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别万山》作者:城南酒肆   文案: 不教花有语,只听渔樵话。   架空。参古。野史杂记。奇门异术。硬核风水。   也可能是一个招摇撞骗的方士怂恿着几个来历不明、腰缠万贯、妙手仁心的闲人一路逗妖弄怪的冒险故事。(?   标签:剧情 强强 破镜重圆 双向暗恋 第1章 无须山一   已是这年春末夏初,绿草微盈风渐暖。   南方一隅的近海小城桂县,沿街的樟树已然枝叶繁茂,将城里首富魏家宅院的屋墙挡去了大半。   魏宅门前人头攒动,往来路人皆驻足围观,满脸龙飞凤舞,抵足了腔调,互相聊长道短:“这魏老爷不过才不惑之年,如何就一夜骤亡啊!”   “是啊,平日看着身强体健,也未有染病的迹象。这不,上个月还娶了第八房的妾室……”   “我昨日午间还在街市上看见魏老爷了,那会儿还神采奕奕的一个人,听说回了家后就突然肢体僵直,不省人事了!”   “我看此事着实怪异……”   众人交头接耳传递着不甚明了的消息。   正说着,只见原本白色丧幡下死气沉沉的魏宅大门里有人出来了,先头走着的便是魏家的管事。   那管事文质彬彬,样貌谦和,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位俊雅人才。   如今家中突发变故,染了两鬓灰白,哀容满面,双肩佝垂,直令他看上去又平添了好些岁数。随后跟着的几个家丁奴仆,皆是一身缟素。   管事跨过门槛后顿了脚步,半侧回身,缓缓抬头看了看已经挂上了白缎的大门上的牌匾,眼中凄迷交杂,又恍过一眼门口聚集的人群,窃窃嘈嘈之声煞地噤住。管事垂首长长一叹,带了家丁往外走去。   人群默默让出一条路来,却有好事的路人扯住了后头的家丁,问道:“这是要往哪去?”   家丁撇了那人一眼,无精打采,约摸也是一夜未睡:“还能往哪去?筹办发丧,料理后事。”   一旁又有人追问道:“你家老爷这……究竟是何缘故啊?可请医瞧过了?”   那家丁打了个哈欠,勾身朝前,微微低了些头,伸出食指,露出一副讳莫如深的眼色,周围人群忙都凑了过来。   就听那家丁低声道:“昨夜就把城中几位大夫都请来瞧过了,可也没瞧出有何病症……依我看呐……”说到这,又恐怕自己失言,摆摆手便抽身随管家离开。   这一下,人声更为沸杂。几处传出邪魔妖祟之说,听得众人阵阵寒意,悉数归了家去。   直至傍晚时分,魏宅门前已清冷下来。   就在魏宅斜对面的酒馆二楼,一个少女靠窗独坐。   少女看来十九上下的年纪,背着一个半臂长的黑布包袱,身着一件老旧的墨色布袍,且因着身形清瘦而显得布袍略为宽大,发髻上只一根粗制的云纹木簪。   一张脸却是清秀静美,星眼沉凝,铅眉绵藐。窗外小城里各家的炊烟一作景,直让人感觉这少女似兜了一身春烟岚气,宛若秀山邈邈,尤不可近。   更莫说她肤如寒夜密雪,让那墨衣一衬,薄唇颜色便近似冰霜。   少女将桌上茶盏擎起,徐徐饮了一口。举止端雅,全然与粗糙衣着格调迥异。目光却一直看向魏宅大门处。   此时,管事等人正由外头回来,前脚刚跨进了宅内,后脚就跟来了一个白须白发的云游方士。   那老方士手持拂尘,腰间挎了一个小桃木盒子,略有驼背,面容却很是慈善,俨然一副常人既定的仙家派头。   他驻足在魏宅门前,仰头看着门上的匾额。少顷,便抬步走了进去。   少女收回视线。起筷自顾吃着。一直待到面前的碗碟已空,依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只见她时而呆怔,时而又轻轻蹙眉,如此般浅淡的情绪表露转瞬即逝,更多时候无甚表情,倒显出几分冷傲。   又过了多时,她抚着盏沿的手指忽停顿下来,稍稍偏过头,就看到管事已将那方士送出门外,并向其连连作揖。方士微笑颔首,叮嘱几句,转身径直朝酒馆走来。   此时天色已暗,酒馆二楼并无多少客人。   店小二端了油灯,领着那方士上得二楼来。老方士随意在近旁角落坐下,悦声道:“小二哥,店里好酒来一壶,再来两道下酒菜。”   “得嘞,您稍等。”伙计下楼备菜,楼上又安静下来。   老方士整了整衣袍,抬眼不经意一扫,这才发现对面桌旁坐着人。   因是满室光线暗淡,只自己一桌有盏油灯,且那人又一身墨衣,一时竟未曾注意到。   老方士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待定下神来,却见那少女轻轻仰面,顾望着窗外的月亮。   月色凝了她一脸,柔光笼着她脸的轮廓盈盈浮动,似沉昏天地里一方世外的静谧,而不自知。   方士不知是自己眼花还是今夜皓月过于皎洁。他低头揉了揉眼睛,再抬起头时,少女已长身而起,附着清澈的眼眸随意打量了方士一瞬,便下了楼去。   怎知这苍苍白发风霜盖脸的老者,竟被一个小姑娘看似无意的目光慑栗,心中瞬间腾起惊诧,双肩绷住,坐了个笔直。虽然面上泰然自若,心里已经盘算出许多弯弯绕绕。   直到伸头看着少女出了酒馆,方士才松垂了肩膀卸下口气来。   城里出了这样的奇事,街里巷邻虽是好奇得紧,茶余饭后逢人聚集,免不了各自眉飞色舞地谈论几番。   夜幕一落,不待宵禁时间,却也匆匆关门闭户,唯恐惊扰了城中什么煞气。   四下静得出奇,只有隐约深巷里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在这临近夏日的时节也直听得人脊背发凉,切肤贴回了早春的料峭。   然而此刻的魏宅,却是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先前来访的那位老方士,只一席话就把阴郁笼罩的魏宅上下点了个着。   几房妻妾三三两两聚在大厅,七嘴八舌你推我就。管事倚在门口,出神听着厅里的热闹,眼中索然。   “我看老爷此番遭遇,当真像极邪祟作怪。不然怎么出门前还好端端的,只在城中逛了半日,中途又未曾与人冲突,回来就没了气了。那方士所言,或是不虚……”   “既如此,大夫人是正室,又与老爷相伴最久伉俪情深,这事——最是合该大夫人去。”   “我去?这方士来历不明,手段如何尚且不知,万一有个闪失,这家里上下,是不是就由你二姨太来打点?算盘倒是打得不错……”   “大夫人言之有理。不过……万一不成,也不过是术法失灵,对生人该也不会有大影响。   依我看,八妹妹青春年盛,身子骨又不知强过我们多少,不然八妹妹去吧。”   “呵呵,那方仙可说了,需心息相依,神入炁穴之人。我才刚嫁入家中不足一月,老爷偏又这段时间常有应酬在外……   我可是听说,老爷生前最是疼爱四姐姐,四姐姐应是得进老爷阳火最多之人,四姐姐要是去了,必定事半功倍啊!”   “诶,你这怎么说的,那老头只说……曾……行房即可,留有老爷精炁,便可引幡还魂。怕是你们情义不真切,跟这论起孰多孰少来?”   门口的管事萎了身子倚靠在门边,半听半漏。一比屋里的雀喧鸠聚,尤是显得消沉。   许是吵嚷声越发的大了,他忽而重重地闭上眼,眉头紧皱,心里不知是凉是酸,是在无可奈何还是在苦心孤虑。   再睁开时,深吸了一口气,将这夜半的凉意尽数灌进身体,复又悠悠地吐出来。低头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三日后……   一大清早,那老方士便如期来到魏宅门前。门口的家丁一早候着,见到来人忙把人迎了进去。   人还未走进正厅,便被一侧廊檐下的管事叫住:“仙师,仙师先请这边说话。”   方士停下脚步,看见管事略有局促地站在廊柱旁。随即眼珠子一转,只琢磨了半刻,便抬脚朝管事走去。   管事屏退旁人,带着方士来到花园靠墙一角,确认了左右无人,只起了句:“仙师……”   就无下文。   方士疑惑道:“管事是为何事?但说无妨。”   管事踌躇片刻,沉声一叹,道:“仙师上次说,老爷无意冲撞了神灵,被夺了余下寿命,断是要不回来的了。   若要复生,只得向生人借取——不知这借寿还阳之术,仙师可有把握?”   方士额纹一抬,不假思索:“十成……”   管事深吸口气,下定了决心,拱手道:“老奴愿借出自己寿命,还请仙师择日作法。”   “……”老方士听得这话,目瞪舌结,虽弓着驼背却微有后仰之势。   须臾发觉不妥,忙站定收敛脑中奇思异想。小心询问:“可是……这……神入炁……”   管事匆忙打断了他:“老奴……自小便是老爷的伴读小厮……老爷虽无龙阳之好,年少时,好奇心颇重,亦是……情有可原罢……”   “呃……嗯……”方士听得心起波澜,确有些意料之外。面上不妄动声色,倒更像是按捺住细问的心思。   管事恳切道:“还望仙师……替老奴另想说辞,莫让几位夫人,知晓实情……”   “莫非——”方士已然将后续猜到七八分,“夫人们皆是不愿借出个三年五载的寿?”   管事坦言:“几位夫人花容月貌、芳华大好,突然发生这样的事,皆有私心,也是情理之中。   不似老奴孤家寡人,无牵无挂,再过些年也到了知天命的岁数了,再没有什么欲念顾虑,魏老太爷收养的恩情,也该要还的。”   方士了然道:“好吧。我便与人说,管事对魏家尽忠职守,重情重义,愿先以身试术,以防术法对夫人或有不利——那你……准备借寿几年?”   管事恭敬一作揖:“有劳仙师……尽数借出。”   方士看着管事,一脸钦佩地点了点头。转念想起了什么,又问:“那……我的法酬……”   管事道:“仙师放心,一千两纹银已安排人备好,事成之后便交由仙师。”   “好。你且去准备法坛香炉、笔砚朱砂,三日之后,头七之夜,我必会前来开坛作法。你可……”方士挨过去,神色难辨,压低声音,“莫要反悔啊。”   “老奴心意已决,绝不反悔!”   二人回到内厅,将方才所议之事与妻妾几人交代一番。几位妇人听罢,讶异地互相瞄着彼此的眼色,待明白过来,勉强拉住了嘴角的欣喜,换上愁容,一一揪着帕子向管事倾吐着不舍之情。   方士见此情景,默默退出了宅院。   院外行人看到魏家走出来这么个形貌出尘的老方士,顿时议论纷纷。   方士本不以为意,迈步就想走。忽又停住,朗声向着人群道:“三日后便可平安无事,诸位散了吧。”   说罢,拂尘一挥,大步出城而去。   众人反应过来:“果然是妖邪作怪吗?”   “难道说,魏家老爷这是要给救活了?”   “看那老神仙有些本事啊。”   “平安就好呀,这样一来,我们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第2章 无须山二   出城往西不远有一片密林,穿过密林,几步便是一条宽阔的江流,树梢的影子打在江面上,跟着流水一晃一荡的。   老方士轻轻晃着拂尘,脚步悠然,来到江边,刚蹲下来想洗手,感觉到一侧不远处有个人影。   扭头一看,竟是那日的墨衣少女盘腿坐在江边一块磐石上,树影盖了她一身,让她整个人又融在暗里,不细了看还看不大确切。   少女发觉有目光看过来,稍稍转了头斜了一眼望回去,神情淡漠。   “奇了,怎么又是她?看这姑娘衣着粗简,打扮素净,若说是哪门方士,看着也初出无门;   若说是云游羽客,可怪诞和古雅,哪边都沾不上;   背着的小包更是暗沉得很,实在不像是装了什么宝贝法器。究竟为何感觉她眼神如此有洞彻力……”   老方士想到这,先暗自定了定神,对着少女笑道:“小友,这么凑巧,又遇到你了。”   少女没有接话,转头又看向江面。   老方士吃了闭门羹,却也不恼,仿佛是意料之中。只是他决计要问出话来,于是他掬起江水,一边慢慢随意盥着,一边继续自顾说着:“小友不是本地人吧?”   “可是在这城中暂住?”   “准备要去往何处啊?”   “可有尝过此地的名菜清蒸桂鱼?那可是……诶诶,别走啊!”   少女被他问得不得清净,起身沿江往上游走去。   老方士追上来,拂尘一横,拦在她身前,摆出一脸严色:“你究竟是何人?作甚么一直跟着我?”   少女藐了一眼身前的拂尘,全然置若罔闻般,转个身又朝江下游的方向走。   方士颇是无奈,看她目空一切的样子,想作罢,又忧心三日后的施法发生意外。   毕竟两次从魏家出来都遇到了她,何况这人眼神乍看还觉透亮清明,复看又觉幽深难测。   只得另想它法,又追了过去,好言道:“小友,可莫再戏耍老夫了,你这样一直跟着我,那……我一个老人家岂不是要寝食难安。”   “我没跟着你。”少女终于冷冷开了口,声音却似山荫涧水抚过滑石,沁凉又悦耳。   方士和颜悦色且不依不饶:“你若有所求,咱们打个商量……”   少女漠然的脸上到底显出了一丝不耐,跨步避开方士,径直继续朝前。   老方士敛了眉,望着少女有些弱不胜衣的背影,只奈饶是再多几副伶牙俐齿,拿个哑巴有什么办法?   但是不知此人底细,自己心中又疑惑非常,见也问不出话来,溜了半圈眼珠,从桃木盒里摸了张符出来……   就在这时,前方的少女收住了脚。   方士手里一顿,忙又将符放了回去。   少女站定了片刻,转回身,睥了一眼方士腰间的木盒,道:“你且自去行你的骗。莫要跟着我。”   方士当即心中一凛,虚攥了手,又松下来,撑出一副从容模样,向旁踱着步:“哦?我如何骗人了?”   少女目光冰凉,直言:“那魏家老爷一个不修法术的普通人,哪里来的炁?”   “你!”方士终于神色大变,怒道,“你哪里听来的话?!”   少女依旧气宇淡淡,透着游离的语调:“你与管事二人在院内谈话时,我碰巧在墙外经过。”   “一个小姑娘家,居然做出墙角偷听这等鄙陋之事!”方士有些气急败坏。   “说了是路过。”   “哼……”方士辩道,“我说得是吐纳之气,而非内丹之炁,你听错了——没看出小友还懂得方仙道法。”   “有所耳闻。不过么……”少女气定神闲,“无论何种气,可从未听说依此来借寿的术法。你莫不是倚赖此地偏僻,懂得方术之人甚少,随口取个名头,讹骗于人?”   方士冷笑道:“世上术法之多,岂能说你未听过就不存在的?休要无凭无据,血口喷人!”   “凭据么……”少女略作回想,道,“魏家老爷过世当日,我见一黄毛小儿在街边抱着一个镂空的陶鞠。魏老爷经过时,那小儿放下陶鞠,假意不小心,抬脚一蹴,正落到魏老爷的背上。   这小儿,恐怕也是你用了易貌变形的障眼术法变化而成。   那鞠上,应是贴了……驻魂符,可使活人一个时辰后状似气绝,停止生息七个日夜。   七日之后,咒术自行解除,被施咒的人也可安然无恙,只不过不知道这七日之中发生的事而已。”   耳听得这少女不着情绪地把事情一一拆穿了,方士恼羞成怒:“你到底是什么人!干甚么老跟着我?!”   “我碰巧路过。”   少女答得无起无伏,冷得像幽谷尽处一潭深水。恼得方士干脆挺直了驼背嚷了起来:“你可是我上一世的冤家!怎地回回路过!”   这个问题倒是让少女有些无奈:“我也不知,就是遇到了。”   方士当下气结,顾不上去断她这话是真是假,只思虑片刻,复便笑道:“如你所说,此地地处偏远,百姓识术法的甚少,不如咱们打个赌,看看魏家人是信你还是信我。”   少女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跟你打赌?”   “……”老方士语塞,真不知是被她绕得还是被自己绕得摸头不着。   “嗯……这驻魂符倒也不是什么伤人性命的咒术,也无需特意作法解咒,只要时辰一到,体内的符便自行消失。到时,你在不在现场,都无关紧要吧……”   少女漫不经心说着,好像玩心被勾了出来,大有戏耍之意,“再者,我算算你眼下的这易形符——今日的时限也快到了……你若在此再同我消磨一阵子,又或者我一直跟着你,应该就能看到你的真形,到时——”   “还说你没跟踪我!”听到这,方士不禁跳脚,拂尘一端抖抖嗖嗖指着少女一通嚷嚷。   少女有些无辜:“先前确实没跟。”   “登徒子!”老方士跺脚骂道。   “……”这一句脱口而出的登徒子,反倒叫得少女不尴不尬,看着对面愤而筛抖的白须,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场面甚是诡异……   “虽未见这人功力如何,不过既然能识破我的幻术,怕是要在我之上……”   想到这,老方士微微拢起眉,瞟了一眼少女背着的黑色布包。   从对上话开始到现在,不到一炷香的工夫,老方士已换出好几张脸来,这回又蔼然道:“小友有所不知,我这可是在行善事。且用这无害的手法,方能让那魏老爷分辨得出,谁才是他身边的真心之人啊。   何况区区一千两,对他魏家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这情义与钱财,孰轻孰重呢?”   少女倒是顺着方士的话思量起来:“那个魏老爷可未曾提出有此诉求吧。你怎知他不知晓?你怎知他愿不愿知晓?”   “这个么……”老方士又撑了撑因为先前一直驼着而有些酸硬的背,装模作样摆摆拂尘:“布局者清,当局者迷,有些人事,不破不明嘛。愿与不愿,都不该遮蔽了深情厚义。”   少女不想理他这破事,哪要花时间听他这通胡言乱语,撤脚就要走。   忽然腹中饥饿,几声咕噜声应时响起。少女耳根当即泛红,下意识撇开头去。   那方士可不信她频频巧遇的鬼话,一厢情愿笃定了她要坏事,正愁没个解决的办法,忽闻肚饿声,心中迅速生计,掩住喜色,忙道:“姑娘莫要阻拦了,权当是与老夫共施义举,事成之后,法酬就由我和姑娘五五分。如何?”   少女还未答话,老方士又从怀里拿出一锭银子:“姑娘可是许久未曾进餐了?这银子就当是定钱,姑娘可先拿去。三日后,我拿得法酬,还在此处,分与姑娘。”   说罢,将银子向少女抛过去。少女顺手接过来,低头看着手里的银子,若有所思:“我并非是……”再抬头时,那老方士已经疾步走远。   却说那方士快步走进密林深处,嘴里絮絮叨叨:“时运不济啊,可倒了大霉了,居然碰上个坑钱的,哎……今年的银子又该凑不齐了……”   忽又停下脚步,回头张望一阵,确定没人跟来,才怨嗟了一声,捬袖往前走去。 第3章 无须山三   又三日后的夜间,魏宅里一片肃穆。   祭坛设在正厅前的空地上,八方燃灯,中设玄台,台上前方依列九火,后焚五尺香炉。坛上香烛笔砚,方家符令,有模有样,一应俱全。   老方士清点完施法所需之物,便让人将魏老爷的「尸身」从棺内抬置卧房的床榻上。   又扫眼过众妻妾家仆,回身对管事说:“也请先生命人将自己的床榻搬到魏老爷的卧房中,关好门窗,然后躺到床上,切记不可睁眼。   待到子夜时分,我便在此施法。宅里所有人,皆到正厅前守候。只需半炷香的时间,即可完成。”   管事今日换了洗净的旧裳,垂首听着,眉心平整,只将嘱咐一一记下。   再抬起头时,目中蓄泪,满含托付道:“有劳仙师。”说完便步履坚定地往卧房走去。   几位夫人看着管事的背影,眼眶也泛了红,彼此面面相觑,只闭口不谈。   魏宅上下开始安静地等待着一场即将到来的不知道会喜会悲的法事。   只那方士不闲着,绕着家宅来回里外转了好几圈,确定没有闲杂人等在附近逗留,才回到厅前。   子时。老方士临坛点香,口中囫囵诵念,众人听不清晰,只知那音量间有高低,又平稳有序,也不知其意。诵得多时,直教场外一干人等昏昏欲睡。   终于方士动了身,五体虔恭,望天一拜。旋即念咒画符,不多时,一阵疾风略过,宅内的灯笼晃荡几下,光影交错间,墙外隐现两个巨大黑影,状似手持利器的神将,从大门外一跃而进,穿过院墙直朝卧房扑去。   台上烛火明灭,现场一众无不胆战心惊,女眷更是连连哭叫抱作一团。   方士下了祭坛,匆匆对众人告知:“你等在此守候,不可乱走坏了我的法阵!”说完即刻疾步赶去卧房。   方士来到卧房门前,侧耳静听,门内安静无异,门外也无人跟来,才推门而入。   只见魏老爷和管事躺在各自床铺上,管事身躯瑟瑟颤抖,两个大黑影子立在房中酒葫芦似的摇来晃去。   那老方士再四下察看妥当,关好房门后,便将手中符纸点燃,黑影也随着符纸一道,「腾」地一下,烟灭消失。   随即又看了管事一眼,算了算时辰,回身又打开房门,在门口跪下,仰对夜幕高声说道:“多谢神君开恩!恭送神君!”   管事听到那老方士的声音,紧闭着双眼忍不住问道:“可是仙师来了?我……我可是死了?”   方士走到管事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睁眼吧,神明念你一片忠心,将你主人的寿命又还给他了。你的寿命也不减。”   管事连忙坐起来,几步跨到魏老爷床前,见魏老爷毫无反应,迟疑道:“仙师……老爷为何没醒过来?仙师莫不是术法失灵,诓骗老奴?”   方士走到床前,两指放到魏老爷的鼻息前试探一番,而后收了手,弯下腰去,伏在魏老爷的耳旁,突然大喊一句:“别睡了!”   魏老爷惊声坐起:“什么人?!”   管事见状,顿时转悲为喜,忽而又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天刚蒙蒙发亮,魏宅后院驶出一辆马车,驱着破晓的雾气,行驰在城中空荡的街道上。   绕过几个小巷,来到背处荒废的院落前,驾车人跳下马车,进了那院落。   一会儿工夫又钻了出来,手里拎了几个大包,把包往车厢里一甩,又纵上车去,驾车从巷子里绕了出来。   街边墙角有乞丐裹着块破布还在昏睡,驾车人背着身从车内随手一掏,掏出几个散碎银子,朝乞丐脚边的碗里掷去。   驾车的正是此时满面春风的老方士,车里随着露了面轻微的颠簸传出金属擦撞的声音,方士眉梢一挑,喜上心来。   待出得城门去,他忽然想起一事,连忙拉紧缰绳,马车停在了城门前的分叉口。   往西边的密林斜了一眼:“差点忘了那边还有个人等着我分钱呢……”   老方士卷着下巴的长须,卷到一半又松手一弹:“既然银子已经到手,再过一会儿易形符时效就到了,到时又无人认得出我,即便她术法强过我,再往东去到了锦兴县我就不怕她了。   我辛苦多日凭什么白白分出一半银子给个不相干的人?干脆一走了之,省了麻烦!”   想到这,方士当即调转马头朝东而驰。   城外的江水由西向东流去,江边的官道被江上的雾气隐约盖住,稍远一些就瞧不清晰。方士料想这时不会有人出行,便未作多想,挥鞭赶路。   行不多时,模糊看见前方一个黑色人影。   方士眼见前方有人,急忙撤下马速,待到了近前方才看清——讨债的来了……   那人听见马车在身旁停下,也疑惑地回了头。   方士心里咯噔一下,暗骂:“还说没有跟踪我,这都堵到城外来了!”   于是捏紧了缰绳,讪笑道:“小友你……为何在此?我方才去城西江畔寻你,未看见人,只好……”   少女倒是一如既往的淡定:“前日你给我的那锭银钱,我放在江边你我说话处了,你见着了吗?”   “啊?啊……见了见了。”方士不明所以,只先应下再做打算。   “可取了?”   “取了取了。”方士连连点头,反正车里多的是银子,随便掏一个出来你也不认得。   “嗯……”少女应了一声,“法酬你自己留着吧,我没想要跟你分。”说完转身继续行路。   方士听完大惑不解。走也不是,停也不是。又一疑虑,自己是碰上个一清如水的世外高人了?   好奇压过了防备,遂决定再探一番。勾起马缰一抖,缓缓驱车向前,挨着少女近旁问道:“小友要去何处,我可以搭你一程。”   少女也不回头,淡道:“不必……”   方士正心中腹诽这天难聊,那少女忽然停下来,转头问他:“你可知道白鹿真人现在何处?”   方士忙又勒住缰绳,疑是自己听错了,又问一遍:“白鹿真人?”   少女点点头。   方士仰着脖子,细细回想了一番,道:“你是说医经家白鹿真人?他不是好多年前就销声匿迹了么。你找他做什么?”   少女面无表情看着他,等着他的后文。   “学医理?”方士见她不言语,又探出问题。   少女随意「嗯」了一声。   方士虽不解,仍依言劝道:“我听说白鹿真人行踪不定,各地行医。这么多年没有消息,是生是死都未可知。你要是想学医理,我倒是有别的医经家可以……”   “不必了,谢谢。”少女简短打断了他,转身就要往前走。   方士忙道:“你就这么走着去找啊?”   少女垂眸抿了嘴,不这么走着去找,我还飞着去找么?最终还是淡淡的:“嗯……”   方士眼眉一挑,促狭一笑:“你是不是钱花完了?”   少女眼底有窘迫一闪而过,不想再多言。正欲绝口告辞,启齿还未出声,却微张了嘴,缓缓抬手指着老方士说:“你……虚了……” 第4章 无须山四   方士忙低头一看,自己身体变得乍隐乍现。顿时馁了气去,靠着车厢,无奈地望着少女,长长地「唉」了一声。待隐现了七回,方士的那副身貌全然不见。   此时雾气已退了大半,阳光从起伏的山峦间斜斜照过来,车顶镀染了一片薄辉。   辉下抬起了一只纤白手,轻轻挡了些临在眼里的晨光,浅褐双眸微微阖着,溢出眼角一丝天成媚色,眉若翠羽翩跹,腮有桃花瓣染。   饰带层叠束了柔腰,月白裙角慵坠在车边。外敞了件鹅黄薄纱,更添得人一望而道天然素雅,再顾已觉庭月多情,再三么……车下的少女撇开了眼,好似唯恐心魂不守。   车上那人似不情愿地懒懒起身,不经意间娆动身姿,朝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回头朝车下的少女道:“不然……上车再说?我不便在此多逗留。”   “我自己走。”扮了仙人还话多得紧,回了本形岂不是喋喋不休。任你美得桃羞李让,少女也委实不想再多纠葛。   “我有白鹿真人的消息,你听是不听?”   马车沿着江边渐渐行远,龙钟老翁变成了一个俏媚姑娘,本来年纪相仿,倒也不端着了,直接问道:“你不是学方仙道的?怎么想去学医了?”   少女没接话,只问:“白鹿真人在哪?”   黄纱姑娘已料她不答,悠悠声道:“我给你消息,你也给我消息,如此才公平。”   少女语焉颇是清淡:“我不是方士。也没学过方仙道。”   “我看你明明对对方术之事知之甚广啊。”黄纱姑娘自是不信,刨根问底。   少女依旧淡淡的:“略懂皮毛。看过几篇术理杂记,听过一些鬼怪奇闻,见过你们几个简单的取火化冰的符咒罢了。”   “略懂皮毛你就能看到我陶鞠上的符箓还能看穿我的幻术?”   “那是……闻到你身上有极淡的桂花香气,有所猜测。”少女说起闻香,倒是浮现了几分忸怩的神情。   女子忙扯起衣领用力嗅了嗅,嗔疑到:“真形都已隐去,这你都闻得到?你是属狗的吗?”   “不是。因着自小五觉比旁人灵敏一些。”   黄纱姑娘暗自气结,又看她从容自若,一副分明装都懒得装的样子。   怎么是自己阴沟里翻船,自己把自己给唬住了?心下仍是满腹疑问,又开口到:“你当真只学了取火化冰?”   “非是我要学,只是偶然见人用过,你方仙家符面冗长,只这一两个简单一些。不过,年岁久了,应该也忘干净了。”   “嗯,就是就是!我都不大记得住……”黄纱姑娘点头附和,思着话头,又问,“你家里人放心让你一个人出来?”   “都过世了。”少女支眼看着江面,语气平淡。   黄纱姑娘彻底哑然,分明是可以续着宽慰几句的事情,看她态度又冷得不近人情。   山风裹着初夏清早的阳光,卷了一身,明明是温凉的天气。   现下却是温意过少,凉意甚多。余光打量过去,少女端坐在马车一侧,衣着实在朴素,举止气度又分明严教约束过。   家事难再开口打探,只大概猜测这边夷之地,前朝动乱,家族流放者众多,许是哪家官贵之后;   再者,这些贵胄喜养方士,她幼年时候家里若有方士,看过些杂书也不足为奇。可是……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问了我好些。可以说白鹿真人的消息了吗?”少女打断了她的纷乱思绪。   “嗯?哦……”黄纱姑娘回过神来,“有传闻说,最后一次有人见到他,是在陇西的仁寿山。不过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仁寿山……”少女低低自语。   “对,在陇西,很远的。你……”女子微微斜过头,瞬了一眼少女有些老旧的衣裳,“你若身无分文,如何去啊?”   “山林野果,花草植被,能果腹就好。”   “怪不得这么瘦!”黄纱姑娘恍然大悟地诧了一句,又补道:“你也实在是太瘦了些。这附近左右没有落脚处,明日到了锦兴县,我请你吃顿好的,当是谢你没去魏家捣我的乱。”   少女一愣:“锦兴县在哪?”   “此处往东一直走,再翻两个山头便是。”   少女拒绝道:“不必谢我。”   “那也得去城里置办点行头啊。”黄纱姑娘浑不在意,“去陇西,山高路远的,多费鞋啊。”   少女听了这话,多少犹豫起来。遂也直白道:“我没钱……”   “赚不就有了……”黄纱姑娘笑道:“去看看再说——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的手正搭在胸前黑色包袱的结扣上,闻言轻轻揉了揉结扣的布料,出神看着一旁的江水:“我……我姓江,江无月。”   入夜之前,黄纱姑娘寻了个江边宽阔些的地方,安顿车马,对江无月道:“今晚先在这里歇下吧,你去拾些断枝柴火,我去江里打几条鱼来烤。”说着就往江边走去。   江无月忙喊住她:“诶……”   黄纱姑娘顿了步,先暗暗白了一眼,才回身道:“游儿。我叫游儿。”   江无月道:“我不吃荤腥,不用打我的份。”   游儿似是也不甚意外,仍问道:“为何?”   “不喜……”   “……”游儿向四周扫了扫,柔肩一耸,撇嘴道:“那你饿着吧。”   等她兜了几条江鱼回来,就见江无月已经乖觉地坐在一堆树枝旁,手里捧着不知哪里采来的野果。   游儿把鱼往地上一放,搭起柴堆和烤鱼的架子,又将身上的小桃木盒取下,打开从里边拿出黑砂笔和几张空符,递给江无月:“你不是学过祝火符吗?施来看看。”   江无月撇了眼游儿手中的符笔,收回目光:“有必要吗?”   “当然有了……”游儿噙着笑,又将手往前送了几分:“你且先试一试嘛。”   江无月不愿细想自己是不是被她的娇啭声耽得无法,只先接过符笔,权当找点事来打断念头,敷衍了事。闭眼想了一阵,在地上摊开符纸画了起来。   还没等画完,游儿伸手把符纸抽了出来,揉作一团:“符胆勾反了,重画。”又递给江无月一张空符。   江无月不急不恼,又细回忆了一番,重新画了一个。   将将收笔,还未等直起腰,手里的符又被抽走,游儿团着纸:“符脚不对,再想想。”   江无月盯着她手里裹成一团的符纸,败了兴:“想不起来。”   “你看我画一遍。”游儿觉得定是这荒山野地,实在无趣,自己的耐心都变得好极了,再取出一张空符,兀自画了起来。   画虽是画得歪歪斜斜,也没有画错,总是不如她细润指尖好看。   末了还抬头向江无月认真道:“记住了吗?”   江无月静静看着她的手,忽被这么一问,奇道:“我作甚么要记住?”   游儿直身撂下笔,眼眉一横:“你独自出门,往那么远的去处,夜里着灯,冷了取暖,不方便么?”   江无月只得又瞅了一眼符面:“记住了……”   还不忘补一句:“麻烦……”   游儿眸中一亮,嘴角勾起一抹笑来:“怎么?你有不麻烦的法儿?”   江无月看她的嘴角衔着笑意,多少将她心思猜出了几分,略带鄙夷道:“不是有火折子。”   “那玩意儿落了水不就用不了了!”   “符纸落了水不也用不了了。”   “说得也是……”游儿放弃了和一个比自己还懒的人争辩,“不过,你可是要学术的人,这么简单的符你就嫌麻烦……”   “医家也要画符念咒?”江无月只随意接了话,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   “医经家主岐黄之术,善用针;经方家主八纲辩证,多用本草,倒是也常以符箓炼药。白鹿真人曾是医经家道首……嗯,应是不大需要画符了……”游儿为自己开解道,“多学一些又无甚坏处。”   说罢,将手里的符夹在两指间,念咒催火,只见「腾」地一下,符头上悬空燃起火来,像是举了个短木火把一般。   游儿把带火的符纸往柴堆里一扔,棕毛树枝很快烧了起来。   月已升起,明朗的月光照得江对面的山峦分外清晰。远处不时有几声鸟鸣,声音又随着汩汩水流淌远。   只有柴火燃烧的呲呲声,在面前起着动静。动出了几分热闹,让江无月有些不适,在她的记忆里,不常有需要燃起火堆的时候;   又烧出了几许温暖,让她有一丝松弛,这丝松弛也让她意识到,她其实还没有习惯多年来一直寒凉的身体。   思及至此,她忙又正襟危坐,脑海中浮现出了具象的动作:直把那丝松弛抽出体外扔得老远,扔到江里随流水而逝——有时候她就是这么容易自得其乐——   那一丝松弛还在江面上翻腾叫嚣,像一只被拎住了双耳气急败坏的土蛲。   很快,江无月便不动声色地将视线从江水上收了回来。   游儿有些分神,却依然靠着娴熟经验,将一条江鱼烤得焦香四溢。   食指大动忍不住赞道:“不愧是我烤的鱼,再加些辛辣香料就更好了。”   又把鱼举到江无月的鼻尖下,挑着眼角笑问:“当真不吃?”   江无月撇开头:“不吃……”遂拿起一颗野果放进嘴里,轻声咀嚼。   游儿决计不再管她,把着穿过鱼两端的树枝,怡然自得吃起来。   “我要是不做方士了,就去开个烤鱼摊子……”游儿端着手中的鱼骨架,运筹帷幄,“一定生意兴隆!”   江无月瞧着她眼角不经意的纤情媚态,倒是难得赞同地点了点头。   游儿转头笑道:“你也闻到了吧,很香吧?”   江无月避开目光,又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呢?”游儿凑过身去,毫不掩饰眼中的窥意。   江无月移身退让些许,朝游儿睇过目去,郑重其辞:“因为夜里会有鱼魂索命。”   “哧……”游儿短促地嗤笑一声,知她明着胡说,眯起桃眼又挨过去一些,幽幽说道,“我会降妖。”   江无月想安宁地度过一夜,忍了没把「江湖骗子」几个字调侃出口,只敷衍地点点头。   游儿见她无意再叙,终于聊赖地往后挪了挪,靠着马车盯着火堆发呆。   江无月拿起一根树枝,拨弄了几下火芯,又往里添了几根木枝。   火光恍动在她的脸上,看上去总算是有了些颜色,似清雾里的一抹烟霞,婉转暧昧,又抓不到,测不得。她偏头低下,月色就聚在她耳后的肌肤上。   游儿不知为何,总觉得月光在江无月身上就会变得格外凝亮。   她对江无月有太多的疑问,翻来覆去几度思量,如果此人简单,就不必多费心力;   如果此人不简单……找个机会试她一试不就知道了。   “江无月……”   江无月直直地注视着火堆,好像没听见。   游儿又喊了一声。江无月才一脸茫然回过头来:“嗯?”   游儿道:“你若是困了就到车里去睡。车上有冬衣,夜里凉,你取出来自己盖上。”   江无月瞳光一晃,又肃淡道:“我不怕冷,也不困。”   游儿余光瞄了一眼江无月一直背着的黑布包袱,不再多言,起身进了车厢。   江无月听得车厢里衣料窸窣。不多时,周围又都安静下来。   火苗渐渐小了,江无月手里依旧松松担着那根树枝,却也没再去拨弄柴火。   觉察到心里有纤薄的眷恋一闪即逝,也任由火星黯下去。 第5章 无须山五   翌日清早,游儿出了车厢,江无月还盘腿坐在已经熄灭的火堆前闭目养息。   若说起举目无亲,孤身一人,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心上也能泛出几分不忍。   可是她性格又乖张冷傲,实在不讨喜,游儿一时间对自己百思不解:我何苦招惹她去?   江无月听到动静,瞥眼望向身后。   游儿马上换上笑容:“收拾一下,我们可以出发了。”   江无月随即应声,起身安静地随游儿一道,到江边简单洗漱,整理完毕,二人驱车,赶往锦兴县。   路上几颗碎石,颠得车里的银两「哐啷」作响。   “我发现一件事情……”游儿盘腿坐着,手执马鞭轻点着膝盖。   “嗯……”江无月望着旁边的江水,不知它要汇到哪里去。   “我发现……”游儿手上一停,转过头去,细瞧着江无月,娇眼含笑,“你不喜欢看我。”   江无月一愣,殊不知这算不算是一个问题,答还是不答,认还是不认,装聋还是卖哑。   江无月忙着思考这些东西,半晌才意识到,她的发现……是对的。   游儿见她被问得发愣,倒是自己先反省起来:问过分了吗?   不是事实吗?这么僵着也不是个事儿,还有一天的路呢。   姑且搭两把梯子让两人都先下来:“不喜欢也没关系,马上到了锦兴县,咱俩就分道扬镳,你也不用见着我啦。”   江无月心里一松,忆起昨日的对话,这才犹疑道:“你说的赚钱,就是……像你之前那样……设局诈骗么?”   “你怎么又来了……”游儿有些不悦,“都说了是助人为乐——我收取的法酬,可比其他方士少了不知道多少!何况,你想,这么一来,是不是也让那管事认清自己的心意了呢?”   江无月明知她狡辩,本也不多顾及,只是说起那位管事,倒是有些动容:“可是即便如此,他家老爷也只知他的忠,不知他的情啊。意义在哪呢?”   游儿突然发觉到意外之处:“没想到你对这样的事情倒是自然得很。”   江无月转过念来,明白了她的意思:“你不也未待它光怪陆离?”   游儿被她的用词逗得大笑,又道:“意义可不是旁人说了算的。你怎知那管事觉得没有意义?”   “那意义是什么呢?”江无月懵懵地,像在自言自语。   游儿似是也一知半解,道:“说不准——哎,总之,你要觉得不妥,我给你另想个法儿就是了。”   到得锦兴城内时,已是当日傍晚。   游儿将马车牵至客栈后院马厩。店里的伙计想来帮忙拴马,游儿拦住他,笑道:“不劳小哥费心,烦请开两间上房。”   说着递给伙计一锭银子,抱来一捆草料放到马槽里。又钻进车厢,取出一张符,贴在厢顶上,把车厢门一关,掸掸衣袖,带江无月一道进了客栈。   又是一天滴水未进,游儿领着江无月直奔客堂落座,给自己点了只烧鸡,也不忘给江无月点了几个素菜。   端起茶碗正喝着,就听到外头街上有些躁动,行人交头接耳凑着热闹往一个方向快步过去,有刚入客堂吃饭的几位客人也兴致盎然津津乐道地交谈着:“你们瞧,我说什么来着,果然还是开始悬赏了吧!黄金万两!”   游儿眼睛瞬间亮了。   “之前几乎把全城郎中都请了去,也无甚起效,我看这悬赏,多半只会引来一批江湖骗子。”   游儿听了这话,眉头高抬,撅起嘴来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   江无月坐在她对面,新奇地将她娇冶的脸上瞬息多变的各色表情看在眼里。   “那也未必……”另一旁的客人接道:“万一有下山云游的经方家正巧来此呢,这可比普通郎中强上数倍。”   店小二端了盘子送上菜来:“两位姑娘慢用。”   刚转身要走,被游儿叫住:“小二哥,外头怎的这般热闹?”   小二见眼前之人生得婉婉多娇,乐得停下活计,将抹布往肩上一搭,故作神秘低声道:“二位姑娘刚到此地,有所不知啊,本地县令的公子,月前生了场怪病,抽搐了半宿,第二天又自己好了!   能吃能睡饭量见长,眼看一天比一天吃得多,却是一天瘦过一天,请了好些大夫来,都没诊出病因。   近几日,已经瘦得脱了相了,府里人都说,看着净剩下骨头了,吓人得很!   县令命人张贴了悬赏治病的告示……我还听说啊,其实前几日就派人往东去,上山寻仙去了。”   “这么快!”游儿紧问:“可寻到了?”   店小二道:“还没见人回来,不过算算日子,估计明日会有消息了。”   “明日……”游儿心有所想,又问道:“这公子除开瘦了,还有别的症状没有?”   小二听得这一问,还未开口就先把自己惊得眼珠子瞪圆了:“有!这说来可就更奇了!”   “这县令的公子啊……”才开了个头,小二突然想到什么,猝然缄了口。   游儿正听得饶有趣味,见那小二收了声,催促道:“往下说呀!”   “这……”小二面露难色,支支吾吾道,“姑娘还是莫要打听了,小的也是道听途说,做不得准。”   游儿伸手掏出两锭银子搁在桌上:“赶紧的……”   “您……当真要听?”   “再不说我可收了啊。”游儿作势要把银子收回来。   小二忙应道:“别啊!说,我说!那个……”小二左右瞧了瞧,佝身凑到游儿耳边,悄悄低语了一阵。   游儿越听眉皱得越深,到后来一张脸都扭了。江无月一边兀自吃着菜,一边看戏一样看着游儿几经变幻的脸色。   “姑娘,我就知道这么些了,可别说是我说的啊。”小二直起身道。   “嗯,拿了钱下去吧。”