挪向一言不发的小女孩,眼中露出莫名的哀伤:“这些话,都是巫真告诉我的。”   “哥哥……”爨羽咬唇,想追问,可又拉不下脸。   姬洛想,不用说,凭借爨翎和石柴桑的关系,多半也是石柴桑口述的。   巫咸祭司缓缓摇头:他始终记得,那天在摇摇欲坠的神殿中,巫真与他对视,道出自己为何相帮石柴桑时的模样和神情。   他在天都教客居两年,与巫真甚少有联系,只知道某一年他被派往石部平息禁术的风波,教中下了杀令,但爨翎心善,力保无辜妇孺幼子,不惜与违背白姑指令。本以为事情就此搞砸,可没想到的是,号称比茅坑石头还硬的石柴桑,居然积极配合,使他得以风光而归。   如今再看,那时候不过是掩藏祸心的怀柔之法。   那个纯善的少年,坦白了自己质子的身份,并在冲天的火光中向巫咸祭司陈述了石柴桑的决心:“地势限制,九部之中穷富难均,表面风光一片,实际各怀烦忧。况有爨氏窥伺在侧,天都教实有内忧外患。石婆婆跟我说:偏安一隅不是英雄所为,我们身怀武功,为何不可开疆扩土,去争那江湖的皇帝?”   白姑在白行乐死后性情大变,八年前已然独断专权,无为而治,巫真想借力打压爨氏,平定两派之争,石柴桑想破釜沉舟,重新征出一片净土,二人一拍即合,想当然的妄图变革,开创新的岁月。   可事实,哪有那么简单。   等身为十巫之一的爨翎反应过来时,石柴桑“提魂”的行尸已经杀到了哀牢山山腹,铁血的手腕并不能带来臣服和平静,反而徒增杀孽。少年反应过来,追上神殿寻找少教主和白姑,撞见的却是这位后来的巫咸大祭司。   “巫真找来的时候,天都大阵震荡已然闭合不及,白姑纵身入魇池,以‘不死之法’《地宗卷》之力强行镇压,最后以身殉道,死前,她将天都教上下托付于我。”说着,巫咸祭司蓦地摇头,又矢口否认,“不……不是我,是托付于少缺。”   姬洛重复道:“少缺?”   白衣祭司笑了笑:“就是少教主,白少缺,也曾是我一生最好的朋友。因为出生不足月便丧父丧母,白姑给他取名‘少时有缺’,愿贱名可成一生美满。”   “不是吧,这算哪门子朋友,我可是听说大祭司你亲自把这位少教主关进了魇池。”姬洛嗤笑,他身边的人哪个不是重情重义愿为君死,无论眼前这青年人说出什么天大的借口,他都忍不住先入为主存几分疑惑。   巫咸并不因为姬洛异样的目光而面有愠色或大为辩驳,只是淡淡道:“我说是,自然是。将他镇入魇池,实际上也是保护他最好的法子,我现在可不就是众矢之的。”他称是时,语速放缓,且稍稍抬了一抬下巴,有一种古来名门正派的威仪,不容旁人置喙,“再等等,你们自会见分晓。”   姬洛眉头一皱,心头怎么也搁定不下,伸手翻出一枚铜钱,将要抛投,那祭司朝着瞥了一眼,话犹未尽:“别事事想着窥天道,知天命,遵循运命有甚么有趣,有本事不如试着打破运命?”   闻言,姬洛果真将那枚铜钱收入袖中,还之一笑:“阁下说得有理,不妨拭目以待。相故衣曾告知与我他单枪匹马闯上哀牢山只是为了寻找那位少教主白……白少缺,若阁下所言无妄,那么这当中必然有联系。你方才的话还没说全,兜的圈子还没绕尽。”   “你倒是理得清楚。”天才多有傲气,一路抽丝剥茧下来,姬洛还能跟得上他的想法,巫咸祭司心头难免生了几分惺惺相惜,于是果断道:“是,这联系至关重要,因为在下无意间也得到了这个。”   随后,他伸手入怀,取出来的同样是一枚银箭头,续道:“这令箭应有三数,其一被赠予隋铁心,为爨氏所得;其二为你所持;其三,乃是相故衣留给白少缺的父子信物。姬少侠,你刚才说,上刻图纹乃是九使的象征,白姑杀身成仁之际,唯恐敌我不明,单单只在我手心上落下一字,如今我才知其深意,你且附耳过来。”   姬洛照做,白衣祭司用另一只手撑着心脉,身子微微前倾,让手中的银箭头滑入少年腰间的锦囊中,而后故意避开爨羽,将唇贴近姬洛耳畔,低声道:“那个字是龙,非传说青龙,亦非天子,而是九章纹里的龙纹。魇池虽然凶恶,但外人是进不去的。”   如果真是这样,倒是一得力线索,若同持九章纹,则可说明那位“不速之客”,亦或者楼中叛徒身在九使之中,只是相故衣在云岚谷中谈及,泗水楼中楼古制的弊端,恐怕想一一肃清九使的身份,还需要再费一番功夫。   今日这石窟之中,注定要将过去言明,将未来托付。   眼下诸事皆已澄清,白衣祭司以手背向外推在姬洛肩上,少年左让,露出被制服后,只能将手臂搭在膝头上久坐原地不动弹,痴痴呓语的小女孩:“我知道你一直在追查巫真的死因,我可以把真相告诉你,但你别后悔。”   他的字句里有不复强势的哀婉,到最后化作潦草一叹,让人忍不住想起飞蓬与飘萍,想起这时间一切有心而无力的悲剧。   巫真的死,饶是巫咸祭司,也觉得动容。   爨羽白眼烦来,本打算他说什么都不信,可真待巫咸张口,她又忍不住腰上用力往前蹭了一寸,僵着背将目光别向旁处,留下两只耳朵对着青年人。   “他死在爨氏手中。”   “爨氏?”爨羽暴怒,小脸极度扭曲,一瞬间便吼了出来:“我不信!挑拨离间,你说什么我都不信的!”   白衣祭司待她不像姬洛那般多费口舌,只是简简单单追了一句:“信不信由你,我只说这一次,你既然敢承认杀隋铁心一事,那你敢不敢说你为何杀他?”巫咸一双黑瞳里露出几分嘲弄,在爨羽支吾前抢断了她的话锋,“因为隋铁心发现相故衣失踪后从柳州一路赶回滇南,寻访途中偶然撞破爨氏也曾涉足天都之乱的阴谋,在我登位之后,你唯恐走漏消息,因而对他痛下杀手。”   姬洛下意识按住荷包:这也能解释为何那枚令箭会被谢叙的叔父从爨氏带至江南。   “不,这两者之间根本没有必然的关系,就算要给隋铁心复仇,该向我讨教的是他那同生共死的兄弟,还轮不到你这个外人!”爨羽一声尖叫直刺人耳廓,她奋力一挣,弥乱的气息冲进四肢,她竟抬手挥舞,抱头一把捂住了耳朵。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报复爨羽用毒的险恶用心,巫咸明明每一句话都光明正大,可落人耳朵里却分寸将好,字字如诛心之刀:“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在你血洗爨氏身立族长之位之前,那些不安分的老家伙哪个是好相与的?若真是麋鹿羊羔之辈,怎可会送爨翎入天都为质?既然都已参与天都之乱,你以为他们真的只是动动嘴皮子?”   到这里,话音骤停,静默中巫咸挤出一声轻笑,夹杂着正义的蔑视,往后撕开的是更惨烈的真相:“你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你一怒之下奋起杀光了他们所有人,分尸异处,挂在爨府大门前示众。他们来不及向你悔过,或者向你俯首时你压根儿听不进去,你只知道杀人,因为你从出生开始,就已经注定成为不为世道所容忍的杀人的怪物!”   “我不是怪物!”   爨羽抱着头拼命的喊,眼中血丝暴涨,皮下可见青紫色的血流淌,她已经不是正常人了,云岚谷的毒瘴都毒不倒她,她只是个披着人皮,留着毒血的怪物!   她回想起族中那些老古董死在她脚下时惊恐瞪大眼珠的表情,不是为她功夫震慑,而是因为他们误以为爨羽已经知道了真相,知道了爨翎死在他们手中的真相。   “可惜啊可惜,巫真感念白姑大义,心中悔不当初,决意调头游说石柴桑,拯救风雨飘摇的天都教。只是他只身提刀上山,救下相故衣后,并未找到人,反而阴差阳错与爨氏长老相会,划线为界,拼死力战。”巫咸说得轻松,可那背后如何血腥风雨,已不是在座的人能想象得出的,“哎,不然你以为你凭何能力挫那些锤炼过五十年功力的老家伙?就凭你药人的身份和半吊子的‘万法毒功’?”   爨翎的一生听起来异常凄惨,少年时为保亲妹,甘愿入天都教牵制;心怀理想却识人不慧,为石柴桑阴狠所误;幡然悔悟后本欲救赎,却因不愿再做棋子孤愤而亡。他就如一只风筝,飞得很高,看得很远,却也免不了线断而飘摇坠落。   他成全了天都教,成全了石柴桑,甚至成全了后来衣冠荣耀的爨羽,而他自己却因为过分善良、单纯,甚至是立场不定而被诟病至今。   巫咸祭司垂下手,长长一口气吐出,带下最后一句话:“其实我真的很讨厌巫真这样的人,虽然我和他处境从无相同,可看见他,哪怕是匆匆一晤,我好像便看到了过去那个冥顽不灵的自己。”   因为有一个人曾经告诉过他,这世上至善不存,至恶将倾,唯有善恶一念,亦正亦邪,方才是人性永存。   姬洛从巫咸遮挡脸颊的指缝中看见了他眸子里的星光,如盛满的天河之水,将要溃堤倾泻而出。   这是他第一次热泪盈眶,也是往后十几年唯一的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不演戏了,这章改辩论了,结合上一章基本上把之前的事情都解释了一遍,大体上应该没有遗漏,如果有,大家也可以捉捉虫,我好修正~么么哒~ 第121章   药人和蛊人之法源出同宗,虽然鬼哨对爨羽并无影响, 楼西嘉拔剑时全是她掩饰戏作, 但依照卓斐然的下场推论, 也知道控制毒体乃自损之法,好不到哪里去。   此刻,爨羽皮下青紫沉淀下来,似是在大染缸里泡过两夜一般,同时, 比肌肤换色更糟糕的是,不受控制的内劲从丹田游走百骸,一看便是走火入魔之兆。   姬洛赶紧冲过去封她几处要穴续命。   可惜,姬洛手还没落下, 便被爨羽突然挥起的右臂架开, 见她指着大祭司狠骂:“你好狠!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为什么!”   那一瞬间, 她忘了自己对巫咸做过什么,忘了手中曾沾染的血腥与杀戮, 如果不是诛心剔骨, 在短短十载的生命中杀人不眨眼的她,不会对人说狠。   嘶吼中,爨羽撞开姬洛的钳制, 也不动手怒劈那白衣祭司,而是抹着眼泪朝十丈之外的玉石台上那具尸体奔去。   “爨羽!”   姬洛猛然想起冥月鬼焰,下意识扭头喊了一嗓子,伸出的手从袖口滑过腕骨, 最后彻底被小女孩脱开。话音落下之时,山体大震,空腔地基不稳,似承不住顶上悬着的宫殿,要从中极穹顶凹折下来。   而石台前有一圈绕行的两丈宽空渊,黑黝不见底,不知通向幽冥,还是传说中深不见底的地底归墟,因为凭姬洛的耳力,能清楚地听见其下汹涌的水流声撞击在石头上发出惊天动地的爆裂之声。   少年迟了一步,爨羽亦迟了一步,她看到粼粼的蓝光闪过时便身已离弦,却依旧只能眼睁睁看见冥月鬼焰在巫真白衣上一卷,刹那只留下飞灰。   灰烬扑到爨羽油亮的脸上,那团火焰熄灭时,带走了她生命里的光,从此她的眼里只剩灰暗。   落石从头顶落下,姬洛将她扑倒在地,一手按住她的头伏下,一手拄剑在断隘边刹住脚。   少年从寒芒的倒影中发现,因中毒虚弱在地的巫咸祭司不知何时已经站定,半边身子的力量都压在系挂铃铛的法杖上,他回头朝他们微微一笑,那股黑紫之气迅速从他脸上脖颈间褪去,整个人刹那白若羊脂玉,神光异彩犹如神龛上供奉的神明之像。   铃声很稳,三步一响,在坠落的嶙峋怪石中显得格格不入。   白衣祭司拖着长袍,却没有沿着来时的路返回神殿,而是敲开另一处机关,走向山体外侧,等着他的是一处呼风唤雨的无路悬崖。   “我等你很久了。”巫咸将右手放在心上,消失前留下最后一道叹息。   姬洛一掌拍打在爨羽后背,剧震带来的咳嗽令她吐出肺里的尘土,恢复畅快的呼吸。   爨羽亲眼瞧见那些飞起来的蓝火被石头砸下深渊,现在的玉石台上已无威胁,可也什么都不剩了。失神中,小女孩反向退了一步,踢落的石子丁零当啷落到裂缝底下,半晌毫无回音。   哀牢山的震荡将止,姬洛没有阻拦或是打扰,而是生平第一次浪掷光阴,静看眼前的女孩子从脖子上拉下一条串着骨牙的银饰,合掌在手中捧了一须臾,随后眼角带泪别开脸,猛地朝石台上挥去。   这一挥,斩断前缘,祝颂往生。   无论是善良仁义之辈,还是穷凶极恶之徒,都有悲伤和喜怒的权利,所以姬洛多等了这一刻,等到爨羽心愿了结,才轻声道:“节哀。”   不知是不是小臂上的肌肉爆发的劲力过重,这一掷之后,爨羽脱力跪坐在姬洛脚边,碎砾和尖石擦破了衣裤甚至是膝头肉,她却不为所动:“对不起,辜负了你曾经教我的‘人之初,性本善’。”   姬洛大吃一惊,差点以为刚才在云河神殿动手的是另一个人。   但很快,他就明白眼前的小女孩并不是中邪或者失心疯,而是像匈奴蛮子剺面,南侠歃血,北客饮酒摔碗一般痛表决心,不过她的仪式和这些不太一样,而是对心中装着的那个人,哀婉地诵出极善的忏悔,随后在她的心里,再重要的人也可以放下,一头扎入魔道,从此再无回首。   “姬洛,我可以告诉你,牂牁郡西乡十八村的瘴毒不是开始,南武林攻破天都也不是结束,你甚至怎么也想不到,包括你与相故衣的脱队也在计划之中,如果没有那场落石,还是会有其他的风波,送你们去见石柴桑,再借那个老妖婆之手杀掉姓相的。”爨羽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灰,空洞又无声,好像说话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个巨大的窟窿在对倾诉者喊出无情的回声。   “不该活的都不能活。”   姬洛大局感很好,随敌动而己动,因而爨羽变脸,他也不再和善,右靴一蹬,插在石缝里的短剑上手,架在小臂上做了一个横抹的姿势:“是你背后的人指使的?他是谁?或者说,他们是谁?”   爨羽蓦地摇头,嘴角想笑却苦落不下。   生死关头,姬洛只觉眼中一花,身前服饰明艳的女孩硬生生幻出四个幻影。不是影子,而是他目力不清,手脚开始虚浮。   在姬洛将她按在地面遮蔽落石时,爨羽将一条小蛇放入了他的袖中,恶劣的环境转移了他的注意,就算有撕咬之痛,也不过让人以为是锐石刮擦。而这条蛇一直盘在她腰上休憩,用来作为保命符。   “刚才你不该过来的,但我知道,你一定会过来。姬洛,无论你表面怎么狠,你骨子里都是个善良正义的人,你跟我从来不是一路人,你是我这辈子都成不了的人,也是我最……”   话说到“最”字戛然而止,爨羽觉得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她咧开嘴挤出一个大大的灿烂的笑容,向身前的少年伸出右手,姬洛欲避开,却根本没有力气。   他可没有什么百毒不侵的本事,再被她手碰一下会有什么后果难以想象。   瞧见他厌弃的动作,爨羽心中一跳,垂下眼眸:“我虽然不能告诉你一切,但你记住,姬洛,我这辈子都不会伤害你。”随后,她松开手,心满意足地笑了:“你还记得你在云岚谷欠我的那个心愿吗?答应我,别问,沿着该走的路走下去便好。”   姬洛按着额角,在她的话音中轰然倒下。   爨羽掐了一把擦破的手掌,将结痂的伤口拉开,挤出鲜血,掰开少年的唇角滴落进去,道:“你只需要好好睡一觉,一枕无忧,醒来将是新的风云序幕。”   少年不甘心地闭眼,那巫咸祭司还藏了秘密未说,最后变脸太快,一切都像是掐准时机的布局,而爨羽这一手更令她糊涂,刚才的悲愤与痛苦究竟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假,恐怕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这两三年来,他一直被人牵着鼻子走,始终没有挣脱这浓密的大网。   小蛇沿着爨羽的脚踝缠绕上来,想回到主人的怀中却反被主人抖下,冷眼踢入深渊中。这一刻起,她不再需要什么保命符。随后,爨羽几个起落飞回入口,打了两个响指,待两个黑衣人涌入,她幽幽一笑,并没有去追巫咸祭司,而是沿着原路返回了云河神殿。   黑衣人扑向姬洛,却并非要手起刀落将他毙命,相反,而是小心翼翼检查他身周的伤口,随后欲将人抬走。   就在这时,两枚碎石子打在黑衣人的屁股上,二人立刻将少年手脚放下,抬头四下寻找可疑踪迹,从露出的两只眼珠子便可以瞧出黑面巾之下一副见鬼的神情。   事实上,还真不是见鬼了。   那二丈宽的深渊罅隙下,蓦地飞上一个人影,掐着脖子上那条宠物蛇的七寸,朝着背对的二人甩去,嘴巴上顺口带了两句埋怨:“落石也就算了,这他妈谁呀,到处乱扔蛇!”   “谁!”黑衣人回过头来,却没捉住那道影子。   不怪他俩功夫太弱,实际上,爨羽也并没有想到会走到这一步,竟然还有人黄雀在后,因而也掉以轻心未调动核心部下,只是想招两个苦力。而来人那一双成名揽月手也不是泛泛之谈,与石柴桑这样老不死的尚有不落下风的一战之力,更何况两个无名鼠辈。   蛇打在黑衣人腰背上,受到惊吓,直往皮肉里钻,张开口两颗大牙见肉就咬。一人痛呼,另一人扭头,相故衣在当中一位扭头时折到其背后,两招后一个手刀砸晕在地,随即旋身背踢,将被蛇咬那位踢出丈外,没多会蛇毒发作,歪着脑袋没了气息。   石窟中的死尸暴动时,相故衣装死装不下去了,仗着六年多前的记忆,在哀牢山上蹿下跳,彼时他名下的义子,也就是那位少教主白少缺,惯爱偷溜出云河神殿往阿墨江跑,因而跟他夸耀过不少山中密径。虽是带伤吃了点亏弄得灰头土脸,但好在走对了路,眼瞅着能从敌人后方包抄,没想到恰好碰上了不该碰到的人。   “姬洛,醒醒!快醒醒!”相故衣蹲身拭了拭他的鼻息,又按住手腕把脉,两者皆平和有力,复才松了一口气。再看他身上有蛇咬伤口,嘴角血迹颜色古怪,想来是爨羽喂下的,她的血剧毒,却也将好能克百毒。   过了许久,姬洛悠悠转醒,见眼前不是面目不清的黑衣人,于是放松了筋骨,伸手遮了遮眼角,喃喃一声:“相叔?还有人……还有人在这山里……”   相故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我知道。”   哀牢山大磨岩主峰之上,云深雾绕,飞鸟急啼,积雪从一个山头盖过另一个山头,方才的震荡使其簌簌坠落,连绵如珠细密如幕,倒是比那南恩瀑布更为壮观。   此时还是冬天,虽然山脚四季如春,但山峦却顶不住酷寒冰封。先前大阵开启时迷离的霞光渐渐消退,云色从披红带紫渐渐厚积成灰,空濛的天穹顶飘落细小的六棱晶,落在人的鼻头上一瞬间化开。   大河作鼓天风作琴,手持紫铃法杖的白衣祭司伸手一拄,铃声起落,他和着拍子轻声哼唱无词之调,就如远古巫族唱祝祭祀一般不可冒犯。曲调在空阔圹埌的山谷得到加持,通透明净的声音溜进人的耳朵一直萦绕在心。   “呼——”   沉醉在梦中的人瞬间睁开双眼,迷梦蛊从七窍中齐齐飞出,碎成齑粉时化作一缕荧光从天际划下,宛如坠落的彗星。   传闻轩辕黄帝的乐官伶伦听凤鸣而取竹成管,调分十二律,若楼西嘉在此,必然能认出,这青年祭司使的根本不是天都教的神功。   “快看,那块石头上有个人!”   “是神仙吗?”   醒来的人纷纷揉眼侧头,可云雾飞雪里身影模糊难辨,而那张白净的脸上五官组合间难得有浩然正气,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位天外飞仙。待辨清他手中法器和白色祭祀袍,南武林的众豪客们才呼出那个名字——   “是巫咸大祭司!”   有人疑惑:“他在做什么?”   然而那人问句方落,脚底的山石又起一阵强烈晃荡,震得人左摇右摆,毫无姿态可言,而这时,深渊之下的魇池水由平湖之镜慢慢搅起涟漪,随后中心下陷,急速转成漩涡,从上往下看,似一只观天彻地的眼睛,而瞳子正中,有两人乘风破浪而出。   在前的男子年龄与巫咸不相上下却蓄着一撮不合时宜的胡须,往上瞧一双桃花眼溢满灵气,转身时青丝如瀑,长袖长衣舞长风。只见他踏青风,抚翠微,信手摘来是灵芝仙草,弹指微笑化解是十丈软红,端的是逍遥游。   男子之后,是一女挽双剑,破水与他并肩背立,有仙子舞凤池之姿,亦有人间恣意飘摇之态。柳叶眉,鹅蛋脸,目有冷色,面带寒意,唯一令人怅然可惜的是,瞳子中的狡黠褪却不再,终是染上了红尘俗气。不是被巫咸打落悬崖的楼西嘉又是谁?   二人眨眼落在的巫咸祭司对面斜生而出的青树之上,两两相望,形貌依旧,眉眼心绪却阑珊。   “师昂,好久不见!”   只见两道银光斩雪,一前一后,一大一小,直刺向巫咸祭司面门,可大祭司既没有旁人的惊愕,也没有利器逼喉的恐惧,他站在崖上岿然不动似欲坐化雪顶,伸手两指在前一寸,夹住了刀片,随后抬眸,顺势掷了回去。   第一柄刀撞到第二柄的刃口上,“铿锵”两声嵌合为十字,若说方才飞刀之舞宛若指尖银蝶,那么如今快速旋转之下则化为杀人绞轮。   “别来无恙。”巫咸祭司淡淡回了一句,眼中带着浅浅笑意,仿若不是仇人狭路相逢,而是多年挚友重逢于途。   白少缺披着红衫却未着袖,环抱在胸前的双手落下,三指一捏,飞来的疾刀贴合在一起,化二为一。那股劲力虽在他指尖被解,却仍随狂风冲面,吹起他红袍上的两只广袖上下翻飞,摇曳飘展如甲胄后的披风。   “阴阳子母刀!是少教主!”   巫罗在巫盼的搀扶下起身,指着对崖的红衣人仓惶失措。瞎眼的巫姑听到声音,左右摆了摆头,努力想在风声中听清他们的对话,而老人巫彭则扶着石块拈了拈胡须叹道:“那是他俩避不开的宿命。”   白衣祭司的目光从白少缺身上挪开,越过红衣落在楼西嘉的脸上,楼西嘉收剑避开不愿直视。   白少缺心中一动,伸手执起皓腕,与身侧人十指紧扣,随后冲前方张扬挑眉,嘴上似笑非笑。   作者有话要说:  本年度最佳影帝大祭司…… 第122章   姬洛和巫咸大祭司被困云河神殿时,坠落魇池的楼西嘉被汹涌的湖水迅速包裹, 灰心绝望之际她放弃抵抗, 也许正是因为与死亡只有一面之隔, 年少时的光影在脑中走马观花,就像奈何桥前七日望乡,随后被卷入深渊。   传说魇池之下是九幽炼狱,炼狱该是昏惑极夜,所以这里没有光, 就像被吞入上古妖兽闭闷的肚子里,暗得教人如同失去五感。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肺中的空气耗尽,心跳加速, 扼住纤细的脖颈吐出最后几个水泡。   忽然, 有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她的腰, 她失力往前一扑,唇瓣贴上一片温柔的花瓣, 不, 不是娇蕊,是另一个人的唇。空气从口中渡入,她像生了腮的鱼, 终于在水中活了过来。   “谁?”水中说不出话,出口的音萦绕耳廓变作可笑的“咕噜”声。   那个人抓着她的手,带她游过了这世间的黑暗,去往光明的彼岸。   “我这是已经窒息而死了吗?这一切都是幻觉?”这个念头不停徘徊在楼西嘉的心头, 她不敢求证,不敢停留,只能跟着那个人奋力地游,游到不剩丁点力气时,眼前再度模糊,刹那间师昂将她推出崖顶的那一幕剜心而过。   所以这个人,只是幼年时师昂留在自己心中的影子吗?   太可笑了。   楼西嘉固执地甩开他的手,这时,水底亮起光辉,莹莹似碧又若蓝,而逆光之中,她在水中望见了一双瑰丽似琥珀的眼睛。   ————   楼西嘉坐在一块倒塌的石柱子上,抱着手臂来回摩挲,现在还是冬天,内力只能勉强生热御寒,稍有阴风,便觉得刺骨。   “所以……这六年你一直待在这里?”眼前的人会说汉话,且还不是舌头打结的磕巴,字句清楚甚有儒风,再回想天都教的传说与流言蜚语,她一下就猜出了身份,因而有此一问。   两人所处的地方是一个凹陷的内室,因为震动坍塌和湖水倒灌,阶梯下一半都被泥浆淤塞,只留下一处豁口,他们就是从那里游进来的,但是很快,那个豁口也因为水压坍塌封死。   这里以前明显是个通道,阶梯延伸处应该连接着一座石门,可是现在那里是一堵墙,白少缺就坐在墙下拧衣服里蓄满的水,虽然一言未发,但楼西嘉从他眼里读出了肯定。   她往前挪了挪,把手递过去,借着外头透进的微光,在白少缺眼前晃了晃:“你能看得见人?你知道我长什么样子吗?”晨起入目的阳光都会让人觉得刺眼,可方才水下生辉时,这人眼睛都没眨一下,一个人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待了六年,不可能毫无异常,要么他是个瞎子,要么他在说谎。   白少缺一把捉住楼西嘉的皓腕往自己身前一带,嘴角先浮上一抹轻佻的笑,顿了顿才道:“你很美。”   楼西嘉脸一红,挣脱掉他的桎梏抽回右手,背过身去忽然想起刚才那个救命的吻,虽然她那时她心灰意冷,可却并不太想承他的情。   白少缺伸开双腿往后一靠,懒洋洋道:“你是我六年来见过的第一个人,第一个女人。”   “如果是个男人呢?你也会吻……”楼西嘉皱着眉别过脸,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羞赧,可听见后方无声,又忍不住偷偷拿余光打量。   白少缺解开薄如蝉翼的双刀,在手中转了转,割出尖锐的风声。被镇在这魇池太久,耐心那是一等的好,待楼西嘉脖颈微偏,他霍然收刀出手,两指按在腕脉一拉,左腿再接一横推,将她拉入怀中。   楼西嘉自然出手反抗,两人拆了五招,白少缺功夫压过她一头,拂过她心肺几处要穴,随后将她横抱在自己腿上,俯身用手指划过她侧颊的轮廓:“当然不会,我会一刀断喉,再沉尸湖底。不过,倘若落下的是别的女人,比如天都教那帮蠢货,我一定会先挖掉她们的眼珠子,在坐观她们在水中挣扎沉浮。所以,只有你……”   白少缺几乎将唇瓣贴在楼西嘉的唇角,他说话时又轻又慢,喷出的温热鼻息落在肌肤上又酥又痒:“你醒来之前,一直在喊师昂的名字,怎么,你是他的小情人?”   “不!”楼西嘉眼中浮出一抹厌恶和恼恨,脱口而出。   “既然我出来了,师昂的一切我都要抢!”白少缺将她扶起来,不仅没有松开她的手,反而随语音落下,飞刀出鞘削落她鬓边一缕青丝,在指尖缠了缠,放入贴身里衣。   楼西嘉一瞬间有种吞了蚊虫的恶心,这实在不符合她“小妖女”的身份,当即皮笑肉不笑:“我瞧着这里少有人迹,倒是有一事想不通?”   “嗯?”   “这六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是吃的老鼠还是臭虫?蚂蚁还是蜘蛛?”楼西嘉一拍大腿,“该不会是……”   白少缺厚着脸皮哈哈大笑,旋即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笑声戛然而止:“其实我吃的是死人……烂肉……内脏……”说完,一肘推裂石墙,拉着抚胸作呕的楼西嘉走进黑暗无光的甬道。   当然,他不会实话说,地牢里的机关可以将饭菜从通风口倒出来,这里关押的曾经哪个不是不可一世之人,这种狗吃食的感觉本来就是用来折辱人的,让白少爷十分不爽。   因为震荡,地牢中所有的机关全然错位,白少缺被关在第九层,从水中一路上浮至七层时遇到了坠崖的楼西嘉,两人所入的洞口本应该是第八层的通道,可现在通道塌陷,过了两间牢室,竟然接上了七层的甬道。   为了防止犯人走脱,各处通路关节上都设有机关,楼西嘉不甘被力压一头,一路上可劲儿给白少缺使绊子:假摔撞翻灯台,乱箭差点给人扎成马蜂窝;双剑砍翻金银丝,掉下的巨石差点给人变肉酱……而白少缺,丝毫不乱,箭来斩箭,石来碎石,楼西嘉阴招越怪,他出招越奇,就好像刚刚克她一般。   “不错,你这使坏起来有点我当年大闹天都教的样子。”白少缺非但不气,反倒是遇上了什么千年难遇的趣事,大赞有佳不说,跟着楼西嘉大闹一路。   说来也怪,两人走到如今,囚室过处不说有十,也有五指之数,但却是半点人气也无,阴森可怖,好像这里关着的都是厉鬼,没有活人。白少缺不禁心中猜想:天都教规矩,重罪只囚不杀,难道师昂执政以来,暗中将人全都处决了?   看他难得走神,楼西嘉张口胡诌:“白少缺,你裤子掉了!”   白少缺果然移目下视,楼西嘉弯月似的眼睛蓦然展平,带出丝丝寒意,而脸上因嬉笑而推高的肌肉回落,只剩下一个冷冷的嘲讽。只见寒芒一动,楼西嘉手中鸳剑刺向白少缺腰带,对方的子母刀当即出手,却并未与她锋芒相撞。   “嗯?”白少缺拧眉,楼西嘉含笑在对阵前及时收剑,贴在腰上一旋,侧身像个陀螺一样和白少缺错开,转至后方,伸手一拽上头坠下的麻绳,整个人飞扑至断裂的甬道对面,剑尖折回,刹那斩断绳索。   脚下的裂口很深,不知道伸向何处。   “后会无期!”   楼西嘉收剑归鞘于他隔渊相望,指着他鼻子骂:“你轻薄姑奶奶我的事情,容我伤好后再跟你算账!”说着,楼西嘉拉下近旁的盘轴,刚才胡作非为可是有目的的,至少让她给试出了各种机关。   果然,手柄落下一格,断隙间还能运作的几处机簧纷纷搭箭上弦,对准红衣的白少缺,白少缺未动,侧耳倾听,就在楼西嘉欲要再下一格发动机关时,他手中子刀一旋,楼西嘉一个趔趄,手柄应声而落。   子刀飞回母刀的刀身血槽,白少缺面无表情喊了一声:“跳。”楼西嘉霍然回头,只见一块几乎填满整个甬道的巨石从后方缓坡上滚来,她无路可退,只要迟一步就会被碾碎,压入黑漆漆的洞底。   白少缺毕竟在这里被困了六年,出不去也死不了,对阵机关至少有一半的赢面,楼西嘉当机立断闭眼一跳。红衣人见她听话,两脚在侧壁上一点,旋身而出,凌空揽住她的腰肢往右侧一摆,将子母刀凿入石壁,两人挂在其上。   巨石从身侧滚落,落地发出轰响,溅起的烟尘几乎能迷人双眼。楼西嘉拍开尘土,却不慎将火石落下,下头的瘴气涌上来,折子还未接近底部便瞬间爆燃,冲天的火光中照亮了下头的白骨和尖锐带血的竹刺。   这时,石壁忽然碎开,白少缺手中的子母刀刃短身薄,没有普通的匕首吃力,瞬间脱出,两人齐齐往下摔,这一摔可不得了,竹刺密集无立足之处,落力太狠保准给串成烤鱼串子。   “该死!”   楼西嘉骂了一句,她的长剑也不适合作攀岩工具,只能以最笨的方法——手脚并用在滑溜的石壁上抓拿,这一抓,指甲抹过岩石表面抠到一层软土,她心头当即一喜,咬牙抱着白少缺的胸膛将他往里头一撞。   软土一松,两人落进了一个窄洞之中,一直滚到八层的一方囚室。白少缺抖了抖衣袂上的土,顺手带了一把楼西嘉,两人对视一眼,觉得实在不可思议:“盗洞?”   “你们天都教的防御也太差劲了点。”楼西嘉拍掉手上的灰,打量四周,掩着口鼻忍不住嘲讽道:“这什么味儿?诶,别告诉我历任教主安眠之地在这种鬼地方。”   “当然不是。”白少缺踢了踢脚下的铁链铜环,一只手将其拈起,缺口朝外对着楼西嘉。室内昏暗,楼西嘉折身摸到壁上的油灯,灯油未尽,她伸手入怀时才想起刚才火石已经落地,只能“哼”出一团冷气。   可是,矮室内还是亮了,白少缺持着一只瓷瓶,在底部一弹,一只虫子飞了出来萦绕在他身侧。楼西嘉见过这种光,当时水里的光幕便是这种虫子织就而成。   南疆的虫子又奇又怪,她不敢贸然上前,何况,刚才自己还摆了人家一道。   “这种蛊虫不伤人。”白少缺抄着两手看她犹豫不前,不由觉得好笑,“你胆子那么大,血刑架子前头都敢说走就走,说跳就跳,一只虫子有甚么可怕,真要咬人,你在水中早就没命了。”   楼西嘉听他口气大,不由张口便反驳:“你们白家人有使蛊斗毒的天赋,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骗我,还有……那血刑又是什么?”毕竟在水中时,白少缺亦在其中,他这双眼睛见光不惑,说明所处之地有极大的光源,这些虫子为他马首是瞻,倒像是他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洞里养的宠物。   “你刚才抓的那条绳子,绑的都是底下的白骨。把人吊起来系一个活结,等坠力解开结扣,人落在那些竹尖上被扎得千疮百孔却不会立死,一直静候到血流干。”白少缺磨了磨牙,说的时候语气轻快得好似谈论今日午食吃的大酒楼的烧鸡,隐隐还带着一点兴奋。   身为女子,楼西嘉仍然忍不住为酷刑发憷,不由地暗中翻了个白眼,觉得师昂关押他还是很有道理的,这人若不是痛失五感,便是石头疙瘩没心没肺。   “所以,这里囚室不是空的,之前有人被关在这里?”楼西嘉看着铁环上的缺口,向前一跨,牵着裙裾一个回转扫了白少缺一脸干茅草,趁他未发作,赶忙装傻充楞张开手臂。她腰身纤细,身量高挑,可手脚环扣间距位置却短不过几寸,想来这里困着的该是个女子。   白少缺抹了一把脸,抬起手来想使坏,但楼西嘉已然防着他从那位置跳脱了出来。黑暗之中,这一点莹光倒是似一轮明日,他抬手一挥,悠悠续道:“不错。铜环内侧有凸针,说明这里曾经绑着一位擅长使蛊的人,针刺之法不仅能扼制手脚经脉,同时也能扼制体内的蛊引。”   楼西嘉恍然大悟:盗洞的尽头在此,说明这里的人已经被劫走了,而依白少缺所言,这种针刺之法因人而异,那么手脚镣铐必然是单独打造,能有此“殊荣”的绝非泛泛之辈,那被劫走的是谁呢?   “是石柴桑。”白少缺整个人突兀地笑了一声,道出了那个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楼西嘉的官配出场了咕噜噜噜噜啦~   这两章是支线,但是和整个滇南的事情有关系,而且很重要哈,后头起伏笔和解析的时候都会用到在魇池的发现。 第123章   两人绕着逼仄的窄室走了一圈,并无所获, 白少缺引路, 先一步踏出门去。想起他方才那一笑悲喜莫辨, 楼西嘉心里有点膈应,故意远远落在后头,等他背转身去,自己再飞速挪回原处,在铁环附近扒拉了两下, 仍无所获后撒气似地一脚踢开。   这一踢,干草横飞不说,脚上还沾了点黑色的软泥。楼西嘉爱整洁,见鞋尖上抹黑, 忍不住往尖锐不平的凸石处刮擦, 这一刮, 她发现并不是泥,而是一些腐烂的饭食残渣。   那个位置?   楼西嘉脑袋里嗡了一声, 抬头瞥见上方的圆洞, 她一瞬间明白了,手脚被缚住的人吃喝拉撒是很困难的,饭菜落在眼前, 只能像猪拱食。   “还不走,你爱上这里了?”白少缺端着袖子倚着门,将女孩子脸上的表情悉数收归眼底,他算了算, 就那须臾之间,他从她眼里读出了惊讶,怜悯,疑惑与哀伤四种情感。   楼西嘉将双剑别在腰带右侧,又踢了一脚干草将黑泥掩住,随后跑至白少缺身前忿忿地“呸”了一声,“呸”完又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些欠妥,万一眼前的人这六年也过的是人不如狗的日子,和他这风姿玉貌一比,想想还真有些凄惨,因而忍不住偷偷瞧了一眼。   没想到,白少缺也在看她,被抓个正着。   “我……白少缺……”楼西嘉想问却支吾。白少缺深深望了她一眼,一声不吭捏着荧光蛊虫走了。楼西嘉一跺脚,气自个受伤坠崖后不仅内力受制,连胆气也不足了,于是梗着脖子嚷嚷:“你给姑奶奶我回来。”   白少缺果然回来了,像鬼魂一样无声飘至她身边,楼西嘉的鼻子差点撞在他抬起的手指上,蛊虫扑扇翅膀,黯淡的荧光骤然一亮。白少缺嘴角挂着戏谑:“叫得这么着急,莫非看上我了,想同我来一场干柴烈火?”   楼西嘉当即朝他腰上捅了一肘子,瞧着方向和力道,都是冲着肾去的。关键之地怎么能让她给废了呢,于是白少缺一面架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将人往反向推,一面嘴上不饶人:“不错嘛,一眼就能瞧出我功法主阴,练的是肝肾,说明我们乃天作之合,你真的不考虑嫁给我?我和师昂有仇,你嫁给我准能把他气得怫然作色,大动肝火,瞋目扼腕,黯然销魂,心如刀割,万念俱灰,肝肠寸断,余桃啖君……”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等等,你知道余桃啖君是什么意思吗就敢随便说?”楼西嘉赶紧扭头打住他的话头,左摆右动要甩掉他搭在自个儿左肩和贴在背上的手,然而白少缺却不由分说一掌过来,把她的脸又掰了回去。   不对!   楼西嘉毕竟武功不弱,虽然方才被白少缺几句话引得啼笑皆非,但心念急转,立刻就察觉出不对劲——他说话声音怎么这么大!   强势之下,楼西嘉扭身不及,忽然想了一个损招,朝他怀中贴去。   少教主落难六年,别说女人,男人也没见过几个,他可不是师昂那般禁欲修道之人,而是正值血气方刚。果然,这一变招,白少缺反应慢了不少,等他撤手之时,楼西嘉霍然转身在他嘴角轻轻一吻,右目由此挪开半寸,从他肩上碎发缝隙里,瞧见背后一层一层掉落的铁针板。   要光是针板只能说酷刑可怖,可关键是此地牢年久失修,少有人打理,铁针上的血迹未除现已转红为黑,而那股腥气引来无数虫蚁,上头黑乎乎一层不停蠕动的东西差点让她当场呕出来。   “叫你不要看你非要看,不过你这一招高妙,正中吾下怀。”白少缺含着悠哉一笑,用手指抹过唇角,随即垂落下来,顺势圈住她的腰肢,往前一压。楼西嘉甚至还没来得及骂一句“轻薄登徒子”,脚下便已踩空,双双扭抱着栽进了地洞。   翘翻的石板子盖过来将好贴合无缝,适时,跟前的铁针板落下,虫子从上方碾压而过。而地洞底下,几声闷哼过后,两人摔在硌人的碎石粒上,长出了一口气。   楼西嘉眼疾手快拔出长剑,贴在白少缺脖颈前。   然而,白少缺既没出手,也没拿话刺她,而是将双手枕在发下,淡淡道:“所以余桃啖君是什么意思?”   “你从哪里听来的?”   “有一次我和师昂各自封住了对方的内力,然后比赛去巫罗那儿偷新春刚摘的桃子,这小子胜负心太强半点不让,最后桃子被打了个稀巴烂,就剩我怀里护住一个,后来我们爬到大磨岩歪脖老树上看日出,我分了他半个,他就说了这‘四个字’,我以为是生气的意思,毕竟那次他略逊我一筹。”   楼西嘉听后,颇有些感慨,倒不是身前这位少教主对中原经史典籍的误解,而是对他俩往事的震撼。从他认识师昂以来,他奉的是“举头三尺有神明”之态,行的是“刚直端正”之事,养的是“高雅恬温”的性子,便连他的名字,也取自“招招舟子,人涉昂否”,讲究君子之貌。   这样的他,居然会和另一个处事不羁,荒唐无类的人赛偷盗之事,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余桃啖君说的是人爱恨无常。”楼西嘉归剑入鞘,仰头直愣愣看着顶头石板,一边无趣地细数上头的皲纹,一边娓娓道来,“传说卫灵公非常宠爱弥子瑕。弥子瑕母亲病重,情急之下窃国君之车归乡,卫灵公得知后念其至孝,赦免其刖刑;后游园时弥子瑕吃到一颗味甘汁甜的桃子,忍不住将手头咬下的一半共享,当时灵公只谓他爱哉。可是后来,弥子瑕失宠,卫灵公追究往事,数罪并罚,呵骂他竟然敢将吃过的桃子分与自己。你说,人的心是不是都变幻无常?(注1)”   明明口中诉说的是别人的故事,但楼西嘉念及的却是自己,打她有记忆起,无论身在何处,旁人都避她,畏她,嫌她,骂她“小妖女”,可越是这样,她越是胡作非为,什么正,什么邪,对她来说都无所谓,直到遇见师昂,和她截然不同的一个人。   越是自身没有的,越是得不到的,越让人向往憧憬。甚至多年以后,她依旧在打探他的消息,甚至不辞辛劳,披星戴月直入滇南。   可原来,师昂也有被拉下神坛的一天,原来那些所见不过流于表面、拘于形式,原来他也在寻求甚至追逐内心的渴望。   楼西嘉松了一口气,执念带来的戳心之痛在那一刻得以缓和,她忽然明白她对师昂的向往虽不是普通女子对相貌身份的肤浅之谈,但也不过如夸父逐日,追逐于虚妄而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至于结局,书中不是早就描写到了吗?   一片痴心,化为邓林。   楼西嘉释怀了,但白少缺却叹了口气,两道眉毛一拧,颇有些纠结:“这么看,我倒是十分不解了,你说是他喜欢我,还是我心悦于他?”   “哗啦”一声长剑出鞘,楼西嘉黑着脸一剑削平一块顽石,白少缺往外头的平地挪了三尺,子母刀交叠杠在她的锋芒上,最后弯着那双桃花眼盈盈一笑,道:“不,我觉得我还是更喜欢你,比起那根木头,你要有趣得多,你杀人你放火,你打家你劫舍,我给你掠阵放风,保证不拖后腿。”   楼西嘉脸更黑了:“是吗?”说完,她收剑一挽,目光一闪,果断地割向他的腰带,偏不按常理出手,半点没有闺秀的矜持和小姑娘的羞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制服流氓,就要比流氓更无赖;克制无耻之徒,就要比无耻之徒更荒唐,来呀,让姑奶奶我瞧瞧,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打住!”   白少缺可不是真的想占她便宜,除去水下那次,但凡调戏皆有度,不是逞一时口舌,便是意在戏弄,这会子楼西嘉发火正所谓敌强己弱,他气势一软赶紧就地一滚,拍掌而起,那一刻的身法忽然变得灵妙无穷,仿若乘风御奔千里,扶摇直上阊阖,足一踏河山皆缩小如芥子,身一展世已幻三千。   楼西嘉愣是左抓抓不着,右捞捞不住,气得牙痒痒,调头就走。她刚一迈步,耳边忽有热气,白少缺两手往她白嫩的脖子上一圈,整个像只八爪蟹一样盘在她背上不放。   “白少缺,你无赖无耻,你给我下来!”   “不下!”白少缺眨了眨那双桃花眼,嘻嘻一笑:“刚才谁说的,制服无赖的法子就是比无赖更无赖,诶,我可不是骂你无赖,但你骂我无赖的话,你就是无赖……”   白少缺把手抬了抬,指着前头一道拱门,挥斥方遒:“往那边走!怎么说我方才也救了你,你背我一会是会缺胳膊少腿还是会去掉半命,别小气!”楼西嘉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想听到“无赖”两个字,可转念一想,背就背,待会遇上什么炮烙虿盆放血酷刑,一准就把背上这个渣滓给抖下去。   出了拱门,白少缺似乎对这里轻车熟路,尽管他用双手双脚表示他在第九层这么些年闭着眼睛倒着走也能走出去,楼西嘉还是不信他的鬼话,七拐八拐将人给带进了死胡同。   “你确定这里真的是第九层?”冷静下来两人不再互相挤兑,楼西嘉忽然出声问道。过分熟悉有时往往会一叶障目,她不同于白少缺对魇池地牢有绝对自信,第七层、八层、九层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分别,若背上的人不多嘴,单她一人甚至分不清具体位置。   白少缺沉吟了片刻,轻拍她的左肩:“你往那儿走一点。”   楼西嘉依照他的话往左上角斜走了三步,白少缺当即伸手握拳,在转角锐棱处往里一推,墙体很硬,没推动,但他却变了脸色——若他没记错,此处该有一机关兜网,他第一次逃出来时,便在这里失足被罩,后来关回去后还给多加了两道大锁,因此能记一辈子。   “莫非,这号称九幽炼狱的魇池,竟然还有第十层?”白少缺摸了摸下巴,又再贴身上前,换了个位置左右敲了敲,两击过后,音色骤变空音。   楼西嘉嘴唇一个上挑,卧薪尝胆忍到现在,等的就是机会,她重力下倾一个急转,借着风力将背上的登徒子给甩了出去。白少缺作为习武之人,身子倾斜而出时下意识用手回挡,那臂力虽不似铜铁,但内力透出,刹那便砸了个大洞滚进去。   只不过,他阴魂不散,楼西嘉正拍手叫好,哪知他干脆解下腰带往人脚上一缠,非得将她一块儿拖了进去。   “白少缺!”   白少缺将她的手按在剑柄上,随即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冲前头使了使眼色,得意中透着几许欠扁。   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石壁上赫然刻着四个大字“闲人闭嘴”,往左三寸,再附三字“思过处”。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回头修改上传的时候再看这一章,突然觉得很甜是怎么回事??? 第124章   墙上七字未涂抹朱砂赭石,且断口不平、深浅不一, 可见乃是静室中人所留, 再细看勾撇捺回转处, 又皆平润遒劲,一气呵成,说明并非以利器凿琢,而是以指力书刻,由此可推论武功高低。   楼西嘉用手摸了摸, 退回原处轻轻摆首:“若我以长剑作笔,勉力也只能得其形而不得神韵,看来是位书法大家。”   “奇也怪哉,姑姑从未跟我说过, 九层魇池之下还有这么个地方。”一时间, 白少缺心头也揣着七上八下难定。这“思过处”不大, 有一扇石门开在裂缝的对角,四面密闭唯有门上小孔透风, 他们之所以能误打误撞进来, 乃是湖底潮湿,水气常年附着石头表层,因而得以滴水穿石。   刚才坠地时荧光蛊已被压死, 白少缺不得已再取一只作灯,转头发现楼西嘉正一脚踏在石桌案上,挥手打散呛人的灰尘:“你瞧你背后?”   楼西嘉回首,只见一层白布铺就齐桌高, 上有凹凸难平。她顿了顿,伸手掖住一角,“呼啦”一声掀开——   果然不出所料,下头平放着一具白骨。   白少缺跟了过来,将停留在食指上的蛊虫往前扫了扫,白家天赋御蛊,他心念一动,蛊虫飞到骷髅上停驻,将好能照遍全身。   “你看那儿!”楼西嘉眼神好,瞧见阴影,往胸骨架子上一指。   闻言,白少缺轻轻拂开胸肋,取出一卷沾灰的竹册。那竹册并未裹卷,而是摊开呈放,拉拽时串联的棉线勾拉,拔出萝卜带出泥似的,又攫出一物,“咚咚”滚在白少缺靴子边上。   “诶,是个葫芦!”楼西嘉俯身欲捡,可少教主却快她一步,先捡了来。她忙翘首顾盼,忽地发现白少缺盛着那小玩意儿的手掌心颤动两下,目光垂落苍凉,如秋尽叶落花枯。   半晌后,少教主别开目光,将葫芦狠狠攥在手心:“这不是一般的葫芦,这是祖灵葫芦,白氏历来有供奉习俗,乃为姑姑随身所带。”   “你的意思……她是白姑?”楼西嘉向后退了半步,盯着那堆不成样子的白骨难以置信。不过,看在死者为大的份上,她俯首拜了拜,算是对英雄最后的追缅哀悼。随后,她面无表情越过矮桌,拿起了其中一块腿骨掂量,毕竟,连棺材都躺过的人,胆子不是一般的大。   白少缺收起葫芦,瞧见她的动作不由拧眉,虽然他从小到大性子散漫惯了,也不是个讲究严苛祖宗章法的人,但乍见人这样待自己死后的亲人,心头还是有些不悦,不由道:“你做什么?”   “我本打算看你笑话呢,不过看你难过就算了,外头说像你这样被镇压在魇池的都是疯癫成魔的,果然流言不可信。”楼西嘉把骨头横在掌心,递到他身前:“这胫骨骨质可不轻,且骨面粗粝,边沿轮廓僵直而缺少柔和,这是个男人。你再看他的颅骨,眉弓突出,眼深眶钝,都不是女子的特征。”   白少缺很是惊奇,不由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楼西嘉放下骸骨,沉默了片刻才道:“小时候跟着我义父南北闯荡,他四处杀人,我四处收尸,这些都是他教我的。这世上我最不怕的就是死人,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对活着的人来说,不过是一抔黄土,两泡眼泪。”   说到此处,两人都不由嘘声长叹,纵使世上传奇英豪,最后也逃不过英雄迟暮,就好比这间静室里的人,功夫再高,最后也不过沦为阶下囚,草草一生。   楼西嘉将目光挪到那卷竹册上,匆匆扫去却一字不识。那上头书刻的都是百濮文,且为了防止他人窥伺,用的还是百濮的古文字,这玩意儿除了少数部曲长老习来作祭祀祝唱,而今基本已废止不用。   她不会,不代表眼前这位白氏血裔不会——   白姑的随身之物落于此处,说明她曾在这儿稍作腾挪,将这卷书压在白骨之下,而遮上白布以示安息。白姑没有带走,说明竹册有留存的必要,那葫芦绝非偶然掉落,兴许就是留于后人的凭证,而且极有可能是留给白少缺的,毕竟后嗣只余他一位。若一切都是有心为之,这东西必定是个宝贝。   “这竹册上写了一个故事。”白少缺将其摊在腿上,修长的中指拂过右侧一二行,匆匆一瞥后晦涩地开口。   楼西嘉追问:“什么故事?”她掸了掸石案上的积灰,一摆裙裾屈腿斜坐,心里想:这厮莫不是唬我?只听闻高人辞世时为免毕生所学断了传承香火,爱写就个秘籍,留于后人来寻,而江湖中多的是少年英豪因秘宝闻名遐迩的话本子,但凡那些个横空出世的,多遭编排,还从未听说书人拍案叫板,说人死后留一故事的。   “你现在肯信我?”楼西嘉正发呆,白少缺忽地抬头询问,两人距离贴近,这一上一下差点儿鼻尖磕着额角,亲昵又尴尬。而后,又像是缝着什么瘟疫似的,二者同时立直腰杆,拘束地散了开去。   楼西嘉自然是不大信的,但口中总要逞能:“你先说来听听,我瞧瞧是何等趣事儿?”说着,她双手在额前落下的一缕青丝上缠了缠,眼中生出流波。   “汉,永平十二年,白若耶继天都教第十六代教主之位。”白少缺瞧了她一眼,重新组织措辞,娓娓转述。   白若耶一生尽撰于此,寥寥百字,诉尽离愁欢喜。   “上一任天都教教主自幼身体孱弱,三十岁时连‘不死之法’半卷也未成,几乎被九族联合限于哀牢山,而教中也为出身毛部的巫咸大祭司控制,因而不得已将其独子白若耶送入毛部为质。”   “白若耶天具慧才,在毛部藏拙不说,斡旋策反,暗中部署,待得毛部内乱之际,他单骑突围,连夜直入天都,以‘不死之法’斩杀大祭司立威,十六岁扬名,得教印自封为主,随后又以白氏后裔之名勒令九部上山拜见,以武力逐个击破,不效忠者,立毙当场,曝尸三日。”   “少时为质的白若耶卧薪尝胆,受尽欺侮,更是亲眼所见那些惨无人道的私刑和恶习,因而自继位起废止私牢,灭除蛊术。那一年三月,他亲自巡视九部,途径孟部时,见一小儿奴隶被当成活靶子试箭,出手救下,并将其带回了天都,亲自教导。往后十载,二人亦师亦友,终年相伴。那小儿不仅天资聪慧,有过目不忘之能,且出落得身量颀长,玉面雅秀,俨然有君子之风。第十年,白若耶为压制九部,改十巫制,收回巫咸祭司任免权力,故意拔擢这贫寒的孟部少年为新任大祭司,并重新给了他一个名字,叫竹。”   “等等,竹?竹子?孟竹?这个名字有什么特别的吗?”楼西嘉支着下巴,瞧见白少缺念到这个名字时眉头一皱,不由问道。   白少缺解释:“九部或多或少承袭上古传承,有各自的图腾崇拜,而孟部一支,则为竹叶。竹之高贵,本家直系亦不敢亵渎,何况一个贫子奴隶?白若耶这是杀一儆百,挑衅权贵!”   “你接着说。”   白少缺顺着文字往下看,却僵在那儿,似瞧着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久久不能晕开心神,待楼西嘉催促再三,他才勉强开口:“这个叫孟竹的人,实际上是孟部派来暗害白若耶的棋子。”   “啊?”   白若耶毕竟武功高强,他复位前的五年九族族长尚能一战,五年后便是自保也难说。九族惶恐,便使出下三滥的手段。   “不知为何,白若耶非常信任孟竹,一日酒后,白若耶失言,向其透露他并未练成完整的‘不死之法’,而《天宗卷》在毛部控制哀牢山时已然下落不明。孟竹闻之,猜测毛部落败后,此物为当时的孟部所获,心成一计,一面暗中联络孟部族长,一面偷偷给白若耶种下子母蛊,母蛊在己身,子蛊则系于白若耶,防止自己做出后悔终生之事。”   楼西嘉好奇发问:“子母蛊是什么?”字面的意思虽像控制人的东西,可不知为何,直觉告诉她,并不是害人玩意。   “只要母蛊不死,子蛊者无论伤多重,母蛊都可为其续命,前提是种母蛊者愿意自损阳寿。”白少缺叹道。   “所以孟竹是害怕白若耶遭逢不测吗?”   白少缺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继续往下说故事:“次年,白若耶遭逢暗刺,九族包围,众目睽睽之下大祭司反水,亲自执刀斩杀,将其‘尸骨’打入阿墨江。”   “我猜……白若耶并没有死,是障眼法对不对?”   “是。”白少缺露出苦笑,“子母蛊救了他一命,待多年后卷土重来,二人于大磨岩惊天一战,大祭司输半招,白若耶重回教主之位,只是那时他并不知道,孟竹多年潜伏斡旋,早已替他瓦解九族,收复一统只在朝夕。”   “白若耶杀了他吗?”   “没有。”白少缺侧身去看那堆枯骨,这竹册上的故事写的是那第十六代先祖的一生,可何尝不是孟竹的一生,恐怕这具白骨,便是当年那惊才绝艳的寒门少年,“白若耶并没有杀他,只是将他镇在了魇池之底思过,扬言此生不复相见。在孟部之时,孟竹忍辱负重寻得《天宗卷》并将其毁去,多年辗转,在这一方静室里他终于有机会默写全篇,只是可惜,不负相见,当真死生不再见。白若耶英年早丧,子蛊死,母蛊伤,孟竹心有所感,最后也呕心沥血而死。”   楼西嘉垂手静默,这个故事显然比不得坊间奇谭,闻者捧腹大笑,反而令人听过后鼻塞眼红,竟不知该先欷歔长叹,还是挽袖拭泪。   究其一生,白若耶和孟竹之间的感情早已不能用一二字概括,他们从敌人走向朋友,情义之重已远胜过知己、亲人甚至情人,可最后依旧落得不闻不知不相见的下场,除了命运弄人,竟不知还能作何解释。   “可惜了。”白少缺起身,他那么个荒唐随和的人,难得露出肃穆和正经的神色。只瞧他伸手将白布盖上,退到桌案后,伏地老老实实磕了三个响头。楼西嘉不是不识抬举的人,不敢在这种时候占他便宜,因而也从桌案上起身,走至他身后,乖乖站立。   九族离乱,天都教元气大伤,在这等困局之下依然能绵延百年,孟竹可谓功不可没。他倾心竭力,甚至甘负骂名做那“贰臣”,各中甘苦,又岂是书册上了了二笔可以写尽。   “白少缺!”楼西嘉脸上忽然涌出喜色,激动之下竟猝然两手抓住他的小臂晃荡,“我们有机会出去了!你想想,天都教上下包括教主在内,皆无人知这第十层,说明这里另有出路。而且你刚才不是说他默写下了《天宗卷》,这东西一定还在这里,且不说明珠不可蒙尘,若你练会了,我们兴许能杀出去!”   她的心里对师昂仍有积怨,那种转喜为恶的恨,让她不由将心向着眼前人,虽然她对白少缺也说不上多大的好感,但这世间若有一人能扼制那个亲手将她打落魇池的人,她也是乐见其成的。   很久之后,楼西嘉才明白,自己哪里算得上爱之深,恨之切,分明不过是个庸碌平凡,得不到便生厌的小女人,她和师昂之间,差了十万里河山。   白少缺沉吟片刻,觉得甚是有理,毕竟《天宗卷》乃白氏瑰宝,他作为白氏后裔,理当撷取,让其物归原主。   只是,这间静室巴掌大,白骨边再无一物,那功法秘籍该藏于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  小科普:现在据说哀牢山地区彝族还有供奉祖灵葫芦的习俗。   周五啦~嗨起来~   不知道为啥,看人谈恋爱比自己谈恋爱还开心…时常发出土拨鼠尖叫姨妈笑,可能是快过年了…喜庆感迎面扑来 第125章   楼西嘉抓耳挠腮想了想,嘟囔道:“若我是孟竹, 必然是期待白若耶再与我一晤, 这一晤不但要将功法交付与他, 且依着我那沉闷内敛,坚韧决绝的性子,多半会借白若耶之手……啊,有了!”说完,楼西嘉从腰间抽出一剑, 作了个抹剑的姿势,朝着白少缺一抬下巴,“你试着朝我出招?”   白少缺犹豫片刻,顿时如醍醐灌顶, 霍然起手:“小心了!”   起初两人单演招式, 不化用内力, 拆了十来招却仍未有所获,楼西嘉想来多半因为功力不对等, 孟竹既然只输白若耶半招, 几乎可以论定二者不相上下,可如今白少缺没有趁手的武器,只能以手弹剑, 她这两柄紫缑剑虽算不得上古神兵,但在如今江湖却是排得上号的,因而大有压制。   白少缺皱眉,指尖不由加了两分功力, 可哪知楼西嘉此刻心思一转,为了输他一招半式,立时撤手,引他攻向自己心肺脉,白少缺不愿伤她却来不及收手,只能向旁一引,直接撞碎“思过处”三字。   心字处脱落后有一小龛,里头盛放着一张羊皮,头首二字正是天宗,夹杂其中的还有一封孟竹留给白若耶的信。不难猜出,当年孟竹以手抹过那三字时,心绪如狂,内力隔山打牛碎尽里头的石壁,依着缝隙将东西藏了进去。   白少缺小心将信纸折叠藏于贴身,心中不由想着:在下无以为报,若能出去,再将此物烧于先祖墓前,也算是谢前辈当年援手之恩。   “走吧。”楼西嘉振落剑身上的杂尘,推之入鞘,缓缓道。   二人原路出了静室,贴着墙根走,第十层虽仿九层制,规模却小了不少,除了这间思过处,那些原本该有囚室的地方都是实打实的墙。半盏茶功夫后,二人走到尽头。   尽头本该有路,只是落石将其掩埋得死死的,楼西嘉正打算结掌,白少缺敲打她小臂,自己走在了前头,抬手一击。石头略有松动,可惜上头碎石很快又补了下来。   无法,二人只得回了静室。   “在巴郡的时候,我听我二师父说过: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烝,于是有地震(注1)。也许我们可以试试再另外打一条通路,不过眼下我可帮不上忙。”楼西嘉甩却额上冷汗,终于坚持不住跌坐在地,被石柴桑的内力震伤的腑脏此刻隐隐作痛,刚才有颇费了些力气,她不得不盘膝调息。   白少缺本想助她一臂之力,可眼前的姑娘执拗非常,眨眼人已入定,显然是不愿承情,默然拒绝。因而,百无聊赖之下,他随手翻开羊皮卷,按照上头所言,修炼起来。   时过如弹指。   楼西嘉是在剧烈地震动中惊醒,睁眼的那一刻,天崩地碎,黑白颠倒。“哎哟。”人未扶稳墙根,额角已在锐石上撞了一道细口,鲜血流过鬓边。她抹了一把,没听见白少缺说话,扭头看去发现他整个人气色青白,并非什么好征兆。   “白少缺!白少缺!”她喊了两嗓子,伸手拍打他脸颊,回头瞥见腿上的羊皮卷,忽然住了嘴——   练功至要紧关头,最忌讳被人打断。   可眼下室内有坍塌征兆,稍有不慎将有活埋碾压之危,要不要叫醒他,一时间倒是成了她进退维谷的绊脚石。要知道,楼西嘉在巴郡也遇过地震,却没有一次可比之眼前,甚至在那一瞬间,她生出了畏惧和恐慌,隐隐觉得这将是他们的埋骨之地。   尖锐锋利的石锥从上头断裂坠落,楼西嘉想都没想扑身直上替他护法,几番施力之下,勉力压下的心伤大震,一口血喷吐出来。血雨如幕下,白少缺睁开了眼,两手将她接住,二人缠抱在一块,在晃动中向角落里滚去。   “白少……”楼西嘉先是一喜,暗中松了口气,可随后,她发现情况远比她想象得更糟糕——   白少缺扼着她的腰肢手中力度不减反增,一时间两人贴合只隔着半干而润的衣服。楼西嘉拼命挣扎,偶然撞上他那双桃花眼,竟被瞳仁中的血色所惑,随后,一双炽热的唇瓣落了下来,那一瞬间,她眼中滚出灼热的泪水,她知道,眼前的人已走火入魔。   天宗、地宗象征阴阳,调和有度,双法皆练者可达惊神之境,但稍有不慎,也极易走火入魔。尤其此刻外有地震搅扰,使人无法清明静心,更是大忌中的大忌。   “啪——”   楼西嘉抽出右手咬牙一挥,白少缺的左脸颊顿时烙印出纤细的五指印。随后,后者眼中的混沌散去一些,可他仍未放手,而是绕至楼西嘉身后,一手按住后颈风府穴,一手按住长强穴,内力倾泻而出似有散功之意,又顺手替她打通任督二脉。   “别动。”白少缺的嘴离开她的唇角后,笑了笑,触目惊心的红色从七窍流出,和他的衣服混为一体,他向左一翻,摊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嘴中轻轻念叨:“师昂,单论天赋,终究是我略胜你一筹。”   楼西嘉惊坐而起,蓦然发现自己双手有力,两目皆清,内伤已好了大半,不由慌张地以袖擦拭他脸上的血迹,难得落下一滴泪来:“白少缺!白少缺你不要死啊!”。   泪水混在血里,过了好半天,白少缺才用手指擦了擦,放在唇上舔了舔,笑着按住她乱动的手:“我没事。武功,身份,地位对我来说皆如浮云。”他顿了顿,又道,“以前,姑姑不让我习武,我就偷偷练,但凡见过的功法,皆一遍而成。师昂说,我是举世不出的天才,每每提及,我总能见他眼中艳羡,他有好胜心,但我却没有,因为我可不想做什么奇才,我只想老老实实当个山野村夫,钓鱼泛舟,采茶听书。”   魇池地牢的震动终于停歇下来,白少缺拉着楼西嘉躺下,轻轻将手搭在她的腰上,两人虽近,却再无逾越之举,就这么安静地躺着,一呼一吸间仿若千年。   白少缺拿另一只手枕着后脑,叹道:“至高功法原是如此。所谓《天宗卷》,欲成此功,先要散功,想来前辈是要告诫后嗣,手中所握,手中所有,皆不过身外之物。先祖胸襟智慧非吾辈所能企及,若非我被困地牢六年,因慕大江大河,雄奇山川,自悟得武功‘逍遥游’,必然是不会懂当中深意的……”   楼西嘉听他悠悠道来,心中微暖而静谧,她想,就这样待在这里也挺好,不用去面对不知如何面对的人,也不用忍受世俗强加的目光。   心神俱疲的她小憩片刻,很快坠入梦乡——   对久历江湖风雨的人来说,没有所谓的高枕无忧,一代大侠成名之前,也曾在腥风血雨里辗转难眠。离开巴郡几月有余,楼西嘉夜夜浅眠,几无梦寐,而今在这阴暗潮湿的地牢中,她却做了个黄粱长梦,梦中的大师父姑萼和义父楼括正在为她的去留争执。   那是永和十二年(356)的夏天,晨起雨打芭蕉,落花飘零,颇有些涕零悲切之感,楼括牵着她在嘉陵江渡头下船,往东北穿过阆中城行进巴山山脉一处谷地。山谷幽深晦暗,曲径相通,凡有河溪过处,皆有鸳鸯戏于其中。   她第一次知晓,这种成双成对的鸟儿,名为鸳鸯,这座凄凉山,名叫鸳鸯冢。鸳鸯冢山门前有一棵老榕树,挂着野花绿藤,树干粗得几人合抱尚不能及,估摸着老得能让她唤祖宗。树下有一块石碑,碑上斧凿刀刻的不是谷名,而是一句诗:   “乐鸳鸯之同池,羡比翼之共林(注1)。”   这些年她虽跟着楼括杀人捡尸,见惯魑魅魍魉,笑看阴阳生死,但论识字,还是会上几个粗浅的。她将那十二字勉强诵读了一遍,却并不明白上头的含义,于是转头拉了拉楼括的袖子,仰头睁大那双灵秀狡黠的眼睛,直愣愣瞧着他。   不杀人时的楼括抄起手显得沉默而精干,杀人的买卖干得多了,纵使曾经是个斯文的老实人,如今也沉淀下令人畏惧的腥气,功夫练得稀松的人只一眼便能给吓出尿来。这样的人说话往往也很精炼,他从楼西嘉的眼中读出问题,只答了一句:“冢为高坟,埋的都是些有情的无情人。”   何为有情,何为无情,彼时她尚不能分辨,但很快,有人便来斧正。只听得一道清亮的女声从山中薄雾里传来,当即喝止住他的话:“胡言乱语!”   光听语气也知道来者不怎么和善,不过她已经习以为常了,因为但凡见过他义父且还能开口的人,多半只有两句遗言,头一句“你便是千秋殿殿首楼括?”,这一句尾音上挑,必然要带着些轻蔑,后一句从“你竟能杀我”到“不可能”各不相同,但都是这般吃人的语气。   她抖了个激灵,捂着眼睛正准备询问义父自己是否需要回避,却从稀松的手指缝中望去,为眼前的美人着实惊艳了一把。   白雾散尽花开,鸳鸯饶树翔舞,阳光铺落不到的榕树干上坐着一个持着黄杨木梳的女人。女人一双眼细长无光,目光上挑时给人蔑视之感,朱唇一对上下扁薄,又是民间常说的薄情之相,按理说这般模样不该是个美人胚子,五官一拟,可却又是姿色超然,令人一望生叹,不知是哪来的山精,又或是《楚辞·九歌》中的山鬼。   “曹子建这一首《释思赋》分明说的是兄友弟恭,你一个目不识丁的人,还学人儒生拗两句酸腐,好不识抬举,哼!”那冷然的娇嗔真真落在了点子上,别说男子瞧着戳心,她一女娃听着都觉得绵软。   后来他们还争论了一些什么,楼西嘉耳畔无声便在梦中糊涂过了,只知道楼括将她推入了石碑界限之后,自己却在原地不动:“她叫姑萼,是鸳鸯冢的主人,你拜她为师,从今往后就住在这里。”   “拜师?义父,我不需要师父。”她没有哭闹,很是自然地摇了摇头。   楼括没有劝慰,没有斥骂,只是轻轻地将手落在她的头顶,插入发丝中揉了揉,随即露出难得的温柔:“如果义父不死,每年都会来看你。”   “你当我鸳鸯冢是你千秋殿吗?”姑萼嗤笑一声,见不得他身为一个杀手,却表现得宛若慈父,因而冷言冷语刺他。   “拿去!”楼括从袖中解下一物,朝树上扔去。   姑萼接过微微一笑,明明心中满意,可死鸭子嘴硬愣是不饶人:“哟,传说中的‘千叶影木’?为了一个和你毫无血缘的孩子,你还真是大方。好吧,看在这东西的份上,这孩子我收下了。”说着,女人朝她挥了挥柳条一般的手,“过来吧。”   她没动,扭头去看楼括,楼括只留下一个微笑,扭头干脆利落地走了。   “喂,听说你这次接了个万金的任务,恐怕比在洛阳的那次截杀还要险恶,要是回不来的话知会一声,我去给你收尸,埋在阡陌恒通,三江汇流的地方,专门立个牌坊做个碑,好好瞧瞧那些被你杀过的人,他们的亲眷是怎么辱骂你的,再瞅瞅人恨急了眼是不是真会刨坟鞭尸,那可比话本子有趣多了。”姑萼一字一句,说得楼西嘉不忍细听,直堵耳朵。   楼括却浑不在意,头也未回,只抬起手臂挥了挥,“嗯”了一声潇洒地走了。静默良久之后,姑萼手中的梳子掉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她好像听到了一声女子的长叹,可四下张望,又似虚幻。   “你义父已经走了。”姑萼不知何时已落地,踩在草木上居高临下打量着她。她没有哭鼻子,只是眨了眨眼睛,伸手去够姑萼的手。   姑萼一瞬间变脸,险恶地将她的手指扫开,冷笑道:“你真脏。”   她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不知所措。   “我从你身上闻到了死人和尸体的味道,听说你是在死尸堆里被楼括扒出来的?”姑萼说这话时,竟然还带着轻笑,那是她第一次见识到这位大师父的刀子嘴,真就有剜心拆骨的能力,尤其是她在骂二师父的时候,从来都是“小贱人”打头,而非直呼其名。   那时年幼的她并没有羞耻心,也没有垂怜意,只有从楼括那儿习来的厚比城墙的脸皮子和无师自通的奸猾机灵劲儿,当姑萼声消语停时,她就跑上前去紧紧攥住她的手心:“大师父!”   往事里姑萼做了什么,楼西嘉半点也想不起来,但此梦中,那高傲嘴毒的丽人却并没有再甩开她的手,而是蹙眉低语:“其实你义父说的也没错,这里住着的人有情的无心,有心的无情,埋与不埋只差一抔黄土。”   如今,她才算是真懂了姑萼话中之话。   白少缺唤醒楼西嘉的时候,望见她秀目之下两行清泪,鬼使神差用红衣袖替她擦去,紧攥着她的手拉人走出静室,只留下言简意赅的八个字在风中:“别哭,我定带你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白少缺和楼西嘉的单人支线到这里暂时告一段落,下一章接回大磨岩之战……   其实,这一战就像白若耶和孟竹当年的轮回。   注1:出自《国语·周语》   注2:引用自曹植《释思赋》   PS:想起一个事儿,如果小可爱们看到正文有“注”,但是作话忘了,记得提醒我一下,今天这两个还是后头检查时发现漏了赶紧给补上的2333因为不是直接接在正文下方,有时候打个岔可能就忘了。 第126章   滚滚密云从天边压来,大磨岩上二人迎风而立, 巫咸祭司目沉如水, 将法杖斜持身前, 红衣少主白少缺则嘴角微抬,子母刀旋于手中。   这时,两只在飞雪中徘徊不去的钩喙兀鹫从云底滑翔而出,一前一后展翅翀羽而下,欲要窃那山头上众人脚边的腐肉死尸。然而, 穿过大磨岩边的一刹那,兀鹫的身体被无形的“气”贯穿,褐色的长羽被凌空斩落。   “六年前,你戕害白姑, 阻我亚父, 窃位罔利, 乱我天都,并将我镇于魇池之底, 今日得出, 必要好好算一算这笔账。若你守不住哀牢山,便换我来!”只瞧那斜生于外的老树枝干晃了晃,云海中便得红影一闪, 一声长啸后双刀横冲。大祭司眯眼,单脚跺地飞身而起,踏在那两只兀鹫背上,与白少缺凌空接了两手。   《地宗卷》胜于力道, 师昂将权杖一抬,擦肩时先起一招“青萍之末”,霎时无风割面却广袖灌满,推着扁长的母刀逆行,仿若他即是风,风即是他。   母刀回到白少缺手中,只见他虎口握柄倒划,减去其上的劲力,左手将细薄的子刀脱手,刀速快若春日奔雷,刃口过处飞旋如八棱冰晶,师昂长袖当即碎成了花样。   师昂一笑,在他收刀时已踏刃而上:“还不够。”   下一刻,白衣从肩头一卷而过,两道闷声后,手中木杖宛若玉兔捣药,在白少缺左腰右背上各连击两下,白少缺御守不及,转头时一口血喷出,大祭司随即单手后负,乘风飘摇,落在第二只兀鹫上站住脚跟,滴血不沾衣。   “是吗?”白少缺擦掉唇角的残血,一把握住权杖的首端,加诸肘力一推,手中的母刀自上而下一划,瞬间将杖头孔雀纹斩成两段。劲力从木樨里层层推进,师昂目光一敛,果断撒手,分崩离析的木屑四散于他双手十指间,宛若星罗排布。   白少缺扯出一个冷笑,猛一偏头,子刀从后方钉来,目标是师昂的眼睛。   大祭司双手画了一道阴阳,小刀在他身前停住,他眸中朦胧,似有追忆:“我第一次见你,你披蓑戴笠,坐在竹筏上串蚌珠,趁我张口问路不察,出手一弹,在我额心点出一道血痕,非说——‘云谁之思,原是美人’,现在……”他顿了顿,明白惋惜之情无须再留,“还你!”   子刀弹回,师昂得空的双手紧随其后,左右襄辅,迅速变了一招 “螭龙并流”,双掌齐下,不由分说钳住白少缺左右两边琵琶骨,制住行动。   眼看刀口将穿脑而过,崖上人纷纷闭眼,四巫张口疾呼:“少教主!”云雾漫过两人脚边,教人身形难辨,当下,白少缺趁长风相助,伸腿连踢,双手按在大祭司小臂上向下一压,整个人顺势腾起。   只见他头稍稍一偏,青丝贴面斩落,一口将那子刀叼住,手中母刀顺着大祭司的手臂滑至颈间。   兀鹫被踩踏成伤,顺着崖边飞至洞窟,两人运气几个起落,一同飞至大磨岩上,师昂拂袖站在白少缺身前两丈外,面上笑若桃花:“好!”   这一声喝彩发自肺腑,气势屹然,观战的江湖客皆心头一惊。年老的巫彭在年轻一辈的搀扶下,一手掐算,一手抚须,念道:“他二人一战,倒是让老夫想起了三百年前的传说。”说着,老人转头对巫姑一叹,“巫姑,你可是来自孟部?”   “是。”宋问别一死,巫姑心中了无牵挂,纵使瞎眼,人却坦荡抒怀了不少,也不就近医治,反而撕下衣袂简单缠于双目之上,立在崖边侧耳收纳所有的动静,“族谱里有载,想来三百年前的大磨岩也如今日这般,飞沙走石,苍穹无光。说句冒犯的话,我竟觉得痛快,痛快!前有白若耶东山再起,今日少教主未必不可力挽狂澜!”   那个“澜”字落下,飞雪骤停,天地却乍然变色,大祭司起手结印,口中竟起萧索,自己不再是那日的临水相望、掸拂客衣的问路人,而眼前人也绝不再是那日的撑舟蓑翁:“你我比试共三百七十六场,不才小胜你九十九,今日终局,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六合不死,万象归一——”   刹那,以他成方圆,十丈之内,仿佛鱼跃九渊,有龙吟现世。见此,白少缺双刀在手却忽然将武器掷了去,嘴上笑了笑,似是想说“师昂你胜负心如此之重,我若是胜你,岂不是狠狠打你脸面!”然而,时过境迁,他再无法说出那如亲友般的调侃,话到嘴边,减去笑意,只剩下冷淡:“你既无兵器在手,我亦不乘人之危,你瞧好了,我这一身功法皆是拜你所赐,还得多谢你成全!”   “来吧!”只见白少缺身法起“逍遥游”玄虚不定,双手亦随之结印,一时间掌中星辰,万象于心,冲大祭司挥去!   “八荒靡从,为我所用——”   “是‘不死之法’,是失传已久的《天宗卷》!”巫彭老出褶皱的脸忽然绷紧,搁在下巴上的手在失神之下不甚揪扯下一缕胡须。   轰隆——   寒冬腊月,何来惊雷滚滚?然而大磨岩上又确实起了惊涛震怒,山石崩离,云雾遁散,长空一瞬间失色不复,万蛊萤虫从花草见飞起,自燃为流光。脚底深渊下的魇池冻住了一瞬,很快在半空凝成的风柱搅动下,如水龙冲天而上。   大道功法的惊艳,足以唤起每一个侠客的热血,刚才还举兵戈相向的人此时一同抬首望向峰峦之上,目不转睛,注释着千载难逢的一幕。而那些超常的动静,似乎都变得合理。   可合理,并不是真的合理。   姬洛和相故衣在山体内腔中奔走,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脚下的震动,眼中能想象阿墨江和元江的巨浪,甚至耳畔听闻全是天宇震怒般的风声——   人力劈木开石已属难得,怎么可能搬山填海?这根本不是武功能办到的,唯有自然之力可解!姬洛想不起自己是在何时翻阅过类似典籍,但在那要命的一瞬间,暌违已久的记忆忽然被挤出了一点,他忆起了《晏子春秋》中晏婴对太卜说的话:“昔吾见钩星在四心之间,地其动乎。(注1)”   那夜他随石柴桑上山之时亦曾观察到钩星在房宿四星之间,只是当时挂心旁骛,便没烙在心上,如今一合,不正应对了地动之势?   “所有人寻开阔之处暂避,谨防落石!”   姬洛从云河神殿一跃而出,见众人还痴迷武道,不由大喝示警。   滇南虽多山,但不会无故地动,当相故衣告诉他山中有人时,姬洛随他一同深入山腹查探,见虫蚁奔走,蛙鸟不鸣,连冬眠的蛇也涌了出来,他忽然明白,方才那几波震动乃是人为炸崩了魇池基石,那一刻他晓得了,所谓天都大阵,被前人传得神乎其神,其实不过是力量制衡的机关——   天都教在魇池下设九层地牢,打破了山脉结构,致使头重脚轻,为防止牢狱崩塌,湖水倒灌,于其下修筑了一种古老的水利工程,必要时用以疏通平衡,只是这种机关随记载而零落洪荒,不为后人所知,也不为后人所用,渐渐留为传说。   可叹啊,人生真是环环相扣,这些东西他本不通,可江陵遇着的桑姿却出身水利大家,他偶然说道的东西,今日却是派上了用场。   “我等你很久了!”   大祭司侧目微笑,然而要等的人,要战的人,根本并不是白少缺。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那又何妨,我师昂偏不淈其泥而扬其波?偏不餔其糟而歠其醨!只待一日,沧浪之水濯吾缨,濯吾足,逆势而上,逆天而行!(注2)”大祭司抿唇,笑时快哉。   姬洛回首,正好将他的表情收入眼底,心中没来由一咯噔——从自己这角度望去,巫咸大祭司并不是对着身前的白少缺说话,而是透过他,将目光掠向后方的群山和脚下的渊源,随言尽,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这位白衣祭司知道的东西,恐怕比他们在场的众人多得多,甚至超越位高权重的巫彭和身为白氏后裔的白少缺。   姬洛脱口而出:“大祭司!”而另一头,楼西嘉与他几乎同时喊出那个名字,迎风流泪不止。   可惜,风雨河山的声音,每一个都足够将他们的喊声掩盖。   巫咸出招,却不是向着白少缺,而是错开身,掌摧背后的水龙卷,然而千钧一发之际,那容人多想,白少缺一门心思认准了身前人,《天宗》卷最后一式出手,便是无回之招。   “为什么!”白少缺两手往前一抓,可倾斜而出的力量从指缝中溜走,如同韶光,怎么也捉不回来。巫咸大祭司硬抗这一招,转身与他交错,咬牙用手刀将他推了回去。   此刻,水龙卷已成,在大祭司“万象归一”的碰撞下打开了一道缺口,白少缺眼睁睁看着那道缺口,将那道白影一口“吞”了进去。   “不!”   大磨岩上两人身影模糊不清,几乎没人看清真相,等众人反应过来,只知道两人胜负已分,白少缺功成“不死之法”天地二宗,将窃位的大祭司打落崖下,尸骨无存。   白少缺望着自己摊开的双手,失神往崖外走,似乎想低头去瞧落下的影子,他耳边还回荡着那人最后留下的话:“往昔胜你太多,这一次,让你!”   楼西嘉一柄长剑飞去,隔着云河将堪堪欲坠的少教主连同那火红的衣袂一起,钉在石壁后。“还不快去!”随后她转头,对神殿前四巫喝道。姬洛瞧清她眼中的坚定和冷静,终是不忍再顾。   同一时间,山腰竹亭顶上檐边坐着个小女孩,穿着彩衣彩裙,手脚带着叮咚的银饰。望着直刺青天的水龙卷,她慢慢放下唇边的绿叶笛,踢了一脚檐铃,长出一口气,脸上半点不欢喜。   “族长,那巫咸大祭司竟然不敌白少缺!”亭下的贴身奴仆俯首,口中又惊奇又犹疑。   “蠢货,没看出来吗,我们这位大祭司身具两种武功,如果不是他有心相让,区区一个白少缺还伤不了他!”爨羽看这仆从不顺眼,破口大骂,骂完,手指绕了绕发辫,冷冷笑道:“只是没想到,被镇在魇池六年,这少教主还能阴差阳错寻得《天宗卷》,真是天大的运气!”   仆从颔首称是,心头想起另一桩事,又再度顶风开口:“族长,眼下他二人未得两败俱伤,那我等之后……”   “之后?”爨羽瞥了他一眼,将手中的叶片弹入空中,淡淡道:“再待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们走。”   “可是,府上客居的那位……”   没等仆从说完,爨羽蘧然色变,匆促打断不说,眼中当即涌起杀意,一挥手,那枚还未落地的叶片在她的操控下瞬间利如飞刀,狠狠扎进汉子的一只眼里:“哼,你听好了!我才是爨氏的族长,我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整个宁州都是我的,不是他的!如果不是他擅用鬼哨,我也不会过早暴露,走至如今已仁至义尽,我和他、他和爨家算是两清了。下次你再多话,割的就是你的舌头!”   话一说完,爨羽伸腿一蹬从亭上跃起,奴仆只好捂着眼睛,起身将她托住,朝山下的翠树飞掠而去,落至顶冠时女孩回头一顾,温柔地望了一眼巫真住过的爬山竹楼,随后望天一眼,唱着那日在云岚谷中哼过的小调,忽然笑了。   “姬洛,此一别,平生只道,后会无期。”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我自己都觉得好中二,忍不住各种吐槽——   兀鹫表示:???你们耍帅打架,踩我干嘛?   天都大阵表示: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我居然是个水利工程   差点变成玄幻的本文表示:???作者你干啥呢?好好的奇幻风非得要科学解释,搞了半天是地震了……   注1:《晏子春秋》   注2:化用自屈原《渔夫》 第127章   哀牢山地动持续不断,在死亡和天灾面前, 南武林人士在孙百善的带领下与天都教空前团结, 上下疏散至山麓外河滩低地, 抚须山民,安营扎寨。   第二日,巫罗见飞鸟空山,虫蛇远走,天边的火烧云似要捅个窟窿, 不由喟叹奇景,面露愁色,不说他,便是活了一把年纪的巫彭, 溯至上三代, 也从未听过这般奇谭。   到第三日, 终于风平浪静,晴空万里。   “也许是大祭司在天有灵……”   巫盼是由巫咸祭司一手提拔的, 这些年一直跟在他身边, 巫咸一死,她整日郁郁寡欢,出了帐子, 四处能见相故衣、姬洛还有教中的老人为那位石破天惊的少教主忙前忙后,更是心头憋闷。如今白少缺归位,先不说这位会否党同伐异,血洗教中, 便是相安无事不将她这小人物放在眼里,可处在十巫的位置亦是令人如坐针毡。   巫罗跟她年龄相仿,两人最是亲近,不由上前拉了一把,将她的话压下去:“你快别这么说,教旁人听见不好。”   本欲反驳,可巫盼张了张口,又有心无力,最后只能拿门前花草撒撒气,魔怔般昵语着走了开去:“大祭司他……他真的死了吗?”   听见她的叹息,巫罗不置可否,那日的水龙卷有目共睹,若说决斗尚有喘息之机,但造物之力下,还没听过谁能活命。   既已无事,便该重新整顿。   南武林折损人马过半,气势上衰了一头,加诸观战大磨岩,死了个巫咸大祭司,又来了个鬼神般的少教主,更是令人头痛不已。挑拨离间的宋问别已死,孙百善本来就优柔寡断,和几家留存实力的首领寨主商量一番后,以石柴桑伏诛,恶毒蛊术尽绝为由,撤出滇南,至于余下的罪恶,一股脑全推到了僭越夺权,暴虐杀戮的大祭司头上,一笔揭过。   巫咸大祭司是否真的手染鲜血,少数几人心知肚明,可那又如何,新人登台,旧人唱罢,这是最好的手段,也是最好的结果。   因此,天都教三巫出面,相故衣以白姑之友,少教主亚父身份担保,与南武林诸位同盟约誓,教中上下不会伤及南疆寸土无辜。   身为医者,无药医庐的众人担着本职,是最后离开滇南的,横渡阿墨江时,巫姑眼伤难复,因而巫彭亲自出面相送。   江蓠长老丹倩怡在船前作揖,望江而叹:“若非当年我伤重,柴师妹也不会入滇南,便就不会有那么多纷乱纠葛,追根溯源,我难辞其咎,此去洞庭,我会协力寻回贵教圣典《毒经》,还望恩怨至此止,往后能冰释前嫌。”   “自然。中原武林常言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巫彭长老颔首,风波大难过后,打心底里不愿再生事端。何况眼下境地,六年中两代换血,天都教百废待兴,实在是无力招架。   这时,素萍从舱中走出,抹开白幕离朝外觑了一眼,挥手示意:“长老,船要开了!”   丹倩怡玉立风中,将手上的幕离戴上发端,再施一礼以为告别,随后转身而走。然而,她出外两步,在船头前仓惶回首,话音轻颤,似有犹豫:“他……”   巫彭长老明白了,这个他指的是白少缺。   丹倩怡和柴北薇在洞庭医庐一块儿长大,情同姐妹,故人已逝,她留下的这一点子嗣足够让其挂念,可偏偏白少缺性子不羁荒唐,这几日神龙见首不见尾,她愣是一面未见,此刻自然难安。   “江蓠长老放心,少教主既为白氏最后血裔,我等必誓死捍卫。”巫彭将法杖横持,还之以滇南古礼,两眼渐渐空明。   丹倩怡算不上旷达,但亦不是狭隘之辈,船夫已掌蒿,她也不再停驻,足下一点越过船舷,随后高声道:“罢了,他的性子不似师妹,许是上天赐福。诸位,保重!”   两日后,镇压九部和处理浮棺异事的五巫归来,九巫共聚,商量教主继任大事。白少缺性子散漫,起先推脱不干,待上下软硬皆施,缠得他没了耐性,这才接了烂摊子。不过这人也不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往那神殿主位上懒懒一靠,一面玩着子母刀,一面列起了条件,这条件嘛只有一条——   “我要娶她作教主夫人。”   他手指的方向,楼西嘉白衣白裙,按剑侧目,细眉一挑,不见喜怒,好像这个人说的不是自己,这件事跟她毫无干系一般。事实上,自大祭司死后,她既无悲恸大哭,亦无解恨大笑,像是被抽出了三魂七魄一般,那古灵精怪的灵气只剩下一抹清冷,浑似白日游魂。   长着一张国正脸,位分年岁仅次巫彭的巫即祭司出列斥道:“荒唐!”此次罹难,他一直在外,因而天都之事仅是耳闻,耳闻不如一见,当即抬出了祖宗家法:“历任教主大婚,从无嫁娶外族人的先例!”   “那我便开这先河!”什么怒斥,什么规矩,对白少缺来说不痛不痒,他笑着将双刀一收,俯身拿手肘拄在膝头上托腮,呵呵一笑:“我说几位老爷子,你们也都算是瞧着我长大的,我当年多荒唐,如今便胜之百倍,我就是要立她为教主,你们也需得同意。”   相故衣在一旁添乱:“好小子诶,有脾气,亚父支持你。”   巫即吃了瘪,看还有不长眼的瞎起哄,立刻调转枪|头:“你又是哪根葱?嗯?我天都教之事何时轮得到你一个外人瞎掺和?”   一时间,殿中吵嚷难安,就差真刀真枪干上一场,眨眼的功夫,姬洛便从观戏的贵客,变成了拉架的主力。好在,时下正月,巫姑养伤手头无事,便命手下搬来了许多坛坛酒共饮,也不知是不是孟家人自带镇场的效果,她人殿门一立,两方莫名都噤了声。   “都是一家人,打什么打,老爷子不如跟我正面比比酒量!”相故衣往前一冲,揽月手拂开两旁拉架的人,随后往巫即祭司肩上一搭:“走了走了。”   转瞬,方才还闹腾的人立刻便簇拥而出,殿中一时只剩下姬洛、白少缺、楼西嘉并后到的巫姑。白少缺从坐首飞掠而下,顺势将楼西嘉一圈,楼西嘉脸上虽有微容,却并没有挤兑开他的手,而是僵着身子,转头对正要出门的巫姑道:“巫姑祭司,那日我见你孤胆剑刺宋问别,誓与柴北薇和白行乐大祭司报仇,小女子有一问,不知该不该说。”   此话一出,不止姬洛起了好奇,便是白少缺也颇为震惊,毕竟所道之事,与他父母皆有干系。   “你说。”   楼西嘉嘴角一勾:“不知巫姑当年,是否也倾心于白行乐大祭司?”   “嗯?”巫姑明显一愣,万万没想到这姑娘的问题如此直白,随即沉吟。她瞧不见几人脸上各异的表情,眼下反倒心无旁骛不被干预,好一会才摇着头缓缓开口:“世间并非只有情爱弥足珍贵,亲人,朋友,部族,甚至是天都教,都足可让我以命相拼。”   楼西嘉瞳仁一睁,心中隐隐有所触动。巫姑的话像一双手,将她心上叆叇愁云拨开了一丝天光。随后她口中称乏,拂开白少缺的手,径自走了出去。   姬洛望着楼西嘉的背影,觉得那一瞬间,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棺中初见,傲骨与黠慧并存的少女。   “巫姑祭司请留步。”   楼西嘉一走,换作姬洛开口。巫姑心头有些郁闷,不知自己何时如此受人待见,只能颔首示意:“小公子有话直说。”   “巫姑情义胆气,足教我辈佩服。说起来,上山之际在下曾偶遇一位孟部的小兄弟,名叫孟曳,也是位铮铮男儿,我见他一心挂念祭司的安慰,便携之同行,那日栈道崩塌,打斗生乱而离散,却是不知他眼下可好?”   “孟曳?”巫姑将那名字复述一遍,皱眉道:“那孩子……那孩子不是半年前已夭亡了吗?我可怜其身世,还曾下令叫人厚葬。”   姬洛大惊:“什么?”   白少缺在旁插话:“你怕是白日见鬼了吧?”   姬洛心绪翻覆,单单只摇头,却不再多言。这一石激起的哪是千层浪,是铺天盖地的惊涛巨浪——   孟曳已死,那他遇到的又是谁呢?大祭司曾说有人山中行走,可无论是他和相故衣到山腹巡查,还是天都教上下此间善后,除了爨氏的眼线,都未曾察觉任何行为不轨之人,难道他只是爨羽的一颗卒子?爨羽曾说过若没有落石一说,她依旧会引自己见那石柴桑,莫非这人便是最初的部署?   姬洛想不通,甚而思虑过深,竟然在门槛上绊了一下,白少缺反握子母刀,拿刀柄在他手心一抬,随后露出一个吃味的笑容:“其实我并不怎么喜欢你,但你是亚父的朋友,所以我待你如贵客,事实上,从某些方面来说,你和师昂很像。”   “嗯?”姬洛挑眉。   白少缺呵了一声:“你们都是谦谦君子,但我却是邪教的异类,怎么能混为一谈?不过,最重要的是,你们都心思太沉,城府太深,我可不敢轻信,谁知道有一天是不是便重蹈覆辙了。对一个人掏心掏肺太难,往后还是无心无肺的好。”   白少缺拂袖出走,姬洛往前追了两步,笑了:“大祭司有没有骗过你,你该比旁人更心知肚明才是,少教主,你在怕什么?”   “哼。”白少缺哼了一声,像是被言中心事,憋着一口气不作搭理。   “什么怕什么?”   相故衣惦念两人,从巫姑手下抢出两坛美酒便挤了过来,不想话听了一半,登时一头雾水。姬洛但笑不语,翻手夺下酒坛,转头径自追着红衣人走,相故衣看没人搭理他,顿时气得跳脚,奈何巫即此刻一个酒坛砸过来,他只得分心去顾另一头。   “你怎么阴魂不散。”转过山头飞栈,寻入一处古松荫蔽,白少缺余光瞥见姬洛跟来,脸上大为不悦。   姬洛不愠不恼,将手中坛坛酒抛投而出,一撩衣摆,寻了块嶙峋怪石坐下,朗声道:“我有一个朋友,立志要喝遍天下好酒,他曾跟我说过,酒是个好东西,佳酿在前,无论人从前是个什么身份地位,都会变作困于世间贪嗔痴而不得出的凡人。”   “呵。”白少缺亦不忸怩,起开瓮顶顶花,昂头灌了两口,澄澈的酒水顺着衣襟一路滚撒在脚边,他转身挥坛,酒珠顺着袖口飞溅,在日光下化作斑斓七彩,“有没有人夸过你很会说话。”   “巧舌如簧,妙口连珠,夸我者众,少教主,不差你一个!”姬洛人未饮,乜斜一眼,肚中已是海量,张嘴夸口山河。   白少缺往石壁上一靠,摸出怀中的子母刀,手指沥过刃口:“姬洛,你很狂嘛!”   “但遇狂人,才敢放狂言,少教主给我的底气,如何不敢当?”姬洛一手托坛底,一手提坛口,向前一泼,酒水登时洒落如雨,白少缺雨中飞刃,以酒洗刀,心中好不畅快,顿时哈哈大笑:“好人!好酒!”   待二人醒醉参半,姬洛坐观云淡风轻,将云河神殿乃至底下石窟中的事情一一道来,白少缺听得宋问别坑杀父母时双目含泪生恨,听得白姑舍身闭阵时哀婉叹息,听得巫真苦海回头时摇头不解,听得巫咸祭司诸般作为时沉默不语。   隔了好半天,红衣人才似醉非醉开口:“少时轻狂不羁,做过许多荒唐事,醉酒时脱靴上树倒挂于梢,刬袜薄衣奔逐坊市,花朝节穿街入户抢走姑娘赠给情郎的花囊,转头扔给乞丐,在山中男女对歌时略施小计捣乱,偷吃祭祀酒食,盗走巫彭老爷子的宝贝侗笛把玩却弄得不知所踪,和这些比起来,顶头一件最荒唐,便是当年从阿墨江前捡了一个人,从此后天都大变。”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算过度一下,滇南的事有个两章收尾~   看文愉快~小可爱们么么哒~ 第128章   姬洛投注目光,礼貌地未打断他的畅谈, 将双手往脑勺后一枕, 静静听他诉说。   “那天, 我刚夺了一条舟子,扒拉了渔夫的衣裤,将人绑在一棵老榆树下,自个穿着蓑衣,躺在舟上睡觉。他打马问路来, 吵醒了我,我假装拿线串珠,趁他不备用蚌珠伤他额顶,还笑她细皮白面似女人。”   其实师昂长得并不秀气, 反倒是剑眉星目, 十分有男子气, 只是他自小长在云泽深处,养出肤白细腻, 而白少缺少时顽劣常奔逐山间, 且滇南地势高拔,人的皮面比中原要黝黑不少,所以见着小白脸自然忍不住好奇。   “你万万想不到他做了什么?”白少缺猛一失笑, 那笑容在姬洛看来光彩夺目,竟有些刺眼,“他既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怯懦败逃, 而是从树上摘了一片叶子,放在嘴边吹了首小调,一曲终成,竟然把我从舟子上震落水中。从小到大,附近山民见我若洪水猛兽,教中人见我更是战战兢兢,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当众打我脸面,我从水中跃起,要与他一分高下,哪知他轻功一展,飞落屋后,解下渔夫身上缠丝,随后夺舟而走。”   手中刀随白少缺的情绪急转而从空中落下一道圆弧,深深扎入石头中:“真讨厌,什么时候轮到有人来教训我了?那种多管闲事的正义感让我觉得很可笑……但不知为何,他那时立在舟上顺流直下时说的话我至今还记得,他说——”   “轻狂从不是为恶的借口,阁下好自为之。”   自那以后,二人不打不相识。师昂无处可去,白少缺便邀他入天都,二人整日为伴,一人捣乱,一人善后,倒是格外默契。   白少缺道:“那两年逍遥自在,竟是怀念。别看他一副两袖清风,正直模样,实际上小心思多不胜数。有一年春日也是这般情景,巫姑命手下送来坛坛酒,便邀他比赛谁能千杯不醉,我心思耿直,当真一杯接一杯,可他却偷偷拿内力化去,胜我一道。被我发现后,他坐镇不乱,反而辩道——‘世无不醉之人,只有不醉之心’,被我念得烦了,他才改口——‘好吧,赢了你这么多次,下一次,我让你一回’。”   没想到下一次,竟一语成谶。   白少缺真的醉了,就像师昂曾说的那样,不是人醉了,而是心已醉。姬洛坐直身子,将翻倒的酒坛踢开,听他口中喋喋不休:“世人都说我们都是些茹毛饮血的妖人,可是我却觉得天都教上下惯爱出些痴人傻子……哈哈哈哈……爹娘是,姑姑也是,巫真是,我也是!”他身子摆动,腰间挂着的祖灵葫芦在尖锐的石块上磋磨,“叮咚”一声落在地上。   姬洛翻身去捡,问及出处,白少缺顺口便将思过处的事提了一提。   联想到风波平定,姬洛脑中纷乱的思绪忽然更乱了:白姑随身之物留于魇池地牢,那说明天都之乱她身死前曾去过那里,巫咸祭司说过,白姑是以身闭合天都大阵而殉道,若一切如自己推断,天都大阵实际上是维持平衡的水利工程,那么是不是可以说明,在大灾未成之前,只要有人重新摆弄机窍,便可将失衡调平?   不过,姬洛本非天都教中之人,很多关键的信息不便探知,只能任其成为推断,只是想到这儿时,他心中不由咯噔一声,忍不住脱口而出那个名字。   “师昂……”   ————   正月十五,上元节,在九巫祝唱仪式下祭祀天地后,白少缺正式继位为天都教教主,而他的婚礼,定在三日之后。   天都教毕竟为一方宗门大派,武林南北泰斗之一,风声放出,且是双喜临门,一时间除九族外,南武林中不论真情假意,皆有派使者到场祝贺,其中甚至包括不怎么对盘的爨氏。   大婚前二日,相故衣作为亚父,自当担证婚之职,从早到晚几乎忙得不见人影,姬洛晨起去寻时,忽听得山间飞歌,觉得调子甚是熟稔,便随手招来一个婢子询问,婢子见是贵客,便多言了几句,说道那是滇南的习俗,适婚男女对歌以示情义。不知怎的,姬洛忽然想起了那个张牙舞爪的小女孩。   而后,他失笑摆头,摒弃脑中杂念。   不过,上天似乎非要与他作对一般,他刚在前殿寻到相故衣,当即便有人来报说身为宁州第一大族的爨氏有使造访,九巫闻言都有些吃味,毕竟两次天都之乱,与他们都脱不得干系,如今正不知该如何处理时,对方却先一步胆大上门。   爨羽传族令,称在她有生之年,以阿墨江为界,不再南犯。   巫彭捻着胡须思忖较量:如今白少缺刚刚继位,天都教元气大伤,确实不宜开战,且爨羽出入哀牢山,实是剑指巫咸祭司,如今其人已亡,倒是可以稍稍放下恩怨,若南中因此可得安宁,也是武林福祉。再者,爨羽身为药人又习练万法毒功,有损阴鸷,恐怕阳寿不长,待她死后再好好算账,亦未尝不可,那时候,天都教上下也该稳定下来了。   想到这儿,巫彭接了令信,欲要上书签字。可这时,那使者却突然朝姬洛走来,摆手道:“巫彭祭司且慢,族长说了,书盟约之前她有一条件,便是要先取回落在姬公子那儿的一样东西。”   众人皆望向姬洛,姬洛轻笑一声,摘下手腕上的铃铛,递了过去。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那使者却并未接过,反而双手将盟约书递给巫彭祭司,而后从怀中抽出一封信来:“族长早料到公子会如此,因而交代我等,若您摘下铃铛,便将此信给你。”   姬洛拈出绢帛抖开匆匆一瞧,上面是几行歪歪扭扭的汉字——   “姬洛,滇南宁州留不住你,你便去闯荡九州罢,你既然信守约定不再追问,那我也送你一句忠告:有朝一日你当断不得断时,务必遵循本心。云岚谷中,谢你倾囊以授,但我非善类,注定要辜负你的厚望,唯有一愿,愿君求仁得仁。”   那方,使者和巫彭客套了几句,也不留下讨杯喜酒,便携人飘然而去,倒是像极了爨羽的臭脾气。   姬洛无心过问,攥着绢帛出了云河神殿,走至一处风崖,他将其翻转,背后还有一串小字——   “姬洛,你以为我要的是那串铃铛吗?其实是我的心。”   遗落在你那儿的,其实是我的心啊。   “哎。”姬洛长叹一声。这时,长风从高天卷来,摊开在手心的丝绢一扬,吹落往山崖之外,他伸手想抓,但终究还是放弃了。   这浩渺山间,心中难定的不止他一人,姬洛转过石崖,瞧见一片红衣,乍一看还以为是白少缺,等仔细凝目,这才看清是穿着嫁衣的楼西嘉。楼西嘉捏着一角梳子,望着长空怔怔发呆。   “此时有所思,是否不太妥帖?”   “从今后,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注1)”楼西嘉未转过脸来觑看来人,只是单单落下手臂,将角梳藏于身后,嘴上抹着戏谑的笑,先将他话中字曲解为双关,吟诵起那篇《有所思》来,而后,再借前两日白少缺的话打趣:“要什么妥帖,我可是差点连天都教教主都能捡来当一当的女人。有时候我吃不准了,为何天下男子许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可女子却只得三从四德,从一而终,否则就是水性杨花的淫|娃荡|妇。”   这话倒是叫姬洛不知该如何接了,只能委屈道:“嫁人是欢喜大事,在下只是瞧着楼姑娘你眉目难平,怕……哎,我姬洛天不怕地不怕,可就怕有情乍分,无情来凑,别每次参加婚宴,倒头都是场悲剧。”慕容琇那场洛阳的十里锦绣大婚,当真是给他留下了极重的阴影,两年后蓦地回首,当日高朋满座,今日却是活着的也不剩一二。   好在,楼西嘉也没成心要与他长谈,不过是借机发发牢骚而已。她心头鬼机灵着,怕姬洛开口就是古来儒圣,当世德行的道理,便先一步封了他的口,便可不再听不想听而又无用的话。   此刻,看他乖乖默然不语,楼西嘉心头一喜,有种侥幸胜过当世辩手之感,便将话锋一转,多了两分交心之谈:“其实我只是一直想不通,昂哥哥他之于我,到底算什么?”   算什么呢?   算年少时惊鸿一瞥的初恋?其实并不是。   在魇池底时她便思虑无数,要论气味相投,还得数这个一面之缘的白少缺,正是如此,她反而有些明白了:人这一辈子总会遇到那么个人,他身上有自己无法企及的东西,因而在心中沉淀,往后年复一年不断游说自己,这个人我一定要得到,可是得到就一定是最好的吗?   师昂有心或者无意的那一掌,终究是给了她当头棒喝,所以她才能以《有所思》反过来调侃姬洛,才能大论儿女情长,因为她心中并不是相思之苦,而是坚持多年的空花幻梦破碎,带来的失望与落差。   “夫人,您要的东西?”这是,石头后一婢子寻来,将手中托着的盖着红布的托盘向前一呈。她汉话说得勉强,因而见到楼西嘉时还有几分畏惧的瑟缩。   楼西嘉接过东西挥手将她屏退,待人走后,她伸手揭开红布,露出其中的斑竹碎片,是那日云河神殿前巫咸祭司捏碎的笛子。   “我自小随义父和二位师父长大,从未见过我的生身父母,有一年我顽皮,不甚将母亲留于我襁褓之中的金簪折断,后来昂哥哥替我寻来可续金石之物的连金泥,我很感激,于是送了他一支我亲手做的竹笛,此笛名为朝夕。”楼西嘉追忆道。   姬洛问:“朝夕?朝夕相伴?”   “不。”对于师昂那样敬奉大道、尊奉神明之人,怎么会拘于俗态,于是楼西嘉反驳道,“是‘朝闻道,夕死可矣’。”   话一出口,她顿了顿,想着日后便要大婚,存着这东西确实不方便,可她又舍不得扔,于是生了个折中之法,将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忽然软了语气,向姬洛娇滴滴一唤:“姬公子……”   那双眼睛里有晦暗难明的光,姬洛掐指一算觉察不妙,不知这姑娘又在打什么主意,当即摆首:“在下还有要事,恕不奉陪。”   说走那就得走,楼西嘉望着他的背影长吁短叹:“还是老实人好欺负,太聪明的人无趣。不过瞧他刚才的样子,嚯,这姬洛该不会以为我是要叫他助我逃婚吧,怎地吓成这样?”   还真不怪姬洛,前车之鉴,如今还不得成惊弓之鸟。走出去小半里,他忍不住摸了摸脸颊,皱眉心想:我上辈子是干了什么损人姻缘的坏事儿吗,怎么一到婚礼,新娘子便出尽奇招,关键最后倒霉的事情还得落到自己头上!   而另一边,楼西嘉吹了半晌风,心头无滋味,用那红布将竹笛碎片一卷,仔细收纳好,可这一收,却发现了不对劲。脚边一声“叮咚”起,她低头一瞧,一枚铜钱大小的玉璧坠子躺在地上格外显眼。   “是从竹筒里掉出来的?”她喃喃道,俯下身将那枚玉璧拈了起来,握在手心,待冰种玉石起了暖意,她摊开掌心,那水色霍然变成了血红,对着日光一瞧,隐隐有一鸾鸟展翅其中。   楼西嘉大惊:“飞鸾血玉?”   往昔她曾听义父讲过,他成名第一场刺杀,雇主给的赏金便是一块难得一见的血玉,因出师大吉,意义非凡,而后他用其雕刻了一块平安扣,杀人时系在右手上,以求圆满身退。楼括对她几乎言听计从,可这东西她曾讨要玩耍,却被断然拒绝,可见重要,只是怎会在这竹笛之中?   想到这儿,她轻功一展,往那婢子退走时的方向追看,追到一僻静小林,在一棵老树下发现了人,一探鼻息,已然身亡,再看人口角渗出黑血,脸上泛青气,说明乃是毒发。   楼西嘉虽大胆,却也不敢相瞒婚事,七日前她已飞鸽传书义父和两位,除了大师父回信将她讽刺一番并表示懒得观礼后,确实一直未收到楼括的消息。   楼西嘉心里一咯噔:我和义父是一同出冢的,他向蜀中,我往滇南,难道他在蜀中出事了?自三年前他刺杀一人九死一生后,几乎处于半退隐状态,不该接到什么硬点子,难道是行踪暴露给了仇家?   她拼命的回想,回想楼括和他道别是说的话,想摸出蛛丝马迹。忽然,她双目一睁,想起楼括确实匆匆提过一句不同寻常的话——   “小嘉,你会想念那些未曾蒙面的亲人吗?”   难道楼括此去蜀中,和自己的身世有关?楼西嘉咬牙,左右观望后,在婢子身上翻了翻,果然搜出一只锦囊,里头只装着一张字迹潦草的纸条,提笔写着一句:“若要楼括活,七日后,务必只身前来蜀南竹海,不得声张。”   翌日,身为新娘的楼西嘉不知所踪,姬洛喝早茶时听到这个消息,差点将茶水喷了相故衣一脸,相故衣瞧他惊愕非凡的样子,不由唠叨了两句:“说真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新郎官。”   “相叔你说笑了。”姬洛嘴角抽搐:他说什么来着,果然女人心,海底针!   此事传遍天都教上下,九巫当即停了手头的活,大惊失色报与教主,教主在后山的小舟上睡大觉,醒来时一边收了鱼线,一边痛斥他们大惊小怪:“我白少缺何须强求,她若不开心,便随她去罢。”   众人大惊:这真的是马上要娶媳妇儿的人?   然而,再一日,九巫尝到了被当众打脸的滋味,原因无他,新任的教主跑了,留下四字:不悦,散心。   荒唐,真是荒唐!   巫即祭司一拄法杖,痛心疾首:“我就说不能娶外族人吧!妖女啊!”   随后,姬洛被几个晒得黑油发量的汉子给抬到了云河神殿,一问缘由,差点一口老血闷在肺里憋过气去:“我怎么成代教主了?”   “教主走之前留书。”巫盼小声嘀咕。   姬洛伸手指了指在旁笑眯眯捻着胡须的老头子:“为什么是我,巫彭祭司不是更好吗?再说了,我可是个外族人!”   “确实不合祖制,但是教令不可违。”巫彭呵呵一笑,解释道,“教主他抓阄决定的,识人不清,据说把门口洒扫的小妹子也算进去了……姬公子你运气好诶……”   姬洛脸上笑容渐渐消失。   又过一日,姬洛也连夜跑路,第二日早起时相故衣榻前围了一堆人,个个睁着双眼睛盯着他,就怕人插翅而逃。半个时辰后,他被架在一片狼藉的云河神殿前,任凭过去的素养再好,此刻也忍不住破口大骂:“他娘的,你们这群小兔崽子,都给老子回来,回来!”   姬洛骑驴出深山时,天有彩霞锦织,地有百花春回,远山上传来一阵儿又一阵儿排山歌,他回头一望,似乎有人在呼唤他。   而山的另一头,逆光里有一彩衣银饰的姑娘坐在奴仆的肩上,仆从多嘴了一句:“族长,他已经走了,族中还有要事商议。”姑娘冷笑一声,赤脚一点,飞上了山石,将双手放在唇边,最后对着长空外遥遥一唤——   “我让你别问,你还真就不来找我吗?宁可避如蛇蝎,也不愿意再同我说话?也许……也许我一心软,就告诉你真相了呢?”   爨羽一掌崩碎山石,毒血涌流如注,旁人来劝拉,皆被她一招拍死。她咬牙抿唇,突然哭得很伤心,不甘心念出那个名字。   “姬洛!”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卷 故事就到这里结束啦,滇南告一段落,但是滇南是个很重要的点,偷偷埋了不少线索在里边2333~   大肥章送上~真的不考虑给我个么么哒吗,呜呜呜……   注1:引用自《有所思》 第129章   彩云之南上演光怪陆离的奇事时,遥远的京都建康, 两大家族被血洗, 大司马桓温废帝, 另拥新主司马昱,永和不复,改年号为咸安。   咸安二年,三月初三。   这一日晴好,崇山峻岭间有一人骑着毛驴观花望云, 寻水听风,口中吟道:“《山海经》有云:西南有巴国。太葜生咸鸟,咸鸟生乘厘,乘厘生后照, 后照是始为巴人。(注1)”此人正是出宁州, 一路北上巴郡的姬洛。   滇南之事, 暂告一段落,可泗水的事, 仍扑朔迷离, 隐隐有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兆。   相故衣在石窟遇伏,天都大阵失衡,爨羽肆无忌惮出入天都, 吕秋和董珠之死难明,巫咸祭司想让位而迫使白少缺杀死自己的意图,一桩桩一件件都悬吊在姬洛心头难放,这一奔走, 他故意弃快马而乘慢驴,便是要一路追索蛛丝马迹——   若那些人是冲他而来,自然会追他而去,那么光明正大,招摇过市,便成了引蛇出洞的妙招。若那些人并非冲他而来,那么滇南大局已定,他们困守一隅已非明智之举,自然便需撤出南中,这一走,少说不得露点马脚?   然而,奇也怪哉的是,当初这两手准备都在这盘山绿岭间给磋磨而尽,竟是难得的算盘空落。姬洛隐隐觉得不对劲,可是又猜不出为何,因而出宁州之时,他本可以折返江陵去寻屈不换和桑楚吟,却临时改道北巴西郡。   原因无他,只因武林“三星”之一的鸳鸯冢便在此地。楼西嘉先走,白少缺离教,他二人极有可能选这地方作为第一落脚之处。   北巴西郡治所,嘉陵水从中纵贯而过,巴蜀要冲阆中,素有阆苑仙境的美称,扼守地理要势,北接苍溪,西出剑阁蜀道,乃是史书上提及战国后期灭亡的巴国别都。   待姬洛站在阆中那座千年古城城楼之下,不仅为其庄穆气势所藐,心中更是遥生畅享。所谓仙境不过如此——不似北方战乱流离,南方奢靡成风,而是民风淳朴彪悍,山色葱翠若滴,往来主客笑迎,令人心上顿时拂去风尘,便想长久落脚。   他往门楼一跨,一声高喝震天。   只见竹木古镇四列,青石长街贯穿,穿着异服的雄壮汉子披甲胄,执金戈,握牟弩,列阵有方,步伐齐整有条,一路唱跳作舞,往河滩坝子去。   他们口中唱着的乃是巴国古歌,姬洛虽听不懂字句,但却觉得声势之浩大,仿若置身于古战场,一呼一唤皆教人血脉贲张,只想奔走杀敌,千里不留。   群舞少见,武舞则更是难得一堵,瞧这场景,姬洛忙拦住一位挑担子的行客,问道:“敢问兄台,这是何故?”自打南来,往夔州江陵临川乃至滇南走过一遭后,姬洛而今的口音愣是拐带成一杂糅,好在夔州与巴蜀音有相似,寻人问路便是言语手势参杂,也能自如交流。   他今儿运气上佳,拉着的这位老翁是打酉州来的,祖籍在夔州边上,常年往阆中挑货,因而也能说道说道:“小兄弟外乡人是吧?这是巴渝舞,每年的这个时候,巴族賨人(音同从)后裔都会以此祭祀,你要是感兴趣,就到前头嘉陵江渡头坝子上去瞅上一眼,听说除了这地儿,便只能到皇宫里观一观咯。”   这武舞姬洛虽没见过,但賨人的故事他还是有所耳闻,他向老翁道了一声谢,随后顺着人流前行,顺路凑一凑热闹,毕竟他要去鸳鸯冢,也需得在渡口乘舟过嘉陵江。   路程行到一半,后方忽来骚动,摩肩接踵的人推搡着纷纷抬头,一望,就瞧见两人前后追逐从上空掠过,一头扎进舞蹈的方阵中。在前那位汉子生得体格健硕,肌肉发达,才三月天,便只着单衣露着膀子,瞧着背影姬洛面生,可后头跟着的那抹鲜艳红衣,不是白少缺又是谁?   姬洛忙从街边追过去。   前头的汉子扯动嘴巴,露出恶犬般的笑,他手无兵器,回身就是一拳,那拳头砸在一位舞者扛着的长矛上,矛头在重力催压下弯折,弹上白少缺面门。只瞧那红衣一展,腰身擦着长矛而过,两袖下子母短刀掠出,一把将矛头削下,速度之快,甚至割落汉子梳起的一缕青丝。   “哪儿来的混小子,敢扰乱祭祀!”賨人舞者一边拿巴语指着两人鼻子痛骂,一边将手头武器握好,齐刷刷攻了过去。   要说巴人勇猛并非无道理,姬洛追及时,两旁有眼力劲儿的黔首和侠客都逆行退出战圈,这般敢操刀子直上的,还能不叫血性?   可血性归血性,势力毕竟相距悬殊,打斗的两人武功不俗,因而皆没将这些虾兵蟹将放在眼里,反而借着长兵器送往之际,踏刃直上,凌空拳脚交了不下十招。   “臭小子来劲儿了是吧?追我半日,莫非你和那恶婆娘是一路的?”恶面汉子落脚在一块顶盾之上,将手上的缠带用牙齿拉紧,重新摆了个拳出的姿势,说话间脸上肌肉抽动,“我江溪文拳打十方,从无惧谁,来呀!”   看客中有识货的,听他自报家门,立刻竖起耳朵:“江溪文!”   江溪文?这名字好生耳熟。   姬洛还没来得及在脑中搜寻,身旁的人便嘴皮子一翻,接着把人路数给报了出来:“‘下七路’里那位以‘十方拳’成名的恶棍流氓?”   另有人追问:“那红衣小子又是谁你们可能瞧出?看样子武功不差,别是这地痞流氓调戏了个小白脸儿引人追杀?哈哈哈哈!”白少缺困于魇池六年,别说如今路遇的侠客,便是天都教许多新人都不识他的相貌。   姬洛恍然大悟,难怪他瞧那人面相凶恶,有狂徒之貌,原来是七路“色赌财毒盗奸歹”里的那个歹人流氓,听说早年是恶奴出身,苦练拳法,弑主背道害人全家,这样瞧来到像是能干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的人。   “你说谁是恶婆娘?”白少缺英眉一拧,江溪文骂他臭小子他未曾动怒,倒是提着个女人反倒生了气,非要言语斧正,且伴着阴阳怪调嘲道:“口气挺狂嘛,你能拳打十方,我还能刀劈八荒呢!”   姬洛一听,倒是这天不怕地不怕的魔头口气,只是不知道他话中那婆娘是不是楼西嘉,若是,此刻为何又不见那白影,江溪文功夫虽高,但还拦不住这两人搭手组成的混世魔王。   就着一刻想,姬洛再抬头时,人已经打到前头老远。   常言道入乡随俗,风俗乃祖宗规矩,庄严肃穆的东西哪能叫人说破坏就破坏,这一通搅乱,跟掘人祖坟一般,换谁都得气得牙痒痒。一时间,被打乱阵脚的賨人巴渝舞者,纷纷操戈持剑,吆喝怒骂着跟着追去,看样子都是往那河滩坝子去。   嘉陵水有一处大渡头,沿河桩子上挂了彩结条幅,长风一吹,聚在了向河心延伸的停船码头上,目视良好的人远远一望便可瞧见当中有一块巨石,石上有篆体字,顶头悬挂饰物,看起来神圣不可侵犯。   为何有此一说,乃是因那白少缺与江溪文飞战至码头时,賨人舞者突然在那神石前三丈开外停住了脚步,姬洛一瞥,这些人刚才还怒目圆瞪的表情转眼变成了紧张害怕。   “恶婆娘戏耍于我,教人不能痛快出气,既然臭小子冒头顶刀,那爷爷我便要你好看!”江溪文咧嘴一笑,露出缺牙黑齿,口气熏天。   白少缺眉目一挑,丝毫不惧:“被她戏弄,说明你蠢,既然你想试试,那便陪你练练,瞧瞧谁才是真孙子!”   “嗡嗡——”两声后,子刀脱手而出,刀身寸短,且对手又是位近身肉搏的行家,白少缺人自晓得变通,便以江溪文为轴,左右轻功腾挪,如春日邻家妹子放风筝一般吊着他,再以内力把控这寸短兵器,得心应手到让人不觉得他是个刀客,反而像关西耍流星镖的暗贼。   有道是双拳难敌神兵之锋,换做旁人,早吃了瘪一双手废在了距离上,可是这话用到江溪文身上,显然不妥,他一双拳打四方不是江湖中人给戴的高帽子,而是实实在在有过人之处。   只瞧银光飞闪过,他竟以拳风将子刀击退,逼迫母刀夹攻,每一手落下,皆能准确打在刀身,叫旁地那些连刀子飞过轨迹都捉不清的人惊掉了下巴。   姬洛看得直要拍手称赞,下七路的鱼龙混杂,不乏有如庄柯、石雀儿这般出身不凡,因而自小便可接触上乘武功典籍之人,但要真正以武令人折服的,还要数这位无权无势,孑然一人的江溪文。毕竟,打拳的不少,赌场暗点子里会点手脚功夫的恶奴更是不在少数,却没一个做到眼前人这般。   “好!一面是少年英豪,一面是江湖恶棍,今日真教我等大开眼界。”   母刀回手,子刀嵌入其中,两刀瞬时收于白少缺袖中,再瞧他人,已是飞身上前,竟是要和江溪文比力道功夫。   “有种!”   江溪文右手拇指就着鼻翼一划,扯出浪荡笑,更为认真起来。随即,他双掌握成死拳,攻其心肺,追及鼻骨,撞起肚腹,飞腿连环,踢其耳畔太阳穴,一脚锉人双肩,要踩踏人于足下。   白少缺悉数接下,避开要击。“逍遥游”功法加持下,他轻功绵延卓绝,竟以四两拨千斤的柔度,抬腿将他腿法蹈回,而后翻身落掌,出招其快。   《不死之法·天宗》一卷可称得上神妙,兵器在手时能教刀锋灵动,手无利刃时,又能教筋骨百炼。白少缺之悍勇,一时扭转局势变守为攻,靠自身节奏,破了那位拳法大家的出招。   少教主耳力好,且游刃有余,因而还能分出心来听听观战闲人的口谈和賨人舞者的谩骂,听取江溪文身世时,不由一愣,张口用汉话道:“听说你是恶奴出身?不想浊世能行刚烈拳风,功成于此实属不易。你是我出滇南遇到的第一位对手,我敬你风骨,若我侥幸胜你半招,你我就此罢手如何?你只需告诉我那位姑娘在何处,我便放你离去?”   “呸!谁需你放?他奶奶的你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   不想,江溪文听后脸色铁青,他未成名之前曾因出身而被人戳脊梁骨,因而万分厌恶有人于跟前提他恶奴旧事,心中一气,怒发冲冠,当即是拳风走快,道道惊心,一击能断骨,二击可碎心。   不怪白少缺说错话,他在滇南恣意行事惯了,身份在哪儿摆着,又有绝技傍身,因而胆气和口气都不小,他未有颐指气使之心,听者却取落人脸面的奚落之意。   江溪文大喝一声:“我要将你拆筋剥骨!”一时间,他手头拳速快至顶峰,人眼生出幻影,双拳变十,当真是拳打十方。   此刻,白少缺虽稀里糊涂,但也不敢轻敌,与他追击在那码头巨石之上,寻得契机瞧出他真拳,拧眉折身,以一刁钻角度出掌。掌风与拳风相对,震散了江溪文的头巾,也吹开了白少缺随手束起的青丝。   只瞧红衣人轻轻一笑,子母刀从袖中飞出,将江溪文的肩膀穿了个窟窿:“对不住了。”这声道歉,实在高高在上。   就在这时,神石顶端挂着的绳结被刀气所伤,咕咚掉落在地,而那光洁无痕的石面,突然张开裂纹,从正心的刻字,一直蔓延到底座,遍布前后四周,竟是在他俩的内力之下,将要崩离。   賨人舞者盯着前头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发白,唇齿生颤,口中发出呜咽的声音。姬洛观之,心中咯噔一声:遭了!看这些人的神色,这石头有古怪!   果然,不知谁喊了一声,声音直越过观战的人——   “神……神犬石,要裂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一卷的故事开始啦,彩云之南结束,现在去往巴蜀,这是一块重要地图,会来好几次的……(为什么这话听起来那么像导游)   这几章会讲到一些巴国的传说,还是蛮有意思的2333神犬石是真的有~   注1:出自《山海经·海内经》 第130章   码头上的二人并未上心,白少缺轻飘飘落手按了一把, 皲裂猛然停止, 神石并未崩散, 当然,他这一手并不是有所顾忌,不过是借力一撑,翻身落到后头去辖制江溪文:“你输了,你得告诉我戏耍你那姑娘在哪儿?”   这时, 一声冷哼在后,随鼻息喷出的声响之重,宛如一头扬蹄兴奋的斗牛。賨人舞者闻声松了口气,齐齐回头, 只听两道哀音唱起——   “呜——”   “呼——”   声波过处有风扫之势, 四面柳不动, 头上燕不飞,但江上的水却滚了起来, 立时炸起, 白少缺罢手回头,目光过处,如剑直指前方披甲胄的舞者。方阵随即有序分开, 一长须老人身着賨人的族衣礼服,手持图腾盘,张口喝音。   老者内力不强,但那一声喊却似有惑人心神之力, 气息不绝音不断,攻势绵延且长。白少缺和江溪文分别回头与他对视一眼,脑中嗡荡,喉咙一口腥甜涌上,脚下皂靴砺不住地面,稍一失神,竟被震到了嘉陵江水中。爆裂的水花霎时将人吞没。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此时沿街木楼下的看客后方,少年在墙上推臂一撑,跃过众人头顶,在二楼廊柱上一点,几个起落后,直扑向白晃晃的水花中。   不管怎么说,这人毕竟是相故衣认的义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姬洛也势必要出手管一管闲事。“白少缺?”入水瀑后,少年刚一出声,一只手迅速把住他的小臂,抄到其后,小声低语:“姬洛?我在这儿。”   白少缺话音一出,位置暴露,水下忽然伸出一拳,潜浮在嘉陵水中的江溪文以内力辟水,直打他靴底脚心。到这时候还不忘一争高下,这人也当得上暴脾气。   他要斗,白少缺自然奉陪,于是他将姬洛往前一送,自个儿收腿一让。   动静变化间,江溪文水花中盲视听风,见招拆招,拳风立刻变实为虚,起“蛟龙出水”钻天式,手臂一缠一裹,按住人脚踝不挪分寸。白少缺挣脱无法,干脆借灵动轻功,凌空拔起,将他从水中提将出,长袖一抖,子母刀绕身飞旋,逼迫其弃招放手。   眼下明明有更厉害的角儿在渡头坐镇,可水上却仍斗个你死我活,都说君子审时度势,偏这二个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姬洛从水花中窜出,心头不由苦笑。   “呜——”   一声呜音扑面,姬洛面色不动,起手画月轮,“天演经极术”心法从降娄走至娵訾,合一周天之力,将其压了回去。江上忽然狂风疾掠,柳叶飞絮漫天,水瀑落下,夹岸的人只见那道清辉似的少年郎携来一叶如乘舟御风,拨于掌间发出一声尖啸,撞破音波功。   “大族长!”   老者手中罗盘一顿,嘴角溢出一抹红色,手执“牟弩”的舞者换到阵前,箭矢立刻朝少年蜂拥而至。姬洛内力齐出,不慌不乱将柳叶拨开,一叶击一流矢,飒飒犹如春雨,眨眼江上只剩圈圈涟漪,清风明日间,只剩花容月貌,秀骨无双。   不怕流氓有礼,就怕君子无赖。姬洛收手,朝那老者抱拳致意:“得罪了!我等无意滋扰,还望老先生恕罪,今日……”   “轰隆——”   然而,姬洛的话被一声巨响打断,岸上众人目光被引至另一处,江溪文落于甲板,冲拳抬步,竟然力大如能倒拔奇山,一时足下的船只被他齐齐推出,撞击接二连三环环相接,浑似火烧赤壁的连环船。   不像白少缺使刀子借轻功神出鬼没,拳法依傍下盘腿脚,这船一直连至江心,江溪文有了踮脚物,登时如鱼得水。   老者抹去嘴角的血,对着姬洛遥遥一瞥,捋了把胡须,调头去看那两位始作俑者,张口再呼——   “夺!”   船板应声裂了个窟窿,白少缺落足,正好踩在空处。他身子一歪斜,堪堪避开江溪文的腿劲,失力下坠。   姬洛皱眉远观,猛然发现这些船上都系着统一规格的图腾旗帜,当即反应过来,渡头的舟子在今日做了规整,并非载人之用,再观那老人布满褶皱的眼角上提,眼中灼灼有神,脸上每一寸都写满傲然,想必乘船其上,嘉陵水才是他的阵地。   “白少缺,快离开江面!”姬洛踏叶渡水,却迟了一步。江心霎时卷起漩涡,一条铁索抽来,白少缺下腰躲避时腿脚一钩,拉着挥拳撞上的江溪文倒地,一同在船只上被晃得头脚磕碰。   “呜——”   开锅般热闹喧哗的人群后头,传来一声呜咽,并非老者音喝,而是有人摘下空中飞卷的柳叶,以此作哨,吹起宫商角徵羽五音。   那音并不引人注目,甚至还没有观战解说的江湖人声量大,但老者却比刚才被姬洛以功法强行镇压更为严肃,脸色几乎瞬间跨下,身子骨重重依靠在最近两个舞者身上,艰难扭头回看:“究竟是谁,竟能以柳叶哨,破老夫玄黄音?”   街头巷尾的阆中人早因看热闹而挤在码头岸边,此刻空空无人,只留一片细叶遗落青石板上。   得了喘息之机,姬洛一脚踏船舷,船身先稳再倾,白少缺趁势在江溪文脸上踩了一大脚丫子,往少年郎的方向扑去。江溪文气得两耳嗡鸣,不甘示弱地捞过那红衣摆,带着恶奴斗殴的习气,铁头往白少缺腰肢上一撞,力道一推一,三人一起落往江心。   好在,三人皆不是武功稀松平常的泛泛之辈,本能地寻水着力,气沉丹田而起,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手脚触底并非寒江水,乃是实打实的石头。   姬洛站定张望,这才发现眨眼间,嘉陵水中浮出好几个圆形石盘,盘口大如江南莲叶,而形制又似贫农人家的磨盘,中心凿一凹孔,孔中渗水依着纹路流淌,每一石盘皆不相同,但按某种顺序,却又似乎能拼成一环。   白少缺将红衣一振,荡去水渍的同时顺着孔洞往下望,发现深难见底的水中似乎浮着几口船形的棺木。   经历过南疆浮棺怪事的姬洛不由警惕起来。   “是船棺葬。”落于另一石盘上的江溪文忽然开口,他并不拿正眼瞧二人,只低头将手上缠布拆下,从腰间取出铜环卡在指骨间,只要用力一锉,上头的尖刺便能开石。   白、姬二人闻之只觉惊奇,并不嗔怪,毕竟各地葬俗不同,賨人属于巴族分支,巴国虽消亡了几百年,但有些祖制保留下来也未尝不可。唯有一点,让人费解,这些棺木似乎跟这些石盘交织在了一起,说句不好听的,并不似安息之地。   岸上的舞者惊恐,用賨人语喊道:“大族长,这几个外乡人上了祭坛!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阆中侯留下的符箓五星盘已开,按照规矩,我们不能再出手,那么生死各安天命。”大族长眼中蒙上雾气,盯着江中对立三人,冷冷道。   “你要作甚?”姬洛瞧他起手不对,出声喝道。   江溪文冷笑一声,抬起拳头来,拳风呼来,朝白少缺脚下砸去,然而,那古怪石盘却纹丝不动,连碎石渣子都没蹦出一二。白少缺在他动手时人已跃出,落至近旁一块,瞧到此变故,不由脸挂嘲讽。   不过,石未碎,但石盘却动了,三人位置立刻交错。   姬洛手中铜钱一掷,从脚下空洞落入,而后随水波辗转,从白少缺落定那石盘中飞出,被他红袖一扫,飞回姬洛手中。依水势,姬洛位置在下,白少缺在上,两人成溯游之势,铜钱不该能逆流而上,唯一的解释乃是脚下石盘成阵,阵法开八门,他们见石头动了,但石头并未动,变换的只是八门。   “白少缺,你方才挪位,生死门随之变换,此阵来得突兀,尚不清楚是否暗藏杀招,二位想要安然无恙,还需听我一言,切勿动手。”姬洛摆手示意。   白少缺挑眉,将手环抱胸前,虽未和姬洛交过手,但毕竟自己生于滇南,对玄门一道不甚了解,他虽狷狂,却不悍勇,起手间似乎是个“请便”的意思。反观江溪文,大牙一咬,本不打算搭理,但姬洛飞去一眼,竟颇有震慑之威,便是他这个久经江湖的老油子也不由一抖,那目光直戳人心,不是询问,而是命令。   此刻未能临水照面,姬洛不曾察觉自己在“天演经极术”的作用下,已多了股摄人之力,那賨人老者以音动人心神,而他明眼如窍,威吓从目中随神思所向自然流出。   “跟我来!”   顺流而看,石盘成倒挂五星,姬洛率先横跨两块石盘立于上游,石盘移动,转眼江溪文处于最下端,而白少缺处于中部。   “白少缺,对面!”姬洛指挥,红衣移动,这时,石盘却并未扭转,随即,他又改口朝下方的人喊道:“江溪文,我们对换!”待人落定,石盘仍旧未动。   再观足下石上刻纹,姬洛明白了,也就是说,五星盘依势共有三度,若每一度上皆有人,则盘不动,若人改走于空位,则星盘乱,那么,只要摸到规律,便能将石刻串联为环。   想到这里,他心中又觉得古怪:从石盘淤泥和冲刷水纹的程度来看,少说也是百年以上的东西,能在河里筑起这大家伙,绝非无所依凭,但五数并不复杂,只要掌握石盘移动的规律,稍稍有些惠才的人破解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还不至于是什么千古难题无人能解,难道说还有什么自己忽略的东西?   姬洛心绪沉淀下来,赶忙出声提点,三人又反复试了几次,他暗中记下变化顺序,在脑中不停演算,越算越惊诧,因为他发现一怪事:若当真按此法变走,有一块石头不会移动,且它上头的刻纹恰好跟左右都是反着的。   “难道……”姬洛沉吟。   “白少缺,你往右侧去。”红影一闪,还未落地,少年已然出声朝另一方喝道:“江溪文,上来!”白少缺轻功不俗,江溪文还是慢了一步,但姬洛惊喜地发现,两人同时游走,石块明显一卡。   往后,他便又尝试两人同起同落,变换规律不仅重新推翻,甚而脚下石盘在游走中竟反向旋转起来。   “可是有解?”江溪文脾气暴,耐心也不甚好,今次在他的排布下来回几遭都没瞧出个所以然,不由面有躁色。   姬洛自若颔首:“不出半盏茶。”   半盏茶实际上还有余,自打勤习“天演经极术”后,姬洛夜观天象时不需凭图布便能心算二十八宿,且烂熟六十四卦变化,五势五行交替,更何况这小小五星。   “还剩这最后一步!”   江岸的人不乏有对五星盘略有耳闻者,此刻眺望江心,瞧少年郎眉目舒展,从容不迫,便猜他已破解此局,不由交头接耳起了哗然。喧哗大作,賨人大族长面有震惊之色,推开搀扶的手,往前进了两步,终究没跨过码头横拦的麻线,只是两眼一眨不眨地张望。   姬洛乘风跃起,中心水位突然上涌,水花将他一瞬间浇没,于此同时,五道石盘中心的圆孔亦涌上水柱,白、江二人皆被水势逼退,险险立于边沿。巨变中,少年听到脚下一声声脆响,低头一瞧,依稀辨出绑缚在船棺和石盘上的铁链因变化之道而松弛,恐怕若无对策,眨眼这台子便要沉没,若只是落江也罢,就怕下头还有什么吉凶难测。   “现在怎么办?”白少缺冷冷看了水下一眼,亦有所察觉,不免心浮气躁,欲要弃之而去,凭他的武功,就算不能横渡半江,游回岸上也不成问题。   “等等。”姬洛的声音从水中传来,近乎斥喊,“别下水,等我出来!”   水中“叮咚”二声,有黑影扑面而来,姬洛在水瀑中睁开眼,依身法游走辨别,一一将其夹住,整齐叠在手心,不多不少,恰是五枚石符箓。石台将没,此刻姬洛困于水中,再观其上花纹已来不及,姬洛只得高喝:“白少缺,你不是过目不忘吗?以你为始,右向左,石刻孔洞如何变化?”   白少缺一愣,拼命回忆,随后将其道出。他每说一句,不得睁眼的姬洛凭手摸,将石符箓依次掷出:“你的!江溪文的!”   “左!”   “右!”   四符一镇,水涌之力渐小,石盘沉没的速度也缓了下来,唯有下头捆缚铁链,依旧在松动。姬洛提气,破水而出,落在最后一块石盘上,将手中之物往下一压。   “轰隆——”   石盘静止,涌上来的水沾湿了白、江二人的靴面,随着一道巨晃,锁链彻底绷断,水中那口大棺顺江而下,眨眼没于水中。   大族长手中罗盘猛转,他拨开人群冲到码头上,举起双手,对着姬洛所立的方向高呼:“阆中侯未说错,百年后能解我族困境者,便是天时授命之人!”   这一次,他说的并非賨人语,乃是汉话官腔。岸上舞者闻之,心神一震,皆就地起舞,口中喃喃——   “天时授命!天时授命!”   作者有话要说:  小洛儿这一卷可是要装逼的,这只是个开头(▼へ▼メ) 第131章   嘉陵水上风平浪静,唱跳中的賨人纷纷脱衣下水, 鱼跃其中, 有的则爬上临河船只, 驶入江心,将三人接回岸边。姬洛起初一愣,寻路要避,后来发现这些人都没了方才的怒意杀气,迟了一步后, 被人托举扔上了青空。   随后,还是大族长喝令族人安静,这才将几人放下,引入賨人族屋中。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白少缺脑子跟被人打了一闷棍般, 着实搞不清状况, 他本以为滇南借山河地势, 藏奇蛊花草,已是异数, 自家教中那几个祭司便足够神神叨叨, 没想到搁这儿还有更惊奇的东西在等着他。   大族长瞧看姬洛本和眉顺眼,乍一听白少缺开口,心里窝着的碎石之气顿时冒了出来, 又见这人红衣不整,甚而有几分玩世不恭,当即吹胡子瞪眼:“这还得从你二位碎的那块石头说起!”   白少缺荒唐惯了,他也并非瞧不出石头对这些人的要紧来, 不过是心头顾着自个儿好玩,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在人家的伤痛处踩上两脚。于是,只见他拿手指敲了敲桌面,语气轻慢,挑眉道:“就那块破石头?”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姬洛赶紧岔开话:“我瞧那神石通体黢黑,上刻乃是秦篆,可是立于战国秦?”   “正是。”大族长瞧少年目光锐利,心思敏捷,且两相比较下知礼数,有教养,大有君子之风,不禁越看越喜,便捻着胡须悠悠道来:“昭襄王在位时,白虎祸四郡,賨人先祖高楼射虎,威震一时,秦王封赏,刻石为盟,上书:‘秦犯夷,输黄龙一双;夷犯秦,输清酒一钟’(注1),那便是我族世代供奉的神犬石。”   “黄龙清酒真性情,他娘的听起来就像哥俩儿好,倒不似两族盟约。”一直沉默的江溪文突然开口,他胸中点墨有限,可说道起来却一语中的,是那么回事儿。毕竟古往今来,但凡涉及战乱,说和请降,没有割土让疆已算便宜,珠宝美人自是一样都少不了的,这么实诚的已然不多。   不过,常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賨人再勇猛善战,毕竟也是西南蛮夷,但凡能成千秋霸业者,哪个不是老狐狸,这盟约说好听叫亲善,说不好听便叫提防,给点小恩小惠,便可阻蛮夷入朝堂,划算的买卖。   “切。”白少缺哂笑一声,掏了掏耳朵并不以为意,“且不说这氐人又立一秦,便是百来年过去了,留个空碑空石有什么用,你们这些老家伙都一样迂腐。”他虽说与大族长听,却不免由景生情,想到了六年前命陨于天都的白姑,还有教中那些个老古董。他们哪个不遵从古制,也为了这么个传说中的奇阵,殚精竭虑。   傻不傻啊?   天都覆灭与他何干?   他当这个教主,偏就想要跳出束缚!连那位惊才绝艳的巫咸祭司也困宥不得出,最后落下大磨岩,丧命于魇池,他若能一生自由浪荡,潇洒荒唐,便真的胜他一筹!   人生在世,何须一让?   “千年信仰,小子可懂?”大族长指着白少缺的鼻子,一阵唾沫横飞:“虽说这石头历经风霜已有破损,但你……你出手毁我族神石,难不成还有理了?”   白少缺坐直身子,骂声在耳朵里过滤一遍,立刻抓住要点,一掌拍桌:“你看,你自个儿都说石头已经毁损了,你这是讹人!”   闻言,正端着杯子喝茶的姬洛脸色铁青,听说白行乐和柴北薇都是亲和有度,温柔旷达之人,这白少缺也不知道承了谁的脾气,作风荒唐也便罢了,现而今还能逞口舌,颠黑白,难怪巫咸祭司要将他镇在魇池,如若不然,恐怕这六年来天都早亡了两轮了。   “且不论神石,你二人之斗毁这祭祀典礼却是有目共睹的,我賨人虽久居巴山蜀水不出,但念及先人勇猛,能号白虎为战,得成龙虎贲军队,便是大秦也要借我们之力灭楚!讹诈你小子,岂非自贬身价!”大族长脾气也硬,当即吹胡子瞪眼分寸不让。他手臂往那木桌上重重一搁,人已近花甲,但皮肉毫无松弛,反而肌肉练达有力,堪比健壮青年。   同为“罪魁祸首”的江溪文则要会顺应人情世故得多,有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在賨人的地盘,哪有上来就跟人针尖对麦芒的,因而,他莫名看不起白少缺,说嫉妒也可,说不屑也可:“大丈夫敢作敢当,大族长,我江溪文在这里跟你赔不是了,若有需要,尽管说来!这小子少小失教,你莫要跟他计较!”   “你说谁没教养?”自幼失怙一直是白少缺心里失衡的关键,若说方才他不过仗着好玩胡言乱语,这会子立刻语气森寒。都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他冷冷一笑,张口道:“你一个小小恶奴,也敢高论有教无类?”   江溪文金刚怒目:“恶奴怎的了?你再说一句试试看,老子的拳头要教你牙巴捣个稀巴烂!”   一直默然不语的姬洛冷冷出声:“够了!”他语声虽不大,却撺着一股莫名的威仪之风,内力从他手间透过杯子漫至桌角四方,三人长须长发横飞,心头火气乍歇。   姬洛垂眸用陶壶再给自己满上一杯,送至唇边,淡淡道:“大族长,您请继续。”   大族长把目光挪到少年身上,怎么看怎么顺眼,当即将聒噪的二人无视,继续讲白虎传说:“先前说到哪儿了……噢,对,先祖射虎,立石为盟,一直风平浪静,然而,万万没想到,汉末三分天下,白虎再生变乱。族人号召集结,本欲效仿前人射杀,却被阆中侯张鲁所阻。”   “那时,阆中侯携五斗米教于巴蜀传布,颇有威信。他告知我们,白虎是神兽,可镇而不可杀,否则其魂百年一出,冤冤相报难有终了之时。因而,在他的建议下,修筑了水中祭坛,并以族中船棺葬镇魂。”   姬洛不解:“那天时授命又是何意?”   大族长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示意少年继续听自己娓娓道来:“也不知怎的,自从设有祭坛,每年今日江中都会起巨浪,船家不敢行,人不敢渡,一连三日才得平息。人人都说水患乃白虎之魂复苏之兆,便起祭祀,以求长宁。后来报与阆中侯,他设五星,以符箓封印度化,竟真有河清海晏之效。随后,其留下一话:后人若能解这符箓五星盘,便是天时授命,能彻底解这白虎之危。一晃百年,人是未遇到,但这习俗却保留了下来。”   过往风云数载,听过当如传奇,不乏有添油加醋之说,真相如何,难以言明,世上是否真有白虎之魂,也着实难讲清。   这“五斗米教”姬洛有所耳闻,据说也称为“天师道”,既然阆中侯张鲁曾在巴郡传道,说不定是立威之法也未有不可,只是口耳相传之下,难免有所偏差,被极力神话罢了。   巴蜀巫觋之风极盛,这传道也需有所变通和融合,符箓与神魂一说相结合,倒也讲得通。方才站在祭台上,姬洛便觉得排布玄妙,若是故意留给教中后人来解,倒是一种轻而易举得人信服的法子,只是不曾想,被他阴差阳错给撞破。   白少缺转了转手中的刀匕,怡然自得:“若真有所谓白虎,我倒想会一会!”   他话音方落,门外有賨人女子端着杯盘酒盏进来,轻轻搁在桌上,并为几人各斟满了一杯。大族长袍袖一撩,做了个请的动作,道:“这便是‘黄龙清酒’中的清酒,俗人又名‘巴乡清’,今日后,伥乱不生,水患不复,诸位还请满饮。”   姬洛双手举杯,还礼,随后掩袖饮下,果然不似烈酒辣喉,反而甘冽清甜,使人顿时神清气爽,因而连少有醉饮的他,也不免多斟了一杯,叹道:“大族长既邀我们宽饮,我们又岂能不拿出点诚意来。”说着,他瞥了白少缺一眼,接着道:“神石之事深感遗憾,但也并非无所解。在下听闻,天下有一奇物名为‘连金泥’,可续金石,我二人巡游四方,定竭力寻来,还望大族长勿要怪罪他的唐突。”   少年有礼,旁人自然还之以礼,何况经此一役,姬洛在賨人中声望极好,因而大族长也就不便为难:“当真有如此奇物?还需劳烦小公子了。”   白少缺拿脚尖戳了一把姬洛的靴子,睨了一眼:“你说的是真的?能续金玉……唔,这东西在何处?”   姬洛摆首不语。   世上事可谓阴差阳错,当日哀牢山崖顶听楼西嘉诉起往事,才知晓连金泥一说,今日便能派上用场,倒是不甚欷歔,只是巫咸大祭司已殁,赠泥之人不在,恐怕也只有受赠之人才晓得这东西的下落了。   想到那不拘一格,机灵古怪的女子,姬洛伸手在白少缺与江溪文之间点了点,不免问及:“话说回来,你二人怎当街武斗,可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江溪文灌了一口酒,拿小指头剔了剔牙缝,“恐怕是蛇鼠一窝吧。”   姬洛目光挪向白少缺:“怎么回事?”   “那日离教,东南西北不知该往何处走,忽地想起她师承鸳鸯冢,便打马北上巴郡,沿路打听,正巧碰见这家伙在追杀一持剑的女子,我听得描述神似,便跟着趟了趟浑水。”   江溪文插过话来:“我好好在路上走,那女人偏与我争路,不是故意找茬是什么?我江溪文便是看不惯这等大富大贵狂妄之徒,有何斗不得?杀不得?”   “我夫人,你当然杀不得。”白少缺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江溪文拿两指摸了摸唇,露出一副吞糠咽菜吃了臭蛋的模样,莫名难以置信:“你夫人?你确定?”   他问句刚落,屋门忽然被叩响,方才端酒的女子匆匆跑了进来,拿賨人语呼道:“大族长,外头有位外乡客想向咱们借船渡河,可是族里传统,今儿是不走船的,但她给了好多打赏,似乎很急,这……”说着,那女子将手中一只锦囊扒开,里头露出不少金银,且顺手拔下发髻间一支华钗。这不怪她徇私,而那女子出手阔绰,且武艺了得,愣是在车马里出手,不由分说将这东西插在了她的发上。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ο M   三人都听不懂话,但江溪文抬头瞥见那支钗子,脸上突然暴怒,当即冲门而出。白少缺和姬洛豁然开朗,跟着追了出去,就瞧他飞掠而起,对着不远处河岸边一辆牛车,狠狠砸去一拳,口中念叨:“臭婆娘!”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用自《华阳国志·巴志》,大概的意思是说,如果秦国进犯夷人,则自罚黄龙一双,如果夷人犯秦,就罚清酒一钟,所以……哥俩好。 第132章   江湖人惯爱骑马,但京城的达官贵人却喜乘牛车, 这车子和牂牁郡王汝坐的那辆不同, 姬洛看车架框子, 新旧程度,猜测主人先前乃快马出行,等人到了巴郡附近,才换了头老黄牛。   这亦能解释为何暴脾气的江溪文四处寻人不到,那是因为人压根儿落于其后。   拳风霍霍, 这一招十足十的力砸下去,少说要来个四分五裂,然而,江溪文人还未近身, 车窗中飞出一把柳叶剑, 擦过双拳指骨飞向肋下。   江溪文不敢犹疑, 立刻凌空一旋,避剑而走, 但他身法笨重, 没个什么踏雪无痕的轻功,因而拳上戴着的铁器卡着双刃与那飞剑拆斗两招,只听得“哐哐”的几声, 寒光一退,他人单膝落地,而窗棂上伸出一把嵌珠缀玉的剑鞘,柳叶剑登时飞回鞘中。   车中传来一道沉缓的女声, 拿标准的賨人语说与跟来的大族长听:“乐鸳鸯之同池,羡比翼之共林(注1)。大族长,奴家想要渡河,还望您成全。”   大族长额上激出一道冷汗,嘉陵水对岸的山里,据说住着山精女仙,鸳鸯比翼乃是其标志,先人提点不得招惹。姬洛回望一眼,瞧他左右为难,不由发疑。大族长见少年目光投来,捻着胡须拿汉话回道:“姬公子,她佩剑上绘鸯,你们几人若是要过江入山,最好别和她起冲突。”   他这么一说,姬洛和白少缺都朝那剑鞘望去,果然如他所言,剑身上绘刻一只鸯鸟,只不过被珠玉环伺在侧,因而夺了光彩,令人看走了眼。   “管他什么鸳鸯,我江溪文行走江湖,从没怕过谁,天王老子来了也难奈我何!”江溪文脸面挂不住,且口气还大,当即猫腰躬身,活动活动指骨,以寻觅良机,拳打十方。车里的人见他不死心,冷笑一声,喝道:“放肆!”   放肆!   江溪文恶奴出身,年轻时唯唯诺诺遭逢役使惯了,纵使如今面生恶相,内心却并不坚韧强大,这短短二字,却似饱有天家威仪,霎时令他想起了老东家,当即恨生反骨,发狂似的冲拳四方,顶着剑气将车架砸了个稀巴烂。   车中女子飞身而出,在江溪文颅顶狠狠踩了一脚,跃上附近塔楼,拂袖横剑,居高临下。众人这才瞧清,那女子身着鹅黄衫,年貌与巫姑不相上下,却没有巫姑久离世事的纯澈,反而一双眼儿媚。再瞧她头上发髻乃是妇人式样,戴着的钗钿不多,却样样都是货真价实的金玉宝石。   白少缺脸上红白相间,想起方才他跟江溪文斗话,信誓旦旦称夫人时后者难以置信的表情,当下耿直快吐了。这人若再老上几岁,当她娘都够了。   “江溪文?”塔楼上的女子娇声笑道,眼中却添了冷色与杀意,“‘下七路’不过尔尔,你敢毁我车马,我便要废你一拳。”说完,她裙摆一舞,从上如流星飒飒而落,剑势之快,叫人目不暇接。   江溪文就地连滚带爬险险避过,当即一个蛮子翻身,以拳打她左右刺挑而来的长剑。‘下七路’再怎么说也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白少缺以神乎其技的功法压制,尚不能一二招内将他斩杀,这女子剑法高妙,却也不得轻易取之性命。   “怎样?食牛粪的味道可好?”眼见不能速攻而下,女子开始耍花腔,单单拿她那日的戏耍说事。   江溪文气得七窍生烟,招式越发蛮横,一拳下来,柳叶剑竟弯折如弦月,女子心疼宝剑,又见他怒中不乱,顿时脸色挂不住了,演了一招“鸳鸯双飞”,剑锋在左右两肩中回挑。   “嗯?”白少缺拧眉,这一式他曾见楼西嘉使过,双手剑配合之下,几乎能叫人无处遁走,只是眼前这女人体能不持久,加之单手一剑有所掣肘,因而威力大减半。若说刚才还只是让白少缺有所疑惑,如今看来,就算她不是楼西嘉,但武功骗不了人,这人跟楼西嘉必然也有关系。   这叫什么,准女婿讨好娘家人?   白少缺红袖一甩,子母刀对着缠斗中的两人飞了出去。   “慢着!”一声高呼乍起,只见一道瘦小的影子从长街另一头奔来,手中拿着吃了一半的糖葫芦,在那两刀中悠然穿行。仔细一瞧,那打扮是个灰衣的小童子,脸上有急色,两道粗眉扭成了麻花。   “夫人,您可别打了!”小童先朝黄衫女子吆喝了一声,挥臂时不甚将串上的山楂甩去粘了江溪文一脸。   此刻,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都从街头巷尾挤了过来,一日能见几种上乘的功夫,也算是开了眼界,当即有人叫喝:“嚯!好功夫!”   “这都能躲掉,哎哟,莫不是传说中那位孙童子?”   “孙童子?”   “就是那位以‘飞鹤流刃’成名,鹤发童颜的孙童子?瞧着是有点像,不过此人不是早就归隐坐化了吗?”   “谁知道,不是还有传言讲说进了皇宫大内吗?”   交谈的江湖客话音刚落,那“孙童子”便一脸撞在了白少缺的心口上,也不知称赞其技高人胆大,还是笑话这主仆二人皆乃挑衅好手,只瞧那小童子仰脸,呵呵一笑:“少侠莫急莫急,不知我家夫人怎么得罪诸位了?我孙童子在这儿配个不是,这串糖葫芦算我请……” 说着,他将手上的签子伸了过来,上头空空如也,顿时急成了斗鸡眼,“哎哟,我的糖葫芦呢!”   “看吧,人老玩心不减,我就说是孙童子嘛!”   白少缺低头,看他笑得好不愉悦,不免黑了脸,朝他脸上就是一巴掌。   “打人不得打脸啊!”   然而这“孙童子”只是将手中的竹签一甩,脚底抹油溜开去,并没有出手正面怼,这一次是挑衅,二次便免不得叫观战的人失望。   “打呀!打呀!你倒是打呀!”   一而再再而三这小童都只守不攻,三次往复,众人都怀疑,那传说中神乎其神的孙童子究竟会不会功夫。   “站一边儿去!”黄衫女子闻声瞧过去,眉眼一抬,心中更为烦乱。   “是极是极,不打了,不打了!”小童子赶忙摆手。可白少缺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吗,便是姬洛这般自忖有巧言妙舌之人尚不能对其多加干预,更何况这路遇之人。白少缺哈哈一笑,心头生出恶趣:“你既是童子,我便给你裁个肚兜。”   他话音一落,只瞧子母刀飞来唤去,当真在衣服上划下几道口子。那小童子一副要哭了的模样,心中气馁,口中叹道:“别脱我衣服,君子怎可当街宽衣解带,有失体统!有失体统啊!早知道就待在牂牁郡不出来了!”   站在大族长身侧的姬洛不由失笑摇头,心道:画虎不成反类犬,这小子本事还没学到家,就敢效仿人行走江湖?   “白兄,慢来!”   姬洛呼道,飞身上前将白少缺的刀架住,伸手抓着后领将那小童子提了出来。白少缺其实早看出了这小鬼头武功稀松,说裁缝肚兜不过是好玩,要唬他一唬,如今姬洛出声,他自然很给面子罢手。   “以佩渊先生的为人定然不会许你胡闹,说吧,你几时偷溜出来的?”姬洛朝他勾唇一笑。   小童子撅着嘴,伸手一道白烟,似变戏法般,再走出来则是一位可爱讨喜的小公子。谢叙两只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努力挤了个笑容:“姬哥哥,你是怎么把我给瞧出来的?”   姬洛板着脸:“你的阅历还尚浅,若就那牛车前一立,不言不语还能蒙骗人,但要论到动手,没个真功夫,就算有鱼目混珠之术,也别忘了蓬蒿始终难成真槚!”说着,姬洛拍了一下他的肩,朝一旁还斗着的两人看去:“怎么回事,那位夫人又是何人?”   谢叙顺着他目光瞧去,见两人还在交战,且各有挂彩,不免有些气急败坏,慌乱下,他伸手要招,后似察觉不妥,忙又拱手,作了个揖礼,张口道:“娢章姑姑,莫打了,都是误会,误会嘞!”   听到小儿呼声,见人已站定闲聊,那黄衫女虽有不悦,仍旧收剑撤招,欲要跟过来。然而她将几人视为一伙,可江溪文却扭头不让,拳头又缠了上来,女子只得再度分出心来接招,两人从左打到了右。   “这可怎么办?”谢叙急得小脸儿俏白,向前头跑了两步,端着袖子行了个空首大礼,欲要当那和事佬:“这位……这位大侠,我家姑姑脾气不好,先前多有得罪,我在这儿代为赔罪……”于是,就瞧他摘下自己的随身玉佩,并一锦囊银两,慌慌张张投掷了过去,“这些个算是赔礼,还望海涵!”   然而,他高估了江溪文的功夫,也低估了黄衫女的剑法,两人虽胶着,但仍分上下风,江溪文分心无暇,拿有功夫去接,那一袋金玉砸下去,他整个人当头起了个大包,转头死死盯了小儿一眼,一团冷气喷出。   谢叙咋呼一声,伸手拽住姬洛的袖子,躲到了他背后,只露出两只眼睛朝外头偷看:“君子……君子动口不动手!”   白少缺看不惯江溪文牛脾气,更看不惯谢叙的文人迂腐,顿时迈开腿,脚边似带风,将那小鬼头给呼到一边,自己起掌结印,作一招“日浴补天”,将两人震开,先夺黄衫女手中的长剑,再借推手缓劲以贴靠式逼近身的江溪文罢手,随后红袖一挥,对谢叙扬手:“看清楚了吗小屁孩儿,这才是和事佬的模样。”   眼见几人上下通气,认作了一伙,江溪文心知暂讨不得什么好,轻功一提,翻上屋檐从另一边退走,反正他也没什么“定战不退”的气节,除了放放狠话:“你们……给我等着!”   等着就等着,江湖上但凡打不过的,先败走的一方都要逞弄口舌,这样的话一天没有上百也说个几十,也就当耳旁风,不然谁还真刻舟求剑,原地待着?   黄衫女抬眼来看,白少缺耸了耸肩,一挥袖,插在青石板上的柳叶剑飞回了主人手持的剑鞘中。谢叙一看风平浪静,不由长舒了一口气,欢喜地跑了出去,可黄衫女却不由分说抓着他的领子将人提走,落在姬、白二人两尺外,警惕地瞪了一眼:“哼,奉劝二位可别多管闲事。”   “哎呀!”   谢叙扭动身子,从她手下挣脱出来,抬手整了整衣帽,委屈道:“姑姑,这位可是在牂牁郡出手救了王世叔和那十八乡山民的姬哥哥!不是什么旁地闲人!”   “哦?”黄衫女将剑鞘挂于腰上,从头到尾仔细打量了姬洛一番,见眼前人虽着粗麻布,但俨然有玉琢之器,将信将疑:“你就是姬洛?”   姬洛与白少缺对视一眼,徒步向前,仿着谢叙方才的样子,也施了一个揖礼:“正是在下。”   那女子见她如此知书达理,反倒有些赧色,随即起手抱拳,以作答拜,眉眼脸色也柔和了不少,笑道:“佩渊先生与我乃旧交,公子援手,在下自当铭记。我虚长公子些岁数,若不嫌弃,可随怀迟一道唤我姑姑,或亦可称我夫人……”那一瞬间,她眼中的沧桑,比雪还沉冷,比花甲之年还重,“司……夫人。”   姬洛闻言颔首,将其表情悉数收入目中,心下自有计较。   不过,他身边站着的白少缺便没那么多心眼,心中所想,张口便来:“方才见夫人剑挑招式浑似比翼齐飞,在下斗胆一问,夫人可与那鸳鸯冢有关?”   娢章抬眼,目虽不斜视,却拿余光往那人群里拨了二三下,见无异常,这才淡笑道:“不瞒二位,我乃鸳鸯冢双主之一,娢章。”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并不是楼西嘉~   注1:之前说过了,引用自曹植的《释思赋》,之后如果再提到,就不重复标注了~ 第133章   身前的谢叙就像那张罗卖艺,吆喝烧饼的托, 非常给面子地将嘴巴凹了个圆, 发出一声绵长的喟叹, 接着往死里夸:“哦——好生厉害!难怪他们拿娢章姑姑你没法子,我要是有姑姑那本事,背不出《礼记》和《春秋》时,便要教雍夫子和父亲大人关不住我!”   “就你鬼灵精!武功不行,你便把你那个半路师父教的易容术好好钻研, 保准能教府上小丫鬟家丁瞧不出你是人是鬼!”娢章捏了一把谢叙的脸蛋儿,以袖掩口,偷笑。   姬洛可算知道,楼西嘉那鬼机灵脾气从哪儿来了, 都说近朱者赤, 近墨者黑, 古人诚不欺瞒。   打发了谢叙,娢章随即转头, 认真打量起姬洛身旁的红衣男子, 先前便瞧出他武功不俗,只不过被江溪文缠住,未能多留意, 而今细视,见他两眉斜挑,英气非凡,怀刃在侧, 神光焕发,不由发疑道:“这位少侠是?”   “在下白少缺。”既是鸳鸯冢双主,那就是楼西嘉的师父,白少缺规矩了不少,一双妩媚的桃花眼弯成了新月。   “你就是天都教新任教主。”天都教元气大伤,未免惹来不必要的风波,卫冕更替只在宁州放了话,但实际上,江湖之广深,该晓得的人消息是半分不落的,因而,当娢章叫破白少缺身份时,两人并不惊讶,反而颔首恭听,“巴郡素来是我鸳鸯冢的地盘,不知白教主亲来,所谓何事?”   白少缺顿了一须臾,随即要单膝抱拳下跪,姬洛眼尖,瞧他这一手正经来得莫名其妙,便猜到那花花肠子,干脆趁人还没跪下,假意绊跤,先给了一肘子将其顶开,三摇五晃站定,抚着胸口道:“实不相瞒,白兄素爱打抱不平,我们也是凑巧追着那江溪文至此,误闯了巴渝舞阵,这不惹了乱子,正跟大族长商量补救之法。”   说完,他朝在一旁看戏良久的老头使了使眼色,后者立刻捋着胡须附和道:“不错,姬公子所言句句属实。”   娢章看了一眼賨人族长,这老顽固她是知道的,因而对其话并未怀疑,看他出声,便又想起正事儿,于是与他借船去了。事实上,姬洛可机灵着,故意避开要点,留下的都是实情,怎么猜都猜不出真假。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白少缺虽对姬洛的举措心头纳罕,但他也并不是冲动鲁莽的莽夫,等避开了娢章,这才磨了磨牙一字一句说道。   姬洛压低声音,先故意来了一句:“我以为你这一场惊世骇俗的婚事不过心血来潮,只为报复那大祭司,没想到你还真惦记上人家姑娘了?”   “我……”牙尖嘴利的白少缺忽然顿了声。   一场儿戏,报复心自然是有的,但此刻,他忽地便想起了那天在魇池底下的情景。地底坍塌,他从昏暗的地牢第九层挣脱而出,准备寻水上浮,上行至第八层时,忽然有一双温热的手向前伸来,抓住了他的胳膊,紧紧不放。   那种感觉,说不上来。   太和元年(366),他与师昂结为挚友,邀他入天都,甚至将自己偷师学来的 “不死之法”《地宗卷》交给他,只为胜他一个赌。两人比斗轻功,在巫彭祭司的屋中失手毁了他的宝贝鼻箫,为躲避责罚,干脆卷带而出,一路奔到山外,夜色里双双坠入湖中。   湖水下,他和师昂共同发现了那种宛若萤火的蛊虫。   “师昂,你便是我白少缺这辈子唯一的朋友!”   可惜,后来他视为挚友的人,在他上神殿寻白姑,且为教中上下讨公道时,将他打下魇池,关入九层地牢。在无光无声无岁月流逝的黑暗中待了一个月,师昂一次未来见过他,他每日靠石洞中倒下的饭食度日,极度无聊,又极度惶惑。   一个月后,他的脚边亮起了第一盏“烛火”,来看他的,竟然是那夜遇到的蛊虫。   往后六年,年年如一。   虽然白少缺对任何事都表现得无所谓,但他心里,一直渴望被人在乎,在天都教中因为存在尴尬,因而为非作歹,其实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停一停手上的事,看他一眼,想起还有他这么个少教主。   师昂打碎了他的渴望,但楼西嘉却让他重拾了渴望,或者说,给了他重拾渴望的借口,因为那个女孩在梦境中,将他牢牢抓紧,那种感觉,或许名为人世间的“在乎”。   虽然可笑的是,楼西嘉昏迷中所见的人其实并不是他。   但那一刻,白少缺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有一个人,和自己境遇相似,伴自己一同走出黑暗,那他愿意以一生陪伴作为答谢,哪怕,这并不是真正的心悦与喜欢。   想到这里,回归现实,白少缺拿靴子尖朝姬洛踢了踢,恶狠狠地说道:“姬洛,你别想岔开话!”   姬洛垂眸一躲,从左转到右,拉着白少缺的袖子将他身量压低:“这位司夫人身份没有那么简单,你若真想娶楼西嘉,你得听我的。”   “何以见得?”   “鸳鸯冢双主不合之事,早有江湖传闻,此事若换作你,你会因何事贸然登门造访与你有夙怨的人?若非肃清恩怨,那必然有所图谋利用,此为其一。”姬洛往大族长那头瞧了瞧,那老头也是个来事儿的人,当即画风一转,将娢章引到了屋内,慢慢陈说渡船之事。等人彻底走得没影了,姬洛才接着道。   “这谢叙出自豪门谢氏,礼法规矩是刻到了骨子里的,方才乱斗中,他对着司夫人也不忘行礼,说明对其定然尊崇备至,谢氏以清谈长,而不以武力胜,只能是因为这女人身份高贵不可亵渎。你再瞧她腰缠金玉,富贵之气溢于言表,我这山野小子不懂晋国朝廷,但在坊间,还未听说有哪位姓司的大人物,这司夫人……恐怕来路不是你我想得那么简单。”   说完话,姬洛留下白少缺一人在原地细品余味,而自个儿跨步进了内堂,以白虎之魂已定,从今后风平浪静,不用再惧怕无名水患为由,游说大族长放行船只。娢章和谢叙趁势附和,果然讨来一只行船,四人共用。   晚间风寒,少有饮酒的姬洛将大族长临行时送的“巴乡清”拿了出来,欲邀行酒令,谢叙虽人小年幼,但学识却可称得上富载五车,又受族内清谈之风的影响,正经说道时缜密有序,像个小大人似的,与姬洛觥筹交错间,两人你来我往,谈得娢章两眼放光,说得白少缺倒头便睡。   待人定后,各自返舱时,那位司夫人紧跟姬洛其后,悄悄将他留住,道:“公子好口才,不知渡河后可有要事打算?”   “我本一闲人,算不上要事在身。”姬洛一听她开口,便知线已引,饵已诱惑,就等鱼上钩。   果然,那司夫人搬出谢叙,向姬洛抛投榄枝:“如此,不如与我们一道,怀迟他这一路都念叨着姬公子,想必这般匆匆一晤,不舍分开。”没等姬洛答话,她又抢了一道先,“就这么说定了,明日登岸,两位随我先去鸳鸯冢坐坐,我也好一尽地主之谊。”   说完,她提着裙裾,抱着细剑回了船舱。   姬洛在门口站了小会,再无动静后,缓步去了船尾。一道风声振奋,酒醒过半的白少缺从帆上落下,手扶着船舷:“这就是你的法子?不过听说鸳鸯冢外有迷谷,有她带路倒也是好事一桩。”   “这位司夫人仿佛想招揽我。”姬洛负手,迎风而立。   白少缺问:“何以见得?”   “白兄,若你要寻楼姑娘,你会愿意将巫彭长老带在身边吗?”姬洛勾唇一笑,反问道。   白少缺答:“自然不会。”   “那就对了,换作我,我也不会无故带个随时可能扯弄后腿的累赘。”姬洛眼中锋芒吞吐,夜色中,宛若仰止高山,高不可窥,那话一出,自是十分坚定,“我一直在想她为什么要带谢叙。谢公子不会武功,有一手易容术却又没半分江湖经验,直到方才,她夸我一副好口才,我便彻底懂了。我长于说道,谢叙又何尝不是,她这是需要一位辩手,替她游说呢?”   “游说谁?”   姬洛做了噤声的手势:“不知,静观其变。”   白少缺拂了拂袖子,冷笑一声:“和你们这样的人说话,真是费劲儿!猜心攻心诛心,哪有一吐为快舒心?换作我,我可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翌日,二人自渡口下船,与司夫人一同步入青山。   山中有迷途幽径,径上有紫藤落花,花下有鸳鸯戏水,水中承接的天色如镜,映照出比翼齐飞。比翼鸟本是巴人传说中的神鸟,不比不飞,因而,鸳鸯冢历来凡事成双,冢中双主,剑法双招,便连谷中山路,也是镜像一式二双。   只是,到这一代,双主生嫌隙,楼西嘉奇才奇人,一人习双人剑,这才打破了规矩。   娢章走至一棵老紫藤下,站在残碑前不再行进,姬洛绕碑而走,见其正面刻着曹子建名句“乐鸳鸯之同池,羡比翼之共林”。而后,又新添的痕迹,乃是人为以利剑刻出,苍劲有力,霸气十足,若不是纤细有余,倒教人不信此乃出自女子之手。   “比翼长相离,鸳鸯永不见。”   谢叙忍不住将这几个字读了出来,摸了摸头,有些费解:“娢章姑姑,若不是你说此地主人乃是你师姐,我到要以为里头住着的是什么神仙眷侣了。”   “听说百来年前,鸳鸯冢开山祖师确实乃一对眷侣,只不过传至如今,已无那些个计较罢了。”司夫人笑道。   一阵风来,扫树落花,她挂在嘴边的笑还未消减,却已凝固,随后,她对着花树深处行了个賨人礼,淡淡道:“师姐,数十年流光飞逝,卿可别来无恙?”   随后,那花树后传来一声冷笑,声色低沉并无尖锐之感,却叫人手脚发麻,心生寒意:“小贱人,你还敢回来亲自叩请山门?”   不若其余人坐观不动,谢叙丝毫不掩饰情绪:“哇!哪儿来的仙女?”   本以为那粗沉话音之后,是个凶巴巴的恶婆娘,没想到落花一顿,谷中飞来一人,肤白如水玉,一双眼眼角上挑有厉色,梳着冲天的凌云髻,插着流碧钗,靛绿色的裙裾在树干上来回荡漾,浑似那山中的精灵,却又比精灵少了些和颜悦色,多了几分自持的威仪。   谢叙眨巴眨巴眼睛,悄悄拉拽姬洛的袖子,令他俯身贴来:“我听娢章姑姑说,她的师姐长她十岁有余。”姬洛和白少缺听后,心下更为惊奇,那姑萼虽未比拟豆蔻少女,却和司夫人不相上下。   司夫人并不因她口称的贱名而失态发怒,反而口中藏笑:“师姐,多年过去,你我皆未占得便宜,又何故恨我至今?鸳鸯冢始终乃我桑梓,娢章当年惹得师姐生气,今日便在此陪个不是。”   “小贱人,既已决裂,又何必归来找骂?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姑萼冷傲,一句话说尽,撇靠在眉梢鬓角前的黄杨木发梳忽然脱手,从司夫人耳廓便刮过,落下一缕青丝,伴着一道浅浅的血痕。   以司夫人的功夫本可出手,却似故意要受她一招,立在原地分寸不动,那发梳绕过她的脖颈,转到另一侧,在其内力操控下,竟有以梳齿割喉的趋势。人在云岚谷时,姬洛曾习得相故衣的绝技,故而眼下拿揽月手化去劲力,两指将那木梳捏住,随意掷去。   他这一投掷,惹得白少缺技痒难耐,当下是一个飞跃从娢章头顶掠过,红裾下伸腿一踢,打落了姑萼耳旁一簇锦花。   “混账!谁给你的胆子在我鸳鸯冢放肆!”姑萼被驳脸面,当即抬袖凌空,一把与司夫人佩剑制式相同的宝剑从其腰间射出。白少缺垂眸敛眉,随势平翻,后退时袖中子母刀和那剑刃“丁零当啷”撞击不停。   白少缺收刀在手,反身挥刃,正欲奋力劈剑,司夫人却忽然迎面直上,左手一掌拂开白少缺,右手将姑萼的佩剑击回,自己则轻功一提,寻着剑势上树:“师姐!何必和小辈计较!”她这一出声,白少缺不承她的情也得承。   姑萼才不管谁来顶刀,谁来劝阻,当即伸手往前一抓,抓住回飞的细剑剑柄,反手一招“鸳鸯摆尾”,在司夫人胸前带出一串血珠。细珠从衣襟上滚落,然而司夫人却从始至终未对树上的美人出手,只是欷歔一叹,报了必死之心:“师姐若心中不快,杀我便是!”   “谁要你现在来装好人!”姑萼皱眉,那补招的剑始终没刺下去,左手起落花一掌,将司夫人打在地上,飘然而去,“我不想见你,你也休想踏进鸳鸯冢一步,滚!”   白少缺内力倾出,在司夫人后背稍稍抬了一把,看傻了眼的谢叙赶忙跟了过去,小半个身子搭上去,堪堪将人稳住:“娢章姑姑!你没事儿吧!这……这……你为何非要入这鸳鸯冢,她不愿意相见,还险些杀了你,我们走吧!”   “师姐不会杀我。”司夫人缓缓摇头,眸中大为坚定,“怀迟,我此次来,便有向师姐请罪之意,这鸳鸯冢我是回也得回,不回也得回!”   说完,她猛咳两声,咯出一口热血,姬洛俯身,在她心口连点了两指封血,暂助她疗伤。   四人在残碑前徘徊不去,一个时辰后,待司夫人调息平缓,姬洛才拈花踱步,回首淡淡道:“司夫人,在下知你心意已决,只是姑萼冢主似乎积怨已久,若要化解误会,还需从长计议。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才敢问双主决裂之事,从何说起?”   作者有话要说:  娢章没那么简单。   看文愉快,么么哒小可爱们~ 第134章   “说来惭愧。”   娢章以指力弹开染血的残花,苦笑连连:“鸳鸯冢传承至第十一代, 先师‘鸳’剑步珩早亡, 其妻‘鸯’剑如素殉情, 留下师姐不足及笄之年。不瞒各位,我从未见过先师,实乃师姐从蜀中战乱流民中捡来,一身武功皆由她指点,后因习练鸯剑, 才得成双主之名。”   司夫人叹息:“说是师姐,但其长我十岁有余,如师如友亦如母。”   “既是如此,那姑姑和那位……那位姑萼冢主该是感情甚笃才是, 为何闹僵至这般?”谢叙既不懂女儿心思, 又从未揣摩过江湖险恶, 因而摸着下巴百思不得其解。   “永和十年(354)四月间,师姐因会故友, 自子午道北上, 一直杳无音讯。五月时,我在阆中忽然收到她的传书,心中不安, 赶赴秦国,后在长安不甚暴露武功,出城时被尾随追踪,幸得一侠士相救。”那个“一”字, 咬音极重,饱含千万思绪,从她口中说出,尤其沉甸甸的,教人喘不过气。   一人成伤,二人成劫。   司夫人双眸放空,看去稍远的远山流岚,淡淡笑,似是满意,又似憧憬:“那时的我十三岁,情窦初开,不谙世事,见一人而愿一生投桃报李。”她说的委婉,但在场几人,包括谢叙,也一瞬悟得她的心思。   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换在那些个春风玉面的郎君身上,也同样适用。   “就这样,我以年幼为挟,自以为是游说他护我一路,直到寻来师姐。”司夫人垂眸,眼中颇现痴意,“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亦是有备而来,将计就计。那一年桓温第一次北上伐秦,败于白鹿原,兵困粮绝,秦王苻健欲要乘胜追击,就地斩杀那位晋室大司马,于是暗中派人刺杀,这个人,就是他。”   “巴族人一直盘踞巴蜀,賨人李特于蜀郡成都开国,立成汉,却又在永和三年被桓温灭国。他初时救我,不过因为认出鸳鸯剑,但又知道我不是賨人,于是想借我之手,得见师姐,趁机拉拢鸳鸯冢,替他杀出血路。”司夫人惨然一叹,“然而世事弄人,甚至是他也万万算不到,子午谷惊鸿一瞥,他竟然与师姐一见钟情。”   谢叙捂着嘴“啊”了一声,先是想到司夫人的身份,小脸红如石榴,再又因其是长辈,家教使得他不好于人前嚼舌根,因而只好乖乖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继续竖着耳朵细细听故事。   “彼时我并不晓得其中利害,只因情根深种,妒忌非凡。他与我师姐越是情投意合,我越是费尽心思从中作梗,甚至……甚至……”司夫人摊开双掌,细白的手心上仿佛有鲜血涌动,她瞳仁一睁,狠狠打了个寒颤,将未说完的话一口道尽,“甚至差点将他二人害死在白鹿原上。”   姬洛听闻,摇了摇头,世间诸多情,困人又伤己。而白少缺则恰恰相反,非但没有半点感叹,反而绕了绕青丝想了三百六十般法子,换作是自己,会如何来拆散有情人。   司夫人续道:“好在并未走到那一步,但经此一役,他二人却生了误会,分道扬镳。我随师姐回了鸳鸯冢,可相思难耐,时时患得患失,害怕他二人重归于好,索性暴露了自己的心思,与师姐大吵大闹一番,扬长而去。我以言辞激她,称她所遇,皆是假象,唯我才是真爱。”她顿了顿,久久回不过劲儿来。   “我离开了鸳鸯冢,无处可去,便去长安寻他,然而,他只对我说了八字,便闭门再不相见。”说到这儿,司夫人手中柳叶剑出鞘,在地上狠狠一划,草枯花飞,纵许多年过去,内心尤其不甘,“聘则为妻,奔则为妾!”   一剑之下,就近的木桩子被打出个洞来。   谢叙吓了一跳,忙往姬洛身后躲,可心里免不了好奇,于是战战兢兢嗫嚅道:“那……那之后呢?”   “恨也不是,爱也不是,我失意而去,走着走着又回了阆中。鸳鸯冢外,我再见师姐时却未曾想,她竟知晓了白鹿原之事,以为我与那人郎情妾意,从头到尾故意戏耍于她,现今又回头,门前嘲弄炫耀。”司夫人连连摇头,“年少性子刚烈,吃了闭门羹的我亦心有怒气无处撒,于是将错就错,没有告诉她真相。后来的事情你们就都知道了,我二人决裂,鸳鸯冢再无双主。”   听完之后,司夫人回头,三人表情十分精彩——   从小熟读四书五经,知礼义廉耻,家教森严的谢叙俏脸如同吞了苍蝇,生生扭曲在一块儿,不知该出于情义安抚两句,还是该出于礼法,呵责痛陈。白少缺则没有他那么纠结,这故事去皮剩骨,可不就与他和师昂异曲同工,好端端的一知己挚友,倒头来却欺他骗他害他,因而最后闹得个不死不休下场:“要我说,姑萼不见你,那还是轻了。”   司夫人脸色挂不住,却勉强忍了,把那虚伪的柔情往脸上一推:“谁没个年少荒唐的时候,如今反思,确实不该,因而此次千里辗转回鸳鸯冢,便是想向师姐请罪,无论她如何罚我,都是我应该承受的。”   想到几个时辰前,她替白少缺硬生生挨了一招,明明佩剑在前,却依旧没有与姑萼拔刀相向,甚至软言细语,任其辱骂,倒是确有悔过之意。   “娢章姑姑,左丘明曾言: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注1)。若真能重归于好,倒不失为一件好事呀!”谢叙拍手道。   人大多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就听那么一故事,很难称得上什么直观感受。谢叙和娢章显然是熟识,后者甚而可以说待其不错,因而在这小少爷眼里,只要她表有悔意,凡事都可以一笔勾销。   可对姑萼冢主来说呢?谁又知她女儿心事几何?谁又知她夹在当中的无助与无奈?此间事,除了姑萼,没有人可以代她说原谅。   念及此,姬洛失笑,轻轻摇了摇头。自打天都之变后,他越发觉得世间事,黑白难分,恩怨难清,人有七情六欲,难免会生偏心,因而旁人多言,不过事后诸葛,唯有利益相关又身处局中者,才能开口置喙。   “姬哥哥,你摇头做什么?你觉得我说得不对?”谢叙眼尖,不由歪着脑袋问。   姬洛但笑不语,眼下的情景显然不适合直言不讳,比起那位嘴快如刀的大冢主,眼前这个面容亲和,实乃工于心计的女人才需多加提防——   一个转头便能翻脸无情的人,恐怕不是什么善茬,十八年都过去了,真要有心弥补,何至于等到现在?想来来此绝不仅仅为了赎罪,赎罪只是隐瞒的借口。   不过,姬洛深知一物降一物,这白少缺不同于屈不换、桑楚吟、大祭司,发起疯来根本不会多听他一句,因而是个叫不住的人,他不得不借娢章之力进鸳鸯冢甚至是找到楼西嘉,所以眼下还不能得罪这女人,只能草草盖过:“见笑了,只是有些惋惜罢了。”   果然,司夫人并未起疑,而是顺着话头,略带焦虑道:“师姐不愿见我,我又如何负荆请罪?要是西嘉在就好了,她见我二人吵闹,必定会出手劝和……”   猛然提到楼西嘉,姬洛不由深思:她这意思,莫非是指楼西嘉并不在鸳鸯冢中?楼西嘉若没有回鸳鸯冢,那么会去哪儿呢?   就在这时,山涧清溪里的鸳鸯忽然扑棱棱飞了起来,林中的鸟儿也齐齐朝树冠顶上扇翅,一声长啸穿林而过,迷谷呈镜像碎裂,一半的树木猛然摇曳,叶落不断,连天而起;一半则风平浪静,无波无澜,静如画中世界。   司夫人脸色大变:“有人动用鸳鸯冢外的迷谷示警!”   情急之下人做不得假,鸳鸯冢有难,这司夫人倒是比旁人更为紧张,若说全没感情,倒也不通。只见黄衫一卷,她的身形已至三丈外,踏着树枝在林间几个起落,持剑四面张望,随后挥手示下:“在那边!”   谢叙留于原地,白少缺和姬洛寻声奔逐而去。红衣在前,“逍遥游”一使,身段当即翩跹,似能片叶过而不沾身,且袖口滑出的子母刀将挡路的繁复枝节全给削了去。   剑光照面而来,来处却并非司夫人的方向。   白少缺嗅到一股厚重的血腥味,猜测来人身负有伤,因而落地蹑步滚至另一侧,从剑来的反方向出手,子母刀一击,直扑向层层灌木落尽处那一点白影。姬洛在后,以花枝压住飞剑剑锋,将其打入地下,瞥了一眼其上缠裹的紫色缑带,不由喝止:“白少缺,住手!”   这一声唤晚了一步,白影幡然转身,她袖中还有一剑,以剑刃贴着刀锋旋切,一路向后推,因知道己力不得正面硬抗,她推至刀柄推不动后,以剑萼的钝力卡住子母刀,倒提长剑,踏刀至上,口中含着的哨子模仿鸟鸣,一路穿过苍茫林海。   两人目光交接擦过,白少缺“咦”了一声,子母刀回袖,伸手去拉她的手,白影却堪堪越开,皱眉收剑,剑刃绕颈一圈摇摇欲坠,最后整个人向前一扑,扑到红衣人的怀里。   “楼姑娘?”   “西嘉?”   姬洛和司夫人同时赶到,白少缺两臂将她环住,右手摸到腰上粘腻的鲜血,立刻按穴止血,就地跪坐,让她枕在自己的腿上。   楼西嘉迷糊中推了一把他的手:“走!”白少缺却一把捉住不放,用自己的额头拭了拭她额心的温度,微微发烫。   姬洛往入谷的方向探了探,回头对司夫人颔首,甚是凝重:“无人。”深林杳无跫音,而楼西嘉武功不弱,就算因为巫咸祭司移花接木那一击而内伤未愈,也不是阿猫阿狗能随便欺侮的,只能说,要么来的是一二绝世无双的刺客,要么是以量取胜的虾兵蟹将。   然而,在座都心知肚明,以楼括的威望,千秋殿上下还没有人敢接杀她义女的单子。那么只能说明,对方对巴郡清楚的很,且训练有素,有头有脑,待人一入鸳鸯冢,立刻撤退不做无谓牺牲。   “走!”高烧下的楼西嘉又念叨了一声。   白少缺杂学不精,但毕竟从小对巫医耳濡目染,当即扣住她的脉门见她乱动压住,免得行气不畅,只是,垂眸时他将好瞥见楼西嘉中指上缠绕的红绳。   他将楼西嘉的手指轻轻掰开,只见她拇指死死按住一枚水色上乘的血玉:“这是……”   他正要取来,一道黑影从天上砸下,伴着一长串“呜呼哀哉”。谢叙也不想如此有失仪态,但那什么大冢主把他腰带一提,自己就生不起半分抗辩的力气。   姑萼将小儿甩了出去,自个儿掠至谷口狭隘之处,手中黄杨木梳往发髻上一插,佩剑飞鞘而出,凌空一划,山石崩裂,树木摧折,剑气一路斩至林外:“谁敢犯我鸳鸯冢!”   “冢”字随剑势威压在埋伏者的靴前一厘堪堪停驻,而一厘外草皮平削,飞起的根茎迷人双眼。有人耐不住,动了动脚尖,往后撤了半步。   一手威吓后,姑萼携剑归来,强行将楼西嘉从几人手下夺去,随即单手背负,落出剑气画出一线,扬长而去:“未得我令,擅入者死。”   白少缺狞笑一声,压根儿不当回事儿,提刀跨线而过。   “姬哥哥,娢章姑姑,我们现在怎么办?”谢叙还没从方才姑萼那一手缓过劲儿来,惊得下巴都快落地了。   司夫人望了望姬洛,后者无奈摊手,巧舌在此刻失了用处,显得捉襟见肘:“他可未必听我的,我能管住他才见鬼了。”毕竟,白少缺这样不循章法的人,在他的世界里只有“想做”和“不想做”,没有“应该”和“不应该”。   作者有话要说:  楼西嘉回来了唔~ 第135章   楼西嘉醒在清泉洞中,滴答落水声从高往低络绎不绝。山间清寒, 她拢了拢衣衫, 勉强挨住寒意。   腰上的伤已经被白绸缠裹住止了血, 撕裂的痛感慢慢蔓延,久难消散,她试着盘膝调息,竟意外发现体内内力淳厚,往日那不消的内伤, 已然彻底痊愈。   “大师父?”楼西嘉喃喃一声,扶壁站起,后知后觉手中空无一物,当即一个激灵冷汗直冒:她的血玉呢?   混沌的记忆里似乎有一道红影挤了出来, 一阵刀剑相碰的金石之音后, 停顿在那个脱力的拥抱上。   楼西嘉抬起手指, 似乎还能嗅到白少缺身上的绮罗香。她不由想:白少缺怎么会在鸳鸯冢?难道我不辞而别,他连天都教也不要了?可那场荒唐的婚事, 难道不是为了报复昂哥哥才会举办?   这些日子以来, 她终于彻底接受了师昂的死,释怀又看淡了一切,不愿再祸害旁人, 可怎地这孽缘却绕也绕不开?   “砰——”一只山果砸在她脚边,楼西嘉蹲身捡起,朝洞外张望,在石头缝前瞥见一只白色的小狐狸冲她挥了挥爪子。   那是姑萼饲养聊以安慰的宠物。   楼西嘉走过去想顺顺它的毛, 那狐狸却缩头躲了躲。楼西嘉当即将果子叼在嘴里,两手将它给捞了回来,先拍了拍它的脑袋,佯装生气,随后把狐狸放在地上,伸腿踢了一脚,将它赶了出去:“臭狐狸,连我都不识得了。”   小狐狸在洞外转了两圈,又奔了进来,在楼西嘉脚下蹭了蹭,委屈巴巴地望着她。   楼西嘉失笑,两口吃完果子,将果核随手一甩,拍拍手道:“好了,我知道大师父生气了,所以你才不敢接近我,每次都这样,真是只势利的小狐狸。她现在在哪里,你带我去找她可好?”   楼西嘉一松手,白狐跑了出去,一路穿过山石缝隙里清爽的竹道,走进五彩斑斓的洞中雅居。   鸳鸯冢内居所并非建在墓中,却也不似一般农家屋舍,而是依天然成型的怪石溶洞,就着地势修筑,远一处凸石头上搭了雅座,有妆奁妆台,能与脚下湖泊相照;近一处两山细缝处落下清辉,将好照在一处琴台,再往里,寝卧之地凿石落月,便洒银芒相对床头。   其实不用小狐狸领路,楼西嘉也能估摸出姑萼的位置。早年姑萼还时常于剑台练剑,琴台观月,树下喝酒,溪涧照影,但随着年岁愈大,武功已至瓶颈,且一人落拓无相伴,姑萼除了醉酒,便只剩下整日整日酣然长眠。   楼西嘉轻轻打起帘子,榻上的美人阖眼安睡,明光落于脸上生辉,仿若一尊无欲无求的玉石神像。   “大师父。”   姑萼睁开眼,“嗯”了一声,翻侧过身子背对着她,素来是没好话的:“谢过就不必了,鸳鸯冢内一切皆归属于我,换作阿猫阿狗我也会救的,呵,何况,你要是死了,还得跟楼括交待。麻烦!”   她说这话时,却偷偷拿余光往后越过肩膀,冷冷瞥了一眼:“回清泉洞养伤,这些日子你就别想出去了,在我眼皮子底下好好待着。”   “大师父!”楼西嘉急了,猛咳两声:“我从蜀中归来,在蜀南竹海外遭到伏击,您知道的,此玉义父他从不离身,人在玉在。他现在出事了,我如何能在这儿安然寝卧?”   “休要再辩,此事我自有定夺!”姑萼撩了撩头发,语气骤然冷下。   楼括是她挚友,可她不说主动询问缘由,便连心急火燎也无,这和见死不救有何区别?硬的不行那便来软的,楼西嘉不信她当真铁石心肠,咬牙退后半步,伏首跪下,作叩头状稽首大拜,久久不起:“大师父!”。   她本伤在腰上,此时一屈身,因吃痛而发出“嘶嘶”声,随后有血从裂口涌出,染红衣摆。   哪知姑萼笑了:“非要作践自己,我亦无话可说,你若失血而亡,别怪我心狠,你要跪就跪吧,我睡了。”话音一落,她当真靠枕闭眼,不再多谈,不多时便呼吸绵长,沉睡过去。   换作旁人遭此一番奚落,保准是又气又恨,性子烈的便得在此死磕,性子软的多半哭啼哀呼,但楼西嘉是个古灵精的,知道和她比不得心肠硬,在这儿长跪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因而干脆蹑手蹑脚站起来,给那狐狸使了个眼色,让它上榻一瞧。   小狐狸迫于压力,跃上床榻,在姑萼裙裾上踩了两脚,拿尾巴不经意拂过她的面庞。然而,榻上的女子一动不动,似是已经睡死过去。楼西嘉往前靠,伸长脖子探看,果然见被褥上翻倒了一只玉瓶,想来是方才饮过酒,醉眠且快。   楼西嘉舒了口气,大着胆子往前进,两指探去拈她脖颈上挂着的血玉。这时,榻上人一腿侧踢,往她右肩压下,而楼西嘉根本没有取玉的意思,顺着姑萼的腿一个空翻避开,落在近旁。   “无法无天!”姑萼冷哼一声。   楼西嘉引出石壁上挂着的佩剑,朝榻上刺去,嘻嘻笑道:“无法无天总好过大师父你冷血无情,你若当真不愿出手,那徒儿我自行解决便是,你何苦装睡骗我?”   她并没有伤人之意,只不过发一发火气,见姑萼卷袖将她手中剑势压下,当即飞檐而出,不过,有伤在身终还是比姑萼的剑慢了一步,只瞧一道寒芒回转,剑柄将将磕在她膝窝,将她打了下来。   姑萼倩影一转,出手打在楼西嘉八处大穴上,将其内力封住。楼西嘉愤然大骂:“老妖婆,你放开我!”   “老妖婆!老妖婆!”   姑萼挑眉应下,指上功夫不减,干脆点了她的哑穴,将人推了出去,落地时正好砸到慌忙奔逃的小狐狸的尾巴,一人一兽滚做了一团,好不委屈。   待一气呵成后,大冢主躺回榻上,半醉迷离间将手中玉瓶晃了晃,酒水已空,她挥手砸了个稀巴烂:“楼括,我早劝过你,既为杀手便不可有一念之仁,如今因果轮回,都是活该报应!”   没了武功,便出不得这山中迷阵,楼西嘉只能窝在清泉洞里养伤,每天吃些山露野果,就差飞升成仙。这一晚她辗转反侧睡不着,心中怄气,于是往清泉洞外排解,随手抓了把石子儿,在月下打漂儿。   一连两颗,都只起了一个水涟漪,没了内力,现今连手感也不好了,气得她将手头上的石头全砸进了水里。   这时,只听噗通两声,一颗石子打后方弹来,扫过她鬓角蓄留的长发,在水面上一连点了五六道波纹。楼西嘉回头,清风竹上坐着个红衣客正对她笑,而后枝干断了,白少缺向她扑来,她躲闪不开,二人顺着草坡滚了下去。   “诶,你怎么不躲?”   白少缺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楼西嘉板着脸将他的手扫开,闷闷不乐:“现在连你也来欺负我吗?”   白少缺似有所感,抬手按住她的脉门,眉头轻蹙:“你的内力呢?那臭婆娘干的?”   “什么臭婆娘,那是我大师父。”楼西嘉盯了一眼左右看他不爽,前两日自个儿骂得开,如今听别人这么说又觉得刺耳,顺口堵了话去,出口时带了九分袒护,纠结之下倒是更为闷闷不乐。   “你的伤好些了吗?”不骂就不骂吧,白少缺也不是爱逞嘴皮子的人,低头便去瞧她的腰伤,似是毫无男女避讳。   楼西嘉与他离得近了,被他身上绮罗香圈裹,忽然浑身不自在。想着,便推了他一把,眼珠子直转悠,肚子里的念头霎时就冒出三五个:“就你一个人,姬洛呢?”若是姬洛也在,借他那机灵的脑袋瓜,兴许说服一事还有转机。   白少缺撇过头,两手往胸前一抄,忽起阴阳怪调:起来“你怎问他都不问我如何?作为逃婚的新娘子,你见着我难道没有一丝愧疚?”   “我……”没想到他上来就戳痛处,楼西嘉瘪瘪嘴,支吾两声不开腔了。   虽说这事儿是荒唐,但怎么也是自己的婚礼不是,看她犹犹豫豫还算有点儿良心,白少缺拿手往她肩上一搭,没好气地说道:“那天我看你被臭婆……哦不,你大师父带走,着急就追了进来,我可是冒着越雷池者死的危险进来看你,你就这么对我?我生气了,就不告诉你!”   姑萼的性子她是清楚的,她若不愿放人进冢,那擅闯者便是死路,就算是二师父娢章也一样,白少缺想也不想便能赶来见她,这心意反倒令她心下难安。于是,楼西嘉往前凑了凑,白少缺脸往哪里瞥,她便凑到何处:“你……你真的这么在意我?”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楚楚动人,白少缺本就少有接触女子,被她这怜态一惑还真就着了道,当即软下心来。   楼西嘉眼底带笑,像只蠢蠢欲动的狐狸,见他脸色有松动,便嘻嘻笑道:“既然你这么在意我,那这个忙你不帮也得帮!眼下义父危在旦夕,我不能坐视不理,只是我现在被禁足……能托付的人便只有二师父了……”   “喂,我什么时候说要帮你?”白少缺哼了一声。   可他哪里玩得过楼西嘉的小心思,见他如此,白衣少女干脆利落转身而去,嘴里拉长了调子:“我明白了,你是害怕了,毕竟我大师父武功高强,你又何苦与她作对,既然如此,不帮便也不帮吧,我自己……”   她话还没说完,白少缺不由分说将她拦腰扛起,一路朝冢外奔去:“激将法这么老掉牙的套路也敢拿出来,你不过是胜在猜准了我的心。”   楼西嘉顺着他的话张口就驳:“是啊,那你给不给我猜啊?”说完,两人对视一眼,又尴尬得一致沉默下来。   “对不起。”   隔了很久,楼西嘉良心不安,在他耳边轻轻道:“那时我以为你只是想要报复昂哥哥,顺带气一气那几个老头,所以才在神殿上说要娶……”正因如此,她走得潇洒,连个招呼也没打,只以为自己和白少缺就是搭台唱戏,曲终人散也就江湖来去随心了。   她这个“小妖女”也是有心的,坏事不做绝,好事看心情,恩怨情仇乍分明,有人对她好,她心中也会生出不忍。   “我要的又不是这个,我不接受。”哪知白少缺分外狂傲,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就此岔开了话头:“好了不说这个了,你这伤怎么来的?”   楼西嘉一时无话可说,便将离开哀牢山的缘由都道了出来:“我拿到义父的血玉后,本欲打南中入蜀,可是无故在蜀南竹海外遭到了埋伏,他们人多势众,我本想借地势逐一击破,却发现这些人比我更为熟稔巴蜀地势,我猜测此中有诈,便一路折返鸳鸯冢,后来的你都知道了。”   白少缺对蜀中之事不甚了解,因而未作评判,倒是提到山中婢子时,嗤了一声:“敢在我哀牢山下绊子,这事儿绝不能如此善罢甘休!”   两人自月下一路绕出清风林,不得不说,楼西嘉这个老油子加上白少缺的‘逍遥游’身法,几乎能做到飞鸟不惊,片叶不落,眼看离残碑不足半里的距离,只要再坚持一会,便能与姬洛汇合,到时候离开了鸳鸯冢,纵然姑萼有通天本事,也对他们无可奈何。   然而,他们两个小辈心比天高,终究是低估了老一辈的能力和心思。正中树上,拿着角梳梳头的女子回头瞥去一眼,便连周遭的空气也似给凝住了一般,白少缺靴底的飘叶顿了顿,被剑气绞成了齑粉。   “大师父。”楼西嘉心中七上八下,赶忙拍打白少缺的背,示意他将自己放下来,而后迅速挡在前面。   这模样怎么看怎么像私奔少女被逮个正着。   作者有话要说:  大年初一,祝小可爱们新的一年心想事成,平安健康,事事如意顺遂~   今年的写作愿望:写完《公子传令》且全文不崩,存完稿后期结局卷尽量日更让大家看得爽,完成《冠剑行》大纲努力存稿,偶尔有空摸鱼写一写短篇温馨治愈小故事~   PS:幸好前天和小伙伴们聚了一顿火锅,足以弥补我除夕夜上课到晚上八点的桑心2333 第136章   姑萼的目光越过楼西嘉,落在白少缺身上, 脸色霍然变得难看, 嘴中一字一句冷冷蹦出:“我让你在鸳鸯冢养伤, 你这是去哪儿?婚姻之事,既无你义父首肯,也无为师赞同,你要学你二师父吗!”姑萼抬手一指,喝骂道:“你知不知道, 聘则为妻,奔则为妾!”   手中那枚伴她多年的黄杨木梳在她话音落下时扭成麻花,由是楼西嘉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骇了一跳,她知道她的大师父是真的生气了——姑萼别的不上心, 但就二师父那破事儿膈应了一辈子, 如今她跟白少缺出逃, 那还不是将好撞在刀口上!   然而事已至此,楼西嘉无路可退, 被抓回去少说也要关禁闭, 当即梗着脖子道:“这么多年了,反正你也不把我当徒弟看不是?我离开鸳鸯冢不是正合了你的意!”   白少缺听着姑萼的话不对味儿,以为楼西嘉是为自个儿出头, 心中畅快,便摩拳擦掌,挺身而出:“臭婆娘,有什么事情你冲我来!”   “都说了不要叫臭婆娘!”楼西嘉朝他腿上踢了一脚, 示意让他赶紧走别瞎管闲事,但她眼睛都快眨瞎了,白少缺却纹丝不动,气得她在心头大骂这人性子就如匹脱缰的野马,完全唯心是从。   “出言不逊!”姑萼指骨捏得格格响,她狞笑一声,话虽是对着楼西嘉骂,可长剑出鞘,却剑指白少缺。白少缺袖中刀滑落手掌,抬肘将楼西嘉击退,自己一跃而上。   白少缺张狂乃是因绝世功法傍身,但姑萼习练鸳剑四十载,只差一线便能悟得人剑合一,白少缺再厉害,到她面前也就是个半软不软的柿子,光靠招式想要压她一头,几乎是痴人说梦。楼西嘉捏了一把汗,转头只瞧他咬牙力战,两人在林中交手,打得那是惊天动地。   不远处,司夫人与姬洛轮流守夜,此刻都被这冲天杀气震醒,瞥了一眼当空的刀剑气,也管不得那一线雷池,纷纷赶了过去。本以为就算白少缺平日言行失当,但有楼西嘉在,好歹也能顾忌一二,可这一上来就是真刀真枪,算几个意思?   二人赶到战圈,只见当头红黄二影矫若龙翔,容貌难辨,入目只剩几道兵器折射的白光忽闪,随后“锵啷”之声此起彼伏,吵嚷耳廓。   “师姐!”   司夫人先瞥了一眼站在后方的楼西嘉,看她神色紧张,不由想开口帮衬,可姑萼早对她厌恶不已,此时张口除了唤名,竟不知该从何说起,因而心中更为火急火燎。   姑萼自是听见了她的声音,细眉一压似是不悦她擅自入谷,恰好这时白少缺持刀扫来,刀锋从颊边耳鬓处落下,她回身一转,忽地笑了,抬起左手一引,司夫人手中柳叶剑嗡鸣两声脱鞘而出,打斜地里朝白少缺刺来。   “这御刀剑术可不止你会!”   后者当即变招,以母刀削其剑锋,就这短短一瞬,子刀失势,被姑萼借力一踏,化一招“鸳鸯振翅”给踢飞出去,将好从楼西嘉颈侧擦过,“夺”的一声插在了身后老树桩子上。   白少缺目光沉着下来,反握母刀自下而上挑划,接住压来的二剑,随后,他做了个大胆的决定,以刀柄凸处卡位一旋,拍手打在顶端,母刀脱手时,生生夺去司夫人那把柳叶剑。   眼下,白少缺手中已无利器,但姑萼却自始至终还握着那把不起眼的佩剑。可惜,他并无退意,反而打至酣畅,心头尤为痛快,起手结印,竟似要以“不死之法”的功法内力硬抗。姑萼见此,蔑视一眼,凌空托剑一挽,一剑竟有双剑影,剑影又生双剑之气,剑气之下山崩地裂,一击便可搬山倒海。   谢叙不会武功,这一战早将他看呆,此刻风雨酝酿,他只觉得胸臆间有一团气凝滞,好半天才能张开口:“娢章姑姑,小白哥哥他……”   “师姐动了杀心。”司夫人只回了意简言赅的六个字。   他们能感觉出来,曾在鸳鸯冢中与之朝夕相对的楼西嘉何尝不知,眼前二人无论谁伤谁亡,都不是她愿意见到的。楼西嘉咬牙拔下树桩上的子刀,顶风从白少缺左后方冲上,左手按住他的左臂,反身借力一旋靠入他怀中,身前子刀往上一抬。   “西嘉!”   “楼姐姐!”   白少缺不敢伤她,手中结印暂停,再抬眼时惊愕满面,万万没想到她敢往剑锋上冲。眼下再想甩人已来不及,姑萼的鸳剑落下,谢叙闭眼,司夫人大喝,姬洛飞身直上。   “叮——”   刀剑相接,楼西嘉没有内力支撑,只觉得虎口一痛,子刀哐啷落地,腥血顺着手腕小臂漫流,而鸳剑不改其道,在她额前一寸处堪堪停主。几许青丝被剑气激起,缠于刃上,割为碎片。   姑萼面无表情收剑。   “过往不论您如何嗤笑、奚落、怒骂于我,我皆一如既往尊敬您,您真的以为我单单只是因为义父而顾念情义?是因为我真的拿您当亲人!可您呢?您可有把我当徒弟,可有把义父当朋友?朋友有难,您就如此作壁上观吗?”   楼西嘉声似哭诉,却红着眼,硬是没有流半滴泪。楼括在乱世给了她生的希望,在她心中分量绝不亚于师昂,甚至要远超师昂,姑萼如此行径,又何尝不是触了她的逆鳞?   她惨然一笑,对着姑萼喊道:“你心里只有那个男人,从此便在世间丢了魂!我们这般有血有肉的还比不过一个求而不得的人吗!”   “啪——”   姑萼一个巴掌落下,她垂眸看了看楼西嘉,又瞥了瞥自个颤抖的右手,似是也难以置信。   “大师父……你……你打我?”楼西嘉摸着脸呆住了,热辣辣的脸颊甚至让她忘记了手上伤口的痛和接下来要说的话。姑萼虽言语刻薄,但从小至今,还从未对她动粗。   白少缺抬手去摸她红肿的脸,手指刚碰到肌肤,便被她甩了开去。楼西嘉咬牙,撑着一口气朝姑萼行了个礼:“既然如此,徒儿在此拜别师父。”说着,她扭头就走,走得急了,脚底被灌木杂草绊住,愣是气得一脚踹飞了草皮。   “站住。”姑萼叹了口气。   “不知大师父还有什么绝情话要说,一并说来吧,若我此去救不得人,死后到了黄泉,还能赶在喝孟婆汤前传达给义父,教他绝不怪罪绝不挂念,下辈子投胎好好做个没心没肺的人。”楼西嘉赌气,故而把话说得又毒又狠。   姑萼听后却并没有起多大波澜,她天性凉薄,什么话从她口中说出都无情无感:“你以为我是不愿救你义父?”按照这个起兴,接下来保准要再来个“我是为你好”,轻松推诿,撇得干净。果然,只听她续道:“我是不愿你趟这趟浑水。有些事情我替你做抉择,总好过你日后两难!”   “我为何要两难?”楼西嘉抬起下巴,心中不是滋味,正要捂着耳朵不听她强辩时,脑中忽来了一道激灵,顺势便脱口而出:“您知道什么?”话一出口,楼西嘉这才后知后觉。姑萼从来就不是个好声好气说话的人,但也绝不是个废话连篇的人,她既然这样说……能让义父和大师父动容,能让自己陷入两难的事情,这么些年就只有一件——   “是我的身世?”楼西嘉失声喊道。   除了当事二人,在场四人中,唯有司夫人闻言目光一沉,其余人皆一脸茫然。   “所以义父入蜀并不是接了任务,而是为了调查我的身世?”楼西嘉进而大胆断言,但她不明白了,这有什么不可说的,难道她是那种寻到亲生父母便会背弃养父师父的白眼儿狼吗?   楼西嘉摇了摇头:答案当然不会,姑萼和义父也未必会这样看她,那么唯一的可能性便是这其中有不为人知的秘密,结合她在蜀南竹海遇伏受伤一事,若不是冲义父去,那真正的目标则是自己!   姑萼在她的逼问下并未立即松口,姬洛目光扫过全场,忽见司夫人上前一步,道:“师姐,人生在世难免孤苦,谁不想寻得亲人共享天伦,西嘉这孩子虽爱胡闹,但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品性如何再清楚不过,怎会做不念师恩的事?还是说这身世有什么了不得的文章?”她娇声一笑,三言两语添了把火,立刻就烧到了明处。   “你闭嘴,小贱|人。”姑萼很清楚什么事情能说,什么不能说,说到什么程度,何况还与楼括有言在先,于是她冷冷瞥去一眼,司夫人讨不得好,又立刻偃旗息鼓了。   随后,姑萼转头盯着楼西嘉,开口不容置喙:“事已至此,我给你两个选择,其一,你发誓不再多管闲事,就此潇洒一生,我便将你一直想学的鸳鸯剑法最后一式‘比翼诀’传于你,甚至……”姑萼将目光落在白少缺身上,“甚至可以应允你二人的婚事。”   “至于第二个选择……”只见倩影一动,行至楼西嘉身侧,出手解了封穴,霎时又回了原处,“从此以后我们师徒缘尽,不论是救人还是追查真相,我都不会再多加阻拦,但我有言在先,也许这不仅仅是两难,甚至接踵而来的还有后悔与痛苦。”   楼西嘉先前意气用事,因而才敢挑战她的权威,现在冷静下来稍稍一想,便知道姑萼绝不是危言耸听,她敢这么说,那么就一定有把握。   “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姑萼言尽于此,便不再同她多话,反而转头看了一眼碍事的司夫人,拿佩剑一点,“娢章你过来。”   众人不由都瞪大了眼睛:这……这是又要开打?   不过,事实却并未如几人所想。姑萼并非要原谅这位驱逐在外的二冢主,不过是为了保全给楼西嘉的选择:“比翼诀需鸳鸯双剑合力。”姑萼撂下话,冷冷转身,扬长而去,“罢了,你们都随我来,三日后再滚出去。”   谢叙拽了拽姬洛的衣袖,压低声音生怕那位大冢主没走远给听见了去:“姬哥哥,如果鸳鸯剑需合力才能学,那楼姐姐又是怎么会使用双剑的?”   “咳咳。”司夫人咳嗽了两声,楼西嘉在旁幽幽道:“并非所有的招式都需二人共演,因而我只需向大师父单独学鸳剑,再向二师父单独学鸯剑即可。”   短短一句话,姬洛却听出了弦外之音——这娢章被阻入谷多年,楼西嘉要学她的剑,自然得出谷来偷学,学成之后还不得肆无忌惮显摆,唯恐被姑萼所知。但瞧姑萼那武学造诣,楼西嘉再狡黠聪慧,也少人家二三十年的阅历,能瞒住才有鬼,只能说这姑萼刀子嘴豆腐心,压根儿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白少缺架着楼西嘉的胳膊,用手按住伤口以内力助其止血疗伤,而后者低头盯着脚尖,心中不可谓思绪万千:大师父为了传授功法,甚至愿意让恨了十几载的二师父入鸳鸯冢,那也恰恰说明了第二条路荆棘遍生,可谓艰难险阻,但义父对她有养育之恩,她又不能见死不救。   司夫人瞧她忧心忡忡,不由朝她靠过去,掩着袖子笑得有些诡秘:“你这傻孩子,以前灵气逼人,这会怎地一榆木疙瘩?你若为难,眼下却也有万全之策,你何不假意答应师姐,待学成之后,再做打算?何况,你还有伤在身。”   作者有话要说:  惊天大秘密蓄力待发中…… 第137章   “诶,做人怎么可以不……”谢家家风严谨, 上效君下为臣, 端的是清正的骨子, 行的是忠义之风,这司夫人突然提这一下下策,让谢叙听去浑身有碍,嘴唇一碰便要反驳。姬洛走在侧后,打量了司夫人一眼, 将这小少爷的嘴捂了一把。   谢叙慌乱失措,被自己口水噎了噎,回头便忘了要续什么话。   恰好白少缺插嘴进来,竟是和司夫人难得合拍:“你若想学便应下学来, 到时候脚长在你身上, 你要去天南地北, 她还能每天盯着你不成?更何况,你们之间有无师徒名分, 与你是否愿意尊敬奉养善待她终老没有一点冲突。”白少缺呵呵一笑, “反正我打小就看不惯教中那帮老骨头,不过若有人胆敢欺我山中门人,也得问过我同不同意!”   “你们怎么这样, 有道是‘国将兴,必贵师而重傅’,你我立于世间当为君子,君子则应隆师而亲友(注1)。这……你们这根本就是强辩, 是欺师灭祖……”谢叙有心高谈论辩,可他受京都学士清谈的影响,出口成章那是三句借古五句用典,白少缺拿话当放屁,司夫人则假意不懂,气得他上下牙直磕碰。   好在身旁还有个正常人姬洛,谢叙非得寻个与他同阵营的,便立刻往少年脚边蹭了蹭,撒娇道:“姬哥哥,你是赞同我的对吧?我知道你素来刚正不阿,你快跟他们说说啊……”   他刚正不阿?姬洛苦笑,那也太抬举他了。   姬洛摸了摸谢叙的发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笑而不语:“在下认为,缓兵之计,确实上佳。”   “你……”谢叙抚着心口,差点呕出三两老血。   “慢来。”姬洛善于说道,看谢叙捶胸顿足,当即开口免去他心中疑虑:“楼姑娘弃父不顾是为不孝,大冢主见友不救是为不义,两相折中,楼姑娘既全孝道又保其师仁义,有何不可为之?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说着,他向楼西嘉拱手,比谷中那只狐狸还要精明,“若楼姑娘担心誓约,在下倒有一法子,到时候你便以大冢主首徒名义而非本名起誓,我猜这阆中终究留不住姑娘你,那么你们师徒名分将除,誓言自然不攻自破。”   白少缺颔首:“甚好!”   “好什么!”谢叙噘着嘴,双手环抱将小脸一偏,下巴一抬,气鼓鼓地嗔道:“姬洛,我算是看错你了!你们……你们这是巧言令色,自欺欺人。”   司夫人笑了:“怀迟,你有所不知,你们读书人有读书人的规矩,可我们江湖人也有江湖人的章法。必要时,也需得不择手段。”   谢叙闭嘴,盯着那女子的笑,在这苍茫的夜色中,竟有些瘆的慌。   几人入了鸳鸯冢,冢内只有一个老婢子并一个仆从负责洒扫和饭食,待将几位客人分屋而居后,便无力分心服侍。好在,江湖人没那些个矫情,往来少人倒是清静方便。   一连三日,楼西嘉一面养伤一面深思,白少缺不染世故不问人情,因而也不避嫌,日日寻她说话解闷,这也罢了,倒是那司夫人要么不出门,要么定然在楼西嘉寝卧之处,或是安慰,或是游说,或是撺掇。她自觉无异,但姬洛却看在眼里,这司夫人明里说请罪,暗里却作对使绊子,倒是个说一套做一套,颇有城府的人。   连日来,楼西嘉时常念起幼年,娢章三番五次偷回到阆中教她武功的事情,二人年岁相差教小,似师徒又似姐妹,因而她心里盛满感激,对这个二师父自是颇为亲近。   到第三日晚食过饭食,楼西嘉下定决心,往琴台寻姑萼与她立下毒誓,姑萼随后招来娢章,合力于山后共演示鸳鸯剑法最后一篇“鸳鸯诀”。待习得剑法后,娢章知她二人有话要说,十分识抬举的先寻借口离开。   后山深林只剩楼西嘉与姑萼二人,楼西嘉并未果断离去,而是跪地伏首,郑重磕了三个头,才起身扶着姑萼,随她在山中散步闲谈。一个时辰后,见姑萼并未疑心,她这才放心离去。   楼西嘉走后,姑萼并未就寝,而是辗转从石窟中的卧房步出,在庭前树影下持剑凝目,待瞧得一丛影摇曳,立刻抬手飞剑脱鞘而出。草叶斩折处,有一人接招拆招,凌空飞身落在她身畔,将佩剑捧上,言笑晏晏道:“亥时已过,子时将近,师姐还未就寝?”   “我在等你。”姑萼取回长剑,冷冷答道。   司夫人愣了一下,随即用袖子掩口,笑着:“也是,你我姐妹已许久未说说私心体己话了,恕小妹斗胆,师姐可还真的怨我?”   姑萼回眸打量,眉眼间有些怅然。她捡到娢章时娢章还尚不足三岁,二人决裂时她亦不过豆蔻,而今再见于鸳鸯冢,眼前人眼角已伏深痕,再好的凝脂膏也遮不住老态。她不由张口,径自谈起往昔:“你小时候夜半睡不着,我便时常在这林中月下与你说故事。”   见她主动追忆,娢章心中一动,以为求和有戏,大喜过望,忙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拧眉道:“师姐待我如此,我却不识好歹,当年的我真是猪狗不如!”   姑萼瞥了一眼,听着那个巴掌没有制止也没有表态,仿佛在瞧一出好戏,待跟前的人自说自话完,这才又续道:“你可还记得我曾跟你说过,賨人有一巴蛇吞象的传说?巴蛇食象,也需三年才可出其骨,若是旁类,熟不知三年也未可。娢章,你可还记得我当时说完那故事还说了什么?”   这话分明敲山震虎,司夫人闻言心头一震,不由握拳,将指骨捏得青白。但眼下姑萼余威尚存,而她也并非不识时务之人,因而咽下一口气,紧咬腮帮,一字一句道:“自然。师姐说,人不应贪心不足,而应量力而行。”   “你的性子我很了解,你来这里,并不单单想来找我悔过这么简单,若非有所求,你到死也不会来见我。”姑萼语气淡了下来,长叹一声,“说吧,你想要什么?”   司夫人笑了笑:“师姐怎会如此猜度我,我来此,确实为化解往昔恩怨。到了这个岁数,适时幡然醒悟,也觉得年少荒唐。”她说着,向前走了一步,目中含着秋水楚波,悠悠一声唤:“师姐,如今我已嫁作他人妇,与你再无相争,不愿见你孤寡一人,所以回来告知你真相。当年我离谷寻他,却吃了个闭门羹,才知他心中从无我,唯有你一人,他未娶,你亦未嫁,该续这前缘啊。”   说着,司夫人蓦然跪下,声声疾呼,摧藏肺腑:“师姐,当年是我一时糊涂,你就原谅章儿吧!”   姑萼深吸一口气,捏紧佩剑,指尖绕来一撮青丝,松手时内力迸发,佩剑自鸣而出,落于二者中间,全然显露她的心意:“娢章,你若实话实说,兴许我真能将孽债一笔勾销,可没想到而今你依旧谎话连篇!”   司夫人嘴唇翕张,将要张口辩驳,然而姑萼一句话又将她嘴堵上:“你想否认,好,纵使你未编假话,你也不是真心愿我与他重归于好,不过是为了达到你自己的目的!”   “借我之手还是借他之力?联络鸳鸯冢?还是想压制南剑谷?”姑萼一句一步。司夫人仓惶撩裙而起,连连后退至假山石处,万万没想到自己呼风唤雨多年,在这小小一鸳鸯冢中,还是不敌她这个师姐的气势。   姑萼冷笑:“不,也许都不是,你想联络的其实是成汉旧部,所以你才会撺掇西嘉去巴蜀寻亲!”   老槐树后,月下观星冥想,修习“天演经极术”的姬洛霍然睁眼,那二字落入他耳中,莫名震聩。   成汉?   这时,栀子茉莉下疏影横斜,谢叙双手捂唇,大惊失色,也喊出了那个词:“成汉!”   姬洛瞧他处的位置,估摸他是跟着司夫人偷溜出来的,也许连谢叙本人也没想到,会听得惊天的大秘密。司夫人与谢叙交情多深姬洛猜不准,但姑萼一定不会给面子,他一开口姬洛就知不妙,果然,下一秒剑锋已至。   “谁?”   谢叙不会武功,跑也不是,留也不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干瞪眼。姬洛伸手在树枝上一抹,几片细叶如风吹落,朝着那横来剑气飘散,他双脚做钩,趁机从上落下,捞起谢叙一手捂嘴,一手撑地,二人一同滚入了花丛中,顺手不忘打了树下小狐狸一屁股。   飘叶落在司夫人掌心,她拈过一碾,毅然回头,就见姑萼的剑势已将那棵槐树斩去枝节,然而除了树上三两只惊弓之鸟和舔爪子的狐狸,并无特别。   谢叙眼看着树枝砸了自己一脑勺,偏还不敢动,连大气也不得出一口,只能抚着心脏一点一点吐出。   “来。”姬洛给他使了个眼色,手上用力推了一把,二人向后方小坡滚下一半,稍稍离得远些,才缓过一口气来。   姑萼没发现异样,且又碰上司夫人插嘴进来,当下也没往这头追,毕竟高手身具傲气傲骨,在自己的地盘上,自信不是丁点,寻常人根本不放在眼里。因而,她二人转头,又续上刚才未完的话。   谢叙满头冷汗,惊魂未定,姬洛却目带星光,心头狂喜:方才他救人一气呵成,竟隐隐判出了姑萼的出剑方向,这才能果断弃树而走。当初燕素仪曾说过,“天演经极术”分三层,前二“锻体”与“练气”他都有所把控,唯有第三层虚无缥缈,莫非眼下是摸到了壁障?   “姬哥哥。”谢叙动了动唇,未发声,手指指了指耳朵,又朝前头戳了戳。这般距离对他来说已然很吃力,因而只能寄托身旁人的耳力。   姬洛屏息静听。   “是又如何?”见被姑萼一语道破,司夫人既不惊慌,也不遮掩,反而轻笑一声,笑中带苦:“桓温势大,年前废帝,杀重臣,如今又欲灭外戚庾氏,只怕朝夕便指皇室天子。北方虎视眈眈,我南朝万万不能内讧生乱,身为特使,我自当分忧,联络各地有识的大家族,争取一二机会。”   司夫人本身嘴皮子功夫便极为厉害,她把握时机,硬生生将那心机重,城府深的角儿,唱成了心怀家国天下,为挽救晋室奔走,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义士:“我知晓桓温灭成汉,旧部尽数被押往建康,但有一支嫡系却从蜀道逃脱,我携天子密令,只要他们愿意拱卫晋室,铲除桓氏逆党,甚至可以蜀地加封!”   谢叙只瞧见司夫人振臂一挥,却又听不清她二人说的甚么,好奇驱使,心中火急火燎,转头拽拉着姬洛的的袖子不放,一双眼睛宛若林中麋鹿,无辜得很,却也迫人得很。   牵涉到王权纷争,事态只大不小。姬洛怕他做出出格的事儿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比划了个手势,二人从坡下绕路,抄道入了山洞中。   他俩一走,姑萼深深打量了“口出豪言”的司夫人一眼,继而转身携剑伫立,遥望夜空,说了句与当今时势不相干的话:“娢章,你当初嫁给司马家那小子,是为了报复谁?报复我,还是你自己?”   “师姐,不论你相信与否,这些年我在建康反倒从未想过报复你,不是谁都像你一样宁折不弯,事事都求绝对的忠贞不二。”司夫人笑了笑,眉眼有些倦怠,“我和你不一样,如果不能嫁给我爱的人,那不如嫁给爱我的人好了,这辈子总归还是幸福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用自《荀子》   娢章算不上坏人,但也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善良好人,算是个利己主义者。 第138章   待走远无碍,谢叙早憋了一肚子话, 一口气给吐了个干净:“没想到楼姐姐的身世和成汉有关!难怪那什么大冢主不许她去蜀中追查。”   “成汉?”姬洛复述了一遍, 这蜀中小国早亡国二十多年, 不远不近,上无史书追溯,下面这一代无人亲历,因而也只是江陵闲聊时听桑楚吟讲说天下大局提过一二。说来也怪,追及先代各家经典, 姬洛虽失忆,却也能时不时慢慢忆起一些,但近二三十年间的事对他来说却额外陌生,好像过往从未听人提及, 因而脑中空白。   见他敛眉思忖, 谢叙以为他并不晓得成汉往事, 便开口替他解惑:“八王之乱动荡后,朝中自顾不暇, 蜀郡李特趁势起义, 后其子李雄自拥成都王,开辟大成政权,建国那会晋室还未南渡。”   说起正经话, 谢叙便如个小大人般,在姬洛跟前来回踱步,一步一叹:“只是我想不明白,这成汉国早在永和三年(347)就被桓温出兵灭掉了, 末帝李势及宗室都被俘获至建康,虽因二王三恪(注)的祖制没有被戕反封了个归义侯,但数载前人便已逝于京都,一干亲眷早不成气候,又哪儿来的蜀中旧部?”   司夫人若为朝廷特使,那么她的消息未必空穴来风,楼括失踪、楼西嘉入蜀遇阻来得着实怪异,巴蜀向来天高皇帝远,恐怕这中间真有成汉旧部也说不清。   姬洛瞥了一眼还在绞尽脑汁思索的小少爷,推翻了之前认定司夫人携谢叙乃引其为说客的说法,朝中大族虽有更替式微,但众人马首是瞻的王谢二族却依旧风华不落。谢叙乃谢家之人,又与王汝关系甚密,恐怕司夫人打得好算盘,必要时要以其为挟。   眼下最好的法子是心知肚明却又不打草惊蛇。   念及谢叙的聪慧,姬洛将方才姑萼、娢章二人的话同眼前不谙世事的小少爷复述了一遍,随后交代:“你先回去,今晚所见所闻你皆当大梦一场,旁人问你咬死了只字不得提。”   谢叙颔首,心中七上八下。   待将他劝走,姬洛也打算回屋寝卧,免再蹚浑水。然而,他刚反向走了几步,忽见一道纤瘦的影子越过清池水面,一路攀上琴台,跃入姑萼闺房。   这个时辰会来此的,自然是楼西嘉。   姬洛紧随其后,入内倒是不费吹灰之力,他寻了个暗处藏匿,静观楼西嘉满屋翻找,似是要寻什么东西。   不久后,她从石壁凹槽内拖出一个盒子,大喜过望,开盒取物,调头就走。   姬洛飞掠过去,将那空盒拿出放在手中摆弄,心中想:巴掌大小,这盒子式样陈旧,且边角已有漆落,放的时间至长不短。再稍稍一琢磨,这时候楼西嘉会费力来盗的,必然是要物,结合蜀中之事和她的身世来推测,极有可能是自幼随身的凭信,只不过被姑萼给先一步收纳了起来。   他估摸时间姑萼也该归来,不敢久待,将盒子放回原位后转身而出。就在这时,月上中天,银光从两山缝隙中转落靴下,姬洛垂眸,见地上有一层投影,方方正正,回首一瞧,是一副画像,正沐浴在清辉之中。   画上是位男子,玉树临风,丰臣俊逸,唯有一头长发白胜霜雪。   这便是姑萼和司夫人曾经倾心的那位侠士吧。姬洛心中暗想,可不知为何,他竟觉得此人面貌十分眼熟,尤其这一头华发。   华发……华发……   “是他!是那个在灞桥外重伤燕前辈的男人!”姬洛不由低声一叹,司夫人曾在鸳鸯中外提及当年她姐妹二人所倾慕之人乃为秦国客卿,如此推论倒也不差。他从怀中内里的锦囊中掏出那枚点金令掂了掂,莫名发笑,一时间觉着九州之大不过如此。   翌日清晨,鸳鸯冢里仅有的两位仆从忽地依次来请几人入席饮早茶,姬洛出来时碰上谢叙,那小公子摸不着头脑,拉着他问:“姬哥哥,你说我们来了三日了,这大冢主从未给过好脸色,除了寝卧,一日三餐皆自便,她忽然叫我们过去,会有什么事儿?”   什么事儿?现在能闹出乱子的人除了楼西嘉还会有谁?   姬洛猜想她昨夜得手,估摸着人现下多半已不在谷中,随即拍了拍小少爷的肩,指了条明路:“待会不论听到什么,你只需当耳旁风,埋头酣食即可。”   谢叙颔首,对姬洛莫名言听计从,大约是牂牁郡乃至如今几次接触,前后发生的大事儿在他的盘算下全没出过乱子,因此信任非凡。   等二人到了石洞外,姑萼依山石溪水流转开席,谢叙瞧着场中楼西嘉和白少缺迟迟未入座,忽觉不妙,更是对姬洛的话深信不疑,当即三缄其口,只饮茶吃饼。   “少冢主不在。”那婆子来禀时,姑萼正喝着香茶,一片细叶从她头顶飘落入茶碗,她对着碗沿一吹,叶子翻了出来,却在落地前碎成了粉末。   “如你的意了。”姑萼抬眼朝着娢章淡淡一笑,司夫人坐下的石桌案登时崩乱成碎石,近旁的谢叙立即背转身去以袖掩头,等没了动静才露出两只乌黑的眼睛觑看。   好巧不巧,他恰与姑萼目光相撞,当即在其威压之下,傻乎乎地摆手:“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然后,抓起桌上一块枣仁糕塞进嘴里,将腮帮子撑得鼓鼓的。   姑萼忙着找娢章的麻烦都来不及,这小少爷哪里入得了她的法眼。   这时,司夫人避开攻势,绣花鞋在曲水上一点,飞退至姬洛一侧,垂首娇笑道:“师姐,你已经老了,小孩子的心思又如何猜得到,他们生的是侠骨,心里怀的是热血,肩上扛的是孝义,走得是人间大道,可是你呢,你的侠骨已经朽了,热血已经凉了,孝义已经放下,人间沧海桑田与你无关,你要的只是偏安一隅。”   “这世道想活不易,多的是不得好死,我这么做也是为她好!”姑萼一把捏住茶碗,眼角的皱纹被挤压得分外清晰,“若不是有你撺掇……”   司夫人打断她的话:“师姐,纵使没有我,要走的人终究留不住。你觉得西嘉是忤逆你,其实她只是选择了她自己的路,至于我,不过是顺水推舟……”她笑容得意,好像楼西嘉让姑萼越失态,她心中越是畅快,遂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要的,势在必得。”   长剑出鞘,姑萼手中杯子碎去,挥袖追着剑柄而去:“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司夫人梗着脖子,丝毫不惧,姑萼从她高抬的下巴和蔑视的眼神中,仿佛看到了当年她从死人堆里刨出那个小女孩时的模样,她本以为女孩的眼睛里藏着坚毅和不屈,没想到十几年后才幡然醒悟,那是狼顾与贪婪。   “滚!”   剑尖挑破了司夫人胸前的衣衫,而后长剑脱手,变向飞出,扎在石磨上,吓得近旁服侍的婆子坐地不起。“我叫你滚!”姑萼退回原处,来不及收回的剑气惊扰枝头,新抽的夏叶纷纷如雨,却在落向她发梢时黯然枯萎。   纵使被饼子噎住,谢叙仍张口惊呼:“啊!头发!”那一瞬间,姑萼的头发从发根慢慢褪成灰白,隐隐有散功入魔的迹象。   “师姐,你就好好在这里呆着吧。武功再高又如何呢?比起夺爱之仇,现在的我更想看的是山河尽皆拜服脚下!哈哈哈!”司夫人气煞姑萼,用手掸了掸衣襟碎屑,转身翛然而去,大笑绵延三里,至鸳鸯冢门而不绝。   谢叙摇摆不定,姬洛朝他缓缓摆首,他只得跟着司夫人追了上去。   待她二人走后,姬洛轻功起落,落于姑萼座前,抱拳凛声道:“前辈,得罪了。”说着,他出手点在她肩周二穴上,借体内充沛的内力替她平复涌动的气血,稳住了功力的流逝。   思来想去这几日司夫人皆无异常,唯一能动手脚的便是二人传武技于楼西嘉之时,姬洛猜测,这个司夫人,从来就没有要招安鸳鸯冢的意思,更没有化解仇怨的念头,不过是来踩一踩点子,耍一耍威风,比起她的心机与狡狯,这姑萼算是刀子嘴豆腐心了。   “晚辈也要告辞了。”姬洛拱手,沉吟片刻,续道,“走之前,晚辈有一话不得不说。司夫人有备而来,此或为前手,往后如何难测,楼姑娘与我有交,故而拜请前辈多加保重。少年之事奈何撼动一生?既已如此,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你叫她司夫人?呵呵,你该敬她一句她太妃才是。”姑萼不冷不热开口。   姬洛脚下的步子一滞。   “等等。”姑萼调整气息,忽地睁眼瞧他,“你名唤姬洛对吗?你把他俩也带走。”说着,她朝近旁二位仆人挑了挑下巴,老仆见状高呼“冢主”,跪地涕泗横流。   姑萼倦了,置若罔闻,只单单取出那枚血玉扔给姬洛,随即收剑离开了清泉台,“你也走吧,若见得西嘉将此物还于她,告诉她她已非我徒儿,即日后我会闭山入关,不必再来见我。”   “前辈……”   姑萼呵呵冷笑,身影没入山林石洞的最后一瞬,她只留下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世人都说情关难过,于我则不然,初见惊鸿一瞥终抵不过姐妹亲人朝夕相伴,当初的我以为冷言冷语喝走她便可玉成好事,也能免去她心中愧疚,只是没想到,因果轮回,凡事……皆不可强求。”   从姑萼将娢章抱回鸳鸯冢开始,既是缘分生,也是孽恨起。   阆中城内牵了马,一骑从巴郡出,直下成都平原。楼西嘉背双剑、着白衣,离开得干脆潇洒,愣是头也没回。经过上次交手,这次她也算有备而来,因而没急着奔赴竹海,而是在岷江附近徘徊,果然被她逮到一马前卒,逼问之下获悉,对方的人从竹海开拔,一路欲过剑阁走子午道入秦,大部队压着一个人,听说是要献给苻坚。   各家都有些见不得人上不得台面的买卖,因而南北不少势力皆有心拉拢千秋殿,然而有心无路亦无奈,这杀手组织行事极为隐秘,失败也自戕而亡,能活捉者百十年来不过寥寥。   楼西嘉心中掂量,苻坚这些年有吞并北方的雄心,又妄图染指南朝,恐怕最是需要人的时候,若他们抓到义父,极有可能以此献宝。   “快说,人现在在何处?”   “现已……现已到武侯祠。”   楼西嘉秀眉一挑,待那人把位置挑明,她手上一用力,干净利落,一剑抹了脖子。换作旁人大抵不与小卒计较,一手敲晕便了了,但楼西嘉心中没有负担,念着单枪匹马孤胆闯营,九死一生的事,还是免留活口的好。   她擦去血迹收剑,檐外雨过天晴。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卷,有老朋友会在蜀中出现,大家可以猜一猜是哪个哈哈哈哈哈   科普一下二王三恪制度,大概的意思是说,历代王朝一般不会把前朝的宗室都杀死,有时候出于安抚、尊奉,甚至是为了正自己的“正统”等各种目的,会给前朝的人分封为王侯。 第139章   天府之地,入夏后三天两头一场急雨, 道旁的树木绿得出油, 天空湛蓝似丹青圣手拿上好的软毫笔一层一层渲染过。在古蜀语中, 成都音同蜀都,乃蜀郡之心。城南侧建着蜀汉昭烈皇帝的陵庙,后传闻成汉那位賨人开国皇帝李雄又在其边上修筑了一座武侯祠。   大雨来得措手不及,青石街道上男男女女皆往城中奔走,好寻一屋檐躲避, 唯有一白衣女子,撑着一把油纸伞,腰上挂着两柄细剑,缓步反向逆行, 一路走到武侯祠前止。她站在芭蕉树下收伞, 随后将东西扔在墙脚, 抬头瞧着匾额上三个鎏金大字,回望了一眼天边。   夏季白日长, 眼下不过酉时三刻, 戌时未近,换作平常本该天光大亮,可今日天气恶劣, 滚滚乌云积压,天幕像被神话典籍里有垂天之翼的鲲鹏遮住,竟已昏暝。   风雨交加,暮色四合, 正是杀人时。   只见白影一掠翻过墙头,落地时如花蕊点地,未着一声,当先撞着个倒霉鬼,她侧身在长柳下反手握住剑柄,左手按住鞘口,拔剑一瞬,人亡而血未喷涌。楼西嘉蹲身,将那尸首拉入草丛后,拉拽了两下他外头套着的小厮式样苎麻衫,扒出里头贴身轻便的夜行衣。   果然是那些人!   这些夜行衣和那些个因世道不好,落草为寇的贼盗们穿的相比,要好上许多,这好不是在材质,而出落于技术,衣服越贴身,办起事来自然越便利,就好比穿弁服戴冠巾的没有着短打的来得有优势。   楼西嘉右手长剑拄地,左手端着下巴微微思忖。上一次追她的黑衣人不少,且阵容有度,凭这一点她便有所怀疑,如今又见着人衣衫有异,在她这十多年的认知中,除了军队还真没听过什么能出得如此齐整。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义父?巴蜀如今已是晋室疆土,而今日的大秦也非昔日的大秦,这些人又有什么理由效仿当年的板楯蛮向秦王讨要神石恩赐?”楼西嘉着实想不明白,且眼下情况也不容她耽搁,待这场雨停,这些人必然要出蜀北上,到时候想在蜀道上劫人,不可谓不难于登天。   于是,她剥下那人外衣套在身上,将头发用簪子扎起,抄着手从廊庙前快速地跑了进去。毕竟是古来英豪埋骨之地,因而不得高声喧哗,这一队人避雨于此,倒是清静无比。楼西嘉穿过碑刻和蜀汉重臣塑像,一路走到祠堂都未见几人,眼瞅着就要行过青墙进到惠陵,可还未见着押解的主队,不免有些焦急。   就在她准备再逮个小崽子来逼问时,雨声中传来了一阵拨弦的泛音。起手落了个商音,跟着从偏院传来齐整的脚步声,想是几个跑腿的追着声音瞧情况。楼西嘉忽然明白,主殿没人,是因为这些人全挤在了偏院,倒是不知,是因为敬畏武侯还是狡兔三窟。   狭小的院子有一好处,那便是进入单一,前脚后脚都人跟人。   好在,那敌我难辨的琴声引走了些许护卫,给了楼西嘉喘息的机会,她未敢犹豫,抄手躬身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在廊下故意装作鞋湿而寻不得干燥地皮下脚,趁人不注意进了堂里。   两个坐在阶前的长脸男人在讲话:“上头下的令,人可得看好了,这一趟出不得岔子,否则你我都得死。”   “这么严重?”另一个显然不信,“前一回陆麻子那边出了那么大的事儿,沈夫子都没有多加责难,就里头那个值咱哥们几十号人的命?这哪里是龟儿子哦,是天王老子吧!”   “你懂什么?”左手边上的那个并起五指拍了拍腮帮子上的横肉,拿手板心稍稍遮掩了一点,低声道:“千秋殿那群索命鬼听过没?就里头这个,三十年无一失手,要是他跑了,何劳沈夫子动手,咱们都得乖乖在那土里头躺着!”   另一人当即噤若寒蝉。   楼西嘉动了动耳朵,将他俩的话都听了进去,心中多了几分笃定,待扫视了一圈,果然在几口码放的大箱后头发现了一只罩着的笼子。楼西嘉的手不自觉握拳,想到爱她护她的义父竟然被人像狗一样圈在铁笼里,心头就恨不得照人心窝心眼来上两剑。   但现在显然还不是时候,屋子里四面还坐了几个人,楼西嘉只能靠墙等时机,而时机恰好说来就来。   方才轻飘飘的琴音忽地急转,强压过一波风头,歇脚避雨的人都是江湖老手,当即反应过来踢到了铁板,纷纷抄家伙涌了出去。楼西嘉趁乱给几个原地没动的抹了脖子,一圈清场后,才赶赴了铁笼边。   “义父。”楼西嘉捞起遮雨布,里头压根儿没有半个活人,只放着三把劲弩,前后错落有致。   不好!中计了!   红布牵扯机关,她奋力甩开麻布,当下跃过笼子就地一滚,那弩箭射速极快,她人已敏捷得如山鹞子,可仍被扫下一缕青丝。   “哐——”楼西嘉剑出寒光,落有羿射金乌之势,借锐力将飞来弩箭纷纷两断,随后在门前一点,脚没跨过,而是一个急刹折返,改道破窗而出。   门槛上刚留下一滴鞋尖水渍,上头便有铁网铺落在前,楼西嘉负手挽剑回头一看,冷笑一声冲了出去。既然是请君入瓮的局,刚才三两拨寻琴而去的人自然没有走远,只不过装装样子,而后好在各处关节有序拦截。   果然是早有预谋!   楼西嘉抿唇突围,鸳鸯双剑在手,院落中登时是寒芒罩天,百影迷迭,杀得那叫一个热血酣畅。“我义父呢?”她一剑挑开近旁扫来的棍棒,又翻身连点借巧劲架开连环大刀,最后抓着一个小个子怒喝。   那小个子不太争气,万万没想到这美若天仙的女人发起脾气来狰狞无匹,当下被她的剑气吓得瑟瑟发抖,念叨着:“别杀我,别杀我,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   她话音刚落,便觉着左肩一痛,低头一瞧,乃是两滴墨水将好落在她穴枢上。楼西嘉松开那个小个子,抬头一瞧,檐上坐了个骨瘦如柴的老者,一双皮包骨的柴火手持着一支玲珑玉笔,笔尖还染着青红色的汁,仿佛刚刚从作画丹青的桌上取下一般。   浮躁的雨声里,楼西嘉两眼沉如星,五指紧握剑柄紫缑,比划在身前,同那老者对视,雨珠和香汗混作一团,顺着她白皙的脖颈滚落,散去那团浓墨。   “看起来你是他们的头?江湖规矩,有仇报仇,有怨抱怨,你既然截杀我义父,那么必是与血债有关,报上名来。”楼西嘉嫣然一笑,出口的话却冷冷如冰。   如此一娇滴滴美人,老者却眼高于顶,连正眼也不瞧,仿佛骨子里对女人生有厌恶,以至于开口烟嗓,有风雅气,却显得胸襟小:“留下你的命来,你自然会知道。”   “那就试试看!”   楼西嘉长剑一翻,就近刺伤二人,随后踏其肩膀一跃而起,对着沈夫子甩出一剑,而另一剑则压下刺来的长兵,借力委身一旋。沈天骄手持秀笔,一点一墨打在剑身上发出嗡嗡震响,待剑势一弱,当即出掌推波。   长剑飞回楼西嘉手中,她正欲奋袂而上,院落中退散的小喽啰们从廊下搬来细竹竿,五人合力忽地往前一夺,竹竿在她腰间交错相架,眨眼把人给压了下来。楼西嘉滚地,教竿子打不着要害,随后咬牙一个蛮子挺身,将手中双剑交叠,用力将五根竹竿撑开。   只听一道“噼里啪啦”声响,拳头粗的竿头纷纷爆裂成篾片。   楼西嘉脱身后赶忙往门前退,退到一半忽然发现檐上已无沈夫子的身影,心中一凛,立刻在白墙上连点三下,折了个弯落回院落的后方。说时迟那时快,她才一变道游走,下一刻三滴点墨依次从她肩腰旁擦过。   沈夫子右手持笔,左手挽袖,就立在拱门后,神色肃穆地仿佛要起笔落一幅《生杀图》。   这时,院落外涌来三五个人,和沈夫子打了个照面后,自发分出一人禀告,其余则捡来竹竿填补空缺,一副势必要将楼西嘉围困此处的样子。   “嗯?”沈夫子两道入鬓的长眉一挑,脸上生出戾气,嘴缝里噗出一口阴阳怪调,“怎么,弹琴的人没拿下?”   “武侯祠连带着惠陵附近我们的人都搜过了,根本没有……没有人弹琴。”说话的人一副白日见鬼的表情,尤其是当他话音一落,本衰微的琴声忽然一道反撮,变得迅疾起来。   “废物!”沈夫子当头呵骂一句,随后将其猛一把推开,径自往院落中杀去。他似是懂点音律,故而舌头舔了舔唇,啧声道:“哼,飞龙拿云。”   七弦琴中,擘剔两指法同时发声,手掌会成爪型,有飞龙腾云的气势。沈夫子恍然,琴本自娱,声音再淳厚,也万万不该覆盖地域如此之广,唯一的解释便是抚琴人依托内力,故将声色传之千里,如此一来,足可称之为琴道高手。   天下卧虎藏龙,既然琴声未有扰乱,对方或许并无意插手,沈夫子老来精明,立刻又将注意力转回了楼西嘉身上。   “小丫头,要怪就怪你生错了人家。”他掸了掸衣襟上的水,笔头一转,抬手将两滴雨水和着墨扫了出去。   楼西嘉左手收剑掩护,右手剑尖沥在一人肩上压成弦月,轻薄的剑身往上一弹,将雨水弹了回去。   沈夫子回身一旋,先一手“高山坠石”,有力压万钧之势,随后再变作“惊蛇入草”,学着那蛇身歪扭,周转至楼西嘉身侧。他以笔作武器本就罕见,再加上画手丹青功法变换古怪,教少有实战经验的楼西嘉应对艰难。   就在楼西嘉气息大乱,被逼入角落时,那雨中琴声忽然缓了下来,她出招的手一滞,竟破了两人对招的节律,致使沈夫子的快笔顿在了身前两寸。   楼西嘉趁势一个空翻,在墙上一点,如鸾鸟展翅冲上了屋檐瓦梁,琴声蓦然急转,她立时跟着那节奏快跑,竹竿一个接一个从庭中伸过来,次次却只点在她脚踝后,竟无一中的。   “可恶!”   沈夫子抹了一道下巴,甩脱脸上的水渍,将大笔一挥,如有石锥推土,楼西嘉身前的瓦片顿时拔上了天,她起剑应对,随曲调变化而轻功一展飞落回地上。   看那老头气得牙痒痒,楼西嘉心头的愁云当即烟消云散,倒不是因为尤有神助,而是见对方被抚琴者戏耍觉得好笑不已。得了势,楼西嘉性子又活络了起来,想着要再气一气那沈夫子,叫他脸上五色开花,于是便倒提双剑,朝着天边拱手道:“好一曲《酒狂》,昂哥哥,多谢出手相助!”   说完,沈夫子还未脸色发疑,她自个儿先愣怔当场:自己刚才说的什么——师昂?   是了,她所认识的人里面最通音律的人便是师昂,方才想诈一诈沈天骄,不想竟脱口而出这个名字。相助之人谁都可能,唯独不会是他,那个神仙风貌般的人儿早已经死在了大磨岩下,尸骨无存。   随之涌来的不知味的感情将她的心击穿了一条口子,落崖的恨意消失后,辗转的后悔又在心头复发:她和师昂又算得了什么血海深仇?这会雨中杀敌,竟没头没脑生出些惜怀,觉得自己当初纵使有痴男怨女的不满,也不该盼他就此陨落。   这一走神,沈夫子的铁钩笔立刻就迎了上来。楼西嘉心中犹有波澜,似玉碎雪崩,激荡之下,剑气顿时暴涨:“滚开!”   剑出剑落,软毫笔断成两截滚在泥泞中。   铁钩笔是一种武技功法,而非神兵,落地的不过街头巷尾随处可买的湖笔,故而沈夫子并不为失笔而痛惜哀哉,倒是被楼西嘉最后一式中所涵盖的柔肠百转与刚性不屈所震慑,他不由脱口而出:“这……太像了,实在太像了。”   太像当年那个人了,虽然优柔寡断,时时不决,但世事加身,又从无怨憎,向来都坚毅不折。沈夫子顿时生出了恍惚,眼前的清丽女子本与不该卷入,自己做这决定是否真的过于未雨绸缪?真的错了?   但他没有回头的机会了,想想如果被少主知道……沈夫子深吸一口气,心中暗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趁傻愣在拱门下的老人未有动作,楼西嘉按抚着胸口,将那只断笔踢了回去,随即扭头便跑。沈夫子没有追,而是慢悠悠上前捡起断笔兜在袖子里,忽地开口道:“你以为你的义父待你有多好,若老夫告诉你,他来蜀中是为了销毁有关你身世的证据,你还会拼死救他吗?”   楼西嘉脚步未停,义父做什么事,绝不许要旁人来指摘。   “一个人生载于族谱,死埋于祖坟,否则飘零世间只能作孤魂野鬼,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你的生身父母是谁?”沈夫子追了一步,再度朗声道。   楼西嘉脚步依旧未停,可身子却几不可见地颤了颤。   “好!”沈夫子击掌,笑带蔑视,“纵使这般你全不在乎,但你就不想知道他为什么要瞒你?楼括身为千秋殿殿首,杀人无数,冷酷无情,绝不会是贪恋亲情温柔之人,他不告诉你只有一个原因,因为他才是杀害你双亲的凶手!你这是认贼作父!”   楼西嘉霍然回头,难以置信:“你闭嘴!”   作者有话要说:  有时候不发便当的剧情其实比发便当还残忍……   (我先顶锅盖跑了……)   PS:重新捋了一下文案,之前那个总有点不知所云(文案废的我),本来想写简洁点,清楚点,好懂点,结果好像又扯了一大堆字……_(:з」∠)_有气无力,要是不太好我就改回去了 第140章   “人活到了一定年纪,对生的贪恋远远大于对死的无惧, 更何况是刀山血海里走过来的的人, 他怕啊, 他怕留下个养老送终的女娃娃最后会反咬他一口!”沈天骄见她脸上雨泪混作,心中狂喜。仗着年少教书育人,嘴皮子功夫最为厉害,当即浑说一团,天花乱坠。   楼西嘉捂着耳朵嚷嚷:“你别说了!”   当她话出口时, 心中莫名起了动摇——   几个月前于鸳鸯冢分别时,义父确实整个人都有些奇怪,在她走出半里后还打马从另一条岔道追上来,单单问了她一句:“西嘉, 这些年来你有想寻回你的亲人吗?”   她当时满心里装的都是师昂的消息, 因而并不在意:“我的亲人?当年义父您不是也打探过消息, 听说都已经亡故了,既然如此, 何必郁结于心, 眼下义父和二位师父便是我的亲人。”   沈夫子的话她能全盘否定,但义父和大师父反常的言行又作何解释?楼西嘉曾努力的回想她和楼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但那时她太小了, 小到还没有生出记忆。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凭空捏造,而是半真半假却有迹可循。   “不可能,不可能!”楼西嘉摇头,痴痴一笑, 抬手剑指沈天骄,“如果真如老头你所说,你在这里头又算什么东西?抓我义父总不至于是给我、给我亲人报仇吧?可我看你刚才出手杀念却一点儿不少,手下败将休要在此挑拨了!”   沈夫子垂眸摆首,他转动拇指上粗粝的木扳指,桀桀笑道:“怪就怪你的出生不是时候!”   大家都是聪明人,说这话也没指望能让对方全信不疑,不过是舌战一番,乱人心神,如今沈天骄已挽留住楼西嘉的脚步,且在其心里埋了一道鲠,也不差差这最后一把火。   只听沈夫子大喝一声:“拿命来!”随后作龙虎手,夺下近侧一人手头长竹竿,右脚下压,左腿上提,蓦地直立而起,一顿有节律的踩踏,竹节仿若一个大水车,滚轴而转。楼西嘉拿剑劈刺,借竹节而上与其交手,二十招内竟不得分解。   沈夫子曾乃画中圣手,失了武器,便挽袖,两指为笔,提勾撇捺,专制人七窍。而楼西嘉身轻似燕,双剑交叠而旋,水袖风满,在竹竿那方寸之地上点了数十道串翻,剑锋切圆,沈夫子讨不到好亦不敢近身。   待白影飞退而去,沈天骄肝胆生怒,脚底布鞋一踏,那竿子凌空一甩,呈撞钟式朝楼西嘉撞去,而他自个踏竿而上,腿脚横扫,快若有影。   楼西嘉连连失招,心头有些沉不住气。一流的剑客需心无旁骛,剑即自身,但她因方才的对谈乱了心意,出剑不再稳如泰山,攻守便频频有失。就在沈夫子一手如“点睛式”直刺楼西嘉鼻梁额心时,两道黑影闪过,溅起的血花扑了她一脸。   再睁开眼时,满目所过之处,除了红,还是红;是血之红,也是衣之红。   琴声消逝在淅沥的雨中,沈夫子按住手臂上深可见骨的血痕,错愕抬头。祠堂的瓦梁上站着个红衣飘飘的年轻人,他将两柄飞刃收回袖中,拇指在鼻尖划了一道,神色嚣张而倨傲。   “白少缺?”楼西嘉黯然的眸子里,忽然又亮起了猩红的火焰。   白少缺应声而落,用自己挺直的脊梁和宽厚的双肩给她支撑,楼西嘉叹了口气,双手握着剑,却并没有搭手,而是向后微微一仰,靠在他的背上,“你怎么来了?”   “我知道你会需要我,所以我就来了。”白少缺想了想,认真地说道。这答案毫无花俏做作,甚至还有几分动人,以至于楼西嘉听得,却连手中的剑也握不住了。   刚才偏院里被楼西嘉打伤在地的小喽啰们瞧见沈夫子负伤,都纷纷咬牙挺立而起,赶忙从散落的行囊中抽出斧钺刀剑,朝着二人围拢过来,一时间虎视眈眈。可白少缺是什么人,九幽炼狱里困了六年,苦中作乐惯了的人心志之坚,寻常人根本难以比侪,因而,纵虎狼环伺,此刻他眼中只有楼西嘉一人。   只瞧他红袖一振,左手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朵雨打的栀子,垂首含笑簪在了楼西嘉发髻上,随即抄袖在怀,慢吞吞道:“反正今日也得杀出一条血路,不如比比谁胜一筹?”说完,他手起刀落,子刀迅速贯穿身侧最近的一名弟子的咽喉,一道三指宽的血洞立现,人当即眼瞪如鱼,晃晃悠悠倒在的泥水里。   “嚯——”他说杀人就杀人,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得与那些老道刺客杀手也不遑多让,这一手敲山震虎,唬得一帮腿脚软绵的向后退了两步。   这一退,在沈夫子眼里就亏了气势,可他费了那么多功夫,好容易才瞒天过海将楼西嘉诱来,怎肯就此吃亏,立时将甩袖子遮住伤口,厉声疾色:“小子不要太狂妄!”   “好。”楼西嘉抿着唇,这短短一字,瞬间盖过沈夫子的风头。   人总是会有一些小习惯无法忘却,就如白少缺分明知道身后的人是那个狡黠秀丽的女子,还是会忍不住追忆到曾经那位风华正茂的大祭司。如果是那个人在,他定然会劝阻上两句免增杀孽,他就像人世黑暗的光明面,不到万不得已,不肯见血。   但对白少缺来说,还是杀人痛快。   两人瞬间交换了位置,一人飞刀,一人舞剑,长短皆有,远近皆宜,配合之下,一时间如过无人之境,迅速杀至武侯祠正门前。   “你的伞!”白少缺一脚将廊下的伞踢来,楼西嘉嘴上叼着鸳剑,左手飞身一接当头撑开,以此为盾,再同时自下而上将右手的鸯剑划上,剑气瞬时惊退当先三人。   沈天骄要应付白少缺,又得看顾自己的亲信,弱势之下不由气得跳脚,斥道:“善事父母为之孝,子爱利亲为之孝!(注1)呵,果然女生外向,放荡无耻,你这般认贼作父的不孝之子,背弃天道,终会为天所罚!”   这世道不讲大义,但小规矩少不了,千百年的孝道压下来,楼西嘉闻言脚步一绊,毕竟她可没有白少缺豁达。   礼义廉耻她从小就没读过,兄友弟恭双亲相爱她也没有经历过,正是因为没有,也曾苦苦寻觅,才更珍惜身边的每一个人。可现在有人跳出来讥讽她,说她错了,她应该杀了养父,再自裁谢罪,她就活该孤独一生吗?   白少缺近一步握着她的手腕,见楼西嘉沉默,以为她被这几句恶语所伤,当即将她往后一甩,自个儿挺身在前:“报应?如我离经叛道,大逆不道,若有报应,早死了一万次了。老匹夫,有本事就出招来斗,嘴上伤人算什么狗东西!”   横飞一圈的楼西嘉落下,伸手一挽挽住白少缺的脖子,在他耳边吹气:“多说无益,走吧,救义父要紧。”白少缺一顿,从话音里听出她心绪不佳,当即颔首,待杀出一条血路,他又觉得愤懑难耐,气这老头惹楼西嘉不快,因而一招回马|枪,母刀如弯月抡势,锉掉了沈夫子头皮上一撮白发。   “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是不是该为这一缕断发自裁谢罪,不然可就是大逆不道哦!”白少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朗声高谈,大笑而去,“我连神都不信,还信你这满口大道?”   沈夫子气得口喷鲜血,当即有亲信过来替他抚胸捣气:“夫子,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追了!”沈天骄一耳光刮过去,将人打得转了个旋,而自己也因气息不顺,啐出一口鲜血。   楼西嘉趴在白少缺背上,似乎在笑:“你这话是故意气他的?我听说天都教是有自己信奉的神的。”   “当然不,我是认真的。以前还信命,现在连命也不信了,我曾在黑暗中日日祈祷,最后发现,所有的活路还是得靠自己。”白少缺背着她,穿过新雨后的长街,一路出成都,取道资中,下僰道(古宜宾)竹海。   久久无回应,白少缺察觉异常,正欲追问,忽然摸到脖颈处温热一片,他鼻翼微动嗅了嗅,并无腥气——   “她……这是在哭?”   楼西嘉这样瞧起来没心没肺的姑娘,怎么也会为方才那老匹夫三言两语落泪?白少缺想不通,且他也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一时手脚僵硬,很是无措。过了老久,他才勉强问出四个字:“你怎么了?”   叫楼西嘉怎么答呢?担心沈天骄说的是事实?担心义父十几年来别有用心?担心自己仅有的一点幸福也是泡影?   但她说不出来,最后,只化作无声一叹,咬牙狡辩过去:“没事,我高兴呢,你来得这么及时。我小时候曾经幻想过很多次,在我无助无奈之时,有人能来拉我一把,让我有个依靠,我一直以为这个人会是昂哥哥,但没想到……是你。”   武侯祠武斗,想不惊动人都不行,姬洛赶到成都时抓来人打听哪儿动静最大,须臾便套出了话。他在朱门前下马,庭前的血已被雨水冲刷干净,只留下一些疾风残叶和碎瓦狼藉,门槛后的前院有个老头在洒扫,嘴里一直骂:“格老子的仙人板板,哪些个不开眼的敢在诸葛武侯的祠堂里打架,生孩子怕是没屁眼儿哦!”   姬洛没有问,听洒扫翁的话,想来问也问不出什么,于是,他在芭蕉前掷下一枚铜钱,反手一抓,解下马缰往南出城。   离在南,有午阳之势,阴阳爻,主客两方,皆如火烧,此卦意象,就是看谁能旷日持久,日照四方了。   因着下过雨,南城门外泥土松软,蹄印足迹留痕颇深,姬洛一路追踪百来里,见长亭古树皆留有打斗的痕迹,想来二人起初是五十里一停,而后交手越发密集,直至资中县外的一条岔路,痕迹开始模糊。   姬洛下马站在岔道中央,先检查了子母刀的切口和鸳鸯剑的剑痕,这一双武器皆乃精品,前者中心有血槽空横,后者则在賨人传统柳叶剑上改造,剑抖如浪纹,剑弯如细叶,因而十分好辨认。   待牢记脑中后,他又观察了树木断向,石头崩碎的角度,甚至连血迹的冲势也一一收入眼中,登时,一副清晰的打斗图便在他脑中复刻。   很快,姬洛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以白少缺的为人,杀人见血绝不会手软,更何况身边还有个被视为“小妖女”的楼西嘉,可这几场打斗下来,半个伤亡也没有,着实令人费解。   追杀的人中有高手坐镇吗?当然有,譬如这竹上斑斑墨痕宛如湘妃泪。姬洛稍稍提起下裳,伸脚踩进犹有雨露的杂草从中,站在一棵老竹前用手背轻飘飘一推,那竹子立刻崩断,关节已被那墨水中透着的内力摧得粉碎。   但有高手可不代表全员都超水平,否则不早成了一方豪强,逐鹿天下去了?因而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有专门人手负责清场。   “怪事,有人处理尸体,却无人掩盖痕迹,这是为何?”姬洛翻身上马,伸手捋了捋坐下那匹枣红色马儿的鬃毛,思忖良久后豁然开朗,“原来如此,蜀中多有势力斗争,区区痕迹并不能说明甚么,但人就不一样了,特别是有编制的人。”   这些人也非全无顾忌嘛,只是这顾忌的对象就有意思了,要么是对手,要么是……自己人。   “驾——”少年夹了一下马肚,勒着缰绳调头走上右方的岔道,那一侧脚印最少,说明是分出的一路人马从小道包抄,也许运气好他还能早些追上白少缺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投放一波恋爱的糖。   PS:昨天情人节,居然有小姐姐送我花和巧克力,呜呜呜,果然还是女人最懂女人(#^.^#)   注1:引用自《尔雅》,《新书》 第141章   然而,又行过百来里, 人是半个没瞧见, 却误入了一片深竹林, 竹林葱郁翡翠,风一吹漫山便翻起绿浪。听说蜀南有翠竹成汪洋,想来便是此处。此时向内路窄土松,已不再适合骑马,姬洛将马匹系在竹海外, 自己徒步往里走。   许是因为他猜错了分路的那一撮人的目的,行了半个时辰后,越发清静幽深,山中灵泉湖泊淙淙, 百雀欢歌鸣唱, 不似仙境更胜仙境, 只道是修炼的洞天福地,哪里是阴谋诡谲的探秘之所?   就在少年踟蹰是否回头之时, 林中忽然飞来一道乐声, 似箫非箫,似笛非笛。姬洛寻声而走,在林间几个起落, 遥遥只见白影一晃,余下的只有一片还尚有余温的竹叶。   “小小细叶也可成曲?”   那人走得快,又不愿与他照面,瞧这样子好似故意引他深入一般, 这竹海之中,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姬洛不由怀疑,遂伸手入怀,在那柄破短剑的剑柄上按了按,随后气定神闲走了进去。   旭日渐沉,暮色渐合,竹海中起了夜雾,夏日有小虫身带萤火,缭绕其间。九龙山上有凿壁而成的冠剑台,仿的是剑谷云深台制式,遥遥隐于云中。剑道讲究人剑相合,气韵如一,早晚演武于此,暗和日月精华。   而下方幽篁深处,青龙湖泊碧波之间,掩着一处屋舍,屋舍就地取材新老篁竹,既不似滇南吊脚楼起二层,也不似北方土窑土炕充旷达之情,而如碧玉玲珑,核上雕花,排布精致,错落有余,小巧又不失文雅。   风起,竹节做的风铃在檐下打旋,一叶青竹从支起的窗户中飞入,落在桌案上,点在宣纸上行书一“劒”字的两口之下,融合为一体。   忽地,一把长剑从屋中贯出,剑柄撞在风铃上,起叮铃脆音,而后有竹叶飞声,贯穿林间。剑势带起林中绿叶翩跹,寒光一路斩至深处,像遇到一层透明的薄墙,再也无法推进一步。   这时,一把伞从门前先探了出来,伞下的人身挂富贵珠玉,走起路来犹如仙音天乐:“阁下入我蜀南竹海所谓何事?可敢出来一晤?”幽篁里无人相应,很快便有明光一盛,寒芒被打了回来,持伞人右手一伸,归剑入鞘。   他往前走,一路走到遮天蔽日,不见星月的密竹之下,捡起了那一册竹简,上书内容,起手开篇直点沈天骄大名。   “沈夫子?”   持伞人一声暗哨,未多时,一个着短打的挺拔黑衣人跃入院中,单膝着地,抱拳耳聆:“少主。”   “沈夫子现在人在何处?”持伞的青年男子低头匆匆翻阅竹简,脸色愈渐沉郁。   虽瞧着自家主子颜色不大好看,那黑衣下属还是咬牙,将沈天骄走之前交代的话一字不错地说了一遍:“夫子他说有要事需上一趟蜀郡,这几日不在竹海,少主无须挂念。”   “好啊!”持伞人将手中竹册一摔,先大笑三声,眨眼隐有怒色,“他倒是学会当面一套背地一套了!我说过,这件事他不得擅作主张,连我的命令他也不听了吗?”随后将人挥退,“你速传我的命令,就说明日正午之前,我要见到他!”   黑衣人领命退走,剑客收伞,转身回屋。就在他踏上门前阶梯之时,一道短剑飞来,他当即旋身左手拔剑,剑身倒持,将那抹寒刃顶了回去,而后就地一扑,掩门入屋。   姬洛从林中跃出,向前一跃,抓住那柄折返的破旧短剑。就在这时,门霍然洞开,一座靛青色的竹兵器架被推了出来,青年公子执绸拭剑,闲庭信步走到院中。   “看那柄剑就知道是你,姬洛,你这武器也太破落了,既要动手我便给你足够的尊重,眼前这些随你挑。”   姬洛掸了掸衣摆上的新泥,盯着剑架后的公子,微微一愕:“李舟阳?”   “是我。”李舟阳今日未着华缎丝织,只穿了件霁色的长衣,与这林深幽景一搭,少了江陵初见时的浮华富贵,多了分清雅,但那如剑的锋芒与倨傲,仍可见骨。“刚才……”他仔细打量了姬洛两眼,瞧他一身花青间月白色的麻衣,与刚才那白影又不大相似,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不想另起是非。   “刚才如何?我追着一人入内,倒是将你错认,不知道李兄可有甚么发现?”他打量之时,姬洛自然也在反观,瞧他衣色不对,自知不是他,但李舟阳莫名出现在这里,还有刚才训练有素的黑衣手下,怎么想怎么有异。只是再古怪,现下也不是自己该管的时候,这剑客难缠得很,姬洛不想与其有冲突,因而以此化解唐突之罪。   果然,李舟阳没再追问,而是将目光垂落在姬洛手上那柄灰扑扑的破剑上,另起了一话锋,姬洛更加确信,他定然是与刚才的白衣人打过照面:“你并不适合使短剑,偏强用这一剑,可是有什么特殊的缘故?”   姬洛摇头:“故人曾赠相似之物,不过留有一念罢了。”他此话并不虚伪,当年吕秋赠他短剑,因此生出许多磋磨,如今虽剑断人逝,但那种情感却久久难以放下。   闻言,李舟阳不免有些不屑和蔑视,轻呵一声:“能与我战平的人,拿着把烂剑,实在有伤风骨,落得身份。”   姬洛语塞。   若是放在从前的乌脚镇上,姬洛定然要与人强辩,非拿言语笑嘻嘻争一时之快,才可泄心头火气,如若不然,也会如桑楚吟一般,耍点小聪明,暗地里找回场子。可如今的他,更多的却是包容。世间诸相,各有各行事风格,李舟阳这话虽有伤人味,却无伤人心,添一个“罢了”算完。   就在他不打算就这事继续分说时,李舟阳却瞧他反复摩挲怀中的短剑,好似突然开了窍,上前一步道:“把你的短剑给我看看。”   姬洛递了过去。   李舟阳左手平托,右手慢慢抚过剑身,随后猛然拔剑而出,右手一翻,剑柄从手背上滚过,小臂连着手肘一抬,那短剑安稳枕于其上。他这人有趣,话不中听,但待剑却坦诚,无论是他手中价值千铢的宝剑,还是姬洛这柄破铜烂铁,他都轻拿轻放,一视同仁。   “天下无一模一样的剑,你朋友相赠那一柄,该是比眼前的要重上些斤两。”说着,李舟阳在剑脊上两指敲打,侧耳听音,随后又抹过剑从,将寒光一转,淡淡道,“并且剑身要宽上足一寸。”   语毕,姬洛眼中霍然一亮。这李舟阳从没见过那柄短剑,却能说得只字不差,不禁令他讶然:“看来李兄很懂剑。”   李舟阳伸手潇洒地将短剑推入鞘中,拍了拍手,傲然伫立:“我师承剑谷,若论此道,天下没人比我们更了解剑。”   “南剑谷,云深台?”   “不错,家师迟虚映,既是名震天下的第一剑客,更是一位举世无双的铸剑大师。”李舟阳颔首。   迟虚映的风华事迹,夔州那两日奔逃时,姬洛可是凑巧从左飞春那里听得不少,按李舟阳的话来推论,如此厉害的人物,难怪那位沉天令使当初非要一较高下,毕竟江湖儿女皆血性,遇弱则弱,遇强则强。   于是姬洛含笑拱手:“原是剑谷谷主的高足。”   李舟阳瞥了一眼,别说半点动作,便是吭也未吭一声,那夸赞就如耳旁风,他根本不甚在意,以剑谷为豪,却并不自视甚高,倒是令人刮目相看。   转眼,他又将那话头带回了剑上:“剑即为友,除非折而沉沙,否则永不相弃。我的老师曾指点过我,说一个人的剑法全会体现在他的剑上,譬如此剑下刃比上锷磨损严重,说明你偏好劈砍而非格挡,十有八九你都以攻为进,而非退守。”   “唔。”姬洛失笑,“原来是在套我的招数。”   玩笑一语,李舟阳自然也听出来了,便当不得真,随即道:“我还做不到,兴许悟得老师那般程度,或可一试。”说完,他一挥臂,将那剑架又推回了竹屋之中,且同时开口续道:“下次见你,我会赠你一柄。”   姬洛挑眉,不置可否。第一次见面,二人斗得你死我活;第二次见面,相会于旁人的你死我活;眼下第三次,差点又来个你死我活,这话锋一转赠剑为友,倒是教人哭笑不得。   “多谢李兄好意。”说着,姬洛想起豫章之事,便又顿首再拜,“多谢那夜出手相助。”   “不必,喻姑姑被卷入其中,剑谷不得坐视不理。”李舟阳扶手推了他这一礼,随即摇头,径自入了屋内。姬洛见状也不纠结,想到白少缺那边还乱得一锅粥,也不想再作耽搁,准备婉言辞行,可李舟阳现下已入了屋,他没法,只得也跟了进去道别。   “李兄。”   李舟阳正抄着袖子,垂眸盯看宣纸上的字,姬洛转到桌案前,正欲开口,忽瞧见近旁的一处多宝阁子上放着些别的铁器,不由开口:“剑谷除了锻剑,没想到也造别的武器。”   李舟阳未抬头,可剑眉连着侧脸鬓角都白成了雪,显然他心中激澜不小,若不是因为定力良好,此刻只怕已失态。   良久,他抬手侧目,紧盯着姬洛。姬洛退后两步翻身而动,只见李舟阳手中狼毫就着徽墨一甩,墨渍当下击穿了少年身后两个陶瓶。   “姬洛,你来这里果然非巧合,你知道了什么?”李舟阳厉声问道。   姬洛心中大呼冤枉,虽然他曾经确实有猜过李舟阳和桑楚吟之间密谈某种不可告人的交易,甚至可能涉及南方流民以及朝廷,但眼下他当真是为白少缺与楼西嘉而来,并未往那头多想,不过是念起之前在资中县外查探的打斗痕迹中,不乏有上乘兵器的斩痕,因而顺口一问。   不过,瞧李舟阳刚才那一手,虽与穿竹节那一式不同,但神韵却有七八,姬洛当下有了定论,忙摆手:“慢来,我有话说。李兄,你这儿可有个擅使笔法的高手?误入此地乃是我有一朋友被他抓了去。”   “沈夫子?”李舟阳搁笔思忖,不由将那名字脱口而出,他亦不是蠢钝之人,一瞬便将那竹简之事与此勾连,微微变了脸色。只见那黑如点墨的瞳子一转,余光在姬洛脚边流连,可是却再没多吐露半个字。   山居清雅但难掩贵气,满身珠玉或可是粗俗喜好,但谈吐和精气神却是一脉秉承,装不得假,姬洛早就怀疑这剑客身份不凡,瞧他此刻缄默,更是知人贵则语迟,他不是不说,而是怕祸从口出。   想到这儿,姬洛灵机一动,随口诈上一诈:“楼括也是你抓的?”   李舟阳蓦然抬头,二人四目相接,再与方才的神态一一作比,他既没否认,便说明对这件事起码是心知肚明的。   就在僵持无言时,姬洛忽然小退半步,拱手有礼:“李兄,在下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应允?”   “你?”   李舟阳有些错愕,他本以为姬洛是冲着沈天骄来的。这沈夫子虽做事偏激,但毕竟是他的得力干将,若真将人推出去对质,折了面子不说,未免也太高看这个无门无派无势力的姬洛。   “在下有一长辈,当年曾受楼括狙杀而重伤难愈,这些年心中愤懑难下,若此人真被李兄所擒,可否容我与其相见一面,问出买凶之人?”   姬洛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场面一时更为焦灼,叫李舟阳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楼括之事恰是沈天骄处理,若应下,这姬洛狡猾多端,谁敢保证他不是要借此与沈夫子对手,可若不应,倒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就在这时,竹林中新竹摧折,不远处有杀意相接,紧随而来的是金石相撞的脆声和竹节爆裂的杂音。   李舟阳拂袖,从架上取下“竹叶青”,再携取门前的挂伞,先一步追了出去:“姬洛,跟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  李舟阳上线露脸:)根据名字好听程度判断人物戏份   PS:突然发现我当年瞎取的笔名倒过来居然音同弱鸡……瑟瑟发抖_(:з」∠)_ 第142章   既然押运是诱饵,那么按常理推论, 人自然还藏在老窝, 于是出了武侯祠, 白少缺和楼西嘉一路南入竹海。在资中县短兵相接后,二人往左岔道行进,从竹海的另一侧切入,横贯七彩湖,最后战于飞瀑之前。   “沈夫子, 我们不能再追了,前头……前头……再追这事儿可就瞒不住了,少主那边如何交代?”夜色中,一个黑衣人拉下面纱, 焦急道。   “不能因为一个女人坏了大局!”被这二人戏耍至今, 沈夫子脸上已满是阴霾, 除了私欲,还有心中的芒刺纠扯难下, 他就近捏碎一根竹子泄愤, 咬牙下了死命令,“怕什么,老夫自会交代, 七彩瀑布之前,必须将他二人拿下!”   “拿下谁?”白少缺点在竹叶之上,一柄飞刃过去,刮掉了沈天骄半缕胡须, “你这老东西,说话比茅坑里石头还臭!”   沈天骄提笔,怒喝一声:“你们想救楼括?老夫告诉你们,楼括已经被老夫杀了,就沉在这碧潭之中,既然来了竹海,不如就与他一同埋骨如何?”   “放屁!”白少缺咒骂一声,两刀入手,呈十字斩去。   楼西嘉身后引着一群黑衣人戏耍,正从七彩湖南面渡来,在水面上着荷叶一点时,恰好听得沈天骄的话,脚步一斜,差点跌入水中:“老匹夫,你以为我会信你的话!”   “信不信由你。小丫头,你也不想想,若不是你义父身死,我又怎么能得到他的血玉?只可惜当初让你从竹海跑脱!”沈天骄见她功法不稳,一面应战,一面拿话激她。楼西嘉慢了一步,埋伏良久的人马从四方围拢过来,张弓搭箭,欲将她射死在湖心。   箭雨一来,楼西嘉只得退回,挥剑阻挡,可人终究不是神仙,内功再深,轻功再绝,也不能在水面如履平地,时间久了她吃不住力,几个起落后绣花鞋吃水严重。   “西嘉!”白少缺欲要援手,可那沈天骄像突然食了神仙丹丸一般功力暴涨,叫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见铁笔一出如陀螺,从白少缺右耳旋出,朝他脖颈压下,白少缺凌空一翻,伸腿踢在老头的腕骨上。   “年轻人不要狂,没听过,姜还是老的辣吗?”沈夫子呵呵一笑,扭头继续周旋,这会子他出招不狠辣也不恶毒,攻守兼备,目的只有一个,便是拖住白少缺。   第一次,天塌下来都可闭眼睡大觉的白少缺心头尝到了害怕的滋味。是他犯傻,当真以为这老头被自己耍得团团转,谁知人家乃是故意为之,五十年功力压至三十年,什么暴涨,不过是伪装罢了。   大磨岩上胜过大祭司令他心有膨胀,加上一贯瞧不起老学究、老古董,反陷于别人的套路,果然,武学之道,要走的路还远,年少不应太猖狂,虚怀若谷方才得长久。   白少缺咬牙收了刀,脑中“不死之法”流转,天象星变流转,他以手起势,辅之逍遥游身法,左按,上捋,后靠,右掤,双手齐挒,硬接下沈夫子一笔,一招“崩山断流”将人推了出去,再接一招“邀星拜月”,拼力缠上那铁笔,将其攻势给压了下来,随后腾身,泄力而出,将其扫了出去,竹节登时次第倒下一片。   右手被笔力剖开,一时血滚如珠,但白少缺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反倒昂头大笑:“我承认你棋胜一招,但大浪奔逐,世事改换,这天下传奇也是时候换吾辈登场笑傲了!”说完,他扭头飞身去接应楼西嘉。   可惜,有人比他更快。   第四轮箭雨呼啸而走时,只见几道寒光闪烁,映着湖面冷波粼粼,楼西嘉脱力下坠,有一人抓着她的手腕将她提了起来。   “住手,没有我的命令我看谁敢动她!”   楼西嘉本以为来人是白少缺,可听声不对,手感亦不对,虎口老茧成堆,一看便是长年累月握剑所致。果然,她抬头入目,只见一柄硕大的飞伞在长空一抡,执伞人的内力顺支架游走,伞面浑生一层薄幕,飞来的箭矢叮当落入水中。   “少主!”   一时间,湖水四面弓箭手纷纷弃弓拜服,持长兵者皆拄之单膝跪地。姬洛赶来,仍不免有些震撼,不说他这武功半年不见涨势迅猛,便是这场面——   武者不可随意弃兵,男儿之志不可随意屈膝,李舟阳这剑谷首徒再少年天才,还能盖过七老和谷主?他此番被人拥戴,怕是早已脱贫子黔首之别。   姬洛啧了一声,抄着袖子欲退,可惜一只脚已踏入泥泞。旁地里老生长叹,将翻身而起:“少主,您怎么来了?”沈夫子话刚落,便瞧着一只粗布麻衣的手抖了过来,将好往他鼻梁上杠了一番,他捂着鼻血又倒了下去。   “哎哟,罪过罪过,这位老先生可还好?”姬洛俏脸茫然,嘴里念念叨叨,“这夏天到了林中多蚊虫,刚才小臂一痒便抖了一下,可对不住,您这鼻子没塌吧?”   沈夫子老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混账!”   出手的没出手的,将要出手的,全给望了过来,白少缺瞧姬洛捡漏,无辜地往那一伫,心就踏实了,再以看沈天骄吃瘪,当即叉腰仰天大笑三声。   李舟阳带楼西嘉踏水浮波,稳稳落于岸上,随后收伞归剑,面色冷清:“放他们走!”   “不能走!”沈天骄一口气提起,来了个鲤鱼打挺,一时也顾不得尊卑之别,沉着下令,“今夜之事,在场皆为死士,杀了她,此后无人可知,无人诟病!少主若不忍动手,便由沈某操刀,无论唾弃罪罚,皆由我一人承担!”   李舟阳伞顶往地上一落,一丈内草皮被掀了出去:“你如今连我的命令都不听了吗!”   “少主,不可妇人之仁啊!”沈夫子以头抢地,口中痛呼。四面持刀死士在其眼色下愤然拔刀直上,朝着楼西嘉脑袋削去。李舟阳和白少缺同时出手将兵器架开,后者冷笑一声,对这剑客着眼打量。   楼西嘉忽然笑了:“义父只是诱饵,三番两次动手,你们真正的目标是我?”她伸手以拇指按在心口,“若要我死,也要死得明白不是?”   然而这一问,本扬言抛头颅洒热血的沈夫子突然语塞,心纵有不愿,更多则是不敢说。这时,李舟阳抿唇往她身前一站,忽地伸出手来,当着众人的面,温柔地替她掸去衣衫上的尘埃,勾了勾唇道:“放心,有我在,你不会死。”   “喂,拿开你的猪蹄。”白少缺在一旁嚷嚷,手头磨刀霍霍,而另一侧的姬洛也为这孤高剑客柔情一面而目瞪口呆。   楼西嘉左手向后拽了红衣一把,那双灵秀的眼睛却始终留在李舟阳身上,她努力挤出一个还算友善的笑容:“我……可识得阁下?”   “你不识得我,但我识得你。”说完,李舟阳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到人群之前,沈夫子一听这话心道不妙,先一步提点:“少主,不能说!”   白少缺早看他不顺眼,一把飞刃朝他发冠削去,一击劈开后头的翠竹:“有什么不能说?”   “不能说!说了……说了……”沈夫子按住心肺侧身一滚,眼中急出血红,一面大口喘气,一面继续出言阻挠:“少主……少主!”   不知是否因为他对楼西嘉痛下杀手的原因,李舟阳心中不快,纵使只字不差听见,也要故意作对,抬起楼西嘉的手臂呼道:“若你们还奉我为主,则需听我之令。她,是我李舟阳的亲妹妹,若你们敢伤她分毫,除非……”他瞥了一眼沈天骄,“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沈夫子一口老血呕出,大势已去,心有不甘:“哎呀!”   “姬洛,带他们走。”李舟阳流连片刻,终还是利落放手,在楼西嘉肩背轻轻一推,把她推向了白少缺。姬洛闻言上前敦促他们离开,回头再瞥时,深林中那孤傲的剑客已经飘然转身,只留下一个苍茫的背影。   沈夫子伏在地上去抓李舟阳的皂靴,却被他倾身避开半步,手指因而垂落在腥膻的泥上,抓划过五道深痕。   他不甘心!   被白少缺扶着的楼西嘉一个手刀将其推开,扭头回奔:“你说你是我哥哥?你真的是我哥哥?”   李舟阳脚步一顿,掀开衣袂,腰侧荡出一块玉来。   楼西嘉瞳仁一缩,下意识摸向自己心口。   那夜她从姑萼房中寻来的正是幼时随身挂着的双面雕琢水玉,而她名字中的“嘉”则取玉心之字而成,意为善美,再添一西,指代楼括向西而遇此女。   “你既知我身世……”   李舟阳不由分说打断了她的话:“你本不该卷入其中,而我,从未打算与你相认。至于你义父……”他余光扫过靠卧竹下的沈天骄,“夫子,还请把人放了。”   “哼!”沈天骄咬牙不松口。   “我说放人!”李舟阳强调了一遍。   “少主!”老头手肘一撑,从地上爬起来,蓬头垢面土也不顾得掸,抬手指着青年剑客的背影,气得直哆嗦,“沈某侍奉三代,绝不行不忠之事,好,既是少主之令,老夫不得不从!”沈天骄呸出一口老痰,“只是不在我手头的人,教我如何放?”   楼西嘉一怔忡,张口与她对质:“那我义父在哪里?”   沈天骄不屑与她对答,待李舟阳目光逼来,他才勉为其难开口:“你便是杀了我我也不知,这血玉是我的人尾随其后拾来的,也许他已尸骨无存也说不定,那倒是大快人心,杀人作孽,迟早被冤魂索命!”   “够了!姬洛,走!”李舟阳喝止沈天骄,再一次厉声催促,姬洛瞧他手中长剑随心绪嗡鸣,手腕青筋暴跳,有痛苦砥砺之色,当下明白那青年剑客的隐忍,把几人神态语言同大冢主说过的话一串联,这当中复杂只多不少。   李舟阳的身份,身边的死士,沈天骄这般的高手拥趸,楼西嘉真实的身世,楼括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恐怕只一条便足够掀起滔天巨浪。   楼西嘉寥落原地,开口对着李舟阳的方向喊道:“我有一问,问完便走!”   这一次,青年剑客既没停驻,也没有回应,一步不停往竹林深处而去,楼西嘉急了,瞥了一眼断后的沈夫子,又心有不敢,干脆当着所有人的面遥遥一呼:“我只问你,爹娘可还安在?”   “都死了。”   短短三个字,瞬间震荡了楼西嘉的魂灵,有的东西不常挂在嘴边,从不表现惦念,也觉得没多在意,可当真知道失去的时候,却依旧教人肝肠寸断。   白少缺一把将楼西嘉拉入怀中,伸手按住她的头:“我帮你挡着,别人看不见。”楼西嘉破涕为笑推了他一把,摇头叹息道:“其实这样也好,至少,我和义父还有师父就不会再分开了。”   离了竹海,楼西嘉却始终郁郁难欢,虽然每每与白少缺逗趣,但只见脸上带笑,却不见眼中藏笑,她并不是真的开心。义父没有寻到,又冒出来一个亲哥,亲哥出手相助,可最后又扬言不认自己,这一趟下来,果真糟糕不已。   天蒙蒙亮时,三人已出了僰道县,抬眼蜀郡,不知出路,最后干脆拿竹子支了个八方转轮,白少缺一巴掌呼扇过去,最后尖端转至西北向,几人上到了汉安县。   自成汉立国后,与晋室多有鏖战,僰道和汉安在兵戈征伐中早荒芜寥落下来,后来成汉的昭文皇帝李寿从南边迁了大批僚人入蜀,皆安置在蜀南。起初三人对这段历史并不甚清楚,直到镇上买卖补给时楼西嘉愣是一句话听不懂、搭不上时,几人才察觉了古怪,好在,一位路遇的祖上五代居于此地的老柴夫帮忙指点,这才买齐了干粮。   老柴夫帮人可不是白帮的,看三人各持刀剑,知道是武林中人,又瞧面相非大奸大恶,于是以此为交换,烦请前去陋室帮忙。   起初,那老翁还支支吾吾,犹犹豫豫,不肯多透露半个字,等见着柴扉,他忽地扑通跪地,姬洛连问带搀,他这才说了实话——叫他几人不为别的,乃是夜来捉鬼。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信息量稍微爆炸……   楼括没死,关于沈夫子为什么要杀楼西嘉,下面两章解答~   么么哒小可爱们0.0 第143章   市集常有话本子,说些鬼怪志异, 但大多是些虚构的故事, 白少缺乍一听老柴夫的话, 非但不怕,反而来了精神,逮着那老翁问东问西,极力游说另外二人留下。   反正楼西嘉暂时没有楼括的消息,又不知下一步如何行动, 便也同意在这山坞里借住一宿。至于姬洛,他的意见好像不那么打紧,毕竟他是最没有“目的”的一个人。   据那打柴翁言道,近几日山中夜来老是有异响, 有时如万虫噬咬枝叶, 有时叮当如铃, 他说得心绪起伏,连自己也不晓得哪些是真的, 哪些是添油加醋。姬洛抄着袖子安静听, 概括为两个字——“怪音”。   既然是晚上的事儿,三人先就着床板子歇了两个时辰,待子时将近时, 打柴翁来敲门叫人,白少缺携酒壶上梁,拿烈酒洗刀;姬洛搬了根凳子坐在院中削竹箭;而楼西嘉则在屋中,找了块破镜片梳洗一番, 瞧着模样倒不像是捉鬼,更似隐世高手等人上门踢馆。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仍没有动静,楼西嘉将长发往背后一撩,抄手走了出来,站在姬洛身后,正想多嘴问一句李舟阳为人,林中忽然有了风声。   白少缺先动,楼、姬二人则紧随其后,入耳的声响并非长风穿林,而是高手轻功较量,在树叶间隙间擦磨出杂音。   “两个人。”姬洛屏息。   闻言,楼西嘉低身猫腰,按剑待发,白少缺则轻功在怀,逍遥游一动,在林木间逡巡。姬洛借地势排布,闭眼时一切都在意识之内。   “白少缺,左后方。”姬洛出声指挥,子母刀“唰”的一声出袖,红影在樟木上连点两下,抄道逼出了一抹灰影。   楼西嘉甫身迎上,回头时还是被灰影脸上狰狞可怖的恶鬼面具吓了一跳,好在她双剑在握,手中有依傍,心中无樊笼,因而迅速稳住心神,挑刺劈格连动。然而,那影子移动十分迅捷,快似一抹飘影,出手不容有疑,楼西嘉挥剑再干脆利落,还是被他打了回来,长剑只割裂一卷轻飘飘的衣袍。   她叫了一声:“不是鬼?原来是个人!”   但人,有时候比鬼更可怕。   楼西嘉话音将落,姬洛睁眼,刹那消失在原处。   那灰影冷哼一声,扫叶为掩,继续向前奔逐,奔了十来丈,忽然抬头,盯着前头多出的那道清隽的影子。少年侧脸扬唇,短剑绕着小臂弹出,灰衣人及时刹住,一个后空翻仰面避开,随后落剑踏足跃上半空,右手解下披着的斗篷挥手一卷,两人对着这锦丝蜀绣缎面拆招鏖斗。   十招之后,丝缎炸裂,碎屑朝两面扑去,二人皆推一掌,两掌在白雪片下相接,又双双后退。   “嘁。”灰影将右手后背,掌心一片通红,随后不明所以地干笑一声,突围而去。奇怪的是,那人将远而不见时却忽然攀着枝节猝然回头,望着姬洛的两点黑黢黢的瞳子中,透露出麋鹿一般纯净而留恋的光芒。   姬洛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一双眼睛,也许是这三年中,也许是更早之前,这种感觉像猫抓一样,可他又怎么都想不起来。姬洛单手下垂,神色不由肃穆起来,对追来的楼西嘉摆首示意:“麻了。”   他刚说完,二人余光瞥见红影一闪,随即两道精铁之声乍起,白少缺已经扑向那个方位,楼西嘉一句“别追了”还卡在喉咙来不及喊出。   “追不追?”楼西嘉将手头那节碎布狠狠扔在地上,怎么说以他们三人现在的武功,就算不是当世大能,怎么也能跻身上流高手,合力之下竟还捉不住一个装神弄鬼的人,实在有些不甘心。   不过,这个问题并没有明确的答案,因为姬洛还没有开口,林中细密的滋滋声已向他二人包围过来。“这边!”少年恍然,迟迟未现身的第二人出现了,如今敌暗我明,他不由分说将身旁的女子推到了树后。   楼西嘉就地滑出时脸上却生出了异彩,鞋底杠在矮树桩上,随即一蹬,扑上去拽拉住姬洛的手,两人瞬时移形换位。   “莫急!”楼西嘉喊道。   这时,她半跪在地将双剑插入土中,踩熄了唯一的火石,伸手拈来一片落叶,朝正前方点去。   姬洛夜视还不错,盯着那缓缓一叶,只见它行进翻飞的节律未改,路径未变,但上头却次第显出蜂窝孔。   “瞧好了!”楼西嘉嘴上含笑愈渐深了,她横扫一腿,贴地而起,朝着那方扑去,手中搓卷起千叶,挥袖时洋洋洒洒宣泄而出。就在脱手的一瞬间,姬洛清晰地看见,那细叶的背面,也出现了圆孔。   楼西嘉竟然使出了同样的招数!   “胡闹!”   一道低沉的男音随风而来,木叶摇曳,碰撞刮擦中发出断续有致,令人极为舒爽的“哗啦”声,姬洛困顿一时,慵懒打心底窜入四肢百骸,他竟在这当口生出抻懒腰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   这惑敌的响动原来就是老柴夫所谓的“怪音”。   黑夜里一点灯豆都显得刺眼,遑论前方的白芒寒光,姬洛直觉杀机,也未细想“胡闹”二字,正待张口与楼西嘉示警,然而,风停了,停得突兀,滋滋声也随之戛然而止,白芒背后越出两道虚幻的影子,在奔跑中好似又合二为一。   最后,那个人一臂将楼西嘉撞了出去,自己就地平滚,暂止的白光爆裂,而他身后的树木瞬间被凿穿千孔。   楼西嘉飞出,踏足枝干倒飞而上,最后一屁股坐在枝丫上,难得笑如银铃:“义父!”她这一声喊,暗中握剑的姬洛才松了口气。   方才落地的黑影已然不在原处,他追过楼西嘉落坐的大树,只瞧着万物静止中唯有一片落叶翛然而下,上头一枝晃缠,三丈外有人飞天眺望:“人呢?”   灰衣人是不知所踪了,倒是红影一晃,白少缺也打这关节上回来,两手空空。他见姬洛和楼西嘉位置古怪,再看地上打斗痕迹,很是一脸茫然。   至此,楼括在林中缠追了好几日的家伙,在三人的捣乱下,终于丢了。   “西嘉,你怎么会在这里?”男人走回树下,左手一个手刀起落,竟然把楼西嘉从树上撞了下来。   白影翩跹飞落,身姿在空中一旋,落回姬洛身侧,拾起鸳鸯剑交错归入腰间的鞘中,随后一路趋步,小跑去抱住楼括的手臂撒娇:“义父,你没事吧?可把我给吓坏了。”说着,她抽出手在腰间摸索,姬洛见状,把姑萼临走前交付的血玉扔了过去。   白少缺捡起火石寻了点干柴点燃,这才瞧清自己这未来岳父的模样。往年听传说,千秋殿中的杀手多被赋予鬼魅之形,或有二三瞧不上眼的,茶余饭后一吹牛,渐渐不是成了獐头鼠目,便是尖嘴猴腮,怎么猥琐恶心怎么来。但眼前的人,虽然称不上龙章凤姿,但也是衣冠楚楚。   楼括一身缁衣便袍紧束短打,头戴方寸斗笠,人不算魁拔,但腰背坚挺有力,气质沉着内敛。多说相由心生,许是干杀人买卖久了,出手干脆不说,也生出了说一不二的性子,因而一身肝胆气,双目精光怀刃,两颧骨高拱显畸孤。   四人坐地,将话说开去。   楼西嘉老实交代了收到血玉竹海遇伏,北入鸳鸯冢,南回武侯祠的一系列糟心事,忙问:“义父,你的血玉从不离身,为何会在那沈天骄手中?”   楼括想了想,道:“此事说来话长。与你分别后,我确实去过竹海,在蜀南盘亘数日后,终获端倪,一路追索,我率先撞上了沈天骄,发现他与你双亲曾有旧交。我本打算从他口中试探,这时,却发生了一点意外。”   闻言,楼西嘉“啊”了一声,想到自己和白少缺联手将人揍了一顿,此刻不知怎地,生出了小女儿的羞赧。   姬洛接过话来:“可是因为方才那个灰衣人?”   “你们与他交过手?”楼括抬头打量,这个叫姬洛的少年他没听过什么出彩的事迹,但瞧他目光笃定,瞳子平湖无波,说话时不卑不亢,语调不急不缓,没有骄矜狂傲,与白少缺一比,可见是沉得住气的人,也算得佳才,不由心生几分赞许,颔首道:“不错,是他。就在我动身之前,那人先一步与沈天骄接触,恐暴露了我的身份,害我差点折在竹海,好在,这些年刀口舔血,想抓我的人还没出世!”   “我追着那灰衣人突围,与他两度交手,都未讨得好处。若论比武较量,天下在我之上的大能两手数不过来,可论杀人一道,我自认无人比侪,可这人倒好,竟能从我‘千叶影木’下脱身,我成名以来,唯此一人。”楼括声色低沉,说来字字稳当,虽并无街头对骂的痛快,但落入三人耳中却不啻于惊雷。   唯此一人,该是多高的评价。   楼西嘉最清楚楼括的实力,不由背脊生寒,竟有些后怕。楼括看她脸色不好,用粗粝的大手抚了抚她的发辫,最后落在肩上按了按,似是予以鼓励和安慰。这杀人时的钢筋铁骨,转眼便化作绕指柔,俨然是一副慈父的模样。   “至于血玉,多半是我与灰衣人交手时落下的,沈夫子在蜀中左右逢源,被他拾取也极有可能。”楼括又道。姬洛注意到他话中“多半”二字,这么重要的东西,连楼括自己都未曾注意到,恐怕交手时乃是九死一生,丝毫不敢分心。   楼括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伸手将楼西嘉落下的碎发撩至耳后:“当初你姑萼师父劝我不要一意孤行,我却只字不听。既然遇到亲哥,西嘉,若义父告诉你……”   “我是不会离开你们的!”楼西嘉烦躁地打断他的话,抬起下巴,神色坚定。   楼括频频摇头,那双杀人的手从她的发梢慢慢滑落,垂在脚边。眼前的人虽已是明眸善睐的窈窕淑女,但在他眼中,始终是长不大的稚子。楼括抹了一把脸,话音坚定不移:“若义父告诉你,去蜀中,并非想帮你搭桥引线,而是为了毁去你亲人相寻的证据,你可会怪我?你哥哥这些年其实一直在找你。”   “义父!你说什么……”   楼西嘉连退两步,欲言又止。这会子,不止她错愕难言,便是姬洛和白少缺,也挠头纳罕。   ————   三人与楼括重逢时,竹海中仍有人子午过半而未入寐。   支起的竹窗前,寻着银辉扑入灯盏的蛾子翅膀被火苗烤出一缕青烟,身旁屏息练字的人左袖一拂,将它轻轻掀去。心绪已乱,李舟阳扔下笔,踱步去了内屋,从床榻边的珍珑架上取下日日随身的大竹伞,右手握着伞柄一旋,从中拉出白日手持的那一柄长剑。   随即,他取下洗漱木盆边的白布,慢慢擦拭。   “你可识得此物?家父以棍剑‘竹叶青’成名,我寻得其遗物后,拆棍留剑,嵌于竹伞之中,便是要日日警醒自己,勿忘国仇家恨。”李舟阳就着剑身轻轻吹了口气,两指一夺,关节在剑脊上敲出铮然之色。   随后,他蓦然回头,目光深炯而犀利,一招削断狼毫笔,落剑沈天骄靴前,厉声斥责:“可是你呢?你又做了什么?私瞒于我,杀我胞妹,这就是你所谓的忠心?”   沈夫子撩袍跪倒,但膝头落地铿锵,背脊挺拔笔直,没有半点谄媚告饶之气,反而迎着他的目光直上,字字有力:“老臣上奉成汉三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当年为保长离公血脉,肝脑涂地,这些年联络旧部,谋划蜀中,可谓殚精竭虑。老臣不求少主体恤,但请少主听我一言,若要成大事,楼西嘉非死不可!”   “嗡嗡——”沈天骄一把握住‘竹叶青’,反手搁置于颈侧,俨然一副要自刎当前的样子。李舟阳回身又惊又怒,正欲喝止,那沈天骄把剑一压,红血乍如线涌,他双目瞪若悬铃,丝红布满眼白,已是气急攻心:“欺瞒与手刃二罪老臣皆认,待功成之时,甘愿以死谢罪!只求少主不要妇人之仁!”   “你这是在威胁我?”李舟阳冷笑,甫身上前夺剑。   沈夫子出师未捷,怎敢先亡,要死也不是现在,他一时犹豫,手中剑未拉下,顿时被李舟阳按住,两人僵持。沈天骄见威胁无用,立即换作苦口婆心,长叹三声,蹙眉高喊:“殿下!”   这一声殿下教李舟阳面色暂缓,沈天骄以为他心底深处还是眷恋权位的,只是抹不开脸面,当即再出声蛊惑:“殿下,老臣这么做全是为了您,我知殿下心存仁善,因而甘愿披荆斩棘,为君背负骂名。”   李舟阳渐渐松手,徒然四望,高顾遐视,口中轻声道:“夫子,我去过建康,曾在归义侯府前驻足,一生都忘不了那个雨夜所见。自伯父逝后,宗室寥落,门庭冷清,高门可欺,曾为一国公主的表姐入桓府为妾,留待如今的只剩下些老弱病残!”   沈天骄晃了晃,低头垂眸,将目光移开,过耳不思。   李舟阳气笑了,接着道:“血脉延续至此,实属不易,夫子,您还不明白吗,我李舟阳如今举目无亲,好不容易寻得这么一个妹妹,为何你非要杀之而后快?”脑中一时浮现楼西嘉那张脸,他心一横,双手顺着剑从一抹,沈天骄下意识以为他要夺剑,因而出力往上抬,却没想到李舟阳做事狠辣不留回环,竟然赤手抓住剑刃,用力一割。   血喷了沈夫子一脸,三纲五常在心,儒家忠君奉孝,哪敢逾矩,老头子立刻吓傻了,把长剑一甩,按住李舟阳手腕穴枢。李舟阳硬气,拂袖将沈天骄推开。   有时候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这个素未谋面的妹妹,在他心中的分量格外沉重,这些年两袖清风,还从未有过如此牵绊。   沈夫子痛心疾首,咬咬牙,终是闭目道出了实情:“殿下,那是因为你二人并非同胞兄妹,若她当真寻回身世,你这个殿下就名不正而言不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噢,这复杂的人物关系……希望你们不要揍我 第144章   沈天骄一言,屋内长达半盏茶的沉默。   李舟阳趋步后退, 失神坐于桃木矮几前的锦绣团垫上, 血顺着指尖“滴答”落地, 长风穿帘,直到满手握一片冰沁,才拉回神思拿左手点制腕脉,随后撕下一缕布条包扎止血,缠缠裹裹。   此间, 他一语不发。   沈夫子老泪纵横,则踉跄跌坐于地,脸上褶皱深刻,吐露这惊天秘密后, 像是一夕老去十数年。   “所以, 李长离并不是我的生父?那你们当年又为何迎我?而我……又是谁?”李舟阳盯着那把‘竹叶青’剑, 随之而来的不是尴尬,不是卸掉重任的窃喜, 而是钻心的悲恸和无力。   自打他五岁时为剑谷谷主迟虚映所救, 并带回云深台随众师兄弟修行,他对自己的责任、背负的仇恨以及复国大义日渐铭刻于心。李舟阳从未有过怀疑,因为成汉是他的根, 而他是这个王国最后的希望,于是,这二十多年来步步处心积虑,甚至不惜与老师作对, 执意随旧部出谷,来竹海安身立命。   一切,不就是因为那个身份,如果那个头衔不属于他,他根本不敢想后果。   沈天骄盘膝坐在地上,抬头瞥见李舟阳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当下恍然他的误解,忙解释道:“瞧我这话说得不清不楚,殿下莫要误会了,老臣之言,并非说殿下与成汉无甚干系,恰恰相反,您虽不为嫡系,却也是贵子。”   可是,宗室早在国破时尽皆被捕获,当年他尚许幼龄,又如何金蝉脱壳?李舟阳越听越糊涂,忙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殿下当真不记得幼时的事?”沈夫子试探性多了句嘴,但见李舟阳茫然无答后,这才捻着胡须一点点道来。   “当年,昭文帝还未登基之前,与其妻阎氏膝下一直无子,其父皇便杀李凤,给昭文帝强行纳李凤之女为妾,而后李氏果然诞下长子,也就是成汉最后一帝,后来的归义侯李势。李势幼时讨喜,在昭文帝继位后,被立为太子,生母李氏母凭子贵,得晋封妃位。”沈夫子娓娓道来,“人人都道阎皇后无子,其位危矣,然而皇后并非真的无子。就在李势被立为太子前后,皇后发现有孕,但此时大局将成,一旦消息流出,非福即祸。阎皇后聪颖有识,知中宫险象,明天下大势,因而为了保全,卧床称病,而后偷偷将这个孩子交付亲信,带出了皇宫。(注)”   “这个孩子就是长离公。”   蜀中有豪侠,擅使棍剑“竹叶青”,剑尖相合则为棍,棍从中拆拼则为双头长剑。李长离兼并蜀人的潇洒与东晋名士的风度,曾云游天下,广结友人,与后来的帝师阁阁主师瑕,钩陈六星将中的“蛮将”重夷深交。又因与剑谷首徒迟虚映赌酒论剑,一剑成名,与“江左四公子”并称“东君西侠”。   汉兴六年(343年),李势继位,骄奢荒淫,诛戮大臣,五年后为晋朝大司马桓温所诛,亲眷被俘,其女被大司马纳作妾室,而其亦一朝从天子沦为阶下囚,封侯归义,终身禁足于建康。   蜀中成汉旧部势力被击溃后四散,借蜀道登天之势,藏匿其中,后在沈天骄等有义之士振臂高呼下八方来聚,大事共谋。但光有旧臣不够,历来还需有出师之名,于是几位老臣首先想到的是派人潜入建康,营救先帝。   但那时的建康守卫森严,潜入已属不易,更何况暗度陈仓。加诸先帝凶残暴虐,虽有复位之心,却无复位之力。此时阎太后暗中与探子联络,告知了当年的实情,万望旧臣寻回其子,以求东山再起。   沈夫子续道:“大约一年后,我们的人在子午道天堑找到了长离公,并游说他归竹海主持大局,但那时他为游侠已久,生性洒脱不羁,并不愿担此大任,于是婉谢请托,与当时还不是六星将的重夷一路并游巴蜀,至夔州。”   李舟阳颔首:“可父亲……可长离公最后还是答应了帮你们不是?”   “都是说辞。”沈天骄叹息一声。与其说是说辞,不如说是粉饰,粉饰他们曾经使过的手段。   李长离此人,刚柔并济,为人侠义耿直,做事更是滴水不漏,教那帮旧臣又是喜,又是忧,喜是成汉有救,忧是多智之人往往心性坚定,自有主张,因而难以把控。果不其然,游说三日后,李长离还是拒绝了。   沈夫子道:“说来惭愧,我与一众老臣于竹海连夜谋划,非常之时,行当非常手段,最后我们派人在夔州将其拦下。”这沈天骄向来桀骜,从不对人低头,待他李舟阳有礼而无敬,多是从时势出发,鲜少见对谁拜服,他说到这儿时,眼中流露的愧疚之情,是实实在在的,“以养母为迫,终使长离公点头。”   永和八年,李长离一棍一剑,以向四公子中二位使剑好手,“婵娟剑”卓斐然与“气剑无双”阮秋风讨教为名,只身入建康。在归义侯府前,他连连驻足,终于寻得机会,入府一窥。   许是母子连心,辗转多年后,李长离终与生母相见,二人促膝长谈,直至子夜。聪慧如阎氏,她瞧出了自己分别多年未见的儿子并非怀有雄心壮志之人,非但如此,且还有颗仁慈侠义之心,不愿再兴干戈,于是便说与他放下,天南地北能安心逍遥便知足。   复国不是嘴唇磕碰说说就罢,来了建康之后,身侧耳闻目睹,那时的晋室要兵有兵,要人有人,哪有母亲愿意让儿子犯险,更何况多年分离之痛,未能亲自抚养,令其心中有愧,因而以弱质女流只为累赘为由,再度拒绝出府,最后祝其长安,天下任行。   李长离顿首拜别生母,叩谢生恩。   就在他准备离府的时候,阎太后却言辞悲切,请他帮一个忙,帮一个连李长离自己也没想过的忙——   这个忙,便是救出李势之女,李长离的侄女。   “此事我有所耳闻,当年文老先生还在世时与我说过,长离公入桓温府上救人之事,后被建康人添油加醋,成了一出才子佳话,李氏之美貌一时冠绝京都。”沉重之中,生出如此叫人捧腹不已的枝节,倒是令人措手不及。李舟阳一叹:“不知这位表姐,是如何的我见犹怜。”   成汉国破,桓温掳李势之女入府,然而那时大司马已有妻室,乃是明帝长女,南康长公主司马兴男。这位桓夫人亦是位女中豪杰,性格爽烈,桓温金屋藏娇之事被发现,当即提刀破门,准备将李氏斩杀。而那时,李氏正对镜梳妆,回眸来见,惊鸿一瞥,令人动容。   面对白刃相逼,李氏无比从容,只叹道国破家亡,来此非其所愿,辗转凄婉。长公主闻言为她国破家亡感怀,弃刃相拥,只道:我见犹怜,更何况老匹夫!(注2)   “可是,长离公还是没救出她来。我曾以为功夫越高,世间办不到的事情越少,后来才明白,恰恰相反。”李舟阳脸上流露遗憾,这位成汉最后的敕封公主,在外力面前,没有半点抗争命运的机会,“将士铁肝胆,女子亦风骨!”   沈夫子的脸色蓦然沉了下去:“长离公从建康空手而归,但却主动回了竹海,并在这里长居下来,一直兢兢业业,小心经营。当时我们都大喜过望,以为他终于想通了,可没想到,一年后,整个蜀南旧部差点被他解散。”   “这时候,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在一次行动中,文望的人和桓温的人撞上,损折过半,回逃的路上被探子搜到,蜀南旧部散乱而无力招架,差点一夕全军覆没。长离公任性挂令而走,带着其妻践行本心,转头云游山河去了。”   “可惜啊。”老友之死,旧部瓦解,复国的一腔热血泯然在怀,叫这历经三朝,眼见国破家亡,又重历慷慨的老人垂头丧气,“人一旦卷入是非,便再难抽身。长离公身份暴露,纵使他远离竹海又如何,人一旦被打上某个名号,一辈子也就甩脱不了,最后还不是不得逍遥。”   “没想到啊,呵……待我们恢复元气寻到他时,新坟的草已有半丈高。不过我们这些老头子忙活大半生,并不会因此心生退意,当年长离公走时,其妻已身怀有孕,人死,总还有血脉延续。”沈夫子眉心刻痕一舒,两声沧桑大笑,挥袖竟是悲喜交加,“天意弄人!这贼老天似乎非要与我等作对不可,我们寻寻觅觅,只得一消息,那便是长离公夫人为千秋殿刺客所杀,连尸骨也不得见!”   “好在,当年剑谷因与成汉的旧交,曾在战乱中偶然救得宗室子嗣,走投无路之下,我们才不得不将你迎回,对旧部宣称当年长离公留下一子一女,其女失踪,好在王子得保。知道秘密的人皆立誓为盟,到死不得吐露真言,可是这些年辗转至此,人心多有浮躁,这世上谁也不敢保证没有不透风的墙。”   李舟阳惨笑:“我确实应该有一个妹妹,皇城攻破之时,我没有救回她,所以心里一直留有遗憾。若不是年龄小,连夜噩梦,吵闹着要找妹妹,恐怕你们对外公布的就只有一个皇子,而西嘉也就再也无法认祖归宗。”   李舟阳起身,将“竹叶青”从地上捡拾起,安安静静擦拭打蜡后,收回竹伞之中。剑客之姿从来笔挺,可今日,他却身形微晃,身轻如萍,随时像会被风吹去。   灯下,沈天骄跪地稽首,口中高呼:“后来,老臣从一灰衣人处得知,原来楼括并没有杀小公主。然而我等苦心经营多年,再不敢重蹈覆辙,不是老臣心狠,且不论将士难尊一女子为王,更何况一旦迎回公主,当年秘密自然瓦解,臣等失信于人,必然人心涣散,不需晋朝人马来灭,我们便会从此一蹶不振,殿下,您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我真的是你们的希望?”李舟阳冷冷一笑,光下暗影里,他这一声显得格外无情,“还是说,你们只是不愿放弃,复仇的工具和棋子?”   ————   夜来愁绪多展,百里外的山头,楼西嘉就着篝火,欲言又止。她太了解她的义父了,没人会愿意徒劳,去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毁去证据若被她所知,虽然嘴上不会埋怨,但心中依旧会耿耿于怀,毕竟,人都想知道自己的根,不论当年是被抛弃,还是无奈离散。   那么,他这么一说,结合沈天骄之前在武侯祠中说的话,楼西嘉心里蓦然死灰一片。一时间,四下寂静,每个人大气都不敢出。   “义父,我有个问题想问你。”过了半晌,她终于鼓起勇气,去挤出怀疑的字眼,然而话还没问出,楼括已经心知肚明,当下将往事一一倾吐。   那个冷厉的杀手一字一句道:“对不起,你的生母,确是我所杀。”   “那你为什么不杀我?”楼西嘉霍然起身,伸出的指责的手却在对上他双眼时莫名开始颤抖。那一瞬间她懂了,为何姑萼会给她两条选择,为何会告诉她追查即是痛苦,原来他们所有人都知道,只有自己蒙在鼓里,这样的感觉真糟糕,比被沈天骄指着鼻子骂认贼作父还要难受。   想到这里,眼泪从眶中滚出,楼西嘉抹了一把,再责问一声:“为什么?”   “因为……那时尚在襁褓中的你一直抓着我的衣襟,不住对我笑,那一瞬间,我心软了下不去手。”楼括按着额头叹息,一字一句道,“那年我还不是千秋殿殿首,小有名气,心比天高,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我杀不了的人,没有我完成不了的任务,为了钱,什么都敢接。千秋牌上明言杀李长离夫妇,李长离已死,我出手了解你母亲后,杀不杀你其实都不重要了。”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楼西嘉难以接受,她咬牙摆首,语带哭腔,最后怅然奔走:“我,我不能接受,我不信!”   “西嘉!”白少缺狠狠瞪了楼括一眼,转头追了上去。   篝火前,只有姬洛和那个戴斗笠的男人相对而坐,沉默无言。明明方才楼括声已颤抖,却愣是冷硬着,半滴眼泪也未流。   过了好一会,无人添柴而篝火渐渐熄灭,楼括抬头望着身前伸手贴近火舌汲取热度的少年,轻声道:“他们都走了,你为什么还不走?”   “因为我有一事请教阁下。”姬洛淡淡一笑,“二十多年前您可在北地截杀过一位善使玲珑针的女子?”   死在“千叶影木”之下的人没有上千也有足百,按说若非江湖泰斗,朝堂名士,能让一个杀手记挂在心的寥寥无几。但除去今夜那灰衣人不算,能躲过他成名绝技的猎物一生唯有那一位,偏那一次不止是武功上失利,甚至截杀不成后,他一度再也找不到那女子的踪迹,全然是生死不知。   好在,殿主相中了他的天赋和果敢,因而一路力保,同时发布千秋牌的人也撤了回去,并未为此找麻烦。自那以后,随着年岁长,经历日渐丰富,杀人已然麻木,再忆起往昔,若非印象深刻,他甚而都怀疑自己只是去北地游览了一趟,并未有任务缠身。   “你是谁?”楼括起身,右手向后按在腰腹间,气质迅速敛了下来,像个随时准备出击的老道猎人。   姬洛微微摇头,转身露出空门,似是向他展示自己的无害:“我是谁并不重要,我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前辈您可还记得是谁买   凶|杀|人?”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一章已经暗示了楼西嘉的选择,下一章会更明显一点——就是无作为!   因为楼西嘉实际上是个外强中干的人,对别人怎么样无所谓(参考卓斐然),刀子不落在自己身上,但是如果遇到身边的在意的人,就会犹豫不果决,什么都想占点(比如大祭司,姑萼),所以对哥哥,对养父,对素未谋面的亲生父母就会各种纠结,说白了最后逃避了…   以上是我想写出的效果,如果没写出…大概是我笔力还不到,枯了哈哈哈哈哈(? ?︿ ??)   PS:我觉得还是跟杨康不一样的,主要是完颜洪烈对他和他妈妈确实特别特别好,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他的性格决定了他还是有点放不下身份地位…(个人观点,如果有错请大家指出谢谢…毕竟细节什么的不太记得了)   注:部分资料参考百度百科,史料源于《晋书》和《资治通鉴》,当然因为剧情的需要,所以有所增添,李长离及其身世都为虚构,望周知。   注2:出自《世说新语·贤媛》,这也是我见犹怜的典故由来。   汉兴为成汉年号。 第145章   咸安二年,夏。   自八风令问世, 天下武林莫不趋之若鹜, 一时间风云搅动, 打鹿台倾覆,四劫坞换血,到晏家一蹶不振,滇南内乱,各家落子为棋, 以九州布盘,暗中角力较量。及此,高门隐士出山,邋遢老客拭刀, 白马银鞍的少年子, 强不畏虎, 匹马单枪登青云,一心扶摇九重天。责难当前, 红颜巾帼亦不推诿, 尤是风姿飒飒,可与男儿比肩。   就在中原密云不雨,人人正仰高山而望风动时, 夜雨又起风波——   “高兄,你听说了吗?武林北斗帝师阁也出世嘞!”   “帝师阁?”酒盏翻倒间,有人掏了掏耳朵,在盘中一边掷下骰子, 一边撕下牛腿肉扯咬,“他们不是早不管江湖中的事了吗?”   “我听说……”喝得满脸通红的汉子打了个酒嗝,上前拿手掩着嘴,在人耳边砸吧两声,忽然拔高音量:“我听说!”   姓高的攘着他的衣襟,将口气腥臭的汉子推回凳子上,咒骂了一句:“妈了个巴子,差点把老子的耳朵震聋,听说个屁……屁……”他自己也已醉得两眼昏花,两句话下来头晕气喘,说了半截就忘了自己究竟要说个什么,最后笑得鸡贼:“哦哟,你那婆娘给你生了个儿子没屁|眼?”   “嘿!说什么呢?”起话头的男子怒了,把酒坛子拂到地上,一桌好几个大汉都笑得前仰后合。他自觉没意思,离了桌走到江边就着几根茅草掩着,脱了裤子撒尿,嘴巴上还哼哼了两声。   等人一走,那姓高的粗莽汉子一摸脑袋,指了个尖嘴猴腮的人,呼过去一嘴巴:“他到底要说啥?”   “说啥,不是说屁|眼吗?”   “胡说!明明在说怡红楼的小娘子!”另一个喝的三摇六晃的一脚把坐下的长椅腿儿给踹断了,还惦记着屁|眼的老兄一屁股落到地上,给碎成了八瓣。   姓高的一捶桌板:“对,小娘子!”他嘴上刚准备扯出一副□□,胃里头忽然一阵翻涌,便赶忙翻出桌凳扶着撑酒棚的杆子吐了一地。胃里空了,酒气泄了一半,他拿拳头捶了捶浆糊似的脑袋,啐了一口:‘哎,不是小娘子,明明在说帝师阁!’   “是……是小娘子!”另外两人唯唯诺诺,两道目光却落在了姓高的后头,愣是眼睛都看直了。那大汉后知后觉回头,果然见一道白影从身前飘过,他想都没想伸手去捞,没想到还真拉住了衣摆一角。   下一秒,清亮的酒水里多了两抹浮红,桌上的醉鬼端着酒樽抿了一口,手上一滑,“哐啷”一声落地,四面忽然默契地静了下来。   “我的手!”姓高的只觉寒光一闪,一柄锋刃已将他手心捅了个对穿,可再抬头,哪里还有什么小娘子,只有两抹红白影子从四面黑魆魆的树影里掠过。   他按着手腕一屁股摔到泥里,终于彻底酒醒:“有鬼!有女鬼!他娘的见鬼喽!”这一声惊呼,又湮没在了酒客们的大放厥词中。   夜风里忽然传来一声唤。   “公子,开船哩——”艄公缩手缩脚往舱里瞥了一眼,身着红白二色衣衫的男女已提着酒壶,自斟自酌起来,人数上还差了一个,于是他爬到船头,张开嗓子一声吆喝。   有人从渡头上快步走来,足尖一点,人如清风,已立于甲板上。艄公转头一惊,呵呵哂笑:“公子打没打听到想要的消息?这川江上的野渡酒肆三不管,虽然消息灵通,但鱼龙混杂得很,还是小心点,冒久待,等再过一阵到了四劫坞的辖口,就安全咯。”   那公子颔首,未语先笑:“多谢丈人,对了,方才瞧您老的斗笠破了个大洞,便顺手从酒家那儿买了一顶,在下观天乃‘月离于毕’之象,滂沱大雨将至,还烦请替换,一路顺风破浪。”   “好嘞!”那艄公又惊又喜,他那斗笠坏了有些时日了,一直舍不得换新,这公子虽然不比那些拿钱砸人的大手子,可这些日子以来体贴入微,常于无声处给人惊喜,倒是叫他心悦诚服。   老丈人忙拱手致谢,接过斗笠忙往头上一落,等人入了舱,这才掌桨撑船,顺流而下,口中唱起民间号子。   “别喝了!诶,姬洛,你可打听到什么?”舱中的红衣人正伸手抢夺白衣女子的酒壶,瞧见有人打帘进来,不由抬头询问。租船顺流下江陵的三人,正是自汉安县东出巴蜀的白少缺、楼西嘉和姬洛。   那夜之后,无法接受义父乃为杀母仇人的楼西嘉既不愿折返竹海认亲,亦不愿回师门面对姑萼,更不愿与楼括再见,因而一气之下,租船出走四方。白少缺和姬洛寻来的时候,她正喝得酩酊大醉,在人家的船篷上睡得昏天黑地,只留下一艄公左右为难,不知该往何方掌舵。   姬洛将灌酒的楼西嘉扶了扶,腾挪出一块方寸之地,跪坐下来,这才不慌不忙开口:“中原确实出了大事,三月前帝师阁阁主师瑕遇刺,命悬一线,垂危难愈,小道消息称,恐命不久……”   “咕噜”一声,楼西嘉手头的陶瓶滚到膝边,这时,船在江中打了个旋,她去混摸一通没摸着,额头还差点磕在矮桌锐利的尖角上,幸而白少缺淡定出手,先一步替她垫住。   话头一断,姬洛也愣怔片刻。   “说啊,怎么不说了?”楼西嘉在白少缺滚烫的手心蹭了蹭,哂笑一声,用两指压住眉心,背靠在舱壁上盯着脚尖发呆,难得开口。   提到帝师阁,这姑娘突然有了反应,姬洛没来由有些惊讶,理了理纷乱的思绪,续道:“听说武林各家皆登门顾盼,便连朝廷也派人前去抚恤慰问。不过,师瑕阁主或许真的快不行了,为保后继,三月后百丈渊前摆下云梦大选。”   “大选?这师瑕难道要禅位他人?可我听说帝师阁不是历来世袭吗?”白少缺一口气抛出了好些个问题。   姬洛两指摸了摸下巴,露出一抹晦涩的笑容:“听说师氏一脉单传,师瑕老来只得一子,不过从没有人见过此子,有人说其已早夭,也有人说他早年便离开了云梦大泽,甚而还有人嚼舌根说此子改为他姓,随她母亲搬出了帝师阁。总之各持己见,不知真假。”   白少缺闻言颔首,但想想又觉得帝师阁换选虽是一谈资,但能从姬洛嘴里吐出的大事,必然不止这点重量,正想试探性地补一问句,忽听得舱内“噼啪”脆响,回头一瞧,乃是楼西嘉赤手捏碎了沙陶瓶。   他想上前查看,却被楼西嘉一臂杠开。不知何时,那白衣的清丽女子已没了醉酒的浑噩失态,瞳眸犹如舱外泛着星光的夜河水。白少缺呆怔片刻,若有所思。   姬洛目光在他二人间打量一番,最后落在楼西嘉身上。有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真要较真起来,寻常的酒放不倒内家高手,以内力逼散酒劲,一夜下来最多盛了满肚子水丁零当啷。但依老酒鬼屈不换慨叹,入醉的人也不易醒来,除非是生死大事……   往前推一推,他方才正说到云梦帝师,师瑕独子。眼下品味起来,说是缘,道是命,世间往往无巧不成书。   然而,姬洛并未点拨玄机,反而将头脸往白少缺那面一转,问道:“白教主有话不妨直问。”   “可是这中间还有不妥?”   白少缺懒散惯了,女人心对他来说向来是海底捞针,他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规劝,恰逢姬洛给递了一把过墙梯,便顺阶而下,接回了刚才的思绪,问道。   这会子,舱内灯火一晃,姬洛面色沉下,肃声道:“就在两日前,忽有飞白书昭天下,二十年前师瑕曾与泗水楼中楼楼主立有盟书,此话一传十十传百,而后云梦大选成众矢之的,不乏有心之徒将其曲解为广开庭门,向天下邀武,技高者得盟书,得盟书者即可号令武林。恐怕不消时日,云梦泽外便是群魔乱舞,众生怪相。”   姬洛两指将桌前灯烛转了转,火苗在风中脆弱渐微,他信手拿起镊子挑了挑灯花,复又叹了一声:“不知是有人想故技重施,蹈晏家之覆,还是借此引乱,另有阴谋!”   “姬洛,咱们不在江陵停歇了,直接去云梦泽帝……哎哟!”楼西嘉霍然起身,口中掷地有声,可将将说到点子上,她一脑门顶上了狭隘的船篷,磕了个实在,只来得及“呜嗷”喊痛,伸腿一脚将桌子抖到了船尾艄公的屁股下。   白少缺和姬洛相视一眼,都“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后者挑起帘子,对着一脸莫名其妙的艄公道:“丈人请坐!万事有序,欲速则不达,如今更深露重,小心方驶得万年船。”   “哎呀,不累不累,我在这江上行船渡人已有四十载,风雨熟稔,莫说黑黢黢一晚上,便是水底下生起蛟龙,翻起滚浪,我也能安稳送你们几个到龙门。”老艄公谢过姬洛好意,心头无比开怀,当即呼喝来二三川江号子,平江水阔,两岸青山上竟有猿猱长啼,夜鹄相鸣。   楼西嘉捂着头瞪了白少缺一眼,当中就属他笑得前俯后仰:“不许笑!不许笑!你再笑我就……我就……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至此,这“小妖女”可算又活了过来。   那白少缺连声保证不笑了,可瞧楼西嘉方才那一撞,本就有些凌乱不整的发髻登时更是张牙舞爪,仿若头顶鸟窝摇摇欲坠,偏四下没个菱花镜,楼西嘉人还不自知,大摇大摆盘膝坐下。   他嘴上憋笑,忙往姬洛跟前凑,拉着人质问道:“是不是你点了我的笑穴?不然我怎么停不下来。”   “是啊。”姬洛抿笑闭眼,两指悠悠往他身上一穴撞去,白少缺当即在舱内滚了两圈,笑声便是江心上前后两里也可闻见。   老艄公在船尾掌竿,闻声亦不由舒坦,捻着胡须也慢悠悠大笑三声,叹道:“老咯,这些年生还不知道能顶几年活,还是小娃儿些好啊,人生才刚开头,不晓得天高地厚!”   见白少缺被制,楼西嘉上前狠踹了两脚撒气,却没想到被他趁机扣住手腕一拉,拉倒了怀中,红袖一揽,将她圈了个实在:“你……好啊……你俩和着伙来骗我!”   姬洛忙捂着眼睛,一脸“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茫然表情,口中念叨:“罪过罪过,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去你的!”楼西嘉挣脱,朝白少缺推了一把,退回坐垫前整了整衣衫,抄手不语。   白少缺也坐直身子,用手托着腮帮朝她撇开,口中虽无笑弄,一双桃花眼含笑如十里春风,悠哉道:“西嘉,你看,人活一辈子什么都有可能身不由己,但唯有哭笑,从呱呱坠地到身故西归都是自己的。”   楼西嘉默了一会,转头搬来一小坛酒往脚边一放,冲二人拍了拍酒瓮的顶花。白少缺脸色瞬间垮了下来:“还要喝?”   “反正长夜漫漫,你若是不敢,就自个瞌睡去。”说着,楼西嘉冲姬洛扬了扬下巴:“怎么样,来个故事下酒?”   “好!”姬洛一拍大腿,应道:“那我就跟你们讲一个王子猷风雪访戴的故事,这故事还是我从谢小少爷那儿听来的。”   说着,他将怀中短剑拿出,隔着剑鞘手微微一抖,用尖端在舱内不平的榫头上敲了一下,扮作那说书人的醒木,四座皆静,开口便是风云吞吐:“说道那书圣王羲之第五子,性傲而离群索居,一夜推窗大雪,举杯独酌,一时神思惶惑。待得子夜过半,风停云霁,王子猷忽忆起其友戴逵,披衣登船,连夜从山阴顺流下剡县,至天明日出,寻经戴逵门前,却未叩柴扉,转头便走,你们可知为何?”   楼西嘉想了想,道:“戴逵不在?”   “不是不是,要是这样可多无趣。”白少缺驳了楼西嘉的话,抢声道,“我猜是这戴逵早已搬去别处,他走错了门,不调头离去,还尴尬等人请进屋作客?”   “都不是,承建安风骨,传江左八达,你们也太小瞧当世名士了。”姬洛卖了个关子,故意拖长音量,“时人问其缘由,王子猷只答‘乘兴而来,兴尽而归,何必相见’!”   乘兴而来,兴尽而归……   白少缺在口中反复诵念两遍,摆手称奇,连忙扛来酒坛,仰头灌下两口,酒水洒落衣襟,他却浑然不在意,痛快道:“天地做不得囚笼,那便祝我们皆能随心所欲,任性而行!”   楼西嘉拍坛而歌,姬洛击铗而唱,至三更天时,人方才歇下。老艄公停船泊在岸边,姬洛从舱中出来,由长风洗去酒气,和人打了个照面。   “公子还不歇着?”   姬洛望着中天明月渐渐被乌云遮蔽,远观群山,心中忽有所感,忙拉着艄公问道:“我们现在到何地了?”   艄公看了他一眼,应道:“已经到夔门了。”   夔门,竟又至夔门,姬洛蓦然一叹,仿佛当年鹿台倾覆,连夜奔走还如昨日一般。老艄公见他一脸郁郁,以为自己说错话,忙解释道:“下着雨,前面滩险,不急着走,公子也早些休息吧。”   姬洛一怔,伸出手,果然见有雨丝入掌中。他回头对老艄公微微一笑,推人入舱:“我曾过那险滩,九死一生。艄公不必挂怀,歇着吧,我一会就眠。”话落,他自己则反向走入了雨中,艄公还想再说点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寻了一块干净地,靠坐闭眼歇下。   淅沥的雨水洒落江面,点起圈圈涟漪,姬洛怅惘船头,似哭未哭,似悲又不胜悲,最后只见这单薄少年,紧紧握起双拳。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过渡,换地图,马上转战帝师阁咯,坐等好戏开演(#^.^#) 第146章   江陵以东,却月城以西, 乃古之云梦大泽, 泽被广深, 水草丰茂,晴时波光潋滟,犹如琉璃千顷;雨时涟漪次第,烟波浩渺。大泽孕育四湖三山,当中起一古派, 号曰帝师阁,乃属“一教一阁”中的中原翘楚。   帝师阁虽有帝师之名,但作为一江湖门派,自然不可能真取代太傅, 为帝王讲授经学, 敢冒此名讳而未被征兵讨伐的原因, 还要从其千年前的传承说起——   千年前,师氏先祖师延为轩辕黄帝时大乐官, 因造十二箜篌, 而被誉为乐神,后因战乱,溺亡于濮水。其后裔为纪念他, 在云梦泽中堪舆福天宝地,仿其生前所居箜篌城大兴土木,而后皆避世于此。   传至周朝,多有子嗣入世为官, 效奉士大夫之风华,传乐理,掌学政,一度位居大司乐之职,也便是后世所称大乐正,一直守护大周姬氏一族。而云梦箜篌城也自那时起,改名为帝师阁。   辗转高祖灭秦,武帝兴汉,师氏日渐划分为两系,一脉依旧避世于云梦,承袭祖乐,以乐道入武,渐渐起于武林,而另一脉则入朝堂辅政,譬如师丹,纳“限田限奴”策,任太子太傅,一跃而成天下重臣。及此,帝师阁半入江湖,半归朝廷。   待汉末三国鼎力,至司马懿覆曹为晋,再到八王乱,洛阳破,永嘉之乱,衣冠南渡。帝师阁挺身而出,助士大夫南逃,保全华夏血脉,捍疆卫土,死守于江淮荆夔一线。晋室光复后,阁主领众人功成身退,朝廷感怀其大义,御笔赐“千古帝师阁”五字,洎今与晋室关系密切,始终被江湖人奉为正道的泰山北斗。   每年的云门祭祀,便是朝廷授令,代天子供奉,年年需由阁主亲上有琼京高阁坐镇。   这一日,姬洛夜宿夔门,追怀逝者如斯夫时,云梦泽百里芦苇海,亦是一夜狂风暴雨。子时刚过,阁主寝居的夷则堂里往来人皆奔走,脚步不停。一年轻弟子撑着油纸伞,扶着位身着靛色长衫,高冠凌云的妇人,一路穿过回廊,冲屋中奔去。   “夫人来了!我将夫人请回来了!”   远处堂前忙进忙出的弟子回头,往那仓惶的影子望了一眼,悲从中来,双手一颤而铜盆落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叮铃哐啷。   四面交头接耳的声音忽然落空,有人低头啜泣,有人不住叹息,而后狂风一作,油纸伞吃不住力,辗转脱手滚落在小桥流水上,而廊下的纸灯笼“呼啦”一声,被无情卷上高天,最后烟烬如星,消失在夜幕中。   “师母,师父他恐怕不行了。”这时,堂中跨出一男子,白衣金带,玉冠琼貌,抬步往廊外迎去。   他每一步落脚,衣袖下那双纤如白葱,凝似玉作的手便挽一道花,眨眼间铜盆倒飞回小弟子手中,油纸伞孤零零转落阶前,灯笼静止,仿佛他走过的地方连风雨也不敢惊扰。   妇人走近前,冲他颔首示意,随后摘下遮雨的幕离扔在脚边:“惟尘,让他们都散了吧,你留在堂前便可。”   抱着铜盆的小弟子站得近,师夫人话音刚落,他忙垂首拂衣施礼:“夫人,大师兄。”随后,眸光在二人前辗转,忍不住多言一句,“阁主之事,还请夫人和大师兄早作决断。”   惟尘应下,与妇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掩上房门,振臂呼道:“各位同门,今夜之事,还请闭口闭耳,云门祭祀之前,不得对外声张。夫人既然连夜归来,自当会主持大局,阁主之事,大家无须忧心挂怀。无药医庐的茺蔚长老李杳李老先生已出洞庭多日,不日将会会于百丈渊,有他神医妙手,定会安然无事。”   帝师阁自成规矩,人皆守礼法,知进退,既然师瑕首徒已发话,自然没人生疑,都松了一口气,转头各自悄悄回了屋舍中。   风吹苍木,雨落小池,蛙不作声,鸟不扑翅,惟尘对音律造诣极高,他侧耳听声,往前一步,将将走到檐下,取下腰间紫箫,一曲故人不知叹,盖过了屋瓦下夙夜的咳嗽声。   若不是他逢人说话需正面盯看人唇齿,几乎没有人知道帝师阁的师惟尘大师兄,其实是个聋子。   师夫人走至榻下,替师瑕掖好被角。那朽老伤重之人除了面色难看外,并无半点邋遢失态,帝师阁的气度和神韵尽皆刻印在了他的骨子里,纵然下一秒便驾鹤西去,也能如沐浴梳洗后一般,容姿不乱,熠熠生辉。   无怪乎历任阁主,皆被奉为云梦之神。   “瑕哥?”   妇人皱眉唤了一声,并无小女儿的失措啼哭之态,亦无哀默心死之怆然,有的只是古井无波下看淡生死的平静。   忽然,榻上的人惊坐而起,却因梦魇昏聩无力,只得四肢一阵痉挛。师夫人忙甫身上前,将他手脚按住,依次用热掌疏其经络,待师瑕呼吸平缓后,她才起身去取架上的汗巾,替他擦拭额角。   就在师夫人转身的一刻,她左手腕骨被一道大力捉住,师瑕闭眼半梦半醒,纯粹凭着意识捉住了人。他们夫妻已久,近年虽因她信奉天师道而分居两地,但过去该有的熟悉和默契却不是一时半会便能丢掉割舍的。   师夫人立即明白他有话要说,于是俯身将耳朵靠在他嘴边,轻声道:“瑕哥,是谁伤了你?”   “北客……南来……”师瑕辗转反侧,不停重复这四字。师夫人才学无双又心思敏捷,愣是从这只字片语中掰扯出味道,忙举一反三:“北客?可是六星?”   榻上的人嘴唇翕张,却无半点回声。   师夫人失望地退坐榻前,目光凝聚入神,思忖难安:如果这个北客不是指钩陈六星将,那是指的谁呢?   片刻后,窗外一声夏日惊雷,惨白的电光在她脸上一闪而过,她的心上霍然开了道口子,二十年前的往事纷至沓来,只留下一脸大惊失色的表情。   师夫人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抓住师瑕的冰冷的手指,一字一句道:   “你说的人,可来自泗水?”   泗水二字一出,榻上的人终于有了一点反应,他努力按住榻沿凸起的木块,将双唇推开一条窄缝,从牙根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泗……水……他,他……没,没……死……”随后,一口气提起咽下,师瑕手背磕在锦被上,沉沉地昏死过去。   屋外箫声突然断了。   帝师阁的素养不在于阁主一人的高度,而在于齐门的广度,因而麾下常出奇才,这师惟尘便算一人,坊间赠号“一心”,又称“师一心”。   因耳聋之故,师惟尘练达专一,摒弃红尘杂音,因而常常耳聋却心不聋,在夜色中对杀机尤为敏锐,沾之即动。就在刚才,他凝聚目力,千里仍可细视,隐隐察觉到有人从姑冼堂前快速跑过,后从剑川沉碑上借力,遁入芦苇海,直下百丈渊。   他翻身上廊,立于屋脊之上,然而苍茫落雨中,却再没嗅到一点生人的气味,显然,擅闯帝师阁的人亦是有备而来。   这会子,师夫人已经整理好妆容,从屋内走了出来。   惟尘足尖一点,落在她身侧,双肩前倾,十分谦卑:“师母,太簇堂已经收拾出来,夜已深,您先歇着吧,师父我来照应,另外,云门祭祀我亦会安排妥当。”   “不了。”眼前的妇人未戴簪花,梳着凌云冠,朴素而有神,兼女子之兰惠,又有男子之豪气,许是青灯古佛求仙问道久了,说起话来哪怕语气委婉,也不由多生了三分生疏,“我住在这儿便可,阁主自有我亲自照顾。对了,惟尘,阁主出事前后,可有同你们留下过什么话?”   好在,师惟尘不以声断人,而以神色观人,师夫人面上虽现冷毅,却无过多苛责,他生性善睦,一时反倒令他生出愧怍:“这些年一直是我伴侍在师父身边,出了此等祸事,原是我的失职。”   “大约是两月多以前,师父告知我他要入剑川闭关,让我妥帖打点帝师阁上下。起初我并未在意,大约十数日后,我遇一要事棘手,踌躇多日无法决断后,决意去向师父请教,然而我却发现,师父人并未在云梦泽,甚至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兹事体大,我不敢声张,于是继续每日装作平常。可入夜后,难免思虑交加,辗转难眠,于是时常夜半往返小楼连苑和剑川,直到五月末,终于等到师父归来。”   师夫人一边听他娓娓道来,一边来回踱步,时而抬头张望瓦檐下的雨珠,时而侧目觑看夜里的芙蕖随风动,偶尔又转身打量师惟尘说话时的仪态,心中有了分寸——   师瑕是她的夫君,性情温和,少有拿捏作态,哪怕是在一众弟子跟前,做事也是循规蹈矩,有商有量,何况师惟尘是其首徒,信赖有加,不大会悄无声息出云梦,没有半点指示交代。若身前人说话不假,定然是有人故意诱之。   “如今云梦泽八百里水域,恐怕再难如往昔一般,镇定乾坤。”师夫人轻声一叹。   “师母说得是。”惟尘读出她的唇语,明显一愕,半晌后又恢复自若,续着方才的话说,“师父负伤归来后三缄其口,径自入了阁中禁地太微台便再未出来,若不是弟子担心硬闯,恐怕尸骨已凉。”   师惟尘幼年遭弃,被师瑕收养后一直侍奉膝前,两人虽不是血亲,却感情深厚,胜似父子。话至此,本就一副悲天悯人心肠的他悲从中来,不由痛陈:“师母明鉴,帝师阁名传至今,阁主皆是明是非知进退之人,师父绝不会无故举止异常,定然是有人故意要害他!”   “我知道了。”反观师夫人,除了眉头微蹙外,几乎冷静地更像是非之外的旁观者。只瞧她应和了一声,调头返回夷则堂前,欲要推门入。   师惟尘还想再说点什么,可张了张口,除了挤出几个艰难的单音,却无字句可劝,最后只能稍一震袖,长叹一声。   师夫人顿了一步:“你师弟还没找到吗?”   侧立回廊中的师惟尘心有所感,回头眼中泛出迷惑,师夫人想起他耳聩之疾,又重复了一遍,他才摇头答道:“不曾。师父虽有言在先,门下弟子不得相寻,但八年多来,师兄弟们一直留意查探,可惜未有半点消息。”   “罢了。”师夫人眼中闪过一瞬哀寂。   “师母可是担心?”   这位师母常年修道且独居于云梦之外,除了死生大事,甚少过问凡尘,莫说夫君起居,儿子丢了,八年来也少有遣人来问,这会子突然主动提及,惟尘有心缓和关系,便立即追问,并顺势一表决心:“若此次祭祀与大选有人胆敢闹事捣乱,弟子必会为帝师阁身先士卒!”   已半只脚跨入门后的师夫人突然悄声退了回来,盯着师惟尘背影犹豫了片刻,方才幽幽道:“帝师阁的事情你不用管,自今夜起,你需暂离云梦,我有一项更重要的任务,需你秘密去一个地方……”   “师母请说,弟子万死不辞。”   师夫人却突然转过身去背对于他,掩袖低声一笑,像怪异神志的话本子中描写的夜来女魅一般,透着诡异:“你知道为什么是你吗?”   师惟尘肩膀几不可见地颤了颤,人没回头,却先闻言长叹,师夫人听那和着雨水的欷歔,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芦苇海外,野渡一船,有两人举伞并立,在飘摇风雨里不动如山。   左边是位玉树临风的公子,儒生打扮,纶巾裹发,下巴青须一撇,一双瞳子顾盼昂扬,隐有鹰视桀骜之相,两颊颧骨高推,尖锐中透着些许刻薄刁钻。   而右侧则是位魁梧壮汉,脸盆子足比身旁人大了两倍,背宽如虎,腰粗似熊,一身肌肉练达,仿有搬山填海之气力。他手里扛着把飞龙戟刀,仿三国时第一猛将吕布的方天画戟制式,但井字戟与长钺一般多用作仪仗,相较笨拙,因而此处摘去一月牙刃,改为细密倒刺,实战中既增加了威力,又能减重加速。   “你说师瑕死了吗?”猛虎般的汉子咳嗽一声,将长戟往地上一拄。   那公子打着羽扇回头睨了一眼,故作调侃道:“你就这么没自信?我可听说从前汉塞关隘前,你与‘西侠’李长离一战,差点以混元劲将其‘棍剑’震碎,那李长离与师瑕乃旧友,两人相较切磋各有胜负,你在怕什么?”   说话的公子从穿着到谈吐一味追求模范汉末名士智囊,可惜气韵差了些,沉淀尚不足,风姿气度少了点雅量,最后话出口调侃不成,反倒有些刺耳,好比画虎不成反类犬。   “那是以前!”‘蛮将’重夷与李长离乃为旧友,两人出身不同,虽非一族却惺惺相惜,此时‘智将’风马默骤然提到,教他心中升起一股烦闷,不由咋呼道:“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   不过,话虽是这么说,但这次他们几乎占据天时地利人和,何况还有那个神秘人襄助,也不是完全没机会。   身边人沉默未答,那重夷是个急功近利的性子,当即气鼓鼓把话说死了:“罢了,我混元功也不是吃素的,少说一月内,他必经脉尽断而亡,若不成,我提头来见!”   “诶,重夷大哥,又没人逼你,你这暴脾气若是主上见了,多半又要说道许久,小弟我方才那么说,不过是与你玩笑罢了。”风马默拿羽扇一点,悠悠笑道。   听过他的话,重夷这才两道粗气鼻孔出,愤懑暂歇,只是心头忽又起另一事想不通:“你说他们为什么要把云门祭祀推迟在两个月后,换作我,干脆直接不办就行了。”   “当然不行,云门祭祀事关朝堂,更何况中原武林无主,又出了临川宴的风波,师瑕现在出不得事,他必须得坐镇云梦泽!按理说帝师阁应该将消息捂得严实,可消息不日便流出,我倒是没想到,那个人手脚这么快,还能撬动帝师阁的人。”   重夷接口道:“这次若事成,主上一定有重赏。”   “云门祭祀……捏个大凶之兆,也不是不可推脱,我猜他们也有私心,帝师阁不愧是帝师阁,好一招打二还一(注)。”风马默低声呢喃,将羽扇在手中轻拍三下,第三下时他眼中乍现慧光,高深莫测道:“如我所料不假,他们在等一个人。”   “等谁?”   书生将伞柄交付到重夷手中,自个儿提裳踏上渡头,跛足步入雨中:“再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一切按计划行事。”他的话音虽柔和,却有杀机顷刻荡平草木,比起瞧着相貌凶猛,实际耿直豪言的重夷来说,更见狠绝,不留余地。   “究竟在等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一章,给点交代。   下一章开始进入整个清明风令篇最重要的剧情~   注:科普一下,打二还一,围棋术语,大概意思就是说我让对方提掉我两子,我可以顺势马上提对方一子。 第147章   咸安二年,七月廿三, 黄道吉日。   卯时一刻, 天已大亮, 帝师阁上下各司其职,尽皆为今日大祭而忙碌奔走。   帝师阁令字辈弟子令颜因濡慕之情而多为大师兄师惟尘马首是瞻,时常跟在其左右分担劳责,对一应事务倒是了若指掌。他向来留心,接连三四日未见得师惟尘的影子, 不免多疑,这日一早请安路上还未来得及取证,便被年初新来的小子撞了个满怀。   但凡历任经久的地方,勿论是江湖高宗, 还是王侯簪缨, 都要较自由的门市坊间多上半箩筐的繁文缛节。帝师阁自然不例外, 依旧秉持“食不言,寝不语”等规矩, 讲究行容端庄, 语迟人贵的礼仪,因而堂前有人疾走,历来少见。   “你怎么回事?”   令颜一开口, 那小弟子像见着了救星一般,忙把手头上的锦盒往前一托,小不点儿似的人不争气地抹了把眼泪,又紧张又羞赧, 缩着脖子道:“令颜师兄,这是夫人要的礼服,可是方才我去过夷则堂,除了阁主躺卧养病,一个人都没有。这……这祭典辰时方始,若寻不到人,罪责可就大了……”   帝师阁讲究因材施教,除了旁门左道,从不干预弟子喜好,反而各类典籍技艺皆予以支持,令颜对望气术有所钻研,因而时常以面相观人。那师夫人他曾见过几面,一瞧眉目寡淡,颧高脸瘦,必然是性冷之人,做事不喜欢跟人打招呼。   “你莫急。”令颜将盒子接过,替小弟子擦去眼泪又安抚几句,便将人打发了,自己接下了这活计。   按理说师惟尘性子也淡泊,与他厮混的人却并没沾染那股子高岭之气,反而越活越圆滑,这令颜便是其中之一。   三山十二堂对他来说,那是闭着眼也能从头走到尾的,哪里雀鸟多,哪儿蝉鸣躁他都清楚无二,小弟子一说寻不得人,他脑中便想到了一处地方,因而轻哼着小调,从一处水洞月天转出,往南吕堂步去。   令颜一路碰上些弟子私语,都在谈百丈渊外,芦苇海上密如繁星的船舶,也不知是哪个早起的跑山门眺望,回来后往年轻一辈里添油加醋一吹嘘,立即便越传越夸张,说句大不敬的,那便是武林中的“万国来朝”。   这四湖三山里待久了,与世外多脱节,年轻人定力不够又浮躁,听得一点夸赞,立刻就给自家门庭垒起了高帽,顺带再提一提自己的身价,话语再转回外头浮船上的人时,就都成了乡巴佬。   能来帝师阁学习的都有些心高气傲,“不作妄议”的规矩谁不知道,但劝是劝不住的,令颜便装聋作哑随他们去。   这走南吕堂的一路,他脚步明快,活生生漫出一股“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感觉,特别是一脚跨入庭内,便瞧见那高戴凌云冠的妇人正坐在窗前垂思,他便更为沾沾自得。   “夫人?”   令颜走过去唤了一声,师夫人抬头,瞧见他手中的锦盒,挥了挥手示意他进屋,放在一旁的案上,便再无话。   令颜有些尴尬,走又不甘心,非得要说上两句话才如意,于是便强行开口:“夫人可是在思念……二师兄?”   说话间,他仔细察言观色,见那妇人眉目上抬,揉搓眉心的手转到了下巴托持,便知自己已然言中,遂又道:“众师兄弟也甚是想念,南吕堂日日有人洒扫,房中的一应器物还维持原样,从未动过。”   “夫人不必挂怀多虑,如今阁主出事的消息广传天下,二师兄得知,必不会不顾。”   师夫人抬头回应了一道浅笑,起身踱步到了窗前桌案的另一侧。那笑乃礼节,人情味上却十足疏远:“你不必故意说与我宽心,他身即他道,他悟得他想悟的自会归来,若悟不得想不开,也强求不来。”   就在这好不尴尬之时,那师夫人又开口了,指着一处矮架道:“你方才说这房间里的东西没有动过,但此处应放过一物。”她虽享尊荣,却鲜少管事,对儿子也甚为冷淡,南吕堂她不是第一次来,每次归来都会落坐一时半刻,然而过去却一点也没注意过。   令颜回过神来,凑上前去仔细瞧看了两眼,那架子只比笔挂大不得几寸,放置的东西必然短小,他仔细回想了些许,恍然道:“应该是一支笛子。”   “只带走了一支笛子吗?我这个母亲当真失职。”师夫人难得露出了几分失望,她拂袖转身,一身紫纱云袍随着她的步伐扬了扬边角,而后乖顺服帖下来。而后,她打开另一侧架子上的锦盒,捧出些杂乱的物件。   “这是他周岁时我给他缝的药包。这是他祖父在世时替他搜来的简牍,我记得他甚是喜爱……甚至他的琴都没有带走。”   她脚步忽地一停,回头望向屋后亭台上那把端放的伏羲式梅花断纹琴,忽然笑了,随后问道:“你叫令颜是吗?那支笛子是谁送给他的,你还记得吗?”   令颜老实答道:“不知。”   过去二师兄就不比大师兄平和近人,他的事情私下里也很少有人说,若说他们对大师兄的敬重多来自于责任担当,那么对这位二师兄的敬意却来自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那仿佛才是与红尘无干之人。   “夫人,帝师阁遭逢大变,二师兄若有耳闻,不会不顾,兴许……他今日就回来了呢?”不知为何,自打起了这个话头,令颜冥冥中觉得,帝师阁若真有崩离的一日,那么能救水火的反而不是素来稳重,堪当大任的大师兄,而是这位消失已久的二师兄。   若说前一次宽慰乃是面子功夫,这一次却是带了真情实感。   然而,师夫人脸色却忽然冷了下来,强行打断了他的希冀:“他走了,就不再是少阁主,不管他今日回不回来,云门祭祀都需照常举行。”她霍然转身,挥手一指:“去,把衣服换了,跟我走!”   令颜回头去捧祭祀服的盒子,吓得面如土色:“这……这不是给夫人您的吗?”   然而下一刻,当他掀开盖子时,差点咬了自个儿的舌头,因为里头装着的,是实实在在的男子制式。令颜忽然明白了,这一套应该是数月前为阁主量身定制的那套,那眼前的人,意思是要他冒充阁主?   令颜一个稽首礼仓惶跪叩,直呼不敢:“弟子怎敢欺师罔上!”   “你这么尊师重道,我的命令难道就不是命令了?”师夫人俯身将他温柔地扶起,一时恩威并施,“今日大典绝没有那么简单,所以换谁上都不行,包括我,只能阁主亲自立命,所以我要你以师瑕阁主的名义坐镇有琼京!我倒要看看,谁敢狗急跳墙,来一个我便杀一个立威,阁主倒了还有我在,怕什么!我让你去你便去!”   眼前的女子几乎不会武功,但这骤生的气度却叫令颜俯仰,一时心头暗叹:难怪二师兄受不住要离开云梦泽,一个心中只有天下博爱而冷落家室的父亲,一个生性凉薄独立强势的母亲,换作是自己也受不住。   令颜抹了一把额上的细汗,嘀咕道:“二师兄快回来吧。”   待那弟子认命地捧着锦盒转入后堂时,师夫人踉跄退了三步,坐在锦团垫上,抓着那个荷包发呆,回想起往事,幼时确实对儿子过于冷淡。   其实也不怪她生来寒心,而是师瑕为天下大义奔忙忧心,因而甚少顾家,而她亦是个另类,重心更多放在自己追求的庄周之道上,久而久之分出来的精力就少了。   长风拂过琴面,发出一声呜咽,师夫人将药包轻放在榻上枕侧,悠悠一叹:“昂儿,你还会回来吗?”   ————   云梦论道,那可是天下大事,武林盛会,两日前大泽外的行船便被有钱的豪客包了下来。   老艄公到了江陵路不熟不送客,姬洛三人只能下船换马,等到了渡头已是姗姗来迟,望着人挤人的盛况和满江春水,也只能两手一摊面面相觑。   不过,楼西嘉和白少缺这两个混世魔头压根儿不是吃素的,肚子里坏水一荡,捡了一个瞧不顺眼的,跟人赌了一架,赢了一条舟子跑路不说,还把人连带家丁十数揍得鼻青脸肿,看得姬洛那叫一个目瞪口呆。   云梦之广,方圆不下五百里。   起初大泽之中水阔江平,一舟渺如一叶,待行了两三个时辰后,舟子渐渐都往中心拢聚,只见茫茫芦苇飞白鹭,从地平线那一头滚滚而来。   近旁的小船上有两人正在高谈阔论,当中一位着百草灰色宽袍,头戴平上帻的男子显然是荆州附近的人,数度解说,豪情满满,不知道的还以为夸的是他家:“提到帝师阁,不得不讲云梦四湖三山,方才我们途径的便是外四湖之一的路白湖,另还有三,分别为女观,东赤和船官。叶兄你且看前头……”   他手掌一摊,往前头苇花飞荡连天的水面划过一线,接着道:“我们的船马上就要进到内湖‘芦苇海’了。”   “芦苇海?”   姓叶的男子双手后负,两手掌心皆结着厚厚一层老茧,而虎口却是薄皮嫩肉,再瞧他袖底腰下没有硬器,姬洛抱剑靠在船篷,立时判断出是为使用掌法的内家高手。   来往行客不乏有从北边迁徙而来的,芦苇荡谁不识得,可连天成海,水泽宽阔浩瀚的却是少见,因而胸臆一舒,便生出些技痒难耐。   楼西嘉和白少缺正在舱内喝小酒,船篷忽一晃,他二人探出头来,发现是几个艺高人胆大的江湖客在顶头上借力,踏水往芦苇荡里一探究竟。   可偏这水域之广,片刻后内息空荡,又无下脚之处,那些人只得如燕子翻身,又灰溜溜地跑了回来。   白少缺不屑地笑了笑,随口道:“这芦苇倒是足有半人之高,若是有通水性的敌手在此设伏,恐怕这半数的人便有去无回喽。”   姬洛在舱外听见,抬眼观那蒹葭苍苍,不置可否。   不过,白少缺这话有一定道理,自打进了芦苇海,行船的速度比初入时慢了近一倍,九曲十八拐,愣是足有一时辰,方才见到远处青山。   所谓三山,其实是云梦芦苇海中三座小岛,岛上有小山耸立,因绿水环绕,比之五岳不过,但与平波同看,便似那超然的庞然大物,因而得了个江湖雅号。   “叶兄再看这山。”方才解说的小个子又开了腔,外来客们纷纷屏息,竖着耳朵偷听。   “一山在前,名为‘有琼京’,其上青翠苍淼,有一口大瀑布正对山门,声势浩大,气魄直冲九霄,故称‘百丈渊’。百丈渊上,乃太微祭坛和玄清演武坪。二山在后,左为‘剑川’,百纳藏书,睡虎禁地,同时也是历任阁主陨落生死的青山埋骨处;右名为‘小楼连苑’,其上十二堂,暗合六律六吕,乃帝师阁众人起居研习之所。”   叶姓男子呵呵一笑:“这荆楚大地,便连山也带了几分婀娜,可惜……”他搓了搓手掌,语气里有些轻慢,“楚王好细腰,国中多饿人。(注)都说亡秦必楚,可最后呢,还不是秦扫六合!”   “对!都说帝师阁以乐入道,可谁又敢保证那是钧天广乐,而非靡靡之音呢!”当即有瞧不上眼的附和,隔着三两条船张口吆喝。   对谈的小个子本是因为陪客而隐忍不发,如今见他们肆意羞辱,不禁扶了扶帻帽,气得七窍生烟:“胡说八道!等你们这些乡巴佬见了《云门大卷》祭祀乐舞,就等着自打嘴巴吧!”   “《云门大卷》?那是什么东西……不过我们走了这么久却既没有三五岗哨,也没有弟子相迎,还比不得哀牢山的眼线,我看这帝师阁气数大减,一阁一教该重新评一评了。”姬洛眼角余光瞥过一片红,这才发现白少缺饮酒畅怀,不知何时,人已经爬到了船舱顶头举杯而立。   姬洛心想:这厮还好意思提哀牢山?滇南两次大劫,气数动荡,自己已是烂摊子一堆,还好意思说别人,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这时,一剑从舱里顶了出来,寒光冒头,就扎在白少缺脚边一寸,他晃晃悠悠落下甲板,不知自己哪句话惹得里头那位不开心了,摸着鼻子甚是委屈。   老船夫一边摇桨,一边有苦难言:“姑娘,我这船篷……”楼西嘉不耐烦地弹出一粒珠子,滚落在甲板上,豪气云干道:“再买一艘!”   姬洛憋笑,回想起当初下江陵时自己带着屈不换和桑姿,那可是数着银子过日子,就别提多心酸了,如今好容易傍上两个“家底厚”的,可算不用他付船钱。想到这儿,姬洛又觉得英雄气短,侠气困顿于钱财,再这样下去,他不成抠门吝啬鬼了吗?   旁边客船那小个子抄着手,也没个耳聋耳背,听得白少缺的话,脸一阵红一阵白,瞧着人模狗样也不甚眼熟,估摸是个没江湖名望的,便发泄似的恶狠狠甩了个脸色,嚷嚷道:“谁说不行的,放你娘的狗臭屁,帝师阁再延续个三千年都不成问题。”   “假!”白少缺本就无趣得淡出鸟来,这会有人逗乐,当即是兴致乍起,和他抬起杠来。   那小个子见状,挽起袖子扬拳,要往他们船上跳来,却被舱里一双手给拎着领后拉了回去:“赋儿,说了多少次了,不要跟闲杂人等多逞口舌,帝师阁如何,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姬洛双眉一挑,没想到在这里还能见到熟人——   那方姓叶的笑而不语往舱内走,他刚打起帘子,那双手的主人已经冲了出来,一掌起惊涛,江面水纹顺势暴涌而上,白花花的水浪扫平芦苇荡,朝着姬洛他们的船冲撞过来。   出手的人可不是那日荆江舵里,一面之缘的天门派二掌门海昆。   眼看便是船翻落水的局面,姬洛站直身子,两步快走船头,一跺脚,将那水花战平。白浪落下,少年衣衫半点未湿,只嘴角含笑,抱剑分寸不让。   海昆眯眼一瞧,也认出了船头的人正是那夜四劫坞之变中,戏耍代学坤的少年。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作话不知道说什么,就扑倒465小可爱好啦(*  ̄3)(ε ̄ *)   注:楚王好细腰,出自《韩非子》,我记得中学课本应该有学过这篇,在此不多做赘述了。 第148章   场面一度尴尬,海昆是接招不是, 不接也不是。   接了, 这少年与桑楚吟关系极好, 荆楚之地还得多仰仗四劫坞往来水运,岂不得罪人?可若是不接,想他天门派好歹在云梦附近也是有头脸的地方,被一无名之辈压制,岂不是落了老脸?   好在, 此时一声长啸,有琼京上飞渡广箫,那乐声里有清正刚直之气,前方行船上, 方才还浑说靡靡之音的人突然倒飞出去, 狠狠砸进芦苇丛中。四面立刻鸦雀无声, 有的心中暗自揣度,有的则大松一口气, 庆幸自己没多嘴。   一招杀鸡儆猴, 小个子周赋立刻冲白少缺那头耀武扬威起来,海昆是抓都抓不住:“看见没!出言不逊者,自有清音荡客来!眼拙就去找大夫瞧眼睛, 别在这儿当睁眼瞎!”   “嘁!有本事冲我来,我倒要看看这个乐声是不是也能将我撞下船去!”白少缺活动活动指骨,冷眼相看:“这什么规矩,嘴长在人身上, 还不许旁人说道了?我看这帝师阁也没有包容万象的度量,小气得很嘛,哪像我,自己骂起自家来,老头们大气都不敢出。姬洛,你说是不?”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确实没有什么是绝对长久的。”姬洛靠回船篷前,慢悠悠说了一句,不过他这话没有拥趸白少缺的意思,单单就事论事。   若将帝师阁比作一棵参天大树,那挑大梁的阁主便是绵延根茎,若根茎坏了,落得中空,树再繁茂,也会日渐枯败。   楼西嘉不高兴了,拿剑柄在白少缺头上磕了一下,后者也不躲,笑眯眯听她数落:“你们收敛点吧,特别是你,这里是帝师阁,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的身份?万一暴露了,明天江湖传闻就是白大教主只身入中原挑山门,一教一阁决雌雄!”   不知为何,楼西嘉的心思一路来一日三变,自打入了云梦地界,那种小妖女似的放浪洒脱全收敛了起来,整个人变得前所未有的“乖巧懂事”。   虽然帝师阁确实庄严肃穆,但还没真到能见之便让人洗精伐髓,痛改前非的地步。   “决雌雄就决雌雄,我又不怕!”   白少缺拍了拍手,将长袖一翻,甩出子母刀在指尖把玩,回头时偏不开眼,瞥见那小个子还冲他怒目圆睁,他一面回答楼西嘉的话,一面故意比了个逊色的手势:“正好,我要是倒台了,让老头们再选一个,助我溜之大吉。诶,再说了,他们都叫我魔教妖孽,我要是畏首畏尾,还叫什么魔教?”   