游儿已然正好了神色,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待盘子清光,游儿坐直抻了抻肩背,拎起茶碗啜了一口,明知道对方会答什么,还是抬眼散散地问了句:“江无月,你不好奇刚刚那小二跟我说了什么吗?”   江无月果不其然地淡道:“不好奇……”   “没意思……”游儿一手支了下巴,眨巴着眼望着外头纷繁渐退的暮色街道,自言自语一般,“吃过饭,我们上街转转。”   江无月不明就里:“转什么?”   “嗯……先给你换身衣裳吧……”游儿依然看着外头,故意没去看江无月破损的衣摆,“去往陇西,车马也得个把月呢……”   回过头来笑嘻嘻地对江无月说道,“不得好好整备一番呀。”   江无月平淡的一张脸终是显出了一丝局促来,踌躇道:“我目下……分文无有。”   游儿笑意更甚:“今夜便有啦。”   赶在宵禁前,二人找到一家成衣店。   “进去看看,可有喜欢的。”游儿说着,迈腿就要进店。   江无月未动,只问:“你还未说,如何今夜便有了?便是有了,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想自食其力啊?”游儿笑道,“那自然好啊,今夜你扮作我门下弟子,同我一道去县令邸,到时你我师徒二人协力除妖——赏金对半分。”   “你怎知那是妖?”   游儿觑着她:“我先前可问你了,你自己说你不好奇的。”   江无月想起客堂里店小二对游儿的一番耳语,想是那小二给了她些线索,却也不知她到底多少能耐:“你有把握?”   “已然猜到七八分……”游儿满是轻松,“若真如我所料,那便易如反掌。”   江无月见她成竹在胸,便也对此不多迟疑。但道:“可我不懂你方术符法,如何协助?”   “去给我捧个人场——身边有个弟子,看上去不是更厉害些么?”游儿嫣然笑着,一边进去挑起了衣裳。   店主见有来客,又瞅了眼天色,催促道:“姑娘,宵禁时间要到了。”   游儿不再多说,信手拿起一套淡紫绸衫和缎靴,先付过银两,又递给江无月:“快去里间换上。”   江无月且思量着,见店主面容焦虑,便跨进屋去,将身上的黑衣褪下,放进随身的包袱里,换上新装。   游儿已在店外等着,见她略带赧然地换好衣服走了出来,柔软的布料温和了些许那人终日冷峻的神情,浅亮的衣色甚或显出她几分清贵来。   若是没有遭逢变故,该是在绮阁金门里锦衣玉食,哪会终日着粗衣,食野果。   想到这,游儿不由得点头道:“衬你。就是太瘦了,还得多吃些。”   说罢,头前带路拐进一个狭窄深巷里,掏出一张符纸,动念催符,再一扭身,「啪」一下将符纸贴在江无月后颈处,符纸随即隐没。   江无月低头看着自己隐现的身体,尤是无辜地说:“我也要贴易形符啊?你就不担心被人看出来?”   游儿把方才从车里搬出来的一包器具放她怀里:“他家又没有方士,谁能看得出来?” 第6章 无须山六   宵禁时间。巡逻的武卫转过街就看见有两个人若无其事走在路上。   前头走着中年方士,两撇黑胡子虎虎生风,后头跟着个俊朗少年,怀抱着一众器具。   领头的武卫大喝一声:“什么人!”   中年方士一施礼,清清嗓子:“我乃,玄丘山,方仙道家,海上丈人!”   后头的少年虽不闻此人名号,听来却也暗下瞠目:“好大的口气……”   领头与部下窃窃交语:“玄丘山在哪?”   几个部下觑觑相视:“没听说过……”   只胡乱猜着:“应是往东的哪座仙山吧……”   领头又小声问左右:“可有人听过海上丈人的名号?”   众人连连摇头。   “你家县令日前派人上山请仙,说家中有子,情形危急,我夜观天象,今夜便是小公子大凶之际,故而与我徒儿先行赶来……”   那海上丈人见众武卫交头接耳,厉声道,“还不快去通报县令,速带我前去县令邸!”   武卫一听这话,连忙恭敬道:“原来是方仙高人,适才多有得罪,仙师快请随我来。”   到得县令邸,先前赶回来通报的人早已候在门口,见人来了,忙将人带进了内厅。   县令正在内厅焦着愁着来回踱步,县令夫人已经几次哭晕了过去。   海上丈人见了县令,正欲略施一礼,县令几步跨过来握住他的手腕急声道:“可是方仙大师?”   这海上丈人不悦地睨了一眼手腕,仍端道:“正是。我乃……”   “仙师,快去看看小儿!”县令没待他说完,匆忙将他拉进了内室。   那小公子躺在床榻上,面皮蜡黄,骨瘦如柴奄奄一息,被褥之下净如一具人骨的形状。   县令忧心忡忡:“仙师,我儿这是何怪病?”   海上丈人将床榻帷帐细看过一遍,但问:“令郎这般情景有多久了?”   县令回道:“半个月前夫人觉察到他身量比往日瘦了些,当时还未在意。哪知后来一日瘦过一日,过了七日,便再无法支撑站立,只能卧床。”   “可有进食?”   “怪就怪在此处……”县令道,“早在一个月前,我儿就每日加餐,却好像怎么都吃不饱。即便如此,还是越来越瘦。直到两日前,突然茶饭不思,只失魂落魄睁着眼,魔怔了一般。”   海上丈人又问:“那一个月前,令郎去过什么地方?”   “只在家中读书习文,偶尔和他的几个朋友出去玩乐,都不曾出城。”   海上丈人略一沉吟:“家中可有地窖?”   “有是有的,不过这新居落成不久,地窖还未用过……”县令不明,“仙师为何有此一问?”   近旁一个小厮忽然颤颤巍巍出了声:“那日公子同张公子等人出去玩耍时,确实进过西郊废墟下的地窖。张公子不知听了何处的谣言,说里面有宝物,几人委实好奇,连同我也被一并带了下去。”   县令指着小厮怒道:“怎么不早说!还敢隐瞒!”   小厮吓得跪伏在地:“那地窖又阴又湿,除了些湿霉的杂物什么都没有,所以很快就上来了。   虽然当日夜间公子身体有些不适,但是公子吩咐不让告诉老爷……   而且,其他几位公子也一直无恙,我以为和那地窖无关,就没说了……”   海上丈人摆摆手,示意无碍,又在屋内环视一圈,故意发问:“为何只有男丁在此?”   县令难为道:“实不相瞒,小儿自从患病,身体虽愈发虚弱,只那事……竟过分热衷,近几日愈发严重,小儿的妻室甚至邸中女眷也不敢让他得见……恐他发狂……”   “嗯,确是有精怪最喜那阴暗潮湿之地。你们都出去吧……”   海上丈人了然于心,“我在此即刻施法,没有我的吩咐,不要入内。”   县令一喜:“仙师已有对策?”   海上丈人笑道:“姑且试试。”   众人依言退了出去。   “江无月,你先过去看一看。”「海上丈人」一改刚才的沉稳做派,腔调松软下来,指着床榻对身边的少年说道。   江无月尤在不关己事般地观赏着屋内的陈设,忽听被叫到,回过头来问:“看什么?”   游儿狡黠笑道:“你不是自小耳目灵敏吗?去看看那公子身上可有什么东西。”   江无月走到床边,皱眉看向那可怖的皮囊,语气却平淡道:“这回可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游儿被问得一脸困惑。   “你没做符吧?”   “啧,这损毁肉身食人精气之事,我可做不出……”游儿一番耿直辩解后,发觉不经又被揶揄了,立时嗔道,“我成天跟你在一起,我做了什么你不知道?你问这个故意气我呢!你……”   “看见了……”江无月打断了她的话,“好似有个虫影显现了一下。”   “什么样的虫子?”   “足长且密,依照方才他们的描述看来……”江无月想了想,“应该是只钱串子。”   “果然是它!”游儿心道,又看了一眼江无月,“这人事事坦然。既然要掩藏,看得见体内妖物又毫不遮掩,难道真被我碰上个天赋异禀的人了?”   “徒儿好眼力,赏金再多分你一成!”当下情况不容多想,游儿打开桃木盒,翻出几张符箓揣进怀里,又取了一只降灵香在屋内点燃。   蓦然间就正了色,盘腿在床前坐下,两指夹住一张符,低低念道:“阳明昭昭,太阴幽幽,天地正法,收摄恶邪,灵符一出,诸妖镇伏。招!”   手里的符纸直飞到县令公子面门处,但见那符下身体一阵狂乱筛抖,眼看骨架子都要散了去。   颤了好一阵,也不见那虫出来。   游儿唯恐妖怪还没擒住,人先给抖出后遗症来。忙又取出一道符,掀开被褥贴在县令公子脚心处。   这下躯体抖动得更加厉害,隐约有黑色烟丝从他半开的嘴巴里流出来,直从床边流到地上。   逐渐汇成一只二尺长的黑虫,变体茸毛,背上是条条红纹相间,两侧排布三十只长足,正仰头怒视着施法之人。   “我道是哪只吸人食血的淫虫作怪,原来是个钱串子。”游儿至为不屑,裹了笑意望着江无月。   江无月不知她笑意为何,又不见她行动,以为要自己帮忙搭把手,抓起脚边一个大盆边沿就往钱串子身上翻手一盖。   游儿和那钱串子都愣了住。   江无月看着游儿愣怔的表情,不解道:“你不是让我帮忙抓它么,我扣上了啊。”   游儿哭笑不得:“你还真拿它当个虫子啊?”   正说着,钱串子已经一头顶开了大盆,冲着江无月眼里透露着万般难以置信。   游儿趁机拈起灵符轻喝一声:“镇!”甩出符纸朝那大虫掷去。   那钱串子猛然撑起虫体,断下一足将空中符纸穿插没入了墙,那断足连同符纸一并化了灰烟,大虫旋即破窗而出。   游儿神色微变,跟着跃出窗外。   岂料那大虫出得屋后,滚落院中,身体竟比先前大了数倍,茸毛也变得硬如二指粗细的铁针,三十只长足发着红光,齿状的嘴里喘息喷出阵阵的黑气。屋外守候的众人惊叫着落荒而逃。   「师徒」二人相继赶到院中。游儿骇然,那虫大到这般程度,在她意料之外,且恐它翻墙出逃,迅速掏出灵符朝它掷去,大虫如法炮制,又断下一足抵消了符力。   游儿愤愤道:“我看你有几只脚!”   大虫也不甘示弱:“我看你有多少符!”   这一人出符,一妖出脚,来回数次,院里顿时弥漫起灰色的烟尘。   江无月在一旁匪夷所思、大开眼界,溜黑的眼珠随着他们在空中脚往符去的路线左摆右斜,心中叹道:“还有这么个斗法?!”   钱串子:出自《子不语》 第7章 无须山七   一直斗到大虫肢足全无,像个毛虫伏在地上喘息。   游儿摸出了最后一张符,藐着钱串子笑道:“走好……”遂合上眼,全力拈符念咒,只待这最后一击,将其降服。   符尚未击出,那钱串子突然将全身茸毛炸立起来,耷软的茸毛立刻硬如铁针。   游儿竟似不觉,还在闭眼念咒,江无月见势不对,未作他想踏足朝游儿扑去。   霎时间那虫体一侧的长针如万箭齐发,瞬息之间就直朝二人射了过来。   游儿尤未躲闪,看似还在专心施法,忽感被人抱住连滚几番,跌坐在了院中假山之后,假山已被粗长的针毛戳得千疮百裂,江无月伏在自己身上,手臂割破了,小腿还被刺穿个洞来,血流汩汩。   游儿方大惊道:“你……”   却又「你」不出个下文,她想说你疯了不成,又想骂你不要命了?   然而分明是她自己要试探,留了后手迟迟不出。符纸业已在刚才翻滚间跌落在远处。   两人相处不多日,莫不是给她买了身衣服她动容之极,居然为了自己如此舍身?   不待游儿热忱地感慨完毕,江无月低头皱着眉用力抓着膝盖,道:“反正我也要躲过来,顺道带你一起躲。”   游儿欲脱口而出的话一字未出,已经冷静下来。   大虫却已蠕至近前,将假山用另一侧身体围起来,遍布这侧的针毛立时又对准二人支了起来。   江无月重心放在未受伤的那一条腿上,回身蹙眉注视着大虫,未受伤的左手掩在腹下,拇指隐隐掐住指节,复又紧握住拳头。   正犹疑不决间,游儿见她既无法器,又无符箓,孱孱少年的样子挡在自己身前,自己的桃木盒也在刚才被戳断肩带落在远处,不由怒道:“不会术就躲远点儿!”   随即一把将她扯到身后,垂下右手隐在袖里,余光往后看了江无月一眼,呼气一沉,趁着起身的瞬间,衣袖顺势轻轻抖了一抖。   江无月想着刚才那互踢毽子一般的斗法,已然将眼前这个年轻方士的功力判断出了七八分。   眼下竟被一个半吊子方士挡在身后,原以为会心里不免嘲弄,事到临头才发觉只有暖意。   那钱串子已做你死我亡之态,一阵风动,将全身针毛陡然发力尽数射了过来。   眼见得那长针直逼眉心处来,二人眼风霎时明锐,同时抬手。   就在此时,针毛竟全然定在了空中,屋顶处传来一声:“斩!”针毛和大虫悉数断成几节。   二人收回手寻声望去,一个身形高挑的方士,手持一把深蓝色纸伞立在屋顶上。   “师兄!”游儿起身欣喜地叫到。   那男子飞身下来,听到这声「师兄」,上下鄙夷打量了她一眼:“师妹?你这又是何打扮。”   游儿嘿嘿一笑,道:“师兄,你怎么才来?”   “我去客栈找你,你不在。想到那悬赏告示,猜你已经过来了……”   男子看到坐在地上的江无月,问道,“这位小兄弟是?”   “江无月。人家是个姑娘。”游儿边说着边走去拾起了自己的桃木盒。   江无月微微俯身致谢。   男子运炁一看,当即了然:“姑娘不必客气,在下韩门高。”   游儿这边看了看盒子里已然碎裂的药瓶,向韩门高道:“师兄,师父做的药带了么?”   韩门高拿出衣兜里的药瓶,抛给游儿,又问江无月:“姑娘可是游儿的朋友?”   江无月看了游儿一眼,不知如何接话。   游儿只过来蹲在她受伤的小腿前,背对着韩门高,撕开她小腿的布料,悻悻地答:“是!”   “你朋友……不懂术法么?”韩门高疑道。   “不懂!”游儿说着,把药瓶打开,脸上怒气未消,手倒是先顿住了,冷眼看着江无月冷,“会疼……”   “嗯……”江无月应了一声,“我不怕疼。”   “疼也得忍着……”游儿白了她一眼:“它有毒……”说着轻轻将药抖在伤口处。   江无月果然疼得皱起了眉,却也一声不吭。游儿看她如此反应,手上又缓下来些,待上完手臂上的药,又将伤口包好。   韩门高更疑惑了:“不懂术法你还将人带到这么危险的地方。师妹,你胆子可是越发大了。”   “是是是,我错了……”游儿本来因着把人弄受伤心里不大过意得去,现在又来了个管教她的,只得不耐地解释,“我没料到这小虫居然如此神通广大!”   “哼,平日里贪玩,不学无术,以为靠师傅给的符和一点小聪明就能回回全身而退了?!非是它神通广大,而是你……”   “知道了知道了……”未等韩门高说完,游儿赶忙接话道,“回去再说,马上就来人了。”   正说着,府里人听得院里没有了打斗动静,悄悄探出房门窥瞧,只见院落内遍地断肢残体,冒着黑气,院中一条硕大长虫已断作三截,流出一滩浑浊液体,除了那师徒二人外,又多了个高个子方士。   县令等人见此情景不敢入内,只得站在院门口喊道:“仙师,如何了?”   游儿正色道:“妖兽已降服,县令可命人取些油火来,烧了便是。此地北去五百里,有座仙棋山,可速派人前往寻经方家的高人。公子需好生调养,方可痊愈……”   又指着韩门高,道,“这是我另一个徒弟,法酬只交付给他便好。”   县令忙一一应下,吩咐人手处理事宜。   韩门高闻言,扭头瞪了她一眼。   游儿不以为意,低声对韩门高道:“还有一些在客栈马厩里,请师兄一并带回——对了,再留六千金到进宝居,我有用处。”   韩门高粗粗呼了口气,也压低了声音,道:“别忘了师父的寿辰。你们先走吧,留神你的易形符。”   两人被县令差人送回客栈时,已是子时快过。客栈店门紧闭,游儿搀着一瘸一拐的江无月由后门上了楼。进到房间时,易形符已自行消去。   游儿将她扶到床边,自己也拖了凳子垂首坐下。屋里没点灯,只有一面窗纸透着微芒,两人盯着地上木板,一时无话。   游儿疑窦虽未尽消,歉意先更多地涌上心来。若说是舍身救下自己这事儿,没点儿触动也未免心肠太铁了些。   可是说什么呢?说什么那人都一副无情江水无谓客的样子。   在这口锅还定不了要给谁背时,只能自己先拎着,扔又扔不过去,直等到拎得不耐烦了,才郁闷地给自己扣上:“今夜确是我大意,连累你受了伤……”   “我……”江无月无意承她的情,“我无碍的。”   早料到她会这么说,何苦自己先把锅背上了。要是她吭叽两句倒还好了,这么一说,反让游儿更觉亏心,只往她伤处又瞧了一眼,嘟囔絮着:“这么大个窟窿,少说得有月余才好得了。好在下山前师父都会备些药给我和师兄。否则,这么老大条毒虫,寻常药物怕也是难以根治。”   “你师父还懂配药?”江无月不解,“你不是修方仙道的么?”   游儿道:“我师父本是修内丹的方仙道家,故而懂得降妖之术。后来又改去修外丹了,研习黄白之术,终日隐在山间寻仙家石木。   所收集的奇书甚多,医家之法也粗略懂些。我和师兄每年都会下山,为他凑些炼丹的金银,他便查经问典为我们备些伤药,以防不时之需。”   游儿可保不齐这药有多大效用,平日自己也没受过这么深的伤。   主要是这么狰狞的伤口,中有穿孔,外有腐肉,就这么开锣喝道张牙舞爪地横踞在人家细嫩的小腿上……   万一再一个不小心弄得人家毒发身亡……游儿打了个寒颤,献出一脸真诚:“你伤口太深,过阵子天热起来,南方天气又闷又湿,不好生照料,恐废了你这只脚。   你独自行动不便,不如先随我一道去往新越镇,路上我也认识几个医士,顺便再让他们给你瞧瞧。   等到了新越镇,你的伤势该好得差不多了。到时我在那也事情完毕,便捎你一程前去陇西。如何?”   江无月不置可否,眼下其实不急于找白鹿真人,如果说白鹿真人算得上是一个切入口的话,那眼前这个烂漫的方士又何尝不是?便问:“新越镇在何处?”   “再往东去,在罗浮山脚下,不足一月便到。”   “罗浮山……”江无月举目望向窗户,思量一阵,“听闻那里林木幽古,别有洞天,确是个隐世的好去处。”   游儿道:“我看你对郡县方位不甚明了,对山倒是熟稔。”   江无月绵延思绪,眼中却不渗情绪丝缕:“幼年时,我娘也曾给我看过些山川图册。朝野更迭,只万山犹在,故人事不过耳,倒衬得山事更有味道些。”   游儿见她,伤口虽渐渐止血,仍是隐忍阵痛,削白指尖轻扣着膝盖,自持端坐,精雕玉颊托着漠然不改。   自然看得明白是从小受着严厉的管束。此番乍听意味豁然的慨叹,又怎能不念及她而今是家破人散多凄凉,一句「万山犹在」更显悲怅。   虽是方才一战勉强够得上「共患难」了——若真称起共患难来,却又是自己设的计,别人受的伤,无端端欠了人情不说,心中的不甘还压不下去,怎么想都多多少少有些荒唐。   只觉帮也帮不上,问也问不出,她愿不愿提及还是一说,此种境况下,别又勾起他人心事。   罢了,游儿撑膝站起,还是早先歇下为上:“我们不便在此久留,你且先歇息,我回房收拾。天亮以后,我们就出发去下一县,顺利的话,天黑之前就能赶到。” 第8章 罗浮山一   入夏以后,饶是山间惠风和畅,日头照过来,也渐渐有一丝烫人。   路旁绿树阴阴,远处鸟鸣深涧,添上催人困倦的几处蝉声,就搭出了一个悠谧的午后。   游儿手里斜斜担着绳鞭,靠坐在车厢前,任随着马车颠来簸去。   车内江无月枕着游儿久置不用的厚袍,有些困意,不时闻到隐约飘起缕缕月桂的香气。   厢顶的符纸已经不见,先前堆了半车的金银也不知何时已被韩门高搬走,临走还又留了一沓画好的符箓。   忽听得轻敲车门的声音,江无月开门掀开帘子,一块薄饼就搁在眼前。   “之前赶早先去集市上买了些吃食……”游儿道,“这是素饼。”   江无月心下感激,接过了饼,又觉自己现下身无长物,被人照顾一路。   谈不上如坐针毡,却也稍感无措,只道了声:“谢谢……”   “你昨夜可救了我一命,该我跟你说谢谢才是……”游儿笑道,“车座下备了水袋,别忘了喝。”   “嗯……”江无月咬了一口饼,又听见游儿在前头说:“你可得多吃点儿,伤好得快。当下最紧要的就是——把你的肉养起来。”   江无月听着游儿轻声柔调絮叨着凡尘琐事,鼻息间绕着饼香,鬓发细绒蹭在脸上,也不知是伤让人乏了,还是风让人倦了,恍恍惚惚就想将自己虚耗在午后的软风暖煦里。   游儿自顾说着话,也翻出一个饼,忽又想到了赏金的事:“昨日你那份的赏金,我已经让师兄先带回我家了,回头给你取了去。”   江无月愧色道:“昨晚……我也未能帮上什么忙……”   游儿嬉笑着回身道:“话可不是这么说的。算算我这条小命,昨日的赏金,合该全给你了才是。   只是我师父马上到生辰了,他又醉心于黄白之术。我平日里游山玩水,也多顾着自己开销,未曾帮他多多筹集,只赶着日子还没到,有一两是一两。”   江无月便先将这账目装在心上,问道:“昨夜你说起罗浮山,你师父可就是在这山里清修?”   “正是……”   “那你也住在罗浮山?”   “怎么?日后要来找我还钱?”   江无月觉得自己没多表露什么,就被人直接拆穿了,又警觉地沉默起来。   “那本来就是你的钱,还我作甚么……”游儿见她沉默,也不等她回了,只似不甚在意地自顾说着,“我小时候在山里住得多,大了之后便少了。我和师兄在山下的新越镇里各自买了房屋地契,他的宅子在城北,叫「招财寓」;我的宅子在城南,叫「进宝居」。”   江无月不禁抿嘴笑道:“可是你们师父取的名字?”   游儿微一怔神,只觉眼前似见了绣幕杏花染了晕,浸了一屏的香,直教人怡心悦目,撤不开步。   江无月见她发怔,以为哪里说错了,便问:“怎么了?”   游儿回过神来,总不能说“头一次见你笑,都把我看傻了”吧,只默默转回身,望向前方马鬃晃动:“是我师父取的——好像取了个好名字……”   江无月笑意更深:“哪里好?听来可不就是随口说的么。”   游儿听她此刻语焉含笑,自己却一副业业矜矜,这能合理吗?   遂怏道:“江无月,你知不知道,你不笑的时候可唬人了!”   “会吗?”江无月不由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笑了,再一回想游儿看着自己发了半天愣,压不住脸颊渐要浮起红晕。   “会啊!成天绷着个脸——人生在世不满百,为乐当及时。”好在游儿又开了话头。   “不满百?”江无月道,“那如今方仙道家虽分出内外丹法。不过,贵胄豢养的也好,山林清修的也罢,不都求个延年益寿,飞升成仙么?”   “嗯……虽是如此……”游儿歪着头,支着马鞭随意绕着圈,“却也还未曾亲见谁人当真用五金八石为药炼出长寿金丹的。好比我师父,这多半也是他的避世之举,随他去吧。”   “那你呢?你学什么?”江无月觉得这师徒两人逍遥得很,听起来一个隐居不疼不痒地炼着丹,一个学了个障眼法就满天下游荡。   “我?我在襁褓时就被师父从山里捡回来,师父和师兄把我带大的。我本也不爱学这些东西,可是师父说,也不知道我的旁亲支戚在何处,操心他自己百年之后无人管顾我,让我至少学些防身之法,免得受人欺负,我才跟他修了几年行炁,学了几道符咒。到我十五岁学成了易形,就开始独自下山游历了。”   江无月闻言,看着她鬓边风牵发丝,自有的袅袅恣意,沉静片刻:“你师父师兄待你倒是不错。”   游儿笑道:“他们都待我极好,就如亲父亲兄,简直是关怀备至,我这些年过得快活,无甚烦忧。”   “罗浮山上就只你们一门么?”   “听说原先也有别的的,后来搬走的搬走,羽化的羽化,现在只剩我师徒三人了。比如中土诸山,罗浮山还是偏远了些……”游儿回头,“怎么问起这个?”   江无月道:“只是在想,你师徒二人,也是有缘。”   二人一路行得悠哉,不时闲语几句,也因江无月有伤在身,大多时间都在沿途小镇暂下休憩。   游儿见闻多广,一路风土人情、鲜奇特产介绍得头头是道。   江无月面上不显,心里却逐渐听得趣味盎然,也习惯了一旁时常有个人吵吵闹闹、热忱不怠。   彼此谈不上熟络,也算对对方秉性大致了然。   江无月倒是一直记挂着回礼这事,只一路也未见什么方仙宝贝,多的是俗世风味。   巧在这一日,终于是碰见个珍奇物。   马车行驶在偏郊窄道上,游儿见得四下无人,撒野一般驾得飞快。   却突然被江无月疾手过来取走了缰绳,再慢慢加力往后扯,将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游儿不解,正要开口。江无月已对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而后往侧方的密林里一指。   游儿伸着脖子,挤眉弄眼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名堂,细声问道:“你让我看什么呢?”   江无月神秘兮兮地小声说了句:“有光……”   “光?”游儿又仔细观瞧一阵,一大片树盛林茂,郁郁葱葱,树下的植被都荒乱高长,没得过膝盖,日光照在油绿的叶面上,洋洋洒洒地灼眼。   游儿眼睛都望酸了,低声嗔道:“大白天的哪里不是光!”   “不是……”江无月又指了指,“那里坐了个人。”   “啧,到底看光还是看人?”游儿弯下腰,从树影间又望过去,好像是有个人影坐在林子尽头的山脚下,因为野草高茂,只隐约露出了半个脑袋。   “看人……”江无月轻声说着,“那人在发光。”   游儿倏地直起了身子,直撞到江无月受伤的胳膊上。   “嘶——”江无月促声吸了口气。   游儿秀眉一皱:“你手不是好了么?!”   “我说好差不多了,也没说好全了。”   “你伤口怎么好这么慢!”   “可能是你师父的药不行。”   “净胡扯……”   “先别说这个了……”江无月打断了两人压声的碎语,“一会儿她该不见了。”   游儿又往草间的人影处望了望,暖风拂过,闲草株株来回晃动,人影绰约,好像是个身着青衣的少女。   “你是说那个姑娘?”游儿扭回头问道。   “嗯……”   “哪里有光了……”游儿疑惑间忽然惊喜道,“你还会望气?!”   “不会……”   游儿再度疑惑起来:“那我怎么看不出那个人在发光?”   江无月一脸淡然:“我眼力比你好些。”   游儿心中讶异,仍是一摆眼,语气鄙薄:“你五觉已经灵敏到这个程度了吗?”   江无月坐回车前,问游儿:“要不要?”   “什么要不要?”游儿睥着她,“你看出她是什么了?”   “看光色,似玉。”   “玉?”游儿想了想,惊道:“玉之精?委然?”   江无月点点头:“应该是……”   “哇……”游儿大喜,“据说她身上的玉可是美润无暇、价值连城啊!就这么被我们遇上了?”   “我要是不说你也看不见……”江无月瞥了一眼游儿腰侧的桃木盒,“去取吧……”   游儿低头看看自己的桃木盒,转而愣住:“你是要我……削桃木,刺她血,再凝出玉?”   江无月反问:“书上不是这么写的么?”   “这……”游儿很是纠结,“多好看的小姑娘,这过于……残忍了吧……”   江无月神色略动,似笑非笑微瞠着眼:“这么远你都看得出她好看?”   “她可是玉之精呀,能不好看嘛?”游儿还纠着眉,“你看的书里都不写她好看的事的吗?”   “倒是也写了……”江无月兀自低头好笑,又问,“那你是不要了?不要就继续赶路吧。”   “等等!”游儿按下江无月手里的马缰,“你可还知道别的方法?”   江无月稍作沉吟:“有是有的,不过可能出的玉成色没有血凝的好。价值连城谈不上,连半城估计还是够的。”   “快说来听听!”   委然:出自《太平御覽》 第9章 罗浮山二   烈日当头,密林间,一个人影在树枝上跃顿穿梭,朝着远处那一抹水青色,悄然靠近。   委然听到声响,也顾不上回望,一头往草颗里扎下去,瞬间不见了青衣少女的踪迹。   游儿也不管委然是不是已经遁走,直接跳下树来,向她消失的那块地方跑去。   到了方才青衣少女闲坐的地方,游儿蹲下来,偏头看着眼前一块一尺大小的粗糙石头,又抬头望了望林外的道路,路上空无一人。   游儿又低头,撅嘴对着那石头有些疑惑地说道:“是你吗?”   石头,自然是没有回应。   午后的阳光穿过树叶,片片印在石头上。游儿伸手一摸,石头沁凉,便笑:“是你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说罢,干脆歪了身子坐下,对着石头开始一番自言自语:“你别怕,我是好人,你看我长的样子,多善良!”   “你出来嘛,我跟你商量个事儿。”   “我知道你是玉之精,山间玉气凝练幻化出的精灵。”   “我要的不多,就一小块。”   “你都不用放血,吹个精气,随便结一块出来就行。”   “你也可以提要求呀,跟我做个交易之类的。”   游儿说的口干舌燥,石头当然纹丝不动。   游儿生怕她跑了,坐在原地轮番换着姿势,歇一阵,说一阵。   眼见日头偏西,嗓子都冒了烟,呆滞地盯着那块石头:“你不给也出来聊一聊吧,我一个人都说得闷得慌。”   石头已经完全在草色阴影中,斜阳透不进光去。   游儿有点犹豫了,万一真是块普通的石头,自己整个下午岂非像个傻子一样……再举目远远张望,江无月还没回来。   “你可比江无月还闷!”游儿怨着,从腰带里摸出一片桃木片,一头削了尖,正是她进林子前从桃木盒侧面割下的一块。   游儿捏着那片桃木,对着石头来回晃,窃窃笑着:“怕不怕?再不出来我可戳了啊。”   石头不为所动。   游儿不禁赞叹:“还真是宁为玉碎啊。”   此计不通,游儿将木片随地一扔,撑着手臂往后仰去,就听得有马蹄声传来。   游儿坐直望去,一拍大腿:“你可算来了!”   江无月下了马,拎了个陶壶,跛着伤脚走到近前。   “我都要渴死了……”游儿哼哼唧唧,却还是牢牢坐在石头前,伸手要接江无月手里的陶壶,“先给我喝上一口。”   江无月道:“你现在喝姜水,不是更烧嗓子?”   那石头听到「姜水」二字,突然摇动两下。   江无月看在眼里,只从身后另取了一壶清水,递给游儿。又打开陶壶盖子,生姜的辣味很快漫了出来。   游儿一边喝着水,一边看着江无月拎起陶壶,围着石头,在地上浇上一圈姜水。   石头渐渐尤不可耐地晃动起来。   江无月又淋了一圈,最后持着陶壶的手停在石头上方。   游儿睁大双眼紧紧盯着。   “我浇下来你脸上可要长麻子了。”江无月对那石头说着,微微倾斜了陶壶。   石头立刻发出清丽地一声喊叫:“住手!我出来!”   江无月撤回手。石头一个隐现,地上就趴伏了一个青衣的少女。   委然化成人形后,立即起身,掩住口鼻,十分嫌恶地从姜水圈里跳出来,骂道:“此种歹毒的方法都想出来了,还说自己善良!真是白瞎了这副皮相!”   游儿不理,只上下观瞧着委然,啧啧叹道:“果真生得温润玲珑、纤竹逸貌啊。”   委然瞪她一眼,“你要我玉作甚么!”   游儿道:“自然是卖钱啊。”   “俗人!”委然鄙夷地背过身。   “我可不就是个俗人,车马住宿,饱饭寒衣,哪样不用钱的?”   游儿拍拍尘土站起来,“我要是同你似的,呼吸吐纳就能颐养千年,我还在这折腾个什么劲。”   “那也不给!”委然回头,腰板一挺,“气是我自己吸的,凭什么给你?”   “凭……”游儿还在苦想,就听到一个冷冷的声音在侧传来:“你有何需求?”   委然觑向江无月:“想交换?”   江无月神色疏离,俯身捡起地上的桃木片递给游儿,边说:“能交换自然是最好了。”   委然惶惶不觉后退了一步:“你们……让我想想。”   游儿捏着桃木片,有些想放弃了,干什么非得为难一个小姑娘……   正想着,就听委然一声抚掌,语气愉悦道:“我想去逛市集!我还从来没去过市集,是不是很热闹?”   游儿讶然:“就这个?”   “对呀!我身上有气,会被一些厉害的占星家用望气术看出来,所以只敢隐匿在山林里。   你们要是能保护我逛一趟市集,不被那些占星家带人来将我捉走,我就给你们玉!”   游儿听完,支支吾吾:“这个……有点难……”   “为何?你们不是也很厉害吗?”委然藐着面前的两个人,“不然你们怎么发现我的?”   游儿瞟了一眼江无月:“我们……看着你像,就过来了。”   “像?!”委然杏眼圆睁,“这也行?!”   江无月只道:“你再想个别的。”   “别的?”委然一脸不屑,“别的可就更难了!”   游儿稍加思索,试探道:“你该不会想要火鼠毛和冰蚕丝织成的五彩衣吧?”   “是呀!”委然道,“穿上五彩衣,他们就望不到我的气了。”   “一言为定。”   四个字从江无月口中平静地说出来。   游儿一时僵住,等反应过来,猛回头张目看她:“你上哪去弄来这些东西?!”   江无月淡道:“火鼠在南海,冰蚕在环丘,花钱雇人去即可。”   “就这么定了,你们弄到了五彩衣,就带来这里找我……”   委然轻巧地说着,显然不信,只想早些脱身,碧目眨闪探着江无月,“那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可以……”   游儿眼巴巴望着委然一步一跳矫健远去的方向,愣愣地问道:“你要雇谁?”   江无月道:“谁愿意去就雇谁。”   “谁能愿意去啊!”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游儿朱唇一撅:“还不如冒险带她去城里逛一回。”   江无月回头看她:“太冒险了,万一她被掳,你的几座城池都丢了。”   “眼下不就丢了半座!”游儿忿忿地,“南海环丘……火山冰岛……得花多少钱雇人啊!”   江无月轻笑:“谁让你不忍心弄伤她呢。”   游儿颓叹:“哎,妇人之仁。”   江无月笑意更甚:“后悔了?”   “那倒没有,本来也不是我的东西……”游儿朝林外缓步走去,“头一回见到玉精,就当是长见识了。”   江无月跟过去:“那你雇是不雇?”   游儿停下脚步,折身看着江无月,一番认真的思虑,转又明媚地笑起来:“火山冰岛我倒还没去过,万一日后我变得很厉害了,就亲自去耍一耍。”   江无月垂眸笑着,后未再提起。   火鼠:出自《神异经》   冰蚕:出自《拾遗录》 第10章 罗浮山三   半个月后,二人行至一僻静村落。便在村口处寻了家农户借宿。   农妇眼见游儿出手阔绰,眉开眼笑,道:“二位姑娘请先休息,我已经让我闺女去备晚饭,待我将房间收拾一下,片刻就好。”   游儿叫住她:“两间房……”   农妇为难道:“我们这里穷乡僻壤,鲜少往来的客商,粮食收成也只够维持生计,可没有心力造闲置客房了,各家都没有再多余的空房,辛苦二位姑娘多担待。   房内却有两个床铺,您二位若还是介意,我可搬到柴房住一晚,将我的屋子空出来可好?”   游儿听她这么一说,连忙摆手:“不介意不介意,就一间房吧。”   说完又有些后悔,那妇人已热切忙络起来,更不知如何开口。   又移眼看向江无月。江无月也是一愣,木木地朝她点了点头。   待屋子收拾妥当,二人进得屋去。   游儿方轻声问过:“你若是不惯,我去附近另找一家借宿。”   言罢只觉自己体贴至极,暗对自己赞许有加。只靠在门边,等着江无月的回答。   江无月往床边去的背影静了一刻,难辨思想。却听得出语调不若平时平淡:“只一晚,无妨。”   游儿无声倩笑,走去将桃木盒往另张铺上一放,打开盒子随意翻理着。   药瓶快要见底,江无月的手伤已愈,腿上伤口原本重些,虽有愈合之势,却不时往外渗血。   游儿蹙起眉来,转身看着端坐在床边的江无月:“你的伤如何了?”   江无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腿处:“也不大疼了,就是愈合甚慢。”   正巧这时,农妇来叫二人去吃饭。听到对话,忙对江无月关切道:“姑娘可是身体不适?”   江无月道:“确有小伤,不碍事。”   农妇仍旧好心劝着:“你们年纪小,可莫要对小伤疏忽,托大了可麻烦。平日我倒也无法,不过近些日子,村里来了个厉害的盲眼大夫,借住在村后一个草房里,替人诊病,诊金药钱一概不收,那可是个大善人。村里好多人疑难杂症都被他治好了,姑娘要不去试试?”   游儿纳闷:“那大夫哪里来的?眼盲还能自己走来?”   农妇道:“这却不知。我们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在那空屋子里住下了。只说呆几天帮人看病。”   游儿立时又来了趣味,对着江无月眉眼一抬:“瞧瞧去?”   江无月虽不愿多与人走动,奈何伤口一直不好,又不想拂了游儿的兴致,只好应下。   游儿又问:“那大夫如何称呼?”   农妇答道:“只知姓陆。”   晚饭过后,已是月色如洗,倒是照得零星散建的屋宅一片静雅的情致。   村子不大,依山而建,村口在山脚平缓处,村后就在靠近山腰处了。农人早已歇下,只有近山腰处有渺渺一点火光。   沿路往上挖了歪歪斜斜的台阶,用磕绊不平的石块垫着。   江无月一瘸一拐地蹬着,单薄的身影有些狼狈。   游儿看不过眼,盯着江无月的伤处多时,终于还是厚着脸皮说了句:“我背你吧。”   江无月显然受了一惊,木着脸讷讷道:“不用……不疼。只是担心血渗出来,脏了衣裳。”   游儿一鼓作气,直言:“你受伤都是因为我。这地不平整,万一再摔了,我该是又多亏欠你了。”说着就在江无月跟前背身半蹲了下去。   江无月忙下意识往后退,差点踏空摔下坡。犹疑不定间,正想出言拒绝,就听得游儿有些焦躁道:“你快点,我脚麻了。”   江无月只好扭开脸去,轻轻伏到游儿背上。   游儿勾住她的膝弯站起来,稳稳踩着石块往上走去。   这下感觉四周更安静了,静得万籁湛然,静得仿佛能听到星星闪动的声音。   游儿又反常地不言语不嬉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察觉她步履小心谨慎,挽在自己膝弯处的手心,意外地温和妥帖。   江无月被这切身的关照扰得有些烦乱,无处安放的手只得轻轻搭在她的肩上。   两人一时无话,又因贴的近,夜风拂过,便闻到她身上透出的软细暖香。   想是连日在车里枕着她的衣袍入睡,江无月竟也生出一丝心安理得的妥当来。   夜色未阑,斜月不催。   江无月支着上身,唯恐胸腔里的无章心跳让她听了去。掌侧贴着她的秀骨柔肩,每上一步,都撩起一阵轻盈逸动。   江无月想起小时候见过的骑蝶仙,只有拇指大小的漂亮小妖,春花繁艳时,她们就会骑在蝴蝶背上,俯仰翩翩,追花逐絮,好不得意。   冷梦可愁,温情还喜。尤难为怀。   “江无月……”游儿阻断了江无月的纷乱情绪。   “嗯?”   “你是不是妖怪?”   “妖怪?”江无月疑是自己听错了,复问了一遍。   游儿故作正色:“对啊,你的手好凉。”   江无月忙将手抬起来,举在半空越发不知何去何从。   游儿终于恢复了语笑嫣然:“不要紧,放下来暖着吧。只是这日头落了,山间夜里还有些凉,怕你冻着了。”   “我自小……”江无月顿了一下,“自小便是这般。”   她说自小,而非生来。语焉不详。听得出她不欲说谎,却又不欲说明。   游儿不知该夸自己通情达理还是善解人意,只稍稍沉吟:“你不觉得冷就好。”   江无月将手放回游儿肩上,感受着掌心温暖递进了奇经八脉,思绪飘忽抓不到寸缕,半晌才忽然奇道:“你怎知妖怪是凉的?”   游儿大笑道:“我可不知,逗你玩的。”   说话间,就到了那渺渺火光处。   草房里点着油灯,屋外的干草垛上坐了个人,那人眼睛用蓝色布条蒙住,发丝有些散乱,衣裳染了尘土,一手摩挲着个香囊,膝盖前搭了一根枯竹,坐相却是一派温文尔雅。   听见脚步声,那人收起香囊,倾身侧耳。   游儿把江无月放下来,直起身,将人打量了一番:“请问,可是陆大夫。”   那人便虚撑着手里枯竹面朝着声音的方向站起来,道:“正是。姑娘问诊吗?”   游儿道:“我妹妹伤口许久不愈,想问问先生,可治得?”   江无月似也是习惯了她哄人的话张口就来,神色冷静得很。   陆先生道:“请进屋来。”   屋内陈设简单,只一桌两凳一草席,桌上放着个棉麻药包,包的一角有个「仁」字。   陆先生摸到桌旁坐下,又抬手示意了一下另一侧的方凳,道:“姑娘请坐。不知姑娘伤口在何处,受何所伤?”   游儿回:“伤口在小腿处,被钱串子所伤。”   “钱串子?钱串子伤的如何许久不愈?莫非……成了妖的?”   “对,大妖!”游儿睁圆了眼睛,一惊一乍的样子。江无月忍着笑意,不去看她。   陆先生付道:“如今伤口如何?可曾用药?”   游儿道:“用过药了,但愈合甚慢,已经将近一个月了。”   “药可有带来?”   “带了……”游儿把药瓶放到他手里。   陆先生开盖轻轻闻过,又面向江无月:“可否借姑娘脉象一看?”   江无月伸出手放在桌上。   待把过脉,陆先生淡道:“无事,只是一些淤毒难散。若是姑娘再遇到之前开药的大夫,可让他尝试再加血竭、鹿茸两味,效用兴许更佳。”   游儿见江无月抬头默默看了自己一眼,讪笑着:“一定转告。”   陆先生又从包里取出两张符纸,两个药丸,放在桌上:“晚间回去,取这颗白降泡在符水里,研磨溶解后擦拭伤处。两日后,再同样方法用这颗红升。即可……”   游儿因笑道:“果然是经方家的高人。都说经方医士生性好游历,行走山林间,寻百草,制奇药,如今陆医士隐在这无名村落,是否为了寻找治眼疾的草药?”   陆医士已然对她二人身份有所猜测,被识破也不足为奇。勉力笑道:“姑娘谬赞。陆某……确是为寻药而来。”   游儿闻言,疑惑道:“可你视力不便,如何找药?”   “白日里有光,还能模糊感知。况且,还可依照草木气味辨别。有劳姑娘挂心了。”   游儿听他有意拒绝,思量着又问:“听说陆医士不收诊金不收药钱,但不知可有何忙我们帮得上的?”   陆医士欠身道:“二位姑娘应该不是这村里的人,出去只要莫对人提起见过我,就是帮了陆某大忙了。”   二人对视,无奈应下。道谢之后便回了。 第11章 罗浮山四   农家早眠,农人已是熟睡多时。   游儿轻推开门扉,进屋先取了一碟清水,按照方才医士所说,将药丸放在碟里慢慢研磨。   耳听得手里陶器擦碰的声音,悠悠转转地一点点蹭着这薄凉黑夜,忽然眼前就浮现了师父手持医书站在窗边的桌旁,一手给自己称量配药的身影。想到陆医士说,让他再添两种药,不觉又勾起嘴角。   江无月在她身后的床铺上坐着,看着她的肩骨随着肘腕的轻摇而微微摆动,似乎又见到了绮丽非常的骑蝶仙在眼前盈盈飞舞。   然后骑蝶仙化作金光点点一哄而散,游儿端着药碟转身走了过来。   江无月接过碟子:“我自己来吧。”   游儿蹲在她跟前,听她这么说,便将药递给她,除却头先几次脚侧不便谨慎擦拭,之后她便让江无月自己上药了。   念着江无月这样一个冷僻的人,虽然不确定何时变成了这个性格,也不知是否和家变有关,总之这许多的触碰,想来已经让江无月勉强不已。   近些日子话倒是稍微多了些,更多时候还是一副肃穆横秋沉脸的样子。   自己反倒是渐渐习惯了她的脾气,也没有那么着急想着将她送到陇西了。如此一来,倒也多添了几分游山玩水的心气。   心念一起,也不多作顾虑:“不如我们在此多呆几日?一来这里风景还算秀丽,二来么,那医士既说是来寻药的,想必此处生了什么仙家灵药,我们可以游览时可顺便看看,万一碰上了,就去告知那医士,省了他用眼不便。”   江无月抬头,猝不及防视线正撞上她微扬桃眼里的春冶流光。   挨得太近,游儿也下意识提起脚后跟想往后撤下。被江无月的目线一缠,忽又痴钝一般定住了。   屋里只一盏黯淡的油灯,江无月的眼睛还是遮不住的清亮灵动。   所以才能看到常人所不能察么?游儿望着她的眼睛一通囫囵琢磨,喃喃呓语:“你这眼睛……不去学个术法降妖除怪,可当真的浪费了。”   江无月已经略略避让开目光,没接这话,却道:“他既不愿让人知晓他在所在,我们也不好多打扰。何况你我皆不懂药草,就算看到又如何分辨。再者,始终是住在别人家里,多有不便。”   “那还不……”游儿本想说,那还不简单,只需问过药材的形色气味,也能概只一二。   转念又泄下气来,心知,自己不着急,人家也岂和自己一般不着急?起身道:“也是。那就明早上路吧。”   说罢,收拾了药碟。清理一番,二人便各自合衣睡下。   江无月挨着窗棂壁下,面朝窗侧身静静躺着。   游儿有些不惯这身下硬床板,想翻身缓转,但是江无月过于安静了,直教她觉得稍有动静就会把江无月吵醒,勾过眼角看了她一眼,才发现那人,睡觉都背着她的包袱。   游儿当即就来了气:是怕我偷你东西呢?!我照料你这多日,你还当我是贼?!   而后越想越气,姑且耐下性子,翻身朝她喊了一声:“江无月……”   江无月朝后微微偏头:“嗯?”   “从我第一次见你,就没见你把包解下来过。你包里装着什么呀?”游儿让语气尽量随意。   “我娘的遗物。”江无月语气更加的平淡,好像是樵夫背着柴、书生抱着书、猎户拎着兔一般的顺理成章。   游儿又被她噎住,两人在一处,时有话头被江无月堵了的状况,这次让游儿觉得,简直堵出了一大片出尘的空寂来,空得无处落脚。   续也不是,不续也不是。道歉也不是,似乎没有理由要道歉,安慰也不是,听起来那人也没有需要安慰的意思。   想找个话头接上,又一时找不着。幸而她老人家又开口了:“我娘说,让我贴身带着。我背习惯了。不妨碍……”   “哦,哦……”游儿松了口气,平躺回来。听她无意提到亲人,自己好像也横波牵连浮想起来。   眼神有些泛空地望着房梁,哝哝自话:“也不知我娘是个什么样人。”   月光透着几分树影映在窗纸上,纸张老旧,显得月色阴晦俗陈。   江无月目光停滞在窗棂上,心绪杳然。倒也无心宽慰,却只顺意联想后,犹自确认道:“定是和你一样……”   “和我一样什么?”   “和你一样好看。”   游儿自是没想到,江无月对自己容貌突如其来直截了当的……称赞?   原本做好了她会说些撒诈捣虚之类的形容的准备,还欲反驳。   现如今大套说辞被轻描淡写的压回去不说,心神还被晃了一下,脉搏像是被一个顽劣的小精怪狠狠攥了一把,又撒开手谑笑着跑远。   她一分分侧目过去,那人还是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躺在那,像块石头。   游儿一瞬间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或者她根本就没开口回答,都是自己的臆想?   江无月听她没接话,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如何了不得的话一般,脸倏地烧了个透。   好在背对着,不然让她看见自己这番模样,指不定要调侃多久。   不愿让她觉得自己轻浮,耳边却又「适时地」回响起她在桂县扮作老方士时,故意压着声音,吹胡子瞪眼,指着自己说,「登徒子」。   江无月忽然有了种百口莫辩的感觉。越想就越感觉坐实了自己的轻浮。   是没别的可以夸了吗?她不学无术,其实是聪敏伶俐;   行事乖张,又不乏善解人意;   玩世不恭,实则也心柔意细……随便挑一个出来说,也不至于将自己置于这般窘境。   正烦乱间,就听到那人,用纯良的语气惹是生非:“你刚说什么?”   “我说……”江无月视线胡乱摆动着,借机顺口捏了个音近的,“我说,跟你一样和善。”   “和善?”游儿失笑,“我和善吗?”   “和善……”江无月暗暗松了口气。   “那你觉得我好看吗?”   江无月目光又瞬间定住。别说她没想到会被这么问,连问的人都没想到自己会这么问出来。   游儿不在意江无月是不是临时换了回答,她只忽然感觉之前那个顽劣的小怪又回来了,对着她嬉皮笑脸。   她淡定地看着它,为了一时的心满意足,出口了一句调教。   “好看……”   她得逞了。这一次,她作了万全之备,没有被攥住。她看到那个小怪乖觉地垂着手站在她身前,一副我为鱼肉的样子。   游儿紧紧抿着嘴,生怕自己嘴角笑意勾动了空气,打乱了她此刻的志得神怡。   江无月从脸烧到了耳根,半分不敢动弹。生怕被月光照出了耳后的红晕。   她想,或许这也是可以有很多种回答,可是她似乎被那幽媚的声音牵引着,在窗纸上树影摇晃的撩拨下,直截了当,无所顾忌。反正已经被听到了,不是么。   “你才是妖怪吧!”江无月愤愤想着。   夜色幽悄,山影墨黑,虫鸣声也逐渐息下去,四野寂静凝滞。   山腰的草房子里,陆常山还坐在桌边,一手松松搁在桌子上,在暗弱的火光里,低低垂着头。半晌,他抬手放到脑后,解下了系住眼睛的布条。   缓缓睁开眼睑,露出了已变得全然黢黑的眼睛,眼白和瞳孔浑然模糊一团,远看去竟能让人误以为里边黑洞洞是空的一般。他的世界已经黑暗如漆,有光无光,都无甚分辨。   这时,门口悄然进来个人,一个愁容满面,泪痕难干,犹如被灌入了满腹的悲伤,举手泛起酸楚,投足踏出苦意的娇弱女子。   陆常山听到细微的动静,仍端坐着,不言不语。   那女子走到他旁边方凳上坐下,戚戚开口:“我方才离得远了些,前头可是两个姑娘?可是看病来的?”   陆常山无甚气力「嗯」了一声,道:“趁没有日照,可以出发了。”   “为何?”女子不解道,“你不是说药材不够了,要在此地采摘些?”   “前几日已经备得差不多了……”陆常山顿了顿,“那二位姑娘或是方仙士,你容易被她们发现。”   女子突然啜泣:“既是方仙士,你何不让她们将我镇下,免了我时时拖累你。”   陆常山听得那哭声,神情痛苦,紧锁住眉:“我既已答应了你,便当尽力做到。花魄,你……莫要再哭了……”   花魄却哭得更为幽怨:“你确乎是觉得我拖累你了,对不对?是我要求无理,让你和你未过门的妻子长久不得见,将你带到这些乡野僻壤之地……”   陆常山听着花魄无尽的哀怨,头埋得更深了,双手指甲将木头桌面抠出几道残痕。   良久,抬头克制道:“你所需之事皆是善事,且你已赠我赤氏子,我对你感激不尽,怎可说拖累。”   花魄渐渐止住了哭声。仍是哀着声:“你如此说,我自然是欢喜的。”   又望了望屋外,道:“天色不晚了,我们赶路吧。”   陆常山重新将布条系好,站起身来,心里默默数着出门的日子和救治过的病患。又问道:“花魄,我的眼睛,究竟几时能好?”   花魄脸色一变,冷冷盯着陆常山的眉眼处,语气冰凉:“不是说了么,离了我,自然就好了。怎么,想回去了么?”   陆常山忙道:“不是,只觉得……太麻烦你。”   花魄冷冷轻哼了一声,拿起陆常山的枯竹,向陆常山递过去,一手牵着另一头,带陆常山出了门去,隐没在深山中。   花魄:出自《子不语》 第12章 罗浮山五   没过几日,江无月的伤口已完全愈合,疤痕都未留下一丝。   游儿单手托着腮,歪头叹着:“经方家果然奇人奇药。”   江无月坐在闹市街边的茶摊长凳上,旁边是一个算卦的摊子,后头支了个幌子,上边气宇轩昂地写着个「测」字,桌上被摊主懒懒放了个水碟,一个竹筒签子,一根根崭新的竹签在日光下倒是精神抖擞蓄势待发,跟正单手杵在桌上的神情散漫的白面书生相格不入。   江无月捧着茶盏,看着那摊主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双腿在桌下晃来荡去。   因为杵着脸,眼角浅浅带上了几条细纹,不由问道:“你为何总是要将形貌各般变化?”   游儿反问:“我若以本来面貌摆摊算卦,人见了岂不以为是闹着玩的?”   江无月又问:“你懂六爻?”   “不懂……”   “你懂测字?”   “也不懂……”   江无月更加困惑:“那你现在不也是闹着玩的?”   游儿唇齿带笑,狡黠挑着眼:“反正闲着,过过瘾。”   江无月晓得她贪玩:“怎么过瘾?你哪来那些说道?”   “过过算命先生的瘾。男问仕,女问姻,少算安平老算灾……”   游儿说得悠哉,言语不乏轻佻,又有些故作坦然的老成,“天道命理既已定下,算不算的有甚区别?不过是说说几句,给人个心安。”   江无月有些迟疑:“你这可是……骗人么?”   游儿登时支正起身来,曲指扣着桌面,嗔道:“这哪叫骗?我这是与人解忧!比起那些四处招摇,直接唆使取人钱财,骗人挥金撒银造炉融丹的,我岂止是好心,我简直是大善人!”   江无月看她当下端正的外貌又露着几分烂漫的神情,不禁好笑。   对她这些事,谈不上宽容,更多还是觉得与己无关。倒是琢磨起她的天道命理,问道:“你信命么?”   “嗯……信吧。就如有人觉得自己踟蹰不前、结而难抽,最后做出了天大的决定,以为是自己掌握了运数,背弃了天命。   殊不知,命理就是如此安排了你这一段叩问心门,安排了你的决定,安排了你得来我这里卜上一卦,听我说道说道……”   游儿说着,自顾笑了起来,“所以说,不若纵情山水,心游尘外,岂不爽快?”   江无月不置可否,盯着眼前的寡淡的茶水若有所思起来。   游儿见她不说话,便问她:“那你信吗?”   “我……”江无月正不知如何回答,算命摊前落座了一位姑娘。   游儿略打一眼,这姑娘衣着不俗,靴面有些泥尘,生得温婉柔弱,眉宇间心事重重,眼角还有一颗恬淡泪痣。便殷殷笑道:“姑娘测字吗?不准不要钱。”   那姑娘屈起手指,略一思付,一指沾了碟子中的水,在桌上缓缓写了个「山」字。   游儿又问:“姑娘测什么?”   “寻人……”   “寻人?”游儿有些犯了难,勉强回道,“寻人的话……需要生辰八字,还需……”   “不必……”姑娘软声打断,“只问,何时寻到。”   游儿得了释,眯着眼,一阵摇头晃脑。日光照着桌上的水迹,细碎闪动。   游儿计从心来,抬手指了指太阳,又指了指桌上的字,道:“日对山,乾对艮,天高山远,恐是难寻……”   那姑娘神色一凝,阴霜落下。游儿又道:“不过这山字,左右和,中正直,心有决意。耗费些时日,终可寻到。”   江无月在一旁听她说得煞有介事,那姑娘已经付过钱起身走了。   “你现编的?”江无月转头问她。   游儿轻啧一声:“怎么叫编呢?这叫祝愿。”   “你还真收她钱了?”   游儿振振有词:“算命不算空,算空两不公。我要是不收钱,这卦可就是空卦了,就不准了。”   江无月兴起,笑说:“把刚收的钱借我。”   游儿把银子递给她,迷惑道:“做什么?”   江无月将银子往算卦摊上一放:“你替我算一卦。”   游儿直接拿过银子又往怀里一揣,扬眉戏谑道:“我看你天庭饱满,眉宇生辉,定是遇上贵人——我了。”   正闹着,一位公子径直朝摊子走来。   游儿看他锦罗玉衣,容貌俊逸,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暗想:这衣食不缺,无愁无虑,莫不是来挑事的?仍笑道:“小公子测字吗?”   那公子坐定之后却盯着游儿出神。   游儿被他盯得发毛,咳嗽一声,又唤:“公子?”   那人幡然回了神,眼角深情不减,柔声道:“小生胡郎。”   游儿有些憷了,心说不知是被这公子看出来了还是他有别样的嗜好……只好先故作镇定:“公子的大名倒是未曾听过——我是问,测字吗?”   胡郎忙说:“测,测。”   游儿示意桌上的水碟,说了声:“请……”   胡郎伸手沾了水,抬头看了游儿一眼,浅笑着在桌上写下了一个字。   江无月瞄了眼那字,就收回视线端然正坐着。不想显露出自己看热闹的心态,竟也有几分期待游儿会说什么。   游儿看着桌上秀丽颀长的一个「游」字。暗骂道:“果然是来砸场的。”   又悄悄斜眼去看江无月,那人风轻云淡地坐在旁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游儿默默地白了她一眼,旋即向胡郎堆笑问道:“胡公子,测什么?”   胡郎直直勾望住游儿的眼睛,嘴里款款呵出两个字:“姻缘……”   游儿余光已经看到江无月缓缓背过头去,恨不得骂出声来:这家伙定是在笑!   平日里冷得脸上像给人硬砌了几层霜似的,这会儿笑那么开心!   只得讪笑接道:“字是好字,就是和胡公子八字不合,无缘无分。公子节哀。”   胡郎满脸讶然:“这是何解?”   游儿已站起身来:“无解。我要收摊了。这卦就当没算过,公子请回吧。”   胡郎尤不甘心静坐着:“姑……先生倒也不必如此敷衍。小生并无恶意。”   游儿见状,按下厌烦,道:“那公子是何意,直说。”   胡郎张了张口,又瞟了一眼坐在附近的江无月,悻悻道:“胡某改日再来。”遂起身怏然离开。   游儿看他走远,几步跳到江无月一旁坐下,看着她那一脸的面无表情,忿道:“你刚才是不是笑了?”   “是……”江无月极其干脆,未等游儿发作,便已正回色,道,“那人身上有味。”   游儿奇道:“谁人身上无味?”   江无月道:“是狐味……”   “狐狸?”   “嗯……”   “难怪了……还把我的法术看穿了,想必是个厉害的……”   游儿细回想一番,实在想不起曾经遇见过这个胡郎,只又对江无月笑道,“你这鼻子不去寻妖捉怪可真是浪费了。”   江无月却道:“我听说,狐善蛊魅,你还是当心些好。”   “不去招惹他便是。”游儿朝胡郎离开的方向冷冷望着,“还有五日即可到新越镇了——天色不早,我们先回客栈。”   胡郎:出自《广异记》 第13章 罗浮山六   三更时,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散着薄雾,月亮被乌云挡住了大半,视野不甚真切,只模糊一道红影速度极快地穿街走巷而过。   红影停在了城中一个客栈门口,胡郎抻了抻红衣袖,嘴角据傲乘邪轻轻勾起,正欲遁入室内。忽感身后一阵凉风掠过,当下一惊。   一回头,竟是那白日里坐在茶摊喝茶的紫衣少女!   少女正负着手,鄙夷地打量着他。   胡郎防备起来,面上闲闲地,轻笑道:“姑娘怎的大半夜不睡觉?”   江无月淡道:“你不也没睡么。”   “姑娘不怕遇上强盗劫匪?”   “你么?”   “我可是好心规劝。”胡郎有些不耐烦。   “那先谢谢了。”江无月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胡郎不欲和她多纠缠,挺身刚想推门,江无月伸手横在他面前。   胡郎冷笑道:“想拦我?”   “那要看你想做什么了……”江无月施施然收回手,“要是逛街就不拦。”   “要是抢人呢?”   “那就……”江无月认认真真地低头思考了片刻,“没想好,不然你先抢抢试试吧。”   胡郎神色突变,眼风凌厉,陡然出手朝江无月抓来。   江无月侧步一滑,轻轻避让开。胡郎随即横扫抓去,江无月往后一仰,利爪挥空。   江无月摆腰回身站住,胡郎四肢撑地,兽态毕露,后足发力一蹬,猛地向江无月窜过来。   江无月微微撤步,手指掐诀,口中只气声低低念咒。胡郎快要撞到她时,竟「砰」的一下,被道屏障弹飞。   胡郎翻滚在地,稳住身形,盯着江无月冷哼道:“原来你也是方士?为何拦我?!”   “你管我什么士……”江无月奇道,“你妖性未除,不在山里好好清修,还要下山抢人,我为何不能拦?”   胡郎梗着脖子瞪眼道:“我又没抢你的人!”   江无月当下不知如何作答,犹疑之际,胡郎趁机欲施法伸手穿墙而入。   江无月觉察,倏一抬眼,指尖迅疾更换法决。胡郎的手顿时被一道大力打回。   胡郎抱住右手,不欲和她缠斗,只想先把人带走,设法再度穿墙,竟被更大的力道撞倒在地。   胡郎料想今日事难成,转头蹬地,「嗖」地一下,往城外窜去。   江无月朝客栈看了一眼,随即追了过去。   胡郎变幻了本形,速度之快,一会儿功夫便没入了山林之中。   江无月追至林中站定,胡郎不知所踪。此时月亮已完全被乌云盖住,林中高树密密丛丛也透不进光。   江无月干脆闭上眼,静静听着风拂草动,虫鸟低鸣。忽地一睁眼,直朝一个方向冲了过去。   胡郎惊觉被发现,拔腿狂奔。   江无月紧追不舍,同时手中掐诀,周身便散出锐气如紫箭一般,一道道朝着胡郎射出去。   胡郎左闪右避,几道箭气堪堪从他肩头擦过,震到两旁的树上,划出深深的缺口。   胡郎逃得狼狈,江无月也懒得再追。掐了几个手决,结出几道屏障,将胡郎罩在障内。   胡郎躲避不及,一头撞在障壁上,眼见逃跑无门,又化了人形,丧气地坐了下。   江无月走到他身边,还没开口,胡郎就朝她叫嚷起来:“你抓我作甚?!”   江无月一脸困惑:“我没有抓你啊。”   胡郎抬手左右晃着手指,急道:“这还不是抓我?”   江无月抱着手往屏障上斜身一靠:“谁让你乱跑。我想问你个事。”   胡郎低下眼去,不做搭理。   江无月不以为意,自顾问道:“我听说,你们狐妖修炼,五十能化人,百岁能人语,千岁成仙能知千里事。可是如此?”   胡郎偏头咕哝:“我哪知道。”   江无月转身迈步就往回走。胡郎忙爬起来大喊:“我真不知道!你回来,我说个我知道的!”   江无月停下脚步,悠悠转回身。   “我才刚过百,你说的我也只是听说过,没亲眼见过。不过么——”说到这,胡郎看了江无月一眼。   江无月不接话,冷脸等着他说完。   “不过,我知道九凝山上有位狐仙前辈,已过千年。你可以去那问问。”   江无月沉吟片刻,忽道:“你方才去客栈做什么?”   胡郎眼皮一翻:“你不是知道了么?”   江无月定定看着他。   胡郎一撇嘴:“我找游儿。”   “找她做什么?”   “找她回去成亲啊!”   “成亲?”江无月啼笑皆非,“你认识她?”   胡郎怏怏地,道:“我本住在附近的西焦山中,她小时候和他师兄常常到西焦山采集八石,我便躲在洞里看她,也偷偷跟过一路,知道她就住在离这不远的罗浮山上。   我想了许多年,想着等我过了百岁,她也长大了,我就去娶她。   我前几日刚破百,去罗浮山找她没找到,想她大概是游历去了,就一直在周围城镇等她经过。然后……就被你关起来了。”   江无月纳闷:“你一个才刚过百岁的小狐狸,如何看穿易形符的?”   “我没看穿,你们进城之前我就看见你们了。后来看你们从客栈出来,有所猜测,故意去测的字。”   江无月心下惊叹,料是这几日过于闲适,被人跟踪竟未觉察。   那胡郎见她又不说话,哀怨道:“姑娘,事情既已问清楚了,可放我出来了吧?”   江无月摆出凛气:“放你出来四处惑乱,不可。”   胡郎急道:“谁惑乱了?”   “你。人妖殊途,易患魅疾。”   胡郎踌躇满志:“她是方术士,不是普通人,我可助她成道!”   “你?你自己还有九百年呢……”江无月背身望远,“再者,她志不在此。”   胡郎道:“你怎知她志不在此?”   江无月不欲解释,掐诀解了咒,眼睛不瞬地藐着他:“总之,你莫要再出现。否则,我把你扔狼堆里。”   胡郎还欲反驳,转念又谄笑道:“是,是,我定回山好生呆着。”说完俯身变化原形,朝山间跑远了。   翌日清晨,游儿一脸倦容坐在客堂等着江无月下楼吃早饭。   江无月看她迷迷瞪瞪的样子,出言相探:“没睡好?”   游儿立时放下粥碗,气道:“那狐狸怎会无缘无故跑来试探我,分明有所意图。本料想他昨夜还会现身,谁承想,巴巴等了一夜,居然没来!”   江无月装着若无其事在她对面坐下。   游儿一阵阵的烦闷:“他既能识破我,绝非寻常妖狐,哎,要来就早点来,省得我成日小心提防,玩得都不尽兴。”   因是自己所为,扰得她不得安睡,江无月有些心虚,伸手拿起一个馒头,宽慰道:“或许他只是像你一般,偏爱戏弄人。我们离开此地便好。”   游儿回过味来,刚拿起来的筷子又按了回去,对江无月娇叱道:“你又消遣我!说狐狸呢,怎的说到我头上来?”   “我是在安慰你。”江无月一脸无辜。   “可有你这样安慰的?分明换着法儿的损我……”游儿无可奈何,只道:“待回了进宝居就无事了,那里结了符阵,他想进也进不来。”   江无月咬下一口馒头,随口说道:“你还会这个?”   游儿讪讪笑着:“不会。师父画好图,我照着方位贴的符。”   “听起来,你师父倒是有些本事的……”江无月好似又想到什么,“你师父为何要避世?”   游儿缓缓搅动着面前的粥,一半困倦一半悠哉:“我师父性子淡,虽杂学旁通,又不甚精修,也无入世之志。不若闲散在山野,看书侍鸟来的自在。”   “嗯……”江无月微微点了点头。   游儿眼珠一转,停了手,窥着江无月玩笑道:“改主意了?想学方仙道了?”   江无月浅浅弯了弯嘴角:“没有……”   “那若是……”游儿犹豫了一下,“若是你此去陇西,寻不到白鹿真人,你待作何打算?”   江无月停下来,目光虚放在手里的馒头上:“再去别处找。”   游儿张口要说什么,想想又罢了,只低头继续喝粥。 第14章 罗浮山七   到得新越镇,已是六月中旬。   马车在一座一进的宅院门前停下,门脸极为普通,门楣门环皆未做装饰,江无月有些意外:“我以为门口会有个龙飞凤舞的门匾。”   游儿笑道:“就「进宝居」三个大字,这么意有所指,我还怕贼惦记呢。”   说着,开了门,向江无月洋洋一招手:“进来吧……”   江无月迈步进去,庭院里摆了一副石桌凳,左右种了两颗桂花树,正是枝叶繁茂的时候。   树下长着奇异的草,说草又不似草,只因其软茎上长出些狭长叶子来,叶子末端又结成了豆荚状。   江无月蹲下去,盯着那草看。游儿就在一旁抱手靠着树,含笑看着她。   “这是蓂荚草?”江无月抬头问道。   游儿显然吃了一惊:“你连这个都知道?”   “嗯,书里看过,每月从初一开始,每日生出一叶,一叶结一荚,一直到十五;   再从十六到月终,每日落一荚。所以数数荚有多少,便可知是何日。只是,这蓂荚草可不易找到。”   “罗浮山里有几株,我小时候不计数,师父就特意移来给我看了。后来我搬到山下,把它们也一块儿搬了过来……”   游儿说着,已上了月台,推开正房的门,指着屋内正墙,“你看……”   江无月起身过去,墙上挂了一块牌匾,龙飞凤舞三个大字「进宝居」。   江无月莞尔道:“你题的?”   游儿轻快地「嗯」了一声:“本姑娘的墨宝,如何?”   江无月来回看看,眉眼淡淡弯着:“飘若浮云,似字似画。有趣……”   游儿对这个回答颇是满意,勾了笑,转身又进了左边耳房。   房内堆放了些杂物,有一个封了符的盒子。默念了几句符咒,便拆下符纸,打开盒子,里边便是在锦兴县时给江无月分出的六千黄金。   游儿对江无月道:“你的盘缠可就在这了。我师父不见客,你若想上罗浮山逛逛,我明日再带你去。”   江无月跨进正房内,略一思量:“也好……”   “我这里也没有多余的床榻,不过我这两日住山里,你可以用我的房间。待我事情完了,左右无事,就下山捎你一程。”   江无月忙道:“我住客栈便好。”   游儿眉头蹙起,直说:“不好不好,万一那狐狸又跟来了呢?你一个人怎么对付他?我这里安全些。”   江无月只得应下。   游儿粗略交代了几句,便匆匆赶去罗浮山了。   江无月想起此处有符阵,便绕着两侧厢房廊下走了一圈,果然看到几张镇宅的符纸贴在檐下隐蔽处。   又闻到厢房里散出的各味酒香,想起初在酒馆遇到游儿时,她便叫了酒喝,之后却是再没见过她喝酒了。   不可说是全无防备,江无月倒也觉得情理之中,自己有意不提,她也顺意不问,已让自己这一路行出几分樽前月下的奢侈闲适来。   只是她这浅尝末学的法术,任你再如何机灵过人,碰上阴险手辣的妖鬼,又如何保得回回平安身退?   还偏偏爱喝酒……想到此处,江无月不禁淡笑着摇了摇头。待自行出门吃过晚饭,就又回了进宝居。   太阳就快要完全没入山后,盛夏的余温难退。   江无月坐在院里的石凳上,仰头看着树梢。夕阳的光映得绿叶闪动亮黄的光,暖风熏过来,却有几不可闻桂花的香气,呼吸间宛若一阵阵的不知所处患得患失。   这是江无月时常会感到无来由的空蒙到心生可怖的时刻。   她曾经以为大概是因为这是上古阴阳家所谓的逢魔时刻,既是鬼神最易出没的时刻。   后来发觉与此并无关联。也许是挽不回的旧去颓然消逝,又或是望不见的新来无迹可寻;   是苍穹变幻下的渺小无助,是天地运转间的舍身无我。   这些日子,时时与游儿呆在一处,竟也忘了自己在黄昏时会有这般心理。   江无月沉沉呼了口气,起身进了耳房。   右耳房是游儿的卧房,陈设依样简单,书案上放了几本方仙道符咒的书,江无月拿起来略略翻过,书页崭新,书的主人怕也是不大看的。   江无月不由失笑,将书放回原位。宽了外衣,在游儿床榻躺下,又闻到了花香,想是做了香囊放在枕下。江无月在这淡淡的香气里安心歇了下来。   峻拔奇峭的罗浮山,常年云雾缭绕。山间白瀑飞洒,清泉如碧,更有洞天峡谷,仪态万千。   在山后古木隐幽处,蔽着几间木屋。木屋前栽种了一片蔬果,周围歪歪斜斜立了一圈矮矮的栅栏。   木屋里,师徒三人正秉烛对饮。   韩门高放下酒杯,看着满桌的菜肴,佯作埋怨:“师父,分明是您的寿辰,您却布了一桌师妹爱吃的菜。再这么宠下去,她更该四体不勤了。”   游儿停下筷子,指着角落的几个箱子,下巴一挑:“瞧瞧我下一趟山,比得上你一年的收获。谁才是四体不勤?”   “你那是投机取巧!”   “我这是随机应变。”   沐阳子坐在中间,捋着胡须慈笑看着两个徒弟久违地拌嘴,一时感慨:“自从你二人在山下买了居所,我也难得见你俩像小时候一般吵闹了。”   韩门高借势道:“师父,您可得好好管管她了,净在山下交些来历不明的朋友!”   “哦?游儿交朋友了?”沐阳子转向游儿问道。   游儿瞪了韩门高一眼,知道是韩门高自己想问,又有些不愿详谈。   一来,韩门高说的没错,相处也不算太短了,可自己确实还不知道江无月的来历,而交往的起因还是因为自己多疑,死皮赖脸缠着人家,说出来恐被笑话;   二来,要是知道江无月为了自己受了伤,师父定要责骂;三么,这里与陇西天高地远的,任她江无月平平无奇也好,身怀绝技也罢,往后或许再难有瓜葛,似也不必多费口舌细说。   想到这一层,游儿倒孤自添上了一抹无来由的失落。相处多日,家世境况一无所知不说,有时甚或忘记查探提防,却还多待她似相知旧友,好像不经意就将她的前尘往事淡了。   游儿顾不上深思,只轻描淡写道:“路上碰到一个家里落难的姑娘,孤身一人想去陇西学医。我就是送她一程。”   沐阳子道:“学医怎么去那么远的地方?”   “好像是有认识的人在那。”游儿边夹菜边囫囵说着。   “你还……”韩门高还想说什么,被游儿在桌下踢了一脚住了嘴。   沐阳子点点头:“自己小心。可莫要让人跟你一起瞎胡闹。”   游儿自知理亏,依然撅嘴道:“我怎地胡闹了?”   “嗯——你沉稳持重,惹出事别把师父抖出来就好……”沐阳子笑道,“酒没了,游儿再去取些酒来。”   游儿起身出门拿酒,走到门口不忘回头横了韩门高一眼,韩门高朝她一努嘴,浑不在意。   待游儿出了门,沐阳子收起笑意,问韩门高:“你师妹这个朋友是什么人?”   韩门高也正色道:“看着柔柔弱弱的,感觉也不像个方士,多半是个普通人。来历倒确实还没去细查。”   “嗯,你得了空就查一查,不过这也不紧要。你师妹古灵精怪,又下山多年,防人之心是有的,不必太担心。还是先管顾我嘱咐你的事……”沐阳子微微压了些声音,“今年可有收获?”   韩门高摇摇头:“没有……”似乎是要再开口,却又停住。   沐阳子将他神情看在眼里,只说:“不急,随缘罢。”   韩门高心不在焉应了,片刻后又抬头道:“师父,自我七岁跟您学道,多年来您一直隐居山林,只问丹炼药,却也未见进展,术法只让我看书自习,偶或指点一二。   弟子下山后,时常遇见些术法一般的方士,就连弟子都在他们之上。   可他们都或是高官厚禄,或是富甲一方,为何师父定要在这几间木屋里,弄花侍草,清贫寡欲,不问前程?”   沐阳子虽不觉诧异,也是稍有沉默,才道:“我与你的父母虽是萍水相逢,只是你爹临终前,托付我将你养大成人。   而你现在已不愁衣食住用,所学也完全足以自保,即便是没有了我,你也可以安平过日。   倦时眠,渴时饮,这是我以为的最无苦闷负担的成人之法。你父母所受之苦,而今成你向往之源……”   沐阳子说到此处,不免唏嘘,仍劝阻道,“高儿学术多年,见惯妖鬼众生,如何不知不论处在江湖庙堂,你我皆是百代过客。”   韩门高不忿:“若是百代过客,世人又为何追逐延年升仙。若是得以延年升仙,又怎会是百代过客?”   沐阳子叹道:“你如何与天地同寿?天地无量,人心有度。即便真得了长生不老,依然终日算计营生,贪嗔痴欲,年复一年,也不过是万物之一,何尝不是客。”   韩门高冷道:“师父既然如此厌世,又为何一直托我奔波寻人,这又是何痴欲?”   沐阳子神色一顿。半晌,沉声道:“你若不愿,自可离去,追逐心中所想。为师必不拦你。”   韩门高将杯中余酒饮尽,起身朝门口走去,未出得门又停下来:“师父又何必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来,我不过是为你考虑。我韩门高又岂是忘恩负义之人。”   说完便大步迈了出去,正撞上抱着酒坛立在门外的游儿。韩门高看了她一眼,就径直回了自己的屋子。   游儿愣愣站在原地,不知这二人因何吵了起来。看着韩门高将自己房门重重一关,只好轻轻走回饭桌前。   桌上饭菜已凉透,游儿把酒坛放下,见沐阳子凄然着一张脸,小心问过:“师父,师兄怎么了?”   沐阳子收回神,强笑说:“孩子气,跟我争论些术理的事。让他自己静一静吧。”   游儿半信半疑,也不想坏了日子。便依然面上喜气着:“菜凉了,我去把菜热一热?”   “不必了……”沐阳子抬手止住她,“把酒斟上吧。”   游儿斟了酒,端起酒杯,笑道:“适才光顾着吃,还未给师父祝贺呢。愿师父松柏齐肩,福寿绵长!”   沐阳子看着游儿烂漫神情,又不禁想到她儿时顽皮娇痴的样子,一时感慨。拿起酒来,连道:“好、好。”一饮而尽。   “游儿……”沐阳子放下酒盏,温言问道,“近些日子,可有认真看书练习术法?”   游儿心里一虚,支支吾吾:“近来……杂事颇多,不大有时间……”   “你这杂事可是从小到大都多得很……”沐阳子无奈之余,忧心忡忡,“若是将来,我再无法顾着你,你师兄又……奔忙他的事,你成日里贪玩,万一遇到难处,自己技不如人,可让为师如何放心得下。”   “师父,你这是何意?”游儿听了这话,又联想方才韩门高说的种种,忽然有些紧张。   沐阳子抬头看着门外的月色,悠悠说着:“人说,五十而知天命。今日是为师五十岁生辰,确乎……也感到了一些事……恐怕,为师时日无多了……”   “师父!”游儿急道,“师父是为了让我好好研习术法故意这般说辞么?我自当努力就是了,何须要在生辰之日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沐阳子摆摆手:“非是我故意刺激你,我近些日子来,确总隐隐有这感觉。生死有命,万物冥合,不必过度伤怀。只望你们师兄妹二人学有所成,为师也就安心了。”   “当日我在后山竹林里听到啼哭声,走近一看,地上一个婴孩被裹了锦缎布料,捏着拳头哭得满脸通红……”   沐阳子沉浸在温暖的回忆里,看着游儿,“我一将你抱起来,你就停下了啼哭,睁大双眼看着我笑。我又见你眼珠浅褐,只猜测是异族流亡路上将你遗弃在此。   我担心照顾不好一个婴儿,然而当时又值乱世,山下百姓唯余自保,我又不忍置之不理,只能将你带回,小心抚养。一转眼,你都已长大成人了……”   “师父……”游儿想说些宽慰的话,却又半字说不出。   “世间一切,不过是缘分聚散,我自是珍惜你我师徒一场的情分。从前只想着你无忧无虑平安长大就好,如今……”沐阳子说着,起身进了里屋。   游儿心里一阵戚恍,独自在外时,想起师父,意识里还是他壮年模样,举目时笑看群山,神采间指顾从容。   现而今,才忽地在意起了他两鬓苍色,行路沉缓,背影落寞。   再出来时,沐阳子手里多了一卷书。他把书递给游儿:“这是我多年精炼写成的方仙道法,其中内丹、行炁、符箓等皆为上乘功法,书室里的那些医书五行之类,虽只是些入门的书册,多些涉猎,博学达真,有时间都看看,定会有益处。今后不可再玩世不恭,万事要多谨慎才是。”   游儿接过书,书封上无一字,翻看书页应是刚刚写成。深感师父已有决意,无法多言。   抿着嘴,重重点了点头。又问道:“师兄方才提到说您要寻人,为何不让我也去找?”   沐阳子面色稍缓,转而和蔼笑道:“只是旧识,但术法诡谲高深,恐你冲撞了人家又敌不过,反将自己置入险境。   即便你有如仙家器物,遇到真正强者,也难全身而退。先提升自己才是要紧事。”   又思付一番,取了纸笔,写下几个字,递给游儿:“这是为师的生辰八字。你适才提说要往陇西那边去一程,正好途经太和山,就替为师去那山中观星楼里占上一卦,算算所剩时日——切记,此事,只可你知。”   这一夜,游儿在自小长大的山间木屋里辗转反侧,最后干脆坐了起来,眼神失焦盯着床板。   忽又想起什么,下了床打开柜子,里边有她从小到大的衣服,有几件还是她幼年时师父亲手给她缝制的过年新衣,后来渐渐长大了,师父觉得自己作的衣服不够抻敨,搭不上他已娉娉婷婷的小徒弟了,便让韩门高带她下山去买。   游儿轻轻揉了揉粗糙的面料,想起小时候穿着它滚泥淌水,嘴角不由弯了弯,眼眸却低了下来。   又在柜子底下拖出一个竹框,里边是小时候师父给她用竹片做的竹蜻蜓竹鞠之类的小玩意。   游儿一一细看了遍,最后从里边拿出一根短竹笛。   拂去面上一层薄灰,将竹笛吹孔放在唇边。犹豫之下,又放了下来。   游儿生平第一次有了孤单的感觉。转念竟想到了江无月,想起她曾说在别人家住多有不便……也不知她住不住得惯……   蓂荚:出自《竹书纪年帝尧陶唐氏》 第15章 罗浮山八   隔天晌午前,游儿推开进宝居大门的时候,正看见江无月倚坐在桂树下的石头上弯腰数着落地的蓂荚。   见门开了,江无月停了手,直起腰望过去。   多日来水足饭饱,不多辛劳,江无月总算是有了些光彩气色,原本消瘦的脸颊,也渐渐丰润起来,轮廓线条也较之更为柔软,端得一副孤月沉静,面璧无暇,看着又长了两岁一般。   今日她又换了一袭白衣,在宁静的一方小城中,神鬼不入的院落里,晾着时光,数着年岁。   她以后可会过得这样的日子,我自己又会将如何……游儿察觉到对方的微小变化,按理该是赞许一番自己的功劳,却也发觉自己随即变得多愁善感起来,想甩开这些杂乱无章的思绪,即便不去想了,心里却还是莫名的压抑万分。   江无月见她站在门口发怔,便把手里的荚放回地上,准备起身之际,游儿已恢复了往日的嬉笑,走进院中来:“我今日起晚了,昨晚上酒喝多了些,你等久了罢?”   江无月摇摇头,想起厢房里也放了很多酒,便问道:“你很喜欢喝酒?”   游儿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往日只是跟着师父师兄一道,喝惯了,一时想不出答案,只随口说:“嗯,喜欢吧。”   又问:“你呢?可从没见你喝过。”   江无月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摆:“我娘不让我喝。说酒易弥乱心智,不可无刻不清醒。”   “你家教未免也太严厉了……”游儿带笑指着一侧厢房,“里边的桂花酒,入口柔和淡雅,你却是可以尝一尝的。或者明日出发时,带上一壶路上喝。”   江无月闻了一夜的怡人酒香,确有动过心思。此刻也只是浅浅一笑,不多表态。   游儿见多了她这不冷不热的反应,只半蹲下去,随手拨弄着地上的荚:“这里可还住得惯?”   江无月望着几个荚壳在她白皙的手指间拨来滚去,不住走了神。约是听到有声音,才抬眼复问:“什么?”   “你之前说,在别人家住不方便。我问你昨夜睡得可安稳?”   江无月低眸忆着枕间的清香,诚实道:“安稳的……”   “那便好……”游儿悦步走向大门,对她招手,“走吧,先去罗浮山玩玩。”   出了新越镇,不到二里地就到了罗浮山脚下。   沿路是大片的田地,期间零星有几户农家。沿着山路越往上走,越是森幽,古木参天林立,不断的有悦耳溪水声传来,又是夏日间,虫鸣啾啾,穿透山野。   游儿在前方领路,初时还表现出几分雀跃,不多会儿就有些反常的安静,只默默走着,偶尔路过某个地方,会闲聊几句童年在此的趣事。   江无月一一听着,竟有了些许不习惯,不知她可是昨日发生了什么。   想是和见了她师父有关,当下也找不到立场来问。直莫名被她影响着郁郁一路。   两人走到一山坳处,再往前几步,一片藏匿在群山之中的湖水赫然出现在眼前。   湖不大,但是碧波明净,湖中还有两个小小的岛,几只赤鹭在其间穿梭觅食。   江无月见了此景,情绪却愈发低下来,随意找了块大石坐下。   游儿没有发觉,只负了手站在湖边。突然眼睛一亮,唇边染起班班笑意,小指放在嘴边,吹出一声响亮的哨音。   紧跟着,就见一只赤鹭展翅而飞,略过湖面时朝水中轻灵一扎,而后口中衔鱼而出,直朝着游儿飞来。   游儿轻抬一臂,笑逐颜开看着那赤鹭落在她手臂上。另一手接过赤鹭口中的鱼放在地上,又从衣兜里拿出些虾干,撒在湖中。那赤鹭便朝着虾干振翅而去。   江无月被这情景吸引住,问道:“这是你养的鸟?”   游儿回过身,笑说:“算是吧。我小时候想吃鱼,怎么都钓不到,师父说我太心急了,便让我换个方法。我看这些赤鹭抓鱼厉害得很,就挑了一只小的驯养。”   游儿捡起了地上的鱼,指着不远处一个石碓:“你瞧,那是我第一次成功让赤鹭帮我抓到鱼的时候,师父给我搭的烤架。”   说着就朝那处石碓走了过去。   江无月随手拾起脚边的树枝,也跟了过去。   游儿在石碓旁坐了下来,瞥眼就看到江无月手里的树枝,掩不住地会心又笑:“可不得了了,江无月还会读心术了。”   