周赋是云梦本地人,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帝师阁的传说从小听到大,扎根于心,升华于脑,对他来说,若说世上真有仙境,必然是以四湖三山为蓝本,若说真有仙人,便在那有琼京之上。   这会一看左右人非但不信,不敬重,还多有轻蔑不屑,当即是小孩子气性大,一个猛扎往水里钻。   这云梦大泽泽被百里,谁也不知道下头有多深,怕这周斌当真以死明志闹出个悲剧来,几个水性好的侠客一同下船,把人给捞了回来。   七月流火,荆楚跟个炭烤火炉一般,几人往那甲板上一躺,半个时辰衣服就尽数干了。   白少缺将这一幕幕看在眼里,不由得大吃一惊,倒不是被那小个子的手段威吓住,而是心中不由生出了点钦佩,表示这帝师阁笼络人心的手段比他们这些江湖人口中妖言惑众的魔教还要厉害——   到底是正派,做什么事都是对的。   楼西嘉看他忽然默不作声,一头扎进船舱喝酒,登时有些莫名其妙:“喂,你怎么了?突然这么消沉?”   “看来你还是在意我的。”白少缺仰头对她笑了笑,这一次,笑容里有些寒碜:“说正经的,我可真有点儿眼热!也许哀牢山上的人也没那么拥护我,八成我这个瘟神一走,老头他们个个烧高香。”   楼西嘉伸出去捞酒壶的手僵在半空,而后悻悻收回,抱着杯盏叹息一声,不知如何宽慰他才好,或者根本不需要宽慰,因为他们都不是耿耿于怀的人。   船行到内湖瓶口,来看热闹的江湖客分批在有琼京前的三处渡口上了岸,姬洛打点老船夫别去跟那些顾面子的人挤大路,因而船桨一撑,给开到了旁侧一个看起来临时搭建的,灰溜溜的小渡头。   半个接应的人都没有。   白少缺逮着机会嘴上奚落了一番,但三人都没有骄矜贵气,也不讲究声势,于是徒步往薄雾缭绕的青山中寻径而去。   约莫爬到半山腰上,忽闻得两涧间有琴声由远至近,由弱至强。   “你们听,有人在弹琴。”楼西嘉侧耳,追着那音律往山中快跑了一阵。   直到瞧见溪涧两岸山体巉岩上架着一座飞来石拱桥,上头有人抚琴影影绰绰,她这才放缓了速度,走三步,小顿片刻,有些入迷。   白少缺同姬洛跟来,瞧她眸中多了几分思怨,不禁满腹疑窦,遂试探开口:“你喜欢?我也会奏乐啊,不过不是琴瑟,我只会吹芦笙。”   换作往常楼西嘉必然要同白少缺呛上两句,再邀他露一手,但此刻她却如石化成玉一般,久立原地,对身旁人的话充耳不闻。   姬洛蓦然读懂,恐怕她乍然乐声入迷,不是因为痴恋,而是因为遗憾。   是在遗憾那抹失去的芳华吗?这丝竹音色沉敛淳和,哀而不伤,雅致悠远,的确同那人有几分神似。   这时,林涧的另一侧传来细微的说话声。   “琴以悦己,山中好弹,嵇中散曾言:‘物有盛衰,而此无变;滋味有厌,而此不倦’(注1),琴以养心,如此雅致自由之声,也只能在京师以外耳聆,着实令我等艳羡。”   一人长叹,令一个人对接:“大人,这帝师阁阁主师瑕先生便擅琴曲,听说他藏有一张战国流水断纹琴,斫琴师便是出楚庄公‘绕梁’那位,只是可惜琴仍在,抚琴人却缠绵病榻。”说到这儿,那接话的侍从有些气急,“别家的都不愿来,您为何趟这趟浑水?”   姬洛侧耳以闻,前者说话沉缓语迟,引经据典,定然是极有涵养之人,而后者说话轻快,掷地有声,虽是仆从之身,却不似府内教习粗使家丁,更像是习武之人。因而,他推论这两人并不是江湖中人,而此时赶来看热闹的,若不是江湖人,自然与那遥遥高阁有不小的干系,特别是那一声大人,耐人寻味。   于是,姬洛调头,打算催促二人上山。   然而,白少缺恰在此时回过味来,他人不憨傻,甚至还可称聪慧,纵使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后也有所体味,再看楼西嘉时,眼神变得极为复杂。   随后,他攘袖飞刀,只见黑色的利刃来去,削落山头遮挡视线的枝丫绿叶,顿时鸟惊蝉停,琴声乍歇。   “谁?”   那护卫按住佩剑,抽出一寸寒光,却被身后的主人压住胳膊,退避在后。   抚琴的帝师阁弟子被这无风雅的俗人扫兴,顿时气恼不堪,抱着琴转身下了石桥,扭头隐入流岚云烟中。   楼西嘉仓惶回头,白少缺收刃,却没有一丝的愧怍,反而迎着她不解的目光直上,笑道:“树欲静而风不止,若有一日大树飘摇,你可会只身入风雨?”   “不会的。”楼西嘉不耐与他多言,倔强而执拗地往山中去,口中念念:“我是说,这大树。”   白少缺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帝师阁到底有什么好?为什么你们都容不得旁人半点訾议?”   过了很久,楼西嘉才垂首叹道:“天可以有阴雨霁雪,却不能终年无日;人可以置身黑暗困厄,却不能没有希望和信仰。无论如何,帝师阁都是中原的信念,千古摧折而不倒,境外铁蹄就永远踏不进江南河山。”   “这棵大树不会倒,也不能倒!”   就像那个人一样,无论生死,他留下的光辉可以在人的心中一生不灭,楼西嘉也觉得可笑,这种情感有时候转头来看已然超脱了情欲,用启明之光来说,方才足矣。   毕竟,人总是追缅一些得不到的东西。所以,纵然他已经死了,可她仍固执的相信,美化,而后拿不起又放不下。   “帝师阁终有一劫,就像滇南九百年,乱不可止,变不可缺。”四目相望,白少缺摇了摇头,在她面前甘愿败下阵来,软言细语道:“那就祝它能凤凰涅槃,破茧成蝶。”   那一声破茧成蝶,令从旁静听二人论述的贵人抚须含笑,侧目对身前的侍卫道:“裴栎,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趟这趟浑水,正因为所有人都觉得帝师阁气数将尽,我才要来亲眼见一见,何为奇迹!就如同我见这疮痍大地,仍相信山河不破!”   楼西嘉出剑,直指溪涧那一侧:“你这人偷听我们说话,真不要脸!”   “是谁偷听谁?可是我们先来听琴的,你们扰人雅兴还有理了!”侍卫裴栎也跟着怒目拔刀,愤懑不平。   “裴栎,不得无礼。”裴栎身后转出一清秀利落人,年约三十,头戴帻帽,未着中衣,身披宽袍。身量高挑,俊眉秀目,上下兼并江南之容雅与北漠之器量,又暗含英气杀伐,带剑而行,潇洒如匹练之锋。   只见他拱手道:“在下谢玄,字幼度,自建康来,方才偶然听得几位少侠高谈帝师阁,唐突惊扰,还望海涵。”说着,他转身向楼西嘉,“听姑娘之言,心中振奋不已,因而频频流连,不禁思虑天下。如今铁蹄破境,民生苦难,想到帝师阁之于武林为曦光,何人又能成天下苍生之信念?”   楼西嘉驻足未语,若是旁人说来此话,倒显得空洞,但这人一字一句凿凿有力,好像真是心中所想一般。   她与当先的姬洛对视一眼,姬洛先行一礼:“感怀大义,先生是?”   “我家大人乃是已故安西将军谢奕第七子,江左名士谢安的侄子,现桓大司马幕府掾属。”谢玄尚未开口,倒是他身旁的侍卫不愿他家大人在几个江湖小辈面前落了豪门身份,张口尽数将底细抖了出来。   谢玄要拦不及,只能呵呵一笑。   谢家?   天下姓谢的不少,但风流江左敢称谢的又有几家?   姬洛当下拱手还礼:“陈郡谢氏,如雷贯耳。”本是几句冠冕客套,待打发了人去,最后大家不过各行各路,可楼西嘉这时却突然插上话来:“谢大人,您和怀迟是何关系?”   “怀迟小少爷?”   那侍卫侧目相看,欲言又止,而他身旁从容有度的谢玄也不禁生出几分惊疑,目光再转向三位已多了三分考究:“少侠可曾见过我那顽劣侄儿?他如今人在何处?又与谁同行?”   谢叙人小鬼大,嘴巴又甜,逮着楼西嘉常“姊姊姊姊”喊得亲切,因而楼西嘉就算是冰魄般的性子,也得融尽为三月春水。   想着都是一家人,楼西嘉没留心眼,便直言道:“前不久我们刚别过阆中,他随我二师父一道,我二师父武功高强,谢大人不必挂念,小孩子多生玩心,待瞧尽山色风光,自会回家。”   然而,楼西嘉这般说,非但没让谢玄放下心来,反而教他更生迷惑。谢叙大半年前随王汝前往牂牁郡出任的事他是知道的,之所以这么问,不过是想看看三人说话真假。   他与几人素不相识,该不是诓他,难道是一场误会错认了人?   “阆中,賨人射虎地?”谢玄拈须略一思忖,忙又道:“不知姑娘的二师父尊姓大名?”   楼西嘉闻言有些不快,瞧他那样子,似乎并不信自己所说。不过转念一想,巴郡确实賨人聚居,天下大势如此,他有所顾念担心也属正常,便应了一句:“姓……我还真不知道我二师父姓什么,不过我从小都唤她娢章师父。”   “娢章?”   谢玄默念了一遍那名字,似是同某个人对上号,瞳子散开光来。他身侧的侍从被这话唬住,惊慌中失了分寸,脱口而出:“太妃……”   话刚起两字头,好在那“妃”字尾音十分轻,谢玄已趁机大力将他回扯,侍卫恍然大悟,一身冷汗直下,机智地变了口:“我是说太好了,属下立即修书一封告知,四夫人也便不用日日忧心。”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用自嵇康《琴赋》   闲话:这周特别倒霉,尤其昨天最盛,集中爆发。傍晚十分颓唐,打开社交软件想跟爸妈吐槽,怕人担心,想找好朋友聊聊,又发现国内已经睡了,这边的朋友大多萍水一聚,无法深入畅谈,最后一个人听了会歌,自我消磨……   _(:з」∠)_我是不太喜欢传递负能量给周围人的,作话也很少吐槽,这大概是少有的一次,默默把我忽视就好。 第149章   姬洛眼中慧光一闪而逝,他很清楚, 有的话听到也要当没听到, 知道也要装糊涂, 于是先一步将此事盖过:“都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下次我等若再见谢小少爷,必定嘱托他早日回家。今日论道云梦, 帝师阁云门祭祀,谢大人此来,可是受朝廷之命?”   “不尽然,鄙人近日告假在家, 闲来无事, 加诸帝师阁素有雅谈美说, 听闻盛会,不过也学人瞧一瞧热闹罢了。”谢玄应答。   姬洛有心, 谢玄识才, 两人对谈二三,高论玄学之道,当下一拍即合, 遂引为知己。谢玄礼贤下士,酷爱知交,二人便以贤弟大哥相称,倒也能助其遮掩身份。   白少缺拿刀口搓了搓指甲, 听得不甚有趣,因而落在后头,时不时朝那背影翻个白眼,径自缠着楼西嘉说话去了:“诶,你瞧见那把佩剑了吗?我赌是把上等兵器。有好剑相配,这个谢玄武功定然不弱,我还以为江左多是些书呆子,原来也有这等高手!”   “早些年动荡难安,朝廷暗中曾招募隐士,你可别小看晋国宗室,皇宫内定然卧虎藏龙,不然北方那位,早派人暗刺司马氏了。”楼西嘉颔首,微微一笑。   “姬贤弟又如何看这千古帝师阁?”刚才只闻楼西嘉与白少缺争论,倒是这个少年从头到尾不发一语,谢玄着实有些好奇,便随口问道。   姬洛回头一瞥,见二人隔了一段距离,且各有所思,便敛容应道:“小子才疏学浅,粗陋之谈,谢大人……大哥勿怪。依小弟拙见,人有气场,和阴阳五行。有人性属火,暴躁冲动;有人性如木,娴静雅致;而有人性似水,淡泊不争……门派亦是如此,帝师阁传千载,威仪直达九垓,该是令人拜服的,小弟不懂琴道,若以武力分说,刚才那弹琴的人定力不够了。”   “看来师瑕阁主遇刺之事,不是空穴来风。”谢玄叹道。   姬洛道:“江湖以武论道,不比朝堂多有抟弄,帝师阁若真势可如日中天,自然会闭门谢客,不睬流言蜚语,谁敢上门,尽皆给打出去。可现在,云梦八百里无人,换言之所有的精锐子弟全聚在三山中严阵以待,说明这座庞然大物的内部已经是一锅粥了。”   “不错。”谢玄赞道,眼有宝刃寒光,“一个人有多厉害,应该看他拒绝的能力,如此说来,帝师阁已经没法对整个江湖说‘不’了吗?”   姬洛仰观天光,手脚汗涌,白日不禁发寒:“若此次广开八门不是为重树威风,便是要借此机会为人立信。”   忽地一片红衣飘来,往两人身前一落,回头懒洋洋笑道:“为谁立信?”楼西嘉从旁跟来,正巧也听得这一句,觉得十分有道理,便没出手阻止白少缺。   姬洛摸了摸差点撞瘪的鼻头,好笑道:“谁能当下一任阁主就是为谁呗!‘一教一阁’虽并立,但说句不好听的,天都教毕竟困宥于宁州一隅,因这文化和格局限制,影响远不及此,但帝师阁则不同,中原大地承载已久,牵扯深广,以至于想分一杯羹的人有,想踩踏而上的有,甚至想落井下石的也有。”   楼西嘉的脸色瞬间难看了不少。   山中黄钟一撞,声及四湖,三山里行走的人皆往有琼京上瞭望,只见天合五彩,乃祥瑞之兆。   姬洛掐指一算时辰,辰时将近,忙催促几人加紧往山峰上去。   等三人上得翠微,太微祭坛前已是人头攒动,白少缺和楼西嘉因各自的目的,都对此间注目非凡,因而轻功一展,往前头挤了一块好地。而姬洛和谢玄则都不是争强斗狠的性子,于是随性落脚,很快被挤到了人群后。   谢玄回首,不远处树荫下,有个黑衣小子抿唇冲他颔首示意,而后往旁边挪脚,将身后的山石给让了出来。   裴栎已先一步走了过去,拍着那人的胳膊道:“原来你已经到了,亏得大人还担心你在山中迷路。”   “他名唤阿枭,是怀迟的伴读,两人年岁相近,感情很好。这不,好些日子没见上人,担忧不已,于是央求我一道出来。”谢玄转头对姬洛说。   姬洛将目光落在那阿枭身上,见他并未若江左之士那般穿着宽袍肥衣,而是一身紧俏的缁衣短打,整个人看起来很精干。再观他外貌,也并非是什么比侪卫玠潘安的容颜,不过胜在耐看。   谢玄未提姓氏,可见这小子身份并不高,多半是北边来的流民,被高门大户捡去作了小厮书童。   姬洛将那名字默念了两遍,忽然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要叫枭,从字面上说,枭有悍勇之意,这小孩面相确实有些凶狠,若不是左眼下那一颗泪痣,给他因不爱笑而紧绷的面颊上平添了几分温和,恐怕同龄人见之,都要有些畏惧。   阿枭见到姬洛只是简单行了行礼,若不是谢玄引荐姬洛时提到几人曾偶遇谢叙,恐怕那黑衣小子愣是一个字不会开口说。   饶是如此,阿枭的嘴里也仅仅只是蹦出三个字:“怀迟他……”他那想问但又不擅长与人打交道的样子令姬洛失笑,这人和喋喋不休的谢叙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姬洛踱步到他身侧,低声说了几句,阿枭长松一口气,随后安静地退到山石后头,靠着一棵云松,盯着山下芦苇海面金灿灿的波光发呆。   当下,云门祭祀尚未开始,身前近处有两小子畅谈——   “我听帮里的人说,今天这云门祭祀,实际上是要暗中定立下一任阁主,选出来的人将继任与‘泗水楼中楼’楼主的盟约,统领天下武林。”   “谁敢当?”   听者惊呼三字,频频摆首,似有些失意,“二十多年前师瑕阁主临危受命时,好歹闯出了一番名头,文可与江左高士论道谈玄,一炷香内挥笔写就令大儒惊叹的天下名篇,而武自不必说,与蜀中西侠李长离引为生死知己,白马轻裘,常锄强扶弱,曾连挑三星同辈子弟不在话下……可你看如今,座下三人,大弟子师惟尘是个淡薄己身的聋子,三弟子早年于武城岭亡殁,剩下老二亲子,人还不知道在哪里,这帝师阁啊当真一代不如一代!”   嚼舌根的人话音一落,鼓乐声喧天而起,身着礼服的学生各手持器乐,有序而出。晋时虽承秦汉古制,但着衣已从收敛祛口的袍子,转为盛行一时的宽衣博带,加诸敝履旁的挂带,放眼望去风满肥袖,独立飘逸,正如傅毅《舞赋》中所绘那般“华袿飞髾而杂纤罗”。   七弦琴声低沉,发力在前,幽兰雅操一阵急抚过后,姬洛蓦地屏息侧目,只觉心口一团火烧,热力寻着任督二脉交汇于尾部,随即沉入丹田气海,与内劲一撞,刹那间若繁花归春,铁树银花迸溅飞射一般,迅速遍及周身穴枢和腑脏。   姬洛心中一叹:这音律中竟然暗合周天练气之法,帝师阁果真名不虚传!   随后笙箫齐鸣,横笛再奏,埙声绵长,瑟音透亮,一时礼乐广飞天际,人人敛眉肃穆,再浮躁的性子也安定下来,直至乐声渐渐消弭,转为古琴辅奏,身后一飞甍楼阙大开,其中有一美男子手持木槌,敲打编钟。   编钟一响,舞者鱼贯而出,左手持龠,右手持翟,次第而舞。其舞声势浩大,如日月浩明,如清风长穆,如山川俯仰,如河泽百代。   挤在前头的白少缺脸色更臭了,倒是楼西嘉,看得似是痴迷,时不时发出一声惊叹。   白少缺想挤兑一番,可又无从下口,只能干巴巴道:“哼,都是一副假清高的模样,还没有你们那儿的巴渝舞好看,起码自然!”   而另一边,不知为何,姬洛听着这庄重的丝竹乐声,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那种感觉和他在洛水边第一次发现自己背后的“日月星”三纹时的那种迷离十分相似,可这其中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和联系。   “兄长,他们跳的是什么啊?”   都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来帝师阁观礼的,自然都端着一副清高的架子,懂是懂,不懂也得懂,于是一片肃然中突然多了个不和谐的声音,叫周遭好几位清谈客都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那被唤兄长的黑面汉子也有些尴尬,将刚出来长见识的小孩往自己脚边拉了拉,压低声音道:“是《云门大卷》,大周六舞之一,听说是黄帝时期作的。”说着,他推了推小孩的肩,有些不耐烦,“好好看就是了,问那么多干嘛。”   春秋战国中落寞的周王朝,曾有礼乐巅峰,六代之舞除《云门》外,还有五种,多为王室用于祭祀神祇,只是遭逢战乱,国土崩裂,加诸南北局势吃紧,这些年已少有天子登坛祭祀。   姬洛想,既然这帝师阁和朝廷关系密切,说不定这一次是代为舞乐。想到这儿,他转头去看身侧那位朝中来人。   谢玄看了直摇头,不知是为这兄弟俩的言语无奈,还是为天下广袤,久经离乱而生出喟叹,无故热了一腔赤血:“再好的声乐也需应这海清河晏之景,光有歌吹祈愿还收不回芜没的宫阙,男儿需披甲执戟,身先士卒!”   听过他的话,再观那祭祀乐舞,教姬洛远眺九百里天际,也欲一吐胸中块垒:“掾属一类是文职,谢大哥可是有了投军报国的打算?”   谢玄抚须,仰天哈哈一笑:“有!非但有!还想为国征募天下义士,组建一支勇者之军!”   没有朝廷的批文,军队并不是说建就能建的,姬洛只当他豪言壮语,但笑不语,并未接话。很快,礼乐笙箫渐渐盖过谢玄的声音,而楼阙二层,有人着华服凭栏,人的容貌虽辨不清,但那身姿和气势,想来便是帝师阁的阁主师瑕了。   当即,观礼的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将师瑕的伤势与刺杀的传闻一一否决。   弟子中有一人步出,轻声咳嗽。四下俱静,只听他唱道:“日皇上天,玄鉴惟光。神器周回,五德代章。祚命于晋,世有哲王。弘济区夏,陶甄万方。(注1)”   谢玄的侍从裴栎瞪大眼,先踮脚瞟了瞟楼阁,又回身看了看一侧的主人,嘀咕道:“看来师瑕阁主没事,大人,这下子那些以讹传讹的人算盘该落空了!”   “难说。”谢玄按剑起身,往前头挤了挤。   裴栎随侍已久,自然望风而动,大惊之下已然忘了提点姬洛,只顾着道:“大人,怎么了?有什么不妥。”   谢玄眯着眼紧紧盯着二层楼,忽然瞳子一散,精光从中掠过,他当即茅塞顿开。然而,他却并没有直抒胸臆,反而顾左右言他,另起了个话头:“裴栎,你可知乐之道,囊括五声,八音,六律六吕?”   裴栎不算粗人,但也只是稍有点墨,对乐律十足狗屁不通,这一问话,却叫他给难住了,于是试探性地答:“五声,肯定有五个,属下猜猜看,是不是宫商角徵羽?六律六吕我好像在哪个听过,对了,刚才听一个江湖人说,这三山中的‘小楼连苑’就是按这个起名儿的,八音……这个还真不知道。”   “姬洛,你知道吗?”谢玄忽然调头。   少年扬眉,并没有忙着接口。   先不说他对曲乐知之寥寥,就冲谢玄的眼神,他也知道自己的答案无所谓,因为对错与否,谢玄都会复述一遍,接着往下说,还不如索性听他一并道来。   姬洛洗耳恭听,谢玄便答,话中亦有所指:“八音,八方之风也。乾之音石,其风不周。坎之音革,其风广莫。艮之音匏,其风融。震之音竹,其风明庶……兑之音金,其风阊阖。(注2)”   “八风之由来。”姬洛喃喃自语,“所谓八风,不过天地之音。”   谢玄道:“风从八极来,正汇聚于中原。”   “谢大哥也关心江湖中的事吗?” 姬洛呵呵一笑,问道。   “不,我关心天下。”   就在姬洛思忖后准备搭话时,天象异变,有一黑影从人群后飞出,直扑向太微祭坛旁侧的箜篌台。   箜篌台上空落无人,只有一座巨大的罄,由十二小件组成,音色各不相同,合称“十二月令罄”,乃镇山之物。   只见黑影拎着一口飞龙戟刀,以手臂之力,强行撞响罄石,祭祀骤然被打断,众人纷纷朝那方望去,表情各异。   那人一脸络腮胡,身足有八尺长,膀阔腰圆,在一群纤瘦的中原人中,显得像座魁拔的小山。   他立于青铜纹饰之上,一身缁衣被长风吹得烈烈作响,和着的还有中气十足的嗓音和蹩脚的汉话。   “‘蛮将’重夷,特来挑战帝师阁第三十代阁主师瑕!还望赐教!”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注2:引用自《晋书·志十二》。注1唱的那个是晋朝时候的正德歌舞词,并不是《云门大卷》的词,《云门大卷》应该是歌颂黄帝公德的。一般来说六代乐舞的祭祀应该是宫廷举办的,这里为了突出一下帝师阁的地位,所以才让他们办了一个,但毕竟不好太越矩,所以就顺便让他们歌颂一下晋朝好了,表扬一下皇室,起码面子过得去……望周知,请勿考究哈哈。 第150章   “重夷?勾陈六星将?”   “苻坚狗贼已经把手伸到帝师阁来了吗?”   络腮胡汉子笑看场中,凛风不惧, 而四下众人瞠目, 惊诧, 愤懑,胆寒者比比皆是,于是,戛然而止的舞乐声中,再度爆发一阵空前的喧嚣。   相比江湖人的沸腾, 帝师阁则沉稳得多,找茬的人指名道姓点阁主,说明有备而来。   “结阵!”   方才唱词的那位大弟子在人群中高声一喝,抚琴者居正, 笙箫丝竹在侧, 而方才舞阵中持礼器的人皆弃翟而护龠, 侍立于后,等着广乐齐奏的机会。   若是放在民间, 人们只道是哪家戏台班子被人砸了场, 一群舞乐的文人要赤胳膊上阵跟人干架,可是这情景落在森严威仪的帝师阁前,却叫人发不出半声嗤笑。   年龄小的、资历浅的, 都伸长脖子,欲要一睹传闻中“以乐入道”的神功,而年长的、久历风雨的,则压低眉毛, 叹一声唇亡齿寒。   “嘿!”   重夷将飞龙长戟在手头一挽,以尾部重重敲打在铜架上,地上的板石忽地皲裂,一招隔山打牛,有敲山震虎之威。   当下,那位大弟子振袖而起,从身旁一人手中夺来笛子,横吹在前。曲声急促而高亮,山中薄雾散去,一时有玉碎雪崩之感。   姬洛回想起鹿台中,十七娘所施展的“妃子笑”亦是靠声色惑人,顺手就近将还在发呆的阿枭的双耳捂住。然而待他左右觑看,却见在场无人如他这般。   裴栎趁机憋笑,谢玄好心提点,原是与“妃子笑”那般敌我不分的攻势不同,帝师阁的“乐道”承载千年,早已完善有佳,说是以乐器攻击人,不如说是内力借曲调无孔不入。   果然,只瞧见那弟子与重夷之间忽起狂风,当先者只觉气血暴乱,双目难睁。   “呵!还差点火候!”   重夷大喝一声,以喊山式震破那弟子的气墙,随即甩手长戟,拍在仲春磬上,夹钟之声赫然长鸣山头,将笛音压住,余音里只留下两道干瘪瘪的喘息声。   再观那人那笛,已是笛断而口角生血。   “方淮师兄!”   身后几个小弟子赶忙上前将人托住,方淮却轻拍摆袖,将几人给松开,自己愣是强硬地挺了下来。   重夷微微一惊,随后颔首,赞誉他风骨的同时,却又为这倔脾气发笑。   不少江湖人都暗中握住武器,只待帝师阁放话,他们便一拥而上。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_8_0. c_o_m   只是,千秋的名声挑在肩上,帝师阁却是万万不能开口的,口一开,便落了中原大派的风度胸襟,就好比天子怒极只能血流漂杵,而不能学泼妇骂街一样。   “你们中原人都说入乡随俗,我重夷一介莽夫,不懂规矩,所以未免冒犯,来之前专门考究一番。古籍里载,说是当年师氏族人开山立派之时,为显胸襟气魄,广招四海,以文武会友,所以每年云门祭祀,有志者皆可挑战阁主……”   重夷舒了舒手臂,将长戟往肩上一抗,朗声大笑,很是桀骜不驯:“怎么,你们不是号称泱泱华夏,承祧祖制吗?祖宗的规矩就这么当放屁了?瞧这怂样,一个个跟小鸡仔一样,难怪三千里疆域能拱手相让!”   “无耻!”   重夷话音一落,别说帝师阁的人愤然,便是稍有血性的汉子都没法作壁上观,当即有两位刀客合力,刀风排山倒海压下去。   只见那络腮汉子长戟一旋,往前将两刀夹住,蓄力一推,再接一击,将人给撞飞出去,而他自始至终立在钟磬上一动不动。   “诸位小心他的‘混元功’,号称天下练体第一,绝不能以蛮力硬抗!”谢玄出口示警,人群自主往两侧撇开。   重夷回眸,谢玄接住他飞来的目光,不卑不亢。   “知道那又如何?”重夷在脸上抹了一把,露出冷漠的笑容,猖狂道:“百丈渊前,无人敢应,一派宗师却在背后当缩头乌龟,就算我不出手,你们这高山仰止的师阁主也会叫人笑掉大牙!”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望向楼阙之上,方才坐镇的人已经不知所踪。   原是那令颜见有人挑山门,来者还是名震天下的勾陈六星将之一,慌乱之下失了方寸,没了定夺,匆匆跑入后院搬救兵去了。   可是他这一走,面子上无人坐镇,当下便落了口实。   而今奔走在两堂间的令颜冷汗簌簌直下,用手连连抹却,顷刻间大袖已濡湿一大片。   早晨时师夫人同他说今日会有人生事时他还没当回事,觉得假借阁主威风,起码能震慑那些不开眼的人,可他万万没想到,不开眼的居然是苻坚座下“勾陈六星将”——那可是和阁主一辈齐名的高手啊!他这样不入流的弟子怎么比得上!   慌乱之下,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师惟尘身上,然而这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却哪儿都找不见。   令颜忙乱地跌坐在地上,隔着月洞门望入夷则堂,见菡萏飘摇,忽生万般猜度:阁主与其夫人分居两地,夫妻情分早名存实亡,这次夫人回来,莫非另有图谋,不然怎会让自己做这荒唐事?   但想想,又觉得不对,师夫人不会武功,做起事来难免束手束脚,若真是如此,大师兄早就出面制止了。   难道是帝师阁要倒,所以已是人去楼空?   令颜翻来覆去,神思恍惚,一时竟觉得心如死灰,有大船将覆的飘摇之感。   就在他垂首悲恸之时,忽闻得一阵琴声雅乐,似是从东南边而来,而那一角,正是早上刚别过的南吕堂。   他仓惶站起,在园中兜兜转转,竟开始将希望寄托在那个孑然出走的人身上。   有了一念,便如燎原之火从心头烧过,黑夜里拨云见月。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阁主才不是怕你,而是……而是看不上你,你这样的人还不配跟他动手!”有不知真相的小弟子沉不住气,咽了咽口水,梗着脖子呵骂。见打人不过,开始逞口舌之威。   “对,你还不配!”   “噢——”重夷左手摸了摸胡茬,应了一声。   年轻后生还是嫩了点,殊不知放话越狠,打脸越重,。   师瑕什么情况,重夷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若暴毙,眼下青年一辈中,根本无人能挑大梁,轻则动摇一派根基,重则大跌江南士气,帝师阁压下他们散布出去的流言消息而坚持云门祭祀,不就是要安抚人心,只不过,他们的算盘恐怕要落空了。   这师瑕若没死,伤重而出即是输;若是死了,无法应战还是输,反正风马默交代他来砸场子,要的就是不择手段,怎么打不是打,于是乎重夷笑道:“原来挑战者还有资格一说?说吧,单挑还是车轮战?”   “这……”   那小弟子傻眼了,没想到这个蛮夷之人竟然如此执着,冥顽不灵,因而只能心下焦急,带着哭腔,寻了个稍微主事儿的人询问:“方淮师兄,我们现在怎么办?阁主……阁主难道真的出了什么事?”   方淮厉声斥道:“不可多疑。阁主退走,必然是另有要事,我们只见重夷在此,谁能保证‘勾陈六星将’只来了其一?阁主分身乏术,侪辈既为中流砥柱,怎可扯其后腿?今日阳谋在上,顶不住也得顶!”   “对!”一众弟子应和,“太微祭坛上只有他一人,他若当真乱来,我们也无须讲理!”   一时间,四下七嘴八舌,纷纷献策支招。   “不如去请师夫人?”   “不妥。”方淮摆首,一一否决。除了亲传弟子和夷则堂服侍的亲信,旁人并不知道内情,但直觉告诉他阁中一定出了什么事,“师夫人不会武功,如何与这莽夫相抗?何况若真让女子应战,岂不是正说明我帝师阁无人?”   这时,有人左右顾盼,张口道来:“为何今日没见着大师兄?”   “对!还有大师兄呢!大师兄虽有聋症,但武功乃为翘楚,比之一流高手不落下风,许能应战。”平日里师惟尘素来独行,又因为体弱带疾,很少出入大场合,如今危机在前,立即有人想到了他。   方淮心知此法可行,便要支个人去寻,然而他还没开口,内院弟子有脚力快的已经跑了出来报信,正好撞在了节骨眼上:“不好了,大师兄不见了!整个‘小楼连苑’都不见人!剑川守山弟子也说没见着!”   “大师兄从来不是无担当之人,怎么会无故失踪?”这下,连方淮都有些慌了。   帝师阁内部尚搞不清楚状况,更何况那些看热闹的江湖人,他们首先想到的不是帮忙,而是打心底里生出寒意——若这庞然大物都无法镇住场子,那北蛮子不就真无法无天了吗!   楼西嘉气得牙痒痒,将白少缺往一旁推开,自己按剑打算出手。   就在这时,重夷从铜架上跃下,提着戟刀在前,一步步朝楼阙走去,三步后,他将手中长兵一舞,就在众人以为他要出手伤人时,却只见他回身一旋,浑厚一击打在“十二月令磬”上。   “轰隆!”   那一声通天彻地的响动如盘雷滚滚,随后起伏的钟磬声曼妙动人。   “十二月令磬”对应春夏秋冬孟仲季三时,每每又和六律六吕,因而或低沉,或高亢,或叮咛,或婉转,直到青铜架落地,人们才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重夷人一个空翻跃到箜篌台后,反手拿长戟刀一勾,玉石磬身次第斜飞出去。石料质地重,加诸又有“混元功”的扶持,登时太微祭坛上的人各处奔走躲避,场面失衡乱套。   帝师阁弟子在方淮的号令下,共结人墙,将石磬压了下去,两方僵持下,孟秋磬和仲春磬霍然炸裂开。   就在这一方闷响之中,一道女声从楼阙后传来,沸腾如水的太微祭坛忽然噤若寒蝉——   “我看谁敢在帝师阁前造次!”   二层楼上落下一卷白帛,一路绵延至祭坛中心,重夷往后一退,抬头上观,只见一女子素仪高冠,踏帛而来。   妇人不作妇人梳洗,却效仿男子玉冠博带,叫众人好生困惑,直到方淮一声“夫人”叫破,才令人恍然大悟。   师夫人既未持刀,又未提剑,单单一手后背,一手端着个紫金香炉,炉中的薄烟刚刚熄灭,瞧那样子仿佛是正打坐悟道,忽听得动静,于是随手抄了个东西气势汹汹出来跟人干架一般。   就在江湖客们狂呼血性,猜测局势翻转,帝师阁藏留后手来打“勾陈六星将”的脸时,那师夫人却只是将炉盖一掀,将香灰抛洒落白帛,身姿左旋右舞,依滑落之力,鞋尖沾灰写了一卷书。   待落地时拂袖潇洒一抖,剩余的灰烬扑去重夷一脸。   “方才你自己也说了,先祖开山时定立云门祭祀,文武会友,我已书其文,字字千金,你可敢战?”师夫人冷笑一声,“‘文武’以文在前,可别说我欺你,你自个儿也说了入乡随俗,过不了这一关,你还不配应战阁主!”   作者有话要说:  ━((*′д`)爻(′д`*))━!!!!准备打架。 第151章   重夷抹了把脸,不知所谓。   他本已拿出了打架的气势, 却没想到这个女人压根儿不会什么功夫, 上来便让他写字, 当下气急:“歪歪扭扭的,写的什么狗屁玩意!”   谢玄趁机上前两步,合掌赞道:“好一卷飞白书!”   飞白书乃汉朝文士蔡邕所创的一种草篆,因着墨断白而得名,传至如今, 会写且又能书得神韵兼备者,不过寥寥数几,当世也只有书圣王羲之与其子王献之有此功力,这师夫人虽笔力差了些, 但眼下这幅已属上乘佳作。   “原来这就是飞白书!”些许个会武功的文士当即附庸风雅, 赞叹连连, “师瑕阁主的夫人竟是位才女,我看比之师氏的八分字也不遑多让!”   重夷挠了挠头尬晾在当场, 被人指指点点下, 难免有些不快,因而嗤笑一声:“什么飞白书,什么八分字!统统狗屎一坨!”   这本是一句随口牢骚, 但此话一出,却叫方才被压制的江湖人逮着机会,嘴巴上狠踩一脚:“连八分字都不识,原来狗贼手下的人就这点水准!”   “蛮子听好了, 所谓八分书,天下翘楚数宜官,汉灵帝曾召九州书法名家于鸿都门比试,师宜官一手八分字名扬天下,其后帝师阁人人习之,连这都不知道,还敢扬言挑战帝师阁?”   自从打仗以来憋屈太久,不管有理无理,裴栎也跟着参和进了那你一言我一语中,姬洛不爱跟热闹,于是只安静听着前头吆喝。不想余光瞥过,瞧着方才毫无存在感的阿枭正目光灼灼盯着祭坛中的人,神色十分复杂。   那种感情姬洛难以描绘出,但他觉得,这并不该出现在一个小伴读的身上。   这时,楼西嘉和白少缺也退了出来,前者打师夫人出头开始,已由愤懑不已,转为忧心忡忡,而后者还是那副散漫样子,冲姬洛问道:“我还以为当真来了个高手能痛快打一场,没想到……逞这一时之能又能如何呢,也就落一落脸面,我还不信这文绉绉的玩意能把秦国高手喝退,若真如此,以后打仗派个三千文士阵前论道算了!”   他这一说,姬洛也生出疑窦:按先前推论,此一次云门祭祀实乃替人立信造势,情势越紧,博得的声望也就越高,若文斗过去,武斗自然万众瞩目,可这样风险也大,重夷不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他的功力起码能和当年的西侠李长离比肩,若赢不了那不就是自毁名声?   这师夫人该不会那么蠢。   那还可能是因为什么呢?   姬洛脑中灵光一闪,遂开口问道:“这‘勾陈六星将’中是否有文采出众之人?”   “有。”接话的是楼西嘉,“我听人说过,六将中有两位文胜于武者,一位是‘羽将’宗平陆,一位是‘智将’风马默,尤其是后者,与丞相王猛并称苻坚手下两大智囊,不过,他的声望自然比不过王景略,所以因而为人十分低调,多半只操控江湖。”   姬洛颔首叹道:“看来师夫人是想诈一诈伏兵,不过若真如你所说,就算这风马默在附近,也不会真傻到出头,重夷只是一子,这后面恐怕还有螳螂黄雀。”   再观祭坛之上,山风簌簌,吹得白帛飘摇,师夫人敛袖,用布鞋踩住落地那一头,昂首不惧,不动如山,指着重夷鼻子数落:“帝师阁号立千古,文可入宦海为仕,武可出疆场御敌,尊圣道而立命苍生,识大局而效奉忠义,今日立书在此,唯有七字——‘不弃不屈不折腰’!”   说罢,她竟悍勇无匹,抽出怀中短匕,随一声大喝,横掷而出:“化外蛮夷,休得指摘!”   一缕头发悠悠飘落在重夷皂靴前。   想重夷一世英武,在秦国更是被誉为第一勇士,万万不曾想到,被这不会武功的老女人气势震慑,竟一时失神轻敌,叫她割下一缕鬓发。   不论在哪儿,断发皆是奇耻大辱,想到先前跟风马默夸下的海口,重夷气血翻涌,霎时暴怒,长戟一翻,刺挑过去。   方淮眼疾手快将师夫人拉拽开,弟子四散,重夷却并没有追人,而是杀到楼阁前横向一斩,劲力平削,只听一声脆响,二楼栏杆霎时崩断,向前坠落。   这一坠,白帛挂不住了,线头拉裂,也跟着一同飘落在地。   重夷将帛书上七字踩在脚下,刀风一卷,眼看便要当场绞个粉碎,可随着一道霹雳声起,忽瞧着长鞭如灵蛇一般缠住首部,将白帛从重夷刀下抢夺了过来。   围观的人纷纷回头,一道倩影从斜后方跃出,拉鞭一收,便将帛画卷成一卷,握在了手中:“这么好的东西被你毁了,岂不是暴殄天物?”   太阳破云而出,金光逆浪,铺落的光幕中走来一人,手持金刚杵,身佩佛铃,一步一响,坚定有力,令人心绪瞬间平复。   慕容琇回头对那大和尚笑了笑,随即扬鞭朝重夷打去:“呸!今日便要你项上人头,祭我燕国数万生灵!”   太微祭坛前的人自动退出一个圈,慕容琇和重夷就地交手,两人缠斗二十招不下,而另一边走来的和尚,径自往那师夫人所在的位置去,双手合十施了一礼:“阿弥陀佛,小僧施佛槿,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那师夫人虽微微拧眉,却仍应了他所求,避到了一边。两人交谈片刻,她脸上眉间神色时而沉郁,时而惊疑,最后皱成川字,似有些犹豫不决。   “燕国?原来擅入秦王宫的人是你们?”那重夷挥却一手热汗,握着戟刀又是一阵挥砍。都说一寸长一寸强,这三年来慕容琇虽然苦练功夫,但遇上这等劲敌,仍觉得棘手吃力。   眼下的她已非昨日娇蛮任性,虽想报仇却也知量力而行,上来这番大动作不过是为了牵制住重夷,好给师瑕那位夫人留待时间决策。   自打施佛槿和慕容琇到来,姬洛的目光便追着二人未曾落下,心间半是激动,半是不安,此刻瞧见慕容琇频频回头,因心头焦急眼见便要落得下风,他思忖一刻,悄悄踱步到了阿枭身后,手指一转卷来两颗石子,朝场中弹射出去。   “锵啷”一声,石子点在戟刀刀身,重夷霎时偏走半步,落刀迟了半晌,慕容琇反应过来,立刻下腰一翻,从长戟下退走,再追一击鞭打,将人推了出去。   重夷吃了暗亏,心头不忿,朝着石头飞来的方向看去。   江湖上有头脸的人大多有迹可循,可左右不过都是些平平无奇的普通人,这人能暗中一招将他点退,却又不露行迹,难道是帝师阁的人故意设计?   ……还是说,是师瑕故意为之,使的障眼法?   而此刻,摸不着头脑的还有姬洛。   他本来躲在阿枭身后,可重夷瞧过来的时候,不知为何,身前的黑衣小子却突然避开,蹲身去踩地上的蚂蚁,逼得姬洛只能装成一副观花遛鸟的顽劣样子。   好在,那师夫人终于做出了抉择,上前喝止二人:“诸位前来,想必是听得消息,那传说中的武林圣地‘泗水楼中楼’的楼主曾与我夫君有要约。不错!这消息并非空穴来风,二十多年前我夫君确实到过泗水。”   慕容琇和重夷罢手,刚才还如滚水般的人群突然鸦雀无声,过了半晌,一片哗然,耐不住沉默的人纷纷张口高喊询问——   “那八风令中是不是真的藏有藏宝图和武功秘籍?”   “难道帝师阁也有八风令?这么说来,前不久师瑕阁主遇刺的事情是真的?那是不是和这东西有关?”   那师夫人冷冷睨了一眼,扬声道:“事关机密,自然只有我夫君一人知晓,你们若想晓得,何不亲自去问?”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慕容琇和施佛槿对视一眼,皆是满腹疑窦。方才施佛槿和师夫人交谈,说的确实是八风令的事情,不过却跟师瑕无关。   这三年来,他们盘桓秦国都长安一心救人,却因为燕国宗室人数太过庞大,而有心无力。然而,在数次夜探皇宫之后,他们渐渐捕捉到蛛丝马迹,譬如燕素仪之死,譬如苻坚曾暗中派钩陈六星将暗渡泗水,楼毁而归。   施佛槿忧心苻坚野心昭然,有意直指八风令,甚至是那传说中的九鼎,因而数次无果后,他们撤出了长安。   一次偶然的机会下,碰上了九使中的另一位故人——“飞流小刀”修玉。此时的修玉早已成家,化作市井妇人,与他丈夫一个宰猪卖肉,一个当垆卖酒,过着平淡的日子。   慕容琇心头放不下国仇家恨,可又深知一人之力弱,众志成城则强,于是她思前想后,决意联合南方,共同报仇。于是,她将所知一切,皆告知修玉。   修玉听闻燕素仪死讯后,多番犹豫,恰巧这时,帝师阁阁主与泗水楼主有约之事传遍天下,她重拾染尘之刀,应允妥善打点好家中之事,前往云梦大泽与师瑕一晤,共商大计。   武林如今一盘散沙,各怀鬼胎,需得有龙头领路,施佛槿的意思便是要师夫人以师瑕阁主之名,号召群雄,可惜,师夫人却并没有这样做。   局势越发扑朔迷离,姬洛观之,心头也七上八下,正待他要摸个铜钱看看卦象时,那师夫人扬手一指:“重夷,我应你!你不是想挑战我夫君吗?好!好!”   她连说两个好字,随后步出人群,走到箜篌台前百丈渊悬崖上,“今日百丈渊前设擂,不论是想见的,想挑战的,想游说的,还是想以乐论道的,胜者我帝师阁自当奉为上宾!”   寻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百丈渊前,瀑布奔流之口,只见一飞来奇石突兀而出,两侧有碗口大的铁链牵引拉扯,仿若一悬空擂台。   “方淮,起天爻琴音阵!”师夫人急声厉色,方淮一凛,不敢不从,当即招来弟子,在太微祭坛正中,抚琴以对。   师夫人退至琴阵之后,淡然一笑:“能走至我身前之人,我自会引他去见我夫君。”说罢,她转身双手合十,朝施佛槿一拜,不卑不亢道:“大师所言兹事体大,我一介妇人做不得主,还望亲自告与我夫君。”   随后,师夫人目光朝擂台一落。   施佛槿依旧保持那和善的笑容,甚至还还了她一礼,反倒是慕容琇沉不住气了,拿鞭子在地上甩得哗啦响,咬牙切齿,对这师夫人没了好感——   这女人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却不是个吃素的!摆明就是想让她和大和尚当枪使,好解这帝师阁之危。虽然自己亦有心同重夷讨教,折那苻坚左膀右臂,但平白被人摆了一道,着实心里意难平,吃不下这个亏。   不过,莫说这师夫人与楼中楼无干系,便是那师瑕也并非九使,人家推脱不接这活,她也不能强按马喝水。   就在慕容琇自恼之时,重夷已经横戟一个拱手,飞跃到了石台之上,狂妄笑道:“好!谁先来?”   围观的人纷纷退开,留甩鞭子的慕容琇立在正中。方才两人没打痛快,慕容琇眼下又窝了火气,再来便再来!   见人应战,师夫人长出一口气,再看向施佛槿和慕容琇时,眼中多了分不忍。   姬洛嘴里叼着草,回头注意到那高冠博带的妇人用手狠狠攥了一把衣角,侧目飞掠了一眼三山之外,似乎是在焦急等待?   等什么呢?等天时地利?还是等什么人归来?   姬洛摆首,想来这个师夫人也非有意要推阿琇姐和大和尚入局,恐怕是因为帝师阁内部境况远比他与谢玄想得还要糟糕,落得私心,借这近水来救近火。   只听鞭声摧风动,擂台上的可人儿两道空翻,手中银铃软鞭犹如金蛇狂舞,在戟刀的双刃间游刃有余游走。   不知是不是师夫人故意为之,那百丈渊前飞来石逼仄大小,甚而通体宽窄可能都比不过重夷那长戟头首长度。长兵比不过鞭子灵活,因而慕容琇回环躲避,如鱼得水,静待时机近身后,鞭子挽了个连环圈,朝重夷脖颈上套去。   作者有话要说:  啊哈~慕容琇和大和尚又出来打酱油啦~   姬洛表示暗搓搓看戏很爽…… 第152章   “好!打得好!”   “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在场围观的人当即为这干练利落的二三招鼓掌叫好,一时间也忘了台上女子顶的大燕国姓, 顺带还略去了她汉话口音。   重夷往后一扬, 用侧刀荡开鞭子, 朝慕容琇脚下挥砍:“嘁!瞧你这么气急败坏,恐怕是在长安吃了瘪吧!哈哈哈,有大哥和老幺坐镇,纵使王宫由得你们来去又如何,想救人恐怕还是难于登天!”   “闭嘴!”慕容琇被她说中下怀, 忍不住喝骂一声。国破之时,宗室俘虏没有上千也有近百,别说她手头无人,就算有兵, 也不是说抢人便能抢的。   那年她和施佛槿一路前往长安, 眼睁睁瞧着表姊弟被送入宫中, 那苻坚不仅纳了年未及笄的清河妹妹,且还将其弟慕容冲收作娈童, 怎能教慕容琇不恨之入骨。   然而, 苻坚麾下有重兵把持长安,且宫中还有勾陈六星将出入,救人宛如登天, 慕容琇费劲心思入得宫中,好歹见了清河姊弟一面,三人抱头哭诉,却又无力于天下大势。   慕容琇脾气本就急, 束手无策下清河反过头来安慰她,希望这个太原王府的表姐能够联络燕国旧部,以待良机。终有一日,他们卧薪尝胆,燕国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自那日回来后,慕容琇一改往昔的脾性,刻骨练功,时时奔波幽、冀二地打探燕国残部的消息,一面又斡旋于长安,生怕苻坚一个不悦,学当年永嘉之乱,刘聪在关中赐死怀帝司马炽和一干晋朝旧臣一般,也赐死燕国宗室,毕竟人活着还有希望,有希望挨到复国那日,可人死了就真的一了百了了。   怎么甘心!怎么甘心!   慕容琇深吸一口气,挽鞭笑道:“你说什么我都当狗屁,我不会信!”   “哦?是吗?”重夷拿肌肉硬扛了她一道鞭子,狞笑道,“你们燕国人最擅长自欺欺人,莫不成你还觉得有朝一日能复国?打算怎么复?跟晋朝借兵?笑话!哈哈哈!天大的笑话!桓温北征和你们打了三仗,他不趁火打劫已是不错,你以为他会理会你们?”   “得了吧,不如乖乖俯首称臣。你是慕容恪的女儿吧,我家主子对你父亲甚是仰慕,兴许一高兴,给你封位,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你那表弟可是小名凤皇?我可是听说,前不久主子在阿房城种了十万株桐木和碧竹,哄他开心,就因为那什么凤凰只住在梧桐上,只吃竹子……”   重夷越说越得意,手中的戟刀也越来越快,慕容琇虽然口中说着不当回事儿,可耳中却听得一字不差。她这三年来虽然努力收敛性子,但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话一多,这气机就败坏了,登时脚步失当,险些被打下飞来石。   围观的人倒抽一口冷气。   重夷说话毫不避讳,说话声量足已覆盖满场,当下众人的神情如大染坊,有的戏谑两句那苻坚功绩斐然,而后指着娈童一事戳脊梁骨;有的看笑话事不关己,一副等燕国和秦国狗咬狗的样子;还有的呢,耽于武斗,脑中只剩下往来招式。   “你给我闭嘴!”   慕容琇这一声脱口,整个人有律的招式瞬间被打破。重夷果然闭了嘴,目中露出狠色,戟刀连环相切,愣是在石头上砸下一条深缝。   明眼人都能瞧出,重夷乃是故意说给慕容琇听的,这人虽然莽撞,但却不傻笨,他从鞭法的快狠中瞧破了武者的心境,吃准眼前的女人是个急性子,因而故意拿话添堵。   姬洛想到自己当日在江陵听闻燕国国破时,身为旁观者也曾一阵黯然,阿琇姐姐有切肤之痛,又怎么可能完全视为云淡风轻。   就在众人为慕容琇捏一把冷汗之时,令人没想到的是,那女子竟然咬牙硬是抗住了重夷重击,连姬洛也不得不刮目相看。   “等着看吧,我以太原王府之名起誓,终有一日,我慕容家铁骑会长驱直入,踏平长安!”慕容琇右手挥鞭溜了个大圈,一手上挽,以人身作雕弓,拉出一道满月。一时间,宛若大鹏展翅,踏兵刃直上,朝重夷头颅绞去。   “你也太小看我重夷了!”重夷摆首,将长戟贴身一抡,挥出五道残影,其力之重,如能倒拔泰山;其力之深,如能刀劈碧潭;其速之快,慕容琇几乎没有看清他如何破局,整个人便如断线风筝飞了出去。   一鞭之力和他那百十来斤的重兵比起来,已是娇花与卵石之别,更何况重夷数十年之功,也非她三年追赶便能及的。   “阿弥陀佛!”施佛槿从人群后飞出,将慕容琇拦住,在水瀑急流中的凸石上借力一点,两人又落回了悬空擂之上。   重夷睨了一眼:“怎么?一个人打不过再搬个救兵一起上?来来来,爷爷我陪你俩小孩子玩一玩,再输可别哭鼻子!”   “你大爷的!”   慕容琇根本听不下他的话,抄起鞭子就是一击。   重夷想着但凡功夫不错的人素来都清高,输了便是输了,不怎么会狗急跳墙,没想到这女娃子完全不讲礼数,这一鞭子蓦然抽来,虽然伤不得他,却将他前襟给打烂了,落出一个小龛笼。   “好啊,原来你还藏了东西准备暗箭伤人,你怎么这么不要脸!你们勾陈六星将都是这样的吗?”慕容琇看那盒子黑漆漆的隐隐有蓝光透出,怪渗人的,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张口胡喊了出来。   衣服烂了,这盒子无处放,偏偏早晨风马默千叮咛万嘱咐,是那神秘人所赠的杀招,这教重夷端在手里拿也不是,扔也不是,好一阵尴尬。   慕容琇看他纠结,忙推了一把身旁的施佛槿:“大和尚,快,打他!”   “我耳朵可好着呢,别以为我听不见!要打便打!”重夷袖子一卷,将盒子捏在左手,右手扛着戟刀,呸出一块从牙缝里剔出的肉,呵呵一笑,“听大哥说那年邺城城楼下,大师足踏莲花,气势宛若金狮象王,我重夷纵横塞外,仰慕佛门功夫已久,还望赐教!”   施佛槿缓缓将慕容琇挡在身后,随后双手合十一告,掌心金光推出。二人交战酣畅,眨眼功夫走了数十招,只见青天上黑白两影交叠变换,每一次出手都有搬山重,可落尽处,却似轻拿轻放云烟散。   重夷的功夫是蛮重,而施佛槿拳掌亦有金刚力,可相较下却是举重若轻。   按理说,观棋不语真君子,两者交战不宜第三者插手,可慕容琇既非君子,又不讲规矩,一想到重夷还有他背后整个秦国的血海之仇,就气不打一出来,当下寻着间隙,搭了把手,朝他持盒的左手抽打过去。   重夷分出一心,将龛盒往空中一掷,一手强拽住慕容琇的鞭尾,和着内劲一扭,将人拉了过来,正好卡作肉靶子挡住施佛槿的象王拳。   “小心!他藏拙!”施佛槿这一拳自然没有落下,慕容琇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委屈巴巴朝他使了个眼色。随后,她一边嘀咕,一边配合偏头,拳从左出,砸在重夷的脸颊上。   慕容琇趁机挣脱而出,颇为得意,一脚踢在落下的龛盒底部:“哟,让本姑娘看看究竟是什么玩意?”   只瞧那盒子再度往空中飞去,盖子松动先飞起一寸,直到在盒口出拉开一指宽的缝隙后,才慢慢遇盒身追平。   短短一瞬,那缝隙里已经涌出不少蓝光,点点细小如萤火虫,朝人飞去,慕容琇下意识伸手去挥。   姬洛死死盯着那莹蓝色的光点,那分明是云岚谷中“瞳洞”之下的万噬蛊,只一眼便叫他忘不掉。   “该死!”他在心中暗骂一句,“云岚谷的事最为隐蔽,连相故衣都说偌大滇南只有那儿有这怪虫,可想而知今日挑山门之事乃有备而来……‘勾陈六星将’若非卷入滇南事件,恐怕背后还有人在推波助澜!”   少年正当一跃而起,出手阻拦,这时,有人比他更快。   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道清亮的男声:“小心!这蛊虫若碰了,便会被吃得连渣滓都不剩!”   说话的自然是白少缺,身为滇南之主,纵然他不长于蛊术毒术,但论对虫蛊的见识,在场谁也比不过他。   慕容琇赶忙将手缩了回来,匆忙在怀中摸出一把玲珑针,悉数将那些虫子钉死在地上:“恶毒!”   她刚骂了一嗓子,却见眼前一黑,重夷已趁乱扭住她的脖颈,顺手将戟刀横过压在她肩上。   长杆卡得紧,那刀身又沉重,千钧只一点着力,顿时压得慕容琇连喘两口粗气,涨红了脸面。   重夷掂了掂左手的龛盒,朝投鼠忌器的施佛槿睨了一眼:“小和尚,你的功夫还没练到家呢!哈哈哈,都说佛门功法讲究无情无欲,你却徒生多情。”   一边说,他一边朝慕容琇瞥了一眼,似是在试探手中的砝码有多重。   不过见那和尚并未露出过激的神色后,重夷又免不了有些失望,继续道:“非说你生小情,而是说你们这样的人对众生皆有情,有情则生牵挂,谁的死活都想管一管,可又如何呢,你永远做不到像我这样无拘无束,无畏无惧!”   “我不是来找这女娃子麻烦的,你自个跳擂台吧,我就放了她。”   “不可!重夷,你挟持他人要挟对手,有违君子之道!”师夫人蹙眉,扬声高喝,她虽不知道这燕国女子和这和尚是什么关系,但看他们同来同往,想必交情不浅,若这和尚当真听了他的话,那后果不堪设想。   重夷将长戟刀落下,往地上一冲,冷冷道:“你们帝师阁未免太徇私偏袒,这慕容小姐出手偷袭在先,你怎不评断?”   方淮听得,冲师夫人摇了摇头,怕她急火攻心而失言:“夫人,帝师阁名望不得玷污,若真让贼子突围,我必压阵,视死如归。”   白少缺往后退,一直退到姬洛身边,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皆死死盯着重夷手中的盒子,若他非要争个鱼死网破,他们必须要联手阻止万噬蛊流出。   谢玄在一旁瞥见两人神色肃穆,也站直了身子,一瞬不瞬顶着擂台上的情景。   “阿弥陀佛。”施佛槿道了声佛告,淡淡说道:“你放了她我跟你打,她插手则算我输,若我输了,我便不会再阻你入三山。”   “大和尚……”慕容琇焦急地唤他,话到嘴边却说不出了。施佛槿虽然总是一副老好人的模样,爱打圆场,但他从来说一不二,但凡想通透后,凡事皆能拿得起放得下。   大和尚能不计前嫌帮她,是因为心中装的是整个黎民苍生,他是真的将所有人一视同仁,试图救人水火,若他见不到师瑕,此番岂不蹉跎?慕容琇不禁在心中悔恨,自己不该莽撞出手落人把柄。   重夷默了一瞬,收起了桀骜与不屑,慢慢正视那和尚的脸,仿佛能从他那双慧眼中瞧出普世的柔光。   过了很久,重夷才正色道:“当年我从长安出西域,过敦煌,曾遇到不少从吐火罗来的僧侣,从他们中听过一句话——‘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重夷这一句话说的西域方言,施佛槿双手合十,也用同样的语言回答他:“《地藏本愿经》说过:‘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你我无恩怨愁苦,亦无黑白是非之断,只是立场不同罢了。”   “好!我不杀女人!”重夷将慕容琇往箜篌台上一扔,抗刀直上,施佛槿“九心轮”功法起,僧鞋一蹬,金刚杵横持于胸前,掌起“有分心”,拳归“安立心”。世间偌大,在他眼中一时仿若芥子。   重夷不再藏拙,与他凌空互博,丝毫不见弱势,那长重兵寻常人挥都挥不动,在他手中就像稚童的玩具。   “你这刀法叫什么名字?”施佛槿问。   重夷答:“无名。我半生飘摇皆是一人,没有你们那么华丽高大的心法,所有武功为我创,天下就我一人使得,若真要有名,便是我之名‘重夷’!”   重夷伸出左手,将那盒子举起,慕容琇正暗道“不好”,却见他并未将蛊虫抛出,而是以内力一脚踏下,将虫子连带精铁所铸的宝盒压成了碎片。而施佛槿的金刚之力铺落,那带着无上正阳光明的内劲,将还未死绝的万噬蛊烧成了灰飞齑粉。   “我重夷,不需要靠旁门左道!”   这一战引得姬洛不禁失笑,心中畅快非凡:云岚谷中令相故衣骇惧的蛊虫,其实也并非无法攻克,世间之数,便如惠仁先生在《五势图》中所载那般,皆有定律,皆为平衡。   那一瞬间,他觉得天下难事也并非难事,因为总会有一物降一物。   “你在笑什么?”谢玄好奇问道。   “我……看到了希望,因而百年离乱也丝毫不再畏惧,就如谢大哥,不也相信终有开太平盛世的一天吗?”   龙象狮吼之后,幻影打落在石台上,施佛槿二指见红,向前点在重夷的额心,而那戟刀,就落在肩挂佛珠之侧。观战的人提气屏息,就见那一动不动的二人忽然各自后仰,同时落下百丈之渊,又同时踏水而起,两拳相对。   “哈哈哈哈哈!”   空中漫过一道畅快的笑声,胜负已分,洁白的僧衣落在箜篌台上,而重夷已提刀往六爻琴音阵中杀去,“再过二十年,不,再过十年,小和尚我绝非你对手,今日一战,我并非胜在功法,而胜在时间!”   施佛槿不得不服,苻坚座下的人果然厉害!   “列阵!”   方淮没想到这一场斗得如此酣畅迅猛,在场的人几乎还陶醉其中,帝师阁不是军队,没有严阵以待一说,阵中的弟子看痴了,他突然从石擂台上杀出,叫人根本反应不及。   重夷挥刀,刚才的意犹未尽全倾注其上,还陷在痴魅中的人提阮琴要接,却溃不成军,他笑声更加肆无忌惮:“这就是你们中原大派的气魄?叫师瑕滚出来!”   伴随一声怒喝,眼瞧他这一刀便要血溅三丈。方淮持笛而走,却有一人越过他双肩,手持短剑横空一划,剑光与刀气凌空相接,震散尘烟。   持剑的少年趁势进攻,将他又逼回了凌空的擂台:“何须劳驾阁主,中原武林同心同力,同仇敌忾,你胜小师父一人,却还有千万人往矣!”   慕容琇睁大眼睛,惊喜不已:“小洛儿!”   作者有话要说:  后来慕容家的骑兵真的踏平了长安……慕容冲起西燕,慕容垂起后燕2333因为本文写不到那个时间,所以在这里提前说一下哈哈哈~ 第153章   “请赐教!”姬洛言简意赅,将短剑反枕在手肘上往前一拉, 擦出透亮的寒光, 随后向重夷拱手, 骤然发力。   重夷虽拧眉有疑,却还是爽朗应战。   姬洛知力量之胜,不得以己之短攻他人之长,于是便借助五势和“天演经极术”的奥妙变化,在重夷身侧游走骚扰, 时而四两拨千斤接他一招,时而干脆只守不攻,让人一片衣角也摸不着。   不懂行的人交头哗然,懂行的人惊叹连连, 譬如白少缺。   白少缺从未与姬洛交手, 对姬洛底细不甚清楚, 乍一见他此番功法,心中便晓得, 这绝不仅仅只是偷奸耍滑钻空子。这身练体轻身术, 比之自个自悟的“逍遥游”也不遑多让。   姬洛这滑溜的打法和施佛槿那光明正大拳拳到肉不一样,不但叫观战的人看得一会气长一会气短,打得人也是着急恼火, 尤其是重夷这般性子直接鲁莽的,半盏茶不到已是七窍生烟:“好小子,敢不敢正面接我三招?”   “不敢。”姬洛微微一笑,偏答得一副正经样, 面皮丝毫不臊。   五十招之后,二人还在周旋。   硬拼功夫,姬洛纵使加上他体内那股在红木林中时,莫名唤起的磅礴内力,也未必见得能力压重夷一头,就像重夷方才自个儿说的,人天分再高却终归不是神,跑不过时间。   不过,吸取施佛槿的教训后,少年未必没有对策,当下就是最好的对策。   有道是杀猪解牛刀砍不了泥鳅小鱼,粗麻藤绳绑不了游蛇细虫,至简则至利,重夷一时间便生出有气无处撒,有力无处使的不自在感,渐渐被少年牵着鼻子走。   “这人是谁?居然能和六星将战平?”   “看他那一手缥缈的功夫好生厉害?江湖上怎没半点名头?”   观战的人被激起好奇,左顾右盼,纷纷打听姬洛的家世来历。   有人说在夔州附近瞧他跟人武斗过,又有人说四劫坞大换血时,新舵主的左膀右臂和他形貌相似,还有人讲在临川宴府的下人里也瞅见过这人,但可惜的是,费了好一番口舌,却也只得不着边际的零星片语。   毕竟姬洛难得几次动武,都没赶上大场合展露手脚,博出名声。   这次好了,帝师阁前耍一出威风,保教名扬天下。   自打姬洛恢复武功以来,两年一刻未曾懈怠,他早不是当初在长安城外任人搓圆捏扁的小子。   这次和天下一流高手公开较量,虽是无奈出头,但百招之后,他却愈发得力,都说人遇强则强,遇弱则弱,能得高手指点,功夫确实会突飞猛进。   别的不说,就拿这“天演经极术”作例,若燕素仪未哄人,他这两年来练体已成,练气亦不差,但始终困在第二层不得精进,且毫无头脑,可眼下和重夷对战,却隐隐触碰到一丝边界,只是这闪现的灵感,很快又在紧张的局势下消失无踪。   就为这一丝希冀,姬洛越打越兴奋。   若以重夷为中宫,他便是脚踩星盘。前对朱雀,后对玄武,须臾出于西方昂位,制重夷左肩井,待人抬臂挥刃,他眨眼又过到南方翼、轸二星中,足下在其戟刀上一压,宛如千斤坠向下一落。   重夷以膝盖头借力,甩手将戟刀平落,卡在腰间一旋,反手去抓姬洛脚下皂靴。可那人影却如渺烟,慢慢从手头滑开,叫他琢磨不得。   诡异,说不出的诡异。   重夷挠头,心道:“这小子方才还有迹可循,这会怎得神出鬼没起来?”   然而,他并不知晓,不是姬洛出招奇诡,而是心有所感后,姬洛尝试寻宫走位,仿若脚下自成星子棋盘,而他纵身入局为执子者,渐渐拨出清明——   重夷的出招时常在他眼中放缓,而那一刹那,他仿佛加速了时间。   “不对劲!”重夷啐了一口,搓热掌心将长戟刀接回手中,一脸的络腮胡子根根拔直,脸色渐渐转为通红。   当年他和“西侠”李长离交手时胜负参半,纵然落得下风,也从未生过这般胆寒,更何况这些年来时有随军出征,沙场磨砺哪回不是披荆斩棘,实战不说千回,也绝不是个初出青山的毛头小子可以比!   重夷长戟一拧,闭目听声辩位,随后故意现颓势、露空门,而后锁定一方,将长戟一横,紧随其后是一重拳拳开四方。   姬洛身形一顿,手中飞短刃,踏着长戟接了个连环飞腿。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唯绝力不殆!”重夷见少年扑来,拿手臂硬拆三招,随即侧身,从长戟的另一侧旋转避开,避到刀头,再拿手臂一压,竟然徒手握着戟刀头,将铁杆甩了起来。   姬洛要走,重夷猛喝一声,一个马步墩子扎下,足底瞬间生出一条皲裂纹,延至姬洛足尖落地处,一阵爆脆音,忽然破开一个大缺口。   换作旁人,这一脚沉下便会踩空,从百丈渊上落下去。好在姬洛反应快,察觉无法下脚,当即右靴尖点在左靴侧,提气翻身而上。   重夷趁机将长兵一扭,甩了个回马枪式,从斜后方刺出,势必要将少年钉在箜篌台上。   “姬洛!”   “小洛儿!”   楼西嘉和慕容琇紧张不已,甚至白少缺和施佛槿也脸色一变。“蛮将”重夷这一招以力量硬冲,硬生生打乱姬洛的节律,乱他步伐,再以利刃追击,不可谓不凶险。   排布的棋局再妙,但只要有人伸手将棋盘掀翻,那就是一盘弃子。   姬洛凌空的身子往下落,那一瞬间气血直冲百汇,耳畔百丈瀑布的水声忽然震耳发聩,漫山群鸟惊飞乍鸣,而四面说话的人声却小了,好像他从充满烟火的红尘飞出,抬眸只剩下云层波澜,日升日落。   当初在红木林中听到的那个幻声又回来了,时隔两年,他尘封的记忆在命悬一线时似乎又有了松动——   “言君,我今日冥想练功时,偶然发现一漏洞,我演给你瞧。你往那儿站站,我叫你的时候,你就扭动石锤的机关……”   姬洛闭眼,眼前有斑驳的人影变换,演出一连串功法。   “力量之胜?”   记忆中那个叫言君的人温柔的昵语一声,应道,“不错,绝对的压制是没有办法躲过的。不过,先不说以你的武功和内力,江湖能胜者屈指可数,就说着千斤石锤乃是借机簧之力,世上又有几人能搬山倒海,多虑了。”   “诶,非也,正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武学不灭,江山便代代有奇才。何况,我至今没有突破,不敢不居安思危。”风中传来一阵儇佻的轻笑,只听得话锋一转,“这么说,言君你也觉得无法可解?你可是熟读百家武学呢!无妨,我日夜苦思,倒是想出一个法子,今日就算我胜你一筹……”   ……   “这便是你说的法子?理论可行,但对根骨,反应,甚至是武学基础的要求太高,实战……我也难以下定论。”   温柔的男声在他脑中呼啸而过,只听“叮”的一声,短剑逆势和戟刀刃口相接,瞬间擦出火花,却难阻那股澎湃之力,最终一寸一寸碎裂。   姬洛两指打在削去一半力道的长戟上,戟头竟然震出一道细纹,像平整反光的湖面突然落下一粒石子。随后,他的身体以一种极度扭曲的姿势从锋刃间滑开。   姬洛骤然睁开双眸,眸光深邃,却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是……他是怎么躲开的?”   裴栎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身侧的谢玄,场中一片哗然,便是连不甚感兴趣的阿枭也跟着抬头,瞪眼打量。   谢玄被触动,按剑待发,白少缺拉着楼西嘉在人群中向前挤了挤,慕容琇已经往箜篌台奔了过去,却在一丈前,先一步被施佛槿按住头,回拉一把,两人一起俯身蹲下。   刚才那刁钻一击只是前手,此刻,重夷后手已至,。打到如今,他已沉迷其中太深,早分不清点到为止和竭力而为,这连环手便是先要封住姬洛的动作,再接一击杀人见血。   可是,姬洛却脱身而出。   少年双手结印,嘴唇含着一抹笑,迎上重夷刚才震退施佛槿的拳风。   “轰隆——”   脚下巨石瞬间生出蛛网密纹,只听得一声巨响,飞来石瞬间崩成了碎片。两人身子一沉,一起跌下百丈渊。   姬洛一个倒飞,失了兵器的他只能徒手攀住瀑布中的滑石上,而重夷则大臂一挥,将戟刀插入石缝,堪堪挂在湍流中。   这一次,两人是彻底战平!   就在这时,有琼京上突然奔出一个夷则堂的小弟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路口没遮拦,不停高呼:“不好了!夫人,不好了!阁主他……”   ————   半柱香以前,灰影就坐在夷则正堂的屋脊上,听着有琼京外传来的激烈打斗,随之用脚尖抖了抖身旁的琼瓦,轻轻叹了一声:“你听,天演经极术啊……”他垂首,仿佛隔着横梁和房中躺着的那位对话,“是不是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人会这武功,你可以瞑目了。”   他话音方落,屋中传来不大不小拍床板的声音。   师瑕半梦半醒间听见他说的话,提着一口气想张口唤人喊不出声,想要起身迎敌又几乎不得大动手脚,血雾从他七窍间漫出来,混着眼中热泪倒灌入鼻息,最后被活活憋死。   死前手指横斜,打落榻边挂着的南箫,坠地发出空音。   灰衣人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抬头望了望天,眼中仿若蒙着一层雾气:帝师阁就这么式微了吗?高不可攀的三山箜篌城对他来说已经如履平地了吗?是不是所有美好庞然的东西最后都会有轰然倒塌的一天?所以……   “轰隆——”   一道惊雷在他心尖惊天动地而来,隐隐和着四年前泗水中陆沉机关的崩天巨响,恰好前头重夷的刀声夺耳,他不由地拧眉,露出一脸鄙夷。随后,灰衣人呆愣许久,像个小孩子一样,用左手抠着右手虎口里的老茧。   茧子和新嫩的皮肉连在一起,他思索不得解,一不小心用力,揪出血来。   “甚是无趣,帝师阁已经不是从前的帝师阁了,也就……”吃痛让他回神,最后甩了甩身后斗篷,低头瞥了一眼院中横倒七七八八的人,转身欲走,“嗯?”   他步子一顿,一道琴声漫过耳边,肩部的衣料上顿时多了一条细若发丝的长痕。“果然没死……”灰衣人伸出左手,展平褶皱,随即,手腕上戴着的黑曜石一震,将接连奔来的劲风又无声无响地打了回去。   “一路追着我到云梦泽的就是你吧,果然有点本事!”灰衣人避开,对着院中的人抬了抬下巴,“他们没死,不过你再不救人,恐怕就真一命呜呼了。小爷我还有要事,恕不奉陪……”说完,他沿着屋脊线一路起落奔跑。   然而,那琴声始终追着他不放,在小楼连苑中起伏不停歇。帝师阁以乐入道,整个三山如同一只天然钟罄,七弦琴声本不大,可是在其间来回碰撞,渐渐生出了重音,仿若无穷无尽。   自始至终都只有灰衣人在说话,若教旁人瞧见,定然以为白日见鬼。   “呵,太古十二律诀?试试我这招如何!”灰衣人在正脊右端的吻兽前忽然折身,一手高提如“流云式”,一手下放如“遁地式”,随后两手合抱,向前推出。同一时间,角徵二音疾走,反向朝他撞来,两抹内劲因较量而顿时变得尖锐刺耳。   白衣人左手斜抱着一把桐木琴,从烟尘散尽处走来,他穿着江左最常见的苎麻宽袍,广袖流云,竖冠佩带,看起来如洁白不染的仙人。他往灰衣人那处瞧看时,稍稍昂起下巴,那颔骨的线条充斥饱满的神韵,带着某种与生俱来的倨傲,便连丹青国手都绘不出。   “这功法……”白衣人按弦在怀,一动不动,眼中明光渐渐散开,仿佛从白日刹那过渡到暮色,置身于满满星野之中。   白衣人心头忽然一跳,惊讶地发现这种感觉似曾相识,若不是知道姬洛此刻正在有琼京同人交手,他甚至会生出那个少年就站在自己眼前的荒谬之感——   怎么可能?可是刚才那一招,仿佛又无处不透露着可能。   若说模仿,他感到荒唐,眼前这个在滇南将众人玩弄于鼓掌,轻易挑起事端的灰衣人,为什么要模仿姬洛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人?还是反过来说,是姬洛不自觉在向他靠?   很快,白衣人摇头,否认了后者,这种想法很荒唐,解释不出,但就是如此。   灰衣人收手,眼中几不可见落下一抹懊丧,他也察觉到了白衣人的想法,因这充满撕裂和别扭的神似而顿时浑身难受,最后鼻翼哼出一团冷气,扭头从瓦梁上滑下:“今日就不奉陪了!”   白衣人追来,手中五指顺次挑过丝竹弦,可惜,杀律也没能留住灰衣人的脚步——   只见那人向后栽去,顺着悬崖口倒飞而下,空中还留着招摇的余音:“你真把自己当神了吗?哈哈哈……帝师阁十年不倒,那二十年,三十年呢……没用的,我曾经以为我心中的圣地不会坍塌,可是铁蹄践祚之下,是早已疮痍的江山;高阁污流之后,是摧枯拉朽的社稷。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看看吧……这庞然大物,终有烟消云散的一日!”   有琼京上传来乱世崩裂的声音,白衣人回头望见炫目的日光下,飞震的烟尘须臾间抓散薄雾与云气。他咬牙,回头瞥了一眼灰衣人消失的地方,狠狠道:“有我在一日,帝师阁,不会倒!”   说完,他原路折返,落地夷则堂前,依次推功将昏死在地上的人救起,最后抱琴在门前稽首三叩首,消失在小楼连苑中。   石桥上伤最轻的小童率先醒来,看着满院狼藉,率先冲进了内堂,瞧见榻上双眸紧闭,半边身子僵硬垂落在外的人,定力不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时间早把夫人下的死命令抛到了脑后,惊叫高呼朝有琼京跑去,宛如一个疯子。   “夫人……夫人!阁主他……他……他咽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奉上大肥章~   这章信息量稍稍有点大,如果看糊涂了……嗯,我的锅。 第154章   世事成巧书,人心往往事与愿违。   师夫人想尽法子要瞒下师瑕的伤重, 却未曾想到他会死在这个紧要关头。闻言的那一瞬, 师夫人仓惶回首, 双颊肌肉紧绷,眼中升起一抹怅然,到了她这个年纪,纵使再无深情,也难免念及往昔。   她一直在等他的儿子回来, 等他回来力破六星,等他回来兼祧千秋,她知道这一代的帝师阁名声不显赫,所以她坚持云门祭祀, 开擂台, 引施佛槿几人拖延消耗, 为了那么一个可以名震天下的机会,铺好了所有的路。   可是, 她没有等到儿子归来, 却先等到了丈夫的死讯。   “夫人,这里的事情交给我,您先回夷则……”方淮忍住眼中痛色, 从方阵中撤出,快步走到师夫人身边扶了她一把,可后者却一挥手,大力将他推开, 自己举步上前。   “不许退!”   此刻,重夷和姬洛已经从崖下飞回,落在箜篌台“十二月令罄”前。   重夷察觉到了这女人吃人的目光,不由肃穆回首,冷呵一声:“我说怎么不肯相见,原来老头是要死了!人皆有一死,我说师夫人你又何必藏着掖着呢?依我说今日停战,不如好好回去办丧事吧,等帝师阁后继有人,方能一战之时……”   “哗啦”一声,师夫人信手抽出身旁一人佩剑,高举过头,向前一落,指着重夷的鼻子,“不许退!不许停战!笙箫鼓瑟,琴出七海,箜篌引凤,钟罄歌鸾,山河为鉴,书成帝师,众弟子听令,布六爻琴音阵,今日若退一步,帝师阁则无力再支撑盛名。”   “怎么办……”楼西嘉抬眸,望向太微祭坛前持剑的凌厉妇人,握着白少缺胳膊的手不由一紧,心情复杂难耐。   白少缺以为她只是被这气氛带起波澜,于是顺口道:“若是换了我,换作哀牢山云河神殿,我也会如此……我现在有些明白了,为什么中原的皇帝再英明,也很难中兴一国,因为一个人背上肩负犹如参天大树,当根茎再无法支撑的时候,没有选择,只能伸手死命抵住,从踏上那一步开始便再不脱身,直到被压死的最后一刻。”   这厚重的无力感……   想起过往,楼西嘉心中负疚越发沉重,在滇南和巴州之时,她太过困宥于儿女情长,当初的不甘、气恼、质疑、任性都显得那么不应该,如今面对大局,才真的意识到何为一叶障目——   一个人的感情在整个时代的苍凉下显得那么不值一提。   她开始有些后悔,如果她没有意气用事,如果她那时阻止大磨岩上的决战,如果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搅和滇南的纷争,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如果……   可是没有如果。   “不好!”   楼西嘉怀着惴惴的心情看向师夫人,偶然发现其胳膊稍稍回收,当即暗道不好。她善使双剑,这姿势再熟悉不过,师夫人是要出其不意利刃冲刺,而她对面的不是别人,是六星将之一的重夷!   下一刻,师夫人一剑穿云:“阁主死了,还有我!”她不会武功,但这一式倾注了她全部的心力和悲恸,竟有萧萧易水,一剑不回头之感。   但那又如何,她怎么可能会是重夷的对手,只要那人的混元功一击,就能把这薄弱的女子撞飞,血溅当场。   楼西嘉不忍目睹惨状。   几乎只见白裙一抹,一双素手已向前扑抓过去,按住剑尖,顺势长腿一翻踩住飞来的长戟,出手唤来寒芒。鸳剑脱鞘落下,正好卡在戟刀内侧。   而后,她握住剑柄接了两个空翻,兵器脱手,回身堪堪扶住那位气色衰驰的女子。   “师夫人。”   师夫人愣了一刻,忽然对她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是你,楼姑娘,你也来了。”说着,她反手握住楼西嘉的手掌,向她郑重点头,以表谢意:“刚才是我急火攻心了,多谢。”   那一个谢字本是客套,可楼西嘉听来却觉得两耳刺痛。她忽然从师夫人的眼中读出了深意,那是失落和失望,和曾经的自己多么相似却又更加深刻的眼神,好像太阳从极天坠落,只剩下亘古永夜一般。   原来,她一直在等,等人来拯救飘摇欲坠的帝师阁,扛起复兴的重任,重新挽回泰斗的脸面,重新成为武林的不灭之火,重新延续千古之名。   那一刻,楼西嘉心如刀绞,掩面不忍——   她如何能告诉师夫人,那个最能够拯救帝师阁的人已经死了,死得草草而又有些荒唐。但她知道,帝师阁绝不能倒,不论是因为那个人,还是武林。   楼西嘉出手时,白少缺虽然来不及阻拦,但也跟着从人群中飞掠而出。此刻楼西嘉罢手,他便在一旁掠阵。   重夷抬眼打量了红衣人一眼,没有说话,但从他虎视眈眈的神情来看,自己只要再动手,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战。   随后,就在他拾掇长戟扛于肩头,准备发话时,姬洛却先一步抢得机锋:“重夷前辈怎么说也是有头脸的人物,师瑕阁主刚刚驾鹤西去,此时再动手恐怕胜之不武,若前辈真想练练手,方才我们还未出胜负,不如由小子我陪您去芦苇海外再过两招。”   姬洛说话规矩,甚至用了敬称,从小辈来足够谦虚,但重夷知道,这个小子看他的眼神像虎狼豹子,还是最隐忍的那一种,是恨不得碎尸万段那一种。   重夷觉得奇怪,按理说他们之间既没有过节,而姬洛又非帝师阁的人,为什么这少年会有这么大的敌视?   “好啊!”   重夷松了口,“帝师阁举哀,那今日便就此罢战,三日后我会再来,届时……”他调头看向姬洛,“我们一决高下!我倒要看看,谁当得了帝师阁新阁主,若连我也胜不得,我劝你们也别再以其马首是瞻,我主不日将会一统南北,不如换个主人试试?”   对重夷来说,师瑕和他非亲非故,他也没有悲天悯人的心肠,因而有琼京上力战不败,越发自得,不由仰天狂笑。相较下,与帝师阁众人眼红含泪的场景格格不入。   “夫人,别理他,封山即可。”方淮谏言道。   另一边,谢玄带着两个随从也走了过来,先向师夫人摆了摆手示意,随即站到内阁前,借机暗示了自己的立场。   裴栎有些发懵,不禁问道:“我觉得那位方公子说得有理,封山即可,他重夷若真敢捣乱,大人,我这边去请荆州府君带兵甲来。”   “你不懂。”谢玄只摇头说了三个字,便再未开口。   裴栎摸不着头脑,便去找阿枭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在场其他人听闻,却瞬间明白了那三个字的含义。   上一辈有上一辈的固执和风骨,重夷以祖制为借口,要在云门祭祀上挑战阁主,祖制没废,他们便不能不战而降,这已不是理智不理智的问题了,很多时候,只是为了一口气。   “好!三日便三日!”师夫人扶了一把高冠,朗声道。   师瑕生前,师夫人对他的追求和大义素来无甚识趣,因而两人才会分地自居,但现在不一样了,师瑕死去,不论是因为妻子还是师母的身份,她都需要继承他的遗志,暂挑大梁。   若这一仗胜,不但可以挽救帝师阁的名声,还能为中原操鼓振奋,若这一仗败,那输的可就是一整个江湖士气。   重夷没再搭话,而是抗刀欲走,可他刚走了两步似乎有些犹疑,不由扭头多打量了楼西嘉两眼,也不避嫌,张口问道:“姑娘长得面善,似乎在哪里见过?”他是个粗人,不爱绕弯子,想不清楚就把自己知道的统统都吐了出来,“姑娘是否来自蜀中,可是姓李,我曾有一旧友和你眉目有些相似,不过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也许是童年的缘故,楼西嘉和帝师阁生来亲近,因而对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憎恶非常,只冷漠地回了一句:“我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我……”   重夷难得露出窘迫,想到陈年旧事,不甚唏嘘感叹,念及故人时他张了张唇,想再说点什么,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只得扭头下山,跳上小船,出了芦苇海。   楼西嘉回头瞥了一眼那个昂藏大汉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正思忖着,有小弟子见她眼熟,忙围了过来,嘴上亲昵地喊着“楼姐姐”,伸出手来想拉她的衣袖,但又觉得于理不合,只能尴尬地挠头,转向后放声吆喝:“大家快看,真的是楼姐姐回来了。”   白少缺整个人已经挤了上来,不动声色挡在了那几个小鬼头的前方,将楼西嘉隔开。没理由他的人被当猴子围观。   “你是谁,你做什么?”那孩子嗫嚅了两句,却被白少缺妖冶的面相和满是杀伐的眼神给骇退了半步,最后不敢抬头打量他的眼睛,只敢梗着脖子道:“楼姐姐是大家的楼姐姐,不,是二师兄的楼姐姐。”   白少缺拿出子刀蹭了蹭指甲,闲闲地说道:“她现在是我的。”   那个“的”字刚落地,楼西嘉一巴掌将他推到一边,努力挤出一个看起来不那么生硬的笑容,温柔地抚了抚小孩的发顶。这母性的温柔和乖巧,看得白少缺目瞪口呆。   那小童子却霍然抬头,望向白衣的身后,也有人寻着他的眼神一同眺望,他们心里都在等一个人,可是又觉得时至如今,等不到了。   破开浓云的金光一束束铺落在百丈渊承天的瀑布之上,此时,不知哪位乐痴,将手头的南箫一转,呜呜咽咽吹起悲歌。   那位报信的小弟子缓过神来,知道大错酿成,“哇”的一声哭出来。   这一嗓子干嚎,彻底带起所有人的情绪,有人哼哼唱唱,走走停停,芦苇海上唱遍挽歌《蒿里》。   有人用袖子擦泪,戚戚声中莫名叹息了一句:“原来二师兄不是跟楼姑娘走的呀……”   鸣锣收兵后,看客们三三两两下了有琼京,在渡头上船漂泊,剩下未走的,要不是坐等三日后大战,要不是曾与帝师阁或者师瑕素有深交,师夫人无力招待,于是打发方淮寻来令颜,在“小楼连苑”腾挪客房,将人一并留宿。   翌日清晨,姬洛卯时洗漱,走出庭院时,整个三山都挂起了白幡,人人着白衣戴白冠,神色悲戚。   远处夷则堂前,宾客聆听诵读祭文,随后泣血稽颡,尚武的痛哭抹泪,善文赋则提笔写下悼诗。   作为后生晚辈,只能在别人叙说的故事里感怀一代英豪出入江湖甚至庙堂的神姿,不免在人逝世后,有些遗憾。   姬洛作为客,遇丧礼,随楼西嘉、白少缺还有慕容琇一同前往拜祭,在黄钟堂前碰到了谢玄并行,倒是施佛槿,似乎一夜未眠,在堂前席地而坐,手持法器的念珠,正在诵念佛经。   帝师阁重礼,虽然非常时期一切从简,但仍有些东西不能摒弃,因而弟子虽众,但各有各的忙碌。   正逢悲丧事,慕容琇也不愿假他人之手来招待,因而自行去后厨替大家寻些吃食。姬洛无事,看这位曾经骄矜无比的小郡主也做上了粗事,没理由闲在一旁,便和她一道往庖厨居去,路上顺便说些旧事。   自从洛阳一别,南浦城外错过后,整整有两年未见,姬洛将大婚那日燕素仪掳掠的后续一口气道出,待讲到长安城楼一坠时,见惯风雨的他,双唇依旧不由颤抖。   慕容琇停步,在姬洛肩上轻轻拍打了三下,谓之安心:“其实我知道。苻坚大破邺城后,燕国不复存在,我和大和尚去了长安。她的事情闹得不小,有心查,想不知道都不行。”她垂眸,说无动于衷是不可能的,但国仇家恨一加身,两年奔波,早削平了锐气,只剩下了沉静与坦然:“没想到我和她的母女缘分,早在我出生之时就已经结束了。”   姬洛想安慰她不要责怪燕素仪,人皆有苦衷,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先不说痛不在己身,不可替他人评断,便是如今神莹内敛的慕容琇,恐怕早已没了少女般的怨念。   换作两年前的她,该是哭骂起来。   人终究会成长,会见更多的世面,也会变得更“麻木”。姬洛微微摆首,以旁观者的口吻开口:“燕前辈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对你说的,她说——‘琇儿,阿娘对不起你’。”   “啊。”慕容琇秀口一开,一口气化作唇边烟气。姬洛注意到她眼角的晶莹,但那漂亮的水珠很快在夏日的热浪里碎成尘埃大小的珍珠。   半晌痴呆后,慕容琇蓦然弯腰,朝姬洛行了个鲜卑的大礼,流露出娇憨的笑容,一字一句认真道:“姬洛,谢谢你,我……我原谅她了。”   与其说是原谅,不如说是懂了。   她心里不再只有小女儿的情爱,不再觉得世间只有一个大和尚非其不可,当连热血也敢抛洒时,便再没有什么所谓的舍不下。若说当年敦煌至洛阳的一路行,乃是少女怀春,痴人痴恋,那从邺城到长安,则只有天涯沦落的相伴。   就像大和尚救她,不是因为放下了沈劲的仇,亦不是因为相思多撷,而是因为他心有慈悲,大爱苍生,真正视众生平等,所以愿以己之力,救民水火,结束乱世。   姬洛呵出一口气,心情实在难表。   明明那一瞬慕容琇仿若重回洛阳别府的娇俏,可她口中唤的却不是“小洛儿”,而是“姬洛”,无处不透露着,往事不回首。   是啊,他心里清楚极了,回不去了。   燕国已灭,秋哥已殁,两派白门烟消云散,世事无法再重新聚首。   “阿琇姐姐,其实你还和当年一样。”姬洛当不得她的大礼,于是也拱手作揖,“当今世道,变的是随波逐流,不变的是赤子之心,该是尊敬。”   慕容琇端着几盘素食,有些恍惚。   就在这时,后厨走进来一个男子,穿着寻常麻衣,容貌不惹眼。他在灶前转悠了两圈,什么也没拿,转头将门掩上。   姬洛和慕容琇对视一眼,都闭了嘴。   “姬公子,是我。”那人反身回到姬洛跟前,一边从怀中托陈出一个小盒子,一边卸下脸上的伪装:“我家舵主有重要书信留于公子,让我在川江舵留意你的消息,自打你们进入荆楚地界,便一直在我们的眼线中。”   姬洛望着他的脸,忽然笑了。   来人正是桑楚吟的得力部下,如今四劫坞生死渡头大总管,北罗。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写得莫名感伤,心头有点堵。 第155章   灶中还烧着柴火,屋中散不去热, 闷得北罗满头大汗如珠, 却不敢抬手去擦, 只得弯腰低头,紧张地替姬洛拆除盒中机关,直到里头的一枚小竹筒弹出,他才松了口气解释道:“我家舵主三令五申,此信非常重要, 必须由我亲自交到公子手上,但凡有人劫掠,则以机关自毁。”   北罗说话还有些哆嗦,姬洛闻言不敢懈怠, 双手捧来竹筒, 取出蜡封帛书, 细细阅读。若是从前,慕容琇必定凑个热闹, 但现在她却做不出, 于是笑着冲北罗颔首,端着食盒走了出去,顺便替他们望风。   “你家舵主如今可在江陵?”姬洛读后, 将信纸一展,扔进灶台中,直到亲眼见其烧成灰烬,才抄手站定, 问道。   北罗摆首:“不久前她和屈大侠曾回来过一趟,等不到您,留下了几道命令和这个盒子,便又离开了,说是……说是要沿西域三十六国,去一趟昆仑雪顶。”说完,他瞧姬洛一脸严肃,忙问道:“姬公子,可是有什么不妥?舵主交代过,您的事就是四劫坞的事,任凭吩咐。”   姬洛沉默片刻,道:“没有。”   北罗显然并不知道书信的内容。   信件书成于沙州敦煌,乃临川宴后,桑楚吟与屈不换西出塞外查探朔方旧事所作,其中提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名为姜玉立。按她的形容,是个黑袍老人,曾周旋于匈奴、代国和秦国之间。   除此之外,桑楚吟让他留意剑谷和刀谷的动向,秦翊曾出现在金风殿,喻楚楚又于豫章城夜半截杀,二谷难免被牵扯。   不过最有意思的,还是长安公府,那个已经叛离晋国的四府之一。   桑楚吟辗转查到了蔺光的身份——   蔺光本为西域三十六国的汉商,年轻时一直在丝绸古路上跑马,后来偶然成为钱府门客,凭借经营奇才,一举夺得大权。   钱府现族长钱百器的父亲任“不动尊”之位时,基本已经被架空,后来在蔺光的撺掇下,整个长安公府向苻坚的叔父,景明帝苻健投诚。   其后,古怪的事情发生了,一直被打压的钱氏众人却在一日之间翻身,钱百器成功上位,推翻蔺光,成为新任“不动尊”。   放在坊间,也是一桩卧薪尝胆的大戏,可偏偏钱百器为人刻薄吝啬,并不是个胸襟宽广,沉得住气的人,桑楚吟怀疑,他背后十有八九有人推波助澜。   但这个人是谁呢?长安……长安!会是当年在沙漠大帐前,匆匆一瞥的那个,名为“世昭”的美男子吗?   姬洛不得而知,因为据书信推敲,桑楚吟亦曾暗访此人,但自始至终没在长安打听到这号人物。   一切的证据都透着诡异。   姬洛按了按太阳穴,若是一般人也就罢了,还可说是周转三国间想要获利的谋士,可是偏偏多了个蔺光,这蔺光别人不知,但他却在惠仁先生的手札上看到过这个名字!应该是阊阖风令真正要给的人!   按桑楚吟所说,蔺光失踪前后近十年,他最后一次现身是在朔方之乱中,让她去昆仑传信。   那问题来了,这十年间正好和惠仁先生被害时间吻合,蔺光不会无故销声匿迹,一定是被人追杀,再联系楼中楼叛徒一事……   “姜玉立。”姬洛皱着眉头,将这个名字记在心底。虽然还不能确定此人的身份,但他猜测,和泗水脱不了干系。   那么再重新捋一遍,现今难以确定的是,那个老人斡旋其中,究竟出于什么目的?帮苻坚?帮司马家?夺天下武林?还是别的阴谋?   想到这里,姬洛长叹一声,交代了北罗两句,让他速速下山折返四劫坞,剩下的事交由自己。   北罗刚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一事,又走回姬洛身前,取出一个布包塞了过去:“堂主回来时交代,想烦请你有机会去一趟无药医庐,把这个转交给桑姿,不过听说神医李杳就在山上,倒是剩了一来二去的脚程。”   姬洛有些纳罕:“你家堂主为什么不派人去?”   “怎么没派?”   北罗摇头,将苦衷交代了一遍。   原是那桑姿去无药医庐治病调理,后来不晓得怎么猜出了他这位大姐姐的身份,死活不愿承情,吵闹不说还差点儿把医庐给砸了,后来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又赖在代庐主李杳的院子前,非说要请罪赎罪拜他为师,一辈子就在医庐里安生学医,治病救人,哪儿也不去。   就在众人以为桑姿会被老头子给扫地出门时,却又传出信儿来,他真的成了李杳的关门弟子。   姬洛猜测以桑姿那个脾气,肯定心头有气不想认亲,所以干脆寻了个法子躲着,一辈子不见面。可是桑楚吟又交待了事务下来,北罗做不成,所以见姬洛这次出头,借他的面子。   “桑姿那个倔脾气,若不肯见人,你们谁去都没用。不过我倒是好奇,他是怎么说服那位老神医的。”姬洛接过东西,算是应了下来,毕竟滇南的事情才了,少不得还得跟无药医庐的人见上一面。   待两人出来,发现慕容琇就站在不远处把风,姬洛冲她招呼了一声,和北罗道别,一并回了夷则堂。   夷则堂前,楼西嘉坐在阑干上发呆,白少缺绕到她身后想唬她一跳,不由分说将子母双刀出袖,斩落一朵夏荷,借着刀风将落花朝楼西嘉勾过来。   楼西嘉往一旁挪了挪,眼睛都没抬,拿袖子挡住菡萏上的晨露,随手一挥,再稍一矮身,内力激起的水花中蹦出一条小鱼,摆着尾巴朝白少缺脸上飞去。白少缺抱柱一绕,那鱼堪堪落在无辜路过的小弟子手捧的铜盆中。   “楼姐姐,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一样……”闹腾?活泼?古灵精怪?爱捉弄人?小弟子腼腆的笑了笑,一晃多年,此情此景却不知该如何形容。而后,他故作老沉地摇了摇头,缓步走到池边,将锦鲤放了回去,“只可惜物是人非,二师兄他……”   白少缺悻悻地靠着廊柱,蓦然开口:“他们口中的二师兄是谁?”   楼西嘉没有接话。   白少缺轻笑一声,又道:“你不说我也知道。都姓师,就算眼下没这巧合,五百年前也该是一家。”他蹲在楼西嘉身前,反复打量她的眼睛,因为人的眼睛不会说谎,“你是因为他的死难过,还是因为老阁主的事情难过。”   楼西嘉捡起那只荷花,拭去花瓣上沾染的泥土,偏头瞧看那个红衣张扬的男子,却仍旧不开口。她不说话也无所谓,白少缺转头将那小弟子抓来,一阵威吓:“说说看,怎么就物是人非了?”   那小弟子因他揪着衣襟的失礼很是不爽,努力挣了两下没挣脱,看白少缺对楼西嘉温言细语多有亲密,因而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故意气他:“楼姐姐和二师兄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别胡说。”楼西嘉轻轻拍了拍小孩子锃亮的脑门,娇嗔道。   这时候,白少缺松了手,退了回去,一条腿搭在长廊坐凳上,靴底在楼西嘉白裙上蹭了个黑乎乎的脚印,另一条腿则卷曲着,膝盖头上挂着他的右手。   瞧那坐姿,颇有些轻浮。   小弟子抬头来回瞥了两人一眼,委屈地抱头:“至少我们都是这样想的。令颜师兄说的,他亲耳听到夫人跟大冢主说什么娃娃亲。楼姐姐……”小孩无辜地勾了勾手指,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你当年对二师兄那么好,难道不是因为喜欢他吗?你不喜欢他还能喜欢谁,这个讨厌的家伙吗?”   “你说谁讨厌的家伙?”白少缺睨了一眼,偏跟小孩子较劲。   人里头在办丧事,白少缺如果在这里揍人,那就真不合时宜了,楼西嘉赶紧使了个眼色,将那小弟子给打发了。   白少缺看着她痴痴地笑:“真是棘手。”楼西嘉回头,不明所以,他干脆身子前倾,支着下巴端详,补了一句:“我说你。”   “白少缺,你以为我在为难什么?”楼西嘉叹了口气:“你说我应该怎么跟师夫人说呢?跟她说不要等了?三天之后也不会有人回来,师昂哥哥已经死在了滇南?哎,我怎么能告诉她,她才死了丈夫,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楼西嘉抱头越说越痛苦,喉咙里含着一口气,慢慢滚出哭音。她的心智根本没那么坚定,什么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妖女”,不过是掩饰从小到大内心的空虚,而过往的那些顽劣捣蛋,也不过是不愿受伤害的先发制人。   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她一直都是个外强中干,优柔寡断的人。只不过姑萼很强势,她也只能装作强势,天天和她吵架拆台,来掩饰自己的孤苦和柔弱。   白少缺拉住她的手,从一个男人的角度来看,楼西嘉的状态实在令他很费解:“人是我杀的,就算要找麻烦也是找我,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如果觉得不好说,我来说不就得了。”   “你……哎呀,你先别说,我再想想。”看白少缺霍然站起,楼西嘉赶紧拽住他的袖子,把他拉回了廊下。   两人总大眼瞪小眼也不是法子,她便说起了以前的故事——   “我大师父和师夫人曾是义结金兰的好姐妹,十岁那年,我随大师父来帝师阁小住,因为性子顽劣,所以被勒令每天随教习学礼仪诗书。说来惭愧,在那之前我基本不碰任何经典,嗯,你也可以理解为大字不识。我坐不住,可又不敢与教习作对违逆师父,因而无课时便捉弄同门撒气,被人发现也不怕,打一架就是了。”   白少缺不由淡淡一笑,想着野丫头果然从小到大都是野丫头,这脾气很合他胃口。   “你不妨猜猜胜率?当然是他们打不过我,打得过也打不过,因为帝师阁的人太讲规矩和礼法,往往我拳头都挥出去,鼻血都砸出来了,人还在哪儿跟我抱拳谦让,说‘姑娘先请’。”   楼西嘉顿了顿,道,“说来也怪,打着打着大家伙还打出感情了,他们老爱在大吕堂后面的竹林里空座闲谈,我有次去搅局,寻了块石头一边打坐,一边胡吹海说山外头的奇闻怪谈,这些人多半是书呆子,嘴皮子耍不过我,最后反以我马首是瞻。”   白少缺哼了一声,说话不太好听:“人有时候挺贱的。”   “现在想来,其实是大家很照顾我,特别是惟尘师兄,他从来不会说一句重话,还会帮我顶罪,但我以前却总欺负他是个聋子,讲了他很多坏话。你看,我真不是个乖孩子。”楼西嘉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他接的那一茬,于是摇了摇头,飞快地过掉了这个话题,平和地继续追忆:“这样的日子,直到师瑕阁主带着独子云游归来,方才结束,结束得特别突然,因为我碰到了一颗软硬不吃的钉子……”   那颗钉子自然是师昂。   那一天,令颜神神秘秘地跟大伙说,二师兄游历归来,阁主赠了他一把断纹琴,还是最漂亮的梅花纹,五百年往上,非千载不断。   楼西嘉虽然不知道断纹琴是什么,但还是和令颜夸下海口,说要顺来瞧一瞧,两人以三坛百年醉酿为约。   可惜,楼西嘉失手被师昂擒住,前者拿琴不成,干脆发力震断了一根弦。   要知道,琴出断纹,难得又脆弱,寻不寻得到相匹配的丝弦尚且难表,上弦力道不佳,很容易让上年纪的琴崩裂。   帝师阁以乐入道,乐器往往就是武器。   楼西嘉心头当即慌乱后悔,毕竟那时的师昂在众人眼里刚正不阿,常板着一张脸颇为严肃,除了几个亲传子弟,没人敢跟他亲近。   可奇怪的是,师昂既没有向教习问责,也没有往她师父那儿告状,反而直接将她拎着,绑在一条小船上,扔出了三山——   眼不见心不烦。   这一手,恰恰打在楼西嘉的软肋上,胡闹受罚她都不怕,最怕的是孤苦伶仃。   当晚,她脚下的船披星戴月,顺水一路飘出了芦苇海,撞上了被四劫坞驱赶而过境北逃淮水的水匪。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打算给楼西嘉和师昂单独出番外的,但是想想,回忆不长,一两章就交代了,拎出来说感觉不合适,毕竟两人也不是真cp_(:з」∠)_就在正文里接一点好了。 第156章   水匪把她当作了帝师阁的人,要她指路, 避过三山。   那时候, 对方人多势众, 可楼西嘉反而不怕了,只要有人,就没什么好怕的,人是这世上最好欺负也最不好欺负的物种。更何况,她一小丫头片子, 没人当回事,碰巧又会喝酒划拳,说话机灵,鬼主意一个接一个, 不日倒反客为主。   再次见到师昂的那个晚上, 楼西嘉喝了两壶小酒, 正乐不思蜀,嚷嚷着要跟大当家拜把子, 回头如厕的时候, 晕乎乎撞在木栅栏上,抬头就看见一双清亮的眼睛,瞬间酒醒了一半:“喂!你别过来!”   不知道的, 还以为她在对哪个采花大盗说话。   “你该防着的,难道不是这里的人?”师昂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两眼。楼西嘉已经换下了白裙,穿着脏兮兮的粗麻衣, 头发扎了个髻,更像个不服管教的野小子。   小丫头往左右觑看两眼,待发现这一处是死角后,嘴巴鼻子一皱,说哭就哭。看她大嚷大叫如此伤心,师昂有些不忍,念着本就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小姑娘,慌忙去堵她嘴巴,却平白被楼西嘉咬了一口:“叫你敢绑我!”   这一口真狠,咬出血来。师昂生气要打,楼西嘉却用袖子抹去眼泪,哈哈大笑着躲了开去:“他们有什么可怕?我带他们避开三山,他们就给我饭吃,给我住的地方,我让他们在水边安营扎寨,他们反而供我为上宾。”   师昂越听越不对劲:“你说什么?这地方是你指给水匪的?”   “当然!”楼西嘉有点得意,在云梦念书时,她四书五经学得稀烂,但旁门左道却个个精通,于是邀功道:“怎么样?服气不?此处水草丰茂,三水汇流,远近人家,可谓风水宝地……”   师昂不由分说打断她的话,冷冷道:“你知道这会带来什么后果吗?淮水下江南,本是兵家是非之地,南北局势吃紧,朝廷必然无暇分心来顾,待水匪独大,这附近村落,绝不会幸免!更何况,流民南来,必经江淮,他们手无缚鸡之力,如何相抗!”   楼西嘉听不进去大道理,心中虽有动摇,却为一口气梗着脖子和他对吵:“他们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需要过好我自己就行了!是你让我流落到这里的,顺势能活,我为什么要自找死路,和那些穷凶极恶之徒对着干?”   “你……”师昂拂袖不悦,“你在教习堂难道没学过《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注)’?”   “我走了,看在令堂的份上,我不出卖你。”楼西嘉翻了个白眼,想到四书五经就恶心,还不如回去继续混吃混喝。   帝师阁重礼法,知黑识白,师昂从小到大耳濡目染,怎可见人颠倒黑白,轻贱规矩,当下霍然出手:“胡闹!跟我回去!”   “你说回去就回去,我偏不!”楼西嘉虽然武功不如他,但好歹是姑萼亲传,还不至于一招被拿下。两人拆了几手,她气得牙疼,铆足劲儿往营帐里跑,心想,他这样就不会跟过来了。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师昂的武功,这个比她高大半个身子的少年忽然变招,将她一把抗住扔上肩。   楼西嘉拿拳头拼命捶打他的背,憋屈中慢慢起了哭音:“你放我下来!我不要跟你走,我哪儿也不去,我就是个不懂规矩没人要的野丫头!爹娘不要我,义父不要我,师父也不要我,所有人都不要我,我出来这么多天了,都没有人来找我,他们都不要我!”   热泪湿透师昂背后的衣衫,他动作一滞,从草草几句话中,听出了多年的委屈。   小丫头哭得急了,气不顺,不停抽搭,师昂只得拿另一只手顺了顺她的背,没想到肩头上的姑娘更折腾了:“我只是个不被需要,不被喜欢,多余的孩子!你那么正义,那么光明,有本事你去找那些水匪的麻烦啊,干嘛找上我!”   “你根本不知道,被人需要的感觉有多美妙。”   被人需要……   师昂垂眸,叹息一声,将她放在地上。楼西嘉草鞋刚落地,扭头一溜烟便跑没了影。   回头,她又把师昂给忘了,毕竟水匪凶恶,人多势众,他一小小少年郎还真敢独闯连营不成?   就这样,白日里,楼西嘉在寨子中睡大觉,到了晚上,酒桌对吹,那大当家说楼西嘉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妖女”,楼西嘉当真接了,转头举樽,说以后带大家喝酒吃肉。   可夜深人静时,她辗转难眠。她不是不知道,从前夜不闭户的村落开始入夜大门紧闭,以前欢声笑语的江水渡头旁总有浣纱女成群,可现在一个也不见了,只留下呜咽的哭声。   好像事情全往师昂说的方向发展。   楼西嘉捏着一个小药包,又害怕又难过,她一直在赌气,赌大师父来带她杀出匪宅,那她就可以顺势撒娇,哭诉那个丑啦吧唧的大当家如何虐待她;她也在赌义父来,义父已经一年没来看她了,如果他来了,她就可以说四书五经有多难读,还不如学他杀人捞金……可谁都没来,谁都没来。   不,还是有人来的。   水匪又在杀人放火,劫掠村舍,只不过这一次,凄惨的喊叫声中,多了一丝不和谐的琴音。师昂抱琴抚弦,踏月而来,一直飞向人最多的地方。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能用音律杀人。   楼西嘉站在瞭望台看了会,从楼梯上走下来,嘟囔着“这里是待不下去了,算了,义父不来找我,我就去找他。”   说着,她脚步一挪,往睡觉的小楼去,走到半路,又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身无长物,根本无需收拾,随后转念一想,不能便宜了这些匪人,于是,她溜进库房,搬了好些搜刮来的银子。   楼西嘉出来的时候,师昂正在被围攻。   “不要管闲事,不要管闲事,不要……哎呀。”楼西嘉一跺脚,别扭地往回跑。   其实那天她说的话是故意气他的,实际上,他们俩个根本谈不上仇怨,不过这个傻子居然还真的一根筋去挑水匪寨,换作自己,怎么也要先通风报信,然后等能冲锋的人来了再躲背后指挥。   楼西嘉爬到一座起火的房子上,将手中床单裹起的包裹一抛,金银财宝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捡钱啦!捡钱啦!”她扯着嗓子嚷嚷两声,喊完,从房顶上跳下,跑了。楼西嘉估摸着,凭借师昂的武功,这下杀出重围不成问题。   可那个自诩正义的人,并没有独善其身,而是得了机会又反打一波,最后因为双拳难敌四手,被堵在了一处死角,而他背后,是一个腿脚不便还未跑脱的妇人,手中抱着不足月的孩子。孩子哭得很大声。   “原来如此……”楼西嘉直愣愣地望着冲天的火光,死命堵住耳朵。   师昂被牵制住,大当家那口大刀从斜地里忽然劈砍出,他抱琴无法正面相抗,只来得及转身,以后背为盾,挡在妇人的身前。   “叮咚!”   一声金石的脆响在耳边响起,师昂余光瞥见一个影子落下,他没仔细看,趁势拨弦,内力推出,将大当家连同他的大刀一块撞了出去,眨眼人落在草坡上滚了两下,想爬起来却爬不起来了。   “是你!”   楼西嘉拿着半截簪子,还保持这横杠在前的姿势,方才她一急,顺手从头上抽了这东西,竟然拨出了惊人的剑气。   大当家指着她的鼻子继续骂:“你做了什么?你这个叛徒!”   那一瞬间,楼西嘉想笑,却又觉得有点儿难过。好笑是因为自己跑来救人,难过是这大当家竟然真把她当自己人,不然也不会骂叛徒二字。   楼西嘉顺口接话:“诶,你别动,你中了我的七步毒,你一动就要七窍流血,毒发身亡!你瞧,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全身绵软,肚中腹痛,那就对了!”   大当家动了两下,果真如她所言,当下被唬住。师昂赶紧催促妇人快跑,自己一把揪住还在傻笑的楼西嘉的领子,要将她提走。   “你真下了毒?”师昂问。   楼西嘉凑过去,神神秘秘笑道:“其实是巴豆粉,我又不会制毒,从哪里去搞毒药。”   师昂眉头狠狠一皱,知道拖不了太久,不能再耽搁,于是带着她匆忙逃命,可跑出去十丈后,楼西嘉才想起簪子另一半还落在地上:“不行,我的簪子!是我娘留给我的!”   她非得回去捡,凭谁也拦不住。   水匪都在那一处等着呢,压根儿没想到这两个人还又杀了回来,顿时磨刀霍霍。等人被围,楼西嘉不慌不忙从地上挑了两把剑,昂头对师昂说:“你还能打吗?杀出去又何妨!”   这是师昂第一次看见楼西嘉动手,她像个小疯子一样,出手精准且狠,难怪帝师阁的师弟们打架不是她的对手,这哪是打架,根本是个老练的杀手在以命相搏。   “她不是姑萼的弟子吗?鸳鸯冢与世隔绝,怎么会生出这等戾气?”师昂想不明白。   而后,二人剑挑匪宅,一路西逃,逃到山穷水尽之处,扑腾一声扎进水里,像一尾鱼,无声地顺流潜入四湖三山。   黄昏下,楼西嘉迷糊醒来,自己和师昂正坐在一条竹筏上,飘过层层芦苇。衣服已经干了,微风扑面来时,她没觉得半点凉爽,反而闷热难耐。   “你发烧了,别怕,已经到芦苇海了。”察觉楼西嘉不安地扭动,师昂将她按住,把她的头枕在自己腿上,一手扶住琴首,以内力控制船只的速度。   楼西嘉呢喃道:“我的簪子呢?”   “在这里。”师昂将断簪递给她,楼西嘉接过,将手放在心口,露出满意的笑容。但很快她眼角又噙满泪花,“都怪你,不然我的簪子就不会断了,那可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   “没事,等回了帝师阁,十根簪子我也能给你修补好。”师昂闲闲道。   “真的?”   师昂沉默了一刻,才慢慢道:“真的,帝师阁宝库中有一种神物,名为连金泥,可以续断金石。”他没有告诉她,水匪的事情并不是偶然,反而都在他的计划中。他需要作出一点成绩,这一代的帝师阁弟子,没有一个有功绩,没有功绩又如何继承阁主之位?   “那就好。”楼西嘉彻底安心。   三日后,水匪被剿灭的消息传到了有琼京上,然而,师昂并没有被嘉奖,此事反而被悄无声息压了下来。楼西嘉不懂,她在“小楼连苑”转了一圈,要去寻师昂问簪子的事情,可是人没找到,却碰巧听到了老阁主和师夫人的争吵。   所有的争论都围绕着一个人,那就是师昂。   但彼时,楼西嘉虽偶然听得墙脚,却也不懂其中深意,只知道那之后,师夫人就搬离了云梦三山。   芒种过后,楼西嘉已在帝师阁住了近两个月,旁人都入不得她法眼,再没被寻机捉弄过,反倒是师昂吸引了全部火力,两人斗智斗勇,引得帝师阁几个小弟子暗中开盘。可惜,楼西嘉输多胜少,赔率越来越高。   她去拿簪子的那天,把三山翻了个底朝天,才在渡口上撞见目送船只远去的师昂。那是师夫人的船,她知道。   “昨天起夜,我听见大师父在跟师夫人说话,夫人她好像……并不希望你继任阁主。”楼西嘉从浓密的树隙间支出一个脑袋,顺手抓了一把桑葚,朝师昂背上扔过去,紫色的汁水溅在雪白的衣衫上,像拙劣的画师用粗陋的笔法点出的藤萝。   她还想再扔一把,但手腕忽地一痛,掌心里抓的果子拿不住了,纷纷掉在地上。   “我会成为下一任阁主的。”一双干净的靴子从上头不急不慢地碾过,楼西嘉只觉得枝干大震,逼得她轻功一展,飘然落地。她揉了揉眼睛,竟然不知道师昂何时出的手,这个人,越深入了解,知之越少。   “我没说你不会成啊。”楼西嘉跟着他往山上走,一步不落,“你是阁主的亲儿子,不传你传给谁?要说我师父不传鸳鸯冢给我,倒是还有些可能,毕竟我不是她的亲闺女,不过她也没有亲闺女,儿子也没有。”   师昂摇头:“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楼西嘉笑了,把右手往前一摊:“你把簪子给我我就告诉你。”   作者有话要说:  楼西嘉和师昂的回忆杀,在哀牢山上提到的连金泥,不知道小可爱们还有没有忘,其实这两章还有点别的小铺垫和伏笔啦。   注:引用自《大学》 第157章   下一瞬,师昂提拎着她的领子, 带她抄近路一直飞到了南吕堂前, 随后进屋, 取出一只锦盒。楼西嘉打开一看,欣喜若狂,竟真是连一点断痕都没有:“真的……真的有连金泥这样的神物?”   这个世界上当然没有连金泥,那只是传说中的神物,所谓神怪志异, 不过是前人想象中的世界,说给后人逗趣的。   至于这支簪子,是师昂打的,为此, 他亲自去向酷爱打铁的记名师兄请教。那天, 他说要做一直簪子的时候, 钟师兄差点把从炉子中取出的刚烧红的铁胚落到脚上。   整个帝师阁都没几个女人,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是谁。于是, 误会大了, 终日寡淡的山头和一群禁欲的小伙子,终于迎来了难得的谈资。   看在他真的把簪子修好的份上,楼西嘉很守信, 把上次偷听来的话向他漏了个底:“我不敢靠太近,所以听不大清,就听到一句,师夫人说她不想你走阁主的老路。”她顿了顿, 绕着师昂转圈,“老路是什么路?”   “师家的人,注定要为天下呕心沥血。”师昂说的话,听起来好像和问题并不搭,可楼西嘉却沉默了,拿手指绞了绞衣袂。她不知道别的女儿家如何,但自幼跟着楼括漂泊江湖的她,十分早慧。   “别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水匪的事情跟你有关。”师昂闻言,心里咯噔一声。楼西嘉偷笑,顺嘴把话挑明:“你一个人单挑整个寨子,是想证明自己够格吧。”   师昂笑了:“准确的说是立志,立志成为阁主,所以想闯出一番名堂。”   但其实说证明也没错,但那从气势上讲,要弱很多,因为只有弱者才需要证明,强者只身负梦想。   楼西嘉点点头,回头拉着师昂跑出了南吕堂,一直跑到禁地剑川最偏僻的角落,从老树根下扒拉出两坛好酒,随后绕过一个小林子,扑到一座简易的秋千架上,整个身子都挂在一侧的绳子上。   “喝酒吗?”   师昂坐在草坡上,解下背上的琴,横呈在腿上,轻轻答:“我不喝,你喝吧。”   “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么块地方,将好能躲开剑川守卫的眼睛。”楼西嘉拿着酒壶,指着矮崖外的芦苇荡和来回盘旋的白鹭,“这里看日出最美。”   师昂没说话,两手按弦,开始抚琴。   琴先起了一阵泛音,空明寂寥,楼西嘉听着吸了吸鼻子,酒气一喷,摆着手嚷嚷一声:“换一曲,这曲不适合你。”   她不懂琴,却懂情。   人世间的情,都为最敏感的人捕捉。   师昂瞥了她一眼,挥袖一推,用内力荡起了楼西嘉的秋千。   小姑娘没坐稳,差点摔个倒头葱。他抿唇一笑,再起琴音时,却明快多变,可仔细一听,又内有积郁不平,仿若难以一吐胸中块垒。   琴音越来越快,楼西嘉半醉未醉,双足在秋千板上一点,剑鸣出鞘,手握两道寒光,和着曲调舞上一舞。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注)”师昂哈哈大笑。   楼西嘉收剑,又落回了秋千座,她再望向那少年时,眼中多了仰慕,最后仰头一口干,大叹尽兴:“我现在是觉得真苦,真羡慕你们这样有追求的人,起码还有念想和希望,就像早晨第一缕熹光。”   “这首曲子叫什么?”楼西嘉问。   “《酒狂》,阮籍写的。”   楼西嘉拍手,眯着眼笑:“天下若无英雄,不如便作英雄本人。江湖你放马闯一闯,有朝一日你也能搅动风云。”   少年有志,奔着帝师阁阁主之位而去,往后数年,不但搅乱了风云,还差点撬动了整个南疆。   师夫人离开了云梦,姑萼也没有理由再待下来,同阁主辞别后,带着楼西嘉回了鸳鸯冢。走之前,楼西嘉在剑川偷偷伐了一根竹子,跟师惟尘学了两三天,闭门捣鼓出了一根笛子,最后送给了师昂当作回礼。   那天师昂撑着伞,在长风里站了很久:“你说的话我想了又想,觉得很有道理。”   楼西嘉急着走,没多问,就点了点头,心中自恋地想:姑奶奶说的话哪句没道理了?   随后,她把笛子亲手交付:“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觉得人生总有希望,大概有的人便是生来光明。好了,我书读得不多,却还晓得子曾经曰过,‘朝闻道,夕死可矣’,昨夜想了一宿,这笛子便叫‘朝夕’吧。”   ————   一口气说尽往事,楼西嘉心中畅快不已,她虽是舒坦了,但白少缺却实在头疼:“所以你这一句话,差点改写天都教的历史,原来所有麻烦的源头是你。”   “我也不知道他会离家出走。”   毕竟师昂清心寡欲,从不像会出格的人,故而楼西嘉根本没往那方面想,当初只一心以为他遭逢什么大变。她耸了耸肩,甚是无辜:“现在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是这么一回事儿,这大概就是命吧。”   解释不清楚的东西都是命吗?   之后,师夫人从堂中出来,神色憔悴。瞥见楼西嘉在廊下同人说话,挥手将人招过来,拉着她往外走。白少缺知趣地没有跟着,扭头进了灵堂,从小弟子手中取来香烛,规规矩矩三拜九叩,对着棺木行了大礼。   不论如何,前辈英豪,都是值得后辈尊敬的。   英雄,都惺惺相惜。   二人穿过重楼,师夫人并没有往太簇堂走,也没有去黄钟堂处理事宜,而是按着楼西嘉的手,一路走进南吕堂:“自古英雄善始难善终,纵观数十年风云,我这一代江山豪侠,有几人还好端端活着?所以啊,当初我一味否认,就是不愿意昂儿走上这条不归路,可现在,又不得不……”   楼西嘉扶着她,终于切身的感受到世道的苍凉——   正道扛鼎的师瑕已去,滇南天都白姑亦殁,剑谷避世,刀谷长绝,三星中代庐主李杳已是鹤发老人,姑萼朱颜辞镜,昆仑天城早年也曾起动乱,四府中晏府荣光不复,公输府如今只剩下幼女当家,更别说东君西侠寥落半数之多。   前仆后继的人,烟消云散在偌大的江湖中。   “师夫人……”楼西嘉垂眸,风来摇落一树花,正好落了一朵在她绣花鞋上。她蹲下身,捏着花萼拈起,淡淡道,“师昂哥哥曾经跟我说过,卫道者,生于光明,死亦湮于光明,生来便是为了杀身成仁。也许对我们来说是江山寂寥,但对他们来说则是时待英雄。”   楼西嘉终究是怯懦而不忍的,不忍心告诉这个满面沧桑的妇人真相,不忍袖手旁观岌岌可危的帝师阁,那一瞬间,她想起了一个人。   夜半,楼西嘉换上夜行衣,熟门熟路出了有琼京,再一次披星戴月乘舟漂泊芦苇海上,恍若当年。   很快,她碰上了一艘乌蓬小船,没有船夫,船上只有重夷一个人,正在玩骰子,头也没抬:“你和他真像,这样一看,就更像了。”   楼西嘉解剑,跪坐在桌案的另一边,实际上当日从蜀南竹海撤出后,除了知道父母身死和义父相关,别的却还真半点不知。   那天重夷说的话她表面上虽然不信,但却听进了心里,今夜走这一遭前,她甚至翻出了母亲那根簪子,插在了发髻上。   油灯昏惑,却在珠玉上形成折光,重夷抬头,目光落在她头上,接着道:“果然,这支簪子还是我看着他做的。世人都道“西侠”潇洒一生,却万万想不到是个痴情种,为贺夫人生辰,连备礼也要亲力亲为。”   “我父亲真的是李长离?”楼西嘉说话有些不自然。   当年蜀中的事,重夷不但有所耳闻,甚至也掺和了一手,这会听楼西嘉这么问,知道她往昔并不晓得身世,于是也不像别的人说话绕弯子,开口直言:“我重夷说错不了就错不了。”   “既然蛮将大人这么爽快,那小女子也不兜圈子,既然您与我父亲是朋友,那么……”   重夷将骰子盅甩到桌子另一侧,打断她的话:“我是不会罢手的,抬出你父亲也没用。”说着,他顿了顿,捻着络腮胡,两只小眼睛瞪着桌上的灯,显得有些烦躁难安。   磋磨好一会后,重夷才咬咬牙道:“听我一句劝,帝师阁的事情你不要管,能离开云梦泽自然是好的,参与其中,只会让叔叔我为难。喝酒吗?”   他把大碗推出去,楼西嘉却嗤笑一声,未语,亦未接。说起来有那么点可笑,但她确实能听出重夷话中的关切。   “我想起了有一年,和你父亲从剑门关入蜀,过金牛道时在一户农家借宿,那家养了条狗,老远便吠得凶狠,我以为是西域那种能咬死狼的狮子狗,便和你父亲打了个赌,打梯田下到院子里,结果你父亲吹了声哨子,那狗趴地上,乖得很,一点儿不咬人……”重夷一个人干了那碗酒,两颊涨得通红。   过了一会,只余下二人的呼吸声和波涛水声,他才拿指骨敲了敲桌沿,道:“回去吧,我们终归不是一路。你若叫人看见,百口莫辩;而于我来说,家国面前再无亲友……”   “你也说了,你我不是一路,恐怕你和家父也不是一路!”楼西嘉起身,拔出利剑直指重夷的咽喉,随后,她机锋一转,手中白刃挑落烛台上的灯花,“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么多?”   重夷笑道:“这是我这辈子说话最拐弯抹角的一次。”   楼西嘉警惕起来。他刚才说的那故事实在太突兀了,前言不搭后语,细细回想倒像是故意为之——   咬人的狗不叫?   楼西嘉心想,也许他是想暗中告诉自己,这背后还有他人操控,而他自己是那条叫得狠的狗,实际上伤不了几个人。这比喻,真扯淡。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白天白少缺说的那句话,有时候人就是挺贱的。   “我走了。”   楼西嘉拿起剑,一直走到船头,跃上扁舟,重夷这才打了个酒嗝,探出头来同她招手,对着江面清波,凫了一捧水洗了把脸,彻底清醒:“你刚才问的那个问题!”   船行出一段距离,楼西嘉闻声回头。   重夷躺在甲板上悠哉道:“其实你父亲的死跟我有莫大的干系,若非当年我俩玉门关决斗,他必不会重伤,也就不会遭了埋伏,在蜀中溘然长逝。知交半生,我欠他的情还报你身上。不过小侄女,若重来一次,你重夷叔叔我还是会那样选择!”   楼西嘉抱拳:“三天后也许我会出战,但不是因为帝师阁!”   重夷拍舷大笑,眼中却与星子相映,流露出明亮的光。那种儿女情长实在不适合这个虎背熊腰的塞外汉子。   楼西嘉想起白天他讽刺和尚的话,呸了一声:这世间寡情薄意的人不少,但重情义的人仍旧很多。   同样是子夜后,姬洛从梦中惊醒,起身喝了口凉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窗棂上有个淡淡的影子。他将杯盏无声搁下,抄上帝师阁赔付的短剑,推门而出。   听这动静,人是往夷则堂方向去的。   白日师夫人烦劳,亥时突然晕倒,被令颜安排人送回了太簇堂,留了几个小弟子守灵。大和尚说过,会在这里念经三日以作超度,小弟子可能瞌睡,但以施佛槿的定力和性子是绝对不会的,可是眼下堂前只闻风声,那么只有一种解释,和尚根本不在这里。   被人调开了吗?   姬洛皱眉,蹑手蹑脚从阴影中步出,两指推门豁开一条缝,屋内静悄悄的,只有风从缝隙里钻入,扬起白幡一角,顺带摇曳了案台上的烛火。   他顺手合上门,准备去别处看看,能将施佛槿引开的人,自然功夫不弱,除此之外,能自由出入帝师阁而不扰人者,必然对此地极为熟稔。   这就有意思了。   姬洛吸了吸鼻子,前脚刚迈出,屋内忽然起了动静,像是棺材挪动的声音,虽然很轻,但仍没逃过他的耳朵。   随即,少年脚步一旋,从窗口扑了进去。   夷则堂正中一人背对而立,全身披麻戴孝而非白衣,左手按在棺木上,右手后背。姬洛目光向下,落在铜鼎中刚燃起的香烛上。   按推论,应该是这人方才拜祭时才点的。   既然是来拜祭的人,为何白日不光明正大出入?   那日虽然有近半数的江湖客乘舟退出了芦苇海,但仍有小部分人留了下来,这些人多半与师瑕交情匪浅,因而留下再陪旧友最后一段日子。   “阁下是?”   姬洛话刚出口,只见白影一晃,人已不在眼前。少年上前查探,见棺椁无碍,堂下也无任何毁坏的痕迹,怀着满腹疑窦,追了出去。   追到帝师阁偏僻一角时,姬洛追丢了。   他站在两侧满是青苔的小径上抬头上看,盯着匾额中“南吕堂”三字思忖了片刻,如果刚才那人并未出三山,那就说明,人根本没走。   昨日他已请教过方淮,“小楼连苑”十二堂,堂堂有人居,唯独这一处,已荒僻良久,听说,是那个离家出走多年的二公子的居所。   庭中突然传来琴声,幽咽如泣,落拓如风。听说以南吕起的调子,都格外凄美哀伤。   “原来如此。”   姬洛心中通透,垂眸轻轻叹息,随后伸手推门。庭中果然有一人正对他抚琴,弹奏哀歌,见他入内,琴声戛然而止,“别来无恙。”   “你怎抢白我的词?该是我说别来无恙才是。”姬洛失笑,按住鬓角揉了揉太阳穴,“你果然没死,大祭司。”   师昂怀抱七弦琴,引他进屋,且不咸不淡地道:“这里并无甚么大祭司。我名师昂,乃先阁主师瑕独子。”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啊~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注:这句话出自阮籍之口~特别喜欢那个穷途之哭的故事 第158章   师昂换了装束,连气质也跟着大变。滇南时他穿着祭司异服, 披头散发, 身挂银铃, 头戴角饰,有种九黎蛮荒的神秘与质朴,而现在,他头梳玉冠,纵使穿着孝服, 也掩盖不了璞玉之气和浑然天成的威仪。   姬洛觉得,这样的师昂,不继承帝师阁实在说不过去。   屋内干净整洁,说明日日有人洒扫, 但姬洛进屋时却留意到了矮几上的茶灶焙鼎和烛台灯油, 显然是些该在柜中仔细收纳的东西, 既然被取出摆放,明显是师昂有备而来, 若他不是个茶痴, 那便是在此候人。   “你何时入的云梦?”姬洛在团垫上跪坐下来,他专门选了客座一方,指着下巴等着师昂给他煮茶。   那茶饼他进门就瞧见了, 今春早茶,可比贡品,不蹭一杯怪可惜的。   “我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师昂在琴台上放下琴,待净手后, 这才不慌不忙坐在姬洛对面,慢吞吞来上一句。   这个他,自然指的师瑕。   寻常人都不会这样说话,“一天前”、“两天前”是标准,“云门祭祀时”是正常,上来抛出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实在让人费心。   师昂这个人太爱绕弯子了,与其说凡事憋闷在心中,不若说他内心十足桀骜,从不与人分享。不论是天都教的事,还是之后的假死,亦或者如今的帝师阁,他心中已有分说,可吐露不过一二。   这种人,说得好听叫凡事自己扛,说得不好听,叫刚愎自用。   姬洛看着他煮茶,心里不大舒服,所以,茶碗递上前时他没有接,而是推了回去:“你若有谋算,便自个儿使去,既不信我,招我来谓何?”   师昂顿了顿,见姬洛油盐不进,语气格外强硬,于是放下茶盏,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姬洛想了想:“那就从石窟中你并未中毒开始说起。”   “谁告诉你我没有中毒的?”师昂挑眉,道,“我若没有真的中毒,爨氏那位小族长可是万里挑一的毒人,怎么可能瞒得住?只不过我早有防备,所以预先服下了能以毒攻毒的药丸,我可没作假,一开始的虚弱,是两毒在体内相冲所致。”   姬洛惊出一身冷汗,倒不是为他敢铤而走险,而是他无形中将时机拿捏在手,密道里说那么多话,一字一句都为精确时间。   “还记得我在石窟中跟你说过的那个不速之客吗?六年前的天都之乱中,我隐隐察觉到蛛丝马迹,但前有石柴桑冲锋陷阵,后有爨氏暗中捣鬼,所以能摸清的线索太少,直到我将白少缺镇于魇池之时,我偶然发现了传说中魇池地牢的秘密。”师昂抬眸,眼中明光一闪,“后来,我听说是你鼓噪大家往地势开阔处撤离,我想你已经猜到了,所谓天都大阵,确实是上古流传至今,用以疏通水利的一处古老工程,那么白姑以身殉难的推测便不成立了。”   “你的意思是说……”姬洛摸着下巴,神色肃穆。   他明白若只是一处古旧水利,自然不需要倾其生命,纵然有突发的灾难,以白姑的武功,逃出生天的几率仍然很大,就算不幸发生,也不至于尸身不得保全。   师昂继续道:“我怀疑,白姑应该也是那个时候才发现魇池的真相,所以当她站在第十层时,庞大的工程已然腐朽,以气力无法推动机簧,因而只能赌上所有的功力。但就在她功成折返时,遇到了偷袭。我在魇池中找到一处塌陷堵死的石壁,除了自然落石,我发现还有打斗的痕迹,为掌法所致,我曾在帝师阁的古籍里看见过这种武功的相关记载,说明并不是南疆的人。”   姬洛抿了一口茶,道:“所以你就设了这个局,想复刻白姑当年的情景引出那个人?在云河神殿的时候你说过,山里还有清醒的人在行走。”   “对,也不对。”师昂颔首,随即又摇头,“对方对我多有忌惮,除非我死,不然他们绝不会贸然出头,所以,我要找个人‘杀’我,白少缺复仇是最佳的选择,因为我死后,哀牢山不能乱,所以这个人必须能统领天都教。”   当年查探魇池归来后,他便于云河神殿中闭关苦思,最后绘出了魇池地牢全貌,他算出那日池水倒灌,底部坍塌,白少缺一定会出来,如果他出不来,也没有资格顶自己的位置。   师昂说得口干,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却在送至唇边时僵住,陷入深思,不禁缓缓摇头。   姬洛猜想,事情应该没有按他的预料发展,否则眼下应该是另外两种结果,要么师昂战死,天都大阵彻底失衡;要么那人战死,大阵迅速闭合。   于是,姬洛推测:“那个人没有现身,对吗?”   “是,不然我不会足足等了两日再推动机簧。”师昂吹散香茗的烟气,闭目细品,回味时方才慢悠悠开口,“诈死有个好处,起码旁观者清,于是第四日,我带着满腹疑窦离开了哀牢山,自宁州北上。既然这条线断了,我只能从爨氏着手,没想到阴差阳错,反而有所收获。”   师昂纤细的手指在桌案上有节律地敲打,缓缓道:“我发现了一个灰衣人曾出入爨府,不瞒你说,我是追着他到的云梦。”见姬洛若有所思,师昂闲闲一笑,故作高深莫测,“其实你们也见过那个人。”   灰衣人?   姬洛在脑中搜索回忆,打出宁州开始,他们唯一一次碰上过诸如此类描述的人,只有在巴蜀偶遇楼括那夜。   “你果然一直跟着我们!”姬洛将前后关联串起,恍然大悟,“所以在阆中以柳叶哨子破賨人老族长喝功的人是你?果然,天下论音律精通,谁能比得过帝师阁。这一路我虽有怀疑,但凡事不绝对,我也不敢妄下定论。”   “与其说是我跟着你们,不如说是灰衣人跟着你们。”师昂搁下杯子,广袖不甚碰落茶匙,姬洛帮他捡,递交时师昂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们三人中一定有谁是他的目标。”   不知怎地,听闻此话,姬洛心跳乱了一拍。   但很快,师昂便把话过了下去,又回到了最初的疑窦上:“假设这个灰衣人便是当年偷袭白姑的人,那么他一定知道魇池水利的秘密,那么在我平复大阵后,他必然会有所察觉和防备,再聪明点,就该知道我假死。但其实不然,直到我阆中出手,他才对我的追踪警惕。”   “并且,我和他交过手,发现年龄对不上,这个人比我只小不大。”师昂回忆起短暂的交锋,皱着眉继续道,“但能与白行乐、柴北薇之死有关,又能撺掇石柴桑叛教,如今这个人年龄至少当知天命。所以他和当年那个人,并不是一个人,只能说是一路人。”   姬洛猛然想起白天北罗的传书,桑楚吟提到的那个叫姜玉立的黑袍老人,这人与霍正当是师徒关系,而后者又在晏家大动手脚,很难说这和滇南的事没有一点儿联系。   再者,当日晏府花园密室中,霍正当偶然提起的“小师弟”,会不会就是师昂说的那个灰衣人,毕竟若无枔又中毒,他也不会和关拜月来宁州。   如若继续往前推测,代学坤提到的画像,鹿台红绡的无辜惨死,甚至白门的事与他们恐怕也脱不得干系。那日中极广场上力挫明什和尚以至其圆寂的高手,始终未曾出现,姬洛曾怀疑过是六星中的人,但除了那位‘杀将’不曾听闻以外,其他五位似乎也难对上号。   莫非也是那个灰衣人?   这个姜玉立与泗水楼中楼究竟是什么关系?他这样做图谋的又是什么?他便是惠仁提及的那个叛徒吗?   姬洛想不透彻,恐怕只有找到这个黑袍老人,一切才会分明。   意识到事态严重后,姬洛便将自个所知一一告知师昂。话既然说到如此的份上,他二人起码目标一致,也算半个盟友,兴许这般交心后,算一个也说不准。   “泗水楼中楼?”师昂听完少年的话不置可否,唯留淡淡一笑。   半晌后,有夜鹄在枝头长鸣三声,师昂突然推开身前矮几,示意姬洛起身:“涉及八风令,帝师阁未能幸免,还记得前阵子传遍九州的那个盟约吗?你随我来。”   两人这一走,就走到了剑川外。   三山中,独有此处除去宗祠和藏书楼,大半个山头都是禁地,山中长年有帝师阁长辈守护。文人规矩多,姬洛早有耳闻,看他不走主道,而挑着一条灌木丛生的小路上山,不由发问:“我们这是要去睡虎禁地?”   “不是。”   师昂在前头走得很快,到达山顶前,这是他说的最后两个字。   岔道沿山而走,草木葳蕤不成蹊,每下脚一步,不是松软易塌的软泥,便是硌脚的石子,有惊有险,却比山中风景美上十分,姬洛越走越惊奇,心想师昂并不像是这样有情趣的人,他有时候正经得被称为苦行僧也不为过,这条路他只是走得熟,却不一定是他发现的。   就在这时,少年脚底下发出“咯噔”一声脆响。姬洛低头在黑黢黢的草丛里摸索两下,掏出一块厚实的木板子,两头还系着粗麻绳,就是绳结磨损严重,污浊不堪。   姬洛随手一扔,木板子不知又给丢到了哪里,他掸了掸手抬头上看,师昂就站在一个土坎上,目光垂落在他手中。   他不是在看手,而是在看刚才手里的东西。   那东西有什么不妥吗?   姬洛想了想,走了两步才恍然大悟,那是个破旧的秋千架子。   师昂带姬洛去的地方,是历任帝师阁阁主埋骨之处,而墓园的正前方有一座宗祠楼,楼中摆满了师氏一族的牌位,过几日这里还会再添一位。   想到这里,姬洛有些哀伤,他走到供奉的七七四十九盏长明灯前,学施佛槿讲经时那样,双手合十,对着满堂先辈鞠了一躬,回头发现师昂还站在那里,不由有些发窘:究竟谁才是师家的后人?   也许是姬洛目光太过于炽烈,师昂这才去桌案前取了香点上,乖乖行了个大礼,而后,伸手扭动了第三十二盏长明灯。   后壁上露出一个减字记谱法标记的石盘,师昂上前拨弄了两下,打开了一道石门,待二人进入后,迅速闭合无缝。姬洛沿着石道走,和外头燥热沉闷不同,迎面吹来湿漉漉的凉风。   师昂开口说话,竟有细微的回声:“不用担心,乐盘的解法历任阁主口传,纵使有人晓得这里,也进不来。”   “历任阁主?”   姬洛抓错了重点,有些吃味,师昂闻言很快反应过来。   窘迫没有,倒是有两分愣神,沉默了半晌,他才淡淡开口:“幼年时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否定自己,因为无论我做什么,母亲都很少给予赞许和嘉奖,可我立志成为下一任阁主,于是费尽心思做了很多事来证明自己……”师昂回头瞥了一眼,“想起来有些可笑,当初我离家出走奔赴滇南,最初的目的是想灭亡天都教,我知道如果我一旦做到了,阁中乃至天下,包括父亲母亲,没有人敢再质疑我的资格。”   姬洛好奇:“那又是什么迫使你改变了主意?”   师昂摇摇头:“大道至善,天下没有纯粹的恶。”   石道凿进山中,但并不长,两句话的功夫人已经走到尽头,尽头也没什么特别,就是个用来练功的石室。   唯一的特色是四壁凹凸不平,有意斧凿而成,姬洛拿剑柄在石台上一磕,响声浑厚饱满,闭目听闻,仿佛在山中雾气弥漫的空谷入定。   “竟然还有失传的广陵散。”石壁上刻着曲谱,姬洛走了一圈,指着其中一首道。   少年四处溜达时,师昂正在挨个儿翻找东西,听见声音,头也没抬:“这是残谱。嵇中散赴死前刑台一曲,请愿的三千太学生中不乏有善音律者,强记词谱拼凑,不过……仍旧不全。”   “嗯。”姬洛应和,继续细观。   两人又皆沉默,室内一时静得让人发慌。姬洛对音律了解甚少,别说高见了,连拙见也没有,因而多是走马观花瞧看有无异样之处,这会子没有了问话,师昂便自己起了个话头:“你曾经应该很少饮酒,所以我今夜才煮了茶。”   姬洛问:“怎么说?”   师昂呵呵一笑:“你姓姬,让我想起了周天子颁布的《酒诰》。”   《酒诰》乃《尚书》中周公旦的名篇,其实是一段禁酒令,师昂自幼研习各类经典,几乎能做到张口吟来:“祀兹酒。惟天降命,肇我民,惟元祀。天降威,我民用大乱丧德,亦罔非酒惟行;越小大邦用丧,亦罔非酒惟辜。(注1)”   这段话大致是说,喝酒误事,酗酒乱国,上苍惩处凡人,皆是因酒后乱德行,除了祭祀,皆不许饮酒。   “我姓姬,却又不姓姬。”虽然师昂这段子讲来并不可笑,但姬洛还是笑了,腹中打鼓:若是师昂知他这姓名乃指天地所得,不知该作何感想。   师昂愣了一下,继续把话说完:“我看你谈吐不凡,见识不是一般乡野村夫可比,还以为你是出自中原哪户豪族。周公旦此篇所言,凡姬氏子孙,不得酗酒,所以才推测你乃是因承祖制而不饮。”   姬洛摇头,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怎么敢随意承祖制,万一承到了别家可不大好:“只是习惯,约莫失忆以前就不怎么碰,所以偏爱饮茶。”   “不喝酒的人少了一种豪气,但多了一种灵气,我也不喝酒,所以看得出来。”在哀牢山时,两人处境各有尴尬,此刻难得有机会坐下来好好说话,师昂语气轻松了不少,“姬洛,你相信一见如故吗?”   姬洛没反应过来,这思路太跳脱了:“你说我跟你?难说。”   师昂也不甚在意,随口道:“听东来的和尚说,人间有轮回。若真有转世与宿命,那世上的人总数则不变,上辈子,上上辈子我们见过也说不定。”   姬洛摇了摇头,没再接话。   石屋陈设很简单,除了床榻和一张案几,再无其他家具,倒是架子和地上堆着很多竹简与书册典籍,师昂一本一本的翻,说明找的东西很重要,于是,姬洛蹲下身,随手拿起一捆竹简,和他一起找:“你在找什么?”   “那个盟约是真的。”师昂手头顿了顿,“那年我也去了泗水,不过我没能进去‘楼中楼’,那个地方太隐蔽了,如果不是知道父亲从不说谎,我是不会信江湖传闻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永远爱师·大祭司·少阁主·昂!我也永远爱小洛儿(亲妈笑脸\(^o^)/~   话说师昂这算不算跑人家家里搞事反被策反接盘…嗯…   注1:引用自《酒诰》 第159章   姬洛有些难以置信:“你去过泗水?”   比起这个,更加让人难以置信的是, 师瑕真的进入过泗水楼中楼。   “那天父亲独自乘着一片小舟驶入雾海中, 走之前命我在岸上候命, 我等了一天,不,大概是半日,因为他是黄昏入的,早晨太阳升起时, 他已经走到了我的身边。”师昂淡淡道,“但是当时我尚年幼,所以楼中楼的事他对我只字未提,直到这个流言兴起。”   如果是师瑕带着师昂独自去泗水, 那旁人又是怎么知道盟约的事情?姬洛疑惑, 正欲发问, 师昂恰好从一侧书卷的夹层中抽出一卷帛书,落笔的字迹还很新, 应该是写于不久前。   姬洛瞥了一眼书卷的名字, 是《周官》。   “家父很爱读《周官》。”师昂匆匆扫了一眼,续上了姬洛的疑问:“原来这个消息是父亲自己散布出去的,他想借着云门祭祀, 找到其他的八风令持令者,不过显然却引来了别有用心的人。”   姬洛颔首,毕竟师瑕一直待在帝师阁未出,根本不知道楼中有变的情况, 也不知道这样做,非但没有招来九使,反而引来了杀机。   “父亲在帛书上说,九鼎熔铸八风令,乃是为了防止其落入胡人手中,而传令天下之举,实则是为了托付当时在江湖中举重若轻的几人,希望他们出面团结众人,一致号令武林,共同援北。”师昂闭目,不由叹道,“不过二十年过去了,显然并没有成功,如今反而掀起腥风血雨。”   姬洛一把按住师昂的肩,指着那帛书:“可否借我一观?”   师昂虽然奇怪,但还是照他的话做了。   姬洛双手捧来,轻轻将绢布摊开,上头工整有力的隶书体过目,心中不由升起哀伤。不过,写到一半,墨渍却从中断了,并没有多提及盟约,但书盟成誓必然有证物,那这个证物又在哪里呢?又是什么呢?   姬洛将帛书手札还回,将刚才那一册《周官》捡起翻阅,发现最后一页被大力撕扯了下来。他站起身,开始在石屋中来回踱步——   《周官》即为《周礼》,并非什么武功秘籍,自然没有留下最后一招的说法,师瑕扯纸,兴许是用来写字。   他低头扫了一眼桌案上的四宝,发现摆放极为凌乱,镇纸石空空如也。   姬洛推测:师瑕应该是得知了什么要紧的消息,可是手头找不着宣纸,只能顺手拆了最爱的册书,提笔就字,不过现在那张纸在哪里呢?   一定在这个房间之内,他若要留消息,肯定是留给师昂,那么不可能带到别处去,而且,他时间紧迫,一定就在这桌案之间。   姬洛将案上的东西来回打量了三遍,抓起正中杆子最粗的那支笔,扬手一掷:“得罪了!”   笔杆落地断成两截,露出空心。师昂从脚边拾起,抽出当中残页一瞥,正面有朱红二字潦草——“睡虎”;背面四字则更为凌乱——“楼主未死。”   “禁地?”   “楼主?”   师昂和姬洛面面相觑。   随后,前者先一步开口:“我明白了,这个节骨眼上,能将家父骗出去的消息,非泗水楼主不可。姬洛,果然如你所说,这个叛徒盯上了所有跟泗水有关的人,惠仁先生不是第一个,家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现在要去闯禁地吗?”姬洛背对着他,抄着手往外走。   “姬洛!”   师昂仓促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待少年回首,他不禁摇头:“我刚才说的……你懂吗?让我们再回到之前的推测,在巴蜀,你们三个人里面,白少缺虽然拿到了相故衣留下的凯风令,但却和泗水并无渊源,而唯有你,自北而来,带着太多的谜团。”   “你什么意思?”姬洛敛起笑容,紧紧盯着师昂的眼睛。   后者忽然拍案,笔架上的笔齐出,朝着少年肩颈、肚腹、手臂射去。姬洛半步未挪,拿纤手一拨,仿若九天揽月,次第将那几支笔攒成一捆,抛投了回去。   “揽月手?我本以为白少缺已属当世罕见奇才,没想到云岚谷短短几日的功夫,你竟将此绝技学得入木三分。”师昂吐出一口气,伸手一截,拂袖时已将朱笔次第挂好。他这推测实际上已宽限不少,若是知晓姬洛融会贯通不过几个时辰的光景,不知该作何感想。   姬洛掸了掸衣角上粘着的软毫毛,继续向外走:“有话就直说。”   石道两头,两人各站首尾一端,师昂追问道:“你就没有想过另外一种可能?”   人多是不愿意往坏处想,贼不会敲锣打鼓说自己是贼,匪徒也不会在脸上写下“打家劫舍”的字样,师昂以为姬洛一定不会以恶意揣度,却未曾想姬洛的答案令他措手不及:“我想过,早在临川我便有过这样的念头。”   “红木林中,我前脚刚得到惠仁先生的手札,后脚屋舍便失火被毁,说明从那时起,我已入局,有人阴魂不散就在我周围。之后我乘船自江淮向南,在夔州鹿台,撞上杀手明目张胆用‘洛河鬼神道’中改良后的铁器在我眼皮子底下杀死红绡,为什么?是愚蠢的失手吗?现在想来不是。”   姬洛摇了摇头,“还有临川宴上,突然出现的白门传人和奇诡的毒物,就算关拜月不胁迫我同行,我亦会为了秋哥而行滇南。”   “所有的一切都和八风令有关,甚至和泗水有关。一开始我以为是怀璧其罪,但后来我发现所有的巧合都太巧了,巧到好像一切都是分毫不差的算计。”少年一步一步折返到师昂身前,擦亮了火折子,隔着橘色的微光和他对视,“这么缜密的计划,如果要杀人……”   师昂展眉,微微一笑,等他说完。   “如果要杀人,敌暗我明,我不敢拍着胸脯说我一定跑得了。”姬洛垂首,脸上晦暗,一声轻笑有些没心没肺,“这就有意思了,杀人灭口我能理解,但如果他们不是要我的命呢?八风令我是一块没有,也不稀罕,那我身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被人惦记?”   ——现在没有,不代表过去没有。   师昂突然发觉刚才的自己有些咄咄逼人,他是要立志成为阁主的人,需扛鼎正道,捍卫中原,容不得一丝威胁,也正是因为刚过易折的性子,从小到大实在不讨喜。   “忘记了便忘记吧,不要多想。”他伸手向前一搭,稳稳落在姬洛的右肩上摁了一把,像个久经世事的兄长给家中幼弟的一点宽慰——   姬洛这个人心思太过细腻,累及自身,反而活得没有想象中的痛快。   姬洛怼开他的手,眼中泛出晶亮的光彩。   那一瞬间少年无畏也无惧:“你也许真的心怀大爱,但师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真的,真的很自私。你戳了这血淋淋的一刀又甩手放开,有什么意思?”   他从怀中取出短剑,脱鞘掷于师昂手中,又道:“别绕弯子了,我身上最值钱的就是我忘掉的过去,既然我可以与泗水有关,那我未尝不可以和那群人有关,留下的线索不是想让我追查,许是想让我想起一切呢?给你个机会,你现在就能动手,如果你敢!”   说完,他当真转过身去,双手盘在后脑勺,露出后背空门,优哉游哉往入口走。   这一次师昂不管怎么叫他,他都没有停驻的打算。   师昂痴立原地,两人很快隔开三四丈,他握着短剑剑柄,上头缠手的缑带还留着姬洛贴身而藏的余温。他自认为识人知境,可对于姬洛,他越发看不懂了。   而后,只闻一阵风声,短剑归鞘,姬洛抄手抬眸,师昂已经不声不响越过了他,打开了机关,走进了七七四十九盏长明灯的光晕中:“如果有一天,证据证明你真的和他们有关,我会亲自动手。”   少年笑了笑,心头有恃无恐:师昂这么讲规矩,没有证据只有怀疑的事情,怎么可能贸然动手,对付这种人,最好的法子就是撒泼发狠,然后随他自个儿生闷气,就像驯服小狼狗一样。   “喂!错失了这个机会,也许以后就没有了。”姬洛在后头吆喝了一嗓子,突然觉得很解气,他自认为自个不坏,但也绝对算不上善良,别人怎么对他,他也怎么对人——   起码在刚才师昂对他扔笔时,他是很不爽的。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Ο_Μ   他昨日为帝师阁出头,虽然是奔着利弊权衡去的,但也实实在在抛付了一腔热血,过去怎么样谁知道呢,人是往前头活,至少现在,他还按自己的想法做事。   两人出了宗祠,一同往睡虎禁地去,不过白日昼长,眼见天边已有彤云,再过些时辰便会天光乍泄,因而不好再暗闯,师昂盘算,不如索性等自己继位之后再来。   随后,师、姬二人沿着原路下山,又走回了座落地秋千架前,极目远眺,云中已有金光。   小一个时辰没怎么说话的师昂突然开口:“你也想弄明白不是吗,既然敌暗我明,不如……你我携手,剑走偏锋。”   姬洛掏了掏耳朵。说实话,和白少缺、楼西嘉待久了,他也染了一丝痞气:“师昂,你刚才还想杀我,这会又邀我通力合作,你还要点脸吗?”   哪知他答得理直气壮:“要不要脸无妨,守得住心才是本事。”   说完,师昂进了一步,越过姬洛擦肩一瞥,径自走到灌木丛中,将那块丢弃的木板子捡了回来,随后轻功一展,将麻绳另一头系在了顶头粗壮的枝丫上,竟是将那秋千又重新搭了回来。   “又没人坐,忙活什么呢,我不信你会打秋千。”姬洛嗤笑一声,师昂打秋千,别说想象不出来,是人往跟前一站,想都不敢想——他觉着那会把隔夜饭都笑出来。   “旧物在,人亦在,”师昂摆首,轻声道:“我这个人很固执的,三日之内我必会说服你。姬洛,被人牵着鼻子这么久,你就没想过反客为主?”   “不愧是能将滇南耍得团团转的大祭司,你想做什么?”姬洛叹了口气,第一次有了势均力敌之感。   自打他有记忆以来,遇上机灵聪慧的人不少,但跟眼前这位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姬洛弄不明白,白少缺当年怎么就跟师昂成了朋友,这样又聪明又死皮赖脸,无私和无耻都光明正大写在脸上的人,见面不绕道,都是给面子啊!   师昂满意地笑了:“借你的人……”他指了指姬洛胸口,“再借一借你怀中的东西。”   姬洛低头一瞧,衣襟里有一点金纹若隐若现,心想这东西他都贴身藏着,两人又没交过手,师昂这种跟人说话都得隔着半丈远的,是怎么晓得的……而后,他盯着短剑的穗子,猛然反应过来,唯一那次近身——   “师昂,你耍流氓啊!”   刚才的注意力都落在了性格推敲,姬洛这才后知后觉,那还剑一手,还当真仿的是他揽笔掷笔那一式。   目下,只见师昂骄傲地掸了掸手,呵呵一笑:“揽月手嘛,学起来也不难,不巧在下也当得上一句天才。”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爱师昂的一天~   信息量已填充100%~给小可爱们比心,么么哒~   PS:吐槽一点题外话,最近找数据导数据到心力交瘁,在国内的时候找国外数据被墙,在国外的时候找国内数据被墙,满世界都是墙,我佛了……我应该去学计算机_(:з」∠)_ 第160章   三日之约过得很快。   比试那日清晨,一顿早饭的功夫, 姬洛住的屋子门槛都快被踩破了。   最早来的是谢玄, 世家子弟都有晨昏定省的规矩, 且他又曾在府衙担任要职,能起那么早毫不令人惊讶。   彼时姬洛刚洗了把脸,正找布帛擦去水渍,回头就撞上提着食盒沉默不语的阿枭,怔忡片刻忽地忘了自己将要做什么。   阿枭还是老样子很少说话, 将手里的东西匆匆塞进姬洛怀里,扭头便跑了。   谢玄的笑声传来时,姬洛刚回到案几边打开盒盖。   裴栎先一步挤了上来,嚷嚷着:“我就说, 阿枭这小子跑得那么快, 跟丢了魂儿一样, 原来是去做茶点去了。姬公子您可尝尝,阿枭的手艺比之江南的名厨也不遑多让。”自打姬洛三日前崭露头角, 裴栎对他的态度一反常态。   “有心了, 替我谢谢他。”姬洛邀来谢玄一同进食,后者却婉谢了他,说自己食过了早饭, 径自在桌子另一侧的团垫上坐下。而裴栎则乐呵乐呵地继续插嘴:“别见外,那天你单挑‘蛮将’不落下风,回来后阿枭那小子眼睛都看直了,他可劲儿崇拜你了, 不过臭小子脸皮子嫩,自己不敢说。”   姬洛没想到阴差阳错还捡了个追捧的人,只得讪笑两声,顺口接话:“阿枭他一直都是这样吗?”   裴栎嘴快:“除了小少爷,旁人很难让他开口,不过他这个样子大家也都习惯了,就是平日容易落下他。”姬洛仔细想想,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刚到云梦三山时,谢玄二人便和他走散了,但上山的人实际还比不得江陵城最热闹集市的半数,指不定是两人路上自顾自,压根儿将那小子给忘在了某处。   “姬贤弟怎么对阿枭这么感兴趣?”谢玄忽然开口问道。   姬洛摇了摇头,并没有答话。其实他那日多有留意,不过是察觉到阿枭躲在人群后,有意无意避开重夷出招的方向,眼中透出着淡淡的恐惧。   裴栎说过,阿枭是从北方流落至此的,汉话里还有些关中口音。姬洛没学过相面术,但许是一处山水养一方人,每一处地方的人,骨子里的神韵都有些相似。   譬如白少缺的狷狂与滇南的狂放;譬如楼西嘉长于巴蜀,骨子里的灵秀;再譬如眼前的谢玄,乃有种江南的潇洒。而这阿枭,恰恰有种广漠高天的阴鸷与不羁,眉眼间的那种隐忍他曾见过,就在洛水,吕秋的父亲还在世的时候。   吕氏为略阳氐人,因困于洛阳不得回,每每喝酒说胡话称颂秦天王时,眼中便会闪过那种神情。但姬洛没有多想,人各有不同,并不能以貌取人,更何况,以谢家的门楣,没道理会无故收留一个外族人。   瞧谢玄目光犹豫,似有话要吐露,姬洛不便在交谈时大快朵颐,因而将盒子往旁边推了两寸,先笑道:“谢大哥一早来,可是有要事着急告知小弟?”   “不错。”谢玄招手,等裴栎掩门在外候着,这才低声开口:“那日没想到姬贤弟会出手,有些话没来得及说完,时过三日恐生变数,因而赶在一早登门。”   谢玄就近,径自向杯中添了口茶,就着壶嘴漫出的水声道:“师夫人提到的文武会友,其实并不只是想诈一诈伏兵而已,这确实是帝师阁的老规矩,不过及汉末三分,渐渐被后人忘怀罢了。”   谢玄继续道:“始皇以前,大周统御天下时,师氏一直隐没低调,除宫廷密文载记,几乎鲜少有书文流传,究其相传族谱,外人已难考究,因而我只说武帝兴汉之后的事。自师氏再度入朝为官后,帝师阁重新进入各家视野,并在首代云门祭祀之后提出了这个规矩——名为‘天纵试’。”   “所谓文武,则是文治与武功,另亦言文才与武略。”谢玄起身,负手而立,慢慢踱步,“文可治世,武可御国,帝师阁为天下苍生发愿,因而以此试来鞭策后世子孙,不可懈怠,要竭力做到文武尽胜。只是可惜,汉时匈奴连年骚扰,文武不均,一度武胜文弱,及至汉末连年征伐,帝师阁也随之强于武而疏于文,‘天纵试’流传至今,大家都只记得比武较量了。”   谢玄叹了口气:“我说这么多就是想告诉姬贤弟,我能知道的,旁人也能查到。既然重夷有心挑事,不可能不有备而来,虽然我也想不通那日师夫人强出头时,为何没有人破局,楼姑娘提到的‘六星将’中那两位,随便来一位,未尝是败局。”   姬洛明白迟则生变的道理,眼下过了三日,己方有张良计,敌手未必没有过墙梯,现在敌暗我明,小心一点不是坏事。   送走了谢玄,姬洛在庭中碰上了斜卧在栏杆上的白少缺,他手中攥着一片青叶,正望着闲庭古树发呆,两眼浮肿,目光无神,看起来睡得并不怎么好。   这时,楼西嘉推门出来,一边挽袖子,一边将双剑别在腰间,白少缺扔下手中叶片,一晃眼就飞了过去,问道:“你今天怎么换了一身短打?”   楼西嘉笑着应了一句:“好看吗?”   “打起架来更好看。”白少缺语气不善,没头没脑又来了一句:“那天晚上我一直跟着你,是因为他,还是因为帝师阁?”   楼西嘉却顾左右而言他,淡淡笑着:“我觉得很好看。师夫人说是她年前裁的,本想托人送去鸳鸯冢,给我作生辰礼,不过因为帝师阁的事耽搁了,就一直压在箱子里,昨天我陪她散步的时候她找出来给了我。”   “白少缺,如果我说是为了夫人,你信吗?”楼西嘉眼睛弯成了月牙,明明话中有一股酸涩,可从她嘴里说出来,倒是落了一分没心没肺的清泠,尤其是从竹海出来以后,遭逢楼括的变故,“你知道吗,近五年我都没再来过帝师阁,所以有人惦记我我会很开心,我一开心,说不定会拼命。”   姬洛闻言默然,他虽然不晓得两人话中话,但是从神态举止也能估摸出一点,于是道:“放心,今天有我呢,也许还轮不到你。”   “下下策。”楼西嘉颔首,道:“车轮战传出去实在有伤帝师阁清誉。”   白少缺没再说什么,陪着她去吃早点。   许是身世相仿,短短的一句话他便体谅了楼西嘉的心情,他们都是因为从小无依,才会渴望有伴。楼西嘉对所有对她好的人饱含柔情,就像他自己虽然张口闭口滇南那群老东西、老古董,但真有事情,他会第一个冲在前头。   楼西嘉实际色厉内荏,倒是姬洛提到的那位国破家亡的慕容郡主,才是外柔中干,虽然武功不强,但在危难时不惧挑大梁,实则值得尊重,毕竟一个国家的大变和一个人的悲惨遭遇,根本不能同等衡量。   二人走后,离比试还有一个时辰,姬洛回屋简单收整了一番,就听见风吹树叶梭梭作响,紧跟而来的是慕容琇的嚷嚷:“小洛儿你快出来,我给你带了好多宝贝。”   慕容琇也不避讳,在亭子里铺开一块布,倒腾出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一股脑全推到了少年身旁:“那只大狗熊居然敢在身上藏蛊,难保他没有后手,这些、还有这些是祛毒驱虫的药粉,这个是我在武器行收的暗器,听说是公输府造的,但我没舍得用,还有这个护心镜,你随身戴着……还有一个……这个最重要了……”   她嘴里正往外一个劲儿蹦字儿,忽然禁了声,狠狠跺了两脚,焦急之下把东西翻了个乱七八糟:“哎呀,怎么找不到了!”   “你别急。”姬洛看得哭笑不得。   慕容琇却自顾自地,回头一敲脑袋,从腰带里翻出一只密封的小锦囊,塞到了姬洛手中:“大和尚亲手抄的经文,能保人平安,别人我还舍不得给。”   姬洛拱手一拜,随后在石凳上坐下来,将桌上的东西都摆了个规整,叹道:“阿琇姐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单枪匹马去杀苻坚呢。”   慕容琇抄手,再没了刚才的跳脱:“国仇不报,枉为人臣子女,反正现在对我来说,谁和秦国有仇,我就掏心掏肺帮谁!”这话说得倒是客观,毕竟帝师阁对她来说,并没有任何干系。   在她的“威胁”下,姬洛只好无奈地取了那护心镜和平安符,贴身放着。至于其他,那日重夷灭蛊虫的气魄还历历在目,这个五大三粗的关外汉子虽然行为有些可恨,但武学的精神还没泯灭,断然不会在比斗中出旁门左道。   不过,其他人会不会……   姬洛莫名想到了师昂定下的那个计策,不禁在心中暗道:若真的准备充足,恐怕这戏就做不像了。   慕容琇不甘心地收走了包裹里的东西,说是去瞧瞧大和尚,一溜烟儿跑没影了。此刻,姬洛已有些饥肠辘辘,想起那个黑衣小子做的早点还没吃,转身进了屋子。   人还没走到桌案前,刚才从包袱里随手拈来的那粒铜豆子,已经脱手而出,窗外三声抡指拨弦,那豆子在空气中被削成了三段。   “你什么时候来的?”姬洛伸手接住,随意往桌上一丢,懒洋洋地道。   “刚才。”玉兰花的光影斜印在木框上,窗纸外透出个抱琴的人。   试探过后,姬洛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一边听他说话,一边赶忙将食盒抓过来,这一瞧傻眼了:里头的吃食不知所踪,只留下一张图纸。   “师昂!”   师昂依旧非常冷静:“不用谢我,六爻琴音阵的排布图,今天你会用到的。”   姬洛白了脸:“你以为我说这个?”他将食盒拎了起来,对着窗一层一层地拆开扔在地上,大声质疑:“你为什么偷吃我早点?”饿着肚子,姬洛再好的涵养也没有了,何况罪魁祸首还在眼前,跟个没事儿人一样。   窗被推开一条缝,师昂侧眸,眼中黑白分明,似乎为了体现自己真的在很努力地想解决法子,故意露个脸:“帝师阁的厨房早晨都会有稀粥和馒头,要不你凑合一下?”   “你怎么不自己去?”姬洛扶额。   “我现在不便现身。”师昂微微一笑,赶在姬洛将铜豆子扫来之前先合了窗,潇洒地抱琴走了,“毕竟我现在是一个‘死人’。”   半晌,姬洛才回过神来,刚才楼西嘉和白少缺去了后厨,原来这家伙也有见不得的人。   姬洛在厨房啃馒头的时候,重夷在渡头上下了船,扛着戟刀伸了个懒腰,站在光影里闭目养神:“你这些天去哪儿了?你不晓得,我差点儿就失手了。”   “反正师瑕已经死了,不是吗?”风马默打着羽扇从船舱里走出来,他的步子很慢,三两句话的时间寻常人早该走到重夷跟前,可他还在甲板上磨蹭。   “人是死了,但我仍觉得这事儿不着地,听说师瑕还有个儿子,一直未曾现身。”蛮将张口呼出一团冷气,将戟刀横持,扫起地上石块,“夺夺”打磨成齐整的方形,再用刀柄一拍,拍落在船舷边给风马默踮脚。   后者身子微斜,竟是个不灵便的瘸子。   只听风马默道:“未曾有半点儿名声,哼,不足挂齿,倒是师惟尘……”   “那日他也没有出现。”重夷答道。   风马默沉默了片刻,用扇子一侧的尾羽轻轻拍打手掌心,随即会心一笑:“他果然有法子。”重夷知道,这个“他”指的是那个神秘人,不过,重夷从来没见过,一切都是通过风马默联络。   “抱歉,三日前突然收到家母传书,说起夜时不甚撞伤了腰,去镇子上寻了点药材,走暗线捎回去。”风马默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书信,将薄纸在风中抖开。他的动作幅度太大,人在缓坡上足底没吃上力,当即有些不稳。   重夷伸手来扶住他,并没有看纸上的字迹。他很清楚,风马默这个人冷酷无情,油盐不进,汉人所谓的“天地君亲师”中,他可藐视天地人师,却唯独只服君令,只听母言,甚至后者还可排在前头。   这在六星将中,甚至秦国都不是秘密——   “智将”风马默其人,重孝道,为孝子,有一年其母想吃莲藕,腊月冬至,他拖着一条跛足,亲自下到荷塘里挖藕。苻坚有急事召他进宫,他却令传旨的人在旁候着,等回家炖上了莲藕,这才收拾梳洗,入宫觐见,因此差点儿耽搁了大事。   苻坚知其孝义,虽并未怪罪,但毕竟天子之危不可犯,因而一日酒后,借此事打趣,戏言传至长安,渐渐成了一出笑谈,说那“智将”挖的并非凡世的莲藕,而是天上的金藕,于是,风马默此后得来一诨名,“金藕郎”。   所以,风马默绝对不会拿母亲当借口,凭空捏造的谎话对他来说,并不吉利,更像是诅咒。   两人慢慢往山中走,若非三日前震惊武林的武技,就这踽踽而行的背影,怎么也不像来叫阵的恶徒,倒像是弱不禁风的少爷带着蛮横的护卫,往山中求仙问道。   重夷还是问出了那个困宥于心的问题:“风马默,我总觉得那个神秘人的目的并不简单,他真的可信吗?”   风马默持扇的手一僵,眼中露出罕见的杀意,过了好半天才道:“彼此利用罢了,虽然我不喜欢他,但他勉强可称得上伙伴。”他抬头望着青空,嘴上噙着一抹冷笑,所有和泗水有关的人就像疟疾一样,让他避之不及又嫌恶异常。   “那个出头的姬姓小子,实在有点难缠。”重夷想到那日被他缠住,不免有些憋屈。   “不用怕,我去会会他。”风马默摇着扇子呵呵一笑,“五妹通过‘芥子尘网’传来的消息,听说这小子在灞桥和主上见过一面,主上往日还多有提及他。”   重夷大吃一惊:“主上不会是真的想招揽他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过渡~   么么哒小可爱们~   天气好的时候躺在床上看天外的云,感觉时间慢下来,心情也会变好:D 第161章   有琼京上,被重夷震落的“十二月令罄”规规矩矩码放在一旁, 因遭逢白事, 帝师阁实在无力重铸琴架, 只能任由其餐风饮露。而此刻,这象征威仪的钟罄却被重夷和风马默坐在了屁股下头。   早早赶来占位的江湖人瞅见这一幕,多有不忿——这不是折损人脸面吗?可众人又碍于重夷的功夫,不敢强出头,只能憋着一口气, 在旁指指点点。   六月天热,重夷脱了厚靴子,整个人盘腿疯狂抠脚,恶气熏天, 他身下的钟罄仿佛在这一刻都黯然褪色。   裴栎性子急, 刚赶到太微祭坛就瞅见这一幕, 差点没把早饭吐出来,不由气急败坏喊道:“大人, 你看!”   谢玄却并没有抬眼去看有碍观瞻的蛮将, 反而将目光落在另一侧的文弱书生身上。裴栎等不到他的指令,拔剑一个猛冲过去。可风马默仍旧自顾自摇扇,瞧也没瞧那逼喉的剑锋, 早晨山顶实则微凉,但他这样子,仿佛真置身于火炉一般。   “好定力。”谢玄击掌,面无表情走了过去, 喝止住莽撞的裴栎,“住手!”   裴栎堪堪在风马默颈前一寸停手。   这时,重夷已经看了过来,他本生得粗犷野蛮,狠狠瞪过去一眼,就像草原传说中吃人的狼王,吓得裴栎一个手抖,差点儿当真蹭出一条血痕,但他不能不顾谢玄命令,摇摆之下,“哐当”一声落剑在地。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风马默弯腰替他拾起了那把剑,脸上没有笑,但也算不上厉色:“这位兄台,你的剑很锋利,可惜虽然仿龙泉制式,但却不是真的七星龙渊。听说那是把高洁之剑,万万不会无由伤人。”   文人的讽刺就像绵里藏针,虽然扎一下不见多少血,也就痛一瞬,但总是让人不舒服。   裴栎脸上不太自然,却还是伸手接过了佩剑,风马默等剑过手,方才又道:“欧冶子铸剑于茨山,可惜我长于关中,腿脚不便,无缘一睹传世的剑炉七星池。”   “原来是风先生。”谢玄拱手,表面功夫做得充足。   风马默“诶”了一声,摇着扇子将他的手推了回去:“当不得,恐怕谢大人还要虚长区区几岁。”   勾陈六星将中排行乃是按照招揽顺序,就如过去宗门大派,拜师早的师兄年龄甚而可比拜师晚的师弟大上好几轮。风马默虽然位居第二,但若按年岁来看,却是重夷儿子辈的人,所以,除了最年轻的宗平陆会同他以兄妹相称,别的都是直呼大名。   “钟罄毕竟乃铜石所造,坐着不免硌人,我那儿有香茗以备,不如手谈一局,打发这草草时光如何?”谢玄一手按剑,一手向后微微一引,他腰板挺得笔直,虽是客套,却始终不卑不亢,风度上佳。   风马默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落在帝师阁弟子和姬洛一行人的身上,但他未过多停留,而是慢悠悠起身,颔首致意:“也好,他们打他们的,如我这般武学粗鄙,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   谢玄打发裴栎去取了两卷席子,顺便热来一壶茗茶,当真找了块近旁的大石头摆下棋盘,要笼袖对弈。裴栎不大乐意却还是照做了,临走前回首狠狠瞪了风马默一眼,却发现他拖着跛足,走起来跟个摆子一样。   裴栎捂嘴想笑,周围还有不少人也趁机奚落,但风马默就好像听不见也看不见一样,继续专注地走路。   他不仅走得很慢,连举手抬足的动作也很慢,江湖人大多讲究洒脱,所以说话做事都很利落,但这个人不一样,给人一种好像天塌下来都不关他的事的感觉。   裴栎很想看风马默撑不住架子,哪怕眼中涌起一抹愤恨或者怨毒也好,起码心底会有种“踩人痛脚”的快感。他扪心自问没有谢玄的风度,明明是敌对的人,却还能君子以待,所以他只能如市侩的普通人一样,逮着一些不足挂齿的东西来狠狠窃笑,以此衬托自己的不差,顺便再装模作样来上些同情。   帝师阁的芙蓉刻漏花旋波流,标记辰时已至。太微祭坛前再摆帝师阁大阵,而阵前,姬洛入场,冲重夷抱拳致意。风马默未曾抬头,直视前方落下一子,单刀直入:“谢大人觉得今日谁会赢?”   “小小一局岂能妄称拨弄天地乾坤?”谢玄迎上一子,悄然避开他的话锋,“打吃。”   风马默嘴角一抖,面无表情从棋篓里又拈来一子,在手中反复搓捻。谢家是大家,用的棋子沉而不滑,柔而不透,乃是上等的玉石磋磨而成,他久居长安多与蛮夷打交道,纵使苻坚尊崇儒道,也不可能完全像江南这般,两人之间差得何止是一盘棋。   他毕竟是个汉人,想到这里,不禁气滞不顺。   一声长叹中,重夷已提刀快冲,起手一招“排浪惊涛”,砸在厚实的土石上。   姬洛脚底虽未崩裂,却扬起浊尘,他今日穿着利落的短打,用绑带将广袖束紧,反手不急不缓地掸了掸灰,算方位,走星宫,使着几日前的老手段,将重夷笨重的攻势缠住。   但人万万没有在同一处跌跤的道理,像重夷这样的老手更是不可能,这三日他可不是在船上吃吃喝喝,而是复盘当日战局,凝神苦思对策。不论是对成名已久的高手,还是一个初出茅庐惹得惊艳的奶娃娃,他都一视同仁。   虽然重夷不懂奇门遁甲,但也知道“以不变应万变”的道理,姬洛再怎么捉摸不定,也一定是跟着自己的招式变化来的,所以这一次,他没有莽撞抢攻,而是跟着掌蒿的船夫钓了两天鱼,养了养性子,不再为困局急躁。   观战的人看重夷一反常态,不禁都为那出头的小子捏了把汗。   “那重夷好像跟三日前不一样了。”方淮皱眉道。   站在他身侧的令颜目光如炬,自从大师兄失踪,这几日他都代为指点安排,以往只是附庸的性子眨眼刚毅起来,学着担起事儿来。令字辈的弟子在阁中仅次于阁主亲传,因而见识不浅,不由道:“这个蛮将虽然当一个‘蛮’字,却没有我们想象中的蠢。他只要不自乱阵脚,最坏的结果不过依旧平局,若姬洛没有奇招,很有可能会被他拖垮。方师弟,不得轻敌。”   “好。”方淮应了一声,传令阵中,严阵以待。姬洛的底细和武功深浅不是一眼能看出来的,他们只能以最坏的可能来应对。   裴栎瞧得紧张,回头看自家大人还在悠哉落子,不免更加心惊,嘟囔着:“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姬公子他能不能撑得住啊……”   他这踱步来去,影子晃到棋盘上,执子的谢玄被明暗斑驳的光线晃得眼睛疼,不由向后舒展背部,稍作歇息,端起杯子抿了口茶,笑问道:“听说蛮将那把刀是用漠北玄铁所铸?”   “匈奴铁弗部早年献给天王的宝贝,一共造了两把刀,这是其中一把。不过稍稍有些可惜……”风马默知道谢玄在套话,却没半点遮掩,坦然中露出傲气与狂妄,“当时监督铸造的十二位技师中没有一位是北刀谷的‘刃’字部传人,不然还能物尽其用,令神兵更为精锐。”   裴栎闻言恍然,原来姬洛是吃了武器的亏——   他那“天演经极术”妙哉归妙哉,但攻击性却并不强,且眼下无趁手之兵,虽然怀中带着柄短剑,但那不过是寻常之物,根本禁不住重夷一击。   想到这儿,他赶忙上前,将自个儿手头的剑掷了过去:“姬公子,接剑!”他这柄剑虽然被风马默暗讽,但起码是军制水准,胜过一般民间锻造不在话下。   这裴栎哪里知道他打什么主意,姬洛回头,既尴尬又好笑,一时将晶亮的眸子弯成月牙,不过剑已经来了,不接白不接,也便承了这份情:“好说!”   随即姬洛运剑,化用左飞春风雨细剑的神|韵耍了几招,刃口“丁零当啷”撞在戟刀的身杆上,重夷抬手一扛,大臂抡圆刀锋平削。姬洛避走,跃至他肩后,见余波扫来,揽月手一式接一式,先入“蟾宫”,再行“掬月”,推拿间四两拨千斤,那一双纤手仿若指骨间力胜金刚,竟然一个回拨,将戟刀的刀身震开。   “好!打得好!”骤然看姬洛转守为攻,围观的看客不由鼓掌喝彩。   这些招式也就振奋振奋己方士气,功力究竟有多深厚,只有当战者自个儿才晓得。重夷看得出来,这除了那唬人的身法,一来二去这些个招式都不是姬洛本来的武功路数,他不由皱眉,心头窝火,想着:这小子到处借招拼凑,是有多看不起他!   “亚父竟然将揽月手传给了他。”白少缺摸了摸下巴,有些惊讶。而楼西嘉则追着那一闪而逝的剑招细思:“这柄剑斤两重,如果是腰挂软剑,刚才那一招发力抖剑,应如蜿蜒蛇行,能缠住重夷的握柄,削他虎口逼他脱手。”她是用剑的行家,一时间颇为惊叹,忍不住想要一睹整套剑法的风采。   反观大和尚二人倒是没什么解说,不过安静观战,频频颔首。   “没想到姬公子会的功夫真不少。”裴栎看场中斗得精彩,心中归了一功在自个儿的宝剑上,当即神|韵激荡,叉腰大笑。   风马默“呵”了一声,摇头反驳:“武者需专一求精,越是盲目追求武技,越被武技所累。譬如剑谷,其下门人一辈子只问一剑,再不碰其他兵刃;又譬如帝师阁,成则音律,败亦音律,一生与乐为伍,钻研不休。真正能做到海纳百川而又能为己用者,尤是万里挑一。”   “啊?”裴栎回头瞥了一眼,大失所望。他本来还以为姬洛使的花样多是个好事,如今听来倒像是负累,不由颤声问道:“大人,真的像他说的这样吗?”   此时,树影婆娑,有琼京上天风吹来,谢玄用手背轻轻拂开一片落叶,不让它落在棋盘上干扰行子:“泛不如精。一个人的精力十分有限,致力追求一道,纵然不过平庸之辈,数十年后亦可称其大师,但若分散精力,多半一事无成。”   玉子随他的话音落盘,铿锵声中,裴栎退了一步。   可谢玄的话并没有说完,风马默得意拾子时,他忽然抬眼,眸中恬澹,却有电光:“但也有天纵之才,能兼顾百家。听说百年前‘将旗’的开辟者庾麟洲便是三世难得的奇才,习练百家武,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听说他死后留下的龙坤斗墓中,还留着上百卷武学典籍。风先生,你说是吗?”   风马默轻咳了两声。   “勾陈六星将”能有如今的成就,全得归功于庾麟洲的那位后人庾明真,旁人虽无法达到先辈高度,但那些宝贵的武功典籍,却能教人得益匪浅。   “您的意思是说,眼前这姓姬的小子能与庾麟洲比侪?谢大人未免太狷狂!”风马默虽然武功浅薄,在拳脚相争上也没有胜负之心,但庾明真的无私却让他在别的方面受得恩惠,不然当年他也没法子从父亲留下的《山川十卷》中拼凑出楼中楼的位置,助苻坚强攻泗水。   因而,风马默虽书生意气,却对庾家多有崇敬,有无名之辈妄言比肩,自然嗤之以鼻。   可是,他哪里知道,这不叹不知,一叹,那谢玄反而更生豪言:“江山不老乃是有薪火相传,说不准这后生不止比侪,甚而可远胜前辈,也未可知?”   “你!”风马默气急,落子如砸石头。   谢玄避开他的眼睛,捋了捋胡须向比斗场中眺望,姬洛正弹石作器,那一手和燕素仪的玲珑针似同出一辙:“据我所知,庾麟洲出身市井,所谓百家武乃是早年学徒做工时从各门各派处取纳,那样的环境里,能习得的不过一派武功最简单的皮毛招式,虽然他确实很厉害,化百归一,但不得不说,这大大限制了他成就的高度。至于龙坤斗墓中的典籍,多是他成名之后搜集所获,很多武功不能像自幼习练那般融贯,但这小小少年,却仍有无限前途!”   风马默面色一僵,他的理智认可谢玄所说的话,但潜意识里又十分抗拒,不愿承认。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就刚才姬洛使的那些招式,任何一套放在当今天下,都是奉为瑰宝级的武功。   “小子!吃我一刀!”重夷不敢怯战,越是难斗的局,越是激起他的战意,仿佛一时间梦回少年,梦回玉门关外和李长离那惊天动地的一战。   姬洛拂袖,应了一声“好”,挽剑交锋,火石电光间击打声连绵不绝。   随后,少年回眸,对着观战的裴栎会心一笑。   起初,裴栎并不明所以,直到二者于太微祭坛正中铜鼎上空蓄力一击,落尽的风烟中,那柄寒光宝剑寸寸碎裂,而重夷手持的戟刀上竟然锉出一道裂口!   浊尘激荡,最前排的人被余力一扫,纷纷后退半步。风马默连执子也忘了,霍然起身,黑子从他袖间失落,叮咚落地。他震惊得几乎失声:“怎么可能!”   自重夷的戟刀“华岳”问世以来,十年间屡战,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而这个少年竟然用一把破剑,砍出了一条口子!   作者有话要说:  武斗的武斗,嘴炮的嘴炮,感觉比打架不如比会说_(:з」∠)_   也许有机会可以开一个庾麟洲草根逆袭记短篇 第162章   “小洛儿他……”慕容琇转头痴望施佛槿,嘴角动了动想笑, 可又因为过于振奋, 狠掐了一把自己, 痛得龇牙咧嘴。她曾在红木林见过姬洛突生的内力,但那时虽然惊讶,却万万没有如今这般惊艳,她知道,这三年来, 少年一刻未曾懈怠。   施佛槿眸光温和,如见希望:“阿弥陀佛!此子本是鸾凤,怎甘雌伏?三年不翅,不飞不鸣, 虽无飞, 飞必冲天;虽无鸣, 鸣必惊人(注1)。”   旁人已经不止惊出冷汗,甚而有书生当即于膝头着书, 有圣手讨来墨宝手绘丹青, 欲要记下这旷世交锋天人之姿,不需多言,自即日起, 这少年想不名扬天下都不成。   “看得我都有些手痒了。”白少缺好战,从这一击中,望而生意。楼西嘉则短暂地松了口气,按在剑柄上的手早已浸满涔涔汗渍。   技惊四座落到姬洛这儿却不甚满意——   现在的他, 能察觉到红木林幻境中自己不过打破一丝小口,那涌入的内力只是冰山一角,还有更为浩渺的瀚海需其探索,但以他现在的能力,尚不足够,因此便如师昂言中的那般,想要完全胜过重夷很难,至多平手,再进一步,则需外力辅助。   想通了,姬洛也不再郁郁,他知道比起当初在洛阳婚宴上为霍定纯指法压制的往昔,终究已作过去,如今这般结果,亦能欣然。   “再来!”姬洛豪言,扔下残剑,揽月起手。   就在两人再度交手之时,六爻琴音阵边角的一个小弟子膝窝里一痛,整个人滚了出去。那弟子本就精神紧绷,失态之下根本不容反应,下意识拨弦做声,而一音起,周遭次第相合。就这样,姬洛和重夷莫名其妙卷入了阵中。   楼西嘉脸上留有疑惑,不由匆忙推开身前的人,努力探头想要看清那小弟子脚边石地上,躺着的一朵洁白栀子。整个三山中只有一处栽种着这种花,便是师昂曾经住过的南吕堂。   师夫人本是文弱女子,又连日为阁中事物奔走,每日只睡上一两个时辰,经由众弟子苦劝,今日便在堂中休养着,并未在有琼京上主持大局,改由令颜和方淮坐镇。   两人阴差阳错入阵来,方淮略有慌张,令颜伸手按住他的肩,跃进一大步,指挥大阵变化。   “师兄这是何意?”方淮不解。   令颜只道:“这位姬兄弟岁幼,就算天赋惊人,又如何能攀比扎实练功四十载的重夷?别看他们现在平分秋色,再过些时辰,鏖战战况必会急转直下。既然已入得阵来,索性可助力一把,那重夷叫阵本无耻,此刻也怪不得我们!”   所谓六爻琴音阵,即易学八卦与音律相结合所成,成大阵共六十四人,各持笛箫琴瑟笙芋钟鼓器乐,编钟定位,其余走位变化,因融合武道,乐声可惑人,可伤人,亦可杀人。   “我以为这等壮观的排乐场面只能在宫宴上才能见到。”慕容琇睁着一双玲珑秀目,丝毫不掩对中原风物的惊讶之色,忍不住用两指搓了搓大和尚的僧衣,问道:“这阵……真的有那么厉害?眨眼不过五招的功夫,我怎么瞧着重夷的‘混元功’被削弱不少?”   “阿弥陀佛。不是蛮将的武功被削弱了,而是他置身阵中或受其干扰,无法使出全力。”施佛槿摇了摇头,解释道:“你瞧那些白衣弟子的步法,暗和京房六爻纳甲之法,加诸音律六十之变,稍有不慎便使七窍受扰,行动大减,重夷不通此道,自然讨不得好。”   其实不止是重夷,便是通晓八卦易术的姬洛仓惶入阵,一时摸不着头脑,在鼓乐声中也免不了如没头苍蝇乱窜一阵,如此下来,重夷蛮力硬抗,姬洛费时思辨,两人倒是半斤八两。   “京房?六爻纳甲?六十律?这都什么玩意儿啊!”慕容琇一连抛出三问。   边塞五族多讲究马上出英雄的豪气,而视汉人玄学为诡辩之道,她在邺城时尽管身处王府,可能接触到的典籍依然少之又少,何况她半点不爱看那些佶屈聱牙的之乎者也,因而眼下像个呆瓜,眼巴巴望着大和尚等他解答。   “我却是做不到一通百通的。”施佛槿温柔的目光落在她发上,嘴角先浮起一抹苦笑:“宣讲佛法我能座谈三日不歇,但术数曲乐,却并非我的强项,非要强说此道,倒是班门弄斧了。”   他二人小声闲谈时,风马默敛起笑意,跌坐回了竹席上,面色很是郁郁。谢玄拿轻轻敲打棋桌边沿,像是故意再添一把火刺激他:“风先生,这棋可要再续?如此紧张,不如唤回来人早早下山去,免得颜面尽失,多有尴尬。”   “笑话!”风马默深吸一口气,眼中虽仍有怨毒,但脸色却缓了不少,他拈起一子重重打在棋盘上,语气不善:“今儿我倒要看看,这六爻琴音阵如何当得帝师阁三绝!”   世人都道,帝师阁有三绝:一为六爻琴音阵,二为文武步,三为睡虎禁地太古遗音。提到前两绝,不得不说上一说汉元帝时的那位中兴阁主,师清识——   据传此人天赋卓绝,从六乐舞中悟出武之道,创出独有功法文武步。然而奇就奇在,不是人练武,而是武选人,几代往后,能练全此功者不足双手数,而这些人多半又承袭阁主之位,因而又有人戏称此功法为钦定阁主之法。   文武步终归是一人的显赫佳绩,三代五世之后,渐渐只为江湖人追捧,但提到六爻琴音阵却截然不同,不止武人欲探究其妙处,更被当世文士奉为一桩传世美谈,而这桩美谈便与大和尚提到的那位大儒京房有关。   据传,师清识与时任魏郡太守的京房乃八拜之交。京房其人,儒道双修,精通易学,开山立派。他不仅是一位观阴阳二气,成纳甲之法,真正能做到“言灾必重”的易学大师,更是一位精通乐律的大家。   班固所作《汉书·京房传》中详载其“好钟律,知音声”,并承袭其师焦延寿六十律相生法,将古传十二律扩至六十律,并推而广之。   京房直言上书,得罪了权贵宦官,最后被判弃市,死于闹市之中。京房逝世后,师清识感怀故友,半生孤独再无知音。晚年入得期颐,一日夜游睡虎禁地,以挚友留下的易学著作为基础,创造了此传世大阵。(注2)   故人虽逝,但余音尚流传天地之间。   谢玄随风马默落子,不再多言:“如此,你我放心静观其变。”   此刻,姬洛正处于阵中琴部,琴声沉稳有力,起的是大吕音,而重夷持刀与他相对,落于笛部,笛声轻快,起的是林钟音。姬洛对天干地支耳熟于心,当即明白过来,此阵乃是将十二律和十二地支结合起来,便以时辰之变测算方位,阵法果然随机而动。   “早晨师昂给的那张图,除绘制有阵法排布外,还有批注……那批注是什么来着……”姬洛摸着下巴思索了一番,想起那四字,“是‘隔八相生’,可这是什么意思呢?”   他正纳闷,而后忽然有风声呼啸,侧目一瞧,竟是重夷一刀斩来。姬洛心想:怪哉,这蛮将本在自己正前方,为何能从左后方攻击?   思虑不通,他先暂行躲避,向右边避走一步,然而一步落下,他却发现自个横跨大半个阵法,竟落在了南吕酉位上。按理说,他方才处于大吕丑位,一步再宽,至多落在左右的子位或者寅位,怎么能行那么远?   一时间,姬洛脑中思绪万千,却又不得法门,只能继续战斗纠缠。   重夷一招落空,又向他补来,就这样,两人奔走躲闪,时而交手拆招。堪堪半柱香过去,观战的人只瞧着腾挪变换,打得不痛快,又暂时分不出胜负,那叫一个憋屈。   渐渐地,姬洛被大阵吸引,将其视为一种探索,周旋之际不住抽空深思,一时趣味十足,可重夷却没那种耐心,这打不到人,自个儿还在阵中瞎眼乱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拿着戟刀一挥,砍向周围弹瑟的弟子,口中骂道:“什么狗屁玩意儿!”   令人吃惊的是,这些弟子半点没慌乱,刀锋下弹瑟的人声律急转,凑成的连音竟然将他的刀给挡了回来,等重夷变招再打时,眼前又没了人,只有位吹笙的小弟子悠然慢走而过。   “该死的!”重夷见这怪相,不敢乱走,回头又去寻姬洛的身影去了。   姬洛此时正闭目细思,重夷一见,这可是好机会!随即一招“踏浪”,高举戟刀力劈,这一势开海,仿佛真的将人斩成两半。   然而刀刃落于地下,却无半点血色,原是一道残影。姬洛快走两步,呼道“再来一剑!”白少缺闻声一个横踢,就近踢了一把佩剑过去,姬洛入手,连剑鞘也不曾脱,借着速度,突然从重夷后方杀出。   重夷转身欲要应变,可惜迟了一步,剑柄堪堪砸在他心口,力度之宏伟,竟然将他砸得连退两步。重夷咬牙站定再追,可人又不见了。   少年落地睁眼,眼中盛着盛光:“我明白了。”   “所谓的‘隔八相生’,便是每八位循环,黄钟生林钟,林钟生太簇,太簇生南吕……黄钟正对子位,如果标记为一,隔八数,林钟正是第八,正对未位,这两两之间相隔为八,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啊!”姬洛合掌,“难怪刚才我从丑位一步跨入寅位,原是八数之变。”   参悟此中变化,姬洛更加不惧重夷,若说“天演经极术”得以周旋,乃是因为个人灵便,那么眼下大阵,则有万古洪荒的气势。   那师清识不愧是一代奇人,逝世前参悟得到,一生遗憾终于放下,以宫商角徵羽五音书就曲谱,喧哗而不扰,悠远而绵长,真可谓继承了古早的豪放,延续当今之华美。   “哈哈哈!飞观百余尺,临牖御棂轩。远望周千里,朝夕见平原。”姬洛长啸一声,右手转动剑柄,剑鸣长嘶,气若吞吐河山,而他身后的琴声滚滚,调子骤然急转拔高,“烈士多悲心,小人偷自闲。(注3)”   “国雠亮不塞,甘心思丧元。拊剑西南望,思欲赴太山。(注3)”   他每念诗一句,则出招一式,鸿钧慷慨,意气无限。   重夷渐渐觉得气枢闭塞,那是他不知道,人说话作诗,本就自成韵律,这韵律又和歌而颂,自然缜密难破,从气势上已将他压下一头。   “故国疮痍,但只要仍有义士慷慨以赴,何愁河山不得尽收?”谢玄落下最后一字,捻着胡须,对着风马默悠然一笑:“棋逢对手,侥幸胜得半子,承让。”   在谢玄的叹息中,姬洛颂出《杂诗》最后一句“弦急悲声发,聆我慷慨言”。   四座只剩下呼吸的鼻音,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那少年身上,他就像冉冉的旭日,带着与生俱来的光芒。只瞧他身形一边连走三位,似已看破重夷的下一步招式,顺势剑走龙蛇向前一点。   曲终落幕,流云散去,逆光中,姬洛手中长剑与长戟相击,剑身遍布蛛网般的裂纹却未退却,而是勇往直前,硬生生抗住了那一击,一直刺向重夷额间灵台穴。   “你输了。”   少年轻声道,剑终于吃不住力,在重夷眼前崩为晶莹的碎片。   那一瞬间的感觉太奇妙,本想呵骂帝师阁暗中援手放水的重夷却什么话也说不出,这一战太妙,光是参与其中,便有说不出的愉悦,本来的目的好似已经不重要了。   最后,那昂藏大汉以手抱拳,望着姬洛道:“我现在好像有一点明白,为什么当年长离宁可死也坚持不肯趁势而起。天下若生离乱,何来风物锦绣,”他扛着戟刀,从铺落的阳光里走到阑珊的阴影中,英雄气短,不住摇头,“老喽,我竟然开始怀念蜀中的时光了。”   折两剑而胜一星将,就这一段传奇,也够江陵城的说书先生说上两个月了。   姬洛还礼,算是对对手的敬重。   然而,就在少年准备离开的时候,忽来一道羽扇遮面。姬洛未防备偷袭,察觉到有人出手,随即侧身应变拆招。可惜,风马默自知武功不行,压根儿不是冲着胜他而来,而是声东击西,直取他怀中冒出一角的金石,在空中带出一道金光灿灿的弧线。   作者有话要说:  重夷表示:吃了文化的亏。   注1:出自《韩非子·喻老》   注2:师清识为虚构人物,京房为真实人物,相关介绍参考《汉书·京房传》和百科词条,望周知。以下关于大阵的解法,有参考京房的纳甲体系和音律的专业知识,具体术语均来自于以上参考资料,本人并不擅长这个,专有名词并非本人创造,只是将这些专业知识加上想象力结合来写,因而有错漏的地方还请包含。   注3:姬洛打重夷最后一招念的诗出自曹植的《杂诗》第六首。 第163章   本在喝彩欢呼的江湖人见风马默乘人之危,蓦然出手, 忍不住伸手指点, 破口大骂他的无耻。风马默却不臊不赧, 抖了抖袖子接回他的羽扇,笑道:“就许你们车轮战,还不许我们换人?”   姬洛没再挪步,而是摆了个起手的架势严阵以待。他并不清楚风马默的实力,但能并称六星的人, 实力都不该小觑。   周围观战的人一看这剑拔弩张的气势,顿时都噤若寒蝉,屏息翘首以望,唯有退走一旁的重夷, 抗刀满面疑惑——   他不大明白, 连自己都拿不下的人, 风马默这三脚猫功夫是上赶着找打吗?   台上的书生认真地活动了手脚关节,忽地往前进了一步, 看戏的人立即倒吸一口寒气, 以为他要放个大招,可回头却瞧见他猫腰蹿到姬洛脚边,拿羽扇往地上一指, 蓦然叫停:“稍等片刻。”   “要打便打!”   “什么六星将,我看是不敢了吧!别耍心眼儿,打不过就赶紧给爷爷我下来,带着你们的人乖乖滚出帝师阁!”憋着口气看热闹的扫了兴, 纷纷张口咒骂。   但风马默脸皮可不是一般厚,浑似没听见一般,装腔作势嬉皮笑脸道:“哟……不好意思,方才过了两招落了东西。”他将那金色的物什捡起来,用扇子尖端的软毛掸了掸灰尘,托在腮帮下小心吹了口气,嘟囔道:“天王御赐之物,不可折损,小兄弟容许我稍稍收捡一番。”   而后,他便左右衣袖腰带摸了一遍,最后往怀中塞,这一塞没塞入,反引得一声讶然:“诶,我的那块还在,这不是我的……”   说完,风马默向四周觑看一圈,随后把目光落在姬洛身上,疑惑至恍然的表情一步到位:“原来是你,你就是……”他忙拿羽扇掩住自己的嘴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好像这当中真有说不得的内容。   这时,提前买通的人混在看客里开始造势,太微祭坛上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那是什么?”   “诶,这你都不知道?孤陋寡闻哩!”有人一拍大腿唱双簧,“那小牌叫点金令!乃苻坚狗贼下令敕造,用以广纳贤士,我曾听关中的游侠儿说过,谁能得到此令,那在长安可谓一步登天,加官进爵不在话下!不过,这等好东西非亲信不能给!”   “对对对!我祖籍就在长安附近,约莫十二三年前吧,当时大街小巷还张贴过告示,很多人都知道的!”   闻言,楼西嘉蹙眉,将那三字复述了一遍:“点金令?”   白少缺见她神色有恙,不由多嘴关切:“可是这些人胡说八道?”   “他们说的倒是只字未错,五胡人丁不旺,早年被鲜卑人灭亡的石赵高祖石勒,不也搞过什么君子营,用来网络汉族谋士。”   然而楼西嘉却摇头摆手,十分笃定:“不过,对这个东西我印象深刻。那年我应该不足七岁,刚到鸳鸯冢没多久,义父接了个长安的活,事成后顺路下巴州来探望我。义父杀的那个人手里头就有这种小令,顺手捡来给我把玩,后来生辰时想熔掉给我重新做个长命锁,可惜这令牌古怪,打铁炉里烧了三天始终难以熔化,当时义父还戏称说是不是真的石头。”   “石头?真的有所谓的点石成金?”白少缺一脸纳罕,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跑偏了话题,把重点给抓错了。   楼西嘉淡淡道:“不得而知。只不过我幼年在帝师阁学习时听过那样的传说,说太康年间,旌阳县的县令许逊乃仙人下凡,在当地点石成金,送予百姓缴纳税赋,一时为人称道。”   旁边的人听见楼西嘉接口附和,赶忙顺着她的话张罗吆喝:“咦……那这东西怎么在这小子身上?”   “我……我刚才看见,好……好像是从这个少……少年郎身上落……落出来的,”说话的是个结巴,听他说话差点气儿没顺过来,“难道他们是一路的?不然这个拿扇子的怎么一脸讳莫如深?”   人性是永远不能被考验的,比起祸乱人心,哪有人比得过风马默的毒计诡计,这会子他还不顺势而上,嘘声一叹:“大水冲了龙王庙,都是自家人,既然这样,在下认输。”说完,他轻功一跃,跳出了太微祭坛。   “这就是你的……”   重夷正要开口,却被扇面堵住了口舌,风马默笑里藏刀:“诶,重夷兄,眼下只需静观便可。”随后他翩然转身,对着身后还坐在竹席上镇定喝茶的谢玄拱手作揖:“不知谢大人觉得,此棋如何?”   “出其不意。”谢玄回了四字,并没有如旁人一般回头去打量场中的姬洛,而是以锐利的目光直指身前的瘸腿书生。   裴栎看傻了眼,手忙脚乱有些滑稽。他不懂风马默话里有话,也不知此“棋”非“人”,只一味信了风马默所说的棋子是姬洛,料定乃他们作了一出假戏:“大人,大人这……这姬公子,不这姬洛他,他莫不成真是那狗贼的人?大人,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诚然,对于裴栎他们这些不知内情的人来说,姬洛身上带着点金令,确实令人咋舌。   谢玄伸手给裴栎拿了个杯子,淡定道:“喝茶!”   “哎呀,大人,你怎么还喝得下茶!”   可在场能如谢玄旁观清者又有几何,帝师阁那几位倒是灵台清明,处事通透,可人非圣贤,关心则乱,顾念大局之下,心中不免也生了一层隔阂。   方淮和令颜面面相觑:本以为姬洛力挽狂澜,但现在却牵出了秦国,如今师父的死还没查清楚,重夷叫阵难说此事与他们无关,难道这小子真是一枚暗子?但若是这样,那风马默万万不该自行暴露,可姬洛只字未反驳,看样子点金令确实是他所拥有,生死关头,不敢贸然尽信。   世上凡夫俗子,多半容易被牵着鼻子走,若说起初叫嚷的是风马默安插的人,这下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之后,根本分不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故意撺掇,谁又跟风瞎猜。   怀疑的种子一旦在心中放下,宁可错杀,也不敢漏过。更何况,姬洛出尽风头,除了惊艳羡慕的宽厚之人,也不免有嫉妒刻薄的小人。   “赵兄你耳朵灵,刚才可有听见那风马默说什么?”   “听见了!我这一双招风耳,听得可清楚了。”那姓赵的刀客立刻夸张附和,“他说是龙王庙,自家人!”   有人趁机狠狠啐了一口:“我就说嘛,一个黄口小儿,怎么可能打得过成名已久的六星将,原来是一伙的!白瞎了我这双眼睛!”   只有慕容琇狠狠跺脚,拽着施佛槿的僧袍咬牙切齿呵骂:“可恶!气死我了,刚才小洛儿还帮着他们,这一被人煽风点火,他们怎么就……怎么就反咬一口呢?”   “倒不全怪他们,外族欺压已久,江南人人已是惊弓之鸟,固有的印象已成,哪里敢轻言信任?”施佛槿倒是还算冷静客观,他素来心肠软,当即打圆场:“这当中肯定有奸细挑拨。”说完,他看向四周,果然觅见一人目光闪烁,顿时足下一点,飞出看戏的人群,以大掌擒拿。   那人被捉,连连哀呼,却是个机灵的,知道被看破了身份,立刻瞎嚷嚷起来,好来个浑水摸鱼:“别杀我!别杀我灭口!”   就近的人被引去目光,纷纷指点:“怎么回事?你们不可以滥杀无辜!”   “他……这个和尚他无缘无故捉我!”那人一脸委屈,当即恶人先告状,“我知道了,他跟那个叫姬洛的认识,说不准也是一伙的,他身边那个姑娘不就是个鲜卑人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慕容琇跳脚,抽出鞭子要揍人,换了往昔在邺城王府,有人敢这样泼她脏水,早被她绑到市井去游街了!   慕容琇这一怒就更乱了,好在,楼西嘉已经跟了过来,按住了她的肩膀,迫使她暂时收回了长鞭,随后扔下三字:“别中计。”而后,楼西嘉又与白少缺挤到了前头,冲大和尚摇头:“大师此时不便参与。”   那人松了口气,正准备要跑,却被白少缺堵了个实在,后者却没什么好心眼儿,一手拍在他背后。   “你做什么?”那麻衣小哥仓皇失措。   “嗯……”白少缺笑开了花,“别怕,只是拍了一只蛊虫在你身体里,这虫又名‘真话假话虫’,若说真话便无事,若说假话便会被噬咬得肠穿肚烂,既然大家都各执一词,不如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我……”那人哆嗦,却还是不信白少缺的鬼话,世上哪有这等神虫,于是张口复述,可说到一半,竟真的痛得抱头倒地打滚儿,看得白少缺哈哈大笑。围观的人更加迷惑不已,好几个颇为拥趸姬洛风范的文士重新开始审视反思。   楼西嘉撞了他一肘子,低声在其耳边道:“你不是不会蛊术吗?”   “我骗他的。”白少缺有些得意,哈哈大笑:“刚才我只是打了一点儿内力在他穴枢内,他说不说都会痛苦不堪,就冲他咬人的劲儿,我看着就不顺眼,更何况,姬洛都没出声,哪需他们先嚼舌根,我最讨厌这样的人。”   这事儿别人都多有掣肘,可对白少缺来说,反正他伤人又不需理由,一个眼神不顺,说不定都能揍上一拳,这些灰色的事儿做起来倒是得心应手。   好容易有点儿突破了,就在这时,有人忍不住先一步发了话。说话的是令颜,眼下这番情景,帝师阁不好不作为:“姬洛兄弟……”他话没说完,但犹疑不绝的余音已作出表态。   方淮小声插话:“令颜师兄,要不然我们去请夫人来主持公道吧。”   令颜料想师夫人这几日忧心思虑,这会子应该还在休憩,往后及至出殡下葬,还有许多事务要处理,于是咬牙,强硬挺身而出:“不用,我来。”令颜善于弹阮,他说罢,向后招来一个弟子,取下乐器冲姬洛拨奏了两声,看样子是要跟姬洛对打。   “方才多谢小兄弟,不过帝师阁的事情还是需我阁中之人出手,料理摆平。”令颜还算讲理,但这三两句官腔落到姬洛耳朵里,怎么听怎么不是滋味。   “大家快看!”   有人吆喝了一嗓子,刚才处理“奸细”的四人瞧见这边局势再变,也都管不得那么多了,纷纷随人流又挤了回来,冲到前头。   可是,对峙的两人已经上了太微祭坛,看样子毫无回环。   令颜弦声急奏,或拍或弹,那音律仿若一道屏障将他包裹起来,姬洛出手,却能感觉到一股气劲将自己推开。   渐渐地,目中眩晕,耳廓吵嚷,姬洛分出内劲封闭双耳,好容易稳住心神,但这样却没法听脚步声辩位,只能靠感觉抢身上前同抱着阮的令颜拆招。   “姬兄弟。”令颜知道自己并非姬洛的对手,趁两人错身而过时,皱眉低呼。   姬洛听不见,却能从唇语辨出他喊的名字,再观那一副隐忍的表情,欷歔一声,一退再退,退至最后方。   姬洛明白了令颜的意思——   帝师阁不便真的“恩将仇报”,但眼下情势,要堵住悠悠众口并不容易,于是令颜想了个下下策强出头,只要姬洛输给自己,那么最后长脸的还是帝师阁,风马默的毒计会不攻自破,姬洛也能勉强得证清白。   在令颜看来,这一场斗局本就是出手相助,赢了得个头筹,输了也不伤大雅,姬洛那么个干脆果决的人,一定会欣然接受。   果然,姬洛慢慢放手,收起攻势,这确实是个兵不血刃的方法。   令颜见此大喜,趁势而上攻,势一浪高过一浪,一进再进直到近身姬洛,手中丝弦化作飞刃,刺破姬洛的防御,在他一侧脸颊划下一道血痕。   “小洛儿怎么不还手啊!”慕容琇急了,死死扣住衣角,就差抽出长鞭上去替他挡下一招半式。   作者有话要说:  戏精风马默已经登场。   点金令出了,本卷结束以后,下一单元要开长安线了~   么么哒小可爱们~   感谢花开不记年小可爱投的营养液~ 第164章   姬洛抬手抹了一把细口上的血珠,眼中是不见星子的夜幕, 无波无澜, 那种深邃当场震慑住了令颜。   令颜滑头, 平日就爱反复揣度他人心思,当反应过来自己下手失了轻重后,突然看姬洛有了动作,下意识以为他是被自己伤到脸面而心有不悦,想要反击, 登时惧怕计策不成,咬牙补招。   姬洛愣了一下,他本来想挂了彩,然后找个机会随口认个输, 可令颜妄自揣测后追来的一击, 让他变了念头。   仿佛那一瞬间不是在做戏, 而是生死搏杀。   “呵。”姬洛呼出一口气,脑中飞过思绪万千:我本好心顺应他的下下策, 可他却逮着我不放, 难道我还真要在这儿给他揍得鼻青脸肿?   于是,只听得当啷一声,少年伸手攫住了令颜的琴头, 眼中里盛满金色的流光。   在令颜的错愕中,姬洛挥手一扭,接了一招“玉兔捣药”,将人扫了出去。他本来可以断阮琴的弦, 但想想还是算了,没什么大恩怨,稍稍给他点警醒,让他别陷在自我的情绪中。   可是,令颜脑子反应没那么快,他根本没想到姬洛会反手一招,无防备之下,这一推,差点飞出太微祭坛。等落地时,他不由地面红耳臊,仿佛回到了及冠时,和同辈弟子比武拔筹赛上,众望之下却只得了个草草成绩的那一刻。   令颜气息不稳,难以置信地低语:“他……他出手了?突然反击?难道他……”   “什么情况啊?”裴栎看着被打退的令颜,感觉自己脑子里盛满了糨糊,越瞧越糊涂,“这俩人换着来吗?噢,他先一边倒,然后再掉个个?”   谢玄收拾棋盘玉子的手忽然一顿,不禁摇头。   在一旁摇扇的风马默看人都落了圈套,不由得意一笑,幸灾乐祸道:“帝师阁一代不如一代是不争的事实,换个稍稍心志坚定又机灵的,也不会被自己的怀疑和情绪牵着鼻子走,可惜啊,人的心是最难以被估量的,千古以来,信任的建立往往需要日积月累,可摧垮信任却只需要一瞬间。”   “不好!”施佛槿拨动念珠的手骤然停住,仓皇抬头:“姬兄弟没有胜负心,可不代表这个令颜没有。”   他话音未完,令颜已经手持阮琴,大喝一声冲了上去,这一次看样子没打算再留手。   如果继续刚才的谋划,照这个情况,输是小事,自己有没有这个命走下太微祭坛都很难说。   姬洛觉得有些可笑,不由想:他打我,难道我就真的任人宰割不还手吗?这真的是唯一的出路吗?若换作旁人,没有我这样的武功,就活该被打死在这儿?那之后呢?给一点抚恤,谁又会再出头费心证明清白?   放在平日,一时一地的输赢确实算不得什么,可眼下,已经不是简单的胜负可以概括的,涉及的东西太多,譬如脾气,譬如骨气。   “我只说一遍,我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你们爱信不信。”从事情发生到现在,姬洛只开口辩解这一句,言简意赅,隐有锋芒。悬殊的实力差距之下,姬洛本不想伤人,只是现在好像由不得他了。   只见少年身形一转,霎时出现在令颜背后,后者将阮琴倒持,正欲拨弦,手臂却被压住,在钳制之下不得动弹。这一瞬令颜才知道,刚才姬洛是真的在让他。   “那点金令怎么说?”令颜心绪不稳,不由愤然。   姬洛沉默,似乎想起了什么,变得有些犹豫。他的眼珠一时清亮无比,本是炎炎夏日,但好像透过他的目光,能看到冬日的暴风雪。   “这会怎么又不反驳了?”慕容琇纳罕。   这种奇怪的僵持让观战的人很不适,连大和尚也觉得有些古怪:“恐怕这点金令确实是他的,你还记得姬兄弟曾经被掳去长安吗?”虽然这几日姬洛将从洛阳分别后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但三两年的故事,哪是几个时辰能说得清的,不免隐去了许多细节。   慕容琇想了想,道:“会不会跟阿娘有关?”   “难说。”大和尚叹了口气,“我总觉得姬兄弟心里有别的谋划和打算,只是我们信他,旁人未必信他。”   本以为姬洛会再反驳上两句,但令颜瞧他没说话,心中也突然敲起小鼓,一时竟然连想好的说辞也忘了。   而姬洛更是干脆,不再纠结犹豫,直接将人打了下去。   随后,他站在祭坛中央,一指摁住额心揉了揉。   自从和重夷相斗时脑中又回忆起那个声音,他始终觉得神思有些混沌,有时候不自觉会想,过去的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个大善人,还是个大恶人?这样多思多念,以至于反应都快有点儿跟不上手脚动作。   令颜落败,有琼京上一瞬间鸦雀无声,众人心思各异。   刚才被白少缺收拾了一顿的那个人,趁机又出来跳脚:“你们不让我说我偏要说,我知道这点金令是怎么来的,九使之一的‘洛河飞针’就死在长安,说不定就是他杀的,立了这等功,苻坚狗贼赐他个点金令也不算什么!”说着,他还贱贱地朝冲他瞪眼的慕容琇露齿一笑,“不然苻坚狗贼凭什么给他小牌,就因为武功,那武功高的人多了去了!慕容姑娘,你说是吗?”   “你……”慕容琇听不惯他的口气,但心里确实有些奇怪,那时在洛阳婚礼上,姬洛中了霍定纯的“惊变破合指”,阴力封脉会阻塞穴枢,姬洛纵然没死,但也使不出武功,那苻坚为什么要给他点金令呢?   这时,人群中又有一人幽幽插嘴:“不止是‘洛河飞针’,还有整个北系白门,听说是个叫吕秋的鲜卑弟子勾结石雀儿等贼子,害得一门惨灭,我曾经亲眼在洛水的乌脚镇上,瞧见他和吕秋行为亲密!”   提到吕秋和白门,本来以指舒缓头痛的姬洛霍然睁眼,目光如剑狠狠探视前方。说话的是个小个子,事过三年,姬洛虽然记不太清样貌,但当日镇中老槐树下,那个以气剖叶的小贩轮廓,大致还有些印象。   原来伏兵是在这儿等着他。   姬洛一跃,从太微祭坛往人群后方飞掠,顺手抽走近旁一人的佩剑。说话人很给面子地往后一躲,瞧着害怕极了,实是弱不禁风。   杀心在这一刻乍起——   姬洛不轻易伤人,但吕秋和白门几乎是他的逆鳞。更何况,能这么清楚的说出当年事情的人,就算没有参与到白门围山事件,至少和阴谋脱不了干系。   既然吕秋的死跟天都教无关,恐怕便是栽在幕后黑手手中,叫姬洛怎能不杀之后快!   不说白门几乎死绝了,根本没有证据,便是来帝师阁吊唁的人多居于南方,纵然挑拨的人话中漏洞百出,但一时之间也没有办法查证,因而多数人都不由模棱两可。看姬洛一出手,情况急转直下。   “他想杀我灭口!”   姬洛这一冲,被十来把兵器截下,等回过头来时,刚才说话那小子已经不见踪影。出手拦截的江湖客并没有以阻击成功而收手,反而顺势反打过去,口中嚷嚷:“姬洛,我来会会你!”   任谁心里此刻也不能平息,姬洛多少有些心灰意冷,手中力道没捏住,随后干脆次第将人打了下来。   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随口嚷嚷:“帝师阁后继无人啊!”在刀枪剑戟的金石音中,祭坛后高阁上的那块“千古帝师阁”的牌匾,突然应声而落。   楼西嘉咬牙,飞身直上,一手托住匾额,一手唤剑:“谁说帝师阁……”她的话没有说完,飞来一道轻笑,将她的声音盖了过去——   “谁说帝师阁无人?”   只闻琴声如水,有白影踏风而来。   满座皆是侧目,帝师阁的弟子们更是倒抽一口冷气,就差没一簇而上,便连方才被姬洛揍得大气还没喘匀的令颜,也晃了两个摆子,跟声颤巍巍道:“二……二师兄?”   “真的是二师兄!”   楼西嘉愣怔当场,差点连匾额也托不住了。她不是没想过师昂无事,不过那天的水龙卷可是有目共睹,又加上强烈地动,后来整个哀牢山都空了,不见活人。   心里装着事儿,她脚下一滑,人便向后仰躺,从二层楼上摔下来。   师昂余光一瞥,顺手去搭她的肩,要凌空将人扶住,但另一抹红影更快。只听得两道磨刀声,白少缺硬生生将二人隔开,用右肩顶开师昂,拉着楼西嘉飞回了原处。   落地时,该想清楚的,不该想清楚的,都清楚了。   楼西嘉倾身,将匾额交还帝师阁的人。   彼时白少缺亦若有所思,察觉到她的动作,下意识按住了她的胳膊。楼西嘉伸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淡淡一笑,心中反而松了口气:“这样也好,至少不会觉得负累,这些日子以来总觉得欠了什么一般,现在都清了。”   白少缺动了动唇想要接话,却被楼西嘉打断:“从小到大他总是这样,不论做什么想什么,从来不会跟任何人说,不知道他是从不相信旁人,还是连自己也信不过。”她顿了顿,目光避开了师昂的方向,往一旁挪了挪,“我现在都怀疑,离家出走不过是借口,滇南也许一直都在他盘算之中。”   刚才白少缺出手,他那一身招摇的红色便引来了不少注目,这会儿公然从师昂手下走人,脾气还不见小,更是引得周围窃窃私语,身份呼之欲出。天都教教主的身份若是暴露,以这敌视的神情和行为,师昂曾经的祭司身份恐怕也离拆穿不远。   不过好在,众人多被太微祭坛上对峙的两人所吸引,忙着瞧热闹,真正细思深思的人倒是没几个。   然而,这没几个里,恰恰便有风马默。   自打师昂挺身而出,风马默的脸色便没好过,别人想不到,但是握有双重线报的他未必不能猜个七八。瞧他手头羽扇悠悠扇了两圈,眉眼一提,忽地急声敦促重夷离开。   下山的方向,两人走那谢玄的竹席边过,被叫住了。   “风先生不再看看了吗?‘你的人’还没分出胜负呢。”   风马默嘴角抽搐,脸面有些挂不住,姬洛根本不是他的人,谢玄说这话是故意拿他七寸敲,想到这里,他不由恼羞成怒——   师昂没死,或者说,那个滇南的大祭司有这么重要的身份,可灰衣人却没将消息告知,还藏了这么一手,原是把他们当枪使,说不准还要来个一石二鸟,借机铲除,想到刚才重夷问自己时,自己还信誓旦旦说可以信任,如今真是当场打脸。   果然,泗水的人没一个可信的!   风马默扔下话来:“求人不如求己,帝师阁不倒又如何,且不说八风令是不是真能救得了整个天下,便是你们能不能集齐八令还有待商榷。谢大人,好戏还在后头,咱们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眼下这地方还指不定有什么祸患,他当机立断,心有不甘却仍择机退走。反正师瑕已经死了,他回去也不愁没功劳复命,至于其他的账,容后再算!   除了谢玄,没人再管那两个败阵的家伙,看戏的时候难动脑子,人有时只能顾一茬。于是,师昂一出手,观众便又吆喝上了!   “老阁主的亲子果然厉害!”   “帝师阁有救了!有救了!”   师昂白鞋鞋底刚沾地,人便只留下一道绰约的影子,刹那现于姬洛身侧左右,手中斜抱那把南吕堂中搁着的断纹琴,琴后凤池刻着四字,便如他风姿一般——“漱玉鸣鸾”。   空弦音一簇接着一簇,那丝弦在师昂手中和令颜手中如有云泥之别,后者只知一味以音惑人控人,而前者的每一次拨弦,都如同撩起一柄杀刃。姬洛手无兵器又不得近身,起手三十招内看起来躲闪得多少有些狼狈。   看戏的人瞎附和,却不知道戏里的人都是套路。   “风马默走了。”姬洛以“蟾宫式”擒拿,抢得机会压住师昂弹弦的右手,将他往后推了两丈,余光一瞥,低声说道。   “这场闹剧里他也只是颗棋子罢了,你没看见我出手时他脸比黄连还苦。这位‘智将’聪颖归聪颖,但是心眼小如麦芥,既然他们心不齐,我们何不顺水推舟,让他替我们给那个人找点麻烦。”师昂应道,顺势一个空翻,以飞腿将姬洛踢开。   姬洛贴着他的步子跟上,不敢同他拉出距离:“也是,狡兔三窟,这样的人如果轻易死了,反而当不得‘六星将’之名,接下来你待如何?”   “那日策定不变。”师昂一边说着,一边腾出右手和他拆招,揽月手起推拿的招式,他便作指法;若出拳风,他则改为结印,以内力硬抗。   当下,师昂依凭的并不是滇南白氏的“不死之法”,而是实打实的帝师阁内功心法“太古十二律诀”,此法以曲养五脏六腑,顺应四季十二月,阳律练体,阴律主内力,倒是和姬洛的“天演经极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年师昂在阁中时便少与同门往来,八年前离家出走时,几乎没人知道他武功究竟如何,只是因为是阁主亲子,言传身教下想来绝不算差。此刻看他出招接招,手头皆有重风,气韵能将旁人震散,才知这等纯熟,必然是已将法门练至炉火纯青。   “原……原来二师兄这么厉害!”有人小声交谈,似乎已拜倒在他的威仪之下。   任何的衡量都抹不开比较,比较之下,最是直观。刚才众人见识了姬洛战败重夷的神乎其技,这会看二人打成平手,忍不住将师昂的功夫拔高了好几个度,事实上,师昂也确实当得起,毕竟双心法加身,纵然他故意克制其一不用,但在修习的过程中,也难免会有相辅相成相促进的地方。   自打说完那六字过后,师昂没再开口,而是以眼神示意,毕竟周围仍有高手观战,不停开口说话实在惹人怀疑。   可是打了好一会,姬洛却似没看见一般,反而越战越勇,师昂纳罕,只以为他是在为刚才的事撒气,逼得他不得不追问:“这是做什么?”   “我可是因为你连‘清白’都不要了,怎么,陪我练两手都不行?”姬洛抄到他背后,抬手一掌,笑得像只狐狸,“刚才在‘六爻琴音阵’里,我好像有所参悟,全仰仗师兄陪我喂招了。”   师昂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半晌后姬洛反应过来,呸了一声:“可气,你怎当得师兄,叫你白白占了便宜!”   作者有话要说:  观众:假打,退票!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开不记年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165章   “好!那就好好打一场,即时起, 你若能破我步法, 捉得住我半招, 便算你赢,随便你怎么叫!”师昂横琴以待,脸上冰消雪融,如春回大地。   有白少缺妖容在前,他这玉冠锦衣之下, 还称不上当世绝无仅有的美男子,但师昂的美,却并不在皮囊,而是在那出世不染的身骨与风姿之上, 叫人回味无穷。   姬洛伸手一点, 轻松扫开他的弦刃, 故意低声说与他:“我想好了,输了就唤你……”话音一落, 整个人粘了上去。   但奇也怪哉, 无论姬洛怎么追,师昂总是能先一步避开。   姬洛虽然讶异,但脑中思路一刻未停, 一边打一边回忆云河神殿前的一幕幕——   宋问别引七溟石无效,说明当时师昂使的是十二律诀,所以在卓斐然失控时,他曾出“涤荡浮尘”一式, 来唤回卓斐然神智清明,但眼下这招好像又不太像。   是什么呢?   这时,脑中忽有影子闪过,复刻出一段身法。   对了!那时的大祭司伸手点过卓斐然周身七大穴,他前冲的步子既诡谲又快如迅雷,后者毫无招架之力,莫非……   “原来这便是三绝之一的文武步。”姬洛失笑颔首,今日之后,不论师昂胜败,他都会是帝师阁下一任的阁主。也不知是否是天意,这甄选之法,倒是真应和了那个传说。   楼阙旁,师夫人被个小童搀扶着,从飞云桥后过来,目光死死盯着师昂的走位,长长一叹。这叹息中饱含情绪,不由引起肺气紊乱,她只得拿着手帕捂住唇角,咳嗽连连。   小童茫然无措,关切的问道:“夫人,保重身子,可是看到二师兄归来心下激动?”师夫人未语,只摆了摆手,还留着婴儿肥的小童腮帮子鼓了鼓,露出一口白牙,张口惊叹:“哇塞,二师兄就像神祇一样,既往开泰,一定会成为比老阁主更厉害的人吧!”   师夫人目中复杂,既有惊喜,亦生怅然:昂儿少时从不使文武步,我竟还觉得心安,以为瞒天过海,得偿所愿,没想来,原只是为了安抚我。罢了,无论旁人如何阻止,他注定了要走上这条路。   师夫人松开小童的手,慢慢朝太微祭坛走去——   师昂周岁时,她曾带着儿子前去庐山拜谒云游的师父。老先生修道多年,早已是方外之人,她一时糊涂妄窥天道,因而再三请求师尊替幼子批命。   老师父本不愿道破,可看稚子如白玉粉雪般可爱,瞧出他一生之数,心亦生不忍,便批命八字:“流芳一世,孤寡终生。”   她听后大惊,却因对师尊的敬畏,不敢质疑反驳,正心中焦灼时,老师父从布衣里取出一只盘长结交与她,并说道:“大道不灭,回环贯彻;生死之数,岂于话间。此结积缘,亦是机缘,结若不散,或有变数;结若崩散,淑慎,随他去吧。”   师夫人忽然发现,那只师昂从小随身带着的盘长结,如今却是没看到了。   这一打,一直打到日上三竿,日轮渐挂中天。   打的人入了戏,看的人着了迷。熙攘拥挤的人堆里不啻于小火炉,不少耐不住热的,打着蒲扇散到了树荫下,也有武痴使劲擦汗,流连忘返不肯挪步。   谢玄在竹席上打着折扇远远眺望,似有犹疑。裴栎瞧他入神,毕竟也是伺候的老人了,故而闻弦歌而知雅意,机灵地问道:“大人可是瞧出了什么门道?”   “没有门道。”谢玄悠然一笑,如实道:“能观此一战,倒是不枉来这儿一趟。”   裴栎不甘心地嘟囔:“我倒觉得,刚才还是应该追去看看,就这么让那个风马默走了……哎呀,若是抓住了人,兴许还能算上一功!”   谢玄睨了一眼,戏谑道:“凭你?还是凭我?”裴栎语塞,他摇了摇头,没再追问。   如今朝堂上桓温把持,与司马家隐隐有水火之势,江左自身尚危,哪里还有闲暇顾及其他,贪功急进恐怕并非好事。   想到这儿,裴栎亦有心无力,只能缓了口气,将目光投向太微祭坛。此时,姬洛似乎已瞧出了些端倪,渐渐能跟上师昂的步子。   但凡一门武功,无论招式如何出新,根本的底子大致不变。帝师阁以乐自恃,那么六爻琴音阵未必与文武步没有异曲同工之处。   姬洛努力回想刚才的隔八相生与十二律之变,发现师昂每走一步,若防守则罢,一旦出招,必起琴音,每一音因徽位不同,各有差异,力道也有所变化。他抱琴在怀,打斗中左手无法滑弦,只能反手按出泛音。若依次将每一个音的变调与其步伐变化相合,再辅以天干地支……   一时间,少年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轮盘,他们都在轮盘之上,姬洛每一步走位都精打细算。   不,不止如此,文武步若只是简单的奇门遁甲,还不足以奉为传世绝学。姬洛又试着追了两三步,抽空思索,慢慢笃定了猜测——   此法最精妙的地方,乃是能因人而变,而非死阵,这其中所需术数变通,远非常人精神所能负担。   按理说知道了对手的套路,只要对症下药即可,可姬洛试着在文武步的变化上构筑五势,推生克,想要压着他打,然而却枉生徒劳。师昂非但没有被阻,反而似一眼看破了他的章法,十息之间,抢攻连招,姬洛招架,竟然被逼得连退三丈。   “究竟该怎么破呢?”少年不由紧锁眉头。   武者分三层,下者斗力,中者斗技,上者斗智,上者未必武功强,却胜在难缠,就好比正面打斗,二人未必在力量和内力上能胜过重夷,但却能依靠智变,择机而动,在最合适的时候给予最强硬的打击。   俗话说,力量用在刀刃上。   姬洛握紧拳头,心中暗道:“一定……一定有法子。”   神思回转,他忽然想起那日秦陇山道上,燕素仪在马车中同他说的话——   “人都说运命难寻,但其实天上地下,九州星野,每个人生来的轨迹命运早已注定……据说练达这最后一层,便可通天时,知地变,知己知彼,出其不意!”   他确实已经在第二层困宥太久,这第三层,燕素仪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真的有武功能知天知地,知己知彼?   究竟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手脚忽然卸了力,气海一沉,姬洛从空中落下,落在太微祭坛的一角,靴底摩挲着地面由青铜浇筑的凹凸刻纹,慢慢闭上眼睛。   师昂招式已至,他步子变速之快,在外人看来,那些音刃从三个角度杀来,仿佛他人能分身,一时出于三位——   “啊!小洛儿!”慕容琇提着一口气。   在她的惊呼里,姬洛仍然是一动没动,像入定了一般,只有在飞刃近身时,他才像个期颐老人一样,不情愿动了两步,可这两步却实在刁钻,根本没有动手,便已将杀招夺了开去。   那一瞬间,少年的五感仿佛达到了最强,好像触碰到了道家所谓的“身法自然”。无论师昂怎么动,怎么变,他都不再动,用自己的不变,将对手的速度拖了下来。如此之后,无论师昂再怎么出招,他都能顺势接上。   “不,也许还能做到更好!”姬洛长出一口气,“不过仍需上下求索,今日倒是来不及了。”随后,他会心一笑,最后一动,冲破了文武步的阻碍,杀到了师昂身前,一招“嫦娥奔月”,差点儿将他手中那把“漱玉鸣鸾”琴上拉弦的岳山给刮抹下来。   师昂“咦”了一声,露出不小的惊讶,随即推手二式,与少年僵持。   姬洛道:“文武步,果然是好功法。”   “你的武功也很奇妙。”不知为何,师昂心中生出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而后,两人折身,蓄力各出一掌,以内力较之。   须臾间风呼云走,明日被乌云遮蔽一角,浓雾再生,似乎天都有点儿变了。众人纷纷以袖掩面,阻挡着山中气候变化。   “今日就此打住,以后有的是机会。”二人击掌,趁着云雾横生,立即对了个眼色,当下放手退出半丈。   等浓雾滚过,金光重回大地时,众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瞧着姬洛已飞上楼阁,而师昂抚琴一望,跟着追去,眼睁睁看二人打到了别的地方。   “那个方向……令颜师兄,那个方向是剑川。”方淮喊道,回头却看到痴立一旁的妇人,不由结巴,“夫……夫人……”   剑川在三山中最为特殊,因与阁中禁地牵连,闲杂人等也不敢不过问主人家,冒冒失失追去看热闹。好在师夫人当机立断,点了令颜留此安抚,自己带了几个人过去查看情况。   楼西嘉只犹豫了一瞬,踏上了另外一条道,那险道既不是下山也不是回小楼连苑,白少缺瞧她似乎比帝师阁的人还熟悉地势,也悄悄跟了过去。   而慕容琇和大和尚却留在了太微祭坛,前者按了按心头,说不出的郁闷:“我这心中七上八下,大和尚,可别出什么事才是。”   她才说完,只听一声鹰唳,二人抬头,原是一只白羽矛隼在云雾间盘旋,迟迟未落。施佛槿凝目细视,发现鸟儿的左腿上缠着一圈草结布,当即伸手入怀取出一只哨子吹了两声。   那雄鸟为人驯养,听见熟悉的声音,立刻飞落在施佛槿小臂上。   慕容琇围着它绕了两圈,摘下缠裹的布,却没见着半个字,可这小穗玉带草的缠结手法又确实出于修玉。   “你把布条展开。”施佛槿示意,隼足短小,布条撕扯匆促,不可能刚好比对尺寸,所以上下两侧都有裹卷。   慕容琇依言将它展了展,果然在夹缝里发现不少朱红印记。   施佛槿用手指沾着搓了搓,放到鼻翼下一嗅,脸色大变:“是血。”   慕容琇很快反应过来:“以修玉前辈的武功,尚不能以字示意,恐怕是在路途上遭到了厉害的埋伏。”   “走,我们也去剑川。”临危之下,大和尚不再固守法度,稍稍带了慕容琇一把,也向飞云桥走去,“我们大意了,江湖门派,或者说帝师阁,只是他们的目的之一。我们找不见九使,便以为幕后的人同我们一样,现在看来,只怕他们手脚更快,修玉前辈的丈夫和孩子都不会武功,只要人心够狠,未尝不能令高手折腰。”   “看样子,云梦的事情暂时管不了了,还需即刻向师夫人辞行,痛陈时弊。我瞧那少阁主很是厉害,倒是能主事的人,等老阁主丧期后,帝师阁若能出头同仇敌忾,最好不过。”慕容琇颔首,走了两步却有些殷忧,“只是小洛儿……”   这一刻,姬洛和师昂一路“打”到了睡虎禁地,前者佯装被捶的弱势,走得很是“招摇”,但实际上做戏的两人心中都很忐忑。   三日前师昂在夷则堂前和那灰衣人对招,那人跃下深渊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九成九恐已逃开,人是否还窝藏在三山四湖中实在很难说,一步险招,不一定能引蛇出洞,却能教人露一露马脚。   两人落在入口碑亭,却并未受到守山人的阻拦,姬洛先一步踏入亭中,只见十口黑玉石碑,其上书刻,皆以内力开凿,每一幅都能自成一句话,尽出大家之手。   “碑后有新痕,亭柱亦有磨损,看样子不久前有人从这里引走了守山人。”师昂笃定道,随后,他踱步往崖边,向下探望。   “这里真是睡虎禁地?”那夜来时视线模糊,不如今日这般赶巧,姬洛不住打量四面地形,发现除了一阙碑亭外,并没有其他的亭台楼阁,倒是身前有一片陡峭深渊,像是由利剑劈开而成,不由有些纳罕。   不想,师昂竟然未置可否:“历任阁主继位后才能来此,所以我也没见过睡虎地,也许就在这山的下面。”   “那个人先我们一步来了?”   师昂摇头:“应该不是,他的目标不是禁地,从地上痕迹来看,走的方向也不大对……”说着,他侧眸来看姬洛,“也许他在帮你也说不定。”   “也对,如果惊动守山人,就算我能‘侥幸’从你手下走脱,恐怕也还是要交代在‘三山四湖’之间。”姬洛颔首,并未因为识破而开怀,反而更加阴郁,“看来被你说中了,他并不是真的想要我的命,看起来甚至还想保我的命。”   “有人来了。”师昂脚步一动,出声示警。   簌簌山风吹来,姬洛站在深渊前,双眸露出坚定的目光,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一步未动:“师昂!”   师昂双手托琴,郑重颔首。   姬洛嘴唇闭成一条缝,微微抿住,随后勾起一抹淡笑。   “后面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二师兄?二师兄!”远远只见师昂一人,方淮挥手高喊,顾不得许多规矩,跟在师夫人身后,拥着一大帮人,一窝蜂从云桥上挤了过来。对他们来说,师昂平安无事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姬洛的事,可以容后再谈。   师夫人左右张望:“怎么就你一人?”   “他走了。”师昂极目芦苇海,脸色凝重:“快!母亲!有人入侵剑川,守山人不知所踪,还需立刻派人围守剑川禁地,不得旁人出入!”   令颜沉思片刻:有琼京和剑川两山间隔着不小的距离,姬洛跑哪儿不好,真有什么,下渡头夺舟而走也成,偏往这一处来,看样子是打禁地的主意!于是,他忍不住开口:“多半是接应,那位姬兄弟有备而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第166章   寒来暑往便又是一载。   宁康元年(373),夏, 八月初三。   江陵城里的连山馆今夏换了个新庖厨, 做的鲈鱼羹那是格外鲜美, 许多人慕名而来,加诸那东家今载行大运,清明上山祭祖时遇上一樵夫,随他又寻得一活泉泉眼,回头煮了凉茶在艳阳天里卖, 生意愣是比去年好了两倍不止。   要知道,去年可还赶上云门祭祀的大事儿,有不少江湖客在这里歇脚。   日近午时,城里热得那是跟个火炉子一般, 三三两两的男人也不着中衣, 就披了件大袖袍子, 打着蒲扇来上一壶茶润口,坐地清谈。   掌柜忙活得不行, 瞧两个跑堂的给客人引错了路, 不禁上去便是一棒槌:“你俩个是晨起时就那门板磕昏了头?不晓得武人喝酒吵闹,文士高谈清雅,这些个人不能都凑一桌!惹了乱子那是要毁生意的!”   那跑堂的是个嫩娃, 挨了骂心直口快地顶了回去:“掌柜的,这怪不得俺,今儿才晌午,人已经多了一茬, 实在坐不下咯!”   那掌柜的是个会做生意的,就是人比较抠门,他闻言扶了扶头上的包巾,眯着眼儿打量一圈,果然见座无虚席,不由的心头打鼓:莫不是敦促我将隔壁两间铺面一并盘下来?这得花多少钱啊!   “掌柜的?”   那跑堂的见他没反应,端着茶壶凑上去喊了两声。掌柜的一巴掌把他呼开,喃喃自语:“最近莫不是有什么事儿?”   跑堂的小伙“哦”了一声,应道:“听说现下满江湖都在找一个人。”   “找谁?”   跑堂的指了条路:“我刚才去那一桌添茶,正说着呢!您这不也没事儿,要不过去听听,回头给俺们也唠嗑两句。”   掌柜的踢了他一脚,烦来个白眼:“干活去!”等人走了,他左右理了理衣冠,从垆里起了壶酒,左手搓着个小杯径自过去,一路逢人喝上小口,再吹嘘上两句。   跑堂小二指的那桌一共坐了五个人,三位衣衫齐整,酷热仍不解带,手头都带着样式一致的刀剑,应是哪门的弟子,而与他们拼桌的,是两个拎锤的大汉,没什么讲究,上衣早脱了,露出肌肉健达的上身还有经年留下的疤。   一瞅桌上只有两碟小菜,掌柜的忙挤过去连声致歉,端杯一口闷干,拍着胸脯表示热菜马上上桌,随即自个在桌前佯装朝后厨张望,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   原来那三人乃一门师兄弟,皆来自湘州韶山脚底下的清溪派,因小师弟幼时痴迷虞舜时奏韶乐引凰的传说,自幼功夫练得稀松平常,倒是一支紫箫吹奏得满城称颂。   他听闻帝师阁乃圣乐之地,不由心生向往,好不容易得了派中恩典,打发出来历练,本想一观新任帝师阁阁主的威风,没想到路上发了一场大病,耽搁了数月,愣是没赶上今年的云门祭祀。   碰巧拼了桌,那两个使锤的汉子都是爽快人,走江湖多年,说些故事将小年轻唬得那叫一愣一愣。   “说到云门祭祀,不得不提去年那一出。当时我大哥花了点钱才从大门派手底下抠出一条破烂舟子,我还和他大吵了一架,本是不大乐意的,这点银钱恁是乱花的?”说着的是二弟赵冲,他看了看旁边那个眼眯成一条缝,长得慈眉善目的男人,应该便是话里的大哥龙大。   大师兄听得眼睛都直了,巴望着:“那后来呢?瞧见了什么?”   清溪派门规森严,讲究虚心苦练,因而常与山下隔绝,免使弟子天天被外头的花花世界迷得怠惰。去年的云门祭祀虽然名震天下,但这些个小娃娃却仍知之甚少。   “有幸目睹了两场旷世之战!”   一个巴掌拍桌,整的桌上壶盖和壶身差点儿分了家。赵冲还没开口,龙大便抢了话,三个清溪派的弟子排排坐,跟听老鸟训话的小鹌鹑差不多。   小师弟赶忙接话:“龙大哥快说说,快说说那位新阁主!”   “新阁主嘛……”龙大说话总磨磨蹭蹭的,吊人胃口,“新阁主自然是跟个神仙似的,有个词儿叫什么,赵冲,那个什么龙什么凤什么,哎呀,反正就是高高在上,不过我倒是觉得,那个少年郎,武功才厉害。”   三人探头齐声问:“哪个少年郎?”   “还能是哪个?”赵冲捋了一把胡子,便是偷听的掌柜的也尖起耳朵,生怕漏了一个字,“就是被新阁主追杀的那个姓姬的小子,‘两把剑单挑六星蛮将,一手功大破帝师文武’,你去路边儿牙子摊上买上五个话本子,准有一个是说他的。不过啊……”   “咳咳……说是北边来的奸细,可我看着不是。”赵冲压低了声音,看表情有些别扭,那三小孩儿又往前凑了凑,差点扑倒菜盆里,   龙大抄手打了个呵欠:“小声点,你说不是就不是了?人帝师阁都传飞白书昭告天下了,师昂阁主更是亲自下场,听说是跟人里应外合动了剑川禁地,喂喂喂,那可是帝师阁啊,几百年的家底,能没点儿好东西?老虎头上拔须,可不是自找死路?”   “做这般猜想的又不止我一个?”赵冲瞥了一眼,非要同他犟。   龙大不以为意。他是个恩怨分明的,虽然孑然一身,但亲戚里有死在北方没逃过来的,故而心头掖着恨,这些说辞不管好的坏的,对他来说就像放屁:“那又如何?你瞅瞅,今年祭祀都过去多久了,江陵城的人还跟韭菜似的一茬一茬往外冒,为的什么?还不是想看看那个被追杀了一年的小子会不会再来跟新阁主叫阵。诶,人真不好说,但武功是顶好的,可惜了,为啥非要做氐人的走狗。”   故事没说下去,他二人都是暴脾气,倒是僵扯上了。   不过龙大没说错,赵冲的话倒也不假,如今江湖上为这事儿除去中立的,可分文派和武派,倒不是真按文士武人分,反而说激进和不激进的。   激进的忙着帮“帝师阁”一起铲除祸患,满江湖搜人找人捉人;不激进的,反而多有辩解,称姬洛是中了奸计,对其武功更是推崇。   有道是“窃钩者死,窃国者侯”,人若是高拔到了一定境界,不分阵营,不管好坏,上哪儿都能得一帮子拥趸。   就在赵冲和龙大吵得最激烈的时候,连山馆门槛前扑来个醉醺醺的文士,发髻将散未散,衣衫上全是尘土,仿佛走路上醉醺醺跌了好几跤,愣是爬过来的:“李兄,刘兄!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喝酒?出大事儿了!江左的消息来了,说是桓大司马病逝了!”   李、刘二人皆是大惊,慌忙迎上去:“什么时候的事?开年的时候不是还……”似是有忌讳,桓温余威还在,二个读书人没敢把大逆不道的话说完。   “上月十四的事儿。”   不过不说,在场的人心里头也知道七八——   自去年云门祭祀后,桓温一直拒不入朝,当时有流言便说,这大司马有不臣之心,要窃夺晋室皇位,尤其是开年二月间,谢安和王坦之携武帝喻令出城接人。那谢安是什么人,时任吏部尚书,背靠谢氏,不仅有累世功勋,更是贤名在外,幼帝派这样的人出头,不啻于一个下马威。   当时剑拔弩张之势,桓温列兵左右,建康城人人都忧心王谢二人将被杀之,可事情却又出人意料,城门口非但无针锋相对,三人反而相谈言笑。至三月桓温返回姑孰,人人只觉得如梦寐……   那大司马自始至终未发难,离那皇位明明仅一步之遥。   如今他溘然长逝,纵然有晋室死忠把酒高歌,但不少人仍觉吃味。想起大司马灭成汉,收洛阳,峥嵘北征,一世功勋霸权加身的往昔,不免难以盖棺定论。   即日,噩耗传遍九州,天子赐九旒鸾辂,黄屋左纛,追赠其为丞相,后世追忆,功过皆有,也算成其枭雄之名。(注1)   江陵城中豪客对酒大肆攀谈时,云梦之上又是另一番光景。   师昂继任了阁主之位,却并没有搬到夷则堂居住,而是依旧于南吕堂起居,他既然发话,从旁的弟子虽然平日传个事务不大方便,但也不敢多有怨言,何况去年他出手击退姬洛,私底下被人几番吹擂过后,威望大增。   辰时后,师昂一直坐在花树下抚琴,令颜携了些他前些日子要求搜集的卷帛,顺便带了几出事宜要他定夺。   进了院子,才发现师昂两手按着弦,却像心头装着事儿,凝望枝头发呆,竟有怅然之情,叫人心疼。令颜忽然想起,去年的这些日子,新阁主也是这个模样,那时候帝师阁尚有忙乱,他替师夫人传话时,也撞见过这番情景,不过那日却多一位白衣佳人。   令颜靠着山石,并没有快步去打扰,只是不由叹息,若是楼姑娘没走,大概这邈邈三山间,还会多生些欢声笑语,就像小时候那样。   想到这儿,他不由腹诽:楼姑娘虽说脾气野了点,但样貌武功都出落的不俗,怎地如此眼瞎,竟瞧上了那个红衣混账。随后他跺脚捶墙,为自家阁主鸣不平。   师昂听见声,收回思绪,唤了一声:“进来吧。”   打小的时候,这位二师兄就是个另类,不与他们“鬼混”也便罢了,念书习武少同他们往来,加上人总是带着股疏离,因而敬畏大于亲近。   最好说话的大师兄不在,令颜代为管事,每日踏着南吕堂的门槛,总有些哆嗦。   他抄着袖子小声道:“大师兄要回来了。”   师昂表情没什么变化,也没抬头看他,令颜摸不着心思,只能又续道:“夫人传话说让你过去一趟。”   “我知道了,你替我再带个话。”片刻后,师昂挥退了他。   待人走了,他从竹席上起身,慢慢走到种满六月栀的花圃边,不由地回想起去年楼西嘉走的时候,跟他说的话。   ……   那时候山中的宾客留下来的不多,便是那使鞭子的姑娘和东来的大和尚都早早辞别了,只有她和白少缺,一直住到了八月。期间他缠于事务,要守灵又要发丧,楼西嘉也刻意避着,两人正式碰面,也是月余之后。   那日他返回堂屋,楼西嘉就站在已快开尽的栀子前,问道:“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吗?”   师昂知道,她在说滇南的事情,或许还参杂着近日的风波。他纵巧舌思辨,在这么直白的问话下,却不知从何说起,他们也一直没能好好说话。   楼西嘉看他跟小时候一般,像个闷葫芦,不由有些来气,自说自话,自问自答:“我知道一定是的,就跟小时候剿灭水匪,我先不晓得,后来还是回过味来,你这么步步盘算的人,会让自己落入险地?想来是不会的,纵然没有我回头帮你,纵使你没说服我,估计也有后手吧……”   她踩了一脚枯落的花瓣,踩进泥里,轻声一叹:“也许我只是偶入你棋中。”   “你说话呀,为什么不说?”楼西嘉盯着他,眨了眨眼,过了半晌又笑出了声。师昂与她对视,她的眼中还藏着和当年一般的狡黠与灵秀。   楼西嘉进了一步:“还有‘离家出走’,也不是真的吧。枉我还真信了你的话,以为你是得不到老阁主认可,郁郁寡欢……算了,我现在不想知道,也不想问了。”说着,她心中一揪,眉头狠狠蹙起,可看着落花与人,渐渐又把深痕晕散开。   师昂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西嘉,你喜欢帝师阁,喜欢云梦的三山四湖吗?”   “不喜欢。”虽然觉得奇怪,但楼西嘉还是应了他的话,利落地摇了摇头:“规矩太多,谁会喜欢。”话中还有最后一分赌气,“所以,我是来向你辞别的。”   “你要去哪儿?”   楼西嘉答:“也许和白少缺回滇南吧,也许……去满天下转转,反正鸳鸯冢回不去了,义父……义父也最好不见,一个人倒是孑然一身。”许是她仍是个小姑娘性子,做不到老沉持重,尤其是今年还风波不断,每一出对她都苦不堪言。   于是,见他毫无反应,楼西嘉忽然很生气,冷笑着说:“师昂,其实看你也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解气!你这样的人真可怕,旁人或多或少会露出些心思,你却从不教人知道你在想什么!也许你就该一个人,你和我们这些贪恋人间温情的人不同,你心里有乾坤,装的早不是红尘俗世了!”   那个姑娘的离开,就像六月间开过的花,过季就枯了,来年也不再是昨日的那朵。   可是,对师昂来说谈不上后悔,自打启智,他来这滚滚红尘一遭的目的非常明确,安平四宇,重振帝师,他一直想做的,是比先祖师清识更强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师昂和楼西嘉彻底清了。   姬洛下一章出场   本卷还有两章结束,因为还有一些重要信息要交代,平稳过渡一下,提前和大家说一下~   注1:参考《晋书·桓温传/卷七十九》   么么哒小可爱们~ 第167章   楼西嘉尚且来辞行过,白少缺却是与师昂一日未见, 两人形同陌路。   师昂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不管怎样, 就像他和姬洛说的,他踏入滇南带着私心和目的,尽管最后选择帮扶天都教,但对于不知情的人来说,终究是无妄之灾。   船是辰时开的, 就在有琼京下最大的渡头。   方淮卯时就来同他嚷嚷了,毕竟小时候多一分情分,不同与别个没什么亲近的外客。可师昂拒绝了,打发了方淮走。所有人都以为他不愿送别, 其实他去了, 只不过站在荫蔽的山头, 看着金灿灿的湖水,和寥落的几人。   楼西嘉立在船头, 使劲儿同方淮他们挥手, 脸上已经没了昨日的阴霾,仿佛破开乌云新生的太阳:“等我给你们捎带外头好玩儿的东西!”   “就这么走了?”白少缺拿胳膊撞了撞她的背,话是问给楼西嘉的, 却又何尝不是问自己。   极目远望三山上的楼阁,这是他第一次来,不知会不会是此生最后一次。   楼西嘉双手叉腰,笑道:“江湖儿女, 没什么放不下的!”   “去哪里?”   她想了想,赶忙拉拽白少缺的衣角,坏笑一通:“走,去找姬洛,瞧瞧看到底怎么回事儿,搭把手偷偷帮他一把,气死师昂!”   ……   眼下,师昂从记忆里回过神来,手中不知何时已攀折下那朵娇花,他搓着绿萼在指尖闷出汗渍,随后将其轻轻放在琴首,随即往太簇堂去。   自师瑕逝后,师夫人倒是再没离开过云梦,雇了两个人将这些年收藏的道家典籍从独居处运了回来,便一直住在太簇堂。夫妻几十载,中道分离,又在死后缅怀。她每日依旧点青灯读经传,比从前更心静,却又更寂寥苍老。   师昂走进庭院时,师夫人倒是没读书,正亲手擦拭屋中的瓶瓶罐罐,又将竹册书本搬到太阳底下摊开晒,这些东西本来是师瑕的私物,不过现在都搬到了她这儿,夷则堂没人住,反倒空落下来。   听到脚步声,师夫人翻弄手中的东西,没抬头,嘴上却道:“什么时候把藏书楼里的典籍也搬来,里头有许多都是先秦时的孤本,若生了书蠡,咬坏了可不好。”   “母亲。”师昂行礼。   手头的抹布落在桌面上,师夫人转身,素脸掩进了阴影中,有些晦暗难明:“你让令颜传的意思我晓得了,其实大可不必,你现在是阁主,本该由你处理。”   说着,她轻轻笑了一声,“你是怕为娘心狠吗?惟尘这孩子我也是看着长大的,他心不坏,也挑不出什么错,只是难免执念,我若要动手,去年便不会只将他支开了……只是没想到,他还会回来,本来说辞都准备好了。”   师昂松了口气:“其实你们还是不懂大师兄。 ”   帝师阁里人人通透,好的坏的都过得明明白白,反而少了纯粹的快乐。眼见母亲有疑,师昂解释道:“不错,父亲伤重的消息确实是大师兄传出去的,有关泗水之盟的消息亦是他擅用阁主飞白书昭告,但他这么做,多半是因为我。”   “他……”   “比起当初你和父亲一味否认我,不想授我以阁主之位,反而托与大师兄重任,处理上下事务来说,他反倒是最希望我能回来担这个担子的人。”师昂眼睛隐隐发红发热,“帝师阁是个什么地方,以乐入武,可是年少一场突发的耳聩之疾,几乎断送他一生前途,当时阁中人人莫不道哉他将因此丧志,可大师兄却扛了下来,个中苦痛,能与谁说?呵,无人能知他人悲欢。”   “这些年来,人人莫不夸他,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虽能出彩,却已至瓶颈难以突破。母亲,大事临头时,你可敢拍着胸脯说你从没怀疑过他的用心,当你不得不想方设法招我回来继位时,是否又防过他?”   师昂摇了摇头,语中苦涩:“师兄他一直知道,虽冠以师姓,却始终是外男,但他的心从来都向着帝师阁。若非如此,阁中无人,上下掌权唯他,又素来盛名,你说他真要避着,这些会被你发觉出来吗?”   师夫人大惊:“你是说惟尘他是故意的,他故意暴露,为你开道铺路?”   那个雷雨夜她匆忙赶回云梦,偶然发现了师惟尘耳疾痊愈,能背身听话,想着连当年洞庭庐主庄如观都束手无策的病转眼治好,实在不能不怀疑,再结合他那一套说辞,既然此事只有师惟尘和师瑕二人知道,只要瞒下来,或是在他人造谣时出言澄清,没理由会被逼到如此境地。   当时觉着风雨将至,念着情分,师夫人想他是有苦衷,无奈之下寻了个借口打发了他去,却是从没思索其中深意。   “不知有几分,但这次我回来,听师弟们说了不少故事,这一年我也在想,人生谁无执念,越明白事理,越懂事听话的人,心里的苦未必不深。”   师昂叹息:“大师兄怎可能不介意耳疾,若是没有这病痛,我当日能做到的事,他未尝不可。正因为他觉得自己做不到了,所以才一路退让。”   师夫人面露悲戚:“这孩子心如琉璃,是我疏忽了。那时我本想若他聪明,走了也便走了,过些年捏个身死的说法,全了恩义,只是……”她伸手扶额,“只是他竟又传书光明正大归来,叫我如何面对。”   “母亲何须担忧,师兄不会在意。没做过坏事的人,纵使小恶,心头也会愧疚万千。毕竟他也确实‘做’了那些事,耳疾也不会凭空治愈。只是,本能抽身事外,却又回来蹚浑水,对他来说不知是福是祸。”说完,师昂放下随手翻阅的书册,拱手作礼,施施然往外面去。   赶在他身影消失前,师夫人一声叫住了他:“云梦好山好水,生出来的都是直肠子的剔透人,可外头尘世已变,想高洁不染谈何容易,要付出和舍弃的更是百十倍有余,孩子,别人家指望光耀门楣,但我不需要,阿娘曾是真心不愿你踏上这条路,不愿你出头!”   所以,做得越好,反而大错特错。   纵然没有幼时的批命,她也千万般不愿。也许是年少拜师学艺的缘故,她比寻常闺阁女子见识广阔,知道甘于清平盛世为臣,也不要处叔季之世拔剑,前者或为坦途,后者却需劳心劳力。   师昂“嗯”了一声,似乎将曾经的不释怀通通放下了。   “我去看看父亲。”   师夫人呆立远处,看着他手指从桌前书册上轻轻扫过,转身,走出了太簇堂。一年服丧期,师昂每日都会去一趟剑川的祠堂,替已故的老阁主点上一盏灯,枯坐冥想一个时辰,再顺道下睡虎碑亭,去往禁地习练武功。   人人只夸新阁主孝心感天,刻苦不辍。   剑川山中低洼处,从上往下观望,如一只宝瓶瓶口,陷在刀劈却未斩断的夹缝边角,只有一条险路可走。所谓禁地,要护着的其实是一片沿着溪水开凿的石刻,山中并无洞穴暗室,也就没有藏宝地的说法,否则以机关避之则可,也就不需要所谓的守山人了。   历代阁主都要来此参悟,只有日夜和隔三差五的区别,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并不惹人怀疑,因此,此地乃绝佳藏人之所,不仅能瞒住天下人,还能瞒住整个帝师阁的人。   “你再不来我就得饿死了。”水潭边的凸石头旁,姬洛背靠卧躺,无聊地拿小石子打了两个水花。师昂走过来,放下手中的东西,姬洛搬开盒盖,看食馔都是些清淡素食,不禁抱怨:“诶诶诶,我说你是不是故意的?怎么半点油荤都没有!”   “盛夏酷暑,药粥有助下火。你想食肉……”师昂沉吟了一刻,利落抬手,一指打下枝头的飞鸟,指了指道:“那里。”   姬洛麻溜地生火架烤。   “我记得大半月以前你已经“追杀”我到武夷山了吧,近日呢?怕是该到曲阿了?”姬洛给架子翻了个面,烤焦的鸟肉露出金灿灿的油光,甚是引人垂涎。   这一年来师昂追杀一事,传得那是沸沸扬扬,可江湖中无人晓得,只有师昂打着幌子偶尔离开云梦,至于姬洛压根儿哪也没去,整日在这儿腆着肚皮晒太阳,日子过得好不轻松惬意。   师昂接话:“忘了告诉你,五天前你在飞来峰下同我交手,差点把慧理和尚建的灵隐寺给拆了。之后被我打伤,不敢上江淮京师,往南海郡流窜,似乎意图从宁州巴蜀借道。”   姬洛坐直身子,睨了他一眼,拿手中枝条戳了戳烤肉,不大愉悦:“鸟翅不分你了,这‘流窜’二字也忒难听了点,怎么也是踏月而来,拂袖而去,才当得我的英姿。”   从头到尾都是他二人的计策,目的是为了打乱对手阵脚,从中反窥。   “是,英姿。”师昂哭笑不得,他可不善说书,这些都是话本子上编撰的,他只是据实以告罢了。据说四劫坞那位舵主,专门安排了人手四处搜罗消息,汇集一处,再请上三五个书生着笔,每月都能卖上好些册。   帝师阁重地不得看闲书,师昂虽在外时随手翻过三五本,但也不好明目张胆破了规矩带回来,更何况让姬洛瞧见了也不大好,这位赵舵主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愣是在字句间将姬洛贬得一无是处,一会说他是个满脸麻子的瘦干猴,一会又说他是个贼眉鼠目的小人。   姬洛甚是满意,双手抱着脑勺向后一躺,戏谑道:“你不会真的把人家寺庙给拆了吧?这不像你能做的事。”   “自然……是找你的人。”师昂两指搓着一片香草叶,沉吟了片刻,不再打趣后他脸色显得很不和善,“这一年来我可以断定,他们一直都在查你的下落,而且时刻要防我杀你。可是你又踪迹全无,人间蒸发,只能从我下手。”   “我这一‘消失’,看来乱了某些人的阵脚。”姬洛撤下木竿子,分出一块腿肉递给师昂,而自己撒了点香料,大快朵颐起来。   师昂接过,却没啃咬,而是继续问话:“你有什么打算?”   “再等等。”   说着,姬洛冲他手中的食物挑挑眉,兀自囫囵吞肉去了。这三山四湖里的人每日那么清苦,这是都是辟谷成仙吗?想着想着,不由抛去同情,一吐苦水:“相叔一个人在云岚谷住了六年,真是太惨了,我这日日靠你接济尚且如此,难怪他混成了野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师昂闻言,将肉食放在莲叶上,兀自走到水边濯手:“等此间事了,我会亲自去一趟哀牢山向他赔罪。”   “你小心人没见到,先被白少缺扫地出门。”姬洛“唔”了一声,心想眼前这人还真是拿得起放得下,几乎挑不出任何错。   师昂负手走了回来,居高临下打量他,眼中似乎有催促之意。姬洛瞧出来却不做声,只抿了抿唇,不情不愿扔掉吃得干干净净的鸟骨头,叹息一声也去水潭前濯手。   随后师昂抱琴在怀,等他回来。   可人回来了,不知怎地又故意在草坡上坐了下来,开始慢吞吞喝粥:“师昂,你不知道山水养性子吗,不急,等我润润喉。”   师昂“呵”了一声,去抢他的粥碗,二人说动手便动上了手,一碗粥的功夫,愣是过了三十来招不分胜负。   “看来没什么精进。”师昂贬斥。   姬洛把碗放回食盒中,随他往石梁壁刻处走去:“自去年云门祭祀同你交手后,我虽有灵光一现,但这一年来仍时时觉得如浩渺烟海,不得参悟。”不止如此,其实早在云河神殿前与爨羽交手时,他就曾预先“看出”过对手招式,但这东西,似乎时灵时不灵,就和他体内曾经的那股内力一样,他还没有找到法门。   “吴下阿蒙尚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君又何必妄自菲薄?我这精进二字并非说年前,而是月余前。”师昂忽地驻足,一双眸子望向姬洛,仔细端详片刻后,不由有些痴了,喃喃道:“先祖留下的碑刻你日夜观摩不下三百日,想来只欠一个契机,便可冲破壁障。”   “是吗?”   姬洛轻笑,可看师昂的样子,没有半点挪目的想法,猛然被人盯着看,令他不由地浑身难受,尤其看他的还是个风度极佳,稍有姿色的男人。   师昂每日修身养性,让人猜不着想法又这般不近女色,私底下早有人给扣了一顶好男风的帽子,姬洛不禁心有戚戚:“怎么?看着我干嘛?”   “姬洛,我觉得你和一年前不一样了?”   不知为何,此话一出,姬洛心头不由一咯噔。他其实隐隐有所察觉,但自证终究没有旁人的印证让他信服。   师昂眼中浮现出一抹深意,继续道:“你已经不能用少年来形容了。”   其实这样的说法并不准确,谁人容貌不随时光而改,只是姬洛却有所不同。这变化似有些超脱自然,倒是有种揠苗助长的感觉,就好比一个人用了一年的时光,从十六岁猛然到了二十六岁,虽然依旧年轻,但却透着怪异。   这不是少年老成,而是气质里的一种俯瞰岁月后的沧桑,显露在一个年轻人的身上,显然反常,便是师昂虚长两岁,骨子里清高淡漠,也不会有这般通透。   奉行大道至简的人,说话言简意赅,没有一句废话,师昂既然选择这么说,自有用意:“你曾说过,石柴桑将你错认巫真祭司,但你有想过吗,爨翎若活到如今,少说已过而立,那石柴桑能摸骨识人,怎会轻易误判?”   姬洛错愕,他伸手摸向脸颊,却在触碰前一寸,泄力垂下臂膀。这个疑虑当初他确实有心略去,并未深思。   离开洛阳三年,从没有谁提过此事,都只将他当作少年郎,说明之前容颜未改,但师昂与他相识不过一载,朝夕相处下却有如此发现,恐怕变化当真不小,兴许与他云门争斗后武功隐有突破有关。   师昂收回目光,往前慢行,终于一字一句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除非,你看起来的年龄并不是你本来的年龄。”   作者有话要说:  姬洛是喝露水长大的小仙男,不会变老,不会变老,不会变老,会一直停在二十来岁的样子上(_(:з」∠)_,等身份揭秘的时候会解释为什么)……毕竟我是亲妈,颜控亲妈,哭了。   (PS:小声说,其实该看到这一章,才提出年龄问题的,只是这一届读者太优秀QAQ哭了哭了)   还有一章,本卷结束。 第168章   姬洛没跟随他,而是转向右手方的岔道, 回了水潭边照临容颜, 随后便是久久沉默。人心先入为主, 纵使没有变化,也看出了变化——   自己好像,真的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世人求仙问道,多半是为长生,若真如师昂猜想, 那自己岂不是驻颜有术,永葆青春。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东西,可到了他这儿,却未尝不是祸患。起初还能以年岁对不上来麻痹自己, 如今……倒是印证了那日在师瑕所留密室中的猜想, 也许自己当真与泗水旧人有过多纠缠。   “可别一语成谶。”姬洛叹道。   提及谶语, 他忽然想起驰车马过草原时随行的代国使臣燕凤,当日分别云中盛乐城, 他并未留有谶字, 反而祝自己求仁得仁,四年回首再细细咀嚼,那时的客套话, 或许真就是往后行走事件的方向。   “求仁得仁吗?”   分别滇南前,爨羽留字亦是如此。   师昂摆首:“何必介怀,瞻前顾后本不是你我会做的事,你究竟在怕什么?若是因为上次的猜测, 我在这里向你赔罪。”   他说的是关于姬洛和灰衣人一伙的猜想。   “我以前住在洛水边儿上的时候,隔两户有一人家,家中三子,二子皆已亡故,独留幼子参军入伍。后来第二年,军中来消息,幼子也已阵亡,家中儿媳收到信件,不敢念与老夫人听,最后一直瞒到那个冬天,老人离世。”姬洛晾干手上的水渍,又恢复了那种处变不惊的状态,嘴角噙着一笑,冲师昂示意不用,而后从岔道抄过去,一边说故事,一边走在了师昂前头。   “可见,真相有时即是痛苦。”   师昂驳道:“但我仍愿知悉。”   两人从石刻首端一直走到尾部,每隔十步,皆有历任阁主留笔,千百年积淀下来,不亚于稀世典籍。   每一块手书所著内容不尽相同,或为武学心法,或为人世感悟,或是小诗一首,或是半篇策论,唯一相同处,乃是皆以指作器,用内劲气力开凿,和魇池第十层密室书刻那几字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都蕴含有玄机,只不过不同于书本叫人死记硬背,而需有缘人以“观看”来获取“灵感”。   这最尾端有两处新刻,斧凿同出自师瑕,但从内容和字体气韵来看,左半块却又像另一个人所述所作,姬洛初来时瞧见心生熟稔之感,却和武功一般,始终无法参破。问及师昂,他却说在他的印象中,其父诸多好友,没有一人气质,能和这书写之气相和。   那师瑕当初留下线索直指睡虎地又是为何呢?   尽管流连驻足,但又一日毫无收获。   二人从溪上碎石淌水过,一路走到休憩的竹屋。一年前,这屋子还敞风漏雨,如今却已焕然一新。   守山人只扼守通路,未得命令也不敢擅入禁地,所以姬洛在这儿大兴土木也没有人管,几乎不会被发现。   今春师昂从华顶山带回的茶叶还剩半盒,左右无事,姬洛取来,就着清泉煮了。又搬了棋盘,两人技痒,手谈了两局,各有胜负。   当日只将剑川作掩藏的权益之地,没想到姬洛动手能力忒强,直接给改成了自家后花园,师昂眯着眼打量屋舍,心情正复杂,回头便想起一事,从怀中取出一小物件,推到人身前:“谢大人让我给你带的东西,这是东边的印信,现在江湖上找你麻烦的人不少,行走能方便点。”   “他看出我俩个做戏?哈哈,谢大哥确实是个聪明人。”姬洛双手捧过,若燕国未灭,加上慕容琇当初给的那一块,还真称得上天下畅通无阻。   “几十年前‘王与马共天下’,而今却看谢家,不可估量。”师昂又道:“另外,谢大人说了,风马默走的时候留下的话十分可疑。”他将谢玄搬来的原话对姬洛说了一遍,面色微凝,“我们怀疑,苻坚也得到了八风令。”   “也许,可以顺水推舟。”姬洛眯了眯眼,话中有话,“我们的对手未必齐心。当初见你没死,风马默这个搅混水的二话不说就溜了,说明什么?说明撺掇他们的人并没有把你另一身份告诉他。”   师昂应道:“相互利用罢了。风马默万万没想到这一次吃了闷头亏,也成了旁人的一步棋。”他拿手敲了敲竹板面,顿言,再道:“姬洛,水远比我们想得要深,恐怕对手布局,是以年岁计的,想要完全起底,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还需要继续打乱他的计划。”   姬洛伸出食指晃了晃,干脆地否决了:“非也。用过的招不能再用了,不出半年,他们定然会反应过来,到时候想再引蛇出洞就难了。”说着,他挑了挑眉,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四个字,“你方才不是问我有什么打算吗?”   “将计就计。”   “怎么说?”   姬洛忽地起身,掸衣郑重一拜:“师昂,我该走了。”   这一拱手,实乃谢师昂慷慨引自己入阁中禁地观摩研习,无论当初是否为大局着想,这毕竟是人家先辈留下的东西,着实算是情分。这一年看似收获寥寥,但功不唐捐,也许未来将会因此有大造化也难说。   “何必客气。”师昂根本不在意,平静道:“你既然有了主意,有什么需要直接同我说,帝师阁虽人丁寥落,但江湖中至少还卖个脸面。”   于师昂个人而言,在滇南占了白家的便宜,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确实习得了天都教的“不死之法”,因而想通了许多事,反而没那么小气,未尝不可将自家传承与有才学品德的人共享,发扬光大。   “若宗室亦能如你这般,天下俊杰,何愁不得?”姬洛叹道。   如今朝廷奉行九品中正制,家世背景一项被抬举得越来越高,门阀世家倾轧垄断之下,士族子弟打出生便多受祖荫,而寒门清贫则难再出头,许多人远走北方,反受重用,回过头来却为虎狼之患。   譬如辅助石勒立赵国的右光禄大夫张宾,号称“算无遗策”,若无他,石勒未必能成其霸业;更不要说秦国丞相王猛,有“功盖诸葛”的美称,无景略,苻坚的大秦再往后二十年也未必用一战的能力。   惋惜归惋惜,姬洛想了想,忆起之前托付的一事,便随口问来:“不知我托付你打探的消息,可有眉目?”   “剑谷?”师昂颔首,道:“阁中弟子已作收整,不日替你取来。不过,这个叫李舟阳的人有如此重要?他和你之后的计划有关?”   “如果有机会得见,我相信你对他的兴趣必然不会亚于我。”姬洛笑道。   师昂没有再多问,眼前的人儿要是愿意说,他自然乐得听,若是不说,必然有不说的道理,种种之间倒是无关信任,而是有的事情需要全知全能,有的事情却是知之甚少,方能天衣无缝的做戏。   想到这儿,出于道义,他又不得不提点两句:“如今蜀中局势紧张,苻坚两月内极有可能拿下益州,你若要入蜀,不论你做什么打算,还需小心。”   “那就等拿下益州再说。”姬洛吃了两口茶,慢悠悠道:“诶,别急着赶我走,我还得再叨扰些时日。”   送走了师昂,待得夜间,姬洛喝多了茶水没得半点瞌睡,见月朗星稀,于是披衣秉烛,往石刻尾端走去。除了武功,还有一事使他百思不得其解,那便是师瑕当初留下的睡虎禁地线索,按理说,若结盟约,证物必然应该放在这里。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和师昂把禁地中所有与师瑕有关的地方都找了一遍,可惜仍铩羽而归,既毫无收获,便暂时将此事放下。   不过那时阁中事务繁多,那家伙都是午时来,见星月则走,姬洛也曾推想,会不会是时机不对。   姬洛掀下外衣铺垫在石头上,把灯盏往脚边一放,盘坐其上苦思。大半个时辰后,实在磋磨不出,见月华大盛,丹田气海充盈,也就不再钻牛角尖,干脆收心,就地打坐练功。   气息吐纳过两个周天,四肢百骸格外舒畅,他伸了个懒腰,心中一念起,人已掠至山涧流溪的卵石之上,耍了一套拳脚。   这不耍倒是无事,一舞弄起拳脚功法,人却似那醉酒翁两眼昏花,余光一瞥,师瑕刻字的另一半,忽然如人影接连变换。   “哎!我怎么把这一点给忘了!”姬洛心中惊呼,过往他二人思虑过盛,想得太多,只注重内容,反而漏掉了最简单直观的字体,“师瑕阁主他……他刻的是秦篆!石刻首部先秦汉初时的老前辈作此字体还能说得通,但汉末以后,隶变已成,多弃之不用,师瑕刻字往前数二三代都是隶书!”   为什么要作秦篆?师瑕为什么要作秦篆?   “师昂说过其父酷爱《周礼》,难道是因为濡慕先秦百家?不……不是,是因为字体本身?秦篆无非更为圆润,着笔迂回盘曲,线条结构便如画中简笔小人。”想到这儿,姬洛立时揉了揉眼睛,将脖颈歪斜横来侧看,竟然真看出了变化走位,脚下踢起一根浮在水面的树枝,正对石壁比划起来。   其上所画招式算不得奇妙,但却一气呵成,一时凌波漫步,一时俯仰啸月,一时掬水捕风,一时踏浪濯尘。一套下来意犹未尽,以至于姬洛皂靴着落在潺潺溪流当中,任由流水冲刷润湿鞋袜,也未曾挪动半步。   “这种感觉……好熟悉……比石刻凿字的气韵更让人熟悉。”刹那间太阳穴生出刺痛,姬洛扔下枝条,用双拇指摁住,双目赤红,几欲炸裂。   看来记忆这东西仍需随缘,急不得。   树枝落地并没有顺流而走,冲入寒潭下游,而是插入了浊泥之中,发出一声脆响。姬洛努力平复心绪,待脑海中那些凌乱的影子彻底散去,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倒拔枝条,准备回屋静休。   哪知道,那根枝条尾巴大,又残留着姬洛手头余劲,所以落得深,这一抽,竟然挖出连片泥沙。就在姬洛踩踏的浅水之下,竟然露出一点菱花边——   不,不是花边,按照泥土走势,应该是个雕花的盒子。   再回想刚才那一套行云流水的招式,姬洛才发现,原来还有这般用意!这难道便是所谓“坐观”比不过“实练”?他赶忙借枝干用力一荡,起出一巴掌大的小木盒,飞落在左手之上。   上头的钩锁已经有些腐蚀,可通体木质却还完好如新,当真是户枢不蠹,流水不腐啊!姬洛左右细视,审查无人后,这才一点锁扣,开盒以示——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盒中干燥,甚至半点水也未渗入。轻柔的棉絮上落着一块小令,凿刻“清明”二字;而令牌下压着一根竹简,上书十六字:“清明之愿,受君之托,但为君故,守誓洎今。”   姬洛抬头,那字迹与石壁最右侧的刻字如出一人之手,而盒中小令,正是清明风令!   “如果竹简便是盟誓之约的证物,那么师瑕当年北渡泗水,竟然还带出了八风令!难道他也是九使之一?”姬洛纳罕,但很快又推翻了这一猜测,“不,九使皆居于楼中楼,师瑕常年出入云梦,不可能。”   凉月之下,姬洛站在一片蛙鸣蝉噪声中,既觉得吵闹头痛,又觉得寒凉刺骨,可现在明明是只着单衣也暑热难耐的八月。   “为何师瑕带走清明风令这么大的事,九使之中竟然无人知晓,无人提及?那个‘叛徒’在楼中楼究竟处于什么位置?为何要背叛楼主?”   “如果按照这个推测……九使之中便只有七个人携令而出,除去燕素仪,那么还有一个人手中无令?这个人又是谁呢?”   ————   宁康元年,九月。   东君西侠寥落过半之后,江湖中却忽地掀起一股风浪,并在文士之间广为流传。有人提议,既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故托名再提四人,欲要作“新四公子”,呼声最高者,居然是被师昂追杀了一整年的姬洛。   宁康元年,十月。   慕容琇再上有琼京,扬言要与师昂一战,替姬洛正名。   过去一载春去秋回,但凡抽得开身,这姑娘都会来上这么一遭,久而久之,师昂不想烦心应对,都托书避了开去。这是继四劫坞舵主暗中托书陈词,滇南天都代教主相故衣拒绝江湖人入宁州搜索姬洛行踪后,第三位表示深信不疑之人。   姬洛与师昂对饮时听到这一遭,不由感慨万千,苦坐半个时辰难对一言。   宁康元年,十一月。   有彗星出于尾箕,终于东井。   星象预示天下大变,太史令张孟仓惶上书谏于秦天王苻坚,称“尾、箕是为燕分,东井是为秦分,十年之后,燕当灭秦;二十年之后,代当灭燕。(注1)”彼时燕国已灭亡数年,苻坚盛宠慕容姐弟,将张孟斥责一通,不纳其谏。   宁康元年,十二月。   诸事相安。   除夕夜,师昂回寝卧处歇息,忽见床榻上有一雕花木盒,开锁细视,唯留一叹。当夜,起琴曲一首,流传至云梦三山四湖之外,一时为建康名士追捧。问其名,对曰:“招招舟子。”   开年有两小儿街头辩,方问及曲名,何为招招舟子?   答: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注2)   宁康二年,春。   云梦泽外却月城,有一古早渡口,往来城镇的人皆靠此处船夫摇桨代步,虽地头简陋,却人气活络。   这一日乃是花朝节赶集日,天晴风清,城中遍地锦绣,城外人马不绝。角落中一破旧小舟在此地靠岸,下来个清隽的公子,穿着黑红袍,两袖舞清风,径自走到茶寮前,拱手作礼朝那茶婆子讨口水喝。   茶婆子瞧他生得好模样,风度且翩翩,人又是乘舟从大泽过来的,以为是里头那个宝地的贵客,于是给他倒了杯刚沏的好茶。   “你倒是走哪儿都讨人欢喜。”喝茶客中有一人背伞执剑,右手转着茶杯,左手将斗笠的边沿往下压了压。   公子笑道:“你若夸我,我便受着。”   “茶也喝过了,走吧。”那人不想同他多费口舌,放下杯盏起身,“姬洛,我在这里等你多日了。”   姬洛悠然品茗,却没忍住挑眉。按最新的话本子说,他最近应该出没在南五岭,搁这儿有人巴望着等他,倒是稀罕。不知该夸聪明,还是该道一声知己。   “等我作甚?”姬洛冲茶婆子笑了笑,还过小杯。   李舟阳在桌上放下两分茶钱,径自朝姬洛走去,二人擦肩须臾,他低头轻声道:“邀你一同入秦。”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过渡大肥章,把该交代的信息都交代了。   全文过半警告_(:з」∠)_前面四卷,大家应该发现了,主角都是被“反派”牵着鼻子走的,接下来要开始反客为主啦,后面的内容会有各种明里暗里的较量~   注1:引用+改写自《晋书》   注2:引用自诗经《国风·邶风·匏有苦叶》,意思是船夫招呼我上船,但我不跟别人争,因为我要等待我的朋友。关于这首诗解释有很多,也有说法是等待恋人,但这里因为友字,我就引证为朋友了,勿过分考究,望周知。   另:卬,同昂,当初取师昂的名字就是想到这个,但现在我只能想到昂星团 第169章   宁康二年,盛夏将歇。   去年今日, 苻坚遣将徐成下剑阁, 一路攻至蜀都, 开了年暂歇了几月烽火,可自打入夏后张育起兵,巴蜀连月来多有动乱。   但许是剑阁天险天成,又有剑谷云深台层峦叠嶂的庇护,剑阁县倒是清静, 往来走马行商,浪荡侠客赶路至此,都会在县城里头吃一碗卤水豆腐歇脚再行。   若是运气好,当垆的豆腐西施会打着扇儿同食客说道说道, 当年蜀国大将姜维被困剑门关, 锁城死守, 蜀地的小老百姓们则阖家齐出,奉上大豆, 以豆浆为饮, 以豆腐为食,以豆渣饲马,最后韬光养晦, 奇兵破敌的故事。   姬洛和李舟阳一人着缁衣精干翩然,一人着绀紫云衫华贵绝伦,在食肆里饱尝了一顿鲜美豆腐宴后,牵马过市, 正打算出城。走至坊间清舍,听到有歌女弹弦唱曲,不由驻足围观,仔细一听,原是巴蜀才女卓文君所作的《怨郎诗》。   驻足流连片刻之后,李舟阳这等身有田产的富贵人,当即从腰带间取了一颗小指指甲大小的金稞作打赏。   “你倒是出手阔绰。”姬洛打趣他,自江陵向西,沿路也多见民间疾苦,却也没瞧过如此大方的一手,于这女儿身前,这独来独往的剑客却生了三寸柔肠,怎教他不好生嗔怪。   李舟阳却无奈摆首,牵马继续前行:“一时感念罢了。那时司马相如一封《两地书》,练成十三数,唯独缺‘亿’,乃是无相忆。文君文采斐然,何等通透,当即再以这十三数赋诗一首,亦表诀别言。”李舟阳说着侧目回首,那弹琴女似有察觉,翘首来盼,眼中流波如水,“你瞧,文君敢当垆夜奔,也敢作书诀别当断则断,这巴蜀同江南不一样,女子侠骨柔肠,心思百惠,豪情却不输须眉。”   出了剑阁县往北,大剑山与小剑山顶风而立,两山如鬼神斧凿,巉岩垒石间飞鸟难渡,因而巴蜀至咸阳历来当险。及至蜀汉丞相诸葛孔明命人开凿飞梁阁道,自成石门雄关以来,方才连通关中。   而往西南向的山麓中,便是传说里的剑谷云深台。   两人不急着出关,折道西南多有徘徊。   山中本该清静,但山麓下近些年却生出了许多零散的屋舍,渐渐成了拢聚人烟的小村落。姬洛多观望了两眼,发现家家户户前都立着大炉子,烧着火,院中挂着不少未成形的铁器。   巴中多乱,眼下倒是无人管铁。   “剑谷附近历来都有许多铸剑师慕名而来。”李舟阳瞧他好奇,笑着点破,“剑谷三系九宗中,有痴迷剑道剑技剑术者,亦有铸剑成痴之人。以往耳熟的神剑,譬如七星龙渊、譬如承影、又或是湛卢,没有一柄不是先秦以前所铸,如今近千年风流云散,却是再也没有能与之争锋的。此地灵山毓秀,下成溪涧,又以剑为山川地名,对于铸剑师来说,是风水极佳之地,都盼望着千年后能再出一神迹。”   “铸剑?”   但凡习剑的人,都为有一柄神兵而自豪,姬洛亦不例外,因而颔首沉吟。   李舟阳指着山中云烟最盛的地方,道:“再翻一座山后便是云中村,那儿有一群癫狂入魔的铸剑客,都以锻造得天下名剑而为终身目标,听说自打成村以后出了不少奇闻异事。有说入山采铜偶遇精怪的,有说梦寐时得仙人授予铸焊之法的,还有说器灵感念因而滴血认主的……”   说到这儿,李舟阳摇了摇头,眼中既有崇敬,又有惋惜,“神怪志异难下定论,现实往往更为惨淡。十人里有一人成长锋亦属不易,世上本没有那么多天才,多的只是庸碌却锲而不舍的普通人。他们有的直至人丁灭尽,依旧毫无所出。”   姬洛答道:“这些人还真是执着。不过,五十年出尽破铜烂铁,但五十一年能锻出神兵,也是值了。”   李舟阳目光一凛,右手抬高,下意识要去握住身后的伞柄竹剑,僵持片刻后,手臂才垂落一旁,闭眼叹息:“人的一生总要有一种追求,哪怕飞蛾扑火,也有教人至死不悔的决心。你看……”他顺手抽出姬洛腰间挂着的云纹鎏银剑,剑锋直指远山剑谷的方向,“这些人瞧着像莽夫,可哪里又比故步自封的剑谷差!”   “李舟阳,你也是?”姬洛抱臂相问,似乎话中有话。   身旁的人听出了深意,却并没有一五一十交代个底朝天,而是反手推剑入鞘,随后答得十分含蓄:“我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姬洛听出了迷茫,想到自己,不知怎的忽然笑了一声。李舟阳回头问他何故,他只答:“巧了,我也不是,所以才能在这里与你并辔而行。不过,人生在世,能朝闻夕死,确实也值得,就像师昂那样。”   “帝师阁的那位新继任的阁主?”李舟阳问,“真如江湖传言,是谪仙般的人儿吗?”   “谁说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明明都有点儿讨嫌,说话时总教人担心会问出一句‘何不食肉糜’。”姬洛哈哈一笑,随后敛眉思索。   李舟阳这个人跟师昂很不一样,虽然话都不太多,但相处久了便会发现,师昂其人特别有主见,时常盘算人,却很少与人分享说道,而李舟阳面冷心柔,做事前爱反复思虑,实际内心深处优柔寡断,他的一生更像是负重,被什么推着走的。   眼前人背剑肃杀,但只要带笑,总是平易近人的,至于师昂……想到这儿,姬洛不自主摆首,那个人却是爱笑的,纵然不是大喜,也会给人如沐春风之感,可惜的是明明觉着离人很近,心却隔着很远。   看着太阳偏斜,姬洛伸手摸了摸马儿的鬃毛,向远山一眺,慢悠悠走上山道:“希望天黑前能赶到云中村,不然我们便要在山洞将就一宿了。”   未免姬洛一语成谶,二人加快了脚程,歇脚的次数减半,调侃对答倒是时有,不过多是在李舟阳起话头的时候。后者作为蜀人,又师出剑谷,对附近地貌历史如数家珍。   走至峰峦顶时,正好遇到云海连片,路不能见,二人只能盘坐树下稍等山风吹去。   闲坐便无聊,姬洛随手捡来枝条,在地上泥中将这几天听到的地势见闻描成了一副堪舆图。李舟阳瞥过一眼,摘来片小叶子一滑,落在顶端,正好接上他的大路:“过了终南山后接上子午道,长驱直入过秦关。”   “子午道?就是那个先秦所建,被张良放火烧却,而后又为王莽重建的山岭栈道?”姬洛依稀有耳闻,仔细想了想,原是那时在阆中和谢叙无事座谈,后来说到蜀路难行时提起过,不过比起水文山海,大多数人对一地的印象多半来自于史事。   既然提及子午道,不得不讲子午谷,《三国志》载魏延曾就此出奇谋,想要和诸葛亮两路包抄,在潼关前汇合,拿下咸阳,只是此计并未被诸葛丞相采纳,魏延因此心有不甘,一时认为丞相怯懦,一时又为才华不得施展而叹恨。(注1)   两人借此闲聊。   李舟阳少时有几年虽奔于流乱,但自打入了剑谷后,每日习剑读书,却有些笔墨,更何况说的是蜀汉的故事,再没有比当地人更清楚的。姬洛提到,他便也接过话来,望风生豪情:“诸葛丞相不许,多半是因为计策凶险,有些剑走偏锋的意味。”他顿了顿,目色如剑生寒,续道:“虽是凶险,但真的便不可一试吗?”   姬洛正把玩手中鎏银剑,闻言推拉剑柄,沥出一片寒芒,淡淡反问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不如虎穴,焉得虎子。”李舟阳霍然回头。   姬洛抬头与他对视,半晌后笑了,随手撩了一把落下的碎发,一脸温纯:“我随便说说的,不需要当真。多谢你赠予的宝剑,不过剑不可无名,还需好好想想才是。”   显然,李舟阳并不这么觉得,但凡多智计的人都惜字如金,每一句绝没有囫囵语,刚才姬洛的话明显有深意,他不禁猜测:难道和姬洛答应同自己入秦有关?可惜,李舟阳能猜出眼前人并不是真的被师昂追杀,却也并非手眼通天,很难摸准姬洛心里的谋算和用计。   “上次在竹海我说过,下一次见你会赠你一柄,言出必行乃大丈夫所为。剑谷习剑历来有兵器认主之说,至于名字,你心里有数又何须我置喙?”李舟阳只能暂且先顺着他的话说,见姬洛满面含笑,遂下决心,旁敲侧击试探,“姬洛,你这一路行来,难道就没什么想问我,譬如我为何会等在云梦大泽外?”   “难道不是为了给我送剑?”姬洛反应更快,当即扬了扬手中的剑器。   装睡的人叫不醒,有心相瞒的秘密都会烂在肚子里,姬洛知道明察不可,所以自竹海是非之后,借师昂和帝师阁的势力,查得来许多蜀中轶事,甚至包括那位西侠的生平。再结合楼西嘉的遭遇,沈天骄的作为,李舟阳在江陵城中与桑楚吟的密谋,以及那夜蜀南训练有素的护卫,要说看不出半点端倪是不可能的。   姬洛挑眉,他知道和灭国的成汉有关,却笑吟吟地望着李舟阳,半句话都不说,狡猾地等他率先袒露。   “是,为了给你送剑。”李舟阳负手而立,似乎也在盘算究竟该不该和盘托出。姬洛无疑是个通透的聪明人,引为知己当是不错,可聪明往往与危险伴生,此去秦国还不知前路是否会横生变数。   于是,他磨蹭半天,避重就轻答道:“我在建康时顺路行船去了一趟灵隐寺,当我看到所谓的拆斗痕迹时,便知道不是你。你知道,对于剑客来说,所谓的‘天下第一’、‘重剑开山、轻剑如星’不过是虚名,剑心气魄才是识人标志。”   “人可以伪装,但剑伪装不了。”李舟阳道:“那是一个人的灵魂,也是我们的眼睛。”   姬洛又何尝不知道,这才是三人较智真正有趣的地方——   李舟阳去建康,姬洛早就知道了,师昂当初挑了吴郡走,也有顺道替他在江左打听的意图。他虽一人孑然,可偏偏上至金尊玉贵,下至三教九流的朋友比较多,有四劫坞扼守航道,李舟阳过江除非会飞天遁地,否则支会北罗一声,那夹岸的渡头都会成为眼线。   桓温一死,李舟阳立刻明目张胆入城,还敢在桓府以及归义侯府附近徘徊驻足,简直活脱脱司马昭之心。既然有此身世牵连,那他而后将走的路则不言而明。   所以,与其说是李舟阳想借姬洛作掩护,以朋友的身份“顺路误入”秦国,暗中生联合之意,不如说是姬洛这半年多的拖延,是因为一直在等他。最后谁借谁的刀,还说不清。   想到这里,姬洛“呵”出一笑——   师昂只说他和初见时的容貌气质不一样了,而他自己清楚,恐怕里外都不太一样了:从前他少有主动算计谁,多数时候都为自保,不过如今形势却不同,他要报仇,更要揪出幕后抟弄的黑手。   下定决心的人是可怕的,就像那些前仆后继的铸剑师一样。   “如果你失策了,我并不在云梦呢?”姬洛忽然问道。   李舟阳想了想,作答:“你若不在三山上,我便四海相寻;若四海也不见,我便学延陵季子挂剑而去。”   延陵季子出使晋国途中偶然拜访徐国国君,见其喜爱自身佩剑,便于心中许诺,出使事了之后,途径徐国赠剑。可那时,徐君已亡故,季札想留剑给新君,却被拒绝,随后他挂剑于墓上,潇洒而去。(注2)   “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脱千金之剑兮带丘墓。(注2)”所遇之人中能将与剑相关之事看得如此之重的人,恐怕只有李舟阳了,也不知剑谷众人是否都是如此。姬洛凝视着他,蓦然摇头叹息:“可惜啊,青山埋骨而无墓,四海飘萍而无家,又何处挂剑呢?”   李舟阳话中本是带着些随口搪塞,然而乍听姬洛这么说,突然心生震撼,久久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自认慧眼,像姬洛这样的人注定要大放异彩,可不知为何寥寥两句,却说尽英雄无奈。   一时间,两人心思各异。   再后来不知为何,那位沈夫子并没有和李舟阳同道,而只有他一人上溯至却月城。姬洛猜来猜去只当是他一个人便于遮掩,但他不知道,李舟阳心中苦楚——自楼西嘉大闹之后,宗室子的身份被揭开,他始终心有落差意难平,与沈天骄大吵一架后分道扬镳。   “看来你心中有数了。”李舟阳道。   姬洛笑了笑:“我决定给这柄剑取名‘决明’,你不是说剑心为眼吗?愿身怀利刃,恪守本心,时时耳聪目明。”   江南生草药决明子,有明目之效。   李舟阳接话:“正好,你这么喜欢这柄剑,云中村便在前头,趁夜歇脚时带你拜访一位老铁匠,这把剑就是他打的。”   话落,二人赶路直至天色昏暝,好歹是翻过了山头,看到隐隐村落,然而抬眼一望,只见青烟袅袅,那烟阵冲天,根本不像农舍炊烟。   姬洛手中握着的长剑剑鸣不止,他脱口低呼:“遭了,烽烟示警!”   作者有话要说:  新一卷开启~借蜀入秦,不慌不慌~   新的饭搭子出现了!!   注1:详细见《三国志·魏延传》   注2:季札挂剑的故事出自《新序·杂事卷七》 第170章   两匹快马当即驰于山道,朝着烽火燃起的方向急追。   这么大的火, 若连烧几日, 附近村镇必然有所察觉, 可是白日二人翻山,都未曾留意,说明火势是下午才起,因为青天白日,所以不如晚间瞧得清楚。   “难道已经打到了这儿?”李舟阳掐着指头盘算, 脸上渗出涔涔冷汗,“莫非秦国的军队已经过了剑门险道?不好!成都是平原,没有山势依傍很容易被大军击溃,张育一旦败仗, 必然会向北面山地谋求, 如果秦军追击……山中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后果不堪设想!”   姬洛听完他的话,也知道事态缓急, 狠狠夹了一把马肚子, 随他飞驰入村。   就在这时,头顶上飞掠过一道黑影,随后是追来的飞剑, 剑气如虹,起吞吐之势力不说,且速度极快,有吹毛断发, 削金切石的威力。姬洛下腰向后一仰,堪堪避开刃锋,再立身而起时,只见老马顶头的一撮鬃毛已被削了个干净。   “李舟阳,是柄短剑。”   姬洛出言提醒,李舟阳听声辩位,见飞剑再来,一拉身前绑带,趁势将竹伞甩出。只见他人一跃而起,靴尖在马鞍上一点,随后向前握住伞柄一撑,用伞骨硬生生接了一招,回手一旋,卡着那把剑的剑柄将其原路甩了回去。   而后,李舟阳收伞倒持,随即凌空抱拳,朗声问道:“来人是轻吕一脉中哪位前辈?”   剑谷九宗三脉,三脉意为三种不同的兵器路子:“轻吕”一脉擅使轻匕短剑;“径路”一脉则以双手剑问世;而李舟阳所在的“长铗”一脉,则是最为普罗的长剑流派。至于九宗,说的是在剑术上添花生彩显现神通的九种功法,譬如喻楚楚的“水袖藏剑”,又譬如李舟阳的“竹伞龙骨之剑”。   “曜变悬剑式?”   来人落地,是个星眸朗目的男子,蓄着一撮山羊胡,穿着青白卦,高冠上插着一根翠玉簪。只见他左手一弯,落下只羽色雪白的鸟儿,同时右手一抬,收回短剑,闲闲笑道:“你就是迟虚映收的那个小弟子?”   姬洛这才看清楚,那柄剑并非铜铁所铸,竟然通体混白,似是玉石。   能直呼剑谷谷主大名的人不多,李舟阳当即定睛瞧看来人的形貌,兀自一思索,便猜出他的身份,忙拱手道:“原来是梁师公,晚辈此间有礼了。师公不是同其他几位前辈出山,奔走九州,何故出现在此地?”   梁昆玉年龄不大,充其量和谷主迟虚映差不多,但架不住他是轻吕一脉先代老前辈的关门弟子,辈分高,混至如今已与其余六个老哥哥老姐姐并为七老,足足高了李舟阳两个辈分,连豫章城刺杀那位白发楚娘,都得乖乖唤一声小师叔。   “我们收到传书,说蜀中乱起兵戈,残兵已向北退,怕伤及剑谷,于是回来看看。”梁昆玉捋了一把胡子,说话不徐不疾,尾调还拖得老长,说着蜀地方言却杂着些北方口音,若不是亲眼见人,姬洛便都要以为,跟前站着的是李舟阳哪位酷爱遛鸟斗鸡的叔公大爷。   拢共就三个人在这儿,姬洛一大活人,想不被瞧见都不行。   于是这位“叔公大爷”一边打量眼前的缁衣青年,一边慢慢续上话:“谷六姐和夏侯老四先一步赶回了剑谷,公羊老二哥去了绵竹,他和张育交情匪浅,不论游说还是救命,少不了要见一面,至于我嘛……瞧着烽火就过来瞅一眼,本以为遇上了杂兵,没想到是你俩个小东西。”   这一声小东西,二人不迭有些恶寒,还未得有反应,梁昆玉胳臂上那只白羽鸟却先扑翅折腾,瞧着不大欢喜,好像跟前俩人抢了它的昵称似的,拿右爪子往前一伸一缩,一鸟还学人“居高临下”。   而后,李舟阳也注意到,梁昆玉的目光久久凝滞在姬洛身上,心头一跳,但剑谷七老素来都是成精的人,他不敢露了心迹,只好又强行压下来,故作正经地给姬洛引荐:“这位是梁昆玉梁师公,剑谷七老之七,其余六位分别为‘径路’双剑一脉的喻灵子、公羊迟、陈妩前辈,‘长铗’长剑一脉的夏侯锦和裴塞前辈,以及和七师公同属‘轻吕’短剑一脉的谷雪前辈。除谷主统管谷中事宜外,其上七老坐镇,资历最深。”   姬洛忙行了一个礼,谦称后生,却没提及名姓。   他并没打算去剑谷拜访,细想刚才的对话,听李舟阳的意思是这人常年不在谷中,如果是在外闯荡之人,恐怕对江湖中的事情多有耳闻,这一年来自个儿的破事儿不说九州四海,少说中原境地皆可闻风,如果真的认出来,怕是要节外生枝。   好在,梁昆玉跟一帮上年纪的家伙混久了,自己也养出了闲散的老年人行事风格,对着小辈一律称呼“小兄弟”或者“小姑娘”,倒也不乱嚼舌根,实在想问上一句,都被李舟阳不露声色给挡了回来,含糊一句“一个朋友而已”。   过了这一茬,几人都没在废话上耽搁,云中村事急刻不容缓,便一道往那村落中赶去。脚刚踏进村口,只见烽火落地处,陈尸遍地。屋舍毁塌不说,连鸡鸭猪狗也一只不留。   梁昆玉眼神好,伏地勘验一把,拧眉道:“是秦军。祁连山外的河西走廊上留存有当年冠军侯霍去病组建的马场,其中不乏有汗血宝马,苻坚与匈奴交好,又扼守西域入经要塞,他们的战马体格健硕,比晋军的好太多。”   “他们应该走了一阵子了,这家水缸旁的马蹄印已经风干。”姬洛指着一侧,摸着下巴思忖,“蹄印间距大,且稍显凌乱,应该是追着什么人,一路杀进了云中村,村里人想要反抗,或者包庇被追杀的人,所以才遭了无妄之灾。”   姬洛话音刚落,李舟阳蘧然变色——此时此地被追讨的还能有谁,不用想也知道,蜀中的事闹得那么大,铁定是北逃绵竹的张育和杨光的旧部——他提伞的手一拧,穿过村落的中心,朝靠山脚的东北方向奔去。   “我们也找找,看还有没有活着的人!”梁昆玉和姬洛对视一眼,同时行动起来,二人并进,依次在尸体上搜寻过,可连过三五座屋子,皆是死透,一口不留。   白羽鸟被血腥味惊飞,在村落上空盘旋哀嚎,梁昆玉半跪于地,替身前一具尸首阖上眼睛,失望地抬头瞧了一眼被火光映照得通红的远山,心中忐忑难安。   “老吴头,老吴头!”李舟阳本是个惜字如金的人,别说歇斯底里了,说话声高亢那都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可眼下对着院落,他喊了两嗓子却破了音。   姬洛听见他的嘶吼,知道屋子里的人一定很重要,许就是方才他在山上说过的那位铸剑师。想到这儿,姬洛不由将手中决明剑捏紧,寻着声音跟了过去。   然而,院子里安静极了,只有旁边一株山楂树的低枝上,还有血水滴落泥泞,两具年轻小子的尸体横七竖八躺在树根处,可以看出一瞬间被长刀戟刃抹脖时候的痛苦。   这两个人的身份一看便明,也许是这家人的孩子,也许是弟子。   因为打铁的缘故,炉子前常备冷却的水缸,此时缸底已破,水浸没在土里和成稀泥,姬洛有些难下脚,因为场面实在过于惨烈,每走一步仿佛踩着的不是泥,而是吞没人鞋底的血水和联想中的软骨皮肉。   就在这时,屋子里传出细微的碰撞声,在噼里啪啦烧着的房架子中并不明显,可对于习武者来说却能捕捉得到。   李舟阳破门而入,赶在烧塌的房梁砸落前,将门边的妇人拖了出来。   妇人垂死,半边脸都被鲜血染红,她一只手努力按着腰腹上的血洞,一只手使劲去抓李舟阳的衣襟,塞过去两本书册,嘴唇翕张,念念有词。   姬洛注意到妇人的伤口,推测她在屋中听到响动奔走来看,被人以长柄穿腹,但好在她一女子,无人补刀,所以并未立即死去,只是失血晕厥,在听到李舟阳的喊声后苏醒,可惜已无力气,濒死只在一线,于是奋力用头撞击墙柜,这才发出一点声音。   “吴大娘,你想说什么?老吴头他人在哪里?”李舟阳跪地托着人,尽量俯身把自己的耳朵贴到她的唇前,手指顺带拂过几处大穴,按抚止血。可惜时间拖得太久,纵使功力深厚的高手也难回天,更别说是柔弱的妇孺。   吴大娘口齿难清,李舟阳只依稀辨得几个零星碎字:“山……剑……告诉他……从没……怨怪……好……活着。”她似乎还想再抬头望一望黑夜中的青山,可惜在吐出最后一个“着”字后,人便咽了气。   李舟阳将人平放在地上,脸色暗沉得可怕,全身的肌肉都在刹那绷紧。姬洛看得出来,那是奋力拔剑前的征兆。   好在,梁昆玉在此时赶了过来,带来了惨烈里为数不多的好消息:“我找到两个活口,暂时以内力替他们止了血,村落中的人不全,估摸还有好些在山上。”   “我们往这边去。”李舟阳深吸一口气,往左边指了指,随后朝梁昆玉示意:“东边那座山便拜托梁师公了。”   梁昆玉应下,招来鸟儿,拨下一只小剑缠在爪上,抬手一挥,那只白羽鸟朝西南向的深谷飞去。李舟阳看了一眼,知道他是往谷中传书,也不再耽搁,拉着姬洛往山中去。   “老吴头曾经跟我说,他的婆娘孩子都不赞同他铸剑,要他好生打铁过日子,后来大吵了两三回,他就在山中寻了个破山洞,没事儿就待在上头,好眼不见心不烦。”李舟阳走得轻车熟路,没小半个时辰,二人便已至山腰。   姬洛没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说起故事,直到瞥见李舟阳怀中抄着的两卷纸书,且听他道:“老吴头大字不识,只会图画标注,这两册书是他毕生心血,他那婆娘死前也要替他抢出来,无论怎样都要将这东西交到他手中。”   半盏茶的功夫,两人走到吴大娘死前说的那个山洞,山中清寂,偶有风吹树叶婆娑,与山下火海宛如隔绝的两个世界。   李舟阳站定回望一眼,此处将好可以俯瞰云中村全貌,赤红的火光和缕缕黑烟已经彻底将整个宁和的小村吞噬。沉敛的剑客没有说话,只是将伞柄握得很紧,眼中露出愤怒与哀伤,仿佛看到了桓温破城,成都一夕倾覆的大火。   他没有同任何人说过,当年从宗室流落民间,过了好几月难捱的日子,直到走到云中村,路过铁匠铺子前,那位正揪着丈夫耳朵大骂的泼辣妇人,从后厨里端了碗饭给他吃,一副好心肠,温柔动人。   后来,他被迟虚映找到,带入了剑谷,再后来有了自己的势力,再回到云中村时,和老吴头成了忘年交,帮老吴头一家修了新房,每年供给足够的材料让他铸剑。他们一家只当他是显贵公子,只有他自己始终念着那一饭之恩。   北上说秦本欲合纵连横,图谋复国,可秦国虎狼,蜀中招灾,好似突然在他心上剜了一刀。   李舟阳叹道:“云中村啊,多美好的地方,小孩子看到飞檐走壁的侠士,都会瞪大眼睛仿佛瞧着陆地神仙,追着吵嚷,看到金玉锦缎更是会不可置信。还有常年在村中老树下吹拉弹唱的老兵,叼着草,跟小屁孩们吹嘘一阵自己战场的勇武,其实他就是个逃兵,说的话都是这辈子做不了的梦。”   姬洛望见他眼中的伤怀,不知该如何安慰,正犹豫,背后的洞口却走出个人来:“我当是谁呀,原来是李公子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正好正好,我最近正在打一柄剑,成败就在今夜,留下来瞅瞅呗,你今儿可是撞大运了,旁人我还不给看呢!这么着,要是成了,明儿个下山喝一杯,叫我那臭婆娘再炒两个小菜。”   老吴头一点也不见外,大臂一挥就搭在了李舟阳的肩上,后者只是肩膀一颤,却并没动。姬洛看得有些吃惊,毕竟那个杀人都要讲究得沥去血渍的剑客,允许一个脏兮兮的老头靠自己那么近,不是铁关系,根本说不通。   “诶,山下怎么了?哪家走水了吗?”见人没动,老吴头顺着李舟阳的目光看去,也望见了大片黑烟,脑子正发懵,一时没反应过来便被姬洛推进了山洞。   老吴头哪里跟得上年轻小子的脚步,没两步的功夫,就嗷嗷乱喊:“哎哟我的那个仙人板板,你恁个急冲冲地把我鞋儿都踩落咯。”   听到老吴头的咋呼声,姬洛下意识低头替他寻找芒鞋,可目光垂下,又发现那鞋儿好端端趿在那双枯瘦的脚板上。   作者有话要说:  别急别急,蜀道难,走到长安还要好几章的路程_(:з」∠)_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花开不记年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1章   “你的鞋……”姬洛没想到这瘦不拉几的小老头还有些个精明,竟然晓得故意诈他, 当即将目光投向李舟阳。   后者握剑在后, 正好也转头来看, 脸色明显不大好看——   如今外头夜鸟扑翅,蝉鸣断续,说明山下有人刻意压低跫音,正往高处来。张育的军队北逃,该是仓皇失措, 这个时候还敢放火搜山的,只剩下秦军。   “哎哟,这可不就掉了吗?”老吴头泼皮无赖似的当着姬洛的面把右脚的鞋甩向洞口,随后抻手把人挤开, 露出一口黄牙, 砸吧两声, 操着厚脸皮,嘴里还愣是把人要夸出花来:“哎哟, 小哥儿长得好乖哦, 村头那黄丫看到咯,心上的人又该换一位喽。”   整日窝在这儿打铁,那还真比不得修仙问道的来得心气平和, 这老吴头早养出了刁钻性子,家里人都没辙,又哪里会看外头的脸色。   他站在洞口扶墙穿好了鞋,李舟阳的剑也到了, 穿凿在石头滑壁上,将人拦了个正着。   铺就的橘红色火光中,小老头一把按住李舟阳的胳膊,往地上啐了一口,那唾沫星子差点溅在了李舟阳的鞋面上:“你要作甚?老头子出去撒泡尿都不成?”   “等等。”李舟阳转剑,拧眉不让。   那威吓气势吓得住旁人,却吓不住仰人鼻息的市井小民,眼前的人是不是动真章,老吴头闭着眼睛都能瞧出来。只瞧那形同枯槁的老头当即虎了胆子,有恃无恐拿脑瓜往人肚子上一顶,打断他的话:“等不及了,要撒裤子上了!你……你你你不让我出去,有什么猫腻?是不是山下头出事儿了?”   “老吴头……”李舟阳对着泼皮老头是真脾气好,就这样还没把他脑袋削下来当球蹴鞠踢,姬洛就知道这样下去要坏事。   小老头撞人不动,又被逼到夹缝里跑不脱,泄了气屁股腚子往地上一跌:“破事儿多,你说吧。”   关心则乱,当真要讲,李舟阳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倒不是狠不下心,而是他长年“大局为先”惯了,心头盘算,知道这小老头头铁,不撞南墙不回头那种,又碰上的是杀妻灭子的大事儿,和盘托出这人怕是拼了命都要下山,而如今秦军搜山,哪里容得他乱走坏事?可如果不说,又显得不近人情。   室内一时诡异的安静。   “喊你讲你又不讲。”老吴头摊手,烦来个白眼儿,“这地方我也住了几十年了,人堆子里一扎,谁悄摸着放屁我都门儿清,你就说吧,是我婆娘一气之下把屋子烧了回娘家?还是我那俩个野小子跟人打架人闹上门来?”说着,他自己先回过味儿来,“不对,这些事儿都鸡毛蒜皮,让你跑一趟还不值当,难道是有人冲着我的剑来的……三月前给你打的那柄有问题?”   老吴头刚说完,目光躲闪,偏正好瞅见姬洛挂在腰间的佩剑,支吾着:“这不就是我……哎呀,李公子你就说吧,总不至于天塌了吧!”   这老吴头猜来猜去,都是些寻常人家的小事,可见他也从来没想过会招致无妄之灾。   姬洛叹了口气,他和李舟阳不一样,不想死瞒,于是上来当了一回恶人:“老丈人,山下如今一片火海,云中村……云中村已经没有活人了。”   老吴头倒抽了一口气,半晌后看向李舟阳,一字一句竟然格外镇定:“如果我不拉下老脸追问,你是不是打算一棒子将我敲晕捆走?怕我不跟你们走?怕我知道真相不顾一切扑下山,好叫你们‘救人’的壮举付诸东流?”   李舟阳收剑,沉默不语,过了好半天才从怀中取出吴大娘交付的书册,躬身弯腰放在小老头鞋边。   “呸!”老吴头抱着双膝,非但没为他们救人而感恩,反而语出刻薄:“大崽子小时候常跑去村口听人讲戏,说那些个江湖侠士救人,反被被救的带累——要不是腿脚不好跑不动路的,半道上摔个狗吃屎,被人撵上;要不便是死活吵嚷着要回头去送死,被追兵发现给逮了的,我听了过后,当时就给了他两棒子,什么叫人之常情啊?你们都是活得理智不落俗的,偏我们这些老不死都是糊涂蛋?”   “跟前死的是老婆孩子,你叫我拍拍屁股,说什么……什么保全为上,撒丫子逃命,好像死的不是自己,活脱脱都是跟自己不相干的人?这样的人你们真的敢救吗?”老吴头长出一口气,理也没理那两本书册,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来,走到炉火前,取铁胚,拿大锤,趁熟热锻打,“咚咚咚”三声,仿佛捶在人心头上。   “被救的也好,救人的也罢,凡事都讲个你情我愿不是,生死多半都是个人的选择。莫说节哀,你俩个走吧,我是屁股都不会挪一下,等我打完这把剑,明早下山看看那臭婆娘,早知道上次就不推诿你的酬金了,留下来给她打个金簪子也好……还有我那两个小崽子,传什么手艺,读书多好,读书人清贵,肯定比我们粗人会想事儿,也就不会留着你们在这人暗肚子里骂我蠢笨迂腐了。”老吴头沉吟了片刻,碎碎念着背过身去不再看后头的两人,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一时间显得格外诡异。   姬洛几乎愣怔在当场,起初他还只觉得这人说话粗陋,时不时阴阳怪调,但如今听了一席“高论”,心头升起过往从没有过的情绪——   就像他说的,话本子讴歌英雄,那些没用的、无能的、等人来救的所谓弱小的人往往成了彰显英雄大义中的“垫脚石”,被看戏的人一通痛骂,批评一通“拖累”,但谁又曾考虑过,拖累也是肉体凡胎,也有七情六欲,不是人人都有高超觉悟。   听着打铁声,姬洛觉得有些可笑,这就像一个悖论:李舟阳想要救人,不论出于朋友还是道义,但对老吴头来说,也许家破人亡那一刻,他就只想死。   “不行,你现在必须跟我走,我送你去剑谷避难,你是有天分的,往后再活个二三十年,你想打多少剑就有多少剑!吴大娘已经死了,你……我是非救不可!”李舟阳倔脾气上头,从地上捡起老吴头正眼未瞧的书册,强行过去拉住他挥锤的手臂,逼迫他注目白纸黑字的心血。   姬洛刹那间以为回到了那夜的荆江舵,无情的剑客蛮不讲理地同他争抢代学坤的证据——   是啊,对于李舟阳来说,他才不管别人究竟怎么想,只要他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够了,比如当初的夺物谈判,比如眼下的救人。   那一瞬,姬洛悟出了一个道理,是他这样依傍智慧盘算的人从来没有想过的另一种可能:也许有时候看起来正确的、值得的,只要放弃就会让人觉得惋惜的选择,而实际上是别扭的、违背初心的,寻常人不会想也都不会做出的选择。   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也遇到这样的情况,那个时候遵循理智,还是依凭本心呢?   这时候,老吴头劈手抢过那两册书页,当着两人的面转头给扔进了熊熊燃烧的打铁炉,随即嗤笑一声:“我没有天赋!”   锤子当啷一声落在脚边,老吴头抱着头,很是痛苦:“老头子我一直不愿意承认,我所谓的执着追求的天赋,不过是我觉得来钱最快的东西。”   “小时候,人家说我力气大,手艺巧,打铁十分有天赋,甚至捧夸我有朝一日能堪比欧冶子,锻出先秦那种只存于传说中的神剑。那个时候我以为我真的天赋惊人,一心扑在这一行当上,甚至举家迁到了剑谷附近,为了能寻到传说中灵脉宝地,集聚天地剑气,甚至和剑谷高人一较高下。”   “十年如一日,我从不曾懈怠,可到如今依旧不过籍籍无名。”老吴头苦笑着回头看去,目光落在姬洛那柄鎏银剑上,继续道:“实话实说,小哥儿,你又觉得手头那柄剑有多好?勉强算个佳品,但你若有缘瞅一瞅剑谷那些老神仙的佩剑,回头就能给砸进锅炉里熔成铁饼锭子。”   “呵呵,亲爹娘并着家里臭婆娘劝我转行……嗯,不干!我老头子心头憋着一口气儿呢,我可是有天赋的啊,要不是没遇上天材地宝,要不是我还不够努力,打三千柄不成,十万总行了吧?”老吴头捶胸顿足,故事说来情真意切,叫姬洛心中锥痛,环顾这破山洞里四面堆放的数不清的废剑,他能够理解,甚至还能举一反三估摸出老人的心态——   他这是一条路走到黑,不能放弃,也不敢回头,因为回头的落差太大,他不知道这辈子还能再做什么?   也许依稀能想象得出,安稳当个打铁匠,做点农具小玩意,熬个几十年,村头村尾逢人会被数落一句“哟,早说嘛,打什么剑,好好当个打铁匠不就完了吗”,或者在家跟泼辣的婆娘吵架,永远被骂一嘴“死鬼!早二十年你安心做伙计,老娘和两个孩子早住上大院子了,哪里还会逢冬紧巴巴攒口粮,嫁给你老娘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老吴头垂眸,死死盯着缸里的水:“我逢人就说,我一辈子就追求这么个玩意儿,你们读书人不都讲什么初心,对,老头子我也有初心啊,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就是虚荣和自卑,越老我越不肯承认我是个没用的人……”   “别再说了,走!”李舟阳急声打断他的话,伸手去架他的胳膊,而后反手用伞柄去敲他的风池穴,要将人击晕直接拖走。   然而那老吴头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和反应,拎起大锤一抗,竟然抗住了李舟阳的手,把人奋力给撞了出去,自己跟着趔趄两下,差点磕在地上:“滚蛋,老子要打好这柄剑,他娘的都给我滚!”   这可不就是标准的英雄侠士话本子里头,一个救人遭罪却优柔寡断,不肯放任不管;一个被救非要搞事儿,鸡犬不宁。可是啊,姬洛旁观在侧,不知为何却觉得心里有一团莫名的悲哀——   人死万事空,他听到灭村的消息后不哭闹,不逃亡,反而回头打铁,也许这柄剑是这个老头还留一口气到现在唯一的信念了。   人世间的苦痛不相通,说到底没有对错。   “走吧。”姬洛想了想,偏过头去,鞋尖已经朝着山洞外。   李舟阳震了一下,难以置信地回头,死盯着按剑的缁衣青年,好像眼前这个人突然朝自己肚子软肉捅了个暗刀子似的。他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姬洛,不明白真正的成全,也抛却了所谓理智的取舍,因为身世遭遇,和这些年来奉行的大道,一瞬间将他推成了个死脑筋,他想证明点什么,但一瞬间又很无力。   是了,他曾是长离公的“后裔”,是成汉最后的希望,比起自身真切的诉求来说,他从前走的每一步都必须有王者的体面和骄傲。   比起姬洛曾经能救一个是一个的善良,如今拿得起放得下的成全来说,李舟阳没有那么洒脱,更多的是无法接受在自己的地盘上却护不住自己的人。所以,他必须要让老吴头活着,心里才会觉得好受!   那柄鎏银剑身折射火炉的红光有些刺眼,晃得李舟阳摇摇欲眩,他咽了咽口水,艰难地开口:“不行!”   然而此刻,不管行了行,随他话音落下,外头响起杂音,当先的校尉吆喝了一嗓子:“前面有个山洞,你们几个进去搜,看看那群叛军贼子是不是躲在里头!”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跟咸鱼无差别的我 躺( ?▽` )?   我知道这两章可能稍稍有一丢丢无趣,马上要搞大事了,稳住,周末让大家看得爽一点   么么哒小可爱们~ 第172章   老吴头像个木头人一般充耳不闻,正要落锤, 姬洛快步上前, 先掐着他的手迫使他放锤蹲下, 再冲李舟阳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熄灭火把和灯台。   “我出去引开他们,姬洛,你带着老吴头先走。”李舟阳拔出伞柄里的长剑,闪到山壁一侧守株待兔, 他说话声音很硬,更像是命令,固执而非要勉强的命令。   很快,几个手脚麻利的兵卒拨开洞口的杂草挤了进来, 一眼看过去, 目光落在铸剑炉子上, 里头烧着的铁水红得发光。无柴不燃,废弃的山洞不可能留着完备的设施, 近一日内这里该是有人的, 几个兵卒一琢磨,赶忙调头给上峰禀报。   然而,他们刚迈了两步, 齐齐被抹了脖子。   李舟阳的剑很快,一剑封喉,几乎不留下任何声音。   “就是现在。”李舟阳踩着尸体,剑柄往下一送, 借那几人的衣服擦干净剑身上的红血,随后鞋尖勾了老吴头一脚,将他推了出去。   而后,他人从上空跃过,穿梭于疾风劲草之间,手起剑落,杀伐果断。   洞口哗然生变,姬洛趁机敦促老吴头离开。   可惜小老头腿软,被尸体绊了一跤,跌在地上时正好对上那几个兵卒死不瞑目的白脸,瞬间吓得一哆嗦,屁股腚子一下子就砸进了土窝里,成了棵拔不出的萝卜。   姬洛上前拉他,可老吴头手脚并用也没能爬起来——尽管话说得很满,但生死面前人还是本能地感到恐惧害怕,所谓生无可恋不过是杀猪刀还没有架在待宰的肥猪脖子上,想当然给自己设计的人生结局。   “走不掉的,不不不,走不掉的……”老吴头抹掉姬洛捞在他胳膊下的手,拼死摇头,嘴里不住念叨,双眼空洞而无神。   既然横竖都是个死,他想了一下又不甘心,回头跑回炉子前,把方才堆叠成一座座小山的破烂废剑捡拾起来,连滚带爬一趟趟给亲手送进炉子里熔掉:“不走了,跑出去也是死,不如把这些剑都毁掉,对,都毁掉,不能让别的什么人捡去。”   “你还有心思管这些!”   姬洛难得语塞,不知道该说众生复杂,还是叹一句非要强求。他这几年什么样的人和事儿没遇上过,李舟阳和老吴头看起来像两个疯子,可偏偏做的事按他们各自立场,又都能合理解释,哪怕老吴头的前后举止看起来自相矛盾,但正是纠结,反而恰恰证明了他不过一介凡夫俗子——   亲人惨死,无力报仇,心灰意冷而放弃求生;但敌人真杀到眼前,又胆小害怕,慌张惜命;跑了两步,觉得没什么希望,又回头着眼眼前的“蠢事”。   一句话说来,整个人已经有点不正常了。   其实不只姬洛,恐怕稍微换个有点能力的三流大侠来,也会高高在上地嘲笑这个糟老头做的事没一个拎得清。   可是,这世界上庸碌的人毕竟是大多数。   老吴头的一生充其量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见识和阅历都拘束在云中村,就像史书里问出“何不食肉糜”的惠帝司马衷的另一个反面,或是和以为皇帝每天用金锄头挖地的愚民一样。   他不知道李舟阳究竟有多厉害,剑谷首徒是个什么水准,可能比村头耍大刀的好上一点,但一人杀一支军旅小队,听起来像天方夜谭;他也不知道姬洛武功有多高,没去过什么所谓的帝师阁,不知道战平六星是多大的荣耀,他只能听声音判断外头搜山的人不少,而后被吓破了胆。   姬洛往前伸出去敲打人后颈的手缓缓落下,抱着废剑奔走的小老头将好转身,登时直愣愣撞了上来。看那缁衣青年还愣在原地,便用力努了努嘴巴,伸腿来踢,口中急迫地喊道:“二崽子,快给我拿来,拿来,那头还有一堆!你从小就是个手脚慢的,老子以后的手艺传给你也是丢人!”   “嗤——”姬洛失笑出声,却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姬洛下意识伸手按住腰带右侧三寸处,那儿以前放着一枚卜筮的铜钱,可是后来却被他扔掉了。他忽然想,反正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自己一人突围,倒也不担心走不脱,大丈夫在世,谁还没成全一二荒唐,谁能事事活得清醒。   于是,姬洛悠然转身,竟当真走向那堆破铜烂铁,捡起其中一柄残剑翻手一挑,瞬间满地长短不一的剑跟搭桥似的,一柄接一柄次第飞进了熊熊炉火。   李舟阳在外战得你死我活,里头的俩人却在奋力的“拖后腿”,若不是兵多难缠,他不敢随意脱战,回头瞧清那状况,一准先被自己人给气个七窍流血。   山洞里头,恍惚的老吴头回过神来,突然发现今夜那柄还未大成的宝剑还直直插在冷却池中,顿时脸色扭曲,当即大呼一声松手,抱着的铜铁顷刻“哐啷”掉了一地,而他整个人扑上去将其拔|出|来,站在炉子前犹豫难定——   这把剑是他的心血,不毁去又不愿假手他人,可扔炉子里,又似剜心一般又舍不得。间不容发之际,他却傻在了当场,不知现下应该先做什么。   那领兵的校尉也不傻,本就觉得云中村窝藏逃兵,现在再看洞里出来个高手,以为那些个北逃的反贼还有后援,于是干脆再分了一小拨人,绕了一圈路,从另一侧见机杀进去。   姬洛回头瞧有人涌入,将就地上那堆废铁片,内力一震,万剑齐出。不说百发百中伤人,好歹能拖上一阵,令他回头抓拉住老吴头的手臂——不管怎么样,他还需要借李舟阳的力,眼下还是顺他的意比较妥当。   “必须走了。”姬洛冷冷道。   短短四个字,落在老吴头耳朵里,就好比闷在麻袋里看不清周遭的人,突然听到一声铜锣响,眼睛里的浑浊瞬间清明。小老头一句话也没说,佝偻着骨瘦嶙峋的身子,将手中的剑捧上剑台,拿起滚在脚边的锤子,埋头做最后的捶打。   简直不能更糟糕了——   老吴头意识清醒过来,但又一门心思扑到了他的剑上,一时还真叫人说不上哪般更好。   秦国的兵卒勇猛,这会子斩尽废剑,又接连补了上来,姬洛无法,只能赶至前方应战,决明剑长啸而出。   李舟阳在外听到里头“乒铃乓啷”的打铁声和混杂的交战声,整个人深吸一口气,发泄似地一击贯穿正面两个卒子的胸膛,咬牙大喊,难得爆了一句粗话:“姬洛,你他妈的不会打晕他吗?”   洞中没有回应,仿佛里头隔绝着另一个世界。   一锤子敲定,老吴头抬头,哈哈哈大笑:“其实我打得最好的一柄剑并不是这一把,而是少年时,有个褴褛汉子落魄于此,我随手赠了他一把。我依稀听说那把剑后来沾了很多血,那个人后来也死了,世人都说他的剑是传世宝剑,可你知道吗?那不过是我铸废了的一柄废剑啊……”   姬洛看他转过头来,笑中带着泪光。   吴老头拿衣袖摸了一把鼻涕眼泪,踉跄着往后退:“传世神剑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我这一生又为何要铸剑呢?臭婆娘啊,你为何要让他们带那两册书给我,你既然恨恶我铸剑,便该一恨到底,一辈子都不原谅!”   哭诉声中,老吴头挥手一甩,将手头那柄不满铁屑而未开锋的剑扔了出去:“公子,请君剑!”姬洛飞身去接,半空回头只望着那人影一闪,纵身没入铸剑炉——   “这柄剑赠予你,从此以后,老头子我再也不想铸剑了。”   李舟阳等不及,寻到时机回头杀来,正好撞见这一幕,手中三指宽的长剑嗡然一响,和着腾起的炉火,和身周飞溅的血花。姬洛身立于侧,一手一剑,在红光衬映下,宛若一出唱至凄凉收场的灯影戏。   “老吴……”无情剑客张了张嘴,喝了一喉咙的风。   姬洛见状不再耽搁,没了纠缠,须臾间便从里端闯了出来,两手双剑将人扫荡开,推着默然不语的李舟阳杀出重围,穿过深林,扑入夜色。两人不知狂奔多久,直至东方大白,才拄着剑摔在溪边。   李舟阳像个死人一样漂在水中,若不是他手头的剑插在卵石里,早就顺流给冲到下游。姬洛洗去脸上血污,回头看他一眼——   眼前这个人,看起来没什么大起大落的情绪,但实际性格偏激,不但剑术骄傲,心气更是骄傲。   “走吧。”姬洛走过去伸手将人拽起,拍了拍他的肩。   李舟阳踩在卵石上,向西南的云深台遥望,眉头深锁,话音由缓转急:“一夜了,剑谷距此不过两三个时辰,梁师公飞鸟传书,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来。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不一样。”姬洛毕竟经历过夔州的事,知道太平的地界尚且求自保,更何况两军混战之地,因而只顺口安慰道:“就算剑谷倾巢而出又能如何,哪里破得千军万马,剑术大成者或能以一当百,可世上又有几个,与其郁结于此,你不如好好想想挑起战争的人。”   这道理李舟阳不是不明白,他痛恨的却也并非师门避祸,无所援手,他其实在变相痛恨自己:若复国有望,何至于蜀中颠沛!而后,这些痛恨又转为偏执,想到自己的身份,他忽地意难平,心中迁怒旁人——   他想:为什么迟虚映当初要救他,如果救的不是他,他也许就不用背负那么多!既然救了他,为什么不肯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如果当年剑谷与竹海共同谋事起义而不是频频劝阻,蜀南蜀北连通一气,也许早就闯出一片新天地,何故累及至此!   李舟阳回头看了一眼姬洛手头那柄老吴头生平“最后一剑”,心中蓦地被激怒,提着大伞一荡,淌过溪流,一路冲向剑谷。   “李舟阳!”姬洛没料到他心魔已成,拦人不及,只得仓惶喊了一声,跟着追过去。可是蜀地多山,地势复杂,他又不识得路,跟了一会,人就丢了。   姬洛挽起袖子,寻了块石头坐下,心中不由想,李舟阳这个人,重情义这一点倒是与自己很像。   想到这儿,心里觉得负累,加诸一夜未睡,又追了老半天,姬洛手脚疲软,干脆就着一棵歪脖子树眯眼小憩一会。   半柱香后,林间有风声摧草,蛙声乍灭,一朵西蜀海棠从头飘落。有人摇着木铎,哼唱道:“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注1)”   姬洛被木铎声所惑,蓦然惊醒,闭着眼睛抽出决明剑向前比划,将红蕊整齐地剖成五瓣,刹那间人已离开原地两丈,拄剑半跪于地。   “你果然忘了个干净?这便是那所谓的传世功法‘思无邪’……”方才他靠躺的歪脖子树上侧卧着一个灰衣人,戴着两侧绘着鸾鸟图腾的斗篷兜帽,顶部系着两只沉重的挂玉彩线流苏,因而帽檐压得很低,几乎整张脸都湮没在暗影下,只有露在外的下巴轮廓分明。   该找的人没找到,不该来的人却撞了个正着。   “呵,我还没找你,你却自己送上门来。”姬洛冷笑一声,将那柄未开锋的剑往腰上一挎,手中决明剑翻转,二话不说削下他顶头的斗篷。可惜的是,斗篷之下还贴着一枚白玉金丝面具,上面绘着浓彩却可怖的花纹,瞧不出来人容貌,只能大概估摸年岁不算轻,却也不老。   戴着恶鬼面具的灰衣人闻言不急不缓,继续捧着搁放在腿上的西蜀海棠,一朵一朵掐掉娇嫩的白花,随手扔在地上,嘴角一勾:“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我只是来送你两个选择的。”   “云中村之后还有两个村子,人不多,都是些天南地北来这里讨生活的匠人,往左走,百步之外有一匹快马,以你的速度天黑之前赶至其一,很简单。你告诉他们,让他们赶快逃,因为张育最后一支军队就是从那附近撤走的,或许还能从搜索叛军的秦军手下,捡回一条命。”   说着,灰衣人摇动手中木铎,发出连串脆响。   这类响器起于夏商,大周时曾被用于警醒民众,颁布法令时引人注目,被他用在此处,似乎多有刻意。   还未等姬洛猜疑讽刺他假慈悲,多古怪,灰衣人又先一步接口,续道:“当然,你现在也可以往右走,这里有一份密文,不用怀疑,我解决掉了张育派出去的斥候,这玩意儿真得不能再真。”说着,他抬手一扔,两支蜡封的竹筒滴溜溜滚在姬洛脚边,“邓羌的大军一直在搜索张育的逃军,你带着情报去跟张育透露他们的行军路线,他们就能先一步于绵竹城做出应对,否则,他们必定要困守死城。”   山间林风刮过,细叶上已起了薄霜,姬洛身感寒意,想到云中村只是稍有叛军踪迹,便惨遭屠戮,若张育腹背受敌,一旦兵尽粮绝又无后路可退,依照秦军如今扫荡的残忍,绵竹县城很有可能要全军覆没,成为一座死城。   也许是见姬洛摇摆不定,灰衣人又继续游说:“你能救一整个城池的百姓,甚至还有那些蜀地的士兵。现在你可谓污名加身,天下都在骂你,污蔑你,猜忌你,据我所知,张育已向晋国求援,你如果这么做了,功过相抵,师昂也没理由杀你,你可以证明你的清白!博得好名声!”   而后,他复又哀叹一声,将手头的落花齐齐挥出。   内力震散花瓣,纷纷洒洒犹如早来的白雪,只听他呼道:“哎哟,不过,那些蠢笨的铸剑师可就要死了……不过死了也没什么,都是些徒留大梦的傻子,没有天赋却想要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你说……活着不也痛苦?”   作者有话要说:  姬洛获得重要道具,一刀伤害9999999   这算是和反派的第一次正面交锋吧_(:з」∠)_   注1:出自《诗经·邶风·式微》 第173章   那一瞬间,姬洛几乎以为这个人看穿了他和师昂的计策, 故意要诈他, 可是仔细想来, 又觉得很没道理。从以往的交锋来说,对手该是个布局缜密,心思细腻的人,可眼下这题虽说难办,却总教人有一种打蛇没打到七寸上的感觉。   也许, 灰袍人这一出只是冲着自己来的……   姬洛拧眉,如果李舟阳在还好,他一个人分身乏术,很显然舍小保大, 或者说丢车保帅是最正常的选择, 两个村子的人再多, 也多不过绵竹县城的百姓和军士,甚至连出题的人也都已经顺当地替他想好了决策——   只见那灰衣人将手一引, 伸向右边, 笑道:“选择不是摆在眼前吗,那只是一群蠢蛋,又没有真正的大师, 数千年集万人,也不一定能出一位大师,你还在犹豫什么?”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想起那个赴死的老铁匠, 姬洛犹豫了,竟不自觉地小退半步,拂袖掸衣,僵立原处。   也许,并不只是因为那个铸剑师和云中村的惨况,还有骨子里隐没的风度和不甘愿为人摆布的意气。   姬洛想:如果反过来呢?绵竹人多,但都是庸碌的人,匠人虽少,个个都是剑谷里的铸剑高手呢?那又怎么选?按人数还是按优劣?   不对,人没有优劣之分,难道弱小就注定被抛弃?如果今日他是弱小中的一员,不是也渴望被人救助?   灰衣人裸露在外的那双纯粹而明亮的瞳眸,死死盯着姬洛:“当然了,如果你厌倦了那些对你喊打喊杀的正义之士,你还有第三条路走,譬如去跟邓羌报告,那么立得战功,苻坚会信你,前提是,如果你是真的想要投奔他的话。”此刻出口的话,已没了刚才的温柔,因为姬洛的糊涂与踌躇,显得十分不耐烦   不是想,这确实符合姬洛的用计,他会因此深得信任,打入敌人内部,也许还有机会得到更宝贵的消息,但那样蜀民惨死,就真的与天下为敌了。   姬洛纠结之处,倒不是真的害怕骂名压身,否则他也不会有此设计,借李舟阳的背景,北上长安以求图谋破局。只是,张育为了匡扶晋室而叛秦没有错,据闻益州牧杨安在蜀郡已经斩杀了两万蜀地士兵,剩下这些好不容易跟随张育投身绵竹,如果就这么被击溃,只剩死路一条。   从上一次长安别后,姬洛对秦国始终抱持一种复杂的情绪——   心思通透的人很难对某一件事说恨,因为他们会不自觉从各种立场来想,想自己也想敌人,然后站在每一个角度都能说得通。   起初做这许多事,只是为了要完成夙愿,替惠仁先生报仇,揪出泗水楼中楼的叛徒,随着吕秋之死,江湖之乱,这种念头一遍遍加深,直至如今。   姬洛自问,他既没有施佛槿普度众生的慈悲,也没有师昂立场坚定的正义,在南方待久了,晋室正统听起来更像是随大流的正确政治,若要强说憎恨,反倒是秦灭燕国,逼杀燕素仪要更能站得住脚,但也仅仅只是相较之下!因为洛水算不得桑梓,没落城那一刀,燕素仪于他也不过一面之缘。   但现在,好像不一样了!   姬洛打了个寒噤,猛然反应过来:如果说过去的三年还只是周旋在江湖,那么今夜,俨然成为了重要转折,因为从这一刻开始,他明白自己已然置身真实的战场,甚至入秦,很可能牵连的都不再只是江湖争端。   他下意识看向一旁作壁上观的灰衣人,只觉得一阵恶寒——   自己好像从一个局,踏入了另一个局,或者说,这根本就隶属于同一个天大的谋划,比起被江左文士嚼烂的所谓夺权、逐鹿问鼎、一统江山更为疯狂的谋划。   冷汗滑落至手腕,叮咚落于泥泞,姬洛握着剑,极不镇定地咽了咽口水,觉得手中似乎提有千斤。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计策,就像人看两窝耗子打架,某只悍勇无匹的公耗子觉得此一战可以拿一辈子来吹嘘,可人只当是个笑话。   当个笑话的人会怎么做呢,他可以拿大棒打死其中一拨耗子,那另一拨不战则胜;或者,他也可以趁打得火热时,一面放火,一面浇水,看它们愚蠢地自顾不暇;如果耗子们想要联合起来,那就一并干掉。   姬洛忽然明白了,明白了他和师昂的盲点,那种在棋盘上被解释为执子两方都不曾留意到的一步破局好棋——   如果能引导对手每一步都落在自己的规划之中,这样的人便必然有足够的能力操控生死,就像人随意拿捏那些耗子一样!   所以,光出其不意还不够,自己和师昂联手,最多也只是稍稍打乱他人阵脚,只要有后手,他们随时可以复盘,要彻底走脱出别人的棋局,就必须成为一颗真正的无法把控的变子!   譬如现在,给定的选择之中,未尝不可以生出别的选择!   “剑谷的公羊前辈已往绵竹去,也许,也许能撑到晋国的援军到来,至少既可保全,又不会坏自己的计策,还能挣出时间救下余下两村的人。”   包络中的心脏“咚咚”直跳,姬洛随着情绪起伏而大口喘息,随后,他闭眼,深吸一口气后,不发一言,转头向左方走去。   百步外果然有一匹快马,他翻身上马,打马绝尘而去。   “你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灰袍人惊呆了,从树上翻身飘落,腰间徒留的花萼簌簌抖落在地,被他一脚踩进泥里。   他先是不解,而后出离愤怒,渐渐地嘴角肌肉开始抽搐,生出失心疯般的扭曲,发泄似的狠狠攥着左腕上的黑曜石串子,最后不甘的垂首,踉跄退了两步,靠在歪脖子树上。   “哈哈……”灰袍客痴立原地,陷入恍惚的回忆中,最后抚着心口狂笑不止,眼中迅速腾起一抹华光,像个癫狂而偏执的信徒,终于得见信仰。   “父亲,你看看……你睁开眼好好看看他,若今日站在这里的是你,你一定会为这几十年的筹谋大失所望吧……”灰袍人惨然一笑,笑中有酸楚,眼中却凝出寒光,“但也许,这才是真的希望呢?”   正如灰袍人预估那般,落日中,姬洛遥遥望见了青山之中的村落。小村祥和安宁,依稀还有袅袅炊烟和铿锵的打铁声,一座座泥瓦筑成的小屋散落在梯田各处,依傍着山势分布,并不像北方的平原那般团聚在一处。   他松了一口气,在大路绝处下马,沿着羊肠小道奔逐,飞快跑过山涧前木绳拉起的吊桥,每一步都是那么的坚定。   强者固然聪明地审时度势,该放弃时放弃,不该放弃时寸步不让,可姬洛却觉得,那并不是真正的强者,那只是会投机取巧的人,就像聪明和小聪明,不可比肩而论一样。真正的强者其实应该是心怀怜惜的,是在看遍世间不平事之后,仍然固守本心。(注)   “确实是个错误的决定。”姬洛自嘲一笑,双手握拳,心有不甘。可纵使错误,他也仍旧怜惜那些人。   夜幕中一道闪电,落在他脸上如死灰般惨白,可正是这至白,使得其与周遭黑白分流,宛如圣光。   村子里的声音顺着风声往耳朵里钻,如果不是披上了铸剑的名声,这里就是个普通村庄,住着些质朴的普通人,男女老少,满是人间烟火——   “死鬼老头,别摆弄你那破玩意儿了,赶快去院儿里把铺盖收回来啊,又打雷又闪电,骤雨来得快得很!”   “哎哟哟,老何家的二娃子,差点儿没把老婆子我腰杆撞断,都下雨了还在外头撒欢儿跑啥子,小心给你妈捉回去挨篾片!”   “三娘子,我……我……我明儿不打剑了,寻思着给你掰弄个顶针,前两日看你绣花手都破了,可怜见的,等我……等我再卖两柄剑,就上你家提亲,下半辈子再不让你吃苦头!”   ……   听着半懂不懂的方言,姬洛想起了很多人,不是屈不换、白少缺那样的高手,而是温柔贤淑的菀娘,以命抗击水匪的无名道人,乌脚镇上弯腰驼背的老三叔,市侩又斤斤计较的吕夫人,孬种怂包的吕父……   好多事情,从来没有放下,如果让他再选一次,在夔门的时候,他会不会再牺牲巧雨这些看起来不怎么有用的人,或者注定救了也是白救的人?如果连弱者都保护不了,那还算什么英雄?   姬洛顶着风雨横穿整个村落,顶着骤雨疯狂拍门,用不知道该算作什么口音的汉话,夹着破碎零星的蜀地方言,不停劝说。   “听我说,张育在蜀中起兵,被击溃后的军队北逃,负责平叛的邓羌曾是灭燕大将,军过处寸草不留,现在他们追击逃兵,宁可错杀也不错放,快走!快走!对,避入剑谷!秦军就要扫荡过来了!”   然而,缁衣的青年站在村落中心的大树下,一个人自说自话,演着一出无人观赏的独角戏。   惊雷炸开,一瞬的寂静之后,世间众生又恢复原貌,也许是对这个口音不纯的年轻人表示质疑,也许是蜀中久无战事生活安逸,他们依旧固执地按原本的轨迹行径,根本没有当一回事。   左边最近的农家妇人,抱着大棉被,转头去揪还拿着铁锤子敲打铁器的丈夫的耳朵;右边的三娘子和相好的青年小哥依依不舍别过;后头的老妇人冷漠地瞥了一眼,“砰”的一声关上门,再往后有个好心的老翁冲姬洛喊“哪儿来的小疯子?什么张育,什么邓羌?是哪个瓜娃子啊?”   姬洛垂下双手,忽然发现自己错了——他懂得如何和狡诈的人斡旋,和聪明的人对话,却忽然不明白如何说服一群山野村夫。   这里没有大道理可讲。   “那谁谁谁打仗,管我们什么事?”   “对,云中村怎么了?我前天儿刚从那边儿省亲回来,好得很呐!”   “我们这儿又没有逃兵。”   七嘴八舌,一摞接着一摞,他们也并非针对姬洛,只是难以置信罢了。山高皇帝远的地儿,别说随便来个人报信是否可疑,就是朝廷真的派人通报,也未必有人正眼瞧。   别说这里的人铸剑成痴,便是普通的平头百姓,也不会说逃就逃,举家迁徙可不是动嘴皮子,如果走了又没事儿发生,惨重的损失他们受不住,如果真有事儿侥幸得脱,可人都朝不保夕,又能迁徙到哪里过安生日子。   “小哥儿淋了雨莫不是发昏了?这生病可大可小,我瞧你衣服都湿透了,不如去我家换身干净的歇一程。”三娘子尝试开口,那淳朴又带着怜悯的目光,瞬间击溃姬洛最后的心理底线。   除非,真正有一天能四海升平。   姬洛僵在原地,背后传来一声发问。   灰袍人抱着双臂靠在吊桥另一头的木桩上,明明隔着老远的距离,可他的话却准确无误地钻进了姬洛的耳朵,震耳发聩。   “这就是你的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ε=(?ο`*)))唉,逼死选择困难症患者。   怕有困惑,补充说明一下,姬洛是不能选择第三条路,帮助秦将邓羌破蜀,因为苻坚的仁慈是有原则的,根据之后的襄阳之战,死守的被苻坚招安,开城投敌的反而被杀了…   注:那个地方我其实特别想引用马一浮大师的一句诗“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不过因为是近代的大儒,时间线不对,所以无法在文中引用。先辈的笔力和智慧远胜于我,我写不出那样的味道,所以特此标注,与诸君分享。 第174章   姬洛充耳不闻,继续接着一个个拍门叫喊, 不是左右无人应门, 便是屋里头的主人支出个脑袋, 临窗喝骂——   “吵什么吵,下大雨呢,吵着我婆娘孩儿,信不信老子拿锄头把你脑瓜子敲个稀巴烂!”   “有病吧!怕不是等着咱都走了,好上来一顿偷鸡摸狗!”   屋子里的人不肯出, 他便折返回村中阡陌上拦人,那三娘子看傻了眼,还立在原地拿袖子遮雨,回头便给堵了。三娘子抬头, 有些畏惧姬洛的眼睛, 吓得跌跌撞撞往后退, 退到了自家的篱笆前。   那老爹在屋后听见动静,就着泥墙瞥了一眼, 以为是哪个登徒子调戏自家闺女, 赶忙扔下手头的锤子家伙,一手抄两把半成的铁剑冲了出来,高声斥责:“你想做什么?什么乱军?不是在成都那边儿打吗?隔着百千里地, 跟咱这儿深山老林有啥牵扯!”   姬洛毕竟骨子里还是位谦谦君子,纵然今夜什么礼节风度都大肆土崩瓦解,但刻印在脑子里的尺度,却没那么容易颠覆。   那老父亲还没上前, 他倒是先退了两步出了篱笆。   见他此举,三娘子松了口气。   她是个有主见的,顺手也拉了他爹一把,都说人看衣冠样貌,眼见姬洛不像个穷凶极恶之徒,倒是跟着讲起礼来:“这位少侠公子,话可不得乱说的,年前是有消息说巴郡蜀地易了主,可官家变动都在大县城里,我家祖辈扎根儿此地铸剑,从来没遇到过祸事……”   “你和他说这么多做什么!”那老爹剑也不打了,硬拉着女儿往屋子里赶。   姬洛咬牙,两个起落飞到院后,双手一挽,那散落的铁器残剑纷纷凝在空中:“你不走,我就……我就把你的剑胚都毁去。”   老父亲被这一手惊了,气得胸闷发喘:“你这个人怎么不讲理!”   姬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又进了一步,面无表情:“你不走,我就杀了你!”   “杀呀,你来杀我呀!”山里的人也硬气,那老父亲干脆把脖子一伸,也跟着耍泼起来,“正好试试看能不能用我的血铸出一柄好剑来。”   “啊!”   三娘子尖叫一声,顿时哭哭啼啼,恨恨地指责姬洛:“亏俺还好心邀你上家里歇一脚,没想到是个泼皮无赖,还要害俺爹!”   雨中传来一声突兀的哂笑,灰袍人从十步外的大树下缓缓步来,一把伞撑过姬洛头顶,忽生好心,替他遮住风雨。那伞下仿若生了屏障似的,一时间雨声消减,只剩他玩味的语气:“你看,他们不仅没用,还愚昧无知。你以为我害你?不,我给你的选择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他们不懂你,我懂你。”   “是吗?那还真谢谢你,”姬洛抖去衣袖上的水渍,起手“蟾宫式”,向前抓拿,颇有黑虎掏心的气势,“不过,你以为毕竟只是你以为,路终究是人走出来的,你看一时,而我看一世,你真的懂我吗?”   见二人交手,那父女俩飞快躲进了屋子,落上锁。   灰袍人侧目一瞧,似乎想起往事,拿伞柄杠开姬洛的攻势后,撒手飘去,话音顿时不稳:“你想做什么?”   姬洛没搭腔,转头跑出村子,长啸一声招来快马,脚下踏踩着吊桥绳索借力飞去,稳当落于马鞍之上,眨眼如流星飞逝,消失在四合的暮色中。   灰袍人弯腰捡起地上的伞,朝身侧屋舍看去,偷窥的俩父女瞬间把支窗的架子撤了去,窗棂上发出不重不轻的撞击。   难得的是,这一次他并没有迁怒旁人,而是慢慢地步入了雨里。   另一村落在北,打马却向南行,背道而驰说明姬洛心里已经彻底放弃游说,不知为何,他心里说不上个欢喜,始终有个声音在小声戚戚:得了吧!就算姬洛一开始真的选了绵竹,那又如何呢?这本就是一道无解的题,不论姬洛做出什么选择,自己都不会满意,因为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只有你……只有你自己停在过去!   雨大了,被风一吹纷纷刮在袖袍上,灰袍人浑不在意,向前一脚踏进水凼泥泞,踩碎镜面一样的倒影——   有些事情明白,可心境却早变了。   伞下的人像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一样飘行在山道上,他沿着马蹄印一路走到岔道,终于发现了哪里不对劲——如果姬洛真的低头折腰,临时补救而改道绵竹,那么他势必该往东北行进,可是马蹄却一直向来时的方向延伸。   “他选了第三个方案?”灰袍人下意识作出判断,毕竟往南走,只有大片的秦军。   可不知为何,这念头在脑子里一过,便被粉碎了个干净。他心中隐隐发慌,反复回想并咀嚼姬洛留下的话后,忽然开始担心。   也许姬洛真的在慢慢脱离掌控,这种脱离让他又惊又喜。   没过多久,这种担心变为现实。   邓羌已和杨安汇合,志在绵竹,如今在五里外扎营,可是往军营的主路上,蹄印却消失了,连马匹都被放逐在附近的树林中,再无人迹。   “他想做什么?到底想做什么?”灰袍人恍然大悟——姬洛也没有选择第三种方案,他根本没有投诚!   但他很快又想不明白了,难道之前姬洛都在演戏,那么他真正的打算是什么?去剑谷搬救兵?不,一定不是,那么他还有什么选择呢?为什么要放马,不想再被自己追踪到?还是……不,是他不得不放马!   灰袍人霍然回首,回望高山织就的连绵屏障,刹那明白了姬洛的用意——   确实还有第四个选择,那便是以身诱敌,只要有人能引开追捕的军队,借地势的复杂困人,那张育也不是傻子,斥候折损肯定会再派探子打听,那么只要能接着传信,秦军势必打草惊蛇,邓艾也就不得不另立方案,给了绵竹缓冲的机会。   “你想以一人之力拖延周旋,给晋军支援的时间吗?”想明白之后,灰袍人不但脸色铁青,甚至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扭曲,他心中憋着一股火气,以至于转头拉扯手上的刃丝,一指伐断身后的绿树。   树冠倒塌在地,断层上露出虫蛀的空心,几乎只剩一圈树皮还干干净净。尽管断木的枝叶繁茂嫩绿,与大山中的千棵万棵并无差异。   灰袍人收回刃丝缠在腕上,半跪在地,又哭又笑:“如果里子就已经坏了,你还怎么救!怎么救!你们一个个都以为自己是神吗?你也是……父亲也是这样,你们才是这个世上的疯子!疯子!”   他将手插入泥中,五指卷曲抓捏,在恨意的冲撞下,整个人痛苦不已,好像灵魂被活生生撕成两半。   过了很久,久到骤雨停歇,金柝传营,明令子时,巡营戒备,灰袍人才慢慢冷静下来,扶着近旁的一棵树慢慢站起来,抹掉额上的冷汗。   为了抗住精神的撕裂,他的脸上疲惫得好像脱了一层皮,力竭后眼中的阴鸷随风雨褪去,露出麋鹿一样温柔纯净的目光,连同嘴角拉出弧度,笑起来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再看青山那头,灰袍人摁住额角喃喃低语:“原来一直没变的人是你吗?不不不,你怎么可以还是这样一个人,你不该这样……你怎么可以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但很快,仇恨又蔓延上来,情绪刹那复杂化,他只得握紧双拳,死死抵在胸口,仿佛这样便可以阻止那个让他厌恶的曾经天真的自己,从封闭的内心里闯出来。   “不,姬哥哥,你还不能死!不能。”他转身,一头扎进夜色。   从来没有哪个武林高手敢站出来说自己能和一整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抗衡,哪怕姬洛,亦是如此,因而在他发现搜捕的军队后,并没有正面出手,而是想了个法子,把搜捕的两队人引走至村落与绵竹两点正心的山头,设法将人暂时困住。   后半夜,疲惫如洪水猛兽,来得愈发沉重,姬洛窝在一棵枝叶落地的大黄桷树里阖眼,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直到林中夜鸟断断续续的“咕咕”声被打断,他才猛然惊醒。   惺忪朦胧间,耳边还留着一道异样走音,有点儿像打鸣打到一半泄了气的老公鸡,猝然被农人掐着脖子提起。