江无月也淡淡笑了笑,嘴上却正经道:“可从未听说过这等术法——要是有的话……”   游儿边忙着生火,边不甚在意地接道:“有又如何?你想学?”   “想学……”   游儿显然被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所诧异,没明白一个看起来对周遭冷冷淡淡的人,竟然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个答案来。   遂停下了手里的活,凑近望着江无月,一脸好奇:“你要读谁的心啊?”   一对桃眼映着水波灵灵,浅褐秋瞳凝睇而盼,只消再多一分,就能让脚下百媚丛生。   江无月仿佛被慑住一般,挪不开眼,也想不了事儿,更不知该作何解释,只愣愣地望着她。   本来江无月眼睛就比别人清亮些,游儿被她盯得心里发慌,就好像已经在被读心了……   又自认自己坦坦荡荡,潇洒得很,便鼓了气迎着那目光看回去。   看着看着,心又虚回去了,倒不是想起自己说了多少谎,骗了多少人,而是她似乎在江无月的眼睛里,看到了别样不可名状的意味……   赤鹭破水而过,江无月终于回了神,才发觉两人相视良久,忙又不自然避开,抽出口气道:“谁欺负我,就读谁。”   一身冷傲绝尘,说这可爱的话。游儿当即忍俊不禁,笑得开怀。   江无月被她笑得不大自在,只岔开了话题,指着湖心处,问:“这湖里有什么?”   游儿缓缓敛了笑意,不解道:“能有什么?自然是有鱼了。”   “底下呢?”江无月追问。   “底下?无非就是水草,落石……这湖不深,我小时候游过的。你要是想去湖心的话,喏……”   游儿指了指湖的另一侧,“那边有条小船,有一年,师兄跟我打赌输了,我让他费了好大气力给我做的。”   江无月顺着指尖方向望去,果然在湖边泊着一只乌篷船,船篷还挂了门帘。   游儿穿好了鱼,生火烤上:“我有时会将船划到湖心,然后躺在船头喝酒看月亮,可舒服了。”   江无月目光有些涣散地望着湖面,神色难辨。   提起了师兄,游儿心里又涌出一片茫然,好像以往无忧无虑的生活正在和自己慢慢撕裂开,而现实又并没有确确实实地发生什么天翻地覆的事。   这种感觉让她堵得烦闷。却听到江无月问起:“怎的没见你师兄?”   游儿轻拈树枝在指尖翻动:“师兄一早就下山了。罗浮山很大,我们现在的位置是它的腹地,往南再过三个峰,才是我们住的地方。”   鱼皮已经烤干了,香味渐渐漫开来。   江无月看着架子上的鱼,脑中闪过个念头,问道:“你可知道有一个水之精,「以其名呼之,可使之入水取魚」?”   游儿笑着揶揄道:“你一个闺中小姐,怎偏喜欢看那么些奇书?”   这是游儿第一次将心中粗浅不定的判断宣之于口,她依然静静笑着,眼睛看紧了江无月脸上的细微表情。   江无月也确实不负所望地愣了一下,却对「闺中小姐」一词不作多应,只面不改色道:“有趣……”   “我看你才是有趣……”游儿失笑,也不知是笑她闷声讷言,还是笑自己断人不清,“我自然是知道了,那水精名唤庆忌,我哪有那般深厚的功力,能驭动庆忌。”   江无月半是玩笑半是疑惑地:“我这一路听起来,你功力不济,术法不全,你师父是怎么放心让你独自下山的?”   “那是因为我——”游儿顿了一下,丽目从旁一斜,嬉皮笑脸道,“因为我聪明啊。”   她脸上常挂笑,粲然的、狡黠的、无邪的、肆意的,汇成一泓春水。   江无月站在这湾水边,涟漪轻轻漾过她的脚尖。她低头看着有些浸湿的鞋尖,不想往后退一步,又无法往前迈一步。   “好香——”游儿又翻动了一下烤鱼,然后打开了随身的桃木盒,取了两个小瓶子出来。打开瓶盖,将里边的辛香料撒到鱼上。   江无月不觉暗笑:“你这回倒是准备齐全。”   游儿道:“还有更齐全的呢。”   说着又打开盒子,拿出一叠纸包,递给江无月:“总不能光让你看着我吃。”   江无月接过纸包,打开一看,是一包散着乳香味的点心。   “今天回去路上买的九重糕,这家的点心我打小就喜欢吃。你尝尝看。”游儿自顾说着,将鱼从火上撤了下来。   江无月的味觉里没有太多甜腻的记忆。手中的糕点深浅颜色交叠。咬下一口甘甜软糯,呼吸间米香四溢。   虽不知只是举手之劳,还是别有它意,总之多得照顾,江无月自是不大坦然。   她搁下手里吃了一半的糕点,道:“我现下腿脚好了,可以自行去陇西,你大可不必徒增辛劳。而且,我也用不了那么些钱,你且收些回去罢。”   游儿一听,有些怅然,面上无太多表情,只咽下口中的鱼肉,淡淡回:“我师父昨日差我去趟太和山,去陇西要路过那的。我便也只送你到那了。”   江无月还在想着旁的事,未待出言拒绝,游儿已经掸手站了起来:“天色不早了,我先送你下山休息吧。”   江无月只想着总归是要分开,届时再打算也不迟。便有意无心地应下了。   庆忌:出自《白泽图》 第16章 九凝山一   这一日,进宝居的大门鲜见地开了个大早。   游儿带着江无月到街市上采买了些路上的吃穿用度,又搬出了擅自寄放在自己家里的那箱黄金放进马车里。   头顶一片天明气朗,江无月已在车前坐定。   游儿跃上一侧,抄起缰绳,利落一喝,马蹄踏起,朝向西北方向扬尘而去。   半个多月后,恰逢雨季。雨势不大,却也淅淅沥沥下了好几天。   两个人倒是轮流一人在车里,开启侧窗,一人在车外,披了蓑衣,怡然自得地行路听雨。   最终还是江无月看不过去了:“这马儿又淋了一天的雨,附近可有避雨处让它歇一歇。”   游儿伸腿搭在窗边,靠坐在车厢一侧的行李上,手里摩挲着短笛,望着窗外的雨:“傍晚之前应该可以到浈州。去那里歇吧。”   手里的短笛放在指尖打了个转,又道:“我认识一个老头正好住在那,倒是可以顺道去拜访一下。”   “老头?”江无月侧过身看向游儿。   游儿也将视线从雨幕中收了回来,吟吟笑道:“嗯,他叫朱达博,我的忘年交,之前偶然结识的。是个方仙道家,现在在浈州州牧府里做客卿——特别有钱。”   她表情灵动地说着后边四个字,江无月笑笑转回了头,又听游儿调声懒懒道:“这赏雨啊,还是得去朱老头家,亭台轩榭,翠竹落英,诗情画意得很。”   江无月不甚在意,垂首自顾想着事,又粗粗盘算了下行程线路。   过了半晌,忽问起:“此去陇西,可是要路过九凝山?”   “九凝山?”游儿想了想,“确实会途径九凝山的边界。怎么?你要去吗?”   江无月不好妄作答,只说:“若是时间充裕,想去看看。”   游儿掩嘴笑着,身子朝前够了够,逗她:“我早前可听人说九凝山上住了只千年的狐妖,你当心被她诱拐进山,出也出不来了。”   江无月自然晓得狐妖魅术,确有忧心,只轻哂道:“你怎知那是只雄的?”   “便是只雌的……”游儿笑道,“狐妖变化多端,诱惑众生,哪管你是男是女。”   又道:“不过还有一说,那狐妖已经渡了劫,升仙去了——谁知道呢。听说她还在九凝山某处布下了奇阵,多少出类拔萃的方士前去破阵,都没能活着回来,渐渐去的人也就少了。若是她真升仙了,倒不知那阵这会儿还在不在。”   江无月道:“她为何要布阵?”   “估计是为了清修吧……”游儿又往后一靠,“早前很多方士听闻那狐妖美得倾国倾城,都想去一睹芳容,狐妖不堪其扰就布了个藏身的阵。   后来又常有方士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树立威望,举全派之力前去破阵的。   再后来么,不知何处传出说那狐妖已修成了仙,能知千里外的事,大概想打听什么奇珍异宝的下落吧。”   江无月思来想去,找那狐妖虽在计中,也属下下策,暂且不再深究。   时间算得正好,果然在临近傍晚的时候,入了浈州城内。   游儿驾车,绕过几个宽巷子,在城偏一隅,勒紧了马缰停下。   江无月举目看去,长长的围墙上铺有青色瓦顶,门脸倒是含蓄大方,匾额上苍劲的「醉观园」三字。   江无月心领神会勾起嘴角:“莫不是你的酒友?”   “他确是爱酒,家里藏了不少名酒,就连两个钟爱的徒弟都取了酒名,一个唤作「清云」,一个唤作「流霞」。”   游儿嫣然笑着,从行李间摸出一个葫芦挂在腰间,下了马车,轻轻扣门。   不多时,门便开了,迎出来一个小童。   小童见来人,惊喜着喊了声:“游姐姐!”又把二人让进门,牵过马车自去打点。   一踏入园中,仿佛方才犹在耳畔的闹市喧杂都如云烟散去。   一条窄窄的石板路,被路两旁的翠竹相夹,走出数十步,有一个小天井,天井中央是一棵桃树,尚不在花期,也算得繁茂,独自历历成荫。   背后的窗洞透出部分山石和水泽光亮,左右是两条廊道。   顺着右一侧进去,是长屋曲廊,亭台水榭在莲池之上,池内的荷叶鲜绿,其上汇了汩汩雨水流洒下来。   对着的一侧还建有临水廊舫。再穿过一个月洞门,绕过重峦叠嶂的嶙峋假山,就可见几处高台楼阁,坐于葱郁之下。   江无月钦叹:“确是大手笔。”   高台一间楼阁处,一个墩实的胖老头不知何时已立在阁外栏边,浑圆的大肚先入了眼,后才注意得到他微垂的脸颊挂了两腮饱满赘肉,笑起来眼睛眯成一线,因为气色红润,倒显得有些慈眉亲善。又多少与这清幽别致的园林格格不入。   老头笑眯眯望着来人,音色宏润:“小游儿,每次来都不事先说一声。”   游儿也朝他眉怃扬声:“就来你这避避雨,有甚好说。”   又回头对江无月道:“这老头就是朱达博。”   待上了那间楼阁,朱达博已坐回主座,沏好了茶,左右两盏。   见二人已进了屋来,也不起身,看了江无月一眼,便微笑着朝游儿道:“这可是头一回,小游儿不是一个人来我这——还带了个小仙儿样的人来。”   江无月微微一怔,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   游儿先笑了,示意江无月在她对面坐下:“哪里仙了,我可亲眼看着她沾了一路的人间烟火。”   “明明是个见之忘俗的人……”朱达博道,“怎么,你还把人拖进红尘了?”   “我可没那个能耐……”游儿先端起茶盏解了渴,才道,“我朋友,江无月。要去陇西找白鹿真人,我正好有事要往那个方向去,就搭了个伴。”   江无月便朝朱达博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朱达博反倒一脸稀奇:“白鹿真人?”   游儿趁机打听:“对对,就是那个当年的医经道首。你可有他消息?他还在不在仁寿山?”   “这……”朱达博眉间的厚肉拢起来,“早没有他的消息了,传言不是说……”   朱达博忽然停下来,察了江无月一眼。   江无月眉端微皱,心下只略作平复,便坦然道:“朱先生,但说无妨。”   朱达博授了意,点点头道:“白鹿真人行医之地众多,的确也曾在仁寿山附近治病救人。不过据我的消息,白鹿真人十几年前就已经羽化归天了——我这消息也不十分确凿,可以听个七八分。”   江无月面沉一瞬,便恢复了常态。只是桌下手指攥了紧,如何也松不下来。   游儿偷眼瞄着她,想了些慰劝的话,还没开口,就听朱达博说道:“江姑娘找白鹿真人何事?若是要学医的话,州牧府里,医经名士也是有的。”   江无月语调平静:“多谢朱先生好意。待我先去找过,再做打算。”   朱达博还想再问,游儿已经从腰间取下葫芦,拔起塞子,酒香就绵绵流了出来。   朱达博被引了去,抚掌大笑:“可是你那师父酿的桂花酒?”   游儿又将塞子盖上,递给朱达博:“晚饭时,咱俩再喝过。”   “你这个师父虽是神秘得很,酿出的酒倒是十分好喝……”   朱达博一脸欢喜接过酒葫芦,不忘调笑一番:“你个女娃,腰里挂个葫芦的逍遥气派,倒可与壶公一比。”   游儿一愣,转而盈盈浅笑:“那我可比不上。”   倒是江无月忽然问起:“壶公是谁?”   “你既要行医济世,怎地连壶公都不曾听过?”朱达博哑然失笑,“数百年前,有一个身怀绝技、乐善好施的卖药人,传说他的药,从不二价,凡是用了他的药的病患,皆可当天痊愈。他虽日收钱数万,却都将钱布施给困苦饥饿之人。   因为他诊病卖药的地方常常悬着一个药葫芦,更有传说他那葫芦里装着乾坤天地,与此世间无异,故世人称他「壶公」——   不过,后人得见者少,你未曾听过,也情有可原。反倒是他有一弟子,在后世方士间流传更广一些。”   江无月道:“莫非是这弟子医术强过壶公?”   朱达博笑道:“非也,而是其经历更为曲折,且还有一个缘故……是说有一日,汝南郡一个管理集市的官员,名叫费长房,在酒楼之上饮酒,看见楼下的街边,正悬着药葫芦卖药的壶公。   费长房起初并没有在意,待他一直喝到楼下集市关张,行人散去,就见那老翁悄悄跳进了葫芦里。   费长房惊讶之余,更断定这位老翁绝非等闲之辈。于是恳切求拜壶公为师,并追随壶公进山学习方术。   谁知还未学成,费长房因思念家乡想下山去了。临行前,壶公疼惜弟子,特为他制了一张符。   此符遇水不融,遇火不化,持符在手,只需念动符上咒语,便可鞭挞百鬼,令其灰飞湮灭,驱逐妖邪,使其不得近身,世人称其为「壶公符」。   费长房一路携此符,震百鬼,慑妖魔。哪知后来,壶公符无故丢失,费长房竟被百鬼所杀……自此,壶公符一直下落不明。”   江无月听罢,低眸默然片刻,方道:“如此说来,这符应当仍在世间某处。只要不被有心人得以利用,也可算一道民生福祉。”   朱达博点点头:“确实如此。不过,传说罢了,是否真有壶公符,年代久远,今人也难以佐证。”   游儿见他二人聊得正声正色,不适地撇了撇嘴,往椅背一靠,转了话头问朱达博:“你那两个乖徒弟呢?今日怎的不见人影?”   朱达博笑答:“州牧欲拓宽州内河道,带他俩和几位方士门客查探祈禳去了——看天色,也差不多是时候回来了。”   “我看你这客卿倒是闲适得很……”游儿酸道,“收着人家的俸禄,盖了那么大个园子,然后躲在里边吃茶。”   朱达博咂嘴:“我一早就让你过来了。就凭你机灵的脑瓜子,你若是做了这客卿,不也拿着高额俸禄,何须终日四处奔波。”   游儿道:“什么俸禄不俸禄的,我可伺候不来那些大人。”   “这话说的……”朱达博笑道,“我是秋蛇春蚓,也比不了那些个跳虎腾龙,不过是混口饭吃。”   游儿道:“你这一路青云,怕是不久就混到国师府里去了。”   朱达博连连摆手:“不去不去,国师才看不上我这等出身旁门左派的……”   正说着,门口进来两个少年。二人先见了游儿,不敢多看,只羞涩地垂面笑了,才对朱达博恭敬道:“师父,晚饭已备好。”   朱达博起身向江无月介绍道:“这是我两个徒弟,流霞,清云。”随后拿起游儿送来的酒葫芦,眯了笑眼朝游儿晃了晃。   游儿了然。几人一道往饭厅走去。   壶公符:出自《神仙记》 第17章 九凝山二   夜色不浅,覆着阴雨的天气,屋外已是景深如墨。   轩内的几人,除了饮茶的江无月,皆染了七八分的醉意。   游儿最近时有反常的兴致不高,摇晃着站起了身,就要回客房歇下。朱达博差人去送,被游儿推了。   只自己虚晃着步子,穿过曲廊,却没往客房走,转而过了另一洞门,沿着莲池边,晃晃悠悠到了廊舫。   江无月恐她大意踩进池里,小心翼翼跟着她。直到她在舫头外檐下靠了跟柱子坐下来,才松了口气。   石舫临水而建,构造如逼真船体,装饰雅致得体,形态轻盈,微风拂过,水波灵动,好似在夜间行船。   舫舱建了二层木楼,楼内今日并未点灯。只有莲池岸边,沿路的石灯笼,熠熠烁着光,映照出挨得近处的缕缕雨丝。   虽已是深夜,还未出得盛夏的南方,空气闷湿得紧,暑气依然未散,加之刚才一路淋了些细雨,游儿的长发沾染了些湿气,从肩头滑落下来。   游儿佝着头,手指卷了发尖,像是醉懵了般呆愣着。   江无月在她对面柱旁笔直坐下,静静等着她。   只是游儿穿了夏日的水白薄衫,虽是外还有鹅黄轻纱笼着,酒散出的身体热气混着雨湿,近前的火光朦朦胧胧还是将她柔桡身段勾勒出来。   江无月勉强挪开视线,又细听了一番四周动静,确定无人,才散散望向游儿身后的层层荷叶,叶子盛满了雨水便抖晃两下。   过了一会儿,游儿像是醒了过来。抬起头,莹目惺忪,娇娇地醉笑着启了芳唇:“江无月,你是不是妖怪?”   江无月早对她的玩笑话波澜不惊,只随笑道:“这回又是什么缘故?”   “嗯……”游儿像是在想,又像是什么都没想。只是斜倚着柱子,眼神倦倦地沉下来,滑过江无月的莲瓣下颌,停在她胸前包袱的结扣上,最后落在了自己脚尖前。   江无月等了许久,没等到她的下文。   直到江无月以为她快睡着了,她才稍稍直起身,摸出一根短竹笛,手指按在音孔上,不再动作。静了半晌,才又歪着脑袋问:“你会吗?”   江无月道:“会一点……”   游儿展颜一笑,伸手把竹笛递了过去。   江无月看着面前的竹笛,又看了看游儿弯眉巧笑的的神情,犹豫片刻,便起身接了过来。   短笛音色高亮,原本是游儿为了驯那只赤鹭让沐阳子给她做的,后来倒是沐阳子上了心,又编出几支曲来,皆是清新愉悦的乐曲。   和现在听到的这一支,全然不同。   江无月立在檐下,双目低垂,衣袖将笛膜掩了一些,薄唇微启,轻轻送气,一旁的石灯笼的火光摇曳疏影。   一调浮风,卷了雨声一并扬起,自在穿梭过晦暗幽秘处,窥入点点浮光后,曲意豁然辽阔,天清地朗,与万物同气,携万灵同游。   终归于一段殊途同归的长绵韵味,清幽委婉,缓缓落入池底,被交叠的荷叶密密覆盖住,不复往来。   江无月仍是那身白衣,一手衣袖垂落在举起的弯肘间,玉臂莹辉,素影清寒。   游儿酒意未退,耳畔是古意盎然的笛声,绵延回响,拂乱晚风空自惆怅,醉眼迷离望过去,地上雨雾轻卷,那人好似飘然立在薄烟之上,似真犹幻,宛若失意孤仙临在自己面前。   游儿神思里,勾出了一丝眷恋。不知是眷恋这苍黄的曲意,还是眷恋这出尘的雨夜,又或是,眷恋这眼前人带起的一场荡气回肠……   江无月已经回过身子,神色未变,只是眼里有些寂凉。她走到游儿面前,伸手交还竹笛。   游儿尚在出神,忽见眼前白皙的手指,方回过神来,接下竹笛,勾了嘴角问道:“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江无月道:“我也不知,只是小时候听过。”   “倒不像今人作的。”游儿把玩着手里的竹笛,还有多少要问的,问她生在哪个仙人洞,问她对凡间可有怜,问她日后回了天,可还记得起这月桂酒香香上檐……   不对,她今夜没喝酒,游儿低头自嘲笑着:还真被朱老头那句「仙儿样的人」给扰了。   游儿仰起微酡的醉颜,反手指向二楼:“我们上去玩?”   江无月未来得及回话,便被勾过了手肘,往舫舱里走去。   舱内窗户紧闭,只在门启处透进一扇昏暗的光来。   游儿摸索着往前走,不时撞到桌角椅背,吱嚓声此起彼伏,将夜的寂静撞碎了一地。游儿听得热闹,走得更加肆无忌惮乐此不疲。   江无月知她玩心正起,又恐她摔到。翻手一把扯住她的手腕:“你是不是忘了你有祝火符?”   游儿还在酒意里,脚步不稳,一个踉跄险些撞到江无月身上。   她借着江无月的手劲及时刹住脚,就闻到清甜的气息呼在自己脸上。   江无月背对着门,只给她留了一侧精巧的下颌角浅浅映着淡黄的光。   她觉得今晚这酒有问题,或者是方才那曲子有问题,或者其实是面前这个人,有大问题。   不然为何她一直胸口满涨,好似一腔肺腑,竟脱不出口半字。   江无月见她又呆愣上了,也分辨不了她这酒究竟如何浓淡,她现下又清醒几分,只好将她慢慢拉到身后,自己在前头微微眯了眼,将室内情景模糊看了个大概,然后拉着她,找到楼梯口,缓步上了二楼。   一楼尚有曲径边的烛火透光,二楼则是近乎漆黑一片。江无月看得有些吃力,生怕游儿又玩闹起来,箍紧了她的手腕,徐徐往前摸索。   游儿的慌乱和镇定都突如其来,镇定于晓得她眼力过人,只消亦步亦趋跟着就好;   至于慌乱什么,游儿喝了酒,可想不清楚这许多事,也因为喝了酒,便由它不得而知去。   仿佛自己现下是个眼不能视的盲人,周围一切都不可探知,只有无边黑暗,和一只纤细的手。   如同方才的笛曲,穿过层层幽障,带着她往前走。雨声渐渐大起来,盖住了脚步声,盖住了心跳声,更盖住了呼吸声。安心七分,又烦躁三分。   腕间凉意一松,游儿的安心荡然无存,全剩下烦躁。   又听到窗销松动的声音,游儿知道她们走到了窗边,江无月就要推开木窗。   她想叫住江无月,想短暂地滞留在这片黑暗里,可是找不到理由。   窗外黯淡的火光躲开窗上的油纸溜了过来。   暑气散过一些,几缕清凉随光一并送了进来。   要留取心魂相守,游儿好歹收敛住,脸上挂出平常的笑,斜身靠在窗边,看着被拦在天边的一抹极暗的光,融在夜色里的薄影蒙蒙,销在烟雨里的亭台山峦。叹道:“早先就该上来登高眺远的。”   江无月一手扶了窗棂:“现在景致也是独特。”   远望淡墨山色,近听雨打莲叶。在此坐赏烟景,惺惺调琴,确实是赏雨的好来处。   只是沉默总是易牵出神游,游儿思绪又飘然而起,望着迷蒙远山,许是长篇思虑过于自我,再附上酒意麻了舌尖,让她启齿都不甚明晰:“若是你没有遇见我,说不定现在已经到得仁寿山了。”   江无月半猜半就的听出来了,但或许没听明白,因为她语焉带了溶溶的笑:“你可说过你是我的贵人,我合该要遇见你的。”   “我那是说着玩的……”游儿低眉讪讪,“况且我也没帮到你什么。”   江无月曲指紧了窗棂,哪见过她这怊怅若失的模样,由头还是自己,忙道:“若是没有你……此刻我兴许还在冒着雨找野果子吃——你确是我的贵人无疑。”   游儿心满意足地笑了,不再细纠。眼波顾眄着窗外烛火微光下,湿润的石板上的点点亮泽。   只叹光线过于幽暗,再多的景致现下也不得欣赏。便呵着酒气,傻傻说了句:“若是能就着月光赏雨,当是美极。”   江无月知她醉意未消,只浅笑应着:“若是有月,何来的雨。”   “也对……”游儿斜过眸子向江无月的脸,醺然暗中,也看不分明,却还凝凝望了多时。   江无月被她看得羞赧,不自在地提醒一句:“不是赏雨么?”   “可不正在就月赏雨么……”游儿轻轻笑了,自知此话听来多有调笑,醉眼朦朦间哪里知道江无月此刻是何种神情。   更借着酒劲后起,俯身朝窗边一趴,偏着头,眯眼望着江无月,喉啭含娇,“我头一回见你就觉得月光在你身上都较别人更亮些,你说说,是什么缘故?”   江无月收回扶在窗上的手,认真思索了片刻,道:“我白……”   游儿闻言,笑得直拍窗框。   江无月隐在光外,也轻轻笑了起来。   待又闲谈几句,酒力带出疲乏,游儿困顿不已,撑着倦意领了江无月各自回房睡下。   直至翌日晌午,几人才陆续出得门来,聚在高阁外的石桌旁,喝茶絮语。   朱达博先问起:“昨晚可有人听到笛声?”   流霞困惑地摇摇头:“我睡熟了,未曾听到。”   清云也道:“我好像迷迷糊糊听到一点,印象不深。”   江无月心里绷了紧,确实昨晚无论怎么遮盖,笛声难压。   “我在廊舫听雨时候吹的……”游儿从袖间抽出短笛把玩着,笑问,“好听吗?”   “这什么曲子?让人当真好眠……”朱达博道,“小游儿,不如我把乐师叫来,你教他两日再走不迟。”   游儿张口就来:“我之前在东南一地偶遇一位五行高人,花了重金央她教我的。走前千叮万嘱,不可将曲谱传给他人。你要是想学,派人过去寻她好啦。”   朱达博大笑:“少搪塞我。晓得你见闻多广,不教就罢了。你难得过来,不妨就多住两日。”   游儿望着天边渐渐亮开的云层:“此行还有要事,不便多留。”   又转头对朱达博笑道:“回程若是再经此地,定来你这讨酒吃。”   朱达博忙又提醒一番:“你这回给我带的酒可比往常少了,下回记得多带几壶。”   游儿笑着应下。 第18章 九凝山三   雨一过,山间就云烟氤氲起来,草叶滴滴摇落,斜阳打着碎影贴在山洞洞口的岩石上,洞内不时传出一阵轻咳。   花魄坐在洞口附近的阴影处,不甚在意里边的动静,只戚戚艾艾地望着石壁上的光。   她心中苦楚,无处消解,满心的怨愤,无人能诉。仿佛天地间所有的不甘、失望、怨恨……   通通充盈着她的身躯,浸透了她的骨髓。她甚至没有气力攥紧拳头,即便攥紧了拳头也不知该向谁挥去。   她有气力抬起手,想碰触一下夕阳的光。可是她不敢。便只能挨近望着。   走这一路,山妖精怪都对她避之不及,她也早习惯了这份孤苦,更何况现在,她身边还有一个她钟意的人。   陆常山的出现,让她看到了希望,一种不同以往的、干净纯良的、她心之所向的野望。   即便她知道这希望定会一点一点消亡,但是有一时,是一时。多看他一眼,自己就多一分慰藉。直至一切烟消云散。   念头到此,她惨白的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站起身转进洞中。   陆常山斜靠着洞壁,形容枯槁。眼睛依然系着布带,手里握了一个香囊,只用拇指轻轻抚着,香囊里是干燥过的秦艽花。   不知是时间久了,花香淡了,还是嗅觉受花魄影响出了问题,陆常山已经闻不到秦艽花的味道。   也发觉了最近听觉有些失灵,直到花魄已经走到近前,他才听到脚步声。   花魄在他身边蹲下来,深情脉脉地看着他。她还是可以触碰到光的,她的光就是陆常山。   陆常山感到她冰凉的手指触碰到自己的脸颊,陡一瑟缩,轻声问道:“花魄,你让我帮你做的事我已经做完了。你可感觉好些?”   花魄浑不在意,又伸手往前,指腹贴着陆常山的英朗下颌滑过,幽幽道:“自然是好些了。”   “那……”陆常山偏开头,迟疑片刻,“你几时送我回峨眉山?”   花魄神色痴迷:“雨住了,日落了,便可启程。”   陆常山极力想掩饰内心的喜悦,但还是被花魄感受到了。   她低头看了看陆常山手里的香囊。   陆常山身体越发虚弱,她早可以夺走香囊,随意扔弃在随便什么地方。不过,她没有这么做,只是冷眼看着。   洞口处的光线渐渐昏暗下去,天边澄出一线墨蓝。山间行人各怀揣心事,有意无意地将其收拢藏在久违的月光之下。   山腰下流淌过一条小溪,溪水清澈见底。   倒是把游儿愁坏了,来回几趟也没见着个鱼影。   江无月安顿好车马憩处,已经取出了干粮,见她还在找鱼,四下看了看,说:“你不去上游找找?。”   “去过了,没有。我要去下游。”游儿边说着边闷闷离开了。   江无月瞧着天色将晚,有鱼无鱼其实也看不大清了。便默默起身,往上游走去。   上游林深,不似先前车马停靠处开阔。江无月隐在繁枝下,站定在溪水旁,耳听得游儿已经走远,转头直视着水面,轻轻念了一声:“庆忌……”   水面波动了两下,中央缓缓打了漩,漩越来越大,已经快要见底时,两条小鱼从旋涡中被甩出来,直掉到江无月脚边。   江无月低头微微皱了眉:“还真是没什么鱼……”   游儿两手空空回来的时候,江无月已经搭好了火堆。她垂头丧气坐下来,先不悦地生了火,又不悦地打开了干粮包。   江无月明知故问地:“没抓到?”   “没有……”游儿嘟囔着,不忘辩解,“天晚了看不清楚。”   “我说了去上游找。”   游儿听出她言语中的笑意,雀跃道:“你抓到了?”   江无月朝她身后抬抬下巴。游儿侧过身,借着火光,果然看到两条巴掌大的小鱼。   江无月有些歉意:“不够的话,就吃点干粮吧。”   “够了够了……”游儿忙活起来,仍奇道,“这可怪了,我上游明明去过的,半个鱼影都没见着。”   “嗯……”江无月也是不晓得受了谁的潜移默化,“大概是我看起来可亲一些。”   游儿白了她一眼,一肚子腹诽懒得说。倒是回头时,扫过一眼江无月的干爽的白缎靴面。不再多问,专心烤起鱼来。   火苗小过了几轮,江无月适时添补着柴火,山里暑气弱,何况已是更深露重时。   游儿困意上来,又不知怎的不舍得睡过去。从车里抱了件厚袍子出来,挨着江无月呆坐着,两手支在膝盖上捧着脸望着漫天繁星,没头没尾地问了句:“江无月,你会占星吗?”   “不会。怎么?”   “随便问问……”游儿弯眼笑了,“感觉你会的挺多的。”   江无月转头过来,看着火光在她晶莹琥珀般的眼睛里闪动,牵出她娇妩秋水里平时难见的不可名状的一抹忧思。   自己心里便跟着一紧,手指捏弄着袖口布料,游移不决。   辞将将在脑子里措得个开头,就听那忧思之人漫不经心道:“江无月,你会讲故事么?”   江无月没有讲过故事,却怕惹了她失望一般,没有说“不会”,只问:“你要听什么故事?”   “坊间谣传也好,老生杂谈也罢……”游儿撇过脸来,言笑晏晏,“妖魔鬼怪,儿女情长……你便信口胡诌都好,随便什么故事。”   江无月稍作斟酌,徐徐开了口:“很久很久以前……中土大地上战乱不断,其中一国在纷争中连年战败,渐渐兵少粮缺。国中上下束手无策、一筹莫展。   这时,有一年轻将军向王献计,欲率一队兵马前往人迹罕至的蛮荒之地。   一来可以开疆拓土,二来,若是在当地结识了新的部族,还可向部族首领借兵,绕到敌国后方,攻其不备。   获得王的许可后,年轻的将军就率领了手下士兵,溯流而上。   长途跋涉数年后,将军终于崇山峻岭间,发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部族。   这个部族城池庞大,建筑奇特,百姓穿着也各异,这里就是古昔国。”   游儿本就沉沉欲睡,听到这,不免强打精神笑道:“可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叫你胡诌你还真杜撰上了?”   江无月不置可否,接着说道:“将军发现此地物产丰富,甚至用黄金来打造兵器,不由喜从中来,以为兴国有望。   待入城后,确也受到了淳朴昔人的热情接待,并顺利地拜会了昔王。   可是昔王拒绝了将军的请求。昔王告诉他,昔人只求保住生活安宁,并不愿意主动参与战事。   就在这时,中土传来了亡国的消息。将军返回的路途,也被敌国占领。   将军无法再回归故土,也无力借昔王的军队夺回家园,悲痛欲绝。   昔王感念将军一片忠诚,留他和他的部下在古昔国住下。   但是将军终日郁郁,心如死灰。终于有一天,他心中苦极,大放悲声后,就要拔剑自刎。恰巧被昔国公主撞见,将他劝下。   安宁富足的昔国的生活,让将军内心慢慢平静下来,他渐渐融入了这里的生活,并和昔国公主互生了情意,结为连理。   在昔王死后,将军便成了新的王,开始治理古昔国,繁衍后人。又过了很多很多年以后……”   江无月的故事还没讲完,忽觉肩上一沉,游儿脑袋搭过来,靠着她的肩膀睡着了。   江无月立时正襟危坐,一根手指头都不敢擅自勾动,半边身子更是酥麻泛滥,毫无气力可提。   只把视线从火堆处轻轻上移,看见今夜的华星遍天,闪烁纷呈。   她的确不懂占星之术,但她也听闻过,每个世间的人,都有一个自己的星位,她不知道自己的星位在何处,或许也没有人能算得出她的星位在何处。   她只是望着璀璨的星空,脑海中杳杳生起了个念头:自己的星位旁边,此时此刻,是否多了一颗星。   软髻堆云,柔柔笼着耳际,随着她安睡的呼吸声拨弄起伏,是夕照下的火云,烈艳芳红,烧得江无月耳垂似沾着了火星,只需一场漫不经心的弱风,就可燎之于原。   鼻息间分明是熟悉的沁人香气,却扰得人满心不得宁静。   江无月数着自己的心跳,心猿意马地回想着有什么穷凶极恶的妖鬼异兽让自己心跳这么快过,最后发现,没有。   山抱水环,星幕下只一处光亮,火堆该添了,也不敢妄动。   又怕自己身上太凉,才不得不尝试着动了动僵住了的另一边手指,小心地解下贴身包袱放在身前。少顷,身体便暖起来。   江无月确定她睡熟了,细细绵长地深吸了口气,稍稍偏过头,将她怀里的袍子慢慢扯出来,盖在她身上。   只见那人气息宁和,樱唇微闭,面颊粉雪细腻,眉睫散放娇慵,眼角似多有婉媚留情。   江无月恍惚间就伸了手,想知道她眉角处的肌肤,在风里是凉是暖,在手里是腻是黏,留的,是什么情。   却在半途先触到了她垂泻下来的乌发,倏地心被一攥,更动不得半分。   夜风一拂,发梢在指尖来回轻扫,蹭得人阵阵酥痒,捻指也解不得,收指又舍不下。   江无月在这奇妙的感知里流连,忽然想尝一尝那桂花酒的味道。 第19章 九凝山四   山后泛出淡淡的白,将整夜的墨蓝一片片驱逐。江无月望着天上的星星一颗颗褪了干净,将手从发梢间退了出来。   游儿迷迷糊糊打开眼睛时,就看见一个眼熟的黑布包袱孤零零在面前,她意识不清,眨着眼确认了一遍,确实是江无月的贴身包袱。   贴身的物件丢在地上,却不见人。游儿以为她出了意外,猛地坐直身子,瞪大了双目左右一看,才发现江无月就端坐在自己身边。   江无月被她一惊一乍的动静吓了一跳,也下意识睁圆眼睛看着她。   两个人四目干瞪半天,游儿刚想舒口气,转念意识到不对劲,身上的袍子已经滑落到腰间,自己好像靠着她睡了一夜?她还给自己盖了袍子?   江无月从一种僵直又换成了另一种僵直,生怕一夜的心思被察觉般,只呆坐在原地,不知用哪个字开口。   游儿视线迟钝地一寸寸移到江无月的肩膀,闪烁其词:“我……我睡着了……”   江无月看不出她什么情绪,反正不是喜悦的。待沉了丹田,才将一个「嗯」字发出音来。   游儿努力劝解自己这是稀松平常的事,却也不知是在担心以江无月的气性会不会生气,还是在懊恼自己竟然一整个晚上毫无知觉然后就这样醒过来了,或者是在着急克制住被盖了袍子的心中的暖意……总之心里乱作一团。   便是这时,江无月听到有快马疾驰而来的声音,伸手捞起面前的包袱背上,起身对游儿道:“有人来了。”   不多时,马蹄声渐近,踏破晨曦,扬起一路的烟尘。   游儿看清了马上的人,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好像忘记了刚才的手足无措,对一旁的江无月粲然一笑:“原来是我的小财神来了。”   江无月来不及回味这个笑容,游儿已经转过身,欢快地向来人挥手喊道:“付南星!”   马上的年轻女子一早望见前方路边停靠的马车,又听见熟悉的声音,便将速度慢了下来。   待到近前,付南星勒紧缰绳,骏马昂头一声嘶鸣,停在了两人面前。   江无月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位「财神」,眉目英长,神采飞扬,一派飒爽风姿,就中红润。   头戴玉冠,将黑发束起,身着靛青色锦袍,领口和袖口处是银线绣的星图,左手腕上缠着九星流珠,腰间扎着窄边琉璃带,带下缀了一块以金饰嵌边的品相极佳的碧玉,细看之下,靴口边缘也用银线绣了一圈云纹。确是显着几分并不逼仄人的贵气。   付南星诧异道:“游大仙?你怎么在这?”   游儿欣喜着:“我正要去找你呢,你怎么往那边来了?”   付南星朝身后急急望了一眼,又看了看面前的两个人,咬着唇思虑了片刻,就迅速翻身下得马来,举手挥起马鞭朝马屁股上狠狠一抽。马受了惊,激得脖子往后一仰,前蹄高抬,窜了出去。   游儿吓了一跳:“马不要啦?”   “不要了……”付南星匆忙说着,边朝路边的马车头也不回快步走去,“一会儿若有一男一女来问,就说我往前面去了。”   “你等等……”游儿的话没问完,付南星已经钻进车厢里去了。   游儿满脸莫名其妙望着江无月,自言自语道:“她还有仇家?”   江无月也一脸奇怪地问:“大仙?”   “啊,这个啊……”游儿讪道,“我跟她头回遇见的时候,我正好扮了个仙姑模样——她后来取笑我就这么叫,后来她也叫习惯了。”   很快,江无月果然又听到了马蹄声。她淡淡朝游儿使了个眼色,游儿会意:“来了了?”   江无月点点头。   确有一男一女两匹快马奔驰而来,男的文文弱弱书生气质,女的娇小玲珑巧目烂漫。   远远看见路边的马车,少女向男子道:“哥,前面有人,我们去打听一下吧。先前有个岔口,万一我们跟错了呢。”   男子回道:“不必,这是回太和山的必经之路,她定会走这条路。”   少女仍有疑虑:“那要是她偏生绕道了,或者干脆打算先不回山了呢?”   男子再一思寻:“也好,你去问问。”   二人行至马车旁停下。少女跳下马,走到近前,看清了路边的两个人,脚下不觉顿了顿,才朝二人施礼道:“二位姐姐,叨扰了。方才可曾见一束发女子打马路过此处?”   游儿憋住笑意:“倒是有个凶神恶煞的过去了一个。”   付南星在车里听到她又诋损自己,只一瘪嘴,也不大在意。   “凶神恶煞?”少女困惑不已:好像说的不是同一个人。   游儿心中暗爽,又正色道:“可是个衣裳靛青,头戴玉冠的?”   少女忙道:“对对,就是此人。”   游儿朝着刚才付南星的马窜过去的方向一指:“喏,往那边去了。”   那男子瞄了一眼马车车厢,又看了看地上的马蹄印,对少女微一点头。   二人施礼谢过,驾马离去。   付南星悄悄挑开车窗,见那兄妹已不见了踪影,这才掀了车帘捏着腰下来,嘴里絮着:“可累死我了。”   走到二人面前略一稽首:“有劳有劳。”   略过游儿,付南星终于有时间细量江无月,方才只打上一眼,就觉此人清逸不俗,复看之下,更有精雕玉砌之姿。   且对江无月行过一礼:“在下太和山观星楼弟子付南星,还未请教……”   江无月还礼,简单回道:“江无月……”   游儿不待,问付南星:“你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付南星刚要解释,突然腹中辘辘,饥饿之甚,弯了腰按着肚子,“有吃的吗?”   “啧……”游儿回车里给她拿了些吃食。   三人席地坐下,付南星虽是饿极,还是吃得优雅,小口咬着饼,若不是速度奇快,两张饼转眼工夫就没了,都看不出她是饿的。   游儿奇道:“你们太和山是闹饥荒了吗?”   “唉……”付南星饮下一口水,“我爹令我下山办事。回程路过一片林子,走着走着发觉不对,怎么都走不出来,好像是有人在那布了阵,我便用五星占术破了那个阵。   出来才知道是五行家易文、易舞两兄妹在那里试阵。阵刚结,还未试,就被我破了。两人不服气,非要和我比试,追了我一路。我都一天没吃东西了。”   游儿笑道:“你比一场不就结了,还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   付南星摇摇头:“我爹说了,占星一派,贵在静心,心不静,气不准,故而观星楼的人不允许在外比试。   当年武帝推崇五行术,五行家冠绝一时,风光无限,也无辜多引妒恨。   而今占星又被推上高台,我爹自从接管观星楼以来,就一直教导楼内弟子在外低调行事。我哪有为了这点小事就冒头的道理。”   游儿偏头又笑:“可是既然你能破了他们的阵,不就说明你厉害些么?”   付南星连连摆手:“不不,他们只是在试阵,可能只是大阵中的一小部分,也可能还未成型的新奇阵法。   不巧被我用占星家的术法破了,两人不依不饶,恐是觉得我坏了五行家的名声,道歉不行,一定要与我比过。”   江无月明了大意,乃问道:“你们两家是何渊源?”   付南星看看游儿,又疑惑地看着江无月:“你不是方士?”   江无月答:“不是……”   付南星不得恍悟,如此气质不是方士还能是什么?仍说解道:“如今方士,分类众多,细支繁复,遍布各地。大抵可分三类,一是方仙道家,可修内丹或外丹;   二是医家,有医经家和经方家;   三是术数家,术数家若要细分就更为庞杂了,不过当下主流,便是占星家和五行家。   占星家主修观星望气,五行家主修八卦易数。两家皆是研习和卜算万物变化。   若要追溯根本,各家皆是同源,如今各自发展建树。尤其是术数一门里,各派所学之间不乏千丝万缕的关联,后世若有天赋异禀集大成者将各派精华合而为一,也未可知——   不过,当下这状况么,你们也看见了,碰上了就得争个高低。还是不要挑起事端为上。”   江无月听得「同源」二字,心中了然,不再多问。   付南星又向游儿道:“对了,适才你说要去找我?”   “嗯……”游儿抿了抿嘴,“我师父让我去找你爹问卦。”   付南星道:“问什么?”   游儿嘻嘻笑着:“师父不让说。”   付南星睨着她:“连我都听不得?”   江无月感觉胃一沉,有些不自在。   “唉,反正到时你也在的……”游儿垂眼,“想是年纪大了,给自己随便算算罢。”   “随便算算?”付南星声调一抬,不住笑了,“你可知我爹算一回要收多少钱?”   “你们观星楼,不问来处,阅后即焚,明码标价,这还有不知道的……”   游儿娇哼一声,“再不然,我虽未上过太和山,远远看见你们半山的金碧辉煌也猜得出来。”   “所以才叫小财神是吗?”江无月在意着那个称呼,又说不准是在意哪般。   游儿见江无月脸色有些冷,虽不知缘故,心里却一虚,忙解释道:“以前她下山修炼望气,正好我也没什么事,就帮她去望的地方探探望得准不准,她给我报酬。   一来二去就和我熟识了。每回报酬也给得很多,我就随口的一个称呼……后来她渐渐望得准了,也不用我帮她跑腿了……”   “奇了……”付南星笑道,“那你每次都还嫌报酬少。”   游儿横目过去,颇为不忿:“对你观星楼来说,要多少都不嫌多。”   付南星哑然失笑,又问:“这位无月姑娘也是一道去太和山吗?”   江无月道:“只是顺了一程路,我去陇西。”   游儿灵机一动,问付南星:“你可能算出白鹿真人是生是死,现在何处?”   付南星不假思索:“没有八字,算不出。何况,当今方士,大多懂得隐藏自己的生辰消息。即便被传扬出来的八字,也不一定是真的。”   江无月见游儿一路为此事劳心,心中感激,反宽她心道:“不要紧,我自会打算。”   付南星听江无月这么说,便问:“是无月姑娘要找白鹿真人?”   江无月回:“是……”   “可是要就医?”   “不是……”   “若要学医的话,我太和山上也有……”   “打住打住……”游儿打断了付南星,这一路也不知听了多少回这种话,“你接下来去哪?回观星楼?”   “对啊……”付南星怏怏地,“反正我现在也没马了,借你们马车搭我一程。”   游儿爽快道:“那也好——你来驾车。” 第20章 九凝山五   付南星果真顶了大太阳在前驱车,不时撇撇嘴,瞅一眼身后阴凉的车厢里,沉默的两个人。   游儿只想着捉弄付南星,没料想捉弄到了自己。和江无月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想起昨晚的情景,二人各怀心事,相对无言。心头几番羞热,倒是比车外还要闷上几分。   好不容易到了下一个城镇,付南星又花了些时间,绕了背街的远路,找到离闹市较远的一家饭馆。   饭馆靠近城郊,此刻已过了正午,店里客人稀少。   三人坐定,点了一桌菜肴。方吃到一半,门口忽地跃进来两个人,正是易文、易舞两兄妹。   显然已在店外就看见了付南星,疾步冲进店里直奔到付南星面前。   付南星顿时错愕,手里筷子都掉了一只。想躲,又觉得爬墙翻窗有碍大派脸面。心中叫苦不迭,还佯作镇定坐着。   易舞眦目扫过桌上几人,勃然大怒上前,指着面面相觑江无月和游儿:“你们居然是同伙?!”   游儿连声否认:“误会误会,她非要跟我们坐一桌的。”   易舞愤愤道:“还想狡辩!今早她定是藏在你们的车里,把马放走让我们追了空!”   易文和声拦下易舞:“既然人已追到,不必多言其他。”   又向付南星拱手:“付姑娘,只要你与我兄妹比试一场,不论结果,我二人定不会再纠缠于你。”   付南星一脸无奈:“闯阵一事,我确是无心。二位应该也知道我观星楼有规矩,不得与人比术斗法。易文公子,你也莫再为难我了罢。”   “我知你观星楼的规矩。我们大可挑个无人的地方比试,这只我们三人之间的事,与观星楼、与易家皆无关,我们也不将你视作观星楼弟子,你只代表你自己。至于比试过程和最终成败……”   易文看了看一旁的江无月和游儿,“只要你的两位朋友缄口不传,我兄妹自然也守口如瓶。不会令你和你观星楼为难。如何?”   付南星心念有些松动,还想再开口拒绝,易舞冷道:“你若还不应,我们就直上太和山,告诉观星楼主,说你楼内弟子无故破我五行阵法,仗势欺我小门小派!”   “岂有此理!”付南星气急,将手里仅存的一只筷子拍在桌上。   游儿听得意冗不耐,按下付南星道:“你爹是怕比试有输赢,会影响心绪起伏。你便心平气和比一场,输赢又伤不了人命。总好过这百般的纠葛不休。”   付南星锁着眉,深思良久,方道:“好。先说你待怎么个比法?”   易文听她松了口,放下心来,正在付量中。易舞却已眼睛一亮,语出惊人:“出城往西二十里,就是九凝山的地界。据说九凝山中,有一个千年狐妖为了藏身布下的阵法,谁先破了那阵就算谁赢!”   “不去!”   “胡闹!”   付南星和易文同声斥道。   倒是游儿听到「九凝山」三字,下意识就看向了江无月。   江无月显然心有所动,碍于他人派别之事,并不多做表态。   发觉游儿在看自己,目光有询问意味,便朝她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易文拉过易舞,低声训道:“那狐妖的阵凶险异常,长久以来,这么多名士去破,都是有去无回。你昏头了吗?!”   易舞满脸委屈:“我就随口一说,又没真要去——那你们说怎么办?”   “要不然……”游儿说了一半又停了。   易文见她欲言又止,便道:“姑娘有何法,请说。”   游儿想了想:“要不,你们就去找那阵的入口,谁先找到谁就胜出。找到阵口比试就算结束,所有人即刻返回。怎么样?”   江无月默默瞥了游儿一眼,心中犹虑。   易文和付南星听后,略作考量,道:“此法甚好。”   五人牵马行至九凝山下,但见渺渺九峰耸立,峰峦叠峙,山脉绵延纵横百里。   游儿仰颈叹道:“偌大一个九凝山,你们怎么找啊?”   付南星已然神情肃穆:“先上到一个峰顶再看。”说完随意择了条路,往高处登去。   易家兄妹对视一眼,也迅速往山中走去。   游儿看着江无月,嘴角一撇:“我们怎么走?”   江无月淡道:“跟着财神走。那个妹妹太聒噪。”   游儿大笑:“我每天在你身边那么多话,你怎的不说我聒噪?”   “你……”江无月顿了片刻,“你声音好听。”   游儿愣住,耳根一阵灼热,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耳后。不是个磕不碎的闷葫芦吗,几时说话这么直白了?   再抬头时,江无月已经低头跟着付南星走出老远。忙嗔怨一声跟了上去。   付南星在高出站定,从怀里拿出星盘托在手中。   星盘上圆下方,以圆盘为轴心,可自由旋转。圆盘中央绘有北斗七星,以十二地支环绕。方盘内圈刻着十二天干,外圈则是二十八星宿。   江无月站在付南星身后,望着她手里的星盘,问道:“可有把握?”   付南星凝视着星盘:“虽还不确定,不过找到阵口,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游儿发觉江无月神色微沉,捺下方才慌乱情绪。将她拉到一旁:“哪里不妥吗?”   江无月蹙眉道:“我也说不上来。”   付南星听到对话,回过头来:“无月姑娘既不是方士,却还懂得阵法吗?”   “不懂。只泛泛听过一二个阵名。”   付南星只当她对术法接触不多,而心中有惧,宽慰道:“嗯,我自然明白此阵凶险,所以一旦找出入阵口,我们绝不可耽误,尽快撤离就是。不必太过担忧。”   游儿却随着江无月谨慎起来,问付南星:“我们现下要做什么?”   付南星抬头望天,道:“此刻正至日潜月升之时,我们先找拱位。拱位为一方之尊,在日、月、午宫三地的中心处。”   说完,又低头看了看星盘,随即抬手一指:“在前方那一峰。我们先过去。”   另一边,易文易舞临水而坐,手里各自端着一个八卦盘。   盘中有固定磁针,外圈依次刻有五行、八卦、二十四山。   易舞愁眉哭脸:“哥,好像不是这里。”   易文环伺一圈:“此处水流平缓,林深密集,坎位应该不在这里。走吧……”   易舞急道:“我们这么找,得找到什么时候?”   易文又坐了回去,自顾沉思着:“九凝山峰多水众,这么一个一个找确实不是办法……而且,若是大阵,阵口应该不止一个,或许都不固定在哪个方位……如此一来……现在是七月,火为当令,火活金死……”   想到这,易文蓦地站起身,循着盘里的指针,边走边说:“我们先找到火位。再定八卦位。”   又过了几个时辰,付南星三人已到达拱位峰顶,眼下已是星辰朗晰之时。付南星平托星盘于面前,四方踱步,不时观望星空。   游儿和江无月在附近坐下,小声说着话。   “可有看出什么异样?”游儿知道她五觉强过这里众人,也偏信她的确对阵法了解不深。如若不然,在进山时她便会提醒自己。   “看不清楚。”   游儿听得糊里糊涂:“看什么看不清楚?”   “山。有几座峰,一时清晰,一时……”江无月低头揉了揉眼睛,复又眯起眼,远远眺望,“轮廓处好似影影绰绰……飘渺层叠,变幻无章,难以分辨。”   付南星听到这话,诧异之下,不由得回头再认真把江无月一番细看。   朴簪素衣,实在不显过人之处。衣着面料精良,倒是与游儿相仿,想是出自游儿之手,也确同背上的粗布包袱有些不搭。   最是冰肌玉容之上,月眉星眼。初看只觉清丽天然,深探方见眼波如碧潭,潭中净澈,奕奕有光,再探犹不见底。   又听游儿嘀咕:“那或许便是阵的所在。”   付南星覆下手中星盘,走到二人身边,对江无月赞道:“无月姑娘眼力过人,又未曾修炼方术——莫不是天生的?”   江无月仍旧坐着,仰头道:“确也有此缘故。”   付南星不住称叹,已然忘记眼前事宜,曲腿一蹲,凑到江无月近前,满是诚恳:“无月妹妹,你可知太和山山大物博,钟灵毓秀,人才济济,除却我观星楼的占星家一门,还有其他一些医道名家、方仙大士也共居太乙……”   游儿已被这声「妹妹」激起了鸡皮疙瘩:“付财神,枉你平日稳重自持,你现下在作甚?”   付南星只盯住江无月的一双眼,看了又看,道:“占星家有一术,名曰「望气」,极适合你这双眼来修。想我太和山……”   游儿伸手拉了江无月后撤些:“付南星,你这少楼主当得当真称职啊。你先把阵口找着了,再来想给你爹招贤纳才罢。”   付南星道:“我已经找到了。”   说着起身拿出星盘,指着盘上的刻字:“这里便是九凝山的拱位。拱位的行限在申宫。”   说罢又朝天边一指:“再看酉宫,酉宫里有星。酉宫之星在申宫之前,那里便是引位——阵口应当就在引位附近。”   游儿对此不求甚解,推了付南星下山:“总之就是往那个方向走就对了,是吧。”   山间一峰,地势坑洼,水道弯曲,更有渊深不测。   易文借着微亮的月光,临渊而望,依稀可见远处有大片的密林,不禁面露喜色:“是这里,按火位方向来找是对的。”   易舞已经累得直不起身,瘫坐在地,志气也一并扫地:“哥,我们这次比试意义何在呢?输了,她观星楼本就势大力雄,我们落得个自取其辱;赢了,又不可对外宣扬,白费气力。”   易文掌着八卦盘,犹是充耳不闻般自语着:“此处地势水源极似坎位。恰好那方有密林,当是震位……”   “哥,我问你话呢。”   “坎位与震位之间,即是艮位。五行循环,艮为承上启下位,也为起始位……”   易文抬头看去,“如果阵口就在艮位的话,那就是在……那个方向!”   易舞望了望着易文手指去的方向,又将视线收回来:“哥,你是不是看上付南星了?”   易文终于是听到了易舞的声音,一愣:“你又胡说。”   “我怎么胡说了,自从上一次遇到她,回来之后你就魂不守舍好些天。这回又碰见,非得拉着人家比试,还拉上我一道。”   “你懂什么,什么魂不守舍,我那是在苦思冥想。这才叫知己知彼,取人之长,法术交流。这可是我创造出的大好机会……”易文催促着,“你休息好了么?好了就赶紧动身了。” 第21章 九凝山六   一个时辰后,两路人几乎同时到了九凝山界内的一座山下。   易舞恨恨上前:“我们在前一步,是我们先到的!”   游儿张眉惑道:“你们找到了?确定是这?”   付南星与易文只对看了一眼,顾不得闲话,忙又开始探察阵口。   此山山前的入口处只一颗苍天直树,四周也并无二异。   付南星等人方才便是由山后进山,又从山前这个口处走出来。   现在付南星又回身盯着入处口,左右看过,再次抬首确认星位。   星位准确无疑,可是阵口却毫无端倪显现,一时不得其解。   游儿见这几位术数家皆是一脸困惑,不由问道:“我们是不是找错了?”   付南星低头看着星盘,忖道:“应该不会。多少年来,入阵者多,出阵者无。想必入阵该是不难才对……”   易舞当即跳脚憨怒:“你是在说我们五个人蠢吗?”   一直沉默的江无月却开了口:“这里,应该是一个庞大的障眼法罩住了,让此山与别的无异。或许,破了此法,才能窥见真章。”   “有理……”易文附道,“既然你我两家都算出同样的阵口方位,不该有错。”   游儿挨近去低声问江无月:“可又是看出什么了?”   江无月答:“那倒没有,眼下山峦段段真切。只是闻到前方有水气,但是之前我们穿过这座山时,并未见到一溪一瀑。”   付南星闻言又是一喜:“无月妹妹嗅觉也如此灵敏……”   游儿跨步过去背身挡在付南星前,续问道:“会不会是树里土中散出的?”   江无月敛着眉:“不像……”   众人听到此处,心中疑惑渐渐散播开,缓缓看向那棵高树。   付南星围着那棵树来回走着,回想着学过的破阵步法。易文易舞也以树为源,四下观察可破之物。   游儿原地站了半天,看着那几人忙碌,又歪头瞄着那棵高大树木,倒是脑子清奇跳跃起来——   障眼法嘛,沐阳子给她的破障符箓她盒子里躺着好几张呢。   游儿翻开盒盖,摸了几张符出来,「啪」、「啪」朝着那树干的东南西北四个面一一拍上去。   刹那间,整座山变了个样。   繁茂绿树、花枝野草、奇岩秀石,全部消散不见。眼前只有遍布满山的雾气昭昭,和雾间隐现的密密低矮的枯怖树林,似尖牙利爪吐云弄雾,寒意逼人的幻境一般。   众人大慎,瞠目相视。   游儿显然也是错愕万分,斜眼看着付南星。   付南星也木然地看着她:“就……这么简单?”   游儿自己嘴巴惊得还未合上,已经抬起手,鬼使神差施施然然地把一张符取下。   场景翻然变换,又是原先的自然模样。   游儿趣味盎然,将符复又贴上,幻境再现。自己先连连惊叹起来。   付南星苦了脸道:“游大仙,别玩了……”   易舞及时发问:“所以……这算谁赢?”   游儿夹在当中,左右看看,小心翼翼发了个音:“我?”   忽然,幻境之内传来女子娇娇柔柔的浅吟低唱。声音忽明忽晦,配搭幻境,摄人心魄。   付南星骤然厉声朝众人:“此地不宜久留,我们下次再比过。快走!”   待众人折身要走,却听易舞惊惶叫喊:“哥!你在做什么!”   易文已经被歌声痴痴吸引去,失魂落魄般拖着脚往阵中迈进半步。   付南星反应过来:“他中咒了!”   游儿离得近,赶紧探进半个身子上前要把他拉回来。   只刚抓住他的衣袖,倏地感到手里一空,易文已经整个人消失在雾中。   游儿犹在震惊之中,胳膊被人猛地一拽,整个人离了那片白雾几尺远。一回头,江无月正按着她的胳膊,颇是苛责地看着她。   易舞一霎呆木,向那山雾连喊几声,无人回应。拔腿就要跟着冲进去,就被付南星拦住:“不能去!”   易舞转身攥着付南星的衣襟,凄厉道:“你还不进去救人!我们都是因为你才来到这里的!我哥要是出不来了你心里没有半点内疚吗!”   付南星只半刻慌神,立刻冷静下来:“要救。我马上发信叫人。”   易舞惶遽颤声:“等人再从太和山过来,你觉得还来得及吗?!”   “我们这里,没有高人,没有法器,什么都没带。进去完全就是送死,连你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怎么救人。当务之急……”付南星勉强镇定着,“至少要下山做些应对准备。”   “我哥现在兴许还在阵口附近,这会儿不去救,偏要等到他走深了才去吗?!”   易舞心急如焚,转而又扯住游儿,“还有你!是你提议找阵口的!你难道没有责任吗!”   “我……”游儿一时语塞。虽说与他兄妹结识不久,无端看着一人消失或至丧命也不无恻隐之心。   更何况,她的提议原本就有借机带江无月进一进九凝山的缘故。   只未料到阵还未进得,祸兆已先临。自己又对阵法一窍不通,只好无措地看着付南星。   几人说话间,江无月已经贴近阵口处,静静注视着面前白雾。   游儿忙过去将她拉开:“离那么近作甚么!”   江无月定定看着游儿的眼睛,又垂眸付了付,转身走向付南星道:“你带她们先下山,我……”   江无月话至一半,忽听身后游儿一声惊呼,乍然回首,游儿已滚落进了阵内,顷刻隐没在雾中。   江无月神色骤变,不作他想,紧跟着一跃进阵。   付南星业已大惊失色,不可置信地看着易舞:“是你把她推进去的?!”   “你的朋友们都进去了——这样,你肯进阵了吗?”易舞愤恨看了付南星一眼,扭头朝阵里走去。   四下陡然寂静,只有面前白雾袅袅缭绕而上。   付南星孤零零站在群山之间。她仰头疏望着树影间的点点星亮,到底横下心,撕了一块衣角放在地上,又用石块压住。握紧了手里的星盘,抬步走进阵里。 第22章 九凝山七   付南星将将入阵,眼前顿时布满浓浓白雾,完全遮蔽了方才所见的嶙峋枯树。再往后望去,来路早已消失,整个人都被雾气包裹着。   “游大仙?”   “无月妹妹?”   “易文?”   付南星将人喊了个遍,无人应答。   又试探着往后退了几步,忽觉脚下异样,拨晃着浓雾蹲下细看,赫然一具白骨在眼前。   再行一段,才惊悟四周尽是空茫,而脚下竟遍地白骨,自己已不知落入阵中的何处。星空不复,看看手里的星盘,一时想不出如何用法。   却在这时,一阵困意袭来,付南星趔趄两步,勉力站住。   想是这雾会致人麻痹,下意识抬手掩住鼻息。怎奈脑中越发晕眩难当,四肢乏力,终是支撑不住,瘫坐在地。   只能花尽余力,扒下腕上的九星流珠捏在指尖拨转,勉强定着心神。   游儿本已发觉江无月有所打算,正专心听她和付南星对话,谁知被身后一个猛力推倒,待起身时,周围只剩白雾笼罩,才惊觉自己已陷入阵中。   “江无月——”游儿怯怯喊了一声,声音被急速吞没在雾里。   游儿无来由地相信若是自己进了阵,江无月定会跟来。可是现在别说付南星见不着人,就连早先就进了阵的易文也毫无踪迹。   暗想即便江无月已经跟来,恐怕亦是独自一人身处幻境。   即便是所有人都进了阵,她确信江无月不懂阵法,只是不知可会有何别的计策;   付南星只带了串凝神流珠,就算可以一时自保,破不了阵也得饿死;   易文中了咒,虽则目下已然听不到那奇怪的歌声,多半也是个不清不醒的状态;至于易舞……好像比自己还不靠谱……   游儿还未来得及哀叹这绝境,忽然就觉疲倦不堪、昏昏欲睡。整个人不由得跪伏在地。   白雾舒缓拂过汗毛,柔柔拨弄神息,似有绮丽梦境在附额前,只需轻轻闭上眼,梦里南轲,垂手可得。   恍惚间手指碰到一硬物,昏眼看去,竟是一副森森骸骨。   游儿顿时惊醒。趁这短暂的清醒,急急打开了随身的桃木盒胡乱翻找。   找不到应对之符不说,困意又覆了上来。   就在最后一丝理智被盖住前,游儿想起了沐阳子给她的那本无名书卷。挣扎着坐起,从盒底抽出那书。   游儿已觉恐难支撑,只脑中不断告诫自己,不能睡,不能睡。却是眼前模糊一片,半个字也看不清楚。   手指无力地虚攥着,意识也所剩无几。江无月呢?如果江无月在这里,她会怎么做?   她说她不是方士,没学过术,不懂阵法,自己都千般确信。可是,还有那万般的心思,是不是就此散去算罢了呢?   游儿觉得眼皮有千斤重,怎么都抬不起。只能半阖着眼竭力摸索到盒中一张夷水符,悉力念出咒,将手里符箓凝水成冰,化作一把冰刀。   然后提起残力,反握着冰刀,朝着右腿一侧,一刀划过。   游儿轻呼一声,眉间拧紧,疼痛让她又清醒了些。她放下冰刀,忙又继续在书中翻找。   眼前雾气越发浓重,书页上的字都被浓雾遮挡。游儿抬手挥了几下,雾微微散开,堪堪看得几个字,复又拢过来。   渐渐地,游儿又开始困乏不堪。无法,只得拾起冰刀,新伤一旁,再添一刀。   举手到眼前,都看不清五指轮廓。江无月已经不似刚入阵时那般小心警觉,不知不觉便感到了徐徐渗透进来的舒适松弛。   她弯下腰,手撑在膝盖上。稍稍定了定神,又直起身继续往前挪着步。   然而这片浓雾仿佛没有边界,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到头。江无月没有多少把握,也无暇考虑那千年狐妖的事,眼下她只想尽快找到游儿。   却敌不过阵阵困倦涌遍周身,站立了半晌,终是意识愈发模糊,整个人直直往后倒了下去。   也是一刹那,脊背紧压在身后的包袱上。一股寒意从背后摄出,直刺灵台。江无月蓦一睁眼,清醒过来,忙从地上翻身坐起。   然而睡意如浪潮,很快又打了过来。   江无月用力甩了甩头,视线依然混沌不清,心知不能再坐以待毙。   牙根紧咬,施手将前襟处的包袱结扣解下,反手抱了包放到怀中。   伸手刚要打开,突然整个人失重一般往下落去。   只是眨眼工夫,就一摔到地。几乎同时,耳边传来众人坠地痛呼声。   江无月不得多顾,四下扫过一眼,终于看到落在远处的游儿。   疾步跑了过去,才发现她腿侧大片血红,一旁冰刀碎断正在消解,手里还握着一卷书,书页上是五方净真符,木盒开着,符纸跌散了一地。   游儿见到了江无月,喜形于色。刚要起身,立刻又「哎哟」一声扶腿跌坐下来。   再看江无月,正冷脸皱眉看着自己的腿伤,忙先解释起来:“我刚才实在太困了,不弄点伤我该睡着了……”   江无月只是懊悔,没有及早出手,反让她伤己破瘴。一时心绞,不作言语,捡起盒边掉落的药瓶,神色冷峻地给她上药包扎。只暗下决意,不论如何,都要将她带出阵去。   付南星见五人皆在,稍微松下口气。   易文坐在地上敲着脑袋,半梦半醒地:“这是什么地方?我们不是在九凝山吗?”   浓雾不知何时已全然不见,头上是奇石砌成的穹顶笼罩,莹莹散着绿光,脚下是十余丈直径的圆底,仿佛置身于一个大容器内。   付南星确定了暂时没有危险,忙赶到游儿身边。见她狼藉的模样,虽是猜到了七八分,仍是多有不忍和诧异:“你傻呀,你不会用针吗?”   游儿白她一眼:“哪还顾得上想那么多。能把你救出来就不错了!”   “是,是,此番多亏有你……”付南星弯身帮她收起一地的符纸,“确实没想到你还会这么厉害的符咒。”   “我带了书,临时翻来画的……”游儿反应过来,“你们怎么都进来了?刚才是谁把我推进来的?易舞?”   易舞怀抱着一个头骨睡得正香。   “易舞,快醒醒……”易文把她怀里的人骨抽出来,又拍了拍她的脸。   易舞醒转,睁眼就看见易文在自己面前,忙开心地一把抱住易文:“哥,你没事吧?”   易文大惑不解:“到底发生何事?”   付南星走过来:“你在阵外受了蛊惑,自己走进来了。你妹为了让我们救你,把我们推进来了。就是这么个事。”   易文听完顿口无言,心疼有之,责怪更甚,又不知该责怪。   只是满脸歉意正要开口,就听得易舞不忿:“本来比试就是大家一早商议好的,哪有比试还未结束就弃人于不顾的道理?”   “你这是胡闹!”易文怒道,“我自己中咒与人何干!不想着快通知家里,倒是把无关的人拖了进来,以为现在这样就能把我救出去了?你简直是把所有人都置于险地!”   “别吵了。已经莫名其妙进来了,还只有游儿一个半吊子方仙术士,你们还不想赶紧办法看怎么出去……”   付南星手拭过石壁,荧光泛浮,石壁表面光滑细腻,内里细看却见盘着黄褐相间的粗质纹理,仔细又将周围观察一遍,整个空间被发光的石头密密罩住,看不到来路,也找不到出口。便问游儿,“这些是什么奇石,你见过么?”   游儿摇摇头,看向江无月。   江无月将她腿伤包好,起身走到石壁边,一番细探:“有些甜香味。”   “有香味?”付南星也跟着凑近闻了闻,“我只闻到石头味……”   “看起来可能是幻婴石……”江无月道,“不过我也没亲眼见过,只听说此石坚不可摧,上古时专用来羁押异兽的。”   易舞倏抬了声量:“那我们岂不是成了异兽?!”   付南星紧问:“解法呢?”   江无月垂手:“不知……”   “所以……”易文沿着石壁探索着,一边问道,“我们一进阵就被关到了这?”   “不是……”付南星道,“我们应该是先进了一个幻阵。然后游儿把那阵破了,我们才到这了。”   “就是说,入口是幻门……”易文停住脚,望向付南星。   付南星也是一顿:“由幻门进阵……又落到下一阵……那这个阵很可能是……”   “六宫须弥阵!”两人异口同声道。   游儿听到那两人聊出点名堂来,欣喜道:“那是个什么阵?你们进过?”   “没进过……”   付南星道:“只在书里见过。所谓须弥,即是幻始幻终、无边无际,常人可难布下这阵。”   “没错……”易文道,“而且六宫六门,由幻门进幻宫,阵眼……好像在虚宫。”   游儿但问:“所以我们现在要找到虚门?”   “哪有那么简单啊……”易舞嗤道,“得先破了其他的宫,虚门才会出现。”   易文解释:“按照五行循环,前边还需通过生、浊、清、死四宫,得先找到生门,也可确定是不是六宫须弥阵。”   游儿四下望过,完全没有可辨认方位的事物:“如何找法呢?”   易文道:“幻宫在中央。南斗主生,生宫在其离位;再可由生宫依次往东南的坤位,即浊宫;   西北的乾位,即清宫;正北的坎位,即死宫;最后是正东的震位,即是虚宫。”   说着,易文拿出八卦盘,却见盘上指针犹自不停打着转,慌闷道:“这是什么情况?”   江无月看了一眼八卦盘,道:“应该是受到了幻婴石的影响。”   易舞拿出自己的八卦盘,也是如此情况,顿生紧张:“那我们岂不是都无法确定方位……”   众人皆是一凛。   付南星默默忖虑:“我且试试。”   说罢,付南星垂下双手,闭目合齿,呼吸细长,炁聚下田。   随即睁开眼,右手手指弯曲置于胸前,只食指竖起,与视线、地面成一线,口中念咒,一脚拖地前趟,再念一句,后脚再往前一位。如此踏步在穹顶之下踏过了半圈。   易舞不解,小声问道:“哥,她在做什么?”   易文道:“这是占星家的踏罡步斗——步天纲。踏步者需神与意合,意与炁合,再按斗宿之象步之。   是人体与星宿之间的相通方式,一种步法对应一个星位。   据说踏在头顶星位上,踏步者的身体会有所感应。她应该是想用此法,算出阵外的方位。”   易舞抬头看了看低压的穹庐奇壁,瘪嘴道:“能感应到么?”   易文不无担忧:“不知道。不过,听闻此法是研习了上古禹步,再对应天象星宿演化而来,步法多样,还可占星位,测吉凶,配上望气之术,效用无穷。希望眼下能奏效。”   江无月盘腿坐在游儿身侧,闻言看了易文一眼,又看回付南星,神情颇有品鉴之意。   游儿见她看得专注,便玩笑道:“想学吗?”   江无月状似认真思量了一番,也笑着答:“不想学……” 第23章 九凝山八   那边付南星面朝各方,几乎要将步法试了个遍。倏一顿步,促声道:“找到了……”   易文忙快步过去:“如何?”   付南星拿出星盘看罢:“此处是正北虚宿。”   又一折反身,手指前方,对易文道:“南……”   易文会意,朝她手指方向直身跪坐,又从袖里拿出一个四方二寸二分的龙震枣木五行印。   印上五面,分刻金、木、水、火、土印。余下一面,刻有持印者令号。   易文将印托在手中,木印一面朝向南方,诵念毕,手往前一送,一道青光从印中直射出去,又霎时隐没。   青光没处,紧跟着悬空显现出一道红色裂缝。缝隙逐渐变大成一块一人多高的椭圆形,通体发着耀眼红光。   易文和付南星二人相视确认:“是生门……”   游儿刚整理好桃木盒,葱白纤手就搁在自己眼前。游儿沿袖仰了目,江无月撇头望向一旁:“我扶你……”   游儿慌心一动,悦上眉梢,右手放进了江无月手心。江无月笼了她的手,左手绕过去揽住她的左臂,稍一提力,将人搀扶起来。   只少顷,游儿就遭裹了一身凉意,不觉缩了肩。江无月忙退开些:“冷吗?”   游儿右手往自己怀里送了送,又把她拉了回来:“不冷……”才一瘸一拐朝其余几人走了过去。   “南主火,故而以木印催之。生宫之内,少不得有火器……”易文说到这,又向易舞,“易舞,把水印备好。”   付南星手握九星流珠,一一将众人看过,最终视线落在游儿腰间的木盒上,一脸严穆对游儿托付道:“大仙儿,靠你了。”   比是你几个要比的,来是江无月要来的,我就提了个头,怎么突然就身担大责了?   游儿傻傻愣着,想吭吭唧唧喊师父,师父也不在,后悔自己没好好学法术,后悔给谁看呢?   这下可好,助人为乐把自己助到了风口浪尖,手握五条人命。就自己这点本事,进了那门就是灭顶之灾……   江无月搀着游儿的手被一点点越抓越紧,察觉到了她的紧张,微微施力反握回去。   游儿侧头,见江无月望着她,沉眸笑着。心下莫名安定了些。   易文端了五行印,当先跨进生门。   其余众人紧跟其后,步入了生宫。   不过须臾,生门便消失在空中。   “我们……现在要怎么做?”异常寂静了半晌,终于还是游儿睇着付南星,幽幽戚戚出了些声响。   面前满地渺渺生着的红烟,再远处晦暗不清。红烟当中,一朵红莲孤傲凌绝悬在半空,花心处闪动着点点幽火,焰心煞白,外焰似血,散着波谲诡秘之气。   易舞上前道:“既是火器,不如用水印试一试。”   易文与付南星互换眼色,点头应下。   易舞拿出自己的五行印,坐定催咒,一道蓝光打出去,正打在红莲瓣上。   红莲在空中晃荡两下后,莲中之火霎时腾高半尺,又即刻化出四朵相同的的红莲。   四只红莲在空中盘绕,不时碰在一处。只相互一触,便又化出八朵红莲。   易文忙按下易舞:“不可碰到莲花。叶上施了咒,此间乃生宫,可一生四,四生八,生生不息,往复不绝。”   易舞道:“那我们不碰那叶子,只灭火即可?”   易文只觉此火难灭,仍道:“再试一法。”   说罢,易文坐于当中,急急念咒,五行印抛置半空,水印一面朝下。   易文抬手一指,印章照出绚蓝柔光,光晕落下,铺在红莲火上。   直至蓝光消失,火焰依然灼灼燃烧。   付南星见势,赶问游儿:“大仙儿,你书里可有灭火符咒?”   “我找找……”   江无月扶了游儿坐定查阅,再直起身凝视着莲上火,道:“这火……像是离火。”   付南星点头:“是离火,无物不焚。眼下我们即便是手持极北玄水,以我们的功力,恐怕也奈何不得它。”   “那这个呢?”游儿指着一页,摊过去给付南星。   书页上绘了一张纷杂繁复的净莲云火符箓,书有「无火不灭」等字。   付南星诧然:“以火焚火?!你这书……到底哪来的?”   “我师父给的。”   付南星瞠目:“你师父居然懂那么多奇门异术!”   眼见火莲互相擦碰越变越多,目光所及净是朵朵妖娆红莲,火势烧得艳光冲天。   游儿急道:“你先说行是不行。”   付南星抿嘴看着易文,易文也拧着眉,道:“也没别的办法,试吧。”   游儿又翻出符笔,照着书上的符图画了起来。   间或有几朵红莲被撞过来,众人不敢硬碰,堪堪躲开。   却也无济于事,红莲已密密匝匝成潮水蔓延之势,一涌而来。   易文、易舞只好分立游儿两侧,以水印帮她击退飞来的红莲,不过击出几丈,红莲随即分裂变化。   付南星也将九星流珠握在手里,运炁缠绕在其间,如水流不绝。将莲火挡下一二。   江无月站在众人身后,负手掐住一诀,只静观其变。   “画完了……”游儿搁笔,攥了攥十指。   “施法!”付南星快要招架不住,急声促道。   游儿深吸口气,秉符在手,运炁周天,诵念书上咒术。再定望符文,指尖一松,符纸径自扬起直上。   “破!”   随着游儿一声咒令,符纸顿时被细长光线飞速萦绕着,散化成密密青火,点点附着在莲火之上。   红莲静止下来,不再擦碰分裂。莲火也渐弱,眼看就要熄灭。   易舞悦声叫着:“成功了!”   话音刚落,莲火「噌」地复燃起来,且较之前势头更为猛烈,内焰深红,热浪滚滚逼来。红莲飞速繁衍,铺天盖地朝五人压过来。   众人大惊。付南星发丝汗粘在颈间,边躲避着莲火,边急切问游儿:“你行炁练了多久?”   游儿满脸委屈:“只练到能控制易形。”   易文被红莲撞倒在地,连翻跌滚过来,一边衣袖已经烧没了:“再试试,炁不足,多画几张!”说完又起身相御。   游儿瘪下嘴角:道理也不是这么说的……   眼看周围一个个术数家被逼得身形矫健、灰头土脸,就自己一个方仙道家在这……   若是自己有号,真可担得起个闲散道人的称呼。只得又翻开书页,慌慌张张描摹起来。符纸又被汗湿,更加心急如焚。   忽觉肩上一凉,余光望去,一只素手扶了自己的肩,江无月泠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别慌……”   声似甘霖,沾溉芳甸。   游儿听得静住,深深吸气,重新凝思往注,暗自镇定。   画到一半,周遭已炎比酷暑,人人汗流浃背,呼吸淤堵。   江无月仍是在他人顾看不到时,负着一手轮换几个手决,脚下似是以一种古怪的步子避让开莲火。   易舞躲避不及,加之运炁过度,一个摔扑,吐出一口血来。   易文见状,心中焦急万分,却被纷乱红莲挡在面前,半步迈不过去。   近处的付南星虽是跨步挡在了易舞身前,自己也已疲态尽显。   游儿只觉众人命在旦夕,不由又一慌神,且不说易文的法子有无道理。   即便是有用,刚刚那一符就差点让自己「炁数已尽」,还不曾调息。   就算把盒里空符全部画完,顶多铺满一地,做个展览。还附带这四个鬼灵观众……   游儿越想越瘆,右手抖得落不下笔。   突然感到身后一阵凉意袭来,紧接着一块寒冰软玉贴伏在自己背上。反应过来的时候,右手已经被江无月握住。   江无月左手依然掐住一诀,从背后切近游儿,右手连同她手里的笔也一并包住。   游儿瞬间心跳如鼓,却又忽被右手背上刺来的一股凛冽寒意冻得直哆嗦。   她稍一侧眼,就看见江无月的纤长睫毛微垂着,眼神幽冷自若。   耳边有惊心寒气卷来,江无月看着画了一半的符,轻声道:“专心……”   游儿抿住唇,视线回到符上,调匀呼吸,跟随江无月的手,一道勾画余下的符案。   符纸似有风拂气鼓,兀自筛抖不停,却也未曾偏离笔尖。   其余三人一身的锦罗玉衣,已被火星燎得破烂不堪。个个满地打滚,自顾不暇,渐有强弩之末的态势。   游儿已经顾不上多想,且凝神运炁。待一符画毕,尤将方才念过的符咒再次默诵。   符纸破空飞去,划出一道青色光线。光线又迅速收拢,裹着符纸汇聚成耀眼光球,直至光渐稀弱,坦露出一朵遗世青莲。   游儿微张了嘴,有些愣神。   江无月忙提醒她:“施令!”   游儿回过神,轻喝一声:“破……”   青莲立时旋转着涨大数倍,而后「砰」地一声,化作一团巨大青色火焰,外焰有些暗绿色,燃出紫色的轻烟。   青莲火照着遍处满溢的红莲席卷而去,所过之处,皆作灰飞。   几瞬后,红莲全部消亡殆尽,地上红烟都尽数散去。只剩一朵洁净的青莲,浮在空中。   付南星终于有了暂缓之机,坐在地上大口吐着气。不忘对游儿首肯心折钦佩道:“游大仙这是……发威了啊。”   易舞被易文搀起,捂着胸口喘息着对游儿说了句:“没看出你还挺厉害。”   游儿捏了捏右手,自顾愣怔着。没去看江无月,也全没接话。脑子里全是方才鲜少人注意到的紫色轻烟。   “浊门开了”,易文往右侧一指,确有和之前类似的黄色光圈不知何时已然漂浮在那,“得快些进去,阵门随时会关闭。”   江无月躬身拉住游儿手臂,一手环过臂弯将她托起。   手上的温度已有所缓和不似之前那般冰冷刺骨,游儿瞥了她一眼,见她垂眼不语,只能暂计不想,微微倚着她同众人一起进了浊门。 第24章 九凝山九   浊门关闭后,唯一的光源也消失了。浊宫之中,无风无动,乌漆墨黑,不可视物。   众人心中震悚,只站在原地,不敢妄动。屏息听着周围动静。   游儿握着江无月的手又紧了几分。   易舞也抓牢了易文,声音发颤:“这么黑……早知道把刚刚那青莲火一块儿带过来,也好有个亮。”   付南星闻声朝易舞方向扭回头:“怎么带?你举着啊?”   说完从衣袖里掏出个火折子,吹着了。四下总算有了点亮光。却也微弱得很,照不得多远。   易舞嗔道:“早点不拿出来。”   付南星无奈地看着微弱的火光:“我就这一个。”   游儿示意付南星靠近来,借着微光,从桃木盒里翻出几张祝火符,燃着之后,给易文、易舞一人一张。   付南星怪道:“我的呢?!”   游儿看着她的手一努嘴:“你不是有了么。”   “这哪够看的啊——快给我一张。”   游儿又做好一张,递给付南星。自己也点了一张举在手里。   火在符头之上温温燃着,勉强将两丈内看清。   脚下依然森森白骨遍地,四周只有望不到边的空空黑暗。几人顿步微愕,相对一视。举起符纸,慢慢往前探去。   “我的呢……”江无月仍是两手扶着游儿,在旁轻声问她。   “你的什么?”   “我的火……”   游儿偏过头去,借着手里火光看着她,眉间一挑,笑说:“我的火不就是你的火?”   火符挨近了,江无月面上有些温热。   游儿发觉话有不妥,又尴尬地解释着:“你看,你眼下哪有手来持火的?”   江无月刚想应声,只觉耳边传来隐约乐声,飘忽断续,虚实不辨。便停下脚步,暂听分明。   游儿不知所以,跟着她停了下来:“怎么了?”   乐声逐渐清晰,有各色器乐奏鸣,有一众女子吟唱。只是那歌声尤为刺耳,仿佛锈锯断铁,时而钝锉,时而尖锐,来回撕扯,令人好生难安。   江无月直听得弓了身,抽回揽在游儿臂间的左手捂住耳朵。   游儿忙回身,右手还紧紧握着江无月的右手,急道:“你是听见什么了吗?”   其余三人也忙折返回来:“出什么事了?”   游儿示意众人安静:“你们听……”   待得静了一阵,果然听到怪异的曲乐由远及近传了过来。   江无月已是眉头深攒,素齿紧合,撑着游儿的手也有些抖。   游儿忙将手里的符火递给付南星,空出左手来捂住江无月的另一边耳朵。   声音从四面八方拢过来。众人渐渐听得真切,不禁汗毛倒竖。   “这是什么声音?”付南星匆匆向易文问了句。   见易文茫然摇头,又想问问总是出其不意的江无月,可是江无月现在双耳紧捂、面容苦楚,转而改口问:“无月妹妹受伤了?”   游儿蹙眉望着江无月:“她耳目灵敏,怕是这声音对她多有刺激。”   易文伸过符火上下打照,突然几片暗黄身影闪过面前。   易舞大叫:“有鬼!”   游儿勉强扶了江无月靠在自己肩上,听到这叫声,握着江无月的右手微微松了些,眼风跟着利了过去。   易文怒道:“装神弄鬼!”翻出水印木印一并打出。   黄影被打散,旋即又复合成原样。   乐声越发靠近,黄影也越来越多。它们起舞流连、裙裾飘飞,甚有琴师乐手翩翩而至,幽影幢幢,团团将几人围住。   却见这舞转风摇、珰形乱坠的销魂境里,那些人形的黄影乍一回头,竟是一副副锯齿獠牙、狰狞可怖的形容。随着诡诞尖锐的歌声,款步摇曳着欺到面前。   易舞已吓得花容失色,借着印章乱打一气。   江无月被痛苦挤压着眉眼,看着自己被游儿握着的手,想掐诀封觉,正犹豫不已。   就听得游儿对她道:“你且先忍耐一下,我翻书找找有没有镇鬼的符。”   江无月有气无力晃了晃脑袋:“不是鬼,也不是妖。”   游儿一惊:“那是什么?”   江无月道:“是灵。这里的土灵。”   “灵?!这下完了……”游儿慌了神,“我都没见过镇灵的符。”   这时付南星赶了过来问:“大仙儿,冰刀可还有?”   尾音刚落,一道魅影就从付南星身后扑来,穿过了她的身体。   付南星圆目微怔,摇晃两下,倏然一把扯住她自己的衣襟,跪伏在地,面色涨红。再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游儿。   游儿见状,又放不下怀里的江无月,只能大声朝她疾呼:“付南星!”   付南星指指自己的鼻子,又指指胸口,急摇几下头。   游儿焦急问道:“你喘不上气了?”   付南星扭曲着脸,费力地点了点头。   易文见付南星倒地,要过来扶,不料也被黄影穿身,深陷窒息。   江无月已被这声音刺得跪倒在地,脑中几欲疯魔一般,游儿也随她半跪下来,一手依然按着她的耳朵。   一时间,众人手里的符火挨次落地,枯燃着点点零星火,四周又重新迫近漆黑。易舞也已趴在地上,不时抽动。   锐耳的乐声近在耳边,对江无月来说犹如天雷在侧乍起。而魅影更甚,紧紧绕着游儿舞动。却未贴近。   游儿低头看了看如风雨飘摇中的江无月,心中当即决计:既无他法,是妖是魔,试了再说。   刚把右手松开,江无月已放下了自己捂着耳朵的那只手,从游儿腰后抽出竹笛,颤颤拿到她面前。   游儿思疑道:“你让我吹笛子?”   江无月艰难地抬起头,只问:“还记得吗?”   那天雨夜里,江无月在醉观园吹的笛曲登时游儿脑海中扬声而起。遂不及多问,只道:“记得……”   游儿忍着腿伤的疼意,跪坐着接过竹笛。闭目清神,将笛孔放在唇下。   笛声一出,犹有炫光丝锦,穿梭于幽暗的冥地,绮叠流萦,孤自生辉。时悠游柔转,时万壑风生。   江无月伏在她腰前,听着清透笛声,似身感晨光冉冉,铺撒全身。