夜里听来这声响还有些渗人,姬洛脑门上渗了些冷汗,他伸手拿衣袖拂去,才发现额心蹲着一只蝼蛄——他想是自己两天没合眼,这一打盹睡得太沉,虫子都将他当成了一棵老木头。   八九月的天,夜间山地寒气重得不像话,姬洛拢了拢外衣,两三阵冷风过头,人就彻底清醒。   有了精神,他转头去查看林中简陋的阵法法门,临时仿建的小型“红木林”,能拖延到日间清晨已经不易,如果被破出一道缺口,恐怕时间还会提早,真是那样,打斗就免不了得了。   非常时期,姬洛也不敢惜身。   这里已经离绵竹很近了,他只希望张育的斥候能早早察觉不妥,回禀以作应对,如果能分出兵力解决这些小麻烦固然好,若不能,撑到援军到来也够了,起码,灰袍人留下的局不攻自破。   提到灰袍人,几个时辰都不见他跟来,少了打扰,倒是叫姬洛舒爽得忍不住伸了个懒腰——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好消息是,因为他和师昂的出其不意,这个灰袍人也开始吃不准了,所以才往蜀中来设局,想试着窥出端倪。   筋骨舒展后,手臂自然垂落,姬洛动作稍稍大了些,不甚打在腰间,隔着衣料磕碰在一块硬物上头。   那是点金令。   姬洛忍不住蹙眉,也许用这玩意儿直接对林子里那两拨人发号施令更为轻松,不过这样,他的计划就会大变。   秦国他是必须要走一趟的,至于怎么走,还需要好好琢磨,毕竟,瞒过其他人容易,瞒过苻坚难,瞒过苻坚容易,瞒过王猛难。   想到这儿,他收了心,专注对付林中的变局,并且随时防备着灰袍人的插手。   说是迷阵,其实更像一种障眼法,以八卦数和五行变换为依据,借助山中地势,依靠断木,毁迹,和挪石等简单的手法,将地形的相似在夜间放大百倍,给人误导,致使人始终困在某一处打转。   但是,有人的地方活动多,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姬洛依次查过七处刻意安置的“阵位”,皆无异常,往第八处赶时,忽然瞧见山外有大片黑云积压。   上半夜的雨停后,他仔细辨认过星象,按理说不该再有急雨。想到这儿,姬洛忍不住改道,往地势开阔的地方跑了两步,这才猛然发现那根本不是积雨云,而是冲天大火腾起的黑烟,在十里内难以散尽。   那得是多大的火啊!这个时候还会有哪里能出这么大的火!   “是……是绵竹城!难怪始终没有探子,可是援军呢?”姬洛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毫无血色,自认处变不惊的他,连按住剑柄的手都不自主开始颤抖。   已经入秋了,正值天干物燥,绵竹几乎是这个关口最大的城镇,四面又有青山重重,只要火势继续蔓延,后果不堪设想……   姬洛的脚尖向前推了推,可是却没有力气迈步。这么大的阵势,他一个没真正见过几场战争的人尚能猜到,那些被困在林中的老兵卒,哪里还耐得住性子,当即已是欢欣鼓舞——   “绵竹城已经攻下了吗?”   “邓将军果真用兵如神!那些杂兵也别管了,只要大营拿下,成不了气候,兄弟们,直接上绵竹和将军会师!”   刚才还疲惫不堪的秦军军士都跟打了鸡血一样,操着刀子往火光大盛的方向奔跑,别说第八处“阵门”还没修复,就算完好又如何,姬洛又不是传说中的山精山神,不可能真的将一方山头纳为己用,只要他们朝着黑烟跑,总能撞出去。   这也是为何拖延不到清晨的原因。   “为什么会陷落得那么突然?张育在蜀中生活了几十年,身经百战,且对时节地势熟稔无匹,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大的疏忽?熟读《孙子兵法》的人都该晓得,自古以来明列出的火攻就有火人、火积、火辎、火库、火队五种,何况还有没列出的,真不该一点防范也没有!”   不知道怎地,姬洛心中安定不下,离自己最近的一次战争还是秦灭燕国,当时他人在江陵,和桑楚吟对谈时曾说过,邺城便是败于哗变,徐蔚开城投敌,才陷落得如此之快,难道今日的绵竹,也是如此?   “冷静……冷静……没到最后,谁言胜负!”姬洛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专注于眼前,当即握着剑回头跑,心中一遍一遍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会,再坚持一会,那么大的火四下皆见,只要援军火速拔营……”   “没有援军。”   灰袍人就站在姬洛的身后,袍口袖端还未干,皱巴巴浆在一团,显得不那么服帖,就和他人一样,不说话时还有几分沉默的温柔,一开口便有种乖戾的锋芒。   他知道那冷冰冰的四个字还不够浇灭姬洛意志,于是他开口补充,携着阴沉沉的压迫感向前慢走,每一步每一个字,都像一柄剑:“根本没有援军,所有的援军已经在涪西全军覆没了,你拖到死他们也不会来!”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援军,感到绝望,写得也很绝望。 第175章   “你做了什么?”姬洛攥着剑,死死盯着眼前人。那一瞬间, 他没有再考究这个人话里的真假, 而是任凭丹田里腾起的怒意将自己吞没, 直觉告诉姬洛,绵竹城出事,有一半的功劳归于灰袍人。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在来寻你之前,将这个消息散布出去而已, 整个城池的人都以为他们被抛弃了呢,该是多么的绝望。”灰袍人说话时甚至在笑,那种笑藏在白玉面具之下,带着孤愤和快意, 附和着阴阳怪气的调子, 看起来有些恶心。   军报传递最快, 涪西的军队被全歼的消息未尝没有传至张育和杨光手中,可是大敌当前, 这种情报根本不敢走漏一丝风声, 因为一旦引起慌乱,生死面前谁都不敢保证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开城投敌保命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只能捂住,捂到捂不住为止。   聪明反被聪明累,姬洛几乎是在刹那间理清所有思路,随即陷入深深的无力, 为所作的徒劳,更为多年浸淫儒学仁道而心生刺痛——   原来“算无遗策”这种称赞,不是人人都能当得起的,不说世上瞬息万变,便是手中无权,身侧无人,单枪匹马一人,再厉害也就是沧海一粟,大千蜉蝣!   再好的计谋也需要有人佐助,再好的算计也要有被算计的对象!   灰袍人从姬洛的眼神里读出了所有的情绪,竟颇为赞同地颔首,甚至顺着他的心思往下说:“你需要权利,还需要人,什么都没有,你就会像现在一样……”灰袍人顿了顿,忽然张开双臂,偏执而癫狂地哈哈大笑:“无论你怎么选,都是错!就算你一开始选择绵竹,你一样也救不了他们!”   “因为我根本没有打算给你选择!”灰袍人语气渐渐放缓,转为温柔,甚至整个人走到姬洛身前一丈不到的地方,伸出手想去触碰,可是却在摸到衣角的瞬间,一展轻功,向后飞退而去,和着阴魂不散的笑意,落在暗影里。   一根棍枪扔过来,将好砸在姬洛的背上,姬洛闷哼一声,失神中向前一扑,拄剑单膝跪地,水滴顺着脸部轮廓滚落在青草地上。   趁势突围而出的秦国军士扬起兵器在后头大呼小叫——   “那有个人,抓住他!”   “刚才把我们困在这里的是不是他?”   军队所持武器,随编制不同而稍有差异,但仔细列举起来,无非是斧钺戟枪这类长兵,再加弓箭长短射和胡人擅使的大刀,中规中矩的倒是比不得武林中各家兵器那般稀奇古怪,因而不必防着暗器火石。   姬洛借着喘息之机心念急转,等冲在最前面的使枪好手甩了一击过来,他才猛地旋身,倒提决明剑挥扫,整个人趁势压着枪头腾空,不过却并非向着人堆里扎去,而是凌空一个后翻,借剑尖荡起一波草皮后,趁乱扑向十步外的树影。   灰袍人果真还没走,藏身阴影里观战的他,瞧见那道迅疾的身影不顾一切扑来,脸色再也绷不住,下巴上的肌肉明显抽动两下,嘴角延至颔骨的线条突然变得凌厉,上下唇瓣在一瞬间分开,抽气和抑制不住的呵气交替,置身惊诧中快得好似同时完成。   丝刃和决明剑很快撞上,两人进退往复,对峙不懈,交击处拉出紫电般的火花。   灰袍人咬牙张口,想秉承一贯的戏谑:“还不放弃吗?是因为还没有尝到什么是真正的绝望?要不要再试试第三种选择?”然而,当他抬眼,撞进姬洛古井无波的眸子中时,身形一震,不知为何在气势上竟矮了一头。   姬洛眼中的平静让灰袍人很不舒服,好似两个常年互相攀比衣帽首饰的女人中,一位费尽心思显摆,另一位却压根儿没听进去,到头来还有懵懂地问一句不相干的:“你说什么?明儿要下雨?”   见他闭口,灰袍人冷哼一声,将手指间的丝刃一舞,两人“丁零当啷”迅速拆了十招,十招后,不明所以的秦军军士抢攻了过来,姬洛头都没回,左手抽出那柄缠在腰间未开锋的无名剑,向后一撩,几十只眼睛注视下,他整个人忽然消失不见。   姬洛一动,灰袍人也跟着动了。   若是硬拼功夫,后者未必远胜姬洛,但他本身对姬洛的“天演经极术”十分熟稔,只要能迅速洞察意图,在姬洛依凭星宫定势走位的一瞬间黏上,二十招内便不那么容易被甩脱。   果然,姬洛现于那两支三十来人小队的尾部,趁其不备,一路逆向冲锋,斩了个七零八落,灰袍人紧随其后,丝刃在手,抡如电鞭。他对秦军没有好感,误伤不在考量范围内,攻势紧咬姬洛不放。   秦军可不知道两人的恩怨,干脆在夹缝中添乱,灰袍人稍微分了点心,思路便有些跟不上了,他的情绪在那些“虾兵蟹将”的骚扰下变得极其不稳,很快挤破伪装,在和姬洛交手时,力量拿捏开始失衡。   之前灰袍人藏得很好,两次说话虽然都有些阴阳怪调,但实在让人看不出真实的情绪,敌暗我明,说话的语态和措辞有可能是事先拟好的,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譬如激怒,或者转移目标,只要准备充足,人人可为。   但现在却不一样了,姬洛一次次剑走偏锋,迫使他再也绷不住面皮子,当那种骨子里的愤怒和仇恨在俯仰过招之间喷薄而出,分寸大乱时,姬洛可以确定,眼前这个人缘何针对自己——   如果是因为惠仁先生的仇怨、燕素仪的惨死或者楼中楼生叛徒的秘密,乃至抢夺八风令,那么这些暴露在外的情绪就显得很没道理,灭口的杀手不会对毫无交集的知情者产生怒意,只会带着轻蔑,像蚂蚁之于人。   由此推及,今夜的多番周旋,甚至灰袍人不惜亲自来见,都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   “是我以前结下的仇家?”姬洛爽利地抹了一把飞溅到脸颊上的血,冷笑一声,随后继续挥刃。   眼下,他可以确认,自己和这个灰袍人过去一定有故,可偏偏他又想不起来,这样的情况下,无法先手应对,那就只有一个法子——   姬洛抽身退走却慢了一步,两柄长戟夹击而来,迫使他不得不反身回护,右手一剑挑刺,左手一剑着力下压,腰部一个探海回转,四两拨千斤似的将两拨人拢到了一块儿。   反应过来的兵卒要再追一击,可姬洛却早趁势跑脱,戟刀虽长却留不住人,倒是那首端的月牙刃阴差阳错勾拉到了他的腰带,磕出一身金石脆响。   粗人莽夫不懂,可灰袍人耳力好,眼神更为毒辣,姬洛行走江湖,很少佩玉着环,身上除了点金令,哪有什么金玉饰物。想到这儿,他目光沉了下来,屏息着力,将身前一个不开眼的小卒打开,冲着姬洛腰间去。   此时,姬洛已打到了另一边,被五个人团团围住却丝毫不慌,一个蹁腿回转,接一招剑出飒飒,身前两人兵甲顿开,被震退一丈,而后翻身仿那舞技踹燕,踢腾而起,再折一人,剩下两个不敢近前,长刀开路,犹豫间却被他落地一式扫腿抡剑,斩落手中兵器。   灰袍人瞧准时机,知道他必定要起身补刀,先一步用丝刃压制他几处退路,逼得人滚地翻身。落刀的两人反应过来,一息间赶忙捡拾起,跟着往前劈砍,掀了一路草皮。   “叮——”   鎏银剑从姬洛手中飞出,两兵卒只觉得双耳一嗡,剑身在空中震颤,左右将好打在刀身上,携带的内力逼得他们只能脱手,眼巴巴看着银光向后飞扑。   飞扑的对象自然是灰袍人,但他显然不惧,银丝一缠,将其卷下,借力穿过两个秦兵的胸膛。血花飞溅,那领头的护卫大憾,怒喝一声,邀来六七个好手,都纷纷转头朝着剑的主人扑去。   姬洛手头只剩一剑,除非他敢铤而走险硬抗这七人合击,否则只要拆招,必然会露出身侧空门,而自己身边的人已经被料理,灰袍人心想,这简直是天赐良机,于是丝刃趁机射出,直取姬洛腰间。   姬洛果然没敢硬吃攻击,那腰下无防备,已被戟刀钩破的衣料玉带被他的丝刃一拉,瞬间便仿照风马默那一手,将点金牌给掏了出来,直接甩在领头的校尉脸上,终于落地拍手,满意地笑了,仿佛在说“我刚才说的话可不是闹着玩儿,说让你试试第三种选择,你便得乖乖听话”。   那校尉无端被砸了一脑门,正要破口大骂,低头一瞧那牌子,脸色顿时青紫古怪,当即喝止住了还要动手的手下:“住手。”   随之而来的是死一样的寂静,小兵卒们面面相觑,姬洛、灰袍人并那个校尉,却是大眼瞪小眼,尤其是后者,死都摸不着头脑。   胖校尉官位高,眼界大,自然认出了牌子,不过刚才一拨混战后脑中混沌,却教他分不清现状。   得亏姬洛方才只是困人而未伤人,才叫那胖子生出了眼下的花花肠子:莫非是哪位大人办事,怕叫咱搅和了才故意困住哥几个?好像一开始这黑衣的确实是朝那灰袍的出手,莫不是坏了事儿?如果是走的密令,这暴露了,保不准上头要怪罪下来,可这折损了不少弟兄,又叫什么事儿……   只犹豫了一瞬,那校尉低头对着姬洛行了个礼,招手旁人,头也不回退走了。有个新兵气不过,拉他攀扯,胖子一巴掌就往脑门上呼了过去:“走!别多话!想活的话今夜的事儿往肚子里咽,把嘴巴缝好,待我回去先禀明将军再说。”   姬洛挪步,提着剑一脚踩在点金牌上,腰部绷直,手臂青筋直跳,一看就是虎扑兔的架势,随时会暴起杀人灭口。   见此,灰袍人自然不会让他心愿顺遂,当即丝刃着手,飞落姬洛身前,抢先将人缠住,还不忘低声耳语:“这样也不错,不止中原武林不信你,很快全天下都容不下你,只要他们传信给邓羌,纵使邓羌反应不过来,但你说苻坚他能不能反应过来。”   “想杀我,何必大费周章。”姬洛嗤笑着,转头去捡落在一旁的决明剑。他很清楚,像楼括那样三十年不败的成名杀手多半寡言少语,杀人干脆利落,多话的人往往都别有所求。   果然,灰袍人悻悻闭嘴,反倒是默认了杀人并非真实目的。   实际上,姬洛对他来说太过于特殊,复杂的情感驱使下,杀人只是某一瞬间恨极的念头,至于其他,他自己也很难挑拣一个明确又坚定的立场,不然高坐钓鱼台运筹帷幄便好,何苦雨夜亲身来见。   来见,还不是因为心中纠结。   过了很久,灰袍人才冷冷答话:“我只是想看看,全天下都抛弃你时,你会怎么做?奋袂而起?或是逆来顺受?”   “都不是。”   姬洛淡然地回了他三个字,随后就近在死尸身上撕扯下一块破布,仔细将决明短剑上的血擦拭,收入鞘中,别入腰间。跟李舟阳待了些日子,别的没学到,爱剑护剑的洁癖倒是染上了。   灰袍人看着他手提长剑的萧索背影,分明走的是绵竹方向。那一瞬间,浑身的血似是冻成了冰块,无论是垂落还是抬起双手都十分不自然,只能向两侧曲拢,微微抱住双肩——   他在害怕。   害怕自己彻底失去了盘算和控制!自己完全不懂姬洛要做什么,因为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灰袍人甚至觉得,刚才的一切,他才是被算计的那个人。也许点金牌是姬洛故意为之,毕竟一个人没有两次在同一处着道的可能,可是为什么呢?如果一切都背叛,除了反抗和屈服,还能做什么呢?   他发现,他也做不出选择了!   “去绵竹会死也要去吗?”灰衣人像个疯子一样红了眼睛,哑着嗓子问。那声音就像卵石在沙地上反复摩擦,充满了颓丧,仿佛信徒在绝望时没有得到庇护而转头憎恨神明,可是真的望着神明时,又难以控制自己不深深拜服。   也许拜服不太准确,可至少心里是生出了极大落差,在一瞬间击溃了所有的恨,连控诉的力气都没有了。   原来自己从不曾看透!原来所有的理解不过是夏虫语冰!   只听灰袍人低笑一声,抬起手臂,风声骤紧。   丝刃割开疾风,像蛰伏在阴影里的毒蛇,首端定位的锥珠就是它的血盆大口,被叩开的机窍里头,藏着钳制的爪型暗器,便是它的毒牙。   姬洛右颔一冷,将长剑反手上拎,剑尖荡开暗器,接下这招,却也不免削落一缕长发。长发落在脚边,但他却毫无作为,提着剑继续强硬前行——   姬洛不想再跟这个疯子多费口舌,也不想继续交手,尽管他承认自己很想杀人,但显然,这个灰袍人懂他的武功路数,竭尽全力,两人两百招之内胜负难言,而自己因为奔走打斗的疲乏和心中压抑隐藏的情绪崩溃,只怕很快便是强弩之末。   “我没有错,不,我没有错!”灰袍人呢喃着,握着丝刃再度追了上来,姬洛忍无可忍,运剑出袖,剑花从右手转至左手,与横来的丝刃相接,“叮叮当当”交战十来招,直打得星火四射。   随后,又各自拼力一击,同时承力后退。   姬洛分出一手按住太阳穴,刚才“乒铃乓啷”的撞击声搅得他头痛难抑,脑中嗡嗡。许是命悬一线会撞开潜藏意识深处回忆的枷锁,那些零碎的只言片语,纷纷又涌了上来,姬洛忍不住闭目——   “原来,这就是归藏馆最深处的秘密吗?”幢幢黑影里有人推门,带入一束刺眼的光,“原来如此,难怪会以章纹做凭信……可是这样,你又该如何自处?”   “言君,只要一生信念从未变过,足矣。”   作者有话要说:  统一解释一下,灰袍人其实是个极其复杂的人,所以大家现在看他情绪多变会有点迷惑,等通看全文加番外后,就会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这样了,嗯…也许他是疯子里的正常人,正常人里的疯子。   点金牌嘛……哈哈哈你们猜姬洛是不是故意的……^_^   PS:每天起床第一件事 查看小可爱们的评论 从追文变成追评论2333 第176章   姬洛又听到了意识深处的那两道声音,一道或许是曾经的自己, 一道来自那个叫言君的——   言君, 曲言君, 分明就是惠仁先生,可是刹那之间,他心中却生出的别样的感情,这两个人被固执地分开,惠仁先生是惠仁先生, 是他心中敬爱尊崇的,那个在红木林中留赠五势图的隐士;而曲言君是曲言君,说不清楚他是谁,可三番五次却感觉格外亲近。   “叮——”   姬洛闭着眼, 灰袍人还没有追上补招, 丝刃甚至还离他半丈远, 但他手中的剑已经挥了出去,运剑的轨迹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 将好卡住锥珠上没有闭合的缝隙。随后他两手并握无名剑的剑柄, 用力上提,向后一拉,竟然贴着轻薄如线的丝刃, 一路奔至灰袍人身前,挥剑力劈。   这架势像要将人手指齐根斩断!   “预判!”   他竟然预判了自己的招式!   骇然之下,灰袍人堪堪憋出两个字,话没说完, 骤然放手:“怎么……”丝刃落空,在坠地前和剑锋相撞,姬洛用足了内力,虽没斩断寒铁,但这一击之下,剑身上覆盖的铁屑一瞬间崩开,露出光洁明亮、晶莹似雪的剑体。   他在帝师阁的禁地中钻研一年无所突破的武功,竟然在这一刻成功破壁,刚才在浑噩中,什么招式都不见,什么对手也不见,唯有心中有力,心念所及,起手已成破敌招式,冥冥之中算出对手的行动。   所谓的“通天时,知地变”,也许应和剑法大家的“手中无剑心中有剑”,也许比拟道家“玄之又玄”,总而言之,那种感觉奇妙无比,难以言喻,又难以捉摸。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姬洛的眼睛刹那睁开,向着那人冷冷说道。   灰袍人闻言一颤,有那么一个呼吸间,他甚至以为姬洛回复了记忆,隔着面具将他看穿。惊喜,愤怒和恐慌如洪水猛兽,将他吞没。一招诛心,他已没有反抗的力气:“天演经极术,第三层?”   姬洛没有答话,甚至也没有再动手,只是用左手将长剑剑身托起,卷曲中指击铗,飘然远去:“这么好的剑怎么能没有名字,我给他想了一个,不如就叫‘玉城雪岭’。”   “‘崩云屑雨,浤浤汩汩。瀖泋濩渭,荡云沃日。(注1)’吾之心则如天上玉京,地上雪岭。你等着,”姬洛人已走远,一口心头血呕出,撑不下去,虽没有亲口说出,言外,其实还有二字——   “杀你。”   “姬哥哥……”灰袍人捂着心口,剧烈咳嗽起来,等缓过一口气,却仍固执地追着他走的方向而去。   这时,林中有黑影一奔,像夜行的幽鬼,轻飘飘阻在灰袍人身前,将好挡住他的去路。来人面容俗落平常,穿着粗麻短打,提着一个密封的小食盒,若不是举手投足都过于轻巧似鬼魅,只教人要疑心是哪户人家里憨呆的小厮书童。   “小主人,该喝药了,找了您一整夜也不见人。剑谷那边刚来了消息,李舟阳已经顺利进入云深台,大公子问是否一切如常。”苏明将盒子往前一推,破开盖子一角,里头竟然坐着一只小炉,炉上煨着一只满满当当的陶碗。   这一手起落功夫竟然点滴不落,连火舌也不曾摆动,当真教人吃惊。   “如常。”   灰袍人一改方才痴癫的模样,换了副嘴脸,清醒得好像局外人。除了姬洛,旁人的死活都不关他的事儿。不过,许是顾念大局,他还是多发一言提点:“大师兄既然在晏家吃了亏,就该知道江山代代,人胜于人,少发桀骜,叫他自个小心些。”   “是。”   苏明应了一声,看出四面凌乱,且他脚步虚浮,知道方才必经乱战,于是自觉伸手将他手臂托住,也没有再敦促服药,只是默不作声陪着他在山林中慢走,上得山石陡崖,远眺置身火海的绵竹城。   可是灰袍人哪里是对绵竹的兴亡感兴趣,他感兴趣的,只有姬洛而已。   长夜将要过去,天边叆叇的云层中,积着一层一叠的金光,被旸谷的旭日辉映,渐渐转成水红色,铺陈在山外千里一线,与城垛百里的烽火遥遥呼应。   洞开的城门门楼上,站着一个精神矍铄,木簪别发,身着道服的老人,手中端着一长一短两柄青釭剑,亲手将友人斩杀于火海前,而自己随后仰天一啸,短剑钉于城楼,染血的长剑寸寸崩碎,抬手掷去,身子向前一扑,坠于九丈高城前。   转眼,尸首碾于马蹄之下。   如果李舟阳在这里,一定能从衣着打扮,模糊面貌中迅速辨别出,这位悍不畏死的老人,正是剑谷七老中的老二,那位奔赴绵竹游说的公羊迟。   什么公羊迟,公羊慢,便是连整个偌大的绵竹城,也与他姬洛没有半点干系,但这一幕就像历史的车轮回转,猝然不及地停在大雪里的长安。往后那么多年,经历的生死关头不多但也不少,从没有那哪一个幕,再教他如此难以忘怀。   不知为何,每每想起燕素仪飞落时一手推开他的表情,姬洛的脸上便会不自觉浮起狰狞的苦笑,那种感觉太玄乎,尤其是在记忆松动的时候——   人有一种奇怪的特性,当眼下不如意时,就会时常把自己锁死在过去。怎么说,拿他在江陵城跟李舟阳听一个瞎眼翁弹弦讲的个话本段子来说:   说隔壁村有俩个小孩儿经常一块儿趴草坡上玩儿,一个叫李狗蛋,一个叫王麻子,但李狗蛋并不是真的李狗蛋,实际上是某个天王贵胄遗落民间的爱子。   李狗蛋没有被找回家前,他从来没觉得跟王麻子捡牛粪,掏鸟窝,偷看邻村姑娘洗澡这档子破事儿有多美好,甚至由着那点儿廉耻心,还怪不好意思跟人说。可是等他找回了身份,卷入府衙宦海的斗争时,却觉得王麻子是他这辈子最真诚的朋友,穿连裆裤满山头撒丫子,是这辈子最痛快的日子。   寻常人听来,不过叹一句“人之常情”,刻薄点的譬如李舟阳,会笑骂一句“贪心鬼,不知足,得了高官厚禄,又想寻那市井天真,这不就跟那些花楼头牌一样,又想要金银富贵,又念着人不够真心”。   但是姬洛却觉得也并非全是贪嗔,过去的李狗蛋和王麻子朝夕相对,所以他并没有觉得眼前的人多好,或者也意识不到生活的惬意,只有当所有的美好统统被残忍撕碎,才会知道,人算不如天算,没有哪个人敢指天对地保证,某一次见面不会是最后一面。   所以那时,姬洛喝着清茶,同那弹弦的瞎眼翁聊上了两句,没来由说道:也许这故事还有半截,暌违二十年,王麻子听说孩提时穿一条连裆裤的李狗蛋儿置身囹圄,于是向村头杀猪的邱老儿借来杀猪刀,提着刀闯进光怪陆离的大城镇。   生不逢时,恰好遇上动乱,王麻子携裹在逃难的人群中,而李狗蛋则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人从中街的火海里扬长而过,两人若有所感,纷纷回头,都一眼望见了对方,可谁都没有认出对方——   李狗蛋的心里,王麻子是个梳着小辫儿,缺门牙的捣蛋鬼;王麻子心里,李狗蛋是那个跌跤摔疼屁股腚子都要哭上半天的孬种样,即使当了贵人,也一定是缩头缩脑,躲在簇拥的下人身边哭花眼的倒霉玩意。   于是,他们又双双收回目光,从人群里擦肩而过,谁也不知道,这一眼,将是一生中最后一眼。   姬洛是个没有记忆也没有过去的人,坠城的燕素仪和幻梦回忆里的曲言君对他来说,都没有特殊的意义,直到这个情绪泛滥的灰袍人出现,他心里莫名有了松动,好像无时无刻不再提醒他——   有什么东西,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所以,当眼睁睁望着公羊迟从火海中落下,看到走投无路的绵竹守军宁死不屈,纷纷纵身,而自己努力伸出的手却触之不及时,那夜长安的大雪又纷飞在了眼前,燕素仪惨白又带着微笑的脸,历历在目。   “咚咚——”   姬洛心头一跳,有一种名为“失去”的难过,一瞬间将他吞没。也许燕素仪说的是对的,她说——   “听着,你不必卷入其中,不必再寻往事,也不必去替我报仇,更不用寻什么叛徒。你只需去找到那个人保住你性命,然后找个地方好好生活。”   姬洛闭眼,越是深入地抽丝剥茧,越能预见未来的艰深与荆棘。但,他不怕!他不怕!就像他和师昂谈及的那样,再不好的事情,也有明明白白知晓的权利!   旭日破浪而出的刹那,喊杀震天,姬洛回头,只见远处的秦军如滚滚洪水,从大山的边界涌来,一马当先,挥剑直指的马上将军,正是邓羌。而他之后,高山断崖,两点黑豆,提灯萧索,正是俯瞰大地蝼蚁的灰袍人。   姬洛知道他还停在那里,所以挽缰打马离开前,不忍多望了一眼。   望见这一幕,灰袍人无言复说,只将右手从苏明托垫的小臂上错开,重重落于食盒。这一落,砸开了上头的盖子,他的掌心顺势摁住陶碗边沿,炉火未熄,余温仍旧滚烫,可便是手指被灼红,也没有半点后续动作。   过了好一会,灰袍人才抓起药碗一口饮下,热汤沿着喉咙滚进胃里,刺痛却让人觉得舒服。   面对跳城的公羊迟,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艰难开口:“听说燕姨也是这样跳城死的……”   只一句就有些说不下去,亲眼所见的情况和听下头人回禀,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态,甚至自己开口和旁人开口,也大相径庭。   他终究缺了些阅历和修炼,无法做到像父亲那般挥手便可谋划三十年人间,于是话到嘴边,千言万语只能汇成无奈:“这样也好,这样也好,仇恨是改变一个人意志最快的法子,对我来说是,对姬哥哥来说,也是。”   灰袍人松手,苏明眼疾手快接下将要砸地的药碗,飞快抄进食盒中,抬头却发现眼前的人双目含泪,明若星河,一双瞳子中倒映出的不止火海绵竹,还有清醒后的痛苦:“小主人你……”   作为一个死士,不多嘴是基本的涵养。   苏明不再说话,送药的任务完成后,他该离去了,不过走的时候,却被灰袍人拉住了袖子:“我想吃糖。”   始料未及的一句话,让苏明十分尴尬,当即左右跟猴跳一般翻找了半天,苦脸摊手。灰袍人静静看了半天笑话,盈眶的泪早就干了,最后化作轻蔑一笑:“都多大了,还当真?呵,原来,我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苏明僵着身子,被他边说话边拖走,走了十来丈远,打着的灯笼忽然灭了,灰袍人掏出火石要点,却笨拙地烧掉了整个木灯架子,最后只能悻悻作罢。苏明想笑,可气氛不对,没有这个胆子,于是只能安静地像只小鸡仔,一步不落地跟着,听眼前的人说话。   “说起来,小时候我不肯乖乖入睡,燕姨总是变着法子给我说故事,每次被我爹罚跪,她不是给我塞护膝垫子,就是偷偷给我带点心……”灰袍人说到这儿,双手死死攥拳,从牙缝中挤出那个名字,几乎咬牙切齿:“苻坚!”   那种恨意,作不得假。   半晌后,他才稍稍平缓,话音一转,说到了别的地方:“苏明,你知道吗?自打五年前有了他的消息之后,我是想他死的,哪怕违背父令……可是,可是瞧着他一步步走来,顽强又洒脱,我又下不去手了,竟然想瞧他如何一步步破局而出,就这么跟了一路,甚至在滇南……”灰衣人顿了顿,随手揪扯下一根半人高的狗尾巴草,搓成一个圆球,撒气似地往前头扔去,“我本来是打算把天都教送给他的,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父亲的决定没错。”   说了半天,苏明才反应过来,口中的那个“他”指的姬洛,于是看在眼里的他,不由一叹——这小主人只长了年岁,可心性却永远停留在过去,分明还是个小孩子,会为了想得到没得到的东西,又气又难过。   灰袍人再回过头时,眼中满是悲哀:“苏明,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该恨谁,谁都可恨,我谁都恨,可谁……又都没错,最后我只能恨我自己。”   两人搀扶结伴,向着山中走去,细密的雨丝飘落在脸上,转头倾盆而下,浇灭了一城烽烟。   作者有话要说:  我重新列了个时间表,想了想,这灰袍人还真不是小孩子年纪_(:з」∠)_只是脾气比较像小孩子而已,大家别误会了_(:з」∠)_   趁春假出去溜达溜达~   注1:引用自西晋·木华《海赋》 第177章   宁康二年(374),九月。   邓羌率军攻打绵竹, 当夜十里火海绵延, 城下哗变, 剑谷七老之一的公羊迟趁夜开城引兵,其友张育竭力制止,被斩于城垛之前,江湖朝堂纷纷震荡。其后有人传,此人负剑而走, 不知所踪;亦有人谈论,说亲眼见青釭剑折于马蹄,老人自刎于阵前。   万幸,在蜀都屠戮的秦军只取二帅项上人头便作罢, 绵竹百姓得以保全, 只是再度为秦国所掠, 归其户籍。   翌日,消息传至云深台, 那些在青山绿水里养出散漫性子的弟子闻之大惊失色。   蜀中虽不似中原多兵戈, 但上下百年也起过不少乱,剑谷之所以次次都能置身事外,不着荤腥, 乃是因为秉承祖宗规矩,从不插手乱世,只求独善其身,因而反倒是有了云深台方圆百里, “九宗举剑而众兵辟易”的美谈。   只是如今公羊迟所为,打破了昔日的誓言,带来无穷祸患,稍有不慎,秦晋两国皆不讨好,若是一时站错队,百年基业便要隳于眼前。   各宗脉弟子惶惑奔走,将天纲经楼外的白玉台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就巴望着能听到第一耳朵的消息。   剑谷不同于帝师阁,没有显赫渊源的背景,古来王侯将相,举世名流数不出个一二三,谷中人也没法做到随便一追溯,便是上古豪门的血统出身,打最早开始,不过是一群爱剑成痴又志同道合的人于此避世,渐渐活络了人气,历代进山寻访求剑的人多了,才成了个诨名。   三脉以剑的长短数量作为分门别类的依据,所谓九宗,原本是指最初的九人传承,只是新莽时香火断了一脉,汉末时又断了一脉,如今才只剩这主事七老。七老权利并重,共谋决断,不分高下,亲如手足。   后来天师道传于蜀中,颇有影响,剑谷中渐渐兴起寻仙问道的风气,越发遗世独立,不再过问红尘俗世,但谷中事务无人掌权不得行,因而三脉每隔数年,便会轮流从门下推选合适的子弟,继任谷主。   譬如当代掌门迟虚映,便曾隶属“长铗”一脉。   山中清苦,门人多居于福天洞地或是竹楼草屋,唯一一处貌似玉宇琼楼的建筑便是这天纲经楼。   此楼位置特殊,有“明台之瞳”的美称,要说它,便得先从人尽皆知的云深台谈起。剑门云深台三面围山,一面出于云海,为合拢围抱之势,仿如绝壁鹰巢。玉台正中,伫立着一座大剑碑,乃九宗盟誓,上书“恨不得以身祭剑”七字,这天纲经楼便悬于剑碑之上,远望白玉为眼,其楼如瞳。   不知是哪一代宗师,着迷于御剑飞仙之道,于是依山建造此楼,只由飞索嵌壁固定,没个拿得出手的轻功,都不敢飞身入楼,门前耍弄。这一壮举,阴差阳错防住了隔墙有耳,于是传至如今,经楼反倒成了议事处,供七老和谷主使用,几乎一年也少有开启一次。   此刻,三系耆老皆聚于经楼内,愁云惨淡,气氛一片压抑。梁昆玉是最后一个入场的,打着呵欠,惯常左臂托着他的白鸟“八宝茶”,头一句便是:“诸位何必如此恼火,公羊二哥是什么样的人还需多说?他绝做不出投秦一事,多半为人陷害。”   首座之下位列第三的老太太陈妩,和公羊迟同为“径路”一脉,因而关系好,忙应承他的话:“老七说得在理,恐怕这当中还有内情。”说着,她捧茶转头一望,将目光投向首座德高望重的喻灵子:“老大哥,这事儿还得派人细查,不能教人白冤了公羊二哥!”   “糊涂!先不说那夜他杀人开城有目共睹,纵使真清白又如何,你们都活了一把岁数了,还跟小辈似的只着眼一时一地?”喻灵子捻着白须,人老怕事儿,反没有年轻时斗志激昂,未语先长叹三声,颇为为难,“一人兴衰,渺如尘沙。若真被构陷,说明有人冲着剑谷而来,当下更应谨慎对敌,不敢行差就错;如不是,那就是头等的冤孽,他做出这档子事儿,传到东边的耳朵里,教人怎么想?”   几人听他说道,心里头越发沉重,许多事儿不是想不清,而是头上有人顶了天,下头的人自讨清闲懒得想而已,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凡事只剩下想当然。   喻灵子皱着一张鸡皮树根脸,说话前总要先深吸上三口气,生怕一个急转没喘过来,人就归了西:“子午道接剑门历来为西关绝地,古来军事要塞,成汉灭亡后,秦晋的眼睛都盯着呢,你们都忘了桓温当年如何追杀李家人的吗!东边的总归是正统,那大司马虽然死了,但近年来几大世家多有人才,若一日收复河山,我们如何自处?如何自处!”   老人家拍桌急声,呛了口茶,喷了些许茶沫渣滓出来,好在被来回踱步,忧心忡忡的老四夏侯锦给顺了顺背,这才稳住了神。   也不怪他如此激动,喻灵子入蜀前祖籍本就在中原一地,是实打实的晋人,后来南渡吃了苦头,才一心问道,拜入剑谷。纵使小事儿念着巴蜀,骨子里正溯源流之争,却从来没变过。   “退一万步说,若真教苻坚拿了天下,他真会放过我们?多次招安都给拂了面子不说,邓羌平叛在成都杀了多少人,若真归依,巴蜀百姓一人一口唾沫都可以把人淹死,我们老脸可以不要,但剑谷不能!”   “难道公羊二哥的事就不平反了吗?”抢话的是居于倒二的谷雪,她和梁昆玉同出一脉,虽然七老平辈,但他二人年龄最小,几乎和其余人差了一轮,气势不足,往日议事都是一个闲话遛鸟,一个安静倾听,今日反倒生起血性,直脾气上头,拂袖震怒。   这时,极少说话的老五裴塞乜斜一眼,张嘴嗤笑一声:“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六妹急什么,大哥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再怎么说公羊二哥也是他们‘长铗’一脉的,难道自己人不保自己人,还得靠旁人僭越过问?”   这老五常年待在谷中,和他们出世奔走九州的四位本就不甚亲近,谷雪听了去,一时只觉得格外刺耳,若不是极力克制,就差拍桌而起:“你什么意思?”   “自然是教六妹冷静的意思。”老五把话一兜,又不开腔了。   最后,还是老四夏侯锦这个脾气软的出来圆场:“你们都有道理,就别争了,二哥的事要断,剑谷的事更不能坐视不管,我看呢……”他摸了摸下巴,风姿有余而脾气不足,“不如从长计议。”   梁昆玉就知道他要这么说,信手往白羽鸟儿嘴里扔了几颗谷粒,梳着翅羽忍不住失笑一声。历来七个人争执,总有一个作好人的。于是,梁昆玉也不多说什么,只将目光往前落去,落在首端那白发白须的老人身上,等着他收场。   他这一看,其他人也都顺势看去,场面一度死寂。   喻灵子的威望在谷中无人能及,能居首位那么久,自然也不是什么偏颇狭隘之辈,只是他着眼之处不同,心心念念剑谷,因而其余的事都要靠边:“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老朽的意思是,先安大局,再顾细枝末节,若剑谷不保,又何谈清明?若是诸位不赞同,不若叫谷主出来拿个主意。”   “迟虚映是‘长铗’一脉的,哪敢忤逆?他这人在外勤恳有余,内里少不得精明,今日这议事连影子都没瞧见,指不定躲哪儿去了。”   谷雪嘀咕一声,喻老头这话说得又全又满,纵使她这样颇有微词的,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人和禽鸟一样,也爱惜羽毛,若人人都讲大局为重,那么逮着一处不放,倒是显得另类,小家子气不说,还会被打作自私,不为全盘考虑。   而另一边逗鸟打瞌睡的梁昆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挑了个头,可后头却始终听着不说话,实际上也在观望。打喻灵子这么一开口,梁昆玉心里就门清儿了——   也怪不得这老头迂腐,他祖上是勋旧世家,都是这么教育的,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刀子不割在自己的肉上,那是比谁都能“顾念全局,大义灭亲”的。   剑谷之人人死可葬于世间任何一地,但佩剑必须归于万剑冢,只有戴罪之人才不得回归,示意驱逐,恐怕他那个老二哥死前什么都算到了,所以才会宁可折剑弃之。   想到这儿,他笑了。   二老几十年知交,他们之间的感情哪里是在座少几十岁的人可以评说的,堂下除了岁数摆那儿的陈妩老太太,没人有资格置喙。所以,思来想去,这喻老大哥未必头脑发昏,心中其实清楚得很,于是顺手接过公羊老二的好意——   什么过后平反,只怕是一招“见风使舵”。若是晋国来问,则力争清白,以表忠心;若当真走到秦国决胜,转头就会卖个好大的人情。   梁昆玉在心里叹了口气,暗道:百年黑暗,世间流离水火,剑谷立于西南之陲也不得幸免,已经走到这样一步了吗?这偌大的剑谷,比不得豪门世家齐心,高义有余,却越发没有人情味了。   “剑翁,不好了!大事不好了!秦国……秦国有使来见!”   这时候,坐守谷门的弟子跌跌撞撞沿山路石阶奔上云深台,一路高呼喻灵子的敬称,结果脚步踩得急了,在经楼前被人墙一挡,拨乱拥挤时狠狠摔了个大马趴。   四面都静了下来,弟子们纷纷退成齐整的两行,当中有心热的要去搀扶,却被长梯之下传来的金甲摩挲声给镇在原地。   众人齐回头,只见一英勇神武的披甲将军按剑行于行伍之前,他背后还跟着一支小队,人人都身具戾气,兜鍪甲胄上血迹未干,显然是刚从杀伐战场出来。   “我乃邓羌将军麾下参军,蜀中叛乱昨夜已平,奉天王之命,代以问剑谷诸位安,”那小将目不斜视,一双鹰眼只望着悬阁经楼,冷笑一声,“不知……剑翁可在?”   经楼内几人左右相视,皆如临大敌,唯有梁昆玉年轻胆子肥,快步上前走至喻灵子身前,一把拽下他腰间环佩拴在鸟腿上,而后拍了拍翅羽,抬手一扬:“八宝茶乖乖,快去将谷主找来。”   秋来雾露深重,剑门雄关前后的地势比之蜀郡平原又骤然拔高,纵使时至晌午,亦缠绵不散。   李舟阳举着沉重的竹伞破开雾气,一步一踽归于山谷后的白水悬亭前。   那亭子造得有意思,从侧面山麓可见其三面落空,只一面堪堪连于青山,因背后是一内凹的山壁,顶上冒尖的石块和亭子的月梁相接,致使夹中有洁白清泉淙淙落于缝隙,才形成悬龛的样子。   听说秦汉时,这处古亭是一边防要塞,用以盘查往来马帮贩子,也作邻国防御,本建在高山崖边,后来蜀中夏秋多雨,滑石不断,亭周三面都给松动了个干净,才得成奇观。   剑谷人人都说此地危矣,唯有谷主一人常往,还酷爱在那里修行冥想。   众人传扬谷主修为高深,武功卓绝,浑不怕死,只有平辈的老家伙才敢骂一句:“噱头!装的个龟儿子!”   李舟阳收伞,随手放于楹联边,正抱剑闭目静修的迟虚映开了口:“来了,坐吧。你早该来的,让为师足等了一年。”   “师父,桓温死了,一年前他就死了。”李舟阳身子没有动,就这么直愣愣站着,脸色沉郁,好像随时要隐于雾气遁走。   迟虚映叹息:“你去过建康了。”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李舟阳眼中瞳子微微一睁,颇有些惊讶。   迟虚映只得他一个徒儿,当年他宁可忤逆尊上,也要强势出剑谷,两人关系闹得很僵,一去数年纵然都立身巴蜀,却从无相见。过去成汉旧事缠身,他未见得对剑谷多有怀念,如今对谈,听闻眼前人对自己一举一动的关注,心尖纵使凝冰,刹那也化作了春水。   “他真的死了……”李舟阳那么个刚毅男儿,呢喃两声,脸上忽然显出偌大的失望,目光沉沉,像永无日出的黑夜。他踉跄两步,抓紧朽木栏杆,挤出一声苦笑:“他真的死了,执绋出殡时我就在府外,整个桓府都是哭声,我偷偷去瞧过表姐,她穿着桑麻孝服坐在廊下发呆,脸色苍白,神情倦怠,我不敢靠近她,府上人多眼杂。”   那一天对李舟阳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   他努力半生,就是为了杀此人报仇,可国仇未平,人却已逝,他再也无法手刃,那一刻仿佛把心肝放在灶上煎熬,只留下无穷无尽难捱的痛苦。   还有什么比失去方向更难受的?   从前的努力变得可笑,而今后无论多努力,都毫无意义。   若成汉真有复国希望也便罢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竹海藏匿部署的那些人,如何与东晋的大军相抗,更何况还有强秦在侧。那个时候,李舟阳也会偷偷懦弱地想,如果做不到,起码杀掉桓温,以血祭亲族也是好的,可桓温……也死了。   “比起复国,我更想报仇。”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公羊迟和绵竹之战,嗯……因为和下一篇文的主线有莫大关系,并且对本文没啥太大影响,所以暂时没有大篇幅来描写_(:з」∠)_ 第178章   在建康流连那几个月,李舟阳整日喝酒听曲, 时而又与纨绔斗气争强。在朱雀楼吃大闸蟹时因为不会时下最兴的剥壳取肉之法, 被京都的贵胄子弟笑话, 他一怒之下挽剑剖蟹,以内力碎壳而肉不烂,一手奇技艳惊四座,被一连追捧了好些日子。   那几日,李舟阳放纵享受心里麻痹的快感, 如同吸食五石散一般,觉得过去数年隐忍不发的日子,早该被一脚踢到江东。他本就该是一国贵子、公卿名流,所有人都应该捧他, 追随他, 称赞他, 为此,他甚至可以放下手中的剑。   朱雀楼曲水豪赌, 李舟阳差点输掉了他的剑, 隔日酒醒时,他匆忙四寻不得,倾盆大雨当中, 久立失神。天缺一角,雨如水柱,淋得他睁不开眼,直到耳旁有车马停顿, 小厮冲上前来往他手中塞了一柄竹伞,并赠还佩剑,这才回过一缕魂。   “不知是哪家……”他抹去脸上的雨水,话没说完,人已看清车马上的桓府标志。   “我家主子说了,人生在世虽时不称意,但人往前活,应往前看,做人行事皆由衷心,百年之后问心无愧即可。”小厮虚拦了他一把,向他拱手致意,随后跳上车辕,扬鞭而去,“公子,回吧,此生如向天涯,路还长着呢!”   李舟阳望着远行的车,那名义上的表姐终是没和他一见,不过,已经不重要了。后来他与沈夫子一行人不告而别,只身下云梦,只为寻他此生的道。   ————   “舟阳。”迟虚映侧过身子,抬手比划上下两个高度,谦和地笑了,“当年我救你归谷时,你还只有这么大点儿,如今已这么高了。时光如梭,你可还记得我当年教导你第一手剑招时,所说的话?”   “师父你说,第一招剑,本无招,乃心之招,引领此后千招万式。”李舟阳努力想了想,答道。   迟虚映摇头:“不对。在那句之前,我曾问你,你此生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实际上,这句话他早已抛于九霄云外,和实在的剑招相比,就像闲谈时无关紧要的东西,哪里还记得清楚。李舟阳双手握拳,再松开,有的道理浅显明白,可回首剖析,心境却大不相同了,自他出建康起,至云中村被屠戮,心念只会越发坚定,再无磐石转移。   “师父!”李舟阳当即作揖半跪,深吸一口气后沉声道,“桓温已死,大仇虽不得报,却是趁势而起的好时机,况眼下剑谷将危,更该谋求,还望师尊出手,游说师门,为后世子孙谋祉!”   “剑谷祖训,不得涉足世外。”迟虚映淡淡道。   “所以邓羌的兵卒杀到云中村,你们也可以两耳一闭,坐视不理?”李舟阳抖着手,指着青山外飞鸟盘旋之处,声音不停颤抖,“可梁师公他们一样入世了不是吗?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迟虚映收敛和善,当即板着一张老脸,可他本不是个面相凶狠的人,脸上肌肉绷紧,倒是显得有些滑稽:“可我是谷主,乱起时谷主可以与山门同死,但太平年头,却不得不多思多虑多保全!不然你以为为何天都教从不僭越阿墨江?为何云梦帝师不反控中原?为何晏家下场惨淡?因为一个宗门,且数百年荣耀的宗门,想的不是争霸,而是传承!如何千秋传承,万世永济!”   李舟阳起身,憾然后退,过往他只觉得剑谷处事过于忍让,但眼下才知,何为胆怯软懦:“难怪这些年剑谷再也锻不出清流名剑,人若失去侠气,又何来的剑气?”   “你所谓的剑气,难道就不是杀伐之气?”迟虚映反唇相讥,“你走这些年,苻坚多次派人招安,剑谷始终不偏不倚保持中立,才得来宁静,若贸然出手,成则罢,若一败涂地,别说庇佑剑关周遭百姓,就是自己也朝不保夕,难道你要大家重蹈当年刀谷的覆辙?”   迟虚映迫近一步:“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李舟阳却丝毫不惧,左手一扬,伞中长剑“竹叶青”破空而来,鸣响三声,横于身前:“布衣之怒,不过血流五步!”   唐雎说秦王嬴政,知其不肯打消进攻安陵国的计划,于是拔剑而起,高谈士族之怒,寓意他虽为布衣,但十步之内杀秦王同归于尽还是可以的(注)。   迟虚映乍见李舟阳动作,心头一惊,蘧然色变,忙问:“你想做什么?”   “师父,你也是巴人,你看看如今巴蜀成什么样子了?晋国来争,秦国来争,行军过后,寸草不生!再想想当年先祖李特坐镇成汉,百姓安乐,夜户不闭,无贼无盗,天府之盛,多美好的地方啊!”李舟阳双颊痉挛,一字一句间争得有理有据,仿佛他真的亲眼见过那般盛世。   随后,他将长剑一提,双手捧持于身前,剑柄贴着额顶,向前躬身一礼:“既然要成为兵家之地,为何不可自立门户,如师父所言,江湖之于朝廷是以卵击石,那朝廷之于朝廷呢?”   迟虚映见状不敢受礼,面有迟疑避走一步,缓声道:“自立门户?不,你们本就打算复国,你今日来,除了游说剑谷鼎力相助,定还有别的目的,不如一并说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二者也不绕弯子,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坦诚以待,将一切从头道来。   “知徒莫若师。师父果然清明,这些年来,我一直活在长离公的影响之下,继承他的尊位,延续他的遗志,始终被时势推着向前,从来没想过自己究竟要怎么活。我不是没想过反抗,可我站在了那个位置,重担加身,再也下不来台。”   李舟阳放下剑,叹了一口气,他可以肆意一掷千金,可以喜怒无常责骂部属,但他不可以任性地撂挑子,如果那样,整个蜀南旧部群龙无首,只有死路一条,这也是当年李长离为何不得清静,出走的原因——   有情有义的人是不可能轻易放下责任的。   “本来我也认了,只想找桓温报这国仇家恨便罢,至于晋国存灭与否,不过随天意,”李舟阳继续道,“桓温早年多次出镇荆州,又曾领护南蛮校尉,整个江陵并川江上游多是桓家的势力,光靠竹海旧部,击溃不易,所以,我开始暗中摸查荆夔势力,直到发现四劫坞那位新舵主与南方作乱流民颇有联系,随即找上他,与之合作。”   “我虽不知这赵恒义为何要暗中与朝廷作对,但当年苏峻、祖约领流民围攻建康时,桓温之父桓彝曾死节守城,两面是有旧仇的,流民军一旦冒头,以桓温那时的身份,必然会抽调荆夔兵力。正面交战实在吃亏,赵恒义纵然亦是借刀杀人,也不是完全能统御南方。所以,他与我交换印鉴,只等有朝一日,两路夹击。”   确实是妙招!   迟虚映抬头打量自己唯一的徒儿,忽然觉得日头照进薄雾,眼中有些恍惚。此子如今多了贵气,意气,甚至精明深沉,连环智计,却永远失去了曾经轻歌曼语,竹孕灵秀的执剑翩翩。   作为师父,迟虚映心有不忍,他深知,靠执念活着的人,就怕执念崩塌:“可是桓温却先病死姑孰。”   “我……”李舟阳听他一叹,好容易被压制的情绪又窜了出来,一时哭笑不得,“我已经退了一步了,晋国疆域宽阔,统御绝非朝夕,只要手刃仇人便好,可是……可是,天不遂人愿!”   迟虚映摇头:“当今天下,哪有那么多仇恨,十之有五,皆是立场不同。桓温身为晋国肱股之臣,平蜀北伐,不过是分内之事。非要强说仇,倒是北虏要合理些。”   “师父,你还真是心胸豁达,看得开,事事易地而处!”李舟阳有些不忿,道理虽通,但从迟虚映嘴里说出来,实在有些刺耳,“不过,桓温虽死了,但桓氏还在。他死前将兵权托付五弟桓冲,只要桓家军中依旧势大,谢安既已出山,不用我出手,他们也会内斗。不过可恨!”   说到这儿,李舟阳用那只不握剑的空手,狠狠拍打亭中阑干,语气颇有些复杂:“那桓冲好一个深明大义的忠君爱国之士,竟然宁可牺牲党众家族的利益,也要让出要职给谢安,自己改镇守京口,以平龃龉。我那时在建康听到消息,被这乱起一子,杀得好一阵颓唐!”   都说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可有一天敌人和敌人却成了朋友!   “直到表姐一语将我点醒,”李舟阳迅速调整情绪,很快从盲目的愤恨中平息下来,眼中露出精锐的光,整个人气质浑然一变,那种意志不灭的贵族气息似与天成,“虽然于她只是劝我安好的宽解,却成了我向前看的动力!我不该如此灰心丧气,人生路长,谁又可轻言胜负,桓冲忠义,难道就完全没有破解之法?当然有!桓冲得权,深明大义一让再让,可是桓家人却不这么想,桓温世子桓熙和四弟桓秘早有不满,他们被废弃流放于长沙郡,正是可以好好利用的对象!”   迟虚映对晋国朝堂之事虽有耳闻,却也只知大事,细枝末节自然不如李舟阳来得那么清楚,听他解析繁复的关系后,稍微理了理,终于点出了重中之重:“所以你返回蜀地,甚而北上,就是为了暗中替他们和苻坚暗中搭桥?”   李舟阳笑了一声,并未正面回答。   如果没有遇上云中村被屠戮,秦军刀伐蜀人,或许他真就如迟虚映所言,一步一步去实现自己的道和理想,这也是他为何要暂与沈天骄几人分道扬镳的理由——   他不想再被别人的意志影响,就算要报仇,也是高傲的因为自己想要报仇!   “为师明白了。为师且问你,你眼下可还要北上长安?”迟虚映打量他一眼,穿着芒鞋来回踱步,失神时一脚踩进石亭低洼的水凼,积蓄的雨水飞溅四下,他心中一咯噔,隐隐察觉自家徒弟在下一盘大棋,不由压着嗓子问道。   李舟阳嘴角噙着笑,那一瞬明明整个人十分阴沉抑郁,可开口时却又如此光明正大:“有一句话说得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迟虚映厉声打断:“你这是要与虎谋皮!”   想到刚才李舟阳因为剑门关四面烽烟,山中杀戮愤懑而来,他若还想送苻坚一个大便宜才是有鬼,最大的可能是他要从中斡旋,企图一人之力搅动秦晋相争,甚而……甚而借刀灭晋,再趁乱乱秦,是好一个一箭双雕之计!   李舟阳心意已决,根本不听:“在我看见云中村陈尸遍地那一刻,梁师公飞书却无人应时,我就改主意了,我甚至有点认同沈夫子的道了,晋国靠不住,秦国也靠不住,若想斧钺不加身,需自己手握刀剑。”   楼西嘉的事情出了之后,说李舟阳完全没动摇不可能,尤其是沈天骄布局杀妹,几乎已触了他的逆鳞,他越发觉得此人心胸狭隘,过分偏执,不可倚靠,因而不告而别也有此意,要灭其威风。   不过眼下,却是又走回了原点,还是得复国争得一席之地。不过,心境却是完全不同了,这一次,是他李舟阳要,而不是成汉旧部要!   说着,李舟阳转过头来,右手死死握剑,目光坚定,一字一句道:“师父,从前我未曾登门劝说,乃是抱着一丝侥幸,打心底不愿剑谷隐逸之地,多生兵戈仇苦,可如今却不同了。仰人鼻息,譬如股掌之上的婴儿,只需绝其哺乳,便可立杀(注1)。我若为砧板鱼肉,天涯海角皆有尽头,又能退到哪里去?”   “你说的对,”迟虚映迟疑了一下,不再反驳他的话,而是倚着石亭阑干攀折下一条足有三尺的树枝,“剑谷以剑道闻名,你是我的关门弟子,想游说我,需先胜过我。”   李舟阳并不真的狂妄到认为自己可以轻而易举胜过迟虚映,但他看了一眼枝条后,没再怀疑,毕竟缺少利器,很大程度会削弱剑招,他当即以为自己的师父松口了,只是拉不下面子。   两人在方寸狭隘的山道上交手,起起落落足有四五十回,李舟阳的剑和他人一样,年少气盛,刚猛有余而细腻不足,招式上过于钻研细节,疏漏了大局,再加上人又意气轻狂,在该使劲的地方总是用错力。   而迟虚映则不同,这半截树枝换作寻常人早被斩断个稀巴烂,可放到他手上,五十招后依旧保持原样,连上头的一片绿叶也没掉落。   八十招后,李舟阳败下阵来。   他退到山壁根儿上,按住心口。两人点到为止,但他却觉得气海翻涌,似受了极大的冲击。   “那时候你要走,为师并不愿意。你资质卓绝,习剑比别人晚上三五载,却精进迅猛,仿佛天生为剑而生,如果你好好留下,终有一日,你在剑术上的造诣能胜过五代七老……只是,现在的你被心境困宥,只怕很难再有突破。”迟虚映扔掉手头上的树枝,两手抄在袖子里,背身玉立,望着青山之外,语气充满遗憾。   李舟阳没有接话,却死死捉住了剑柄。无论如何,自己选择的路,都要走下去!   迟虚映却从无声中读懂了他心头的想法,摇头一笑:“舟阳,可记得当年经楼授剑典上,你选了何剑?”   剑谷三脉九宗,或多或少规矩不同,唯有授剑典乃是开山先辈所创,剑谷人人奉行。   授剑,顾名思义,佩剑授予,过去乃是出师的标志,只是传承至今,却略有演变。每位剑谷弟子先修内功,再学基本剑技,通过考核后,分入不同派别。本着因材施教,九宗极为注重个人天赋与心性,天赋乃是个人使剑习惯和数量,心性则与剑道相关。   “你的大师兄选了柄木剑,从此闭关后山,痴迷剑道;你的二师兄选了无锋重剑,拜别师门浪迹天涯,未再回头;而你……”迟虚映道。   “而我。”李舟阳未语先笑,“我选了一柄最好看的剑,镶金缀玉,又有铮铮剑骨,是君子佩剑,可指天下,但终究不是剑客该有的剑。”   迟虚映叹息:“你走吧。”   李舟阳皱眉,无声按住长剑“竹叶青”,追问:“那师父,您当年又选了什么剑?”   “我?”迟虚映舒展手臂,随即哈哈大笑,“我什么剑也没选。手中无剑,心中已有剑。”说完,他两指向云天外轻轻一点。   寒光刹那暴起,李舟阳嘴角一抽,像一头蛰伏的豹子,给出了迅猛一击:“师父,得罪了,还请您委屈一下。”迟虚映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小弟子藏着一手,毫无防备且背对而立的他,当下被偷袭的两招给制住穴道。   “既然剑谷不出红尘,不如将八风令给我!”李舟阳半跪在地趁机搜身,果然从中衣里搜出一块铁铸令牌,上书“凉风”二字,正是当年左飞春比剑输掉的那块。   “逆徒!”迟虚映脾气再好,也被他这一手阴招给激怒,屏息聚气,大力瞬间冲破穴枢的桎梏,抬起一脚将他手中的八风令踢飞。   就在这时,草木摇动,山头上翻出一条黑影,追着八风令而走,口中念叨:“殿下莫慌,属下替您拿上。”迟虚映听这口气,心中发冷,自然而然将那人当作了李舟阳的死士,顿时怒气更急,劈头盖脸一顿乱剑,想先制服主子,再拿那手下。   李舟阳仓惶吃招,促声辩解:“不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对话比较多,主要借他俩交代一下目前东晋的局势,还有之前的一点伏笔。   重要道具八风令get!   注:科普向,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故事出自《唐雎不如使命》,感兴趣的小可爱可以看看~唐雎还是一个很有胆色的人。   注1:化用自仰人鼻息的典故,出自《后汉书·袁绍传》,原文为:袁绍孤客穷军,仰我鼻息,譬犹婴儿在股掌之上,绝其哺乳,立可饿杀。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花开不记年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9章   迟虚映认不出人,但李舟阳却是清楚的, 眼见有人浑水摸鱼, 他哪能坐视不理, 于是快剑下稍微喘了口气,立刻调头去拿黑衣人。   黑衣人看他来,却丝毫不慌,反而压低声音道:“殿下带东西先走,属下断后。”说完, 当真收手,与李舟阳错位,躲开凶险一招。   “哼,一个都跑不脱!”这一手落在迟虚映眼里, 只觉得配合天衣无缝。再怎么说, 他也是一谷之主, 岂容两个小辈在他手底下跑路,于是出手内力一震, 震落山中千条枝叶, 化作飞剑漫山而来。   黑衣人眼见机会大成,立即一击勾腿回踢,将空中的八风令朝李舟阳怀中踢去, 自己落在迟虚映后方,伸手就是狠辣一掌,可嘴中却惨呼:“殿下快走!我替你拖住他!”   李舟阳自然看清了黑衣人的动作,一边怒骂“混账住嘴”, 一边奋力斩落树枝,运剑向后刺去。黑衣人眼中的凌厉瞬时化为戏谑,瞧准时机向后方一躲,旁人乍一看,不知道战况的只会以为“竹叶青”的攻势冲着迟虚映而去。   迟虚映本来还存着疑虑,可打从李舟阳铤而走险偷袭开始,他心中便先入为主,如今看自家徒弟剑招走得又急又狠,以为他是孤注一掷,动了杀心,当下也不再心慈,再唤来树枝作剑,御剑打得都是他周身要穴。   李舟阳本就话少干练,不若姬洛舌灿莲花,遇上这情况,迟虚映若不信,他就是百口莫辩——   不论说什么,那黑衣人都能低声下气,以一副“殿下英明”,“殿下所言极是”,“属下不该自作主张”,“事成后任殿下责罚”的忠心模样,找到借口把他的话送回来。   于是,他不再理会那个居心叵测的人,而是伺机把话锋转向了迟虚映,只要他师徒二人心齐,就不会被旁人利用:“师父,您听我说!”   可惜迟虚映并不信他,方才的偷袭板上钉钉,令他心灰意冷。   这一步错,显然是步步错。老谷主眉头一拧,出声喝断李舟阳的话:“你若收手,为师可以既往不咎!若再执迷不悟,休怪我不客气!”   “不是我!”   李舟阳气急,间不容发,由不得再多开口,当下是一腔悲愤全化作了剑气,一招“悬剑飞天”运至极限,一口气悉数将枝条斩尽。   他提剑而上,直冲迟虚映身后。   黑衣人揉了揉眉心裸露的刀疤,像饿狼一样喘了一口粗气,随后双臂一张,悍不畏死似的一把扭抱住身前的剑谷谷主,无论后者怎么摔打,死不放手:“殿下,快,就是现在!”   这种无赖式的招数,打得李舟阳措手不及,可他哪敢收剑,若是撤招,背后的人武功不俗,只要暗中翻手一掌,不啻于将自己的师父送到敌人的刀下。所以,他只能进攻,抢在对方下杀手前,将人给制住,回头请罪,才有解释的力度。   但他这样想,迟虚映却不那么认为,剑谷素来光明磊落,何时有暗箭偷袭的习惯,更别说以多胜少,无耻围攻,这一来二去不仅驳了面子,也犯了大忌。迟虚映铁了心要收拾这小子,也不再留手,内力一冲,拼命挣了两次。   挣到第三次时,那黑衣人松手假摔,李舟阳眼看机会来了,立刻剑走偏锋。   可事实哪有如此顺畅,那贼子哂笑一声,双肩着地时趁机长腿一勾。迟虚映脱困后,携来一枝,正向前冲刺,这一勾,虽不至于将人拉摔,却足够促成暗劲将人带偏。   眼看这一手剑,八分力,若中李舟阳额心,非死即伤,迟虚映身为师父,一年仁慈,终究不忍,于是强行改招,落在他颈侧。可李舟阳却撤手不及,电光火石间,只听“噗嗤”一声,“竹叶青”从迟虚映左胸贯出。   三人交手,不过短短二十息,却已翻天覆地。   凉风令从空中落了下来,将好挂在李舟阳剑柄上。   别在颈侧的枝条此时霍然落地,迟虚映向后踉跄,脸上表情悲痛交加。“师父!”年轻的剑客痛呼一声,拔出手下的“竹叶青”,快步上前扶人,可却被迟虚映直挺挺躲开。他气极无处撒,红着眼,调头看向摔在地上的黑衣人,扬手飞剑:“去死!”   一阵迷烟腾起,李舟阳只觉双目一痛,白雾正中的人随即失了踪迹。   迟虚映按着心口的伤退到一边,耳畔却听见剑鸣霍霍,他当即圈腿一扫,扫起落叶如舞,急速朝身侧一团虚影射去。   虚影散开,可剑却没停,被反弹回来的“竹叶青”剑势凌厉,虽然被阻,却仍如破竹。黑衣人不胜剑道,可倾注十成十的功力引剑,仍是足有无可匹敌的威力。   这种迷烟无毒,但起烟迅猛熏目,需以水清洗才可行,李舟阳反应倒是快,眼中吃痛,便趁出剑时,瞬间奔走到石亭后飞瀑清泉下。   可刚用袖子沾湿拭目,佩剑“竹叶青”已折杀回来,他目不能见,手无寸兵,只能下腰一转,从靴边拔出一柄匕首。正准备硬抗这破万钧的力道,回头却听见耳边又起风声,似有人靠来,抬手就是一掌,想起方才那贼子便是掌风阴毒厉害,李舟阳下意识将匕首贴着腰背划了出去,几乎倾注了全部的力量。   对面闷哼一声却没有退。   直到一股磅礴的力量将李舟阳推开,他霍然睁开双眼,这才见着被打回来的“竹叶青”刺入那人的血肉——替他挡住了刺往要害的一击!   匕首“锵啷”落地,李舟阳这才幡然醒悟,滑跪去接:“师父!”两人一起摔倒在湿滑的飞瀑前。   血从迟虚映身上两处巨大的伤口涌出,顺着李舟阳指缝逶迤在地,后者怎么按都止不住,眨眼间那身月白色的长袍便染出了红花样。   迟虚映痛得直咽口水,省出力气没说话,强撑着伸手去按抚他的手掌,咬牙将人抡过一圈,腿脚横扫,正好打在安放亭前的竹伞上。   “砰”一声细响,竹伞在绵亘的内力冲击下,迅速张开,伞面如鼓张的风帆,朝着白烟中挡去。   反正都暴露了,黑衣人也不再做戏,趁机从伞下暴起,一掌劈过去。迟虚映脖颈青筋一跳,将李舟阳扯到身后,一捶石地,刚才沾血的匕首飞至半空,两人隔着寒刃,对了一掌,劲草拔根,连瀑布也似停顿一时。   正面相抗不是对手,一道闷哼后,黑影败退,不知所踪。   迟虚映这才松了口气,瘫倒在地,两手搭在李舟阳手背上:“还好,他的阴蚀连绵掌火候不够,不然,凶险!”说完,老剑客心胸一阵憋闷,调头呕出一口血。   这种掌法迟虚映在古籍里听过,算不上邪功,但是掌力不在刚劲,而是着力阴毒,专门摧人丹田根基。对于功夫浅薄的人来说,被高手的掌风侵蚀,极易断送一辈子修为且不可逆。   江湖中毕竟弱者多,强者少,这种极不稳定的功法落于险恶用心的人手中,必定会成大祸,只是早在百多年前,江湖联手清缴,早已不再显迹,迟虚映自己也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能见到此功卷土重来。   “师父!”   李舟阳只觉手背一阵濡湿,随即将他的手翻过来,这才发现掌心赫然是一个血洞——迟虚映刚才是要推开他,替他抓剑挡招,可是李舟阳却将人视作贼子,抬手一匕,不仅再次重伤良师,且还打乱了他的招式,致使剑身洞穿。   “我……”反应过来的李舟阳胸腔起伏,双目含泪,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是……为师……错怪了你。”迟虚映伤重失血,唇齿发白,撑着一口气。   李舟阳仓促打断他,两手几乎要托不住人:“师父,你别说话,我们先去经楼找七老疗伤。”说着,他忙摸索随身携带的伤药,可人越急越笨拙,拿剑从不手抖的他,开个药瓶却像个愣头青一样差点全洒地上。   “是弟子的罪过……若不是我鬼迷心窍……”   迟虚映按住他的手,沉默了一刻,试着放下:“我没事,舟阳,你听我说……”一段误伤,反而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迟虚映不再一味规劝,也试着易地而处,“帝师阁千古……尚会落寞式微……更何况始终形如散沙的……的……剑谷,师父老了……再也没有……以前的胆魄……”   千言万语汇于嘴边,只剩二字——“小心!”   话说完,老谷主整个人倒头,昏死过去。   李舟阳贴耳听取,一时间只觉得羞愤难耐,恨不得一头撞死。他后悔自己不该小人之心,以自己的想法去绑架他人,就算迟虚映也是巴人,但他却没有这个责任一定要去担一地兴亡的担子。   眼前清风吹尽,白雾消散,凄凉无比。   山中忽闻女子悲歌,唱的是汉乐府相和辞,凄婉哀伤。   李舟阳听出了喻楚楚的声音,可心中没来由一寒——楚娘住的小石盘离这儿很远,自从被她偷跑豫章城后,李舟阳亲自派人护送其归去,并留书喻灵子。剑谷的人唯恐惹了祸端给剑门招灾,按理说不会再让她轻易出门。   想到刚才的黑衣人额上狰狞的疤,结合姬洛告知的消息,李舟阳忽然明白了刚才那人的身份,他连忙腾出右手前伸,握住横插在脚边的“竹叶青”,咬牙切齿:“霍正当!”   山中的飞鸟在他的低吼中,呼啦啦一片朝低谷掠去。悲歌渐渐歇了,不是喻楚楚人远了,而是青山碧水间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将其压了下去。   那笑声由远及近,时而嘹亮,时而清丽,时而幻魅,时而嘶哑,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柄更快的细剑,剑身薄如蝉翼,轻如游丝,上下抖动时如缠绵细雨。   李舟阳挥手挽剑,想将寒芒劈开,可惜那细剑如附骨之疽,缠卷在“竹叶青”的剑身上,剑气差点削掉他半个指头。   “迟大哥!”   李舟阳立刻收剑退走,对方却扑了上来,抓住细剑的剑柄一抖,只听“哗啦”两声,将好卡在“竹叶青”的剑身血槽中。   两人不得已,只能对峙,李舟阳仔细打量,出手的是个尖嘴猴腮的汉子,长得不怎么好看,开口还有种十里八乡村舍二大爷的土气:“那女疯子满山头乱走也没人管,俺就知道出事了!是你伤了他?”   “你是家师什么人?何故出现在山谷中?”李舟阳也随之面露警惕,他能断定眼前的人和霍正当并非同路,但剑谷近来多有动乱,加诸从没听他师父提过这么一个人,一时间也有些拿不准敌友。   刚才那黑衣人惯会演戏,谁又知眼下不是仙人跳,等着他往陷阱里钻。李舟阳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敢冒进,更不敢将手头托着的人放下,来人武功不低,如果像刚才那样混淆视听,转头再给迟虚映来上一剑,那就是扁鹊华佗在世,也难妙手回春。   “你是迟虚映的徒弟?”尖腮汉子一双死鱼眼凸起,瞥了一瞥剑伤,又调头仔细观察“竹叶青”的细窄体态,当即怒喝一声,横腿一个轴转,将两柄剑用力一踩,“小狼崽子!你竟敢悖逆弑师!”   细剑由着自身弹性如鱼尾来回摆了两圈,从槽口脱出,顺着李舟阳收剑的动作,朝他白嫩的脖颈抹去。迟虚映重伤在侧,此时不是打架的好时机,李舟阳迅速提剑回防,不由心急如焚喊道:“误会一场!”   尖腮汉子冷笑道:“误会?俺眼睛没瞎,剑伤吻合不说,那匕首可是你的?”   李舟阳低头一瞧,正是那柄染血的匕首。这匕首乃贴身之物,和“竹叶青”一样,在锻造时打了同样的钤记,放在平时倒是符合“剑出有名”的习惯,而今却成了百口莫辩的证据。   “真的是误会!阁下请听我解释!”李舟阳只能张口辩解,可那人气势汹汹又不肯听,两人只得再交上手。没料想到人剑耍得好,内力亦不低,十招内李舟阳不但没破他攻势,反而被逼退。   一退,脚下硌着一硬物。   李舟阳余光扫去,心里咯噔一声,直叫不好:“遭了,是八风令!”很快,他反应过来,抬腿一跺脚,再挽袖一卷,那枚铁令迅速飞入袖中。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李舟阳有信心,就算这尖腮汉子捉住了他的动作,也必然瞧不清东西,毕竟江湖上传闻广,可真正见过实物的人没几个!然而,令他大吃一惊的是,这人对这物什比他还要熟稔,瞬间脱口而出:“凉风令?”   李舟阳闻言一怔:不对!师父持有凉风令一事,除了七老便只剩师兄和自己知道,七老不会无故乱说,师兄更对此不甚在意,那知道的人……除非就是当事人!   “你是左飞春!”   李舟阳按捺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迫使自己镇定下来,心中暗道:左飞春与迟虚映比剑后消失了二十年,一面都没露,更没回过巴蜀,如今人突然出现在这里,莫非是要收回这块令牌?可这块令牌他还有大用……   不能让他再带回去!   想到这儿,李舟阳眉目间闪过一丝凌厉,当机立断将怀中的迟虚映向前推出,随即提剑,一挥竹伞,从崖上头也不回飞了出去。   左飞春被他这干脆的动作气到肝火直冒,心中更坐实了他欺师灭祖的罪名,当下是又跺脚又臭骂,可手上却老实扶住人,顾念伤情不得抽身去追。   正巧,山头外跑来个人,口中高呼“谷主”。   此人乃是服侍谷主起居的小学徒之庆,洒扫屋子时见早食未动,也不见人影,这才慌忙四寻。   左飞春探手将之庆抓来,把要找的谷主往他怀里一塞,喊道:“快快快,多叫几个人把你们谷主抬回去,再晚就真嗝屁了。不用谢俺,俺去给你们捉逆徒!”说罢,自个调头也往崖外跃出,可惜慢了一步,一条红绫飞过来,将他的脚踝挽住。   “我说过,不能丢下我。”   说话的是个女人,穿着绛色粗麻衣,未着钗饰,瞧着和剑谷附近村落的妇人一般,但那风韵和媚骨,又绝不是山里能养出来的,尤其是那条系在白臂上的红绸,像极了古时传说中妖女手缚的赤蛇。   “俺的十七姑奶奶,怎么把你忘了。”左飞春一拍脑门,回头落地不说,语气也温柔了不少,不像是和同辈人说话,倒似哄小女孩。   之庆目瞪口呆,这才回过味来,刚才这女子开口的时候,语气十分稚嫩,就像张口要糖吃却不得,发脾气闹别扭的小姑娘。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谷主……谷主……啊!血!杀人了!杀人了!”他显然被这一连串的怪事捶懵了头,低眉一瞧浑身是血的迟虚映,差点没吓破胆,瞬间将人护在身后,按住腰上的剑,“我……我可不怕你们!”   十七姑从树上跳下来,痴愣愣看着那个血人,神情恍惚,嘴里念叨着:“快,快死了,他快死了。”她一边说,一边将素手放在迟虚映心口的剑伤上,不自觉用内力护住老谷主的心脉。   剑谷这么多年来,几乎没见过血光,小弟子被这阵势吓得不敢动,只能僵在原地,一抬头望进那双秋水剪瞳里,心中一荡。   “谁是十七?”十七姑忽然回头去瞧左飞春,疑惑地问。   作者有话要说:  不洗纠结李,抢令这里确实错了,所以后面要他吃点苦头,再一锤子敲回正途……毕竟还要带下一部主角,怎么能继续纠结_(:з」∠)_   云深台的事结束结束,继续长安进发QAQ   另:故人归来啦~他们也是长安线的重要人物哟~ 第180章   左飞春忙改口:“没有十七,是梁辛, 梁辛。”   十七姑露出满意的微笑, 冲身前的小弟子点点头:“你记住了吗?我叫梁辛。”小弟子还没为这灿若春花的一笑作出反应, 只见一条白绫从树隙间落下,袖中飞出一柄短剑,扫荡之势差点拍碎石亭立柱。   眨眼,十七姑人已不在原地,左飞春迅速将半死不活的迟虚映提到一旁, 摸了一把脉息,见暂无危机,这才松了口气,数落道:“你家大人没教你, 遇事儿先跑路, 跑不了路先传讯吗?”   “有的有的。”之庆赶忙撩开衣摆, 露出讯烟。   左飞春替他摘下,一边往空中燃烟为讯, 一边拿剑柄戳了戳人额头, 提点道:“还有,女人打架,最好要退避三舍。”   说完, 一块飞石正好砸在他俩脚边。   那小弟子吓得差点噎气,回过神后看顶头一红一白两道影子打得难舍难分,一惊一乍都快哭了:“喻姑姑,别打了!别打了!”   碎石渣子像雨一般落下, 他抖了抖头发,听见一道清脆的“咕咕”声,回头就见一只通体雪白的鸟儿朝他撞来,不,不是他,是他身后的迟虚映。   梁昆玉养的“八宝茶”俯冲下来,翅膀在他右脸上扇了一巴掌,伸爪子扯破迟虚映胸前染血的衣襟,随即翀羽直上,振翅朝经楼飞去。   左飞春没有拦,他觉得这鸟儿比眼前的人要聪明,毕竟那慢半拍的小娃娃还伸着手要去捞鸟,急性子的人恨不得将他一脚踹到崖下去。   “走吧走吧,快去叫人,最好把师公都叫来。”好在反应迟钝但人并不算傻,之庆一直服侍谷主,眼力不差,对剑谷内方方面面还是极为详知,猜出了梁昆玉的爱宠,于是叫嚷着,放任他飞去。   迟虚映个子高,身量长,虽不是匈奴蛮人的魁梧,但也不是个毛没长齐的小娃娃能拖走的,何况病人还得轻挪轻放。   之庆看那使剑的剑客和那叫梁辛的姑子不似个坏人,猜想他们是来找谷主比武的,毕竟剑谷声明在外,每年都有剑侠登门造访,于是,下意识向他们投去询问的目光:“前辈,我们现在怎么办?”   “你在一边儿等着,我得先把她俩分开。”左飞春说着,操着细剑掠上高崖半空,“唰唰”两道剑风,将两人堪堪隔开,随后落在十七娘一方,仔细端详眼前面容憔悴,满头华发的妇人。   若按年龄算,喻楚楚和他二人也算同辈,甚至可能还略年轻,可自打豫章城回来后,她整个人的精神更为萎靡颓唐,如今看来,倒像是二人的娘。   说到底,她只是个死了丈夫又无子嗣的寡妇,只道屈不换“死”了大仇得报,心中石头落地,日夜没了盼头,人衰败得更快。   左飞春摸着下巴叹了一声:“想当初俺赖在剑谷打秋风时,喻妹妹还正娇憨待嫁,水灵水灵的,这二十年一过,跟秋天枯死的草一样。如今世道人人都过得苦,丢了命的人更是一茬又一茬,想想俺不过比剑输了一手便磋磨半生,屁一样不值!”   “她,可怜,不打了。”十七姑闻言,眼中闪过痛色,骄矜地哼了一声,收手后落地而走。   喻楚楚眼下浑噩得连感情也不生,更别说感触,她只道十七姑要跑,水袖一挽,忙用袖剑拦人。左飞春见人还要打,先一步迎了上去。十七姑不弱,喻楚楚跟她打了一路,早没了最初的游刃有余,没两招的功夫,便被左飞春近身。   “大妹子,俺早先也犯了糊涂,这会子悟得一个道理,人啊,一辈子还得往前看。” 左飞春语毕剑落,一式“月离于毕”,将左右两截轻飘飘的袖子斩落。   这袖子就像人的气数一般,被斩落后,喻楚楚眼中无神,泄气落地,那两柄袖剑飞回,将将插在她身后的山壁上。   十七姑松开手中的红绸,忽然朝喻楚楚走去。近了,偏头打量,一把揽住了她的肩头。喻楚楚眼睛亮一下,去捞袖剑的手终究垂下,伏在十七姑肩头张口痛哭。   二十年累积的感情像开闸的洪水浩浩汤汤,以至于远远听着,如丧考妣。那头闻讯而来的喻灵子听出了女儿的声音,脚下一滑,差点把一辈子的庄严稳重都给摔出去。   “何人敢在剑谷运剑?”七老中裴塞最为好战,刚才远远见剑光抖落,又听见楚娘失声痛哭,人先一步冲了出去。左飞春持剑回防,和他交了一招,两人退开看清对方的长相,皆是一愣。   还是左飞春先开口:“你们来了可好,俺先走一步,替你们追拿凶手!”   除开早年出世的其余四老,裴塞、喻灵子和陈妩这三个长年待在谷中的老家伙却是识得来人的,而且当初迟虚映继位授礼时与左飞春的比试,还是他们私底下做的见证,就算当日不知这人留下的铁令作何故,如今天下沸沸扬扬,也该猜到了。   兹事体大,裴塞不敢贸然决策,回头对喻灵子使了个眼色。喻灵子看了一眼靠躺在亭角的迟虚映和鼻涕眼泪糊了脸的之庆,摆首作揖:“如此谢过。”   左飞春和十七姑一走,大部队也涌了过来,喻灵子望着后头外穿甲胄,领着浩浩荡荡一拨军士跟来的魏参军,脸色顿时很难堪,随后他排开众人,上前发话:“参军也见着了,谷中出了大事,谷主伤重垂危,只怕难当天王所托,恕不远送。”   魏参军听他语气强硬,再看那头半死不活的迟谷主,纵然落了面子心有不忿,也不得不衡量大局,当即赔了个假笑官话,领着人灰溜溜走了。   夏侯锦和谷雪先一步将迟虚映架走,陈妩会些岐黄术,也随之前后离去。裴塞抓来之庆,厉声问:“谷主的剑伤是怎么回事!”   裴塞长得面善,但话中时常带刺儿,语气不善,加上垂老,眼皮子一耷拉,神态竟似蔑视,不开口还好,一开口不怒自威。之庆来谷中不过三载,平时见着七老的时间虽然多,但是从来没说上话,裴塞这一问,吓得他才止住的哭声又涨了起来:“是……我听前辈说……是……是舟阳师兄动的手!对,是舟阳师兄!”   左飞春当年来剑谷的时候,李舟阳还不知道人在哪儿,两者无甚干系,他完全没有骗人的必要。再回想剑伤,确实乃是“竹叶青”所为。再加上迟虚映武功不低,寻常人想伤他没那么容易,除非是极为亲近之人。   想通这几点的剑谷众人脸色又沉了几分,一时颜色开了花。   裴塞怒极震袖,骂道:“白眼儿狼!当初他未出师却非要强出剑谷,我就觉得这其中有鬼,迟虚映也是心软,宁要与他说情!你们可看看,连弑师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不可为?孽障!孽障!”   说着,他右手使劲儿往左掌心捶了两拳,骂骂咧咧往回走:“谷主伤重,七老有权代位,我要传言,将他从剑谷正式除名!不!我还要去取剑谷的杀令!”   ————   李舟阳在风中拼命跑,拼命跑,一路跑过烽烟殆尽的绵竹城也不敢歇息,直到上了两个山头,将要行出剑门地界,这才稍稍长出一口气:如今这剑谷是暂时回不去了。   想到这儿,他心中滋味陈杂,将手伸到腰间,按着那块凉风令,好半天才安定下来。   风崖下有一人一马等在出蜀的必经之路上。马上的人戴着斗笠,一手扶着边沿抬头,上挑了目色朝李舟阳看去,随后拍了拍身侧挂着的决明剑:“这边!”   李舟阳自然也看到了姬洛,在石头上借力一点,凌空将伞往身后一挂,落在马背上用手扶住姬洛的肩,二人双骑走。   “剑谷出事了?”姬洛问了一声,没回头。   李舟阳欲言又止,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将目光转向青山。半晌后,他转头,这才注意到姬洛不仅乔装,且气质大变,说话时语气十分冷硬,不由道:“你这样子像要杀人。”   “你这样子像刚杀了人。”姬洛顺着他的话说,李舟阳那一身血污他早看在眼里,不然也不会多问一句。   两个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却又双双笑了起来。   姬洛先开口:“你不会真的在剑谷杀人吧?就算他们见死不救,也没什么好嗔怪的。我孑然一身惯了,很多事情也难以设身处地着想,在帝师阁的时候,师昂和我说了一个道理,也许对你有用。”   “他说,不论是勋爵世家还是高门大派,就像原野上一棵饱经风雨的大树,当它生长到一定程度时,它的根系不再绵延,存在的意义不再是壮大,它已有了足够的枝蔓藤条,甚至还庇护着低洼处的灌木,草皮下的硕鼠,枝头的鸟雀,树皮上的蠡虫,阴影处的劲草……它只想如何长久活着。”   姬洛回头看了李舟阳一眼“剑谷就好比这棵树,你只看到叶落花枯,只看到枝条剪落,只看鼠走雀飞虫死草枯,只看到树的可怜和垂危,并斥责它不怜悯那些弱小,不该早早停止生长,应该大到能覆盖整片原野才好。可是,最初的它只护着一百只鸟雀,如果整片原野的鸟雀都来,势必无法周全,终有一场飓风侵袭,整个原野无一幸免。”   “只要大树不死,总会有春来的那一天,庇护的不是一代,而是千秋万世。”   李舟阳垂首,把话听进去一些,过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姬洛,我伤了我师父,又为了,为了……哎……弃他不顾,我身上全是他的血,他甚至有可能会死。我万死难辞其咎。我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会过不去这个坎,我……我心里很……很……愧疚。”   成汉虽亡,但根骨尚在,李舟阳这几年被养出了锋芒贵气,他的人和他的剑一样,实难摧折,能以如此温柔茫然的声音说出愧疚,可见心中苦楚难受更胜于言语百倍。   姬洛第一次听他一口气说那么多话,却生不出半点调侃的兴致。于是拽着马鞍上的绳子一拉,扯下一瓶葫芦酒,向后抛去:“拿着!”   李舟阳盯着掌心的物什发神,这葫芦瓶常见,但瓶身上的凹痕却不常见,深深浅浅没一块好皮子,显然是人为。他知道不是姬洛干的,好奇问道:“你哪儿来的酒?”   “从绵竹一个老士卒身上掉下来的,可能备着是为了最后一战壮胆,只是没想到有人趁夜开了城,这仗不打已经输了。”   姬洛说来十分平静,可李舟阳却觉得并没有那么简单,眼前这个人不贪酒,也不会做一些无用的闲事。于是他将酒葫芦翻来覆去又仔细看了一遍,这才发现上面凌乱斑驳的痕迹是密密麻麻重叠的“正”字。   一个老兵无聊刻字会为了什么,当然是数日子——   离家的日子,入伍的日子。   李舟阳觉得苦从中来,和那些死在战场上连名字也不可知的人相比,他的痛忽然轻了许多,虽然仍旧放不下,但却不至于困顿此间。他深吸一口气,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既已无回头,便坚定走下去,要做的一切好好做完,总有一天他要还蜀中太平!   “你刚才说有人追你,谁?”姬洛本以为是剑谷下了杀令,可听李舟阳的语气,似乎又不像。   李舟阳冷哼了一声:“一男一女两个疯子。”   “疯子?”   两人同路,利益维系,还没做到完全交底,李舟阳不想告知姬洛左飞春和凉风令的事情,于是草草略过。   正巧,马匹走到山中岔路,往左是马帮惯常走的平路,往右确实杂草丛生的险峻小路。李舟阳下马,拍了拍马臀,敦促姬洛与他放马,弃易行难,想甩掉后头随时会跟来的尾巴。   姬洛觉得有理,便照做了,打了个岔,见李舟阳没有续上刚才的问话,便也不好使劲儿追问,随即改口:“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谈不上,一切照旧。”李舟阳忍不住握拳,心气儿难平,“剑谷和别的门派不一样,并不以传承为纽带,更像是上古时候有共同信仰而群聚的部落,心难齐,只是默契维系。早年离开的时候生了点龃龉,有前科在案,我现在回去也没人信我,就算师父伤好出面,他们也定会以为是他包庇,既然如此,我若自证,必须得抓住霍正当!”   姬洛目光骤然凌厉,张口冷冷道:“在晏家时被他逃了,果然留下无穷祸患。”他虽然无法断定灰袍人和霍正当的关系,却能猜到二人一路,此去秦国除了探知苻坚手头八风令的下落,他不介意先扫除一个霍正当。   翻过最后一个山头前,李舟阳背对秦陇大地,远眺战败后的山林青烟,突然一撩下摆,就地先对着剑谷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而后又朝着绵竹城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前者姬洛还能理解,后者却着实有些不懂:“你这是……”   李舟阳起身,迎风而立,道:“永宁元年,先祖李特便是在绵竹揭竿而起,此后蜀地平宁数十载。姬洛,我还会回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离开巴蜀啦,下面请跟随我们的摄像师,一同进入秦国国界~   么么哒小可爱们(*  ̄3)(ε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34502962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1章   绵竹在剑阁西南,剑谷则坐落二者中部, 三位一体呈三角之势。早先剑阁县前兜了一圈风, 回头被云中村和蜀中叛乱的事儿给绊住腿, 如今二人调头重走,心境却是大不同。   纷乱终究在雄关昂首千年的桀骜下消弭,点豆腐的妇人依旧推磨研豆,唱小曲儿的姑娘,也依旧唱着文君词谱的凄凉曲儿, 茶马帮的吆喝上货,老人坐在城头树下打蒲扇晒太阳,和绵竹城尸叠如山,魂哭百里一比, 简直宛若两个世界。   如今出蜀有两条道, 一条金牛道, 横穿剑阁,路途较为平坦;一条米仓道, 需绕道巴中, 顺嘉陵江上溯,翻米仓山,至汉中。李舟阳选了后一条, 虽然他和左飞春只见过一面,但难保此人没有过目不忘之能,平坦通途他们走得快,被追上也快, 因而不如再狠一点。   二人在县城里换了一身干净的行头,不敢久留,往东去巴中,租了一条小船从南江河谷迂回北上,等人夜宿米仓山时,已是小半月之后。   这夜,李舟阳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干脆拿着伞剑出了小船,寻了一处岸边背风的矮坡练剑。他支了篝火,借着橘光,将“竹叶青”从伞柄中抽出,紧握在手,一口气足练了一个半时辰,方才停歇。   待收剑时听得一声叹息,李舟阳抬头,这才发现姬洛赤脚坐在凸出的岩石上,对着皎皎明月一言不发。人各有隐秘烦恼,李舟阳看他出神,并没有多做打扰,收剑离开。   刚一转身,右耳边一道风声,李舟阳拿左手一截,摊手看是颗果子。   “请你吃。”姬洛笑了笑。   没了桑楚吟、师昂这二三好友的接济,不事经营,不务农田的姬洛转头又过上了两袖清风的日子,这小半月以来,吃喝车船全仰仗眼前的人,叫他怎能不投桃报李。   李舟阳也没客气,出门未饮,方才又耗去半身体力,这会正指着果子生津止渴。却不知这山果是何品种,咬下两口咀嚼,汁水甘甜,竟然有春桃的味道。   光干瞪着眼吃东西,着实有些尴尬,李舟阳退到近旁树前,抱伞抬眸,开了口:“你也睡不着?”   姬洛摇了摇头,淡淡道:“来赏月。”   赏月自然是鬼话,他的天演经极术多在夜间习练,往常安生时,也多半子午才睡,这会尚早,便也下船闲逛。加诸绵竹的事情于他刻骨,心中烦闷心绪一点也不比李舟阳少,百思不得解时,不如对月述怀。   “你看着我,是有话想说?”李舟阳吃完果子,看姬洛的目光黏在自己身上,左右有些不适。   “出蜀前想起了一个故事罢了,”姬洛垂下的手抄上,抄上又放下,来回两次,最后抓起身边一个果子,这才接上了话,“听说在峨眉山的西南边有一座接天之山名为绥山,周成王时期,一个叫葛由的羌人骑羊入蜀,结果被蜀中的公卿贵族追上了绥山,葛由在此飞升,跟随他的人也都得了仙道。”   不论是在江陵、豫章还是竹海,姬洛说话时平静坦荡,纵然大悲大喜大危于前,也依旧能控制好心绪起伏,不乱章法,可显然,他刚才并不是想吃果子,只是烦躁难耐,才以吃食掩饰。   李舟阳一直在观察姬洛说话时候的神态,看到这儿,终于忍不住皱眉:“这个故事我也听过,但我在蜀南并没有去过传说中的绥山,只是听到不少山夫传唱古谚,说‘得绥山一桃,虽不能仙,亦足以豪(注1)’。你想说什么?”   姬洛的眼中亮了一瞬,道:“每日三省,相通了一点事罢了。一生所求,或许终难得理想之境,但执念和追求,便如这绥山桃,能得成一点,也足以引以为豪。”   “我明白了。”李舟阳会意,不再多言。再抬头时,姬洛已经穿好靴子起身,抖了抖衣裳上的尘土,从石头上跃了下来。   不过,他脚还没着地,人先扑了出去,一把压着李舟阳的肩膀伏在草地里。刚才站立过的地方,很快扫来两支乱箭。   箭是冷箭,不是冲着他们来的。   “有两拨人。”姬洛屏息静听,从杂乱的脚步声里分出阵营。李舟阳的耳朵动了动,随后补上:“有一拨人用的弯刀,匈奴人。”   姬洛问:“何以见得?”   “因为喻姑姑和秦翊的联姻,有一部分锻刀术在剑谷留存,刀和剑一样也分长短种类,匈奴的弯刀有尖鞘,不如直刀平直,在劈砍对峙时因为吃力的原因,划拉的声音会十分短促。”李舟阳边说边推了姬洛一把,两人再次急速躲过飞来的乱箭,一起跃上林木的高层。   姬洛拨开树叶间隙,不远处果然有一队人狼狈奔逃,他们个个身体魁拔,手持弯刀,穿着只有塞外人才穿的羊皮袄子,重要的部分还有金甲贴片。   很显然李舟阳也注意到了,两人对视一眼,姬洛压下声音道:“匈奴人不该在这里,国土之内,没有‘芥子尘网’监视不到的地方。”   “如果是苻坚默许呢?”李舟阳反问。   巴蜀地理位置奇特,东接晋朝,北临秦陇,南可入百越之地,利则为军事要塞,危则可成腹背受敌,他作为成汉旧部的领头人,不可能不注意四面老邻居的动向,所以比起要人没人,要钱没钱的姬洛,能获知的消息更多。   “你听,兵器交击的声音!”李舟阳指着前方,那批匈奴人始终结成环形,簇拥保护着正中心的头领,后头追得急了,最外侧两人自动脱队,转头回冲,与追杀的人交手。   纸上谈兵终究不如眼见得益,姬洛竖起耳朵,果然发现不同。   李舟阳又道:“刀的重量不同,音色也大不相同,这股撞击的声音很厚,说明刀沉,能锻出来的只有据说早年得到过沙漠玄铁的铁弗部。”   “铁弗部,”姬洛不迭想起屈不换,咬着嘴唇,死死盯着前方,“他们不该在朔方?你说苻坚默许,什么意思?”   “我也只是猜测,毕竟你也说了,‘芥子尘网’见缝插针,” 李舟阳的手趁机按住伞柄,一点一点向外推拉,整个人肌肉紧绷,随时会跃入前方,一剑封喉,“不过很快我们就知道了。”   姬洛对他的话起了警觉,也跟着按住手中的决明剑:“你看到了什么?”   匈奴人擅长肉搏,却不适合这样的山野作战,被弓箭手占据高地后,四面林子宛如囚笼,很快,那两个脱队的人就被扎成马蜂窝。   “我看到了金杖,王族的金杖。”李舟阳按了一把姬洛的右肩,眨眼已跃出了两丈之外,他的剑锋凌厉,只要心中坚定要杀人,出手会非常干净利落。不过十数呼吸间,近身的刺客已经倒下大半。   那一小波铁弗部的人见有更厉害的高手出面,立即调头结阵,伺机而动。   姬洛无声一笑,往左后方退,李舟阳既然正面出手,他不好再当靶子,于是向着飞舞的流矢源头追击,提剑刺杀难缠的箭手们。   夜色之下,踏位寻方,姬洛脚步轻如微风,几乎无处不能去,辗转枝头叶不动,宛如山间幽魅。李舟阳贴地,“竹叶青”贯穿最后一人胸膛时,姬洛反手握住决明剑的剑柄,抹掉最后一位箭手的脖子。   箭袋和长弓坠落在地,尸体在姬洛脚前绊了一下,黑衣被枝丫划拉开一道口子,露出胳膊上的一块花纹。姬洛凝视了两眼,觉得这标记有些眼熟,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结阵的匈奴人在头领的招呼下往两旁散开一道小口,可弯刀兵器仍然执于手中,虎视眈眈盯着二人。那头领身量高有八尺,腰间挎着两柄好刀,气势如山。看年龄约莫四十来岁,须发皆披散结辫,右脸有刀疤,不说话时瞧着十分凶恶。   “多谢二位出手相救。”头领看姬洛和李舟阳都穿着麻衣,紧束袖口,只当他们是此地的游侠儿,于是也学人拱手用汉话致谢。   李舟阳盯着那人腰间看了一眼,道:“铁弗王?”说罢,他忽然将长剑往地上一拄,整个人单手负于背后,杀气腾腾。   匈奴护卫立刻上前一步,将主子护在背后。   刘卫辰脸色阴晴莫辨,但他的左手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腰间,而是将右手往腰后一按,压住弯刀,是很标准的抽刀姿势。   “你们是谁?”他问道。   “可以护送你去长安的人。”半晌后,李舟阳扔下一句话,收剑朝姬洛走去,半隐于后方。姬洛意会,狠狠瞪了李舟阳一眼,不大情愿地从腰间抽出点金牌,拉着流苏在空中转了转。那牌面经月光一洒,露出璀璨的光华。   刘卫辰松了一口气,向后跌倒在树下,右手下的伤口皲裂,指缝间顷刻被血水染红。不知道他用匈奴语说了什么,护卫们也跟着在草坡上坐了下来,紧张的模样卸下,一个个瞬间疲软,刚才只不过是强弩之末,垂死挣扎。   如果不是负伤,依照匈奴汉子的体力,不会如此狼狈。   附近有药材,姬洛采了一些止血的,分给匈奴护卫,李舟阳则取了随身携带的金疮药,交付刘卫辰。   待处理好伤口,刘卫辰这才缓过一口气,提着刀冲姬洛挤出一个干瘪瘪的笑脸:“多谢大人,不知大人怎在此处……”他话犹未尽,想试探试探姬洛的底,苻坚如果要派人,不该拖到现在。   “蜀中略有公务。”姬洛板着脸,拿着架子,目光落在铁弗金杖上。   刘卫辰闻言颔首,张育叛乱这么大的事,且不说他耳目通达,就算因军事绊身无暇他顾,流亡到蜀道关山前,一路也多少听了点。李舟阳杀气过盛,人又沉默内敛,刘卫辰想当然将他视为姬洛的护卫,遂冲姬洛一引,道:“大人,借一步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又来一个酱油党0.0   注1:引用自汉·刘向《列仙传》 第182章   姬洛和李舟阳交换了一个眼神,跟着走到了密林深处, 那铁汉也真是憋得住, 愣是啧声好半天, 才试探问道:“天王陛下可好?”   “铁弗王不知吗?”姬洛抬眉,露出一丝不耐,仿若再说“我已看破,你别绕弯子”。   刘卫辰果然一噎,暴脾气上头, 也不再藏着掖着:“本王也想不到那拓跋老儿竟然在我跟前设有暗桩,暗中截了封拜左贤王的车架特使,传檄文说讨伐就讨伐!不论怎么说,这都是我与大秦交好惹出的乱子, 大人跟在天王身边, 可否透露一二, 长安那边究竟是什么意思?”   苻坚什么意思,姬洛哪里知道, 但他心思敏捷, 很快顺着他的话忽悠下去:“想来铁弗王也是知道天枢殿里的那位宗平陆大人的手段,既然入秦,没有什么能逃过‘芥子尘网’的眼睛, 陛下的意思,铁弗王难道不清楚?”   姬洛说完,心中暗想:这刘卫辰提到的拓跋,是唯有代国王公才可冠的姓氏, 桑楚吟说过,刘卫辰娶了一位代国公主为王后,若是寻常的事,代国不会如此劳师动众,一定是关乎国体的大事,只要细细琢磨这位铁弗王方才的话,便可知除了二心,别无他解。   “这……”刘卫辰犹豫了一刻,认定苻坚在试探他这个左贤王的忠心,当即一本正经喝道:“我明白了。大人放心,铁弗部与秦国永以为好,不会轻易背弃盟约。”   姬洛装作满意的样子拍了拍铁弗王的手臂,调头走了,这再不走,他心里的偷笑可就憋不住了。   出了林子,李舟阳背伞抱剑,在一旁等着,等姬洛擦肩而过时,他方才压低声音讲道:“刚才挑了两个好下手的打听,他们从朔方撤出后,在峪岭前被截,只能绕道出敦煌,从雀儿山走蜀道去汉中,不过一路躲避追杀,误打误撞进了米仓山。”   姬洛也同他交换了信息:“铁弗部暗中通秦,代王出兵讨伐,苻坚竟然一路无所作为,他这个人心思深沉,恐怕有心试探铁弗部的忠心。”   说到这儿,姬洛顿了顿,忽然摇头:“不,不止。区区一个铁弗部,他怎么会完全放在眼里,如果刘卫辰侥幸走脱,走投无路之下再来一出雪中送炭岂不美哉?如果没走脱……他只需将所有事往死人上一推,还可以同代国虚与委蛇不是?”   “也是,那位君王并不好戏弄。”   李舟阳应道,陷入深思。姬洛推论如此笃定,说他没见过苻坚都没人信,江湖上流言纷杂,关于点金牌的由来自始至终都没有确凿的说法。李舟阳从来不信细作的传闻,因为姬洛实在不像,但那牌子又确实是他的,倒是个天大的悖论。   不过,也许正因为未知,才有值得探究和利用的地方,不论是姬洛还是刘卫辰,都是李舟阳为了见到苻坚赌上的筹码——   这一年发生太多事,桓温死,蜀地被秦军拿下,苻坚和他的立场瞬间就变了。作为成汉后裔贸然前去投效,苻坚未必会见他,就算不为难,也可以寻个理由将他打发。   李舟阳闭口不语,朝刘卫辰的方向看了一眼,那群匈奴人没什么行囊可收拾,只是简单围在一处,似乎也在等着头领的指示。   其实姬洛也有同样的困局,所以才会跟着李舟阳押宝,但他们两个人的价值都不上不下,不过现在多了个铁弗王,动静闹得越大,得到的效果会越好。于是,姬洛接着方才的话道:“我敢保证,只要到了汉中,‘芥子尘网’一定会八百里加急,如果幸运,长安城外还会有人来迎接,颠沛流离的日子就告一段落了。”   三日后,一行人平稳进入汉中郡,寻了一间客栈下脚。   刘卫辰和他的部下虽极不愿意,但还是卸甲换衣,扮作了胡商,再往长安打算。而姬洛和李舟阳借口要事交接,则往城中逛了一圈,先在茶铺里吃了一碗氐羌特有的罐罐茶,随后又去人多喧闹的地方听了一场端公戏。   “你有没有发现,东边的唱戏台子,西边的茶寮酒肆,南面的米庄绸缎铺,沿街十数有八都有朱鹭的标志。”姬洛用手肘轻轻推了一把李舟阳的胳膊,说道。   逛街是假,搜罗消息、探听情报是真。   混了这么些年,姬洛也算老江湖了,新地方歇脚,四方阡陌,地头风情都要打听清楚,前者为了跑路,后者避免祸事。   李舟阳停下脚步:“长安公府。”   “果然,”姬洛点点头,这倒是和他心里头猜的分毫不差,“以前只是听过钱府大名,如今才晓得何等威风。”   “长安公府投奔了苻健,一直和宫内交好,也算皇商。”李舟阳不以为意。   “你是蜀中日子过得太安逸了吧?钱这种东西跟权势一样,会把心养大,觉得越多越好,”姬洛抬眼四面又看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往来不绝的商贾身上,嘴角噙着一抹冷笑,“这还只是汉中,如此厉害,恐怕离出事不远了。”   又过三日,长安楼阙近在咫尺,几人怀着忐忑的心情从东门入城。先前过关,依靠的是姬洛的牌子,如今牌子还没有掏,城楼下先走来几个兵丁并一位带甲的校尉,将刘卫辰引到一处私语了两句。   姬洛站在关口仰望九丈城楼,摸着砖石眼中闪过哀思,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大白天仰望长安城。   刘卫辰显然跟苻坚的人达成了一致,很快朝姬洛他们走来,看起来是来告别的,不过开口却是相邀同行:“今日不必急着入宫,不如同来小坐片刻?一路上多有劳顿,还没能切磋一二,二位的功夫是极好的。”   这位铁弗王居于高位久了,虽然很忌惮姬洛的身份,一路颇为客气,但实际上却并不热情,举手投足都可见倨傲。这会他突然拉下面子说些哥俩好的俗话,显然是有意为之。   姬洛和李舟阳对视一眼,还没开口,背后却来了一队内官,打头的先说话了:“恐怕不行,这位公子还需跟奴婢走,主子要见你。”这话是冲着李舟阳说的。   刘卫辰惊了一跳,转头再打量背伞的人眼光就大不相同了,起初他只当是姬洛的随行,此刻却惊疑于他的身份,看姬洛的眼光也变了几变,心中暗道:蜀中公务?蜀中的人?   前后两拨人都没提姬洛,姬洛也不慌张,抖着袖子装模作样给李舟阳拱手作揖,道:“李兄,改日再会。”说着,又朝刘卫辰致意:“再会。”   说着,他施施然朝城外走,俨然不把那校尉内官放在眼里。约莫走出了快十丈,后头立在车马前的小内侍才扯了一把当先人的衣袖,后者恍然,扬声喊道:“大人,主子夸您事情办得好,在灞桥的庄子给您留了一筐他前阵子钓的鲤鱼。”   刘卫辰闻言脸色更加古怪了,一直紧盯着姬洛的背影,直到那袭缁衣彻底消失不见。   如今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日子,按理说郊外游玩的人该是不少,可越往灞水桥头走,越是半个人都没有,仿若被提前清场一般。姬洛脸上冷得再无一丝笑容,勾着嘴角冷哼一声:“什么鲤鱼,恐怕是太公钓鱼。”   “愿者自来。”竹亭中坐着一个身披蓑衣的人,一腿斜横在栏杆上,一腿支起,鱼竿就扔在脚下,手头不慌不忙收线。   姬洛闲闲往柱子上一靠,腰间挂着的佩剑磕着木头发出“咚”的一声响:“天王今日怎么没有煮茶?”   “江南的香茗还是没有罐罐茶好饮,”苻坚脱下斗笠,回头去看姬洛,姬洛却将目光别向远方,盯着灞水水面上飘落的桂花,“上一个这样和孤说话的人已是坟冢青茔,你果然还是一样的胆大包天。”   姬洛这才转头看他,自然地笑了起来,身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他不想让人看见的东西,就一定会藏得滴水不漏。   苻坚眼前一亮。当日穿着女子婚服,生得男女莫辨的少年郎,如今在岁月的沉淀下,狡黠不再外露,灵气收敛入骨,一眼观去,竟长出了光风霁月的气质,   “剑很漂亮。”苻坚看了一眼腰间的“玉城雪岭”,又看了一眼他手中环抱的“决明”,最后略一挑眉。有力自保和无力自保,造就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时至今日,若姬洛还是任由宰割的鱼肉,也就不配站在他的面前了。   姬洛抽出宝剑,在手中挽了一道剑花,故意抬杠:“杀人时可不漂亮。”可惜,苻坚眼睛都没眨一下。   姬洛捕捉到亭外的风声,知道庾明真一定就在附近,哂笑收剑,不禁心头喟叹:当初怕死的人依旧怕死,当初不怕死的人却开始怕死。   苻坚吐出一口气,揶揄道:“牌子是你自己拿着不放,惹出了事怎么能算到孤头上?”他把自己摘了个干净,顺便摆手示意姬洛坐下,“孤说的话向来算数,说长安一聚便长安一聚。”   “铁弗王的闲事可不是我非要管。”姬洛冷冷道。   苻坚想到李舟阳,话锋一转,道:“孤本传信邓羌,叫他找个江湖门派搭手,这样也不好给代国留下话柄。既然事已至此,倒也没什么追究的。”   “秦国在北方锋芒所向披靡,也会惧怕?”姬洛听着古怪,虽过去五六年,但苻坚正当壮年,纵然收敛了轻佻纨绔的做派,也不该豪情尽失,遂语带讥嘲。   他是注定没有办法跟苻坚好好说话的,可正因如此,两人反倒能畅谈下去。   果然,下一刻,苻坚起身,上前一步拍了拍姬洛的肩,低声道:“该怕还是得怕,该怂还是得怂。”姬洛听出他话中敲山震虎之意,目光骤然一冷。   苻坚略过他的表情,浑不在意:“‘天下同心,万民归一’,当初你说的话不无道理,这些年孤也尽心尽力做到了,广推汉制,各族通婚,凡孤所拥国土,皆百姓安乐。正统之论,确实不易,但只要尽孤所能,总有一天,天下会真心实意归附。”   姬洛恍然间想起当年雪棚下苻坚煮茶的样子,不由喃喃:“就像煮茶?”   “就像煮茶!”苻坚一改闲散慵懒,转头看向姬洛时,坚定地说,“孤听西域往来的苦行僧讲过一个词,叫‘功不唐捐’,就像煮茶,虽然孤依旧煮不太好,但只要孤一直在做,往昔的付出绝不是徒劳。”   “功不唐捐?”姬洛本想奚落一番,可面对这样的认真,他说不出口,只能淡淡回应,“天王做这些,恐怕也不是真的喜欢。”   苻坚轻声一笑,拿着鱼竿,夹着斗笠,施施然朝竹亭外走去:“和一个君王谈喜欢?姬洛,为君者没有喜好,只有做与不做,应该和不应该。”说罢,他在阶前停驻,转头朝人抬了抬下巴,“姬洛,现在孤正式邀请你。”   “邀请我作甚?给六星再添一星?”姬洛顺口反问,脚步没动,靴子尖却对着亭外。   苻坚为姬洛的狂妄抚髯大笑三声,伸出一指点了点姬洛脚边的鱼篓,不再多做停留:“你很快就知道了。把东西拿上,今晚吃鱼羹。”   姬洛低头,发现鱼篓子里当真有两条肥美的鲤鱼。再回头一看,这才注意到苻坚蓑衣之下只是普通的粗布衣服,甚至脚上还趿着一双芒鞋,他扛着鱼线竹竿沿着灞水走,仿佛真是个不起眼的渔民。   翌日,姬洛被赐了一座长安城东边的小宅,院内不大,胜在清幽宜人。一连七日,总有赏赐源源不断暗中送来,姬洛挑灯披衣,站在门前听管家点货,不禁抄手失笑:苻坚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碰面了~   科普:‘功不唐捐’出自于《法华经》,初代译本是高僧鸠摩罗什翻译,大概的意思是世上的努力不会白白付出,一定会有所回报。 第183章   开府之后大半个月,李舟阳始终没有登门拜访, 姬洛倒是一点不担忧, 今日长安起了点风声, 他知道此时那个素来寡言内敛的剑客十之八九忙得脱不开身。李舟阳入秦,无非是为了成汉,他既然有心搅一番风雨,少不得要在权柄漩涡中挣扎上爬。   苻坚这个人,难得文武兼备, 不杀人时慵懒闲散,总是一副大度容人的模样,但其实,他心中骄傲无比, 很有些矜大好功, 正因如此, 所以自视贤名,连叛乱将领都可以再招安任用, 李舟阳只要铁了心和他合作, 谈判不会拖得太久。   最多,只是筹码问题。   果然,没出两日, 苻坚便差人给李舟阳授了个不大不小的官位,赏赐不多,但个个都恰到好处,长安热闹许久, 一时传说都是这位新贵。   府中小厮不通政治,闲来时多嘴两句抱怨,只道姬洛受了雪藏冷落,没半点实权威风,唯有管事是个人精,人前给呵斥一番后,替姬洛提前备好了一溜行装,不卑不亢道:“上头说了,公子想去何处,皆可随意,若有需要,差人吩咐便可。”   姬洛笑了一声,一句话也没说,换了身胡服骑装出了门,他来这里,本就不是为了求功名利禄,而苻坚显然很了解他。   一连好几日,姬洛什么也没做,只是早出晚归,在长安城中瞎晃悠,时不时吃酒赏花罢了。   等到盯梢的人有了松懈,他再趁听戏将人甩脱,进了西大街后巷的一处酒酿铺。在帝师阁时,慕容琇曾留下过话,说若要寻她,只需往酒铺买一壶朝开暮落之花酿的酒便可。   那掌柜推说酒藏后院地窖中,将人引去,亲自取用,待无人时,姬洛只说是施佛槿的朋友,让他替自己传一卷蜡封书信。   等到戌时,姬洛提灯归府,打院中一过,突然飞来一并长剑,从他手中灯烛上穿过,熄灭了火焰,而后插在了后方的假山石上。   “你不会在这里等了我一天吧?”姬洛回头一瞧,池水边的石桌前果然坐着个人,手中握着一只酒樽,抬头看来,目光很冷。庭灯未点,但姬洛愣是从一片黢黑中看出了汩汩外冒的肝火气。   李舟阳搁下酒樽抬手,“竹叶青”飞回了伞柄中:“我等了好几天了。”   姬洛左右没察觉到旁人,猜测多半是眼前的人使了点手段,把管事下人全给打发,所以才敢这么肆无忌惮,于是,他只好将身上搭着的外袍拢了拢,提着灯过来,拿火石重新点上,以一种毫无诚意,甚至满带戏谑的口吻道:“倒是我的不是了。”   “我是不信你出去吃喝的,看在同路之谊,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毕竟是人家的地盘,初来乍到,收敛着点。”李舟阳平静地说。   姬洛把石桌上另一个酒樽翻过来,倒了一杯,却只抿了一口润润喉,但笑不语。借着烛火微光,李舟阳脸颊两处酡红,可能是真的等太久,酒喝多了上脸,再看他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姬洛觉得滑稽得有些惹人发笑。   “多谢忠告,不过这句话,你还是自己留着吧。”姬洛支着下巴,懒懒道。他和李舟阳要走的路截然不同,朝堂和江湖从来不可以等量,不论是追查八风令,还是追查灰袍人,甚至是调查苻坚暗攻泗水之事,都比不过谋国。   两人一时间都没说话。   姬洛拿右手在石桌桌面上敲了敲,心头开始排查——   师昂说苻坚可能拿到了一枚八风令,有八风令就必然有令使,如今知名知姓的令使九数有六,“成天令使”燕素仪和“减天令使”曲言君已故,“更天令使”侯方蚩所携带的不周风令为屈不换所得,“沉天令使”左飞春的凉风令输给了剑谷,“羡天令使”相故衣此刻留于天都教,还有一位慕容琇提过的“睟天令使”修玉,尚不清楚,但人应该不是在长安附近。   这么一来,一无所知的还有三位。   但这三位中,尚有一位手头无令,其令为师瑕携出泗水,若苻坚真的得有一令,该是从另两位中的一位手头拿得。   “姬洛,你在想什么?”吹了会风,李舟阳冷静下来,看着姬洛垂眸沉思的样子,忽然开口询问。   姬洛回过神,将酒壶酒樽一推,甚至没去提灯,而是直接招袖,对李舟阳说:“你跟我来。”   两人并肩去了后堂,姬洛伸手推开堂屋的门,露出几十口大红木箱子,满满堆了一屋。自打登记造册并支取一月用度后,剩余的都码放在后院偏厅的屋子里,少有人来,若他这主人不来看看,再过些日子,说不定都结网生灰了。   “这……这些是什么?”李舟阳立马想到赏赐,可这数量,又实在太多,反倒有些不确定。   姬洛随便开了两个,不是金银珠宝,便是字画古物:“当然是钱财,够半个长安城的人吃几辈子的了。”   “无功不受禄,他不会平白给你这么多钱,你就没想过缘由,万一他是要给个理由好杀你呢?”李舟阳把伞尖往地上一落,眼中明显多了分紧张和疑惑,但他控制情绪太好,所以依旧显得冷硬,最后冷笑一声,“赏赐天降,还将你藏起来,莫不是把你……把你……”   想到长安城私底下传唱一时的童谣,李舟阳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死活没把“男宠”两个字吐出来。   姬洛会意,拿脚踹了他一把,先是憋笑,而后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李舟阳更是左右尴尬,难得烦了个白眼去。   “你想什么呢……这赏赐或是试探,我寻思着,他非但不会杀我,说不定还会有求于我,不,用‘求’不太妥帖,倒是善用,至于私藏,是想让我作他的暗箭。我若心甘情愿做事,那么也当得受赏,若不受着,若不花,那才是有鬼。”姬洛收敛住脸上的笑,双眸里流转过一层明光。   李舟阳警惕起来:“要做什么事,能得如此重赏?”   “你不如问,要做什么,需要花这么多钱。”姬洛沉吟一刻,笑了笑,叹道:“这点钱算什么,你看满街朱鹭红,真正的钱可不在国库。”   李舟阳没有接话,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很沉郁。姬洛盯着他,将嘴角一瘪,忽然道:“另外,该小心的是你。”   “怎么说?”   “我且问你,这世上什么最危险?”姬洛顿了顿,自问自答,“权利。你现在已经半只脚踏进去了。”   李舟阳突然问了一个滑稽的问题:“为什么不是一只脚?”   “等你什么时候和苻坚的几个儿子吃喝混熟了再说。”姬洛摆摆手,门前灯笼光从窗格上落进来,映出苍凉的人影。   李舟阳想到了那个著名的“杨修之死”,没再多说什么。姬洛把箱盖阖上,锁了门,引着人离开。   又过了两天,李舟阳人没来,苻坚却亲自来了,来的时候没有声张,姬洛假装没听到动静,慢悠悠从木花架格子上拿出一个簸箕,随意捡了一处开始剥莲子。   “莲子可好?”这自然也是赏赐里的一部分。   姬洛摇头失笑:“都快到挖藕的季节了,还能有莲子吃,哪敢分说好坏。”说着,他剥了,往那人身前递过去。   “孤不喜欢吃莲子,莲子味苦。”苻坚避开,没有接,再看姬洛一颗一颗吃个不停,忽然皱眉问:“你是江南人?”   “在下是个穷人,还要靠别人的接济过活。”姬洛老老实实回答,其实这话也不差。   苻坚眉毛一挑,姬洛以为他会讽刺一句“你现在还不够富”,哪想到他却是叹了口气:“钱能做很多事情,除了满足人的欲望,还可以使国家长久安稳,自然越多越好,最好都能握在自己手上。”   姬洛打哈哈:“既然莲子苦,不若再等一阵吃甘蔗。”   苻坚沉默了片刻,打断了他的话,单刀直入:“赏赐不是白给的,孤要你办一件事。”   一反常态,姬洛没有答应,而是继续自顾自说话:“甘蔗甘冽止渴,还能除心胸烦热,是个美味。说到甘蔗,在下倒是想起了一个故事,晋陵有个顾恺之就十分喜欢吃甘蔗,别人都是从头吃到尾,他却跟人不相同,偏是从尾吃到头……”   “姬洛!”苻坚不悦。   “甘蔗尾部最涩口,顶头最甜蜜,如此一来,由苦入甜,越来越甜。吃过甜,便吃不下苦,吃尽苦,迟早生甜,甜上加甜。”姬洛盯着他的眼睛,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苻坚心头的烦闷和焦躁突然烟消云散,他坐了下来,居然亲自伸手从簸箕里捞了一颗莲子,剥开送入口中咀嚼:“好像没有那么苦了,吃到最后,还品出了一丝清甜。也许正如你所言,苦尽会甘来。你打算怎么做?”   “把顽石敲碎,剩下的都是流沙,风一吹就散了。”姬洛伸了个懒腰,靠着藤木架子闭眼打瞌睡。   苻坚走了,姬洛还没睡足半个时辰,李舟阳后脚便跟来,他的人总是没有他的剑显眼,姬洛察觉到秋后枯荷在风中乱颤,把盖在脸上的蒲扇扫开,没好气道:“你消息倒是灵通。”   “他来找你作甚?”李舟阳走得急,没注意脚下,把地上的簸箕踩翻,莲子滚了一地,他没处下脚,在风里打了个旋,十分搞笑。   姬洛看他失态,心情好了不少,于是把话说了:“自然是来找我想方设法拿‘长安公府’开刀。”   “上次你同我说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是你?难道‘六星’不在长安,有别的事脱不开身?”李舟阳不禁问。   姬洛想了想,道:“长安公府这一代的‘不动尊’钱百器当年向苻健投诚,之间约莫达成了某种协定,苻健死后皇位传给儿子苻生,协定自然延续。只是谁都没想到,苻生会被诛杀,侄子苻坚会取而代之。按理说钱百器站错队,日子该是不好过,可你瞧瞧通街的样儿,是不好过吗?怕不是太好过。”   “你的意思是……”李舟阳犹豫了片刻,认真道,“苻坚没有拿到盟书协定,因为忌惮他,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得不留用。”   “李舟阳,站在长安城里数一数,百年间,自怀帝被匈奴刘聪虏至长安起,这里走马似的换了多少家君王?关中元气大伤,恢复不是一朝一夕,这些商人,‘士农工商’里排最末,可却有大作用,如果不能收为己用,是你,你会放任他恃宠而骄吗?”姬洛失笑。   李舟阳略一思索,顿时豁然开朗:“苻坚不想重蹈石赵与北刀谷的覆辙,挣个鱼死网破,所以左右掣肘,才想着江湖势力,还是走江湖手段比较好。”   其实,他还是有些疑惑的:光“六星将”中江湖人就不少,为何非是姬洛?只是为了试探?可姬洛明明要人没人,要权没权。   姬洛抱着脑勺往木花架上一靠,踢了一脚滚在鞋边的莲子。   “叮咚”一声,落水溅起不小的水花,可飞了两滴沾衣,也不见李舟阳有半点反应,姬洛猜他心中还有纠结,失笑,将语调拖得悠哉漫长:“除了天枢殿那位和不离身那位,说不准其余人还真不在,我估摸着北方快要变天了……毕竟,没有钱,怎么打仗?”   “所以你之前每日不在府中,都往钱府跑?”李舟阳往前跨了一步,一脚“啪嗒”踩碎两颗莲子。   姬洛自嘲道:“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规矩写了拜帖,可钱府的人根本不见我。任我在南方有多大浪子,对他们来说都不重要。”   李舟阳问:“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接下来嘛……”姬洛伸了个懒腰,像是疲惫到了极点,长身而起,一脚跨过木栏,施施然回屋睡觉去,“都是惯出来的毛病,我见不到人,呵,自然是想个法子,让他们亲自来见我。”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最喜欢的部分要开始啦~   请姬洛开始表演——   提前祝大家五一节快乐~看文愉快,么么哒小可爱们~ 第184章   终于把人全都打发了,姬洛一改倦容, 稍微拾掇拾掇, 出了宅子, 直奔西大街后巷的酒酿铺,又买了一壶“木槿花酒”。那掌柜果然有法子,传书的人回来,带了一封慕容琇的回信。   信上问安,说一年多前修玉去帝师阁的路上遇到埋伏, 她和大和尚跟着海东青一路搜寻至东海,却没找见人,现下也在四处暗访,恐被恶人捷足先登。慕容琇交代, 长安的事情暂时无法分神, 但她培养起来的人和暗点尚可利用, 这些人都是以前慕容氏的老细作,留在秦陇几十年, 藏得很深。   附信还有一段托付, 慕容琇恳请姬洛代为留意宫中,尤其是她的表弟表妹。   见信后姬洛燃纸成烬,回头发现掌柜对他态度大变, 一改商人的假笑,换出一副铁血军士的威武:“在下曾在太原王府中做活,郡主交代,公子的事就是我等的事, 但凭吩咐。”   “吩咐不敢。”姬洛见礼,微微颔首,随后从怀中取出一支竹筒并一块净白的贝类,对着掌柜道:“还请寻一个信得过的人,带着这枚白砗磲去一趟嘉兴白鹭洲,找一个外号小六爷的人,带个口信给他,就说这里有一笔天大的生意,他做不做?”   此去会稽嘉兴,为保信件安全,少说来回也要几月,那之后,姬洛便在长安坐等,认真盘算如何花去苻坚送来的钱财。在小六爷应承之前,这些钱财就是后路,不能乱花,必须得用到点子上。   那日放话,说要让长安公府的人亲自登门,既然如此,就需得做出些事情来,于是,姬洛每日除了练功,剩下的时间都在琢磨如何在长安城中吃喝玩乐。   可是,这曲也听了,花也赏了,街边能见着的、惹眼的都鼓捣了一阵,效果却并不明显。这感觉就像一个外来客,始终融不进老黔首的生活。   姬洛寻思着,准备找个地头会玩儿的,于是招来管家打听,让给寻一个。这管事多半是苻坚的人,办事利索,没想到他夜间传信,第二日姬洛刚食过早饭,管事就踏着门槛赶来了:“公子,找着了,长安城中顶会玩的,人就在前厅候着呢。”   “嗯。”姬洛应了一声,随后从架上取下决明剑挂在腰间,顺了一件斗篷出门,打前厅一过,果然瞧着屏风架子后面有一个人。   那人听见脚步声慢慢步出,着一身锦绣罗衣,手中握着柄竹扇子,拿扇骨一斜,朝姬洛拱手致意:“姬公子。”   姬洛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回头再看,那管事已如兔子般一溜烟没影了。“哎,”姬洛叹了口气,作了个“请”的动作,唏嘘道,“陛下。”   苻坚既然有心隐藏身份,自然也就不讲礼,抓着姬洛袖子把人给拉出了府门,两人一前一后走着。   “陛下怎么来了?”赶在出巷口前,姬洛拿眼角余光朝四面多打量了两回,靴底一顿,整个人停在了半道。苻坚拖动不得,只能跟着一并停了下来。   “如今长安城里谁不知道姬公子,射覆百试百中,技艺惊人足可媲美汉武帝时的名臣东方朔,”苻坚将扇子在下巴上靠了靠,左手从怀中取出一封轧花帖子递过去,眼角一提,颇有些戏谑,“孤是来看热闹的。”   姬洛接过帖子,翻开一瞥,见里头写着的不是汉字,而是氐人独有的文字,遂问道:“这是什么?”   “战帖。”   “战帖?”这显然不会是钱府送来的东西,姬洛发疑,心中无端揣测:自己这回是正主没得青睐,反倒是被别的人惦记上了?   “你不知道?”苻坚看他表情不似作伪,于是替他传译,“这长安城中有一姓逢的老太公,最是痴迷此戏,几十年来未有敌手,你如今声名大噪,消息自然传到了人耳朵里,这是要邀你一较高下,或许再过一二时辰,城中大小赌坊就开盘下注了。”   既得了苻坚亲自送了帖子过来,又惹得全城开盘作赌,想不应承都不行。姬洛把帖子往掌心里掂了掂,发笑道:“区区竟还有这么大脸面?”   “今日你可得好好会一会他。”说着,苻坚轻车熟路引他去寻那老人。   苻坚手头上的帖子自然是送到姬洛府邸的,不过他在前厅等,正好和跑腿的撞上,于是便截了下来,只是,姬洛听了话,心中三五不着调,要说跟前的人一点儿不知,毫无掺和,他是丁点都不信的:“这逢老太公是什么人?”   苻坚看了他一眼,边走边解释:“先秦之前,你我脚下的土地上生长着氐族和羌族,因两族相邻,所以又并称氐羌。实际上,这些都是别族对我们的称呼,我们多自称‘盍稚’。氐羌出于少典氏,为炎帝之后,传至如今,很留下了一些老贵族,这些人自负血统,家族树大根深,掌控了不小的力量,如果同盟,足可以撼动一方小国。好在,他们现今多半不过问世事,倒是全了安宁。眼下邀你一战的这位逢老太公,就是一位老盍稚。”   “陛下可是要臣投其所好?”一听,果然和自己猜测不差,姬洛不禁多留了个心眼——他虽没亲历朝堂,但古来史书典籍脑中还是装着不少,但凡牵扯世家贵族,必然有诸多平衡变革卷涉其中,长安水深,别正事儿还没探听得,就白给人当了枪使。   哪知道苻坚只是拍着扇子哈哈大笑,张口驳道:“你想多了。只是孤当初曾输他半筹,所以让你帮孤找回面子罢了。”   很快,两人便走到了逢老太公的住所,本着对贵族印象的根深蒂固,姬洛来之前总觉得该是座四方宽阔府宅,前后几进大院子,逢老太公高坐正堂,必是位行峻言厉的宗族耆老。   可走近一瞧,城边上偏僻一角,只有个孤零零的小屋小院,唯有一棵古树拔地参天,稍稍有些惹眼,但不管怎么看,怎么排,这屋舍在繁华长安都排不上号。   黑漆木门开了丝缝,院中有刀削声传来,苻坚叩门一推,果然见一小老儿搬了根条凳,坐在树下用柴刀削竹篾,似乎想做一个簸箩,因格外认真,而头也不曾抬,只冷冷道:“等会,正忙。”   苻坚赶紧招呼姬洛进门,指着墙根儿下两根条凳,意思是叫他搬来。谁叫他是长安最尊贵的大爷呢,姬洛老实照做,两人一齐在对头的阳光里坐下来,不急不躁看着人忙活计。   眼前的老头并没有胡人惯生的健拔体格,实际上说成小身板反倒更为恰当。不过人倒是精神矍铄,满头华发束在背后油亮生光,下巴长须结成了小辫,两只眼睛漆黑专注,十分有灵秀匠心。   姬洛没去过建康,对江南的贵族多有耳闻,随口一谈那都是竹兰秀骨,光风霁月,颂的是诗书,好的是清谈,喜的是曲水流觞,歌的是雅乐诗辞,这么接地气的贵族,他还是第一次见。   日头晃了晃,老头眼睛不大行,收尾的地方编了三两次都稀松拉不紧,拆拆合合三五回,苻坚等得不耐烦,伸腿踹了一脚地上剩下的竹篾,骂了一声:“丑!”   那老头乍一听人评头论足,自己也失了耐心,把簸箩往地上一砸,气呼呼要指着人鼻子要臭骂回来,可抬头看见苻坚的脸,顿时翻出一丝冷眼:“怎么是你?”   姬洛解围,忙取出轧花帖子,起身双手奉前,自述道:“在下姬洛,特来赴逢老太公之约。”   “我就是。”老头看了一眼姬洛,往大树桩子上伸腰一靠,朝苻坚眯眼,露出十足十的不屑:“白慕生,原来他是你的帮手,怎么,今日要一雪前耻?”   “白慕生?”姬洛朝苻坚看了一眼,觉得匪夷所思。这天王陛下爱往城外喝茶钓鱼也就罢了,没想到还是个会玩儿的。   后者抬抬眉,贴近姬洛耳畔,压低声音道:“苻指白英草,又叫白慕。”说着,忍不住强调了一番,“谁还没个年少轻狂,你可不许拆我台。”   逢老太公踢开脚边工具,双手后负,“哼”了一声,骂骂咧咧朝屋内走去:“看着你烦人!”走到门前,见姬洛还没动,不由面露不悦:“你搁那儿当桩子呢?”   于是,姬洛笑着,随他走了进去。   苻坚跟进屋的时候,逢老太公刚捣腾好,从近旁的架子上搬来瓯盂器皿放在竹桌上,显然在下帖子时早已备妥,只等人来便可开局。   “诶,且慢,你二个既然比试,那总得放点彩头对赌。”苻坚大步一跨,杀到前头,扇子那么一打,拦在了老头前面。   逢老太公也不计较,瞥了一眼姬洛腰间的佩剑,猜他是个会武功的,便抄着手道:“若你输了,你便去灵源涧寻一种透亮似水的玉石,替我打一副算筹。若你赢了,射覆的东西你尽可带走。”   “不够不够!”苻坚忙摆袖嘻嘻一笑,“若你尽放些蜘蛛蚂蚱,那岂不是亏大发了?”   逢老太公也是有脾气的,狠狠拂袖,喝道:“自然不会。”苻坚没动,也没答应,只眯着眼继续瞧他,瞧了许久,老头急性子受不住了,于是问道:“你想如何?”   “东西嘛,自然要赠,不过你还需亲自放话,你这‘长安射覆第一’的名头易了主!”苻坚拍手,脸上喜色,好像如今胜负已定似的。   “你……”逢老太公噎了一声,狠狠剜过去一眼,口头上却没再说什么,颔首应下。   苻坚赶忙撞了撞姬洛的手臂,打着扇儿笑道:“这么一激他,他若不想让你轻易赢了去,必会舍弃寻常物什,保不准能有好东西,眼下可看你的了。”   逢老太公耳朵不背,把话一字不落听了去,脸上瞬间涨出紫红,如今他若真撤换了东西,反倒显得小气,好像生怕输给一个愣头小子一般。   为了不给人留口舌,于是,逢老太公僵在原地打了个旋儿,盘腿在桌子的另一头坐下来,将右手边第一个陶瓯推了出来,顺嘴儿埋汰了苻坚一句:“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般涎皮赖脸,不讲道理?”   苻坚嘻嘻笑了一声,也不恼怒,稍稍往旁边挪了挪,给姬洛留下桌案中间的位置。不过姬洛并没有立即坐下,而是先朝老先生一拜:“在下今日出门匆忙,全身上下只得一枚铜钱,只好腆着脸向太公借一副算筹。”   “右边儿架子四层有个木锦盒,里头就是,请便。”逢老太公手搭在膝头上没动,用下巴抬了抬,眯着眼话说得不冷不热。   所谓射覆,便是将物什藏于器皿之中,供人猜测。可说是猜谜,却比灯谜字谜难上许多,因为没有丝毫的提示,亦不可伸手触摸,所以喜爱此类游戏的人多半长于术数,能依凭占卜卦象,天文易理,进行推敲。   姬洛走过去取来算筹,这才跪坐下来,对着第一样器物卜了一卦,看卦象显示,乃文王第二十七卦,山雷颐。   “如何?”苻坚紧盯他的脸色变化,倒是比正主还要紧张。   姬洛看了一眼苻坚,又看了一眼逢老太公,甚至对着那朱红陶器也多思忖了一会,待二人胃口吊足,都有些不耐时,才慢慢开口解释:“《象传》有言:山下有雷,含地而化(注1)。”他顿了顿,悠悠然朝那陶器一点,“生息不尽,敬奉社稷,舍尔灵龟,颐养永年。这里头盖着的,可是一片龟甲?”   卦名“颐”,有生生不息之意,古来多祭祀神祇,以求社稷长宁百姓富足,代代得以永昌,若要聆听神意,多需以龟甲蓍草占卜。龟甲取自神龟,神龟岁寿绵长,此意象又反过来同那个“颐”字相合。   逢老太公当即坐直了身子,目不转睛盯着姬洛。先前他下帖子,不过是听长安城人人口传,但流言相轻,终究不如眼见为实。   苻坚瞧见他的姿态行为,便知道姬洛一定猜准了,于是用扇骨撬着陶器边沿一掀,果然露出盛放在下方的龟甲,于是忍不住嚷嚷道:“快,下一局!”   逢老太公朝苻坚恶狠狠瞪了一眼,随后将手边第二个陶盂推了出来,直到姬洛冲他颔首致意,他脸色才缓和不少,说道:“你再猜猜这个。”   想来这三局定然是登天梯,一局难过一局,姬洛不敢懈怠,立刻拢聚算筹,又卜了一卦。这一次是文王第十三卦,天火同人。   足过了小半盏茶的时间,姬洛盯着算筹都一声不吭。苻坚看他眉头微蹙,知道他准在深思,也屏着气息,摩挲着扇子,不敢惊扰。   见到这副情景,逢老太公喜上眉梢,颇有些得意,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苻坚抬眼,瞧他嘴唇翕张,似有话要说,怕他在紧要关头恶语讥讽,于是先一步抢白:“你别说话。”   他话音刚落,老头拿袖子掩口,朝一旁打了个喷嚏,回头吹胡子瞪眼。苻坚打开扇子,遮着小半个下巴,放任目光在屋内逡巡,装出一副“神游天外”的无知样子。   就在这时候,姬洛开口了:“是鸡血石雕刻的日晷。”   逢老太公当即一手拍在桌上,既有欣赏,又有惊疑,不过前者却是多于后者。苻坚眼疾手快要去掀陶器,却被这老头另一手压住,过了好半天,才浑似不甘地叹道:“小子,有点儿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长安吃喝玩乐二人组已经安排上啦~   注1:引用自《象传》,《象传》是《易传》中的篇章。 第185章   姬洛含笑,朝他拱手, 遂道:“天火同人, 上乾为天, 下离为火,乾为赤色,离火亦生赤色,那么这物什也必然同色。日行中天,普曜大地, 遂生四时,万物有序。晷面向日,晷针定时,正合乎此道, 若问及材质, 血玉难得, 唯有鸡血石。”   听完他的话,未等苻坚动手, 逢老太公先将那陶器掀了去, 抚着长须哈哈大笑,那笑恣意畅快,惹得苻、姬二人也满面春风。   苻坚拿折扇尖儿一扫, 将桌上那枚日晷扫到了自个儿身前,忍不住拿在手上反复觑看把玩,过了好半天才朝逢老太公道:“是我小肚鸡肠,石中红血似, 成色这么好,便是我那儿也不多见。”说罢,又摆首叹道,“刻个日晷岂非大材小用,倒不如做一对儿随身私印,保证再长千金之价。”   老头再也绷不住,瞬间臭着一张脸冲他摆了摆手:“去去去,我的石头,我爱刻什么刻什么,干你屁事儿!”   “这是逢太公您的佳作?”姬洛发问。   “门口不是写着匠心居,承接手艺活,你们这些年轻人都眼高于顶,一进门就作了个睁眼瞎。”老人面色缓了缓,趁机奚落一声找回了痛快。没等二人还口,他便又将第三件物什推了出来,这一次装东西的不是陶器,而是个铁盒。   逢老太公啜了口茶,大声说道:“最后一件,若你能猜出来,老夫便输得心服口服!”   他话音一落,姬洛脸上虽未显现过多的情绪,可心中却打着小鼓:这龟甲还算常见,日晷勉强可得,只是第三样东西,未必是日常可以接触到的。卜筮虽可以提供无限可能的推论,但也是脑中有,心头记得,若是未知,则没法子无中生有。   姬洛只能祈祷,第三样东西在自己所见所闻所学之中,尚有耳闻。   “莫急,输了也不打紧。”苻坚这时候却笑了,打着扇子也不和逢老太公斗嘴,方才吵着要找回场子的是他,这会开口宽慰人的也是他。   姬洛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拿出算筹卜了最后一卦,卦象所示,乃文王第三十八卦,火泽睽。   不同于第二卦,这一次,姬洛卜筮甚至是推算都很顺畅,可就是因为顺畅,他反而生出了不少犹豫,这种踌躇让他觉得,这卦象似乎还藏着别的含义,可是一时间他又想不出来,只能垂首枯坐。   苻坚善于观人,细微秋毫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本来瞧着姬洛嘴角碾平,面上有喜色,眼中起温润,不似焦急无解的样子,以为他已经推敲出了门道,胜券在握。可当苻坚自个把手中的扇子玩了两遍,以为人会开口时,却没想到毫无动静。   眼前这块磐石,偏偏一坐就坐了小半个时辰,眼睛没盯着算筹,反而死死看着那铁盒子。那盒子忒普通不过,许是常年装盛杂物,铁皮外头还粘黏着动物细毛,看起来有些腌臜。   这会子,逢老太公杯子里的茶喝光了,他起身去提炉上的罐罐,苻坚这才注意到,这老头刚才竟然也跟着姬洛静默,半点没催没话,等得十分耐心。这越反常耐心,反而越不好,可不说明东西难猜,也算准了一时半会出不来答案。   想到这儿,苻坚没忍住,用扇子在姬洛手臂衣料上蹭了蹭,小声问:“可是猜不出?”   “难。”姬洛答道。   逢老太公在一旁竖着耳朵,一听他开口,忍不住捂着嘴巴偷笑,以至于太高兴,手中罐罐没拎稳,滚水差点烫到了脚趾头。   姬洛听见动静,朝侧面看了一眼,忽然又说:“却也不难。”   “到底难不难?”苻坚十分纳罕,竟有些心痒,也想拿那算筹来扔一把瞎玩。   逢老太公轻咳一声,坐回团垫,点了点桌案:“你随意说,看能说中几分。”   姬洛颔首,道:“上火下泽,泽中生水,按理说水火本不相容。”他蹙着眉,用指腹反复摩挲按压算筹表面的细缝,直到长长吐出一口气后,方才续道:“但遵循五行生克,水亦可得火,水生木,木生火,只需有木即可。这里头装的,是一件木头雕刻的东西。”   逢老太公捋着胡须点了点头,苻坚拿扇子在两人中间点了点,问道:“这便是你说的不难,可难,又难在哪里?”   “我暂时还没推算出,是木头刻的什么。”姬洛如是说,说完,他又陷入沉思。   这思忖可不是坐地空想发呆,实际上,姬洛正努力挖掘脑中的记忆,将曾观之阅之还能记得的典籍走马过了一遍,可世上事物繁多,总有自己常识之外的东西,先前越怕什么,好像如今就越来什么。   姬洛反复呢喃:“铁盒为金,金克木……金克木……”   逢老太公眼角的皱纹一挤,拉出细长沟壑,脸部肌肉顺势上抬,嘴角要翘不翘,尽管很努力藏掖,但憋不住得意的劲头太猛,只能匆匆将唇瓣抿起来,心中早定了四个字“胜券在握”。   既然得了便宜心情大好,便不能再卖乖,于是,等眼前的小子念叨三十三声后,他终于忍不住面子,故作大方地笑道:“我看你小子确实比外头那些不上道的要厉害上许多,当然,比上老夫还要差点功夫,这样吧,你既然已经猜出它是木刻,也别说老人家苛待,今日就作平局,前两样物件你依旧可以带走。”   闻言,姬洛没动,倒是苻坚从扇子那头抬眼看去,心肠都快绞在了一起,偏偏无从下口——这逢老太公可一点儿不老糊涂,一句话中既保了自己的地位,又大赞了姬洛的水平,平局之下,甚至还全了带人来踢馆的他的脸面,算是个皆大欢喜的好结局。   苻坚只能顺手把龟甲和日晷推到了姬洛身前,冲着他干笑:“今儿若实在想不出便罢了,这老家伙也出了血,你俩是互没讨着好。”   姬洛充耳不闻,甚至目不斜视,自始至终仍旧盯着那只积灰脱屑的铁盒。换作平时,他不会死脑筋地在一点小事儿上硬磕,就算是为了拿下钱府的注意,也不是只有这一条路,可今日卜筮之中隐隐有些觉悟,心里头似乎有个强烈的念头一直在鼓噪他——   “这里头的东西,对你来说很重要……很重要……”   如果非要给这种玄妙的感觉一个名字,或许叫做天意。   “让我再想想……再想想……”姬洛发话了,苻坚也不是强势到非作何不可的人,他巴不得眼前的人能猜出来。至于逢老太公,这老头子非但没起身穿鞋去院儿里继续编簸箕,反而坐直了身子,举手示意苻坚让他想。   若说姬洛就此放弃,收拾收拾东西离开,他对这个年轻人的印象也就只算得略有惊艳,逃不过俗人二字,过后不打交道多半便忘了,可姬洛如今一冥思苦想,大有忘我之态,反倒令他侧目。   “水火本为反相,可因木共生,亦可相煎不容,无形之中有生克,如今已有生,自然也有克……”姬洛双手扶额,两眼要眯不眯,口中断断续续念叨,“木为金克,有金无木……有金石而不生草木,不生草木……乾山!对,乾山!《山海经》中有过记载,乾山有金铁而寸草不生,山中有兽,兽名为獂。”   “獂!”姬洛霍然抬头,两小臂滑下,不自觉地重重捶在桌案上。   逢老太公和他四目相对,在听得他念出那个字时,脸上并没有任何变化,过了两息之后,才如同闷声龟裂的土地一样,从里头炸出各式各样的色彩。   姬洛继续道:“古时有国名獂,有县名獂道,依古籍所载,起于大周,故址应在今陇西天水,殷商之后,虽祭祀卜筮、灵兽崇拜大减,但保留下一部分风俗与术数也未有不可。所以,这盒子里装着的,是木刻灵兽獂。”   说白了,就是部族图腾。   逢老太公扶着桌子跌跌撞撞站起来,右手食指冲姬洛点了点,最后愤然一甩袖,叹息着跌坐在团垫上,这一坐,他忽地喜笑颜开,捋着拧成麻花的胡须,连连道:“服!老夫心服口服!”   说完,他打开铁盒,里头果然放着一只精美的木雕,远古图腾多绘于旗帜或者陶、铜器上,如这般木刻,实在少见。   苻坚好奇地探头看去,看过后脸色一黑,心想:这种东西一般人多半没见过,更别说猜,就算有线索,也很难说中,这小老头忒多心眼儿,难怪刚才想激一激他套点好宝贝的时候,他完全不吃这一套,原来是早就安排妥当,就是要人猜不出最后一问!   逢老太公瞧见苻坚的表情,哼了一声不大乐意给他看,转头将盒子往姬洛身前又推了两寸,笑道:“小玩意儿,不值几个钱,送给你了。往后你若在陇西行走,但凡有为难,就将这东西给他,必会卖你个面子,就算我给小辈儿的见面礼!”   “你可给……我长了大大的面子!”苻坚可知道那东西的含义,于是拿扇骨在姬洛的肩上轻轻点了点。   姬洛的身形明显一颤,眼下,既没有猜中后的如释重负,也没有侥幸胜过一筹的得意兴奋,反而看着那青木木刻惴惴不安,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年多以前,他和楼西嘉、白少缺在蜀中碰上楼括的那一晚——   那一晚,他问了楼括一个问题,关于出资截杀燕素仪的买凶之人。   楼括当时说的话,姬洛还记得很清楚:“千秋殿干得都是沾血的买卖,所以运作十分特殊,杀手只杀人,不打听,不多问,都是死规矩。金主从不露面不说,几乎也不留下任何身份信息,饶是我,也并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是……”   “但是这个人很奇特,奇特在于,别的人只管发布悬赏任务,杀手接手后便如钱货两讫,勿论生死,都不会再出面,但对方却亲自派人给我送来了资料,生怕我找不到目标似的,当时的我年轻气盛,战绩显赫,因而大为不服,于是那堆资料,我只随手翻了翻,便扔在了一边。”   “那个使针的女人我至今还记得,她的功夫我在中原从来没见过,硬拼的话是个硬点子,也亏得当初那对书函还翻了翻。后来隐隐听过一些江湖的密谈,前些年洛阳生出的事儿略有耳闻,算是大概知道了她的身份。我是个杀手,没什么正邪立场,能帮你的不多,只记得那堆案卷上绘有一个鸾鸟图案,起初只以为是有钱人爱给自己东西打标记的癖好,后来接了个刺杀一宗族耆老的任务,在祠堂里见过类似,才知道约莫是一种供奉。”   ……   苻坚在大赞了姬洛一番后,这会子正扭头去挤兑老头:“喂!果然是你这个吝啬鬼的风格!别小气啊,你自己都说了,木刻才值几个钱?”   “你别搁这儿和我装糊涂,你这个人算得精得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肚子里坏水!那木刻是不值钱,可我的承诺值钱!”逢老头也是有脾气的,哼了一声,颇为不满,“若非氐羌先民四散,供奉传承不剩多少,我就算不管事儿,这一诺少说也能震动半个长安!”   姬洛回过神,听见他二人的口舌,忙插话问道:“老太公,刚才听你说……莫非还有其他的图灵供奉?”   逢老太公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并不是氐人,但耐不住印象好,于是沉吟片刻后,也没端着架子藏藏掖掖,就随口说了:“是……盍稚,也就是你们汉人说的氐羌,实际上为连称,其下支系繁多,光是一个氐,便有略阳、白马、阴平等等区分,传承至今,我这一族勉强算陇西关中目前最老的一支。呵,只是目前,实际上,听我父辈说,过去应该还有一脉比我们更经久远,只是如今不知在何处。”   姬洛绷直身子,听他继续说道:“我瞧你也是读过书的人,你们汉人文典里有一篇《逸周书》,里头应该写过这样一句话——‘氐羌以鸾鸟(注)’,周成王时,这一脉的人曾向其亲好,进献过族中供奉,以示最大的崇敬。”   “所以这供奉就是鸾鸟?”姬洛脱口而出,下意识多呢喃了几句,脸上有欣喜,更有惊骇,“鸾鸟……鸾鸟……”   作者有话要说:  在长安会得到很多有用的消息,也算是之后的伏笔。   图腾get,提示灰衣人斗篷上2333   注1:引用自《逸周书·王会篇》 第186章   苻坚一脸迷惑地问道:“怎么了?可有什么不对?”   “无事。”姬洛摇头,神色恢复如初。   二人还要往城里玩乐, 东西携带不方便, 苻坚只说放在桌上, 过一会儿会派人来取。刚刚同那逢老太公拜别,人还没跨出院子,门口挤进来好几个氐族人,叽里咕噜拿氐人语说了半天,大意是叫人吃酒。   逢老太公簸箕还没编好, 今日是一点儿也没有心思,便推了,找的借口是,他这个数十年射覆第一的名号给输了出去。门前的人大惊, 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可不敢定论, 于是忍不住张口求证。   老头瞪了一眼,极不情愿:“刚才滚出去那两个。”   门前几人再回头, 哪里还有半个影子。其中一人挠头思忖, 过了老半天才说:“俺瞧着左边那位貌似长安吃喝顶有名的白慕生,他旁边那个……”   “你傻呀,早间听说下了帖子, 还能是谁?没想到这么快就完事,看来很有些本事嘛,近日的长安有的乐喽!”   正窝气的逢老头一听,顶上都快炸开花了, 闷声提着手头的工具,将人撵出了大门,“砰砰”给了一个闭门羹。等老酒友走了,他才回了树下,有一搭没一搭锉竹篾,心想这几人的嘴巴是最厉害的,保准明日都用不到,今夜便满京城都知晓了。   本就是应承人家的,知道也就知道了,一把岁数还不至于输了不认账,赖着个可有可无的名头。只是,逢老头这心里却觉得空落落的,口中生燥,想要提壶起些茶水,把手一拎,却发现里头空了,连口热的都没有,最后只能两手一搭靠着树,时日显得更加无趣。   姬洛走出巷子,念念不忘似的朝那参天老树的方向回看,不由问:“这些年,在下也去过不少地方,时常也有言语不通,本以为长安各族聚集,必是难得友朋,寸步难行,没想到比之五年前,城中汉话已如此盛行,就说这逢老太公,别的不提,汉史典籍通透,对汉人仇视也甚浅,您说他是‘老盍稚’,真叫人不敢相信。”   “你不知道他……”苻坚笑了笑,“在老人里,他也算是一位‘出格’的人物,当年晋人南渡,许多大儒被迫流亡到沙洲附近,他在那里遇到了一位晋国姑娘,并发誓非她不娶。繁衍至今,氐羌血脉渐稀,他一出头,举族震动。当然最后还是成了,这也是他为什么长年独居长安,基本不回族中的原因。”   姬洛却没顺着他的话将逢老太公再夸上一夸,反而对话中一语带过的人物感念上心:“当时局势,那姑娘也定是不易,有情人能成眷属,自是好的。”   回想方才院落屋中,每一样东西都配着一式二双,处处透着二人共居,但却实在少了一缕人气,多了一分清寂,姬洛不由问:“那他夫人呢?”   “死了很多年了,”苻坚摆首叹息,“也是奇怪,那倔老头子居然没再续弦,连屋子里的摆设据说也都从未动过,你看那个铁盒虽脏却还没被弃之,说不定是他婆娘的陪嫁。”   姬洛表示理解:“惯常卜筮的人,或多或少都信天命。”   苻坚愣了一下,打量姬洛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随后他忽地展臂,拍着胸脯道:“孤却是不大信的!孤出生时,都说身负谶语,往后必定践祚丹墀,有大成功!不过,孤却觉得,能有今日坐拥山海,依靠的还是多年的努力!”   就这样,多了一个领路人,姬洛在长安城中混得如鱼得水,每日午时出,夙夜归。   苻坚身有政事,不常来,但一来,必定会带着各种新奇的玩意儿。两个人一起把城中的罐罐茶铺喝了个遍,选了最佳的一处,隔三差五就去坐一坐。   这茶寮在长安城南面,紧邻一处湖泊。这一日吃过茶,出来闲走,正好撞上一姑娘投湖自尽,姬洛赶忙将人给救下,搁树下看着。   苻坚结了茶钱出来,就瞅见姬洛跟人大眼瞪小眼,于是忍不住打趣道:“哟,这是怎么了,你也能惹上女人事?”   姬洛白了他一眼,佯作耳旁风,等那姑娘哭得只剩抽搭,这才半蹲下来询问缘由。   这一说才知道,这姑娘本有个情郎,已到谈婚论嫁,可奈何偏偏是个同姓,按禁令不得通婚,眼看嫁不成,这才萌生死意。这种事儿不好劝,源头上解决不了,都是徒劳,只能巧言令色,拿她那情郎的命作比,只说若是死了,便是一双殉情,那姑娘舍不得,只能暂且打消了念头。   打发了人,姬洛这才抄手瞧看一旁不语的苻坚,问道:“同姓不通婚的禁令不是汉朝以后便废止了吗?我瞧着胡汉都可相融,你把这玩意儿又搬出来作甚?就不能稍稍宽限,给人留条活路?”   说这话之前,姬洛心里是有底的,多日接触下来,他发现苻坚在小事上其实非常宽和仁厚,平素路遇苦难坊间人,也从来没有冷眼高架子,两人近日说话也不像早先你一句“孤”,我一句“臣子在下”,因而他觉得,在这件事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这个皇帝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可结果恰恰相反,苻坚态度非常强硬,甚至有些一反常态的不近人情:“汉后废止,是因为两家同姓,多数已出三代五常,血缘稀薄。但我如今颁这条例,却是为这政局,长安如今人口最为复杂,许多大族龟缩观望,宁可自家旁支嫁娶,也不愿融合联姻,不下一点狠功夫,如何打破痼疾?我这是为太平着想。至于你说的,若开先例,那不是打我自己的嘴巴吗?”   姬洛是个明白人,知道好说话的人,原则和底线或许低,但不是没有,再劝也讨不得好,索性不再费力。   到了晚间,两人在路上碰到一出闹剧,钱家的小辈和另几个公子为个女人起了纠纷,约莫吃了酒,捞起袖子要大打出手。   钱府的商人出身,手没二两肉,对头那几个倒是形单影只,不过却体格健硕,真要闹起来,事情压不住,便是京兆尹也难办。   姬洛听了听,两方都是混球不占理,钱府的抢人,公子哥儿骂晋,既然如此,帮谁都差不多,想了想也许可以暗中给那几个瘦弱的倒霉蛋搭把手,至少别被揍那么狠,说不准是个争脸面的好机会。   对面那几个虽然穿着不俗,但他身后还有尊大神,不愁镇不住。   姬洛手里头当即捏了两枚石子儿,那些个公子哥儿挥拳砸脸的时候,他就往腿肚子上弹。   苻坚站在后方,捏着扇骨脸色晦暗,在他跟前,抢人最多算跋扈,可仗着身份讥讽胡晋同存,却是没将政令放在眼里,这是打了他的脸面,因此便也就默许了姬洛动手教训。   “晋人也就罢了,你们这些江湖人,都是孬种玩意儿,也敢来凑热闹,长安城里惹老子,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我略阳吕家……”右手方的贵公子里,有个功夫最为厉害的,见同伴吃亏,知道暗中有高手坐镇,因此肝火大动,嘴巴闲不住了,骂完晋人又骂江湖人,那一顺嘴,就差把“六星将”挨个挤兑一遍。   苻坚脸色更难看,天子之威,不可冒犯,姬洛知道这事儿奔大了,自己没必要再卷入,于是收了手。可偏巧听那人说到吕家,他心里没来由软了,趁那张嘴还一个劲儿叨逼时,赶紧弹了颗石头打下巴上。   下巴一卸,好歹是没说出更大逆不道的话。   苻坚看了一眼姬洛,轻咳一声,从人群里挤出。   那吕家的瞅着来人,脸色瞬间惨白,等苻坚笑嘻嘻走到他身旁时,他整个八尺男儿,竟然开始打摆子。   “看在吕家累袭功勋的份上,三息之后,不要让孤在这条街上看见你,”苻坚压低了声音,自始至终跟个笑面虎似的,“今后还需恪守奉行,小心祸从口出。”   钱家的占了上风,按平日作风,早贴上来给出风头的邀约喝酒才是,但那帮公子哥儿一走,他们也跟着溜了。   看着钱府的动作,姬洛忍不住发笑:“难怪我说,满长安都晓得个吃喝玩乐的白慕生,你却还需我动手。”   “他们未必知道我的身份,不过是本能趋利避害,商人都是最会见风使舵的。指望大动静能引出他们,没那么容易,你不妨再考虑考虑,你还有什么奇货可居。”苻坚又恢复了平常,街上人散了,他往晚市小摊前,跟个老丈人讨价还价买了一筐山柰果,转头塞进了姬洛怀里。   “吕家那个刚才若真把话说丑了,就算我当下不动手,明日也会有人弹劾。吕氏先家主、司隶校尉吕婆楼有辅佐登位之功,也是他向我举荐王丞相;现家主吕光,战功赫赫,三朝元勋,动他们家的人轻重都有些麻烦,更何况对面还是个尴尬的‘长安公府’,可别坏了我的事儿才是。”   苻坚虽然嘴上有谢意,但姬洛却觉得他在有意试探,索性便把话说开了:“当年在灞水边,我曾说过我在燕国一户人家待过,那家人对我有救命之恩,主人曾是略阳吕氏旁了几代的旁支,如今斯人已殁,不免感怀。”   “他家可还有亲戚在略阳?”苻坚突然问。   姬洛摇头,他对吕家也不是完全清楚,吕父当年入赘,这地位估计也是微末,如今都死了,怎么可能上赶着认亲。   看姬洛这样子,苻坚松了口气,反而说道:“若你想结识吕家的人,倒是可以给你引荐吕光,只不过他人如今镇守洛阳,不在长安,恐怕一时半会是没有机会了。”   就这般,又过了几日,转眼暮秋已至,眼看半只脚跨入了凛冬。   今春得了好雨水,到了秋收收成好,麦浪一层又一层,路边打下的草垛堆积如山。可是,连着下了三天的雨,气温骤减,农户繁忙,显然是有些收割不及。姬洛和苻坚本单骑往山里去打些野味尝,路过农舍看户户挑担奔走,后者心头一热,干脆趁喝水歇脚时,也挽了袖口裤腿往田里跳。   姬洛慢了一步没拉住人,一时到不知该劝什么好,只得在田埂上站着,跟着地里头的人走。苻坚转头跟农家人说了两句话,对方欣然,很快提来两柄镰刀,他取了一把朝姬洛脚边仍去,弯刀刀尖嵌在土里,将好挂在田坎上。   “你也来!”苻坚招手。   既然苻坚都拉得下面子,他也没什么架子,反正秋日闲来,和皇帝做做活计也是有趣。于是,姬洛解下外袍挂于马鞍,跟着下到了地里,埋头一茬一茬割得十分麻溜。   “你可真是什么都会。”苻坚看了一眼,小声说。   姬洛笑了笑,回应得很客气:“君上忘性真大,前几日不还说到了燕国吕家,寄人篱下总不好涎皮赖脸,只管要吃喝。”   苻坚脸上的笑敛了敛。   身为君王,他见人观色不少,眼下也瞧出些味道来,这姬洛一提到吕家,纵使颊上带笑,但语气却说不出的冷淡。   到了晌午,那家女主人敲锣打鼓叫吃饭,看有外人在,竟然多添了两个菜,姬洛和苻坚捧着碗,盛了满满的肉蔬,并排坐在田埂上,两脚落在水渠中,任由绵软的流水冲洗掉肌肤上的黄泥。   “你这皇帝当得还真是同别人不一般。”姬洛吃了两块农家的炖肉,竟然比长安大酒楼里的佳肴味道还要鲜美上些,忍不住为此一叹。   “关中连年征战,农事不勤,多有饿殍,遇到大旱年,皇后都可养蚕以民,孤亲自下地躬耕又如何?”苻坚扒了两口饭,口气居然异常诚恳,“诚然,农耕乃国强要事,孤也从不否认有战备储粮的打算,但孤还是希望,人人都能有饱饭吃。儒家荀子曾有言:‘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注)。’”   忽地扯到民生大计,两人又都不语了,把饭吃去大半。   那农户主人没在院儿里头瞧着人,出来寻看,看见两人说谈,便走近笑问是否还要加菜。姬洛和苻坚齐声道谢,君臣之隔霎时不复,又换回了早间“哥俩好”的模样。   姬洛其实是有疑的,于是忍不住问:“我听说寻常农家若是人手不够,多半会拉上远近亲戚,或是算上四邻乡亲,事后开流水席大吃一餐,户户差不多,倒是没曾想丈人心宽,竟允了半路人搭手,就不怕我俩是浑水摸鱼的骗子?”   起初那农夫给苻坚农具时,姬洛以为这家全是氐人,可真开席坐宴后,姬洛攀谈了两句,才知道人是实实在在的关中人,倒是更为惊奇。   那老丈人听完先大笑两声,也在田坎上坐下,随手拔了两株地里的野草藤蔓,甩去一边,信口道:“说出来你们可别当老农哄人,听隔壁村儿的说前两年,有人家得了恩遇,朝中的新贵大臣还亲自来帮忙除过飞蝗虫灾,瞧你们穿戴,不像穷家子,怎会图俺二两小麦?保不准俺家什么时候也遇上天王老子!”   老农说得兴头上,嘴角乐开了花,姬洛朝苻坚看了一眼,心想这人也是装得,非但没计较,竟也笑得乐呵。想到此处,姬洛只剩沉默,没曾想,前头说的话不是空大官腔,苻坚是真立志要做一个好皇帝。   下午,老农不好再腆着脸让两人干活,二人牵马去山里转了一圈,入夜前回了长安。   这一夜,姬洛临窗夙叹,竟至三更也无眠。他忽然想起那天苻坚话中说帝王之事的“应该”与“不应该”,苻坚陪他吃喝玩乐是有目的的——连日所见,莫不是一片繁华长安。   若暂时放下成见与谋算,谁不爱这繁华长安?   作者有话要说:  苻坚在私生活上确实一直被诟病,但在治国上面,也确实挺厉害。   PS:略阳吕家后来在苻坚倒台后,建立了后凉。   注:引用自《荀子·王制》 第187章   翌日,姬洛难得贪睡至日上三竿, 苻坚下朝后, 约好来寻他玩六博棋, 等他收拾洗漱吃完早食,亭廊中只剩下一盘孤零零的棋。贴身服侍的内侍候着了人,这才说今日初三,天王方才想起太学有要事,便先一步离去。   姬洛想, 走便走了,自个正好回后院儿钓鱼去,可没想刚跨过石阶,那小内侍竟然追了过来, 一路喊着:“姬公子, 天王陛下说了, 若您无事,也可以去看看。”   “不去。”姬洛嘴上拒了, 往后院荷塘软土里扎了一根新斫的竹木鱼竿, 摘了片芭蕉闭目养神,等小内侍出府走了,姬洛这才扔了东西从墙头一翻, 悄悄跟着去了太学。   太学在皇城东南,姬洛有点金牌,倒是也不怕进不去。待轻功一溜翻进了院儿,却左右没瞧见人, 只有稀松三两的学子,和学舍里的读书声。他只得多转了两圈,最后在一棵老树下,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往树上一藏,扒拉两片叶子开了条缝一瞅,果然是苻坚。   姬洛摇头失笑,不仅失笑,竟还有些许震惊——本以为他的要事不过是临时政务公干,来太学巡视未来的国之栋梁,只是没想到,竟能碰见苻坚亲自授课,而且听他讲学引经据典,还颇有文采底蕴。   上一次路遇他人如此讲授,还是在洛阳的粮店里,阮秋风给他身边那个十岁幼童讲《战国策》,思路清晰,循循善诱。   后来知道阮秋风的出身,乃累世士族阮家,沾亲带故,左右相逢的都是名士,姬洛倒是觉得顺理成章,反倒是现下见着这番情景,心头忍不住唏嘘,还是第一次听到君王亲自给人讲课的。   课只听了半节,姬洛便走回了前院,远中树丛间有两个学子正互相驳论,其中一个瞧见了姬洛,以为同是学子,便招呼过来给他二人作评判分辨,姬洛一听,那二人正论的是先秦诸子中公孙龙提出的那个著名的“离坚白”论(注)。   所谓“离坚白”,其核心便是说观感不同,则获知的信息不同,且相互独立。   姬洛反正无事,便听他二人说道说道,最后自己也忍不住,加入了清谈。   好在,三人都不是心眼儿小气之人,说了一会各有见解,正逢口干舌燥,便就着匏瓜舀来一瓢清水饮。姬洛趁机朝自己来的方向使了个眼色,假装不懂:“在下刚才瞧见……怎会……”   “你想说陛下怎会在此吧?”接话这个叫秋毅,长得瘦瘦高高,说话一团和气,“陛下于儒学颇有见地,每月三日都会亲临讲学。”   另一个叫邝知的学子也插过话来,语速较急,感叹连连:“其实我和秋兄都不是长安人士,他祖籍在寿春,我祖籍在九江。南方士族,对仕途多有垄断,门阀倾轧,不是说高门就都是些胡吃海喝的混账,倒是也确多有名士,只是,人多为自己打算,如此情景下,我们这些贫家子,永无出头之日。当今尊奉儒学,与别的奉行打杀的胡族不同,并不盲崇武力,我等又听说王丞相举于寒门,受赏识身居高位,这才受了鼓舞,千里迢迢奔赴此地。”   秋毅接着一叹:“有幸见过丞相一面,天人之姿,瑰魄无双啊!”   姬洛听闻,心头也不免有些感触,于是拱手拜别,出了太学。不过不巧的是,在门前居然撞见了“老相识”。狭路相逢,姬洛望着踽踽走来的风马默,觉得今日出门定是忘了算日子。   门前门后一条道,风马默自然也瞧见了姬洛,不过此刻他并没有帝师阁上时话那么多,甚至没有主动开口,而是视若无物,骄傲地打人身旁走过,想来是早知道了姬洛在长安。   等那蹒跚的身影没入月洞门,姬洛偷偷回看了一眼,那几个太学生显然都认识对方,迅速起身行礼,风马默却只是淡淡回礼,依旧一个字都懒得说,这种倨傲倒是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姬洛深深看了一眼,想着帝师阁的事情没清算,这人背后的勾结还没排查,既然好容易在长安现了身,可得在他身上下下功夫才行。   不过,下功夫也需要机会,“六星将”因为直接听令于苻坚的缘故,基本不单独开府建邸,多数时居于皇城,姬洛在长安逗留良久,也没打听出私宅。因而,打那日太学匆匆一晤后,姬洛再没见过风马默,倒是没几天,来了位不速之客。   那是个大风天,姬洛回府刚解下大氅往后院去,就听见花木架下有一阵窸窣的杂音,本以为是李舟阳这个混蛋不走寻常路,可走近一瞧,竟然是那位“泉将”霍定纯。   当年在洛阳受他一指的情景,如今还历历在目。   霍定纯和数年前比,变化不大,依旧穿着黑衣,系着黑狐披风,两颊消瘦,身子骨轻如能风吹。他抬头瞧去,目光粘在姬洛脸上,里外仔细看了好久,似乎才依稀辨认出对方音容相貌:“你就是那个假新娘子?原来是个男人……老实说,风马默跟我说的时候,我甚至差点儿没想起你是谁。”   当年太原王府和段氏在洛阳联姻,霍定纯得令去搞破坏,满座高手如云,姬洛那时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若不是临时多了一出真假新娘的戏,指不定连姬洛这名字也早混作了张三李四。   “在下也从未想过,会在这里和霍参军再见,当年‘惊变破合指’一出,教晚辈毕生难忘。”生平第一次吃大亏,姬洛何止记得,这个人可是能记一辈子的。   霍定纯听出他话中有刺,却不甚在意地笑了:“你爱恨不恨,尽皆随意,我来见你纯属好奇,我这个人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摧林断木却不斩劲草,你既然中过我的指法却不死,往后我都不会动手杀你。”   “为什么?万一我又成了你的敌人呢?”姬洛在他对面坐下,颇有些好奇。   霍定纯低下头,盘弄手中的玉连环,语气十分平淡:“我是个武人,更爱以自己的方式行事,天王识人用人,我也不会大加干涉。小子也别得意,奉劝你一句,最好像现在这样,不要成为我的敌人,否则就算我不动手,长安城里能杀你的也大有人在。”   姬洛坐看他解环,久久不能得,于是说:“能把你手中的东西给我瞧瞧吗?”   闻言,霍定纯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却还是把东西递了出去。姬洛拎着玉环的一头,丁零当啷晃了一晃:“始皇曾派遣使者赠齐襄王一套玉连环,扬言:齐人多智,可有解否?群臣不得解,襄王后拿得一锤,当场将连环砸烂(注1)。其实,《战国策》里早就讲过最便捷的解法,只要舍得。”说完,姬洛松手,玉石坠地崩碎。   霍定纯表情开了花,他站起来,忽然成了个结巴:“你……你……我什么时候说我要解连环了?我胜以指法,这连环是我用来练习手指灵活的!姬洛,你必须赔我!我会定期来找你讨要!”   姬洛抱着手炉拱了拱袖,目送他远去,随后招来管事把地上的碎渣收拾干净,再令人去后院选些金银玉石,打个十来副连环备着。   那管事懵了:“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惠子说:连环可解也。可怎样才算可解?怎样才算不得解?若要强辩,那连环相扣却并不粘连,既不算作一体,岂非不必解?可一环碎而环环碎,分明又是一体,一解则尽解。”姬洛拍了拍管事的肩,笑着走了:“其实人也是一样。”   “什么人?”管事茫然。   姬洛挥了挥手:“只要你公子我还住在府里,咱这儿的客人就会络绎不绝。”   霍定纯说到做到,果然隔三差五来找姬洛拜访,姬洛一连差人造的十几副连环多做改良,各不相同,他挑了一副练手,剩下的被两人用来闲时把玩。   玩腻了连环,姬洛在民间找来一些益智的小玩意儿和他比赛,胜过一次后,二人反倒成了朋友。   这一日两人博双陆,在湖边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姬洛技高一筹,三局胜二。   收捡棋盘换茶吃时,一直沉默的霍定纯竟然开口跟他道谢,这叫姬洛出乎意料,毕竟,他做这些怀着私人的目的。   不过是些不值钱的小东西,霍定纯要讨,姬洛也没什么不能给,于是叫下人收捡送来,那小厮装盒后,跑得急了,在湖边碎石头上绊了一跤,东西正好砸在泉将腿边,盖子一散,“滴溜溜”撒出一地木块。   小厮告罪,霍定纯却将人打发了,自己亲自蹲身把木块一个个捡起拼接,他那手指着实灵活,不过短短数息,掌中已出落得一个精巧的鲁班锁。   姬洛看他凝视掌心一言不发,不由问:“这东西可有问题。”   霍定纯摆首,把目光转向湖泊,笑着:“我的生父是晋阳的一个穷木匠,小时候我启智晚,他怕我是个痴傻儿,长大了继承不了手艺,会因缺衣少食饿死街头,于是做了十几个鲁班锁,日日教我玩。可惜,我也并没有成为一个木匠。”   说着,他转过头,高声对姬洛说:“有机会我们真真正正比一场吧!有些事,说不挂心很难,过去我们立场不同,我希望今后,我们能站在一边。”本以为他提及往事,会稍显落寞惆怅,可是霍定纯和一般追忆的人却不同,他虽有怜惜,却双目坚定。   姬洛觉得,他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霍定纯收拢包裹,合上木盖子之前,又忍不住摸出一对男女泥塑像看了看,说道:“若我以后有个女儿,正好留给她玩。”一个已过而立之年并无婚配的男人,居然能有如此情怀,姬洛笑是笑不出了,只觉得“六星将”是奇人,其实也不过只是普通人。   泉将走了,姬洛还愣在原地,过了许久,一声轻叹回道“一定”,却也不知那人可有听见。   再之后,姬洛一连郁闷了好几天——   有的人或事,耳闻不如一见。长安不是想象中的长安,秦国也不是天下恶传的秦国,甚至苻坚也不吃人,六星将也不是牛鬼蛇神。姬洛觉得他本是筹谋而来,如今倒好似快被敌人怀柔。   算算日子,去嘉兴的人也走了好几月,借着采买送酒的名义,酒铺巷子的掌柜来见过姬洛一面,说出去的人已在回程,只是年关将至,边防加强戒备,而长安附近城镇又多有烟火放灯,巡守多了一倍,只能减慢行程,小心为上。   姬洛一估摸,只怕回来的不止一人。   京中渐渐传出了李舟阳与姬洛交恶的传言。说是这李大人拉人拉了几次没拉住,指着姬洛骂他白日流连酒肆笙歌,再没当年风骨,两人在红珠坊前吵了一架,分道扬镳。   姬洛回头就称病了,喝腊八粥那日,下了一晚的雪,长安城中遍裹素白,他躲在家里不出门,可拜帖却多了不少,一二三四五个全是不认识没交情的人。   李舟阳风头正火,当年他二人同入,关系好,许多人看在眼里,如今有了龃龉,还不大肆煽风点火,暗地拉扯。权势都讲究平衡,李舟阳既然选择站在阳光下,那么他们就得找个吃喝玩乐在行,又有足够能力的来暗处制衡。   就在长安势力暗搓搓谋划时,“生病”的姬洛正在屋中披着被子煮茶,李舟阳就坐在窗棂上,用剑把应景的梅枝砍了个七零八落。   “你怎么来了?来了也不消停,今冬的寒梅就那一株开得最好,它哪儿得罪你了,偏偏你要辣手摧花?”姬洛抱着手炉,睨了一眼。   “该消停的是你吧,你说要钓钱府大鱼,可鱼呢?人家有理你?”   说着,李舟阳嗤笑一声,将手中“竹叶青”一拧,只听“咔哒”一响,剑尖戳进的窗格里,剑身映出的雪色晃得姬洛打了个喷嚏,没忍住往后缩了缩,用被子把头全给罩了起来。   “鱼在暗处,将要咬饵,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姬洛揉了揉鼻子,拿小扇将炉火扇得更旺。   李舟阳呢喃:“东风?”   “对!东风!”姬洛应和,脸上因激动而涌出不自然的红光,“《礼记》怎么说的……孟春之月,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与,鸿雁来!(注2)”   李舟阳掐指一算,再过些日子,确实就要开春了,也许一切都在眼前这个人的掌握之中。这个人……不知为何,他觉得,从云梦大泽开始,姬洛就不太一样了,不论是形貌,还是给人的感觉——   在江陵时,那个少年聪慧而晓计算,话少而点睛,常怀谋策却敞亮光明,但如今,他时常含笑,妙语频频,可眼底却有化不开的幽深,不易察觉。   姬洛又一连打了两个喷嚏,李舟阳拔剑收回伞中,转头一声不吭走了。姬洛依榻而靠,等没了动静,眼皮耷拉重,昏昏沉沉睡了半盏茶的功夫。迷糊间听见有人入内,将小火炉上的茶罐移走,重新落了一个陶罐。   没一会,药被水煮透,味儿都发了出来,姬洛被刺鼻的味道一激,从榻上坐起,一睁眼就看见李舟阳负手站在窗边,好像做了一场梦一般:“你不是走了吗?”   “你居然也会生病,我以为你是装病。”李舟阳不咸不淡地答。   姬洛被他气笑了:“我又不是辟谷的神仙。”正说着,药壶上的盖子被水汽一冲,“咕噜”直响,姬洛偏头一看,脸色又尴尬又古怪:“你煎的?你刚才是去买药?现在全长安都知道你我不和,你刚才是去给我买药?”一连三问,一问声儿比一问大,讲到最后,姬洛居然大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六星将里每个人都很神奇~哈哈哈哈   李舟阳居然也成了傲娇_(:з」∠)_   科普:离坚白论,我没深入写,感兴趣的小可爱可以自行了解,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辩题。   注1:解玉连环的故事出自《战国策·齐策六》,关于姬洛对解与不解的见地,我有参考哲学大师冯友兰的部分观点,然后糅杂了一点自己的见解,如有不对,请大家斧正。   注2:引用自《礼记·月令·孟春之月》 第188章   李舟阳瞥见他眼底的微光,有些惊异, 但很快便略了过去, 说话叫人摸不着头脑:“四劫坞事变当晚, 你和我在荆江舵争抢代学坤的手书,当时你用一种奇怪的步子困住了我,后来被我破阵,那时我走的是哪一位?剑刺是先左及右,还是先右及左?”   姬洛笑声止住, 抄着手赏过去一个白眼儿,赤手将药壶从炉子上揪下来,烫得两手捏耳垂,这才嘀咕出声:“我看你就是存心来找茬的。”   李舟阳回头, 目光逼视:“你还是我当年认识的那个姬洛吗?”   “道家说, 人有‘三尸虫’, 专控制七情六欲,痴妄执念, 也许你现在看到的只是我欲望的影子。”姬洛笑了笑, 难得开了个玩笑,但是却并不那么轻松,“以前我没什么欲望, 但现在我的欲望很深。”   李舟阳不吭声。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姬洛拎了一只茶碗,一边把药倒入其中,一边问:“我且问你, 如今整个长安,谁最难办?”   “你的意思是……”   姬洛道:“在这长安城里,如果我不够聪明,只怕轻易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可我若太聪明,遇上比我更聪明的,依旧要吃亏。苻坚固然要防,但最难办的,是那位丞相大人。朝中谁都可以试图拉拢,但这位王丞相没有可能,他是苻坚的纯臣。所以,我要做一点事情来平衡我的位置,既不能太耀眼,同时也要让他看到我的价值。”   “王景略?”李舟阳脸色一冷,他自然也晓得此人的厉害,“姬洛,为什么是他?你不是说,不要卷入权力斗争吗?”   姬洛微笑,答得十分坦然:“是,我不争权,但我要做一件凶险万分的事情——我要救慕容冲!”   若不是李舟阳是个端得住的人,此刻怕早已失态。慕容冲是什么人,他当然知道,整个长安之中的禁忌,除了丞相王猛,基本没有人敢跟苻坚因为此事当面叫板,可就是如此,王猛屡次上书谏言,都始终没被采纳。   姬洛说要救慕容冲,可虎口夺食,谈何容易!   李舟阳知道此中利害,不免多思多虑,余光在屋中逡巡,正巧落到姬洛脸上。姬洛因为风寒,素白的脸颊透出异样的潮红,他正对着药碗吹气,白烟袅袅腾上,半遮半就使得那张脸格外有诱惑力。   联想到慕容冲男宠的身份,李舟阳双眸蓦然睁大,这一想就有些想偏了,耿直地咳嗽了两声。   那方不明所以的姬洛一口气饮完苦口良药,搁下碗就看见李舟阳脸色有异,随口说道:“不至于吧……你那什么表情。”   李舟阳走近,劈手夺过药碗,一本正经道:“你不是说之前苻坚时时邀你同游长安,你也知道……哎,不是……不知道的人不提也罢,知道的人还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子!你,你别赔了夫人又折兵!”   姬洛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他想岔了地儿,当即笑得前俯后仰,忍不住打趣:“李兄,你这一通知道不知道,知道也要变不知道了!”笑够了,他才坐直身子,正色道:“其实我倒觉得,苻坚此人,志向不浅,野心昭然,文武雅量,很不一般,放眼九州足以和江左名士相媲美……不过嘛,后宫之事,确实饱受诟病,你说得对,明日开始我得不修边幅一些,免得被看上。”   李舟阳瞪了他一眼:“我跟你说正经的!”   “难道你刚才想的不是这个?”姬洛继续装傻充愣。   被堵得哑口无言的李舟阳面无表情走过来,一把将“竹叶青”拄在地上,隔了好一会才说:“用燕谋秦,是一出妙计,甚至于我也有助力,我姑且算你卖我人情,但为什么不是慕容垂?如今慕容垂手握实权,深受苻坚器重。”   “我算了算,这位吴王命格贵重,不需要我们帮。”姬洛眯着眼笑。   李舟阳听过后,却没有半点动容,显然不大信他的鬼话,姬洛只好叹道:“锦上添花,终究不如雪中送炭。”当然,归根究底还是私人原因,既然承了慕容琇的情,自然也要帮她照拂她的表弟妹,不论怎样,燕国多少留着一点已故之人的情谊,有的情还不了的时候,人总归会多些爱屋及乌。   开年后元宵节,长安放花灯。   苻坚要笼络民心,自然不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那夜按例得亲登皇城城阙见礼,与民同庆。李舟阳如今担了要职,往来应酬不少,要推也推不干净,打早上人就不见影,只打发了个亲信暗里传话说今晚要唱大戏。   不过这唱大戏也得有角儿,前两日可愁煞了姬洛,好在今日午时后没多久,后巷酒铺来了音信,派出去的人终于回来了,东风已至,万事妥帖。   姬洛心头畅快,当即焚香沐浴,盛装梳洗,并吩咐管事拿来新衣,换了一身绀紫金丝绣云纹袍,披了一件白狐裘,左右各挎一柄宝剑,酉时三刻一到,便往城里去。   长安城里有一座亭台水榭名为倾波轩,堪比建康城中盛极一时的朱雀楼,因楼台中宝珠铺地,珊瑚作案,火树银花,临水一照而成琉璃千顷之貌,因此得名。   关于此地的主人,传说纷纭,据闻是一个胡商所造,后因其失踪,产业没落,这才落入了钱氏的口袋,成了私产,为此,京城的达官贵人为未能分得一杯羹而怨念了颇久。   每年元宵,钱府都会广开门庭,邀城中显贵于倾波轩玩乐,时人忆起洛阳金谷,也欲仿效石崇斗奢寻一寻刺激,经年累月下来,这一年一次的斗富便成了京城纨绔的追捧。   姬洛刚在倾波轩前下马,脚跟还没站稳,便在狻猊石像前撞到了一堵肉墙,人还没反应过来,又被推到了僻静角落。穿过一条隐蔽的旧巷,一处小门豁然出落眼前,车马往来停顿,下来的客人不是打着面帘,就是戴着幕离,显然是专门给不愿暴露身份的人准备。   “陛下,您不是应该在宣平门主持大典吗?”姬洛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盯着眼前便装的人,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苻坚呛道:“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大典早过了,宫宴年年一样,叫他们自己乐去吧。听说今日钱家的要露面,我可等着你的好戏呢,怎能不凑热闹?”说着,回头瞪了姬洛一眼,看他今日穿着贵气,倒是不由眼前一亮,不自然撇开目光,“你呀你,你若再迟些,恐怕黄花菜都凉了!”   “哪有那么早,陛下您忘了,前两日才颁过旨意,上元三日,解宵禁,乐与民。今儿长安可是不夜城,恐怕不到人定,热闹还没开始。”姬洛慢悠悠辩解,说着,从腰间摸出一颗浑圆的珍珠打发那看门的,立刻有小厮引着二人从幽寂的小路上了倾波轩九层圆楼。   上楼时,苻坚稍稍打着扇子避开宾客,等入了帘幕后的雅座,这才不忿地说:“就你一张嘴会说!说正事,今夜你可备妥?若只用我给的赏赐,想博得赢面可不那么容易。”   姬洛没有接话,一双眼盯着栏杆外,苻坚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被一应珠光宝气晃得头疼,因而冷哼一声,愤懑道:“钱府这群人,倒是把京城的贵族都笼络了去!”   圆楼正中有一处悬台,台上的舞姬正甩着水袖,作翘袖折腰舞,个个容姿秀丽,妩媚多娇。而台下的宾客将手中财物折合斛珠,当花瓣一样,洒得漫天满池遍地都是。就是这些珠子照着烛台光,硬生生叫人眼花缭乱。   姬洛还是没搭话,跪坐在案上一动不动,陷入深思,苻坚着实忍不住了,那手肘朝他颈窝里撞了一把:“孤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究竟是什么叫你看得如此痴?这舞……”苻坚哼了一声,“东有妙曳凌波间,西有桑姿飞凤伞,不过是钱家养的几个舞姬,有什么好看的。”   “是没什么好看的,我没在看舞,我在看人,”姬洛淡然一笑,随手往楼里一面大贝帘点了点,从团垫上站起,“我去去就来。”   “诶!”苻坚要跟,可楼里往来人多眼杂,又实在不妥,只能狠狠盯着姬洛的背影喝闷酒。   喝了一盅,他又觉得不爽落,于是退到窗棂前,把支架一撤,两手并推花格板,拉了一条缝吹冷风,顺便眺望这东西两市九坊,和不远处供奉神祇的明光宫。倾波轩就立在横门大街上,两侧挂了灯,坊市歌舞不歇,虽然景致没有皇城门上眺望的气派,却平添了不少人间烟火的热闹。   苻坚忍不住叹道:“不止这一城一隅,孤还要整个北方,甚至是整个天下!”   雕瓦吻兽旁,坐着一个白发人,正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拨动檐铃发呆,他听到响动回过头来,淡淡道:“主上,要我去替你看着那个小子吗?”   “不必。聪明人都懂分寸,不会有太差的结果。”苻坚把给姬洛留的那壶酒,转头扔给了窗外的人。   庾明真沉默了片刻,问道:“主上是不信他吗?”   “明真兄,除了你与景略这般几十年的过命之交,其余说信与不信,都是交浅言深。孤很欣赏他,甚至孤自信,在长安这些日子,他可以为孤的治下折服,同样欣赏孤,但孤始终隐隐有预感,我们并不是同路人,”苻坚抿了一口酒,脸上渐渐浮现出落寞的笑意,像极夜的昙花,摆脱不了遗憾,“如果真是那样,免不了太可惜。”   坊市里放了烟火,大片大片照亮夜空,绚丽的色彩落在人脸上眼中,比琉璃还要美丽,比明珠还要夺目。庾明真仰起脸,两只眼睛里都是殷殷期盼,嘴角也难得含着一抹暖洋洋的笑容:“其实这三个月,臣下只觉得欣然,已经快十八年了,没想到还能再听见‘白慕生’这个名字。”   “原来孤登基已经那么久了,”苻坚举樽邀月,哈哈一笑,追忆起往昔,唇齿间也变得温柔打趣,“明真兄,刚才出神,可是在想什么人?”   庾明真回答得很坦然:“是,在想一个人,但多半到死,都不再有相见之期。”   此时楼下。   姬洛穿过闹哄哄的酒客和媚俗的歌伎,半摇半晃地撞进那面贝帘,一闪身,进了陪楼。陪楼里一阵沉默,一阵哄笑,听声音,显然人只多不少。   京城豪绅们斗奢的活动刚刚开始,也整了一出曲水流觞,不过杯子落在谁前头,可不是吟诗作赋清谈风雅,也不是饮酒高歌畅所欲言,而是要往台中献宝。   场中摆出的多是俗物,金银玉石直接作价。   这一轮斗的是珠玉,半柱香前,一位豪富取了一对水色极好的独山玉耳珰,并当场打赏了随侍的舞姬,半盏茶前,酒樽传到了一位侯府公子跟前,随从开箱,往台上添了一只滇南盘越国产的墨翠宝奁,并跟着捉了三两萤虫放进盖中,萤光四射,剔透无暇。   众人皆高呼好,闹腾一阵后又推杯入池,一个个屏息瞧着,直到那杯子传至座首停靠,才引了一声大呼:“钱公子,您该叫我们开开眼了!”   本低头拨弄指甲的钱胤川抬起头来,三十岁上下的脸,走南闯北久经奔波,比不得京城养着的贵人面子嫩,倒是很有一股敦煌的沙子味儿。   “既然如此,诸位就睁眼瞧好了……”说着,他轻轻击掌,立即有人呈上锦盒,并顺手把台上一圈的烛火熄灭。钱胤川不胖,骨架子大,左右并无美姬相拥,只陈放着两只矮架子,他两臂往上一搭,整个人舒展开,满座中竟无一敢发声。   姬洛在人后靠着廊柱瞧得一清二楚,轻笑一声。这人和苻坚一比,后者像吃喝玩乐的纨绔,这人反倒更像沉默的帝王。   约莫是笑声引来好事儿的,看热闹的人中离姬洛最近的一位回过头来,轻慢地打量了他一眼,颇有些自恃:“有什么好笑的!”   姬洛趁机装出一脸无知:“这座上的钱公子好大的架子!”   那人一听姬洛口音,恍然:“我就说嘛,敢情是外头来的货,没见识!别看这位钱公子是钱百器庶出的儿子,但人可厉害着呢,听说他以前有个师父,也在钱家做事,手段都是跟那位学的,只是现在很少有人提起。这钱百器有三子一女,老二早嫁,钱胤川上头那个嫡兄是个大大的脓包,若不是深得喜爱,早被踢下台了,也正是如此,这老三素来和老爷子不和……”   这人是不是闲话太多?   姬洛安静听着,开始还觉得这套话太没水平,怀疑自己平日里运气太惨,遇上的都是三五百年难逢的妖孽,可听着听着,他又觉得不大对味儿,于是朝那黑着两眼圈,一脸没睡醒的小伙子多看了两眼,试探性问道:“哦……如数家珍嘛,果然比在下有见识!兄台贵姓啊?”   那人打了个呵欠,听到姬洛的问话,别过脸去颇有些不自在:“免贵姓钱。”   “哦……”姬洛拖长了调子,故意按着额头作深思状,随后伸出一指,朝前头的钱兄点了点,张口要说不说。就在答案呼之欲出前,他嘴上一个转弯,忽问道:“那他还有一个儿子呢?是个人精还是个脓包?”   钱兄白了一眼,挤了姬洛一肩膀,径自分去一半廊柱靠着,颇有些怨念。   姬洛笑了笑,道:“我明白了,可见是个话多的。”   “你才话多!”钱兄生气地把手上一盘干果塞进姬洛怀中,狠狠道,“你别说话,把嘴巴塞上,懒得搭理你!”说完,他目光一抬,落到了曲水台上,两个小厮对了对手头钥匙,正准备开盒。   作者有话要说:  斗奢表演现在开始…… 第189章   锦盒无盖,设有玲珑巧锁, 两柄钥匙同时左右伸入旋钮, 机簧弹射, 木盒几番形变后呈现垒土状,有些像霍定纯提到过的鲁班锁。盒中上下共有四层,每一层以减数设有方口,每一个方口又放置着一枚枣仁核雕,雕刻或飞禽走兽, 或花鸟世界,尽皆不同,但唯一相似的,是每一枚都巧妙地嵌着一枚珠子。   众人目光胶着在十数宝珠上, 忍不住交头接耳, 攀谈赞叹——   “你瞧见了吗!这是公输府造的九垒盒, 光这一样,少说也值百金, 更别说那上面的核雕宝珠, 我看那珠子颗颗如猫眼,大小如一,一丝杂质也无, 可称得上无价。”   “好看是好看,不过九垒盒拿来装这些个玩物倒是糟蹋了。”   钱胤川慢悠悠欣赏完在座宾客脸上艳羡嫉妒的表情后,颇为满意,这才摆了摆手, 说道:“此物名为‘蛇腹十珠’,出于滇南澜沧江,那儿常年有觅宝人行走,听说密林深处原本有一条大蛇,蛇被勇士斩杀后,当地人剖腹时偶然所获这一斛珠。”   “哇!”   钱兄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眼睛看直了,可左手还顾着从姬洛手里抓了一把干果,往嘴里扔。也不知是不是被故事震慑,便连果壳也忘记吐,在嘴里嚼得嘎嘣脆。   “喂,那有空位,你不去坐坐?”姬洛指着一处忽然问道。   席是流水席,吃喝斗宝的人来来走走,并不固定,按理是有了空位,谁都可以上去凑凑热闹,只是若拿不出好东西,会面子大跌闹笑话罢了。   钱兄幽怨地瞧了姬洛一眼,干瘪瘪吐出两字:“没钱。”   “姓钱的没钱?”   “谁告诉你姓钱的就一定有钱?反正不去,我……我没什么东西可比,你要去你去,看你被人笑掉大牙。”钱兄絮絮叨叨着,看了座首的钱胤川一眼,竟是要转头出门。可他走到门口,察觉背后没动静,心底又怀疑姬洛真上了座,想着便颇有些犹豫不甘,原地跺了两脚,准备回头去把不知好歹的小子逮回来。   他刚转身,就听见一阵风声起,紧随而来的是琉璃破碎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足足响了九下。钱兄急冲冲回去,左右不见人,硬生生将看戏的闲客拨开了一条缝,刚支出一个脑袋,便愣在当场——   那九垒盒中的宝珠十枚只剩一枚,其余全成了碎片!而方才同他说话的姬洛就大摇大摆站在前方。钱胤川此刻拍案而起,拧眉扫视过来。   “何人在此捣乱?”钱府的门客鱼贯而入,操持着兵器将曲水团团围住,目光紧紧锁在姬洛身上,虎视眈眈。   姬洛不慌不忙抖了抖袖子,身影一闪,跃上台中。他将狐裘一展,长袖携来劲风,刹那间宝珠碎片便收到了掌中。众人只见一道白紫相间的影子,一路如过无人之境,在那些卫士的手底下游走,将碎片以内力依次投入陪楼内室挂着的八方宫灯之中。   碎纹各不相同,烛火覆盖下,照射的每一碎片棱角各不相同,生成的光影亦不同。钱兄揉了一把眼睛,左右仔仔细细将落在壁上的影子全看了个清,忍不住惊呼:碎片罗列有致,环屋一圈,分明是一副剪影山河图!   钱胤川脸色缓了一些,可毕竟被人当众毁物下了面子,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只听他沉声道:“你可知砸了我的珠子,便是将你命留下,也赔不起。”   姬洛落地,将好落在方才那余下的空位上,像是没听见钱胤川发话似的,先慢悠悠朝人群里的钱兄瞥了一眼,那一双美目似是在说“看吧,大牙是没笑掉,眼珠却落了一地,这么一出威风,叫你来你不来”。   钱兄自然也看到了他,迫于兄长压力,干笑着缩回了脑袋,顺手不忘拉拽前头两位倒霉鬼的袖子,把人往中间一推,关门似的将自个儿挡在了后头,扭曲着一张脸,躲在阴影下将姬洛骂了一百遍。   看他如此胆小如鼠,欺软怕硬,浑没了刚才蔑视埋汰人的气势,姬洛也不再逗弄他,转头举着桌上酒樽朝钱胤川遥遥一祝:“三公子这样说,可就无趣了,十珠哪有举世一珠值价,你还得感激我才是。”   说着,姬洛摊开另一只手,手心里赫然是剩下的那颗宝珠。宝珠被力道一推,朝穹顶飞去,四面光影交集,映出翩跹的蝴蝶。   “你们快看!蝶……蝶影!”有人掩口惊呼。   十珠中其实只有九珠完全相同,但因宝珠光泽黑沉,那些小厮又故意撤去了曲水台上的烛光,这才使人目光都流于表面。   钱胤川忽然笑了:“你这人倒是眼光毒辣。珠中孕蝶,世间罕有,加上蛇腹之珠的传说,眼下只余唯一,从今后堪称无价,如此说来,我还真应该感激你。”说完,那颗珠子从天顶坠落,正好落在钱胤川的手中。   “姬洛?”钱胤川目光落在那狂徒的两侧佩剑上,冷冷道。   姬洛举樽:“三公子,有礼了。”   “你这礼在下可受不起,”钱胤川脸上挂着冠冕堂皇的笑,语气可谓阴阳怪气。他伸出一手扶着架子,挑眉看着人后,“躲着做什么,自家的宴饮还入不得席了?四弟弟既然来了,余下还有座,不如吃杯酒看看热闹再走?”   钱兄认命似的挤出人群,左右一瞧,只有姬洛身旁还余空位,顿时不情不愿走了过去,抄着手狠狠飞去几个眼刀。   姬洛热情地给他递了玉箸和小碗,钱胤洲撒气似的捶了两下桌面,哼了一声,嘀嘀咕咕:“原来你就是姬洛,你可真会闹事!你在宫里得意也就罢了,还跑我家来逞威风,威风就威风吧,干嘛还要带累我……”   听他骂着,姬洛也不还口,不过暗中留意四下那些人的神情,一半是惊疑,一半是戏谑,刚才钱胤洲在人堆里站了那么久,若不是个个都是睁眼瞎,恐怕多少是轻慢忽视,多少是压根儿不识得还有这么一位人物。   “吃不下,干嘛你……”钱胤洲闹了闹脾气,回头瞥见他三哥开口了,立刻偃旗息鼓闭了嘴巴,给姬洛使了个眼色。   钱胤川道:“姬公子的拜帖在我家门房垒了一沓,还真是锲而不舍,只是你找我这弟弟作引便错了,他自己都不一定能见到家父。不过,我现下觉得,家父不见你这般人物,倒是可惜了。”   这一番话明褒暗贬,有心人都听进了耳朵里,在座中半数以上搂着美人,含着美酒,姿态神貌无不鄙夷。这些人多是权贵,有眼红眼热的,也有在姬洛宅邸上吃了闭门羹无力结交转头跟风啐一口的,商人也有,但多是无利不起早之辈,不会贸贸然当出头鸟。   刚才拿出独山玉耳珰显摆的那位侯门公子立即把话头一引,阴恻恻道:“这位可是天王陛下的红人,近日风头比起宫里的那位,可是一时无两,可见受了不少赏赐吧,这也难怪,像这样没有祖上荫庇的江湖人,天上砸了如此富贵,自然是喜不自胜,要出来长长脸面的。”   说完,底下的人一通乱笑。   挤眉弄眼间,拿人的身份说事儿,私语越发污秽不堪。   姬洛不用听也能猜到这些人想什么说什么,高门贵胄向来不拿寒门子弟当人看,更何况累世读书才能称寒门,他怕是连士农工商最末都够不上,只是区区一玩物。   在这些人眼里,既然是玩物,那今日可得天家的势,明日说不准就流放在外,轻视已经是给足了面子。   “既然来了,不如趁酒兴同乐,一同玩玩?”侯门公子大笑三声,瞬间闭口,将手头的杯爵一扔,扔过曲水台,向姬洛泼去。   周围的人都跟着闭气,眼巴巴望着一出好戏,可姬洛一手“水中掬月”将杯爵接来,不仅正襟危坐不乱,且凌空一挥臂,酒水全盛了去,一滴不洒,简直神乎其技。只听他淡淡笑问:“不知怎么个玩法?”   侯门公子没能给足下马威,气得格格磨牙,狠狠一拂袖将桌上的小碟扫了出去,惊得怀中美人柳叶眉倒竖:“我想来你是没个什么真富贵的,不如来点有趣的,就比一比奇宝,而非财宝,我们斗奇不斗奢。”   “对!轮流出局,每人出一件有趣的东西,另一人则要出配得上的,配不上就算输!”拥趸的人立刻插嘴添狠话,“输了就脱裤子趴地上学狗吠!”   钱胤洲偷偷戳了姬洛一脚,低声说:“你搭什么话凑什么热闹,他们都是一伙儿的,你要是真应了,明天满长安城的人都知道你当众脱裤子。”说着他咳嗽了一声,红着脸有些不自在,“何况你不是陛下的……丢了天子颜面,是要杀头的!”   姬洛哀怨地看了他一眼:“你这话如此笃定,好像我已经脱了……还有你那什么同情眼神,像在看砧板上的肉,可惜我从来都不是鱼肉,我更喜欢作刀俎。”姬洛顿了顿,忽视了钱胤洲眨巴不停的眼睛,一手按在他脸上,将人推了开,顺便把目光转向座首的钱胤川。   钱胤川自然也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但他很精明,并没有插手,而是把玩着手头的珠子,对着灯光吹了口气:“诸位,且随意。”   一句话便将自己置身事外。   闻言,那侯门公子得意,旋即拍手示意仆从取物:“酒为欢伯,除忧来乐(注1),今日宴饮,怎能无好酒,呈上来!”   没一会,仆从搬来一只精美的飞雁尊,托垫的锦团上还残留了些许水渍和殷红印子,想来是之前一直用冰雪和梅花镇着,就为了这一时。   “昔日传闻古中山国有一酿造师狄希,善酿千日酒,一饮醉千日。不才,早年家中长辈好这一口,便派人去了卢奴,运气上佳,当真寻得狄希酿酒绝技,勒令匠人钻研,途经数年三代才得一小缸,如今分壶取物,本公子讨的一点,请诸君共赏!”那侯府的少爷伸手取来酒器,就着曲水将里头盛着的清冽美酒次第倒了些许,酒觞中顿时腾起轻袅的白烟,只嗅一嗅味道,便教人陶醉难以自拔。   “好!我赵庆斗胆,先向公子讨一杯来尝尝。”人群里步出一个酒气熏天的汉子,是长安顶有名的醉鬼,据说喝遍秦晋大地诸多美酒,谁家优劣只要舌头一尝便能分晓。   其余看客多少听过这说法,认出了人,立即让了开去。   侯府的小厮趁众人的注意皆在赵庆身上,立刻奔到他家主子身后,低声道:“阿奴方才看过了,几家的车马都在倾波轩里外停着,没看见他们家的。”他们家自然指的姬洛。   来斗奢的人少不得要带些宝贝,可宝贝再小,也没有贴身收着的道理,那侯府的公子挑眉一让,看姬洛白裘之下衣带紧贴,身无二两肉,可见并无外财,顿时心头上多了分爽气,笑都藏不住了,抿着唇用玉箸把酒觞一推,推到赵庆跟前:“爷赏你了!”   那赵庆饮了一口,一双眼珠将要瞪出眶外,再品一口,砸吧舌头,嘴巴顿时张如碗口大,都说事不过三,他一口闷干,喉咙里只滚了个单音,人便打着旋儿似的倒头栽到地上,一动不动。   “好像是真醉了?”   “天哪!我可是瞧他跟人当街拼过酒,最烈的那种烧刀子,连下二十人不成问题。”   钱胤洲忍不住嘴角抽搐,小声嘀咕:“这……这也太夸张了吧,真不是托?要真醉千日不醒,那还不成一具死尸了?”   姬洛虽然少饮,但周围的酒鬼朋友不是没有,打那位锦衣公子拿出酒器时,他便识出是一盅好酒,虽不至于如传说那么夸张,但绝对是世间难得珍品。   可惜,人家有心挑衅,他也不是来讨和气的,自然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找人晦气的机会,既然钱胤洲都这么说了,姬洛便顺口道:“也是,听说刘玄石曾向狄希讨酒,只一杯便不醒,他家人以为他醉死,将他埋了,三年后凿冢破棺将人挖出一看,才辨得真假,不如索性把这位也埋了吧,门前便有土,挖个坑也不费事儿。”   钱胤洲一听,不厚道地笑出了声。再看那地上的赵庆指尖动了动,却是板着身子没敢真扭。   “瞧这位都给酒气闷出了汗。”说着,姬洛偏头,手指头那么一勾,当头穿绿袍的少爷身上飞出一把镶金缀玉的扇子,“啪”一声拍在赵庆脸上,那赵庆鼻头被杂乱的脂粉味一呛,眼看着就是个惊天的喷嚏。   侯府公子气急败坏地冲着小厮屁股来了一拳,骂道:“抬走抬走,成什么样子!”等人灰溜溜跑了,他才又转头把火气撒在姬洛身上:“我这酒虽不能真醉千日,但也绝非凡品,看姬公子如此跃跃欲试,想来是有更好的酒水!”   “诶,我可没说阁下的酒不好,倾三代之力,自然是佳酿。”酒觞顺着流水,正好轮到姬洛座前,姬洛忙笑着摆手,不慌不忙地取下吃了一盏,才接着道:“鄙人穷苦,富不过诸位,酒水是吃不了的了,倒是可以请诸位喝西北风。”   “你!”   那侯府公子被气得跳脚,倒是久不说话的钱胤川目光一沉,突然开口:“姬公子这话就不对了,天王坐拥大秦,普天之下,皆是王土王臣,你我在座,谁敢言富?不过是混口饭吃罢了。”   姬洛和他目光一接,笑了笑,转头在钱胤洲耳边悄声说了两句,随后将他肩膀往外一推,拱手道:“争锋之下,想来我是走不脱的,奈何区区孑然一人,还烦请钱四公子替我跑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斗宝大会现在开始~全场唯一金手指_(:з」∠)_   注1:引用自焦延寿《易林·坎之兑》 第190章   钱胤洲再不受人待见,怎么也流着钱家的血, 由他出面, 外人也不敢凭空嚼舌头乱猜疑, 毕竟这一猜,可就打了那三公子的脸,倒是钱家有意偏帮姬洛了。   还不知道自己成为关键人物的钱胤洲被他兄长冷冷盯了一眼,背上发汗,十分不悦地朝姬洛甩起脸色:“喂, 姬洛,叫你自己不带人,我什么时候成你跑腿的了!”可他说话时,人已经站起, 迷糊地走了两步, 满座都盯着, 也便只能硬着头皮出了门。   得了姬洛的指示,钱胤洲并没有往倾波轩的大门去, 而是走到后巷幽径, 站在小门前对着寒月,背起了扬雄的《酒赋》。   寒冬腊月的天儿,冷风照面吹, 钱胤洲刚背了两句,打了个哆嗦,忍不住猜想,是不是姬洛为了报轻贱之仇, 拿他当孙子戏耍。可转头又觉得不对,若真输了,那可是得学狗吠,他该不会拿这等奇耻大辱开玩笑。   他又背了两句后,只觉脑门一痛,一只布团包裹的盒子正砸跟前。钱胤洲揉搓着脑袋将东西捡起,左右多张望了一眼,却连个鬼影都没瞧见,立时忍不住边往回走边嘟囔:“这个姬洛,搞什么鬼?”   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钱胤洲回了陪楼,所有人都齐齐朝他看过去,往年元辰,他都是混吃喝不入眼的“小人物”,如今引得这么多人关注,倒是浑身长刺般不自在。   他先朝座上的钱胤川看了一眼,小声念了句“三哥”,可人家只半眯着眼,盯着他手头那只盒子,手指在梨花木上磕了又磕,就是没正眼瞧他。钱胤洲泄了气,紧了紧手头的包袱,三步并作两,跨回了姬洛跟前。   “你……你头怎么了?”姬洛摸着下巴,仔细端详了一番。   钱胤洲把手头东西扔过去,气不打一处来,瞬间跟个点燃的爆竹一样,指了指头上的青紫:“喂!你看看……哎哟,要是把我脑袋砸个缺,后半辈子你养着?”   “快擦擦。”姬洛从腰包里取出一小瓶金疮药,以前行走江湖捉襟见肘也就罢了,如今来了长安,也算有了些富余,随身两样东西得必备,一便是药,二则是银钱。   “这里头装的什么啊?”钱胤洲忍不住多叨念了一句,可刚开口,便瞧见姬洛把布包拿在手里,放在耳旁掂了掂,似乎在听声:“其实……我也不知道……”听姬洛那逗弄的语气,还很悠闲,差点没给他气出内伤。   钱胤洲几乎要跳起来:“你也不知?你的东西你会不知……你最好别让我这一下白挨!不然我就……我就……”   “就什么就,打开看看不就晓得了。”姬洛拍了拍他的右肩,把人给摁回了团垫上,随后拆开布包,端出个木锦盒,盒中垫了软物,且塞个满满当当,当姬洛开盒时,那些被紧压的棉絮纷纷弹出,当头像下了一场雪。   钱胤洲支着个脑袋望过来:“是什么?”其他人也纷纷侧目,姬洛却起身往窗边走,用力一推花格,冷风吹来,就近的两盏宫灯悄然熄灭。   侯门公子睨了一眼,不屑道:“装神弄鬼!”   盒中放着的是一只雪白无缝的酒杯,杯体不小,足可盛酒二三升。姬洛将其取出,先握着杯足倒持,向众人示意,随后端杯,朝着窗外圆月遥遥一祝。那杯子在月下晦暗中,隐隐透出银光,竟比皎月还洁。   姬洛整个人立在窗边一动不动,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待月光入杯,他才走了进来,举杯先朝那位侯门公子走去。后者讶然,将要起身时,却又见姬洛霍然转身,走到了钱胤川身前:“三公子请饮!”说着,往钱三公子身前的酒觞里斟了小半。   “刚才那个杯子不是空的吗?”   “一定是我眼花了,空杯子里怎么能倒出水来!”   姬洛又添了一杯给自己,先饮一口,微微一笑:“不敢?”   钱胤川冷笑一声,起身伸手端杯,掩着袖口一饮而尽:“有何不……”西京常有变戏法的手艺人,这空杯变酒他也只当是障眼法,因而皮笑肉不笑,等着看姬洛被人拆穿。然而,他这一口下去,却尝出并非是酒,而是香美甘甜的汁水,似水非水,似酒非酒,倒像是盛接月光所酿:“这是……”   眼看自家哥哥难得露出失控的表情,钱胤洲登时也不管不顾,手脚并用从席上爬起,慌慌张张奔来,嚷着:“我也要喝,见鬼了,今晚真是见鬼了,空杯里居然冒出了水来!”   姬洛比他高了足足一个脑袋,因而一伸手,抵着钱胤洲的额头将人推了出去,随后朝一旁的侍女招了招,示意将白玉杯中之物分到酒觞中,原本犹豫的看客们见钱三公子安然无事,也都操着一颗好奇心,各自端起来尝了尝。   分完了酒水,姬洛伸腿一踢,踢了个支架,往那窗外将好探出一个杯位大小,再将架子后半截卡在窗格上,最后将那玉杯往上头一放,没过多会,里头又盛满了清冽之物。   “少爷,又满上了!又满上了!”那侯门公子的小厮惊讶地嘴巴里足可放下一个拳头。若说方才姬洛手持,还有移花接木的可能,如今人还离着好几丈远,杯子四方又是空气,说与鬼神无关,都叫人难以置信。   “居然是夜光常满杯,”三公子钱胤川击掌,看向姬洛时眼中多了一分深意:“听说周穆王时,西国曾经进献过一灵宝,因举杯向天,杯中常满而得名,没想到有幸能一睹。”   场中听他这么一说,有识货的也都想了起来,纷纷拍脑袋七嘴八舌说上一句,那侯门公子听了一耳朵,落了好大面子,回头盯了一眼钱胤川,将身前的杯盏扫落脚下,拂袖出了陪楼。   钱胤洲看了看酒觞中的汁水,又看了看姬洛,最后垂下头来盯着脚尖,脸涨红得如同姑娘的胭脂。他自来是个单纯耿直的,只想着姬洛这么个穷鬼,得了这么厉害的宝贝,可见受宠程度绝非一般,脑中不由生出浮想联翩。   只有那三公子是个清楚明白人。“长安公府”投诚后,明面上还是皇商,多与官家接触,经手的宝贝和流通的消息素来是倚仗,这等奇物如果出现在长安,他怎么可能一点风声也不察,因此多半不是苻坚所赏。   由此,钱胤川心下越发惊疑,想着姬洛背后恐还有高手做法,因而态度稍稍变了变,招呼人坐下继续饮酒作乐,顺手再来一招抛砖引玉:“姬公子真是个妙人,叫我等大开眼界。听说前些日子公子病了,推了不少拜帖,今日人既然在这儿,诸位不妨好好熟络熟络。”   姬洛真病假病没人关心,但他闭门谢客却实在得罪了不少人,又因为刚才拿出了一个常满杯叫满座眼红,这会自然还有出头的,行不平气不顺。   果真,下一刻,便又出来一人拱手作礼:“在下金城郡范识,祖上常在河西走动,贩些茶叶铜器,曾偶然得到一宝物,想教钱三爷和诸位公子少爷开开眼。”他说话客气有礼,对着的人是姬洛和钱胤洲,实际上目光却瞥向上首的钱胤川。   “你别听他说得那么客气,这金城范家,在西域胡商中可是排的上号的,你……你可备齐了东西,他要是出个刁钻的,保准你就下不来台。”钱胤洲瞥了一眼他三哥,见人正喝着酒,没管这边儿的事儿,于是拉着姬洛袖子,踮脚在他耳边小声提醒。   姬洛笑了一笑:“他现在就想叫我下不来台,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这么客气?这就跟赌钱一样,输了自个儿不甘心,赢了庄家又不会轻易放你走。”   钱胤洲瞪了他一眼:“我就说了吧,叫你别瞎折腾,照这么说一开始就不该答应。我可跟你说,你输了脱裤子可别带上我。”说着,他还真往后退了半步,昂着下巴像是真的要跟人划清界限一般。   “你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站错了队?”姬洛故作惊讶,等钱胤洲张皇失措时,他才按着剑柄,凑到他跟前望了望:“罢了,看在你跟我一伙的份上,赢给你看。”而后,姬洛朝范识摊手:“请便。”   钱胤洲跺脚,冲姬洛狠狠说:“谁跟你一伙了,别说得跟强盗一样,你爱玩自己玩,我钱胤洲把话撂这儿了,绝不当跑腿!”说完,还不忘愤怒地指了指额头上的伤,但姬洛已经转身,根本没看到。他气归气,却还是抢了个前坐,伸长脖子等着范识叫人把东西呈到曲水台上。   比起方才那个侯门公子,身为商人的范识显然实在得多,也没有什么架子,小厮把东西领进门,他还亲自上前去托了来。   “在下一介布衣,比不得杨小侯爷祖上情|趣,这东西是我半年前在月氏偶然搭救了一位被沙匪追赶的交州商人后,他赠予我的。”范识一边说,一边探了大半个身子出去,直到搁了个四平八稳,这才退回来站定,只是袖子未挽,一角已被台下的流水沾湿。   众人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目光尽落在盒中那半截断木上。有人支吾道:“这……这就是普通棠木啊?有什么稀奇?”   “不是棠木,你们看他上面坠着的那赤红的果子,棠木结实可不长这样。何况刚才范兄说,获得此物已有半年之久,寻常草木若无根系,便是半月也养不活,怎可能还如此青实!”另一人辩解。   钱胤川摸着下巴,遥遥一瞥,道:“传闻昆仑之丘,有木结沙棠果,食之而人不溺,莫非这就是?”   范识未言,倒是先回首瞧了姬洛一眼,这才端着袖子笑道:“在下亦有所怀疑,不过我常年往返西域,草原沙丘涉足不少,偏偏水系河海却少见,倒是不知是不是真为妙物,今日斗宝,才大着胆子叫诸位鉴赏。”   说到鉴赏,一时间连说私话的议论声都没了。   “这位才是老狐狸,”钱胤洲抱着看戏的态度,抄着手朝姬洛坏笑,“刚才杨小侯爷拿了奇物立刻叫你给识破,这会子他便整了一出试也无法试的。寒冬腊月又过节,此处就一浅池子,总不好叫所有人都挤到灞水渭河上去,真凿个冰洞沉下去看看吧。”   钱四公子说的这些,姬洛怎么不明白,他也是熟读经典的,钱胤川还没发话,他早就猜到是沙棠木了。   可就如钱胤洲所言,贵人是受不住风寒的,且天已夜,大晚上奔忙也不现实。如今冰封秦陇,河上都结了冰,就算凿洞下水,含着沙棠当真不溺,人在冰里头泡一泡,没半个时辰也该冻死了,怎么都试不出真假。   “你别是没法子了?”看姬洛不说话,钱胤洲又忍不住关切了一嘴,顺口夹带了两句埋汰:“刚才是谁说赢来看看的……吹牛皮,说大话,不害……诶,你站起来干嘛?”   没料到姬洛起身,钱胤洲被他居高临下打量,有些发憷,瞬间怂了:“喂,不会我说你两句你还要揍人吧……我我我……”他左右想找个趁手的武器,没找着,只能一手拿筷,一手拿碗,筷作枪,碗作盾。   “钱四公子……”姬洛夺了他手里的东西,眉眼一弯,笑如夹岸的桃花。   钱胤洲似被秀色所迷,本就东想西想的他忍不住“啊”了一声,委顿手脚,垂头丧气噘着嘴嘟囔:“你……你……你们这样的果然是……是……”那个“祸水”却是说不出了,因为姬洛目光沉了下去,钱胤洲有一种感觉,如果自己说了失当的话,眼前的人会一秒变作杀人的夜叉。   这时,范识皮笑肉不笑打断:“不知姬公子有何见地?”   “见地不敢当,或许能一较之?”姬洛心里也没底,但他敢赌,于是端着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倒反杀了范识一筹。   半盏茶后,钱胤洲揉着额角,站在小门后,一边念郭璞的《沙棠诗》,一边摆出长拳起手式,左右躲闪觑看,生怕额头被砸个对称。   作者有话要说:  钱胤洲就是来搞笑的哈哈哈哈 第191章   不过,这一次倒是没什么怪动静, 就是足足等得他手脚僵麻, 东西才被搁在一旁的软草地上。钱胤洲两手一托布包, 却连盒子也没有,软布下棱角分明,是个扁平的物什,多半乃铜镜,只是为什么是镜子, 他却想不明白了。   范识所斗的沙棠与水有关,若出个相似的,怎么也轮不到铜镜。   看着钱胤洲归来,姬洛赶紧给他取了一杯暖酒, 顺手又塞了个手炉, 一连说了两个多谢。钱胤洲看他很是不耐烦, 把手头的东西扔过去,顺手喝了酒, 发脾气把酒觞狠狠磕在白玉石上:“今儿我真是鬼迷心窍了, 都说了不帮你跑腿!”   “听说斗宝赢家可带走台上之物,若我得胜,赢来的全归你好了。”姬洛一边说, 一边在膝上拆开锦布,随后低头一瞧,不说话了。   钱胤洲实在好哄骗,当下便欣喜若狂, 瞬间改了脸色,追问:“真的?”姬洛没说话,他跟着低头看,膝头上呈放的果然是一面镜子,也担心起到嘴的鸭子会飞,不由急道:“怎么了?该不会真失手了吧……”   喝酒作乐并看热闹的一干人等,除了挨着姬洛近的,基本上瞧不真切,都耐不住好奇伸着脖子急等着看好宝贝。然而姬洛却愣是坐了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任何动作,急得人是抓耳挠腮,暗地里闲话贬上两句。   “拿不出东西就认栽呗,拖时间有何意义?”   “我倒觉得这一局太刁钻了,不溺沙棠这种奇物只在传闻典籍里听说过,世间想找出与之相对的较量,莫非还要寻一仙人求物不成?”   钱胤洲坐不住了:“姬洛,你发什么愣啊?”   “我只是觉得有趣。子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注1)”姬洛盯着那面二尺有余,似玉非玉的镜子,不徐不疾说着。而后,他将东西持在手中,一脚踢开桌面上的碗碟,豁出一条缝来,借力一点,拽着上头落下的帷幔,飞入曲水之中,将镜子沉入池里,退回时,顺手熄灭了四面的灯烛。   镜子入水竟显得通体透明,似有莹光溢出,一瞬间照量浅池底部。姬洛笑说,口气却不小:“此镜名为明海(注2),可照清海中诸物,沧海之广尚可丈量,又何况这百二小池?”   有人当即替范识出头:“嘴巴长你身上,你说照海就照海呀?我们怎么知道是真是假,这就是个小池子,我以夜明珠嵌镜,说不定也能做到!”   姬洛没有着急反驳,反而意味深长地看了范识一眼,范识这才恍然,刚才姬洛说的“以直报怨”,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意思——既然沙棠无法辨别真假,那照海谁又可知?   这人不出头也罢了,一说破,把方才自己的漏洞也带了出来,只要不蠢笨的人,迟早也会回过味儿来。   范识只得狠狠瞪了那人一眼,实在不快。   “在下看范先生也没什么要说的吧,不如诸位继续吃酒?”姬洛把范识气了个七窍生烟后,施施然坐下来,等着侍女换上新碗碟。   钱胤洲感到不可思议:“就这么……这么完了?怎么……怎么这就结束了呢?你赢了没?”   “没赢,但是也没输。”姬洛轻声道,随后,似想到什么,干脆举樽:“诸位,可还有……”   钱胤川插过话来,先一步把姬洛的声音盖了下去:“我看今夜诸位也乏了,城中花灯正妙,不如出门一观。若是吃醉了,倾波轩自有卧房备着,可休憩一二。”   “慢着!”眼看那些人吃力不讨好,真要脚底抹油开溜,姬洛只得高声叫停,“都说轮着来,既然诸位无宝可斗,却该换我斗胆献上一献,三公子,你说是不是?”   钱胤洲瞪大双目,瞬间急成了兔子红眼:“姬洛,见好就收吧,别的人反正我也看不惯,可钱家毕竟是主人,不会到处招摇乱说,说不准还会替你把今夜之事安抚下来,可得罪了三哥哥,没什么好处!”   姬洛按着肩推开他,站直身子,话音冷淡而坚定:“这世上不是谁都秉持‘多一友少一敌’的态度,别人欺负你的时候,可没觉得得罪了你没什么好处!”   僵持片刻,在姬洛分毫不让的目光下,钱胤川转动手中的玉扳指,退坐回去:“看来姬公子还有压轴,嗯?”   “传闻天河与人间海渚相接,年年八月有使船往来,是谓八月槎。”姬洛挥袖一笑,一半明光一半晦暗在他脸上分界,竟拆出两种秀丽无双。   钱胤川沉声喝止:“八月槎?哈哈,可笑,旁的还许你诡辩,可这天上人间本就是人心臆造,世上根本没有这种通天的舟子!”   “没有,那就造一只。”   姬洛右手搭在剑柄上,扭头往外走,两旁的人被他气势所迫,皆不由自主分出一条小道。钱胤洲还痴愣原地,回头和门槛前的姬洛对视一眼,一股脑冲上前去拽拉他袖子,支吾道:“你……你不是说不方便离席吗?你先前果然指使着我好玩!”   “当然不是,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姬洛笑了起来,温言细语循循善诱:“刚才托你办的事儿可有妥当?”   钱胤洲呆呆点头:“刚才拿明海镜的时候,我把你给我的竹筒插在了小门外的斑竹坛里,后来在檐下多等了一会,听到风声才回来。”   这么古怪的传信方式,钱胤洲这么个算不上聪颖但也不蠢笨的人至今没怀疑,只是以为姬洛不大信任自己,尤其是在接二连三拿出古怪宝贝之后——很多宝贝不是钱买得来的,很多人也不见得如表面那么简单,虽然他心中一直对姬洛的身份别扭,但也知道,长安卧虎藏龙,谁没有暗中培植见不得光的亲信势力,为了凑趣,他这才甘愿装聋作哑。   姬洛忽然垂眸,盯着钱胤洲的眼睛郑重地说:“四公子,今日之事,洛,深谢过,来日必有大礼相赠。”说完,他按住钱胤洲的手腕,将他紧拽的手指掰开,躬身助跑,忽然腾空直上。   “诶,我不要什么大礼!”钱胤洲感到莫名其妙,回头要捞,却慢了一步,一片衣角也没碰到,只能眼睁睁望着姬洛挥袖一卷,曲水台上的宝物迅速拢紧,就着下方铺垫的棉布裹成了一个包袱。   姬洛振臂,将包裹扔给了钱胤洲。   突然砸来一大团黑影,后者下意识伸手去接,宝物累积不轻,他抱着东西一屁股跌在了台阶上,久久回不过神来。   姬洛清空了曲水台,转头灭掉了四下的灯火,陪楼的六棱壁面一瞬间尽皆黯然。随后,有细微的脚步声响起,步声粗沉并不轻盈,显然都是些不会武功的仆从。这些人抱持着重物而来,走近了曲水台前,陈放,摆弄,再消失,好像暗夜的鬼魅。   围坐的宾客慌乱,大呼点灯。   钱胤川大怒,正要唤人,姬洛的声音先一步从中心传来:“诸位可看好!”话音一落,只听一声火石脆响,紧接着有火花飞溅,次第点燃烛光。   光是从宫灯里照射出来的,但这些灯位置却变了,全被姬洛拢在了一处,紧靠曲水台一圈。钱胤川目光落在台面,整个人脸色大变——   那石台竟然沉下十寸有余,与挖凿的曲水沟渠相平,而水渠的尾部,石头沉落下去,竟然与楼中的小池相接,形成人造的瀑布。   所有的水都活了,不再死气沉沉。   蛇腹九珠的碎片贴在灯中,如同一层美丽而幻梦的冰晶,光从中穿过后加剧,正投射穹顶之上,在黑暗里映照出一副辽阔的星河图。而水中的明海镜挪移分寸,将好承接住平溢的光线,再转而照进水里。水中不知何时铺满了珠玉,珠光玉润,转眼打在墙壁上,一时波光粼粼,人犹如置身天河。   有人颤声惊呼:“天哪!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刚才还惊慌失措的看客都直愣愣盯着曲水台上那只精巧的木槎,揉搓眼睛,难以置信。钱胤洲更是将嘴张大如鹅蛋,狂奔至曲水台下,绕着姬洛转了两圈:“我的天老爷啊,这……这是在人间还是在星汉?难道真的有上天河的舟子?”   姬洛听见钱胤洲的惊呼,笑了笑,伸手掸去木槎上的灰尘,一拉引线,鼓起巨大的天灯式风帆:“世间阴差阳错,还要多谢了那位‘准木匠’才是,否则我也设计不出如此完美的木榫结构。”   “准木匠?”钱胤洲咬了舌头。   姬洛笑而不语,取来笔墨,步至脸色青白的钱胤川跟前,将笔双手奉持:“槎可通天地,古人亦有点灯祈福之说,听闻三公子的母亲近日病重,不如就请题祝,许愿她老人家长命安康。”   钱胤川下不来台,死死盯了姬洛两眼,接过笔,按他说的走至飞槎前,三两笔走龙蛇,而后向外愤然一掷。   钱胤洲被四溅的墨汁下了一跳,嚷嚷着:“三哥哥,你别生气。”   “看你那副蠢样!”钱胤川嫌恶地瞥了一眼,冲他狠狠骂道,“过来!”钱胤洲唯唯诺诺正要走,这时,姬洛堵了上来,将两人隔开,问道:“包裹呢?我记得刚才有人拿了一块罕见的青蓥石,你去拿过来。听我的,你哥不会生气,保不准之后还得仰仗你。”   钱胤洲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鬼使神差地没有听他三哥的话,竟然真的翻出顺手搁在一旁的包裹,取出了青蓥石递了过去,差点把钱胤川硬生生气吐血。   这种石头实际上并不是石头,而是一种罕见的燃料。姬洛转头将东西放进木槎上空的支架上固定住,把剩余的“千日醉”淋了一层,伸手取来火石。   “姬洛你敢!你在这里放灯,不啻于烧楼!你敢火烧倾波轩!”钱胤洲已经完全被姬洛的出格震住,他自己武功不高,于是愤然揪了两个丫鬟撒气,从腰间掏出短哨,呼来府中养的江湖打手:“快!给我把他拦住!拦住!”   姬洛勾了勾唇角,伸手一弹,火石将好落在青蓥石上,火焰瞬间腾起,鼓动的大天灯从曲水台上冉冉升起,像一颗耀眼的明日。十八般兵器在这时全向姬洛砸了过去,可原地只剩下一道残影。   姬洛腾身,追着天灯直上楼顶。   “快,把那木槎给我打下来!还有人!人!”钱胤川看见姬洛的动作,心中没来由慌乱。   府中豢养的打手被杂乱的命令干扰,一来一回耽搁了些许时间,而这短短数息,已足够姬洛动作。   眼看灯就要撞上穹顶,只听一声“轰响”,伴随着一阵连续的“咯吱”声,映着星河图的顶楼板竟然开出一丝缝隙,慢慢的,豁口越来越大,向两边延展,直至有一人展臂宽,才堪堪停驻。   飞来的暗器和短兵都被姬洛打了下去,飞槎安然无恙从豁口掠出,一直升上中天,混在城中此起彼伏的孔明灯中,好似真的直入天河。   钱胤川彻底失态,他干咳了一声,难以置信地扭动扬起的脖子,自言自语自问:“姬……姬洛打开了机关?”   “倾波轩的楼顶竟然可以打开!竟然可以打开!”   “太……太震撼了!”   寂静中的抽气声此起彼伏,随之而来的,是夸张的尖叫和纳罕里的喧哗。钱胤洲“啊”了一声,整个人直接往后退了三步才站定:“怎么可能,我从来没听说过……三哥哥,咱家的……的楼,居然,居然还有机关?”   钱胤川被他的声音一唤,心中激起滔天巨浪:“难道是师父?不,不不不!当年主持修建倾波轩的虽然是蔺光师父,但最初的图纸却不是他制定的,是那个人……是那个人!他还没有死!”   钱胤川吞了吞口水,指着落地的姬洛,嘴唇动了动,却艰难地发不出声音,可看唇形,分明在说:“你是谁?”   如今的钱家没有一个人知道倾波轩的机关,这个叫姬洛的竟然知道?不仅知道,还当着他的面启动了!   姬洛没有回答,冷眼瞧着,脸上渐渐浮出一种几近虚无的笑容,而后,踏着花格窗棂,消失在陪楼。   他一走,钱胤川猛然反应过来,再也顾不得四下的宾客,径自从侧门冲了出去,揪住府中的管事:“去!听我的命令,把倾波轩给我围住仔细搜!他一定还有同伴,他的宝物不会凭空变出来,是我大意了!快去给我搜!”   说完,他又转头揪住跟来的钱胤洲的衣领,几乎将小个子给提在手里:“你刚才帮他跑腿,可有看见什么?是什么人把东西给你的!快说!”   钱胤洲被他的吼声震慑住,在那一刻,他几乎以为他的三哥哥要一手掐死他,急得眼泪差点儿掉下来:“我……我什么也没看到,小门外根本没有人,东西都是从……从天而降的……”   “没有人?难道有鬼吗?”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钱胤洲小声嘟囔,“三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钱胤川松开了手,站在月下,整个人脸色阴沉:“是啊,有鬼,有该死的人从地狱里爬出来,要向我们索命来了。不行,这件事必须要告诉父亲。”他走了两步,又回头指着钱胤洲道,“那个姬洛,他不是对你青睐有佳吗,我告诉你,不管用什么法子,你给我把人弄过来!否则,你就别想在这个家待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用自《论语·宪问》   注2:这里解释一下,照海镜的传说其实写在《续子不语》中,但这本书是清代的,因为实在没有想到比这个更合适的,所以就在这里化用了,并且改了个名字。   槎:音同茶 第192章   醉醺醺的苻坚一伸手,将花窗格拉扯了下来, 大步一跨, 走到庾明真身边, 在瓦檐下坐直身子,随后遥遥举樽,敬祝泼墨长空里的万家灯火:“不夜城!真是精彩啊!”   “这么多天灯……主上,那只舟子!”庾明真也看到了那只八月槎,混在漫天的光华里显得十分壮观。曾经战火纷飞的长安, 如今终于恢复到汉时的西京盛貌,连他这个武夫,也忍不住唏嘘喟叹。   苻坚轻笑,语声微颤:“明真兄, 我还记得你第一次带定纯来觐见的时候, 我正在西郊巡营, 瞧他那弱不禁风的样子,以为和小风一样是个读书胚子, 没想到他上来一言不发, 两三手便把战车车辕给修好。后来未央宫宴,我曾问他,可否有想过自己会站在这里, 他答的话我至今还记得。”   “他说,从前他以为自己一辈子只能在小门户里当个木匠,没想到有一天还能替孤建这天下!”   “为主上尽心,是臣等本分。”庾明真忙拱手谢礼。   苻坚把他的手推开, 默了片刻,淡淡道:“明真兄,只你我二人时,便免了君臣之礼吧,都说了二十来年,你还不长记性。”说着,他把手中的酒樽往瓦片上重重一搁,语重心长道:“记住了,以后私下里可唤我表字‘文玉’,你看看景略,那才是个艺高人胆大的,有时我与他政见相驰,在建章前殿争得面红耳赤,他居然还叫起我小名坚头来。”   讲到最后,苻坚先被自己的话给逗笑了。   庾明真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话。其实他不是没有叫过苻坚的表字,只是那时苻坚还未践祚丹墀,只是东海王家的世子,在江湖上厮混过一阵,大家的规矩没有那么紧,素来兄弟乱叫一通。   后来,他阔别苻坚去了秦都谋生,因在抵御桓温北伐中立功,破格入宫,成了苻坚伯父,也就是当时大秦皇帝的苻健的近卫,直至苻健崩,太子苻生继位,残暴无德,苻坚在王猛的计略下起兵反之。他们三人里应外合,一路杀到未央宫前,从此平步青云。   可一朝天子一朝臣,终究是不同了。   “坚头……坚头……以前兄弟们都这样叫我,可惜现在他们不是不敢叫,便是再也叫不出了。”苻坚呢喃起身,抖擞精神,顺手将身上的大氅拢了拢,再不徐不疾朝庾明真示意,“走吧,我们去那小子府上坐坐,看看他事情办得如何。”   都城长安,天王贵胄居于皇城,此外公卿朝臣皆住在皇城附近的“国宅”中,再往外,则是平民居所的“闾里”。   倾波轩并不在长安公府中,而是建在西北角的长安九市九坊欢乐之地,因而,当钱胤川下令让府中门客包围倾波轩,暗中搜捕可疑人迹时,该在的不该在的,早暗中撤出了九坊市之外。   姬洛离开后,并没有回到私宅,而是往东,越过重重屋檐,一直奔走到东四五条的旧巷中。因风水位置,屋舍价钱不同,闾里也分三六九等,这方圆十条巷子离皇城较近,住的都是无官爵,却有地位有钱的富户。   后巷停着一辆不起眼的车马,马夫刚搬来小凳垫脚,显然也是刚到。今日上元节,中街上往来人多,纵使先走一步,也多有淤堵,没有姬洛飞檐走壁的脚程快。   “钱六爷!”姬洛走近,在车外对着窗格拱了拱手。   车夫警惕地朝姬洛看来,一手按着车辕,一手压在后背,显然后手握着刀,稍有异动便会暴起护主。   这时,车内响起一道响指,里头传来一道拖沓而平和的男声,带着浓重的鼻音,好似那人不是用嘴巴,反倒是用鼻子说话:“呵呵,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不愧是我儿子看上的人,看来你早猜到来的是我。”   姬洛眼中闪过一丝晦明难辨的光,笑容未敛,而后不卑不亢答:“因为那封信本就是写给您的。六爷爱子心切,想来经过临川一事后,小六爷周围定然都是您的人,只要有风吹草动,您必会先一步截下。”   钱六爷顿了顿,亲自撩开一角车帘,伸出胖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雪中冻脚,夜风凉人,小先生还请上车来。”   车马夫垂下双手,对姬洛行了个礼,随后让出车辕前的垫脚凳。姬洛登车,入里跪坐案前,稍整衣衫,这才抬头观望。   车内空间不大,却被钱六爷肥硕的身子塞了大半去,顿时显得有些拥挤逼仄。本来姬洛还觉得,这人说话挺谦虚,和小六爷那种拿钱砸出的又傻又傲又滑头的土财主气质浑然不同,没想到父子承袭搁到了这儿。   “听说小先生不爱吃酒,这车内你也看到了,不适宜煮茶,所以特意给你留了这个。”钱六爷拿出一只常满杯,把里头盛着的甘甜汁水倒入了盏中。而后玩性大发,食指拇指曲成圈儿,着力一弹,只听“叮”的一声,杯盏被推到姬洛身前,可因震荡不稳洒了两滴,差点溅在人衣裳上。   “呵呵呵呵,哎呦,不好意思,今儿太冷,手感不太好。”当着人说话,钱六爷呵呵干笑,语调更慢了,跟拉不动犁铧的老黄牛似的。姬洛听来,觉得这人憨傻,倒是不像会靠战争发财的奸商。   不仅如此,这“下七路”里的“横生财”钱六爷,便连长相也和奸诈狡狯之徒八竿子打不着,倒是那一脸肉,堆砌笑容时时不落,浑似施佛槿同他们说过的东传佛教中的弥勒佛。   姬洛端起杯盏,掩袖饮尽,将空杯一展,全没了方才在倾波轩中的放浪痞气,而是一掀衣摆,秀出清华,随后笼袖郑重拜谢:“今日之事,还要多谢钱六爷鼎力相助!”   “诶,我只是替犬子还人情罢了。”钱六爷眯着眼摆手。   “姬某今日着实大开眼界,只是有一事不明,除却我的八月槎,前头的宝贝来得又准又妙,只是不知,世间竟有如此巧合,出尽奇招也能一一应下。”姬洛又道。   钱六爷听出他话里有话,遂坐直了身子,轻咳一声,两只眼睛就着灯烛格外明亮:“法子是人想的,只要先一步查清楚,今日汇聚倾波轩斗奢的豪客们都随身带了哪些奇珍异宝,那就自然有法子克制。不才,我在长安势力微弱,却也不是半点眼线也没有。”   说完,钱六爷腾挪两下大屁股,好容易从内壁矮阁中摸出一盘吃食推上桌,而后跟坊间的买卖商人一样,操着一口黄牙,笑得比亲人还亲:“来来来,吃些干果果脯,慢慢说……慢慢说。”   姬洛垂眸瞧了一眼,没动筷,反而是从白狐裘下,取出刚才顺回来的镜子和夜光常满杯,推了出去。钱六爷“诶”了一声,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说变脸就变脸:“你这什么意思?”   “完璧归赵。”姬洛老实说。   “不成,”钱六爷嘴巴一撅,“长辈给晚辈的见面礼,不收就是不给面子,我钱六爷是那种缺钱的人吗?自罚一杯,自罚一杯!”   姬洛头疼,这一提到钱,爷俩如出一辙,要不怎么说是父子呢。因而,他只能学着坊间商话推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钱六爷极不情愿扭动身子,将东西往肥臀后的小阁里收捡,愣是费了老大力气。   其实“横生财”诨名在外,也不是对谁都这么慷慨。这次全赖他的那独子,从小养得眼睛长在脑门顶上,往昔都是三句不离钱不离咱爹,好了,那次劫后余生给抬回嘉兴,非嚷嚷说要再去江湖里闯荡闯荡,还把姬洛和屈酒鬼他们一顿添油加醋的乱夸。   而姬洛,先在帝师阁搞了那么大动静,又在长安暗里混得风生水起,钱六爷耳旁吹东风,早就一清二楚,所以先入为主,留了个不错的印象。   “这镜子真能照海?”其实姬洛还是有些好奇的。   钱六爷手刚抓了两个山核桃,没找到锤子,听到姬洛发问,干脆捏在手里头耍弄:“东海之外说有仙洲,这是我早年从一个海客手里收来的。商人贩物,不过冲着噱头名头,你若真要问我奇宝真假,我却是说不出的。有形之物议价,卖的是实打实的珍贵,无形之物,实际上卖的是‘可念而不可得’,金银有价而情义无价,世上无价的东西还很多,很多都可以拿来卖。”   “真的都可以拿来卖?”姬洛把手撑在窗格上,看着头顶的灯火飞雪,“长安啊,真是个富贵的地方。”   钱六爷又道:“在商言商,如果没有最后的八月槎,这个时候我已经出长安了。光靠一个白砗磲,还不值得我做这笔生意,但是我从小先生身上看到了诚意,也看到了希望。”说完,他把山核桃放在桌案上,当骰子甩了一圈。   姬洛笑了:“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钱六爷想了想,续道:“钱家那两个娃娃你都见了吧,我其实也有个问题,如果让小先生你选择,最后是留下钱胤洲还是钱胤川呢?”   姬洛没说话,拱手作别,下了车辕。等他经过马车时,钱六爷的声音传了出来:“我想,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赏赐的宅子远离“闾里”,姬洛没施展轻功,沿着青石长街,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才走回府门,管事的迎出来时,苻坚酒醒大半,已经吃过两碗茶了。   “孤入主长安已近二十年,竟也不知倾波轩陪楼穹顶设有机关开阖。”   姬洛瞥见坐在窗前摆棋的人,解下白狐裘,在另一侧坐下,等囫囵喝光了一碗八宝茶,这才应道:“我也是今夜才知。”   苻坚瞪了他一眼:“你可真是知交遍天下。”   听他这话的语气,就算没跟钱六爷打照面,估摸着也将人入京的消息攥在了手里。姬洛垂眸盯着碗中倒影,“心想:芥子尘网”在手,如果苻坚连这眼皮子底下的消息都不灵通,也就不必在长安混了。   “哪里,不过是偶然救过他儿子一命。说个有趣的,‘下七路’的‘横生财’钱六爷,真名叫钱百业。陛下您可说过,如今‘长安公府’的那位‘不动尊’,名唤钱百器。说他们俩之间没有丁点关系,便连府上的小厮都不会信。”姬洛悠悠道。   “横生财?他跟钱百器有仇?”苻坚逆着光,眉头紧蹙,“看来是一出兄弟阋墙的戏?你打算借他的手?”   姬洛道:“若要以武力制衡,陛下也就不会等到今日了,所以,何不以商谋商?陛下要的是财帛,那钱六爷要的没准儿是公道呢?”   “你就不怕引狼入室?谁能保证他不会成为第二个钱百器?”苻坚冷笑。   姬洛摇头,眼中闪过精光:“因为有我!陛下该是深谙制衡之道的,钱百器坐大,是因为能压制他的人已经死了,但这一次,不一样。”说着,他顿了顿,“若是陛下不信我,只要别让钱府现今那一脉死绝了,不就成了?”   苻坚深深看了他一眼,笑得有些不自然:“既已用人,又怎会不信?”说完,他夺下挂架上的大氅,快步出门。   姬洛特地给管事交代,往后数日,但凡是钱家来的帖子,一律烧了,若是钱府来的人,尤其是四公子,就以风寒复发,卧床养病打发了去。   上元节后的第二日,霍定纯居然登门拜访“养病”的姬洛,还带了一篮子亲手做的元宵,当时,姬洛正在后院练功,听到管事来报,差点从山石上跌到池子里砸个冰窟窿。   “你还真是会生活。”   霍定纯听了姬洛的埋汰,叉腰大笑,而后把篮子往竹亭石桌上一扔,轻功一展,直掠上亭廊顶端,按着腰间玉带,和姬洛相望而视:“我爹以前说过,乱世没什么好营生,大多不过被迫二字,如果有选择,人扎根在世上,没谁不想好好生活。”   两人就这么隔着空气,聊了好一会,说到阮秋风死的时候,霍定纯异常沉默,过了很久才开口,叹了一句“可惜了”,而后,半个字也吐不出。这种难过与惋惜很清晰,姬洛作为一个旁观者,竟觉得十分触动。   几十年的对手,说不准比朋友还知己。   姬洛吩咐小厮把篮子里的元宵和着糖水煮了一锅,要与霍定纯分吃,后者却摆手,准备走了:“姬洛,我是来跟你道别的,我要离开长安一段时间。”   “去哪里?”姬洛随口问。   霍定纯犹豫了一下,不知是不是被阮秋风的事情刺激,他向来口风严实,却还是冒险说了:“东去泗水。”   真正的目标已经很明显。   姬洛垂眸,怅望湖水,没说话。   霍定纯抢白:“你就不怀疑是陛下授意,让我透露给你?”   “为什么要怀疑?”姬洛反问,言中有深意,“你我如今立场一致,又为同一人做事,我不傻,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分得清,若真是陛下授意,那自然也有透露的用意。”   霍定纯哑口无言,他没有风马默那般花花心思,也没有宗平陆解语细腻,他望着姬洛,就像望着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泗水下那座机关楼,听说八年前你们铩羽而归时便陆沉炸毁,如今再去,可不是个简单的差使,当心!”姬洛道。   “没事!”霍定纯一拍大腿,非常自信,“有风老二的东西,万事大吉!”   风马默吗?姬洛目光沉了下来。   果然,一切线索都汇集到这个人身上,和灰袍人的交易,还有霍定纯口中说的,能庇护他们探查泗水的宝贝,都不简单。姬洛总觉得,这个风马默和泗水,有脱不掉的干系,也许是时候,该从这个人入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小可爱们~ 第193章   霍定纯走后,姬洛快步回屋, 厨房里送来的糖水他一口没吃, 全打发了底下的门房小厮。适时, 春风送暖,万象更新,然而,长安却浓云密布,酝酿风雨。   上元节倾波轩的奇事之后, 姬洛闭门不出,先前爱答不理的钱府慌了,尤其是把长安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出钱百业的时候, 未知的恐惧令他们寝食难安。   这时候, 钱胤洲被推了出来, 三番五次上门,却都吃了闭门羹, 最后一次好容易被领进了议事厅, 却仍旧没见着人,这位四公子干脆耍无赖,赖在府中不走了。   倒也不全是姬洛不想见, 而是他根本没在府里。长安风雨将至,姬洛忙都忙不过来,怎可能真的呼呼大睡,高枕无忧。   因为被师昂追杀的一事由风马默起, 苻坚似乎有意将二人分开,姬洛见不到人,只能采用迂回战术,实际上,他连日来皆暗中往返太学。   风马默勉强算个文臣,虽然是苻坚的隐士,但仍旧符合读书人的身份。那日他在太学出入,与里头的人多厮混熟稔,想来是常客,姬洛猜测,有一必有二,总有机会再逮着人。不,逮住风马默也并不难,难的是从他身上摸出蛛丝马迹。   可怎么才能探出线索呢?   姬洛想了一招,叫空手套狼——   辗转几月,灰袍人都似偃旗息鼓了一般,毫无动静,但凭他们先前行事的手段,并不像会打退堂鼓的,唯一的解释便是暗中窥伺。   帝师阁上,风马默因为师昂的出现走得如此气急,说明也吃了暗亏,内讧一生,那就不是铁桶一圈,或许那灰袍人也对这个“智将”有所提防,只要自己稍稍表现出结盟的意图和热情,就该有人坐不住了。   事实确如他所料,长安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灰袍人再沉得住气,眼下也稳不住了。姬洛透出的消息太过扑朔迷离,叫人拿不定他在打什么主意。   长安一处宅邸内。   “看样子,照这个趋势,怕是要拿下‘长安公府’,他这是真的跑来帮苻坚办事了?苏明,放在以前,我想都不敢想,你说,若他有一日回复记忆,晓得自己曾还干过这么一出,会是什么感想?”灰袍人想笑,又憋笑,憋了会,似乎又生出惆怅,渐渐平了嘴角,丁点笑不出来。   苏明低着头,没有接话,只回禀了些别的:“小主人,我们的人来报,说姬洛近日称病不出,实际上多有出入太学。”   灰袍人板着脸:“太学?等等,苏明,你说他在太学曾经偶遇过风马默。”   “是,但两人并没有说话。”   灰袍人踱步思忖,半晌后,捏了捏手头的黑曜石:“遭了,莫非他俩想合纵连横?经过上次的事,风马默多半不会再信我们,凭着他父亲当年的事,他也未必会信姬哥哥,但……万一呢……”   “那我们怎么做?”   沉默半晌后,灰袍人把手往桌案上重重一落:“风马默把他母亲藏得那么好,可殊不知,活人是藏不住的。苏明,你挑两个得力的去办。”苏明应声而出,却在门前被叫住:“等等!事已至此,钱百器或成废子,依我看,不若弃车保帅。你想办法帮我联络钱六爷,说不定我们这儿也有一笔生意,他更感兴趣。”   太学里能不能撞见风马默,本来就是赌运气的事儿,姬洛也没真打算全押宝在这一注上,等意图暴露已如司马昭之心,他便开始暗中与李舟阳通气。   沈夫子当年曾任太子太傅,多年来尽心传授帝王心术,李舟阳耳濡目染,如今入得官场,正好实用,加上武功好,颇有才学手段,很快笼络了一批看不惯江湖草莽出身的“六星将”的长安贵族。   两人都是聪明人,与其自己多费脑力多加揣度,不如借敌人的敌人把消息送上门来。果然,不出几日便传来风声,说风马默家有老母,早先从老家迁来了长安,不过人却没在皇城国宅巷子住着,多半就藏身闾里和邻郊。   姬洛乍一听,还忍不住赞了一句“大隐隐于市”,可当他真见着风夫人时,着实还是骇了一跳。   那是今春最后一个雪天,正赶上初一十五,长安九市热闹非凡,多是四乡八村上城里来赶集的人。   打横门入城,左右便是东西二市,胡商、汉商聚集,商物琳琅满目,若得空耗上一整天在这儿仔细买卖,能淘到不少天南地北的好玩意儿。再往里走,有菜场市集,山间人家提前一夜备足,天不亮入城,把那些美味鲜珍拿到那儿去,高价卖给馋嘴的京城贵户,能比山里头来收的二道贩子赚上足高一两倍的价格。   巳时三刻,天公不作美,雪越下越大,积了足有一掌高,一脚下去踩实了,整个脚踝都没在雪里。眼看再晚些,封城锁路便不好回家,那些来得早,卖掉担子里七八成货的货郎,都拾掇两下,准备收拾,出城赶山路,近村十里八乡的农妇,也都三两结队准备离去。   “今年这倒春寒厉害得很,俺瞧着咱该买的都买了,不如早些时候回去,如果变了天儿,阻在了城里,落脚一宿还得多花钱……诶,风家娘子,你往哪里去啊?”背着笸箩筐子的周家婆,朝着不远处一道单薄消瘦的人影吆喝。   沈氏头也没回,应声道:“俺那儿子上次多夸了一嘴,说八宝斋的酥饼好吃,俺去备着些,说不准他这几日回来,正好能吃上!你们先回,俺识得路!”   周家婆和另外几个妇人面面相觑,最后收拾东西出了城,等人走远了,才絮絮叨叨瞎聊了两句。   “这沈氏搬来也没几年吧,不知道他儿子究竟做个什么活计,十天半个月才回来一次,别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差使。”一个姓张的妇人嚼舌根。   另一个老婆子咋呼:“俺看不见得,说不定是傍上了城里贵人成了隐户,前年秋收不好,家家都愁税赋,为啥就她家吃喝没愁,靠那几亩薄田和一个寡母?周家婆,你说是不?你跟她家不是离着最近……”   “别瞎说,他家那儿子俺见过,是个读书的,有才貌,对她老娘也孝顺,没你们说得那么不堪,许是找了家富户教书,就是可惜了是个瘸腿跛子,都二十好几了还没成亲,不然俺还想把亲孙女说给他。”周家婆摆摆手,在另外俩人肩上各撞了一把:“走吧走吧,大活人又走不丢。”   几个婆子妇人笑作一团:“老姐姐,你那二丫头那么水灵,说给他家作甚?说给俺家幺郎呗!”   八宝斋在东市,沈氏顶着风雪,一路小跑过长街,足足排了半盏茶功夫的队,这才买到热乎的乳香酥饼,并且亲手裹了两层厚布,往篮子里搁置好,回了雍门。   出城没多久,过了一片荒地,人刚落脚松林,树枝上突然砸下一抔雪。沈氏跌在地上,伸手抹了把脸,定睛一瞧,一把大刀砍了过来,在她鼻梁前堪堪停驻,随后整个人被一双手拖拽了出去。   沈氏回头没看见半个影子,只依稀听着附近有乒铃乓啷的打斗声,她没多想,以为自己误打误撞遇上了江湖斗殴,于是把身上的重物都卸了下去,提着裙裾往村舍的方向奔逃。   刚跑了两步,失足一脚踹翻了滚一边的篮子,厚布裹的酥饼倒落出来,大喇喇摊在雪地上。她犹豫了一瞬,跪身捡起,往怀中一塞。   再大隐隐于市,风马默这么一个为了给老娘挖藕,连皇命都敢耽搁的人,不可能完全放下心来,实际上,刚才拖那沈氏出去的人,正是平日看护的暗卫。只是对方有备而来,且来势汹汹,暗卫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被引了开去。   “救命!救命!”   今日大雪,实在难以行人,成年男子尚且深一脚浅一脚,更何况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沈氏跑了没多远,鞋子被白雪沾湿,沉甸甸地让人提不起腿,慌乱之中一没留神,踩着裙边整个人砸进了雪里,痛得半天不能动弹。   她扭头一看,眼见飞刀杀了过来,正憾然闭眼,只听“铿锵”一声,雪中一道黑影疾来,一剑寒光挑开杀刃。   “快走!”姬洛一手拦住沈氏的手臂,将她从雪地里提拎起来,往前推了一把。沈氏虽是荆钗裙布,没什么学识的乡野之民,但好在人心如明镜,且识大体,知道姬洛看顾不过来,于是只念了一句“多谢侠士”,便调头死命地跑。   姬洛暂时没了后顾之忧,手握决明剑,将跟来的人斩了个七七八八,随后才跟上去。跟出了松林,他忽然听到一声叫唤,那妇人从石头后探出半个头来:“少侠这边走,这条小路隐蔽,等出了林子走过山头能看见村落了,那些江湖斗逞的混账就不敢再惹是生非。”   显然,姬洛没想到那老妇居然也生有一副侠骨热肠,为人所救,在不拖累的情况下竟还知躲起来策应,着实惊了一把。   “走!”   姬洛当机立断,扶了她一手,两人沿着小道过松林,一路走得十分顺畅,眼看村子就在前方山坡下,但显然,刚才那一波只是先锋,还有高手埋伏在必经的出口处,伺机而动。   沈氏虽然镇定,但明显江湖经验不足,一见坡下田埂往来有人,以为已经安全,忍不住快跑了两步。可她哪里知道,有心杀人的人,会留有后手,等着最好的时机。   她这一跑,脱了姬洛庇护的近身范围。   姬洛正准备示警,林子里却先飞来一颗松子,打在沈氏腿上,她脚步一绊,扑在雪里,刚好躲过埋伏的暴击。   这时,斜地里跃出一人,手持银色短剑,向沈氏突刺。姬洛足下一点,飞身回护,地上却突然窜出数枚钉钩,将他脚步缠住。   钩钉铁爪杀伤力小,对姬洛来说更是伤不到皮肉,可三息之内甩不脱,十个人缠他,分出一个人追到沈氏,那么就算他最后杀尽所有人,也算失败。   “朝坡下滚!”姬洛果断应变。   沈氏闻言,当真咬牙贴地,顺着缓坡滚走。   她年纪大了,可反应竟丁点不乱。这雪厚坡缓,人又穿得厚,她清楚身子上不会受伤,但却能借助速度躲开突袭,于是迅速照做。果真,那人刺了好几下,居然一次没砍中。   姬洛将钉钩爪子诱至一处,再拿手中决明剑一缠,用内力将锁链崩断。   断链之后,他腰上“玉城雪岭”飞出,就着雪地横扫一片直至有红血流出,他才撤手,当机立断以剑撞剑,以“决明”冲击“玉城雪岭”的剑柄,后者趁着崩力加速,飞下缓坡,将杀手穿了个透心凉。   姬洛提着决明剑,朝着松子飞来的方向多望了片刻,却没瞧见半个人影,只探看出一行清浅的脚印。随后,他下了缓坡,走到老妇身前,伸手:“夫人,没事吧?”   话音刚落,只听耳后生风,雪底下还有一个没死透的,咬牙横飞了一道钩钉。   同一时间,有一道稚嫩的男声在头上松林响起:“小心!”刚才用松子好心示警的人竟然没有走。   姬洛闻声,一招扫腿,长剑“玉城雪岭”嗡地一声飞回他的左手,剑身将锁链缠住,同时反手一招,驾驭决明短剑飞出,将匍匐在雪地里的人刺死。只是角力时锁链崩断,尤有余劲的钩钉往前带了一把,抓破了姬洛后背的衣服。   不远处的官道上停着一辆马车,车上肥头大耳的人正抱着暖手炉打瞌睡,听得车窗叩响,瞬间惊坐起来,一脑门磕在了顶棚上。   “六爷。”在窗外说话的是钱百业的心腹,张甲。   钱百业撩开羊皮帘子,眯眼问:“怎样?看清楚了吗?”   “小的在林子里头伏着,一直等人都走光了才出来。他们用的钩索把那小子的衣服划烂了,背上果然有一道日月星的图纹。”   张甲刚说完,钱百业先是一愣,露出惊愕的神情,口中不自觉念叨:“没想到啊,这个姬洛竟然是……”话戛然而止,钱百业藏不住情绪,一掌把手头的两个山核桃同时捏碎,脸上瞬间涌出狂喜:“果然,那个人没有骗我,奇货可居!奇货可居啊!”   “可是六爷,我们已经和姓姬的那小子说定了,这同时做两家生意,怕是失信于人。”张甲并不知道那图纹的含义,只是跟着钱百业做了十几年的生意,算是商场上的老人,该懂的门道都懂。   “诶……”钱百业拖长尾调,拍了拍桌面,眼中泛起金光,“哪里算得上失信?这世上只说货不能卖两家,可没说不能四方牟利!我们是商人,又不是掮客,更不是大善人,管那么多作甚,你现在上车来,叫车夫调头,我们去找那个人,我要跟他好好谈一谈这笔买卖!”   张甲劝不了,也就不再这个问题上死磕,只是上到车辕上时,忍不住添了句嘴:“对了,六爷,刚才我在林子里发现,好像还有一个出声示警的人,不知来路,要不要……”   钱百业粗话爆出:“干我们屁事儿!走漏风声,也是派杀手的那位该担心的,何况,姬洛也不是吃素的,你以为他不会查?今儿我们就是凑个热闹罢了!”   “是。”张甲坐在车外不再搭话,抬手示意车夫调头。   钱百业的心情好上了天,疏朗的笑声从车内一阵接一阵儿传出:“张甲,你跟了我有十七年了吧,也知道我这个人向来只讲利益,只是,那个灰袍人能打动我,也不全是这一个原因,我也有点儿私心,若这事儿真成了,可谓是多方共赢,一个小小的‘长安公府’算什么,也许我能成为第二个吕不韦。”   作者有话要说:  五月底了,我竟然还在使用暖气……受不了了,迫切盼望夏天_(:з」∠)_ 第194章   得救的沈氏看姬洛后背衣衫碎不成样,也不好意思让人裸于冰雪, 于是便邀姬洛往前头村中歇脚, 说是将就她儿子的衣服换上, 避了风雪再说。姬洛本就出于打探的目的,这一请,正中下怀。   房屋沿山势建在西北角上,似乎有刻意避开喧闹的意思,偏了大道, 四邻都离得稍稍有些远。一圈篱笆里头,屋舍足有三间,外头挖渠引水,正好在门前矮凼里灌出个不大不小的池子, 养了荷花, 此刻残荷枯尽, 面上积了雪,没有翻动的痕迹, 下头倒是兴许沉着好藕。   打从进门开始, 无论是找衣裳,还是烧灶热水,都是沈氏忙前忙后, 亲力亲为,这让知道她身份的姬洛实在有些惊讶。   “少侠还请不要嫌弃,这是我儿的旧衣,我瞧你俩身量相仿, 便先凑合着,穿来御御寒,别冻出个好歹,那就罪过了。”沈氏把衣服往姬洛手头一递,看他背后漏风还往门前站,便推了一把手,把人给挤进屋,随后关了门,往灶房去,“你先换着,我去烧个水,可得吃碗热汤饭再走。”   沈氏的身影消失在屋前,姬洛捧着衣服,一声不吭进里屋换。桌上立着一面铜镜,姬洛两眼被雪地白光一折,回头时正好望见背上的纹路,他伸手摸了一把,想起了在洛水时的情景。   在哀牢山上,姬洛也曾向相故衣旁敲侧击打探过九章纹的事情,相故衣只解释说,因为楼中并非人人相熟相识,对身份总得有个判断,于是他们除了以《太玄经》中九天为号,也在楼主征召下,各有章纹凭信之物。   其实也就是个通关文牒,私人钤记一类的东西,除了泗水的人,其他人并不识得,这也能解释,为什么燕素仪在白门后山丢了她的珠子,也并没急着寻回。   此时再见,已物是人非,姬洛心境大不同往日,诸般情绪涌动,最后愣是避开了镜面,匆忙换衣。待套好外衫后,他一面整冠,一面从里屋走出,在正堂多徘徊了一刻,瞧见左侧有一间打了布帘子的静室,趁人未归,便悄悄走了进去。   家里头清贫,一应都是书香摆设,一眼望去,能全见个通透。这静室教人一瞅,便知是读书写字,挑灯苦思的地方,只是念书的人不再好学,便凭空多了些杂物堆陈。   靠最里边的墙壁前置了一张香案,纵使旁边架子上的书册沾了陈年的灰,这儿也干净得一尘不染。   案上摆了烛火,点了长明灯,正心立着一块牌位,上书“先考风公世昭府君之灵位”几个字,显然是立给沈氏过世的夫君,也就是风马默他亲爹的。   “风世昭?风马默的父亲名叫风世昭?”姬洛对着已故先人拜了拜,心中一动,不知为何,觉得这个名字格外熟悉,这种熟悉,不亚于他对惠仁先生。   正待他试图绞尽脑汁回忆时,门外传来说话声,灶房的柴门被推开,沈氏出来应了两声,姬洛猜到是风马默回来了,立刻出了静室,装作收束袖口的样子,低头朝门前快走。   堂门先一步被拉开,风马默看到他,立刻警惕起来,面色很不好看:“你怎么在这里?”说着,他看了一眼自家母亲,往台阶下退了一步,左手臂稍稍抬起,将赶来的沈氏往后拦了拦,这才续道:“如果是因为帝师阁的事情,你大可以冲我来?”   沈氏乍见这阵势,虽然不懂,但却也猜出两人或有误会,她是个明事理的,于是将儿子拉到一边,把午时惊魂的事儿都说了一遍,最后指了指姬洛,又趁手推了风马默一把:“快谢谢为娘的救命恩人。”   “多谢。”风马默一副见鬼的模样,虽然不大自在,但还是照他老娘说的,朝姬洛拱了拱手。沈氏嫌弃地瞥了一眼,朝儿子后脑勺拍了一巴掌:“你这什么态度!好了,你在这儿陪恩公说说话,我先去烧饭,到时候叫你俩。”   等沈氏一走,风马默拔腿快步朝屋子里走,经过姬洛身前时许是走得急了,跛足打了个摆子,差点前扑磕上门槛。姬洛下意识要带他一把,却被风马默冷冷地瞪了一眼。   “直说吧,我娘只是个山野粗妇,不喜欢住在城里,所以我给她在这里安置了房子,派了暗卫保护,你在城里过着风流日子,怎么在这犄角旮旯就救得这么及时?”风马默在垫子上跪坐下来,冷冷一笑:“你冲我来的?”   都是聪明人,姬洛也不跟他兜圈子,径自在他身边坐下,直言道:“当然不是,但也同你脱不得干系,你就不想问问,是谁要杀你母亲?”   风马默很有点脾气,何况自己之前还坑害过姬洛,此刻,他显然不太想问,所以干脆默不作声,自个儿琢磨:姬洛来长安,无非是因为被自己坑害,在江南武林人人喊打,逼不得已避祸。虽然如今共事一主,但保不准他心里有恨,只是这火气要撒,就得找对人,自己是一个,或许,那个人也是一个……   难道说,姬洛已经和那个人打过照面了?   风马默抬了抬眼皮,虽有怀疑,但他素来多思多虑,城府极深,因而并未表现出大起大落的情绪,反而异常冷静:“动手的是他?”   姬洛趁机诈他:“被人算计的滋味可好?那灰袍人可差点儿借你的手搅翻了帝师阁,只是他没告诉你师昂诈死的消息,兴许并不想让你有去有回呢?你敢说你们之间没有半点隔阂?”   隔阂?   这一遭急声抢话,风马默的思绪忽然被打乱,他想要接着那千丝万缕的灵感往下发散,可是姬洛却偏不让他有反应过来的机会,立刻拿话又堵了上来:“我要人无人,如何能哄骗得你?你若不信,尽可以自己去查!”   姬洛的情况,风马默再清楚不过。这个人在长安待了数月,自然有‘芥子尘网’监视,六星将同为一体,若他有异动,宗平陆不可能不告知,除非他根本没有说谎。   想到这儿,风马默顿时脸色大变,心中嘀咕:这姬洛可是足足被师昂追杀了一年有余,江南武林至今还有人唾弃,就算他想演戏,也不可能号令整个武林陪同。何况,当初我在有琼京上给他下套,自认为是神来一笔的妙计,连重夷都没想到,除非眼前这个人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否则不该有任何应对。   “难道说,那个灰袍人打一开始就算准了我不会诚心跟他合作,帝师阁失败后,他怕我把事情暴露给姬洛,所以想用我母亲的性命挟制我,好再加利用?”风马默恃才傲物,心中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推量他人,再加上他和灰袍人联手,本就互相利用,姬洛一兴挑拨,他心里头当即便动摇了三分。   姬洛看他脸色沉下来,立刻又再追补一句,替他坐实猜想:“我在松林交手时,发现刺客有意使用短剑,若你娘身死,好大一盆污水泼下来,我怕是百口莫辩。风兄是个聪明人,不用我继续深说,如果事情真的发生,后果会怎样。”   “是,我对你无甚好感,你八成对我也怀恨在心,就我俩这种关系,事情一旦发生,我多半怒极攻心,要杀你偿命,”风马默嗤笑一声,心中有怒却隐而不发,只将眉头皱成川字,露出阴毒的目光,“姬洛你不是任人宰割之辈,若你我生隙,斗得你死我活,保不准就真让第三人渔翁得利,怎么,你想和我联手?”   姬洛却并不按常理出牌,只是闲闲一笑,很不客气地说道:“有些事你心里清楚便好,联手就不必了,我不是东郭先生,你难道想做中山狼?与虎谋皮,太过兵行险着。”   虽然这一番话明嘲暗讽,但风马默听过后,却放心下来——姬洛本就和他不对付,如果那么轻易出口游说,反而猫腻更深,倒是现在这样,更符合他的为人。毕竟只有软弱无力的人,才会拼命拉帮结派以求自保。   “不论怎样,还是要谢过你对家母的援手!”风马默瞬间露出微笑,起身拱手朝姬洛一拜。   姬洛一同起身回礼:“这身衣服就当谢礼了。该说的话我说完了,风兄心里有数便好。我还有事,请代我向令堂赔礼。”说完,他跨步出门,离开了荷塘院落。   等人走后,风马默用手背靠了一把额头,拭去渗出的涔涔冷汗,随后阴沉着脸色,将屋门紧闭,转头入了静室。   他站在香案前久久伫立。本该做到情绪收放自如的他却刹那破功,在盯看堂上的灵位时,表情渐渐扭曲,凶恶得宛如锁魂厉鬼。   “是你,都是你!你活着的时候,为了泗水抛妻弃子,没想到你死了,还要留下祸患,祸害我和母亲!”风马默抬手朝前一指,压低声音对着牌位怒骂,情绪爆发下,他双眼在一瞬眦裂,爬满殷红的血丝,“如果不是你,那些人也不会找上我,他们就像吸血的蜱虫,居然还没有死绝!明明楼中楼已经炸了,他们竟然还没有死绝!没有!”   风马默冲上去,一把攫住牌位,高高抬手,大口喘气:“哈哈,你的《山川十卷》我已经解开了一半,要不了多久,我就会把你死也不肯说的秘密全挖出来,我要让你在意的那些人,统统挫骨扬灰!”   说到激烈处,他将手中的牌位高高举起,似要往地上狠狠砸烂,可是,却在脱手时心念一转,犹豫着又双手捧了回来,紧紧抱在怀中,继而跌坐在地:“父亲,当初我只是与苻坚交好,你便狠心打断了我的腿,叫我这辈子都只能做个被人厌弃的跛子,现在我不仅替他卖命,我还替他拼凑出了楼中楼的位置,我甚至要替他找到余下的八风令!”   风马默一口大喘气,忽然温柔下来,眼睛里闪过晶莹的光,却如日头照在皑皑白雪上,毫无暖意:“父亲,儿子我突然后悔了,当初不应该让你死得那么容易,应该让你这位中天令使活着,好好看看,谁才是对的。”   “大郎。”沈氏端着饭菜推门而入,正厅没见着半个人,听见静室有响动,便打了帘子往里头去。   她探头时,风马默正坐在地上,双手扶着牌位发呆。沈氏疑了一跳,忙问:“大郎,你这是怎么了?”   风马默拢着袖子将怀中的物什掸了掸,对着沈氏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娘,我方才看爹的牌位上落了灰,便想着取下来擦拭一番。”   “你眼睛怎么红红的?”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小时候,忍不住和爹说了一会话,”风马默淡淡道,“我说,我和娘现在过得很好,以后会过得更好。”   “嗨,你这孩子,从小就多愁善感,”沈氏走上前去,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随后将他手头的牌位取出,恭敬地摆回香案正中,作了个揖,念叨着:“世昭,你若真在天有灵,就保佑大郎早日成家。”   说完,沈氏回过头来招呼吃饭,见风马默已经默不作声朝外厅走去,便开口叫住了他:“等等,那位姬少侠呢?”   风马默表现得很恭顺,一板一眼道:“他呀,他有急事,说改日再登门造访。”   本是一句客套话,沈氏却上心了,连连笑道:“今天多亏了他,刚才在院儿里,我瞅着你俩认识是吧,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荷塘里的藕熟了,记得叫他来家里喝猪蹄藕汤,娘买了好些新鲜的蹄子,哎呀,遭了,只顾着逃命,全落在雪地里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回来……”她絮叨着,往厨房去端饭。   风马默望着沈氏离去的背影,用手死死抵住桌角,勾起一个玩味的笑容,一字一句道:“姜、玉、立……他们无非是握着父亲当年跟他们共同图谋的把柄,如果这个把柄不存在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风世昭这个名字有木有一点耳熟……要是有忘记的小可爱,指路朔方之难_(:з」∠)_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祝大家520快乐呀(*^▽^*)爱你们哟~ 第195章   着手风马默的事情的这些日子,别的计划倒也未搁置下。   自打和钱百业通力合作, 姬洛发现, 后者蛰伏江南这么多年, 似乎早有一雪前耻的打算,所以从长安附近的市镇开始,长安公府的商铺或多或少都开始出了些问题。   姬洛不懂商贸,由着会的人去闹,自己则双管齐下, 吊着钱府的人,一而再再而三避之不见,加上有苻坚明里暗里依靠,这种暗地里阴刀子的瓦解, 终于让钱府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慌乱。   没两天, 钱胤洲就被推了出来。   本来这个四公子是没报什么希望, 可是没想到,门房远远瞧见他, 立刻开门相迎, 给请到了花厅,要知道之前来的人全都吃了闭门羹。   钱胤洲受宠若惊,虽然他对钱家说不上多大感情, 但他毕竟流着钱氏的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晓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 因而忍不住为姬洛对他别样的态度松了口气,以为终于有了出路,甚至开始盘算要不要给姬洛多谋划谋划,让他那老爹和三哥哥在谈条件的时候多出点血。   可是,当他真的见到姬洛的时候,却又不这么想了。   和那夜灯红酒绿,火树银花相比,眼前的人与钱胤洲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姬洛今天穿了一身鹤纹黑衣,两把剑挎在腰间,整个人形容凌厉。按长相来说,本该算作清隽秀丽的小生,该是不伤人的温和雅致,可钱胤洲站在回廊前怎么也迈不出步子——他心里莫名有点怕姬洛。   若说钱胤洲早先肚子里还有些不屑,总惦念姬洛的“身份”,朱门大户风评不佳,觉得细皮嫩肉小白脸,实在太有那什么气质,可现在,他生不出,也不敢生出那种亵渎的念头。   姬洛若真和苻坚有什么关系,只会是他的刀,是藏于暗处的利刃。   “姬……姬……”   姬洛看了他一眼,觉得好笑:“你叫我名字不是叫得挺顺口的吗,这会怎么结巴了,我又不会吃了你。”   钱胤洲抄着袖子,像个怂巴巴的老太爷一样,在人对面的花廊横木上坐下来,臊眉耷眼地不敢抬头与姬洛对视:“我……这……诶呀,我不是个做说客的好料子,姬洛,你那么聪明,应该晓得我来找你的目的,连我都被推了出来,家里现在是真的鸡飞狗跳了。虽然我不知道你跟钱家到底有什么恩怨,但老爹掌控‘长安公府’那么多年,就算是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必要的时候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嗯哼?”   姬洛偏头听着,钱胤洲偷偷抬眼看他,然后又飞快把头低了下去,嘟囔着:“你如果有什么要求,我会尽量传达。”   然而,姬洛既没有提要求,也没有说恩怨,反而问道:“为什么这么帮我?我们不过一面之缘。”   只是一面之缘吗……   可若不是姬洛,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在倾波轩还能出那么大的风头,得到那么多有趣的宝贝。   钱胤洲苦笑连连:“从小到大都没有什么人在乎我,住在大宅子里,算不上轻慢,但也可有可无。你知道吗,兄弟阋墙的破事儿哪家都有,我们家也不例外,可别人只道家有两子弄权,大哥哥和三哥哥互相不对付,我竟连半个对手也充不上,连一较高下的资格都没有。”   说完,他又有些恼怒,晃着脑袋呸呸两声:“哎呀,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   “也是,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姬洛笑了,顺着他的话往下接,反倒将他的话头噎住。钱胤洲心里埋怨,狠狠瞪了他一眼,姬洛忽地敛了笑容,正色道:“那你想成为长安公府的继承人吗?”   钱胤洲想了想,明确地拒绝了:“不想。姬洛,我其实更愿意去西域三十六国游历,那可比困在这里好多了。只是……”他摆了摆手,很泄气,“有时候是时势不允许,有时候是命运不能够。”   姬洛侧目,认真地看着努力解释的钱胤洲:“是,生于世间,做自己想做的事,往往很难。”   不知为何,一席话后,姬洛没来由想起上元那日雪夜里,他站在车马前,钱六爷问的那个问题。从他决意要动长安公府开始,过去的那个钱家在他眼中就已经土崩瓦解,只是怎么动这个刀子,他还需再好好想想。   过了一会,姬洛才应答:“四公子,我想见一见你的三哥哥。”   钱胤洲本就是钱胤川推出来出力的,此刻闻言,不禁喜上眉梢,忙道谢道别,转头牵线搭桥去了。   翌日傍晚,钱胤洲再次登门造访时,姬洛丝毫不讶异。纵使他不是个手脚麻利的,但他那个三哥哥自弱势出头,必然是个心有城府的,想来早就做好了准备——   钱胤川和他父亲钱百器不和,想要扳倒长子,就必须夺得更多的筹码,保不准想要趁乱浑水摸鱼,借刀杀人。   姬洛安排了管事,架着车马跟着钱胤洲带来的人从大门出,而自己则和钱胤洲等到暮色四合,从后巷小门徒步出去,进了一家客栈的后院,里头有人接应,把附近的人都清了一遍,这个地方显然是钱胤川的私产。   屋内安排了食馔酒浆,只摆了两个桌案,许是钱胤洲跟他这三哥哥多了几句嘴,堂上并没有安排任何舞姬歌伎,只留了几盏灯烛,显得清冷得很。   姬洛解下外衣入座,钱胤川趁势给弟弟使了个眼色。等把人打发了出去,他这才举着酒樽走至姬洛身前,认真打量他。见着锋芒露骨的姬洛,不同于钱胤洲的隐有畏惧,钱胤川是个遇强则强的人,反而烧起一阵热血的狂喜。   “明人不说暗话,我们开门见山。见面是你提的,条件,你随便说。”钱胤川挑眉,持着酒樽居高临下。   姬洛也不和他兜圈子,单刀直入:“听说三公子有个精通商道的师父?”   “原来打的这个主意,”钱胤川干脆地点点头,“是,我师父正是当年西域奇商,蔺光。蔺光与我父不和,人尽皆知。不过,多年前他就已经死了,如果你和你背后的人想要与他联手,恐怕算盘要落空了。”   姬洛迎着他的目光直上,笑道:“蔺光虽然死了,但他的东西,总不会带入黄土。”   “你背后的人果然是……”   “我背后的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江湖规矩,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该报的仇不能少,”姬洛冷不丁打断他的话,“既然今天我与三公子能站在这里磋商,想来各自心头都有数,蔺光死了,但与他徒弟合作,大家不依旧可以各取所需。”   钱胤川上前一步,拧眉倾身,一字一句道:“真的只是报仇?”   面对威吓,姬洛眼睛都没眨一下,继续悠然道哉:“长安朱鹭红,几十年都未曾被撼动,可是我近日听说,商铺多有事端。”   闻言,钱胤川心中一凉:对方既然有足够撼动他们商业根基的资本,也许钱财并不那么重要,如果真的只是为了索命而来,借他们的手杀掉大哥和那个老东西,于自己百利而无一害,就算想到商道上分一杯羹,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心照不宣,”钱胤川假笑着,用手拍了拍姬洛的臂膀,亲自拎着酒壶给他满了一杯,“蔺光师父死后,他的大部分遗物都被家父的人马所获,但仍有一小部分遗书信件留在我这儿,这些东西对我没用,只是一个念想,你们如果要,我可以给你们,只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钱胤川走至门窗边,静默一刻,见无任何动静,这才低声开口道:“必须用那把钥匙来换!”   “钥匙……”   姬洛拖长尾调,落在钱胤川心里,只当有心试探。如今照面,钱胤川可不认为姬洛这样的人会做谁的走狗,他虽然口口声声说“背后的人”,但不过是官面子话,拿人充头阵,自己藏于幕后留一手,说白了,也只是个从中谋利的掮客。   “对,百宝锁格的钥匙!”   钱胤川才不管姬洛知不知道,既然有心要做这个买卖,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若姬洛不知道百宝锁格的秘密,却又想从中得利,自会费力去游说身后的人;若是知道,那就更好,反倒显出自己合作的诚意。   “长安出西域的商路,过草原沙漠荒山雪岭,不仅地势险峻,常教人有去无回,且三十六国纷争不断,势力错综复杂,稍有不甚,被劫掠扣押乃是常事。大汉时朝廷曾设立西域都护府,力保商路畅通,可至汉安帝初年,西域大乱,郡府不复存在,商道再陷险境,直至长安公府崛起。”   钱胤川娓娓道来:“长安公府之所以壮大,是因为靠数代人的经营,掌握了西域全貌堪舆,发掘出最佳的行商路线,又因从中斡旋连横,与诸国内部势力多有深交,才得以在中原自顾无暇之时,稳住西域商塞,庇护往来汉商胡商。”   “现在江湖中提到长安公府,多会以钱家指代,但实际上,钱府并不等于长安公府,”说到这里,钱胤川面露苦涩,自嘲一笑:“当年创业的前辈,乃结义的兄弟几人,他们在沙漠里倒卖茶叶丝绸,获得第一笔金银,从此与河西走廊结下不解之缘。渐渐地,经营越发壮大,几人达成盟誓,笼络车马队,结成商会,并将当年的秘密立书,留存下来,锁于公输府所造的宝盒内,共同保管。”   “这就是百宝锁格?”姬洛问道。   “是,”钱胤川应了一声,“因为是几家共谋,所以商会之主本承袭流转制度,但后来钱家连出三代经商奇才,家族达到前所未有的鼎盛,在内部相互蚕食吞并之下,其余几家各有式微,最后都为钱府马首是瞻,而百宝锁格也就成了我们的镇府之宝。”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最开始,是家族与家族争斗,等外人都不成气候,又演变为兄弟父子相杀。至我祖父一代,膝下只有两个儿子,分别排行老二和老六。祖父老来仁慈,因亲眼见过不少祸事,不想重蹈覆辙,于是令公输府重铸百宝锁格钥匙,给了两个儿子一人一把,自己留有一把,三把皆可开锁,公平得很,也就可免去争抢的风波。”   “他以为这样,大家就会团结一致,兄友弟恭,父慈子孝?”钱胤川露出不屑。   姬洛叹道:“若两兄弟感情好,还是有可能办到的,只是人无时无刻不在变化,贪婪欲望,则无穷无尽。”   “你说得很对,”钱胤川转过头来,颔首示意,“错就错在,祖父还是识人不清。不得不承认,六叔是天生的经商好手,在家族生意上颇有建树,加上他善于用人,很是笼络了一帮心腹。相反,家父就没那么好的头脑,本来做得中规中矩的事,在相比之下,就大不如人意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小心过日子的人,若有一天发了狠,比谁都豁的出去。”   “好在,祖父还没有蠢到家,日子一长,也逐渐反应过来,两子才华不均,终究难以平衡。于是,他做了一个我们都没想到的决定,他开始在长安公府里培植第三方势力,并在他死后,将手头的钥匙给了钱府以外的人,那个人,就是蔺光。”说及师父的名字时,钱胤川咬字很沉,几乎算作掷地有声。   姬洛很明白,钱老爷子这么做,最初的目的是好的,无非是想用自己的亲信来牵制两个儿子,只要有一个有异动,蔺光就会出手帮另一个的忙。不过显然,事实并没有向最好的方向发展。   钱胤川的表情忽然沉重,眉头也跟着紧锁:“可是父亲还是得手了,六叔彻底从长安,不,在九州之内,消失无踪,府里的人都说他死了,没有一个人再得到他的消息。而更古怪的事情发生了,姬洛,你应该也猜到了,六叔之后,我父亲也没有成为‘不动尊’,他彻底成了蔺光师父的傀儡。”   是蔺光暗藏野心,借钱二爷的手除掉钱六爷,再夺权?   姬洛正心存疑虑,却又见钱胤川负手于后,对着窗外的绵绵阴雨频频摆头:“我今日对你说的所有,都是当年蔺光师父对我说的,虽然那时我尚且年幼,但我能感觉到,他不是个杀伐无端,冷血无情的人。至我成年后,曾经试图探寻真相,但奇怪的是,那一段往事犹如天缺一角,始终无从下手。”   “所以,我其实还是有一点私心的,若不是你张口提起蔺光师父,我也不一定会和你说这么多,”钱胤川舒展双臂,冲姬洛咧出一个冷漠而残酷的笑容,“这些年我见惯了父亲的狠戾无道,但他着实算不上个心术好手,这里头必然有鬼。我怀疑蔺光师父的死另有原因,呵,如果他还在,往后坐在‘不动尊’那个位置上的人,指不定是谁呢,反正不会是我那个脓包大哥。”   钱胤川置身其中都所知了了,更不用说基本不搭边的桑楚吟和屈不换了,虽然蔺光曾经现身朔方,但论根源,还是得从长安公府查起。   “我知三公子多有不便,倒是可以顺手帮忙调查,以后在长安,还要劳烦三公子照拂。”姬洛遂说道。   “那是应该的!”钱胤川俨然已有家主气势,一时膨胀,脸上喜色大露,随后击掌高声大笑,颇为畅快,“姬洛,我知道你背后的势力,不管六叔是生是死,我只有一个要求,他想报仇,你想要蔺光的遗物,就必须拿百宝锁格的钥匙来换。”   作者有话要说:  活在回忆和对话中的蔺光_(:з」∠)_ 第196章   会谈之后,姬洛离开了客栈, 回了府邸, 着手开始联络钱百业, 钱百业知悉后,居然很爽快地同意给出钥匙。因为太过于爽利,倒是让姬洛有些措手不及,为了彻底打消钱胤川的怀疑,达成同盟共识, 姬洛又暗中牵线,让他们私下见了一面。   生意场上似乎都很看重诚意,钱六爷见面并没有藏着掖着,干脆大大方方暴露了身份, 钱胤川知道他就是“横生财”, 反倒消除了戒心。   至于为什么那么容易信任, 全靠钱六爷长袖善舞,嘴巴那么一张一合, 没几句便将钱胤川绕得出不来, 只以为他真是回来复仇的。   也不怪这三公子如此轻信,只因为钱百业发家走的路子和一般商人不同,说白了靠战争死人赚钱, 赚足本后又笼络了南方大片的生意,实力上并不输于他,这老胖子口碑虽然不行,但如今中原战乱, 多的是机会,确实不一定真看得上西域。   如果钱百业如今混得凄惨,钱胤川反倒要犹豫这人是不是要回来跟他争权。   人有了实力,往往不会被低看。   钱胤川为了显示自己,话说得好听,什么“与六叔平分商道”,那是张口就来,钱百业再推辞两句,说“只需要他的人出西域时帮忙看顾打点就成”。一来二去,两人再喝上几盅,不知情的还只当这天下商脉已全在他姓钱的口袋里。   姬洛等在钱百业的地盘上没走,等他归来,见人面有酡红,料峭春寒里颇有些春风之色,便笑道:“想必是谈拢了,看来我这笔买卖,六爷做得值价!”   钱百业心情大好,几家的谋划中,就数他稳赚不亏:“值!只是生意不值价,你很值价!”他酒气上头,打开了话匣子,一边说着,一边颇有深意地看着姬洛,拿手指朝人点了点。   这些商人,溜须拍马最是一绝,姬洛只当他有意奉承,于是一笑了之。   “不过,钱府的事我知之甚少,小子还是有一疑问,钱六爷这么痛快答应给钥匙,是真信得过钱胤川?”钱百业从庭院中走过,姬洛未尾随他,而是与他背立,突然开口发问。   钱百业停步,默了一晌,捧腹大笑:“哈哈哈!姬洛,二十多年了,六爷我没有一日如此畅快,趁我心情上佳,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说着,他缓步倒退,将肥硕的身子一路退到与姬洛并肩,这才压低声音道:“当年我被二爷迫害,援手救我的人正是蔺光。我不信钱胤川,但我对蔺光的眼光还是信几分的,更何况……”钱百业垂眸,盯着姬洛手头的铜板,“嘿嘿,姬兄弟酷爱卜筮不是?那一定常听一句话——天机不可泄露。”   姬洛知道这个人似醉未醉,嘴巴里再撬不出话来,索性告辞离开。   而此时,在长安城中另一处宅邸内,灰袍人对着立架上的堪舆图,沉默良久。等他执笔准备落笔圈点时,苏明走了进来,在他耳边小声回禀,脸色有些焦急和忿忿。   可是,灰袍人却并没有多大的变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轻笑一声:“苏明,你以为我们的对手是谁?他可曾是让人高山仰止的男人,前几年能占尽上风,是他还没打失忆里反应过来,等他想清楚了,会败是常事,讨不得好也是常事,你需得学会宽心。”   说着,他转身在桌案上搁下狼毫笔,落掌按在苏明肩上:“既然钱百业那里已经说动,我们静观其变即可,你让手下的人回来,尽量不要露脸,最近长安不太平。”   “可是……”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_0._c_o_m   灰袍人摇头,道:“没有可是,你忘了父亲最终的目的?近日我想了许多事,这么久了,输赢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我只是意难平……”   作为心腹死士,前后侍奉两代,苏明自然清楚这一整个布局最终的目的,可是上一代领导者的殒没之后,内部曾经一度偏离正轨,如今身前的人突然拨乱反正,倒是叫苏明不知是福是祸,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小主人,那风马默那边?”   “风马默算是个什么好东西,你何时见过毒蛇肯与人为伍?姬洛不可能从他嘴里挖出过去的秘密,除非他不想在苻坚跟前混了,准备鱼死网破。杀人嫁祸只是最万全的法子,没能得手,最多不过让他再恨我一点,可那又如何呢?”   灰袍人语气森然,那脸上的恶鬼面具隐没在晦明晦暗的光线里,仿佛真是打地狱来:“反正之前用风世昭的事情游说他时,他就没真的跟我们齐心,加上师昂那里棋差一招,恐怕早就暗憎在心。苏明,这种双刃剑,用一次就没有价值了。”   “是,但我会继续留意。”苏明颔首。   “对了,有一个人,不能放过。”灰袍人思考时,习惯性抚摸并转动手腕上的黑曜石,随后在堪舆架下来回徘徊三次,蓦然开口:“虽然当年父亲留下的手札中,对这个钱胤川提及甚少,但难保蔺光不会在他那里留下祸患和后手,宁可错杀,不可错放,这一次是个好机会。”   苏明恍然,借刀杀人,浑水摸鱼八个字在嘴边呼之欲出:“小主人的意思是说……我会以主人的名义将钱胤川和钱百业密会的事情不动声色透露给钱百器。”   灰袍人两指摸着面具下的下巴,甚为满意:“钱百器猜忌多疑,一定会信,但是他信的时候,也是他的死期。”   “此计无解。”   钱六爷赌上了多年的暗卒,商业上的打压来势汹汹,坊间已多有变动,百姓对物价波动咂舌感叹之时,密织的罗网和涌动的暗流已包裹了整座城市。有钱胤川的内应,钱家忙前忙后竭力补救,根本无暇分心他顾,逼得‘不动尊’钱百器亲自出面坐镇。   姬洛一面提早安排,一面等待时机——   从钱家老四钱胤洲来拜访开始,他就已经谋算好,那些早先不见他的钱家人,从小的到老的,会一个一个排着队来见他。   当初他和李舟阳说的话,算是成了真,这等的最后一个,自然是钱百器本人。不过依钱百器的为人,是不大会纡尊降贵的,多半会书帖子,来一场鸿门宴。   姬洛把这两日的时间腾挪出来,除了偶尔出门一趟找逢老太公谈天说地,剩下的时间不是在屋里睡觉,就是在后园池塘边晒太阳。要见他的人除了那位长安公府的主宰,还有不少,该来的都会来。   只是,管事来请他的时候,他没想到还来了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沈氏被带到花厅,对着门前楹联,堂上匾额,四方家具,一应摆设频频赞叹,小厮给她奉茶,她在案前坐着始终局促不安。   见姬洛赶来,她连忙起身逢迎,脚步太快踢到小几,差点把自己绊倒。沈氏不是个粗鲁莽撞的人,这大概是她这辈子最失态的一次。   还好姬洛眼疾手快将人扶住:“我一晚辈,怎当长辈之礼,沈大娘还快请上座。”   “不不不,是老妇我一乡下粗人没眼界,没想到姬少侠原是如此富贵出身,上一次连杯汤水也没饮,真是怠慢。”说着,沈氏不禁羞赧低头,瞧见矮几边的食盒,忽然反应过来,赶紧提拎出来:“本来想叫我儿请你上家中吃饭,结果几日也没见动静,我早间炖了莲藕肉汤,便趁着赶集,问了你的住址,冒昧前来打扰。”   风马默那个小心眼,平日里就防着姬洛,见人说不定都是能绕道就绕道,哪里还会请他去家里做客,先不说屋里头有没有秘密,会不会被姬洛翻出蛛丝马迹,便是姬洛本身就是个自带是非的,他频频出入,只会惹得祸端。   不过沈氏上门就不一样了,一来也算他承了救命情,有所示好,二来,沈氏根本一问三不知,就算和姬洛说上话,也都是些努力点便能查出来的东西,他根本无所畏惧。   风马默很懂姬洛,姬洛也很清楚,所以沈氏上门,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毕竟,稍微有点良心的人都不会不惦记救命之恩。   只是,站在姬洛的立场来看,则又稍稍不同,沈氏遇险,实际上跟自己也有关系,姬洛心里头把恩情免去,所以再看眼前的老妇上门,心境就大不一样,见着还拿热炭煨着的砂锅热汤时,反而感动不已。   虽已食过午饭,姬洛还是当着她的面,硬撑着将一锅汤全喝了个精光,喝着喝着,竟生起惆怅。   “少侠这是怎么了?”沈氏倒是个细心的,察言观色一眼就瞧出来了。   姬洛垂眸,叹道:“吃着热汤,有些想家了。”他漂泊无定没有家,但那农家砂罐熬的汤,却有一种戳心窝子的“家”的感觉。   “少侠不是长安人士?”沈氏恍然,露出慈容,“看我粗蠢,听口音也是不像的,那……少侠家中可随居长安?”   姬洛没有说话,沈氏当他高堂已逝,不忍答,不敢再追问,只是忽然拉过姬洛的手,像捋羊毛一样轻拍了下他的手背:“老妇我没念过书,大字也不识几个,只是当年我夫君在世时,常教导我儿,说人生还需往前看。少侠年轻有为,未来的路还很长。”   “沈大娘可是关中人士?”姬洛默了一瞬,趁机问。   “是,我家本是终南山里的猎户,因为吃不饱饭便携儿带女逃了出来,结果碰上累年战火,更是穷苦不堪,甚至一度走到卖妻卖儿卖女的地步。当年我爹在西市上,想将我卖与青楼,好换几个钱养弟妹。我性子拗,宁可饿死也不愿以色侍人,便想着投井撞柱跳河任选一样,死了个干净得好。后来被大郎他爹所救,他拿了银钱换我自由,又替我打点,要将我送走。”   “我们这儿的人没个江南那么忸怩,我一眼就瞧上了他,便跟他说,宁愿当个婢子服侍,也不愿离开,住他家那段时日,每日都往他跟前窜,早起晚睡,把他家给收拾得井井有条。我看他那读书人气质,猜是个对女人没法子的,果然,后来见我百般不愿,竟然真的将我留了下来。”沈氏脸上露出质朴的笑容。   “虽然我什么都不懂,但我能感觉,大郎他爹只是不想拖累我,他是心有大略的,注定不能事事两全,不会困于儿女情长,说不定在遇到我之前,根本没想过成家。可是啊,拖不拖累,不是他说了算,而是我说了算。”沈氏平静地说着,“就是苦了大郎,总是嚷着替我鸣不平,他老爹还在世的时候,父子俩关系一直不怎么好。只是现在人都死了,很多事情说来没用了,凡事还是开心知足便是。”   说着,她抬头冲姬洛呵呵傻笑:“姬少侠是个好孩子,必能福泽绵长。”   “借沈大娘吉言了。”姬洛把汤都喝完了,看天色不早,便寻来小厮拾掇了些宝贝作为回礼,但全都被沈氏给拒了。沈氏只提拎着食盒,拉上买菜筐子,跟引路的往门房走,一路用方言和帮他拿货的小厮调侃。   固有印象被打破,姬洛站在堂前久久未语。   细数曾在南方偶遇的人,哪个不是出身高门显贵,书香门第,可在这北方,却有太多太多的人不过出于卑微尘埃。   沈氏看起来瘦弱,但从小做粗活长大,手脚有力,走到门口时,直接拉着麻绳,把背篼从小厮手头甩到背上,那里头装了好几十斤的瓜果,这么一掀,就掀出一个青瓜,姬洛闻风点足,下意识轻功一掠,上前扶了一把,顺手把瓜接在掌中。   “哎呀,姬公子!不用送了,老妇我又不是找不到路!”沈氏把瓜拿过去,就着姬洛手臂推了推。   姬洛想了想,给小厮使了个眼色:“沈大娘,最近江湖不太平,上次那些打斗的人还没抓着,不如让小厮送您出城。”   “哎呀,不用麻烦!”沈氏忙摆手,招呼姬洛回去,“大郎也这么说,说上次那一茬事儿原是他前些时候惹到了一些江湖人,这不,拜托了几个游侠儿帮忙照看我,他们就在长安城里头,没事儿!”   姬洛面色犹疑,忽然说了句不相干的:“风兄原来还认识不少江湖人。”   “谈不上认识吧,他不是在城里头的富户当教书先生嘛,那些有钱人家都喜欢寻些个江湖人看家护院,多半就是见过几面……大郎他爹不许后人入朝为官,自他死后,我们娘俩都是本分过日子的,也不知道大郎他怎么惹的祸……”沈大娘说着,思绪被带远,絮絮叨叨地走了。   不许入朝为官?   莫非这个风世昭是个对氐人怀有恨意的晋人?可姬洛思前想后又觉得不像,因为风世昭这个名字三番五次被提起,都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萦绕心头。   “看来还要再查一查风世昭这个人。”姬洛转身步入院中,每走一步,都不禁深思。   风马默能成为苻坚的亲信,要有问题早就该被“芥子尘网”查出来了,但是看他家里的那些旧经卷,又十分不对劲。那个年头,饭都吃不饱,还能光读书不入仕途的,绝对不是普通人。   沈氏走后,晚来夜间,李舟阳秘密入府。   姬洛饭后有些积食,在庭院中多走了会,走到一角腊梅下,雪中忽然起了剑风。李舟阳的“竹叶青”总是比他的人先到,姬洛旋身一避,低头看着落梅和寒光,觉得十分可惜:“我说,你每次来我家,不砍点东西是不是心里头都不舒坦?”   李舟阳坐在瓦上,抬手唤回竹叶青,将剑横呈腿上,语气疏冷:“我就离了长安一阵子,钱府就要翻天了。姬洛,你想清楚了吗,你真的要帮苻坚除掉长安公府?”   作者有话要说:  姬洛现在还不会知道风世昭的具体情况,还得慢慢查……没有金手指过后发现主角势单力薄得来消息真有点费劲儿_(:з」∠)_ 第197章   “不是我想,而是必须。”姬洛慢悠悠蹲身, 捧了一抔雪, 将落花掩埋, 而后两手抄在袖子里,施施然往屋中去。   李舟阳紧随其后,翻窗入屋,顺手把漏风的地方都关了个严实。   “既是利用,也是试探。钱府在长安的根基长达百年, 比秦国开国还久,哪是那么容易拿下的,苻坚自己也知道,他那点儿钱根本搞不定, 所以他给我出了个无解的死题, 想看看我有没有价值, 也想看看我够不够忠心。”姬洛说道。   李舟阳沉声道:“确实是死局。他想借你的手打压江湖势力,可你偏偏无人无财, 如何生出价值?没有价值也就没有留下的必要……打得好算盘, 说白了,就是不信任。”   不信任?   但之前屡次同游长安,只是装装样子吗?   李舟阳霍然抬头, 明知故问:“姬洛,你真的是被师昂追杀到走投无路?”重音落在那个‘真’字上。   “你看,你都有此一问,更何况一国君主?”姬洛没有正面回答, 而是轻笑了一声,“所以,我必须得把这件事办好。帮他解决心腹大患,就是忠心,解决的过程,就是价值。”   “和你搭上线的人是谁,可靠吗?”姬洛没有刻意防备李舟阳,凭他的本事,想捕到风声并不是难事。   姬洛拿起剪子依次剪下烛花:“我要人无人,要钱无钱,送上门的‘横生财’,将好可以用来借力打力,各取所需,各有所获。”暖色橘光映在姬洛的脸上,那一点灯火,仿佛是从他眼睛中升起,在瞳子里如一颗明晃晃的太阳。   “横生财?”   “是啊,‘横生财’钱六爷,长安公府里头那位‘不动尊’的亲弟弟。”   “我明白了,”李舟阳意会,忍不住嗤笑道:“可是,他默许你这么做,就不怕再出一个钱府?”   姬洛看着李舟阳的眼睛,嘻嘻一笑:“你说得很对。”他顺手放下剪子,靠在桌案旁,手指轻轻敲打桌面,“苻坚敢不敢用这位‘下七路’的人,难说,这位钱六爷敢不敢为,也难说。事情是很难办,但有了我不就好办了吗?”   李舟阳一瞥:“你?”   “我是中间搭桥的人,苻坚可以通过我得到钱,而我也会因此具有价值和依傍,至于钱百业……想要完全控制一个人不易,但若是维持利益呢?他甚至不用费心,我和钱百业自然会形成平衡。”   听完姬洛的话,李舟阳又隐隐显出担忧:“如果有了足够的钱……那苻坚他……”   “不用担心,那位钱六爷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姬洛轻笑一声。   李舟阳出声打断:“不,你说的太片面了,就算如此,苻坚也肯?肯被你钳制?万一你和钱六爷联手……”   “不肯也得肯。我在长安这些日子,发现关中工农商贸皆有恢复,国库不可能空虚,这个时候动钱家算不得最佳时机,但苻坚真的很需要钱。”姬洛起身推窗,望着东井南那颗天狼星:“因为他要北征了,铁弗王的事情只是个开始,他的下一个目标极有可能是代国。”   李舟阳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他和姬洛心里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姬洛立在窗边,怅惘夜色,过去了几百天里,他一直在思考怎么善用那块点金令,现在他知道了:“所以,苻坚需要一个无根基的人,既能带来价值,又方便操控。譬如被南方武林仇视的我,不正好送上门?得亏了师昂追杀我足足一年啊。”   “你早算到了?呵,苻坚以为可以操控你,其实不然啊。”李舟阳想从姬洛无所谓的语气里琢磨出些东西,可是当他走到窗边,抬头仰望那颗天狼星时,他忽然觉得十分无力——他能看得到苻坚身为君王的魅力,更看得到他一统北方的无限可能。   相较之下,他和姬洛两个人,都不算什么。   姬洛摇头:“当然不,我又不是神仙,只是君子更应顺势而为。”   顺势而为?   简简单单四个字,对李舟阳来说却如磐石泰山,压得心口喘不过气来。姬洛可以顺势,但他,一直都在逆势——   成汉根本是救不了的空壳!   不仅如此,他的一生,就像陷在沼泽和流沙里一样,走不出来,只会被这个空壳拖垮。李舟阳不敢想他每天的生活有多少意义,只能僵硬重复,重复,直到被掏空。   “相识一场,我不能不管你死活。”李舟阳提着竹叶青,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姬洛叫住他,目光凌厉:“李舟阳,你也需要钱。”他顿了顿,一动不动盯着那个剑客,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这不是问句。”   宁康三年(375),二月初四。   钱府设家宴,由三公子钱胤川引荐,姬洛持帖单刀赴会。宴会设在钱氏长安古宅中,背倚高楼,临水而席。   酒过三巡,天色昏暝,水池山石间地势开阔,点灯也显得幽冥无光,“不动尊”钱百器酷爱亮堂,因而指引入楼台,观重金聘得的晋朝舞姬,作江南有名的《白凫鸠舞》。   姬洛跟着婢子,走入金碧辉煌的暖阁,方才在门前还能依稀听得歌者唱到“怀我君德,来集君庭(注1)”,但进入阁中后,气氛僵凝,鼓瑟乍停,却没有了半点声响。   老三老四都不在这里,陪客的只有那位鲜少路面的大儿子钱胤海。   钱百器端坐在正堂之上,长相国字方正,就是眼眶下青黑,瞧着十分疲倦,像十天半个月没睡过觉似的。从穿着来看,都是极为华贵的衣服,若不是考虑到出行方便,腰带衣摆上可以缀满太湖里起的最上品的珍珠。   姬洛抬头一望,发现和钱百业不同,这位二爷和他的几个儿子身材都并不肥硕,反而秾纤得中,颇有昂藏气概,根本不像一家所出,再多看两眼,更越发觉得钱百业和小六爷那副骨架子生得蹊跷,也许当年的迫害,并不只是死里逃生那么简单。   “贤侄。”   “还是叫我姬洛吧,我不姓钱。”姬洛学着当年李舟阳在荆江舵装蒜的样子,在空案前浮夸地坐下来。他今天出门前把难得用上的环佩挂了一身,这会走起路来又富贵又骚气,还隐隐带着点俗不可耐。   钱百器脸上笑容渐渐消失。   看姬洛拂了父亲颜面,正吃着菜的钱胤海放下玉箸,摆起了脸色:“姬洛,那咱们就把话说开,你来长安,究竟想要做什么?”   “自然是拿回应该拿回的东西。”暖阁的婢子都被打发了,姬洛只能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钱胤海忒不禁用,显然从姬洛寥寥几字里品出杀气,扭头看向他老爹,颇有些慌张。钱百器示意安抚,而后摆弄手头两颗卵石大小的宝石,皮笑肉不笑道:“你说的东西,我这里可没有……姬兄弟为天王效力,我亦是,我们本同心协力,何必受外人挑拨。就如姬兄弟说的,你本不姓钱!”   那个“钱”字,咬音极重。   “原来内外是这样分的,”姬洛淡淡道,“我还以为得按六戚,内为血亲,在下与二位无亲无故,只是个外人呢。”   钱胤海性子一冲,喝骂道:“姬洛,别给脸不要脸!”   姬洛一笑了之:“你赏脸,还不够格。既然‘不动尊’方才都说了,我为天王效力,那么今次来此,自然代表皇家天威,天王陛下还不需要你给脸吧?”   “你……”钱胤海语塞。   倒是钱百器是个精明的,见下马威没站住脚,立刻坐直了身子,朝姬洛拱手讨好,伏小做低:“小儿无礼,还望大人海涵,我们这些粗鲁人家出来的,没见过什么世面,上不得台面。”   说着,不忘冲钱胤海使了个眼色,怒斥道:“还不快给大人敬酒。”   钱胤海无法违逆父亲,只能耷拉着脑袋,给姬洛斟酒一杯,姬洛举樽一祝,酒到唇边凑了凑,却半点没喝,又原封不动放回了桌面。   “姬洛!你!”   姬洛的轻视将钱胤海气得不轻,他拂袖瞪眼,案前握拳,来回踱步,眼看着要骂出难听的粗话,最后还是钱百器出面,将他打发了出门去,并笑着圆场:“犬子脾性耿直冲动,还请大人不要见谅,既然大人是代表天王陛下,兴许还能磋商一番。”   “看来‘不动尊’是个明事理的,既然如此,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天王陛下的意思是,麻烦不是不能解决,同舟同船即是自己人,天下熙攘,唯有利益永固。”   钱百器逼近一步:“陛下想要什么?”   “自然是钱。”   “我钱家连年上供,可曾有少?”钱百器弹了弹指甲,略有不屑。   “自是没有。不过……”姬洛起身,缓步朝他走去,“公府里的其他人,可就不见得了。年前有一户人家,状纸递到了御前,说是‘长安公府’本为流转共治,只是有人暗中倾轧,致使余下的几门几户连岁供都缴纳不出,天王陛下是个性子仁厚的,也未过多责罚,于是令在下传谕于‘不动尊’,好好查查内鬼,若真有人如此所为,还需早些将商道分归各家。”   钱百器目光瞬间阴鸷,脸色当即有些绷不住了。   姬洛趁机又道:“当然了,钱府当年投诚,为景明帝建国立下汗马功劳,是有功之人,怎能与旁人相提并论,既然‘长安公府’已归属大秦,陛下自会明旨授勋,令‘不动尊’之位世袭罔替,福荫钱氏子孙。”   钱百器在心头冷哼一声,不由想:什么倾轧,那几家的后人不中用,早把家底败光了,交不出东西是铁板钉钉的事儿,跟他有何干系?说白了,苻坚这意思,是要他分出三十六国商道,同时扶植其他几家来牵制独大的钱府!   当年投诚,只是依傍合作的关系,连苻健都没有要他们硬归于朝廷,这苻坚怎敢?如今明旨世袭说得好听,若真授勋,“长安公府”就彻底为皇家所有了,往后何需岁供,要钱直接开门来拿便是,若钱府不给或给不出,就是欺君罔上。   打得好算盘呀!   连半个人力都不用出,就可以空手套来真金白银,令他们钱府替他大秦朝廷卖命,这种赔本的买卖,钱百器可不想干。   钱百器忽地笑了:“如果我不这样做呢?”   “都说兄弟亲如手足,我想有一个人,‘不动尊’一定乐于一见,”姬洛迎着他的目光,毫不畏惧,“听说‘长安公府’里头,颇有些举足轻重的老人,连年来叫‘不动尊’头疼不已,说不定这个人能帮忙解决心头大患。”   解决?是啊,换个人坐上“不动尊”的位置,那些老家伙可不就安分了?当年钱百业死在河西走廊的消息传回来,他们里头颇有些人不信呢。   钱百器咬牙:苻坚这是要强按自己低头,若不肯低头,就要将这位子交予我那死里逃生的六弟呢!   “大人说的是,我钱氏对天王忠心耿耿,怎会不通情理?”钱百器深吸一口气,转瞬变了张脸,将刚才钱胤海斟的那杯酒又端了起来,两手一捧,郑重行了个大礼:“大人字字珠玑,教我好生受用,来,我敬大人一杯酒,还请满饮,以后就是同僚了,不喝可是不给小人面子,又或者说天王看不上我钱府!”   “怎会?”这么大帽子扣下来,姬洛想不喝都不行,只能笑着接过就被,以袖掩口,一饮而尽。   这时,钱百器偷偷往后退,一直退到阶前,他忽然大笑三声,将手中酒樽往地上一掷:“不得不说,真是好盘算!可我若不呢!我不信他苻坚真敢杀我,就算杀了我,抄没钱府又如何,没有我,你们别想拿到商路的秘密!更别想拿到一分钱!”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章过渡一下,马上又要搞事了_(:з」∠)_   最近我少女心爆棚,所以一个脑洞又开了篇言情(单身狗,头很铁   欢迎喜欢这类题材的小可爱围观,这次不搞悬疑,走温馨治愈,专栏传送,或者指路《他可以操纵时间》_(:з」∠)_其实是回馈读者,感恩活动,写得不好千万别揍我(喂   注1:引用自《宋书·乐志》 第198章   他话音一落,门外突然骚动, 喊声和喝骂声忽远忽近, 当中还夹杂着不小的风声和兵器交戈声。   “是吗?”姬洛将双手自然垂下, 右手执着的酒樽“咕噜噜”滚到钱百器脚边。   钱百器心头一紧,抓提起身旁的矮几,挥手砸破了一侧锦窗。张望出去,远远只见墙头一片火光。   “你们做了什么?”钱百器颤巍巍指着姬洛的鼻子,不相信他们敢鱼死网破。   姬洛甫身向前, 一把抓住钱百器的手指:“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没有藏得住的秘密,你怎知,我来赴这鸿门宴不是有恃无恐?养虎为患, 你可以低估我, 但万不该低估你的儿子们。百宝锁格已经在我手上, 如果你刚才答应我的条件,也许天王还念旧情, 但现在……迟了。”   难道老三已经找到百宝锁格藏匿的地方?还说是……是那个不怎么被自己待见的老四钱胤洲, 听说他在上元节跟姬洛走得很近?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钱百器本都心头有数, 可姬洛模棱两可的说法,反倒叫他有些拿不准了。高坐“不动尊”位几十年来,他没有一刻得以心安,杀过的人做过的狠事, 就像地里的蝗虫,怎么都无法被时间杀死,他嫉恨过去的仇人,也嫉恨不与自己亲善的儿子。   “你也不好过!”钱百器将手腕一翻,“噗噗”两声,宽厚的衣袍下飞出两支袖箭,“为苻坚这么拼命,值得吗?你替他肝脑涂地,却连将旗的星位都排不上,你只是颗棋子,不,呸!只是他的一条狗!”   姬洛眯眼,赤手抓袖箭。   钱百器趁机挣脱钳制,往后方跑,跑到尽头一脚踢翻灯台,打开暗门。但他没有逃走,而是站在暖阁首座的小阶前,摆着一副臭脸:“我还是那句话,你不姓钱,我们可同心协力,何必受外人挑拨?”   姬洛没答话,踩着西域的羊毛毯,一步步朝钱百器走去,走到正中时,脚步一软,被绊了个趔趄。   钱百器脸上一喜,不退反进,径自矮下身子去探看姬洛脸上的表情。   姬洛冷冷道:“酒水里掺药?”   “无色无味无毒软筋散,专治你这样的武功好手,”钱百器颇为得意,高声喊着,“姬洛,是你自己不识好歹!”说罢,他拂袖退到门边。   门外忽然涌入一大批穿着短打的江湖人,迅速占领四面八角,头上屋檐,将姬洛围在暖阁正心。   姬洛拔出“玉城雪岭”,拄剑屈膝,半跪在地,与周围的人对峙。   钱百器引来对付他的,都是些有门道的老鸟,里头不乏眼光毒辣的,一眼看去,姬洛手头长剑剑身微曲轻颤,可见腰背绷直,全身的力量都压在剑柄上,确实是中药后手脚不太利索的征兆。   他们拿着兵器,虎视眈眈往前进一步,可只一步,又不敢走了。姬洛撩起两鬓旁的碎发,那一刻眼中露出的杀气纯粹到没有丝毫杂念,有些经验的老手更为惜命,立刻便畏首畏脑——但凡遇上这种强弩之末,车轮战可以磨死人,不过前两个出头的,多半是送上去喂刀。   谁都不愿意做倒霉鬼。   双方僵持了下来。   钱百器不怎么懂武功,不想在这儿硬耗,于是撂下一句“你就在这儿好好想想清楚吧”,随即转身没入黑暗。   这一出角力之中最棘手的地方就如钱百器自己说的那样,没有他,一切都是徒劳,因为连他的儿子在内,也不知道真正的百宝锁格在哪里,也就更不可能掌握钱府累年所获的金银财宝。   可那又怎样?   从姬洛和钱胤川合作开始,就没有打算再和钱百器好好谈,今天孤身入敌营,本就是为了激怒钱百器,这样,这位猜忌无端的‘不动尊’才会分出人来对付自己,才会更加深信自己得手示威一说。   那么,为了安心,他就一定会亲自去查看百宝锁格,机会就来了。   等人走后,姬洛拿拇指擦过唇瓣,留下一抹惊心的微笑:“你们是要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说罢,只见他提剑侧身,朝正门飒沓一指,全然没了刚才的虚弱。   另一边,如姬洛所料,钱百器出了暗道,一路往后府摸过去,路上遇到杀人放火,一律不闻不问,毕竟,只要守住了百宝锁格,再劣势的局也能翻盘,坐地起价更是指日可待,可一旦东西落到别人手中……   他不敢想,那种汗毛倒竖,冷汗顺着脊椎一点一点流到髂骨的恐惧,会瞬间将他带回到三十年前——   那个时候他资质愚钝,每天都活在六弟的阴影下,生怕有一日人家赶尽杀绝,连饭也不给他吃。   而三十年后,他在那个位置上呼风唤雨太久,更不愿拱手相让。   钱百器一口气跑到钱府东南角上,一头扎进荒僻的院子里,这样的院子在钱府还有许多,都是故意用来混淆视听的,当然,外人想不到这一层,毕竟高门富户总会有那么些不住人的地方,多半是出过事儿,见过红的。   他躬身灌木,学了两声朱鹮叫,等头上黑影一闪,这才冒头出来:“殷辽,掩护我。”   殷辽是钱百器的死士,一生只有一个使命,就是看护百宝锁格。听到命令,他不说话,僵硬地点了点头,待四下看过后,跟在钱百器身后进了破屋。   钱百器命令殷辽把挂满蛛网的书架推倒,随后驱使他出门守卫,自己则侧身将耳朵贴在露出的空砖墙上,抓起地上一根烂木头,默数三息后,对着一处狠狠插了进去。   一砖陷落,另有三砖从别的角度弹出来,钱百器又推手,选了最左边的一块送进去,如此起伏,反复数下,解锁过半。   见机关无恙,他终于彻底松了口气,认定那小子胡说八道。   其实在来的路上,钱百器心里百般思索都不敢深信姬洛,可他不敢赌,非要眼见为实才可放心。这会见到了,但等来的,却是死期。   就在他试图将机关复原时,右手却突然不受控制,之后是脚,再之后是脑袋,最后整个身子抽搐着缩成弓形,“砰响”一声砸进地上的一堆破铜烂铁里。   钱百器慌了,拼命喊:“殷辽!殷辽!”   “他已经为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屋门被推开,钱百器倒地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双靴子,踩在皎洁的月光里,但是声音,却暴露了来人的身份。   钱百器愤怒地盯着前方:“你做了什么?”   “为了保证姬洛上当,你在所有的酒里都下了软筋散,再提前与大哥服下解药,”钱胤川半蹲下来,右手横撑在膝盖上,前倾时露出残忍的笑容,“我做了什么?我只不过把药全换了,换成了牵机。”   趁舌头嘴巴还能动,钱百器破口大骂:“你背叛我?你是我儿子!”   “我那个孬种大哥才是你儿子!”钱胤川一巴掌把人掀了个面。   钱百器呸出一口混着血的碎牙,显然有些懵,口齿含糊地絮叨:“不,你不能杀我,没有钥匙,没有百宝锁格,你就算当上‘不动尊’,也没办法控制西域的商道。嗬嗬,如果我死了,你大哥就会拿着钥匙和你争,你一辈子也名不正言不顺!”   钱胤川抓住钱百器的前襟,力气大的几乎要将人横着提起来,说话时更是咬紧腮帮:“你不也一样名不正言不顺在那个位置坐了那么久?像你这么个杀父杀弟杀妻杀友的人,配谈条件?”说着,他朝那张满是横肉的脸上啐了一口。   “你胡说!”钱百器咬死不承认。   钱胤川撒手后退,嘴上噙着冷笑:“派人在河西走廊截杀六叔,怕事发阿翁不肯放权而毒杀自己的父亲,为了你那个孬种儿子,任由他那个贱人娘杀死我的母亲,还将她从族谱上除名,甚至连我师父的死也跟你脱不了干系吧?”   “你今天所受的一切都是报应!”   钱百器涨红了脸,整个腮帮浮肿,现出一片铁青。   “我没有你那么虚伪,我做这一切,确实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但我不介意,顺手替他们报仇,所以你承不承认,都无所谓了。”钱胤川不再搭理他,起身走到那面墙的正前方,开始端详上面的机关。   眼下的情况有些棘手,毒发的时间早了一步,致使这机关只解开了一半。   就在钱胤川手指将要碰到青砖上时,钱百器忽然服软,在他背后喊道:“好!我承认!成王败寇,你杀我我无话可说,但……但你能不能放过你大哥,你们毕竟是亲兄弟,他对你来说根本不足为惧。”   钱胤川回头看了一眼:“你这样子,真让我心寒。”   从钱二爷俯首说出这一番话开始,钱胤川心里就没打算再放过他。只见三公子五指成爪,死死抓着凸出的青石砖,眼睛里胀出血红色:“你死了,虽然这东西拿起来麻烦了点,但我既然找到了地点,把墙拆了,挖地三尺,总是能找出来的。所以,我不接受,你没有资格谈条件。”   没想到钱胤川毫无忌惮,钱百器忙改口:“你既然晓得当年我是如何坐上这个位置,便该算到,我也怕有朝一日重蹈你阿翁的覆辙,所以,这里的机关都带有自毁装置,你拆墙挖洞,最后得到的不过是一堆废物,你如果想给你娘正名,你就必须堂堂正正坐上家主之位,你也不想她死后都不能迁入祖坟,只能成为孤魂野鬼吧?”   钱胤川的手蓦然握紧,半晌后,他深吸一口气,将缩成一团的钱二爷拉拽起来。钱二爷看他仍有顾忌,又道:“趁我口齿尚清,我可以指点你打开机关,但你必须发誓,保证不动海儿!”   “说!”钱胤川把他推到墙边,怕他双腿吃不住力,干脆把自己大半个身子都压了上去。   “你先立誓。”   钱百器的偏心不假,生时就为老大谋划,死前放不下也是应该。钱胤川虽然不甘心,但也并没有十分怀疑,毕竟他还没坏到十恶不赦,心里头留了一分善念,想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好,我立誓,若我取得百宝锁格,往后不会动大哥一根汗毛,若违此誓,死无葬身之地。”钱胤川将人拉起,推到正前方当肉盾,谨防有变。   钱百器盯了他一眼,果然开始指点他解机关。   然而,奸猾的老狐狸还是故意说了假的,机关铁刺落得迅速,转眼血红飞溅,钱胤川的两臂被削下,他拉不住人往后倒下,两人被分隔两端。   这时候,门外起了杂音,本该被擒拿的殷辽破窗而入,将钱百器拉了出去。只听两道“噗噗”声在墙根儿响起,细密的牛毛针射出,瞬间将钱胤川扎成了马蜂窝。   “去死吧!哈哈哈!”钱百器舒展手脚,嚣张大笑,“从你和我那个死鬼老弟密会开始,我就防着你了,既然你送上门来,那就和你娘那个贱人一起去死吧!只要留下你,海儿根本活不过去,只有你死,你死!”   钱胤川受万针之痛,口吐鲜血,绝望中似是想不明白:“我也是你的儿子……”   钱百器还在笑,可眼中却充满了刻毒,他看着钱胤川再也没有虚与委蛇的软弱,而是咬牙切齿的憎恨,在癫狂中大声尖叫:“谁知道你是不是我的儿子?当年我被蔺光压制,你娘那个贱人是他送来的,你又是他的徒弟,谁知道你是谁的种!”   “你不许污蔑我的母亲!”钱胤川挺着脖子往前扑,钱百器吓了一跳,甚至被自己的笑声给噎着,最后退了两步,退到殷辽的身后,才敢直视他的眼睛。   殷辽面无表情走上前去,拔剑给了钱胤川一个痛快。   钱百器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看着殷辽身上挂彩留下的血气,终究没敢开口。最后只能让其带着自个儿返回内壁,将机关复原。   殷辽转过身去,不看。   谁也没想到,下一瞬,一道红绸从破烂的窗格里飞了进来,打在钱百器背上。眨眼间,他整个人噗出一口鲜血,飞了出去,将好落在钱胤川死不瞑目的尸首上。   殷辽抬头,看见月下的瓦梁上,立着一个手挽红绸,着红衣,容姿妩媚的女人。她口齿轻启,似乎在唱着,许久以前的长安古调。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注1)。”   那“转”字落下,尾调似有绵绵情意,柔肠百转,久久不绝,而女人鼻头酸红,那双散漫的眸子噙着泪花,像一弯通透的镜子,照月一瞥,瞳仁中心汇出明光,慢慢落在殷辽的脸上。   殷辽读出她的唇语,三个字,一个人——   “杜大哥……”   作者有话要说:  我猜大家都已经忘了杜仕先是谁了,就是在鹿台刺杀十七娘的吴闲的舅舅_(:з」∠)_长安线和剑谷的线又并在一起了   注1:引用自乐府诗《古歌》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静静 1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9章   另一边,姬洛一直从暖阁打到水榭, 手中的长剑见红, 周围的江湖人下了七八, 尚有余力的都在三丈以外,像守食的野狼,伺机而动。   钱二爷招募的武林好手和自己培育的死士不同,打手闻风而动,死士以死为终结, 姬洛并不担心,只要再拖延一会,待大势安定,这些人自然会以最快的速度退走, 说不定当夜就会消失在长安城中。   “呼——”   胶着对峙时, 头上风声一紧, 姬洛以为是哪个不开眼地寻思偷袭,提剑正要斩刺, 却只看到一抹红影, 匆匆来去,似乎并不是冲着院落的战局而来。   那身影甚为眼熟,姬洛收剑, 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可他还未细想,青石月门前匆匆跑来一个人,口中高喊一声“姬洛”,而后掏出一柄弩箭, 对着四面八方乱射一通。   箭上绑了烟弹,落地炸开五彩缤纷的雾,钱胤洲仗着自己对钱府的熟悉,冲上去抓着姬洛的手就跑:“快!跟我走小路,往这边!”   两人一路从墙角门缝、花树乱石中蹿出去,一路跑到东院的池塘前,见往来无人,这才稍稍扶着树干歇息。钱胤洲不如姬洛体力好,不仅气喘如牛,更是慌乱中跑歪了帻帽,划破了衣摆,显然是头一回干这么惊悚刺激的事情。   “不是说你身体不适?”姬洛替他顺顺气。   “搪塞的借口,这么重要的场合,怎么可能让我参加?不过也好,正好给了机会来救你,我才发现我老爹他们根本没打算讲条件!” 钱胤洲把姬洛手拂下,站直身子,左右探看该往哪儿走,显然不是个走一步看十步的人。   姬洛失笑,眼中同时涌出暖意:“你消息得来也太迟了。”   话出口,姬洛想起他在这个家中毕竟没有权势,怕他误解,于是伸手搭肩,不轻不重按了按,郑重地道了一声“谢谢”。   钱胤洲莫名脸上一烧,“嗯嗯”两声,忙选了一条往左的小路,拽着姬洛的袖子就跑:“你跟我来,我带你从偏门出去,现在府里头乱得很,分不清谁是谁的人,说不准三哥哥也无暇保你,万一有人趁乱摸鱼……”他咽了咽口水,“嘿!你可不能白白死在这儿!”   可他们刚跑出两步,右手边儿的院落里却传来几声突兀的异响,钱胤洲愣怔了一瞬,回头发现姬洛已经靠了过去,顿时有些气急败坏:“别去那边,别去!”   “这声音不对劲。”姬洛目色一凝。   钱胤洲整个人往前塞,伸出双臂阻拦,就差把姬洛一把抱住:“都什么时候了,别多管闲事了行不行?”   刚入府时,引路的婢子曾介绍说,钱府东边儿是客苑,多给谈生意的客商留住,姬洛想起,今日开宴,钱百器致词时分明说过府上无旁人,乃是家宴,如果真藏了个人……思及此处,姬洛一把按住钱胤洲,沉声问:“府上还有别的客人?”   “有……”钱胤洲支支吾吾,“姬洛,别去那边,万一……万一被吕家的少爷撞见就不好了。”   吕家?   姬洛稍一沉吟,忽然明白,略阳吕家在朝中分量极重,三代皆位及重臣,手头要人有人,要兵有兵,钱百器是想拉拢吕家,给自己留条保命的退路。吕家对苻坚忠心耿耿,不可能触逆鳞而暗中谋求,多半并非家主授意,而是小辈擅作主张。   “是哪个少爷?”   钱胤洲老实说了:“是庶长子吕纂,非亲非故,管他做甚?”   姬洛一听吕纂的名字,立刻将当初和苻坚夜游长安时,教训的那个纨绔公子的脸给对上了。这位庶长子性喜猜忌,行径十分荒诞,并不怎么讨喜。但如果他真和钱百器出定有约,卷入这场漩涡中,多半会给吕家埋下不小的祸患。   寻常时候,姬洛是铁定不会在这要紧关头管闲事,可这会,心头却纠结出一段愁肠,最后回头向钱胤洲看去时,已有了打算。   钱胤洲看姬洛没动,懂了,不耐烦地摆摆手:“你去吧,我在这里给你望风。”   “不会让你白出力气。”姬洛微微一笑,转眼消失在院中隔墙外。   钱府是真的乱成了一锅粥,姬洛进去的时候,正屋都烧塌了一角,仆从婢子正在庭前奔走汲水救火,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倒是有几个手脚健壮的,正往房子里摸去寻人。   姬洛跟在后头,随他们绕到屋后,这才晓得那个吕纂晚上和美人饮酒,把门窗都闭死了,多半是醉得厉害,这才没及时走脱。   钱府的江湖门客都被拉到前厅钳制姬洛,这搜人的壮汉不敢冒火挺进,最后磨蹭在屋后,姬洛在旁侧离队,趁人不注意,掩着袖口破窗而入。   他刚落地,才过一个屏风,回头听见霍霍风声,头也没回,拿腰上的剑杠了回去,一扫腿,将偷袭的家伙摔在地上。不远处有个大陶瓶,种了些云竹在里头,刚才这人就躲在死角后,等有人入内,便拿手头的短刀偷袭。   那人脑勺磕在地上,吃痛连滚了两圈,眼看头上横梁要落,姬洛看清他衣着配饰,猜到身份,劈手推出身旁的多宝架,将那落梁挡了去。   碎屑砸在吕纂头上,他喝了酒本就晕乎,再来一下,眨眼就晕死过去。   姬洛抄起人,从窗户扔出,自己也跟着一跃,落在花圃的软草皮上。身后不禁烧的房子在这会儿正好塌了,巨大的轰响将将盖过他的声音。   手头拖着人,姬洛没敢选前院,而是打算在屋后寻个踮脚石头翻出去,可没想到,刚跳出花圃,就瞧见刚才搜人的壮汉横七横八躺了一地,扫一眼便晓得,出手的是高手。   姬洛眉头一拧,左脚往地上一跺,决明剑横飞而出,将身后的飞刃杠住,随即再落回鞘中。   寒刃一击不中,又生一击,从左侧突出,欲刺吕纂的脖颈血脉。姬洛足底一旋,抄到前头,两指先一步拈住了那剑尖,喝道:“李舟阳,你做甚么?”   “杀他灭口,”李舟阳不肯撤招,与姬洛僵持,“吕纂死在这里才好,他和钱府不明不白,认出你你会有麻烦。”   姬洛将他的剑弹了回去,并不在意:“没必要。”   “为什么?”   姬洛不耐烦:“我不是说了。”   李舟阳默了一刻,收剑入伞,人却顺势往前蹿了一步,伸手将姬洛去路拦住,又固执地重复了一遍:“为什么?”   姬洛闭眼一叹:“他姓吕。”   “姓吕你就不杀?”李舟阳这么个冷冰块差点儿被他气笑,这话从姬洛嘴里说出来,比他扬言要成苻坚男宠还要天方夜谭。   可当他看到姬洛沉默地用拇指搓磨决明短剑的剑柄时,李舟阳忽然想起了什么,大概有些懂了。   姬洛此时叹息:“他出身略阳吕氏。”   “你糊涂啊!”李舟阳费解地摇头,最后替他把吕纂抗在肩上,踩着假山石借力飞出。姬洛紧跟其后。   李舟阳把人扔在石头上,难得开口数落:“吕光人在洛阳,若他知道长子牵涉其中,为保门楣,一定会调转枪头,吕纂的死,正好可以给朝廷借口,到时候别说钱府,整个长安公府说不准也能带兵夷平。你借钱胤川的力,但没必要真的留下他,不好控制的人,倒不如趁机斩草除根,反正看你的样子,该拿的东西,已经拿住了。”   “如果是苻坚,一定会赞同你的提议,”姬洛轻声叹息:“但你有没有想过,朝中看钱府不顺眼的大有人在,吕光上书会不会引来祸及三族,就算钱胤海、钱胤川都算不得干净,可钱胤洲呢?钱百器那个嫁出去的女儿呢?李舟阳,你是政客,但我不是。”   李舟阳一愕,而姬洛眉眼平展,顶着质疑却说得十分坦然:“最重要的是,我不想看到略阳吕家任何人死在我眼前,在看不到、听不到、不知道的地方都行,否则我会忍不住……想要救一次。”   “你有时候真是……感情用事得毫无道理,”李舟阳抿唇,盯着姬洛的眸子,竟然隐隐有触动,显然是被他说服了,“是因为那把短剑的主人吗?”   姬洛没有再解释,去前院门将钱胤洲带了过来,随后把地上的人送到他肩上:“你背着吕纂出府,悄悄地把他送回去,如果他路上醒来,你就跟他说是你救了他,把他从火场背了出来。”   钱胤洲动了动唇,似乎有满肚子疑问,可是他的目光在身前二人之间逡巡一会,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姬洛看他这样子,按着他肩膀将人转了个个,随即往前推了一把:“去吧,按我说的做,相信我,也许你以后真的能去做你想做的事。”   “姬洛……”钱胤洲唤了一声,目光颇有些复杂,最后咬牙去寻那小门,头也不回走了。   等人走后,夜来松风飒飒,姬洛伸手摊掌,接下细叶一片,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察觉到李舟阳的目光始终粘粘在自己身上,于是轻声问道:“你该不会也是来救我的吧?”   “想得美,你这个人不大容易死。”李舟阳冷眼一瞥,竟还挑了眉,可他唇齿翕张多有冲突,可见一开始并没有打算这样说。   也许他一开始想回答“是”,但最后却别扭地改了口,姬洛猜到七八,也就没问了。   “接下来打算如何?”李舟阳靠着山石,身边的喧哗似乎离他们很远。   姬洛用手摩挲细叶,并没有动身的打算,似乎偏头深思,过了许久才开口:“你还记得那晚我和你说的话吗?”   李舟阳反问:“如何斡旋于苻坚和长安公府之间?”   “是,”姬洛颔首,话语深沉,“其实还有一点我未言明。大事未竞,我不敢死,所以我也在给自己留退路。”   李舟阳会意,知道姬洛是在担心,若有一天,苻坚得胜天下。   长安格局非一言能蔽之,李舟阳尚且觉得大开眼界,更何况那些日子频频与苻坚出游城内外的姬洛,想来看到的一定很多,所以生出这样的担心,不是没可能。   天下的事,谁也说不好。   姬洛回望一眼,继续道:“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没有过去,只是被迫卷入这个江湖,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插手政局。”   他只一心想找出泗水楼中楼里的叛徒,找出杀害吕秋的凶手,揪出那个百般阻挠的灰袍人并阻止他可能带来的阴谋,让武林甚至是天下免去水火浩劫。而他所遇到的其他人则完全不同,慕容琇,师昂,桑楚吟,都背负着国仇家恨,便是李舟阳,屈不换,谢叙,也置身权力的漩涡。   真正干净的江湖人,唯余了了。   说到这儿,姬洛顿了顿,蓦然失笑:“这样一看,我只是个凡夫俗子,至于滚滚洪流如何翻天覆地,全不在我的考量之中。其实我偶尔也会很羡慕你们,你们都有不得不向前的缘由,一生的方向格外坚定,尤其如师昂,大爱怀天下,君子端正方。”   “你羡慕我们?”李舟阳双眼乍然一亮,很快又黯淡下去,“我却还羡慕你呢?如果我能如你这般,随意抽身红尘武林该是多好。姬洛,”他紧了紧手指,死死掐着身旁的石头,“我也有事情瞒着你,我来长安……”   姬洛摇头打断他的话:“我明白。”   三个字之后,再无多言。   李舟阳是个賨人,和成汉故国关系匪浅,成汉为桓温所灭,就算桓温已死,仇人逝去,却也不可能完全释怀,更何况蜀南竹海还有一帮子人。   姬洛知道,不管他来长安是何谋划,都不可能替南边谋划。而自己毕竟是个汉人,未曾知根知底,李舟阳有所提防隐瞒,是应该的。   李舟阳见此,不再强求,亦不介怀。   如今生死患难,话说开了,两人心里都舒坦。   “对了,我先一步来寻你,还有一个原因,”姬洛正收拾要走,李舟阳忽然醒神,忙道,“我的人拿到消息,苻坚已传令北军中候府,领军长水、射声二营,暗中围府,到时候别说人,连只鸟都飞不出去。可毕竟千军万马,我是怕你……”   他话未说尽。   来此之前,李舟阳心中有担忧,因知道姬洛心里头藏有秘密,怕这不纯动机反生干扰,最后失足成恨,得不偿失。   事实也确实如此,苻坚下军令是刻意瞒着姬洛的。   姬洛正思索下一步如何行棋,忽闻夜歌潇潇,这凄绝哀婉的词曲将他瞬间带回夜雨中的夔门,脑中当即浮出一抹红影,和刚才对峙时头上掠过的那抹,对上了号。   “遭了!还是棋差一招,苻坚连杀人的名头都找好了,今夜不死人是不可能的!”   作者有话要说:  吕秋虽然早早领便当了,但他一直在活在小洛儿心里呜呜呜 第200章   李舟阳瞧姬洛还往东南面的深院里走,赶忙将人拉住:“姬洛, 管不了这么多了, 你现在必须跟我走!”   “不行!我必须要亲眼去看看, 你不需要趟这趟浑水,你走!”姬洛铁了心,三两招卸下李舟阳手腕上的劲,轻功一展,眨眼人一掠出十丈。   李舟阳望着他的背影, 反向跑了两步,最后闭眼驻足,右手抚过竹伞伞柄,转头改变的主意。   荒园中, 殷辽已和那红衣女人拆了不下三十招, 退守屋前石阶时, 人已颇为狼狈。   作为死士,拼死容易, 但护主却难。钱百器虽然先拿了消息, 知道钱胤川生变,防了一手计中计,没有真中牵机毒, 但刚才毕竟受了伤,不好带走,眼前的女人又死盯着他杀,殷辽费尽心力, 仍不得突围。   红绸抽过来,带着媚俗的笑声,酥入骨,却充满血腥味。殷辽横刀,将红绸卷住,左手压住右手背,往脚底一踩。   可是,那笑声有古怪,殷辽只觉脑中刺痛,神思一阵恍惚。待回过神时,身子已飞出两丈,撞在没膝的长草堆里码放的旧架子上,压碎的木头插在肋骨里。   红衣女子调转目标,痴痴地笑:“杜仕先,杜大哥!你在天有灵,梁妹妹我要替你报仇了!”   钱百器先前倒地未死,失血过大,不敢随意动弹。眼下听见“杜仕先”三个字,脑中再是浆糊,生死关头也反应了过来:“梁辛?十七娘?鹿台不是已经……”   当年梁辛提着杜仕先的人头来找他,请他赐予悬赏珠宝,并护送南下,而他则以长安义士之血,向当时的景明帝苻健领赏,从此稳坐长安公府。   后来,十七娘名声渐起,在江南混得风生水起,不过却多是恶名,淫|娃|荡|妇,骂声不绝。这个女人为苟活而杀人的狠他是见识过的,因此反倒没再多留意,直到鹿台倾覆,他从中晓得与夔州守军有关,还道了一声可惜。   钱百器没想到,和这个女人平生二度见面,是为杀人报仇而来。   很多事情想通了一处,就跟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旁枝末节全都涌了上来,钱百器吐出牙齿里脏血,呵呵冷笑道:“荆夔守军钱粮不断,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些年一直在暗中资助。”   十七娘略有晃神,钱百器趁机往殷辽的方向瞥了一眼,张口狡辩,拖延时间:“可是杀杜仕先的不是你自己吗?你该杀了你自己!”   “杜大哥死了,和长安公府有关,我记着呢,一辈子不会忘……”十七娘甩了甩头,眼中一时清明一时混沌,“北上报仇……北上报仇……谁杀了他?是你,还是……”   殷辽趁她糊涂,咬牙拔出卡在肋骨里的木刺,挥刀扑上前去,一心同归于尽。钱百器大口喘气,刚才歇了小会,大半个身子已经能动,之所以给殷辽使眼色,就是望他拖住人。   将死之志,威力足胜平常三倍。殷辽虽只是个死士,却也是从小习武的武人,他握刀拼力一击,十七娘也被他的杀气所慑住,生死之争上慢了一步,被斩落左臂半截袖子,裸露的雪白肌肤上,蹦出深可见骨的伤痕。   血溅到脸上,十七娘仰天,眼中似故人故景重现,一击“妃子笑”,笑声绵长,将提刀飞身力劈的殷辽震了出去。   等殷辽稳住脚跟,红影已从他身前飞速掠过,将将要逃出荒宅院门的钱百器轰然倒地,他的心口被红绸刺了个对穿,再没有生的可能。   殷辽咽下口水,无力再争。   刀从他手上落下的那一瞬间,钱百器的人头飞了出去,被红绸一卷,落回手上。十七娘潇洒转身,抓着钱百器的头发,走了一步,没了动作。   死士尽忠,未能保全,心头那口强撑的气咽下,怆然晕倒阶前。   姬洛踏瓦梁飞来时,就看见这么一副凄惨的场景,荒院荒山好荒凉,屋内屋外皆横尸,红衣的女子不顾伤口,踩在血中,引颈高歌。   “十七姑?”姬洛唤了一声。   梁辛的歌声断了,她是在场唯一能动的人,所以转过头,朝喊声的方向看去,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姬洛的脸:“好孩子……报仇。”   可是她的眼睛却很迷茫,好像根本认不出眼前的人。   姬洛垂眸,看她伤口深邃,于是快步上前,去托她手臂,十七娘对他笑了笑,转头瞧着月亮。   就在这时候,一束剑气刺来,两人被迫分开。   姬洛认出招式,反手抽出决明短剑,后仰腾身,落地时压住左飞春的细剑。   “是你!姬洛?你怎么在这里?”火石电光间瞧清出手那人的容貌,左飞春脱口而出。他不似十七娘神智浑噩,是个清楚的,甚至和前些年一点没变。   打斗中,姬洛几乎和他同时开口:“你和十七姑没有死?”   “当年俺和她在夔门跳江后,被江水一路冲到下游,不过过险滩时九死一生,她的脑子磕到了水下暗礁,虽救了过来,却时常清醒时常糊涂,只每日念叨着要北上。”左飞春和那些文人雅士不同,猛然看到熟人,手头技痒,忍不住想动动筋骨,是以手头招式也没停。   左飞春不停手,姬洛也不敢停,他们这些江湖草莽,虽说心有分寸,但真动起手来,都很认真。   何况人还说着话,姬洛没法打断,只能一边听他讲,一边又陪他演了两手。   “后来俺俩四处求医,年前她的病终于稳定下来,这才想着陪她北上长安一趟。俺可死皮赖脸蹭了十几年的饭,总得帮她做些个什么。当年没办好楼里的事儿,没个老脸,如今也学着做个有志之士。”左飞春怕是许久没跟人侃谈,眼下嘴皮子翻得利索。   不过很快他便醒过神,脸色沉郁下来,眼角上挑,粗眉往鼻梁上压,迅速改了口:“等等,俺俩一路来也听到了不少江湖消息。姬洛,你在长安!你真的在帮苻坚做事?那些传闻都是真的!”   左飞春剑花一挽,和姬洛接了一掌,两人双双退开。   外面的风声又紧了,这里离外墙巷道近,耳力好的几乎能听到甲士奔跑时整齐有素的步伐。钱府里四面都起了火,烧得最是旺盛,几乎白亮了半边天。   刚才叙旧耽搁了一会,眼下姬洛不敢再多费时间解释,只能抢声招呼:“你听我说,快走!带着十七姑快走!”   说完,他收剑去推两个愣怔原地的木头人。   当初在夔州,也是被军队逼得抱头鼠窜,这时仿佛历史即将重演,姬洛无论如何心都无法安定下来。   也不管眼前俩个能听懂多少,他一边推人,一边说着:“别愣着了,越快越好!苻坚故意放出消息,引你们进来就是要借刀杀人,他想解决掉钱府,还想留个好名声。明天你们就会成为通缉的逃犯,‘芥子尘网’之下,长安城门都摸不到,就算出得去,外头全是牙门军!”   可十七娘提着钱百器的人头,就跟个石头墩子一样,和石板地贯成了一体,推一掌竟也没动,反而将另一只手上的红绸一挽,对着姬洛“格格”直笑。   这便是昏聩时的模样,爱笑了,却不分场合。   就在这时,外头不知哪位将军立在马上,高声冲阖府喊道:“钱府入贼遭乱,巡防奉旨平定!”   左飞春再是个混子,也比小辈沉得住气,眼下见姬洛说得分毫不差,倒是一声不吭越过姬洛,用左手去拽十七娘的绸子,帮着将人拉走。   “别从这里出,去西面,那里的巷子连着‘国宅’,住着一干老臣,军队不会直接开过去,只要耽搁小会,够你们走脱了。如果出不了城,就去东市后巷找一家卖槿花酒的铺子!”姬洛一边说一边搭手,在十七姑腕上一劈,那人头锵啷落地。   十七姑却慌张蹲身去捧,嘴里又念着:“杜大哥,杜大哥!我怎能教你身首异处?”眼看是分不清人在何地。   姬洛一脚把人头踢出去,十七姑扑出去捡,卸了下盘的功力,左飞春趁机出手,宛若放风筝般,借着绸子把那身段轻盈的女人反向拽到近前。   “姬洛,你既然没有……跟俺们走吧!别再待这腌臜长安!”左飞春技高人胆大,居然同时侧身,强行去抓姬洛的手臂,要将他一块儿拎走。   姬洛苦笑,摇头拒绝。   随后,把左飞春的剑往肋下一引,低声道:“快!刺我一剑!”说着,手里起掌风,将吵闹的十七娘劈晕。   左飞春不敢再耽搁了,鲜血一溅,拔剑而走。姬洛咬牙用暗劲一拨,助他们飞过墙头,自己失力往地上坠,成心要搞个负伤狼狈。   可就在这时,一支利箭穿过漫起的血珠,扎在十七姑背上。   刚才那速度,重弓之下,箭可穿骨。姬洛的位置看不见人的伤处,但能从左飞春的呼声中,听出伤之惨烈。他忽然非常后悔,不该将十七姑打晕当场。   “李舟阳,你骗我!”姬洛落地拄剑,按着肋下伤口,死死盯着箭来的方向。   李舟阳依旧背着大竹伞,神色沉重,与方才无二,唯一的差别是手头多了一张紫檀大弓。说话间,他手头拈起第二支箭,脸上既无血色,冷漠无情。   本以为这么久未追来,人早已离府,没想到却是半路改道了别处。   不,并不是改道,而是早有预谋!   “贼人夜入钱家,刺杀长安公府‘不动尊’钱百器,放火烧屋,意在祸乱长安,抚军中郎将李舟阳,奉旨剿杀!”李舟阳瞥了一眼姬洛,一字一句道。   “呵,”姬洛冷笑一声,“苻坚确实传了军令,但根本不是给北军中候,而是你!”   “姬洛,我也有我的苦衷,”李舟阳不再看姬洛的伤,闭眼,狠心放出了第二箭,“我刚才就说过,你那毫无道理的感情用事,迟早害死你!”   这一箭很有水准,既不伤人,却将左飞春从墙头逼退。   对姬洛来说,十七姑是个好人,但对李舟阳来说,不过是个路人。   世上唯有立场,不可解。   姬洛恍然大悟——   他只是想取十七娘的性命,做个交代,只要左飞春放手,不管看在谁的面子上,他都不会拦人。   毕竟,十七娘背后的杜仕先,曾为长安义士之首,他虽死,难保没有留下祸根,苻坚自然不许有人在民间乱他民心,既然借此杀一儆百,到时候在将罪名往江湖争斗上一推,和和美美。   眼下这个局,牵连的人越来越多,姬洛不禁思索,也许他们的对手根本不是苻坚,而是那个号曰“智近诸葛”的王丞相。   李舟阳生怕左飞春不懂局势瞎掺和,难得多了句嘴:“你走!只要留下她,我全当没看见!”   活到如今,李舟阳还从没被什么人威胁过,因为几乎少有留下把柄,也不懂生死关头,情感往往胜过理智,还以为人人同他一般,会做最优的选择。   左飞春不干了,嚷嚷着“我要替你师父清理门户”,挥剑挡开第三支箭矢后,手持细剑,反冲到李舟阳身前。   李舟阳冷笑一声,扔掉手头长弓,凌空而起。   只见伞面蓬开,挡下一式“日月并行”。李舟阳顺风一推,“竹叶青”从旁扎了出来,一招“飞龙凤”,刺向左飞春大腿外侧的风市穴。   剑气凌厉,后者脚步一松,背上托着的人重力一压,他稍稍有些不稳,旋身横转时,拿细剑一缠,差点儿被上头的劲力震伤胸前的膈俞穴。   姬洛知道左飞春带着个人多有掣肘,于是也拔剑而起,冲入战局里,阻他杀十七娘的同时,顺便也想将两人拨开。   “清理门户”四个字让姬洛陷入深思,他们离开剑谷的时候,李舟阳只说了遇上霍正当暗杀,却全然没提左飞春,更没说这其中的误会,多半还藏有隐情,想着刚才他亦骗过自己,不由也多了分警惕。   “欺师灭祖,狼心狗肺!你个杀千刀的白眼儿狼!”左飞春气急,破口大骂,起先还多有克制,后来混似个市井无赖,怎么难听怎么骂,骂得姬洛这个无关紧要的人都觉得刺耳,更别说挨骂的李舟阳。   眼瞧着两人都破了分寸,出剑一个比一个狠。   姬洛用“天演经极术”周旋其间,想喝止两人:“怎么回事?”   “他胆大弑师,要夺……”左飞春赶忙接口,李舟阳却慌忙打断他后头的话,只辩驳道:“不是我!姬洛,你知道的,是霍正当!”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两百章 啦~   说实在的,这个故事的长度已经远超我当初写大纲时的设想,写了三卷之后基本上节奏和格局已经固定下来,有一阵也想过要不要减少一些内容,但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因为越是接近结局,越不敢乱,一乱节奏打乱,就会烂尾,还是希望能有始有终,所以每天都在祈祷小可爱们不要看烦了才是_(:з」∠)_   争取看能不能暑假的时候存稿完…… 第201章   姬洛看他仓促出声,神色不大自然, 不由也犹豫了起来。   就这一瞬, 李舟阳用伞作掩护, 已经抢身到了左飞春后头,照着十七娘额心刺去。姬洛旋身,卡着距离回首一剑堪堪挡下。   这时,左飞春也反应过来,紧追一剑, 话是张口就来,全然不顾瞎话后果:“卑鄙!你小子这样,被你师父瞧见,怕死都不瞑目!”   “你说什么?”李舟阳愕然。   “俺说给你师父报仇, 拿你这不孝徒的首级去祭他!”左飞春看他有异, 故意乱说一气, 果然将他说乱,趁机补招。   当初走得急, 也没顾上打探后续, 等到了长安站稳脚跟后,剑谷大行闭谷。李舟阳曾以为只是为了应付蜀中兵败后的骚乱,现在想来, 却极有可能是出了大事。   可还有什么大事能出?   左飞春的浑话叫他听来脑中一嗡,只以为他师父已经不幸殒没。   姬洛刚才一剑格挡之后,还是本着和事佬的态度,想先将两人分开, 于是起手揽月,出手推掌,欲将人逼退。可李舟阳正失神,没吃住招,竟真被打中。   “小畜生,拿命来!”   而这时,左飞春手腕一转,一剑上挑,从他腰间往背上倒划。   李舟阳受了一推,身子歪斜,恰巧错开。背上是免了一劫,可那强劲的剑气却顺势斩向他握剑的右手,只瞧血花一蓬,眨眼被削掉两个指头。   “啊!”   不知情者看来,倒像是姬洛故意撞他上剑刃一般。   “哐当——”   随后,长剑“竹叶青”应声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尖啸,李舟阳在剧痛中醒神,不可置信地看着颤抖的右手。   左飞春气得不轻,还要乘胜追击,将李舟阳的命当场拿下。姬洛看了一眼他怀中气息低迷的十七姑,从斜地里趁手推了人一把,把左飞春推退两步,无声使了个眼色。   钱府已乱作一团,任凭围府的校尉如何喊骂,也不会有“贼子”出来受降。约定的时辰一到,外头的甲士开始抢攻,箭雨如注而下。   重弓长箭射得远,有几支竟已杀到姬洛脚边,他连连后退,再顾不得许多解释,先把左飞春甩了出去。   左飞春终究顾忌十七姑的伤,咬牙从墙头翻过,往西北边突围。   