待辨识得暖香入鼻,终于和缓睁开了眼。   诡魅音影皆没入土里,只剩笛声沉浸,弥漫四野。   游儿心中怅惘,发觉周围宁静下来,听不见刺耳的唱曲了。   却仍阖着眼,仿佛是唯恐意识中,舫檐下的谪仙会消散而去。   直到腿上一轻,游儿才将笛子放下来。环顾四周,刚刚还在自己意识里的那位谪仙正端坐在自己面前,浅浅笑着对自己说:“你记性不错。”   游儿略低了头,暂时避开和江无月对视,只玩笑的口吻问道:“这是什么镇灵曲吗?”   江无月道:“我确实不知。只是小时候听我娘吹过。感觉……应该是安灵曲一类的。所以让你吹奏试试。”   “你娘……”游儿隐约感知到了些什么,又一时拿捏不住。   一直以来,江无月对她有问必答,坦然如斯。只是有些话,江无月不主动提,她也就不问,渐渐成为一种默认的相处方式。   可是此刻,她却冲动地想问个明白。却又觉得不是时候,那三人还躺在原地不知是死是活,忙又杵了一条腿就要站起来。   江无月轻轻按下她,走到付南星身边,探了探鼻息,对游儿点点头。又叫醒了易文、易舞。   几人喘咳着昏头昏脑地坐了起来,五感尚在迷钝。   易文率先警醒过来:“那些鬼影子呢?”   游儿还坐在地上,曲着那条没受伤的腿,轻描淡写:“我画了个符,把它们镇压了。”   易舞气道:“早点不画!”   付南星也还没起得来身,坐在原地睖睁着眼睛望着游儿:“我不过半年多没见你……你就这么厉害了?”   游儿拍着她的桃木盒子,一挑下巴,示意自己有书在手。   江无月搀起跛腿的游儿,向众人道:“清门已经开了一阵子了,再不过去,要关了。” 第25章 九凝山十   才从一个晦暗的环境里出来,付南星刚跨进清宫,就被这亮室晃痛了眼。   在这个极大的空间里,到处都是大小不一的圆镜,悬在头顶,垫在脚下,挂在四壁,层层叠叠,密不透风。   付南星蹲下来,眯着眼将脚下一块圆镜仔细打量。   易舞气还没喘匀,一屁股坐了下来,眼睛半闭着抱怨起来:“这地方,不是太暗就是太亮,谁真是瞎了眼才会来这。”   游儿拳掌相击,幡然大悟:“九凝山可是你先提的!”   “呸、呸、呸。你别咒我……”易舞道,“你现在是中流砥柱,是我们出奇制胜的法宝,我可不跟你吵。”   易文走到付南星身边,也蹲了下去:“可有看出什么?”   付南星忖量着:“这镜子摸上去面上不整,看起来却流光剔透,而且边缘还刻着奇怪的花纹。   你看这些镜框的木头,黄绿相间,错综盘蜿。应该也不是寻常树木制成。”   易文俯身细瞧:“确实未曾见过。”   付南星又回头问游儿:“游大仙,你走南闯北,可见过这木头?”   游儿正盯着脚下明镜观瞧,被问得一脸稀奇:“你不研究这镜子,怎么研究起这镜框来了?”   一旁江无月忽道:“可能是扶木。”   “扶木?”付南星虽先前已看出些端倪,但是未敢确认,“你是说扶桑树?”   “对……”   易文再细端详:“嗯……确实与书里所写扶桑有些相像。”   付南星尤是纳闷:“扶桑树生长在浩瀚东海中,怎么出现在这了?”   “或许是那狐狸偷偷运过来的。”江无月随口一猜测。   “啧……”游儿称道,“也算是大手笔了。”   易文却神情凝重:“扶桑乃助阳之树,那这镜子会不会是……”   话没说完,不知从何处一道白光照射出来。光线耀眼,突如其来,众人毫无防备,竟被激得痛出眼泪,不由抬手作挡。   那白光直照在地上一面圆镜上,随后反射出去,再投到别处镜面。   不多时,整个空间的圆镜都被点了亮,满是灼眼的亮光,让人障目。   众人尝试着睁开眼,皆被充盈的精光刺目。仿若只需直视一刻,就有无数细针戳进眼睛。   “这是哪里来的光?!”易舞双手胡乱在空中挥动,慌忙喊着,“哥,你在哪?”   “易舞,你站着别动!”易文寻声过去,抬手在前方探着,拉住了易舞。   游儿闭着眼,一手往侧摸索,切声唤道:“江无月?”   江无月往她的声音方向靠了过去,碰到她的手,自然握住。游儿方放下心来。   几人互相确认了对方的位置,寻声靠拢一些。放弃了睁眼的尝试,干脆闭目而坐。   付南星这回学机灵了,先问过江无月:“无月妹妹,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众人静坐,焦急等待着江无月的声音。   江无月料想此刻也无人能睁眼,直接掐诀辩声,过了片时,道:“没有……”   “我看这里不像前几宫,一副骸骨都没有……”易舞逻辑清奇,忽然乐观,“应该不难出去。”   “生宫里未见骸骨还说得过去……”游儿嬉笑道,“你怎知这些镜光不会将你吸食殆尽、照你个灰飞烟灭。”   江无月听了这话,握着游儿的手不由一颤。   游儿确是真没料到这话没吓到易舞,倒好像是把江无月吓着了?   忙用另一手拍了拍江无月的手背,蔼声对她说:“我吓唬她呢。”   易舞伸手扯住了易文的衣服,很是气恼:“哥!再这么下去,这女的要嚣张上天了!你快想个办法破了这个阵!杀她的威风!”   易文难为道:“我们这里……就她一个方仙道家……”   “别吵了……”付南星沉下声音,“游大仙说的有道理。”   游儿浑身一个激灵:“我可是乱说的,这也能一语成谶?”   “不是……”付南星转面朝向易文的方向,“易文公子,你方才是不是有所猜测了?”   易文道:“是。此处是乾位,扶木又生阳,这镜子极有可能就是乾元镜。且以扶木来催发它更大法力。”   付南星道:“嗯,我也这么想。”   “乾元镜?漫天遍地的乾元镜?”易舞惊得张口结舌,“这……什么大罗金仙的手里也……没那么多吧……”   “不是……”易文解释道,“此处乾元镜只一面,所以余下的才用扶木嵌住。”   付南星仍有迟虑:“只是有一事不能确定。”   易文说出了付南星的想法:“乾元镜精光夺耀,且伴有穿云刺目的闪电,入目而盲,霹身而灭。可是这里到现在都没有雷电声。”   易舞倒是撅起嘴,随口道:“乾元镜是至阳之物,莫不是我们之中有什么至阴之人,把它镇住了呢。”   游儿心里咯噔一下,轻蹙起眉。   付南星道:“人体再阴都有阳气,不会是这个原因。”   易舞的话却提醒了易文:“若能有什么至阴之物倒是可以试一试。只是我们进来得太突兀,完全没有准备人手、法器——对了,游姑娘可有什么阴符可以用的?”   游儿耷下嘴角,付南星先接了话:“她就是有,现在也没法看啊,眼睛都睁不开。”   这时,游儿感觉江无月忽然松开了握着她的手,而后摊开她的手心,在上边写了几个字。   手心一阵阵的酥麻,游儿只觉得江无月哪里是在写字,分明是不知汲着她手心哪处穴位,一点一点销蚀着她的经骨。   推辞不得,退缩不可,还要百折不回地迎面而上,埋头抖眉地,苦辨她写了什么:“我……有……”   付南星惊得差点睁了眼:“你有?!”   易文也大为欣喜:“是何物?!”   游儿等着江无月写完,道:“寻……木?”   那三人同时高呼道:“寻木?!”   “垂阴四极,下盖虞渊的寻木?”付南星万分诧异,“你哪弄来的?!”   “我……”游儿等了一会儿,江无月没动,便随意编纂起来,“我有一回在南海岸边,遇上海啸,潮退了之后,就捡到了。”   “这也行?”付南星一脸匪夷所思。   “要不你也去看看,搞不好还有几块呢……”游儿感觉再编下去要穿帮了,赶紧转回正事,“闲聊等出去再聊。总之我有寻木,现在你们打算怎么做?”   付南星还是顾虑:“你确定那是寻木?”   游儿被她问烦了:“你是不是打算我们五个人在这饿死啊?先试了再说啊!”   易舞捂着肚子,声音听着可怜巴巴:“我饿了……”   “好吧……”付南星站起身,对游儿道,“你随我来。我用步天纲算出位置,你想办法把寻木打进乾元镜里。”   付南星听游儿没回答,又唤:“大仙儿?”   “不行……”游儿忍着手心的痒意,专心辨析着笔划,“我……腿疼——我把寻木给江无月,你带她过去。”   付南星想了想:“你不如直接给我,省事。”   “不行!”游儿忙道,“你……你不知道用法,她见过,让她去。”   “好吧……”付南星此时也顾不上多纠结,“无月妹妹,跟我来。”   江无月拍了拍游儿的手心:“借你衣服一用。”   游儿还没反应过来,江无月已经摩挲着,把游儿的纱衣撕下一条,绑住了自己的眼睛。起身慢慢朝付南星挪步过去。   付南星向江无月道:“你且等我片刻。”   又向易文确认:“易文公子,先试试西北方吧。”   易文道:“西北乾位阳气积聚,可谓阳中之阳,当试。”   付南星随即踏开步去。   几番步法轮换,终于找到对应星宿。付南星转身对江无月道:“无月妹妹,扶我肩上,我带你过去。”   江无月隔着纱,微微睁开眼,瞬间有如万针在刺。只能辨识着付南星的声音方向,慢慢走了过去。   两人亦步亦趋缓慢摸索,其间付南星还一再确认方位。   余下三人等得心焦,易舞小声凑到易文旁边:“哥,你看这个江无月是方仙道家的方士么?”   易文没有头绪:“付姑娘不是说了这里只有游姑娘一个方仙家么。”   易舞怪道:“那她若是个普通人,怎么耳力如此灵敏?又怎么把一块木头打进乾元镜里?”   易文被问住,刚想询问游儿,游儿便一本正经接道:“我自然教给了她方法,不劳二位操心。”   易文听得她语气颇有隔决之意,想来和她二人也不相熟,不便多问。   倒是有一事现下较为关心:“今日能得见两种神木,实也幸运。待到出了阵去,游姑娘可否借寻木予我兄妹一睹神韵?”   游儿鼻根一皱,心说我自己都没见过,勉强回了句:“等出得去再说罢。”   付南星终于是碰到了前方的镜面,回头对江无月道:“西北斗宿,就是这里。只是这一方圆镜层叠,辨不了究竟哪一面是乾元镜……”   江无月往前一步抬手,指尖掠过身前大大小小的镜面,侧头对付南星道:“我一一试来即可。烦请财神姐姐后退一些。”   付南星哭笑不得:“你怎么也管我叫财神?!”   江无月答:“喜气……”   寻木:出自《山海经》 第26章 九凝山十一   付南星依言退了数十步。   江无月解下结扣,蹲地将背上的包放下,一手沿着包袱轮廓略一丈量,掀起布料,露出一个漆黑木盒,周身刻满古怪文字。   江无月掐着手决,心中默念,施手打开了盒盖。   倏忽之间,阵内被寒气灌满,气温骤降,犹如置身冰窖。   易舞环抱双臂,有些哆嗦:“嘶——怎么突然这么冷?”   易文一只衣袖被烧尽,只得不停搓着胳膊:“想必是寻木出了。”   紧跟着,就听得风声如啸,席卷过来。耳边犹有汹涌浪涛拍打,衣袂翻飞。付南星被吹得一个站立不稳,跪伏在地。   游儿抿着唇,双拳紧握,冽冽寒风将她的长发翻舞而起,发梢无章地打在脖颈上,丝丝殷疼。   虽不能确认,游儿已然抓住了先前脑海中出现的隐约的思绪。只心里苦笑一句:她倒确实不曾骗我。   一道镜裂声穿过来,冷风戛然止住。闭着眼也能感觉到不似之前那般耀目。   远远听到江无月的声音传来:“可以睁眼了。”   话音未落,游儿已经急切往她声音方向望过去。江无月佝偻着身形,垂着头,一手撑着镜壁,轻纱还绑在眼帘上。   道道灼人光柱已消失,温度也渐回缓。死宫门已开,悬在附近,幽幽浮着暗蓝的光。   游儿拖着伤腿,有些踉跄地朝江无月奔过去。付南星已经先一步过去,扶住了江无月的肩,直关切道:“可是受伤了?”   江无月摇头,缓缓直起身。   游儿已经走到近前,拉过江无月左看右看,未见有伤。最后盯住她眼前薄纱,探手过去将纱带轻扯下来。   江无月撇开脸去,眼前没有了遮挡,依然迟迟不敢睁眼。   游儿见她这模样,又不知方才如何情景,更加提心吊胆。   只又伸过手去捧了她的脸转回来,小心翼翼地问:“不能睁开吗?”   江无月只觉面颊被游儿双手呵得暖热,一声询问有如被施令一般。   江无月没时间剖析这何来的甘之如饴的心情,死门已启,不能多耽搁。   稍缓半刻,便慢慢睁开了眼。却在睁开一瞬,瞳孔微怔。   游儿随她的眼神细微变化揪住了心,她可不知道寻木是要怎么用的,谁知道这人仗着艺高人胆大的刚才会作出些什么事来。   忙端着她的脸,细瞧半晌,又未觉有异,只皱了眉问道:“瞧得见我吗?”   江无月眼角柔和下来,望住游儿的眼睛,浅浅勾了笑:“瞧得见……”   “呼……”付南星拍拍胸口,“吓我一跳,我还等你来我太和山学望气呢。”   说完又扭头去找那乾元镜,上下寻了一遍,也没见有一面碎镜。   易文也走到江无月身边,拱手道:“多得无月姑娘挺身而出。”再略一犹豫,又道,“不知……可否借寻木一赏?”   江无月看了看他兄妹二人,淡道:“灭了……”   “灭了?”   “嗯,随那块乾元镜一道灰飞烟灭了。”   众人大为惋惜之际,只有游儿忽对江无月横去眼锋,语气隐幽:“你睁眼看了?”   江无月点点头。   游儿提气还待发作,付南星忙止住她:“人没事就好。我们先往下一宫要紧。算下来也是一整天没吃没睡了,我都快饿死了。”   易文也说:“死宫易出,我们只要找到玄机位,即刻能破。”   三人前后进了死门,游儿在后拉住江无月,悄悄问:“真灭了?”   江无月回过头:“你指哪个?乾元镜还是寻木?”   “自然是寻木了,我管那乾元镜作甚。”   “乾元镜确实散了。至于寻木么,我骗他们的……”江无月一脸纯真,“我先前就听到他们说,想看寻木。我不想让他们看。”   游儿笑道:“那我能看吗?”   江无月张了张嘴,却一直没发出声。   游儿对寻木没有多大兴趣,只玩笑一问,却感觉让江无月为难起来。   直想嗔上两句无所谓、没关系,可心里似乎又平添了几分不爽利。   终于是在自己开口说放弃之前,听到江无月冷静的声音:“能……”   两人刚一踏入死宫,忽就脚下一空,四面八方水流朝周身涌过来,失了重心。   一阵晕头转向后,才在慌乱之中,惊觉到已落入一方巨大的水阵中。   二人潜在水中,闭气观瞧。   全阵似是一个方体密闭容器,约摸几里的长宽,阵内遍布透明晶石,透过阵顶还能看见碧空万里,低头却见汪洋大海。   阵中被灌满了水,有堵堵横七竖八高砌的晶石砌成屏壁。   沿路上下游上一段,就会碰上封堵住的死路。宛如一个悬在高空的透明的迷宫,只有石块堆砌间的纹路能依稀判断出何处是空的何处有壁障。   其余三人已不知流落何处。   江无月朝晶石奋力打去,晶石原封不动,丝纹不起。   只在这时,整个水阵突然倾斜。江无月不知阵法要如何变动,只下意识一手挡了随着水阵翻动的壁障,一手揽过游儿抱住。   游儿心头一热,回抱过去,却无意中碰到江无月的包袱,比这水还要凉上几分。   水阵停止了滚动,不多时,头顶传来轻微的敲击声。抬头一看,是付南星在一块透明壁障后望着她俩,正用手里流珠敲着晶石。   二人往上游去。付南星就在墙上写了几个字,说易文和易舞找玄机位去了。然后又指了指脚下。   低头一看,果然有两道模糊的身影在几面晶墙之后。   易文拿出了八卦盘,伸手对易舞比了个二,又比了个四。寓意用二十四山定穴法。   易舞会意,拿出了自己的八卦盘。   此时,水宫又开始乾坤倒转,整个水阵翻了个个儿。由于水阵不停倾斜翻转,八卦盘上的指针也随之不停变动。   易舞扶住壁障,面颊紧绷。之前失炁过多,显然撑不了太久了。   易文满心的担忧,但是当下两人分头找位才是最快的方法。   于是迅速指了指手中八卦盘上的子位,易舞点点头,子山属水,以子山为核。   易文又指坤山,再指自己。坤山位易蓄水不流,需将坤山玄机位破除。   又指卯山,再指易舞。卯山位易出水不留,需将卯山玄机位开启。   易舞了然。不再耽搁,反手按着壁障一推,转身顺着盘上指针方向游走。   易文望着易舞离开的身影忧心不已,却只能咬咬牙,竭力克制住,快速折身游去。   江无月远远望见易舞行动有些迟缓,料想她早已是气虚体乏,恐怕撑不到玄机位。   便在壁上对付南星写,让她过来照顾游儿,自己去帮易舞。写完又指了指游儿腿上的伤口。   几道割破的口子来回折腾总未完全止血,水里一泡,血又渗了些出来,眼前不时飘过一抹抹的红晕,看得江无月焦心。   付南星一面摸索着去汇合的路,一面不免心中惊讶着,自己尚且在这密闭的空间里势急心悸难求自保,这不知来路又不懂方术的瘦弱姑娘,竟然一脸平静还有多余体力去救人,莫不是还学过些拳脚功夫?   想这刚见上第一面就一路焦头烂额应接不暇,等想办法出得阵后定要将此人来历向游大仙问个明白!   江无月说着要走,又看着游儿的伤处踟蹰。易舞那边能不能成功还是一说,还不知付南星几时能找到路过来。   游儿见她写了要去找易舞,写完又原地不动,便借了水力笑着推她走,让她放心。   江无月只得对游儿一颔首,便游转身去找易舞。   却在她转身的一瞬,游儿发觉她左眼有些异样,较之右眼好像不大灵敏。   伸手要去够她,江无月已游出老远。   碍于眼下时间紧迫,也只得待境况安全再说。   原本简单的破阵之法,被充盈的水体和晶墙迷宫所阻,易舞好几次进了死路。   因为已经无法运炁,眼前开始模糊,加之水宫三番四复胡乱颠倒,更加让她心神散乱。   神思飘摇时,水宫再次倾倒,眼见一块壁障就要砸到她头上,江无月一把将她拉开。   易舞正在孤立无援之际,见到来人相救,不觉眼眶一热。   江无月看了一眼易舞手里的八卦盘,又看看易舞。   易舞明白过来,勉强定睛在盘上看了片刻,抬手朝一个方向指去。   江无月游到易舞身后,抓起她的腰带,带着她往刚才她所指方向游过去。   快要接近卯山位时,水宫停止了翻转。   易舞心知易文已将坤山位破除,自己却是眼前模糊一片,身体虚浮,四肢垂落,毫无气力再给江无月指认方向。   江无月见她已逼近极限,干脆拿过了她手里的八卦盘,放在她眼前。   易舞虚弱地看了一眼八卦盘,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再往一个方位看过去。   江无月了然,从她衣袖里拿出五行印,各面一一在易舞眼前翻过。   直到翻到水印一面,易舞才沉沉眨了眨眼。江无月得到确认,迅速朝她方才眼光示意的方向游去。   刚游出去一段,想起印咒还没问。再回头时,就见易舞已经昏迷过去,整个人虚散地飘在水中。   游儿和付南星想必也快撑不住了。江无月心中焦虑更甚,顾不上许多,振力往前游,只管先到得卯山位。   终于游到水阵边缘,眼前离外界只有一墙之隔。易舞不在,江无月也无法确认到底哪里是玄机位。   只是前方已没路,阵中其余人生死未卜。情急之下,江无月翻手掐诀,直用自己的炁术强行冲开了五行印,再将水印一面往壁上一拍。   刹那间,顶上碧空、底下汪洋皆不复见,晶石壁障也骤然消失。   只有一股强力的急流打着漩,卷得众人昏天暗地。终被一片绿光尽数吸了进去。 第27章 九凝山十二   耳边是飒飒阴风,鼻息充斥着腐臭异味。   方才太过急躁,用力过猛,把易舞的五行印震碎了。江无月仰面躺着,弯了弯手指,有些使不上劲,感觉到指缝里还残存着印章一角。   付南星咳嗽几声,先撑着坐了起来,看到游儿侧伏在自己旁边,忙爬过去唤她:“大仙儿!游儿!”   游儿朦朦胧胧睁开眼,刚要开口,突然弓起身一阵剧烈咳喘,咳得眼冒金星,终于把体内的积水咳了出来。   方有气无力对付南星道:“我们没死啊。”   付南星摆脸:“希望你和观星楼下一任楼主多说些吉利话!”   游儿一摆手:“行了行了……”   忽又望向四周:“江无月呢?!”   两人跪直了身,环视一圈,看见江无月躺在不远处,一动不动。   游儿耐下周围腐臭反胃的恶心感,连滚带爬到了江无月身边。   江无月微阖着眼,脸色苍白,周身冰凉,颈间脉搏也算不得弱,可是任凭游儿抱着她连唤几声也没回应。   游儿不知她怎么开的阵,也不知她又受了怎样的伤,更因为不知她确切底细而无法判断此遭会有何变故……   想到这一层,游儿喊声中带出哭腔来,眼角殷红,视线移到江无月薄唇上。   下巴微微颤抖着,紧紧抿着嘴,呼气一沉,准备要把江无月放下来渡气。   只见江无月倏一睁眼,笑盈盈看着游儿:“你哭啦?”   游儿当场愣怔,又惊又喜。还未启笑,随即桃目圆睁,一撒手直怒道:“你居然开始骗我了?!”   江无月头一次见游儿发火,忙坐起来好言道:“我没骗你。刚才累了,歇了一会儿。”   游儿一掌推在她手臂上:“歇够了就赶紧起来!也不看看这什么地方!”   江无月一手撑地,聚力站起来。放眼望去,脚下是腐肉断骨,枯草覆盖荒野。   黑雾森森,迷漫住当空悬挂的晦淡日月。惨气杳杳,阴霾彻地。恶臭熏天,遍处氤氲。   付南星找到了易文和易舞。两人一左一右卧在半人高的枯草堆里,奄奄一息。易文看上去些微有点意识,易舞已经昏迷不醒。   按说几人已经一个日夜没吃没喝、不眠不休、耗尽精炁,且人手未带,符箓现画,就连个医家都没跟来。   想起医家,再低头左右看看昏迷的两个人,付南星尤是大悔:若是这二人有个好歹,自己岂不是挑起两门对立?   再细眼窥望这方须弥境,茫茫旷野,哀哀死气,压得人心灰意冷。   付南星深吸一口气,想定定神。吸到半途,一腔腐臭,忙又吐了出来。还是过去找另一边的两位大仙,商量对策要紧。   刚迈了半步,脚下猛然震动,晃得付南星跌坐在地。   十二座高台在四周围成一个大圈破土而出,拔地而起,搅得乌烟腾腾、天摇地动。   四方天边黑压压一片影子,呼号声直冲云霄,振聋发聩。   狂风卷着黑砂,直拍面门。不过片刻,原本悲寒死气的一境,陡然杀光闪闪,震荡人心。   浓烟之中,只见黑影聚集而来,不过半人高。   游儿忙问江无月:“这回是兽?”   江无月凝眼望去:“不是。你再看看。”   黑影破雾而来,空中戈戟挥舞,却未见有手持。只能看到腰部以下裤褶护膝,纹巾绑腿,疾行时兵甲碰撞,来势汹汹。而腰部以上,全不可见。   游儿方道:“是鬼兵?”   “对……”付南星来到两人身旁,往高台上一指,“还有十二个鬼将。”   十二座高台上,不知何时已各立了一个鬼将,皆是不可见上身,只多了腰间一把渡上了不同颜色的青铜剑。   鬼兵停在高台下,将众人困在中央。   付南星忙上前道:“大仙儿,夷水符还有没有?给个冰刀,我防身。”   游儿踮脚看去,那鬼兵所持长戈,砺光乌亮,销石劈岩,顿时哀叹:“你瞧瞧人家那兵器,怎么防啊?”   “不过既然是鬼么,那就好办了……”游儿边低头打开桃木盒,边说,“我这镇鬼的符可有……”   话没说完,游儿呆在原地,桃木盒打开后,手却迟迟没放进去。   付南星伸头一看:“刚才在水里泡湿啦?!”   游儿目光僵直,看看付南星,又看向江无月。   江无月看着她呆愣的样子,不禁弯唇笑了起来。   “你还笑!”游儿柳眉倒竖,瞪了江无月一眼,又想起盒里沐阳子给的书,取出来一看,字画全都模糊一片,“完了……要挨揍了……”   江无月道:“你师父还会揍你啊?”   “你俩要闲聊也挑个时候……”付南星苦着脸。   高台上的十二鬼将齐刷刷拔出佩剑,直指天幕,剑光四闪,五光十色。一声令下,众鬼兵杀声震天,冲将过来。   游儿下意识后退半步,冲付南星急切道:“财神!你倒是快想办法啊!”   付南星已经盘腿而坐,双目紧闭,将十二座高台位置在脑中绘出。听到游儿叫她,只匆匆说了句:“别催我……”   身旁倏一白影掠出,游儿忙回头,只见江无月朝鬼兵阵列跑去,不由又急喊:“江无月!”   江无月已经踏地而去,脚尖一点,越过了前排鬼兵。身形一翻,踢开长戈,再朝那鬼兵腰盘猛地一蹬,顺手抽出它的矛,借势在空中再一转身,微微聚炁,矛尖朝地面奋力一戳。数丈内鬼兵被荡开去。   一众鬼兵被她吸引过去,将她围了个风雨不透。   江无月用不惯这蛇矛,手中震力,将蛇矛截成两段,直当剑来使。   由于鬼兵没有上身,空中便只见兵器翻飞,难以预判它们会如何出手。   一把长戟从她身后扫来,江无月反手用矛头挡避,回身侧步往前一挑,长戟抛上半空。   又一长矛劈至面门,江无月双手握着「剑柄」,撤步架住,借力往边上一压,转身横起一脚朝那鬼兵膝弯踢去。   「剑花」一挽,荡出炁雾,利落地斩下一地兵器,随着中剑的鬼兵都化了灰烟。   游儿在远处看得提心吊胆:“这人分明是在拖时间,为了让财神找阵眼。看这一副大杀四方的架势……   这还是我路上捡来的那个纤弱姑娘么……她说她不是方仙家,可从未说她不会术。   但是不到无计可施,她也绝不会在人前施她的法用她的术——倒是对自己不大遮掩……”   想到此,游儿不禁心里浮出别样的情愫。   “不对……好像也没在我面前正经用过……”游儿戛然一叹,停止了胡思乱想。   战局越来越混乱,鬼兵也越来越多地涌出来,江无月渐渐吃力,几次重心不稳。   游儿想起她左眼的异样,更加忧心。   就见一柄长矛从她左侧刺过去,江无月听到风声,却侧身闪避不及,左臂被划破了一道口子。   游儿登时拍案而起:“你不用我用!”   阵中依然砂石滚滚,鬼兵海浪一般朝江无月一波一波昏天黑地涌去。   却在一霎间,浪潮卒然平息下来,海面静如平镜。   江无月立在原地,警惕环伺着空中静止的矛戈。   只听“唦——”地一声,「海水」瞬间退却,所有鬼兵鬼将化烟腾起,连惊呼声都来不及发出,转瞬之间无影无踪。   远处站了一个人,她脚下有层层风沙正向外荡开,残破衣角翩飞,面色沉静,目光如水,凝视着二指间夹着的一张微微透出荧光的符。   江无月钝滞地看向游儿手里的符,眼中微露出惊讶,喃喃默声:“壶公符……”   “十二支宫!”付南星突然睁眼自语。   “还支宫呢……”游儿收起壶公符,恢复了以往神色,扭头对付南星道,“鬼都没了。”   “什么没了……”付南星抬手往远处一指,“那不是又来了么。”   游儿举目望去,果然又是一圈黑压压鬼兵扑奔而来,高台上鬼将就位。游儿一把攥住了手里的符,烦恨道:“没完没了了!”   “以鬼将手里兵器颜色来看,这十二支宫,排了顺位,各宫相旺……”   付南星冷静说着,“需得破其阵眼,克制住其宫主星。”   “阵眼在哪?”   付南星没答,却回过头喊:“易文!你醒了没有?!”   易文正被抖动的地面震得头痛欲裂,听到付南星的声音,支了手肘斜起身,还有些迷糊:“怎么了?我们这是进虚宫了?”   付南星忙问他:“东北方在哪?”   “东北?”易文拿起八卦盘,又揉了揉眼。   付南星急不可耐:“你快点!”   易文看清后,伸手往一个方向指去。   付南星从他手指方向,迅速定下了一座高台。拔腿飞快朝那跑过去,边对游儿和远处的江无月大呼:“你们跟我来!”   “寅宫在那个方向,寅宫的宫主是木星。木星就是此阵的用星。可用其他星来克制。   待会儿你们把我送上高台,再把台上的鬼将弄走。宫盘定是在他脚下。我去破……”   三人来到那方高台下,鬼兵也随后一拥而上围了过来。   游儿刹住脚,对江无月道:“你送她上去。”   江无月看了眼游儿垂在袖间的右手,只略点头,便挽了付南星斜踏着鬼兵的腰侧跃上高台。   付南星落定,先对江无月惊喜道:“无月妹妹果然还有些身手啊!”   鬼兵紧跟着就要堆涌上高台,游儿祭出壶公符,念动符上咒语。顷刻间,阵内诸鬼再一次被清空。   江无月看准时机,对付南星促声:“趁现在!”   付南星找到宫盘,单膝着地,褪下腕间的九星流珠,将其中一颗开阳星珠摘下握在手里,急急念咒。   珠子从指缝间溢出金光,付南星摊开手心,翻手将开阳珠拍进宫盘里。   鬼兵:出自《庚巳编》 第28章 九凝山十三   风息草静,万籁俱寂。   就在付南星快要以为自己拍错了阵眼时,天地一个巨大翻转,众人再次经历失重感,两眼一黑,又被跌落到一处地面。   付南星扶额爬起来,尚在恍惚间,眼前便出现一片桃园胜境,弱花拂柳,溪水蜿蜒,碧石如洗,袅袅青烟牵花而下,落入流水沾湿一抹粉痕。   游儿歪坐在地,眼望着那落花杳然而去,颇是不解:“最后一宫不是已经破了么?这又是何地?九凝山?”   “眼下却也不是桃花繁盛的季节……”付南星微抬指背,轻碰了碰面前桃树枝。   “什么须弥阵,简直是个鬼打墙,一刻不得消停!”游儿嘟囔着,拖着疲乏的身体走到江无月跟前,看着她手臂上的伤口,又撕下自己一截衣裳给她包扎,“药也融了,先不上药了。”   江无月微抬了些手:“不用药……”   付南星干脆找了块石头盘腿坐下休息,伸了脖子瞭着远处,易舞倒是醒转了,只是气若游丝,被易文背着走了过来。   入阵前个个锦衣丹颜,这还没出阵呢,人人憔悴不堪衣裳褴褛。付南星短唏一声,盘了盘手中的八颗珠子,揣进怀里。   游儿见她流珠散了,问道:“你那珠子怎么了?”   “刚刚被我拍了一颗,回去再补上……”付南星想到方才虚宫中的种种,恍然道,“你的符不是都没了?变的什么把戏把那些鬼兵都弄没了?”   游儿听身后易文挨近了,只淡淡回:“出去再跟你说。”   易文放下易舞,喘息着向众人说道:“错了,这里才是阵眼。”   付南星摩挲着手指,眼眉也跟着紧了起来:“入幻门时,我们进的是小须弥界,后来落入幻婴石室的时候,其实已经被乾坤对转,进了大须弥界。   只是当时我们受幻宫白雾影响,意识不清,未有所察觉。   之后的生宫、浊宫、清宫、死宫,还有虚宫,是在大须弥界内。   虚宫被破之后,我们再被倒转回了小须弥界。这里,应该就是小须弥界的虚宫——可以出阵的虚宫。”   “不是说这是一只千年狐妖为了藏身布的阵么?所以我们破了这个阵眼,就能见到狐妖了?”游儿忽然警惕到,“她不吃人罢?”   付南星和易文被这话点醒,一直想着破阵,竟忘了还有狐妖这档子事,心即刻被提住。   付南星犹犹豫豫:“不是升仙了么?不会还在这吧……”   易文慌不择言:“那就……上贡吧!以后年年来上贡,求她放我们走……”   付南星也附和着猛点头。   只有江无月抿着唇,低头不知在想什么。却忽然又抬了头,望向一处,悠悠说了句:“又唱歌了……”   “啊?”   众人静下来,耳听得桃林深处,渺渺传来女子吟唱,婉转酥柔,伴着泠泠琴音,飘飘入仙。   “狐妖?!”   游儿忙对易文喊:“快把你耳朵堵上!”   易文不解:“为何?”   “我看这歌声专摄男子心魂,你之前可不就是被这歌声引入阵的!”   江无月已经长身而起:“我去看看。”   游儿一把擒住她:“我也去……”   “易文公子,你恐怕听不得那声音,就留在此处照顾令妹。我去找阵眼。”付南星说完,三人一同往歌声处走去。   易文看着三人离去,又不放心将易舞一个人扔在这,自己去了好像还会帮倒忙。只好捂着耳朵在易舞身边坐下来。   沿着碎石小路,转过几片林荫,桃花渐盛,犹如行走在红粉云间。   扶起枝杈,就见前方一池春水,漾着层层漪沦,池边铺满细石,石上盖了一地桃花。   花上侧卧着个女子,散着发髻,撒了衣襟,肌如粉溶雪,鬓似密云稠,裸出风流玉足,足尖落了一片桃花花瓣,颇是仙姿玉貌,眼闻得轻度香风。   正一手曲指垫在脸颊下,一手随意弄着琴弦,甚是百无聊赖。   她身前一张玉琴,泛着柔光。身后更有一铺床榻,柔丝软絮,倦怀春色。   那女子敛了懒态,手离了弦,弯过手臂往身后榻边一倚,撩起眼皮望着树后盈盈开了口:“我这里可是百来年没进过人了。既有本事到了这扰我清梦,怎的还害羞起来?”   三人相互递了眼色,从树后走出来。正欲施礼,女子微吊起了眉,展笑道:“呀,原来是三位姑娘,那是我弹错了。我重弹一曲给你们听,可好?”   “且慢!”付南星忙止住她,“前辈的琴,可是能操纵人心,且男女不同曲的?”   女子支起身子,笑意不减:“是呀,想听吗?”   付南星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我等不擅音律,有辱凤凰琴的大名。”   那女子又往后懒懒偎着,一边的嘴角勾起来:“小小年纪,还知道凤凰琴。”   “听闻此琴由玉石和天蚕丝所制,乃上古神器,只是后来不知所踪了……”付南星稳持着礼貌微笑,“原来是在前辈这里。”   “呵……”女子冷哼一声,“想得倒美。真的凤凰琴早不在人间了。这张琴,是后世一个方士举全派之力、花费毕生精力仿造的,刚造出来就被那死狐狸偷来送我了。”   “前辈你……”付南星端着小心,“难道不是狐仙前辈?”   “哎……世人都来找她,连我也在找她……”女子忽然痴笑起来,“真是有趣。”   “我们……倒也不是要来找她……只是一时失足……”游儿道,“不过,前辈的意思是,那狐仙早已一去不回了?”   “可不是嘛……”女子拂着一缕青丝,期怨道,“留我一人在此,独守空山……”   “这位前辈确实不是狐仙……”江无月神色凛然,“是鹄女……”   女子手上一默,发丝顺着指尖滑落下来,觑着江无月:“你如何晓得?”   “落花下瞥见一根黄色羽毛。从我进了这阵起,就只听到前辈一人的声音,应该不是别人的了。   鹄出生一百年,羽毛变成红色,再过五百年变黄色。前辈该过了五百岁了。”   鹄女挑眼打量着江无月:“你是谁?”   “晚辈江无月。”   “江?”鹄女勾起衣带,在指尖绕着,“没听说过。”   付南星沿路没看出此阵有何名堂,又听江无月说这里只有鹄女一人,便试探道:“前辈既然不是狐仙,那可是替她守阵的?”   鹄女没说话,只伏在案旁,手指轻轻点着玉琴。   付南星见她不答,温言恳切:“晚辈几人误入仙阵,实属无意,烦请前辈开了阵眼,放我们归家去罢。”   鹄女失笑,抬手掩了嘴角:“我和你们无冤无仇,也非亲非故,你们是死是活倒也和我无甚关系。”   忽又狡黠睨着眼:“不然,我放你们中一个人出去,把那老狐狸给我逮回来,我就把你们全放了。”   付南星一口凉气入腹:“莫说我们打不过她,就是打得过,她不是早渡劫飞升了么。前辈你……让我们如何去找?”   “飞升了?!”鹄女闻言猛然正坐,怒目圆瞪,指腹不自觉地用力扣在琴弦上,映出丝丝血痕,身体虽在微颤,仍是厉着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付南星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脑中飞快盘算着,只哀声说:“这……不确定,估算是我们几人出生之前的事了。”   “枉我在这里等了她几百年。真把我当做她守阵的禁脔了!”   鹄女一掌拍在凤凰琴上,琴弦划破了她的手,凝了血滴,滴在泛着荧光的玉石上。   随着凤凰琴被拍得一声「嗡」响,一股磅礴怒气从琴底四散乍出,风卷残砂,花叶翻飞,磐石耸动,溪水横流。   三人被吹得歪斜不稳,只弓身抬手,堪堪遮了眼,也被急速飞旋的树叶割破了手心。   游儿手心刺痛,翻过来一看,就看见零零碎碎几道细口子,再这么搞下去非得毁容不可。   干脆迈前一步大声怨道:“前辈和狐仙前辈有何恩怨,出去寻了帮手拉她下人间来打一架就是!”   鹄女利着眼风朝她一送,游儿气又短了回来,屈身说:“就是别……别动怒……别伤了元气……再不然,您自己也飞升,上去打!”   鹄女:出自《幽明录》 第29章 九凝山十四   风渐渐止了。鹄女握拢拳头,攥着指节,咬牙切齿:“你以为为何没人能出得去,因为得我死了,六宫须弥阵才会破。如果我想出去,我也得死!”   付南星当即愕然:“那狐妖……狐仙前辈,把阵眼放在你身上了?”   “怎么样,要来杀我吗?”鹄女冷冷笑着,手指轻轻搭在了弦上,“只要我一死,你们就能出去了。”   “等等!”游儿忙劝住,“前辈,狐妖前辈是生是死、在天在地,都只是方士间的传言而已。要是我们全都出不去,可就没人帮你找了!”   “哦?”鹄女收回手,看着游儿,“你有良策?”   “我……”游儿只有缓兵之策,扭头看向了江无月。   江无月懒于周旋,直想直接破阵而出一了百了。只随口说:“不能将阵眼转至他物么?”   “呵,倒是可以一试……”鹄女含娇含笑,望定了江无月,“我看你挺厉害的,不如,就转你身上吧。”   “做梦!”游儿把江无月扯到身后,右手掩在袖间轻轻一振。   江无月余光注意到游儿右手细微的动作,知道她已将壶公符拿在手里,准备一战。   方才已然见识过壶公符的厉害,只是鬼妖有别,难保震慑不住。正欲掐诀。   “前辈!”付南星往前一步,“我这朋友只是眼力好些,我们虽是方士,也不过才学了十几年术,若是要将如此威力的阵眼转到我们身上,我们受不住且不说。   万一反噬回前辈体内,前辈你要是有个好歹,到时候……能出去的,就只有我们,没有你了。”   鹄女衣袖一卷:“那你说,如何转。”   付南星四下环顾,忽然盯住了面前的凤凰琴:“前辈,这凤凰琴材料自带灵性,又是一派结晶,还在这桃源境里与前辈相伴数百年,可说是上等灵器……”   鹄女从衣袖里抽出手,低头缓缓抚摸着琴面:“就我有灵器,你们没有吗?”   付南星掏出散珠:“我只一件九星流珠,在前一个阵里破阵时拆了……”   又指游儿,“她的符箓也在死宫全泡了水……”再指江无月,“这位无月姑娘不是方士。”   “不是方士?”鹄女半掀了眼帘,“包里装的什么,拿出来看看。”   江无月立刻呼吸轻下来,眯起眼看着鹄女,杀心骤起。   游儿移步挡在她跟前:“前辈,我们当真没打算进来的。我的朋友不过是随我们游山玩水,带了些女儿家的贴身之物。大家同是女子,也犯不上这般侮辱人吧。”   “哎……”鹄女娇叹一声,“也是小孩子,不禁逗。”   游儿又道:“前辈,我们的东西哪里比得上你的琴这般超凡脱俗,可架不住这阵眼。   何况那狐仙都已舍你而去,前辈你又何必整日睹物思人,妄自哀怨。不如就此了断,待出了九凝山,找她问个明白!”   鹄女早有打算,垂首一寸寸将凤凰琴细看一遍,抚上柔荑,嘴角勾起一抹笑。   忽地眼里一凉,翻手悬琴,从手掌中渡出黑气,将凤凰琴裹住。   原本透着白光的凤凰琴渐渐失了光彩,一条黑丝从琴心漫延开来,颜色愈深,范围愈大。直至琴身通体黝黑,琴弦兀自微颤。   黑琴浮在空中。鹄女收回手,注视着面前三人,眼里有情,口中正色:“我是九凝山修炼了八百年的一只鹄鸟。四百年前,一个娇娆妩媚的女子来到九凝山,因涎我姿色,施以魅术,日日与我执手追欢,落钗绸缪。   还给我冠了她的姓,取名,苏琼。这女子,就是狐妖,苏九。   之后,她就布下须弥阵,并趁我不备,将阵眼结入我体内,言说要在此潜心修炼,恐我弃她而去。   可她却不知,其实我早已对她执迷,怎会离开。便遂她心愿,将阵眼安放在体内。   再后来,她突然说起要去寻一个渡劫之法,让我在此等她。   却是没想到……竟是她弃我而去。我已将阵眼逼入琴里。此番,若是不成……”   苏琼恨意勃发,眉间风动:“恳请三位,精进法术,待有通天之能,替我转告她,让她滚回九凝山,给我磕头谢罪!算是还我送你们出阵的谢礼了。”   话音刚落,苏琼张开五指,对琴一震,琴弦尽断。   白雾从地里升腾起来,很快布满整片桃林,霎时间雾锁烟迷,喷云障目。   游儿反手抓住江无月,直至浓雾再度退去,就看到天边泛白,山后有零星几颗星,阵口处的苍天大树上还贴着四张符,眼前总算是九凝山的景色。   众人瘫坐在地,直了眼,空空睁着,夕照下更衬心力交瘁之色。   尤是那三人,方才听的故事还未咀嚼过味来,转头就失了奇幻境。   易舞靠在易文肩上,虚弱地问:“我们这是……出来了?”   付南星歪在石头旁,疲惫地点点头。   “那位苏前辈呢?”游儿左右看看,难掩诧异,“没啦?!”   江无月侧耳听过片刻,朝游儿茫然地摇摇头。   易舞听得糊里糊涂:“哪位苏前辈?”   游儿大手一挥:“嗨,你别管了。”   易舞忽然两眼放光:“我们破了狐妖阵?!就凭我们几个?!”   “还是多亏了游姑娘……”易文颇是感激地望着游儿,“不知游姑娘是何山何派,改日定当登门拜谢。”   游儿撑着胳膊往身边一棵树干上靠了靠,摆摆手:“不用谢我,大家一起破的。”   江无月坐在一旁,不甚在意,只眨眯着眼,望着远处山峦。   游儿扭回头,盯着她的左眼又看了许久,实在没看出什么异样。   江无月快被她盯得脸红起来,问:“怎么了?”   就听付南星正色道:“虽说我们破了狐妖阵,也是多得游儿有灵器相助。眼下,符书已毁,寻木已灭,却难保传扬出去,徒惹觊觎。   再者,术数其他各门倘若知道是我们几人破的阵,恐怕也是事端丛生……”   “此事,本就是因我们兄妹而起,还连累几位姑娘受伤,易某心里已是难安……”   易文愧色道,“付姑娘放心,我兄妹二人出了这九凝山,决不会再提此事一言半字。日后若是有需要的地方,几位姑娘只管开口,我易家定全力相助!”   “啊……”江无月突然支声,望向易舞,“我把你的印弄坏了……”   易舞无力地翻了个白眼:“坏了就坏了吧。江无月,这条命我算是欠上你了,以后你要是去了近东南临川郡,只管报上我的大名,吃喝玩乐衣食住行我全给你包了!”   付南星站起身:“走吧,下山换身衣裳,吃点东西,我请客。”   几个人晃晃悠悠往山下走。   江无月望着眼前崎岖的斜坡,原本扶着游儿的手松了下来。   游儿随她一起收住脚,以为她又感知到什么,忙问:“出什么事了?”   江无月双眉紧锁看着游儿腿上已经破破烂烂的纱布,间或还往外渗血,红晕一圈圈印着:“怎么割这么深?”   “那个时候哪有准确的意识呀。”游儿不愿再在这件事情上多聊,拉了江无月要走。   又被江无月拉住:“我背你……”   游儿只稍微愣了一下,心中就开始窃喜,虽然不想拒绝,考虑到眼下人人又累又饿,瞄了一眼江无月的手臂,支吾道:“你手上不是也有伤,我自己走吧。”   江无月已经将背包移到胸前,半蹲下来:“皮外伤,不要紧。”   好在这路不算陡峭,江无月右手托着力,尽量稳当地缓步走着。游儿扒在江无月肩上,紧紧抿住嘴,生怕笑出声来。   江无月突然问:“你笑什么?”   游儿惊奇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笑了?”   “我感觉你在笑。”   “你可是睁眼说……”说起眼睛,游儿抬眼望了望走在前边已有一段距离的三人,又从侧后方盯着江无月左眼眼角,贴到她耳边小声问:“你眼睛到底有事没事?”   江无月被耳边温热的气激得汗毛倒竖,忙偏开些,腿却一软,险些带人滚下山。   她对自己的这个反应似懂非懂,只觉得心里不可抑制地一阵阵的慌。   游儿见她一下没走稳,以为她是累极,遂抬了身子:“我下来自己走一段吧。”   “不用……”江无月勉强定下神,继续往前走着,边老实答道,“我右眼没事,左眼看不见。”   游儿心头一凉:果然。直捏了拳头压在江无月肩上:“刚问你你怎么不说!”   “你只问我能不能瞧见你,我说瞧得见。哪错了?”   “怎么还理直气壮了?!”游儿已是一脸愠色,“等会儿下山赶紧先去找个方医看看!”   “我就是侧眼看了一下……应该可以自己修复的。”   “江无月!”游儿怒容更甚,“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心这么大!”   “不是我心大……”江无月轻叹一声,“我当时也有些慌,只是后来慢慢发觉眼里的雾气在消散,等过几日兴许就好了。”   游儿听了这话,些微缓了脸色。仍是揪着江无月肩上的一撮衣料,不放心道:“还是请了方医看过再说吧。”   江无月见她实在担忧,便笑着应下了。 第30章 太和山一   数日后,众人休养妥当,分道而行。   易文、易舞回了临川郡,余下三人继续朝西北方向,前往太和山。   付南星嫌马车里挤闷,又买了匹马,端着一派飒然风姿。任是如何礼制恭谦,也难掩豪门大家衬出的娟娟傲气。   游儿挑起车帘,嗔道:“付财神,你自己骑得潇洒,让两个伤员自己驾车,你也做得出来。”   付南星眉间一动,斜过眼去:“你俩伤不是好差不多了么。”   游儿往江无月那边一抬下巴:“她眼睛还没好全呢!”   江无月坐在马车前,闻言:“好多了,左眼能视物了,除了隐约有些雾气,没有大碍。”   付南星但笑:“还是无月妹妹机灵,当时就睁了一只眼。”   游儿气道:“你还好意思说,你给她指了那么多镜子,你让她怎么找?”   “我那时候又看不见,那个地方每个方向都是那么多镜子……”   付南星又向江无月,“你不是说一一试过么?怎么直接睁眼看了?”   江无月淡淡地:“我怕你们冷。”   “那寻木出来的时候确实好冷,但是伤了眼睛可是大事,我还等着你来学望气呢。”   游儿斜眼看着付南星:“你还真想让她去太和山啊?”   付南星俨然道:“如今,来学术者多,有天资者少。我看无月妹妹,身手好,心又静,五感通透,将来一定是望气大家。我能不求贤若渴么?”   江无月笑笑,没接话。   付南星又道:“说起人才,我看大仙你也很是出众。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些日子是不是被你师父拉去闭关了?如此突飞猛进。”   游儿含混地点点头。   “还有你那什么法术!”付南星一拍大腿,想起在虚宫里,游儿一眨眼把鬼兵都弄没了的事,“你不是说出来跟我说的么。到底如何做到的?”   游儿眨巴着眼睛:“壶公符。听过吧?”   “你居然——”付南星惊得斗目,下意识捂住了嘴,忙又俯身过去,压低声音,“你哪来的?!”   “我小时候在罗浮山的溪边捉鱼,就看见一张黄纸顺着溪水飘过来,捞起来一看,原来是金丝织就的一张符,上边写着好些字。   我还奇怪它在水里泡着也不晕墨,就拿去给我师父看。我师父看完,欢天喜地地找了几个地方试着用了几次,确定这真是壶公符。   还说被我捡到了,就是跟我有缘分,让我好生收着,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拿出来用——这可是本姑娘的保命符。”   付南星听得直皱眉头:“就这么简单?”   “对啊……”   江无月轻笑:“怪不得你一直不好好学术,你师父也不担心你一个人下山。”   “我师父可说,叫我藏好了,不要被人发现,连我师兄都不晓得我有壶公符……”游儿拉下眼角,一脸无奈样,“这回你俩都知道了。”   “哎,也是生死患难之交了……”付南星想起这一路种种,仰天一叹,“干脆一起上太和山结拜吧!”   “结拜?!”   游儿听到结拜两个字,不知怎的,一念兜转就想起苏琼,想起苏琼说冠姓,正好自己也没有姓,要是姓江,江游儿?好像听起来也挺顺耳……   游儿被自己匪夷所思的奇思妙想吓了一跳,忙羞愤甩甩头,妄图把这奇怪的想法从脑海中甩出去。就听江无月在前头幽幽地:“那个苏琼的事——”   游儿腿一歪差点摔下车去。   “你们怎么看?”   游儿战战兢兢问:“什么……怎么看?”   付南星更是一脸费解:“说结拜呢,怎么突然说起鹄女了?”   “就是……”江无月撇开脸,“突然想起她让我们帮她找狐妖的事。”   “这可难如登天了,要是有生辰八字,我姑且……可能……兴许还能看一看……”   付南星想了想,补充说,“不过,不论是方士或是妖灵,只要法术足够强大,其实是可以隐藏自己的星位的。”   游儿道:“那岂不是更找不着了。”   付南星摇摇头:“只看她俩缘分如何了。”   “这苏琼前辈,倒是痴情……”游儿兀自的呢喃,却叫江无月听得心中一阵怅然。   付南星也沉默起来。过得半晌,才抬眼凝视着天边晚霞:“时候不早了,我们到下一镇歇下吧。”   “嗯……”江无月浅浅应了,偏头望向红霞之上。   眼角眉梢熨了烟霞,精巧的弧线勾着寥落。黄昏里,一旦宁静下来,总让人忧忧戚戚,悲春悯秋。   游儿凝望她半晌,弓腰过去坐到江无月身旁,问:“看什么呢?”   “月亮……”   游儿顺着江无月的视线望过去,确有一弯淡色的上弦月。   “再过一阵子,就是中秋了……”游儿回过头,笑盈盈问江无月,“一起过吗?”   霞光织锦,绛蔚云蒸,染出江无月眼底一抹绮红。   “好……”   风剪残暑,拂到面庞,多是惬意。   城中箫鼓喧闹,果饼飘香。各家屋檐下燃灯助月,花光满路。   转过街角,就是人声鼎沸、流光溢彩的灯会。各色鸟兽花果状的纸灯,用竹条穿了,鳞次栉比悬在高处。   三人行在灯下。付南星走马观花看着,倒是江无月不知哪来的兴头,瞧得颇为细致,游儿陪她在后边走着,点着那天上花灯,品评称叹,不时嬉笑。   付南星转回身来,一脸无奈:“你们走快些,菜都凉了!”   “再热就是了……”游儿摆了她一眼,耍笑道,“中秋灯会可不是何处都有的。这里离你太和山近,你自然看厌了。”   付南星包下了城里一家酒楼,三人到时,已是皓月当空。   “你看,来的多是时候。”游儿挨着镂空的木月门坐下,月门外是红漆回廊,廊下是镜湖一面。   付南星正对月门而坐,看着三楼栏外高悬的明月,啧啧自叹:“果然是个赏月的好位置。”   待江无月在她一侧坐定,付南星就招呼上了酒菜。   “你这少楼主,不赶回观星楼赴中秋宴,怎的非要包下一个楼请我们吃饭……”游儿忍不住揶揄一番,“有钱没处花呀?”   “楼中平日里就各式繁文缛节,何况是中秋。累人得很……”   付南星往椅背上一靠,“我好不容易不在楼里过一回节,你就让我清静清静吧。”   游儿拿起茶壶倒着茶:“那你怎么跟你爹交代?”   “原本我爹是算着日子我中秋前能回去的,谁知路上休养了这许多日,我已经放了只信羽回去报了。说我有事耽搁,中秋不回了。”   “你爹若是知道你这叛逆心思,不怕把你少楼主的位子给换了?”   “换呗……”付南星一脸无所谓,“我看我几个师兄个个人才出众,选他们做楼主,可比我稳妥些。”   游儿但笑:“你倒是心大。”   付南星捏了茶杯,润下一口:“哎,我也就跟你这能呈呈口舌之快。”   游儿道:“看在我救你出阵的深情厚谊上,你什么时候把信羽送我一只?”   付南星放下杯子,咂嘴道:“又要?那是我楼神器,整个观星楼都不满十只,哪能说送就送——再说了,你成日游山玩水,又没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要来作甚?”   游儿瞄了眼江无月,又踌躇着默了声。   想是游儿早先嘱咐过,所以一桌子菜,素食居多。倒是让江无月多少有些负疚。   “这是本地上乘的名酒——珍珠液……”付南星说着,拎起壶就要斟酒,“你们尝尝。”   “慢着……”游儿按下她的手,将酒葫芦搁在桌上,“中秋,自然要喝桂花酒。”   付南星喜眉笑目拿过酒葫芦:“我还以为你没带呢,走这一路也没见你拿出来。”   启了酒封,付南星很自然地就往江无月面前的酒盏里斟。   游儿想要拦下,张着口又哑然戛止,她确有私心不愿意阻拦。   只从酒盏移眼望向江无月,那人好似也一副顺理成章的样子,静静看着酒盏里层层光圈,直到盈满酒,才道了声:“谢谢……”   付南星端起酒,细细闻过:“当真好酒!”   又向游儿谄笑着:“你什么时候把这手艺学了,我年年派人去罗浮山找你买酒去。”   游儿只心不在焉地干干笑了笑,余光却注意着江无月。   江无月捧了酒盏又不动,游儿扣着自己的那盏沿口,紧张兮兮等着她。   江无月盯着眼前的珠红色的酒,长睫微一动,终于低头浅浅抿了一口,眉头稍敛,而后复又展开,呼吸间回味片刻。   游儿见她已自顾尝了,扒着桌边紧问:“如何?”   江无月抬头看着她,目中含笑:“香……”   游儿方桃眼藏春,志得意满,直回身向付南星一抬眉:“这壶就是我酿的——我可不卖。”   “你酿的?”付南星忙低头饮了一口,舌尖在口中一转,“确实比以往的更润口些。你师父师兄可有口福了。”   游儿被提起师父,想起沐阳子此番差她上太和山的事由,离太和山越来越近,心里难免越发郁悒,只勉强笑了,便不多言,闷声吃菜。 第31章 太和山二   楼下喧闹声不减,湖上圆月渐渐升高。小二送了果饼上来,付南星便让他休息去了。   游儿伸手取了一块月饼递给江无月:“桂花酒配上点心,风味更佳。”   江无月接过来,轻轻咬了一口咽下,再入一口桂花酒,果然满腔香甜馥郁。   游儿见她面色微红,知道她头一回喝酒,还是劝了句:“少喝些,别醉了。”   “醉了便醉了,这酒楼我包到明日清早呢……”付南星面上微醺,自顾斟着酒,问游儿:“你往年中秋都和你师父师兄一道的么?”   “不一定……”游儿放下筷子,也端盏酌了一口,“有时候和师父,有时候和师兄,也有时候在外独自一人。”   “无月妹妹呢?”   江无月捏着手里的月饼,迟疑了一下:“我……和我娘。”   “真羡慕你……”付南星再灌下一口,“我一出生我娘就去世了,我连她长什么模样都没法记下。”   游儿酣伏在桌边,一手支了下巴,一手划着酒盏边缘,轻笑:“真羡慕你们,我爹和娘都没见过。”   江无月已染了醉意:“我娘去年也过世了。”   眼见楼里气氛凉过了外面的湖水,江无月本就不多话,游儿又顾着愁师父,桂花酒也默默被喝见了底。   谁让是自己挑的头,付南星实在受不得这凄楚氛围,撑起身,热情洋溢:“今天过节,说些开心的事——我先来!”   付南星给各人满上一盏珍珠液:“我小时候想骑马,可当时我又矮,身体也不大好,我爹就一直不许,说得等我再长高些。   可我不想等了,就半夜偷偷跑到山下马场去,还特意牵了一匹小马出来。   费了好大力气才翻到马背上,结果它一阵乱蹦,把我摔地上了,搞得我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游儿还杵在桌上,有些昏沉地闭着眼:“这叫开心的事啊?”   “开心啊,因为腿肿了,我就可以不用练步天纲了——而且——”付南星忽然停了下来。   游儿听她中道而止,便睁开眼奇怪地觑着她。见她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催促道:“而且什么?”   “而且……”付南星静了一会,续道,“那段时间,一到晚上,大家都在忙着修炼,没人管我,我就坐在我的院里看星星。   才发现,只要不把观星作为一个功课,看星星还是很有趣味的——   就是你仰头凝视的时间够久,就会感觉星星一颗颗从你耳边滑落下来,仿佛你已经到了天上,和众星漂浮在一起。”   江无月端着酒盏搁在唇边,眼神因为醉意不住地涣了又拢,也跟着一脸深谙此境地点着头。   游儿喝下一口珍珠液,咂摸半天没尝出味来,只说:“怕是你太和山是个观星佳境,待我去感受感受。”   “我都叫人安排好了,你随便住多久……”付南星迟缓伸手,拿起一个月饼,“来,说说你开心的事。”   “我开心的事?”游儿偷偷瞥了一眼江无月,笑道,“第一次下山,第一次捉鱼,第一次种花,第一次摘果,第一次做菜,第一次喝酒……你要听哪个?”   付南星脚跟一转,不做搭理,挪身面向着江无月:“不跟你说了,听无月妹妹的。”   江无月一手捏着酒盏来回晃荡,好一阵思量,忽莞尔而笑:“我遇到你们,很开心。”   游儿听了这话,酒都醒了大半。   “你瞧!我说什么来着!”付南星说着摇摇晃晃就要站起来,“趁着中秋拜月,皓月为证,我们三人,就地结拜!”   游儿伸手一把压下了她:“我可不想叫你姐姐,被你占了好大便宜!”   付南星推回她的手:“你不跟我拜,我和无月妹妹拜!”   江无月酒气上头,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眼睛直愣愣盯着满桌的狼藉。   付南星用力眨了眨眼,感觉面前突然有人影动了,还以为自己眼花。   谁知江无月又突然木头似的掉坐回去,含糊说着:“不行……不行……”   付南星问:“什么不行?”   江无月一一摇晃着桌上酒壶,直到晃到一壶半满的,才拿在手里,扶着桌边离了凳,勉强定睛走到外廊上,靠着月门坐了下来。   付南星茫然地看着游儿。游儿也拿起酒,半睁着醉眼对付南星道:“走,出去看月亮去。”   游儿挨着江无月坐了下来,付南星也在月门另一侧放下酒盏,席地侧卧。   楼外的人群嘈杂声淡去,只有偶或的一阵夜风拂过湖面的粼粼水声。疏星隐现,月光澄澄垂照,清夜无尘,一派垠华荡漾。   连日来的频繁接触,游儿似已惯了江无月的体温。借着酒意揽住了江无月的胳膊,歪头直接往她肩上靠过去。   江无月手一颤,酒洒薄袖,闻来又是新一番醺醉。   但听得另一边付南星嘴里含混地吟起诗来:“闲草俦匹侣,参商自徜徉。何需闻风叹,终负漏声长……”   难得光风霁月时,游儿却只睡眼惺忪地望着湖面月亮的倒影。   伴着付南星不明不白的野诗,本想回头打趣她几句,倒听得渐渐入了魂。   月影再胶浓,也不堪一缕清浅的风,一片落水的叶,轻轻巧巧就破了一场水月镜。   想那镜花采不得,水月捞不着,游儿一颗孤胆无地生,只将自己眼角憋得幽红,忽然起手扯住江无月的衣袖往自己这边一带,江无月不防,就势斜了过去。   江无月以为她有话要说,等了许久未听到只言片语,只好先把酒盏放在身侧,定着腰肢等在原地,少近一寸怕惊扰,多退一分怕疏离。   游儿哪知她各种心思,只道她酒量真了得,喝了这么些酒还能一本正经端然正坐。   自己却已晕晕乎乎,只微阖着浅褐的双眸,半梦半醒般地描摹着江无月的下颌轮廓,被月光细腻地着了色,愈发皎然出尘。   直到付南星都已睡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江无月刚要回头看付南星,就被游儿抬手勾下了脖颈,唇瓣贴着耳垂,喁喁细语,嘤咛作韵:“那天晚上在山溪畔,我上下找不到鱼,是不是你叫的「庆忌」?”   江无月忍着耳垂被她烧得滚烫,捏住衣摆,轻轻点点头。   游儿笑了,收回了勾住她的手,松松搭靠在她腕边,语焉含糊难辨。江无月贴近过去才听清。游儿是问:你可有骗我的事。   说完整个人就滑了下去,躺在江无月的腿上,酣然入梦。   江无月垂着迷离染醉的眼,默默看着她眼睛弯弯闭阖的弧度。喜悦,又无措,妄带了些薄凉。   “有……”江无月轻声说,“我不姓江。” 第32章 太和山三   游儿执意要给江无月备一辆马车,江无月直说太过大费周章,勉强在城中买了匹马,装好行李。   付南星前头带路,江无月骑马挨着游儿的马车。今日天色阴沉,又不像要落雨,直压得人透不过气。   中秋过后,游儿就频繁地一阵阵的烦闷。也不知是烦草色渐黄树叶驳杂,还是烦秋风瑟瑟候鸟声声,总之没一样顺眼的。   那日半睡半醒时,不大记得问了什么,更不记得江无月回了什么,似乎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只是第二天清早从桌上醒来后,看见江无月八风吹不动地坐在一旁喝粥,胸口就窜起一股气。   气得无根无由,吐不出来又压不回去。就这么憋闷了好几日,连付南星都来关心了好几次,江无月倒好,比平时还不爱搭理人。   游儿忍着没回头看她,思来找去也没有宣泄处。江无月一直不紧不慢落后一些跟着。   马上要到太和山入山的路口了,保重的客气话都不来说几句吗?   再来就是分途而往,日后难见。山中岁月,经年隔世。还要有什么祈盼呢。   游儿抽出马鞭用力一挥,马足一下跃出老远。   江无月不明就里,只忽然觉得边上一下空了,马车已超了付南星往前驰骋。   付南星以为她不认道,忙朝她喊:“大仙儿,别跑了,过个弯就到了!”   马车停在岔路口。   游儿把马鞭往车上随手一扔,翻身下来。散漫地靠在车旁,低头看着地面。   付南星和江无月随后赶来,刚下了马,付南星就支起眉棱问她:“你作甚么突然跑那么快?我以为后边有妖怪追呢!”   游儿一脸玩世不恭地偏过头,懒懒望向别处不说话。   “无月妹妹,这边直走一段就是太和山的入口了……”付南星再往旁一指,“你顺着那条路,往西北方向,就能到仁寿山了。”   江无月顺着付南星手指方向望了一眼:“好……”   付南星又道:“若是寻不着白鹿真人,千万记得来观星楼找我!我等着你啊!”   江无月笑了笑,转头去看游儿。   游儿只望着天边低云,不知所想。   江无月低下眼眉,看着游儿衣角上绣线发愣。   游儿听她半天没动静,终于咬着唇回了头,见她尤是温吞,遂叹了口气,压下火问:“你眼睛好全乎了没?”   江无月这才抬头,温声答:“好多了……”   看着她清澄的眼,游儿心又软下来。怎么说也觉得自己气得无理,分别在即,若是就此不欢而散,日后即便再不复见,回想起来恐怕还得自愧个半天。   “唉……”游儿腰背一抵,离了马车,上前一步对江无月和缓了语气:“好好吃饭,别再饿瘦了。要是钱不够了……”   “就来管我拿!”付南星自觉适时接了话。   游儿垂首淡淡笑了,听不出她是真是假:“嗯……就去找她。”   付南星不动声色地瞟了游儿一眼,就听江无月轻轻应了一声,牵过马,从二人中间走出去。   朝辉从霭云间漏出几道映在她的白衣上,谦柔皦洁。   游儿望着她的背影,怨怒全消。惟剩一抔怅然掬在手里,看了忧,撒了愁,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丧气地就要离开。   “游儿……”   声音甘润如水。   游儿脚下一顿,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江无月叫自己的名字。   直听得心头顷刻漫涨,仿佛周遭一切都在音落的一刹那人间蒸发,白茫茫万物归栖迹,只留了自己满心满眼地倾注在这两个字里,百转千回。   游儿木讷地转回身,掩饰不住眼里的复杂情绪。   却见江无月一手紧紧捏着缰绳,眉头因为阳光斜照而微微蹙了些。   对面的两个人陷在一片朝阳的晨光里,道不明的离愁别绪,卜不了的前途后事。   江无月看不清游儿的神情,只望向那纤柔的身影,认真道了声:“保重……”   魏巍太和山绵延百里,高峰林立,峭壁高耸,陡峰间仙雾缭绕,如有鹤来。   又因着道路崎岖,两人将车马安置在山门处,便徒步上了山。   付南星终于问出来:“大仙儿,无月妹妹究竟什么来头?”   游儿只顾看着脚下的路,心不在焉地回着:“她什么来头你去问她呀。”   付南星道:“不了不了,感觉问了她要生气的。”   “生气?”游儿哂笑一声,“她那张冷脸还会生气?”   “所以你们到底是怎么结识的?”   怎么结识的?她阴魂不散地遇着我?我死皮赖脸地缠着她?   朝夕相对了数月的一个人,说不见就不见了,还得花时间来重新适应一个人的日子,游儿脑子里又一通烦闷,随口道:“就是路上遇到的,两人正好顺路,就搭了个伴儿。”   “搭伴?!”付南星错愕抬额,“你还会跟人搭伴的?”   游儿反奇道:“为什么不会?我现在不就跟你搭伴爬山了么。”   付南星莫名其妙地看着她:“那你可知她身世来历?”   “不知……”   “不知?!我看你们的样子还以为你们交情颇深……”付南星更加一头雾水,“你会不会有点……心太大了……”   游儿停住脚步,面无表情地盯着付南星:“你看她像坏人吗?”   付南星沉思片刻:“倒也……不像。”   “那不就完了。”游儿继续往前走。   “可是……”付南星还是觉得有些不妥。   游儿几步回去把她往前一推:“别可是了,再不赶紧走,天都要黑了。”   观星楼在太和山的主峰上,远远就能看到半壁山的富丽堂皇的建筑,金楼玉栏,雕梁绣柱,飞阁流丹。夕阳的斜晖一照过去,整座山峰光彩夺目。   “啧啧……”游儿站在楼门外仰头瞻望,一脸鄙夷,“还低调呢。”   “都是当朝国师慕云君的安排,可跟我们没有关系……”付南星说着,跨进了观星楼大门的宽厚的门槛,“我让人带你去客房,我先去见过我爹,晚些时候再去找你。”   游儿随着楼中弟子到了客房处歇下。掌灯时分,又有弟子送来晚饭。   分明也爬了一天的山了,游儿却也没什么胃口,想是累极了,吃了两口便停了筷。随意往榻上一躺,就想起了江无月。   “也不知她吃过饭没有……”游儿望着房梁,胡乱想着,忽然又一撇嘴,愤慨道,“一个能把庆忌召出来的人,我担心她作甚!”   这时,门口传来了几不可闻的敲门声,游儿以为自己听错了,狐疑地过去把门一开,付南星就溜了进来。   游儿转着眼珠把房里房外扫过一遍,疑惑道:“这不是你的地盘么?怎么跟做贼似的?”   “不是不是……”付南星把门关了,往桌旁一坐,“你不是不让我跟别人说我认识你嘛,我只说是半路遇到的,听说你要来找楼主占星,就带你上来了。一会儿有弟子来带你去正殿,我先去那等你。”   游儿睨着她玩味道:“就这事还劳您少楼主亲自来说啊?”   “我是来问你,钱够不够?你若是个与我不相熟的人,我爹可不会少收你的钱。”   “够的够的……”游儿笑道,“你以前付我的那些,都够占好几回了。”   付南星点点头,又说:“不过,今日可能占不了。”   “为何?”   “我看这天色阴沉,星空晦暗,不是好时机。你或许要再等上几日。”   付南星走后不多时,便有弟子前来引路。   游儿随那弟子穿过一路的琉璃碧瓦,来到观星楼的主殿。   殿上坐着个俊雅的中年人,华冠丽服,气色润泽,便是星楼楼主付乙辰。身后跟了几个弟子,付南星也立在一旁。   游儿上前行礼:“晚辈游儿,见过付楼主。”   付乙辰略打量了她一眼:“游姑娘是第一次来观星楼吧?”   “是……”   “要占何卦?”付乙辰捻着胡须,一派温文尔雅。   游儿递上了沐阳子的生辰八字:“寿命……”   付乙辰却没接,只道:“我方才刚去过星图坛,今日阴霾甚重,勉强可占,只怕不准。能否请游姑娘在观星楼多住几日?待星朗之时,我再派人去请姑娘。”   游儿早前已被付南星告知过,况且占卜一事,本也需得个天时地利,便恭敬道:“那就有劳付楼主挂心了。” 第33章 太和山四   这几日,游儿就在太和山闲晃。有时候付南星也会带她四处游览。   这天,两人刚从隐仙岩处往回走,就远远望见山腰凉亭里倚了个人。被亭柱挡了大半,看不清是何人。   待离近了,付南星再一见背影穿着,带了游儿上前施礼道:“姨娘……”   游儿先闻到脂香袭人,又听了这称呼,心中诧异非常。但见那妇人弯柳娥眉,乌鬓绛唇,配着翠绕珠围,姿态风韵雍容,最是那一双媚眼,丝丝入扣般紧勾着人。   游儿不便多察,只随付南星一道行了礼:“付夫人……”   付夫人俏眉一动,看向游儿言笑自如:“我们南星好兴致呀,居然带了女伴来山中游玩。上一次还是好多年前,和那个叫什么……”   付南星忙打断她:“这位游姑娘来占星问卦的。只是最近天色不佳,故而多待几日。孩儿今日无事,陪客人随意逛一逛。”   “占星?”付夫人正了脸望过来,“占谁的星?”   “这……”游儿有些为难地递眼给付南星。   付南星正欲开口推说,那付夫人便屈首启了笑:“怪我一时忘了楼里规矩。你们且玩罢,我回屋歇着了。”   待付夫人走远,游儿才横过眉对付南星道:“你什么时候有个姨娘了?你都没跟我说过!”   付南星无精打采地在亭中坐了下来:“我五岁那年,国师召我爹去都城占星,回来的时候就带了姨娘一起回来了,说是都城里大户人家的女儿,只是身体不大好,一直没出嫁。   姨娘也的确一直体弱多病,不大出来走动,连我也甚少能见到她。好些来了几年的弟子都不认识她。没什么事刻意要跟你提起。”   游儿鼻息间长长呼出一口气,在付南星对面也坐下来:“那她对你好吗?”   “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一年都见不上几次面……”付南星话锋一转,“她对我爹倒是不错。”   游儿半笑着:“你怎么知道?”   “我爹说的。”   两人又闲语一阵,便回了观星楼。   晚间时候,响起了敲门声。   游儿以为是弟子送饭来。开门一看,确是晚饭来了,可端着盘子的却是付夫人。   付夫人朝游儿微微一笑,蹁跹一抬步就进了屋子。留游儿干愣在门口。   付夫人把碗筷摆好,扭身在桌旁坐了下来,见游儿还在门口站着,笑道:“傻站着作甚,不饿吗?”   游儿百思不解,只得挪到桌边,愧色道:“怎么是夫人送过来的,晚辈受不起啊。”   “我今日吃得早,夜里消食的时候,碰巧见人给你送饭,我就顺路给你端来了。怎么说也是观星楼的客人,多加关照也是应该的……”付夫人柔荑一指对面的椅子,“快坐下吃吧。”   “多谢……”游儿无奈坐下,拿起筷子。   付夫人轻伏在桌边,一手摩挲在耳后,细细打量着游儿:“住得可还习惯?”   “太和山乃仙山圣地,观星楼又是名门正教,吃住自然是一等一的。”游儿被她盯得发毛,直想赶紧吃完送客。   谁知这付夫人忽而又娇怨道:“近些年来,我这身子也是时好时坏……”   游儿短促皱了下眉,不懂她到底什么用意,只抬头顺她话问道:“夫人可是染了什么疑难杂病?”   “可不是一落生就有了么——虚体寒凉,得时时吃着仙方补着……”付夫人一扬脸,“游姑娘身体可好?”   “我?”这话转得诡异之中又似合理,游儿有些厌腻,碍在付南星的面上,耐着性子答道,“我身子……挺好的……”   付夫人又上下眼描过她的身体,小幅点着头。   这顿饭游儿实在是吃不下去了,筷子一放,正色道:“付夫人可是有话要说?”   “是……”倒是没想到付夫人直截了当地回了。   “请讲……”   付夫人直起身子,轻吞慢吐:“游姑娘,可有心上人了?”   游儿被她问得一懵神,还未来得及气恼这冒昧的问题,却是脑子里立刻就映出了中秋月下江无月的脸。   游儿可不想在这时候想起江无月,奈何那画面盘踞在脑海中,纹丝不动,挥之不去。   付夫人见游儿晃了神,便妖妖娆娆地凑过身去,媚眼带笑:“看样子是有了?”   游儿勉强收敛些心绪,面色微寒:“夫人原来还有媒婆的副业么?”   付夫人只笑:“是谁家公子?若是好的,别说媒婆,稳婆我也是做得的。”   游儿直视着她的眼睛:“夫人与我素味平生,但不知这事和夫人有何关系?”   “游姑娘若是看上了别人,自然和我没有关系。若是南星的话……那关系不就大了?”   付夫人往椅背上一靠,仰面哼道,“我们南星的婚事,可是要和国师府挂靠上的——却不知游姑娘是何门何派,修为几何?”   游儿冷着脸听她说完这些新词鲜调,只觉这人神神叨叨,与外貌极不相称。   真不知付南星听了这些话会是何反应。想象到付南星的反应,游儿忽然「哧」地笑出了声:“夫人还真是爱打听。别忘了你们观星楼的规矩——不问前因,不管来处。”   付夫人定着游儿的眼睛探了一会儿,转而也笑了起来:“话——我只奉劝到这了。游姑娘早点歇下,就不打扰了。”   游儿漠眼看着她出了房间,起身过去把门一关,盯着门销,心道:这富贵家里怪人多呀,好在财神不是她亲生的,不然我得少挣多少钱……   进山的第三日晚上,银河璀璨,付乙辰果然命了人来请游儿去星图坛。   游儿跟着那弟子七拐八拐,拐到山后一大片认为挖凿出的空地上。   空地上整齐铺着砖石,四围排列满烛火,坛场中挖出许多浅浅的圆形小槽和细长地缝,是为了铺设斗宿罡单,以圆槽代星,以缝隙连之而代宿。   那弟子收过了酬金后,方领人到了坛场边。   付乙辰接过游儿手里的纸条,打开看了一眼,便起身将纸条放在烛火之上,燃烧殆尽。   而后,付乙辰身披星图法袍,凛凛行至坛场中央,口中念咒,脚下生炁,衣袍无风而动。随即足尖一点,踏圈而行。体态如云,动势如风。   几番动作后,他踏闭睁眼,两指似剑,直指面前一支蜡烛。   烛火闪动两下,继而火势逐渐衰弱。不多时,就熄灭了。   游儿侧头悄悄看了一眼付南星。只见付南星皱着脸,也往她这望过来,鼻息轻呼一叹,抿着嘴轻轻摇了摇头。   饶是游儿早有备想,如今也是难掩颓丧。   付乙辰已经走到游儿面前,告诉她:“不到三年。”   游儿强撑着没坐下去,指甲用力扣在手心里,冷静地问:“疾病?人祸?还是天灾?”   付乙辰答:“既是天灾,也算人祸,天意如此。”   游儿尤是不甘心:“可有破解之法?”   付乙辰瞭望着星空,叹道:“星色已变,轨迹已偏,无解。”   游儿终于跌坐在石阶上,目光空洞望着某处。   “游姑娘,珍惜应眼前……”付乙辰心有感慨,却并不多问,只吩咐了付南星将她送回住处,又慈蔼道,“姑娘愿意的话,在太和山多留几日也无妨。”说完便离开了。   付南星挨着游儿在台阶上坐下。   四下无人,空山寂静,付南星刚想说些什么,就见游儿直接往后一倒,躺在了台阶上,眼望着天上众星罗列,眼角不断滚出泪来。   付南星见状更不知作何安慰,只能陪着她,杵在一旁望着星空:“你师父是不是感知到什么了才让你来占星的?”   游儿答不上话,只顾望着黑天,默默哭着。   付南星悯道:“既如此,想必他也有所准备的,你莫要太伤心了,还是多陪陪他去。他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情,我一定帮你办。”   半晌,游儿哑着嗓子道:“你说的没错,我看见星星一颗颗从我耳边落下来了。” 第34章 仁寿山一   翌日,游儿便辞行了。   付南星一早就发现,自从江无月走了之后,游儿就时常神不守舍,再加上她师父的事,整个人变得异常沉默,走了一路也没几句话。   直到将她送至山门前,游儿才突然问了句:“你那个姨娘,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嗯?”付南星本听着迷惑不已,随即一转念,忙问,“她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游儿闲闲地,“就是一会儿给我送晚饭,一会儿又问我有没……身体好不好……”   “她问这些作甚么?”   “大概感觉到我是你朋友了吧——在打探我呢。”   “她我行我素乖张得很。虽然有时语出惊人,但也不是会说什么不得了的话的人……”付南星将游儿的马车牵了出来,“你别搭理她。”   游儿浅浅笑着,算是应了她的话。眼下,自己也没有多余的气力去管顾别人家的事。   付南星踌躇着见游儿上了马,还是嘱咐道:“我知道你师父不见外客。不过……万一……你师父要什么有事我能帮的,你就到观星楼找我。”   游儿别了付南星,驾车没多久就来到当日与江无月分开的岔路口。   马车停靠在路边,车主靠坐在车前,偏头愣愣望着西北方向。思来想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马把脚下草都啃光了,车主才「嚯」地直起身,扯住缰绳,马鞭一挥,择了条路便扬长而去。   去了好几日,越走风沙越大,游儿倒是将自己裹了个严实,只把双眼露了出来。   白日里口燥唇干,对于常住南方的游儿来说,实在有些不惯;日头一落下去,寒意就迅速逼进身体。   后来自己也学乖了,不确定天黑前能到的下一站,绝不轻易离开驿站。   只想着万一江无月寻不到白鹿真人,往回走的路上还能遇到她。   “真不知那人怎么过来的,哪里不好去,非要来这么个地方。”   游儿一边抱怨着,一边也庆幸当时坚持给江无月备全了行李财物。   好在一路上人烟还算不上稀少,赏玩异域风情也当是件美事。   经历了连日的黄沙迷眼,在深入戈壁之前,终于远远看见了平地而起的仁寿山。   游儿褪去面纱,沉默眺望。仁寿山处地荒僻险恶,山中沟壑奇纵,红岩赤壁,崖陡坡多。   由于山顶林密,山腰却植被稀疏低矮,在山下就能将山间几户人家一览无余。   明明已是身在了仁寿山的地界里,游儿却不知下一步如何走了。   “见到了江无月要说什么呢?说我来慰问你?不好不好,这才分别没多久,哪至于上赶着慰问了。   说我路过呢?我上哪去要路过这种地方啊……怎么说都怪怪的。干脆说来拜访一下白鹿真人?”   山下沿路已有牧民养了三两的骆驼,游儿驾马过去。牧民见一个桃花玉面的美丽姑娘朝这边过来,脸就先红了起来。   游儿本想上了山再打听,又想不如先在此确认一下。便向那牧民拱手道:“这位大哥,前面可是仁寿山?”   牧民腼腆道:“是,是的。”   游儿又问:“山里可是住了位白鹿真人?”   “白鹿真人?”牧民想了想,“听说好久以前住过。是个大夫吧?现在么……我倒是从来没见过。”   这话别说听了一路,传闻都听了多少年了。眼下游儿却也不是毫无波澜,至少现在还要操心那个非找白鹿真人不可的人:“那你可有见到一个跟我年纪相仿的背着黑色的布包的姑娘,从这里经过?”   游儿本是无意一问,当看见那牧民茫然摇头的时候,心就猛然沉下来,似乎预想到了什么一般,忙快马朝仁寿山驰骋。   游儿踩着红砂碎石,寻了之前在山下望见的山上的几户人家,挨家挨户询问了个遍,都没有人见过什么年轻女子上山来。   连着在山里找了好几日,除了每天会遇到一个黝黑魁梧的樵夫,一点江无月的踪迹都没见到。   樵夫将背上一捆柴放下,靠在游儿对面的粗糙岩壁上歇脚,乐呵呵地问:“姑娘,这都几天了,还没找着人呐?”   游儿拿起手里的石块愤然往对面一棵枯树上摔过去,几块干树皮就溅落下来。   樵夫见她突然撒气,吓得侧身一缩。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话惹恼了她,又赔笑着安慰道:“说不定你要找的人还没到,又或者是临时有事改主意去了别的地方。   你在这干等也不是个事儿啊——不然这样,你留个名姓住处,大叔我每天都这山里转悠,哪天要是遇上你要找的人了,我就帮你跟她说一声,让她找你去。好不好?”   “好得不得了!”游儿拍着身下石头猛一下站起来,“跟她说,有本事这辈子都别再碰见我!”   旦暮时分,赤色的一长段断崖之上,一个黄纱女子颓然而坐,出神地望着西边的落日。   赤崖衬了暮色,有如大片赫炽的明霞。秋风送起游儿的纱衣,矗在崖边,就像一面败兴而归的逐流的旗。   游儿只觉一腔热情,被这西北的阵阵豪风吹得干涸透彻,吹得不知要作何想。   她不认为以江无月的修为会在这条路上遇到什么不测,也不相信江无月会在这件事情上对她说谎。   她只是止不住地想象着江无月曾孑然一身地站在这风沙里。止不住的意兴阑珊。   又等了三天,游儿终于踏上了独自返回罗浮山的路途。 第35章 太和山五   转过年来,时至端午节庆已过,观星楼上下依然人流往来穿梭,颇为忙碌。   观星楼的书斋在主殿后侧方,开窗俯瞰,大致能将整个观星楼一览无余。   付南星在书斋的轩窗旁正坐,手里卷着一册书,眼睛却涣涣地望着楼下,一众弟子正忙着撤收礼器物什,扫院洗台,别是一番热闹。   付南星越看越疏离,整个人魂游天际般飘然,眉宇间迫人英气也散出几分恬雅来。   观星楼占了太和山大半个主峰,仰之庄重,俯之瑰壮,白墙金瓦,檀香木雕梁画柱,柱上攀着四方神兽。   各殿台边上围了白玉栏杆,栏上浮雕四季景色,景中天空细刻着对应星宿图。   地砖平坦,台阶整齐,阶旁摆着的盆栽花株,皆是寻常难见。   主殿上有宝顶明珠,后甚有花园池塘,园里移了别峰上了一片杉树林,塘里池水明净,浮萍碧绿。   倒不像是在山中,只像是在行宫中。   付南星被楼下簇簇琉璃金瓦耀疼了眼,又仰头攀望仄迫长檐下露出的半片白云。   屋角的惊鸟铃被微风摇击得叮当作响,清脆悦耳。楼里多用它来判断风向,每正月初一,楼里都要摆坛祭祀,施风角、望气等术,来占一年的气候和农事,再上报国师。   天下方士都知道,观星楼楼主就这么一个女儿,严教时多,溺爱时少。   这个女儿也不负所望,十七岁时就卜到上岁祥风,二十岁时占出岁恶疫疾,再加之人貌钟秀不群,风神俊俏,处事稳重内敛,待人不矜不伐,不止楼主对她满意至极,还深得国师欢喜。   只是不知,这个女儿,时有倦怠那些斯文礼教的场面,常暗诽观星楼在这奇峻的太和山里不伦不类,现下虽手里正经八百捧了本书,却想着何时去进宝居讨个酒喝。   忽地,她手里的书册被她一下攥紧,紧跟着就见她「噌」地站起身,椅子被弹出老远,扔下书就往楼下跑。   刚跑到书斋门口处,突然又停下来,暗暗定了定神,整整衣裳,规规矩矩走了出去。   付南星还是早到了几步,站在大殿外,看着长长台阶下朝自己疲惫地走来的观身憔悴的女子。   那女子形色苍白,黯无光彩,杏眼垂怜,弱不胜衣,如削的双肩似沾满了中宵风露,只有眼角的泪痣如泣如诉。   随着那女子越走越近,付南星眉头也越蹙越深。她多少有了些猜测,心潮随之沉浮。   泛起的苦意,涌上嗓子眼,万语千言也只流落成两个字:“阿篱……”   钟篱听到付南星的声音,怳忽着抬起头,见到那张许久不见温暖的脸,勉强提了提嘴角,开口却是气咽声丝,惹人悯恤:“南星,我找不到他……”   付南星不敢对视到她委屈的目光,伸手过去,柔声道:“跟我来吧。”   钟篱看着付南星的手,心间一暖就要握上去。两手就要相合时,钟篱眼角闪过犹色,跟着指尖微微一顿,错过付南星的手心,握住了她的手腕。   付南星习以为常,将一切看在眼里,表情也无多变化,只自觉地翻过手腕,算是牵着钟篱上到殿前台上。   绕过主殿,穿过花园,就是观星楼楼主付乙辰的居所。   付乙辰此时正在院落中擦拭自己的流珠,听到来人通报,便命人将来人带进院中。   钟篱进了院门,先施过礼:“付叔叔……”   付乙辰放下手中的流珠,道:“阿篱你一个人来的?你师父可还好?”   “多谢付叔叔关心,我师父近来身体一直不大爽利,只在馆中休养着。”   付乙辰道:“可还是为了常山的事?”   