只是走前,他本想拉姬洛一块,可看他铁心石头般,也不再劝,而是狠狠瞪了李舟阳一眼:“姬洛,你俺信,但是李舟阳,叫他等着,俺一定会杀了他,为老迟报仇!”   等人离开,李舟阳还半跪在地上,盯着“竹叶青”一动不动。箭雨已落,不分敌我,姬洛没法,只能抽剑上前,替他挡了一轮,再去拽人衣袖:“快走……我们去找无药……”   李舟阳狠狠荡开姬洛的手,抬头时是如死一般的眼神:“你知道断指对一个剑客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他这只手可能再也拿不起,也拿不稳剑。   姬洛吞了吞口水,想说去找无药医庐的神医,可是那群爱戴白幕离的大夫,却常年居住在离长安万里之遥的洞庭湖畔。   有些事,活脱脱盘成了死局。   性格使然,李舟阳没有悲愤地以头抢地,破口大骂,他撕下一缕布条,沉默着将伤口简单包扎,随后提剑入左手,越梁而去,甚至不紧不慢不忘给西北向去了一支鸣镝。   他越是安静,越是恐怖——这是打定了主意要杀人。   姬洛晾在原地,可根本不敢走,只能也跟着往西北向追去。李舟阳伤后明显有不便,他刻意追赶,跨半个府邸的距离就把人撵上了。   可撵上又如何,出手不是,不出手亦不是,仍是犯了难。   “李舟阳,你的手必须马上……”   李舟阳的目光冷冷扫过来,只说了四个字:“我很清楚。”他很清楚,甚至比一般的大夫都要清楚,别说断指不能再续,就算能续上,对剑的把控也非昨日。   姬洛只能沉默,寸步不让跟着。   “姬洛,你不要逼我把一切都算在你的头上!”李舟阳被跟烦,脸上显出愠怒,不满地责难。后者受着,却没退半步。   北面多了兵戈声,左飞春把十七姑背在背上,用左手托着她的腿,右手拿细剑与甲士拼斗。与姬洛所料不差,和东南两处箭雨齐备不同,西北面的兵阵刚刚列起,以左飞春的功夫,很快就冲开了一道缺口。   不过,他们想安然逃入东西市,却不大容易。   这些兵蛋子抓不着人,可也甩不脱,就算入了东西市,坊间鱼龙混杂,可苻坚若铁了心挨个搜查,时日一久,准要出事儿,更何况十七姑还伤重在身。   “不能让他们跑了!”   “快追!”   眼看就要追出巷子,一支飞箭射了过来,当街挂着的灯笼飘落,随后左右两处的院落都突然喧嚣起来,也跟着火光大炽。夜半“走水”的呼号,和层层叠叠的脚步声在城中乱了起来。   不说此地“闾里”与“国宅”交界,“闾里”房屋密集,人数众多,便是“国宅”里就近几处宅院,都住着朝中重臣,天风一吹火势一蔓延,招致的灾祸谁都担不起。   追人的官兵被左右涌出的人拦住,哭声哀求帮忙救火,负责下令的校尉也失了方寸,他们都是长安人士,见不得这般受难,只能左右去寻中郎将。   李舟阳刚出钱府就看见这般模样,远眺火光,只能依稀见着人群里一道黑影出手推了一把,把左飞春和十七姑推进了慌乱的百姓中,而后再不知所踪。   他来得晚了一步,并没有听到姬洛当时给的指点,彻底不知人往何处去。   “姬洛!你满意了?”   李舟阳左手握剑,向后横划一弧,双腿立在瓦上摇晃难止。姬洛扑来,在他剑下刹住一脚,喉间却仍被他手中锋利的长剑隔开一条细如发丝的血痕。   钱百业之事后,李舟阳就知道姬洛背后有可借力的势力,眼下火势起得诡异,刚才搭手的黑影对长安城极为熟稔,说不是有人暗中援手,都说不过去。   可姬洛也很冤,左飞春和十七姑的出现亦在他的意料之外,若真知苻坚有这一手,他根本就不会这样安排,早将人草草送出城去。   李舟阳头脑还算冷静,约莫也是想通了一些,只是他左右失手,再看姬洛那张脸就觉憎恶难忍,愤懑难抑,何况还有“迟虚映”之死压在心头,他一时仰天长笑,笑时又不胜悲凉。   姬洛想上前,却被他的剑拦住,只能叹息:“今夜之事,始料未及,君有苦衷,我亦有不得不为。你若恨我,我便受着,你要交代,今日之后尽管来!”   “呵!”李舟阳嗤笑一声,闭眼深吸一口气,随后再度挥剑。   银光落下,姬洛决明剑上的剑穗从墙上飘落,李舟阳收剑入鞘,冷冷转身,道:“如何交代?杀你?我如今是个废人,连剑也握不住,如何杀的了?断指之仇就当还以师父授养之恩,霍正当我会自己找,剑谷的事也不需你管。姬洛,自今夜起,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你我相携至此,情义已绝。”   李舟阳飘身入巷中,终究还是心有迁怒。校尉骑马追来,正好和他撞见,慌张之中并未注意到眼前人的手伤,只顾念请示:“大人,再这样烧下去势必累及城中百姓,我等请示,可否……”   “滚!”   校尉头上的兜鍪霍然落地,砸在青石面上,四方皆惊。   随着兜鍪落地的,还有李舟阳手上的“竹叶青”,这是那柄长剑第二次从他手中落下,他方才左手执伞,下意识用右手抽剑,触及伤口,十指连心,用力挥剑时在撞击中也跟着飞了出去。   李舟阳入京后官声很好,他是个武将,功夫能慑人,风度又绝佳,加上因为草莽出身,对手底下的人或尊敬,或善待,纵使演戏也做到了极致,倒是令人不得不服。   那校尉虽然落了面子,可看他手上血流如注后,不由冷气倒抽,反倒不生计较,小心翼翼将落剑双手捧起。   可是等他回过头来,哪里还有那位孤高剑客的身影。   “校尉大人,救火吧。”校尉耳边响起一道温柔的男声,回头时,就见姬洛右手搭在自己的肩上,眼睛却望着李舟阳离开的方向。   中天打了个闷雷,轰隆隆碾过长安。   姬洛在闪电的白光里,一语不发捡起墙根下的流苏。   宁康三年,二月初四,夜,长安大火。   钱府入贼,族长钱百器为人割首而致惨死,其三子钱胤川亦亡,后中郎将李舟阳奉旨擒贼,次日长子钱胤海于火海不知所踪,唯有四子钱胤洲与吕氏长子吕纂要好,入吕府做客,因而躲过一劫。   夜半火烧连巷,贼人潜逃,京兆尹被惊动,仓促前往,与讨贼官兵一同协助灭火,稳定民心。至三更天,闷雷滚滚,今年早来的春雨,解下燃眉之急。   翌日,大街小巷追捕檄文通告,捉拿匪人——“下七路”中“色授魂与”十七娘。   钱府诸乱被镇压后,姬洛传书,钱百业手下的能工巧匠去了东南面那座荒园,费了足足一日一夜,终于将百宝锁格给取了回来。东西得手后,钱六爷亲自携之去了姬洛的宅院,光明正大入了府门,在厅上详谈,并不避讳。   当年三把钥匙中钱老太爷那把为蔺光所得,后又暗中传给了钱胤川,钱胤川秘而不发,多年一直随身携带,很容易在尸首上便找到了。   至于钱百器那一把,亦是如此,寸步不离。   三钥汇聚,堂下开格,里头装的尽是往来西域三十六国商道的堪舆图,通关文书以及钱氏名下田契铺子珠宝人册。   钱六爷撑着肥硕的身子艰难起步,将桌案上的东西拢了拢,随后也不令随侍搀扶,一步一步行到前方,正对姬洛作了个深揖。   这是他来长安后,第一次讲重礼。   姬洛不懂他这意思,没敢受,也跟着站了起来。   钱六爷倒是眼疾手快把手搭在人肩上,侧身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随后指着百宝锁格的方向说道:“这些东西,我一样也不取,全当借花献佛,还请小先生替我在这授书上签字,呈与天王陛下,并承诺往后无论谁接掌长安公府,都允许我们的人借道做生意。”   姬洛起初没动,连眼珠也凝住了,似是在深思。   “小先生为何不接?接了,这钱府就是你的了,坐享荣华富贵,一生皆可无忧,”钱六爷倒是不急,只悠悠笑问道,“可是担心经营一事?以公子的才智,纵不能比拟祖师陶朱公,也还不至于坐吃山空。”   姬洛摇头:“就如那日我对钱百器说的,我不姓钱,钱家的东西自然还是要归还钱家的人。”   钱六爷抽了一口冷气,嘴巴微张,十分惊讶,显然并没有料想到他竟一分不要。刚才把书契摆出来一样一样说,就是让彼此心里有个底,钱府这些年的基业,足是富可敌国,就算苻坚从中取纳,也不过搬动冰山一角,自己是个生意人,不会白白发善心,留下这些东西给姬洛,是因为他奇货可居,总有一日会用到。   联想到灰袍人同自己说的话,钱六爷不动声色默了足足半晌,才开口道:“钱胤洲为何会在家宴当日出入吕府?那日长街,我问阁下心中所选,看来是选了四公子。”   “并非如此,”姬洛摇头,道,“其实我一开始选择的人,是钱胤川。他是个有才能的,只是运气不够好。”   钱六爷睨了姬洛一眼,拍着肚皮笑,笑过后挥了挥袖,招来给他架车马的张甲,随后拢着袖子走入了春雨中。自始至终,再没看百宝锁格一眼,如今江南正兴,比故步自封的长安城好上太多,只要开了往来商路,根本不愁没钱赚。   他想给姬洛一个天大的好处,是以硬塞,也要塞到人怀中。   “‘长安公府’有约,子侄尚幼者,可以他人佐之,待及冠后还于‘不动尊’之位。”远远地,钱六爷的声音打雨中只字不差传入姬洛的耳朵里,“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疾足高材者得焉(注1)。”   打从一开始,姬洛只想舒舒服服当个中间人,并没打算接手烂摊子,如今的长安公府正值风波,是个烫手的山芋,若是钱百业和苻坚各站天秤两头,还能角力平衡,一旦钱百业退走,百宝锁格里的东西就如那秦之麋鹿,天下逐之,才高者得。   显然,还不能到这一步。   “你还要在那里站多久?”姬洛用手背敲了敲廊前的楹联,转角的柱子后头磨磨蹭蹭挤出一个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后来,心越来越软(我真的是亲妈QAQ),其实和最初的大纲相比,李舟阳还要更惨,但我不忍心了呜呜呜   李舟阳的转折要开始了~   注1:引用自《史记·淮阴侯列传》 第202章   钱胤洲苦笑:“为什么不要?”   姬洛没说话。   “为什么不要?”钱胤洲重复了一遍,低头小声说, “我……我都听到了, 刚才那个胖子就是六叔?”   姬洛只是深深看了他两眼, 依旧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拢了拢肩上的大氅,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姬洛!”   “回去,好好待着,等日子太平了, 你就是新一任的‘不动尊’。”姬洛淡淡道。   钱胤洲急了,从柱子后头奔出来,跑得飞快,三步并作两步, 只是人没拉住, 倒是把姬洛的大氅“刷”地一把拉到了腰间。   姬洛盯了他一眼, 他讪讪收手,慌张解释:“我……我做不好的, 怎么可能担下大任!我真的不介意成为你的傀儡!”   “嗯……你以为我担心这个?”姬洛笑了一声, 上下打量这个挺直身板的少年,最后伸手在他胸襟上掸了掸,轻声道:“离你及冠还有五年对吗?让我好好想想, 怎么才能既成全你,又不让你成为任何人的傀儡。”   成全?   钱胤洲呆呆立在原地,他忽地想起钱府还没出事前,自己曾和姬洛谈及想周游西域诸国的话, 本以为是平生痴妄,不会被任何人放在心上,没想到却受到如此重视。   如果此刻接下重担,势必和最初的梦想相悖,可若不挑担子,钱府就会改落他姓之手,纵然父兄之死自己未见得多伤心,但毕竟流有钱氏的血脉,在这个讲究氏族传承的年代,没人敢忘祖。   钱胤洲后知后觉品出最后一句话,可姬洛已经走了,他只能对着空空的廊芜大喊:“任何人?任何人!姬洛……我不是说笑,我是说真的……我真的愿意成为你的傀儡。”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细如蚊讷,只能自己听见。   自己几斤几两,钱胤洲那是门清,就算不被姬洛控制,也迟早被秦国朝廷甚至权贵控制,与其被迫,不如自己先让一步。   管事从他身边经过,递去一把伞:“四公子请回吧。”   待招来小厮送走了钱胤洲,管事一路朝书房去追姬洛,先替他接了大氅,又安排掌灯,甚至最后唤小丫头递了一个紫金暖手炉,十分殷勤。   毕竟,钱府的事办得有目共睹,姬洛荣宠盛极,他们这些人也跟着沾光带喜。   姬洛把东西一一接了,跨步入内时,从腰间抽出那卷帛书,轻放在管事的手上,冷冷道:“烦请送入宫中,亲自托与天王。”   管事抬头,盯着姬洛忘了行动,短短几字,他却觉得心中拔凉。   国不能有贰臣,小家如小国,自是同理。   管事不敢多言,梗着脖子应了一声,安静地走了。   姬洛就着灯烛摊开宣纸,将钱六爷走前那句话挥笔写就,最后静坐半日,反复思忖。这个胖子,平日说话市侩得紧,酒肆荤段子都是张口就来,但凡在街口听过人喊戗菜刀吆喝拉生意的,总能想起那股调调,可今日说话,却没头没脑文绉绉。   这就好比一个流氓混混开始吟诗作对,事有反常,反常必妖。   奇怪在哪里?   姬洛用手指在桌案上有节律地打拍子,开始回忆——   “这句话是蒯通说的,蒯通曾游说韩信自立为王,韩信未纳谏,可最后刘邦称帝,还是将其无情诛杀。秋后清算时,蒯通被问罪,对刘邦说了这句话,并称自己既奉韩信为主,则鞍前马后替主上尽忠谋划……尽忠……”   姬洛揭下镇石下头的宣纸,动作过激,袖口甚至不甚被浓墨沾花,但他全然不察,而是拿着那张纸,在书房里来回走了两趟,最后对着淅沥春雨,不禁长叹:“难道说,钱百业拱手相让,是为了替我谋划?可此间协力,大家平起平坐,既非君臣,又无上下,何至如此?”   “不,”他很快又自言自语推翻了自己的话,“商人利字当头,该是利益驱使,可我身上究竟有什么可令其牟利,能无视钱府偌大身家?”   这一趟拜访后,钱百业不想再沾染是非,麻溜地滚回了绍兴。   苻坚收到消息,并没有多做批示。看胖子滚得快,知道是个贪生怕死只图钱财的,见人只提了商路借道这一个要求,心里头还是比较满意,顺手给加了一道皇家的承诺,便也任由去。   至于钱府的大权,暂时旁落到姬洛手头。当初苻坚赏了几口箱子,如今便一个字儿都不少,全暗中奉还国库。除此之外,往年被钱百器漏减的金玉,也都被各种借口悉数补上,甚至长安附近贫民少食,长安公府也借着化灾去难的幌子,大发善心,捐钱捐物,替朝廷“分忧解难”。   苻坚拿了钱心头畅快,暗中开始秣马厉兵。姬洛在外风光无限,巴结更甚,在内却更加忧心忡忡。   事发的第二日,他在屋内枯坐天亮,早饭也没吃,把江湖上排得上号的大夫都细数了一遍,最后提笔写了两封信。   一封是给在滇南有一面之缘的江蓠长老丹倩怡,希望她能念在医德慈悲上,来长安医治李舟阳的手上。不过姬洛如今名声有损,南北局势又十分紧张,他也没敢抱太大希望,只能做两手准备,写了封信给四劫坞的北罗总管,托他打听毒大夫庄柯的行踪。   纸帛折装信封,用绵纸封口,交由酒巷的人送出。   姬洛去到铺子的时候,依旧叫了一壶“木槿花酒”,只是出来迎的却不是掌柜的。寻人一问,才知道左飞春和十七姑来过这里,本是要在这里修养两日,可掌柜觉察不妥,拦了下来,天蒙蒙亮时想法子将人送走,赶在了最早的追捕檄文之前。   如今未归,姬洛猜到,多半是因为十七姑的伤——   李舟阳的出招多讲究精妙快狠,纵使是箭矢,也是用了半数以上的力气,不好受。   “公子放心,东家交代了,您的事都是十万火急,一准给办妥帖了!”那跑腿的接了东西,一口应下,看眼前的公子还有些愁眉不展,于是开口说与宽心。   姬洛摆手,恍惚中往铺子外头走去,走了两步,手中空落落,这才想起酒忘拿了,又调头去取。   刚提上麻绳,忽然想起一事,赶紧叫住还没走远的小厮,多加提点:“我思来想去,纵使快马,也少说得月余,若这两处的人当真有愿意跟你们上长安的,叫他们直接来找我,若我不在,则请他们自去东门李府便是,你们就不要露面了!记住,尤其是李府附近!”   “公子既然交代,这事儿我们有分寸。太原王深谋远虑,这里大部分的人祖上两代便在长安城里做活,没有糊涂的。”小厮应下。   从那夜的情况来看,他和李舟阳这下算是真的交恶了。   姬洛回宅门的路上,抄道去了李舟阳府邸,正好借口提酒赔礼,可是门都没进去,却被下人给赶了出来。   往来街上都是人,数十双眼睛盯着,这消息也就越传越离谱——   说什么“钱家铺子大换人,长安朱鹭落地红,朝廷借机欲打压,双子抢攻好跋扈!”连歌谣都唱上了,酒肆茶庄都在说,那夜李中郎将披甲围门,就是为了跟曾经的好友抢攻,结果人姬洛更厉害,两人打了一架,留下两根手指头,愣是等同废人武功。   按理说姬洛一介布衣如此嚣张跋扈,当街伤武将,是该治罪,可苻坚非但没罚,反而暗中嘉奖。有人瞧见那大宅子里抬出许多箱子,小厮忙前忙后腿都跑断了,只因为赏赐太多,院中已安置不下,送到别处看管去了。   流言蜚语一出,少有几个有交情的都或多或少传书,便是风马默回了长安一趟,竟然也给姬洛来了一封,明嘲暗讽告诫他不要太无法无天,再三强调“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注1)”   姬洛提笔,回了他四个字“臣权君授”,语气十分狂妄。   不过这话传到宫中,苻坚听过后则饮酒大笑,对庾明真讲道:“好一个臣权君授,明真兄你看看这个姬洛,连拍马屁都这么有意思,他这不是说,全是孤给他惯出了嚣张性子,骂他等于骂孤?”   庾明真蹙眉,还没来得及接话,苻坚已经自说自话接下去:“他有这本事,我还就要给他撑腰!”   这话不知被哪个内侍多嘴说了出去,整个京城私底下都在议论,姬洛的地位突然变得尴尬。   这日,他还是老样子,雷打不动去看望李舟阳,在被迫吃了闭门羹后,打府前遇到了几月未见的刘卫辰,邀他上东市的酒肆喝一杯。相遇并非偶然,说上赶着巴结不妥,但绝也脱不了刻意为之。   随行的还有刘卫辰的新阏氏,苻氏。   她的出现让姬洛觉得十分微妙,刘卫辰之前的阏氏是代王拓跋什翼犍的女儿,如今铁弗部被代王打得仓惶南逃,显然已撕破脸皮,重新站队,只是当初远嫁的红颜如何,却有几人再问?   人到了酒肆,喝上两坛后,刘卫辰开始追忆起当初在山中初遇时的情景,因为救人的事情,他本来对姬洛印象就不错,如今长安风云正盛,因而说来说去,嘴边都是溢美之词。   姬洛只是笑着打哈哈,一一谦恭地驳了。   酒兴正浓,刘卫辰朝苻氏使了个眼色,把底下侍奉的人都打发了出去,回头对姬洛劝说,头一句就跟李舟阳有关:“当初你跟中郎将同行,也算朋友一场,今日我听闻他手伤极重,外头都传跟你有关,是真是假?”   姬洛端着酒盏,没应,但眼中惆怅却落到了清酒里。   刘卫辰当姬洛默认了,又说:“在我们铁弗部,好男儿论功勋,都是靠两板斧头一柄弯刀。李舟阳是个武将,如此下来,前途堪忧,就算天王抚恤,最多能靠治学混个文官,不过未曾听说他擅长儒学,多半只能挂个闲职……”   他的意思很明显了,这是改了拉拢的目标,铁弗部如今被打得跟丧家之犬一样,在京都也得依仗人过日子。   人人都有不如意。   姬洛轻轻笑了一声,将杯中烈酒一口饮尽。   断指之难对于李舟阳来说,将是人生最大的转折,要么凤凰涅槃,要么从此沦落,无论他背负了什么,但骨子里始终还是剑客。姬洛觉得心中亏欠,因而难以放下,最后和刘卫辰含糊一番,起身告辞。   等他回了府邸,管事却风风火火奔来相告,说有贵客正在厅下,非要见人不可。   这是姬洛第一次私下里见王猛,比起几次宫中远观,反倒更加不真实。   只见垂花堂下,一白袍宽带的男子正临窗摆棋,乍眼一看,不见脱俗,举目凝视,才觉气度雄远。虽正直壮年,但毕竟年已五十有一,这风雅之姿不若少年不流于皮囊,反见于秀骨。   姬洛屏息,往小桌前悄声走了两步。   王猛未有察觉,依旧落子有序,专注有神,那一双眼睛泾渭分明,明如玉魄,颔下长须,颇有仙人风骨。   “丞相大人。”姬洛行礼。   王猛头也不抬,只是轻轻挥袖:“来,手谈一局。”   姬洛在他对面入座,伸手拂去摆谱一半的棋子,邀姬洛猜子单双,选出白子先行(注1)。半盏茶后,二人行棋中盘,姬洛因为起手布局多有杀伐,一鼓作气,倒是有些冲动,被王猛杀出一道缺口。   王猛一面落子,一面开口:“一孔有阙,坏颓不振,有似瓠子泛滥之败。(注2)”   姬洛眼瞧着盘中劣势,却也不慌,继续对弈。过了十子后,因最初的伏子,渐渐起了另一番光景。   虽是如此,他却并没有急着反杀,反而平和不少,黑白两子继续互为胶着,收官时愣是起出一平局。   “既有过失,逡巡儒行,保角依旁,却自补续,虽败不亡,缪公之智。班孟坚的这篇《弈旨》,写得极好,”这时,姬洛才开口,接下方才王景略的话,“世间无人愿意将一盘好棋下至丢盔弃甲,在下非是丞相大人的心腹大患,实乃解燃眉之急的灵丹妙药。”   “此话怎说?”   姬洛拂袖,轻轻向前一托,笑道:“再来一局。”   两人此一夜再未发一语,一直下棋至人定后,王猛才告辞离去。   数日后,丞相于早朝谏议,诸位大臣以为他要将慕容冲旧事重提,因为缩头缩脑,不敢掺和。却没想到,丞相步出于玉陛之下,慷慨陈词,直言要苻坚杀姬洛。   苻坚犹豫,他便死谏,要杀慕容冲。   朝堂震惊,却既不敢帮腔,也不敢驳斥。   苻坚脸色青白,任选谁死都不愿意,可王猛这次丝毫不让,非要让他两者择其一。姬洛刚刚办妥了钱府的事,充盈国库,这功勋长安皆知,此刻卸磨杀驴,保教功臣凉心,可若是杀慕容冲,他又不舍。   僵持之下,苻坚折中,采纳了王猛最早的建议。   “着,慕容冲,任平阳太守之职,即刻离宫赴任。”   作者有话要说:  姬洛做到了他说的,终于把人救出皇城(当然,历史上并不是姬洛的功劳哈,是王猛一直谏议,最后苻坚无奈,才放任慕容冲任平阳太守)   注1:古代围棋是白子先行,而且没有贴目,所以是以子多为胜,和现代围棋规则不太一样。   注2:引用三国·李康《运命论》   还有一个班固的《弈旨》,文中已经说了   姬洛会想出法子,既能让钱胤洲衣食无忧完成梦想,又能让钱氏不旁落他人,不被控制——大概两三卷之后,快结局的时候。 第203章   “慕容阿姊,展信安, 所托之事, 吾已成一半。   令弟即日则出阿房, 往平阳赴任,当可联络。   长安公府之事已平,唯有一憾,钱胤川已死,书信多焚没于火, 线索惨断。对方埋子作伏,来势汹汹,若寻得修玉前辈,当自保为上。”   姬洛留书, 传于千里之外。   管事来报说“王丞相今日于早朝谏言说要刺死公子你”时, 姬洛正披衣坐在昨夜的棋桌前, 看外头枝丫上反复横跳的鸟雀,并未在意。   他不急, 可急坏了下人。   “公子, 你瞧着竟一点担忧也无?”管事忧心忡忡。   姬洛反倒笑话他:“没想到你却是关心我死活的,我本以为,你巴不得从这院子里头解脱。”   管事拢着袖子拜了一拜, 这才诚恳道:“那日大雨中公子说的话我都想明白了,既居于一府,自然一荣俱荣。”   姬洛叹了口气,话没说尽。   当日令他亲自去御前送信, 便是借机敲打:这管事打理府上妥帖,是个心细机敏的人,也该晓得贰心不齐,常怀祸事,就算始终风平浪静,但有一日他姬洛死,这阖府上下就算不灭口,多半也不会再有好日子过。   “你知道下棋的趣味在哪儿吗?”见人摇头,姬洛信手拈起一子,落在棋盘上一处,随口问道。   管事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盯着棋盘。   姬洛笑了:“落一子时,排布已在十步之后。”   王猛和苻坚那是自荣登大宝以前便结下的生死之交,可就是这样,丞相一劝再劝都无法说服苻坚将慕容冲送出皇宫,对于姬洛来说,更可谓登天之难。   但若让苻坚骑虎难下,左右不舍,这就好办了,最后一定会妥协折中。这就好比商人买卖叫价,若要叫人十钱卖予,则先开口喊二十钱,踩着底线多叫一倍的价,最后总能往中间谈拢。   管事走后,姬洛独坐数子,发现刚才那一手无论怎么走,都再挣不出一片山河,要输对方一子,难怪昨夜王猛下至此处,便整衣离去。   “哎,‘智盖诸葛’王景略,果然名不虚传,就是不知这一局是我借他之力,还是他借我之手咯……”   指尖的玉子“叮咚”一落,整盘棋都花了,姬洛没了心思,一把全推了去,从窗口翻了出去。   长安卧虎藏龙,本以为会有多番鏖战,却未曾想,四月时传出消息——   王猛病重。   苻坚忧心,饭食不下,寝卧不眠,最后下令遣人往名山大川祭祀祈祷,自己甚至欲亲往华山祝祷,为丞相祈福。   姬洛受旨随侍,可待出发前一日才知道,华山早已有车队前往,而苻坚真正要去的,是泰山——   自古帝王,祭天除地,报天地之功,皆往泰山封禅。   此行往来,加诸斋戒沐浴,各类祭礼,少说也得近两月,两月不长不短,却足可生大变。姬洛在行前先起了一卦,卦象上兑下巽,乃大过卦。   所谓“大过”,即为栋桡,屋梁摧折,乃是凶兆。行事当慎之又慎,否则如水淹木舟,将有大难。   姬洛隐隐有所动,说不好听,莫名有一种这长安不大回得来的感觉。   于是,府上管事收整行囊时,他先去了一趟酒铺,照旧买了两坛酒,顺手问了一声南方的消息。跑腿儿的回说是最近不太平,暂时还没准信,姬洛等不得了,只能先往李府去,非要亲自见人一面,游说李舟阳离开长安,亲自往洞庭求医。   今日看门的人倒是应了,也没有端架子摆脸色,将姬洛引进去。刚入了二院的门,“竹叶青”忽然飞来,擦过姬洛身边,将宽袍上的一缕碎布条钉在地上。   李舟阳站在堂前,侧身负手,一眼都不看姬洛,只冷冷道:“你不用再来了,我们之间已两清。”   姬洛回头,朝地上张望一眼,知道他心意已明,最后只拱手道了一声“保重”。   出了宅院的门,姬洛却也没直接回府,而是顺长街走到了二市九坊,碰上长安公府在给城里破落户们发开光的馕饼糕点。钱胤洲最近听了个外来的和尚念经,深信因果报应,一拍脑袋开始做点好事,积攒福泽,这才多了些善举。   沿街几个跑跳的小孩儿也嘴馋,凑上去厚着脸皮要上两块,又觉得不够,便来来回回跑了几趟,直到前襟塞满,这才满意地往家里躲。   当中一个扎俩小辫儿的,人往前头跑,眼睛却打后头看,一不留神就磕在了姬洛膝头上,屁股跌地上的时候,胸口的饼子落了地。   “哇!你赔我糕点!”那小孩儿哇地一声哭出来。   姬洛不知怎么哄,有礼也变作无礼,只能将地上的饼子捡起来,掸了掸灰,然后往自己嘴里塞:“你看,还能吃。”   “大人,掉地上的就别吃了,我这里有干净的。”突然,姬洛右肩窝后头伸来一双手,往两人中间搁下一个开了盖的红木食盒。   那小孩儿一看两眼放光,往腰包里塞了许多,直到撑不下,才觑看了姬洛一眼,麻溜扒开围观人的腿缝,跑了,好似生怕姬洛反悔。   “多谢……嗯?”小孩儿走了,看客都在,姬洛回头找人致谢,这才发现通街没有一个身影是,心头不由嘀咕:长安城里认得自己的不少,莫非是哪个解围做人情?   他将食盒提拎起来,左右却并没有找见标记,形制也十分普通,不由推翻了这个猜想,念道:“难道真是路过顺手?”   ——“大人,掉地上的就别吃了,我这里有干净的。”   那个声音在脑中又回响了一遍,姬洛打了个激灵,这才反应过来这熟悉的声音曾在沈氏遇刺时的树林子里头听过。   是那个援手的人!   姬洛看着盒中空盘,用两指沾了一点碎屑渣子放在舌头上尝了尝,忽然笑了:“和帝师阁上吃的,还是一个味道。”   随后,他提着食盒,又转头走回酒铺,指名要了今春最好的酒酿。掌柜的已经回来,趁跑腿儿的往地窖里取时,又迎了出来:“公子怎么又回来了?”   “忽然想起还有一事儿未交待。”   “何事?”   姬洛拱手作揖,自袖中取下一物晃了晃,道:“我不日要离开长安,我走后,若有一位身着黑衣短打,面相略凶狠的少年拿着这枚白砗磲来找你,往后你就照应他。”   “是什么要紧人?”掌柜的听他如此郑重交代,多留了一个心眼。   姬洛蹙眉。   掌柜的以为自己多嘴惹人不悦,便不好再说,连点下巴示意,自己都记在心上。   他要走,姬洛又把人叫住,稍稍改口:“照看就行。我是说如果,如果这次我回不来长安,你们留着他,也许很多事还有希望……”   “风云暗涌的长安,千里而来的都不是无用的人。”   左飞春的细剑虽然轻薄,但奈何功力深厚,齐根断指,纵使太医连夜赴诊,也无力回天。伤口包扎后,说是可以试试断指再续,但年过七旬的老大夫也不敢给贵人空留希望,又再三强调,最多能保其形,但再也使不上力。   李舟阳听后,拂灯扫桌,怒极难耐。   老太医被吓得瑟瑟发抖,可又顾念病人,忙颤巍巍上去捧人的手掌:“中郎将大人,不能再用劲了,这样下去就真废了!”   “既然留着也是虚有其表,那为何要留着?”李舟阳冷笑一声,不顾渗血,蛮横地用左手将绷带撕开。   “不能!不能!唉哟——”老太医伸手去捞,脚下踩着滚地的灯烛,一把老骨头摔在冰冷的地上,差了一步,连袍角也没摸到。   李舟阳一拳砸在门外柱子上,好不容易长好的伤口裂了,仅剩的三指也血肉模糊。府中的府兵听到动静,纷纷上前来查看,却被他喝开:“都给我滚开!”说完,人已冲上瓦梁,转眼失去踪影。   后院本来种了一大片竹子,后来府中大肆修缮,管事给他过目时,提议开一处小池塘,养些鱼苗观赏。年前匠人推了土,还没来得及开工,荒土就这么码放在一旁,他坐在土旁的烂石头上,手臂枕在膝盖头,血静默地顺着指尖滑落。   抬头时,左前方三步外插着一根钓竿,是姬洛送的。当日听说他要动土挖池子,于是过府来选了一处好位置,先立钓竿为约,等建成那时,要第一个前来把喂养的一应锦鲤全都钓回去。   李舟阳看着烦,走过去一脚将竿子踢飞。这竿子上好的木造,居然吃住了力,落地也没有断,他心中气更不打一处来,下意识用右手去取。   取来对着身边乱石草木一通打,三招勉力,七招逞强,十招上头的时候,他的三指已压不住竿子,锵啷落地。   钓竿才多轻多细,这都拿不稳,更别说重达数斤的长剑。   潜伏长安取信苻坚,是为了借秦国之手与晋国一战,先灭南晋,再趁秦国战后空虚衰弱,反水拿下长安……   可这些长线太长,又有太多未知,当下心浮气躁,百感交集。李舟阳是等不及了,又无奈又焦虑又愤怒又空虚,所有的情绪全都爆发出来,他终于彻底失控,失态,失去一切信心,抬脚提靴,将钓竿狠狠踩进土中。   “师父死了,我又成了废人,我还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我的前半生就像个笑话,为什么要活着!为了什么而活着!活着又是为了什么!”李舟阳抽了一口气,左手提起成手刀,对着右手腕骨斩下去,“还不如不要……不如不要!”   手刀将要落下,瓦片上忽然多了一抹窸窣的脚步声,李舟阳抬眉,旋身向后一退,绕着粗木躲了一圈,下意识摸背后伞剑,可惜背后无伞,手中无剑。   冰凉的水珠溅在粗树皮上,沾了一点在下巴,他左手一抹,闻到一股清淡的墨香,脸色一沉,调头就走。   可那着墨的笔却不放,冲他脚步点去,要将人留下,李舟阳无奈,只能蓦然转身,右手后背,一动不动要硬吃一招。   使笔的人惊了一跳,两指向前一夹,将笔墨往天上一勾,这才停下手来,落地近前。沈夫子不大高兴,但语气仍很恭谦:“为什么不还手?”   李舟阳不想说话。   “殿下从建康不告而别,就是为了来长安?”沈夫子青筋暴跳,隐隐有“怒其不争”之气,几乎咬着后槽牙说话,“去年我从蜀都借道下竹海,亲眼看见张重将军战死,二万部众被俘杀,后来绵竹出事,虽然城破民活,但周遭村落却惨遭秦军屠戮,他们以首级论军功,多少蜀人身首异处!你在做什么!你在长安,在秦国都!在给苻坚……”   “当走狗吗?”李舟阳眼中死气沉沉。   沈天骄舌头打了结,嘴皮子跟羊癫疯一样抖了三抖,才找回刚才的话:“殿下,你是什么身份?怎么能听他差遣?何况邓羌领他的令在蜀中杀了这么多人,我们战也要战得有骨气,不需要依附攀附,更不需要和这样狼子野心的人为伍!我们不靠他们!”   李舟阳连连点头:“你说得对,我们不应该靠他们。”   沈天骄舒出一口长气,以为将他说通,脸色缓了缓。   正准备趁势游说人离开,李舟阳却故意露出一抹残忍的笑容,盯着老人浑浊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不论靠不靠他们,成汉都永远不可能再复国。”一字一句,比拿刀子捅人还要痛快。   “你……”沈夫子失去笑容,喉咙一噎,两掌拍在心窝缓口劲,“你大逆不道!你站住,你给我站住!”   李舟阳根本不停步,铁了心往前走。   沈夫子拿笔运劲去点他的脚踝腿窝几处大穴,要将人逼回来。李舟阳左手两指一并,做了个起势,沈夫子以为他要飞剑,忙躲了一步,可是回头左瞧右瞧,发现“竹叶青”并不在他手边。   长剑不离身,剑在人在,剑亡人亡——这是剑客的铁律。李舟阳出身剑谷,从小遵从,哪怕离开云深台,长居蜀南也从未有一日离剑。   “你的‘竹叶青’呢?”   李舟阳长袖一卷,从屋顶上消失,只留下一句凄凉的话:“我已经配不上它了。”沈夫子闻言垂眸,惊觉鞋尖沾了红血,回想起他刚才负手而立的样子,脑中一嗡:“不,不可能,殿下!殿下!”   翌日清晨,车马仪架从东门出长安时,李舟阳就在附近的树上站着,他在那儿站了一夜,除了还剩呼吸,仿佛跟大树融为一体,便是姬洛打马回头,也没能发现他。   等仪仗队全消失在视线里,他往最近的长亭买了一匹老马,放了缰绳,在马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惨白着脸对着马儿说道:“我是个废物,不知道去哪里,都说老马识青山,你给我找一处埋骨吧。”   老马长嘶一声,撒蹄奔跑。   伤没包扎,血流过漫漫长夜,李舟阳嘴唇乌白,眉眼倦怠,目光无神,已然再无力气。等马儿跑到山中,他未挽缰绳,在磕磕绊绊的山道上一颠簸,整个人从鞍上一翻,掉下青崖矮坡。   作者有话要说:  李舟阳没事……   接下来是姬洛跟苻坚去泰山的主线,李舟阳下次上线在这一卷结束的时候。   看文愉快,么么哒小可爱们~ 第204章   车队出长安后第五日,苻坚开始斋戒, 及至泰山脚下, 筑玉坛, 封玉策,依礼登封降禅,刻礼文颂辞。待大礼之后,遣散从旁侍卫,以假车马为掩, 假意返回长安,实则留在山中亲自替丞相祈福。   为向上苍显示赤诚,这一居就是一月。   五月二十五,苻坚轻车登山。   姬洛本打算在屋里睡大觉, 可这位天王陛下却屏退了旁人, 单单只叫了他随身侍候, 他只能起床整衣,一脸困倦地跟在后头, 见谁都是满脸写着“想睡觉”。   不过半山, 车辇不能跟,苻坚把所剩的两个侍从都打发了,跟前只余姬洛, 二人同行,并肩一阶一阶登泰山十八盘。   “眼下只剩你能保护孤了。”苻坚叹了口气。   姬洛在心里“嘁”了一声,心想肯定不止自己,就算没有贴身暗卫, 那个“暗将”庾明真就跟他影子似的,多半在附近跟着,只是得了指令,轻易不露面而已。   登顶时山中有薄雾,渐渐地日头高升,寒意全无,只是风仍很大,吹得二人身披的斗篷,宽袖的衣袍都猎猎作响。   苻坚双手背负,面朝东方,道:“如果天下终将一统,那么这个人为什么不可以是我?”   话中意有所指?还是随口一叹?   姬洛拿不准,等苻坚自个儿侧目看来时,他才佯装后知后觉,浑似个不正经,应道:“陛下可是在等在下的溢美之词?这可得容在下好生想想。”   苻坚瞪了他一眼:“今日只有你我二人,不必见君臣之礼,随意说说话吧。”   “好,随意,”姬洛不再插科打诨,忽地正经起来,双目沉静,语气平稳:“那就随便说说天下吧,既然说到一统,倒是令我想起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苻坚皱眉,颇有些烦他,但还是装作明知故问。   姬洛觑看一眼,面不改色:“八风令。”   苻坚鼻翼下长出一口气,缄默无言。   “如今天下都在找八风令,可我在秦国数月,却没听得半点风雨?”姬洛顿了顿,追问得直白露骨,“天王陛下不想要传国九鼎吗?”   苻坚饶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招呼姬洛,往附近一棵百年云松下缓步慢行,一边走,一边震袖指点,语气中尽是傲气:“我有丞相如斯,有兵强马壮,有国库充盈,有百姓安泰,何须寄情于不知真假的东西?”   “哦?”   “姬洛,你信吗?”苻坚眼神霍然凌厉,犹如狼王顾盼,“我是说,你信那几块铁铸的玩意儿就可以颠覆整个天下?”   姬洛干脆利落否决:“不信。”   “所以,让他们抢去吧,给敌人找一点事情做,未尝不是好事。”苻坚伸出右手,搭在姬洛肩上,一字一句道:“曾经我和那些人一样,也是势在必得。所以你第一次入长安的时候,我是真的动了杀心,不过‘洛河飞针’的死救了你一命,因为你手头握着的秘密成为值价的砝码。但是,当你再入长安的时候,一切却不同了。”   姬洛挑眉,忽地说笑起来:“我以为陛下是为我个人魅力所折服。”   “你还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一日不唱反调,倒是不像你了。”苻坚愣了一下,在姬洛右肩上捶了一拳,顺便扔去一个白眼:“那是因为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姬洛洗耳恭听。   “只有懦弱无能的人才会希望借助外力,我不像他们,争天下,我靠自己就可以!你不是问我想要九鼎吗?姬洛,我可以告诉你,我不需要,我只是不允许有威胁存在!”苻坚掷地有声。   姬洛心神一震,竟有些为他这魄力折服,回首望陪山,再无峰峦能出泰山其右。   天下有这等胸襟的人,实乃当世罕有。   山河国破,永嘉之乱,南渡的士族确实应该抬头瞧瞧,北方蛮夷也不再尽是只知杀伐的屠狗辈,若不思其变,不同仇敌忾,只怕新的时代,将会开辟。   “姬洛你说说看,消除威胁最省力的法子是什么?”   姬洛喃喃:“让对手得不到……不,是得不全!”所有人都被固有的观念束缚,认为让对手讨不到好处的法子就是把东西都收入自己囊下,可是这样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往往吃力还不讨好,所以……   “是极!我不需要九鼎,也就不需要收集齐所有的八风令,我只需要让对手集不齐就可以了!”   姬洛霍然一惊,心中不禁暗道:苻坚说这话的意思,难道是他已经得到了其中的某一块?是的,该是如此,当日和师昂在帝师阁便有此怀疑,北上长安其中一个目的便是查证,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今日谈话倒是成全了自己。   只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如果推论确凿,那么九使之中有一令使已与苻坚交过手,说不定人已蒙难。   长安,长安,来则容易去则难。   “姬洛,你同我说这个,莫非还想着南边?”苻坚眼中显露精明,有意试探。太聪明的人让人不放心,孑然一身的聪明人更让人不放心。   姬洛可不想回答这种送命题,于是反问:“那陛下又为何愿意与我说?”   苻坚哼了一声:“姬洛,或许我可以帮你寻找家人。”   要让人真的扎根下来,需得有个家,而牵挂,能消磨一个人一往无前的勇毅和锐气。苻坚始终不觉得自己能完全控制姬洛,姬洛和王景略、庾明真不一样,后者是同自己出生入死几十载的人,情感远胜于亲人,而姬洛和其他人则不可能贴心,所以才会有权衡和制约。   “陛下还是怕我会离开。”姬洛如是说。   苻坚眼中好像蒙了一层雾气:“那你会离开吗?假如有那么一天。”   “陛下这么没信心?”姬洛不欲与他言深,于是打起了官腔,“天下并不只有秦国和晋国,若说走投无路投奔,代国,凉国,甚至玉门关外西域诸国,有何不可?从我踏入长安开始,即是我的选择。”   苻坚长出一口气,笑着颇有些得意:“那是,我的国家是最好的,没有理由!”   “姬洛,我本该杀你的。灞桥初见,长安再会,钱府大局安定,可你总是能给我不杀的理由。当年真不该同你比胆气,原来我不是输你一次,是在这件事上,从未胜过你。”   姬洛含笑立于原地,苻坚说罢,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直到看不出半点花样,才转身下山。   他提步将行,却又猝不及防驻足,回身替姬洛理了理歪斜的前襟,轻声叹道:“姬洛,我是说有一天,如果真的有一天,我不希望你死于权利的生杀予夺,我许你光明正大的背叛,与我正面交锋。”   “陛下早晨多吃了两杯吗?”姬洛脸上笑容消失,目光转冷,“没有这一天。”   在姬洛看来,苻坚最后这句话是多余的,是不该出自一个君王之口的。如果说李舟阳说他总在奇怪的地方执拗,那么苻坚则是总在奇怪的地方仁慈,譬如招降在并州叛乱的张平,予以重用,譬如接纳首鼠两端,也曾反水的刘卫辰,甚至是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   再看看眼前的昂藏君王,姬洛没有感到丝毫的欣喜,只觉更为扑朔迷离:他究竟是刻意伪装,还是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苻坚还想说什么,可动了动唇,一个字也没吐出来。身为帝王,他偶有失言,但不可能屡屡失态。   很快,也没有再开口的机会。   两人并肩下山,庾明真就等在十八盘的山道上。   在长安时,“六星”中人因为任务,有时连苻坚也很少能见到,但这个白发人,他一直在,寸步不离,却始终没有存在感,姬洛有心也很难和他照面。   突然对视,姬洛想起在鸳鸯冢看见的那幅画,不禁微微摇头。庾明真没有温度的眼神落在姬洛身上,又很快挪开。   苻坚知道出了大事,甩开姬洛,快步上前:“怎么回事?”   “长安来信,”庾明真从腰带里抽出一张字条,“丞相病至膏肓,已药石无灵,此刻回京,许能再见最后一面。”   姬洛大惊,苻坚闻言几乎摇摇欲坠,险些一语成谶,真地从这陡峭山路上跌个粉身碎骨,幸得庾明真扶了一把,才风云不动地稳住脚跟。   “即刻出发!”   苻坚倒抽一口冷气,急匆匆往下走,顷刻间脸上再也没有方才闲散雍容的笑容,从暴跳的青筋到涨红的面皮,再到紧握的双拳和打颤的压根,全然昭示了他内心的紧张和恐慌——原来苻坚也会害怕。   庾明真伸手拦了一把:“老幺和小风那里,似乎也出了点问题。”说完,警惕戒备地看了姬洛一眼。   姬洛知道他们要相谈,有自知之明往山上避开。   “等等。”苻坚却叫住了他的脚步,心中把人头一过,很快做了安排,对着庾明真道:“让他去。”   庾明真大惊:“主上?”   苻坚按住太阳穴,呼吸沉重:“明真兄,没有什么比景略更重要。”   三人沉默,尴尬随之而来。姬洛招手,打破僵持:“我可以选择吗?”语气听上去无辜,但却不是一句废话,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什么好事。   “你别添乱。”苻坚烦去个白眼,随后对身边的庾明真吩咐:“给小霍,不,给风老二传信,然后送他过去。”   姬洛打了个呵欠,早起的瞌睡又上头了:“那我可以问去哪里吧?”   “泗水。”   “去做什么?”打了一半的呵欠被憋了回去,姬洛眼中的冷厉稍纵即逝。   苻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去确认‘楼中楼’的楼主是个死人。”   “也对,毕竟八风令是经由他手问世的。”姬洛颔首应道。正如苻坚自己说的那样,只要他手里头还握着一块八风令,不论是毁是藏,都是最省力的方法,但若这个楼主还活着,谁能保证他不会再做出一块,变数永远是最可怕的。   也许当年的铩羽而归也没有江湖传闻说得那么惨淡,六星甚至有可能和这位楼主直接交过手,只是因为陆沉机关开启,不得不撤离泗水。   “姬洛,你还在想什么?”等他回过神来,苻坚和庾明真已经走出了老远的距离。   姬洛足下一旋,跟了上去,笑着打哈哈:“我在想,风马默看见我是个什么表情,大概跟见鬼差不多。”   这是假话,真话是——   帝王的话信不得,说看不起不在意,实际上还是在防备泗水楼中楼。如今泗水已纳入秦国疆域,难免处于‘芥子尘网’的监视下,寻常时候想要接近不容易,眼下机会来了,正好可以趁身份还有用,去查证一番,说不定能有意外收获,譬如自己的身世。   姬洛南下泗水,在彭城与风马默和霍定纯碰头时,苻坚和庾明真快马加鞭,披星戴月往长安西去。   五月二十七,二人在洛阳与公干的“蛮将”重夷汇合,三骑并辔,风雨无阻。   作者有话要说:  注明一下:我没在史料上找到苻坚封禅,但是他确实派遣了人去名山大川为王猛祈福,所以这里就加了这个剧情。因为封禅是大事,毕竟历史上泰山封禅的大概是秦始皇,汉武帝这样非常厉害的,所以才在这里特此说明一下,免得大家误会。   看文愉快,么么哒~ 第205章   宁康二年(374),五月三十, 长安城外。   楼西嘉晌午吃了一碗油泼面果腹, 沿路天气酷热, 水囊见空,正口渴难耐,瞧见路边茶寮在卖罐罐茶,这茶和巴蜀的清茶不同,坐炉的罐子里塞填了许多龙眼和烤枣, 十分稀罕,便向小二要了一大灌,顺口问路。   “小二哥,向你打听个事儿, 说长安附近有一个叫周至的地方, 该往哪里走?”   关中附近的女子多豪爽利落, 加诸连年与胡族混居,平素爱穿些骑装短装, 像这般罗衣从风, 肤白若凝脂的清丽佳人,实在少见。那煮茶的汉子听声抬头,看得痴了, 一时竟忘了回话,楼西嘉连唤了三声,他才开口:“噢,周至啊, 出了长安往西面走,到白马河附近就是了。”   楼西嘉抱拳致意:“多谢!”   刚走出两步,那汉子又热切地将她给叫住:“姑娘是头一回来长安吗?往周至去做什么?西面紧邻关塞,鱼龙混杂,你只身一人可得当心!”说完,瞧着她腰上两柄细长的佩剑,又觉得自己多嘴多舌。   “嘿嘿,小哥儿有所不知,只有我找别人麻烦的份儿,寻常人可不敢找我麻烦!”楼西嘉悠悠一笑,拍下银钱,多给了几数,算是对他好意的打赏。   汉子起了茶罐,用肩头的抹巾一扫,麻溜地将钱币收入囊里,随后点头赔笑:“那就好!那姑娘可得多耍两日,东西二市九坊里的桂月居有西京杂耍,倾波轩有楼台小曲,寻常关西酒舍还有弹客说故事,有趣得紧!”   “会的。”楼西嘉爽快地应下,见跟人投契,犹豫片刻,多问了一声:“那小哥可知道,周至有没有一户姓宗的人家?”   茶寮里其他的客人催促,那小哥儿左右忙得后脚跟打后脑勺,只得挠头应付:“长安少说也有千户,附近就更多了,这我哪儿知道……”   年初的时候,白少缺得了信,说是巫彭病得厉害,心头放不下,要回一趟滇南看看,两人在江南分别,约好等老头病情好转,在长安的酒楼里碰面。   楼西嘉滇南不想回,巴蜀不想去,又因为师昂,云梦荆州更是没有半点心思,江南吴郡这两年跟着白少缺也是玩得腻了,最后打定北上。可北边一盘算,冀州幽州不能去,据说千秋殿总殿在那附近,还得避着楼括。   思前想后,或许娘家还有人在,反正左右闲得无事,远远去瞧瞧她们一眼,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十岁那年,楼括曾经给她打听过家里人的消息,含糊地说过娘家还有远房,不管真假,也许可以碰碰运气。楼西嘉逐一回想,排除掉当年任务,楼括去的三个地方最为可疑,其中两处她在北上时已经去过,只留下长安附近这最后一地。   不过,来长安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趁姑萼闭关,正好去看看她在长安的心上人!   楼西嘉叹了口气,走出了嘈杂的茶舍,从挑担子的农人手里买了些鲜果,沿着官道进城,边走边吃。   等他一走,茶棚里跟进一个年迈的儒生,手中拿着铁笔,往茶桌上一放,桌面立刻皲裂,只是他手掌撑着,才没有散开:“刚才那个姑娘跟你打听什么?”   卖茶汉子吓得舌头打结,冷汗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夫子瞥过一眼,顺手替小哥理了理肩上挂着的抹巾,呵呵赔笑,拿蜀中口音回道:“小哥有所不知,前头那位是我家小姐,年前和家里闹了别扭偷跑出来,家里人不放心,所以让我跟着。”   “就,就问周至怎么走。”卖茶的松了一口气,转头就把人给卖了。   这时候,三匹快马从官道上飞速奔来,天干未雨,地上都是尘土,马蹄一扬,全膨了起来,临街的客人纷纷张口骂娘。   “你在看什么?”庾明真见重夷脑袋歪向一边,死死盯着茶寮,不禁也警惕起来。   “我看到一个本该死了的人。”重夷嘴上刚回了话,忽然听见苻坚在旁一声大喝:“重夷!看路!”   眼前猝不及防撞出个挑担子的农夫,被他膘壮的枣红马一吓,小腿打起摆子,不但没跑,反而在原地打了个旋。   马儿一蹄子下去,准要将这人踏成肉泥,重夷背上惊出一身冷汗,好在他动作比脑子快,立刻挽缰勒马。   “你怎么看路的!”楼西嘉扔了手中沾灰的果脯,往前一奔拉开还在腿软发晕的农夫,踩着扁担筐子一跃而上。   重夷人还没喘匀气,就见寒芒在空中一划,朝他咽喉割去。他下意识反手提长戟,偏头躲避时,看清了眼前女子的容貌,惊了一声:“诶,怎么是你!”   楼西嘉也看清了他,回想和他并辔的两人,只犹豫了一瞬,迅速收剑,轻功一展,从枝头掠去。   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   苻坚和庾明真因为勒马不及,已经冲到了前方,听见动静回头,只看见一道白影,随后互相对视一眼。   “风老二上次跟我说,你从云梦泽回来就不大对劲。”庾明真夹着马肚回头,在重夷的背上拍了一下,面无表情地道:“你这个人藏不住事儿。”   重夷挠了挠头,被这么一问,反倒面露苦涩:“我……就是觉得奇怪……可我这个脑子吧又想不清楚。”他缩了缩头,有些害怕的瞥了一眼庾明真,这个老大哥,“六星”里没人不怕他。   好在两人磨蹭半天,苻坚也跟了过来,只是他和庾明真想的角度不同,多了几分尤有深意的揶揄:“刚才那姑娘是谁?你也老大不小了,是该成家了,咱这六星里面,还没见谁出双入对,可别叫我耽搁了你们。”   听完他的话,重夷一拍脑袋忙摆手:“谁说我没婆娘,只是我那婆娘是个没福气的,早死了,主子你操心我,不如操心庾大哥。哎呀,不对,这都哪儿跟哪儿,主子你想到哪里去了,这姑娘不是……她是我一个故人的女儿!”   “故人?”庾明真似乎想到了什么,追问,“李长离?”   重夷满口应下:“是啊!”   庾明真回头,看了苻坚一眼,后者脸色当即严肃起来,沉声问:“你确定?”   “如果不是,我把头割下来!”重夷脾气大,拍着胸脯就差立毒誓,不过,因为一个女人,倒是不至于,“在帝师阁的时候我就瞧见了她,眉眼实在像,她随身带着的那支钗子还是我看着老李做的,何况她自己也没否认。你们这样说,是有什么问题吗?”   重夷从帝师阁回来后,先去了一趟凉国,后来又被派去代国,对长安的事情不甚了解,他自己又是个不怎么上心的,对李舟阳和姬洛入秦的事情,就算听过,也是当耳边风。   庾明真跟在苻坚身边,知道的自然比他多,于是心里多了几分衡量:“主子可是觉得她是来……”   “我们的中郎将当初是怎么说的——成汉后裔,孤身一人前来投效,欲报灭国之仇。他可没说过他还有个妹妹……”苻坚将马鞭挽了一圈又一圈,嘴角浮着一抹冷笑,“蜀中接二连三有人叛乱,我总觉得成汉,还有秘密。”   重夷跟不上两人的思路,更是一脸茫然:“诶,你们在说什么……”   庾明真打断了他的话:“你刚才说的那个该死的人是谁?”   “让我想想……我记得那个人姓沈,叫什么不知道,话也没说过,人家不是冲我来的,就当年入蜀的时候跟李长离见过两次,毕竟都这么多年了。”重夷摸着下巴上的络腮胡,努力地想了想。   苻坚问:“那你怎么说人家该死?”   重夷哈哈一笑,顺嘴就都说了:“主子,你不知道,这个人跟屎上的臭虫一样,甩都甩不脱,当年愣是从巴州一路缠着老李到了夔州,后头我跟老李在关外决战的时候,一路也没见着他,我才以为这家伙死干净了嘛!”   眼见苻坚和庾明真多有追问,重夷隐隐觉得不妙,便有些慌不择口:“诶,你们可别打那个姑娘的主意,她若是没做对咱们不利的事儿,就随她去吧,老李的死……”   苻坚按了按重夷的胳膊,微微一笑:“哪个说了要对付个丫头?没准儿我们还得好好关照一把,‘西侠’李长离乃侠义之士,他的后人不该就这么埋没。”   重夷听过后松了一口气,屡次提到李长离,他心头颇有些触动,嘴巴没上锁,顺着苻坚的话往下应了:“有一件事儿我一直没跟任何人说过。有次醉酒,老李曾跟我浑说过,他背上背着和南面官家的血仇,还有祖宗的担子,这么得天独厚的条件,却非要去劳什子山林隐居,当时我一门心思想要建功立业,实在看不下去,就游说他投靠主子你,但他不肯,还非跟我扯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才一气之下和他约了一架……最后……最后……”   “血仇?”苻坚右手指尖在左手掌心里扣了扣,哼哼道:“有意思。走,先回去再说。”说完,趁重夷不备,扬鞭在他的马屁股上狠狠打了一下,马儿嘶鸣,朝前头狂奔。   庾明真礼让扬手:“您先。”   苻坚勒马跟上前,深深看了庾明真一眼,压低声音飞快道:“传令给小宗,让‘芥子尘网’盯着那个丫头,顺便再好好查查,我这无故失踪的中郎将。”   ————   从泰山南下,姬洛单骑走的陆路,很快到了沛县,稍作休整后,按照庾明真交代的方法,开始联络‘芥子尘网’里的人,随后进入彭城。   当年吕秋一家人就是在这附近将他带回洛阳,姬洛旧地重走,却没有什么印象,只依稀记得当初睁眼时,人在车马上,已出了青州地界。   风马默是夜里来的,打了一盏灯,又穿着一身读书人爱穿的宽袍,走在微润的风雨里,像个无神的孤魂野鬼。   “主上居然派你来。”   “是啊,大概撞大运了。”   姬洛见他第一眼,发现他脸色很臭,袖子上还沾着一点未干的墨迹,想来本在执笔读书,却被横来的自己打乱了作息。   不过,这个推论在他们去到营地的时候被推翻。   彭城虽然离泗水近,但毕竟城市大,人多眼杂,霍定纯和风马默,还有其他的手下,都在城外的山里。霍定纯走的时候还没过年,这几个月下来,他们几处勘察,选了最佳的位置,仿军制搭了小楼营地,就算有细作瞧见,也只会当是军备部署。   毕竟,彭城乃战略要地。   经过前哨塔楼时,夜已过子时,霍定纯等在中帐中等得睡不着,听见动静,跟着出来瞧。恰好在门边听见咳嗽声,顺手给风马默带了一件斗篷,照着脑袋扔过去:“军医说你没吃药就走了?既然着了风寒,怎么还抢我的活?”   风马默瞪了他一眼,后者是个心思细腻的人,立刻欲言又止。   两句话,姬洛听出了不对——   他们在这里该是有大动作的,不然不会那么惊讶,更不会如此防备自己。   姬洛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挑了个中帐附近的帐篷,扔下两人去睡觉了。等他走后,霍定纯将风马默拽走:“既然主上派他来,自然是信他,等到了地方,以他的聪慧,我就不信他猜不出。”   “所以不能让他去。”风马默一口回绝。   霍定纯问:“你和他是私怨?”   “是也不是,”风马默压低声音,“我和你们不同,长安的事情我一直在留意,听说他替主上解决了钱府。”   “这不是好事吗?”   “是好事,但福祸相依,也有可能是坏事,”风马默蹙眉,继续道,“听说王丞相曾参奏要杀他,没杀成,因为落了口实,陛下最后妥协折中,反倒送走了宫里头那位。这么久了,那位在宫中一直没人动过,他一来人就放出去了,我可不安心……”   霍定纯却觉得他有些杞人忧天:“朝廷的事情,丞相是有分寸的,他和陛下之间的交情早超越生死,纵有一百个姬洛,也比不过丞相一句话。”   “丞相有大略,能经国治世,我自认不足,”从不服软低头的风马默,难得对一个人表达倾慕和敬佩,但也因此,目光颇有些阴狠,“但论到识人防小,该是我们这些出身市井的,眼睛清楚一些。我不宽宥,宁可错杀也不可错放。”   霍定纯虽然狂,却没有风马默那般刚愎自用,他还想再劝说两句,风马默却拂袖阻了他,愤愤开口:“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破解水上的迷雾。我手里头有父亲留下的《山川十卷》,如果都解不开,凭什么姬洛就能解开!他如果真能帮上忙,才是有鬼!”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丞相是大智,而风马默是小智,就是在解一些刁钻古怪的问题,给人下套子圈套设计上面比较厉害,但是没什么大智慧。因为性格胸襟决定了格局和气量。   这里开始长安泗水双线叙事,我尽量写清楚,不让大家迷惑。 第206章   姬洛在营地待了两日,什么都没问, 哪里也没去。霍定纯是个心思细腻的, 怕他憋闷, 要么备了书卷,要么找他吃茶聊天,在风马默没有给出方略之前,他一介武夫,什么也做不得。   第三日的清晨, 姬洛在兵士的奔走喧哗声中惊醒,掀开布帘走出大帐时,才发现山里起了白雾,雾大而不透, 两步外不能视物, 五步外只得其声。   这时候, 有人快步向他跑了过来。姬洛转身抽剑,一双手却先递过来, 按在他的手背上, 把决明剑推了回去:“是我。”   “霍定纯?”   霍定纯“嗯”了一声,将姬洛拉入另一个帐子中,风马默就躺在正中的矮榻上, 双目紧闭,满头虚汗,两颊惨白不说,连唇色也很寡素。而他身旁散落数不清的竹简、帛书甚至纸张, 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一看就是积劳成疾。   医官正在一旁诊治,收药箱的动作仓促了些,杂声将他惊醒。风马默睁眼看到霍定纯,立即开口,却不是问自己的情况:“外头怎么了?”   “外面起了大雾。”霍定纯走过去替他把被角掖住。   风马默强撑着力气,一把抓住他的手,很是惊慌:“多大的雾?”霍定纯没说话,他心里头更慌乱,猛然咳嗽起来,咳得腮帮两颊通红,才顺了口气问:“我们在山腹,不是高山上的雾下来,是从河里来的不是?”   “这个时节,河里也不该起雾。”姬洛开口,风马默闻声立刻从榻上昂起头来,伸手去推霍定纯,要瞧被他挡住的人。霍定纯趁他不备,立刻封穴,将他按回了榻上。这下,风马默连话也说不出了。   姬洛趁机往榻边靠,将自己暴露在他的面前,风马默乍眼瞧见他,脸上青筋都憋出来了,两只灵活的眼珠焦急地左右滚动,拼命想要冲开穴枢。   这时,霍定纯披风一卷,将两人隔开,顺手将姬洛往外推了一把,自己也调头跟出去,只给风马默匆匆留了话:“这雾来得蹊跷,再等下去恐生变数,我亲自跟着他,不该说的,我不会说。中营需人坐镇,你在这里养病,我叫人把书卷都收走,你暂时不能再看了。”   他人都已经出去了,可心头还是有千个不放心,又折返回来打起门帘:“七日之内,我会以鸣镝为示,一支失手,两支得手,真到了那一步,不必替我收尸。”   门帘落下的时候,挡去最后一丝白光,帐中昏暗不已,风马默吃了药,脑中昏沉,却强撑着眼皮冷冷盯着顶上,心中反复自问——   “《山川十卷》我解开了五卷就能确定楼中楼的位置,为什么现在解到第七卷 ,反被困在雾中?为什么剩下的三卷怎么解都无解?怎么解都解不开?”   “为什么?为什么!”   “我三岁能诗,五岁能文,十三岁已阅尽家中的藏书,十七岁太学清谈无人是我敌手,我明明比他更厉害,更厉害!为什么我却解不开他留下的东西!”   风马默心中一紧,一口积血从口鼻漫出,最后不甘地阖目睡去。   离开了营地大帐,姬、霍二人从山中绕道,走了小半个时辰,下到河谷边的矮凼里,拖出一条小舟,顺流而上。   霍定纯只带了两个好手随侍,一个目力好,一个听觉佳,前者掌舵,后者扶舷细听水中动静,一前一后配合,虽是一语不发,却默契非凡。姬洛也坐过好几次湍流行船,却也少见这么稳的。   按理说有这样的老手,加上两大内家高手坐镇,河中走船该顺畅无比,然而行了快一个时辰,他们却仍在白雾里转悠,难以靠岸。   “八年前你们不是已经来过了这里,为什么?”姬洛手指贴着船舷,有节律地敲打。   霍定纯摇铃示意,掌舵的把手头的竹篙往水中一戳,听声的起身跺脚,脚下的舟子不动了,好像被“钉”在了泗水中。   “你知道楼中楼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吗?”霍定纯负手立在舟头,背后的黑狐披风被江风吹得烈烈作响。   姬洛摇头。   霍定纯解释道:“泗水水域最宽阔的地方,长年雾锁不断,行船靠近便会迷路。穿过白雾,便见水清如镜,其上有一白沙汀渚,砌筑高楼。水上则为水上楼,水下则为水下楼,两楼以水面为界,在结构上互成镜面倒影。”   “那应该叫双楼,或是镜楼才是?”姬洛失笑,忍不住打趣,“水上筑楼我还信,水下嘛,不是不成,但很难。”   霍定纯看了他一眼,见他脸上表情自然,便又继续说:“是真的,只是没有互成倒影那么神乎其神。汀渚岛成于千万年前,水下部分生巨石,被江水冲刷,渐渐塑成倒锥形。前人中空造室,设机关,纳百宝,只是水下无光且冷,人多半还是住在水上。至于为什么叫楼中楼,我想应该是去往水下只有一条路,必须穿过水上楼。”   姬洛敛住笑容,抓出话中重点:“你想?”   “八年前,其实我们根本没能进去。”霍定纯叹息。   “你把我说糊涂了。”姬洛是真有些糊涂。   霍定纯没急着追忆,他把《山川十卷》的事情略去,重新组织措辞,等万事妥帖了才开口:“楼中楼只是个江湖传说,在那之前,从来没有人真的见过。八年前我们摸索出大概位置,却困于迷雾,那时候泗水还是燕国治下,我们人不多,不敢大张旗鼓,于是想了个法子,从水下潜入。”   “可是刚接近最外围,还没来得及凫水露头,就遇上陆沉机关开启,水上沉楼,产生剧震和漩涡,我们准备不充分,差点儿全军覆没,领队的‘蛮将’,也险些命丧于此。”   闻言,姬洛心想:这岂止是铩羽而归啊,分明是落花流水,连人家的门户都没摸到,自己人却差点把命给丢尽,换作是自己,心头也憋着一口气,更不要说不可一世的君王,不管是出于不放心,还是出于争口气,苻坚都会派人再来,这事儿一点不奇怪。   霍定纯双拳紧握,面露难色:“如今水下是没法走了,河道有变,陆沉碎石落尽,都作了暗礁,非常危险。我们这些人生于北方,水性不比南边儿的弄潮儿,只有水上一条路。”   偏偏这也是条不好走的路。   “来之前,陛下曾对我说,要确定泗水楼主是个死人?为什么是死人,不是活人呢?这么肯定楼主死在泗水下,恐怕不止陆沉碎石吧?”姬洛沉吟片刻,将他的话细细品了品,脸上却露出一丝玩味。   如果陆沉真有如此大的威力,那么里头的人想要出来,也得自损八百,除非那位楼主是真做了楼毁人亡的打算。不过这就太不符合江湖圣地,手眼通天的盛名了,要他说,还不如等人进了楼里,再来这么一招,保准一个都跑不掉。   霍定纯不比风马默小心思多,一听姬洛点明,也就没再用谎话兜住,而是顺着说了下去:“泗水水域极阔,如果真有人趁机而出,守是守不住的,所以陛下有令,如果不可得,则用硝石炸掉所有的江船,如果水下有人想要趁乱游出,必然会被波及。”   说着,他顿了顿,又道:“不止如此,风老二算准时间,还在下游两岸青山最窄的隘口处埋了火药,那里离燕晋边界很近,因为桓温几次北上,只要生出风吹草动,我们就可以趁乱而走!”   姬洛冷笑。   风马默果然是个不择手段,凡事绝不吃亏的人,这么一来,不但狠打了一波漏网之鱼,甚至算好了退路,还可以趁机引起燕晋边界动乱,简直一箭三雕。   “所以,没有人从水底出来,是吗?”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再看舟外湍流,茫茫白雾,姬洛忽然生出胆寒:“水上之楼沉入水下之楼,这才是真正的‘楼中楼’吧。”他定定地看向霍定纯,问道:“你想让我怎么做?”   “听说你对奇门玄学十分精通,一直没有机会能亲眼目睹,”霍定纯双手抱拳,朝姬洛致意,“我想陛下也是这个意思。姬兄弟,你觉得这雾,有没有可能?”   独惠仁先生一人便能在红木林借势摆个大阵,更何况楼中楼集数代人智慧所造,藏匿于迷雾,又有何不可?   姬洛右手伸出船舷,在雾中一探,随后朝霍定纯看了一眼,掌心作“推山式”,以内力震散雾气,足有一丈见方。然而不过数息后,白雾随波而流,又渐渐笼了起来,什么都看不清。   “如何?”   姬洛沉吟片刻:“可有火石之类易燃的东西?”   “有!”那个目力极佳的侍从应了一声,将竹篙换给姬洛,自己拿过船尾的包袱,抓出一把火雷子。   霍定纯显然早有准备,船上除了补给,该有的军备一点不少。姬洛接了火雷子,在手里颠了颠,朝右方扔出去一枚,而后数过三息,又朝左面扔过一枚。   很快两声响动后,水柱冲天而起,击散空中的白雾,再缓缓落下。   姬洛拿撑杆击打船侧,开始计数,计到二十时,两边的白雾又将舟子重新笼罩起来。随后,他把竹篙扔还给那个侍从:“你往左前方撑,撑十个数,不要走歪。”说完,低头对另一个耳力好的侍从嘱咐:“如果水里有声音,就告诉我。”   人在一条船上,霍定纯深信姬洛,倒也没多问,干脆利落跃至船尾,把箱子里的都提拎了出来,落在姬洛脚边:“只带了这些,你看够不够?”   “很快就用不上了。”姬洛微笑,将掌心最后一颗扔出去。   霍定纯迷惑了:“你不是想用热力驱雾?”   “水域如此宽广,又不见堤岸方位,更不知汀洲何处,就算把这里的火雷子全炸完,也不一定能把所有的雾驱散,你这东西是宝贝,指不定之后还派得上用场,得省着点花。刚才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要探一探浓雾深浅。”   “你的意思是?”   姬洛继续解释:“清晨在大帐中,风马默曾经问你雾是不是从河上来的,那个时候你没说话,但你心里一定是这样认定的。你们在这个地方待了好几个月,一门心思都扑在楼中楼上,越是无法解释的东西,就越易和它有所牵扯,也就因此忽略了许多东西,所以这泗水迷雾,将你们真的迷住了。”   “忽略了什么?”霍定纯忙问。   “常识,”姬洛淡淡道,“河流多夜雾和早雾,愈至正午,愈该浅薄,我们是卯时三刻出发的,除去耽搁的时辰,现在至多巳时,对我们该是有利,可是看起来好似并非如此,雾始终不散,我们也始终还在河上。”   船已经停下,姬洛顿了顿,将脚边地袋子甩给听声的人,让他仿照方才的法子,继续重复,而后才又同霍定纯解释道:“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用我的法子走,溯游而上,速度会比正常的行船慢上一至两倍,而我们又正在靠近白雾产生的地方,所以不论如何,都会有雾不散的错觉。”   霍定纯不大能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我们就在靠近那个地方?”   “沿着雾最浓的方向走,一路上我都在计数,初时雾气聚拢需要二十数,后来是十五数,最后稳定在了十七数。”姬洛话语很轻,嘴角自始至终带着淡淡的微笑。   太阳散雾,雾源再生,依次轮转,最后达成平衡。   霍定纯定定地看着他,看着雾气从姬洛的脚边一直漫至袖袍,两人相距不足两步的距离,却好像一个在云端,一个在红尘。   这时,听声的侍从喊了一声:“大人,水下有动静!好像是石头相撞的声音!”   “船很稳……难道是暗流?对,一定是水中沉楼改变了水流的速度,你俩个小心留意,我们脚下恐怕有漩涡!”霍定纯话刚说完,脚下的船板果然开始剧烈的晃动起来,差点将几人颠入水中。   姬洛从背后推了他一掌,自己也跟了过去:“往船心去!”   霍定纯一惊,等站稳脚跟,他很快明白了姬洛的用意,立刻单膝跪下,聚气丹田,将内力输于下盘,和姬洛一人一边扶着船舷,将船底汹涌的激流镇住。   “你俩个,一头一尾站稳了,继续行船,逆着水走!”成功近在咫尺,霍定纯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迫使自己镇定下来,先给两个侍从打了声招呼,而后向姬洛询问对策:“姬洛,现在该怎么办?”   姬洛此时陷入深思,充耳不闻,只口中念念有词:“‘地气发,天不应,乃曰雾。(注1)’雾……雾起于地,暗流……暗流……”船身在什么上磕碰了一下,姬洛双瞳蓦然睁大,登时甫身上前,将霍定纯死死按在船板上,同时高声喊:“趴下,全都趴下!”   他的话音还未落,船头撑篙的人已经飞了出去,噗通落入雾河中,两个浪子也没翻起来,眨眼就不见了。   霍定纯根本来不及救人,只能埋首船板面上,看着眼前的木板渐渐由明转暗——一团巨大的阴影从他们头上飞过。   船尾的侍从早已经吓瘫了,匍匐在地恐惧地大喊:“什……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行船计数我打胡乱说的哈哈哈,总不能建个模……   注1:引用自《尔雅·释天》 第207章   “是石头。”   双肩的压力减轻,霍定纯知道姬洛松了手, 紧绷的肌肉也随之散去劲力, 最后用手捂着口鼻, 咳嗽了两声,想要爬起来。   姬洛的声音从附近传来:“趴好,暂时别起来。”   霍定纯如临大敌,刚才那人被撞飞的速度他是瞧见了,在急流中不管撞上什么, 就算是铜皮铁骨也够呛,更何况他自认为没有重夷那般刚烈的锻体术,甚而还有些弱不禁风,落了水只怕下头更为凶险。   当即, 是一动也不敢动了。   没有人说话, 只余湍流水声, 不止如此,水声还越来越大, 他们仿若置身在一个空腔中, 声音被无限放大,震耳欲聋。   霍定纯咽了咽口水,本来就白如细纸的脸颊, 更是没了血色,如果不是姬洛的解释,他都要怀疑他们在浓雾急流里冲进了河中怪兽的肚子。   姬洛松开他时,往船舷边靠了靠, 伸手探出去,在刚才船身磕碰的地方抹了一把,此时手里抓着一把木屑——   那种不平整的凹坑,是尖锐的石头锉出来的。   白雾不见踪迹,如今视野昏暝,霍定纯瞧不清,但隐约能察觉到姬洛手上有动作,可他此刻心不在焉,遂脱口,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石头怎能浮在水上?”   河底碎石早沉了,自然不可能上浮,能给人庞大窒息之感的,唯有山一样的压迫。霍定纯打了自己一个嘴巴,猛地反应过来。   姬洛把话接来:“刚才我一直在想,雾是怎么来的,《尔雅》记载,雾乃地上之气,没有地,怎么来的气?就算是河流江川,也为大地所载,后来我想起了帝师阁,那里也多水雾。”   “三山实际上是三座大岛,处于八百里大泽深处,为四湖所包裹。只是青山高拔,四面开阔,地势通透,所以雾气来得快也散得快,不留意,根本很难注意。但是这里,为什么雾气不绝……雾气难以散去,是因为被东西挡住了。”   在嘈杂的急湍中,姬洛的声音变得忽高忽低,霍定纯正在屏息静听,蓦地听见他叫自己名字,浑身一震。   “霍定纯,你摸一摸自己的脸!”   闻言,霍定纯当真抽出一只手,往脸上褥了一把,果然摸到细密湿润的水珠,不由惊叫:“难道雾是从这里来的?这里是白雾汀渚?楼中楼没有沉入水中?不……这不可能!”   姬洛整衣坐起,在四面摸索了一阵后,笃定地答复他:“沉了。”   霍定纯不信,想取火石自个儿亲眼瞧瞧,可是这里阴潮,待过一阵儿后衣服都给濡湿了,别说点燃火石,就是举着火把,也早该熄灭。   就在他不知所措时,忽然想起了那袋没用完的火雷子,但一双手比他的动作更快。   姬洛把火雷子拎走,取了两颗在手头掂了掂,说道:“以人之力,如何能沉岛?纵使一汀洲,也很困难……我想应该是沉楼而非沉陆,汀渚上没有帝师阁那样的高山,矮坡怪石大树还是有的!”   石头里有缝隙,所以才能过水,可依照黑暗的程度,一丝光也不透,是走不了船更过不了人的。   “霍大人!”   水流撞击石头的声音越来越响,落在船尾那个听觉好手的耳朵里,像密集的大鼓鼓点。他身子蜷成一团,朝霍定纯喊了两声,使劲儿抱着头颅:“霍大人,要撞上了!”   “撞不上!”   说话的却是姬洛,他的夜视能力好上许多,纵然混沌不清,却能依稀辨别两个人的影子。乍一瞧霍定纯背对船头而坐,还想拧头回看,一时腾不出手的他,干脆小腿一伸,一个横劈,以靴尾脚踝发力,压着霍定纯的手臂将他压回船舱中:“你们两个都趴好!待会看见阳光的时候,两只手能抓住什么就抓什么!”   说完,姬洛朝前方掷出手头的火雷子,跟着抱头贴身船板,小舟在急流中猛打了个旋,只听“轰隆”两声,碎石崩裂,恍如地动山摇。   霍定纯记着姬洛的话,光线刚从缝隙里铺落,他立刻攀挂在船舷上,一手扣着舱板,一手去抓,果然抓到凸石的一角。但他一个人臂力不够,拉不住整条船,眼看着脚下舟子还在往外缓缓漂流。   此刻,被关在石腹里的雾气从背后的缺口源源不断涌出,全挤在了狭隘的裂口处,日光恰好从穹苍散落,穿雾而入,顷刻间眼前只剩一片模糊。   但多年险恶的江湖经验告诉霍定纯,船绝对不能再往前走。   “我要拉不住了!”霍定纯几乎咬着后槽牙说话,在流水巨大的推力下,再好的武功也显得捉襟见肘。   船尾的侍从几乎和他同时喊话:“霍大人,我这边有石块,但是船尾差一点,手够不着!”   姬洛听声辩位,足尖一动,腾身而起,“嚯嚯”朝着后方的水流中推了两掌。   舟尾横偏,补上了距离,侍从立刻扑上去扣住石块往前一压,霍定纯趁势送力,舟子彻底在横开的缺口前卡住头尾,静止下来。   “我们先上去!”姬洛没有落回船上,而是在凌空时发现上头还有石块,于是先一步抓爬而上,低头朝下方二人招呼。   霍定纯招呼侍从从船尾拿了几件应急的绳索工具,跟着爬了上去。   没一会,三人触到泥土,向上摸到了植物根系,继续上爬,等翻身上了巨石顶头,果然看到近处有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树。   霍定纯擦了把脸,正准备坐下歇两口气,就瞧见那侍从指着正前方喊了一声“快看”,脸上瞬间露出惊恐的神色。   恰好此时江风徐来,将雾吹散一缕半缕。   只见方才裂隙出口三丈开外,一个巨大的漩涡翻动白浪,时隐时现,只要再往前多走一步,就会连人带船被绞入水中的石窟深渊。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_Χ_T_八_0._C_ǒ_M   肩头上背着的包袱滑落在地,那侍从小哥却像失了魂一般,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霍定纯皱眉,左右看了两眼,伸腿将包袱结踢开,拿脚尖把里头的水囊高高踢起,随后凌空抓来,拧开喝了一口,转头扔给姬洛。   从这一气呵成的动作来看,他还算比较镇定。   姬洛接过水囊,就近退后,坐在足有碗口粗的大树根上,脚悬空在外,盯着不远处的漩涡,默默喝水。   今日运气还算好,碰上个大晴天,过了晌午到未时,阳光最为炽热,很快白雾散了一半,周围的景象渐渐浮现眼前——   脚底下是嶙峋的石块,石块上,铺有草皮和软泥,泥上长着一棵参天榕树,独木成林,足有百年。夏季枝干最为葱郁,一汪翠色漫延足有三人展臂相连那么宽,细密的叶片足以将背后的江天阻隔。   由近及远,渐渐地,露出了更多的树和石块,这些石块与土层相连,石上生树,土上长草,慢慢合成一个覆盖范围极大的环形屏障。   那些雾气,就是从相连怪石的空腹里生出来的,里头的水比外面的水冷上许多。   往前一步,是刀削般的断崖,崖下湍急的流水有的从石头的缝隙里撞出,形成落差极小的瀑布,卷起白浪飞沫,落入眼前经久不息的漩涡中;有的则直接从树木庞大的根系里渗出,远远望去,仿佛那些色彩斑斓,红绿相映的植物,都长在浩渺的水面之上。   彩虹架在圆弧的上空,白鹭从凸石上展翅而飞,追着金色的光斑穿绕于花树之间,最后贴着涡流加速,向着薄雾之外的苍穹翀翅,在清风拨开的明光里,飞向江天之外。   霍定纯不自觉愕然张口,扶着树干起身,怔怔地眺望眼前壮阔的奇景:“姬洛,看来你猜对了,中心这片涡流就是楼中楼陷落的地方。太美了,我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来形容,但我觉得,若有幸生于泗水,必不愿再赴世间峥嵘。”   那种美,生在废墟的绝望中,却又从绝望里争出新的生机蓬勃,仿佛从生到死,周而复始。   语毕,霍定纯侧目看去,发现不知何时,姬洛已寻着长风而立。方才,被水流沾湿的袖子已经干了,随风上下鼓动,烈烈作响。他脚下踩着的根系探向断崖之外,人立在最前端,两指宽的根茎托着他的靴子,仿佛托着一只随时会被吹走的蝴蝶。   姬洛做事干脆,绝不是蝴蝶那般美而脆弱,可霍定纯凝视着他单薄如削的背影,心里不自觉漫出一股悲伤,再找不出比这更贴切的比喻。   “喂!别站在那里,太危险,老一辈都说河里的漩涡会吃人,水性再好的弄潮儿落下去,也只有死路一……”霍定纯出言提醒,可话还没说完,姬洛真就双目一闭,向前跌落。好在,他轻功极好,眼疾手快,抢上前去把人给拉了回来。   霍定纯看姬洛双颊发白,目下生青气,不由失色:“姬洛,你怎么了?”   姬洛扶着他的手,慢慢睁开眼睛。起初,那双眼眸十分混沌,像被急雨搅乱的泥潭,过了数息,才渐渐澄清,可又如深幽无波的寒潭,没有半点神采,直至霍定纯猛掐他人中,才慢慢透出烟火气。   “没事,刚才头晕。”姬洛将他推开。   霍定纯望着空空的双手,问:“这里有古怪?你中招了?”   “没有,”姬洛摇头,将右手轻轻放在心口,“许是被这绝处逢生的美景所惑,你知道的,大起大落的情绪之后,人总会出点毛病。”   实际上只有姬洛自己知道,在刚才烟波散尽时,他心脏宛若被一双手狠狠攫住拉扯,随即四肢发软,脚步失力。这个地方带给他身体的反应,格外的强烈,甚至要远胜惠仁先生设阵的红木林。   “没事就好。”   霍定纯松了口气。打从入迷雾开始,姬洛的判断就没有出现过差错,眼下这一圈环石带遗迹虽然瞧着平安无虞,但难保泗水门人不会故弄玄虚,若真到了那一步,他还得指望姬洛,毕竟离成功只一步之遥,万万不敢再出差错。   趁他俩说话,那侍从也没闲着,熟练地把绳索系在背后的大榕树上,随即原路返回舟子上,用铁钩挂住头尾,在夹缝两臂一丈高的位置,将鱼钩钉贴着麻绳嵌入石头中固定,防止水流将木船冲垮。   既已来了,就得留下后手回去。   左右不是石头就是树,除了他们三人,并未有人迹,姬洛朝漩涡多看了一眼,心有余悸:“这个样子不大可能再有活人。我不敢想象陆沉时的情景,纵使在船上都会被卷下去,更何况人在水里,逃不出去的。”   霍定纯面色阴沉,托着下巴沉吟了片刻:“还是四处再看看,我们沿着这片环带检查一圈,如果没有线索,就如实回报。”   三人从大榕树左面开始攀爬,翻过三座凹凸的巨石后,遇上了一片水没浅石的林带,这里虽然水流流速缓慢平稳,但因为没有泥土也没有大石,石头之间的联系非常微弱,几乎靠浸没水中的林木根系盘缠维持。   左右再没有下脚的地方,那侍从轻功不足,只能留下接应,姬洛和霍定纯一面攀枝借力,一面踏水而动,饶是如此,脚下点过的碎石仍剧烈晃动,好似随时会松动沉底一般。   过了林带,又翻过一座怪石石窟,姬洛故意慢跟了两步,落在霍定纯后方,扶着石窟顶端的大榕树回望,随手落了一道标记——   每一座留存的石窟顶端都有一棵参天巨榕,若不是设计修筑汀渚的人有强迫齐整的怪癖,那么这些环树,极有可能是某种屏障保卫。   姬洛不敢松懈。   “你看,这里有几块碑!”霍定纯在前面招呼,姬洛忙跟去,果然瞧见石头下伸出一片平缓草坡,坡上还有四散的乱花,花丛簇拥处,果然有几块生有苔藓的青碑。   作者有话要说:  全靠想象力……   其实我在写泗水美景时,整个脑子里都是诺日朗瀑布,水从树木的根系中冲出,但陆沉后的泗水楼中楼,应该要更凶险,所以又加了石窟漩涡等等…… 第208章   石刻长碑多被用于记事,霍定纯急切地想要知道泗水的种种过往, 伸手将没膝的长草一一择除, 等刻字的“碑阳”裸露出来, 他却傻了眼,上头凿刻乃篆额,自汉朝始,多用隶书,在苻坚身边虽然被逼着识了几个大字, 可要读懂古籍,却是难如登天。   好在,风马默没来,还有个姬洛。   “小子, 你懂不?”他把姬洛往前推了一把, 自己腾挪出位置, 给他观察思考。这几块碑他二人是弄不走的,只能尽量多记下有用的信息。   姬洛绕着几块青碑走了一圈, 道:“这几块都是周代时期的碑。”   “周代?你确定?那不是好几百年前了吗?这‘楼中楼’竟已存在了那么久?”霍定纯颇有些错愕, 这秦汉至晋,剔除当中几番乱世,也已有三朝之数, 这“楼中楼”金固堪比一国,倒是教人难以置信。   姬洛指着其中两块碑刻,解释道:“周代重礼,碑首不同于当今盘蝻浮刻, 多为圆尖两形制,譬如琬琰。琬圭上端意象天圆,象征德行,你看这一块,‘碑阳’所刻乃是歌颂一个人德方端正;而琰圭上端尖顶有锋,主战事兵戈,右手这块便是颂扬一人的赫赫军功。(注)”   “说的都是谁?”   “不知,”姬洛伸手,轻轻抚摸过碑面,而后欷歔一叹,“多有毁损,看不出了。”   霍定纯心有遗憾,却又无可奈何,只能颔首示意,叫上姬洛再往前走。在他转身的一瞬,姬洛抬眸向天,眼圈却有些微红。   两人继续行走,待跨过一条沟涧,在几株花树后发现另一片草坡,也有几块残碑,和刚才那地方非常相似,却又不同。刚才的趺座下多长着各色的花卉,而这里却一朵花也没有,只有几棵高大古木,葱郁之下,显得森然冷寂。   霍定纯当即断定,若是没有毁坏,这里该是一片碑林的南北两面,而眼下这处,多半是墓地。   墓地阴气较重,此地又是背阴处,风吹瑟瑟,霍定纯心里不大舒坦。   他随苻坚左右,是“六星将”里唯二早年曾出入军中参与征战的人,秦国多以首级论功,杀人过多,双手沾血,又时常教人身首异处,颇为残忍,因而遇到这种地方,他都能避则避。   “姬洛,你去看看,都是谁的碑。”反正他也不识篆体,忙打发身前的小子去瞧,而自己则找了一处阳光鼎盛的地方,坐在石下调息。   姬洛照做,依次从每一块碑前走过,方才赤红的眼睛忽然一刺,竟不自觉有热泪盈眶。他怕霍定纯瞧见,忙俯身背转去,心中一片凄惶。   这种感觉和情绪皆生于意识深处,连姬洛也无法解释,这究竟是为什么,唯一能猜测的便是,他和这泗水楼中楼一定有某种紧密的联系——   也许他曾生于此地,流落在外,也许刚才那几块墓碑之下入土之人,与他有某种关系,但这一切都很难做出判断,除非他能回想起过去。   姬洛用袖子拭了拭眼角,继续往前走,快到尽头的那几块碑坐落在缓坡之下,不仅风水极佳,而且形制也要比刚才的华贵上许多。   再抬眼四望,波涛轻拍,太阳将落,霞光从潮平两岸间流转铺落,叫人心头起伏再无,只余下安心平静。   “唉……”长叹息中,姬洛回头扫了一眼那几块碑,这一瞧,差点吓得向后跌坐在地——这几块碑上所记之人,皆为姬氏,似是出自一个家族。   “这么看,五百年前,许是一家。”姬洛扶着心口自嘲,忽又想着不对,自己这姓氏是承了华夏始祖黄帝的姓,真正叫什么还不得而知,不好占人家的便宜,于是赶忙站起身来,对着几块墓碑恭敬地行了个大礼。   霍定纯吐纳之后,在那头等得不耐烦,睁眼一瞧,那小子检查个石碑竟还拜上了,不由嗤笑一声,只当他年轻不稳,揶揄道:“你作甚呢?怎么还拜上了别人的祖宗?得嘞小子,咱赶紧查完,赶在落日前回去,不然夜间水盛阴风,你再怎么拜也没用!”   “来了来了!”姬洛抄着袖子,走之前又多看了一眼,遂不再回头。   “怎么样?都是些什么人?”霍定纯攀上了一块踮脚的大石头,站高望远。   姬洛随口说了几个名字:“都是‘楼中楼’的先辈。”   这几个名字都不耳熟,连帝师阁都有专门的祠堂埋骨地,泗水门人若真是从大周传至如今,倒也合乎道理。霍定纯颔首,不再追问,只道:“既然是英灵埋骨处,我们也不便多打扰,走……等等!”   他顿了一下,定睛朝前头多望了一眼,冲姬洛招呼:“那边还有一块碑,就在石岸边,你从左前方那棵树下抄过去,去看看,会不会是楼主的,我瞧着石料很新,像是立过没多少年……”   姬洛按他说的路线走,边走边问:“就算是这一代的楼主真的死了,怎么会有人立碑?”此地清幽,两人稍稍放大声量,几乎能隔空对话。   “去看看总是好的。天下都在传八风令,也没说九使出去了不能再回泗水,他们唯楼主之命是从,有人回来立碑也说不准……”霍定纯不放心,这一次甚至想亲自瞧一瞧,只是他这边路岔过去,走到一半走不通了。   下方被湍流凌空截断,隔了两块巨石的距离,十分险峻。   霍定纯焦急地喊:“姬洛,怎么样?”   “是……”姬洛扑到碑前,正准备复述,抬头一看,怔在当场,一个字也没说出来——碑上书刻的名字,正是“姜玉立”。   姜玉立已经死了?那个黑袍老人已经死了……是谁在指挥他留下的势力?那那个灰袍的年轻人又是谁?   姬洛百思不得其解。   最重要的一点——姜玉立又是谁?他葬于泗水,一定和泗水有关,他是‘楼中楼’的楼主,是九令使之一,还是泗水里别的什么人?   “小子,说句话!到底怎么了?你看到没有,究竟是不是‘楼中楼’楼主的墓?”霍定纯来回踱步,心里头一时如猫抓,一时如擂鼓,再抬头望一眼天色和落霞,两条粗眉拧成了川字。   姬洛知道霍定纯没跟来定是被地势所绊,为了稳住他,张口搪塞:“不是楼主。”这一句嘴快,说完他自个儿也惊了一跳,不明白为何脱口如此笃定。   霍定纯听见他的声音,安下心,也不再催,只是如是说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趁早离开为妙,现如今天色渐迟,夜雾再起,晚间将十分浓郁,不利于行动!既无所获,就赶紧回来。”   就在姬洛准备调头离去时,忽地发现碑前青草长短有差,他顺手拨开一看,发现地下软泥颜色松紧有别,像是曾经有人在这里徒手挖了个洞,往下头填了东西,这东西阻了草根生长,加之长年无人打理,这才在周围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古怪。   他伸手一探,正要连草皮一块扒拉,忽然听见脚下一声巨响,人刚直起双腿,已向下陷落。   霍定纯自然也听见异响,唤了两声“姬洛”没得到任何回应,咬牙涉险,艰难迈过眼前的险滩,四面高岗上的榕树招来风声飒飒,江面上的云像被天火灼烧一般,成片从水天一线间卷来,那一瞬间仿佛天地亦为之色变。   左右虽无攀附的植物,但好在姬洛轻功不差,双腿在还没有坍尽的四壁上连踩两下,人欲拔高飞出。就在这时,塌陷绵延到碑前,刚才的软土随着青草滚落,只见一道流光一闪而逝。   姬洛定睛一看,认出了那样东西——   “是……黑曜石?这东西好像在哪里听说过……不,不止,看起来还有点眼……”   他伸手向下一卷,将那手串接了过来,因此耽搁了一会,正想往外爬时,巨响接连再发,本就离堤岸颇近的矮坡,连带着这一座坟茔,全塌进了河水之中。   霍定纯冒险赶到时,就看见姬洛的影子消失在土层里,似是被卷入了急流之中。他不敢贸然跳水,而是反向朝漩涡奔走,走到刚才那狭隘的石缝前,果然看见一道微弱的影子:“快,攀住石壁!”   然而这石壁常年被水流冲刷,滑不可耐,根本吃不住力,就算把指甲抓烂了,也没法子停留太久。   时间来不及,霍定纯急得冲来时的方向大喊:“快,把舟子推出来,用飞蓬钩拉住头首挂在树上,你接应我们!”说完,他抽出腰带里藏着的绳索,朝水中扔去,姬洛沉浮之中还未晕厥,左手一挽,将另一头拉住。   只是,水里漩涡力量庞大,单靠钓鱼式拉扯,根本没法将人拉回。因为习练魅影步,霍定纯身子比成年男子要轻上许多,单比重量,他还没有姬洛重,只是眨眼一瞬间,整个人就被带入了水中。   好在,他下落时,拽住了石隙间中探出的一条树根。   姬洛沉浮在急流中,拧眉喝道:“放手!”   “不能放!”霍定纯吃了一口水,咬牙将绳索在手里缠了三圈,直到勒出血痕,“我不整那套虚的,你死了,我们也不一定能原路返回!”好端端的土坡不会说塌就塌,必然是底下的沉楼出了变故,牵连周围暗礁,还真不是哄着姬洛玩的。   只见,白浪里忽然生出一道巨大的黑影,姬洛向下一潜,发现撞来的是刚才坍塌的石块,在漩涡中搅动。   “快放……”最后一个手字还没喊出,两人相连的绳索突然从中被切断,姬洛身子一轻,脱力顺水而走,实在难以挣扎冒头。也不知转了多久,直至头晕目眩,胸腔憋不住气,眼看要被大石砸入泗水水底,斜地里忽然有一双手伸出来,将他抓住。   一只皮囊递到嘴边,给姬洛送了口气。   沉楼的石壁里忽然弹出一个大石锤,冲力将落石撞得一顿,那人拉着姬洛,趁机从夹缝里游了过去,攀着外墙上的鸢尾钉向上浮。   河水被泥沙搅和不清,姬洛一开始以为拉他的人是霍定纯,直到他摸到那人手腕上的石链,和他右手抓住的那一条一模一样,不仅一样,两条黑曜石的链子正心,都有一个刻痕。因为练过揽月手的缘故,他的探物时的感知比常人更为敏锐——   那个痕迹是九章纹里的“山”纹。   很快,那人也察觉了他的动作和心思,将手上的链子往胳膊上撸了一把,姬洛攒着最后一口气,用另一只手偷袭,想要把人拉到眼前——   在急流中,再好面具也没用,最大的可能是这个人现在处于本貌,只要看清他的样子,就能确定身份……   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水中传来一声轻笑,伴着吐气的咕噜声。可惜姬洛还没看清那人的样子,已在他的引导下,撞上了水下横来的机关,唯一能确认的一件事便是,这人对泗水下的机关暗道、弯弯拐拐非常熟悉。   他是谁?和姜玉立又是什么关系?   是一直待在泗水守候,还是跟着他们一路进来?如果是跟进来,得离他们的舟子多远,才能保证既不会跟丢,又不会被两大高手发现?或者是从别的地方进来的人?   碑林塌陷得蹊跷,九成九和眼前的人有关,只是人没有说话,也看不清身形体貌,留下的疑点太多,很难做出判断。   在水下,高强武功和水性比起来,显得十分捉襟见肘。   体力耗尽,皮囊里的气没有再送过来,甚至那人也出乎意料地放开了手,姬洛窒息,很快彻底失去意识。而水上,断绳之后,被落石牵连的霍定纯拼命凫水,去往舟子,却没想到人刚靠近,那舟子竟然从底部炸裂,他只能死死抱住一块舢板,随水浮沉,去往下游。   ————   夏日一阵急雨后,地上的湿气都蒸了出来,山石土层松动,尖崖上滚下一颗非常小的石子,但速度非常快,一路穿过半坡红艳艳的石榴花,砸在山道上拖行的板车一侧。   板子失衡倾斜,前头拉麻绳的人瞬间匍匐在泥泞里。   过往的骑士往长安去,看板车上躺着个人,顶头上盖着茅草席子,以为是这可怜人拉着某位逝去的亲人,无钱安葬入土,于是勒缰立马,突发善心,随手扔下一串铜钱。   在这之上,半山悬木间,有身形轻灵的人匆匆略过,往来交接信息,是“芥子尘网”羽部的人,丞相王猛病重,他们正连夜将消息秘密递往泰山,无人注意下方贫贱的小民。   那串铜钱正好砸在脸部,草席下的人动了动,下意识用右手拨开眼前的阴影。他们都想错了,茅草不是用来遮掩尸体,只是为了防止下头的人被刚才的大雨浇成落汤鸡。   “这里是哪里?”阳光从树隙间落下,很是刺眼,他用手掌去挡,直愣愣看着仅剩的三根手指——   十指连心,难怪会这么痛。   “临潼。看到红艳艳的石榴花,就到临潼了。”拉板子的人从泥淖里挣扎起,靠着车头喘了口气,没有一点秦腔,反而说一口标准的晋国官话。   一听就知道是中原人氏。   李舟阳抖着苍白的唇:“我们要往哪里去?”   “去骊山。”   其实去哪里都不重要,现在的李舟阳脑中一片混沌,好似有两小儿天人交战。一个对着他左耳吹气:“以你的天赋,本该成为能超越剑谷七老的存在。”另一个朝他右耳低语:“你不想复国了吗?你不复国还能做什么?”   孟子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最后,因为太贪心,既没得到鱼,又没得到熊掌的大有人在。   “你坠马坠到山沟里,我路过,就把你拖走了。不用谢我,我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从前也不是个好人,就当积德,下地狱少受点罪。我看见了你的手伤……”那人顿了顿,耷拉脑袋,杂乱的头发从两耳边滚到胸前,遮住了大半张苍白的脸,“拇指和虎口有茧子,你以前用剑。”   李舟阳脊椎一紧,警惕起来。   那人又说:“但是你的剑没有了。”   李舟阳两手一僵,失力地贴在腰上,他的竹伞和“竹叶青”都被扔在了长安。失去剑的剑客是废人,不能使剑的人也是废人。   “你从山崖上摔到溪涧,摔了个实打实还没死,说明你心里还有点念头。有念头就活着,你活不到骊山,我就就地把你埋了,”拉车人说完最后一句,不再开口,“我待会没法和你说话,你如果无聊,就跟它说。”   这个它,指的一条狗。   那条小狗跟了他们三里,才刚刚断奶。本来保持一段距离,但看到车板停下,就凑上前来舔了舔李舟阳的手心。   李舟阳笑了笑,很快又晕了过去。   等再醒来的时候,他看见了刚才他们待过的地方,因为山路回环,所以不用坐起,只需要转动脖子就能看见那道弯月弧。   可是李舟阳觉得他已经睡了很久。   唯一的解释是车子走得极为缓慢,是难以想象的慢,他的耳朵里传来几道不和谐的粗气声,忽然明白过来。   他往一侧滚下车板,那小狗本要凑过来,却被吓得连连后退。   等撑着胳膊支起身子,李舟阳这才看清楚眼前的人,两眼中写满震撼——   最初时,他以为是个小孩,可听声沉稳不似,又想是个侏儒,没有力气腿脚慢,可现在他才发现,全错了。眼前的人瘦骨嶙峋,没有手脚,只能用嘴叼着麻绳,在地上爬行。   “我很可怕吗?”那个人吐掉嘴里的绳子,倒是丝毫不躲闪李舟阳的目光。   李舟阳摇了摇头,提着颈上的皮毛,把那只小奶狗拎起来,摇摇晃晃往前头走。不用拉车,那人倒是跟得很快,两人沉默着翻过了一座山隘,夕阳下天边悬着一道彩虹。   “那边就是绣岭,下过雨后,据说有最美的骊山晚照。”   李舟阳抱着小狗,坐在风口上,皮肉憔悴,但眼睛却十分有神:“普通人很难用嘴拖人翻山越岭,你会武功……”他顿了一下,又改了口,“或者曾经会武功。我应该怎么称呼你,毕竟你救了我。”   “我……我姓公输。”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卷 结束,下面进入第六卷,第六卷会采用双线叙事,尝试一下~   注:关于石碑的形制,有参考《周礼·考工记》和百度词条,我对金石古玩了解粗陋,若有错漏,还请各位指出,谢谢。 第209章   泗水之困未解,远在千里外的长安, 亦有大事发生。   楼西嘉爱凑热闹, 脑子灵光有生财的本事, 因而哪儿有趣,便往哪儿扎堆儿,长安两市灯火长明,有时候玩闹得厉害,彻夜不归客栈更是常事。   这可就苦了一直跟着她的沈天骄。   沈夫子一把年纪了, 还得在红珠坊这等读书人避之的腌臜地方听墙角,着实心头火大。待肚子里头骂过百遍“不知廉耻”后,见楼西嘉还没有离开的打算,他先下了楼角, 往巷子里去歇口冷气。   这一去, 迎面撞上了一架车马。   赶车的车夫拦了路:“我家公子有请夫子紫竹林一叙。”   沈天骄鼻孔朝天, 冷哼一声,连应都不屑应, 抬步往前走。将将要走过马车时, 那车夫呵呵一笑,又道:“公子说,想和夫子谈一谈, 成汉旧部的事!”   沈天骄大惊,虽有狐疑,却也跟着走了一遭,待去往紫竹林, 门口迎来一位自称“苏明”的侍从,将他引到了一处小院。院子宅基不大,屋舍紧凑。   苏明躬身退走,屋子里掌了灯,没一会,窗户上露出一道影子,开口说话:“听说成汉当年开国素有褒声,苻坚的军队在蜀中杀了那么多人,为了安定人心,他一定会留下你们,用以对抗晋国,这是个好机会。”   “装神弄鬼,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沈天骄喝问,“又想做什么?”   那人正襟危坐,朗声道:“我乃代国使臣。想来夫子在长安走动,也曾听有风声,苻坚有征北之意,他若独大,于你,于我国,皆无好处,我们何不联手筹谋?”   “你想怎么个合纵连横?”沈天骄把手抄进宽袖里,抬起下巴,眯着小眼睛,鼻音沉重。   屋内人道:“假意投靠。夫子可听过韩魏灭智,三家分晋的故事?如今丞相病重,正是剪除左膀右臂的好时机,等苻坚兴兵出征云中盛乐城,我们两面夹击,叫他有去无回,到时候秦国必然大乱!”   “计是好计,可我又怎能信你?”沈夫子嗤笑一声,撩袍欲走,月下一身落拓清辉,“鲜卑人……哼,我不会借任何势力,更不会投靠苻坚,秦贼杀我蜀人,但凡有血性者,怎可与他人伏低做小!你不必与我画饼,我不蠢,纵分得江山,没那本事也守不住,我成汉眼前只求复国,不屑做他人刀枪!”   对上家国大事,沈天骄脑子向来清楚,不说凭空冒出的使臣有疑,纵使真是诚意游说,他却还没被利益冲昏头脑,旧部军士本就少,巴蜀又在几次大战中死了不少人,借助天险尚能安乐于天府,非要得陇望蜀,只怕败得更快。   “你!”屋内人拍桌。   “恕不奉陪!告辞!”   沈天骄咧嘴一通哂笑,拱手致意,干脆利落转身即走。院落里的人似乎真的偃旗息鼓,门前门后都无人阻拦,走得十分顺畅。出了第一个巷口,沈天骄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久经风雨,身体对杀气的反应远快于头脑。   他不由加速,一跃上了房梁,一路奔着距离此地最近,亦是满长安鱼龙混杂的东西二市而去。沈天骄也算是个人物,一直翻了两条大街,在红珠坊后巷才被追到,杀手截到人,将他堵在死角。   领头的没有兵器,看起手式,善使掌法。   别国使臣出入长安,不管是明里觐见还是暗中来访,身旁带一两个高手护身,说得过去,但高手再厉害,也不该比得过皇家大,想当年他沈天骄也算是成汉宫中响当当的人物,就算巷战围堵,想逃出生天也不是不能。   然而,眼前人掌风绵软阴毒,沈天骄执笔和他斗了十来招,难逢敌手,这才发现大意轻敌,后悔没有退入李舟阳府上。武将皆有府兵,兴许人多还能避祸,落在街头坊间,人们只会当江湖械斗。   “敬酒不吃吃罚酒!”对面人冷笑一声,双掌一揽,朝他扫去。一手撞向肋下期门,折身绕背,再挥掌拍于脑后玉枕,招招皆欲致对方于死地。   沈天骄左右快闪,身子却不够青年人灵活,最后铁笔点卷,从尖头甩出的内力点在杀手的两腿上,却被硬吃了下来。   速度慢了一瞬,沈天骄往后连退,退到后巷死角,想要翻墙,可顶头上黑衣人拿着麻绳网兜等着他。他逃不开,那个领头人已然双手合掌如钻,飞速朝他胸骨的华盖穴撞过去,合着九成九的力。   就在这时,二楼轩窗忽被推开,“哗啦啦”泼下一盆水,将人浇了个透心凉。有人闻着味儿,觉得不大对劲,只见两支火折子紧跟其后,还没落地,已燃起火花。   “二公子,是烈酒!”   六月的天,夜间燥热难耐,火星一洒,整个巷子都冲出亮光,领头人被烈酒溅了半身,闻言不得不撤招暂时避开,这一避,只见白影一晃,两道寒芒将墙角的网兜陷阱全斩落瓦下,提了人就走。   这下,领头的人真成了隔火相望。   “辜二公子,是红珠坊,还追不追?”墙角的人迅速围拢过来,想要绕道去楼宇正面。   领头人伸手拦了一把,闭目摇头:“不必追了,刚才的打斗惊动了‘芥子尘网’,羽部精英轻功卓绝,善于追踪,眼下暴露不值得。”   除了担心暴露以外,辜二更忌惮的是刚才那道白影,据他所知,苻坚的“芥子尘网”向来隐秘,就连朝廷高官也很少能动用,能引动他们待命的,不是权贵,就是要犯,大局为重,哪个都惹不起。   头头是个说一不二的性格,黑衣人领命,散得很快,领头的辜二断后,走的时候追上了最近的一个人,问:“我怎么没瞧见小师弟?”   “听苏明说,小少爷去了东边,眼下不在长安。”   辜二温柔地笑了一声,颇有些无奈:“哎,他千催万促把我叫过来,自己却跑了,还是老样子,做事喜欢一声不吭,小孩子脾气!”   红珠坊一处雅间里,沈夫子被蛮横地扔到了床榻上,刚受了重伤,这么一撞,一口淤血喷了满挂帘。   “还真救回来了?”近旁有个满带钗环的女子凑近瞧了眼,被沈天骄瞪大的眼珠子吓了回来,最后扶着心口娇声说:“需要我去请大夫吗?”   楼西嘉睨了沈天骄一眼,冲了了姑娘招手:“你坐着,死不了,咱们的好酒都折他身上了,没让这个老东西赔已经不错了,请什么大夫。”   “是你?刚才你救……”沈夫子听见声音,强撑起身子,望向着白衣的姑娘,脸上一片青一片红。   “别给自己老脸贴金,你这种老王八臭东西,谁稀罕救,”楼西嘉一脚踩在小案上,十分飞扬跋扈,“不过是了了姑娘不忍,问我能不能捞人,我才和她打了个赌而已!”   沈天骄一听,反而舒坦了:“哼,谅你也不会。”   了了见两人间气氛古怪,赔笑生意做多了,下意识掩口,笑着打圆场:“看你们说的,怎么就成我的功劳了,不过是刚才说到思乡,西嘉妹妹……”   “既然你已经没事儿了,赶紧滚吧!杀你的人武功高强,别把祸水东引!”楼西嘉瞪了了了一眼,冲着沈天骄恶狠狠道。   沈夫子也不想领她情,调息一瞬,从榻上跳下来,一看这满楼珠翠的装点,就猜到是什么地方,生怕迟一刻身子上就沾到不干净的东西。   这会子,连了了脸色也有些难看了,那本是她的卧榻,这迂腐老头分明就是瞧不上她的身份。   沈天骄一看了了两颊铁青,心头瞬间明白:坊间伶人哪会多管闲事,多半救人还是楼西嘉自己的意愿,只是他俩水火不容,不知这鬼丫头又打什么主意。但不论如何,他心里头还是缓和了两分,也没再跟人对呛,握着铁笔往门外走。   楼西嘉叉腿坐下来,拉着了了吃点心:“我们刚才说哪儿了?”   了了轻轻笑了一声,望着明月小楼外,念道:“有道是: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注)?”   何处是吾乡?   了了生得一副好嗓子,词本悲戚,被她半念半唱,倒是牵动人惆怅,难怪连楼西嘉那样惯爱胡作非为的,也敛了性子。   文人多愁,沈夫子心中立时有些大起大落,不免生出些许想法:不管怎么说,成汉还是需要一个男人来主持大局,但这李舟阳说不见就不见,说走就走,自打知道了身世后,整个人便不再如以前好控制,当初瞧他对这个妹妹如此在意,也许现在正是缓和的时机,可以用她作为牵制。   楼西嘉眼角余光一直在沈夫子身上,此时瞧他回过头来,顿时不悦:“老东西你怎么还不走?要我亲自送你吗?”   “老夫有话跟你说。”沈天骄僵在门口。   了了看他二人剑拔弩张,便呵呵一笑,识趣地退下:“你们先说着,长夜漫漫怎可无酒,我再去取两盅来。”   “如果是要说我义父的事,就免了吧。”等了了关门,楼西嘉夹了口小菜,转过身去十分冷淡。   沈夫子快步上前:“老夫要说的是你的身世。”   “身世?”楼西嘉嗤笑一声,把手中的玉箸往桌上一甩,面色不善:“老东西你别在这待着,碍着我眼睛疼,我知道李长离是我的生父,你不用再说一遍。”   沈夫子没动:“但你知道他是谁吗?”   楼西嘉狐疑地瞧了他一眼:“西侠呗!”话虽这样说,但人怎可能没半点好奇心,尤其是如她这般天性爱动坐不住的。   “他可不仅仅是西侠!”沈夫子屏息,朝门窗多看了两眼,这才盘腿坐下,把过去的事挑拣了些不重要的,且略去李舟阳的真实身份,简单讲了一遍。   讲到当初武侯祠埋伏,沈天骄留了个心眼,把杀她的理由改为了“认贼作父,千里救人,偏帮楼括,是非不分”。   如此说,倒也讲得通。楼西嘉虽然仍不喜欢他,但却宽了心,毕竟江湖中不问由头,不由分说动手伤人的都大有人在,若是因为立场不同,也就无甚嗔怪。   “别说现在灭了国,就是成汉还在,当公主有什么好,尤其还要被你这样板正迂腐的恶老头狗眼看低,左一个不满,右一个不该,无趣!无趣得很!”楼西嘉将筷子捡起来,敲着碗沿,大声唱喝,十分不雅。   沈天骄气滞,嘶出一口冷气,本想痛骂,但又碍于方才的做戏,只得按捺不满,稍稍放低姿态哄她:“如今国破,一切从简,倒是不消那么多规矩。况且漂泊江湖,不如归于一隅安定,况若真能复国,这一生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   “是。”   “喔……听起来是不错,有权有钱,还有个哥哥宠着,这么着吧,我是君你是臣,你先跪下来叫两声姑奶奶听听?”楼西嘉把碗筷一推,站直身子,负手而立,装出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沈夫子气得七窍生烟:“辱没斯文!楼括教出来的,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哼,我就知道你这个老家伙满嘴谎话,要真信了你个大头鬼,怕是天天得被你戒尺板子伺候。”说着,她脸色一冷,脚跟一踢,将鸳剑踢鞘而出,擦着沈天骄脖颈钉在门框上。提及楼括,就是触龙逆鳞,“现在有伤在身,你可不是我的对手,念你也是条忠心的狗,看在已逝的爹娘面上,你再不滚,我就一剑杀了你!”   沈天骄本就歧视她一介女流,如今瞧她说话难听带刺,更加瞧不起人,只道白给富贵还不要,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没眼力劲儿!   两人不欢而散。   了了取完酒回来,被门前的飞剑吓了一跳,差点失手翻了杯盏:“怎么……还动上手了?”打量屋子一圈,只有楼西嘉一个人埋头吃菜,“说完了?”   “说完了。”楼西嘉看她磨磨蹭蹭,长袖一卷,已将她手里的酒抢来,低头猛吃了两口。   了了失笑,绕到小案后头去推窗,后巷安静如鸡,该走的人确实都走了,她的眼中笑意更深。   “你做什么?”楼西嘉看她倚在窗边一动不动,忙问。   “唱曲。”了了抿唇一笑,起了个调子,还要唱那《登楼赋》。   楼西嘉忙打住了她:“你别唱了,唱得我肚子疼,头也疼。”   了了把手往前一摊,突然霸道起来:“那你先把钱结了,否则我唱什么你就听什么……我怎么说一夜也值千金数,你下次想来,老妈妈非得把你全身都扒个精光,拿去当卖了不可!”   “胡说,我明明是偷偷来的,那个老肥婆,她不知道。”楼西嘉趴在案上,抬头望天,嘴里嘟嘟囔囔得还有些委屈。   了了在她额上轻轻拍了拍:“夜深了,快走吧,我也得歇着了。”   楼西嘉瞬间酒醒了一半,拿上鸳鸯剑,翻窗而出。   这个歌伎是她来长安第一日碰上的,当时她不懂红珠坊的规矩,凭着好玩,点了个男倌,结果上来人说要睡觉,吓得她把人揍晕,转头跳进了了了的雅阁,两个人稀里糊涂吃酒吃到天亮,倒是相谈甚欢。   “刚才说笑的,”了了趴在窗户上冲她招手,“谢谢你给我带来家乡的鹿韭(牡丹)。”   等楼阙外清场的人确认人已走远,一个作男人打扮的俊俏女子这才推门而入,对着窗边的了了道:“这几日了,你可查出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长安线还有点没讲完,前几章会说。   注:引用自东汉王桀《登楼赋》,这一句大概的意思是,这里很美丽,却不是我的故乡,我又怎能在这里逗留。 第210章   “我这儿从不赊账,她在我这儿喝酒的钱你可得结了。”了了转过身正对那俏娘子, 双手撑在窗沿上, 忍不住痴痴笑了起来。   宗平陆径自坐下来, 就着刚才二人煮酒的小炉,自己烧了一杯,随后取出一块金条,不声不响往桌案上一推。   了了两眼放光,扑过去将金条小心捧在手中, 再望向宗平陆时多了三分笑意:“莫非你是当男人当惯了,真对女人起了意思?”   宗平陆冷冷看了她一眼,了了见好就收,扭着腰肢回了榻边, 从小柜里取出盒子, 小心藏好, 似是不放心,还一连上了三把锁, 后头才开始说正事:“我了了在这红珠坊数年, 论打探消息的功夫,从未失过手。依我看,这姑娘不好查, 她确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除非有人将秘密烂在肚子里。”宗平陆放下酒盏,悠悠道。   了了静默了片刻,认真道:“那个老头很可疑。”   “门上有剑痕, 却没有别的打斗痕迹,不是不死不伤的仇,”宗平陆想了想,问道,“你刚才说,是楼西嘉自己出头救人的?”   了了点头:“我是个唱曲的,只会唱曲。”说着,又顺嘴将方才的《登楼赋》哼唱出来,唱到那句“曾何足以少留”时,忽然一展裙裾,转到宗平陆跟前,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下巴,笑得亲昵。   “我明白了,”宗平陆一把推开她的手,起身朝门外走去,“之后的事你不用再管,我决定亲自去看看。刚才付你的钱,足够她在这里喝上一个月的酒。”   见她当真推门不回,了了支着下巴,嗔道:“宫里的女人,果然一个比一个无情,哟,你怎么又不走了?”   当面被她打趣,宗平陆却并没发脾气,而是摇头关门,隔着门缝笑道:“忘了说,你榻边的鹿韭很漂亮。”   沈天骄此人为人诟病不少,但确实以大局为重,很多事情捂得死死的,如果不是上次楼括搅乱,后又被李舟阳逼问,蜀南的事情说不准真可以瞒一辈子。   只是“羽将”宗平陆并不信世上能有查不出的东西,只要人活着,天大的秘密都有出口的时候,除非是再也没法说话的死人。   翌日,楼西嘉睡到日上三竿,算算日子,白少缺也该寻来了,她便挑了长安最大的酒楼,去吃酒听书。   人多的地方虽然热闹,但也有些乌烟瘴气。   男酒客醉得厉害,不是挤在一处说荤段子,吆喝三两好友晚间去花楼消遣,就是拍桌高谈,对着江湖大事各国时政放些阔论厥词,讲到兴头上,一抡手臂,酒坛子就飞了出去,人还在原地傻子一样乱摸乱找。   楼西嘉点了两碟小菜吃得正香,不知是哪个没眼力劲儿的摔碗,碎渣子溅了她一脚,她拿筷子戳了两只苍蝇塞人嘴里,眨眼就端着小碗里的茴香豆,挤到酒家的另一头。   另一头多是些好酒的书生清谈客,三两围坐着,也不拼酒,主要比谁能说。只是,半盏茶前进来了一位游方郎中,嘴巴很是厉害,本来跟人东拉闲扯,奈何走江湖的故事说得太抓耳,捧哏的多了,自成一席。   楼西嘉左右只见到一处小案有空位,便向小二要了两坛酒,拎过去往桌上一搁:“拼个桌,酒我请了。”   宗平陆也不见怪,大袖一挥,朝她微微颔首:“酒就不必了,姑娘随意。”   “那怎么行?规矩我还是懂的,在外行走,最忌小气,拼桌也是缘,就当多个朋友呗!”楼西嘉看她眉清目秀,实在顺眼,便凑上前去,笑着多说了两句,“其实我看你是个姑娘,所以才择了这地儿,跟臭男人可没什么好说的。”   宗平陆眼珠子上下看她,摸着酒碗小啜了一口,既没应和,也没否认,矜持参半,警惕有余。   楼西嘉本因这一身男装,误会是哪家偷跑出来耍的小娘子,看她举止有仪,性情含蓄,便更加笃定不已,随即扬手在她肩上一点,努嘴道:“你瞧那人说得唾沫横飞,一准好玩,你往那头挪挪,我们凑近点听。”   “这……”   “别婆婆妈妈的。”楼西嘉一掌将桌案推了半丈。   这下,宗平陆想不挪位都不行了,她心里头有气,正要诘问,楼西嘉却一个空翻,落到了她身前。她低下头,看楼西嘉拽着自己的袖子,像老母鸡护小鸡仔一样,把她与酒气冲天的男客隔开。   宗平陆在阴影中别过脸去,楼西嘉已经在前头叫嚷上了:“诶,你刚才说什么,什么斗富?”   当中有个儒生回头瞧见是个容貌端丽的姑娘,便和顺地答:“姑娘外来的吧,他们刚才在说年初的一庄趣谈。”   “哪是趣谈,现在可是杀身之谈!”有个西域的汉商抿了口酒,冷冷道,“一夕之间,朱鹭之红落尽长安街,说是江湖仇杀,指不定是上头要拿人。”   “不过那姬公子倒是神人,可惜没能一睹那传闻中的八月槎!”   一听到姓姬,楼西嘉来了兴趣:“姬?是不是叫姬洛?”   “哟,姑娘也晓得了?”儒生惊叹,楼西嘉在心中暗暗得意,心想:自个儿不仅见过,那可是熟得很,就是那小子从前穷得叮当响,什么时候还能跟人斗富了?他不是被师昂满天下追杀吗?   塞了满肚子疑惑,楼西嘉忙向那儒生讨教:“那他人在哪儿?”   儒生吃酒上头,噎着了,没答话,倒是身旁另一个文士,张口闭口颇有些瞧不起人:“怎么,你还想见他?如今可是‘紫宫凤凰落东阳,千金难见姬家郎’,就凭你?呵,那样的人放着清白不要,偏要自甘下贱,小姑娘家家打听什么臭狗屎,莫不是要与狗为类……”   “嘴巴真臭,不如不要!”这一骂骂得难听,楼西嘉火气上头,推剑出鞘要砍人。   那游方郎中也有几分本事,摇了铃铛截在两人中间:“诶,大丈夫何必为你我够不着边儿的人伤了和气!”说着冲楼西嘉颔首,“姑娘想听故事,区区给说一个,说得不好听,今天的酒我请!”   儒生也跟着左右一句劝:“姑娘少说一句,天潢贵胄的事儿,你我也沾不得边,气那么大做什么,让你重新投胎,也未必有这本事富贵,仔细话多惹祸!”另一头,宗平陆朝那文士深深瞧了一眼,最后亦拉了拉楼西嘉的裙角,道:“别跟他们打,没意思。”   “你说得对,脏了我的剑,”楼西嘉收了武器,坐回宗平陆身前,猛喝了一口茶,“放心,我懂。”   这会子,倒是宗平陆有些发懵:“你懂什么?”   “是不是点子硬?我懂我懂,晚点儿姑奶奶找个没人的地方收拾。”楼西嘉在宗平陆手背上拍了拍,后者不说话了。   风头过去,游方郎中摇铃,满座都静如处子:“方才说到石崇与王恺斗富,蜡代薪火,锦作步障,是穷奢极欲,富贵无双。可惜啊,一朝败事,不仅没留住通身荣华,反叫千古美人命殒华园。”   “说是那白州双角生得一美人,名唤绿珠。石季伦出任交趾采访使时,以珍珠作价,买之易之,据为己有。绿珠容姿绝艳,善华舞,善歌吹,盛宠一时无可比拟,金谷园中崇绮楼便是为她所筑,只为解美人思乡……(注)”   “……赵王司马伦在贾后的扶植下,擅权专政,他麾下有一谋士,名为孙秀,是个阿谀逢迎,睚眦必报的小人。他觊觎绿珠美貌已久,待石季伦在党派争斗中牵连罢官,便带人上门,指名道姓讨要。石季伦勃然大怒,断然拒绝,只说那绿珠乃其此生挚爱,断不能割舍。孙秀逼迫再三,他便三度不许,要将人打出门去……”   满座都是侠义辈,除了宗平陆,一个个都听得血脉贲张,好像那故事里头的人是自个,七嘴八舌说是要将恶徒乱刀砍死,乱剑戳死,再相携美人,归隐山林。   方才那文士哼了一声,跟人唱反调:“你们一个个也不过嘴上诸葛,真要是大事临头,恐怕是真情没有,假意也无,早眼巴巴把人拱手相送,以求富贵喽!”   “你别放屁,让先生继续说……那后来呢,绿珠被孙秀抢走了吗?”楼西嘉拿剑柄敲了敲桌子,嗤笑一句,堵得那人面红耳赤,便是连不苟言笑的宗平陆,也忍不住抿了嘴。   游方郎中轻声一叹,手中摇铃不稳,发出一声哀鸣:“可惜他那时失势,如何与盛宠之臣抗衡,绿珠相闻,泣泪于前,因不想连累石崇,口中悲呼一声‘当效死于君前(注)’,从高楼一跃而出……”   “啊!”   座下伤春悲秋,优柔寡断的文人墨客无不拭泪;带刀的热血男儿,莫不长叹惋惜。   宗平陆闻之,似是有感而发,用手指敲打着桌面,寻着节律,顺着那郎中的话唱道:“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并……(注2)”   她曲还未唱完,寒光出鞘,楼西嘉一剑砍翻郎中身前的桌案,怒骂道:“这个结局不好,凭什么男人的祸事要女人担着!我不喜欢,你重新说一个,不管是臭男人暴毙也好,义士相救也罢,你若不说,我就打到你改为之!”   楼西嘉出手剑气凌厉,一丈以内,杯盏尽碎。   宗平陆不会武功,被爆裂声一吓,仓惶连退两步,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女子。约莫是因她一番直言而忆起宫中往事,多了一分另眼相看。   “不说!打死也不改!”   那游方郎中也是石头脾气,约莫祖上曾为史官,面对楼西嘉的威胁,脖子都梗红了,宁死也不退半步:“胡搅蛮缠!无论怎么改,都是自欺欺人。金谷不复,绿珠已逝,谁都改变不了过去!”   楼西嘉一跃而上,长剑一挽左刺右砍,与那郎中斗了五招,一会是摇铃叮咚,一会是剑音铿锵。   待两人把桌案都掀得差不多时,楼西嘉可算逮着了人。只瞧那白影踢剑一蹬,就着麻衣,将人给钉在近旁的柱子上。   “怎么就不能改了!史籍里还说勾践灭亡吴国之后,西施被沉江呢,可坊间不也有许多人说,西子最后跟范蠡泛舟而去吗!”楼西嘉一把揪着郎中的前襟,扬手要扇去一个耳光,可手刚提到半空,却被仗义出手的刀客一把握住。   “故事而已,姑娘何必执意闹事?”   时有念及自身,世上多有为古人忧心流泪的人,那刀客看她为女子,年龄又不过双十,只开口好言相劝,也不动手。   楼西嘉回头瞪了一眼,倒也没出剑乱砍,只烦乱地要将手挣脱:“你放开!”   话音刚落,只听两道刀声并起,速度之快,眨眼已近人前,非要血溅三尺,削人手臂不可。那刀客左手抽刀不及,楼西嘉“嘿呀”一叹,先一脚踹开游方郎中,随后反握住刀客的手臂,一个大空翻大腾身,将飞刀踩在脚下。   围观的看客里挤出一个红衣人,脚跟还没站稳,就被楼西嘉骂了个狗血淋头:“你怎么回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  注:绿珠的故事引用并改编于《晋书·石崇传》   注2:引用自石崇《王明君》 第211章   白少缺又冤枉又委屈:“你这骂我是什么道理,我以为你被人欺负了, 不过看样子, 却也只有你欺负别人的份!”   听他和自己对呛, 楼西嘉小脸一皱,眨眼把绿珠的故事又抛到了脑后,和他吵闹:“还不都是因为你,我等你好些日子了,你怎么才来!”说完, 靴底的子母刀被她踢还回去,两人不知怎地,又交上了手。   此地有不少胡人,追捧高强武艺, 因而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 居然还从旁吹捧, 直说道:“好功夫!好功夫!”   彼时宗平陆还没意识到,眼前这一白一红两人加在一起的破坏力,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 四处能砸得都被砸了个稀巴烂。   酒楼的掌柜从后厨慌忙跑出,两眼睁如斗鸡,气得牙根打颤, 指着当中两人的鼻子骂道:“干什么呢你们!”   楼西嘉和白少缺回头瞥了一眼,异口同声道:“没你的事儿!”   掌柜的被跑堂小二搀着,天王脚下,头一次遇见这么嚣张跋扈的, 火气一上头,鼻血都飙了出来:“怎么就不关我的事,报官,赶紧的报官!”   好在,宗平陆是个惯于善后的,立刻给人堆里护卫的人使了个眼色,有人悄悄将骂骂咧咧的掌柜请到一边,过后便风平浪静。   官是不报了,可打砸的钱还得赔,但楼西嘉随身哪有那么多银钱,一看人两手拮据,雪中送炭的好机会到了,宗平陆立刻上前摆平。   非但摆平,还出了上好的金疮药,给那郎中疗伤,甚而亲自为此,填了一阙歌辞:“前人已是凄凉苦,后人何必再伤心?绿珠如此善解人意,若知几位为此大打出手,也必定不得安心……我看,诸位不如各退一步。”   话说到这个份上,几人也便各自致歉,散了开去。   刚才座谈那书生稍通音律,立时从宗平陆手头接过薄纸,轻声哼唱起来,酒楼里的客人随意席地而坐,听完已是双目滂沱。   “你好厉害!”楼西嘉消停下来,对宗平陆不由刮目相看。她和白少缺胸中文墨不足话,瞧这才气,只当她是哪位官家小姐。   宗平陆淡淡一笑,摇头推却:“谬赞了。其实也怪不得他们,史实如此,谁又能改,正如东流之水,再无回头。”   楼西嘉趴在桌案上,小声嘟囔:“我只是觉得绿珠太可怜了。”   “世上孤苦伶仃的人很多,身不由己的人也很多。”宗平陆抿了一口酒,垂眸,冷冷淡淡的脸上,忽然化开一汪愁绪。   白少缺后来,插不上话,坐在一旁听她们说,说够了,宗平陆要走,几人干脆同行而出,互相交代了姓名。   楼西嘉还想追问宗平陆家住何处,但看她一身似男不女的打扮,多半是有隐情,便也没多嘴。   瞧着殷勤,宗平陆也不好端着架子,只说自己会常去酒楼听书。   楼、白二人送她至巷口,便暂行告别,等人身影消失不见,楼西嘉还在原地未挪半步。白少缺用手肘捅了捅她胳膊,不大乐意:“你老看她做什么?我不够好看?”   “哟……”楼西嘉掩唇痴笑,眼波流转,“你这什么意思嘛,人家是个女孩子,你这也吃醋?”   “哼!我怎会吃一个女人的醋,我倒是没看出来,有的人竟然男女通吃,”白少缺小声嘀咕,“不然人家怎么平白替你付那么大一笔钱?”   楼西嘉驳道:“那是仗义!哪像你这么小气。”   “我哪里小气了?”白少缺伸手去揪她脸蛋,两人你追我赶,往长街另一头去,一路有说有笑。   半刻钟后,宗平陆从巷口出来,召集羽部,离开了九坊。   楼西嘉往周至寻亲,路上多有打听,想查出来不是难事。本来觉着都是姓宗,或可利用她对母族亲人的向往,骗说是远亲,得以接近。来之前,宗平陆连说辞都备好了,编排得万无一失,可当她今日真与楼西嘉接触后,却又放弃此计。   这一出打抱不平,倒是让她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会面几次,三人越发熟络,因宗平陆不会武功,又是个女子,所以楼西嘉和白少缺并未多疑,甚而还邀约共同避暑赏莲。   三人在城外租了一条小舟,穿行碧波之间,随手掐下莲蓬,剥来清芬的莲子。   宗平陆和白少缺都不挑,很是爱吃,只有楼西嘉剥了两粒觉得苦涩难入口,便只端着小酒盅喝甜酒,聊说起闽越的通心白莲。   长安六月闷热,四面湖边洗衣游玩的女子都穿着轻薄的裙裳,楼西嘉拨开莲叶偷看,大肆夸赞秦陇的美人别有风情。   倒是白少缺端坐在莲舟里,一副见鬼的模样,只说:“有什么好看的。”   “你不懂,美人也爱美人,不对,女人也爱看美人。”楼西嘉吹了声口哨,冲岸边的姑娘挥手,余光瞥过正安静剥莲子的宗平陆时,不由心有遗憾,哎呀一声:“早知道我也换套男装了,准迷倒万千小娘子。”   宗平陆一次两次男子打扮也便罢了,既然不像偷跑出门,哪门哪户的大家闺秀如此,也不成体统,楼西嘉一时好奇,便随口问道:“宗姐姐,你为何总是着男子打扮?”   “你问人家私事做什么?”白少缺唱惯了反调,把人揪过去。   宗平陆却摆手,不甚介意:“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小时候家里穷,女孩子都当男孩子养,行事做派如此惯了。后来长到十二三岁,才有人跟我说女孩子的事儿,只是没来得及接受,就因稍有姿色,被卖入……”   “咔擦”一声细响,宗平陆手中用力不均,将两指攥着的那颗莲子捏得粉碎,她略带歉疚地冲舟上二人看了一眼,才续道:“……卖入高门。”   “那后来呢?”楼西嘉喉咙里紧着一口气。   宗平陆接着道:“自幼性子寡淡,不会争宠,又傲骨清高,于是吃了很多苦。因为不得宠,也无人在意,三番五次差点成为刀下魂,替死鬼,全靠着另外一个宠姬帮衬,才渡过难关,艰难地活下来。”   “别说了,别说了,是我的错,宗姐姐,是我多嘴。”楼西嘉将身子往前倾了倾,将她的手捉过来护着,丧气地垂头,心想着——   难怪这么神秘,原是富户的宠妾,说好听点也叫既得荣宠,是贵人主子,说难听点,就是小命随时被人拿捏的下人。   尽管宗平陆如今能时时出府,但活过来三字之重,想必艰深,难以为外人道。楼西嘉晓事,也没再拿人伤心处追究。   看她小心思都露在了脸上,宗平陆不自觉伸手撩了撩楼西嘉额前汗水沾湿的碎发,不住摇头:“其实也没什么,反正都过去了,你爱听故事,就当说个故事。”   白少缺把小酒盅放到二人中间,插过话来:“故事说尽,人才能重新来过。”   “白少侠这话说得好,剔透!”宗平陆放下手中莲子,端起小杯,遥遥一祝,一饮而尽。平日总不苟言笑的她今日方才多了几分颜色,化开了冷峻去,多了些温柔来。   楼西嘉瞧望两眼,只觉那户高门真是瞎了眼,不识这光风霁月的风情。   又闲说了会话,楼、白二人是坐不住的,一前一后转身入了荷塘,比试轻功采莲。而宗平陆不会武功,饮过酒略有微醺,便扶着船舷,远眺十里荷塘,耳边渐渐有过去的交谈声,而眼中转瞬也盛满笑意。   “妹妹这个样子,若真是男儿身,倒是要叫贱妾倾心不已。”   “是贱妾喜欢的样子,比那独眼的君王,要好上太多,可惜这辈子是无缘了。”   ……   那是寿光三年,她入宫的第二年,也是苻生登基的第二年。   因为不受宠,所以住在离主殿最远的偏宫里,寻常连个宫婢侍卫都见不到,好在有一处荷塘,稍稍能打发时光。   宫中佳丽无数,厉王苻生早将她忘之脑后,这算是好的了,有一安身之处,能食一口饭,能保住小命一条,胜过那些虽有荣宠,却不日死于非命的十倍。能挣得如今的安生,全靠当日拼力救她的兰姬。   兰姬在苻生还未称帝前便伴随左右,很有手腕,也因树大招风,很少来看她。偶尔数月来一次,会陪她在荷塘边久坐,教她一些谋生的手段和生存的道理。   她们如亲人,也似师徒。   兰姬最后一次来看她,给她留了两只盒子,只说若有一日天换风云,里头的物什可以救她一命,便匆匆离去。那是她俩最后一面。   六月,苻坚攻破皇城,幽禁苻生,即位天王。   她带着兰姬留下的盒子在火光冲天的宫中四处寻人时,这才知道兰姬已因绝望,而跳下城阙自尽。她知道,她记忆中的那个女子,绝不是那么轻易赴死的人,于是打开遗物翻找,这才发现,满满两盒书简布帛,都是搜集来的罪证。   后来,她无异于是幸运的,遇上了一并闯宫的庾明真,被带到了苻坚的面前。苻坚起事,需要正名,她献上的罪证正好解下燃眉之急。   苻坚大悦,承诺给予她贵重赏赐,可她却什么都没要,只要求苻坚赐封女官,许她长留宫中。   其实,当时的她只是天真的觉得,女官会协助处理后宫的事,也许能给兰姬收尸,能为她正名,也能为她立一块牌位,有人祭祀。   ……   开阔的湖面起了一阵疾风,小舟忽然摇摆不定,闭眼小憩的宗平陆从过往的回忆里惊醒,只见桨橹上挂着一朵荷花,已断了根茎。   “如果我真为男儿,是不是就能救出兰姬?”她悠悠一叹。自那之后,又发生了太多的事,从深受重用,到提出“芥子尘网”之法,组建羽部,及至位列六星,仿佛就如过了两世。   兰姬是非死不可的,当宗平陆独掌天枢殿,手握权柄时才明白,一个如自己这样命途多舛,依傍他人而活的宠姬,是不可能收集到那么多证据的,兰姬的身份不干净,多半最后也得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于是她索性,救了自己一命。   抬头看去,楼西嘉轻功卓绝,在荷叶上来去言笑晏晏,依稀仿若当年闻花而舞的兰姬。   这场愉快的聚会是被另一个不怎么愉快的人打乱的,沈夫子过来找楼西嘉,在白少缺眼里不啻于找麻烦,几人说不到一块儿,大动干戈。   宗平陆被留在莲舟上,所有人都默契地把她忘了,等回头事了再寻,人已不知所踪。   三日后,楼、白二人去往周至打听消息时,撞上了苻坚派来的人,那人非说天王敬重李长离的为人,要接她入宫,以公主之礼相待,反正要扣人,借口是层出不穷的。   彼时楼西嘉被沈夫子缠得烦了,想要气他一气,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跟人去了,但她也不傻,进宫容易出宫难,只说不愿深入皇城。   苻坚猜到她会这么想,便透露出李舟阳也在朝中谋事,楼西嘉果然惊喜,推说长兄如父,哥哥没找到,便哪儿也不去,于是光明正大住进了中郎将的府上,过上了吃喝不愁,又无人干预的小日子。   于是,红珠坊里找了了听曲的,又带上了白少缺一个。   长安城中,人人知道的都比楼西嘉多,但只有她这个知道得最少的人,过得最随心。李舟阳不是她亲哥的事沈天骄咬死不说,苻坚那边更不会透露,她还想着玩腻了,等李舟阳办差使回来,把烂摊子扔给他,自己好跑路。   到时候当王子还是当公主,都由他去好了。   王猛病重,苻坚日理万机,几乎都没来瞧过她,倒是重夷时常来找这个小侄女玩,一根筋认为她既允诺留下,便是服帖大秦,算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因为帝师阁的事情,楼西嘉对他没什么好脸色,但凡出门前撞上,准会抬出李舟阳来,让他不管有何事儿,都找她亲哥说去。   偏偏这蛮将是六星里最耿直的一个,所以宗平陆除了密报苻坚外,并没有再向旁人多提,重夷不知道其中的弯弯拐拐,心想楼西嘉不该有个哥哥,再结合李舟阳莫名失踪的事情,觉得不对味儿,跑宫里去找主子禀报。   苻坚听后,却草草打发了他:“不管他是不是,只要他是成汉后裔,能发号施令就足够了。”   “可是他现在人都不见了,连‘芥子尘网’都没找到,他来秦国就不会有什么猫腻?”居然有人当着他的面冒充李长离的儿子,重夷一急,话不过脑,脱口而出。   “你老大不小了,也该体会一点人情世故。”苻坚这一阵日日去丞相府探望,忧心劳神,哪还有心思和他慢慢分析,只想将人打发了去。于是拍了拍重夷的肩,稍稍漏了个底,“你不拿人当亲哥,人对妹妹却是亲上亲。小宗说他们是去过蜀中的,既然见过,却为何半点不知情,这哥哥是把妹妹保护得严严实实的。”   “李舟阳嘛,该回来的时候会回来,既然也是成汉后裔,为何不用?你知道打仗,哪两样是必不可缺的吗?”   重夷摸着脑门问:“哪两样?”   “出师的名头,能冲锋陷阵的将领,”苻坚微微一笑,“现在这两样都有了。眼下孤已有定北之计,可蜀中刚平,晋国那边折了人,难保不会大做文章,孤需要一个稳定的后方,如今正是送上门来的名头!”   重夷后知后觉:“属下明白了,主子是想用西嘉来控制李舟阳?怎么控制?”他心头一咯噔,忙又腆着脸劝道:“老李就这么一个闺女,别说我重夷脸皮厚,主子可别……”   苻坚想了想:“譬如联姻?”   一直久立一旁的宗平陆脸色大变,赶在苻坚敲定之前劝谏:“妾看不妥,楼姑娘性子无拘无束,并不适合宫中生活,妾认为……认为不如改为结义,江湖人,更讲究这个!”   说完,她匍匐跪地,呼道:“恭喜陛下喜得义妹,若蜀中可安,黄河以北收入囊中,指日可待!”   作者有话要说:  到处混吃混喝的楼西嘉和白少缺…… 第212章   “诶!这个好……”重夷嘟囔了两句,喜滋滋告退。   等他一走, 苻坚才将宗平陆扶起, 握着一卷竹简, 退回首座,板正脸面厉声道:“小宗,你平时从来不会这么急着帮人说话。”   宗平陆愣了一下,额上闷出冷汗。   除了几乎寸步不离的庾明真,整个未央宫中属她见苻坚次数最多, 少时遭遇凄苦,城破时也算死过一次的人了,兰姬逝后更无甚牵挂,所以从来不畏伴君伴虎, 可今次却失态慌乱, 怕一句失言牵连旁人。   见她咬牙没说话, 苻坚也不点破,蓦然扔下卷册, 疏朗一笑:“逗你的!联姻是不可能的, 你不是说她身旁另有高人,听口音谈吐似是来自滇南,收服人心远比自足饕餮好得多。滇南乃至骆越, 可是个好地方,都说得陇望蜀,得蜀未必不可以南进,孤要的不止北方, 是整个天下!”   丞相卧榻日复一日,已是病入膏肓,苻坚除了当朝处理每日政事,余下的时间几乎都在丞相府中。他既心力交瘁无力看顾旁事,在宗平陆的游说下,封诰典礼被一推再推。   楼西嘉还不知道背地里发生了什么,她只醉心于私事,和白少缺前后二入周至,却半点有用的消息也未探得,渐渐冷了心意,于是转念一想,又开始打听起姑萼从前的相好。   只是时过已久,既不知名姓,实在毫无头绪,只知道人有一头华发。可白头发的人太多,因而只得四处闲逛,乱碰运气。   这日,二人打马从白鹿原归来,直入长安,一路说笑。   他们都是樊篱拘不住的人,日子久了,也觉得泼天富贵带来的好吃懒做,没有江湖任意随心的洒脱来得快哉,这长安城里窝着,白少缺都要憋出闷气来,便开口试探:“怎么左右都有人要你当公主?你当了公主,还会跟我回去滇南吗?”   “难道不当公主我就会跟你回去?”楼西嘉瞪了一眼,揪着宽大的红袖将人往自己身侧拉了拉,压低声音说道:“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他们都找上我?”   白少缺摸着下巴想了想,给了个还算有理有据的答案:“沈天骄这个老家伙老谋深算,喜怒无常,他的意图我说不上来,不过苻坚这头倒是不难猜测,他想借你的身份,也许还想借李舟阳的本事,你们毕竟是亲兄妹。”   “但是李舟阳不见了,”楼西嘉将马鞭绕在腕上,又慢慢松开,往复几次,心绪难宁,“我曾经向重夷套话,他咬死是任务外派,但我从京中风言风语里拼凑出些许线索,说钱氏遭难时,李舟阳和姬洛生有嫌隙,还因此受了伤。”   白少缺摇头否决:“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李舟阳加官进爵,一路风光,瞧着是真心实意投靠这位天王陛下,说不定还想借他的势力复国。至于姬洛嘛,如今回味帝师阁上发生的事,哼,就师昂那个性子,难保不是编排。若是如此,姬洛来长安则目的不纯,两人立场相悖,反目是自然的。”   “但是我在府中的荒园发现了打斗痕迹,是沈天骄的铁笔。不过我想不明白,他们关系那么好,你说为什么会吵架,而且之后李舟阳就消失了……”   白少缺附和:“确实不大正常。”   楼西嘉“啊”了一声,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你说会不会是李舟阳出了什么事儿?所以他们没了棋子,只能退而求其次!”   “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他了? ”白少缺瞧她那一副看死人的眼神,不禁有些吃味,“喂,他武功那么好,哪那么容易死!”   楼西嘉赏去一个白眼,默了一刻,待通关入城后,才叹了口气续道:“不管怎么说,也是亲人。”   生在这片土地上,有的东西是摆脱不掉的,血脉血缘,实在奇妙。对事不对人,沈夫子再让她厌恶,但两个活生生的人,理智一些也不会混为一谈。   “白少缺,还有一个原因,我觉得他是为了保护我。”楼西嘉垂头,顺了顺坐下宝马的鬃毛,轻声又道:“竹海归来后,这两年我也在想,这个哥哥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看他那时对我颇为维护,也许并不如表面展现的冷酷,没准儿是想将我推离是非。你看,自打身份被牵扯出来后,突然就成了炙手可热的香饽饽,这可不大好!”   白少缺点头,非但没有和她吵闹,还颇有些认真地盘算:“你说得对,保不准以后还得讨好这位大舅子。”   “你说什么呢!”楼西嘉俏脸一红,扬起鞭子佯装要打,二人一前一后策马奔过长安街。等到了东市,她这才下马把缰绳往门前看护的手里一扔,进了酒楼大堂,点了满满一桌菜肴。   “我看你谁都惦记,除了我。”白少缺忽地酸了起来。   楼西嘉推了他一把,憋着笑:“那是,谁惦记你这个讨厌鬼!”说完,又往四下里仔仔细细瞧看了一遍,脸上热情瞬间垮了下来,“说起来近日再没碰上宗姐姐……算了,天王义妹的名头听着显赫,到时候想个法子,把她救出虎狼窝。”   这会子,酒楼里忽然起了争执,眼下正午傍晚两边不靠,吃喝的人少,纵使打了帘子隔了雅间,也阻不了这声音满堂乱飞。   听声音,是俩毛还没长齐的小屁孩儿,吵着吵着还动起手来,从二楼上飞下,砸烂了一张食案,身材瘦弱的那个年纪小,躺地上,另一个高大壮实,骑在他身上,掐着脖子喊:“你打呀,打呀!长安可是老子的地盘,小心弄死你!”   “我大哥可是非常厉害的剑客,你要敢弄死我,他会把你砍成十七八段扔到草原上喂狼!”那小个子满脸青紫憋着气,一边说话分人心,两手一边不停摸索利器。   掐脖子的哈哈大笑:“又不是你亲大哥,怕是早被你爹给杀了!你们的朔方被人打了,逃到长安不过丧门犬,只会乱叫乱咬人,再叫两声来听听!”说着,他还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人脸蛋儿。   小个子哭出声,哇哇大叫:“不许你乱说,我爹不会杀大哥!大哥对我最好了,谁杀他我就杀谁!”   听他哭喊,哥不是亲哥,却仍旧极力维护,死不改口,楼西嘉觉得有意思,拍桌起筷,纤纤玉指这么一弹,打在那壮实少年右手腕上。   这一吃痛力道就松了,小个子趁机拿额头一磕,摸到了身旁的断木,疯狗似的一顿反打,打得人落荒而逃:“我们铁弗部的人都不是孬种!不许你咒我大哥,他才没死呢,一个月前我还在沙洲碰见了他,说是往东边去!”   “刘右地代,你等着!”   “下次再让我看见你,我会用铁剑砸烂你的头!”   架打完了,看样子都是京中贵族,那老掌柜出来收拾残局,谁也得罪不起,只得一脸心痛。走过楼西嘉案前时,看她正托腮看戏,不免避了一避,委屈着嘟囔:“不会又是你俩吧……”   楼西嘉还没说话,倒是刚才干架的小毛孩扔了手头的木棒,从腰带里摸出几串钱来,扔在桌子上:“我们铁弗部的人从不欠人情,这个是赔你桌子的,还有这个,是请你们吃酒的……你手头上少的那根筷子,让掌柜给你换吧。”   刘右地代要走,白少缺红袖一卷,将他拉回坐前:“小兄弟好气魄,不如坐下一起呗!刚才听你说你大哥,他很厉害吗?”   “他当然厉害!他那柄重剑足有百斤重,寻常人抡都抡不起,像你这样细胳膊细腿儿的,一招就被拍成肉泥……反正比你厉害!”刘右地代眼睛里露出崇拜的神色,嘴巴一张没个边际,越吹越玄乎。   “那有机会可要讨教了,我还不知道肉泥是什么滋味……”白少缺拖长调子一叹,转手一招将小屁孩制服,按在桌案前。   刘右地代要挣扎却动不了,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   听那奶声奶气的嗓子,这小娃娃不过十岁,只因为匈奴人身量壮士,这才稍显得比同龄人更为高拔。楼西嘉拂手解了围,笑道:“你姓刘,刘卫辰是你什么人?”   “是我爹!哼,我是左贤王长子!”刘右地代警惕地打量眼前这位白衣貌美的女子,直到看清她腰间的两柄佩剑,这才恍然开口:“噢!我知道你,重夷将军跟我说过,天王陛下新认了个义妹,你就是那个公……”   楼西嘉捂住他的嘴:“悄悄的,以后长安城我罩着你玩呀!”   不过,玩是没能玩下去的。   当晚,长安传出消息,丞相王猛病逝,举国同悲,凡秦之子民,皆着缟素,三月以内,禁一切宴饮婚嫁。   楼西嘉、白少缺并刘右地代走出酒楼时,只闻满城哀哭。   丞相府之内,已挂白幡。   苻坚跌坐榻下,面色清白,眼中流光消逝,只余下亘古绵延的黑暗。他扶着床板,握着王景略僵冷的手,和留下的治世遗策,再不忍看那绝息之人,只恸哭欲绝,垂首独坐。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请你出山时的模样吗?原来二十年眨眼一瞬,你我尽不复年轻,从前一腔热血不畏死,现在半生回首,却怕极了生老病死,阴阳分隔。”   “多希望我还是那样的少年,你也如往昔一般意气风发,我还能像长安城破的那一夜,登上城阙,挥剑直指巍峨宫殿和熊熊火海对你说,从今往后,整个秦国都是我们的!”   “不,不止秦国,还有整个北方,乃至天下。”   “景略,我曾数次问你,为何愿意留在大秦,不怕华夷之别、正统之论下,以汉人之身佐他族君主,受万世诟病吗?你却告诉我,晋室本已疮痍,天下更需明君,我若为小白,你则是管仲,我若为玄德,你则为孔明,必将倾尽一生,助我平定九州!”   “你还说过好多好多话……我都记得……都记得!会永远记得!”   庾明真就守在门外,禁止旁人出入,听见屋中的君王之悲,只觉星河长寥,人间愁苦。远望风中飘摇的红灯笼,仿佛回到了那夜,三人披荆斩棘,出生入死于秦国王宫。   他是个不通人情,不苟言笑的江湖人,却也忍不住眼含热泪。   夜半时风呼雨急,电闪雷鸣,飘摇的红灯笼前,走来一个执伞的人。   “庾大哥,陛下呢?”宗平陆站在阶前,瓦檐上滴落的雨珠飞溅在裙裳上,不过片刻的功夫,鞋底已被走不及的积水浸湿。可她却没动,怔怔地看着眼前眼神如死的男子。   宗平陆叹了口气:“风二哥有信来。”   “过了今夜再说吧。”庾明真微微摆头,屋门却在这时被推开。   一道白光落下,照在苻坚的脸上犹如雪片,他披衣,踉踉跄跄走出来,迈了几次,都提不起膝,差点被门槛绊脚。可当他双腿迈过门槛后,眼中乍现寒芒,犹如攒着万柄宝剑,有恨,有情,有悲,也有壮志不甘,变换至最后,独余下帝王的无情与威仪。   “什么事?”   宗平陆立即将羽部携来的信笺递了上去:“‘芥子尘网’八百里加急,姬洛和霍定纯入泗水旧址,山中留人曾见鸣镝已示,故知事已办妥,可数日已去,却再没见人出来,五日后,我们的人在下游找到当日随行侍从的尸体,但他二人……”   苻坚只觉耳晕目眩,连展信的力气也无:“小风怎么说?”   “恐生死难测。”   风马默不是个性情爽直的人,说话和寻常读书人一样,时有避讳委婉,他若说难测,实际上多半已是无力回天。六星同生共死,庾明真大恸,抹了一把脸上雨水,踉跄乱走两步,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恐惧:“你说什么,老幺他……”   “尸首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话是这么说,但当年陆沉产生的水下涡流有多恐怖,他们都心知肚明,从外围尚且难以靠近,更何况是从当中被卷入,若真是如此,多半尸骨无存。   宗平陆忙上前将二人扶着:“妾会再派人往泗水和风二哥汇合,共同搜寻,陛下还请保重龙体,丞相薨逝,还请节哀顺变!”说完,她便告退出府,急匆匆回天枢殿调令遣人。   苻坚站在廊下,忽然失声,又哭又笑:“老天也不愿孤一统六合吗?不然为何要夺我之亲,夺我之故,夺我之柱石,我之肱骨!”   语声渐落,他口呕鲜血,怆然一头倒栽在冰冷的回廊石面。   “陛下!”   庾明真惨呼凄厉,自少年相识,他从未见过眼前人如此这般悲痛,像丢了三魂七魄,从此成了世间游魂,哪怕是东海王在军中病故,十六岁担起国家之任,亦不曾如此。   当夜,秦国国境,皆感天子悲痛,连绵三日大雨不绝。   ————   泗水下游的小渔村里,一声惊雷,白电劈入山中,力断一棵百年大树,树茎粗壮从十丈高的矮崖便砸入水中,发出巨响。   水岸便的小屋里,点了一盏油灯,火苗在风中摇曳,有人上前把窗户阖上,用木栓卡死,随后,再退回床榻,捡起刨子打磨一根长棍。   榻上的人睁开眼睛,多日不见光的瞳仁,依旧被微弱的橘光刺出酸泪。他想举手擦抹,可小臂固定了板子,动弹不得;又想翻身坐起,可腰部使不上力气,只任由床板发出尖锐的“咯吱”声。   “别动,你全身上下多有不同程度的骨裂,若非你习武,这断骨之痛是担不下来的,想活就好好躺着,没两三个月,不要想下床走动。万幸你双手十指无事,有什么事情,就拉响你手边的铃铛。”   说话的人五十岁上下,粗麻破衣,头戴青巾。再观面相容貌,高颧方脸,天庭饱满,双目有神,尤其是鼻上山根高挺丰满,生得那是十分大气。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左颊落有一疤,不是锐器所伤的蜈蚣疤,而像是被钝物砸出的浅窝坑。   他说话时头也没抬,醉心于手头工事,换下刨子,又拿起凿子,没等霍定纯开口,他已先将需交待的,疑惑的,不解的,全依次序解释了一遍:“这里是泗水下游,你被水流冲到了岸边,是我把你拖了回来。”   “木屑味好浓,你是个木匠?”霍定纯深深吸了两口气,将那种木材清幽的芬芳吸入鼻中,慢慢沉下心来。也许是幼时家中之故,他对这人的警惕稍减了两分,紧绷的神经渐渐松懈下来。   木匠呵呵一笑:“这片山里有非常难得的桃花心木,整个小村除了渔夫,大半是木工手艺人。”   “我以前也是个木匠,”霍定纯闭上眼睛,轻声叹息,“你刚才心不宁,刨子打面歪了,手头这根已废,该换了。”   木匠放下手头的工具,转身给他掖了掖被角,外伤重的人疼出冷汗,容易伤风:“给你做根拐杖还是可以救一救的。”   “该怎么称呼?”霍定纯蓦然问。   那人颔首:“我复姓公输,单名一个致字,极致的致。”   ————   七月,停丧期满,苻坚亲自替王猛扶柩出殡,以汉大将军之礼安葬,路闻巷哭,亦曾三度失声。   回宫途中,路遇人擅闯仪仗,苻坚招来一看,那缁衣小儿俯身拜谒,口中高呼:“罪臣之子,特来请罪!听闻陛下痛失良臣,愿效力辅弼,将功赎罪!”   作者有话要说:  注:《晋书》中苻坚吐槽“天不欲使吾平一六合邪”其实是对太子苻宏说的,这里因为剧情,稍稍有了调整。   我真的特别喜欢王猛,也因此几度不知道该怎么下笔来写他,总觉得自己笔力不够,写不出气质的万分之一,所以导致长安线的戏份特别少,之后应该会补番外,可能会写写几人年轻时候。在之后的剧情里,也还会再提及丞,毕竟是非常重要的人物。   下一章开始,姬洛出场,继续主线。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昆仑君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3章   “马上就要到高密的海岱山了,大家跟紧一点, 雨这么大, 必须赶在天黑前找到落脚的地方!”探路的车夫迟二牛卷起裤腿, 打着一把大油纸伞,一深一浅踩在泥泞里,朝车队回奔,口中不停呼喊。   奈何风大雨盛,大伞也撑不住, 整个身子早已湿透,粗布衣服贴着皮肉,雨也不解暑,湿气上头, 周身都不舒服。他没忍住, 想挠一把痒痒, 可风向逆来,伞都快吹烂了, 正四下找逆风的角度护伞, 腾不出手来,只能跳脚乱扭了两把。   结果这一扭,人没站稳脚跟, 差点失足滑到坡下去。好在,有一人伸手,提住了他的胳膊,拽了上来。   “骆小哥, 是你呀,刚才我怎么没看见你。”   姬洛把伞送回他的手里,淡淡道:“大概雨水迷了眼睛。贺管事叫你赶快回去帮忙抬车,卡泥洞里了。”   迟二牛抹了一把脸,跟着他下脚的地方走,一个劲儿絮叨:“这雨也忒大了,听说整个秦国国境都在下雨,长安最盛,已经下了十来天了!我看啊,再这样下下去,黄河都得决堤!”说着,他踮脚,悄悄贴在姬洛耳朵边上嘀咕,“俺听游方的术士说,是因为丞相病逝,天可怜见,连星河都捅了个缺,才如这般泼洒。”   姬洛蓦然一伫——   没想到短短数日,长安翻天覆地,竟出如此大事。   “怎地?”迟二牛看他发怔,抓了抓脑袋,把伞递过去一些,“你别在雨里傻站着呀,俺说错话了吗?”   姬洛垂眸:“没有。”   正巧这时,一个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从车中跳下来,拍着车舆冲他俩喊:“二牛,骆济,快过来帮忙搭一手,咱一块儿把轮子推出去!”   说话的是这家的娘子,三十岁上下,姓鲁,单名沁字,模样周正,为人热心,就是性子比较绵软,说话有些中气不足,平日下人嗓门大声了些,都向对她喝骂。   因为百年难遇的大雨,上游水位暴涨,许多村落都遭了灾,卷落不少人下水,鲁沁和迟二牛出手,在泗水彭城段的上游把姬洛拖上岸,见人还有气,便照顾了两日。   姬洛醒来时,手中分文不剩,两剑全无,连衣冠都被换了一遍,没法子,只能化名骆济,自称无处可去的手艺人。好在那鲁沁娘家似乎也是做活计的,一听他会手艺,只说家有一批老工匠,也想招一些新人徒弟,只是人先行一步,便说与他留下结伴,同上广固。   广固是大城,姬洛心想也许能想法子联络到慕容家的人,便顺势应了,毕竟王猛逝世,对苻坚的征北大计实为重大打击,少说要起一阵动荡。   从彭城去青州广固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借道东安郡,要么走平昌高密过北海,鲁沁本想选了第一条,路上街市少,可掩人耳目,但哪知道刚过琅琊,她那位随行的夫君不适应北方的气候,身子骨本羸弱,一倒头就病了。   这才买了辆车,改走了第二条道。   同车除了迟二牛和鲁沁,还有鲁沁的丈夫和一个管事。   她夫家姓贺,姬洛从迟二牛那儿打听来,那书生叫贺远,表字遐之,虽是寒门家底不厚,但也是累世的书香门第,所以自幼脾气拗,颇生得清高娇气。   如今骤雨,车失陷在泥坑里,所有人连带他的管事贺深,甚至是妻子鲁沁都下了车帮忙,就他一个大男人推三阻四窝在车子里,把敲梆子咚咚响,十分不耐烦:“好了么?好了吗?雨飘进窗里,我袖子都湿了,要是湿了我的书可不得了,有辱斯文!”   “我就说了,叫你不要来……”   鲁沁跟众人一块抬车,正好站在车窗下,嘟哝的声音传进车里,贺远耳朵尖,狠狠拍了一把车板:“你闭嘴!”   迟二牛探头去看,贺深不动声色抬起大臂,将他视线挡住。   车里车外又吵了两句嘴,贺远再是弱不禁风,毕竟也是个男人,架不住嗓门大,呼来喝去跟打锣一般,鲁沁在他跟前,就是蚊子叫。   姬洛正埋头干活,肩膀被人撞了一把,抬头一瞧,是迟二牛,人如其名,憨厚实在,看不过去了,趁贺深换到车马另一侧时,低声打抱不平:“鲁娘子怎么嫁了这么一个孬样夫君,气死个人,一路上来就数他最轻松,十指不沾阳春水,半点力气活也不做。你说说看,如果是读书的脑子也就算了,偏瞧着没什么本事,这么个文弱的人,还打骂婆娘?”   他的话费嘴,长长一箩筐,还没说尽,管事已经走到他背后,提着他领子拽了一把。迟二牛立刻跟被提颈的兔子一样,蹬了两下腿,闭上了嘴。   贺深是这四人里唯一一个会武功的,杀气外露,看着凶神恶煞。不过,他并没有胡乱动手,只是给了个警告制止,约莫也有些瞧不下眼:“主子的事儿别乱说,快做事。”   迟二牛耷拉着头,磨蹭两把,姬洛趁其不备,暗中使了内力,一把将车推了出去。车里一声惨叫,没半点准备的贺远磕在了门板上,砸了好大个包。   贺远回看了一眼,姬洛迎着他的目光,傻笑两声,解释说力气大。   鲁沁爬上车舆给自己夫君上药,只听见接连两声嗷嗷乱叫,药瓶子被扔了出来,正好落在姬洛和贺远的脚边,砸碎了一角。   “你手脚这么重,是想疼死我吗!哎呀,我刚才趴窗户上,那支胎毛笔掉了,我随身带了许多年的,你快下去给我找回来!”贺远连踢带踹,把鲁沁从车里赶了出来。   鲁沁打了个喷嚏,身子湿漉漉的,迎面撞上两人,不免自嘲一笑。   姬洛用脚尖拨开乱草,弯腰捡起笔,走到窗下递了进去,躺车里的贺远以为是自家娘子,不免又叨念起来:“行了行了,快上车把湿衣服换了……”等抬眼瞧清是姬洛,他瘪了嘴,硬生生把后半句给改了,“哼,让人看见,有失体统!”   鲁沁皱眉,贺深小声唤了一句“鲁娘子”,随后把手里的伞交给她,将人扶上了车。   迟二牛在这时跟过来,拉着姬洛,一脸嫌弃:“你看看!你看看!买来的丫鬟都比这待遇好!诶,你没来之前,我无意间听说,鲁娘子当年是逃难才从北方嫁到南边儿的,这没有娘家撑着,那才叫可怜。读书人我见过,没见过这么糟心的!”   “别让贺管事听见。”姬洛提醒。   可迟二牛管不住嘴,话匣子开了非要说完才舒坦。迟二牛看了姬洛一眼,当他怕事儿,立时更有些忿忿:“鲁娘子救了你,你得知恩图报,盯紧那个混蛋,他如果真敢打女人,撂他丫的!喂,骆济,你有没有听我说,鲁娘子这次回乡,就是要重振家业,你可是赶上了好时候啊,放平时磕烂头也去不了那么好的地方。”   姬洛本笑笑不语,听他这么一说,反倒有了兴致:“什么好地方?”   那憨小子含糊两声,却又不敢多嘴多舌了,只说去了就知道。其实姬洛心中也有疑惑,这车里除他外四人,都很正常,却也都很不正常——   最不正常的是,他在泗水消失多时,约定已过,风马默不可能没有半点动作,“芥子尘网”那是早该有风声,可他们一路都快走到高密郡了,却仍旧风平浪静。待姬洛自己观察后发现,姓贺这一家,似乎刻意避开了秦国的眼线。   这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很有些厉害,这也是他甘愿留下做活,也要借力省去麻烦的原因。   寻他下落的人有数,但想杀他的人也不少。   傍晚时分,雨终于停了一阵,几人到得海岱山下,山路滑且湿,且落石频频,阻去通路。贺管事留在贺家之前,有几年走南闯北的经验,知道如此连夜赶路十分危险,建议留宿此地,整顿几日,待雨水彻底止了,再入山借道。   这青山脚下早年战乱繁生,几经变迁,山里的猎户都走光了,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一间破旧的客栈,方方正正一圈,围着个小院,柴扉上的匾额写着“悲客来”三个字。   “这地方怪渗人的。”迟二牛卸了车套,把马拉到后院的厩里,回来时嘴里嘟囔没停,“前后也忒荒芜了,这时辰也该生火烧饭,可是半点人烟味儿都没有。”   贺远抓着鲁沁的手,哆哆嗦嗦:“不会是黑店吧。”   姬洛屏息静听,不由往左退了两步,和贺深一左一右护住中间的主仆。这时,鲁沁忽然喊了一声:“里面有动静,我好像听见了年叔的咳嗽声!”说完,她便挣开贺远的手,按在腰上,埋头往楼里冲。   贺管事拦了一把:“大娘子,有杀气!”   鲁沁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往后退了一步,贺远突然生了力气,上去把她拽回自己身前,不停数落:“万一是黑店,你上赶着找死吗!”   “要不我们还是走吧。”迟二牛打了个摆子。   “不行!”鲁沁死死咬住下唇,难得强硬,“以年叔他们的脚程,早该到广固了,若还耽搁在这里,一定是出了事儿,我们不能……”   她的话还没说完,只听一道尖锐刺耳的刮擦声响,一扇漏风的门板连着户枢朝他们飞了过来,伴随而来的,还有狂暴的刀气。   姬洛就近将几人扑下,而贺深一马当先,抽刀劈开了那扇烂门。   客栈方正,入了大门,围一圈都是客舍,那小院便是内堂,摆上桌案则可喝酒吃菜,只是白天下雨,顶上无瓦无棚,被收走了一半,方才雨停,这才重新摆出晚饭时用的,只是刚才一番打斗,都成了碎屑木渣。   “咳咳咳!是沁姑娘和姑爷!”   姬洛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尘土,寻声望过去。三五个人缩踞在楼梯下,簇拥在码放的酒坛后头,正中是位五六十岁的老翁,该是鲁沁口中的那位年叔,而在他周围,还围着几个年岁不等的男人。   这些人目光清澈有神,或蹲或站却腿脚稳当,耐心充足,而手指掌心遍布的细微锉痕,则说明他们的身份。这么一对比,姬洛实在是太不像手艺人。   鲁沁从碎掉的木门上踩过去,一路无视旁人,冲到老人家的身边,左右查看,见人没事,随即长吁短叹一声,警惕地看了看四面,道:“我们走!”贺远虽然面色难看,却难得没有多嘴拦人,而是往贺深背后挤了挤,小声说:“保护我。”   这时,有人嗤笑,从鼻腔里发出一道不屑的闷声:“嗯?我不是说了吗,事情没查清楚之前,谁都不可以离开!”   这间客栈除了那几个接应的匠人,目前露面的还有七个人,说话的是长桌右方的富商,穿着织金缎裁剪的衣袍,却没有身段贵气,反而因那张鞋拔子脸惹眼,十分粗丑。他背后站着个拿剑的护卫,正跟人对峙。   而长桌的另一头,是个把黑铁大刀拄在地上的少年,稀松的头发扎了个高马尾,容貌普普通通,不甚起眼,但他静默不动时有一种脱俗的风骨,让姬洛不禁想起曾经在洛阳遇上的那个病痨生。   少年的身后躲着一个身姿婀娜的少女,头戴面纱,虽不清全貌,但光看眉眼,也知道是个罕见的美人。只是她捂着心口,肤色涔白,额上细汗不断,像是有病在身,受不得刺激。   少女脚下三步远处,是个哭花了艳妆的风尘女子,无人看顾。   除此之外,远远躲在谷袋后头的,还有一个小二和一个胖子。   胖子扫了一眼大门前扎堆儿的人,麻溜地跑了过去,冲躲在人墙后头的贺远拱了拱手:“小老爷可是住店?”   贺远往后缩了缩,贺管事向右侧跨了一步,按住刀把上上下下打量了胖子两遍。   “我是这儿的掌柜,姓何,大家都叫我何大胖。”何掌柜人如其名,长得很喜庆,口音很欢乐,只是不怎么适合当下这个剑拔弩张的气氛。   鲁沁忙不迭问:“这是怎么了?”   “对对对,他们凭什么不让我们走?谁立的规矩,岂有此理!”贺远瞪着一双死鱼眼,揪扯着何掌柜的袖子,把人往自个儿身前带了带。   何掌柜把小胖手往嘴边一靠,长眉一飞,眼角再这么一耷拉,苦笑着悄声说:“死了人呗!就是那个哭丧样女人的汉子。那位怀疑是这个拿刀的杀的,他手底那护卫武功高,我们也不敢吱声。”掌柜的手心手背这么一靠,“啪啦”一个巴掌,叹息道:“现在这地方是只让进不让出啊!”   作者有话要说:  新的故事开始啦~   姬洛又开始当“混子”了…… 第214章   鲁沁听闻掌柜的话,冲年叔和几个小木工对视一眼, 右手垂至腰间, 左手拉住身前的包带, 隐有杀气浮动。贺管事有所察觉,把刀鞘一抬,点在鲁沁的小臂上,缓缓摇头示意。   姬洛把几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 只将目光挪到何掌柜的手上,摸着肚子,故意傻乎乎地问了一句:“啊!这可怎的好,半日水米未进, 早饿得前胸贴肚皮了, 看他们这样子一时半会也没下文, 要不……这位大哥先去厨房,给烧两个菜来吃吃?”   他落在最后, 一直不被重视, 这会子开口,连带那胖掌柜在内,都愣了一下。   迟二牛挤到姬洛身侧, 用手背靠了靠他的额头,问道:“饿昏头了?人刚都说了是掌柜的,哪有东家做事儿的道理,你想吃俺去厨房问掌勺的先要两个馒头来。”   “对不住, 瞧我饿得两眼花,听落了话,看这手头老茧,还以为是厨子本人……”姬洛摸了一把脑勺,腼腆地笑了笑。   何掌柜兜着笑,忙摆了摆手:“其实这位小哥说得也没错,我这间店偏僻,统共就俩人干活。”说着,他把小二抓到身前,“他要跑堂洒扫,我可不就兼任庖厨了吗!眼下确也是昏时,小哥若真饿得慌,我记得后厨还有些卤牛肉……”   “别了!”贺远本就想找机会离了这店,一听姬洛还想坐下来吃喝,顿时不大乐意:“作什么怪?蠢货就知道吃喝!掌柜的别理他,我才是这儿做主的,你给想个法子,这样子打打杀杀店我是不敢住了,我们都是正经良民,总不能留在这儿玩命吧!”   “是是是是……”何掌柜连连应承,但又面露难色,“可……可眼下我说了也不算,拿刀的说了才算……”   鲁沁皱眉,搭了一腔:“别难为掌柜了,行走江湖,多不容易。与其耽搁,不如助他们把事情了了,我们也好安顿。”   贺管事是这几人唯一的依靠,他没说话的时候,始终戒备地盯着正堂,想来也是在盘算自己的武功够不够全身而退。然而,单就那个带刀少年,便十分难说,虽然这人神莹内敛,似有隐忍,但就那泼掩不住的杀气,可想武功不差。   他不由想:若真是少年杀人,或许还得和那护卫联手对付,只是那富商面相看来,也不大像个好人,万一是栽赃,等料理完刀客,再反水坑了自己人,就麻烦了。   刚才姬洛的话倒是给他一个提醒——荒山野岭的客栈,手头老茧的掌柜,都不大正常。   “他们怎么咬定是那个刀客动的手?”贺管事出言探询。   那商人耳力极好,听了话,在旁一边耍弄手头的铁蛋子,一边阴恻恻地笑:“这里只有他一个人耍大刀,尸体上遍布刀痕,不是他还能是谁?”   “对对对,”何掌柜一拍脑袋,随声附和,“死的那个刘老二,要早一天入店,昨晚吃饭他们还发生了口角。”   带刀的少年忽然开口:“要我说,那个老倭瓜这么死了,还便宜他了!”   “你们瞧瞧,如此嚣张,可不是我祁汉乱说,”商人趁机补话,“这泼天大雨,一看是过不了山的,若真是凶杀,啧啧啧,你们是没见那尸体惨状,我不出头,不逮住凶手,谁还敢踏实睡觉,这一睡,万一就再也醒不来了呢?”   说着,祁汉狠狠拍了一把桌面,冲鲁沁喝道:“叫你们不走,是怕万一他们也是凶手呢?这老东西看起来可不怎么好……听说,昨天吵闹的时候,他不还帮人说话来着?”   “那刘老二禽兽不如,光天化日之下轻薄高姑娘,咳咳,是个明理的人也该仗义执言!”眼瞧他泼脏水倒打一耙,年师父气得手脚乱颤,在鲁沁的搀扶下,才顺过气来。   祁汉死死抠住桌板,一字一句问:“谁看见了?”   “我看见了!”那小二看不过去,早丢了掌柜的警告,兀自强出头,“我出来倒水,看见他把人高姑娘堵到了墙根,非要揭人面纱,高姑娘不肯,他就去扯人家衣……”祁汉暗中踢了护卫一脚,那人从长桌后跃出,将小二掌掴到地上。   两口血混着牙,呸吐在地,高念打了个激灵,死死揪住心窝,滑蹲到地上,那带刀少年狠狠扫视了那祁家护卫一眼,横抱起人,上了二楼客房。   少女突然犯病,说不准就是被小二的回忆刺激,再看那富商出手伤人不留情,多半也不干净,贺管事不想多管闲事,只道:“我不管你们什么说法,如果能证明我们的人不是凶手,是不是就可以走了?”   祁汉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何掌柜打圆场:“几位听我劝,先住着吧,山道上险得很又过不去,你们这又是姑娘又是老人的,晚间再落雨,总不能硬淋上两场。”说完,引着人上了二楼,挨着年师父他们的屋子,又开了三间房。   “能不能让我们去看一下尸首?”贺管事忽然问。   姬洛明白他的意思,几个大男人不怕风吹雨淋,但是女人和老人总归体弱,何况还有个吃不得苦的贺远。反正都要住一夜,不如好生查看查看,若真能撇清关系,明日天亮就走,料是那对主仆也不敢再多话。   现在最怕的,就是凶手另有其人,不明不白,叫人提心吊胆。   这种想法,在几人见到尸体的时候,越发深刻。   屋子正前方的栏杆上有脚印,可见出了事儿,围观的人就动起手来,从二楼跃出,一路打到了大堂。掌柜的人手不够来不及收敛,只给盖了一块白布在榻上,人还保持死前的样子。   贺管事走上前掀开白布,几个冲在前的年轻匠人都捂着心口作呕,连连后退,鲁沁踮脚张望,贺远把她拉了回来,就是迟二牛那等莽汉,也往姬洛的身后挪了挪。   夏季闷热,山中多雨,一个白日的时间,尸体已经腐烂,散发恶臭。贺管事捂着口鼻用剑鞘探了探,发现刘老二身上全是伤口,深的可见白骨,浅的更是不甚计数,被砍得几乎不成人样。   “榻上和地上都是血。”姬洛默默地说了一句。   迟二牛挪开指缝睁开眼,惊叫两声:“你没瞧见那人身上那么多伤,流也流干了呀,诶,要我说,这得是什么深仇大恨啊!”   “难道昨夜你们就没听见什么动静?”贺远胃里直泛酸水,用染了药草的手巾捂住口鼻,缩到窗户下,才敢再开口。   那几个匠人一脸迷糊:“没听到啊,可能昨晚睡太死了吧。”   “是是是,别说人了,连山猫夜鸟的叫声也没听见。”   “俺也不知,昨晚困得很,亥时就歇下了。”   贺管事脸色大变,将尸体上的白布落下,闪身到窗下,伸手抹了一把木框,余光落在掌柜的身上。姬洛紧盯着他的动作,再抬头看他的脸,见贺深发汗,额间已如雨下。   姬洛心道:不管与刘老二的死有无干系,这间客栈,本身也很有古怪。可是现在敌我难分,如果贸然离开,不知底细的情况下,极有可能打草惊蛇,就算出了客栈,山里头荒僻无人,自己和贺深尚可保命,或许再加一个鲁沁,但其他人手无寸铁,多半会被做掉。   屋中的沉默是被柜子上的响动打乱的。   不知何时,那个风尘女子也跟上了楼,趁他们说话,伸手去够架子上的包袱,结果手抖没拿稳,里头的钱财滚落地上,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掌柜的愣了一晌:“田二娘,我不是给你换了一间屋子了吗?”   “这……这……”田二娘手里头还捏着一个包袱,花缎面,应该是她自己的,而钱财落出的那个,黑狼皮,该是刘老二的细软。   一瞬间,大家都心领神会——   这个妓子哪来的钱傍身,多半是白日人都在客栈,不敢随意走动,这会子想趁人多的时候摸进来,顺走钱财,大难临头好单飞。   只是,姬洛并没有把重点放在人身上,而是冲屋子扫视了一圈,发现桌案床榻甚至柜子上,都没有散乱的东西,说明所有的细软都被收拾妥当。   难道刘老二昨晚是要离开?为什么要离开?他发现了什么?黑店?   贺管事显然不蠢笨,立刻以预备晚饭的借口,将何掌柜和他的小二打发了出去,随后领了钥匙,分给那几个匠人,让他们先带贺远和迟二牛安顿。   等掌柜的和木工一走,他立刻堵在门口,转身一把揪住田二娘的衣服,把人推了进去,关上房门:“他昨晚有说过什么可疑的话吗?”   姬洛和鲁沁落在最后,看他问话,也就没急着开门出去。   “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田二娘哭得梨花带雨,在贺管事的威压下瑟瑟发抖。鲁沁看了一眼,抬手示意放人,随后走到田二娘身边,轻声问:“别怕,我们没有恶意。他与你同行,如今死得凄惨,难保你不是下一个,你既得了钱财,也想活着走出‘悲客来’不是?”   田二娘点点头,稍稍舒了两口气,这才咬咬牙,把知道的都说了出来:“贱妾本是平昌郡的一个妓子,不久前,刘老二给了鸨母钱,替贱妾赎了身,贱妾便一直跟着他……哎呀,他是个有色心的,瞧见那高姑娘花容玉貌就挪不开腿,可人家有护花使者……其实贱妾也劝了,但……毕竟说不上话……”   这话说得颠三倒四,拖拖拉拉,贺管事听得不耐烦,拔剑吓她:“说重点,昨晚怎么回事?”   “我说我说……”田二娘一看见刀剑,吓得眼睛都看直了,捋直了舌头,总算不再东拉西扯,“昨晚他回来后,先是很生气,说非要将那小娘子搞到手不可,然后就开始找东西,贱妾问他找什么他也不说,然后……就推门出去了。”   鲁沁问:“那他之后回来过,还是再也没回来?”   田二娘答:“回来了的。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只是回来过后脸色更难看了,吃了两盏酒后跟我嘀嘀咕咕了一句——‘果然是他’。”   “他?他是谁?”贺管事问。   田二娘连连摆手:“贱妾不知,贱妾真是不知!别杀我,放了我吧!”   这时,屋门忽然被推开一条缝,祁汉捏着铁蛋子,冷着脸面,站在门口,眼中闪过一丝晦明晦暗的光:“果然有问题……然后呢,你不是跟刘老二住一屋吗,怎么没发现他死了,难不成是你杀了他?”   “冤啊!贱妾又不会功夫,连把刀都握不住,怎么敢……”田二娘哀呼,越说气焰越弱,最后声小如蚊讷。   祁汉冷笑了一声,把祁飞推了出去,护卫拔剑抵住女人的脖子,鲁沁上前欲拦,却被贺管事阻住。只听那祁汉道:“谅你也没那个胆子,方才盯着那刀客,倒把你忘了,这样吧,给你个机会老实说,不然割了你舌头,把你丢山里喂狼。”   田二娘打四面瞧了瞧,最后盯着屋门,等祁汉一脚踹去阖上后,她才悄声道:“后来他说完那句话,就让我收拾行李,等到子时,先去马厩等他。但我刚摸到马厩没多久,便被人打晕,醒来后就天亮了,上来一看,他就……后面的你们也都知道了。”   “他为什么要走……”祁汉闻言,摸着下巴嘀咕了一句,转头看贺管事等人还在,话音戛然而止,随后阴恻恻一笑,“那死丫头有病,他们暂时走不了,只要人都在客栈,不怕揪不出凶手,祁飞,今夜你盯着大门就好。”   鲁沁嫌恶地瞪了那鞋拔子脸一眼。   姬洛对他们呛话没兴趣,便腾挪到了榻边,摸了一把血迹,放在鼻翼前嗅了嗅,转头打起白布一角,近距离查看伤口,装作害怕,一屁股跌在地上:“哎呀,他这些刀伤,是死后才留上去的。”   “你一个傻小子知道什么?”祁汉露出怀疑的目光。   “我……”姬洛早想好了措辞,“我以前在村里瞧见过人宰杀牲畜,都是先放血,再割肉,这样砍下来的肉非常平整。”   贺管事附和道:“他说得没错,我刚才检查过,刀口平整,没有挣扎的痕迹,刘老二武功不算差,除非来人武功高到一招封喉,但如果是那样的话,没必要再砍出诸多伤痕。”   姬洛在他说话的时候,手脚并用要站起身来,可是腿肚子被吓软了,往前绊在尸体的腿上,还是鲁沁扶了一手,这才堪堪稳住。只是脚尖的勾力,把平躺的尸体侧翻过来,鲁沁目光落在刘老二左臂深可见骨的刀伤上,久久没有挪开。   忽然,她走到窗边,掐了一根花枝,捂着口鼻用另一端拨了拨那腐肉,双颊血色褪去:“我知道了,他是先被人用暗器放血,待死后无法反抗,才被乱刀砍成这样,这些刀痕,也许是为了掩盖暗器的伤口。”   “嗯……”祁汉鼻子里拖出一道长音,随气息重重落下,“有可能那个人的武功没有我想……谁?”   祁汉率先回头,贺管事才搭腔:“屋外有人?”   护卫祁飞已经追了出去,鲁沁茫然四望,至于姬洛,反应也只比祁汉快了一点,现下不便出手,便也立在原地没动。   “你继续说,什么样的暗器?”祁汉手头的铁蛋子不耍了,回头目光紧锁鲁沁。   鲁沁指着手骨上因刀伤几不可见的锉痕与细小孔洞,沉声道:“你们听过‘白骨喋血’吗?”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变身悬疑推理哈哈哈……其实都是有关联的,大家慢慢看哈~   么么哒小可爱们~ 第215章   只见祁汉低声复述了一遍那个名字,面上惊疑不定, 忙追问了一声:“名字不甚耳熟, 可否详说?”   鲁沁听他这么问, 和贺管事对视一眼,耸动的双肩微微塌落,像是松了口气,这才缓了几分暖意,如实道:“四府’之一的公输家曾造出一种利器, 最早,被用来松土埋线,在地底开石道土层。但后来,却别心思歹毒之人利用, 伤人害命。因为弹射速度快, 遇石开石, 遇土破土,这利器近距离下足可洞穿肉体, 致人血尽而死, 因而也称‘白骨喋血’。”   “只是公输家早年出过惨案,这东西后来被责令销毁,图纸也已失传, 如今江湖中知道的人都不足十数,若还有,多半是一些遗留在公输府早年建造的工事里的旧物。”   听完鲁沁的话,祁汉手头的铁蛋子“哐当”一声砸在木地板上, 他人往后跌了两步,靠在架子上拼命喘气。等祁飞追回来时,他已是两颊雪白,印堂发黑。   “没追到。”   祁汉攀住护卫的大臂,厉声斥道:“怎么会没追到?”   护卫祁飞低头告罪:“说来也怪,属下追出去的时候,半个人影也没瞧见,客栈四面我都查看过,一个脚印也没有,根本不像是人!”   “胡说!不是人是什么!” 祁汉一个巴掌扇过去,打完右手搭在半空颤抖不停。如果说他刚才还只是吞了只苍蝇般的恶心,这会脸都已经绿了,一甩手,连祁飞也顾不得,好像吓得三魂七魄俱散,只能匆忙回房。   这样的反应,只能说明这个祁汉心虚害怕。方才鲁沁的话定是让他想到了什么,譬如白骨喋血,又或者是刘老二的死因,不论是哪个,多半都不会是一桩简单的谋财害命。   姬洛回头想给贺家的两人提个醒,却惊讶地发现,鲁沁呆愣,面色古怪,连贺管事也一副沉沉郁郁,装着心事的样子。   随后,几人各自回房收拾,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后,何掌柜派那小二一间一间传饭,所有人都下楼到了小院里,甚至包括那个带刀少年,和那位花容月貌的高姑娘。   鲁家的木匠一桌,姬洛和贺家四人一桌,未免争端,祁汉和刀客被安排在了东西两端,而田二娘来得最晚,今日又受了惊吓没什么胃口,于是只要了一菜一饭,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这会子正吃得香,祁汉忽然离席,走到正中对众人拱手:“之前祁某人多有得罪,还请诸位海涵!方才得贺家娘子解惑,才知这位少侠并非凶手,既然如此,明日天亮,诸位若想离去,尽可安排!”   迟二牛性子直,扒拉一口白饭,十分看不惯:“一会说谁谁谁是凶手,要打要杀,一会又咬定真凶另有其人,他这变脸比翻书还快!”   小二过来添酒,姬洛忙问:“楼上那个刘老二和祁汉认识吗?”   “这我哪儿知道,也许以前认识也说不定,不然为什么这么忙前忙后。”小二干笑两声,拿汗巾抹了把脸,正要走,被临近的那位少年刀客叫住:“再添一壶茶。”说完,拎壶扬手,朝小二哥的方向扔过去。   “诶,别伤了人!”许是被同伴的动作吓了一跳,那高姑娘拉了一把刀客,低下头柔声说话。姬洛耳力好,远远听着,发现她咬字口音古怪,不像是中原人。   茶壶飞来,小二哥差了点儿距离没够着,壶底朝姬洛脑袋砸去,迟二牛喊了一声:“哎呀,骆济,你发什么傻!”贺管事眼疾手快,要伸剑鞘去拦,姬洛恰好回过神来,偏头躲去,目光辗转时,发现小二已至他身后,将那个茶壶捞在手中。   姬洛盯着地砖,久久未语。   迟二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骆济,你今天怎么了,一直心不在焉,难道是被死尸给吓着了?不然你晚上跟我睡一屋吧。”   “我没事,吃饭。”说完,姬洛端起饭碗,埋头夹菜,不再多事。   不一会,饭菜已齐备,何掌柜从后厨出来,祁汉迎面拦上,把自己刚才的话又讲了一遍。何掌柜本就是根墙头草,忙前忙后不讨好,眼看着有人想息事宁人,他也乐得自在,便出面又打圆,笑容瞬间堆在油腻肉脸上:“好好好,既然误会澄清,那各位也消消气,今儿这酒水饭菜算我的,等雨过天晴把案子移交官府,就没我们什么事儿喽!”   可那少年刀客浑不给面子,把嘴里的鸡骨头一呸,嘲弄道:“那你觉得谁是凶手?不是我们,难道山里还有别的人,还是说你眼下又觉得不是人?”   “别说了,怪吓人的。”田二娘的筷子落了地,小二赶着给她换了双新的。   行走江湖的人都有些脾气,被人冤枉时没人帮腔,息事宁人时候来说嘴的却络绎不绝,这刀客心里不快是正常的。   姬洛吃菜,觉着反正是这几人相互攀咬,与贺、鲁两家干系不大,不必理会。但他万万没想到,鲁沁竟然会借口攀谈,悄悄将这话题岔了开去。只听得他们一来二去的聊——   “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   “鄙人姓卫,单名洗。”说着,他扶着身旁的女子,冲鲁沁淡淡一笑,“这是我的……妻子,高念。”高念羞怯一笑,一双秋瞳剪水,只余一人。   鲁沁走过去拉着高念的手,打趣道:“原来不是高姑娘,该叫卫家娘子才是。我见妹妹亲切,不知二位可也是青州人士?”   “呵,也只会见着这些走江湖的亲切。”贺远瞧他们有说有笑,也不知道生哪股子无名火,非要酸上一句,重重扔下碗筷摆出架子,“不吃了,没胃口!”   卫洗也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以巧劲将两人分开,只不动声色将高念护在身后。高念不谙世事,一路上少有与人接触,突然多个温柔可人的姐姐与她说话,她自是心生好感,忙按住卫玺的肩头,摇头将他往旁边拂了拂。   既是如此,卫洗也只能随她。   富商祁汉望过来,吃了盏酒,同护卫祁飞毫不避讳地攀谈:“你瞅瞅,男儿护妻,也没有这般小心翼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姐不知廉耻,和府上护卫私奔。”   “你嘴巴放干净点!”卫洗挑起一颗蚕豆,作飞刃,朝祁汉甩了过去。   祁飞接招,拔刀快斩,一跃砍翻了卫洗身前的酒案。   眼看又要揭瓦拆房,何掌柜心疼不已,一脸肥肉愁得跟缩水的肉干一样,捶胸顿足往干架的两人中间塞:“哎哟哟,别打,别打喂!”   鲁沁护着不会武功的高念,贺管事拦着祁飞,小二扑上前头抱住何掌柜的粗腰,两人一起滚地,砸倒了酒坛。那群木匠要护着他们的年师傅,在乱飞的刀剑里东躲西藏,结果撞翻了晾晒在一旁的鸡毛,顿时满院是白雪飘絮,纷纷扬扬。   院儿里一片混乱,姬洛看不下去,准备偷偷挑个最好下手的,结束这场闹剧,可没想到还有人阴差阳错,抢先了一步。   “刚才那卫小兄弟说的没错,也许真不是人呢……嗝,”年师傅贪杯多吃了两盏酒,又在风里被弟子给拉得东仰西倒,脑子里热力一冲,忽然想起一遭陈年旧事,便拨开架着的五六只手,冲打架的人嚷嚷道,“海岱山的东边就是北海郡,我小时候听过一个传说,说北海王曾在山中修建了一座宫殿,里头供奉着亡魂。”   四下忽然安静。   祁汉先收手,拉着护卫祁飞推到一边,铁青着一张脸,死死盯着说话的老人。何掌柜四脚着地趴在地上,小二整个身子压着他的胳膊,他只能吃力地扭头回看。卫玺则在手臂上架着刀,冷眼旁观。高念松开鲁沁的手,用手攀着少年背后的腰带,瑟瑟发抖。   其余人,包括贺管事在内,皆是一脸迷惑,甚而有胆小的木工,哆哆嗦嗦去掩年师傅的嘴:“老师,您可别瞎说,这好端端的怎么会有鬼杀人?”   三五人跟声附和,只有鲁沁龇牙咧嘴,抽了一口冷气,小声接问道:“北海故鸢宫?”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青衣女子的身上。   读书人不语怪力乱神,贺远怕得要死,但又死要面子,只能尖酸刻薄地咋呼着:“要你多嘴!那又是个什么地方?”   鲁沁向来文文弱弱,从不和她这位夫君正面吵闹,但今次不知是不是心头搁着大事儿,听他多来这一句,眼睛里突然像带了刀子:“你问我,我又搁谁问去?要教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以前在公……家乡,听人偶然提到过。”鲁沁神色一黯,别过脸去看年师傅,“年叔,你又如何晓得?”   年师傅打了个呵欠,在一众学徒的搀扶下,寻了个干净的麻袋坐下:“我也是听我师父的师父说的。”   祁汉舌上啧了一声,何掌柜推开小二,白着脸借口收拾打扫,想打发人回屋,这里头胆子最小的田二娘和贺远又好奇又畏惧,都在看旁人的脸色行事,鲁沁和贺管事这两个实际做主的,都默契地沉默,不走又没话。   姬洛趁机推拉着迟二牛从满地鸡毛里爬起来,兀自笑着:“年师傅要讲故事吗?正好长夜漫漫,不如大家围坐一桌,不打不相识……不打不……哈哈哈。”   贺、鲁两家的人只当姬洛傻气,至于祁汉,只是不动声色地看过去一眼,倒是那个何掌柜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欢喜上头,指挥小二去厨房给老师傅烧一碗醒酒汤。   卫洗把长刀往地上一拄,冷漠道:“我不信你们这些人今夜还能酣然入眠,这位小哥说得是,长夜漫漫,不如聊以慰藉。”   不一会,年师傅灌了碗酸汤醒酒,酒气都从酒嗝里散出,脸上酡红褪去,人算是清醒了,被一旁的学徒撑着身子,开始讲话:“青州,以前是公输府的地盘,约莫是百年前,公输府里出了一代非常有名的兄妹,兄长公输磐善于造工事,永嘉之乱时曾带领工匠在北方建筑了大量坞堡,带领无法南渡的北地流人,抵御胡虏入侵,其中最有名的一处现在为斩家占据,也就是北地江湖中说的斩家堡。”   “而妹妹公输鸢则精于机关暗器,譬如号称‘神仙难救’的神机柱,再譬如被责令销毁的‘白骨喋血’都出自于她的手中。”   听到这儿,鲁沁不由“啊”了一声,但很快掩住嘴,其他人因听得痴迷,并未注意,唯有祁汉斜眼,冷冷一瞥。   小二插嘴道:“这与北海故鸢宫有何干系?”他刚问完,何掌柜嫌他多嘴,抬手在他后脑上敲了一下,疼得人龇牙咧嘴。   “老头子上了年纪,说话慢,年轻人不要急。”年师傅打了个嗝,朝他挥挥手,乐呵着道,“这个公输鸢后来嫁给了当时的北海王,在她死后,北海王悲痛欲绝,听信海外方士之言,召集能工巧匠,在山中建造了一座王宫,取名‘故鸢’二字,用以供奉王妃的亡魂,希冀她能死而复生。”   月光渐盛,穿过重檐落在院中,在众人脚下照出影子。但很快,乌云蔽月,如水的清亮退去,只余下呜咽,与呼啸的凉风。   年师傅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眼中顿现迷离:“传说故鸢宫依傍巨木造,未行一砖一瓦,一金一石,皆由木榫拼接而成,是所有木匠毕生致力的追求。”   “可是从来没有人见过北海故鸢宫吧,那只是个传说。”鲁沁嘘声一叹。   年师傅摇了摇头,面露惋惜:“我师父的师父曾经入山寻找过,可惜一无所获,后来北海郡附近有传言流出,说此宫‘隐于云海,出于青土,现于花开’,每十年才能得见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姬洛掐指一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科普一下:青州大概是现今山东地区。 第216章   海岱山下的客栈里,数人围坐清谈时, 远在骊山的月夜下, 李舟阳辗转难寐, 从栖身的破庙中步出,走入山林。廊下的小狗睡得很熟,倒是那个四肢尽断的人,入夜后伤处疼痛,于浅眠中左右翻滚。   他去山里摘下一根木枝, 用右手仅剩的指头握持,开始舞剑。或平刺,或抡劈,或上下挑, 或格撩, 虽多日未练, 却行云流水,只是手劲不稳, 心中有气浮躁, 每每落招,始终偏离目标半寸。   这还只是轻枝,若是剑, 只怕得偏上两三寸!   李舟阳倔脾气上头,咬牙将手头木枝狠狠扔下,拿破芒鞋踩上两脚,发疯似地奔到水边, 正要掬水一饮,却临着月光一照,看见蓬头垢面的自己,脑中顿时一嗡——   下巴上已不是青茬,而是短须,整个头发披散,像街边长卷毛的野狗,更别说两眼青黑,神色倦怠,再看这一身行头,这些年沈天骄好吃好喝供着他,从来金玉不离身,如今穿着补丁麻衣旧草鞋,跟乞丐差不多。   一时落差,心魔又起。   这些日子以来,他每日心思都要几变,有时候恨姬洛,有时候恨自己,有时候恨师父,有时候恨沈天骄,有时候恨自己的身份,有时候又恨背负的责任。脑中不断反复回响的迟虚映的话,成了压垮他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天生为剑而生……终有一日,你在剑术上的造诣能胜过五代七老……”   “……很难突破……很难突破……”   当他为成汉旧事奔波时,只觉得武功不过助力,用人用兵才是王道,至于剑术,就像迟虚映说的那样,为心境所困,再加上疏于练习,实在很难突破。   可真的有一天,当彻底失去使剑的能力时,他才知道,曾经拥有的珍贵。   原来剑心早已刻在他的骨子里,不发于微迹,不会显露。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山中水潭在他暴乱涌动的内力下,震出洁白的水花,泡沫飞溅,从头到脚浇了他一身。   就在李舟阳垂首气喘之时,一枚枣核突然向他打来,他下意识踢起脚下的树枝作剑,想用右手抓,觉着使不好,想换左手,又不知该如何使。   放在平时,三流高手都能躲过去的枣核,却在他一来二去的犹豫下,砸中了正脸。李舟阳抹了一把脸上口水和枣肉残留的痕迹,愣在原地。   “既然心里已经判定右手不行,为什么不干脆换左手?为什么要犹豫?”那个自称叫公输的残疾顺着缓坡滑到李舟阳脚边,捧起那根木枝,“你怕自己做不到?怕难以接受失败?还是怕自己无论再怎么追赶,也无法达到以前的剑术造诣?”   李舟阳低下头。都有。   公输没再逼问他,而是呵呵一笑,往身后的矮洞边一靠,道:“刚才起夜没见着你,出来顺了颗野枣吃,正好看你一人在湖边傻愣,本想用枣核吓吓你,可是距离有些远,我只好从嘴巴里呸出,然后用手臂拍过去。”   李舟阳本心不在焉,听他这么一说,突然回想起那枣仁从右边飞来,面向而站,打在他右脸,于是他仓惶回头,问道:“你是左撇子?可我看你平时多用右手?”   “我天生是个左撇子,”公输朝他挥舞两臂,轻声说,“只不过我的爹娘和身边的人都很愚昧,以为我得了什么怪病,看我和寻常人不同,便要强令我改,反而令我左右手都很灵活。你平时所见,那是因为习惯。”   “愚昧?”听他叙述,李舟阳觉得多半只有世代深山不出的村夫才干得出来这种事,不过眼前这个人,像又不像,“你说你姓公输,我还以为你是公输家的人。”   公输抿唇,不置可否。   过了好一会,才开口:“一开始是很艰苦,因为身体会本能排斥,但渐渐地熬过了那段日子,想想似乎也没有什么坏处。也许你可以试一试?”   “我?”   “我根骨不行,曾经学的武功也不如你好,但我可以传给你一些锻炼左手的法子,是我曾经走了无数弯路,琢磨出来的。”公输说道。   李舟阳却问:“那你将右手练至与左手无异,用了多久?”   “从出生起,到十来岁止吧。”   “十几年……”听了他的回答,李舟阳不禁神色黯淡。十来年还只是适用于生活,若再加上武学,纵使自己天赋卓绝,仍需要漫长的时间来锤炼,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恢复到曾经的水平。   公输很明白眼前的青年人心里在想什么,于是开口,说与他宽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反正山中闲日,不如试试,这样吧,你按我说的做,一招一招的练,练出一招我就给你讲一个过去的故事。”   李舟阳没动,公输便用大臂推撞了他一把,继续说:“你用左手,在那边儿随意找一棵石榴树,把每一枝上最尖端的叶片削下来,而其他叶子不毁不烂,就算你今日功成。小伙子,人生总要有点盼头,一步一步来。”   说完,公输已是疲惫不堪,也不再搭理,闭上眼打起盹来。   虽是半信半疑,李舟阳还是接了这个任务,他捡起公输怀里的那根树枝,左手握持,走入了石榴林。   半个时辰后,他终于成功将一树尖叶削落,用左手抓着那把叶子,昂首而归,连步伐都比平时轻快许多。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他刚到剑谷时,迟虚映在后山上指点他基本功,因为天赋卓绝,而被同辈子弟刮目相看。   “是不是比你想象的要简单?”不知何时,公输已经醒了,望着东方隐隐的彤红,眼中难得清明无浊。他呵出一口气,缓缓道:“有的事情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可能。你比曾经的我聪明得多,又有好的底子,判断和精准这种需要天赋的东西,对你来说也不成问题,你眼下最缺的,其实是手熟成巧,你需要勤练。”   李舟阳心下从震撼到感动,从茫然到坚定,柔软中忽然生出力量。他向前抱拳,郑重道:“多谢前辈指点。”   公输自嘲一笑:“我算什么前辈。”   他这个样子,随便往人堆里放,是连乞丐都不如的。   可是在李舟阳的心里,却觉得沉重,那种沉甸甸的感觉,是重生的意志,如火如铁,比人世间的俗物更为珍贵。也许是因为心中认定了迟虚映的死亡,这个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残废,让他心中莫名多了一抹亲近。   “我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余下还需你自己努力,来,坐下歇一歇……”公输手肘撑地,屁股往旁边挪了两步,留出一块空地给李舟阳,嘴里碎碎念叨:“依照约定,我给你讲第一个故事,讲个什么好呢?”   等人落坐,他靠着碎石头,怔怔看着远方:“有了,给你讲一个传说吧,一个关于北海故鸢宫的传说。”   “北海?”   公输点头:“青州北海。”   “青州海岱山外的北海郡,有一座北海王倾力所建的王宫,老一辈都说那是哄孩子的传说,只有憨子才会被骗,但其实,故鸢宫真的存在……围绕着这个地方,有许多神乎其神的故事,但这些故事,只是用来阻拦外人进山探索。”   李舟阳问:“为什么要阻拦,山里有不想被人发现的秘密?”   “不全是,”公输摇了摇头,“有的阻拦是好意,过去的几十年间,常有人为寻故鸢宫而命丧山中,后来就有了神鬼的说法,过去我听过的,不下二十种。”   “有人说,当年动土兴建时,曾发生了大难,许多工匠死于公输家的‘白骨喋血’之下,因而怨灵不散。也有人说,这座宫殿其实是北海王与王妃为自己建造的死后陵寝,因而机关重重,擅入者会被诅咒,更会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李舟阳疲惫地耷拉下眼皮,一边听他讲,一边闭目养神:“假的吧?”   “谁知道呢……”公输呵呵一笑,眼睛里没有半点温度,“我还听过更离谱的,甚至有人说,传闻中可比海誓山盟的情谊并没有那般美好,北海王其实早已变心,公输鸢因此大怒,虐杀了他的情人,最后也被乱箭射死在山中,死后阴魂不散,被海外方士镇于海岱,更有甚者说,她的亡魂每十年会归来。”   李舟阳对荒诞不经的故事没什么兴趣,他所有的好奇都落在了青州北海这个地方。   据他所知,公输家早年世代居于青州,方才问及出身时,眼前这个人对自己的猜测也没有否决,可想而知关系匪浅,可青州距此遥遥千里,这个人四肢残疾,如何能流落到潼关附近,又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你见过?还是你去过?”李舟阳随口问道。   公输却不肯再往下说,只转过身去,侧靠着石头,闭上眼睛:“等你练好下一招再说吧。天快亮了,再睡一会。”   ————   掌柜上了灯,又命小二去后厨拿了熏蚊草,在院子四处洒了一圈。   田二娘害怕得很,不敢再往下听,乘人不备上了楼,把门窗反锁,窝在被子里蒙头大睡,纵使惹得香汗湿衣,也不肯从被子里钻出来透口气。   子时三刻,忽然起了大风,晾衣服的竿子被吹得东倒西歪,堂里没一会功夫已是鸡毛飞舞。   小二拿着笤帚收拾,年师傅说得口干舌燥,则起身找水喝,他的学徒被打发去帮忙打扫。灯盏灭了光,鲁沁和贺管事找来打火石,重新添了油,院中又亮了起来。   迟二牛无所事事,便跟着何掌柜去后厨端宵夜,想着大家吃点东西,再坐片刻,也该各自回房歇息。祁汉和祁飞去一旁的酒窖搬酒,高念朝人走的方向看了一眼,悄悄挪到年师傅的身边,用蹩脚的汉话祈求他再多讲两个故事,并说自己从来没有机会听这等奇闻诡事。   高念没有睡意,反而十分精神,卫洗劝不住又拗不过她,只能回房去给她添件薄衣,贺远骂了鲁沁两句,看她跟个木头桩子一样,自己气汹汹地追着卫洗,一前一后回了二楼。   他们刚走,飓风一卷,众人只能原地以手袖遮掩,一时间整个木造客栈都发出咯吱咯吱的摇动声。高念缩在老人身后,抬头看见天上掠过一道黑影,不由惊声尖叫。   “啊!”   她这一嗓子,所有人都挤了出来,祁飞扔下酒坛,拔剑跟来。   高念一边挥舞手臂,一边尖声喊:“那……那边……那边……”   鲁沁和贺管事对视了一眼,前者从腰间挂着的布包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物什,上下一扯,朝黑影消失的方向扔去,而后者轻功一展,越过二楼屋檐,对着那小玩意踢了一脚。   “竹蜓?”祁汉退到鲁沁身后,面色不善。正好何掌柜和迟二牛听见动静从后厨赶来,他的腰一把就撞在了托盘上。   何掌柜看了一眼祁汉,又看了一眼屋梁上的人,没有说话。   祁飞紧随贺管事飞上重楼,可风大而视野模糊,只依稀看见一簇银光穿过了那黑色的影子,可是那人却既没还手也没反抗,很快飞向山下。   他回头冲祁飞摇了摇头,眼中的不可置信似乎在问,是否真的有山中亡魂?   高念受了刺激,捂胸顺气怎么都顺不过来,唇上憋出绀紫,隔着面纱都能清晰可见。姬洛离她最近,不敢袖手旁观,同年师傅一起将人平放在地上,按住她腕上的内关穴,以内力替她护住心脉。   迟二牛心热,扔了盘子跟过来帮忙,却因为无从下手,只能像猴子一样在旁绕着乱窜。小二哥朝这边望了一眼,迎来送往眼力劲儿还是有的,当即撂下话,回后厨烧热汤。   “这是富贵病,娘胎里带的,治不好,有钱人家都是拿人参吊着命。”年师傅瘪嘴,沉声叹气。   这时候,听到动静的卫洗从二楼翻下来,顺便将对他连拉带扯的贺远一脚踢开——如果不是这个怕死的家伙,在听到高念的惨叫时,他已经冲出了房间。   卫洗一把将年师傅和姬洛推开,给高念嘴里送了一颗药,把她的头枕在自己手臂上,将人紧紧搂住。没一会,高念的脸色缓了过来,卫洗扶起她的身子,连点过几处大穴,欲要替她顺气。   但很快,他发现已有人先他一步。   随即,卫洗警惕的目光依次滚过眼前的几人,最后落在姬洛和迟二牛的身上。年师傅早来些日子,他能断定,可这两个年轻人是新来的,会不会武功,很难说。   “你不去看看吗?”迟二牛被卫洗盯得很不舒服。   卫洗冷冷地说:“关我什么事?”说完,他再不看两人,抱起高念回了房间。言行一致,似乎凶案、黑影、亡魂都与他无关。   “我看那个富商说得也没错,这个人神神秘秘的,就算凶案和他无关,也不像个好人。”迟二牛被凶了一声,怂成软蛋,当面不敢说话,等人走了呸呸两声泄愤。待心头气消,回头一看,年师傅已经提灯上楼,姬洛人已在客栈大门外。   因为高念的事耽搁,姬洛寻迹还未走出半里,鲁沁他们已经举着火把回来,一个个脸上都涂了蜡一样,不见好。   “怎么了?找到人了吗?”姬洛忙问,迟二牛远远跑来,也跟着一通吆喝。   答话的是贺管事:“没有人。”   “怎么会没人呢?”迟二牛夸张地大叫,刚才那黑影从天掠过,明明就是一个轻功极好的人。   祁汉阴阳怪气地接道:“骗你作甚?既是没人,说不定有鬼呢?”   迟二牛吓了一跳,不敢再搭腔。鲁沁这时候开口:“我们到的时候,只捡到了衣服,上面的孔洞是我的竹蜓留下的,可是我们仔细检查过周围,既没有足迹,血痕,也没有人,太不可思议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要开始双线叙事啦,如果大家有看得不明白的地方,可以留言告诉我呀~   么么哒小可爱们~ 第217章   姬洛目光落在祁飞手里攥着的黑衣上,轻纱袅娜, 看起来似是女子制式。   想起年师傅今夜讲的故事, 迟二牛信了所谓亡魂传说, 吓得一哆嗦,拉着姬洛的袖子劝人赶紧回去。护卫祁飞警觉地瞥了一眼,冲原地没动的姬洛冷冷道:“看什么看,臭小子别多管闲事,不然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迟二牛被吓得屁股一紧, 赶紧推着姬洛走了。   几人回了客栈,前前后后悉悉索索上了二楼,鲁沁走到门前,脚下却踩着一物硌着足心, 立时便弯腰捡起来看。正要推门而入的祁汉察觉动静, 回头顾盼。   “这是什么?”鲁沁将东西拿出来, 对着灯笼照看,“好像是一瓣梅花。”   “老爷, 没事吧?”   几人回头看, 只见祁汉心神不定,在门槛上绊了一跤,护卫祁飞伸手搀了一把, 把人送进了屋子。   鲁沁没看出个所以然,加诸门后贺远听见动静,一直瞎吵嚷,她没法细想, 把东西仔细收入怀中后,打发旁人各自回屋。   夜已深重。   姬洛始终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可是还没来得及细想,迟二牛已经困得熄灯,他只好躺在榻上,阖眼沉沉睡去。   窗外只余风声,呼呼哗啦,吹得教人疑心房子随时会坍塌。   也不知过了多久,客栈里忽然响起推门声,是祁汉住的方向。因为木门老旧,门轴没上滑油,无论手脚多轻,也免不得声音。只是寻常人睡死,很难在大风天里注意到这些细微动静,这也是风雨多招贼的原因。   姬洛从梦中醒来,一动未动,只用余光瞥了一眼另一侧的迟二牛,人睡得很死,已经开始平稳打呼,显然没有半点戒备。   至此,他十分确定,祁汉会武功,并且他的武功绝对不弱于那个护卫祁飞,白日在刘老二的房间里对不速之客的反应,甚至远快于贺管事。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贺管事才始终避免与他冲突。   没一会,又有了一声响动,和之前那一声不同,声源离他的房间很近,不是贺管事便是鲁沁那一屋。但不论是谁,如果要下楼,必然需要经过他的房间。   姬洛屏息数了三下,门外却没有半分响动。   难道并不是要下楼?   这间客栈只有两架楼梯能上到二楼,分别立在院内的左右两端,祁飞和贺管事可以走轻功,但其他人,甚至包括随身带着暗器的鲁沁,都是没功夫的普通人,既然没有走轻功的声音,又不是从这一处下楼,总不至于走远路绕到对面?   那样会经过卫洗的屋子,太冒险。   不,还有一种可能性——也许出门的人并不是要离开二楼。   姬洛迅速披衣起身,将门豁开一条缝,果然看见这一侧尽头处站着一个纤瘦的人。他再看了看祁汉的房间,心里放弃追踪,改为跟着这位同样神秘的贺家娘子。   ————   另一处,祁汉灭了门前唯一的灯笼,隐身在阴影里,迅速从屋脊翻入后院。人刚落地,马厩里走出个黑衣人,对他招手示意:“没被人看见?”   “没有,”祁汉道,“怎样,这些年过得如何,可有消息?”   “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黑衣人冷冷打断他的话,“刘老二死得蹊跷,你怎么看?”   祁汉忽然诡秘地一笑,随后阴恻恻道:“那个老头晚间讲到北海的亡魂,你说,会不会是他回来报仇?他没有死,或者死后也难以安息?”   “哼,”黑衣人闻言,明显有些发憷,但却还是强挺直腰杆,硬气道,“别忘了,当年的事人人有份,如果他没死,你也跑不了!只是,我更愿意相信是有人装神弄鬼,毕竟那个样子,你我有目共睹,不可能活着走出来!”   祁汉抄手,露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那你说说会是谁,整个客栈谁最可疑?”   “说不好,每个人都很古怪。不过……你最好盯紧那个姓鲁的丫头,她能随手拿出竹蜓,很有可能是公输家的人。”黑衣人轻咳一声,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戳了戳祁汉的左肩,语气严肃,“你别忘了,他曾经在公输家待过,留下什么线索给里头的人,不是很正常?”   祁汉双手握拳,目光中涌出杀气:“干脆把人做掉!田二娘说刘老二在找什么东西,包袱我检查过,没有钥匙,可是今晚那个鲁沁,却在门口捡到了钥匙。”   “好,这件事我来处理,你先回去。”黑衣人接下活。   祁汉点点头,转身出了马厩,走出去三丈后,他忽然回头,问道:“刘老二就没跟你说过什么?”   被质疑,黑衣人不大高兴:“我说了,我们还没搭上话,他半夜里就死了。”   “嗯哼,你最好也小心,说不定下一个就是你呢。”祁汉嗯哼一声,悄然隐去踪迹。他们离开没多久,飓风一卷,摇摇欲坠的马厩塌了。   而此时客栈内,鲁沁没有下楼,而是走到了转角处,对着灯笼的光,仔细端详手头那块木刻花瓣。贺远是个难伺候的,好容易睡下了,屋子里不便点灯,她只能出来,借这儿的烛火一观。   这是方圆百里唯一的客栈,又在海岱山入山毕竟之路上,从前行人往来,十分热闹,修筑此楼的人因为美观,所以在四方转角都建了一个小台,如瞭望台,可供食客观景。沿着走廊悬挂的灯笼到这儿,为了合风水,所以对称悬了两盏,因而不过半屋的大小,却比别的地方都敞亮。   姬洛贴着阑干走,忽然察觉檐上有动静,正往鲁沁的方向移动,他立即闪身回撤,避到楼梯转角。   很快,一道黑影贴着阑干落地,手中拿着刀向前一扑,朝鲁沁背后劈砍。   姬洛踹起一枚石子,欲要往刀上打,可心中一掂量,觉得没必要,因而手背一推,把石子砸在就近的木桩上。   鲁沁听到声音,慌忙一躲,那刀刃落下,卡在她手臂的金钏上,只听两道“咔咔”声,一簇繁密的细针无差别爆涌而出,黑衣人挥刀退,依旧实实在在挨了三针。   刚才那石子扔得很没水准,黑衣人不傻,中了招,立刻朝姬洛的方向奔来,鲁沁蹙眉,虽不知来人,但晓得方才示警乃是好心,也不敢放任伤人,于是伸手在布袋中摸物,紧跟着杀手的步伐:“快走!”   哪知情况再变。   挥刃到一半,黑衣人突然在木桩上借力,一个鹞子翻身,又突然朝鲁沁反扑,一个回马枪杀到。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鲁沁掏出了布包里的东西。   “神机柱!”黑衣人近身,骇得肝胆俱裂,立时也顾不得其他,一个后仰,从二楼翻下,消失在院中,看样子对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   鲁沁收好东西,朝着楼道的转角招呼:“出来吧,方才多谢你及时示警。”   姬洛深吸一口气,等走出来时,已换了副表情,只摸着头傻乎乎的笑,但笑容之下肌肉僵硬,一看便是过度惊怕还没缓过来。   “以后遇上这种事情,先保住自己的命知道吗。”鲁沁佯装生气,却快步走到姬洛身前,用手掌在他背上抚了抚,替他顺气,怕这个小子心慌气短,自己给憋过去。   姬洛暗中朝祁飞和贺管事的屋子扫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刚才那么大的动静,这两个人都没有出现。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嗯……有,有,”姬洛装傻充愣,从她手下避了开去,连连点头致谢,“贺家娘子说的我都记着呢,不过我有一个问题,不知该不该问。”   鲁沁笑了:“你想问他为什么杀我?”   姬洛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应该是我用的竹蜓暴露了我的身份。”鲁沁只当他脸皮薄,略一思忖,想这小子若跟他们一道去广固,迟早也是要知道的,看在他好心的份上,说一说也无妨,“抱歉,其实我并不姓鲁,在下复姓公输,是青州公输世家最后一位家主。”   从刚才黑衣人喊的神机柱三个字,姬洛也能猜到她的身份,只是没想到,比自己想的还要复杂。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干脆蹲下身,替人捡起刚才掉在地上的木刻,略有些尴尬:“这花瓣有什么古怪吗?”   公输沁略一沉吟:“晚饭的时候我和高姑娘聊了两句,她跟我说,那天晚上她心窒气闷,于是推窗透气,无意间看见刘老二在树下驻足徘徊,手里头握着个东西,她以为是捡来的落叶,现在想想,应该不是叶子,而是这个像叶子又像花瓣的牌子。”   看来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牌子是谁放的?又有什么用意?黑衣人为什么认出了公输家的背景就要杀她?黑衣人又是谁,刘老二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屋里传来两声咒骂,是起夜的贺远,见榻边无人,门前又有低声,搓揉着眼睛朝屋外来:“臭婆娘,半夜不睡觉在外面干什么无耻勾当?叫本少爷捉住……”   姬洛被他的聒噪打断思路,趁他开门,一拳过去,鼻血出来,人倒地就晕。   公输沁苦笑,三步并作两步托了一把,把人拉进去,关门时说道:“他虽然说话难听,但心眼不坏。好了,姬兄弟回去好好睡觉吧,不论有什么阴谋诡计,也该是我这个当家主的顶上,公输家有祖训,门下匠人不可亏。”   姬洛回屋,见迟二牛翻了个身,口中呓语,睡得香甜,心中十分羡慕。   大风天里好睡觉,加上夜里折腾,除了掌柜和小二早起收拾满院的狼藉,其余人多多少少都赖床。姬洛贪睡正香,忽然听见一声大叫,还有茶碗盘碟打碎的声音,因为离得不远,听到动静,房间里的人都惊动了。   迟二牛本就没睡姿,这么一吓,眨眼滚到了榻下。他眯着眼正双手并用爬回去时,姬洛已经穿好衣服出了门。   贺管事和公输沁都接连赶到了祁汉房门口,只看着小二坐在地上,哆哆嗦嗦指着屋里头。正中那扇窗户前,仰躺着一具尸体,双眼圆瞪,死状凄惨。   不过死的却并不是祁汉,而是那个护卫,祁飞。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有好几章,大家别急,耐心看,么么哒哟~ 第218章   祁汉从隔壁走出来,打了个呵欠, 睡眼惺忪, 似乎还没明白门前为什么拥簇着一群喧哗的人, 直到他把目光落在那哆哆嗦嗦,惊恐慌张的小二身上,终于变了脸色。   姬洛看着这一幕,不禁对祁汉的城府深感佩服,以他的武功, 恐怕早听见外头的动静,但迟迟未出,多半是想继续隐瞒武功。除此之外,许还是为了静观其变, 从扎堆热闹的人里看出凶手。   鬼魂之说, 可信又不可信, 尤其是在昨晚刺杀之后。   “你家护卫死了。”贺管事看了他一眼,让开一条路。   祁汉果然踉踉跄跄从他身边挤过, 冲进屋内, 在榻前焦灼徘徊,血色全失,惊悸恐惧, 掐着手头的铁蛋子,不停念叨:“他要杀我!要杀我!”   公输沁追问:“祁飞怎么在你屋子里?”   祁汉别过头,轻蔑地瞧了说话女人一眼,哼了一声, 指着窗户:“昨夜不是风大吗?我这屋子的窗户掩不实,我有头痛症,吹不得风,就和他换了屋子。”实际上,是不是他怕死,谁也说不清。   听他这么说,姑且顺着意思来,但姬洛心头却浮起一抹疑惑:那昨晚从这间房中走出的人是谁?是祁汉?是祁飞?还是……凶手?   何掌柜期间来过一次,脸上难掩焦急之色,毕竟在他的客栈里已经死了两个人了,就算不为客源着想,往后住着也发憷。可他却什么也没说,亦没做,只是和其他的匠人一起,把腿肚子吓软的小二扶到楼下,招呼其他人先用早膳。   公输沁和贺管事也不再追问,安安静静跟着祁汉一起查看尸体。   祁飞死时仰躺,双目怒瞪,脖上有勒痕,几乎割裂了气管和血管,整个头颅摇摇欲坠,需得很大的力量和速度才能做到。死相如此惨烈,可偏偏现场却没有丁点打斗和反抗的痕迹,顿时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杀他的人武功该有多高。”公输沁和贺管事对视一眼,不住摇头。   祁汉则唱反调:“也许是背后偷袭,绞住脖子?”   公输沁不与他争口舌,后知后觉跟来的迟二牛趁起床气还在,却趁机拗上两句:“瞎子都看得出来,这人身材高大,力气不小,背后绞他脖子还能让人难以反抗,那得是多大的怪物?也对,昨夜年师傅不是说山里有亡魂吗,鬼魂杀人,自然不是寻常人可比拟。”   “闭嘴!”祁汉呵斥,迟二牛瞌睡醒了,整个人往姬洛背后躲。   姬洛正想留下来看线索,却又为没合适的借口犹豫,正巧这迟二牛发声,他赶忙趁势拉扯了人一把,悄声哄他“贺家大娘子需个帮手”。迟二牛心眼儿实,又因为看不惯祁汉,果然寸步不离守着公输沁。   祁汉冷冷看了一眼,在他心里已经笃定了公输沁的身份,昨夜的刺杀亦心知肚明,对于多两个小厮看护,反倒没了疑虑。   “既然有人绞脖子,那一定有麻绳或细丝这类的凶器,可是这屋子并没有留下,难道被凶手带走了?”公输沁起身推窗,朝外掠看,“窗外也没有。”   “他身上的衣服凌乱,说明死后有人试图搜寻什么?”贺管事字句很慢,话中有话,故意说给起身去窗前张望的祁汉听,“如果祁飞是代阁下而死,那么凶手在他身上找的东西会不会跟刘老二的一样?”   “放屁!”祁汉破口大骂,辗转又觉得失态,待稍稍平息情绪,才又软下语气补道,“左右不过是为了钱财,谁知道这间客栈有无谋财害命?”为了撇清自己,干脆将脏水泼向了别处,混淆视听。   贺管事不出声了,早先他们刚进客栈时就怀疑过黑店,只是这一日都相安无事,才暂且搁了念头,他这么一说,让人不得不警惕起来。   屋内气氛正低迷,姬洛小声开口,打破了平静:“好奇怪,昨夜有风又有雨,如果是从背后偷袭,那凶手不论从窗口跃入,还是从窗口逃生,最后必然会留下脚印,可外面什么都没有。”   几人被他的话吸引,都往窗边涌,窗户本不大,姬洛很快从中心的位置被挤到了边缘,甚至因为连退两步的慌张,脚跟没吃住力,全靠扒拉窗枢才堪堪站稳。   可这一摸,他却摸到一些细微的划痕,凝目一视,边沿上残留着一点墨色。   姬洛趁人不注意,凑近嗅了嗅,是已经干了的墨渍。   可为什么这里会有墨?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除了贺远这个读书人会随身带砚台,其他人都不会有这东西,也就是说,这不是写字用的墨,而是别的……譬如匠人测量用的墨斗,可为什么会有人在这里用过墨斗?难道和那些木匠有关?还是说……和公输沁有关?   姬洛多留心了窗外两眼,看着一地风摇落叶,不禁出神。片刻后,他回过神来,眼中极光一闪而逝,随后匆匆跑进隔壁的客房——   昨夜他们追着黑影回来时,那件捡到的衣服被祁飞提着,如今祁汉的房间里没有这东西,只能说明在换屋之前就被他随手搁下。   姬洛快速找了一圈,在箱子上找见了,拿起来一瞧,衣服上果然有些许不引人注意的皱纹和不同于竹蜓扫射的孔洞。   “怎么了?你进来做什么?”祁汉追了过来,看见姬洛手头拿着的东西,立马抢过,正要凶狠拿人,被赶来的贺管事架住。   “我……”姬洛看了一眼公输沁,咧了咧嘴角,似乎还没从祁汉的恐吓里回过神来。等贺管事将他拽到身后,他才垂眸,低声嘀咕,“我只是在想二牛刚才说的话,他说……说勒死人的是个高大汉子,可……可昨夜你们追去,不是说是个女人?”   祁汉犹疑着将手头的衣服抖开,脸上渗出细汗。   难道真不是人?是山中女魅亡魂?   谁都不说话,每个人肚子里都在打小鼓,各有各的猜度,只有迟二牛傻乎乎地捂着肚子,饥饿难忍。一夜水米未进,他脑子里全是后厨蒸的包子和熬的米粥。   可除了他,好像这里的人都不饿。   迟二牛本想催促吃饭,但张了张嘴,又自觉地闭上了。   公输沁率先想到另外的可能,脸色很差:“我听说江湖上轻功厉害的,可以做到踏雪无痕。”   “是,”贺管事应道,“我早年闯荡的时候,听人家说,江湖上最厉害的轻功,当属盗跖一脉的惊鸿飘影。”   迟二牛傻了:“盗跖?盗跖是谁啊?难不成杀人的是个蟊贼?”   “盗跖是春秋时期鲁国公卿柳下惠的弟弟,他可不只什么小蟊贼,而是统御部下,劫掠四方的大盗。不过百千年过去了,他有什么传人,传人是真是假,谁又说得清,只是百十年前陆续有自称盗跖一脉的人涌现江湖,大家才这么称呼。这一批人里多半承袭三种绝技,其中有一种名为‘惊鸿飘影’的轻功,便如大娘子所言那般。”贺管事解释。   难得的是,祁汉并没有大骂赶人,或是借机打岔,反而双拳紧握,怒而不发。以至于无人应声,迟二牛又挠着脑门,顺嘴问下去:“听起来很是厉害嘛!贺管事,那还有两种绝技是啥?”   “是武技‘九天揽月手’和易容术‘千面易替’。”   “哦……”迟二牛恍然,拍手大叫,“俺虽然听不懂是个恁意思,但猜想便是些偷鸡摸狗的玩意!”   姬洛别过脸去,虽不合时宜,但实在憋不住想笑——   他终于晓得,为啥当年相故衣学了揽月手后不敢使,果然还是名声太差……虽然自己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笑终究还是忍住了,绷不住的祁汉把人全撵了出来:“出去出去!都给我滚出去……我要离开这里,我要收拾东西,离开这里!”   公输沁犹豫了一下,目有担忧:“他……不会是疯了吧?”   ————   公输用木板车拖了些野菜和山果回来,瞧见破庙里无人,便将东西一扔,往山里寻,果然听见不远处剑声飒飒,李舟阳站在山石上苦练。   为了防止自己忍不住用右手,他撕了衣服上的布条,将整条手臂都缠了起来,吃饭起居也一应用左手,大有狠下功夫的势头。   “你才睡了两个时辰,也别太急功近利,欲速则不达,世上有些东西,还真需要时间来堆。”公输招呼他过来,捧了两个果子,朝他挥去。   李舟阳用左手接住了一个,还有一个没扔起弧度,一息后滚到了脚边。他弯腰捡起,擦了擦,正准备吃,看见那条小奶狗在他腿上蹭了蹭,他笑着把果子抛了过去。   说着话,李舟阳在公输身边坐下:“我自有分寸。”   “怎么样?”公输询问进度。   “马马虎虎,”他笑着,脸上难得露出宽慰和喜悦,“剑招易重学,剑心却难重铸,还有很长的路。”   山里的日子便是白日黑夜来来去去,渴了饮泉,饿了食果烤肉,困了便歇着,醒了无事则练剑。   李舟阳的生活变得极度简单,和他在蜀南竹海殚精竭虑上下打点,到长安左右逢迎应酬相比,生活里除了剑,没有别的东西。一度曾让他怀疑自己回到了初入剑谷的时光,那时候想要的东西很少,只有一门心思钻研。   公输点了点头,也许是在李舟阳的身上看到了某种希望,近来强打起精神的时间多了不少,脸色也有了些许红润。心情一畅快,他便忍不住讲话:“你上次不是问我是否亲眼见过?别急,在说这个故事之前,我先给你讲个五兄弟结义。”   “二十二年前,有一个叫严竞春的江湖人,在苍梧郡高要县救了一个伤重的年轻人,这人是个木匠,一心往南海寻找一种稀世的梨花木。两人因为相谈投契,便结伴向南而行,欲渡海前往交州珠崖。”   “长舟之上,并非只有他二人,同船里头除了往返省亲的本地渔人,还有四个来自中原的江湖客,个个身怀绝技。匠人不武,整日只知鼓捣一些木头玩意儿,严竞春觉得无趣,便会上甲板同那些江湖人喝酒,一来二去,渐渐熟稔。”   李舟阳问:“五兄弟是指的他们五个人?”   “是,”公输应道,眼中却闪过一丝刻毒,“夏季海上气候多蘧变,船行第二天,碰见百年难遇的风暴,船翻倾覆,那个木匠落海失踪,而严竞春也险些葬身鱼腹。待他在苍梧郡海岸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户渔民家中,不过救他的却不是渔夫,而是那四个江湖人中的一个。”   “哪个?”李舟阳很捧场。   公输道:“那个轻功最好的,柏望。后来据那些渔民回忆,柏望脚踩船板浮木,扛着严竞春,那风度却并不亚于传闻中的一苇杭之。”   李舟阳不由坐直了身子,能做到“一叶渡沧海”的人并不多,纵使号称轻功绝世的神偷关拜月,也未必能在风暴中挣扎而出,更何况那个叫柏望的还带着一个人:“既有如此奇技,为何江湖上没听过这一号人物。”   “因为他早死了,”公输哼了一声,不肯再多谈此人一句,而是扭头续上刚才的话,“一日两日,岸边接连飘来浮尸,严竞春偶尔会帮渔民抬尸去山里掩埋,但更多的时候则蹲守在礁石上,苦盼幸存者。”   “可惜,他并没有等来那个匠人,反倒等来了另外那三位江湖人。他们也算命硬,在海上漂流了两日,碰见附近村子的打渔人,被捎带了回来。”   “一连守望了七日,严竞春很绝望,村子里上了岁数的老渔民也跟着劝,渐渐地,他开始相信那个木匠已经沉于海湾,最后一日,他在黑礁下阴差阳错捡到了那个木匠的包袱,终于彻底放下。念在一场交情,严竞春亲自在青山上动土,给他立了一座衣冠冢。”   李舟阳靠在土坡上,看着明晃晃的太阳,闲闲道:“说了半天,似乎和结义没有任何关系,我以为你会说个什么豪气云干的故事。”   “世上不是所有的结义都像刘关张那样金固,多的是兄弟阋墙,背信弃义,”公输惨然一笑,“谁知道结拜会不会是噩梦之始?”   李舟阳深深望去一眼,公输收敛了表情,冷冷道:“后来,柏望打算离开,邀严竞春同路,另三人里头的老大看出他轻功高妙,非要攀附结伴,对二人嘴上夸赞有佳,尽是甜言蜜语。那时候严竞春傻,被哄得开怀,便说既然大家曾同舟共度,又都死里逃生,不如义结金兰,共同闯荡武林。”   “那后来呢?”李舟阳吃味,不由打趣,“武林中似乎也没有什么‘南海五虎’这类的称号。”   “呵,严竞春在立衣冠冢的时候留了个心眼,他把包袱里的衣物杂件都埋了,但留下了其中的竹简,还有五块梅花瓣木雕。起初,他是好心想将东西送回木匠的桑梓青州,可当他们走到高密郡时,听到了北海故鸢宫的传说,于是改了主意,决定进山一探。”   日头忽然被滚滚浓云遮蔽,半个山腹瞬间一黯,公输明亮的脸颊随之变得阴翳,仿佛死而复生的怨魂:“后来,严竞春才知道,那五瓣梅花浮沉木,实际上是指引北海故鸢宫的钥匙。”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嘻,双线叙事,叙事的双方相隔千里,不会交际…… 第219章   午时,海岱山上乌云密布, 大雨从山阳面一直下到山阴面, 连绵不绝, 且时不时伴随昨夜那种骇人的妖风,和山中巨石塌方发出的震响。   所有人都走不了,只能被迫留在客栈歇脚。   连祁飞这样会武功的好手都惨死非命,更别提一院子不会武功的,顿时是人心惶惶, 愁云惨淡。贺远从晨起就开始耍泼皮无赖,见人就骂,见人就怼,非要公输沁和贺管事拉车赶路。   年师傅早年在渤海边住过一阵, 知道这种飓风是从海上吹来的, 没个几日不会消停, 冒然进山怕也是死路一条,也跟着出头来劝。   那些个木匠学徒怕归怕, 但人却也轴得很, 自想多年都钻心于匠人工艺,从无结怨,便是人害人, 鬼寻仇,也都算不得自己头上,因而也就不服贺远管教,都跟墩子一样, 决心先抱团扎在这儿。   贺远毕竟怂,人都不走,他自个也不敢上路,最后甩了脸色,一个人回屋里头生闷气。他这一离开,小院堂中可算是清静了,公输沁和贺管事坐下来,喝了两碗水,消去方才讲话多的口干舌燥,人已是焦头烂额,疲惫不堪。   姬洛和公输沁离得近,往前凑了凑,故意不避着四下,当着在场的面小声议论:“贺家娘子,你说昨晚那个黑衣人会不会就是凶手,她要杀你兴许是你看到了什么,不如仔细回忆一番?”   公输沁没有理解他的意图,慌忙从地上跳起,揪着姬洛的袖子,把人给拽到了角落,语带埋怨地数落道:“如今耳目众多,你别在这里说这事儿啊!”   “诶,就是要在这儿说才是,贺家娘子你想想,昨夜那人逃跑熟门熟路,恐怕就在眼前也说不定,不引蛇出洞,难道还等他先发制人吗?”姬洛也顾不上许多,看她还面色犹豫,只能尽最大力气游说。   过了半晌,公输沁终于回过味儿来:“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想让我以身做饵?”不过她却也没有一口答应,而是左右踱了两步,最后定下主意,“不行,我此去广固还有要事在身,不能拿性命冒险。骆济,不是我惜命怕死,而是我既当家主之职,需不惜一切保全,恕我不能听你的。”   姬洛正想开口,她又率先堵了回去:“不用再劝了,我看,还是想法子尽早离开这里为妙。当然,你说的我也会放在心上,如果真是在座的人,恐怕自今夜起,我们需得轮流守夜才是。”说完,还用手拍了拍姬洛的肩,示意他不要因此记挂心上。   公输沁既已表态,姬洛也不好多说,自己身份尴尬,无法表露,因而人微言轻,人家难信,却也是常事。何况,这个公输家主性情谨慎胆小,既然奉行保全的上策,想来不管以何种身份游说,结果依然是不愿以身冒险。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两起命案都不是冲着贺家和年师傅几人,不到走投无路,人十有八九还是存着侥幸。   虽然公输沁不愿配合,但姬洛也不是个置身事外的性子。   他心念一转,跟上公输沁的步子,一同回了饭桌,再不提昨晚的事儿,只是埋头吃菜时,另起了一个话头:“贺公子的话虽然不中听,但总这么耽搁不也坏事,不如我们分流而行,等雨小些了,可由一二人先上广固带信。”   “带什么信!”公输沁拿筷子在姬洛的手背狠狠敲了一下,顿时一反常态,像只炸了毛的山猫,目光一挑,板着脸似是在警告他别乱挑事,“又没个甚么急事,就是回乡省亲,听说离家十年的二叔有了消息,既然老天爷都叫逗留此山,正好探问寻人,没准从旁打听,便生出机缘呐!”   迟二牛给姬洛夹了一筷子菜,笑话着:“你今天怎么了?说话哪哪儿不对,来,吃块肉,别惹大娘子不快。”   姬洛果然埋首吃肉,佯装一副无话可说的委屈样。   只是,他们这边消停了,打楼上下来的祁汉刚摸上竹箸,听完公输沁的一番话,突然两声“叮咚”,筷子落地。   他整个人伏地去捡,满脑子里只有公输沁方才说的二叔——   “十年,刚好十年!这丫头是公输家的人,公输家十年前杳无音信的人只有一位……莫非她口中的二叔就是……公输致?”   一瞬间,祁汉抖得跟筛麦粒的筛子一样,双颊颧骨上推,脸上肌肉舒张开,惨白铺展,青色从眼睑一路蔓延到鬓角,眼白豁大,眼珠子像要瞪出落地一般。   公输致!公输致!   回想起刘老二和祁飞死前的惨状,过去的记忆残片忽然重叠,难怪他一直觉得手法眼熟,原来是报复,是报复!   祁汉抬头,后脑勺磕在了案几底部,他一振臂,将整个木案掀翻,操着一脸骇然,手脚并用,连滚带爬朝公输沁冲过去:“是他,一定是他,你二叔是谁?你刚才说的二叔是不是公……”   公输沁吓得手头夹着的肉甩到了迟二牛脸上,贺管事眼疾手快,拿剑鞘朝他脖后软肉一击,祁汉匆忙之下不得应付,真被打得气滞难言,生生把最后两个字咽了回去。   “别……”公输沁看他突然发狂,一时不知何故,恻隐之心一动,面有不忍,可想着她的身份不便随意暴露,而祁汉方才差点喊出公输二字,便也咬了舌头似的,退了开去,默许贺管事的出手。   祁汉毕竟会武功,功夫不在祁飞之下,骤然被打算短暂丧智,但疼痛很快让他恢复清醒,他一脚揣飞食桌,踩踏借力,朝贺管事飞腿连踢。   腿功被剑刃挡了回来,祁汉低吼一声,手呈鹰爪,卡在贺管事的双肩腾空一跃,落地即朝公输沁追去:“是他,一定是他,什么故鸢亡魂,根本不是……是他回来报仇了!”祁汉血目怒睁,一手揪住公输沁的前襟,把人拉向自己:“你二叔是不是公……”   火石电光间,只见何掌柜以他那体格,一招“泰山压卵”,冲祁汉腰上坐断,嘴中嚷嚷:“大娘子快走!哎呀,祁老爷,别打了!有什么事坐下来好好说嘛,恁地斗架呢?”。   猛然多了坠力,被人环抱后拽,祁汉提掌要拍,好在贺管事赶到,一剑挑在祁汉太阳穴上,再一猛踹,连同何掌柜在内,一同甩在了后方的地上。   祁汉一口气没抽上来,突然晕厥过去。   “发的甚么疯?”何掌柜见人不动了,这才揉着老腰起身,勾手唤来小二,给他搀了一把。   众人都是有惊无险地松了口气,只有姬洛盯着躺地上的祁汉,若有所思,不免往前多走了两步。这时,右手吊在小二肩头的何掌柜照背一推,把小二推了出去,自己扶着立柱长吁短叹:“诶,你赶紧地,把人送回房。”   小二应了一声,手脚麻利搬起人,往肩上一带,扶着上了二楼。   姬洛有心再探,却也不好强自出头,此时两家人都围着公输沁,他这个准匠人毫不关心,人情上实在说不过去。   公输沁着实吓了好大一跳,又听他提起二叔,不免忧心忡忡,看着翻倒的菜饭也没了胃口,最后朝后院出走,想去青山绿树下透口气。   她一走,贺管事也跟了上去。   望着背影,迟二牛忽然来了一句:“诶,骆济,你说贺管事是不是喜欢大娘子?”   “你不饿吗?”姬洛随口敷衍了一句。   迟二牛肚腹突然叫了起来,连应了两声“饿饿饿”,正好瞅见那跑堂小二关门从二楼下来,便拉着人一起上后厨偷嘴。   “大娘子是在担心什么?是怕这件事冲着公输府去的?”贺管事跟着公输沁走到后院马厩旁的老槐树下,出声询问,“方才吃饭时就见大娘子心神不宁,可是因为那姓骆的小子说了什么?”   公输沁摇头,忙解释:“他是好意,是我不想把他卷进来。”说完,她警惕地朝左右看了看,贺管事随她目光一并确认,待无误后,方才续道,“昨晚我被人偷袭之前,正在看捡到的那块浮木,借着月光,我确认了一件事情。”   “何事?”   “这木刻出自二叔之手!”   “公输致先生?”   “对!”公输沁双目笃定,蓦地神采奕奕,“匠人多有自己的标记,二叔的‘银月落’必须借助月光,才能看到螺形凹槽里的小字。未免夜长梦多,昨晚我只能趁阿远睡了,起身出来查看,只是没想到撞上风大,乌云时有时无,导致月光清浅,等了许久才敢断定。”   贺管事拧眉,呼吸不由加重:“你现在赶紧把东西给我,如果再有人找你麻烦,后果不堪设想,虽然我是贺家的仆人,但早年流浪江湖时曾受过公输老家主的恩惠,无论如何也不能看大娘子你出事!”   然而,公输沁却义正言辞拒绝了他:“不,尽管我不会武功,但自幼携带暗器,想杀我没那么容易,反倒是你,你是我们之中武功最好的。”她将目光掠致远处,面浮红晕,声色软懦,“贺管事,我想拜托你,如果一旦有事,无需顾我,即刻带阿远走,这是……这是我欠他的。”   “那怎么行?”   公输沁闭目吸气,待转头时,目光如炬,语声急厉,骤然摆开是一副家主的威仪:“贺深,你别忘了,我是来这里做甚的!我不仅要找到二叔,追问当年家中旧事,更要寻回那件宝贝,带去江南给谢玄将军。听说他正在组建北府兵,我等志士,既不能上阵破虏,自当为国尽最后绵力。”   贺管事还想劝说,公输沁已伸手示意,拦他话头:“不必再说,记住,保他。”贺管事无奈,嘴唇翕张,只得一声轻叹:“大娘子对少爷还是有情谊的。”   公输沁人已向内院走去,瞧见脚下的影子,不由自顾自怜:“这种情谊,只怕不是阿远想要的。”   杀人事未清,众人态度各异,但来来往往皆是步履沉重,愁眉不语,唯有那几个匠人,反倒是看开了生死一般,在年师傅的带领下,捡起荒废许多时日的手艺,就近圈了一桌,围坐切磋讨论。   这种师徒制往往传承严格,不容偷学,姬洛因没正式拜师学艺,便讨了个便宜,溜回房中休憩。毕竟白日平安,到夜里才是群魔乱舞,得养足精神。   可他刚进屋没多久,便有客迎上门。   来的是高念,还有寸步不离的卫洗。   见他开门,少女粉嫩的额头也飞上红晕,似是十分局促难安,手指一直绞搓着衣摆,因不懂汉人的礼节,把话说得断断续续:“骆……骆济,我们是来……谢……道谢的。”   卫洗顺势握住高念的手,捏了捏,示意自己来说:“昨日我便有些疑惑,跟拙荆确认再三,才知是你以内力护住她的心脉。她这病无法根治,且发时迅猛,极有可能死人,兄台大恩,我夫妇二人没齿难忘。”   姬洛朝楼下瞥了一眼,见迟二牛还在同小二东拉西扯,便将人请进了屋。   除了高念,卫洗看谁眼神都不大好,倒不是凶恶,而是提防与警惕,像秋冬荒原上的硕鼠,藏储冬粮,生怕有人会抢。   姬洛笑了一下,没说话。   卫洗还算有些江湖阅历,立刻反应过来,忙道:“我知道你不想暴露武功,我们不会乱说。”   “你们不怕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卫洗迎上姬洛的目光,话不愿再说露骨,只简单道:“我不信你没听出拙荆的口音。”   高念的仪态和举止,一看便是富养出来的,而这个叫卫洗的少年,虽然刻意隐藏武功,但他的刀法,绝非粗浅武学。   正如卫洗所说,每个人都有秘密,姬洛无意和他们周旋,只是拍了拍卫洗的肩,送客:“她不是中原人,你们在此间行走,要多加小心。”   卫洗带上高念出了门,走到门口,那姑娘却赖了两步。   姬洛见人迟疑,便问:“还有何事?”   “我……我看你眉心攒聚,似乎……有心事,我夫君他不喜……欠人情。”高念深吸一口气,终于讲到了点子上,“也许,我们可以帮忙!”   作者有话要说:  啊哈,我又来了,你们还记得救霍定纯的人叫什么吗2333现在可能会稍稍让人糊涂,会慢慢抽丝剥茧,看完这个故事就清楚啦~   你们也可以猜一猜剧情2333 第220章   申时起又洒了两点雨,坐在院里的人呼啦一声鸟兽散, 等到酉时, 小二喊饭, 姬洛和迟二牛从房间里出来,正瞧着几个匠人帮忙支木架子。   “这是做甚?”迟二牛上前招呼。   其中一个笑道:“嘿,掌柜说时晴时雨没个准,便托我们给堂院儿里搭个吃饭避雨的地方,左右无事, 老师傅让给练练手。”   迟二牛仰头望天:“俺家那块儿信风水,像这样顶头生光的敞亮天井,该是聚财气,迎福禄的, 想那掌柜的盘下来, 估摸也有这意思在里头, 若换作鼎盛时,在这片儿地摆满酒席, 那多气派!只是眼下飓风带雨, 确实不比晴日方便!”   “你们先去那边坐着。”那人正在接榫卯,不好多聊,便打发他二人去檐下等着。迟二牛应了一声, 抄着袖子,吊儿郎当地过去了,转头想说话,这才发现姬洛没跟, 竟在原地给人搭手帮工。   那匠人一会给他讲燕尾榫的放乍收溜,一会给他讲企口隼如何拼接无缝,倒是比霍定纯那个半吊子驳杂技艺的,要细致上许多。   毕竟是“四府”之一,古来道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说,公输家的技法放眼天下,绝对是精良中的精良,对姬洛来说,多留个心眼没错,就算不是为了防人拆穿,以后说不准也会派上用场。   人陆陆续续来得差不多,等都落了座,高念拉了拉卫洗的衣角,后者步出,发话说这两日的命案他们有了新的线索,趁人都在,便相邀共商,权当见证。   只是,祁汉中午过后便没再下过楼,高念又非得说给所有人听,未免那富商过后没听到疯癫伤人,贺管事做了主,上楼去请人。   贺管事登楼进屋,没多久,持剑冲了出来,扶着栏杆朝楼下大喊:“不好了,祁汉他死了!”   “死了?”贺远一声怪叫,面如洗浆,“我那个乖乖,怎么……怎么又死了一个,这里不能待了,我们必须离开,必须!”说完,他一把抱住公输沁的手臂,把人往楼上房间拖,非要收拾细软。   公输沁沉着脸挣脱他的束缚,随拥簇她的人一同去了祁汉屋子。   贺远气得跳脚,指着鼻子,破口大骂:“臭婆娘,有你这么做妻子吗,不侍奉夫君也就罢了,学庸人凑什么热闹,死人有什么好看的!没有礼数的野丫头!粗蛮!不知廉耻,有辱斯文!看吧看吧,谁看了,剥皮抽筋,下一个死的就是谁!”   公输沁恍若未闻,递给贺管事一个眼神,后者立马醒悟,把贺远的声音压下去:“死了差不多一个时辰,被人用利器穿喉,钉死在墙下,和祁飞一样,身上同样有翻找的痕迹,但是周围没有打斗的痕迹。”   “要么是来不及反抗,要么是根本无法反抗。”公输沁在屋子里打量了一圈,接过小二送来的白布,暂时把尸体遮掩上。   见无人理会他,贺远只能干瞪眼,最后骂骂咧咧回房了:“贺深,长眼睛看清楚,你是谁家的下人!等回了乐安,给少爷我收拾包袱滚蛋!”   公输沁怅然一望,随后,捂耳不听,走出屋子,冲挤在楼梯上的人一一询问。   只可惜一个时辰前正值突来急雨,年师傅和他的学徒忙着躲避,其他人又都各自回屋,院子里和廊上没站人,很难看到有没有人进屋,更别说后头的窗子对着山林,无人守卫监视。   既问不出个所以然,当下也只得作罢。   神不知鬼不觉又死了一个人,客栈里气氛低迷得很,纵使饭菜在前,大半数人都只拿着筷子戳了戳大白米,无甚胃口吃喝。更有人见过尸首,脑中惨象挥之不去,瞧见红肉便连连干呕。   有心人食不下咽,老实人下筷如飞。   迟二牛便是顶顶老实,饿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是真得填饱肚子,可周围人都蔫了霜的茄子,无精打采的样,他再后知后觉,也没那脸不停下筷,只能吃一口,也装作心事重重,左看右看。这一看,就看到了高念,他忽地拍腿,想起一茬:“慢着,高姑娘刚才不是有话说么?有什么线索,兴许有用呢!”   “也是,”没了祁汉这个和稀泥的,贺远又是个不顶用的,公输沁强打起精神,主持大局,“高姑娘,当真有发现?”   高念局促地朝卫洗看了一眼,二人心意相通,后者将她护在身后:“拙荆不善言辞,我来替她说罢。刘老二死的那天晚上,她替我缝衣至深夜,推窗透气时,无意间瞧见刘老二在树下徘徊,手里似乎捧着个木作的东西,想往后院去,只约莫沉思了半盏茶的功夫,最后作罢,将东西埋了。”   “那东西在哪儿?”何掌柜问。   “那东西什么样?”小二同时插嘴。   高念扶着卫洗手臂,像只受了惊的猫儿一样探出半个头,又很快蜷缩了回去,一道秀气的女声传出:“啊?样子?样子嘛……长得……”这说话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过去,被吊胃口,忐忑难安。   “别急,慢慢说,”姬洛笑着递过去一杯茶,轻声问:“可如……花瓣?”   只见高念使劲儿揪搓着乌丝结起的小辫儿,死咬嘴唇,眼珠子滴溜溜直转,焦灼与恐慌刹那俱现,似乎真的在努力回忆:“对,对对,我想起来了,花瓣,像梅花的花瓣!”   “其上可有朱红一点?”   高念愣了一下,摇头:“没……没有,好像不是……”先是比较迟疑,而后非常笃定。   姬洛朝公输沁看了一眼,后者别开目光,若有所思——   昨个儿捡到那块木刻的蕊部,漆了赭石打的彩料,今次高念说的话补充了许多细节,若是真的,恐怕刘老二丢的东西已在他出门时被找了回来,顺手埋在树下藏住,并没有叫凶手夺去。   只是,他又为何要叫田二娘收拾细软?把东西带上一块儿走,不是更好?还是已经料定路上会被人抢夺?   公输沁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寄希望于高念,可是那小姑娘看见的也着实有限,难以再据此推测。   此刻,所有人都就坐吃饭,连一整日没出门的田二娘也下来堂前,如果摒除山精鬼魅之说,那么行凶之人必定位列其中。贺管事不由用袖子掩住按剑的手,不动声色打量四方。   若那桃木牌子值价,叫人奔走相夺,凶手极有可能会着急夺物,眼下谁有想走的异样,谁的嫌疑就最大。   可惜,贺管事等了许久,如意算盘落空,满堂里虽然人人表情各异,精神紧绷如弦,倒是未有一人表露失态。   何掌柜肉脸上堆着笑,讪讪打破尴尬:“呵呵,别……别愣着呀,大家伙先吃饭,再不吃菜就凉了,我看,等吃完饭再找线索也不迟……”   “这……”   “夫君……”高念急忙开口。她这一唤,欲言又止的公输沁和贺管事都朝她看过去,却只见高念眼白一翻,猝然捧着心口,向后摔倒在地,“哎哟”连声,痛苦不已。   盘结的发髻散开,勾住面纱的细绳从青丝里脱出,露出高念皎白的肌肤和略偏绀紫的嘴唇,以及病痛也难掩饰的美玉之貌,无人不心中喟叹,此等姝容,难怪刘老二会色胆包天!   几个想帮手的匠人哪里见过这样西子捧心之貌,一个个都傻愣在当场,卫洗慌了神,一把将这些个木头人扫开,自个儿托腰将娇妻扶住坐稳,就着水送下一粒药丸。   贺管事松开剑柄,则一跃而上,落在另一边,和卫洗两人一左一右,持拿高念肩井穴,以点穴之法将内力点入双手手臂之中,经手少阴心经和手阙阴心包经,替她减缓心脉的痛楚。   见高念神智还在,贺管事趁机追问:“那东西埋在哪儿?”   “在……”高念气若游丝,不得招手,只能眨眼示意,贺管事倾身将耳朵贴去,听她轻声说:“在我窗子对着的第五棵香樟下。”说完,便晕了过去。   “她需要好生静养。”贺管事松了手,卫洗冷冷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将人夺了过来,拦腰抱着,蹬蹬跑上了二楼,一脚踹门而入。   姬洛一把拉住起身的贺管事,赶在他招呼人出客栈前,把要说的话堵了回去:“高姑娘现在人不适,卫少侠得守着她寸步不离,不若给两个时辰让他们先歇一歇。”他一边说一边挠头,怪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人比较笨,思来想去,既然大家都不想被污为凶手,又对这物什好奇,不若先吃饭,等他俩一起去。”   说完,姬洛又对贺深道:“贺管事,刚才高念姑娘只对你一人说了位置,还委屈你暂时别回房间,先在院中闲坐片刻。”言下之意,便是要贺深待在大家都能瞧见的地方。   贺管事点头答应了,倒是那胖掌柜突然开口:“不对啊,那高姑娘不也知道地方吗?”   “她人都那样了,犯得着骗大家伙吗?”   “是啊,如果人真是他们杀的,又何必把这事儿告诉我们呢?如今姓祁的都死了,也就贺管事能一战,他们拿了东西偷摸走,不好吗?”   何掌柜咽了咽口水,脸色颇有些难看:“我就随口说说,呵呵,不过贺管事坐镇院中,前后有动静该是逃不过的。”   戌时三刻,卫洗扶着高念从楼上下来,上了年纪的年师傅脑壳刚枕到枕头,就听见下头喊话,忙披衣起身,公输沁亲自去屋里三请四请把贺远给带了下来,迟二牛闲着无事帮忙点人,发现少了两个,往茅房摧,果然人在,把两个如厕的学徒拉了出来。   “掌柜的呢?”   小二在前,何掌柜在后,一人拿了两根火把:“来了来了,毕竟天黑,仔细磕碰了,拿着看路。”   众人一拥而上,在贺管事和高念的指点下,走到了第五棵香樟下。公输沁招手,两个匠人便拿着铲子指着地下开挖,可挖了足近一丈,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姑娘没有记错?”   高念支吾:“也许……是第六棵,天色太暗,我也不能确定……”   公输沁便叫那两人,干脆把第五第六棵树下全都挖了一通,然而,依旧什么都没有,她顺手把火把塞给何掌柜,自己甫身再探。何掌柜缩在袖子下的左手不情愿地伸了出来,将木棒子接住。   “难不成东西已经被人拿走了?”   贺远惊呼,就在众人面面相觑之时,姬洛忽地捣袖,悄无声息灭了四根火把,指着前方一点荧光,喝道:“拿下!”   卫洗率先抽刀,奔跃而上,一击斩下。   不中!   大刀看刃,卫洗明明感觉刀头落在人的皮肉上,却被一股软力推开,以致刀劲不发,刀鸣不断,待他回神时人未纠缠,已抢路而走。   “是他,那晚偷袭我的人!”公输沁尖叫。   只听一声闷响,贺管事佩剑顺势出鞘,剑柄横冲,砸中奔逃的人膝窝头。那人体态本丰腴,吃痛一阵,单膝着地。贺深从人后跃出,继而接剑连刺,分八方出招,直撩人肋下奇穴,腰腹软肉。   那人却也不是个任由拿捏的软蛋,见武功已暴露,也顾不得藏拙隐瞒,立刻一个接地滚翻,反手推掌倒退,两招牵住贺深的剑,轻功一甩,绕了个大弧去掐卫洗的脖子。   卫洗冷呵一声,左手推刃,右手握着刀柄贴背绕首一转,只见寒光一掠,便要叫那人落个齐腕断手的下场。   “缠头刀!”黑影缩手,滋了一口冷气。   贺管事侧目相看,对这少年悍不畏死的刀风颇有些惊异,但眼下间不容发,只得长啸一声,示意卫洗,兵分左右二路包抄,在那人试图潜入海岱山以前,把人杀退回来。   这会子,熄灭的火把被公输沁点亮,光晕升起,众人这才瞧清吃了一刀,滚地半死不活的汉子是谁。   “何……何掌柜?”小二捂着脑袋尖叫一声,吓得一屁股倒坐进了泥地里,他可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东家竟然会武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甚至极有可能就是这三起命案的凶手。   作者有话要说:  凶手是不是何掌柜呢……嗯…… 第221章   何掌柜吐出带血的断牙,恶狠狠地盯着高念:“是你, 你们故意做戏?”   高念提着裙摆, 去看卫洗有无受伤, 听见他说话,哪还有刚才的虚弱,转头便做了个鬼脸,极力邀功:“我装得像不像?”等何掌柜怒火攻心,拂袖冷哼时, 她便向后一缩,悄悄朝姬洛眨眼睛。   贺管事一脚踹在他心窝,等人四脚八叉地滚地,他再上前拂穴。何掌柜梗着脖子, 立时不再折腾。   “骆济, 你怎知是他?”刚才虽然是卫玺第一个去追, 但贺深却认出,那个发令的声音是姬洛。   “一切全仰仗高姑娘援手, ”姬洛步出, 脸上挂着浅笑,边走边道,“这个地方其实什么都没有, 非说要有,那便是高姑娘的夜光粉。”持火把的人往后退开两丈,中心光线瞬间暗下来,姬洛走到何掌柜身前, 一把捉住他的手,指甲里果然有点点青绿色的光。   众人恍然。   便是何掌柜自己,看着指甲缝也万分惊疑,竟未察觉。   “这一侧外檐下没有挂灯笼,加诸二楼无人,房内所有的灯都熄了,基本可说伸手不见五指,想准确又快速地找出东西,必然得随身带着火石。火石一燃,夜光不显。且我在土中埋了一根针,针扎了手,他必然惊疑,为免露出破绽,一直将手指掖在袖子里,自然也发现不了。”姬洛继续解释。   贺管事蹙眉,微一沉吟:“理是这个理,若侥幸被他先一步察觉后洗去,又待如何?还有一点,饭后我在院中寸步未挪,四方房子就那么大,我敢保证,没人出客栈!”   “是,正因为你在院中,他始终没有机会。”姬洛顿了顿,看了臊眉耷眼的何掌柜一眼,又道,“但那一个时辰没机会,不代表一直没机会,敢问贺管事,我们聚人的时候耽搁了多久……”   迟二牛抢着开口:“半盏茶!俺去催的时候,这俩个蹲茅坑的家伙,非要让俺再给半盏茶的功夫,俺还笑话他们,最近只晓得吃荤肉,半点素菜不沾,怕是屙的石头!”   两个女孩子都红着腮别过脸去,被他指摘的匠人又气又无奈,年师傅憋着笑,贺管事埋汰一眼,贺远咋呼一句“恶心个人!你怕是脑子装满石头”,甚而连姬洛也没料到他将粗话说得如此直白,愣怔片刻,倒是忘了自己该接什么。   “俺说错什么话了吗?”迟二牛后知不觉。   “没错,”贺管事很快收敛了表情,颔首示意,“有道理,人往来嘈杂,我亦不敢说尽在掌握之中。半盏茶时间太短,匆促去匆促来,他没发觉指甲里的粉末,倒也说得过去。”   何掌柜气性不小,被摆了一道,顿时胸腹起伏,青筋暴跳,颇有些不甘。   公输沁瞧他毫无悔意,滑跪上前,一把揪拽住他的前襟,将人拉起,狠狠斥道:“你这黑心的!为何要杀他三人?”   只见何掌柜狭长细眼一眯,立即服软,大呼冤枉:“天理王法!别以为你们捉了人就能屈打成招,平白泼脏水,人不是我杀的,我不过……不过就是想要那花瓣木头而已!”   贺管事扇了他一巴掌:“老实点!”   何掌柜挨了个实在,左脸高高肿起,鼻血顺流而下。他冷笑一声,呼出口气,把血沫子吹到了公输沁脸上:“呸!别跟我说你们不想知道那玩意儿是啥!”   公输沁松手,将他推到地上,起身拿手巾擦去脸上的秽物。贺管事看他人不老实,又补了一脚,狠狠踹在心窝。姓何的呛咳两声,忙道:“别打别打,只要你们保证不动手,我全都说!”   贺管事收脚,公输沁走回来问:“是什么?”   “是……”何掌柜向林子里的人看了一圈,缩头缩脑,“是去北海故鸢宫的钥匙。我在这里做了十年生意,或多或少听人提过。”   “那你杀我,也是为了钥匙?”公输沁质问。   “天可怜见的,谁说我想杀你了!杀人?我哪儿敢呀!我就贪点小财,想打晕你抢钥匙罢了,只是你突然转过身,我怕被认出,才……”何掌柜抬了抬眼皮,一脸无辜,“哪想你是公输府的人,在青州,谁不知道故鸢宫是公输家设计的,万一你晓得内情,发财没成,那我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你的武功?”   何掌柜瘪着嘴:“乱世总要会点功夫傍身,我开门做生意,往来的都不是知根知底的人,要有人上来给我捅一刀,那我多年积蓄不就全没了?”   贺管事却不怎么信他,挥起拳头威吓:“你还不讲真话!”   “杀了我也讲不出。”姓何的狞笑一声,硬气起来。   公输沁姑且信了他的鬼话,点了两个手脚麻利的,跟贺管事先把人抬回客栈锁起来,自己却落在队伍最后,用手戳了戳姬洛的脑门,指着高念的背影,嗔道:“你个小机灵鬼!”   姬洛一瞧她细长指甲,怕给戳个窟窿,忙往一侧横跳,躲了开去,攀着一棵香樟的树干,乐得直笑:“还不是为了帮夫人你,谢你救命之恩。”   公输沁长出一口气,摆手放他一马:“说吧,你有什么想法。”   “他不是凶手,”姬洛敛了笑,做了个指引的手势,把公输沁引到刚才何掌柜被截住的位置,指着地上黑泥正色道,“你瞧他方才逃跑时落下的脚印,很重,既然武功都暴露了,如果他当真怀有绝世轻功,根本没必要再藏拙,甩脱了人一头扎进山中,我们根本不可能搜山。”   “但我看他却亦不似个好汉!”公输沁留了一步,用指腹搓了搓刚才三人相斗时摧折的断木截面,皱眉道,“若凶手真不是他,那便是说,这个人还在我们之中?毒蛇伏于身侧,真叫人不寒而栗。”   姬洛颔首:“蛇伏于草丛不可见,但若引蛇出洞呢?”   “太危险,我不愿我的人涉险。”公输沁不是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也许只需要一晚,便可真相大白,但这样对她来说,对她来此的任务来说,都是潜在的威胁,她不敢冒险,也不愿冒险。   “但愿真是因为危险。”姬洛嗤笑一声,脸上露出戏谑的表情。   公输沁被他盯得不自在,忽地打了个激灵,心中不悦,也便冷了声,干巴巴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除了你的人,便只剩下卫洗夫妇和客栈小二,你在怕,”姬洛勾起嘴角,“公输家主,你在怕那个穷凶极恶的凶手会是你认识的人。”   被他一言道破,公输沁一怔,骤然心跳加快,却仍死鸭子嘴硬:“不会!我现在宁可相信就是怪力乱神,不用说了,明日一早我们就启程,离开这个鬼地方。”   姬洛摇头叹息道:“一夜变数太大,也许明日晨起,又有人身首异处,如此,你又希望那人是谁?”   四下黑寂,纵使持着火把,也有被山林妖魅包围窥伺之感。公输沁摸着手上一圈鸡皮疙瘩,越想越怕,散漫躲避的目光最后还是定定地,落在了身前的青年脸上。   必须要刺激她一下。   姬洛暗自想:这位女家主,小心谨慎,怕行差踏错也便罢了,心肠偏还又软又固执,也不想想,如果真是自己人,岂不是藏狼于羊窝?何掌柜贪财夺钥,说明钥匙一开始就不在他手中,那给公输沁送钥匙的自然是真凶,真凶既然已经得到了东西,那么杀人的动机便有待考究——   要么是处心积虑利用,那么最后他一定会从公输沁这里再取回钥匙,和公输府有关的东西,这妇人会让?会乖乖搁回门前等人来拿,然后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当然不会,只要她敢随身携带,就有可能发生流血事件。   要么对钥匙不感兴趣,如此一来,杀人的动机就不是为财。没有动机的动机才是最可怕的,万一是个疯子,就想每晚杀个人来祭天呢?   公输沁心头煎熬,反复思量,始终不语,直到行至客栈篱笆边儿上的槐树下,她抬头看着木楼灯火,才嘘声长叹:“你一次说完,免得叫人提心吊胆。”   “其实事情说简单也简单,只要夫人愿意把你那竹蜓借给在下一用。”见她妥协,姬洛微微一笑。   ————   天将下雨,骊山里闷得如同炼丹炉子,顶头上黑云低沉,仿佛悬于头首,阴森森压得人气息难匀。手脚处的旧伤虽已长好,但伤筋动骨,落下病根,一到这个时候,公输就蜷缩一团,痛得在地上打滚。   今次多了个李舟阳在身侧,替他按穴推血,只是,内力能使人舒缓,却不能彻底根治伤痛,更不能减轻心头负担。   “莫白费力,若是看不下去,便往山中练剑即可,我忍忍就好。”公输撑着虚弱的身子,缩进角落,用破庙里的烂板子把自己挡住,同李舟阳隔得远远的。   李舟阳皱眉打断他:“我是怕你痛到咬舌。”   “咬舌?”公输干笑,干涩嘶哑的声音从飞舞的尘屑中透出,极尽疲态,“哈哈哈,你不知道,咬舌自尽的人都是被活活痛死的吗?我才没那么蠢!”冷汗顺着鼻梁滑进张开的嘴巴,公输的舌头吃到腥咸,整个人闷了一会,眼神蘧然黯淡:“这是我该受的惩罚。”   李舟阳盘腿坐在地上,没说话也没走。   公输大口抽冷气,牙关发出“嘶嘶”的气音,等一轮痛楚之后,他像只被剔了骨头的公鸡,瘫软在地,犹如烂泥。   这时候,跟着李舟阳寸步不离的小奶狗呜咽了两声,公输探出头来,盯着那个背影,勃然大怒:“滚呐!滚呐!”   李舟阳被他催烦了,便说:“我今日的剑已经练完了。”说完,伸手往地下一拍,砸断的木条凌空飞起,被他左手一搅,疾电般冲出庙门,在正前方的树上凿穿个大洞。   只听得他冷冷道:“没有人能强求我做事。”   公输咽了咽口水,趴在破木架上,盯着那挺拔的背脊和漠然的背影,不由自嘲:“年轻人脾气还挺大。”   小狗舔了舔李舟阳的手,李舟阳张开左手掌,罩着狗脸,欲将推开,却没曾想,那小家伙以为这人在跟自己逗玩,撒腿蹦跳两下,蹿进了剑客的怀中。李舟阳失笑,只得将奶狗抱起,一边顺着皮毛抚摸,一边问道:“你有这力气,不如说说,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公输缩回干草堆上,背身依靠堆起的烂门板,默了一晌,问:“你有恨过什么人吗?”   “我的仇人已经死了。”   “真幸运,不必活在仇恨中,日夜相煎。”   公输如是道,李舟阳闻言,手上失了轻重,蓦然一顿,那小狗呜咽叫了一声,好不可怜,他却恍若未闻。   短短三字,真如个天大的笑话——无法手刃桓温,曾是他痛苦的来源。   也不说非要杀人,杀人无趣,但手起刀落更像是一种仪式,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信仰,良心得安,好似能亲自证明,天道好轮回不是空话。   公输也不管他听没听进去,顺着方才的话说,骨子里竟有股悲凉:“一直活在仇恨里,最后就会变成我这个样子。”   什么样子?   衣衫褴褛,形容丑陋?亦或是夜夜难寐,怆然凄苦?可男儿顶天立地,仇怨在前,可能作壁上观?不能,常言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李舟阳闭眼,长长一叹,身上的杀气不自觉涌了出来。怀中的奶狗一惊,哀叫一声,在他手臂上一撞,冲出了破庙,在石阶下一步三回头。   过了一会,叆叇层云勉强散开,痛苦缓和些许,公输“呵”地笑了一声,两手展开,向后一仰,整个人挂在架子上,像农家暴晒的枯瘦肉干,哑着嗓子说道:“适才你不是问为何我会落到如此境地……别急,续上一回,容我先说个兄弟反目的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小可爱们~mua~ 第222章   “五人结拜之后,很快打成一片, 在老大授意下, 严竞春将他从那个木匠遗物里取来的梅花钥分出, 一人一柄。而后,他们结伴从海岱山西侧入,一直寻着北海的方向,搜寻传说中的故鸢宫,”公输顿了顿, 语调慢下来,颇为绵长,“没想到,还真被他们找到。”   李舟阳笑道:“传说未必是空穴来风。”   “所谓的钥匙, 并非常人理解的锁钥, 而是一种路引。海岱山深处, 山高水曲,空涧险滩夹杂, 又少人烟多野兽, 可谓天然迷谷,正是因为地势错综复杂,所以百年前公输府的人建造时, 设置了五块木矩盘,嵌于山中,只要将五梅钥依次放入盘上,会有一方陷落, 指向正确的道路……”   李舟阳垂眸,拈起芒鞋上沾土的草茎,一边听他讲,一边在铺满灰尘的石地上,画梅花图。左手用力不均,花瓣歪歪扭扭,他便推土重画,反复几次,直至公输语毕,他一挥袖,梅花破碎,沙土散入风中。   只听他问道:“那故鸢宫是哪般模样?”   “美而不可方物。”公输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似可乘风而走,也似怕惊碎琉璃美梦,“我活了一辈子,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地方,那种美,让我开始笃信北海王与王妃催人泪下的情意。”说到这里,他的语调陡然转急,脖颈上血管暴跳,眼睛胀得赤红,“什么妒忌之说,什么亡魂镇压,当你站在山中时,你就知道那些连狗屁都不是!”   如果公输还有脚,此刻一定暴跳如雷。   李舟阳闭眼,喃喃自语:“山中有什么?”   “花,成片的鸢尾花,世上各色,尽在此中。”   “除此之外呢?”   “纸鸢和木屋。”公输低笑,那笑声音色本沉,带着嘲弄与嗤鄙,而后愈发响亮,又因腹中气息绵长,久久不绝。闻者不喜,反觉得头皮发麻。   笑够了,笑音戛然而止,公输板着脸,神情十分淡漠:“五兄弟瞧见那一幕时,惊呆了,这里没有华美的宫殿,也没有堆积的金山银山,和传说大相径庭。哈哈哈!不,不不不!山里其实什么都没有,没有!所有误入此中的人,都像是一种玷污!”   “后来呢?”   “后来?”公输默了许久,冷冷道,“五兄弟中的老大和老三,始终不愿相信山中一件值价的宝贝都没有,于是,在将那里翻了个底朝天后,终于找到一个山洞,然而,山洞却被一座巨大的铜门闭锁。他们毕竟不是公输家的人,又因为干粮食尽,最后只能铩羽而归。”   “第一次是歪打正着,所以,当他们再度返回山中时,却再也找不到入口。”   李舟阳皱眉道:“我记得你说过,此宫‘隐于云海,出于青土,现于花开’,十年一见,难道真有这般神奇?”   “是,也不是。故鸢宫以前是可以随时出入的,但八王之乱后,北方动荡,王权更迭,青州亦受波及,北海王的后裔退避此地,毁了许多必经通路和吊桥,又留下了机关和障碍,所以,若未留下标记,很难再次找到路引,没有路引,无法使用钥匙,不说十年,二十年亦有可能一筹莫展。”公输如是道,讲完话,顺势扭头,拿余光扫了李舟阳一眼,等着他追问。   可李舟阳偏不按常理,半天没个反应,倒把讲故事的人急得鬼火冒。   公输拿手臂在破门架子上敲了两下,故意吵嚷,等发泄完不痛快,还是又老老实实接着往下续:“二十年前,五兄弟个个都是初出江湖的愣头青,阅历浅薄,全也信了十年一现的说法,于是相约十年,只说五人齐聚,以梅花钥为凭,共赴北海。”   “十年后,到了约定的日子,柏望和另外三人都回了海岱山,但有一个人没有来,这个人便是严竞春。少了一枚钥匙,便意味着进山无望,十年盼头落空,四人怎甘,于是四下寻找,好容易找到了他。”   公输说这一段时,异常平静,平静得仿若旁观者:“十年天南地北的折腾,使得五人处境截然不同,有的成了恶贯满盈的采花贼,有的变成了臭名昭著的恶徒,有的过上了富裕恣意的生活,有的攀上了高枝,便是严竞春,也已隐姓埋名,过上安定的小日子。他不愿与恶人为伴,再寻所谓的山中秘宫,甚至劝他们不要再做徒劳无功的事情。”   “可谁信?你信吗?”公输转过脸去,满是讥讽,“猪狗都不会信!人得合群走,否则就会被疑为异心!严竞春那十年待的地方离北海很近,四人怕他已找到法门,会独吞铜门后的东西,于是软磨硬泡,最后拿人软肋威胁,迫使他就范。”   李舟阳忽地插口道:“我的老师曾跟我说,若一日我出山,此后只余身不由己,很多时候,遵循本心谈何容易,多的是随波逐流。”   “随波逐流?”他一用力,拄断了那支把玩的草茎,最后五指一曲,将碎段捏成一团,用力抛出庙外,一声重叹,无法释怀,“呵,他还说,世上事着眼泾渭分明,则会被排挤冷落,若想上下打成一片,首先得把自己变成同流之人。哈哈哈,人便是如此,有福能不能同享难说,但有难,刀山火海也得绑着架着同当,坏事也需得同做,否则就不是自己人。”   徘徊的奶狗以为是吃食,追着那团影子跑得撒欢,可低头一舔,发现惨然真相,最后就地一滚,呜呜咽咽。   李舟阳垂眸,实在落寞:“人一旦有了想要的东西,就离最初的自己越来越远。”   “没人能再抽身事外,哪怕知道是死路一条。该说是飞蛾扑火,还是心存侥幸呢?”公输呸了一声,双股用力打了个旋,对着那堆就地垒放的破门板,连戳了数十脚撒气,然而他踝关节以下无脚掌,怎么踹,也无法使上力,反而使皮肉被木屑割出血痕。   可除了无能的狂暴,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伏在地上痛哭:“十年啊!人生有多少个十年,一个十年又有多少变数!严竞春他确实知道了打开铜门的方法,知道那门后究竟藏着什么,甚至知道那个葬身海难的木匠的真实身份!他犹豫,困惑,懊丧,苦恼,也曾动摇,徘徊不定,在很多个日夜辗转,终于下定决心,发誓咬紧牙关,不从自己嘴巴里透露一丁点消息。就这样,一拖再拖,拖得恶徒恼羞成怒,反目成仇,最后……联手杀人。”   “哈哈哈哈!”公输的脸色变得异常可怕,像茹毛饮血的狂徒,像剥皮抽筋的恶鬼,像被人掐着喉咙,发出癫狂的笑声:“故鸢宫里没有金银珠宝,却有很多公输府匠人留下的工具,他们用‘白骨喋血’打穿他的四肢百骸,用墨斗线勒下他的头颅,最后用强弩将他钉死在山涧深渊,并扔下重石,叫他死无全尸!”   “恨啊!恨啊!恨啊!”   他一连说了三个恨字,逼得李舟阳坐定不安,回头来视,方才惊觉,什么才是活在仇恨中真正的模样。   “他后悔吗?严竞春他后悔吗?”李舟阳起身,走到公输身前,用双手捧起他抢地的小臂,轻声问。   公输安静下来,抬头与他四目相对,两只爬满血丝,饱经沧桑的眼睛,蓦然流下清泪:“不不!他不后悔!不后悔!”   咸涩的泪水顺着唇珠流进口中,公输又哭又笑,最后咬着后槽牙,振振有声:“严竞春这一生,无利于家国百姓,未有建树,未曾扬名,甚至不算干净清白,也曾做过恶事手染鲜血,但就这一件事,他从不后悔,因为他知道,他这一个决定,也许有一日,能改变江淮数万人的命运!”   ————   “你得保护我,那个梅花钥匙,只要按一定次序放在山中的木矩盘上,就可以指路进入故鸢宫,你们难道不想知道那宫中有什么宝贝?那个人要冤我,肯定是想杀我灭口,独享这个秘密,诶诶诶,轻点……”何掌柜不老实,一路上还舌灿莲花,百般狡辩,见贺管事不搭理,身子被制住又无法动弹,竟然用嘴巴去叼人袖子。   贺管事嫌恶一眼,将他一脚踹进房中,关上门。   门后的人还在不甘大喊:“你们保护好我,我就带你们去!真的,我发誓,如有违背,天打雷劈!”   “恶心。”   贺管事甩掉袖子上的口水,抱剑站定,姬洛走了过来,取出公输沁的竹蜓,压低声音道:“我有话跟你说……”   何掌柜闹了一阵,嗓子喊哑了,又不给水,于是乖乖闭了嘴,省着力气,倒在榻上蒙头呼呼大睡。卫玺和贺管事轮流看守,各两个时辰,分上半夜及下半夜。   三更天交接,客栈里忽然浓烟大盛,熏得人涕泗横流。   不知是谁嚷了一声“走水了”,夜半惊醒的人也顾不得拿家当,纷纷披衣外跑,楼上楼下一时间都是杂乱的脚步声。   “遭了!”   卫洗寻着烟雾最盛的方向看,发现竟是高念的房间,也顾不得眼下,对贺管事交代了两句,匆忙前去抢救。等他奔到地方,发现高念果然昏倒在门前,探她脉息,却很平稳,只是被迷药药倒。   奇怪的是,这里烟雾虽然浓稠,但却没有半点明火,好像只是调虎离山,并不伤人性命。卫洗虽然识破奸计,但想到还有贺管事坐镇,也便没再犹豫,将高念抱下楼,去到敞亮透气的空地。   而他前脚刚走,后脚公输沁那屋便传来惨叫。   原是公输沁夜半醒来,发现门前桐油着了火,先把贺远这个病弱书生喊起,推了出去,可她自己并无功夫,被困在了屋中。   贺管事无法放心,见此处只有烟,火势离得远,于是咬牙锁了门,调头先去救人。等他一走,浓雾里摸出一个人,放下瓦片,跃入屋中,轻得似一阵风,连半点脚步声也无。   他拿着劲弩,对着榻上的人一通扫射。   三息之后,却没见血漫出,他往前一步,撩开被子,里头只有两个绵软的枕头,和一堆乱七八糟的碎物。   反应过来上当,他轻功一展,推窗欲出,窗格却就着转轴被推了回来,正好打在他的手上。吃痛一晌,那人也足够警惕,知道自己的短板,不管来的是谁,一律不动手,立刻原路返回,登上了瓦顶跑路。   姬洛躲在窗下,见人已被逼回,顺着窗棂跟了上去,拉动准备好的竹蜓,朝人脚步弹射飞针。   “唔!”   那人虽中招,闷哼一声,顿了半步,可奈何他轻功实在高妙,转头扎进冲天烟阵,不吭一声,饶是姬洛轻功亦不错,居然硬是没能追上。   所谓绝技,则是一人得持而天下皆无出其右,姬洛想,若不是真鬼魅,世间确也只有惊鸿飘影的传人能做到。   好在,这个时候贺管事已经将公输沁救出,两人破窗,落在空地上。公输沁没见到飞回的竹蜓,踢翻垒在篱笆旁的麻袋,用手拖拽,与贺管事对视一眼,冲着里头大喊:“贺管事,我已经将何掌柜拖出来了,你在哪里,快来搭把手!”   浓烟里射来一支劲弩箭,朝着公输沁手里的方向。   躲在一旁的贺管事看到出箭的位置,三两步跃起,翻上屋顶,将人前路封住,正巧,安顿好高念的卫洗也瞧见了弩箭,跟着上梁,将人的后路封住。   那人轻功独绝,可其他功夫却稀松平常,刀剑相逼之下,腿伤复发,又无法躲入浓烟之中,很快被揍得从房上摔了下来,闷哼一声,受伤不轻。   贺远离得最近,被惊飞的草皮一唬,连往后推,腰杆直撞上迟二牛撅起的屁股,两人一惊一乍,纷纷滚倒在地。   幸好年师傅和学徒们举了火把来,灯火通透,照清样貌。贺远爬起身来整了整衣冠,觉得很是落面子,又瞅见迟二牛那憨样,一脚踹在他胫骨上,撒火撒气:“你干什么吃的?”结果人没吃痛,他自个儿倒先喘不上气,猛咳嗽两声,涨得面红耳赤。   公输沁一把搀住他胳膊,关切地替他抚背顺气,可贺远却十分不耐烦,顿生了气力,抻手将人推开:“不需要你管!”说完,自己躲到矮灌丛前坐着,别过脸去。   等公输沁默然走开,他没忍住抬头,来来回回看了好几眼,不知在怄什么气。   迟二牛做了个鬼脸,手脚并用爬起来,跟其他人一块拥了上去,指着那个身着夜行衣的蒙面人咋呼怪叫:“俺的那个亲娘诶!这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又多出一个,不是说凶手是何掌柜吗?”   贺管事和卫洗前脚轻功落地,姬洛后脚拖着五花大绑,被捂嘴塞在房间柜子里的何掌柜,出了客栈:“当然不,如果我所料不错,何掌柜,刘老二还有那个富商祁汉,他们曾是旧相识,一切还得从刘老二的死开始说起。”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对人物不太清楚不要急,下一章会先揭一部□□份,所有出现在这个客栈里的人都是有故事的,而且会贯穿这一整卷,所以慢慢来就能搞清楚啦,有的没有说是因为还没有到解释的点。   PS:因为两条线出现的角色切入视角是不同的,所以他们说的话可能因为私人目的而存在隐瞒的哟~   么么哒小可爱们~ 第223章   “什么?”众人惊诧,纷纷调头去看何掌柜。   何掌柜被堵塞住嘴巴, 不能叫喊, 但瞳孔一缩, 两颊肌肉紧绷,脸上大汗淋漓,明显是言中的征兆。   姬洛解释道:“因为某种原因,他们相约客栈见面,刘老二先一日赶到, 带着田二娘安心住下,但是他没有想到,何掌柜的地盘上会藏着一个轻功绝顶的人,悄没声息把他的梅花钥给人偷了。”   他目光落到田二娘身上, 后者立即连声应答:“是是是, 他那晚一直在找东西, 原来是找这么个玩意儿!”   “知道梅花钥的人不多,又是在熟人的地方, 如果你是刘老二你会怎样?”姬洛一边说, 一边走到贺管事身边。   贺深稍一沉吟,立即道:“我会怀疑是何掌柜黑吃黑。”   “没错,所以刘老二认定是何掌柜干的, 于是就去质问他,但实际上,他并没有真的去找何掌柜,为什么呢?因为一样东西。”姬洛依次看过公输沁和高念。   公输沁道:“那梅花钥?”   “噢, 就是我那时看到的……”高念也跟着附和。   “没错,从刘老二的屋子到掌柜住的后院有一段距离,路上,凶手故意让他发现了预留的梅花钥,但这一柄,却不是刘老二自己那一柄。随后,他在树下徘徊了一阵,最后调头回了房间,叫上田二娘,准备收拾包袱,连夜离开。”   公输沁疑惑:“为什么要走?”   “我也不知道,”姬洛摇头,却嘴角一勾,笑了起来,“不妨大胆猜测一下,钥匙一共有五把,也许刘老二认出了这一把的主人,怀疑人已经被何掌柜秘密解决,他怕久留,自己会成为下一个目标,于是想趁夜,去和后来的祁汉汇合!当然,也有别的可能,譬如祁汉和何掌柜联手私吞,只是,这一种在祁汉身上被推翻。”   “不过,他还没有来得及离开,便被凶手用白骨喋血钉死在榻上。”   迟二牛抓耳挠腮,听得那是个心焦火燎:“然后呢?祁飞为何死了?祁汉为何也死了?姬洛你快些说,别吊人胃口。”   姬洛颔首:“那我便长话短说。祁飞,是替祁汉死的。那天我半夜醒来,正巧听见有两人开门离屋,一个是贺家娘子,一个便是祁汉。贺家娘子是去瞭望口查看傍晚捡到的梅花钥,而祁汉,则是去后院见何掌柜。白天检查刘老二尸体时,田二娘说的话引起了他的警惕,他不知内情,以为是有人冲着钥匙和故鸢宫而来,所以去找何掌柜商量。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后来何掌柜要杀贺家娘子,因为当夜追逐黑影时,贺娘子的竹蜓暴露了她的身份。”   “故鸢宫是公输府造的,那公输家会不会有人认得钥匙,知道故鸢宫的秘密?”姬洛顿了一下,转头盯着脸色阴郁的何掌柜。何掌柜察觉到他的动作,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团冷气,别过头去。姬洛目光一沉,续道:“这个解释有些牵强,我想还有更好的说法,譬如,梅花钥的主人里,曾有一位是公输府的人,所以他二人疑心贺家娘子,决意先下手为强。”   “公输府的人?”公输沁和贺管事闻言一惊,面面相觑,连独坐一旁的贺远,也忍不住伸长脖子顾盼。   从姬洛的角度望去,那公子哥儿揉搓着腰,眼睛如同粘在公输沁背上一般,不舍得挪去,既是担心,又满是柔情。   一时满场静默,连蒙面人的哼哼声也消停了。   卫洗拄刀而立,和高念共同朝公输沁看了一眼,随后指着脚边的人,开口打破平静:“祁飞武功不差,他的死既没有凶器,也没有脚印,我刚才和这个人交手,实在想不通是怎么做到的。”   “如果他提前中药了呢?如果这个人和掌柜看起来是一伙的,在祁汉的指示下,祁飞没有设防呢?又或者他二人换房之后,祁飞为了扮作祁汉露出破绽呢?”姬洛叹了口气,“只是现在人已死,这些细节恐怕只有凶手自己知道。至于杀人手法,你们还记得那个从天而过的黑影吗?为什么竹蜓里的细针明明穿过了衣衫,却没留下任何血迹?”   迟二牛一副见鬼的表情,试探性地问:“难道不是人?”众人脸色瞬间垮下来,他只能挠头憨笑,嘟囔着:“俺说笑的嘛,看你们这么紧张,缓和一下。”   姬洛挑眉,道:“其实二牛说的也没错,我们看见的根本不是人,本身就只有一件衣服,挂在小风筝上。那夜月黑风高,客栈里有灯还好说,屋檐上乌漆墨黑一团,一晃而逝间,谁敢拍着胸脯保证说,看到的不是大致轮廓。”   “凶手为什么要做这无畏之举?”贺管事沉声问。   “为了引诱贺家娘子暴露身份,让何掌柜和祁汉猜忌。贺娘子捡到的那枚钥匙,实际上也是凶手准备的。”   贺管事又问:“那这与祁飞的死……难道,是用风筝杀人?半夜确实起了好大的飓风,把马棚都给吹塌了,如果是急速的风筝……”贺管事右手一拳砸在左手手心上,十分笃定,“祁飞是背朝窗口倒下的。”   姬洛颔首示意:“没错!凶手用细丝套在祁飞脖子上,等事先准备的大纸鸢从客栈后方的矮崖上吹下时,从窗口跃出,将另一端系挂上,自己再扶着纸鸢,借助风力滑出去。细丝吊不住人,疾风之下,祁飞本该被枭首,但他虽然受制而手脚绵软,却毕竟武功不赖,因而强打精神,死死扣住窗棂,挣扎着不想被拖出。我发现窗户上有指甲抠出的碎屑,还有干透的墨渍,用风筝杀人需要精心计划,说明凶手反复测量过。”   “至于证据……”姬洛宛然一笑,“顺着那夜风的方向往山林深处,一定能找到纸鸢的残渣。至于祁汉的死,还要多亏何掌柜帮忙。”   公输沁忙问:“怎么说?”   “还记得祁汉发疯吗?他并没有疯,”姬洛走到何掌柜身边,单膝着地,按住他被绑缚的手,对公输沁道,“在这之前,他虽然知道贺家娘子你来自公输府,可是却拿不定身份,直到那天吃饭,你提到二叔。我刚才说过,也许公输府里有人不仅知道秘密,还与钥匙有关,比如你那位二……”   公输沁心慌意乱,抢声打断他的话:“不!我二叔十年前就失踪了!怎么可能……”   “十年前……”姬洛甩开何掌柜的手,起身走到公输沁身边,平静地打量她,“十年前也许发生了什么呢?北海故鸢宫,隐于云海,出于青土,现于花开,十年一见呐。”   公输沁默然,不愿和姬洛对视,避了开去,心中暗道:难道二叔当年失踪,是因为故鸢宫?这十年来他又去了何方?北上之前我曾获有零星消息,难道他再次出现在青州,是跟这三个人目的一样,又为那个传说归来?   贺管事抬头瞥了一眼,没帮腔,没搭话,心中知悉公输沁秘密北上的目的,不知该如何开口。   倒是一旁竖着耳朵偷听的贺远,忽然摇摇晃晃跑过来,一把推开姬洛,将公输沁掩于身后,一阵唾沫横飞的臭骂:“你在跟谁说话?不要以为自己有几分小聪明,就忘了身份,管你学徒还是家奴,没规矩没眼力的臭东西!”   姬洛平静地看了贺远一眼,后者心头一跳,把话咽了回去。高念不懂他们在争什么,只觉得这个读书人平白骂话就不对,于是皱着眉头将二人隔开,拉着姬洛问:“难道祁汉是被何掌柜杀的?”   “非也。”姬洛对高念笑了一下,谢她好意,继续解释:“何掌柜不愿祁汉慌不择言,暴露了梅花钥的秘密,所以他在劝架的时候,偷偷用下了药的细针将人迷晕,后来我在尸体上,确实发现了一个很小的针孔。”   “他本意不是要祁汉死,可却恰恰给了凶手机会,反被嫁祸,不,也许连替死鬼都算不上,凶手未尝不想借我们的手,杀了何掌柜。”   在公输沁的阻拦下,贺远不再跳脚,但自觉高人一等,看姬洛出风头十分不顺眼,哼了一声,开口挑刺:“这太荒谬了,杀人就杀人,何必用这么稀奇古怪的手法,如果失败呢?如果被发现呢?试问你在做一件事的时候,难道不是保证结果,而非过程,这些不过都是你瞎猜的罢了!”   “恰恰相反,或许是不想他们死得太容易吧,你若不信,不如亲自问问他。”姬洛走到蒙面人身前,一把挑开他的面巾   迟二牛他们听得云里雾里,根本没注意到在场少了谁,此刻瞧清相貌,登时瞠目结舌,骇然结巴:“怎……怎么是他?店小二?”   “你是谁?”卫洗面无表情抽刀,贴着小二的脖子。   “你说的几乎都对,”小二昂起脖子,看着姬洛,又看了看周围的一圈人,眼睛里漫过绝望和惨痛,最后化为冷冷一笑,“但有一点你没说,你也不知道,那便是他们都该死。”他只有二十岁不到,可那样子,仿佛已经瞧见了人生尽头。   贺远挤了上来,公输沁按住他的手,低声呢喃:“仇杀?”   小二攥拳,牙关咬得紧,卫洗忙将手中长刀一转,逼问:“你说不说!”他手里那口刀不说仙品,起码也称得上佳品,吹毛断发不在话下,稍一送力,便蹭破小二脖颈嫩肉,刮出一道血皮。   高念心善,不忍他受皮肉之苦,提着裙裾跨一步上前,伸手按在刀背。卫洗骇了一跳,连连收力,高念俏生生地吐了吐舌头,扭头对店小二温柔地说:“别怕,你若有苦衷,尽可说出来。”   “我……”高念未着面巾,小二盯着她的脸端详片刻,眼中含泪,蓦然松了口气,似乎心肠也软下了十分。   卫洗放下刀,若有所思。   方才这小二分明是以高念和公输沁调他和贺管事离开,可公输沁那方是实实在在的明火拦门,高念这边却只有烟,四方都是通途,说不是故意放人一马,他都不信。   说情不至于,说贪恋,也未尝合宜,大概是高念心存的善念与敬意,和一视同仁的态度,为她保下性命。   “我名柏成,我的父亲柏望当年和他们是结义兄弟,一行五人前往北海寻找传说中的故鸢宫。二十年前,他们得幸,阴差阳错进去了一次,但却因为打不开里面的一座铜门,最后失意而归。因为什么都没捞到,何老大和祁老三不甘心,于是提出十年后再去一次。”   “那十年间,何老大没有银子花,就躲到了江淮当水匪,杀人劫掠,无恶不作;刘老二贪色恋美,常出入烟花之地,成为臭名昭著的采花大盗;而祁老三呢,比他们稍好一点,白手起家成了一方富户,士农工商不易,本值得赞许,可惜,人的贪欲无穷无尽,为了搜刮更多的财宝,残害乡里乡亲,收捡孤儿当奴隶虐待豢养。”   说到这儿,柏成朝摔在地上的何掌柜看了一眼,眼神充满怨毒和憎恨,好似千刀万剐亦不足惜。   闻言,众人也随之唾弃,何掌柜被瞧得不舒服,呜呜两声,笨拙地翻了个个,蜷缩一团,像只缩头乌龟。   贺管事插口:“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柏成眼神一黯,十分哀伤:“我的父亲是个正直善良的人,虽然师承盗跖一脉,但却从来没干过鸡鸣狗盗之事。他时常想,武功不该受过去的人和事挟制,既然身怀绝技,当行自己该行之事,俯仰无愧于天地。于是,那十年间,他投效朝廷,娶妻生子。”忽地,他眼睁如核桃,厉声急色呼喝道,“如果没有这几个混账,他的一生该是多美满!”   “官府发布通缉令,可这三恶人狡诈如狐,多国窜逃,难以抓捕。父亲暗中查访,发现三人乃为旧友,于是决意以十年之约接近试探,再想方设法将他们一网打尽。可惜啊,”柏成顿了顿,惨然一笑,复又道,“最毒见人心。这一次有备而来,他们进入故鸢宫后,直奔铜门而去,以为胜券在握,所以贪念大起,你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吗?”   高念摇头,他又次第询问旁人。   “你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吗?你知道吗?”因为仇恨和愤怒,柏成的脸在瞬间扭曲,脸上的表情夸大极致,好像人的皮囊将在一瞬间撕裂,露出凶恶的魂灵。好几个年轻的学徒都被吓退两步,甚至是贺远一口水没咽下去,呛到喉管差点被憋死。   “哈哈哈!你们知道吗?知道吗!他们三人合力,联手把我父亲杀死!那些匠人留下的工具,成了世间最为残酷的刑具。他们用‘白骨喋血’打穿他的身体,用挂着的墨斗线勒断他的脖子,为了泄愤又或是不愿旁人认出,抽刀把他砍得面目全非,最后用劲弩,将他的尸骨钉在山涧深处!”柏成两只手剧烈颤抖,最后整个身体都跟筛子一样,高念想要扶他,却被奋力掀翻,卫洗不得不用刀再将他架住。   作者有话要说: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2333 第224章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一刀了断,而是虐杀, 可想而知, 为什么哪怕拼着暴露, 柏成也一定要复刻同样的手法。   公输沁捂着嘴,显然吓得不轻,贺远难得没有呵斥吵闹,而是将她护在怀中。几个大男人闻声,也觉得血腥异常, 甚至连见惯生死的姬洛,也不忍视听。   在场数人,皆为这惨烈而静默无声,只有栽倒在地, 五花大绑的何掌柜反应激烈, 不停挣扎, 像条离了水摆尾不断的肥鱼。迟二牛年轻气盛,站位又近, 干脆带着几个木匠学徒, 朝他屁股猛踹了几脚泄愤。   “老天有眼,他们最后还是没能打开铜门,何老大夺下‘悲客来’客栈, 留在这儿继续打探消息,而其他人则暂时远走他方,今年正好是第十年,他们居然还想再聚哈哈哈哈!”柏成忽地敛笑, 面无表情,只剩下两只空洞洞的眼睛,倒映火把的橘光,“三年前我得知真相,不惜千里来到青州,在他跟前做了个跑堂小二,只为了今朝得以报仇!”   公输沁想脱口问他为何非要等到现在,但仔细一想,也只有这十年之约,才是一网打尽最好的方法。   柏望没有做到的事情,他的儿子做到了。   何掌柜还在折腾,两只眸子鼓起像死鱼凸眼,目光粘在柏成的背上,撕扯不下,为了引起众人的注意,甚至不惜以头撞地。   贺管事按住他,给了一拳:“老实点!”   众人没有一丝怜悯,只觉得何掌柜垂死挣扎,不过是因为柏成剖开罪孽和真相,不能接受失败,只有姬洛,有几分犹疑。   “骆济,你怎么了?他说得不对?”迟二牛看他脸色不对,忙问。   这一声,拉回几人思绪。姬洛刚才的推论被证实,已经彰显了他的聪慧,于是这会子,人人对他另眼相看。   姬洛摸了摸下巴,淡淡道:“那倒不是,若非深仇大恨,何来如此浓烈的杀意?我只是有些奇怪……你们没发现,除了何大、刘二、祁三,他的话里自始至终少了一个人吗?”   公输沁醒悟过来:“还有一个人,是我二叔?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柏成没有否认,但却避开了公输沁炽热的眼神,语气十分淡漠,“也许他也已经被他们三人杀死了呢?贪婪之下无兄弟。”   “不可能!”   公输沁反应十分激烈,她这么个说话秀声秀气,看起来还有点忍气吞声的窝囊人,居然捂着耳朵连声尖叫,甚至顿足跳脚,“不可能!不可能的!”在那一刹那,她并非涌起仇恨,冲上去对何老大拳打脚踢,表现出的却是惊骇和失落,不接受公输致的死亡,甚至不接受某种失望落空。   贺远压不住她,贺管事只能暂时放弃看管何掌柜,过去搭把手把人镇住。   “不对,你说谎,若是真的,那么谁来告知你真相?高姑娘没有说瞎话,那块木花瓣上确实不是朱红标记,那么,刘老二捡到的那柄钥匙和贺家娘子捡到的钥匙显然不同,”姬洛摇头叹息,在柏成身前单膝半跪,平静地问,“你为什么会有公输致的钥匙?”   公输沁登时冷静下来,踉跄两步,回头盯看柏成:“这些是我二叔跟你说的?”   “是。”   “那我二叔他?”   柏成失神一瞬,垂头低语,只余下茫然惶惑:“他现在或许已经死了吧。我来这里三年,孤注一掷,早没了他的消息,如果你见过他那时的样子,你不会觉得他还能活下去。”那样子太惨,以至于柏成想到,嘴角都不由抽搐,同情,怜悯,不忍一时皆有,脸上表情在崩溃边缘徘徊。   如果公输致都那么惨,那么惨死在山中的柏望,又该是怎样?   “其实,我很不想跟你说话,因为我父亲的死,你们家的人也有一份功劳。”柏成看着公输沁,嗤笑。   公输沁心惊:“什么意思?难道我二叔也参与……”   “你想知道?”柏成迟疑片刻,忽道,“公输府毕竟曾为天下四府之一,也是要脸面的,有外人在,不大方便,你靠过来一点,我悄悄跟你说。”   贺管事要拦,公输沁却示意他们都退开,走到柏望身前俯下身:“你说。”   “公输致不愿意替他们打开铜门,才被联手坑杀,只是,我父亲心善,在千钧一发之际偷梁换柱,披上了公输致的衣服,以为仗着轻功独绝,能逃出生天,”柏望深吸一口气,幽幽道:“其实,他是代你二叔死的!”   公输沁吃惊,“啊”了一声。柏成趁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把钳住她的喉咙,卫洗和贺管事同时抽刀剑,调头攻去。   柏成四下环顾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贺远身上,微微一笑,将公输沁当靶子抛了出去。贺、卫两人怕误伤,皆收了半招,一人一手,将公输沁接住。   片刻的功夫,已足够柏成转移。只见他撑着伤腿,拔出怀中藏着的利刃,一跃插进了何掌柜的头颅之中。鲜血飙溅,数息之后,五花大绑的男人死透了。   柏成抽出匕首,对公输沁抱歉地摇了摇头,转头锥入自己的心窝。   “柏成!”   “我父亲投奔晋国朝廷之后,一直教导我,世间缘法而治,诸般罪恶……皆……皆该绳之以法,我以自己的意志,报了法外之仇,一生无悔,但……但我终究私自裁决,手染鲜血,违背了他的意愿……”柏成倒地,安然地闭上的双眼,“不必难过,也算两全。”   柏成一死,公输致的消息就此掐断,公输沁唏嘘一声,僵着背站了好半天,才招了人来把尸首就地掩埋。   这座“悲客来”客栈,很快就会改为“无客来”。   柏成终究心存善意,客栈里烟大火小,很快灭尽。   姬洛拿出找来的剩下几把梅花钥,交付公输沁。对柏成来说,除了报仇,这些被人争来抢去的东西根本不重要,所以放置随意,只要仔细留心,便全搜了出来。   “杀刘老二的白骨喋血无法解释,也许是二叔告诉他做法,也许在三年之前,他已经去过故鸢宫,”公输沁握着那五柄钥匙,心头沉甸甸的,“我倒是突然对这个地方好奇。”   这时,篱笆外的柴扉突然被人叩开,只听着一连串有节律的竹杖声,从客栈里传出,由远及近,到了众人跟前。来者正值壮年,高颧方脸,双目有神,唯一瑕疵,乃左颊窝坑疤痕。再看穿衣,朴素干净,头戴青巾,着芒鞋,背竹箱,是个连夜赶路的行客。   “夜半不歇息,怎的都在外间?”男子抱拳,言谈不刻板,不拘泥,彬彬有礼十分养眼,“恕在下唐突,我看客栈无人,瞧见火光,便擅自走了过来,敢问哪位是掌柜的?在下想写间客房,歇脚两日。”   何掌柜刚死,忽地有人来,还是大半夜,贺管事不由警惕,先发了声:“你是谁?”   “你是掌柜的?看着不像啊,还拿着剑,凶神恶煞……在下要见掌柜的,你若是知道,便请引路,别耽搁你我的时间,趁天未亮,在下还想再睡两个时辰。”那男人皱眉,十分固执。   如今是就地埋了两人,可客栈里还有三具尸体没有处置,若教外人看见,恐再生事端,到时候吵闹起来,他们几人说不说得清是一回事,延误了回广固的时机,惹出乱子,那可责任重大。   贺管事本想今夜事平后,安排众人先行歇息,明日稍稍善后,要么封屋,要么付之一炬,接着赶马上路,可这人往这儿一杵,全给乱套,不由心烦意乱,要拔剑,以蛮力将人赶走。   公输沁眼尖,立刻出头拦了一把,编了个瞎话:“这位先生,不瞒你说,我们也是行客,这间客栈是空屋,根本没有掌柜,山里的樵夫指路,说这儿闹鬼,每一间屋子都死过人,夜里睡不着,我们才出来,不如就地歇……”   说了半天,那人一声未吭,公输沁见他心不在焉,顺着他垂落的目光看去,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的手。这一瞧,她才反应过来,手头的梅花钥忘记收捡,心里暗骂一声,立刻一股脑全塞进挎着的布袋子里。   那男人却进了一步:“你刚才拿的是什么?”   公输沁身形一僵。   男人干脆冲了过来,伸出手来再追问:“给我看看!”   “贺深,你还愣着作何,当自己看戏的吗?”贺远一把将还在发愣的公输沁抓到自己身后,冲着贺管事不满地嚷嚷。后者立刻拔剑,朝那男人连刺两招。   男人武功不高,但会两招拳脚,调头绕着树走,堪堪避开两剑,嘴里慌忙解释:“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看看那东西!”   他越是这样说,旁人越是紧张,夜来独身行人本就少,一来还盯着梅花钥看,说没问题,傻子都不会信。贺管事怕有变故,立刻连推两掌,拍断他避身的树木,“夺夺”探刺,再接伸腿一扫,斜劈后向下截提,刹那阻断了那人退路。   就在这时,风声一变。   公输沁两眼本胶着于战局,乍然一听,脸色惨白,立刻推开贺远,抢呼一声:“贺深,闪开!”说完,她提速快跑,一边进一边伸手从布袋中索物,抬手扔出。   贺管事对她言听计从,立时便想抽身,可奈何后有木丛阻拦,于是当机立断,伏地埋首,吃了一嘴泥,也一动不动。   只见两道白光急转,一阵窸窣爆裂声后,林中月下,犹如银蝶翩翩着舞,沉浮于空。数息之后,流光渐逝,消殒于翡叶之间,最后枯落于地。   定睛一瞧,原只是形如蝶翅的细片。   贺管事抖去尘土,盯着地上失去色泽的暗器,惊愕交加,而公输沁,更是如遭雷劈,轻声呢喃:“蝶纷飞!怎么会是蝶纷飞?不,不,他竟然用蝶纷飞接住了我的……”公输沁霍然抬头,人却在连连后退:“你究竟是谁?”   那人调头捡起竹杖,呵呵一笑:“不错嘛!沁丫头!”   迟二牛两眼一晕,满脑子都是那三个字,糊里糊涂:“什么……蝶纷飞?”   “有道是‘飞蓬去不还,蛱蝶各纷飞’,蝶纷飞是我公输府的一种暗器,此暗器出之无章法,号称无孔不入,无人能硬接,加诸器之多费时,用之甚绝情,已经很久没现于江湖了,不可能有人能弄到手,当然,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公输沁指甲狠狠掐入掌心,掐得指骨青白相接,“它是我二叔年少所做。”   难道这人便是公输致?   姬洛本悄然旁观,可看公输沁愁疑惊恐,再结合方才柏成说道的死死生生,莫不是,这人有古怪?可既是至亲,该是好辨认才是。   公输致一步步朝她走去,笑容和蔼,语带关切:“三十多年没见了,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沁丫头,我是你二叔啊!你这是怎么了?一副撞鬼的样子……还真被这间死人客栈给吓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小可爱还记不记得救了霍定纯的那个人……对,就是他。 第225章   “不……”公输沁左脚踩右脚,差点踩掉绣花鞋。   贺远一脸莫名其妙, 本想劈头盖脸一通臭骂, 但碍于长辈在前, 不好发作,只能闷声挤兑:“瞧你一脸丧样,难道自己的二叔都认不出了,你都说了这玩意儿是你二叔造的,不是他还能是鬼?”   “三十年……”姬洛抬头去看贺管事, 后者蹙眉,颔首示意,显然也发现了这个破绽——   公输致明明失踪于十年前,为什么这人张口便是三十年?若是有心假冒, 连蝶纷飞都拿出来了, 怎的这一点小消息却探不出来, 在这里露了马脚,不合常理!   公输沁兀自嗫嚅:“虽然我远嫁南方, 但也不过区区十年, 怎会不识二叔容貌,分明不是……难道像柏成说的那般,他受过某种大难, 进而改形换貌?”情势过于匪夷所思,她实在想不通,不过好在人已冷静下来,便也站定脚跟, 强行迎了上去:“你真是二叔?”   公输致没有立即搭话,而是从竹箱里取出一截原木,拿起锉刀,盘腿趺坐在地,竟专心致志凿刻起东西来。   半盏茶的功夫,他雕出一朵山茶花,花瓣半含半放,花蕊娇艳动人。   公输沁伸手夺了过来,趁夜,调头对着月光,果然见银华落下,显出蕊芯浅窝里的螺形小字!   她不迭连唤几声,语带哭声:“二叔,你真的是二叔?这些年你到底去了哪儿?还有,还有你为什么说是三十年?”虽有满腹疑窦,但不论如何,这都是确确实实和她血脉相连的亲人。   “沁丫头,说来惭愧,当年你二叔我争强好胜,非和你爹争那家主之位,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后来遍访三山五岳,寻得许多珍稀材料,见识过隐世的匠人匠心,渐渐阅历丰满,反倒忘了最初的目的,流连大江南北,当真乐不思蜀!”公输致拉着她的手,温和地说道,那语气,无不是长辈对子侄辈的亲爱。   公输沁更加疑惑,忽地想起一物,赶紧打开布囊,捧出那几枚梅花钥,递到公输致身前:“二叔,我见这上头有‘银月落’,也是你做的?”   公输致敛住笑容,仔细接过,多有迟疑,还是公输沁出面开解,说里外都是自己人,他这才在几度欲言又止后,讲出来龙去脉:“是!除了赌气,当年我离家,还有一个目的。”   “我十二岁时贪玩,在北海山中偶然发现了一种木矩盘,想起先祖曾造北海故鸢宫的传说,于是偷偷拓下印子,决意做出钥匙,好上你爹跟前炫耀一番。但这种矩盘看似简单,实际内部有数千根金丝牵连,稍有不慎,便会毁之。我将家传典籍一一翻阅后,终于有所眉目,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为材料犯了难,那五柄钥匙重量不一,毫厘有差,要求极为严苛,得用天南地北五种不同的佳木,我这才顺道,各地取材。”   “二十年前,我终在南海郡寻得最后一种木材,做成梅花钥,本打算顺路去珠崖探寻一种珍贵梨花木后,便回乡看看,结果天有不测风云,遇上飓风海难,我侥幸不死,却受了重伤,顺流漂到珠崖的碧落琼湾,被采珠人救起,养伤一养便是数年,再等梨花木成型,又是数年,这才迟了……”   公输沁颔首,心中暗道:如此说来,二十年前,定是有人在海难中捡到了二叔的随身之物。二叔离家时不过是毛头小子,心高气傲,桀骜孤僻,本就少与旁人来往,多年返家,又带着一应信物和包裹,确实容易蒙混过关。   “我那时也不过几岁,哪里又记得这么清,如今想来,难怪当初我讨教蝶纷飞时,总撞上搪塞借口,我还以为是二叔藏私,性子高傲,不肯授受,后来在书斋找到笔录,惊喜了好一阵,又以为是二叔心软,偷偷给我个惊喜……我真是太蠢!”   公输沁连声自责,后又一把按住公输致的手,心口突突直跳:“二叔你听我说,当年有人冒充你进入公输家,而后我父母一夜间骤然离世,公输家迅速败落,许多陈年往事我都想不明白,如今你与我同回广固,定要好好追查一番……”   说完,她将公输致拉到一旁,神神秘秘道:“二叔,我这次北上,还有一件要事,家父已故,事关重大,思来想去,还需你看在家族面上援手,”她下定决心,贴耳过去,小声问道,“你可知,《天枢谱》现在何处?”   ————   随着夏秋交季,雨水渐盛,公输发病急,身体一日比一日差。他这伤早先没得到及时医治,纵不死却落下病根,多年又未曾安心卧床调养,整日不是在泥里打滚,便是雨里奔波,能熬到现在,实属不易。   眼看他便要撑不下去,魂归往生,相伴一场,李舟阳心中郁忧,实在难以开怀,只能趁夜,在山中枯坐排解。   背后一阵窸窣,公输还是来了,只是不再能吐核作招,考校武功,而是手脚萎缩无力,一头从缓坡扎了下去。   李舟阳叹了口气,转头从白石上跳下,将他扶起安坐。公输略有些尴尬,只能摸着鼻子,干瘪瘪找话:“年轻人不许叹气,来日方长!”   “好,不叹气。”李舟阳顺着他的话说,可一时心事重重,想吐露却又难以启齿,几度欲言又止后,心中更如云雾久郁,到头来,又像个落魄书生,只晓得长吁短叹,可偏又应了他的要求,最后连叹息也给憋了回去。   公输用手臂敲了敲腿骨,强打起精神:“我没多少时候了,你有想说的,趁我人在,不妨直说。”   李舟阳沉吟片刻,拱手行礼,措辞恭敬:“阁下究竟是谁?”随后,他放缓语速,难得柔情,“你便是那位武陵人严竞春,对吗?”   “哈哈哈……”公输盯着他的眼睛,干笑两声,忽地冷脸缄默,“我是公输致。”   李舟阳却十分笃定:“不,你不是公输致。”   两相沉默。   十息后,公输眼皮一颤,眸中含泪,忧喜参半,终是郑重颔首,话起痴痴:“是啊,我不是公输致,我顶替了他,他早就死在了海难中,我在滩涂守了七日,连尸骨都没收到,想必早葬了鱼腹!”   二十年前,从北海故鸢宫离去后,严竞春毫无目的,于是决意先往青州广固,去一趟公输家,将包袱中的典籍木牍等遗物送归公输府。却没想到,正逢上老太夫人病入膏肓,药石无灵。   这老太夫人盼儿盼了数来年,家中人人难劝慰,如今大行将至,便连领路的小厮也感念人伦,一看手书竹简,不等人说话,嘴快脚急,进屋连声高喊“回来嘞”,没半柱香的功夫,整个宅邸都晓得二爷归家。   严竞春体貌轮廓和公输致相似,竟阴差阳错被人错认。他想着既是生死之交,又承了情得了故鸢宫的钥匙,如今自个儿无处可去,不如留待此地,替人尽孝床前。   这一留,便是荒唐十年。   “所以你的手脚断折是那几人的缘故?天赐怜惜,起码保住了性命。”李舟阳听他亲口承认却并不惊诧,一切合乎情理,当他听过故事后,早已隐隐有了分辨。   “不是天赐怜惜,而是有人舍命,”严竞春幽幽否认,眼中晶亮大盛,看得李舟阳心口一窒,“何大刘二祁三生有异心,那夜动手时,有意避开了柏望兄,我在奔逃时,被他们用缠丝切断手脚,挣扎中滚下山坳,柏望兄当时一直跟在后方,便趁机夺下我的衣服,替我将人引开,我当时伏在草丛中,亲眼见他们合力杀人,不敢声张,无法救人,一直熬痛伏到天亮,手脚血止,捡回一命。”   “大难不死,我立誓报仇,于是用嘴,叼药草,衔泥根,竭力活下去,便是爬也要爬出海岱山!”公输咬牙道。   一句话涵盖十年,个中苦楚心酸,又有几分能与外人道。相较之下,李舟阳忽然觉得,自己的小病小痛,失意黯淡,在这种大苦大难面前,被粉碎得连渣滓都不是。   李舟阳茫然不解,遂问:“青州距离这儿千里之遥,为何不就近寻个地方落脚,伺机手刃仇人?”   “就凭我?呵呵,柏望兄还有个儿子,五人中我与他关系最好,他曾告知与我。如今想来,那三人杀人后未细究他的踪迹,怕也是晓得了他朝中身份。”严竞春如是道,“我辗转打听到,他母子二人曾北上寻夫寻父,却因晋燕交战,被作流民劫掠至北方,后来燕归于秦,又辗转流落到长安附近。”   “原是如此。”   严竞春忽地笑了,语气比之方才,竟是格外的轻松:“长安有许多东来的和尚,他们都说,因果报应。以前疑义,如今笃定。”讲到这儿,情绪上头,只见他挥着手臂,用腕口戳着自己的心窝,叫李舟阳看向自己,一句话也不许听漏:“昨天发病的时候,却觉得没有往昔那么痛苦,正好十年,也许冥冥中仇怨已得报呢?心愿若了,便不用再苟延残喘,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了。”   李舟阳握住他的手,颇有些紧张:“你现在觉得如何?”   “很不好,”严竞春露出一口白牙,血水顺着牙关涌了出来,沿着下巴,脖颈,胸口,一路淌到地上,“回光返照,终有一死。”   “走,我们现在离开这里。”李舟阳急忙起身,欲要将人送出骊山。那一刹那,他仿佛看见了纵身跃入铁炉的老吴头,心中气血翻涌,又气又恼,恨严竞春不早早告知,平白贻误了救治良机,再次只能眼睁睁看着人死去,而自己弱小又无助。   严竞春用手棒子拦住他:“不,不必费心,公输致已逝于南海,严竞春也已殁于北海,人生在世,求仁得仁,便是善了。”   李舟阳怔了一刻,失力单膝着地:“为什么?”他以为自己已经超脱,看开,无畏无惧,结果旧景重现,依旧还是毫不犹豫陷在过去的泥淖中。   严竞春看他眼神不对,也顾不得周身疼痛,厉声急色,劈头盖脸呵骂:“你听着,我要你亲眼看着我死!亲眼看着,人生最坏,不过一死!既然悍不畏死,难道还惧怕活着?这些日子我看在眼里,你聪颖,刻苦,毅力恒心都不缺,但你知道你少了一点什么吗?”   “你少了剑心,是因为你没有自我!在我活着的时候我知道我为什么活,在我将死之时,我也可以了无遗憾的死,不管是以什么身份,严竞春也好,公输致也好,甚至无名无姓就是你见到的乞丐也好,因为我就是我,我这一生都是在为自己而活!”   李舟阳撒手,平生唯一,泪如雨下。   严竞春奋力想将自己人生的阅历传授出来,可又觉得,话不必太满太多,许多事要自己想,自己走,自己醒悟,最后活出自己的一生,于是说着说着,他软了声音,像是对世界妥协,把李舟阳当成对人生困惑好奇却又跃跃欲试的儿孙子侄,目光变得极尽温柔。   “若我死去,不用安葬,放在这里即可。我一生有过正确的坚持,也背负着鲜血罪孽,死于青山,已是满足,如此这般,或可赎罪。”严竞春晃动手臂,眼睛直愣愣盯着前头黢黑的山石树影,干裂的嘴唇几度翕张,本想将铜门之后的秘密托付,但不知底细,怕一步错而铸成大错,最后还是闭口,想将其带入黄土。   李舟阳心细,瞧见他脸上一闪而逝的犹疑,轻声问道:“你可还有未了的心愿?”   “没有,只是还有最后一个故事,没来得及讲,”严竞春露出坦然的微笑,回顾一生,已经无甚遗憾,趁着神智尚在,他竭力想把话说完,“其实不是故事,是一个密辛,一个……丑闻。”   “什么丑闻?谁的丑闻?”   严竞春呕出一口脏血,喉咙被血块塞住,难以发出正常的声音。死前,他有一瞬后悔,拼命想把李舟阳抓到自己嘴边,可失去手指的他根本做不到,只能努力从缝隙里挤字:“我在……公输府……发现……发现,老家主的女儿,公……公输沁……”   话音戛然而止,严竞春双手落地,阖上双目。   李舟阳坐在漫无边际的黑夜中,凉意袭来,不知天意何为。   作者有话要说:  所有出现在悲客来客栈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   哎上一章还没详细说——   其实公输是严,真正的公输致没有死,柏望代严死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犹如是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6章   册封仪典定在年末,虽是义妹, 册文封郡公主, 但苻坚尊崇儒教, 规矩一点不少,楼西嘉起初趁兴还觉得趣味十足,没过十日,已是躲了出去,连府门亦不想入。   这日她躲到红珠坊, 霸占了了了的寝阁,正吃着茶眺望长安街市,门忽地被撞开,刘右地代慌慌张张跑进来, 嘴里嚷嚷着“楼姊姊”三字, 最后在门槛上绊了一跤。   “宫里的人来了?”楼西嘉宛如惊弓之鸟。   白少缺卧在一旁, 用手支着下巴说风凉话:“诶,我可劝你跟我回滇南了, 是你自个不听, 现在你三请四请我也不干,偏就是要留这儿看你在仪典上出丑!”   楼西嘉烦去一眼,弹了颗枣子堵住他的嘴, 调头对小屁孩儿说:“磕哪儿了?姊姊给看看。”   “没事没事,”刘右地代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手,抢过她手里的凉茶灌下肚去, “跟姊姊你无干,跟上次你提到的那个姬公子有关!我听阿爷说,智将近日秘密回了长安,向天王陛下上书弹劾,说是……说是姬公子害得泉将下落不明,还差点把他弄死在彭城。”   “彭城?彭城不是在……喂喂,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不是说封禅后姬洛留在泰山祈福吗?”楼西嘉一脸疑,“你唬我?”   “没有,定是阿爷唬人!”小孩子立刻把自己撇干净。   楼西嘉想了想,又问:“那陛下作何应答?”   “什么都没说。”刘右地代说道。   白少缺已坐直身子,用手指卷着帘子上的流苏打旋,口中淡淡道:“没说才不好,你从前跟我讲那余桃啖君,或许放这儿更为贴切。”   卸磨杀驴的事不少,从前慕容冲盛宠几何,不也说放黜东阳便放黜东阳,帝王之心,永远叫人不得揣测,何况,风马默和姬洛不合人尽皆知,他不趁机落井下石才有鬼。   “在理,现在只能盼泉将未死,回头亲自对质分说,否则便是死无对证,风马默那么个睚眦必报的人,总有手段歪曲些证据。”楼西嘉将手里的竹折扇伸进珠帘,用力一挥,翠珠荡漾,白少缺手下的流苏忽然散开,飞荡往另一头。   “噢!我又想起来了。”刘右地代忽地打了个寒噤。   楼西嘉捏了捏他的脸,娇嗔道:“你的小屁孩,说话喘什么大气,说来听听。”   “虽然陛下话没多说,但我偷听到阿爷和库里叔说,陛下发布了一道禁令,说不准……不准……哎哟,怎么着没记住,汉话汉字可真难学!”刘右地代憋红了小脸,缩在一角苦思良久,才一拍大腿,“就是那个什么庄子什么谶!”   “谶?谶纬?”   “对对对!楼姊姊,会不会和姬公子有干,听说他卜筮很厉害,射覆更是一绝,长安城里敢言第一!”刘右地代紧张兮兮。   楼西嘉正两手提着扇骨左右不断开合,乍听他这么说,笑了,抄起了了新填的唱词,卷成棒子,在他头上敲打了几下,揶揄道:“小小年纪多读书!《周易》被奉为经书之首,向来为儒家尊崇,汉武帝独尊儒术,曾设五经博士,《易》便是其中一科,虽然易传易学也为老庄学派所重,但毕竟只是一部分。我想,定是谶纬之论惹来的祸,不过这也并非先例,就那个发明候风地动仪的张衡,就曾上疏称谶纬之语乃妖言惑众。”   “哟,看不出来,你还如此博学?”白少缺每日不同她抬杠,也会寻着机会酸上一酸。楼西嘉习以为常,只笑道:“那当然,你当我在帝师阁白混的?若非我不爱死读书,今朝才女之名,还不知花落谁家!”   白少缺忙低头,在地上左看右看。   楼西嘉狐疑地问:“你找什么?”   “你脸掉了,帮你捡起来。”白少缺悠哉一笑,悍不畏死。   “你居然骂我不要脸!”楼西嘉果然翻脸,一脚将他踹开,再一转身,只见刘右地代捧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这才心头舒坦了几分。   有人捧场,楼西嘉不免生出些自得,顿时不再搭理那红衣郎,而是抬脚往那桌沿上一踩,朗声道:“其实也怪哉,听说我这便宜义兄背后也有个谶语,说他将来入主咸阳,如今一语成谶便急着过河拆桥,实在太不道义!”   刘右地代伸手将她扶着坐下:“姊姊,你仔细些!陛下先为陛下,其次才是你义兄,几个脑袋都不够砍嘞!”   “不过禁谶学就禁谶学,为什么要连带老庄之说呢?”楼西嘉冲他办了个鬼脸,果然放低声音,嘟囔着,“不光是鸳鸯冢,其实蜀郡亦有许多人信道,天师张道陵在鹤鸣山传五斗米道,风行一时,可以说南剑谷一半以上都修仙问道。这样说来,莫不是有所指示?”   白少缺和刘右地代各自摊手,尽皆摇头。   此时长安外潼关官道上,一匹快马东来,往长安疾驰,马上骑士身着灰袍,披着宽大的斗篷,遮面难见容貌,而另一侧,一辆牛车,自长安向东去,不急不缓,除了个车夫,只余下个捧着书卷的跛足文士。   两人汇于成片的石榴花树前。   那文士突然喊了一声停车,艰难地跳下车辕,扶着栏杆,给了车夫两只水囊,指着前头三百余步外的山涧清泉,叮嘱道:“先用泉水濯一遍,再灌满。”   车夫是亲信,老实接过囊袋,躲一边儿去。他前脚刚走,那骑士勒马,倒了回来,居高临下打量文士。   “有的人死在泗水最好,如果他敢回长安,等他的,或许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风马默打着羽扇,话语刻毒。   骑士没有搭话,冷冷扫了一眼,挽着缰绳预备驾马而去。   风马默甫身向前,一把拽住骑士的鞭子,脚步有些趔趄,可声音却莫名稳当:“这么急作甚?陛下已经对他有所猜忌,你现下去长安又能如何?这是我送给你的惊喜,作为你们打我娘主意的回礼。”   他深吸一口气,明明恨不得啖肉喝血,却仍挂这一副假笑在脸,一字一句道:“我风马默,从不吃亏!”   骑士默了一瞬,忽然哈哈大笑,开口奚弄挖苦:“你以为,他是我安排来长安与你夺权的?哈哈哈,风马默,其实你爹说得没错,你这样的人永远难堪大器!”   “是么?那最好不过。”   风马默气得七窍生烟,却又不想在这小子跟前露了怯,失脸面,于是呵呵一笑,将眼珠瞥向眼角,不给正眼相瞧。   灰袍人敛了笑,又不再开口,似乎也在掂量风马默手中可能握有的筹码。   半晌后,风马默先绷不住了,垮塌的表情从嘴角的抽搐开始:“不用多想,其实在下什么也不知,但是姬洛能进入泗水雾汀,难道不奇怪吗?我破解《山川十卷》那么多年,仍被困于迷雾,凭什么他一次便带着泉将乘舟而入?我不会承认他比我聪明,我只会觉得,他一定和楼中楼有关!能骗过霍定纯那个武夫,却骗不过我!也许霍定纯已经在泗水被他暗杀也不一定!”   风马默狞笑,表情扭曲:“当年你们除了联络我爹,恐怕也笼络了其他人,我不是没怀疑过!一开始我以为姬洛也是你们的手下,不过,现在我倒是觉得,能和我逢棋不败的人,用‘手下’二字太过侮辱,也许用盟友才更为妥当?”   说着,跛足的书生狠狠甩开紧拽的马鞭,退到车辕上靠着,弹了弹指甲来的碎屑,又道:“也许,他和我爹一样,也说不定。”   骑士收手,抱着鞭子,听他像个疯子一样自说自话。   风马默爬回牛车车板上,扶着车子一圈围栏,向前探身,好像这样,他便不必比人矮一头:“别再打我身边人的主意,不然我也可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也算错了一件事,我做这一切,并不是只是为了权利——我可以为天王陛下死!”   骑士坐下宝马,竟被他最后七字惊乱了脚步。   灰袍人不得不正视他说的每一个字,料定此人既敢如此出城与会,多半已经将他母亲转移。   不怕死的人不好对付。   “最后一次,你不必来找,我也不会再见你们,你可以现在就拔刀杀人,但我保证,你会后悔!”风马默痴痴笑着,退坐回牛车,垂首捡起方才还未看完的书卷,语气缓了不少,却没掺杂一丝感情,“昨夜我娘说梦见故人,既是故人,便就作永远的故人吧。从今往后,大家各走各路,各行其道,各为其主,全凭本事!”   骑士拽紧鞭子,压下心头火气——   若是以前,风马默敢这样造次,他绝不会放任置之,只是自那年的云门祭祀后,师昂异星突起,谢玄至江淮创北府,招兵买马,姬洛更是变数不断,眼下四面危机,他需求稳,否则稍有不慎,恐行差踏错。   风世昭留下的《山川十卷》一日未解出,一日不知是否留有密辛,当年他父亲姜玉立亦曾派人试图毁去,但风马默绝就绝在够狠,死记多日,先一步亲手将原本付之一炬,并将默写的赝本先一步安放他处,就算杀了他,天下能人异士几何,若真弄个玉石俱焚,落入苻坚或是别国之手,对谁都没有好处。   想到这儿,那马上灰袍人淡淡一笑:“我们来做笔交易,最后一笔,从此两清,再见当全力以赴,不再手下留情。智将大人,先别急着拒绝,”他抬手,冲风马默示意,“用霍定纯的命,以命换命,如何?”   风马默目光下沉,嘴上却忙道:“你怎知我会……”   灰袍骑士打断他的话:“六星亲如手足,你一定会。”   风马默捏着书卷,指腹下按出深痕亦不知,指骨关节惨白亦不知,青筋暴跳亦不知,半晌后,他猛然将书卷摔在腿上,吞咽口水:“你想换谁?”   “我知道你的为人,我不怕你不兑现,在交人之前,我要你以你母亲之名起誓,至于人,”灰袍人缓缓道,“以后我自会告知与你,但我希望……永远没有那一天。”他的声线本清脆干净,但此刻尾音却耽于温柔,仿若真蕴情其中。   两人击掌为誓,而后双双离去,一人往东,一人往西,再不相逢。   驰了一里,灰袍人引马跃入从旁岔路,等进了山,确定周遭无人,他才下马牵绳,吹了声哨子,将前来接应的苏明招致身前。   “你刚才都听到了?”   苏明应了一声,问:“小主人,是否要属下去调查风家娘子的踪迹?”   “不必,”灰袍人却制止了他,“眼下还有更为急迫的事,王猛虽逝,却留有遗策在世,此策是否会影响天下格局与往后战事,无人能断定,还需你与辜二哥一同排查,不过要小心‘暗将’,此人不除,实在是心腹之患!”   苏明接令,继而又禀报了这些日子以来长安中的事况,等人一一评论指示后,这才犹犹豫豫开口:“恕属下多嘴,公输先生既然救得泉将,又深受其信任,本可以借机利用,您又何必将人送回长安?风马默能保谁?小主人是在给自己留退路?”   “当然不,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退路,谈何留退路,”灰袍人轻叹一声,“世事无万无一失,往后如何,谁也不知,若有一日我身死,苻秦又占据上风,我必须要保下他的命……当然,我永远不希望有那一天,起码在我活着的时候不会。”   苏明摇头叹息,取下挂在腰间的竹筒,递了过去:“小少爷,这是今日的药,您不该再这样操劳。”   灰袍人哼了一声,把马缰扔给苏明,待苦口良药下肚,他将竹筒随手一扔,拍手向长安方向前行:“当然,若只为这一点,实在浪费我的智计。这风马默救了泉将,你说泉将回京,苻坚招来对质,他会不会帮姬哥哥说话呢?他若拆台,风马默不满,六星必然会不和。既是铁桶,不若先开一道口子看看!”   ————   十一月,册封仪典之前,李舟阳归京请罪,苻坚非但未示下惩罚,反而大赞其左手剑法,并赐宴同游,将册封郡公主一事亲口告知。   “待礼成,君既为西嘉兄长,自是孤的兄弟。”   李舟阳听出了笼络之意,也深知和天王做兄弟不是那么容易,于是口称“不敢”,谨言慎行,直至宫宴结束回府。   当夜,久出归府的中郎将与“胞妹”重逢,言谈甚欢,叩谢恩赐,感激涕零,而后促膝长谈,以至三更。   无人知悉,那夜密聊,究竟说了什么,旁人只道兄妹相认,感情甚笃,羡煞不已。   翌日,苻坚收到密报,称中郎将手伤,乃是姬洛伙同贼人蓄意为之,请君秉公处置,苻坚提朱笔,久悬未落,最后仍未有批示,招来近臣,为李舟阳敕封进赏。   同月,楼西嘉另赐国宅府邸,距宫中近,除每月定日进宫见礼,其余一概免之。左贤王刘卫辰领亲眷登门恭贺乔迁。听闻此人曾于姬洛交情过密,如今落井下石,改巴结新贵,楼西嘉实在心有不耻,于是淡漠应付。   左贤王不以为意,以长子刘右地代传话——“宫中若有惊变,此处首当其冲,郡主安泰,无诏无必要,少入中庭。”   白少缺闻言,同楼西嘉揶揄:“你这哪是做郡主,分明是质子。”   楼西嘉笑答:“为质也没什么不好,子楚为赵质,生子政于赵都,公子政居赵九年,最后不也一统九州,得称始皇?天下将战,四海无一幸免,与其去到易被波及之处,不如站在漩涡的正心,才最为安全。”   “喂,你不会真是跟李舟阳搭上线了吧?”白少缺惊诧一声。   楼西嘉偷笑:“你猜?”   腊月,大鸿胪卿上疏,近年北方江湖势力大量消减,自北系白门和刀谷覆灭后,无挑大梁之主,坞堡隐隐有出头之势,尤其以斩家堡为首,态度始终不明,或可再行招安,以示皇恩浩荡。   苻坚纳谏,却一时没有外派人选,若要示好,为平定北方铺路,则使节身份不能过轻,坞堡乃北地汉人专居,但亲族之中融通汉学的人不多,外臣倒是有,不过又各司其职,难以得空。   绞尽脑汁,方才在日落之前敲定人选。   “那日丞相出殡,拦车架的小子何在?就他吧,他既请罪,便让他承袭父亲爵位,敕封赵公,前去戴罪立功。”   庾明真以赵公苻双曾参与五公谋逆之乱为由,进行劝阻,然苻坚念及亲弟情分,坦言祸首伏诛,苻双既罚,执意赦免其子嗣。   此事敲定,终不再议。   年末,高句丽使团访秦,称公主为贼人所劫,或往南逃,望秦国出兵助其于青州拦截,苻坚首肯,传信于赵公,令其先往青州,再北上斩家堡。   作者有话要说:  重要通知:   刚刚收到的消息,网站要升级15天,这十五天作者没有办法更新,读者也没有办法订阅,所以…这十五天内的存稿我会在升级结束后一起发出来~望周知,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么么哒~   过渡一章,再交代一下长安的线索,把配角安排得明明白白 第227章   过了海岱山,往西行便是广固, 往东去则为北海, 出了“悲客来”客栈的一行人在镇上落脚, 相互告别,各奔东西。   卫洗和高念本打算乘船江淮,但手无文牒令信,边防吃紧,入晋国实在不易, 听说巴蜀气候适宜,滇南更是四季如春,于是改变主意,计划从西进长安, 再南下入蜀, 找个隔绝之地, 给高念调养身体。   入蜀路途迢迢,二人不敢懈怠, 忙去镇上采买干粮等一应必需。   本以为鲁家是个地头小户, 跟着他们或多或少可掩人耳目,可自公输沁身份暴露,牵出天下四府, 北上恐另有隐情,如今情势难明,姬洛便不好再跟,想寻个时机不告而别。   他前脚刚溜出府中, 就在巷口长街上撞见几个高大的男子沿街寻人。这些人虽着汉服,但口音极重,加诸神色紧张,面容冷峻,行为乖张,撞人不见礼,反而有恃无恐,姬洛不由多看了两眼,走过去将摔倒在地的老翁扶起。   老翁道了谢,走到墙根儿下,支了摊子,给姬洛盛了一碗热豆花,不住叨叨:“见鬼,才两日的功夫,镇上怎么多了这么多高句丽人!”   “高句丽?”   “对,就是北边那个高句丽,以前有个莱州的行商总爱在老头我这摊儿上吃豆花,闲谈时说些走南闯北的故事,我记得他说过,高句丽人十分崇拜中原的三足乌,你瞧他们衣服上的挂佩!”老翁如是说。   苻坚攻打燕国时,慕容评仓惶逃亡乐浪,最后被高句丽交出示好,对于这种狗腿子的行为,姬洛看不上,却也理解小国不易,如今这些高句丽人能在秦国疆域内猖狂,多半借的是长安那位的胆,若没他的准许,这些人早被丢下渤海喂鱼了。   姬洛并不在意,继续埋头吃豆花,只随口问道:“看他们着急上火的样子,可是丢了贵重东西?”   “不是东西,是人!”老翁低呼一声,环顾四周,悄声跟姬洛嚼舌根,“不知道是抓逃犯还是搜贵人!”   “人!”   姬洛脑中一嗡,忽然灵光一闪。他本就觉得这些人口音似曾相识,如今想来,高念不就是如此!过往他从未与高句丽人打过交道,只听出高念口音并非中原人,却难以断定她从何而来,眼下相和,多半抓的就是他俩!   姬洛暗叫不好,余下半碗没吃,搁下铜钱,冲那老翁问了一句镇中药铺,直奔那几处去,终于在一家药堂里撞见了正要出门的两人。   “跟我走!”姬洛在卫洗肩上拍了一把,后者本就是惊弓之鸟,立刻反应过来,扶着高念往后门走。后门不惹眼,可他相接的两街都是干道,姬洛在前探路,左右都发现了不少秦军的影子。   卫洗脸色阴沉,姬洛也不见好,高念看二人默不出声,小心翼翼问道:“前有狼,后有虎?”   二人不答,她当是默认,低头左思右想,再开口,声先颤:“要不我还是……”   “说什么傻话!”卫洗一把握住她的手,声色急厉,可眼神却十分温柔。说完,他咬牙将高念推到姬洛身前,自己抄刀跑向巷口:“恐怕要抓的不止是她,我去把人引开,骆济,拜托了!”   卫洗前脚刚走,高念后脚唇色发紫,脸色恰白,整个人眩晕无力,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姬洛抬头望天,扶着她的腰一跃而上,从空中掠去。   重檐瓦梁对他来说,再好遮蔽不过,只是白日带人走,始终目标大,加之高念发病,他不敢疾来,怕她心脉难承,一命呜呼,只能运功小心护着,两人藏藏躲躲,倒是费了不少力气,才回到客栈。   路上听她说话,才知海岱山耽搁日程,二人所带药物不多,仅剩的两颗都装在包袱里的瓷瓶中,姬洛将她藏在马厩后,只身上楼取物。   人正打算翻窗,一柄未出鞘的剑拦了过来,贺管事一看是他,卷过床上的包袱,无声做了个手势,二人退了回去。这会子,高念的身边已经多了几人,公输沁赶忙取了药,送了一粒在她口中。   “我花了点钱拜托小二拖延,此地不能久留,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贺少爷难得没有唱反调。   高念缓过一口气,睁眼没瞧见卫洗,立刻乱了手脚:“他在哪里?他被抓了吗?”公输沁忙将她托住,耐心地安抚。   公输致则提议:“现在去哪里?直接回广固?”   “不行,现在镇上多了秦兵,我们恐怕暴露了,这么多人上路,很容易给人当靶子。”公输沁误以为是冲着自个儿来,不愿牵连旁人,当机立断,分了包裹,让年师傅带着学徒先行一步,他们几人不好蒙混,却胜在会武功,能变通的地方多。   姬洛插过话:“卫洗没有买到药,如果她再犯病,很危险。”   “你们需要什么药?”公输沁追问。   “丹参!”   高念还没来得及回话,另一个声音抢了先。   闻声,众人齐齐扭头,高念看见来人,喜上眉梢,挣扎站起,脚下却实在虚浮,打了个摆子,一把扑到了卫洗怀中:“你有没有事?”   她彷若无人,左看右看,左问右问,连根头发丝掉了也不放过,叫公输致好一嘴戏谑:“老来牙口本就糟,如今更是牙根都倒了!”说着,还把上下嘴唇往里吸了一把,学着八十岁高龄,囫囵说话。   高念被说得不好意思,人像烧熟的河虾,连连跳脚,但那小女儿怯态,风情无限,像极了八九月的石榴花,娇嫩可人。   迟二牛就跟在少年刀客后头,本为这黏糊的郎情妾意抓耳挠腮,忽地眼尖瞅见在旁观望的姬洛,立刻挽袖子气势汹汹冲了过去,就差没扬上一拳:“一大清早你上哪儿去了!俺古道热肠一人,帮人也不叫俺!亏俺看你不见,四处好找,还担心你恁大个人走丢,得亏碰上卫小哥。看把俺急得!”   姬洛看向卫洗,少年却抱有温和笑意,微微摇了摇头。   暴露是没暴露,不过暂时是走不得了,既然跟前现成台阶,他也不好不下,于是道:“我就是去吃了碗豆腐花。”   “小心点吧你,别豆腐没吃到,脑袋先开了花!你这手无四两肉的,瞎凑什么热闹,俺这么个一等一的壮……”迟二牛朝自己上下身打量两眼,似乎也晓得牛皮吹过,硬着头皮把那个“汉”字咽了回去,改为“壮士,都没出手”!   高念痴痴地笑。   公输沁打断迟二牛的话:“丹参乃寻常药材,不该没有。”   “恐怕是被人高价收走,”卫洗脸色沉重,仔细替高念擦去额间汗渍,“我们问了几间药房,连品相次之的也不足数,更不要说良材。念儿的心痛病稍有不慎,则为不治,看来他们是想将我们逼出去。”   “先离开这儿再说。”耽搁越久,越易出事,贺管事警惕,不等他关心则乱,先招呼上路。   一直沉默的公输致听了几人的话,路上忽然插嘴:“说到丹参,我倒想起来,北海山多,物材丰富,许能挖到不少,运气好还能撞见上百岁的朱衣极品。”   本就为下一步发愁的公输沁开了窍,拍手敲定:“这样,我们先去北海,等这一阵子风波平了,再分散赶路。急是急不来的,毕竟高姑娘亟需良药,禁不住舟车劳顿,万一真捡到天材地宝,救人一命岂不更值?”   时不待人,众人对视,纷纷附和,继而由贺管事开路,卫洗断后,其余人夹杂中部,一众沿着高低参差的青石旧巷,七拐八拐,分批摸到镇口。   好在秦军一无通缉令,二无画像指认,高句丽那方虽知道追逃的人模样,但在秦国地盘上,没得到海捕批文,也不敢挑衅天子权威,私闯民宅一一比对,走得还算勉强顺利。   等入了北海郡内青山,几人才彻底松了口气,在溪水畔圈地安营。迟二牛捡柴,公输沁生火,姬洛和卫洗捉鱼,贺管事上山里打了点野兔鸟雀,贺远打秋风,高念什么也不会,又是病人,偶尔会帮大家洗个果子,但多数时候安静坐在一旁,目不转睛看公输致雕刻小像。   随行里没有会岐黄之术的大夫,但公输致早年缘山寻木,多少与山林绿植打过交道,因而虽暂未挖得上品丹参,但却碰上了能缓解胸痹疼痛的薤白,晚上挖了点,单独给高念熬了一碗水,又顺带叮嘱迟二牛拾柴时碰上桂花摘采点桂子,辅作食疗,也能行气止痛。   日落后,山中清冷,几人围着篝火而坐。   高念窝在卫洗怀中,接过递来的汤药,一口气满饮,身子暖了,就着橘光,气色也红润不少。两小儿女对视一眼,相互搀扶,对着公输沁几人拱手作揖:“诸位救命之恩,我二人没齿难忘!”   “江湖儿女,拔刀相助是应该的。”公输沁客套两句,倒也没好意思承他的情,说到底白日也不是真有心管闲事,只是两拨人恰好撞在了一块儿。   原是那贺管事晨起练功时,发现镇子里有秦军奔走,察觉情况不对,回头和公输家叔侄一合计,念着本一道打尖住店,若此刻他们先走,倒是不仗义,秦兵凶恶恐有牵连,所以才先替卫洗夫妇把包袱抢了出来,干脆作个结伴来,结伴去,等到了安全地方,再分道扬镳。   偏那贺家少爷天生反骨,一天不和公输沁唱反,一天浑身不自在,抬头看几人客气,他便阴阳怪气讥讽:“小心拔刀变作插刀,别人没救到,反搭上自己的命!你命值几个钱我不知,我可是贺家一脉单传!”   他话音落下,一时无人搭话,秋风卷过,火舌晃得凌乱,只余下木枝燃烧的噼啪声。   贺远有些不自在,别过脸去,在下巴脖颈好乱摸一通,最后轻咳一声,抬手指着高念,气急败坏:“难道我说错了?亏你们还是走江湖的,也不打听打听,抓人的不见得都是谋财害命的黑心子,万一是跑了什么雌雄双盗呢?”   “少爷!”贺管事看不下去,急忙掐断话头,谁也不想在风平浪静后横生内讧。   公输致作为在场唯一的长辈,只瞥了一眼,根本没有调停的意思,似乎压根就不关心年轻人的事,只一味做自己手上的活计,而公输沁就更奇怪了,但凡贺远开口,她便能避就避,已经不能以贤惠来概括,反倒像欠人钱财理亏,所以才处处退避三舍。   许是贺管事那一声呵斥起了点作用,贺远自知话不好听,也咽了泡口水,缩脖子闭嘴,别过脸去。可一看公输沁几度想开口,终化作没骨气的一眼埋怨,他便恶气横生,转头迁怒旁人:“好啊,那就好好说说,那些高句丽人为什么要抓你们?”   卫洗年轻气盛性子急,一言不合按刀要起,高念手有余力,便抓住了他的袖子,笑着摇头:“其实也没什么说不得。”而后她敛衽躬身,行了个庄重标致的长揖礼,宛如名画中走出的窈窕仕女,“他们想带我回平壤,而我不愿。”   不愿的理由,写在她望向卫洗的目光里。   卫洗叹了口气,持刀抱拳,振振道:“在下卫洗,家师宁永思,传风流刀一脉,乃是刀谷“刀”字部弟子。北刀谷为石赵灭亡后,人丁散尽,流亡北方,未能光复断水楼,鄙人实在有愧,不敢启齿,多有隐瞒还请诸位包涵!”   说罢,他看向高念,略有些犹疑,但最后还是一口气道出:“至于高念,她是高句丽已故故国原王高由斯的小女儿。”   贺远着实骇了一跳:“你竟然是高句丽的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我又回来啦~~ 第228章   “我出身贫农,家父参军, 随桓温北上伐燕, 战死燕地, 家母背着我,携家书千里迢迢寻亡夫尸骨,在武阳关下遭逢横祸,惨死于兵乱。我为一路过的阮姓先生所救,后来寄养在青州一户人家, 到六岁时,被接往洛阳。至秦燕交战,洛阳失守,阮先生将我托付于他的至交好友, 令我拜入刀谷门下。”   卫洗话还未说完, 却遭另一个声音抢白:“阮先生?是不是叫阮秋风?”转眼一瞧, 竟是憨直的迟二牛。   迟二牛看他脸上惊疑,心中已是确凿万分, 继而哈哈大笑两声, 无比畅快:“看来是猜准了,你一说姓阮,俺就觉得像!”   “你认识阮先生?”   “谈不上, ”迟二牛呵呵傻笑,“俺祖上都是长广的佃农,后来晋国失守,成了流民, 一直给胡人挖地种粮,后来三年一小战,五年一大战,十数年上头的人都换了不知几个,日子过不下去,俺们想逃,但是苦于无力,有幸得到阮先生牵线,才得以去南边谋生。”   “‘不见长安’组织,在下亦有耳闻,早年间也曾想过投效其中,为流民谋祉,做个古道热肠之辈,可惜一直没有机会。没想到‘气剑无双’阮秋风,竟与此组织有莫大干系!”贺管事皱眉,复又展平。   不论是那个潜伏于北地的秘密组织,还是痨病先生阮秋风,对姬洛来说,都再熟悉不过。在场的人,有见识没见识的,都听得蹙眉叹息,十分沉重,唯有姬洛心中颇怀感伤,不迭感念九州之小,兜兜转转,竟再逢故人。   难怪他第一面见这少年,便有熟稔之感,竟是当初在邺城米店,他爬墙偷窥,阮秋风廊下教读的小童。   一面之缘还真是一面之缘。   迟二牛抹了一把脸,腮帮子僵了也不肯敛容,还堆着干瘪瘪的笑:“什么气剑,这……俺就不懂了,不好意思插了句嘴,卫小哥你继续说。”   “阮先生大义,洗从小便感佩无比。”卫洗携高念在枯木上坐下,对着炽烈的火光,开始追忆往昔困苦,如数缓缓道来:“方才说到哪儿?噢,刀谷……”   “可惜我为人愚钝,根骨不佳,虽跟随师父习武多年,但风流刀法始终使得稀松马虎。宁师父侠气肝胆,一腔热血致力于光复刀谷,我心中愧对,深感拖累,觉得若非念在旧交,她实不必在我身上枉费心血,大可广收门徒,开宗立派。于是,六年前,出师不允,我便不辞而别,向北流浪,辗转去往高句丽,在平壤做起了个浪荡的游侠儿,偶尔接些出钱办事的零碎活儿糊口。”   不知是不是随那痨病儒生久住,卫洗说话时指点的语气神态,都有些相仿。   少年忆及此处,眼中饱含歉疚与惋惜,又因愧怍,嫩面皮子微微发烫,以至于开口,没有丁点说书人口吻里的抑扬顿挫,反倒更似旁观者,冷冷清清。   “四年前,百济集倾国之力,围攻平壤城,父王亲自领兵出征,却未能阻挡逆势,军报传来,只有六字——万箭穿心而亡。”高念接着卫洗的话往下说,情绪激怒,竟至呜咽抽泣,“城中……城中大乱,我在亲卫的护送下逃出王宫,却在赶往丸都山城的路上,因流乱而被迫离散。”   她抬头,眼中有泪,晶莹如玉:“是卫洗救了我。”   短短几句,听得公输沁心肠一热,忍不住绕过篝火,快走两步,蹲在枯木边,拿手巾替高念擦去眼泪:“你父王在天有灵,定是愿你能喜乐余生。”   “嗯。”高念张开双臂,将公输沁双肩拢住,她二人皆是年少丧父,心中不免同病相怜,此刻相拥,倒叫人唏嘘不已。   感动归感动,贺远身为南方士子,对北方诸国本就混淆不通,如今听她又是高句丽又是百济,顿时满脸迷惑:“所以,那抓你们的究竟是高句丽人还是百济人?”   在他看来,辽河以东,小国分地,比之中原,好比垂髫小童玩乐的过家家,高句丽人或许和百济人没什么区别。   而高念却一瞬间煞白了脸,她虽是个灾病缠身的落魄公主,但对于故国,爱意全刻在了骨子里,贺远虽没挑明,但那种蔑视与冷眼相瞧,让她这副软心肠也觉得不舒服:“自然是高句丽人。辽河以东至汉水,乃我王疆域,汉水以南,方才百济、新罗并治。”   这一刺激,她反没了嘴上磕绊,汉话官腔说得比贺远还要顺溜。   公输沁终于忍不下去:“阿远,你少说两句!”   贺远挨了白眼,眼中反而生出狂喜:“你……你叫我名字?”他当即对高念没了兴趣,紧盯着公输沁纤瘦的背影,似乎有种古怪的恋恋不舍。   这一对儿也是奇异,一个忍让再三,一个挑衅再三,又摆明讨骂。姬洛看在眼里,心中越发觉得,贺远对公输沁呼来喝去不似无情,反而有种偏执的感情,只是长此以往不得解,变得非常扭曲。   公输沁处事意志坚定,头脑清醒,虽然声气仪态,似个小女儿家家,可对年师傅,对学徒,对贺管事,也是有错直言,从不盲目避讳,她不该不懂贺远,更不可能袖手不规劝,这一味纵容,更像是心中有愧,破罐子破摔。   “高句丽既未灭国,那一战王城该是抗住了。”半天说不到点子上,姬洛闲闲开了口,把话锋给掰了回来。   本是喜报,高念却笑不出来:“父王之死令我旧疾复发,痛痹心悸来势汹汹,差点没挺过那个冬天。因为无法赶路,夫君带我暂居蓟城,悉心照料,直到春来,我听得王兄继位,收复失地的消息,这才顽石落地,逐渐好转,却也不想……不想再回到那座死气沉沉的宫殿里去。”   “但我没想到,王兄的追兵来得那么快!”高念双目黑亮有神,不似个命犯华盖,多历舛途的人,尽管她仍然柔弱如风中纤草,但却有那么一瞬间,瞳仁间照出了那时奔走龙城的仓惶急迫和遭逢重重危机后坚强。   两人东躲西藏三四年,才走到青州,其中艰难困苦,只有他们心知肚明。   卫洗轻拍她的肩膀,小心安抚呵护,好像抱着一尊随时会摔碎的琉璃娃娃:“念儿,不要自责,不是因为你,小兽林王毕竟是你兄长,呵护善待还来不及,怎会如此狠心,不顾你病体?是因为我,是我当年失手杀了几个高句丽的权贵,他才要抓我回去问罪。”   “应该都不是。”姬洛皱眉。   他在镇上见过那些出入的高句丽人,当时他只觉得嚣张,如今想来,那是一种王室培养下的高傲与淡漠。   这些人佩戴着高句丽贵族信奉的中原三足乌饰物,必然受亲王指挥,如果只是抓卫洗这么个杀人逃犯,根本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以苻坚的为人,只要小兽林王肯上疏,明日卫洗的海捕文书就会发到各郡府。   姬洛心下飞快做出判断——   派出亲卫,四年隐而不发,秘密进行搜索,只能说明这中间还有隐情,为这个摄政的新王避讳,甘愿跳过秦国朝廷。   高念看他思忖半天却没有开口的意思,急着问:“骆济,难道抓我们的不是王兄?”   “你和你王兄关系如何?”   姬洛却答非所问,高念听到答案,愣怔了半天,这才轻声接口:“非一母同胞,又几乎长我一轮年岁,说不上好坏。王兄身为世子,坐镇王都丸都山城,而我常年养病在平壤,几乎很少能见到他。”   “新旧王交替之时,从来躲不过是非,你仔细回想,在你逃出王宫时,是否有人跟你交代过甚么?你的父王出征前有没有同你说过特别的话,或是留有遗物?”姬洛顿了顿,略一思忖,“你不必说与旁人,我只是想告诉你一种可能。”   哪料到高念摇头,坚定地说:“没有!我敢肯定!”   她怕言语不通惹出歧义,又反复强调了两遍:“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那几个月我病情反复,有时候连下榻都困难,父王确实来见过我,不过只是让我安心养病。随我一同的宫娥和护卫,也没有给我任何的口信和遗物,就连我知道父王战死的消息,也是在仓惶离宫的前一刻。”   这就奇怪了。   姬洛看向卫洗,后者连连摆手:“看我也没用,我连王宫都没进过,可别往我身上栽什么临终授命,先王遗物,根本不可能!”   少年毕竟不过十六七,心性不定,快声解释两句后,随即转为嘟囔:“我想念儿说的也是实话。我们这四年更多是耽误在她的病上,后来去邺城,也是因为我干娘曾在那里开过粮店。我试着联络旧人,才找到药材替她吊着口气,不是我说,若我是故国原王,也不会托付重任给一个随时可能丧命之人。”   姬洛叹息了一声:“人之常情,父亲多半更愿女儿安康。”   越是这么说,高念心里反而越无法安定,宛如装了半桶水,晃得叮叮当当,继而一通胡思乱想,胡乱猜测起来:“难道是因为我们私定终身?这一路也听了一耳朵消息,秦国军备强盛,高句丽内忧外患必定不敌,难道王兄是想抓我回去,联姻?”   话说出口,比留在心头还要笃定,高念真急了眼,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   “别自己吓自己,”姬洛失笑,轻声道,“你王兄抓人,未必是要取人性命,不过如今情势不明,小心为上,还是不要暴露得好。”   高念维诺两声,低头看着被火光照亮的鞋尖,忧心忡忡。卫洗与她考量不同,更着眼眼下,想起另一事,便多嘴一句:“秦军怎会和高句丽密卫一起?难道小兽林王还是与秦天王达成同一阵线?”   此时,一直默不出声的公输沁忽然开口:“大概是因为我们。”   且不说卫洗出身刀谷,和四公子中出自世家,颇有威望的阮秋风略有亲故,便是提及那“不见长安”组织,贺家和公输家对北地义士亦有耳闻,于是,公输沁彻底放下戒备,将她北归的秘密讲了出来:“省亲只是借口,我们此行最重要的目的,是想找回公输府镇府之宝《天枢谱》。”   “《天枢谱》?”   公输沁道:“氐贼日益强盛,江左如坐针毡,年前,尚书仆射谢安谢大人,曾指派他的子侄前来贺家与我一会,我才知朝廷已有募军御北的意图,但光有决心是不够的,所以,他们希望我这个家主能慷慨解囊,将公输府设计的攻城械备赠予这只军队。”   “家师曾言,为避嫌八王之乱,公输府早不涉足兵器城防,那怎么……”卫洗表示疑惑。   “近三代虽无所出,但并不代表往昔没有,先祖公输班曾作云梯、钩拒,后辈继承,发扬光大者不在少数,只是贾南风乱政后,家族为求保全,将图纸汇订成谱,由耆老看管。可惜,怀璧其罪,号称‘算无遗策’的张宾获知,曾代石赵前来求取,被我祖父拒绝后,宗族连夜密谈。”   公输沁皱眉,脸色沉重,如夜如墨:“祖父不忍毁去,亦不愿公输府重蹈刀谷覆辙,因不愿投诚而惨灭于石赵暴徒手中,于是合计,将此物藏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并秘密将小辈送予海岱山中避祸,而所有见证的族老共同起誓发愿,与祖父死守在广固老宅。”   “等石虎怒极上门时,见到的只有他们饮鸩而亡的尸首。”   不用公输沁多说,天下格局变化大事,在座多数还是了然于心。想来是冉闵推翻石赵,慕容氏大破冉魏,北方陷入混战无暇他顾,公输府才得以喘息出山,不过却也因此大变而遭逢重创,流乱人散,渐渐因人丁寥落,一蹶不振。   “公输府大义,实在令我辈感佩!”姬洛痛心疾首,不由将掌心贴在左胸膛上,就凭这共饮鸩酒而不屈的豪情,也足够为后人传扬。   公输沁颔首,努力凝出一丝笑意,可心中不快,脸上也只是苦若黄连。贺远揪扯着手里的折扇,想说好话来安慰,出口却变不了挑刺的习惯:“你可别哭哭啼啼惹人心烦,不就一本小小《天枢谱》吗,区区帮你找回就是了。”   “说得轻巧,当初知情者,非死即亡。”公输沁把目光落在手拿锉刀的公输致身上,反复摇头,“本以为寻到二叔会有只字片语的消息,现在看来……哎!”   她一声重叹,惊得公输致手劲寸失,在食指上拉了一道小口子,逼得他只能收捡起刻完一半的小像,对夜怅惘:“王莽篡汉后,光武帝带领云台二十八将重拾河山,在南阳时,耿弇出奇策,本以为是落落难合,未曾想一朝功成,沁丫头,毕竟有志者事竟成!(注)”   “有志者事竟成!”卫洗举刀,心中豪情并发,就着篝火演了两手,将那刀背一推,扫起落叶枯木,卷于篝火之上。   木料噼啪一声,窜起一簇剧烈而明亮的火焰。   卫洗收刀,如是道:“家师也常将此话挂在嘴边,公输家主,我想除却一腔热血未凉,您也定然想公输府重现昔日荣光!”   公输府是匠人发家,士农工商几乎居于垫底,在公输沁的眼里,如果打好这一仗,得到的不只是江湖名望,能和朝廷做买卖,也许很快便能彻底颠覆过去,一鼓作气上岸,踏入门阀之列。   要实现门楣光耀,还有什么是比乱世更好的机会?   “不止!不止是重现!”公输沁振臂一呼,用手做了个虚杯,遥遥一祝,“小女子敬列位,愿诸君,都能活着走出北海,诸愿得偿!”   作者有话要说:  注:科普向,这个故事出自《后汉书·耿弇传》,最后一句也引用于此处,这其实也是“有志者事竟成”的由来,大家感兴趣可以瞅瞅看。   PS:一提到刘秀,总是会忍不住跳戏到位面之子的说法。 第229章   故国原王披甲出城那日,平壤下起了小雨, 透过王宫高阁朦胧的纱窗向外看, 这座城市充满了活力与生机。建筑不过百来年, 比起被反复毁于战火的国都丸都山城,这里一切看起来都平静而华美。   这是小公主高念在此养病的第五个年头。   位于乐浪郡的核心,平壤气候温润适宜,春植绿柳,夏养菡萏, 秋有山红,冬观飞雪。如果没有这一场战争。   如果没有战争!   高念从梦魇里醒来,汗水湿透了锦被,她把散乱的长发拢起, 扶着钩帘趿着软袜往外走, 外间有两个捣药的小侍女, 正在低声谈话。   “听说百济率军三万,扬言不下平壤, 绝不罢兵。”   “那王上为什么不送公主走?”   “放心!王上骁勇善战, 敌军只怕还未近前,已经吓得屁滚尿流了!”   一个侍女说话沉稳有力,另一个则紧张兮兮。   高念整个人压在门上, 听她们越来越低的声音。宫中规矩多,侍女胡乱说话,被近卫女官发现,会受到不小的惩罚。   此刻公主酣然入睡, 主事的刘女官正在别处理事,无暇顾及,她们好容易才有开口的机会。   “听说百济领兵的是王世子,长得好看极了!”   “有咱们的太子好看吗?”   “我已经快忘记太子长什么样了。”   两人忽然都沉默了,因随公主侍驾,除非公主离开平壤,否则她们一辈子也回不了丸都山城。对他们来说,贵人的兴亡,国家的战事,或是敌国的将领美丑,都不重要,甚至隐隐有些渴盼战事再吃紧一些,这样,王上也许便会下令,遣送公主。   “你们想回家吗?”高念推开门,轻声说。   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确认她们的想法,然后向刘女官或是父王求情,她这么个拖累,不下榻的时候,其实用不着这么多人伺候。   可惜,那两个小丫头还没来得及开口,站麻双腿的高念便已捂着心口,摔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她们慌慌张张去寻医官,脚下跌滑差点撞个人仰马翻,心里头已是魂飞九霄,早忘了要说的话。   她们忘了,可高念没忘。   医官来看过,服了药,高念躺在榻上,任由刘女官用热巾替她擦拭脸颊和双手。她努力动了动嘴唇:“让她们走吧。”   “公主安心养病。”   “我听说平壤要打仗了,百济人来势汹汹。”   “公主安心养病。”   高念时常怀疑,她是不是只会说这一句。   刘女官是个冷漠的老女人,永远板着一张不笑的脸,永远穿着一丝不苟的宫裙,用非常正经的语气说话。   “刘姑姑,我不需要那么多人服侍……”   高念任性地抽回了手,那女官叹息了一声,收回热巾,低头凝视着小公主的脸,替她将手塞进被褥,掖好被角:“公主没有离开,谁都不能离开。”   “我要怎样才能离开呢?”   刘女官看了一眼窗外,乌云几乎压过瓦当,低垂地似乎与窗棂相接,但她难得露出一丝笑意。笑意很暖,几乎照亮整个屋子:“只要公主养好病。”   也许可以努力一把。   作为药罐子,高念总算又有了一点活下去的盼头,每日谨遵医嘱,积极服药,保持身心愉悦,三五天后,竟然能上花园里慢走上几个时辰。当破开乌云的阳光照在她身上时,她竟然也对丸都山城起了憧憬。   五年没回过王都陵寝替母妃扫墓,没有见到太子哥哥,若不是这场战争,也许也见不到她的父王。她竟然也有点感激这场战争。   但这种念头很快消弭,尤其是前线的军报传回,百济王世子骁勇善战,她的父亲节节败退。   王宫里一时愁云惨淡,刘女官来给她送药时,三句话离不了王上,五句话离不开国家,她对高念说:“国家南北皆有虎狼觊觎,你是高句丽的公主,必要的时候不能只为自己活着。”   那时,高念是温室里养出的娇花,还不懂女官话里的深意,不过,却能隐隐从她的语气里读出,命运飘摇的味道。   刘女官也兼任教习,听说以前是大户出身的小姐,读过学,不知为何没入宫成为娘娘,反而做了个寂寥一生的女官。   高念喝完药没有睡意,不肯歇息,她就讲过去的故事,讲燕国的慕容皝,如何火烧丸都城,讲王上派遣亲王为使臣,前往燕国龙城,如何低声下气俯首称臣,燕国才归还先王的尸体和被劫掳的王后。   讲燕国太原王慕容恪,如何攻无不胜,轻取南苏。讲王上如何依靠燕国授封爵位,憋屈地做个乐浪公,直到秦灭燕国。   “恨归恨,可燕国灭了,中原换了谁不是主子。”   刘女官的话让高念觉得格外沉重,好多事情她都是一耳朵进一耳朵出,可唯独这一句,她记得很清楚。从那一刻起,高念忽然厌倦了平壤的生活,厌倦了公主的尊位,厌倦了自己沉疴病体,厌倦对生活的向往。   如果她是个男儿,也许能披甲上阵,若她生得康健,也能和亲换取邦交,可是她只是个病人,什么都做不了。   刘女官拉上被子走了出去,高念睁着眼睛盯着梁上的横木,眼泪不可抑制地涌了出来。   “公主快逃!快逃!百济人向北来,平壤城就要失陷!”   高念是在小侍女呜咽啼哭声中惊醒,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刘女官已经一把将她抱起,脱下自己的外衣裹在她身上。她像个提线木偶,任凭女官摆弄,不哭也不闹:“父王呢?”   近卫破门而入,站在公主的身后。刘女官犹豫了一瞬,张了张嘴,最后只是避开高念灼热而楚楚动人的目光,高声吩咐:“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连拖带拽也好,抗抬背抱也罢,立刻把公主护送出平壤!”   “那她们呢?”高念终于感觉到一丝紧迫的慌张,目光不由落在跪地的侍女身上。   刘女官冷漠地甩开她的手:“她们必须跟我走。”说完,她拿起榻边金丝楠木架上的宫装,披在自己身上。   侍女哭得更大声,仿佛这里不是寝宫,而是丧堂。   高念想起了刘女官曾经说过的话,作为公主,必要时候不能只为自己而活。平心而论,她并不想被掳去百济王都居拔,不论是作为俘虏,战利品,或是敌国公主。   刘女官背身而立,敦促侍卫将高念粗暴拉走,高念挣扎,她侧身回头,终是不忍:“你不是问我怎样才可以离开吗?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如花的岁月都埋在了宫墙中,女官的声音很轻,透着无望的苍老,以及一种生来的倔强与孤高,仿佛她才是生在平壤王城的公主。   寝殿的大门被推上,女官的叹息混杂在嘤嘤哭泣声中,高念抬头,看见侍女们凄凉和怨恨的目光,被缓缓阖在缝隙之后。   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奋力推开护卫的手,却没再回头,提着裙裾快步跑下了长阶,像个公主一样抬起了头。   房屋因奔逃走水,燃起浓烟,往昔热闹的街市,只余下遍地狼藉,所有人都拖家带口,发足狂奔逃命。   侍卫要护送她回丸都山城,计划从东门出,可是东门摇摇欲坠,出城的人又折了回来,说不足三里已有敌军,他们只能改往北门走,必要时,需要潜游进护城河的地下涵洞。不过那样的话,敌军可能没来,高念已经先浮尸水上,毕竟,她不会水,也承受不得长时间泡在冰凉的水中。   好在,没到那一步,但更糟的是,百济的主帅已经突围,骑着快马沿着长街飞驰而来。四处都是逃命的百姓,几个年轻力壮的护卫围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十分惹眼,就算猜不到是公主,至少也知道是官家女子。   护卫还算机敏,当机立断把高念推进了熙攘的乱民中,自己反向奔走,将敌将的目光引向别处。   高念来不及喊叫,就这样被推出了平壤城。   她来的时候,作为故国原王最宠爱的小女儿,车架仪仗隆重,可走的时候,风雨飘摇,除了目及之处血与火,不知归途。   “再见了,平壤。”   ————   骚乱刚起时,卫洗正在去讨债的路上,他最近刚刚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任务,有个辽水来的汉商在收貂皮,他去龙跃山碰运气,竟然真打了几只,回头出手,未来三个月的食宿便有了着落。   没想到这汉商听说高句丽和百济开战,把钱全部投了铁器,周转不开,拖了三日。今天是第三日,卫洗走到客栈的时候,人正收拾细软滚蛋。   “现在命都快没了,哪儿有钱啊?”大腹便便的商人两手一摊,瞪着芝麻绿豆眼。   卫洗不想暴露刀谷武功,尽管佩刀,却很少真的使刀,所以,他并没有以暴压人,而是寸步不离跟着那汉商,唠唠叨叨。   “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你不能坑我啊,我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喂,先结个二钱也好,可以买点禽蛋,再来些鲜笋和虾,炖煮在一起。”   商人沿着街边走,抬手一指:“你看,哪儿有蛋!还什么笋虾,我看你是又蠢又虾。”   战乱一起,除了逃命的人,还有不怕死的浑水摸鱼,趁机捞财的,争抢货物的,打家劫舍的,一波盖过一波。卫洗脸色很惨淡,他在这里住了几年,方言都能说个顺嘴,更别说人的感情。   “要死好多人的啊!喂,臭大头,快把钱给我,小爷我要跑路!”   然而,在卫洗走神的一瞬间,胖商人已经麻溜地滚出老远,他回头去找,在北门附近终于瞧着熟悉的衣衫。   “臭大头,你往哪里看,出了平壤的山里没人比我更门清,你跟我走,记得付我双倍价钱!”卫洗抓着人的胳膊就走,头也不回,像条活泥鳅一样在前开路。其实以他的武功,要从人堆里飞出去轻而易举,但他不想拖着个皮球。   卫洗喋喋不休:“不付我钱,我就把你丢进山里喂狼!哼,听说前阵子有船队来乐浪,带着当季的大瓜,到时候去捡点达官贵人不要的,开瓢把粟米闷进去,可好吃了。”   “我,没钱。”背后的人说话,细声细气,像个女人。   卫洗脑子嗡了一声,回忆手感,似乎腕关节纤细,还真是个女人。   “臭大头呢?”卫洗停下脚步,猝然转身,高念本就被他拉得上气不接下气,人还没喘匀气,就一闷头撞在了他的胸膛上。   卫洗扶着双肩,把人推开,从头到脚打量这个姑娘。可惜,后者并没有答话,倒不是听不懂他的汉话,而是心悸疼痛,再也说不出话。   看人不对劲儿,卫洗啧了一声,把人抗上肩,进了山。   “你好些了?”   高念醒来,躺在篝火边,身上披着卫洗的外衣,整个人警惕得像只藏了食的松鼠,可在卫洗这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眼里,却是教人痴迷入神的楚楚动人。   卫洗避开她的目光,顺着下颔滑落,却落到了她的胸口上,顿时局促得满脸血红。   “你看什么?”高念有气无力的呵斥,其实没有任何杀伤力。   “没。”少年低下头看着脏兮兮的鞋尖。其实他觉得高念特别好看,尤其是白皙如凝脂的皮肤,小巧精致的下巴,还有灵动的眼睛。但他不敢说,于是只能随便找了个借口:“我……我就是觉得你脖子上的那块玉很好看。”   和你的人一样好看,人比玉好看。   高念伸手捧着玉坠,眼中难掩哀伤:“如果你需要报酬,可以送我去丸都山城,你不要抢走它,它是我出生时,母亲留给我唯一的遗物。”   “我不抢,你别激动,你的样子很不好,好像随时会……”卫洗的声音戛然而止。   高念摇头,小声说:“母亲说,这块扶余玉,会一辈子保佑我,我不会死,你不要害怕!”在过去,作为公主的她若薨逝,会有一堆人倒霉,所以身边的人总是担惊受怕,她想当然以为卫洗也是如此,竟反过来安慰他。   卫洗靠着火堆睡了一会,醒来看见高念还捧着那块玉佩。   “你打算去哪儿?”   “不知道。”   “想去丸都山城吗?”   对方没有回答。   卫洗觉得自己有些自讨没趣,匆促地做了决定:“你可以暂时跟着我,不过我没有那么好心,如果你死了,我就把你埋了,再带走你的玉。”   “求求你,”高念突然抬起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不要埋我,将我的尸身葬入大海,然后再把这块玉埋在丸都山城。”   卫洗偷偷地想,如果她死了,又怎么知道自己有没有照做。   所以,他并没有干脆地答应,毕竟他自己都穷得揭不开锅,救人这种事,不大适合,虽然并不觊觎美玉,但美玉起码能换钱。   过了许久,高念才轻声问:“平壤,怎么样了?”   “城破了,你们的王中箭身亡,战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其实算番外吧,单独给高念和卫洗写这一章是有原因的,到下一大卷就明白啦~ 第230章   这是公输沁一行人进山的第四天,不仅挖到了上好的丹参, 还采到许多山外有价无市的药材。   高念的身子好转, 他们每天就能多走上一两个时辰的路, 这一两个时辰,足够进入山腹深处。   都说“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注)”,三十年一晃眼, 山中桑田变,公输致凭着记忆,足足找了两天,才终于从河滩卵石下, 刨出被松土块掩埋的木矩盘。   除了木面受潮湿软, 整个机簧依旧完好无损。   据传某代家主扬言, 公输府造的东西,若不能经历上百年风吹日晒, 雨打雪淋, 只能回炉重造,批作废物。以三百年分层,往上数, 才勉强可称佳品。   一人持一柄梅花钥往上头一合,东北向的花瓣沉了下去,众人沿着湍流堤岸,朝那个方向寻觅。只要找到第一个木矩盘, 跟着钥匙指引,寻得余下四盘,故鸢宫也不是去不得。比起初来时沉重的步子,胜利近在咫尺,倒是叫人走出春日踏青的惬意。   很快,他们翻过两座山峰,下过溪涧谷地,最后寻着一座八方吊桥,攀到一处向阳的山坡。   “快看,是花海!”   迟二牛怪叫一声,沿着蹊径俯冲,像只捣蛋的皮猴子,可待他一头扎进花丛,却化作了一尾鱼,畅游在镜天之下,无穷的碧海里。   鸢尾花丛丰茂,绿色根茎足以没过膝盖,从高处俯瞰,叆叇白云堆叠在峰峦之上,金光挤破头,落在花田中朦胧婉约,此时,海风绕谷荡了一圈,一边便好似紫蓝蝶振翅,一边又如地上飞雪。   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贺远指着花海深处,喊了一句“有屋舍”,招呼人跟他前往。姬洛落在最后,左右只剩公输府的叔侄俩。   公输致是闲散惯了,不与年轻人争,边寻地下脚,边摘了些路旁的酢浆草放在嘴巴里吮吸:“环山如屏,你们不觉得,风都暖了?从前听农人说,鸢尾只在四六月间开花,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一定不信现下已近冬月,连桂子都谢了。”   说完,他递了一把手头的草给姬洛:“尝尝,佃户把这玩意儿叫‘酸溜溜’,口中无味,来上一根正好。”   姬洛推手拒绝,目光落在公输沁身上。公输致骂了一句“不识货”,大摇大摆走了,姬洛趁机跟在公输沁身边,随口叹了一句:“成海的鸢尾,不知需要多少园丁手植。”   公输沁盯着鞋尖蹭着的棕泥,闷闷不乐:“只要有心,一人足矣。”说着,她淡漠地侧身,一步跨进花海,逆风而走,故意沿着人少的地方去,留下姬洛独自站在山头上,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难以置信,这就是故鸢宫?”   贺远第一个跑到木屋前,指着柴扉上挂着的木匾额,一副撞鬼的吃惊样,好像下巴随时会掉在地上捡不起来。   之前有多期待,如今便有多失落,虽说眼前房子精致,院落结构合理,有池水,有山溪,有庭树,有青井,朝对鸢尾,花开如浪,暮对晚风,骨铃叮咚,可称为“宫”,着实有些小气。   贺管事持剑入户,检查一番后,将几间屋子推门开窗透气:“此处地相宏达,位置极佳,数十年无人出入,也没有半点霉味。”见秋叶落在樊篱上,悬而不落,和秋风较劲,他不由驻足庭树前:“传说并不在乎真相,人多信便真,少信便假。”   “这么说,我们现在看到的都是假的喽?”贺远坐在木梯上,在蓝紫色的鸢尾中极力寻找公输沁的身影。   迟二牛打断两人的谈话:“什么真真假假,你们别闲着,俺刚才绕着这木屋跑了一圈,果然看见后面石桥相接,有一个黑黢黢的山洞!”   是柏成说的那个山洞。   入洞不深便是连顶的铜门,两侧设有镇兽和灯烛,照亮门环上的铜绿。贺管事在地面一侧发现了陈年的血迹,寻着斑驳的红色走到尽头,伸手一推遮掩的枯草,发现一条逼仄狭隘的断层缝隙。   断口上血迹渐无,有一点锉痕,说明有人从这里掉下去过。   此时,一朵落花飘到贺远的鼻尖,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缝隙里竟然生出深浅不一的回声。何掌柜立刻探身向前,攀着岩壁上看,果然看到顶头有一线天光。   “何大三兄弟应该是在这里动手,那个人无意摔入罅隙,柏望轻功卓绝,趁机从半山崩裂的断缝里跃入,沿着滑壁向下,来了个偷梁换柱。”贺管事解释。   姬洛抹了一把铜门上的铆钉,回头问公输沁:“这扇门能开吗?”   “能!”本是没抱希望,可换来的却是公输沁确凿的答案,她招回贺管事,指着门上的铆钉耳语,后者随即轻功一提,在门上依次点过。   未几,那巨大的铜门竟真的缓缓往后推开,众人掩袖,只觉一大股充斥霉味的阴风扑面而来。   “这……这就是把那五个人困了十年的铜门?是他们太蠢,还是贺娘子生得聪明?”开得太过轻而易举,连迟二牛都觉得不可思议。   “就你嘴甜!”公输沁痴笑一声,解释说,“公输家造的门,若难住公输家的人,岂不笑掉大牙?”   “说得也是。”迟二牛嘟囔一声,率先跨过门槛。   门后是块空地,不大。一侧码放有装粮食的麻袋,只是袋子浸没山腹水,里头的粟米麦粉早已霉烂,所以才生出怪味,另一边堆着些零散的工具,墨斗、曲尺,凿子,锉刀,甚至连白骨喋血,都应有尽有。   姬洛蹲身仔细查看,这些工具码放随意,里侧的积灰很厚,外侧空了一块,地上留印而无物,再把“悲客来”客栈中柏成死前说的话拼凑一遍,他忽然明白,指着里端闭合的重门,道:“那个人跟柏成说的,其实是这一道门,但柏成却误以为是外面那一扇。”   “什么意思?”高念和迟二牛异口同声。   “二十年前,他们五人寻到此处,都不晓得如何开门,所以被最外侧的大门所阻,但是刚才公输家主说到了一点,那个人伪装蛰伏在公输府,很有可能在十年中获悉开门之法,所以当十年后他们再齐聚此地时,第一道铜门已经不是阻碍。”姬洛走到门后,用脚尖踢了踢碎石。   贺管事走近两步,发现碎渣下有明显的辙痕——   不论是人凿还是天然所成的洞穴,但凡空腔,都极易落石,这些石头从顶头掉在门槛后,无人推门时不动,有人推门,则连带一起在地上砺出长纹。   高念问:“那第二扇门有没有被打开?”   “我想应该没有,因为他们走到这里彻底翻脸,何大三兄弟杀人的工具便是缺的那块,”姬洛目光落在杂物上,越发笃定,“柏成杀人用的‘白骨喋血’应该是他们错杀柏望后随手扔下,被那个没死的人捡走带出北海的。之所以血迹在第一道门外,我猜,多半是那个人想把何大三人反锁在铜门后,但却没想到三人早已有杀心,慢了一步,争逃到门口时,被截了下来。”   高念追问:“他为什么要反水?”   “也许是因为门后的东西,”姬洛皱眉道,“那个人一定是在公输家知道了什么,良心发现,改了主意。”   公输沁闻言,立刻跑向第二道门,这扇铜门和第一道不同,其上已无铆钉,且亦无铜环,取而代之的是正心的圆盘。这盘口和帝师阁剑川上那间石室的相似,姬洛估摸,也需要按某种规律解盘才能开启。   “区区熟读算经,且瞧上一瞧。”贺远挤到前方充大头,两手各按住罗盘一边,左右尝试拧了三下,山体里忽然响起叮铃铃的铃声,声音闷沉,仿佛铃铛外头套了个罩子,众人回头左顾右盼,鸡皮疙瘩爬满手脚,生怕石头上长出无数双眼睛。   贺远跳开,吓得就差求佛告神。   姬洛却趁机而上,就着落盘的转向,又拧了一把,那种诡异的铃声再度传来,在空洞里无限放大,吵得人心绪难宁。   其余人都堵着耳朵纷纷躲了两步往一旁去,只有姬洛没走,反而把耳朵贴在门上,又拧了两手,贺远指着他鼻子叫嚣,张口骂话:“蠢货,你疯了!”   姬洛杠住他的手,目光沉下:“有落珠的声音。”   公输沁反应过来,呼道:“是珠坠盘!”姬洛停手,四面俱寂,公输沁松了口气,看着一圈茫然迷惑的眼睛,不由解释:“亦是锁钥的一种,由公输府第十八代家主,号称‘妙手补天’的公输盈所作,不过因为开锁太为繁复,渐渐被弃用。”   “你们看,”她从杂货堆里翻出两根缠了油布的木棒,借火石一点,探到门前,众人这才看清那落盘上类似于阴阳鱼的精致结构,“珠坠盘中心盒龛里有三十六枚珠,左右分阴阳,当转动罗盘时,左侧阳盘会先落出十八颗,这十八颗珠子材料质地不一,会落入不同的位置,每个位置有一块铁片,撞击时会发出不同的声音。”   说着,她左手手指卡入凹槽,用力向下一拉,在满室的铃声杂响中,十八颗珠子倾泻而出,次第下滑,直至静止不动。而后,她将右手放在阴盘上用力向里一推,露出少阳位中的另外十八颗珠子,和盘中十八个小孔。   “三十六颗珠子是十八对,必须要每对对应,才能打开这道锁。说白了,这是一种听音配位的儿戏,珠坠盘在被弃用之后,一度沦为玩乐的工具,不过,匠人们有时候也会用来练习耐心和定力,”公输沁随意捡起一颗,扔进其中一孔,阴盘“咔哒”响了两声,随后收拢,“一颗错,满盘重来。”   原理简单,可要实操却难上许多,且不说解盘人必须对音色敏感,便是这珠坠盘一启动,满山洞的铃瓮声,几乎就能干扰九成以上的人。   “那……那以前的人怎么进去的?”迟二牛反应够快,但思考得还不够深。   公输沁道:“只要提前知道珠子排布规律即可。”   但显然,这排布规律并没有传下来,公输沁把目光投向抄手而立,默然不语的公输致,后者亦是面露难色,缓缓摇头。既连公输府的人都束手无策,旁人又能奈何,于是都一通泄气,退了开去。   卫洗闭目,忽然拔刀,踩着那几个木桶垫脚直上,往那岩壁狠狠劈斩。他的刀风尖锐而猛烈,只听一声脆响,刃下皲裂,很快蹦出碎石。   但尘土飞灰散去,没有半点铃铛的踪迹,只有黑黝黝的空洞,比大家想得更深。贺管事怕他冲动,再做毁坏之事,连忙将少年粗暴拦下。   公输致紧跟上前,捡起地上残渣,将两片拼贴,中间出现一道圆孔,孔洞上下左右各有一道浅痕,呈现十字模样。   “我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有‘白骨喋血’了,”他顿了顿,微微敛眉,将粗粝的大掌搭在卫洗肩上,颔首示意,“设计者巧妙地将不足指甲盖大小的铃铛坠在丝线上,绑在白骨喋血的尾部,随着暗器推出,凿穿石壁,挂在不足两指宽的小洞里,当阴阳鱼盘旋扭,丝线便会震动,发出响声,声音顺着那种蜂窝孔漫出,不断被加强。”   公输致摇头:“铃铛的位置应该在石门背面,除非你能砍穿整块岩壁,否则只是徒劳。”   “要我说,这铃声恼人记不住,不若写下来?”这时,贺远走了出来,指着那落盘,自作聪明。公输沁不忍驳他,旁人只做了个请便。   贺远转动珠坠盘再试了一次,发现落珠之快,根本无从下笔,若是在某一颗上多耽搁一息,眨眼十八颗皆坠完。   他只能摸着鼻子,尴尬地留在原地,为拂了脸面而愤怒地抄石门踹去:“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破石头困我,可气!”这一脚踢得狠,石门纹丝不动,脚趾却差点撞断,贺远本就身姿单薄,脚跟没吃住力,向后仰倒,差点连累公输沁一块儿倒地。   贺管事连忙将他扶起,又好气,又好笑。   既然行不通,公输沁便叫贺深磨了两块石头,卡在第一道大门下特定位置,那门不再阖上,留出通道给几个闲不住的闲人琢磨,自己领着高念和迟二牛,张罗饭食和夜间的居所。   贺远被贺管事搀着出去,隔老远还能听见不绝于耳的谩骂:“什么鬼东西,我看除非是聋子,否则没人能做到不受干扰,一心一意!”   “少爷您又说气话,”贺管事拿他没法,只能连连叹气,“若是聋子,那岂非所有的声音都听不得了?”   贺远被堵得没脾气:“也是。”   姬洛落在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珠坠盘,随众人一同走出铜门和洞穴,径自沐入阳光中。许是有冷到暖,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山中鸟啼鸣展翅,姬洛回望,撩起袖子的小臂上忽然起了一圈细疙瘩,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被人盯着瞧看的感觉,可同行的人都在他身前,无人回头。   这一路而来,姬洛并非没有刻意留心探查,但能跟踪他而不被发现的人,要么武功强他数倍有余,要么定力十足,善于藏匿。   但放眼五湖四海,前者不是不出山的老怪物,便是没这一号人,至于后者,岂非“伏草地而如草,停于木而如鸟”,若真能做到这般,倒是个值得一见的人物。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在开始写第八卷 ,等攒完结局存稿,我应该会日更快速连载完~(不过最近略忙_(:з」∠)_   注:引用自《管子·权修》 第231章   花草随风动,姬洛睁眼, 下意识按剑而起。   小院木屋不大, 格局简单, 除去厅堂庖屋,厢房只有三间,两对夫妇一人一处,剩下一间,几个大男人凑合一块。   屋子里除了迟二牛微微鼾声, 没有明显响动,外间有隔门,还有个正厅横截,院外虽有风, 但风却无法长驱入户。然而, 竹帘却在晃动, 仿佛昭示,方才此地有人来去。   可屋中未少一人。   姬洛回头, 凝目细视, 忽然发现贺深抱剑在怀,睡相死沉,不由惊了一跳, 那手中这一柄是——   他将目光转落左手,剑身长不过两尺,剑体鎏银,宝带珠光, 正是在泗水楼中楼遗失的“决明”。   刻漏指向丑时三刻,姬洛身形一动,下一瞬,人已置身花海月下,鸢尾有淡香而微毒,他凝视着脚边反季生长的植物,顿觉寒意入骨。   不远处的高岗,有人竖箫在唇,声色嘶哑,惊飞的寒鸦中,余下一道剪影。   贺管事和卫洗的功夫纵使算不得大家,但不至于丁点反应都没有,上一回公输沁遇刺,或可解释为何老大暗中动手脚,可眼下呢,显然非同一般。姬洛仔细侧耳,这南箫有顺气推血,走五脏六腑之功,催人深睡之效。   对音律把控如此之深,世间再让人想不出第二人。   姬洛寻声而走,掠过蓝紫色的花端,仰头一望,那人未着发冠,只用一根白鹤流云发带束起一半青丝,身着套鲛纱的白衫在夜风中肆意舞动,衣尾刺绣的芝兰杜若因搓入了银线,而次第转过银灰色的流光。   清贵得不似山间魑魅,仿佛一朵净世的优昙。   “送剑而来,是敌是友?”姬洛扬声一呼   那人未语。   和灰袍人交手过几次,他的身形武功姬洛自认还是能辨出,眼前人显然不是,来者既然不辨敌我,又似乎别有神通,他不敢轻敌,只能按剑在侧。   越是痴看,姬洛越是觉得,这种身姿,从前一定在哪里见过,尤其是当那个人从巉岩上跃下,负手于后,款款而来。他步履轻灵,每一步,都落在长风卷起的鸢尾花上,好似他轻若明烟,一花可载。   踏花而来,踏花而走!   这种手法……   姬洛两指按住额心,颅内乍然生出一阵刺痛,尤其是听得那人一声绵长叹息,带着撕裂的悲痛,和着清音梵唱。这种时候被敌人干扰,只能落得下风,姬洛咬牙抗住吃痛,想要探清对方的容貌,却在抬眸时,只见一道刺目的白光照来。   是镜像折光!   这几月虽未动武,但姬洛反应并不慢,紫箫袭来有风,他盲眼依旧能准确出招,挥剑退开。在断定来者并非师昂后,他将决明一挽,不再留手,以攻为守,连刺连挑。   十息后,一招“荡剑式”,斩落对手半截纱袖。   “阁下既不言语,又贸然出手,在下只能大胆揣测——你和灰袍人是什么关系?和姜家又是什么关系?”姬洛停剑在侧,冷冷一笑。   ——会用镜光先声夺人,说明来者武功不及他,正面对战无法决胜,所以才会让他在烛照之下,短暂的失明。   对方自始至终一声不吭,姬洛不再斡旋,旋身而走,绕至颈后,剑锋撩向他耳廓,却被翻转的紫箫破开。姬洛不急,腾身一躲,手刀追至,迅捷地压下箫尾的碧珠流苏,反手拿剑柄扫向那人的耳门穴。   耳门走手少阳三焦经,中者无论轻重,耳鸣目眩是跑不脱的。果然,只听得那人闷哼一声,向后失足,踩弯了一株紫花。   好机会!   姬洛知他体术不行,乘胜追击,一剑下刺探海,但怪就怪在,那人并不扬长避短,非要近身硬碰,硬是拿紫箫抗住一击,手心里箫身转如罗盘,竟将剑风化开,引至后方。   后方膝下劲草皆断,那人趁机起掌,招来落花绵绵,攻向姬洛面门。姬洛暂时后撤,那人却又拼力欺身而上,伸手抚去姬洛的天庭神门。   看不出来,这人还惯用不要命的打法。   自从“天演经极术”突破壁障之后,姬洛渐能窥观出对手意图,当那人伸手以剑指探花时,他已品出下一式,因而暂退为假,引他上前才是真。待人真落入圈套,甫身而进,姬洛便托剑在顶,一式“回云”,运剑回环,绕颈而出,飞向对方持箫的右手。   剑走得很快。   空中飞出血花,点点喷洒在白蕊之上,紫箫应声而落,那人本轻功立于花上,此刻蓦然落足向下,似要长袖卷扫,夺回武器。姬洛哪肯给他机会,当即抓剑柄,平身在怀,反手向前一抹。   剑风迅疾横扫,如开屏扇尾。   眼瞧着便要得手,那人却突兀轻笑一声,当下弃箫仰身,两步已至身前,赤手一把握住决明剑刃,同时另一手作剑指,穿过激荡的血花,抚上姬洛发顶:“‘天演经极术’果真名不虚传,若非先知,实难险胜,为求胜你,我本修得‘一心一意’,如今却得生‘三心二意’。”   姬洛瞪眼,这才看清那人的模样——   散发之下生出阴柔之美,可俏丽而不娇弱,温柔而无忸怩,玉骨风华比之师昂,半分不落。师瑕三徒,在世两人,截然相反,一个是面热心冷,一个是面冷心热。   从前虽未在帝师阁有幸得见,但或多或少从旁人嘴中听过“师一心”大名,眼下听他自述,姬洛心头已有答案。   “恕在下唐突,来此地是为帮你,也为帮我自己。”师惟尘嘴上噙着的笑,温雅和美,毫无攻击性,反叫人舒心。   语落,他指尖的血花散开,在姬洛额间裂为五瓣。姬洛抬眼与他对视,眼中恍然生出凄迷与混沌——   “山中有幽草,杜若比邻春。言笑拟韫玉,君见有狂人。”师惟尘一字一句道,“此诗君可曾听过?”   “……好像……听过。”   “诗作为谁?”   “不知……”姬洛迟疑,眼中流光一逝,“我?”   “作诗为谁?”   “……他……他是谁?”   混沌里似乎有人生出一只手,狠狠攫住埋在意识深处的记忆,想要如寓言中揠苗的农人一般,将它奋力撅起。姬洛想到杜若和芝兰,忽然十分伤感,曾经有人也手植过一片花海,在一处碧水白雾环绕的地方。   花是杜若,人如芝兰。   姬洛疲惫地闭上眼睛,又听到了曾经那个出没于脑海的声音——   “喂,听说你最近一直在翻看《洪范》和《甘誓》,怎么啊,要研究五行?这有什么好看的,西周五材学说时兴,早就被前人吃透了!不如跟我一起琢磨天象星学?”都说食不言寝不语,说话人偏要反其道而行,将嘴里塞满吃食,说话含糊不已。   另一人平静而论:“学无止境。五势虽简,大道亦至简。”   “那……你把手札借我看看,我给你参详参详,天星对地势,说不定能给你些点拨。”伸手去讨。   “不借,你这人没收拾,转手的东西多半消失得无踪无影。”   “诶!我不白白占你便宜,就看一眼。不若我赋诗一首赠你,作为交换如何?”   对方犹豫:“唔,你且先吟来听听。”   声音戛然而止,姬洛手腕脱力,决明剑落进花丛,只听他将师惟尘方才念过的诗句又复述了一遍:“山中有幽草,杜若比邻春。言笑拟韫玉,君见有狂人。”   “杜若,幽草,言君,玉人。”   师惟尘两鬓冷汗涔涔,他顾不得挥袖擦拭,也没那个机会,在姬洛颂出这八字之后,他胸腔丹田如星陨于海,震起滔天浊浪,七窍隐隐有血色渗出。   他蓄力将剑指往下压,紧紧贴住姬洛额上的神门穴,口中呼喝一声,不敢分神:“睁眼,我是谁?”   姬洛并未如约睁眼:“你不是他。”   四面箫声顿起,如泣如诉,师惟尘再一声叩问:“我不是谁?”   只听得嗤笑一声,落入花海中的决明剑飞至主人身前,姬洛骤然睁眼,双眸灿若天上星河:“你不是曲言君!”随着他的话音,剑鸣长啸,弹指一挥间,以他为心,八荒皆是剑气,剑下寸草不生。   紫箫寂寞,骤然开裂,顺着吹孔一路皲裂至单管底部,师惟尘不敌,捂着心胸,半跪在地,呕出一口热血:“帝师阁的‘涤荡浮尘咒’我已修得至臻化境,怎么可能失手!难道……难道你失忆并非因为气血岔行,走火入魔?”   肝胆俱痛,师惟尘手捧咯血,深深看了一眼拄剑跪地的姬洛,转身隐没于花海。他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一道白影抱琴而来。   姬洛此刻为刀兵之气所护,白影不敢近身,于两丈外趺坐静候,等他自己醒来:“剑有剑意,人有剑心,时不待我,人不待我。”   姬洛恢复神智,就听见耳边有人聒噪,抬头一瞧,忍不住上挑飞眉入鬓:“师昂,你怎么在这儿?”   师昂收琴,轻功一展,飞退到树梢上,姬洛随即追去,在他身旁落座。高空视野开阔,两人足有独拥皎月之感。   “刚才……是你?”   姬洛指说地上剑痕,师昂却反问:“刚才你看到了什么?”   “我好像看到了一个……故人,”残留的情绪宛如暗夜里的飞尘,看不见,却又实打实存在。姬洛不愿赘述,又把话题拨了回去,“你怎么进来的?不会是追着我来的吧?”   师昂睨了一眼:“脸真大。”   姬洛默了一瞬,听师昂话意,既然不是他出手干预,那击退师惟尘的人必然是自己,可是现下回想,却只余那首诗和只影阑珊,细节却竟回想不起。不过左右都是帝师阁的人,正主走了,白白来送消息的可还在。   于是,他“呵”了一声,揶揄反击:“哟,还有你追不上的人?”   师昂实际上也是个伶牙俐齿的主,唇枪舌剑怎肯落下风,当即反唇相讥:“姬洛,我以为以你的才智至少能在秦国混个一官半职,没想到你混成这个鬼样子?”   “什么鬼样子?”姬洛凑近,狐疑相看。   师昂往后方尖梢上挪了挪,抱臂回视,似笑非笑:“你别离我太近,我会忍不住怀疑你心思不纯。”   姬洛忽然明白过来,定是王猛借他之手让慕容冲外放东阳的事情传了出去,担了祸水宠名不说,只怕江湖编排他的话本子已传遍了九州。   果然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姬洛话锋一转,嘻嘻笑道:“你到底是来追谁的?”   “来追一个聋子。”   “真是聋子?”姬洛仔细回想两人交手时的情景,那人确实一直未曾言语,倒是之后相对,可读唇语。听师昂这么一说,他反倒拿不准了,一拍脑袋,不再兜圈子,“哎呀,我想起来了,我看到的不是故人,或许是你大师兄,看来是命中注定要在你们帝师阁的功夫上失手,认栽!认栽!”   说完,姬洛果真觉得头似沉铁一晕,眼中晃动星火,忙侧身换了个坐姿,翘脚背靠树干,稳住。   “这是帝师阁的‘涤荡浮尘咒’,你还记得卓斐然吗?”瞧他嘴上服软,师昂占得便宜,竟露出一抹浅笑,慢悠悠解释起来,“云河神殿前我曾以此功法,想唤醒他被‘鬼哨’祸乱的神智。帝师阁曾有一先辈,笃信乐声能静心养人,于是昼夜不辍,钻研此道,究其一生创出此等可安走火入魔的良法。”   师昂看了姬洛一眼:“你说你曾失忆,并且时时觉察体内有股突兀的内力涌动,我曾也怀疑你是因练功行岔入魔而记忆闭塞,不过,这咒法我只是小成,师兄这般心无杂念之人,才通达圆满之境,所以我一直没有机会尝试。”   “令师兄确是高人,”姬洛对于功法,倒是不吝称赞,只是对于师惟尘的做法,实在费解,毕竟他二人无缘无故,“不过,他远道而来就为了助我恢复记忆,也太仗义了吧?唔……我方才似乎多有误会,还砍了他几剑。”   师昂突然紧张起来,直着身子绷着脸:“几剑?”   姬洛面上露出“你莫不是要还我几剑”的惊慌,但嘴上却故意逗弄他:“嗯……三剑?五剑?大卸八块?”   座下的枝条颠了颠,师昂垂眸,看着树下土中已然凝固的残血,似乎较真地判断血量。   “你放心,我这个人呢下手最知轻重,保证不断手不断脚,就算要死,也能留具全尸!”姬洛一边偷偷打量,一边继续张口胡说八道。   师昂抱琴落地,轻轻撩弦,飞来的眼神冷得似要将人洞穿个窟窿:“看来是在长安待久了,倒学得些纨绔子弟的不正经。”弦音一出,姬洛靠着的树干“咔擦”断裂,人径直从上头摔下,摔进了花丛。   无辜招灾的蚱蜢惊叫一声,四处逃逸。   琴音散去,师昂别过头,神色复杂:“你以为是什么!我是来清理门户的……三个月前,大师兄刺杀桓冲,差点得手,如今桓都督还在京口的中军将军府躺着呢!”   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正直道义与情感相冲。   等等,师昂也会对人这么在意?   姬洛翻了个身,支着下颔侧卧,好整以暇嘟囔:“是差点得手,还是本可以得手却特意给你放水成差点得手?”   作者有话要说:  大师兄来啦~   嗯呜呜呜,永远活在记忆里的曲言君。 第232章   师昂回头,瞪眼。   真正清理门户该是什么样子的?在听到“三剑、五剑、大卸八块”时就该拍手叫好, 脾气冲的骂一句“活该”, 性子软的叹一声“苍天有眼”, 姬洛早摸清他的性子,自然有恃无恐,这家伙虽是半句心声都不吐露,但他的神情和行为早就暴露了本心。   “我瞎猜的,”姬洛不想再吃他的音刃, 可又想掏一掏他的真心话,忙坐直身子,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顺着他的话走, “我在长安亦有耳闻, 不得不说, 桓温死后最英明的决策,便是把兵权交到了他这个五弟手上, 听说桓冲是个仁爱谦逊, 家国为重,大局为先的人。王景略还在世时亦曾说,若晋国君臣一心, 世家携力,恐难破矣。”   师昂道:“桓都督最有淹识,大义令我等感佩。年初时,都督拱手相送谢家一个统领京畿的刺史要职, 而自己不顾反对,带兵出镇京口,避让谢大人锋芒。要知道世家争权,天子脚下好过兵荒马乱的边境,平心而论,桓家与谢家龃龉已久,换作是我,也未必能有此决心,干脆利落退出京都权势之争。”   “桓冲斡旋两家之中,若他死了,桓党必然要奋起,到时候两派不和,则朝纲大乱,”姬洛叹息,轻声问,“令师兄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为何?恐怕不是为了帝师阁吧。”   师昂默然,是真心不知——   姬洛离开云梦大泽的那一年,令颜来禀,大师兄捎信归来,他心中欣喜万分。   当初母亲心软,给了师惟尘离去的借口,同时也留下了表决心的机会,若大师兄有苦衷,自可以先行解决,放不下,固然走了便走了,如能放下,不论过去发生什么,念着往昔情义,他都愿既往不咎。   但师惟尘归来时,却像变了个人。   “不止是桓都督,还有……我的母亲。”师昂垂眸。   姬洛心头一惊:“师夫人?”   “大师兄归来后,整日弃鞋刬袜,披头散发,既不插手阁中之事,对旁人也漠不关心,只醉酒无射堂。上下规劝皆无用,便随他去。哼,我帝师阁也并非养不起闲人,喝不死的人,总有幡然悔悟的一天,直到……刺杀!”   当初,师昂冒险留下师惟尘,也有投石问路的意思,毕竟只要不是废子,对方肯定会再行启用。究竟是情大于义,还是义大于情,他已说不清,只是皱眉,目光骤冷如凉夜秋风,吐出那颇有肃杀之意的二字。   师昂自傲,奉行“无事不可解”之道,坚信不论是运筹,计策,阴谋,阳谋,只要有心商榷,总会有破解之法。而江湖中最不入流的反间,挟持质子,以毒控人的威胁手法,他们这样的人,不该轻易俯首妥协。   若行反间,则建立信任;若挟持质子,或可筹谋救人;至于以毒相控,无药医庐还卖帝师阁面子,就算真无药可医,或可策反,唱一出双簧,联手破敌再追解药。   还有什么事情是绝对无法解决的呢?师昂想不通,除非是世仇?但就算是仇,就一定不可以化解吗?   姬洛听完他的话,却想得很简单:“下杀手还是没下杀手?”   师昂愣了一下,低声道:“不死不活,是毒。家母至今昏迷,李杳长老来看过,暂无解药。”   “师惟尘是个男人吧?”   师昂乜斜一眼。   “你且听我把话说完,”姬洛一手抚摸怀中宝剑,一手同他相招,“你我皆为男儿,若要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你会投毒吗?当然不会,自然是一剑封喉,来得最快。”   姬洛起身,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何必说些废话自欺欺人,你只是害怕,不肯承认罢了。你怕自己不能原谅?还是怕他不能回头?若没有半分信任,你也不会丢下帝师阁到这里。师昂,你也会心有不安?”   当发现自幼相识之人,也涉足阴谋之中,从情感上来说,比怀疑失忆前的姬洛和楼中楼叛徒有所牵连,更叫师昂无法轻易释怀。   事实正如姬洛所言,如果师夫人死了,师昂绝不可能原谅;如果师惟尘继续杀人,他就不能再回头。   “在我这里,你可以找到认同和理解,如果你非得要个答案,那我可以告诉你,换作是我,我也会如此,”姬洛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别忘了,在睡虎禁地那会子,我说‘真相有时即是痛苦’时,你怎么回答我的,你可是信誓旦旦地说——‘你仍愿知悉’。”   无论真相如何,也要披荆斩棘,勇往直前。   “姬洛,你才是真的……”师昂语塞,心有悻悻,但更多的却是感激——此番关心则乱,因困于一时一地的情感,令他瞻前顾后数月,幸而被姬洛三言两语化解。师昂不由松了口气,露出微笑,“其实,我也有顺路寻你的意思。”   姬洛道:“怎么说?”   “有人想方设法从长安送了一封信到帝师阁,说你于泗水不知所踪。我怕有变,因而托付阁中事务,亲自北上。在高密郡时,撞见大师兄急往北海山中去,我心下有疑,便沿路跟随。这山里可真是别有洞天,若非我对师兄甚是了解,只怕没有密钥,也无法随意出入。师兄当时身负长物,如今想来,该是你手头的这柄剑,”师昂垂眸,目光落在“决明”上,皱眉问道,“你的剑为什么在他的手中?”   “此事说来话长。”姬洛敛容,与他比肩行于花海,将长安和泗水所见所闻,简单复述了一遍。师昂听后,默立良久。   既然师惟尘能得到姬洛的剑,要么是他曾在泗水附近出入,要么是他和那灰袍人同为一伙,无论是那种可能,都将事情延展向不可预估的方向。   “现下基本可以确定,姜玉立已经死了。”姬洛摇头叹息。   师昂有些恍惚:“我们竟是在同一个死人较智,姬洛,你怕吗?”   姬洛心中仿佛压着巨石,寒夜里有些透不过气。   过去他们想当然将所有精力都集中在姜玉立身上,知他运筹帷幄,晓他阴谋诡计,可如今人已死而布局未散,只能说明,棋已成定局,有没有他在,都能放心收官。   “这两年我也并非毫无所获,我查到姜玉立手下应有四子襄辅,他若身死,该是姜家四子替他行棋,”师昂娓娓道来,“大弟子霍正当,长袖善舞,媚俗狡狯,晏府你与他有过交手;二弟子辜行文,行踪不定,独来独往,暂时还未交锋。”   师昂顿了顿,偏头看着姬洛:“你三番两次遇到的那个灰袍人,极有可能是姜玉立的独子,姜夏。”   “那第三子呢?”姬洛挑眉。   师昂面无表情:“没有半点风声,或许是大师兄,也未尝不可。”   自己同对方交手已久,除了个霍正当知名知姓,那灰袍人更是半点踪迹都不露,这师昂天天蹲守帝师阁,不过一载春秋,倒是将对方摸了个门清,要说这里头没有点狎趣,鬼都不信。   看他那置气的模样,姬洛恍然大悟,忽地笑了,又拿他打趣:“是你自己查到的,还是你师兄让你查到的?”   师昂拂袖,烦来一眼,竟有些喜怒无常。   堵得这位帝师阁新阁主无话可说,足可吹嘘大半辈子,姬洛识趣,可不敢顺杆上爬,忙又道:“那你打算如何?”   “冀北,那儿会给我答案。”师昂一脸笃定。   师惟尘被师瑕抱回阁中抚养时不过三四岁,阁中掌载记的弟子查阅旧典,只找到寥寥几笔,说是冀北贫家出身,幼年丧父丧母,身有耳疾,其余再无描述。如今知晓内情的人,要么已经故去,要么昏迷不醒,旁人难堪重任,确也只有他能亲自走这一趟,证明清白。   两人又并行数十步,随后趺坐在地,没于花丛,遥看星空,难得共享良夜。   姬洛随口攀谈:“我随公输府的人进山,偶有被窥伺之感,令师兄奇人奇技,虽尝未动手,但藏匿术绝对堪比一流刺客。”   “因为一心一意。”师昂把琴枕在膝上。   暮秋冬夜,银月光盛,长天星子并不明亮,山坳谷地间抬头,只会觉得距天遥遥,浑生落寞,但好在此地人烟稀少,山风送爽,四面风景极佳,虽置身泼墨,但俯仰之间,有种静夜的美丽。   尤其是姬洛随手点起火折子,捧在手心。   星星之火,顽强而倔强。   师昂两手落于琴弦,眼中多了一抹温情:“小时候阁中弟子捉迷藏,没人能赢过师兄,除非他刻意相让。他的定力远超常人。我曾见他七月流火浮于水上,三两个时辰冥想不动;寒冬腊月卧坐于冰,静思反省,不动分毫。”   “心有杂念的人,不可能做到。”   “所以我希望他只是被人利用,”师昂定定地看着姬洛,言语间十分诚恳,“如果可以,姬洛,往后若有交手,还请你尽量手下留情。”   姬洛颔首:“善!保人全尸,这个我拿手。”   师昂按弦不发,先是一怔,而后失笑。   “诶,你这哪里像求人,分明写着‘吾乃帝师阁阁主,你不应我,想找死吗’!”姬洛一边说,一边还学他那君子端方的模样,演得绘声绘色,“还有,你要查人,这装束可得改一改,上好的鲛绡,你是怕人认不出你是谁么?要这样——”   姬洛顿了顿,低下头去抓了一把泥,在师昂肩上一拍,趁他转身不备,把泥巴点在他脸上。   白嫩双颊上瞬间多了一圈麻子,姬洛起先还忍俊不禁,后来实在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师昂气得拂袖而起,一面以袖擦拭,一面抱琴快走。   姬洛追过去,绕着他转圈,不住揶揄:“云梦三山果然没有滇南自由,看你这阁主当了一阵,眼底便只剩下教条大义,万世山河,太无趣了!要知道时时俯身,才能看到云底的鸟语花香,还有……”说着他藏于身后的右手突然往前一划,随即乐呵呵指着师昂的额顶,“你头上的蚱蜢!”   师昂擦脸的手一顿,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正经点!”   姬洛眼珠子左右瞟了两眼,甩开他向前,顺带挥了挥手:“答应你便是了。你信的人我也信,我是卖你面子,不是他的面子,对于陌路之人,我向来无所谓。”忽想起一茬,他登时又驻足,“话又说回来,信是谁送的?”   “这要问你,”师昂稍稍低头,伸手一拂,蚱蜢跃入草间不见,“长安城里,还有谁会费尽心思想要救你?”   “李舟阳。”   师昂否定:“不是他。我得到消息,这位中郎将也已经失踪好几个月,和你去泗水的时间无差。而且,李舟阳没有到过帝师阁,他若传信,一定绕不开夷则堂或者太簇堂,但信是直接送到南吕堂。”   言下之意,这个人一定知道师昂的起居习惯,多半曾在帝师阁小住过,但符合条件且又在长安的人……   “是个有趣的小家伙,这事你别管,我有数,”姬洛摸着下巴想了想,忽然叹道,“长安啊,还是有些有趣的人哟。”   两人又谈了一会,时不待人,师惟尘以药力辅佐箫声致人昏睡,他既已败走多时,这会药力也该散去,若教旁人瞧见师昂,总是会引得不必要的麻烦。   临走之前,师昂口中生劝:“公输沁冒险北上,朝廷开府募兵,十有八九已成定局,既然难得离了长安,不如南下江淮,和谢将军见上一面?”他这话并非张口就来,这些年谢玄确实时不时差人递信三山,尤其是在王猛病重之后。   姬洛却推说不行。   “那……你还要回长安,是因为苻坚手上那块八风令?”   “那块令恐怕暂时拿不到,王景略死后,风马默不可能让我安然返回长安,以他的为人,一定会想尽办法阻拦。哼,以前有丞相坐镇,他并不觉得会出什么乱子,现在……他可怕我反客为主。”姬洛沉声道:“我还要去趟公输府,之后……见机行事,若有机会,冀北或可一见。”   事无定论,若有机会,他还是想要冒险再去一趟长安。那时泰山封禅,从苻坚的话中虽然推论出他手持有令,但后来奔赴泗水,无从查证,他手中那枚令是从谁手里夺来的,始终乃未解之谜。   这个令使,很有可能是突破一切的关键。   送走师昂,姬洛返回小院木屋,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于是绕屋而走,四面逡巡,最后在屋后一棵树下,发现了四脚朝天的虫蠡尸体,这种死法,显然是被人大力从枝丫上掀下。   姬洛用干草将那虫子挑起,嗅了嗅,血腥味瞬间朝鼻翼扑来。   果然,师惟尘刚才负伤根本没走,而是一直停留此处。   姬洛侧身贴靠在树下,拟出那人潜藏的姿态,发现这位置视野极佳,不仅他与师昂二人曝于眼下,那洞穴更是格外醒目:“遭了!那道石门!”   心念刚起,便听见洞中铃声大作,姬洛身影一动,向那山穴扑去,却在入口处被横呈的一物绊住了脚,低头一瞧,正是他那柄长剑“玉城雪岭”。   姬洛拾剑,迟了片刻。等他再往洞中探去,已是迷烟熏眼,昏惑间,手头火折子撞翻在地,一股气劲将他猛然推开。   银衣趁机一晃,消失在洞口处。   穷寇莫追。姬洛咬牙,没身洞中查看——   那珠坠盘被人扭动不说,阳盘上竟然已复位十七颗珠子,只余下最后一颗,还留在龛中。姬洛再蠢,此刻也知道是师惟尘故意为之,可是心中却更加想不通,这人为何要帮他们解开石门难题?他到底是敌是友?   姬洛捏起那颗珠子,正准备放入最后一个孔洞,门口响起匆促的步子,一马当先的是贺管事和卫洗。   药力一过,所有人悠然转醒,听见洞中声响,都纷纷赶来查看。   姬洛回头,十分尴尬。   贺远还在抱怨冬天生蚊蝇,自己脖子上被叮了一口,公输沁已经推开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姬洛身前,难以置信地问:“你……你解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根据名字,判断戏份…… 第233章   公输沁早被喜悦冲昏了头,看姬洛还傻站着, 立马抢过他手里的珠子, 往那孔洞里一塞, 只听得一声轰鸣,二人退后两步,看珠坠盘逆转阴阳,石门缓缓洞开。   往里,没有路, 只有一间不大不小的圆室,环绕着几个大木架子和书册杂物,随手翻看,该是北海王多年藏私的经史典籍, 为免于战火, 才辟出此地收纳。这些东西对于南渡的士子来说, 乃无价之物,不过之于眼前这群武夫匠人, 倒是没什么大用处。   所有人都自动略过金石文物, 把目光落在正心的石台上,那儿放着个箱子,怎么看都锁着宝贝。   “快找找, 看有没有钥匙。”贺远叫唤两声,扒拉着迟二牛的衣服,领人低头乱走乱看。   公输沁环顾四周,深吸一口气, 将他二人捉了回来:“不用找了,这是天工七星锁,钥匙形制独特,如果有,刚才进来我一眼就能看见。”   贺远好像比她还要着急:“那这样岂不是没法子打开?”   公输致和公输沁皆是一脸惋惜,为今之计,只能暂时先将箱子搬走,带回公输府旧址,从长计议。   然而,七星锁部件繁杂,眼前长不过两尺的箱子比之寻常却要沉上几倍,他们几人本就四处流窜躲避,带着个这么别致的玩意,就仿佛良民进了山贼窝,脸上身上都写着“快来抢我”四个字。   “真的没有别的法子?”贺远还在嘟囔,迟二牛已经挽起裤管和袖子,老实自觉过去搬东西。从旁沉默的贺管事忽地探出右手,在箱顶拍了拍,示意将其放下:“等等,我倒是想起一个传闻。”   公输沁促声问道:“什么传闻?”   “传说盗跖一脉有一门功夫叫揽月手,可开天下奇锁,天工七星自然不在话下。”贺管事如是道。   他早年也是在外头闯荡过的,原先“下七路”里的奇盗关拜月未盗剑成名之前,此类绝技当属盗跖一门,只是某代门徒洗心革面,筑庐远居世外,携技淡出武林后,这才渐渐隐没名声。   公输沁闻言沉默良久,甚是为难:“先不说那些人无从寻踪,就算知道,却还要我公输府求他们不成?”   不管怎么说,公输家曾在四府中鼎盛一时,比起江湖中那些耍弄下三滥功夫的,自认清流,何况,当年揽月手一系门人兴盛时,凭这一手开锁奇技,曾坏过公输府不少大事,哪有捉贼的去向贼请教的道理。   她这方踌躇,迟二牛也不知该搬不搬,只能抄手缩在一边蹲着。他既百无聊赖,那一双芝麻豆小眼睛便闲不住,到处张望,忽瞥见姬洛手里的剑,不迭招手喊了一嗓:“骆小哥,你手里的剑哪儿冒出来的?”   方才几人的注意都在石门和铁箱上,如今听这一喊,不由纷纷回头,这长短两剑虽然算不得神兵,但也出落得不俗,因而藏是藏不住,越是掖着躲着,越是惹眼。   姬洛顿了一下,计上心头,却故意没有解释,只是笑了一声,望向贺管事:“你确定揽月手可解?”   贺管事没有立即答话,和公输沁对视一眼,渐渐涌出质疑。公输沁见机,即刻警惕起来,将手探入随身的囊袋之中,目光在姬洛和箱子之间来回逡巡,只要稍有异动,掌中的暗器便会喷射而出。   这时,一直雕刻小像的公输致忽然收起锉刀,吹了一嘴木屑,不急不缓地开口接话:“可以。”   “二叔!”公输沁惊叫。   公输致抬手安抚,走到姬洛身边,轻声一笑:“小兄弟,箱底下有一个拳头般大的孔洞,直达天工七星中枢,只要一口气取出其中的七枚锥钉,便能拆锁。只是锥钉一出齐出,手法需得快准狠,否则毁箱事小,伤手是大。”   说完,他将手里的木雕交付姬洛手中,那竟是一座东传佛教中的观世音像。   姬洛微笑颔首,拾级而下,凝视着公输沁浑无血色的脸蛋,顺手将小像放在囊袋的上方,压住了布包里的东西,随后甫身上前,一脚将铁箱翻倒,揽月起手,当着众人的面一口气卸下七星锥钉。   只听“啪嗒”一声,箱上的锁头开了。   洞里瞬间起了凉风,吹得箱子里的薄纸哗啦作响。   “开了!真的开了!”贺远抑不住喜色,然而,他这一声却浑似晴天惊雷,公输沁打了个激灵,仍觉的恍若梦魇,难以置信:“你怎么会揽月手?难道你也是盗跖一脉的人?”   “不是。”姬洛摇头。   几人更加迷惑,公输致再一次圆场:“小兄弟不必忧心,我等也并非恶人,只要你如是说来,我保证不会叫你为难。”说着,他从衣服里掏出了那夜使过的暗器“蝶纷飞”,却不是对着姬洛,而是对着两拨人的中心。   姬洛深深看了一眼公输致,不知为何,这个醉心技艺的中年男人,少数几次开口都颇具引导意味,有意无意都似在帮自己。   但他确实不曾见过此人,也从未听说身边故友与其有旧交,便是刚才师昂来此,也没有对公输府这个二叔有半句交代。   为什么要替自己说好话?   姬洛想不通,但既然有人出头,他也乐得静观其变,当即是半真半假的故事,信口拈来:“在下确实不是盗跖传人,只是早年路遇高人,授得我几手功夫,后来使过两次惹来麻烦,才晓得厉害,不敢妄用。”   贺管事看他吞吐,倒是笃信了这番难言之隐,别的人不清楚,他可晓得,当初江湖上最看不起下三流,揽月手的名声确实不大好听,就算是清白人,也能给编排作臭狗屎,这刻意隐瞒,也说得通。   “那夜里是怎么回事?”   姬洛叹了口气,似有些无奈:“我看大家都束手无策,便想着兴许这点功夫还能派上用场,只是白日不好使,便趁夜而来,没想到这山里还有旁人,那人先我一步拨动珠坠盘,我听见响动跟去,当时吓了一跳,躲在门外,还以为是你们中的谁。”   “等我发现不对劲,冲进去和那人过了两招,但我不是他的对手,匆忙中只探来他的佩剑,等白烟过后人已不知所踪,我正查看石门,你们就进来了……”   一听到山中还有人在,几人忙不迭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公输致轻咳一声,慢吞吞道,“既然我们都无所察觉,说明对方功夫胜之绰绰有余,发愁无用,他既未伤人,说明不愿暴露,现下打草惊蛇,恐怕早已走脱。”   话说在理,几人也便长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公输沁将手从囊袋中拿出,再看姬洛,脸上不由生出赧色,实有些不好意思。在她看来,这小哥三番两次帮衬,确实看不出别有用心,反观之,倒是他们处处小心,多有猜忌,毫无信任可言。   姬洛一装到底,苦笑摇头:“罢了,待此间事了,我还是早早离开为妙。”   “骆济!”此话一出,正中公输沁下怀,她心有歉疚,忙不迭堆笑示好,“哪里的话。”她说着,握着那观世音像迈进一步,姬洛缩手退一步,那仿佛是被猎户盯上的兔子,戒备不消。   公输沁再进,他则再退,一时间两人僵持,场面滑稽十足。   “你退什么!”公输沁这么个软懦的人也磨得没了耐心,顿时又气又笑,小跑上前,一把将木雕强塞进他手里,拿出了大姐姐的威武做派,“现在想走可走不得!我不是个迂腐的人,不会因为武功而认定一个人的好坏,你既然帮我开锁,是我该感激你,先前疑你是疑你隐瞒功夫,毕竟《天枢谱》事关江左,你若有碍,我便再次向你道声歉意。眼下追问,则是因为……”   公输沁顿了顿,抛出个问题:“你知道颍川相庄吗?”   姬洛一脸茫然,似是没想到她变脸如此之快,更是没懂怎又和颍川扯上联系。他绞尽脑汁思前想后,只依稀记得相故衣曾说他是颍川人士,莫非这两者之间有故?   “其实我也在留意会揽月手的人。”   公输沁犹豫片刻,将内情尽皆吐露。   原是她远嫁贺家后,偶然间与相庄那位当家女家主相识,二人皆是女儿身,又都挑梁家中事,性情相投,便结成了闺中密友。   偶然间,公输沁发现,好友多年来一直在费心寻找会揽月手的人,起初,思想受家中保守长辈影响,她只以为相庄也曾被那些人祸害过,可后来渐渐发觉不对,那女相庄主哪里是捉贼,分明在给揽月手正名!   二人为此大吵一架,女庄主这才将陈年往事诉来。   “相雪并非相家血脉,曾为相庄旧主搭救,改名易姓,一直打点庄中上下,三次北征,她曾与一些庄主联合,一直暗中捐钱财,行义举,救助江淮流民。来此前我曾与她通信,此次若能寻回《天枢谱》,为这攻防器具,少说得捐大半家底!”   “她说她做这些都是为了相庄,为了曾经救她母亲的那个人,听说这个人以前使的便是揽月手。”公输沁叹息一声,“知交一场,看她立下规矩,多方打听,我嘴上不乐意,但心里一直替她留意。”   姬洛不动声色,道:“或许传我功夫那人,与这位女庄主所寻之人乃同一人,也未可知。”   “所以想烦请你,此间事了,可否去一趟颍川相庄。”公输沁拱手抱拳,为这个朋友肯放下成见,倒是个有情有义的江湖儿女!   姬洛看在眼里,不由心想:这相叔前半生飘萍,一生未有建树,后半辈子倒是无忧,反挣了个儿女双全!不但有个义子是天都教的教主,捡来的便宜女儿,竟然混成了土财主。下一次去滇南,得好好敲诈他一番!   待人应承后,公输沁这才想起那口铁箱,慌忙回身,这才发现公输致已经不声不响把纸卷取出,捆扎成册。   “这是……这是《天枢谱》?”由于嘴巴跟不上被喜悦冲昏的头脑,公输沁尖叫一声,差点咬着舌头。   费尽心思寻找的传家宝,居然就在这破山洞中,若不是他们避祸北海,恐怕回了广固也会一无所获,就算能有消息,没有揽月手,没有那个开珠坠盘的人,也依旧无济于事,但眼下,接连的阴差阳错,反倒因祸得福,任她再是端庄矜持,也无法抑制心绪。   便是一贯不屑的贺远,看过去脸上也多了分和颜悦色。   “沁丫头,你可是继承公输府的人,以后可不能再这样冒冒失失。”公输致说教两句,笑着把东西塞进她的布包,不多不少,正好两卷,裹起来一摞足有一捆竹简的大小。   公输沁低头受教,将东西亲自收捡,随后招呼迟二牛和贺管事,将箱子送回洞中,封闭石门,待一切复原,仔细确认一遍后,才敦促众人离开。   弦月在天,夜还深。   姬洛冠剑在前,迟二牛随后,困意上头,打了个呵欠,恍惚中瞧那月色滚过剑身,如同秘银流波,遂一边走一边瞎嘟囔:“这短剑瞧着怪好看,不知道那使剑的是谁?”   “谁知道呢?”贺管事附和,“听说近年武林中是有个善使短剑的好手,叫姬洛……就是挑战帝师阁的那个。”   姬洛别过脸去,默不作声。   公输沁道:“听说他是氐贼的走卒。”   “武林败类,提他作甚?”贺管事不置可否,倒是那个只顾浓情蜜意的卫洗,突然发声,颇有些正气。几人见他情绪激亢,都愣了一瞬,卫洗似也觉尴尬,讪笑两声,解释道:“诸位见笑。刀谷大祸,死伤遍野,与胡虏素来是有大仇的!”   迟二牛一惊,瞌睡都被他吵没影了,立时瞪着酸涩的双眼,干巴巴地说:“别激动嘿,也不一定是他,不然骆小哥怎能全身而退。”   卫洗点点头:“也是,连师昂阁主都败下阵来,揽月手未必能胜他。”   姬洛心不在焉地摸了摸鼻子,心想:这真的不是变相夸他?师昂这家伙可从未败绩,要是任他们再这样侃下去,只怕他一个人都能单挑中原武林喽!   迟二牛看姬洛不开腔,故意小跑了两步,伸手勾肩搭背:“喂,你怎的不说话,困得头发昏吗?你不也是江湖中人,你怎么看?”   “看什么?”   “你一点儿都不好奇吗?”迟二牛的目光突然炽热起来,“那个叫姬洛的,真想见上一见。”   姬洛撩开他的手臂,避如洪水猛兽:“不好奇,你见他干嘛?”   “不干嘛,正因为见不到,所以才想见呗,轻而易举能见到的人,又有什么好见的?”迟二牛兀自傻笑两声。   话虽简,但理却似那个理。   不知何时,公输沁走到他俩身后,幽幽一叹:“故而是因为想见而不能见,还是因为不得见才觉想见?”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姬洛又蒙混过关~   旅行中~ 第234章   既已寻得《天枢谱》,几人开始分别筹谋。   贺管事和卫洗带着梅花钥出山探路, 发现附近仍有高句丽人出没, 只是他们不善林中作战, 又对北海山地毫不熟悉,因而只在外围山麓搜了两圈,未及深入山腹,便撤了出去。   两人回头商量,觉着小雪已至, 天气转寒,路上行走多有不便,反正山坳里头气候温润,不似山外银装素裹, 便说再歇上一阵, 等风波彻底过去再说。   适日, 卫洗来找公输沁,说这一住, 高念的心痛病养好了不少, 便托个不情之请,希望能给他们主婚,按中原的礼节结一次亲。   公输沁两件心头大事皆了, 广固归与不归都已无所谓,自是乐得自在,一听,便热心地应承了下来。   都说穷有穷命, 富有贵命,有的气质天生仿不来,这么多年在贺家,纵使夫妇多有龃龉,公输沁也毕竟是明媒正娶的当家主母,办起事来是相当的有条不紊。   她一面安排了迟二牛和姬洛两个不起眼的外出采买,一面纠集卫洗和贺管事把屋子修缮布置了一番,最后三请四请,竟也说动了贺远,写三书庚帖。因逢新年,这平日歪歪唧唧的书生,顺手还给做了两块桃符,着墨填上“神荼”、“郁垒”二神之名,挂在新屋正门,添了不少喜气。   非常之时,一切从简,故而采买彩礼时,姬洛按周制只选了玄纁束帛,回头入山,再带着迟二牛,去矮坡涧边捉鹿。   “这些便够了?”迟二牛以为会盘上些首饰绸缎,甚而还学当地人背了个箩筐,没想到就这么轻松几样。   姬洛想了想,补充道:“最好能再猎一对雌雄雁,飞雁从一而终,是好征兆。”   “这个时节,上哪里去猎雁?”迟二牛可苦了脸,把箩筐往矮石头墩子上一放,叉腰仰天。说是也巧,许天公作美,没一会,他真瞧见天上划过一道黑影,随即嚷嚷:“在哪儿!俺看到了!”   说完,单手撩起麻绳往背上一甩,手脚并用扑腾进了杂草,姬洛引弓在后,不由痴笑,提醒他慢来。   迟二牛非但没慢下脚步,反而跑得更欢,差点被干草皮下的裸石给硌掉鞋子。只听他连声叫唤:“骆小哥,这儿有条岔路!”   “岔路怎的了?”   迟二牛蹲在地上,用树枝戳了戳泥,道:“你看,山里没有人迹,不该有路,但这条路土质夯实,杂草自两头往中间蓬长,有的草尖没入泥中,可见是人走出来的!”   他给姬洛解释,家中父母给佃户种果树,还是个垂髫娃娃时,山里头跑惯了,那些农家常走的路,杂草都不生,而那些人踩出的实地,没人走时草长没膝,等隔月隔年有人再来时,会把长草踩入土中,就如眼前的样子。   姬洛蹲身俯首,果真如此。   但迟二牛漏了一点,冬日天干,草叶在硬泥和鞋底间磨砺,不可能如此完好,只能是新雨之后,而近日无雨皆晴,只有当初在“悲客来”客栈时,青州下了连月雨。也就是说,那时有人曾走过这里。   “走,我们跟去看看。”姬洛向迟二牛招呼,自己却一步当先,握剑探路。既是青山,难保不会有猎户行迹,此地残雪黛土,极好埋伏兽夹。   二人寻着岔路走了半盏茶的功夫,穿过一片松林,转过一条狭缝下到溪涧,那儿漫山长着彤色的山茶花。与故鸢宫前白紫色相见的鸢尾花海相比,此地在北,雪铺山头,山茶娇艳如血,红白相映,诡异而瑰丽。   迟二牛就是个土老粗,对花既没鉴赏,亦无情怀,只瞧着好看,便撷了几朵花开最美的,又顺手挖了一筐苗,想带回去移栽小院,添些喜气。   姬洛看他动作粗蛮,怕坏了根苗,便也挽袖上前搭手。迟二牛随口问:“这些也是北海王栽种的?”   “应该不是。”姬洛叹了一声。   公输鸢嫁的是晋室分封的北海王,往后几度易帝,赵国,燕国皆在此有封爵,总不至于他们还帮着司马家的后人打理花田吧。   最重要的是,此处地势犹如刀削斧凿,除却登石远观,花容娇俏,实在狭隘憋屈,和鸢尾花海的浩瀚相比,气量狭小,而山地本就多茶种,想来该是此处本就有花,被人偶然发现后,便顺势手植开来。   “不管是不是,带回去再说。”迟二牛呵呵一笑,拿上东西,跟姬洛原路返回。   公输沁和高念刚备下饭食,正在摆筷,远见二人自阡陌小道上来,立刻迎上去卸筐拿包。高念奔着迟二牛去,看见箩筐里的花,连声惊叹。   公输沁被惊呼声吸引,抬眼来看,嘴上含笑:“二牛,你又拿什么逗趣人家姑……”高念撷手山茶回头,她的笑容骤然收敛,奋力扑身上前,将那筐子从迟二牛肩上扯下,那力道之大,差点将人给扯翻在地。   “哪里来的?”   “山……山里,俺没……没偷没抢。”迟二牛吓得说话结巴。   公输沁饭也不吃了,拧着他胳膊往外走,不住敦促:“快带我去,快!快带我去!”屋后练手的贺管事和卫洗听闻动静都跟了出来,甚至连卧榻歇息的贺远,也起床推窗,骂骂咧咧:“没教养,又发哪门子疯?”   迟二牛饿得前胸贴后背,被推拉两下,整个人眼冒金光:“得往另一头走,那地儿在山麓外围呢,这一来二去还吃不吃饭了?”   “不如明早……”贺管事打圆场。   公输沁却断然拒绝:“好,先吃饭,吃完再去!”说完,她便奔入庖屋,一手捧了好几只碗,恨不得把整个饭桶都塞进迟二牛嘴里。   “没想到沁姊姊还是个花痴。”高念柔声解围,招呼大家入席,既是江湖儿女,也没什么身份讲究,多日相处,都习惯了同席而坐的热闹。   咳嗽声由远及近,不知何时,贺远人已步出,站在高念背后,冷不丁开口:“她是个哪门子花痴,这山茶花……”他盯着高念发梢别着的那朵,忽然伸手拽下,扔进泥中,狠狠踩了两脚,抄着袖子调头进了屋子,别了门栓,饭是一口不吃。   跟前的人又是一阵莫名其妙。   “呸!还是个读书人呢!”卫洗脸色铁青,但碍于他人面子,只嗔骂了一句。高念默不作声扶正发髻,正欲劝卫洗莫气,抬头便瞧见公输沁从灶房端菜出来,目光落在残花上,脸上一瞬间血色全无。   公输沁为人温驯,对她很是照顾,那一刹那她的心狠狠撞了一下,埋怨自己不该别花在鬓,便不会生出这许多事由。高念起身接过碗碟,一手拦过公输沁的肩头:“刚才起身急了,没站稳,不小心把花撞到了地……”   公输沁按住她的手,语气又轻又淡:“你不用解释,跟你无关。”   之后,这位公输家的女家主再也没说过话,几个好事的调头盼看公输致,后者更是无奈摇头,表示小辈的心事,无从得知。   既然非要走这一趟,大家也便打着灯笼,相陪一遭。只是冬日天色暗得快,迟二牛和姬洛又只走了一遍,等寻去北麓外围,颇费了些心力,才找见那条岔路。   而后,几人循路走,刚到花田,还没来得及细瞧,就听见山中动静,撞上了搜山撤走的高句丽人。   高念听见鹰唳,用气声道:“是大王鹰卫,只听令于王上,当年护送我出宫的就是父王的鹰卫。”   高句丽再偏远,毕竟也是一国,国君亲卫,不容小觑。姬洛不禁再次怀疑,高念身上所存留的秘密。   贺管事一把将公输沁按住,滚入灌木丛中,其余人依次熄灭火把,也就地遮掩。既然搜不到故鸢宫,这些人迟早要走,只要耐心等待,没必要白白暴露,让他们下功夫围山。   可世事巧合,领头的被花枝绊了一脚,拿火石一照,发现这“三品七命”中的名种,动了心,想撅回宫中邀功。   自兴起茶花之风气以来,山茶培育极难,好的花种多为野生,能见到的早被请入官家侯府,寻常街市,根本觅不得一株半株,哪怕是丸都山城,也甚少得见。就算高句丽的君王对花不甚在意,但他们借了大秦的便利,就得讨好秦天王。   春贺花朝在期,正是献礼的好时节。   公输沁眼睁睁看他们掘花,两眼发黑,心痛难忍,避过头去,忍一时风平浪静。然而,她哪里料到,那些人带不走全部,竟拾来干柴枯草,点了一把火焚烧,再携带良品,退出深山。   世间的无双,全来自于毁灭,只有孤品,才可独享。   “不!”贺管事拉不住公输沁,被她狠咬一口,只能撒手,愣怔着看她连滚带爬冲了出去,四下掬水捧雪,想要灭火。   火难灭,她干脆整个人往火里冲,想要把没被烈焰熏灼的茶花抢出来,手指起泡,身子烧着也全然不顾,只口中含糊哭喊:“茶花,我的茶花!不要烧!为什么老天爷连我最后仅有的一点东西,也要夺走!”   姬洛和卫洗一前一后将她从火海里抓出,扔在雪中。   公输沁在地上翻滚两圈,任由寒气浇灭身上的火种,最后痴愣地看着如墨的天空,两眼空洞,只有眼泪不住外流。高念骇了一跳,提着裙裾起身搀扶,却被公输沁一把推开。   眼前的女子彻底崩溃,她满手是血,却仍旧一头往火里冲,抓着那些枯萎的,破碎的,焦枯的茶花,死死不放手。   “还给我!还给我!”   贺管事甩剑,打在公输沁膝窝里,想先叫她吃痛一跪,等止住了冲锋的劲头,再飞身上前拉人。然而,另一道影子打斜地里冲出来,比他更快,径自上去,一手护头,一手抱腰,和公输沁滚进了雪中。   是贺远,在木屋中以休憩为由拒绝跟随的贺远。   “大快人心!”贺远咬着后槽牙,死死盯着公输沁,一字一句道。腾起的火光将他的面庞映照得一半明一半暗,因而也显出一半柔情,一半狰狞。   公输沁揪住他的衣服:“你再说一遍!”   贺远俯身,将嘴贴到她的耳边:“我说——大快人心!我恨你,最好让你也尝尝可望而不可即的痛苦,哈哈哈,这把火不过烧掉些茶花你就受不得了,若是将人挫骨扬灰呢!”   “你再说一遍!”   公输沁不哭不笑,眼睛里涌起腾腾杀气。   贺远不说了,冷着脸,被浓烟呛喉,捂着心口剧烈咳嗽。公输沁用力想推开他,手脚却被这个看起来身无二两肉的书生压制,动弹不得。她使劲挣扎,甚至一口咬住贺远的肩头,鲜血淋漓。   两个人纠缠,沿着花田后缓坡,一路滚了下去。   那个病弱的少爷瞥了一眼伤口,叹息一声,脱力后重重压在公输沁的身上,轻声呢喃:“烧了,是不是一切就都可以过去了,我虽然恨,但却也很高兴。”   “阿远,世间本就无可强求。”   公输沁闭目,眼中的火光熄灭,留下了长长的泪痕。   ————   自贺管事将人拖回,贺远只受了皮外轻伤,公输沁却严重得多,都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她不发一言,整日昏睡,手里始终捏着枯萎的花枝,任凭旁人如何搬撬,她都不肯松手,似是便要就这么睡死过去,撒手人寰。   贺远亲自来过,说了几句反话气话,最后冷酷地把茶花从她指尖抠了出来,不过高念浣衣时无意撞见,那花茎并未被扔进庖屋灶膛中烧掉,而是被这少爷插进了陶瓶里,等待春暖复苏。   后来这个瓶子,被放到了公输沁卧榻旁的矮几上。   那一日,昏睡中的公输沁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许多年前快要病死的自己,躺在马车上,从广固一路向东,翻山越岭。   车内无人,车辕前卷起的竹帘后,有一道朦胧的背影,粗衣布裳,戴着一顶边塞特有的毡帽,背着一柄重剑,剑身磕在车板上,随车身抖动发出不深不浅的敲击声。   驾马的人持着马鞭,一路不语。   公输沁翻了个身,竹帘后天光大炽,隐隐有歌来——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注1)”   可是不知为什么,这首郑风却只唱了半阕,循环往复,没有另一半。她等不到,于是想要张口相和,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能撑着手臂和沉重的身子,匍匐着朝车外爬去。   车轱辘在碎石路上硌了一把,车身倾斜摇晃,将她甩出,被一只手稳稳扶住。逆光中,她看不清脸,心里却笃定来者,欣慰的笑了。   “听说人死之前会有回光返照,是不是老天撑着一口气,让我看到你?”   车辕上的人没说话,右手扶着毡帽帽檐,一直压到鼻梁山根,而下巴的胡茬很是沧桑,叫人想到不归的塞雁,又或是秋季枯亦随风的蓬草。公输沁咽了咽口水,伸出手,在空中摸索,眼底涌出恐惧:“不说话,是假的吗?也许我亦如曹公,生出望梅止渴之愿。我……就快要死了。”   那双掌心缠着绑带的粗粝大手,落在少女的额头,背剑的人轻声一笑,不自觉遥观云外,憾然叹息。   公输沁倒抽了一口冷气,努力睁开疲惫的眼皮,用双手去捉他的手。对方没有躲,故意让他握住。   “傻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到公输沁的故事了0.0   注1:引用自《诗经·郑风·有女同车》   么么哒小可爱们~ 第235章   梦中人双目如开闸,泪涌不断, 已分不清虚境与现实。   少女仰头, 从眼缝和层层密织的睫毛中, 努力寻找那个影子,借力想要看清驾车人的眼睛,一个人的眼睛不会骗人。可惜,不管她怎么努力,都只能看到粗粝如斧凿的轮廓, 和淡淡的青胡茬。   “你怎么才来呀,阿娘给我定亲了。”病痛缠身,叫她的心也任性起来,有些从前规避的, 不能说的话, 现在都有了开口的勇气——因为再不说, 也许这辈子就都没机会了。   说完,她从身上背着的布囊里, 取出一件精致的物什, 放入驾车人的掌心:“公输家女子及笄,男子及冠,都要制作一件自己设计的木器, 象征出师。这是我做的,它叫‘玲珑催雪’,送给你。”   那枚木器长宽不过二指,形如梅花, 栩栩如生。底部凿有凹槽,内部装有转珠,远观是一种极美的剑挂,细看则是杀人的工具。   梅花,也是公输家的钤记标志。   “重剑无锋,伤人为主,夺命为辅,若你有心放人一马,安则安然,若人反咬你一口,你只需把这东西挂在剑上,可保无恙。”   她微微一笑,仿佛眼前是他双手挥剑的雄姿,只需要轻轻一扣,梅花就会绽开,顺着剑身弹射缠绕,露出锋利的獠刃,刃上粘过药水,可致人麻痹脱力。   话说完了,似乎心愿已了,她一动不动伏在车内,安静地闭上眼睛。   “别睡,很快就要到了,”驾车人握紧‘玲珑催雪’,扶着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会好起来的,你不是一直想去北海看花吗,马上就要到北海了,我今次特意绕道去了巴蜀的雀儿山,带了许多茶花,都是你喜欢的。”   眼泪止不住地流淌。   “小舅舅,你以后会一直留在青州不走吗?”   身边的人再没有声音,马车消失不见,驾车的人也消失不见,睁眼只有北海山中孤寂的木屋。长风吹开的窗户,吹到人脸上,只觉得泪痕都要冻成冰晶。   膝盖上有重压,公输沁艰难地抬头看去,发现原是贺远坐在塌下,枕在她腿上酣睡。因为姿势别扭,室内寒冷,他眉头紧皱,睡得并不怎么舒坦。   公输沁一动不动,任由他这么睡着,双眼呆呆看着顶梁,很快又再度睡去。   ……   那一年,家里来了一个人,自称是母亲的弟弟。   她从来没听母亲提起过,觉得好奇,于是偷偷去了主厅,躲在屏风后面偷看。这个从天而降的小舅舅,是个剑客,背着一柄无锋重剑,穿着胡服,戴着毡帽,未留长须,下巴上却蓄着青胡茬,看起来有些不修边幅。   这样的打扮她听匠人说过,多半是玉门关外的外族,可她的舅舅怎么会是匈奴人?   心里好奇,她轻扶着屏风,一点一点往边上沿移动,却不甚被裙裾绊了一脚,差点撞翻跌跤。就在她慌乱不已时,那个扛着重剑的剑客,把武器往脚边一拄,一手撑在屏风顶端,侧身而立,将好把她纤瘦的身形挡住。   母亲不悦地皱眉,哼声嗫嚅了一句“目中无人”,父亲为人宽厚,则笑容可掬,邀他入座。   她为这漠北的风姿看呆了,愣怔在原地,直到有一道沉厉的男声在头顶响起:“快把鞋穿上。”   “啊!”她惊了一声,赶紧捂上嘴巴,把鞋袜套上,悄悄溜到门柱后头躲着,不住拿眼睛偷看。   剑客等她走了,这才回到正前,顿首再拜:“此次前来,是受亡父所托,有遗书一封交付阿姊。”   羊皮卷裹着的信被呈给了母亲,母亲阅后,忽然伏在父亲身前嚎啕大哭。她正不知所以,奶娘寻了过来,将她拖走。她在锦帘之后,攀着流苏不肯走,那剑客回头,悄悄对她招手,她看呆了,手中撒了力。   夜里的时候她睡不着,等丫鬟走了,她披上外衣悄悄溜进了院子,往东厢去,那儿都是客居,如果剑客留下来,多半会暂居那处。   果真如此,她人刚转过月洞门,就看见瓦当上坐着个人,拄剑喝酒。   “喂,你半夜坐人屋顶,被发现是要挨骂的。”公输家虽然不是书香世家,但居于青州,紧邻儒教之源,十分遵守礼法。   下一瞬,她便被捞上了瓦顶。   剑客笑着说:“你现在可别大声说话,招了人来,你也跑不了家法。”   她耷拉着脑袋,双手支着下颔,闷闷不乐:“你真的是我的小舅舅?”   “真的,也是假的,”剑客一边喝酒,一边同她说话,许是塞外待久了,没个礼教拘束,想到什么说什么,丝毫无避讳,“你的外爷本是南阳人士,早年和发妻育有一女,后来中原多战,他随军流离到了关外沙洲,在敦煌为我阿妈所救,家中以为他身死,断了联系,你外爷几寻不到人,无家可去,便长居下来,与我阿妈为伴。”   “我阿妈是个未亡人,我与你母亲虽为姊弟,却并非血亲,”剑客揉了揉她的脑袋,笑着说,“不过你若愿意,可以唤我小舅舅,若不愿意,也可以叫我的汉名。”   “小舅舅!”她喜笑颜开,随后伸出手去,凑到剑客身前。   剑客是个糙汉子,一脸纳罕:“什么?”   小姑娘叉腰,笑得娇媚可人:“在我们家,做长辈的可是要给晚辈见面礼,小舅舅你凤翥龙蟠,负气含灵,霞姿月韵……”   “打住,”剑客把酒壶往腿上一搁,一脸失策的忧郁,随后飞檐走壁,片刻来回,从腰间摸出一物,对她说,“这个行吗?”   她忙伸手去抓,气愤不已:“这是我的,你怎么能拿我的风铎来送我呢!”   “要不是你小舅舅我钱都拿来买酒了,铁定给你搞到好东西,等着,”剑客挑眉,把酒壶甩给她抱着,自个儿将内里的木片拔下,塞了一个驼铃进去,贴在小姑娘耳边来回抖动,发出“叮铃叮铃”的脆响。先前那风铎全为木造,风一吹,只有“咯吱咯吱”的木击声,这下却是要清脆悦耳得多。   果然,她双手捧来,连连把玩,喜爱极了:“这是什么?”   “是沙漠的驼铃,”剑客又开始喝酒,酒水顺着他的脖颈,沿着衣襟落在瓦片上,泛出银色的月光,“行商走沙漠,会在一连子骆驼的最后挂上一只铃铛,为了能在狂风里分辨,是否有货物脱队。”   她点点头:“那就是说,这是拿来辨别位置的?”   “可以这么理解。”   “那是不是只要我摇驼铃,小舅舅就知道我在哪里呢?”她惊喜地拍了拍手,笑颜不落,“那我以后做出了好玩的东西,一定找你参详!”   剑客哼了一声:“小丫头片子。”   “小舅舅,”小姑娘抱着他手臂撒娇:“打从出生我就待在青州,你给我说说关外是什么样子的好不好嘛?”   “关外都是风沙,有什么好的,我倒是觉得青州要好上十倍,”剑客向小姑娘勾了勾手,“我打西来,听说北海有个传说,说山中有座十年得一见的故鸢宫,还有北海王为王妃栽种的大片鸢尾。”   她咋舌不屑:“鸢尾?那种花我见过,青州很多,青紫蓝白,看起来清冷无比,太没意思,我喜欢茶花,彤红霞紫,艳丽无双!”   “茶花啊,听说巴蜀陇中那一带山里挺多。”剑客摸着下巴的胡茬思索。   “真的吗?”她一听,眼睛里瞬间涨满星光,眼巴巴地望着他,“我听爹爹说,茶花都是王宫贡品,平日很少见得到,那你……那你下次从沙洲来,能不能稍稍绕道,给……给我捎带两朵?”   剑客一拍大腿,豪气冲天:“不就是茶花吗!也别两朵了,下次直接给你挖上几株花苗,你爱怎么养怎么养!”   “小舅舅真好!”   “我希望有一天,也能像传说中的北海那样,花开满一整个山头!”   不是梦啊,在她往昔重病之时,真的有人种了一整个山头的茶花,就在北海的山中,原来少年时的梦想,从没被搁置。   原来,还有人记得她说过的话。   那那个人在哪里呢?   ……   公输沁醒转,贺远正在窗前温书,听见动静,扔下竹册疾步过来,探手在她额上拭了拭,余热已退,随后,又执起她的手,仔细检查是否需要换置烫伤药膏。   看着他温柔的动作,公输沁眼中一伤,淡漠地将手臂抽了回来,侧过身去:“你还是如往常一般待我便好,否则,不值得。”刻毒,愤怒,怨恨,不论是什么,她都甘心受着。   “不值得?”贺远呛咳两声,偏一把抓住她的手,阴恻恻地说,“你想解脱,我偏不?我若对你不好,你反倒心安,眼下我想通了,从今往后我会加倍对你好,让你一辈子,都在愧疚里无法脱身!”   贺远将她手臂狠狠甩在榻上,可松手后,眼中又闪过一丝不忍,调头去端桌上的药碗,忿忿地说:“你和他,永不可能,就算没有我,就算不是血亲,世俗教条也不会容许!”   “你知道?”公输沁瞪大眼睛。   贺远以袖捂着口鼻,大口喘息,目不转睛欣赏着她眼中的震惊和难以置信,随后蹲身,怜惜地抚上她的脸颊,轻声问:“为何不能放下呢?”   公输沁摇头,闭上眼睛。   除夕夜,众人欢欢喜喜吃过一顿团圆饭,早早歇下。   年初一,婚事如约举行。   礼定昏时,但新娘子还是打早便起,洗漱穿戴,光是涂抹绵燕支,便用了不少时辰,左一个怕凤仙花和千层草槌碾的蔻丹,染的指甲不匀,右一个怕口脂色不艳,无法掩住唇上绀紫,反叫恶紫夺朱。   公输沁为她装扮时时有私语欢笑,唯有在拿角梳梳理一头乌丝时,眼中闪过一丝怅然,仿佛忆及从前远嫁时的模样。   另一处房内,卫洗穿戴齐整,逢人便问仪容如何,坐下片刻又站起,起身片刻又趺坐,手拿着大刀无处放,搁下刀兵又无处放手。贺远看他在房中来来回回晃花了眼,一面嫌弃,一面给写了催妆诗。   诗篇刚要递出,被送妆的迟二牛和贺管事抢夺,往新房去瞧新妇,卫洗急得抓耳挠腮,又奔又抢,房中一时都是他几人的吵闹声。   姬洛不参合,便抱剑倚在门廊处,目光一会落在这头,一会回看那头,脸上露出笑意。终于有一次,他能好好的参加一场婚礼。   到傍晚时分,公输沁和贺远入了主坐,唱词证婚,新人沃盥对席,同牢而食,共饮合卺。   礼成,公输沁正欲将新妇送入喜房之中,卫洗忽然示意叫停,浑自摸索,打腰带里取出一只玉镯,仔细戴在高念手上:“我身无长物,漂泊孑然,没有好东西给你,这是我干娘在世时留于我的,如今给你。碧玉有灵,愿其庇佑,康健百年。”   姬洛抬眸一瞧,忽生感叹,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的右腕,心道:菀娘这一双玉镯,一只给了卫洗,一只留给我,如今因缘际会,人逢大喜,她若是在天有灵,亦该欣慰。   “我亦不过芸芸之中浮萍身,你待我如此……我……”高念心思纯善,听他这么说,竟泪如雨下,却扇来拭,只听得她嘤咛一声,双手摘取脖颈间的红绳,捧玉相还,“还在高句丽时,我曾读过中原的《诗经》,知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投之以琼瑶,报之以琼琚(注)。这块扶余玉我自幼便戴在身上,如今赠君,愿顺遂如意,永以百年。”   卫洗接过,那玉上还有她身子余温,不由心神一荡,低头瞧去。只见这玉水色绝美,哪里是捧玉,宛若双手掌心捧着一簇流光,他自认走南闯北也见过不少世面,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宝玉。   想到高念从前的身份,卫洗倒是未再多想,在旁人的敦促下,贴身收好。   “你俩可别再说私话,来日可长。”公输沁掩嘴偷笑,她与贺远作为主证婚人,也得拿些体己赠于小辈,可眼下却也没个什么金银俗物,便将早先备好的木刻钤记交付卫洗手中,“往后若用得着公输家的地方,尽管带着东西来找我。”   高念想推脱,却反被公输沁按住手,塞上那五瓣梅花钥:“此地我等不会久待,你二人若想长居,这钥匙便留赠于你。”   “沁姊姊。”高念泫然欲泣,公输沁笑着替她抹去泪水,柔声哄她别哭花了盛妆,随后搀扶着,入了新房。   迟二牛和贺管事都是海量,外间灌酒,闹哄哄的,公输沁便趁安抚之际,陪新娘在房内说些私房话,两人时笑时谈,总的是欢喜大过悲伤。   这会子说笑累了,公输沁看高念泪痕下脂粉脱落,便往妆奁里取物添妆,忽想起自己从不离身的布囊因盛装不便携带,自早间起便扔在屋中,念着如今礼成无须顾着规矩,便回屋取来。   一连昏睡多日,她又忙于婚事,始终无暇顾及,这会把囊包一提,觉着手感不对,匆忙翻找后,脸色大变。   正巧,贺远浅斟两杯,头晕体虚,回房歇脚,恰好撞上她翻箱倒柜,正欲出声询问,公输沁已经起身朝他走来,拧眉厉声,摊手质问:“我的风铎呢?”   作者有话要说:  悄咪咪的说,这一章信息量很大呀~   PS:婚礼杀手姬洛表示:哭了_(:з」∠)_   注:改编自《诗经·卫风·木瓜》   看文愉快,么么哒小可爱们~ 第236章   贺远两指按着鬓角,头痛欲裂, 没有搭理, 回头在小几前翘脚坐下, 冷冷地望着她。他不说话,公输沁也没办法,只能回头继续翻找。贺远瞧她动作,肝火大动,酒劲上头, 冷笑连连:“你找不到的!”   这话无疑于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公输沁扶额,心绪崩溃,苦笑道:“别人断不会拿那小玩意, 思来想去……”   她红着眼温声细语, 想好生与贺远交谈, 可对方却并不想顺着她的心意,蛮横地打断她的话:“如果可以, 我真想当着你的面把驼铃砸碎!你自己不都说, 是没什么用的小玩意儿吗?”   “只要你把风铎还给我,有什么事我们都可以好好商量!”公输沁转身去拉贺远的手,却被他一把推搡开。   病弱的男子喘息着向后跌靠, 抚着心口长吁短叹:“不就是一串风铎吗?”他顿了顿,忽然起身,一边念叨,一边满屋子找工具, “你想要,我给你做,你想要多少,我给你做多少!”   卧房里一应木匠器具不少,他随手一扒便拾到锉刀和刨子,怒气冲冲要出门凿木。公输沁青筋暴跳,强忍着将他拽回来,好言好语再劝:“瞎胡闹什么?你做不来的,快把东西给我,今日喜事我不与你胡扯!”   贺远却强扭着不撒手,公输沁越是唯唯诺诺,越是伏低做小,他心头不甘便越盛,两人揪扯,他虽是男子,但吃了酒晕头,人又孱弱,没注意便被锉刀在手上拉了一条大口子,鲜血淋淋。   公输沁也吓了一跳,扔下东西,回头去找白布和伤药。贺远垂首靠在墙边,别过脸去:“究竟是我在胡闹,还是你在胡闹,你别忘了,我们才是夫妻!”   夫妻二字,如当头棒喝。   如果爹娘没有相继离世,如果小舅舅没有……如果她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她没有公输家需要扛鼎,不得不联姻贺家,是不是世上便能少一对怨偶,多一对佳话?   不,没有佳话,就像贺远说的,世俗教条容不下他们!   容不下!   那一瞬间,贺远的话像最恶毒的诅咒,在公输沁脑中盘旋,似要将她撕裂,她痛苦地僵在原地,抱头难捱。   这次,换贺远心慌意乱,想来护她,却被她迎头撞开。既然已经挑明,从前温顺的态度再也无法伪装,所有的情绪在刹那间失控。   公输沁指着贺远的鼻子,怒瞪双眼,一字一句道:“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它,你明白吗,世上的东西再好,我都不要,世上的花再美,我也只要那一朵!”她惨然一笑,“做有什么用,你有本事,就给我找回来啊!”   贺远松开她的袖子,眼中满是痛色和失望,他缓缓摇头,终是拂袖冲出了院子。   听见争执又见人出走,外间喝酒的也醒了神,纷纷围拢过来查看,便是隔着一屋坐着的新娘,也忍不住走到门前,翘首盼看。   偏偏夫妻吵闹是家事,旁人无可置喙,也只能尴尬地干瞪眼。   “我去看看。”姬洛瞥了一眼屋外,提剑往外走。反正他少饮,不必留此贪杯,现如今天色已晚,那贺远又是个不会武功的病弱书生,哪里经得起山路折腾,豺狼虎豹,万一出事,后悔不及。   然而,压抑已久的公输沁终是撕破了脸皮,狠下心来,叫了一声“站住”,把姬洛拦了回去:“别管他,他胆子小,跑一阵气消了,自然会回来!今日大喜,本就人少,你一走还怎地热闹。喝酒!”   说着,她先一步出入正厅,端起食案上的酒,给每一人满上,举樽对着卫洗敬祝:“愿千岁,愿长久,愿春风不负,愿信柱不朽;愿并蒂,愿连理,愿佳期相和,愿石烂海枯!”   卫洗怔怔地接过她的酒樽,无话可说,唯有一饮。   公输沁冷眼扫过几人,似是震慑,此刻倒是生出了家主的气势,但却叫人看得心惊心累。随后,她入席,一杯接着一杯,直到公输致看不下去,强行劈手夺杯,把她斥回了屋中。   夜已深良,酒席狼藉,各人离散。只有姬洛独坐廊下,看这花好月圆。   晨曦薄雾,长风推窗,公输沁宿醉惊起,冷汗直冒。她按着额顶,缓了口气,一抹身侧床榻,被褥整洁,满是冰凉——贺远并未回来过。   出得院中,迟二牛已在劈柴担水。他早起有方,做惯了粗活闲不住,看公输沁扶着立柱晃神,不由笑着指点:“贺娘子,厨房里有醒酒汤,俺去给你盛一碗。”   公输沁应了一声,等迟二牛撒腿跑了,她顺着青石子路往外,正巧撞上从花田返回的贺管事,招人前来一问:“你见到阿远了吗?”   “少爷一宿未归?”贺管事皱眉,心中咯噔一声。   此刻冷静下来的公输沁听他这声反问,忽地慌了神,回想起昨夜的吵闹和作为,心中滋味陈杂:“我出去找找看。”   这一找,便找到晌午,迟二牛喊饭的时候,公输沁从外头疾奔而来,脸色惨白:“我把附近搜遍了,都没有找到他!”   人聚在院中,听她这么一喊,都惊疑不定。   “既不在附近,莫非是出走?”卫洗出声探问。   公输沁却摇头,他们夫妻数载,虽然不和,却也相熟,贺远那性子向来雷声大雨点小,又因为羸弱的身子,从来只逞口舌之快,离家出走不像干得出来。   高念走近,扶着她嘘声问:“沁姊姊,你不如想想,昨夜为何争执?”   公输沁便解释了一遍风铎的丢失。   姬洛闻言,立即警觉,摇头道:“贺娘子,我想你的风铎应该不是他拿走的,当日你气浮晕厥,贺家少爷也好不到哪儿去,后来我们将你二人带回,他对你照顾更是衣不解带,整日憔悴,顾人都来不及,又怎会顾着一个小玩意儿。”   公输沁故意隐去了密辛,此刻姬洛如此说法,倒也合理,只是叫她无法接话。正徘徊犹豫,贺管事忽地插话:“会不会是那时落在山中?”   想到昨日的气话,公输沁饭也不吃,调头又跑出了小院。几人觉着此番推论在理,加诸放心不下,便一并跟去寻人。   一个时辰后,几人陆续赶至茶花地,公输沁一口气未歇,此刻腿脚绵软,被横倒的树桩一绊,慢了小步。迟二牛灵便,人已经扑入枯萎的花田之中,拿着拾来的树枝,一边探地,一边搜寻。   按理说,风铎不小,地上细雪浅白,该是十分好认才是,但黛土软泥里找了一茬又一茬,却半点影子都没有,唯一的可能,便是顺坡滚落到了别处。   这会子,迟二牛在后方陡峭矮崖前刹住脚,“啊”了一声,双手并用,坐地后退。这一嗓尖叫,把人都吸引了过去,那大憨子回头一瞥,见一马当先的是公输沁,立刻甫身上前拦截,可他越拦,越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前方无阻,视野开阔,家主公输沁身量不低,可与男子比肩,绝非高念那般娇小玲珑,她抬头张眼一望,便瞧了个清楚——   贺远的尸体就卡在矮崖下结冰断流的石缝间。   “阿远!”公输沁惨叫一声,几番扑腾,差点面地而落。贺管事当即足尖一点,拽起她胳膊,拉人在滑石上一点,几个起落,才飞入溪涧之中。   高念捂脸不忍睹,卫洗搀扶着她,退去背风坡。其他人则各自寻路,次第也下到了尸体旁。姬洛落在最后,半跪于地,看了一眼迟二牛刚才的位置,用手扒开细雪,仔细抹了一把滑痕。   贺远脸色僵白,瞪着眼睛,了无生气。   “阿远!”公输沁跌坐在地,将她扶起,脸上惊恐、悲恸、歉疚如数滚过,直到她看见贺远右手中死死握着的风铎,她伸出手去,小心捧来,眼中化开一滴热泪,终是彻底语塞,像被强行抽取三魂七魄,只剩皮囊躯壳冻在雪中。   迟二牛回头往上坡看了一眼,连他这个平日不走心的人都瞧出了名堂:“贺少爷昨夜原是来找风铎啊!可惜失足……”   “不是失足,若是摔死,该跌个头破血流才是,”单看腿脚有伤,但贺远头上却是半点挫伤红痕都没有,贺管事惊疑,趁离得最近,将人从公输沁怀里抢出,全身都探了一遍,做出判断,“少爷身上的衣服完好,但是骨头尽碎。”   这种死法痛苦至极,除非贺远反复跳崖,将自己捶打在地,但这就太过荒谬。显然,是他杀。   公输致出声询问:“难道是撞见了什么人?”   “噢!俺知道了!是那个种茶花的人!”迟二牛嚷嚷,不忘回头拉了一把姬洛的衣袖,“俺就说,那天俺和骆小哥来时,发现草茎被踩入了泥中,肯定是那个人来过,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昨夜被贺少爷撞破,才杀人灭口!”   一时间,所有人都望向他。   迟二牛打了个哆嗦:“俺可说错话?不然谁平白往山里种茶花,还日复日年复年,说没点儿意思,鬼才信!”   “种茶花?”贺管事思忖,他性子沉敛,倒是没像迟二牛那般莽撞,张口给人定罪,“呵,这可不像寻常花农干得出的,从伤势来看,这个人的内力要么极为刚烈浑厚,要么武器为巨剑狼牙棒铁锤之类的重兵。”   神游天外的公输沁直愣愣盯着前方,手却一把揪住贺管事的衣襟:“你说什么?重剑?重剑……重剑……”   “什么重剑?”贺管事顿时警惕起来。   公输沁受了刺激,一把将他推开,沿着背后缓坡,奋力爬上茶花地。姬洛目光凌厉,轻功一掠,赶在她身前,将其按住,温声细语问:“贺娘子,你可是知道什么?”   “我要回广固,我要回广固!”公输沁双手探入囊中,二话不说掏出暗器,对着赶来阻拦的人便是一通浑射。公输致呼了一声“卧地”,迅速摘取“蝶纷飞”,也多亏她毫无章法,才能及时,将那些锥钉暗针,扫了回去。   姬洛和卫洗一上一下,阻了前后路,将人扭住,一记手刀打在风池穴,击晕过去。   公输致收捡东西,长叹一声:“我早年听游方郎中说,‘重阴者癫,重阳者狂(注1)’,她如今心绪不宁,多半阳气失衡,发狂伤人,我在此给诸位赔个不是。”   “无妨。”姬洛应道,指点分工,将两人抬了回去。   旧事重现,只是上次是两个活人,今次却是一生一死,阴阳永隔。   公输沁再次醒来,已是春回大地,可是对她来说,却没有半点暖意。当日,她便收拾行囊,决意上路。   贺管事见劝慰不通,掐指算来,山中几月,外头风波也该稍稍平息,便也打包细软,计划出山。卫洗夫妇二人暂无打算离开,便亲自送他们过了山中木矩盘,最后留下一句话,若他们有幸往冀北幽州,逢上他师父宁永思,便道一声“弟子不孝,望其宽恕”。   回广固公输旧宅的路上,贺管事还在苦口婆心劝慰,既已得《天枢谱》,便该早日南下建康,去谢府一叙。公输沁丝毫不理会,那公输致偶尔也是个搅混水的,非但不劝,反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任她去。   说到底,贺管事始终是家仆,做不得主人的主,只能憋屈应声。   迟二牛插不上话,又被这沉闷的气氛左右,浑身不自在,只能缓步在后,冲姬洛感叹:“这贺娘子真可怜,年纪轻轻便成了寡妇。贺少爷也是,她既对贺娘子真心,又为何处处与她吵骂!”   “足见贺少爷是个口是心非的,你说是吵骂,只是谁又知,这不是成全的一种?”联想到茶花地中公输沁的种种反应,还有她时时失望落寞的神情,姬洛跳出局外,不迭冷眼旁观,轻声道,“都说‘海旁蜃气象楼台(注2)’,可我却觉得,海市蜃楼,从来生于人心。”   ————   公输家的旧宅封锁落败,或有兵祸坍塌,或有焚烧残迹,幸而依傍一片后山,所以占地幅广,很剩下一些旧屋。几人没打从正门进,而是先与年师傅等人接头,然后走后山羊肠道从隐蔽偏门入。   熄灯熄火,一切从简,不叫外人看出有人暂居流连。   十几年大树参天,当夜,他们在旧宅中最隐蔽的小楼落脚,姬洛独居一屋,夜半有人敲门,披衣一看,竟是神色肃穆的公输沁。   “我来,是有一事相求。”公输沁将灯笼放在脚边,福身行礼,言语恳切。打姬洛使了一出揽月手,她便不再将其视为匠人学徒。   姬洛忙援手:“家主这是何意?”   “时局紧急,思前想后,许只有你能帮上忙,”公输沁进屋落坐,先叹三声,再度开口,“当日在‘悲客来’,也是你先破解杀人案,我来此,便是想托请你,帮我查一查公输府一桩陈年旧事。”   见姬洛蹙眉不语,公输沁又道:“早间你也听贺管事说了,我身负重任,不敢久待,此行本为取《天枢谱》,得手后按约便该下江南与谢玄将军汇合,可是阿远的死……我心中实难释怀,所以……”   “家主想让我查什么,但说无妨。”姬洛微微一笑 ,化去她的局促不安。   公输沁深吸一口气,道:“我想让你帮我查家父家母的死因!”   作者有话要说:  这么一看,贺远还是挺可怜的……   注1:引用自扁鹊·《难经》   注2:引用自《史记·天官书》 第237章   “我听年师傅说,令尊令堂当年死于刺杀, 你可是怀疑这与贺远之死, 有所关联?”姬洛出声询问。   公输沁紧咬下唇, 直至发白,她的双眸之中,除了疑虑与困惑,还有一丝古怪的恐惧,似乎惧怕姬洛所言一语成谶。隔了好一会, 她才慢吞吞吐露:“也许是同一个人。”   姬洛抱臂,稍稍前倾身子,饶有兴味盯着她。   大片阴影笼罩在公输沁身上,她往后缩了一缩, 手上带风, 摇曳烛台灯火, 待真喘息不匀时,她才从团垫上跳开, 抚胸别过脸去:“但是这个人, 已经死了,所以我才想请你……此事你知我知,切勿告知旁人, 尤其是……贺管事。”   公输沁说出这话,姬洛丝毫不意外,毕竟贺管事已冠贺家姓,那便是贺家的人, 纵使他少年行走时曾与公输家有故,但难保不会因为贺远的死,闹出大乱子,尤其是在知晓蛛丝马迹的情况下。   但是,姬洛也有未猜到的地方,那便是这事涉及隐秘,越熟识的人越不好瞒,所以若是启用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对公输沁百利而无一害,她只需让姬洛查出那个“死而复生”的人,旁的捏个理由便搪塞过去。   “自然,”姬洛颔首应下,又道,“不过各种细节,还请家主一一道来。”   公输沁沉吟片刻,提上灯笼,对姬洛招手:“你跟我来。”于是,二人趁夜,离开了紧邻后山的花园,摸索到了前院中那片焚毁的废墟。   “事情还得从十三年前说起……”   公输沁左右检查无人,这才立于中宵,兀自开口,“那一年我及笄,母亲于我说亲,订的是台州贺家。贺家虽不比中原望族,但南渡之后,在当地也算有些名望。公输府承袭祖制,不论男女,历来立长,爹娘苦心孤诣有此联姻,便是希望能将家业顺势南迁,有所依傍,不至于到我这一代式微,愧对祖宗。”   姬洛接口道:“但你不愿远嫁。”   “是,你也看出,我对阿远并非有情,”公输沁苦笑,续道,“所以,我极力反对,使出浑身解数,甚至不惜以死相逼,为此,在母亲跟前大闹,惹她不快,被她一气之下锁在宗祠之中,叫我反思,待三书六礼成,才可解禁。”   “家主该不是个坐以待毙之人。”   公输沁笑了起来:“兹事体大,寻常人就算助我也是徒劳,但有一个人,以他的身份能替我说上话……二叔,当年那个假二叔,虽然我至今不知他为何要混入公输府,但他待我,待府中上下,却也不差。”   说到这里,公输沁恰好转身,走进废墟之中,随手拨开烧烂的木梁架子。她避开姬洛的眼睛,顿了许久,才又接着说:“总之,说情不可,我下狠心,想让他助我离开公输家,等婚事告吹再回来,三五年无所谓,我是家中独女,他们不至于喊打喊杀,顶多就是多受些责罚。结果,约定的那一日……”   姬洛望着废墟,心里估摸出了大概:“府中出事,你没有走脱。”   “何止是没有走脱,那一夜宛如毕生噩梦,”公输沁双肩微颤,在凉风中抖得宛如筛子,越是回想,越是害怕,恐惧和哀伤的流露,没有丝毫作伪和掩饰,“当我赶到西苑时,半边天都被烧红,母亲惨死寝卧,父亲殁于书房,二叔受伤倒在院中。”   “凶手是谁?”姬洛问。   公输沁双眼迷离,气若游丝:“他就扛着重剑,站在我的面前。我来不及质问,只一心念着双亲,想要冲入火中,将他们尸首带出,却被他打晕当场……在我晕倒前,看他走进了火海之中,再也没回头。”   姬洛攀着房前竖着的灯杆,用食指在木桩上有节律地敲打,换了个站姿,换了个问法:“他是谁?”   “家父内弟,我的小舅舅。”公输沁垂眸,眨了眨眼,睫毛上挂着一滴晶莹的眼泪,但很快,落在烛火里被烤干。   她深吸了一口气,端着烛火绕了一圈,已和初来时并无两样:“后来,二叔醒转,将当夜发生的事告知与我,我才知他是被重剑所伤,而母亲和父亲……”公输沁面部抽搐,情难自已,终还是说不下去。   从她话中不难推测,当时他与那假公输致关系亲善,深信不疑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悲客来”客栈一役后,真正的公输致归来,她的心里也开始起了疑窦。   姬洛默了片刻,引她开口:“家主是怀疑那假冒的公输致瞒骗,还是怀疑令舅未死,亦或者都怀疑?”   “我不知道,”公输沁单手扶额,头痛难忍,“从‘悲客来’出来后,我决心回广固,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觉得当年的事另有内情,但是,当我们在北海故鸢宫阴差阳错找到完整的《天枢谱》时,我又迟疑了,骆济,你可还记得当初的推测?”   他推测那人在打开第一道铜门后,明白了第二道石门之后藏有的东西,忽然良心发现,死咬秘密,不肯动手,才因反水被残忍截杀。   那这么说,假冒的公输致并不是冲着《天枢谱》来的,一定程度上,甚而可以说他本身也因是守护《天枢谱》而成为牺牲品。   既然不是求财求物,若真是他杀,那唯一可能便是私仇,然而,姬洛再三询问,公输沁却只说他父亲纯善,几乎很少与人结怨,毕竟又不是何大三兄弟那般心狠手辣之辈,还不至于引得如柏成那样,卧底来杀。   那么这件事情,便十分蹊跷。   如果假的公输致没有动机,那就坐实了另一个人,姬洛微微一笑:“家主肯帮假冒之人说话,恐怕当初也是断定令舅有行凶动机吧。”   公输沁手下的灯盏翻倒在地,溅起的火花差点熛着裙摆,但她根本无心整理仪容,只是摊手,晾在原地——   是有动机,但叫她怎么说,因为私情,因为母亲不许,因为他们想要私奔?如今时过境迁,木已成舟,如果事情抖露出来,贺家会否追究?公输家还如何在南方立威?她一阶孤女苦苦支撑,不能让祖上基业毁于一旦。   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可以任性的少女了!   姬洛看出了她的异样,但并未咄咄相逼,只是缓步上前,替她拾起地上的灯笼,交付掌中:“家主自己有数,又何须劳烦他人。”说完,他飘然向后园走去。   “骆济!”公输沁握着灯笼挑杆,叫住了他,支支吾吾,左右为难,“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不能……”   “公输家主,你误会了,既是家事,我一外人自然不便追究,但你既找上我,陈年线索我会替你留意,但最后判断结果的人,只能是你。”   姬洛撇的干净,毕竟他也不是傻子,不说揽月手和公输家有旧嫌隙,无干的秘密知道太多,恐怕是个嫌命长的人才干得出的蠢事,他其实从来都不爱多管闲事,只是闲事常常找上门,被迫选择而已,好容易有了一次自己选择的机会,当然得好好把握。   公输沁不再多言,把灯笼扔给他,自己径自回了住所,姬洛看着西苑的焦土,不由轻声一笑:“要想知道一个人是不是真的死了,线索往往在活着的人身上,譬如……”   翌日,姬洛起早,去匠人住的地方晃荡一圈,迟二牛嘴快,把姬洛会揽月手的事情传了出去,这些公输府里的老人,对此都无不惋惜,尤其是和他们在“悲客来”客栈有交际的年师傅。   固执的老师傅见到姬洛的第一句话便是:“我不会收一个会揽月手的人做弟子,老朽个人的规矩,和家主无关。”   姬洛当然不是来拜师的,只是一笑置之。   年师傅看他为人舒朗,也觉得口头上过意不去,便宽慰两句,不是针对他个人,而是因为老祖宗规矩,就像官贼难相安,没人会把对头引进自家门。作为长者,他还是很喜欢姬洛这一小伙子的。   两个人聊了会,说到了西苑旧事,和公输沁说的,八九不离十,只是多了一句嘴:“其实我们谁都没想到,小舅子会干出这种事,老爷待他不可谓不亲厚,在公输家更是好吃好喝供着,你说……哎,沁丫头当初没疯,真是老天护佑,她素来和这个舅舅关系好,眼见亲人害死亲人,换谁都是一辈子迈不过的坎!”   姬洛好奇:“您老就没怀疑过那个假的二老爷?”   “你一说倒是有点,”年师傅仔细回想,“但说实在的,虽是个冒名顶替货,但想来只是上府里头混吃喝的,毕竟这世道吃不饱饭的大有人在。那些年他在公输家,实在没什么劣迹可言,甚至有段时间起早贪黑和匠人们做手艺,比谁都刻苦,不是老头子吹牛,这把年纪见过的人也不少,匠人讲究心静,心不静的人装不出来的!”   按年师傅的话,兴许那假公输致还真不是装的,姬洛思忖,唯一的解释便是那人捡到了公输致的包袱,借机混入公输府讨口饭吃,没想到对木匠活有了些兴趣,白吃白喝面皮子盖不住,学起手艺来了。   或者,还有另外一个可能,他并不是混进来的,而是因为某种原因而阴差阳错,恰恰是如此,所以他对公输府没有敌意,甚至还有好心,所以在《天枢谱》这等大事面前,选择了咬紧牙关。   如此说来,公输极的内弟嫌疑确实洗不去。   年师傅放下手中的刨子,回头上井边打了桶水,洗了把脸,回头找布擦拭,那挂在竿子上的麻布被吹到了墙根儿下,他眯着眼上前捡,低头瞥见青砖墙下的死鸟,不由骂骂咧咧:“这群混小子,都说了山木有灵,不要滥杀山中的飞鸟走兽,一个个皮痒了不是,拿弹弓打鸟,看我不叫家主收拾他们!”   姬洛听老头浑骂,失笑不已,可嘴角刚一弯勾,忽觉不对,随即也赶到墙根儿下扫了一眼——   不,这并不是弹弓打下来的。   寻常人打鸟,会选肚腹肉最多,目标最明显的位置,但这鸟身上羽翅肚腹雪白,只有娇小的鸟头有明显砸痕,而且砸痕很深,一击杀之,这显然不属于淘气玩乐的范围。墙后便是后山,有人从这里经过,不想闹出动静,所以随手杀一只夜鸟,也不是没有可能。   姬洛抬头,寻着踪迹四处看了看,离这个院子最近的是公输沁和贺管事下榻之处,最近这位家主正忙着安排,想把最后一批人和府中当年没来得及带走的一些旧物转移到南边,所以时常需和这些招揽来的匠人谈话。   “你刚才说,家主和她舅舅关系很好。”   年师傅点点头:“从小就很好。我记得有一年,老家主夫妇俩个坐船出海,去寻一种木料,沁丫头在家,染了急症,病得很重,她舅舅正好从沙洲来,陪着她四处求药,当时凶险万分,我们差点儿以为人要挺不过来了,大夫都叫准备后事,没想到出门一趟,回来没多久就好了!”   姬洛附和道:“家主吉人自有天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年师傅毕竟也是看着公输沁长大的,虽然话语里多带惊奇,但老人家毕竟心软,多还是欣慰大于惊诧,既然说到这事儿,免不了又往下多聊了两句:“其实,若不是他们一家和乐,我们是看不上这人的。”   “这怎么说?”姬洛有些纳罕。   年师傅却突然支吾起来,似是不好乱嚼舌根。这会子,另有一个年长的学徒来找年师傅拿模具,听见问话,便插了句嘴:“其实夫人与他幼弟只有名义,并非血亲,瞧他做派,不像中原的,倒跟关外的蛮子差不多!我那时听身边的人讲,他可能是个匈奴人,我们这里,不少人祖籍冀州,深受胡贼迫害,总不待见!不过老家主治家不许乱传,我们也就是私底下说一说。”   说着,那学徒还隐隐露出哀伤:“老家主和夫人生前,这些都是饭后闲话,也没摆在明面上侃过,毕竟那人对小姐确实不错,尤其是治病这事儿,噢噢!我想起来了,我曾经还看见过他从外头带回几株茶花,小姐可喜欢茶花了,只是听说那些个都是贡品,寻常人家哪有这等福气。”   等人说完,姬洛拱手暂别,年师傅也带着学徒去收整物什。   把刚才的话往心里头过了一遍,姬洛有了底,打公输沁暂居的院落前停驻片刻,有了盘算——   这个事情,说难查,难查,说好查,也好查,只要找到当初的人对质,一切不就开朗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姬洛又开始查案了……   看文愉快,么么哒~ 第238章   月落乌啼,子夜无月。   雅居外挂着的灯笼被风吹熄, 四下里一片黑暗, 浅薄的影子自瓦梁上轻盈落地, 伸手豁开一条窗缝,滚了进去。   贺远死后,公输沁忧心不下,已至寤寐难眠,时常辗转反侧大半个时辰, 才会困极睡去,但稍有动静,又会惊醒。对她来说,不论凶手是不是小舅舅, 她都逃不脱干系, 正所谓“我不杀伯仁, 伯仁却因我而死”。   影子伏在卧榻之侧,藏在黑暗之中, 等上头呼吸沉稳, 他才翻身而起,紧握手中的匕首,朝着公输沁心口扎去。   只是, 他这一刀当空未落,后窗外飞来一粒石子儿,撞在锋刃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公输沁睁眼, 手在身前摸索,将将探入锦被下的囊袋之中,便被身前的黑影制住哑穴,动弹不得。   黑影拔刀再刺。   这一次,有人破窗而入,伸手弹石,打断了近旁装饰的流苏绳。榻上的丝帘没了绑缚,垂落盖在公输沁身上,那人持剑走位在前,挥臂将手持短匕的黑影格挡开的瞬间,趁势伸腿一踢,把受制的公输沁踢了开去。   公输沁摔在一堆碎布之中,背部受创,气血一涌,先撞开了哑穴。她连连咳嗽,张口尖叫:“你们是什么人?”   屋内打斗中的二人都闻声回头,纷纷抢上前去制人。黑衣刺客当先掷匕,另一人腾挪往后,抡剑画圆,将飞匕打了出去,穿过窗格,钉在廊下的柱子上。   刺客失手,飞扑向门边,欲要夺回武器,那扛剑的人一看有机可乘,立即甫身跃出,抢在他之前,拿剑身一拍,罡风劲力浑足,刺客探匕的手缩了回来,只见那刀柄刹那没入其中,而后打了个对穿,飞向了对面贺管事居住的屋子,插在门楣上摆了三摆。   黑影一看不成,立刻折返回去,就地滑跪至公输沁身前,只见寒光一闪,夜行衣下短剑欲出。   搭救的剑客低吼一声,拄剑在地,两手撑着剑柄,借力两腿飞踢而来,生生将刺客拔出的短剑踩了回去。   刺客也不傻,见他攻势强硬,有破竹之风,立刻避走锋芒,左手手刀如电,劈在剑客的小腿胫骨上,而后变刀为掌,向下一震敲在上巨虚穴,阻住推踢攻势,随即,趁势旋身而走,以肘力顶向剑客的心窝。   可惜,那剑客近身搏斗亦不差,没有被他制住,反而挥拳一勾手,要拿人脖颈。二人同时退避,而后凌空对了一掌,剑客落地狠狠一跺脚,这时,巨剑飞起,他跨步斜斩,将刺客与公输沁隔开。   剑风横飞,吹散公输沁脸上盖着的纱幔,她赫然双眼怒睁:“重剑!”若非被制,此刻必是要扭头跳起,去看那挥剑的人,奈何她横躺榻中,余光有限,只能瞥见一双破烂的靴子,因而咬牙切齿,使出吃奶劲儿呼道:“贺管事,休管我,我命你拿人!”   她这一喊,刺客立即收手,从破窗格子里先一步翻出,就在他人影没去的刹那,一柄细剑从屋外飞入。剑客意味深长地看了榻上女子一眼,右臂一伸,以罡气直接将利剑又击了回去,堪堪擦过贺深脖颈细肉。   在公输沁的惊呼声中,那人抬剑上肩,甫身一跳,追着刺客上了后山。   贺管事破门而入,四顾屋中狼藉,一片骇然。   公输沁出声示意,他赶忙过去解决,把人从乱布条里拉了出来。“快!快跟我去看看!叫上人,上后山!”她说完,并未跳窗,而是折身从正门出,绕到了屋后,提着裙裾,翻过矮墙。   贺管事不疑有他,提剑跟了上去。   剑客对后山地势熟稔,很快追上了刺客,只是,那黑影近身如鬼魅,捉不住又打不着,十分难缠,缠得他不得不暂时放弃笨拙的重剑,改为拳掌套路,与他手脚互搏。   二十招后,二人不分上下。   那黑衣刺客对这重剑客的招式套路,内功心法清楚不已,同样,那剑客对他的手法功夫,也颇为熟悉。因而各自怀着满腹疑窦,虎视眈眈,两相对峙。   剑客岁长,先行开口:“来者何人?你这形貌功夫,似是有些眼熟,不若报上名来!”   刺客轻笑一声:“你又是何人,藏匿后山,我且问你,公输府老家主之死可与你有关?”   那人心头机敏,一听此话,便知对方根本不是氐贼派来的杀手,不想多话,把重剑一抡,调头走得干脆。   然而,黑衣刺客哪容他来去自如,立刻奔身上前,猫腰跃进,在剑身上旋足借力,人自左向右,“水中掬月”式先掐他孔最穴,又捏他尺泽穴,再顺胳膊直上,不轻不重点在侠白和天府二奇位,剑客手太阴肺经受创,胸中一闷,猛咳嗽二声,只能砸剑在地,换右手来抓人。   刺客伸腿一蹬,从他肩头滑入后方,躲开那愤怒一爪,调头一手“蟾宫式”,探向人右手。   揪扯转身间,只听两人骨节咔咔作响,一时间各有攀拿,浑不相让,于是僵持下来。山中有了动静和火把,剑客心中愤懑,威吓一声,炽如烈阳的内力从小腹丹田冲起,强行将人撞了出去。   刺客面上青筋突跳,只觉头疼:“九阳罡气,侯方蚩?”   剑客快走的步子一顿,霍然回头,伴随而来的还有破势的拳风,只是拳出在前,那刺客岿然不动,不避分毫。   指节在鼻翼前堪堪停住,面上的蒙脸黑巾应声而碎,露出一张灵隽清蔚的脸,两点眸如明星,唇边笑如拂堤杨柳翠翠然。此番景致下不见得多美,但那种安然恬静的气势,教顽固的剑客愤然罢手。   侯方蚩盯着身前年轻人的脸,不过目光并未多做停留,更多的是落在那双指骨分明的纤白素手上:“哼,我当是什么,揽月手?你跟那个相……相啥玩意……”   “相故衣。”姬洛皱眉。   “对,相故衣,什么关系?”侯方蚩抬手敲打侧脑,一脸懊丧,“啧,这贼娃子的名字实在难记。”   姬洛凝视着他的脸,黄面青茬,两眉粗直,眼窝深陷,山根宽厚,脸部线条如斧凿,整个人有种风化黄石般的粗粝,虽然他穿着汉制的青灰色粗麻衣,但那种粗犷和豪气,随意逢人瞧上一眼,便能联想到关外的黄沙飞石,雪原荒漠。   唯一不和谐处,便是他的声线轻缓,若是蒙眼单听,只以为是个儒雅书生。   侯方蚩见人不答,嗤笑一声,腰靠重剑:“你不说也没关系,我不感兴趣,但小子你为何要刺杀公输家主?”   “当然是为了抓你,你杀了她的丈夫。”   沉默长达十息,十息后,侯方蚩挥手怒斥,酒气熏天:“不是我,我没有。”随后,他冷冷瞧了姬洛一眼,带上剑,一步一摇,踽踽朝深林走。   姬洛正要追问,另一道清亮的女声快过他,从后方飞来:“站住!如果不是你,还会是谁?呵,我想不明白,一个人受冤而不澄清,反而诈死躲在山中,还能是什么原因。”   侯方蚩扛不住剑,双肩几不可见的颤了颤。   公输沁见他不走,扶着林木,一跛一跛地往前走,走到二人中心时,先扫了姬洛一眼,随后长叹一声,冲着前方的人,温声开口:“当年我病中神志不清,但依稀有记忆残存,那片茶花见过便过目难忘,你不必矢口否认。只是,你若对公输家心有怨愤,大可冲我来,何必……又何必残杀无辜?”   “我对公输府并无怨愤。”   事到如今,他却还在顾左右而言他,公输沁心凉不已,惨声痛呼:“那便是对我!你敢说,你近来没有去过北海?”   侯方蚩转过头来望向她,四目相对,酒醉梦醒:“是,我去过。”   “当初是我执意要嫁,和旁人没有干系……”   “但我没有杀他,”侯方蚩草草打断她的话,松手放开剑,展臂闭眼,“小沁,如果你不信,尽可来报仇。”   闻言,公输沁脚下一软,往后小退半步,要跌未跌时,被姬洛用手扶住。   姬洛劝道:“人不是他杀的,作为旁观者,我不知你们之间有何种纠葛,但我可以肯定,贺远的死跟他无关。”刚才指证,只是为了诈他,他既否认,姬洛心中有了定量,“若是我想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甚而摔伤,行动有碍的人,纵使想让他痛苦,也不必画蛇添足。”   “什么意思?”公输沁脑中一片慌乱。   “以刚劲震碎周身骨骼,足以使贺少爷那样孱弱的人痛死,根本不必再上重剑,反之亦然,若以重剑伤人,不抵两招,他前胸手臂的骨骼就会被拍烂,”姬洛解释道,“换言之,凶手怕栽赃不够明显,所以才极力伪装。”   刚才他与侯方蚩多有缠斗,便是想叫他使出这两种功夫,好便于掂量。待人真的动手后,他才觉着推测过于宽松,以侯方蚩的武功,出第一剑就不用再出第二剑。   公输沁张口,心中悬石落地,惨白的小脸渐渐涌出血色。贺远无辜受死后,她抱着尸体,在心里暗暗发誓,不论凶手是谁,她一定会讨回公道。但昼夜难眠的日子,她每每睡下又十分害怕,她怕直面时,她又没有勇气做出抉择,亲手提刀。   好在,如今这切肤之痛,已然免去。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爹娘的死是否与你有关?我明明看你冲进了火场……”公输沁站在侯方蚩侧面,只能瞧见半张脸,眼下她慌乱跑了两步,借着细弱的光,这才发现他另一边脸被乱发遮掩,模糊不清,“你的脸怎么了?”   侯方蚩缄默不答。   姬洛叹声圆场,不由揣测:“家主,我想他之所以诈死火场的原因,是不愿你痛苦。侯前辈,你虽没动手,但这事却与你有关,对吗?”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侯方蚩沉声,蹙眉握拳,狠狠砸在左手方的树干上,直砸得树摇鸟飞,深林惨寂,“我怎能让你痛苦,何况我们……”他们本就不为世人所容,不若背下所有罪恶,激公输沁远嫁南方,各自两散,往后好好生活。   事情还得回到十三年前的那一夜——   几天前,公输沁才获知定亲的消息,于是匆忙去找母亲说情,她是家中独女,平日温文娴静,少有乖张,母亲素来宠爱,一向有求必应,但怎料她在游说时不甚说漏嘴,被母亲察觉端倪,非但不肯帮忙,还一怒之下将她锁在宗祠之中。   侯薇虽然放下了对父亲的怨憎,但却并不代表全然谅解,对于这个莫名多出的幼弟,她向来没什么感情,何况人出身匈奴,她早年和母亲颠沛流离,吃惯了外族的苦,没有敌视已属难得,只是碍于情面,以及夫君的惜才,这才答应留下侯方蚩在府中。   没想到却引来如此祸患,叫她怎能不怒。   公输沁找到假冒公输致的严竞春帮忙传递消息,吃一堑长一智,这一次她没有和盘托出,而是捏了个借口,因而严竞春一开始只以为小姑娘不愿嫁人,看她哭得跟个泪人似的,于是心软帮忙。   严竞春离开宗祠后,侯方蚩从传话中,读懂了公输沁背水一战的选择和决心,以他对这个外甥女的了解,他知道这姑娘面上柔弱,实际上骨子里强硬非凡,下定决心,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但他毕竟是名义上的长辈,不想一个女人为他背负那么多,私奔是个大事儿,他是个男子可以不在意,不注重礼教,但是公输沁却会被人戳脊梁骨骂,他想做最后一次努力,于是当夜,去找侯薇……   “我本想劝说你母亲将你从宗祠放出,无论要我答应什么条件都可,可是,她坚持不肯,将我浑骂一通,扬言一定会把婚期提前,随后将我赶了出来,当面点了下人,去书房找家主商量婚事。”侯方蚩摇头,眉头紧锁,目光沉重。   公输沁低下头,眼中有泪:“母亲知道了……”   侯薇本就有所猜疑,侯方蚩这个蛮汉子一味往刀口上撞,岂是宽心,分明是堵心。她不想撕破脸皮,把事情闹大,只能寄希望于贺家的婚事,只待木已成舟,好让侯方蚩死了这条心。   可是,谁也没想到,这一去便是死路。   侯方蚩看向公输沁,轻声道:“我虽是个大老粗,可也后知后觉阿姊的怒意,你父亲虽然温厚,但也极为古板严苛,他若晓得实情,那还得了!以你的犟脾气,一次跑不成,肯定有二次,就算到了贺家,也不会安生,若是事情真的闹出……你才及笄,一辈子还很长远,如何受得住旁人的指摘?所以,我还想再试一次!”   他白天无意间撞见了公输极暗中与几个江湖人密谈,所以知道他此刻定然不在庄中,赶在人回来之时将侯薇拦下,也许还有再劝的机会。   等他赶到书房时,却晚了一步,侯薇已重伤倒在血泊之中。   侯方蚩自然不是个见死不救之人,于是上前查看脉息,将人扶正运功,想要以九阳罡气替她暂护经脉,就在这时,侯薇转醒,她根本没有看到伤她的人,只误会是侯方蚩怒极动手,于是强行挣脱,打断了运功。   关键呼之欲出,公输沁不由紧张起来,二月倒春寒,明明夜里是刺骨的冷,她手心里却捏出了一把汗:“如果当夜另有刺客,你又怎与二叔斗在了一起?”   “因为他听见了你母亲的话。”   救人不容犹疑,侯方蚩想要解释,可侯薇却狞笑指证,死也不让他碰:“你……你休想,休想染指我的女儿……”   而这一幕,恰好被另一个人撞见。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误会牵出几个悲剧_(:з」∠)_   么么哒小可爱们~   旅行结束,明天开始继续码字哈哈哈哈 第239章   顶着公输家二爷的身份,严竞春在公输府过着轻松舒适的日子, 老太太死后, 他没有别的追求, 便跟着匠人也学起了木工,许是本无坏心,因而公输家的人和善待他,他也待家中人极好,尤其是这个小侄女。   他不是在迂腐教条下长大的, 觉得姑娘不喜欢,没必要强求,也不懂公输府的为难,只觉得家大业大, 想找什么样的女婿不成, 于是他好心一泛滥, 在听过公输沁一番哭诉后,忙去找他大哥救场。   这一找, 公输极没找到, 反而撞见了侯薇之死。   严竞春这一听,可不就是私情暴露,所以杀人灭口。真正的刺客当时还在院中, 趁此良机遁走,侯方蚩察觉,自然不让,于是匆促要追。那严竞春不是真正的公输致, 却是比公输致多长一份责任心,一看贼人要跑,于是也亮出了功夫,要替自家拿人。   “你那个假二叔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千钧一发,我也无心管他身份,于是放人一马,跟着真正的刺客追去,等我追到时,人却自尽灭口,我无可奈何,担心有人对公输府,对你不利,所以又折了回来。”公输致凝视着公输沁,尽显疲态。   侯方蚩前脚刚走,没想到这时,公输极却回来了。这位老家主站在院子石洞前,一眼望去没看见倒地惨死的妻子,只看到与人交手的严竞春。   功夫暴露,公输极自然上前质问,恰巧这会子,屋中血迹流出,他回头看清侯薇的尸首,整个人犹如五雷轰顶。   “你究竟是谁!”   严竞春怒而反驳,他分明是在捉凶,怎成了凶手:“是你那个内弟干的!”   “胡说!他杀他阿姊作甚?”公输极却不信,毕竟,以他的角度来看,侯方蚩杀人全然没有道理,倒是眼前这个弟弟,若真是假的,那倒是有可能杀人灭口。   都说“升米恩斗米仇”,公输极的态度激怒了严竞春,他想自己真心待这个家,忙前忙后当好人,可是因为这一次暴露,便被质疑为杀人凶手,他怕失去现在的一切,所以干脆发狠,杀掉了公输极。   “你的意思是,是假二叔杀了父亲?”   公输沁难以承受,跌坐在地,失魂落魄。不然怎么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呢,父母双亡后,她以守孝三年为借口,推迟了与贺家的联姻,一个人苦撑家族,那时候,假二叔对她对整个家可谓任劳任怨,无欲无求,任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人竟然是凶手。   所有的阴差阳错,促成了整桩惨案,侯方蚩冷笑一声:“我回头撞见了,却没来得及阻止,于是我俩又大打出手,却没想到这人心思狡狯,知道武功不如我,故意输招,冒着被我重伤致死的风险,也要嫁祸与我。”   打斗中翻倒的灯烛,点燃了整个房子。   “原来如此。”公输沁叹息。   家中出了大事,不肖等她趁乱逃出宗祠,也有下人来寻她,领她往书房一见,这一见,便是撕心裂肺惨痛的一幕。   公输沁抹泪,泣不成声:“只是我不明白,既不是,为何不澄清,要打昏我诈死火海。”   “你那时心神崩溃,铁了心往火海里冲,我若不打昏你,你眼下已跟你母亲做了伴,”侯方蚩摇头,“至于我赴火海,一则是想帮你找到阿姊的尸首,得保全尸,入土为安,二来是为了……”   话到这儿,他却有了迟疑,侧目看向姬洛。   姬洛可不避嫌,反而是耸肩,替他把话补全:“是为了找到刺客要寻的东西。在下斗胆猜测,当日前辈追拿杀手后,必然没有从他身上找到东西,心中存疑,所以调头折返,那刺客误杀侯薇又打草惊蛇,一定还没来得及取物。”   “你猜得不错。”侯方蚩应道。   公输沁忙问:“小舅舅,刺客要找的是什么?”   “我猜,是《天枢谱》。”   三人尽皆沉默,谁也不会想到,《天枢谱》根本不在广固,一直被藏在北海山中,当初公输府老太爷组织儿孙躲避石赵之祸,兴许留有消息给公输极,但他在归府后并没有冒险将东西取出,这反倒阴差阳错保全。   姬洛心想,也许严竞春杀了公输极后,心中亦悔恨难耐,当他后来发现刺客真实的目的时,已然物是人非,他能做的就是替公输家主死守住北海故鸢宫的秘密,不惜以性命为代价。他可谓不是个好人,但也算不上大奸大恶。   至于侯方蚩,干脆直接诈死。也许他是出于保护公输沁,怕当时赢得一片赞誉的严竞春走投无路对人不利,也许他是为了保全公输沁的名声,南嫁贺家得所庇护,比随他流亡天涯海角,为世人不容,要好上太多。   若不能相爱,相恨一辈子也是好的。   “这是我能为你做的全部。”侯方蚩扛上剑,转身欲走。公输沁泪涌如泉,先是痴呓一声,继而双手并用,连滚带爬跟上去死死拽住他的手。   纵使痴人苦楚,可挑着的担子却不能随意卸下,侯方蚩不能留,公输沁不能走。姬洛长叹一声,上前做了一回刽子手,一边将公输家主拉回,一边对侯方蚩道:“敢问前辈,这些年来为何一直留在府中后山?”   “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这刺客一次不成,兴许还会再回来。”侯方蚩略一沉吟,忽然问道:“相故衣有没有跟你提到过什么,譬如泗水?”   姬洛瞬间警惕起来:“这……”   侯方蚩拍了拍姬洛的肩膀:“你说得分毫不差,但是漏了一点,我曾在刺客身上发现了一个鸾鸟标记,我发誓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不是沙洲敦煌,不是朔方,更不是青州,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地方……”   答案呼之欲出。   “若真是那个地方,兹事体大,在事态不明的情况下,我不容许有人先一步拿走证据,这也是我回头最根本的理由。”   姬洛闻言,努力在脑中搜索与鸾鸟相关之物,忽然灵光一闪,念叨:“鸾鸟……斗篷……是姜夏,是姜家!”他骤然抱拳,“前辈,你可知姜玉立其人?”   “不知,”侯方蚩沉默片刻,摇头道,“我一向独来独往,楼中人事一概不管,我之所以知道你师父和揽月手,还是因为当初在归藏馆前,与他交手,他输我半招,心里头不服气,便用揽月手顺走了我的酒壶,在里头灌满了猴子尿……”   姬洛眼皮“突突”直跳,这听起来还真不像相叔会干的事,这怕不是输半招吧,多半被人给捶惨了。   “噢,还有一个,楼里的人多半都知道。”   “谁。”   侯方蚩淡淡道:“曲言君。楼中事务半数由他负责,平日楼主有所指示,也是由他代劳,我见他次数比见楼主还多。我听闻近年来八风令问世,你师父若有问题,不妨叫他直接去找曲言君。”   姬洛默然颔首,手却不由握拳,心中恼怒——线索又断了,这惠仁先生已死,根本无从查证,这姜家和楼中楼,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话已至此,侯方蚩不便再待,强硬要走,公输沁已被参半悲喜冲昏了头,被姬洛拉扯开后,竟然直接扑了上去,一把抱住那人的腰:“不,不要……”   她话还没有说完,山下忽然起了火光,夜里一片通透。姬洛轻功一展,登树眺望:“不好,是火流矢!旧宅正前方布阵,有敌袭!”   这下,侯方蚩想走也不敢走了,公输沁也急眼,拽着人袖子一动不动,连眼泪也冻在了脸上。   “家主,不好了!府前有大批秦军,我们被包围了!家主,您赶快随属下离开此地!”贺管事仓惶赶来,他方才追人追到一半,发现不对劲,大局为上,便先行探查。   公输沁松手,抹去泪痕,临危受命:“我走了,年师傅他们怎么办?何况,秦军不是饭桶,既然晓得围府,又怎会放过抄山?走,先回去!”   “可是……”   还没等贺管事再劝,侯方蚩已经扛着剑,推搡着人往公输府走去:“对,府中未必没有出路,当年你祖父封屋避难,送走家中子侄时并非走的明路,狡兔尚有三窟,公输家既然精于工事,必然留有退路。”   年师傅和他的学徒,还有近两日暗中放出风声后,赶来投奔的老匠人,全都缩在花园,见后山有人下来,先退散四周,等看清一马当先的家主,这才松了口气。   秦将善战亦善谋,这个时候被围,自然有备而来,显然来者不是个酒囊饭袋。公输沁边跑边示意朝中心聚拢:“来得是谁?邓羌?吕光?慕容垂?带了多少人?举的什么旗?”   “我,今夜我在瞭台,只有秦军旗,家主说的应该都不是,”年师傅近旁一个面容白净的少年挤了出来,“人不多,但围府有余。”   侯方蚩一把揪着人的领子,神色激动:“只有秦军旗?遭了,来的必定是苻家的人。”   那少年吓得腿软:“家主,那我们快些退到后山吧。”   “不能退到后山,出山口多半设有埋伏!青州几郡和江淮接壤,秦国必有重兵,他们只来这么点人,难保不是想诈我们出山,”公输沁冷静下来,她这个家主当得倒是丝毫不蠢,想想也是,敢深入虎穴探物,绝不是鼠胆小辈,“让我想想,府中一定还有出路,可是在哪儿呢?”   年师傅问:“老家主可有留下只字片语?”   “没有,父亲之死太过突然,许多旧事都没来得及交代,不过一定有线索,”公输沁拾来一根枝条,在沙土上描摹出整个府邸的分布,飞快分析,“当年祖父带耆老以死明志,石赵使者前来,以张宾的聪明,必然会入府查看,府上几处大院一定躲不过搜查,所以密道多半设在不起眼的地方……”公输沁一跺脚,遂招呼道:“走!去匠坊,我记得那边接四邻院子有一口天井!”   几人赶忙跟随公输沁从花园穿了过去,果然瞧见四方通达处有一口枯井,年师傅招来一个弟子,放绳下去探看,井底确实藏着一条密道,只是,陈年旧路,石道铁门锈迹斑驳,想要开门得费一番功夫。   然而这时,围府的秦兵忽然有变,军号一吹,竟然撞门强攻。   密道设在显眼的地方,放在往昔确实有迷惑人的本事,但若有兵攻进来,人没走赶紧,必然也十分容易暴露。   姬洛皱眉:“我们不能集中在这里,如果密道被发现,一个都走不了,必须有人引开主力,争取时间。”   公输沁死咬嘴唇,先朝侯方蚩看了一眼,随后环视周围,最后将目光落在那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匠人身上,咬牙,朝姬洛后背拍了一把,将人推出去:“骆济,这事跟你没关系,你带着年师傅他们走!拜托了,事成后,烦请去一趟颍川相庄,将我的事告诉相姊姊。”   说完,她把囊袋里的暗器抖了出来,扔了一地:“二叔,还要劳烦你教他们使用,我亲自去会会这群氐贼!”   公输沁头也不回朝西边正府门奔走,侯方蚩一看急眼了,几个起落追上去,想将她拦回来:“我知道你想做什么,羯贼灭亡后,公输府吸取前人教训,在府中设有防御投石,但你去了也没用,你根本推不动!我替你去!”   “你去,却也启动不了,小舅舅!”火流矢点燃了屋木,红光映照在公输沁脸上,只瞧那姑娘冷静到足有些麻木,“那些大家伙并未竣工。”   侯方蚩脚步一顿,公输沁忽然笑了起来,抱着必死的决心,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飞奔过院落间长长的窄道。春日,两侧的琼花探瓦而出,花瓣在风中扬起,这一幕曾是她少年时一直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   “公输家没有孬种,要死,就死得其所!”   投石的机器就在二进院子的两角,两人对府中的地形都非常熟悉,去得顺畅,他们先推动右方的大家伙,内里储备的石块打得先进的秦军头破血流。   但器械辐射的范围毕竟有限,很快补进的士兵就会改走他道,公输沁掐准时间,招呼侯方蚩,两人往左侧补进。   然而,他们轻功虽好,但比起从中门攻入的秦军,距离上有了明显瑕疵,他们人刚落地,已经有先行探路的冲了进来。   侯方蚩一人鏖战,公输沁在旁铺设暗器,两人合力,将敌人斩杀,趁着间隙,一人望风,一人攀上机器催动机关。   然而,讨不到好的秦军立即应变,改强攻为远射,淬毒的长箭压弦待发,只听军官一声号令。   “射!”   箭如雨落,攀上木臂的侯方蚩忙拿重剑横扫,在狭隘的操作口仓促应对,但双拳难敌四手,顾及不暇,硬生生被逼退。   时间拖得越久,与他们越不利,只要侯方蚩一直碰不到机关,只要箭雨压阵,再由步兵突击,公输沁设下的暗器再厉害,也没有后继之力。   侯方蚩显然对全局了然于胸,他横臂一斩,斩落一簇箭矢,趁着换箭之机,贴着木臂一滑,顶着风浪跃进三尺。   “快走!”   他回首对公输沁大吼一声,随即咬牙挺进,终于冒着箭雨扳住了机簧,然而这时,府外敌营中一根长箭飞来,径自穿过他的左肩。   公输沁瞪大双眼:“小舅舅!”   作者有话要说:  公输府的故事快要结束了……都挺惨的,没有谁无辜_(:з」∠)_ 第240章   天井下的铁门终于被打开,在姬洛和贺管事的安排下, 所有的匠人都先一步下到底端, 迟二牛还想谦让一番, 贺管事不耐烦,直接将他踹了下去。   该到公输致时,姬洛忽然退到两丈外,贴墙屏息,面色沉重。公输致瞧见, 不由问:“骆济,怎么了?”   “有人?”贺管事一脸纳罕,遂也握剑在怀,但无论他怎么感知, 都没察觉异样, “并没有杀气。”   因为功法的缘故, 夜间姬洛对周遭动静更为敏锐。他冷冷吐出三个字:“太静了。”   外面震天的喊杀让他们忽视了诡异的寂静,公输府很大, 还依山傍水, 现在正是春日万物复苏之时,该有许多动物,尤其是刚才一轮火流矢围攻之后, 可事实上,却并没有鸟飞蛇走。   都说,三流的杀手杀气外露,一流的杀手等同常人。   “我去看看。”   扔下话, 姬洛绕着天井,将附近几条必经之路都查看了一番,果然在爬山藤上发现了不起眼的浅痕,很显然方才有人在此藏匿。不过三丈的距离,却没有一个人发现,姬洛不禁心寒,飞退回贺管事身旁。   他道:“人应该已经走了。”   “和秦军一道的?”   姬洛摇头,一时间,他也难以做出判断:从这一手藏匿的本事来看,暗杀功夫很强,这个人之所以没有动手,原因不过三,要么忌惮公输家的暗器,要么忌惮自己,要么忌惮侯方蚩。   若是后两者,足可说明,此人武功绝非二流可比,起码远在贺管事之上,甚而可能比之自己也不遑多让。   这样的人要杀人,那么多老弱匠人在场,就算是姬洛,也没有办法护住所有人,但这个杀手迟迟没有动手,如今又消失无踪,只能说明——他的目标已经不在这里了。   “遭了,他的目标是公输家主,不,不是公输家主,是……”姬洛脸色惨白,朝公输致喝问,“公输先生,家主有没有把《天枢谱》给你?”   公输致闻言,也是大吃一惊,心里瞬间凉如寒冰:“没有!难道她没有交付贺管事?”贺管事自是也摇头,三人沉默,书卷由公输沁贴身收藏,恐怕连她自己都急忘了。   姬洛豁然开朗:难怪围府的秦军要突然进攻,除了要将他们逼入山中外,很有可能是分散他们力量的障眼法!公输沁跟着谁,都没法顾得周全!纵使她留下退走,必然也是要让弱者先逃,方才此地那么多匠人,全都是致人死地的掣肘。   眼下他们去了府前,以侯方蚩的武功,想杀他难,但是要牵制,却很容易,公输沁一个人左右无依,绝对危机重重。   ————   侯方蚩中箭,嘴唇迅速乌紫,公输沁肝胆俱裂,哪肯独行,非但没退,还领着暗器冲到木臂下方,将当先的人扫射出去,张口呼喊:“小舅舅,你下来!你下来!”   一点见血,便叫她方才的镇静碎成渣滓,她失了判断,如今心中慌乱如麻,只急得哭喊。也许其他人已经安然退走了,此刻就算退不回天井,以侯方蚩的武功加上她的暗器,两个人也许能寻一突破口。   但是她忽略了时间,也忽略了箭上的毒。   侯方蚩很清楚,以那群匠人的腿脚,就算安全下井,也不可能在短时间走到安全之地,何况,箭上的毒来之迅猛,纵使是他,若非内力深厚,只怕见血封喉。   走,不是明智的选择!   他咬牙,扑上前去,第二支箭将他左臂钉在木头上,但他奋力一扯,右臂用力落下机括。木臂机关被启动,落石替他们争得一点时机,几乎被抖动的机簧震落在地的侯方蚩,攀着木楔,朝公输沁怒喝:“走啊!”   这时,因为机关的运作,他几乎全然暴露在上方,正因为暴露,却也能看清楚外头的来势汹汹——   再不走,就真的没机会了!   绝望关头,斜地里一柄重剑飞来,只听“叮咚”一声,第三支长箭被齐尾斩下,有人长臂一伸,将断羽抓住,奋力一甩,甩在公输沁脚下:“哎哟师父!老子可找着……你他娘的不会要嗝屁了吧,谁干的,老子给他大卸八块!”   公输沁双眼被白羽一晃,脚步相绊,向后要跌不跌。   姬洛和贺管事自屋檐奔逐起落,远远就看见巨臂之上,屈不换在那儿挥剑,又吵又跳。   “屈大哥!”   屈不换闻声回头,似醉非醉,眯眼打量,呵呵一笑:“哎哟,是你小子啊!”   本该是一身醇酒酿足了味儿,可这糙汉却还和几年前一般,三五不着调,姬洛眼皮直跳,更加不得坐视不管。   侯方蚩一听他们相熟,赶紧喊姬洛把他徒弟捞走,说完抬手就是一掌,把人推下去,那是毫不容情。屈不换傻眼了,手脚无处安放,直愣愣往下坠,好像还没从微醺里缓过神。姬洛叹息,飞身去接。   就在这时,暗处蛰伏的杀手露头,直奔公输沁而去。   杀人最快,绕颈抹喉,可是那人使的却不是匕首,而是一柄切刃古锭刀,此刀在汉末时为东吴孙坚所有,一时名声大噪。   长刀近身,刀刀是致命的招数,那杀手身材中等,双臂有力,下盘稳健,舞起刀来缠头裹脑,有风卷狂沙之势,公输沁根本来不及摸索暗器,刀锋快得只要有片刻迟疑,她定会手、臂分家。   侯方蚩回望一眼,大喝一声,臂上健达的肌肉暴起,瞬时将手头重剑向下抡去,替公输沁挡下一手。未避锋芒,杀手没杀到人,只在公输沁肋下拉了一条刀口,斩断了她身上布囊的带子。   公输沁落地呕血,抬眼看向剑来的方向。侯方蚩因为援手,而背后空门大露,眨眼便被府门外重重包围的弓箭手射成了马蜂窝。   “小舅舅!”   杀手踩了一脚,见囊中空涩,一把抓起脚边负伤的公输沁,就地一滚。公输沁本就纤弱,哪里受过这般苦,当即吃痛闷哼一声,下意识抬手去捂伤口,她一大动,前襟里藏着的薄书卷露了出来。   只需一探手,便被夺了下来。   “贼子休走!”   见人抢夺《天枢谱》,贺管事拔刀阻拦,但他功夫实在不禁看,在那杀手手下,竟连一招也走不过,差点被卸下胳膊。   好在姬洛够快,把屈不换这个醉鬼往破草茎里一甩,险险赶到了前头,也不管暴不暴露武功,一手运剑,一手夺物,两人交手难分,最后各得一半。   擦肩而过时,那黑衣人深深看了姬洛一眼。   情况之急不容多想,姬洛把《天枢谱》残卷扔给公输沁,自己在花墙上借力腾空,翻上瓦檐探看,追着杀手而去。   侯方蚩中箭落地,向前甫身,摸索到重剑剑柄,拄剑半跪。公输沁一手紧握卷宗,一手往前,想去抓他的手,可肋下伤裂血涌,叫她如何也触碰不及。   “你不能死,公输家还需靠你,”一句话,公输沁咬牙不曾落下的眼泪,瞬间溃堤。侯方蚩心中大恸,避开不见,转头对着从草地里爬起,摇摇晃晃酒还未醒的屈不换,“你如果还认我这个师父,答应我,带她走!”   屈不换提着剑,使劲儿用手捶了捶脑袋,酒气散去,这才懊丧今夜的贪杯。待听见嘱托,两眼瞪如铜铃:“师父,我来背你!”   “滚!”侯方蚩将他骂开,目光却落在自家徒弟的刀上,“我给你的刀呢?”   “刀?刀在夔州断了!”屈不换一听质问,立刻酒醒,慌忙解释,“放心,弟子未负师父所托!老子……我……这就来背你杀出去!”   院外传来喊杀声,侯方蚩摆手道了一声“不用”,而后闭目深吸一口气,朝公输沁勾手,“沁丫头……”   公输沁最听他的,自然忍痛也要上前抓那双粗粝的大手,可她还没靠近,便被侯方蚩推了出去。只见那重剑客瞬间卷走她身下的火雷子,转身扛剑,向着门外的烈火与嘶喊冲过去。   “不!侯方蚩!”公输沁眼睁睁看着火雷炸开,无力阻拦,一阵气血翻涌后,眼泪在火焰中被灼干,只留下两行血,挂在双颊之上。   屈不换咬牙蛮冲,恨不得将那些秦军撕碎当场:“去你妈的,老子要将你们宰成肉脯!”然而,却在奔出两步后,左脚被人一把圈住。   “不能去!不能让他白白牺牲!”公输沁蓬头垢面,双目涌血,像极了神鬼志异的话本子里描绘的凶恶女鬼,她的脸上满是愤恨与不甘,但比起刚才的哭闹,却镇定无比。那种血与火中产生的瑰丽,让屈不换这个久经风雨的莽汉见着,也不由心惊肉跳。   趁他片刻愣怔,公输沁干脆揪扯着衣服,攀着他手臂爬起,发出不容置喙的命令:“走!跟我走!”   这世上她谁的话都不想听,除了侯方蚩,他勒令走,那就一定要走,不仅要走,还要走得彻底,走到天涯海角,活着回来报仇!   她要抢回另一半《天枢谱》,不,不止如此,她要帮谢家,帮整个晋国朝廷造出举世无双的攻伐工事,要让秦国付出血的代价!   没等负伤的贺管事开口劝诫,她已经不顾伤痛,将屈不换拽向尾部的窄道,三人一起穿过火海。   三人中两人重伤,想要突围不可能,更经不起漫长的山地战,屈不换把他二人送回天井,用重剑直接碎石,把井口封了,自己引开旁人,潜入山中,顺势寻找姬洛。   姬洛追入后山,丢了踪迹。   这个杀手,不但武功好,沉得住气,分得出轻重缓急,更是十分聪明,知道交手不明智,于是尽一切可能,从姬洛眼皮底下撤走。   正当他根据痕迹分辨并追索方位时,东边的草木晃了一把,姬洛踢剑推手,果然从灌木丛中扎出一道人影,在树后一闪而逝。   “接应?”   姬洛皱眉,腾身上树,攀至后方,手如拨云揽月,向下擒拿。那人匆忙应接,过了十招拳脚,不敌,往后快退,姬洛甫身上前,趁势拔下插在树干上的“玉城雪岭”,过后在那人手臂上划了一剑。   “一伙的,杀了!”姬洛收手,听见打斗声追过来的屈不换却把手头重剑一扬。   那人愕然,似是也没料到还有人插手,躲闪不及,猝然抬起头来,姬洛瞧清他的面容,这才抬剑一横,剑身穿过醉鬼肘部空隙,转身控肩,将人拦下:“等等!”   “等个屁!”死了师父的屈不换戾气大盛。   姬洛已然认出眼前之人并非杀手,只得反手一别,抽身在屈不换额间奇穴一点,这才迫使醉鬼冷静下来。但他亦有疑窦在怀,随即开口:“你为何要故意吃我一招?”   那人摁住伤口,靠在树下,终是长出一口闷气:“南麓可以突围。”他往来时的方向指了指。   既然漏了底,那便不是恶人,屈不换虽是莽撞却也不傻,静下来后出声询问:“究竟怎么回事,你又是哪位?”   姬洛抱剑在怀,抄手盯看地上的人,淡淡一笑:“我现在该叫你阿枭,还是苻枭,还是……”   “姬大哥,还是叫我阿枭吧。”苻枭低头,打断他的话,语气显然有些慌乱,“我知道你现在一定有很多疑问,但我……”   姬洛却摇了摇头,不怒反笑:“我没有疑问,在长安屡次三番跟着我的果然是你。”   “我拿到了信物,”苻枭从怀里取出姬洛在饭盒中留下的白砗磲,低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声音越来越小,底气越来越不足,“槿花酒铺的掌柜对我很照顾,姬……姬大哥,你就不问我身份,或是……或是原因?”   “你也太小瞧我,若非有一定把握,你现在绝无机会站在这里,”姬洛冷哼一声,“当初五公之乱,其中有四都是苻生一脉的人,只有赵公,是苻坚的亲弟弟。江南不好吗,非要来长安虎狼之地,自打李舟阳开了风气后,逢人都想与虎谋皮。”   苻枭争辩:“现在的长安不一样了!王丞相逝世后,陛下他……他……”   姬洛不想再听他多言,只促声问道:“刚才下令放箭的人是你?”   “不,不是我,是前禁将军张蚝,我……我本来想……他,他不会听……此人和智将交好,会不会是……”苻枭顿了顿,他本就寡言,不善言辞,在姬洛几句逼问下,登时更是结巴。   其实不用说,姬洛也能大致猜到他想私自放人,现下他多半守在山南,受这一剑苦肉计,好叫他们逃出生天。   “你糊涂,今次若真是风马默暗下杀令,你来日可得好好谢谢他才是!”苻枭和谢叙年岁相仿,这些年虽然流落南方,但在谢家清闲,哪知战场凶恶,还是未脱稚气的孩子。姬洛看他涨红小脸,心有不忍,于是开口指点,“五公谋反,张蚝曾在王景略指点下参与平乱,说得不好听,跟你爹乃是旧仇,纵使苻坚信你,他也绝不会信你,你若贸然放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啊!”   看苻枭惊愕无比的样子,姬洛不由失笑,若非他话少心气沉,只怕早在长安被剥皮拆骨,那谢家小少爷是个鬼机灵,怎么这个伴读半点没学着,反而是个愣头青。   “你来这里做什么?”姬洛也没有闲心再提点,顺嘴套话,忙切入正题。   苻枭耷拉脑袋,一口气把所有的事都交代了——   原是苻坚派他来招安北方坞堡中龙头老大,斩家堡的宗主斩北凉,不过他人刚上冀州,“芥子尘网”便传信说青州有异动,让他与张蚝汇合,先解决这边的事情。   而出了海岱山后,姬洛曾在镇中尝试与慕容琇的暗线联络,虽然未成,但苻枭却在带兵追索时发现了蛛丝马迹,于是猜想姬洛未死,将此事给瞒了下来。   “姬大哥,你会跟公输府的人南下吗?如果……如果你见到怀迟……”   姬洛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你有什么话,以后自己告诉他吧。”说着,在少年肩上轻轻拍了下,又道,“希望我没有看错人。”   苻枭抬头,眼中多了一缕明光。   “我们现在怎么办?去南麓?”屈不换听他二人对谈,却没听出个所以然,因而等得有些不耐。   姬洛略有迟疑:“《天枢谱》被夺,虽然只有一半,但难保不会出大乱子,军营……”他顿了顿,反复盘算混入张蚝军中的可能,“我们追着一个使古锭刀的杀手过来,他可在张蚝麾下?”   闻言,苻枭坚定地摇头:“古锭刀?没有,军中绝对没有!不过……我想我知道他是谁,但你们要追他,恐怕……”   “他是谁?”   “杀将,单悲风!”   姬洛心头一咯噔,暗道一声:糟糕!难怪那人与自己交手时,眼中露出意味深长,大将驻守在外,若是张蚝的人,不一定认得出他,但是杀将就不同了。他抢夺《天枢谱》必然要带回长安,如果这东西落到风马默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苻枭看他俩动作,知道兹事体大,不敢懈怠,沉吟片刻忙又道:“他不一定会去长安,智将回了彭城,他也有可能先往南边去。”   假他人之手不是大丈夫所为,再加上如今刘卫辰已投奔苻坚,以屈不换的身份,别说养恩未报,纵使报了,也十分尴尬。姬洛面有为难,却心有默契,和醉鬼屈不换对视一眼,前者还未开口,后者已然抢声道:“老子心头有数,你小子不必计较,老家伙从前待我如亲子,更是把看家本事倾囊传授,就当我了他此生最后心愿,送公输家的人南下。”   姬洛颔首示意,却不大笑得出来,屈不换以为他杞人忧天,为自个儿担忧,不由地伸手在他大臂上拍了三下:“老子最看不惯这般忸怩,大丈夫干脆点!这一点你还得学学我家枔又!”   “桑楚吟没和你一道?”姬洛忽地想起一茬。   屈不换话音一转,脸上多了笑意,语气却不胜唏嘘:“从昆仑回来我们便暂时分开,她知我欲寻师,我知她心中仍有心结未平,何必纠缠,不若各自办事。老子和她都不是讲规矩的人,一生全凭心意,往后如何,且行且看。我知你们这等讲道理的人,行且艰,啧啧,所谓立场在老子看来,不过是三五两事在心头权衡,自己问心无愧便罢!”   话已至此,二人互道保重,相邀来日共饮,最后一南一北,各行其是。   作者有话要说:  六星将全都出来啦~   青州的故事告一段落~ 第241章   最好的杀手要么有惊为天人的技艺,要么形貌普通到不会被任何人留意, 单悲风显然都不属于。   他有很好的武功, 却并不是为杀人而生, 作为杀将,他只是一柄武器,替主子完成阴暗肮脏里见不得人的交易,至于长相,纵使普罗众生的样子不会出卖他, 一个背着古锭长刀的人,无论往哪里一立,那种叫人不寒而栗的气质,人人都能过目不忘。   姬洛在冀州境内终于追到单悲风的行迹, 一路随他北上, 直达长乐郡最大的城池, 信都。   说来也奇怪,公输府旧宅在青州广固, 若打长安去, 最近的路线莫过于走清河郡临清城,一路往西,过馆陶而至邯郸, 但单悲风却舍近择远,往西北过安德郡,一路向北,在长乐郡出入, 瞧着并未有西行的打算。   而后没两日,单悲风在信都换马,向西北,秘密经由常山郡进入井陉县,最后没入太行山东麓。   姬洛追至,在山外发现弃马,怀疑此前都是迷障,他真正的意图乃是经由太行山的横谷西穿井陉,取道晋阳归于秦都。唯有一点,这人放着快速通途不走,百般费力过山,着实让人不解。因而姬洛心有揣测:莫不是他已察觉被人追踪?   这种推论在一日一夜后逐步被加深,姬洛沿着井陉深入山林,再走些日子都能到阳泉了,却未能再在古来雄关要道上追索出踪迹,他不由怀疑,单悲风根本没打算借道,这只是惑敌之招。   如此一来,漫漫山路,想要揪出一个人就难了。   姬洛并未放弃,先就近寻了一条溪涧,凫水洗了一把脸,在河滩沙地上,拿破碎的河蟹壳作笔,在地上起拟草图——   从前虽对冀州无甚研究,但在信都徘徊那两日,他亦多留了个心眼,寻了个当地人,将附近地势都打听了一番,尤其是这太行山。   此山南北绵延,连横十二州,乃是河内地理要塞。山中据传有八条要道,并称太行八陉,这井陉便是其中之一,位于中部。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单悲风在这山里起码还有七条出路,北上有三,望都关飞狐陉,涞源蒲阴陉,以及外跨幽都的军都陉;而南下有四,侯马轵关陉,沁阳太行陉,河内白陉以及磁县的滏口陉(注)。   既然放马,便说明人需以脚力攀山,意图不言而明,只是南北都是山路,余下七陉条条又皆是东西横谷,皆可过境,单悲风会往哪里走呢?   姬洛在溪水边少坐片刻,忽听得有驮马走铃的声音,立时将手中蟹壳扔去,再用脚将沙土画推平,回头一瞥,果然见一商队亦缘溪休整。   古来燕赵之地,民风多淳朴慷慨,领队的老大过来打了个招呼,在一旁卵石地里搭了个篝火,热了两壶烧酒,唤上姬洛同饮。姬洛婉谢好意,却为他的热情生出几分好感,闲谈时问及他们来去。   这群人直言,往那保县去。   “保县在北,你们带着辎重翻山,可不好走啊。”姬洛随口感叹。   哪想,那头子笑说:“我们啊不翻山,往东到了常山郡郡治,在那里喂马歇一宿,再经平原北上。”   虽是绕了些远路,但商队不若行客,要顾忌驮马,更要考虑押运的杂役,去大城补给也不是不可能。   姬洛未多想,正笑着颔首,近旁凸石上趺坐拭刀的刀客却插上了嘴:“兄弟一看就是外来的吧,这时节可不敢直接上山,五六月雨水重,山路湿滑不说,便是未生个熊心豹子胆的,没一个敢夜过望都关。”   “飞狐陉的望都关?”姬洛疑惑,不由询问,“那儿怎么了?”   那刀客放下刀,左右看了看,俯身朝姬洛探去,以一种极其阴冷的语气说道:“有行尸魍魉索命鬼,怕不怕?”   “别听他胡说八道!这都是冀北的刀客吓唬人的!”商队头子看不下去,把酒碗一搁,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水渍,朝那金刀汉子指点,又冲姬洛拱手赔笑。   果然,那刀客看姬洛丝毫不怯,顿时没了兴致,把脖子一缩,继续拿白布擦刀打蜡:“没意思,看你细皮嫩肉的,胆气倒是足,往年遇上落单的,哪个不是被吓得屁滚尿流,三天脚软打摆子,下地走不得路!”   “一边儿去!小兄弟别理他,他人就这样,臊眉耷眼的!”头子埋汰一句,在溪边濯了手,顺势走到姬洛跟前坐着。   这深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日都难见一个活人,他们走商的疲了,好容易碰上个行路者,嘴巴那跟开了闸的洪水似的,关都关不住。   姬洛讪笑两声:“所以,这望都关是去得还是去不得?”   “当然去得,每年这些日子,都有不少刀客慕名上山拜祭,这不,那小子今年跟商去不得,这才憋着生闷气呢,嘴巴跟下刀子一样。”头子解释道。   “拜祭?”   商队头子上下打量一番,瞧他惊诧不似作伪,便抚髯侃侃而谈:“这在冀州不是什么秘密。我看小兄弟冠剑在侧,想来也是练家子,可曾听过江湖有言,‘冀州刀塚断水处,谷中沉玄兵’?”   姬洛对答:“北刀谷的威名,自是听过的。”   “传说望都关外有一片古战场,乃是先秦以前诸侯交战所至,尸骨化成黄土,那些横插在尸身上的刀兵,却恒久地流传下来,也就是后来人称的冀州刀塚。山中本有一条支流,却在山前迂回改道,世人推说是因为杀戮致使阴气深重,水有灵而不敢过刀塚,于是起了个名,叫断水处。”   “刀谷的开山祖师偶经此地,在万刀之中寻得名刀‘风流’,为感念赠刀之谊,于是在断水处开山立派,筑起刀谷断水楼。自此,一刀问世,万刀追随,北刀谷渐渐扬名天下。只可惜啊,千古风流云散,悲来一抔黄土,是来也黄粱,去也黄粱。”商队头子饮酒慨叹,散座四面的帮工都垂首长叹,可见刀谷在冀州影响之深远。   当初途径剑门关时,李舟阳曾提及剑谷云深台下亦有一片剑冢,不过此冢非彼塚,乃是剑谷之人死后,归剑有仪,列剑供后人观瞻,倒是和刀谷这阴森可怖的传说大相径庭。   姬洛不禁畅想,该是何等名刀,才能使那开山祖师无视刀兵冲煞之气,在山中聚敛人气。   “那祭奠一事又从何说起?”   这次,开口的是那拭刀的汉子:“数十年前,石赵立国,在冀州作威作福,对晋人更是百般屠戮。那狗贼石虎,听说刀谷‘刃’字部善于制刀,便垂涎三尺,欲讨来刀术,供他军备使用,更想将刀谷据为己有,供其差遣。”   “北谷最后一代掌门宁不归老爷子誓死不从,将遣来的使者撵出太行,并大骂‘焉与竖子鼠辈且试刀?’,并公然收容孤儿和受其迫害的百姓。石虎嫉恨在心,登位后发兵刀谷,刀谷死守,却仍是一夕倾覆。”说到此处,汉子眼中饱含热泪,横刀膝头,弹刀作歌,唱得是“壮士一去不复还”般的燕地悲歌。   商队头子连叹三声“可恨”,最后豪饮一坛酒,摔坛置气:“听说那一夜是血流成河,死尸全堆在刀塚中,被浇上桐油,一把火烧去。那火烧了七天七夜,才被一场阴雨浇灭,那雨连着落了三月不见晴,怨气横生,连飞鸟也不渡!后来石赵灭亡,燕国太原王慕容恪敬重刀谷死志血性,为其正名,渐渐才有了许多刀客自发赶赴祭奠,自清明至芒种,络绎不绝。”   闻言,姬洛心头一动,暗想:那单悲风也是个使刀行家,莫不是也入山祭奠?瞧不出,他还有这般心肠!   姬洛告别商队,往北翻山,去望都关祭奠刀谷先辈,不过,杀将没遇上,到遇着个老熟人。   这几日天气不见好,山中百年古树耸立,颇有些阴冷恻恻,敢于这样的日子横穿望都关的真是不多,那得是刀口舔血,白骨作伴,比死人戾气还重的家伙们。只是,这样的人望风而动,比草原上的鼬鼠还要敏锐,姬洛足足追了小半个时辰,直追入刀塚深处,才勉强将人截住。   “楼前辈!”   待姬洛寻得一块视野开阔的缓坡,双臂展开,示意自己并无恶意后,认出少年的楼括这才从隐去身形的密林中走了出来:“是你,我记得你。”   两人相携,在塚口前找了块空地坐下来。   楼括不使刀,又和刀谷没什么干系,该不是来祭奠的,姬洛一打听,才知道,他原是要回千秋殿。   和楼西嘉分别后,楼括再没接杀手任务,而是去了阆中的鸳鸯冢,住了好些日子。帝师阁的事情出了以后,等不到姑萼出关,他便暗下江陵,一直悄悄跟着楼西嘉,这一跟就跟到了长安。年前秦天王敕封郡公主,楼西嘉重回殊荣与身份,楼括心中亏欠得偿,见她长兄在侧,情人相伴,在长安过得好不快活,也到了离去之时。   因千秋殿总殿在冀州和幽州交界的山中,打西来,为节省时间,这才横穿太行。   “你可是误入此地?反正左右无事,你往何处去,或可送你一程。”   姬洛却推问:“楼前辈对此处可是熟稔?”   “算不得熟,走过几次,大略知晓,”楼括起身,一边舒展筋骨,一边自嘲道,“有一次任务截杀,那人慌不择路,一直逃到刀塚深处,我还没动手,他便自个儿把自个儿吓死,反倒是我,安然走了出来。或许杀孽太重,连鬼怪都敬而远之。”   姬洛顿首再拜:“可否烦请前辈带我一观。”   听得请求,楼括大惊:“你去那里做甚?”   “不瞒你说,在下也是追着一个人到这儿,事出紧急,才不得不一探究竟。”姬洛如是说。   楼括沉吟片刻,答应了他的请求,两人并肩,沿着狭长的山道,幽暗的森林,进入谷地深处。   越往里走,褐色土地渐变成黑红色,沉过血浆又铺着尸体灰烬的地方,山木花草都避之不生。如他俩这般阳刚男儿都觉得毛骨悚然,可想而知附近山民是浑不敢近前的,所以惨剧发生后,断水处被圈为禁地,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走了半里,瞥见姬洛四下寻踪问迹却毫无所获,楼括停了下来,劝道:“那些前来吊唁的,多半都止步望都关。”他不知缘故,自然而然将姬洛口中的人,当成了寻常的刀客。   姬洛支起身子,定定看着楼括:“前辈,你看看你身后。”   楼括腾身越开,手中暗器顺势而出,扫荡开蓬生杂草,这才显出隐藏在枯木下的深沟战壕,还有里头填满的累累白骨。   “也许传言是真的,这些人都是被烧死的。”姬洛指着骨头上的灼痕,还有沟壁上青黑色的草灰,说道。随后,他绕到坑后,在一株野花下,发现了燃尽的蜡烛,还有干燥的纸钱。   楼括拈起一张,用手指搓了搓,得出结论:“都是新的,还未沾过露水,离开方在一日之内。”   姬洛一声未吭,两手抄在胸前,望向黑水之外,目色凝重。   生死之间养出的敏锐告诉楼括,能来这里的人都不简单,他不由审视起姬洛:“你在找谁?”   “杀将,单悲风。”   姬洛隐去公输府和《天枢谱》,重新编了个借口,只说风马默与己不和,在彭城设计,他侥幸逃脱取得证物,却被杀将暗中劫走,于是想找他追讨回来。   这么说,只是想诱使旁人认定六星内斗,不过楼括其人本身没有政治立场,也不会关心谁是谁非,看在楼西嘉的面子上,他卖了姬洛一个人情:“呵,据我所知,这个人行踪诡秘,便是秦天王,也不是时时能联络上他。不过,我恰有个法子,如果你真是掘地三尺也要挖出人来,不若同我一道回千秋殿。”   “前辈,你何时也这么卖力揽生意了?”姬洛失笑。   “非也,”楼括摇头,“小子不知,千秋殿有一个千秋悬赏榜,榜上多是些难以完成的任务,虽然难办,但并非毫无机会,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年年都有不怕死的顶风而上,所以这榜单也时有变动。但有意思的是,榜首却始终稳如泰山,你可知是谁?”   闻言,姬洛心中一动,探问道:“莫非……是杀将?”   “不错。”   姬洛心中欷歔,能让千秋殿都难办的人,还以为会是南北两大巨头——苻坚有暗将随侍,司马曜宫内有鹤童子,娢章太妃这样的高手,哪一个不比杀将难捉,为何偏是他?   楼括转过脸来,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你可知出钱买他命的是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注:关于太行八陉(音通行),参考引用《述征记》   看文愉快,么么哒小可爱们~ 第242章   “这哪能猜着,”姬洛苦笑, 抱拳致意, “前辈可别再卖关子。”   “是千秋殿主, ”楼括说这话时,并没有讲书评弹那般吊足人胃口又抛出惊天消息的轻松,反倒是将眉头紧蹙,沉声细说,“这个任务稳居榜首不变, 我曾以为是接过的人都铩羽而归,实际上,接取的人和发布的人,一直都是殿主本人。”   姬洛仔细一琢磨:“听这话的意思, 这位千秋殿主, 莫不是想亲手杀掉单悲风?”   楼括颔首应和。   姬洛心想:这得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 才能劳烦这位江湖中最隐秘的杀手之主每年重金悬赏,每年亲自动手。都说最熟悉之人莫过于敌人, 若楼括此话当真, 则确是一道突破口,只是此去千秋殿还需费些时日,又如何能保证拦截及时?   楼括似是看出他的犹疑, 于是开口宽慰:“他既有胆子入这冀、幽二州,那可别想轻易走得出去。”   说完,他戴上斗笠,催促姬洛上路, 二人横穿飞狐陉,沿着太行山北归,一直走到幽州地界,避开军都陉,连过十三道暗哨,引他入了千秋殿。   当晚,楼括打听得来消息,千秋殿主此时并不在殿中,于一日前匆促离去。这算是个好消息,至少说明,有殿主亲自出马,就算不能斩杀单悲风,也够他在二州之地喝一壶。   楼括示意姬洛按兵不动,先于殿中静观其变,但杀手聚集,各有来历,殿中势力错综复杂,贸然带个生人在侧,以楼括的身份,实在不便,容易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他便指点伪装,引荐姬洛去了十二殿辖管的凤凰台,姑且做个低等杀手,等有消息了,再寻去捉人,方能一击得中。   姬洛拿了荐信,被分去山下的兰苑,收了个空包袱,装作一片落拓凄清,跟着点灯的黑衣卫侍,入了所谓的生死门。   路上,他花了点钱,从这个裹得一丝不露的掌灯人嘴里套了点话,这才知道,低等杀手也有不少规矩,顶头一条便是不得单独行动。   这不难理解,初入这一行的,没有经验,手头做不干净,时常会留下马脚,这时候多半要人善后,于是常为两人搭档,偶尔也会遇上猎杀对象人数较多的任务,因而三四人小队联手,也并非不可能。   姬洛听懂了他的意思,看样子是还得寻个老手当东家,因为接到的任务如何,全得看这位的手段。   说白了,杀手这行也不好干,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像楼括那般位置的,干一单买卖够寻常人家吃两辈子不在话下,但至于这院子里的嘛,就很难说了。   不过,鱼龙混杂,倒是方便他藏身。   入了院儿,掌灯人叮嘱他原地待命,而后自行去屋里点人,约莫是收了打点,又瞧姬洛很会说话,心坎里还算舒坦,便应承着给他寻个好东家。   姬洛笑着推说:“爷,随缘即可,找个事儿不多的,混口饭吃便罢。”这话倒不是虚伪应承,而是他在这地方确也待不长久,要是三天两头出个任务,还不得累死,他可不是真来这儿学当杀手的。   那人却误会了他的本意,一听这话,面露嗤笑:“哟!原来是个怕死的,得嘞,给你找个保命为上的。”   待掌灯人离开,姬洛便在院落里头观望。这兰苑约莫两进,带偏房的屋子共有六间,但只有五道光源,说明有一处无人居住,要么是主人执行任务未归,要么是人已作古,还未添新。   姬洛背身站在苍白的梨花树下,左侧一阵门响,有人走了出来。他回头一瞥,瞪大眼睛,木栏前立着个着月白衫的男人,戴了帻帽,腰间别着把扇子,手中抱持着一个似盆不似盆的物件,显然听到动静,也抬头来瞧。   两人一上一下,目光相接,越过大半个花园。   “师……”姬洛嘴角不迭抽搐,走出来的可不就是师昂吗?   作儒生打扮的师昂走下楼来,行至花树前,把人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又从脚到头扫视回来,最后一脸冷漠地说:“我是白鹂。”   姬洛一副见鬼的表情。   这时候,里院里走出个人,搬着案几灯台往木台阶下撒手一放,掸掸衣上灰尘,调头冲师昂喊道:“诶,麻雀!一会给你东家搬上去,可别再砸了,库房里头没货!”   师昂回头,非常固执地纠正:“我叫白鹂。”   “好好好,白鹂!这有甚么区别吗?”那人愣怔了片刻,缓过神来,挠头一脸莫名其妙。他手头还有事儿,不想多话,看人还跟竿子一样杵在那儿,离开前连连摆手,“我说你东家今日可是无名火冒,你还不赶紧干活,仔细被他看见偷懒,逮着一顿痛骂!”   顺着那人的目光,姬洛这才看清师昂手中抱着的竟是个溺器,赶忙捂着鼻子跳开,绕身到梨花树的背后:“我就说这什么味儿,哟,谁这么大面子,竟能劳得动我们师大阁主。”   “别闹!”   姬洛一惊一乍:“方才那掌灯人说,‘东家’不过捡个好听的名儿,说到底是新老搭档,这人让你倒夜香,你居然没倒他脑袋上?”   师昂见他笑得好不开心,眼里头起了层哀怨:“我倒你脑袋上。”   姬洛立刻轻咳两声,敛去笑容。   方才两人都背光,神情多有不清,这会见师昂侧转身子,将好得那灯烛光照面,姬洛这才发现师昂两颊比之上回见面要白皙不少。   “不对,你好像哪儿不对劲……”姬洛绕着人转了一圈,凝眸打量,伸手在师昂脸上摸了一把,连连夸张感叹,“不是吧,你居然抹粉?不止抹粉,还……还画了眉毛?不,不仅画了眉毛,还涂了胭脂?师昂,你老实说,莫不是美人在侧?”   “男人。”师昂皱眉,嫌恶地推开他。   姬洛浑不在意,摆手道:“美人又不分男女。”   师昂闻言,立刻乜斜一眼,瞧那样子,是真有把夜壶扣在姬洛脑袋上的冲动。   气氛正凝滞,屋里头忽然传来瓷碟碗筷摔落的脆音,只见一个浓妆艳抹,穿着花枝招展的小白脸,一脚将门踹了个窟窿,尖着嗓子骂骂咧咧道:“死麻雀,你又跑哪儿去了?嗯?搁那儿同哪个死鬼说话?我同你讲过多少次了,这院儿里除了我,不许你和闲杂人等说话……”   姬洛倒抽了一口凉气,看那白面郎,柳叶眉,胭脂抹面绛红唇,花钿斜红样样不缺,似受了惊吓,不由戚戚:“当真别致。”   “回头跟你详说……”师昂眨眼不见踪影。   找不见师昂,那白面郎便狠狠在木栏上踹了一脚撒火,这时,右侧门廊后突然传出一道雍和的笑声:“花孔雀,半夜发的什么疯?”   “死冬瓜,嘴欠抽!”名为孔雀的白面郎登时站直身子,背过身去,拿小指腹展了展眼底水红色的燕支,浑身都是大写的“蔑视”二字。   那叫冬瓜的走在掌灯人前头,身材和名字十分登对,像师昂那样的是秾纤得衷,仪静体闲,如朗朗疏风,但这位却是上半身与下半身同宽,莫说七尺,六尺尚待商榷,走起路来像个成精的羯鼓。   这哪儿是杀手,分明倒像个搞伙食的!   冬瓜朝那孔雀酸了两句,可算把那幺蛾子给气走,这才有空来搭理姬洛:“你就是新来的?瘦得跟个骨架子似的……行吧,跟着我,以后有我吃肉,绝不给你喝汤。”说着,他朝斜后方颔首,送走了鬼影一样掌灯人。   看样子,这人便是往后的搭档,姬洛腆着脸点头称谢,与他擦肩而过时却顺手探了探功底——这冬瓜的功夫,真是烂得叫他瞠目结舌。难怪刚才掌灯人说给他找个保命为上的,这要是不保守,投胎转世都该能上街买茶扛米了。   不打听不知道,这冬瓜以前还真就是个厨子,一直在龙城一家酒楼里掌勺,后来得罪了权贵,干不下去,被满京城搜捕,最后改行杀人越货。   武功不行,头脑来凑。   比起那狂暴的孔雀,冬瓜脾气好,说话圆润,察言观色的本事更是炉火纯青,姬洛脸色一沉,他便晓得人心头疑惑,一边收拾屋子引人歇息,一边耐心解释:“十二殿并称千秋,殿里的杀手并非个个都如外头吹擂得那般光鲜,最顶尖的譬如殿首,自是奇人奇技,但所辖下头的,却都是些走投无路的可怜人,混口饭吃,为了钱,什么都可以做。”   他停下铺展被褥的手,对姬洛再三叮嘱:“兰苑不大,人来去如流水,今日你还能见着的,都有几分本事手段,万不可小觑。杀人有时候并不全依仗武功,你且记住,遇上靠脑子行事的,凡事先忍,防君子不防小人;遇上匹夫孤单,能避则避,不怕死的人才是真无敌。”   这胖子说起道理来有板有眼,加上他声线温和,姬洛侧耳静听,倒是越听越有味儿,不迭心中暗自琢磨起来。   不过这模样落在冬瓜眼里,只以为小子呆愣,世面见得少,还没能领悟自个儿的大道理,于是,他扔下被褥,回桌前倒了两碗茶水,话音一转:“喝口水,往后没任务接时,就住这儿,该吃该喝睡安稳,出外可就没这般好的条件,那可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所以,我没别的要求,但愿我们能在这儿,再喝个五十年的茶!”   “但愿!”姬洛举杯,和他相碰。   “能到这儿的,多少有些苦衷,既来之则安之,你不说,我一个字不会问,不过这儿有规矩,都不兴真名,你自个儿起一个,南瓜西瓜都行。”冬瓜扔下茶碗,一拍脑袋,但他学识有限,字都不会写几个,起名只能想到过去的老本行。   姬洛汗颜:“能不瓜吗?非要是吃的,不若叫雪耳吧。”   冬瓜呵呵应下,收捡杂物走出门外,忽想起一事,又豁开门缝支了个脑袋进来:“那个麻雀跟你是旧友?”   “是,”姬洛扶额,纠正,“是白鹂。”   “好吧白鹂,反正我瞧着像,这样正好!”冬瓜春风满面,不知打什么算盘,他阖上门走了,但没过三息,又退回来给窗格支了条小口,露出一双贼兮兮的眼睛,啰嗦得像个讲经的老和尚,“忘了跟你说,千万别惹对门那只花孔雀!”   姬洛笑笑,不想再听他老气横秋的腔调,怕他来个一步三回头,赶忙熄灭灯烛,合衣往榻上躺。   果然,那胖冬瓜又去而复返,只是看屋里头黑灯瞎火没了声,当人已入睡,便搔首回了自己的房间。   等夜深后,外头添了两声鹂鸟叫唤,姬洛睁眼,拿上剑,离屋而去。   胖冬瓜虽然絮叨,但该交代的还是一字不落,这兰苑里头的人虽然各有不同,但有一点相通,就是武功都不怎么在行。   姬洛梨树下夜会师昂,以两人的轻功,不声不响溜出去实在容易,就是要避开夜间山头巡视的掌灯者,稍稍麻烦了些,但架不住师昂这个惯会卧底的,踩点两月有余,这点麻烦倒是难不倒他。   两人伏在鹅掌木丛中等待换防。   “你来此作甚?”   姬洛便将公输府旧邸发生的惨剧和《天枢谱》一半被劫的事简要概之:“楼括和我说,若想找到杀将,必须要借助千秋殿主的力量。”   显然,师昂潜伏此地走的路子和姬洛大不相同,因为下一瞬,他已指着风崖上明光璨璨的圣殿道:“所以你是从上头下来的?怎的不好好待着,我还想上去一探究竟。”   这千秋殿分布和滇南天都有异曲同工之妙,大抵是殿主为尊,居于山巅,其余十二殿环伺周围,有拱卫的作用,至于眼下他们身侧那些三流杀手,只能在山里头试炼,等少有名气,倒是可以分派在外。   “一探究竟?我现在很为千秋殿担心,若不是他们据点在北方,说不定明儿就被你招人给灭了,”姬洛不禁有些吃味,因而将语调拖得懒散,“说吧,你是要活捉殿主,还是要给他们一锅端?”   “都不是。”师昂冷冷回了一句,收束袖口,看样子似乎真要往上走。   下山容易山上难。   千秋殿和别的门派不同,因为干的是见不得人的买卖,所以为江湖憎恶唾弃已久,为免引祸,纵使殿首入山,也需过坚守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关卡,更别说平日对内的管理,想要越级摸查,比登天还难。   姬洛赶紧拉住他:“楼括送我下来的时候跟我说,十二殿至少有一半都在,难保没有利害的角儿,我看还是不要擅自离开。”其实,他在等师昂一个解释。   “千秋殿每一笔买卖都有记录,因为竹简经卷体量庞大,专门开辟一处陈放,就在整片山里灯火最暗的地方。”师昂道。   无灯之地一共有三处,明显是狡兔三窟。   姬洛沉声问:“你想查谁?”   “孔雀。”   作者有话要说:  花孔雀vs胖冬瓜   其实本文中有些小人物的故事我还蛮喜欢的哈哈哈哈哈写得非常欢乐…… 第243章   师昂解释:“北海一别,为查大师兄的身世, 我一路追至冀北, 在凤岭涧偶然撞上了执行任务的孔雀, 他身上带着一枚草结玉环,这样的玉环,大师兄身上也有一块,从不离身。”   彼时,那孔雀的搭档刚死于追捕, 师昂便使计,跟着人回了兰苑。   “这个孔雀和师惟尘有关系?”姬洛问道。   师昂却摇头否认,眼神幽深:“不是他,是他的前东家, 黄雀。看来掌灯人和那个胖冬瓜没告诉你, 这里默认的规矩, 如果东家在出任务时死了,搭档可以继承他的一切, 而死人没有价值, 他的一切案卷都会被销毁。听起来很残酷?但是无可厚非,死人要钱财有何用,不若供活人驱使。”   “因为他叫孔雀, 所以便唤你麻雀?”姬洛随手拔了根长草,在手里卷了卷,故意调侃,“既都是雀, 你干嘛要改名白鹂?这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师昂语塞,不与他辩驳。   姬洛一面紧盯着来往巡逻的掌灯人,一面用轻松的口气,破了这凝重压抑的氛围:“草结玉环与黄雀,倒是颇具深意。前有魏颗善嫁祖姬,祖姬生父结草擒杜回;后有杨宝华阴山博枭救黄雀,黄雀衔得白玉环,有意思,确实有意思。”   丑时至,换防,有姬洛搭手配合,师昂很快便自盲区掠过,辗转登山。   待他们探过三地,找出真的藏卷灵犀洞后才知道,这山头地势复杂都不算事儿,隐藏在暗处专门负责清洗的蜃影组才是鱼死网破的第一道防线,指不定洞里头有退下来的老怪物,专门为殿主办事。   刺客出身,自然也知道如何防备最精悍的刺客,千秋殿屹立多年连半点内讧都没有,可想而知设计有多滴水不漏,恐怕便是从内部打入,也无甚可能。   两人阴沉着脸回到院中,姬洛劝慰:“还有别的法子吗?”   其实不用问也清楚,直接从孔雀嘴里套话便可,可师昂宁可舍近求远,明显是这月余来一个有价值的字也没挖出,能让他都束手无策的人,多半是真油盐不进,想要知道黄雀的底细,除非那人自愿开口。   师昂答道:“有,灵犀洞中不止卷宗,还贮藏着一些密门武典。千秋榜上公布的任务,会按难易分层,有的任务看起来易得手,实际上号称‘不可完成’,只要能拿下这类任务,就有机会获得赏赐,进入灵犀洞挑选一门武典,或许是个机会。”   法子是有,执行起来却颇费时间,且不说以孔雀的水平要接到这样的任务需要机缘,就算真能接到,谁又保证一定能完成。   姬洛只能鼓励一句:“好好干活!”   毕竟,只要帝师阁没什么大事,师昂在天都八年都蛰伏了,还会在乎这一朝一夕,相比之下,自己手头的事情,反倒更为着急。   接下来两日,姬洛都在熟悉兰苑的环境。那冬瓜很少来纠缠他,这人天资不足,但好在用功刻苦,每日按时练功,除此之外,便在伙房掌勺,承包了一院子的饭菜,倒是颇挣了些好人缘。   第三日,楼括来了消息,说杀将负伤,殿主深入北地,只派人捎回了本月的千秋令。   姬洛仔细一琢磨,发现这里头有两条隐含的线索——   其一,一个年年发布杀令又坚持不懈亲自动手的人,选择继续北上而非返回冀北,是因为他有把握能拿下人,同时,也说明杀将不曾西归长安,极有可能北逃代国,且负伤不轻。   其二,那单悲风负伤,没有选择即刻撤回西面,最大的可能是他一开始并未有这样的打算,恐怕还有要务在身,在太行山甩脱自己后,凭着技高胆大,欲将手头事一次解决,再回宫复命。   姬洛稍稍安心了一些,以千秋殿主的为人和脾气,绝不会轻言放弃,短时间内,杀将不大可能全身而退。如果不能确保安全,手握《天枢谱》的他,也绝对不敢再做一次失误的判断——当一个举世无双的刺客窥伺在侧时,将手上重要的东西转手他人送出。   既然急不得,那许多事情即需从长计议。   姬洛一面等待楼括后续的消息,一面留在兰苑,帮师昂想方设法接到“不可完成”的任务。   机会的到来是在一个阴天。   那天,姬洛正在屋中洒扫,冬瓜忽然走了进来,紧随其后的还有每月送任务的信使,他人缘极好,在这兰苑中,时常能第一个挑拣。   他们既无避讳,姬洛自然扔下笤帚,凑过去瞧,这一瞧,别说是他,连冬瓜也为那盒中两支朱漆竹筒错愕非凡——   浊紫为低,朱漆为极。这可是最难的任务,往昔别说兰苑,便是十二殿凤凰台也不一定能接到这么好的。   冬瓜颇为犹豫,几次想摸那竹筒,手都伸出去了,可又堪堪折了回来。他是个保守的,惜命为主,有钱没命花的事情,太常见了,虽是垂涎,却很谨慎。   那信使也不催促,容他考虑,偏这时候有人上门挑事,一柄飞刃正好扎在冬瓜手边。   “他不敢接,我接!”孔雀倚着房门,一展艳丽的披风,低头把玩银匕,嘴角却掠起挑衅和嘲讽,“哪一支赏钱最多。”   信使抬手指了右边。   孔雀眼色一冷,摘下腰间藤鞭,向前一卷,卷走了那支竹筒,恻恻一笑:“死胖子,这么怕死,活该一辈子只能做个最低等的杀手,等着看吧,爷我做成这一单,迟早将你踩在脚下!”   语落,他看也不看手书的任务,大步出了门。   冬瓜脸上依旧挂着憨厚的笑,和那信使你来我往,讨价还价,似乎方才孔雀的讥讽,全都做了耳旁风:“您知道的,我这人规矩,九死一生给再高赏金也不去,您给看看,哪个凑活,又适合我这胖子的?”说完,他还往那信使手头塞了点钱。   难得的是,那人把银钱又退了回来,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你和孔雀是同一批入千秋殿的?”   “诶?”   “如今死得只剩你俩了吧。”   冬瓜默然,垂下眼眸,难得敛去一脸的和乐。   那信使又说:“听说你俩是好朋友?”   “您觉得像?”冬瓜撇了撇嘴角,冷冷一笑,有些吊儿郎当。放眼整个兰苑,谁不知他二人针锋相对,仇人还说得过去,说是朋友,放话出去都没半个人信。   那信使叹了口气,兀自从锦盒里取出另一只朱漆竹筒,轻轻推到冬瓜面前,随后收起盒子,平静地说:“不是最好,这个任务留给你了。”   冬瓜没有去捡那支竹筒,而是猛然起身。顶着质疑的目光,信使赶在他开口前,先将话头堵了回去:“你的规矩我知道,不杀好人,不做恶事。放心,这个任务,不杀人。”   那信使轻功独步,话音一落,房内已无他的踪迹。   竹筒滚落在靴边,姬洛替冬瓜拾起,拆掉朱漆蜡封,展平纸条,上书只有三字——   “救燕凤。”   冬瓜瞥了一眼纸条,目眦欲裂,一把从姬洛手头揪扯过来,撕成碎片,扔进灯火里,随后落坐竹席上,粗胖的手指撑着眉骨,重重叹息:“关中的号角和云中川上的马蹄声,你可有听见?这个时候去代国,虎口夺食,不啻于送死啊,难怪没人肯接这个任务!”   所有的片段刹那间涌入脑海,姬洛恍然大悟——   难怪张蚝会领兵困青州,出关东;难怪杀将会北入漠南草原;难怪苻枭会被派去招安河间的坞堡势力;难怪楼括从长安来带着消息说楼西嘉一切安好,甚至和铁弗部的世子多有亲近,这些看似没有关联的事情,恰恰都指向代国。   王猛逝后不过一载,苻坚终还是没能沉得住气,发兵代国!   青州不过虚晃一招,张蚝根本的意图是带兵走关东,穿过河朔,绕道漠南,断云中盛乐城的后路;穿过河间,必会引起斩家堡的注意,所以苻枭招安,一石二鸟;至于杀将夺物却未西归,保不准根本不是他自作主张,而是将夺来的图纸,就近用在战场上!   而刘卫辰先为代国追杀,又与独孤部乃旧敌,此次出征,亦少不得他,苻坚自然不会白白默许楼西嘉与刘卫辰的儿子交好结党,不过是引巴蜀势力和匈奴势力相互制衡,有李舟阳握兵长安,刘卫辰这样狡狯之人,绝不敢首鼠两端!   燕国已灭,仇池既亡,西蜀安定,只要代国归秦,自此后苻坚将雄踞北方!   姬洛心中不免叹息,此计绝非短时间落定,必然经过长久考量,只怕那位“智盖诸葛”的王景略王丞相早留下了治国良策和“定北伐南”的大计,在其死后,亦是搅动天下风云。若代国当真覆灭,南方岌岌可危!   “别担心,我帮你!”姬洛站在冬瓜身侧,左手落在他右肩,轻轻拍了拍,语气十分坚定。他定定瞧着灯油里的纸灰,心中暗道:子章兄,我们很快将会再见。   冬瓜按住姬洛的手背,脸上露出笑容:“冲你这句话,上酒,我们好好痛饮一番!”   孔雀回了屋子,拆下竹筒,展开纸条扫了一眼,随手搓了个纸球扔在妆奁边,取出身上带着的银匕,亲手打了水,配了毒,将其浸泡在金盆中,而后摘下腰上的藤鞭,伸脚踏在白墙上,一边压腿拉伸,一边叫麻雀备酒。   今日,他难得没有发疯,还有几分高兴,因而在师昂端来两盅甜酒时,他非但没嫌弃数落,甚而亲自跑了一趟厨房,换了两坛烧酒。   “麻雀,干完这一单,我们就能成为人上人了!”孔雀把酒坛一甩,哪里是斟酌,分明是泼水,两口大碗瞬间给满上,飞溅起的酒花沾湿了师昂前襟,师昂不由得低头瞥了一眼,眼中难掩嫌恶。   孔雀端碗,一口饮尽,师昂则捡起那张字条,看了一眼,轻声说:“这个人可不好杀。”   “没有我杀不了的人!”孔雀醉酒,口气非常狂妄,“十年前我还是任人宰杀的畜生,谁能想十年后我却成了索命鬼,我偏就是要叫所有见过我的人都心生畏惧,再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轻贱!”   “如果死了呢?”   孔雀睨了一眼:“谁不会死?”他给自己又倒了一碗酒,目光透过支起的竹窗窗缝,落在对面冬瓜的门前,续道:“呸!怕死的人就不该来当杀手,杀手不需要假惺惺的善良,有钱就赚,有任务就接,怎么,你怕了?”   师昂端起酒碗的手一僵。   “越胆小的人越容易撞鬼,越是怕死的人死得越快。如果你失手,我不会救你。”孔雀当他畏缩,眼睛一眯,眼尾一挑,露出轻蔑和鄙视,嘴巴上狠狠耻笑,“别说我给你穿小鞋,我们这一脉传的就是个‘拼’字,拼争,拼命,拼死拼活!”   看他醉了,师昂伸手欲将他扶到榻上,却被孔雀一把蛮横推开:“没规矩,行前酒不懂吗?不醉不归!”   师昂放手,定定地看着他:“这么拼,不知你老东家死得有多惨?”   “黄雀?哈哈哈,也没有多惨,就是被碾成了肉泥,”孔雀放下酒碗,用右手拇指摁着太阳穴,抿着唇,脸上露出苦涩,“他这个人啊,心里头很有些想法,就是时运不济,没碰上好年岁。”   “入这一行,本是为了攒几个钱救她妹妹,不过钱还没攒够人就死了,最后作罢,散尽多年积蓄贴补穷人,最后南下想投奔朝廷,可惜因为出生,被拒之门外,最后又灰溜溜调头,重拾杀手,专杀胡地汉官,可惜,最后却死在了自己人手下。”   孔雀站起身,碰翻了酒盏,踩着碎片,摇摇晃晃走到窗边,挥袖指着冬瓜的屋子,啐了一口:“死了都活该!他妈的,跟这个死胖子一样,做杀手就做杀手,只管杀人就是,讲什么个性,讲什么人情、恩义、道德,王八羔子!死了我连收尸都不会去收!”   “并不是每个人都爱杀人。”师昂冷冷地说。   孔雀却毫不在乎:“反正我不想再过苦日子,只想成为人上人,用命换我也愿意。”   “命都没了,怎么成为人上人?”师昂蹲下身,端来托盘,仔细将酒盏碎片收捡。其中一片压在孔雀的靴子底下,他没挪脚,拿不出。   那个花衣白面郎听见他说的话,长长吐出一口酒气,最后抬脚,退了一步,右手拽着竹帘,左手抓起桌上的酒坛,直接仰头倾倒:“没有命,我还可以活在江湖的传说里,永垂不朽……”   师昂捡拾碎片的手一顿,轻声叹息。   孔雀蔑笑:“有什么好叹息的?若不能如此,难不成要像黄雀那样,寂寞无名?呵,名?别说名了,死后无全尸,连殿中的案卷都被烧了,他在这个世上是当真一点儿痕迹也不留,我才不要那样!”   “也许他的亲故旧友还记得,记得,就不算泯于尘埃。”师昂趁机套话。   “亲故?双亲早亡,唯一的妹妹又惨死,他哪儿还有……不,我想起来了,黄雀他妹妹有个儿子,下落不明,后来他多番打听,才知道这孩子被人给抱走了,想他死前还十分惦念这个外甥。”   师昂问:“被谁给抱走了?”   孔雀没有答话,转过身来,紧紧盯着师昂的脸,呵出一口冷气:“你问这做甚?你是他外甥?”   ————   同一时间,姬洛也在和冬瓜喝酒,江湖里的人都有各自的信奉,这种酒,又叫行前酒,摔碗为证,用来壮胆,也聊表死志。   姬洛发现,冬瓜在喝酒时老看着窗外,不由道:“他和你一样也接了朱漆任务,恐怕亦是九死一生。”   “千秋殿里,没有哪个任务不是九死一生,钱那么好赚,就不会路有饿殍,”冬瓜心有戚戚,“当我还是个庖厨的时候,人吃人也不是没见过。”   姬洛忽然问:“你当初选我,是因为我认识麻雀?可惜,我似乎并没有给你带来有用的消息。”   “不,不是,是因为你们是朋友,”冬瓜否认,对着姬洛呵呵一笑,眼底有了惋惜,“我和孔雀,曾经也是朋友。”   姬洛疑惑:“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只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孔雀自幼被贩子卖作奴隶,深受戕害毒打,因为苦惯了,所以非常渴望飞黄腾达,他是我们所有人里最拼的,什么任务都肯接,无所不用其极,”冬瓜猛灌了一碗酒,两颊上飞红晕,整个人明明显露醉态,可眼睛却清亮无比,“但我不一样,说句不要脸的话,我讲原则,不能昧良心。杀手嘛,不过混口饭吃,早间你也听到了,我挑人,还挑任务。”   姬洛明白了:“所以你们互相看不起?”   冬瓜哈哈大笑,搁下酒盏,指着他道:“如果这次任务我失败了,不用救我,你务必求自保。”姬洛一愣,又听他接道,“当然,如果你暴露了,我也会自个儿跑路,毕竟我是个惜命的胖子,养这一身膘可不容易。”   姬洛笑容凝住,冬瓜却一面欣赏他这表情落差,一面又反了口:“小子,不要苦着脸嘛,你是善后的人,活着的机会比我大,还是那句话,有我吃肉,不会让你喝汤。”   两日后,冬瓜和孔雀同时动身,这天在院里狭路相逢,他二人面上彼此作礼,话中却实为酸讽。   “听说你也接了朱漆任务,好好好!你不是从来嫌我来钱脏手吗,若你此去不归,我便散尽家财,金盆洗手,自此不杀好人。”孔雀两手一搭,冷眼作了个福礼,掩嘴呵呵一笑,转身越过生死门,“祝君早死,造福他人。”   冬瓜在廊上叫住他,拱手回礼:“彼此彼此。”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只是两个酱油角色,但我可喜欢冬瓜和孔雀了。 第244章   秦国建元十二年,着于史书, 需浓墨重彩一笔。   八月, 秦军破凉, 饮马河边,校尉姚苌初露锋芒。自西凉大将常据自刎于阵前,秦军一鼓作气,连下数城,最后于姑臧城前, 逼降凉王张天锡,秦天王谪封归义侯。   当年李势蜀中归降桓温,也是这么个名头。   兵报至长安那一日,天有酷暑, 楼西嘉与白少缺早间泛舟灞水, 李舟阳于府后竹林练剑, 偶然发现,大片竹节生有穗状白丝。   竹子开花, 亦为兵祸之兆。   不久, 苻坚从幽、冀、并三州调兵三十万,直取代国。   翻越太行山,跨过秦边境, 往北直达漠南,皆是碧草连天,河川汇流的丰茂之地,平原千里无隐蔽, 偶尔有两棵翠绿的树,扎根在水洼附近,放眼一望,犹如一小簇花蕾。   而万顷青碧之间,有一道铁马也难渡的城墙,据传乃是汉武帝为防匈奴跨过阴山所筑,东边直达高句丽,称之为“光禄塞”,西段能抵天山,名为“居延塞”。   此刻,“光禄塞”沙土石墙垒起的城垛上站着两个人。   右边的青年腰冠长剑,怀抱短剑,一头青丝为锦带束起,却因未作帻冠,而发尾扬于风中;左边的胖子手上举着一柄牛皮黑伞,挡住草原毒辣的日光,再不遮着点,保不准还没到代国王都,他已经换了一身皮。   冬瓜叫苦不迭,往昔出任务从没有岔子,哪曾想,这头回上代国,便撞上一连七日太阳毒得跟个照妖镜似的,把他身上的白癜风给照了出来。   眼看大事儿在急,叫他好不烦闷——无论技艺高低,杀手最忌讳身具辨识,不利于动手,亦不利于逃命。便是如楼括这般位列十二殿殿首,除了成名武器,单论长相,却也无任何地方叫人熟记。   他只有一次机会,一旦露了脸,就是九死一生。   千秋殿中杀手所得的情报,皆来自于殿主直系管辖的“影子婆娑”,除了提供必要的列国消息,那日所见的信使也属其中,他们负责联络金主,并外放任务,说白了,殿主之所以能统御十二殿,靠得就是这掮客生意。   冬瓜在离开前,先取了代国的资料研习:“自拓跋什翼犍立国以来,除了东部王族,手底下还统御着三个最为重要的部族——白部,独孤部以及南部。白部和独孤部为代王左膀右臂,如今都已折损,被唐公苻洛杀得溃不成军,拓跋什翼犍不得不改派南部作战。”   “南部大人我记得是代王的外甥刘库仁,很有些智谋。”姬洛接口道。   冬瓜从城垛上跃下,半跪于地,把一张羊皮卷绘的草图拍在石面上,指着上头的山水道:“七日前秦军在这里,按步骑兵拔营行军的速度,刘库仁如果沿着云中川南下,必然会在石子岭交战。”   “石子岭,距离此地不过八十里,”姬洛抬头一望,仿佛真的瞧见远处的蹄尘与烽火一般,眉头紧蹙,“我们必须尽快绕开这里,若刘库仁兵败,一定会北逃云中,到时候秦军临城,想再救走燕凤就难了。”   闻言,冬瓜却挠头问了一句:“雪耳,你为何如此笃定刘库仁一定会兵败?”   那领兵的大都督苻洛乃苻坚堂兄,勇猛无匹,武功高强,甚而叫苻坚也颇为忌惮。此人常年戍边,深谙战事,杀伐果决,乃是沙场老手,更不必说还有邓羌这等智勇双全的老将佐助,刘卫辰开前锋。   这左贤王刘卫辰在长安和姬洛也有过不浅的交情,别的不知,就当年代国追讨刺杀,还是他和李舟阳护送其托庇长安,据说这人和刘库仁是死敌,不死不休,剥皮拆骨那种,有这等好机会,他怎不痛打落水狗,只怕比秦军还要得力。   不过,这些却是不能说与冬瓜的,若被追问起来,难道要跟他坦白,之所以对长安势力门清,只因曾跟秦天王厮混过。只怕眼前人非但不会捧臭脚,还会对他这般费尽心机蛰伏千秋殿心生忌惮,若有暗线递信给十二殿,那可又是开罪一方势力。   姬洛只随口敷衍:“以前在江湖上听人说的,秦天王手底下很有一批能人异士,更不要说随他征伐北方的将领,现今定北只剩那区区一代国,想来是苟延残喘。”   “也是,那‘六星将’就颇为厉害,但愿此行不要遇上才好。”那胖冬瓜讪笑两声,低头祷告。   姬洛却被他这话引得灵光一闪:“冬瓜兄,你可有想过,花此重金救燕凤的人是谁?”   “这谁知道,管他是谁,我们干活便是。”冬瓜甩了一头热汗,并未细想,也未把话放在心上。   千秋殿屹立武林多年,讲究地就是“两头不搭,主雇不识”,迎合的是见不得光的人,自然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生意。便拿殿首楼括说事,当初追杀燕素仪,差点落败,也未曾细细追究个中恩怨缘由,若非姬洛追问,这一场刺杀,也无非就是成名路上的垫脚石罢了。说白了,约定俗成,早成了只动手不动脑子的惯例。   可依着姬洛的性格,却是不能不多想——   为什么是燕凤,代国群臣,并非只有一个燕凤,或者说,为什么目标不是代王?   是因为有人要杀燕凤,所以才需他们救人;还是有人知晓代国将亡,想将燕凤就走,才因此引来杀机?   冬瓜终归只是一个普通刺客,心中考量,不及长远。姬洛心想,若此责落于己身,他必然先顺藤摸瓜,想法子猜出以燕凤博弈的人,这样才可有备而去,有备而回。   “我总觉得,这此的任务,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姬洛沉声提点。   冬瓜以为他第一次出手便碰上硬点子,心头生了怯意,于是一边收了羊皮卷,一边拍了拍青年的肩以示安抚:“看看我这黄白间的脸,该担心的是我,你就甭管那么多,还是那句话,你我只是搭手,不需为彼此舍生忘死,我叫你跑,你便不要回头!”说着,他拿起腰间的酒壶,猛灌了一口,以手背拭去酒水残渍,“小子,好好活着,什么收尸善后,搁我这儿不需要,我虽贪生怕死,但若真到了那一步,便是血落作花骨落成碧,美得很哟!”   姬洛问:“我们现在去哪里?”   “云中盛乐,”冬瓜指着远方,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你知道现在最棘手的是什么吗?嘿嘿,可不是如何绕过石子岭,而是怎么才能从代国的东都和西都中,确定燕凤真正的所在。小子,不知道了吧,代王可建了两座一模一样的都城。”   姬洛却觉得无由:“你怎知那长史大人一定会故布疑阵?”   “若是有人要杀你,你不躲?甭废话,走了走了。”胖子收伞,掏出包袱里的麻绳,结在竖旗的铆钉上,吹鼓的猪皮囊,顺着石面滑到长城根儿下,身形隐没于长草之中。姬洛远望秋雁,足尖一点,随他一同往云中方向进发。   实际上,云中盛乐城的情况,远比他们想得还要复杂。   战国时,赵国那位首倡胡服骑射的武灵王,欲在河西筑城,城塞却建一次塌一次,星官便言,风水不佳,另择河东,就在这时,天将祥瑞,群鹤于云中翔舞,指引寻得荒于、武泉及白渠三水汇流的风水宝地,筑起云中城。   后代王拓跋什翼犍南迁云中,隔年又起一座盛乐城,两都并用,按地理位置以东西作别,或以云中盛乐及盛乐互相区分。   人行走于世,离不开吃穿住行,一手消息多半得来于人口聚居之地,于是,入城后,冬瓜在酒楼找了个临时庖厨的活计,一来寻思打探城中可疑,二来也好赚点小钱周转,毕竟这些年他挑三拣四,手头活用的钱不多,而姬洛则没去酒楼,在瞎子算命和游方郎中里选了前者,往那燕府附近支了个摊,随时观察府内动向。   他二人此番不为杀人,因为无需主动,只要紧紧盯梢,将杀手截获即可。   择日不如撞日,这天上午,姬洛正在摊上闭目养神,忽听得府门前一阵喧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瞧,原是两马一辇,有客来访。   府中管事出迎,对马上下来的锦衣男人拱手告罪:“羊驸马,您来得不巧,老爷他眼下不在府中。”   锦衣男子眉眼间似有化不开的焦急,听那管事一说,更是将眉头蹙成一个川字,摸着下巴思忖良久,这才拜别而去。   哪知,他刚跨过门前石阶,石墩下蹲着的乞儿开口讥讽:“羊驸马是甚么马?草原上的种马吗?”说完,哈哈笑起来,倒是个胆肥的。   这一站一坐两人都说的汉话,姬洛不由眯眼抄手,竖耳倾听。   身侧的侍从却先一步把那乞丐揪起,一巴掌打脱两颗牙:“臭乞丐,嘴巴放干净点,驸马也是你能随意侮辱的!”   “放了他吧。”那锦衣人却不予计较,反复揉搓太阳穴,招呼侍从火速离开。   那乞儿落在地上,呸出口中污血和断牙,拿小臂在嘴巴上抹了一把,继续挖苦:“嘁,装好人,整个云中盛乐谁不知道你是巴结上了公主才飞黄腾达?给他们鲜卑人伏低做小,舔屎喝尿,俺看啊,你这样的人,一脸衰命相,算命的都不必算,砸招牌的货!”   姬洛一惊,也不养神了,两眼睁得浑圆,叼着扇子,整理摊上算筹,一副坐不住,急忙撇清自己的市井怂样,指着乞儿痛骂:“干我屁事,你得罪贵人,可别拉我下水。”   “先生慢来,你不若替在下卜一卦,看会否真是衰命相?”收拾的动静折腾大,那羊驸马早注意了过来,忙朝姬洛拱手,指着姬洛卦摊右侧的“只算有缘”,左侧的 “卦卦必精”,呵呵一笑,“在下看先生半天没开张,说不准便是在等我这个有缘人。”   “贵人说笑了,”姬洛垂首赔笑,隐隐觉察出此人身具剑气,骨露锋芒。有这般气韵的人,并不像那老乞儿口中叱骂的倒插门,因而,本打算和稀泥的他,立刻端正身子,学那江湖口气说道,“阁下想算什么?”   羊郡马一撩衣摆,在摊前翘脚坐下:“在下求人不得,心有重负,你且算算,此行此去该当如何?”   姬洛抿唇,起了一卦,客为乾上,主为艮下,天下之山,浓云将蔽,乃是一遁卦,顾名思义,叫人明哲保身。   “卦作何解?”那羊驸马见他沉默,又不知何意,便催促道。   “小人得道,还需暂避锋芒,但切忌不可一退再退,退至无路,则粉身碎骨,不若心自守坚,以待良机。”姬洛蘸水,在木桌上写了个“退”字。   羊驸马脸上笑容敛去,死死盯着姬洛的眼睛,抻手一把抹去水渍,“先生可识得在下?”   “不识,”姬洛丝毫不惧,拱手送客,“贵人不也说了,讲一个‘缘’字。”   半晌后,那羊驸马愁云散去,舒朗一笑,从腰间取出一锭金子,扔在算命摊上,调头往门前车辇走去。   辇上有个妇人,怀抱一位垂髫小童,那男童躲在白幔后,拿漆黑的眸子朝缝隙外觑看。羊驸马翻身上马,挥手以内劲将丝幔合上,佯作嗔怒道:“月儿,你又淘气!”   所有靠近燕府的人,姬洛都有必要逐一排查,这羊驸马行径古怪,叫人不得不提防,毕竟没人敢保证,买凶杀燕凤的,不是代国自己人。   待人走远,那躺地上装死的乞儿立即活过来半条命,朝算命摊挪了挪,窝在墙角,冲姬洛道:“跟老哥就别装了,知道他为啥叫你算命吗,一看你就不是真瞎子,嘿嘿,只是没想到,你嘴巴上还算有两把刷子。”   姬洛没搭理他,他反而更来劲儿:“你来这儿摆摊,莫非想跟长史大人一较高下?”   作者有话要说:  论姬洛干过的职业…… 第245章   “我这等贱民,怎敢?”姬洛淡淡答话, 眼睛里却迸生警惕。   那乞儿缩了缩脖子, 抱着手臂面墙别过大半个身子, 这才哆嗦着说:“你别这样看着我,我也不是逢人挑事,只是看不惯那等子倒贴赔钱货。”   姬洛奇了:“可这位燕大人也并非鲜卑人。”   “这哪儿能比?”乞儿一副瞧不起人的轻蔑嘴脸,“当年代王以代郡百姓性命逼迫,才使得燕凤大人出山, 救民水火,能一样吗?再说了,燕大人心善,早晚都让下人给门前孤寡赏口饭吃, 白天我都在这里守着, 没见人出去过, 我看呢,大人只是不想见他, 找了个借口罢了。”   姬洛静默思忖, 诱他这张管不住嘴,再多吐露些有用的消息。   果然,那乞儿闲不住口, 又噼里啪啦往下絮叨:“我在这里也不是一天两天,里里外外的事情还是知道一些,前些时候燕大人不是给了个儒生那什么语……哦谶语吗,那人举孝廉没成, 不服气,还跑门前来闹,那脸臊得啊,非说燕大人咒他,反正我也不懂什么谶不谶语的,听他们说是断吉凶的玩意儿……跟你这个挺像,会来事儿。”   云中城里的臭乞丐,怎么可能懂谶语,更不可能懂易经八卦,姬洛听他说话前后自洽,也算合矩,便顺口接下:“你还知道什么?”   “真是挑事儿的?”   “我这还真有点不一样,”姬洛拿上金子,离开摊子朝墙角根儿走过去,蹲在乞儿身前,一副好奇模样,“前些年我在云中川上偶遇了长史大人,输他一手,发誓苦练,要来再决高下,这不就来了,可惜人不在,我盘缠又没带够,这才想了个点子,在这儿摆摊挣些银钱,一举两得。这不,全仰仗你方才拦人,我才得了笔便宜买卖。”   都怪那怀中金子太惹眼,乞儿被他唬得一愣一愣,颇为得意:“那是……怎么着,孝敬孝敬,分我一半?”   “分你一半?”姬洛看人贪心大起,便左右觑看两眼,先有些迟疑,随后咬牙:“好说,不过你得帮我个忙。那长史大人哪里会记得我等小民,那位贵人都进不去,更别说我,我寻思着便在这里等人进出,还烦请你帮我看着,我就住那边儿的客栈。”   乞儿摆手应下:“包在我身上,想我在云中城也算是个一呼百应的角色!”   姬洛赔笑两声,便以上铺子分金为由,哄得那乞儿留守此地,可又怕他贪心懈怠,便折身许诺,若是他与燕大人比试险胜一筹,就把剩下的一半金子也赠给他。那乞儿一听,两眼放光,赶紧找上附近的乞丐,一并张罗,前后门包圆,便是偏门侧门小门连个狗洞也不放过。   空手套白狼的姬洛舒了舒筋骨,径自去酒楼里要了些吃喝。点菜的时候,要了一盘“无中生有”,那小二不解,姬洛便叫他去后厨问了一圈,寻个会做的亲自出来说。   接头黑话都出了,冬瓜也算是厨子界的一流,立刻把两柄菜刀往砧板上一甩,毛遂自荐跟着小二去了前头。眼瞅着人来,姬洛打发了跑堂去弄了碟下酒干货,说是要和那厨子细说。   “据说燕凤这几日都不在府中。”   “最近吃饭喝酒的倍增,听说是代王沉疴,这几日病情愈重,早朝不上,不少人都清闲下来。”   姬洛和冬瓜互换了听来的小道消息,两人一时间都沉默,后者绷着脸皮,脑门直冒虚汗,前者则以手支颐,用筷子有一下没一下拨弄小碟里的豆子。   “会不会在王宫?”冬瓜出声探问。   “云中宫还是盛乐旧宫?”姬洛反问。   冬瓜一拍大腿,气得叉腿坐下:“甭管哪座宫,以我俩的功夫想要硬闯,那就是刘阿斗的江山,白送啊!”他还有一点未说到,便是他俩真侥幸突围,万一去错了地儿,押错了宝,只会给真正的杀手当探路石。   姬洛道:“既然进不去,就只能等人出来。”   那小乞儿的话不无道理,羊郡马的事说不清会否是虚晃一枪,燕凤极有可能察觉到风吹草动,只是放出风声,人仍旧窝身燕府。只是,不论他在哪里,都待不长久,身为代王最重要的幕僚,朝中危急,必然有需得他亲自出面的一刻。   冬瓜两指在案上点了点:“你让我好好想想。”说完,他沉着步子,回了后厨。   没一会小二跑腿来,上了一盘嫩豆腐,那豆腐似清水煮的,干净光滑,看似无心,切开却有肉。姬洛食之果腹,而后又回了燕府门前的摊子上。   冬瓜临走的话说得没错,确实该好好想想,怎么以蠢方法来解决一件棘手事——毕竟,换作平常,以姬洛的功夫,夜探两宫没有问题,唯一的问题,就是带着一个身为厨子的胖杀手。   飞檐走壁,夜入禁宫?那不是身为小弟应该做的。   好在,跑腿的乞儿看在钱的份上,很长出了一身斥候的本事,把四面的懒汉叫花子一盘弄,立时有了新发现。每晚戌时后,偏门会有马车趁夜出东门,一路驶入城外十里坡,看样子走得是旧都方向,待得天蒙蒙亮,晚不过辰时,这马车又会回来。   姬洛和冬瓜蹲守一夜,果真如此,便心有揣测:莫不是代王在旧都养病,燕凤为掩人耳目,夜间往返两地?   但这猜想却不怎么合理,以燕凤的地位,完全可以光明正大随侍伴驾,除非朝中有变,代王行踪需保密,才会弄出这真假两宫。   就这车马入府半柱香的功夫,这燕府正门倒是又出了一辆,上的是女眷,往新都宫城方向去,看样子是入宫拜会。据小乞儿说,燕夫人是远近出了名的菩萨心肠,与皇后乃手帕交,惯常入宫。   暂时无更进一步的发现,冬瓜和姬洛又等了两日,这两日天公不作美,尽下雨,地上泥土被浇透,沾鞋,尤其是冬瓜那等“壮硕”身材,轻功稀松平常,下脚一踩一个坑。   他没法跟,便由姬洛去。   那东西二都相聚四十里,怪就怪在那车马也没有到旧都,而是在十里坡的林中消失不见。   到得第三晚,总算雨停,天阴有风。   冬瓜和姬洛收拾好家伙出门,快到十里坡时,冬瓜紧盯着马车,姬洛则伏地,仔细查看车辙印。   “有问题?”冬瓜回头看来。   “问题还很大,”姬洛思考时,顺手摘了路边长草,在食指上卷了卷,脸色一沉,“前两日轮印非常浅,今日却深了寸许,说明之前是空车,今夜车上有人。”   冬瓜挠了挠脑袋:“燕凤在车上!跟去看看!”   十里坡外有一个驿亭,荒废已久,蒿草足没双膝,其后有一湾曲水,水边遍地生着垂头菊和水杉,杉树有青有红有黄,暮秋时节最是葳蕤丰茂。   车刚过驿亭转入杉林小路,两旁水底忽然生出两把绊马索,马儿吃惊撅蹄,车夫从车辕滚落,那伏在水底的刺客使钩拉住车身,抽刀砍了上去。   “好家伙,我们也准备动手!”   冬瓜沉不住气,握刀伺机援助,姬洛却发力将他按住,眼中闪过一抹寒意,冷冷道:“不是。”   话音未落,另一侧方向又飞来一把银匕,从前往后洞穿整个车体。出乎意料的是,银光洞穿身后的水杉,却没带出半点飞溅的血花。   车里根本就没有人。   砍刀收势不及劈在车顶上,霎时间车架崩烂,木屑横飞,只见一团大花被子并着几个粗麻口袋滚落在地。   那几个黑衣刺客也知上当,立刻甫身入水,却被一张横来的宽大渔网罩住,另一侧的林中忽然亮起火把,带甲的兵士涌了出来,将车马团团围住。林中肃杀一片,刚才翻身走脱的车夫,此刻就站在那校尉身侧。   “拿下!”那戴着斗笠的车夫挥手,收网的人将刺客押上前来。校尉出剑,压着一人颈侧,喝问道:“说!谁派你们来的?”   刺客自知无力回天,纷纷咬破口中毒丸,那校尉快步上前卸人下巴,却慢了一步,人死得那叫一个干干脆脆。姬洛看了一眼冬瓜,后者也觉得有些打脑壳:“训练有素,不像跟我们一道的。”   天下也不只千秋殿一处的人干脏活,达官贵人府里多半豢养着些专做龌龊事的,这些人反倒比冬瓜这类打散工的有模有样。   校尉挥手让人把尸首处理,自己对着那车夫顿首一拜,低声说了两句话,领着人往回走。车马是从燕府出的,那军官品阶不低,却对那车夫毕恭毕敬,再瞧不出长史大人的身份,他俩也便不用在道上混了。   瞧着人远去,冬瓜低头咬着拇指指甲,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杀燕凤的人都被逮了,我们的事儿算完了?但我这心里为何老七上八下定不住。”   姬洛跨过小道,拔下树上的银匕首扔给他:“哪有那么简单,这些人不是来杀燕凤的。”能调动禁军设伏,明显与王室有关,很有可能是燕凤的设计,秦代交战,没准很有些势力都盯着代王宫。   冬瓜接过看了一眼,若有所思:“我倒是把这一茬给忘了,那这么说,真正的杀手还在附近,不好,他们若有懈怠,半路岂非让人得手,我们得跟上去!”   两人奔着军队离开的方向,穿过水杉林,冬瓜在林中忽然打了个喷嚏,搓了搓鼻子,骂了一声:“怎么一股脂粉味儿!”   姬洛闻声不由驻足,目光从黑黢黢地四方掠过,就在这时,冬瓜忽然摘下腰间的□□,对着押送的人放了空弦示警,美其名曰,既然找不出人,不若先替他们打草惊蛇。   有了戒备,那队卫士成阵,将燕凤团团围在其中,一直到返回云中盛乐城。   冬瓜毫无章法的一手说不上极好极坏,但有一点姬洛可以确定,要杀燕凤的人绝不是一剑封喉,举世无双的高手——   起码他还不能单枪匹马突破一支训练有素的禁宫卫队。   当夜,燕凤随禁军统领入宫复命,至晨起点卯,始终未打道回府。姬洛和冬瓜等得心急火燎,但人没等到,却等来了石子岭的战报。   刘库仁兵败如山倒,秦军已越过战壕,直奔云中盛乐而来。代王病中惊坐,欲要戴甲着胄,亲自领兵,却被近臣劝下,一时间,两都之中流言四起,纷纷揣测代王将弃城而走,避祸阴山。   城中哗然,百姓不明所以,纷纷上街抢囤粮食,商铺歇业,连昔日最大的酒楼,如今也是往来萧条,冬瓜这个临时庖厨没什么生意,只能在门口石阶前蹲着,和姬洛掰着指头数日子。   就算是遭逢大事,外臣也无法在宫中久待,最多不出三天,而眼下,正是第三天。   燕凤深受宠信,代王必定会御赐车架,也许可以从九卿中掌管车舆马匹的太仆着手,当今太仆是独孤部的人,人没别的毛病,就是爱喝花酒,冬瓜这些天混迹坊间得来的消息总算派得上用场。   “你知道当厨子有什么好处吗?就是脑子灵活!小子,让我给你露一手,别看我武功不行,但却不是只长肉的蠢猪。”胖杀手挽起长袖,一副要一拼到底的奋进模样,姬洛彼时打了个呵欠,也不浇冷水,看他要做个什么花样出来。   要说冬瓜这脑子,确实灵活,在秉持能动手绝不废话的年代里,能想出这么迂回办法的,着实只得他一个——   厨子在哪里不是厨子,他本人混到了太仆常去的花楼,在炖菜时给那白日宣淫的家伙加了料,添置不少朱砂莲、天仙藤和寻骨风,这些乍一瞧是都是良药,但实际对人肾脏负担不浅。   至于姬洛,反正他那套算命先生的行头也不必换,再稍稍拾掇一番,就是个游方郎中,赶紧着在那花楼门前晃悠两趟,专治隐疾,那太仆办事不|举,连忙着人把他找了上来。脱衣扎针,再来上一阵乱吹,哄得人五迷三道。   难得的一次,他半点功夫都不用使,揽月手也不必用,便把腰牌给顺走了。姬洛心想,那冬瓜是把他当不会武功来使唤,放在过去,那可都是一掌一个搞定的事儿,出入禁宫虽说不易,但也没那么难。   冬瓜换了身衣服,看他还在院儿后发怵,赶忙推搡着人离开:“别愣着,按我这法子给他来上一手,虽说能教他欲|仙|欲|死,但也只几个时辰,抓紧点,要是运气好,燕凤上了咱们的车,直接给他拉出云中城,拉回千秋殿复命。”   一路上都是胖子的絮叨,要么畅想诸事顺遂,要么畅想往后发家致富,或是提前想好回兰苑后一顿吹嘘的措辞,总之,激动得手脚仿若都不是自个的。姬洛听着,只是笑笑,随他去。   二人拿着牌子,顺利入了宫城,去了御马监,正偷摸点车做标记,远远地,却来了十几盏灯笼的长队,宫娥内侍扶着辇,后头还跟着不少带甲的卫士。   这阵仗把冬瓜吓蒙了,悄悄退到马厩后头的花树下,扶着枝干哆嗦。他再没见过世面,也晓得这绝非一个臣子该有的阵仗。   “太仆何在?”   “回禀将军,大人出去了,夜间属下当值。”对面问话,说的鲜卑语,姬洛松了口气,低头唯唯诺诺。   那将军也知太仆素来的德行,以为他早已按长史大人的安排办妥,便也没计较,转头叮嘱:“瞧着机灵,就你了,务必送到阴山以北的行宫,否则按律问斩。”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漏洞百出的笨方法真是想得我抓脑壳_(:з」∠)_真的就想一刀一个小朋友完事哈哈哈 第246章   姬洛俯身行礼,没敢抬头, 听着动静, 像是内侍搬来垫脚梯, 把什么东西抬到了车里安放,而后各有几人,上了周边的车舆。事出情急,他不便与冬瓜交谈,只能稳坐车辕, 安心驾车,随后出了云中。   同样的车架,走不同的路线,他们这一队人最少, 走的路最艰难, 但是却最具有迷惑性, 想来其他几辆,多半用作吸引火力, 只求冬瓜兄机灵点, 打起架来时,先保命。   出城五里,过了一道平原, 车马没入沼泽湿地横生的水松林,路是羊肠小路,架起车来十分不便,约莫是土石硌着车轱辘, 车身颠得厉害,里头竟传来轻微的咳嗽声。   是个人!   因为被抬入车,姬洛方才只以为是什么宝贝,没想到抬的是个人,这个时候整个代国皇城需要被人抬的,除了那位最尊贵的病人还能有谁。   姬洛脑中一嗡,没想到燕凤没等来,却阴差阳错等到了北出云中避难的代王,一时间抓着马缰的手都浸满了汗水,谁曾想到戎马一生的拓跋什翼犍,不能与国同战,还需以此远走阴山。   就在这时,车舆顶上乍起一抹白烟,夜色本就昏暗,当即是两步之外,难辨人形。姬洛瞬时放缰,往后一扑,扑进车中想将代王拖出,可是十息后,并没有等到绊马索或是挂车钩,甚至连飞匕冷箭也一支没有。   “你是谁?”代王睁眼打量他。   姬洛无意插手战争,于是硬着头皮嘱托:“卑职是燕长史派来护卫陛下的,现下情势不明,还请安居车中,卑职出外一探,如未归来,副手会接替卑职,日夜兼程赶往阴山。”说完,他掠出了马车。   穿过白烟,姬洛在附近逡巡,却并没有察觉半点杀气。   按理说线路为燕凤部署,迂回曲折,应当极具迷惑,除非遇到劲敌,否则如此短距,不该就被发现,唯一的解释是,跟随他俩的杀手,把车内的人当成了燕凤。   姬洛警惕起来,环顾四面,总算在河滩前捉到一点影子。他甫身上前,与之交手,两人过了十数招,最后伏于林中。   “师昂,你怎么在这里?”   “果然是你。”   二人异口同声。   姬洛松了口气,恍然大悟:难怪没有杀气,看样子,白烟是师昂放的,目的也只是要引自己来,眼下算是帮了他大忙,正好脱身离开,只是,师昂不是跟孔雀去执行任务了吗?难道……   “我不是跟着代王,我是跟着你,”师昂却先一步抢白了他的话,“你们什么任务?”   “救燕凤。”   师昂摇头,脸色不大好看,最后长叹一声:“你可知我们此行任务?”   姬洛抬头,只听他道——   “杀燕凤。”   命运果然酷爱捉弄人,冬瓜和孔雀这一对冤家,终于走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只是,究竟是谁死谁活,还尚不清楚,但不论是谁,恐怕都不是件好事。   尤其是师昂告诉姬洛孔雀不知所踪时。   “他是在哪里不见的?”   师昂回答:“晚间他说有门路可以入宫,叫我在宫外接应,我没有等到他,但却偶然发现了你,所以跟了过来。”   当年秦军破燕,兵临城下之时王室才反应过来跑路,没出多远,就被逮了回来,代王如今身子本就不行,根本等不到那种时候,眼下退避三舍是最好的结果,只是,王公先退,士气必然大减,所以需得秘密进行,如此一来,刘库仁退守云中,还需有智囊坐镇,吸引火力。   今夜这般多事,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个人是谁——   “遭了,燕凤!”   孔雀既然没有出宫,那么多半是发现了代王的身份,一旦燕凤善后,退出宫闱打道回府,他必然要一击杀之。   现今最熟悉他的冬瓜下落不明,姬洛当机立断,和师昂一同,全力赶回城中。   ————   盛乐宫中,南部大人刘库仁带剑,破门而入,一身具是豪侠之气:“陛下呢?”   “已经走了。”燕凤正襟危坐。   “如此甚好,按秦军攻城略地的速度,只怕这莽莽平原,根本困不住他们的铁骑,只可恨,不能杀了刘卫辰这个狗贼!”刘库仁拄着环首刀在地,长出了一口气,“长史大人何不一并离去,此地有我等死守即可。”   燕凤却是岿然不动,经年岁月积淀,早褪去少年狂气,只留下沉稳和厚重。只听他沉声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于我,没有退字可言。”   刘库仁嘘声一叹:“听说当初长史大人并非情愿出山,封侯拜相呢。”拓跋什翼犍为得到燕凤,发兵围困代郡,以郡中百姓性命为要挟,迫使他点头,这等大事,在代国,在整个云中盛乐,根本不是秘密。   “那又如何……”燕凤凝视着殿上烛火,用剪子绞去芯子,“而今只恨身不负武功,不能千里救君王,亦无法守城为将,若有一日,唯有死于云中宫,才算善终!”   拓跋什翼犍在赵国为质十年,韬光养晦,焚膏继晷,初时行径确有不当,但累年下来,却也以他的宽厚仁爱,高瞻远瞩和雄心壮志,将燕凤征服。   此时此刻,朝中无人能堪重任,无人可为将帅,燕凤觉得,代王还未立嗣,退而徐图之乃是保全上策,至于纯臣,则应死社稷,留下来好歹也能尽一点绵薄之力。   中宫的烛火摇曳,最后被冷风吹熄。   冬瓜并没有离开王宫,在姬洛与那禁卫交谈时,他趁人多眼杂悄然溜到了马厩后头,伸手在含苞待放的花树上扶了一把,指腹不经意摸到了指甲盖大小的花蕾,上头被人用指甲掐出了个十字。   他蹲下身来查看,正好避过了前头的招呼。   果然,整个树上,但凡人伸手能探到的地方,所有的花苞上都有掐出来的十字,一个人的习惯改不了——这是孔雀的习惯。   空气里还残留着令人昏昏欲睡的脂粉味,联想到十里坡的银匕首,冬瓜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们摸不到半点杀手的蛛丝马迹。   冬瓜迅速伏身在马槽下,这一片暗角,在慌乱中无人察觉。等马车出了宫城,禁卫回宫当值,他才爬了出来,又是平展衣襟,又是整理衣冠,最后掸了掸土,像是为最后的决战,完成了个体面的仪式。   他寻着那种在兰苑闻到想吐的脂粉味,消失在了御马监。   冬瓜和孔雀在宫中互相纠缠,所有的伎俩都对对方无用,最后只能选择最原始的近身肉搏,因为他们彼此之间太熟悉,熟悉到事无巨细,却一一清楚。   而这种熟悉,源于他们还不是杀手的时候——   河间有一座贾家村,村里头有个独臂老兵,每每最爱在没根的老旱柳下吹嘘,当年跟着武悼天王冉闵如何揭竿而起,破胡复汉,灭了石赵,痛快地报了血仇。村里头的大人多半不当回事儿,只有小孩爱捧他臭脚,喧哗起哄,这里头听故事听得最兴起的,就是他的儿子,也就是后来的孔雀。   孔雀之所以叫孔雀,而不叫麻雀、青雀、燕雀之类,乃是因为一根雀翎。   每当旁人戏谑泼冷水时,独臂老兵就会拿出珍藏的雀翎,在烛灯下摆弄,然后摸着自家儿子的头说:“说老子吹牛的人都他娘的是嫉妒!当年武悼天王在南郊登基为帝,曾经深受石氏迫害的河间两地商人听到消息,乘船在渤海边靠岸,献上了一件无与伦比的雀翎花衣,还是老子领兵护送到魏都!天王一高兴,就赏了俺衣服上落下的一根雀翎……”   “都说了多少年了,那什么天王那么厉害,不也没两年就被慕容家的给打下来了?还有你,瞧瞧你那蠢样儿,如今还不是一穷二白,一根雀翎能值屁的钱!有那功夫闲话,不如把屋后的土翻上一翻,改天该插秧苗了!”往往这时,屋内做针线的妇人便不大高兴地插话,有时还会埋汰上两句,把绷子笸箩往桌子上重重一磕。   “妇人之见,你懂个屁!”独臂老兵咒骂一声,而后,慈爱地摸了摸自己儿子的头,反复叮嘱:“儿啊,你一定要当个忠义耿直的人,把那群胡虏,从我们的地盘上赶出去!等有一天你成为大英雄,爹就将这根雀翎传给你。”   顶着小孩艳羡的目光,他将那根雀翎仔细收纳,最后锁在柜子里。   孔雀从小就有个英雄梦,梦想跟着故事里的将军,驰马在九州的大地上,一同收复河间河朔,立足中原。   然而,这个梦没做多久就破灭了,村里头有人看不惯独臂老兵,往上头一举报,慕容家的稳坐高台,耳朵里头还没闻风,底下几个家族的狗腿就一拥而上,把人拿了锁了,留下孤儿寡母,再也没回来。   屋里头少了个壮汉,田地荒了一半,不是被官家征走,就是被其他人强占,一年四季吃不饱饭的日子,太多。   只能东家西家到处打零工,只是为他爹的缘由,克扣也多。   村里有家客栈,一个掌柜,两个厨子,年前走了一个,还剩下一个,一家三口挤在后院的破房子里。掌勺有个好处,能捞不少油水,客人吃不完的,后厨用不尽的,自家留下糊口,能省出大笔月钱。   这家人有个儿子,不胖,但脸圆脑袋大,整天眯眼笑呵呵,傻气得跟院里摆的冬瓜一样,街头巷尾都追着喊他冬瓜。   冬瓜看孔雀可怜,于是偷偷把剩饭端给他吃,为了让他心里好受,都谎称是喂鸡喂不完的,可哪想被掌柜发现了。那掌柜抠门吝啬又看不起穷人乞丐,更是怕孔雀老爹的身份引来祸事,于是勒令店里的人不许给任何施舍,嫌脏病,宁可把剩下的事物,拿去喂猪。   掌柜发现以后,以违背他的要求威胁冬瓜一家,扬言要克扣工钱。   那时,冬瓜娘正生着病,月月指着那点银两吊口气,哪里能再被盘剥。可冬瓜一家都是逃难来的流人,无权无势,根本不敢同和搭上有钱人家当隐户的掌柜讨价还价。冬瓜心善,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抵赖,说是自己肚饿,一天三顿不够。   掌柜看他嘴硬,便让他吃给自己看,一日四顿,跟喂猪一样往他嘴巴里塞,并且着人守着。冬瓜吃了大半个月,虽然没撑死,但胃却坏了,身子大了一倍,不像是胖,更像是浮肿。   没得趣,那掌柜认栽,骂了一句“死胖子”后,撤了人。   冬瓜很高兴,因为他可以继续偷偷把省下的饭,拿给孔雀,每当后者推脱时,他就会指着身上一圈肥肉说:“甭担心,你看我都吃成啥样了,难道还能饿着我不成?少不了你这口饭。”   因为胖了,过去裁的衣服不能穿,一到冬天,冬瓜就想尽办法把衣服匀一点出来,拿给入秋后还在穿单衣的孔雀。家里人担心他胖出病来,想叫他少食多动,减轻负担,但冬瓜却不愿,若真成了,他就没有借口可找。   两人一来二去成了朋友。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孔雀有时候也会感到很疑惑,这个时候,冬瓜就会笑眯眯地解释:“我听过你爹讲的故事,他跟着冉闵,是个大英雄。”   “大英雄都不得好死,”孔雀却很难过,低头悄悄抹了一把眼泪后,又坐直了身子,“但我还是想当一个大英雄,这是我爹教我的,也是他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他将那根雀翎捧在手心。   雪落在上头,化成了水。   冬瓜拍拍胸脯安慰他:“以后就叫你孔雀大侠!”   孔雀被这名号逗得,笑得直捶地:“那你呢?”   “我想做个好人,”冬瓜认真地想了想,告诉他:“前两天村里来了个苦行僧,他说的东西挺有意思。我想做个好人,不杀生。”   作者有话要说:  啊,多美好的愿望啊,可惜…… 第247章   冬瓜和孔雀成为了好朋友,并朝着各自的梦想努力。   然而, 天不遂人愿。   孔雀的亲娘养不活他, 跟人跑了, 那情夫嫌恶他吃多了粮,喝多了水,天天恶毒地咒骂他“孽种”,最后觉着实在碍手碍脚,瞒着他亲娘, 把人毒打了一顿,扔到了传说有豺狼虎豹的山里。   冬瓜找不见人,徒步走了二十里山路,把他救了回来。   两个人坐在山岗上, 沉默了许久, 直到虚弱的孔雀扒开衣服, 露出浑身的青紫,指着左心口, 平静地说:“有一次他按着我往桌沿上磕, 肋骨断了,木屑扎到肉里,如果不是我的心比别人歪了两寸, 说不定我就死了。”   “不然你跟我回家吧。”冬瓜目不忍视,十分同情。   孔雀看了他一眼,笑容里多了一分暖意,可嘴上的话却很冷:“你们家养不了两个孩子, 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你不用来救我。”   “你还要回去?”冬瓜惊了一跳。   孔雀摇头,往山外走,冬瓜极尽挽留,才留下他养伤。   好容易伤养好了,可人却想走也走不了,不只是他,还有冬瓜一家。燕国皇帝慕容儁迁都邺城,在王宫大肆修建铜雀台,因为陈兵边塞,以伺机图谋秦国和晋国,因而国内匠人频缺,底下很抓了些良民充数,其中便有孔雀和冬瓜一家。   冬瓜娘本就有病,那个冬天都没熬过,便一命呜呼,不久,他爹也累死在了垒石台下,只有两个年轻小子,还在勉强忍耐。   直到转机出现——   体弱的孔雀因为面相姣好,被监工粗暴的抓走,强迫换上女装,涂脂抹粉,肆意折辱。冬瓜愤怒,去救他,两人失手杀了监工,连夜出逃。夜间宵禁出不了城,便咬牙,从护城河水下涵洞游出去。   人没淹死,但冬月间差点被冻成冰坨。   冬瓜像野狗一样瘫在草皮上,大口喘着热气,孔雀拼命去拽他,却拖不动,最后在他身侧躺下,将手背搭在额头。   冷风吹来,两个人都打了个寒噤,可浑身就像僵在泥水里,动弹不得。   冬瓜盯着天空,轻声说:“我杀了人,当不成好人了。”   孔雀嗤笑一声,附和着:“我一条贱命,绝成不了英雄。”意识到生命的卑小后,他慢慢的闭上眼睛,将手搁在心口,察觉到身边的人呼吸随之平静,那一刻,他觉得一切就该这般草草收场。   但他偏偏摸到了心口的雀翎,就像在莽莽雪原上,有人放了一把火。   “不,我们不能死在这里,真他娘的不甘心!”孔雀猛地坐了起来,俯下身子使劲揉搓冬瓜的手脚给他取暖,还将他脑袋摇来晃去,叫他不能睡去。   等冬瓜稍微恢复了一点意识,两人相携逃往山中,约定三年五载避避风头。可天不遂人愿,冬瓜高烧不退,孔雀冒险找药,两人阴差阳错失散在太行山中。   再后来,流浪的孔雀被黄雀捡走,而冬瓜被猎户施救后,流落到一个燕国汉官手底下当厨子。   那是孔雀跟着黄雀见识的第一场杀戮,也是老天安排的重逢。那一天,贪食的官老爷招了他这位掌勺煮宵夜,冬瓜亲自把东西呈到书房时,黄雀从天而降,身前的人身首异处。   血溅到脸上,冬瓜砸了手头盘碗,发出了不该发出的响动,黄雀要杀他灭口,却被赶来的孔雀制止。   孔雀见他安然无事,很是欣喜激动,黄雀留他二人在屋中说话,径自出门,把赶来查看的小厮丫鬟通通灭了口。   冬瓜看见横呈的尸首,浑身都在发抖,他不喜欢黄雀,觉得孔雀跟着他戾气深重,最后定然会万劫不复。   冬瓜听见孔雀对着死人啐了一口,骂了一句“狗官活该”,可是,在他的眼中,这个人虽然替慕容氏做事,但着实算不上大奸大恶之人,不然也不会冒险收留他这样有前科的人,就算伏低做小苟且偷生,但也罪不至死。   他是在坊间客栈长大,见的人多了,知道世道艰难。   若是冬瓜独活,必然会被洗不清的嫌疑波及,因而孔雀劝他跟自己一同离开。   起初他不愿意,千秋殿是个什么东西虽闻所未闻,但就黄雀行事作风,以及行凶杀人的买卖,便让他颇为不喜。可不走,又确实无处可去,权衡再三,冬瓜决意跟随,想着或许能把孔雀劝回正途。   他心中还装着“做好人”的夙愿,只是不知,孔雀还会否有当年的英雄梦。   冬瓜住进了兰苑,但按规矩,他不能跟随黄雀,只能重新找了一位“师父”,但他这个身材走样,四肢不勤,只会烹饪的庖厨,没人肯收,最后还是一个最不入流的杀手勉强留下了他。   这个杀手和他一样,走投无路流落至此,做起事来先问自己的原则,所以挑三拣四,穷得叮当响。   在兰苑的日子,冬瓜想尽一切方法,想将孔雀劝回正途,但那个时候,在遇到黄雀之前,被当作奴隶倒卖而吃尽苦头的孔雀已经变了,为了出头,他一边勤于练武,一边出谋划策,无所不用其极,不问缘由,杀各种各样的人,无论好坏,直到黄雀死去。   因为几次阻拦,孔雀对冬瓜的态度越来越差,他看不起这个死胖子自以为是的处世哲学,蔑视他的迂腐,两个人终于渐行渐远。   冬瓜无计可施,他每天苦思,既然软的不吃,那便只能给他当头棒喝,才能让他重新正视自己,于是他开始努力,努力想打压孔雀的锋芒。   可是在孔雀看来,死胖子做的一切都是耀武扬威,顶着他那狗屁不通的准则,在向自己耀武扬威!   从那以后,再没有贾家村共患难的朋友,只有两个无心的杀手。   ————   “所有投奔胡人的人,都该死!”孔雀双目充血,一瞬间多年的仇恨在心中不断放大,大到他难以控制自己的行动,他握着银匕,狠狠扎进了冬瓜左肩琵琶骨。   冬瓜肥硕的身子一顿抽搐,最后瘫在白玉阑干上,目光死死盯着殿中摇曳的烛火,伸出染血的手去拉拽孔雀的衣袍,像极了多年前他们第一次奋起反抗而杀人的模样:“你不能杀他,他是个好人!当年燕凤拒不受聘,代王威胁屠城,他是被代郡的人亲自送到拓跋什翼犍面前的!难道这也是他的错?”   孔雀垂眸,冷漠地瞧了他一眼,挥刀砍在冬瓜的手臂上:“那又如何?只要杀了他,我就可以离开兰苑,我能接到更好的任务,赚到更多的钱。”虽然,死得也更快,但就像他说的,不过四字,那又如何?   布帛撕裂,冬瓜重重摔在地上,绝望地看他走进殿中。   他本想再救他一回,可是——   殿中烛火鼎盛,但空无一人,孔雀知道受骗,很快愤怒地从殿中冲出来,刚才还半死不活的冬瓜贴在门边,趁他怒极失神,将锐利的刀子插进了孔雀的心口。他曾说过的,偏右二寸,真正的死穴。   很长一段时间,冬瓜都觉得自己是个头脑灵活的杀手,哪怕武功差点水准,也能办妥不少事情,不至于把自己饿死,当然,这些都只是活着的本分,他从没有一刻忘记过自己的初衷,除了做个好人以外,他还想把孔雀拉回正途。   他想,他还是懂这个曾经同生共死的挚友的,懂他最大的弱点就是暴躁冲动,冲动的人容易忽视细节。盛乐宫中布局对称,一处主殿携两处一模一样的偏殿,所以,在刚才的缠斗中,他故意诱使孔雀错信——冬瓜极力保护的方向,必然是燕凤的所在。   为此,甚至不惜来上一出苦肉计,但事实证明,确实有效。   巡逻的守卫察觉动静,纷纷持枪戟扑来,赶来救场的师昂一手一人,掠宫而去。冬瓜麻木的转头看了一眼这个总是固执地叫自己“白鹂”的人,表情丝毫没有波澜,如今,他的心里只剩下空洞。   师昂替孔雀止血,但伤入心脉,也只是靠着内力吊着口气罢了。   “我知道会是这样。”孔雀拉开衣襟,取出贴心藏着的雀翎,交到冬瓜手上,自始至终面无表情,若说他还有些许感情,约莫是眼中流露的落寞。   随后,孔雀闭口不说话。   冬瓜伸出手去接,只接到了一半,另一半雀翎因为利刃的摧折,断成了两半,最后飘落在草丛中。胖子抑制不住,最后抱头大呼大叫,头也不回,奔入了夜林之中。   孔雀看着师昂,从腰间拉出了那个草结玉环,张开干裂的唇呼了口气:“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想你不会耗费心神替我续命。其实我早就察觉了,黄雀可还有亲人在世?”   师昂没有点头,亦没有摇头。   “你难道不想找到那个被抱走的孩子?”孔雀又问。   师昂这才开口:“黄雀死前应该已经查到,孩子被谁抱走的?帝师阁?”   孔雀哂笑一声:“又不是显赫出生,怎么可能攀上那么好的地方……黄雀只在醉酒时提过一次,是个黑袍老人,可惜知道又如何,依旧活不见人。”   “那黄雀的妹妹?”   “只知道死了,其他的我也不晓得,当年赵国统御北方,石氏一族残虐无道,汉人尽被当作‘两脚羊’,活下来的都是凤毛麟角。”   孔雀呕出一口血来,从师昂搀扶的手臂上挣脱开,背部着地,捂着心口,怔怔看着长天,缓缓吐出最后一口气:“如果可以选择,谁又愿意走这样一条路呢?但是白鹂,我从不后悔,别人的路,不是我的路。”   师昂替他阖上双眼,他这一次终于叫对了他的代号,可是,世间已无杀手“孔雀”,那么自然也就不存在“麻雀”和“白鹂”了。   不远处的树下,站着去而复返的人,背靠着枝干,始终没有回头来看。直到师昂起身,往云中盛乐城的方向调头,那个肥硕的影子,才歪头露出了一只眼睛,紧紧盯着地上毫无生息的尸体。   师昂不会再返回千秋殿,孔雀没有后继之人,冬瓜念着一分情不愿他暴尸荒野,转头来收尸善后。   向兰苑的掌灯人回禀的那一天,他开了一坛埋在梨花树下的陈年老酒,做了一桌丰盛的菜,一个人吃了一宿。办妥了朱漆任务,很快便要搬到别处去,兰苑没出任务的,走马灯似的来,明面上恭贺讨杯酒水,暗地里却想沾沾福气,毕竟干这一行,武功不行,运气来凑。   是啊,任务是结束了,可冬瓜却觉得心中沉闷苦涩,他能从杀手手底下救燕凤,却并不能从国破的命运中将他拯救,有时候也会不住地想,也许和孔雀一样,这一趟,亦是失败而回,而这种失败,还无法向旁人倾诉。   露着肚皮睡,夜半的时候,他被凉风吹醒酒,扶额出门,打灯去了对门,替孔雀收整遗物。   全年无休的孔雀本该积累下惊人的财富,可事实却是,一分钱也没有。   冬瓜慌了。   虽然杀手并非殿中豢养,但千秋殿下有死命令,无任务不得出。冬瓜一日也等不得,联系信使和掌灯人,随意接了个活,出了冀北,一路向东,走到了贾家村。   屋舍还如往昔,但已是物是人非。   一村一镇流动人口管制严格,生面孔外来,整个村子都十分警惕,没一会,村长便迎了出来。   冬瓜谎称祖上是村里走出的商贾,这些年挣了些行头,听说如今北方安定,这才打通关节回来看看。那村长看他肥头大耳油水极好的模样,也信了这鬼话,和他攀谈起来,说了说贾家村近年的大略:“当年活着从铜雀台回来的人不多,几经战乱迁徙,留居此地的多是一些不事农耕的妇孺和一些秦燕交战留下的孤儿。”   村口有几个小孩蹲在地上抓石子,抛起的沙包没捞住,正好滚到胖杀手的脚边。冬瓜替他们捡起扔了回去,尽量露出友善的笑容,随后和村长一同,闲步到了饱经风霜的老树下,安静地听他们闲聊——   “孔雀姐姐今年怎么还没来?”   “都说了多少次,是孔雀叔叔!”   冬瓜心口一痛,忙问道:“他们说的……”   “你说孔雀啊?是个仗义的游侠儿,就是脾气坏了些,也不爱同人说话,但是个实打实的好人,每年都会给村里送好些银钱,”老村长捋了捋胡须,脸上皱起深深的沟壑,“这北方啊几十年不太平,上头的主子是一朝一换,等着朝廷救济,怕早饿死喽!”   “是吗?”冬瓜脖颈一窒,只说了两个字,便有些哽噎。老村长见他目光闪烁,不由探问:“我们这穷旮旯很久没来外人了……你们认识?”   听见村长的话,小孩儿都围拢过来,黑乎乎的手在冬瓜的衣服上捏出脏印子:“胖叔叔,孔雀叔叔什么时候再来看我们呀?”   当中有个小男孩自豪地拍了拍胸脯,把别的人挤到一边:“明明是来看我,只有我和他说得上话!”   “他跟你说了什么?”   “孔雀叔叔说他想成为一个大英雄,我也想,我想成为像他那样的英雄,去帮助更多的人。”   冬瓜揉了揉他的头,仰头抬眼,余光里扫见老村长灼热的目光,似也带有殷殷期盼。因而,隔了许久,他才开口叹息:“他不会来了,从今以后,我替他来。”   作者有话要说:  哇,我哭了,虽然是酱油党,但蓝瘦香菇……_(:з」∠)_   PS:把这一部分讲完就开始日更到完结~ 第248章   时间回到波诡云谲的那一夜。   师昂动身前去搜寻孔雀和冬瓜,姬洛则与他分道, 赶至殿中确认燕凤的安全。刻漏显示子时, 刘库仁折返城中大营点兵, 燕凤拢了拢外衣,也要起身回府,当他转身时,门前却多了一道颀长的身影。   燕凤一愕,姬洛拱手:“子章兄, 别来无恙。”   “秦代交战,作为代国长史,云中盛乐宫可不欢迎你,姬大人。”燕凤宽眉上挑, 板脸抿唇, 紧盯着来人, 目有厉色。见那小子丝毫不为所动,他这才上前一步, 无奈地缓了神色, 浅笑道:“但作为燕子章,还是很高兴能再见到你,姬兄弟。”   姬洛阖上殿门, 急声道:“子章兄,你知道有人想要杀你吗?”   “代国、秦国想杀我的人不知几数,”燕凤非但坐定不乱,竟还多了丝戏谑, “难道姬兄弟不是来杀我的?”   燕凤在代国身居高位,能得到的消息不少,但大都流于表面,泗水失踪的事情一日未公开,苻坚一日未下明令处决,在旁人眼里,姬洛便一日还是他的暗子。   立场相对,泾渭分明,便是燕凤此刻唤人将他赶杀也是于情于理,只是如这般酸上两句,已属仁慈,想来多少还是念着些萍水相逢的情谊。   “……谁能想到,当年被秦天王追杀峪岭的人,如今会成了他的亲信。”燕凤话中无不感怀。   世事如局,谁又能预言往后落子?   姬洛站立不动,但也许现在退一步更能表现他心中的凄惶,明知道结果的事情,总是让人忍不住逃避,这也是他来到云中,一直陪着冬瓜做些费力的铺陈,而始终没有避开旁人,亲自当面探寻的原因。   没有人是永远停留原地的。   姬洛轻笑一声,也不再藏着掖着:“不论子章兄信与不信,我是来救你的。”   怎料,那燕凤沉吟片刻,答得十分笃定:“我信。我且问,当日在十里坡示警的人,可是你?”   姬洛颔首:“若我所料不假,代国眼下可是内忧外患,不然你也不会连夜将代王送走。”   这三日,姬洛思来想去,苻坚尊儒讲礼,临阵刺杀敌国国君这种事情,不大会做,如此一来,燕凤设计,必然是防备自己人,只怕拓跋什翼犍治下不严,这一病,臣子当中必有反心。   被他言中,燕凤默了一阵,眼中露出疲态:“权欲深处,必伴随刀光剑影。代王宫中情势复杂,亲眷尚不可尽信,只是刺客尽皆死士,查不出蛛丝马迹,又逢石子岭兵败,云中朝不保夕,未免哗变,我才故意混淆视听,将代王连夜送走。”   此刻,燕凤肯这么坦诚,要么是认定姬洛未有恶意,要么便是知道,以其武力,若真至险境,自己也无力回天。   “子章兄现下不怕我是来套话的?”姬洛忽地笑了,语气故作轻松,表情达意却十分拙劣。   燕凤摇头:“如我这般以阴阳谶纬论道之人,虽困宥此间,却未尝不觉通透,大势之下,非一人一草一木可变,冥冥之中,自有定论。即便你为秦臣,我为代臣,亦是无妨。”   姬洛讶然,也许眼前的人并未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固执,虽然他竭力拯救代国,但若真到了那一天,顺势而为,并非不可。于是,姬洛拱手,眼中已没了笑意,倒不是心寒,只是觉得人各不同:“多谢子章兄信任小弟。有君谋划,代王必是安然,只是若你身死,往后犹未可知。”   燕凤心领神会他言下之意:“我会保重。”短短四字,却力沉千钧。   话已至此,两人都不由默然,纵使各自心有坦荡,却再不能如当初草原同行那般,视同死生知己,尽可能说些体己话。   身份和情势如今难以逾越。   确是没有再续下去的必要,燕凤率先开口:“可还记得当年我临别赠你之言?如今,我仍旧没有谶语留给你。”说着,他抬手作揖,目送姬洛,掷地有声:“望君前行,求仁得仁,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山高水长,后会……”姬洛站在门边,此情景下,隔着一槛,那个“有”字怎么也吐露不出,只能微微一笑,阖上殿门。   师昂就在身后,但姬洛久立,没有回头。他心中想起了南珠,想起了文姬归汉的故事,忽然觉得一路走来,很是落寞。   师昂道:“连你也没能劝走他。”   “我没有劝,”姬洛摇头,“本就是劝不走的人,何必多费唇舌。”   师昂轻咳一声,苍穹之下,因底气不足,显得有些虚缈:“你的任务……其实并不只有救燕凤……”   姬洛霍然转身,殿中灯火烬灭。   耳廓边传来疾风的呼声和瓦砾碎裂的脆音,两人一前一后扑入殿中,古锭刀从上落下,姬洛奔身不及,飞袖唤剑,“玉城雪岭”锵然而出,在燕凤喉前一寸,将剺面的刀风如数解下。   随后,师昂绕柱,一指敲在侧旁的编钟上。只听浩然琼音一震,单悲风捂胸闷哼一声,抬手起“苍龙蹈海”之式,凌空而上,大劈而下。   姬洛提剑倒挂,抵住锋芒,而师昂则拂袖散去内劲,不过三息的功夫,单悲风已从哪来,从哪儿退,内殿一时间只剩狼藉遍地,而他二人身后的承重柱上,赫然留着一个清晰的刀痕。   禁卫听见响动,纷纷持兵戈涌来,姬洛和师昂对视一眼,忙追了上去。   燕凤劫后余生,摸了一把下巴上被刀锋摧开的细口,也顾不得血流不止,匆忙冲出了内殿:“快去禀报刘大人,叫他务必严防云中四门!”   杀将不若亡命之徒,知有高手接招,一击不中,沿着既定的路线撤退,头也不回掠出盛乐宫,想赶在燕凤下令封城前离开。   他的轻功不算高妙,但步伐稳定从容,加诸心头沉得住气,丝毫没有败兴的慌张,因而每一步都行得十分干脆,好几次姬洛运剑截杀,都被他堪堪避过。   追到西城门附近,杀将没去身影。   出城后是三千里莽原,路上想寻遮蔽之物走脱非常困难,所以姬洛笃定,单悲风并没有出城,而是隐匿在附近,等他二人先乱阵脚,好趁机甩掉尾巴。当初在广固的公输旧宅,他便是仗着这等忍常人不能忍的本事,避过了所有眼线。   “你刚才话未说尽。”姬洛一边暗中观察周遭动静,一边假意同师昂交谈。   后者叹了口气:“其实任务之后还有追述,但是被我……”说到这儿,姬洛双肩不由抖了一下。   杀将出头了,结果不言而明——孔雀不过是混淆视听的问路石,这位才是真正过来善后的,若是没有冬瓜横插一脚,若是没有姬洛阴差阳错,现下说不定他已经功成身退。   “芥子尘网”虽然厉害,但姬洛想,那南边多年未曾败落,也未必全没对策,两国之间互有细作,师昂能提前截获消息,也未有不能。   “谢将军欲募兵广陵与京口,想趁机招揽天下奇才,苻坚攻代,不过朝夕,他知我此行向北,将此事托付与我。没有提前知会于你,是知你与燕凤……”难得也有师昂开口艰难的时刻。   他话未完,但姬洛已然明白,代国毕竟远隔崇山峻岭,这样的奇才,若不能招揽,必须除之,绝不能留下祸患,只不过谢玄惜才,仍想一番挽救,所以救人在先,至山穷水尽,才附一道追述,手起刀落。   姬洛轻声道:“难怪目标会是子章兄,我早该想到,代王病重,杀他已无必要,不若折他左膀右臂,残他肱骨之臣,教代国永无翻身之机!哼,以苻坚为人,纵使秦兵破代,也必然是宽仁为怀,善待遗孤,早知会是如此,所以才有人提前操刀。”   “是那位……智将?”师昂思来想去,如今秦国中还能出奇谋良策的,便该只有他。   “六星擅作主张,但想动手的不一定是风马默。有的人虽然死了,但遗策仍可定江山。”姬洛微微一笑,可眼中涌出的却是阵阵寒意。   师昂反应过来,觉得意料之中,又觉情理之外:“是王猛!”   就在那个名字脱口而出的时候,伏在暗处的杀将平稳吐纳的气息忽然一乱,手中刀柄湿滑,寒风里竟然渗出了一手的汗——   姬洛猜测与风马默所言分毫不差。   单悲风不禁心中暗忖:泗水之后,此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智将一副如临大敌,寝食难安的模样,他还以为是小题大做,如今三番两次,可见才是劲敌!   姬洛负手,抿着薄唇,慢悠悠朝师昂身后的屋舍巷子、阴影杂物仔仔细细又扫了一遍,当年燕凤使秦,在峪岭被截,他们都以为是代国的人暗藏杀机,或是燕国想从中挑拨战事,怎么看秦国都能撇得干净,如今一想,智计角力,论起深谋远虑,也许他们早就输了。   当初他还在长安的时候,曾在坊间听人醉谈过一事,说到那慕容垂来投奔苻坚,深得信赖,但王猛却认为此人必为祸患,于是在发兵燕国之时,故意提携慕容垂的长子慕容令为参军。   得了垂青眷顾,慕容垂亲自设宴款待,王猛趁机在践行之时,设法讨来慕容垂贴身金刀,转头买通慕容令的亲信,以一出反间计,叫慕容令阵前反水投燕,借机重挫他父子二人。只是苻坚仁厚,赦免了不知情的慕容垂,这才免去一劫(注)。   只是,王丞相在秦国风评极好,人又生得雍容雅量,且气魄学识当属绝顶,少有人议论,一时不知真假,姬洛当初也未放在心上。   如今回过头来一想,那时借他之手放走了慕容冲是陷棋一步,若王猛如今尚在,只怕下一个要对付的便是自己,而今哪能轻易脱身,只怕早成了孤魂野鬼。   想到这儿,姬洛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面向师昂慢慢走去,右手抵着剑柄,左手搭在他肩上,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和谢将军都成于君子,败于君子,还不够狠啊!”   说完,趁师昂抬头时,姬洛顺手在他肩上一推,二人眼神交错,师昂立时配合默契,往旁侧让了一寸,让他剑出。   短剑轻盈,那一刹,“决明”前冲,一击扎入暗影之中,带着姬洛还未从旧思绪里走出纷乱情绪,剑势扫过,四面瓦当鸣音,草木狂疏。   杀将再也憋不住,握着古锭刀,腾身而出。   只听“铿锵”一声,决明剑被扫回,姬洛凌空一接,正要补招,斜地里却有一抹愤然的杀气急速卷来,三两抹寒光如柳叶,抢在人前,截住了单悲风。   单悲风扭头一看石墙上的刀痕,眉头一压,也不与姬洛相争,跑得比兔子还快,直奔西城门而去,似是宁可在城外莽原上被人追击,也不愿留下正面纠缠。   只是他要走,出招的人又怎肯放过。   “站住!”只听一声呵斥,一道白影从天而降,那人手握一柄直刃柳叶刀,不由分说冲上前去与其缠斗,两人战至激烈,竟然直接从云中城城楼上风风光光打了出去,惹得满城旌旗激荡,城头守将如临大敌。   “好快的刀!”   姬洛伸手,接过一缕碎发,方才那冷酷的刀风虽不是冲着自己来,却也无差别横扫左右,倒是叫姬洛退之不及,竟然被锉下一缕鬓发。   师昂目色沉凝,这个时候紧追杀将不放的人只有一个:“不愧是千秋殿主,走,跟上他俩!”   趁着单悲风和千秋殿主混战吸引城楼主力,姬洛和师昂寻了一侧守备薄弱的,强行开了一道口子,径自飞掠而出,惊得拿些操戈的兵士阵脚大乱,东墙西墙补不住。   就在远处传令官骑马而来,高声喝令封城时,一道缃黄色的影子从右后方出头,口中诉了一声“多谢”,趁机“坐享其成”,从姬洛和师昂身前借道而过,脚踩金刀,如燕雀鹞子一般翻身下了城墙,追着打斗中的二人而去。   师昂回头扫了一眼来路和方向,沉声道:“她似乎是追着千秋殿主来的?”他话音刚落,只听那缃衣女子惊呼:“小师叔!”   千秋殿主盛怒之下,根本充耳不闻,只冲她喝了一声“滚,你别多管闲事”,随后柳叶破刃,朝单悲风颈项划去,竟要以细刃斩他首级:“这么多年了,你对刀谷就没有半点忏悔愧疚?”   作者有话要说:  物是人非,子章兄其实是个很重要的角色……我记得他辅佐了四朝君王来着……   注,金刀计参考《资治通鉴·卷一百二》,这里我只是高度概括了一下,整个过程细节很长,大家感兴趣的可以去看一看。 第249章   面对质问,单悲风下意识抬眸, 眼中明显有惊痛和不安, 却并未出声辩解, 而是避走开去,将长刃的古锭刀从右手换至左手,以提挂式上冲,狠狠压住细刃,随后再甩臂一卷, 依仗迸发而出的雷霆万钧之势,撞开千秋殿主的攻击。   城头立起火把,箭楼射手待命,只待一声令下, 便要以重弓长射, 将今夜越城而走的刺客穿个马蜂窝。   “放……”   那个箭字还未喊出, 已甫身下城楼的黄衫女子突然折身,往门闸手臂粗的铁链上一捞, 手中飞燕刀变作那蝴蝶刃, 打着旋杀了回去,劲力竟将那守将头顶的兜鍪杀得落地铿锵,愣是把话憋在了喉管。   “胡人都该死!”   那女子戾气颇重, 嫌恶地看了一眼,接手飞回的飞燕金刀,转身下行,没入黄草之中。姬洛在旁看得那是清清楚楚, 若非这女子心系牵挂,要事在身,只怕刚才那人已作了刀下鬼还不自知。   然而,虽为她刀锋所折,但那守城的军官也不是孬种,只见其踢来兜鍪夹在腋下,拿令旗一呼,换了桐油,一时间箭楼明火如雨下,落在长草上触之即燃,硬生生逼得那黄衫女破草而出,烧得败兴而逃。   杀将牵头,划定路线向西,分明是要往秦军中帐赶,也亏得云中盛乐处在非常时期,代国守军不蠢,不会贸然开城,否则只怕眨眼便是骑兵来追,那今夜人得和马死拼耐力。   跑出三里,总算是安然撤离,姬、师二人并着那黄衫女还未喘匀一口气,抬头便见劲草之上,两条黑影仍打得忘我难分。   “小师叔!”   黄衫女子逆着火光而立,刚喊了一嗓,被那古锭刀身的寒芒照眼,不由挥袖一挡,这一挡挡住相映的明光,这才看清杀将的路数,还有那漆黑不清的身姿轮廓,心中咯噔一声,脸上逐现惊恐。   此刻,游走躲避的单悲风将好侧身回眸,与她遥遥对视一眼,只这一眼,便叫人惊得魂飞魄散:“师……师弟,你不是死了吗?”显然,这个追着千秋殿主而来的人,并不知道单悲风的另一身份,因而对他二人的恶斗,更是十分不解:“你俩个疯了吗?刀谷有训,怎可刀指同门?”   “同门?谁和他是同门,自刀谷魂灭那夜起,我厉观澜发誓,今生必要亲手斩下他的首级!”千秋殿主冷笑一声,提刀追上。单悲风唇齿翕张,似有辩解,但最后还是咬牙抿唇,如之前一般,只扭头跑而不发一声。   姬洛和师昂跟过来,正好听见这一声呢喃,为这三人的关系面面相觑。   都说北刀谷早亡,而今的江湖除了旧名赫赫,早无半点光鲜,这几十年没半点浪子,武林有消息称门徒尽皆死绝,可哪想,死绝是没有,一夜间还出了三个,千秋殿主是刀谷之人已不啻于滚滚天雷,那苻坚手下竟也有刀谷传人?   “前辈!”姬洛唤了一声,那女子被喊住,回头看来,一双吊梢丹凤眼,细长上翘,含光逼人,且又生得一对高眉骨,黛色细眉斜飞入鬓,十分凌厉,与她手中飞燕刀的气势倒是相和。   这样貌若生在女子身上,不免有些凶狠,让人瞧着便是个不好相与的。姬洛吞咽口水,把手缩了回去,好在,缃衣女子想起借路一事,这才顾及身侧两个毛头小子,因而并没有厉声发作,反倒眼中迷惑:“噢,你二人……”   久未开口的师昂抢声道:“阁下可是‘金刀燕子’宁永思?”   宁永思?   姬洛不迭腹诽:莫非这女子就是卫洗的师父?当日在北海山中,那小子说起自家师父,不仅毫无柔情细语,且是威严峻厉,迂腐刻板,练功不勤时还会被其直接上手打骂,旁人闻之还以为是个尖腮刻薄的男人,没想到是位女子。   宁永思拱手,挺直脊背,也不讲虚礼,只抱刀微微颔首,颇有些燕地的干脆爽利:“正是,不知公子……”   师昂并未将真名号报出,而是谎称自己是帝师阁的弟子,因阁主受青州公输府现家主所托,护送其族中匠人南下,后为秦军所截,杀将出手伤及不少人,这才一路随之北上云中,想讨个公道。   闻言,姬洛也趁机耍了个滑头,赶忙一脸迷惑地唤了声师兄,师昂不答,那宁永思听去,苦笑一阵,不由解释道:“让两位见笑了,方才那使柳叶刀的,本是家师宁不归的小师弟,‘刃’字部已故管不觉大师后来的关门弟子厉观澜,而另一位……是我小师弟单悲风。哎!当日石赵发兵太行,我回乡省亲,侥幸逃过一劫,等再返回断水楼,已是无力回天,我本以为斯人已殁,没想到……”   那时的宁永思不过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别说收尸,能安然保全自身便已不错,她曾往剑谷投奔大师兄秦翊,却不曾想,秦翊远走朔方,竟然与匈奴人为伍,宁永思不屑与之,便自行流浪,后隐居山中,日夜不辍,苦练数年,这才成了一手好刀法。   刀谷死伤惨烈,但未必没有活口,只是铁蹄下尸骨难辨,很难点清人头。因而出山之后,她亦曾海底捞针般寻过,但无甚所获,直到前些时候,有几个货商曾在太行附近遭难,仓惶逃离时被一个手持柳叶刀的杀手所救,她闻风前去勘探,这才确定实为刀谷之法。   宁永思早有光复之意,这些年也收了一些门徒,如今又有故人音讯,自然欣喜若狂,便索性前往代国一探究竟。今夜好容易设法和厉观澜搭上话,没想到那黑影一出,他便若个疯子一般,追杀过去,一路从盛乐宫,赶赴西城门。   之所以晚了一步,不过是因为撞上门徒传信,河间坞堡有变,这才不免耽搁。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宁永思皱眉,沉声道,“小师弟憨直老实,在谷中吃苦耐劳从不抱怨,练功数他最刻苦勤奋,师父也是一向优待,我信他走投无路而入秦,但不信他与刀谷覆灭相干,他二人或有误会,该坐下来解释才是,哪有举刀相向,同门相残的道理?”   师昂附和:“前辈说得有理,我等也想讨个说法,这便去将他二人劝下。”   言尽,师昂当真飞身追去,加入战局,从旁调和,而姬洛则故意迟了一步,同那宁永思道:“前辈可有个弟子叫卫洗?”   “你怎知?”   姬洛便将北海之事简要说来,并把那日分别时卫洗的托付一并道出:“他让我代为传达一句——弟子不孝,望您宽恕’。”   宁永思听过后,竟沉默下来,便是厉观澜与单悲风那头的打斗亦不闻不问,过了片刻,才冷笑一声:“他若真当我是他师父,何不亲自来告罪,只是个没用的孬种懦夫罢了,大义恩仇全不顾,没心肝的小兔崽子!”   “您何不问问,他想走什么样的路?”姬洛略有踯躅,却仍仗义执言。   “路?”哪知宁永思听后,蔑视一眼,怒不可遏,说话更加阴阳怪气,“哪容你个小辈置喙?举国之下,若人人都走自己的路,国将不复,哼,靠你们这些龟缩在江南的人来救这破碎山河,还不知要等到几时!本以为帝师阁乃江湖泰斗,还余那几分血性,没想到骨气尽失,我看你们也气数将尽!”   宁永思一通“强按头喝水”的道理,堵得姬洛哑口无言。   她心中有气,当年刀谷孤立无援以至惨祸,心中创口难以磨平,也许在她心里,唯有以死明志才配称得上英雄,什么暂避南方徐徐图谋都是借口,晋国朝廷胆小如鼠,一个两个都是骨头跪烂了的怂货,还比不上匹夫孤胆。   这位‘金刀燕子’拂袖而去,姬洛也不想再管闲事,他而今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夺下杀将手中另一半《天枢谱》。   此时,厉观澜挥刀追打,劈头盖脸正骂道:“哑巴了?呵,全被我说中了吧?出事之前是你负责师兄起居,有客来访也是由你接引,只有你单独见过那个风世昭!不要以为我冤枉你,这些年我也竭力查过,那个姓风的和‘六星将’里的风马默关系匪浅,说不准就是老子儿子!再看看如今的你,哈哈哈,好一个杀将!好一个杀将!”   单悲风眼中苦涩与悲伤一纵即逝,他双手托刀,刀身一转,盖过眉间愁绪,等寒光从面上滚过时,只余下誓死不悔的孤勇。   提到风世昭,姬洛心中也不安定起来。   风马默的父亲曾经往刀谷拜见过“风流刀主”宁不归老爷子,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出于何种目的?宁不归还不至于年老昏聩,以他的阅历和江湖传闻的暴烈脾气,绝不会随意见心有异心之人,那么风世昭又是以什么说动他的?   杀将和他是否有关?和石赵是否有关?和刀谷覆灭是否有关?   “你杀了我吧。”   姬洛还是第一次听到单悲风开口,短短五个字,嘶哑无比,像河沙在碎石上不断被磋磨,叫人一听,想替他清清嗓子。   此话一出,厉观澜右手明显震颤,紧跟着身子晃了晃,似有不稳。那些愤怒流于表面的人,往往都不是下手最狠的人,也许他也在等一个解释,只不过等来的是失望,还参杂了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周旋左右的师昂趁机将两人分开,探身上前,将单悲风退路锁住,一面应付刀锋,一面拿人夺物。好容易将其衣下藏掖着的竹筒扯出,眼看便要得手,那厉观澜偏在这个时候上前乱打一气,只瞧那柳叶刃横斩竖斩,章法毫无。   此次北来,为了掩人耳目,那把“漱玉鸣鸾”琴便留在了小楼连苑,眼下赤手空拳,师昂也惊惧这股戾气,不想被无辜误伤,也撤了一招。   就这一手,单悲风趁其避势,咬牙一招“惊风白日”,先以刀身硬接他七分刀气,而后又将刀柄贴于身侧,一击回旋,将绕飞的柳叶刃杠开,自身宛如陀螺一般,眨眼已退至三丈以外。   再往前,便是秦长城附近的烽燧台,燃烟一起,秦军必至。   “小师叔!”宁永思此时杀到,金刀出袖,就近牵制住了暴怒中无差别攻击的厉观澜,师昂松了口气,趁机与紧随其后的姬洛联手,三人打得不可开交,一路过招至烽燧台西侧的坞墙下。   为抵御外敌,坞墙经久加固,最宽处足有两丈深,一时间将他们与宁、厉二人隔绝开来,现下再不用顾忌武功暴露,师昂先以文武步近身,再以跪指叩在那古锭长刀的刀面上,由远及近,发出一串合乎韵律的声音。   尖端的脆音破他刀势,中部的浮音震他手少阴经,尾部的沉音大乱他腿脚。   单悲风节节后退,而身后,姬洛早已持剑以备。等着他一步跨至巽位,决明剑刺来,单悲风反身欲格挡,师昂当即伸腿在他膝窝一顶,再以“隔八相生”之法抽身。只见那银剑一转一挑,竹筒飞落至姬洛手中。   单悲风刀口平推,在望楼一侧的桔皋架子上借力旋身,撤到积土之后,伸手摸了一把腰间,望向姬洛的眼中多了一抹恨色。   眼下让他回到长安,对姬洛绝非好事一件,至于师昂,他本就是身兼重任,根本不介意为正道除一劲敌。   二人对视一眼,无所顾忌,合力捉人。   就在此时,荒芜的长城之上,忽然多了一抹呜咽的箫声,三人齐齐抬头,只瞧望楼上落下一抹银月般清冷素裹的影子。那影子将手中南箫一转,眨眼已至战圈,搭手挥袖,把师昂同姬洛分开。   少了一分协力,姬洛一个人短时间内无法擒下单悲风,更何况还有个捣乱的厉观澜,已从烽燧台后越了过来。那宁永思跟在他身后,落下一大截,手捂心口嘴唇泛白,竟似身负有伤。   坏人好事的师惟尘丝毫无愧,甚而冲在场几人微笑颔首,一语未发,随后负手而走。师昂本就是因他而来,人既已现身,即便调虎离山,龙潭虎穴,也必定要走这一遭。   两抹雪影一前一后西走,前者面若风轻云淡,好似闲庭信步,后者则目光沉沉,步步紧跟。   “大师兄!”   师昂唤了一声,皎月之下,望楼之上,师惟尘闻声在障壁上一点,一个后翻引箫作声,霍然出手。   两人师出同门,修习同等心法,彼此之间熟稔无匹,师惟尘拿不下师昂,师昂也捉不住他,二人在高土台上反复游走,身影之美,变化之快,宛如两只银辉下振翅凌空的雪鹞子。   师昂叹息:“大师兄,你和姜玉立真的……”   “呵,真真假假又有何妨?”师惟尘旋身推掌,忽然一阵轻笑,娓娓道,“还记得小时候携你去却月城看西京戏,缘竿、走索、吞刀吐火你皆不稀罕,偏爱那划地成川、鱼龙变化的幻术。”   师昂抬眸,眼波微颤,但手头力道不减,顺势结印,往那人肩前、肺俞二穴拂去,欲要散他气机。   硬拼武功,师惟尘虽大成“太古十二律决”,但缺了一手文武步,又无“不死之法”加持,未必是师昂的对手,可他心思敏锐,对师昂可谓了若指掌,早已将路数看破,师昂掌心穿过的只是原地一道残影。   耳旁还是那温和的声音,续着方才的话:“变戏法的人手法是假的,变出的东西却是真的,譬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花,师弟,你说戏是真的,还是假的?”   “眼观则假,心观则真;不见不想,则不真亦不假,既见既想,则真真假假。”师昂剑眉一挑,面对他的问题,一步不退。   师惟尘愕然一瞬,随后敛笑,复又叹息,旋即虚掩一招,不再恋战,而是从师昂腰间抽出那枚结草玉环,飘然而去:“斯人已逝,该物归原主。”   师昂望着那道翠玉流光,心中隐隐有了答案,飞身上前,像个固执地孩童一般伸手去捞那枚玉环,伸出的剑指直指师惟尘背后命门穴,却迟有一念,堪堪停驻。师惟尘冷冷一笑,反手一招,将他打了出去。   南箫尾端撞在胸口膻中穴上,胸剑气息震荡逆转,师昂右手保持原样,僵在空中,两眼不可置信地盯着前方,苦笑着呕出一口血来。   三息后,望楼再无人影,夜风中只余下师惟尘的残音:“从今往后,我与帝师阁再无瓜葛。”   作者有话要说: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么么哒小可爱们~ 第250章   那一年,师昂十五岁。   却月城来了个草台班子, 据说班主早年在长安做学徒, 很是学了些西京戏的手法, 后来逃难到北方,沿途收养了不少孤儿,拿早年攒下的积蓄,又办了个一模一样的。   帝师阁讲究“修心、静心、专心”,日子很是平淡清苦, 早课时令颜和楼西嘉把这等子趣事儿往人堆里一透露,瞬时便跟炸锅一样,温书的温不下去,操琴作乐的也心浮手颤失了准头, 最后趁教习不在, 都私下交头接耳。   不知是哪个鬼机灵, 搞到了两张戏票,开盘作赌, 输的人给赢的打掩护下山看戏。   师昂向来对这些小孩子把戏不屑一顾, 只一个人在老松下安静读书,楼西嘉走过去,翘脚踩在师昂的桌案上, 伸手想抢他手头的书,结果手头功夫不行,没抢到不说反被钳制,又想拿墨砚泼个花猫, 结果被识破,先叫人截了下来。最后,她好不泄气,良心大发了一回,笑嘻嘻问他要不要玩上一局。   师昂把竹简从小姑娘的胳膊肘下抽了出来,头也没抬,离了闹哄哄的地儿,往别处走去,留下楼西嘉兀自撇嘴。   随意倚了棵花树,正握持书卷苦思,抬眼便瞧见师惟尘与教习先生同路过来,他沉吟片刻,截了上去,朝那先生拜了拜,口称有问求解。   帝师阁内谁人不知少阁主天资,若他有问,必然是十分艰深晦涩的,那教习不敢怠慢,携他于一旁对谈。   师惟尘张望了一眼琴书雅集苑的方向,嘴角含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端着袖子施施然先一步步入,站在闹哄哄的人堆后头,轻咳了一声。   “先生来了。”   奶娃娃们不禁吓,个个打着摆子抢身入座,如鸟兽散,刹那后只余下楼西嘉一手捏着戏票,一手捧着骰盅,晾在原地好不尴尬。   师惟尘笑着抚了抚小姑娘的发顶,从她手里将两样东西一并抽走。   楼西嘉虽然不甘心,但也只能认栽,毕竟师惟尘好说话,不会深究,若是叫那山羊胡的迂腐教习逮住,少不了要一通臭骂外加罚抄戒书。   令颜从后方拉了一把她的袖子,避开师惟尘的目光,悄声说:“别气,大不了偷着去,我给你放风。”   “我再想想法子,大家要去一起去,说了我罩着你们!”楼西嘉嘟囔了一句,一屁股跌在竹席上,顺势霸占了师昂的位置。   恰好师昂与教习并肩走来,前者目光飞落过去,明显一愕,而楼西嘉浑身是胆全不怕,抬头与他四目相对,用口型恶狠狠地埋怨了一句:“告状小人!”   这时,师惟尘赫然转身,长袖在风中一旋,袖中两指在小姑娘额头上不轻不重弹了一把。楼西嘉捂额委屈,师昂一瞧,难得嘴角紧抿憋笑。   日近中天,闷燥难忍,聒噪捣蛋的家伙们都偃旗息鼓去了堂内小憩,整个三山上除了蝉鸣,唯留一通死寂。   师昂没有歇下,亦没有吃饭,依旧捧着早间那侧书卷,走走停停,思忖入神。师惟尘协理完阁中日常,持箫自夷则堂出,与他迎面撞上。   “有什么叫你百思不得其解的?”   师昂放下竹简,微微一笑:“公孙龙的《坚白论》。”   师惟尘颔首,边走边道:“‘别同异,离坚白’(注1),公孙子秉认为,得白而不得坚,得坚而不得白,白、坚、石三者只能取二,不能同存,譬如你我脚下,”说着,他微微躬身,用手指轻轻拂过汉白玉筑的阆苑石桥,“眼见之色白,所以称白石白桥;手抚之质坚,所以称坚石石桥,依子秉之言,一知一觉只能得一种结果,世上要么只有坚石,要么只有白石。师弟,你可是因此困惑?”   “诡辩,”师昂皱眉,先是点了点头,但很快却又摇头叹息,“知白而不知坚,知坚而不知白,并不是说有坚则无白,有白则无坚,两者同是石头的特征,只是一种得见的同时另一种被隐藏罢了,并不能说两者分离,既然不是分离,为何不可说同在?”   师惟尘笑了:“多数人与你一般,流于表面,往往困宥并争辩于白、坚、石三者会否共存,却略过了子秉真正想要传达给世人的道理。”他小退一步,与师昂贴身并肩,指着竹简上最后两行,念道:“力与知果,不若因是。(注2)”   “力与知果,不若因是?”   师昂复述了一遍。   “感觉都是单一的,一知一觉得一果,但是人却可以通过心神的判断,将所有的感觉共融。”师惟尘信手摘下一朵海棠,捏着花萼,把玩于指尖,“以眼看花,花色为红;以手抚花,花瓣嫩软;以鼻嗅之,花气芬芳;以舌舔尝,花蜜甘甜。感觉令你识别每一种性质,思维却使你从已知中做出整合的判断。”   师昂满面错愕,一时欣喜若狂,一时茫然懵懂,一时翻阅竹简,一时垂眸看花,心神如坠云中。直至片刻思忖后,他眼中才逐渐清明,终是豁然开朗,抱拳躬身:“受教了,多谢师兄。”   师惟尘拈花一笑:“若我现在问你,此花为何?”   师昂想了想,一本正经道:“一朵香气宜人、蜜露清甜、姿态娇弱的红海棠。”   没料想,那师惟尘听后,难得哈哈大笑,将那朵海棠往少年怀中一掷,以一种打趣又无奈的口气呛道:“这是西嘉那丫头最喜欢的花,眼前这一株,是近日她师父从西蜀移栽过来的!”   师昂抬眸觑了一眼,仓惶把落花接住,脸上多了几分温度,眼中竟也难得带笑,将那娇花卷入竹简之中。   “我看你最近读书废寝忘食,诡辩虽妙,但不可过分钻牛角尖。”师惟尘招手,两人沿着小楼连苑闲步说话。   师昂抱着书册,盯着池鱼愣神:“这些年,不论我做什么,父亲母亲从未有一句认可,起初并未觉得不妥,担阁主之位,确实需样样出类拔萃,可如今越发茫然,好似是我这个人不怎么招人待见。倒是师兄,做什么都是好的。”   师惟尘忽地驻足,认真道:“不若,让你打一顿出气?”   少年一噎,飞快瞪了一眼。   “我记得你上次的一篇赋论就做得很好,便是我,也自愧不如。”师惟尘收起难得的插科打诨,温声细语道。   师昂眼中明显盛满落寞,他少年心气极高,从不服输,可至亲总苛责以待,叫他难免不服:“也只有你觉得好而已。”   师惟尘摆首,语重心长:“很多东西不能只用眼睛看,亦不能只用耳朵听,譬如方才谈及的‘离坚白’。师弟,以后你也许会明白,师父师娘并不一定如你所想的那样。”   说完,他把少年手头紧握的竹册顺走,在他额上敲了一下:“走,不看了。”   “去哪儿?”师昂发懵。   师惟尘不紧不慢从袖中取出那两张戏票,在他眼前晃了晃:“请你看戏,挨骂算我的,就当给你出气。”   戏班子定在却月城最大的酒家,戌时入座,三刻即演。   不过酉时,二人便至,在城中闲逛了一圈,鉴于未有吃喝,师惟尘便去附近农翁摆的摊子前挑些生津止渴的海棠果和果腹的栗子,而师昂则徘徊在酒家附近,跟着街边围拢的人看两个老汉斗棋。   左手边的那位急功近利,最后被杀得丢盔弃甲,裤腰带都给输了出去,师昂觉得无趣,从人堆里退了出来,刚一转身,便瞧着楼西嘉和令颜从长街的另一头走来,手头把玩着唬人的木面具,嘴里咬着根糖葫芦。   令颜眼尖,倒抽了口气,结果没顺过来,呛得连声咳。   楼西嘉烦了身旁小弟一眼,抬头时正好与师昂的目光撞个满怀,心头火不打一处来,顿时张牙舞爪冲上去酸了两句:“哟,这不是那谁吗?当着大家的面儿不屑一顾,背地里却偷偷来看戏!啧啧,没看出来……等等,你可不像会看戏的人,你不会是来抓我们的吧!我跟你说我可不怕……”   令颜一瞧两人针锋相对,情势不妙,赶紧一个锁喉,拖着楼西嘉往回跑。   小姑娘不乐意了,在令颜小臂上抓了一把,怒声道:“臭小子,你手往哪里放……”骂完一看师昂竟然跟着过来,立刻调转枪头:“快放手,放手!这个告状的小人,看我不把他揍成熊样!”   “揍谁?”   身后忽然多了一道温声细语的发问,令颜不知踩着谁的靴尖,脚步一跌,楼西嘉顺势从他手中挣脱,两人站定齐齐回头,只见师惟尘眯着眼,一手一只小篮子。   令颜当即就怂了,抱头躲到了摊贩后头,委屈巴巴:“啊!大师兄你不要过来,不要抓我回去!”楼西嘉硬气得没躲,却也努力堆了个苦笑。   师惟尘把手头的东西扔给师昂,随后一手一个小鬼头,提着推进了酒家:“走咯,看戏去喽!”   楼西嘉挣扎的手晾在半空,低头小声嘀咕:“大师兄今儿个怎如此好说话?”   “大师兄哪天不好说话?”令颜这个见风使舵的,得了便宜,拍起马屁来那是毫不含糊,“要不是师父师娘慧眼如珠,就大师兄背黑锅的次数,禁足剑川起码还有九十九年才能被放出来!”   师惟尘听不见,师昂却将二人的插科打诨听得一清二楚,走在喧闹的人堆中,嘴角不由也染了一抹笑。   只是,这笑容维持得并不久,楼西嘉眼珠子一转,下一句便是:“那我再也不说大师兄的坏话了,以后黑锅叫他背。”说着,伸手指了指师昂。   师昂回头看了她一眼。   小姑娘无所畏惧,扮了个鬼脸,等寻了位置坐下,这才后知后觉想起一事,指着师昂咋呼:“等等,你们的戏票……”师昂就近倾身,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把她脑袋转向戏台子,那做戏的师傅嘴巴一张,吐出火来。   楼西嘉被脖颈上湿热的气息一刺,立刻像小猴子一般机灵地避开,端正衣衫红着脸朝前头盯看,心神却早飞到九霄云外,以至于令颜叫好喝彩也没打动她。   “你今儿转性了,这么安静?”令颜瞥了一眼,再看那位“不近人情”的二师兄,竟然也看得格外认真,但他就是觉得气氛有些诡异,于是试图打破这种身不自在“你看那个,那个钻圈!哎哟哟,你看这个,吞的真刀子?还有……还有……”   楼西嘉掐了聒噪的令颜一把,噘嘴道:“大惊小怪,那刀子经过了特殊处理,能灵活伸缩……还有那个……待会还有更神奇的,他能从那袋子里变出蝴蝶……”   听着小姑娘断断续续地叨念,令颜更惊讶了:“你不是说你没看过吗?你怎么对西京戏这么了解?”   楼西嘉坐直了身子颇有些得意,回话前还忍不住偷看师昂一眼,这才清了清嗓子道:“我虽然没看过,却听大师父讲过,她说她以前在长安的时候,有个人陪她看过。她说这话的时候最是温柔,我从未见她如此过,前两年还一度想学,想着只要我犯错,就变给她看,一准儿不会受罚!”   师昂竖着耳朵听她说话,甚而没注意到呼声,直到感觉到肩上有人按了自己一把,他才回过神来,面对师惟尘问道:“师兄,你说什么?”   “瞧你这个样子,似乎没白来这趟,如何,你喜欢哪种西京戏?”师惟尘问道。   师昂垂眸,其实他刚才尤是心不在焉,亦没看个仔细,于是抬头随手一指台上:“就这个吧,鱼龙曼衍。”   他话音刚落,只见台上清池中鱼跃出水,白雾一炸,等云烟散尽,灯火下化为一条黄龙,腾身而起。   “世上真真假假,心思深深浅浅,如何辨得?”   ————   那夜戏定,四人结伴返回帝师阁,果然被师瑕阁主逮个正着,师惟尘这个做大师兄的首先出来顶罪,但难得的是,平时滑头的几个小鬼都没有见势便溜,反而留下来一并受责,最后四个人被罚去藏书楼抄了三天的书。   说那心性温和会替人背黑锅,会偷偷带他们出去看戏的大师兄背叛帝师阁,师昂如何都不信,就如同贞洁烈女忽而成了淫|娃|荡|妇,十恶不赦的恶人莫名其妙金盆洗手,宛如天方夜谭。   这种坚持在他心中异常坚定,所以听见师惟尘亲口说出“再无瓜葛”四个字时,心里的痛比受的伤更加难捱。   “你受伤了?”正和宁永思费力分开酣战二人的姬洛抽身而出,盯着师昂嘴角的血迹,十分不解。但这是他们师兄弟之间的事,自己不好多嘴,只能趁势把方才夺下的《天枢谱》塞入师昂的怀中。   西方吹起号角,站在城垛上,远处一片火浪,从天际如洪水般涌来。   黎明之前,秦军突破了最后的防线,骑兵冲锋在前,步兵紧随在后,整个荒原上都是人,振奋的喊杀声瞬间将他们淹没。   杀将单悲风背对着东方,露出一抹悲凉的笑,拆最后一招时,将一块一直没有送出去的玉佩塞进厉观澜的腰带中,转身没入人潮,目睹这一切的厉观澜睚眦欲裂,愤然戕开宁永思,自己也跟着从烽燧台跳了下去。   眨眼间,二人尽皆失去踪迹,不知已悄然远走,还是被碾落马蹄之下。   宁永思是个实在的人,既没讨得好,见势不妙,也不管姬洛和师昂,走得比谁都干脆。   姬洛远望,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拼杀的战场,忽然觉得黎明前的世界如此黑暗,他感到了一种无力,一种被大势推动的无力,以前那种江湖热血,在这种浩大声势之下,迅速冷却。   他不禁握紧指骨,对身边的人说:“不知为何,既觉无力,又觉悲哀。”   只听师昂冷冷一笑,道:“以后只会更甚。”   石子岭一战后,拓跋什翼犍避走阴山,然而高车趁势叛乱,两面夹击之下,不得不折返漠南。苻洛领兵趁机以退为进,代王率部,得以返回云中。   燕凤等来了他的陛下,然而谁都未曾料想到,十二日之后,早有反意的庶长子拓跋寔君弑杀君父,并逐杀胞弟,想趁危亡之际夺位。两军震动,苻坚在天枢殿得到消息,当夜传令军中,全力攻城。   太和元年,十二月,云中盛乐城破,代国即灭。   秦天王苻坚感怀已故代王拓跋什翼犍的一世英武,下令追捕逆贼拓跋寔君,于长安西市处以车裂之刑。   长史燕凤,应征召入秦,一路披麻戴孝,几度遭逢刺杀,最后得幸再临长安,凭望九丈城楼,念及经年,往事休矣。   苻坚欲效仿安置燕国贵眷之法,将拓跋什翼犍孙子拓跋珪及代国王室一并迁入长安,长史燕凤不愿重蹈慕容氏覆辙,于是费尽心力斡旋,借铁弗王刘卫辰战功赫赫之机,设计让其与世代成仇的南部大人刘库仁共同统御代国,相互制衡,相互掣肘,以达到秦境安定。   代国初平,事务颇多,苻坚采纳其策,又怕二刘颇有不服,于是借代王后裔之名坐镇安抚,风马默几次劝谏,上书“燕凤不除,必为大祸,拓跋珪不死,则代国不尽”,都被打了回来。   开年,燕凤携拓跋珪返回云中盛乐。(注2)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用自公孙龙《坚白论》,关于坚白论的篇幅很长,里面有些观点还是十分有趣的,我在这里只是探讨了部分,若有不如人意之处,请各位海涵,感兴趣的小可爱们,亦可细读。   注2:秦灭代后续史料参考《魏书》及《资治通鉴》 第251章   远在青州北海的山中,一连数月连绵雨, 天不见晴, 时有风声呜咽。   高念戴着顶针, 拿着绷子坐在烛灯下绣花,窗户被吹开,寒气进屋,她不得不放下手头活计,挺着大肚子去关窗。一瞧窗外, 黑云压顶,心头便突突直跳。眼下不过申时三刻,已如子夜。   公输沁一行走后,她与卫洗拿了些鸢尾花出山卖, 换得农具布匹、锅碗瓢盆, 而后辟了一块地, 栽种些果蔬,引了当初焚烧未尽的茶花根茎回头养着, 结庐打猎, 倒是过着神仙日子,逍遥自在。   但只要不是辟谷的神仙,就免不了有□□凡胎的烦恼, 譬如而今,高念身怀六甲,已七月有余,事事难以亲力亲为。她本就有心痛病, 以前在平壤宫中好养着,但奈何底子薄,怀至三月时,二人冒险去镇中看了一次大夫,说她先天不足,恐生大劫,嘱托若留此子,七八月或有凶险,要好生照看。   连着两日体寒发虚,卫洗恐她小产,出外去寻大夫和稳婆,无论花多少银钱,也势必要让人在山里头留个一两月。只是人晨起便出,至当下还没有归来,一口气压在高念心口,她总觉得今日有大事要发生。   绣花的银针扎进了皮肉,她吃痛一哼,赶忙将食指含入口中。肚中孩子忽地踢了一脚,她受不住力,侧卧在榻上。   就这时,几间屋中的灯同时灭了。   ————   卫洗游说一天,嘴皮子都磨破了,才说动了一个稳婆和一位老大夫跟他进山看看。   三人摸黑疾走,到最后一个木矩盘下,那老大夫走掉了布鞋,提着药箱扶树喘息,手脚发虚,满头热汗,已是脱力;后头的稳婆也好不到哪里去,三步叫喘,五步喊累,也跟着一屁股跌坐草下,抱着那木矩盘的基座,嚷着歇息,威胁不给歇就调头回去。   若非必要,卫洗骨子里那股读书人教出的正直,没法令他像恶鬼强盗一般押着人走,念及不过一座小坡的距离,怕人当真撂挑子,便忍了气,事事顺着,亲自下到溪涧里去给老大夫捡鞋,回头又来背稳婆。   然而,他人刚飞身上来,就被一阵刀气当头压住,来不及多想,只能先一手将那老大夫推入矩盘之后掩身,再一脚踹下,让稳婆滚入没膝的草丛,自己硬吃一招后,这才腾出手抽刀回应。   两刀相接,过了七八招,卫洗只觉金光照眼,慌忙退避,这一避,被人先掏胸肋,再拿肩胛。他扭身刀转缠头,想护住要害,但那人却对他武功路数极为熟稔,愣是两袖清风卷,堪堪全躲了开。   有了家室,左右奔忙,卫洗的功夫比之年前被高句丽的密探追捕时,落下不只一星半点,人家提膝往他命门穴上一撞,内力对冲,气机震破,便只能做个砧板肉,被人扭着胳膊掐着内关,迫使脱刀。   但卫洗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正值血气方刚,哪肯轻易服输,硬怼武技不成,还能撺着一口气和人拼命。只见他硬咬着后槽牙,拿头当个棒槌,一头往人软肚子肉上撞,想借着胳膊的曲势,把人推到山涧下。   这条路他闭着眼睛都能走,下头几块石头,各呈何态都了若指掌,专挑那最尖的棱角,落下去有人垫底,保不准还能绝地反击。   然而,天不遂人意。   和他对手的人功夫本在他之上,加诸勘破了他的意图,在空中竟使出一招“灵燕翻身”,手中金刀飞嵌入土石中踮脚,飞身而起时先就着卫洗胳膊,把他狠狠甩在两人合抱粗的树干上。   卫洗落地呕出一口血,人还没站起来,一个耳光猝然而至,打得他眼冒金光——   “啪!”   清脆的响声如同闷雷炸在山间,趁机想溜的稳婆和老大夫又忙将身子瑟缩回去,窝在阴影里不喊不叫,大气也不敢出。   “我以为你当个怂孙子,一辈子躲在山里不出来了呢!”宁永思一跺脚,泥里插着的金刀飞回鞘中,她向前一步,俯身逼视。本想再奚落两句,但想起身前小子方才的勇斗,心情缓了不少,便别过脸去,“罢了,看你还有几分气性,跟我回去,近日河朔不宁,还有许多要事!”   卫洗捂着心口猛咳了两声,爬起来对着‘金刀燕子’磕了三个响头:“师父,恕弟子不孝。”   宁永思扫了一眼草丛里的人,朝卫洗挥了挥手,冷冷道:“是因为那个女人?那就把她一并带上。”   那老大夫耳朵好使,听见二人对话,知是俩师徒,只当虚惊一场,慌忙应话:“诶,使不得使不得!听小哥说那娘子可有心痛病,比不得寻常,受不了折腾……”   “心痛病?她是何方人士?家在何处?”宁永思在北方辗转求全数十年,什么没有经历过,一听便知是个富贵病,寻常人家的闺女要得这种病,尚在襁褓便被扼杀,稍不忍的也是扔出去自生自灭,能好吃好喝好药伺候着拉扯大的,绝不是一般人家。   卫洗本能吞吐:“在……在……”   宁永思瞧他话说不清,便知道此中有鬼,于是耐着性子,缓了口气,想诱他老实交代:“我不想为难女人,你最好不要骗我,你知道我最恨什么,看在你我师徒一场的份上,不要逼我去查。”   “她……她不是晋人。”卫洗垂首,眼有神伤,语气轻得一碰便碎。   “胡贼?”宁永思深吸一口气,一把捞住他的衣襟,两眼血丝密布,仇恨烧起时根本压不住心头火。   卫洗还是被骇了一跳,忙摆首:“不,不是五胡,是……是高句丽。”   “都一样,都一样!”宁永思狞笑着,失手把卫洗摔在地上,两手按着刀,不断吸气吐气,可怎么也稳不住心神,最后颧骨高推,肌肉绷紧,两条眉毛倒竖,表情十分狰狞,“慕容家势大,就投靠燕国;苻坚坐拥北方,就投靠秦国,一丘之貉!真是可恨,践踏我中原河山的外族人,都该死!”   卫洗同她争辩:“可阿念是无辜的,这些罪恶,和她一个弱女子有什么关系!师父,你可以恨胡人,甚至可以恨高句丽王,但你没有理由恨她!”   “无辜?那我刀谷上百条人命,谁又是罪有应得?你告诉我,当年被石赵残杀的老弱妇孺,谁不是无辜的?”宁永思金刀出袖,用刀锋压住他的脖子,因刃口锋利,蹭破的肌肤登时有血顺着锁骨滑流,“你忘了你爹娘是怎么死的?忘了当日阮大哥托付拜师时,对你说过什么?要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驱逐胡虏,收复破碎山河!他们都已经为此付出性命,而你呢,凭什么躲起来?你个狼心狗肺的小兔崽子!”   “师父!”卫洗哀呼。   宁永思是什么性子脾气,他再熟悉不过,刀子嘴,一根筋,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这样的人不是不讲理,而是理也说不通。当年刀谷之殇无疑给了她致命一击,现今活在世上,全靠那一腔愤恨,几十年没日没夜的恨,早就长到了骨子里,还能如此对谈,不过依着一点仅存的仁慈。   卫洗想叩头,可长刀逼喉,想辩解,又怕宁永思真的暴起杀人,他不怕死,但怕祸及高念母子。   宁永思皮笑肉不笑,连连点头:“好,很好,既然你还唤我一声师父,现在立刻跟我走!我宁永思成名江湖数十载,还不屑杀个女人,只要你跟我乖乖回去,做该做的事,我就保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眼见事情无法回环,硬拼是不行,或许还可智取,卫洗冷静下来,心想:当年既然跑脱了一次,也许路上还有二次机会,不如先稳住师父,再择机回头,想法子带高念母子南下。   于是,他故作沉吟,继而起身,朝老大夫拱手道:“就在前头山里,还请两位帮忙照看。”随后,拿出了身上所有的银钱,一把全塞了过去,留下一个空钱袋,背过身去,将那块成婚时交换的扶余玉裹住,收入里衣贴身藏着。   见其服软,宁永思也不是个不爽利的人,冷哼一声,把自身带着的钱囊也一并抛给了大夫和稳婆:“人命不轻,祸福随天,从此后两不相干。”   二人走后,大夫和稳婆依照卫洗给的方位,摸进山坳中,果然远远瞧见一处井井有条的小院,很是松了口气。   然而,他们还未走近,一捧热血便从喉头涌出,扑上柴扉,惊醒的高念披衣点灯,收刀的黑影踩着尸体,趁夜涌入了院落。   宁永思自以为自己是黄雀,实则不然。   ————   高念很快被制服,眼睁睁看着那些黑衣人在屋中进出,耳畔除了稳重的脚步声,只余下打砸的脆响。   山风呼号,窗棂上的插花陶瓶被蛮横的推落,陶片迸溅,“叮咚”落在眼前。高念骇了一跳,抖着身子问:“我和夫君只是……只是误入此地暂……暂住……家中没有值钱的宝……贝……”   本以为这些人是冲着公输家的《天枢谱》来的,可后方那个山洞,他们愣是一眼也未瞧,高念的心渐渐凉了下来,只能抱着膝盖瑟缩在墙角,一时盼着卫洗速速归来救她,一时又担心害怕他回来送命。   “全都搜过了,没有。”   为首的瘦高个闻言,低头扫了一眼那张挂着泪痕的柔嫩小脸,转头走近,蹲身抽匕,将刀刃贴在高念左脸颊上:“说,东西在哪里!”   “什……什么东西?”高念避开他毒蛇般的目光。   瘦高个捏起她的下颔:“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二遍,小公主。”   小公主?   高念慌了神,能一声叫破她身份的人,决计不是冲着公输府来的,难道是高句丽的密探?可她离国已久,早先又很少出入丸都山城,对国内大局并不清楚,没有把握之下,她用高句丽语飞快地回了一个位置。   然而,那瘦高个只是调头冷冷盯着她,却不为所动,高念反应过来,喊道:“你们不是王兄的人,你们是谁?”   瘦高个一把揪起她的头发:“当年扶余人占据乐浪,数代积累了无数财宝,后来高句丽和百济分国而治,这些宝藏却消失无踪。百济为什么要北上攻打高句丽?为什么要血洗平壤?为什么你的王兄非要抓你回国不可?”说到这儿,他面巾之下的嘴角一勾,眼中由凌厉转为冷酷,握着刀柄的手一拉,立时在高念脸上划出一道可怖的血痕。   眼睛都没眨一下。   “啊!”高念尖叫着捧着脸,失重摔倒在泥中,腰腹撞在碎石上,疼得她眼泪直流,但为母本性,她不得不分出手去护着肚子。   可当她的手颤抖着伸出的时候,却被那人一把踩在脚下,一脚碾断指骨。瘦高个把玩着匕首,脸上没有半点柔情:“是你自己交出来,还是让我的兄弟亲自来搜?”话中的意思不言而明。   “我……我真的不知道,”高念呜咽着,苦苦哀求,“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   瘦高个却充耳不闻,而是挥手,示意已退出屋子的人速速上前办事,自己则背身,走到了院中的花树下。正是深冬,这一片鸢尾花山坳虽无雪,树仍是枯败了不少,待春归或可新生,只是今夜之后,再也没有这等机会。   高念疯狂地叫喊着:“走开!你们别过来!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你们这群……这群……”   从小娇养深宫,却叫她想骂一句“狗娘养的”粗话都骂不出,心里的绝望和悲恸纠缠,往昔那个温柔而善解人意的姑娘,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   她扶着墙站了起来,散了发髻,乱了衣衫,脸还是那张绝色无双的脸,却多了无畏的悍勇,死气沉沉中伴生坚毅和希望,像荒原上护崽子的母狼,见人就抓,见人便咬,力气之大,能生生将手臂上的肉撕扯下来,连那些在北方常年餐风饮露的糙汉子,也忍不住发憷,往后散开。   虽只退了半步,却叫高念硬生生用头撞出了一道缺口,但等着她的不是绝处逢生,而是一柄闪着银芒的长|枪,枪尖系着红缨,枪身刻着一个斩字,从她前胸贯穿。   瘦高个收枪,柔弱的人儿如枯叶般,摔倒在地上:“我……我的孩子……”她用手拼命去托住肚子,却摸到湿润的热血。   “既然没有,就撤吧。”瘦高个侧身而立,冷冷扫了一眼,说完,一抬手,那柄长|枪扎进了高念的肚子。   高念无法转动脖子,只能眼白下翻,努力向下半身看去,可浑噩的意识终将她吞没,连眼珠也无法转动,只能在一片火光和血色中使劲儿往前伸手,抓住今生最爱的那抹扛刀的影子。   “夫君……”   纤纤素手落地,腕上那只透亮的翡翠手镯,重重磕在地上,在火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而后急速黯淡。   红颜殒命,命如纸薄。   撤退的瘦高个漠然地从高念的手指上踩过,脚后跟压着手镯,发出一声脆响,他皱眉低头看去,身侧的一个小弟动了恻隐之心,忍不住多嘴提醒道:“听说江南有这样的传说,说玉器有灵,可以庇护主人。”   “只有弱小的人才会信,因为他们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瘦高个冷厉地横扫一眼,呼出一口热气,冷笑着碾了碾靴底,将那只镯子踩成碎片。   出了院落,不远处的风崖上立着两道单薄的人影,苏明提灯,姜夏拢紧大氅,盯着炫目的火焰,右手掩住口鼻,轻咳了两声。   瘦高个从他身旁走过,两个人打了个照面。   “也许我们该从小兽林王的身上着手,这个病恹恹的公主,换作是我,也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她。”   姜夏嫌恶地看了一眼他身上的血污,别过脸去,淡淡道:“做事不要太绝,辜二哥。”   辜行文停下脚步,露出天方夜谭般的不解:“小夏,当初你对付卓家的时候,可不是如此,你虽然从不亲自动手,但所有的计划都在你的掌中,你比我狠多了。”   那个时候……   姜夏垂眸,陷入深思——   兴宁三年(365),他的父亲还没有死,白姑失踪后天都教不但没在风雨飘摇中夭折,反而让大祭司力挽狂澜,滇南易守难攻,从外击破不易,只能挑起内斗,可正当布局之时,可以抗衡的爨家却先一步内讧,计划被搁置,父亲指派他东去宣城,抢掠卓家的七溟石,并嫁祸天都教的巫咸大祭司。   从那时起,他彻底接受了姜玉立的思想,为了最后的目标,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辜行文绕着姜夏缓步走:“老师当年说过,要成大事,必要牺牲,你我连自己的命尚可看轻,更何况是别人……我们注定要成为,黎明到来之前,最见不得光的刀。”   苏明提灯的手一紧,却没有干预,只见辜行文稍一踮脚,凑到姜夏耳边,轻声说:“霍老大和我说了云中村和泗水的事,你不该去见他,你我都是没有后路的人,只能前进,不能心软。”   “我没有心软,否则也不会让你带着斩家枪来这里。”姜夏矢口否认,奋袂而走。   “这就对了,”辜行文阴恻恻笑着,瞧看自家小师弟的背影,最后两手一摊,让风从指尖漏过,“听说真正的斩家枪耍弄起来,如河朔最艳烈的花,如高天最迅疾的风。小夏,不用担心,东西虽没有找到,但高念一死,斩家离分崩离析也不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呜呜我的高念   PS:最近有小可爱评论问到读者裙,想了想还是可以建一个,于是打开了万年不用的鹅厂号:舞衣思衣尔舞陆尔尔(/ω\) 进群暗号书中任一角色名,请看公告,严格遵守~如果能把群名称改成读者名就更好啦。   再ps:不强求,毕竟我也是长期潜水…希望不要半个月就解散了,那就太惨了…   感觉好像打小广告的,脸皮薄,只敢说一次哈哈哈哈溜了溜了~ 第252章   太元二年(377),春回大地。   “当初衣冠南迁, 咱这河间几郡, 却很留了些乡绅豪族宁死不走, 为了抵御外族,修了不少坞壁,一开始只是召集宗亲,后来那些走不脱的流人也来投奔。石赵灭了后,很多像公子这样的江湖游侠儿慕名而来, 活络了人气,这不,又是演武,又是比试, 皇帝老儿也管不着, 就成了您现在看到的这般模样。”   赶牛车的车夫在河间三镇土生土长, 听说以前是给坞堡里的宗主喂牛马的,几近年迈, 领了抚恤出来含饴弄孙, 但是劳苦惯了,老头闲不住,又捣鼓了一辆破车, 没事儿给那些走南闯北的练家子松松腿脚。   没听见回声,车夫向后探了探脑袋,唤了两声:“公子?公子?”   “听着呢,你接着说。”回应从车板上圈拢的麻布袋子中间传出来, 说话的人脸上盖着竹简,遮挡晌午最盛的日光,两眼一闭,最是疲惫慵懒。   “得嘞!”车夫见人没瞌睡,笑着露出缺牙,兴致上头,那精神样儿比年轻人还得劲儿,“现在整个河间,大大小小的坞堡有上百座,有自个儿的部曲和佃农,衣食不愁,退可守,进可攻,那可是老厉害了!小伙子,你是不知道,俺年轻时候,那个顶有名的什么……什么刀谷,一声不响就给石赵那群羯贼灭了,可你再看看咱这儿,是屁事儿没有!”   闻声,车上的人拄着短剑,稍微坐直了身子。   刀谷立身太行山,江湖名望虽重,但毕竟人丁稀少,门人统共不过二三百,还是将锻刀的,做杂役的,搞伙食的一并算上,但坞堡却不同,虽然里头的人论武功,比前者不及,但流人汇集,最少也是千户之数,佃农耕种,自给自足,压根儿不怕围剿,死守几月不成问题,更不必说,如这老头所言,还有训练有素的部曲,拉出去便是不容小觑的军队。   说白了,打仗的活儿,还得靠人,人多就算良莠不齐,也能靠命堆出来。   “现今最大的,便是燕都的斩家堡了,宗主斩北凉一手花枪耍得漂亮,拿你们游侠儿的话说叫什么……武功盖世?对!就是武功盖世!远近的散堡,都要把他高高供着!喏,就是这儿了……”车夫努了努嘴,把架车的鞭子一甩,指着前头如城墙一样的坞壁,同车上的人招呼。   闻言,牛车上的男人顺手抹掉遮脸的竹简,侧目前看,只见一座雄伟巍峨的城堡立于眼前。厚实的外墙体延伸,四面合拢,圈地而治,那坞壁高垒,直耸入青天,可蔽日月。堡中城垛,雉堞,箭楼,瞭望台一应俱全,毫不夸张的说,便是一座小型城池。   车夫以为这堡垒气势叫外来人看花了眼,脸上有光,语气更是喜滋滋:“听说斩家堡是从王莽搞那个新朝时候开始便在这儿立身的,别的地方没得比。”   “确实厉害。”   洛水附近曾也有不少坞堡,现如今早凋敝废弃,倒是比不得这里的浩大声势。   男人从车上跳下来,整了整衣衫,从腰间掏出四枚秦币。   车夫却摆手不收,只说是对门家大舅公的女婿的妹夫的姑婆的大侄子介绍来的朋友,说不定以后也搁那斩家堡干活的,凑合凑合算是隔代的“同僚”,拿钱便过分见外。   上三代亲眷关系,纯属胡扯。   姬洛立在车轱辘边,差点不厚道地笑出了声,这什么大舅公的女婿的妹夫的姑婆的大侄子他是认不得的,至于投奔斩家堡,更是无稽之谈,来这燕都,不过是因为苻枭突然通过长安酒铺的细作找到了他,说是遇上了大麻烦,和安定北方有关,望他来做个狗头军师。   那日烽燧台截人之后,师昂与师惟尘闹掰,一气之下回了云梦三山四湖,回去之前,先往京口,将《天枢谱》托付,公输府的人在谢将军的安排下,成功撤回江淮,如今在扬州安顿。   而姬洛,则横穿太行,本打算去泗水彭城当年被吕家捡到的地方查查线索,结果还没出冀州,苻枭这小崽子已暗中来催了三次,且故意一次比一次张扬,未免多生事端,姬洛只得应了他,中途托慕容琇的人安排,坐上了这架代步牛车,过来看看所谓的叫苻坚也寝食难安的北方庄园。   车夫把鞭子往肩上一甩,扶着车轼叮嘱了一声:“最近燕都附近来人不少,俺看着都是生面孔,武林的官家的都有,现今是秦国的地盘,虽说方圆有斩宗主撑着,但也得小心呐!”说完,他朝牛屁股上踹了一脚,架着破车走得洋洋洒洒。   后板上用来压车的破麻袋滚了一个在飞扬的尘土里,姬洛冲那老头喊了两声,结果人正哼着山歌,压根儿没听。   门房前的人倒是听到了声,跟过来接应,拉着姬洛在路旁一通寒暄,就是半天没引路没进门,姬洛纳罕,一问才知,斩家堡可不是什么想来就来,想走便走的地方,一日十二个时辰,早午晚各开闸门一次,里外进出,方便采买。   这哪里是江湖门派,分明是军帐大营。   到了点,姬洛跟着接应的人进入了斩家堡,远远便瞧见斜角里盼星星盼月亮,俨然已化身望风石的苻枭。   苻枭还是老样子,低头直愣愣冲过来,半天憋不出一个字,闷声不响搁这跟前大眼瞪小眼了好半天,才挥退了亲信,拉着姬洛跃入另一条僻静的小道。   明明长了一张不怒也凶恶的脸,可人却是根木头,姬洛不禁叹了口气。苻枭听见声儿登时绷直了脖子,想小心赔笑,却做不出那种随和亲切的姿态,只得傻乎乎地磕巴道:“姬……姬大哥,一路风尘仆仆,要不……我给你做点吃的接风?”   “你找我来是看你掌勺手艺的?”姬洛睨了一眼。   苻枭一瞬间蔫了气,把头埋得更低了:“那倒不是,我和你说说斩家堡吧。”好在,他给谢叙伴读那些年,虽没学来七分灵气,但是做事的条理稳妥,修得三分,因而这些日子也没闲着,把那斩家堡的排布摸了个大概。   斩家堡燕都总堡并着周围佃田,规模足可媲美小镇,堡中五脏俱全,应有尽有。除了本家的人,如苻枭这样的外来客,能活动的地方却是不多,仅仅外围一圈,也便是紧邻城垛塔楼的附近。   过了中极广场和演武堂,还有一圈内墙,防御机制与最外的坞壁类似,但守卫却是精英中的精英,住着的都是斩家堡核心人物。   提到核心,不得不说宗主斩北凉,此人虽号称“河间孤狼”,但远近百里都卖他一分薄面,人缘最好,因而,在他掌权斩家堡的数年中,尽管从不主动笼络周遭近邻,可那些小坞堡的人,皆因拜服于他的人格魅力,主动投靠,以至于如今稳坐鳌头。   不说堪比军队能守能打的部曲,便是里头立场不明的晋人,便足够叫人如坐针毡。这样的势力,若不能收归己用,依苻坚的性子,也不可能任其发展壮大。   “你的身份斩北凉知道吗?”姬洛下意识问。   苻枭面露迟疑,看他那个样子,姬洛颔首:“听说斩宗主勇毅果敢,不用谄媚笼络也能受人尊重的人,你瞒不过他的。”   “姬大哥你果然料事如神。”苻枭挠头。   姬洛赶紧挥手止住他拍马屁的势头,忙又问:“只有你一个人来?”   “广固一别后,我因负伤,张蚝将军便让我先一步入河间修养,自己带兵支援云中,我就一直在斩家消磨……”苻枭顿了顿,将眉毛压皱,“也不是消磨,就是斩北凉既不示好,也不翻脸,好吃好喝待着,跟我一直硬耗,最近又以给他独女张罗亲事为由,并不见人……”   要说苻枭,眼下只有身份没有实权,根本比不得战场杀伐出来的秦将,斩北凉不管知不知道他的身份和意图,都不会把他当回事儿,说白了,好吃好喝是给秦国一个面子,几番拖延不过是把人拘着,有探查的意思。   代国刚灭,北方一统是大势所趋,河间几次易主,每一次斩北凉都能避过风头,不可不说是智更胜勇,南北两地隔断百年,如今太平日子过着无忧,想让他明确放话,舍弃中立,不啻于做梦。   让一个不善游说,不够长袖善舞的苻枭出头,根本是不可能完成任务,自己能想到这一点,苻坚自然也能想到,可他还是这般委派,姬洛想,恐怕是先礼后兵,只要斩家有任何异动,驻扎云中的秦军立刻会越过太行。   师出有名,是一贯思维,实际上,是一场看不见的角力。   “这好办,你把他女儿娶了。”姬洛故意逗他。   苻枭脚下绊了一跤,有些尴尬:“我……我……这……姬大哥你别说笑了,那斩北凉分明就不愿归附,女儿多半不会外嫁,更何况……人家斩姑娘不一定看得上我。”   姬洛自然知道,斩北凉嫁女,绝对不止是搪塞苻枭的借口,看那四下的外来车马,恐怕是早动了心思,要给家眷铺一条后路。坞堡虽然比之寻常江湖门派,在面对铁骑时战力强上许多,但也并非铁筑铜浇,当初石赵燕国之所以对此置之不理,不过是因为内忧外患,不敢轻易发兵,但如今的秦国,除了东晋,已无列国环伺,如果铁了心要拿下他们,破壁是迟早的事。   苻枭张蚝两路并行,先拿代国实则是一记威慑,眼下来看,显然已经起到足够的作用,逼得一世英武的斩北凉也开始思考后路。王猛死后,苻坚几次发令都雷厉风行,杀机和狠意已然掩盖不住。   没有人是永远不变的。   苻枭望着姬洛嘴角那抹叫人惊心动魄的笑容,不由颤声道:“姬大哥,你笑什么?”   收回思绪,姬洛嘴唇一抿,将目光掠过望楼上遍插的,在北地狂风中烈烈招展的旌旗,随即挑眉道:“在想如何给你做媒。”   “真……真做媒?”苻枭惊得两眼斗大,半天没回过神来,等他再想说道两句时,姬洛早走出十丈外,拐了个弯,人已无踪。   晚间时,苻枭和姬洛对坐吃饭,一桌子好菜,却支着下颔无从下箸,只往盘中戳了戳,连连唉声叹气——   方才冷静下来一想,当初出长安的时候,他那身为大秦天王的伯父确有以联姻招安的意思,只是当时话没挑明,只当做有议亲之意,却没弄明白议亲对象是谁,如今姬洛稍一点拨,他忽然想清楚,可不就是领了一个赵公封号,却手无实权的自己。   身有爵位,皇亲贵族,明面上给足了斩北凉面子,但实际上,他若真归附,一旦解散或是交出斩家堡的部曲,那就是沉溪的石子儿,再也翻不出浪花。   这么一估摸,事情可见是办不成了,顿时一肚子的丧气,心里狠狠埋怨自个儿无能,若说干架,还能挣上一挣,全靠一张嘴八面玲珑的机灵事儿,只得是怀迟那样的才能做得来。念及谢叙,苻枭更是一时愁绪,一时如坐针毡。   姬洛看不下去:“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有去无回的苦差事,此等风月雅事,有人求还求不得呢?”   “姬大哥,我不知道怎么哄女孩子开心……”苻枭被他声音一惊,猛地碰翻了杯盏,赶忙慌张扶正,可一时不察,手肘又沾到菜汤中,只得起身去寻水盆的抹布,水盆没找到,脚下失神被绊了一跤,把团垫给一脚踹飞。   看他一系列宛若耍猴的动作,姬洛无奈道:“不若你想想怀迟?”   好容易站稳的苻枭,又因这一句话六神无主,转身就碰翻了盆架和灯盏,两眼左右乱瞟,涨红了脸,大惊失色地喊道:“想……想他做什么?他和斩姑娘又……又不一样!”   “谁让你把斩姑娘想象成他了?我是说……”姬洛捂额,手中玉箸落地,叹道:“我问你,怀迟讨喜不?”   就谢叙那抹蜜似的小嘴,机灵可人的性子,名仕雅然的风姿,不说在谢家是个吃透上下的,就是在建康城,那也十分受姑娘青睐,没人不喜欢。   苻枭老实巴交地点点头。   “所以,让你和他学着点。”八分温饱,姬洛拾起玉箸,搁在案上,摇着头,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愁苦,拂袖施施然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多说一句吧,姬洛并没有要帮苻坚解决心头大患的意思,只是苻枭是个很重要的人物,还要培植一下这个人……不能再剧透啦_(:з」∠)_ 第253章   女人缘乃是天生,旁人丝毫学不来。   姬洛的话是没错, 可落在苻枭头上, 怎么想怎么怪谲别扭。   五公谋反那时, 他年龄尚小,在赵郡封地的赵公府中,能接触到的女子,除了亲娘便是奶娘。后来逃命误打误撞入了江南,在谢家当了个伴读, 平日也多是和谢叙这般少年郎厮混,他本就性子沉闷,家道生变,更是日日战战兢兢, 别说府中侍女婢子, 能避开三丈绝不进前三尺, 唯一说过两句话的,还是谢家的几位小姐。   谢家是书香世家, 谢家的女儿也多才学过人, 和他这样的呆木头自是玩不到一处,更别说多数还占着谢叙堂姑姑的位分,早早嫁入江左名门, 往后除却省亲,那是半点见不到人。   可想而知,苻枭在燕都数月,却还没能和斩家姑娘说上话。   不过, 想着姬洛在帝师阁上的神乎其技,谢玄与他对谈时又多有夸奖,其人更是斡旋长安,将几方吃得死死的,苻枭底气忽得足了,把碗筷一推,叫来随侍,给他重新取来一套新衣,当即换下了平日酷爱的骑装短打,穿上了谢叙那般江南公子偏爱的直裾刀袖宽袍,从架子上扫了一卷《诗经》,匆匆出了门。   斩红缨的行踪探听来不难,此女和平素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养在深闺的富户女子不同,性子爽朗,为人老成持重,常随其父打点斩家堡中的事务,颇为得力,因而很得人心,与上下打成一片。   好人缘的好处则是,经常会出入内外两堡之间,据说日暮黄昏后,这斩家的小姐会上演武堂的竹林后,辟一块清静地,习练斩家枪,一直到亥时,才会离开。斩家堡的人都知道她不喜被人打扰,那一阵人少,正所谓花前月下的好时机。   苻枭路上挑了两首背熟,先一步找了个月落幽篁,清风引灯的妙处负手背身站着,待听得身后有跫音接连,这才清了清嗓子,学那些才子名士,轻声颂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注1)”   方吟来一句,又觉得似乎太过直白唐突,便咽声换了首含蓄委婉的,又诵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注2)”   凡事都讲个天时地利人和,如今有天时,可地利却不怎么靠谱,那江南有含情脉脉的烟雨,北地却多是豪壮威武的漠风。   宽袖大袍招风,苻枭只觉得一阵风声呼呼,随竹影乱摇了一通,抬头那饶有情调的树梢灯笼,忽地没了光,下一处照路的,又离这儿隔着老远。乌漆墨黑,他刚想掏火石,背后动静已近,他赶忙站着身子,把方才的诗歌续下。   天公作美,碰巧风停云走,拨云见月,那月华便铺落在脚边。   可惜,这只是苻枭的自我感觉。   今日晚饭后,斩家姑娘往演武堂来的路上,被随身伴侍的大丫鬟秋兮拦了一手,抓着回禀渤海船队近日的飞鸽传信。斩红缨彼时穿戴护手,听她语声急迫,便令她边走边说,两人齐齐朝竹林幽静之处来。   秋兮打着灯笼走在前头,好容易在妖风里站稳脚跟,回头就瞧见远处一道雪白的影子,与那竹影搅弄一起浑噩不清,十分吓人。   挑灯壮着胆子探前,那白影突然开口,说的还尽是拗口的话,她一个佃农出身的丫头,压根儿没读过书,只当人神叨叨对着空气说话,顿时骇得没了三魂七魄,转头一通尖叫:“啊!小姐!”   苻枭倒是听清了她的喊声,理了理衣襟,正打算来个潇洒转身,结果眼前竹摇影晃,便被斩红缨一枪杆打昏。   斩红缨看清趴地上的是个男人,摇了摇头,收枪走人。   秋兮跟过去瞅了一眼,抚了抚胸口顺过气,指着地上的人刚准备开骂,似是认出了人,忙搀了一把:“我还以为见鬼了,原是傅公子,得罪得罪,黑灯瞎火的你恁在这儿?不知道我家小姐号称鬼见愁吗?”   苻枭挨了一棍子吃了闷亏,整日躲在屋中不出,姬洛前去开导,看到他头上的包,实在见一次便憋不住笑一次,最后弄了个斗笠给他头上罩着。好容易能好好说话,听他把昨夜的事复述了一遍,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失当在我,马援教侄,尚且告诫效伯高而不效季良,画虎不成反类犬的道理,我却是疏漏,放到风月事上,确实欠妥。”姬洛垂眸,避开苻枭灼热的目光,拿手指在桌案上有节律地敲了敲,先罪己,再想辙。   苻枭叹息:“现下如何是好?”   “古人都道扬长避短,不若在你的长处上多下功夫,引之注目,心生倾慕,才好更进一步。”姬洛略一思忖,认真道。   “真的……可以?”苻枭缩着脖子,小心翼翼试探。   姬洛轻咳一声:“你不信我?”   苻枭为他板正的样子唬了一跳,忙缄默其口,既不承认也不矢口否认,就这么垂首干站在一旁,像不知辩驳的学生等着挨老师训。   姬洛好笑地看着他:“正所谓‘入山见木,长短无所不知;入野见草,大小无所不识(注3)’。所以,更当以实辨照,而不得纸上谈兵。”   前头一长句,说得苻枭那是脑壳发蒙,两眼一翻,要说他伯父深谙儒学,能亲入太学讲学,是天纵之才,搁他这儿却是半点没有传袭,典型一四肢健达,但头脑简单。   好在,那赵括纸上谈兵,大败于长平的故事苻枭还晓得,于是立刻双手击掌,十分赞同:“哦……有道理,终究得试试才知行不行!我现在就去!”说完,便急忙往门外去,只是,前脚刚跨出槛,又按着户枢回首,朝姬洛傻笑:“姬大哥,你……你以前可有试过,为了谁,刻意发扬长处?”   姬洛挑眉,双手抱臂,混不要脸地说:“你姬大哥我举手投足皆是优良,不需要刻意。”随后又再叮嘱一句,“你好好琢磨琢磨。”   大概是江南一游令苻枭对文士颇为敬重,只瞧他略一颔首,甚至还郑重抱拳,可就出门那一眨眼的功夫,仪态风姿全忘了,几步走得稳当又煞有其事,不像是去赴约佳人,倒像是去杀人。   姬洛叹了口气,倚门颇有些担忧,方才那王充的论述后头还有两句——“然而不能伐木以作屋室,采草以和方药,此知草木所不能用也(注3)”,这苻枭是否真懂了他的意思还有待商榷,更不必说善使善用。   不过凡事强求不来,所谓缘分,乃是二字,缺一不可。   苻枭离去后,姬洛折返窗前,摆棋与自己对弈,拾子时信手拈来一卦,乍眼一瞧,下艮上坎,水漫高山,分明是险阻之象。   又说道另一处,苻枭得了点拨,转头自个儿研究了一通。   论文采,出口不得成章,逢人难对清谈;论武艺,功夫东拼西凑,十八般武器都会上一点儿,但没一样拿得出手;论家世,除去虚衔,更是一穷二白。思来想去,唯有厨艺高超,刀功精湛,只是,君子远庖厨,怎么瞧怎么都没个好由头。   苻枭在堡中溜达了一圈,正好碰上几家佃户在扎草人防鸟雀,他脑中灵光一闪,便搞来几捆木头,扛着往演武堂去,想着斩红缨日日练功,不若给他刻几个等身的木头人,既能展现自己的刀功,又能讨得她欢喜。   于是,他往小道旁的怪石上一蹲,耐心十足地守株待兔。   斩红缨按点来了,身边也没带闲人,苻枭正面迎了出去,但他千算万算没算到,面前的人和自己四目一对,他就成了结巴,说话前后不着调。   斩家姑娘认出了他,抱拳朗声道:“原来是傅公子,我听秋兮解释过,一场误会,昨夜之事还望海涵!红缨在此赔礼!”   “没……没事。”苻枭避开她的目光,把头埋低,斩红缨当此事已了,也不郁结,“嗯”了一声,径自走开。   半天没听到动静,苻枭抬头,那抹红影已渐没竹林,他赶忙冲上前去,将人拦住。   斩红缨疑惑,正要开口询问,便见他指了指林中几根树立的木头,忽地掏出一把柴刀,对着其中一根木头挥就,一时间是刀锋凛冽,刀气凛然。   “我也来!”斩红缨一个猛跃上前,却不用刀,而是以长|枪刺挑,最后旋身一转,回马枪甩在长木上,登时木屑横飞,碎成了齐整的条状。   苻枭被震慑当场,柴刀落地,当时就忘了自己是来作甚的。   斩红缨睨了一眼,看他出招华丽,可手底的木头却被砍得凌乱不堪,实在有些空有其表,那叫一个快人快语:“傅公子的刀法还需多练!”   梢上寒鸦惊飞,林中气氛凝滞。   苻枭彻底语塞,阴着脸,捡起柴刀转身便走。他面相本生得有些阴鸷,咬唇不语时更是森然,斩红缨望着他的背影,踢了一脚木头,不由觉得莫名其妙。斩家堡弟子输她不是一回两回,可没谁这么小气。   不过,念及来者是客,也不好拂个大男人的面子,斩红缨自认为寻得一个好台阶,遂高喊一声:“傅兄承让!练了两手方觉口干舌燥,听说近来甜瓜早熟,不若一并去后厨寻两个吃吃,回来再切磋切磋?”   苻枭才不管切磋不切磋,一听后厨,立刻觉得有戏,拎着柴刀直愣愣走回了斩红缨身边,心中急迫,下意识拽了把她的护手,将人拖走。只是,那斩红缨身量高挑,与苻枭并肩也不输半头,这拖不能叫拖,牵不能叫牵,挽也不似挽,全无小女儿姿态,姬洛出来寻时瞧见,简直如观人间灾难。   斩红缨自律戒持,饭食后没有贪食的习惯,便亲自去给他挑瓜,一手捧了一个,往砧板上一放。   江左名菜素来精雕玉琢,什么瓜中金玉饭,豆腐塞鱼头,叫人惊喜连天,出乎意料,苻枭想着,或可在瓜上做文章,譬如开几个孔,将那汁水引入冰上,再浇一层花蜜,或是挖那果肉,雕成花鸟虫木,秀一番奇人奇技,于是,便往那架上抽菜刀。   可惜,等他拿刀回来,斩红缨已经一不做二不休,一掌下去,把瓜拍成了八瓣,看他还愣在原地,挑了一块最甜的递过去:“来,你吃!”   苻枭哑火,菜刀落地,差点削掉半个脚趾头。   两人坐在门槛上吃瓜,斩红缨一块没动,愣是看着苻枭吃完整整两个,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我……”   然而,她天生不是朵解语花,会错了意,以为身侧的傅公子吃瓜失仪,窘迫难安,于是非常“哥们”的制止:“不必说了,能吃是福。”   陪他吃瓜是因着待客之道,但练功,也是万万不可耽搁的,斩红缨抱拳要走,苻枭慌神,鼓起勇气:“斩姑娘!”   斩红缨回头,那扎起高马尾一抡,将好全呼在苻枭脸上。   苻枭憋了半天,憋出两个字:“没事。”   作者有话要说:  直男追女,在线捉急(喂   好吧,其实苻枭和谢叙是一对(大雾   注1,2:分别出自《诗经·关雎》及《诗经·月出》   注3:引用自王充《论衡》 第254章   两次失意,叫苻枭挫败不已, 这可比当初他初到江左, 帮谢叙做功课要难多了, 有的事情下苦功夫,还能追赶,有的事情天生不可为,除非脱胎换骨。   姬洛饭后消食,走到中庭, 就瞧见苻枭坐在廊下,头上顶了个不合适的大斗笠,将整张脸都裹了进去,瞧着十分消沉。   莫不是自己的指点太过高深, 并未因材施教, 才适得其反?姬洛反思一阵, 觉得是自己这个军师出了问题,于是上前与他复盘, 企图找出弱项, 精准打击。   结果并肩落坐,说了半天,身边人愣是半点回应也无, 姬洛把他斗笠一掀,只见脸上一圈黑布遮光,人正在呼呼大睡。   姬洛扯着他耳朵,面无表情说了一句:“解牛了。”   “都说了不要用刀折骨, 要顺着骨节间隙剖解……”苻枭猛地坐直身子,摘掉眼上黑布,茫然四顾,最后将目光落在姬洛身上,嘟囔了一句“噢,姬大哥,晚饭不是我做的”,随后恍然大悟,支吾道:“我……我……我是不是很蠢,什么都办不好。”   姬洛抬手将他圈住,并未斥责,反而笑道:“庖丁解牛的故事听过吗?”见他点头,复又道:“庄子可不是教世人如何解牛,而是说,凡事顺应天时自然,当力有不逮时,尽心即可。”   “尽心……”   “时人常教导说,遇山难便竭力翻山,遇河阻便竭力渡河,河不得渡,山不能翻便不算努力,人不死则不可称英雄,不撞南墙则不许回头,但世上很多事,撞倒南墙也做不来做不好。”姬洛说道。   苻枭沉吟片刻,眼中有光:“姬大哥,我还想再试试,如果不行……”   “尽可以试试,此路不通,不如择路而行,”姬洛打断他的话,深深看过去一眼,而后淡淡一笑,气氛又恢复了闲时的轻松,“那斩姑娘既然是个干脆利落的,你便不得迂回求全,不出招则矣,一出手需得正中下怀,依我看……还需投其所好。”   苻枭郑重点头:“这个我懂,我会去打听打听她喜欢什么。”   斩红缨喜欢什么,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但苻枭偏是个对风月不开窍的,琢磨不出来,就寻思着收买丫鬟,大丫鬟套不得近乎,小丫头又屁事儿不懂,只傻乎乎笑说,她家小姐最爱那铁的铜的金的银的。   铁的铜的金的银的不就是十八般武器?看那斩红缨不输男儿的性格,倒也符合,只是,苻枭不会打铁,也不会铸剑锻刀,更不会造枪,最后他想了个迂回的法子,拿精铁和银片,凹了个兔子样式的步摇。   “斩姑娘!”   当晚,苻枭在竹林里堵到了人,可左右又想不出合适的措辞,一时怕人嫌弃难看,一时又怕人拒绝得不留情面,最后二话不说,干脆出手,和人过了几招,趁其不备,腾身而起,把那支憨态可掬的步摇,一把插进了斩红缨高束的马尾上。   “送给你的。”   苻枭留下话,转身便走,斩红缨不知所以,只觉得莫名其妙,于是喝道:“原来你会功夫,偷袭我便想走,哪有那么容易!”只瞧长枪横抡,朝小腿胫骨扫去,苻枭扑身躲开,落地拉开仆步,做了个起手。   “我……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斩红缨质问,他却低着头,烧红了脸,解释不出,最后干脆咬牙,虚步探前,溜得比兔子还快。   斩红缨欲要留人问个清楚,可惜手中枪钝,不适宜追逐,只得在发髻上摸了一把,碰巧那步摇尖锐有致,她顺手便给拔了下来,也没细看,抬手当飞镖扔了出去。   苻枭鬓边碎发被打了下来,脚下没停,反而走得更快。   斩红缨没追上,把长枪往地上一拄,喃喃道:“我出手也不重啊,平日里想跟我切磋的人从内堡排到外堡,难道他看我长得青面獠牙?”   那只兔子步摇就插在身侧的竹节上,明晃晃晃着光,斩红缨余光瞥见,皱着眉将其摘下,摊在手心,这才瞧仔细了样式——   那兔子耳长不一,身子肥硕,缀着的银珠又不够齐整,看起来十分散乱,寻常才子佳人,也会寻个蝶恋花般的好意象,而苻枭的审美,丑得非常不一般。   不过,斩红缨笑了笑,还是没舍得扔,将东西往怀中一抄,回了演武堂。   苻枭像只受了惊的鼹鼠,旋风一般冲回屋子的时候,低着头没见路,一股脑往姬洛胸前撞。   姬洛佯作重伤,借机打趣:“什么仇怨,胸骨都快给你撞断了,寻死请往后厨拿块豆腐……”正说着,苻枭抬起头,借着灯笼光,姬洛这才看清苻枭脸上有伤,虽然只有发丝般大小,但在斩家堡挂彩,事必不小,遂又问了一句:“你脸怎么了?”   “姬大哥,你……你究竟会不会追女孩子?”苻枭从来难过开心都一副表情,唯有眼睛不骗人,此刻便好不哀怨,再这样下去,保不准什么时候他就竖着出去,横着回来了。   姬洛满头雾水,心想说就算让这小子当面去跟斩北凉说要求娶他的宝贝女儿,至多不过一通周旋,碍着面子也不会搞得如此狼狈,这灰头土脸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见的是母老虎。   斩红缨在斩家堡素来口碑极好,不但令那些老古董俯首,更是深受姑婶大娘的喜爱,没听说是个蛮不讲理的坏脾气。   肯定有猫腻。   得出结论,姬洛淡淡然道:“不会,你看我这么多年不是孤身一人?”苻枭露出吃人的目光,他忙又正经道:“你别这样看我,别说女孩子,男孩子我也不会……”   苻枭灰溜溜缩到角落苦恼:“我倒觉得……觉得怀迟要好哄上许多。”   “那就放弃吧。”姬洛沉声道。   苻枭讶然不解:“放……姬大哥,不是你说……求娶斩姑娘的吗?”   “但我说的就一定对吗?”姬洛反问,在屋前徘踱步,不再玩笑。   苻枭明明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在谢家待了许久,一朝拿得机会,千里远赴长安,可见有底子有谋划,但他却有个致命的弱点,便是对人过分依赖。   因为年少失怙,被迫逃亡,心中对力量充满渴望,同时,也非常希冀能得到庇护,尤其是在谢家见过谢安、谢玄这样的当时无双的名仕对晚辈的指点教导,更迫切地期待有人能引导他。   这种期盼埋在心里很深,当踽踽独行,不得不步步为营时,他将自己谋划得很好,但是在长安遇到姬洛之后,心里便产生动摇。   “但起码比我对。姬大哥,你很厉害,不止怀迟,连谢将军也常称赞。”苻枭不知如何应对时,都会把头埋得很深。   姬洛却冷冷地说:“我不是神,不需要人供奉。”   少年张了张嘴,眼中满是茫然,姬洛见此,话中不再有半点温存:“从我来到斩家堡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和斩红缨没戏,但我之所以还不时提点,是想让你知道一个道理——试试,有时候不是知道自己行,而是知道有些事,哪怕有人出谋划策,就算自己重新投胎,也不行!追求斩红缨是,潜入长安复仇也是!你以为你的伯父是什么人,就这样,你还想杀他?还想给坐实了谋逆的五公翻案?”   “我……”   “你选了一条艰深的路,却要别人带你走,这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姬洛淡淡道,“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除非我是死尸一具,否则,多的是人不想让我活着再踏入长安城,但你,无论此次成败,都必定要回去,如果你还只是希望我能罩着你,后巷酒铺那点细作就是你的后路,毫不夸张的说,你终将步你父亲后尘。”   苻枭颓丧地跌坐在地,背靠灰墙,双膝并拢,两手搭在膝头,整个人深受打击。在他看来,姬洛说的,分毫不差。   谢府再好,远水不救近火,谁也不知道秦晋何时一战,何方会胜,所以他敢孤胆北上。可真到了长安才知道,人情复杂,远非自己可想,身陷漩涡而不得力。   但好在,还有一个姬洛,一个在帝师阁声名鹊起,甚而可以戏弄天下的人,尤其是在目睹钱府一役后,苻枭犹如看到新生的太阳,他心中第一个念头——也许这个人可以帮自己,所以松林遇袭,左飞春逃亡,他都或多或少出了把力,甚而在青州通风报信,也是希望能攻略姬洛,从而得到指点。   所以,当张蚝将他丢在河间后,他慌了手脚,十万火急传书,直到等来回信,才狠狠松了口气,又是欣喜,又是感动。   “你要成长,就要学会独立。”姬洛长叹一声,回屋。   苻枭忽然匍匐在地,伸手抓了一把他的靴子,随后重重磕了个响头:“先生!”姬洛怔了怔,想挣开他,却听见他又唤了一声:“师父!”   “我何时能为人师表?”姬洛轻声自言自语。   “我……我没有怀迟那么会说话,你说我真心也好,说我私心也罢,但在我心里,你确实如老师一般。”苻枭又连着磕了两个响头,“在谢家的时候,我很羡慕怀迟,因为他很聪明,从小有名师在侧,稍有不妥,便有人指点,不用担心走弯路,更不用担心走了歪路,摆在他面前的,就是一条集祖辈智慧的康庄大道,而我,只能一个人走。”   苻枭抬起头来:“一个人的路,太苦。”这大概是他一口气说得最多的话。   “是啊,一个人的路,太苦。”姬洛晃神,不禁怅然。一路走来,一个人,确实太苦,纵使苦中作乐,也免不去苦。眼前的少年也不过十来岁,他只是坦诚地说出了他的小心思,暴露了他的渴望。   望着苻枭渴盼的双眼,姬洛心头亦是愁绪滋扰——   究竟该不该插手斩家堡的事?该不该出手带他一把?或者更露骨的说,该不该“借用”他的身份、他的目的还有他对自己的仰慕?每一个不起眼的决定都有可能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未知的事情,谁都说不清。   就像那一卦,前路艰险,到底是说苻枭,还是说自己呢?   姬洛想将少年扶起,但手还没伸出,又已是小退半步,猝然背过身去,缄默半晌后,才留下一句:“你不若好生想想,你的伯父是真的要招安,还是只想与坞堡势力虚与委蛇。”   皂靴离了手,瞧着身前的人转身欲走,苻枭已是心凉至谷底,此刻乍然听见姬洛的话,一时悲喜参半,舌头打结:“先生……我会努力的!”   “我可没说要收你为徒,平日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姬洛哼了一声,自己这个闲人可一点不闲,哪有功夫带孩子。   但苻枭喜不自胜,根本不这么想,甚而也不在乎什么名分,毕竟在他看来,实质远超于虚名。   于是,便见这闷头闷脑的少年,起身往人身前堵去,浑不相让:“姬……姬大哥,你想吃什么,跳丸炙,胡炮肉,还是鱼鲜?谢将军最喜爱在吴溪钓鱼,每每所获丰裕,都会着人做成鱼鲜鱼肴,赠予亲眷,因为此事,还曾为中书令王季琰大人笑话,不过那手艺却也服众,叫人垂涎三尺,我还曾偷师来着……”   讲道江南,苻枭满面春风,好似那儿才是他故乡,那些芝兰玉树的风流人物,才是他的故交挚友,而北地不过客居,而自己,只似寄居他处的飘萍。   姬洛注意到他两颊光洁,刚才虽凄声厉呼,但始终咬牙紧面,没有留半滴眼泪。   谢叙不同,会撒娇会哭会说话,该服软时服软,该滑头时滑头,机灵讨喜,是人人偏爱,而苻枭,是沉闷,笨拙,不会哭也没糖吃的孩子,他和谢叙,就像黑白的两面,身处两种截然相反的人生,也映现两种镜像般的性格。   放在以前,姬洛一定会笑着调侃,打发他将方才的菜品全来一套,然后自己借花献佛,请整个院子的人共赏,只是现在,却是没有那种心境了,再好的厨子,再美味的食物,都比不上饿了几天,在江陵城和屈不换还有桑姿抢食山竹鸡的滋味。   姬洛只说不用,打算回房。   苻枭以为自己说错话,忙闭嘴,可想破头又不甘,忙试图挽留:“那不如喝茶,不管如何,敬茶还是要的,学塾立的规矩,怀迟都……”   “不必,受不住。”姬洛叫住他,右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阿枭,你得拿出些男儿气概,如你所说,谢将军钓鱼烹鲜,但并不妨碍他建功立业。”   苻枭还想辩解:“受得……”   那双按住苻枭左肩的手却没放下,反而压得更紧。只瞧姬洛垂眸,神色郑重而认真,多年磋磨而霍然宣泄的气势,叫苻枭生不出一丝反抗。   “你以后会知道的。”姬洛悄然一叹。   现在姬洛走的每一步,都没有绝对的单纯,也再不可能毫无意义,就犹如在长安对李舟阳玩笑时提及的道家斩三尸之法,也许现在的他,只是欲望的影子——他始终没有忘记,还有一枚八风令在长安,在苻坚手上。   长安,自会有人去。   越是落寞,越是怀念以前的时光,怀念以前淳朴以待的人,姬洛的身影消失在转角,但声音却回荡在静悄悄的阆苑:“你会做粟米饼吗?”   洛水两岸最常见的那种粟米饼。   “会。”   苻枭应了一声,提刀进了厨房,这种面食实在没什么难度,不一会便制了一盘,他捡了两块卖相最好的,朝姬洛房前捧去,没想到在石墙下撞上了巡夜的侍从,手上吃力,愣是给捏成了碎渣。   听见响动,姬洛披衣推门,走到近前,低头紧盯他手上的烂饼子。   苻枭推推搡搡要避,那侍从一个劲儿告罪,在两人纠缠中,姬洛面不改色伸手拈来两块碎渣,放进嘴中咀嚼,吃得很开心——   从前有个人,最爱给姬洛带乌脚镇上的粟米饼,但次次都会因为各种理由,压得稀巴烂,他从来就没吃过完整的。现在,这样的人和过去的事,都已渐行渐远,便连自己,也无法与往日等同,好在这小小饼子,还余留曾经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日更啦~ 第255章   听说今儿十五,斩红缨要代父去校场操练部曲, 姬洛决定替苻枭摸底, 顺便也见识见识这位能将堂堂七尺男儿给吓退的斩大小姐。   由于苻枭这几日的安分守己, 外加斩家堡近有外客,堡中上下倒是并没有明里暗里将人软禁,除了内堡,随处可去,只是不能离开燕都, 姬洛以师友的名义客居,今次第一回 出门,倒是一路格外顺畅。   就是出门前,出了点不碍事的小插曲。   鉴于姬洛身份的敏感, 难保斩家有人慧眼能识, 苻枭操心不已, 非得派四五个亲信跟着,姬洛好说歹说才将人给劝离, 只留了一位说话, 而后自己也退了一步,舍了惯用的短剑,只带了“玉城雪岭”随身。   校场在外堡的东北角, 打那儿去的路上,时不时能瞧见眼生的打扮——打先秦赵武灵王推行胡服骑射开始,河间河朔的衣着,不论农人的武人的, 都以便利实用著称,但显然,那些衣衫直袖宽袖,袍口不束,既无绑带,也没绑腿的,可和黄河两地没啥关系。   姬洛指着当中最惹眼的一架牛车问:“斩北凉挑女婿,还真是来者不拒啊。”   江湖人多是一匹老马一双腿,这种风行于晋国贵族中,并且带有明显富贵人家标记的车马能过两国边界,就是个“烫山芋”,分明自带“活靶子”三字,就差没嚷嚷“快来打我”,要说这中间没点小九九,也就只能唬一唬苻枭这般的愣头青,他是一个字都不会信。   “回禀公子,应该是‘浣花剑’江屿寒,听说此人起于寒门,是不可多得的文武全才,在寒门士子中呼声极高,加上为人雅美,广受江南名妓青睐,风流韵事街头巷尾尽知,又因去年一口气剑挑江左大小门派,无一败绩,更被纳入那‘新四公子’的备选中,曾扬言……”说到这儿,那亲信瞟了姬洛一眼,咽了咽口水,不由磕巴起来。   苻枭身旁提拔的这几个人很有意思,多是几族混血,没什么背景,少时很吃了些苦头,这一雪中送炭,倒是哪一方都不偏帮,按部就班,如实相告。   “扬言如何?”姬洛抿唇一笑,不用多想也能猜到,许是跟自己有关。   这做下属的最会摸上峰的脾气,更何况还是专门打探消息的斥候一类,这些日子相处下来,那亲信也知道姬洛为人,便不再遮瞒,直言道:“扬言师昂阁主是个无用废物,非说要胜那帝师阁一头,抓您回江左论罪!公子您看……”   听过后,姬洛摇头,只说往后人前,一律叫他骆济便可,敬语统统略过,好省去麻烦。   斩北凉横行北方,苻枭整个一闷棍,那拙劣的演技藏不严实身份,人家只是看破不说破,把人稳住慢慢做戏罢了,这会再突然出个博人眼球的,岂非自己给自己引祸,这等没头脑的事,他可做不来。   那亲信听过后满腹疑窦,忙问:“公……为何不去见见,好给那姓江的一个下马威?”他们这样市井出身,遇到挑事儿叫阵的,都是比谁拳头硬,气不过就打一顿,人总会服软。眼下瞧见姬洛暂避锋芒,不仅不解,反而还有点戚戚不忿。   “休与小人论长短,这样的人,越打他,越是跳脚,输了有奚落,赢了有说辞,没个讨好的,何况,你家主子还有正事。”姬洛淡淡道,伸手一引,两人过了车马堆儿,朝另一头走去。   话说到这份上,那亲信也没再冒头,只是忍不住嘟囔了几句。   姬洛耳根子不清净,便起了个话头打断:“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挠头憨笑,答:“王石,大家都喊我石头。”见姬洛颔首,王石左右觑看两眼,又低声补了一句:“其实,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燕国人。”   “慕容琇安排的?”姬洛一点便通透,那槿花酒铺的人虽然看在自个儿的面子上,帮带苻枭一把,但两国血仇,要尽信恐怕不易,兴许这王石,便是其中推手,推出来摆明面上做监视的。   “那倒不全是,”王石老实交代,“家中老父曾当过太原王世子的教头,国破之日,在家中引剑殉国,听说世子未死,死前遗愿复国,叫我们几个不成器的兄弟投奔沙场,当年邺城城头血战,世子受了小郡主大恩,心头放不下这唯一的妹妹,去年风头稍松,联络上了人,叫我们来搭手。”   看石头的表情,只怕是小郡主面儿都没见着,便给扔到了长安,苻枭缺人,他们又有心想往深处渗透,于是一拍即合。   只是,苻枭再不受重视,身份摆在那里,要说“芥子尘网”全没监视,估摸也是痴话,姬洛进而与他多套了两句话,就清楚了:   那王石虽多了一道隐秘的身份,但和苻枭其他的护卫一样,都是双亲不同族的,就算宗平陆查到,也不会往细作想,只会当苻枭初来乍到,想笼络心腹站稳脚跟,毕竟,这些个混血,早年是两头不讨好,晋人视其孽种,氐人又嫌肮脏,如今赶上了苻坚的融合政策,这些人是他最容易收买到的。   排挤、压迫最容易引出乱子,苻枭给收拾了,还能平衡朝中势力,苻坚就算不感激他,也不会细究,更何况,天时有利,王猛逝世后,苻坚根本无心管他。   当初的长安,王猛与庾明真,一文一武与苻坚形成稳固三角,加之六星辅佐,可谓铁桶,如今一角已缺,往后九州沉浮,实在难定。   姬洛和王石走到校场时,斩红缨已在台上发号施令,叫人列阵以待,先演练枪阵,再演练刀阵,连贯操练一套。她本身武功不俗,见有发力不对,功夫疏松者,便亲自着手指点,这偌大部曲男儿,人皆服她,未敢轻视。   说来奇也怪哉,斩红缨训练,倒是没有刻意驱赶清场,如姬洛这般好奇围观的不少,只是这当中,男儿甚少,女儿却是占了大半,多是农家女或是堡中人丁家眷。   今日斩红缨头发高束,身着一套交直领红褶服,小袖由丝带绑缚,身上虽未着甲,却仿筒袖铠加了鱼鳞片,双肩被垫起,整个人英姿飒爽。   姬洛眼有赞叹,但王石却十分不屑。   对他们这些五大三粗的汉子来说,美人该是温柔娴静,玲珑秀婉的,如斩红缨这般,身高上便力压男儿一头,五官大气周正,说话低声粗嗓的,全无美感,自是没有半分吸引力,更何况,那仅有的一点孔武有力也被盖了下去,面子作祟,纵使心有认同,也需板着一张脸观之。   这番心理,放到在场其他围观的男子身上,也适应七八分,纵使拿刀使剑的练家子,也未必不为这气势所慑。   果然,没一会便有人手痒出头,言语激进难听,浑是看不起女人。   姬洛左耳一动,赶紧拉着不明所以的王石跳开,退到后方空地,这前脚刚走,后脚那地儿便给一拨女子给站了,上至八十岁老妪,下至豆蔻少女,纷纷出头说话,那阵仗,吓得王石一个激灵,活似见了吃人的母老虎。   斩家堡的姑娘这些年养出了彪悍性子,偏爱红缨,不爱儿郎,最是看不起那种身无二两肉,嘴巴还碎的臭男人,当即是一人一嘴一句话,把出头的人说了个哑口无言。   好在,斩红缨是个老成持重的,于是摆手安抚,示意校场正中的男丁让出场子,拉开仆步,摆了个起手式,邀那人过两手。   能动手绝不多话,这性子看得姬洛直想叫好。   只见她手中七尺盘银|枪一翻,甩了个枪花,趋步上前,先一招“蛟龙探海”,试人下盘功夫,再一手回拦扑刺,一套招式将人打得仓惶逃窜,待人手法脚法皆乱,再一鼓作气,点刺接个回甩,将人拨倒在地,径自飞出三丈之外。   “斩家枪”一出,宛若寒星瓅瓅,便是连身都未近。   “走枪不滞,圆达通透,起手时如疾风劲走,收招时如苍松不动,底子扎实,实打实练出来的,不是投巧可得,”女子劲力不够,多用轻兵而弃重武,譬如软硬鞭,或是细刀剑,再者暗器飞扇绸带,拿大刀大枪的可不多,姬洛不吝赞道,“好功夫!将士铁肝胆,女儿亦风骨!”   姬洛话刚出口,身旁两个耳尖的小姑娘听了去,立刻出声附和,那话音抑扬顿挫,比夸自个还不得了:“那是自然,你们这些臭男人可看好,红缨姐姐若是身在沙场,那可是战无不胜的女将军!”   “我以后也要像红缨姐姐那般,看你们这些臭男人可还敢瞧不起人!”   “唔,女将军,真的有这样的女将军?”王石听得汗颜,可他嘴笨,又不敢和她们对呛,心里免不得不服气,不由摸了摸鼻子,嘟囔着。   姬洛正色道:“有,还真有,譬如商王武丁之王后妇好,破羌方,伏击巴方,屡战屡胜;或如吕母、迟昭平,为反抗王莽新朝,扶危济困,揭竿而起;再往近些说,衣冠南渡后建兴三年,宛城被围,城中兵尽粮绝,而颍川荀氏有女灌娘,以十三幼龄,率死士数十,突围求援。她们中有的虽无将军之衔,却有大将之风。”   王石听过一席话,心中震撼,遂不自觉叹了一声:“果真是了不起!”   斩家堡的兵丁纷纷喝喊助威,斩红缨没于人中,犹如鹤立鸡群,只见她手掌长|枪,昂头以示,威仪赫赫,却并不骄矜。   败者落在演武坪外,按着前胸大口喘息。斩红缨抬手示意安静,遂拨开人群,亲自走到人身前,伸手一带,将人拉起。   这会,被指指点点的人,从斩红缨变作了那个好事者。   那人听着四下私语,面有赧色,再看斩红缨在前一步不让,只当对手胜之不够,还有再行羞辱,正准备开口呛话,却不曾想,人家替他掸了掸前襟上的尘土,反而道:“世间有善恶,天地分黑白,男人里有温文尔雅指意气的,女人里也能有力拔山河气盖世的,切莫以貌取人,大家散了吧,今日不过切磋,这位公子武力上虽输我一筹,但前些日子我却偶然撞见他在燕都行侠仗义,也应是被人尊重的。”   斩红缨一番话,哪里像是苻枭描述的“一根筋”能说得出来的,武力胜人不算,还云淡风轻地全了人脸面,分明粗糙在外,细致在内,这才是豁达胸襟的大风范。姬洛频频摇头,不由叹道:“苻枭这小子还真配不上人家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看文愉快呀~喵~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花开不记年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6章   清明春祭前后,河间几郡绵绵细雨不断, 堡中上下兴致不高, 人人都惨白着一张脸, 往来脚步快上不少,远远看去孤灯飘零,好似游魂。   苻枭虽没惹得斩红缨青眼相看,但却和她跟前的大丫头混了个脸熟。那秋兮是个嘴馋的,尝过手艺后, 便惦念不忘,时常寻个借口在小院张望,吃人嘴短有时候也会牵线搭桥卖个消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 苻枭才晓得, 秋兮原是江南人士, 幼时家贫,见是个女娃, 被爹娘狠心扔在路边, 叫拐子卖到北方,正好遇上斩家堡的平了一窝匪贼,才解了无妄之灾。   打小起她便跟在斩红缨身边, 倒是没吃什么苦,就是身子骨弱,武功稀松平常,花拳绣腿只能唬一唬外行, 索性跟着堡中几大家,打理些琐事。   上回吃那糕点吃出了家乡味,这才叫秋兮心心念念许久,苻枭晓得缘由后,二话没说,往后厨蒸了一屉给她送过去。   这两日,秋兮是来还礼的,提拎了两罐驻色酒,招呼了跑腿儿的窖藏,说是过了谷雨到立夏,就能起来喝。   苻枭换了利落的短打,挽袖时和她打了个照面,秋兮上下打量了两眼,双目放光,打趣道:“今次倒是精神气足,原也是个俏公子,就是面相太凶,若是不笑,可止小儿夜哭。”   听闻秋兮快人快语,苻枭是个直肠子,倒是没往心里去,反倒抬头努力挤了个笑颜,就是比哭丧还苦。   秋兮掩嘴痴笑,接着揶揄:“傅公子出门可是寻我家小姐?”   苻枭没开口,只老实巴交点了点头。秋兮敛容,认真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两回,这才扶在门旁,嘘声一叹:“眼下在这斩家堡里头的,就你最实诚,可惜了,小姐是谁都不会看上。”   “我知道我……”苻枭话本就少,急着解释,舌头就打了结。   秋兮看他那样子,多了些心酸,只挥了挥手,阻了他的去路,还顺手帮他将门带上:“别白费力气,回去吧,清明三日,小姐都不在堡中,见不着的。”   闻言,苻枭失了精气神,抱着刀在树下站成了一根桩子,姬洛路过时,看绵绵细雨已将他外衣浸湿。   “听说立夏食李酒,驻颜好气色。”姬洛随口道,但那小子却重耳未闻,安心当他的桩子,表情十分高冷。   过后,苻枭才知道,斩家堡虽屹立不倒,却也并没有表面那般风光。   永嘉之乱刚起那会,许多流人坞主趁火打劫,抄没了不少行旅的家财,依次积富壮大,招兵买马,早年间,斩家堡还不是河间的老大,都是同胞,不愿打家劫舍同流合污,遂被视为清高,颇受排挤。   之所以能出头,还是与石赵那一战,骇退四方。   当时,石赵挥师剿灭郭家堡,附近的坞堡宗主都缩头缩尾,不敢第一个援手,还是离着不近不远的斩北凉带着部曲,奋力驰援,愣是用人命和鲜血堆出了一道壁垒,叫赵国军队不敢越雷池一步。将好又逢上赵国内忧外患,石虎啃不下这硬骨头,只得铩羽而去。   在这一战后,郭家堡气数渐萎,后来斩北凉凭借威信和强大的人格魅力,将其吞并,渐渐收复周遭,形成如今“坐镇燕都,敢叫河间俯首”的局势。而那些曾经的坞堡宗主的后人,达成同盟,也就形成了斩家堡中鼎立的几大家。   斩北凉如今是众矢之的,鲜少出堡,但每年的清明,都会跟女儿秘密匹马前去当年的战场,为那些埋于青草下的尸骨,献上祭酒,再陪他们说一说话。坚守二十来年,拳拳丹心,风雨无阻。   此刻,野草坡上,远眺四野,唯有鸿雁与断壁残垣。   “爹爹,听说那一夜,外祖和祖父,还有不少斩家堡的好儿郎皆殒命于此,若那些见风使舵的小宗主们最后不奋起,当年的你可会后悔?”斩红缨持枪而立,临风而叹,心中满是怅然。   斩北凉挥臂将坛中烈酒一洒,掷地作声,叉腰大笑道:“丈夫岂可轻言毁?红缨,可还记得幼时为父同你说过的故事——晋献公想借道虞国攻打虢国,宫之奇劝言,虢国若败,虞国被吞没只是早晚。北方大小坞堡便如虞虢两国,你要知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呐!(注1)”   “纵百死而不悔,我明白了,”斩红缨闭眼,右手握紧银|枪枪杆,挺立身子,对着清风白日起誓,“如有一日,明知不可为而不得不为时,我亦当如前辈,要赴死,我先,要顶天立地,我来!”   斩北凉抬手一圈,大臂搭在斩红缨肩上,拍了拍:“不愧是我斩北凉的好女儿!”   半晌后,烈风更盛,吹得二人的披风哗啦作响,斩红缨余光瞥见绑带松弛,随即转身,替老父系上。看着斩北凉双目有浊,眼角深纹,近日来双眉深压成川,不由鼻头一酸,很快又避过身去。   她亦不过双十,寻常女子正当天真烂漫的年纪,她却不得不顶上国仇家恨。   “红缨,人不能忘祖,天下晋子一心,没有什么无可战胜,你要记住,斩家上下当年留于北方,虽为情势所迫,但更多的是因为,这里本来就是我们的故土,世世代代住着我们的乡民!”   斩北凉安慰着,张开双臂,将长风揽入怀中。仔细听那声音,由沉痛转为高亢,而那号称纵横河间的“孤狼”,有着不屈和凶狠的目光,而手指向的地方,是烟雨江南:“所以,我们要守在这里,直到有朝一日,拿回我们的土地,拿回河间,拿回河朔,拿回黄河以北乐浪以西!”   就好比苏武牧羊,只要坚持,总会等到那一天,而那一天——   “爹,你说到那时候,斩家堡会是个什么样子?”斩红缨轻声发问,可问过后,又急急改了口,“不管什么样子,只要大家都在便好。爹,娘常说你向往江左的小桥流水,斩家堡我替你担着便好,你们带上郭叔他们,一同去瞧瞧……”说到此处,她却再也接不下去,前头的都是些虚话,她真正想问的是:晋国朝廷,还有江南武林,真的会接纳他们吗?   斩红缨处理上下事务,又哪里不清楚斩家堡现今的情势,他们在北方漂泊太久,胡人当他们是毛毡上的针,不是想奋力拔出,就是想招安磨平;而江南,那些士子们,真的会相信他们一片丹心,从没变节吗?   料峭寒风扑面,斩红缨只觉如下刀子一般疼,却没有半点泪意。   “怎的了?”斩北凉虽是铁骨,但统管大小坞堡,不可谓心思不细,见女儿稍有色变,说话气浮,便侧脸相问。   斩红缨不想给他添扰,也是稳得住,只眨了眨眼,避去目中干涩,随即攀过那河间孤狼的手臂,不动声色道:“小时候不爱读书,整日舞刀弄枪,愁煞阿娘和爹爹,便变着法子给我说故事,说是知史,可以鉴己身,方才爹你说到唇亡齿寒,女儿却想到了另外一个故事。”   “哦?”   “飞将军李广,平七国,定匈奴,一生驰马塞外,勇可射石搏虎,可惜,一辈子未能封侯拜相,最后还落得被迫自刎的下场。”斩红缨肃容,两眼如电,带着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狠劲儿。   她虽不愿叫老父担心,但年轻气盛,意气不平,实在忧虑难消,便借史料,想旁敲侧击一回。方才虽是自贬,但她却是和寻常江湖武夫不同,其外祖年轻时曾在河间当过掾吏,在其幼时亲自教授,舞刀弄棒闲暇有余,也是很读过几本书的。   斩北凉一听,即知她心意,是叫自己别走了飞将军的老路——   李广一生,岂止用意难平来形容,随便捡一回说,都是泪沾襟,鸣不平。说道是一年,他率军与匈奴骑兵对战雁门,因寡不敌众被单于俘获,路途之上假死夺马南逃,一路斩杀追兵,可等回了长安,却被置罪问斩,说是此一战伤亡惨重,还叫敌人给捉了去,愣是花了些钱,才免去一死,但自此也沦为庶人。   而后几次征召,几番罢免,驰援塞外四十载,历任七郡,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最后,还被文史刀诛笔伐,至死凄惨无比。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注2),”斩北凉携女往回走,两人牵马,慢行在草长莺飞的广袤平原之上,春燕在他们头上盘旋,野兔在脚边流连。与景致相和,他的声音并不低沉压抑,反而于苍老嘶哑中,透出对明日的希冀,“纵使天下人误会,但只要我们心中信念坚定不变,便够了。”   “我已做好安排,放出消息,比武招婿,你若有相中的小子,可要叫爹晓得,”斩北凉吹了声哨子,豢养的苍鹰落在他手臂上,他笑着挽缰上马,目及辽远,“幸好,我并非李广,当今也非武帝,江南还有能士坐镇,也非人人猜忌。”   斩红缨急切的唤了一声,却张嘴无言:“爹!”   “我斩北凉一生傲骨,不怕输,不怕死,但你,爹输不起。”斩北凉坐在马上,伸手轻轻托住女儿的脸颊,百炼钢成了绕指柔,眼下,他只是个为女儿婚姻大事愁苦的慈父。   斩红缨心有触动,但一番话下来,想得却更为深远,显然早抛却寻常的撒娇斗嘴,只沉声问道:“莫不是秦国将有动作?爹也希望我如公输家那位现家主一样,远嫁江南避祸?这是在为我留后路?”   斩北凉却解释道:“我斩家生于草莽,虽比不上天下四府那般名望,但也不屑走他们的老路!你是我斩北凉的女儿,我知你必不会退缩,所谓后路,全靠你自己,至于比武招亲,不过拖延的幌子……前些日子,我已派人暗中联系谢玄将军。”   “爹的意思是……”   当初斩家面临大难,亦不曾摧眉折腰,降于石赵,更何况如今尚有余力,话说到这份上,招安是不可能的,但又轻易不能和苻坚撕破脸。   代国刚灭,黄河以北兵力未撤,若是强袭河间,斩家堡也吃不消,如今最好的结果便是一拖再拖,拖到江南军务调动,代国分地不均,西域隐有大祸,逼得那秦天王将视线集中到别处,腾出个山高皇帝远的空位,无暇顾及他们这些散兵,既能守住河间的位置,而后说不定还能和谢家里应外合。   斩红缨稍稍一想,便通透了,拱手郑重道:“父亲,我同意你的决定,我会想法子助斩家渡过难关。”她说这话时,眼中浮起一丝黯然,但眨眼便逝去无踪,只留下坚毅的明光。   “红缨……”斩北凉似是想到什么,缓声开口。   但知父莫若女,斩红缨不愿他提及往事,只摆手淡淡道:“爹,女儿从没有困宥过去,我一直在向前。”   斩北凉不便多言,最后二人打马,返回了斩家堡。   所谓招安,要么分封,要么联姻吞并。   谁都知道,斩北凉膝下无子,只得一女,斩家堡的一切,必定要落到这位河间明珠的身上,比起封侯,重新平衡长安势力和冒着养虎为患的风险来说,历朝历代的联姻才是屡试不爽的融合之法。   能不大动兵戈则不动,对苻坚来说,他心头也更倾向第二种,也是能得到完整的斩家堡的一种。但他毕竟要周全考虑,所以宫里头封赏的旨意备着,代国驻军秣马厉兵着,而苻枭,带着他的虚名头衔,则实际上做的是第二手准备。   但斩北凉老谋深算也不蠢,他算准了这位天王的心态,先假意倾向第一种,把人稳住,慢慢磋商,等暗中部署妥当,再故意拿独女作借口,又将条件引为第二种,逼得苻枭上门,再将人软禁下,好吃好喝供着,就是不谈,等拖不住了,再并向天下发话,先发制人,纵使苻坚强娶强嫁,也得顾忌民心所向,和那天下悠悠众口。   而比武招婿,斩家亦有限制,年貌设限,免得被一些老不要脸的占便宜。   斩北凉公布消息那夜,苻枭便收到了“芥子尘网”的消息,不过指示的人不是他那位伯父,而是智将风马默,叫他想尽法子拿下比武招亲,若不成,则盯住斩北凉那只老狐狸,必要时候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不择手段——   其下意味昭然,分明直指张蚝所率大军,要么兵不血刃拿下,要么逮着借口出师有名,一锅端。   苻枭烧了信,愁眉苦脸,夜不能寐,头一个念头想去找姬洛商量,又念着自己也该学着先拿拿主意,便在外堡一个劲儿瞎走。   烦归烦,但他一不酗酒二不玩乐,愁苦时候便一个人窝着暗处一声不吭,避开守备,避开灯光,像个夜行的鬼,晃着晃着便到了演武堂。没想到,撞见斩红缨也未眠,站在旗枪上冥神静想。   她想了多久,苻枭就在树下的阴影里窝了多久,等人轻功飞走,他才痴痴追过去,捡起落地的一缕银|枪红缨,还有一个褪色的陈年香囊。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左传》   注2:出自司马迁《史记》,这句话本来也是司马迁评价李广的,大概的意思是说,桃李花虽不能说话,但能吸引到许多人观赏,以至于最后踩出一条路来,有的人亦是如此,虽不曾张扬,但会有人为其吸引,为品质感佩,最后永远铭记于历史之中。 第257章   出燕都一路往东,一直走到地之尽头, 便可见苍茫大海。沿线上有一座大港, 未抵燕山, 传说当年始皇帝所派,求取长生不老药的使者,便自此入海。海上有一碣石,仿若仙门,乃历朝历代朝拜圣地, 便连始皇自己,也曾四次亲自东巡,至于第五次,则崩于半途。   出海有无仙山, 始终不为人知, 但因这片海湾上可勾连乐浪郡中高句丽、百济、新罗三国, 下可接连东海,便成了大小商贾和慕道游仙之人往来之地。   自打边关吃紧后, 北方大小坞堡除了依靠庄园田地维持基本生计, 也刻意培养了自己的商旅,走水路,向四邻贩卖货物。斩家堡也不例外。   船队一直由五大家中的郭家负责打理, 来回一趟半年,每年两次,今次带队去接的,是郭家年轻一辈的郭滢。   郭滢其人是个坐不住的皮猴子, 好吃懒做样样精通外,那是文也不行武也不行,平素嚣张跋扈,在堡中惹是生非,唯一的长处是胆子大,便是见了身具霸气与杀气,人人敬畏的宗主斩北凉,也敢胡说八道,张口瞎话。   斩家堡中二把手郭益是她老爹,却管不住人,她上头本有个两个哥哥,可是病的病,死的死,老来得女,也就宠得不成样子——只要不折腾个大动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都说世上一物降一物,郭滢谁的话都不听,搁谁跟前都是大爷,但唯独对斩红缨服帖不已,好吃好喝从小都惦记着不说,那是指东不敢往西,因而,堡中若是谁挨了揍,找了骂,被耍得娘都不识,铁定会去搬这座大神。   前段时间郭益要给女儿说亲,被吵闹了好一阵子,最后实在没辙,便往那斩家侄女身前游说,支了个差使,把郭滢一脚踢出了燕都,耳根子总算清静。   偏巧今月海上起了数次风浪,该来的船迟迟未到,郭滢在临榆港等了两日,实在不耐烦,便把要务扔给了随同自个一道的办事,自己溜到别处逍遥去了。   打临榆港西南,撞见几位斩家堡年轻一辈的子弟出来历练,说是处理年后起的佃农骚乱,私下有人从中吃钱,那些个小坞主压不下去,只能暂时以江湖冲突为由,打了几处虚招掩护,随后向斩家求援,希望能揪出人来,既平息了怨气,又免叫虎视眈眈的秦国插手。   带队的方阳和其他几个弟子搜集查证数日,基本已锁定那恶奴,只是此人滑头,明里暗里都久攻不下,取不得证据。斩家堡自斩北凉统理后,在河间之所以能笼络人心,乃是因为讲究以德服人,既然无法证明,就不可以空口无凭指摘,不然既落人口实,又打草惊蛇叫人有了准备。   见软的硬的都不成,郭滢胆气足,将那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奚落了一番后,拍着胸脯说自个帮他们搞定,于是夜间,换了夜行衣,往那小坞总管居处探看,结果她那三脚猫功夫外加比清溪还浅的城府,东西没捞着,自己差点儿失手被擒。   好在,活那么大,郭滢蔫坏的事儿没少干,被人抓包揪着追打也不是没有过,脚底抹油的功夫还行,可算是跑了出来,也没像话本子里那般,丢下些什么关键的随身之物,叫人栽赃,或是叫人灭口。   劫后余生,可该叫她得意,可话本子里没说,为人太嚣张容易湿鞋,走夜路太多容易撞鬼——   郭滢跑到林子里,踩着个软绵的东西脚踝一崴,实实在在扑了个狗吃屎,等她呸掉嘴巴里的黑土,定睛一瞧,方才绊着的是双小腿,膝盖往上全在土里,杂草枝蔓遮着,又黑灯瞎火不清,顿时以为自己踩翻了人家的坟,赶紧捧了两抔土掩上,又跪坐在地念念叨叨许他往生勿扰。   许是那两抔土上碎砾较多,落在小腿上痒痒得不行,腿主人下意识一个蹬腿,将没留意的郭滢给踹到了土坑里,着实给吓得魂飞魄散,两眼一翻,就昏了过去。   等她醒来,人已经在客栈中,方阳那一群人围在床边,生怕这姑奶奶一个不如意,跳脚起来把房子拆了。   “我怎么在这儿……”郭滢睁眼,问出了但凡走江湖被人捡到的,不论是因为受伤,酗酒,还是走火入魔发疯,清醒后必问的话。   “郭师妹,究竟发生了什么,昨晚你怎会在那旮沓坑里?”方阳的一句问话,像当头的一盆水,把郭滢浇了个透心。   但昨晚那一脚还历历在目,她按着胸口,瞳仁一睁,眉毛扭曲,嘴巴长大,显然是急火攻心之貌。方阳一看自己的站位,免不了首当其冲,当即往旁边退了一把,刹那间,那些个汉子便宛如泥塑的娃娃,东倒西歪裂开了一条缝。   围个水泄不通的人突然散开,大门便空了出来。郭滢正眼神飘忽,还没反应过来,门突然开了,一双腿迈过门槛,她的视线正好撞上——   这腿,可不是昨晚那双吗?   她一个深呼吸,向后一倒,脑勺又磕在了枕头上。   斩家堡中人人夸赞的郭大胆,怎么好意思跟人说自己怕鬼,还被个死人吓晕了,要是传了回去,往昔她得罪的家伙们,怕不是得天天挂在嘴上。她这个人,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别人吃瘪就乐道,自己吃亏就忍不了。   正当她想借口的时候,一道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腿的主人走到了榻边,话音里似有些不明所以:“我在外头听到声,人可是醒了?眼下怎的又躺回去了?”   郭滢死死紧闭双目,就是不敢睁开,怕看到腐尸烂肉或是白骨骷髅,对着自个儿说话,伸手上下乱挥:“你别过来!”   说话的人也懵了,方阳轻咳一声,解释说:“郭师妹,我们能找到你,还得靠这位小公子,这里不比 堡内,你别任性。”   闻言,郭滢稍稍松了口气,毕竟若是鬼怪,方阳也不敢这么说,可见是个人。惊魂未定,她忙抚了抚心口,小心试探:“真的?长得……长得好看吗?”   方阳脸上有些挂不住,郭滢不过及笄之龄,没有哪家的小女儿这么直白套问一个男人样貌的,就算是江湖人不拘小节,但别的不说,若人真长得不凑合,于脸面上也是冒犯。   正当方阳不知如何接话时,榻前的少年却呵呵一笑,往前凑了凑:“好看,那自是好看的,在下不才,貌比潘安,容胜卫玠,立当如芝兰玉树,行尤有霞姿月韵。”   虽知这人是在自吹自擂,但听那说话声如空山玉碎,鸾鸟啼鸣,想来人应当也是个疏朗君子,郭滢大出一口气,眼皮掀了条缝,往外觑看。   少年在前,看她睫毛微颤,知道睁眼在即,使了个坏心眼儿,忽然抬起袍袖一挥,拂过脸颊,顺势又往前凑了凑。郭滢杏眼一睁,什么绝世容姿统统没有,只有一张惨白的鬼脸,双目血流如注,面颊皮开肉绽,狰狞可怖,占据整片视野,几乎容不下其他。   只听一声哀嚎,郭大胆这一回是真的砸晕在瓷枕头上。   “谢……谢公子?”方阳见状,目瞪口呆,惊得舌头都捋不直,其他人更是退避三舍,撞格架的撞格架,撞门板的撞门板,仿佛中间那儒雅公子是什么可怖的洪水猛兽。   谢叙揭下脸上的东西,回头一脸莫名其妙:“我以为先前你们围在榻前,是想吓唬吓唬她,呵呵,所以……所以便顺手使了使新绘的易容面具。”   “勇士。”方阳咽了烟口水,对这个面容讨喜可人的公子,再给不出第二评价。   然而,事情并未往方阳想象的方向发展,郭滢既没有将谢叙大卸八块,也没有恶语相向,反而气虚衰弱,哎哟呜呼在榻上一连躺了两天,好容易恢复了元气,能下地走路晒太阳,可见着谢叙就躲,比草坡里的鼬鼠还灵活。   谢叙也很苦恼,他不知道郭大胆以前作威作福的“英勇事迹”,回头苦思冥想,只觉这姑娘楚楚可人,后悔自己不该榻前吓人,虽说也是个拿刀的练家子,但兴许人家只作傍身,从未见过血,对于神鬼很是敬畏。   这么一想,他拍手笃定,决定当面致歉。   其实也不能全怪他,头一天夜里发生什么,谢叙还真不晓得,他自个儿醒来,看坑里落了个人,还稀里糊涂。   这事儿要说回几个月前——   打鸳鸯冢和姬洛分别后,他跟着太妃娢章继续暗中给朝廷当说客,等回了建康才知道,伴读阿枭为了找他,跟着谢玄去了云梦大泽,想着当初一声不吭随王汝偷跑牂牁,留下人在枯燥的谢家左顾右盼,时时担忧,谢叙心中便又发虚又感动,于是学乖了哪儿也不去,等着人回来,先一步痛陈罪己。   可谢叙在建康左等右等,愣是没等到人回来,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云门祭祀后谢玄接到急信,直接赶赴了京口商讨要事,阿枭自也是随行。   谢叙聪颖机敏,知道江南将有大变,随着王家衰微,桓家让权,“王与马,共天下”的时代即将结束,很有可能将迎来他谢家的鼎盛辉煌,北方频频有报,苻坚厉兵秣马,这一仗很硬,他不敢随意叨扰谢玄,便又耐心候着。   可到了冬日新月,谢玄归家,阿枭却没回来。向那伯父一讨问,谢叙才晓得,阿枭因为会两手功夫,自请留在军中。   起初谢叙以为阿枭为自己不讲义气的不告而别生闷气,所以才不愿见他,愣是在江左讨来许多有趣的小玩意儿,眼巴巴叫人捎带。   可后来却越发不对劲,每每他提出要随伯父入军中学习,谢玄总会以他三脚猫功夫拒绝。谢叙心一横,干脆偷偷溜到前线,这才知道阿枭哪是投了军,分明是不知所踪。   谢玄告诉他,阿枭起初确实在帮助安置流民,但在一次平息山中匪徒的任务中,负伤后下落不明,他们着人搜寻无果,后来在崖下找到一具面目全非,腐烂破败的尸首,根据衣着,依稀可辨。   谢叙这些年一直念叨着人,知他俩人感情好,怕他伤心难过,谢玄这才把消息瞒住。   听过事实真相,谢叙好一阵低落,谢玄无心和他周旋,派人将失魂落魄的他送走,可谢叙前脚刚离开大营,后脚便耍机灵将人支开,独自偷跑,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荒唐事——   要说这谢家的小少爷,珠玉之貌,风月之骨,平日里做的都是清谈雅颂的学问,重的都是名教礼法,好端端竟然跑山上把人的坟给扒了,哭着喊着要带阿枭回家。   当谢玄见着脏兮兮一身土的谢叙时,着实给惊掉了下巴,还以为是半道遇上打家劫舍的。一问才知,这实诚孩子非要将阿枭的尸骨迁回建康,于是自作主张,结果没想到,阴差阳错发现那处埋的根本不是阿枭,于是又哭着喊着信誓旦旦说人没死,至于为什么这么久没回来,多半是给人抓到了北方。   正巧这时候,斩北凉的密信到了,谢叙一不做二不休,毛遂自荐走北方,明面上打听打听阿枭的下落,私底下以谢家的名义,暗中联络北方势力,以图谋里应外合。   谢玄起初不同意,可既要派个有分量的人,又得能安全抵达斩家堡,着实难办,那谢叙虽然功夫三脚猫,等同瞎胡闹,但那一手易容术,恰恰蒙混最有利。于是,耐不住他又是撒娇好话,又是千字文论述,最后给准了。   至于山中坟墓,谢玄也着人改了碑铭,按军礼规格重新入葬,也算是还人名分与安宁。   谢叙是个玩心重的,本来带着任务,结果路上为北方风物所迷,走岔了路,燕都没到,人倒是晃悠去了临榆附近,就差扬帆出海。   别说,就这白瞎的路线,“芥子尘网”还真没摸出端倪。   撞见郭滢的那天晚上,谢叙想学醉侯刘伶,鹿车载酒,走哪打哪,醉死便叫人携荷锸一柄,任意埋了。可惜他只身一人,没有仆从挖坑,只能自己上手,偏巧那北方的烈酒不若南方的甘甜米酒,一杯醉倒,坑是挖好了,可人却先倒在土里呼呼大睡,把郭滢给吓了一跳。   鉴于几位都是斩家堡的人,这过失又和自个儿有关,便左右套话,待问清缘由后,主动请缨,说是想个辙,帮他们解决掉手头烦恼。   郭滢起初不信,可瞧见谢叙在袖子底下掏物,心里头发憷,先一步捂眼跳开后,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又过渡一下~   斩家堡会有许多人来~ 第258章   这法子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亦难, 难在人和比天时地利更为重要。   就拿那个贪贿欺压的小坞总管来说, 亏心事没少干, 夜半也怕鬼敲门,只要不是个铁胆,吓一吓虽不定能将其糊弄个屎尿齐流,但套出真话,没准儿能行。至于怎么吓, 拿准几件有头有尾的往事一琢磨,戏不难做,难就难在,得找个既会演, 又扮得像的。   郭滢既然能瞧出来, 那几个常年办事儿的汉子也都回过味儿, 斩家堡的人干事深受斩北凉“孤狼”作风的影响,那叫一个利索, 立刻分散人手出外搜罗消息, 连郭滢也不甘示弱,和谢叙亲自出马。   路上细节没套出来,但却瞎猫碰上死耗子, 听了几处控诉喊冤,这姑娘倒是生了一副侠肝义胆,狠声撂话:“我们斩家堡从不亏待人,这种蛀虫不死不足以谢罪, 若是红缨姐姐在这儿,定是一枪给他戳个窟窿!”   枪不枪,窟窿不窟窿谢叙不知,但从眼前农家妇人的惊恐的眼神里可以看出,郭大胆姑娘这一脚踹翻整片篱笆,倒是威风得很。最后,苦了他俩个,都没做过粗活的人,花了大下午,又是赔礼,又是给人扎篱笆。   谢叙打消了套问斩家堡内情的念头,只随口问:“你口中说的红缨是谁?”   “你想做甚?”郭滢警惕地睨了一眼。自打混熟后,见着谢叙也不再发憷,不但能跟着对呛,还敢抔土甩脸子,“我红缨姐姐可不是你们这些臭男人能觊觎的。”   谢叙转头找方阳一问,这人倒豆子一样,除了生辰八字,该说的都说了。   晚间,几人桌前一合计,立刻商量了对策,哪些人负责清场,哪些人负责望风,哪些人负责制造情景,哪些人负责安排堡中耆老旁听,最后按部就班,再由谢叙易容变作他心中有愧之人,登台唱大戏。   鬼神面前,心魔无处遁形。   这人忒不惊吓,一吓就吓出了真言,只是谢叙怕他狡兔三窟,并没有立刻收网,而是使了个眼神,先叫闲置无事的郭滢去他说的地方瞧看,人还算不蠢,一翻便找到了证据,等回来时给出信号,这才叫方阳拿人。   事情办妥,斩家堡的人要忙着善后,谢叙悄悄收拾了东西,回屋安心睡觉。   翌日一早,他本打算等方阳来登门致谢时,借由此事探探口风,看能否跟他们同路去斩家堡,但方阳没来,郭大胆却先冒冒失失撞门进来,一看就是没人撒气憋得慌的样子,嘴里一个劲儿嘟囔着什么“比武招亲”。   斩家堡随意一个动作,在河间都会引得不小风波,斩北凉把招婿的意思摆台面上了,郭滢这种最爱凑热闹听闲话的,自然第一耳朵知道。   “喂,帮我个忙呗?昨个儿也见了,你那手法出神入化。”郭滢以手支腮,整个人眼睛放光。   谢叙摸着下巴思忖,虽然他很想借此机会潜入斩家堡,但看郭大胆那不啻于黄鼠狼瞧着大肥鸡,垂涎三尺的模样,这忙肯定不好帮。   这会他又想起了正事,怕卷入是非,平白耽搁,连连摆手:“我着急寻人。”   见谢叙拒绝得干脆,郭滢眼神有些暗淡,竟隐隐流露出悲伤,整个人比平日安静不少。但这小姑娘牛脾气,不甘被轻飘飘一句打发,又努力了一把:“你找谁?那个……阿枭?我帮你啊!”她拍拍胸脯,大声说:“只要在河间,秦军都没我们好使,附近坞堡都是我们的人,掘地三尺也给你找出来!”   谢叙沉默,心里权衡。   郭滢瞧他没有反口,立马觉得有戏,登时换了副嘴脸,捏着嗓子好声好气道:“既不教你杀人放火,亦不教你为非作歹,真的只是个小忙,就……就阻止红缨姐姐的比武招亲。”   “小忙?”谢叙跟听了天方夜谭似的,立马转身,取下裹布铺在榻上,开始收捡东西。郭滢急了眼,扑过去按住他的手:“好商量,好商量嘛!”   谢叙被她扭扯,没想到这姑娘力气如此之大,那手头二两肉竟然拗不过,最后被她扳倒,气鼓鼓在榻前趺坐下来,指着自个,一脸不悦:“你瞧我胖吗?”   郭滢摇头。   “那是因为脸还没打肿。”谢叙道。   可惜,郭滢那个木头脑袋却没吃透他话里的意思,还以为他是因武功左右为难,当即一个巴掌,豪爽地打在谢叙肩上:“甭担心,我包你不需要出手就能赢!”   谢叙狐疑地瞧了她一眼,问道:“你想让我扮成谁?”   未料他一语道破,郭滢显然被问得措手不及,她张了张嘴,几番想解释,但最后都咽下了喉咙。   谢叙知她有难言之隐,起身去收裹布,郭滢误以为他还要走,蛮横地将他手扭到背后,听人“哎哟”痛呼,她这才醒转过来,红着脸扔下一句“去了就知道”,匆匆跑了出去。   “诶?”谢叙甩了甩手追到门边,看她在石板青苔上滑了一跤也没停下脚步,心中更觉怪谲,忙扶着户枢嘀咕:“先说好,可别是……喂,该不会是……在下堂堂七尺男儿,从小到大可没穿过女孩子的衣服!”   一个夸张的念头迸出,谢叙心想,总不至于是她郭滢吧,不过细想之下,又全然否决,若真是她,实是没必要劳烦自己大驾。   收到船队靠岸的消息,郭滢和方阳告别,径自返回临榆接人,走之前,和谢叙讲好,在燕都碰头。   谢叙倒骑毛驴晃荡到燕都时,闻风而来的人已是一摞接一摞,地头官家的,走江湖的,远近商贾,甚而包括四方小坞堡,不全是看热闹凑热闹,各人有各人的买卖打算,只是人实在多,以至于附近十里的地都比外头金贵三分。   虽说谢家确实有拉拢意象,但斩北凉找上门,难保没有计中计,谢叙的脑袋瓜子很是开窍,他不忙着现身,今儿一张脸,明儿一张脸,混在杂攘的人堆儿里,听闲话私话体己话,而后又寻了当地的老冀民唠嗑,先验一验斩家堡的真名声。   郭滢找到谢叙的时候,他正跟一个卖炭翁讨价还价,老翁想跟他做这笔生意,宁可多费口舌也要周旋,谢叙当他健谈,便借此机会套问斩家有无欺行霸市的行为。   要说郭大胆就是大胆,走上前一脚踩在箩筐上,抓了块黑炭,二话不说往谢叙脸上一阵涂抹,逼得他承认身份。   “你怎么认出我的?”谢叙苦恼不已,他自认慧才,当初学艺,那不可谓手艺不精,易容起来,连他师父也莫辨真假,更别说先前在临榆替斩家人做戏,也没人说他拙劣。   郭滢眼睛里涌出笑意,朝在旁几次想插话没好意思的老翁使了个眼色:“想知道,把炭都买了吧。”   “我没……真要买炭,再说这么多,”谢叙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笑问道,“你们斩家堡缺炭?”   “我看是你缺心眼!”郭滢烦了他一眼,蛮横地按着少年的肩将人推开,随后自己掏了腰包,撂下话,说是过后会有杂役来取,便拽着傻眼的谢叙走了。   一路行过长信街,郭滢将手头钱袋掂了又掂,听着里头没几个子儿的响动,脸色比割肉卖血还苦,恨不得把身边的人砍上十几二十刀泄愤。   谢叙当然察觉到她的心痛,自然也不好叫女孩子花钱,于是取了足数给她,笑说着:“不至于吧,舍不得大可不买,好了,你且宽心,就当是见面礼。”   “你懂什么。”郭滢亦不忸怩,快手拿了钱,才算消了气。   黑炭虽不值价,但几箩筐下来也不见少,斩家堡现今虽是富余,但堡中人多是苦农出生,对小辈钱财管得严,月例不多,也养不出大手大脚,而郭滢这般十来岁的姑娘,稀罕玩意儿,胭脂水粉,想买的多,月初才刚见头,便去了一半,自然会心疼。   但东西采买,却不后悔,她郭大胆素来嚣张,原则是好事得做,不过是让旁人吃亏,不过谢叙是她请来帮手的,自然知道求人服软的道理,这才没明里霸凌。   郭滢一边数钱放荷包,一边断断续续道:“你看那老翁穿的鞋,底子都破烂了也舍不得扔,说明走了很远的路才赶来,极有可能是听说燕都人旺,才来碰碰运气。炭木取自山中,山里气候湿寒,可燕都平野这个时节雪已经化了,眼看着热得快,没赶上倒春寒,家家户户备炭少,怎么可能卖得出去。”   “最重要的是,”郭滢停下脚步,揪着一撮谢叙的衣裳,“你跟人家说了那么久,到头来又不买,不是耽误人家生意吗?”   谢叙恍然,尤其是说到山中取木的时候,脸面实在有些挂不住,这燕都附近多是平野,那一双腿走的路,光是心里丈量一番,便也觉得疲累。   “是我的不是,我还真没想得那么细。”从前他只觉得,没有气势武功,装不成高手,好歹靠着市井那几分观察,能扮一扮平民,可眼下,怎么做怎么漏洞百出,谢叙嘟囔一句,忽又问,“所以,打我入城,你就知道?诶哟,你也是,姬哥哥也是,怎地都能认得出我来。”   郭滢笑了,抬起下巴看人:“见过你真容,想再迷惑人就不易了。如你这样的,一看便是家世清白,富贵有余,本性改不了,这就跟我们土农民,往哪儿一站,都不是大家闺秀的料!我承认你易容术精湛,不过空有其表,你站着不说话,当个桩子没人识别得出,可一开口,嘿嘿,我且问你,五谷分别长哪般?麦子几月收?稻米几月熟?什么草织的鞋最耐穿?燕都的挑夫一般开什么价?”   闻言,谢叙点头如捣蒜,抄着手,老实巴交听着。   郭滢看他那一脸纯善,忽然多了一分为人师表的热忱,也不怕把话说开,只告诫道:“看在你帮我的份上我才跟你说这么多,我记得红缨姐姐曾说过,人做自己才最真,扮别人最假;说出的假话最容易信的是自己,别把所有人都当臭傻蛋!”   和形形色色的人说话,会得到不同的启发,姬洛虽也曾如此点破,却没有郭滢说得直白,这话糙理不糙,谢叙顿时如醍醐灌顶。   当初离家闯江湖,事事有娢章出头,根本不用劳自己烦心,他学到的不过皮毛,阅历实在浅薄,再加上他读书人本质,事事讲究极致,所以一味追求易容的技艺,反而忘了欠缺的经历,永远不是空想能琢磨出来。   两人说着话,没过多时,便到了斩家堡,郭滢秘密领人入内,并告诫谢叙,千万别去南院,说堡中长辈虽没开诚布公,但里头住着的,多半是苻坚的人;又再三叮嘱,不要让旁人看到真容,没事尽量不要出堡,“芥子尘网”虽然难以渗透内堡,但燕都,很难保证没有暗哨,一次两次没问题,但若叫人盯死了,看出是个无名的易容高手,恐怕会惹出乱子。   谢叙这才知道,那郭滢及时截住他,也是怕他先一步被秦国的细作列为目标,毕竟在郭大胆眼里,这三天两头变脸的行为,实在招风。   比武在即,哪儿也去不得,谢叙在堡中觉得好生无趣,只能每日扒拉着门前狗尾巴草数蚂蚁。   他不是没尝试面见斩北凉,但内堡守卫森严,多是熟脸,没有接应,极有可能露馅,更何况,走时谢玄再三告诫,要他沉住气多番试探,切莫初次便亮明身份,一是不利于人身安全,二也怕斩家堡傲据北方多年,首鼠两端,生出二心。   那一头无事可做,谢叙又想起了郭滢告诫的南院,可几次走到那附近,见大门紧闭,少有人出入,摸不清状况之下,也很难蒙混过关,只能一面装作兴致缺缺,无精打采,一面逮着机会,跟堡中的人套话。   方阳一回禀,郭滢就给他老爹拉去数落,得空回来,带了一摞不知从哪儿顺来的书卷,说是要让他装得像一点。   谢叙抄着手,故作骄矜地瞥了一眼,没当回事,只肚子里打着小鼓,猜测多半是生平日志一类的记录。可惜,并未如他所愿——   “《骑射六讲》?”   谢叙拎起一卷竹册,掸了掸灰。   “《烈阳刀法》?”   他又抄起一本。   最后,干脆一脚将所有卷册摊开在地,果不其然,全都是些武功典籍。谢叙回头盯了郭滢一眼,后者讪笑,忙拦着他下一步动作:“你个败家子,可别弄坏了,我好容易从我爹那儿偷过来的。”   “难不成是扮你爹?”谢叙以一种勘破世俗伦理惊天密辛的夸张口吻,说笑道。   郭大胆一拳头砸了过去:“放屁!”   作者有话要说:  要见面了要见面了,欸,为啥我这么激动。 第259章   谢叙左闪右躲,奈何地上竹简太滑, 没躲开, 被打了个龇牙咧嘴。   看他老实下来, 郭滢这才收了拳风,续道:“我能保证,叫红缨姐姐看见那张脸,就能不战而胜,可我昨夜拉屎的时候突然想到, 万一你是个倒霉蛋,还没飞上擂台,就被她一枪戳了下来……”   “所以你想让我练这些?”谢叙掩着鼻子扇风,这如厕不说如厕, 话里都带了股味道, 真不知道该形容为豪爽, 还是粗俗。少年笑了一声,把地上的东西踢开, 让了一条道, 一面就着佩玉的丝线甩了甩,一面走到了背阴的地方:“得了吧,有这功夫, 你不若在她动手前叫停来得实在。”   “怎么叫停?”   “譬如,红缨姐姐,你……”   “我明白了,”郭滢打断他的话头, 异常认真道,“到时候我就喊,红缨姐姐,你的抱腹(注)掉出来了,她保准收手。”   谢叙一脸惊恐地看着她:“如果不想被你爹揍成猪头,建议换个说法。”说着,将人打发了去,好生琢磨。   其实郭滢的担忧并无差错,每每听她言语,谢叙脑中勾勒,那斩红缨都浑似八部传说中“能动手绝不动口”的母夜叉,打架急了眼,那可真有可能见一个怼一个,自己这小身板,不比五大三粗的汉子耐捶。   更何况,往大了说,她斩红缨又不是武林至尊,谁能保证没个旁人能胜她?往小了说,天下没有绝对,一张脸真有那么大的作用?   一想到这里的人都重武轻文,谢叙便苦如黄连,盼着阿枭在此就好。想归想,趁着饭后积食,他自作主张,采用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策略,决意先去探探对手的路数,便潜入了演武堂竹林。   斩红缨按时练枪,可她并不晓得林中有人,一套枪法下来,那凌厉无匹的攻势,吓得少年露了怯,喉中滚过单音。   “谁?”少女拎枪,一个回马,银枪|头直直刺向疏影摇曳处。好在谢叙机灵,当即憋着气,脸贴地,身子匍匐向后滚,不敢抬头亦不敢说话。   就在这时,斜地里一阵疾风呼来,将好接住了斩红缨这探底的一招,只见白蜡棍一甩,顺着枪杆向上游走,逼得那双素手连连后退。   斩红缨退到枪尾,推手一震,踏枪而上,旋身与那棍子纠缠,避至枪尖时她顿足一踩,枪杆直立,将好杠住横来的棍竿。然而,那白蜡棍韧性极佳,使棍人虽被竖枪掩住,却也恰好借力,似弯弓一压,跃至斩红缨身前。   这时,长枪回手,那弯折的棍子顺势划过一道近乎满圆的弧线,最后在少女白净的颈侧堪堪停住。   “刚才……为何只出半手?”苻枭方才在林外徘徊,一时技痒,才携了根棍子赴前,根本没想过能吃住她凌厉一招,可方才不但吃住了,还抢得先手,说明斩红缨在最后一刻枪势只出了一半。   斩家枪法精髓在二,一是快,二是狠,讲究出招无悔。长兵运展本就不若短兵灵活,突然收招,不啻于给人机会,断自己生路。   红衣少女抬头,深深瞧看一眼,抚枪不语。苻枭不安,忙不迭又问:“可有不妥?”   他这一声问,本是指代自己的棍法,可落在谢叙耳朵里,却以为说的是自己,登时嗓子眼都提到了心口,不由腹诽:那斩红缨收招还能为何,多半是发现有人,又怕误伤,眼下只得先变个妆,蒙混过关再说。   就在谢叙稍稍弓身,往怀中取物时,斩红缨避开了苻枭炽烈目光,转身深深吸了口气,随口胡说:“林中常有野兔。何必伤及无辜。”   恰好这时,当真有一只灰毛兔子,从竹林中蹿过,斩红缨虽亦有些愕然,却藏得很好,顺势岔开了话头:“傅公子,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谢叙四肢绵软,松了口气,早年算命的说他福泽深厚,运气上佳,不论何时皆可逢凶化吉,他还只当人嘴甜巴结说着玩,没想到几次三番,倒似是真的,若是如此,那郭滢的顾虑也无需再议。   既已躲过一劫,看样子暂时又走不脱,谢叙悄声打了个呵欠,竖着耳朵听二人谈话。想到刚才的称谓,不由起疑——   苻公子?   南院的?苻坚的人?   这声音听着倒有些熟稔,可姓苻的、傅的、付的,谢叙却是一个不识,倒是这斩北凉的独女,和这位仁兄走得如此近,究竟是确有属意,还是假意示好稳住大秦,实在难说。   谢叙蹑手蹑脚爬上缓坡,想冒过笋尖,将人看清楚。上头二人继续交谈,声音清晰,离得很近,他不敢顶风出头,只能将背贴在土里,静待时机。   斩红缨方有此一问,另一人未来得及深想,脱口讲话,言语颠三倒四:“请见谅,我亦是不得已……还想再试……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说白了,偷招呗!   谢叙一听,有些乐,这人也是有意思,和自个目的一致,不偷摸着来,反而借口说得那般正大光明,真是厚颜无耻。   苻枭结巴解释:“我……我知道,比武招亲的时候,以你的性子,肯定会……会亲自出阵挑选,能胜过你的人,再……再自行角逐。”   “我的什么性子?”斩红缨忽地问,那眉眼一挑,似也很惊奇他对自己的了解。这堡中上下,谁费尽心思,谁享乐胡闹,谁嚼舌根,谁瞧她不起,不用斩红缨亲自了解,那些簇拥她的姑娘,早早便听风是雨地给她说了一耳朵,傅公子什么样,亦是不落下。   苻枭埋头很深,不知该如何接话。   谢叙听墙脚听得欢乐,本是一处“英雄佳人月下美谈”,偏偏一个不解风情,一个木讷笨拙,他暗暗腹诽:别说,那磕巴的还真有些像在书塾被教习追问的阿枭。想到这儿,他忍不住抬头,可刚露了个眼皮,一阵劲风扫来,差点儿被削掉脑门儿,赶紧又跟个土拨鼠一般,缩了回去。   “我很欣赏你,来吧!”斩红缨不再问,架着枪拉开仆步,摆了个起手式,显然并不打算藏着掖着,竟是许他光明正大切磋。   和郭大胆一样,这姑娘也是个实心眼,她口里说着的欣赏,就如字面意思,可两个大男人却误会,以为那只是女儿家的羞赧。   苻枭打了个激灵,一股热流从脊椎一直窜到颅顶,他紧握手头的白蜡棍,死死盯着前方。斩红缨有一种夺人的魅力,任谁一见,都会胆战心惊,打心里头生出一往无前的勇气,他没法不严阵以待。   两人交手,二十招以内高下难分,四十招以后各有疲态,而八十招以后,先吃不住力的人,竟不是那个纤弱的姑娘,斩红缨始终保持这一贯的状态,足可见基本功的扎实。   谢叙虽躲着半招也没看见,可听那交手的响动,不知怎的,脑中只余留一幅疾风劲草,峭壁野花画卷。   就在这时,秋兮闯入战圈,口中高喊:“小姐,出事儿了!”两人闻声,这才不得不罢手,斩红缨先行一步,苻枭欲主动援手,可看到秋兮摇头示意,他知乃堡中大事,自己作为外人,只得置身事外。   等几人脚步声渐远,谢叙松了口气,从土坡林子里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黄泥,往回换洗。   苻枭告别斩红缨,回去时一路留心观察,发觉当夜值守未有异常,但堡中却多出不少行色匆忙的弟子,按往日的规矩和作息,昏时后堡中各司其职,闲杂人等不得随意晃悠,有如此一茬,多半是内堡传令,招人问话。   刚踏进南院的门,王石等几个亲信都簇拥了过来,把门栓落下,领着人去了正屋,姬洛抱剑站在灯侧,整张脸隐没在阴影之下,三言两语交代:“斩家堡出事,你从演武堂来,斩红缨可有跟你提及?”   “你们都知道?”苻枭讶异于姬洛对他的了解和行踪的掌握,不由埋头,登时一脸委顿,“什么都没说,但我回来的时候看见,鹰组的人出动,都在内堡坞壁的瞭楼上,不是监视便是盘查,姬大哥,会不会是内堡有人……?”   王石插话:“难道有人趁夜刺杀斩北凉?”   另一人又补充:“还是说,内堡入了贼丢了东西,所以四下戒严?”   “祸乱并非始于内堡,刚才叫你们紧闭院门时,我趁机出去兜了一圈,斩家堡开了闸门,没有在固定的时间。”姬洛摇头否决,两指在下巴上抹了抹,总觉得大事不妙,这种不安非常清晰,几次碰见生死攸关的大事时,他心里就会隐隐出现预感——   姜夏已许久未曾现身,以他的为人,绝不可能偃旗息鼓,怕只怕暗地里另有谋划。毕竟敌人不露头,就如毒蛇伏草,雄鹰蔽羽,能伸能缩,才最为棘手可怕。   另一点,也叫人犯糊涂。   师惟尘在烽燧台打伤师昂,并与其决裂,这个人变得更加捉摸不透:是姜夏授意,还是他自作主张,如果是听凭指示,他屡次三番出现,既不动坏手,也不援好手,很没有道理,除非他担的责任便是混淆视听。   如今斩家堡中情势不明,敌我难分,姬洛只能再三叮嘱苻枭,在比武之前,装聋作哑,少管闲事。   而同一时刻,东边一处不起眼的厢房里,谢叙洗去一身尘土,换了干净中衣,一边系衣带,一边往榻上走,刚准备躺下,郭滢就闯了进来,带起的劲风,直接将案上灯烛的火舌扫灭。   可怜谢叙只得趿着袜子着地,拿起火石将屋子点的亮堂,随后中门打开,免叫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惹得非议:“你知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   郭滢不知所谓,狠瞪了一眼,把门板踢回去,十分猖狂:“可笑!斩家堡里还有人敢论我是非?”   两人一开一合,在门边僵持了一会,谢叙懒得费工夫,干脆笑着松手:“好吧,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这么晚来,所为何事?”   “斩家堡出了大事,宗主麾下鹰组全部出动,戒备森严,连我也不好蒙混,所以比武招亲之前,你最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郭滢如是道。   像她这样的捣蛋分子,定然是第一个被叫去再三告诫的,一晚上连口水也没喝上,渴得不行,干脆提着桌上的茶壶,直接对嘴灌,喝完十分不雅地打了个嗝:“我明儿换一新的给你。”   谢叙显然并不关心这些细节,忙问:“出了什么事儿?”   郭滢抬眸,犹豫了一瞬,看人性子还算温良,又生得一副清秀的好人皮囊,便想着人多有好奇,死瞒说不准横生枝节,倒不如骇一骇他,于是,顺口说了:“也没什么,就是死了人。”   “莫不是死了哪位大人物?”   “不是,就斩家堡弟子,本来外派做任务,稀里糊涂给人杀了,尸首抬回来了,还没逮到真凶。”郭滢两手揉了揉太阳穴,脸色很不好看。   郭大胆活人不怕,却最是畏惧鬼神,能叫她心神不宁的,多半是这死人,谢叙知之甚深,于是捏着杯盏,支着下巴假装无趣,随口旁敲侧击:“呵,我当什么事儿呢,树大招风,斩家堡家大业大,没两个仇家才怪了,行走江湖,生死早该置之度外……”   “谁告诉你是寻仇了?”郭滢不满地打断他。   谢叙却与她对呛:“那你怎知一定不是?”   郭滢说不过,急得要掀桌,谢叙赶紧将桌面按住,生怕她闹出大动静:“行行行,你说是甚么便是甚么。”   哪知此话一出,郭滢更是心浮气躁,只当他故意让自己,一个不服气,噼里啪啦那是倒豆子一般,生怕不给她辩解的机会:“我爹和斩家几位伯伯说不是就不是,有什么仇家,他们难道还不清楚,我看定是出了魔头怪物,不然能教人身首异处?不……不止……”   “你怎么了?”谢叙只是拿激将法诱她多吐露些消息,没想到郭滢说归说,整个人头冒虚汗,眼白翻动,抖如米筛,起身醉了两步,锵啷到了门前,扶着户枢,死命扣着喉咙一通干呕。   “太残忍了,太残……”郭滢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两眼空洞,死死盯着谢叙身后,不停重复。   作者有话要说:  注:抱腹也就是肚兜一类的胸衣。 第260章   谢叙正往茶壶里灌热水,好叫她暖一暖胃, 骤然听见呢喃, 便回头瞧看, 正巧这时,门板被一阵突来的夜风吹开,就着户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这房子本是处理杂货空下来的,外头更是成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此刻一个人影也无,再对着那双惊恐的眼睛,他差点失手叫拎着的铜壶砸了脚趾。   “喝口水,慢慢说。”   少年将茶壶搁回桌上, 走上前去将人扶起。郭滢嘴巴一瘪, 扶着他的肩, 忽然失声痛哭起来:“我没有故意要看,是正好撞见他们抬着人……风吹开了白布, 整个……整个身体都碎了, 比五马分尸还惨烈!”   “我看到了他的脸,我记得他……大半个月前,我才见过他, 当时我看上了一只钗子,手头差点银钱,便从他那儿敲诈了一笔,怎么就死了呢……怎么就……我还没还他的钱, 他做鬼了会不会来找我……”   郭滢惊惧之下,硬撑着不去想,一直憋在心里头,可谢叙这么一套问,她说得越多,想得越多,心里发虚,见谁都是牛鬼蛇神。   看她这么个花架子哭得涕泗横流,谢叙不忍,拍了拍她的背,以作安抚,口中说着叫她释怀,往后多烧些纸钱,可心里却一通琢磨,只怕是比武招亲在即,有人故意下狠手,要给斩家堡一个下马威。   接连几天,情况愈发糟糕,外出的弟子轮番遇袭,死相凄惨无比,少数几个撑着口气回来的,只说出没多在夜间,根本没看清模样,便遭了毒手,越传越玄乎,都说是邪气黑影来去,只有斩家几大高手知道,创口分明乃长刀所为。   比武招亲并没有推迟,斩北凉压下消息,封锁壁垒,将外头的人暂时撤了回来。   姬洛预感到他的行动,窝在墙垣里听着外头的紧锣密鼓,不禁感慨,雄鹰即将失去他的眼睛,很有可能盯不住猎物,也防不住敌人。   如苻枭所料,斩红缨与其父商量,决意由自己亲自上阵挑选,但碍于车轮战消耗大,容易叫人胜之不武,场次便分作了好几天。反正都是拖延时间,斩北凉开口允准,只说随小儿辈胡闹去,自己表态含糊。   几方的人各有揣测,不是对斩红缨武功表示怀疑,便是琢磨斩北凉有无反口的机会,便连苻枭也在细究这位大宗主是不是在等什么人。   别说,那斩北凉除了得周旋左右、处理杀人事件外,确实在等南方接洽的人和传回的口信。来的若是旁人,兴许早已交涉办妥,可偏偏上路的是谢叙,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肚子里的心思多,考量也多,主见大,绝不是上头说什么就办什么的人,这一路过来,他实在惊惧北方坞堡的实力,不得不防一手贰臣反水。   如今江左,早分了两派,一方讲究仁义,天下晋人皆为一家;而另一方却十分激进,认为北方流民已然被同化,成了走狗,尤其是乱世里发家壮大的。   谢叙本人讲究仁和,但并不代表他从没听过其他言论,清谈之术在于,各有辩解,各有见地,有时只因立场,各有不同罢了。   既困入僵局,一切只能照旧进行。   第一日上场的,要不是些胆识过人的急性子,要不就是过河卒子,斩红缨深得斩北凉真传,一手花枪耍得漂亮,全不在乎观感,该快时快打,该利落时绝不拖泥带水,每一个人都杀退得干脆,因而没一个时辰的功夫,挑战的人尽皆被扫下了台。   凑热闹的因这一手下马威,都不迭心有踌躇,那些暗藏祸心又胸有成竹的,开始期待明日的比试。   退了场人走茶凉,演武场只剩下个空落落的擂台,苻枭站在台下,目光落在一旁的旗枪上,手中捏着一只陈旧的香囊。他踢了一脚石子儿,鼓起勇气,朝斩红缨离开的方向跟去,一直跟到了西面浅溪边的六角凉亭下,找了个柳树扶着,从侧旁偷窥。   赢了比试,斩红缨脸上并没有所谓的开怀和失落,但见她孤影一人,很难让人不觉萧索,苻枭心里生出惋惜,指尖不经意将那香囊绣面反复揉搓——正反两面都是并蒂红莲,如此小女儿的物什,和她实在不搭。   他是个男人,虽是不解风月,但对有的事,却一目了然。   然而,苻枭还是低估了斩红缨,女儿心思一分也无,倒是忧心忡忡为斩家。他们两父女制造如此大的契机,本是创造与晋国使者秘密会面的好时机,可眼下却没有一点动静,尽管斩北凉再三劝慰,叫她泰然处之,一切随缘,但她仍旧不得安心。   在这北方,他们已是惊弓之鸟,旁人小小一举措,都是一种表态,都有可能决定他们的命运——   譬如现在,被无视,被猜忌,或是彻底被抛弃。   “出来,躲着作甚?”斩红缨目不斜视,望着水中倒影,直至多了一个,才又道,“有什么话就直说。”   苻枭结巴:“我……你今天好威风。”   “不是这句。”   苻枭一愕,忙改口:“看了今日比试,我觉得我没机……”   斩红缨又打断他,目光定定:“傅公子!”   苻枭叹了口气,拿出手里的香囊,推了过去,老实巴交地说:“你放心,我没拆开。”这绣花荷包两面扁平,可谓轻如薄纸,但仔细摩挲,又能发现凹凸不平,他这榆木脑袋,耿直地猜了许多天,也未猜出究竟,见她接过,不由伸长脖子。   本以为苻枭来旁敲侧击打听那杀人祸事,斩红缨瞧见香囊,先有些发懵,随后余光瞥见他的小动作,不由微微一笑,亲自解开,把里头的东西倒了出来,摊在掌心上:“不过是两颗红豆。”   两颗基本已风干中空的红豆,一看便是留了许多年的东西。   “我明白了。”苻枭在草坡上坐下来,为掩饰尴尬,随手捡来一撮小石子,一个接一个扔出去打水漂。   身旁忽地有了动静,令他没想到的是,斩红缨也伸直长腿,坐了下来,但没有说话。苻枭局促,只能先开口:“这里,和江南的小桥流水很像。”   斩红缨问:“你去过江南?”   苻枭没接话,垂首盯着老树根,眼中蒙上了一层白雾。过了许久,他才答非所问的续道:“我想到了一件趣事,早知道,香囊就不还给你了。”而后,没等人追问,他自顾自往下说:“我有一个……朋友,他有一个伯父,生如芝兰玉树,自幼喜爱佩戴一只紫罗香囊,日日不舍,他这个伯父的叔父知道后,倍感忧心,就……就想了个法子,把香囊赢了过去,偷偷焚烧掉,免去伤心。(注)”   “为什么?”斩红缨不解。   “因为……因为香囊是姑娘家的饰物,不合男子气概。”苻枭努力解释,尽量让话易懂又委婉,毕竟江南有些风气,他亦曾耳濡目染。   但斩红缨是个直肠子死脑筋,于是猛地起身,将不离身的长枪踢起,朝他刺去:“你讽刺我牝鸡司晨,身为女子却如男儿一般抛头露面?”   “没有。”苻枭偏头躲开,枪|头又从他脚边刺来。   斩红缨应了声“好”,再问:“我知道了,那你定是笑话我身上没有半点女人味!”   “我……”   左右解释不清,苻枭干脆眼一闭,任由她打骂撒气,可等了半天,又什么动静都没有,待他将眼睛豁开一条缝,这才发现那飒爽的姑娘早收了枪,笑着看他:“逗你玩儿的,怎么这般较真。”   说着,还在苻枭胸口捶了一拳,叉腰大笑:“很久没有人像你这样了。”   “哪样?”苻枭挠头。   斩红缨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并没直说心里话,而是笑着避过:“明明是关中来客,却对江南如数家珍。”   苻枭头一次不甘示弱:“那你呢,本是窈窕佳人,却整天浑似个儿郎。”   “想不想喝酒?”斩红缨挑眉,拉上苻枭,去后厨地窖搬酒坛,现今正是杏花酒醇香最盛的时节。   待他二人走后,郭滢才从后方的灌木丛中走出,心中气不平,扭头去找谢叙,进屋后又是踹桌踢案,又是摔打瓶罐。不过煮个茶的功夫,谢叙拿着杯盏回来,屋里已没有一处完好能下脚的地方。   谢叙瞧了瞧门板:“你还有十息的时间想想怎么应对。”说完,他便溜到了屋后。   十息之后,巡守的人听闻动静,涌了进来,郭滢把热茶泼下台阶,怒目圆瞪,冲着那几个愣头小子喊:“看什么看,姑奶奶发火,没见过吗?砸烂的东西,我赔就是。”   那几个人寻常时都被郭滢找过麻烦,见她那张脸一次,便生一次偏头痛,没等人赶,便先一步开溜。   郭滢回望屋中狼藉,吸了吸鼻子,指着落最后的人说:“去库房再换一套来。”   “啊?作甚?”   “姑奶奶不解气,再砸一次,不成吗?”郭滢在门板上捶了一把,把人喝走,自己却忍不住发笑,随后又愁眉苦脸去屋后找谢叙。   谢叙蹲在地上数蚂蚁,听见她的脚步声,头没抬,反而问她要不要猜单双。   郭滢捡起树枝,在地上胡乱画了两下,惊走了蚂蚁,自个儿闷闷不乐地靠墙:“你明天一定要小心那个傅公子,他这个人不是个好东西,我就搞不明白了,都晓得他是秦国的,爹爹他们为何还要把人放进来!”   “我可打不过,”谢叙先怯了场,忙说,“外头的也算了,你们斩家堡那么多青年才俊,就没一个搞得定他?再说了,不还有你红缨姐姐,我就是那‘以防万一’的以防,等有万一再说。”   郭滢却哼了一声:“谁都不能娶红缨姐姐,斩家堡的也不行!”   谢叙偏头瞧看,一脸不可思议:“你干嘛那么在意斩红缨嫁给谁?”   “说了你也不明白,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样,能配得上红缨姐姐的,必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反正,你按我说的做就行了。”郭滢撂下话,径自去前头盯着人收拾残局,既已冷静下来,东西她是没打算再砸,毕竟谢叙晚上还得有地方歇息。   翌日一早,比武继续。   郭滢这个猪队友,考虑事情只想透了一半,连着结果那一半,脑力已够不着使,结果就出现了眼前这状况——   “郭灏!”   当判定人念出下一位递上帖子之人的名姓时,在场所有斩家堡的人都面如土色,郭益火冒三丈,斩北凉长叹一声,斩红缨握枪的手一紧,连躲在暗处窥伺的郭滢,也觉得心头一口气憋着,似要窒息。   “怎么会是郭大哥?”   “郭大哥他不是已经……”   有弟子小声议论,却被同伴的咳嗽声打断:“说不定是宗主他……别说话,诸位看看再说。”   苻枭站在武林人士中间,满腹疑窦,再看那些和自己一样的外人,似乎也是一头雾水,便只能死死盯着擂台,静观其变。   直到谢叙越过红线站定,郭滢才松了口气。那日回去后,她还当真琢磨了一整夜,跟他爹游说,加了比试前的“报上大名”。   昨夜在榻上,念起白日见到的情景,她辗转反侧,意气难平,便又披衣起身,出门偷做了手脚,换了比试顺序,将谢叙强行调到了倒三,拉到了苻枭之前,像个固执的赌徒,拼了所有的筹码,想看一看斩红缨的反应——   看看斩红缨明知有误的情况下,是否还会配合她,往下演戏,故意放水。在那一刻,好像胜负已经不重要了,赌的只是那口气。   然而,斩红缨毕竟不是郭滢,她抱拳致意,只叹了口气,无声说了四个字,便含胸收臀抬臂,前跨半步,翘腕上扬,枪尖抖甩,如雀踏枝头,向前跃进。   她说的是斯人已逝。   风声呼得急,郭滢认出了唇语,惊愣在当场,眼中含泪,嘴上却带笑,又哭又笑,已是发痴。看谢叙左闪右躲十分狼狈,便知道,斩红缨非但没有心软,反而比其他人打得更狠,好像是故意要给她看。   郭滢双手握拳,硬生生掰断旗杆——   她本不信,不信斩红缨这么无情!   谢叙也不是丁点拳脚也不会,可在斩红缨面前,就跟三岁小孩子打闹一般不够看,好容易仗着轻功稍稍出头,五招之后,已是勉力,大汗湿衫不说,整个人脚步虚浮,几次差点被枪尖挑个对穿。   他哪里知道,斩红缨心头隐而不发的火气,这刚烈的姑娘,性子最是决绝,和郭滢不同,她绝不能容忍有人拿这件事开玩笑。   只瞧那红影一闪,蜡杆长|枪向前掼出,借着推力,两脚向右一搓转,一个翻身收枪再刺,速度之快,逼得谢叙滚地不及还崴了脚。   底下的人都有些发懵,斩家堡的弟子更是惊疑难定,前几场比赛,这斩小姐分寸拿捏,从不伤人,可眼下这气势,分明更似不死不休。看她提腿摔枪,鼻中擤气,谢叙这一招怕是躲不过去。   好在,郭滢还有点良心,想着不能让谢叙遭了无妄之灾,于是横冲出去,嚷着:“斩姐姐,不要打了!住手!住手!”   郭益起身跺脚,骂了一句胡闹,刚想冲上擂台,这时,有个人更快。   作者有话要说:  注:这个典故出自《世说新语》,谢玄爱佩戴紫罗香囊,谢安觉得不妥,这种风气不太好,觉得gay gay的,所以就把香囊赢过去偷偷烧了。 第261章   人群里飞出一柄十字刃,斩落枪|头红缨, 将招式打偏两寸, 谢叙辗转避开, 只被挑破左肩的布料。   苻枭闭着眼睛也能认出谢叙,打那个“郭灏”一上擂台,他便瞧着奇怪,再看他后来腾挪躲闪时的身法,几乎可以肯定。待那斩红缨气势汹汹的杀招一出, 情急之下,苻枭再顾不得身份,先踢了一脚近旁侍卫的刀鞘,再亲自携了一根白蜡棍, 上去挑开枪尖, 挡在谢叙身前。   斩红缨抬眸, 咬唇一声不吭,枪没有收尽, 反而双腿交叠半蹲成卧步, 随时可以提枪进攻。   这时,郭滢挤到擂前,拉了一把谢叙的衣服, 嘘声问:“你没事吧?”   谢叙没说话,抹了一把汗,险些失手把脸上的易容面具捋下来。从小到大,还是头一次如此惊险, 他丹田无名火烧,愤愤地瞪了郭大胆一眼。郭大胆却没搭理,注意已全落在斩红缨的脸上,两人对视片刻,后者开口道:“你做的?”   “是又如何!斩姐姐,我是在帮你,好好的台阶,你为什么不肯下!”郭滢梗着脖子,情绪亦是激动,脖子上的青筋全跳了出来。   斩红缨摇头,只道了一句“胡闹”,不再多话,随后一个扫腿,想将多管闲事的苻枭打开,随后枪杆滚掩,反身伏虎,用枪尾好好给郭滢一个教训。   然而,郭滢下意识自保避了去,苻枭又腾身跳开,只余下后方还呆愣茫然的谢叙。斩红缨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她不只要震慑郭滢,还要将这个掺和捣乱的“帮凶”一块儿扫下擂台。   “别……打人别打脸!”谢叙捧着双颊,做好飞身而出的准备,可他等了数息,也没等到那一招“腾龙摆尾”,干脆挪开指缝外看,恰好一道棍风横来,他赶紧又闭了眼,只依稀辨出刚才那拿棍的背影是傅公子,正和斩红缨交手。   “斩兄,这等大事,哪容得孽子胡闹,我这便去将她抓来赔礼!”   郭益捋袖要走,被斩北凉拦下,一直没出声的宗主突然开口:“红缨,罢手!人已服输,何必执着,我平日是怎么教你的!”   然而,斩红缨却充耳不闻,仍是跟苻枭战得激烈,今日二者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尽皆投入之下,那是打了一个酣畅淋漓。   谢叙缓过一口气,见事情闹大,想和郭滢一同叫停,但他一喊声,斩红缨的枪便杀过来,苻枭的棍子更是追至,一丝不让。   斩北凉喊不住斩红缨,便转头喊苻枭:“傅公子!”郭益则直接甫入人群后,一手一个,将郭滢谢叙拉退。   当适时,下头连声喝彩,一浪高过一浪。   郭益等三人回头,只见追战过手三十招的两人终是分开,那苻枭似是吃了金刚大力丸一般,好一通爆发,竟将斩红缨连人带枪打至擂台下,连本尊,也似从未想到这个结果。   斩红缨深深看了一眼谢叙,抬袖利落地抹去嘴角的血丝,苻枭刚从偌大的惊喜中回过神来,手中白蜡棍锵啷落地,郭滢挣脱她老爹钳制时,顺手带了一把谢叙,只有后者腿脚发软,当场唯一不明真相。   “吓死我……”谢叙抬眸,话没说完,将好对上苻枭的侧颜,立时如晴天霹雳,只听那一字一句道,“傅、公、子?”   苻枭闻言下意识转身,想遮掩,想奔逃,甚至想挖个洞钻地下,可在谢叙不可置信的目光逼视下,只得将滑稽的动作收了收,整个人瞬间没了方才战胜的意气:“我……我……”   傅公子,苻氏,南院,秦国……   所有的信息在脑中一瞬汇聚,谢叙咧嘴,顶着那张假面,也可见脸上肌肉扭动,比方才发痴的郭滢又哭又笑还要难看。   “你听我说……”   谢叙却不想听,撑着围杆翻上擂台,一步一问:“好,你说,你为何在这里?你究竟是谁?说不出还是不想承认?是我蠢,是我傻,我还千里迢迢里找你,什么殉职,什么被掳劫,什么怕你还在生气,亏我一直念着你,还想着我这两年不告而别,若是救你回来你还不解气,随你怎么骂,可你呢!”   “我……”苻枭支吾,说不清,也不敢说。   王石在人群里微微摇头,几个亲信都手按刀柄,那一堆看热闹的人里,谁知道藏的是人是鬼,他曾想找一个最合适的机会当面单独解释,可上天捉弄,偏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   谢叙看他默然受着,心头更是有气无处撒,血气一涌,也无了平日的风雅伶俐,再顾不得许多,一把揭下脸上的面具:“我只问你一句,我谢家可有对不住你?”   擂台下的人也从方才的对话里,听出了眼前这人并非真的郭灏,因而瞧见动作,纷纷翘首以盼,待面具落地,才发觉是个长相讨喜,说话亦带笑三分的小公子。   “谢?哪个谢?”   有人小声议论,落在苻枭耳朵里,不啻于旱地雷,当即把唯余的一丝侥幸收了回去,既已至此,便只能——   “是,就如你看到的那样,我是苻枭,不需要对错,便已如泾渭分明。”   真的那么说了,谢叙心凉,但很快心中又膨起一团火焰,叉腰来回踱步:“不,别说我谢叙轻信,你可以解释的,冷静,冷静,我现在听着,你说……我俩的默契,不至于如此,是吗?”   苻枭咬牙,现在,他什么都不能说。特别是姬洛不在,斩北凉闭嘴,所有人都盯着他时,错一句话,就可能置谢叙于死地,亦或者,是自己。   “话已至此,你我不过萍水相逢,无甚可说。”   苻枭冷冷落下话,冲台下拱手抱拳,将要退场,谢叙怒极,蹲身拾起脚边的十字刃,冲了上去。苻枭皱眉,压着他的手臂要夺剑,低声飞快了说了一句“快走”,可谢叙却冷哼一声,用力更狠:“我不会再信你!”   只听“嗤啦”一声,寒光一走,两相争夺中,刃口在谢叙的左臂上拉开一条深可见骨的血痕。   苻枭闭眼,掷剑在地,就如当初在姬洛跟前保证的那样,他也得学着拿一拿主意,但愿这千钧一发中仓惶的选择,是对的。   谢叙面上惨白如纸:“你现在斩我一剑,以后是不是还要我的命?”   苻枭一声不吭,没再回头,人已跳下擂台,走至斩红缨身前,颔首朝她致意。盲签中最后的江屿寒不在场,判定比武的人目光在斩家姑娘身上来回逡巡,正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斩红缨提枪理了理衣衫,朗声说自己还可以打。   郭益赶紧着人去请,顺便看看倨傲的江公子究竟在搞什么鬼,没过半盏茶功夫,跑腿的弟子回来了,只是没有当庭宣布,而是神色慌张的跑到斩北凉身侧,附耳说了几句,在场无人听清。   斩北凉笑了一声,起身打圆场,指着谢叙道:“这位小兄弟,不论你什么来路,既是小滢的朋友,又在我斩家堡见了血,还请移步,着大夫处理伤口。”说完,顿了顿,又朝下方道:“江公子此刻出战,纵使胜了,也会落人口实,不若让小女歇息片刻,诸位也观战良久,堡中自有茶水果品奉上,在下要事在身,去去便回。”   话说到这份上,自是无人有异议。   斩北凉携郭益,自擂台后方悄然离去,斩红缨见状想跟,但听见场中有人小声议论今日堡中加强戒备的举措,怕有人管不住口舌,胡乱搅起祸事,只得在喝了些水后,直愣愣抱枪立在台下,左右审视。   离开演武堂,一路上有弟子跟来同斩北凉回禀,说是江屿寒住处房中生乱,地上有血,榻上桌案皆有打斗痕迹,屋外侍从横尸当场,但他本人不知所踪,恐怕是被人掳走。   同是江南来人,斩北凉不是没有怀疑过江屿寒便是晋国密使,自打此人入府,他便暗中试探过一次,除了身份,并未觉得不妥——   江屿寒背靠的陆家虽为吴郡四姓,自汉末起便是簪缨望族,可衣冠南渡后,真正掌权的,却是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等南迁的中原氏族,无论是从风土物貌,还是从权利核心来看,朝廷都不该派这样一个人。   何况,这么些日子以来,那江屿寒也没有任何的表示,前些日子跟人喝酒还大放厥词,说挑江南的山门不过瘾,要会一会斩家枪,叫这小小坞堡知道他的厉害。显然是个狂傲之徒,也不是真心求娶他的女儿。   斩北凉蹙眉,不由加快脚步。   几人步入房中,郭益更是亲自查看,等再出来时,已是面如土色:“劈砍都是刀痕,这……会不会是之前那个杀人魔?”   “我就说那个杀人魔他已经……”在场的人皆毛骨悚然,有一弟子更是急得脱口而出,只是话讲了一半,便被郭益一个眼神给压了下去。   斩北凉示意:“已经什么……”   那斩家堡弟子自知失言,还有些支吾:“大小姐和郭当家不让说。”   斩北凉也不再逼他,转头不动声色望着郭益,后者叹了口气,老实交代:“这几日又有几名外堡弟子遭难,我怕人多口杂,消息散布,教人心惶惶,这才秘密排查。”   “糊涂!”斩北凉劈头盖脸喝骂道,“若人真的潜入了堡内,秘而不宣,只会叫更多无辜人遭难!眼下死不见尸,说明江屿寒极有可能还活着,他若是被追杀,不会舍近求远,定然是要向内堡求援,只可能是被掳,或是侥幸胜得一筹,要将人拿住邀功,若是这样,他二人极有可能已经出堡。”   以坞堡四壁的结构,普通人自是只有闸门一条路,但武功好手则不止。   语落,斩北凉憋着一口气,额上的皱纹更深了。   无论哪种情况,这江屿寒毕竟与南边关系匪浅,若是伤了死了,他终归难辞其咎。对于南边的某些人来说,未必看得上他们这些坞堡出身的草莽汉子,若是因此失信,只怕往后想表忠心就更难。   郭益意会,回过神来,不等斩北凉细想,马上下令,秘密派人出去搜寻。   “现在绝不能开闸门!”就在弟子领命,将往四方召集人手传信时,一道沉稳的男声蓦然响起。郭益拧眉抽刀,姬洛显露出身形,挎着长剑“玉城雪岭”,缓缓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  揪心,谢叙和苻枭打起来啦QAQ 第262章   “傅公子的幕僚?”斩北凉挥退郭益,自个上前一步, 一双鹰眼满是桀骜, 高抬下巴, 反复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   姬洛闻言谦逊一笑:“当不得,傅公子的身份,区区一介草民,如何能高攀得上,不过是个江湖闲客, 曾在其遭难时援手一把,有幸结识。在下一直仰慕斩家枪风采,听闻喜事,想要一睹为快, 可惜左右无门, 所以才腆着脸求他带我见识一番。”   以斩北凉的精明, 对苻枭的身份自然门清,眼下姬洛一番话, 他心里头暗自琢磨了个三五遍:   既是苻家人, 随侍在侧的极有可能是“六星将”,可瞧这人装束打扮,年貌身形, 似又并不符合。若是暗手,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姬洛,亦有可能,只是自己人在北方, 一直无缘一见,当初云门祭祀后倒是流传过许多画本小像,只是三本五幅里头,样样皆不同,唯有一点,是个爱使短剑的,可若真是个敢上帝师阁挑战的狂徒,自然是想扬名立万,何必舍弃自身的标志?   等等,这小子提到援手之故,据说苻坚的这个侄子和早年的谋逆有些干系,刻意培植势力,倒也并不是不可能。   “你觉得应该如何?”斩北凉不动声色问道,“若按你说的,不开闸门,江屿寒下落不明生死攸关,他若有事,谁来交代?”   “或许‘浣花剑’和那个杀人魔,还在堡内也说不定,”姬洛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见郭益眼皮狠狠一跳,抢在他问责前拱手,“是在下唐突,方才赶往演武堂的路上,瞧见本该坐镇的宗主行色匆匆,这才过来一探,想出一份力。斩家最近动作频繁,我想,明眼人都能瞧出来,必有大事发生。”   “恐怕你唐突的还不止这一件事,”斩北凉冷声拂袖,接过弟子捧上的蟠龙枪,往地上一拄,厉声道,“想来你是看过尸首了,敢在我眼皮底下耍花样,今日你若说不出个教人信服的理由,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诶,斩宗主慢来!”姬洛嘴角一勾,笑着摆首,装出一副谄媚逢迎的无赖模样,张口道:“今日是江屿寒,他日,谁又可知?谁叫傅公子是我的金主,杀人见血这种事若落在他头上,对我没有半点好处,我可还想在北边捞点油水。”   斩北凉最是厌恶这种滑头小人,登时嫌弃地瞧看了一眼,可手头拿枪的力度却松了一分,只蔑视道:“可有发现?”   “确有一二。这些人看起来都似被霸烈的刀气肢解,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我瞧过伤口,近几日被杀的人,他们身上的刀痕,都是后来补上的,为的是掩盖皮肉断口留下的线索,这说明,有人在模仿。”姬洛的目光在当场几人身上扫过,随后又悠悠道,“斩家堡里头,使刀的人可不多,能有那般恐怖武艺的,几乎可以说没有,但想制造几场凶案,并非不可能,在下记得有一种刑罚,叫五马分尸吧。”   若有几人合力,以绳索,丝刃,同时围攻一人,足以办到,只是想要以假乱真还不够,因为留下的痕迹不同,所以,还需要人善后。   郭益立刻反驳:“臭小子胡说八道!这伤口我亲自验过,怎没有瞧出来,何况若按你所说,要想神不知鬼不觉,至少得三五人,这么多人混进斩家堡作恶,怎么可能丁点马脚不露,完全不被发现!”   “也许就是斩家堡的人呢?”姬洛似笑非笑,其实斩家堡以外的人,亦可能做到,譬如机关算尽的姜夏,一个能部署那么多年的人,派几个好手渗透其中,秘密杀人,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泗水的事情,没必要和郭益这样的人多谈。   姬洛的话,将郭益堵了回去。   “放肆!”斩北凉冲姬洛大喝一声,“那你说,又该如何?”   “封锁内外堡,紧闭闸门,加强四门戒备,而今正是瓮中捉鳖的好时机!”姬洛也不再耍花腔,拱手郑重其事道。那江屿寒不论被掳与否,起码两个大活人,没那么容易从堡中出入,至于郭益开门追捕,常人思维,情有可原。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譬如贼喊捉贼,只是眼下没有足够的证据,任何事情都无法下定论。   斩北凉抬头,将嘴角碾平,深深看了姬洛一眼,随后下令:“按他说的,关闭四方闸门,加强坞壁戒……”话音未落,忽起了紫烟烽火,郭益急忙朝那方飞奔而去,口中呼喝:“不好,有人擅自开了闸门!”   就在他几人处理“浣花剑”失踪一事时,谢叙被斩家的弟子请到北院,随行的大夫包扎过伤口,便与人退了出去,那弟子嘱托谢叙好生歇息,不要四处乱走,附近有巡守的子弟,有事情可以招呼,并说宗主有言,稍晚些时候,会亲自来见他。   门窗紧闭,屋子里光照不足,视线昏暗,谢叙合衣平躺在榻上,时而余怒未平,时而难过心酸,想到苻枭,上了药的胳膊反而更疼了,一直疼到心窝。   ……   苻枭流落到建康的时候,蓬头垢面,瘦弱的只剩皮包骨头,像这样邋遢肮脏的乞儿,走在路上都会被人嫌恶,更何况他脚上还戴着一截铁链,卸不下,丁零当啷乱响,一看便不是本地人,只是个逃难的,若被人牙子瞧见,还不知道又给贩到什么地方,所以,他只能整日窝在黑暗的陋巷。   朱雀楼是建康最大的酒楼,四方阡陌,车马云集,什么牛鬼蛇神都有,因而,楼宇后巷常为三教九流聚集,多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买卖。   苻枭无意间撞破了一件,被人追赶,慌不择路奔逃。   那天正好是花朝节,一年中唯一一次,可以不花千金,便可一赏绝世美人与奇舞的日子。江湖有言:西有桑姿伞上舞,东有妙曳凌波间——朱雀楼二当家时妙曳,会在钟山侧畔的前湖做凌波舞,拜祭花神。   谢叙跟着家中哥姐踏青游玩,早早便招呼人在湖畔留了个好位置,等牛车到了地方,左右都是攒动的人头,可美人珊珊未至,满载鲜花的舟子还系在岸边。   家中子弟寻了块干净的草坡席地而坐,不是对饮,便是吟风颂月,以那花卉行酒令。谢叙从小吃不得酒,又连输了几局,心里十分不快,便拿了个借口,躲去了别的地方。他人刚转过一条小径,就被树上一道黑影,砸倒在地。   “什么东西?起开起开!”谢叙嚷嚷。   苻枭僵硬地翻了个身,一日滴水未进,手脚虚浮,使不上劲儿。方才他本打算往树上窝一天,可哪想谢叙一来,狠踹了树桩一脚撒气,结果把他给抖了下来。   “又追来了。”苻枭听得远处猎犬的狂吠,呢喃了一声,两肘撑地,艰难要爬。   谢叙眼珠子咕噜一转,立即反应过来:“你惹了麻烦?包在我身上,正愁找不到人练手,等着,别动!”说完,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轻薄的面具,往阿枭脸上一拍,随后抓了一把他的头发,把人往野花丛里踹了一脚,扒去衣服,甩手扔进了湖边。   小喽啰拉着大狗在湖边徘徊了一阵,疑惑:“跳湖了?”   “等等,那边有动静。”老大哥皱眉,往狗肚子上踢了一脚,两条狗呜咽一声,不大情愿地上前嗅了嗅,又缩了回来。几个人远远,只看到一条光溜溜的膀子,还有两道模糊的影子,那空气里弥漫的香气,熏得人只想打喷嚏。   “好艳福!”老大哥猥琐地笑了一声,有不开眼地小喽啰刚问了一句“还搜吗”,后脑门便给狠狠地来了一下,“搜个屁,上好的紫罗香,是寻常人能用得起的吗,建康城里的贵人你还惹不起!”   人拉着狗走了,谢叙把苻枭拽起来,脱下外衣往他身上一罩,随后笑眯眯地蹲下身:“你打算怎么报答我呀?”   苻枭看着身前这个和自己一样半大的少年,被他温柔的笑容灼伤了眼,很快避开:“我没有钱。”   “嘁,讲钱多俗,”谢叙揪着他的手腕,把人拉到湖边,临水照面,“你瞧,我厉害不?这样吧,你跟着我,让我练练手,家中长辈不许我学这类旁门左道,小厮书童更不敢悖逆,再这样下去,我就没法在十二岁之前出师,我那师父说他十三便能易得真假莫辨,我可不能比他差!”   水中是一张女人的脸,文静秀丽。苻枭盯着看了许久,最后把头埋入其中,狠狠地搓下面具,一股脑塞进了谢叙怀中,拖着右脚上的铁链,叮叮当啷地往回走。   “喂,好商量嘛?”谢叙追了两步,“你是从北边来的?”   苻枭回头,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谢叙缩了缩脖子:“我听说有的蛇头很厉害,专掳一些良民卖入奴籍,送到贵眷的府上,你开不了脚上的链子,迟早被捉回去。好死不如赖活着嘛,你跟着我,顶多只是让你做些抄书,逃学,斗蛐蛐的小事,兴许还能学两手武功,伯父他明知我对练武没兴趣,非得揪着我不放,要不你去顶了?噢,还有喝酒,哎呀,喝酒!他们该等急了……”   想起时妙曳的凌波舞,谢叙一拍脑门,往来处快走,远远地还不忘对着窝在树下发呆的苻枭嚷嚷一句:“我也不是对谁都这般好心,你这样子不是流人便是灾民,既来了南面,没有一技之长,根本活不下去,看你跟我一般大,觉得可怜罢了。”   说着,他人消失在湖泊的湾角。   “武功?”苻枭摊开双掌,低头盯着漆黑一片的手心。   花船驶到湖心时,谢叙终于赶了回去,结果走得急没刹住脚,踩翻了杯盏,酒水洒在了谢玄长子谢瑍的裳上,谢瑍心性憨直随和,就着袖子拂了拂,不甚在意:“无妨。”   话音不大,但正观舞的几人都调转目光,再看“衣冠不整”的谢叙,颇有些好笑。长他一辈的谢韶打趣道:“你这透口气,衣服怎给透没了?”   “不止衣服,身上还多了紫罗香,八成是花前有风月。”谢琰嗅了嗅,接口道。   谢叙心里一咯噔,方才想起还有这一茬,正打算捏个借口糊弄过去,就听见后头蹬蹬脚步声乍起,一回头,苻枭那张脸在他跟前放大,一张口便是:“我要跟着你!”   几人都懵了,等反应过来,皆笑得东倒西歪,连舞蹈也忘了一观。   就这样,苻枭稀里糊涂就进了谢家,他是被蛇头带过边界,又几经辗转流离,能查到的身份只剩不痛不痒的皮毛,既是无家可归,又有谢叙搅闹,便也给留了下来。   起初,也便是跟在谢叙后头干些粗活混口饭吃,后来替谢叙抄书领罚不少,反而学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他肚子里没文墨天赋,可好在人能吃苦,这份精神,天资聪颖的谢叙领略不来,但家中长辈却颇为合眼,忽地便成了小辈儿学习的典范。   苻枭越是备受夸奖,谢叙越高兴,这样他说得话比自己更有威信,有他帮着掩护,再不怕被拆穿,于是那些年,很过了些自由舒坦的日子。   易容术出师后,谢叙平日里最大的乐趣,就是易容成姑娘去调戏苻枭,今日送个荷包,明日赠一把红豆,然后再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去逗弄他,只笑说:“你不是喜欢那个丫头吗?我看她前些时候还给你塞了个香囊呢,不若,我帮你撮合撮合!”   每当这个时候,苻枭就会一把拉拽住谢叙,一句话不说,而那双漆黑的眸子,会静静盯着人看,一眨不眨。   可现在,那双眼睛里,却多了冷然和敌意,以近乎蔑视的神态,看着手中冰凉的利刃——   ……   谢叙惊醒,额上冷汗直冒,他扶着心口,惊魂未定,任谁碰上身边相识多年的人突然换了个身份,都会难以接受。   除了私人情感上的煎熬,谢叙更多的是懊悔自己稳重不足,急急露了谢家的口风。若那斩北凉真的与苻家示好,听出了自己的身份,那盟书只是逢场作戏,这斩家堡他可就有来无回。   想到这儿,他不迭在榻上来回滚了两圈,烦躁难安,最后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蹑手蹑脚往屋内探查了一圈,准备先走一步。   刚豁开一条窗缝,还未看清楚外头动静,一股大力压在花格上,把窗扇推了回来。   谢叙退开,外头两声闷响,大门被人一脚踹开,郭滢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快,跟我走!我送你出去!”   “你不是说除了宗主和几大家的手令,没人能擅自开闸门吗?”谢叙嘴上啰嗦,可身体已经实诚地跨过了门槛。   “我有这个!”郭滢露把左臂一翻,露出半截袖子下的令牌,随后引着人挑拣幽僻的小路,边走边说。   她的话音很急,语气很恼,喜怒哀乐全堆在脸上:“我早说过了,那个姓苻的不是个好人!就像你说的,指不定什么时候真要你的命!”   谢叙低声一唤:“郭滢。”   “嗯?现在不是婆妈的时候,我刚才听到你说谢家,是陈郡谢氏,现居于建康的谢家?好吧,不管是不是,反正你是江南的人,你记着,我们一定会回去的,所以,我绝不会让秦国的贼人动你!”郭滢看他双唇发白,只当是受了一剑,失了血气,于是缓了一步拽住他的手腕,用内力护住他的血脉。   闸门近在眼前,嚣张跋扈的郭大胆望着天上盘旋的苍鹰,露出本不可能出现在她脸上的忧伤:“我总觉得,现在的斩家堡,已经不是过去的斩家堡了,难道真的和爹爹说的那样,斩伯伯他……那斩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  看文愉快呀~么么哒小可爱 第263章   几人从“浣花剑”江屿寒的住处赶到西闸门时,遍地都是横躺的人, 郭益一眼便瞧见了墙根儿下的郭滢, 抖着手上去探了一把她的鼻息, 见人还有气,只是受惊昏厥,这才松了口气。   “怎么回事?”斩北凉自然也看见了人,心里有了个大概,但作为宗主, 仍需确认一番,因而有此一问。   果然,郭益闻言,双手立刻围着腰带按了按, 最后当着所有人的面, 从郭滢左手手心里抠出了那枚令牌。   “是我教女无方。”   斩北凉摆了摆手, 止住郭益的话,正好有手脚麻利上前清点的弟子回禀:“宗主, 兄弟们有死有伤, 死的几乎与之前手法一致,活着的多是轻伤,无甚大碍, 像只是被人拂穴。”   正说着,郭滢猛咳一声,悠悠转醒,所有人的注意都被她吸引了去。   乍一瞧这么多人围着, 好一阵憋闷,郭滢下意识要发火,等看清了人,整个人不住打了个哆嗦:“爹?斩伯伯?你们……你们怎么在这儿?”   “刚才发生了什么?”斩北凉皱眉。   郭滢避开他的目光,不敢与之对视,而郭益看女儿如此,知道她有意想要隐瞒,立即斥责:“都什么时候了!你也不看看场合!”   还是斩北凉发了话:“那小子走了?”   “嗯,”郭滢扛不住压力,点了点头,“他是我的朋友,我请他来的,自然要保他安全,这堡中明显有人要害他,斩伯伯,你以前最是是非分明,如果你们非要罚,冲我来!”   “倒是讲义气。”斩北凉颔首,脸上仍是无悲无喜。   郭益赶紧在女儿背上狠拍了一巴掌,似是警告她别耍小性子:“我问你,那你怎的晕在了这儿,发生了什么?你可看见了什么人?”   “难道是……”一看几人的脸色,郭滢登时联想到这些日子以来的杀人魔,心里一阵后怕,“我……我也不知道,我就记得人送走以后,我正招呼人闭门,忽然瞧见一道黑影从天而降,随后又是一道白影,之后,之后我就不记得了。”   两道影子?   姬洛沿着坞堡石壁抚摸,在郭滢晕倒的地方摸到了一丝剑痕,形如落花,据说江屿寒的剑法之所以名为“浣花”,是因为他招式精致,出剑讲究稳准,一说剑尖能点出飞桃吹杏般的花纹,又说剑锋能在花瓣上落字。   可见,人是来过这里。   姬洛能够理解,有人想趁机出去,出现在闸门是必然,那个在堡中作乱,主导模仿杀人的人如果抓走江屿寒,势必要设置一个死局,栽赃给真正的杀人魔,两道影子或许可以解释是江屿寒和那个伪装者,但城垛上出现的那种残忍的杀人手法如何解释?   如果按之前的推论,需要几人联手肢解,再由善于用刀的人伪装,那么短时间内显然无法做到,何况在场还有活口,只要有一人看见,暴露是毫无疑问的。   或许还有一种可能,是杀人魔本人动的手呢?那么按照郭滢的说法……   “遭了,演武场!”姬洛调头飞奔,杀人魔本就是冲着斩家而来,如果进入斩家堡,那还得了,如今几大高手都被引开,再加上招亲限制,来者多为青年才俊,敌人实力莫测,场中能力敌的人,实在难说。   斩北凉也明白过来,一展披风,紧跟姬洛的步伐。   郭益扶着女儿,处理善后,又下令闭门,可就在闸门将要落下的时候,外头一支巨弩|箭飞来,射死拉动绞盘的人,随后尘烟滚滚,身量魁梧的汉子一马当先,举起巨木一扔,将吊索卡住。   而往回奔的姬、斩二人,也遇上了阻碍,各家的人从演武场往西闸门奔跑,远远瞧见斩北凉,立刻如洪水一般涌了上来。   “斩宗主,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等好歹也是一方人物,堡中死了人,出了杀人魔头,为何不告知与我等?”   “我内弟昨夜一夜未归,在你堡中失踪,可是与此事有关?”   “既有人寻仇,冲着你斩家堡来,可与我们无关,我们现在就要离开,开闸门!斩宗主,还请你立刻下令开闸门!”   “对,开闸门!”   说话的人倒也没动手,但就这你一言我一语,三五成群围堵,斩北凉不敢上先手,这么被人一缠,纵使有三头六臂,也无法迅速抽身。   “你先走!”他拎着抢,冲姬洛吼了一声,后者借身形变化,连过几人,腾身而起。众人只当是堡中内卫,反正揪住大头,也无需这虾兵蟹将交代,索性任由姬洛来去。   演武堂内。   姬洛近前,只听得一阵兵戈相击的声音,随后是斩红缨的一声惨呼:“傅公子!”长|枪锵啷落地,半空又起剑势,而后剑法衰竭,只闻一阵刀锋狂卷。   一道黑影跃出,左手挟着个素面染血的白衣人,右手拎着一把环首大刀。姬洛拔剑而上,与之交手。   一时间,风中半是腥煞之气,半是拂云破雪的清明之气。   两人也不走花架子,径自双刃相接,皆不落下风,姬洛一惊,方才他虽未使全力,但自问江湖上完整吃下这横来一剑的,屈指可数。但好在,那刀法虽然诡异,却并不持久,姬洛趁势追击,运剑自刀背逆转割喉,逼那人后退,携人从高空坠下,直至近前拆过五招,方才从那张脱相的脸上,瞧出样貌。   “是你!”   那人闻声,瞪着一双血眼,死死盯着姬洛,握刀的手慢慢松开。姬洛趁机打他手背阳池穴,再点腕内内关穴,逼他脱刃。   眼看将成,可落下的刀又被皂靴踢了回来,那人以手头拎着的江屿寒为掩护,夺回了环首刀,内力瞬间暴涨,趁机将姬洛逼退,杀入竹林不见。   姬洛要追,擂台上斩红缨又是一声急呼,若说前一声是惊讶,这一声便带了些切实的悲痛与焦急,他无法,只能退了回去——只要郭益不蠢,他和斩北凉走后,定然会将西闸门紧闭,再封锁四面,倒是个关门打狗的好时机。   如今杀人魔当真掳了江屿寒,不管这一场嫁祸中出了何许波折,心怀不轨的人目的已然达到。   演武堂中人去楼空,只余下斩红缨和苻枭二人。苻枭浴血倒地,斩红缨正扶着他,看起来脸色并不好,唇白无光不说,双颊青气上浮,似也受了不小的内伤,但仍强撑着想要强行运功,替他止血。   姬洛快步上前,从斩红缨手中接过人,点穴止血,撕下布匹,先简单包扎,随后,又扶正斩红缨双肩,同时以左掌,驱散入体的风邪之气。   “多谢!”斩红缨抹了一把汗,和姬洛一道,将苻枭架起,往南院送。   路上,姬洛询问状况,斩红缨三言两语交代,说是斩北凉走了以后,演武场内突然有人带头挑事,不是说自家有人死了,就是说手足失踪,最后喧嚷叫嚣着堡中出了大事却瞒而不发,看主事儿的不在就故意跳脚要人负责。   斩红缨自然出面安抚,可就在这时,堡内有弟子也跟着附和,直接将杀人魔一事点破,这下一石激起千层浪,人人自危,也不再管比武,纷纷涌向闸门,决意尽早离去,眼看是拦不住。   而堡中历来严令不许声张,有弟子公然违反,斩红缨自然要拿人问个清楚,只是话还没说上两句,人便被飞来的金镖灭了口,斩红缨怀疑有内贼,正打算着人去寻斩北凉,并吩咐加强闸门附近守卫,没想到就跟杀人魔撞上。   那人提刀冲着斩红缨而去,至于苻枭,正眼未瞧。   “你是说,他是冲着你来的?”姬洛忙问。   斩红缨坚定地说:“出手招招要命,我敢肯定,他的目标就是杀我,若不是傅公子替我挡了一招,恐怕我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姬洛摸着下巴,百思不得其解:“奇怪,他为什么要杀你?”   “我也不明白,自我出生起就一直待在河间,从未与人结仇,除非,是冲着家父来的。”姬洛的话意有所指,可斩红缨却误以为是随口一问,自然而然往下接,而后又想起一事,忙补充道,“我想起来了!方才打斗时我开口诘问,那人似乎说了一句‘我亦要斩北凉尝尝,痛失所爱是何种滋味’!”   痛失所爱?   姬洛还没来得及细想,便被斩家弟子通报的声音打断思路。郭益派的人没找到斩北凉,倒是给他俩撞上。   “大小姐,不好了,西闸门出事了,外头来了一大批人,河间、河套并幽州几地的都有,他们堵在门口,已经闹开了。”   斩红缨问:“可有带队的人?是谁?”   “是‘金刀燕子’宁永思。”   闻言,姬洛扶额,心道不好:演武场的那批人为人撺掇,若是出去,定要撞上,指不定还要出什么乱子。而杀人魔和江屿寒还在堡内,越乱越有利于他们择机离开,若是出了堡,便是泥牛入海。   “斩小姐。”   姬洛刚开口唤了一声,斩红缨当机立断,掐了他的话头,朝那传口信的人叮嘱:“我明白,你立即去找樊叔,告诉他事态紧急,让他带着部曲过来,将四门守住,我亲自去找父亲支援西闸门。”   说完,她将苻枭地胳膊往姬洛那方一送,嘱托道:“傅公子有伤在身,还要劳烦这位公子送他回南院,稍后我会嘱托大夫……”   “我和你一起去,那个人还在堡中,他要杀你。”苻枭醒了,睁眼时听到斩红缨的话,手腕一翻,正好将她的手抓住。斩红缨挣了两下,顾着伤势,竟没挣脱,再看他死死不放,颇有些尴尬,眼中也多了一丝无奈和不解。   苻枭见劝她费力,只能转向姬洛:“或者,姬……骆济大哥,你去保护她,我自己回去,反正那个人的目标不是我。”   “这个时候,逞什么英雄?”斩红缨忍不住喝骂一声。   那得了吩咐的弟子几次要走不走,这会子看苻枭醒了,脚下生了根似的,又折转回来,多嘴了一句:“还有一件事属下没说,外面,外面那批人他们说……说……”   “说什么?”   “他们说要宗主交出傅公子,还想问宗主要一个解释,是不是已决心要同秦国结盟,而傅公子就是……就是内定的乘龙快婿!”   话音刚落,远远的一声吆喝炸了锅:“就是他!他就是苻坚的侄子,秦国的赵公!” 郭益带队的西闸门眼看已破,此言一出,人群便若那炉上热水,一阵沸腾。   斩红缨见人围拢过来,立即拍了那弟子一掌,送人先行,随后扶着苻枭连退,直到退无可退。眼下唯一的好消息便是,当年风言风语粉饰,加上苻坚下令保密,这北地暂时无人认出姬洛,不然这篓子越捅越大,斩家堡便真如一出好戏,各方轮番唱罢。   宁永思瞥了姬洛一眼,显然认出了他,虽有些吃惊,倒也无甚在意,坞堡势力一直为多方觊觎,帝师阁秘密派人来,也说得过去。她的注意力如今全落在了斩红缨和她手头扶着的人身上:“斩姑娘,你手头这位可不是什么好人,我也算是你长辈,不若卖个情面给我,以后这冀、幽两地,咱还是好邻里。”   斩红缨不知道,那宁永思心头有气——   秦军灭了代国以后,并没有完全撤兵,张蚝带人驻扎在太行西北,将好掐住刀谷背腹,宁永思想做点什么,皆不如意。再加上坞堡的事情一拖再拖,苻枭一直没办妥,张蚝作为一步暗棋,也只能跟着窝着,时间长了闲出鸟来,只得四处找事,这瞎猫碰上死耗子,截了宁永思好几次密谈,如今人不敢跟军队公然跳脚,只能来找苻枭麻烦,顺便再找上一找斩家堡的晦气。   “原来是‘金刀燕子’,你不在太行待着,来我斩家堡作甚?”关键时刻,斩北凉赶了回来,挡在三人之前。   宁永思拱手笑道:“斩大哥当年二上太行,咱们也算老相识了,明人不说暗话,这个人,是万万留不得的,留了,可伤的是幽冀流人的心!”她指了指苻枭,眼下之意分明是说你斩北凉以流人起家,想要不失民心,就乖乖交人。   斩北凉闻言未语,他知道宁永思也并非真要苻枭的命,在晋国收复河山之前,北方毕竟是秦国的地盘,小动作可以搞,大动作可得兜着,可见多半是想拿人和张蚝谈判,换回她被抓的人,同时也借机敲打斩家,勿忘身份。   说实话,斩北凉确有一丝想要顺水推舟的意思,对于苻枭,他一直好吃好喝供着,却没有万全的处置,眼见斩红缨和他相交甚密,南方又来了个谢家的人直接和他对上,还见了血,可以说是烫手山芋。而今有刀谷的顶风,自己正好可以撇个干净,那么议亲之事,也可有借口作罢,倒是有利。   想到这儿,他不由轻咳了一声,准备打个官腔,逼宁永思一把,叫她亲自动手,自己则寻个台阶,一来二去推个干净,好抽出空来,处理杀人魔的事情,毕竟死去的人无论是否是堡中弟子,想要服众,还需给个交代。   “这话就严重了……”   可斩红缨站了出来,态度十分强硬:“我拒绝!”   作者有话要说:  要搞事了,要搞事了,要搞大事了。 第264章   满座哗然,宁永思的笑容僵在脸上, 她怒目狠狠盯了斩北凉一眼, 随后皮笑肉不笑道:“哟, 看这样子,怕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我不管他是什么人,但他救了我,按江湖规矩,我也该保他一命, 何况,他是为抵御我斩家堡的敌人才负伤,若不讲信义,传出去, 我斩家以后如何在江湖上立足?”斩红缨还算冷静, 面对横眉冷眼, 倒是未失分寸,只是她本人固执, 干脆提枪横呈身前, 随时准备动手的样子,免去一切回环的余地。   斩北凉叹了口气,重情重义是好事, 但她这个女儿,却又太看重情义。   “斩大哥,看来令嫒不省心,可是胳膊肘往外拐啊, 不过,年轻人嘛,总是容易冲动的。”宁永思啧啧两声,继续施压。   斩北凉没立即回应,斩红缨的做法是对的,有凭有据有江湖规矩,只是他老了,有些事不若当年果决,在加上人近知天命,背上背负更重,心中对故国的向往更深,生出偏袒,也是无可厚非。   宁永思也瞧出了老大哥的迟疑,怕他先把话说死,于是转头提议:“这样吧,都说江湖规矩,谁拳头硬谁说话,那好,输了交人,赢了,这事儿小妹我不再过问,至于别的,斩家堡需不需给个交代,与我无关。”   她这么一说,方才那单手挑大木头破坏闸门的,低声要劝。宁永思阻了人,压低声音说:“我不管,你们还可以管。”   闻言,那壮汉也有些不是滋味,知道这“金刀燕子”狡猾得很,想拿好处,又想摘清自己,免得和斩家堡撕破脸皮,伤到刀谷的清誉。   刀谷的一切,大致比命还重要。   斩北凉端正不动,既不发话,也不驳斥,只阴着脸两眼珠子四处慢看,包括斩红缨在内,都拿不准他的态度。   宁永思手心里浸满涔涔汗渍,心头有些发虚,她虽打着正义的旗号,却着实揣着私心——   想那斩北凉占据河间,要人有人,要兵有兵,要钱有钱,要地有地,什么都有,却还不如自己一介女流有勇气,一直龟缩,左右逢源,心里头发狠便跳出取而代之之意,总觉得只要污臭了斩家堡的名声,叫斩北凉失信,自会有人来投奔她刀谷。   想到这儿,还不见人有反应,宁永思气急难稳,正要开口大骂,刚巧有人挤到她身侧贴耳小声说了两句,她换了一副嘴脸,少了怒火,却多挖苦:“斩大哥这是什么意思,这是非忠奸,莫不是……呵呵,刚才你们可还纵容这小子伤害谢家的人呢!”   天下姓谢不止一家,方才没回过味儿的人不少,此刻点明,居心叵测。   见有人嘴快给透了口风,苻枭挣扎两下,想要开口阻止她说出谢叙的身份,可惜没成。如今那个谢字,无异于把南方朝廷摆在了台面上,对斩家,对谢叙都没有好处。   “我们只是想讨个理而已,”野心膨胀,宁永思鼠目寸光,根本管不得许多,立即捧着金刀,朝周围同道抱拳:“各位意下如何?”   苻枭愤懑,张口呼道:“‘金刀燕子’是吧,有什么冲着我来,斩家忠心昭然可见,是我以救命之恩相威胁,你若有何不满,自可以上长安论理。”   “那倒要看看这忠心是为谁?”宁永思翻脸,指着他的鼻子,将那个“忠”字咬得十分沉重——   只要斩北凉敢说忠于南方,不需她出手,苻坚也会着人铲除,到时候河间的武林势力无主,正是自己笼络的好时机;若他说忠于大秦,只怕从此在流人之中再无威信可言,人马流失,只是早晚。   “别说了。”   斩北凉喝止住苻枭的话头,转头朝前后左右致意,朗声掷地:“我斩北凉这一生只求俯仰无愧于天地,非要论忠,唯有斩家堡,为弟兄们,自是可以抛头颅,洒热血!斩某绝非忘恩负义之辈,这小子既救我独女,我必按道义承他这份情,‘金刀燕子’要战,我应便是,至于堡中杀人一事,我亦会给诸位一个合理解释。”   苻枭气滞,还想跳脚,姬洛用力在他手腕上捏了一把,摇头阻止。   宁永思目光从斩家每一个人脸上滚过,最后停在郭益身上,招呼人离开:“好!七日之后,荻芦岗,你我一战!”   樊学成带着人早在四周埋伏,若有异动,必然是要誓死守卫斩家堡,好在宁永思领人暂退河间小镇,免去一场风波。而堡中的人有担心小命怕死的,有想看热闹讨说法的,去留各一半。   郭益留在西闸门善后,斩北凉召集心腹,回了内堡议事,斩红缨把苻枭送去安置妥当后,方才离开,饭后演武堂练枪这等雷打不动的习惯,终是破了,屏退了前后的人,径自端了热茶去书房。   “父亲,你为何要答应?就这无理要求,我们不理会便是,斩家堡立身河间,什么人没见过,她若要强来,我们亦不怕!若是为了揪出凶手,时间虽紧,但堡中那些人现今不也安抚得好好的?”斩红缨搁下茶碗,十分不解,她打小在斩家堡长大,视斩家堡如命,自是不容许人轻贱。   斩北凉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先前那么坚持,是因为苻枭替你挡了一刀,你想保他的命?”   “是!”   “为父也想保宁永思。”斩北凉不急不缓道。   保宁永思?   这些年宁永思的作风谁不了解,哪里有热闹准有她,说得好听,那是不遗余力联络人马、挖掘人才,复兴门派,说得不好听,就是各家搅屎棍,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来一榔头锤子再说。   斩红缨实在不解,瞧那“金刀燕子”气势嚣张的样子,哪里需要人保,她不带人闹事,已叫人谢天谢地。   “你那是江湖规矩,为父这儿,亦然。我欠宁不归一条命,现在得还。你可知她为何要来?”斩北凉问话,斩红缨思忖片刻,心中有感却思路杂乱,只得摇头。   见状,斩北凉自问自答:“不是为了所谓正义道义公义,就是为了刀谷。宁不归说过,他这个徒弟性情非常偏执,年少遭逢灭门大难,如今更是一根筋,她一介女流在北方活动那么多年,想复兴刀谷的心不可谓不诚,但她坚持不下去,没有兵马,没有人。”   斩红缨登时反应过来:“所以她就来抢夺我们的人马?疯了吗?这样有什么好处?宁永思怎么可以因为一己私欲,而损害他人的利益!”   “谁不是呢?人都很现实。”斩北凉感叹。   斩红缨的心好像被灼了一下,她失神间,竟乱了脚步,撞在了身后的枪架上:“爹,您也是吗?”   过了很久,斩北凉才缓缓吐出口气:“不然你以为为何独我斩家堡能发展壮大,就因为郭家堡那援手立威的一战?不,你不明白,在这之前,数代人穷心竭力,下了多少功夫,都是看不见的,或者当看不见。”   他脸上忽然掠出一抹饱经沧桑的笑容,决然而凛冽,只听他又道:“当年虽有手段和牺牲,但能撑到如今的局面,撑过石赵的攻掠,撑过北方三易其主,功过相抵,自然不会再有人谈论我的是非。”   难怪,她从来不知道。   自她出生起,她的父亲已经为人拥戴成名,过去种种,无从经历,更无从了解。人只会在过得不好时怀念旧时,真正过上了好日子,过去的糟糕绝没有人主动再提。   “女儿知道了。”斩红缨拿起银|枪,转头出了书房,走得急,连门也忘了阖上。   斩北凉亲自去关,闭上眼,缓缓摇头:“在我年轻的时候,斩家堡只是坞壁里一撮无人问津的势力,没有丁点名气,那个时候,我也曾想过借助刀谷的名气,闯出一番名堂,所以才会二上太行啊。”   南院。   苻枭平躺在榻上,忧心忡忡,是睡也睡不好,歇也歇不下,把眼皮掀开,鼓着眼珠看桌案灯烛前的姬洛,又缓缓闭上,再掀开,再闭上。   这动作该是悄然无声,可姬洛明明头也没抬,却已将他的小动作拿捏在心:“没见过哪个重伤的人有你这么闹腾。”   苻枭眼睛没闭上,憋不住话:“姬大哥,你的书简拿倒了。”   “武功可以正着练,反着练,谁说书不可以倒着看,这叫倒行逆思。”姬洛阁下竹简,瞥了一眼,一本正经答道。   “我只知道倒行逆施。”   嘟囔的声音大了些,姬洛笑眯眯地看着他,苻枭忙改口:“我是说……先前为什么不让我接着说……斩宗主他……”   “说了也是白说,斩北凉一定会答应。”   苻枭语塞,姬洛给自己倒了一碗凉茶,却一反常态吹了吹沫子,才又道:“谢家的小少爷来了?别瞒了,斩大小姐已经跟我说了。他走的时候你都没那么着急,斩红缨挺身相护,就让你急眼了,可见你对她……”   “不是!”苻枭急忙打断,“姬大哥!我……我只是……只是觉得,她和我很像,我们都是追逐希望的人。”   “怀迟知道了,估计要再吐血三斗。”姬洛揶揄他。   哪料,苻枭却回答得十分坚定:“不会的!他总有一天会明白,那个时候我会用行动证明。其实,往后他不信我也好,就像姬大哥你说的,我应该坚强自立,尽可能做到毫无后顾之忧。”   “傻小子,”姬洛哭笑不得,“谁说自立坚强叫做没朋友,难道一个人想要变强大,就非得要背负血海深仇?没有道理的事,朋友弥足珍贵,这辈子能有几个,生死之交就更少了,若能珍惜自得好好珍惜。”   苻枭情急,翻过身去,背对墙里:“我又做错了。”   “没有,你今天做得很好。”姬洛怕他置气扯动伤口,忙起身去将他翻过来。   “别说了。”苻枭把脸捂在被子里。   姬洛叹了口气:“我只是想告诉你,好与坏都是相对的,可别像那个‘金刀燕子’一样偏执,好事也做成了坏事。苻枭,你来北方,究竟有几分是为了谢家,几分是为了复仇,几分是为了谢叙?”   苻枭怔怔地看着房梁,低声自语,一时忘了痛:“我很喜欢南方。那一剑,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不然以怀迟的脾气,事情闹大定是很难全身而退,而我也会有危险。”   “‘芥子尘网’,或者说风马默,就算一时不察,但不出两日也会反应过来。”姬洛摇了摇头,对于他说的方法,不置可否,怨恨是激一个人离开最好也是最笨的法子,最主要的是,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那就是第一个念头。   姬洛替他掖了掖被角,又道:“不过已经很好了,至少我发现,在谢叙的事情上,你总能果决地做出选择,并做对选择,现在,希望他能尽快赶回京口。”   不止苻枭,谢叙也需要成长。   实际上,还有许多话,并未说尽——   宁永思找上斩家堡,与斩北凉公然决斗,这种事情,“芥子尘网”不可能捕不到一点风声,苻坚唱红脸,结亲招安,风马默未必不会唱白脸,借机敲打,待两败俱伤,再一网打尽。   一旦被盯梢,斩家不敢轻易派人保护谢叙,只能试图给谢家制造机会,而姬洛暂时也走不脱,所以对谢叙来说,头几天最难捱。   “所以,为什么倒着看书?”   姬洛轻声笑了,拂袖退到案边,一边将桌上的竹简裹卷收纳好,一边答道:“因为有想不明白的事情,所以换个方向,倒着想。”   苻枭反应足够快:“难……难道,你知道今天那个人是谁?”那个人自然指代那所谓的杀人魔。   “卫洗。”姬洛语气笃定,并未遮掩。   听过,苻枭摇头,确定自己并不识得此人。   姬洛又道:“宁永思的徒弟。”   作者有话要说:  看文愉快~么么哒小可爱们~   自从我日更过后,突然不知道作话说什么。 第265章   “宁永思的……啊……”苻枭惊了一跳,下意识用手肘一撑, 只是没能硬撑着从榻上坐起, 反倒扯动了伤口, 隐隐有红血渗出,顿时憋着口气,不敢乱来,但嘴上说话却没停:“既然知道他是谁,为什么不……不……”   “揭穿?指证?告诉斩北凉?”姬洛截了他的话头, 眼中有深意,“现下一个你已经很麻烦了,遑论再加上一个我?宁永思有备而来,不是铁证, 就是乱扣帽子, 那些被煽动的人说不准是用脚思考, 反正不会是脑子,怎么信我们?”   当然, 最主要的原因他没有说。   卫洗的功夫怎样, 姬洛心里有数,脾气秉性如何,大略也摸得到一点, 短时间武功暴涨,性情大变,定是练了什么揠苗助长的邪功,这些江湖禁忌不会无中生有, 多有来源,背后必然有人捣鬼。   苻枭老实问:“那现在?”   “斩红缨若来探望,就游说她让你参与彻查,游说不行就威胁,说你不出面,秦国自有人出面,她两相考虑,一定会同意,我虽然不能现身直接插手,但可以给你指点,找出真相。”姬洛食指在桌沿边敲了敲,面容严肃,忽地沉声,“或者,你直接找斩北凉,这个时候,他一定不会再对你避而不见。”   苻枭追问:“那姬大哥你?”   “我得去找出幕后推手。”姜夏操控的势力向来唯恐天下不乱,前些时候太消停了,很难说他们没有参与其中。   “推手?”   “有人想要斩家身败名裂。”   苻枭不解:“为什么?”   “因为人。”   “人?”   姬洛耐心解释:“秦军频频骚扰边境,你以为真是开战?晋国安抚流民,仅仅是因为仁德?不,都是为了人,关中要兴盛,需要人口,所以秦军劫掠百姓,而江左要有军备,也需要人,不可能让笔杆子去打仗。而斩家堡……”   苻枭恍然:“坞堡势力的形成全仰仗流人,一旦从中瓦解,就是散沙一片。”   “有人找到了斩家堡小小一布衣势力,却久攻不下的关键。”姬洛颔首,露出欣慰的笑容。   “会不会是‘智将’?我在秦国的时候,听过一个说法,说王猛丞相逝后,其实留下了两套不一样的方略,一套治国给了苻坚,众所周知,而另一套,秘密给了风马默,则是为杀人。”苻枭小心翼翼地说。   王猛在时,智将与丞相看似各司其职,并无往来,但聪明人往往彼此倾慕相惜,风马默这个人谁按头都不服,也许他独独就服王猛呢?拿着他的遗策,在苻坚心软时替他铲除异己,也未尝没有可能。   “这个时候谁都有可能,甚至还有你想不到的。”姬洛的眼中迸发出宛如星汉般灿烂的光,那种光急速流转,又急速被吞没,他整个人站在那里不动不语时,宛如吞噬一切的深渊,“这几日所见,我大概能猜到斩北凉的心思和他的忠诚,可是,南边的未必晓得。不论秦国还是晋国,若得不到,谁都宁可毁掉也不留给对手,这就是政局较量上的残酷,但是,也有可能是有人在和稀泥,如果是,那这件事一定还有我没考虑到的地方。”   苻枭听不明白,困意上头,拉过被子沉沉睡去。姬洛替他熄了灯,掩门时招呼王石守夜看护,随后转身步入自己的房间。   歇了两天,斩红缨没来,苻枭一能下地行走,便赶去了演武堂。年轻人骨头硬,伤得重,衣服一穿,除了气色不见红润,倒是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只是,斩红缨近日纠集人手追查杀人魔,根本没空练功。   好在还有个秋兮,是个性子软的,看苻枭冒死替她家小姐挡刀,心头感念,有意撮合,便给他指了一条路,不入内堡,也能堵到人。   苻枭一去,果真见到斩红缨,两人先是各自一愣,随后寒暄了两句,这才说上了正常话,把姬洛那夜的指点,基本无差地说了一遍。   没想到斩北凉紧随其后,斩红缨还没开口表态,他却抢了先,客套地回绝:“傅公子救了小女,斩家上下感激不尽,只是你伤还未愈,这件事就不劳费心。”   苻枭没想到斩北凉拒绝得如此干脆,愣是和姬洛推测不一,心里一急,便追着多说了两句。   话多失当,斩北凉质问,不怒自威:“这些话谁教你说的,你不像个有如此胆色之人,你的那个朋友?只是你们也太小瞧我斩北凉了。”   苻枭愣怔当场。   斩红缨被拉走,等转头见人未跟来,这才没忍住开口:“爹,我知道你的考虑,但他说的不无道理,当务之急是抓到凶手,由他出面……”   她这么一说,斩北凉更加误会女儿有意,遂冷笑一声:“爹说句实在话,他还配不上我的女儿!红缨,报恩即可,你们还是少接触为妙,那日你也听见了他的身份,他的话虽有理,可难保不是他们秦国下套,据说‘六星’里那个风马默对付江湖人,很有一手。”   姬洛千算万算,并没有算到斩北凉铁了心要保宁永思,不仅如此,他还看出了杀人魔和刀谷的关系,对他来说,如果苻枭插手,结果不啻于把刀谷仅剩的几根独苗全盘推出去,所以他心有贪念,蛮横地想以一人之力力挽狂澜。   斩红缨知道父亲的脾气,无法再劝,妥当安排人手,由郭益带队出堡排查后,一个人不自觉转悠到了西面的小池,抱着长|枪,站在柳树下发呆。   这个天柳絮横飞,像一场化不开的雪。   “斩姐姐,原来你在这儿,可让我好找!”郭滢其实一直跟着她,等人站定,看左右无人,这才跨过灌木枝,笑着一路小跑过去,“这几日被我爹禁足,你都不来看我,这次船队出海,我还特意托人给你捎带了礼物。”   说完,郭滢在怀里一阵翻找,最后摸出一只不足巴掌大的锦盒,双手捧持,递了过去。许是觉得里头的东西斩红缨见了必会惊喜,她自己已先沉不住气,笑得像个傻子。   斩红缨一反常态没有接,郭滢以为她在生擂台那日的气,于是噘着嘴告饶两声,随后抢先开盒:“据说在海外聚窟州有一种反生香能活死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东西。”说完,她把手往前推了推,就差一把强塞进人的怀里。   然而,斩红缨只是瞥了一眼,并不为所动,非但如此,还极为无奈地摇了摇头:“小滢,多谢,只是……”   郭滢本是为讨她欢心,可看着这一幕,突然萌生出一种被忽视的落差,顿时有些绷不住脸面:“你……什么意思?”想到之前的种种,她虽心有不忿,但还是深吸一口气稳住了情绪,讪笑着,又道:“我知道你为斩家堡的事情忧心,我……”   斩红缨拉过她的手,把东西递还回去:“斯人已逝,便如这滚滚洪水,再也不能回头。”   “我不要!”郭滢尖叫着跳开,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儿时玩伴的眼睛,大声控诉,“在临榆港听到比武招亲的消息时,我知道你一定正焦心烦恼,所以我才请谢叙帮忙,你现在这个样子……”郭滢一面摇头,一面后退,从最初的难以置信,再到如今的惊恐连连,“你是不是心里有了别人?”   斩红缨默然不语。   郭滢变脸,大声叱骂,一边骂一边哭:“你是不是把哥哥忘了?你是不是喜欢上那个傅公子了?爹爹跟我说过,此苻非彼傅,秦国的人,只会是我们的敌……”   那个“人”字还未出口,只听得一声“噗通”,生生砸断了郭滢的哭骂。她噎了一口气,僵在原地,看了看斩红缨空空如也的两手,和脚边小池的层层涟漪,终于彻底崩溃。   “小滢,没有走出来的人,是你。”斩红缨扶住郭滢的肩膀。   “是我?难道错的是我吗?是我吗!”郭滢冷笑一声,咬着后槽牙奋力挣开,灰心丧气结束了这荒唐的对谈,从反生香坠池沉底那一刻起,她无话可说。   从小到大,她唯一的心愿便是自己的好友能和哥哥喜结连理,当初郭灏死的时候她便不相信,如今斩红缨想走出来,她更不能接受。   过去的种种美好成了奢望,又渐渐衍生成执念,最后化为不甘。   苻枭找来时,正好与离去的郭滢撞上,后者狠狠瞪了他一眼,欲拔刀剑相向,但身后却惊闻一声银|枪的尖啸。她脸瞬间白如细雪,随后只扔下一句狠话:“你等着,我一定要你好看!”便独自离去。   斩红缨站在池边,握枪的手缓缓松开。   苻枭往她身边走,却没有停下,而是在岸边凸石上踮脚,跃入水中,开始摸索沉水的反生香。   方才斩、郭二人争执时,他就站在三丈外的树下,听了个一字不落。也许斩红缨知道他的存在,故意这么说,也许,真如她所说,斯人已逝,再无郁结,可不知为什么,他望见斩红缨握枪而立的那一瞬,心中突然生出异动——   那是一种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怅惘。   “苻枭!”   斩红缨慌乱失神,连枪也不要了,绑起袖子也跟着往水里扎。苻枭怕她轻功一掠,二话不说提人就走,干脆整个人都潜入池中,没顶不见。   很快,他游回岸边,右手紧紧握拳。   “这事与你无干,你这是作甚?”斩红缨两眼红了一圈,不明白眼前少年的意图,或许心里有数,却不想明白,能走出来,并不代表可以接受现在。   但是显然误会了苻枭的举措,后者只是摊开手,将那枚已化得两指宽大小的香料,交付斩红缨掌中:“不要生气,郭姑娘也是好心一片。”   “搞了半天,是因为她?”   苻枭抖着身子,飞快点头,又飞快地摇头。   “那是因为什么?”   “朋友知己弥足珍贵,当真失去了,会更难过,”苻枭低下头,“我是个外人,但我能看出,她很在乎你,你也很在乎她。”   斩红缨笑了,反问:“那你和谢公子呢?”   苻枭一愕,万万没想到她会以同样的法子揶揄自己。提到谢叙,他心里一紧,寒气顺着四肢百骸游走,整个人两眼昏花,摇摇欲坠。   一只手搭了过来,按住他的肩,依次拂过周身大穴,随即有一股热流涌入,替他温暖经络,止血养心。   落下的碎发掻在苻枭脸上,他睁眼,正对上斩红缨分明的眸子,这个女孩有不输男儿的风骨,亦兼具女子的贴心,也许是他多虑了——斩红缨心如明镜,分寸拿捏,真不用他多管闲事。   苻枭合掌调息。   “说实在的,那一天我也很吃惊,你的棍法至多能与我战平,但你却做到了。”斩红缨松开他的胳膊,反身捡起长|枪,抱持怀中,认真道:“换我来看,你也不该刺那一剑。”   “我……”不仅功夫不及,连说话也差人家一大截。   看他局促难安,斩家大姑娘不再为难,侧身避走到柳树下,背对而立,道:“前些日子你投其所好,也并非是真的心悦于我,只是觉得合适,对吗?”   苻枭这会子没有哑口无言,反而急迫地追问:“如果我这样,一直这样,你……会动心吗?”   有的话摊开来说,反倒没有难为情。   斩红缨仔细想了想,不住摇头:“不知道。但不管你是苻枭,还是傅公子,我都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我们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因为我们走的路注定不一样,也许会见血,也许有一天,还会要命。”   河间的西风扬起两人扎束起的长发,明明离得很近,却没有一次纠缠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这是战友情……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2333 第266章   “想不明白?你跟我来!”斩红缨转身,捉住苻枭的手腕, 将人拖走。   赤红色的裙裾因大幅度地动作而展开, 阳光紧随而来, 拨开叆叇的云层,铺落在她的双肩,整个人都明亮起来,像一朵艳而不俗,充满勃勃生机的木芙蓉。   “能走吗?”   苻枭许久再无这般痛快, 确认身子能撑住,便挥手扬鞭:“走!”   两人并辔,出了闸门,一路向东, 有一座高岗拦路, 人烟渺渺, 遍地荻芦飞絮,便是那宁永思与斩北凉约战的荻芦岗。二人携手登顶东望, 能见天地一线之间, 辽阔而蔚蓝的大海,长空盘旋的海鸟与鸥鹭,还有一束一束刺穿密云的明光。   “顺着潮水往上, 便是临榆港,那儿有始皇东巡的碣石,曹司空也曾观海赋诗,”斩红缨抬手指着东北方, 而后又侧身,目光直指前方,“顺水向南,过青州,便是蓬莱,传说乃为海外仙洲。”   苻枭不明白她的意图。   “这是我从小到大,目所能及最远的地方,”斩红缨侧头微笑,迎风不避,只因风大,顺手解下披风,往苻枭头脸上一罩,“斩家堡立身河间,也永远被困在河间。”   有些坚持,只是因为对自由的向往。   “小时候每一次闹脾气,郭大哥便带我来这里看海,见山是山,见海是海,见众生是众生,无处不同,无处又都相同,到处都是鸟兽虫鱼,山河城镇,人情往来。他想告诉我,人生于世间,如何活,并不取决于走过多少路,而应以心丈量,可惜,我没有悟出,却偶然发现了些别的东西。”斩红缨笑着解释。   苻枭见她眉眼舒展,在听她提起郭灏时语气的轻松,不免也觉得豁达。像这样胸襟的人,注定不会困宥于小情小爱。   “你,想念,他吗?”苻枭身发虚汗,硬撑着开口,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斩红缨回头瞥了一眼,毫不避讳:“想,只是斯人已逝。”   “若你心中……”   斩红缨打断了他的担忧,淡淡道:“我早已走出,不必挂怀,对于逝去的人最好的报答就是好好活着,行走世间,每多见一物一人,都是收获。”她的脾气非常硬,又常年和男儿厮混,很是飒爽,只见她抱拳而立,郑重其事唤了一声:“苻兄!”   苻枭怔了一下,冷汗浆在里衣上。   斩红缨的声线很粗,不见人只听声,有时雌雄莫辨,但她那般的也不似须髯汉子的浑厚,低沉中带些清脆,更似少年郎。只听她朗朗道:“长天,雪顶,大漠,浩海,当你见过这些时,就会发现,那些纠结羁绊的东西,都不值得一提。”   这就是格局。   苻枭顶着风,望向天外,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忽然很想发笑。   静默之中,斩红缨走过去,替他拢紧披风,又干脆掀起兜帽,将他整个人都罩在其中,几番动作,娴熟地似认识多年的老友,毫无拘束。   “等你伤好了,有机会再战,上次忘了说,你棍法有几处破绽,与人厮杀,稍有犹豫立时危矣;有几处略有拖沓,可变招作先手!”斩红缨笑着拍了拍苻枭的肩,后者却三两步晃了晃,向前一倾,额头贴靠在斩红缨肩背上。   姑娘的笑音收不回来,散在了风中,化作叹息。   ————   斩家堡除了必要留守的部曲和人手,几乎可谓倾巢而动,在河间广袤的原野上分散,一寸一寸搜寻“杀人魔”卫洗,好容易摸到踪迹。然而,约战前的第四日,坞堡外传回消息,几支小队全灭,甚至连郭益也负伤溃败。   英明果决的“河间孤狼”斩北凉决策失误,致使伤亡惨重,流言四起,斩家堡登时人心惶惶,愁云惨淡。   晚间,宗族里有分量能说上话的,几乎都被召集至内堡,一通唾沫横飞地侃谈后,仍旧不得法门。斩北凉不得不屏退所有人,一个人点灯枯坐,抚按两鬓间的穴位,独自沉思接下来的安排。   门“嘎吱”一声被豁开,一双皂靴率先跃入眼帘。   斩北凉拂袖熄灯,抓起架上的银|枪,向前突刺,可枪尖只是敲散了那团黑影,并没有刺到实物。他立时在墙上借力一踩,如穿云的燕子,平身回翻,杀了回来。   枪速很快,可这一次,仍只截下一团不清不楚的影子。   斩北凉冷笑一声,横枪再扫,屋子忽然生起光亮,姬洛站在油灯前,扔掉手头的火折子,两手呈“擒爪式”,将那柄逼喉的枪托住,不得再进一寸。   “原来是揽月手。”斩北凉收枪,鼻子里狠狠擤出一团冷气,言语间颇有些轻视与不屑。同是以外家功夫成名,斩家武技和作风都讲究真刀真枪实干,相比之下,揽月手的手法偷奸耍滑,更为花里胡哨,轻浮之气甚重。   姬洛踩熄火折子,哼了一声:“在下光明正大拜访,斩宗主却毫不客气,莫不是七日之约只余三日,心中窝火?”说着,他又进了一步,逼视:“可是在为那人身份愁苦?”   “什么?”   “宁永思的徒弟。”   斩北凉眼角微开,屏息一瞬,走回座前,始终不露喜怒。姬洛缓步去往下首,笑着说:“原来不是为这件事恼怒,想必是为内贼心中有数。”   “你究竟想说什么?”斩北凉拍桌,有些不耐,“我斩家堡的事还无需一个外人置喙!”   “那在下就直说了。”姬洛默了一瞬,直起腰杆,拱手作揖,续道:“斩宗主,为什么您要保全宁永思?或者换一个说法,这残忍至极的刀法,有什么秘密?”   斩北凉再难掩惊诧,连朝夕相对的至亲都没有说破的事情,被这个与自己不过一面之缘的人,三言两语切中,实在不可思议。他免不得来回打量,回想起方才姬洛那叫人捉摸不定的身法,再看他佩剑之仪与气度,心中忽然涌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你……”   姬洛笑道:“在下有一个朋友,深谙佛法,他曾说,众生诸相,各不相同。别人见我,只是他之心相,相生虽不同,但我只是我。”   斩北凉闻言,拍桌而起:“好一个我只是我!前两日苻枭游说我女儿那番话,定是你口授,是与不是?”   “老实说,这一次斩家堡本可以不用折损如此多人马,可宗主您婉拒好意,我等也只得隔岸观之。眼下情势相胁,迫使我不得不亲自来见,若是因此怀疑我别有企图,大可不必,苻枭受伤,你我皆已卷入是非,不得独善其身。”姬洛并没有正面答复,可旁敲侧击的话中,却又几乎涵盖了他所有的顾虑。   姬洛又道:“这么说吧,在下其实还有一问,斩家堡号称河间第一大坞堡,大小部曲近万,可是几次三番变故,为何从不见人?”   闻言,斩北凉脸色大变——   排除周边部署,斩家堡总堡流人军理应过千,抽调这样的力量搜寻卫洗绰绰有余,可是斩北凉宁可把内堡护卫的鹰组全部派出,也无丝毫动用打算,说明这批天降之兵早已偷龙转凤,不在燕都。   斩北凉并不糊涂,能犯如此粗陋的错误,致使分散的斩家弟子惨死,只能说他有更重要的秘密死守。   “宗主,从一开始您就打算牺牲自己,对吗?”姬洛紧盯着桌面红漆倒映的粼粼橘光,心中一时惆怅,不是滋味,“一心向南。呵,如果我没猜错,您必有盟约在身,只等人来,好顺势将斩大小姐推出去,以结亲之意,送走斩家精锐,而你自己,独自留在北方,承受大秦天王的怒火。”   斩北凉怒喝:“小子,小心祸从口出!”   姬洛毫不畏惧,迎面顶撞:“难道在下说错了?所谓比武招亲,不单单只是拖延,实乃暗度陈仓的手段,哼,还是好手段,‘六星将’也好,‘芥子尘网’也罢,都输你一棋。他们当然知道你不可能轻易低头,你要拖延,他们便顺势给你时间考虑。”   “啪嚓”一声,木屑纷飞,斩北凉气急,硬生生掰断了桌案一角。   看他如此反应,再观那暴跳的青筋,烧红的脖颈与脸面,瞪大而盘亘血丝的双目,以及迸发出的势不可挡的杀气,姬洛更加笃定,自己所言皆中。   姬洛霍然起身,当即拔出“玉城雪岭”,直指斩北凉胸膛:“在下斗胆,不若在此成全阁下傲骨!”   斩北凉咬牙与他对视,恨极功败垂成,气机顿时一泻千里,最后瘫坐在挂着豹纹披风的团垫前,手肘撑在膝上,两指狠狠压住眉心,整个人虽是颓然,但开口时语气仍旧冷硬:“你……嘿!罢了。”   自桓温死后,斩北凉便日益忧心江山无人,守不住江淮两地,晋国虽又出了个谢家,可在他眼里,士大夫宗族,治国有良策,未必能安邦,于是,他开始有心规划后路,直至谢安任扬州刺史,谢玄秘密组建北府兵,筹谋之下,意欲转移精锐。   正如姬洛推测那般,他耗费数年,只等一切顺当,与南边密使当面达成一致,里应外合,送走斩红缨。不论是苻枭,还是其余打擂的人,都不过是一枚小小棋子,如果没有卫洗,如果没有宁永思,这一切说不定已成。   当然,这只是斩北凉的一厢情愿。   姬洛收剑,不置可否:“纵使没有宁永思,也会有别的变数,斩宗主可谋,旁人未必不可谋。”   眼下来看,确实如此,那模仿卫洗杀人的内贼还没捉出,在卫洗甚至宁永思背后推波助澜的人也未挖掘,可见事情并未如想象那般简单。   “难道你没有在算计我?”斩北凉垮下脸,冷笑一声。口中虽是责问,但神态却舒缓了不少,两臂的肌肉也隐有松弛,既见过刀枪,现如今又能好好说话。   他这么一问,姬洛讪笑一声:“算计乃卑劣阴险之人所为,在下如此光明正大,摆的自然是阳谋。困局即在眼前,斩家无路可退,是跳或不跳?”   斩北凉摇头:“能周旋于几国之间而不沾荤腥,是个狠角色,小子,你的话我还要考虑考虑。”说完,他当真高坐堂上,静默思索。   “何曾叫宗主信我,普天之下,交情与信任过分贵重。在下只管说,决定与否,全在阁下。”姬洛亦不干扰,只含笑四顾,偶尔与他眼神碰撞,你来我往。这一手威压,老辈人酷爱,只是,姬洛什么风浪没见识过,并不曾惧怕,因而不动声色,将那气势化了开去。   斩北凉讨不得好,也不想跟个小儿辈纠缠,便随了他的意,只是要教他深信,是绝无可能,观望观望见机行事,倒还可以。   “你待如何?”   姬洛摊手,道:“自然是原先什么样,而今将这走曲折的路,掰回什么样。找到卫洗,从根源上解决宁永思,至于该做的事……赵公重伤,为表尊重,斩家再办一场比武招亲未尝不可,只是事情会不会若从前一般按部就班,就不好说了。人心最不好抟弄,光我们这般想无用,所谓瞒天过海,还需别人也肯善罢甘休才行。”   斩北凉摩挲着狼皮护腕,深深一笑:“尽人事,听天命。”   姬洛挑眉,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脸上带着善意:“斩宗主现在总该告诉在下,究竟还知道什么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到处当说客2333   小可爱们中秋快乐呀~恰月饼2333 第267章   “最初的坞壁,并非基于流人, 而是盘根错节的大家族, 宗主这个称号, 也是那时流传下来。我父不是长房一脉,几个兄弟与我都只是斩家一般子弟,为了得到宗族耆老的赏识,日以继夜习练斩家枪。”   斩北凉将过往娓娓道来,开口萧索, 目光沉凉:“那时我还和你一般大,学人闯江湖,一杆银|枪挑河间。三年!三年内我武功大涨,自以为已当世不俗, 初生牛犊不怕虎, 因仰慕风流刀主而上太行找宁不归挑战。”   太行之大, 横贯南北,斩北凉还未走到断水楼, 先撞上一窝贼匪劫掠, 本着好心,一通摸底排查,顺手给端了, 却在大闹山寨时,意外结识了宁不归的师弟谷肃。   谷肃武技平平,但人却豪爽仗义,因周游天下, 见惯世面,说起话来妙语连连,十分讨人喜欢。在他的引荐之下,斩北凉得见宁不归,两人于刀塚万刀之前一战。   剑谷是九宗的剑谷,七老之下,谷主往往只是挂个虚名,但刀谷却截然不同,刀谷是风流刀主的刀谷,刀主一人之名,足可吓退北方胡族一小队轻骑。   从前的斩北凉不服气,只片面地认为名声乃江湖讹传,而那一战,他才认识到差距,宛如星月之遥。   好在,斩北凉性子虽孤僻,但脾气不犟,人也不钻牛角尖,输了点头认,亦不忸怩,宁不归很吃这一套,于是二人反倒一战而成忘年之交。   刀谷旧制弊端,收徒极为严苛,非骨骼清奇不要,年岁过长不宜练刀者不要,几十年收不到一个弟子乃常事,因而师兄弟间年龄断代非常明显,宁不归几乎大斩北凉一辈,而他最小的师弟厉观澜,却又比斩北凉还要小上许多。   那时的河间战乱频发,宁不归要坐镇宗门,很少离开断水楼,倒是谷肃,时常在外云游,常寻斩北凉切磋对饮,二人又因年岁相访,感情更深。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所谓知交,从头到尾只是算计。   “刀谷,以刀型构造为名,分为‘刃鞘颚环刀’五部,刃字部锻刀,鞘字部监察并打理日常,颚字部,更多时候也称为截铜部,负责教习练刀,而环字部则常游走四海,收集天下名刀术,至于刀部,则是刀主直系。”斩北凉解释说。   姬洛推敲:“听这话,那谷肃莫不是环字部的人?”   “不错,但其实最初,他亦是刀部的人,”斩北凉颔首,又道,“除了刀部,其余各部没有固定的传袭,收徒与不收,皆依凭部主自己,而刀部的人有一道铁律,即每一代刀术最佳者,才能承袭名刀‘风流’,而其余弟子则会按各自所长,分散于各部。”   厉观澜善于锻刀,这也能解释为何他与宁不归师兄弟相称,却隶属于刃字部。   说到这儿时,斩北凉立身闭目,双手抄在胸前,刻意将呼吸压得低缓,似乎极力压制内心的痛苦,过了许久,方才道:“其实谷肃他的刀法,并不在宁不归之下。”   “藏拙?”   斩北凉却摇头否决:“我遇见他时,他的刀法确实大不如前。前代刀主亲身历经永嘉之乱,深知刀谷存亡,皆系于刀主一人,因而相比于活泼好动,心性不定的谷肃,他更看好沉稳内敛,大局为重的宁不归,但碍于刀谷的规矩,以刀法定胜负,于是他这个师父在比试前,暗自动了手脚。”   “他二人皆被蒙在鼓中。谷肃争强,输招后一蹶不振,遂入了环字部,避走山川江海,对刀术也无热忱,整日荒废,只识闲情,直至前代刀主死后,他偶然得知真相。”   以姬洛的聪慧和反应,几乎能立即联想到后来发生的事情——   对于一个心有不甘的人来说,自然是卷土重来,讨回当年的脸面,可因为武功搁置太久,与斩北凉都是胜负各半,更别说再战宁不归。所以,谷肃知晓差距,为求捷径,而误入歧途。   斩北凉叹道:“如你所想,他也练了百厄刀。”   “百厄之刀,是为不祥。”姬洛深感惋惜。   斩北凉道:“这种刀法传于西域,短时间内能令人武功突破极致,却也极为血腥霸道,每杀一人,刀气便强上一分,但人也会因杀戮而迷失心智,渐渐疯癫,哪怕中途停下,也会因为揠苗助长,损毁根基,往后再不能精进一步,所以一旦踏上此途,便再无回头。”   当年匪寨相逢,共同惩恶扬善,只是一厢情愿的佳话,事实远比所见残酷。谷肃为了练习百厄刀,借匪徒之手,掳掠附近村民,被斩北凉偶然撞破后,不愿暴露,这才佯装讨伐之人,翻手灭了匪寨。   斩北凉二上太行时,谷肃练刀入魔,已然神智不清。   那日,宁不归因俗务缠身,迟了半盏茶赴约,谷肃错认,斩北凉差点成了替死鬼,幸亏风流刀来得及时,才挽救一命,只是事已覆水难收,除非你死我活,宁不归却也当得起前谷主那一句“大局为重”,当真抽刀,大义灭亲。   “死作风流刀下魂,不知是何滋味,”姬洛蹙眉,惋惜虽惋惜,但谷肃死却也该死,“枉顾无辜性命,习练邪术,终还是要付出代价,世道虽有不公,但天道却依旧循环。”   斩北凉惨笑一声,道:“谷肃到死都以为是他师兄和他师父合起伙来打压他,若真有转世托身一说,但愿他今生不再执刀。对于宁不归来说,亦不好过,他是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亦是唯一不得解脱,必须走下去的人。”   “我回到斩家堡之后,听闻宁不归曾下令毁去百厄刀谱,或许那时,毁去是假,被宁永思偷梁换柱是真。谷肃在刀谷人缘极好,小辈都很爱与他说话玩闹,宁永思与他私教甚密,在其死后留存遗物,也极有可能。”   听到此处,姬洛心中实有些气闷:这个宁永思自己不练,却将害人之物留存下来,唆使徒弟强行提功,最后搅弄成这个样子,实在可恶。不过归根究底,根源还是当初那一个决定。   一个决定,祸遗三代。   姬洛问道:“所以你保宁永思,只是为了还宁不归人情。”   “刀谷覆灭,听闻刀主噩耗时,我亦抱憾,那时斩家堡亦置身水火,脱身不得,因而始终愧于没能帮上任何忙。如今残存门徒寥寥,念在她一心为刀谷的份上,若她能就此罢手,我或也愿退一步。”说到这儿,斩北凉顿了顿,脸上沟壑般的深纹更深了,“只是,百厄刀谱不能留,她那个徒弟,亦不能留。”   姬洛颔首,对斩北凉的看法表示赞同,只是他心里始终不定,遂开口道:“光一个宁永思,不一定能说得动她那个徒弟,卫洗曾与我其有过短暂交情,能自请离开师门,必然是个十分有主见的人,这其中,恐怕还有内情。”   “怎么,你要替他说情?”斩北凉睨了一眼,以他的立场来看,宁永思确实有可能兵行险着,为了针对斩家堡,和她徒弟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至于别有内情,对姜夏一伙人的存在知之甚少的他,确实难以想到。   “当然不,”姬洛摇头,缓缓道,“世事本就不是非黑即白,在下只是就事论事。滥杀无辜自该受罚,但若另有误会,我仍希望能还之一个公道。就像谷肃,犯下大错以死谢罪,但他本可以不用走这样一条路,不是吗?”   听过这一番话,再望向眼前的缁衣青年,斩北凉只觉顺眼不少,心里的成见也改观不少。随即,他捻着下巴上的胡须,微微一笑:“我现在相信,你确实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   姬洛自是知道他话中并无低看与讽刺,眼下气氛舒缓,亦忍不住打趣调侃:“你一个糟老头说这种话,不害臊?”   两人对视一眼,都拍案大笑。   屋外三丈许,斩红缨持枪默立,又悲又喜,待她听见身后跫音,蓦然回头,只见苻枭扶着旗杆,冲她吐露一个欣慰的笑容。   实际上,在姬洛亲自游说斩北凉之前,苻枭替斩红缨挡刀之后,这位大小姐便已自作主张,暗中听取建议,派人秘密前去青州调查。   离决战还有两日,清早,马探终于传回了消息,斩红缨刚梳洗过,急得连早饭也不食了,抓着人匆忙去了南院,与苻枭交换信息。苻枭身子还很虚,需要将养,自上次策马和斩红缨一通胡闹后,便被姬洛“禁足”在院内。   她前脚刚跨出门槛,后脚跟来的郭滢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既有忿色,亦有憎恶。   几人拢聚在厅上,斩红缨示意,那探听好手便将看来的听得的一字不漏讲了一遍,说那青州北海附近的镇子上,几月前确实有个小伙夜半抱着个女子的尸首,四处求医,砸门胁迫,或是好话说尽,却仍旧没起死回生。   “听说那女子身怀六甲,可惜了,落得个一尸两命。”探马手唏嘘不已。   姬洛警惕:“可有打听到是什么伤?”   “听出诊的大夫说,是外伤,利器洞穿了腹部,人抱来的时候,已经僵了。”探马手如实回禀。   高念死了。   那个温婉娴静,善良而柔美的小公主,在阔别一载后,竟已香消玉殒,难怪卫洗性情大变,会练此邪功。   苻枭不住摇头惋惜,斩红缨倒是除了微微蹙眉,并没有倾注过多的情绪,反倒格外笃定:“是斩家枪,有人想栽赃嫁祸,难怪那天那个杀人……卫洗会说,要教我爹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   “既是嫁祸,解铃还须系铃人,现如今还需将卫洗找出来对质才行,免教他人渔翁得利。”姬洛说着,在案上摊开斩红缨携来的燕都堪舆图,指着那几处标记询问,“这处,这处,还有这儿,是否有所发现?”   斩红缨颔首:“他既以斩家为目标,方圆百里可藏人之地,无外乎大小房山,霞云岭、大岭几处,他若当真有备而来,或许还未渡拒马河。”   “不一定,携人不便,大房山乃太行余脉,他趁势南走,往望都关深入刀谷腹地藏匿江屿寒也未可知,前提是此人还活着。”姬洛两指点在图上测距,心算往来反复的可能。   苻枭不大能插上话,只得闲坐一旁,偶尔浇冷水:“或许已是骸骨一堆。”   姬洛沉吟:“可还有别的线索?上一次派出去的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斩红缨直接以食指蘸上墨汁,在皮卷图上圈画,“遇袭之处集中在霞云岭和古大房,但位置散漫无矩,很难摸清行踪。”   几人定睛一瞧,确实如斩红缨所描述。   苻枭闷在一边,愁眉难展,姬洛随他默了半晌,脸上忽涌现喜色:“可有乐浪郡至幽州的图册?”   “有是有,不过较为粗陋。”斩红缨迟疑道。   堪舆费劲,各地图卷尤为宝贵,就拿方才斩红缨手头那幅来说,也不过是几笔简略,若真要论详尽山貌,多半不是靠祖辈一双芒鞋一双腿走出来,便是靠以此发家,专敲过路客竹杠的引路人。   姬洛却道:“够了。”   见他发话,斩红缨立刻着人去取,待物什拿来,姬洛将两幅图拼连,提笔标注出主要几座大城,大致有了方向。   “如何?”斩、苻二人翘首盼望。   姬洛最后拿笔一圈,笃定地说道:“此处极为可能。”   当初在北海,闲来时多有攀谈,高念身份戳破后,卫洗曾与他们说起过当年自平壤南下的事情,因为高念的心痛病和卫洗与阮秋风及菀娘的关系,他二人曾在邺城久居,邺城往北避走太行的驰道基本都要经过燕都附近。   “人天性本能,趋利避害,必然会选择曾经走过,熟悉而又安全的路,再加诸红颜香消,现今他心头恐还揣着一份缅怀,痴人呵!”姬洛两指屈跪,磕在桌面上。   斩红缨应下:“我立刻着人去,不,我亲自去!连夜部署,明日一日,足矣!”说着,她图也未收,招来亲信,快步往院落外走。   苻枭起身想要追赶,却被姬洛一手按住,只得悻悻退下。   作者有话要说:  辜老二和姜夏出来挨打! 第268章   夜间火光涌动,杂音不断, 可见斩家时有人出入。苻枭白日歇息太多, 本就没半分瞌睡, 此刻辗转,更是格外清醒,非但如此,焦虑多思,那叫一个心急如焚, 最后干脆披衣起身,拿了刀棍,蹑手蹑脚出了门,混在了人堆中, 溜了出去。   与他一并的, 还有郭滢。   郭滢未进南院, 只在外守株待兔,等斩红缨一走, 立刻截下探马手逼问。两姑娘自小是好玩伴, 郭大胆又是郭大家的掌上明珠,那人不知内情,因而禁不住吓, 该交代不该交代的都交代了。   见斩红缨对苻、姬二人深信不疑,她更是愤然不平,干脆混在子弟中,伺机而动。   若说苻枭还有几分分寸, 只是默默跟着斩红缨,择机援护,那郭滢便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一味偏执,唯恐天下不乱。起初她还有些顾念利害,可渐渐仇恨冲昏头脑,心里头只念着那任务失败,便会教人信誉扫地。等她发现躲藏的苻枭时,更是心中狂喜,杀心渐起。   她这一闹腾,能抓的人非但没抓着,自己人先乱了阵脚,斩红缨闻讯而来时,郭滢和苻枭正打得不可开交,嘴里还嚷嚷着“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就是要命”。   要命,还真是要命!   探路的接连负伤,可见是打草惊蛇,叫人转移去了别的地方。斩红缨一时头大如斗,回过头又瞧见郭滢又叫又骂,额上青筋一跳,夺了好姐妹手头武器,用枪尾把人扫到了树下:“郭滢,不要逼我!”   郭大胆怒目圆瞪,在两人之间来回觑看,再见周围弟子都是一副“怒而不平”的样子,无人替自己帮腔,心中一阵凄惶,啐了一口,夺路而走:“好!好得很!斩红缨,就当我从来没有你这样的朋友!大哥当初真是瞎了眼,才看上你!”   斩红缨犹豫要追,这时,半跪在地的苻枭呕出一口血,衣衫见红,显然是伤口皲裂,她只能捏了捏鼻梁,平复下情绪,随即一边安排人将这个不省心的也抬走,一边差人继续搜寻。   姬洛等在院中树下,拿着剪子减去多余的花枝,而王石并一干亲信便捧着白布小刀金疮药,端着盛热水的铜盆,就立在后头。   被抬进来的苻枭瞪大眼睛瞧着这一幕,恨不得挖个洞直接将自个儿埋了。   “腿长在人身上,除非打断,不然是留不住的。”姬洛面无表情说着,随即抬手,示意王石将人给弄走。   苻枭经过姬洛身侧时,还伸手捞了一把他衣摆,一脸自责:“姬大哥,我……我好像又闯祸了。”   姬洛十分淡然:“还有自知之明,可见有药可医。”   “等……等等,我……我将功赎罪,”苻枭拍打竹竿叫停,用另一只完好的手,取出怀里的一朵小蓟花,朝姬洛身前送了送,“我四处留意,发现有挖掘过的痕迹。”   小蓟又叫刺儿菜,山间常有,多用来止血,碾碎后可用于包扎外伤。那日演武堂一会,卫洗并没负伤,说明这药不是采摘给他的,唯一的解释是江屿寒还活着,并没有被那种残忍的刀法大卸八块。若是再大胆推论,兴许卫洗还未全然疯癫,只伤人而不杀人时,神智尚且清明。   也算是不幸中的好消息。   纵使心智坚定,人如明日,几番徒劳后,斩红缨也很消极。去见郭滢,郭滢隔门不见,反破口大骂;去见苻枭,后者又只一味道歉,将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却也什么忙都帮不上。眼见明日便是约战之期,她心中更为烦闷,夜不能寐,几次途径斩北凉屋外窗前。   斩北凉在拭枪,隔窗相唤,安慰她世事早有定数,无须多虑。斩红缨口中应承,可瞧看一眼那蜡杆银芒,心中却更为不安。   她还想在努力一把,于是挑灯,连夜拜访姬洛——苻枭这个朋友,似乎天生魄力,叫人能十足安心。   “法子是有,只是时间已不能及,”姬洛披衣站在门槛前,与她阶前对视,无喜无悲,“且要看斩姑娘你肯不肯舍命。”   次日一早,兵分两路,斩北凉径自去荻芦岗迎战“金刀燕子”宁永思,而斩红缨则同苻枭姬洛去捉人,地点选在霞云岭北山口外,通往燕都的必经之路上,此地枢纽,连接幽冀两州主要驰道。   风声早早放出,只说斩家的大姑娘病急乱投医,单枪匹马,要往西搬救兵,欲将那荻芦岗团团围住,无论结果如何,都要秘密“拿下”宁永思。   西边还能有谁,自是巍巍秦国。   消息怎么传到卫洗耳朵里,不在姬洛考量之下,他只需知晓,那些不想让斩家归附大秦的人,自会替他跑路便可。   今时,斩红缨未着藤甲,亦没如往昔一般,穿着绛红色的骑装,而是换了一身雪青间藕荷色交领裙,由黑色披风裹了个严实,随后拆了高束的马尾,梳了个朝云近香髻,插了几支翠钗。   除了那一杆长|枪仍如往昔背在身后,周身气质几乎全作了她人。   姬洛告诫,若能力拼,则拖延;若实力悬殊,则留记退走,若能做到一颦一笑皆是似水温柔,或可与危机关头救命。至于苻枭和王石,则带着斩家的人,隔一里跟着,不敢接近太过,叫人察觉圈套。   辰时三刻,斩红缨在入山口被绊马索拉下马,就地一滚,显得急迫难耐,竟放了伤马,径自跑入林中。   山中久居,必取水源,沿河溪而走,斩红缨解下披风,挂上薄纱面巾,只露出两只灵动的眼睛,和一对飞凤般英气十足的眉毛,拎着长枪,迅速下到滩涂,快速奔走。   没多时,果然起得一阵风声喧嚣,回荡在幽幽青谷之中。   “当日演武堂尚有人能救你,今日只身匹马,便是死期。”卫洗冷笑一声,出手刀快如影,回声之中,好似八方皆为他,八方皆有刀风。   所谓百厄,刀气犀利,刀势狠辣,只为置人于死地。   沉稳只是比之同辈,所谓老气横秋,不过起于父辈的忧心,说白了,斩红缨也只是十来岁的姑娘,心中气傲,在听得姬洛的计划可行时,当真升起一股抛头颅洒热血的豪情,这一股子蛮劲,很快冲散了她的稳重——   计划简单粗暴,以她个人的性命,将卫洗诱出,再进行围捕。   杀人一刀多痛快,可杀人并不能真正化解卫洗心中的执念与痛苦,他需要的是折磨,对仇人的折磨,所以,按姬洛分析,斩北凉不会是他最主要的目标,几次小队阻击,也会教他蛰伏躲藏,唯有斩红缨离开斩家堡,深入虎穴,才有可能让他沉不住气。   事实上,他们都失了深谋远虑,卫洗来得过分快,而斩红缨更是技高人胆大,想正面再战一次,从来都不愿做被人护在手心的女子。   刀枪交击,顿时整个谷中都是丁零当啷的回响,山外之人闻之,犹如耳廓擂鼓,心头七上八下。   苻枭催促王石:“快!再快些!如今斩家内外皆是虎狼,红缨她怎敢独自外出,若……若是想叫救兵,为何不来见我,我乃大秦赵公,替他送信前禁将军张蚝便是,何必亲自跑一趟!”   “主上说的是,”王石两眼一睁,开始背词,“要我说,都怪那‘金刀燕子’是非不分,斩大小姐也是急坏了心,主上可别怪她。”   苻枭抹了一把额上闷汗,拢了拢马辔,神色颇为担忧:“也不知道斩宗主那边现下如何?他保我,我也算欠他一份人情,自是不愿他有事,眼下他暗中着人送我西归,既得好意,他女儿之事,我便更不得坐视不理!”   “放心,有姬先生看着,不会有……”   话音未落,半山上巨木横倒,砸在路中,将驰道截断。有人迎风,顺着枝条滑落,抬手接掌,拍向苻枭:“小师弟就是麻烦,要我说,杀了你这氐贼王公,岂不更为便捷。”   苻枭早有准备,立即勒马回退,拔出腰间棍子,平着马头一通横扫,最后隔着棍棒,与他接了一掌。这一掌阴柔绵毒,竟将棍棒从中空拆裂。   “你是谁?”苻枭带伤,吃不消,只得立马怒喝。   辜行文见他反应,内心膨胀,自傲自持,更觉得自己的做法远胜姜夏繁复的筹谋,当即狞笑道:“死人不配知道。”   苻枭身边另几个亲信突然勒马跃出,怀中掏出钩索,向中心投掷,将辜行文四肢和腰身缚住。   “谁死还不一定。”苻枭阴着脸道,他相貌本有些凶恶,此刻怒火中烧,看起来颇有些恶人的狠戾。   辜行文并不慌张,仍兀自打量着挑眉:“可惜了,我在北方那么久,斩家姑娘确是个能挡一面的人物。”   他心头想着:那斩北凉就算能胜过宁永思,也坏了仅存在南面那一点名声,只能彻底投靠苻坚,被逼无奈之下,这斩红缨也算是有胆,一见捉不住卫洗,没了胜算,便干干脆脆调头求援,只身前往,倒是和她爹那个老顽固不同。   “只是,河间这么好的地方,给了谁都不合适,抱歉了小赵公,我可没有那般好心,晋国得不到,秦国算什么东西,也配?”辜行文恻恻一笑,气海一涌,震碎捆缚的铁链。姜家四子之中,只有他学尽了姜玉立一身功夫,最为果决狠辣。   王石拦在苻枭身前,一臂将他架住,对着身前那个手无半寸利器,却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男人怒骂道:“先问过我!”   辜行文冷哼一身,双手快出,拍打王石前胸和腰腹的软肉,等人麻痹受制,再一扭手骨,小腿盘住脚踝,侧身一个横踢压肩,硬生生将人压得半跪在地:“你算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林中爆发出一声长啸,随之而来的,还有斩红缨的惊呼。   “啊!”   与卫洗过招的斩红缨终是不敌,长|枪脱手,刀气扑面而来,斩破面巾,震散发髻,教那一头黑丝狂舞于风中。斩红缨凝视前方,望着卫洗丝毫没有惧色,微微一笑:“卫郎!”   这一声轻唤,饱含深情,只是并非是对卫洗,在她眼中,余下的只是那个早已死去的郭家少年。   人与人很难共情,却能同怜同悯。   “阿念!”卫洗神智一震,出刀的手收回一寸,从左肩斩落,刃口划过胸口,正好戕在一寸护心镜上。镜心碎裂,炸开一捧紫烟,烟气入眼,卫洗目不能视,挥刀乱砍,当头一张铁网落下,只见两指拂穴,再不得动弹。   “你看着他。”姬洛扔下话,匆忙接应苻枭。   另一边,王石被制,苻枭一脸惨白,他上次的伤自是没好全,方才又被这绵毒的掌风侵蚀,眼下好似只含着一口气,如飘忽不定的纸鸢,叫人拿捏着细线。   前方已无声,辜行文掐着王石的脖子,睨了苻枭一眼,颇为得意:“你心心念念的斩姑娘死了,瞧这可怜鸳鸯,不若下去和她作伴?”   王石气窒,脸皮瞬间涨得青紫,眼珠凹凸外翻,苻枭掐了自己一把,深吸一口气,快步上前按住辜行文的手腕,努力稳住声线:“你要杀我来就是,不要动其他人,勇士较量,光明正大。”   说完,他两手在裤面上搓了一把,低头寻找武器。   辜行文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不屑于光明手段,不过看眼前小子如此护短,倒是很吃这一套,当即震脱他的手,把王石一脚踢开,往人身前插了一柄刀,拉开仆步,道:“来!”想着斩红缨已死,这时候再无人援手,他心中膨胀,更想耍弄耍弄这位秦国的王公贵族。   苻枭捡起刀,绕着人慢走,辜行文赫然出手,他便抬眼,朝后方喊了一声“姬大哥”,趁势躲过去一招。   “小伎俩。”辜行文见他气喘如牛,知是穷途末路想的损招,更是轻蔑鄙夷。   苻枭左躲右闪,又喊了一声:“姬大哥!”   “我可不是三岁小儿,由得你戏耍,同样的招数,用一次就够……”辜行文愠怒,左右拨掌断去苻枭后路,甫身向前一拿,起手双推拍向他的颅顶。   寒光一走,慧剑运来,辜行文为剑气所惊,满面失色,躲闪时把话憋断在口中,只来得及喊出那个名字:“姬洛!”   苻枭退走王石身后,扶着人转移向大石断木之后,目光尤有戒备:“姬大哥说得对,闲话越多,死得越快。”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么么么哒小可爱们~ 第269章   “你敢骂我啰嗦?”辜行文恼羞成怒,立即拿阴蚀绵毒掌向他嘴脸拍去, 可惜姬洛已至, 自是由不得他杀人, 立刻以三尺剑光,将他逼退回去。   二人落地对峙,辜行文恨得牙痒,姬洛倒是信步闲庭,一派和然:“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你不该现身, 更不该自作主张,姜夏对你的交代应该不是让你截杀苻枭吧?他可不想让你暴露在我的眼前,可惜,你既没有他的谋略算计, 也没有霍正当的沉稳能忍, 只是个莽夫罢了。”   “与你无关!”辜行文虽有忌惮, 倒也不怕他,只是这猝然的出现, 仍没免去大吃一惊, “你怎会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去保斩北凉吗?”   姬洛笑道:“从头到尾,斩宗主都拿自己当弃子, 弃子是何意,你可还懂?他不需要我保,我也不必保他。枉你在北方待了那么久,对斩北凉的了解, 还是过于肤浅。”   “弃子我又怎会……呸,你怎知我在北方……好!好你个姬洛!”辜行文左右说不对,还被套出话来,当即失语。   姬、苻两人是骂完啰嗦骂莽夫,骂完莽夫又鄙视他心智,他说不过,干脆闭嘴,不想被话术压制。   可辜行文不想开口,姬洛却要逼他,于是剑锋一走,探了过去:“姜夏在哪里?”   “你找不到他的。”辜行文一面应声,一面挑掌躲闪,在那青锋剑下游走,心中一衡量:那斩红缨没死,卫洗多半被擒,苻枭受伤,姬洛分身乏术,眼下定是走不开,既讨不得好,不若不待。   姜夏曾警告过他,不要跟姬洛正面对上,眼下种种看来,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个小师弟的预料之中,辜行文头皮发麻,心生懊丧,后悔没听忠告,登时不敢再乱行陷招,打乱之后的部署,因而拍拍屁股,走了个干脆。   “姬大哥,你真是料事如神,”等姬洛收剑,苻枭心头悬石落地,奔上前去,“斩姑娘没事吧?”   “走!”   姬洛颔首,没有二话,拉着人离开,心里始终不安。一个辜行文,以后有的是机会对付,突然隐匿于幕后的姜夏,才是最为棘手的所在——   姜夏才是真懂斩北凉的人,知道这老顽固英明一世,绝对不会诚心归附大秦,根本不用花大功夫动苻枭制造争端,换句话说,就算要动手,也只会是借刀杀人,明显是叫辜二看着卫洗,可这人却自作聪明,差点坏了事。   可这谋定反过来想,姜夏筹谋多年,少有大错,识人用人可谓深谙秉性,他既敢派辜二露面,说明他无法亲自督场,另有要事在身,或者说,眼下所见种种,只是这一场阴谋里,不起眼的一环。   那么姜夏最终的目的是什么呢?   铁网中的卫洗冷静下来,拄着刀一言不发,不似其他被捉的人,既不辩驳,也不叫屈,更没有伺机逃跑,倒是给斩红缨省了不少心。   眼见林外有人来,那大姑娘握枪的手微微一紧,等看清样子,眼中这才起了华彩,立即奔了去,撂下话,吹哨唤马,要赶往荻芦岗向众人解释。   姬洛没有拦,这也确实是计划的一环,因而只叮嘱了一句,便随她去。等人走后,自己这才半蹲在卫洗身前,轻声道:“节哀。”   不是诘问,不是喝骂,更不是拳脚相加,卫洗霍然抬头,与他两两相望,忆及青州结伴,眼眶蓦地一热:“骆大哥,阿念她……她死了。”   “哐当”一声,长刀向前扑在地上,卫洗看着结满老茧的双手,又看了一眼姬洛,颤声道:“我……我杀了,杀了很多人,我要他们为我妻儿,血债血偿。”   “我知道。”姬洛拍了拍他的头。   “斩家的人都该死!”姬洛松手,卫洗突然不哭也不笑,就这么直勾勾地望着地上的死蚂蚁,他不是真的看蚂蚁,只是给无处安放的目光找了个合适位置,“我知道冤有头债有主,但我控制不了我自己,等杀了斩红缨和斩北凉,我会自戕谢罪。”   姬洛按住他耸动的双肩,却说:“该死的不是斩家的人。”   卫洗暴怒:“胡说!枪是斩家枪,我与斩北凉素不相识,还冤他不成?师父说,如今的坞堡,再也不是当初的庇护之地,这么多年下来,尽是肮脏丑恶的嘴脸,他和他女儿亲近示好氐人,就是我们的敌人!”   说完,他猛地推开姬洛,人虽困在网中,却以气运刀,穿过孔洞,朝一旁的苻枭砍去,恶狠狠道:“上次没杀得你,今日留下命也好,占我中原的胡贼,皆死不足惜!”   突来无妄之灾,苻枭愣在原地,无知无畏,还想着接招是不接,接了万一伤着人,只怕误会更深,他们本就是为澄清且揪出暗中黑手而来,不想叫姬洛为难,压根儿没有往能否全盘接下的方向想。   也不怪他,那日演武堂迎战,卫洗跟个山里出世的野人一般,今次还算有些人模人样,一瞧是个和自己年岁相仿的少年,心里头便多存了一分侥幸,忘了百厄刀的凶险。   近距离一瞧,姬洛才知,那厄刀之名,有多霸道凶狠,若非受制,只怕这出刀的狂暴,能教人活生生被肢解。心头一念,决计不能叫这邪功禁技流传武林,还需化解误会,再将东西讨来,彻底毁去。   “你傻站着作甚?”再看活靶子苻枭,姬洛气急,只道一个二个混小子全不省心,摇着头拔剑收剑,将长刀截了下来。   折光一划,卫洗眨眼,面有错愕:“骆大哥,你为何要帮他?”   “谁告诉你世上非黑即白,眼见定然为实?你以为你天生神目,见善为善,见恶断恶?”姬洛钳住他的右手,两指封穴,使他暂时无法持刀。   卫洗怆然:“若眼见都不可为实,那还有什么可信?”他捂耳不闻,脸上渐渐现出癫狂之态,凝视着前方,嘴上豁开一道冷笑,“你帮他?呵,你帮他!我们不是一路人,我不会再信你。”   “若为他人设计?”   “我与他人无冤无仇,一心只想隐居北海,谁会设计?”卫洗根本听不进去,气急败坏指着苻枭,面容狰狞,“或者换个说法,谁会设计氐贼和他的走狗?若是如此,倒也是英雄义士。他,和斩家的,一样该杀!”   杀字一出,卫洗低吼一声,竟然震碎了缚身的铁网,两手曲爪,快步向苻枭扑去,宛如山中扑食的猛虎。姬洛不疑有他,出剑阻拦。   只听一声脆响,卫洗脸上落下一道红印。   姬洛隔在两人之中,冷冷道:“原来杀人是这么容易的事吗?在你卫洗眼里,人命这么不值钱。好!且不论他还有斩北凉父女,那斩家的弟子,又何错之有,要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旁观的苻枭被这一个巴掌骇了一跳,不愿添乱,默然避到灌木之后,而卫洗俨然已被打懵,不可置信地盯着横亘在前的青年人,喃喃道:“骆济大哥,你可是晋人!你难道忘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如你所言,高念亦是高句丽人。”姬洛摆首,定定看着狂躁的少年,没有再呵责,而是嘘声一叹,温柔下来,“若真是含冤,高姑娘那般良善的人,九泉之下,你教她如何面对那些因她而死的人,她又怎可安心?”   提到高念,卫洗眼中赤红稍减,但仍嘴硬坚持:“我为她报仇,正是要她安心。”   “你习练百厄刀,为刀兵杀伐气所惑,今日你行报仇之事,来日神智全失,又如何保证,刀下不出冤魂?卫洗啊卫洗,教真凶逍遥法外,反助真相掩埋,她乃世间至善,你却偏行世间至恶,哪里对得起她一片痴情相付?”姬洛一字一句道。   卫洗垂首黯然。   他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在洛阳的米店中,阮秋风同他讲《左传》,读到襄公三十一年,子产不毁乡校的故事,那时他无法理解子产所言及的“我闻忠善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注)”,反问阮秋风是否是教人以德报怨,而非冤冤相报。   可惜,当时的阮秋风并没有给他任何答案,实际上,此篇乃治国之要,也并非在教导人心怀仁善或是以直报怨。   只有小孩子才一心要争个答案,对于大人来说,许多事本就没有标准答案。   “我只想报仇,也错了吗?”卫洗挪开右脚,看着方才被打落的刀,刀身平整似镜,照出他狰狞的脸和懵懂的目光,最后轻轻“啊”了一声,退坐在地,热泪噙满眼眶。   姬洛蹲身与他平视,好言相劝:“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人的意志似乎只有脆弱和无坚不摧两个极端。   卫洗垂下双睫,用双掌搓了一把脸,慢慢道:“静心将养之下,心痛症用药可稳,却永远无法根治,阿念怕有一日,天有不测风云,留我一人在世孤苦,一心想要个孩子,软硬兼施之下,我拗不过她,便应了。怀胎七月时,她已十分吃力,我担心北海山深,出事无法及时就诊,好在那一阵风声渐平,便冒险出山去镇上找郎中和稳婆,回山时本就耽搁至夜,没想到还在路上,遇上了师父。”   “‘金刀燕子’宁永思?”姬洛脱口而出。   代国传话,长城一别,没想到此人南下去了青州,她入不得北海,却守株待兔等到了卫洗出山,以这女人的性格,必然是不肯认下这个徒弟媳妇,少不得闹出事端。   姬洛不迭有些后悔,若离别之日,他未曾答应卫洗捎带口信,或许便无今日事端。   “是。”卫洗颓丧地点了点头,“师父一心图谋大事,勒令我随她返回刀谷,我怕她气急之下,不利于阿念母子,便拿了钱叮嘱稳婆和大夫帮忙照看,而我假意先随她离去,再想法子趁她无暇他顾时脱身而走,可我万万没想到……”   言至于此,卫洗哽噎,又气又悔,但更多的是自责。一面是养育教授之恩,一面是发妻之情,他如何能想到,择其一便会是如此惨烈的下场。   姬洛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后来,我在阿念的尸首前守了三日,正准备引刀自戕,随她而去,师父追来拦下,难得没有苛责,且不计前嫌,替我将人收敛厚葬。她走时留下话,若我还有一分血性想替死去的人复仇,便回刀谷去,她可帮我。”卫洗如实道。   恰好那时,苻坚一统北方,眼见势力越发壮大,情势急转直下,北地人人自危,颇多小势力俯首投敌,山外关于斩家堡的风言风语传至最盛。听得多了,心里头有了定论,或者说找到了一丝寄托,怀疑的事也再不怀疑。   他折返太行,找到宁永思,宁永思告诉他,或许此患乃是因自己而起,刀谷灭后,斩家堡俨然已在河间称大,自然不愿看他们复辟,这才有无妄之灾从天而降,如此看来,实属无辜,因而答应助他报仇。   只是,以卫洗的武功,想要杀斩北凉远远不够,更何况斩家还有诸多弟子和部曲,一人来上一枪,都够他死几百次的。   可是,人被仇恨蔽目,往往变得偏执。   “是她把百厄刀谱传给你的?”姬洛冷冷地问。   “不,是我自己偷学的,”卫洗却摇头辩解,“师父曾对我提及过,此刀法有缩时之效,但十分难练,且极易走火入魔,告诫我决不能打刀谱的主意。我那时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便悄悄跟踪,偷了回来……”   姬洛指骨握拳,心中有几分不忿,“金刀燕子”分明没有如实相告,嘴上说劝他别练,心里指不定以退为进。高念死后,卫洗本就有死志,她那样一说,哪里还管得了什么走火入魔。   有了可与高手一拼的武功,谁还肯面对曾经怯懦的自己?   姬洛语带嘲弄:“你可知现下你师父在作甚?我倒很想知道,若此时令你在众多江湖中人面前与你师父对质,你当如何?”   “若真要个交代,待我报仇,死就死呗!”卫洗明白自己手不干净,可也满不在乎。   姬洛抬头,望着青天白云,心中滋味复杂:“我现在敢肯定,杀高念的,绝对不是斩家的人。”   听他口气,连苻枭也忍不住探头询问:“姬……骆济大哥,你找到证据了?是谁?”   一反常态,姬洛并没有立即接话,来上长篇大论,将事情原原本本,透彻明白的分析一遍,而是托着下巴,沉吟思忖。   实际上,想要解释清楚,十分困难——   姬洛是唯一掌握多方情报,和斩北凉、宁永思甚至“芥子尘网”打过交道的人,乍一听,那是漏洞百出,可对于旁人,困于一时一隅,很难全面以待。   站在卫洗的立场,天地君亲师,宁永思毕竟是授业恩师,平日言出必行,果决专断,以他的角度来看,是个一心为师门的正面人物,再加上当初擅自离开刀谷心有歉疚,自然深信不疑。   那么按宁永思的说法,离开代国南下青州寻找徒弟时,不甚被“芥子尘网”盯上,苻坚传令斩北凉,要他暗中出手,结果把恶人引到了北海山中,反教高念遭了无妄之灾。   这一番推论有破绽吗?有。   以斩北凉的为人,真要动“金刀燕子”师徒,多半直接硬碰硬,为难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还不像他会做的事情,何况,他根本就没跟秦国联手,更不可能有听信苻坚之令的说法。可姬洛也深深地明白,若自己是卫洗,多半还是会信。   姬洛手头暂时没有证据,不能确定真正动手残杀高念之人,但辜二在此出现,想来和姜家没得跑,只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了挑起刀谷和斩家堡的冲突?可这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好处呢?   这些年来,有一件事情一直搁在姬洛心上,始终没有想通——姜夏玩弄天下于鼓掌,究竟是为了什么。   “想要知道动手的是谁,得先知道高姑娘之死的真相,这绝不会是单纯的杀戮,”姬洛钳制住卫洗的手臂,将他从地上攫起,一声哨子唤来宝马,扔在鞍上,追着斩红缨离开的方向,往荻芦岗去,“在此之前,先跟我去个地方。”   事不宜迟,苻枭也打马跟随,示意王石等人先回斩家堡待命。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算是个小过渡,补全一下剧情。   注:《左传·襄公三十一年》 第270章   天光乍破,曛云被吹往东面的长空, 荻芦岗上, 斩北凉如约而至, 伴随左右的,还有当了多年二把手的郭益,及其女郭滢。   “金刀燕子”宁永思单刀赴会,只影阑珊,身侧半个闲人也无, 瞧见来人,含唇微笑:“斩大哥,我们过招,不好教旁人打扰, 都在下头待着呢。”   斩北凉双眉一蹙, 稍一摆手, 下令人避开。   郭益这些年听惯了指令,自当遵从, 当即带着郭滢离去, 只是走之前深深地瞧看了宁永思一眼,厚实的上下唇抿成了一线。   “我们就这样走了?”郭滢浑身别扭,挣开自家老爹提萝卜样揪扯衣服的手, 心有不甘。她倒不是真的为人担心,只是不见斩红缨,心里头不舒服,料想她被那个姓苻的牵绊纠缠, 竟连亲爹也不顾,一时愤懑,想在原处再等上一会,等人来推翻此番猜想。   郭益没说话,看了郭滢一眼,将她拉拽到一块凸石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过了老半天,等上头没声了,他才找了个理由把人支开:“我知道你担心你斩伯伯,为父在这里看着便罢,如今最怕是出调虎离山之计,你先回斩家堡,一路上有风吹草动,就放鸣镝。”   非常时期,郭滢也知道胳膊拗不过大腿,也便应了,调头离开。   等人一走,山上迸发出惊人的刀气,掠起飞鸟,一层又一层,郭益抬头望天,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笑容。   “宁家妹子,是不是在你眼里,除了刀谷以外,别的人全命如草芥?”斩北凉挺直腰杆,收腰整劲,枪杆紧贴虎口,往下一拄,削去半寸草皮。那气势不动如钟,有叫普天下英豪宾服的魄力。   宁永思装不懂:“亲疏贵贱总有不同,我还是那句话,老大哥你日子过得太舒坦,怎知我等无家可归之人落水狗般的日子。我若是有你手头一半的权柄,早愤然抗之,纵使落得身首异处,也必视死如归。”   金刀霍然出袖,像两只鹞子燕雀,踏枝而走,上打肩井,下挫足三里。斩北凉鼻中一道擤气,并不做声,托着枪尾一招梨花摆头,将上下两刀给夺了回去。   宁永思一跃接刀,仗着身材玲珑,走刀轻灵,贴着那长枪回转,往斩北凉身前就是一劈。后者抛枪一旋,抬腿将刀势杠住,随后一拧变招,滚杆上托,杀在金燕子的足前三寸,将她的刀风活生生杀退。   两人拆招游走,眨眼已过二十招,但二十招内,斩北凉几乎不离原处,只守而不强攻。宁永思杀得越急,被挡得越狠,三十招后,她脚下砺出的寸深长痕无数,环顾四周,没膝草已被打回的刀刃斩至秃噜。   反观斩北凉,除去脚下褐土裸露,身后芳草,依旧维持原样,好似他便是天然屏障,有此便不得越雷池一步。   “只守不攻的缩头乌龟!”宁永思气急大骂。   斩北凉眯眼一笑:“守可比攻难多了。宁家妹子你脾性太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但斩某却不同,我一心求全,只想让更多人在河间活下去,直到这条路再也走不通的那一天。”   宁永思语滞,没有立即反唇相讥,而是默了一瞬,低语:“斩大哥,你确实是个好大哥,只是我们所寻求的,终究不同。”随后,她双刀一翻,仰天一笑,“我敬重,但并不认可,人若不能向死去争,那么活着,又有什么意义?你可以笑我愚蠢,但你阻止不了我!”   双刀呈十字状,随她话音一道,向前绞去。   “哈哈哈!想要接手我的人马,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斩北凉提腿一展,向侧方一步猿猱转背,将枪身急旋,以不可匹敌之劲,将双刀钳住力推,最后蹲身一道扫腿,迫使宁永思腾身。   恰好此时长枪弯折之力回震,斩北凉随之而起,盖顶一击:“风流已散,名刀不复!斯人何人,敢夸海口?”   宁永思两出两刀,勉力相抗,却因那力道有崩山之境,没能全盘接住,登时云烟震散尘土扬,杀得她向后单膝半跪,堪堪止住退路。   自私又如何,她从来就没标榜自己是个大公无私的良人!只要刀谷之名还在一日,要她宁永思做什么都可以,哪怕不择手段。历来成大事,不都是残酷的吗?他斩北凉既不愿拼命,便该由能拼命的人来,带着血性男儿,在河间揭竿而起。   “我不服!”她手臂肌肉攒聚,咬牙,将那长枪击了回去,竟然不顾一切,奔身向前,给出最后一击。   金刀燕子以速度问世,此刀之快,连风亦可破。   宁永思抬枪朝天,招式连出,只听得一阵“丁零当啷”的脆响,却不见身形,只见浮光掠影,先一枪“伏虎”,再一摆头“擒龙”,最后一枪穿云风月皆散,银光一逝指北定南。   枪尖在喉,鲜血顺着震裂的虎口滴落土壤,宁永思一刀落地,一刀在手,不可置信。   “该醒了。”斩北凉只轻飘飘吐了这三个字,三十年岁月如梭,所有人都变了,但不全是变坏变恶,而没有变的宁永思,也不是永怀美好,她只是固执地做着少女时的梦,始终看不清方向。   就如蚂蚁之于小孩,小孩之于大人,一个看另一个,总觉幼稚可笑。   但做梦的人,最不愿意的就是醒来。   宁永思怆然一笑,眼中狠戾乍起,斩北凉收枪,她却趁势而上,用尽全力:“我错了吗?我为什么会错,难道愿意为宗门献上一切,难道不肯向胡虏低头,难道这个年头还可赴死的人,是错的吗?”   宁永思并不知道她的错,这些本来都没有错,真正的错在于用错了地方。抢夺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去干一番成就,成则成,连古来帝王也不乏有之,谁又对,谁又错?   斩北凉压下她的刀,脸上露出悲悯:“所有弟子里,你最不像宁不归,连他刀法精髓的万分之一也不及,但你确实是对刀谷倾注感情最多的一位。按照约定,我不会交出苻枭,但情义已全,我也不会让他久留,待他走后……”   他话还未尽,身后空门受到重击,拳风打在阔背,心肺震伤,一口鲜血几乎喷了宁永思一脸。斩北凉提枪以抗,却被二度偷袭,打入荻芦荡中。   郭益活动拳头,将手头的匕首随意插在脚边,明明他才是背后伤人的人,却表现得一副大义凛然,居高临下打量宁永思:“够了,事已至此,你的目的已经达到,有足够的声望,想必追随你的人也不会因你一介女流而介意,没必要赶尽杀绝。”   宁永思露出一抹冷笑:“你在说什么?”   “话还要说得多直白?难道他们不是让你来襄助我的吗?”郭益不屑一顾。他好不容易按照合作的指示,故意放走了斩红缨,为的就是这一刻,斩北凉伤重失势,从今往后,斩家堡主事的权利就会落到他的头上,而宁永思功成身退,就该乖乖顺着台阶往下。   可宁永思怎会与他摆布,当即金刀出鞘,滚地侧翻,一脚踹在他冷硬的拳头上,啐了一口,道:“原来还有个背主的,让我先杀了你!我宁永思平生最讨厌背叛,斩家堡,我确实想收入囊下,但现在就算我得不到,也绝不会让你这种肮脏宵小得到!”   郭益狂妄,早防了一手,宁永思奋起却也没伤到分毫。见人不识时务还得劲,他讥讽一嘴,出手不留情面:“我不配,难道你配!既然咱都不是什么好人,就不要当了婊|子还守他娘贞操!”   先前一战,斩北凉出手留有情面,分寸得当,还算点到为止,而郭益,却走的是致对方于死地的路子。本想着宁永思是那头的人,给个脸面,放她一马,却没想到闹了个笑话,打自己嘴巴,心中一发狠,手上掌法更利。   两人酣战,一时无暇他顾。   宁永思手头双刀挽花,快若流星,只得残影,郭益不善长兵,双掌搅弄,拂起脚边卵石,匆促接应。一纤一壮两影横穿山岗高石,游走至荻芦荡中。   此时长风拂面,吹弯没膝的长草,宁永思倾身一闪,堪堪从郭益拳下避去时,斜地里杀出一柄银|枪,将郭益的腰腹刺了个对穿。   刚刚还在乘胜追击的人难以置信的扭头,看一张冷毅的脸在荻芦丛中忽隐忽现,立时捂着伤处,动弹无力:“你……”   “斩家堡的内奸果然是你,”斩北凉两眼瞪着他,嘴上慢慢有了一丝弧度,可人依旧在茫茫芦荡之中,没有阔步走出,也没有再动手的意思,只平静地对质,“想在堡中悄无声息模仿杀人,需要摸清内卫巡守分布,一开始我并没有怀疑你,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近日生人外来,不见得没有高中蛰伏摸查,但能完全避开鹰组的耳目,唯有从中击破。”   这也是多年以来,连“芥子尘网”也无法渗透斩家内堡的原因。   鹰组是斩家直系,自成铁桶一片,令信口传,连可以被偷取的图纸也没有,外姓人想要突破唯一的法子只能依靠经年的经验,而这些经验,只有身边人才能获取。   “郭滢为何能偷得你的印信开闸门?派遣出堡搜捕卫洗的弟子为何轻而易举便被击溃,恐怕都与你脱不得干系。”斩北凉双目渐渐浑浊,满是失望。   被他料定,郭益拿不准是否有诈,上前不是,退走也不是,捂着伤口,尴尬晾在原地:“你一早就看出来了?”   斩北凉没否认,只赞了一句:“那小子确实机灵。”这时候,从旁的宁永思伺机要动手,斩北凉瞥去一眼,将人喝止住:“不介意我先清理门户吧。”   轻飘飘一句话,却有骇人的气势,宁永思拧紧刀把,默不出声观望。   打一开始,她也没打算真要了斩北凉的命,不过是想重挫他,先伤人士气,再借苻枭继续散布流言,同时放纵卫洗对斩家进行骚扰,等堡内人恐慌不敢久留,大小坞堡纷纷揭竿,她再借卫洗指证,而后出面唱一出招揽的大戏,把人都收入彀中,慢慢蚕食斩家家业。   先前狠手,不过是被激怒,如今冷静,只冷眼袖手旁观:“请便,这样的人你不动手,我也会动手。”   郭益闻言,腿肚子打颤,往后小退试探。   斩北凉蓦地拄枪站了起来,逼问道:“为什么这样做?为了破坏结盟?以为江屿寒是北来的晋国密使?看来郭家堡的风骨,已尽数没落。”   “没落?呵,谁管那些,日子只要过得舒坦,谁愿意日夜担惊受怕?”郭益气势上已输了一头,眼下见斩北凉受他暗算还能站起,心里头不免也有些发憷,只能一边拔高声量和他对呛,一边伺机谋求机会跑路。   郭益狂妄地大喊:“石赵覆灭后,我们在河间经营数年,谁不对我们客客气气,就是他大秦天王苻坚,也只敢派人联姻招安,可你却非要放弃所有,一意孤行。就算你真的南下,又能如何,我们这等出身,那些士大夫又哪里看得起,既不可封侯拜相,又无富贵可言,还得像孙子一样替别人身先士卒,我脑子有病才会这样选!”   斩北凉明白了,这些年来他曾数次试图和南方朝廷联络,成效甚微,恐怕有郭益的“功劳”,但他往昔也只是暗中做手脚,今次北府兵招揽流人志士,密信为谢玄接纳后,他才坐不住了。   “所以你就找人捉走江屿寒,既可栽赃嫁祸,又可阻止结盟。为了让你的人能顺离开斩家堡,你做了两手准备,提议开闸门追捕,同时故意煽风点火,好叫素来重情重义的滢丫头冒险送走谢叙,这样无论如何,你安排的人都能逃出生天,再寻个机会,把江家那小子做掉。是吗?”斩北凉面无表情地质问。   “是,是,是!”郭益一连答了三次,叹了口气,脸上肌肉抽动,面露不甘,可眼神却在一瞬间晦暗下来,“既已败,我认栽。”   斩北凉垂首思索,额上隐隐有汗:“看在郭家先辈的面上,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但你必须说出你背后的人。”   “你要放他走?”宁永思抽刀,不可置信。   方才听两人对话一来二去,她虽是个犟脾气爱钻牛角尖,但却还不傻,又是秦国招安,又是南边密使,甚至听郭益口气,他才是那个有心投靠秦国的人,一时也有些手足无措。是非曲直还需再辩,所以但凡有一点异心,是绝不可放虎归山的。   斩北凉却没搭理她,而是径自对郭益喝道:“你,我还了解,凭一己之力,绝不可能有此布局,和你联手的人是谁?”或者更直白的说,郭益为谁操控。斩北凉深知,这种援手显然不平等,而眼前的人沦为阴谋下随时可悲斩草除根的棋子还不自知。   “你真想知道?”郭益踉踉跄跄往前走了两步,混着赘肉的惨白的脸渗出胭脂般的红色,两只眼睛有血有泪,似乎因为绝望而有了些动容。   作者有话要说:  看文愉快,么么哒~ 第271章   斩北凉吃力地展开左臂,透露出拥抱的意图, 那张饱经风霜而黝黑的脸, 多了一抹和善的光华, 教旁人一眼便能瞧出宽恕的味道:“风雪夜里驰援郭家堡那时,我答应过郭伯父,给郭家人应有的照看。正因为是兄弟,才希望你迷途知返。”   郭益迟疑片刻,先拿眼角余光朝四周环视一眼, 随后目光定定地落在斩北凉的脸上:“好,我可以告诉你……”说完,他向前一扑,像一只粗鲁的豪猪, 样子有些滑稽。   可是再可笑, 也迷惑不了经验老道的猎人。   只见郭益袖中银光一闪, 宁永思抬眸,金刀掷出:“有诈!”她凌空一跃, 握住刀柄一拔, 向前就是一划。   就在这时,荻芦荡外跑来一人,一声惨呼:“爹!”   郭滢分不清状况, 乍眼一看,以为宁永思在斩北凉重伤后不依不饶,仍痛下杀手,而郭益回护, 却惨遭迫害。郭大胆在不该大胆时生了豹子胆,如钻头一样,以平生最快的轻功,挡在了郭益身前。   宁永思快刀手不及,一蓬血花绽开,郭滢硬生生挨了一击,胸前划出一道弯月。   “小滢!”惊变之下,郭益有了瞬间的犹豫,可在听到刀刃钝声时,脑中热血一冲,本能地将所有的气力倾注在袖口之下,他看出了斩北凉不过强弩之末,决意先除掉他,再掉头和宁永思这个傻蛋谈条件。   可是,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的刀扎进血肉中时,斩北凉手中利器,也同时刺穿了他的腹部。   郭益不可置信地抬头,疑惑、质问、失势的不甘,还有懊丧和痛恨,五味陈杂,却又只不过一念。   至此,他才知道,原来“河间孤狼”这一说法,从来都不是吹捧。   斩北凉松手,郭益晃了晃,刀刃皆没入血肉,只留下裹着缑布的手把,随着赘肉乱颤。随后,和郭滢一起,摔在了荻芦荡中。   宁永思显然也被这种大义灭亲的狠劲儿震慑,皱着眉,几乎拿不住手头短刀。   郭益不甘心地呼喊:“我们郭家一门都赔在了北方,我的两个儿子,也为整个坞堡死而后已,我们哪一点对不起你斩北凉,对不起斩家堡?我只想留在河间安心生活,有什么错,你为什么非要赌上身家性命,带上所有的人再去颠沛流离?”   “闭嘴!”宁永思恶狠狠骂了一句,敢在她眼皮子底下亲近氐贼,还想窃权做河间的霸王,对于郭益这样的人,她只想狠狠再补上一刀。   只是,她刚走了一步,斩北凉便用一个冰冷的眼神拦住了她:“斩家堡的人,我自会处置。”这头孤狼并没有宽恕,只是听到他字字恳切地控诉,心中憾然而惋惜,已至知天命的他,忽然由衷地哀伤,不是后悔,只是哀伤——   传承之上,斩家堡永远比不过刀谷,刀谷虽灭,但刀魂尚在,在一日,一日可复,可坞堡说到底,只是一时拢聚的流沙。   招安永远被动,蚕食之下,只怕他一死,就再也不复斩家,可若杀出一条血路,俯仰无愧怍,纵使身死也捞不得半点好处,但只要有一丝英明为世人所记,便足可永垂不朽。说到底,只是选择不同。   斩北凉一声叹息。   趁此间隙,郭滢猛地跳起身,她虽硬吃一招受伤,但毕竟没伤到要害,仗着年轻身体强硬,反身过去揪住斩北凉的衣服:“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我爹来!”以郭大胆的脑力,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一刀,是素来颇得敬重的斩北凉刺的。   耳后尖啸声乍起,呼啸并不来自广袤平原上滚过的西风,而是利刃切割空气,发出的鸣响。斩北凉负伤已是强弩之末,撑着一口气掰开郭滢的手指,把八爪鱼一样的女孩给推搡出去。   第一把剑在前,朝着郭滢的后心,显然是预备将纠缠在一块儿的两个人扎个透。刺客分不清人貌,看郭滢揪扯斩北凉,只当时斩宗主与他的独女。   “小心!”郭益张口,血水顺着收不拢的下巴向外流淌,他伏地,使出吃奶劲儿挪动笨拙的身子,可斩北凉那一刀,几乎刺穿脏器,他每动一下,都是在找死。   于是,这个卑劣的男人只能吊着口气,死死看着剑出,又看着剑尾有惊无险擦过郭滢的手臂。   刺客落地,化为七影。   为首的一剑快哉如风,似是补刀。当爹的人再坏,哪能不护儿女,郭益拼了一条命,贴地爬行,用头将郭滢顶开,待长剑贯穿,从容赴死。   郭滢已为这突来的变故惊呆,大胆也破了胆,在原地一阵瑟缩,直愣愣看郭益的头垂扑在土里,她才连滚带爬过去,将人抱住:“爹!爹!你们……你们是什么人?”她抽出靴子里的小刀,像草原上的母狼,所有的悲痛都化为了狠劲。   刀子飞了出去,悬殊的实力面前,纵使愤然的情绪,也不能扭转局势。   “卫长,人不对。”第六剑俯首,却不是中原口音。   被称呼为卫长的人蹙眉,却并没收手,而是在一瞬间选择先灭了这聒噪的女人,再对付那位被兄弟偷袭,又在激斗之下,脱力受伤的斩家堡宗主。   说时迟那时快,斩北凉枪尾一扫,打在郭滢的膝窝,打得那懵懂的姑娘直接栽倒了土里,却恰好又避过那一剑。   只是这一次,郭滢扯动先前的伤处,加诸失血,着地便厥晕过去,没再爬起来。   枪尾后推时,枪尖却一个压杆,向前挑刺到那人腿间,杀得人回退的同时,却也露了自己的短——郭益武功不如,知道斩北凉身经百战,轻易的外伤并不能制服他,而自己又只有一次机会,所以,他将所有的功力,都倾注到了一点,用最硬的拳头,瞄准的是他的脊椎。   斩北凉能拄枪撑那么久,纯粹靠一身硬功和强于常人的耐力,但他依旧不敢挪步,只要稍动分寸,兴许倒下就再也起不来身。   他心里头还有点信念未灭,父女心系,他觉得斩红缨会来,哪怕是为了交代后事,他也要再撑上一撑。   使剑的卫长发现了这个破绽,却没讨得半点好,他多次试图进攻,却都被那种不要命的打法杀退回来,他如何也想不通,明明眼前的人只是个苟延残喘的空架子,却能有如此坚韧到教人拜服的气势。   “真难以相信,你这样的人,会出手迫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卫长恻然一叹,手中剑柄抓紧,拉开架势,等着最后一击。瞧见他的动作,其余六人各自退开两至三步,并没有旁观,而是分工明确,有的紧紧截住宁永思,有的则一有变动,便立即开出后路。   斩北凉面带讥嘲,不迭疑惑:“女人?什么女人,你们又是什么人?”   “高句丽,小兽林王座下,七剑卫卫长,乔心见。”男子用汉话回道,手中剑花一挽,傲然昂首,“我会给你最尊严的死法。”说完,他整个人已凌空跃起,比方才出招,更快上许多,别说剑影,连人影似也不得见。   宁永思拔刀侧目,心中骇然:“剑号快哉?”   但凡一国之君,座下必有高手,有的或是收买收服,有的或是威逼利诱,有的则为忠臣家仆,世代传承。   七剑卫之于高句丽王,便如六星将之于苻坚,只是,剑卫可比不了将旗招揽的文武好手,可兵可智,这些人只能称为私人镖师,一生只走一趟镖,保的是历任的高句丽王,不至于遭人暗杀而断了血脉香火。   正是因为知道这些,宁永思才更为惊奇,七剑卫很少离开丸都山的王宫,除了高句丽王,别的王族皇亲都不能支使,七人出动,只为杀一个斩北凉?究竟是高看这个斩家堡的堡主,还是太瞧不起高句丽?   “你们来此有何目的?”斩北凉腾不出力来问,“金刀燕子”便替了他。   可惜,围攻她的副手一个字也不肯吐露,还是乔心见变招时,冷冷地答了她的话:“剑卫只执行王命,不辩,不争,不诉冤。”   宁永思气到咬牙,手上招式又狠了不少,可惜她武功虽不俗,可被几人缠斗,且都还是一国好手,短时间既不会受伤,也不能讨得好。   斩北凉哼出一团冷气,杀人的他从前见多了,这种有主的听令行事,多说无益:“战便是了。”   乔心见颔首微笑,再不发一声,以斩北凉为中心,只见银|枪挑,滚,刺,提,不停穿梭于剑影之中,起初能刺破残影,渐渐地速度慢下,便连影子也捕不住。   所谓最尊严的死法,即是保留全尸,战至力竭。   半晌后,斩北凉形容枯败,郭益刺的那一刀伤处,止了血又裂,裂了又止,反复后一片白茫茫的荻芦荡,都似开遍了红花。   枪尾又拄在了地上,那个伟岸的中年男人,凝视着苍天,一步未退,连膝盖也未屈半分,仿佛从头到尾都没有动过,只是脖子上,多了一条淡淡的红痕。   乔心见收剑,眼中除了震惊,还有难以掩饰的哀婉——这样的男人,没人不为他的坚韧折服,这样的人,一生该不输给任何人。对于乔心见来说,自己能胜,是胜在英雄迟暮,若是规规矩矩一战,在同龄时,只怕难赢。   可那又如何呢,如他自己所言,剑卫只负责执行。   “你很强。”   斩北凉垂下头,还没有立死,而是痴痴地望着荻芦荡之外,驰马的飒飒英姿。两只眼睛里饱含的情绪,像迷途的老马,终于走到了桑梓。   他忽略了“快哉剑”的赞美,而是轻声对着风儿说:“我已经把最好的都给了你,这是我送给你的嫁妆,往后的路要好好走,樊叔会帮你。”   耳边的声音急速流逝,他听不清,却读懂了斩红缨的唇语:“不愧是我的好女儿。”所有人都以为这个严父会再追一句,可惜不是男儿身,可他却一反常态,没那样说,反而道:“都说巾帼不让须眉,可又何须比较,我斩家的男儿女儿都很好。”   乔心见往枣红马来的方向扫了一眼,回头招手:“走了。”可几位副手却犹豫一瞬,指了指那奔跑的红衣少女,低声道:“乔哥,还有一个。”   “不杀了。”乔心见看都没看,冷冷道。   一想到一向严令执行的卫长,居然主动放弃动手,余下几位剑客都颇为惊奇——莫不是因为斩北凉方才那几句话?   然而,七剑卫想走,斩红缨却不肯,她愤然执枪,刺了过去,将人拦下:“杀了人就想走,没有这样的规矩,死人出不去荻芦荡,只有活着的人能走。”她这话不止说给乔心见听,同时也说给在一旁审时度势,顺势而走的宁永思。   宁永思尴尬地看了一眼,冷漠地撇清关系:“与我无关。”   乔心见领着人,继续往前走,剑卫副手虽然对着待字闺中的大家小姐所言有些诧异,但并不代表他们真的畏惧这个黄毛丫头。   斩红缨又把长枪往前递了一分,乔卫长左手紧握剑鞘,右手慢吞吞按在枪穗红缨上,侧目一笑:“如果不是你们杀了小公主,也许,大家都能活着走出去。”说完,只听“锵啷”一声,出鞘的寒铁剑将枪头扫开,斩落一缕红絮。   六卫成圈,将斩家丫头团团围住,乔心见则执剑在正心,与她战得难舍难分。   听得“小公主”三个字,宁永思肚子里开始打鼓,将前因后果一串联,立即锁定了那个惨死的女人。   高念她只见过一次,着人收敛尸身时她看了一眼,当时惊于美貌,只觉得红颜祸水。乱世的美人就像怀中的璧玉,若没点护身的本事,迟早会引来杀身之祸。只是没想到,人这一死,反而引来更大的祸端。   事情似乎并不简单。   宁永思蹙眉,正好天降飞鸽,她揭下鸟腿上的绑带,匆匆扫了一眼,脸色蘧然一变,趁人不备,先一步从后方穿行荻芦荡,离开此地。走之前还不忘再算计一把:“这丫头,就交由诸位了。”   第六剑一直留意着,见人要走,立即出列要拿,并对这栽赃出离愤怒。乔心见却在一招破枪风后,伸出两根指头摆了摆:“不用管她。”被长枪缠得烦了,他挥手一招“缠剑”,贴着枪杆近身,以最快的速度,削向指头。   斩红缨下意识松手,枪被他翻身一踢,插进了附近几根寥寥的枯木桩子上。而后青影一晃,剑气在阳光下一转,割向斩红缨白嫩的脖颈。   作者有话要说:  肥肠惨烈了……真是个天大的误会QAQ 第272章   剑身切断两鬓落下的碎发时,乔心见手里的剑一拧, 偏转出去, 接住了涌来的一线白光。那也是一柄剑, 一柄通身银雪,却叫不出名字的好剑,随之而来的,还有杀气。   “嘤咛”一声,弹回的“玉城雪岭”扫平了过膝的荻芦, 乔心见迅速作出判断,朝失去兵刃的斩红缨踢了一脚,将人挟住,挡了一手, 待唤齐剑卫, 才将手头的人质推出, 鬼魅般迅速隐没于林间,从头到尾一气呵成, 没有半点不该的犹豫。   黑影一闪, 落在七剑卫最后的人脚步一顿,与乔心见拉开距离。他没有向同伴求援,而是高呼:“卫长, 快走!”随后,不怕死地与身侧出没的影子纠缠。   他哪里摸得出“天演经极术”的门道,剑法未出,人已被擒下, 点了穴制服,就扔在秃草皮上。   姬洛拂袖,捡回插在软泥里的长剑,两指掸去上头的尘土,贴身收鞘,并未继续追赶,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劲草一般的少女,没有第一时间去捡回自己的武器,而是脚步蹒跚,一步一踽走到斩北凉还拄枪站立的尸体前,怆然跪下。   最后一点阳光从云层消失,海上的风云登陆,带来沉闷的热流,和积雨的云层。   “轰隆——”   大雨倾盆,苻枭和卫洗紧赶慢赶跑来时,就看见斩红缨抱着尸体一动不动,眼中满是哀色,却又不是死灰一片,隐隐散发着介于刚柔之间的美丽。   “父亲,你曾对我说,来日想做冯唐,再持节云中,为国分忧,可世道不公,哪里是冯唐,分明一语成谶,做了难封的李广。”斩红缨昂首,仰望苍天,怆然痛呼,不解为何斩北凉一世磊落,却走到如今这一步。   心中不是没有痛恨,不是没有挣扎,可这个少女却不如遭逢劫难的普通人一样,无处发泄便痛骂贼老天,她心里隐隐有答案,只是排斥抗拒,不愿认清,从始至终,都无从迁怒,只有惋惜。   姬洛侧目,斩家父女,确实当世奇葩。   卫洗一遍遍用手臂抹去脸上的雨水,甚至往前促了两步,只为了将那死去的人看得更清。姬洛注意到,少年的脸上一瞬间蹦出释然的哀伤和解恨的快感,唯独缺了雪恨的愉悦,他并不快乐。   从仇恨滋生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往后再与喜乐无关。   “哈哈?哈哈哈!死了?死了吗?哈哈哈哈!”少年开始笑,却笑得惊悚惨然,摇曳的荻芦荡中,一时是斩北凉那张苍老的脸,一时是高念那张血色俱无的脸。   斩红缨闻声,肩膀动了动,却没有回头。   在场只有苻枭一人,反应像个正常人,她围在斩红缨身侧,几度不知如何开口安慰,或许这个坚韧的姑娘,并不需要无谓的安慰,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消化悲痛。于是,在惋惜遗憾的同时,他挪了挪脚步,低头仔细观察周围打斗的痕迹。   只需要再多给一些时间,这个木讷呆闷的孩子,也可以大有作为。   “不是中原的兵器,高句丽人?”苻枭第一时间向姬洛投去征询的目光,但是答他的,却是斩红缨,虽然只是轻声的一“嗯”。   “不是宁永思?高……高句丽人为什么会参与?”苻枭更为不解,乱走了两步,靴底一硌,垂首瞧见郭益死不瞑目的尸首,还有失血晕厥的郭滢。他先过去探了探鼻息,赶紧甫身给人点穴止血。   荻芦荡很深,他们几人从后方来,注意力都在斩北凉身上,自然没有注意到郭家父女,如今见着这番情势,更是手足无措。   苻枭反复翻看尸体:“刀伤在前,剑伤背刺。”不用说,在场使剑的,只有刚才走的那批高句丽人,而刀伤,斩红缨瞥了一眼,很快发现父亲左手侧失落的腰刀,脑中大概有了方向,只是没想到,郭益竟是内贼。   “是因为高念……”姬洛忽地开口,一定是有人放出了风声,所以小兽林王为了给王妹报仇,不惜派出了保命的七剑卫,擅入秦境,也要留人一命。   只是,如果真相如此,那一开始的追捕就解释不通了,按高念曾经的口述,她与这位王兄交集甚少,感情未知,若是新王派人追索,不是为了迫害卫洗和出逃的公主,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也许这个秘密,不仅能解释高念真正的死因,还能顺藤摸瓜,揪出幕后的杀手。   “宫中的秘密,至关重要。”姬洛拔剑,直指方才留下的那一活口,而彼时晾在一旁的卫洗,一听高念二字,突然清醒,他站距更近,迅速拔刀杀了过去。   姬洛弹石,将他刀气别开,第六剑也算一把好手,兵行险着,梗着脖子往上撞,趁机借外力震开穴道,就地一滚。   卫洗被姬洛的劲力克住,右手不稳,连刀也弃之不顾,人疯疯癫癫扑上前去,两手紧拽那人的前襟。第六剑的反应很奇怪,姬洛紧追在后,本想出手,却顿了片刻——   “你这个杀人魔,是你害死了公主!”武器就在身旁,第六剑奋起,向前划了一剑,这一剑刺得极准,直至胸口。只是,剑尖被卡住,并没有顺利斩破皮肉,只是在划烂布料的同时,带出了一个雪白的物什。   卫洗愣愣地伸手接住,眼下,连带第六剑都愣了一下,随后惊呼:“扶余玉!扶余玉在你的身上!”   这是婚礼时,二人交换的信物。   难道高念,就是因为这个东西而死,可这玉璧分明带在自己身上,死的本该是他卫洗,而不是高念……   “阿念,阿念,阿念!”卫洗心痛如绞,内力涌动,翻手制住第六剑手腕,一拧,卸掉软骨,猛地向前,掐着人脖子提拎起,整个人面色宛如烧红的炭。   姬洛不再犹豫,运掌往卫洗身后一拍:“清醒点!”可卫洗已有入魔之兆,伤人不分好坏,整个人牙关紧咬,面上肌肉扭曲,硬吃住突然打入的内力,生死都不惧。   就在这时,背后长枪飞来,卫洗所有的力量都用以和姬洛对抗,手头不察,只见一捧血花炸开,穿过手骨。人力毕竟有穷尽,手筋吃不住力,就算他再想拧死人,也无计可施。   第六剑得脱,复杂地看了这几人一眼,尤其是出枪的斩红缨,亦没犹豫,踢了卫洗一脚,滚下山坡,跑了。   “斩红缨!”   苻枭惊掉了下巴,喊人时竟连名带姓。   若是姬洛出手,尚且还说得通,不论是因为心存仁善,或是要阻那卫洗堕入魔道,亦或是看出了那枚手中白玉的重要,为留活口继续追查,可是斩红缨出手,很没道理,这两拨人都算她斩家堡的仇人,她如何能想也不想做出这个决定?   斩红缨走至近前,伸手将沾血的银|枪拔出,回头趁姬洛将卫洗双肩压住,一钳下巴,喂了一粒药。   没一会,形貌神态不啻于野人的少年,稍稍恢复了些意识。   苻枭更为不解:“你救他?”   斩红缨这才不慌不忙地开口,那种冷静,以至于教人不寒而栗:“杀我爹的是乔心见,我若要手刃仇人,也是他,底下的人杀了除了泄愤,又有什么用……何况,既牵涉到高句丽,”说到这儿,她朝扶余玉盯了一眼,“恐怕他们也只是执行命令而已。猎人布网,我们都在网中,更应该谨慎不是?骆先生。”   苻枭在心头想:你倒是分得清,我却觉得不是滋味。过后,他也不再多嘴,默然将目光投向被点名的姬洛。   姬洛瞥了一眼,颔首道:“是。若是分不清前因后果,仓惶报仇杀人,冤冤相报将不得了,那么和他也就没有分别了。”这个他,自然指的卫洗,斩红缨打量他的模样,不甚唏嘘,仇恨当真会令人面目全非。   “追根溯源,从根源平息一切,才是最重要的。”姬洛又道。   苻枭心疼地看了一眼,斩红缨努力想回他一个笑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咬着发白的唇摆头:“多谢关心,若真与他们有关,我斩红缨能放走一次,绝不会放走第二次,迟早会讨回来。”   她没有那么大度,只是眼下显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苻枭显然还欲开口,姬洛却拍了拍他的肩,劝道:“现在还不是时候,试着往长远看,苻枭,你没发现这里少了一个人吗?”   郭家父女和斩北凉皆在此,独独少了个宁永思。苻枭打了个激灵,总觉得心中不安——这人就是根搅屎棍,这一走,不知道还会惹出多少事。   捧着玉璧半跪在地的卫洗,忽然直起身子,把东西往姬洛身前送了送。姬洛没有接,斩红缨没有拿,两个人都冷眼瞧着,只有什么都不知道的苻枭蓦然开口:“有什么特别?”他向前伸手,卫洗却咬牙避了过去,没给他拿住。   苻枭摸了摸鼻梁,有些尴尬。   “也许错的人是我,如果我从没有离开刀谷就好了。”卫洗已经在心中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甚至包括高念的死,哪怕这本身与他无关,但打他们成亲时交换信物开始,他就有责任保护她,怀璧以付,她本可以死里逃生。   姬洛摇头,并不赞成他的说法,卫洗沉默了一瞬,不再坚持,把东西递给斩红缨:“我是个罪人,死不足惜,眼下已无牵挂,你杀了我吧。”   “红缨。”一声呼唤打断了卫洗的请求,几人回头一见,是个消瘦的汉子,面容干净,留着长须青髯,从荻芦岗外策马匆忙而来。   他勒马时,斩红缨尊称了一声樊叔,向斩北凉的尸身看了一眼,轻声说:“走吧。”   卫洗却发疯般上去揪住她的手腕:“杀了我!你不恨吗?你动手啊!动手!拿着这块玉,高句丽的人一定会再来,你不想报杀父之仇吗?”   樊学成听得糊涂,来之前他曾临危受命,若有变故,则来收尸,顺带照应斩红缨,方才见旧友尸身,以为是宁永思动的手,忽听人揪扯出高句丽,不由来回多打量了两眼,最后目光落在那枚白璧之上,隐隐瞧见里头有一层浮纹。   可是观像不清,他人老有些眼花,只能凑近些再看,这一凑鼻尖差点撞到卫洗的手,逼得后者握拳,嫌恶地把手拿开。   樊学成有些尴尬,只能摸着下巴道:“我方才听你们说高句丽,莫非……是扶余族的镇族之宝,扶余玉?”   几个人面面相觑,唯有斩红缨身子一僵,攀住人的手臂问道:“樊叔,我记得你母族世居于玄菟郡,那儿与乐浪的高句丽接壤,若知此物,可否详说?”   樊学成瞧她一脸凛然,不由也深思起来:“扶余人本居于玄菟和辽东以北,但经历几次战乱后,分为几支世系,其中一支卒本扶余南下乐浪,建立了如今的高句丽,后来又一支则在高句丽以南建立百济,两国同族却不相容。”   “至于扶余玉我也只是听当地老人提过,说扶余王族曾经积累了大量的财宝,唯有镇族之玉才可打开宝库,可这玩意儿谁都没见过,在高句丽将扶余吞并之后,王族也尽数殆尽,不知所踪,反正我小时候从未听说哪一任的王得到过,久而久之,大家也只当是奇谭传说。”樊学成续道,“真假难辨,我也只是信口这么……”   樊学成的声音戛然而止,远处忽然起了烽烟,那种紫烟不是来自八百里长城,而是斩家堡的瞭望垛。斩红缨已然奔上前去架住斩北凉的一臂,他不得不跟上去,帮忙将人托上马。   二人匆匆离开。   姬洛知道河间将有大变,叫上苻枭快走,回头看时,卫洗竟然也跟了上来,只是手上的刀已弃了,捏着那枚玉璧浑浑噩噩。   人还没走到斩家堡,半道上被王石等人截住,他们收到了“芥子尘网”的密报,不能不接,只能等在路上。   苻枭看过后,将薄纸拆了个粉碎,脸都气青了:“张蚝叫我离开斩家堡,和边军一道截杀南朝密使,叫我不必再管河间的事。”   “密使?”姬洛冷着脸,心头却狂跳——   既然郭益可以认定江屿寒是密使,那么“芥子尘网”未必不可,聪明反被聪明误,或许正是因为谢叙和阿枭过往的关系,反倒没叫谢叙暴露。   姬洛忽地想起那个人,忙招呼卫洗:“江屿寒人在哪里?他还活着对吗?”   卫洗先是一愣,随后点点头:“我没杀他,放了。”刚说完,白日青天下,炸了两道鸣镝,他们身处广袤平原,无遮无拦之下,显而易见。饶是卫洗混沌懵懂,心不在焉,此刻也捏了冷汗一把,尤有些失态,“师父那边出事了!这是她的讯信!她曾找过我,说若今日决战拿不下,便由我出手,以此为令。”   显然,宁永思并不是拿不下斩家,而是遇上了更大的麻烦,根据苻枭手头的信息一推,不是斩家的部曲要挣个鱼死网破,便是撞上了要拿河间动刀的张蚝,若斩北凉所言不假,那么部曲精英早被转移,很可能便是后者。   “骆济大哥,我要去救师父,”卫洗脱口而出,说完又顿了顿,朝着姬洛拱手一拜,“我知道我做了很多错事,若我死,不必顾念,若我侥幸活着,自会去斩家请罪。百厄刀不能留传于世,希望我是最后一个承恶之人,你且附耳过来,我告诉你藏于何处,还需毁去。”说完,他拍马而走。   苻枭望着卫洗远去的身影,似乎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斩红缨和姬洛都要放这个杀人魔离开,但心头又隐隐相信,这个决定是对的。也许活着才是煎熬赎罪,又或者真的有人能用意志力战胜邪刀,去亲手结束因其而起的苦难。   “现在怎么办?”   姬洛默了一晌,在苻枭肩上按了按:“接下来就靠你了,如果你还想在长安混下去,张蚝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说到这儿,他深深再看一眼,“苻枭,往前走很难,不止需要勇气,还需要一颗坚韧的心。不论此去遇到的是谢叙还是江屿寒,都不要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  斩家堡的故事快要结束啦~ 第273章   苻枭已比来时沉稳许多,他明白, 姬洛不可能一直相伴, 且不说出了斩家堡势力范围, 极度容易暴露在“芥子尘网”之下,只怕现在斩北凉一死,斩红缨自顾不暇,连整个燕都都不再是不透风的墙。   他再和姬洛一起,对他对自己都没有好处。   两人至此分道扬镳, 只是不知再见是何时,苻枭很想下马磕个头,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整理衣衫, 召唤王石等人, 朝着风来的方向离去。   自苻枭走后, 姬洛改道向太行,去取百厄刀谱, 至于斩家, 生死皆有天命,连斩北凉都已看开,他又有何不敢顺势?   姬洛挽缰策马, 一路上反复思索——   如果说是姜夏的人与郭益合作,企图破坏南边的结盟,那么他们便应该帮助苻枭,迎娶斩红缨, 直至整个斩家堡被招安,而不是任由辜二杀人。辜二杀人,显然是意在破坏斩家堡和秦国的关系,但这讲不通,如果认可斩北凉一心向南的做法,就应该帮助他和谢家联络,不该暗中操纵郭益。   自相矛盾,完全自相矛盾!   那么只剩唯一的可能,姜夏既不想晋国讨得好,又不愿秦国占便宜,俨然已跳脱两国势力,可奇也怪哉,他又不似李舟阳乃王子王孙,担着复国任,那他又有何求呢?   想到这里,解释不通的问题就像拔出萝卜带出的泥……譬如高念的死,从辜二暴露的行动来看,一定有关,可嫁祸斩家堡又有什么好处?挑起斩北凉和宁永思的争端?让河间的人自相残杀?   不,人不会做不得利益的事情,姜夏更是不会白白给人出力。   或者说,他想控制卫洗,创造出一柄可以大杀北方的“刀,”,亦或者经由他,拿到百厄刀谱,去培养更多的丧尽天良的杀人魔?有这种可能,但这比起觊觎扶余宝藏这个理由来说,真是三流的目的,实在不太符合姜夏的风格。   说不知所措,却偏偏到处都是线索,可千头万绪,又没一手能够说得清。也许,斩家堡这次的事件中,还有他们都忽略了,甚至完全没想到的地方。   姬洛心中一紧,直指最可能突破的关键点——姜夏自始至终没有现身,他究竟去了哪里?他一定藏在河间的某个地方!   ————   回到斩家堡后,斩红缨没有第一时间将斩北凉身死的消息公之于众,而是在樊学成的帮助下,先将局面稳住。   尽管有香料辅之存放,可依旧难当天气渐热,尸体腐烂的麻烦,这种麻烦甚至还包括之前死去的斩家堡弟子,以及被郭益盯上的几个倒霉鬼。他们留在堡内的同行伙伴,在打抱不平之余,态度各异,但不论怎样,郭益已死,也算是有了一个交代,他们不便再留,在斩红缨的安排下连夜离开了燕都。   晚间时分,斩大小姐前去探视昏睡的郭滢,随后一个人回了书房,挑灯静坐,直至下定决心。   她着人联络樊学成时,后者也正好找来。   “樊叔,我想好了,烧了吧。”斩红缨的声音很平静,开口时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樊学成听来却觉得不甚震撼。   祖制承袭,从来没说人死不全尸入土的,这在宗族里很没规矩,若有耆老坐镇,必然会强烈反对,可眼前少女倔强的目光,却在昭告,她并非心血来潮。   樊学成忽然意识到,这不再仅仅只是一个行动的指示,而是一种态度:“然后呢?”   “埋在应该埋入的土地,”斩红缨笑了,残存的悲伤被巨大的勇气裹挟,身上的正气压过阴郁,“我会继承父亲的遗志,也必然不辜负他曾打点好的一切。”   “决定了?”   “决定了!”   “好!”樊学成一拍掌,招呼这个小侄女紧跟自己:“我正要和你商量这个事,你能这样想我很欣慰,不过在这之前,你先跟我来,看过之后,若你还坚持,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两人离屋,从内堡一路走到西闸门,登楼一望,樊学成指着远山下的点点火光,还有迎风招展的将旗,沉声道:“探子回报,张蚝部分兵力已穿过了太行八陉,在山外安营扎寨,宁永思他们的人离开荻芦岗后却下落不明。”   斩红缨隐隐觉得不对:“你是说他们被人擒了?”   “西去山势横亘,不似东边一片坦途,‘金刀燕子’不蠢,她的人察觉有变,纵使要躲,也会寻些崎岖坎坷的地方,不会被一口气吃掉,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燕都不再能置身事外。哎,斩大哥给我交代时,虽言明人固有一死,但连他自己,兴许也没有料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樊学成解析道。   斩北凉在河间混了那么久,不说修出个大智大慧,但对人对事,也是极具敏感,他应了比试,要给宁永思留脸面,甚至要保下她,都在分寸的把握之中。   在既定的计划里,让斩红缨以出嫁之名,和南方搭线是第一步,送走精锐是第二步,他留下虚以为蛇是第三步,苻坚不能出无名之师,冒险毁去联姻,送走独女,必须用别的来补上失当,而这个补偿就是保下苻枭。   宁永思一来,实际上反倒送来一个极好的借口。如果一切都按部就班,斩北凉有信心教宁永思杀不得他,且还能趁机诱出姬洛暗指的内贼。   可惜,千算万算没算到来了个七剑卫。   以上种种,偷听到自家父亲与姬洛夜谈的斩红缨,又如何不知。眼下一听樊学成的叹息,当即是闻言握拳,眉头深锁。   “那些人呢?”过了半晌,她重重吐出一口气。   樊学成颔首:“现下藏得很稳妥,为此,宗主曾倾注数年心血,该出现时自会出现。”   “毕竟连我也瞒得死死的,”斩红缨抿唇,语气加重,“既然无法回头,就需得把牺牲降至最小,纵使我们都走不出这片大地,也定要完成父亲多年的心愿。”她顿了顿,迎着火炬与夜风,昂头,“不,不只是他一人的心愿,还是久违的信仰和信念,是如今天下,正需要的一场东风,樊叔,让我们唤起他们斗志,当战则战!”   翌日一早,张蚝的人虽然没有把军旗插进斩家堡的城头,却指挥人把燕都虚围上一圈,打是不打,就是来递个口信,一面表达了对斩北凉之死的沉痛哀悼,一面邀约新宗主前往军寨谈判。   托信的人显然没把小丫头放在眼里,礼节上也并不周全,处处充斥着轻视。斩红缨没有亲自来见,派人推说,心有哀思,夙夜守灵,精神委顿,不得相见,只等来日收整,再行前往。   纵使想出头,也不是现在,张蚝之所以来这一下,八成是捕风捉影,想要诈一诈斩家堡的底气够不够硬,说白了,就是盯着那几千部曲。只是,精锐已然转移,现下万不可被看出端倪,斩红缨只能一面怂气,叫人卸下防备,一面又要适时强硬,不教那等杀伐血性的人,得了出手的机会。   于是,斩家的人得了嘱托,两拨人一杠上,一撮动拳头,一撮唱和,既不算缩头乌龟,却也不敢嚣张跳脚,张蚝很满意,算是被唬了去,等着斩红缨口中的来日。   来日并不久,未免夜长梦多,没两日,斩红缨便单枪赴会。   那身红衣驰马,原野上拉开一线向西时,姬洛站在太行的高岗上,望着南边的军寨烽烟,心中十分笃定,苻坚这一次定要失算——   “那个小姑娘,绝对不像那些个大男人轻视的那般软弱,只要给她机会,便能破开一线生机,她有着比她父亲,更加坚定的心。”   张蚝军寨前相迎,扛着环首大刀,立在马上凝视了许久,方才着人牵绳跃下,不紧不慢走过去,表情掩不住的轻视和讥嘲:“哟,小斩宗主。”   “‘万人敌’张将军,久仰。”斩红缨不卑不亢作揖,身侧只跟了两个年轻的随从,细胳膊细腿,除了马上挂弓和身负之枪,瞧起来不过无用的摆设,樊学成等几个老人是一个也没来,张蚝打量,不仅揣测,是否这年轻丫头并不能服众,若是压不住老油子们,或许正需助力,倒是个好机会。   张蚝恻恻一笑,一边将人往里引,一边随口道:“斩姑娘风姿仪度不凡,本该是得觅良人,成佳话一段,不曾想却叫那一帮歹人坏了好事。这不,天王垂怜,特有抚慰,咱们里边儿谈。”   斩红缨只笑了笑,跟着人走,却没搭话。   入营门的时候,身后跟着的两个愣头青起了冲突,不肯缴枪,愣是斩红缨不悦地瞪了一眼,二人才安分了下来,不情不愿除了武器,左右恨死了张蚝和那一帮秦兵,一副不甘又气恼的模样。   越是如此,张蚝越是不把几人放在眼里,反倒故意绕了远路,将他们一行带过校场。   秦军练兵,吼声震天,那些割首论军功的虎狼之辈,浑身都充斥这杀伐血腥,哪是两个嫩崽子能比拟的,当即是看傻了眼,吓破了胆,脚下摆子,身子发怵,唯有斩红缨面不改色,冷静异常,似乎并不为所动。   张蚝故意道:“小斩宗主觉得如何?”   “勇猛无匹,骇人胆魄。”   “是我疏忽了,血气犯冲,我看这两位可是有点……”张蚝睨了一眼那俩小儿,忙向校场的校尉呼喝。   “将军想说怕吗?”斩红缨抿唇,袖中的指甲掐在掌心的嫩肉里,深吸了一口气,“坞壁存在河间近百年,历经风浪亦不曾溃退,身在故土,我等有何可怕?莫非这天王陛下并非有意招安?若是如此,何必只演而不动,小女子人就在这里,且便。”   闻言,张蚝正色肃容,立即挥退了闲杂人等,将人请入大帐。谈判不是谈判,用直接传令,更为准确。   苻坚要南下,得先安定连年征战并下的后方,确保无后顾之忧,蜱虫虽咬不死老虎,但却能左右骚扰,叫行动受掣,河间上接漠南下邻中原,实实在在是战略要地。   但眼下情势却夕不同朝,斩北凉那种历经三朝的老油条要忌惮一手,但一个女娃娃,再厉害又能厉害到哪里去?   “这次来,是有两件好事要说与新宗主,”张蚝改了称谓,心里多了一丝认可,“陛下有旨赐婚,不过不是赵公,而是河间公苻琳,小宗主若不愿入长安,也可一直留在河间。”   作者有话要说:  Ps:关于评论,最近系统升级改造,所以暂时无法在首页查看,但是可以在后台“收到评论”和“发出评论”两栏中看到~   大概半个月后恢复   注:姬洛又走啦,特此说明一下,姬洛从来没有说过要帮南边打北边或者帮北边打南边,所有的一切动机,都是为了追查泗水楼中楼的叛徒。   另:第七卷 从戏剧性上来说,不算特别好看,但是剧情很重要,大家可以期待一下第八卷~第八卷基本可以说时姬洛的主场。 第274章   河间公苻琳,乃苻坚最小的儿子, 据闻能文武, 只是两人的年岁或不相符, 这苻琳要小上些许。   斩红缨心中暗道:这秦天王是一早有心还是临时变卦?若是前者,那又何必派苻枭前来,难不成只是投石问路?可若是后者,又是何等用意?这一门亲事拉出亲生子是真以为我会被打动,还是做戏给天下人看?   猜不透, 实在猜不透,斩红缨纵使善于思辨,可对这位高坐长安的天王知之甚少,实在难以据此推断, 便是连苻枭, 她也不好定性而论。   前几日有家中探子说, 苻枭那个随从王石在路上截了人,已经马不停蹄往南边去——也许这位表面风光的王公, 也只是被利用的棋子, 毕竟子侄哪有亲子亲,都是人之常情。   张蚝一直紧盯着斩红缨的脸,便是手脚细微的动作也没放过, 可惜却一无所获,这姑娘板着脸悲喜不露也便算了,人还跟个桩子似的——木讷!   不过,也只有这样的, 才好摆布。   张蚝顿了顿,续上话:“除了应有的三书六聘,天王还备着一份大礼。”说着,他拍了拍手,扬声道:“带上来!”   不一会,营外的士兵揪着一个五花大绑的糙汉进来,把人往地上一推。那人不肯屈膝,反倒骂骂咧咧,张蚝二话没说,直接令人将他腿打折。   斩红缨垂首一瞥,人虽不认识,面相却熟悉,那日宁永思领人从西闸门浩浩荡荡长驱直入,领头跳脚最狠的里头,想必就有他。   那人将视线挪开,显然也注意到了一旁的女子,那一张满是青茬的脸上,登时涌出扭曲可怖的惊诧,“啊啊”发了两声单音后,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卑鄙!卑鄙无耻!看来是狐狸尾巴藏不住了,赶紧着向靠山求援,当初宁女侠说与我等时,还半信半疑,如今看来,斩北凉这氐贼养的,死得不冤。”   “啪——”斩红缨上前一步,一巴掌掴在那人左颊,打得是口吐鲜血,白齿横断,呜呜咽咽。   可饶是受伤,那人嘴下却也不留情,哼哼唧唧骂着“骚|货、贱人、万人骑”之类不堪入耳的字眼。   斩红缨嘘声一叹,心想,想救也救不得了。   果然,张蚝被吵闹得烦,直接上前,将人下巴卸脱,随后对着斩红缨阴森森一笑:“这些人不仅坏了要事,还煽风鼓动,害死了斩宗主,依我看,那一巴掌还是轻的,对待敌人可不能心软,小宗主看好了……”   他话音未落,手起刀落,眼前人两只耳朵皆被砍了下来。血溅到斩红缨的鞋子上,那人伸手乱抓。指头划过裤腿,她不由一震,霍然抬头,只见张蚝扶着那呜咽哀嚎的家伙的手慢慢下落,竟直接将眼珠也抠了下来,扔在地上,一靴子上前,踩入烂泥。   斩红缨下意识闭眼,可张蚝却逼她直视,过了半晌,才叫亲兵把人拖了出去:“听说你们汉人有一种酷刑叫人彘,不若照办,就放置在大营前,也好以儆效尤。”   “这就是天王陛下的大礼?”斩红缨强忍住心头翻涌的血气,急声同张蚝呛道。   张蚝呵呵一笑:“当然不。”他快步撩开营帐的帘子,手头一翻,拿刀尖直指不远处的青山,“那群不知好歹的江湖人就缩在那处,天王陛下说了,小宗主若应了,往后便亲如一家,斩家堡的仇,何须你们亲自动手。”   两个随从只觉脏耳,听不得,忙唤人要走:“大小姐!”   斩红缨却示意挥退,紧咬嘴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把仇都推给了宁永思,莫不是七剑卫的来去不在苻坚的掌控之中?还是说,苻坚只是单纯想要插手干预,趁机收拾掉那批从太行逃走的江湖人?   “小宗主,你的意思呢?”   斩红缨被唤回心绪,松开贝齿,拱手朝西侧做了个大礼,平静道:“民女资质粗陋,何德何能能配婚王子,更何况……”她露出一副心有所思的模样,赶在张蚝翻脸前,又微微欠身,“至于斩家堡的仇,红缨承天王之情,他日必当厚报,还请将军将人逼入西北面虎山坳,我要……亲自动手!”   她将最后四字咬得极重,神情崩溃,竟一手抓断了身前旗杆,瞧着着实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以至于张蚝差点忘了她之前的拒婚。   和那些京城里筹谋的老狐狸相比,张蚝这么个大老粗并不是个心细如尘的,只道这姑娘真被苻枭那小子迷了眼,不忿于换人,耍耍小孩子脾气,眼光浊漏辨不清两者身份之别。于是,他话不说死,单单笑道:“小宗主有这份胆魄,着实叫在下感佩,至于前者,别忙着拒绝,还请再好好考虑一番。”   等斩红缨一走,张蚝立刻着人调查虎山坳,听探子回报称那里四面石山,怪石嶙峋,异常凶险,便放了心。而后,又请来羽部的信使,忙道口令:“告诉智将大人,他要我做的,我都做了,一个小丫头而已,哪里需要他亲自出面,过两日,必定将人拿下。”   ————   救,还是不救?   救那就是赌上身家性命,若是不救,黄河之北,燕地先民,自荆轲刺秦始,就没有怯懦之辈。   “秋兮那丫头呢?以前不是三步不离你左右。”   斩红缨坐在树下,身侧摆着几碟开胃小菜和饭粥,却没动筷,而是僵直着背,瞧着池塘咕咚冒头的鱼发呆。樊学成上前,扫了一眼快落满柳絮的碗碟,不由伸袖拂了拂,又道:“没胃口?吃饭这档子事儿,不需我来劝了吧。”   “她回家看她老子爹去了,说是风热。”斩红缨并没有唉声叹气,而是抿唇看了一眼樊老头,把桌上的小碗推了过去,“不是没胃口,是不合胃口,秋兮这丫头毛毛躁躁,把糖霜错拿成了薏仁粉。”   樊学成不讲虚礼,接过勺子,直接端起来吃了两大口,重重舒出一口气,露出一副夸张的意犹未尽的表情:“薏仁好啊,去湿热。”   “樊叔,我觉得太苦了。”斩红缨垂下双睫。   樊学成拎着汤匙在碗里搅了搅,和着那叮叮当当的声响,不动声色道:“这一碗白粥,既没熬成黑糊,又不是烧得夹生,为了教你益智宁神,调补气血,还加了少许远志和当归,不可谓不是一番心血。除了苦点,再无其他。”   说着,他咕噜噜将碗中之物喝了个底朝天。瞧他吃得香,斩红缨将信将疑,又从大碗中盛出少许,喝了两口,忽地笑了,沉闷的阴天都像豁出了一丝明朗——粥只是普通白粥,哪里有他说的那些。   “见过张蚝之后,我才知处境远比想象艰难,和他这样身负军功的大将对上,自己就好比原野上的野兔之于虎狼,若不是那苻天王内政修明,仁德大度,一心想教天下拜服,拱手认他天道正统,恐怕坞堡早破于悍兵之下。”斩红缨两指摁在鬓角,将白日见闻一口气说一遍,当忆起溅满她鞋面那一抔鲜血时,她心中蓦地一紧。   闻言,樊学成挺直腰背,久久不语。   斩红缨未得回应,又问:“樊叔,你曾为父亲左膀右臂,依你看来,现下最好的出路是什么?”   樊学成双手捧肚,闭眼摇头,哼哼两声:“自是继续留下,虚与委蛇,假装逢迎并和苻琳成婚,以后世居河间,等南边举事,再趁乱而起,前后夹击两面包抄。”说着,他顿了顿,啧了一声,“所谓求全,不过如此。”   “只怕是少了委屈二字。”斩红缨脱口而出,打心底里不赞同,“可有多少人能做到?先不说不知苻琳为人,纵使他是个好糊弄的,可我却对自己没信心。我不惜身不惜命,只是我自幼学的是清正直白枪,行的是仗义人间事,内心无论如何也不甘俯首。父亲教我一生刚烈,却没教我如何卑躬屈膝,隐忍图谋。”   “红缨,做你觉得对并应该做的事,忍辱负重不是你们父女的性格,不然代国即灭时,你父亲也不会日夜忧思。”樊学成蹙眉叹息,他伸出手,想作为一个长辈摸摸眼前姑娘的发顶,可在望见她含着锐光的双眸时,却将手一落,落在了肩膀,“你心里其实已经有答案不是?你和斩大哥,都太想跳出樊篱。”   等不及了呀!   斩红缨急声道:“可这样……这样就选择了一条最差的路!”她捧着心口,字字情真意切,是,她确实已有答案,但她心性还不够坚定,没办法完全说服自己,或者换句话说,她并不认为自己能够担起失败的责任,“也许我们会输,也许会……会死很多人!”   她很想要一个鼓励,只需有个人在这时能告诉她“你是对的”,“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糟糕”,“我们有很大的机会”,可是这些统统都没有,没有安慰,她也不习惯安慰。   只是心里的逃避和恐惧还没有完全被消灭。   “如果你想不通值不值得,不要问自己,不如亲自问问那些你在乎的人。”樊学成大掌压下,多用了三分力,迫使她冷静下来。   斩红缨后退了两步,怔怔地望着远去的背影,没入小院花墙,墙下芍药开了花,红艳娇弱,在南边,这种花又叫将离。   将离,将离,将要分离。   次日一整天,斩家姑娘都在堡中闲走,一如往常,处理事务之余,也担着些巡视之责。走过储粮屯时,发现几个光腚的孩子在地上抓子儿玩,她站在后头看,其中一个丫头眼尖,冲过去抱住她的小腿:“斩姐姐,一起玩。”   “玩什么?”斩红缨一愣,小孩虽与她亲近,但她却并没有那种哄人的耐心。   小丫头伸开五指把掌心里的小石头交给了她:“我把我的兵给你。”说着,蹲下身拿枝条在地上画着的“楚河汉界”指点,“不过我出不去了,他们都把我围了,斩姐姐你那么厉害,你帮帮我,赢了我把阿娘做的绿豆糕给你。”   斩红缨低头去看那一堆乱石,看了老半天,才知道他们是在模仿这“天下格局”,只是不知听了哪个没口德家伙的胡言乱语,争得是个乱七八糟的摆盘。   当中有个男童瞧她撒娇,扮了个鬼脸:“要我说,你和黄三不是娃娃亲吗?你跟他说,他肯定把他的石头借给你咯。”   没想到那小丫头一听,反应激烈:“我才不要借他的!”看样子大有不想和黄三扯上关系的意思,那叫黄三的小孩也一脸窘迫,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忙说好话安慰:“小桃妹妹你别哭,不借就不借了,但也没说我不能帮你打他吧。”   “我也不要你帮我打他,不要你帮,不要你帮!”   小桃瘪瘪嘴,又是折腾,又是吵闹,吵得方才第一个开腔的男童一脸嫌弃,狠狠瞪了一眼黄三:“你个傻蛋,我都说了不要带她玩了。”   “斩姐姐。”小桃倚在斩红缨腿边,眼巴巴看着。   斩红缨默了默,把石子放回他们自造的棋盘上,抚着小姑娘的发顶,道:“既然左右都不愿意,那就背水一战吧。”说完,她转身便走,没有半点犹豫,身后的小孩子把戏,都再与她无关。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这一卷的主要配角时苻枭,结果写着写着变成了斩红缨orz 第275章   许久后,小丫头追了上来, 双手前捧:“绿豆糕。”   斩红缨眼前一亮:“赢了吗?”   “没有。”   斩红缨眼中好不容易攒聚起来的光, 又迅速黯淡下去。小桃察觉到她的沉默, 怯生生地拉了拉她的手指,露出缺牙的笑容:“虽然没有赢,但小桃依旧很高兴。”   “嗯?”   小桃打开话匣子,追在斩红缨脚边说个不停:“我们抓子儿分配,二牛他本来和我分到一伙, 可是非但不帮我,还到处找我麻烦。黄哥儿虽然人好,可打一开始他就没跟我分到一起,我不想让他帮我, 他们会说是因为娃娃亲。”小丫头挠了挠头, 有些哂意, “不过二牛看我太蠢,过意不去, 最后还是搭了把手, 他这个人就是嘴巴坏。”   小桃仰起脸,笑眯了眼:“斩姐姐,我高兴是因为可以按自己的想法来, 哪怕输了。”   “如果能一辈子都这样,就好了。”斩红缨怔怔地望着不知愁苦的小姑娘,将目光掠向远方,最后幽幽一叹。   秋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等到了跟前,识趣的小丫头已经溜到别的地方玩去,只有斩红缨停在原地拢了拢披风,将她稳住:“慢点,歇口气。”   可秋兮那急脾气怎么慢得下来,直嚷嚷着,说内堡门前忽然聚集了众多弟子,鹰组出动,听描述那是对峙激烈,剑拔弩张。斩红缨听过,心里一紧,眼下是不能再出事儿的,否则偌大的河间坞堡,就真成了一片散沙。   然而,当她领人赶过去时,除了气氛有些深沉,倒是没似那张巧嘴描述的杀气磅礴。斩红缨回头看了一眼秋兮,后者缩到人堆儿里,她这才晓得是被骗了。   余下年轻弟子里有几个年岁长的出来说话,甚至连鹰组的大师兄也牵头,他们往斩红缨身前一站,拱手道:“我们都想明白了,与其苟且偷生,寄人篱下,不如痛痛快快的干一场!宗主,你若心有打算,不必顾忌我等。”   “小宗主,我家祖祖辈辈住在沧州,若非当年斩家堡庇护,只怕早在石赵暴|政下作了人屠的牛羊,南方既有心一战,我们都不怕死!”   “对,不怕死!”   三五两人吆喝开,其他人也跟着附和。斩红缨愣怔在原地,平生第一次有点手足无措,不由美目微睁,似是茫然:“你们……”   “是我招呼他们来的。”人群里飞出一道突兀的女声,声音的主人抚着心口的伤处,顺着左右分流让开的缝隙,挤到前头。   斩红缨默然地看了一眼,一直垂首,未敢直视的郭滢忽然抬起头:“我都知道了,我爹……是我爹,我是我!他做不到的事情,我还可以做!”   “胡闹!”   “我没有胡闹!”郭滢咬着泛白的嘴唇,喘着大气,与她争执,直吵得脖上青筋乱跳,“我说过,除了大哥,你谁都不能嫁,那个傅公子不行,苻坚的儿子就更不行!我们杀出去,杀出去!”   斩红缨喝止住她:“郭滢!我已是孑然一身,但你,还有你们,不是!你们还有亲人和宗族,不是叫老弱妇孺去送葬吗?”说着,她上前一步,揪着郭滢的前襟,将她往前拉了一把,眼中满是愤懑,“还有,谁告诉你我要嫁给苻坚的儿子?”   郭滢自知失言,口中一噎,但很快就又大着嗓门叫嚣起来,一边跳脚,一边指着斩红缨鼻子骂:“我打三岁穿开裆裤就认得你,你这样的人,如何弯腰,怎能弯得下腰?”   斩红缨松手,哼了一声,朝内堡走去。哪料到,鹰组的人竟然带头出面,拦住旁人也便罢了,将她也拦住:“宗主,我一个人,算上我。”   “还有我,我还未成家。”   “我和弟弟都是孤儿!”   郭滢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定定地望着她,黑瞳中再没有了刚才的怄气较真,只余下点点暖意与诚挚:“我现下明白了斩伯父的用意,只是我们和他终究不一样,忍不住也不能忍,不甘心仰人鼻息,宁可痛快死去,这原也是你的心意。斩姐姐,我再叫你一声斩姐姐,希望你在做决定的时候,能算上我一个。”   “真的……值得吗?”斩红缨心里有数,可仍然觉得不安,历来的成熟稳重束缚住她,任何的冒险之举都变得举轻若重,她是这艘大船的掌舵人,可是,船在暴风雨中浮沉,她却不敢轻易做出弃船的决定。   这个问题并非质问郭滢,也不是针对在场的人,这一问,更像在问她自己。   郭滢笑说,尽管这个笑配合着她血色俱无的脸,显得十分单薄无力:“我郭大胆就没有做不来的事,有的事情若总惦念着值不值得,就永远也做不了了。”   斩红缨只顿了一顿,迅速调整心绪,沉声道:“好。尚有惦念,亲眷在侧者,尽可以留下,桑梓故土,没有迫人离开的道理,人之常情,不必随他人赴众流,若真走到那一步,届时河间百废待兴,王公苻琳必然需要人手复正耕作,维序安定,此事尚有转机。”   有人接话:“我们会等在这里,等有朝一日第四次北征,接我们回家!”   “嗯。”斩红缨眼角略红,轻声一应,复又续道:“愿赴死者,歃血为誓,从我安排。”语落,她携着秋兮,快步进入内堡。   樊学成已在庭中候着,桌上没有吃食,只有满满铺陈的将离花。   “樊叔,不必召回那些已经分散出去的人,按照父亲的原定计划,”她打发秋兮避开,自己快步走到树下,顿了一顿,才又道,“不过我想借一借宁永思的势。”   这个青衫长须的男人,自她记事起便陪在父亲身侧,不若郭益做事出头惹眼,也不若其余几大家依傍宗族势力,他无依无靠,来去如蓬,却总是叫人安心,也许正因为如此,才当得住父亲真正的心腹之名。   “只是借?”果然,一丁点小心思也没能瞒住,樊学成引笛,微微一笑。   斩红缨只缓缓摇头,既已心照不宣,何必多做解释:“下下策由我担着,这上上策看来要留给樊叔你了。其实樊叔,你是个真正的扶余人吧,我一直知道,父亲也一直知道,只是怕其他人晓得,你才那样说。”   提到斩北凉,樊学成眼里多了一抹哀思,随即轻声道:“我从没想过要做第二个金日磾,依我之才,也比之不得啊。”闻言,斩红缨拂叶簪花的手,忽然一抖。   金日磾的故事,她却是读过的。   此人本是匈奴休屠部的王子,因为冠军侯霍去病大破匈奴,被俘虏至长安,发派去黄门养马,后受到武帝赏识,凭借卓越的才干和深远的眼光,一路升迁,甚至在武帝死后,位列辅政大臣,成为仅次于大将军大司马霍光的二把手。   大汉和匈奴本是死敌,这样的故事,任谁听得都犹如天方奇谭,年少的斩红缨亦如是,可随着年岁渐长,她却渐渐有些体味。   “父亲常夸赞我性子好,可是我知道,除了脾性,我却再无所长。不胜智计,又桀骜不服,一生求直,有的事情,我真的做不来。”斩红缨手上一用力,掐断了花萼,娇花坠地,可她的目光却并未流连,而是看向苍穹之上。   樊学成望着她,笑了:“这样就很好了,去做你想做的吧,趁我还能再帮你掌舵拔锚。那三千精锐是我分散安排,你我决裂,任谁也无法猜到,我若以异族人身份上位,想来便是苻坚,也乐见其成,比起不怎么受世人待见的姻亲,还是利益更为牢靠。”   谁又能说,这不是相互成全?   回书房后,斩红缨激荡的心绪久久不能平息,坐也不成,立也不行,最后动手拆掉撑起狼皮的阔架,从箱子底翻出一副陈年的粗制堪舆描图,将太行八陉,虎山坳以及临晋、滨海两条荒废的大秦驰道用墨笔圈画出来,开始规划部署——   按照那日张蚝的说法,宁永思等人被围太行的日子推算,应是在比试当日或翌日与张蚝的奇兵撞上,大军过大海坨山前往燕都附近驻扎,哪怕走军都陉,所耗时日也不短,因而唯一的可能,便是他领先锋部队轻巧翻山,卡准时间截人,那么中军主力很可能还在代国国境之内。   如此一来,有机可乘。   樊学成将她的性子摸透了,猜得极准,所谓借,只是借口的借,并非借力的借。实际上,她想要趁势救下宁永思等人,人虽对她不义,但她却不能不仁。   她当即招揽鹰组和几位堡内能主事的师兄弟,秘密协商,策划方案。   郭滢也跟了来,静默听着,一句嘴也不插,倒像转了性子似的,叫身侧几位早年备受她捉弄的男儿有些摸不着头脑。期间只有没她的任务,她动唇想自己索求一个,可看斩红缨的脸色,心底又迅速沉凉。   郭益的事情成了一块揭不去的疤,如果不是背袭,也许斩北凉就不会不敌乔心见,更不会落得个英雄死而不得其所的下场。宁永思跑了,她不知道斩红缨从尸体的伤处看出多少,不敢问,不敢想,只能昼夜煎熬。   眨眼,屋中只剩她二人,郭滢仓促起身要走,牵动伤口却忍不住一声嘤咛,斩红缨投来目光,她只得扶着户枢回头:“斩……”   “祸不及亲人,如果你想走就走吧。”斩红缨摆摆手。说者无心,可听者却不是滋味,郭滢臊眉耷眼,仓惶撞出了小院。   翌日,张蚝着人传信,说人已尽数困在虎山坳,四面通路皆已截断。斩红缨为了把时辰卡在晡时之后,日入之前,故意透出风声,说要焚香沐浴,换上新甲,带上斩北凉留下的那根银|枪。   张蚝的人一听,觉得娘们儿就是娘们儿,事儿多,杀个人还得搞出个仪式,磨磨唧唧。轻视之下,也便带了敲鼓看大戏的不以为然,随了人心意。等到人领着堡中弟子,浩浩荡荡前往军寨时,才稍稍正视起来。   不过,有了那天斩红缨打下手的两个孬货的对比,再看这群人,久经沙场的兵蛋子都跟看雏鸡似的,不当回事儿,加诸天气又热,瞧一个个被晒得东倒西歪,更是窃喜不已。   张蚝心里头其实也在偷笑,不过他是大将,倒也克制得住,自是没表露太明显,反而还装装样子,对着手下呵斥了一番。   斩红缨依旧不卑不亢,他觉得索然无味,也就不再逗弄这些个小娃娃,亲自领人去了虎山坳。   虎山坳,四面环山路难行。   宁永思还算有点良心,没丢下她怂恿拉扯的一大帮子人,而是回头设法施救,只是他们被截得太突然,张蚝的人几乎把守住了几处坦途,逼得只能西进群山,没入太行。这群人虽然莽撞,倒也个个是血性爷们儿,很是顽抗了一阵,捡了个机会,躲入虎山坳。   山坳里头借着地势能撑一阵子,秦军虽强攻难入,可惜四面险山,几次突围却也出不去,两拨人就此对峙。   “投降吧,天王仁慈,念在你们一场忠义的份上,兴许留个全尸!”张蚝勒马山坳口前,两手贴在唇边呼喊。   没一会,里头传出一声咒骂:“投你奶奶个腿,你个阉奴子,断子绝孙的种,谁许你在这儿放屁!”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金日磾,音同金迷笛 第276章   闻言,张蚝脸色瞬间又青又白, 双眼半眯, 渐渐流露出狠戾。那种狠, 叫一旁的斩红缨也有些不寒而栗,可见是真戳到了痛处。   在斩家堡时,搜罗消息的弟子曾提到过一个传言,说张蚝年轻时因垂涎养父的小妾,事发后挥刀自宫以谢罪, 当时斩红缨只是一笑了之,并不深信,毕竟这五大三粗的汉子,瞧着并不像黄门小童那般俊白样, 如今看来, 也许并非无中生有之事。   她借机拱手:“不若由我代劳, 替您出出气,您看, 就如上回那般如何?”挖眼, 掏心,还是斩断手脚做成人彘?   张蚝阴恻恻一笑,却并未直接答话, 而是转头冲着坳口里高喊:“我张蚝说一不二,留全尸你不要,那可怪不得我了,先让你见位老朋友, 她可不如我心慈手软。”说完,这才转头对斩红缨皮笑肉不笑道,“是不,小宗主?”   斩红缨一夹马肚,从秦军中跃出,奔至断石无路前,才右手提着长枪,飞身直上。这时,山坳下河谷中飞出一道纤瘦的影子,操|着两把金弯刀,硬生生接下斩红缨一枪。   “贱|人,瞧这是真当了秦国的狗腿子,你对得起你爹吗?”   宁永思呸了一声,斩红缨冷笑着还击:“那都是你逼的,说得好似与你无关,你还敢提他,今日我便送你下去见他!”   两人你来我往过了几招,皆是全力以赴,处处杀机,张蚝眯眼看了一会,并没有看出不妥,心中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他也没闲着,宁永思等人作了困兽,他虽然不打,却日日着人在山头上喊话,把斩家堡的动态,苻坚的要求,一并告知。   宁永思日前就已知晓斩红缨提的要求,早等着这丫头来动手,她好以长辈之身教训一番,死前也要再拖个下水的。   至于斩红缨,她心头本就对这人又气又恨,加诸功夫不及,别说留有余地,便是连丝毫懈怠也不曾有。   一时间,两人斗得那是又真又诚。   张蚝扫视左右,看斩红缨带来的人虽然个个义愤填膺,但却安分老实没有半点异动,倒也又信了几分,甚至还忍不住调侃:“小宗主别怕,打不过换老子来,任这娘们儿武功再高,磨也给她磨死!”   斩红缨正愁找不到法子给宁永思递话,他这一开口,正中下怀。只瞧那银|枪一闪,一招“蛟龙探海”没吃住金刀,脱力给打了回来,整个人顺势往虎视眈眈的秦军头上飞。   这等白捡的好机会,再来上一刀,便能教那毛丫头做人。若是没张蚝那一番话,宁永思必然要趁势而追,可眼下已生了疑,再见斩红缨嘴上的冷笑,她谨防有诈,硬生生在空中扭了个弧,退回了断石之后。   围观的人都傻了眼,只有斩红缨明白,宁永思是想杀人,但她更顾着后头那群人,若是群龙无首,便真没半点机会突围,因而只要有一丝机会,她都会留着一口气,不敢莽撞乱来。   看人这么怂气,从来都是血性拼杀的秦军捧腹大笑,便是张蚝脸上也多了一丝戏谑,忙开口:“小宗主……”   斩红缨把长|枪枪尾往地上一落,落出一声“铿锵”的声响,随后截断了他的话,语气十分固执:“不需要任何人助我!我是个江湖人,自然以江湖规矩报仇!可否卖红缨一个面子,腾出块地儿,叫我俩痛快一战。”说着,她又提枪,再度出击。   闻言,张蚝不笑了,默了一会,许是为这姑娘的倔强触动,又或者经过深思熟虑,觉得自己的安排万无一失,竟真的招手示意:“退!退到隘口后头,把住出路。小宗主,请便!”   斩红缨额上已渗冷汗,心头悬石晃了晃,等余光瞥见秦军真的后撤,这才落了地,但她也不敢太激进,为了打消张蚝的戒心,她忙空出间隙,朝自己人命令道:“你们也撤开些,不许上来帮忙!”   宁永思瞧她气魄,也正色了几分,不再如先前那般冲动,只是嘴巴上的你来我往却没停,一边骂着“贱|人,婊|子”一路的浑话,一边骂着“尔母婢”般的粗话,实实在在印证了一出,女人斗起嘴来,那可真是战力罕见。   斩红缨手心里都是汗,挂了几次彩后,眼见着快要撑不下去时,终于等到了秦军的哨兵,策马而来朝着张蚝冲过去。她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人禀报的是什么,心中彻底安定下来,手上又多了两分力气。   张蚝朝里头斗得狠的俩女人瞧了一眼,疑惑道:“樊学成,他来见我作甚?有何要事,非得现在说?”   “属下不知,他说事关斩家堡,瞧那意思,可能和这位小宗主有关……”那人如实禀报。   “听说他一直跟在斩北凉身边,郭益死后,就数他资历最老?”张蚝按剑冷冷一笑,“嘿,我就知道,一个小丫头,怎么可能服众,有一个郭益,就可以有第二个郭益。”   哨兵忙问:“那将军的意思?”   “这种人,别理……”张蚝脸上绷直,一脸不屑一顾的模样,心里头却是将人嘲弄过百遍,甚而还盘算着是否要给那位小宗主卖个人情,毕竟以后散了斩家堡,也挂个河间公夫人的名头,万一那苻琳正好吃这女人的性子,以后也好攀个面子。   像樊学成这种把戏,他瞧过许多,这些上年纪的蠢货,哪个不自私自利生怕落了他的好处,定然是怕斩红缨真的嫁给了河间公,从此后高他一等,想着法子偷偷过来递信,想叫自己帮忙牵线搭桥,这种谄媚的人,不理也罢。   毕竟,在张蚝看来,一个小丫头,能翻出什么浪子。   算错一步,张蚝并未如愿被支走,可天老爷都相帮,恰好在这时候,又两个秦兵贴着石缝根儿听壁脚,笑话着——   “你瞧那粗话,丝毫不比俺们差,都是些母夜叉!”   “你说说看,她们也算是同族同宗,拼起命来那是一点不手软,这些晋人果然一个样,百年前便是自己人打自己人,现如今还这样,说狗咬狗都说烂了,是狗改不了吃屎!”   “闭嘴!蠢货!忘了天王陛下的诏令,不许非议各族吗?”   张蚝听得不舒服,没忍住喝骂一声,狠狠瞪过去一眼。他是石赵的降将,也曾帮着敌人痛打过自己人,如今听人一说,免不了有些戳心窝子。   那两人一瞧将军发话,顿时缩头缩脑,心里发寒,便不敢再开腔,悄没声息退到了最外侧,混在其他士兵中。   一时间,无人开口,连哼哼声也渐没,山里只余下夜鸦惊飞的振翅声,和刀枪相击的金石声。张蚝仍觉不痛快,心里堵得慌,在前襟甲胄上揪扯一把,想要透口气,却越发焦躁,最后将那打发的哨兵叫住脚。   “走,我跟你去看看!”   说完,还留了死命令给百夫长,着人死守山坳出路,走前还不忘朝那多嘴的两人又看了几眼。   斩红缨竖着耳朵听声,等张蚝带人一走,她即刻收枪落地,拉出腰间藏着的卷轴,向前一铺。宁永思以为是一手暗器,向一侧躲开,回眸一瞧,才发现是一副已做好标记的堪舆图。   “从即刻起,生死各安天命。”斩红缨语出挑衅,话虽对着宁永思说,可目光却垂落在图卷上,不迭有些迷惘和哀思。   好歹宁永思也在冀、幽二州闯荡数年,没有深知远见,但对眼前的事情,反应是一点不愚钝,当即意会了斩红缨的意图,只是谨慎为上还有些拿不准,便又起手挥刀,杀到跟前,与她“眉来眼去”。   斩红缨清浅一笑,假意枪飞脱手,装出一副仓惶失措的模样,哑着嗓子喊:“你们一个两个饭桶愣着作甚,还不快帮我把银枪夺回来!”   这一声火急火燎,外头的秦兵一听,就笑得东倒西歪,心想刚才不还逞英雄说不需要人想帮?这哪里是报仇,分明就像骄纵蛮横的大小姐指挥家里的狗腿抢食护食,处处透着小家子气。   而那一通尖声叫嚣后,宁永思也不甘示弱,号召自己的人加入混战,山坳里头响起数声闷响,还有刀枪剑戟相撞的刺耳锐声,十分抓耳。   百夫长蹙眉,警惕得要越过狭窄的巨石缝隙往里头探看,却被方才那两个多嘴的憨子拉扯住,低声喊:“大人,诶,慢些大人,守了一日不累,不如歇一歇,这女人打架还能如何,这不过都是扯头发撕衣服!听说拿枪那位不得了,以后是要飞高枝儿的,你就这么进去,指不定没耍成威风,还要拿你撒火!”   “对对对,要我说,老哥别瞎忙活,我们守在山坳口,谁敢出来,就一刀切完事儿!”   他两个是军中的混子,方才在张蚝那里虽吃了瘪,可堂堂大将军,怎么会把他二人放心上,事后多半不问,可这直系的长官,却极有可能落了眼,惹得个管教无方,吃上几嘴臭骂,于是赶紧又是哄又是吹,塞了私藏的吃食和酒,谄媚讨好。   “行吧。”百夫长把人驱散。   可没一会,里头的声又响了起来,只听了一会,脑中已补出一片混战的模样。这会子,百夫长又有些坐不住了。可刚起身,里头传来斩红缨的呼喝:“当是公鸡下蛋吗?都愣在外头作甚?”   百夫长一拍脑袋才反应过来,这骂得正是他们,想到方才那两个缺心眼儿二愣子的话,顿时有些不服气,只道:“这小娘们儿不行啊,这群人在这儿熬了多少天了,还收拾不了,方才还充什么大头,叫我们的人往后退,腾地方。”   “兄弟们让他们瞅瞅,咋大秦的男儿可不是婆娘打滚撒泼!”有人随声附和。话是这么说,但人多少都掉以轻心,平时拼杀那是使十二分的力,现在打五分的精神,都觉得杀鸡焉用牛刀。   先入的第一批,刚跑过断石,穿过灌丛,向着那刀枪声最盛的地方行进,忽地声音乍停,随即有人喝喊,有人吵骂,有人击石击铗,总之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在虎山坳里层层叠叠,盖过了真正的厮杀。   那些孬样都是做给别人看,实际上斩红缨带出来的弟子,几乎都是无后路可退的悍勇之辈,加上宁永思手底下一些鱼龙混杂的江湖人,每两至三人合力伏击一人,基本可保证人死而不发声,就算漏了一两个,也被干扰的杂音掩去。   随后将尸体往草堆里一拖,再诈后头的人入内,用相同的法子骗杀。   两三轮之后,扒掉秦军的衣服换上,背身而立和自己人假意打斗,斩红缨叱骂秦军,宁永思嚣张挑衅,再继续诱使后头的人进入,趁机反水杀人。   任是张蚝的探子把虎山坳摸个底朝天,也想不到斩红缨的意图。这里确实四面环山险峻无比,也确实没有什么山中密道,但因为山坳狭长,所以几条出口都是草木丰茂,异常怪谲,一次性无法出入大批人马,里头的人不易出逃,是个关门打狗的好地方。   等到外面的人警觉时,已经来不及了,所剩的兵力撑不住里头人的反扑,是痛痛快快便杀了出来。   斩家堡的人殿后,走时直接用火雷子把山坳几处关峭炸了,一日前山里下了点小雨,山土本松动,只稍稍一点力,落石便纷纷下,堵了其他出路。   “青山埋骨,算是给你们最后的尊重!”斩红缨仰天长啸,这话解作对宁永思的人说,对秦军说,甚至是对他们自己说,皆可。   其他几面的守军不知所措,头一个念头只当那小宗主手腕雷霆,直接弄了个青山作坟,连收尸也不必,待得回过味儿来察觉不对,却无法立时清理出通路,而若是绕道,论对太行山脉的清楚,又有谁能比得过刀谷和斩家堡。   “奉劝你们,最好分散走。”斩红缨冲出石灰烟尘,发现宁永思等在前头,她虽救了人,却并不代表对这个心胸狭隘,行事偏激的女人有何好感,遂一边抖去衣衫尘埃,一边冷声说话,从她身旁别过。   宁永思也有些尴尬,但不说话会更不自在:“放走了我们,那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  ( ╯□╰ )囧 第277章   “斩家堡回不去了,或许上天眷顾, 还能南下投奔谢玄将军。”斩红缨答道。   南下, 那可是千里之途, 就斩红缨带着的这百十来个人?宁永思觉得不可思议。她作为推手之一,说的话没一句合时宜:“那斩家堡其他人呢?”   斩红缨误会她还惦记着“招兵买马”,忍不住嗤笑一声:“宁女侠,原来你还关心别人的死活?”   宁永思彻底噎住。   “有的事情不追究,不代表原谅, 做什么事,走什么路,不是别人决定,决定在我自己, ”斩红缨不便多言, 召集人马, 很快没于漆黑的夜色中,“宁永思, 好自为之。”   按照规划的路线, 他们需要舍弃河间河套穿青州,直下江淮的通路,那样固然行路快速, 但也同样容易被“芥子尘网”锁定,进而追捕。   据姬洛和苻枭之前的分析,“芥子尘网”虽然厉害,但不可能倾举国之力只培养一个情报机构, 因而必然也有他们力量掣肘的地方,因此,很容易判断出,他们追索能力很强,细作精良,甚至堪比军用斥候,但这些都仅仅是基于既定目标。   就好比一个人射箭,百发百中的前提是前方有个靶子,如果没有这个靶子,那么也就无所谓能力。   所以,跑出“芥子尘网”能力之外的唯一法子,就是不要成为靶子。   秦始皇一统天下后,曾责令匠人在九州开辟驰道,有迹可循的共九条,然而随着战乱损毁,或是开荒垦地而逐渐被废弃,如今没于稀薄人烟之处,正好叫人可以大肆利用。   先人开山凿石,极尽规划,后人则得享荫庇,这些残留遗迹跑马或许不行,但走人却是畅通无阻,既隐蔽又迅速,当初斩北凉和樊学成渡人的安排,便是凭此借力。   斩红缨预备自上郡道走太行,过临晋道渡黄河,最后接滨海道入金陵。此中黄河与淮水最为艰险。   “怕吗?”她一遍一遍问自己。   答案不需要用言语来呈现,在念头起的时候,已跃然于心上。她,还有她带的人,几乎都无后顾之忧,有樊学成在河间善后,他们可以义无反顾。   “如果没有密使,我就是新的密使。”   斩红缨走后,宁永思领着剩下的人走夜路,连夜分散,暂撤冀州。此刻谁出头,谁就要承担秦国的怒火,只有乖乖当孙子先藏匿一段时日,才是上上策,这种法子她年轻时常用,到处拉人,又时常东躲西藏。   眼下,她显然心情并不好,被困数日的担惊受怕后,眼眶一圈色青而浮肿,像没长熟的青皮核桃。   走到岔路口,宁永思蓦地停下脚步。夜鸦从头顶掠过,伴随着一两声凄厉的寒啼,叫到人心坎里——   她想:难道我真的错了吗?   对稍稍还有几分良知的人来说,适当的宽慰比谴责更教人不安,谴责更似已付出的代价,而宽慰就如老实人欠着钱,心头难受。   斩北凉不是她杀,却因她而死;斩家堡因她一念,而承受无故杀戮;到头来,被困虎山坳,却又是斩红缨领人提枪来救,用以前的话说,叫一张老脸丢尽,而如今羞耻已不足以描述她的心境,更多的是无法消散的悲哀。   最后,他们谁都没讨到一点好处,反倒闹个两败俱伤。   难道北方真的气数将尽了吗?   宁永思打了个摆子,用两手掌搓了一把大臂上的鸡皮疙瘩。其实,方才在山坳里头,有几次她都想道一声抱歉,可是那仅留的自尊与高傲,终究没让她拉下脸来。   “走吧。”底下的人择了一条路,伸手在宁永思跟前一引,后者跟了一步,却忽然停下。   “怎……”一个“么”字还未出口,那足有九尺高的壮汉回头,瞧着手握双刀的女人抬头,眼里已有熠熠星光。   “受伤的弟兄,你先安排人送到山中躲藏,至于其他人,”宁永思环顾四周,目光次第从那些困顿,又充满渴望的脸上扫过,最后脱口,说了一番连自己也始料未及的话,“也许我们还能再努力一把。”   这一次,宁永思放弃山路,改走平原,三人一组,频频出没村县之间,又快速离去,没有章法。在斩家堡事件中越是不起眼的,担负越重的捣乱任务,寄希望于这种流氓式的斗逞,能带走“芥子尘网”大部分的眼线。   她心里并不承认是为了报答斩红缨,只固执地起了个更好的名头——是为了整个河间。   太和二年,七月。   “河间孤狼”斩北凉身死,号称左膀右臂的郭益亦下落不明,虎山坳一役,向来被视作影仆的樊学成,一夜之间成为斩家堡新的主人,而前宗主之女斩红缨,拒婚,与秦国反目,领人杳然而去。   九州震惊,秦国朝廷下发海捕文书,天王更亲自着暗探,在斩红缨过关前对其进行阻击,务必要杀一儆百。   苻枭携着王石等人昼夜兼程,快马赶至高平郡,然而所谓的接应却并没有露面,他们被干晾了两日。   两日后,有个地方的小官到驿馆拜见,却与“芥子尘网”无关,只不过是在通关行牒时,守城的多留了个心眼儿,知会了上头一声,赶紧过来巴结。他只能以秘密公干为由,推诿几句,将人给打发了。   “这智将到底是什么意思?”   苻枭拿不准,是对他在斩家堡的所为不满,遣他来试探,还是只单纯借他与谢叙的关系,招来佐助,好将人一举拿下。   这日,他在驿馆里坐立难安,王石推门进来,瞧桌上饭菜已冷,人已是两顿未进水米,一边差人热饭,一边汇报打探来的情况:“城里头的衣铺近几日确有人买过女制,且尺寸制式不一,我跟掌柜的一一对过,奇怪的是买卖的都是本地人。另外肉铺我也打听了,连皮带肉出的货,不好查。”   “那买卖的本地人里,可有古怪的?”   “有,”王石笑着,干脆应道,“我多留了个心眼儿,那掌柜只说北城的妙姑,和附近花楼的潇湘姑娘这月都来过两次,前者是个独居的寡妇,后者自不必说。主子,你觉得是哪位?”   苻枭伸手开始盘算——   若他是谢叙,必然会反其道而行,选后者,花楼虽然人多眼杂,但恰恰出入也方便,不论是扮作花魁娘子,还是恩客,都不易被瞧出端倪,何况花楼的人衣着脂粉,都是必需。但不知为何,他却觉得并非如此。   “你可有问过掌柜的,用的何物买卖?”苻枭轻捶了两手桌面,心里急得只想找个人磋谈,可惜姬洛未伴身侧,只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好在,王石虽然在智计上没个什么助力,但人却是天生细作的料子,办事儿妥帖周到,便是一根发丝儿也不落下。随即应道:“潇湘姑娘使的珠玉,妙姑则用的秦国铸币,好像没什么不妥。”   妓子手头过的多是列国流通的财宝,而寡居的妇人,来钱的途径狭隘,自然只能用当地的货币。   确实没有不妥。   听过王石的话,苻枭忧喜参半,喜的是谢叙的聪慧确实不负众望,他若铁了心要隐匿踪迹,就他那脑瓜,是层出不穷的法子,不像自己一般,木讷粗蠢。忧的却是怕被别人先一步截下,无论怎样,入关容易出关难,层层守卫之下,与其赌别人的处置方式,不如经由自己的手最为安心。   一焦躁,口舌便发干,苻枭给自己倒了杯水,顺手又给王石也斟了一杯,叫王石受宠若惊,连连咋舌。   当初在谢家,人人都比他苻枭辈分高,只要屋子里有人,添茶倒水免不了,这习惯愣是改不了,连自个儿也忍不住发笑。   可笑了一晌,他又忙敛容,道:“等等,独居?你方才说妙姑是个寡妇,膝下没个子嗣?”   “有,不过听掌柜说,很小就夭折了。”王石顷刻间反应过来,掐着指头一琢磨,猛拍大腿:“诶,我怎么把这一茬忘了,按年岁来算,如今正是十六七,和那位谢公子……”   苻枭忙打断他的话,语气中有些盼望:“男孩?”   王石却摇头:“是个闺女。”   没想到苻枭反倒拍掌,一瞬间十分笃定:“那就对了!那些衣裳不是买给她自己的,而是买给已经逝世的女儿的,寻常人根本不会在意,就算制式大小不一样,引起了‘芥子尘网’的注意,也查不到踪迹,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十几岁的姑娘可高可矮,可胖可瘦,各式备着,也在情理之中。”   在谢叙的事情上,苻枭总是比旁的闲事闲人更加敏锐,几乎靠着相伴的了解,意会了他的意图。   “你的意思是说?”王石问了一声,警惕地走到门窗边,往外露了一眼,看几个把门的人都好好的,这才朝苻枭示意,压低声音交谈。   “怀迟他应该是动了妙姑的衣服,”谢叙身材纤瘦,又是俏丽的少年郎,改装为女子,极为方便。苻枭沉吟片刻,续道,“既然是慰藉思念,像裁衣这种事,作为一个母亲必然是亲力亲为,但她却向衣铺采买,有两种可能,要么这寡妇手脚不好,近来年事已高,做不得。要么……要么是她老家风俗,每年特定的日子祭奠亡人,且多半是在最近,时间上来不及,这才月内跑了两趟。你去查一查,仔细些,别给人看见。”   王石领命要出,苻枭犹豫了一阵,又叫住了他:“等等,我跟你一块去。”   两人从小门出了驿站,乔装打扮往城北去,王石这大块头老实人,很讨街坊邻里的老婆子喜欢,拉着东拉西扯,没一会功夫给问出了妙姑的事情。   说那年前,妙姑黑灯起夜,结果跌了一跤,摔断了手,因为独居,还是第二天一早,隔壁婶子找她借梭子,这才发现不妥,给人送了医馆,可惜迟了些,骨头接好,养了大半年的伤,可手依旧不灵活。   “以前她就是做绣娘的,远近几家闺女都向她讨过手艺,左右也都帮着照看点,要我说啊也是真的可怜,年纪轻轻死了丈夫,又没儿没女。”那唠闲话的婆子拾掇拾掇旧衣,要去井口打水,不便再多扯,只走的时候顺嘴说了一句,“嫩娃子打哪儿来?问这作甚?”   王石也不好上赶着认亲戚,正踌躇,好在苻枭脑子灵活了一把,学说吴侬软语的腔调,小声圆了过去:“俺们老爷夫人是南边来的行脚商,早年得了一块妙姑的绣巾子,好看得嘞,这好容易打通关节过来了,还想再讨一块伐。”   那婆子也不是本地人,年轻时被掠来充人口的,一听便很上道:“嘿呀,她现在哪儿还做得了活计啊,给她那过世的闺女备的新衣都靠买的,也不知道年轻时候攒了几个钱,怕是花光了自己日子都捂不过。”   说着,她自个也要去浣衣,腾出一只手来,在王石敦实的肩背上拍了一巴掌,低声道:“老婆子嘴巴严实得很,你们快些走吧。”   苻枭口中应着,可等人转头不见,便差遣王石把妙姑引出了门,自己则翻墙进去,直奔寝卧之地。两间屋子干净通透,藏个人一眼便能瞧出来。   眼见没有线索,他心头略有些失望,抬步要走,忽然瞧见榻边贴墙的位置卡着一口木箱,箱子陈旧,也不大,装人藏人不成,收纳些东西倒是足够。上头没有锁,他抬盖一瞧,果然都是叠好的衣物,一丝褶皱也无,可见这个母亲每日一遍又一遍展平抚摸。   苻枭将手贴着侧壁的缝隙伸到底,大略摸索了一遍,并未发现不妥,只是撤回时不小心翻卷起了叠好的直袖,露出了一块禁步。   所谓禁步,不过是衣带环佩的一种,专门用于行路时压住裙摆,不至于不雅致而失礼。   苻枭心想,这绣娘以前多半在大户人家当过差。他笑了笑,如此细致,他心里也觉得有些暖意,听见外头响动,忙去盖箱,余光再瞥过那环佩时,忽然发现有异,取出来一瞧,就着膝盖一顶,把中心那块翠玉顶了出来,对着光一瞧,脸色大变——   君子如玉,都有随身佩玉的习惯,这块玉是谢叙的,他曾见过。   一个寡居的妇人,来钱有限,纵有几分压箱底的嫁妆,这些年估计也快耗尽,哪里还讨得来美玉。那织环用的粗彩线,编成了一个满月的纹样,用来代替玉形。   王石的估算出了些偏差,那过世的女孩,今年当是及笄,所以作为母亲,才会如此费心。   苻枭握着那枚玉,直到已有手心余温。   谢叙这个人,讲究有借有还,他借来这衣,却没法再还,只能想出这个法子,把美玉嵌入彩线圈环之中,纵使“芥子尘网”发现并查到此处也无所谓,若非识得,除了思念成疾而一日三看的母亲,没人会发现这小小的玉子。   这是报酬,是祝福,也是宁可留下可能会暴露的马脚,也要这样做的善良。   “怀迟,我会救你的。”   苻枭目光沉了沉,摒弃以往的不安和犹疑,不自觉模仿起姬洛平日的气定神闲。放风在外的王石示意,他将玉石压回禁步,原封不动放回,调头翻出屋子。   等他走后,两鬓斑白的妙姑无所察觉,擦了擦案上的牌位,点了香,从食盒里拿出放冷的白粥,就着一碟小菜吃完。随后扔下碗筷,回到榻边,取出箱子的里的衣物首饰,放在膝上反复抚摸,摸到那块尤有余温的美玉禁步时,她忽然泪如雨下。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两章,先交代一下斩红缨外加谢叙的后续,然后再回到姬洛的主线上~ 第278章   回了客栈,苻枭着手收拾行囊, 将那地头小官的人打发了去, 自个儿急着去追人。王石跟在身边, 看他一眼不发,抿唇又极是凶恶面相,倒觉得这是要操刀砍人全家的气势,遂忍不住多嘴了一句:“主子,你这是真要将那谢小少爷赶尽杀绝?”   苻枭闻言, 先是一愣,随后顺着话轻声一叹:“不置之死地,又如何后生?”   谢叙确实在高平郡周转,那么他不动声色弄来女子衣饰, 必然要以女装示人, 过去入关的文牒已被核查, 不能再使,他要么是挑拣极度难走的崇山峻岭过境, 要么弄个假身份混过去, 要么就只能走些不上台面的路子。   越险恶的地方,一般通路越少,派人驻守反倒方便, 假身份没有关系实在难弄,淮水附近倒是有不少夜船,专门做些贩卖奴隶的生意,也许是个机会。   苻枭舍弃徐州, 往淮北方向行进,因为谢玄在京口组建北府兵的消息放出,许多流人赶来投奔,整个沿线十分混乱,可越混乱便越有利。   那一处地势平坦,又有许多河系支流,又无险可守,秦国的边军时常奔忙不过来,是东一榔头西一铁锹,时间一长,多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是大规模的暴乱,底下的人也都装装样子,跑掉个把人,根本不算什么。   这一日江头上出了点事,查得严,逮到的都直接杀了,挂在大营外,那惨烈的样子,狠是震慑了一帮子怕死的,也正是如此,抱着侥幸,当天夜里守备反而没那么严。   谢叙换上最轻薄的衣服,准备夜游过去,料是这些秦兵蛋子,也不会想到还有人眼皮子底下想不开。   他刚潜到河心,浮出水面透了口气,正埋头,背上鸡皮疙瘩掠起,隐隐察觉杀气,赶紧憋了下去。   好容易摸到了岸,却不敢轻易出头,正觉得河上风声异样时,背后有驰马的喘息,还有熟悉的声音:“我知道你在河里,不用躲了!”   河中一片死寂。   并辔的两个侍从下马,举着火把,沿着河岸搜寻,奈何水深且色如泼墨,实在没瞧出异样的动静。   “怀迟!”   苻枭喊了一声他的乳名,不见应答,忽地柔下声,自言自语:“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何要叫怀迟。你性子并不急躁,反而以前捣蛋坏事时最沉得住气。”他目光落在马鬃毛上,只见神情郁郁,似是不敢面对过去。随后勒缰,拔高了音量:“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   谢叙潜在水中,摒去蝉鸣蛙嚷,听那声竟还有些哽噎,心里没觉不是滋味,反倒是一头雾水,暗想——   以前在谢家的日子,那呆瓜木脑袋,不解风情就是说的阿枭这种人,煽情这字眼,仿佛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突然来这一茬,莫不是在秦国给灌了什么迷汤,转了性?   再说,这怀迟也不是讲人性子稳不稳的意思,分明意指迂回曲折,是当年阿娘怀有身孕时,阿爹途径一九曲九转的山林石道,因小憩而梦游仙府,才取来这么个有些惹人发笑的小名。   谢叙心里头嘀咕。   迂回曲折,这一路可还真是迂回曲折……   “曲折?难道……”   谢叙自小长于建康,水性极好,还曾因为在钱塘痴迷观潮,向当地的弄潮儿讨教了几月,甚至怕善泅者易溺,又向赶海人讨教了闭气的招数。若是旁人,他本可以再憋一会,等人生疑离去,可若是阿枭,倒是瞒不过,他若铁了心,只怕自己气尽沉江也不会走。   想到这些都是他二人曾经的经历,小腹里便有股怒火中烧,他登时往上一凫,急声呛到:“不必多言,我与你无话可说!要杀我,请便,若不动手,也别碍我的路,你我早无情分可言。”   说完,他当真径自爬上了岸,冷冷一拂袖,也不正眼瞧人,拖着一身浆了水的衣裳,把后背露给他,直愣愣往前走。   “好,这是你说的!”苻枭默了一晌,半眯着眼,忽然抽出挂在马上的紫檀大弓,举弓正对他的后心。   谢叙若有所感,转过身来,定定看着那支银羽箭,似是不信方才的气话竟被他当了真,一时语塞。   “人生来立场不同,要怪就怪这世道。”苻枭不再拖沓,狠狠紧闭双目,卡着弓弦的拇指一松,箭矢飞出,扎在谢叙的心口。   突来一击,谢叙下意识耸肩躬身,垂首前倾,右手贴着胸口,死死握住那支箭矢的中部,震惊中似乎想用力扒箭。   苻枭又射了一箭。   谢叙依样,用左手贴着衣料握住箭矢,脚下步子蹒跚两下,喘着粗气与苻枭对视,露出一个又哭又笑的绝望表情,最后顺着堤岸的草坡,滚入河中,顺着暗流去往下游。   苻枭张弓的第三箭,终是没射出去,他整个人失落地从马鞍上滑下,滑跪到河边,一言不发,只盯着水上浮起的一丝猩红。   旷野上吹起夜风,呼啦一阵又一阵,不知是人声还是叶声。   黑衣的少年忽然站了起来,脸上早已浸满泪水,他性子怯懦,却很少痛哭流涕,连当年赵公谋逆被处,他独自南逃,也从没落过一滴眼泪。   “够了!”长弓被他摔在地上,狠狠发泄,“我知道你们在这儿,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告诉风马默,戏耍人很好玩吗?如果不信我,看不惯我,不如杀了我!”   原野上疾风依旧在吹,没有半点停的意思,苻枭逐着风跑,一路长啸叫嚣,似乎心头积压的卑怯与无助,在此刻决堤而出,从前是断了根的飞蓬草,去向何处力不从心,开不了口,说不了话,现在却是断翅的南雁,再也飞不回想回的地方。   姬洛说得对,他终究还是要长大。   侍从上前拉人,却拉不住,只能任由悲戚在旷野里久久飘荡。边军大营被惊动,渐渐的,火光愈明,将军披衣领人来寻。   纵使没有实权,明面上还是王公贵族,得小心招呼。   可是无论左右的人怎么劝,苻枭就跟石头墩子一样,扎在了河边,要么是抽刀砍人,要么是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引刀在胸前一横。   戍边的将军自然看不上这未经沙场,感情泛滥的小子,一通闹腾后也不再多管闲事,指派了一个小队,在附近看护着,防着被晋国那边儿的人偷袭,自己回了营帐睡觉。   跟在将军身侧,去戍边大营通风报信的王石下马,走到苻枭身前,苻枭看了一眼他,没什么动作,王石便借机过去,半蹲在他身侧,把手臂往他肩上一搭,两个男人并排蹲着,很有些滑稽。   “办妥了。”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王石深深看了一眼,嘴笨也不知如何,最后退至一旁,竟然在草坡上躺了下来,两手托着后脑勺,闭目养神。   树翳里有黑影在快速移动。   “还盯着吗?”   “不盯了,风先生只是想试一试。”   “那尸体?”   “……谢玄手下的探子也不是花架子,戍边营一动作,早被看死了,下游过境,再去捞得不偿失。”   “不怕是假的?”   “你懂什么,漏洞百出的人,才好控制。”   “我看假不了,血是真血,草上还有腥气。呵,这小崽子果然和他老子一样,是个翻脸无情的。”   ……   苻枭并不知晓,斩家堡大变,羽部主力人马都被派出去追斩红缨,高平郡被晾那几日,还真不是耍着他玩,就连眼下这两个也不是专门跟着他的,而是常年在境线上混,顺便捡了个任务盯梢的老油子。   一夜后,天方明,苻枭似是认命,又似是想通了,领了王石等人,亲自去了戍边大营。守军将领拿他不好办,便连夜加急传书,上达天听。   风马默做了什么,有何企图,苻坚心里头有数,倒也不加责怪,只是差人只会了一声,令他往后不必再过问此事,毕竟苻枭是他老苻家的种,生父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小小年纪吃了苦,性子软是正常,遇到这种两难的事儿,越是挣扎选择,越有人情味儿,若真是个铁石心肠的,反倒才叫他忌惮。   苻坚本身重情重义,听说那小儿还在河边坐了一宿,最后拟了旨意,把人给召了回去,留在身边。   苻坚刚把派旨的人打发,回头瞧见宗平陆前来递信,忽地轻声一叹:“小宗,许久未见你笑了,可是这朱门宫闱使你不得开心颜?”   宗平陆抿唇,一言不发,她可以笑,却笑不出真心,还不若任之随之,自在一点。   苻坚也不是真的想看她笑,从盘中取下纸笺,不复言。待许久后,才续上话:“景略逝后,这偌大的未央宫,再也没了从前的烟火味儿。”   太元二年(377),八月。   斩红缨出临晋道,强渡黄河,转至滨海道时不甚暴露于“芥子尘网”羽部精英的追索下,被伏击,避入山岭。七日前,樊学成曾向张蚝等人进言,说自他接任斩家堡以来,重新盘查大小坞堡,核对宗族户籍后发现,人数不实,怀疑斩北凉已将部曲暗中派往别处。   张蚝闻之,着人在河间沿线排查,未有所获。   七日后,奇兵天降,被围堵的斩红缨等数十人与斩家部曲前后夹击,突围而出,连夜一路南下滨海道,转至边境。   天下蘧然震惊!   徐州,彭城,青州琅琊,淮北等地频频有江湖人滋事,甚至部分为边军镇压的流人深受鼓舞,向南方奔逃,骚乱频发,各地界皆有不同程度调兵镇压。   斩红缨趁机与其余部署搭上线,令其继续化整为零,前后寻机突围过境,而她则领人,扰乱边军主要视线。   又三日,秦军追过淮河,斩家堡众死伤过半,然斩红缨依旧不停,继续以强硬姿态南下,只是正面相抗不敌,便借助人少优势,分散游走。为了让更多斩家堡的血性男儿能投奔北府,斩红缨选择亲自断后。   不足一日,消息传遍九州,闻者各有喜忧。   幽州。   “你说什么?秦军不是号称几十万吗?拦不住一个丫头,耍我呢?”辜行文手往前一抻,揪扯住探子的前襟,把人给拽了起来,咆哮声中,失手撞碎了一套价值不菲的青瓷碗碟,锐声直逼他的耳廓,吵嚷得烦,干脆一踢腿,把整个食案都掀翻出去。   旁人跟着左拉右劝,这才救得一命:“辜二公子,可消消气。”   辜二怒极,叉腰着袜在屋内来回走,前后徘徊了三四趟,才深吸了两口气,放平语调问道:“小师弟呢?他现在人在哪里?这么大的事儿就没半点反应?”   “联……联络不上,苏……苏明先生最后一次出现,是……是在太行,至于小……小主人……”那探子早被吓丢了三魂七魄,一听又是诘问,顿时磕巴起来。   显然,这并不是辜行文想要的答案,他狞笑一声,将人踹了出去:“蠢货!”   身侧的人想要插话,却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你们也滚!”可真等人掩门走了,他又追了两步出头,清了清嗓子,梗着脖子道:“小师弟不能出事,挑两个机灵些的,去太行附近活动。斩家堡分裂,并未在谋划之中,你们好好休息,随时待命即可。”   于此同时,长安,天枢殿。   苻坚一边听着羽部的回禀,一边把玩着手头的宝珠,将其放在漆灯之下,烛光穿过珠心,透射至椒墙上,绘出一道蝴蝶振翅的花纹。   忽地,他手指一曲,将宝珠裹卷住,影子刹那被吞噬,只听得一声似笑非笑地询问:“宁可死也不折腰吗?”   作者有话要说:  先卖个关子……   看文愉快,小可爱们~ 第279章   而穿过潼关向东,风马默正坐在牛车里加急赶路, 他面色姜白, 血气明显不畅, 有积劳成疾之兆。   他和宗平陆关系亲如兄妹,送去苻坚那里的消息,他也得了一份,看过之后,就着火盆烧去, 脸色却更差,只是随侍望过去时,他却做出一副嗤笑:“有什么意义,不过是让斩家损失更惨重一些, 沿线的驻军都干什么吃的?”   “他们都……”底下的人大气不敢出。   风马默是个文人, 倒是没有莽夫的咋呼, 一个眼色交换间,大致已明了了局势, 顿时又急又气:“都是些圆滑精明的笑面虎!这个时候望风而动, 想必也想看看这姑娘能走到什么地步。”   下头人提议:“要不立即上书陛下,或者,安排我们的人去敲打敲打?”   “你以为陛下心中不清楚?”风马默睨了一眼, 为他的自作主张而不快,“除了拱卫长安的二十万氐族亲兵以外,四境之内的驻军都是降兵降将,末大必折, 尾大不掉,当初连王丞相都给不出更好的法子,只留下四字徐徐图之,你以为现在是什么好时机吗?代国才刚灭不久,一个燕凤携幼子回归云中,已叫人头疼不已,更别提慕容垂这只老狐狸,说不定正巴望改弦更张!”   “那……随她去?”   “随她去?”风马默抄起竹简,狠狠挥打过去,“不惜一切代价,活人过不去,死人更别想!呵,我倒是小瞧了那头‘河间孤狼’。”   “斩北凉已经死了,会不会不是他?”手下人似想起什么,犹豫了一瞬,从袖口里摸出一支竹简,递了过去,“我们的人在房山附近查到些蛛丝马迹,只是还不能确定。”   风马默将东西接了过来,正要拆去蜡封,心口却一阵麻痒,最后猛地咳嗽几声,四下寻找手帕,整个脸憋得像打了霜的柿子。   取了帕子,竹筒外侧已沾了一手的汗,风马默从方才寥寥两句话中,体悟出了深意,也不拆开,原封不动扔了回去:“送去长安吧。”   手下人不敢耽搁,赶紧领命而出。   “姬洛,我知道你没死,迟早我要让你死在我的手上。丞相来不及除去的人,我都会一一替他除去。”   没过多时,风马默又打起帘子,将人招呼了回来:“我交代你办的事如何了?”   “望都关那边已经备妥。”   风马默不置可否,手一松,竹帘哗啦放了下来。他靠着车壁闭目养神,手头那块帕子却越绞越紧,手掌一圈,都勒出红色的印痕。   《山川十卷》他又解开了一卷,这一次倒是与泗水无关,而是一封藏头藏尾的书信,只是信未寄出,但又怕落入他人之手,于是想了个法子,拆字组到了书卷中,以时时提醒自己寻机再送。   虽然这寥寥数字的密信写得极其含蓄,但“宁公垂念”四字,却叫风马默怀疑,天下姓宁的人虽然多,但值得他父亲如此谨慎小心的却只几位。   “难道那一枚融风令,原本是要送到刀谷的?可若是父亲已见过宁不归,为什么没有送出去呢?”   而远在晋国,京口大营,谢玄坐镇中帐,正与另外几位将军商谈,听得最新的快马飞报,其中好几位都频频摇头,对斩红缨这莽撞的行为感到不妥,先不说她能不能跑脱,就算成功归来,所带的人又有几何,还不是杯水车薪。   唯有谢玄捻须一叹:“她已别无他法,求全不甘,唯有死志可明。”   那些将领忍不住都低下了头,朝廷中风声传闻,他们也多有耳闻,正是猜忌,才将其逼到了绝路。   “这是一种精神,带着这种精神,所到之处,便可如星火不灭。经年累月之下,北方早已服软,可只要有一个人站出来,便会有十个百个甚至更多的人受到鼓舞,往后还有机会,收复失落的半壁山河!”谢玄振振有词,满座皆不由起身致意。   谢玄随即下令:“保下她,争取保下她!在座可有毛遂自荐者。”   这时,一面相凶狠,须髯猛将缓步而出,抱拳示意:“所谓天降奇兵,多半乃是斩北凉谋算得当,早将部下暗渡至边境,只要我等与其里应外合,便能打开缺口一道,成功助其南来。在下参军刘牢之,请愿领兵,请谢将军允。”   谢玄看他五大三粗,腰背有力,也觉得这样的猛将只任个小小参军可惜,便也准许,令其山口伏击,一为接应,二为防御秦军不顾一切强攻。   等人都散走之后,底下有人悄悄迎上:“谢小少爷还未归来,已断了几个月的信,要不要……”   闻言,谢玄并未表态,而是携着人一同到校场查阅练兵。年轻招募的新兵中,许多是逃难的流人,面黄肌瘦,别说对敌,稍稍干点重活也不行,而如今,却练达起来,正跟老兵一一对训。   谢玄忽然笑了,旁人不解,便追问为何。他只道:“以前谢叙那小子听说军中的故事,是想一出是一出,嚷着要去从军,我就打发他那个跟我学过点拳脚的书童阿枭,去给他练两手,没想到他二人合伙假打,那阿枭看着是被揍得鼻青脸肿,实际上都是装出来的。”   听话的人不明所以,只得讪笑:“小娃娃就爱玩闹这些。”   “怀迟啊功夫不行,但脑子却还灵光,”谢玄负手,唇边笑意不绝,“他会回来,若回不来,也当不得我谢家的子孙。”   ————   夏秋多雨,碧草挂露未干,便被疾驰的马蹄踩进土里。   原上的婆娑丁被劲风带起,雪白的冠毛被吹向长空,随之辗转去向别处,来年后生根发芽,长成一片。坡下的野菊怒放,黄白相接,素雅和美,若是没有那扬起尘土的战马和擂鼓般的蹄声,便是神仙画卷。   就在这成海的素色里,突然绽开了一朵俏丽的红花,迎风而动。   那不是花,是一个人。   斩红缨一袭红衣,杀进这一汪绿色之中,比火还灼烈,比血还刺目。她提着一杆银|枪,靴镫旁挂着皮卷筒,胸前用布包兜着一个盒子,整个人纵情扬鞭,一路向南。在她的前方,是有目的零散分散的斩家堡骑兵,但奈何战马难得,能送出来的,亦不多,只得这一小撮,负责吸引追兵的视线。   而在她身后,负责追击的人,恰恰是临危受命的河间公苻琳。苻琳其人,有苻坚言传身教,儒学文典熟识,乃是不可多得的文咏之才,但鲜少人知,论起武艺,此人也甚是卓绝,尤其善于引弓,好引重弓,百步穿杨。   第一箭射来时,斩红缨未曾回头,听风而动,以长枪摆尾横扫,撞偏了箭矢,却错估了其手头劲力,那偏离的尖锋划开身上的绑带,穿过腋下,撞翻了软布托着的盒子。   只听“噗”的一声,盒子碎裂,一阵白色的粉末腾起,散入疾风之中宛若白雾。   斩红缨霍然色变,立即撕下腿上布巾,勒马一揽,连着碎盒粉末一起笼了回来,仔细贴身收放胸前,这才又驾马快奔。   “毒烟?”   “石灰粉?”   第二箭在弦上,苻琳见那磷光,叹了口气:“是骨灰,斩北凉的骨灰。”此话一落,周围男儿,忽地默不作声。   “放箭!”   一声令喝,秦国的勇士如梦初醒,纷纷张弓搭箭,一时箭雨如注。   斩红缨打马,竭力想跑出弓箭所及的范围,但纷乱的流矢不给机会,听着耳畔风声嘶嘶,她只得一跃腾空,在宝鞍上一踏,挥枪将箭矢扫了下来。   可她一人之力,纵使有三头六臂,也打不过来,更何况肉体凡胎还有力竭之时。眼见右膝上中了两箭,斩红缨咬牙掰断外露的箭杆,旋身落回马鞍上,驾马继续往前奔驰。   苻琳抬眼,心中憾然,手头动作却没有半分迟疑,趁她负伤动作缓慢之机,第二箭已然离弦,破风而去。此后,他又连射三箭,每一箭皆追着前者去,一破为二。   “斩姐姐!”   “斩小姐!”   远处的高崖之上,郭滢刚要发声,便被王石那双粗粝的大手捂住嘴巴,勒着腰腹拖到了风化的巨石之后。好容易这边丫头消停了,那头苻枭又撸着袖子,去马上拿下劲弩,打算出手相帮。   “你们还愣着干啥?还不快把他拖住!”王石低吼一声,那几个傻了眼的侍从,这才扑上去,一个抱腿,一个抱腰,还有一个去夺兵器。   打接了长安的指令,苻枭便离了戍边大营,欲打马洛阳,再改道西行,哪曾想头天刚听说斩家堡巨变,回头就跟斩红缨撞上。   这小子一听到风声,便打算暗中援手,王石觉得眼下是非常之期,追人的又是天王贵子,河间公苻琳,这好容易摆平了怀疑,不能在此刻坏事儿,于是把人拦了,强行拖走。   结果好巧不巧,没走多远,偏又碰上郭滢和其他人冲散,混在流民里,正被武力镇压的军队追堵。追堵的是受煽动的百姓,而非斩家堡逆党,一番权衡后,苻枭出面,教带队的人安抚为上,严家看管即可。   郭滢趁机跑脱,却认出了苻枭,以为他也为此公干,便悄悄跟着,直到方才看见斩红缨遇险,她才忍不住出声。   那几个亲信不敢下重手,苻枭挣了两下得了空手,推开挡路的王石,连滚带爬去捡回弩箭。   “你现在去,不仅救不了她,连你自己也会死,你忘了姬先生说的话了?小不忍则乱大谋!”王石红着眼,拼命抑制情绪,以至于上下嘴唇都在发抖。   苻枭的动作果然止住,他颤巍巍转过身去,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郭滢默然,在王石小臂上咬了一口,落地踩掉了鞋也不顾,使出吃奶劲儿往前跑,跑到苻枭跟前时却缓了速度,忽然不解:“你真的喜欢她?”   “他娘的难道天底下只有喜欢二字才值得付出吗?”苻枭怔了一瞬,忽然骂了一句粗话,两眼滚圆,双手指骨捏得咔咔作响,“我就是想救她,没有理由!”只有在经历过流离无助,害怕孤独,才会明白,绝境之时有多期望有人能伸出手。   郭滢往前进了一步,突然出手,揪着苻枭双肩,往后推了一把,推向王石跟前:“不需要你救,不需要你救,不需要你救!”她连喊了三遍,眼泪唰地留下,这三句话语气各不相同,所代表的含义亦不相同。   苻枭傻了眼,被王石拿住,郭大胆捡起地上的劲弩,向前扑地,把头埋低,只拨开一簇崖边的劲草,瞄准。   苻琳骑射了得,每一支箭所选角度刁钻古怪,斩红缨强行避过了五支,还剩两支之时,斜地里一道白光斩来,将好把那箭杆斩成两段。   羽箭虽断为两截,但箭头却尤有余力,继续飞驰,擦过斩红缨的手臂,划出血痕,好在避开了要害。   斩红缨闻声回头,只见一飞影甫身。长刀自苻琳身前游走而过,将他逼得勒缰退散后,却不纠缠,而是继续向前,一头扎入身后的骑兵之中,挥刀杀得酣畅淋漓。   “卫洗?”   苻琳已然反应过来,留下一句“不留活口”,径自驾马去追。斩红缨咬牙,点穴止伤,也顾不得滋味不是滋味,夺路而走。   此后,两骑拉锯,她又中了一箭,伤在腰上,行动大大受限。   平原尽头,一线峡谷自天边而来。斩红缨抬头,眼中一片清亮,她抿唇含笑,右手摸到鞍上挂着的皮卷,狠狠往下一拽,拽断缠绕的细绳。   苻琳紧随其后,见此眯眼,抱着马鬃甫身,谨防她还留了一手压箱的暗器,做同归于尽的打算。   然而,并没有什么飞镖细针,只瞧那红衣的姑娘扬手一挥,往那银|枪|杆上一挂,迎风而展,竟是一面旗帜。   “斩家堡的鹫旗?”   苻琳先是震撼,而后哭笑无语,更让他想不到的是,斩红缨回头,如狼顾一般,深深看了他一眼,当着他的面把腰上的那支箭矢折断,随后在谷口下马放马,长枪立定,扬起下巴冷冷一笑:“我斩家,一定会再回来的!”   那坚强的姑娘单手抵在胸口,眼中光芒闪烁,骄傲无比,却没有半滴眼泪。话音一落,她提着长枪,转身没入青谷。   苻琳一个大老爷们儿,一生不说戎马,便是那偌大的长安宫城,什么勾心斗角,什么尔虞我诈的场面没见过,却被斩红缨这不吼不叫,平静无比的三言两语镇住。他驾马在谷口转了两圈,往后看了一眼,后援未到,谨防有诈,迟迟不敢进入,可一时又心有不甘,只得朝一旁的老树青石挥了两鞭子撒气。   山中林风飒飒,吹在行客的脸上,疲惫和痛苦涌上心头,便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啊。斩红缨寻着小径而走,双腿都在打摆子,手心里全是热汗,哪里有苻琳想得那么轻松。南边根本没有跟她取得联系,如果山里没有伏兵,如果苻琳发狠追来,如果……如果天下人依旧不信她,那么等待她的结果,比死还惨。   她没忍住哂笑一声,脑中晕眩,脱水脱力失血让她头重脚轻,正要往下栽,一双手忽然扶住了他。   那是个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人,身形轮廓有几分眼熟。   “斩姑娘,我们又见面了。”那人抬起斗笠,一双梨涡,笑容温暖,可眼中却少了一分色彩,斩红缨想了很久,才想起,是那种单纯明亮的光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平静和深邃。   只听那少年轻声一叹:“是我,谢将军是我的叔父,我是谢叙。”   作者有话要说:  啊,给斩姑娘打call! 还有一章回到主线~ 第280章   青州面东,则是苍茫大海, 若要行船出海, 通常只有东莱、东牟、长广三郡有船。   东莱在北, 寻常走北线,过渤海驶向高句丽、百济、新罗并立的乐浪郡;东牟在东,以前多是通线,哪儿都能走,后来寻仙问道的人多了, 十艘船有九艘都妄想渡海寻访仙洲蓬莱;至于长广,崂山湾下本有一处大港,往昔河山统一时,埠头上客船往来频繁, 而后战乱频发, 离着南边又近, 便给封了,除了打渔, 再不许走船。   崂山湾往南有个小渔村, 猪肉张正带着他家六七岁的闺女,坐在沙地上挖坑掏螃蟹,附近打海菜刮水螺的赶海人提着箩筐走过, 吆喝了一嗓子:“嫩今儿没开铺呢?”   猪肉张望了一眼苍茫大海,拍掉身上沙土,呵呵笑着回应:“孩儿她娘下晚儿要回咧,俺在这儿候着。”   赶海人一听, 心头直发笑,他祖辈儿三代都在这儿打渔赶海,从没见婆娘当家作主,自己出船打渔,男人留岸上带娃卖猪肉的,若不是倒插门,那是得叫人背地里笑掉大牙。   都是些老实人,心头怎么想,脸上全给漏了馅儿,赶海人怕猪肉张瞧见,面子抹不开,忙把头低下,伸手去抠石头底的螺蛳。抠到一半,被尖石头划了指头,和着血往嘴里一含,刚抬头,就瞧见那小女娃拿着石弹子,往礁石上甩,次次都打在同一个地方,石面上都凿出了一个白窝窝。   不知怎地,赶海人心里头有些发憷,那样子不像是在打水漂,倒似是甩刀子。这么一愣就是半晌,猪肉张没听见动静,张望了两眼,忙道:“嫩手怎地?俺家有上好金疮药。”   一听“金疮药”三字,那人忙把手指吐出来,慌慌张张藏到身后,正巧那小丫头去礁石下捡回石头,便顺嘴岔开话题:“嫩闺女小心看着,那头礁石又多又滑,要是冲海里,救不得的。”   猪肉张心有好意,还想再多说两句,看人又径自发愣,便挠头住了嘴。   也无怪乎旁人觉得古怪,张家的药都是好药,据说是他们自个儿配的,杀猪有时候快刀伤了手,抹一抹没两天连疤都不落下,可就是这么好的药,寻常人怎么能鼓捣得出。   越想,赶海人越觉得疑惑。   村里倒是一直隐隐有流言,说猪肉张和他那婆娘,都是武林高手,只是跟人结了仇,才躲到了这里。前一阵儿还有个和尚来找,跟着他一块的那个拿鞭子的姑娘,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这会子又不知道人去哪儿了,真叫人手脚发凉。   “叔,叔?”   不知何时,那小姑娘已走到他腿边,露着缺齿的笑,把手里头的一捧白螺哗啦啦全扔到了赶海人的筐子里,奶声奶气的说:“叔,送你。”   姑娘眼里全是星光,那赶海人被她淳朴的笑感染,一边摸了摸丫头的头,一边心头直想扇自己嘴巴子。他想,高手就高手吧,只要不杀人放火,那可都是好人。   “修翊乖!”   天边忽地传来一声鸟鸣,一只海东青振翅,从青空上掠过,赶海人和猪肉张同时朝那只大鸟望了一眼,后者对女儿招了招手,含笑道:“翊儿,你娘回来了……不知道这次,有没有找到……”   后半句声音骤轻,那赶海人只听得嘀咕两声,没听清咬词儿,虽是好奇,却也不好腆着脸凑近,只轻拍小姑娘的肩膀,送她过去,随后自己又往别的滩涂捡货。   一只中型的木船显了影,半柱香后,停泊在礁石后头废弃的一座老旧的小船埠前,施佛槿在前,先一步下船,把左手握持的金刚杵递交到右手,顺手带了一把摇摇晃晃,险些从船舷上跌下的慕容琇。   “看来这晕船没得治……”慕容琇苦笑一声,抬头猛地瞧见张家父女已迎在前头,又变作一副欢颜,从腰间摸出一枚碧螺,去逗那小丫头。   她阔步向前走得急,可身体还没适应平地,只觉得脚下木架子忽高忽低,忽软忽硬,人下意识往前一倾,踩着裙裾扑出去。   好在一双素手从后而来,将好抓着她鞭尾往后一拉,把人给扯了回来。手的主人身材丰腴,唇上带笑梨涡深,虽盘着头巾,梳着妇人发髻,却长了一张童颜,若是换下那身堪比道袍的靛色衣裙,再扎俩小辫儿,操两把菜刀,那模样就像如客栈里的胖厨娘,十分喜庆。   “娘!”   张修翊笑眯了眼,一把扑进妇人的怀中,猪肉张紧随其后,一边帮忙把船拖进石峡后的浅湾中搁置,一边忧心忡忡地问道:“还是没找到?”   三人各自对视一眼,慕容琇脸色最为难看,当即又是蹙眉又是叹息:“这么多年了,会不会是我们弄错了?”   修玉默了一晌,这才答道:“那个老船工应该没有说谎,他捡到的那册书简确实是楼里的藏物,有楼中独有的钤记,楼中楼里的东西一定曾在此处被转移过,我们之所以没找到,要么运气不够,要么就是……船沉了。”   “也许是海上真的有老神仙,不让你找到。”小丫头笑着插嘴,孩子她娘也跟着展眉开怀。她忍不住爱怜地揉了揉孩子的发顶,指了指远处浆果花,打发小姑娘去一边儿织个花环。   这修玉爱笑,嗓门亮,旁人听来这一串接一串铜锣般的笑声,也忍不住呵呵大笑。只是笑归笑,可几人的忧心,却只治了标,未治本。   当年,修玉在去往云梦大泽的路上遇险,为了保护不会武功的丈夫和才出生不久的女儿,只能先以海东青示警,随后领着人四处躲藏,最后在东海边的渔村中安置下来,直到一年多以前,才又重新和大和尚联络上。   长广郡的船埠废弃后,许多老船工都丢了饭碗,只得在附近做短工,其中有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丈人,因为手脚不再灵便,给人白干都不要,只得回了乡里,在海湾边搭了个草棚,靠海吃海颐养天年。   房子离修玉家不远,老头爱垂钓,钓了鱼吃不完,时常会留给小丫头熬鱼汤补身体,猪肉张感念,卖不出去的猪脑肉都给他打卤下酒。一来二往两家熟稔,你家一顿我家一顿是常有的事儿。   据老头说,年轻时做船工,在海湾下的礁石滩涂上捡到了一卷书,他目不识丁,就叫认得几个大字的同行念给他听,同行也不懂学,只说是古早前的典籍。   这一听,可把老头乐坏了,没事儿也爱听个说书讲奇谭,一心觉着那是仙山飘来的东西,最是要紧,正巧家里媳妇儿怀了第一胎,便拿红布裹了,日日放在枕头边,希望儿孙沾沾福气,以后出个金贵的读书人。   可惜啊,读书人没出,儿孙多在战乱里死的死,散的散,最后只剩他孤苦一人。修玉怜悯,时常给他加菜,看那张仅有的食案缺了一角,摇晃不平,便想着替他补一补,哪知老头浑不在意,转头就从箱子里翻出了那卷书册,给垫了桌角。   这一垫,反倒叫修玉阴差阳错发现了更为惊人的秘密——   据修玉介绍,泗水水下楼中有一座归藏馆,里头很藏了些稀世的经史子集和宝贝,但现在,有东西落到了老船工手上,那归藏馆之物很有可能在楼毁之前已经被转移去往别处,既是在海边寻得踪迹,多半秘密走的水路。   那么问题来了,东西运到了哪儿去?将这么大一批货暗中送走的人,又究竟是谁?   想到姬洛在帝师阁提到的楼中叛徒,慕容琇忐忑不安,遂反问:“会不会是泗水的其他人已先我们一步?不不不,”说着,她又连连摇头,“说不定就是他们抢了楼中宝物,呸,叛徒都不是甚么好东西!”   “应该不是,”答话的人却是施佛槿,他朝修玉看了一眼,解释道,“前辈也说过,藏物无论数量还是价值都已至匪夷所思的地步,若真是他们的人将东西卷走,从以往的行事手段来看,就算船在海上出了事故,绝不会让老船工侥幸留得,多半会派人沿线清理,杀人灭口也在所不惜。”   慕容琇瘪瘪嘴,胡乱猜了一通:“难道是楼主自己?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远渡海外,求仙问道,不理这九州凡俗?那他又何必再起八风令?亦或者是先晓得了苻坚要围攻泗水,可既能未卜先知,他自己又为何不先一步离开,人总不能有什么毛病,等着找揍?”   她抛出的这一连串问题,修玉也不知如何回答,甚至听到后一句,和记忆中那端庄知礼的人一比较,还忍不住有些滑稽,可时机不大对,只得赶忙抿了抿唇,故意压低嗓子:“不知道。当初我进入楼中楼,乃惠仁先生引荐,实际上对楼主亦知之甚少。这世上,没人真正懂楼主,除了惠仁先生。”   几十年后,再回忆起泗水雾汀上那一张张容颜,都显得模糊难辨,更别说要猜透一个人的心思,甚至这个人在楼中,是被视若神明般的存在。   慕容琇张了张口,想驳上句“你既对楼主不了解,为何又要加入泗水楼中楼”,却被大和尚拉住,只得紧闭嘴巴。   “等这场风暴过后,我们再试试,一定能找到……”   施佛槿的话还未说完,浆果花丛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叫,张修翊坐在沙土上,翻身要跑,杂草间伸出一只带血的手,拽住她的脚踝,把人又拖了回去。   “娘,娘!”   “哪个混账?”修玉抬袖,袖中小刀如流星一闪,扎在小丫头的脚边,伏在花丛中的人本能的把手缩了回去。几人分散出动,各自占据一面,将其围住。猪肉张则抱住孩子,退到一旁。   绿叶红花下,如死寂一般,没有半点动静。   小丫头被吓红了眼,活像只兔子,这会有人撑腰,嚣张地从她爹怀里挣脱落地,捡起一粒卵石,直愣愣砸了过去,砸出一声闷哼。   十息之后,石子儿滚了出来,一个扎着高马尾,背着把大刀的血人,从沙土里爬出,伸长手吃力地去抓修玉的鞋子,嘟嘟囔囔重复着一句话。   “娘,他在说什么?”   修玉没有俯下身去听,而是警惕地绕开了他的抓拿,用脚尖踢了一把肋下,把人翻了个面——血污之下,是个相貌平平的年轻人,身前比腰背好上一些,但刀伤箭伤亦是密密麻麻,若不是功夫不错,想必已作亡魂。   施佛槿蹲身,撕开衣料,果然与几人所想不差:“创口大致无差,是军械。”   “又打仗了吗?”他们几个,出海月余,对外头的事情知之甚少。偌大北方有这个实力的,只有秦国,慕容琇一想到灭国之仇,气得把牙咬得咯咯作响。   “刀是把好刀,不过可惜了,缺口这么大,看来杀了不少秦兵。”施佛槿指着地上的大刀,又看了一眼修玉:“前辈,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   修玉却仍直着身子无动于衷,这冷冰冰的态度,与她那憨厚近人的长相十分不衬:“听得清他说什么吗?”   施佛槿侧耳,过了许久才复述道:“高句丽,他要去高句丽。”   “他左手好像握着东西?”修玉向前探看,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闻言,慕容琇就近去抠他的手指,却被本能的排斥。   少年提刀,杀红了眼:“滚开!”可他气力已尽,只能又如软泥一般,瘫在地上,待眼中稍稍能视物,瞧见海天一线时,他又躬身克制心头的杀意,缓声道:“有船吗?我要去,要去高句丽,高句丽……”   猪肉张眼尖,往前盯了盯,指着慕容琇脚边道:“他手里握着的,可能是块玉。”几人低头,果然发现捏起拳头的虎口处,伸出一条带血的线,贫家不讲究环佩如玉,多爱拿红绳把贝类玉坠子一串,贴心挂脖子上。   一直沉默的修玉忽然改了口:“先救来看看吧,我们几个人在,还怕跑了他?我看他身上有股说不出的邪气,应该是练功所致,小师父,你随我一道,先把他内力封住。”   作者有话要说:  河间的人物支线暂时交代到这里,下一章回到姬洛的主线。   看文愉快,么么哒小可爱们~ 第281章   离开燕都后,姬洛一路向西北, 进入海坨山地界, 百厄刀的刀谱就藏在其中一个山洞里。   据卫洗说, 他从宁永思处得获消息,便偷偷回了一趟刀塚,把刀谱带了出来,起初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苦练,于是锁定了望都关, 然而,那儿虽然人迹罕至,但是春秋盛夏瘴气浓厚,怕功夫还没练成, 自己先给毒死, 于是沿着太行山往北走, 走到了海坨山,那儿离燕都还算近, 有利于他复仇。   姬洛上了东山, 按照描述找到了山洞,却没找到东西。山上云雾缭绕,远近不见炊烟, 他只得下山。   走到山脚时,遇上了一个打柴人,担着一旦新柴从岔路来,姬洛寻思一阵儿, 从马上解下一个葫芦,含了一口酒顿了顿,咽下,随即迎上前去,套话:“兄台可是山里人?”   打柴人上下打量两眼,既不热情也不冷漠,显然是见惯了问路:“往燕都绕过那块麦田向东,走军都陉过太行走左后这条。”   “我不是要出山,是要上山。”   “上山作甚?”   姬洛将那憨实汉子拉近,快速朝左右张望了两眼,压低嗓音:“兄台可别告诉旁人,前阵子,我一老友往山里采风,说是梦中见着了神仙,这上头八成有洞天福地,兄台山中打柴,大小山洞可有瞧见异状?”说着还佯装打了个嗝。   “哦……没有,没有!这东山的加那西山的,洞子数都数不过来,谁没事儿守着。”那打柴人闻着酒香,只以为他酒劲上了头,连连摆手。   “这背后还有一座山呢!哎哟,我这晕乎的,该不会是走错了吧,托兄台指个路。”姬洛一惊一乍,摇摇晃晃向前去扯人衣袖。   那打柴人怕被醉鬼缠上,一边躲闪一边喊:“对对对,你走错了,沿着那边那棵枣子树下的小路直走,不多会就能看见,这两座山峰我们喊大翮和小翮,可不是像得很,一个模子出来的,你准记错了!”   “可我这山还没去呢,不如……不如你先跟我往这儿,哦哦哦,我懂我懂,在下定会付足银钱。”姬洛笑着,把手指贴着腰带抹了一圈,又迷迷糊糊去掏袖子,袖子空空如也,他愣了一瞬,随后全身摸了个遍。   那人期初眼睛放光,可等了久了,认定是个糊涂鬼,根本没钱,便急着打发,可越急,姬洛越纠缠,他心头一火大,一面促声喊,一面把人往小路上推:“你不是急着找神仙吗?往哪儿去,准没错,我听老人说过,我们这山旮旯真有神仙,说是秦朝时,有个姓王的先生在这里羽落化山!”   “你个死鬼,给人往哪儿指路!”两人正半推半就,背后突然冲出个妇人,上前就揪着那打柴人的耳朵,一阵儿骂骂咧咧。   姬洛悄没声息退到一旁,假装酒意未消,无辜望天。过一会消停了,那妇人才又看上他,咋舌一通:“别听他胡说八道,山里哪有神仙,山精鬼怪还差不多,不然为啥家里的鸡鸭总不足数?”   姬洛朝打柴人看了一眼,意思说“你骗我”,那丈夫被当着外人一通数落,脑门一热,也对呛起来:“我可没胡说,我爷爷的爷爷那会儿,就有这传说!”   “屁话!明明就是鬼怪!俺是那村头嫁过来的,比他们村儿离山里更近!”妇人也是硬气,丝毫不改口。   “死婆娘,老子说是神仙就是神仙!”   “死鬼,放你娘臭屁,分明就是鬼怪!”   姬洛想,还是头一回遇上这种情况,看两人都言之凿凿的样子,便随口打圆场,问起了缘由,只道:“家禽丢了,也有可能是山里豺狼虎豹,夜半小心些,别乱走。”   “肯定不是!”那妇人看姬洛生得俊俏,说话有礼,是个读书的,一嗓门儿定音:“听我的准没错,再往前行,山缝里头有个关隘,叫死人隘,古早前打过仗,就是个乱葬岗,保不准就有妖孽作祟!”   太行八陉连着燕都附近的几处山,都是军事要道,先秦以前秦国灭燕,齐燕灭山戎,都极有可能发生在此处。姬洛颔首,一副了然,往前指了指:“在哪儿?”   夫人又道:“如果你打我们这儿去西边那座,必然要途径南流的阪泉,过了就到了。”   听完这夫妇俩的话,姬洛更要去一探究竟,比起这座安生的东山头,但凡有这些轶事传闻的地方,最能掩人耳目,既然两山相似,卫洗来此多半也早打听过,选另一处的可能性大得多。   拜别后,姬洛没直接去,而是等了会前后无人,这才寻径而走。当初在刀谷旧址,楼括就说过,叫人吓破胆的多半是人自己,所谓有去无回,多半是山路本就险峻;说是瘴气怨魂的,不是吓唬小孩子,就是死人随意丢弃,腐烂后经年累月聚成了气。   白日沿山走,渡过阪泉,姬洛上山,果然见两山构造相似,便又按那番描述探寻,找到一处山洞。   他在洞里搜寻,可依旧无所获,就在这时,洞口处忽然风呼,一道影子跃入,与他交上了手。   洞里光线昏惑,姬洛不知来者是谁,不敢轻敌,先是以揽月手相抗,但见有寒刃之光,当即顺手拔出了卡在背后的短剑。叮当乱响之后,二人不分高下,姬洛听声判断出对方武器,一声喝喊,对面同时燃起火烛。   “宁永思!”   “是你?”宁永思弯刀在握,贴在腰侧,瞧见那张清隽的脸,心头也是一惊,“你不是帝师阁的……等等,那天在斩家堡我也见过你……”虽是匆促一面,但宁永思却印象深刻,他当时就在斩北凉身后,扶着……扶着苻枭。   被她点破关键,姬洛也不慌,反逼问道:“你来这里做甚么?卫洗可不在这儿。”   “你们的手未免伸得太长,这偌大的幽冀二州,还轮不到……”宁永思不仅厌恶斩家堡,她心里对所有压过刀谷,又得以在乱世保全的门派不平衡,帝师阁本来跟她八竿子不相干,可一个弟子也敢在她跟前跳脚,在斩红缨那儿染上的不舒坦,顿时有些控不住。   但话未讲完,宁永思脑中一道灵光,忽然脱口:“不对,帝师阁的人怎么会和氐贼有牵扯?你真的是帝师阁的人?可我怎么记得,云梦泽的可不用剑!这短剑倒是让我想起……你究竟是谁!”   随她话音一落,那薄片刀一如灵燕,铮鸣一声,向上一撩,撩至下颔。姬洛转剑,将那薄刃一卷,腾身避开,按原路跳回去,且问道:“我是谁不重要,倒是你……啧啧,堂堂刀部的传人,竟险恶至极,不择手段,诱使自己的徒弟强练邪刀,残杀无辜!”   “胡说八道!”   “卫洗已被擒,有没有胡说,不若于天下英豪前对质?”姬洛可以激她,哪料那宁永思心肠冷如石头,早有准备,根本不怕。   宁永思狞笑:“阁下的身份,天下又有几人能信?退一步说,捉住了又如何,冀州谁不知道,我这个入室弟子早些年便已叛出师门,他犯下的错,与我何干?既是邪刀,便损人心智,心智不全的人说的话,也能信?”   见她仍不知悔改,冷言刻毒,姬洛几乎已经断定,她此行就是来收回百厄刀谱的,别说这东西再为她所得是个祸害,若被她拿走,卫洗可真就成了被利用的冤大头。   “百厄刀谱隐患颇深,不能留!”姬洛摇头,这一次收回了短剑,按住“玉城雪岭”的剑柄,慢慢向外抽出。   宁永思倒打一耙:“我看是你别有用心吧!”   对她来说,眼前的青年身份虽不能证实,但心中猜疑已深,她自认为自己在北方也算是一代高手,心中不由轻视,想趁机将人拿下。若真是当年帝师阁上那一人,连帝师阁主都捉不住的人,若能落到她手中,便是一桩比斩家堡更划算的买卖。   想到这儿,宁永思心头对那些指摘更不放在心上,反正卫洗都是被放弃的棋子,随他怎么说,她这老燕子还能被个黄口小儿吓住?   “小子,要你好看!”   见她毫无悔意,姬洛也不甘示弱,长剑一舞,压着刀打,自她颅顶越过,先一步锁住出路。宁永思只以为他心怯,要夺路走,哪肯放过,刀子向他腿脚砍去,出招更为激进。   二人斗了三十招,从洞穴的中部一直打到里头。   乌漆墨黑里,只听刀剑叮当乱响,随后一阵闷声乍起,二人隔石推掌,又都内力不逊,顿时破了山壁,是碎片乱飞,尘沙乱扬。   姬洛只觉脚下一空,与宁永思双双向下跌落。   这一处山洞还未至半山腰,塌陷处往下并不深,二人轻功了得,遂平稳落脚。   此处乃山腹腔体之中的一处夹缝,石块朝两侧滚落,因而堆出锥形,底下无路,只有顶上一个开口,而四壁风化后,脆薄处被劲草挤占,而草叶缝隙间,则探出一束束的光,照亮空中飞舞的尘埃。   二人还要动手,足下却传来一声声厚重的闷响,不是来自锐器凿击,更像是有人在以头抢地。   姬洛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往下一指,宁永思顺着他目光看去,心生狐疑,旋即停手。打斗的动静没了,底下的人抢地更急,光闻其声,脑子里已生出磕得头破血流的情景。   “多管闲事!”宁永思抄着手,不加理会。   姬洛倒不是多管闲事,只是方才斗来打去,那“金刀燕子”没讨得好,却又不肯收手,叫他忍不住怀疑百厄刀谱并未为她所得,所以才会咬着不放。山中若有第三人,这邪术就此流出,纵使是十万分的微茫机会,也会引来极大的祸患。   宁永思不肯搭手,姬洛只能逼她出力,遂伸手入怀,往外一扬:“刀谱就在这儿,有本事来拿!”   姬洛耍诈,真诈了个准,那前半句刚喊出,弯刀已经掷了过来,姬洛忙一弹指,将手头东西推开,转身运剑,杀至前头。   宁永思飞身去夺,姬洛趁机飞剑,断她前路,而后又一推掌,袭她肋下三分软肉,逼她只能暂时弃物折身,应对后路。   长剑截下金刀,姬洛滑至她身前,一个扫腿,反手拔出短剑,向前一挂。宁永思抻手探刀,不敢与他剑刃正面相撞,缩了一把,恰好被姬洛一个剑花向下压,再接一招“掬水式”,贴着她手骨往下打。   巧劲像一团棉花纠缠,打不准又抓不住,宁永思右手被绞住,换左手来救,姬洛则与之推手。   眼见扭扯难分,失了刀子的宁永思就如断翅的老燕子,恨得一跺脚,想要以内力挣脱。姬洛自是防着她这一手,也以内力抗之。两股力量在洞窟里撞击,只听得“咔擦”一声,踮脚的石头终于碎了。   作者有话要说:  搅屎棍又来啦…… 第282章   二人同时撤手,一个唤回金刀, 一个唤回长剑, 落进了石牢的走道之中。   姬洛方才掷出的那张薄猪皮囊飘落下来, 正好盖在宁永思的脸上,后者定睛一瞧,脸都气绿了,当即破口大骂,却被姬洛一句话堵了回来:“一时之间也没个趁手的东西, 这还是上次在斩家堡检查尸块留下来的。”   宁永思胃中泛酸,再一瞧那团东西上头还有殷殷红色,调头扶墙,便是一阵干呕。   “我以为宁女侠早至杀人不眨眼的境界, 没想到也会觉得死人恶心, 那当初一念之仁, 留下刀谱,可有想过, 害人终害己?”姬洛冷眼讥讽。   他素来爱洁, 接触过尸体的东西,当然不会留到如今,只是斩家备得多, 这玩意儿除了可做手套,关键时刻还能灌气当气囊,便留了一块新的,还是上回路过西苑, 见海棠花开得艳,撷了一支一并收着,这才染了花汁色。   “呸!世上大恶之人多了去,若真有天谴,为何不见天降神雷,劈死他们?”宁永思啐了一口,把东西往一旁扔,继续强词夺理,“要轮也轮不到……啊!”   薄猪皮呼啦啦飞去,顺着石栏杆滑落在地,她还没说完,回头正对上身前石室里探出的一张惨白的脸,登时被吓得血色尽失,哪里还有“一代女侠”的威风,几乎是怒极拔刀,想也不想便朝那张脸砍过去:“老东西,吓死人!”   脸的主人也知道自己吓着了外人,赶紧缩了回去,抱着膝盖蹲在地上,瑟瑟发抖。那是个老人,满脸沟壑,容颜憔悴,手脚枯瘦如柴,额头上青紫一片,正中已破了皮,结痂的血肉粘着一些枯草,叫人目不忍视。   “刚才是你发出的声音?”姬洛询问。   老人畏惧宁永思,于是把目光挪向开口的年轻人,看他身侧佩剑,又长得面善,眼中刹那涌起光芒,连连点头却嫌不够,竟跪地又磕起头来。   宁永思嗤笑一声,待发现这老人并非什么被囚禁的武林高手之后,更是没了兴趣,直冲姬洛嚷嚷:“你不会要救他吧?就这样一个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抗,一点武功也没有,还能给你当帮手?”   她话音刚落,幽深的走道后头,另一处昏暗的石室里,发出一阵“沙沙”的响动,宁永思被洞穴里的阴风迎面一吹,顿时有些发怵,闭嘴不敢乱说,也跟着来回打量,直到她踩到一凼水,蹲身细瞧,才惊觉地面潮湿,仔细一听还有细微的流水声。也就是说——   “这里是一座水牢,昼夜如潮汐,地下水会漫上来,又渐渐淌去。”   姬洛余光睨了一眼,没搭理,而是朝老人指了指嘴巴:“你不会说话?”   老人愣了一下,这才重重点头,动作有一瞬间的迟疑,但很快似下定决心,又抬头努力朝走道深处使眼色,急得似要把眼珠给挤出来。也许里侧的房间还押着人,刚才那窸窣声就是从那儿传出,只是一般的水牢,不会真叫人淹死,可看那老人凄惶的眼神,和苦苦哀求的动作,倒像是迟一分便再救不回来。   这地方筑造简单,甚至可以说简陋,也只能困住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实人。   姬洛抽剑,二话不说,砍断了石栏杆。   碎屑崩飞的时候,水牢里的回声很大,吓了宁永思一跳,但她自觉在姬洛面前好歹算个前辈,如此失态,实在掉价,只能转而朝那老头发泄似的逼问:“说!出路在哪儿?”   老人缩着手指,小心翼翼指了个地方,而后又惊恐地摆手,似乎警告他们不要出去。宁永思假装没看见,顺势走过去一瞧,果然发现了一条隐藏的石阶,直通上方的一处豁口。   姬洛也跟了几步探看,却在走到阶下时,被那得了自由的老人拉住,直往里头扯,看姬洛的眼神,就像看救世的菩萨一般。   “穷山恶水出刁民,你小心他把你骗去活剐。”宁永思回头正巧撞见这一幕,想起刚才被姬洛戏耍,怀恨在心,嘴巴上立刻怨毒起来。   老人用耳朵努力分辨她话中的意思,手上力道松了,望着姬洛,嘴巴开合,拼命摇头。姬洛微微一笑:“她不是针对你,是针对我,白白活了几十年,却打不过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心里不平衡。”   “就你?打不过?”   自己好歹也是刀谷“刀”字部出身,是风流刀主亲传,连斩北凉也没敢在武功上对她奚落一句,这小子竟然敢如此夸口,以为在帝师阁讨了好,就当自己天下第一吗?不过是因为那师昂也是个嫩小子罢了!   一定是这样!   宁永思是个没脑子的,闻言立刻拔刀又冲了回来,姬洛赶紧推着老人向里,依样打开了另一间水牢。   威风要逞,话术要这么放,但姬洛实际的本事,也没有那么不堪,否则刚才在上头,她早该把人拿下。宁永思看那一老一小挤进牢房中,躲在后头自我安慰:若是有变,刚好能捡现成便宜,若是没有,趁机偷袭,还能加几分胜算。   “看看?”   “不看。”宁永思一口回绝:   姬洛耸肩,表现出一脸惋惜。   宁永思好奇,又探了探头,里头等着的不是刀枪斧钺,阴谋诡计,只是个半身浸没在水里的瘫子。   瘫子失禁,空气中漫出一股恶臭,姬洛虽能忍,却也免不了蹙眉。那老人自然也闻到了,向姬洛尴尬地投去一眼,示意他先出去。   宁永思远远瞧着,甚至比姬洛避得还远。   这会子对她来说,正是个绝佳的机会。姬洛背对着她,注意力似乎在那个瘫子身上,而那个老头,正好要与之交错,这个时候她只要佯装刺杀老人,再杀个回马枪,她有信心能将姬洛打个措手不及,还能把住唯一的出口。   说时迟那时快,她顿时脚踩金刀飞扑直上,对着脏老头就是一刺。   背后风声一动,宁永思心想:果然送上门来!正得意转身,手上的金刀却飞了出去,她甚至没看清楚姬洛的身法,只觉得昏惑的室内,四面八方都是剑影。   “好诡异的功夫,刚才,他……他预判了我的动作?”宁永思心中不由这般想,嘴上却惊叫:“你没有用全力!”   姬洛站在原处,面无表情掸衣:“若是宁不归前辈知道,只怕会气得从棺材里坐起来。”   “我又没真的要伤他,你知道我真正的目标是你!”宁永思大声喊,心里发虚,好似真的被姬洛的眼神震慑住。她自认为自己藏得住心思,可刚才的意图被识破,教她心中胆寒——   如果,如果一开始姬洛不是选择真刀真枪拼杀,而是用“天演经极术”困住她,或者黏住她,她根本跑不了,甚至连对方的衣摆都摸不到!难道自己学了这么多年的刀法,真的比不上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   自我怀疑在心中蔓延开,她只觉得讽刺,比刚才他冲老头说的话,还要讽刺。   水牢里的老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不顾脏臭,把瘫子拖起来,往自己身上背,可他一个人又有些束手束脚,总是托住了左脚,右脚又滑了下去,人又不能说话,只得朝离着最近的宁永思,投去请求的目光。   宁永思没有搭手,只是嫌恶地飞快瞥了一眼,至于身后的瘫子,那个屎尿沾身,恶臭的源头,比那个老头更加没用。   但她心中毕竟软了一分,只干瘪瘪留下一句“走着瞧”,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明哲保身,走为上策,撞开石栏滚地而出,捡起金刀往外跑。   姬洛没有追。   不知道为什么,老人和瘫子的画面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尤其是那个躲在老头背后的瘫子,蓬头垢面不见模样,唯一露出的那双眼睛,却叫她有些害怕。这种害怕毫无道理,她甚至宁可承认自己害怕不知武功深浅的姬洛,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对一个瘫子会有畏惧。   “该死!”宁永思骂了一句。   石窟里忽然响起一声叹息,萦绕在耳边,宁永思停下脚步,忽然想起,上一次看见这样温情的一幕,还是在刀谷。小师弟有一年出疹子,负责照顾的她以为是天花,听人说染上会死,便扒在门边躲躲闪闪,师父得知以后,二话不说,亲自背着去镇上找大夫。   她一路跟出了断水楼,又是担忧,又是后悔,更多的是怕被人指着责怪贪生怕死,胆小如鼠,说吃不得苦头,说心肠硬。   宁不归发现她跟着,就带着她一起。   “师弟他会没事的,对吗?”   “对。”   “那师父您呢?会有事儿吗?”   “不会。”   “那……我刚才只是去做别的事了,才没看到……我……师父你不信问小师叔,他说他给小师弟打了一柄刀,我去……去拿……”她不是有意躲出去,也不是故意看着小师弟挣扎着摔在地上。   她不停地解释,十分努力想解释清楚,可宁不归没有给她机会,而是打断了她喋喋不休的话:“我已经说过了,这不是天花。永思,人有些私心无可厚非,最怕……”   也许是怕言辞对一个半大的小女孩来说过于严苛,一代大侠终是没说下去,但此刻,那道声音却在她脑袋中不断放大——   这几十年,她是真的爱刀谷,恨胡虏,还是仅仅只是一个借口,趁机将她心中的自私与罪恶放大?   姬洛的话像一把利刃,把血淋淋的过去又重新刮开。宁永思在石道里跑了两步,忽然如梦初醒,很快又觉得很好笑。   豁口处下来两个看守水牢的人,穿着灰布麻衣,一高一矮,正沿着石阶往下爬。   显然,他们丝毫没把下方的囚徒放在眼里。一个老头,一个瘫子,能成什么事?嫌水牢阴森,又怕湿气熬出疹子,早躲了出去,直到听见方才山腹的不明响动,才不情愿地回头查看。   “那帮刁民骨头真是硬,要不是得留着手脚干活,奶奶的,早叫他们好看!”   “你小声点,底下那老头,好歹是老大他老子爹……刚才什么声?”   “能有什么声!你怕什么,还能长翅膀飞啊?那老头又不会讲话,瞅一眼能交差就完事儿了,要我说,老大才是真狠,外头那些人可都是……”   声音戛然而止。   守牢人瞪着前方,看黑影从他们正中穿过,脖子上一紧,低下头时血已经汩汩涌了出来,怎么捂也不捂住,蜷缩成一团,从石阶上滚了下去,将好砸在背着瘫子的老人脚边。   老头垂首,难得露出嫌恶的表情,那双枯瘦的脚一刻也没停,绕开挣扎抓挠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往豁口跑去。姬洛紧随其后,无意间发现,那瘫子扭动脖子,追着那刀口看,直到目光与他相撞,才又转过脸去。   刀口光滑平整,宁永思出手时,没有半分犹豫。   豁口的外面,是一条自西向东的山沟,夏季青草丰茂,野菊散落遍地,五彩缤纷。草坡下有大小不一的水泉,有的热有的冷,在黄昏的霞光中氤氲出袅娜的雾。偶尔有几只飞鸟,相互追逐着从低空掠过。   山沟里宁静和美,而山上却不然,两侧的高山向沟内压迫,尖顶上裸露的褐色岩石上寸草不生,只留下密密麻麻的洞窟,黑黝黝的,像一只只被挖去的眼睛,十分可怖。   五百步开外,生着棵大梧桐,树下蹲着黑压压一群人,男女老少皆有,穿着相似的麻编裙裳,耷拉着脑袋,双手抱在脑勺后,一声不吭。   周围一圈打手,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长得那叫凶神恶煞,一手操着一把大斧头,有的抗在肩上,有的在手里耍弄,结果其中一位手艺不大好,一甩甩到的树影最深处,穿着织金丝衣,翘脚而坐的男人被惊醒,差点被削掉脚趾头。   “干什么吃的,瞎了你的狗眼,给我滚!”男人顿时暴跳如雷,一个耳刮子就给壮汉抽了过去,后者一把络腮胡子,一脸委屈,想着就快发家,咬咬牙,强忍着:“老大,小的这就滚。”   那缺心眼的,真要伏地滚,可眼前却多了双纤足挡道,他往上一看,是个提着金刀的女人,长得还算标致,就是老了点,跟他娘一个岁数。   作者有话要说:  姬洛又打开了一个新副本……猜猜会有哪些人出现在这个小副本里呀~ 第283章   “这是什么地方?出去往哪儿走?”宁永思瞥了一眼地上的村民。   锦衣男人被刀口的血骇住,顿时慌得往人墙后头躲, 一拍脑袋冲手下又吼又叫:“不是叫你们看着路吗?怎么还有外人进来了!弄死, 给我把丫的弄死了, 走漏了风声,甭说发财,都等着喝西北风吧!”   斧头壮汉一拥而上,没两分钟便被打得满地找牙,姬洛赶到的时候, 宁永思正揪着那锦衣男人的胳膊,一脚踩着肥臀,顺手把刀口架在人脖子上。显然,后者骨气缺缺, 是个欺软怕硬没种的, 一看来人武功高, 顿时把脸笑成了菊花:“女侠,小心, 小心你的刀, 拿稳了,咱有话好好说。”   宁永思重复了一遍:“这是什么地方?”   “死人隘。”   “要你说?”宁永思把刀一拧,她都走到了海坨山, 还会不把附近打听清楚?这人不是装傻,就是脑瓜子真蠢。   “别打别打,这地儿真没名字,要不叫个无名之地?”   男人嘴巴讨欠, 宁永思瞪了一眼,拿另一只手,冲他脸拍了拍,像在菜市口挑猪肉:“他们怎么回事?”   宁永思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山民,觉得不可思议,明明威慑的打手已经被她收拾干净,可这些人却仍然一句话也不说,好似在那地头生根发芽,甚至把畏惧的目光从锦衣男人身上移到了她身上,带着明显的猜疑,还有强烈的怨恨。   这很没有道理,宁永思从没来过这儿,这些人,更谈不上见过。   “我们这儿的人都胆小怕生。”   “你们这儿?”   那锦衣男子撩起袖子,露出手臂上一块豆蔻汁染出的红花图纹,笑着道:“这是我们族人的标记,大家都是乡里乡亲,小子在外头发达了,想给他们都迁出山去,你看这儿又没有半亩耕田,迟早得坐吃山空,断子绝孙……”   说着还给一旁滚地的打手使了个眼色,后者揪着近旁一姑娘的手臂,撸起袖子,果然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图案。   “是这样吗?”宁永思松手,把人踹到一边,走到那姑娘身边,轻声问。   那姑娘看她却十分戒备,像是有所忌惮,过了半晌,才咬牙点头,可就是这种带有信任的动作,蹲在她身边的一对夫妇却脸色大变,拽着小姑娘使劲儿摇头。   这是忌惮。   宁永思上前:“你们不用……”   “怕”字还没出口,那夫妇张着嘴,吱吱呀呀,突然发了疯一般扑上前来,张口就咬,锦衣男人憋着笑,宁永思则骇了一跳,伸腿将人踢开,一怒之下抽刀要砍,背后忽地传来一声呼喝:“永思,刀下留人!”   喊话的不是姬洛,是老头背上的瘫子。短短不过四字,宁永思的背几不可见一僵,手头的金刀竟然锵啷落到地上。“发疯”的夫妇,盯着老头和瘫子,不甘地退回原处,眼中同时露出垂怜和敬畏。   锦衣男人瞅准时机,捡起地上掉落的板斧,朝丢了武器的宁永思后背砍过去。   见此一幕,老头忽然松了手,把瘫子往灌木丛前一靠,怒气冲冲上前,对着那锦衣男人就是一巴掌。男人回头瞧见那张老树皮一样的脸,躲闪不开,嫌恶非常,狠下心干脆把手头板斧调头对准老人。   老人执拗,非要掴那一巴掌不可,姬洛见势决定帮上一帮,当即足尖一点,飞身上前打落板斧,先一步将那男人制住,再就着他屁股狠狠一踹,脸就送到了手掌前。   “啪——”   这一巴掌扇得狠,把梦呓中的宁永思也打醒了,她猛地向前跑了两步,又堪堪停驻,隔了五丈远,与那瘫子两两相望,却再不敢往前:“师……师父?”   宁不归?   姬洛正活动手骨,猝然这一声唤,叫他也忍不住霍然回头——怎么会是宁不归呢?不是说宁不归当年已在刀谷与人同归于尽了吗?他难以想象,那个在水牢里,头发蓬乱生虱,浑身散发恶臭,需得有人端屎端尿伺候的瘫子,竟然是几十年前威震华北的一代大侠!   瘫子开口,又道:“永思,他们都是哑巴,不要伤害他们。”   “师父?你是师父?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定是我听错了,我不信,不信!”宁永思捂着耳朵连连否认。记忆中曾风华绝代的“风流刀主”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他的师父,那个从小告诉她刀在人在,刀断人亡的男人,活着就像一种讽刺,更别说在这种地方苟延残喘!   何况,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在水牢里嘲笑姬洛所救乃无用之人。   在她心里像神明一样存在的信仰,竟然比一个干瘦如柴的糟老头还不如,没有比这更大的笑话!   “不,假的,一定是你和他串通好骗我!你怕我揭穿你的身份,就找人来骗我!”宁永思剜了姬洛一眼,眼神中充满刻毒,随后指着自己的心口,大声质问:“我是谁?你说话,我是谁?”   语气软下来,说到最后,她自己先没了底气。   “永思,朱永思。”   瘫子叹了口气,怕她难堪,把目光避了开去,不急不缓说出了那个再不被提起的名字。是了,她本姓朱,因为从小拜师,长在断水楼,刀谷灭后,不甘心自己的师父就此绝嗣,她一怒之下,将自己的姓改成了宁。   “师……父!”宁永思跌坐在地,两眼饱含热泪,她不敢靠近,却也不得不接受现实。   锦衣男人转了两圈,活像个矮脚陀螺,向后一倒,被两个壮汉架住。待站稳脚跟,伸手小心碰了碰烧得火辣,肿得老高的左脸,吃痛一声,趁宁永思无暇他顾,撸起袖子骂骂咧咧要往前揍人:“老不死的,你敢打我!有好日子放着不过,非要吃糠咽菜!”   姬洛伸手把他抓了回来,不客气地把人摔在梧桐树下,短剑贴着耳朵,刺进树干里。   “别……大侠饶命,误会误会,我叫熊巴,那是我爹,我能做什么……老子打儿子,该的该的!”锦衣男人服软,盯着剑下飘落的一缕碎发,咽了烟口水,眼睛都看直了。   姬洛弹了弹指甲,闲闲道:“收起你的小心思,我跟那位不同,可没有师父认。错一句,割舌头。”   “这……”熊巴结巴,还想隐瞒。   瘫子开口,声音不怒自威:“他们想要太岁。”在他说话的时候,蹲在树下的村民都提着一口气,似乎惧怕他讲出实情,可真相当真从他嘴里吐露时,那些人也只是垂首叹息,并没有像方才对宁永思那样,充满恼怒和无尽的怨恨。   姬洛一瞬间明白,宁不归在这些人心里威望一定很足,足到他们虽然觉得不妥,却也甘愿接受。   熊巴跳了起来,口出狂言:“妈了个巴子!我得不到,你们也别想得到。死老头,不留给儿子,难道还要留给外人,可别瞧着他们现在帮你,等……等我被收拾了,下一个就是你,还有你们!”冒着被姬洛割舌头的风险,他也要把肚子里憋着的气话说完,“别忘了当初,那些外头来的人是怎么对付我们的!”   在煽动性的言语之下,村民隐隐有暴动的迹象,如果没有宁不归坐镇,他们应该第一时间就会做出反应。   “来啊,割我的舌头啊,让他们看看,你们这些外来人的丑恶嘴脸!”熊巴嘴边咧出一个阴恻恻的冷笑,这些年在外闯荡,他体悟出了一个深刻的道理,对于拿剑的君子,两个对付的法子:及时的伏低认错和适时的无赖无耻。   被规矩束缚的人永远是守规矩的人,姬洛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不是,又算了一下,强行突围也没什么损失,于是给熊巴另一边脸也来了一巴掌,这才消停下来。   “这年头畜牲都能讲人话,拿剑的怎么会都是君子?”姬洛觉得好笑,这熊巴又天真又自以为是。   如果割舌头会让这些哑巴奋起反抗,那么底线以内,适当的惩戒,便有敲山震虎的本事。   姬洛转过头去,对宁不归微笑致意:“前辈说的太岁,可是山经海纪中所载的‘视肉’,也就是《抱朴子》里提到的服之可长生不老的肉芝?”   “不错,”宁不归下巴还能动,隔着数丈,与他颔首,“这山沟与世隔绝,却生有罕见的天星石芝,千金难得一厘,因而引来祸患。少侠想来也发现了,他们耳力与常人一致无二,并非天生哑巴,实际上是被人下毒所致。”   熊巴咬牙切齿:“都是那个疯女人!如果不是她,这里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宁不归眼中星子熄灭,一瞬黯淡,似乎有意避开这个话头。熊村长走到姬洛身旁,伸出枯瘦如枝的手,按住了剑柄末端,轻轻摆头。姬洛收剑,只说了四个字“怀璧其罪”。在场唯有宁永思摸不着头脑,提着金刀走过去,质问熊巴:“他们刚才就是因为这个,才对我发疯?”   熊巴看了一眼宁永思,又看了一眼自家老爹,最后靠着树干坐在沙坑里,抓乱了发冠,两手叠在膝头上,十分颓丧:“因为死人隘的传说,我们这个村子一直自给自足,里头的人不出去,外头的人也很少进来。几十年前,有个受伤的女人误打误撞走到了盘河口,本村东头一户人家发现,那家人的媳妇儿身怀六甲即将临盆,不想见血,于是就好心把她救了回来,但那个女人伤得太重,寻常的草药根本治不好,于是他们私下违反了规矩,给她用了肉芝,也就是你们说的太岁。”   “长生不老,倒是不见得,不过魂是真拉了回来,可也从那时起,祸事接踵而至,”熊巴砸吧嘴,狠狠啐了一口,颧骨上的肌肉跟着狠狠一颤,在场的村民齐齐低下了头,“那个女人根本不是个善茬,也是后来离开了死人隘我才打听到她的真实身份,她是千秋殿的殿主,这个地方,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   现如今的殿主是厉观澜,在他之前,据闻确实是个女人,宁永思似有所动,试探地问了一句:“玉心莹?”   “不,是她的师父,单雨,不过那个时候,她应该还不是殿主,”熊巴摇头,语声更加急促,“伤好之后,单雨离开了死人隘。但没过多久,她又回到了这里,向村长,也就是我爹,讨要天星石芝来压制她娘胎里带出的怪病。我爹这才知道始末,断然拒绝,一口咬定不知所云,除了怕秘密外泄,还有个原因,是那肉芝虽能再生,却异常缓慢,已知的一朵离下一次成型还未足天数,贸然采撷,只怕会伤及根本。”   不论这拒绝是真心还是假意,是善意还是恶意,只要人与人之间还存留猜疑,那么结果可想而知,尤其是对单雨这种出身的人来说。   “所以,她控制了你们所有的人,让你们替她卖命?那座水牢,也是她修建的,对吗?”姬洛轻声一叹。   听见他开口,宁永思本能想对呛,但仔细一想,不无道理,甚至悲剧绝不止如此简单:“所以她把你们都毒哑了?”   这是个很傻的问题,在姬洛看来,以单雨的武功和背景,根本不需要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就像人若要捏死蚂蚁,根本不会考虑要不要迂回地在它们的食物里下药,这听起来就很可笑。   “不,那个时候还没有,她只是用村里的小孩和老人威胁,迫使其余人替她四处寻找采摘肉芝,也当真发现了不少,只做药引,已足够她服用两辈子。但人的贪欲无穷无尽,她开始利用肉芝赚钱,如果有人反抗,她就把人关入水牢,或者直接杀人,以血来蕴养那种天材地宝。”   熊巴的解释印证了姬洛的猜想,至于下毒,应该是在那之后另起了祸患,这世上任何一股力量都不能小觑,哪怕只是蚂蚁。   “后来村中不堪重负,决意联合起来,送一个人离开死人隘,去外头寻找援助,他们选中了我,我那时很小,倾全村的力量,从山缝里爬了出去。”熊巴忽然有些呜咽,不用想,单雨一怒之下毒哑了所有的人。这些人只有语言而没有文字,交流变得困难,也就无法再团结一致。   熊巴双手紧紧握拳,在腿上狠狠捶了一下,表情变得狰狞:“可是你们知道吗?外面的世界比山里更加残酷!单雨的势力太大了,我能遇见的,只是跟我一样的人,他们能做什么,屁都放不了一个,却一天到晚做梦,不是想抓我去千秋殿,就是想让我也成为他们生财的工具,我跑了好几次,再不敢告诉任何人关于天星石芝的秘密。”   “从那以后,我渐渐开始心安理得地过日子,直到单雨死。”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还想写得更惨一点,不过想想小心脏受不了Orz   话说平淡的剧情过去啦,我又要开始写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了… 第284章   按三代往后推,单雨应该死了很多年, 可熊巴却没回过死人隘, 这种背着别人的性命, 却自个活得逍遥自在的行为,在宁永思眼里,就是背叛!   背叛的人都该不得好死!   “你为什么不回去?为什么不去救他们?你都在做什么!”宁永思一把捞住他的衣服,不停质询。   “你懂什么!我离开死人隘的时候,什么都不会, 连汉话都说不好,更别说羯族话、鲜卑话,更何况天下没有一处不在打仗,我能怎么活?你以为活着就是脑门上写着‘活着’两个字就能活下去吗?吃喝拉撒都他娘的要钱, 没有钱就要命!”熊巴大声吼叫, 把多年的委屈统统发泄出来。   他知道自己做得不对, 可他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好,他没有本事, 更没有足够的智慧, 他只是个从山里出来的,一无是处的小子,以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可到头来发现自己根本不是在阴沟里,而是漂泊在汪洋大海上。   熊巴的眼神渐渐暗淡下来:“我什么都做不了。日子好一点的时候,不敢回去,怕乡里乡亲都没能坚持下来, 死人隘真成了死人隘;日子差一点的时候,为了麻痹自己继续活着,整日除了吃喝嫖赌就是吃喝嫖赌,屁股后头都是追债的,还能怎么活?”   “还能怎么活?”宁永思松开了手,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为一个傻了吧唧的村夫的话,而第一次有了想认命的挫败感。   她何尝不是这样,只是比熊巴要好上一些,不过也只是野蛮人披上了君子的皮,本质上还是卑劣的怯懦者。   在那一瞬间,宁永思甚至不敢回头去看宁不归,但师父就在她身后,也许已将她的内心看穿。   宁不归开口了,刚吐出一个字,宁永思的心便紧紧一缩,但很快她发现,这话不是对着自己说的:“熊巴,你走后,他们就被毒哑了,可村里的人从来没怪过你,但你现在却反过来这样对他们,不觉得愧怍吗?”   在外头日子过不下去的熊巴,又想起了山里的肉芝,长在角砾岩的缝隙里,像散落的天星。单雨死了,也许桑梓又归于平静。   熊巴决定赌一把,于是回到了海坨山后的死人隘,一切果然如他预料那般,极度自私自利的单雨,宁愿死后把秘密带入黄土,也不愿同别人分享,于是,这里的肉芝又成了无主之物。   起初,他还有点良心,只偷偷拿了点儿家里的存货,可后来,买卖的钱很快又被挥霍一空,他只得一而再再而三折返,胆子肥了,贪婪的窟窿越来越大,竟也想成为单雨第二,把乡里乡亲抓起来,替他挖肉芝挣钱。   因为熊村长和宁不归的反对,熊巴才把他俩关进了水牢。   熊巴被说得脸红耳臊,对宁不归的指摘并不服气,气急败坏喊道:“我再可恶,难道比得上那个女人,我好歹……好歹是想给乡亲们发工钱,而且……而且我也没想苛待他们,是你们不肯配合!”   姬洛哼了一声,这狡辩的话听起来格外刺耳,对于这些山里人来说,工钱又有什么用呢,他们一辈子也不见得能出去一次。   熊村长走过去,扬手要再扇一巴掌,好打得他牙碎嘴巴烂,再说不出这般没良心的话。   可是当他挥起右手时,熊巴却抿着唇,瞪着眼睛直愣愣看着他,委屈里带点怨恨,好似在说:“当初明明是你们选择了我,如果没有见过花花世界,我依旧是那个善良人,坏的不是我的心,明明是外面的世道,你们却一个个又反过来怪我!”   老村长眼中蓄满泪水,余光瞟了一眼垂首静默的村民们,最后绝望地望向宁不归,淳朴的人思想一根筋,他也想不明白究竟是谁的错,只能寻求最后一丝安慰。   宁不归读懂了他的眼神,颇有些痛心疾首:“其实,你没有回来的那段日子,大家都很惦记你,他们不仅没有埋怨,反而觉得外面不比家里好,能好好活着,已是足够!”   “你又知道什么,你这个外来人,你们这些外来人,都该死!”熊巴懊丧地抓乱了头发,虽然仍在辩解,但语气已没方才激烈。   这一句话,引得树下的人呜咽了起来,从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再到她的父母,最后是整个村子的人。他们本来在这里过得好好的,因为地势和传说,避开了战乱,却没避开人心险恶。   究竟是谁错了?   熊村长放下扬起的手,在熊巴的头上拍了拍,毅然决然转身走向宁不归。在那一刹那,熊巴觉得自己彻底被抛弃了,他心里空了一大块,竟然起身去追,摔倒在宁不归身侧的草地上。   宁永思什么也没说,把那些躺地上“哎哟连天”的打手绑了,都规制在一起,之后再做处置,其实没有更好的处置方法,若要守住秘密,要么只能杀人灭口,要么就集体搬迁,可迁徙哪有那么容易,这些人离开了这儿,又以什么为生呢?   由此可见,熊巴也是个熊脑子。   老村长要背上宁不归回屋,后者却摇头拒绝了,约莫是猜到和他徒弟有话要说,便领了儿子走。   熊巴回头朝瘫子看了一眼,不知是不是良心发现,轻声说了一句:“照顾他们这么多年,多谢。”   宁不归闭着眼摇了摇头,并没有受他的礼。   百厄刀谱的事还没有结果,那山洞与水牢只有一层之隔,纵使与村人无干,兴许还有线索,姬洛决意跟随熊家父子二人,寻个机会私下打听。正当他调头准备离去,宁不归突然开口:“永思,若你还当我是你师父,有件事还需你去办。即刻返回刀谷,将我的刀立在断水楼前。”   虽是商量,但从请求到托付,没有半点拖泥带水,显然这位老英雄根本没打算讨价还价,瘫在这里多年,已让他内心异常焦急和煎熬。   “您是要恢复……”宁永思下意识认为他是要向天下宣布自己的归来,与自己一拍即合,顿时欣喜若狂。   只是她话还没讲完,已被匆匆打断,宁不归忽地改口:“过了这么多年,不一定还能等到。你直接去长安,想办法联络一个人,把我的刀带给他,这个人……叫风世昭!”   宁永思仓促应下,满面疑惑。老英雄松了口气,时势变迁已过将近三十年,他并不觉得有人还能识得风世昭这个名字,并没有防备隔墙有耳,却恰好叫还未走远的姬洛歪打正着。   “风世昭?”   当初在云中盛乐城外,厉观澜质问单悲风时也提到过这个名字。   风马默家中那块牌位霍然现于脑海,姬洛心中顿时掀起狂澜:“前辈说的这个人,是不是生得一副书生样,蓄着一小撮胡子,极是风度翩然?”   宁不归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另眼审视,似乎在琢磨姬洛和此事之间的关联,以及他的身份:“你认识这个人?”   “师父,此人不可信,他首鼠两端,有意投靠氐贼!”宁永思出言打断,看姬洛更生了几分厌恶。她在北方混了这么多年,这个叫风世昭的一点没听过,姬洛才多大岁数,三十年前的事,又知道什么,保不准是脱身歹计。   姬洛却旁若无人般直视宁不归的眼睛:“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可!”   “去叫熊村长来。”   “师父!”   宁永思还想劝谏,却被宁不归止住,她只得悻悻而走,走时拔出金刀三寸,又狠狠送了回去,对着姬洛哼了一声。   “年轻人,还要劳烦你把我弄到那边的石头上,我脏得很,请不要嫌弃。”宁不归以眼神示意。   姬洛顺着他的目光看,村头大梧桐的东北向缓坡上有几块凸石堆垒,那地势拔高,附近皆可一览无余,而村里的人若有心,回头也能瞧见他俩,是个借一步说话的好地方。   “请说。”宁不归靠在石头上。   姬洛直言:“风世昭已经死了。”   宁不归似乎并不意外,望着天边,过了许久才问道:“楼中楼的事,你知道多少?”   “前辈信我?”姬洛也没想到他如此开门见山。   宁不归斜睨了一眼,微微一笑,教人看不出深浅:“不论你是何人,该知道的事总会知道,我不计较这些,因为连我也不知道泗水更多的秘密,我和他之间只有一个约定,你能查到的远不止这些。”   “那前辈还要立刀为凭吗?”姬洛迅速作出回应。   宁不归道:“为什么不?做人信诺,此乃原则,虽然已没有意义。小子,你不该问我约定是什么?”   “没有必要,风世昭已死,而您也被困在这里三十年,变数之大,早已非您所能把控,在下在斩家堡时,曾听斩宗主说起,这一代的‘风流刀主’,是位老成持重的人,若真有什么,前辈您不会冒险,只会把秘密带入黄土。”   宁不归想了想,接过话头:“我和他之间一直有密信往来,那个时候,石赵野心已至昭然若揭的地步,他深以为刀谷首当其冲,于是向我征询,是否需要援手,他或可从中布局。不过我拒绝了,祸患毋须牵连旁人,我已有与刀谷共死的打算,所以我与他约定,若我还能活着,会以伴我一生的‘风流刀’示之。”   风世昭的身份,在长安所处的位置,以及在长安的谋划,始终是个未解的谜题。从桑楚吟的只言片语中,不难想象,与姜玉立并肩砥砺的人,就算不是视生命如草芥的狂徒,目标也该是殊途同归,可宁不归的话却分明相悖。   一个不择手段的恶徒,不该管刀谷的死活,更不必说他还有个身在“六星”之中的儿子,实在是太过于诡异。   唯一能确定的是,风世昭和泗水有关。   姬洛忽然想到了屈不换,心中有了一计,忙道:“前辈,也许您的刀比人重要,来而不往非礼也,刀若是作为信物,总该有与他相称的回礼,比如……八风令?”   “什么都没有,我的刀已经断了,”宁不归脸上毫无波澜,“八风令,那是甚么?”   老英雄的眼中没有半点感情,姬洛试图窥伺,却也不得人心,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和恐慌——   假若此话为真,风世昭乃九使之一,那么他去见宁不归,若不是为了传令,又是为了什么,若是因为私事,则大可不必暴露自己来自楼中楼的身份。结合刚才的谈话,宁不归显然是知道风世昭的来历,甚至也通过他,了解了部分泗水的情况,尽管这些了解,离核心很遥远。   “信任,是这个世界上最难能可贵的东西,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我该信你吗?”宁不归笑了,目光越过姬洛,望着村头随风摆动的树冠和树叶,“你现在一定满腹疑窦,不如想清楚再问,我只是一个瘫子,哪儿都去不了。”   “他们来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宁永思已带着熊老爷子爬到了石堆前,一边警惕地打量姬洛,一边帮着将人送到老头的背上,一句话没多说,迅速离开。   姬洛站在高岗上,感觉陷入了深深的泥潭——   宁不归看起来如厌世的人一般满不在乎,但内心却是坚如磐石,否则,也不可能以残躯,在这一隅小村中,度过漫长岁月。姬洛不自觉想起了斩北凉和他说过的故事,无论是前代刀主,还是那个邪刀入魔的师弟,都没有给予他最基本的信任,也许对宁不归而言,一生之中,根本没有信任可言。   那他真的不知道八风令吗?   作者有话要说:  搓手手,马上要接上之前代国的线了。   国庆快乐呀~祝祖国生日快乐!我永远爱我的祖国!比心? (激动,疯狂打call!!! 第285章   除了吃喝,姬洛一直在树下徘徊, 他不靠近任何人, 旁人也不惊动他。   宁不归没有收回托付, 宁永思决意休息一晚,翌日上路。晚间收拾妥帖后,她出门撞见姬洛还在原处思忖,几次忍不住想除之而后快,却都被熊村长及时阻拦。这老头唯宁不归的命令是从, 不会说话,不会写字,却跟人肚子里的蛔虫一般,心明似镜, 她眼下不敢作风猖狂, 也就早早回屋, 眼不见心不烦。   子时将近时,姬洛去敲门, 熊村长点灯而出, 给二人腾挪位置,自己往熊巴那屋去。   宁不归还未歇下,傍晚梳洗之后, 合衣而躺,刻意保持衣衫整洁,像在等他:“我现在除了吃,便是睡, 昼夜无分,没有多大区别,倒是你,执着得有些出乎意料,让我想起了年轻的时候。我现在比较相信,你是个好人。”   姬洛抱着“决明”,靠在石头房子那扇不太灵活的木门旁,一动没动,远远打量着被油灯熏得脸色发黄的宁不归。   “你可有答案?”躺在榻上的人接下来的开口出乎意料,并没有如白日时那般问他想问什么。   “你在守护另一个秘密,”姬洛眼神俶尔凌厉,随着喉结滚动,声音也一点一点沉了下来,“一个和泗水楼中楼无关,但是非常重要的秘密。”   宁不归终于变了脸色。   “人对于信任而言,只有两种态度和两种对应的举动,要么信任,据实以告;要么不信,拒绝相告。可前辈您却哪种都不是,若说信任,您说话却掐头去尾;可若说猜疑,那又为何要多费口舌,将约定告知于我?”   姬洛失声一笑,那一笑静夜下漫天星子也黯然,每当“道破天机”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浑似生出一种莹莹玉光:“所以,您开口便反问我对楼中楼知之多少,又故意透露了一些无伤大雅的消息,就是想试探,我是不是真的只在意风世昭,显然,您发现我确与另一个秘密无关,所以走时才会留下后面的指示。对吗?”   尾音上的两个字,压垮了宁不归最后一丝伪装,但老英雄皱起眉头,急促呛咳两声后,却仍旧憋着没开口。   姬洛走了进来,朝榻上拱手一拜:“正如前辈所言,您对泗水确实不了解。在下姬洛,与惠仁先生有故,这些年一直在追查楼中楼的旧事,所以,对于您守口如瓶的秘密,我不会尝试探查,这是我对您的尊重。”   “信任,是这个世界上最难能可贵的东西。”宁不归低声笑了起来,将白日的话重复了一遍,而后将目光紧紧锁在姬洛身上,“这些年来,我身边所信任的人,总是身体力行告诉我,我不应该信任,但我现在想相信你,这大概是我今生最后一次给予我的信任。”   姬洛低下头,不确定是否应该坦然接受。   宁不归问:“很沉重?”   “很沉重。”   信与被信,都怕被辜负。   宁不归不再闲扯,将藏掖的部分娓娓道来:“风世昭来见我,是在永和四年。他自称来自‘泗水楼中楼’,受楼主重托,想要说服我加入他。呵,武林秘境,我当然听过,可惜那时刀谷岌岌可危,我无暇他顾,重他是位义士,亲自将他送离太行。”   那一年,刀谷覆灭,风世昭独走长安。   那一年,惠仁先生重伤不治,燕素仪与慕容恪重逢栾川。   “他这个人,一看就是干大事儿的,脑瓜子一点儿也不轴,更没有文人的酸腐,我送他,他便走,头也不回。”宁不归砸吧嘴,在榻上摆了摆头,那笑中还有些无奈,“人虽离去,信却未曾断过。最后一次传书,风世昭确实留有托付,说是哪怕刀谷能躲过此劫,也必然支离破碎,元气大伤,若想恢复至巅峰,有一个人或可助力。按他措辞,言之凿凿,非常笃定此人会亲自登门见我,但他也不知会是在什么时候。”   宁不归顿了顿,慢慢看向姬洛,后者眉眼一豁,立时恍然:“不过,我并不觉得你是。”   “他没告诉你这个人姓甚名谁,是何身份?”   “没有,连样貌都没有,他只说了四个字:生杀予夺!”宁不归唇边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眨眼即逝,“你叫姬洛,对吗?抱歉,我并没有在你的眼中看见。”   姬洛哂笑一声:“有这东西的,莫不是王侯将相?就没有别的了?”   “其实风世昭还留下了一句话,”宁不归略有迟疑,直到把目光从姬洛身上移开,这才缓缓道,“他说若真有那一日,他希望能得到那个人的宽恕,并且感谢他多年来的信任,但他不后悔。他似乎已预料到,自己不可能有亲口说出的机会。”   因为信任二字,宁不归答应下来,想到风世昭的死,一时间颇有些感慨:“没想到他竟先走一步,而我这个老东西,却活了那么久。”   “你和他很熟吗?”   “只见过一面。”   宁不归永远也忘不了微雨斜飞的那一天,风世昭撑了一把伞,握伞的手细长,指骨发白。伞下那张脸素净,没有沾到一滴雨水,和他儒生装扮所呈现的气质不同,这人两眼狭长,目攒精光,每一句话都带有很强的目的性,干脆而干练,一看便是个雷厉风行,外柔内刚的人,这样的人若是入仕,必定是个执法无情的官吏。   姬洛还想说点甚么,但外头忽然起了骚动,木梆子声是从山上下到山沟中,敲击极有节律,只是时远时近,时轻时重。哑人村里的人虽然开不得口,但在宁不归近三十年的指导和帮助下,也自成了一套生存沟通的体系。   这里的人睡眠浅,起第一声时,鸡鸣狗吠,附近几间房陆续有人点灯,着衣起身。   姬洛退到门边,屏息静听,没有动。不一会,熊老村长来敲门,宁不归躺在床上,对他轻声说:“去看看吧,放心些。”   “我感觉到了一丝杀气。”熊村长走后,姬洛这才开口。不知为何,躁动至此间,宁永思却始终没出现,许是随那老人上山,许是知道姬洛还在屋内,刻意避开。   宁不归似乎并不在意:“山上偶尔有野兽下来偷食,被发现了,他们就会敲梆子呼喝其他人一起抓捕,得到的肉平分,熏成腊干,留待年节。”   “整村人可以团结一致捕兽,却还对付不了单雨一个人,果真是弱肉强食的世道吗?”姬洛望着黑色的夜空,心中有一种窒息一般的空虚。远山的火把一个接一个亮起,像蛰伏的凶兽睁开眼睛。   ————   杀将单悲风如何也没想到,一个山沟子里的破溶洞中,竟然布满了细线,这些线汇集的地方,修筑了一个大铎,大铎的响动不只零星,而是顺着风,在坳谷里层层叠叠的回响。   这叫传风铎,宁不归鼓捣出来的玩意儿,最初是为了防止有人在天星石芝再生期偷采,后来则用以捕捉往山洞遮风避雨的野兽。   猎犬的声音最吵闹,随后,是密集的脚步声,和连串的火把。他悄悄把古锭刀举在肩头,但很快又垂放下来,低头看了一眼身侧重伤垂危的人——杀人很容易,但带着个将死之人,实在麻烦。   也许,他可以试着讲讲条件。   “抱歉惊动诸位,在下只想要一片肉芝,什么条件,尽管道来。”单悲风清了清嗓子,但许久没开口,声音不是一般的沙哑,像在沙地上磋磨。   哑人村的村民把火把向前探看,想用微光照清岩土壁前靠着的那团模糊影子,等他们发现并不是被线缠住的野猪或者山鹿后,顿时有些失望。就在这时,站立之人开口,当先的村夫听得他的话,吓得将手头的东西扔了出去。   火把呈弧线滑落,照见厉观澜灰白僵冷的脸,随后在古锭刀上折射出锃亮的光,杀人如麻者,总是不自觉散发一种叫人战栗的气息。   单悲风觉得很奇怪,明明自己已经努力收敛杀气,甚至一反常态,努力放缓声音装作误入此间的过客,可那些穿着彩麻织衣的山民,却依旧露着惊恐的表情,那种恐惧,仿佛在瞧人间恶鬼。   为什么是恐惧,而不是担忧,疑惑,或者愤怒?   “他要死了,我只想要一片肉芝,”单悲风尽量按捺下情绪,他的天性里也没有那么热衷杀人,于是板着脸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想在他面前杀人,你们给我,我给你们钱。”   人群里一阵骚动,很快分成两股,一个苍老的拄着藜杖的老头走了出来,看起来不是村长即是族长。熊村长不停摆手,晃动手中的爬山拐杖,努力想解释,现在并不是天星石芝采摘的时节,他们害怕过度的切割,会使得仅剩的几株也溘然死去。当然,不想再引来外族人的觊觎,也是原因之一。   可是,他说不出话。   单悲风以为他不愿给,心中莫名烦躁起来,这些年执行的任务不计其数,大多时候都是手起刀落,能说这么多话,已是慈悲。   若不是答应了厉观澜……虽然这家伙并不一定会领情,但也不愿他再将失望带入黄泉。   听见他手中的刀响了一声,熊村长往前走了一步,怕他气急伤人,努力想解释,却被身旁的人按住。火光照亮的一瞬,老村长看清了他的脸,还有那双悲喜莫测的眼睛,苍老的身体不停颤抖,整个骨架都咯吱作响,他向后一倒,但没倒下,熊巴用手撑住了他的腰,也在一瞬间看见单悲风的脸。   “是她回来了,是她回来了……”   熊巴带了浓重的口音,单悲风没听清他的嘀咕,但发现有人会说话,他心头一喜:“我想要一片肉芝救他的命,只有这儿有,你们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们。”   “你怎么知道这儿有?”熊巴心头狂跳,却抖着声试探。   单悲风抿唇,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其实连他也说不上,只是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他的母亲似乎无意间提到过这么一个地方,说这世上若真有救命药,那一定在那儿。后来他爬过角砾岩时,突然想到了关于太岁的传说,当年在长安,也有人曾以此向苻坚献礼。   熊巴瞥了一眼一旁披风裹着的人,立刻改口:“这个人奄奄一息,快要死了,肉芝可以吊他一口气,也许能活。你想要?我可以帮你采,只有采芝人知道怎么动刀,我是这里最好的采芝人。”   说着,他从靴子里抽出一把短刀,接过他老爹手头的火把。熊村长按住他的手,熊巴却不甚在意:“我也应该做点什么。”随后,他灵巧地翻过了大铎和细丝,走向洞中,每走一步,他心上都像有一双重拳捶打。   冷风拂面来,单悲风松了口气。   ……   秦军攻代时,他和厉观澜从烽燧台上跳下,一同没入骑兵阵中。他的刀上有六星的标志,纵使不知身份,旁人也晓得是京中大人公干,小心避开,他想借此甩脱厉观澜,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但这一次不一样,厉观澜几乎不要性命,拼着自损八百,也要将他拿下,因而一路追着他到了阵心,进而被铁骑锁死。   尽管这些年他们一直不死不休,但单悲风并不想真的取他性命。   “你不要再纠缠我,刀谷的覆灭,与我无关。”他说。   但厉观澜却不信:“若是放在以前,我也只是怀疑,但我查到了,有人与石赵抟弄勾结,才引来祸水。”   “那个人不是我。”   “那你看着我的眼睛!”   “是不是只要我看着你的眼睛,你就会信?”他走上前去,走到奄奄一息的厉观澜身边,就像现在这样,可是厉观澜却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他才刚讲了一个字,柳叶刀已经贯穿了肋骨。   “若不是你,石虎发兵那晚,你为什么要不告而别?”厉观澜脸上露出惨烈的笑容,“因为你提前得到消息。”   厉观澜丝毫没有欺骗后的负担,他拔出柳叶刀,又刺了一刀,然后从乱军中跃起,杀人夺马,冲出了草原。   令人意外的是,单悲风并没有争辩,他应了一声:“是,我得到了消息。”随后,闭上了眼睛。   等来的却不是死亡,厉观澜将他关了起来,下了软筋散,用铁链锁住。   心情差的时候,他会把门窗封死,不留一盏灯,让单悲风在黑暗中,为死去的刀谷亡魂面壁忏悔,心情好的时候,他会来陪他说话。起初无外乎是“只要你发誓痛改前非”,但渐渐地,在单悲风的负隅顽抗之下,他变得神情恍惚,有时候会远远地看着他,絮絮叨叨:“是因为我吗?背叛刀谷……因为你也喜欢我,可我们不被世俗的教条和礼法容忍,所以你才想要报复师兄,报复整个刀谷……对吗?”   单悲风还是一声不吭,厉观澜像个疯子一样,开始不断给他灌药:“忘掉过去,如果能忘掉过去重新开始……”   可是那些药,根本无法叫人忘记,这世上也没有后悔可解。   直到有一天,单悲风说:“我不想再这样下去,要么你给我一刀,要么你我一战,输赢勿论,生死无论。”   厉观澜似乎也绝望了,他回答了一个好,解开铁链,还回了古锭刀,二人约战,最后一决。   最后一战中,单悲风用同样的方法,伏地给了厉观澜致命的一击。   “既然跟玉心莹走了,为什么不放下?”单悲风问。   厉观澜瞪大眼睛,着急解释:“你以为是她?不,不是因为她……是因为……接手千秋殿,也只是为了报答她,她救了我,只是因为她救了我!其实,我并没有那么恨你,我其实对你……”   单悲风忽然笑了:“我当然知道,因为她救你时,我就在她旁边,我让她带你走,其实我本想就这么死在刀谷。”   厉观澜呕出一口血,手臂不自觉抖了起来,想去抓,却抓不住人:“我从没有想过要你死,可惜你却是真的想叫我死。”   “如果还能活着,你想做什么?”   “想看看你最后的下场。”   “好。”   ……   夜风拍打在单悲风的脸上,熊巴依旧没有出来,他屏息数了三声,抽刀往里走,火光骤然明亮,那个锦衣男人右手举刀向他,左手拿着火把,火焰就贴近天星石芝,甚至能听到炙烤的“滋滋”声。   “别过来,否则我们谁也得不到!”   作者有话要说:  宁不归守护的另一个秘密本文不会解答,是《冠剑行》的前置线索。   看文愉快,么么么么哒小可爱们~   国庆快乐呀~(●'?'●) 第286章   “如果你烧了,我让这里所有人陪葬!”单悲风果然刹住了脚, 回头冷冷环视一眼。   熊巴在极度狂喜和极度恐惧之后, 脸上的表情逐渐扭曲, 他尖声叫嚣:“看看,这眼神,漠视人命的样子,一模一样,真叫人恶心!恶心!”撒泼发泄过后, 他又冷静下来,担心单悲风孤注一掷,于是顿了顿,带着怨恨与刻毒, 一字一句道:“不过, 我跟这个人无冤无仇, 救不救他,在你一念之间。只要能救他, 你真的什么都愿意给?”   “什么都可以。”   熊巴哈哈一笑, 指着他道:“扔掉你的刀,我要你的命!”   洞口响起此起彼伏的“咔嚓”声,那些无辜的村民, 此刻皆是满面怨怼,纷纷伸手用力,掰断了附近的枝条,狠狠戳在地上, 以此宣泄。单悲风算是看明白了,这些人,每一个都想让他死。   “救他,我可以死。”   他一抬手,将古锭刀插在绝壁上,原地回头看了熊巴一眼,似乎在说“你可满意”。熊巴将火把抬高一寸,却不敢全收,就在这时,人群中钻出几个小孩,捡起石头朝单悲风砸过去,那些不敢靠近的村民,也一一效仿。   单悲风很快被砸得头破血流,那些人还不敢上前去,而是沉默在侧,冷漠地看血水流满一地。当他再也支撑不住,跌倒在地时,熊巴才招呼人一涌而上,就近捡来藤蔓,将他手脚缚住,抬着往山下走。   “烧死他!”   熊巴挥舞着火把尖叫,单悲风却忽然睁开了眼睛,扭过头朝他看去。那双眼睛曾是童年的噩梦,熊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当着众人的面用刀切下一片天星石芝,举过头顶,让单悲风看见他没有食言,他和那些恩将仇报的外族人不一样。   “烧死他!”熊巴跟在最后,又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极度狂颠。   山沟里都是回声,显得孤零零,若不是这些人不会说话,此刻所见,必然是载歌载舞。宁永思远远看着火把组成的蜿蜒赤蛇走来,不明所以。这些人甚至没有在她跟前多做停留,欢欢喜喜,走过都带着风。   她先是看到了石壁上的刀,随后才瞧清被抬走的人:“小师弟!”宁永思跟着去追,却被熊村长绊住,老人对她笑了一下,再无更多表情,她竟觉得毛骨悚然。   “小师叔?”宁永思借着残余的光,一口气跑至洞前,望着那个被斗篷裹住的,脸色灰白如死的人,先伸手探了鼻息和心脉,见内力温养着最后一口气,直觉不妙,赶紧背着人往山下去找宁不归。   宁不归在村中威望很高,当年被追到死人隘后,从山崖跳下没死,被熊村长救走。据说这些年窝在这个山沟里,教会了村民许多东西,放在远古,那便是精神的存在,由他出面,也许能阻止这些疯狂的人。   可是哑人村的人白天明明窝囊得跟个鹌鹑似的,夜里如何就成了敢跟毒蛇抗衡的雄鹰?   “烧死他!”人已经走远,可叫嚣却丝毫不弱。   单悲风闭上眼睛,又回答了一个“好”,似乎根本不在乎等待自己的命运,信守承诺的熊巴若是拿出肉芝救回了厉观澜,便正好遂了愿——让厉观澜看到自己惨烈的下场,并一解心头之恨。   这些年他已太累,只能挥刀,杀人,挥刀,但他本不是一个弑杀的人。   ————   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厉观澜吊着一口气,竟然回光返照般醒来,他一眼看见村头石柱垒起的柴火架,还有绑着的那个人。   “烧死他!”熊巴喊到嗓子嘶哑,却不肯停歇,他要用自己的声音,代替所有人的心声。   单悲风显然也看到了厉观澜,但他抿着唇什么也没说,直愣愣地盯着熊巴,直到那个锦衣的男人走过去,将切下的那片肉芝扔到厉观澜身上:“点火!”   “不能点火!”地上奄奄一息的人,竟然用柳叶刀割碎了裹身的斗篷,双手并握,飞身朝那支火把斩去。   火把锵啷落地,却还有数十支齐齐飞去。就在厉观澜要再度强撑着出手时,一声呼喊喝断长夜——   “住手!”   说话的是宁不归,由姬洛背着,紧随宁永思而来。“金刀燕子”飞刀骇退众人,随后将手中取下的麻绳一舞,次第卷过木棒,将火把截了下来,摔在一角,急声道:“此人乃我师弟,我想,这里面定是有误会,还请诸位三思。”   熊村长回头,看向宁不归,尤是不解。   姬洛把宁不归放在火把前,找来石块让他垫腰,单悲风和厉观澜自然也看清了人,皆是一脸不可置信,只是,前者比之后者,眼中情绪更甚,似还混着悲伤与无奈。   “年轻人,还要拜托你去村尾的白楸树下,替我取一只盒子。”宁不归朝姬洛努嘴,随后又给欲言又止的宁永思递了个眼神,“把肉芝拿去,温水冲泡。”最后,他几次想望向村长,却始终不忍直视。   “老熊啊,其实错都在我。这罪孽,永远也赎不尽。”宁不归顿了顿,口中似含着黄连,苦不堪言,“有一件事,我从没告诉过任何人。我有一个妻子,叫单雨,还有一个儿子,名叫单悲风,就是这个被你们架在火堆上的人。”   “什么!”   “这不可能!”   宁永思和熊巴同时叫出了声,单悲风绝望地闭上眼睛,而厉观澜则仿若听了个天大的笑话,脑中一嗡,整个人向前倾颓,额头砸在地上,蜷缩着抖成筛子,不知是哭是笑。   “难怪当时师兄你会如此反对……”   在场之中,只有熊老村长拄着藜杖不动如山,像一座已然风化的巨石,而不似年轻人一般露出夸张的表情。   当年他救回宁不归时,冒了百倍的风险,从劫难中逃脱的村人都极力反对,只有他还坚持那寥寥无几的善良。好在,这个人与单雨截然不同,他不仅没有对他们有任何攻击和伤害,反而留下来,帮助村人恢复到正常的生活。   那些人不懂岐黄之术,便一个个采来草药给他看,不会写字,便由他来教。可惜,原来这一切,不过只是因为宁不归发现了单雨的秘密,只是为了替故去的妻子赎罪!   “这三十年,我想尽法子想治好你们的嗓子,可惜天不遂人愿。”宁不归痛苦地叹息。   村里人完全不能接受,抱头蹲在地上,又恨又不愿意相信,什么叫信仰崩塌,便是眼下这般。单雨带来了黑暗,宁不归带来了光明,可他们原本就是一对,不分开,也分不开。   “爹,老爹?”   直到熊巴的呼喊打破诡异的沉默,他是唯一一个没见过宁不归几面,对其无所谓感情的人,他跑过去扶住踉跄的熊老村长,发现半只脚埋入黄土的人,竟然哭了。   宁不归望向绑在石柱上的人,心已如死灰:“连你也不愿相信,是吗?”   不过,单悲风却并没有如他所料想地那样避开目光:“我信,早在刀谷的时候,我就明白,你其实什么都知道。”   “还是有不知道的……不过这些年都已经想清楚了,”宁不归寂寥一笑,“我给诸位讲一个故事吧……”   前头说道,“千秋殿”中十二殿殿首之下网罗的杀手只有编制,并非实际属于这个组织,而殿主与其说是精神领袖,不如说是掮客,抽取酬金,以任务接取形式替两方搭桥,在这样的前提下,殿主必然拥有两大权利,其一是经手任务的信使,死守密卷的蜃影组,以及负责监工善后的掌灯人;至于其二,是保命的死士,用寻常宗门的说法,叫做直系。   单雨是前一位殿主的直系,也是徒弟,主要负责处理殿中不轨之徒,偶尔也接几个棘手的任务赚点胭脂钱。   单雨唯一一次任务失败,是刺杀宁不归。   在跟踪的两个月间,她爱上了这个一身家国情怀的男人,并且因此照见自己的卑微肮脏,这种感情很诡异,却也很强烈,于是,在这个双人任务中,她铤而走险放了宁不归,调头反水,无情杀死了搭档,随后在危难中舍身相救,捏造身份,和宁不归春风一夜,珠胎暗结,最后留居在渤海边的一个小渔村。   宁不归只是感救命之恩,而单雨,则是想要摆脱过去,两个人默契的生活,却各自有埋在心里的担忧和牵挂。   直到有一天,宁不归失踪,确切的说,是不告而别。   也就在那一天,单雨发现自己身怀有孕,并自此陷入无限的恐惧中。她是战场上捡到的遗孤,从小深受各种非人的训练,不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遭受过极大的创伤,发起病来,犹如癫痫并着失心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不断地怀疑宁不归发现了她的身份,百般嫌弃,才会痛下狠心,抛妻弃子,正是因为自卑和自负,将她心头的嫌隙和猜忌,豁到了最大。   单雨临盆,冒死诞下麟儿的同时,殿主的死卫也至,将她和儿子一并抓回了千秋殿。本打算灰心等待惩罚,可奇怪的是,她的师父并没有要她的命,只是让她去杀一个人,并告诉她,如果得手,她就可以永远离开千秋殿。   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呢?单雨警惕地追问猎物,当得知与刀谷无关,只是个无名之辈时,才稍稍松了口气。   但她万万没想到,就在刺杀将要得手时,宁不归出现了,从背后砍了她一刀,当她回头时,两人才惊觉相认。   任务自然失败了,单雨沿着太行山北上,没有回到幽州的千秋殿,而是一路走到了海坨山,非常硬气地找了个据说布满毒瘴的死人隘,预备结束生命。她其实希望宁不归追来,但是没有,一切的美梦在此破碎。   “在那一刀之前,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身份甚至用心,被迫离开也不是因为她,我对她一直很信任。这些,我也是后来才晓得。”宁不归一声长叹,道尽无奈。单雨是第一个彻底撕碎他的信任的人,在此后的岁月里,还有无数。   姬洛已经带着长盒回来,只是一直隐在黑暗中,无声倾听。远处的单悲风显然几次动唇,想问究竟是何原因,但始终没能开口,只有他知道,这与宁不归保守的另一个秘密有关,而这个秘密,知道的人并不多。   宁永思追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你们也就知道了……”说着,宁不归翘首四顾,将沉浸在黑夜中的山沟里里外外看了一遍。   众人忽然明白。   单雨跳崖,被半山腰的老树拦住,没有摔死,落地后沿着小路走走爬爬,去找能毒死人的怨气和瘴气,却被山沟里的妇人给救了回去。   故事到了这里,和熊巴说的有一点不相同,村里的人也只是根据单雨的行为推测,而她的内心只有她自己,和徒弟玉心莹知道。   看着妇人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单雨想到了过去的自己,想到了丈夫和儿子,那种恨意让她活了下来,于是,在妇人偷偷给她用过肉芝后,她发现了这个秘密,萌生恶念。这种天星石芝生在夹缝和石穴之中,只有当地的人能找到,如果把这里的人控制起来,她将会有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   于是,伤好之后,她离开了死人隘,回到千秋殿,立血誓永远效忠,并依靠几个九死一生的任务,重新取得信任。而在此期间,她靠石芝,轻而易举赚到了比杀人高百倍的钱,最后用这些钱策划密谋,杀死了当时的千秋殿主。   继承千秋殿后,一直不肯认亲子,甚至一度到了厌恶的地步,一看到他就会想起宁不归那张脸,于是,她想了一个恶计,将单悲风秘密扔到了刀谷,同时又让玉心莹悄悄给宁不归透露消息,让宁不归知道单悲风就是他的儿子。   无论出于什么心理,宁不归都会留下他,且当真收他为徒。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十月会很忙碌呀…… 第287章   这时候,饮下肉芝水后, 一直调息静养的厉观澜忽然低声一笑:“难怪师兄当初不惜一切代价百般阻挠, 毕竟是亲儿子。”   说完, 他向单悲风看去,后者眼中满是同情。显然,后来的单悲风也心知肚明,只有他一个人蒙在鼓里——   单悲风知道厉观澜非常尊敬自己的父亲,而自己又带着母亲的险恶用心, 所以不敢表露,更不敢接受厉观澜这违背礼法的心意。   宁不归突然梗起脖子,红着一张老脸,惨然道:“求你们放过他, 他什么都不知道, 很小的时候便离开了他的母亲, 他是无辜的,若是非要有人为此赎罪, 平息冤孽, 我希望是我!是我!”   他是个瘫子,哪儿也去不了,甚至动弹不得, 还剩下一点豪气,只能用作无望的嘶吼。他想把罪恶一肩挑,不论是作为丈夫,还是作为一个父亲。   “不, 我不需要!”   宁不归眼带狠色,若他还能动手,必然会指着他的鼻子喝骂“你放屁”。单悲风愣了一瞬,回想起在刀谷中的点滴过去,终是无言以对。   “过来。”宁不归深吸一口气,稍稍平整心绪,这话是对着姬洛和宁永思两个人说的,“永思,你最听我的话,把盒子里的断刀拿出来。”姬洛捧着足有七尺的长盒,走至宁永思的面前,宁永思却没有动,手脚僵在冷风中,只觉得无比绝望。   宁不归温声劝道:“听话,我一个瘫子,还能做甚么?我只是想再看一眼我的刀,这东西往后还得交在你们手上。”   “好,只是看刀。师父,也许……也许还有余地,毕竟单……单雨已经死了。”宁永思应道,伸手去捧断成两截的风流刀。   对于使刀人来说,刀就是他们的命根,就是他们的一切。   “拿近点,老了,眼花瞧不清。”宁不归笑了,一下子仿佛回到几十年前,刀谷的弟子个个都还年幼,在他跟前习武,一招一式都要由他把关,那时他也说,“走近点,小崽子们,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别以为离得远,我就瞧不清你们方才那囫囵的一式。”   笑声戛然而止,宁不归猛然拿头往刀刃上磕过去!   宁永思骇然,怎么说也是个高手,哪能真叫他磕刃而死,因而在偏身划出血痕后,她带着先前的惊恐,迅速带刀退开数丈,下意识避了出去。   而就是这一退,宁不归高喊:“老熊!”   干瘦的老人提着藜杖从近处扑过来,那根看起来光秃秃的木枝中,竟然藏着一柄锋利的快刀,正中胸腔,一寸未偏。这刀还是宁不归教他组装的,用以防身,并且多次习练,只为致命一击。   一击之后成则成,败则再也无用,所以需要一个定力和眼光都极佳的人。   “不!”   宁永思和厉观澜疯狂奔去,却被姬洛拦下,就连石柱上漠不在乎的单悲风,也霍然动容,咬牙崩开了捆缚的绳索,却站在火堆上,遥遥相望,始终迈不出那一步。   “老熊,还是你最懂我。”宁不归仰天,哈哈一笑,熊村长再没力气拔出尖刀,重心不稳,扑倒在他身前的碎石上,抬起头,满是悲痛。一个瘫子,一个哑巴,相伴三十年,那默契已非常人可比拟。   撑着一口气,宁不归把动手的宁永思和厉观澜喝停,轻声说:“永思,你是所有弟子里最偏执的一个,刀谷已灭,一生还长,为师怕你做傻事,有的事情不可强求。”   不可强求!   “不可强求?原来世人说得没错,英雄迟暮,美人白骨,曾经那个悍不畏死,不惜一切代价也不低头的‘风流刀主’早就已经不在了!”宁不归的话成了压倒宁永思的最后一根稻草,话本没错,谁来劝,谁来说都可以,唯独这位曾经铁胆孤勇的老英雄不行,这让她觉得,到头一场空,便是如此。   宁不归狠下心,揣着最后一口气,没有再劝,而是调头隔着人,对单悲风说:“傻孩子,好好活着,做个,好人。”   他的话就像疫病一样,说一个,疯一个。单悲风苦笑一声,几乎把一整年的话都说尽了:“我杀了那么多人!你知道我这些年杀了多少人么?就算不知道娘的事,可我一样杀了那么多人!”   “我不会原谅你,也不会原谅她,就像我从不稀罕得到拯救一样!你知道儿时她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甚么吗?她说,小杂种,你和你爹一样,都不是个好东西!我不会原谅,不会!”单悲风提起古锭刀,指着在场众人,随后干吼一声,跳出火场,冲入夜色之中。   宁永思去追,留下厉观澜愣怔在原处,想追却不能追。   宁不归最后看向姬洛,脸色如土,宛若敷了一层砂岩的枯败老树根:“多谢,你确是个心志坚定的人。”   姬洛明白他在感谢自己没有出手,如果刚才自己出手,纵使拦不住熊村长,至少那把刀也不会插在宁不归的心口上。   面对夸赞,姬洛笑不出来,甚至胸臆涩滞,难一吐块垒。   如果身处此间的是师昂,不会出手,但那是因为一生求直,按他的准则,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不管这人是谁;若是李舟阳,或许会出手阻拦,但更多的是犹豫,犹豫之下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狠劲,总想再试试别的方法。   只有姬洛,什么都知道,于是什么都成全,成全有多难,也只有自己能体会。   他真的很想开口说一句:不过是顺势而为。   “盒子里应该还有一样东西。”   姬洛把长盒平放在地上,这才注意到断刀压过的地方,留着一枚细小的竹简,上面刻着四个字——务必毁之!   “毁掉何物,谁来毁之?”姬洛下意识追问。   “刀谷,覆灭,不是因为……而是……”宁不归紧紧盯着姬洛的脸,他心下想要嘱托,但却又困宥于信任之说,再三犹豫,等他想要尝试相信的时候,已然来不及,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只贴着姬洛耳朵说了四个字——   “开阳纪略。”   火还未暖,人已散场,一夜闹腾之后,众人都闭门不出。宁永思和熊村长注定此夜难眠,忙于处理宁不归的后事,思前想后,还是把他葬在村尾埋刀的地方。而单悲风,哪儿也没去,就坐在厉观澜房前的一棵老椴树下,默然抚摸他的古刀,两个人都不想见对方。   身后忽起跫音,一条影子靠在椴树的背光一侧。   “又见面了。”   单悲风指代云中宫,但姬洛却道:“我在长安从未见过你。”   “我不喜在一处久居,动刀的人很忌讳每日作息无差,容易叫敌人瞧出规律。”单悲风应道,以久经漂泊的口吻。   姬洛垂眸,许久后,又问:“她是怎么死的?”   “谁?”单悲风下意识反问,问完却又明白过来,“说是得知宁不归殒没的消息,后来沉疴发作,不久于人世。”   屋中陶器碎地,厉观澜插过话来:“不,不全是。玉心莹同我说,单雨晚年喜怒无常,杀人不眨眼,未免千秋殿毁于一旦,她联合了死卫趁其闭关时偷袭,本是不敌,但恰好宁不归战死的消息传来,她没有抵抗,最后旧疾复发而亡。”   “其实这样也挺好。”单悲风抿唇,隔了老半天,才平静地吐出这样一句。   厉观澜闻言,反倒噎住了,挥手熄灭了油灯,在榻上辗转反侧许久,才忍不住又问:“你上次说,玉心莹救我时,你亲眼目睹……你真的……”   单悲风没打算回应,姬洛轻轻落掌在他左肩上,拍了拍,意味深长一笑,随后消失无踪。待他走后,不善言辞的男人把刀插在脚边,下定决心,将始末交代:“真的。那年刀谷有难,娘私下传书,勒令我袖手旁观,速速离去。我心有不忍,犹豫再三,却反叫你误会勾结,在黑石碑下截我,非要决斗。”   “石虎趁夜发兵攻山,斗至一半,你撂下狠话,奔走救人。你以为那时我转身即走,是么?”单悲风自问自答,“没有。我在后山听得呼喊杂声,最后咬牙,奔赴火海,等我到的时候,你已身受重伤,昏迷中仍含糊托念,想送走更多的无辜子弟,我分身乏术,只得择其一,恰好此时,玉心莹来了。”   单雨对儿子终究还是有一丝愧疚,在三次托书仍不见答复时,她忽然明白单悲风的决心,心中如乱麻,派遣弟子玉心莹暗中搭救。可玉心莹孤军无援,也只能带一人突围,最后,她带走了厉观澜。   “她那时时有潜入刀谷捎递口信,次次都撞上我与你一道,久而久之,她竟心慕于你。刀谷不可能再有一线生机,有她早,至少能保你无恙,她虽是阿娘的亲信,却与我没有过多干系,我知她心意如此,除去成全,我又能何为?”   两人年岁皆已不小,怎可再如往昔,声嘶力竭的对质,一声叹问,以今时今日的立场和心境,却无法再答。   “送你走后,我打算去寻……他,其实我对他说不上爱恨,我只是想在死前,告诉他真相,最好能喊一声爹,也便了却我的执念。”   “不过,上苍虽未教刀谷满门灭绝,却也开了这么个天大的玩笑。”   单悲风在椴树下坐了一夜,晨起曦光从叶间缝隙落下,柔和地铺落在他脸上,因为常年冠戴不整,碎发肆意垂落,肌肤要比旁人白上几许。   天亮后,他去墓前看了一眼,抗刀要走,厉观澜扶着柳叶细刀追出来,厉声急色:“你要去哪儿?你不能走,你须得跟着我。胡虏未灭,大仇未报,你还想做甚?你师……你爹尸骨未寒,你还要去替苻坚卖命,你想叫他九泉之下,亦不安宁吗?”   “丈夫一诺,我说过要保苻坚一命,此诺未解,任何人都不可能动摇我。”单悲风语气很冷,大有不死不休之感,反正这些年他与厉观澜生死之斗已不知几何,多一次少一次,根本无所谓,他哪里知道,厉观澜听完昨夜一席话后,久思未眠,早已心软。   怕他们吵闹起来刀剑相向,宁永思圆场:“都别说了,你们都跟我回断水楼,师父还留有遗愿,得去把他的刀立在刀塚。”   单悲风还要走,姬洛打前方堵住了他的去路:“不急这一时吧,秦天王若是如此轻易被人取了性命,长安早就是他人的囊中之物了。”   说着,姬洛耸了耸肩,又朝宁永思微微一笑,“重铸断刀,才是发扬光大最好的法子,比你当初挑衅斩北凉好上千百倍。刀谷一门,承袭的是开天辟地的刀法,流传的是万古不灭的精神,风流刀,不该折在这儿。”   听君一言,宁永思心受鼓舞,不由想:再没有比此更好的由头,若是以师父未死的名义向天下放话,风流刀一出,斩家堡一事之后,北方武林还不至于一盘散沙。   “你为何要帮我,我之前……”宁永思面上有些挂不住。   姬洛目光落在墓碑上,瞳子中隐隐流光一逝,随后复归平静,淡淡地打断她:“只是对英雄的敬重。”   宁永思犹疑片刻,点点头:“你也来吧。”   离去之时,哑人村所有人都闭门在家,只有熊村长静立宁不归的墓前,目送他们远去,自此,哑人村与尘世,再无干系。   四人马不停蹄,沿着太行往南,一直走到望都关附近,宁永思先寻暗点子把手头消息散出,随后再带他们穿过黑水潭和瘴气,进入断水楼地界,欲要寻得断刀再续之法,完成老爷子的遗愿。   宁永思确实没拿百厄刀谱,而姬洛自个也毫无所获,那究竟是谁捷足先登,拿走了东西?是姜夏,还是其他误打误撞的人?   姬洛有此疑问,是在回刀谷的路上,对比上次楼括所言,他留意到一些较为粗陋的痕迹,说明曾有人在附近徘徊。   一开始自是把人定为姜夏,但那是个极有城府之人,若是小心,绝不会露出如此笨拙的马脚,只能是个性子粗放,甚至傲慢的人。   “刀谷还有其他人活下来吗?”姬洛问。   宁永思稍一思忖,摇头:“刀谷人本就不多,当日夜袭,应对匆忙,同辈之中多数已战死,纵使侥幸有师叔伯逃出,三十年已过,只怕也是风烛残年,或早已埋入黄土。”   “不,还有一个,大师兄。”单悲风忽然开口。   “用活下来不贴切,一时倒是忘了。秦翊师兄是个刀痴,四处寻铁锻刀,出事时他并不在谷中,前些年我倒是听说他入赘剑谷,只是后来再无音信。”宁永思道。   姬洛稍一试探,发现几人确不知秦翊已死在朔方,便旁敲侧击:“我在长安时听过‘慷慨悲歌’的传说,可惜无缘一见斩|马|刀。不过,听说秦翊有个好友,叫霍正当,或可通过他探听消息。”   “霍正当,这个人我知道,当年倒是也见过两面,他师承不详,武功路数十分阴毒,师兄也曾几次告诫,交友慎之,不过秦翊倒是不甚在意,两人关系一直很好,知己二字,勉强说得上。”说话的是厉观澜,他继任千秋殿主后,对天下的事,倒是大略知道一些,“上一次关于他的消息,还是在临川的豪杰宴上,往后倒是再没有风声。”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这一卷就要结束了,进入最后一卷,第八卷 我个人超爱2333 第288章   待他们消失在黑水深处,望都关附近埋伏的羽部精英, 迅速撤回军寨。中军大帐中, 苦读的儒生闻言, 将手头的竹简掷在地上,脸上喜色乍现:“果然来了,不枉我在此地埋伏数月之久,这一次,定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属下刚得到消息, 听说宁不归没有死,风流刀即将重出江湖!”当年刀谷以江湖宗门的身份,和石赵军队力拼,以少战多的情景还没泯灭不闻, “芥子尘网”的探子丝毫不觉轻松。   “怕什么!宁不归再厉害, 也不过是凡胎肉骨, 还能修得老神仙不成?既有前车之鉴,我们要做便要做得干净, 最好是能彻底斩草除根。”风马默稍稍一顿, 点人部署:“苻枭那边,边探盯着就行,其他精锐, 全部撤回来,至于斩家那个丫头,河间公既然已经出面担了重任,是成是败, 皆不归我们管,现下只有一个目标,集中所有力量,攻打刀谷,一个人都不能放过。”   “那杀将大人……”   “留一手接应,他和主上之间尤有约定,在这之前,我信他不会叛变。”风马默蹙眉,等人领命,他又追了一道指令,“不过,若真悬崖无勒马,走到绝处不回头,那么,做好壮士断腕的准备。”   单膝跪地的人霍然抬头,这个跛足的羸弱书生,眼中赤红,杀意大盛,这种吃人的目光,将他这样一个武功好手也骇住了,便是蛮将、泉将那几位,也不曾有过这样的一面,那是一种几近偏执的疯狂,仿若这一网打尽不成功,便成仁。   风马默剑指一伸,指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彭城那边安排妥当,我已离开的消息绝不能走漏,包括主上!”   刀谷之局在风马默心中,俨然非常重要,为达目的,乃是要先斩后奏。且不说苻坚重情重义,杀将既与他们一并,就绝不会以手下人生命冒险,更何况这当中还有个态度一直模棱两可的姬洛,几次三番都未舍得下杀令,只怕会再生祸端。   底下人领命走后,风马默茶饭不思,在帐中来回踱步自语,一度陷入忧虑——   “宁不归在北方比斩北凉这个后起之秀更具威望,若真的没死,恐生动乱,斩家堡事变后,好容易镇压下去的流人备受鼓舞,一个斩红缨,已惹得不小麻烦,不能再放任那些江湖人肆意妄为!”   “丞相遗策有言,北方虽一统而心难齐,短短时日难成金汤之固,必要之时,绝不可心慈手软。长安近日有消息,慕容农谋逆叛逃,慕容垂这只老狐狸虽撇得干净,可难保不存异心,还有蜀中叛将有死灰复燃之迹,镇守洛阳的吕光并未驰援而左右观望,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决不能给他们有朝一日暗中援手河间的机会。”   风马默冷笑着,将右手捏着的陶茶杯往立柱上一撞,摔得四分五裂:“姬洛,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生不逢时,非要搅弄进来!”   ————   厉观澜传艺“刃”字部,玉心莹死后虽接手千秋殿,但因刀谷之仇日日铭记,一身技艺从未荒废。他将断裂的风流刀仔细端详三天三夜后,终于给定续刀之法:其一乃以连金泥两处相接,其二则断刀重铸。   手中既无闲材,也只有后者可选。   几人合力,先收拾出残楼中一角完好的轩阁,供暂居修养,随后又在“刃”字部锻刀的废墟上,起出昔日的岩洞,在槽中灌上泉水,留出炉子与工台。   尽管以风流刀自身熔铸不需要再添奇宝天材,但辅料却是必须,厉观澜安排三人去山中采料,按《考工记》中大刃之齐配比铜锡,而自己则去山中挖泥,烧制必要的刀范模具。   重铸耗费时辰与精力,远超宁永思预料,这连日倾力而为,心中的重视已远超当日随口应下的承诺。风流刀再度现世,更像是一种精神的象征,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未免再生枝节,甚至不惜动用她这些年的“老本”,在断水楼附近安排了人手,严防死守。   待一切齐备后,厉观澜无需帮手,便径自闭关熔炼,炼至铜化青气后,再浇模固形,最后修冶,削砺开刃。   闭关后的第三天夜里,宁永思迫不及待想见成刀,便早早拉上单悲风和姬洛在外候着,只听得洞中“嗤嗤拉拉”、“丁零当啷”一通乱响。与那两人不同,姬洛闻声,不由想到了当年惨灭的云中村,喉中一口腥甜,只觉得心跳如擂,隐隐不安。   “我四处看看。”   姬洛知道修冶开刃最为关键,至少还要再等上几个时辰,眼看着天黑如墨,子午将近,他立刻开口,要往四面检查一番才肯安心。   可锻刀到此关头,宁永思早已顾不得其他,一根筋绷紧,生怕有丁点风吹草动,此时听说姬洛要走,想也没想便拦了下来:“你哪儿也不许去,就在这儿站着,我虽信你,却也没尽信。”倒不是针对姬洛,说完,她又转头,对着单悲风原封不动警告了一遍,“还有你,最好也别离开我的视野。”   姬洛不想和她动手,便在一旁抱剑闭目养神,单悲风哂笑了一声,不予争辩,只挖苦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宁永思瞪了一眼,没再开口,踱步到了门洞的另一侧。   半盏茶后,姬洛睁眼,手中“决明”不住铮鸣。从旁一瞧,不止是他的佩剑,便是单悲风的古锭刀与宁永思的金刀,亦是如此。   莫非是神刀现世之兆?   姬洛心想,却未敢下定论,而是拔剑一掷,削断了离之最远的,宁永思身后的一棵翠树,树干断折倒下,向更远处穿过一片横林,几声夜鸦啼鸣之后,再无动静。后者方要呵斥一句,姬洛已先一步开口:“可有听见什么声音?”   “没有,但我闻到了血腥味。”单悲风忽然跃起,拔足狂奔,手中大刀一转,将那锻刀石洞的大门破开。石缸里淌出的泉水泛起殷红,那厉观澜太疯狂,竟然用自己的血锻刀,甚至不惜以身试刃。   宁永思飞身上前夺刀,却被无情地掀翻在地:“小师叔!”   姬洛看他眼白赤红,瞳子无神,内气外动,似有癫狂之兆,便知是这几日心力交瘁,身心俱沉浸其中,一时无法自拔,不由呼人上前,三人齐心协力,以禅定之法,方才让他冷静下来。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单悲风忽然变招,刀风拍向宁永思的同时,撤去对厉观澜的钳制,使其绊住姬洛,自己趁隙脱身而走:“别跟着我,跟着我只会死。”   “不跟着你难道就不会?”打他一动手,姬洛便暗叫不好,现下也管不得是刀谷传人还是千秋殿主,绕身其后,对着厉观澜脖颈软肉就是一个手刀,随后如燕子抄水一般,扑出石洞。   单悲风一声冷笑起,四面乍然是喊杀声。   宁永思驮着厉观澜也追了出来,横眉质询:“你早知道?”   “知道甚么?我只对两件事在意,生或死,我刚才已经说过,我闻到了血腥味。”单悲风言有深意,余下两人这才知晓,方才被他破门的举动迷惑。   眼瞧着人往断水楼正楼去,那方地势平坦,最是易攻难守,极有可能被敌人率先突破。一旦脱离视线,想再将人追回,便是痴人说梦,宁永思急着要追,姬洛却道:“我去,你带着厉观澜先走。”   到此紧要关节,宁永思脑子却还是轱辘轴,只信自己,不信旁人:“不可,谁知你二人是不是沆瀣一气,上下一心,要走一起走,要追一起追!”她话音刚落,外头喊杀更甚,记忆旋即被拉回数十年前,她听得石虎攻山的消息,披星戴月赶路,可路途之遥,遥而无期,无论怎么努力,都是徒劳。   有人冒险寻来报信,宁永思头大如斗,整个耳后延至风池穴,都胀痛不已。就在她徘徊不定时,厉观澜恢复了神智,悠悠转醒,间接将人拖住,姬洛趁机追了上去。不过糟糕的是,当厉观澜发现单悲风不知所踪时,头一个念头竟也要跟过去。   “来者风马默?”   单悲风横穿废墟,万万没想到姬洛当真跟了上来,不由微怔,一时间无甚回应,且听他又道:“如果你还有半点良知,不愿后面两个家伙陪葬,就把人引开,至于那个瘸子,我去会会他。”   正楼前的长梯两侧,凡是草丛生处,皆有伏兵,而长梯之后,断水之前,亦有甲士重重包围。姬洛自上投石问路,立时便有长射弩箭对准滑石抛去的方向,他就近强袭,捉来一人夺下重弓,随后借大石掩身。   冉魏灭赵后两年间,慕容恪异军突起,整个淮北陷入混战,宁永思曾有重筑旧楼的打算,但奈何工事巨大,最后只在考量之后,先在外围的石缝缺口处,仿照城防,就近用垒石砌了一圈齿形女墙。   此墙虽抵不住强兵,却能给敌人一定威慑,叫人短时间内疑心会否内有接应,尤其是在宁永思的人往里撤退时。那些人此刻都伏身掩体之下,等待指令,忽瞧见姬洛这一手探问,会错了意,以为是强援已至,要引兵入内,悉数剿灭,顿时生了胆气,要替高手做饵,纷纷把手里仅有的武器掷出。   姬洛这才发现还有残兵,一念之间,已来不及,只得从石后跃出,出剑向前连破数人,而后快步借力腾空,浮于林荫间,弯弓搭箭,朝前方乍明乍暗处极为强势地连射三箭,两箭开路,第三箭中的,穿透了辕门。   背后惊呼一声“好”,姬洛瞥了一眼,目有悲哀,只觉得背后生寒。他方才本只有威吓的打算,挣出时间给这些人逃命,哪曾想风马默狂傲至极,竟然将主帐搬到了阵前,可见是算准了他们插翅难逃。   一招辕门射破,里头的人坐不住了,风马默被一群人携裹,气势汹汹冲出来,将摘下的辕门立箭生生掰成两段:“我就知道是你!我就知道你没有死!”   他这话可曲解两意,姬洛沉吟片刻,眼珠子一转,立即接口:“风兄,是我是我!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了自家人。当初是我错怪了你,令尊身为泗水令使,此番授意,实乃长远之策,我却还鼠目寸光,不知你用意,眼下不若一道携手……”   风马默急着打断他的挑拨:“休要胡说!”   手底下“芥子尘网”的人虽不会被离间,但他此来围谷,必然还带着秦军军士,这些人大多不明所以,甚而连那些将领也不知这一层关系,他越急,便越叫人怀疑,顿时是交头接耳,戚戚有声。   姬洛看清草叶浮动,立即给身后的人比划手势,传递伏兵排布,先将人打发了去,而自己则窝在大石矮墙之后,再行周旋。   “纵使你晓得我爹便是风世昭又如何,我风马默效忠大秦天王,日月可鉴,如你这般垂死之争,又何须多言费解,待拿下刀谷余孽,自然能自证!”风马默阵前一撩衣摆,拱手向天,十分傲气。   撤离还需时间,姬洛便悠然一笑,丝毫不畏指责:“我在长安可是替你援手不少,你这是过河拆桥啊,不用人时便要杀人以为苦肉计吗?当真厚颜无耻!”   风马默两口气没喘匀,急得呛咳两声,但他毕竟是智囊,很快冷静下来,细细一思索,不与姬洛逞口舌之快:“原是强弩之末,拖延时辰,你真以为他们跑得掉?当年石赵可是有‘神算’张宾做谋,依旧多出这漏网之鱼,没有万全之策,你以为我会搬兵至此,就为了辕门前与你一谈?”   听他口气,今夜恐是生死在天,全凭气运,姬洛闻言,望着最后一道影子消失,心凉半截,只是仍未色变。   反正方才三言两语,他也没真觉得能成功离间,确如他所说,只是拖延,因而便干脆大方承认,隔石质问:“有令使即有令,那块八风令在哪里?”   约莫是见他再无法舌灿莲花,风马默得意,便如施恩一般,说了个明白:“自是在天王手中,你一辈子也甭想得到!”   确定八风令去向后,过往的线索飞快串联一串,姬洛顿时心如明镜:若按当初风母所言,以风马默的身份,是必然不会让儿子与苻坚当谋士,更不会献出八风令,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要么是他偷来的,要么是……   想到风世昭消无声息的死,还有风马默偏执的性格,他心生一计,开口叫破:“风马默,你居然弑父!”   “不是我!”风马默一听,五雷轰顶,当即先狡辩。   不论是否是事实,瞧他反应,此刻姬洛已然咬定,逼他恼羞成怒,方寸大乱:“不是你还是谁?”   “姬洛!”   “苻坚不知道吧,不然天地君亲师,以他的性子,如果晓得,还会信任并任用你这样的人吗?”   “为什么不?”姬洛说什么他都可以当放屁,唯有这出身,立场和忠诚,是他心中一直无法消解的心结,越是质疑,他越是不安,越不安,越是狂躁,这一刻起,城府已经与他无关,愤怒俨然让他化身莽夫——   “我对主上忠心耿耿,日月可鉴,不用我,难道用你这样狼子野心的货色!我虽然狠,但我只对别人狠,这一生忠君,断不会背叛他!我要继承丞相的遗志,我要襄助他,成为整个天下的帝王!”   “所有的出路都被堵死,我花了三个月提前布防,不惜一切代价,在周围埋下火药与火雷子,我要你们粉身碎骨,插翅难逃。”   “姬洛,你必须死!”   作者有话要说:  紧要关头……风马默真的坏得很有原则QAQ 第289章   风马默已然癫狂,热流顺着丹田, 爬过经络, 像被火灼一样, 冲向四肢百骸,最后又猛地汇流到心口。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满是扭曲——   只要将刀谷斩草除根,就没人再知道风世昭的秘密,只要杀了姬洛这块绊脚石, 长安就不会再有人可能骑到他头上,他始终觉得苻坚偏心意难平,若说是王丞相这般生死之交,他还服气, 可一个姬洛凭什么!凭什么平起平坐, 受尽优待!   可当下的他哪里知道, 他高估了姬洛,却也低估了苻坚。若没有远超旁人的信任, 那大秦天王又怎可能由得他先斩后奏, 不过是人身在局中,看不清罢了。   在风马默不顾文人风度发狂怒骂时,姬洛已悄然撤走, 人至暴怒,则必然需要向外排解,他可不愿留在此地充当靶子,眼下既已获悉智将的安排部署, 唯有暂避锋芒,再做打算。   调头回去的路上,姬洛碰见还没走脱的宁永思等人,一问才知,单悲风确实经验老道,将他们引至防守最薄弱处,但奈何风马默这个疯子压根儿没留退路,除非他们人人都长着六星将的脸,否则想兵不血刃突围,几乎痴人说梦。   “整个刀谷已被重重包围,风马默下了死令,看来只能靠我们自己了,”姬洛语气沉重,“最好赶紧召集你的人,不要分散,没法各个击破,只能集中一处,杀出一条血路。这里你最熟,从哪里走,由你来选。”   宁永思挥汗如雨,整个脸都如烧着了一般,她哪里敢应——刀谷当初被石赵踏平,虽有突袭之因,但更多则是亏在地势上,眼下叫她如何变出法子,插翅而逃?   有人自静默中感觉到气氛的压抑,上下牙齿一扣,低头叹息:“真的无路可走了吗?”   “除非有人能够跟我们里应外合!宁前辈,您快想想办法啊,您不是说刀主没死吗,能不能想法子联络他?”   周围人七嘴八舌,吵得宁永思狂躁不已:“手头没有传信的工具,又无法飞鸽传书,纵使有援手,也无法联系。”   厉观澜插嘴过来:“我可以试着联络我的死卫和我们接应,不过需要一点时间,先去断肠道,那儿难守难攻,就算设有伏兵也不会太多,或可一战,拼出一条路来。”   有他开口,众人可算舒了口气,可姬洛瞧他脸色仍旧难看,不敢有半分松懈,等真抄到后方,这才晓得一路断肠有多可怕。   太行山中多横谷,但凡陉道贯通处,都夷为坦途,那么险地多呈南北纵向,所谓断肠道,便是巉岩垒石,断崖绝壁,无路可走之路。   “这一处最窄,只要爬出去,就有希望。”厉观澜说着,取下挂在脖子上的哨子,含在嘴里,看样子是想翻过这片山岭后,以此示警。   可是,瞧瞧下方万刀林立的刀塚,还有堪比蜀道飞鸟不渡的绝路,众人各自捏了一把冷汗,只能以此作赌,赌不会摔下去粉身碎骨,也赌秦军在背后的布防正中下怀。   只有姬洛一个人没有动,甚至往后退:“不行,来不及。”   风马默攻破正楼后,一定会搜到这里,到时候只要一个鸣镝,就算背后守卫甚少可以突围,但只要引燃火雷子,他们也会粉身碎骨。这位智将,心眼小,心肠硬,埋放火药的地点,连他也没法推测出来,也许不惜一切代价之下,还包括同归于尽。   “这样,小师叔,你先带一部分人走,其余人跟我去石窟,里头还有铁水滚炉,带上东西,声东击西。”宁永思随即点人安排。   姬洛否决:“不够,远远不够!这样也只能走小部分,你走不脱,必须得有人牵制发号施令的风马默,才能扰乱视线!”他霍然拔出“决明”,寒光在怀,向山外走去,嘴上噙着一抹诛心的微笑,“我想法子,杂兵就交给你们,解决后立刻离开。我若是失败,会给你们讯息,届时各位,各自珍重。”   宁永思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只能怔怔看着姬洛没入夜色。   “前辈,我们也走吧。”余下的小队叫上宁永思,一部分去搬铁水,以打树花之法,在险路上阻击,一部分则分散埋伏,四处干扰。   姬洛寻着风马默而去,伏在古树上,将短剑叼在嘴上,撕下布条慢慢绑起两手的袖子——依他对风马默的了解,这人不见尸首不死心,必然会亲自跟来,以他那跛足脚力,多半在先锋之后,主力之前。   “也许真的有人能进来呢?”姬洛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笑容,好人进不来,坏人可不一定。   未几,风马默带人四处搜查后,果然往整个刀谷最能藏人伏兵的山林深处来,姬洛静待他们往草丛打蛇探路,稍有懈怠,便持剑凶猛一击。   这位智将大人武功平平,怎可能不防着冠世的杀手见血封喉的本事,自是留有后路,只瞧人还未近身,已有暗器从袖口、耳后呈刁钻角度弹射出。   姬洛冷笑,飞出的决明剑突然绕过他折光一闪,斩断了身后一棵小树,风马默跛足跑不及时,被压倒在地。   身旁的人立刻围拢过去,形成人肉盾牌,生怕一个冷箭,便趁机要了人命。两息后,风马默被人一带,挣脱出来,只是伤了小腿,走起路来更为难看。   “人呢?”   跟前哪里还有姬洛的踪影,“天演经极术”若有心拿来摆阵藏匿,便是无人可破。想那小子的狡猾,风马默气得直拿羽扇往人头上敲:“还不快追!”   就在他羞恼之时,有人禀报:“大人,不好了,有个人从西面撕开裂口冲了进来,还杀了许多人,您看是否暂避……”   “何人?”   “不知,只……只知那掌法极其诡异阴毒。”   姬洛压根儿没离开,惊闻消息,脸上愁云稍稍散去,但并未完全松懈下来。他调头,往西面去,穿行林中时故意给风马默等人留下踪迹。   还在原处的风马默沉吟片刻,眼中渐起刻毒:“传我令,按先前布局,把东西搬过来,我要叫整个断水楼,彻底从人间消失!”   ————   走至一处空地,姬洛敏锐地察觉附近有风声灌耳,旋即落地,放缓脚步,朝四周轻声一叹:“打从斩家堡开始,你便一直没有现身,是想误导我疑你坐镇长安,实际上,真正负责长安的人,是霍正当,只不过,他眼下却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并且一定,没有和你打过招呼。”   “临川宴上憾然未曾交手,你说,眼下我若和你师兄对上,谁的胜算大些呢?”   姬洛才不会那么傻,白白冒险,之所以故意刺杀风马默,不过是为了把毒蛇引出,再逼姜夏牵制这位智将大人。退一万步,就算姜夏不顾忌自己,也要顾及他大师兄。   只是,姬洛把自己位置放得很低,可对姜夏来说,却截然相反,当他发现姬洛用生命作赌时,竟有些方寸大乱:“是你故意诱使宁永思放出的消息,你根本不是在帮她!”   “怎可一直任人摆布?”   姜夏人未现身,传声已至:“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你根本不知道你放弃的是甚么!”话一脱口,他才惊觉自己失言。   满盘棋局本是精妙,怎奈被姬洛突来异子杀破,本以为这一次和以往一样,姬洛在他的掌中,可如今才发现,反倒是自己早已在局里。   姬洛虽感疑惑,却仍继续前行,并没有四下寻迹,当下有燃眉之急,抓住姜夏也没用,还需要用他来借力打力:“少自作聪明,你有你的坚持,我亦有我的坚持,或许你认为我不该放弃的,从来我都不屑一顾呢?”他将决明剑在袖下一挽,一字一句道:“棋子已然布下,你现在还弄不清楚,谁是主,谁是客吗?”   他竟是终于反客为主了吗?姜夏没来由打了个寒噤,目光自暗处,死死锁在姬洛身上。   但很快,姬洛奔逐起落,消失在他所见之外,走时最后留有一句话,像把尖锐的刀,直刺要害:“噢,也许只是话讲得好听,谁知道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毕竟,像宁永思那种夹带私货,只为成全私心的,不是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姜夏咬牙,想喊,想解释,甚至有那么一刻想剖心自证,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垂下手臂,将丝刃收了回来。   姬洛已离去,且离他越来越远。   千算万算,姜夏没有算到霍正当会因为宁永思散布出去的,不知真假的一句话而贸然前来救人,或者说,也不是为了救人,只是为了完成秦翊的遗愿。   世上所有人都觉得秦翊这个刀痴,并没有那么在乎刀谷的生死,以至于为托庇剑谷而入赘,又四海茫茫,到处寻铁锻刀,其实,他只是从未向旁人甚至妻子,表露过内心的痛楚,只在一次酒后向挚友坦言。   霍正当当初虽然利用了喻楚楚,但却也真的想为秦翊报仇。所以,在他发现六星有异动,且冀北谣言横生时,他终于坐不住了。   狡狯之辈心中,也有留存的净土。   姜夏面无表情望着西方,既觉得惊喜,又觉得荒唐。   姬洛这一出阳谋,无论怎么走,都是死路一条。宁不归未死的消息散布出去,引来霍正当,如果没有风马默,姬洛就会想法子和刀谷的人在这里伏击,将霍正当捉住,可现在多了一个风马默,随时有同归于尽的可能,对于姜夏而言,不管是为了姬洛,还是为了大师兄,他都再不可能放下手头一切,只能听从摆布而选择救人。   但姜夏并没有立即行动,他也在赌,在赌苻坚——   和风马默谈妥条件后,姜夏便让公输致暗中将霍定纯放回长安,并刻意透露出风马默对姬洛的误会和穷追猛打,因而霍定纯回京的第一件事,便是替姬洛作保,陈述泗水所闻,并上疏表示叛变之说纯属无稽之谈。   那一日苻坚并没有表态,而是将霍定纯遣退,自己独自去了当年姬洛的长安府邸,在庭中站了片刻才离去。彼时的宅院已封,荒园绿植葳蕤,庭草青青。   而后,每隔数月,或是心烦意乱不得解之时,他便会再步入小院,只是从不去寝卧之地和书房,只在荷塘边独坐,偶尔会想念姬洛在此吃莲子时,说的甜苦之论。每每那时,心中便更加坚定,苦尽则甘来。   当年的管事在事发后,便被革职遣往别处,连圣君一面也未曾得见,今次苻坚常来不便,才着人复职。   在湖边寻到眯眼小憩的苻坚时,管事作礼,冒昧将他引去书房:“当年姬公子离去时,曾有托付,卑职如今着人打理府中上下,又将东西找了出来。”   苻坚摆手,令他呈上,可人前脚走,他后脚便跟了去。书房内一应物什照旧,只是案上多了一只锦盒。   盒子里是一颗孕蝶而生的蛇腹宝珠,还有已经干瘪的莲子。苻坚伸手取珠,未曾想那小玩意儿竟然有两层,珠离其位后,第一层错开,显出第二层中放置的那枚从逢老太公处赢来的木刻。   当初替白慕生赢来的东西,也永远留给了他。   “智将现在何处?”   “这……”   苻坚匆忙打断,摆手道:“你不必说,去,把泉将找来,孤有一道口信要交给他,另外,让羽将把风马默的位置告诉他。”   泉将霍定纯带着苻坚的指令离开长安时,寝食难安的霍正当也快马东去,他不明白口信为何,当知道由泉将亲自出马,则有可能救人生,也可能致人死。   刀谷的香火,不能断!   ————   “风马默在哪里?智将在哪里?”霍定纯赶到刀谷外的军寨大营,可惜坐镇的人不在。在揪过来两人一问三不知后,他不假思索,直奔断水楼而去。   冲天的火光之中,他在残楼前找到了风马默,后者持着羽扇正下令,于是他上前,一把握住其人腕骨:“老二,不可!天王有口信——”   风马默回头,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听我指令——”   “不可以点火!姬洛是不是在里面,主上口谕赦免,只要他答应从今往后不偏帮晋国,不插手天下国事,天南地北,他爱去哪儿去哪儿,再不相干!”霍定纯咬牙不松手,两人对视,各自皆不肯退一步。   “成败只在此一举,我会亲自向主上请罪,现在,谁也不能阻止我,包括你!”大好时机,风马默怎肯回头。他避开霍定纯的目光,继续指挥:“听、我、口、令!”   霍定纯惨笑一声:“你还不懂吗!”   “主上不是以国君之令,口信用的白慕生这个名字!”   羽扇落在地上,风马默似也有一瞬僵硬,渐渐垂下脑袋。白慕生只是苻坚早年闯荡长安时的一个化名,怎比得过一国之君得金口玉言,可是这其中隐藏的含义,却足够叫人心如死灰。   还是心软了啊!   “好,你走。”   见风马默松口,霍定纯舒了一口气,忙放手向火场中跑去。就在这时,那个跛足书生眼中精光一盛,他抬起手,银针指向泉将脖子后头的软肉,怕药效不足,他甚至一连放了三根,别说是一个人,便是烈马狂狼,也该放倒了。   霍定纯回头一脸难以置信,他想迈动步子,想大呼姬洛,却失了声音,只能不甘地看着风马默捡起羽扇,挥手时那一瞬,他几近疯狂地说着——   “那又如何。”   ————   随着火势蔓延,很快,姬洛也发现,姜夏并没有成功牵制风马默,或者说他并没有如自己预料一般出手,甚至连稳坐钓鱼台的姜夏本人,亦没有想到,连霍定纯也阻止不住风马默的疯狂之举。   一个迟疑,局势翻天覆地。   但好歹是拖了一阵,只是这一阵对整个大局来说,杯水车薪。不过,附近已经没有人了,宁永思该是已经上了山,恐怕只有自己,来不及走脱。   前路如何,生死攸关,也只能听天由命。   姬洛放弃了去找霍正当,而是往断肠道走去,眼瞧着能俯瞰群山之时,山中次第轰鸣,落石如滚地|雷,一时间天昏地暗,天旋地转。   风马默不仅防着姬洛,更防着那幽鬼一般无处不在的姜家人,他怎敢把真实的布局呈现?连那些搜山的兵士也不知,火药和火雷子不是埋在了出口伏击处,而是埋在了刀谷里面,从他与姜夏在长安城外达成约定开始,从他自《山川十卷》中发现给宁不归的密信开始,他便一直暗布兵马。   这一炸,如劫火天降,落石如雨。   霍正当目光依次扫过身边因惊恐而扭曲的人脸,垂下出招的手臂,抬头仰望苍穹,苍穹之高远,隔人间,不过生死一线。   对他来说,死在刀谷,也算是一种成全。   火浪袭来,姬洛将要回头,一道影子忽然从后扑了过来,将他扑了过去,两人像叶子一样飘摇在空中,四处无依。   随着耳中一震巨响,意识彻底散去。姬洛觉得,他好像死了,又好像活着,记忆松动,一念间仿佛多了许多过去的事情。   “如果一切真的就在这里结束,也挺好。”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收到加群通知,但是没有带人物名,不确定是不是读者,所以暂未通过,如果是哪个小可爱被误伤,请留言告诉我,我好及时处理~   大家进群的话请带任意文中角色名哟~谢谢大家~ 第七卷 完,第八卷开始~看文愉快么么哒~ 第290章   “船行再一日,便至带方郡列口埠头, 从那儿过江北上乐浪平壤, 迟则两日。能再把扶余玉给我看一眼吗?”修玉立在桅杆下, 凭栏眺望苍茫大海,她目光所及之处,似乎真能瞧清海天一线间的陆地。   刚从船舱里探头出来的卫洗闻言,立刻手捧白玉走了过去。   修玉并没伸手触碰,只看了一眼, 便收回了目光,像是了却一个心愿。卫洗见此,迟迟没有收手,踯躅再三才不迭开口:“前辈, 若您需要, 我可双手奉上。”   “不必了, 此物乃扶余王族至宝,小公主既已留给了你, 便由你代为保存吧。”修玉摇头, 扶着船舷往船首去,直到登上首楼甲板,才停驻, 抄手傲立。   卫洗满腹疑窦,抱着瓷坛匆忙跟去,将好撞上从左舷过来的大和尚与小郡主。   怀中的东西差点滚落,施佛槿扶了一把, 在他左肩不重不轻落了一下,随后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小施主才行过封穴之法,体内邪气只能暂为压制,切记不可莽撞急躁,大动手脚。”   卫洗颔首答应,慕容琇挤到他跟前,指着那小瓷坛问道:“先前便想问你,这是何物?那日在滩涂上,可差点砸坏了。”   还没到少年开口,大和尚先又诵了一声佛号,朝不明所以的慕容琇微微一笑,随后领着人走至一角。卫洗揭开盖子,里头盛着的是灰□□末,只见他重重一叹,随即扬手,将瓷坛一掀。   海风一卷,洋洋洒洒都落入了碧蓝的海水之中。   施佛槿合十以告,低头诵经,卫洗见此,朝他躬身一拜,随后望向慕容琇,答了她的问题:“是亡妻的骨灰,我曾允诺她,若有一日她身死,不埋于土,而葬于沧海之中。”说完,他又眼巴巴看向修玉,满是憾然:“前辈厚爱,扶余玉虽在我手,我却也无权处置,此次前往高句丽,便是想依亡妻生前所言,将其埋在丸都山城,了却此生残愿。”   “随你。”   卫洗默然片刻,对修玉拱手再拜:“劳烦前辈耗损半身功力替我压制邪刀之气,治我残躯,实是罪过。”   “不是为你,”修玉呵呵一笑,“只是看在扶余王族的面上,那小公主的生母,定是扶余遗脉。”   慕容琇好奇心起,不由笑着去攀修玉的手臂:“越说越糊涂,究竟怎么回事,修玉前辈,海上无趣,不若跟我们说说呗!”   那日将卫洗救回渔村后,施佛槿先以佛门妙法,暂时唤回了卫洗神智,待修玉询问玉石来历,两人密谈后,便要全他心愿,不仅送其横渡乐浪,且拿功力行封穴古法,要治那邪气,是拦也拦不住。   几人正对谈,猪肉张一手牵着修翊,一手拎着竹席,从船舱里笑着走出来:“难得风和日丽,不若趁此,在甲板上晒晒太阳。你们且等片刻,我去弄些瓜果茶点来。”   “诶!”慕容琇唤人却没唤住,颇有些尴尬,修玉瞧见,爽朗一笑,只挥手漫道了一声:“就随他去吧。”这般贴心顾家的大丈夫,真是世间少见,慕容琇含笑点头,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最后调头,装作漫不经心,把目光挪到了施佛槿身上。   等送走了卫洗,他们会折返东海,修玉打算最后尝试一次,因而丈夫女儿都叫在了身边。小丫头还是第一次置身浩瀚大海,又惊又喜,又奇又怕,离了阿爹,便朝她娘的腿边贴去,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打量眼前的哥哥姐姐。   很快,猪肉张端着食案回来,几人坐定,都等着修玉开口。   修玉嗓子甜,说话没架子,张口总先笑上两声,乍一看,哪是什么绝顶高手,分明是卖猪肉家的胖厨娘,也正是因为这张脸,混得极其低调,这许多年来大隐于市,几乎没被人瞧出来过,若不是那年被大和尚游说南下去云梦帝师阁,也不会半道上被人堵截。   “哈哈哈,你一定很好奇,为何我不但知道扶余玉,还知晓令正的身份。这些年来,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我虽是楼中楼里的睟天令使,但在我入泗水之前,其实生于长于高句丽。”   初时,修玉进入泗水,怀有目的——   太康年间,慕容廆攻破辽东,出镇扶余,王室破灭,其中有分支逃亡乐浪高句丽。修玉的祖父曾是扶余王的一名护卫,后来南下丸都山城,在当地娶妻生子。因忠心耿耿且功勋在身,日子倒也过得安稳。   其父后来习得武艺,渐渐为高句丽王重用,修家一门,没什么大抱负,只对自己的武功颇为自信。高句丽王麾下有两大直系,一为大王鹰卫,从世家子弟中甄选,比之禁卫;另一则是七剑卫,由江湖高手中招募并培养。可惜,入主七剑卫时,修玉父亲在与乔家争夺卫长一职时失败,一身桀骜不羁终俯首,旁的职位盖不屑一顾,最后终日酗酒,没两年便郁郁寡欢而亡。   其母眼见家道败落,便与人私奔离去,至此,只余下修玉一人年幼无依。   修玉为此离开乐浪,开始常年漂泊的生活,孤寂的流亡和父亲的离世,给她带来沉痛打击,年轻气盛的她那时一心想要投靠厉害的大人物,然后托其为父报仇,哪怕为此奉献一生也在所不惜,反正她既无容貌,又身无长处。   与其说是恨,不若说是想找个精神归宿。   因而,在听闻中原武林秘境,那个最为神秘的楼中楼后,修玉打定那儿的人应该乃当世最强手,随后从辽东远下泗水彭城。可是,她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入口,只能在附近做了个厨娘,而飞流小刀这身功夫,便是从那时的刀功发展而来。   “诶,这法子好,没准儿那楼主也是个馋虫!”慕容琇一听,眼中放光,不由合掌娇笑,大声赞叹。   修玉被她说得不好意思:“其实馋的是我自个儿,那东家差点儿被我吃穷了,这身肉就是那会子长的,幸亏没给人扫地出门,嘿嘿,也得亏我在厨艺上还有那么些天赋,加上我爹当年那一手功夫,刀工上不比那些干了几十年的老大哥差!”   “岳丈要是晓得你拿修家的武功在庖屋里逞威风,只怕……诶!”猪肉张拿手指朝她一点,语声宠溺,颇有些无奈。   慕容琇故作娇嗔,又把话头接了回来:“我倒是觉得佩服!眼下这江湖,多是些自视甚高的狂徒,有一两手武功,便觉着比神仙还金贵,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干,能不能养活自个儿,却还难说!”   正闭目诵经的施佛槿忽然开口:“在理,武功说到底只是一种手段,无论是用来锄强扶弱,还是用来杀鸡解牛,都未尝不可。”   维诺点头的卫洗闻言,身子一僵,想起从前的恩怨情仇,忽然长叹一声,下巴重重往下一拄,心道:都是我的错,若非莽撞中人圈套,也不会既害人无辜,又落得如此,幸而斩姑娘已走脱,待我埋下扶余玉,手刃仇人,再亲自前去建康向她请罪,结束两家的恩怨。   “阿娘,那你最后见到那个什么楼主了吗?”怀里的小姑娘突然抬起头来,眼中难掩好奇,娇声问道。   慕容琇在修翊鼻头上刮了一下:“当然见到啦,不然你娘怎么会成为令使呢。”   修玉沉吟片刻,不禁摇头:“其实这话却也不准确。我这一手厨艺,没引来楼主,却引来了惠仁先生,是他将我引荐入楼中。雾隐汀洲,那真是个媲美玉楼琼宫的地方。”说着,她顿了顿,目光次第扫过众人,“我虽见过,却也不是寻常人谓之的‘见’,你若要问我楼主长相,我却是说不出的,他长年都戴着一枚白玉金线流苏的面具。倒是惠仁先生与人亲切,我如今这身功夫,也是在她鼓励敦促下,才练起来的。”   瞧她脸上一抹怅然,似深陷追忆,旁人都立即嘘声,不敢叨扰,直到一道啃噬啮咬的脆声突兀响起。修玉是个实在人,没那仙风道骨,也不与文人装模作样摆架子,而是一边啃鸭梨,一边呵呵说着话:“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   “那天清早,我刚跟伙头吵了一架。那个熊瞎子非说我切鱼脔的刀法不对,做出来的鱼鲊不合乎先例,我一怒之下,在灶台插了十把小刀,用我爹教的功夫,把整个庖屋的鱼全片了给他看。哎,哪曾想,没等到他为之拜服,却换来几声连连道谢,这才晓得那家伙使计,令我把他的活也干了!”   修玉说到这儿,自己先掩嘴偷笑起来,仿佛目光所及,已见着当年的荒唐:“我自是不忿的,于是操起两把菜刀,扬言要把他脑袋剁下来。就在我们追打时,东家说外头来了人,出了重金,点名要吃我做的菜,只是他们要求古怪,叫我最好亲自去看一眼……”   “我心中还犯嘀咕,心想能有多古怪,东家就是小题大做。哪曾想就看这一眼,却改变了一生。”   作者有话要说:  续上之前得另一条支线~有伏笔,很重要哟(^U^)ノ~YO 第291章   那是梅子雨时节,往来行客少, 修玉也没什么要事, 听了东家的话, 立刻放了刀,把沾了猪油的手在围裙上抹了一把,乐呵便朝前去,并未多想。   酒家小座临窗的细竹卷帘下,坐着两个年轻人。   左手方那位身着绣着芝兰杜若的鲛纱白衫, 并未着冠,而是披散青丝,只用一根白鹤流云发带,稍稍束起一半, 他自称姓曲, 可唤他言君, 从说话到做派,都是谦和君子, 温文如玉。   而右手方那位, 显然与曲言君一道,模样生得清秀,有股子光风霁月之感, 但看起来年岁要小上许多,一身墨衣佩白玉,乍一眼平平无奇,从始至终也不发一言, 只睁着一双动人的眸子,细细打量。可不知怎的,修玉往跟前一落脚,不自觉便被他狡黠的眸子吸引过去,反倒将身边的人衬了下去。   “不知客官想来点儿什么?”修玉清了清嗓子,堆着笑问。   她一笑,那黑衣公子也跟着笑了,盯着她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忽道:“姑娘最善长烹水鲜?那我若说要吃浪里白蛟,溪下水虺,沧海碧螺,流波夔牛,是否也能做得?”   他话音方落,曲言君呛咳两声,差点将茶水喷出,只哭笑不得地瞪了那少年郎一眼,转头对愣怔原地的修玉摆手:“别听他的,给他来一盘臭鱼鲊即可。”   “你这人正经起来,真没意思。”少年郎烦去一眼。   修玉插嘴:“那什么才有意思?”   黑衣少年郎笑着应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给他来一盘酸汤牢丸,倒牙那种,嘿嘿,他不吃醋。”   修玉也是个老实人,还真较真儿起来,压根儿没当他们逗闷子,当下便应了,转头往庖屋里钻,火速烹好了饭食,给盛了出来。   黑衣少年郎拿竹箸往盘中戳了一戳,嗅着那怪味略有些嫌弃,倒是曲言君面不改色,拿起汤匙一口一个牢丸,随后朝修玉赞道:“姑娘妙手。”   闻言,黑衣少年先是一愣,随后狐疑瞧看了曲言君一眼,以为那酸臭不过流于表面,这姑娘当真能化腐朽为神奇,因此捏着鼻子,连吃了两条鱼鲊,瞬间整张脸都绿了,就差没扶墙干呕。   再看曲言君,依旧面不改色。   那少年又是一阵惊疑,不甘心拿竹箸,从他嘴边抢过最后一个牢丸,塞进嘴里咀嚼,这一回,便是曲言君也弯了眉眼,含笑在唇。   “我算是服了……”   修玉在旁,终于不用绷着一张脸,登时朗朗大笑三声,格外开怀:“本店童叟无欺,但凡客官要求,包教满意。”说着,她把空掉的盘碗收去,重新上了一壶清茶,“二位稍候,我重新给烧两个拿手菜。”   等饭菜上桌,一轮囫囵饕餮,二人果腹,只觉惬意。那黑衣少年郎先前虽在言语上多有打趣,但人却也是个知礼大度的,一餐后不吝夸赞,嘴甜起来给修玉都说得不好意思:“姑娘这手艺,天下无出其右,宫中也未尝比拟,埋没在一乡野店家,岂不屈才?”   “不瞒你说,我是听说泗水有座楼中楼,想来碰碰运气,可惜天不遂……”   修玉话还没说完,那黑衣少年眯着眼朝她勾手,等人俯身靠来时,便向那正襟危坐的君子一点,高深莫测笑道:“找他,他熟。”   修玉先是一怔,这才从莫大的惊喜中缓过神来,两眼巴巴地望了过去,也学那江南士子一般工整措辞:“鄙人……不,奴家……还烦请曲先生代为……代为引荐。”   曲言君却握着茶盏缓缓摇头,修玉一瞧,眼中顿现失望之色。   这时,那正支颐顾盼的少年郎忽然伸手,拽拉一把曲言君的袖子,待拉得茶汤泼摇,溅了一帘子,又赶紧缩了回来,把手贴在唇边,故作小声:“人姑娘想见楼主,引荐便是,万一玉成一桩知己红颜的美事呢?”   曲言君瞪了一眼。   少年郎不为所动,又继续逗趣道:“你向来最是温柔好说话,怎如今这般吞吐,莫不是……莫不是还舍不得了?”   “子忘!”曲言君轻咳一声,两指抚着眉骨,叹息连连,似是拿他无可奈何,“你明知道……”   ……   “答应了吗?答应了吗?”修玉老半天没说到点子上,可把她闺女急坏了,忙吵嚷着,打断了回忆。   其余几人皆是春风拂面,含笑有余,也只有小丫头听不出言下之意,想来有那少年郎的打圆,惠仁先生性子温柔,定是依了修玉的托请。   席间,只有施佛槿略一沉吟,问出了心中所疑:“那个少年郎也是楼中之人?”   “非也,我在楼中从未见过他,且自那之后,也再未听过他的消息,以惠仁先生的为人,定然私交甚广,不过萍水相逢,我却不好多做打听。”修玉一叹,十分可惜。   “娘,你继续说嘛,后来呢,后来发生了甚么,你是怎么遇见爹爹的?”修翊快人快言,修玉虽是半老徐娘,却也要脸,当即跟个小姑娘一般红了脸,抿唇佯作发怒,朝小丫头背上拍打去。   小丫头一惊,忙往他爹身后躲。   众人也不再深究,便又听起故事来。   后来,便是她作为睟天令使,携带融风令而出,依约送至青州公输家,只是,路上却因一事耽搁,误了时机。   修玉有一幼弟,门庭败落后,被修母带走,一并携去的还有老修家半本刀谱,此后杳无音信,断了联系。离开泗水后,修玉偶然得知其弟的消息,才知母亲染病死后,那孩子吃了许多苦,辗转流落石赵,成为石虎的暗卫,专门对那些不服统治又素有威望的晋人进行暗杀。   联想到石赵暴行,修玉既有不忿,又甚为怜惜,念着公输家百年基业,迟个一时半会,又不会凭空消失,便暂且搁下,先行潜入赵国都城,在一次行动中,截下了幼弟。   然而,无论修玉如何劝说,其弟都不肯放弃一切,随她远走,且打心底里觉得,如今的身份都是自己一分一毫,挥汗洒泪挣来的,自己绝不会像当年的父亲那般当个窝囊废,碌碌一生,也绝不会如祖父一样易主,叫后世子孙都投靠了高句丽王。   那时,修玉觉得自己何等幸运,在泗水楼感受过家人般温暖的她,不但放下了当初对乔家的成见,甚至养成了开朗和乐的性子,对于胞弟的举措,她只觉得羞愤,甚至不可理喻。她一心想着,只要离了这吃人的世道,定能将弟弟纠回正途。   修玉想要感化他,可等来的却是围杀,在血战之中,修玉绝望地亲手了结了胞弟的性命——那是她杀的第一个人!   她永远也无法忘却,那个雨夜,弟弟死前对她说的话,他说修玉很幸运,遇到的都是好人,一辈子从没真正吃过苦头,所以永远相信希望,而像他这样的人,生存先于道德,从挣出头面的那一天起,早就没有了希望!   痛失幼弟之后,修玉赶到公输家,却发现族长与耆老都服毒自尽,而当初跟着张宾来索要《天枢谱》的人,便是她的弟弟,她的弟弟间接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   那一刹那,她倍感无助,只能带着融风令又飘然而去,可天下之大,却常有无处容身之感,无论走到哪里,都如阴云当头,不见晴日。尤其是石勒死后,石虎篡位,此人心昧德义,毫无廉耻,冀州等地,可谓民处水火,怨声载道。   修玉走走停停,做过许多事情,截杀过石赵的刺客,替那些死于蒿野的人收尸,有余钱时也曾开铺施粥,无钱时甚至打扫过战场,在堆积如山的尸骸间,那个曾经丰腴爱笑的厨娘,早已瘦骨嶙峋,对着折断的战旗,忍不住崩溃大哭。   也就是在这里,她遇到了猪肉张。   猪肉张是个死囚,因为得罪了石赵的贵人,被押到战场上当活人靶子,没想到侥幸捡回一命,奄奄一息之时,听到修玉的哭声,他忍不住从尸堆里爬出来,迷糊中用手拭去了她的眼泪,并对她说:“别哭了,长夜虽至,但时不万古,黎明一定会来。”   就是这一句话,彻底打破了胞弟死前之言给修玉带来的心结,她立刻抹去眼泪,用手去探人脖颈脉息。   那手指的冰凉一刺,猪肉张忽然坐了起来,向前一扑,把修玉抱住,好像溺水的人抱着萧萧落木:“活着,活下去,活着,活下去!”   修玉救走了猪肉张,两人就此远走江湖。   ————   船到列口埠头时,天刚蒙蒙亮,修玉却早已穿戴妥帖,站在甲板上与卫洗送行,随后他们将前往长岑,补给后一路折返东海。   故意避开旁人,是因为修玉心中一直搁着一件事,八风令其实并未贴身携带,她骗了所有人。当年她曾回过一次高句丽,胆大心细的她做了一件包括姜家都没料到的事——她把融风令留在了丸都山城。   “卫洗,你此去丸都,我有一件事要托付与你。”   ————   火被后半夜的大雨浇熄,辕门前,奔走的人踩过水洼,担人的架子进进出出,再没停过。霍定纯从帐中醒来,打起帘子站在雨中,望着漆黑的山头目中一眩,随即紧紧握住那枚蛇腹宝珠,珠中的蝴蝶徐徐振翅,似要从禁锢中挣脱而出,叫人疑心此间不过一梦庄周。   但四下迭起的喊声,却叫他唤回了现实。   “军医呢!军医在哪里!”   霍定纯冲上前去,抓住那个士兵的领子,大声喝问:“风马默呢?风马默在哪里?他是不是点火了……滚犊子的到底干了什么……”说着,大力将人推了出去。   那士兵看清来人,先骇了一跳,随后反倒跟了上来,急声道:“泉将大人,泉将大人您快去看看吧,智将大人命在旦夕!”   如墨的长夜被白色的电光撕裂,滚滚雷声紧随其后,炸在头顶,与脑海中那个声音重合,霍定纯垂下手,骂不出一句话——风老二是个狠角色,为了杀姬洛,竟然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已至如此地步,还能如何劝?   ……   断肠道后的泥淖里,有人吃力爬行,一边爬一边脱去身上绘着鸾鸟的灰色斗篷,从面上拂去已是碎片的白玉金边面具,露出如麋鹿般纯粹干净的瞳眸,他努力伸手向前去够,却怎么也够不到那个影子,最后只能重重垂下——   “如果一切真的就在这里结束,也挺好,若上天还愿意再恩赐一次机会,那么或许可以试试,重新开始。”   姜夏的耳畔忽来震动,比之火石炸开的声音稍逊,可这股威压却不容小觑,他回头,竟然在山中瞧见浊浪,滚滚而来。   望都关后千年不过水的断水处,因这一炸,崩石开路,顺流而下,此间再无“断水”。   他在水中浮沉良久,久到胸肺快要炸开,才被一个浪子打到堤岸旁,勉强透了口气。月下水湄边,走来个窈窕的影子,撑着油纸伞,宛如一幅江南仕女名图。   影子是真的,蹲下身来,伸出冰凉的手指在他颈侧探了探:“醒醒,公子醒醒,可听得声否?”   姜夏张了张口,没应她,只呢喃了两声“姬哥哥”,望见那影子调头要走,伸手一把抓住人脚踝。   影子瞧他睁眼,不由松了口气:“小女子齐妗,夜路避雨太行,偶然听得滚雷之声,心知或有天灾,方才取水,见公子浮沉,既是路遇不平,公子或可告知家居何处,姓甚名谁,许能相送一程。”   “我没有家,”姜夏在堤岸边翻了个身,仰面朝天,隔了很久才续道,“名字?呵,我名……江屿寒。”   齐妗俯身,将油纸伞压下,与他面面相对,脸上挂着雷打不动的微笑:“原是教整个江左仕女倾心的‘浣花剑’,久闻大名。”   作者有话要说:  姬洛木有事,下一章出来~   注:文中提到的辅助石赵的号称算无遗策的张宾,参与公输府和刀谷事件等内容与历史事件线有出入,且为虚构,历史上张宾于永昌元年(322)年逝世,望周知。 第292章   “山中有幽草,杜若比邻春。言笑拟韫玉, 君见有狂人。”   ……   “子忘, 子忘!”   ……   子忘是谁, 谁是子忘?   这是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他感觉到浑身乏力,如坠云端,上不得,下不去, 四面空阔无边无垠,独留一人,无人相应。那道声音那么熟悉,唤醒了他的意识, 却渐行渐远, 他有一种预感, 这将是最后一次,往后, 这声音再也不会回到他的梦里。   泪如泉涌。   他伸手去拭, 掌心被人捉住,终于有源源不断的热度涌入,提醒他, 还活着。   “醒了?醒了!”   姬洛吃力地抬起眼皮,谢叙那张俏脸在他跟前不断放大。随后,俯身的人又惊又喜,向后一歪倒, 重重磕到了车板上。可谢叙抱着脑勺都不顾得“哎哟”,又爬了回来,屈身在逼仄的车里,忙又是探头又是拭颈:“觉得如何?”   脸上并没有泪痕,姬洛放下手,神思疲惫,只问了一句:“这是哪里?”入梦时分,只觉得现实辽远不可及,人在现实,反而又觉得梦境虚幻,顿生不适。   “已经快到北农典城,”谢叙憋了一肚子话,叽叽喳喳兀自说起来,“姬哥哥,你伤得太重了,几近命悬一线!且不要忧心,好生歇息,这里离长安很有些距离,人迹寥寥,不会被发现,我们也不过长安,按计划走云中,过五原,再横穿朔方古道,直接取道金城出关……只是这一路坎坷难行,恐怕要一忍再忍。”   小少爷还欲喋喋不休,姬洛却听不下去,迷糊中稍稍动弹翻身,却觉得浑身骨架被人拆了又接,接了又拆,实在痛不欲生。   谢叙骇了一跳,忙拿巾子去给他擦汗,这时旁边支来一道不轻不重的声音:“哪里痛?”   姬洛将眼睛瞪得滚圆,这才发现桑姿竟然也在,他着了一件藕荷色的刀袖衫并一条缃黄色的袴褶,皆是女式,头发未梳洗,随意扎起。   发现被人盯看,他忙把挽起的袴腿放下,“哧溜”缩回赤着的脚丫子,轻咳一声,不悦道:“痛就对了,也不数数你身上断了多少根骨头,若不是命硬,换了寻常人早死了百八十回了!”   姬洛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面带微笑,拿探究的目光扫视了两眼,桑姿按捺不住,几次用手撩发,终是自己接话老实交代了:“前些年你不是着人送信给无药医庐吗?老家伙们成见深,不肯去长安,我知道他们定是不会帮你的,便想着兴许能发一发好心,不过……那时我还未出师,才疏学浅,只能死活人,可不能活死人,真出了事儿岂不赖我?今次正好有空,便来看看,得亏有我,不然今岁清明,就该给你祭酒了!”   “对对对,眼下能安然无恙,多亏了……”谢叙连声附和,只是在称呼上颇为纠结,“桑姐儿?哥儿?”   桑姿在他脸上捏了一把,被捧得眉开眼笑:“你个鬼机灵,想怎么叫怎么叫。不过也不是我的面子好使,还是看无药医庐的面子,替我们开道这位曾被家师治好顽疾,后来辗转到了五原,事出紧急,我便向他讨了这个人情。”说完,他又顿了顿,语气里多了一抹不可思议,“倒是过云中时,却有好手相护,却是不知卖的谁的面子?”   谢叙与他对视一眼,一并摇头,只有姬洛舒了口气,脸上渐渐又露出笑意。   一瞧见那本该半死不活的家伙竟还偷笑,桑姿没忍住,在姬洛手上掐了一把:“快说,哪里痛?”   他那点吓唬人的手劲和伤痛比起来,可谓小巫见大巫,但姬洛本能缩手,举起手背靠头,却不甚扯动肩胛,立时龇牙咧嘴,没好气道:“头也痛,嘶……肩也痛,全身都痛。”   谢叙差点被他的动作吓死,又是翻布帛,又是找疮药,可找着了又不知怎么下手,左右为难:“你有肩伤,小心点!”   姬洛不曾记得中箭,对此也不甚在意,毕竟那时火浪袭来,多一伤,少一伤,都不再要紧,倒是最后将他扑出断肠道的人,叫他心中难以放下——   那个人是谁?姜夏?   那时在刀塚,确实有同他说话,但此人迟迟未现身,日子过去良久,反倒有些拿捏不准……更何况,风马默炸山,火浪从背后袭来,人亦是从背后来,岂不是以命换命,姜夏有这般好心?若是自己死了,岂不无人掣肘,就算要保命,也不用自己硬拼,手底下死士那么多,换一个岂不是比自己亲力亲为更值价?   “你们遇见我时,我身旁可还有人?”   “没有。”   想不通,姬洛脑中血脉“突突”,痛感不散,整个人精力很难调动,只能抓住些细枝末节:“去关外作甚?”   桑姿蹙眉,道:“以你的武功底子,再加我妙手回春,内伤外创都好治,只是那支箭上带毒,连我也觉得费心棘手,有庄柯师兄前车之鉴,医庐研习毒经慎之又慎,却也因此故步自封,眼下只能带你去天山碰碰运气,或许天池金蟾可解。”   闻言,姬洛这才对那一箭重视起来,以他如今的武功,能潜伏谷中良久,还不被察觉的不过一手之数,能和这事儿扯上点关系的,约莫只有四子之一,师昂那位大师兄。   若师惟尘埋伏杀他,四子一体,那救他的必然不是姜夏,否则这又是甚么路数?   这一推一演打乱了所有的猜测,一时间,姬洛脑海中不亚于天人交战,心烦、痛楚与混乱随即纠缠,他连连摆首,轻声询问:“我会拖累你俩吗?”   “会!”桑姿赏过去一个白眼,又改了口,“才怪!你只要能安心将养,谨遵医嘱,我就谢天谢地了!毒你也不必担心,诺,全靠这个,所以我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气运可真好!”   只瞧桑姿两指挂着一条红绳,是当年在滇南云岚谷时爨羽系上的那一条,只是上头缀着的银铃铛已经摇不响了。   姬洛忍痛颔首,觉得自己深得上天眷顾,命不但硬,确实还好。   “看什么呢,需要看得这般入神?抠出来了,现在在你肚子里呢,这铃舌竟然是难得的避毒之物,据说只有先天毒人的精血才能炼出来。”桑姿把东西收起,塞进袖中,一脸凶巴巴。   姬洛终于被他的臭脾气膈应,不免好笑:“看看也不成?你都说我命好,万一我命格天元一气呢?还不许人高兴?”   桑姿不屑,可劲儿刻薄他:“想得美,要我说你也是天煞孤星!”   姬洛果然不说话了,倒不是他小气,只是车马颠簸,忽地又一阵脑壳发昏,耳中嗡鸣,因而失神,压根儿没跟上这位话篓子。   可桑姿不知,他本意并非气死人不偿命,眼下瞧那脸色神情,只道自己戳人痛处,满心后悔又不愿低头,只得把话头往别处引:“……那个……我是说,这一路你要是不听我劝告瞎折腾,就真成了天煞孤星!你知道吗?这些年在洞庭看得多,其实无药医庐也不是真的横着进去竖着出来,恰恰相反,很多时候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那些个大侠牛鼻子,个个脾气又冲又臭,讨得出诊机会,也不肯好好按规矩来……哎,我在说甚么,算了,反正你好生歇着,有事儿支使他,天塌下来也别管。”   说完,他一指无辜捣药的谢叙,自己托着下巴,闭目养神去了。谢叙一脸茫然,瞧姬洛闷不做声,忙好言安慰:“姬哥哥,斩家堡这一遭,我也想明白了许多事,不论你信不信,现今也真能独当一面。你若是闷,我给你找个逗趣的,不如……不如给你变个脸?”   姬洛本来不想搭话,却也被他打趣逗乐,倒不是话有多好逗闷子,而是从谢叙那种虽然时运不济,曾有怨由,但甚少摆到脸面子上,而依旧保持赤子般真挚灿烂的美好打动,不由追问道:“你又怎么回事,不是走脱了吗?”   谢叙眼神闪烁,第一念是避开,但车厢逼仄,他忽地意识到自己举动幼稚,待避无可避时,深吸一口气,咧嘴笑之,目光坚定。而这些变化,全聚在三息之内。   和别人比,他心如琉璃,终是不一样的。除了斩家堡擂台时失态以外,往后那么长,从没把苻枭从心底避开,也正是因为如此,对旁人来说不可能重获的信任在他这儿,从未有一刻消泯。   所以那一箭,射破的不是往昔的情意,而是重重阻隔的关山——   谢叙低头看了一眼右手心结痂后的粉肉。如果说单悲风这样的人以生活的毫无章法来规避死亡,那么谢叙便是无惧生死的敷衍,每一次穿戴,每一日习惯,十年前和十年后都无二致。   当时,蜡箭头擦破皮,只是挂在了衣服上,所谓流血不过是他下意识按住箭矢时,被上头的倒刺划破手心。   想到那天衣无缝的默契,他终于忍不住会心一笑。姬洛已经从表情中读出一切,见他不因此郁结,倒是欣慰:“不想说,就算了。”   “不是,”谢叙抢话,巧舌能辩,很快便将心绪都盖了过去,大呼哀哉,另起了一个话头,“和那件事情没有关系,这次……这次实在不是我的错,谁能想家里瞒着给说了亲事,这位绮里小姐,不知从哪里听得我在北边出了事儿,竟然出走相寻,断了音信,这不,苦差事轮到我的头上!”   姬洛看他摊手苦笑,愣了一下,忽有时光如梭之感。当初牂牁郡初见,眼前人还是个半大小子,如今这少年也到说亲时,而自己却还如往昔。   容颜虽未老,心境却大不相同。   “姬哥哥,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好像越活越不明白。从前我很爱吃洛水的一种粟米饼,每月十八,秋哥若不能下山,也会托人捎带,我虽然嘴上说着不在意,但心里其实很欢喜,从朔日盼到望日,日子一点也不难过。而现在……”姬洛话音一颤,喉中竟有些哽噎,这一场生死较量后,哪曾想没有半点劫后余生的欢喜,反而牵起诸多烦忧,“再也没有那样一种东西,让我盼着日子,让我渴望明日。”   谢叙掖被角的手僵在空中,他转过脸,撩开帘子一角,欷歔一叹,似乎读懂了他话中的深意而一言不发。   养伤的日子沉闷无趣,姬洛总在半昏半醒中度过,每日除了赶路便是赶路,遇到雷阵,狂风,沙暴,急雨,连着好几日才能走出几十里,就这样,当开路人领队走过北农典城,穿过朔方沙道,将他们秘密送到金城时,已过三月。   桑姿慷慨致谢,买卖补给,随后与谢叙驾车,没有沿着祁连山往沙洲去,而是先往西南方摸索,一路走到西平亭。   比起十步一人,百步一楼的辉煌长安,西平这个地方,荒芜无比。村落,县城,甚至郡府,似乎都没有多大区别,和凉州的名字一样荒凉,若非置郡,不过时汉时西征留下的一个小驿亭。   好在汉商胡商硬生生走出了一条道,这西海锁钥渐渐也成了重地,治所下郡府筑有城郭楼台望塔,面向江南,而城外,屋舍散如碧草上的星辰,这里的人大多逐草而居。   为免去不必要的麻烦,三人并未入城,而是赶在天黑前,在临羌的草场上寻了一户人家落脚,这家几个儿子早年在凉国募兵时充作武卒,后来苻坚西征,随张天锡败北而亡,留下老婆子老头,得了点抚恤,养了一圈牛羊,扎根下来,也不想随季迁徙,往别出去。   与他们半生相似的人不少,晚景凄凉,也无甚盼头,渐渐在附近落脚,成了虽无血缘,却相互照应的“大族”。   这天一早,天气晴好,看姬洛已被养得不用敷粉已面是霜雪,桑姿十分满意自己的医术,心情大悦,与谢叙一左一右架着他出去晒太阳。   两个跟班左右盯梢,一步不落,便是寻人以白金置换凉州通行的五铢钱时,也轮流守望,这倒是叫闲散惯了的姬洛好不适应。眼看着市集上的人从东头往西头涌,谢叙翘首以望又因“任务”在身而只能按捺好奇原地数蚂蚁时,姬洛佯装不看路,一脚踩掉了他的鞋子,随即慌忙后退,抚着心口压着桑姿往一边倒。   等谢叙蹲身穿好鞋,来往奔走的人已如潮水将他三人隔开,小机灵与大机灵很是开窍,立刻见眼色行事,招呼两声欲逆流而进,实际上放任了步子,被人“挤”得越来越远,等桑姿抓不住,又走不开时,憋坏了的谢叙可放心大胆,到处走走看看。   桑姿没捞着半点证据,但心里却笃定是身边人作怪,登时气得七窍生烟:“要不是看在夔州同路一场,你死了我都不给收尸!”   “我这个闲人陪着就行了,干嘛拘着小孩子?”姬洛淡然地磕完顺来的两颗松子,把手一摊,“还有吗?”   桑姿瞪了一眼,先是道:“松子仁补血润脏,你倒挺会吃的?”随后一看等着收钱的小贩,拎起拳头朝姬洛掌心砸去,忿忿道:“吃屁!”   姬洛笑笑:“果然是一家人,跟你阿姊一样抠门。”   作者有话要说:  来点欢乐的剧情~ 第293章   谢叙这小子除了嘴甜,来往礼数亦是上心, 因此很会哄人, 他在市集上先买足了逗趣的小玩意和千层红捣浆而制的蔻丹, 这才安心游玩,跟着成群结队的人往西村的坝头上走,走进一瞧,发现临山傍水没个什么特别,就是生了一棵足有三人合抱的柽柳。   而柳树之下, 不少人手持写有墨字的彩娟,结成环结,往树上扔。   谢叙本想寻个面善的老人问一问,可又怕言语不通, 最后只得在人堆里搜寻与自己一般的读书人。老半天刚找着一个, 正打算挤过去拍肩一探, 脚底没留意被人绊住,往前扑又被人给攘开, 等站稳脚跟再开口, 对上的却是个妩媚的花衣娘子。   “哟,小哥儿长得细皮嫩肉,不像俺们这儿的人, 也是来祈愿的?”   “祈愿?祈甚么愿?”   那花衣娘子朝柽柳努了努嘴,娇媚地笑道:“咱这儿的风俗,每月朔日,都会结队祈愿。喏, 把想见的人写在绢子上,掷上树,若得神灵眷顾,或许能得偿所愿。”   谢叙转头看去,三步外有个白发苍苍的老阿婆,手上的妃色绢条扔了好几十次都没扔上去,风一吹又飞回脚边。看她弯腰驼背佝偻着身子去捡,谢叙有心提点:“她们怎么不绑石子儿?”   花衣娘子睨了一眼:“会打坏神树的。”   面朝柽柳,谢叙忽然有了敬畏之心。树下站着的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世上心愿未竟的人,实在很多,都说入乡随俗,祈愿好坏不是他这个外乡人可以指点的。   妃色绢条又被吹了回来,这一次落在了两人中间的砂石上,花衣娘子俯身拾起,走至树下,要替老人将其掷挂树上,老人却严词制止。正无奈,谢叙跟来,舒展筋骨,忽地原地跃起,拉住其中一条垂柳丝往下拽,拽到老阿婆跟前:“这样不算逾矩吧?”   花衣娘子眼睛一亮,低头用当地的方言,对那阿婆耳语,后者欢心一笑,立刻上前把绢条系上,谢叙松手,柳条又弹了回去。   “怎么会是柳树,柳丝垂滑,不若其他树横生枝节,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徒劳。”谢叙纵观那些奔忙的人,尤其在听闻他们甚而会坚持一整日后,不可思议一叹。   “怎会是徒劳?小哥你可是不懂机缘,唾手可得的还是机缘吗?”那花衣娘子却是不以为意,“至于柽柳,春风不度柳,柳即是留。”   老阿婆从笸箩里拿出两个毛杏,人手塞了一个,连声道谢。谢叙听不懂,偏头疑惑,那花衣娘子便用汉话转述:“她叫你也试试,没准儿愿望会实现的。”   谢叙既无心上人,父母康健,一家和乐,却是不信这个,于是扬起手中的毛杏,对那老人鞠躬致谢,随后也准备离去。   可这时,那花衣的娘子趁其不备,忽地拽了他一把,伸出食指轻佻地勾他下巴:“小郎君生得俏啊,比我那死鬼年轻时好看多了。”   这可把谢叙吓得丢了三魂七魄,他哪里见过这么豪放的姑娘,立时频频向后躲,连连咽口水:“什么,还是有夫之妇?”   花衣娘子媚眼如波,他一退,她便进:“别走嘛,怕什么,我那死鬼死了好些年了。”   “啊?多有冒犯,多有冒犯!”谢叙下意识避讳,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他这歉意是致哪般?当即是手脚并用将人推开,一通口不择言,将姬洛卖了:“大婶儿,大娘,我叫您姐姐行不,您先放手,我,我,我知道一个人,长得比我还好看,您先放手行不,这样揪扯成何体统?”   花衣娘子偷笑,不禁揶揄道:“冒犯甚么?你这小子真真有趣,便是我那臭儿子,对他老娘也没这般有礼!”   谢叙脸皮瞬间皱成了苦瓜,两眼更是冒金星:“什么,儿子都跟我一样大了?”身旁有不少人闻声张望,他一张白面更是涨得通红,调头气冲冲要走,又被硬生生拽住,顿时心里头欲哭无泪:“不要抓我,不要抓我,我喊你亲娘行不,你讲点道理好不好!”   “男人和女人讲什么道理?女人和男人,更不讲道理!”花衣娘子哈哈大笑,却是松了手。   谢叙发怒,也不顾失仪,大呼小叫挣脱出来,可算跑掉。等歇歇脚喘口气,低头一瞧:嚯!这女人力气真大,皮上全是红印子,骨头都快给捏断了。   “真是晦气,往后出门,定是要画个丑男模样,什么大鼻孔朝天,黑痣带毛,癞子头!”谢叙揉搓着手,絮絮叨叨两声,忽然惊叫,“不对,这手指怎比我的还要粗大,可方才那女人瞧起来很是纤弱,最多只算是丰腴,体胖还算不上!”   想到这儿,他蓦地回头,远处柽柳下依旧有成群结队的人,只是哪里还有那个寡妇的踪迹。   谢叙安慰自己,兴许只是眼拙,便又放下不愉快,走回了市集。   正巧,有卖香椿苗烙饼的摊贩,他便花了几枚钱,买了三个。正等那小哥拿油纸包裹,谢叙只觉得腰上一痛,被人掐了一把。   他匆忙回头,有个大汉正跟自个儿暗送秋波,那一张脸生得大鼻孔,黑痣带毛,又是个癞子头,恶心得隔夜饭都要吐了出来。可他转念一想,这不是刚才他心中设计的丑男模样吗?   越想越觉得见鬼,谢叙从小贩手里抢过油纸包,一口气跑回了落脚的地方。桑姿正在院中,舀来水把附近采来的草药洗净,听见动静瞥眼一瞧,就看见谢叙在木篱笆前绊了一跤,差点一头载进羊圈。   桑姿对谁都要刻薄两句:“小小年纪,一双好眼长来不是看路的吗?”   谢叙没顾上计较,阖上了门,躲了过去,把今日遇上的怪事,事无巨细全讲了一遍。桑姿顺手取了个饼,一边吃,一边不以为意在他臀上拍了一下:“塞外的男人都爱丰|臀|肥|乳的女人,你这芝麻绿豆小不点的,再说了,你是女人吗?”   “我说的是真的!”谢叙急眼了。   “我说的也是真的啊。”桑姿顿时没了耐心,不与他周旋解释,“我以前可在沙洲待过,你待过吗?西平与那儿也差不多,我难道还骗你不成?”   谢叙气不过,看桑姿吃完一个,又馋得伸手捞第二个,立刻把油纸包抢了回来,嗔怒道:“别吃了!”   “那定是给我留的。”姬洛听见他二人的说话声,在屋中闷不住,推门而出,正好瞧见这一幕,便靠在门边痴笑。   谢叙立刻献宝般贴了上去,只是嘴里还语带哭腔:“姬哥哥,他不信我,你可得信我!”桑姿闻言,翻了个白眼儿。   姬洛接过饼来尝了两口,那香椿清香,和着油饼正好。   “怎么说?”谢叙眼巴巴望去。   姬洛猛地点头。   谢叙一喜:“看吧,我真没说假话!”   姬洛插过一句:“我是说饼。”   这逗小孩儿可比没话找话的笑话好听,桑姿当即捧腹大笑,谢叙顿时七窍生烟,怒嚷着:“你们怎么都不信我!”   姬洛赶紧把他带回屋中:“喝口茶定定神。”   谢叙当然也不是个小心眼,那活泛的性子,很快自个儿又先憋不住了,便将烦心事儿抛到了脑后,只说起今日所见奇闻奇景:“姬哥哥,那棵祈愿树你怎么看?”   “九州风俗没有上万亦是成千,真假尚未可知。”姬洛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无论真假,都与我们无关,异乡行路,切忌瞎掺和。”   冷静下来,谢叙也觉得在理,只是心头还有些放不下,这滋味说不清道不明,足足缠了一整晚。   翌日清晨梳洗后,三人准备上路,谢叙却在套马时,听见邻里结队浣衣的人瞎谈——   “你听说了吗?就前面一里地住着的那个老阿婆,今早给人发现死在家里喽!不过听说走得很安详,到岁数了吧。”   “不是吧,昨个儿祈愿我还在柽柳下见着她呢!”   “我听说不是这样的,昨儿夜里,桥东头的张叔跟人喝了两杯,子夜路过她门前,那老阿婆还拉着他说,说见着了!”   “哎哟,怪吓人的。”   “见着甚么了?”   “见着她那个年轻时候的心上人呗!”   “祈愿得灵了?”   张氏统御凉州数十年,年轻子辈里,汉话算是普及,那些姑娘说得虽然口音浓厚,磕磕巴巴,却教谢叙听懂了七八,他心头当下是砰砰乱跳,紧张得两手酥麻。等桑姿和姬洛提着包袱并肩出来时,他扔下马鞭,往人前一拦,问了路便匆匆而去。   这老阿婆并无子嗣,邻里便出钱给她办了白事,谢叙在门前远远忘了一眼,听人说走得无甚痛苦,这才安下心来。   正准备回头,恰好那桥东头的张叔来吊唁,跟邻里说着话:“若是真见着了,那也算是了了一桩生前愿。”   “娘们儿爱信这个,我是不大信的,就说阿婆吧,她那心上人二十来岁不到就死在战场了,只是大家都瞒着,以为她过一阵儿就想通了,哪曾想这一念就是一辈子。”   “若不是眼生幻梦,便是有人如愿。”谢叙闻声回头,发现姬洛和桑姿就站在身后,他低下头,正不知该如何接话,姬洛又道:“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谢叙满腹心事,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拔足往村中那棵老柽柳下跑去。朔日已过,此地已无祈愿之人,四面荒凉,他走至昨日碰面的地方,柳梢依旧,可那条妃色绢子已经不知所踪。   “你在找什么?”桑姿追来问。   谢叙却不答,只自言自语:“难道真是神树显灵?”   “你信吗?”姬洛问道。   谢叙摇摇头,不是不信,而是不知道:“亦有可能是人为,我心里有某种感觉。”尤其是在昨日遇上那两个怪人,两桩怪事之后。   想起谢叙得意的易容术,姬洛会意颔首,遂淡淡一笑,又问:“你觉得谁能做到?”   谢叙微微一怔,很快接过话来:“我师父,不过他向来行踪飘忽不定,或者……师兄,我听师父提过,我应有一位长于我的师兄,姓赵,深得家师易容术真传。”他故意把路线选在西平,其实还有个小私心,他那时半路学艺,也没正经拜师,好容易得了出门的机会,当然想寻一寻旧人。   “易容术?姓赵?叫赵什么?”姬洛还没开口,桑姿先一脸惊疑,对看两眼,目光里分明写着几个字:不会那么巧吧?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谢叙闭口,向附近张望,目光掠过每一张脸时,觉得千人千面,都似戴着面具,笑仿若不是真笑,怒也只是佯怒,哀怨的失了灵魂,彷徨的刹那生了憔悴。   直到,他发现有个人很怪异,就这么盯着他,和旁人不一,没有任何表情。直到跌跌撞撞跑了十来步,谢叙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竟已追了出去。   姬洛要运轻功去追,桑姿堵了他一把,摇头强调:“我在鹿台时也见过行色不一的人,真有坏心,昨个儿谢小子就该遭殃了。不到万不得已,你别贸然出手,你的伤……必要时我来。”   谢叙追到集市上,人来人往,不知该往何处去,耳廓边都是张罗吆喝,凉州话,汉话,西域话夹杂成堆,吵嚷不已——   “小兄弟,要不要烙饼?”   “来一个泥娃娃吧。”   “戗菜刀嘞!”   “江南丝绸茶叶!”   “上好的油纸伞!”   谢叙脑子里塞满嗡嗡声,这会子,他忽地想起当初在燕都时,郭滢对他说过的话,他抬头一看艳阳高照,用手贴着额顶晃了晃,立刻大步一迈,向前去抓那个贩子的手,喝道:“今天没有下雨,你卖什么伞!”   撑开的油纸伞伞檐向他滑落,伴着伞骨急旋,谢叙缩腕,待纸伞落地,只留下一个烂摊子,早已是人去无踪。   作者有话要说:  姓赵的…… 第294章   谢叙再追。   这一追追出了集市,追过几座孤零零的小宅。门房前有两个拉家常的老姐妹, 远处板桥下有个钓鱼翁, 后头的石墨前趴着条大黄狗, 眯着眼晒太阳,很是温顺,远处走来一个担柴火的,对面地坎下有个放羊娃在在河边踩水。   最近的一户人家晾了许多衣服,衣服后头一个年轻妇人端着笸箩, 正把芦菔条往钉钩上挂晒,听见脚步声,回头对谢叙和气一笑。   谢叙沉吟一时,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绕过晒衣杆子, 径自上前抓住人手腕:“我知道是你!”   “小公子这是作甚?叫人看见了成何体统?”那妇人愤怒, 扔下笸箩来掰他的手指。   “你身上太香了。”   “你放手,有病吧, 香怎么了?”那妇人脸涨得又红又紫, “哪个女人身上不香?”   谢叙一窘,但同样的套路,两次却不抵用, 这次他没躲,反而凑上前去嗅了嗅,当即叫板:“这里的风很大,又晾衣服又晒芦菔的, 寻常香粉早吹没了,之所以这么香,是为了掩盖你身上的臭汗!”   那女子一愕,将手头的芦菔全扔给了他,随即一通白烟后,人又没了踪迹。   谢叙继续追,一直追到茶卡盐湖边,湖水与天一色,仿佛一面铺陈在大地的镜子,把浮云与蔚蓝,借到了人间。   湖边坐着一个小孩,穿着脏兮兮的皮袄,戴着个旧毡帽,也不怕倒春寒冻着,赤着脚伸到水里,打起一圈一圈涟漪。   “你能听懂我说话吗?能不能告诉哥哥,方才有没有人从这边走过?”谢叙蹲下身子,露出和善的笑容,往前是湖,无路可走,附近又都是荒野,在远处倒是有山,他不信那人会缩骨功遁地术,于是只能寄希望于这小孩。   小孩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你说的谁。”   谢叙换了个问法:“这附近有人住吗?你家在哪儿?”   小孩提着鞋子,从谢叙身边跑过,两人一追一逐,翻过两座小坡,坡下露出一座小房子:“那儿,有人住。我,没有家。”   有房子便不怕人跑,眼下屋门紧闭,看样子人还没有归来,谢叙捡了一块干净的草皮坐下候着,那小孩上前扯了一把他的袖子,瓮声瓮气道:“你要找他?我知道他在哪儿,这附近有许多燕支草,他总在那里采摘。”   谢叙一听,更加笃定——那燕支草常被作为染料调制胭脂,擅长易容者,多少会些脸上手艺。   “可能携我去?”   小孩点点头,走在前面,谢叙并未生疑,一步不落紧跟,直到身前的娃娃诡异地从旁跳开,他才发现脚下土地绵软稀松,再抬脚走一步,整个人便跌到了大坑里,摔了个灰头土脸。   谢叙猛然反应过来:“你们是一伙的?”   小孩不理睬,也不说话,只是在坑边闲坐,呸掉嘴里衔着的青草叶,从皮袄下的布囊里取出一个哨子,慢悠悠地吹奏。不一会,几头饿狼在坑边探头,这下,换谢叙不敢吭声了,闷了半晌,慌忙改口:“你别乱来,我没说要对他怎样,就是……就是猜测是位故人,这才一路追索……”   猎人坑上头,狼脑壳缩了回去,换成了一张嬉皮笑脸:“不疑,别吓唬他,他人很好,你可以管他叫哥哥。”那人说完,轻轻抚了抚小孩的后脑勺,再向坑洞看去,“谢小少爷,恭喜,你出师了。”   谢叙耷拉着头,很是哀怨:“师父!”   姬洛和桑姿赶到湖边时,谢叙正坐在青草地里,盯着眯眼打瞌睡的灰狼,手僵在半空,想去摸又不敢。狼群听到动静,骚动起来,一下子窜起,坐在晒燕支草架子旁的叶不疑捏着哨子,警惕地观望。   谢叙也寻着声响看去,等看清人脸,激动地挥舞双手:“姬哥哥!你快看,是狼诶!是真的狼!我在建康从没见过大漠狼!这毛皮,这腿脚……”一旁的灰狼呜嗷一声,又趴回碧草中,似乎也觉着这两声喊十分土气。   桑姿眼皮一跳:“我怎么有一种二傻子被人卖了还帮着点银子的感觉?”   姬洛在他肩上拍了拍,示意安心,随后朝叶不疑走去,离她一步远时停步,蹲下身子,拿空空的右手在她眼前一晃,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拈出一朵红豆色的华胜,快手替她插在鬓边:“小姑娘真好看,你家大人呢?”   “这是个女孩?”桑姿揉了揉眼,有些难以置信,“你怎么看出来的?这算是会哄孩子,还是会哄女人?”   姬洛轻笑:“我猜的,她刚才一直盯着你裙子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叶不疑眼中的警惕并没有消失,只是那股浓烈的排斥,浅了不少,她退后两步,不让姬、桑二人离自己太近,随后摘下哨子吹了一声。   “有客造访,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小屋中步出一位男子,一身花青色粗布长衣,脸上挂着亲切和顺的笑,年貌竟快与谢叙相当。姬洛猜测,那不过是一张假脸,不过瞧着奇人奇技,却是能以假乱真的。   狼群散去后,谢叙一口气跑了过来,一路喊着“我摸到了,摸到了”,喜不自胜。等到了跟前,才摆出一副端正的模样,清了清嗓子:“姬哥哥,这是我师父,‘千面易替’宋青池,这位……她叫叶不疑。”说着,又向宋青池讨笑,“师父,这是我和你提到的朋友。”   几人相互认识后,在屋前的草坡上坐下闲谈,宋青池取下架子上挂着的竹节筒,打来了清水,一人分了一份。叶不疑不喜人多,隔着老远抱着竹杯赏风,既不说话,也没有丁点好奇。   “她一直是这样吗?”谢叙担忧地看了一眼。   “谢小少爷,你别怪他,这里兵荒马乱的,是我叫她要有防人之心,”宋青池以为这位不能吃苦的小少爷被狼群吓唬住还心有余悸,先说与他宽心,再解答他的问题,“在遇到我之后,她才勉强学会说话。”   谢叙有些心疼:“难怪她跟我说她没有家。”   “你错了,这里就是她的家,目所能及之处,苍穹和地袤,她可比你富有。”姬洛笑着插话,那小姑娘闻声探头看过来,与其对视了一眼,先是一愣,又慌慌张张避了开去。   宋青池没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继续解释:“西平亭以前遭过兵乱和疫病,也许是真的忘了,也许只是不想提起,她不说我即不问,便在这般住着。”   “师父,你就是他们崇敬的神灵?”谢叙点头应和,想起此来要事,不由好奇。   “我可不是。”宋青池连连摆手。   谢叙不解:“难道不是你扮成不同的样子?我都认出您老人家了,可别不认账!那个老阿婆看见的是您,对吗?您帮她完成了未了的心愿?”   “我曾经也只是祈福之人,”宋青池汗颜,忍不住低下头,“那年我一身失意走到柽柳下,遇见一老翁,他说柳即是留,想要留住心中所求,便在此祈愿,只要积攒到足够祝福,便能得偿所愿。所以我决定在这里替一百个人了却心愿,没想到被添油加醋说成这样。我无意成为任何人的神,神能造物,我却只能徒留虚幻。”   桑姿哼了一声:“人追逐的本就是虚妄。”   “这位……不知该是姑娘还是公子,有点意思!”宋青池眯着眼打量,他脸上那张面具,扮相是天生带笑,以至于如今这表情瞧来,略有些猥琐滑稽,“不过,你们肯定想不到,我并没有骗过那个老阿婆,真假都在人心里,不在脸上。”   和姬洛看破不说破处事态度不同,桑姿一向快人快语:“这就是你不以真面目示人的理由?”   宋青池倒并未觉得冒犯,想来竟然还有些哀伤:“哪里如你花容月貌,生得不好看呗,既然不能重新投胎,就只能每日给自己换个花样。大概本人心里一直有道坎过不去吧,刚才这位公子不还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卸下面具的时候,宋青池从来不照镜子,似乎这样便可以永远忘记那副丑陋的容貌,而把美好留在心里,并对此十分坦然。   桑姿耿直地想:那可能是真丑。   在一旁看他二人一来二去的姬洛,忽然问道:“这张脸的样貌,可是为那小姑娘而作?”他刚说完,竖着耳朵偷听的叶不疑机灵地偏头,又迅速地转了回去,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你怎么知道?”   “在下方才留意到,阁下几次开口,她都有意无意回头,若是你二人对视,她便十分高兴,正所谓赏心悦目,便有此胡乱猜测。”姬洛悠悠答。   宋青池点点头:“你倒是说对了,近两年我都以这张脸示人,她高兴就好,不过小孩子嘛,回忆总不太准确,想来应该是对她很重要的人。”   兜兜转转,几人又说回了祈愿,那宋青池直言,眼下已是第九十九个,还差一个便功德圆满。谢叙摩拳擦掌询问何时动手,宋青池只道:“再等一个月吧,毕竟要扮作一个人,需要花费很大的功夫,不止靠易容这么简单。”   谢叙好容易见到自己的师父一次,对桑姿软磨硬泡,才说动他再歇两日,倒是姬洛这个伤者,对此根本不上心。   几人随口攀谈几句后,谢叙主动请缨,去早间落脚那户人家,把马匹和车架行囊牵了过来,还带了不少吃食和小玩意儿,分了大半给小姑娘:“我说师父,闲着也是闲着,不若把你那一身本事都教给她,徒儿我还能多个小师妹。”   “你们几个野小子就够我操心的了!”宋青池笑骂他,可眼中却很是落寞,“算命的说我这辈子亲情缘薄,跟着我怕是要吃苦头,最好能在我离去之前,让她学会像寻常女子一般生活。”   叶不疑盯着篝火的光,把头埋在双膝间,那般人畜无害的温顺,谁又能想到是个会驭狼的狠人。   姬洛伸手在火堆前烤了烤,眼中有橘光跳跃:“宋先生来此,除了祈愿,定是有别的目的。”   “公子的眼光还真是毒辣。”   这不提便罢,一提,谢叙想起一事,拍着脑袋询问,怕瞬息之后又给忘了:“师父,我记得你提过,我有个姓赵的师兄在凉州,怎没见他?”   宋青池脸色大变,语气更加沉重:“他死了。”   “什么?死了?”谢叙惊得说不出话。   “他是个心灵手巧的,天赋颇高,我年少游玩至此,授了一点皮毛,虽未正式拜师,但我心中早已将他认作弟子。此次回来,本想瞧瞧他近况如何,一打听才知道,西平亭附近因为战乱,多年前起了一场瘟疫,死了不少人,外头的怕广漠风一吹止不住势头,便封村堵路,一把火烧了干净,那些染病的,没染病的,不肯走的来不及走的,都烧死了。”话没过几句,宋青池已是叹息了四五声,“后来我辗转打听到,他本无恙,乃是殉情。”   闻言,桑姿脱口问道:“易容术……他是不是叫赵恒义?”   作者有话要说:  兜兜转转又回来啦……桑楚吟的易容术不是随便来的…… 第295章   宋青池大吃一惊:“你怎晓得?”   面对质问,桑姿捏不出个好借口, 又拿不准是否应该如实相告, 便向姬洛投去求救的目光。后者淡淡一笑, 半真半假道:“是这样,在下有一朋友,早年途径西平亭,听她提起过,心中还甚是挂念。”   宋青池并未生疑, 只摇头苦笑:“你这个朋友可见命好,错开了这场浩劫,你向附近打听打听就晓得,当时没有一个人活着出来!”   桑姿和姬洛对视一眼, 心中都觉蹊跷——   桑楚吟之所以敢以赵恒义的身份南下, 必然是确定他已经死了, 那么当初她极有可能见证甚至经历了这场灾难,可是若按宋青池的说法, 没有一个人活着出来, 那她又如何能离开西平?   此外,桑楚吟这么个谨小慎微的人,若是要借用赵恒义的身份, 必然不希望露出马脚,若她知道姓赵的还有个“千面易替”的师父,行事定然不敢如此张扬草率。   再观宋青池并无异样的神情,似乎也不知四劫坞舵主大名, 因而姬洛猜测,也许赵恒义并没有对师父提及过自己的身世,而亦未对桑楚吟说过这个半路师父,所以他们各自有一部分未知。   念及当初在青州,屈不换告诉他,她二人走访西域,桑楚吟回了一趟天城后便与之分道扬镳,直觉告诉姬洛,这当中似乎还藏着什么秘密。   至于桑姿,倒是没那般在意,对于这个姐姐,他一直不甚欢喜,虽然对她的经历有几分惊疑和好奇,猜她确实也吃过不少苦头,但也仅仅只限于此,更多的是听闻大灾大难后的心有余悸和戚戚不安。   那种感觉就像走到一处荒凉的地界,举目一望什么都没有,但忽然有个人跳出来说,你脚下土地是个死人坑,手脚瞬间便会起一圈鸡皮疙瘩,更不必说心里的害怕,哪怕过去的事与现在的你并无干系。   “不说这个了,你们又往何处去?”宋青池另起了一个话头。   谢叙素来对人坦诚,从不说绮语,亦不言妄语,上下嘴唇一碰,便要对他师父和盘托出,桑姿却悄无声息支出小腿,踢了他一脚,逼得人把话给憋了回去。   宋青池走南闯北,江湖阅历不比旁人差,只笑着把小把戏都看在眼里,随后对姬洛道:“我看这位公子面色晄白,神疲气短,可见有伤在身,如此便不好羁绊,你们择日,速速离去吧。”   谢叙心头一堵,只道桑姿方才言行叫人误会,如今被下了逐客令,顿时不是滋味。他张口忙要解释,可宋青池已经起身回屋,便只能又坐回原地,捡来一根树枝,往那烧得噼里啪啦的篝火堆里戳了戳。   桑姿睨了一眼,心里并没有半点负担:“同你们这些天真烂漫的家伙却是没得比,我从来就是讨厌鬼,你要撒火就撒,我才不会往心里去。你师父又不是我师父,姬洛身份复杂,这一路若人人都全抛十二分真心,还不知道遇上的是人是鬼。”   “你是对的。”谢叙极不情愿地嘟囔了一声。   “这不就得了,那你还垮着一张脸做什么?”桑姿笑逐颜开,以为他看得开,顿时顺杆往上爬。可谢叙的隐忍也是有限度的,见他得寸进尺还在聒噪,心中更是烦闷,忙将人一把推开,念叨了一句“你别说了”,调头便走。   桑姿很有当恶人的觉悟,被他一吼,悻悻闭嘴。   姬洛起身去追,却撞上迎面来的叶不疑,小姑娘捏着哨子仰起头,那一双瞳子泛出幽光:“他没气恼。”不待姬洛分清这个“他”指的宋青池还是谢叙时,她又道,“你要死了,他说得没错,你还是快些走吧。”   姬洛笑而不语,叶不疑像狼一样往前嗅了嗅,往姬洛手心塞了一朵花,随后垂下双睫:“我不希望有人死在我眼前。”   一夜休整,早起时姬洛将那支白色的小花卷在食指上把玩,正要弹指吹去时被桑姿瞧见,连忙双手接住,捧至身前:“这东西哪儿来的?”   姬洛挑眉。   桑姿道:“这是沉水笑靥(注),我只在古籍上见过。”   “笑靥花我知道,溪谷湿地旁到处都是。”   “这不一样,寻常笑靥生于陆上,但我手上这个,却长在水中,十分罕见,故名沉水。你可别小瞧这东西,虽解不了你的毒,却有极佳的抑毒之效,曾有一代豪侠濒死,其江湖兄弟凑足银钱在朱雀楼以天价拍下一株,才得以拖延至洞庭求医。”将那朵花反复搓捻后,桑姿的声音渐渐微弱,“可惜,这一株离水太久,已经死了。”   姬洛眼中亮了一瞬,又飞快黯淡下去,心绪的变化快得几乎不被人察觉。他开口,将昨夜之事娓娓道来。   桑姿听过后,四处找叶不疑,姬洛撑靠在木篱笆前,看着遍地青草与白花,摇头制止:“算了,你昨夜可还那样说,今次去找,不是讨骂吗?”   桑姿确实有些懊丧,但并不是因为快语伤人,对于不知根知底的人,他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何错处,在朔方被阿姊抛下后,活到现在,他很难再相信什么人,至于懊丧,只是觉得自己药典还没读熟,也没有早想到,甚至打听这等奇物。   听过他的解释,姬洛除了一脸无奈,却是无法将自己的行事准则强加在别人身上,就如昨夜谢叙对桑姿的态度,理是那个理,话是那样说,但心里不情愿还是不情愿。   “看我的吧!”   叶不疑叼着草放风归来,桑姿远远瞧见,挽起袖子跃跃欲试,姬洛见劝不住,也便随他去。   这人前脚一走,歇了一宿没露面的宋青池从屋中出来,对着姬洛便是一通勾肩搭背,再和着他那张未语已带笑的假脸,搅得人莫名其妙:“怎么,放不下?看不开?想不明白?很多事没那么复杂……”   姬洛望着桑姿的背影,淡淡道:“人世挣扎太久,体会过人情冷暖,知晓人心复杂,反而不知如何化繁为简。”   叶不疑本左右躲闪,桑姿便仿照昨日的姬洛,扔过去一朵珠花,小姑娘双手接了,将碧珠点的花芯对着太阳照出华彩,这才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小心翼翼抬头朝身前那个不知男女的家伙看去。   桑姿眼中一喜,不过很快败下阵来——叶不疑将珠花托在手心抚摸一阵后,犹豫再三,又仍还了回去。   收买既然不成,那就得拿出点诚意。   桑姿努力回想昨日姬洛说的话,又起了个主意,这次他明目张胆示好,一把牵起叶不疑的手,往屋子里带:“你喜欢我的裙袴是么?我还有好些,你想不想试试看?”   眨眼间形势颠了个个,见这一大一小谈得很好,姬洛在远处,不迭松了口气。   宋青池拍着巴掌,倒是不吝对桑姿刮目相看。和叶不疑相处最久的人是他,那孩子多难搞,他心里门清儿:“哎哟,年纪轻轻的,你这样子倒是比我更像操劳的老父亲,得,没什么是睡一觉不能解决的,死不死活不活,都是命!”   姬洛回头对他笑了一下,宋青池撞进他目光中,默然片刻,忽地收敛了不正经,清了嗓子,变了口吻:“以前若有小伙子在我面前卖老,腿打断!定是要再骂一句——去他妈的!可奇了怪哉,我居然从你眼里读出些味道,还觉得你说得有道理!”   这确实是他多年来心里的写照。姬洛失笑摆首。   宋青池只能嘘声安慰:“年轻人,向前看吧,也许让你人世挣扎的,很快就会结束呢。”   不足半柱香的功夫,桑姿兴高采烈归来,满脸都写着“成了”,那骄傲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干了什么九天摘星,四海伏龙般惊天动地的大事:“这附近有一处大湖叫措温布,花就生在水底的石头上。”   “那丫头油米不进,怎么做到的?”连宋青池都有些好奇。   桑姿往门前一瞥,招手:“丫头,出来!”   叶不疑扶着门框步出,身上的破皮袄已经换下,姬洛认出那是桑姿的裙子,只是因着身量被一剪子裁去半截。杂乱的头发被梳起,辫子上簪了那朵珠花,颊上点了胭脂,唇上多了妃红,人瞧着格外灵气。   小丫头显然没穿过丝织的衣衫,揪着衣摆,目光紧紧追着宋青池,怯生生地问:“好……好看吗?”   “好看!”宋青池满口称赞。   叶不疑露出白齿,难得咧嘴一笑,起初还顾着步子,而后干脆提着裙摆,沿着草坡一路奔跑,那雪白的纱织被广莫风一吹,如同上下翻飞的蝴蝶。只听得一声唿哨,狼群自远山奔来,跟在她身后,绘成野性与柔美交织的画卷。   “我的天老爷!”谢叙正揉着惺忪睡眼,仔细一瞧,连眼角也忍不住豁开了两寸,倒不是被世俗的美貌所惑,而是不敢置信,昨日那个沉默寡言,脏兮兮不辨男女的小孩,竟也有如此天真烂漫的一幕。   他本也是拥有赤子纯真之人,此刻仿若见着同类,也一并高呼,欢快追逐于草场。叶不疑瞧见了他,脸上多了两分娇嗔,满眼写着主人般的不悦:“你走开,我的,这里是我的,你走开!”   谢叙偏不干,最后被她的狼群追得东跑西跳,鬼哭狼嚎。   宋青池站在姬洛身边,发出浑厚的笑声,姬洛伸手朝他胸口打了一拳,佯作不屑地反问道:“究竟谁才像老父亲!”   既然晓得来源,几人便就地商量如何采摘,宋青池不会水,首先被摒除在外,姬洛倒是通水性,不过让他这个伤者下水,只怕死得更快。   其次便是谢叙,他生于江南,善于泅水,唯一的麻烦是人不会功夫,亦不够灵活机变,那沉水笑靥又长在石缝里,他那么个男人骨架,是钻也钻不进去。最后便只剩下桑姿,他倒是柔体术一绝,就是水性很是一般。   三人争着去,可最后谁也拿不定,桑姿只能以“如今虽已入春,但气候偏寒,过两日寻一晴天”为借口,强行挪开话头,心中暗自决定找个晚间,备妥绳索工具,瞒着他二人悄悄把事儿办了。   若论符合,谁也比不过他,他是少数闭着眼也能认出沉水笑靥的人。   “我饿了。”   不知何时,叶不疑已经提着裙子走了回来,手里捧着一束刚采的迎春花,站在宋青池身后,等他回头,忙一通乱塞。宋青池笑着招了招手,叶不疑却一动不动,他这才发现小姑娘嘴唇翕张,似有话呼之欲出。   “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叶不疑的目光依次从几人身上扫过,最后坚定地又强调了一遍:“我饿了。”   一日后的夜里,桑姿抢先一步溜出门去,在燕支草地里扒拉偷藏的绳索时,却发现东西已然不知所踪,而沙土地上还有被爪子刨过的痕迹,贴地一闻,甚至还有些腥臊味儿。   “遭了!”   桑姿不迭皱眉,凭着依稀的记忆,朝湖边赶去。除了他以外,还有一个人见过,甚至也能一眼认出沉水笑靥,他们没将她算在内,可她自个儿却把事儿装在了心里。   湖水轻轻拍打着岸边的碎石,发出令人心旷神怡的“哗啦”声,如泣如诉。今夜无月,那一望无际的墨色中,没有半点光。叶不疑靠在干枯的歪柳根旁,那头陪她数年的白毛老狼安静伏在脚边,她闭着眼替它梳理毛发,直到水里一尾鱼摆尾出水,又“咕咚”一声沉入湖中。   她睁开眼睛,老狼呜咽一声走开,在一旁看她褪下月白色的衣裙,小心叠放整齐,将哨子平整安放置上,再取出珍藏多年的夜光石,绑在额头上。   沙土上忽然有了微弱的亮光,大致能照清五指,身前不过两尺,在广袤的原野,便只如一只迷途的萤,被窒息的黑色吞没。   待完成这一系列仪式,叶不疑将牛皮绳的一头绑在老树根上,另一头拴在自己的腰上,顺了顺老狼额头上唯一那一撮黑毛,细声叮嘱:“我很快回来,就像以前那样。”说完,便一头扎进了措温布中。   这里是她的家,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当草原上食粮短缺时,她也会下湖摸鱼,比起桑姿那样只会纸上谈兵的,她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老狼坐在湖边,静待同伴回归。   叶不疑不敢往湖心深水里去,只能摸着石头,慢慢往下潜游,像一尾灵活的鱼,或是那种只存在于神话典籍中的海上鲛人,若较真起来,这儿还真是海,是传说中的西海。   下潜两次,到第三次时,她终于找对了方向,摸到粗粝的水下礁石,踩到滑腻的苔藓,一圈又一圈水草在她身侧漂浮,石头缝里偶尔有扁头湟鱼群钻出来,吻过她的肌肤。   借着微光,叶不疑看清了那种白色的小花,开在夜半结束之际,东方将明之前。   她往前伸手,差一点,再往前伸,指尖已有触感,就快要摸到时,湖中的暗流快了许多,脚板吃不住力,就如拿线穿针的手,总是走偏。   就差一点点!   只要再往前伸那么一点点!   她把身体蜷缩起来,四肢同时发力向前一摆,这卯足劲一奔,四指穿过花叶轻轻一卷,便将那朵小白花连叶带根捏在了掌中。   可就在叶不疑要回游时,却被水藻绊住,挣扎中脱力,背部刮擦过锐利的石尖,她心头“咯噔”一声——   绑在身上的绳子断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笑靥花,学名称李叶绣线菊,生长在陆地,这里这个是我胡诌的一种东西,剧情需要哈哈哈。 第296章   人毕竟不是鱼儿,那一刹那, 对于一个半大的孩子来说, 不啻于天塌下来。她顾不得憋气, 慌忙去抓被冲走的绳索,不仅没抓到,反而呛了两口水。   措温布的水是腥咸的,喝不得,两口下去, 呛得她喉咙口鼻火辣辣的疼,只能用两手死死扼住脖子,尽可能保住最后一口空气。   鱼群忽然洄游,撞散了她扎起的头发, 将她撞回了水草边。一直挂在腰间, 那个本打算用来装采摘后的沉水笑靥的陶小猪, 在挣扎中沉底,她扑上前去捞, 眼睁睁看着碎片四溅, 直到中心藏着的一张羊皮卷,顺着水流被推到她的掌心。   叶不疑想起了一些往事,筋疲力尽地闭上眼睛——   原来, 她不止十岁。   只是因为原野上不知时日,茹毛饮血且吃不饱饭,身子没发育好,一直显得十分瘦弱。   叶不疑是个有爹有娘的孩子, 只是从没见过父亲的模样,每当问起阿妈时,那个质朴的女人会抽出一副羊皮卷给她看,那是花了大半积蓄,托一个途径此处的画师画的,画师画技很差,不过为了赚两个行路钱,可她阿妈却觉得十分传神,小心翼翼贴身收藏。   至于父亲去了哪里,叶不疑不知道,这对她来说也不重要,赵家村里大部分的孩童都没有爹,有的战死了,有的被征召入伍还没到归来的年头,有的是来往的商人或是逃难者误入此间,结了一段露水情缘,从此杳无音信。   大家都一样,她因而觉得并不可怕。   日子就这样不好不坏地过着,直到她娘死了,直到周围所有人都死了,她流离于荒野,本是要被狼群叼走吃掉,但巧就巧在,那一年收成极好,开春时瑞雪兆丰,草场上的野兔獐子比往昔多了一倍,狼群得以果腹,没有吃掉她。   就这样,她和一头母狼开始相依为命。   “活着!”   “活着!活着!”   叶不疑睁开眼睛,暗流已将她从水草的裹卷中冲了出来,她一手握着羊皮卷,一手握着沉水笑靥,向上浮游,赶在胸腔炸裂前冲出了水面,大口喘息。   老狼从沙土地上跳起来,蹿过冰草丛,在水边徘徊两步,对她引颈长啸。叶不疑游至水岸,抬手一招,老狼心领神会替她叼来毡帽。就着剩下的绳子,她做了个简易的网兜,下放到裸石缝隙里,确保良药在水中不枯。   一口气做完,她双手双脚往地上一摊,抬头看着苍穹,疲累得直耷拉眼皮子。半梦半醒时,东方燃起红霞,旭日自远山破晓,像给她漆黑的瞳子点了两盏灯。但是灯破油撒,星火一发不可收拾,迅速燎过荒原。   “活着!”   “活着!活着!”   那个在水底呼唤她的声音,来自于阿妈。   病变后的西平亭,是只许进不许出的鬼城,每天都有人悄无声息死于疫病,却无药可治,一具具尸体被抬到沙土地上烧掉,再就近掩埋,撒上白灰,连虫蚁都会避开。有人想要结伴逃出去,却被铁蒺藜堵了回来,直到封村点火。   大火中,有一个个白色的影子,手持弯刀,挨家挨户了结企图逃命的蝼蚁,母亲抱着她远远躲着,躲无可躲时,将她塞进瓮中,一脚踹下了沙坡。   叶不疑眼中的泪水漫出来,她分不清早霞,也辨不明大火,但她很快从沙土地上一跃而起,手背在眼睛上狠狠一搓,招呼老狼往覆灭的赵家村跑去。   没走两步,叶不疑听到一声尖啸,打茶卡盐湖的方向传来,在圹埌的原野上回荡,只是离着那一处湖必然还有些距离。平原上水与水,山与山,区别不大,想来定是桑姿发现不妥,前来相寻,却因地势不熟,找错了路,走到了另一方。   叶不疑立刻叼起哨子,边跑边唿哨唤狼。   桑姿出门时,姬洛没有醒,不是他警觉已失,而是有了数次不听医嘱好生休养的“前科”后,被这位神医圣手的弟子在每日用药中加了重瞌睡的辅药。长夜过半时药效褪去,姬洛从惊呼中坐起,推了一把还酣然在侧的谢叙。   “出事了。”   “谁追来了?”谢叙正迷糊,姬洛已然披衣起身,可走至门前,呼声已灭,来不及辩位。好在还有此起彼伏的狼啸和唿哨追至,他不敢迟疑,立即冠剑而走。   桑姿那柔体术,杀人不行,与人纠缠时逃跑却是一大助力,可眼下只得一声呼救,说明敌我实力悬殊。   当姬洛等人赶至,只瞧那镜天之下,群狼尸首散布在侧,三男三女身着白袍,尽皆持着西域弯刀,立在血泊之中。他们手脚腕配金饰,头戴纱巾,高鼻挺立,眼窝深邃,瞳子色不如墨,显然不是中原人。   那种圣洁之美与杀戮之恶,在当下,对比极为强烈。   桑姿倒在一旁,被两个男人看住,瞧那胸腔起伏,似还有气息,显然是要捉活人。而其中一女,正揪着叶不疑的衣襟将其提起,在她正面,一头老狼正喘息对峙,似乎随时准备扑上去撕咬。   “不疑!”   宋青池没沉住气,远远唤了一声,叶不疑趁人不备,在那女子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连皮带肉剥下来,老狼趁机掩护,她顺势挣脱落地,赶紧冲了过去。   “狗杂种!”女子忍痛,用不知西域哪国的语言骂了一句,抽出弯刀,要将那小孩一刀斩成两半。姬洛运剑,“决明”与其锋刃相接,发出当啷一声,及时挡了下来。   叶不疑趁机向前一扑,扑进宋青池怀中,双手绕过脖子,声嘶力竭喊了一声:“阿爹!”   宋青池将她接住,却愣在了原地。   一旁静观其变本不屑插手的碧眼男子,忽地侧身与那受伤的白衣女低语两声,随即对身后看管桑姿的同伴挥手,示意其先带人走。   宋青池从短暂的惊愕中回过神,他在西平亭数年,也学得些杂七杂八的西域话,只是离得远,又并不精通,大致听到“活口”、“东西”等字眼,立即转头对姬洛和谢叙大喊:“他们在找什么东西!”   姬洛召回决明,轻功一展追上去,欲要将桑姿抢回来,那碧眼男子撇看一眼,冷哼一声,将身上绘着金阳的白披风一卷,隔在中间。姬洛不得不与他缠斗起来。   而宋青池方才一声呼喊,恰好激怒那受伤的白衣女,后者正用布条裹缠伤口,乍一听,抬头恶狠狠朝那一大一小瞪过去。   记忆与眼前的景象重合,叶不疑在宋青池话中哇哇怪叫起来:“是他们!是他们!是他们杀了所有的人,他们煽动百姓点火,把村子里的人一一灭口!”   “你说什么?”   “他们还杀了我娘!”叶不疑攥着哨子,指着白衣女哭喊,喊声急切,声泪俱下,以至于口齿含糊。   宋青池轻拍她的头,警惕打量着敌人,同时将她护住快退,也许是因为贴靠那坚实的胸膛,便如风浪中的小舟泊入避风港湾,小姑娘很快安定下来,只是,大悲大喜之后,她太渴望父爱的温暖,于是匆忙取出羊皮卷,往宋青池怀里塞。   她只是太想认亲,太想让他看到画上的人。   但那个受伤的白衣胡姬会错了意,又因为方才狼群围攻之举,想当然把她当成了桑姿的同伴,因而误会她手中拿有要物,目光俶尔凌厉起来,立时招呼另外两位女伴围攻。   姬洛顾不得伤势深浅,只一心念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是桑姿安然无恙,纵使他此番伤上加伤,也能给救回来,若是桑姿出事,哪怕能走到天山,这一路也必然危机重重,因而,他咬牙一拼,招式走得又快又险又急,眨眼的功夫,便将那拦路的碧眼男人打了出去。   好容易得了机会追人,哪曾想刚飞身欲走,后方却传来叶不疑歇斯底里的喊叫。   “阿爹!”   姬洛回头,只见宋青池鏖战弯刀女,拳脚不敌,眼看要被一刀劈脸,已经被推开的小姑娘翻了个跟头,扑过去用背替他挡住这一招。   “你叫我什么?”宋青池往昔哪里参与过这等真刀真枪的干架,千钧一发之际,竟连躲也忘了躲,将小姑娘怀中一揽,紧紧盯着被血水染红的手掌,反复呢喃。   叶不疑朝他咧嘴微笑:“阿爹!”   宋青池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张羊皮卷就散在脚边,上头的彩料被水浸没后已晕染开,但不妨碍他一眼认出自己从前的容颜——   “你是我的……女儿?”   “趴下!”姬洛叫破这温馨却不合时宜的一幕,“宋青池你给我趴下!”   认回女儿的汉子老泪纵横,不仅疲乏的身子骨有了力气,便是胆子也壮了十倍,甚而连叶不疑的仇恨和愤怒也一并承接过来,那滑稽笑脸也狞作恶鬼,非但听话地护住小丫头后脑勺往秃草地上摁,甚而还向前平扑,出拳打在白衣女膝窝,将人打退半步。   姬洛的“天演经极术”运至极致,生生以飞星流云般的走法,杀了回去。“玉城雪岭”已至,剑柄连过两人,打在腿侧,打得那白衣女向前砸倒,而极烈的罡气割破草场上广漠风,从拿弯刀的手臂上切过,血肉飞溅,差点连着整条膀子削下来。   “索勒!”   白衣女失声痛呼,被身后的同伴架住,碧眼男子闻声,挥刀上前去截姬洛,姬洛却早已洞悉他的招数,随即旋身,与他对了一掌。体内磅礴的内力自丹田而出,如飓风横扫,碧眼男子不敌,径自飞了出去。   方才见识不妙,躲一边去的谢叙趁无人顾他,给自己换了一张脸,手持谢家私印,站在坡上便喊:“吾乃秦国宗室子,妻兄乃都亭侯、太子右率吕光,方才我以密信通知西平守军,若不想我秦军灭之,尔等速速退去!”   正欲合力对付姬洛的几个白袍胡人都向他看去,谢叙咬定这些西域的江湖人不通汉学,未必与凉国或是秦国打过交道,死撑着把话又喊了两遍。   那碧眼男子率先面露狐疑,可那伤得最重的白衣胡姬却不肯作罢,伤手后背,以另一只手提刀,向姬洛戕去,大有不死不休的决心。   谢叙骇了一跳,见唬不住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姬洛已一手一剑,从艮位变走至离位,长剑直刺肋下。   就在这火石电光之间,三女之中最像中原人,也是唯一没怎么出手的那位眼中一亮,自后方一个腾云跃,手中金刀一转,先将姬洛的长剑架住,而后又夺下同伴的刀扔了出去,有意救人,又同时示好。   被夺刀的白衣女惊怒看向同伴,后者却不屑应对,只定定看着姬洛,叽里咕噜说了两句西域话。   也不知话中何意,余下三人忽而都面露惊恐不安,随后头也不回的离开。姬洛咬牙要追,三女中最后那位故意慢了一步,转身对拄剑在地的他微微一笑,示意不要强追,随后将双手交叠点在双肩,朝姬洛行了一个礼。   谢叙手脚并用从坡上冲下来,上前搀扶:“姬哥哥,你没事儿吧?她……她为什么对你行了一个古礼?”   方才那女人敢如此行事,且教旁人服她,想来武功绝对不弱。姬洛闻言不由苦笑,此番以一打三颇费气力,他也已是强弩之末,不过是拿出最后的威慑,防止敌人回马一枪,眼下又多了个伤者,且连带两位武功稀烂,哪里还敢强追。   确认人影已远,他心中血气一冲,喷出一口热血,旋即坠入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  看文愉快,么么哒~ 第297章   姬洛苏醒时觉得额上沁凉,有人将巾帕叠整摆好。他本以为是谢叙, 睁眼一瞧, 发现竟是叶不疑。   为了方便轮流看护, 宋青池师徒俩便把二人安置在同一屋,那小丫头虽然挨了一刀,却只是皮外伤痛,换过伤药后伏在榻上难以入睡,恰好听见姬洛梦中呓语, 便撑起身子替他换了一块凉帕。   “我没事。”   姬洛努力展颜,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叶不疑除了不爱说话,其余倒是与常人并无不同, 她深深感激姬洛出手相救她父女二人, 听见这一声宽慰, 这才心头悬石落地,松了口气替他掖了掖被角。   许是毒走百骸, 与内力相冲, 争个你来我往,话音落下后,姬洛疲态尽显, 正欲阖眼,欲开口唤人的小姑娘吓得以为他回光返照,登时把含在嘴里的哨子吹得乱响。   姬洛瞪眼,一息后, 屋门破了一角,那头老狼率先冲了进来,攀在榻边张望,像个极其尽忠的守卫,而随之而来的,是谢叙惊愕交错的问话,和宋青池的骂骂咧咧——   “怎么了?怎么了?姬大哥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我……”   “哪个杀千刀的,修门不要钱……闺女,你管一下你的狼……”   看屋子里的人大眼瞪小眼,姬洛看不过去,示意谢叙将他扶坐起来,张口询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姬大哥,你睡了一天一夜。”说完,他将一侧的药碗递上前,那是叶不疑采摘的沉水笑靥和着桑姿提早配好的药材熬煮的,就等他醒来服用。   等他药汁下肚,宋青池才沉声开口:“方才我在西平打探,可惜,并没有寻到那些人半点踪迹,可见他们携人便走,干净利落,连伤势亦不顾。”白衣女受姬洛的那一剑,可比她砍叶不疑那一刀要重上太多。   “天城的人,对吗?”   宋青池颔首:“昨日临危,来不及细说。昆仑天城威震西域,此处虽至边关,但离三十六国尚有不短的距离,他们的门徒甚少会在此间活动,我看大有蹊跷!”   谢叙连声附和,想起叶不疑负伤的缘由,不迭问道:“那羊皮卷是甚么?”   闻言,宋青池颇有些尴尬,悄悄向叶不疑看去,叶不疑目光避开,直盯着榻上的棱形花纹,默不作声。过了半晌,前者才开口解释:“是一副画像。”   “师父,谁的画?画的谁?”谢叙眼珠子一转,已将东西的位置扫清,说完,忙抢来一观,只是观完,不免失望地小声嘀咕,“私以为是什么西子捧心的丹青妙笔,没想到是东施效颦!”   宋青池一个笸箩朝他脑门砸过去:“怎么说话的你,逆徒!”   谢叙捂着脑袋东躲西藏,先是无辜,后是委屈,最后捧着肚子哈哈大笑:“我……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瞧着是个男子,师父你这般大发雷霆,莫不是画的你?”   叶不疑纠正:“那是我爹。”   谢叙转眼去看宋青池,后者嘴角一瘪,无可奈何:“是我。说来惭愧,这是宋某的一段情债。”   年少的宋青池习得盗跖一脉的绝技“千面易替”后,没“按部就班”成为武林中闻风丧胆的大盗,反而过起了风流公子的生活。因为容貌平平,不敢以真面示人,便换着样貌行走于世间,广受美人追捧,一过便是数年。   江南多斯文,从来赏花赏月,吟诗作赋,未被人识破拆穿,但当他游历至西平附近时,却栽了个大跟头。   早年间,安夷附近有个氐羌匪头占山为王,这头目膝下无子,却有颗掌上明珠,生得模样倒是周正,就是脾气狂躁,动起手来比男人还蛮横。这姑娘出猎时无意间撞上宋青池,被他那一张姣好的面皮所惑,便要强抢回去当压寨相公。   宋青池听说这儿的人茹毛饮血,又听说那姑娘发起火来轻则打人,重则杀人,是一刻也待不住,当即便使计脱身,怎料无意间被撞破容颜,那女大王虽没直接要他性命,却扒了他一身衣裳,搜刮尽钱财干粮,甚至摘了他面具在脸上黔了个“丑”字,命人将他扔在了临羌的草场上。   冬月间草上结着冰晶,天上下着飞雪,他起初还能走,等冻到双脚失去知觉,只能栽在草坡里等死。   那时的宋青池倒也无甚怨愤,虽然虚荣作祟,没真做恶事,但平生也骗了无数人情谊,临了倒头是该还债。   但他却没如想象中死得那么痛快,反倒被人给救了回去,这个人便是叶不疑的娘亲。除了那个女大王,宋青池从没在任何姑娘面前露过真容,养伤那一阵,他整日寝食难安,次次瞧见姑娘对他笑,他都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直到伤养好后,他拜谢救命之恩,随即离开西平,重归江南。   在震泽看采珠人剖蚌取珠时,不知为何,宋青池想起了那个远在西平的姑娘,于是携了一斛珠,决意再赴金城郡瞧看一眼,以此为酬谢。   正赶上西平佳节,这次他学乖了,不敢再招摇,只换了张普通的脸,跟在后头悄悄观察,就这样,又磨蹭了两日,他预备节庆之后,便将珍珠送出去,然后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喧阗的盛会上,他们在集市中重逢,在柽柳下相遇。宋青池喝了些塞外酒,微醺之中,不知为何,想试一试这姑娘是否还如过去一般,不以貌取人。于是,他换了一张绝世容颜,走上前去,以珍珠为聘,向她表达倾慕之意。   那姑娘先是错愕,随后盯着他的眼睛凝视许久,忽然笑逐颜开,欣然接受。边塞没有中原那么多规矩,这两日他二人比肩同行,同吃同住。   很快,宋青池便失了兴味,甚至一度有些灰心丧气——世人爱的不过是一张皮囊,肤浅无比,轻浮无比。   他留下珍珠,从此后消失于西平。   可是宋青池错了,大错特错!   直到看到那副羊皮卷上的画,他才明白,那时接受他的情谊,不是因为宝贵的江南珍珠,亦不是因为绝美的容颜,而只是因为他是他。曾有一个人爱他,并非流于皮囊,而是深爱他的魂灵,无论他换作什么样子,那最真实的他早已烙印心间。   西平,冥冥之中有一种无形的羁绊,无论他离开多少次,无论他是否发誓不回头,都会不自觉归来。   只是,人已归,故人却不复。   “我对不起你娘,也对不起你。”宋青池一把揭去脸上的易容面具,懊丧地垂下头,在掌中搓捏成团,随后扔进火盆烧去。叶不疑默然不语,只是定定看着他。谢叙正义感正盛,想要骂两句,可又不知道该怎么下口,最后憾然地一拍大腿:“师父,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宋青池受着,不还口:“我不仅糊涂,还罪该万死……”   “我不知道,这些阿娘都没说过。”叶不疑低声开口,揪扯着裙裾很是为难,“我没想过你不会回来,阿娘说你一定会回来的,阿爹,我一直都在等你。”   宋青池闻言,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就算将他打了杀了,过去的事也无法重头再来,逝去的人也不能复生,这辈子他戏弄人感情,半生来终至孤寡,都是报应。曾经本可有救赎,却是他自己放弃了唯一的机会,再看看女儿,他心中顿时如刀绞:“不疑,若你愿意,我可以带你离开,若你不愿,爹就陪你一直住在这里。”   叶不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谢叙怜惜小姑娘和她已逝去的母亲,不免心头有火,虽不至于粗口骂人,但也忍不住耿直地讽上一句:“师父,我寻思着天城也不该是看上了你啊,这羊皮卷里莫非还有别的机密?”   宋青池语塞,一直未曾出声的姬洛替他答道:“他们要找的并非此物,不然何必掳劫桑姿,直接带走叶丫头即可,多半是那日混战横生的误会。”   “桑姿说他以前曾客居沙洲,莫非是仇家?”谢叙转念一想。   “不是……”姬洛闭目深思,口中念念有词,“西平亭……疫病……赵家村……桑姿……易容术……赵恒义……桑楚吟……天城……”   “桑楚吟!”   姬洛睁眼,心中霍然明朗,桑姿被抓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因为无药医庐神医李杳的弟子身份,天城有人亟需救治;要么,和桑楚吟有关,是被误捉。无论哪一种,短期之内,他性命可保,可时间一长,则不好说。   “怀迟,你可还能联络上那个送我们到金城的人?许能看在桑姿面上,托他们送信往江陵的四劫坞,想办法联络总舵主。”姬洛不由追问。   谢叙略有为难,宋青池立刻搭上话来:“如此重任,不必交由旁人,我替你们传信!”说着,他还朝叶不疑瞧看了一眼。桑姿的珠花还攥在她手里,那小丫头知道救人情急,没半点犹疑,重重顿首。   姬洛略一思忖,一口应下:“好,那便拜托宋兄,切记,务必将此事一字不落传达。”说完,他顿了顿,没有多费口舌讲清个中关联,“恐怕与你那大弟子之死,亦脱不了干系,你若存疑,只怕也唯有那处能寻到答案。”   宋青池颔首应下。   谢叙已是满腹疑惑:“姬哥哥,为何要联络四劫坞舵主,难道他们在大漠还有分舵?”他本想追问,可看姬洛眼神,亦知十万火急,容不得细说,便又改了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宋青池道:“西域不同于别处,沙海,雪峰,奇路险境,多生迷途,只能规规矩矩按商路走。纵然他们真是天城的人,一路吃喝拉撒总是无法落下,因而不大可能从这儿横穿西南,那一路都是无人之境,多半要先过祁连山去沙洲敦煌歇脚,你们或许可以先去那儿瞧瞧!”   谢叙觉得言之在理,便着手收拾,取了不少桑姿留下的伤药,留给叶不疑,宋青池只要一小部分,其余便多做推拒,只说他二人此去西关漫漫,有备无患,说完,又就姬洛竭力救他父女二人之事,连声道谢。   再歇一日后,几人不敢在耽搁,纷纷辞别远行。   临羌草场前,谢叙同宋青池拜别,规矩磕了三个响头,以全师徒之名:“师父,美丑在心,不必困宥皮相,否则伤人伤己。当日出师,你曾三次易容考校,如今三叩首,谢你授艺之恩。”   宋青池抚须摇头,叹息连连:“千面易替’之法在我手中,确实没干过什么正经好事,万望能于你,物以好用,物尽其用。”   “一定要……要把他救回来啊!”叶不疑吹起哨子,老狼送了他们一程。   等转过青山再不见人,谢叙又问出了那日姬洛晕厥前的问题:“姬哥哥,那个人为何对你行了个古礼?瞧那当口,难道她识得你?还是说,她瞧看出了你的武功路数?但我寻思着,中原的身份在西域,没那么好使吧。”   “不知,只有去了昆仑,或许才有答案。”姬洛摇头道。   谢叙不迭像个老妈子一样,焦心不已,一路嘟囔着:“桑姿被捉,理应全力救人,可这两山间偏隔着个茫茫沙海,要不,我们还是先去天山找解药吧,你不是说桑姿对其定然有用,暂无性命之忧吗?”怕他不愿,他又絮叨补充,“不然就我俩现今这样子,连人家山门都未必摸得到。”   姬洛却不置可否,只淡淡笑道:“是福是祸,恐怕都得走一程看一程了,先去沙洲一探究竟,此事容后再议。”   作者有话要说:  启程前往沙洲,这次会碰到意想不到的人哟(^U^)ノ~YO 第298章   淌过疏勒河,越过祁连山, 姬洛伤势稳定, 二人遂弃车, 只骑着两匹马,一路向敦煌。   中原虽乱,但如今的西域倒还勉强安定,早年八王之乱后,不少大儒名宿都逃难至此, 加上往来贩茶、丝织与驼马的商人络绎不绝,眼下可谓商路上最为繁华的地界之一。凉国未灭时,此地亦变称沙州,如今强秦灭凉, 便又改回了汉时的郡名。   还没入城, 谢叙便为这异域风采所慑, 看直了眼,东一通嚷嚷, 西一通叫唤, 姬洛耳根子就没有清静过。   这会子指着左方的帐篷喊:“他们喝的是甚么?马奶,羊奶?这……这膻味,恁地喝得下嘴?”不多会, 又扯着姬洛袖子朝另一头探看:“姬哥哥,你瞧那瓜,我在中原从没见过,莫非……莫非这便是献给汉明帝的异瓜穹窿?难怪这儿古也称瓜州, 真想尝一尝!”   姬洛闻言,只能一笑置之。   正所谓“夫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之,不如足践之(注1)”,这谢家的小公子熟读经史子集,却尝少有机会得以亲眼一观,离家最远,不过当年随娢章出入蜀中、近年领密使来回河间冀北,这西域那是越看越惊喜。   进了城,谢叙更是变本加厉,一张嘴便没停过,怕大声犯人,便小声絮叨,姬洛被他吵得只想堵耳朵。   “姬哥哥,你瞧那位,那个身穿鸦青色长衣,脚着僧鞋,顶着帽儿的那位,是不是月氏人?听说他们多信佛礼佛。”   见人朝这头瞥来一眼,谢叙立刻缩到了姬洛身后,等人目光转开,这才又继续道,“你看他手上拿着的那枚金币,那是贵霜族锻造的吧,我自史籍上读到过,他们的月氏王波调,曾经遣使者来过中原,还被前朝明帝,就是那个曹叡,封为了亲魏大月氏王!”   姬洛驻足失笑,在他背上不轻不重拍了一把,把人推进路旁茶舍:“你呀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游山玩水。”   “那可是真的月氏人呢!是活生生的,不是书里写的!”谢叙面上一赧,可两眼却瞪得滚圆,双手夸张地在人跟前比划了一番。   姬洛要来一壶茶,分与他一杯,奇道:“难道就不是人?”谢叙立即扫了兴致,像蔫了的黄草,伏在桌案上,姬洛跪指,在他耳边敲了敲,笑道:“你莫唬我,我也读过,书里可没说是三头六臂。”   “那不一样!”谢叙小声嘟囔,“听说以前的长安时常有外使觐见,有吞刀吐火各类杂耍,有羌笛胡笳齐鸣,可是现今,别说同侪子弟,便是叔公也没见过……要到何时,才能收回长安?”   姬洛应声而叹:“总有那么一天的。”   谢叙深吸一口气,立时又振作起来,握拳振振道:“对,总有那么一天,或许就在明日,或许便在来年,大丈夫不可自怨自艾,姬哥哥,我去打听消息,你便在这儿歇着。”说着,连正门也懒得走,两手在栏杆上一撑,便滑了出去,生怕迟一步便会被抓回去。   姬洛自然晓得他年纪轻,玩心重,周围琳琅满目的货物,往来长相各异的部族人,早引得他欢欣雀跃,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锦囊中拨出早前在西平换得的五铢钱,抛给了他,叮嘱道:“别耽误了正事。”   谢叙欢喜应了一声,一溜烟不见踪迹。姬洛一边喝茶,一边同小二套话,这才知晓,从敦煌往昆仑,历来只有两条古商路可走:一条出玉门关往南过楼兰,西经于阗;另一条则北行,过车师,经龟兹于天山脚下辗转,最后往南途经莎车而至天城。   姬洛以手指点茶,在桌案上涂画。   两条路皆是险途,需穿行大漠,荒原甚至雪域,出关前若能截住人最好,但依照天城对西域的熟稔,恐怕很难,那么无论怎么走,都必须要做好万全准备。那个天城女子受伤不轻,他们放弃了金城和西平,敦煌必然要稍作周转,除非他们不打算管同伴的死活。   想到这儿,他的心不由一紧——   依照那日所见,这六人之间关系微妙,无论是最后行礼的女子叫停同伴时那种对伤者漠不关心的冰冷眼神,还是伤重白袍女对叶不疑父女赶尽杀绝时那种不顾左右,一心抢夺功劳的狠戾神情,半分温情也无,不似中原讲究众人一心,似乎更像是通力合作完成任务,没有所谓的手足之情。   为今之计,只能寄希望于桑姿这个活口,能带来变通。   一壶茶水见底时,谢叙回到了茶舍,把搜来的杂七杂八的玩意儿往桌上一扔,先谈正事。近几月,沙州附近多了不少天城门徒,这些人着装一致,又都是西域人,很难打听清楚谁是谁,他便从桑姿下手,着女子华服的男人该是少数。   然而,他们想得到,对方亦是想得到,左右都没有这样的行客,想来是替桑姿也做过改装。他又往医馆和药材商人的地方探听,不过半路上遇到几位流落至此的学者,听他们透露才知,自从撤了西域都护,中原又遭逢内乱几易其主,如今的沙州早就是三不管,黑市横行,很多买卖的双方根本查不到人。   谢叙很是泄气,但姬洛却觉得,越是鱼龙混杂,以桑姿的聪明,兴许越有机会留下记号,因而决定天黑以后,再往那些地方探查。   结了茶钱后,二人便先往食馆点了盘烤羊腿,顺带买了些馕以作干粮,谢叙跑了一圈,早饿得肚皮发瘪,吃得那是津津有味,姬洛自重伤后味道很淡,只索要了一碗热粥,随意啃了半个馍馍。   “方才,桑姿的消息虽没打探到,但我却听得了中原的大事。”撕扯羊腿的谢叙心情愈发沉重,白日的欢乐和玩闹之心全不见踪影。   看他愁容,姬洛心中隐隐有所猜想,果然,等他一碗汤羹下肚,便续道:“苻坚南征,襄阳失守了。”   “这么快?”   “是啊,这么快。”   然而,两人的快,却并非同一含义。   谢叙的话中满是侥幸破碎的沉重和意料之外的讶异,对于姬洛来说,苻坚南征则是必然之事,只是攻伐代国一统北方之后才不过短短两年,没有止戈生息,竟又按捺不住遣将调兵,这是好大急功之兆!   以王猛的智计,若留遗策,万万不该在此时,难道苻坚并没有遵从纳谏?丞相逝后,苻坚还是那个苻坚吗?   想到他可任由风马默先斩后奏,不惜一切代价诛杀异己,只怕那一点仁心慈性,早已不复。   姬洛心中一冷,不由追问:“可知详情?”   “长乐公苻丕领兵七万围城,梁州刺史朱序死守,元月间曾以擂石长射击退秦军,据闻,秦天王因此震怒,欲要引关东六州及河西的强兵御驾亲征,不过被众臣劝止,但却下了剑限令给苻丕!”   “剑限令!”姬洛不禁侧目。   谢叙应道:“是,责令其三月内攻克襄阳,否则以剑自刎。七日前,都护李伯护叛变,里应外合,朱序被俘,襄阳失守。”   空杯在侧,姬洛心烦意乱,收手时不甚碰翻,滚落桌沿时以他的功夫竟没接住,任其落地碎成片片——   便是谢叙不解释,他也知道剑限令意寓为何。纵使这军令状惊险,还不至于叫他失态,真正令人心中泛寒的是剑限的对象,那苻丕不是别人,是苻坚的长子,少年封爵,几乎等同于太子,若襄阳未克,为安军心,那苻丕是死还是不死?   帝王永远是帝王,就像猛虎不会化身白兔。   “你说甚么?”姬洛回过神来,却已漏听了两句,便追问一声。   这下,换谢叙茫然。他抬头见桌前的人面色难看,也不便多嘴,只连连点头道:“噢……噢我是说,苻坚竟没杀朱序,反对他守城孤节大加赞许,竟以他为度支尚书,而那个叛变投诚的李伯护,反而丢了性命。”   “这倒是像他会做的事。”   小二收走地上瓷瓦碎片,谢叙说得口干舌燥,便又要了一壶茶润喉,哪知今日客座满,茶叶已罄,便提了一壶奶酒给他。未曾想谢叙这纤薄少年竟还是海量,咕咚喝了两盅,脸都没红,人还精神了不少,乍一听姬洛的话,想也未想便反问:“姬哥哥,你在长安时和那苻坚,真的很熟?”   姬洛却淡笑着摇了摇头:“与我相熟的是白慕生,却不是秦天王。”同样,霍定纯亦熟,风马默照面几次,也算熟,便是投奔长安的刘卫辰,也有几分交情,但若将他们视之为泉将,智将,甚至左贤王,那是想熟也熟不起来。   “白慕生是谁?”谢叙嘟囔一声,却并没有等到回答。   这时,有几位轻甲卫士打马从城中奔过,沙州多黄土沙尘,这一过,立时飞沙乱舞,两人以袖稍稍遮掩,忽听得几声尖叫,原是行人避让不及,被马蹄惊扰摔在了道旁。这些人背着行囊,都是形单影只的流亡人,那些骑士正眼未瞧,跋扈得根本没有停下。   谢叙这才从异国他乡的热闹风情中惊醒,胸臆里顿时塞满了惆怅:“那个客商跟我说,冠军将军刘波本要率军支援,可惜畏惧强秦,迟迟不抵襄阳,南武林因而为之震动,有许多江湖游侠儿自发前往作战,听说……死了很多人。”   姬洛垂眸。   谢叙并不详知他这些年来的境遇,只道他奔波于江湖,并未留意九州大事,乍然听闻惨烈战事,便和当初初到兵营的自己一般,心有不忍,于是好言安慰:“其实,其实这些年边境常有战争,敌我胜负各半,他们今次虽猛下襄阳,但之前斩姑娘投奔之时,叔父也曾趁机挥师,一直攻抵彭城……”说到这儿,他顿了顿,自己又先泄气,“虽然,不久前又被彭超打了下来。”   过了许久,姬洛才轻声一叹:“怀迟,你期望的天下,是甚么样的?”   ————   天色愈渐昏暗,姬洛结下茶酒钱,招呼谢叙随他一道去黑市。一路上,少年都心不在焉,反复思索方才那个问题,他没有冒然回答,不是没有答案,而是答案太多,但又并非完全契合。   作为晋国臣民,他自然希望收复河山,杀尽胡虏,匡扶宗室。可作为他自己,一个心怀良善的个体,他不知道。   置身在这个西域最为繁华的城池,身边都是异族,他心里滋味莫辨,这里有方才那样凶神恶煞,嚣张跋扈的骑士,却也有在他衣服划烂,窘迫不安时,塞给他一块手织长巾已遮蔽的和蔼老妇。   在某一个瞬间,他竟希望海清河晏,百族相安,可那种念头刚一升起,就得被掐下去,好像多思考一瞬,都会被打上“妇人之仁”和“背叛”的标记,因而,他便不敢再深想,不敢让自己忘记国破的惨痛,不敢忘记百年前血流遍地的北方。   “姬哥哥,你说,若天下都是好人善人,而不分异己,该有多好。”   ————   黑市在敦煌城北极为隐蔽之处,两人需要从东城,穿过中街,拐入一条商贾聚居的旧巷,从巷子最深处的塔楼门穿过,才算到了地方。   今日是四月八,入夜后城中却丝毫没有清冷之态,反而愈加繁茂喧嚣,中衢长街上挂了彩灯,街边店铺林立,灯火长明,便是行客也没有归宿的意思,而是往来嬉闹,三两成聚。   姬洛和谢叙皆有些讶异,寻人一问才知,正碰上了沙州庙会,此地东来僧人众多,信徒也多,近些年来每到四月都有上立佛像的花车巡城。那人看他二者是外乡人,只道是慢了一步,再往南走,或许还能追上杂耍的方队。   虽是有心观摩,怎奈要事缠身,二人不便久待,便匆匆反向而行,往黑市去。几处药堂都转了个遍,最后在一汉商处问到了与桑姿形貌相似之人。   “他们买了些寻常药材,本是记不得的,但其中有一位似乎颇懂医理,非说我的药不对,要求换了两味,怼得我是哑口无言。”那商贾如是道。   谢叙眼中一喜,忙追问:“换的是哪两味药?”   商贾指着身侧的两个麻布袋子:“就这个,石南藤和伽南香。”   “那这两味药可有什么奇异之处?”   “我不都说了是行气止痛的寻常药材吗!”那商人有些不耐烦,若不是迫于那位拿剑的威压,他才懒得和这两人周旋,黑市里的规矩,打探消息要么自愿,要么就看谁的拳头大。   谢叙还欲再问,姬洛已收回决明剑:“走吧,他们大概走南线。”   谢叙会意,立即跟上:“可我们人生地不熟的,若没向导,怎么撵得上?一时半会之间,也找不到那般靠谱的人。”   姬洛脚步忽地停下,谢叙一脑门撞到了他的背上:“怎么了?”   只见方才还静悄悄的黑市忽然人头攒动,就如沸水炸锅,所有人都向着一个方向去,嘴里嚷嚷着,显然出了大事儿。   果然,不出三息,那商人便拾掇了一番,从屋中出来,瞧他二人还立在门前,便多嘴道:“杵着作甚?不去瞧瞧热闹?”   姬洛故意问:“他们也是去看庙会?”   “当然不是,”商人嘴快反驳,立时便揭了底,“是于阗的大商人扈乐悬赏,希望在他有生之年,能有人替他分辨手中一副传世画卷的真伪。”   “诶,这个好,我会!”论起古玩字画的精通,谁能比过江左的豪门世家,谢叙一听,顿时跃跃欲试,“姬哥哥,我们也去看看,于阗是西域大国,正好又在你说的南边的古商路上,说不定挣这份悬赏,正好能解燃眉之急!”   姬洛伸手想要将他拽拉回来,那小机灵鬼已经挤进了人潮。   抬头望向诸天星辰,那颗日渐明亮的荧惑星正趋近心宿,他心中不由咯噔一声,只觉得这绝不是解决麻烦,而是找麻烦!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用自刘向《说苑》 第299章   局摆在黑市最大的堂口,四面高矮不一的房子都是西域土石风格, 唯有那一处, 是江南的雕龙画栋, 飞阁悬桥。屋架亭台紧促却层次分明,不显臃肿,前进的大门边卧着许多西域浪人,乍一看是个穷恶腌臜的地儿,可若是过了第一道桥, 便能一观其中的雅致与金碧辉煌。   “荒唐斋?”   谢叙走在前头,看那古楼正心的匾额上书三字,出声念起,不由惊奇, 也觉得怪诞。   “荒唐亦可读作广大, 这城中一隅见大, 倒是有点意思。”姬洛随口接道。   那楼不是独楼,左右还有两处陪阁, 一名“繁弱”, 一名“忘归”,繁弱是传说中的神弓,忘归则代指良箭, 当下再看那古斋,便有高可观四宇的气势。   闻言,谢叙也不由慨叹:“不知这里的主人是何等人物。”   “黑市不问来历出处,何等人物不知, 但想必是个妙人,”说着,姬洛将手指向前一引,点在那斋前门柱挂着的楹联上,诗句出自张华的《壮士篇》,右手方书刻“濯鳞沧海畔,驰骋大漠中”,左手一侧则接下一句“独步圣明世,四海称英雄”(注)。   “口气挺狂的。”谢叙撇了撇嘴,见围观的人快垒到院子里,仗着身量小,立刻拔足挤到前头去占位。   这脚跟刚站稳,右侧便有人往他身边推搡,语气还挺不客气:“让让,让让!”那是个光头大汉,下半身一条灰袴,光着臂膀胸膛,脖子上带着大念珠。   谢叙回头见姬洛靠在人堆儿后方,显然已挤不过来,心里头有些闷闷不乐,将好那光头正跟人询问于阗,谢叙便半嗔半怒地解答:“亏你还是个和尚,连于阗你都不知道,那可是西域佛国,去长安九千六百七十里,临西海,通盐泽,及葱岭,城中僧寺繁多(注2),孤陋寡闻就多读书!”   “你个小犊子!”那大汉本就不是个正经和尚,更没读过几天书,只是往西域道上混作的变装,一听他编排,便扬拳要揍人。   旁边有人劝架:“出了门,黑市里你俩爱咋斗都没人管,但这荒唐斋前,怎么也要给主人三分薄面,更何况是扈乐大商人做东,坏了他的场子,你们谁能担待?”   两个人都收了手,毕竟在人家的地盘上,不给面子就等于找死。只是那大汉被个小孩言语讥讽,心里头不舒坦,非要嘴巴上逞能:“瞧着你是什么都懂,这么会扒拉,那你说说,这扈乐是谁?”   方才对于于阗的见解,都是谢叙从书上看来的,可要问人,他却是摸黑不通,只能憋着一口气嘟囔:“这扈乐还没作古呢,书上怎么可能写他!”   “你个小鬼,小心祸从口出!”听他话啼笑皆非,那好心劝架人便多了句嘴,“这西域商道上分两系,出塞的汉商和入塞的胡商,长安公府最鼎盛的时期,汉商都出于其中,至于顶有名的胡商,多来自于西域强国,你们若想活着走出河西,最好别惹他们,尤其是这个扈乐。”   “这个扈乐怎么了?”   那人顿了顿,朝二人招手,等人低头附耳,这才小声道:“听说扈乐一生行商从没吃过亏,却在一个汉人的手中栽了两回,最是嫉恨。”   谢叙一听,来了兴趣:“谁?”他这一跟腔,那光头大汉眼中燃起炽热,也盼着听答案,两人难得达成一致。   “就是长安公府那个异姓商人蔺光,二三十年前的事了吧,说了你也不知道。”那人打量了谢叙一眼,瞧他年岁不大,顿时有些埋汰。态度是看人低,但说到底,谢叙确实也不晓得,于是嘘声一叹,本还有些郁猝,瞧那光头汉也是一脸懵懂,顿时又觉得春风满面,舒心顺意。   ……蔺光。   他们二人不知,却不代表旁人不知,姬洛虽落在后头不与人争前位,但架不住武功好,耳力也拔尖,隔老远还能听清他们的话,听到那个名字,不由侧目一顾。   这一瞧,另有一道目光追来,姬洛隐隐有所感觉,便抬眼看去。四目相对,那本是一双干净澄澈的眸子,却染上了几分朦胧与迷离,令人不禁想起雨后的青草与白鹿。   熟悉在姬洛心间撞开,他探身再看,那人却不知被挤到何处去了。   廊柱的另一侧,齐妗没有刻意做男子打扮,但为了活动便利,卸下了钗环花钿,将一头青丝只挽了个简单的髻,再以木簪别起,而衣袍流云大袖,再用穿过脖后的丝绦收束。此刻,姜夏静立在她右侧,方才本在门外赏风,被她两把拉了进来。   两人脚下那一席之地,是齐妗趁人不备,用挪来的摆饰占出来的,这里的人因为对书斋主人的敬畏,万万不敢动一草一木,见着东西也会绕道,根本不会考究一个摆在架子上的青铜礼器,为什么会突兀地出现在另一侧的承重柱下。   “先在此观望观望,听说那扈乐是数一数二的胡商,若能得到他的许诺,或许能借助马队,送我们去天山,找你所需的药材。”齐妗小声叮嘱。   姜夏淡淡一笑,虽不冷漠,却没什么温度:“你不必带上我。”   这话他一路已说过许多次,但次次都被齐妗置若罔闻。至于天山寻药,不过是借口,在刀谷中虽然五脏受了重击,骨骼也多处碎裂,但对他来说只要不死,只需养,还不致命。但火浪中射来那一箭,却是要命的,不过不是他的命,是姬洛的命。   当时他从后方扑过去,一共有两支冷箭斜来,时间间隔非常之短,第一箭因为他而脱靶,阴差阳错被截下,第二箭中的。事后他仔细查看过断箭上的残毒,除非有解药,否则极难解去,若想活,只能去寻天池金蟾。   齐妗并不在意,拟着他的语气反道:“你也不必谢我,不过是各取所需,我此次出门身无护卫,还需借你武功一用,只是酬劳。”   鬼才信她的话,那夜在水湄边,他重伤浮沉,能看出个劳什子的武功。   “你不信啊?”姜夏只是心念一转,那姑娘心细如尘,已作解语,“其实是因为你长得好看,不是倾国倾城,沉鱼落雁之容,而是……说来你可能不信,你的眼睛给人以机止坐忘之感,乍一见不似个恶徒。”   姜夏摇头:“恶人不会在脸上黥字,还有,我不是鸥鹭,我是好鸥鸟者。”   齐妗脸上有了几分失落,偏要与他争:“你不懂,我才是那个机心内萌的人,天生如此,从始至终。”她将最后四个字咬得很重,却并不是因为不悦,而是因为自知之明,“纵然你也身具恶业,不过是半路行者。”   她没有说得更露骨,譬如,若天生便有巧诈之心的人,不可能养出这一副磊落的眸子,天下之大,人人都有不得已和为难。   姜夏微微一愕,没想到她竟点出了关键,那种敏锐的洞察不该出现在一个年岁不大的姑娘身上,毕竟过去数载,身旁的人,包括贴身侍奉的苏明,或是那以半生之力谋划棋局的父亲,也不曾懂他。   “多谢,还有人愿许我良善。”   他悄悄探过去一丝目光,齐妗却挂着那种无懈可击的笑容,只望着古斋正中,扈乐的人将两张桌案分列两侧,已提着两只宝匣出来,便不再多谈。   斋中二楼点了一盏灯,帘子上照出一个苍老的影子,看衣饰穿戴,是个外族模样。他将戴着白玉扳指的手伸出来招了招,宝匣落定,开盒取出两幅画,就挂在案前的两座巨大的红木架子上。   自始至终代为传口令的,都是扈乐的亲信,而他自己,除了坐镇斋心,是一句话也没露口,底下人不由窃窃私语,都说那大商人年迈有重疾,已过不了今冬,攒着口气来找人了却平生夙愿。   一时间,众人看去的眼神已变,有的是瞧死人,有的是瞧金山银山,还有的是西域的名声,贪婪的家伙已悄没声息在手底下打着算盘,若这老头身死,他那一诺究竟能分得多少身家。   “把画展开。”   亲信吩咐,两旁的仆从便老实去摘卷起的红丝绳。   立时,两幅一模一样的画曝露在众人眼前。说是画卷,倒更像是撕下的墙皮拼贴而成,连拓片都算不上,不过稍稍有些学问的,都能看出画技之精湛,放在前代,也算是精品,只有谢叙这等出自书香世家的,见此目不忍视。   身边的光头汉虽然不懂丹青门道,但眼光倒是颇为刁钻:“这该不会是从哪个坟头扒拉出来的吧。”   话是这么说,但谢叙却还是忍不住同他呛了一句:“蔡侯造纸距今也不过三百年,你莫不是还希望那会有人能装潢成卷?”   “你个小犊子,凭何总跟我过不去!”光头汉十分恼火。   谢叙扮了个鬼脸,不搭理他,转头去细细琢磨那两幅画,说是两幅,但单看下来,却比一案之纸大得多,看画中似有细缝,左方为七人临水执物,右方为七人驾车,倒像是两单卷拼成一幅,真迹赝品一相加,倒像是四幅。   这时,扈乐的亲信走至正中,以汉话和于阗话道了一句“诸位请便”,随即将两木架并在了一起。   在场的人虽私下交头接耳指点得热闹,却不若江南士子论道清谈的跃跃欲试,竟无一人率先出头。齐妗捏了把汗在手,本想先叫一两人投石问路,自己再临危救场,如今却是不得不当那第一人。   “在下不才,愿当这试金石。”   她虽没口称女子,但却瞒不过眼光毒辣的游商,顿时引得一通哄笑:“小姑娘不在家绣花裁衣纳鞋底,跑这儿瞎胡闹什么!咱黑市行规当头,乱说话的割舌,搅场子的要被拖出去喂狗!”   对于满堂爷们儿的嘲弄,齐妗丝毫不怯,端着架子挂着笑靥,不卑不亢欲往画架走。姜夏截了她一脚,悄声说:“你真有法子?”   “你若跟我站在同一边,该信我。”齐妗亦没料到他的关切,抬头看去,目光柔和下来。她笑起来其实很甜,只是大多数时候都挂着那种冠冕堂皇而又无懈可击的假笑,多了一种老气横秋的感觉。   姜夏不悲不喜,不置可否。   齐妗却忽地踮起脚,朝他倾身:“悄悄告诉你,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家中上下都戏称我活典籍。”   说罢,她绕过桌案上前,环视一圈后,朝众人开口:“若要断真伪,首先得晓得这画,画的是什么。”   围观的人没料到这丫头唬都唬不走,当即是戚声连连,便是扈乐的亲信,也有些不拿她当回事儿,只道是哪家姑娘没看住,跑出来凑热闹,当即摆手要赶。齐妗一步不退,这会子,二楼那只手又探了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不怎么地道的汉话:“姑娘,你若是说得不对,今日可别想走出这荒唐斋。”   谢叙那叫一个结巴:“这……这分明欺负人嘛!刚才可没立这规矩!”   “黑市的规矩,便是没有规矩,一息一个准儿!你是第一次来吧,敢这么闯西域的姑娘,可没几个,不有点儿真功夫,谁还不是挑软柿子捏。”方才给他和光头汉劝架的那人又冒了头,小声提点。   闻言,谢叙缩了缩脖子,忙朝姬洛看去,在这里他也是功夫最浅薄的,说不准正是人家眼里的柿子,可劲儿得收敛着,见机行事。   话说到这份上了,齐妗却浑然不怕,而是在心中反倒揣摩——   那扈乐先前口都不曾开,自己才说了一句,便引得他出声,这不合常理。以他在黑市的地位,想灭杀自己,犹如捏蚂蚁,根本不用多来这一句,悄悄派人做了便是。   “这一声警告不像是警告,倒像是我说中了什么,或是我要说的,是他隐隐期盼的,可我方才并未给出真假之分,莫非,辨画是假,想探知内容是真?”   想到这儿,齐妗立即高声接道:“说过才知不对,不说谁又可知。”   扈乐笑了,摆手下令:“让她说!”   齐妗便择了其中一幅,指着右边那一半说道:“七人驾战车,驰宝马,奔逐猎杀……这是……有犄角为鹿,有獠牙为狼,左公载记:穆王征犬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注3),因而此一景,乃穆天子驱八骏,大破犬戎!”   “不错,正是!”   “这小姑娘有点儿厉害!”   她话音落下,有夸口称赞的,也有不服气的,打人堆儿里阴阳怪气:“瞎子都看得出来,八骏画得清清楚楚,谁猜不到是穆天子伐犬戎,西出昆仑,这儿读书人亦不少,当年流亡沙洲的大儒后人可还在!”   “只是旁人谦让,不与你个小丫头争锋!”   齐妗亦是不服输,立刻反唇相讥:“那敢问阁下,为何八马只有七人?”   那人答不出,面皮涨红。谢叙离得近,看人吃瘪实在解气,便也跟声附和:“对对对,为何呀?说不出?说不出阁下还是免开尊口的好,免得叫我们这些粗陋浅薄的人,误当作了放屁!”   “那你说说看!”   谢叙抄着手睨了一眼:“听好了,这叫七萃之士,乃护卫周穆王的禁军,曾于当阳之水被赐战。”说完,他还向齐妗望了一眼,后者回礼,但目光却越过了他,在人群里搜寻另一人,似乎想以接下来的话,得到那人的肯定与赞许,或称邀功亦可。   七萃之士已很接近答案,但却还不够精准。   “准确来说,是七舆大夫,郭弘农曾注解,皆为有智之士,乃王之爪牙也(注4)。”齐妗开口的一刹那,姬洛同时在心中点出了这个答案,但他想到的更多——   粗看画技精湛,引人目光,但只要仔细琢磨,便会发现这内容本末倒置,七萃之士有名,可能盖过周穆王的威风?画禁军不画天子,这不是本末倒置?   为什么图中会缺了周天子?   方才那道熟悉的目光又再度投落而来,姬洛抬头去寻,不知怎地,心中蓦然打了个寒噤,只觉得这画绝非辨别真伪那么简单,倒更像是含有深意,最可怕的是,所有人尽皆被蒙在鼓里。   作者有话要说:  注:楹联诗句引用自张华的《壮士篇》   注2:关于于阗的介绍,根据《汉书》记载内容引用和改编。   关于好鸥鸟者与机心内萌。   注3:引用自左丘明《祭公谏征犬戎》   注4:引用自《穆天子传》中郭璞注解。 第300章   “难不成这图乃大周朝遗迹?”   “你驴踢了脑壳吧,这人物技法一看便不是, 只是画的那时的故事罢了!”   场中瞬间喧闹一团, 还是二楼一声轻咳, 才叫满座鸦雀无声。齐妗得了依傍,自然更生胆气,忙又接着往下说:“大破犬戎史料有载,可犬戎究竟在哪儿,众说纷纭, 不过这画似乎意有所指,诸位且看白狼口中所衔之物……”   “那是什么?”   齐妗道:“天子之宝。”   “玉果、璿珠、烛银、黄金之膏。”谢叙凝目一视,口中喃喃念叨。如此细节,倒还是第一次为人提起, 待得话音一落, 斋中氛围忽地紧张起来, 便是姬洛也忍不住挺直背脊,右手按在腰间冠着的长剑剑柄上。   “诸位请看, 玉果本衔在口中, 却在追猎之时飞了出去,这白狼血口大开,向着飞玉, 敢问玉从何来?”齐妗悠然道,随即抱拳,掷地有声,“昆仑之下, 于阗美玉!”   二楼帘子后的黑影忽然一怔,那只支起下颔的手重重落下,白玉扳指磕在木头上,发出一声脆响。久病沉疴的扈乐眼中迅速攒聚起火焰,像是命在燃烧,抑制不住狂喜地暗想:“那便是向着于阗国的方向,出玉门关!哼,蔺光啊蔺光,藏得够深!”   有人问:“那第二只呢?”   “这只衔着的叫璿珠。”   这下换谢叙来了兴致,追问:“那有什么分说吗?”   “这个嘛……”齐妗托长尾音,故意卖了个关子,“还得看扈乐老爷子许不许我再次第讲下去,方才谈及画中内容,不过是想引出作画技法,没想到一时兴起,反倒扯出了许多不相干,平白误了些时辰,还烦请担待。”   扈乐见她不说了,要讲那劳什子画技顿时有些慌乱,他摆这一出局,悬赏重金为求解画,那真伪只是个借口,实际上另有目的——   当年他与蔺光一同争拍此画,最后花费重金得来,一直悉心收藏,哪知道那胖子死前还摆他一道,托了个天城的女人又送来一副一模一样的,并告知:你我二人虽一生互看不顺眼,但却比旁人惺惺相惜,我蔺光死后无子,身家不愿埋没,不如留给你个老家伙,不过,得与失全在画中,需得自行参悟。   扈乐早眼馋商路的秘密,知道蔺光曾在长安商旅间一呼百应,手中必然握着机要,也不肯与他人共享,这一参便参到临死,心中不甘,这才稍稍透露了点口风,想借他人之力看看画。   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今日这荒唐斋一会,真正的目的。   不过眼下,清楚意图的,又多了三位,打齐妗说出这番话时,姬洛和姜夏便有了些揣摩,待再见那姑娘春风满面,立时便敲定实乃故意为之。   齐妗为何要这般说道,自然是为了试探——   不只是在场的看客,便是扈乐这只纵横沙漠的老狐狸,也犯了糊涂着了道,轻视了一个万不该轻视的人:“说说看,这画搁老夫手上几十年,老夫竟不知还有这样的寓意。姑娘,老头子我不懂中原旧俗,若故事说来好听,便是你今夜做不得分辨,也赏你个彩头!”   “恭敬不如从命。”   齐妗颔首,续着方才谢叙的问话答:“这璿又通璇,璿珠即为璇珠,如玉之石,如水之珠,自古雪花亦以璇花作喻,想来有水才可凝冰化雪。”   水!   从敦煌到于阗,过玉门关走南线,唯一有水的地方只有紧邻楼兰的罗布泊和孔雀河,难道是在那附近?   扈乐欣喜若狂:“还有两个呢?作何解答!”   他太心急了,以至于被齐妗牵着鼻子走。   说到第三样至宝烛银之时,那齐姑娘向四周看了一圈,眼神极为丰富,似乎有意引导旁人。只瞧她故作停顿,蹙眉深思,随后又一副惊诧,装得脱口而出,道:“至于烛银,理应有所指,方位该更为明确才是……”说完,她拿四指掩口,佯作发现失言,转而笑道,“诶,那书中所说,一时有些忘记,还需再宽容我一些时间……”   在黑市混的,也并不是些憨子,尽管方才多有嘲弄和蔑视,可一番推论下来,看戏的也入了戏,她刚才那么卖力表演,便是想将蕴藏的消息散布出来,该懂的人自然会懂,若是懂了,便会入她彀中——   果然,她前脚刚一屈膝避开,那些野蛮人后脚便不顾道义,抽刀夺人:“奶奶的,虽然不知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但这画里绝对藏着好宝贝!”   齐妗不会武功,早做了两手准备,在那些人刚一出刀时,便向人堆里一个手持马刀的人扑过去,这个人站了个前头的好位置,却自始至终没有看过画一眼,而是时不时打量周遭的动静,显然是扈乐备下的暗点子。   比起不知真假的画,自然是懂画的人更重要,扈乐不想线索就此绝断,立即出手示意,那人伸手把齐妗揪到身后,提刀将追来的刀剑挡了下来。   见夺人不下,那些野蛮子才丧心病狂,调头去毁画。也不知道吃了什么妙药,力气大得吓人,几人围堵竟然也叫刀风劈碎了齐妗方才站立那侧的画架,碎屑崩得到处都是,倒是右侧那一座被人见机拉走,这才保下孤品。   渣滓横飞,其中两块碎片飘到姬洛脚边,他俯身捡来托在掌心,发现那是同一匹骏马上的两处,但奇怪的是,这两处的材质并不相同。   荒唐斋里武斗得狠,怕死的都早早滚了出去,谢叙被人推搡着,好容易挤到门边,看姬洛既没走也没出手,只摸索这碎片蹙眉深思,不由生疑:“姬哥哥,你在看甚么?”   “这块像是皮革,这一片好像不是……”说着,姬洛又四处看了看,指着谢叙脚下踩着那块道,“给我看看。”   谢叙虽不知所以然,但依旧照做,姬洛将第三块与前俩仔细比对,发现亦是皮质感,脑中灵光一闪,脱口道:“这画被补过,当初应该缺了一块,缺了一块?这个形状……晏府的那个密室!为什么?为什么缺的那一块会在霍正当手里?”   “姬哥哥,你在说什么?”   姬洛没有答话,而是抬头向画架张望——另一幅会是怎样的,会不会同一处也有补过的痕迹,亦或是完好无缺,那补过的是真迹,还是完整的是真迹,画中的秘密跟姜家有什么干系?   就在这时,那道熟悉的目光似乎又粘滞了过来,姬洛这次敏锐地将其捕捉,他先看到了那双黑白分明,干净剔透的眼睛,再然后,是眼睛的主人,一个苍白得有些虚弱的男子,穿着薄衣,提着一柄剑。   姜夏没有动,也在打量姬洛,或者说,他在打量姬洛手中的碎片,那样的碎片他的父亲曾经留下过一块,后来那碎片被他交给霍正当南下调查,若不是此情此景,倒是真难以叫人想象出整幅图的全貌。   两个男人对视足有十息,都确定对方有发现,但却又不确定对方知道多少,不敢率先动手。   这会子,那毁画的野蛮子连破数人,两眼已烧得赤红,发狂似地挥刀大喊:“把药给我,给我!”   扈乐暗卫把人一推,斗至他处,齐妗空待原地,周遭的人看她的眼睛立即露出赤|裸|裸的贪婪,她心中虽慌却不乱,脑子拼命思索,随后计定,忍不住高呼寻人托庇。   不过,寻求庇护的对象并不是姜夏,而是扈乐。齐妗算准了要让自己弱到欠人一条命,这样那老狐狸才会安心带着他们走。   但姜夏亦觉得是个好时机,姬洛心中生疑后,必然会想法子以仅存那一幅画作比较,下判断,或许可以利用救齐妗的机会,失手毁去。   心念所至,他旋即提剑而出,带上齐姑娘左冲右突,最后“失手”,向抢出的第二个画架撞去。   “别毁画,我还要拿它跟扈乐谈筹码。”姬洛只是眯眼观望,出口阻拦的却是齐妗。   齐妗以为他是想毁去孤本,好让自己成为世界上唯一能背下这八骏图细节的人,可齐妗却担忧他的伤还有身体,不想把好棋走成绝棋:“不能让扈乐知道我能过目不忘,不然他定是不会安心,你也看到了,黑市混的人不讲道义,真到了那一步,还得你拼命。”   姜夏愣了一瞬,最后在架子一侧借力,一个鹞子翻身,带齐妗落地,只摇头叹道:“难道你同他谈筹码,就不是与虎谋皮?”说完,与那个发狂的人斗在了一起。   旁人都有惊无险地松了口气,谢叙打量了一眼眼睛都看直了的姬洛:“姬哥哥,你认识?”   “不认识。”   “哦哦,他们俩好像是一起的,”谢叙只看到两人交头接耳,却听不清说的什么,“你看,那个姑娘上楼了。”   齐妗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站在梯上福身致谢。扈乐把帘子支起一角,没有责问她停步的失礼,而是开口抱歉:“姑娘既因这画招灾,不若出了玉门,跟我们一道吧,要去何方,老爷子送你们一程。”   “那便多谢。”   扈乐要带上这女人和她的同伴是必然,但她不借机讨价还价,反倒在人前摆姿态,姬洛心道不简单,便带上谢叙,贴着墙根往里,绕开武斗的人,走到最接近楼梯和二楼雅阁的地方,屏息静听。   那长梯双向往上,扈乐落坐的隔间下方空空,乃是向正堂突支,因而站在不需太近,便已在一条线上。   齐妗自然也发现了这一特点,所以故意选这么个位置,便是要接下来的话叫一部分人听见。虽说黑市里的人不讲道义,但扈乐毕竟是个商人,在西域游商,可以没有道义,但不能没有信义,说过的话,必须得算数。   那姑娘唇角一勾,只听她道:“承蒙老爷子美意,我们无意觊觎,还请准许我们跟在商队最后,一路由你们的人传达指引,事了后,还需借我们一艘沙舟,助我们去玩天山,您手下武艺高强,想来也看出我朋友身有伤痛,听说天池金蟾可治百病,想碰碰运气。您是个生意人,必是最讲信义。”   “天池金蟾,他们也要……”谢叙拽了一把姬洛的袖子,张口便喊。姬洛忙将他嘴巴捂住,贴墙站着,微微摇头。   那小少爷也吓得心中狂跳,待左右没动静,这才嘘声一凛,拿口型道:“姬哥哥,难怪你刚才盯着那个人看,真不认识?”   姬洛侧目,瞥了一眼场下打斗的人,不由摇头。   二楼雅座上,沉吟半晌的扈乐终于开口:“真是个聪明的丫头,用你们中原人的话说,知进退,我很乐意和你做这笔交易,过后我们两不相欠。”   实际上,齐妗心里对此很是不屑,如果不是她主动示弱,但凡露出一丝贪心,都会被灭口,这里的人让她无法逃避,不得不直面一切叫人厌恶的东西,就像家族中对她从小栽培时所灌输的理念一样,未来,她很有可能需要和这样的人,在机谋抟弄中度过。   她不想看见血淋淋的真实的自己,却又不得不为之。   姜夏不知何时,已退回到她的身边,抱臂看着这个唇齿发颤的女人:“你真以为算计得到?他们可不一定乖乖听你的。”   “当然不,”齐妗小心翼翼收敛起所有情绪,“所以之后还要见机行事,必要时候,恐怕需要使些手段抢夺沙舟,他们若对我不仁,我又何必有义。”   “你倒是很镇定。”姜夏振去剑尖上的血渍,看了一眼,漠然收剑。   齐妗挺起胸膛,振振有词:“江公子,镇定都做不好的事,慌张就更做不好了,我不慌张不是因为我相信他们,而是因为我相信自己。”说出这话之前,她潜意识渴盼得到表扬,但话出口,却在一瞬间索然无味。   姜夏在她肩上拍了一把,跟随扈乐的人往陪楼走去:“不累吗?适当的时候,让自己软弱下来,才能得到保护。”   齐妗追上他的脚步,把腰杆子挺得更直了:“我可以保护别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三百章啦~o(* ̄▽ ̄*)ブ 第301章   “姬哥哥,你都对着人看了老半天了, 若不是因为那个公子, 难不成是那个姑娘?”唱戏的角已离去, 留下的人却还在原地一动不动,谢叙吃味,上蹿下跳变着花儿打趣他。   姬洛盯了他一眼,语气却很温柔:“胡说什么!”   谢叙收敛嬉笑,脸上挂着些忧心忡忡:“那我们现在作甚?”   其实, 姬洛心里很矛盾,救桑姿还是跟着这两人一探究竟?那张图和姜家有什么关系?以及方才那种来得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如何解释?连谢叙这个旁观者都察觉出了某种勾连,更何况是他本人。只是,方才那句话问反了, 不是姬洛要盯着人看, 而是那个男人一直在盯着他。   “救桑姿要紧。”姬洛对谢叙说。   听到这个答案, 没有拿到彩头,心中觉得可惜的谢叙又开始聒噪起来:“七萃之士我也知道, 璿珠勉强能说个所以然, 不过烛银和黄金之膏,我却觉得真没甚么干系,若不是削足适履, 倒真教人好奇那姑娘会作何解。可惜,画已经毁了,不然还能拿来细细观摩,说起来, 好像画卷真假已经不重要。”   见姬洛没搭腔,谢叙又问:“姬哥哥,你可有想法?”   想法倒是有,譬如为何右半幅缺了周天子?画师的意图是什么?但是,正如谢叙所说,他们手里已经没有画来研究了,当务之急又是去昆仑救桑姿,因而,姬洛停下脚步,抱臂含笑:“扈乐还没走,不若你去找他?”   “我随便说说。”谢叙立即偃旗息鼓,试图另起话头,“那两个家伙可是引火烧身,这里的人似乎不怎么讲道义。”   姬洛却道:“谁是虎,谁是狐,谁引火焚身,还不一定呢。”   “你说那个男人?”   “非也,可别被表象骗了,那个姑娘才不简单,至少胆魄不小。”   方才发狂毁画的人已经倒地,不过却不是被扈乐的护卫所杀,而是和齐妗一道的使剑男子。谢叙低头跟出斋门,却在路过正堂时没忍住多看了一眼,地上是血肉模糊,一片狼藉,不由骇了一跳:“那个人为何会忽然发狂?”   毁画的时候还可称利欲熏心,起码晓得自己在做甚么,但之后武斗明显有些不正常。   “可能有急症。”姬洛并没有放在心上。   此时,斋中已在清场,扈乐不是斋主,借了人家的地盘,必然要着人收拾干净。尸体被两个人前后架着手脚往外拖,姬洛在门前与他们撞上,让了一步,恰好有夜风拂然,卷起裹着的白布一角,露出皮肉上被剑挑出的一朵血花。   姬洛蹙眉,这花型与斩家堡时江屿寒车马上的标记非常相似,再回想方才那人使剑,确实有江湖所传,三不沾衣之洒脱感——花落不沾衣,雨落不沾衣,泪落不沾衣。   “浣花剑?”   谢叙追问:“你说刚才那个男人是‘浣花剑’江屿寒!他怎么会在此地?”   “是啊,他怎么会在此地?”姬洛目中不由凌厉。当初卫洗曾坦言将人捉走后又放行,可是在河间时却没有半点踪迹,本以为人已回了江左,没想到却在这里相逢。看他面色浮白,难道是那时的百厄刀所伤未能痊愈?   念及此,姬洛一脚迈过门槛,回头查看。地上还有些碎渣,他悄然收入袖中,只落下一句:“追上去看看。”   然而,荒唐斋中楼阁紧致,小巷侧道偏门更是数不胜数,两人很快便在七拐八绕的巷子里迷了方向。正待离去,后巷里忽然窜出三五人截路,姬洛按剑,来者忙表明身份:“还请公子多担待,小的叫张乙,我们都是钱家的人,等扈乐的人走了,这才敢现身一晤。”   “哪个钱?朱鹭钱,还是横生财?”   张乙拱手,十分谦卑:“六爷托我问公子好。”   姬洛哪有闲心和他纠缠叙旧:“有事说事。”   张乙环顾巷中一圈,示意手底下的人散开把风,自己进了一步走到姬洛身前,小声赔笑:“确有一事要劳烦公子出手。方才我瞧见你们出入荒唐斋,可是冲着扈乐的重赏去的?自从六爷在长安分得商路,我便一直带人在沙州买卖,六爷有吩咐,说若是碰见公子,钱家的都需好生关照,你们需要什么,尽可跟小的说。”   “这么慷慨,事不好办啊。”姬洛慨叹。   这一叹,却叫张乙这个生意人误会是要讨价还价的意思,当即松了口:“不若先听听是什么事?”   姬洛却默然摇头,带着谢叙要走。   “姬哥哥,是‘横生财’钱百业吗?我在嘉兴听过他的大名,若他们真在商道上有人,未尝不可谈谈。”谢小少爷疑惑,开口便是戳人心窝子的大实话。   不是他不想接,而是已烂事缠身,真不好应,办不下来不说,不定还会反惹一身腥。   换句话说,师昂那样的君子,哪怕欠一百个人情,都不是问题,可和狡狯的狐狸做生意,那是欠一个都叫人抓耳挠腮,浑身难受,毕竟,从来多是卵覆鸟飞,何时见过铁公鸡拔毛?   张乙见姬洛强硬要走,也软下性子来,把好话说尽:“六爷所言果然不虚,对上公子您,绝不能拿出生意那一套,还需诚心以待。公子若有所求,尽管提,至于成事与否,看天意。”   “好一个看天意!”姬洛终于面露微笑,“说来听听。”   “我们想托您查一批货。”   “和扈乐有关?”   “不,”张乙面露难色,“‘长安公府’一直有行检的规矩,一是防人走私货,坏了规矩抢生意,二是因为西域化外之所,总折腾些江南没有的花花绿绿的玩意,随意流通,难保不会惹出乱子。前一阵子,我们的人在商路上发觉一批可疑之物,却还没来得及查清楚,便悉数覆没,这消息还是最后一人死前传回来的,恐怕不是势力庞大,便有高手坐镇。”   姬洛仍不动声色:“钱六爷当年被追杀河西也能远遁中原,死中求生,难道还没有点路子?”   张乙苦笑:“六爷那是遇上了贵人相助,说句不好听的,钱家两代在西域的关系,还比不上蔺光一人。秦天王北征之后,虽维持制衡盟约,但有意无意打压排挤长安公府,小的也是没有法子,江南更是鞭长莫及。”   “这批货,有多重要?”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姬洛是不大信一个靠战争发家的商人能有多好心,可张乙那副苦大仇深,嘴边左一个江南,右一个江南的嘴脸,却将谢叙说动。都说思乡情切,人免不了有些紧张:“姬哥哥,万一真是……才失了襄阳,如今战事吃紧,可别出岔子。”   “以你看,这货若在沙州截不下,会怎么走?”姬洛松口。   张乙答:“两条路,经由长安过蜀中,或者绕远路经由代国沿东海南下。我们游商的惯例,讲究钱货两讫,都怕夜长梦多,由此,多半乃前者。”   “那就必须要走川江过江陵。”姬洛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笑着拱手,“不瞒你说,我确实分身乏术,但我虽不得出手,有人却能解你燃眉之急。”   “谁?”   谢叙忽地反应过来,话到嘴边呼之欲出,忙拽了姬洛袖子一把,示意自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后者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继续道:“你在这里等一个人,或者,两个人,若是背重剑的,你便以我的名义请他追索朔方,若是拿扇子的,直说就是,她自有权衡,必然不会坐视不管。”   话已至此,张乙见说不动,也不再费口舌,看姬洛如此信誓旦旦,也就半信半疑应了下来,遂问是否有需要援手之难。   谢叙想起方才从齐妗口中听来的沙舟,张口便问:“敢问阁下,可知沙舟为何物?”   张乙虽不知他身份,但瞧这小少爷知书达礼,人又生得讨喜,便耐着性子解释:“顾名思义,舟行于水,沙舟则行于沙。玉门关外常起大风,这种风与江南暖意熏风不同,干而烈,长年累月连土石也可侵蚀,在乌禾尔有一处风城,便是由此成型,后来,有人在沙漠里制作了一种舟楫,能在流沙中借风而行,便是小公子问及之物。”   闻言,谢叙拿眼偷瞧姬洛,显然希望能讨来代步。   姬洛没有吱声,倒是张乙为人精悍,看出他想借,也看出姬洛不借,便当了一回“恶人”,先一步婉拒:“小公子有所不知,这沙舟极难操纵,若是不得当,误事是小,被人察觉,便得不偿失了。”   谢叙辩解:“不是你想的那样……”   “难道你们不是要跟随扈乐?我们的人虽然不好出入荒唐斋,但花点钱打听今夜里头发生的事,还不难。”张乙反问。   姬洛抢在谢叙之前开口:“那依你看,若要在沙漠中追踪人,最好的法子是什么?”   张乙略一沉吟:“不如用点骆驼尿,跟在后面即可。”说着,他疏朗一笑,“东西好弄来,至于人手,不是问题,若真如姬公子所言,那批货能得以解决,也算是帮了在下大忙。”   无论张乙怎么热情,姬洛都始终不咸不淡,昆仑天城和桑姿的事不便透露更多,便只借他的手打听清楚了扈乐商队落脚的地方,再弄来所谓的东西,甚至不用他亲自出面,只需在黑市里买个人动手,术业有专攻,那些干惯了偷鸡摸狗的家伙,洒骆驼尿这种事情,比高手还要利索。   谢叙起初还不大明白,明明说要先救桑姿,可转眼又打听起如何追踪扈乐等人的行为,待张乙走后,他才慢慢回过味儿来:按图索骥,那扈乐吊着口气也要去寻那所谓的“犬戎”之地,必然会从南线下于阗,有他们在前方开路,沙漠里能走得顺当不少。   这也是为何姬洛不借沙舟的原因,贴太近被发现,沾惹上麻烦那是甩都甩不脱。   当夜,二人回了落脚的地方,稍稍收整后便歇下,翌日一大早,张乙便着人来寻,带了骆驼干粮和水,并再三嘱托他们沿线可汲水之点,以及行路大漠需要注意的事项。   扈乐的商队浩浩荡荡离开玉门关时,姬洛和谢叙也离开了沙州。   行路半月后,二人渡过孔雀河,经由罗布泊辗转进入楼兰城,本不打算停,但姬洛身体里的毒在桑姿被擒后第一次爆发,因而不得不为此在城中耽搁两日,等到两日后再行出发,扈乐的商队已经深入大漠。   那一日天空格外绚丽,借天晴之由,二人比平日多赶了一倍的路,希望不要脱队太久,此后一直到昆仑山东麓的且末城,都没有周转的地方。但也不能太赶,扈乐的人需要时间探索,而他返回于阗,也必然在得手之后。   午时刚过,天空最是炽热,姬洛找了个沙坡的背面,同谢叙遮阴歇息。自打入了茫茫大漠,谢叙那薄皮子嫩脸生生被苍劲的风沙给吹成了胡瓜糙面,急得他整日纱巾不离身,不是缠头就是裹脑。   不仅如此,他还跟姬洛鼓捣了一通,两个人走在黄沙上,像成了精怪,生了脚行走的丝绸。   手头的水囊见了底,谢叙去骆驼驮着的筐子里取,爬沙山时跌了一跤,头上的纱巾飞了出去,他左跳右捞没够着,双腿忽然生了力,三两步便爬到了沙山顶,把挂在骆驼脑门儿上的东西给捡了回来。   不知何时,身前的两匹骆驼都站了起来,焦躁不安的乱动,谢叙牵着绳子,若有所感地绕过庞大的身躯向另一侧看,傻了眼:“姬哥哥!你看!你看!”   姬洛一展轻功落在他身侧,只见瑰丽的天幕下,狂风与飞沙滚滚而来:“是沙暴,快走!快走!”   作者有话要说:  主角光环,开! 第302章   松软的沙土陷脚,谢叙哪还顾得庄重, 怪叫一声跳开, 就差挂在姬洛身上。后者提着少年的衣襟, 将其甩至后方一棵只剩半截的枯树下,面色沉郁看着那个大坑——好在那并不是流沙,否则要将人拖出,还得再费些力气。   “还只是与沙暴擦肩,便已是九死一生, 若是正面撞上,难以估量……”冷静下来的谢叙有些丧气,脸上多了从前少有的悲观。   姬洛忽然接话,指着坑洞里露出的死尸:“正面撞上就像这样。”   尸体四肢完好还未腐烂, 唇面上皆是青紫, 两眼未闭, 瞳仁散大,显然是沙暴来临后被活埋, 最后窒息而死。谢叙爬过来, 把两手覆在眼睛上,只敢露出一丝缝隙偷看:“扈乐的人?”   从穿戴来看,和那日在荒唐斋见到的扈乐亲信没什么分别。   谢叙不禁在大太阳下打了个寒噤:“那其他人呢?”姬洛瞥了一眼还在往下陷落的坑洞, 答案不言而明。小少爷终于顶不住压力,啐骂了一声:“见鬼,这地方真邪门!分明是晴空无云,可沙暴说来就来。”   “是霞光, 那种艳丽的霞光带着不祥。”姬洛抬头来,朝天边望了一眼,也不知是不是日光过于炫目,沙土的橘黄忽然倒映在了天空,他不由闭眼晃了晃头,有些分不清虚幻与现实。   比起扈乐商队的惨烈,他们虽然捡回一条命,却也好不到哪里去,骆驼的走失与辎重的丢弃,叫他二人在这沙漠中亦举步维艰。   姬洛很快撂下决定:“别靠近这里,在附近看看,有没有他们剩下的干粮和水囊。我们得尽快离开。”   谢叙应了下来,两人合力,找到一些散落的口粮和水,虽不多,但聊胜于无。此刻,他也顾不得许多,摘下遮挡风沙的纱巾,将东西裹了起来,正抗在肩上走,忽然听见背后有窸窣的声音。   “姬哥哥!”   姬洛回头瞧来时,谢叙又没再听到动静,只得悻悻道:“可能是鸣沙,你说得对,我们得尽快离开……”   然而,话音刚落,一阵风卷过,方才平坦的沙面被吹开,露出一截皮卷,谢叙脸上一喜,边跑边喊:“是……是那副画!”   姬洛瞥了一眼,也看到了裸露在外的画布,但那四周都过于平整,一点冒尖的东西都没有,很难保证没有流沙。   “别去!”   可这一声却迟了,谢叙已然像只被围猎的兔子,飞快地奔了过去。   好在,脚落下的每一步,都落到了实心,姬洛揉着太阳穴正要松口气,变故再生,谢叙从黄沙中抽出画卷的同时,带出了一双手,那双手将其脚踝握了个实在。   谢叙下意识往外跳开,可惜人埋在沙下,他没能将其拖出便罢,自个反被起拖倒,在地上摔了个结实。   姬洛已闻声而至,这时候不敢心软,抽出长剑飞身朝下方一刺。   火石电光间,那双手突然松开,随后沙土一蓬,一条人影从黄沙中腾起,手中横来的细剑与“玉城雪岭”交击,“锵啷”的撞击声中,姬洛和姜夏同时看清对方。   日光被剑身一折,在黄沙中埋了太久的姜夏目中一眩,姬洛的剑从浣花剑剑尖上滑过,他动作僵迟一息,没来得及躲闪,素白的脖颈上落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姬洛转身,左手两指探上他的肩头,欲要替他按穴止血,却被狠狠推了开去。   “还有人吗?”姬洛并不嗔怪,只开口问道。   姜夏恢复了视觉,摸着一把脖子,目中神情复杂。而后,他迅速蹲身,将手插入沙中,淡淡道:“还有。”   姬洛明白了他的意图,走上前去,与其一道运功,将黄沙挫开。冷风一拂,飞沙里翻出一条小舟,齐妗就缩在下头,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谢叙帮着把人拖了出来,拭了拭脉息,赶紧托着颈子使其后仰,并用手拍去口鼻中的沙土:“还有救。”   然而,齐妗的状态并没有好转,她不会武功,更不会龟息吐纳之法,憋那么久不死,全靠那覆舟留存的稀薄空气,如今虽是救出来,可仍然呼吸不畅。   “你给他渡气。”姜夏开口。   谢叙险些将齐妗从膝头上推开:“君子……君子非礼勿动,你,你怎么不亲自来,你和她不是一起的吗?”   “小孩子算哪门子君子。”姜夏拔剑指着他。   破天荒,姬洛并没有阻拦,谢叙也知迫在眉睫,只冷哼了一声,捏着齐妗的鼻子,贴唇与她渡气:“救人一命,我不与你计较,还有,我不是小孩子!”   齐妗咳嗽两声,慢慢醒转过来,睁眼便是针锋相对的两人。她不知所以,只能将目光投向那未开口的第三人。   姬洛一笑,轻声问:“还有人吗?”   “咳咳。”齐妗环视一圈,摇头。谢叙忙将水囊递上,示意她被沙子涩了喉咙,别急着说话,先养一养嗓子。   齐妗默数了一遍仅有的水囊,不敢多喝,只含了一小口,咽下,抬头向姜夏看去,努力展颜:“多谢。”   谢叙乍一听,委屈地嘟囔:“你怎地不谢我,可是我……”   齐妗掩唇一笑,她自是不会厚此薄彼,当即又向那小少爷点头致谢:“若是没他,我也见不着你们。”   “活着便好。”谢叙耷拉着脑袋,像被太阳烤蔫的白菜。   齐妗垂下目光,向谢叙手中攥着的画卷看去,后者若有所感,下意识往身后藏,但在场就四个人,还都心知肚明不好糊弄,他便尴尬地抹了一把脸,问道:“那个……扈乐……扈乐他也死了?”   “嗯,”齐妗颔首,努力回忆,“沙暴来临的时候,我们跟在商队的最后,有经验的老手不甘被活埋,跳舟逃了,飓风实在大,沙舟倾覆,扈乐和他的人都被埋在了里面。江公子把我拖了出来,我们借着子舟作掩,可惜流沙走得很快,虽然不像他们埋得那么实,但也几乎沉到了沙子里。”   说是子舟,其实就是不过两人宽的梭形船,挡不了风沙也无法过载物资,只能垫在身下,助人从沙山顶上快速滑落,以作逃生之用。   姬洛和谢叙可以想象,那条沙舟倒下来时那绝望的场景,不亚于活人躺在棺材里,睁眼看着盖棺凿钉。   “东西找到了吗?”姬洛忽然开口。   本以为瞒得实在,听他这般单刀直入,齐妗张口结舌,最后摇头:“很接近,但还没接近。”   姜夏冷冷插话:“扈乐很犹豫,我听到他的谈话,这个地方叫拜月湾,想来是险恶之地,他不敢入。”   听他这么一说,谢叙立刻抱紧手臂,心尖尖发冷,若不是青天白日,只怕环顾四周,会看出些魑魅魍魉。姬洛却无甚畏惧,反而在听过齐妗的话后,心潮澎湃:“如果按当日斋中推测,这附近既然有过部族,那么说不定会有绿洲。”   谢叙立时把画卷捏得更紧,眼下这东西可能很值价。   “有没有不知,不过你们看,天空的颜色又变了。”姜夏抱剑,望向远方的目光中没有半点生机。   现已至昏时,整个天空都被晚霞烧红,上下一色,明明有习习寒风拂面,但仍能给人一种火炉烘烤的闷热感。   齐妗从沙地上爬起来,手脚并用爬到坡上,远眺一望无际的荒芜大漠,心中如擂鼓:“我记得这个场景,我记得……”她话还没说完,飞扬的黄沙卷上了天空,像密密麻麻的蝗虫群,以眼可见的速度蔽日而来——“遭了,沙暴,沙暴又来了!”   “还能走吗?”   谢叙离齐妗最近,扶了她一把,可这姑娘走了两步,虽然没摔,但本能之下腿脚却是软的。如今飞沙离他们那么近,绝不会像之前擦肩而过,姬洛迅速做出反应,开始往后折返:“沙舟!”   姜夏明白姬洛的意思,两只脚在黄沙中走不快,而沙暴多半伴随飓风而来,说不定能借力将他们送出沙漠,他立时飞身而上,将那只子舟拖拽出来。   “这很冒险!”   齐妗将所有的可能都设想了一遍,把握不足半,是剑走偏锋的险招,“如果子舟承受不住,也许还没有冲出去,我们已经舟毁人亡!”   谢叙吞咽口水:“若是高手头尾坐镇呢?”   “你说你么?”齐妗眯着眼,本是想泼冷水,可看那小少爷眼中燃起的希望,又不忍再说丧气话,便也努力放松紧绷的弦,试着往好的方向想,毕竟最坏,不过是再被活埋一次,沙暴走了,也许也能爬出来,“我偶然间撞见过扈乐的人操作沙舟平衡,不过只看了一眼,还需舟子动起来才是。”   不是偶然,而是齐妗为了保命,故意偷看留待一手。但缘由如何,在生死关头,已然不再重要。   “上去!”   姜夏推了齐妗一把,而谢叙虽不会功夫,但作为男子汉,死活不愿给人增加负担,要在外头搭把手。   三人齐推,要将舟子改道。   飓风已经近身,还没推到沙山顶,黄沙已减了半头,本是上坡,突然变作下坡,舟子甫一向前急滑,谢叙腿脚跟不上,姬洛扬手,先把他扔了上去。谢叙落定,没有松手,反而反手拽住姬洛的袖子:“姬哥哥,我给你搭把手,你也快些上来。”   齐妗扶着船舷同喊:“江公子!”   就在这时,黄沙向下凹出半个坑,姜夏迟了一步,腿脚陷入其中,而风暴就在身后,不足三十丈远,混沌的灰黄色,几乎遮蔽了整个明朗的苍穹。   “你们走!”姜夏低吼,手指从船尾的木片上滑脱。   “江公子!”   齐妗向船尾扑来,几乎要栽进黄沙中,好在谢叙拿另一只手将她托了一把。谢叙两手不空,皆不敢松,夹在中间十分为难。   其实,姜夏的腰带下就藏着他的丝刃,想要缠上舟尾的尖锥,不是不可,只是那样,必然要将舟子拖翻,为了减轻重量,船身的青木韧性足,却很轻薄,根本承受不住他玄铁石打造的利刃。   “你们走!”   他留在原地,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一遍时,他的眼睛一直追着姬洛,直到人借由谢叙的手跃上舟子,眼中才俶尔一黯。   那一刻,心中如释重负,却又不可抑制地觉得悲哀。沙暴似乎已至脚边,他闭上眼睛,安详地等待随之而来的陷落和死亡。   就在这时,那个人却绑着绳子,向他扑了过去,轻功运到极致,踏沙犹如踏雪。   “把手给我!”   姜夏睁开眼睛,脑中一片空白,他来不及想,姬洛是否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身份后会作何感想,若知道自己是谁,还会不会愿意伸出手。   他只能吃力地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人,仿佛看着天神降临,然后不自觉地伸出了手,那一瞬间,竟有泪涌之感——   如果这双手,伸得再早一点,该多好。   “走!”   姬洛已顾不得身子,运足了功力,将人拔了出来,而齐妗招呼谢叙揽绳,同时发力拽回,两人稳稳落回舟上。   沙暴在一瞬间将整条舟子裹住,飞沙迷眼,目不视物,姜夏下意识要以手揉眼,抬起时才发现,姬洛竟然还死死抓着手不放,他愣了一瞬,甩手欲挣脱,但姬洛却又紧紧回握住。   “姬……”   话音被飞沙堵了回去,没来得及说完,很快,左手便被齐妗握住,四个人像拴连的锁扣那般,一同伏在舟中,随着沙暴和狂风,向前滑行。   作者有话要说:  注:动力不足,风能来凑,风能不够,内力来凑,看得开心就好。 第303章   风沙过后,紫墨色的天空干净如匹缎, 玉盘似的明月当头, 而至诸天星子皆为黯然。篝火旁, 有一只蜥蜴慢悠悠爬过,被谢叙的脚步声惊走,姜夏盘腿坐在枯萎的胡杨树下闭目养神,但时不时会睁开眼,垂眸看着自己右手掌。   一次两次不经意, 数次之后,谢叙忍不住抄到后头吓他:“嘿!看什么呢?不就是握了手吗,至于跟个小媳妇儿一样?都使剑,也不见姬哥哥有这样的怪癖。”   “你说什么!”   姜夏手中的浣花剑应声出鞘, 谢叙瘪着嘴避开寒光, 却并不慌张, 同生共死之后,胆气明显壮了, 调头便往篝火旁赶, 一路吵吵嚷嚷:“嘿,姬哥哥,把你右手心给我瞅瞅, 看能否瞧出花来。”   姬洛拾起胡杨枝,故意板着脸,欲往谢叙探出的手上轻轻敲打:“这会子有气力了?我们可还没走出大漠,胡闹什么!”   哪知这小子滑头, 一缩一躲,枝条轻轻落在了恼羞成怒而来的姜夏腿边,两人对视一眼,姬洛率先开口:“江屿寒?”   姜夏默然,没有否认。   齐妗圆场,把分好的馕饼一人塞了半块:“小女子名为齐妗,今日之事,多谢两位大侠援手搭救。”   谢叙帮着解围:“齐姑娘安康,在下姓谢,单名一个叙字,你们亦可称呼我怀迟,至于他……”他觑了一眼姬洛,却不知该如何介绍,先前情势紧急,他几次叫出真名姓,却不好再以“骆济”掩饰。   “姬洛。”姬洛替他答了。   场面似乎静得更加诡异,打谢叙自我介绍始,齐妗目光闪烁,便有些心不在焉,而出身吴郡的“江屿寒”,更是没有半点喜怒,要知道那虽是寒门子弟,却也依傍了吴兴老四姓,颇有些剑傲人更傲的味道,而姬洛现如今在江南,可还挂着“污名”。   只是因为方才的出手相救?   姜夏终于从失神中回魂,酸上两句,遮掩方才的不合理:“我还以为我救的是刀谷的宁老爷子,没想到是你,早知道就不拼命了。”   姬洛本对他身份存疑,忽听得如此坦然的自述,倒是有几分失措:“救我的是你?”   “哼!”   姜夏端着架子冷笑一声,倒不是刻意扮演江屿寒的骄矜,这世上本就没有此人,所有的名头不过是狡兔三窟的捏造,就算有,也都是他自己。他心里隐隐有些期待,想看姬洛惊愕万分的失态,又想看他俯首低头的致谢。   可这两样他都没有等到。   姬洛只是用食指托着下巴抿唇一笑,忽地调侃道:“在下虽没生得一副掷果盈车的看杀之貌,却也是意气风发的翩翩公子,怀迟你看,这才是糟践人的至高水平,变着法骂我是个老头子。”   谢叙发愁:“姬哥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   “你叫他甚么?”   “哪里不对吗?”   哪里都不对!   笑不出来的是姜夏,这个称呼,从别人口中唤出,真是十分刺耳。他下意识去看姬洛的反应,可后者目光沉如死水,一丝光也不露,叫他忽生出怯意,再也读不出他的想法。刀谷那一夜如同巨大转折,在姬洛反客为主之后,他彻底失去了主控权。   “玩笑归玩笑,姬洛在此谢过江兄弟救命之恩。”姬洛敛容,忽然直身,顿首行了个大礼。   姜夏僵立在原处,只觉和他隔着越不过的鸿沟,过了许久,才从怀中抽出一本皱巴巴的书册:“这是百厄刀谱。”   姬洛挑眉。   “那个疯子没有伤我,我走时多留了个心眼,找到了他练刀的地方。东西得手后,我听说了斩家堡的事,江南立场,不便出头,何况这谱子邪门,处置不当,必有祸患,便一直等到‘金刀燕子’撤走,想当面跟她谈谈,可惜却跟丢了,只能先一步去了望都关。在那儿我遇到了前来拜祭的刀客,听他们说宁老爷子没死,这才赶至刀谷,没想到却撞上了这等大事,还差点丢了性命。”说着,他拉开袖子,手臂上还有那日卫洗以刀伤人留下的疤。   谢叙探头去瞧,姬洛却一眼没看,反而心里长舒一口气,比先前绝处逢生还要欣然,其实,他也在怕,只是未曾表露——   他怕眼前之人所带来的熟悉感,来自故人或者曾经的对手,宁可自欺欺人的安慰,这不过是因为一见如故。   见他的反应,姜夏算不得开心或是失落,他拿出刀谱取信时便有信心瞒天过海——姬洛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世上根本没有江屿寒,那个时候去斩家堡的,只是一辆空马车,被杀的护卫是与郭益合谋,在郭滢开闸门之后,他追着卫洗而来,将好填补了空缺,完成移花接木。   眼下,除了自己,所有参与者都死了,死无对证,任凭姬洛怎么猜,也不会猜出真相,而像他那样的人,没有绝对的证据和缜密的推敲,是不会平白因为感觉而下定论。   姜夏也松了一口气:“姬洛!”   “什么?”被叫到的人微微一笑。   “没什么……谢不必了,你也救了我一命,不是吗?”姜夏没有受他的礼,而是往旁边走了两步,望着天边的月亮,轻声说,“这样,就足够了。”   齐妗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停留片刻,随后把手头馕饼一掰,圆场说:“在这茫茫大漠中,生死都不过眨眼之事,又何须恩怨情仇?既是有缘,不若暂忘前尘,只做个逆旅同行的路人如何?”   “这个好,就这么说定!”谢叙拍手捧场,并帮着往每人手里分了一只水囊,最后高举引月,大笑道:“以水代酒,敬诸位!”   “敬生死!”   “敬来日!”   姜夏提着水囊,朝姬洛抬手示意:“来日方长。”   ————   日间的黄沙上,鸡蛋落地都能蒸熟,可入夜后,却冷得不像话,谢叙贴着篝火,仍旧觉得寒气顺着手脚往五脏六腑钻。他一挪再挪,最后只一个翻身,便扑到火堆里,还是守夜的姬洛,把他拎了回来。   热得心烦躁,冷又不能寐,小公子哪里吃过这般苦,干脆一屁股坐起身,披衣来回活动手脚。   他这一起,其他人也跟着坐回火堆旁。   姜夏是没睡意,齐妗是睡不着,她也冷,但几个男人都把自己的外衣脱给了她御寒,在这样万般皆难的情况下,不好再得寸进尺,只能闭着眼睛装睡,若不是谢叙先破了功,她兴许能一直装到天亮。   “都来陪我,那可却之不恭。”姬洛斜靠在老树根上,两手托着后脑勺,睨了他仨人一眼。   谢叙哀怨地搓手:“冷。”   姜夏不咸不淡来了一句:“再过三个时辰,你会恨不得连身上的亵裤都扒掉。”   “你!”   谢叙哪料到他突然不正经,顿时面红耳赤跟点着了一样,径自窝在一旁蜷缩,跟个迷途的小羊羔似的。从前他谢小少爷可是说遍江左无人逞其上风,如今被人一句杀得落荒而逃,实在是令他又气又笑。   姬洛提点:“口舌之能的诀窍在于不要脸。”   “听见了吗,不要脸!”谢叙恍然大悟,趁机反驳。姜夏飞了个白眼,不与他争论,他便自个开心去了。   只有听他们浑话又不好插嘴的齐妗在旁观望,倒是对谢叙刮目相看,说他有世家子的娇气,虽有抱怨,却从没真正沮丧和绝望,若谈起出路,他反而是第一个应和并深信的;若说他爱和人辩论,可赢不自喜,输不记仇,倒不像功利在心,反倒很是大度。   齐妗思索之时,谢叙已经自说自话,又嚷嚷开了:“姬哥哥,反正歇不下,不若讲个故事勉励一番,好叫人心振奋,明日便走出这沙漠!”   齐妗忍不住想笑:他还喊冷,分明便是颗炽热的太阳。   “我先来!我先说个牛山下涕的故事。”姜夏抢先开口。   谢叙一见他过分积极,便知绝没好事,不由警惕起来,要阻他开口:“《晏子春秋》我九岁便能倒背如流,齐景公登牛山悲去国而死的故事,还需你说?何况,我叫姬哥哥说故事是想激励人心,还不需你在此强调人生苦短。”   姜夏与他争锋:“未曾想谢家的公子读书,也如此肤浅。诚然,景公出游牛山,因感念人终有一死而涕泗横流,可别忘了,从旁行者附庸下涕,而独笑的晏子是如何劝谏的!”   “这我怎可能忘!”谢叙不服,便一口气把对谈谏言背了出来,“使贤者常守之,则太公、桓公将常守之矣;使勇者常守之,则庄公、灵公将常守之矣。数君者将守之,则吾君安得此位而立焉?(注)”   姜夏冷冷一笑:“这不就对了,若太公、桓公、庄公、灵公皆不死,这齐国王位,又哪里轮得到他吕杵臼!古往今来皆是如此,何需畏死,要怕,只怕活着的时候不能尽兴,不能把想做的事做完。”说着,他抬头,以余光悄悄扫了姬洛一眼。   “你说得对,我还有许多事想做而未做,不能被困在这里!”虽然和人不对盘,但谢叙不得不承认,姜夏这一番话确实说得人血脉贲张,便也坦然承认,随即转头对姬洛喊道:“姬哥哥,我们绝不会被困在这里!”   姬洛欣然一笑,姜夏忽地调转机锋对他:“你呢,你可有想做而未竟之事?”   “有!”姬洛慢悠悠地答,字里行间却充斥着杀伐之气,“杀一人,而救万人。”   “非杀不可?”   “非杀不可。”   两人都相继沉默下来,齐妗只听不言,而谢叙本话多,则忍不住插嘴:“你们为何又谈及杀人?怪渗人的。”   姬洛把手头掰下的枯枝抛进了火堆里:“杀人可不一定是手起刀落,强者每一言行,都有可能在杀人,老天是公平的,既要有所得,必然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至于代价落在谁的头上,就不好说了。”   “弱肉强食,自有天道循环,何需你我俗人争执?”姜夏佯作听不懂他言下之意,转而道。   眼瞅着氛围不大对劲儿,谢叙同齐妗对视一眼,忙圆道:“所以知足常乐,知足常乐!老子曰:祸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注2)。我等升斗小民,妄议什么天道,顺应自然,悦心悦己便好。姬哥哥,换你说故事了。”   姬洛略一思忖,再开口时,并无方才的机锋相对:“既然身在大漠,我便说个大漠的故事,这还是我在江陵时从一旧友口中听来。说道是汉明帝永平十七年,戊己校尉耿伯宗驻守金蒲城,来年三月,左鹿蠡王挥军攻打车师,西域都护曾遣将驰援,可惜半途全军皆殁,车师覆灭后,匈奴单于又转而攻打金蒲,耿伯宗下令死守,以神箭两破大军。(注3)”   “五月,引兵至疏勒,匈奴再度卷土重来,此次境况更为惨烈,城池被围,水源自上游被截断,将士一度只能饮马粪汁解渴。”   谢叙捂脸惊呼,表情似有些扭曲:“我的老天爷,别说马粪汁了,便是马奶我也喝不下,一股膻味!”说着,他还左顾右盼,把几人随身的水囊都点了一遍,拿手指盘算一省再省能够几日之需。   姬洛笑着朝他扬了一把沙,这才打断他的絮叨:“你可知后来如何?”   “如何?”   谢叙翘首以盼,便是齐妗,也竖耳倾听。   “前有李广利引刀刺山出泉,后有耿伯宗整衣拜井水涌,可见上苍眷顾慷慨而知义节之人,既然天无绝人之路,只要心念不衰,未尝会至穷尽之时。”姬洛就着手中剑鞘一弹,拔剑引月,顿生豪情,“更不必说后来疏勒粮草断绝,数月只能食皮甲弓弩。耿伯宗以二十六人之数,生生抗住了两万雄兵!”   姜夏闻言,垂下双睫,轻声一叹:“和那样万古流芳的功业相比,这点苦痛又算什么。”他的声音还不至小如蚊讷,谢叙离得近些,听了去,却不甚在意,只当他感叹当下困境,有感而发。   这会子,谢叙却不痴呓了,只憧憬着:“襄阳陷落,彭超掠地,伯父发兵三阿救田将军时,想必也是这般勇武无匹。”   齐妗朝他颔首:“有谢家在,晋国当可安保无恙。”   谢叙露出和善的笑容,眉头却无法展平:“话虽如此,可敌我之间,差距仍在。秦国强兵,江南依然时时如履薄冰。”   说着,他顿了顿,觉得不该如此怨天尤人,虽然敌强我弱,但已退无可退,祖宗基业不能毁于一旦,那战便是,何需自己千里外茫然无措。随后,他眼眸中生出光彩:“姬哥哥这故事讲得好,把我给说精神了,比那个谁好多了!”   姜夏嗤笑一声。   谢叙瘪了瘪嘴角,假意没听见,旋即端正姿势要听下一个故事,哪想,姬洛忽然又把话接了回来:“在下有一问,若是有朝一日,必然要做一件注定会败的事,诸位会如何选?”   谢叙苦着脸,连忙摆手:“怎么又说起丧气话,可不可以不回答,我拒绝回答。”   与谢叙不同,一直话少的齐妗仔细思索了一番后,反问道:“尚未尝试,怎知注定会败?我始终坚信,未达最后一刻,凡事未必能有定论,纵使退一步说,若真是把握不过半,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世上的路不止一条吧。”   那姑娘抱着双膝坐在沙地上,本是只瑟瑟发抖的羊羔,可眼睛里却露出如狼一般的精光。   至于姜夏,他沉默许久,才接口道:“亦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注4)”   谢叙虽然觉得这句话从他的嘴里吐出来,有种莫名的古怪,但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小龃龉便抨击他人,遂避过了他的回答不作评价,转而问提问者:“姬哥哥,你怎地不说?”   姬洛微微一笑。   姜夏却快口替他答了:“他和我的答案一样。”说完,他抬头去寻那树下的人,这才发现姬洛亦在看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注:引用自《晏子春秋·内篇谏·上》   注2:引用自《老子》   注3:关于耿恭守孤城的故事,参考《后汉书》及《资治通鉴》   注4:引用自《离骚》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黑心羊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4章   这种对视并没有维持太长时间,轮到齐妗说故事, 但她却推说才疏学浅, 并没有适当的典故可言:“小女子笨拙, 记不住那么多趣谈,故事都叫你们说尽了,我便讲些闲谈随意听听。尝读诗书便晓得,世上只有循环的运命,没有绝对的好坏与对错, 在当下,行当下事,无论成败,只需问心无愧即可。诸位还是早些歇息, 明早还要赶路。”   由她收官倒也合宜, 只是一番话倒头, 叫人心中不由生出凄寒,从今往后, 便再难有这般上对天心, 坦然相交的时刻,竟有些不舍与留念。   姜夏闭目修养,齐妗也侧卧歇下, 只有谢叙瑟缩着,半走半挪,搬到了姬洛身边,压低了嗓音说悄悄话:“姬哥哥, 我知道能者多劳,你心里惦记桑姿,惦记钱六爷的人提到的货,现下又操心能否走出大漠,必然是心力交瘁,我让说这个故事,不是为了开解我,而是希望你不要生太多的负担。”   姬洛轻拍他的左肩:“放心,不会有事的。”   谢叙伸了个懒腰:“当然不会有事的,与其死在这里,还不如回去老实成亲。”   姬洛将他端详两遍,调侃道:“那个绮里小姐是个什么妖精鬼怪,让你连死都不怕了?”   “那倒不是,”谢叙一窘,脸上绯红,赶紧解释,“我也没见过,伯父对她赞赏有佳,听说是家世才情相配,且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就像,就像活典籍!”   “那你可完了,这么厉害的本事,你要是一跑,人家准把你记个清清楚楚。”姬洛将尾音一拖,这小少爷是越不让说,他越要说个够,“我就纳闷你为何一点不急,原不是为了找人,是为了逃亲。”   谢叙又气又急又哆嗦:“姬哥哥你忒没良心,分明是因为你。”   ————   第三日夜间,四人仍没有走出沙漠,寻见绿洲,但和前两日枕黄沙而憩相比,那种往往走上几里才能觅见一二的胡杨木根多了,甚至脚下时不时铺满一种五瓣的黄色小花,沙土夯实,再没有流沙陷脚之感。   尽管囊袋中的水所剩不多,但几人仍不改其色。   触目可见的沙海极为辽远,因而世界被一分为二,除了天便是地。   比起布景中臃肿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草木花树,空阔之感教天上的月亮也比江南大上数倍,无论走到哪里,抬头一瞧,便有股子苍凉感直戳人心窝子,想到的不是团圆相思,而有种莫名的窒息感。   谢叙功力尚浅,心性最纯,首先受到蛊惑,指着那垂天之幕问道:“我们会不会已经到了拜月湾的中心了?”   “不得而知,但草木生处逢水,纵使没有,也近在咫尺。”齐妗应和,忽然快走两步追上他,“今夜没有故事可讲,不若趁此机会,再将那幅图琢磨琢磨。”   前两日那二人也并没有开口讨要,甚至问都没问一声,谢叙因而没生戒心,人家一提,便摘线,从腰上取了下来,一边展平一边问:“齐姑娘你还记得多少?”   他本是随口一说,齐妗却会意,多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细枝末节哪里还记得。”   谢叙称奇,笑道:“你可误会了我的意思,不是画,我是说,那扈乐身旁必然有先行探路的马前卒,他们应带回过消息,烛银和黄金之膏,可有什么眉目?”   “噢……”齐妗敛袖,不动声色拭去额上的汗珠,随即一脸恍然,“不怕诸位笑话,那日言尽于此,乃是我亦编排不下去,那行凶之人狂怒大发,倒是阴差阳错替我解围,我二人也只是……想讨个便宜。”   谢叙有些失望:“姑娘前两解足可称精彩。”   “小女子班门弄斧,难登大雅之堂,谢公子出身江左高门,该有见地,我等愿洗耳恭听。”齐妗只淡淡回复,似乎扈乐死了,他们便对这画卷也没了兴致,唯一目标便是离开这吃人的沙漠。   谢叙被捧得有些不好意思,抓耳挠腮正准备道个“一知半解”,姬洛的长剑“唰”地一声插在他脚边,只见左边卷折处已被他拂袖推开:“既如此,便先瞧瞧左半幅。”   四人围坐,仔细端详——   左半幅亦是这驾车七人,皆临水而站,各自手持宝器,身背六纛五方旗,目光不一而终,一条大河从中奔流,浩浩汤汤,水中漂着一只玉敦,而在河的源头,筑有一处方台,其上有凤来仪。   谢叙问:“玉敦盛血,歃血为约,看起来像某种盟诅,这画的也是穆王时期的事?”   “不一定,”姬洛摇头,既有齐妗推论在前,那么画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画师隐藏在其中的含义:“兴许只是某种指代。”   “不错,”齐妗应和,指着河水之源,“这可不是普通的亭台,若按史时推论,应该是文王姬昌所筑的灵台。”   姬洛低声念叨:“灵台经始,凤鸣岐山。”   谢叙一拍脑袋,激动得有些期期艾艾:“那这水……这水,会不会是……是……姬水!传说……传说周人血脉承袭自轩辕皇帝,多居于姬水,到古公亶父时才迁入岐邑。”   “姬水之盟?”姬洛蹙眉。   比起不发一言的姜夏和始终陷于深思的姬洛,齐、谢两人明显积极活跃,后者一提,前者当即顺着他的话指点:“六纛五方旗乃王族象征,这七舆大夫又是王之爪牙,想必是周天子令他们在此盟诅,只是不知这盟诅意欲何为?”   齐妗话音一落,姜夏侧目向她看去,瞳子中带着些意味不明。但那姑娘并未有所感,反以指尖次第点过画上七人,倒是谢叙张口向姬洛讨问见地时,留意到了他的动作,顿生不悦:“瞎看什么,又不帮忙!”   姜夏与他唇枪舌剑,阴阳怪气回道:“谢小少爷天资聪颖,何需劳驾他人?”   这嘴上称谦逊,可看那神采,分明是不屑为之,谢叙气得七窍生烟,忙要反唇相讥,却被齐妗及时止住:“谢小少爷还请莫要计较,姬公子和江公子都有伤在身,眼下不需多劳思费神,你我二人多担待些便是,若真有点睛之笔,再说来也不迟。”   “江左的传闻说其人狷狂,我看他就是没什么真本事,只凭着一副好皮囊引得仕女侧目,等我回去,定要约战清谈,挫挫锐气!”谢叙呢喃着背过身去,眼不见心不烦。   “这几人中或捧鹿角,或拈狼尾,或持雀羽,或捧明珠,应该是意有所指,”齐妗正对画自语,察觉到谢叙的小动作,摇着头宽和一笑,可未几,眼中却忽现惊诧,看了看谢叙,又看了看画中人。   姬洛留意,问道:“怎么了?”   齐妗手指微颤:“这人……这人怎么是背对着的。”   只见那画卷最底端,有一人与其余人离之有些距离,寻着他目光看去,却已要出画框之外。此画并非直接绘制于纸卷之上,而是揭下重贴,加上保存不善,边角之处已有些破损发污。   齐妗几乎伏在画上,摘下头上的簪子,将边角上那些脱干的碎渣,一点一点展平回原貌,半盏茶后,她才出声:“这是二水汇流,这人望去之处,不是姬水,而是另外一条河流。”   画上一暗,落下一片阴影。不知何时,姜夏已走至三人跟前,居高临下道:“是姜水吧。”三人抬头,他轻咳一声,不大自在,“看我作甚?我猜的。黄帝居于姬水,炎帝居于姜水,《水经》有言,二水相聚颇近,汇流也未尝不可。”   谢叙没有深思,他对姜夏有些本能抗拒:“怎么从大周朝忽地扯到了三皇五帝。”   “不!还是周朝,只不过别有所指。”齐妗的脸自耳根到面颊,全闷成绯红色。一瞬间,月光落满她的瞳子,那种万人之中独她一人勘破的狂喜在心中应运而生,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是……是姬姜联姻,是姬姜联姻!”   道出答案后,齐妗抬头,急切寻找与之英雄所见略同之人,可一时之间,三人反应各不相同——   姜夏往后小退半步,整个人晃身不稳,脱口道:“为什么……”   而姬洛则向月吟诵,眼中突生怅惘,眉间沟壑似怎么也展不平:“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注1)。”   “噢,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周王后好像基本都出自姜氏!嗨,那不就是第一外戚吗!”谢叙两掌一合,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齐妗又仔仔细细将画卷看了一遍,纵使她熟读经典,却也没法在须臾间推论所有,并且越往下猜测,她越是有种感觉,这画师作画藏得深,或者说,对旁人藏得深,不是画给众人看的,而是画给某一个人或者某一类人。   但这人或这些人是谁,她却又想不明白,只能苦笑着直起身子:“我亦不知。”   谢叙便绞尽脑汁,把那些典籍在心中翻来覆去想,想不通时下意识向姬洛投去求救的目光,哪知姬洛正在月下发呆,似乎并没有参与他们的钻研。   “姬哥哥?姬哥哥?”谢叙连唤了两声,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你可是哪里不适?今夜的你好生奇怪,话也少了很多。”   “没事,或许是伤未痊愈,余毒在心。”姬洛捏了个借口,实情却不知该如何对他说,一想到那十二章纹,心里头便沉甸甸的。起初他不插嘴,不过是不想扰了齐、谢二人的积极,可往后,他心中总有种沉重的感觉,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如何消去,再看向那画时,竟生出憾然。   谢叙并没有多想,他和桑姿把姬洛从刀谷救回来后,他便时常陷入恍惚,想起这几日疲于奔波,便羞赧地低下头,十分心疼:“是我不好,又懒又瞌睡,不然还能帮你守守夜。”说完,他调头把画卷一收,嚷嚷开:“歇着了,歇着了,日间还得赶路。”   话刚说完,迎面便撞上了姜夏,后者像堵墙一般,把他堵了个实在。谢叙正想讥讽上两句,但转念一想,眼前的人也曾救了姬洛一命,也因此受了伤,虽看不惯那种孔雀般的故作清高,但却把话憋了回去。   齐妗的心思还留在画上,因而没有留意几人的动作,只坐在沙地上兀自托腮自吟:“等寻到绿洲后,或许可以试着探究一番画中人所持之物,兴许意有所指……”   左右不知该找谁搭话,谢叙悻悻收回目光,向一旁挪步,这时,姜夏却忽然接道:“你们有没有觉得,月亮又大了些,眼下已过望日,为何还圆如玉盘?”   “岂止是已过望日,朔日亦在即。”姬洛飞来一眼,目光凌厉。   谢叙“呀”了一声,快走两步去看姜夏身后的月亮,却因步子太急脚吃沙跟不上力,像只断翅的蛾子扑腾了两下,将好把一同起身的齐妗又拽回了沙地上:“对不住。”   齐妗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大脑似有些空洞,她这个记事不忘的活典籍,竟然在方才那一刹那,忘记了他们几人到嘴边的话,甚至忘记了自己起身究竟要做什么:“无妨。”   “没准是蜃景,”姜夏嘴角一勾,“兴许连所谓的绿洲,也只是幻象。”   “你别说了,怪渗人!”谢叙瞪了他一眼,倒是不怕,只是不喜他说话如此丧气。   姬洛从中调停:“天有异象,诡事迭生,今夜你我各守半夜为好,诸位恐不能睡得太死”说完,他向姜夏瞥去一眼,后者没有反对。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用自《诗经·大雅·绵》 第八卷 会藏着非常多的信息,可以大开脑洞~ 第305章   拂人的夜风卷过沙地,掩住长夜的旅人留下的足迹。篝火还燃在原处, 木枝被烧得噼啪作响, 可是此地已无人。   向着圆月不知走了多久, 清辉之下的沙丘上,显出八道影子,他们站立的方位既不符合八卦位,亦不符合五行生克,看起来像随手一洒的豆子, 但直觉告诉姬洛,并非如此,必然是应和着某种规律。   他率先出招,就近攻向其中一人。   决明剑自下而上, 撩过膝头, 欲刺在鹤顶穴, 先击溃下盘。然而影子立地一转,本空无一物的双手忽然也挥出一柄短剑, 以同样的剑势刺向姬洛膝上奇穴。姬洛一惊, 手腕压剑一拧,随即轻功一展,旋身从黑影侧面擦过, 反手换剑,改刺膝窝后委中穴。   可怖的事情发生了,那影子竟然又以同样的招式,避开了攻击, 从左侧瞬间移动到右侧,堪堪停驻。   姬洛身形一变,在影子停手的一瞬,另一只手两指并立作剑指,唤出长剑“玉城雪岭”,往那影子还未收回的手臂斩去,剑尖切入一半,影子腾挪开,左手忽又生出一柄长剑,向姬洛的右手斩去。   一样,完全一样!   姬洛不禁蹙眉,脱开战圈,向另一人奔去。黑影的长剑恰好抹过他的袖口,绑带须臾间生出一条清晰可见的裂缝。   月光在此时洒落跟前,姬洛回头时瞧清反持剑在背的影子,虽然瞧不清容貌,但那身形姿态,以及惯用的招式,分明都出自自己。   姬洛将轻功运至点沙而不留一迹,不落一影,在八道影子中腾挪辗转,无论与谁过招,都会被同样的招式破解——   这些影子,分明是他自己!   出招刁钻,哪怕常人无法复刻,对面也能如镜像一般完整呈现,而出招越狠,对面的招式也会愈加狠辣,自己打自己,才最要命。   姬洛从最后一人的剑下滑走,抬头看了一眼几乎占据半边天的月亮,不由想起姜夏的话。可是现在他并没有看到他们,不知是人已分开,还是他仍在梦中。   真实的世界里,又怎么会生出幻象,他是不信那些怪力乱神之说的。   可他刚一走,那八道影子竟然迅速交错位置,慢慢向他围拢过来。他举剑向一人,便有八把剑向他;无论他向哪里跑,以他为正心,便定然有一道影子从他反面截杀。   姬洛尝试几次,次次不出二十招,便又折返正心,从前视作依傍的“天演经极术”竟然完全被克制,除非想同归于尽,否则当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姬洛拄剑在地,随着目光沉淀,脸上渐渐浮出戏谑的笑容:“可惜,是人就有破绽,连我也不例外,以己克己,不过是教我重新正视自己。”   自打“天演经极术”突破第三层之后,临阵对敌之时,姬洛时常能够从变化中推演并预判对手的招式,从而一击破敌,鲜少失手,但这离燕素仪所说的“通天时,知地变”还不够,就像再妙手回春的大夫,依旧医人而不自医,再厉害的方士,也无法占卜出自身的命运,人往高处走,无法看透,无法突破的不再是对手,而是自己。   双剑脱手,插在脚边的沙地上,姬洛负手而立,双目一闭:“影子再高妙,终究无法思考,那只是虚有其表的我。”   “而现在的我,才是真的我,我即是天元,天元即是我。”   话音一出,那八道影子的动作齐齐一顿,手中的剑也随之落下,在无光的黑暗之中,八影汇聚成了一影,姬洛与之双双对冲,同时出招,招招快如迅雷,洒脱有力,酣畅淋漓。   所谓天元,在围棋中乃九星位之正心,又意味北辰,北辰定位,在弈棋中只要占据天元,便可以下出模仿棋。但这样的棋局并非没有破解之法,棋是死的,人是活的,人只要活着,就会思考。   姬洛揽月手起势,两相互博,正难舍难分之时,忽唤来短剑,对面黑影亦如此,但剑却并不是为了刺杀。   决明横在左方,姬洛趁势从剑下矮身一滑,转至人身后,影子复刻,但那模仿的剑恰恰挡住了后手,还没有来得及补上,姬洛的手刀已经穿过了黑影的心脏。   “一招一式,一步一剑,所藏有深意唯我一人知,这便是我能胜我之精髓。”姬洛将两剑收归鞘中,背身对着月亮,影子在风中消散,月亮的明光黯淡,天空之上哪里还有圆月,分明只有一道弯弦。   姬洛睁开眼睛,嗅到一阵奇异的芬芳,低头一瞧,自己正置身在一片黄色的花海中,刚刚的打斗,不过是脑中的天人交战。但这种幻象太过诡异,几乎可以兵不血刃,就杀死一个武者——   毕竟,若寻不得破解契机,又无人自外打断,便会永远沉浸在与自己的纠缠之中,武功越高者,越难脱身,最后拖垮精神,陷入彻底的绝望崩溃之中。   可是一旦明悟,武功便可更进一层,姬洛伸手在虚空中一握,当初在红木林中被激发的那种时有时无的内力,彻底融贯全身,再结合“天演经极术”锻体练气之法所生的内劲,纵使再遇上以内家功夫成名天下的暗将庾明真,也能硬抗一番。   他试着引导内劲游走过一个大周天,眼中登时更加清明。   这沙海虽然杀机重重,但也算是阴差阳错,得益于此,姬洛心中暗道。不过眼下左右不见旁人,姬洛心中并不安定,快步穿行于花海,急切寻找,毕竟四人中有两人,几乎可算是手无缚鸡之力。   一盏茶的功夫,山丘后渐渐有成片的木桩浮现于眼帘。姬洛站在月影下,听着耳边传来的滴水声,垂眸一瞧,血水在细沙里淌成了成千上万条一指宽的小溪流,密密麻麻,十分壮观。   他为这奇诡的红色一惊,赶忙顺着源头寻人,没走两步,只见一群赤足光脚,穿着纱衣,戴着头巾的异族人,手持礼器款款而来。   每一根木桩的正前方,都立着一个双目呆滞无神,宛如行尸走肉的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男女皆有,看穿着几乎涵盖了西域三十六国一半有余,都是些行商牧民。   来人之中为人拥簇的是一位老妪,她的头巾要长于旁人,逶迤于地足足有近二十尺,由三四个姑娘牵着。她们走至月下,老妪将小刀插在祭坛上,对月行礼跪拜,随后招呼身侧的青壮年男子,依次走近木桩,将一枚枚骨刀塞进那些活死人的手中,看着他们麻木地用刀片划过双颊。   “剺面礼?”   姬洛屏息,悄然避开。在沙州时,他和谢叙曾见过边塞胡族遇白事,以剺面来哀悼的习俗,但那些多是死者的亲属亲力亲为,而像这般施于他人之身,叫旁人看来是半点悲恸之意也无,反倒颇有些残忍。   那些桩子下的人分明就是受到蛊惑!   姬洛按剑在怀,目光飞快掠过那一张张苍白的人脸,当中并无谢叙等人,但却意外叫他瞧见了扈乐的护卫,他们穿着于阗特有的服饰,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都刺着车队独有的标记。   这时,剺面礼已成,那念颂祝词的老妪睁开浑浊的双眼,青年人纷纷让道,她缓步上前,走到其中一个木桩前,接过那人手里的小刀,微笑着将锋刃插入他的头颅。那人在一瞬间清醒过来,目眦欲裂,却又迅速死去,不甘地阖上双眼。   老妪退开一步,双手交叠在胸前,随后伸出一只手向月,唱诵了两句,而提裙的少女们则高唱哀歌,歌声中,她用水净手,随后又走到下一人身前,仿照方才的仪式,再施行一遍。   姬洛恍然——   不仅仅是剺面礼,这是活祭!是活祭!   这种粗暴的杀戮,教人血脉贲张,姬洛几乎要在一瞬间拔剑而起,不是因为怜悯而想要救人,而是原始的欲望被唤起,心性中阴鸷的一面开始嚣张地与意志搏斗,等他镇定下来的时候,再望向脚下的黄花,忽觉胆寒。   直觉告诉他,方才嗅到的异香便是从此而来。   没等他动手,祭祀的人群先出现了骚乱,一位少女提着裙裾从后方踉跄而来,将手掌附在嘴边,贴着老妪的耳朵叽里咕噜说了一通。   很快,那老妪将濯净的手从盆中拿出,冷眼扫过月光,姬洛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话,但却能从她的动作和神态中拼凑出传达的意思,这老妇分明在点数,说明活祭的人少了,祭品缺失,无论是在何种祭祀中,都是大忌。   老妪对着少女叱骂了两句,却既没有愤然离去,也没有继续祭礼,而是沉默地站在黄沙中冥想,少女则继续在她身后歌唱,直到沙地中响起了清浅的脚步声。   姬洛侧耳一听,刚好三人数,他不禁打了个寒噤,翘首一望,谢叙三人正从三个方向朝着祭坛中心走去,像木偶人一样,乖乖站在木桩下。   随后,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把骨刀塞进姜夏的手中,只瞧闭眼的人慢慢抬手,将刀锋上提,可是在贴近右脸颊时却十分抗拒,几次动手都落了空。   老妪为他的意志所恼,顾不上对付近旁的少男少女,疾步绕过桩子,劈手夺下骨刀,似是要直接进行刺颅。   就在尖刃落下的一瞬间,剑风斩来,骨刀应声断落,而姜夏也在一瞬间醒来,捂着胸口呕出一摊红血。   和姬洛不一样,他既没有参悟与自己的周旋中,也并非是对惑人的异香有天生的抵抗,他只是靠着蛮横的意志力,在生死的瞬间突破了极限。   “救人!”   姬洛在挥剑斩刀的同时留下命令,姜夏没有犹豫,迅速出手将身侧的人解决,提着谢叙和齐妗,飞掠而出。   异变突生,黑面男人迅速拢聚,将不速之客围住,上下击掌,每跳一步,鼻子必然擤气一道,那气声与掌声交织,让人心头有种说不出的翻搅之感。再观那老妪,虽为此勃然大怒,却并没有因此自乱阵脚,而是避过剑势后,有条不紊与姬洛过招缠斗。   姬洛惊于妇人诡变的功夫,不敢小觑,全力应对,二人斗至空中,十招内未分高下,但二十招时,那老妇明显落得下风,捧纱的少女们紧跟在侧,在接应时择机偷袭,从纱袖下甩出一蓬蓬缃黄色的药粉。   烟雾被沙地的夜风一卷,迅速将姬洛笼罩,少女们一喜,正要欢呼,却瞧见那人影竟然突围而出,以短剑点破老妪膻中大穴的气机,再回飞到最后一根木桩上,稳稳落脚,飘然欲仙。   “啊!”   头巾断落,那老妪受制,从空中跌下,将少女们砸了个人仰马翻。眼见祭祀被破坏,玲珑般的姑娘们一个个牙尖嘴利爬起来伸手指摘喝骂,可抬眼的一瞬,面上不是喜色落空后换来的失望,而是惊恐,那模样仿佛瞧见了不可说的隐秘和禁忌。   “后面!”   观战的姜夏安顿好谢叙和齐妗,出声提醒,姬洛应声回眸一瞥,这才发现不远处的一方矮崖上,竟然塑了一尊石像,和自己前后排在一条线上。   此刻月亮正在中天,银芒落下时正好将他盖在阴影里,他看不见石像的模样,只能从轮廓判断出是个纤腰婀娜的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拜月湾的故事开始~ 第306章   但姬洛的视线只在石像上停留了一瞬,很快移开, 落在那方矮崖之后, 此时的沙湾深处, 慢慢浮起一股肃杀之气。纱衣少女们嘀咕了两声,扶起受伤的老妪,迅速撤离出祭坛,没有半点犹疑。见人一跑,姜夏立即提剑追去, 只留下姬洛还置身原地,一动不动。   狂沙之中走出的不是满面獠牙的怪物,也不是茹毛饮血的野兽,而是个衣着褴褛的浪人。   浪人拄着一根胡杨树根制成的藜杖, 背着一把龟兹的五弦琵琶, 头发蓬如狮毛, 被一根挂满鸟羽的抹额束住,眼眶凹陷, 一只鹰钩鼻挺立, 那双眼睛虽浑浊,却泛着澄澈的宝石蓝光,并不是中原人的长相。   肃杀之气在石像前消泯, 那浪人对祭坛前奔走的人视若无睹,只盘腿坐在沙地上,弹琴作歌。唱词的含义姬洛不懂,但他却为那悲伤的曲调所吸引, 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石像的容颜越发清晰,那是个美人,身披纯洁如玉的羽衣,双手捧心向天,一脸垂怜慈悲,似要泣泪。   “这是……”   当弦月向西天滑落时,姬洛猛然发现,石像的雕工并不精细,尤其是人像的轮廓线条,不像是为扁斧圆凿之类的匠作工具所雕琢出,更似有人以武力开石所成,粗狂的技艺使那女子的气质全聚于骨相,虽是柔情,却仍暗藏威慑般的大气。   石像眼中忽然闪过一道流光,似作美人垂泪,姬洛一惊,忍不住又多走了两步,一脚踏入圆台两丈之内。   琴声忽止,那浪人飞来一眼,背着琵琶二话不说朝姬洛动手。姬洛心道怪异,更想贴近石像查看,于是干脆腾身而上。   浪人果然追来,出招欲将姬洛揪扯下地,姬洛拔出短剑应对,但那人丝毫不惧兵锋,以手法硬抗,二十招之内,手心手背是一点锉痕也无,足可见武功之高强。   二人凌空,一人攀着一只美人香肩,绕着石像缠斗。就在两人对掌,姬洛择机横剑折光惑那人双目,以趁势取他肋下时,照来的月光从石像正面流转过,真真凝出一滴眼泪,恰好落在浪人的额头上。   那人伸手一抹,抬头去看那副怜惜的慈悲容,干涩的喉咙里滚出一声“嗬嗬”单音,姬洛还未取他要害,他便已自个儿罢手,堪堪从空中坠下,砸在石像座台上。   “眼泪!眼泪!”   浪人从地上爬起来,嘴里絮絮叨叨说了三两句话,随后背起他的破琵琶,踉踉跄跄、疯疯癫癫跑了。   姬洛随他落地,正为石像落泪的奇闻深感诧异时,那座台忽然晃动起来,数十条黑影从石龛下的黄沙中飞射而出,朝姬洛扑来。   “蛇!”   这时,姜夏刚好将那老妪揪扯回来,撞见这一幕,想也未想,扔下人便飞身直上,一把将姬洛推了出去。正当他要挥剑斩蛇时,那些通体布满彩色花纹的三角头蛇,又纷纷爬回了沙土之下。   姬洛顺承姜夏的好意,道了一声“多谢”,一个腾身起落,堵住翻身爬起,再度拔足而逃的老妪的出路。没了那些惑人手段,又被姬洛大破空门,剩下点拳脚揍个把普通人还可以,想要和江湖客一较高下,对这个妇人来说,却是很难。   老妪“呸”了一声,面有不忿,叽里呱啦乱骂一通。姬洛含笑,拔剑抵住她的心口,人这才悻悻闭嘴。   “别,别伤长老!”沙丘后头滚出一个青年汉子,一路跑一路喊,嘴里吃了黄沙也不敢耽搁,干脆哽咽了下去,生怕慢了一声,便要见着头点地。   他说的是汉话,姬洛闻声瞥了一眼,瞧见那汉子后头还跟着一个女人,便是先前祭祀时,为那老妪叱骂的女子。   “你是何人?”姬洛问道。   青年汉子憋出一个干笑:“我……哦哦我叫察西,这是我的表姊,察兰。大侠,有话好商量,别,别伤长老。”说着,他与察兰一道,向姬洛和姜夏行了个大礼示好,待姬洛首肯收剑后,那女子才敢步出,将受气的长老扶起。   药力散去,被扔在桩子下呼呼大睡的谢叙被察西的高喊惊醒,睁眼定睛一看,身前成片用骨刀钉住的死人,差点把他吓得魂飞魄散,慌乱起身时,还不甚踩了齐妗一脚。   齐妗骨子里生着大家闺秀的矜持,吃痛受惊后,对望这成片的死人,也只是脸色苍白:“我们为何在……这……她们莫不是要将我们祭天?”   察西还算机灵,听到齐妗的话,怕那三言两语叫这身前两位拿剑的大侠再发威,连忙译给察兰听,察兰眉梢一蹙,甚至没有征询长老的意见,立即大步向外,又向那两位不清状况的少男少女行了个礼。   “冒犯了。”作为族中唯一会说汉话的人,察西赶忙解释。   谢叙一脸迷惑:“这……这到底怎么回事?她……她在说甚么?”   “表姊是长老的关门弟子,她说如果你们答应不伤害长老,她可以想办法说服其他的族人,让你们暂时在此歇脚,”察西指了指几人腰间干瘪的水囊,“在沙漠里没有水,你们活不过三天,更走不出拜月湾。”   姜夏却不以为意:“为何一定要应你,以我们的武功,大可以杀了你们取水。”   察兰端正身子,并不畏惧姜夏的威胁,反而不卑不亢的迎了上去。察西清了清嗓子,也学着她那清冷的调子译道:“西域人都知道,此乃凶险之地,纵使有水,你们也走不出去。”   “可以。但你得告诉我你在畏惧什么,我才能知道你的诚意。”姬洛留意到这个女人在对自己说话时,频频侧目去看石像,显然有什么比眼前的活人更叫她害怕。   信任是相互的,可惜那满目怨憎的长老已经耗光了所有的赤诚,察兰一个人的分量不足以叫他们冒险,但水源又确实急需,最好的法子便是相互钳制弱处。   察兰心思敏捷,虽是一愕,但明白他的用意,索性大方地反问。   察西解释:“她问你为什么不受药力的侵扰?”怕姬洛等人听不明白,他指着遍地的黄花又补充道:“就是那种缃黄色的药粉。古往今来,西域古道上都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拜月湾进的来出不去,实际上便是因为它,这种花夜来生香,异香能致人生出幻觉,武功越高,执念越深者,所陷幻象也越深,而那种药粉乃是以此花花粉提炼而成,药效胜之百倍,她刚才说你却丝毫不受侵扰。”   姬洛还没开口,谢叙先一步抢白:“那你们怎地也没事?”   “那是因为我们饮过圣水。”察西解释道,几人这才恍悟,方才察兰的底气究竟从何而来,此处遍地黄花,还不知延伸多远,没有克制之物,免不了落个困死沙海的下场。   “不瞒你说,我也不知为何。”姬洛猜测,或许与他体内剧毒有关,亦有可能是因为武境突破,便将这二者说与察西和察兰。   察兰听后,却连连摆首。察西替她解释:“你是说幻象?应该不是,那其实是一种武功,最初名为小镜像功,修行这一功法的人,专注模仿对手的功夫,以求达到以敌制敌。以前我们族中曾有高手习练,只是后来族内大变,一夕式微,此后再无人功成,直到为人追杀而迁徙至此,才借助星石花的奇效,渐渐演化成了一种惑敌之法,也就是你们所见的小镜像术。”   姜夏接口:“听这名字,倒是让我想起了昆仑天城的镜像心法。”   此话一出,不止察兰,便是察西也微微色变,过了许久,才沉声续道:“这位侠士想必已猜到,两种武功确出自同宗。族中先辈曾入天城,带去了一部分功法。”   镜像心法姬洛曾有幸见桑楚吟使过,细究起来,和刚才那老妪的招式路数实有相似,都胜在诡异莫测,但真要较之高下,显然小镜像功更为惊艳。能模仿高手之招,对敌时若无破解妙法,几乎能立于不败。   至于镜像心法,听起来虽厉害,实际上侧重并不在武技,奇异之处在于可以如镜像一般,把习练者的一身功夫传于另一人。但稍于武道有所见地的人都该晓得,这对受功者并不是好事,嗟来之食终归是嗟来之食,一夕功力暴涨,但却难以运用自如,甚至会自毁根基,无法更上一层楼。   察兰曾提及追杀,想到这儿,姬洛不迭猜测,那绝世的武技与神兵利器一样,同为武者追捧,想来这般奇术正是给他们引来祸患的根源,不然又有谁愿意在这渺无人烟的广袤荒漠中扎根?   几人心知肚明,目的已然达到,姬洛看破不说破,也算全人脸面,但姜夏却没那么好心留口德,直接点破:“嚯,原是被人像丧家之犬撵到这儿。”   察西面有不忿,却被察兰一把拽了回来,后者心性坚韧,并不为姜夏言语的刻薄动怒,只是扭过头去,忽略了他的话,委婉的表达自己的不悦。   谢叙插了句嘴,续上最初的揣测,打破沉默:“那兴许是因为以毒攻毒吧,毕竟这里只有姬哥哥一个人身中剧毒。”   哪知,察兰闻言却仍旧敛眉摇头,拽了一把察西的袖子,同他交谈了两句后,才将人推出答话:“阿姊说,她翻看过族中日志,这么多年来,只有一个半人如这位侠士一般。”   “半个人?”谢叙乐了。   察西顺嘴解释:“这我知道,之所以算半个人,是因为他运气好。这个人救了我阿婆,又误打误撞喝到了圣水,所以没事。而剩下的那一个……”   姬洛顺着察西的目光看去,正是后方的石像,那月下的女子,显得更为神秘。   “百年来,只有乌布雅神女能既不依靠圣水抵御星石花之瘴,又能破解小镜像术,甚至……甚至包括曾经的小镜像功。有人说是因为她体质特异,也有人说是因为她习练的功法强悍。”   显然,那尊石像所雕刻的人,正是察兰话中的神女。姬洛恍然一笑,但传说多夸大,赋予神力也并非当世才有,因而并未将其与世间人等同:“所以你刚才是在看这个?”   察兰颔首,拍了一把察西的肩头:“阿姊说因为罕见,所以免不了让人猜测其中有所关联。”   与姬洛不同,谢叙心思更为耿直,于是好奇追问:“这石像刻的甚么?光是远远一瞧,便觉着美而不可方物。”   察兰身后调息的长老冷哼一声,插过话来,察西忙作语译:“神玥垂泪。西域有三景,瀚海天心,往生迷迭,还有一个便是这神玥垂泪。”   齐妗纳罕:“你方才不是说叫乌布雅吗?”   “是叫乌布雅,那是西域诸国默认的尊号,神玥或许是她本名,亦有可能是她的另一个称号,总之没人能说得清。”察西嘴快,立时应下。   “另一个称号?”谢叙抢问。   察西笑着说:“对呀,因为她同时也是天城的圣女!”   “天城的圣女?”   谢叙惊呼,立即朝姬洛看了一眼,倒不是因为神玥本人,不过是再次提到了昆仑天城。   “作何如此惊讶?”察西摸不着头脑,话一出口,倒是那没半分好颜色的长老和不露声色的察兰都朝那小少爷望了过去。   姬洛缓步上前,给谢叙使了个眼色,随后在他大臂上轻拍两下,引走话锋:“不是惊讶,而是奇怪,毕竟是唯一一位追到此地的人,没动手,反而还塑了这石像立威。”   “你怎知没动手?”老妪气急,脱口而出竟是蹩脚的汉话,待几人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更是阴阳怪气,“能破小镜像术,唯有思无邪。”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小可爱们~ 第307章   思无邪!   姬洛目光一闪——他记得,他清晰的记得, 当初在云中村外与姜夏第一次正面交锋时, 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思无邪!   方才只是猜测, 现下恐是真有关联。姬洛翘首盼着后话,不甚露了几分情绪,被那老妪瞧了出来,便不肯再往下说。   在场心中波澜迭生的,不止姬洛一个, 姜夏胸腔如擂鼓,却不敢大喘气,只能憋这一口劲儿,目光小心在几人中逡巡, 生怕露了底。对他来说, 思无邪到底也如一个迷, 他知道姬洛练过此功,但功成为何?心法自何而来?他却也知之甚少。   齐妗一直留意着姜夏的一举一动, 见他没有如往常般反唇相讥, 虽不知何故,却帮他把想问的话补齐:“她见过?”   话是问给察兰的,后者看了一眼她的师父, 解释说因为以前的龃龉,所以族人基本不提,连她亦知之甚少,倒是察西一拍脑瓜, 叫了一声:“也许我阿婆知道!除了长老以外,阿婆是族中最老的人。”   在察西的邀约下,几人决意先去他家落脚,等察兰安抚族人并取得圣水后,再交代离开拜月湾的方法。   谢叙和察西走在最前头,姬洛得看着他,因而紧随其后,只有姜夏独自落了队尾,朝那石像座台多看了两眼。   “怎么了?”齐妗瞧他脸色不好,又折返回来。   姜夏摇头,从她身侧走过,快步跟上众人,只是在和察兰并肩时,有意无意开口:“没想到,大漠里竟还有这种花衣毒蛇……”   察兰没有解释,只是提醒四人,不要轻易靠近石像,除了毒蛇之故外,那个浪人也是一大顾忌。看她讳莫如深,各人心中虽有好奇,却都按捺下来,只道见过察西的阿婆后,择机再问。   离开祭坛后,压在谢叙心头的沉重感稍稍减轻,他这才活泛了些,大口吸气甚至伸了伸懒腰,似有些埋怨:“不是我说,商朝后期便少有活祭了,这等残忍陋习,怎的还在,我还以为西域诸国,都讲‘我佛慈悲’呢!”   察西难得板着脸:“入乡随俗,西域之大,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这种话以后少说。”见谢叙缩脖子面有赧色,他才又笑着宽慰,“小少爷,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哪里是那么容易改的,就是长老也做不得决定。”   谢叙嘀咕一声:“这习俗对路人可不怎么友好。”   察西顿了一下,谢叙疑问,他却只道:“当年乌布雅神女也说过这样的话,可惜亦没废止,听我阿婆说,当年她也是听了这番话,此后才不再参加族中活祭。”   “那应该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吧。”谢叙感叹。   祭坛在村子的东南边,距离不远,正常脚力也不过一炷香的路途,只是拜月湾沙海广袤,当中要穿过一片流沙,流沙日夜活动,给定位和步行造成不小困难,因而入村时,已过了小半个时辰。   据察西说,他爹娘去得早,是阿婆将其拉扯大的,祖孙俩一直相依为命住在村落的最东边。察兰偶尔会来小坐一会,但她是长老唯一的徒弟,每日都要处理族中事务,这一族没有族长,长老握权,她已算半个当家人,因而时常难以脱身。   这经历说得凄苦,可真到了家门前,看到那几间敞亮通风的大房子,还有村中按人头均算最多的胡杨木,几人才觉得并非自己所想那般。   察西的阿婆见有客到,且还是打中原来的,非常欢喜,扔了手头的绷子顶针,急忙起身煮奶茶。姬洛和齐妗率先将屋里屋外打量了一遍,都同看去那女红物什,又都盯着老阿婆身着的汉衣。   这一问才知,人是地道的西域人,只是痴爱这一身华裳。改衣易服本是大忌,但察西的阿婆是族中顶有名的大夫,救治过不少人,威望极高,人难免有个病痛,便是长老也免不得,因而多少承了情,也便随她去。   几间客屋收拾干净后,察西撩起皮帐帘子走了进来,奶茶刚起锅,他便挽起袖子帮着打下手,一通叽喳说着晚间的事。   阿婆默默听完,将茶碗摆好后,掏了掏耳朵,转头笑对姬洛:“你就是那个叫我老姐妹吃瘪的公子吧,星石花都迷惑不了的人,还真是少见。”她会两句汉话,但口音着实不佳,为了叫人听懂,故而语速很慢。   待姬洛颔首致意,老阿婆挽着厚厚的羊皮裙起身,绕着人走了一圈,拉着左看右瞧:“年轻人,怎的称呼?”   “在下姓姬,单名一个洛字。”姬洛拱手作揖。   老阿婆揪着他袍袖的手忽然一紧,整个人陷入深思,对视足有三十息后,她才察觉失态,改用手背替他掸去沙土飞尘,语气更加亲昵:“姓姬好啊,姓姬的人都生得一副好心肠。”   在座几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察西把铁壶扔回灶上,插了句嘴:“就是那半个人!阿婆早年受过他大恩。”   “说起来和我那个老姐妹还有这么一层关系,”老阿婆翘脚坐在羊毛毯子上,把话接了过来,“那年她生了毒疮,我冒险出沙漠寻药,回来的路上被狼群围堵,就是一个姓姬的侠士出手相救,诶,我看你们倒是像得很,都穿着黑衣服。”   察西无奈耸肩:“阿婆,穿缁衣的人多了去了!”   话被打断,老阿婆举起茶匙朝小子的头上敲了一下:“小孩子莫开腔!”说完,撑着矮几往前甫身,凑近端详:“嗯……这眼睛像。”   平白挨了打,察西抱着脑袋躲开,大声反驳:“哪里像,真要说眼睛,反倒是跟神女石像的眼睛像!”   “哦?”老阿婆坐定,竟没再举匙作打,而是深思起来。   谢叙趁机凑到姬洛身前,悄声道:“姬哥哥,你曾失忆过,保不准以前来过这里。”姜夏闻言,抬眸看去,脸色不善。   老阿婆却摆手:“哪能啊,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儿子还没出生呢!”   谢叙反应倒是快,掐指一算,接话道:“诶,那会不会是令尊令……”那个“堂”字还没出口,姜夏手头的茶碗翻倒在地,齐妗离之最近,帮着拾起,又向察西讨来抹布巾子,把残渍搌去,先赔了礼:“喝得急了,茶汤烫舌,一时慌乱失了手,反倒把他的给撞了出去。容我去梳洗一番。”   说完,齐妗微微欠身,走了出去。   “小事,不打紧。”婆子豪爽,又给起了一碗,递到姜夏手中,结果人老记性松散,回头就忘了话到何处,“刚才说哪儿了,什么尊……”她“哦”了一嗓,拍着大腿喊道,“天城的圣女是不嫁的。”   察西也跟着帮腔:“小少爷说笑了,你们可知那座石像已经立了多少年了吗!快赶上我阿婆的年龄了!这位小哥这么年轻,看起来也不过冠龄……”蓦然对上姬洛的眼睛,竟咬了舌头。不知为何,他有些想将刚才的话收回,那黑瞳中古井无波的深邃,只有在阿婆严肃说话时见过,那是一种岁月的沉淀。   一瞬间,察西心中像填了块石头,正巧屋外有人唤他,他便趁势退了出去,顺道看看齐妗需不需要帮忙译话。   两番猜测都被驳了回来,谢叙垂头,很是失落,姬洛不可谓不感动,心中一热,宽慰了几句,回头吃茶时,余光瞥见姜夏正对着茶汤发呆,不由道:“二老健在,又是家中长子,‘浣花剑’该是没有这番困扰,又为何失神?”   ‘浣花剑’是没有,可他是江屿寒,亦不是江屿寒。姜夏笑得苦涩,竟将滚烫的茶汤一口饮尽:“什么困扰,少失怙恃吗?”   姬洛摇头,姜夏扬起下巴,拧出几分孤傲:“在下自是和你们不同的。”   谢叙偷偷烦去一眼,嘀咕着:“他好着呢,江左的姑娘看他就跟看香饽饽似的,老士族的子弟们更是多有追捧,飞鹰走狗可谓是好一骄奢儿,怎会顾及他人感受?那齐姑娘不也……”方才旁人没见着,他却注意到了,那茶碗分明不是齐妗撞的,可人却还帮着说话,顿时有些不服气。   几人又闲说了一会,今儿姜夏似吃错了药般,竟没和谢叙相互挤兑,只留那小少爷自说自话,说多了也生烦,待齐妗推门而入,谢叙收了嘴,躲在姬洛身后冲姜夏扮了个鬼脸。   齐妗端坐正中,将他二人隔开,假装不知所谓,吃了口茶后随意问道:“方才察西小哥替我去借篦子,我忍不住同那几个姑娘说了会话,讲到三景之一的神玥垂泪时,她们却讳莫如深,既是奇景,又为何不喜?”   他们本就是来寻察西祖母打听的,这一问,问回了正事,几人都正襟危坐,恭听下文。   “不是不喜,是忌惮,因为神玥打破了西域的规则,”老阿婆沉吟片刻,轻声一叹,“西域各族聚居,小国更是多如牛毛。一直以来,所有人都默允了一种规则,按照你们习武之人的话来说,便是谁拳头大谁即是老大,战乱从未断过。但现在却并非如此,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国与国之间出现相互制约,发动战争极有可能会成为众矢之的。神玥以一己之力,改变了整个西域的格局。”   “天城的圣女有这么大的能耐?”谢叙忙问。   姬洛蹙眉附和:“听闻昆仑天城中的圣女和传教宗都来自西域王室,即便是一国公主或王子,也不该有如此大的权柄。”   “因为她很特殊。”老阿婆取来一个木臼,一边用药杵将星石花和一些草药捣碎,一边解答疑惑,“如你们所知,西域诸国中不少都奉神而立,昆仑天城对你们中原人来说,是武林圣地,但对我们来说,却是神宫,但即便如此,圣女也只能称圣女,而能被尊神号的,从古至今只一人,这与她的身世有莫大关联。”   “神玥是大漠中的弃婴,没有人知道她是西域哪族人,甚至有可能是个汉人,天城的人捡到她时,天降神照,紫光东来,寓意能给西域带来安宁,这话渐渐流传开,因而才被奉为神女。”   谢叙齐妗都听得痴迷,只有姬洛不予置评。很难说神女身份,没有天城从中斡旋造势,有这样一个人坐镇昆仑,根本不怕招揽不来信徒,而天城中圣女和传教宗不乏来自大国,拥有尊贵的身份,以他们的口吻正名,更是无人敢不信。   老阿婆又道:“也许是老天眷顾,神玥天赋卓绝,少年时已习遍昆仑绝学,因为神女的身份,获得恩典,能随意离开昆仑虚,常行走于西域,惩奸除恶,行侠仗义,渐渐声名更为响亮,也是那个时候,她来到了拜月湾,确切的说,是我被救的那一年。”   “族中先辈以为她是替天城抢夺功法而来,联手对敌,苦战三天三夜,一朝败北,被她以思无邪功法大破镜像术。就在他们求死得全时,神玥却并没有动手杀人。那时我还小,和絮珠,也就是现在的长老赶去时,问及缘由,只听她笑说:此功已破,吾乃胜之,争来何为?”   姜夏一怔:“她这是看不上小镜像功?”   “不错!”   “好狂的口气!我瞧那石像垂泪之景,还以为是个温柔娴慈的女子!”谢叙捏着茶碗,真有些难以置信。   只有姬洛笑着,心中十分平静,只是说来时有些恍惚:“温柔和慈悲从来都不是表象,而在于内心,我想那滴泪并非是小家之泪,而是大家之泪,或为黎明苍生。”   老阿婆眼中一亮,忍不住拍手:“你倒是懂她。”   “若是能有幸一见就更好了,否则素未蒙面,又如何知心?”姬洛欷歔一叹,“那后来呢,她该不会就这么轻易的走了吧?”   “当然没有,”老阿婆摇头,“神玥虽没抢夺功法,但却勒令我族废止活祭,族中以祖制为由不肯,她便以性命相逼,直到首肯为止。”   谢叙“啊”了一声,老人话语委婉,但想来既是逼迫,自然要见血动刀。方才几人分明谓之仁慈,可这仁慈,又似与心中所想大不相同——不杀人自然善良,可杀人,难道也可以是一种慈悲?   姬洛问:“她这样做了吗?”   “做了。”   谢叙伸手顺过胸口,转念一想,这些人迷惑路人进行活祭,如此残忍行径,不和仁义,为当世不容,倒也是活该。   老阿婆停下手中的药杵,淡淡道:“神玥言出必行,族人不点头,她便杀了族中长老,絮珠的师父也是在那时死的,所以她一直郁结于心。”   “你们也是固执。”姬洛搭手,替她拿来挂在石墙上的筛子。这些人还活着,说明最后终究还是妥协。   “年轻人,不奇怪,你看这么多年了,拒绝参加祭礼的人,不也只有我一个?”   察西举起手:“还有我!”   老阿婆瞋了他一眼,将药材筛了筛,收在一个干净的大陶碗中,顺手又从笸箩里取出新的,继续捣药:“有些东西想要改变,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可以办到,我是个医者,所以才能体会仁心,但对于族中大多数人而言,他们自幼熟读祖制,自是会认为那就是对的,不做反而不对,因为他们完全无法想象错在何处。”   齐妗由人及己,不由问:“那位乌布雅神女,应该没有那么容易相信你们吧?”   “是的,所以她在拜月湾留了下来,以作监督。祭祀以往是三月一次,她便逗留半年,只要有第一次逾矩,打破固有陈规,那么往后想要再废弃,就会更加容易。”   姜夏独自坐在角落,将佩剑挽了个剑花:“可惜也并没有做到,你们依旧在滥杀无辜,不是吗?即便是强大的神女,也会力有不逮。”   老阿婆叹了口气:“那些想法在我那个老姐妹心里根深蒂固,到死也无法改变,但是察兰是个好孩子,或许以后会有机会。”   改变,本就是聚沙成塔,水滴石穿的事情。   当下,几人默契地闭口不谈,将话锋转到了别处。姬洛顺口问:“石像也是那时候立的?不论是警醒还是铭记仇恨,都不像你们会做的事。”   “不是,”老阿婆矢口否认,“石像是在那件事之后立的,立像之人……就是救老身的那位侠士。”   作者有话要说:  卖关子…… 第308章   “什么!”   谢叙一口茶喷了出来,刚才将姬洛的身世与那二人攀扯关系, 本不过胡说八道乱猜测, 被这祖孙俩一而再再而三否决后, 也没个细想,这会子听来,倒又觉得像那么回事,“奇了怪了,那个人也在?还是说他和神玥本就认识?”   老阿婆摇头:“那位大侠本是误入此间, 救人之后,我与其指路,他便离去,神玥与族老鏖战时并不在场。”她顿了顿, 瞧那皱起的眉头, 似也心中难解疑惑, “但第二次来拜月湾,却是他俩一道, 兴许是在那之后相识……”   “呵, 说来说去,过去的事谁又可知。”姜夏打断了她的沉吟。   老婆子并不在意,转头朝窗外的黄沙望去:“西域渐渐起了传闻, 神玥垂泪,都说这一滴泪是为三十六国百姓而流,是与否,既不是我们能晓得的, 亦不是我们能评说的。”   姬洛顺着老人的目光望去,东方渐渐泛白,不迭想:神玥有自己的道。她心有大善,但也并非从不杀人,只是更多着眼于大局,不为小节所拘,深谙以战止战之法。按察西阿婆的说法,她一个人无力终止所有的战争,但却尽最大的力量来保护弱者,相互制约庇佑了小国,却也破坏了大国的利益,自然是招人恨的。   好坏对错,并非他们这样的路人,可以随意指摘。   姜夏一直盯着姬洛的眼睛,似已读出深意,可真当那人转头要四目相对时,他却又匆忙避开,只落眼于剑上的寒光,扯动嘴角:“舍小保大,有时候为了达到更好的结果,牺牲在所难免。”   “你是说西域诸国,还是说这里的人?又或者……”姬洛却追着他讨问。   姜夏缄默,只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谢叙弄不懂他俩在打什么哑谜,便也不瞎掺和,而是把屁股下的羊皮垫子拖了一把,挨到察西阿婆的身边,支着下巴问:“那个絮珠……长老,就没想过破坏石像?”   “小孩子就是好奇心重,”老阿婆亲切地搂住少年的肩,“活祭都死灰复燃,若是能够,她还会留着那尊石像吗?屹立不倒,自有守护的东西。”   姜夏留了只耳朵听他们说话:“是那些蛇!”   “你们见到了?”   姬洛点头:“交过手。”   “那可是剧毒!”老阿婆骇然,医者父母心,当即招呼人伸手过来探脉。直到姬洛回答无事,她才长舒了一口气。   姜夏倒是更在意之前察兰和絮珠长老没有回答的问题:“蛇是神玥留下的?”   “那倒不是,是控蛇女的。”   “控蛇女?”   老阿婆答道:“对,一个自称来自滇南的女人。当初随神玥和恩公一同来拜月湾的还有一男一女,她便是其中之一。”   “还有一个男人是谁?”   “关于控蛇女,你还知道什么?”   姬洛和姜夏一前一后发问,老阿婆本想按先后答话,可姜夏已顾不得失态,从角落里跃出,两个箭步上前,一手提着寒铁剑,一手揪住老人的胳膊,又问了一遍,红了眼睛:“那个控蛇女,她……”   这么一抓,老婆子本要答的话给生生憋了回去,胸臆间一口气堵着,因他的无礼而不想理人,还是姬洛从中圆场:“多有得罪,我这朋友性子急了些,方才那三角蛇攻击我,全靠他解围。”   姜夏心中一紧,怕情急暴露,立刻松了手,向前躬身赔礼:“对不住,我只是觉得奇怪,那蛇竟避我不及。”说着,他退到姬洛身侧,低声耳语,“骗得过察西察兰,却骗不过我,你们要上昆仑天城?查不到正主,旁敲侧击得来线索也是好的。”   “那我还得多谢你的美意?”姬洛嘴上噙着笑,心头却在打小鼓。   “不知道,不知道喽!过了这么多年了,什么模样、名姓哪里记得清,她既然留下了保护石像的蛇,兴许石座下有线索,只是谁动石像,谁就会被咬死,劝你们年轻人不要心急,一次侥幸,难保二次不会送命。”老阿婆也没法解释蛇的举动,只活动着胳膊,絮叨两声,蹲身将地上散落的草药捧起,重新摊在筛子上。   连救命的恩公都只记得一个姓而非全名,更何况是别的无甚交际之人。姜夏眼有失落,可这一次却克制得很好,几乎无人察觉。   察西快步挤上前去扶住祖母的胳膊,拉着人一直退到墙根,不满地朝姜夏扫了两眼:“江公子,我阿婆一把年纪,可禁不起你们这等习武之人的折腾!”   他话音一落,老阿婆的手不由一抖:“你姓什么?”   “鄙人姓江。”姜夏一凛。   老婆子来了一口大喘气,急得谢叙和齐妗都喊出了声:“老婆婆,有何不妥?这个姓怎么了?”   “对啊,哪里不对吗?”连察西也帮腔。   “没有没有,着什么急,人老反应慢不行啊。”老阿婆叉腿坐下,喝完了一大碗奶茶,才冲姬洛看了一眼,续道:“你方才问的那个男人,就是跟在恩公身边那个,也姓姜。”   姬洛一怔:“哪个姜?‘楠梓姜桂’的姜?还是‘江河湖海’的江?又或者其实是草将蒋?”   “我对你们汉字一窍不通,这哪儿知道!我就这么随口一说,看你们一个个如临大敌的模样,天下之大,一姓之众该有几何?更何况这小哥儿还一连说了三个,”老阿婆笑着,一夜忙活,困意骤来,说着说着闭上眼睛,声音小了下去,“只是看着你们,恍惚间还以为是昨日重现。”   老人睡了过去,察西蹑手蹑脚把东西收拾了,带着四人到了外间:“阿婆就是如此,瞌睡说来就来,你们若还有问题,改日再问吧。”说完,还警惕地看了姜夏一眼,生怕他没问到想问的,会冒失进去将人喊醒。   齐妗欠身,温言细语多道了几声谢,姜夏也跟着拱了拱手。见几人也不是有意,察西是个直肠子,也就摸着头乐呵过去,遣他们去歇着。   这一睡,从东方既白直睡到黄昏影斜。   察兰带回了好消息,和察西一同在庖屋里忙活吃食,他们将菜根碾碎,与别的佐料一同揉进粉面中,拉开地炉烤馕。   齐妗和谢叙都觉得新奇,围着察西问这问那。   老阿婆搬了一根马扎,坐在庖屋前的衣架子下打呵欠,姬洛晾衣,顺嘴和她攀谈,聊的是那个武功高强的浪人,这个人只有他见过,且交过手。   “我想想……”老人闭眼深思,久到姬洛误以为她已坐立睡着时,突然开了口,“那个人啊,不知是何时从何地来的,好像凭空生出的一般,絮珠不敢毁坏石像,还有个原因便是他,他们应该交过手。”   姬洛纳罕:“他也是留下来保护石像的?”   “不像,察兰见过,他背着把五弦坐在月下弹奏,听那调子更像是怀念。”老阿婆呵呵一笑,“信徒吧,身为神女,神玥在西域的追随者多到你们中原人难以想象,有这样虔诚的人,也不无可能。”   此话不假,对于当权者来说,神玥做过的事不一定是好事,但对于西域的百姓来说,带来的平和和安宁,却是实实在在的。   烤馕起锅,察西又炖了羊肉,热心地分给众人食用。天干燥热,姬洛没什么胃口,独自回房练功,路过姜夏门前时,从豁开的门缝往里望,发现那位不可一世的公子,正抱着长剑,对着灯盏走神,眼角眉梢好不落寞。   这个吴兴江氏长子,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谢叙说他曾在建康远远见过一次,八分不差,脸是真脸,绝没有易容,加上此人表明身份时的证据,与斩家堡之事也完全对得上,似乎当真无懈可击。   姬洛回房,可心头的疑云仍无法挥散。   亥时三刻,姬洛收功调息,肚腹空空干瘪,想起傍晚餐食有余,便披衣往庖屋去瞧,果然见还剩小盘羊腿肉和馕饼糕点。馕饼外壳焦硬,他只觉喉咙干涩,食之不下,便去取那米黄色的方糕。   正要往嘴里送,察西进屋烧水,撞见后连忙去抢:“可别把牙崩坏了,得先回炉热一热。”   姬洛低头,用力一捏,手里那一小块方糕应声碎成小块。   察西哈哈一笑,端过馕饼塞到姬洛手中:“要是饿了,先吃这个,烤馕看着硬,里头却是松软的。金糕却恰恰相反,风吹冷后便硬邦邦的,我们都说像金子一样,硌牙!”   金糕?   ……黄金之膏!   姬洛脸色一变,按着察西的肩膀,急迫地问:“你们全都吃这个?是什么做的?”   “吃……都吃……”察西不明白眼前人为何如此紧张,咽了烟口水,说话也磕巴起来,“就是……就是祭坛附近长着的那种黄色的星石花,少量无碍,还可安心助眠,碾碎的花瓣更是无毒无害……你,你要是不放心,察兰不是带回了圣水吗?”   没等说完话,姬洛已然奔出庖屋,向着月色而行,起起落落往祭坛的方向去。察西冲到门槛边喊了两嗓子:“还吃吗?不吃我吃了!”说着,他把烤馕掰碎,和着羊腿肉蘸酱,塞满了嘴巴,在灶上烧了一锅热水后,这才美滋滋的回房。   ————   北风厉呼,天地间寂静无声,姜夏爬上风崖,背靠石像坐下,手头无酒心中苦涩,只能遥望明月,轻轻叹息。   “那个阿婆虽然什么亦说不出,但我知道是你。真没有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与过去的你相逢。”他顿了顿,眼角泛红,话音有些哽咽,“如果你在天有灵,就保佑我心想之事皆能玉成,好吗?”   回应他的只有苍茫的风声,孤独一瞬间击溃了他,竟叫人想要落泪。   姜夏仰起头,把悲苦憋了回去,转过身子,探出手去打开石座,可在碰到粗粝的壁面那一刹那,又将手指缩了回来,最后放弃此举,改为刨土,在石像下挖出了一个深坑。   他从怀里取出一根贴身收着的手绳,红丝绳上系着银色的小铃铛。这时,那些三角蛇突然探出头来,凑近前在他手心嗅了嗅,很是亲近。   姜夏难得露出释然的笑容,伸手拍了拍那些小家伙的头,对着空气轻声续道:“其实爹一直心有愧疚,他说他这辈子欠你一句话,可惜他亦走得仓促,我也不知为何。你别怪他,他这个人事无巨细都藏在心里,不胜表露,好在那一片真心,都见于我的名字。”   说完,他伸出食指,在沙地上写了两个字:“他将你之名,亦作我之名。”   只听“叮铃”一声,他背身将手绳一抛,月光在银铃上折出一个“爨”字,随后落下,被那花衣毒蛇叼住,缩回洞中。   “我很好,你可安心。”   就在这时,死寂的沙湾中多了一点清浅的脚步声,姜夏被拉回现实,不再是那个无依无靠又可怜无助的孩子,他握着剑,就像决人生死的魔鬼。   他迅速掩上沙土,将洞口夯实,随后侧身一滚,朝另一个方向滑下风崖缓坡,侧耳静听。   姬洛的身影渐渐暴露在月光之下,他穿过满是木桩的祭坛,一路走到风崖下,仔细查看满地黄花,可却无所获。   “如果黄金之膏真是代指察西一族,那么烛银必然也离此不远,到底是什么呢?”他不由得自言自语,回头时正对崖顶上的石像。   月牙儿在此刻稍稍偏斜,流光一转,他又一次瞧见那垂泪奇景——   石像真的会流泪?   姬洛足尖一点,迅速飞身而上,伸手去接那抹银光,直到掌心多了冰冷一点。若不是姬洛怪事多见,只怕他眼下也如那日的疯癫浪人一般。   不是假象,也不是幻视,这分明是真的水!   可是一尊孤零零立在大漠中的石像,前后无绿洲水源,又哪里来的水?姬洛不信邪,屏息提气,小心翼翼攀至齐肩,伸手覆在美人的双目之上。   火热的掌心中一片沁凉。   他忽然明白了,沙漠中昼夜如两季,午时热得教人脱衣难耐,夜间又冷得可穿棉衣,可石像变化不及,一来一去,便凝出了水珠。可是水珠为何没从其他地方渗出,单单聚在眼中成泪,只是为了应和那个传说?   想到这儿,姬洛用力一推,再接揽月手一点一掏,那石像右眼竟有机关,手指一勾,从中带出一道流光——   那是一枚银色的扳指!   姜夏在旁无声惊呼:“烛银戒。”   并非石像凝水,而是这银器性寒能聚水,所以多年来,旁人瞧不出丝毫破绽。姬洛飞身接来,翻手摊开一瞧,脑中只觉一通嗡响。那扳指本身并无特异,但环心里却刻着“日月星”三纹,和他背上的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三声琴啸尖锐刺耳,一招猛攻朝姬洛手中之物抓去,那浪人面目狰狞,喊道:“把东西放下!”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啊咧,为啥我这么激动 第309章   “过了这炎火之山和弱水之渊,此后你们便是天城的人了, 要时刻潜心奉神, 不可有所亵渎。”年迈的使女领着新来的丫头们穿过山中石道, 在九井九门前替她们佩上白纱,并以金叶冠固定,对着茫茫雪原如是说道。   信女当即伏在冰冷的大理石面上,朝着靛蓝色的苍穹和黑白分明的山石跪拜,远远望去如一朵朵怒放的雪莲。   “据说在这里, 只有身份尊贵的人,才可以穿别的颜色的衣服。”一个女孩小声的说。   另一个随她附和:“想必得是圣女或是传教宗。”   老使女轻咳两声,打断了她二人的私语,随后板着一张脸, 领她们自昆仑白玉道进入五城十二楼。   这些来自西域各部族中的平民女子, 年不过二八, 一个个性子跟欢喜的雀儿一样耐不住,一路行来, 望见什么都会抬头多看两眼, 叽叽喳喳私语,生怕人不知道自个儿生了一张会说话的嘴。   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老使女嘴上染了笑,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走在最前头。   跨过天风碧台后,往来有男有女,气氛热络了不少,几座雪山上都架着云梯飞幔, 远望而不见细貌,方才显露出昆仑墟之大。   “听说这座碧台是用于阗美玉砌成的。”   “这么大,怎么可能!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玉!”   “看到玉台上转动的礼器了吗?它的中心,那块发白光的,听说便是昆仑玉胆,有无穷之力呢!”   “我看看,我看看!”   方才话最多,最活泼的那个姑娘使劲儿朝前挤,被同伴拂了一把,从光滑的玉石上溜了出去,眼瞅着要扑在礼器上。   一柄带着皮鞘的弯刀伸出来,用刀背将她架了回来,素白的手腕上当即被敲出一道鲜艳的红痕,老使女板着脸,周围幸灾乐祸的笑容都敛了回去:“碰坏了玉胆,用的就不是刀背,而是刀刃了。”   那女孩低头退回原处,小声嗫嚅:“娜依知错。”   老使女挥手,带队继续往前走,时不时指示一声:“你们的性子可得敛一敛,最近昆仑可热闹着,要是冲撞了贵人,可没那么好收场。”   娜依好了伤疤忘了痛,插了句嘴:“有什么热闹的事?”   老使女扶着金发上的素纱,笑容里多了几分温暖:“昆仑五城一城一主,如今要迎来第四位主人了。”   “那就是说之前还有三位?阿姆,说说嘛。”   “说说也无妨,都给记仔细了,以后别出错。”老使女瞋了一眼,道:“眼下这位新的传教宗是姑墨的二王子,在他之前还有两位传教宗和一位圣女,都需小心伺候。大教宗乃是疏勒的大王子纳尕,为人和善,但脾性冲动暴躁,二教宗是莎车王的独子须利耶巴克哈,心思沉稳,但不喜与人多话……”   娜依不服气,心直口快没管住嘴巴:“莎车不过弹丸之地,竟还能出一位传教宗?”   小姑娘家家讶然要多过贬低,可叫旁人听了去,却骇得冷汗直下,慌忙去堵她的嘴巴:“这种话可不能在这里说……”   老使女话未尽,一道清泠的女声将其打断:“三十六国皆平等,天城奉神谕而生,安定西域,何时成一家之地了?”   众人闻言,纷纷回头,只见玉阶之上,雪雾之中立着位白衣玉人,腰缠金带,头戴月冠而未着纱巾,她侧身而立,右手扶着阑干,露出拇指上的古银扳指。那双不同于西域碧眼的黑瞳子沉得像无星无月的永夜,明明满是柔情慈悲,可话出口却如股皑皑白雪的冷意,叫人不敢近前。   “这……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说。”娜依看她一身素裳,想起之前听来的规矩,只以为是位位阶不高的使女,下意识把自己摘干净。   玉人还未动怒,那老使女先惶惶不安起来,拉着娜依拜倒在地:“神女大人。”   “神女恕罪。”娜依慌了神,抖得跟筛子一般,话都兜不圆,更别说巧舌辩驳,只能乖乖认错,“还请宽恕娜依。”   纵使她性子再嚣张,也万万不敢惹这位大人,天城之上位分高的,多数出自西域王室,可再厉害,也不过手持一国之力,而这位乌布雅神女,身上却寄托着整个西域的信仰,在天降神权的地方,几乎是不可逾越的规矩。即便她同为天城圣女,但众人对其的称呼,都会加尊神号。   神玥脱俗却不凌厉,她微微摇头,侧转身子垂眸一瞥,淡淡道:“是我说的,但我只说一次,你可得记住了。”   等娜依抬起头时,随那消散的声音一道,人亦不知所踪。   老使女揪着她胳膊粗蛮地将人提起来,隐隐有了怒气:“方才我的话你都做耳旁风了,管住你的嘴,多亏是她,若是换了大教宗或二教宗,打发了你去极寒之地挖玉!”说罢,她向着神玥离开的方向,将双手贴在心口,“神女大人岂是你我可以亵渎的,不可靠近,更不可非议!”   神玥并不在意那些贵族间的凡俗礼节和严苛规矩,老使女话没有说到点子上,娜依只以为是自己的失礼带来责骂,却并不知道自己真正错在哪里。   昆仑墟上五城十二楼,隔着宫殿遥遥,消息却传得飞快,不过半日,有个小丫头冒犯神女的事儿,便被添油加醋讲成了饭后的笑料。   神玥练完功,捧着书卷返回寝居时,两个素日与她亲近的使女正在低声交谈——   “这丫头真大胆,敢当着神女的面讽刺莎车乃是弹丸小国,不知道这可是犯了大忌!”   “在这昆仑天城,谁不知晓神女力倡平等,想叫西域永葆和平安宁,素来是不喜强权倾轧,每每只怜惜弱小,哎,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神玥视若无睹,沉着步子走进殿内,在垫子上坐下,只抬了一眼,说话的姑娘便禁了声,一个过来掌灯,一个过来搬书卷,又恢复了平日无悲无喜的表情,像个没有生气的木偶人:“大人,继任仪典已安排妥当。”   “大师兄不在,我会替师父担任主祭,小师弟是个坐不住的活泼鬼,你们可要把他看住了,”神玥应声,换了个坐姿,同她们招手,“憋着不难受吗?想问便问。”   两个使女对视一眼,见无旁人,便热络地坐了过去:“神女和我们说说呗,到底怎么回事儿,我瞧这传闻越传越玄乎,都说你一个不高兴,都不兴出手,一个眼刀便将人钉死在天风碧台上。”   “还一个眼刀,真当我天生神……”神玥捧着书卷失笑,话到嘴边,却又将后半截咽了回去——   在这昆仑雪顶之上,有些话,便是她也不能说。   她担了这个虚名,却并没有所谓神力,亦不可能展现神迹,顶多是武功强上几分,在无知百姓面前能装个大能的样子。有时候她也会想,若真有福泽降世,能给人带来平静和幸运,又怎会出生便被人丢弃在浩瀚的大漠中?   说到底,她亦不过是被命运操控的人。   只是,兴许与光明为伴之久,她的心中总有一种炽热而殷切的期盼,有时候也会坚信,自己真能依靠双手,有一番作为,哪怕最初是谎言,可若真能叫西域安定,又有何不可?   侍女凑到她膝边,便不敢再逾越,只弯着笑眼道:“属下知道您不喜那庄穆之礼,等姑墨王子宣读祝词时,便拟个借口开溜,等大教宗和二教宗赶回来时,便就着新采的葡萄开个私宴。”   “这个好!”神玥把书一扔,拍着手起身走了两步,“到时候叫大师兄带着他那把五弦琵琶作个曲儿,听二师兄讲沙海集市上的新奇故事,一同饮上两杯葡萄美酒,才叫舒坦!小师弟最喜玩闹,我们不带他,准把他气个七窍生烟……”   神玥兀自说话,恰一转身,那白裙在黑石地板上辗了个圈,教人给看痴了,直到连声呼唤,打破了这雪山美景——   “神女大人,神女大人!不好了!二教宗他……他死了,莎车王派人来告,是……是大教宗动的手,他们说,说疏勒要对莎车开战了!”   ————   盛夏艳阳天,老马猛喝水,骆驼都赖在沙地上不走的日子,孔雀河边最大的集市上,穿着纱裙的胡姬,挑着担子的小贩,成群结队的汉商,还有手拿刀剑的游侠儿却不顾大颗滚地的汗水,来往络绎不绝。   沿街角落的一处阴影下,一个打瞌睡的侏儒被一脚踹醒,扎着两个麻花辫,拿红斗篷遮阳的少女叽叽喳喳喊:“快快快,钱来了,别睡了!”   侏儒从木桶上摔下来,左右乱看:“哪儿呢?哪儿呢?”   “嘿,就那儿!”少女把帽子一拉,挡住脸,顺手不忘在人的脑壳上劈了一下,“要不要我把你拎起来?”   侏儒躲了去,伸着脖子往前看,果然瞧见两个穿着汉衣的外来人牵着马,从集市的另一头走来。前头那个黑衣佩剑,看起来温文有礼,另一个则板着脸有些阴沉,不怎么接话,不过两手空空。   “你说哪个?”   爨夏摸着下巴思索:“就……后面那个吧,拿剑的我发怵,一看就不好惹。”说着,她挽起袖子,蹲身一搂肩,“我跟你说,待会你可机灵点,他们肯定要找人问路,你趁机把小花的蛇蜕放到他们行囊里。”   只是那少女千算万算未算到,黑衣男子识得路,长街走了一半,愣是没半点动作,亏得那矮子机灵,忽悠了两个小贩拦路,他自己矮身,从马肚子底下飞快的溜过去,将蛇蜕塞在驮着的包袱里,留了一截在外。   眼看得手,爨夏从兜里掏出两个西域独有的圆葱,放在眼睛下熏了熏,念念有词地冲了上去:“小花儿,你在哪儿啊?我的小花儿呀……”   当前的黑衣男子瞧她声泪俱下,悲恸无比,不由出声问:“小姑娘,你在找什么?”   “我在找我的小花,它陪着我从滇南一路来此,生死与共,颠沛流离,可是昨个却不知所踪,”爨夏抹了一把眼泪,泣不成声,左脚绊了右脚一步,向那个两手空空的人扑过去,一把抱住人胳膊,哭喊,“这位大侠,你可有瞧见我的小花儿?”   姜玉立虽伸手扶了她一把,却避之不及,仓促间小退的两步惊了马,爨夏抬头,一个箭步冲上去,指着马鞍旁的包袱:“我的小花啊,你死得好惨……”痛哭两声后,她又转头指着那人鼻子,“原来是你,是你把我的小花炖了吃了,天可怜见!”   黑衣男子用剑挑出蛇蜕,与同伴大眼瞪小眼。   “姑娘可说清楚,在下今日才至楼兰,何时吃了你的蛇?”姜玉立抱臂而立,冷冷驳她的话。   爨夏立即装出一副可怜样子:“若不是你,这蛇皮为何又在你包袱中?我看就是你抵赖!小花虽是条笨蛇,可是却与我相依为命,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黑衣男子圆场:“那姑娘觉得……”   “赔钱!”爨夏吸了吸鼻子,摊手往前一伸。   “哦……”黑衣男人嘴上噙着笑,一双弯月一般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那小姑娘,“既是亲人,也可拟价而沽?”   “这……”   爨夏语塞,姜玉立二话不说,出手擒住她手腕,趁其不备反手一拧。爨夏吃痛,拳脚以对,哪知眼前的人长于搏斗,尤善掌法,且有蚀骨之力,皮肉很快由青泛紫,挣又挣不脱,只能逼得她张口便咬。   瞧她耍无赖,姜玉立毫无心软,抬手一个手刀,向她脖颈后斩去。就在这时,一条花影从那带兜帽的红衣里蹿了出来,张着血盆大口,扑了上去。   姜玉立松手的同时,眼疾手快捏了一把蛇头,又扔还回去:“你的蛇不是在这儿吗?”   爨夏气得哭笑不得,用两指在蛇脑袋上点了点:“你这条笨蛇,你出来干什么,你主人我能搞得定!”   “灵蛇护主,可是不笨。”在旁瞧好戏的黑衣男子伸手将她拉起来,替她掸了掸衣服上的土,“小姑娘家家何苦骗人,快些回家去吧。”   “走了走了!”爨夏转身,佯装顺从,却趁其不备驭蛇咬人。   “阿胤小心!”   姜玉立将人推开,上前斩蛇,自己却被咬了一口,顿时一掌向那小丫头头顶拍去:“臭丫头!”   爨夏得意地叫住他:“诶,你别动!你中了我的蛇毒,我不给你解药,七步之内必然丧命,有本事你就试试。”   姬胤敛了笑,冷冷问道:“姑娘想怎样?”   “不怎样,破财消灾咯?或者,你叫他给我赔礼道歉?他竟然敢叫我臭丫头!”爨夏心中盘定,姜玉立这般心傲气高的江湖人,是不可能当街给她这样一个小姑娘赔礼,而瞧他们行色匆促,多半有要事而不多逗留,最后必然还是得花钱买安宁。   果然,那黑衣男子叹了口气,在姜玉立身旁耳语两句,后者不甘心地取出怀中的钱袋,扔了过去。   爨夏接了钱,立刻笑得如花灿烂,那条花衣毒蛇就缠在她手臂上,和她一同打开钱袋查看,本以为是些零碎币,没想到竟然满是金银,她当即看直了眼,伸手去取,放在手心掂了掂。   这一取,摊手再看,手指掌心沾满了粉末。   少女脸色霍然大变,姜玉立则幽幽道:“你也中了我的毒,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最好也别动,你那是七步倒,我这可是一步封喉。”   作者有话要说:  注:文中涉及到的莎车和疏勒的战争故事,为剧情需要杜撰,并无相应史料,望周知。 第310章   “把解药拿出来!”   姜玉立端着架子,冷冷一笑, 似是在说“你先”。爨夏读懂他言下之意, 吃瘪气闷, 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从腰间取出一个红顶小瓶抛给他。   姜玉立服下解药,却仍就原地不动,爨夏气得大叫:“我都给你了,你还想怎样!”说完, 又见他目光落在钱袋上,登时恨得牙痒痒。   那小侏儒在旁看得急了,不停给她使眼色,叫她忍一时风平浪静。爨夏无可奈何, 只能乖乖把钱袋还了回去:“臭大叔, 解药呢?”   姜玉立故意朝她掂了掂钱袋:“骗你的, 只是些麦粉!”   爨夏将手指放在鼻翼前嗅了嗅,这才知晓上了当, 气得破口大骂:“你!你个大骗子!”   她挥着拳头要往前, 可姬胤却持剑当先,冲她摇了摇头,爨夏与之对视, 不禁有些害怕,想到方才自己暗中伤人,竟有些发冷,在这人面前, 生不出造次之意,只能对着地上的石头撒气般踹了一脚,放了声狠话:“有本事报上名来,我爨夏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长路漫漫,总有一天要你们好看!”   姬胤拱手:“在下姓姬,单名一个胤字。”   姜玉立则不同,并不屑于作答。   爨夏狠狠瞪了一眼,调头跑出集市,将跟来的小侏儒推进巷子里:“你刚才作甚不帮我,只晓得看戏,好了,今天没饭吃了!”   “我的好姑娘,你可是踢到铁板了,那两个人厉害着呢!”小侏儒叫苦不迭。   越是这样说,爨夏越是不服气,想到自己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还叫人给耍得团团转,登时插着腰踱步:“我在道上混,还是第一次失手,依我看,就那个臭大叔最可恶!”她絮叨了一会,扔下同伴往外走,“不行,我得去跟着他们,不报此仇我就不姓爨!”   那小侏儒叫不住她,只能眼瞅着人往外走。   ————   姬胤和姜玉立将马换成了骆驼,在囊中灌满了水,又买了些馕饼作干粮,而后离开了楼兰,沿着商路往南。   日头毒辣,姬胤拿宽袖遮着太阳,余光向后瞥了瞥,对晒得油光满面的同伴笑说:“拜月湾那地方我总觉得有些奇怪,这次再去,兴许能探得线索……嗯,你可有在听?不是我说,那小姑娘蔫坏蔫坏的,姜兄你这么气她,没准儿还真不会放过你。”   姜玉立停下脚步,喊了一声:“出来!”   偷偷跟踪的爨夏起初没动,但杀气一荡,她那条护主的灵蛇便藏不住了,先从沙丘另一侧冒了头,吐着信子冷冷盯着前方两个人。   “这么快就来报仇了?”   爨夏两手一摊:“大路朝天,又不是你家的,没说我不能走啊。”   姜玉立呵了一声,不再与她呛话,转身便走,姬胤在旁看他俩言语相讥,只能摇头发笑。见人真的走了,爨夏又坐不住了,眼珠子一转,肚子里坏水叮当:“看你们这走法,是要去拜月湾吧?我没去过那地方,不如带上我呗!都说不打不相识,你们两个大男人,不会那么小肚鸡肠吧?”   “不行!谁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姜玉立义正言辞反对。   爨夏狡辩:“这位大哥哥,你评评理,我可还什么都没说呢,他这人怎么这样!真是气量小,也不拿面镜子瞧瞧,老得都可以当我爹了,我图你……”   “诶,闺女。”姜玉立抢断了她的话,还眨眼笑了笑。   “你就不能等我把话说完?”白白被占了便宜的爨夏气得牙痒痒。   姜玉立一本正经:“是吗?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死大叔!臭大叔!呸呸呸!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爹,气死我了!”爨夏不争馒头争口气,被他一激,便狠狠跺了跺脚,扭头跑了开去,“不走就不走,听说拜月湾是吃人的地方,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   人是撒丫子跑了,可水囊还落在原地,姜玉立瞥了一眼:“脾气还挺大。”   “我看倒是有骨气,”姬胤弯了弯眼角,“就是不知道是真骨气还是假骨气。你都多大人了,和一个小姑娘置什么气,吓唬吓唬她赶回去便成。”   姜玉立上下打量了一眼,抬肘在他胸前撞了一把:“就你性子好,我要是只能唬人的老虎,你就是狡猾的狐狸。这丫头不识好歹,不吃点苦不会服软。”   姬胤指着那只红皮水囊,故作忧心:“我看她好像跑错了方向,那不是回楼兰的路吧。”姜玉立闻言不吱声,但脚步却动了动,不耐烦挥手:“走了走了。”   “我瞧着,你这方向,也不怎么对吧。”姬胤漫步在后,哈哈大笑。   爨夏可真不是硬气,只是无名火中烧,脑子一热便跑出去老远,等口干舌燥想来口水,一按腰间,这才发现水囊不知所踪。   她一泄气,只能一屁股坐在沙地上,摸了摸宝贝蛇的脑袋:“怎么办,小花,你可要变成烤蛇干了……”   太阳毒得很,不知过了多久,有清冽的水灌入干涩的喉头,爨夏猛咳两声,把肺里的尘沙咳出,人才悠悠转醒。   一睁眼,便是姬胤那张笑嘻嘻的脸,可回头,却见姜玉立将她扶在腿上,表情臭得不行,就像瞧着蛇蝎虫蚁,唯恐避之不及。   爨夏推了他一把,跳起来躲到姬胤身后,看小花盘在自己手臂上安然无恙,这才长长松了口气,故意气人:“大哥哥是好人,多谢多谢,哪像有些人,钱明明已经还给他了,还欠他似的……”   姬胤拍了拍她的肩:“此地离楼兰已远,跟着可以,不许捣乱。”   “好说好说,我不会惹麻烦的,你们俩在前面带路,我在后头跟着就行。”爨夏典型吃软不吃硬,豪爽拱手,说罢还朝姜玉立挤眉弄眼,耀武扬威。   姜玉立快步行至姬胤身旁:“阿胤,作甚一定要带上她?”   “她一个人不定能走回楼兰,扔在沙漠里太不道义。人家不讲道义,但我们不能不讲,否则不就同流合污。”姬胤牵起骆驼,朝坐垫上拍了拍,向后头喊道:“小丫头,想不想骑骆驼?”   爨夏瞧见姜玉立那吃人的目光,立刻拍手:“不了不了,屁股硌得慌,我的小花也会惊着它,在后头跟着就是。”   姬胤转头,朝姜玉立点了点:“以姜兄你的本事,还怕看不住她?”   “阿胤,别忘了我们从泗水出来是要做什么的!自南匈奴刘渊攻破洛阳,怀帝被俘后,中原大难已起,晋室南渡,世人水火相煎,想救天下,可你我还未找到七萃之士,如何能带着个累赘?”姜玉立苦口婆心劝诫。   爨夏在后头断断续续偷听,误把那“萃”字听成了“腿”音,忙插过话:“七条腿的人,那是什么怪物?”   “你说得对,确实要加紧了,南面似乎又起了叛乱,建康现在也不安宁,不过这和带上她,并不矛盾,我自有分寸。”姬胤轻声说,随后在姜玉立的肩头拍了拍,转头逗弄那小丫头,“拜月湾里的怪人,不只有七条腿,还有八只眼睛。”   姬胤凭着当初救人的记忆,原路折回,先找到了圣水,又带着他们穿过了成片的星石花滩,可惜搜索几日,依旧毫无所获。   第五日的夜间,三人正在歇息,被一阵打斗声吵醒。   爨夏武功平平,但人机灵,又爱凑热闹,一蹦而起跑得比兔子还快:“在那边,那边!有两个人呢?”她揉了揉眼睛,欲要看仔细。   月下,一男一女正在交手,女子身着白衣,素华清泠,宛若高岭之花,男子相较之,则稍显俗态,身背着一把五弦,曳地长袍斑斓华丽,只是在这大漠里天天吃沙子,再贵气也贵不到哪里去,打斗之下,已显出狼狈。   “师妹,你为何不信,我没有杀他!巴克哈是自戕的!”纳尕的手从女子肋下穿过,以臂力杠开迅猛的攻势,连声疾呼。   神玥蹙眉,清亮的眸子里写满不解:“莎车只是个弱国小国,二师兄又是王上独子,无缘无故,他为何要自戕?”   纳尕大喊:“我真的没有骗你!”   见他一味辩解,却又拿不出实打实的证据,神玥心头更加疑惑。纳尕和巴克哈不过五岁便被送往天城,三人自幼相识,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心中烦乱,是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稍犹豫了一分,纳尕的掌风已近。   眼看人要挨上实打实一招,纳尕也骇了一跳,慌乱收招,神玥已一个横踢转身,翻手和他对了一掌,面上冷若寒霜:“难道疏勒就没有开战之意?”   纳尕闻言一震,下盘卸了力,连退两丈。方才情急之下,他依旧留了五分力,可神玥却翻然以十分雷霆动手,立场分明,他忽觉得有些悲从中来:“是,我是得了父命前去莎车探看,但我真的没想过与他动手,更没想过要他的命,一门手足,我何故迁怒于他!是……是他巴克哈父子俩设计陷害我!”   “大师兄,虎毒尚不食子!”神玥暂且罢手,拂袖上前,直愣愣盯着纳尕如水玉般的碧色眼睛,“好,若你所言不假,你与我回去,找那莎车王对质!”   纳尕深吸了一口气,却未动——   疏勒有吞并莎车之心,他除了去探查消息以外,确实也怀揣着万不得已,动手刺杀的任务,只是他没想到,巴克哈比他更狠,早一步下手,以己之死也要污他清白,而当时又只有他二人在场,如何说得清!   神玥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心头那套强者自强,弱者自弱的法则,赢来西域一片赞声的同时,也桎梏住了她对人心和人性的理解,在她看来强者意味着野心与杀戮,弱者则永远代表无辜。   纳尕虽然弄不清巴克哈这样做的理由,但他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告诉他:不能回去!绝不能回去!回去必定还有阴谋诡计等着他!   他本就是个冲动暴躁的性子,如此一想,趁神玥不注意,欲偷袭逃走。刚出声诈人,手起还未落下,只见不远处一个披着红斗篷的少女从沙坡上滑下,口中呼道:“神仙姐姐,小心啊!”   神玥得到示警,猝然回头,纳尕见诡计暴露,脸上露怯,心中发慌,手底下也失了分寸,运足了功力,一掌拍打过去。   仓惶之间,神玥两手交叠,起思无邪功法,却未来得及全盘抗住,人像风筝一样飞了出去,咯出一口血来。   爨夏在沙地里打了个滚,伸手要逞英雄,被赶到的姜玉立甩了出去,此时,后方一道黑影跃出,将人稳稳接住,伸手拂过她背上大穴调止翻涌的血气,两人一同落地。   “得罪了。”姬胤松开揽腰的手,微微一笑。   纳尕已趁乱逃走,眼下只遥遥一个背影,姜玉立指了个方向,姬胤提步要追,却被神玥拦了下来:“多谢阁下仗义,私事……就不必劳烦。”   神玥擦去嘴角血渍,对几人颔首致意,利落转身。   姬胤叫住了她:“天城的姑娘都这么爱拒人于千里之外吗?神女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姬胤x神玥x姜玉立x爨夏 第311章   神玥惊诧,仔细将眼前的黑衣男子打量了两遍, 瞧他中原人的衣着和样貌, 确实素不相识, 更觉有异。自己这般打扮,便是在昆仑五城,也会有使女错认,一个路人,何来如此毒辣的眼光。   “西域谁不知道乌布雅神女的大名, 在下从中原来,自是做足了功课的,本想此行若无所获,便上天城拜会, ”说着, 姬胤拱手一拜, “在下姬胤,有事相求。”   神玥却摇头不应, 有些好笑:“还说你做足了功课, 却不知在西域,我从不涉私斗、武斗、商事、国事,也不应私请, 我只做一件事,”她顿了顿,手指搅弄着衣上的纱带,瞥去一眼, “保这方土地安宁。”   闻言,姬胤并没有立即开口再劝,而是反问:“在下在楼兰时听说疏勒国和莎车国日前开战,神女可是为此事烦恼?”   神玥叹了口气,既没应,却也没赶人走,顶着三人讶异的目光,径自穿过开满如散落天星般小花的祭坛,那群被她严令不许再行活祭的家伙们又溜了出来,刚才瞧见这方打斗时,又缩了回去,还以为她无暇顾及。   姬胤紧跟其后,垂头耷脑的样子让爨夏误以为十分丧气,于是红衣的少女跳起来拍了拍他的肩:“嘿!男子汉大丈夫看开点,那么好说话还叫神仙姐姐吗?”   姜玉立不合时宜地插嘴:“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神玥又将人教训了一顿,三令五申不得再有下次,等那一族人好容易服了软,回头就撞见姬胤在身后笑吟吟地望着她,顿时觉得心气烦乱:“怎么,你要帮他们说话?”   姬胤赶忙否认:“我可没说,不过……”   “他们本是有能力的人,有能力的人不保护弱者,却做些残害无辜的事情,难道不应该受罚?”神玥草草打断了他的话。   姬胤上前一步,定定看着她:“在神女心中,强者天生就该保护弱者,而弱者天生就该受人保护?”   神玥抬眸瞧去,眼神似已默认。   村民瑟缩在木屋帐子里,只敢撩起一角帘子,支开一条窗缝,露出两只眼睛朝外觑看,姬胤目光掠过,最后落在其中一个头戴长纱,俨然一副小大人模样的姑娘身上,只是那姑娘的眼睛里,恨意却很深。   他叹了口气:“人心的贪婪永远不可能满足,以暴制暴,以战止战在一定程度上很有成效,但却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你的仁心和善良反而促使你在错误的地方错用了方法。”   “想要保留善,便除去恶,想要留得和平,便阻止战争,难道不对吗?”神玥听过他的话,却不以为然。   姬胤并出两指,敲了敲额头,不知该如何劝。有的人不撞南墙是劝不住的,尤其是武功厉害,还不笨的女人。   他只能说:“是,看起来是对的。”   神玥不再听,从姬胤身边走过,爨夏蹲在不远处的石头上看着二人,难得没有和姜玉立吵闹:“喂,她就这么走了?”   “这个神女信奉的分明有所不同,可姬胤那个死脑筋却觉得他们可以殊途同归。”姜玉立表情十分凝重,在他看来,两个仁善的人碰到一起,不是什么好事。救世和乱世往往差别只在一念之间,而他们眼下要做的事情,他更希望有个雷霆般果决的人来挑大梁。   “没准儿呢?”   姜玉立走神,并没有在听:“嗯?什么?”   “我是说,没准他们真的能想到一块去,这种事谁说的准,就好比我昨天想吃甜杏,你却想吃蜜瓜,我们为此分歧,看起来口味十分不搭,但结果今天一觉起来,我突然又想吃蜜瓜了,你说……”   姜玉立从石头上跳下来,头也不回朝姬胤走去:“天下大事,如果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就好了,顽固的人没你想的那么容易回头。”   “臭大叔,你每次都不听我把话说完!”爨夏把腮帮气得鼓鼓,“我看你啊就只适合吃葡萄!”   没想到姜玉立耳朵灵光,听见了,回头来瞧:“呵?”   爨夏吐着舌头:“酸!”   姜玉立回击了一个“孺子无可救药”的目光,爨夏假装没看见,坐在石头上踢了踢腿,看苍鹰自头顶盘旋滑翔,她小声说:“反正我不固执,说不定今天我讨厌你,明天就不讨厌了,人还是得活得开心点,别和自己过不去,天下大事跟我有什么干系?”   “小国并非永远善良柔弱,大国的狼子野心也未必就是坏事。”姬胤向着那飘然而去的白影喊道:“姑娘,你一定还会回来的!”他的语气十分笃定,话音里甚至充满狂热般的自信,以至于他没有再尊称神女,而是像朋友一样亲切的招呼。   姜玉立撞了一下他的肩:“阿胤,你可别太过了,我从你眼睛里看出,你对美人的期待比你对信仰的追索还要深。”   “看你说的……”姬胤白去一眼,语调故意来了个大转弯,“不对美人期待,难道对你期待。”   姜玉立轻咳了两声,给他使了个眼色,姬胤这才发现,近旁有个女人一直在默默的注视他:“你……是哪位?”   女人卸下背上的药篓,抓出一把草药挥了挥,姬胤方才想起来,眼前人是那日在拜月湾附近遭到狼袭的大夫。   “怎么样?今晚在哪里落脚?”爨夏冲了过来。   姬胤让开一条道,身后的女人用蹩脚的汉话邀请他们上自家歇息。   ————   神玥离开了拜月湾,穿过茫茫大漠,去往昆仑西麓,她要阻止这场战争。   在她看来,疏勒王足够强大,却以这样的手段,戕害了莎车王的独子,并举国向其宣战,实在不可饶恕,她只能以一场战争,警告那些自以为是的强者,并同时震慑西域。在天城出面调停失败后,神玥来到莎车,坐镇军中,莎车王出师有名,全军开拔,讨伐疏勒。   因为神女的号召,西域诸国风向一边倒,连疏勒的人民也以为是王上不顾道义,使用了卑劣的手段,心生退意。   这一怯,军势如山倒,莎车以少胜多,攻下疏勒王城。   莎车王向神女陈愿,自己只是要为犬子讨回一个公道,只要疏勒王俯首罪己,他就带兵撤走。那个匍匐在地上痛苦涕零的国王,失独之后仿佛眨眼老去数十岁,正当壮年,却已如垂暮老人,神玥心中怜悯,更不疑有他,应允之后,离开了战场。   一门师兄妹的情谊,幼时她亦曾在两国客居,无论如何,这一战都带来了不小的伤亡,神玥心里并不好受,更不愿再见两个父亲的针锋相对。   朝阳升起的那一刻,史书重新落笔,天地间是血红一片,像烧着的彤云。   谁都没有想到,莎车王竟然违背了誓约,丧心病狂下令屠城,一刀将老疏勒王钉死在王座之上,侵占疏勒国土,并举刀传告西域,痛陈天城那种种压迫的规矩,以及神玥所谓的仁慈不过是妇人之仁,并公然与之作对。   一时之间,西域震动,有狼子野心者,皆随之响应,纷纷秣马厉兵,三十六国再度陷入动乱。   神玥没有如预料一般回到拜月湾,姬胤听到风声,这雷霆般的血腥劫难来得比他想象得更为猛烈,于是他当夜便离开此地向西,去往只余下残垣断壁的疏勒城。   姜玉立说他是个死脑筋,爨夏却觉得,这样的人有种说不出的魅力——以中原的话讲,大概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种固执的追逐,和天城那种追求神道的人,有异曲同工之妙。   “是神仙姐姐!神仙姐姐!”爨夏从骆驼上跳下来,在沙地上使劲儿招手,可是城楼上的人却毫无回应。还残留血腥味的战场上,爨夏有些怕了,缩到姜玉立身后,涩涩地问:“她……她这是怎么了?”   姬胤匆匆赶往城下。   原来从一开始,莎车王便不甘弹丸之地,有以弱伐强之心,可是碍于军力差距,迟迟不得动手,于是他一面伪装示弱,一面寻找机会,直到疏勒也起了私心,待纳尕前往莎车与巴克哈一聚时,让两人起了争执,并设计让独子自戕于前,嫁祸纳尕,借神玥之手,起所谓的“正义之师”。   想要阻止战争,可却带来了更大的杀戮。   知道真相的神玥站在城楼上,脚下是未干的血,身后的黄沙中是战败的城池和遍地的死尸,她失去了她的方向,也失去了她的道心,那样的善良看起来无比的可笑,可若不善良,难道就是对的吗?   “神玥!”姬胤仰头,温柔地唤了她一声。   高傲的神女回眸,绝望,怜悯,慈悲,茫然,还有悔恨,在刹那之间浮于眼中,化作一滴泪。姬胤站在城门下,伸出右手,那滴滚烫的眼泪就落在他的掌心,他听见神玥说:“姬胤,疏勒城没了。”   那道白影泫然欲坠,姬胤心中一紧,足尖一点,登楼将她拉了回来。神玥抓住他的手,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十分艰难地开口:“我……我只是想要西域安定,只是想阻止战争,只是想要给那些妄图带来杀戮的人一个警告,只是想给弱者以应有的公道,只是……”   姬胤这才发现,她竟赤足踩在血泊之中,开口悠悠诉问时,带着一种诡异却瑰艳的美丽:“神玥,善良没有错,只是天城之高,浮云万里,早已将你与真正的尘世隔绝,你的追求却并非世上人人之追求,你认为强应护弱,可别人,却不这么想。”   “我错了,姬胤,我错了……”神玥只是不住地摇头。   “你只是用错了方法,所以才远远不够,西域国家众多,能阻止得了多久?只靠你一个人?”姬胤目有怜惜,微微垂首,扶着她的双肩与她对视,“谁强大,你就防备谁,可强大倒下,还会有更强大生起,这是万古不变的定律。更何况,强者不一定恒强,弱者不一定恒弱。”   神玥垂下手臂,轻声叹息,直白露骨的话一击刺中了要害,粉碎了十多年来她穷尽的追求,她下意识躲避,避开他的目光,更避开他的人。   姬胤却忽然加重了语气,将她双肩紧紧箍住,迫使她无法离开:“你若想要改变,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恢复班超所行的以夷制夷之法,不能再一味防备,也不能像鲧治水一样,哪里有战事,就往哪里封堵,真正的安定不是大家坐下来完全讲和,而是互相牵制,因为有人就会有纷争,永远不可能做到最好。”   “来,试着把目光放到更远的地方,”说着,他往外退了一步,执起素手,轻声引导,朝阳就在他们的身前,“微小的牺牲,是为了更大的安宁。”   神玥侧目:“真的……能做到?”   “中原混乱,亦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早已没有西域都护,眼下唯一能做到的,只有你,”姬胤目光定定,“只有受到西域万民信仰的你。”   神玥抬头看着他,久久没有开口,金色的光芒破开垂天的云,将他们笼罩其中。   “你是说,只要我在这里一日,目之所及之处,就能有我想要的安宁?”没等身前的人回答,神玥飞快地掠过,追问了一个连她自己也未料到的问题,“那姬胤,你呢?”   姬胤眼中的光芒急速黯淡,那一句“使命使然,自当自来处来,往归处去”已至喉头,却如何也无法对她说出。   他自千里外的泗水来,除了想帮她以外,也身负私心,想借神玥甚至天城的力量,达到自己的目的,甚至是牵制西域,怕诸国合纵连横,会趁中原大乱趁火打劫。   他忽然有些难过,神玥的理想虽然过于高邈,甚至傻而天真,可她却是纯粹之人,而自己在世事浮沉,虽心有七窍,却显得不那么“干净”。   就在姬胤松手的瞬间,神玥反手握住他的掌心,更加坚定:“我们合作吧,我会帮你完成你的托请,而你,也助我一同稳定西域。”   彼时,见证这一幕的爨夏和姜玉立,并不知道这城楼一会,往后数十年会成为幸事还是祸事。   “哇!太阳出来了!真好啊!”爨夏指着东方的光芒,笑得有些没心没肺,她在璀璨的光线中回头,看见姜玉立抱臂迎风而立,唇间带笑,可眉梢却未展平,不由拿肘子撞了他一把,“嘿,大叔,你觉得这样不好?”   “很好,他们都是心怀苍生,想要救世的人。”   爨夏笑着附和:“是啊,神仙姐姐和神仙哥哥一样,看起来就是很厉害的人,那他们想做的,也一定能做到吧。那你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我只是想的有一点不一样,这样的世道,也许并不需要善良,‘救世’或许并不真能救世,也有可能‘乱世’才能真正的救世,”姜玉立目光凌厉起来,但很快又释然了,轻声说,“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成全他们的大义。”   作者有话要说:  姜玉立也是个复杂的人…… 第312章   “抱歉,不能!”姬洛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 并将烛银戒收入袖中。事关身世之谜, 他不但不会放回去, 还要带走调查。四条线索汇聚,谜底指向拜月湾,指向乌布雅神女,或许这背后,还有更叫人难以置信的秘密。   浪人抬头, 望了一眼雕像,那种恐惧和慌张,仿佛下一刻便会天柱倾斜,星辰乱走, 世间毁灭:“没有了, 眼泪没有了!”   五弦齐响, 噪声之下,浪人抓乱了头发, 又向姬洛抢攻而去:“把戒指放回去, 放回眼睛里!”他控制不住自己,身子随着手颤抖,仿佛那滴眼泪是他最后的救赎。   姬洛反应过来, 这个人一直知道石像之谜,甚至极有可能知道戒指的来历,因而不由脱口问道:“烛银是从哪里来的?”   浪人不听,伸手成爪, 赤手抓住他的短剑,将人一甩,另一只手起掌,拍向姬洛腹上关元、气海。   姬洛伤未痊愈,又携毒在身,不敢自恃,更不敢再有分心,只得同他相斗。然而这打法混不要命,姬洛有心问话下手留情,可对方却皆是置人于死地的招数,斗剑之中,他穴枢受那浪人霸劲一冲,内劲外涌,苍然与之对了一掌。   这一掌出,姬洛打得酣畅淋漓,而对面那人,却似被打懵了一般,连退数步,陷在沙坑里:“思……思无邪?”浪人撩开乱发,极力瞪大眼睛,仔仔细细瞧看,便是姬洛身上一根毛发也不愿放过。   时间仿佛回到了数年前的沙海月下,那个时候,他还是个王子,是昆仑天城之上显赫一时的大教宗,可现在什么都不是,只是因为一场战争……   一切都没了。   “不是……不是……”浪人捧着头颅大叫,精神再无法承受,整个人宛如走火入魔,姬洛心道不妙,见人起手,横剑在前,可待他化去劲道之时,那人已鬼魅般现于眼前,一双枯槁的手,掐向他的脖子:“你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我没有杀他!”   姬洛咬牙,斩了他一剑:“杀谁?”   “巴克哈!”   叫出那个名字时,浪人的动作一顿,后劲泄去,他整个人又清醒了过来,甩了甩像狮子鬃毛一般的头,死死凝视着姬洛的眼睛:“你为什么会使思无邪?你是谁?”   姬洛苦笑,心想自己还想问这个问题,却反被他抢先。那思无邪他不止一次听说,可究竟是什么,如何习得,这些却一概不知。   “喝!”   杀红眼般的匹夫孤勇,纵使是高手,也需避之锋芒,姬洛不敢再乱使内力,便以“天演经极术”对之,只将他缠住而不进攻,迫使他先耗尽气力再从长计议,可他哪里知道,这一手功夫又刺激了他,人反而又疯了。   浪人抱起木桩,朝姬洛扇去:“这武功我在哪里见过,在哪里……神女,疏勒城楼……沦陷……战争,战争!都死了,都死了!”   姬洛避开,那劲风却吓人的威猛,这哪是武斗,哪是耗尽气力,分明是在耗尽生命。那一刹那,他仿佛看到燃烧的灵魂。   跟这比起来,蛮不讲理四个字都黯然失色。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你和神玥是什么关系?”浪人绝望而孤独地大笑着,一步一颠,两颊扭曲,“你是师妹的儿子……不,不可能,圣女是奉神不嫁的,不嫁的!”   姬洛聚力,身法动至最快,甫身上前,剑指点在他额上神庭穴:“冷静一点,不然你会血脉爆裂而亡!”   可惜那人根本不听,也听不进去,竟散出功力,将其震了开去。长剑“玉城雪岭”压下,挑断了他背上的五弦,可人依旧未停,手中木桩崩成碎片后,他干脆反手抱琴,挥舞上前。   血色蒙住双目,他看不清姬洛,更分不清人和石像。   只听“哐啷”一声巨响,琵琶四碎,石像霍然开裂。姬洛体内的毒素被劲力所扰,随着血脉游走,雪白的肌肤上瞬间透出竹荪一般的丝络红痕,而逆劲未歇,直冲撞肺腑,乍然是一口血喷涌而出。   崩石垮塌,底座下的花衣毒蛇蹿了出来,姬洛在前,首当其冲。   “去!”   姜夏从沙丘下跃出,扑上前抱住姬洛的腰,用力一推,凌空而旋,用背将赤蛇隔绝,随后两人一同滚至坡下。他趁机驭使,那毒蛇竟似听得懂他的话一般,转向扑咬还留在原地的浪人。   毒牙扎在腕上,狂暴中的浪人吃痛,手持琵琶残片,将蛇刺了出去。飞蛇落回姜夏脚边,姜夏抬眸,眼中已满是恨色。   残破的琵琶颈坠在沙子中,蛇毒攻心,动作受制,浪人终于消停下来,他站在碎石堆上,望着空空的大漠,忽然不知所措:“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啊……西域已然安宁,可疏勒还在吗?神玥,你可后悔?”   他摊开双手,月光落在掌心,照耀着一颗银色的水珠——那不是神玥的眼泪,而是他自己的。   “我明白了……”   浪人拖着疲惫的步子,慢慢朝南边走去,纵使武功再高强,中毒不解,也活不长了。   狂风乍起,天边黑乎乎一片浓云压境,姜夏咽了咽口水,那根本不是夜云,而是沙暴,和之前遇上的一模一样。他睁着眼睛看着,手脚俱凉,直到那片深渊般的狂沙,将浪人一点一点吞没,才恍然惊觉——   “姬洛?”   姬洛已经站了起来,也凝视着浪人消失的方向,听见轻唤,转过头对姜夏笑了笑,却一声未吭,一步未动。   这场景过于诡异,姜夏心中一紧,抖着手去捧他的胳膊,可惜手指还没碰到衣服,眼前的人已轰然倒下,慢慢闭上眼睛,而血花在他唇边绽放。   “醒醒,醒醒,姬洛,姬洛!不能睡在这里,会死,会死的!”姜夏半跪在地上,惊慌失措地喊,伸手不停拍打他的脸,想将他唤醒。眼见着沙暴越来越近,人却纹丝不动,姜夏咬牙,死命托着他的胳膊,让他整个人压到肩背上,半背半拖往前走。   “我们一起走,一起走,姬哥哥,不要怕,我们一起走!”   夜鸦惊枝而起,风声越来越响,老阿婆睡眠浅,被咯吱作响的木窗吵醒,看着天空浓浓的黑云和牲畜不寻常的动静,立即冲到院中高呼:“大沙暴要来了,察西,快把几个客人叫醒,全都到地窖去!”   村中次第响起呼声,家家户户都忙着喊人,将贵重的物什转移,人和牲畜一同躲入地下,来不及收拾的,全都放弃。   “姬哥哥不见了。”   “江公子也不知所踪。”   从察西阿婆示警时他们就觉得奇怪,毕竟两个习武的人都没先开口,唯一的可能,就是二人皆不在村中,所以无法率先赶至。谢叙和齐妗在院子里像两只热锅上的蚂蚁,眼下找不着影,天色昏惑又满是黄沙,若是乱走,只怕凶多吉少。   就在权衡踌躇时,有人用藜杖在石墙上敲打了两下,齐妗辨出方位,拉着谢叙接应。姜夏架着个人,又抵御强风,鞋底已破,被磨出了长长的血痕,他把姬洛交托到谢叙手中,紧跟断后,向着老阿婆的方向快走。   “快,快进地窖!”   察西已拉开地窖石门,先把几人送入其中,最后带门跃入,从下将其锁死。狂风从上头碾过,带着飞沙,灌入屋中。   地窖下,几人忙让开一块空处,谢叙扶着人,安放于地,摸到裸露在外的手臂时,被那股沁凉一刺,不由地回缩,逼仄的内室里,胳膊肘差点打到赶来帮忙的齐妗。借着察西手头的烛光,他这才瞧清躺着的人双目紧闭,唇齿有血,心中顿时凉了一半:“江公子,姬哥哥他……他这是怎么了……”   “恐怕是毒发。”齐妗蹙眉,如此显而易见,便是未学得岐黄之术,也能得见,谢叙不过忙中慌乱,不肯信自己的猜想。   老阿婆走了过来,蹲下身子:“让我看看。”   “对了,您是大夫,大夫……一定有办法,地窖里有什么,需要什么,我去找……我去找……”姜夏恍然,一边说话,一边在地窖里来回走,谢叙被他大喘气的样子吓住,冷汗直冒,齐妗更是一脸疑惑——   一路同行,这个男人虽偶有讥讽,但总的来说,遇人待事,就像一碗端平的白水。先前也未见得他与姬洛交情多深,可此刻为何如此失态?   然而他二人皆未料到,姜夏所表现出的情绪仅是冰山一角,他连连抬手扶额,关心则乱,已至崩溃边缘。   “毒急攻心,若是没有解药……”老阿婆摇头。   谢叙跌坐在地,急得要哭:“怎么会这样,此去天山路遥,要想寻得金蟾蜍,不,去昆仑找……也不行,来不及,来不及,怕是连天城的门都摸不到……”   “阿婆,就没有别的法子?”齐妗按住谢叙。   “无论什么法子,无论需要做什么……”姜夏急声开口,事出紧急,老阿婆打断了他的话,吩咐察西,“麻口袋后面应该有些小箱子,去给我找来,族中有一放血秘法,或可一试,只是生死在天。”   谢叙阻拦:“排毒我可以理解,可把血放了,人不就死了吗?”   老阿婆捣腾着察西拿来的药箱,头也不抬:“所以在这之后,还需要有人过血给他。这场沙暴不知何时才会过去,九死一生之法……”   “用我的!把我的血给他!只要能救他!”姜夏撩起胳膊,把手递到前面,言辞激烈,“我先天不足,自幼吃了很多药,我的血中带药,对他或许百利而无一害。”   老阿婆叹息:“你们看起来不像是朋友,值得吗?”   这一声值得,教姜夏心中一紧,他闭上眼睛,逼迫自己什么都不去想,当下是当下,出了这地窖,往后谁又可知。   这一声探问,同样叫谢叙为之一震。当年牂牁郡中,王汝身中疫毒,那时候关拜月也是如此挺身而出,不惜以命换命,当年还小,他不解,以关拜月“下七路”的身份,为何要如此行径,甚至也曾问过这样的问题。   可固执的人前仆后继,到如今,他依旧不明白。   “江屿寒?”谢叙呢喃。   姜夏没有应,要救姬洛的人是姜夏,跟江屿寒又有何干?送血的人微微一笑,只是笑容中,带着些落寞。也许,这就是宿命。   在场的人都紧张地盯着姬洛,只有齐妗垂首避开,双手握拳,深深吸了口气。   风沙静止时,苍天眷顾,姜夏和姬洛都挺了过来,齐妗帮着察西收拾东西,扶着费神良多的老阿婆去胡床上歇息,谢叙则帮着打点上下,联络察兰问及路线,筹备离开拜月湾,前往天山寻药。   姜夏被扶出地窖时,日出的金光铺落在姬洛素净的脸上,他忍不住浅浅一笑,低头看向手中的伤口——   上一次,是你拉我出沙暴,这一次,换我救你。   “江公子,不去歇着吗,在看什么?”齐妗走近,与他并肩而立,劫后余生,看着满地狼藉,长长出了口气。   姜夏忽然抬手,指着天际明光,一字一句道:“看,日出东方,真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说明一下,姜夏没有OOC,看完全文和他的个人番外,就知道他为啥要这样选择了……他也是个很矛盾的人。 第313章   姬洛是被颠醒的,睁开眼睛, 却不是叫人压抑的方正车顶, 而是蔚蓝的天空和飞絮一般的流云。他确实躺在车上, 不过不是跑马的车,而是骆驼拉着的板车,骆驼的尾巴正扫着他的额顶。   他伸手靠在眉间,正跟齐妗说话的谢叙凑近,如释重负:“姬哥哥你总算醒了, 我们不日将至天山脚下。”   那一瞬间,仿佛历史重现。   因为南部沙暴,他们无法横穿大沙漠至昆仑天城,因而退出了南线商道, 改从楼兰过孔雀河, 走北线去往天山。   飓风静止后, 祭坛附近的一坐小沙丘被搬移,裸露出掩藏其下的沙舟, 这舟子虽不知年时, 亦不晓得归属,但好歹能作代步,在察西一家的帮助下, 他们顺风而走,经库尔勒到达龟兹附近的库车。   谢叙说这一段时,直讲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姬洛脑中记忆还停留在与浪人的一战中, 顿时觉得聒噪,翻过身去。   压住的手臂一痛,他低眉一瞧,这才发现白皙的胳膊上缠了几圈白布,顺着目光往上,姜夏坐在最近的一匹骆驼上,正定定望过来,他手上也缠着一层纱布,但因过于用力勒缰,渗出血来。   姬洛脑中多了一道影子,背着自己走过蜿蜒起伏的沙丘。   拉车的骆驼上坐着个人,嘴里叼着草,哼着西域的小调,听见动静没回头,而是把脑袋向后仰,倒着看过去:“哟,醒了,还以为你要睡到下辈子。”   闻言,姬洛二话不说,伸出无伤的右手去摸他的脸,男人仓惶板正身子,可惜动作太快,扭了脖子。   “不是你说的,求生不易,向死也难?”   桑楚吟跳下骆驼,走到了板车前,讥讽了一句:“哟,我说的话你倒是记得清楚。”她这时作的赵恒义打扮,假装到西域采买,在库车附近撞见人,护送他们去龟兹。   谢叙正讲到地窖救人那一茬,姬洛撑肘欲起,桑楚吟扶了一把,干脆高喊原地歇息:“没见过你这样的,躺着有人伺候,多舒服?”   “骨头都快散架了。”   姬洛笑了笑,松开桑楚吟的手,朝靠着骆驼喝水的姜夏走去,可他刚喊了一声江公子,谢字都还未出口,人只瞥了他一眼,匆匆离开。   桑楚吟登时笑得前俯后仰:“啧,人家压根儿不想搭理你。”说着,凑到姬洛耳边,挤眉弄眼,“‘浣花剑’江屿寒啊,为人高傲,听说江南风头正盛呢,大有夺你‘新四公子’名头的意思,怎么着,他路上可有为难你?”   双方在库车碰头时,谢叙正一门心思扑在姬洛的毒上,只匆匆介绍,却没把这些日子以来的事细说。   桑楚吟是个人精,身份有碍,路上对江屿寒更是避之不及,也没有细究,何况身为女人,直觉告她,身旁跟着的那个齐姑娘,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为避耳目,二人走到车队最边沿,找了个骆驼的背阴处坐下来,撇去打趣,桑楚吟正经开口第一句便是:“死醉鬼已去拦截那批私货,你不必忧心,我知你去过赵家村,想来满腹疑窦,正要和你说这个。”   “赵恒义是怎么死的?”   “不是我杀的,你可别这样看我,我是那种人吗?”桑楚吟一脸心虚,忙“呸呸”两声,“赵大哥是个痴情种,横竖是一死,只是因为我,早早便断了生路。”   说来话长,桑楚吟警惕地张望两眼,见无人靠近,这才从头道来——   永嘉之乱后,赵恒义的祖上跟随一批经学大家逃亡沙州,西域气候严酷,这些学者后来死的死,病的病,一生都无法再返中原。   于是,赵家人便竭力收集他们苦心抢救出的典籍著作,从繁茂的敦煌躲到了偏远的西平亭,待司马睿在建康即位后,代代筹谋,想将手头的东西千里送归江南。   到了赵恒义这一代,却一直没有机会,直到他遇到了天南地北,游山玩水的宋青池,向他习得一点易容术。真正的赵恒义武功不行,手却很巧,天赋奇佳,他凭着易容术,终于想得妙法,暗度陈仓。   恰得老天相助,巴蜀被桓温攻下后,一直还属于晋国,于是他们就近走雀儿山,翻过西蜀崇山峻岭,避开长安直入成都,然而这时,赵恒义却收到了青梅竹马的传书,说西平亭附近因为打仗,瘟疫横行,她已染疾,恐等不得斯人归来。   赵恒义左右为难,最后想起了母亲外嫁后,提及有个多年未见的舅舅正在江陵,于是差人送信,让雇佣的车队乘船自川江下,拜托母舅在水路接应,而自己,则千里迢迢赶回西平亭。   他没能救得了未婚妻,但却阴差阳错救了从昆仑而来的桑楚吟。   汪雪死后,西平亭大火,赵恒义抱着心上人的尸首被烧死,而桑楚吟则戴上他的面具走了出来。   所有的关节都串联了起来,姬洛恍然:“难怪,西平亭那个姓叶的小姑娘说,当年参与屠村的人里有天城的使徒,恐怕他们是来追你的,只是,你又为何为其追杀?”   桑楚吟沉吟片刻,另起了个话头:“西域之事,我不知你晓得多少。疏勒和莎车一战后,大教宗纳尕失踪,二教宗巴克哈身死,大权实际落入乌布雅神女手中,西域自此安定,但好景不长,就在百姓以为神玥会一直坐镇天城时,她却忽然让权给了她唯一的师弟。”   “天城发生了什么?后来呢?”姬洛急声问。   “有人说她死了,也有人说她还活着,我更倾向于后者。”桑楚吟深深看了姬洛一眼,“在天城时听我曾听人说,那位神女大人曾言,有她在一日,西域便会有一日安宁,眼下三十六国未乱,足叫人坚信,也许人尚在昆仑,不过当时,也一定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惜,我没有查到,我在昆仑时,五城十二楼正经历另一场动乱。”   “天城早有弊端,虽身处中立,可传教宗和圣女却依照所谓的神谕筛选。有没有神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有些人总妄图称神,所以后来,所有的甄选都落在西域各国王族之中,像乌布雅神女这样的异数,百年难得一遇,即便是我师父白华圣女,出身卑微,也挂了个龟兹王义女的名号。”   “乌布雅神女费尽心力令西域安定的同时,也叫有心人看到了权柄的统一,原来五城同治也可以变为五城共主,某一位传教宗或是圣女,实际可指代整个西域。因而,神玥的小师弟英年早逝后,冲突愈锐,五位弟子中,与其同为姑墨王族的侄子原伯兮,继任教宗,呼声最高。”   “原伯兮?”姬洛蹙眉,这名字听起来倒像个中原人。   桑楚吟解释:“只是汉名罢了,姑墨名倒是甚少听人提起,听说他当初很是仰慕神玥的才华,甚至一度易名,当然,也有说法是为了赢得信众的支持。”   人人都说大教宗亲手杀了二教宗,纳尕背负污名而失踪后,他的弟子也受到打压,处境一度艰危,正是如此,桑楚吟的师父才得以进入天城,悄无声息上位,甚至一度能与原伯兮分庭抗礼。   要知道,白华圣女并不是真正集一国之力的王女,而只是卑微的平民,甚至是卑贱的舞姬。   回想当年的送信之托,桑楚吟觉得,兴许跟那个叫蔺光的商人有脱不开的干系。   “可惜最后还是原伯兮技高一筹。”姬洛叹息,眼前人既远走西平亭,想来白华圣女已命殒于昆仑之巅。   “很奇怪,”桑楚吟脸色并不好看,“仿佛眨眼之间的事情,败势如山倒,来得太快。思来想去,不是原伯兮故意示弱,麻痹对手,便是师父卷入了连她亦无法抗衡的阴谋之中,又或者,两者兼有,观天城之大,那些能教人知悉的,不过九牛一毛。”   闻言,姬洛不禁背脊发凉。   从桑姿被抓开始,所有的谜团都指向“三星”之一的天城,或者比这更早,早在桑楚吟西出昆仑之时,又或者是神玥垂泪于疏勒王城之际,他越发觉得,只要登上五城十二楼,许多从前无知而无解的事情,都能找到答案。   “你方才不是问我,为何会遭到刺杀,我猜,是因为这个。”桑楚吟朝余下几人的方向又看了一眼,见各自在位,遥有距离,这才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包袱。   当年南下的她,在火场中假扮赵恒义离开后,决心告别过去的自己,立志回到江南讨还公道,便顺手将随身之物寻了个路旁老树掩埋,连她自己也将此事彻底忘怀,若非桑姿遭难,宋清池往四劫坞捎口信,恐怕她也没曾想到事情远没有结束,而上一次和屈不换出玉门,调查蔺光的时候,极有可能给天城的人露了马脚。   原伯兮继任教宗位三十年,独揽天城大权也已有十五载,这样的人绝不会困宥于一些陈年小事,如今还要劳烦他兴师动众的,必然是会危及其身的隐患。   桑楚吟当即将包袱的死结拆开,摊在地上,把东西一一翻看。物件不太多,一对镯子,一只木盒,一面小菱花镜,都为女子用度。镯子是铁弗王赏赐,镜子是后来在天城磨的,至于木盒,盒子未带锁,一扣就开,里头放着的是一支箭头。   当初白华圣女放箭射杀屈不换,桑楚吟终是没能狠心视若无睹,夜间偷摸下得荒原上,徘徊了许久,确认人未亡而带着鸾刀远走后,独自静默了一会,捡回了那支被掰断的箭的箭头。   真要说为什么,她亦说不清,只是留着便留着了。   “没什么特别的。”桑楚吟嘟囔一声,跌坐在地上。   镜子和玉镯都是能一眼全貌的东西,没个特别,倒是盒子教姬洛有些怀疑,便从她垂下的手指间接过查看,左右摆弄了两下,随后用力一拧。那木盒盒底竟还有一格暗层,里头放着一朵干枯的花,和一颗棕色的药丸。   “白华师父居然还真留了东西,只是连我也瞒着,想来是清楚我的为人,怕我惜命,会拱手相呈敌人。”桑楚吟将药丸拈到鼻翼下嗅了嗅,叹道:“好香,你说会不会是师父她良心发现,走之前送我一颗功力暴涨的十全大补丸?”   “难道你不会拱手相呈?”姬洛瞥了一眼,戏谑道:“我倒觉得,是灭口的毒药。”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你们也都算对我了如指掌,可本就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可能做许多事情呐。即便是如今,有的依旧未能如愿。”桑楚吟把药丸放回了原处,没个大夫在侧,不敢轻举妄动。   “你如今还想着那件事?反正话撂这儿了,有我在一日,便绝不会坐视不管。”姬洛揪着南方流人叛军的事不放。   桑楚吟并不甚在意,耸了耸肩:“大家既然都有不得不为,那就各凭本事呗,你见我什么时候肯吃亏,吃过的苦,那是一定要讨回来的。”   争不出个所以然,姬洛便不再多费口舌,只指着那朵枯花道:“这也是白华圣女留下的?西域的奇花异草倒是叫人大开眼界。”   那花已枯了多年,干成漆黑一团,碰之则碎,桑楚吟费了老半天功夫,才将其展出指甲盖的大小,依稀辨出了丽色:“这好像曼陀罗!这心也太狠了,怕毒药毒不死我,还给我留了朵曼陀罗?”   “曼陀罗?”   “此花生于天竺,据说剧毒无比,不过也尝被入药,那个……那个给曹操治头风的华佗,便用它制过麻沸散。上次我去洞庭找桑姿时,就撞见江蓠长老用其开腹腔,她取了一小瓶给我瞧,我还有些印象。”   桑楚吟越想越气,顿时苦了脸,如何也想不通,给她甚至是西平亭的人招灾的,竟是这么俩刻薄玩意儿。胸臆气结,她把东西一收,便愤然起身,招呼人上路。   行路至龟兹时,桑楚吟佯装要事回返,与众人分道扬镳,只说会托朋友照看几人。谢叙和齐妗都是识礼知数的人,一场告别,愣是你推我就说了小半盏茶的功夫,就差再折柳一支,吟诗作赋。   只有姬洛和姜夏各自冷眼看着,一个是明里知道,一个是暗里晓得。   所谓的“朋友”,不过是换回了女装和本貌的桑楚吟本人,她往城里溜了一圈,等四人赶到约定民居时,她已换了一身波斯的裙装,着实像个美艳的舞姬,这三十六国她也算是熟门熟路,留有经营倒是不奇怪。   天山脚下南北恒通过于热闹,桑楚吟这个身份虽恐有杀身之祸,可水路发家的赵总舵主在大漠里徘徊,却更为惹眼,相较于多年在南方的苦心经营,她竟头一回连命也可以轻。   当然,桑楚吟本人死鸭子嘴硬,是不会承认自己的固执,只美其名曰: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于是,她引着几人,在龟兹国都延城招摇过市。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把第二卷 和西平亭的线索都串起来啦~ 第314章   天竺的佛学经行僧传至西域后,龟兹信者甚众, 城中遍布伽蓝佛塔, 时不时有老和尚在佛祠下讲经, 姬洛五人便遇上了一个。   齐妗驻足,谢叙也跟着侧耳静听,他二人分明不懂吐火罗语,却听了个津津有味,看得桑楚吟瞠目结舌, 不禁揪了一把姬洛的袖子,狐疑:“有什么好听的?”   姬洛没有无端揣测,而是依样在谢叙的袖子上揪了一把,懒洋洋地复述:“有什么好听的?”   闻言, 桑楚吟赏了个白眼避走, 谢叙从人堆里挤出半个身子, 言语里满是紧张:“姬哥哥,你可是哪里不适?”两次濒临险境, 倒是把这小少爷吓得不轻, 浑然已有惊弓之鸟的意味。   正巧姜夏为了避开街道上奔跑撒欢的垂髫小童,被推搡的人挤了过来,姬洛瞥去一眼, 随口调侃:“我哪有那么娇贵,江公子可是我的福星,有他在,不但不能死, 还要好好活至期颐之年,不然怎么对得起他舍命……”   “什么死不死的。”姜夏气急败坏地推开他。   见此,桑楚吟在旁叉腰大笑,笑够了,想起早间姬洛曾言此人在太行刀谷亦援手过一次,次次肯舍命,实在古怪,因而心中有些发疑。正欲出言提点,谢叙已接过话头:“不过就是觉得新奇。”   说着,他还凑到齐妗跟前询问:“你又在听什么?”   齐妗颔首,浅浅一笑:“讲经之人目光澄澈,眉目温柔,言辞有力,我虽不懂他的话,却见听者有豁然开朗之相,想必也是位有大智慧的人。有幸一听,足可谓之幸事。”   “这也太玄乎了吧。”桑楚吟喟叹,可叹自己这辈子是和大智大慧沾不上边的,并为读书够用则足,读太多可能会读成傻子深有所感。   瞧他们讨论得起兴,姬洛也来添了一出乱,忙问:“楚吟姑娘,你在龟兹久居,可知他说的是甚么?”   桑楚吟挤兑一眼,趁那两个奶娃娃不备,把人推到了墙根儿下:“多大个人了,和他们一伙?我要答不出你预备怎么圆?”   “尊师不是龟兹王的义女么?你这般冰雪聪明,耳濡目染之下,想必于你不难。”姬洛认真地说。   桑楚吟咬了舌头:“暌别多年,你倒是愈来愈会说话了。”   “此言差矣,我本就很会说话,何况,还有随行衬托,”姬洛未语先笑,说话间向一旁抱剑而立的姜夏掠去几眼,那人满脸写着不高兴,不与人交谈,也不听讲经,只朝他二人的方向定定看来,眼神沉郁,“这些年一直奔波,从未停下,自从离开中原后,越发觉得这样的日子才叫人欢喜。”   几次死里逃生,姬洛眼中多了光彩,开口也更为慵懒闲散,桑楚吟有时候会觉得,宛若两世。当初同屈不换到江陵踢场子那个寡言黑衣的少年,并不是真正的他,真正的姬洛是甚么样子,她竟隐隐有所期待。   “何曾见过长风驻足?你想停歇,却仍为运命驱使,姬洛,无论你我,都是身不由己之人。”桑楚吟回过神来,轻声一叹,“依你所言,八风令已知其七,唯有最后一令下落不明,你说当年泗水楼主会不会也派人送令到了西域?”   姬洛默了一瞬,才接道:“你说得对,长风从八方聚于九垓,只要身处在这片大地之上,就绝没有一日停息。”   说罢,他习惯性想落掌在桑楚吟肩头,招呼她回返,可此刻她身着女装,有些于理不合,倒是让他左右为难。   桑楚吟瞧了一眼他僵在空中的手,拿纱巾掩口,愣是足足笑了一路。   “无非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小无量寿经》之类的经典,你若真有兴趣,不若在此间逗留,运气好说不定能碰上国师鸠摩罗什,亲自开坛,讲经说法。”两人并肩回返,讲经已毕,人群散去,余下三人正等在原处。   谢叙招手,顺道竖着耳朵偷听:“鸠摩罗什!听说他乃舍利弗转世,我在中原亦听过他的大名。”见几人垂眸看他,他说着挠了挠头,有些羞赧,“我对佛经没有造诣,只是建康尝有大会,跟家兄家姐凑过几次热闹,但凡出西域修行过的僧侣,对他评议颇高,尤其是译经一事上,真想见上一见。”   “我说说罢了,你们还真以为那么好见?”桑楚吟在小少爷脑门上弹了一指头,“想得倒美!”   齐妗和姜夏落在最后,她仰起脸,悄悄去看身旁的人,慨叹道:“不出西域,不知天下之大,能来到这里,或许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姜夏只是摇头,故意不懂少女心事:“家里不好吗?”   “那不是真正的我。”齐妗眼中光彩迅速黯淡,小声说,“我也想放纵一次,哪怕是飞蛾扑火,也甘之如饴。”   姜夏心想:你可是在大漠里说出未达最后一刻,凡事未必能有定论,即便知之不能,也要竭力寻求他法的人,怎会说出如此丧气之话。   但千人千面,只此一面断人,实在太过片面,他很快又收回了心念,似是由人及己,最后一笑置之,那句“女孩子家家,心事何苦如此重”终是没出口,而改为:“得你将心事说与我,真乃幸事,承蒙信任。”   “江公子……”   齐妗脱口唤了一声,心中震颤,从小到大,她和旁人无不相同,所以从来不敢说真话。因为过目不忘之能,与家中姊妹兄弟习功课,别人门道尚未摸清,她已习得一半,为了不被视为异类排斥,只能将自己伪装如常人。   奶娘说,人不能和别人不一样,太不一样的人,容易招灾致祸。   假话说久了,习惯了,便没有人能知道她心里真正在想什么,因为真正的自己已经被她禁锢,但她其实不想做大家闺秀,不想和所有待字闺中的女子一样做同样的事情,走同样的路,一眼看到头。   姜夏微微一笑:“我不知你过去,亦不晓得该说什么与你宽慰,但行前路,如人饮水,不论是什么,做什么,不必掩饰,不用死求结果,更无须后悔,因为所有的一切,都不过仅仅是一个选择。”   谢叙提着几盏纸灯,在街尾向他俩招手:“嗨,楚吟姑娘和姬哥哥打赌输了,出钱给我们放灯玩呢,你们想要这个兔子的,还是这朵莲花的,噢噢噢,我晓得了,不若去放天灯如何?”   “我要那朵花的。”齐妗心中砰砰直跳,快步走过去,却错拿了灯,但她压根儿没注意。   “江屿寒。”   姜夏抱剑驻足,齐妗回头福身作礼:“听君一言,醍醐灌顶,小女子亦斗胆补上一句,过去的选择,并非往后的选择,而往昔的选择,亦不该左右当下的选择。”   姜夏嗤笑一声,向着长天:“可惜我是个固执的人,我没有选择,只能走到尽头。”   “什么选不选择的?”谢叙摸不着头脑,指着齐妗手头错拿的那盏黑胡子人面灯捧腹大笑,又看了姜夏一眼,“错了错了,你怎么选了最丑的这一盏,这是我留给他的,哎哟,怎么说漏嘴了。”   “你找打。”姜夏抿唇,不由自主举起手中的剑。   谢叙捂着耳朵,拨开人群狂奔:“狗急跳墙喽!狗急跳墙喽!姬哥哥救我,救我!”姬洛横在两人中间摇摆,桑楚吟趁机用脚跟一勾,把挂着鸡毛的箩筐,罩在姜夏头上,赶来的齐妗一声惊呼,想要拉人,却拉错了人。   几人追逐穿过闹市,仿佛眼下已是人间胜事。   ————   “可累死本少爷了。”谢叙拄着大腿喘了口气,腾出右手朝脸蛋扇了扇风,大步一跨迈过槛,往身前金碧辉煌的楼宇走去。齐妗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他这才看清门楣上的金粉漆的字,一脸惶惑地望向桑楚吟:“赌坊?楚吟姑娘,你带我们到赌坊作甚?”   桑楚吟兰花指一捏,朝他脸上吹口气儿:“金灯不夜,何不寻点刺激……”   姬洛插话:“说重点。”   败了兴致也不恼,桑楚吟清了清嗓子,非说是要做东,叫大家开开眼,既是赵舵主的朋友,便好生招待着,又说那赵恒义当初还未投奔四劫坞,搁在沙州那一块儿活动时,允了她不少方便。   这种鬼话不过是惯例的说辞,圆她的身份罢了,姬洛自她身边过时,不由失笑:“你觉得我会信?”   “好吧,找金蟾。”桑楚吟飞快地说。   齐妗疑道:“难道不是应该上山去?”   桑楚吟伸手一通乱指:“那你们可知上哪座山?天山山麓绵延千里,地辐之广,山峰更是数不胜数,纵使依着名字晓得那金蟾藏于天池,可天池也不是个小地方,就靠我们几个人?”   “那我们去找人打听消息。”谢叙道。   “三十六国,话有不同,不会异族语,基本很难套问到有用的消息,有些汉商倒是常年游走此间,可人生地不熟,你敢信?”桑楚吟摊手,“那可是绝世的宝贝,不是烂大街的白菜。”   “可别卖关子了,你这性子……”姬洛扶额,差点说漏嘴,在桑楚吟的瞪眼下又堪堪憋了回来,从怀中取出早间两人提早备好的金银,拱手相赠作虚心:“该如何,还请楚吟姑娘明示。”   桑楚吟得意一笑:“钱能通神,这还差不多。”说着,眉目次第转过几人,将那包东西在手头掂了掂,装模作样咳了一嗓,“破费,破费,赵舵主已给过酬劳,这地方小贼多得很,全当给几位看管。”   都是坊间行话,管着管着也就管到了自己腰包,谢叙瘪了瘪嘴,没再说什么,跟着人往里走,只路过打手身旁时,仰头见人足有两个自个儿那么大,不由缩了缩脖子。   “带上筹码和想问的消息,在这里总能问到,纵然问不到,也能赢到。”桑楚吟拈出两片拇指大小的金叶子,塞到门前引路的小厮,凑上去用吐火罗话道:“我们想要天山上的消息。”   没一会功夫,那门前侍者便带他们入了一间敞亮的房子,里头一应屏风桌几都是江南木造,但堂口摆件却是西域金银漆器,斑斓的墙壁上还挂着狼头,鹿角,和羊毛织就的花形毯子。   中心人最多,一桌往往围了好几圈人,都是玩钱的消遣,旁边的角落里,则都是单桌,常常只有两三人,那花墙后有声,像是藏有内室,不过通路口有人守着,不是熟客不让进。   几人跟着桑楚吟转了一圈,发现有赌消息的,也有赌东西的,刺激是真刺激,有人输了钱却没买到半个字,也有人运气上上,乞丐身价翻作富翁。   五个人团在一块实在惹眼,桑楚吟带了俩少年去人多的地方看了两局猜大小,姬洛和姜夏在内室门前徘徊了一阵,等到有人出来,多看了两眼,并没有异样,只是有不少逢人拱手道极乐。   “这腌臜地方也敢言极乐?”   姜夏不屑之,姬洛抬了抬手朝正中“极乐墟”三个汉字一指,悠悠道:“欲望之净土,人心之极乐。”两人只道说的是地方祝词,不甚在意。   桑楚吟是甩着钱袋子回来的,听声响,里头的东西翻了一倍,故意过来两人跟前炫耀一番,就近点了一桌赔率大的。一连三局,盘口越垒越高,赢了个盆满钵满,几个人坐地数钱,一旁看热闹的是又眼红又忌惮。   “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技艺。”姬洛不吝夸赞。   “我这个人别的不行,就是运气好。”桑楚吟丝毫不脸红,越说还越得劲儿。当初离开朔方过西域三十六国上昆仑,她身无盘缠又不敢随意典当那对赏赐的玉镯子,只能靠赌钱筹措路费,当时屈不换跟着她,但凡赢了有人不认账的,先捶上一顿再说。   她没有接着说下去,这会子,桌上的人都走光了,角落里走过来一个小老头,穿得破烂,一口龅牙,两指搓着下嘴唇,睨眼看:“是你想要天山的消息?”   “天池金蟾,怎么个说法?”桑楚吟单刀直入,这地方鱼龙混杂,越委婉含蓄,越容易教人看出是嫩点子。   那人显然是常客,蔑笑了一声,朝看门的比了个手势,随后有人开了道小门,引他们到了一间内室:“一局,你手里头所有,敢不敢?”   “玩什么?”   “你说。”   两人在小桌前坐了下来,那人看出舞姬是个汉人,连带身后几个都是中原面孔,于是前后说的是汉话,虽有些走音,但大致能会意。   桑楚吟也不客气,从柜子下头取出一副簙簺:“那就格五。”说着,分起黑白子来。这种博戏一人五子,一次一步,遇对方之子则跳,至五则不行,要想赢,则要手头子先杀到对头地盘上。   那小老头看笑了,心里头暗道:妇人之仁,自己谦让让她选,她倒也真谦让起来,没选方才大杀四方的骰子,不由有些轻敌。   “请吧。”   桑楚吟落子,开盘先弱后强,叫人以为胜券在握,中盘再杀个回马枪速度解决。老赌鬼们都会两招扔骰盅的手艺,既然对方要赌大,就绝不给翻盘的机会,能靠脑子的,就不赖手法,能靠手法的,就不赌运气。   半柱香后,小老头输一步而败,面如死灰,但很快,他又释怀了,脸上堆起方才那种轻蔑。   “上天山吗?”   “不用,极乐墟的主人,就有一只。”说着,他砸吧嘴,离开了屋子。   齐妗本还想叫姜夏防一手,可没想到人丝毫没赖账的意思,干干脆脆就说了,不过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该是如此,赢了是重金,输了也不过一道消息,若换作自己,也会觉得无所谓。   谢叙忙问:“极乐墟的主人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赌鬼和醉鬼什么的比较搭2333 第315章   桑楚吟把棋盘翻了过来,下头烙着一个“钟”字:“下七路‘色赌财毒盗奸歹’中那个赌, 号称‘千门将中将’的钟别。”   “原来钟别从中原消失, 是躲到了这里。”姜夏哼了一声。   谢叙追问:“那怎样才能见到他?”   “听说钟别的赌术天下第一, 从无败局,想见他,赢呗!开赌坊就是为了赚钱,试想若赢跑这里所有的客人,他还会不来见?”桑楚吟耸耸肩, 把赢来的金银人手分了一份,“诸位不妨也试试手气?”   “等回了江左,你们可不许告状。”谢叙捧了钱,默念了两声“我没来过”, 悠哉逛了一圈, 瞧见竟有人赌古籍, 便挑了个角落,也学着玩格五。齐妗没有那撒欢的性子, 起初还很矜持, 但看姜夏二话不说拿了银钱,她也跟着一并接过,心里头那种打破禁锢的快感如摧枯拉朽。   可惜, 少年少女哪里真会玩,不足半盏茶,便已是两手空空。   姬洛和姜夏倒是有点儿意思,只是两个人依傍的方法不同, 姬洛是靠技术了得,习武之人耳力本就极佳,加上揽月手拨云见月,摇骰子最是厉害;姜夏则善于玩博戏棋,心思沉,又耐得住性子,将人耍得团团转。   “世上最不缺豪赌,因为人人皆是赌徒。”桑楚吟最晚开张,先观上几局喝口咸奶茶,眼瞧着像那么回事儿,便随口感叹。   姬洛一边摇骰子一边问:“世人都想赌赢,那可有人想赌输?”   “不如你和人比比,谁先把手头的筹码输个精光?”桑楚吟不迭出起馊主意,桌面的赌徒们却觉得有意思,要和姬洛换了个玩法,先输光的人最后可以赢走本局所有的钱财。   附近几桌的人都涌上前来看,未免一锤定音过分无趣,每一次都定额押注,姬洛随意拨了拨骰盅,也不再认真听音,大有听天由命的意思。   “好,看老天爷怎么说。”会玩的不会玩的,都开始乱摇骰盅。   本以为至多一盏茶的功夫,可来来去去却硬生生拖了小半个时辰,桑楚吟困得打了个呵欠,伸长脖子,发现几人手里还有余钱,不由把手往桌沿一撑,落下的骰子瞬间在木盅里都化了齑粉:“真没意思。”   姬洛撒手离桌:“我以为你会来上一句,有输有赢才是平生。”   桑楚吟戏谑一笑:“可惜我是个俗人,我只想赢,一直赢,并且还深信人定胜天。”说着,她接过侍者送来的新骰盅,去了另一桌,果然开始稳赢不输,无论规则怎么变,她都始终大杀四方。   直到,极乐墟里的打手将他们几人团团围住。   “不是吧,你出老千?”   谢叙被推着走时忍不住嘟囔,没看住脚一个趔趄,一脑门撞到了肥肉上,前头的大汉回过头来,将手头的长刀拭了拭,目光很是凶恶。虽然说他们现在要被带去见钟别,可以这样的方式,实在不太光彩,尤其是他虽爱胡闹,却也是个要脸的读书人。   桑楚吟泰然自若,丝毫没有红脸,反倒痴痴地笑:“老实巴交还真是唬一个是一个,这么多人都得赢,那得到什么时候?靠运气的东西,都不长久,你以为这个‘千门将中将’一辈子吃气数,不过是手艺好得叫人抓不住尾巴。”   她提着裙裾大步一迈,不像犯错的人,反倒是个等着被盛情款待的上宾,“我可有话在先,让你们玩玩意思一下,不过是替赵舵主尽地主之谊罢了。”   “姑娘对在下倒是了若指掌。”内里的珠帘一掀,快步流星走出个疏朗男子,往胡床上翘脚一坐,摸着下巴上的小胡子道,“听说你们想要天池金蟾?”整个极乐墟都是他的,下头的消息自然一字不漏。   桑楚吟向前一凑:“想要便给吗?”   “赌坊的规矩,出千留手,不过姑娘这么娇滴滴的美人儿,岂不可惜?”钟别向后一靠,拎起盛满葡萄酒的金壶,直接仰头一倒,“不过,极乐墟的规矩,什么都可以赌。”   桑楚吟笑道:“那你完了,天下第一的名号就要改易他人了。”   钟别抛出一个骰盅,当着几人的面,掷一次,开一次——   “三六点大。”   “三一点小。”   “一柱擎天。”   ……   面上要什么有什么,他甚至还可以让骰子棱面角尖立起来,而且每一手只晃动骰盅一次,几乎可以称之为神乎其技,这样的人可以说,放眼天下,绝无人出其右。   “姑娘,可还要继续?”说完,他将手头的骰盅甩了出去,撑在胡床的扶手上,向后展臂一靠。   桑楚吟右手将其截下,发力一捏,上好的香木崩碎,碎屑在划向她遮面的纱巾时,被纤指按住:“总不至于样样都精吧。”   “你说。”   “陆博如何?”   钟别笑脸相迎,随后就着雕花扶手一拍,地上浮起石台,上头摆着一副方正棋盘,左右各六箸六子,中心用玉砌了小渠,放了两尾鱼。   “请吧。”   桑楚吟也不客气,拿起博箸一掷,按数行棋:“我猜来此之前,阁下已复盘格五,比起猜大小,掷骰子,小女子还是更偏爱这样的博戏。行棋诡道,出手即见人心,哪怕能投出想要的博箸数,但没有合理的布局,一样会溃不成军。”   姬洛在旁默然观之。   这下七路的人,他也算见了个遍,这个钟别倒长得颇为周正,没有半点铜臭味不说,反而言行举止还有几分豪爽,与他曾设想的奸猾小人,并不怎么相似。   两人行棋很慢,正如桑楚吟说的,人手六子,虽然可以靠手段掷出想要的步数,但怎么走,走哪一子,却需深思熟虑。   一炷香后,桑楚吟手头计数的竹筹有四,对面少她二根,算是略占上风,但钟别心有计量,与她周旋片刻后,散棋升枭将,枭棋入水牵鱼,又追平了筹数。   “他吃子了!吃子了!怎么办?怎么办?”谢叙看得痴了,咬翻了一块指甲,痛得又惊又叫。   姜夏握紧拳头,齐妗搅着袖子,努力稳住心神:“一定有办法的。”   姬洛垂眸,次第看过去,心中涌起一股热流,这种真心以待,足叫人感动,虽是忧心,却也开怀,好像立即死去,也再无所谓。他足够幸运,人情冷暖尝过的,暖终归大于冷,于是,不由地嘘声一叹。   “叹什么叹!”桑楚吟支起脊背,重重掷下博箸,“我说过我一定会赢,会一直赢!”   眼看着对手要再牵一次鱼,桑楚吟备着的异子突起,先一步杀掉了钟别的枭棋。身后四人松了口气,只是战局仍旧紧张,互有厮杀,两人手头的子都不多,谁先再得二筹,谁就能胜。   这时,门外一阵脚步声,忽有高喊:“钟爷,有人闹事,拦不住啊!”   行棋被扰,钟别面有不忿,但仍想先下完这盘博戏,外头虽喊得厉害,但这房子内外没有他的招呼,底下的人也不敢进来。可谢叙却被这声响一惊,不由自主“啊”了一声,钟别手头失了准,棋子落到棋盘中心的浅池中,把两条鱼砸了个正好。   钟别悻悻抬眼看去,谢叙捂着嘴往姬洛身后一躲,还忍不住偷笑,不过好在,人没和他一般见识,转头一脚踹开屋门:“废物!”   “爷,有个疯子,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又是哪个赖账的,我这儿规矩不懂,要么把东西给他,要么就人留下。”钟别脸上显出狠色,但那手下却没走,颇有为难,寻机贴上去耳语两句后,钟别眼神一变,调头向房中的几人拱手:“一点小事,失陪片刻,还请几位担待。”   说完,他竟拂袖,随人扬长而去。   屋子里几人面面相觑。   桑楚吟兀自把落水的棋子勾了出来,齐妗取来巾帕擦了擦,摆回原处,紧张地问了一句:“能赢了吗?”   “除非他行子出岔,否则至多只能平手,钟别可不是浪得虚名。”桑楚吟摇头,目色凝重。   谢叙一听有些急,那到手的金蟾岂不飞了,关心之下,忍不住想使坏,可他伸手去碰棋,半道又收了回来,心里良知,过不去那道坎。“姬哥哥……”那张满是朝阳生气的脸,眨眼就变作了落日黄昏的凄苦。   掷箸赌术虽不精,但论下棋一道,姬洛却还能说上话,只瞧他沉吟片刻,道:“其实有一险招,或可诱杀他的枭棋,只是此计若不中,就会一败涂地。”   此处无人对钟别知之甚笃,他的风格,他的想法,也全无从猜测,是求稳平手,还是险中得胜,总教人两难。   谢叙左右泄气,一挥袖,找了个出恭的理由,离开了房间。   约莫得了指示,只要不是出格的事,里外的打手都没拦人,没一会,谢叙溜了回来,拍着心口气喘吁吁:“外间响动可大了,真像是遇到了疯子,不过我不敢乱走,听两个如厕的人说,砸场子的力大无比,口吐白沫,整个人都不大正常。”   说着,他顿了顿,“我听着倒像沙州荒唐斋的那个人呢。”   姬洛和姜夏对视了一眼,寻了个同样的理由,跟了出去,谢叙嘴巴甜,去讨了些吃食。桑楚吟本在权衡两种法子,一回头,人全没了影,只齐妗起身,正欲向窗边走,抬头看她一副哀怨的模样,又提着裙裾坐了回来:“还是我陪着楚吟姑娘吧。”   一次巧合,两次便谓之古怪。   方才钟别亲去,姬洛猜想闹事的是个什么显赫人物,可听谢叙的耳朵顺来的话,倒像是一般的江湖人。如果不是因为人,那便是因为事,能让极乐墟主人放下手头去处理的,绝不是小事。   延城未起楼宇,都是矮房子,又全是石头黄土砌成的,飞檐走壁倒是轻松,只是花园里徘徊的打手多,稍稍有些碍事。   两人对视一眼,虽未说话,却不知为何有了默契,姜夏先在暗处,将人引了去,姬洛翻过围墙,把门豁了一条缝,便在后头接应,等那群尾巴绕了一圈回来,墙根儿下早已没了人。   后园很清静,像是闲杂人等刻意被打发了去,两人敛去气息,蹲在灌丛里拨了两片叶子,只见钟别站在前方不远的石灯下,有一人背对而立,漆黑的长袍从头裹到脚。从之前手下人的话中可以推测出,是那个输了赌的人。   输了赌也不是大事,钟别的赌坊抽利,那些个豪客送了不少钱,赊个个把账的面子还是有的,但这人显然不同一般——   极乐墟的主人在西域的头脸响当当,刚才见面时步子开阔,走路带风,这么一个英姿飒飒的人,跟眼前人说话时,却总是倾身侧耳。若说两人身量,钟别还要高上一头,显然不是贴心,而是唯唯诺诺,主动示好。   一道响指,门前锁动,方才闹事儿的人已经给收拾了,显然被揍得很,脸肿得跟个猪头无二,嘴巴上还挂着白沫子,两只眼翻白眼,鼻孔里哼哼唧唧。   拖着进来的壮汉把人往地上一甩,长袍男人踩着他的手,扇了一巴掌,随后伸出长指甲,掐住他的下颔:“醒了?看看我是谁。”   那人瞪大了眼睛,浑身抽搐,可嘴巴却因肥肿,半天说不出话。   “他?”   姜夏向前头指了指,姬洛颔首,认同了他的猜想——他们都想错了,地上那个半死不活的家伙和这个神秘男人,方才显然并不在一处,这不是两个赌客之间的烂账。   “跑什么?为什么不乖乖听话?嗯?”长袍男人的手向下滑,一把掐住脖子,掐得人出气多进气少,整个脸涨成了青紫色。   钟别上去朝人肚子软肉踢了一脚:“还有胆子上这儿来!”   这一脚狠,酸水混着血喷了出来,长袍男人嫌手脏,避了开去,拿出手巾擦拭。地上的人死死盯着钟别,咬牙道:“你……好啊……你原来是他的人,极乐墟已……已经……投靠了……”   “抬出去杀了吧。”长袍男人打断他的话。   地上的人缩成一团,又气又笑,待钟别招呼人来抬,他两颊的肉一僵,整个人痛苦呻吟,在地上反复翻滚,努力伸手向前,想要抓那长袍男人的脚,却没捉到,只就近死死抠住了钟别的羊皮靴:“极乐丹!给我,给我极乐丹!”   钟别抬腿欲朝死里踹,长袍男人忽然伸手制止,凑近些:“来这儿赌,是药没了吧?交代的事情办好了,有的是好处,何必自讨苦吃,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还敢跟我讲条件!”   “啊!”   只听一声惨叫,那人右手两指生生被齐根掰断,十指连心之痛下,他终于止住了“极乐丹”三字的絮叨,捧着手涕泗横流:“我不想害人,我不想再害人,你们不过是利用我,利用我去控制别的人,让其他人也为你们摆布,你们想要……想要称霸西域!”   “你不是想要极乐丹吗?”长袍男人阴恻恻一笑,两指从长袖中夹出一颗药丸,在那半死不活的人眼前晃了晃,随后当着他的面,碾碎了抛入土中。   那人像疯了一样爬过去,挖起大把大把的土往嘴里塞,姬洛和姜夏就在他的身前,眼睁睁看着他宛如饥荒中饥不择食观音土的人一样,面目扭曲,最后肚子胀大,活活被撑死。   死之前他憋着一口气,狠狠诅咒身后的两个人:“你们害人不浅,会死无全尸!”   钟别走过去探了探鼻息,随即摇头。   长袍男人半信半疑,一脚踩在那浑圆的肚子上。谁也未曾想到,已经闭气的人像诈尸一般直挺挺坐了起来,两手尖锐的指甲,撤下男人裹身的斗篷,露出金发和雪白的缀金长衫。在整个西域,只有天城的人如此打扮。   黑夜下金光闪过,月牙弯刀一划,地上的人头身分家,这才彻底死绝。   “太脏了。”   天城的使徒擦了擦刀上的血,快步朝屋内走去,钟别跟个狗腿子一样跟在后头不停说话,只是隔得实在远,再听不清。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七路全都出场啦~ 第316章   “极乐丹,听名字倒是和这地方相和, 只可惜不是什么好东西。”姜夏瞥了一眼晾在园中惨不忍睹的尸体, 将眉头皱得更深——   姜玉立还在世时, 对西域的态度一直讳莫如深,培植的势力几乎很少越过玉门关,只有截杀蔺光时,曾有一次近乎疯狂的出动,别的时候似乎隐有忌惮, 可究竟忌惮什么,他却并无答案。   许多消息姜夏都是从心腹苏明口中听来的,那时的他还太小,根本不明白, 眼下看来, 西域早已是暗流涌动。   既然有天城的使徒在此出没, 钟别的态度又十分鲜明,难保两人不会搭台唱出请君入瓮的大戏, 桑楚吟如今扮作舞姬, 虽戴着面纱,但是身在虎穴,真被识破却也绝非好事。姬洛转身离开, 走前顺手抓了一把泥揣在怀中。   “钟别呢?还没回来?”   桑楚吟还在原处执子踌躇,听见两人步履急促,不由回头看了一眼:“你俩怎的去了这么久……诶诶,拉我作甚?”散棋“咕咚”一声落在玉池里, 她左手捞了两下未捞住,仰头瞪着将她拉拽起的姬洛,脑子里像塞了浆糊一般混沌。   齐妗闻风而起,心中惴惴不安:“什么好香?”   桑楚吟动了动鼻子,骇然一惊,立即咬着舌尖,痛楚让她恢复清明意识,挣脱姬洛的钳制,扶住齐妗的肩膀,见她手脚已然麻痹,干脆右手揽腰让其靠向自己,随后拂过几处大穴,运功替她缓解药力:“是曼陀罗的香味!”   “会不会是那个人?”姜夏二话不说,把迷迷糊糊刚摸到门边的谢叙往肩上一抗,后者还未喊话,已被他随手扯了块巾子塞住嘴。   方才他们一路来见过,附近并无植花,突如其来的迷烟,若说和钟别毫无干系,傻子也不信,姬洛来不及解释院中所见和极乐丹的事,在前开路,三人合力从极乐墟打了出去。   入了夜市,那群打手仍旧追咬着不放,外头的人一看,穿的是极乐墟的衣服,以为是赌客输了债不还,见惯不惯纷纷让道,这本想借路人拦一拦的法子,当即便不好使,只能围追堵截,先入了穷巷。   姬洛握剑断后,心里发狠,想一不做二不休,找个人少无碍的地方,将尾巴彻底解决。哪知跑了一会,那些人又神不知鬼不觉一般不见踪影。几个人犹疑未解,只能沿着民巷走,直到了出口,才明白为何——   刚才那个杀人的天城使徒将好徘徊于坊市尾的佛塔之下,听见动静,向他们几人的方向看来。   “天城的人。”桑楚吟一眼认了出来,扶着齐妗靠到墙根,袖底的扇子死死捏着,见机而为。   夜已深,此地并非闹市,路上别说行人。连个鬼影也没有,想藏是藏不住的,但也不可自乱阵脚。那使徒本在等候同伴,听见人声多打量了一眼,见是个窈窕的舞姬,远远瞧着身侧跟着几个男人,对于风月之事,并不甚在意。   但狭路相逢,谁又能知对方究竟作何猜想,既然撞上门来,不如先下手为强,也好套一套天城的话。桑楚吟要动手,姬洛并不想她现在暴露武功和身份,极乐丹、曼陀罗和白华圣女遗物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在不清楚敌人在这件事上扎根多深时,最好的法子是化繁就简,先来一招惑敌,探一探路。   于是,他率先剑出决明,把人捉住。一个传话的小喽啰,比起西平亭撞上的清洗的那批人,功夫还差点。   姜夏把谢叙从肩上卸下,那小公子落地,摘掉嘴里的巾子,撸着袖子上前:“你们把桑姿弄到哪里去了?”   使徒被伏,冷冷看着几人:“谁是桑姿?”   趁他目光掠来时,桑楚吟谨慎地先一步避开,背身去照顾身子最娇弱因而受影响最深的齐妗。那齐姑娘纵使中药,浑身上下也自有一股大家气度,使徒的目光全落在她身上,倒是没在桑楚吟身上多停留。   “就是你们在西平亭抓走的那个人!我们和天城素无恩怨,你们为何抓他?”谢叙解释。   见与极乐丹无关,使徒心里暗自松了口气,想来也是知道抓错了人,可缘由自然不能轻易说给他们听,如今受制心有气,只能梗着脖子道:“那个假女子?他死了。”   姬洛扫了一眼桑楚吟握紧的双拳,将架在脖子上的剑往下压了一寸,悠悠一笑:“江湖规矩,一命抵一命。”   “抓他的不是我,杀他的更不是我,凭何要我抵命?”没想到人二话不说要手起刀落,那人急了,忙拿蹩脚的汉话阻他,生怕口舌慢了一步已人头点地。   姬洛耸了耸肩,以无赖的口吻道:“可惜我等本事不够,没法上天城擒凶,只能委屈兄弟你了,好走。”说着,只见寒光一展,他手中长剑破风而下。   使徒闭眼大喊:“他没有死!大教宗待他很好,还说……”   剑刃在脖颈前堪堪停驻,但桑楚吟已无声潜至身后,一把扭断了他的脖子。该得到的消息已经得到,心中悬石落地,对天城无甚好感的她,自然知道不留后患的道理,先一步出手,回头发觉姬洛握剑不稳。   “姬公子,你的毒没事吧?”她伸手扶了一把,语气止乎于替朋友跑腿的客气,“可惜没有拿到天池金蟾。”   姬洛调息,轻道一声无碍,随后与几人一同,把尸体扔到相隔数街的坊市后巷,再由桑楚吟引路,去了一处秘密的民居。这是她上一回前来西域调查蔺光时,找到的一处落脚地,乃是当年白华还为舞姬时,蔺光秘密为其购入,只是后来人走茶凉荒废于此间,渐渐破落不为人知。   桑楚吟稍稍收整一番,屋内干净有致,东西不多,但应有尽有。   白日行路,夜间又遇上这档子事,谢叙和齐妗两个中药深的,都累得洗漱也罢,靠着胡床便睡去。   姜夏径自往另一头的墙边屈腿坐下,靠着柜子闭目养神,刀谷那夜他并未中毒箭,只受了爆炸波及,外伤重内伤轻,至沙州时尚还有些血亏气弱,但经拜月湾一行到如今,几乎已愈。   可伤易好,压在心头沉甸甸的事却难解——   先不说霍正当被姬洛诱杀,死于刀谷,手头实力受到重挫,便是自个儿失踪,和苏明断去联系,便足可撼动大局。但他不能轻易的离开,向姬洛放冷箭的人在暗不在明,或是苻坚痛下杀手,亦有可能是自己人,甚至是江左仇视的势力,也未可知,他没法做出准确的判断,但隐隐有所感觉,仿佛这一局棋,是为了将他们都导向西域。   天池金蟾便是拨开迷局的第一柄钥匙。   为什么是西域?   姜玉立告诉了他许多事,却仍有更多向其隐瞒,毕竟最初的他,也曾奋起反抗,可兜兜转转事到如今,却成十分掣肘。姜夏下意识探向心口,那里缺了一条银铃红绳,可那东西永远留在了拜月湾的沙海中,他怕真相亦会如此。   门前有些响动,但他没有睁眼,亦没有追索,若只是江屿寒,不会将那个舞姬放在心上,但很可惜,他不是。桑楚吟装得逼真,可惜赵恒义身份有疑的消息,便是他给的,连代学坤,都是他的人。   姬洛没有歇下,睡前取了一些清水,走到小院中,将怀中的土放入其中浸泡,等水浑后,再将残渣沥去。   “思前想后,我觉得你需要这个。”桑楚吟站在月下,手中提着两只打来的夜鸟,但鸟却并非她话中所指。只听一声“叮咚”,半颗药丸从纱袖下滚到了一旁的空碗中,姬洛用竹箸将其捣碎,也灌了些许清水将其晕开。   桑楚吟没什么闲心,粗暴地将两只夜鸟分别扔进碗中,那鸟儿只是被击晕,呛了水又活了过来,很快在水中扇翅,继而调头向人悍勇地扑了过来。   姬洛挥了一掌,其中一只落地,但很快又恢复气力,再度不畏死地冲了上来。那一刻,他不禁想起了极乐楼中那个诈尸惊坐的人,还有荒唐斋中那个狂徒。   数息之后,没吃泥水那只发狂后死去,另一只虽亦狂怒,却活了过来,飞离枝头。两个人坐在树下,对着死鸟沉默。   “把另外半颗借我一用。”过了许久,姬洛伸手讨来,向着空中一掷,那只鸟果然未走,又调头来啄,而后被桑楚吟以石子儿惊走。   如此反复试了多次,次次如此,两人心中皆是一紧。   “我现在很庆幸,在沙州没有一口回绝张乙的托请。”姬洛如是道。他不敢想,若是没有桑姿被劫,若不是他和谢叙二人势弱需要借力传信,或者更早一些,若是没有阴差阳错来到西域,仅仅靠钱家的人围追堵截,一旦失手,那么中原往后会受到怎样的打击。   桑楚吟呵了口气:“希望醉鬼已经将那批货拦下。”   “拦没拦下不好说,毕竟有的人如附骨之疽,十分难缠。”姬洛端起那两只小碗,将水往树影里一泼,几条黑影立即持刀跃了出来。   两人没有即刻动手,而是先折返屋中,喊醒酣睡中的人,确认无事之后,这才突围而出。打斗之中,天上燃起两支讯烟,又起鸣镝三四声,桑楚吟发狠,在毫不留手掰断一人脖子时,揪扯下面巾。   “天城?”   几人拧眉一瞧,本以为是极乐墟的那群打手追上了门,没想到却是个卷发碧眼的女子,黑衣之下,裹着蔽腿白袍。他们手中尽皆持着模样古怪的法器,出手十分狠辣,大有灭口之意。   “这不可能!他们怎么来得这么快?”谢叙瞌睡早被吓没了,被姜夏推出院门时,忍不住回头对姬洛喊。   这才过了多少个时辰,他们惑敌的招数竟然丝毫无用,就算这些人脚力快,反应迅速,从失了同伴便即刻调查,至少也要到晨间,才有可能摸出他们的大致位置,来得这么急,实在蹊跷得很。就算天城在西域的势力庞大,也不可能闲到城中一街一巷,哪个犄角旮旯多了只耗子少了只猫也一清二楚。   齐妗大口喘气:“有人告密?”   气氛一时沉凝,她这才猛然反应过来话有歧义,忙补了一句:“我是说这城中有人透露了我们的行踪。”   “钟……钟别?”   姜夏喝止住少年少女你来我往的揣测,招呼人潜入巷子:“别说了,先离开这儿,鸣镝一起,他们的人很快会向此处拢聚。”   “往这边!”桑楚吟努力在夜色中辨清七拐八绕的路,挥袖一指,等人走光了,后头的追兵断干净,这才甫身跟上。   姬洛故意慢了一步,跟她并肩。暂无动手,后者有了说话的机会,立时啐了一口道:“着实不应该,过了这么些年,就算是原伯兮本人,也不一定能在纱巾蒙面的情况下一眼认出我,更何况他的走狗,该死的,还是那倒霉的极乐丹!”   “不,不对,不是极乐丹。仔细想想,刚才钟别的人是故意追失了手!”姬洛冷笑反驳,转进一条暗巷,锁住通路。   眼下不能再乱跑,需要冷静下来,好生谋划——   天城的人做不到的事,极乐墟却可以替他们办到,只有臭鼠,才知道城中的阴沟暗道,既然钟别的打手将他们追入穷巷乃刻意为之,显然是为了令他们撞上那个天城的人,只是两方相撞并未如他的意,他只能再次出手。   可钟别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是因为极乐丹,还是因为……桑楚吟?   姬洛理了理纷杂的思绪,却觉得整件事无头无尾,他们被卷入漩涡时根本未见漩涡之貌以至于到如今身在漩涡之中,无路可走。   不妨兵行险着,再大胆猜测一番:“花园中的那一幕,是他故意要叫我们看见的,那曼陀罗花香,很可能不是真要困住我们,恰恰相反,是为了逼我们离开。那时我和江公子在外,只要用量稍微再重些,怀迟和齐姑娘就会彻底中招,楚吟姑娘虽然武功了得,但想要带着二人全身而退,必然不易,只要有人被擒,自是战至不死不休,所以,这不是他想要的。”   谢叙问:“他想要什么?”   “一旦离开,我们就有机会在极乐墟之外和天城的人狭路相逢,这是他想看到的。”姬洛道。   连桑楚吟也不解:“可这又为何?为何要在极乐墟之外?”   “那就得问他本人了,”姬洛朝幽深的巷外看了一眼,脸上浮出意味不明的笑容,“钟别这条伏草的地头蛇,够狠啊。”   “他奶奶的,走,去把天池金蟾抢过来!”桑楚吟撸袖子。   谢叙和齐妗以为是气话,忙一左一右将她架住,动作齐整得活像婚礼时撒花的金童玉女,可这时的姬洛已经大步在前,完全没入阴影之中:“调头,我们回极乐墟!”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一章~ 第317章   这一夜实在漫长,钟别候在极乐墟里, 已喝了两碗茶, 瓷碗见底时, 他抬头对着敞门前的人笑道:“一眨眼,客人尽皆不告而别,都怪我怠慢失了礼数。”   胡床边左右手各有一个金丝架子,上头搁着两只鸟笼,一只生一只死。桑楚吟盯着那只死鸟, 阴阳怪调讽他:“钟爷好手段,这不又把人给请了回来?甭废话,干脆点,有什么直说!”   “那我说了, ”钟别人倒是很干脆, “白华圣女是你什么人?”   桑楚吟心中咯噔一声, 多亏得这些年养出深藏不露的本事,这才没露怯。   钟别放下茶碗:“不要急, 想清楚再说。”   姬洛欲要替她开口试探, 却被桑楚吟拦了下来,只瞧她抚了抚发髻,挣到同伴前头, 果断地摘下纱巾:“是我师父。”   钟别下榻,一挥手,四面门窗都合了上来,他随即按住左肩, 朝几人微微倾身施礼,道了一声:“方才多有冒犯,还请诸位跟我来。”这礼并非中原的礼节,由他做来,倒是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几人跟在后,随掌灯的他穿过一条狭长的石道,走入地下密室。铁门前点了两盏油灯,火烛随人带起的风摇曳,除此之外,远远望去再无光亮。栅栏门被推开,漆黑的室内,显出一排排裹着白布的尸体,阴森可怖。   “啊!”   齐妗哪里见过这等场面,饶是她自认胆魄可佳,却也不敢迈步走入尸房,下意识调头奔走。钟别把手头的灯往左侧的架子上一落,不知拨弄了哪个机关,最外间的石门“哐当”一声,在瑟瑟发抖的姑娘身前堪堪落下。   “你想作甚?”   同为女子,桑楚吟快步上前,将无助的少女扶住,回头却见钟别就近掀开了一具尸体上的白布,姜夏和姬洛认出来,是今夜那个发狂而被天城使徒残杀的汉子。   “果然是你刻意为之,”姬洛盯着钟别的眼睛,问道:“什么意思?”   钟别在姜夏和姬洛身上扫了一眼:“你们也看到了,天城在西域草菅人命,所以,我需要你们的援手。”   姬洛面有不善:“阁下难道不是天城的人?噢,或者用人不够贴切,譬如说……”   “什么?走狗吗?”   “诶,我可没说,在下要说的,其实是棋子。”姬洛字正腔圆吐出最后两个字时,谢叙憋不住笑了一声,又赶紧两手捂着嘴,怕被迁怒。   哪知钟别并不在意:“棋子就棋子吧,我是心甘情愿成为教宗的棋子,只有这样,才能接触到更多的东西,比如极乐丹。”   “那东西会上瘾!”想到那只鸟,桑楚吟有些烦躁不安,用药物控制人,是最卑劣也最可耻的手段。   “那又如何?原伯兮想要整个西域,和三十六国的权力比起来,命贱如草。”钟别把拎着的鸟笼轻轻放到地上,一把揪出那只活鸟,鸟头从它的虎口里挤出来,不停扭动,可控制它生死的人,却毫无感情,甚至没有一丝怜悯。   说着,他向桑楚吟伸出手:“白华圣女死前一定给你留了东西。”   桑楚吟没有动,仿若听了个天大的笑话,极尽讥讽:“西域?西域不是任他摆布?昆仑五城现如今只他一个传教宗,谁还敢不俯首?”   “连当年的乌布雅神女也不敢说这样的话,何况是他?”钟别摇头,伸着手又进了一步,“三十年足够他血洗天城,但想要将偌大的西域收入囊中,却还远远不够。你们能走到这里,路上见闻定是不缺,想必也能发现,西域佛国林立,越来越多的行僧从天竺来,在此广为讲法布道,更何况还有我们这样连鬼神都不信之人,天城最初乃神谕而立,可现在神的力量已被削弱。”   姜夏插过话来:“神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不过是给人一个念想,就算信仰崩塌,可凭着各国王室的关系,还有武林中的地位,天城还不至于要走到式微的地步。”   在说到王室时,钟别狠狠地摇头,笑他天真。姬洛见之,霍然开朗:“为了排除异己,五城五主之中除了姑墨,早没了别国王室。”   答案越发露骨,几人越发沉默。   说来是有些可笑,原伯兮杀光所有能与之一争的圣女和传教宗,在那位置上一坐便是三十载,可到头来野心膨胀,又发现想要得到的东西,却越来越远。以往利益相关,诸国默许天城至高无上的地位,可一旦异心纷起,那些马上杀伐的族群,大可以推翻再造一个。   原伯兮自然不许,于是多年穷心竭力,制出这极乐丹,想叫人成瘾,好皆向他俯首。按钟别所言,这里躺着的都是不肯听话的人,不肯骗发丹药,还心存一善,最后只能惨遭天城毒手。   钟别救不得人,只能替他们收尸。   桑楚吟把余下半颗药送到他的手上:“这也是极乐丹?”   钟别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把药丸搓出米粒大小,塞进了鸟喙里。那只发狂的红眼鸟竟慢慢平静下来,很快眼珠中血色消退,好似恢复如常。   “是,也不是,你现在知道你有多值价了吧。”   方才试验之时,那药丸溶于水,致使发狂而死,可现下喂给喝过那碗泥水而同样发狂的鸟,却有缓解之效,当真奇特。钟别眼中显出狂热,显然这是个惊人的好消息,这里躺着的尸体不必再增加,今夜的将会是最后一个。   但很快,那只鸟两脚一歪,扑腾到地上死了,毫无预兆,朝人满是希望的心上重重一击。钟别眼中的欣喜散去,一屁股坐到地上,像被抽干了魂。   “我看你也不像中了药。”桑楚吟嘟哝一句,只换来他缄默地摇头。   钟别叹了口气:“你手里的是最早的成药,药力不稳,虽可成瘾,但极易致死,如今的极乐丹,乃多次重炼后的成果。我一直在寻求极乐丹的解法,也暗中访求过一些散医,但身处西域,不可过于声张,始终无解。”   “原伯兮为人谨慎,这么多年我能获得的线索,仍只有只言片语,直到我查到白华圣女之死,发现到如今,他还揪着不放。我猜想,当年两人争位时,他便早有谋算,但未免失势,那批成药被他毁去,可中途却出了岔子,被人拿了部分去。但我始终有一点想不通,白华一死,他如今早没了对手,为什么还要为此劳心……直到,我遇到一位逃难到西域的老郎中,他虽无法配出解药,却告知我,或可以毒攻毒。”   众人听到这里,都已明白,那最早的原药便是破解的关键,只是眼下这状况看来,却叫人心又凉了大半——   解瘾的同时,却也可致死。   永和四年(348),上一任教宗故去,原伯兮顺利继位,可直到隆和元年(362),他才将天城连同白华圣女在内的所有不服软的势力灭去,花了这么久才铲除异己,恐怕便是他自个儿也心有不安,如今又过了十数年,以其险恶用心,西域诸国会不会已有王公大臣遭了道。   细思极恐,几人不觉发慌。   姬洛伸手,将钟别从地上拽起,动作猛了些,他脚步一崴,撞在小桌上,放着的那只金丝笼子哐当一声砸在石板地上,回声在空旷的内室中久久不绝,好似这里无辜冤魂最后的呐喊与呼唤。   “报应不爽,夜路行多,谁知道什么时候撞鬼?我可不想和原伯兮一同下地狱!”钟别双手攥拳,一脸忿然,“我只是个赌徒,一辈子都没输过,所以我要想尽方法赢,这一次,得赢下我的命。”   看他愤懑不似作伪,姬洛和桑楚吟对视了一眼,各有所思。眼前的人是善是恶还不好凭三言两语轻断,难保不会是一出双簧,若是原伯兮派其来探口风,那既不能露怯,也不能交了底。   当前二人皆未开口,后头三人更是一副半知半解不明所以的模样,钟别晓得他们心思不浅,旋即又道:“我在原伯兮身边伏低做小这么些年,除了极乐丹,还得到了一个极有可能颠覆局势的消息——乌布雅神女没死,且一直为他忌惮!”   惊愕次第从桑楚吟、姬洛和姜夏脸上滚过,那一瞬而起的心念各不相同。   桑楚吟乃纯粹震惊,她曾有此论断,如今不过印证了她得来的消息并非空穴来风;姬洛则满腹波澜,拜月湾一事后,那枚烛银戒在手,他更加笃定身世于此相关,若人真的在世,则还有当面一辩之机;至于姜夏,该知道的他都知道,姬洛会否因此恢复记忆甚至获知真相,如今心头却没那么在意,反倒是见过石像下的毒蛇后,忍不住想追索旧事。   “所以,你要做两手准备?”姬洛问道。   好的赌徒不会脑门一热压上全部筹码,眼前的人不肯自己出头,想寻他人作刀,不过是狡兔三窟,左右留下退路罢了。果然是在大沙漠里混出来的,这一点惜命,和桑楚吟像,又不全像。   钟别没什么好否认的:“诸位可以这样想,甚至可以因此拒绝与我协力合作,但你们要想清楚,我能给你们长安公府给不了的。”   那个被传教宗捉回天城雪顶的名叫桑姿的男人,高呼错抓,直言有仇,第一面就把他亲姊给卖了个干净,若非如此,钟别也不会冒险,暗中着人去沙州守着。虽没有立时便守到西归的桑楚吟,但却阴差阳错晓得了和长安公府搭上线的姬洛。   “我也很好奇,长安公府找上的人,究竟有多大本事。”钟别引颈一笑,在他心中,推翻原伯兮乃重中之重,他不介意在那批货上,推波助澜一把。   姬洛坦坦荡荡对上他的目光,却不住摇头,实际上他并不介意这人背地里的手段,只要不触及底线,西域毕竟不是一个人的西域,各方势力在此盘根错节,谁都得有点不为人知的本事。   “钟爷还是另谋高才吧。”   钟别沉不住气,显然没想到他会干脆拒绝:“你们难道不想要天池金蟾了吗?你们若是答应,拱手相送又何妨!”   闻言,姬洛有些失望,比起当初在江陵算计自己和屈不换的桑楚吟,这个人着实台面不够,他这么一激,人自己先弱了气势,也难怪蛰伏多年,却依旧只能畏畏缩缩。   有赌术,却不够赌谋。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屈不换那暴脾气影响,桑楚吟一听天池金蟾,坐不住,不是动口便要动手,姬洛赶紧反手将人压住,直言道:“天池金蟾也得有命享,和不知根底的人同舟共济,只怕会死得更快。”   姬洛欣赏着钟别脸上垮塌的表情,一字一句道:“起码,你得告诉我你究竟是谁吧?”   “他不是下七路……”谢叙仓惶脱口,便是桑楚吟亦有不解,姜夏目光当即凌厉起来,一手按剑,一手摸着丝刃。   “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盘陆博,”油灯里的芯子爆了一下,烛光飘摇,映在姬洛脸上,半是明光,半是阴暗,“若是真正的钟别,有稳赢不输的掷骰子奇技,他就绝不会放心大胆让人选陆博,尤其还不能确定对方深浅,毕竟一盘格五,真真瞧不出甚么。诚然,你的行事风格,确实很有一股子对自个儿赌术深信不疑的傲然,甚至足有高手的风范,但你还不够了解一个真正的赌徒。”   说到这儿,姬洛顿了顿,负手挺立:“那一刻,你没有想赢的心,因为之后的布局,这一盘博戏对你来说,可有可无。当然,我猜的,不过你不是也没否认?”   假钟别被他说得哑口无言,随即击掌,哈哈大笑:“他输过,所以他死了,但他活着的时候,确实从未输过。”那人垂下眼眸,“我的赌术是他所授,他是个顶厉害的赌徒,有足够的野心和魄力,但我却不是,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桑楚吟问道:“他是被原伯兮杀死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日更竟然更了两个月…… 第318章   假钟别点了点头。   三十年前,极乐墟那位真正的主人为仇家追杀, 一路逃到西域, 靠着一手冠绝天下的赌术, 自此发家。在一次对赌之中,他从一位来自大食的商人手中赢得了一种曼陀罗花,此花带毒,能使人发狂,狂暴之下, 功力则暴涨,但功尽之后,也为命枯之时。   后来花毒被他淬炼出来,用以向那些背赌债的赖子讨债, 赖子还不出钱, 他便以此控制, 按月分发解药,与人起了冲突, 便驱使这些人充当打手, 死了便拖去埋,极其无道,但也因而逐步壮大。   极乐墟的凭空出现, 剥夺了西域其他人的利益,有人向天城递消息,原伯兮自是瞧不起这个中原来的丧家之犬,当即出手打压。   钟别为了保命, 于是主动勾结,献上这种曼陀罗花的种|子,并胡乱提了一计,说是能将成瘾的阿芙蓉与之混合,得到两种功效。   原伯兮那时还很忌惮白华,纳尕一脉被打压后,隐隐有联合反抗的意思,尤其是疏勒复国后,这女人几乎得到了全部支持,再加诸登圣女之位时,与龟兹交好,更不必说还有一个叫蔺光的汉商,在商路上扶植,他确实需要一些办法手段,更需要一只眼睛在西域替他放哨。   过去的势力顽固不化,想要彻底收买掌控并不容易,而新生的势力则刚好,既然有人送上门来,他何乐而不为。   “钟别以为他这一局赌胜了,贪婪致使他想要谋求更多,甚至在白华圣女势力最盛时,反过来想要威胁原伯兮。可他太小看这位传教宗了,最后和白华圣女一样,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假钟别轻声一叹。   姬洛问:“所以他找上了你?”   “苦心经营的极乐墟,怎么能白白任其荒废,我既深得赌术真传,原伯兮不会轻易放过我,所以我顶着钟别的名字,成为了这里名义上的主人,”假钟别苦笑一声,“其实最初,我并不愿任他差遣,甚至一度想自刎了结。”   桑楚吟讪笑一声:“但你怕死。”   假钟别摇了摇头,语气忽地强烈起来:“不,我只是明白了一个道理,没有我,还会有别人。对原伯兮而言,我是棋盘上最佳的一子,却不是唯一的一子。”他握紧拳头,义正辞严,穿过重重光影,说给过去的自己听:“只有站在这里,才能做到更多。”   但很快,脸上的光彩便如彗星一般,稍纵即逝。   他曾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能庇护更多的人,自认为自己比钟别聪明,更懂得审时度势,懂得逢迎奉承,懂得权衡保全,可惜到头来才发现,自己玩不转这西域,更救不了谁。假钟别看着脚边的尸体,手脚冰凉——   他希望那些人跟自己一样,不要硬碰硬,不要白白反抗送命,应当蛰伏等待时机,可真如此,却又彻底陷入茫然,不知道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个赌徒竟也胸有大志,真叫人意想不到。   “丧气什么,你既已在努力,又不是没有机会。”桑楚吟击掌倾身,给予他足够的敬意,在这种黑吃黑也不少见的地方,还有人在肮脏的地底努力抬头望天,已实属难得,至于能做到什么样,还是留给老天去琢磨。   假钟别心头一热,以龟兹大礼回她,随后轻声道:“若你们愿赴此志,鄙人还有一个小小的托请。”   “我有一个亲妹,在我流落至极乐墟前失散,我辗转打听到,她恐身在天城,可却一直杳无音信。极乐丹炼成后,原伯兮曾秘密捉了一批人试药,我怀疑她便是其一,这些年我费心竭力,数次上昆仑,却仍无功而返,所以我想烦请各位,无论生死,还望替我找到这批人。”   面对他的恳请,谢叙插过话来,十分疑惑:“为何不直接向原伯兮要人?你也算一功臣,他难道还能不给?”   “小少爷不知此人手段,我本就是冒名顶替的货色,若他晓得我还有亲故在世,怎会愿意留下给人揭穿的把柄。退一步说,纵使留之一命,又何尝不是给自己找弱点。”   假钟别言尽于此,也不再逼迫,开了暗门,送他们出去。随后,又招呼了两个亲信,安排众人住下,走之前还多次拱手:“诸位尽可考虑,相逢一场,无论结果如何,那只天池金蟾我都会奉上。”   极乐墟的主人说话一言九鼎,几人梳洗休整,浅睡一觉醒来,金蟾已着人送了过来。桑楚吟最无顾忌,亲自开盒查看,随后从谢叙那儿搜来桑姿留下的药方,按其嘱托,故意差使钟别的人去城中采买,待齐备后,炼药解毒。   不出三日,姬洛大好,雪肌上血凝的丝络已尽数散去,眼瞧着恢复如初。   那假钟别有心,除此之外,还备齐了各类补药,桑楚吟等人本着既已承情,不要白不要的念头,全打包给炖了,早晚让姬洛和姜夏喝上两大罐,沙漠本就燥热,这一通胡乱瞎搞,愣是给喝出鼻血来。   这日早间,几人正在就此事扯皮,忽闻天上有鹰唳,招来一看是屈不换养的玉带海雕,绑着的帛书上言,货物虽已截下,在打斗中却出了点岔子,有部分未被焚烧,已然流失,他正与钱六爷的人加急排查。   少许数枚,构不成大患,真正的麻烦在源头上,只要源头不断,这事就不会彻底平息,总有一天会叫有心人死灰复燃。   “什么时候,这操劳命才是个头。”姬洛两眼一眨不眨,盯着桑楚吟把布帛扔在火盆里烧尽。   桑楚吟嘻嘻一笑:“能者多劳,反之亦然,你就当变相夸自个儿。”   这时,谢叙和齐妗踩着门槛进屋:“我们联络上了钱六爷在延城的人,张乙应该打过招呼,他们都说随时听姬哥哥你差遣,你看需不需令他们向西域各国示警,揭了那原伯兮的遮羞布!”   “你揭的可不是那位大教宗的遮羞布,说不准是王室的密辛。但凡原伯兮手腕得当,极乐丹早已渗透各国,只怕那些人投鼠忌器,非但不会轻易出兵,还会顺手先将报信的人解决。换作是你,你也不会冒险。”姬洛趁人不备,踱步到窗边,悄悄将补药泼出去,提壶给自己倒了杯奶茶。   假钟别后脚跟来,差点被浇了一脑门,把话头都给惊到了九霄云外:“嗯……噢,或许我们可以暗中集结附近几地的勇士,不愿受控制而悍不畏死的人,应该还有不少。”   “不少?”   “加上我的亲信,三四百人足有。”   “那昆仑天城呢?”   “若连同山脚驻扎的使徒,整个绝境千人还是有的。”   且不说天城一门上下武功不弱,纵使人人势均力敌,光从数量上看,也是三四倍之多,这样子去捣人家的老窝,就算在座能一个打十个,也得是个有去无回。   这笔账还是算得清楚,谢叙心急有不忿,甚至顾不上风度:“你想让我们带着几百个人去赴死?”   假钟别一副破罐破摔的样子,回得有些冷酷:“但你们本来不也要上昆仑?”   “我们可没说要大张旗鼓,兵不厌诈,只要办妥了事儿,偷偷摸摸来去又何妨?”谢叙瞪了一眼,见姬洛还在淡然饮茶,顺手就把茶碗牵了过去。只是没拿稳,撒了一裤脚,“姬哥哥,别谈了……”   看假钟别欲言又止的模样,姬洛递了个眼神,示意他继续说。后者这才又干巴巴续道,给自己叫屈:“昆仑绝顶,哪能如履平地,有的地方号称万山之险,飞鸟不渡,再好的轻功也无济于事,除非真能做到仙人蹈月。当初选这么个地方,便是要威震西域,西域最强的骑兵到了弱水之前,也无用武之地,只能靠人。”   “你看,你自个儿都兜回来了,那人呢?”谢叙捉着他话里的破绽不放。   姬洛目光落在桑楚吟身上:“这里去过天城的只有你,怎么看?”   “他说的没错。”桑楚吟帮腔,谢叙气得腮帮鼓鼓,一个人挪位坐到窗边,揪着养在沙盆里的苁蓉撒气。好一会见无人搭理,又泄了气,时不时偷瞄一眼,竖着耳朵听他们谈话。   站在靠墙一侧,一直没出声的姜夏忽然拉开架子上的图,引得众人看去。   假钟别嘴里念叨了一句“差点把这玩意儿忘了”,挤过去帮着展平,“少有的几次上山,我陆续记下了地势分布,但毕竟没个过目不忘的本事,恐有错漏,这也是我费心想见你的缘由。”说着,他向桑楚吟瞥了一眼。   后者托着腮,食指在空中点了点:“最外侧乃昆仑之屏,红为炎火之山,蓝为弱水之渊,这两处险不在人,上有天火,下有急湍,乃天地绝境。若能通过……”指腹向上对准之后的细道,“下一道关卡则是九门九井,此间有一条穿山石道,过去之后会登上山腰的天风碧台,昆仑玉胆之下,有控制的机关……”   谢叙脱口而出:“控制什么?”   “通往雪顶五城的极天之路!”   听过描述,再见那简易的地图,山中格局自起于心中,姬洛一言点出关键所在:“只有一条路?”   桑楚吟指点的手重重落在腿上:“只有一条路。”   姬洛道:“也就是说,必须有人先一步打开极天之路,再配合西域各国陈兵山下,才有可能真正威胁到原伯兮?”   “如原伯兮这般,除非死,否则没有机会。”桑楚吟闭眼一叹,旧景重现于脑海,当初她能得以走出昆仑,几乎耗尽了白华最后的气数,也是因此,死的是白华,而不是自己。心有所念,稍一失神,尖锐的指甲刺入皮肉,她吃痛一颤,“昆仑天城半数以上皆是西域人,熟识各国文字风情,少有的几位中原面孔,也多为人熟记,纵使谢小公子有妙法在手,也如登天之难。”   “对,所以要奇兵突袭,犁庭扫穴,一击克敌!”假钟别大掌一握,意气风发,仿佛此刻已置身雪顶,“不能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所有令其喘息的人,最后必败于其手!”   沉默,极乐墟中一片死寂,话虽如此,可毕竟不是稳操胜券,总叫人犹疑。   好容易达成一致,见几人忽又缄默其口,假钟别再好的气度,也急得在房中来回踱步,直言道:“我觉得也并非九死一生,不是还有个乌布雅神女吗!”   姜夏眼前一亮:若神玥真在昆仑,多年隐而不发,许是失权为人软禁,若能趁攻山之时将其救出,或许是一举拿下西域的好机会,甚至此一计,极有可能成为超越父亲所有布局的神来一笔。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偷瞧了姬洛一眼,随即站了出来:“江南不容有失,要做即要从源头斩灭,我吴兴江家,绝不许外夷祸乱九州,算我一个!”   姜夏借江家之名表明立场,齐妗略一思忖,也进了一步,出声附和:“此乃祸患,小女子不才,也愿效犬马。”   有人开了风气,势头几乎一面倒,谢叙身为谢家子,更以国重,当即便拽了拽姬洛的衣袖:“姬哥哥……”   甚至连唯恐天下不乱的桑楚吟,也多了几分迟疑。她虽也想见司马家倒台,可骨子里亦有脾气,祖上大仇,要亲手来报才快意,何况如今桑姿还深陷囹圄,她这个当姐姐的,却是再不能将人弃之不问。   话溜了一圈到姬洛跟前,后者搁下瓷盏,盯着假钟别慢悠悠道:“你说得对,因由不一,但我等确实都想上天城。与其扬汤止沸,不若釜底抽薪,既然要去,又无上策,那便……”说着他一挥手,“光明正大杀上去吧,断个干净!”   冥冥之中仿如有命运推波,那最后几字咬得清明,实有杀伐之气,谢叙在侧,闻言竟有些心惊。   假钟别着人搬来好酒痛饮,自己先举杯,笑成了金盏菊:“等你们见到原伯兮的时候,就知道爷没骗你们,他这样的人会面即生死,只会毁于玉石俱焚,要么他生,要么他死。”   其实不用见之姬洛也心中清明,对于他们这些后辈来说,大教宗毕竟是堪比中原那些个大宗门老怪物级别的人物,纵横西域,除了铁血手腕,想来武功也绝不会差。   言尤未尽,他竟有一些迫不及待,想与此人一晤。   作者有话要说:  要搞事啦要搞事啦~ 第319章   花岗石筑起的宫殿面朝冰川与雪原,展翼的玉带海雕从终年不散的云海中翀羽而出, 直奔青天扶摇而上, 口中的啼鸣和着金铃声与梵唱。   那些僧人就匍匐在殿外, 他们都是途径不冻泉时被天城信徒捉来的,被迫脱下僧服,换上白袍,手持法器,为一人祝唱。传教宗原伯兮已有多年难得一觉安稳, 杀孽太多,时常需要在诵经声中,才可以安眠。   借别的信仰来安定自我之心,此种举动, 他奉的神也该为之汗颜, 但说来可笑, 他是这万祖之山上,唯一不信神的人。哪怕是神玥, 或多或少都会被名头所累, 只有他,从来孑然一身。   殿外忽然起了躁动,喝骂声和惊呼声中, 有人蛮横地冲了进来,可在迈过门槛时,被阻了回去。   原伯兮侧卧在榻上,摆了摆手:“让他进来。”   “天城不是号称可聆神谕?你们信奉的神灵如果真那么有本事, 就不会使你老来病痛缠身。”桑姿像风一般穿过琅玕树形的青灯架,走到丝幔乱舞的黑石床榻旁,指着他鼻子阴阳怪气地喊,“你把我的药倒了,噢,我知道了,想来你是认定我在里头下了毒吧!”   内殿空旷,叫嚣的声音荡出回音,原伯兮耳边像有一百只灵鹊在叽叽喳喳地叫,他按着鬓边穴位,起身坐直,淡淡吐出几个字:“你就是来说这个的?”   见人一点不着急,正徘徊来去,嘴里念叨着“你好不了了,到死都好不了”的桑姿忽地盘腿趺坐下来,伸长脖子像只高傲的天鹅:“不遵医嘱,再好的妙手也难回春,我不治了,你杀了我吧。”   “少年,别整天把生死挂在嘴边,看起来无畏,其实愚不可及。”原伯兮戏谑地笑了一声,向角落招了招,一只通体雪白,两眼双色的波斯猫漫步过来,蹭了蹭他的手指。   当初被错抓,幸得桑姿对桑楚吟的过往一概不知,这才侥幸保住一命,可他清楚,就算不以自己为饵,天城的人也不会那么轻易的放他走,他便想着求自保,仗着传自李杳的一手医术,要给那原伯兮治多年未愈的头痛病。   但桑姿也知道,原伯兮对他肯定不会深信不疑,最初的打算,是先好好治,等博得信任,再想法子胁迫他放自己下山。   可今次才晓得,这药人家喝都不喝,除非真有神迹,否则是再过一百年也医不好,既医不好,又如何取信。计划被打乱,桑姿无路可走,这才有了开头的大闹。   昆仑上风城雪域,虽有这花岗石避寒,但对于桑姿这等无深厚内力御寒的孱弱子,身下寒气上涌,不啻于直接坐在冰川之上。他憋不住跳了起来,有些尴尬,厚着脸皮问:‘咳……有没有软垫?’   原伯兮抬眼,顺手把榻上的枕头给他扔了过去,随后懒洋洋道:“这玉枕虽硬,但可暖人,凑合一下。”   坐在枕头上像什么话!祖宗家教还叫他做不出这等不拘礼法的事,桑姿嫌弃地瞥了一眼,心想还是站着好,站着有气势。   喜恶分明,这一点小心思落在原伯兮眼中,不过是小孩子玩闹,他不信桑姿是真,但倒药却并不是针对他,纵横此间三十年,想杀他的人,不知几何,不过是阴差阳错撞上罢了。“我看……”原伯兮正欲松口。   桑姿忽地向外走:“你等着!”说着,他出了殿门,还不忘对外头那些人撂下话:“别唱了别唱了,都回去睡觉,你们不冷我都冷。”   外头的人哪里不冷,只是碍于里头的威逼。   原伯兮摇着头,叫来近身的使女,把那些和尚打发了去。没一会,桑姿去而复返,扛着炉子和砂锅,当着他的面把东西搁在胡床前,架火开始熬药:“别眨眼,看着,我可什么都没做。”   他这话其实说得蠢,稍微有些脑子的人便知道,大夫何必真投毒,只要在药材里动些手脚即可。   原伯兮饶有兴味,当真便这么看着。   不一会,殿内便满是浓烟呛喉,那只波斯猫炸毛,嗞了一声,跳了开去,外头逢迎的使女慌张进来查看,打着扇子挥去白烟,桑姿双手乱舞,碰着炭火手头吃痛,忙去捏耳垂,一捏捏成了个花猫。   原伯兮头更痛了:“撤走撤走!”   “等等!”桑姿赶紧拦了一把,将白袍往手上一裹,摘下锅子来,往原伯兮盛葡萄酒的夜光杯中倒了一半,拿到透风口前晃了晃,待凉了一些,捏着鼻子当着他面喝了下去:“你是我出师以来的第二个病人,医不好不是砸招牌吗?”   “那第一个呢?”   “第一个可能已经砸了吧,都怪你。”说到这儿,桑姿有些丧气,也不知姬洛和谢叙如何,若没找到天池金蟾,时过如今,恐不见好。   原伯兮伸手,用内力隔空取物,将杯子从他手中夺下,扔给使女:“来,满上!”那些女子似也未料到,竟还愣了一瞬,这才接过,当着面将剩下的汤药沥去渣滓,倒了出来。那水量合宜,将好是一杯。   “真是个有趣的小家伙。”原伯兮喝得一滴不剩,甚至还要展示给桑姿看。   桑姿避开他的目光,低头时正好瞧见那只打着呵欠回头的波斯猫,心里不舒坦,不由抗议道:“不要叫我小家伙!”他又不是谁的宠物。   等使女把东西收拾了,原伯兮招他搀扶,随后起身向外。桑姿不大情愿,但还是照做了,可两人并行又觉着尴尬,只能另起话头:“你的汉话倒是说得不错。”   “那是因为我有个好师父,她是我这辈子最佩服的人之一。”   “你也会有佩服的人?”听这话,桑姿觉得有些可笑,但凡枭雄,绝不轻易低头,何况是身在这万山之巅上,俯瞰尘土蝼蚁的人。这就好比,曹操跟人追忆,他还跟在人身后当小弟的时候,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原伯兮只是笑笑:“有,还不止一个。”   “我以为你只服神,不服人。”   大教宗没有直接辩驳,而是抬头眺望冰川山河的尽头。雾气不化,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但桑姿偷偷打量他时,却发现那双已经布满皱纹而苍老的眼睛,一下子有了少年郎的朝气,也许那一刻他真的看见了什么,只是对于旁人而言,都不过虚无缥缈。   ……   “神女大人从来不属于某个人,她属于整个西域!”   一声稚嫩的呼唤,自莽原起,顺着呼啸的云海,飞向昆仑雪顶,一瞬间将原伯兮拉回到过去。   那一天,他就站在这个位置,和乱嚼舌根的使女及使徒大声辩驳,身后的神门洞开,身着白衣的神玥站在雪雾之中,虽依旧遥隔尘嚣,却不再如坊间传唱的不知冷暖的神使那般,她的眼中,有了人间烟火的味道。   “她们说的是假话,神女大人,你不会离开,不会离开西域的,对吗?”少年的原伯兮仰起头,小心翼翼地问。   神玥向他走来,俯身替他摆正金叶冠,随即牵着他的手,剑指一挑:“阿奴儿,我已取得三十六国盟书,并将其灼为铭文,钉在九门九井之上,只要天城历任传教宗与圣女皆发愿,恪守我立下的规矩,继续维系西域力量的制衡,百姓便可长治久安。”   秉着贱名好养活的道理,阿妈给他取了个乳名,叫阿奴儿,可是越长大,他越不喜有人如此叫他,除了神玥。他有时候觉得自己也很贱,别人如此喊,都教他觉得轻蔑,但神玥的身份不一般,她的呼唤,让他觉得脸上有光。   这种固有的想法在十五岁以后才渐渐淡去。   神玥退位,他的师父掌权过后,头一两年诸事缠身,无空教养,便将他送到神女跟前指导。这学艺一学便是两年,言传身教之下,他心中对其越发崇拜,那种崇拜不是对于其地位的拜服,而是为一些从未有过的观念,深深折服。   根据西域的传统,神在他的心中依旧有不可亵渎的位置,但他却不再那么依赖神灵的指示,他开始着重发掘人的力量,不断地超越自我。   如今流言四起,说乌布雅神女心有所属,极有可能要离开昆仑,远遁尘嚣之外,他如何能接受!假的,他不断告诉自己,都是假话,神女一生奉神不嫁,绝不可能离开天城,可他又那么清楚,依着那个女人的脾气,极有可能会冒天下之大不韪。   “那又如何?神女大人,那又如何?”原伯兮的声音越来越小。   “自我背负神照之命出身起,我将半生岁月奉献给了西域和天城,如今事已成,大局已定,正是急流勇退之时,我亦要去过我想过的日子。”后面那半句“和我一生相守的人”虽未出口,但少年已从她的目光中读出了那份爱意,那种光彩,幼时在父亲母亲身上也曾见过,也许现在的神女,当真不再是过去的神女。   少年愤然甩开她的手,摇头在雪里狂奔:“神女是永远不能离开天城的!”   他的师父,当时姑墨的三王子迎面唤他,却没把人叫住,实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跑什么?”   “也许是不能接受吧,你当初不也一样。”神玥淡淡道。   原伯兮跑了一个拐角,觉得实在失礼,又调头回走,走到一半见二人正在谈话,便低头躲在玉宇琼枝之后偷听。   姑墨王子摇头:“我和他不一样,他不能接受信仰的破灭,我却是担心你。有阿奴儿一个,尚且如此艰深,若是西域皆知,你如何抽身?若你抽身,岂非前功尽弃?师姐,尽管师父他老人家已不在世,但天城的规矩从没坏过,我既从你手头担了这份责,便不能叫一切毁于一旦。”   “你放心,我会秘密离去,若真到了必要之时,大概唯有一‘死’。”神玥显然有诈死之意,心愿已了,再待在这冷冰冰的天城无甚意趣,不如从此摆脱束缚,何况还有那个孩子,当年忍痛分别,她还没尽过一日母亲的责任。   姑墨王子叹息一声,知道木已成舟,无论以什么手段,都再无法将她劝回头,只温言道:“师姐放心,我会助你离开。”   他二人就此分别,可原伯兮却在雪中足足站了一个时辰。本还寄希望于师父能好言劝诫甚至是以祖宗规矩胁迫,却没曾想等来的却是鼎力相助。天城之上最有权柄的两个人,要以身犯禁。   不,不止如此!   少年将冻得通红的手紧紧攥拳——   他那个师父少时欢脱惯了,既无手段,也无智谋,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主宰此间,哪知一朝风云变幻,上头的师兄师姐死的死,退的退,白白捡了个便宜。自打掌权起,便一碗水端平,每日都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守着基业。   可就是这样一个懦弱的人,竟然也生出胆子!   原伯兮很清楚,再无回头的余地,他转身发疯一样拔足狂奔,好像如此,便能将心中的意气憋闷统统都发泄出来。神玥说得没错,他不能接受,除了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以外,他还有一点私心——   为了姑墨。   曾经光耀西域,至渐渐式微的莎车,虽近年常被讽刺为弹丸小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怎么说还有些祖宗留下的荣光和宝贝,不然也不会击溃疏勒。而差距悬殊到以卵击石的国家,就算有奇谋,也未必能胜。   但姑墨不一样,姑墨一直默然无闻。世人只知龟兹,却不知与龟兹相邻的姑墨,而很长一段时间,姑墨虽未被龟兹吞并,却实实在在是其附庸,但凡有开战,龟兹王下令,姑墨便得为马前卒,指哪儿打哪儿。   直到这一代的龟兹,国内王子争储,又没个适龄的公主送入天城,偏还不愿别的王国得势,这才落到了姑墨头上。只是,选的也不是有勇有谋的大王子和二王子,只挑了个心性最不定,又软懦可欺的三王子,念着有朝一日,还好摆布。   但谁也没有想到,疏勒莎车一战后,局势大变。神玥给了他们有史以来最大的尊重,甚至将尊荣拱手相赠。   可若是神玥走了,他们不过是沙地里的兔子,原野上的群狼,真的会放过他们吗?   原伯兮深深地恐惧,他不想再回到过去忍气吞声的日子,除了神玥,他不愿向任何人低头,哪怕是他的师父!他要永远留在万山之巅,过着受人崇敬的日子,连故乡,也不再是归处,那只是个仰人鼻息,又可悲的地方。   彼时的少年只能想到唯一的法子,那就是阻止神玥离开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有时候写日常觉得还蛮有意思的~ 第320章   “那那个人呢?你崇敬的那个人呢?”   桑姿随口一问,他可没有闲心听别人唠家常, 不过如果这个人是原伯兮, 那倒是有必要抓住一切机会套话。这老小子连神都不怕, 想挖出个弱点,不太容易,但借此找到他心怀忌惮的人,却尚有希望。   原伯兮伸掌拍在白玉栏杆上,脸上涌起笑容:“她很好, 生于此间亦会死于此间,有生之年西域如其所愿,也许有朝一日,还能得见西域一统。”   “一统?你?”   桑姿被他肆无忌惮的畅谈吓了一跳, 西域三十六国, 谁也不服谁, 谁也没真正消灭谁,就凭一个宗派, 想统御诸多国家, 真不知该说他痴人说梦,还是野心滔天。   “生灵涂炭,人家未必想看, 我还没听说过打仗不流血的。”桑姿低声嘀咕,总能找到刁钻角度唱反调。   哪知那大教宗闻言,非但没有不悦,反而仰天一啸, 甚是感慨:“也许真能兵不血刃呢?世间诸事,行者自知,凭什么做不到?当初的西域挞伐不断,她也深以为艰深,但却也一样做到了!”说着,他一面欣赏桑姿见鬼的表情,一边伸掌,在他背上豪迈地拍了一把,“少年,挺直脊背,人除了生死无法由自己掌控,能握住的东西,还有很多!”   真的还有很多?   桑姿不置可否,能做到如他所言那般的,有,却百来年也难出一二,对于多数人而言,能全凭心意决定的,少之又少。   “什么时候能好?”原伯兮忽地发问。   桑姿愣了一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头痛病,念及之前言语交锋未讨得好,便顺嘴故意气他:“如果要一辈子呢?比如,到死之日才能尽好,那样的话你还没过上康健无忧的生活,会不会觉得日子一下子便没了盼头?”   原伯兮失笑:“少年,还真是天真。你说治不好,都于我不痛不痒,有这机会逞口舌之快,不如想想你那时的处境。”   处境?以原伯兮的为人,纵使要死,也会拉人一同下地狱吧,说不定到时候连整个天城都要与他殉葬。   桑姿吞了吞口水,这人确实和他在无药医庐见过的那些惜命的病人不同,他不是个莽夫,是个狂热的疯子:“其实……”   脚下的冰忽然碎了一角,顺着山崖滚下去,群山似乎受到呼号,又融雪纷纷跌下万仞冰川。桑姿受惊,拢着外袍抵御强风,左心砰砰直跳。他本犹豫,这一吓,不由自主地闭眼,和盘托出:“我没有骗你,此乃心病,治不好,只能用药缓解。”   “为何如此诚实?”   桑姿当然不能说自己是被这股气势给吓的,只能反口顶撞:“你不觉得给人希望再覆之以失望,很残忍吗?”   原伯兮摇头:“有甚可畏?一切尽如意料。若真有前世今生,我背负太多罪孽,或许不会去往归墟,甚至亦不会投身轮回。”   在这孤寂的峰峦上听到这一番话,总叫人心中郁闷,于世人而言,今生的不如意,都期盼来世能够化解,而像大教宗这般,好坏都止于一世者,得具有莫大的勇气。桑姿承认,自个儿没那么勇敢,更无雅量气魄,只能嘘声一叹:“罪孽?”   “是啊,刀进刀出,我亲手杀了我的师父,怕吗?”原伯兮横眉倒竖,眸中涌出一丝狠戾,他向前倾身,拟出推刀的姿势,似乎在等着看少年的反应。   逼视之下,桑姿哪里还敢有任何反应,血气逆流,整个人像腊月间被人丢到了冰窟窿里,手脚发麻,呼吸沉沉,连眼皮都忘了眨。   顿失兴味,原伯兮抽身调头,步入宽阔的大殿之中。他走得很急,不像满是沧桑的人那样步履沉重,桑姿拭去额间冷汗,在玉阑干前回头,竟觉得他有些可悲。   苍鹰长羽织就的大氅下,原伯兮右手死死抵在腰刀上,眼中可见赤红,而鼻翼喷出的每一道气息,都苍劲有力——   他在极力克制。旧事重提,显然并不那么愉快。   为了阻止神玥,他不惜一切代价,甚至亲手杀了他的师父,并鼓动师兄弟争位,自相残杀。传教宗死得仓促,没有留得只字片语,西域或将再陷混乱,本已走到黄河之源星宿海的神玥,生生被他拉了回来。   他曾经也想过,将神玥嫁人之事昭告天下,但那样,非但不能留下她,反倒会连累其声名扫地,甚至让一手建立的安定付之一炬,他不忍,也不愿,最后选择放弃,转而牺牲了那个不行劝阻,反倒放手成全的懦弱的三王叔。   “神女大人从来不属于某个人,她属于整个西域!”   师父没了,还有他能扛鼎姑墨,可如果神玥走了,一切将不复存在,只要信仰还在,别的都不重要。过去千百个日夜,每当寤寐难眠时,他便如是对自己说——他还想要更多,想要更多!   乌布雅神女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相信人是可以变好的。她始终坚信人之善而非人之恶,以至于,她的大义过于孤美,因为那本不该存在于世间。   她还想再一次力挽狂澜,于是在黄河边划出了那一剑,与君诀别,自此再不复相见,而后重回西域,坐镇天城。   ……   大殿之中,原伯兮终是没有抑制住心中的悲愤,只见冷光一挥,腰刀出鞘,身后的玉树灯架应声断裂——   以神玥的聪慧,怎会不明白他在其中斡旋的角色,但她不亲自动手,而是扶持了白华来与自己作对。那个白华,只是一阶卑微的舞姬,凭什么站在天城之上!最可恶的是,她竟然还成了龟兹王的义女,来恶心他!那个一直力压姑墨一头的国家,那个迫使他们长期抬不起头的国家,还想要再一次出手打压!   好,那就休怪他无情,一个个毁去便是!   原伯兮长舒一口气,拄着腰刀,颓然跌坐在阶梯上,面无表情望着身后的一片狼藉,头痛欲裂,分不清眼前是虚幻还是现实。桑姿奔过去,从袖间翻出银针,想要扎穴替他舒缓痛楚,但人还未近身,却已被那股狂暴的内力撞飞出去。   方才他是真心想要替他治疗,如今好心被当做驴肝肺,桑姿窝火,气得吐血,还不若打从一开始就趁机偷袭。   融化的雪顺着屋檐嘀嗒落地,室内静得只有风声,过了许久,原伯兮朝桑姿瞥去一眼,起身慢慢走去,一边走,一边道:“后来白华也死了,神玥不再争,她彻底放弃了我,放弃我这个绝不会由恶回头向善的人,哈哈哈,我的存在击溃了她的信念,她不再是她,我不再是我,我们都再回不到过去。”   “不,击溃她的也许不只是我,”原伯兮顿了顿,又道,“还有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也死了,她明明再未出过天城,却竟生心灵相通。”   “哗啦”一声,他将腰刀送入鞘中,挺直身子,死死盯着伏地在侧的桑姿。这样俯视的情景,曾在他的脑中设想——应该有个人会向他复仇,他会用毕生的功力将其击溃,而后垂眸,那个人则也该如桑姿这般,唇角带血,对他忌惮而又虎视眈眈。   可这个人,始终没有来。   “那个孩子,当初在星宿海边,我差点就杀死了他,他是神玥所有的牵挂。”原伯兮自言自语。   神玥是谁,那个孩子又是谁?   桑姿来不及思考,等他开口欲问时,大教宗浑浊的两眼已然清明,伸了出手,似要带他一把。   少年一把打开他的手,自己爬了起来。   “想不想一直留在天城?只要我一句话,你就可以享受到在中原享受不到的尊荣,你不是说,你是罪臣之后?”原伯兮悻悻收手,上下打量了一眼,无端讥讽,“不若给你个圣女当当?”   “圣男也不行!”   桑姿面有愠色,拂袖向外走:“不,我绝不留在这儿,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离开。我恨,但我也爱,江南是我的家,是永远的根,和你这样连姑墨也回不去的人,没得谈!”   原伯兮反问:“不想报仇?”   “八王皆已伏诛,甚至连当时的皇帝也故去多年,下令的人都成了白骨,更是再也找不着,而今活着的,都是当下的人。”桑姿擦了擦嘴角的血,语气不屑,“我和你们不一样,甚至和阿姊也不一样。”   “你觉得你的阿姊会回来救你吗?”大教宗扬起下巴。   向外走的人脚步一滞。   桑姿心里不愿意承桑楚吟的情,更不愿她来冒险,但是隐隐又有所期盼,好证明自己不是一无是处,被人抛弃于世间的废物,但话到嘴边,他还是选择死鸭子嘴硬:“呵,她怕是盼着我早点死。”   原伯兮无言,桑姿低下头。   事到如今,他没有那么恨,反倒觉得,是当初那一股执念,令他活过这许多年,而在洞庭之时,去而复返拜师,不过是明白,眼下活着,就要竭力为眼下的人,而不应该再郁结于过去。   “如果你的阿姊站在你面前,你就知道你说的这话有多愚蠢,那个时候,可不要求我饶她一命。”殿门阖上,原伯兮冷眼看着那个一去不回头的背影。   ————   短短三天的时间,假钟别秘密招揽到百来位深受极乐丹迫害的勇士,而消息走暗路子放出之后,钱百业和长安公府的人,也搭上了线,加上极乐墟中培养的死士,前前后后凑足了五百人。   但实力仍过于悬殊。   好在,他们的目标并非剿灭天城,而是以此打开极天之路,送姬洛等人上山,设计擒下原伯兮,救回桑姿,逼其交出极乐丹的丹方,再尽数将那些邪恶的东西毁去。   除此之外,还需要有人向西域传讯信,令各国强兵陈于昆仑之下,直接断去大教宗的所有后路。钟别毛遂自荐,钱家的人却不愿放他一人,也嚷着要随行,两方势同水火,不可相融,势必还需要有人统筹。   桑楚吟站了出来,愿以白华圣女之徒的身份,向各国揭露阴谋,而首要攻克的,便是龟兹王,并令其向姑墨施压。   最后一夜,各方势力汇聚一堂,痛饮而归,明日一早,将分批出发,或为商队,或为护镖师,或结成旅人,各自前往昆仑,最后汇聚于于阗王城。   与桑楚吟分别后,由钟别的人带队,不出半月,姬洛几人已经北商路进入昆仑地界,张乙的人安排接应。扈乐死后,他的势力溃散,以往为其盘踞的南商路,被钱百业的人出面接管,于阗万事俱备,只等东风。   “自北山进,我们首先要越过昆仑之屏,弱水窄湾与炎火山交汇之地,有两道并行的飞索玉桥,一头接与堤岸,一头则甫入山中,名为‘青鸟道’,玉桥之后,陆吾神像前,暗藏有四座‘呼风唤雨’塔,作守备瞭望之用,但凡有人妄图突围,都会被连珠箭射落弱水。”姬洛指着桑楚吟补画后的地图,指腹处有两道由乌墨描画出的粗线。   谢叙蹙眉:“弱水,古书上号称力不胜芥,人落下去会如何?”   “无非便是溺亡,”钟别顺着他的话,“弱水并非不能载人渡舟,只是极为严苛,寻常的木造船浮不起来。”   谢叙道:“那不过青鸟道,岂不是便没法入山?”   “我有一个法子!”齐妗略一沉吟,“木虽能浮于水,但成舟船后自身本重,我见塞外多养牛羊,或许可将羊皮鼓气,作为筏子横渡弱水。”   张乙忧心忡忡:“此法甚好,但羊皮筏轻软,不能承急流,否则易船毁人亡,那我们渡河的选择便会受到辖制……”他站起来,急得朝姬洛走了两步,当中有两个于阗本地人亦起身,目光顺着图上的湾流一路向下,最后在两处停下。   “以快制胜,我们时间不多,不能偏离太远,只能从这里走。”姬洛否决其一,保留下来的那一处离青鸟道不远,唯一麻烦的便是,瞭塔上的人极有可能先一步将他们锁定,这个时候需要人将目光吸引去。   姬洛看向钟别:“如何?”   “我?”钟别指了指自己,不由地苦笑。   他本打算隐于幕后,但桑楚吟和姬洛怎会遂他的愿,那可不是给人首鼠两端的机会吗?但凡逆风,此人多半落井下石,到不需他出多少力,万望不要拖后腿。姬洛解毒后第一件事,便是将他挟走,桑楚吟游说龟兹王成功后,直接以兵截了极乐墟的退路。   没有人有退路,从他们对上原伯兮开始,唯余不死不休。   姬洛游说:“如果还想见到令妹,最好不要光动嘴,拿出点真汉子的气魄。”   “你想让我做甚么?”   “自然是牵制瞭塔上的人。放心,此一役后你会名垂西域,没有人能抢你风头。”姬洛眯着眼,笑得像只老狐狸,钟别不由双肩一抖,打了个寒噤,他哪里需要什么风头。   姬洛继续出谋划策:“时间急迫,第一只筏子的人需得抢渡,赶在瞭塔守卫反应过来之前,先一步控制下。”   也就是说,钟别的性命,现在掌握在这一批人手中,他已然在场中搜寻起来,妄图能多点几个好手。   “那之后呢?”谢叙问道。   姬洛拔剑在手,以此为号:“既是屏障,自然要利用其得天独厚的优势。要乱,越乱越好,乱到足够我们突围九门九井,占据天风碧台,打开极天之路!”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孩子是谁就不用再说了哈~   小可爱们不要急,话说姬洛有好几重身份来着…… 第321章   “十万火急!”   “小的极乐墟之主钟别,有要事面见大教宗!”   悬崖绝壁之上, 两条飞索桥如翠羽玉带, 凌空于弱水之上, 从云端接入人间。所有入山的人,都必须着圣装,钟别下马,自登桥始高呼,一路往上急奔, 身后雪白的披风,在风中烈烈作响。   炎火山上的鹰眼卫召回驯养的兀鹫,防止误伤,并放出玉带海雕, 等着人近前时仔细询问后, 向雪顶传讯。   “西域各国有异动, 欲陈兵昆仑,攻打天城, 危急存亡, 我要见大教宗!”   “西域危矣!”   守卫虽为钟别呼喊吸引,但还未将注意全然放在他身上,然而这一嗓所携的消息过于震撼, 那些来自西域各国的信徒,不由地也交头接耳,谈论真假。   就在这时,背阴的一角, 羊皮筏子入水,其上所有人放低身姿,从缓流中横渡弱水之渊,慢慢潜入传说山顶聚有赤炎业火的山屏。   “你倒是想得周到,有这个消息傍身,就算我们所有人败了,钟别还能挣出一口气来。”姜夏勒马立在不远处的矮崖上,指着远去的一点黑影。   姬洛不以为意:“用人需得恩威并施,真把钟别逼到绝路,说不定会反咬一口。”   “你就不怕他们不等问话,便急着向山中递信?”   “那又如何?”姬洛挥鞭一指,满是自信,“原伯兮之所以要借极乐丹这等上不了台面的手段,说明正面对上西域诸国,他毫无办法。兹事体大,就算他们的玉带海雕够快,若我是他,也不会尽信,首要之事便是招钟别问话,并同时向在外的信徒传书,以作核实。”   姜夏颔首:“那个时候,我们已然控制住了唯一的路。”   天城开山祖师,依凭昆仑绝境驻守,上下一路形成易守难攻之势,可一旦路被截断,里头的人便插翅难逃。未免置于险地,造成不可逆转之势,愈往山中,还有险招和陷阱,因而必须有远胜天城信徒的庞大数量,才能防备被关门打狗。   上千的军队开拔,极易惹人注目,稍有风吹草动,自会有西域势力牵制,相互博弈之间,很难结成同盟,因而,过去共治的五城五主,则会引他国之军勤卫。更何况,奉神而治,没有人会去冒天下之大不韪,背负上渎神的罪名。   可是,昆仑天城历任的掌权者都没想过,有那么一天,会有人胆敢带着几百人悍然赴死,妄图做到百年来都未有人能成功的事。   “渎神者,都该死!”   寒刃割喉,血飞溅上黑土与灰岩,信徒在死前,发出愤怒而绝望的呼喊,他实在不信,有人敢执刀剑,怒闯神山。   钟别前脚被带往九门九井,后脚瞭塔上的人便悉数被清理干净。   姬洛打马:“我们也跟上。”   清场后的人扒下白袍伪装,将尸首投于弱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模样,却将青鸟道打开,让出通途。而绕着塔楼飞旋的兀鹫,忙于噬咬水中浮尸,根本无暇顾及入山之人。   “呼风唤雨”塔前分流,张乙带着一小撮人登上拱卫昆仑的炎火山,将腐肉和牲畜的鲜血泼洒在地,成片的渡鸦从林场草甸,高原山地的石缝中飞来,乌压压宛若黑云压城。这时,满地的腐肉纷纷被掷出山崖,趁渡鸦争食,长于内家功夫者出列,以内力将桐油挥出,随即调头便走。   炎火山上酷热难耐,桐油与热浪相撞,瞬间窜起火苗,将渡鸦卷入其中,如同燃烧的彗星,向山的另一侧砸去。   昆仑绝顶虽终年覆雪,但天风碧台往下的山间,却是气候温润,眼下正值秋日,一点见不得火星,从塔楼往九门九井的路上,全是绿植,一烧便着。   “天神之怒!”   钟别指着那白日火流星,在人群里嚷了一嗓子,所有人抬头望去,都看痴了眼,他们本就虔心奉神,越心诚,则越深信,根本没有往别的方向多想,钟别随便推了一个人便跑,一时间这九门九井之下,乱做一团。   山上自然也见到了这番奇景,那些个脑子还算清醒的使徒,立时着人引不冻泉灭火,上山下山往来匆忙,也无暇顾及他处。姬洛等人趁乱带着两百来人,掠夺白袍蔽身,分散其中,浓烟中一路突围九门九井。   而剩下近三百人则留驻在昆仑之屏,利用弱水与炎火的自然之威,不断给信徒们制造麻烦,便是其中有人思虑不妥,传信塔楼扼守要道,以防有变,也不会有任何威胁,因为青鸟道已尽数落入控制之中。   ————   齐妗和谢叙留守于阗,负责联络桑楚吟,并密切关注各国动向,一旦有变,则先一步沿南线商路撤到拜月湾,以求保全。二人美其名曰坐镇后方,实际上不过功夫稀松,冲锋陷阵也帮不得忙,说到底累赘。   早间时,目送大部队离去后,谢叙好动坐不住,半盏茶的功夫换了三五个地儿,就好比身上长了虱子。   齐妗心思沉沉,谢叙是个什么性子她早吃透,等把耐心再磨一磨,掐准时机,回房里拿出两套衣袍,往他身前一掷:“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做些甚么。”   “你……你哪儿来的?”谢叙抓起地上的白袍,一脸惊慌。   谢叙很是机灵,骗他并非良策,恐会适得其反,齐妗便坦诚相告:“我找钟别要的,难道你不担心他们?我听说谢公子你善于易容,虽然那日瞒天过海之计被否决,但我想若趁乱而入,短时间内那些信徒不会辨得出来。”   “你的意思是,我们悄悄混进去找人?”   齐妗颔首:“你救桑姿,我……我去看一看……”   “我懂!”谢叙早坐不住了,赶紧捡起白袍往她身上一披,截了话头,拉着人便往外跑,“你是担心江公子!齐姑娘你这么聪明,肯定不止搞到这两套衣服,是不是还有别的接应?嗯……你是找的钟别,他肯定是让咱混在死士队伍里和他们一块儿突围九井九门,倒是个好时机。”   望着那小少爷脸上如朝阳般的笑容,齐妗站在风中,微微一怔:谢叙还不知道她的身份,若知道,可还能如眼下一般率真坦然?从前她心高气傲,想自己也不输男儿,哪怕是谢家的儿郎,可现今一路走来,她觉得谢叙美好得如同易碎的琉璃,是自己这般蒙尘的翳珠配不上他。   她有些后悔,也许不应该带上他,至少不应该将他卷入生死攸关的危机之中。   “你还在发什么愣?”   谢叙伸手在齐妗眼前晃了晃,后者这才回过神,努力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此危如朝露,日出则气蒸,谢公子,请一定保全己身。”   “知道,知道!”谢叙连应了两声,却并没有真往心里去,只急得要上昆仑。两人匆匆转过侧门,钟别的人早已候在暗处,领他们追着先锋而去。   ————   九门九井失火后,姬洛直逼天风碧台,扭转昆仑玉胆,打开了通往雪顶的天路机关,路上遇见几个好手阻拦,皆被他一人两剑逼退。   紧随其后的是那些深受极乐丹之苦的江湖人,心眼儿里早不待见这些神神叨叨的家伙,以往单枪匹马连青鸟道都摸不到,如今能杀至半山腰,顿时觉得,便是把命撂下也值,随即接手缠斗:“姬公子,此地有我等死守,你且去办你的事!”   姬洛登山之时,谢叙和齐妗刚刚走到九门九井。此地混战最盛,甚而分不清敌友,两人在打斗之中离散,一个沿着山道玉阶不停上爬,要上五城寻桑姿,一个则贴着石壁躲藏,脑中不停忆及那幅熟背的地势图。   纵然集桑楚吟和钟别二人之力,这幅图在齐妗看来,仍有疏漏,这些空缺对攻城之计的影响微不足道,但却极有可能是找到乌布雅神女的关键——   都说一山容不得二虎,神玥未死,如遭软禁,不一定会在象征至高无上权利的五城久居,极有可能身处在不起眼的地方,譬如中原各家势力,都爱辟出一块山头作禁地,昆仑地脉之广,这样的地方一定存在。   齐妗缓慢朝外围靠去,她记得九门九井的西北角上,图示不清,也没有人提到,但他与下一座小峰贴得很近。上昆仑只有天风碧台一条路,但若是指向其他地方,未尝不可无中生有。   手指就近沾了水,在石头上描画,齐妗再观山势走向,当即做出判断。   和西域人的高大比起来,她玲珑身材穿行其中,实在不起眼,她趁势裹着白袍,拉低兜帽,提着裙裾跨过砌成九井的墨玉槛,拨开草木叶,果然发现一条隐蔽的小路。左右瞧了瞧,正欲混进去查看,迎面一人落下刀锋。   她的江湖阅历实在浅了些,不知道宗门里会专门分出一些人,一生只有一个任务,除此之外,便是天塌了也不管。   “没有教宗之令,不得擅入。”   那人见她身着使女的衣服,只是出刀威吓,并未痛下杀手,但坏就坏在他说的是西域话,齐妗听不懂,因而拿不准是叫自己退回去,还是询问到此的缘由,若是前者还好,调头便走是为上策,可若是后者,岂不摆明有鬼。   左也是为难,右也是为难,齐妗干脆咬牙,先走一步,再想法子。   脚步刚一挪,山中唿哨急响,张乙带着的人在这时发起了新一轮的攻势,叫嚣,呼喊,谩骂和打斗声更盛,身后那个天城使徒,当她是个新来的使女,年轻惜命,察觉不妥后也惦念着天城危亡,一把按住齐妗的肩:“别往下,去天风碧台,去找大教宗。”   齐妗只觉刹那间汗毛倒竖,两唇颤抖难依,喘了两口气后,趁其不备,拔足胡乱狂奔。那人拼命喊“错了,不是那边,错了”,却不见人回头,忽然明白过来,提刀追上。   眼见身份撞破,齐妗伸手入怀,按住那支救命的鸣镝。   使还是不使?   一个打斗中被击退的人摔来,一把将她撞到了石壁上,腰背吃痛令她咬了舌头,但她不敢开口,怕引来更多的敌人,只能仓惶爬起继续逃跑。   可弯刀已经追了上来,朝她头颅砍去,直到一把细剑,将锋刃挑住。有人伸手在她腰间一揽,旋身带她跃出。   姜夏没有和姬洛一路,他领人从另一线突围后,负责搜寻钟别的妹妹,顺便捣毁所谓的炼药秘境,但他在杀上九门九井后,敏锐地察觉不妥——   钟别不知所踪。   按照约定,离乱乍起,这位天城使徒中制造混乱的极乐墟主人,便应该趁机撤走,一直躲到最安全的“呼风唤雨”塔附近,这才符合他惜命求全的原则,但现在,那儿并不见人影。   姜夏逆流而上,若此人真往下走,则该与之照面,但显然并未。   没有找见钟别,他便一直在附近徘徊搜寻,阴差阳错救下了蒙混入山的齐妗。   血蓬了满面满眼,在齐姑娘咽下的惊呼声中,姜夏收回丝刃,背身蒙上她的眼睛,不让其瞧见身后尸体头首四肢分家的惨状。但齐妗还是被吓住了,乱世谁没见过杀人,但这样满地死人的景象,还是使她恶心发怵。   姜夏带她逼到了那条隐蔽的小路上,山壁后,齐妗不受控制地滑跪在地,抱着双臂抖得如同筛子:“你怎么在这儿?于阗呢?于阗现下如何?”   齐妗摇了摇头,只抬起眼皮,可怜兮兮地瞧了一眼,牙关紧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姜夏松了口气,伸手去拉她,言语上并未责怪:“这里不安全,走吧,我想法子送你出去。”说完,他目光掠过山间,似乎在搜寻什么。   可蹲在地上紧紧抱着膝盖的女人却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姜夏失了耐心,决意直接将她扛出去,可刚蹲身去拿她的腰时,齐妗却忽然跳了起来,一把圈住他的脖子,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这个女人一路上都笑着,还是头一回哭得如此凄惨。   姜夏有些尴尬,只能伸手轻轻在她后肩拍了一把:“等此间事了,就回家吧。”   “绮里妗,我的名字叫绮里妗,”她坦然道出了身份,抹掉眼泪,与姜夏四目相对,虽不合时宜,却还是忍不住颤声问,“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那一瞬间,姜夏很想狡辩一句“不是说了,江屿寒”,可看她目光中的认真,却如鲠在喉,他还是低估了这姑娘的敏锐和聪慧,甚至有可能在太行初遇时,她便知道自己不是:“注定要分离的人,就不必知道了。”   绮里妗神色黯淡,但她并没有因此丧气,而是仰头继续谈条件:“我可以帮你,可以让我跟在你的身后吗?”   “不明智。”   她急声解释:“不是因为倾慕,而是因为……你是这世界上唯一视我为小齐的人,你告诉了我人这一生中,每一个决定都不过只是一个选择,所以我接受了家族,也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我没有想奢望更多!我只是想为自己,做最后一次小小的选择。”   “你来之前见过钟别。”姜夏拄剑,定定站在那里,也在揣摩她话中的意思,试图在纷乱的线索中,找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绮里妗心中一跳:“我……我担心你,所以我请求他让我跟随在死士队伍里,那个张乙是钱六爷的人,只听姬公子的话,肯定不会应允,而其他的西域人,我又没法和他们搭上话,只能……”   姜夏一针见血:“你和他做了交易。”   作者有话要说:  看文愉快,么么哒小可爱们~ 第322章   绮里妗抿唇不语,面色发白, 过了许久, 才开口交代:“我知道你不是江屿寒。我确实在江南见过你, 我也见过江家人,因为没有证据,‘浣花剑’是谁,并不好说。你可能不信,那是一种感觉, 一路行来愈发深刻,论行事风格,你和江家格格不入。”   她话未尽,尤其是在龟兹街头, 他为她宽解的话, 那种洒脱和随性, 是守旧例的吴郡四家人培养不出来的。更让绮里妗深感担忧的是,姜夏对姬洛的态度, 时好时坏, 时敌时友,若说江屿寒与姬洛毫无纠葛,那眼前人真实的身份, 又在扮演什么角色?   “我担心你,所以向钟别借了人,他给了我一支鸣镝,必要的时候一部分死士会放弃手头的任务, 优先保护我。”绮里妗如是说,但这听起来,并不像平等的交易。   有了足够的交代,这一句担心,和先前那一声担心,意味截然不同。一个是发自生死攸关下的关怀,一个则是担忧身份暴露,姬洛会对其不利。   “你用的什么身份?绮里家?”   “不是。”绮里妗飞快地否认,在这莽莽塞外,江南那些家族对钟别来说,根本八竿子打不着,她只是单纯表达了对姜夏的关切和安全的担忧,钟别便豪爽地借了人给她,并且还再三保证,这些人并没有执行核心任务,不会拖累这次攻城。   但她也不傻,没有白白的好处,所以方才摸到鸣镝时亦很犹疑,不到万不得已,还是慎之又慎,观望为上。   当绮里妗将始末原本道出时,姜夏却觉得明显还有内情,便将杀上九门九井后心头的怀疑与之稍加思忖,立时洞若观火——   钟别一定有问题,所以他很忌惮姬洛,怕这个能搅动天下的聪明人发觉了他的意图,会秘而不发,最后在作战中对他留有后手。虽然姬洛本人一定会上五城雪顶对付原伯兮,但是他还有同行的人可以帮手,张乙已被支开,桑楚吟亦不在,剩下的只有我。   而钟别不知道我与姬洛的关系好坏,唯恐会派我来监视甚至向他动手,而绮里妗的请求,正好如瞌睡遇上热枕头,他趁势送绮里妗和谢叙过来,刚好能分别牵制我和姬洛。   真是一副好算盘!既是如此,那钟别定然在某一处说了谎。   姜夏喝问:“他人在哪里?”   绮里妗死命摇头,姜夏迫使自己在角力中冷静下来。那钟别绝不会冒险亲自对上原伯兮,更不敢直接向姬洛出手,所以手脚一定是动在一个重要却不易被察觉的人身上,究竟是谁……是谁……   是桑楚吟,是向各国搬救兵的桑楚吟!   “你躲起来,我去找张乙。”姜夏分身乏术,只能两相较之择其一,先顾大局,再想法子截杀钟别。但他走前仍有些不放心,不由警告绮里妗,“钟别这样的赌徒,还是杀掉比较好,这样便永远没有赢的机会。他也许真的畏惧原伯兮,但可没那么怕死,大漠草原上的狼王,都是拼杀出来的!”   望着那道远去的人影,绮里妗欲言又止,最后重重叹了一口气,沿着那条隐蔽的路向里走。   姜夏折返到“呼风唤雨”塔附近,还未联络张乙,先发现谢叙在来时,提前跟于阗的人打过招呼,这些人联络不上桑初吟,又只能探得诸国皆兵马向此而来,心中不安又难以做主,于是纷纷前来昆仑报信。   他将信截下,发现桑楚吟已不知所踪。   “该死!”   姜夏将纸条搓烂在手心,一拳捶在石塔壁上,几乎是怒吼着下令,“务必死守青鸟道,不明之人,一律就地射杀。”说完,他还放心不下,出外抓了个钱家的人,揪着人领子道:“告诉张乙,小心极乐墟的人,如果看见钟别,最好不要手软!”   而后,他头也不回朝天风碧台奔去,沿着姬洛走过的路,一直杀上雪顶。   ————   厚重的黑石殿门被叩开,冰坨子碎裂,顺着门缝次第坠落,发出叮咚脆响,而风雪则趁势长驱直入。玉阶上的人按刀回身,露出恶狼的森然之相。   和那些着白袍而圣光熠熠的使徒相比,原伯兮穿得如同一只黑色的渡鸦,疾风卷落的羽毛就飘荡在他的脚边。渡鸦食腐肉,在西域据说是邪恶的象征。   苍空之上起了一声鹰唳,盖住拔剑的铿锵声,一道影子俶尔自后方暴起,银光随刃落,剑很快,直探向原伯兮后颈窝的百劳穴。   只瞧鸦羽披风一卷,一把锃亮的满月弯刀贴地往上斜斩,画出月弧,接住了那一剑,随后用力带剑滑至刀尖,借弯度一勾,狠狠将人拽下,又甫一用力,横甩出去。在二人擦肩而过之时,大教宗左手探出,运劲力直切人奇经八脉中的带脉。   姬洛推柄转剑,如鱼龙游走,避开他的掐拿之后,两手握剑向前一推,直削向原伯兮的虎口。原伯兮松手脱刀,四指并拢,掌如毒蛇吐信,贴着决明剑的剑身穿行,朝姬洛内关处崩打,逼得他只得脱开剑柄。   两人都失了武器,凌空拳脚过了十招,皆聚气起手,一对掌,各自分开向后退滑,再顺手拎起落地的刀剑。   “你不是白华的徒弟,那是个女人,我记得,”原伯兮目光追至,半眯着眼打量半跪在地的小子,似想起什么,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原来是你,我一直在等你。”   “等我?”   姬洛提剑抬头,眉心攒聚。   “你的剑不怎么稳,三招之下我要断你的兵刃,若你不弃,则断你的手。”原伯兮双手握住弯刀,以一种近乎轻蔑的口吻,将自己的意图宣之于口。而后,不等人思量此乃真假,已挥刀劈之。   他的弯刀并非头部宽而平,向下垂弯的波斯刀,而是上翘的月形刀,刀身嵌有血槽,槽内淬有日月纹。   姬洛短剑一扛,却吃不住力,原伯兮趁势大喝一声,右手旋扭,那弯刀便如转轮,飞快向他跃进,竟真要将他整个手腕绞下:“你早该是个死人,如果不是那个该死的女人和她的蛇!”   “你的话还真多!”姬洛冷笑一声,避走一步,两指并剑式,向前点在穗子上,那剑如飒飒流星一般,向这大教宗心窝子扎去。   原伯兮抽刀,侧身避开,短剑划过他的披风,飞回姬洛的手上,只听得“玉城雪岭”一声唤,左手剑鸣一啸,长刃已杀至前方,以一招“日月并行”,再度砍向脖颈。   当初在蜀南竹海时,李舟阳曾点评过他的剑法,善攻而不善守,善劈砍而不善格挡,而眼下以进为退,遇强则更强!   “找死!”   原伯兮却呵笑一声,手呈鹰爪形,竟丝毫不畏惧剑气,赤手向前抓拿,随后弯刀上挑,人贴地一滑,忽地止步暴起,一击斩在“玉城雪岭”的剑身上。姬洛虎口一震,长剑自上落地,但他却不敢抢身去接——   原伯兮摧山之势般的第二招已近。   姬洛被逼到殿门边,他侧目一瞥,挥袖激起门外积雪,向里扬去,要蔽他视线。那大教宗狞笑一声,只当是小儿科,弯刀挥就,自左向右断他退路。   桑姿与谢叙赶至雪顶正殿前时,正瞧见这一幕,待看清形貌和招式,后者骇得魂飞魄散,只扯着桑姿喊道:“姬哥哥!”   姬洛没有退,甚至没有打算以短剑硬抗,他借“天演步”下灵动的身法,就着他的刀势跃起,等石门爆裂,吃住了最凌厉的刀劲之后,这才以手强压刀背,旋身向前,哪怕硬吃他一招,也要贴身掷剑。   原伯兮回手格挡,却没有拦下那鱼儿一般灵活的剑,只能变招,反手一舞,斩在姬洛背上。姬洛忍痛咬牙,甫身向下一落,长弯刀不够灵活,无法在追砍,他趁势蹿过大教宗的腋下,左手抓住刺入肋骨中的决明剑,向后一带而出。   血花飞溅,原伯兮按住肋骨,手中弯刀再度追来,姬洛以短剑力抗,却明显吃力,最后被其压剑挑飞,飞剑擦着谢叙鬓边碎发,插入石缝之中。原伯兮冷笑:“看来是我小瞧了你!呵,你是来复仇的?”   茫茫飞雪落尽,谢叙瞪眼瞧清,被惊得哑然无言,还是桑姿眼疾手快,从后方立即按住他的头向灯架后一滚。余劲未消,方才他站立的地方,石板面竟被推出一个小坑。   这得是多可怕的内力!   这等内力,人在中原时,姬洛只在庾明真一人身上见过,这大教宗显然与其不相伯仲,甚而有可能更为深不可测,毕竟他独揽天城三十载,几乎集昆仑武学之大成。   姬洛喘息,外裳已破,肩背的伤口几乎裸露在外,血顺着垂下的手臂,滴落在脚边。他死死盯着原伯兮那双浑浊的眼睛,冷冷喝问:“我是替西域向你讨个公道,交出极乐丹的丹方!”   “公道?”   哪知原伯兮闻言,怒极撑腰大笑,手腕一翻,将弯刀推入鞘中,旋即手指曲卷,一击锁喉:“像啊,真是太像了,你们都这般爱讨公道吗,那就下地狱去讨吧!”   方才数次交手中,几番对视之下,他都并不觉得眼前的青年和故人有何相似,甚至一度怀疑,会否只是自己执念深重,不得释怀,所以才将刺客误认,可眼下,姬洛开口的须臾间,那神态语气终于和那袭白影交叠,他仿佛看见神玥与之决裂时失望而憎恶的表情——   “我早已放手昆仑五城,扶持白华,并非为与你争权,只不过想替这片土地上死去的人,讨个公道。”   其实神玥并非不知自己的仁善在多数人眼中,不过是破绽和弱点,但她和姬胤都是对自身大道怀有如“磐石无转移”般坚定信念的人,绝不会迎难而退,投机取巧,并转头向人大肆宣传,人心皆恶,世人无可救药,并再不相信人性。   他们彼此皆视对方为美好,也因此始终在追逐,哪怕寥若芥子的光。这世间总会有温柔善良的人,纵使未遇见,但也并不代表没有。如果一切都是肮脏和丑恶的,那人又凭什么从古早至今,走过千年的时光?   “神女大人,你恨我吗?”隔着阖上的巨门,少年时的原伯兮对着神玥问出了心底里的话,其实他对答案,并不抱任何希望。   可神玥说:“我并不恨你。”   但她又说:“我只觉得你可怜。”   弥合的最后一丝圣光中,原伯兮望着那单薄的背影,越来越远,直至彻底消失,而她的话,还随风飘荡在原处。   “我以为我能予你救赎,却发现亲手将你推入地狱;我以为我能安定列国,却发现从外到内,总有人以不同的理由,试图打破规则,哪怕只是荒唐的理由。我没有哪一刻有如今这般,企望身负通天彻地的神力,明明是人之身,却想为连神也做不到的事,真是可笑!但我不后悔,纵使置身永夜,天下无白,也总得有人迎风执炬。”   “阿奴儿,你永远不会明白,因为你不配!”   作者有话要说:  打起来啦!热血沸腾! 第323章   你不配!你不配!   在谢叙的呼喊中,原伯兮的手穿过残影, 姬洛竟先一步勘破他的意图, 眨眼人已至殿内的玉阶前, 脸上渐渐起了笑意。大教宗见之,老脸一热,只觉得深受羞辱,横腿一扫,扫起一座琅玕树灯台, 挥掌拍过去。   姬洛并不与之硬抗,而是接柔劲,将灯台拢住,随后将其挥至原伯兮左后方。后者愤然, 抢身攻上, 姬洛抿唇游走, 恰好走至刚才的落灯处。地上还倒着两杆灯架,皆为方才刀锋所折, 姬洛运气取物, 一左一右掷了开去。   原伯兮打掉其中一座,却不明白另一手的用意,等他追着人去时, 那道雪白的影子已然落向别处。   “这是……”   “姬洛他这是在借树灯摆阵。”桑姿叫破玄机。   谢叙应声击掌,也不由为之大喜,这硬抗不行,又何必以己之短攻人之长, 立时又揉了揉眼,看得那叫一个眼花缭乱。   这会子,那琅玕树灯仿佛生了脚,左一滑,又一移,那大教宗要跃起,便立身阻他,要撤走,便夺他后路,要劈砍,便又双双滚地。至于姬洛,一时在灯上奔走,一时在灯阵中穿行,叫人捞不住一片衣,摸不着一道影。   唯一叫人失望的,便是原伯兮并未因此自乱阵脚,三番五次抗衡之下,他干脆拄刀在阵心,闭眼不观,不再随他捉弄:“只有你们中原人,才总爱使用这种不敢正面一抗的武功,算什么本事!”   “能困住你就算本事!”谢叙反唇相讥,眼下送来的灭他人志气长自己威风的好机会,怎能放过。   “太嫩了点。”原伯兮一手摘下披风,一手抽刀在前,环视四周,眼中隐有赤红,“三十年前,遇上使这一手功夫的人,或可还畏惧,而现在,却于我无用,好好瞧着,天下武功,唯绝强制胜!”   “喝!日月照临,倒转乾坤!”   以其为心,只见刀落之处,八道足可撼天崩地裂的刀气,从脚下推出,向八方绵延,黑石铺砌的地面全然被翻起沟壑,桑姿抓着谢叙快退,却依然避之不及,两个人被狠狠掀翻在地,直接甩出殿外。   所有的玉心琅玕在一瞬间崩碎为齑粉,灯火落地,宛如泯灭的星辰。   正如他所言,绝对的力量压制之下,再好的阵法,也无济于事,那种惑敌之术,只能缠住缩手缩脚的弱者,迷惑心生痴念的蒙昧之人,而面对大无畏的勇者,只会如崩山玉碎。   “来呀!”原伯兮举起弯刀,肌肉鼓动,青筋暴跳。   阵已破,姬洛无处藏身,彻底暴露真实位置,身前人这一声喝,重重擂在他的心上,殊死较量的拼杀下,他也生出热血,轻功一点,顺手拔出嵌在石地板上的长剑,迎面直上:“我虽有许多事已忘怀,但心里始终有个声音在鼓噪我,一定要杀了你!”   也许这便是宿命中逃不开的对决,亦如原伯兮说的,他一直在等待,和这一场战斗相比,桑楚吟和极乐丹都不再重要。   “来呀!来呀!来呀!”   横,竖,旋身,大教宗衣裳承不住狂暴的内力,尽数撕成碎片,手中的圆月刀向前连斩三次,姬洛咬牙举剑,将那三刀刀气尽数斩了回去。   “给我破!”   姬洛几乎倾注所有的力量,自上而下压制,刀剑相接,碎石和粉尘被乱流般的内力激起,向外炸开,形成一道光晕,门外的谢叙和桑姿刚刚爬起,正欲往里赶,便又再一次被波动撞了出来。   嗡响声起时,对战的两人皆觉得耳廓剧痛,腮帮紧绷,但却两相僵持,不敢泄一丝力。原伯兮脚踩的地面向下一陷,涨红的脸迅速青紫,姬洛也好不到哪里去,左手抵在右肘曲池穴上,两指贯力。   “管你什么功夫,都给我破!”   喝喊一起,原伯兮手头的金刀,竟应声皲裂,在谢叙和桑姿难以置信的目光下,寸寸断开。最后一处着力点崩溃时,姬洛的虎口亦裂出一条深可见骨的血痕,长剑脱手,锵啷掉落在地。   原伯兮伸腿一扫,雷霆般如有横扫千军之势,姬洛腾身一个鹞子后翻,以揽月手捣向他咽喉,二人同时凌空起,赤手空拳近身肉搏,一时间从东打到西,从前打到后,谢叙使劲儿揉搓眼睛,也辨不清两人的影子。   “镜像心法?”   大教宗出手,每一招都诡谲无比,姬洛认出了这招式,她曾见桑楚吟使过三次,一次是在荆江舵上大破代学坤的挟持时,一次是在石别南抛出食髓虫欲同归于尽之时,还有一次是在豫章城被追杀的那个雨夜,而眼下是第四次见识这门功夫,如此想来,倒次次都是以命相搏的境地。   然而虽见识过,却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交手,这还是他第一次领教,当真置身其中时,才发现此心法能被奉为天城宝典,不是没有道理,除了其传功妙门以外,招式一气呵成,连招自成一套,几乎无懈可击。   不,天下没有什么是无懈可击的!   姬洛不信,行招越来越快,虽接连负伤,却打得酣畅淋漓:“镜像心法又如何,天下武功,有一则有二,可破一即可破二,我便破给你看!”   既然此心法与小镜像术同源,那么总能找到相似的规律——   小镜像术重在仿他人之法,而镜像心法则意在自身,重复,重复,对,是重复!原伯兮的招式虽给人攻无不克,连绵不尽之感,但实际上,只是建立在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般观感之上,是招式便总有用尽时,而尽处则以对称衔接。   真是成也镜像,败也镜像。   虽如此,但仅仅识别这一点,并不足以破解这门功夫,还需要能够打乱他功法的手段。姬洛忽然想起了拜月湾中絮珠长老的话,她那时说能破小镜像术者,唯有思无邪,那镜像心法呢?   而思无邪,又究竟是什么?   拆招中,姬洛不由自主闭目冥想,丹田内忽地起了一股暖流,那股熟悉的力量慢慢游走四肢百骸,一个周天轮转,直达神庭,须臾间,脑中目下次第演过方才原伯兮所使用过的招式。   他两指并立,拨开千丝万缕,向前一点——   大教宗手上的动作一滞,数个瞬息之中,变得极为缓慢,而指骨骨节间透出的内力塌缩,像手碰到热锅时不由自主抽回一般。   那一套连招宛如河堤大坝,一点崩溃,则千里覆水难收。   原伯兮含胸喘息,眼中闪过一丝惊惧,随后凝出不甘:“思无邪?小子,你竟用思无邪破了我的镜像心法!不,你的思无邪不完整,当年写在你襁褓之上的思无邪并不完整!”说着,他人退向一角,桑姿离之最近,脚下像灌了浆水,不敢动弹,不敢呼吸,生怕引之注目,被其拿下拖累众人。   但越是怕什么,越来什么,原伯兮扭头朝桑姿看了一眼,只是并没动手,又堪堪收回了目光。虽然这些年做过许多见不得光的事,但身为天城的大教宗,他心中有股傲气,并不耻于挟质脱身,也不想低任何人一头,要决斗便决斗,至死方休,无怨无悔。   这是大漠的规矩。   随力量迸发,姬洛一鼓作气,抢身上前,二人再分二十招。随后,姬洛拼着一腔热血擒住原伯兮的肩,给了一拳,再一拳,拳拳到肉,打得人毫无招架,再直不起身。   “不可能,不可能!只是残卷,残卷……百年来,只有神女大人才真正练成过,没有人可以,没有人!”原伯兮发出不甘的怒吼,而后含着一口血水,亦出长拳,向姬洛肚子上顶去,但拳风却落了空,只打散在风中。   姬洛早不在原处:“我会的,可不止思无邪。”   提手再攻,他甚至不知自己走的什么路数,使的何种功夫,所有的章法在他身上融会贯通,他不需要再思考,下一息是来一手“蟾宫折桂”,还是以剑术挑一个“日月并行”,或是引天演经极术困之,亦或者弹指飞针,所有一切皆随心所欲,已不再拘泥于招式。   “交出极乐丹丹方!”姬洛攥着他的前襟,将人拖起。   “你想要?”原伯兮呸掉齿缝间的血水,狞笑一声,二话不说摘下里衣里挂着的锦囊,但却没老实交付,而是朝四角其中一盏壁灯的方向一扔,“想都别想!”   弧线一滑,那锦囊砸入油芯中,火舌舔过即黑,迅速腾燃,姬洛还需保留其研制解药,也顾不得其他,飞身去救,一脚将灯踢开:“桑姿,走!”   闻言,桑姿从火中抢出丹方,顺手把谢叙往殿外的山路上拽,谢叙却早已看呆,狠狠甩手挣脱:“不能走!”只见原伯兮向前一奔,凝掌朝姬洛天灵盖派去,那气势如蹈海翻山,几乎倾注了毕生功力。   姬洛已来不及避走,只能反手回防,穷尽所能与之对掌。   “姬洛!”   “姬哥哥!”   桑姿呼吸一窒,几乎拿不住手中的锦囊,慌乱接了两下,才捧住,抬头便见着谢叙拔腿往里冲,来不及抓人,干脆咬牙向前一扑,将人扑倒在殿门前:“找死吗?你不看看这什么情况!”   廊下坚冰皆已融化,噼里啪啦滴在两人头上如落了一阵大雨,而黑石砌成的长墙里,只剩白雾一片,是半个人影也辨别不出。   张乙的人在炎火山上遥望云端,哆哆嗦嗦伸手一指,所有人都停下手头的忙活,望向那翻搅的云层——   只听一声巨响,仿佛天穹都被砸了个窟窿。   姜夏奔跑在极天之路上,脚下一顿,抬头上仰,却什么也瞧不清。人当然不可能真把老天捅个窟窿,但捣毁大教宗居所的雪顶城,却是极有可能的。   天光从顶上的窟窿里落入黑沉沉的内殿,化去的云烟里,原伯兮的脸上迅速枯败,衣衫下的肌肤更是形同朽木。桑姿咽了咽口水,看傻了眼,他日夜为其诊治,该是什么样子,医者自清,但显然这已非昨日的壮年之貌——   那样子,像被榨干了真元,或者以练家子的话来讲,散尽了功力。   “这就是思无邪吗?”姬洛低头,痴痴地看着双手,目光闪烁不安。耗尽对手的功夫,散去毕生的功力,一日之间叫人“返璞归真”回到初时,这便是思无邪吗?   原伯兮摔在地上,连声惨笑。   姬洛蹲身逼问:“乌布雅神女在哪里?”   “她死了!”原伯兮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声量之响,几乎是嘶吼,“神女是属于整个西域的,她不属于任何人!那个男人该死,还有你这个孽种,也该死!你们都留着为天城陪葬吧,哈哈哈,三十六国的铁骑,必将踏平此地!”   姬洛掐住他的脖子,回头唤了一声:“桑姿。”   桑姿回过神,急忙去拆锦囊,但方才一战着实惊心,双手颤抖难以自控,拆了两下愣是没将那小口子拉开。谢叙也反应过来,帮着他小心取出里头的细竹纸:“快,你快看看这上面的配药。”   桑姿展纸细细瞧来,每念一声,那谢叙便应一声,说与姬洛听:“曼陀罗……阿芙蓉……有的,都有的!”   “粗看用药,应能致人成瘾,且含奇毒,不知是不是你们说的……”   “有没有解法?”姬洛追问。   桑姿稍有沉吟:“得试试,实在不行,或许要回洞庭一趟。”   姬洛颔首,已有了分寸,又念着钟别和桑楚吟交代,绝不能给原伯兮喘息的机会,当即伸手,唤来短剑,往他心窝一刺。   “他不能死!”   一枚石子儿打了过来,正打在决明剑的剑身上,众人齐齐抬头,只瞧见姜夏自极天之路上跃出:“姬洛,不能杀他!”   见他扰局,谢叙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骂:“江屿寒,大局为先,他必须死!证据确凿,那罪状乃板上钉钉,你可别告诉我,你还要抓他去见官,去见谁,三十六国依次走一遭吗?我……我我我……”   姜夏一把将他推开,只盯着姬洛,快步向内:“姬洛!”   寥寥百人,虽能短时间速攻昆仑,但也不过是借天时地利,占据要道,打个措手不及罢了,实际上根本没有动摇天城之根本,只要稍有拖延,其内便可自行重聚力量。钟别引他们将注意力全搁在了极乐丹和原伯兮身上,却略过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信念所向的可怕!   天城乃西域信念之所向,和中原以武传承的宗门不同,使女及信徒皆因虔诚,自发而至,而这样的人往往执念很深,对其信奉,不容有损,并不会因为掌权者的改换,而缄默无争,事实上,他们不是追随原伯兮,而是追随整个天城。   原伯兮控制他们,也不如西域其他人那样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只需要利用他们的虔诚和对天城神谕的深信不疑。这些人未必会因为原伯兮这个恶人的死,对他们心存感激。   此外,追奉的制度导致信徒也皆来自于西域三十六国,虽不为王室,但其中不乏有贵族后裔,原伯兮揽权集一身时,尚有震慑之威,他若一死,保不准分权,再入新一轮分崩离析。   所以,在姜夏看来,最好的法子是留他一命挟持软禁,桑楚吟失踪情况未明,钟别浑水摸鱼目的尚未可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当然这些都是虚话,姜夏还有一个小小的私心——   只要走好了棋,落好了子,也许这便是拿下整个天城,并收入囊中的好时机,到时候,或还可借此控制西域。他不像谢叙那般,深受道德约束,原伯兮的一些手段,对他来说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如果挟天子而令诸侯,或许还能利用他的余威和威慑力,就像当初他软禁乌布雅神女一般,哪怕不成,也是一条退路。   虽然并不是给自己的退路。   姜夏有的考量,姬洛也会有,但未免夜长梦多,后者更主张直接除去原伯兮,毕竟乌布雅神女已死的这种鬼话,他并不怎么信,而桑楚吟以白华名义,显然也会有一部分威信,路都是人走出来,哪有信敌人不信自己人的道理。   于是,姬洛握剑在手,扭头狠狠向前一刺。   这次叫停的是原伯兮,在瞧见姜夏的刹那,他求死的心忽地改了主意,转而对着姬洛道:“你想不想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杀了他!”   他指着姜夏!   作者有话要说:  互相挑唆,不停搞事…… 第324章   在场众人霍然一惊,唯有姬洛呵了一声, 并未按常理受原伯兮摆布, 而是将剑锋又往前推了一寸!   “姬洛!”   “杀了他!”   他心里其实有那么一丁点动摇, 但也深深明白,与狐狸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就像和豺狼虎豹不讲情义一样,如果给了原伯兮一次机会,那就会有第二次!丹方已到手, 没必要在多做无畏周旋,别的未知,尽可以凭本事查。   刀再向里推了一寸,眼看便刺入皮肉。   “不行!”姜夏喝止, 浣花剑出鞘, 飞身而上, 一剑削在决明上。   姬洛皂靴就地一点,长剑“玉城雪岭”入手, 他反手一甩如甩扇, 将浣花剑打了回去,动了真怒:“江屿寒!”   姜夏落地一翻,丝刃从袖中弹出, 缠上谢叙的脖颈,将人拽至身前:“别动!”   话音一落,地上撺着一口气蛰伏的原伯兮忽地暴起,撞开正与人对峙的姬洛, 却知杀不死,并未继续偷袭,而是拔足飞奔,起手抓住桑姿甩开拦路,最后越过门槛向外一扑。   飞落冰崖的那一瞬,原伯兮转过头来,冲着姜夏高深莫测一笑:“年轻人,想得不错,可惜你没那个命!”   “原……”   姬洛的剑已经向姜夏刺来,那种雷霆般的气势,是他从未见过的,哪怕是在蜀中目睹绵竹惨亡的那一夜,两人交手怒起杀意时。短短不过半日,眼前人器宇风度已与昨日截然。   刚才那番交战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或是原伯兮说了什么?姜夏惴惴不安。   原伯兮既已死,挟持便显得毫无理由,但丝刃既出,已没有回头之路。虽然尽可以借此脱身,但姜夏几乎没有犹豫,松开手,将谢叙一脚踢开,似乎并不想拿这个人质,只想光明正大斗上一番。   “为何不杀原伯兮?”两人交手,姬洛先是闷声不发,看了看飞舞的丝刃,又看了看人,过了许久才蓦地开口。   姜夏一愣,未答。   姬洛重述了一遍:“为何不杀?”   “如果说是为了你呢?借他之力,将天城拱手相送,为了让你往后在这个位置上坐得更轻松,直至掌控一切。”话到嘴边,那些胡编瞎造的借口,都被他摒弃,只留下一句真言。姜夏想看看姬洛,究竟是何反应,但这反应,令他很失望。   姬洛腾出手,将晕厥的谢叙扔给桑姿,随后继续持剑,与其丝刃缠斗:“胡说,我何时要掌控天城。”   会的,一定会,这一次,不是滇南天都!   姜夏静默片刻,忽然痴痴笑了起来:“你看看,我说真话,你却只当作妄语,你从不信我。”   “姜夏,你却也没给我相信的理由。”姬洛摇头。   姜夏慢了一招,胳膊上被划拉出一条血痕,吃痛让他收束丝刃回护,随即背身向外掠起。姬洛却并不给他逃生之机,先一步封死出路,将人逼至死角。   “如果我只是江屿寒,你会相信吗?”姜夏苦笑。姬洛的变化不止是形貌气度,还有武功,以其如今的突破和造诣,他竟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落入劣势,双手垂落,似要放弃阻挡。   姬洛的剑气穿透丝刃,直指姜夏咽喉,却在割破血肉的当口,被一道女声喝住:“不!不要伤他!”   绮里妗举起手里的鸣镝:“钟别已起二心,楚吟姑娘生死不明,姬洛,我已找到神玥,如果你杀了他,我就放出鸣镝,极乐墟的死士会抢先一步,到时必会劳而无功返,所以,我只问你,你选他,还是选整个天城和西域?”   姬洛侧目看来,那张素净端庄的脸上,全是泪珠。她在良知与私心里挣扎,最后倒戈:“放他走!我只要你放他走!”   “何必?”姬洛没开口,姜夏却叹息摇头。   “是啊,何必!”绮里妗笑着擦去眼泪,昂头不惧。   与其说是她爱姜夏,不过是爱那种同病相怜,爱打破樊篱的痛快,爱剪除束缚的逆反。无论是作为绮里家的大小姐,还是作为谢家的准儿媳妇,都时刻要她落落大方,娴静端庄,谨小慎微,长袖善舞,不能失态,不能任性,不能放纵——   直到她遇见姜夏。   不管是江屿寒,还是姜夏,在日夜为伴的旅途中,她读懂了那种不愿为之而必为的无奈,读出了他的隐忍和伤痛,只有她察觉到了,就像见到了无能为力的自己,而这些,是活在阳光下的谢叙和只垂眼天下大事的姬洛,根本不会注意的。   龟兹那一夜,姜夏告诉她,一切不过只是选择,不是为了宽慰她,而是为了宽慰自己。而后她选择接受家族并接受自己的命运,这必然的结果,其实也只是他曾走过的路——在他们都不得见的地方,姜夏也曾选择接受。   无论姬洛再厉害,再聪明,哪怕有通天彻地之能,也不会理解,她倾其一切,不论是非对错也要救姜夏的心!因为他们和她,不是一路人!   姬洛缓步后退,慢慢挪开剑尖。   姜夏起初没有动,只紧盯着姬洛的眼睛和脸庞,神情十分复杂,甚至已不关心自己的命是否捏在别人的手上,也未留意一个练家子应该留意的距离,仆步拉开的方向,剑锋的走势,甚至是一旦反悔,周遭可以借势的东西,直到察觉姬洛一直在躲避与之对视,这才终于认命似地拿丝刃迅速卷开他的长剑,向外撤离。   就在这时,变故突生。   刚松了一口气的绮里妗膝盖窝子一痛,整个人不受控制斜摔在地,将好挡住姜夏的退路。她匆促想起,身前的人却一把将她按回了地上,一柄折扇从一小垒坚冰后转来,快得似能切开长风。   姜夏向后一个旋身,丝刃一舞,将扇面撕碎。从断裂的扇骨缝隙里望出去,只见玉阑干上立着一道穿着波斯长裙的倩影,那斑斓的色彩与耀眼的宝石,与天城的圣洁与冷清格格不入。   桑楚吟回眸一笑:“我还以为是原伯兮或是钟别,结果是你们。”   “你没有死?”绮里妗撑着膝盖跌跌撞撞爬起来,脸上满是错愕,她躲在暗处时分明听见钟别说,三十六国半数已被拿下,桑楚吟死于截杀之中。   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别忘了,我自幼流亡于塞外,也曾就近仰望过这片圣地。当初原伯兮都没能杀掉我,就凭一个钟别?”桑楚吟霍然对姜夏出手,穿行于丝刃之中,使的正是镜像心法。姜夏并不会思无邪,两人立时缠斗,难解难分。   绮里妗狠狠瞪了一眼拄剑在地的姬洛:“你们……你们出尔反尔!”说完,她举起鸣镝,向上一拉。   然而,动作刚起,一道消瘦的身影已直接滑了过去,将绮里妗扑倒在地:“钟别?钟别一定还在山中,你必然见过他,他在哪里!”   桑姿与其揪扯,绮里妗匍匐在地,把手塞在心窝下,宁可僵持,也不放手,她只有这唯一的筹码,一旦松手,就再也没得任何机会。   “我不会说,除非你们放江公子走!”   见她牙关紧要,桑姿无奈,拔出随身携带的银针,要扎她麻穴,逼她松手,绮里妗回头瞥见那抹银光,发了狠,两臂压住他的手腕,张口便咬。桑姿吃痛一松手,她趁机爬起就跑,却又不敢像姜夏靠,怕给桑楚吟逮着机会,只能绕向殿后,往另外四城的方向跑,一边跑一边飞快的思考,一边思考一边去拉鸣镝。   桑姿甩了甩手,拿袖子卷住齿痕,向前捉人。他虽慢了一步,但好在柔体术轻盈,在雪上过之无痕,比起身披长袍厚服,一步一踽走得艰难的绮里妗要快得多。   绮里妗被拖到地上,鸣镝摔了出去,伸手一次没捞着,危急之下她瞬时转身,指着眼前人大喝:“你是桑姿!”   桑姿一时没弄明白这个女人要做什么,既没否认,也没承认。   谢叙说过,他们是来救一个叫桑姿的同伴,眼下人头点一点,就知道多了谁,绮里妗已然确认了他的身份,不止如此,方才二人揪扯的时候,她心系姜夏,因而多留意了两眼,无意发现桑楚吟的目光也死死锁在这头——   桑楚吟不是在密切监视自己,而是在担忧和自己纠缠的这个男人,他们两个一定有什么关系……相貌……年岁……   “你姓桑!楚吟姑娘……也姓桑!”绮里妗并非疑问,而是十分笃定地喊出了这句话,桑姿脸色垮下来的刹那,她更加坚定自己的推测。   沙州……流亡……塞外……   能用上流亡二字的,要么是胡虏破城后,保护历朝典籍而远走他乡的大儒,要么是朝廷驱逐的流犯,桑家……桑家……八王之乱……   绮里妗叫出了答案:“是八王之乱中以谋逆论处的桑家!”作为绮里家的长女,又身为谢家未来的儿媳,门阀格局,百年来的朝中大事,都是必习的功课。   “桑家是被冤枉的!”桑姿慌慌张张去掐她的脖子,又想腾出手去捂这个女人的嘴,他整个人都在抖,甚至连鸣镝也忘了去拿。那种恐惧,那种颠沛流离中的绝望和背负骂名的不耻指摘,都教他紧张不已。   绮里妗涨红脸,不停去掰桑姿的手:“咳咳……不止,不止这些……”她抬起右手,指着桑楚吟,既然涉及曾经的士族,那么关于舞姬的身份,不过是一通编撰的鬼话,那么引荐的赵恒义……   姜夏提到过一次,赵恒义是四劫坞的舵主,四劫坞作为江湖势力,扼制了川江汉江及荆江水路。她记得,族叔聊起政事时,曾言近年南方亦不甚安定,不论桑家是否真是无辜,如果他们联合起来……   “湘荆……湘荆地区……”绮里妗要喊,可闭气已到极限,一个音也发不出来。姜夏瞥了一眼,不再强势突围极天之路,而是折了回来,欲来个“围魏救赵”,登时将丝刃往桑姿脖子上缠。   那丝刃之坚利,活体拆解亦不再话下,桑楚吟心知肚明,自然不敢放其与桑姿对上,立刻也甫身上前,一圈扫腿,将桑姿踢了出去。   脖子上没了钳制,绮里妗总算回过一口气,翻身而起在雪地摸索方才掉落的鸣镝,桑楚吟俨然已将其视作目标,痛下杀手。   “你走!”绮里妗一副从容赴死的模样。   姜夏并没有走,而是叹了口气,与桑楚吟绕着身前的姑娘打斗。桑楚吟盯着他,呵呵一笑:“如果你走了,我会看不起你。你是姜家的人对吗?姜玉立的儿子?虽然你用的武器和武功都不太相似,但这危险的气息,实在太熟悉……”   哪怕过去许多年,她也忘不了朔方发生的一切。   “现在是私人恩怨了!”   桑姿想援手,却也掺和不入,忽想起方才好半天,姬洛都没有动作,亲眼目睹其与原伯兮交战的他,猛然背脊发凉,连倒在一旁的谢叙也没管,一头扎进了殿内。姬洛半跪在地,一动不动,神思恍然,似是在勉力支撑躯体。   背部和手臂结痂的刀伤再度渗血,几乎染红了整个白袍,而虎口深可见骨的裂口,在方才甩剑、运剑与姜夏对阵时,又再度翻卷,外伤已如此骇人,更不要说看不见的内伤,桑姿站在寒风中,只觉得冷汗涔涔湿衣。   方才绮里妗横插一脚的威胁,反而给了姬洛机会,因为气力竭尽,只要对峙稍迟,或是一击没有杀掉姜夏,那么便不是走不走脱的问题,既已撕破身份,姜夏察觉不妥,一定会回头趁势控制虚弱的自己,到时候情况会更加糟糕。   只能装作被拿住七寸的模样,保神玥而弃他,逼他先行,再想对策。不过桑楚吟来了,有所牵制,倒也不算太坏。   “姬洛!姬洛!”   桑姿撕下袖子,替他将伤口一一包扎,裹到虎口时动作稍重,痛得他眉梢一皱,稍稍恢复些许清明。   “桑姿,拿你的金针刺我百汇、通天……”   桑姿手一顿:“你疯了,金针刺穴,稍有不慎会逆血而亡的!就算……就算你厉害,可人力有穷,你强行出战,少不了也要躺个十天半月!”   “管不得这么多了,天城的事,可远未到结束之时!”姬洛反手抓住桑姿的胳膊,目光定定,分寸不退。   ————   “放她走!”   殿外,同样插不上手的人,还有绮里妗。桑楚吟脸上自始至终带着笑,可眼中的痛色却难以掩饰,唯有血海深仇,才足以酝酿出那样的仇视。姜夏树敌之多,叫绮里妗越发胆战心惊,也正因为如此,心中落差恒大——   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继续讲条件。   桑楚吟嗤笑道:“我可以先拿下他,再拿下你,”说着,又顿了顿,将攻势对准她,“或者直接拿下你。”   “拿下我亦无用,他会走,我会逼他走!”绮里妗昂起脖颈,素白的肌肤上冻出红痕,纵使摔在积雪上坐姿失仪,却依旧美如镜湖上的长颈天鹅。她悄悄将手掖在袖袍中,捏了一把雪,装作已经捡回鸣镝,心虽如乱麻,面上却稳如泰山:“如果你不答应,我会马上放出鸣镝,你看得住我一时,看不住一世!”   然而,绮里妗万万没想到,桑楚吟折腰避丝刃,在雪地上一串点翻旋跃,裙裾在足下连转翩跹,激起千层雪,纷纷朝姜夏扑面去,而伸腿扫就时,竟然将那支不知所踪的鸣镝扫了出来。   绮里妗哑然无言,扑上去捞,却被一团雪球砸脸。等她拂袖扫去残雪,捂住通红的鼻子抬头,桑楚吟已在前一步,抿唇回眸,笑中满是春风得意。   可就在这时,除了绮里妗和姜夏,便是桑楚吟自个儿也没有想到,殿后忽然飞来一支银羽箭,将鸣镝与她的纤指隔开,箭速之狠,差点锉掉整片指甲。随后,又是几道破风急啼,连珠箭接二连三朝她射来。   桑姿恰好搀着姬洛出来,抬头望去,目眦欲裂,脚下几乎一个趔趄:“阿姊!”   桑楚吟仓惶回头,眼中有泪:“别过来!”   “阿姊!”   作者有话要说:  紧张ing…… 第325章   姬洛将桑姿按了回来,这一声喊本不打紧, 可内容却着实叫人憾然。桑楚吟滚地, 再慢上一步, 就要被扎成刺猬。   山下有兵马嘶鸣,鸣响在山谷回荡,撼天动地的气势直教冰川撕裂,暴雪纷涌,峰峦顶上的尖冰碎片如雨坠下, 将平探出的殿檐砸了数个窟窿。姬洛挥剑一斩,顺势捞着桑姿的腰,两人一同跃出。   “原伯兮一死,天降救兵就会化为厉鬼讨债, 天城玉崩, 才是真正的大难, 西域之复杂,维系此间并未有所想那般简单, ”姜夏仰头, 目光掠过渐渐由蔚蓝转为百草霜般浑浊的天空,大片乌云从天际压来,不由一叹, “是我小瞧了一个人……”   钟别以为这话评的是他,执弓快步走了出来,截下话头,脸上喜色一时难以自抑, 两颊的肉都堆到了高高的颧骨上:“是啊,你们都太小瞧我了,尤其是原伯兮!”他向着冰崖外探看一眼,见裂谷深不见底,长长吐出一口气,自得自满。   方才已有死守九井九门的人,向其汇报大教宗坠崖一事。   随着他话音落下,极天之路被紧随其后的极乐墟死士堵死,而殿宇及雪崖则被从险路攀上的天城信徒围了个水泄不通。   那些人就如姜夏之前推测那般,大教宗之死,并不能使其深有动容,但若有人要摧折天城,毁之奉神的信念,便不会善罢甘休,因而轻而易举便被钟别这等有心之人以信仰之名收买,但他们不过是用来消耗姬洛等人力量的卒子。   “你们已无路可走,若就此俯首,或可留全尸一条!”钟别张开双臂,迎风呼喊,俯视雪中的几人俨然已如高高在上的神祇漠视蝼蚁,随后,他向旁侧援手一引,爽朗笑道,“妹妹,看到了吗,这里便是昆仑五城之顶,以后再也没有谁能凌驾于我们头上!”   人群分流让道,只见后方,一名身着淡金色长袍的女子一步步走至钟别身侧,她发冠下的雪纱被狂风扬起,显出瑰丽却略显沧桑的容颜。   “啧啧啧,你太慢了。”钟别从怀中取出另一支鸣镝,显然对绮里妗的效率不满。桑楚吟虽然没死,但他给安插在三十六国军队中的眼线早就打好招呼,只要讯烟一起,就说明这里头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那么他们便可肆无忌惮攻打昆仑。   纵使骑兵上不得山,但还有跑腿的兵卒。   姜夏厌恶地瞥了一眼,内心只觉得好笑:钟别是个赌徒,却不是个有脑子的赌徒,到如今他还在做梦,以为借西域强国的手除去绊脚石,就可以和人坐地分赃,殊不知,自己只会死得更快。   桑楚吟狠狠掷掉手上截下的羽箭,似有愠怒:“你早就找到了妹妹。”   “是啊,不止如此,舍妹还是侍奉神玥之人,不然我又如何得知乌布雅神女还身处天城?谢谢诸位替我二人除掉原伯兮这个心腹大患!”钟别抚须大笑,随即拱手作揖,狂喜难以自抑。   过去他还为大教宗马前卒时,武功不行,人手不够,想要救出妹妹,难如登天,但桑楚吟前一次追查蔺光时,不甚露了点踪迹,他便知道机会来了,守株待兔这么多年,就是等这一次翻盘。   姬洛喝问:“神女在哪里?”   “神玥已经死了!”钟别高举双手,含笑看向妹妹朵莲。   这时,静默无声立于一旁的金袍女人踱步而出,从姬洛开口时,她的目光便没离开过,似乎在努力辨别着什么。随后,她拔出一把带血的匕首,朝众人展示,冷冷道:“是,神女已经被我诛杀,就在刚才。”   血未凝固,顺着血槽滴落在积雪上,似还留有余温。绮里妗打了个寒噤,方才她沿着那条路深入,窥见钟别兄妹时,就知大事不妙。她亲眼看着那个女人走进山洞中,又带着那支匕首,走了出来。   原来神玥已死。   朵莲站在巨石边,萧瑟寒风中似摇摇欲坠,方寸之地上,钟别为了给其挪位,两人已离得有些距离。说时迟那时快,姬洛和姜夏对视一眼,同时出手。   “朵莲!”钟别心头一跳,眼疾手快将人拽了回来,带至身后庇护,“还愣着做什么,动……”   “噗嗤——”   钟别未尽的话咽下了喉咙,他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朵莲还是那副淡漠的样子,像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人,慢慢松开刀柄,而那把匕首从肺部直接将他的心脏扎穿。血水堵在嗓子眼,他嘴唇翕张,眼中写满不解,分明在问:“为什么?”   “哥哥,我绝对不会背叛神女大人!”朵莲勾起嘴角,挣开钟别拉着她的手,飞快将匕首拔了出来。鲜血溅了满面,她一边以手背抹去,一边重复,“绝对不会!”   钟别向后倒退两步,直愣愣盯着她,又哭又笑,神情若癫狂。朵莲见他还未倒下,亦生惶恐,快走两步去拧人胳膊,要再来上两刀,但这一次,钟别没有手软,猛地将她推向姬洛和姜夏,甩出袖中藏掖的极乐丹,一口气吞了下去。   身上的皮肉一寸寸撑裂,两眼赤红如灌血,不过须臾,眼前人已不能形容之为人,只是个披着人皮的怪物,以最原始的方式,将身边的人抓起,掷下,野蛮地以拳风,架住了姬洛和姜夏二人的夹攻。   若不能赢,那同归于尽不胜不败也是好的。   在意志泯灭的最后一刻,钟别拔出了那支鸣镝,要让在场所有人与之殉葬。   姬洛将他钉在石崖上,他仍保持双腿站立,双手高举向苍天的姿势。姜夏转身一走,丝刃收束,转眼便是头首分家:“抱歉,你只会让我高看,小瞧还配不上。”   “怎么办?”桑姿惊呼。   姬洛挥手:“先撤出去。”说罢,亦无心再管姜夏和绮里妗,呼来桑楚吟,与桑姿一块带上谢叙向外突围。一时间群龙无首,天城的信徒和极乐墟的死士都在各自奔逃,极天之路上挤满了人,为了争路求生,前后左右大开杀戒。   姬洛断后正欲跟上,那个叫朵莲的女人,从后方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你不能走!”待人执剑回头,她又匆忙松开,两手交叠胸前,弯腰行了一个大礼——   和那日西平亭的镜湖边出手阻拦的女子,行的是同一个礼。   “你不能走!”朵莲的汉话说得并不好,她只会重复简单的句子,随后引着人目光,朝一方低矮的云层看去。   堆叠的白云迅速外散,金光拉开一道口子,直直落向人间。朵莲转向,伏地跪拜,眼中噙满热泪,与方才钟别死时截然不同,姬洛心中不由肃然起敬,他隐隐感觉到将要发生的事,但却无力回环。   “快看!神迹!”   天城的信徒们纷纷抬头仰望,立时都噤若寒蝉,就地朝那座山头拜服,随后一声警钟长鸣,自云端响彻昆仑。过后城池死寂,万物如初,山下的喊杀止住,刀剑不鸣,马不奋啼,人人畏惧后撤。   众人凝聚目力,瞧清那并非什么神迹,只是个人,穿过雪顶金光,以无上功力撞响了百世而不出的昆仑钟。   那一击,包裹的冰晶崩碎,自天而降,宛如天幕倾颓,星辰落地。   姜夏笑而慨叹:“我们都太小瞧这位乌布雅神女了。”原伯兮以为囚住了她,不过是她自己囚住了自己。   “她没有死!”姬洛半蹲在地,颤抖的手按在朵莲双肩。   后者面有怜惜,点了点头,但又迅速摇头。朵莲设计骗过了钟别,但终究无法阻挡命运的脚步,方才未死之人,现在只怕凶多吉少。   “这枚烛银戒,可为她所有?”姬洛自怀中取物,朵莲垂眸瞧了一眼,眼泪落在他的掌心。   姬洛似被灼了一下,起身一言不发朝西域最高的雪峰跑去,所有人都默然注视,默契地让出一条道来,可望山跑死马,原伯兮所住之地,乃三面绝境,再是轻功冠世的人,也难飞度裂谷山渊。   风口之上,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影子,如天之坠——   “昆仑墟号曰帝下之都,尝有丹书之盟登之于九门九井,尔等岂敢悔之,吾以昆仑钟警世,天尊地卑,谁敢僭越!”   山中信徒尽皆拜倒呼喊:“耳聆神谕,未敢僭越。”   ——“敢僭越者,人神诛之!”   那一个“诛”字,气势磅礴,直叫山前老马撅蹄,喑哑长嘶。钟声传至,青鸟道边对峙的诸国联军,纷纷仰望琼山尽头,只见金光大盛,似有天神照临。不论是马上将军还是马下卒子,纷纷讶道:“是神女大人!神女大人还活着!”   联军本想趁着天城大乱,捞一杯羹,眼下却是不行,军心本就不齐,各国间还有私仇嫌隙,都防着被人机关算尽、背后偷袭,只想吃白食,而不肯出大力气,如今神玥又以盟约震慑,谁先出手对抗神山落了口实,说不定还要被这一些二个“假盟友”倒戈阻击。   博弈之下,慢慢有人向后撤出莽原。   张乙站在炎火山上,俯瞰山下局势,见尘烟滚滚,这才手脚一软,跌坐在地,大松了一口气。   “乙哥!”   身旁的小弟推了他一把,张乙一蹦三尺,随手抓着一人的胳膊使劲儿摇晃:“快!速速传书给六爷!我们……我们……”身前那人却一动不动,他仰头一瞧,眼中满是惊恐,“是……是你!”   ————   力竭而坠的影子,像一片轻飘飘的白羽,从山脊上滑落,撞入巨大的豁口之中,被飞雪瞬间吞噬。阳光流转过雪色的长发,在消失前,神玥逆光朝着天城恋恋不舍般回望了一眼,这一次她没有流泪,唇齿带笑,已然心满意足。   天城信徒,来自西域的武士,甚至是极乐墟中的死士和打手,都自发匍匐在地,不敢抬头,只有姬洛站在雪里,直直盯着前方,不敢眨眼。明明这一眼包揽了整个昆仑墟,但他却固执地觉得,她看的是自己。   原伯兮的嘲弄、察西阿婆的追忆、浪人的哀叹在耳畔不断重复,是非功过再没有谈论的必要,从此后再无神照,只有西域亘久不绝的传说——   对神玥而言,生于此间,亦死于此间,就是她的归宿。   “太迟了是么?太迟了……”   声音太轻,朵莲又汉话不精,没有听清他的呢喃,于是侧耳向前,等他复述。可姬洛却闭了口,忽地转过身来,一滴泪从右眼滑坠,挂在下巴上。他就站在那里,无悲无喜,不动不闹,没有啜泣嘶吼纳罕,紧紧地审视眼前所有人,像个无助的孩子。   绮里妗惊愕当场,桑姿几欲张口,姜夏眼中一痛,便是桑楚吟这等自认见过大风大浪的,也已是哑然无声,如果谢叙醒着,想来早已跳脚。都说神玥垂泪,乃西域三奇景之一,但这一幕对于他们来说,不遑多让,甚至更触目惊心。   直面而来的感情,太过于浓烈,连传说也显得逊色无比。   可他们都不知道姬洛为何而哭——一个搅弄天下风云,武可撼江湖,文可动家国,先后与一教一阁,三星四府都有交情,斡旋于晋国秦国,谋燕亦谋代,瞧起来光鲜亮丽,闻之媲美神话与传说的人,有什么好哭的。   对于太多人来说,能达成一二,便是做梦已足够笑醒。可谁又知道,如不系舟般独自漂泊那么久,家的含义和归去的重要。   绮里妗偷偷推了姜夏一把,想叫他趁势而走,后者确也如此行径,但他走出去三丈,心中又痛快又难过,最后苦笑一声,毫不犹豫回头——   他们现在一样了,都是没有家,再也回不到过去的人!   “姬洛!”   姜夏大喊一嗓,旋即驻足。姬洛发白的手指动了动,闭眼,睁眼,蓦地转身,一把掐住姜夏的脖子,丝刃贴在他的手背上,却没狠心切下。   “一个人一辈子能有一个坚定不移的信念,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亦是件很可怕的事情,所以在我意识尚存之际,我不能就这么放过你。”姬洛艰难开口。   他曾羡慕过师昂,羡慕过谢玄,羡慕过桑楚吟、屈不换、桑姿,甚至是眼前的姜夏,他们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为之努力,哪怕付出生命。可是他没有,尽管他已经做到了世上少数人才能做到的事情,可那并不是他真正想做的。   姜夏抓紧丝刃,又松手,低笑起来,不知是在笑自己方才的痴妄,还是笑姬洛的坚持。   这时,姬洛忽然问:“向前走,永不回头,是什么样的感觉?”姜夏闻言,眼前一亮,又听他低语道,“应该很好吧。”   从走出洛水旁的乌脚镇到如今登顶昆仑,姬洛杀过许多人,他们死前多有不甘、愤懑、或者冷漠赴死,无动于衷,但是只有姜夏微笑着,似乎既无悲伤也无痛苦。   那一瞬间,好似周围的人都不存在,姬洛不自觉脱口而出:“姜夏,如果还有机会,你想回头吗?”   “不,不想,甚至于如今的我而言,惟愿更早接手这一切,那样的话……”他没有说下去,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笑容更盛:“你杀死我吧,如果你觉得痛快!杀死我,不然你就再没有机会了!”   ——那双掐在脖子上的手,也曾拉他出沙海。   “不!不能杀!”   朵莲扑身上前阻止,一手抓住丝刃,一手按在姬洛的腕上,血落而不自知,只要再用上几分里,五指便会分家。姬洛狠狠瞪去一眼,念其多年护卫神玥,并未呵斥重话,可眼前的女人却分寸不退,嘴里不停重复:“不,不能杀!神女大人有言,不能杀!”   作者有话要说:  偶尔也开个金手指……   惊不惊喜2333 第326章   “你姓姜?刚才他叫你姜夏。”说着,朵莲从怀中, 小心翼翼捧出一条红绳, 和姜夏埋在拜月湾那一条形制相似, 只是铃铛上刻着的却是个“玥”字。   中原常有言手帕交,但宁州人重银器,更喜系红绳。   姜夏不敢置信,以至于双手捧接来时,连丝刃也弃之不用:“这是……”   朵莲并没有回答他, 而是转头又看向姬洛,颇为为难。她并不知道眼前的两人为何会闹到生死相见的地步,只是偶尔听神玥追忆往昔时,会下意识认为, 无论上一代恩怨几何, 但两个孩子该是感情甚笃:“公子, 不能杀,神女大人有言, 当初在星宿海边, 你欠他们一条命,就得还他们一条。”   “星宿海……”姬洛低声呢喃,却并未松下指尖的力度, 似是在努力想拾起那些尘封的记忆,一时间只觉得热流从背脊一路上冲至灵台,诸穴枢间同时气息大乱,胸腔里热血翻涌, 眼瞅着已有逆血之兆。   桑楚吟觉察不妙,一把抓过桑姿:“气逆色白,血竭而厥,这是金针刺穴!桑姿,你糊涂啊!”   闻言,连姜夏也不由自主抖了起来,他未曾想,姬洛竟然濒于至此,心中殷忧,也顾不得脖颈受阻,呼吸难畅,咬牙探手,剑指次第点过他臂上大穴,顺着手少阴经向上,护住心络灵枢:“姬洛,醒醒!”   但他强行打入的内力,却叫姬洛脉息更加混乱,内劲失衡,思无邪心法护主,反而钳住姜夏,要将他的功力强行散去。   风声止,喊声停,只余静雪落下,天地一片素白。   须臾之间,人好似已一梦千年,梦里的姬洛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伸手攀着一个人手臂,哭花了眼:“爨姨,我就想去看她一眼,就一眼。”   “好,那我们就去看她一眼。”有人将手落在他发顶,温柔地回应。   ……   他失去了意识,躺在一个人的怀中,四肢僵冷,胸腔里只吊着一口气。那个人护住他,走了很远,最后不甘大骂:“原伯兮,你不得好死!”   有湿润的水滴不断落在他脸上,他伸手一抹,忽然意识到,那不是眼泪,而是一朵一朵的血花。他慌了神,拼命去抓,抓到了两根快要散开的辫子,抓到一只没有带起的兜帽,最后是温柔带笑的脸。   “子忘,好好活着,听你爹说,这个名字是你娘给你取的,她不希望你再走他们的老路,所有的大义,到此为止。”   ……   “不!”   失控的内力刹那暴涌,姜夏被震退两步,捂着脖子喘息,手心里全是姬洛吐出的血,他欲上前,姬洛却已掀翻朵莲,一剑朝他刺来,只听“噗嗤”一声,“玉城雪岭”贯穿整个右胸。   两人同时倒下,桑楚吟扑上前去护住姬洛,斜地里忽然跃出一人,快若魅影,从她身侧抢先一步将姜夏劫走。   “苏明,姬哥哥他……”   苏明却置若罔闻,出手干脆,人拦则杀人,头也不回往山下奔走。   “哈,现在天城是他的了,退路也是他的,这礼物送出去了,便不必再回来,我还是赢了他一次,可惜,这也许是平生,最后一次。”姜夏按着胸口,努力舒出一口气,脸上笑得孩子气十足,“我在龟兹给你传信,你竟来得如此慢,差点就见不到了。”   ————   风摊开石案上摆着的小衣,给婴孩穿不过巴掌大小,已有些年头,边角发黄,针脚很乱,正心还有块霉斑,怎么也洗不去。小衣的里侧写着一行字——   “欲要得,先必失,失而复得,方最珍贵。”   思无邪真正的精髓,既不在使人容颜永驻,亦不在散功吸功般蛮横的掠夺,而是得与失,千言万语,不过二字。   穿着金纱裙的老使女将收整好的书册轻轻放在石台边时,洞穴外响起一深一浅的足音,谢叙在前,桑姿在后,一个欢喜,一个愤怒。   “姬哥哥,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姬洛,没死就快点出来,你这次可真是把我害惨了,阿姊修书去洞庭跟我师父告状,说我医术不精乱医人,最好禁足十年别出来祸害,你……你得替我解决喽!”   石案前坐着的人双目空洞无神,闻声却仍旧无动于衷,无论谢、桑二人如何在他身旁咋呼转悠,他都只垂首抚摸着那件小衣。   直到朵莲收捡遗物时,不甚被石尖刺破手指,没忍住痛呼一声,他才勉力张望了两眼,忽地扑到那方染血的石壁前,一点一点摸索:“谢叙,谢叙,扈乐那副羊皮卷可还放在你那儿?”   “有,有的,我贴身带着!”谢叙跨过桌案,取下腰间的竹筒,将里头的东西倒在手上,上下展开,却不知下一步作何。   姬洛随手抽出一支笔,用杆子尾部将石壁边角的菌丝戳开,慢慢拨去白色的部分,露出只有拇指盖大小的发黄羊皮。“你站在这儿。”他带了谢叙一把,自己退到后方和桑姿并肩,目光来回逡巡——   所谓周朝古画,根本不是古董,而出自神玥之手。   谢叙很是机灵,这会子也明白了七八分,见姬洛站定思索,也忍不住收了画,凑过去问:“难道这便是谜底?”   “不,这是谜面。”姬洛蹙眉,左右袖子都翻了翻,最后从腰带里取出那枚烛银戒,摊掌放在灯下。朵莲探头看了一眼,面露疑色:“这个戒指不是被白华带走了吗?”她顿了顿,随即释然,“不过这本是神女大人的东西,如今回到公子手中,也算物归原主。”   “白华圣女?”   朵莲想了想,如是交代:“是,她失踪前曾面见过神女,还是由我引见的,我送她离去时,手中正攥着这枚银戒子。大人对她似乎有所交代,只是我并未侍奉尊前,并不详知。”   白华见过神玥,并不难理解。   据桑姿说,原伯兮曾言弑师夺位,并对神玥发起追杀,以神玥的威信,不大可能束手就擒,另扶植新人,最为可能,为防止贵族交结,选中白华这般非西域王族出身的女子,也无可厚非。   她话中的交代,姬洛估摸,多半与石壁上拓下的图有关,只是石壁的大小细节只有姬姜之盟那半幅合得上,另半幅七萃之士驾车征犬戎却像凭空出现一般。   白华是蔺光的情人,扈乐又说过此话乃是从蔺光手中争来,恐怕那老胡商也被骗了。白华将画卷交给了蔺光,想来必是后者请能工巧匠模仿画技,补了一半,只是蔺光为何要补那一半?   不,或者应该从头思考:白华为何要将画交给蔺光?那时候长安公府已经大换血,钱百器上位,蔺光被姜玉立追杀,东躲西藏,白华为何会将这样重要的东西交给他?   姬洛摸着下巴思忖,在内室来回踱步,谢、桑二人不敢惊扰,都屏息静看,只有朵莲无所顾忌,继续收整洞内物件,时不时发出刺耳聒噪的刮擦声。   为何?为何?   他忽地一拳击打在手心,眼中满是光热:“我怎地没想到!不是白华为了藏物才借蔺光之手,而是蔺光借白华面见神玥,而神玥托蔺光将画卷送出西域!送去哪里?蔺光能将东西送去哪里——对,是泗水楼中楼!”   所有残缺的线索,都在心中大致补全。   因为遭到姜玉立的追杀和打击,所以蔺光生前并没有将东西交到神玥托付之人手里,甚至他来不及回到泗水,所以才会借和自己水火不容的扈乐,做了个拍卖的局,让敌人想不到,自己会把那么重要的东西,顺手便给了自己的老对家。   桑楚吟说过,她去昆仑,是因为蔺光在朔方交给了她一张字条,只是那字条用的是吐火罗语,她当时并不识得,眼下看来,蔺光是将死不放心,怕姜玉立的手有朝一日伸到大漠,若扈乐将古画转手,必定引来大祸,于是让白华想法子把早做好的赝品,又给了那个于阗胡商。   连借口都是现成的,两人斗了一辈子,扈乐输多赢少,心有不甘,只需告诉他里头藏有长安公府的秘密,死后那群钱家的小崽子肯定不安宁,与其交给他们败坏,不如送给这个斗了几十年且知根知底的老对手,但既为对手,又不想给得太容易,只要落下一句“自行参破”,扈乐不到死便绝不会转手他人。   任扈乐再怎么钻研也想不到,这里头的东西跟长安公府没有半点关系,他最终还是输了蔺光一手。   扈乐不愿与人瓜分长安公府的秘密,所以未有声张,从不向外求援,但他手下必定也招揽过智囊,只是这些人都没有勘破的东西,一时半会姬洛也想不清楚,尤其是他按照八骏图的线索找到拜月湾的烛银戒后。   蔺光和神玥借这一幅画,各自分别想传达甚么?   “快去,把你阿姊找过来!”姬洛转头对桑姿叮嘱,后者一脸不情愿。   先是不情愿那称呼,自从那日一着急喊了姐姐后,桑楚吟过后十天,天天见他都笑眯了眼,叫他极为不舒服,况且从前在江陵,他都顺着酒鬼喊姓赵的,纵使后来知道真实身份,两人也已分隔洞庭,少有相见,连名姓也甚少直呼。后不情愿乃是到这儿才说上两句话,屁股都没坐热,便又被支使跑腿。   不过,看在姬洛的面子上,他还是挪了步,只一步三回头,反复强调要姬洛帮他澄清,金针封穴与之无关。   桑楚吟来得很快,走到洞口时,还面带喜色,可转念一想,若叫姬洛这甩手掌柜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实在太掉价,于是立即摆了副臭脸,酸道:“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你这命硬到老天都不收啊!”   “你不必见我一次讽我一次,次次绵里藏针。”姬洛回头看了一眼。   桑楚吟把手头的折扇一开,指着人怼:“我不仅要讽你,我还要骂你,若不是看你身子骨禁不起折腾,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姬洛断断续续昏睡了半个月,醒来时不言不语又躺了三天,好容易能下榻,眨眼人又一头扎进了神玥住过的石洞,怎么也不肯出来。唯一能暂时接手天城的桑楚吟可忙坏了,上下打理,却也收拾不住烂摊子,好在神玥还留下了一个朵莲。   有她帮衬,姬洛实际上已经成为此地名义上的主人,而原伯兮的徒弟和天城其他人,虽有不甘,但与其让三十六国直接将天城给端了,不如接受神女已嫁,有其子嗣的事实,至少这样,向外统一口径,天城或可继续游离于西域之外,还能借着神威,继续成为西域敬奉的主宰。   针对他们见风使舵的速度,谢叙曾经长吁短叹了好一阵子。   对于桑楚吟的骂话,姬洛受着,不与她争锋,没一会人自个儿没趣,便也就偃旗息鼓下来:“说罢,找我来作甚?”   “你再将白华和蔺光的事同我详说一遍。”   桑楚吟虽满腹疑窦,却也招呼几人坐下,按他的要求又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姬洛继续追问细节,但连她也不再清楚,毕竟那二人相识时,桑楚吟还尚在襁褓。   蔺光和神玥都不是蠢笨之人,或许破解的关键并不是画卷和谜题本身,而是得画之人,蔺光能自作主张添补半卷,说明他们要给的是同一人,而这个人只要一见画,便能得晓用意。但这个人是谁呢?   姬洛闻言,又寻思了一阵,却推测不出更多,只能将画卷平展于案上,一点一点摸索琢磨,等目光落在神玥手绘那半卷上时,却忍不住一凛——   当日在拜月湾他们曾论及此,只是无甚结果,又被俗事揪扯,这才搁置下来,如今再看,似乎又有了些意味:假若那手捧宝物的六人各有指代,旁人一瞧,必然深以为手中之物便是指引,只是这也太过于简单,或许这指代根本是混淆视听之法,此六人尽皆看向他人手中,而目光落去的方向,才是真正的答案。   姬洛默数一遍,发现数目相合,除去右下方那人……背姬水而向姜,蔺光,泗水楼中楼,叛徒,姜家……莫非是指的这个意思?   不知是金针刺脑之故,还是另有他因,此一役后,记忆或已松动,姬洛脑海中时常会浮起一些光影,但人和事又十分混乱,毫无头绪。寻医问药,连桑姿也只说尚需时日,才能彻底恢复。   见姬洛额上冷汗直坠,想得甚是辛苦,朵莲面有不忍,便劝道:“公子宽心,凡事顺其自然,若见心魔,不得摆脱,不若试着习练思无邪,或有安神定心之效。神女大人未留下只字片语,单单只有这个,朵莲斗胆揣测,或许谜底尽在其中。”说着,她伸手一指,点向那件小衣。   姬洛却暂时无甚心思练功,只当她关心备至,说与自己宽解,便先笑着应下。   桑楚吟瞧这二人一来二去,便也开口搭腔:“这功法为神女所持,便是原伯兮也不敢说不觊觎,又叫你白白捡了个便宜!”   “不若让给你?”姬洛含笑,抓起小衣,似真欲往前一托。   “别!”桑楚吟掏出扇子,在他手上敲了一把,迅速跳开,往洞口走去,边走边道:“天下之大,玄之又玄,也说不准呢?不过此事先放放,我就说今儿忘了什么,还有个人想见你,等了三日,我去给你唤来。”   眨眼,便只闻其声,不见踪影。   谢叙想了想,接口道:“是钱家的人吧,我那日和桑姿确实在青鸟道瞧见张乙带着人入山。”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卷 还没结束,还有两章要交代~如果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在评论里指出。 第327章   一听钱家名号,姬洛并不意外:钱六爷身具商人本色, 唯利是图, 他的人出了力, 怎可能不把握机会,再狠捞一笔。如今扈乐已死,极乐墟也已成散沙,眼见着吞并南线商道还不够,莫不是想叫天城扶他一家独大?   张乙的分量显然不够, 只是不知他这次派了何人前来。   姬洛甚而考虑过钱小六爷,但真的见到来人,还是略有些惊讶。   “姬……姬洛……”钱胤洲还是老样子,形貌无大变, 只是脸晒黑了些, 人精神了不少, 也没了含胸驼背的怂样,有了几分顶梁柱的气势。这三日他想了许多话, 叙旧的, 慰问的,甚至是拿腔作势的,便是桑楚吟引见的路上, 也不住编排措辞,可当姬洛真到了跟前,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时移世易,姬洛不再是长安城中与白慕生混吃喝的纨绔, 几番生死挣扎,他身上冠的头衔越多,他们之间就隔着越宽的鸿沟。   钱胤洲耷拉着脑袋:“我是来道贺的,听说天城有了新的主人。”   “只你一人?”姬洛屏退了旁人,与他踱步到山外。   钱胤洲以为他心生怀疑,忙慌张解释:“是……是六叔遣我来的,他跟我说我老爹既然死了,我是他儿子,自然该担起重任。你放心,来这一趟筹谋了许久,有六叔安排,又寻了吕纂帮忙作掩,苻坚应该还不知道。”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早知晚知,“芥子尘网”总有晓得的一天,姬洛并不担心,纵然苻坚和风马默晓得,昆仑离长安千里之遥,又横跨大漠戈壁,一时半会也拿他没辙。不过,他倒是比较好奇钱百业,便向钱胤洲追问。   当初这位六爷出长安时,硬是把百宝锁格里的东西塞到了他的手上,一副长安我不管的样子,实际上老狐狸便是老狐狸,根本坐不住。   姬洛走后,长安公府自然就落到了钱胤洲的身上,依照当时留下的指点,钱胤洲继续与吕家交好,不知是不是有这一层缘故,或是苻坚当真信守承诺,并没有直接将其充公,褫夺“不动尊”位,而是继续保留了这一商盟,只是钱款提取,再无所顾忌,但凡国库有所需,钱家必然奉上。   钱百业只分了商道,并没有再多行干预,眼看这秦晋或将交战,这位“横生财”又打着算盘要发横财——   眼前的小子不懂,但姬洛却清楚晓得着老狐狸的意图,东边本就是他的地盘,不愁,长安也得联络上,这样子才好两边兜售钱粮铁器。他哪是真的甘心将长安那一块肥肉相送,不过是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   而今又撺掇钱胤洲来见,明面上是故人道贺,实际上是留下把柄在手,要以此要挟,教自个儿投鼠忌器。一旦这许多事抖露出来,不止钱胤洲要倒霉,便是吕家恐怕也会身陷险地,而钱百业自己,则可以光明正大上位,彻底笼络天下商道。   不是不要,只是以退为进,或者说……钱百业还并没有打算放弃与姬洛合作。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雪山,”钱胤洲眼里露出艳羡之色,但很快又转为失落,“这一路上都在赶路,难得停驻坐看,若有一日能有幸周游列国……姬洛,我是不是痴人说梦?”   姬洛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笑道:“何必丧气,五年之约尚未足时。”   想起过去种种,钱胤洲心生底气:“我需要做甚么?”   “自此回去什么都不必,钱六爷让你作甚,你便作甚,剩下的交给我。”姬洛反复搓弄着手上的烛银戒,眼中映出皑皑雪色。钱四公子憋着一口气,想问却几度欲言又止,凝视着眼前的人,只觉气势上惊心动魄。   此刻,姬洛心中亦在反复考量——   姜夏与他们同行一路,自己纵使中毒,却还不至于察觉不出有无旁人在侧,显然从他们出敦煌过拜月湾到龟兹那一路上,姜夏与苏明确实无半点联系,那便只能在此之后。可谋划进攻天城时,他们几人又几乎寸步不离,只能说他并非亲自传讯,而是有人替他。   那时能接触到的唯有极乐墟和钱六爷的人,钟别显然不可能,则答案不言而喻。   自长安始,或许更早,姜夏便已同钱六爷沆瀣一气。姜夏为何能说动这根墙头草?唯一的解释,恐怕是这个胖子知道的比自己想的要多,譬如身世。   送走了钱胤洲,桑楚吟踱步回到姬洛身边,没有讥讽和嘲弄,没有戏谑和打趣,只有推心置腹,和但见山高天远的意气风发。   屈不换的海雕传书,她便说了一会那死醉鬼,桑姿来送药,她便侃了一会姐弟俩这几日的趣事,朵莲携书文请示,她便又聊了一聊天城的内忧外患。到最后实在无话可说,这才轻声喟叹:“没想到你竟是神玥的儿子,心愿得偿,如今也算是有个家了。”   “家?”哪料姬洛笑而摆首,“不过托庇之所,事情远没有结束,何为家,何处为家,你我心中清楚。”   桑楚吟心头亦有些沉重:“最后一块八风令你可有头绪?”   “我方才终于想明白了,最后一块八风令究竟在何处,其实早就有了答案,”姬洛远眺雪顶,援手朝东方一引,“只是答案不那么显而易见。”   ————   五日后,桑楚吟在山下替白华圣女立了一座衣冠冢,祭酒后叩首三拜,随后与屈不换碰面,离开了昆仑天城。谢叙离家数月,心中甚思,念及江南局势,忧心忡忡,因而也一同辞别,为方便传信,姬洛还托朵莲从天城选了两位驯鹰师随同。   只有桑姿留了下来,研制那极乐丹的解药。原伯兮死后,炼药秘境中的东西如数焚烧,唯有一些珍贵的器皿和药方得以保留。   无论是替亡母守孝,还是稳定西域,控制天城,姬洛都不得不暂时被羁绊此间。   等手头之事皆稳妥后,他亦需闭关,修炼完整的思无邪,且不论刀谷负伤中毒,便是金针刺穴带来的血逆之厥,虽未要了他的命,却使得元气大伤,依桑姿所言,若要彻底恢复,需得静心调养,长此以往,或许记忆也会失而复得。   只是,在闭关前,他还得见一个人。   大战后,朵莲着人清扫,而后原伯兮居过的殿宇暂被封禁,天城中少有人晓得,这里还囚着一个人。   绮里妗扫去黑石上的积雪,放下团垫,抱着膝盖坐在高松下,三面绝崖,只要扼守住极天之路,她便插翅也难飞。走不脱便走不脱,既来之则安之,她丝毫不慌张,安安心心住了下来。   今日山中鸟雀多了不少,说明人员往来频繁,算算日子,该来的该走的,也该尽数妥帖。等了一会,雪地里起了细微的响动,她回头,对着姬洛微微一笑,语气不卑不亢:“谢叙走了?”   姬洛颔首,走到她身侧静立。   半晌没说话,她耐心还不够好,于是先开了口:“你不可能杀我,也不可能囚我一辈子,你不是来找我谈条件的?”谢家的准儿媳,绮里家的大小姐,重重身份压下来,纵使一时不知,但只要谢叙回去,便纸包不住火。   “怀迟纯善,我在想如何才能不伤他。”姬洛道。   “我亦不想伤他,”绮里妗亦垂下眼眸,多了一抹温情,“他是个像太阳般炽热的人儿,我却不敢自比月华。”   姬洛瞥了一眼,淡淡道:“说说吧,你的想法。”   绮里妗稍一沉吟,不再绕弯子,一针见血道:“放我回江左,好处在三,”说着,她扬起下巴,伸出三根指头,脸上多有倔强,“其一,我可以襄助谢家;其二,帮你掣肘那位桑姑娘;其三,东海距此万里之遥,总会有鞭长莫及的时日,你应该还有别的谋求,因而若不违道义,我可以额外答应你一件事。”   “你凭何认为我会信你?”姬洛反问,“襄助谢家,且不论婚约束缚,你有前科在案,送你回去和姜夏搭手吗?再者,我为何要掣肘桑楚吟?至于你的承诺,又值几价?”   绮里妗也知姬洛没那么好商量,博弈之中,唇枪舌剑的往来理所当然,便又清了清嗓子,迎难而上,续道:“你错了,我倾力救他,并非皆是爱慕,说来可笑,或为同病相怜,你们并不真正懂他。他教会我的是接受,而不是反抗,我接受了家族,亦接受了自己的使命。姬公子,不论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年少放纵一次,便已足够。”   “姑娘是个聪明人,商山四皓过去为世人称颂,名垂如今,身为后裔,自是不该赌上整个家族。”姬洛从袖中取出一张立有退婚书的纸笺,并将其递给眼前的女人,“约契虽是天下最没用的东西,但聊胜于无,若你违背了今日所言,我会昭之天下,怀迟仁慈,就算你有负于他,他亦会全你名节,更不要说动绮里家,可我却不然,不过,我更希望它能一辈子锁在你身后的那座殿堂中。”   “只是为谢叙,还是为谢家?”绮里妗眨了眨眼,掩唇笑道,“我现下觉着,你并不如我在江左听过的传闻一般。晋室之中,很有些人故步自封,但也又不少,侠义热肠,令人敬佩之士,有时候我也曾想,会否长安亦有如此两面,姬公子见过氐贼,较我知之甚多,想来自有权衡。”   她顿了顿,试探地问了一句:“说你站哪一头,都不对,你站天下,是吗?可是也想如神玥那般,宇内安定,四海无战,才是极佳?”   姬洛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绮里妗敛容肃穆,随后将那纸笺抽走,上书立字,并随口道:“确实是最没用的东西,我一直认为,无论是祖规律法,还是人情道德,都只能束君子而不能阻小人。”   “绮里小姐是君子还是小人?”   “都不是,我是女人,”绮里妗将纸笺双手奉还,随即挑眉,“我们现在可以谈下一条了。我与这位桑姑娘无冤无仇,不会平白害她,但若是她真与湘荆势力揪扯,如今南北一战在即,你与我都不愿见此情景,有我在江左,或可掣肘。同样,为显示诚意,你也可以将我的把柄告知与她,令她牵制我。”   方才的话都只是装样子哄人,唯有制衡,才是她心里真正的想法。见她如此直白道出,姬洛脸上稍稍有些变色,如今能叫他如此正视的人,已然不多。   姬洛不动声色道:“我为何要应你,我和桑姑娘也算生死之交。”   “正是因为是朋友,所以你才阻止不了她,就像从来没有人和真朋友做生意一样。”绮里妗嘘声一叹,提着裙裾站直了身子,伸出两手呵了口气,脸上自始至终挂着淡淡的笑容。姬洛拍掌大笑,竟也生出后生可畏,岁月不饶人之感。   随后两人击掌为誓,姬洛着人,安排送其离开天城。绮里妗走的那一天,朝阳正好,姬洛站在风口上相送,那女人走到骆驼前又折返回来。   那日谈判虽用了些技巧和话术,但半数以上却都是真话,无论此去婚约成否,她确实都不想伤害怀迟,虽然他们不是一类人,但那样灿烂明艳的可人儿,谁又会不喜欢呢?   她将双掌捧在嘴边,朝着风崖呼喊,将那日姜夏讲给她的话又对着姬洛复述了一遍:“姬公子,但行前路,如人饮水,不论是什么,做什么,不必掩饰,不用死求结果,更无须后悔,因为所有的一切,都不过仅仅是一个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绮里妗算是少数能从姬洛这里讨到好处的人了…… 第328章   太元五年(380),春。   姬洛闭关昆仑的第一年, 曾任伐代主将的唐公苻洛, 因求开府仪同三司不成, 居功自傲,于和龙叛秦,带兵直发长安。苻坚一纸诏书召回驻守洛阳的大将吕光,领兵挞伐,生擒敌首流放于西海, 以儆效尤,而随之作乱者,皆就地斩杀。   消息传回江左时,谢叙正同谢玄、谢安喝茶。谢玄隐有不安:“往昔苻坚怀仁, 谋逆者多有招安, 如今却下铁腕, 恐怕有震慑军心之意,想是大战在即。”   “有伯父您坐镇, 苻坚南下, 兵不过八公山!”谢叙捧着茶碗笑道,转头去看谢安,“叔公您说是不?”   谢安笑而不语, 微微颔首,半晌后才道:“若王景略在世,尚有一争,若苻坚不急功近利, 休养安民,或可为强敌,但其既无定内,又妄图攘我晋室正朔,即便起兵,也不过是自找死路。”   “听说氐贼强兵,号称百万。”谢叙追叹。   “那又如何?”谢安坐定不乱,捻须笑哉,伸手又抚了抚他的发顶,“五族之兵,人齐而心不齐,如何能安心驱使?苻坚虽定北方,但各族混居,相互之间多有龃龉和不满,他未思如何消解,却急于厉兵秣马,只会乱上加乱。”   谢玄却更为保守:“叔父,那苻坚手底下也有善智之人,我亦交过手,有王猛遗策在前,您能想到的,未必他们想不到。”   谢安抿了口茶,悠哉道:“我可没说他们毫无察觉,全无动作,相反,秦国内必有大动作,只是他们舍近求远,退而求其次,都规避了最好的法子,无论怎么走,都是错的,因为这位秦天王,已经等不得了!”   闻言在理,谢玄心有所动,茶也不吃了,唤来仆从取马,欲往军中去。谢叙见人离席,也坐不住,恰好有小厮来报,说绮里家的大少爷约着清谈,又叫了其余几家的公子哥儿,话都没听完,便告罪一句开溜。   人刚走过花月门,谢安不紧不慢招手:“怀迟啊,这么急,不若把婚事办了吧!”只听“哐当”一声,谢叙滑了一跤,摔了个实打实。   爬起来时,人还委屈得不行,心想他这脚底抹油可不是为了吃喝玩乐,更与儿女私情沾不上边,只是心头还装着应承姬洛的事儿,要赶着去商议。自从晓得绮里家的小姐便是齐妗,他虽觉得有些别扭,但好歹也是多了一帮手,更急着合力安排。   七月间时,如同谢安所料,苻坚为使北方各族相融,欲将十五万户氐人,分别遣至秦国各地,由各公卿将领统帅,类比分封。秘书监赵整闻之,即兴作歌一首,以示担忧——   “阿得脂,阿得脂,博劳舅父是仇绥,尾长翼短不能飞。远徙种人留鲜卑,一旦缓急当语谁!(注)”   与羌、羯、鲜卑、匈奴等族相比,氐族于人口上算不得大数,如此迁徙,长安中留下多是当年破燕后迁至秦陇的鲜卑人,实在堪忧。然而苻坚闻歌,却一笑泯然,并不为所动,甚而放话,前有东阳太守慕容冲与之亲谊,后有大将慕容垂知子叛秦投燕而大义灭亲,燕晋亦为一体,自可拱卫京师。   ————   太元六年(381),夏。   姬洛闭关昆仑的第二个年头,东海有船乘风归来,施佛槿受晋国天子司马曜所邀,会同另几位从西域而来的沙门一道,登岸前往建康讲经。慕容琇与之分道,前往幽州以北,试图联络其兄慕容楷。   修玉在岸上徘徊多日,最后决意与施佛槿一道入晋,又于江左分别,将其家人托付帝师阁后,遂只身前往泗水。   这一年,秦国谋反未止,多人被捕下狱。   年末时,秦军未骚扰江淮,却奇兵突袭竟陵,桓温之侄,时任南平太守的桓石虔率军应战,天门派在二门主海昆的带领下,携全宗门上下,一同奔赴军营,誓死抵抗秦军。江陵闻风,桑楚吟于川江舵苦思三日,随后下令,召集水路舵头子弟,应援水军,一同投身御敌。   出发前,总管北罗于甲板上为其系披风,问道:“舵主可曾后悔?”他是少有知晓内情之人。   “不悔,”桑楚吟却一展袍袖,面对浩浩大江笑道:“我与晋室乃是私仇,秦军伐晋却是公仇,公大于私。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国不国,又谈何报仇?”   四劫坞上下齐出的消息传至江左时,绮里妗正在房中绣花,心中一动,针线便失了准头,扎在指腹上。   血沾上了绷子,浸出一朵血花,吓坏了带话的丫头,忙东奔西走寻膏药。绮里妗却不甚在意,拿巾帕随意擦了擦,只起身推窗,轻声叹息:“奇哉,姬公子这一生相人,竟似从未走眼过!”   “我亦当践诺,撒下的网该收了。”   ————   太元七年(382)。   在野在朝,出了两件大事儿。一是在晋国子民正忧心秦军何时南下时,谢玄封征北大将军,竟欲先举兵伐秦;二则是苻坚派遣吕光,攻打西域龟兹国,只为抢夺高僧鸠摩罗什。   国师被捉,西域震动,龟兹王逃入天山,并同时向天城传信,吕光破城后并未领兵返回长安,而是继续在商路上行军徘徊。朵莲在雪顶放飞所有的传书海雕,令西域其余诸国同仇敌忾,严防死守。   然而,西域国虽众却人寡,加诸多是一国一城,拉不开防线,里外心有不齐,只要打开一道缺口,便如溃堤的浪潮。   “防不住的,朵莲,要救西域只有一个法子,”姬洛出关,迎着朝阳,却觉得寒风刺骨,“苻坚真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朵莲捂着被鹰爪抓伤的手指,紧张万分:“公子!”   姬洛拢了拢外袍,唇边笑容不变,但一双星眸却深邃了许多:“不必担心,思无邪已成,我都想起来了。”   龟兹国破的同一月,“芥子尘网”传来江南军事调动的消息,苻坚于大殿集群臣,商讨御驾亲征之大事。群臣震惊,皆上疏力谏,连声反对,而一向好说话的秦天王却三度否决——   尚书仆射先举伐晋三难,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占,苻坚否之。群臣复议,言明晋军坐拥天险,易守难攻,再否之。苻融劝至声泪俱下,只道强兵齐出,太子独守京畿而四面虎狼为患,恐生不虞之变,苻坚三次否之,破敌之心,如秋风扫落叶(注2)。   群臣之中唯有慕容垂极力主张,灭那蕞尔江南。   ————   自襄阳北上,过南阳而抵洛水,一路上景貌截然不同。   天门一战得胜后,江南士气大增,军民上下一心,是以荆州附近多是豪客,言语带笑,逢人皆是神采奕奕,都说道哪位将军马上神功,都说哪个侠士悍不畏死,而南阳附近秦军军士士气大衰,百姓则忧心忡忡,欲携家带口逃难,却又为官府辖制而苦恼。   到得洛阳时,这两种情绪皆无。   自强秦灭燕之后,此地已许久再无战事,洛水两岸止戈生息,又恢复了曾经的和宁美好,出了大城往西,有一小镇名为乌脚,数年以前盘踞此地的江湖势力白门一夜之间惨遭灭门,近些年来,每每有江湖客打马路过,都会在酒家里要上两户烧刀子,再听小二讲一讲那夜的奇闻怪谈。   洛阳已断断续续下了三日雨,都是毫无征兆的瓢泼大雨,搁蜀地夔州那片,又喊作“天冬雨”,当头落一场,茶舍酒家里的人就要挤上一挤。   正中央,弹弦的说书人正说那隋渊掌门的钓月钩如何了得,大破下七路“石雀儿”的提魂术,讲得那叫一个眉飞色舞,满堂皆是喝彩声。   檐下有人收了伞,提着白裙走了进来,先理了理纱巾下的褐发,随后将怀中油纸包着的吃食放在了案上。   “我都说不用麻烦。”一旁的男子正跪坐听得痴迷认真,觉察动静,转头看来,不由地轻声一叹,随后将纸包接过,拆开来看。这一瞧,便又笑了,拈出其中一块粗粝的面饼在人前晃了晃,“这是黍禾做的,不是粟米。”   说完,他以食指蘸了些茶水,在桌面上写下“黍”和“粟”二字,两音虽相近,却不是同一物同一字。   只见那女子挠了挠头,面露苦闷,这些年她虽能口言耳听,但论及提笔书就,却是半个也不会,显然这曲折的汉字模样对她来说十分难记。   男子抿唇,不再笑她,拈起饼子便往嘴边送。   那白袍女子忽然伸手按住他的手腕,将饼子夺了回来,摔在桌上,随即偷笑着从宽袖里取出另一只油纸包,匆匆展开,向前一捧:“吃这个。”里头赫然是香喷喷的粟米饼,“那店家说,乌脚镇的粟米饼,最是一绝。”   男子愣了半晌,略有些失神,以至于手中吃力不匀,那整块饼子登时是四分五裂。白袍女手忙脚乱去接来,眼中好些失落:“公子,碎了。”   “碎了才好吃,莲姨。”黑衣男子却笑了笑,当着她的面塞了两块往嘴里,一边慢慢咀嚼,一边向说书人望去。   当中人拨了两弦,由急声转为平缓,拿粗粝的嗓音唱道:“那石雀儿无道,叫生人离魂,又勾结了江寄望,屠尽了白门满门,那夜是鸟不啼,风不转,掌门展袖把泪掺,欲学那江东好汉。”   “好!”   “唱得好!”   宾客里有人起了洞箫,和着那调子吹奏,呜呜咽咽,如诉如泣。说书人在阮咸面板上拍了两掌,又唱道:“生死尽,久不安,掌门托书,那少年欲下江南,要将那两系同根的救兵搬!”   “少年是谁?”有人大声呼问。   说书人拍板:“不知名姓,只道是位义胆侠肝的鲜卑儿郎。”   故事讲到这儿,白袍的女子听得痴迷,黑衣的男儿却起身扶伞,向外间走去,一路走到大雨之中。长街的青石板在雨中泛着天光,路上一个行人也无,只有挑着担子的老翁找寻屋檐歇脚。   他走过老槐树向西,出了乌脚镇。   洛水边上的村舍背靠青山,错落有致,金秋时分,东边的巉岩上会生出一串红,好似整片林子被点着,数九的日子,西村头的水凼里会结冰,小娃娃都爱在冰上乱跑。   本以为经逢战乱,此地已草盛人稀,却未曾想,人烟反胜从前。   弄花的小姑娘见他生得好看,采了一朵开得最艳的花儿,从篱笆内抛投给他:“大哥哥,这是洛阳的牡丹,以前听说不常见,这地儿却生了好多!”   那时候,这花还叫鹿韭。   他撑伞自院外走过,横穿了整个村落,最后伫立在洛水边,垂眸看着一圈圈涟漪,只觉故景依旧而人面全非。   “公子。”   雨过天晴时,朵莲寻来,就站在他的身后,轻声一唤。姬洛援手一指,点过青山绿水:“美吗?”   朵莲点了点头。   姬洛却闭目转身,不再看一眼,而是深深吸了一口气,与之擦肩而过:“也许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语落,他扔下纸伞,足尖一点,几个起落消失于洛水之畔,有几个牵牛的牧童顶着荷叶帽从牛背上滑下来,咋咋呼呼,像看到了神仙。   “莲姨,我还需去一处地方,你先回乌脚镇吧。”   ————   栾川曲水,九折九转,撑蒿推舟往山中去,未到秋时,枫林尚未染霜,还一片郁郁葱葱。急弯后的屋舍,房门紧闭,一应器皿物什还维持原状,但已是十年红尘,了无人迹。   山后的林子自成阵法,姬洛曾在此地星月为伴,破解五势妙法,那时是满怀喜色,而今步入其中,却觉得悲从中来。   再往幽径寻,至坡后缓谷,树影合抱,时不时有鸟鸣三两道。天光自上铺落,烧却的竹屋只余下坍塌的黑色框架,周围遍地骸骨,暗器机关一片狼藉,怎么瞧,都该是一处阴森可怖的地儿,可落在他眼中,却写满了温馨和留恋。   姬洛拨开蓬起的杂草,露出写着“无问无言,平生无为”的方尖碑,指腹滚过那几个字,却似被烫了一下,迅速挪开。   “这便是你给自己一生的概述吗?”姬洛双眸发热,深吸一口气,仰头看着树冠遮蔽下,那一圈碗大的青天,颤声道:“言君,是我误了你。”   山中忽起了风,吹在林间簌簌作响,好似长眠于此的人听得叹息,与君问答。   “山中生幽草,杜若比邻春。言笑拟韫玉,君见有狂人。”姬洛背靠方碑,缓缓滑坐在地,口中反复吟唱。   唱累了,追忆往事的声音也有些哽噎,堵在喉咙,叫人一阵一阵钝痛:“那时候为了借你的手札研习五行,故意作了这首藏头藏尾诗,却没讨得,但我终究还是习得了你留下的东西,也算是因果轮转。可是言君,我却多希望我们的重逢,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你、小九、蔺光……我想起了一切,却发现记忆中的故人,早已不复,与其如此,倒真不如相忘于江湖。”姬洛两指按在鬓角,把手肘撑在膝盖上,轻声叹息。随后,他按着剑柄站了起来,朝小屋走去,靴底一硌,撇开垂眸一瞧,是一支烧秃的狼毫笔。   姬洛弯腰将其捡来,摩挲着笔杆上的章纹刻痕,而后紧紧一握,再睁眼时,眸子里满是哀婉:“很快……很快一切都会结束。”   “只是,我们都再也回不去了。”   山道上,一辆马车飞驰而过,车上的胖子缩在逼仄的车厢中,从噩梦中惊醒时,脑袋撞在车顶上,差点开了花:“张甲,到哪里了?”   “六爷,刚到栾川,此地荒芜,暂时不会有人追来!”   车夫如实禀报,车内的人却皱着一张脸,在大腿上狠狠拍了一巴掌,骂道:“奶奶的,居然被谢家那个小兔崽子摆了一道,叫老子亏得血本无归!幸好长安还有后路,不怕不能东山再起。”   “那输掉的东西?”   “哼,先给那姓谢的小子放一放,迟早要弄回来。”   张甲咽了烟口水,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六爷,小六爷还在嘉兴,我们当真不管?”   “赔钱玩意儿,老子恨不得抽断他的腿!谁给他的胆子敢跟官家的人搭伙?呸!我给他吃穿,他却跟我大谈情怀,说什么家国为先!哼,我搁这儿两边倒腾是为了甚么!是为了大业!干好了这一笔买卖,何止是享不尽的富贵,还有举世的荣华……”他话还未说完,车轱辘忽然一抖,一枚石子儿卡在其中,整个车身向外倾覆。   钱百业从窗格子摔了出来,余下的字词都咽下了喉咙。   张甲习武,敏锐地察觉不对劲儿,立刻持兵器向自家主子靠拢。林中飞来两枚细针,他只觉风声在耳,根本没瞧清楚来势方位,便被打翻在地。   “晏垂虹告诉我,八风令本就该属于晏家时,我便觉得奇怪,直到昆仑雪顶我见到钱胤洲,才把一切想通。”剑气一掠,直指地上躺着的钱百业,“送出去的东西,哪里有要回来的道理?”   钱百业僵着身子看了一眼架在脖子上那柄泛着寒光的长剑,慢慢抬头。   “别来无恙,钱老六。”   姬洛嘴角含着笑,虽是寒暄,却有股不容置喙的气势。钱六爷与之对视一眼,身上浆出满背的冷汗,他忽然懂了,根本不是谢家要收拾他,而是眼前的人要动刀。他人虽在天城,却用三年的时间,织就了一张天罗地网。   原因不言而明,眼前的人,必然已想起了一切。   他真的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钱六爷张了张嘴,立即拜服在地,嘴脸一换,高声呼喊:“廓天令使钱百业,拜见泗水楼主!”   作者有话要说:  八卷到此止,接下来是结局卷,大概有十章左右,分三天更完好了~感谢一直追到这里的小可爱们,因为有你们的支持,才有本文的完美收场。   注,注2:引用自《资治通鉴》,本章所有相关史料,皆参考于此。 第329章   太元八年(383),夏。   自年前昭告天下, 意欲挥师北伐后, 退守江左的晋国皇室严令备战, 沿长江一线厉兵秣马,晋室天子司马曜放权,谢安总揽朝政,坐镇京师,发号施令。   当年五月, 曾与谢家争权的桓温胞弟桓冲,时任荆州刺史,于上明领兵将十万,强攻襄阳, 三日下城, 随后遣桓石虔等人, 奇袭蜀郡、涪城、武当等地,皆大捷而归, 晋军士气高涨。(注)   至八月, 大军开拔长安,苻坚御驾南征时,荆州各地晋军为患, 未免中段兵线被截,秦将慕容垂带兵驰援襄阳,桓冲以退为进,还守上明, 并下令几地晋将,依次撤回,不与其顽战,可进可退,意在牵制秦军。   前方探子传回,秦军先锋兵至豫州,号曰百万之众,苻坚更立马淝水之畔,自言可投鞭断流。相较之,北府兵陈于淝水南岸,不过区区十万尚有不足。   十月,晋国连失寿阳、郧城,苻坚遣降将朱序劝降,双方自此于淝水之畔对峙。桓冲自荆州问讯,灰心丧气,认为敌我兵力悬殊,江淮之地无天险可守,此战必败,但观之荆夔等地军民誓死奋战之心,咬牙派遣三千精锐,意欲拱卫京师,死守建康,必要时可护送王室撤离。   然而,令天下震惊的是,谢安于朝堂上从容挥袖,不纳援兵,只风轻云淡道:“前有项羽领兵巨鹿,破釜沉舟败王离四十万众,后有曹阿瞒官渡决袁绍,奇袭乌巢溃主力,更不必说赤壁火烧连环。以少胜多,以弱战强自古便有,我大晋上下一心,胜负尚未可知!”   “谁敢言败?谁敢言败!”   “谢太傅真是这么说的?”姬洛与师昂并立船头,谢玄日前遣刘牢之出战洛涧,他们正乘舟自长风,沿着淮水支流北上,去往八公山东麓的中军大营。   师昂抱臂在怀,望着与岸齐平的江水,道:“此次我自帝师阁捎去荆州和蜀地的消息,并未入建康,也是道听途说。桓温死后桓家势弱,谢家俨然已是当轴处中,没必要歪曲,纵使略有夸大,想来亦为鼓舞士气。”   姬洛颔首,又道:“苻坚列兵布阵寿阳,恐怕据此为守,不会令我军有机会强渡,只能寄希望于同梁成这一战,若大破洛涧,或可为战事撕开一道缺口。”   “是极,谢将军如今正于前线督战,你二人很快便可相见,”师昂如是道,稍稍为吃紧的战事松了口气,随即展颜,“半年前你放出的消息,可谓震动九州,即便你不来,我们亦会去寻你,所以这八风令究竟有何用途?”   说着,他伸手入怀,取出那枚清明风令托之于掌中。姬洛垂眸,抿唇未语,师昂目光紧追不放,殷切而灼灼:“虽说眼下尚未知输赢,但你我应当晓得,苻坚来势汹汹,自保已是勉力,更不必谈杀退秦军,姬洛,不,而今应该唤你楼主,生死攸关我只有一问,这八风令齐聚,真的可以救天下吗?”   “可,亦不可。”姬洛笑了笑,侧头瞧他,有些高深莫测。   师昂掂了掂手中的铁令,心中越发沉重,显然他并不如江湖中人那般追捧,并将希望全寄托于此,若这小小玩意儿便能守住山河锁钥,那又何须十万将士浴血奋战?派上些许高手,四处夺令便可。   显然,两国高官或多或少都不尽信,否则亦不会有今日之交战。但人一旦弱势,难免又会想另择他法,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姬洛解释道:“八风令确实乃传国九鼎所铸,其中亦有秘密,但秘密本身并不能动摇天下大势。凡所嬗变,皆在于人。”   “人?”   “对,天下人!”   木船排浪而行,姬洛拢了拢外袍,迎风而立,将往事娓娓道来——   “那是咸康四年(338),苻坚降生,家父于泗水得天授命,知天下离乱将起,更有霸主辈出,留有一书,而后却不知所踪。那时我不过幼龄,承袭楼主之位,以十年熔九鼎,铸造这所谓暗藏玄机的八风令。”   “八风令实际上是八柄钥匙,齐聚所得,乃是一副《苍梧图》。相传上古时期,轩辕皇帝曾得能者襄助,绘九州山川河海图貌,天下若起战事,此图乃排兵布阵之神助。”   师昂深以为然,世上多奇险,人力所不达,九州地貌如今尚难以全窥,纵使有前人所撰的《水经》,但来龙去脉,远远不够,而与山谷原漠相关的通志,更是寥寥无几。若真有如此详尽的堪舆图,即便兵少,也可借地势出奇制胜,确实乃不可多得的宝物。   但也如姬洛所言,光有图,还不足以抗衡百万雄师。   “所谓传令,意在于聚力?”师昂举一反三。   “不错,”姬洛颔首,续道,“衣冠南渡后,江南士气萎靡,又遭流人叛乱,一旦北方诸国联合一气,必然河山尽失,溃不成军。好在五胡内有不服,亦多有混战,勉强挣得喘息之机,但长此以往,并非良策。既为乱世,则生霸主,谁也不能保证不会有人力挽狂澜,一统北方,到那时江南则危矣。”   “我向天下檄文,召令使传令九州八荒,实际上是想联合武林志士,同护南朝。”   永和三年(347),九使以扬雄太玄九天为约,秘密携令自泗水出,八方八荒皆囊括其中,意在联络各门各宗。   中天令使风世昭持广莫风令,去往刀谷拜谒“风流刀主”宁不归,引以为盟,欲借锻刀术,充实军备。羡天令使相故衣则匹马南下,持凯风令联络天都教教主白姑,望其能扼制宁州势力,守住晋室的大后方。睟天令使修玉乘舟向东,去往“四府”之一的公输家,以融风令为聘,若有其相助,云梯、钩拒等工事城防器械不在话下。   沉天令使左飞春则提剑入蜀,带着凉风令去寻当时天师道的传人。巴蜀等地,教首极有号召之力,又因广为传道,民心所向,若能游说道士下山,联合并鼓舞百姓,将是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而更天令使侯方蚩持不周风令出塞,去往沙州联合刘曜破洛阳后,流亡于此的当世大儒。至于减天令使曲言君乃只身入长安,去寻找当时把持“长安公府”的蔺光,意在密切监视西域动向,并扼守举国商脉。   而廓天令使钱百业则一路下赣州,去往临川晏府,试图借晏老爷子的威望,招揽豪杰。清明风令提前交付帝师阁阁主师瑕,至于成天令使燕素仪和从天令使姜玉立,则并未携令,后者还多担了一个督导并联络众人的责任。   若能聚起所有,在当时的环境下,或可保一方安宁,然而风雨已起,时局日新月异,除了师瑕手持那一块,八枚令信余七,竟无一送至本该托付的人手中。更没有想到的是,姜玉立会叛变,举刀向自己人,而风世昭与之一道,还错失一块于苻坚。   “你已尽之所能,那些人包括家父在内,都是远去庙堂,立身军政之外,普天下间举足轻重的人物,走到这一步,非是你一人疏漏,只是世事磋磨,才如这般多舛。”师昂好言宽慰,陈述却也乃事实。   兜兜转转,失于九使之手的八风令,阴差阳错又借姬洛之手找了回来,如今武林中各家争艳,除去当年所寻之人,能为此一战效力的,还大有人在。   姬洛叹息:“是,其实也不算坏,古道热血的儿郎代代辈出,或许冥冥之中留待如今,便是为了这命定的一战!”   两人畅谈,意气满怀,师昂盘膝坐下,解下背上的“漱玉鸣鸾”琴,枕于腿上,抚了一曲,姬洛击铗,随船的人都纷纷出舱,手扶船舷,应声而歌。决战在即,并没有人因此而堕了己方的志气,相反,所有人都对谢太傅和谢将军的统帅,有莫大的希冀。   一曲毕,师昂双手停于弦上:“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注)。”姬洛一手转剑,随之和道:“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注2)。”说完,他高呼一声:“船工,拿酒来!”   俄顷,有人往船头送来小桌和酒盏,又拎了几坛烈酒,师昂并非海量,便只去了其中的醪糟甜酒,小酌了两杯。   “那之后呢?你又去了何方,又为何会失忆?”师昂问道。   “皆因我的私心。”姬洛持杯,抿了一口酒,哭笑不得:“阿娘为我取名子忘,是望我能但行所愿,不必步她与父亲的后尘,一个困于西域,一个困于泗水,一辈子身不由己。我既已尽我所能,送走小九之后,便彻底封楼,为避世准备。”   “泗水楼中楼里先辈集数百年之力打造归藏馆,其中所藏之物,以‘颇丰’二字都难以概之,我需要足够的时间,将里面的东西秘密转运出去,纵使我欲卸下楼主之职,也不敢令宝物蒙尘,更不敢随意置弃,毁于战火。为躲避诸国密探追索,足有二十年之久,我才尽数装船出海,令亲信押往海外蓬莱。”   师昂正欲张口追问细节,却见姬洛眉梢一皱,似思及令人痛心之事,甚而不甚将酒水荡出,他不由得也神色肃穆起来,侧耳倾听。   姬洛紧握杯子,呼出一口冷气:“只剩一件,来不及送走。”   太和二年(367)年,大秦天王苻坚持将旗,集“勾陈六星将”之力,暗渡泗水,决意强攻楼中楼。风马默破解风世昭留下的《山川十卷》前五卷后,锁定汀洲的位置,却碍于雾阵,耽搁多日。   而这几日,恰好与姬洛送出最后一件至宝八象生死碑的日子相撞。   石碑本身只是一件上古遗物,以往存放于归藏馆中,只有酷爱金石的风世昭长年与其为伴,竭力研究,虽未破解上面的图纹之谜,却偶然发现方碑中空。风世昭离开泗水后,姬洛在尽量保留其原貌的情况下,改造为锁钥结构,并将《苍梧图》置于其中。   泗水生变后,姬洛恐会不慎落入敌手,干脆将石碑随陆沉机关一同沉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而自己则依照原计划,离开此间,去过想过的生活。为了摆脱血脉沉重的背负,那时的他决意吞服尾生散假死,忘却前程往事,甚至欲以思无邪散去功力,从头开始做一个普通人,行遍九州大地,与世无争,而天下动乱,再与他无关。   也只有成为一个普通人,才能免去愧疚,卸下天下大任。   但谁也没有想到,姜玉立却在这个时候来了,前来救人。他闯入归藏馆最底层时,见到姬洛躺在归羽槎上,身侧的刻漏连着陆沉机关,时机一到,便会引发,而舟上的人怎么叫都叫不醒。   姜玉立以为他要与楼中楼共存亡,已起死志,欲趁陆沉与人同归于尽,于是咬牙,先一步把舟子推出,送姬洛离开,而后自己引开苻坚在水下埋伏的人,继而开启陆沉机关。泗水上声震如滚|雷,所有人都死了,没人知道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其实那时候我听到了姜叔说的话,但药力发作,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如一尾鱼,随波逐流。”姬洛眼波流转,像一泓清泉,微微荡漾,而后在师昂的注视下,他不由自主苦笑起来,只是稍稍忆及,那种无奈都已叫人心如刀割,“说到底是他救了我一命。”   师昂问:“怎么说?”   姬洛轻声解释:“自机关设立起,百年来从未有人推动,口口相传下难免失真,因而我其实错估了它的威力。归羽槎虽固,却也不是无坚不摧,若真由我来推动机关,只怕现在早已陷入漩涡,葬身鱼腹。”   师昂随之唏嘘:“有的事想起还不如忘却。不过,眼下听你这么一说,这姜玉立倒是好坏难辨,他以天下布局,搅出这许多事来,究竟意在何处?”   船上忽然陷入死寂般的沉默,两人对视一眼,而后又各自避开。姬洛连喝了两盏酒,呛入喉头,捂着心口连声咳嗽,师昂忽然意识到,他话未道尽,必然有所隐瞒,只是以姬洛的身份和立场,绝不该有异心,只能说令他守口如瓶的秘密,说出来不是石破天惊,便是教人左右为难。   “你想说便说,不想说亦无甚强求。”师昂微微一笑。   姬洛挑眉,反问:“是不是觉得失望,我并不伟大,甚至可能当不住你和谢将军给予厚望?”   师昂摇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   “师昂,”姬洛唤了一声,打断他的话,定定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若你想知,我便说给你听,你跟我来。”说完,他先一步起身,往船舱去,舱门前回头一望,余光漫过浩浩汤汤的江水和夕阳,竟觉得有些悲怆。   师昂快步追上,一把按住他的手,忽觉得忐忑难安:“我希望这场大战,该活着的人都活着。”   “这些年什么没经历过?放心,我命硬,”姬洛轻轻拂开他的手,笑着说:“四劫坞那位赵大舵主有一句话说得好,求生不易,向死也难。”   师昂蹙眉,语气重了两分:“我没有和你开玩笑!”   姬洛缄口,半晌后转身,步入舱内,师昂随之入内,知兹事体大,先就近审视了一番,确认前后左右暂无闲杂人等后,这才将门合上。等他站定回身,就见姬洛站在榻前,宽衣解带。   “你作甚?”师昂嘴角抽搐,正待进一步喝问,便见他将垂落的青丝一拂,露出背上的“日月星”图纹。   “这是……”   但凡读过经史典籍的,十二章纹还能辨出,只是刺于背上,却还是头一回见,便是师昂自认博闻强识,也不解其中含义。   姬洛拉上衣服,一边束带,一边叹息:“看样子令尊该是只字未同你提过。你就不觉得奇怪吗?但凡宗门流派,多有迹可循,但泗水楼中楼为武林秘境,江湖上传闻神乎其神,却甚少有人能说清楚来龙去脉。”   “泗水楼中楼并不只是江湖门派,”姬洛顿了顿,转过身来,唇上无笑,眼中无波,下巴微昂,眼角似挑,整个人气质大变,仿佛天生贵胄,不可亵渎,“而我,还有另一个身份,关于我的血脉。师昂,我确实姓姬。”   注:史实皆参考《资治通鉴》和《晋书》   注2:引用自屈原《国殇》   作者有话要说:  大结局开始~   姬洛确实姓姬O(∩_∩)O 第330章   “你的意思是……”师昂起初并未深想,直到听他强调姓氏, 姓与氏在先秦以前都极为重要, 能尚十二章纹的唯有天子一脉, 能持九鼎的,则更不必说,“难怪,难怪你能以传国九鼎熔铸八风令,九百年了, 周天子竟还有后裔在世。”   姬洛叹道:“七萃之士死忠王室,从秦昭襄王手中抢出尚在襁褓之中的一子,逃离王畿,隐姓埋名于泗水汀洲, 以求图谋。当时强秦灭六国, 天下皆靡然从之, 大势不可抗,想逆天而行, 非一代两代之力所能够, 于是七萃之士中有六人,远赴塞外,期望寻回当初穆王出昆仑时留下的力量, 而与王室素有姻亲关系的姜氏,则留在了中原。”   “然而,这些人却再也没有回来,倒是三朝之后, 渐起泗水楼中楼之名。”   蔺光和神玥留下的那一副图,本就是要给姬洛的——   姬胤仁心仁义,永嘉之乱后中原遭逢大难,忧心九州自此分崩离析,便与姜玉立一同,再赴昆仑,试图召回当年七萃之士的后裔,进而救民水火。在助神玥稳住西域之后,他并未忘却自己的使命,但遭到天城截杀,又听闻江左乱起,不敢再耽搁时日,于是折返泗水,这一走,任务便落到了神玥手上。   神玥掌权后,遵照与其当初的承诺与约定,继续在西域搜索。待稍有所获后,昆仑却已大变,她无法在原伯兮的封锁下,安然将画卷送出,一直等到白华带着蔺光的授意前来,那时她才确定,姬胤不知所踪,或已死去。   但姬胤死了,还有孩子在世,于是她将线索绘于画卷之中,托付蔺光带回中原。但蔺光却遭到了姜玉立的追杀,并未来得及送出,于是与白华合力,将烛银戒藏在拜月湾,便是想自己若不幸身死,必然还有他人来寻,甚至极有可能楼主亲来,那时候以其才智,当能发现此中秘密。   这一等,人间翻覆,便是数十载。   神玥只愿无战,姬胤只想救世,亲眼见证两者下场的姜玉立觉得,唯有以战止战,复立天下,将权柄聚于手中,才能真正做到所想。想要达成这一切,凭泗水那一点人是完全不够的,唯有天下足够乱,自乱世,才可出英雄。   姬胤死了,他便将所有的一切倾注在姬洛身上。   从来从容不迫的师昂听到这儿,亦为此花容失色,秦晋之争尚有正朔之论,若是周王嗣,那又如何算?姜玉立既有心,倾尽半生谋划,恐怕便是朝中,亦早有渗透,更不必谈江湖和武林。   如今大战在即,绝不能在此马失前蹄。   师昂死死扣住琴身,几度犹疑后,终问出了那一句:“姬洛,你想救世,还是乱世?” 对方既已信任相托,他便也报之诚然。   “若争天下,必是兵祸连连,终归徒增杀孽,死伤无数。何必呢?”姬洛微微一笑。   可真得了答案,师昂心中又莫名起了一阵惋惜,他自己也说不出为何,或许是感念他的大义,或许是为九百年的坚持一朝散尽而不平,或许是为这蹉跎数年兜兜转转,却无人胜归却尽皆惨败而悲切……   一腔惆怅全堵在心口,师昂避开他的视线背过身去,过了许久才道:“很庆幸,还能和你站在这里,那时候你说的话,并没有成真。”   他话中所指,乃帝师阁剑川之夜,师昂曾怀疑姬洛失忆前与姜家同一立场,故而怕其恢复记忆后,会做出叫所有人难堪的选择。   但如今看来,幸甚至哉。   姬洛却忽然道:“谁说没有成真?”   师昂瞪大眼睛,努力想从他的笑容中寻得玩味,或是从那双灵动的眸子里,找到一丝玩笑的证据。但姬洛没有,他并没有把这当成一件好笑之事,甚至非常严肃认真:“师昂,我以为你久经世故,尤其是天都之乱后,会早习惯把一件事放在两面来看。”   然而,师昂却会错了意,只闷声道:“你这信任太过沉重……”他话未说完,打了个囫囵,似咬了舌头般,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瞬间明白过来,姬洛在向他传达的意思,是不愿,而不是他不能!   也就是说,若有机会,未必不会……   一时间,师昂心中百味陈杂,但仔细想来,又觉得十分合乎情理,如此般诱惑,便是在世大能,能做到丝毫不动心的又有几个,正因为并不是非善即恶,才更像个有七情六欲的人:“我明白,姬洛是姬洛,子忘是子忘,一生困宥于泗水的子忘心向纯善,但历经人情世故的姬洛却未必,现在的你,很难说究竟是谁。”   “没有人永远停留在原地。”姬洛眼中流光一闪而逝,他抬眸,微笑着瞧看师昂,甚是欣慰,“我庆幸不止我是如此。”   究竟由谁来接令,他曾在泗水苦思多日,也曾将江左纳入考量,但最后却无一适合。   那时的建康,论及权势,谢家远不及当轴的琅琊王氏,在朝在野俨然已是“王与马,共天下”的格局。但苏峻之乱后,曾拥立元帝的王导逝世,王家渐渐也无扛鼎之人,桓家、郗家纷纷崛起,各家一度陷入党派之争。   三次北伐不成后,晋国本该因此疲软,但恰逢桓温病故,王猛逝世,谢安出山辅政,竟是于逆流中力挽狂澜。谢家的壮大,在姬洛的计划之外,意料之外,直白了当的说,若没有谢家,国将不为今日之国,那样的话,姜玉立或是姜夏所推崇的,未必不是出路。   与其让胡人大破中原,不如坐上那个位置,亲手改变逆势。就如同当初峪岭初逢燕凤时他说的那样,真要力求拨乱反正,不如去争天下。   “我已做出选择。”姬洛负手而立,眺望烟波浩渺的江水,似乎已置身吹角连营。谢叙留在昆仑的那副图卷,在他踏入中原的前夕,便已烧为灰烬,既是尘封的秘密,不如继续不为人知。   师昂未语,只静默地看他,指腹贴着窗棂来回敲打,侧耳以听波涛拍岸,面上虽波澜不惊,实际上汗已涔湿薄衣。   姬洛叹息:“这次回来,去了趟洛水,甚是感怀。我现在明白,为何小九如此笃信命运,若我失忆后遇到的不是吕秋而是姜夏,一切也许截然不同,十年的遭遇,足可以改变一人一生。”   船行再一个时辰,上游已为敌军所占不可去,艄公便将其停在附近的渡头,军中闻讯已着人来接,师、姬二人便随之同往大营。   刚入辕门,望楼后迎面走来一人,重甲加身,大步流星,瞧面相气度乃是忠勇英爽之人,姬洛依稀觉着,那眉眼与谢玄及谢叙多有相似,揣测乃谢家的芝兰玉树。不过三息之间,人已走至近前,来人与师昂拱手,语气十分熟稔:“师阁主,都督正在议事,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经师昂介绍,才知此人乃谢玄从弟,谢琰。而此次领兵出征时,谢玄已领了前锋都督衔,都以此相称。   师昂与其寒暄了两句,那人说至无话,这才将目光挪向一旁的姬洛,细细打量一番后,恍然其身份,先是一愕,为那永驻的少年之颜而难以置信,又联系这几年的传闻,更是不可思议,随后接连向师昂投去询问的目光。   “辅国将军有礼。”姬洛顿首先拜。   谢琰和颜大笑,与他回礼,语气甚是敬重:“姬楼主,久仰大名!久立此处苦等不是办法,正好,今日琰不当值,带二位往军中转转。”说完,他挥退亲兵,转头在前,亲自领人。   师昂挑眉,做了个先请的动作,姬洛含笑不与他客气,边走边道:“你不是说还有老朋友吗?”   “到了就只知道了。”   过了校场,东南角上置着几处帐子,内有阵阵药香传来,该是伤兵营,数日前秦晋于下蔡频有激战,前线药材供应不及,便将伤者都转到了此处。   几人近前,忽闻一阵佛铃声,不远处竟有一和尚手持法器,坐在树下唱诵经文,姬洛唇角笑意渐深,没等谢琰解释,已快步上前。施佛槿抬头,向其颔首,亦有些激怀,以至于起身时牵动脖子上的念珠,哗啦作响。   施佛槿本于建康东郊的寺院讲经,忧心前方战事,欲效绵薄之力,便向君上请命。当今天子追捧佛法,不但在宫中置精舍,更是广修佛塔,深信轮回超度之说,一听便应允了,遣其往前线,大有安定军魂之意。   军中多是刀山血海拼杀出来的男儿,对此并不深信,多数时候大和尚都在帮着军医救助伤兵。问及慕容琇,倒也跟着,此刻正在营房后头亲自煎药,稍稍驻足片刻,人便提着药罐子闯了进来。   空门之中,多讲缘法,对比起面对“改头换面”的姬洛还是一如往常的施佛槿,慕容琇显然更似正常人的反应。只瞧她指着人,支支吾吾道:“小洛……噢不……楼主……嗯那个……哎呀姬洛,没想到你这么厉害,这一档子事儿都是你搅弄出来的!”   “厉害可不敢当。”姬洛略有些尴尬,心想这真不是在变相损他?   慕容琇闻言,反而变本加厉,干脆扔下药罐子,绕着人走了两圈,端详了又端详,便是一根睫毛也未落下,咋舌道:“当真是容颜不老,可羡煞旁人!”可一想到他的身份,便又有些难以释怀,登时便好不失落:“可惜,以后不能再叫你小洛儿了。”   便是姬洛,再唤他阿姊也十分别扭。   好在,两人都不是忸怩之人,虽有讪然,但过后却都适应下来,攀谈无碍。   据慕容琇说,初来时她并未打算多做停留,尤其是在幽州以北打听到兄长的消息后,可几次风闻叔父领秦军破城的消息,难免叫她心中不忿。慕容垂早年虽是受慕容评所迫而离开燕境,但国破家亡之后,非但没有来个血溅丹墀,反倒留在长安为敌君效力,几番纠结后,她便干脆留在晋军中尽些绵薄之力。   这些年她虽一直跟着施佛槿,但目光里却少了炽热与纯粹,再没了年少时那种豁出去的天真与热爱。小爱与大爱,国爱与家爱,都在那日城破后,在心中显出轻重。   帐中老军医在唤,慕容琇提着药罐掀帘而入,几次回头,欲言又止,最后趁大和尚暂且离去,这才对姬洛道:“不论此战胜与负,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慕容琇放下皮帘,但很快又打了起来,眉眼带笑,略显娇憨地对着姬洛唤了一句:“小洛儿!”   宛如当年。   于此同时,另一头亦有人高喊:“骆……骆小哥?真的是你?你怎的会在这儿?你也是来投军的?啊!谢将军。”姬洛回头,那拿着长戟,穿着甲胄的年轻人,竟是公输沁那个车夫迟二牛,万万没想到他跟人南下后,竟也从戎。   “他可不是骆济。”   其后飞来一道男声,一男一女从后走来,男子带剑,作江湖中人打扮,女子则是普通妇人模样,正是青州偶遇的公输家主和贺管事。   “骆济……姬洛?呵,是我等愚笨,叫你瞒得好苦。”贺深呢喃两句,频频摇头,姬洛的名声对于不知情的人来说并不怎地好,但泗水楼主的名头,却实在响亮,迟二牛这等不问江湖事的,不往心头去,他却不晓得该以何等姿态面对。   谢琰出头解释:“北府兵本为流民募入,因而此中江湖人亦不在少数。”   姬洛心头百味陈杂,正欲开口,却叫公输沁抢了先:“他只是心头震撼,刚晓得那会,可是整整三日未能入眠,到如今还没缓过劲,并无别的意思,姬……楼主,请勿介怀,《天枢谱》已得师昂阁主交付,青州的事还要谢谢你。”   比之四年前,这位公输家主稳重不少,只是贺远及侯方蚩的死似是带来难以磨灭的伤痛,致使她年纪轻轻,两鬓便有了些雪色,整个人又很有些疲态。   好在还有一腔热血赋予家国,这些年来苦心钻研《天枢谱》,这才替她免去了夜来梦回断肠。大营工事便由其主造,另有许多用于水战的武器也悉数造了出来,谢琰便会同公输沁,领着几人瞧看。   过后,公输沁寻姬洛借一步说话,便想恳请他去见一见相庄的女主人。晋国举兵伐秦,民间自发支援,相庄几乎倾尽家财,为军费开支略尽绵力,只是相雪暂不在军中,还需得去广陵一晤。   既是盛情托请,姬洛不好再度食言,便谨记在心,一一应了下来。大战在即,繁务缠身的公输沁很快被匠人喊走,换防的迟二牛亦要离去,只是走之前对着姬洛挥手,美滋滋地笑:“俺真是走着了狗屎运,没想到见不着的人近在眼前,俺可得回去跟兄弟说,俺也是和那什么楼主睡过一张榻的人,一辈子牛皮都够吹喽!”   贺深都替他臊,在他心口捶了一拳,迟二牛发懵:“作甚?”   此举反倒热得众人发笑,贺深可不如迟二牛脸皮厚,当即涨红了脸,也不知该说他蠢,还是该夸他大智若愚:“少说两句,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   哪知迟二牛抖了抖兜鍪,往脑门上一框,呵呵笑道:“也是,洛小哥比俺长得好看多了,哪像我,前一阵儿还摔缺了半颗门牙。”随后又朝姬洛道,“洛小哥你懂得多,你说说,这一战咱会赢吗?”   姬洛目送他远去:“会,一定会!”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人再聚淝水…… 第331章   “此战必胜!”   斩红缨从校场走来,站在几人身后, 与姬洛异口同声道。斩家的部曲已经编入了北府, 她作为曾经的统帅, 破例被留在军中。   当初在燕都,二人虽曾合作力擒卫洗,私下里却并不相熟,因而姬洛只颔首回礼,并无单独招呼的打算, 可斩红缨已然迎面走来,他想了想,只得迎上:“身在昆仑之时,我已将百厄刀谱毁去, 斩姑娘不必忧心挂怀, 不会再有人受其侵害。”   “多谢。”斩红缨抱拳, 很是郑重。   姬洛安慰:“斩宗主在天之灵,亦会心安。”按理言尽此处, 话头便该断了, 但她握着□□多有犹豫,宁可像根杆子一样杵在原地,也不肯离去。   师昂给姬洛递了个眼色, 后者很快反应过来她难以启齿的心思,稍稍借了一步,避至一旁,斩红缨这才开口, 问起苻枭境况。   然而,姬洛远在昆仑,这三年来除了安定西域,亦要忙着同谢叙等人牵线布局,好与姜夏的人在中原展开对峙,至于长安,早已没了消息,只从风言风语里晓得,他从斩家堡回京后,约莫沉寂了一年,在数次降将叛秦事件之后,这才得到机会接连被拔擢。   雏鹰想要雄飞于天,必须学会自己振翅。   “怀迟少爷和绮里小姐年前曾秘密着人北上游说,不过看样子并未成功。那个时候在斩家堡,我能瞧得出来苻公子并非是个坏心眼的人,只是立场相悖,而今沙场对决,刀枪无眼,说句心里话,我并不愿走到那一步。”斩红缨如是说,但随后又深深地叹了口气,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她也绝不会忸怩不决。   姬洛只笑着,模棱两可地回了她一句:“也许并不会走到那一步呢?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斩红缨沉吟片刻,紧握双拳,像是下定决心:“无论怎样,我都会尊重苻公子的选择!”说完,她又朝姬洛抱拳一礼,这会子却没多言,只爽利地领人朝来路方向走了两步,指着校场后头的皮鼓下,靠着的那位带刀少年,苦笑道:“还有一事相求,姬楼主可否想个辙,把这个人给弄走。”   姬洛定睛一瞧,可不正是卫洗。   完成高念遗愿的卫洗离开乐浪郡后,只身南下往京口,非要找斩红缨负荆请罪,可大战在即,后者却全无心思,亦无时间考虑,只得随他在屁股后头跟着。   姬洛答应会抽空来劝,却也想听听斩红缨的想法,后者开口,想得实在通透:“杀人是既定事实,纵使我身为宗主,却也没法子代替死去的兄弟原谅,不过在我看来,死并非是最好的法子,冤冤相报何时了,人若有心向善,活着能做很多事情。”   譬如手刃仇敌,譬如戴罪立功。   古往今来,江湖中的恩怨从来止于杀伐,皆以武功见对错,像这般相互成全的,倒是鲜少有过。   姬洛不由地对这姑娘刮目相看。   “斩姐姐!”   身后一声唤,绮里妗和谢叙在师昂跟前找不着人,随口一打听,便跟了过来,这会子听他二人对谈,字句有礼,忍不住插了句嘴。而后,谢叙卖乖,献宝一样把那枚明庶风令捧给姬洛看,拍拍胸脯夸道:“姬哥哥,我们从‘横生财’手里赢回来的,全靠绮里姑娘!”   绮里妗脸上飞起红晕,略有羞赧:“哪里的话,小女子不过略尽绵力。再说,我厉害,可能厉害过你姬大哥?”她抬起头来时,与姬洛两人相视一笑,既是人精,也就不必多费口舌解释。   这话倒也不算抬举,自她返回江南,桑楚吟的人将她看得死死的,当然,她也无形中自成威慑,反倒也将对手钳制,终归达到了姬洛期望的制衡。   当日在昆仑上,谢叙先晕一步,并未见到绮里妗舍命救姜夏的情景,也不知此间的种种恩怨纠葛,只当是她谦逊的托词,随后拍着手笑:“绮里小姐可过谦了,断那钱六爷银钱周转的法子,胜我绰绰有余,不过在我心中,姬大哥自是排第一的!”   姬洛瞋了一眼:“牛皮吹太大,迟早被你捧杀。”   “那也得真才实学才能捧不是?臭脚我就捧不来!”谢叙立即接话,嘴巴抹了蜜似的,将姬洛堵了个正着。后者抬出威仪,立即板了脸要训,他便往绮里妗身后缩了缩,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拍着脑袋故作恍然:“哎呀,姬哥哥,差点儿忘了,桑姿没同你一道?”   姬洛看了他一眼,为他这借口看破不说破:“极乐丹的事解决后,他便先一步回了洞庭,李老神医捎来信,多半是要随医庐的人先往荆夔蜀中几处地方去,听说那边之前战况惨烈,又是大热的天,怕熬出疫病。”   说着,他顿了顿,言语中多了几分打趣:“你是替人问,还是为自个儿问?”一瞧谢叙噎话,姬洛便是门清儿,扯着嗓子喊:“咱们这赵大舵主什么时候到?”   “打荆州出发已有两日,现今也该到江淮。”答话的却是绮里妗,没人比她更清楚桑楚吟的动向。   姬洛又问:“屈大哥可同他一道?”   说曹操曹操到,他话音刚落,背后就起罡风阵阵,一把重剑飞至几人身前,那蓄着青胡茬的昂藏大汉立在剑柄上叉腰大笑:“姬兄弟,你可别当了那劳什子楼主,就不跟老子喝酒了!”屈不换丝毫不在意自个儿飞身闯军营引来的骚动,只摆手对着围拢的北府军士挥手:“小意思,小意思!”   桑楚吟一扇子将人从剑柄上扫了下去,赶紧跟谢琰赔了个不是,帮着安抚兵丁。姬洛趁势窃笑,朝那醉鬼摆手:“不当楼主也不跟你喝,在鹿台偷十七姑的酒灌盥盆陶壶里,还想拉人跟你顶包的事儿,我可记着呢!”   “嘁,有剑无酒,算恁个走江湖?”屈不换不屑地哼了一声,走上前去,众目睽睽之下捏了一把姬洛的脸,“不过有酒有剑没兄弟,也不算个走江湖!好好好!没少个眼睛多个鼻子,还是老子认识的那个!”   “我就是来见你一面,而今如愿,走了,不送!”   语落,屈不换把宽背重剑往肩上一抗,头也不回向辕门外走去,姬洛有心去追,什么辈□□份,全不重要,只如往昔一般唤了一声:“屈大哥!”   “不周风令老子已交给了姓赵的,大战结束之前,莫要再来寻,我屈不换这辈子,不欠任何人情义!”此话一出,众人都明白,秦军若败,他身为匈奴后裔,必然要出手救左贤王刘卫辰,生养之恩大于天,不论生死,都注定“一意孤行”。   谢琰等人目送他离去,桑楚吟迎风招手:“醉鬼,把你的筚篥借我,此战毕,定要来找我还!”屈不换一手捂腰间,摘下向后抛去,笑着应了一声“好”。   屈不换走后,桑楚吟吹着筚篥,在辕门下静坐了许久,姬洛数次想开口,却又几度欲言又止,终是转身向别处。   这时,火头营里一条丰腴的影子,提着两把菜刀跃出来,将人堵了个正着。姬洛抬眸,冲其微笑,对面的人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才一声长叹:“是我眼拙,那时只以为是惠仁先生私交,却未曾想贵人近在眼前。”   少年还是少年,可她却已是半老徐娘。   “别来无恙。”姬洛负手立在原处,忽地有些落寞。那曾经憨直的厨娘,如今已嫁作人妇,除了爱笑,却再是与过去不同,但他好似能透过光影,瞧见她在泗水之畔,耍菜刀,炸鱼鲊的娇憨模样。   修玉闻言,局促难安,双手在围裙上反复搓擦,别说猪油,就是茧子也给剐下一层:“楼主,别来无恙。”   短短四字寒暄,在两人心中意义非凡。   这是姬洛恢复记忆后,见到的第一个故人,与旁人不同,心境自是非常微妙。过去在楼中,除了世代家臣的姜氏之外,便只有曲言君与小九与之亲善,偏偏这些人都已故去,而仅有几面之缘的人却留了下来,一时心头翻澜,有千言万语,却是只字难说。   修玉也察觉到他的心绪,一度觉得,姬洛并不是在瞧她,而是借她回望那个曾并肩而行的人——作为维系楼中上下的纽带,曾经的曲言君几乎可以说与楼主形影不离。   这些人,这些如今在军营中,三五步便可遇上一位的“熟人”,他们将姬洛团团围住,这情景看似和乐融洽,可实际上入目更显悲凉和凄惶,想来欢乐从楼中楼这座高山崩止的瞬间开始,便被彻底剥夺,连她这个旁观者都觉得目不忍视,那置身其中的人,该是多么孤独?   修玉忍不住心中一紧,仰脸努力抑住失控的表情,随后堆笑,磨刀霍霍:“这一路风尘仆仆,想吃什么知会一声,我去做来!只是……只是可惜,那浪里白蛟,溪下水虺,沧海碧螺,流波夔牛,我而今依旧是不会。”   将好谢玄着人来请,师昂见他二人都是些不着边的闲话,便再三催促,修玉不便留人,便提着菜刀默然向火头营走去。   “那就来盘臭鱼鲊吧!”   修玉霍然回首,如玉的公子笑弯了眉眼,站在迎风招展的“谢”字旗下,定定地望着她,亦如往昔,乘舟泗水之畔。   “诶,好嘞!”   ————   谢玄居首座,参军在侧,两旁列席,尽是北府麾下猛将。正中砌了座沙盘,摆了小旗,几人正为洛涧之战如何破梁成军阵而激谈,个个说的那叫唾沫横飞,当中一人紫面长髯,发声最多,便是广陵相刘牢之,据谢琰说,谢玄有意遣他奇袭洛涧。   姬洛和师昂打帐外入时,众人纷纷回头,一片鸦雀无声。   “来了。”谢玄起身来迎,比之帝师阁一见时,少了几分儒雅,多了些英姿勃发。沙场磨砺多年,随处一立,便不怒自威,叫人有些骇破胆,谢叙私下里说,营中的军士都唤其“北府兵主”。   既是会谈,姬洛便也简单明了道出此行来意,又将八风令中隐藏的真相一一传达,唯有身世,讳莫如深:“辅国将军方才领我等营中瞧看,军民一心,实是感佩,也甚为欣然,这番景象迟来三十年,幸而还来得及。”   “我倒是觉得不早不迟,或许冥冥之中等的便是这一刻,”谢叙抚须,笑着驳道,“有你坐镇,我北府军犹如神助。”   “不敢当,兵主在此,怎敢僭越?行军打仗在下确实略逊一筹,还是江湖更适合我这等闲人。”姬洛摆手,婉拒了他的投军之邀,大帐中登时浑如死寂,无人敢发一言,便是谢琰,也忍不住蹙眉,朝师昂缓缓摇头,希望他能帮忙一劝。   思及姬洛的身份,师昂暗自里捏了一把汗,时移世易,谢家当轴为政,再无法凭喜怒而为,纵使不晓得泗水那流传九百年的秘密,便是依凭姬洛如今的号召力,若不能为己用,则也恐生担忧和猜疑。   可劝又能如何?推人入火坑吗?   许久后,谢玄一声叹,场面不再僵持:“看来我肩上这担子,还得继续背着,想偷懒松一松,老天都不许。”他看向姬洛,开口却不再是姬贤弟,“此战在即,楼主看,应从何处下手?”   姬洛就事论事:“苻坚动向如何?”   参军刘袭插嘴:“探子来报,秦天王在八公山下摆了个阵,扬言我军过不得淝水,恐怕眼下需先行破阵,才能挥兵强渡。”   “什么阵?”   “未知其名,”刘袭老实答,“不过军中有将略通奇门遁甲,说是以八象而成,威力无匹,有上决浮云,下绝地纪之势,楼主可有高见?”   姬洛稍一沉吟:“八象生死阵。”   无论是奇门阵还是军阵,但凡有纸笔记载的,都曾为人参悟研习,在场不乏博闻强识之人,可眼下尽是一脸茫然,却连名字都不识。师昂亦觉纳闷,但想到六星将这些年来的作为和姬洛曾提及的至宝,不由发问:“可与八象生死碑有关?”   刘袭闻言,抢先一步附和:“对!探阵的斥候回报,说阵心确有一块石碑当立!”   姬洛和师昂顷刻对视一眼,若有所思:想来风马默已解开《山川十卷》,苻坚三渡泗水,寻得沉底的八象生死碑。过去风世昭皓首穷经,也没能解出碑上的图纹,但他这个儿子却攥着一口不服输的气劲,参透了碑法,及此,姬洛不由一叹:“智将虽算不上天赋绝顶,但也是执着之人,在这一事上,他终是超越了他的父亲。”   “楼主可有解法?”谢玄知他此一项上尤为擅长,忙问道。   姬洛却是摇头,先不说那碑文他无甚见解,便是奇阵亦未亲眼见过,要破阵起码也得晓得变换规律和阵中八门,才可一一推敲出应对法门。不过,眼下却有另一事更为急迫:“那《苍梧图》还留存在八象生死碑中。”   满座的心瞬间被揪起。   谢玄惊疑:“也就是说,我军必得先破阵取图,才可与之一决生死?”   此话一出,营中士气多少有些低迷,先不说秦军兵众且强,已叫人退而死守,束手无策,眼下又摆这一道,他们又如何能腾得出人手?   正左右为难,大帐营帘忽被撩开,谢叙逆光,快步走了进来:“叔父,我可以想法子混进去,摸清敌人的阵法排布!”施佛槿和桑楚吟等人就站在其后,皆是满面凛然:“我等虽出身江湖,也愿效犬马!”   师昂步出,一同表态:“谢都督不必烦忧,家国危亡,匹夫有责,帝师阁上下,皆可听凭差遣!”   “对!听凭都督差遣!”   谢玄抬手,安抚诸人,随后按剑不发,在沙盘前来回踱步,思虑重重。就算把附近的江湖人都点上人头,却也是杯水车薪,既是人少,那么需得步步为营,每一分力都得用在刀刃上。   “谢都督不必忧心兵力调遣,破阵不在人多,双手之数或已足够,在下会全力相助,”姬洛郑重其事道,“坚守不战,能抵一时却不能阻一世,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以攻为守,秦军自恃,以其为依傍,若阵毁图出,必定三军哗然,到时候再抢攻淝水,定能杀个措手不及!”   他话音刚落,屏风后转出一人,拍手笑赞:“谢兄,这亦是小弟此行,想同你游说之言。百万之师岂能一日天降,如今兵行八公山下,不过是先遣部队,趁其未集先挫士气,如何能不胜?”那人从上到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在外。   姬洛闻声不熟,又察觉此人目光一直流连自个身上,不由警惕:“这位是……”   那人摘下斗篷,面容方正,魁梧有度:“姬楼主,在下朱序。”   “朱序?那不就是……”谢叙差点咬了舌头,环顾四周,面有惊色的不止他一个。这朱序死守襄阳被俘获后,已被招安,连擢三级,官至尚书,先前寿阳失守,苻坚欲降谢石,还曾派其出使,如今鬼使神差般出现在这里……谢叙把“秦军降将”四字咽了下去,双目圆睁,恍然大悟:“诈降?”   朱序笑而未答。   谢玄已有主意,一抖披风,连过几人,快步绕至沙盘正前方,将一面小旗向前一推:“好!箭在弦上,已至不得不发之时。刘牢之听令,现予你五千精兵,自东向西推进,务必在洛口前截杀梁成主力,封堵淮水渡,休要叫他们跑脱!”   刘牢之领命点兵,当夜即奔赴洛涧上游,而后谢玄发号施令,又陆续点了几个人,分别带队接应并牵制西面的秦军,至于破阵之事,则交由姬洛全权处理。   “姬楼主,请留步!”姬洛和师昂前脚刚跨出大帐,朱序后脚便追了出来,将两人引到角落无人处,这才悄声开口,“我在长安听过你的大名,提起你的人此刻就在淮水,他想见你。”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猜到是谁了吗2333下章揭晓 第332章   要托朱序到营中来请的,多半不是小人物, 过去在长安与姬洛有旧交情的人不在少数, 可大多于刀谷一役中, 便彻底斩断联系,姬洛并不觉得,此刻还有谁有这必要,因而并未当即答应,只立在原处, 不走亦不拒。   反倒是师昂开口:“去看看也好。”   既然有这么一个人执意而来,拒绝一次,或还有二次,早见晚见多半都要见, 倒不如此时此刻随朱序去见, 能免去不必要的麻烦。   “哪里好, 万一是不想见的人呢?”   姬洛烦去一眼,师昂却无奈地笑笑, 似已明白他的担忧和苦衷:“要来的人走不掉, 要走的人留不住,再说,不可能是他。”   朱序赶紧接话, 援手一引:“随我来。”   “是啊,是谁都有可能,哪怕是六星将,但唯独除了他, ”姬洛抱臂侧目,追着飞鸟的踪迹,向西看去,随后拂袖,大笑向前,“这辈子再见,除非生死。”   师昂在原地双瞳一眦,这才反应过来,身旁之人症结所在并不是害怕来的是不想见之人,恰恰相反,他心里期望见的人,永远也不可能见得到,正如他所言,除非生死,也没有必要再见。   两人走马出了中军大营,并未向西,而是往北,上到淮水一处荒僻的渡口,再往东行五里,避开两国交锋之地。   到了地方,朱序只言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留待姬洛一人,候了半盏茶的功夫,才见一扁舟从蓬草深处撑来,沿着小河沟而行。船头立着一人,华服加身,金玉作带,一手撑着竹伞,一手牵着个小小少年。   那么多人里,反倒是一同入秦的李舟阳,叫他有些意想不到。当初割袍断义的决绝还历历在目,此刻能亲自来见,必定是心结已了。   “你如何想通?”姬洛拂开芦苇,牵马跟着船走,白芒芒的芦花自指尖浮上高空,辗转盘旋,李舟阳身边的少年打了个喷嚏,闻声悄悄向他看来。   李舟阳倒是目不斜视:“自你走后,另有际遇,宛若当头棒喝,那时明白哪怕未逢断指之伤,我也不再是个合格的剑客。”说着,他松开左手,少年自觉往后退了两步,长剑“竹叶青”应声而出,银光斩入风中。   他当即振腕转剑,将一应芦花全稳稳托于剑身,任是风吹不落。姬洛挑眉,李舟阳侧目看来,随口一吹,吹去一身。   姬洛拍去迎面的绒花,伸手一弹,悠然道:“看样子你眼下已重拾剑心。”   “可惜迟来一步,”闻言,李舟阳双肩微颤,眼中哀痛一闪即逝,“姬洛,家师已于襄阳一战中身故。”   苻坚南下,蜀中、荆州、江淮三线开战,曾被李舟阳痛骂避祸不出世的剑谷不再置身事外,半数留于支援成都和绵竹两地,而迟虚映则与当年辗转中原的梁昆玉、夏侯锦等人远赴襄阳。苻融先占寿阳,后截洛涧,为掩护胡彬将军退守硖石,剑谷谷主力战而亡。   迟虚映死后并没有将佩剑归于剑冢,而是着梁昆玉,交托闻讯来寻的李舟阳。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他从江淮东来,跑死了两匹马,寻着白羽鸟儿“八宝茶”,不顾众将劝阻,一路冲出布防的铁蒺藜,最后在襄阳城南郊外二十里处见到梁昆玉时的模样。身前人着孝,回身双手奉剑。   ——“你终于来了。”   “姬洛,你知道吗?师公两手空空,掌中根本没有剑,可我知道,不是无剑,而是无形之剑!”李舟阳掌心向上,当即也做了个托呈的模样。当年迟虚映问他授剑典选剑为何,他以此反问,对方只回道“手中无剑,心中已有剑”,原来并非随口哄骗他,只是那样的剑道与胸襟,在当时他根本没悟出来。   而现在回头看,才知年少浅薄:“师父也从没怪过我,临死之前还心有惦念,想劝我回头,可我却辜负了他老人家。”   姬洛叹息,佩剑随之自鸣,似为这天下第一剑客之死而戚戚:“剑之有形,便如世间桎梏,杀人夺命终究将自己困宥于原地,若要悟得大道,还需解剑,化剑无形,成剑于心。”   “我想找回我的剑心,再不要活在仇恨之中。”李舟阳坠剑舟上,信誓旦旦。   那样煎熬痛苦的模样,他在潼关见过一次,这辈子都不想再为仇恨活着。桓温已死,前缘皆散,没有统御之才的他,纵使复国,也不过是又一破灭的轮回,不如放下过去,去走自己的大道。   李舟阳道:“姬洛,我这一生,不幸中万幸,生逢贵人,遇上了两位好老师。”   “其实能想明白,已是足够,多的是人一辈子也不晓得想要做什么,”舟子将好行到水曲拐弯处,姬洛便抱臂立在岸上,一边答话,一边等长舟摆尾,过后才又跟了上去,续道,“你可在苻融麾下?”   李舟阳摇头:“苻坚知我心伤,便令我率部留驻襄阳,这次我是秘密前来。”   姬洛颔首,念及剑谷白事,忽想到另一要事:“我记得左飞春赌输的那枚八风令还留待剑谷,日前我欲托书,既然你来了,可知在何人手中?”   “在我这里。”   李舟阳便将当日夺令的混账事简要说了一遍,尤是唏嘘,谁能想到早登大能的迟虚映会亲身犯险并又丧于铁蹄,若是携于身畔,或许早落入敌人之手,纵使出事前将凉风令交托他人,但覆巢之下,剑谷齐出,谁都不牢靠,反倒是在李舟阳这儿,无人知晓。   他既未当场交托,便说明此物不在身上,想来迟虚映的死令其不得不谨慎行事,姬洛遂向其询问,顺带提了一提那八象生死阵。   “好一个八风战六星,你想集持令者之力破阵,我现今身份却是无法为战,届时自会有人携令而来。”李舟阳脸上露出笑意,与他有关的,无外乎白少缺和楼西嘉二人,姬洛身份昭之天下时,不需师昂遣人向滇南,相故衣已然派人修书。   见姬洛一脸豁然,李舟阳知他已猜到来人,便也不再藏掖,将好坏一并析之:“六星不会齐出淝水,长安虽空虚,但依旧有人坐镇,只怕还得有一场鏖战,但愿能赶得上。”   “尽人力,听天命。”姬洛并不为此挂怀,反倒学那谢太傅,越悬越要稳,寄希望于雪中送炭,不若做好眼前事,坐等那锦上添花。因而,他反倒安慰起李舟阳:“不要郁结,三思而行可不是叫人每走一步,都要全全如意,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很多时候很多事,只是选择,仅仅只是选择。”   待这话脱口而出,姬洛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间,竟也接受了这套说辞,不由摇头,一笑泯之:“李舟阳,你定会成为绝世的剑客,超过剑谷五代七老。”   就在两人相视而笑之时,闲在一旁的男童插嘴,不大情愿地嘟囔:“你们还要说到什么时候?”   “李舟阳,令郎可跟你一点不像。”姬洛故意调侃,待那少年欲要急声辩解时,又立即改口,“生得比你好看。”   “那是……”少年被他绕了进去,满心欢喜应下,又觉察不对,忙改口,“错了错了,他怎么可能是我爹,我俩是平辈的!”说着还掐着手指算,不过被李舟阳赏了个当头暴栗:“他是我徒弟,这次来还有一事相托。”   姬洛一脸凛然:“别,我可没工夫带孩子。”   “谁要你带!”那少年大声吵嚷,“还有,我不是小孩子,更不是你徒弟,别以为我不知道,阿爷是你叔公,我才不要矮你一头,高一头还差……”   本着不听话揍两顿就好的原则,李舟阳面无表情揪着人衣襟一提,直接抛上了岸:“如你所愿。”   姬洛扭头,只见一道弧线过后,人摔在了草坑里,当即捣了一窝,把水鸭子砸飞数只。少年爬起来,带着一身草根跑回岸边,见舟子已从速远去,气得腮帮直打颤,跺脚连呼大名:“李舟阳!”   李舟阳未应,甚而像甩脱了包袱一般,立在船头一身轻松。姬洛扶额,悄悄撤退,身后却有一道吃人的目光瞪了过来,他不由摊手:“我跟你可不是一辈的,要高我一头可难,只能现赶着去投胎,兴许能抢在前头。”   那少年被他的话惊到,本要发脾气,但又不甘心憋了回去,扑上去揪着他袖子不放,一副谁也不能将他二人拆开的模样:“我要跟着你。”   “谁赖着谁是癞皮狗。”姬洛故意跟他对着干。果然,那小子便松了手,很是硬气地调头跑,而后一声“哎呦”,扑腾进芦苇荡中。   姬洛牵马就走:“别扑腾了,直接跳河,游过去还来得及。”可等了一会也不见人冒头,便又去瞧瞧那小子是不是真这么硬气。人刚走近,一抔土抛来,那少年抓起马缰一跃上鞍,竟要夺马而逃。   走得远了些,眼看要追到河口,姬洛吹了声哨子,老马认主,直接给人掀下了河沟。李舟阳本是逆水行船,这一落,小子折腾两下没追上,又顺流漂了回来。   姬洛睨了一眼,蹲在岸边与浮在水面的少年说话:“喂,小鬼,叫什么名字?”   “公羊月。”   河上的人答得十分不情愿。   “难怪李舟阳把你送我这儿来,原是公羊迟老前辈的孙子。”姬洛如是道。当初绵竹城破,公羊迟跳城,他也算是亲眼目睹,蜀地多有传闻,说其乃叛晋才畏罪自戕,如今情势不明,纵使回去,想必也要面对多番口舌之争,但若是由姬洛托付,则境况大不相同。   公羊月斜眼来看,气息没稳住,呛了两口水:“你什么意思?”   姬洛没应,反问道:“那你爹娘呢?”   “都死了,死在代国,”公羊月游上岸,拧了拧衣服上的水,明明满心落寞,却还强颜欢笑,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爹逃到代国,取了外族女子,我阿爷开城引敌,害得绵竹军士惨死,他们都是罪有应得,对吗?”   面对他的质问,姬洛摇头,并未顺着他的话说:“若真是如此,李舟阳便不会千里迢迢往代国救你了。”至少,一个死忠于成汉的人,是不会理会残害蜀中同袍的刽子手的后裔,哪怕这小孩看起来甚是可怜。   他会这么做,说明此中必有疑点。   “你真是这么想的?你也觉得有问题?”公羊月跳起来,一股脑冲到姬洛身前,拦着他左右追问,最后咬着腮帮一副悍然无畏的模样,大声反驳,“总有一天我要告诉天下所有人,我们公羊家一门忠烈,不是奸臣!”   姬洛将他拨开:“位卑言轻,学好本事再说。”   公羊月想了想:“我听你的。”   “这可是你说的……”姬洛就等他一句话,好把烫手的山芋立刻甩出去,“我寻思着李舟阳把你托付给我,许是要借我之手护你安然下剑谷,这么着,要快就走水路,要慢就给你找匹骡子。”   “我不去。”   “你刚才说听谁的?出尔反尔不是大丈夫,”姬洛弹了弹指甲,冷下脸来,“既夸下海口,若是连巴蜀都没胆子进,又谈何面对天下人?”   公羊月学乖了,立马接口:“在哪儿都是学,你看起来就很厉害,我要跟着你。”   “谁赖着谁是癞皮狗。”   那小子哪里知道,自己又被绕了回去,只能瞠目结舌愣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左右不讨好。姬洛瞧他又气又看不惯,还打不过的模样,骑上马大笑而去,公羊月目送他远去,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河边,临水照影,含着两泡眼泪,一边抹,一边喊:“公羊家一门忠烈,绝不会做奸臣!”   “英雄,走了!”姬洛兜了一圈,趁其不备,直接将人提上了马,双骑而去。   公羊月不忿,窝了一肚子火,扑上去在他揽缰的手上狠咬了一口。见人跟个草原上的狼崽子一样,甩了一把没甩脱,姬洛蹙眉,腰间的佩剑出鞘三寸,顶在他肚子软肉上,人这才松了口,怕跌下马,慌慌张张去抱姬洛的腰。   姬洛侧身一避,“玉城雪岭”出鞘,那桀骜不驯的少年挨了结实的一记打,却仍旧不老实,双手抢前,死死抱着长剑不松手。   “你喜欢就送你了。” 姬洛微微一笑,不但放手,还趁势往后推了一把,公羊月合掌夹着剑身,手头正吃着力,瞬间便从马背上跌了出去,他随手一捞,捞住了马尾巴。   眼看马蹄子要撅上来,他屏息提起,一个筋斗又翻了回来,耍弄着长剑得意洋洋朝姬洛刺去。   姬洛同他过招,几乎压着人打,一路揍到了中军大营。桑楚吟还坐在辕门前吹筚篥,余光瞥见一团黑影落了地,不由地抬眸一瞧,是个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少年。   少年恶狠狠朝他盯了一眼,像是不愿被人瞧见这番落魄模样,横冲直撞跑了开去。   桑楚吟收了筚篥,朝姬洛马下走来,连连咋舌:“啧,你这下手没轻重……”   公羊月卯足劲跑,还不忘竖着耳朵偷听,等着听桑楚吟数落姬洛以大欺小,倚强凌弱。正寻思要不要再卖一卖可怜,哪知桑楚吟目光落在姬洛手腕的齿痕上,话音一转,一边磨牙一边笑:“要换我,腿打断。”   只见不远处的少年,一个趔趄栽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先让下一部的主角露个脸~ 第333章   “报——”   “八百里加急,洛涧大捷!”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 全营上下都晓得广陵相刘牢之带着五千人, 在洛涧斩获卫将军梁成首级, 并大破秦军五万主力,重新占据淮水渡口,控制沿岸布防线。晋军一时间士气大盛,喧天的喊声,似乎都越过了八公山, 飞向寿阳大营。   苻坚亲自坐镇此地,对着呈上的军报,面色如土。   重夷拎着戟刀,一拳砸断帐中的承重柱:“他奶奶的, 我去会会这个刘牢之, 看看是个什么茅坑石头, 我还不信了,当真这般又臭又硬又难搞?”本就因战事失利而心慌意乱的诸将, 抬头望着摇摇欲坠的顶棚, 心中更是忐忑难安。   “不过是困兽之斗,”苻坚扶着虎皮座椅,很快又恢复一脸不屑, “占住淮水又如何,此乃小小前锋,从量而观,我大军胜其数倍, 待诸军云集,力压淝水,便是他们气数尽时!”   庾明真右眼跳得厉害,甚少现身的他,今日难得露了身形,开口便是消极说辞:“小宗的人传回消息,说泗水楼主如今正在洛涧。”   苻坚眼皮也跟着狠狠一跳,既有不甘,又生怒意——   “芥子尘网”获悉姬洛身份的那日,他正在旧宅中垂钓,管事呈了一篮新采的莲子,他刚剥了一颗,还未咽下,听得消息一气之下将整个竹筐都踹进了湖中。接踵而来的传闻和帝师阁的澄清,都叫他怒不可遏,这种怨愤生于欺瞒,只觉得从头到脚都是骗局。   信任便若原上离草,要生满每一寸土壤,需得经年累月,可要一把火烧掉,只需得一点星火。   到长安是有预谋,辅他收复钱府,亦有预谋。也许更早,灞桥初遇,亦在盘算之中,或者第一次远渡泗水,汀洲陆沉,他们铩羽而归时,也许他就在附近暗自窥视。   苻坚明白,他对姬洛亦不是十二分信任,可他是帝王,如何能全听全信?哪怕有一分真心,也不许任何人践踏,便是宁我负人,毋人负我!   风马默面色亦是难看,双拳紧握,却还稳得住:“怕甚么,我们还有八象生死阵,若他真有通天的本事,何至于拖到现在!他再厉害也只是个人,我连老天爷都不怕,还怕人?”   其余人并不清楚个中恩怨,只一味附和,再吹嘘两句,压一压敌军的势头。   苻坚侧耳听着,并未答话,余怒消下,怅然则又无孔不入,他不由想,姬洛解不出阵是真抑或是假?会否另有目的和算计?还是说他念着长安的情谊,虽坐镇洛涧,却也不愿阵前相对?   “他为何不来相见?”   苻坚扶额,坐在胡床上向后一靠,又低低的呢喃了一声:“为何不来相见?”   若换作是他,将对手瞒了数载,耍了个团团转,怎么也该跳出来一番嘲弄,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他遣吕光攻打西域,姬洛不言不语;他挥师南下,姬洛依旧不言不语,就好像两个年轻人斗狠,无论其中一个怎么跳脚,另一个都无动于衷,不是逆来顺受,也不是委曲求全,只是发自心底的漠视——   因为完全不在乎。   苻坚霍然站起,摘下腰间的皮鞭一掷,抽在地上如一记响亮的耳光,帐中低语的人都悚然一惊,回望至正中。   “慕容垂何在?”   “慕容将军已拿下郧城。”有人小声回禀。   “好,传令慕容垂,全力进攻上明,速战速决,拿下桓冲!”苻坚发号施令,“另,邓羌现在何处?”   “率余下主力大军已至项县。”   苻坚挥鞭:“着其火速拔营,赶赴寿阳。”   “是。”   “传信给张蚝,幽冀军越过彭城向南压境,务必拿下淮阴,牵制晋军主力!”苻坚活动手腕,目光次第略过每一张脸,随后振臂高呼,“全军整备,务必将晋军全数截杀于淝水!”   众将领命而走,很快只余下六星还在帐中,风马默正欲去查看大阵,苻坚将其叫住:“我要捉活的。”   重夷扛着刀,一脸茫然:“谁啊?”可一时间气氛诡秘,无人应他。风马默眼中似有怨色,却只得不甘心地应了一声好。   “你们怎么都神神秘秘的。”重夷嘟囔了一句,撩开帐子到外头去透口气。   此刻只余一人。   苻坚闭眼,以手按刀,慢慢走回胡床边,露出一抹残忍的笑容:“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待我攻下建康,你我自会相见,到那时候普天下皆为王土,便是西域也不在话下,又能往何处逃?”   ————   太元八年(383),十二月。   紧锣密鼓一通筹谋后,决战便在三日之内,谢玄定计,姬洛佐之,二人登临八公山顶,远眺淝水。大阵列于水湄,迎风而成,扼于渡头,此刻,一队车马自晋军大营出发,驶向寿阳。   “慕容垂率军扼守荆州,李舟阳随行,不便过淝水套取阵图,想要破阵,只能靠我们自己了。”姬洛挥袖,剑指遥遥一落,点在那车架之上。车后两马并辔,已如黑豆般大小的人向着青山回头一视。   谢玄负手而立,道:“我以为楼主会亲自探阵。”   姬洛收手,垂眸摩挲着剑柄,轻声一叹:“若真如此,恐怕正中下怀。”帝王心术皆无情,淝水边生死阵中,针对自己的陷阱恐不少,刀谷中苻坚既可以放任风马默玉石俱焚,只怕早就想要自个的命,他越是这般想,越不叫他如意。   何况,还有一个人,还蛰伏在暗处,等着秦晋两败俱伤。   “楼主智计过人,足叫在下拭目以待。”谢玄笑道。   姬洛拱手:“兵主才是用兵如神,大破淝水,指日可待。”   山外,铁蒺藜拦路逼停车马,秦兵持戟在侧,领头的校尉一把拽住缰绳,蛮横地问道:“来者何人?”   车架上缓步走下个高冠博带的男人,双手持节,走至马前,昂首玉立:“吾乃晋使,得谢都督之令,求见阳平公,还请通传。”那校尉便支了个人,带着文牒前去中军大帐,使臣虽说要见的是苻融,但既有秦王坐镇,自然是递到了苻坚手上。   苻坚便隐于屏风后,责令苻融在前接待晋国使臣。   诏令传了回来,那校尉当即放行,不过却很是轻慢,不许人再乘车,而是随他们穿阵步行至渡口,再行登船以渡。车夫驾车调头,留下两个侍从跟着晋使,一路走一路留心左右,直至生死碑前,才抬头敬畏地看了一眼。   既是摆至军前,那么再强的阵法也是以人作为基础,只要是人,便会留下蛛丝马迹,那么辨清变化,则能摸出其中规律。   “你俩不能再往前行,阳平公有令,只见使臣一人。”后头两个随侍都带着刀剑,面露凶相,校尉严防刺客,怕晋国强弩之末狗急跳墙,因而不许那两人渡河,只令其守在渡口边上。   腊月天,两人在寒风里受不住,不一会在背风处缩成了一团,看守的人憋不住笑话,也放松了些许戒备。   估摸使臣已过淝水,此刻远山之上,谢玄携姬洛一同下山,见后者步履从容,忍不住笑问:“就一点不担心?”   “陈兵百万,强弱异势,除去洛涧大捷,川荆江淮一线晋军几乎被压着打,君王都已遣使劝降,手下的秦兵又如何不骄傲?”姬洛一展披风,尤是意气风发,“谢都督放心,他们一定会功成而返!”   淝水渡头前,左边拿刀的刀疤男人警惕地朝四下看了看,右边佩剑文士,则搓手呵了口冷气,闭眼将方才所见所闻都记在脑中。   “怎样?”   “还不够,要想法子再探一探才行,”文士摇头答,“马上太阳便要落山,至多一晚,使臣便会回来,我们的时间不多。”   刀疤男便道:“日间那个校尉不好糊弄,但晚些时候,必定会换防,也许有机会。”   闻言,文士拉了他一把:“不能硬闯,谢都督说过,派出去闯阵的斥候都有来无回,只能智取。你的东西都带着吗?待会我想法子混进去,只要我见过,便一定能记得下来。”   “能行吗?这太危险了!”   “别忘了,我可是独自出过西域的人。”那文士眼中泛起精光,嘴角微微一勾,“何况,那位布阵的智将只会防着有人去营中盗图,防着姬楼主探阵,绝对不会防着我们这样的小人物,高高在上太久,眼中便只看得到大树,看不见蜉蝣。”   刀疤男却一把抓住文士的手:“我可使易容术助你混入其中,但进去容易出来难,你可会拟声,又如何说话?”   “谢叙!”文士摇头。   刀疤男眼中露出坚定:“我来!从前都是别人护着我,现在也该轮到我,绮里妗,我来保护你!”   这二人正是乔装打扮的谢叙和绮里妗。   谢叙话音一落,起身走出蔽阴处,向着水岸边踱步,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忽地捧着心“哎哟”一声,摔了下来。绮里妗意会,立刻点了最近一位站岗的兵士呼救,两人一同把“昏迷”的谢叙架到营帐中歇息。   走至无人处,两人合力,以事先备好,藏在冠发簪子中的毒针将人刺晕,绮里妗放风,谢叙换衣易容。   “稳妥吗?”谢叙收拾好东西往外走,绮里妗拉了他一把。   谢叙拍了拍她的手:“放心,我已经观察他很久了,再说了,在嘉兴对付钱百业的时候,不也没失过手,我可是福星高照。”随后,拿上兵器,回到原位站岗。   绮里妗深吸了一口气,折回去将人推到榻上,盖好被子,随后将营帐里外检查了一遍,并无所获后,回榻边守着,一步不离。   时不时会有人进出,往营帐中探看,尽管次次化险为夷,并无破绽,但绮里妗坐在其中,仍旧如坐针毡,十分煎熬。   午夜换岗,谢叙随着其他兵丁一起返回营地,烤火取暖。绮里妗把榻上的人往里一翻,捂了个严实,随后两指掀开帘子,见时机成熟,便也搓着手走了出来,装出一副畏寒的模样,想走近又不敢走近。   其中一个眼尖的瞧见,忙撞了一把身边人的胳膊,一时间全都看了过去。   “咳,能给我一点炭火吗?”绮里妗硬着头皮走上前。   “里头没火,估计是冷的,”另一个一脸横肉的站了出来,“这点寒气就受不住了,这些晋人果真没用。”   说完是一阵蔑笑,一边笑还有人一边搭话:“你那个兄弟看着厉害,这么弱不禁风?怎么,想要炭火,你们晋人不是都骨气傲吗,不吃嗟来之食,要什么炭火,挨一挨可不就天亮了,哪儿来滚哪儿去。”   绮里妗面有愠怒:“你就说给不给?”   “还给老子摆脸色!”谢叙嘟囔了一句,立即站起来。   当夜是北风呼啸,旁边的人都听得不大清,但看那架势,像是暴脾气要揍人,立刻给拉了回来:“兄弟冷静,等天王陛下拿下建康,有的是时候给他们好看!”说着,用兵器杆子从篝火里刨出几个,踢了过去。   谢叙眨了眨眼,绮里妗立刻装出不堪受辱的样子,气急败坏把炭踢了回去,直骂口水仗:“谢都督用兵如神,想拿下建康,我告诉你,你打娘胎里再生一次也不可能!怎么?不服气?来啊,来打我呀,你们这些胡子野蛮人,也就会打人!”   骂得狠了,周围的撩了帐子只当笑话看,想那最讲理的文士,还是跟着晋国使臣的随侍,也发起疯来骂娘,全不顾脸面,那晋国是当真走投无路了。   绮里妗指着营帐后头:“就……就你们这蹩脚虾阵法,装神弄鬼,信不信明儿就给你破了!”   “你破一个看看,不破是狗娘养的!”谢叙冲上前,一把揪着她的领子就往后头拖,“没见识的娘娘腔,你看清楚喽!”   两人推搡着往后头跑,一旁全是冷笑的,都顾着看热闹,也没人去管这文士睡在营帐中的“同伴”,更没人管这火气大的小兵是哪族哪位,等他们反应过来要出事时,谢叙已一路无碍地将人推到了后方的军阵中。   绮里妗一脚跨进去,耳边立刻有窸窣的乱声,她心想多半除了人力,还埋有别的东西在地下,立时庆幸自己又多走了这一遭。心潮澎湃,血气上涌,纵使带着一层薄面具,绮里妗也已是脖颈涨出赤红,随即拔出佩剑,胡乱挥砍了两下,大声嚷嚷:“谁怕谁!”说着,调头就往里面冲。   雪里的暗器追着她,她越是害怕,越是走不出,跌跌撞撞想向阵中的人求助,军阵中的铁面人却持着利器朝她攻来——风马默点兵排布的人,手头皆有死令,任何擅入者都格杀勿论。   作壁上观的见人被追得屁滚尿流,也醒了神,忙道;“嘿!别闹出人命,赶紧的,把人给弄出来!”   绮里妗寻着姬洛的交代,冒死一通瞎走,尽量记下所见的一切。那方的人知会了一声,校尉打过招呼,把人给揪出来时,已是面如土色,瑟瑟发抖,回营地的路上,还一路叫嚣着:“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你们秦国,不过是些鼠辈!”   摊上事的都挨了臭骂,谢叙把头埋得低,老实挨着,那夜间巡逻的校尉便支使他,去给人赔个不是。谢叙红着脖子猛一阵摇头,人还劝上了:“去去去,难道想吃军棍子?怎么说也是晋国使臣的人,和那边正谈着,陛下都没发话,你这是打谁的脸?明儿就送走,天王以礼法治国,不能落了面子,闹到上头去,你也讨不得好。”   谢叙唯唯诺诺应了,便转头进了帐子,绮里妗做戏,又大吵大闹了一通,掩护人把衣服换了回来。   刚穿好,门外忽起脚步声,校尉不放心,派人来看看。   “怎么办?”   两人对视一眼,谢叙裹着被子,飞快躺回榻上,伸手抓住那昏睡之人的衣襟,将人支起来。绮里妗站在前头,看人掀帘子,便先骂了一通:“看什么看!”再四书五经大道理浑说了一堆,说得人脑仁痛,赶紧又溜了出去。   很快,外间飞来几声闲谈:“这二愣子也太惨了,他吃了气多半还要找我们麻烦,别管了,走走走!”   绮里妗长舒了一口气,里衣已被冷汗湿透。   作者有话要说:  看文愉快,么么哒~ 第334章   中军大营中,使臣拜见苻融, 向其劝说:“谢都督有言:君悬军深入而至淝水, 沿河陈兵, 严防死守,莫不是想做持久之战?这一场杖打得太久了,你我皆是当世英豪,何不向后退出一线,让晋军渡水, 一决雌雄?”   苻融麾下一众将士面面相觑,尽皆反对——   “将军不可,休信小儿!”   “我众敌寡,我军既占得先机, 自可万全, 何必落他人阴谋?”   那使者只发这一言, 不再多劝,很是清高, 苻融看在眼中, 并未急着开口,只招呼人吃茶。而后一甲士奉茶时,给他递了一张纸笺, 苻坚示意,可应了谢玄的要求,让出河岸,待晋军渡河过半时, 再以骑兵冲锋。   苻融思量,深以为然,便应了来者,并欲要留人一夜,但那使臣却拱手告辞,一副畏畏缩缩不肯在这虎狼窝多待一刻的模样。   苻坚在后方瞧他畏葸,便抬手放他而去。谢叙在河边盯着,等使臣渡河,立刻奔走而出,连夜随人赶回洛涧大营。   ————   一众人皆候在帐中,天亮时,终于来了消息,谢叙一面卸下妆容,一面拉着绮里妗往里走:“可算活着回来!”   谢玄当即着人送来纸笔,绮里妗就着案边,把石碑上的铭文和阵中所见皆记了下来,姬洛出声追问,她都一一对答。而谢叙,则从旁讲述昨夜的惊心动魄。   “如何?”师昂关切来问。   姬洛并未给出明确的回复:“勉强得够,但我还需再想想。”谢玄在首,立即做了个“请君随意”的动作,却也不忘补了一句:“苻融答应让出河岸,决战迟不过三日。”   “三日会不会太急?”谢叙忙问,“就不能再拖上一拖,我们何必同氐贼讲道义?”   姬洛却是先摇头:“苻坚如今拥百万众,文成武功皆强于晋,正生狂气,有速战速决之心,毫不夸张地说,在其眼中,铁马摧晋便如商风之陨秋籜,因而绝不能给其冷静思考之机,三日已是最晚期限。”说着,他向谢玄看去,后者亦颔首赞同。   “何况,你们也太小瞧风马默了,八象生死阵可谓他成名天下最至关重要的一局,任何可疑皆不会放过。”姬洛又道。   绮里妗忧心忡忡:“他若变阵,岂不是徒劳?”   接话的却是谢玄:“绮里姑娘有所不知,训练军阵,非朝夕之能。我猜他必然会向苻坚请求,推迟战机。苻坚越想速战速决,拿下我等,越不会轻易允诺于他,但时间一长,或可反应过来,因而胜败便在这几日之间。”   智计已定,便各自分工。   回营的路上,姬洛被师昂截下:“你有几分胜算?”   “若我说十分,会不会太狂妄了些?”   师昂侧目,并没有立即反驳,姬洛见他如此沉得住气,顿时觉得没意思,也不再玩笑:“于我已是十分,于天则不可知。昔年光武帝与王莽战于昆阳,夜有流星坠营,更有风雨雷电相助,而今天若要苻坚胜,你我可能逆天而行?”   说完,他伸手在师昂胸前掸了掸衣:“不论是大祭司还是帝师阁主,不都从容有致,这可不像你。”   “存亡仅在一线,又如何能不关心则乱?”师昂轻轻摇头,五指紧紧抓着袖口,略有几分自嘲,“你与谢太傅都是坐看风流云散之人,但我还尚且不够,能守小家,还不足以撼大家。”   而后,他深深吐出一口气,负琴飘摇而去:“终有一日,我不会输于你。”   姬洛看着他离去,直至身影不复。方才那些话皆是真心,至少如今他们手中只有六块八风令,有没有变数,谁也不知道。   可那又如何呢?但行前路,能求仁得仁则足矣。   ————   三日后,淝水之决。   苻坚引兵而退,让出淝水沿岸一里之距。风马默坚持变阵而未得应允,则要求拆阵,不浪费一兵一卒,将训练有素的兵士引于河中埋伏,并即刻运走八象生死碑,但苻坚不许,并执意以此阵先杀一杀谢玄先锋的锐气,等他们疲于渡河时,再以最精锐的骑兵逼战。   辰时一刻,谢玄领谢琰、桓伊等人,携七万北府兵亲自出战,列旗整备于八公山下。   号角长鸣,前锋挥旗,晋军正要冲杀,这时,一道白影自后方飞出,径直掠向当中的石碑:“将军且慢,国之危难,我等愿为先卒,今日便要破他奇阵!”师昂抚琴在先,文武步掠阵,几乎如入无人之地。   但就在他甫身便能触到石碑之时,雪下炸起一股尘烟,阵中两翼变动,持长戟长枪者竟从后方灵活机动穿至阵前,将他杀了回来。   “既是江湖人,便看江湖规矩,我重夷来会会你!”重夷本在渡口压阵,看他如此狂妄,只身闯阵,想也不想便提戟跃入其中,“看看是你们帝师阁那劳什子阵厉害,还是风老二的鼓捣的东西略胜一筹!”   重夷应战,秦军士气高涨,阵中铁甲人个个似受鼓舞,顿生神力,将师昂缠得颇有些吃力。师昂改了方略,不再强攻,且战且退,将两翼的长兵阵拉扯至最右,顺势厌伏,从追来的戟刀之下滑出。   八公山上忽然竖起旗帜,机簧拉动,巨石滚落,公输沁领人拉动长臂投石器,此物在先辈留下的《天枢谱》基础上着手改造,射程加距,一时碎石落如急雨,盾掩不及,退避不及,大阵瞬间被撕开一道裂口。   寿阳城楼上,苻坚紧盯着淝水之畔,不由将拳头攥紧,苻融立马城下,亦是有些焦急,风马默来不及整冠理衣,一路狂奔至就近渡口,紧张观战。   长风吹拂过淝水,旌旗招展,山中疏影横斜,一时竟是草木皆兵。   随后,佛铃脆响,啸声骤起,两道人影自后方掠出,眨眼扑入箭阵及刀阵之中。施佛槿金刚杵抗刀,桑楚吟则持扇大笑:“都说秦兵骁勇,百来人起阵,却连我东晋区区几人也挡不住,真是天大的笑话!”   声传千里,这言语一激,风马默当即大怒,非要强渡过河,就近督战,杀他们个有来无回。泉将和杀将一左一右将他拉了回来,着人看护,随后一叶而渡,闯入正中,一前一后截杀。   “牵着鼻子走”的招数用一次便不再有效,双双对招之下,无论桑楚吟和施佛槿怎么引诱,霍定纯和单悲风皆不为所动,加诸刀阵和箭阵变动灵活,二人虽武功不差,却也丁点讨不得好。   “谢将军,我请愿出战!”   谢玄首肯,斩红缨携枪出列,领着一小队斩家堡的精英子弟,直接冲入骑阵之中,卫洗背刀,就藏在她马下,趁扬尘不清,双手持刀,猛然砍向当立的八象生死碑!   “这就是所谓破敌妙法?阵心可不在石碑。”风马默松了口气,不由地狞笑起来,可笑不过三息,烟尘散去,石碑表面寸寸崩裂,他脸上瞬间凝固:“怎么……怎么可能?”   表层脱落,露出玄铁芯核,而足有半丈高的座台下现出八道薄痕,绕其一周,正对八方,几人出手,将八风令打入其中。   “碑中藏物?这痕迹是……是八风令!八风令就是钥匙!” 风马默一拳砸在手心,心念急转:显然,如今夺碑不易,或可先套出他们手里头的东西,反正还有一块令牌握在自己手中,如能部署万全,牵制住人,或许能一举两得!   他转头,当即对着寿阳城楼放了一支鸣镝!   六星早已心意相通,鸣镝冲天之时,负责保护苻坚的庾明真,亦于塔楼之顶现身。苻坚挥手:“去吧!绝不能让姬洛拿回他要拿回的东西!”   只见白衣白发白影飒沓如星,转眼已不在原地。   庾明真入阵,几乎以摧枯拉朽之势,先助重夷击退师昂,又携霍定纯破了桑楚吟的镜像心法,而后向东掠,与施佛槿的“九心轮”功硬碰硬,竟丝毫不落下风,一掌将卫洗掀翻在地,辗转立于竖碑之上。   谢叙自后方追来:“叔父,发兵吧!”   唯一还能一战的高手修玉,此刻正于大营护卫,亦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谢玄蹙眉,却未举令旗,只沉声道:“百年前庾麟洲天纵奇才,打遍天下无敌手,他的后人果然厉害,恐怕就这一身武功,已是天下第一,论单打独斗,无人能及。难怪这么多年,从无一人能刺杀苻坚!”   姬洛早知会于他,他晓得那风马默想兵行险着,套出他们手中的七令,而他们又何尝不想套出握在苻坚手里的那块八风令。   若是现在出兵,则恐失先手。   “再等等……再等等!”   不过十息,庾明真已逐个击破,逼得师、桑、施、卫、斩五人齐聚中心,与之抗衡,然而阵中本就繁复变化,加诸六星仍有三将在侧,隐隐已落下风。   师昂向后看了一眼,明白了谢玄的用意,咬牙率先突围,另四人则呈两翼三星之势在后,依照姬洛所交代的变化法则,依靠长兵阵被杀退的弱势,竭力牵扯。   “后生可畏,但仍是蚍蜉撼树!”庾明真已至内家顶峰,体术强横不说,内力亦是磅礴,几乎靠拳风,硬生生打碎了师昂抚琴的音波,而等人文武步变走,他已如鬼影般黏至身侧,“若你到我这个年纪,或可一战,但现在,给我退!”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为强则胜弱,一力破十会,再高妙的阵法,再诡异的身法步法,只是投机取巧,没有自身的功力奠基,永远只是徒劳。   快,则还有人比之更快!   师昂转琴以对,竟然被击出三丈开外,这还是他拼上不死之法的结果,他凌空一抹唇角血渍,扯出一个不甘的笑容——这世间唯一拼不过的就是时间,三十年的高手与六十年的高手,注定不可同日而语!   可有差距又如何,生死之战,可敢退一步?   只听琴声疾走,师昂自刀阵中跃起,再度朝庾明真攻去。帝师阁号称千古,自师清识之后日渐式微,他是如今最能扛鼎之人,绝不能输!绝不能输!   差一点,还差一点!   “怎么能让你次次力挽狂澜,果然还是需要我来救场!”人未至而声先起,斜地里杀出一抹红影,抢在他身前,以“不死之法”天地双宗卷之力,扼住庾明真的攻势,抢得瞬息,师昂闻风,飞来的子母刀在其靴下一托,助其凌空而起。   “六合不死,万象归一——”   “八荒靡从,为我所用——”   庾明真大喝一声,掌起阴阳鱼,作大衍往生变化之道,推波向前。只听一声巨响,三人三向而退。   楼西嘉自后方而来,慢了一步,落在箭阵之中,顺手替斩红缨和卫洗挡开乱箭,迎面便见重夷举刀,两人皆是一愕。后者眼有不解和痛色,随后摇头,竟抗着戟刀收招:“我不和你打。”   哪知楼西嘉沉默了片刻,应了一声好,竟也收剑,脱出战圈:“我也不和你打!”   她话音一落,头也不回向阵中而去,掠过八象生死碑时,挥手将两枚八风令弹入其中:“都说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想不到吧,我们手上也有八风令,就在长安,就在你们的眼皮底下!”可说完,却又笑不出来,她凝目一视,发现还剩下一道锁孔,“怎么还差一块?”   风马默扶腰大笑,当即又拉了一道鸣镝,庾明真一跃而上,再度将白、师两人牵制住,楼西嘉心烦意乱,也顺势搭手,等抬头瞧清那白发人的模样,她不由地“咦”了一声。   然而攻势已至,她想要点破,却没来得及开口!   至此,两方各有牵制,都腾不出手,风马默左顾右盼,却寻不到合适的人,也顾不得跛足,狠狠一跺脚,恨自己这般残疾,却是武功稀烂!   正这时,东来蹄声阵阵,风马默抬头一望,只见一支铁旅自八公山后而来,他向前奔了两步,翘首以盼,连指挥都再顾不上。   若是晋国奇兵,此阵休矣——   当先的骑士渐渐露了头,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赵公苻枭,所携领的正是被刘牢之于淮水击溃的梁成残部!   “不要过河!”   风马默一面挥手阻他,一面回望寿阳城楼,望楼之上,苻坚唤道:“拿弓来!”随后军士呈上一柄紫檀长射重弓,他将风世昭那枚广莫风令绑在上箭身上,射落苻枭马前:“给孤把生死碑中的东西带回来!”   苻枭持令,勒马向阵中冲锋。   谢玄摆手,箭矢如雨,梁成残部的骑士自两边向中间包抄,悉数挡下箭雨,争得喘息之机,那盾阵的人已接来,给苻枭做好掩护,助他一路奔至石碑之下。师昂欲要抽身,却被庾明真盯得死死的,只气分身乏术。   “苻枭!”   谢叙一把掀开谢玄的阻拦,匹马横冲,谢琰看了一眼,提刀追了上去。对于呼喝,苻枭充耳不闻,只专心将最后一枚八风令弹入石碑之中。   八风齐聚,碑座下沉,机关乍起,玄铁碑轰然而断,他伸手顺来长|枪一柄,向前挑刺,将其中的书卷扬了出来。   那一刹那,沿河两岸众人的目光皆随那东西一落,落在谢叙的怀里。苻枭向前掷枪,杀在马前蹄下,惊退少年的坐骑:“快走!”   苻坚拍栏,风马默干脆怔在了原地,只有庾明真皱眉,两掌击退白、师二人,自后方杀去:“所有背叛主上的人,都该死!”   “快走!”   苻枭阵前倒戈,向庾明真的方向迎去。   作者有话要说:  惊不惊喜2333 第335章   谢琰策马追上,手臂一圈, 将谢叙夹住, 勒着他的马缰向后退, 两手死死向前伸:“阿枭!”   “不能上前!”谢琰呵斥。这距离太近,谁都救不了他,若庾明真杀人后继续前冲夺物,谢叙根本抵不住。   “阿枭!”   庾明真一把握住苻枭的脖子,白、师、楼三人跟至, 杀招齐出,却差了一点,谢叙眼睁睁望着,双泪齐下, 却无可奈何——   “庾明真, 你看看这是甚么!”   就在这时, 苍空一声长啸,一人一骑策马, 从西面杀出, 放声高喊。女子双目赤红,披头散发,早无昔年的雍容华贵, 而那把随身携带的鸯剑,如今只剩一个沾满血迹,镶金缀玉的剑鞘。   她向前一甩,将手中提拎之物甩了出去。庾明真认出了她的声音, 霍然回眸,看着落向自己的那道黑影,竟不自觉放手去捧——   那是一颗人头!   青丝尽皆垂落,但上面还插着那柄熟悉,早已断齿的黄杨木梳。   那是姑萼的头。   “不,不……大师父!”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二师父!”   在楼西嘉的尖叫声中,谢玄放了一箭,射中庾明真的左臂,苻枭趁势下马回跑,谢琰放手,谢叙驾马前追,伏在鞍上伸手将其拽上了马背。白少缺和师昂的杀招已至,子母刀刺入庾明真肋下,师昂起掌拍在他背部。   娢章仰天大笑,眼角有泪:“哈哈哈,庾明真,你也有今天!你也有今天!那年长安,若不是你处心积虑借我之手接近师姐,我又怎会遇见你,又怎会与师姐反目成仇,远走建康,一辈子也无所解脱!”   不过是从一个牢笼,换到另一个牢笼。   “我恨你们所有人!”   庾明真单膝跪地,将手捧头颅轻轻放在地上,慢慢阖上姑萼未闭的双目,随后两拳紧握,聚力一震,将师昂和白少缺两人齐齐震飞。   “啊!”   玉冠尽碎,白发在风中肆意狂舞,庾明真不再恋战,召集余下三将,扑向淝水,夺船而走。   “就是现在,诸军听我号令,冲啊!”谢玄下令,一马当先,谢琰、桓伊各分两侧,朝着淝水冲锋!   苻融严阵以待,只等晋军渡河过半,好指挥骑兵冲锋。   娢章呆立原地,不可置信看看他,又看了看死去的姑萼,最后将目光落在脏污的双手之上……她杀了师姐,为何却只换来这样的结果?   “这一点上,你永远比不上姑萼,”庾明真立在舟头,“娢章,走到今时今日,你该知晓我绝不是耽于情爱之辈,我欠姑萼,却不欠你。”   不欠你!   含嫜涕泗横流,仰天大笑,随着乱军走向淝水,向前一扑,再没有起来。   晋军挥刀,八象生死阵已散,瞬间被震天的喊声冲破,铁蹄之下再不留一物,风马默站在浩浩洪流之前,喃喃痴语:“我输了?我怎么会输……我这一生还是败给了楼中楼,败给了你吗?”   庾明真上岸去拽他,他却反手甩开,蹒跚着左右摇摆,那目光,已生死志,再无生意:“我怎么会输……怎么会输?”   苻融已挥旗,骑兵冲锋,两军交战,厮杀于泗水。庾明真不耐其烦,想强行抓走,可两步之后,却体内气息横冲,一膝盖砸到了地上。他掀开左手衣袖一瞧,一股气正沿着他脉络涌动——   玄命游丝!   是那年在灞桥边松林中,那个女人留下的暗手。他未负伤,则此气不动,一旦重伤,则会逆行乱走。   ——“我此生在意的东西不过一二,可你们全要剥夺,我虽杀不了你,但我信极了天道,你们犯我师门,犯燕国,终有一日,轮回必诛!”   当真是轮回吗?   庾明真抬头望天,喊杀声中,似乎连天幕也蒙上一层血色,霍定纯和单悲风扶着受伤的他往后退,重夷骂了句娘,上去要将风老二扛走,却晚了一步,被另一人捷足先登。   平衡已被打破,谢玄突破了生死阵和淝水,姜夏的人不得不出手。辜行文提着风马默后退,把人扔在城下,而后默立一旁观战,并不出手,直至骑兵折蹄于淝水,骑士尽皆从马上滚落,连苻融也不例外。   谢玄当先,斩下阳平公的首级。   辜行文蹙眉,顺手劫来一根长|枪,向谢玄马蹄下扫去,那老马机灵,奋力向岸上一跃,避开了攻击。桓伊追上,指着他喝道:“阁下既助秦军,可别怪我不客气!”   两人交手,桓伊却是不敌,就在他虎口连震,兵器将要脱手时,一把大刀伸了出来,从中间斩落:“你刚才那一招,使的是斩家枪?但你不是斩家的人,你是谁……你去过北海,是你杀了阿念!”   辜行文与其交手,并不把卫洗放在眼里,他的武功乃姜玉立亲授,比霍正当还要好上一些,这个小鬼,如何是他的对手。   卫洗的态度却截然不同,他既无恐惧,也无敬畏,更谈不上轻蔑,只凭着一腔怒火与仇恨,抽刀向更强者:“我要杀了你,替阿念和我死去的孩儿报仇!”   修玉封穴之法扼制的邪气在瞬间迸发,卫洗脸上皮下,红色的血络清晰可见,便是桓伊这般见惯沙场的,也为之一震。   “如果我失控了,桓将军,请务必将我就地斩杀,但在这之前,我一定要杀了他!”少年挥刀向前,学的虽是风流刀,但刀气却如那“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慷慨悲歌。   到最后,辜行文至死也想不通,自己为何会输给一个正眼也瞧不上的少年。   阵已破,楼西嘉跪地大哭,白少缺伴之身侧,施佛槿、桑楚吟等人都挂了彩,师昂便招人暂且退下,给后续跟进的晋军让路。此刻,公输沁的人也已从山上下来,带着钩拒、投石等器械,跟在队伍中向前推进。   贺深走过师昂身侧时,向后一指:“谢都督危矣!”   只见辜行文来时的方向,两道影子投身泗水,其中一道轻如凫雁,而另一道则美如流光,师昂凝眸一看,后者可不正是师惟尘。   姜夏下令,要叫淝水之战后,两败俱伤,既然晋军势强,他们便转头帮秦军刺杀。苏明扑向谢玄的同时,师惟尘已立身于谢琰之后,好在谢家双子武功不弱,决然抽剑以抗,竟抗住飞来的一击。   师昂抱琴,想也没想,一路朝淝水杀去。这一奔,竟突破平生极限,众人只见一道白影眨眼即逝。   “大师兄!”   师惟尘抬手,看见扶住谢琰的人,眼中多了几分迷离:“你觉得你能拦得住我吗?”   “拦不住也得拦!”师昂咬牙,挤身上前,师惟尘摇头,呵笑一声,两人迅速交手。   谢琰稍一调息,转头去寻谢玄,脸色大变,当即出声示警:“师阁主,他们的目标是谢都督!”   师昂拧眉,抽身而走,师惟尘追来,手中南箫一转,压住他抚琴的手,飘至前方将他截下,背身而立,隔开苏明和谢玄:“世上真真假假,心思深深浅浅,师弟,你可辨得?”   年轻的阁主抬头,从身前人的瞳子中,看到了自己错愕的倒影。   南箫下陡然弹出一根短刺,师惟尘举刃,向师昂心窝刺去,苏明瞥了一眼,同时持短剑,削向谢玄脖颈。   师昂迎上,就在这火石电光之间,断刺自他肋下滑出,二师默契,瞬间交换了位置,师惟尘前冲,擦着谢玄的脸,刺穿苏明的心脏。谢玄趁势提剑补了一刺,奋力一推,将人推至淝水中。   苏明按住伤口,河水漫过口鼻,红血顺着七窍流出:“你爹可是师瑕杀的,你的母亲亦因他而死。”   “我知道。”师惟尘握着南箫,轻声叹息。   姜玉立最初并不晓得师瑕已带走清明风令,一直以为令牌在燕素仪身上,直到楼括的刺杀。他曾经也想过联络帝师阁,但师瑕太过于正直,必然不会应允他们的谋划,极有可能会想法子传信楼主,所以他设计,抱了一个孩子,送到云梦泽,这个孩子,就是师惟尘。   师惟尘的父亲是北地的一位高官,拥趸石赵政权,残酷无道,后被师瑕一剑刺死,而他的母亲是被劫掠来的民女,连小老婆都算不上,家中男人身死后,受尽欺凌而死,而师惟尘也因惊吓过度而失聪。   “那你……”   “师父并不觉得自己杀错了人,但他一直为此内疚,因为我娘是无辜的。很小的时候他便告诉了我真相,为此倾囊以授,甚至想尽法子想治好我的耳朵,说起来还要谢谢你们,他没有做到的事情,你们做到了。”   苏明瞪大眼睛,霍然一惊:“……是你,引姬洛少主出西域的人是你!你……你们一直在演戏?是我疏忽!”   当然不是他的疏忽,师惟尘号称师一心,一心一意,自然只做一件事,就是找出姬洛的身世,最好能助他恢复记忆。   四子之中,他最不得深信,所以既不帮帝师阁,也不帮姜夏,做出一副纠结犹豫的模样,就是为了迷惑姜夏,以最大的可能获取最多的消息,而姜夏在乎的人,一定是所有布局突破的关键所在。   师惟尘微微一笑,南箫中的短刺飞出,插在苏明的喉管上,最后嘘声一叹:“没有什么比天下大义更重要。”姜夏从没告诉他他们究竟在做什么,如果说了,或许他还会有一丝同情,否则只会如现今这般,毫不留情。   “姬洛呢?”   “姜夏呢?”   二师同时开口,又同时默然。师昂抬眸,向东北方向张望,心中明白,这个时候姬洛已经不在洛涧大营,他也需要去完成,最后的一战。   主力军还未撤至项县,诈降的朱序已在军中高喊:“秦军败了!秦军败了!”慕容琇奔赴荆州,劝谏慕容垂,而李舟阳则故意打开一道缺口,引晋军冲杀。号称百万的军队,只在一刹那,便分崩离析。   眼见兵败如山倒,苻坚难以置信——“真的,败了吗?”   庾明真站在城楼下,看着淝水前的惨状,体内真气乱走,已再难动分毫,稍有不慎,便是爆体而亡。他闭眼,攥着一口气,将三兄弟甩了出去:“走!带着陛下走!”   “明真!”苻坚闻声,垂眸来抓,却被奋起的泉将和杀将扶住。   一个抬头,一个俯视,一个在城上,一个在城下。   刀光剑影,火海血泊之中,庾明真仿佛回到了当年,他在长安九丈城阙之上接应,看苻坚带兵连过三门,长驱直入。自此后神话缔结,他和王景略一文一武,自东海王府追随至未央宫,而如今,再也回不去了。   ——“我庾明真起誓,今生会一直追随文玉,刀枪剑戟一步不退,直至你身登大宝,九州四海皆在脚下。”   “文玉,”流矢中,庾明真难得露出微笑,抬头望着城楼上那抹渐渐远去的影子,“我会一直挡在文玉的身前。”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作话放一下《后记》,有兴趣的小可爱可以看看~ 第336章   迷雾中驶来一条竹筏,筏上立着一根风竿, 挂着两壶梅花酿。水流愈发湍急, 远处传来瀑布般的轰鸣, 筏上的黑衣人解剑,斩风破雾,登上石窟。阳光从巨石环岛的树影间投落于水,波光粼粼。   初雪后,天霁晴, 有长虹横跨中心漩涡,飞鸟涉水,天地如镜。   二度归来,心境却是大不相同。   五步外的大榕树下坐着个人, 身着短打, 背靠树干, 右手枕在膝盖上,左手拨弄探出矮崖的根茎上长出的伞菇。姬洛上前, 将酒壶放在长满青苔的岩石顶上, 两壶相碰,发出脆音,那人闻声回眸。   “喝酒吗?”   “你不是从不喝酒?”   姬洛挨着他, 坐在矮崖边,打开顶花,先昂头饮了一大口:“时移世易,只能借酒浇愁。”   “别喝了。”姜夏拽着瓶口的绳子, 抬手一抛,扔了出去。瓷瓶在水中沉浮半刻,随后卷入漩涡沉底。   姬洛定定看着他,目光温柔,像看着闹脾气的小孩,但很快又避了开去,渐渐涌出悲哀,饶是穿着大氅,也觉得人间寒气刺骨。他呵了口气,轻轻道:“活着的人,也只有你了。我以为我们至少还能安静相处一坛酒的时间。”   “从你踏入泗水的那刻起,便再无回头路,了结不过迟早,长痛……不如短痛。”姜夏奋袂而起,背向而立,向前猛跑了两步。   “好。”姬洛应道,亦转身与他背向,沿着那结成环岛的十个石窟走,语气截然已是无悲无喜。   半晌无声,姜夏偷偷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姬洛已走出老远,而自己还在原地。他几度张口,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只能苦笑连连:“姬哥哥,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只要你问,我都会告诉你。”   姬洛拇指摩挲剑柄,微微颔首:“是从何时开始?”   “你到吕家的第二年,”姜夏道,“父亲死后的一年,计划空置,苻坚的人从泗水撤走后,我什么也没做,就每日坐在这里,看着沉没的楼中楼。”   一切悲剧,自此而始。   很多事情在恢复记忆时想通,但很多细节却又不明,甚至很多笃定的事情,因着过去的情感和记忆,也变得难以置信,姬洛默了一瞬,才艰难开口:“白门灭门,与你有关。”   不是征询的口吻,姜夏依旧答了个是:“慕容评对慕容恪十分不满,以至其死后,意欲打压其扶持的北武林势力。减天令使死后,阊阖风令随之消失,但我知道,必然还在洛阳附近,于是我将消息透露给石雀儿,让他与慕容评搭上线。”   “这么做,只是为了逼出小九?”   姜夏摇头:“当然不,不过也是原因之一。她暗中追索多年,以至于父亲布局多有掣肘,那时我还做不到像父亲牺牲减天令使那般,也将她牺牲,只能给她制造点麻烦,令她顾不周全,却没想到,她已先一步离开白门后山,且还顺藤摸瓜,找上阮秋风。”   “所以白门后山那个刺客,本是为了杀你,不,不是你,是杀姜叔。为保万全,你们必然会亲自前去查看,只是小九并不知晓,姜叔已殁,而她也未曾料到,隋渊会阴差阳错死于刀下。”姬洛叹息,“所以明什大师,是你杀的?”   姜夏唏嘘:“是我。谁能想到支公竟然见过相故衣,而他的弟子会追着八风令前来,说到底都是博弈的陪葬。”   姬洛问:“那真正的目的?”   “你应该也能想到,毕竟你在燕国待了两年,”姜夏淡淡道,“我要扳倒慕容评。留下蛛丝马迹给段氏的人追查,最好能叫他们狗咬狗,朝堂各自为政,这样就好给秦国可乘之机,灭燕指日可待。”   “好,就这一局,便能使两派纷争,大乱燕国,”姬洛停步,深吸一口气后才续道,“如此说来,该是你的人搬动了洛河鬼神道里的暗器,红绡之死,桑姿发疯,嫁祸之术,助吴闲报仇脱身,得的又是什么?鹿台?十七姑一死,这么一棵摇钱树,果真叫人眼馋。”   姜夏没应,姬洛又接着道:“大胆往后推测,吴闲要报仇,所以撺掇赵恒义往鹿台联合十七姑,削弱右堂主势力,这其中你必是有几分间接授意,但吴闲并不是你的人,所以四劫坞中另有眼线,如果我没猜错,这个人是代学坤。”   “你只想到了一半,代学坤是明子,那位左堂主赵恒义,不,应该称呼她桑姑娘,实际上乃是暗子,只是她自己并不知身在局中,”姜夏眼中颇有几分光彩,这也是损失代学坤这一子后,他一点也不痛心的原因,“姬哥哥,这其实是一盘稳赢的局。”   袁护上位,姜夏可以借他的手与荆夔的军队勾连,设法叫他们自相蚕食,若是桑楚吟上位,都不需他动手,自会有人给官府制造混乱,确实是好买卖。   姬洛回望一眼,心情复杂。   既然提到桑楚吟,那便顺着说一说朔方。姬洛开口:“为何要杀蔺光?”   “他游说长安公府向氐贼投诚,难道不该杀?”对于这件事,姜夏不如之前亲身参与的两局那般感怀,但立场却无比坚定,他的态度,实际上也反应了姜玉立的态度,不难想象,风世昭身在长安,得知蔺光“变节”后,联合姜玉立围杀的心情。   至于风世昭本就是一心向汉的人,只要能推翻强秦,甚至据守边陲,虎视眈眈的代国、匈奴、凉国甚至是燕国,让他做什么都可以。而姜玉立找上他时,多半并没有告知全部图谋,譬如他们想连腐朽的晋室也一并推翻,光复大周。   只是真相,没一个人猜到——   “蔺光其实是我的人,投诚也是我授意。”姬洛垂眸,想到那个胖子到死也不负所托,忽然心中一痛,像被人用拳头紧紧攥住。   “什么?”   “氐秦入主长安,大势不可挡,与其逆势而行,空有损耗,不如蛰伏,以求良机。所以蔺光向我发愿,会以最快的速度,控制住西域商道和长安公府,假意投诚,待九使传令而天下一心时,再揭竿而起,断他后方粮草银钱。”   姬洛闭眼,重重叹息:“蔺光其实是一枚反间子,这事只有言君知晓,所以我才会委托他,交托阊阖风令这一令信。”   姜夏呵笑,既震惊,又失落:“姬姜之盟,数代家臣,竟还比不过一个外人吗?”这一局谁都没错,若非要论之,错就错在,姬洛并未同姜玉立交心。   这念头一起,便叫人无比揪心,姜夏甚至有那么一瞬的茫然和愤恨,这么多年的筹谋,却又是为谁?难道不是为了姬氏,不是为了泗水楼中楼?   “再然后……”   “再然后,”姜夏截断姬洛的话,“钱百器并非良才,长安公府虽在掌中,却并不如前,这时候不得不再联合一个人,天下商脉,才能尽数所归。父亲在世时发现,钱百业靠战争大发横财后,不愿结束天下乱局,于是侵吞了明庶风令,所以,他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了晏家,并且安排大师兄入府潜伏,正好可以利用晏家的野心,控制南武林散派。”   而后是枔又之死,奇花“如何”问世,引他远走滇南。   姜玉立的妻子,姜夏的母亲爨夏曾是爨家的大小姐,从辈分上来说,算是爨翎和爨羽的姑姑,那滇南的局,几乎不言而喻:赶在相故衣过南五岭之前,姜玉立便先一步前往天都游说白姑,仿效陈瑞蜀中传教,亦向天下传教,拨弄人心,但白姑不应,二人交手,各有重伤,间接让宋问别寻得机会夺《毒经》,至大祭司夫妇惨死。   滇南始终没有被放弃,所以石柴桑叛乱攻上云河神殿,都有其在推波助澜,甚至不惜血洗卓家,抢夺七溟石,只为了克制不死之法。然而,天都教却并没有因此败落,反而被师昂截胡。   自然是不甘心。   于是,姜玉立死后,世事轮转,爨羽欲报爨翎之仇,对天都教的怨憎终于忍无可忍,而这个时候,姜夏南来,二人一拍即合。   西乡十八村的疫毒,南武林对天都教的讨伐,石柴桑脱困,再度攻山,甚至不惜开启天都大阵。   姜夏知他无声,必然已理清楚其中利害:“此计若成,师昂死,白少缺被镇于魇池,天都教便是你的,是我为你准备的第一份大礼,有爨羽和爨氏在侧,根本不怕九部叛乱,而她亦愿与你,平分宁州。”   “不过,我倒是没想到,相故衣这个人武功一般,但为人却十分可靠,他竟一直待在滇南不走,甚至还和南系白门那个隋铁心搅在一块。隋铁心和隋渊通书信,希望利用在北势力,追查楼中楼的事情。”   滇南,是姬洛最不想面对的过去,云岚谷下陈尸,是他一辈子也无法放下的心结。心既已乱,他向前快走了两步。   难得的是,姜夏也主动避过了那件事,虽然他知道,哪怕仅仅只字片语的真相,也足够将人诛心。但他不忍,甚至还有些害怕,怕面对姬洛,怕看见他的怨恨,他宁愿像现在这样,两个人都面无表情。   可是事实永远也无法被抹去——   他杀了吕秋。   隋渊口授吕秋的消息,跟白门没有半点关系,实际上是隋铁心托他查验的关于楼中楼的消息,而这些线索,一条都不能流出去,所以吕秋和隋铁心必须死!不仅要死,还需死得其所,最好能死在该死的位置,足以嫁祸那位巫咸大祭司。   当然,除此之外,姜夏也有私心,吕秋和姬洛关系好得让他嫉妒。凭什么,明明不是泗水楼中楼的人!   姬洛的声音有些哽咽:“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告诉姜叔……我让师瑕从泗水带走了清明风令。”   “父亲早就知晓,所以才会在帝师阁布局。”   “也对。姜叔死后,必是你启用了师惟尘这颗棋子,制造机会引出师瑕,借苻坚之手,打压帝师阁。”姬洛不由摇头,“是啊,帝师阁毕竟是武林泰斗,阁主更是名望显赫,泗水楼中楼虽是武林秘境,为人心向往之,但真正拜服的又能有几人呢?先夺势,才能夺权。”   姜夏展颜,微微一笑:“姬哥哥果真是从不让我失望,你说的分毫不差。不妨告诉你,沈天骄捉楼括,杀楼西嘉,亦有我的推波助澜。我本想削减李舟阳的威信,将他剔除出蜀南势力。而娢章站在司马氏这边,想借楼西嘉控制成汉旧部,借此拱卫皇权,消灭独大的桓温,若内部自讧,司马氏的力量必然会被消减。”   晋室要弱,但短时间内,却又不能立灭,所以姜夏开始平衡,并将人马调往长安,想方设法在秦国,也埋下几颗暗|雷。   但一切的计划却在云门祭祀后被打乱,那时师昂和姬洛第一次达成合作,反客为主。姬洛“反水”,被中原武林追杀,俨然成了个“反面人物”,去往他将要布局的长安,开始打乱盘面。   在姜夏的设想里,最后要统帅天下的人,不应该有一点污点,所有的一切,都该由像他这样的人来背负。   “那时我确实慌了,甚至不惜亲自去蜀中截你,想试试你的态度,更想试试你言行的真假。但后来,我想通了,毕竟风世昭手头那块八风令还下落不明,也许以你之智,能从苻坚手中套出,”姜夏捡起一粒石子,向漩涡中打了个水漂,“苻坚为了试探你,竟让你施法拿下钱府,而你,竟然招来了钱百业,简直是送到手上的天大的买卖。”   “我和父亲不同,并不打算动钱百业,商人本贪,只要给他足够的许诺,他就会轻易倒戈。”   连钱财都不能满足的胃口,只能是谋国。   姜夏拂袖,朝姬洛留恋地看了一眼,沿着环石,快步向另一头走去:“为了最后的大业,我要保你不死,就是在这里,我将你拖出了漩涡,我甚至还顺手救了霍定纯,为了关键时刻,让他能站在你这边,可惜,风马默够狠,刀谷一役中,谁都没能保全。”   借秦国之手一统北方,只为等待最后的决战,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用想也知道,在这期间,他们不会放过任何可以利用的势力——   握有《天枢谱》的青州公输府,想来杀侯薇夺物之人,多半受姜玉立派遣。而出北海后上斩家堡,杀高念借卫洗挑起河间争端,好抢夺被宁永思藏得死死的《百厄刀谱》,有了这等邪功,用来培养死士,可谓事半功倍。   至于斩家,一旦与苻坚起了冲突,自可以相互消耗。   “郭益打从一开始,便是一枚弃子。他在北方待得□□逸了,不想对任何人俯首称臣,就想占据斩家堡当个土皇帝,所以一直暗中阻止斩北凉与南方联系,我并不介意帮一帮他,但他这样贪婪又自大的人,实在令我讨厌。”   姜夏往前,语速越来越快,脚步也越来越快,向着终结而去,头也不回:“唯一失算是在刀谷,本来只想借风马默的刀,杀宁不归和一众刀谷遗孤,没想到差点把自己也搭进去,更没想到你在算计我的同时,也算计了霍师兄……不过他和秦翊交好,也算死有所归。”   “若一切在那时结束,多好啊!”   “值得吗?”姬洛高声质问,“只是为了争天子宝座?”   姜夏抽出丝刃,大声辩解:“是为了你!为了整个泗水楼中楼!你且看看,不论是帝师阁还是天都教,哪一个历经百年不是数度磨难,泗水亦是如此,虽然熬过了五世而斩的命运,但周天子血脉凋敝,再这样下去,整个泗水都会变成徒有其表的空坟,我们已经错过了太多次乱世,而这一次,是最后的机会!”   姬洛按在剑上的手,滑落身侧,他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从某种层面上来说,他确实无力反驳。就天下局势而言,若没有谢家出山,晋室如今有没有一战秦国的力量还尚未可知,不破不立,就像燕凤当年所言那般,真想要改变什么,除非要这天下。   那时候,他躺在归羽槎上,药力发作,虽不能言语,却将姜玉立的话一字不落全听了进去,陪伴了两代楼主的老人,声嘶力竭痛陈——   “泗水从来不是世外桃源,我们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待得太久了,以至于忘了最初的荣耀和血性,如今天下正乱,正是我们拨乱反正的好机会,我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慢慢渗透武林和朝廷,就是为了今天……”   “到那时,晋室软弱,武林元气大伤,只要你振臂一呼,他们必定依仗你,你若救民于水火,便得民心声望,兵不血刃,成为天下共主!”   ……   两人终于面对面,风声暂停,水声静止。   姜夏眼中满是泪光,他无奈而无力,姬洛已经做出了选择,他再不能改变什么:“姬哥哥,我做这么多都是为了你,为了你!可你却什么都不要,那做再多又有什么用,都是错啊!我只是不甘心,只是觉得意难平!”   “姜夏,你还能回头吗?”问出这个问题时,姬洛心中已然一沉。   姜夏惨然一笑:“我回不了头了!我杀了明什,杀了吕秋,杀了高念,间接害死了那么多人,我早就没有回头的路了!”他顿了顿,直直盯着姬洛,“但我不后悔,我是真的希望,你能主宰这一切,这样的心,你懂吗?”   话音一落,他霍然抽出丝刃,残雪飞卷,姬洛向后一跃,沉着交手,以思无邪之力将其尽数折断,随后向前探抓。   但这一抓,却没抓到,姜夏竟然瞬间变位,到了他身后:“你忘了,我其实也会天演经极术,还是你教我的。”   哪里还有选择呢?   姜夏擦去眼泪,笑得阳光灿烂:“姬哥哥,若我不死,你又如何自处?所以真到了那一刻,我希望能死在你的手中,葬在泗水。”   叹息声里,姜夏抽出背后的短刀,姬洛转身,与他同时拔剑。   “好。”   作者有话要说:  别急,下一章尾声~   《后记》   感谢大家对《公子传令》的支持,很幸运能和大家分享这个故事,实际上,在写这篇文章之前,我曾一度决定放弃。   我写作有个习惯,会先存稿至少二十章以上,才会发表,结果往往无人问津。我陷入了自我认知与价值的矛盾中,想来在座写过文章或者搞过创作的人,会深有体悟。还是家人一语点醒了我,说:如果我将之视为爱好,则不应该过分纠结于物质回馈,因为出发点在于喜爱;若将之视为挣钱的职业,则应该放弃,因为我完全没有达到糊口的能力。自此,我写文的所有驱动力,全来自于喜爱。   这篇文章最初的灵感起于三年前,那时候我打算写个武侠故事,因而做了部分人物和门派的设定,但鉴于笔力和题材问题,一直迟迟舍不得动笔。所以,在我想了许久之后,实在抵不过喜爱,才又决定重新提笔,并将这个灵感翻了出来,放弃了我并不擅长的言情类型改走剧情流,背景也从现代转为我一直深爱的历史和武侠,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做大纲,这一写就是一整年。   我个人觉得,这篇文优劣参半,总的来说,成于长也败于长。一百多万字,其实远超我最初的估计,但也因此丰富了很多内容,有一些故事最初并没有初设在大纲里,却因为后来的灵光一闪,为其添彩。我有了更大的空间为人物着墨,让他们不至于像工具人一样苍白,主角和大部分配角的一生起码都是有始有终有所经历的。但是长,使节奏不是特别紧凑,尤其是第一卷 (阊阖风令),因为还在摸索阶段,所以比较长于其他部分,以至于开篇略崩。因而整体节奏我自己并不是特别满意,因为题材本身已经很限制趣味性,而我自己又不是个十分幽默的人,但我不后悔。在我做完大纲并写完前三章后,我偶然间发现,周赧王沉九鼎于泗水时是公元前369年,而故事的开始恰好是369年(我在做大纲的时候随便选的)。基于这个奇妙的巧合,以至于在中部进度略慢时,我也没有选择更改(可能头比较铁哈哈哈),希望下篇文在此一处能够有所提高。   最后来说一说这个故事本身吧,虚构的人物和既定的历史,都叫我心中意难平。打从一开始我就说过,本文没有绝对的坏人,或者为坏而坏的人,我一直认为一个人要做一件事,必然有自己独有的原因,哪怕是看起来做过坏事(比如杀过无辜的人,和主角作对)的角色,譬如姜夏,姜玉立,原伯兮,甚至是严竞春,卫洗。正因如此,越近结局,每一次落笔都觉得难受,明明从我写完大纲开始,我就知道故事的走向甚至是结局,但就是难以接受,也许是因为,不论好坏,他们都已经在我心里活了起来。   除此之外,历史也是让我惋惜的一点,纵然我能分析出一二三四五条淝水之战苻坚战败的原因,但我仍然觉得他不应该败。从前我对于一些历史人物的认识和大多数人一样都流于表面,比如提到这位秦天王,则必然联想到慕容冲,但其实阅读过各类典籍后再来看,在东晋十六国这一时期,与其他的边塞种族领导者相比,他也算是一位励精图治的明君,而腐朽的晋室与之相比,也稍显黯淡,就如孔老夫子所说,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一般,因为立场甚至是历朝历代的地位巩固,失败者是没有发言权的。所以借此,我亦希望读到这里的朋友,能客观看待历史。当然,我仍然是魏晋风流的忠实拥趸者,尤其喜爱《世说新语》及里面提到的有趣的小故事,像不见长安是少有的每一次读到都会热泪盈眶的故事,有时候我会觉得,是一代代名士,延长了东晋的寿命,而不是东晋本身。唯一可惜的是,东晋部分着笔不多,因为大纲和视角切入的关系,大部分关于人的小故事,都打散在了全文中,等以后有机会,单独写一些衣冠南渡后至本文发生前的故事吧。   最后说一个不算彩蛋的彩蛋吧,为什么姬洛有时候充满了神棍气质而缺少点谋士的计谋团弄呢,我觉得这源于我小学时,我爸办了市立图书馆的借阅卡,借了两本书,一本《姜子牙》,一本《鬼谷子》,当时他问我想看哪本,我顺手拿了《姜子牙》,自此后与周易结下不解之缘。最后,我有纸质书收集癖,家中放满了我买来的各种杂书,从《金刚经》到《本草纲目》不等,如果有一天能看到本文呈现于纸上,就好了,做一下白日梦(喂!   创作至此,再度感谢!   姬婼 顺颂时祺 第337章   “谢将军大胜而归!谢将军大胜而归!”   穿着肚兜的总角小童,拟声学作大人说话, 嘻嘻哈哈跑过街市, 吆喝的小贩双手一撑, 直接跳到板车上,拉过筐子抓过梨,挨个儿分发:“今儿高兴,真高兴!全不要钱,一个铜板都不要!”   茶舍里说书的, 也不讲那霸王别姬,与时俱进,改换成了那“北府兵大破淝水,八公山草木皆兵”, 一时间吃茶的多了一倍, 门槛都给踩榻了。   酒家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肌肉健达,孔武有力的侠客, 把手头的锤子往脚边一扔, 豪饮一坛,“噼啪”摔在脚边:“八风战六星,他娘的, 没赶上,要是能一睹全貌,该是我辈之福,三生有幸!”   “讲讲呗, 都有哪些人啊?”   初出江湖的小子,摘了斗笠歇脚喝了碗茶,听见动静都围了过来,翘首盼望。打着扇子的文士含笑指点:“头一个要说的,自然是泗水楼中楼那位传奇楼主。”   “可俺怎么听说,那一战时,那什么楼主并不在淝水之畔。”倒酒的小二把脑袋支了过来。   酸腐的书生抚须:“兴许是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   两个卖花的姑娘挎着篮子,坐在酒家的窗户下数花:“不卖了不卖了,等谢将军归来,我要全抛给他!”   “我也去!听说谢家的儿郎,个个比之芝兰玉树!”   街市上几家妇人碰了面,令家丁将车马赶至一块,携手往东山上新修的佛寺还愿。官府的甲士齐出,在城门前张榜,大赦天下。   “惟愿乱世崩止,盛世长宁。”   淮水畔一小渡头,艄公摇桨靠岸,师昂负琴自舱内步出,站在甲板上高抬下巴,看着岸上怀中抱剑的行客压低斗笠跳入舟中:“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年幼时想方设法要离开泗水,向往外头天高海阔,只觉天涯各处皆可为家,而今于这九州走过一遭,才猛然发现,天地虽大,皆不是家。”   师昂与他并肩而立:“苻坚中箭而逃,谢都督借着《苍梧图》乘胜追击,秦兵被歼过半,竟只有慕容垂所领部署,尽皆保全。六星之中,‘暗将’庾明真于寿阳城楼下力战而亡,脚下尸堆如山;‘智将’风马默疯癫丧智,于乱军中不知所踪,其余三将各有负伤。”   行客一声叹息:“其他人呢?”   “那位号曰‘慈航普渡’的大师决意远去龟兹,研习佛法,他走之前有话令我带给你:他说他本以为相助能平天下,却未曾想,战至屠戮,生灵涂炭未止,北方重陷混乱,竟是无能为力。”   “和他一道的那位慕容郡主,却是并未携手同行,听说慕容垂有心趁机复国,于是一道回了幽州,联络其兄慕容楷。”   行客又问:“其他人都各归各处了?”   “卫洗杀了辜行文,但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和修玉前辈竭力,也只能保下他的命来。斩红缨不欲向其报仇,但他却过不去那道坎,听说是要回到河间,当个守墓人。”师昂颔首:“那位赵大舵主向北寻人去了,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还有两个混世魔王呢?”   “你说楼西嘉和白少缺?”师昂瞪了一眼,总觉得身边的人是故意旧事重提,“他们回滇南了,听说十巫知道我还活着后,正寻思着怎么从帝师阁挖墙脚,相故衣瞎掺和,企图挑起这一阁一教,武林至尊之决。”   行客笑了笑,抚摸着腰间的短剑,轻声道:“已是足够,我这个闲人,终于能心安理得当个闲人咯。”   艄公戴上斗笠,重新披蓑掌桨,舟子慢慢驶离渡头,师昂终于问出了埋在心中的问题:“他真的死了么?”   然而淮水上只有寒风拂面,并无任何应答。   雪地里一骑急来,背着长剑的少年在渡头下马,急声大喊:“姬洛,你骗人,你说了要带我一起走的!我不要去剑谷,不要!”   然而舟已行至江中,一黑一白二人并立,渐渐消失于雪中。   太元八年,谢玄大败苻坚于淝水,往后江湖传说提到此一役,总会以二句做结——   天下传奇独英雄一人,星移斗转唯风骨无双。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接档连载《冠剑行》(bl向),预收《登天岸》,《森罗窥世》,都是本文后传,如果不看此类型的小可爱,本文还有本后传《崩山断玉记》(BG向),但是应该会在《冠剑行》完结后再开~   更多完结文请戳专栏~   求收藏呀求收藏,非常谢谢!   一年零五个月,非常感谢大家能够看到这里(都看到这里了,真的不考虑留个言吗2333),尤其感谢一直从开篇支持到结尾的小可爱们~   如果大家对本文有任何想说的,都可以留言~我看到了并有空就会回复0.0 冷评体质丝毫不慌。   欢迎大家二刷,可能会发现意想不到的惊喜2333 第338章   被苏明背回中原后的三天,他坐在榻上不吃不喝, 直愣愣看着青空上来去的燕雀。下人按例推门送来饭食时, 他会下意识爬起来, 可看到门前一张张唯唯诺诺的脸时,眼中只剩下失望。   胸前的剑伤被扯动,吃痛却并不能令他清醒,苏明便不再允许旁人踏进屋中。   第三天夜披星月,他在马厩牵了一匹马, 不顾一切向泗水而去。子午后变天,月离于毕,天降大雨,他终是难以坚持, 浆着一头冷汗, 坠马而落。   苏明将油纸伞替他撑过头顶:“回去吧。”   惊雷之中, 他抱着膝盖发抖,咬着泛白的唇颤声问:“回哪里去?”话音出口, 他先慌了, 泗水不是泗水,家亦不再是家。   “回去吧。”苏明重复。   他霍然而立,抽出丝刃卷住伞骨, 狠狠一抽,奋力摔至坡下。两人在雨里对视,直到其中一个先跌下。   “苏明,再也……回不去了, 从他向我伸出手时,我就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姜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的楼中楼还是那样热闹——   燕素仪在草坡下练习玲珑针,几次都没有打落曲言君摆下的灯笼阵,气得直跺脚,他往归藏馆去,打幽径路过,正好撞在刀口上。少女把他揪了过来,拿他撒火:“小夏子,可让我逮着了吧,上次你倒是溜得快,你说说,楼主他十五我十四,你为啥唤他哥哥唤我姨?你小子是不是想挨揍?”   他那时不过总角,梳着两个小辫儿,往燕素仪跟前一站,就跟个黄豆芽一样,根本兴不起反抗之意。   来硬的不行就只能来软的。   “姬哥哥!”于是,他向前一指,趁燕素仪回头没防备,在她手上咬了一口,撒丫子便跑。但就那小短腿,却是跑不过轻功向来不错的燕素仪,眼看便要被拎回去教训,曲言君和楼主捧着书卷,将好打大榕树后头走来。   燕素仪瞬间对他没了兴趣,三两步跑至楼主身前,要摘他鼻梁上的白玉面具:“给我看看呗,就一眼,一眼!”   “赢了才给你看!”楼主两手将她胳膊压下。   燕素仪气劲上来,走一路打了一路,却是一点上风也没占,最后干脆坐在灯笼阵下生闷气。楼主和曲言君对视一眼,还是后者圆场,这才摘了面具:“你说的,就一眼!”   连带着他也凑过去仔仔细细看了又看,只听着燕素仪拍手喊道:“嘿哟,我还以为多好看一张脸呢,也不过如此嘛!”   楼主戴回面具,佯装要打,她忙机灵地躲开,蹿到曲言君身后窝着,吐了吐舌头:“听说慕容家的儿郎才生得好呢,我以后要嫁就要嫁给最好看的人!”   两人绕着跑,倒是叫曲言君晃得眼花,书都拿不住了:“你俩个,收敛着点。”   楼主携来玲珑针,趁机打在燕素仪的笑穴上:“嗯?你说谁不好看,再说一遍。”燕素仪顿时笑得满地打滚。   隔天,姬哥哥正给他说故事,曲言君捧了一盘子竹筒闯了进来,都是近三个月搜罗到的消息,两人说了话,将要分开时,曲言君开口:“小九不知道怎么了,逢人就说你长得好看,你又干了什么坏事?”   “怎么到你这儿都是坏事儿?”楼主抬眸,实在是委屈,“愿赌服输,她还得说上一个月呢!”   曲言君无奈地笑了笑。   这时他就蹲在案边看,却插不上话,在楼中楼里,和他的姬哥哥关系最好的人,便只有这温文如玉的文士和娇憨刁蛮的燕姨。   “中秋将至,如今楼中人多了不少,不若今年好好庆祝一番。”曲言君走至门边,回头劝道。   楼主含笑:“不过于我,只是走个过场,要点灯要赏月,你说了算。”   这会子,他终于能插上话:“姬哥哥,楼中不是新来了个厨娘吗?听说手艺可好了,你能跟她说说吗,我要吃月饼!”说完,他跳起来去抱大腿,可是抱了个满怀时,却觉得双手粘腻,低头一看,满是鲜血。   他霍然一惊,再回头,那一片白雾汀洲之上,哪里还有重檐飞楼,只剩下漩涡和一片废墟。   “爹!爹!姬哥哥!姬哥哥!”   “苏明,我好怕有一天,他们所有人都不在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留在世间,守着荒芜的泗水。”   高烧已退,他从梦魇里睁开眼睛,苏明放下他额上湿冷的手巾,欲起身去换架子上的水盆,却被他一手拉住:“跟我说说话吧。”   “小主人说,我听着。”苏明坐回榻边。   他想了想,随意挑了一处开始说:“姬哥哥封楼以后,父亲一直没有他的消息,我无意间偷听到父亲和大师兄的谈话,才知道这所有的图谋。那个时候,我完全无法理解,争天下,这简直不可思议!最可怕的是,他们打算若是姬哥哥不同意,就想法子使手段先斩后奏。”   “若是姬哥哥知道了,他会如何想?他们有考虑过他的感受吗?以姬哥哥的脾气,他定是不会同意,那什么周天子的血脉就这么重要吗!”说着,他眼中的光渐渐黯淡下去,惨然一笑:“我恨父亲,他让我觉得两难,我不知道该帮谁。”   苏明摇头,他躺在榻上,偏过头去:“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接受了父亲的想法,说服自己这等征服天下的大好事,姬哥哥未必不会答应,可变化却来得猝然不及。”   “主上死了,死在泗水。”   “是,父亲死了,是为了保姬哥哥,这虽然叫人痛心,却也并不能追责,可你知道的,我在那里呆了一年,一整年,我每天坐在洞窟上盯着漩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回了父亲的黑曜手串,还有他的手书。”   “陆沉机关开启后,人虽来不及走,却也不是须臾崩尽,他给我留下了话,要我代替他,继续布局,我才知道泗水楼中楼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他闭上眼睛,在痛苦的回忆中沉沦,“你知道吗,姬哥哥竟然转移走了归藏馆中的东西,甚至服下了尾生散!他要抛下我们,抛下泗水的所有人,去过只有他自己的一生……”   那一瞬间,泪涌如珠,顺着脸颊沾湿衣襟:“苏明,我忽然好恨!我恨他的软弱,恨他的背弃,我甚至觉得,父亲死得一文不值。那一整年,我没有按父亲的要求去找他,等我再想起时,我只愤怒得想要杀了他。”   “可是你知道吗?当我在洛水边看到他和吕秋时,我动摇了,我下不去手。”他抬起手臂,就着袖子抹去眼泪,目光忽然变得凌厉,“其实我没有惠仁先生那样的好脾气,既不大度,甚至还满心嫉妒,所以我在布局的时候,放任石雀儿的所作所为……”   “我曾经向阮秋风授意过,但是在洛阳,他竟违背了我的意愿,没有动吕秋,我只能在滇南动手,”姜夏又哭又笑,“可是,当我真的杀了他后,我仍旧觉得不快乐,怎么样都不快乐!”   苏明那张僵硬的脸,终于有了一丝动容和不忍,紧蹙眉头,长声一叹:“小主人,何苦呢……”   “是啊,何苦呢?”   姜夏扶着苏明的手,从榻上坐起来,愣了许久,才又续上:“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杀死所有人,包括我自己。从洛阳到夔州,从江陵到临川,我的心都像被撕裂一样难受,一直到滇南!”   “他真的去了天都教,他要为吕秋报仇!他依旧那么重情重义,而没心没肺的人是我,我竟然杀了对他来说那么重要的人,甚至杀死了曾经那个善良又崇拜他的自己!所以我想要补偿他,想要把滇南送给他,不,滇南怎么够,要整个天下!”   姜夏一把掀开被子,从榻上跳了下来,冷漠地打开苏明的手,慢慢向屋外走,一直走到雨涟涟的青檐下,眼睛里再也没有分毫的情感:“我现在一点也不希望他想起过去,这样,他就能连过去的我,一并忘掉。”   “那样,在被封存的记忆中,泗水楼中楼就永远完好。”   可惜,这世间终归不圆满。   作者有话要说:  姜夏个人番外,这段番外时间点在昆仑天城之后,决战之前。   本来计划是再写个六星将和苻坚王猛的番外,写了一半,实在写不下去,往好的写往坏的写我都觉得很虐,无论怎样都觉得可惜和遗憾,只能等等看过段时间忙完了,找个心情好的日子来些(这种情况我会单独开个随笔合集),或者干脆将他们的后续和回忆,都融合到《冠剑行》的剧情中~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