钟篱在长辈面前稍稍端住神色,焦虑仍是难收:“付叔叔,我与峨眉山中几位弟子,依您所言,沿路将南方各郡找了个遍,仍然未见常山的踪迹。此次便是再来问询,不知是何故。”   “怎会如此……”付乙辰心有异样,沉思片刻,道,“你莫急,待晚间我再观星望气,定给你个答复。”   又向付南星:“南星,阿篱一路劳顿,你先带她去休息吧。”   两人出了付乙辰的院子,走在观星楼鳞次栉比的琉璃瓦下,日光洒在瓦上,似水面粼粼波光。   付南星抬头,不瞬地望着那些光,觉得自己像个沉在水里的人,上不到水面呼吸,下不去水底溺毙,无处呼救。   再过上几年,就整二十了,她溺在身边这个柔弱姑娘铺撒开的汪洋里,快要二十年了。   她习惯了随着这个姑娘哭,随着这个姑娘笑;   习惯了不是人口中的谦和,而是谦卑地跟在她和陆常山身后;   习惯了对她好,所有自己能得的宝贝都想方设法送到素问馆;   习惯了每次在后山练完术,都望着西边的星空呆上半天。   付南星甘之如饴地在一个人面前卑微着,泡在这一方无人之境的深水里,泡得久了,连眼角都起不了枯涩。   钟篱低头沉默不已。近一年的奔波,无数次的失望,早让她原本羸弱的身体更加颓乏不堪。   余光里是付南星靛青银纹的衣角下摆,随着主人仿佛与生俱来的雅步翩姿而落落撩摆。   钟篱往日温婉淡雅的一个人,偶尔也会有奇怪的念头冒出来。   比如,如果付南星是个男子,自己恐怕会在她和陆常山之间再如何苦心孤诣都难以抉择,闹到最后落得个不欢而散的收场——   然而,付南星不是男子,钟篱无需多添这份闲愁。尽管如此,这许多年来,她既不忍弗了付南星的心,又授不下付南星的意。   多番晦暗默示,付南星似乎并不在意自己作何想,只管一意孤行地对自己好。   钟篱只觉无可奈何又受之有愧地领着情,不忘时常念着当如何还。   不过眼下,她也顾及不了这许多,一个陆常山,已经让她身陷窘迫,狼狈不堪。   付南星看她忧心忡忡,自己却束手无策,一时又懊恼起来:“上次我该跟你一起去的……”   “你别要自责,是我执意要自己去的。这十几年来,素问馆已多得观星楼帮衬,你还年年网罗珍奇药材送来,我怎好为这事劳烦你——   再者,常山是自己走了的,虽然不知道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想必他有自己的缘故,多半他也不想被找到……”   钟篱苦笑道,“我去年还逛了个算命摊子,那测字的先生说「耗费些时日,终可寻到」……我忘了问他,那要耗费多少时日呢?一年?五年?还是……”   “阿篱……”付南星道,“我这次跟你一起去罢……”   “南星……”钟篱忽然停下步子,眼里透出酸楚,“如果方向是对的,又找不到人,是不是……”   付南星跟着她心被一箍,避开视线,只劝慰道:“可能是他又往别处去了。你就莫要胡思乱想了,先等今晚我爹占过再说。”   钟篱仍旧心神不定。付南星看着她日渐消瘦的面颊,从小就是体弱多病身。   如今再这么一折腾,更摧如风中残絮,弱不胜衣,不禁疼惜道:“你一路赶来该饿了吧,我先带你吃点东西去。”   钟篱只恍惚着摇摇头:“倒也不觉得饿。”   “还是多少吃一点吧……”付南星抬头看看天色,“万一今夜占到别的地方,明日你不是也要花力气紧赶过去。”   钟篱哀容邑叹,还是应了下来。   两人并排走去,各怀愁事。   高阁的窗边,付夫人冷冷看了一阵二人的背影,便又退回了暗处。   到了晚间,众人来到观星楼星罗棋布的星图坛。今夜气象极佳,是个占星的好时机。   弟子为钟篱呈上纸笔,钟篱再次写下陆常山的生辰八字,交给付乙辰。   付乙辰认真看过后,便烧了八字,踏步而去,在星图间飘然而起,划步如流水。   钟篱在场外神色凝重,紧紧攥着自己的袖角。付南星偷偷瞄着钟篱的一举一动,生怕她哪一刻就支撑不住,看起来比钟篱还紧张。   “北方?”付乙辰收功后,站在原地,自觉奇怪地低语一句。   钟篱和付南星跑到近前。钟篱未听明:“付叔叔?你是说常山去北边了?”   “嗯,待我再看看。”付乙辰径自盘腿坐下,闭眼默诵。   待一咒念完,方才睁开了眼。却也身未动,只眼睛瞄视着一处,半眯半阖,似看非看,端然入静。   众人在侧未敢发出响动。钟篱知道付乙辰已在用望气术估测吉凶,小时候就常常见过付南星因为定不下心来炼望气,被关了好多回的暗室,自己对望气术倒也不陌生,此刻只更加提心吊胆。   直不知过了多久,付乙辰忽地撑眼,疾呼道:“不好!”   钟篱听得膝下一软,唇齿微颤。付南星忙上前问:“爹,怎么了?”   付乙辰站起身,面色低沉:“凶象……”   “此星位下,气色恍惚,星位不定,光源孱弱,隐有白光缠绕……”   付乙辰只思虑了半刻,肃声切道,“南星,你陪阿篱走一趟。路上记得每日观测。还有,你需得再请上太和山别峰的几位法术高明的捉妖方士和你们一道。”   “捉妖?”付南星一惊。   钟篱不住怛然失色:“付叔叔是说,常山身边有妖孽?”   “极有可能——事不宜迟,你们马上去准备,天一亮就出发。”   付南星从星图坛出来,稍作安顿好钟篱后,就叫来一个门下弟子,吩咐道:“速去库里取只信羽过来!”   接着回了屋,却没急着收拾行装,只自顾研了墨,匆匆拟下一封信。   方才那弟子已疾步到了她门前,手里捧着一木盒,恭敬道:“少楼主,信羽取到了。”   付南星开了门,拿过木盒,匆匆说了句:“你下去吧。”便又转身进屋,将桌上的信纸折好。   打开木盒,里边是一只手掌大小圆滚滚的白木雕的银喉山雀,栩栩如生,憨态可掬,双翅下刻了云纂星图,鸟首上画着观星楼楼徽九星连珠图。   付南星将那木雀取出,轻念云纂咒语,雀背机关随即朝两侧打开,待到信纸放入后,又严丝合缝关上。   “罗浮山下新越镇,城南进宝居。”付南星对信羽说了去处,那信羽便伸开翅膀,扑棱几下,飞蹿出窗外。 第36章 罗浮山九   五月的罗浮山,古木繁幽,树叶弥香。   溪水青青浣着花,怡人的树荫下,沁凉的磐石上,有一妍姿绝色的女子临溪而坐,白衣飘然,黄纱缀水,般般入画。   可这如画的美景中,女子既不簪花弄水,也未散发横笛,却是一本正经、聚精凝神地在端坐炼炁。   直到听到脚步声,她才沉息着收了功。睁开眼朝来人粲然一笑:“师兄,什么时候回来的?”   韩门高走过去在她一旁也坐了下来:“刚回。看你在练功,就没打断你。”   游儿只又淡淡笑着,没说话。   韩门高望着她,一脸哀怨:“瞧瞧我这小师妹,模样越发标致了,再不是当初爬在地上扯着我靴子求我陪她玩耍的小毛孩咯。”   游儿暗笑,想伸手过去扯他的靴子沿口,却还是将手放了下来:“说吧,想干什么?想吃鱼了?”   韩门高摇摇头:“看你这半年多快一年了,每天这么勤奋练功,也不出门去赚钱了……”   游儿笑道:“你之前不是还一直说我游手好闲的?我多勤奋些,不也省得师兄挂心我么。”   韩门高低下眼:“嗯……还以为你有什么别的打算。”   “倒是没什么打算,就是不想出门罢了……”游儿瞄着韩门高,“怎么?师兄有打算?”   韩门高没接话,只仰面望着前面的山尖,半真半假的矜叹着:“师父近来,丹也不炼了,每天在山里溜溜达达。再加上一个你——罗浮山里就跟住了两个小老头似的。”   逗得游儿捧腹大笑。   “对了……”韩门高突然问起,“你上次那个朋友呢?已经去陇西了?”   游儿撑着笑意没减,眼神却先凉了下来:“嗯……”   韩门高微微点了头,边起身边玩笑说:“有时间还是下山玩玩,顺便给自己赚点嫁妆钱……”   游儿笑道:“我嫁妆钱不是师兄给么?”   韩门高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侧头回道:“是、是,我给。”   游儿紧喊了句:“师兄,你上哪去?”   “给你挣嫁妆钱去。”   韩门高离开多时,游儿还坐在石头上,盯着脚边的溪水发呆。   这些日子自己二门不迈地清修,师兄的面加上这一回,也就仓促见了三回,每回都说不上几句话,他就又走了。   师父也全然不理事,除了偶尔指导一下自己法术,其他时候都在罗浮山采果挖药、胡乱转悠,要不是自己知道他占星的结果,那闲适的样子简直让人艳羡。   游儿其实不知道大家都在忙什么,但仿佛各人都在各自的生活里自得其所。   有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看着眼前的水流,也不知为何流得急匆匆的。   游儿盯着水里的卵石,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声:“庆忌……”   水潺潺淌过去,没有动静。   游儿苦笑着略垂下头。又过了一会儿,她脚边忽就掉下了两条鱼。游儿只片刻诧异,便警觉地环顾四周。   “出来……”她朝附近林中某个方向轻喝道。   一个衣冠楚楚的青年人就窃笑着从矮丛里站了起来。   “胡郎?”许久不见,游儿觉得他倒是越发的油头粉面。   胡郎喜出望外迈腿过来:“游儿姑娘还记得在下的名字呐!”   游儿眯眼睨着他:“你居然敢来罗浮山?”   胡郎拍着胸脯:“为了游儿姑娘,莫说是罗浮山,火海刀山都去得!”   “哼……”游儿冷笑道,“你有那个本事?”   “本事……没有,决心是有的!”   “既然有决心,上次怎么现了一面就跑了?”   “那个……上次你身边那个姑娘好生厉害,她说我要是再出现就要撕了我……”胡郎挠头,讪讪道,“嘿嘿,我就等了一等。”   游儿登时来了火,心中大骂:江无月你个混球!早点不说,害我一晚上没睡觉!   “怎么?”游儿克制着心头火,状似悠哉道,“那姑娘不在,你就敢来了?瞧不起我是不是?”   “怎么会呢!我要和你成亲的!你要是同意了,我马上去找你师父提亲。当然不找最好,你和我二人直接远走高飞。”   游儿听他朗朗示怀,说着这些山盟海誓的告志,胸中更加烦闷。卯上了气力,只压抑地说出两个字:“你走……”   胡郎却是不以为意,近前一步:“游儿姑娘,我等了你许多年!天地可鉴,我对你可是真心的!你……”   不待他说完,游儿手中不知从何处甩出一张符。带着火星直烧到胡郎脚下。胡郎猝不及防,忙跳到溪水中将衣角的火熄灭。   游儿收回手,冷道:“再不走把你烤了。”   胡郎眼见游儿法术增进不少,又想着韩门高恐未走远,不敢多在罗浮山地盘放肆。身形一变,忿然化狐而去。   游儿被胡郎这一闹,搅得自己心神难定。干脆放了自己休息,久违地回了趟进宝居。   刚进门,就看见台阶边上缩了只尾巴细长,身体却圆溜溜的白鸟,圆黑小眼,煞是可爱。   游儿看得心柔意软,蹑手蹑脚走过去,那白鸟却不怕人,见了她直朝她飞了过来。   游儿后仰着一把接住了它,摊开手一看,立刻欢喜得眉开眼笑,不住地拢手细瞧着,越看越觉乖巧可人。自己跟付财神要了这么久的信羽,自己送上门来了!   一转念嘴角就放下来了:要不是财神有要事,能放信羽来找自己?   随即转过信羽的背,曲指朝它轻扣三下,背上的机关应运而开。   游儿取出信打开。信果然是付南星写来的,让自己顺着太和山往北走,沿路已做下了记号,可按照记号与她汇合。也未说是何事,只说紧急,速往。   付南星可从未这么催促过自己,她太和山家大业大,什么能人圣手没有,究竟有什么事会找上自己去帮忙?   游儿甚至有一瞬间闪过了「会不会和江无月有关」的念头,然后马上又被自己否定了。   以江无月独来独往的脾气,付南星可把她骗不去……想想当初,要不是自己对她勾着白鹿真人的胃口,她也断不会坐上自己的车……   游儿掐住了自己又开始胡思乱想的思绪,匆匆回屋收了几件行李。   捧起信羽又笑眼看了一遍,就将这只信羽放进自己的桃木盒里。   台阶下,蓂荚草落了一地的荚,自从仁寿山回来之后就未收拾过,如今也已干干瘪瘪堆积起来,风一过,吹成座座小小的秃包。   游儿任它们散在那,好像不去数,这日子就不算过。   临出门前,她还是不经意般地瞥了一眼那一地的荚,便锁上了房门,快马先回了趟罗浮山,和沐阳子拜别。   “师父……”游儿跨进了沐阳子的院落。   沐阳子此刻正满手沾泥蹲在院里,移栽一株从山涧挖来的素淡的蓝花。   听到声音,也不回头,手里边忙活边笑着说:“可是又遇上哪里功法不懂了?”   “不是,徒儿有事,想下山走一趟。”   沐阳子添着土,回得漫不经心:“去吧。自你从观星楼回来,不是在你进宝居闭门画符,就是在山里勤修苦练。我看着都嫌你闷,下山走动走动也好。”   游儿抿嘴看着他两鬓日日增多的白发,眼略一垂,道了声:“师父你……可保重好身体,我速去速回。”   “等等……”沐阳子叫住她,站起身来擦了擦手,又进屋去拿了本书出来,“虽然这些日子,你也将符术学了大半,但是修为欠佳,施展不出足够的威力。   我新写了一本给你,路上也莫要只顾着玩,多多翻阅复习才是——要牢牢记在脑子里。”   “师父……”游儿心里五味杂陈,仿佛沐阳子手里的不是本书,而是他的孤注一掷。   “捉鱼的时候小心些!别再脚滑落水把我的符书弄湿了!”沐阳子稍稍倾身,正言厉色,“我可不写第三回 。”   游儿接过来一看,封皮上写着斗大的两个字:账本。   “账本?!”   “哎呀……”沐阳子恢复了往日的悠闲自乐,“我要是写什么「毕生精粹」、「方士至宝」,那多遭人惦记啊!”   游儿哭笑不得,捧着《账本》仓促翻了翻,忽问:“师父,我们方仙道家的法术,多是伏鬼降妖的,怎么没有镇灵的?”   沐阳子神色微变:“你问这个做什么?你遇到了?”   游儿只笑:“是前一阵在师父的书室里刚好翻到一本古书,看到上边提了几句,又写得不细致,徒儿怕万一哪天遇到了,没有应对之法。”   沐阳子思虑半晌,方道:“灵由万物而生,本无体无气。若是能聚灵,那确是拥有了强力的倚仗。   然而,上古时代灵数最盛,先人用灵者也众多;可如今,灵气稀薄,召灵之术又早已失传。   既无人召,哪里又遇得到的呢?再者,鬼召灭鬼,妖召降妖就是了,灵本身是无害的,不足为惧。”   游儿还想再问,沐阳子已背身摆手道:“为师累了,要歇下了。你早去早回罢。”   游儿听他如此说,虽是不解其意,付南星那边又催得急,只得先带着《账本》下了山。 第37章 阴山一   一辆马车在客栈外停下,车前两匹高头骏马垂头重重喘息着,喷得地上烟尘滚滚。   钟篱撩开车帘,被付南星扶下了车。她原想自己驾马而行,无奈付南星坚持她的身体眼下再经不得如此颠簸劳顿,只让她多在车里避风休憩。好在现在这马车,速度也算不得慢了。   “阿篱……”付南星看了眼窗外,“马上要天黑了,虽然听说这边城中没有宵禁,但是夜间行路还是危险。我们吃过晚饭就在此住下吧。”   钟篱点了点头,小口吃着饭。   付南星往她碟里又夹了些菜:“你奔波多时,还是多吃点吧,不然身体扛不住。”   钟篱看着眼前的饭菜,回感付南星这多般的照拂,心中不无感激,却不得回报。只低着头,轻声道:“谢谢你,南星。”   倒是付南星愣了一下,方笑道:“谢什么,你我两派本就交好,互相照应不是应该的么。”   钟篱软言道:“你我两派固然交好,我们却是也没怎么照应过你们。当年一件小事,就让观星楼对素问馆这么多年关照有加,还是多得付叔叔重情重义。”   付南星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又临时改了口:“你觉得是小事,对我来说可不是。夜里的马场一个人都没有,当时我年纪那么小,还把腿摔到肿得站都站不起来,确实是吓坏了。   还好你和你师父路过,把我送了回去。不然,若是遇上了抢到劫匪,把我押了去,还不知我爹要花多少银两来赎我。”   说起小时候的事,钟篱眉头也舒展了些,调侃道:“你都敢夜里一个人出来,你还能吓坏?”   “我哪知道那小马脾气那么大……”付南星见她神情稍微松弛下来,也跟着笑道,“我就是再不怕黑,我也怕它踢到我啊。”   钟篱轻轻摇头:“你小时候顽皮得很,哪像现在这般稳重。”   付南星还浸在往事里:“说起来,你那晚给我敷的那个药,当真管用!只一会儿就不疼了。”   钟篱难得露出一丝灵黠的眼色:“如果我说,那是我师父让我拿你练手呢?”   付南星半开玩笑地:“你若是早点跟我说,我就多摔几回。”   钟篱听了这话,却忽然沉默起来。   窗外已现夜色,店里伙计过来掌上了油灯。   付南星知道她又想起了陆常山,自己多少年的心中隐痛总能轻而易地举卷土重来般压得自己透不过气。   “常山也是……”钟篱苦笑着,“小时候总是故意闹出些小病小灾,让我医治。有几次还服食毒草……被他师父狠狠打了一顿……”   “我倘若能一直在你身边,我也可以……”这话付南星没说出口,因为没有「倘若」。   “他师父和你师父,明明同是住在峨眉山的经方家,却还各自收徒开馆,明里暗里的不服对方。   你俩也算自小青梅竹马,若不是你们两个关系好,又深得两位师父喜爱,那两位师父恐怕到现在还针尖麦芒互不相让。”   钟篱哀叹道:“常山的师父自从常山失踪后就大病一场,到现在也是状态萎靡不济。”   付南星道:“对了,上次你也说过你师父身体抱恙,马上炎夏了,峨眉山湿气又重,要不要接他们到太和山休养一阵?”   “恐怕是难劝……”钟篱望着窗外银光,“若是常山现在回去了,他们两位的身体,应该立刻就能好上个大半。”   “观星楼不问前因,当时在楼中,你们没说,走得又急,我爹也就没提……”   付南星还是问了出来,“陆兄……他到底是怎么失踪的?我的意思是,你们不是都快要成亲了吗?”   钟篱浅长地吁了口气:“那天,我去茔山采药,不小心被罕见毒草叶割伤。回来之后师父给我配了好些方子,可是毒血一直不尽。   常山听说了此事之后,就独自出门去找药。后来我体内毒侵愈深,一直卧床,昏迷不醒。   只听说,常山找来了一株解毒的枫兰草,制好了汤剂喂我服下。见我慢慢醒转后,便失踪了……”   付南星若有所思,问:“他可有留下只言片语?”   钟篱道:“不曾……”   “那你们的亲事……”   “只能延后。”   付南星沉声猜测道:“按照我爹所言,既是有妖星在侧,此事或许和那妖怪有关。常山兄为人单纯厚道,多半是被威胁诓骗。”   钟篱凛住,默忖着她的话,直感觉更加忧虑。   付南星安抚道:“你放心,我已经叫了厉害的降妖方士,沿路给她做了标记。算算日子,再过几天应该就能与我们汇合。”   正说着,一队红甲车马在外边的街道上疾驰而过。   钟篱疑惑地看向付南星:“国师府的人怎么会在这?”   付南星脑子里粗略算了算,道:“应该是七年一次的出海访仙山的时间要到了,国师在筹邀各家方士。   听说之前都是无功而返,甚至有两次,人都没能回得来。所以各家渐渐也对这件事不甚积极。”   钟篱盯着碗碟,心有所想,又听付南星道:“今年国师恐怕是凑不够人,挨家去说服呢——你看,他的义子鹤见都被派出来了。”   “鹤见?是刚刚坐在车里的那个人吗?”   “对,那是他的车。”   钟篱想起不知何处传出的国师府和观星楼联姻的传闻,几次想向付南星确认,又担心惹得付南星说出些她无法回应的话来。只问:“那个鹤见,是个怎样的人?”   “普普通通……”付南星漠不关心地夹着菜,“我也就见过两三回,不是太熟悉。不过脾性感觉跟他义父挺不像的。”   “南星……”   “嗯?”   钟篱有些嗫嚅:“你……给自己占过星吗?”   “当然占过了……”付南星笑道,“练习的时候都占过好几次。占星只是辅助,有些事改不得,有些事却改得。而且也不是每个占星师每一次都能算得准,比如……”   付南星以为钟篱要问陆常山的事,出言想宽慰她。没等说完,钟篱拦下了她的絮叨:“我是说……关于你的亲事,你占过吗?”   付南星把筷的手一滞,垂眼静了片晌:“没有。我占了别的。”   钟篱不再问,只低头吃饭。   付南星望着钟篱额前碎发下柔和的眼眉,咫尺天涯皆忧怨。眸中湛凉:“改不得的。”   夜已沉寂。   辽远的苍穹之下,笼罩着一片漫漫原野,原野上满是半人高的油嫩鲜草,一直蔓延到天边的连绵山脉下。月光洒在草叶上,晃动起浪浪银潮。   远处的狼群蠢蠢欲动,听到细微的声响纷纷抬起头来,竟又有几分茫惑不知所以地望向声响的方向。   直到感觉到一丝秽浊的气息,便又都围聚在一起,埋下头去。   茫茫草间,有人影晃动。那人缓缓拨开跟前茂密的长草,小步小步地朝前走。   人影的身后还有一个影子,那影子却只比草高出半尺的样子,像一只蹒跚的兽,亦步亦趋地跟在后边。   花魄忽然停住,仰头望着壮阔的穹顶,微风徐来,带起浓郁的草香。   她转回身,低头看着已经全然驼下背去的陆常山,开心地笑了。   “常山?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吗?”   陆常山的鞋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磨烂了,只有残破的鞋帮虚套在脚上,身上挂着零碎的布料,污泥满身,头发蓬作一团,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唇色紫黑,瘦骨嶙峋,肤如死灰。他听不到花魄的声音,他已经没有任何感知。   “过了这片荒原,就到土默川了……”花魄言语带着欢喜,“过了土默川,就是阴山了。”   花魄面朝陆常山跪坐下来,抬手痴痴地抚着他的脸:“遇见你以后的日子,是我过得最高兴的日子。你知道吗?”   陆常山眼帘僵硬,发黑的眼球空洞地睁着。   “等到了阴山,我们就携手,离开这个丑恶的世间。”   花魄说完,低眼看着陆常山还握在手里的香囊。冷笑一声,伸过手去一把将香囊夺了过来。   此刻的陆常山是一具空壳。或许只有花魄不这么认为。   香囊上绣着的「篱」字已经磨损不清。花魄随意地看了一眼,便横手轻轻甩了出去。   拉起陆常山的手,朝天边的草原尽头缓缓走去。 第38章 阴山二   过了太和山,游儿一路顺着付南星留下的记号,马不停蹄往北方赶去。   这日深夜,她才赶到一个小镇上。人困马乏,便随意寻了家客店歇下。   店里小二睡得正香,被敲门声吵醒。只得摸索着爬起来,迷迷瞪瞪带游儿找了间空房住下,又回屋睡去了。   屋里忘了留下油火,游儿也懒得再问小二去拿。只推开了窗户,借着月光,将屋内陈设简单扫了一眼。   床榻桌椅还算整洁,墙上还挂了幅画。游儿走过去,那是一幅浅绛色的山水画,笔触不够细腻,着色倒算有几分雅致。   画中山间的窄桥上,一位娇柔绿衣女子笑意浅浅,临水而视。   游儿不懂画,只略略看过,就困得呵欠连天,不再留眼,倒床就睡去了。   半夜时分,屋里安安静静,静得能听到游儿均匀的呼吸声。月光移了些角度,正照在墙上那副画的一角。   画卷轻轻颤了一下,旋即就恢复了平整。不多时,又连续抖索了好几下,最终屋子里又安宁下来。   山间不明朝暮,只有秋叶窸窸窣窣地随风摆动着。山路曲折,朱石满地,游儿仓皇无主地走着,努力辨着一石一木,这里不是罗浮山,也不是九凝山,更不是太和山……不是她去过的任何一座山。   淡赭色的天上,无日无月,煞是苍蒙。游儿走了不知多久,才见下方一座窄桥,却走了半天也没走到。   倒是先碰上了走上来的一位绿衣女子,那女子娇柔动人,俏面含春。   掩齿一笑,就笑得绿叶成荫,春花遍开,开满脚下整条山路,鼻息间顿时充斥着奇异的芳香。   游儿惊诧于周围风景顷刻轮换,抬起只脚,发现方才在脚下踩着的粉花依旧鲜活娇艳。   那女子已走到她面前,娇滴滴道:“姑娘可是在等人?”   游儿有些迷怔,脱口道:“是……”   绿衣女子忽而凑到她面门前,凝视着她的双眼,低声蛊惑着:“且让我看看,姑娘等的是什么人。”   游儿移不开眼,痴痴傻傻站在原地,正想问一问这是个什么山,那女子已直身往后一退,笑语盈盈:“这不是巧了么!姑娘等的人,可不就在那么!”   游儿随她手指方向一望,不远处的大石后,静静走出来个人。   那人一身白衫,斜背了个黑布小包,正笑得温情和煦地循着花路朝自己走过来。   游儿心头一热,忍着没有叫她。只是红着眼,看着她一步一步挨近,脚边过处轻轻溅起彩色的花瓣,托着月白衣角的孤逸,衬着那人玉砌的脸,美若贪欢梦。   江无月站定在她跟前,柔情蜜意看着她,清润的声音滴滴入耳,润如春雨苏物:“游儿,好久不见。”   游儿紧紧攥着拳,呆望着江无月一言不发。   那绿衣女子也适时笑道:“既是好久不见,那就多见一见。我呢,就不打扰二位了。”   江无月领着游儿漫着奇花,走到方才游儿见到的窄桥上坐下。   游儿似乎有些紧张,只低头盯着桥下的流水,默不作声。   江无月坐在她身边,见她一直不说话,便笑问:“游儿,你看这里景色可好?”   游儿点点头。   江无月又问:“那你可喜欢?”   游儿又点点头。   “你……不是想我的么?怎的都不看我?”   游儿沉默了半晌,终于松开了自己一直攥紧的手,眼神微变,扭头看向江无月:“你……”   游儿话没说完,突然感到被一股强力拽住,眼前霎时天旋地转,转得自己头晕目眩,好似要昏睡过去……   漆黑的客店的后院里,寂寂无人。   却在檐下,有一团火猝然腾起,只片刻又熄了下去。   火光映出的一双淡漠的眼,也随着火的熄灭而重新隐回黑暗里。   这燃火之人正欲离开,就听到有脚步声直截传来,声音很快就到了自己身后,然后停住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木桩似的站了半天。画纸的灰烬怯怯地伏在地上,风也不来,光也不过,不知这空气要凝结到几时。   游儿设想过,见到她之后,要如何如何的大发雷霆。可是真见着了,心里又一下慌乱得不得了,更何况自己现在还多了个稀世之宝握在手里,拿人嘴软,火还没撒,嘴就被堵得严丝合缝。   眼见得天光渐透,游儿才声音沙哑着,朝面前一袭紫衣的背影,压了声调气呼呼道:“都赖你!扰我清梦!”   江无月回头,一脸无辜:“那是画妖和胡郎……”   “还好意思提胡郎!”说起胡郎,游儿又是一脑的气,“回屋里说去!”   游儿开口之前,江无月原本不大纠结,但也不是很敢迈开腿一走了之,若是想走,她也肯定追不上自己的。   倒是她一开口,自己虽就开始举棋不定,却还是顺理成章一般地转回了身,且自觉地朝前带路,侧身过去也不敢看她,往刚出来的那间屋子又走了回去。   两人一床一椅相对而坐。   游儿手里一直紧紧握着那件宝物,还未细看,先冷声对江无月道:“先说胡郎的事。”   江无月不由心道,不过半年多没见,这人怎么变这么凶……嘴上倒是答得认真:“我去进宝居,发现你没在,就想先去趟北边。路上看见了胡郎,才知道他在尾随你,便跟了一段,想看看他究竟要做什么。   你进这屋之前,他就先入了画,我估摸着应该是去和画妖串通迷惑你的事。待你睡着以后,画妖就入了你的梦,将你带进画里……”   游儿脸颊一热:“你看到我入画之后的情景了?”   “看到了……”   游儿僵住,不知作何解释,只又听江无月道:“我看见你和胡郎坐在桥上。”   游儿脸上的红晕才稍稍褪去,直想拍胸脯念叨几句「谢天谢地」。   “我担心你修为不够,定力不足,被胡郎迷惑了去,就把你从画里拉了出来。   然后将画带出去烧了——以后胡郎就和画妖困在那副景里,不会再出现了。”   游儿撇着嘴,小声嘟囔:“你又晓得我一定会被他迷惑了去……”   “不会吗?”江无月耳力好,自然听了一清二楚,“我看你望着他,眼睛都红了……”   “你要去北边做什么?”游儿赶紧岔开那个话题。   “找人……”   “找什么人?白鹿真人?”   “不是,白鹿真人确实已经多年前就去世了。”   “这么说你是去过仁寿山了?你是怎么知道他去世了的?我去了怎么没见到你?附近住的人怎么也没见过你?你现在又要找什么人?”   游儿听得云山雾绕,自己也越问越懵,“哎呀,你从头说!”   江无月没有从头说,她从这一长串的问题里单单拎了一个出来:“你为何去仁寿山找我?”   那天在太和山下的岔路口,游儿百转千回想了很久,想到脑子都转不动了,心尤不甘,情也不愿,一个冲动就策马扬鞭。   难道告诉你,我一时冲动去的么?游儿觉得这个答案很是站不住脚,如果是要站得住脚的答案……那她就得问问了:“这个答案对你来说,重要吗?”   说重要,前途未卜,话要怎么续?说不重要,那又为何要多此一问?   江无月从椅背上直起腰,低头沉思片刻,干脆直接跳过了这个问题:“太和山分别之后,我就去了仁寿山……”   游儿轻嗤了一声:“嗯,你说。”   “我特意连夜进的山,所以附近的住民都没看见我。天亮以后,我在山里遇到一个樵夫……”   “他骗我!”游儿不由愤慨道,“他还跟我说从未见过你!”   江无月笑了笑:“原本我没太在意他,不过,我忽然发觉他在悄悄观察我的左眼——我左眼一直没有痊愈。   虽然旁人看起来是正常的,但我自己总是能看到有白烟在眼睛里飘着。   而那个樵夫,他能在一个照面之后就发现我眼睛的异样,绝对不是普通的樵夫。   他看出我的左眼有问题后,就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旁敲侧击了好久,想知道我是如何受的伤。   所以,我怀疑他和白鹿真人多少有些关系,便直接问他白鹿真人在何处。   我料到他自然会答说不知道的,便告诉他说,我从西南地方来,是白鹿真人让我来找他的。   然后……他带我进了一个机关洞穴,里边有白鹿真人的坟冢。   他就是白鹿真人的弟子。你来的那几天,他一直在那个洞穴里给我施针敷药。过了将近一个月,我的眼睛里的乾元光才被抽干净……”   江无月偷偷看了一眼游儿,见她面无表情盯着地面,不觉往椅背里缩了缩:“后来,我就去了南海和环丘,给委然找火鼠毛和冰蚕丝。我不会做成衣,只将这两样东西拿去交给了她,让她自己想办法做五彩衣。她一高兴,便催出了体内半数灵气,化出两块玉来给我。”   “然后呢?”游儿还是冷无声色地坐在床沿,语调听不出喜恶。   “然后……我就去进宝居给你送玉了……”   “你送我这玉作甚么?”   “答谢你……”   “那你现在又要去找什么人?”   “我……”   显然,不用明说,游儿也知道,江无月去进宝居也不过是像现在一样,悄悄放下就走。   她现在已经不在意樵夫对她撒了谎;   也没有懊恼她其实一早知道胡郎在跟踪自己,却没有察觉到江无月;   更不可能对江无月为了件五彩衣冒着凶险折腾大半年而无动于衷。   手里的玉早被握得温热,她不过是送了些旅费,就换得至宝,也算得上是一番厚义回报了罢。   她不是不习惯江无月不说,她也就不追问的相处方式。可事到如今……   当她听着江无月避重就轻地回答着她的所有问话,忽然就感受到一阵强烈的灰心丧气。   太阳还未升起,屋里只有一层模糊的灰白的暗光从窗外飘然而进。   她摊开手心,昏暗的内室中,就多了两块淡淡的清莹的交叠柔光,皎白无暇,光素无纹,劲下如扳石,抚之若拂水。   游儿静静地看着手里的玉,魇语似痴人说梦一般:“须弥阵里,你既然敢在我面前用巫术,为何到现在还不肯明说呢?你既是信我,何必又要瞒我?   还是你指望着我能从你表露出的细枝末节里,将你的前尘后世一一阅尽?   然后心悦诚服地任你逍遥天地来去自如?我没那么聪明,我也没那么大本事。”   画妖:出自《夷坚志》 第39章 阴山三   江无月也沉默地望着游儿手里的玉,尽管非常微弱,但也是屋里唯一的光源。江无月只是下意识望着,脑海中纷纷攘攘没个理绪。   “我……我不想给你带去无妄之灾……”江无月抬起了头,看着游儿低敛的眉睫,“你知道,巫术是禁术。事不由己时,我自然信你,否则,我断是不愿将你卷进来。”   游儿没有说话,长睫都未颤上一颤,只安安静静等待着她和盘托出。   江无月见她突然执拧,颜色沉了沉,起身走到窗前,将窗户关上,又回椅子上坐下,屋里又全然暗了下来。   江无月深吸了口气,缓缓道出:“千年之前,巫是大族,掌管天文历数各大国事,巫人深受王族和百姓的尊崇。   而巫族又有多个支脉,比如巫阳人主巫医,可延人之福、愈人之病;   巫甘人主召灵镇邪、祈福祭祀。   巫术在当时得以备至推崇,巫人甚或被传为可与天地往通的使臣。   而后,由于巫术自有穷凶之处,巫族支脉众多又分化独立,主势渐微,加之出现巫鬼一族淫祀惑乱,更随着方士一流的兴起,巫人被朝野施压,四处驱逐,流放四夷。   巫甘一脉,一路辗转,来到西南边陲。在那里,他们发现了我以前给你讲过的——古昔国。   当时的古昔国,是个安于一隅、与世隔绝的大部落,只是当地密林多兽,百姓不堪其扰。   昔王请求巫甘人为他们驱邪祈禳,条件是运送数百巨石,在古昔国以东百里处,为巫甘人搭建居住地和祭台,后来取名「俞元石城」。   巫甘人为感谢昔王,每逢七月,凸月之时,会到古昔国为他们祈禳,驱逐恶鬼和猛兽。使古昔国得以安宁。   巫甘人也一直在西南陲地隐世不出,繁衍后代。却在三百年后,中土大地战乱纷纷,就是那位年轻的亡国将军到来的时候。他来到古昔国,成了新的昔王。   自那之后,古昔国逐渐与中原暗中偶有往来。巫甘人察觉此事后,俞元石城便与古昔国鲜少互通,只与昔王商议,将每年七月的祈禳法事,迁至俞元城的祭台上举行,只有昔王和古昔国中的长老大臣当天可同往俞元城。   昔王知晓巫族前事,也不愿与巫甘人起争端,便同意了。   历代昔王都尊崇着这一传统,就这么安然度过了百年。古昔国日渐强盛,巫甘族长也在俞元石城周围布下禁阵——   类似九凝山的须弥阵,找不到阵口,就无法进入甚至看得见俞元城。   直到二十年前的一天……那天本是约定好的祈禳的日子。   俞元城不知何故,所处之地突然陷落,顷刻间,石城被淹没在滔天洪水里。   原本的土地,变成群山环抱的一片湖泽——就是现在人们口中的戏月湖。   城内巫甘人和古昔人全被拉入湖底。只有一个一直在屋中待产的妇人,被她的丈夫,也就是的当时的巫甘族长施法送了出去。   至此,巫甘术法大半失传,族中镇宝「癸月」下落不明。   幸而那族长将其妻女送走之时,又施一术,蒙住了妻子的星位。使巫甘唯一后人得以平安长大。”   江无月说到这里,终于停了下来。   这故事太重,江无月语气再平静,游儿也听得波澜万丈。   到了此处,她才也跟着压抑地呼出口气:“你……就是巫甘族的后人?”   江无月点点头:“我姓甘。甘姓易被有心人觉察,故而你问我名字时,我只能随口用了一个。”   游儿却另有疑惑:“我为何总觉得在哪听过你不姓江这件事……”   江无月莞然笑笑,又道:“我娘当时在屋内,我爹在祭台主持祈禳。我们不与外人交往,城外还设有禁阵,全然不知这变故如何而来。   我娘直被送到再往西的亶爰山上,我就是在亶爰山出生长大的。   我娘也曾偷偷带我回过俞元城旧址,甚至下水打探过。除了见到湖底的乱石,其他一无所获。   她懂的巫术不全,妖灵异兽却是熟知,山川地貌也是族里先人跋涉踏足,后人闲谈时津津乐道的话题,她便只教了我禹步、手诀和一些巫咒。   我当时年纪又小,所以她不放心将我带出太远,更不放心让我独自待在山里,便一直没去找白鹿真人。   后来,我虽年纪大了些,她却身体越来越差,在我独自下山前,病逝了。”   “你娘……”游儿看了一眼江无月的肩,想起之前自己颇是鲁莽地猜忌她背着包睡,不由带了些歉意,“没有找个大夫看看么?”   “看过了。我们虽然常居山中,她偶尔也会带我下山,置办些用度,然后也开过些汤剂服用,但是并不见效。   她的病,是她前些年去采伐寻木时,被看守寻树的雷乌所伤,之后身体便常有阵痛,每况愈下,非是普通医道能治。   巫阳人的祝由术,兴许治得。不过,巫族早五零四散,祝由术恐怕也早就失传了。”   游儿初次了解到那寻木的来源,听得直惊乍,乃叹道:“你娘好厉害!能从神鸟手下抢东西!”   见江无月只笑,便又问:“对了,你族不与外人交往,怎么会又要去找白鹿真人呢?”   江无月道:“古昔国与别国有往来之后,也陆续会有些医家来寻草问药。白鹿真人在西南山间携取药材之时,被条二丈大蛇缠住,危在旦夕,我爹碰巧路过以巫术救下了他,嘱咐他切勿对人提起此事。白鹿真人也道,日后巫人有难,可到仁寿山寻他。   我也是下山之后稍作打探,才知道他行踪不定,故而去陇西,也是无计之计。   没成想他真的还在仁寿山,虽已过世,他还是让他的弟子一直留在仁寿山,等待着巫甘后人。”   游儿不解:“他为什么等你去找他?”   江无月沉额:“因为……那一年,他听闻有很多方士,去往西南某地之后,一夜之间都离奇失踪了。   他担心巫甘一族有事,便再来寻,却只见山间多了一个大湖,其余没有半分线索。   而后的几年,他也常来戏月湖查探,终于有一次……他见到了方仙大师真原君,带着其手下一众弟子在湖里打捞。   虽然真原君依旧无功而返,可白鹿真人怀疑真原君和巫甘人有关联,就开始调查他。   终于被白鹿真人发现真原君在偷偷研习巫术。同时,真原君也觉察到自己被白鹿真人跟踪,遂命人一路抓捕白鹿真人。   真人受了他的毒伤,逃回仁寿山后,便藏身在机关洞穴里,将双腿割去,方才保住了性命。   他寻不到巫甘后人,也因着当年对我爹承诺过可到仁寿山去找他,便一直隐居在机关洞内,只让樵夫偶或出山探听。只是前几年,他还未等到我,便在洞内亡故了。”   游儿道:“这些是那个樵夫告诉你的?”   “对……”   “所以,你现在要去找真原君和……那个……「癸月」?”   “是,樵夫说真原君曾在阴山一带现身,之后就不知去何处闭关修炼,再没人见过了。我想先往北,去阴山附近看看。”   窗外已现清透的晨光,游儿听得眉头纠拧,厌迫得有些喘不过气。   江无月起身将窗户打开,将薄辉放了进来,屋里也随之清朗起来。   回过头,借着光,江无月终是又见得那绵绵晨雾后的芳菲容貌,长睫甜静地掩着眸,脸廓比初遇时又更多添了道不尽的柔媚,才后感后觉地有些恍然。   游儿只在低首自顾认真思虑着:“那个真原君……我记得……他和当今国师师出同门,只是后来各自立门户了,听说也不大来往。不过他修巫术这件事,还是头一回听说……”   江无月一手撑了窗台靠在窗边,看着她在晨光里兀自低语,胸中油然生起久违的暖意,微笑道:“故事听完了,现在不生气了?”   游儿一愣,抬头见那疏影倚着晴窗,笑得融融向暖。念及方才所知种种,直是难想这一身傲人法术受得多少辛苦练成,一幼童在荒僻山中窥日浇雨,有何为伴。   背负深恩,大海寻针,还要时时警觉防备,难得安生。而如今,分明是自己掀开这一坛苦酒,她还在忧虑自己生气与否。   再看那乖觉模样,也真听了先前临别的话,未瘦下半分。   游儿心头顿时酸楚不堪,径直走了过去,魔魔怔怔地下巴往人肩窝上一扣,拥住了江无月。   这回确可归结为一时冲动了。不过不但没安慰上,反弄得两人俱是心跳如鼓。   江无月再怎么明白她的一番好意,也抚不平顺自己的冗冗情切,心猿意马。   感觉到环在自己腰上的手,瞬间就僵住了,便更不知自己是该保持姿势,还是回抱过去。   好像一动,那只漂亮的骑蝶仙子就会飞离自己的指尖。只好在这熟悉的暖香里,暗贪窃享。   太凉了,这人身上。凉得让游儿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凉得她的尴尬的手无所适从,凉得她足够冷静下来把自己心里那只正抡圆了膀子拼上小命在敲锣打鼓的小妖怪看得一清二楚。   好在在自己心马上要从嘴里跳出来的一刻,游儿及时撤回了手。   “我不是生气。我只是……”游儿笔直站好,话却顿在这,不知要如何为听故事时自己心里阵阵的松声抒情达意,“我和你一起去找罢。”   江无月的骑蝶仙又飞走了,羞怯地停在不远处,翩翩落翅。   她也不敢走过去碰触,生怕吓得那只小精灵往后再不靠近她。   “太危险了,无论癸月在不在真原君的手里,他一定都会想方设法秘密探寻我的下落……”   江无月停顿了一会儿,又道,“或者,任何一个巫族人的下落——除非他不知道我的存在。”   “为何?”游儿猜到了几分,只是不知,“癸月到底是什么?”   江无月又抬手关了窗,将游儿带回床边并排坐下。   “癸月是上古黑石制成的,形似一轮弯月。上有巫文,以巫语诵念后,可通体发白,灿若午阳。   若适逢天上凸月,其形状可与凸月接应,上下光柱相契,形成天地辉映的通天圆月。   传说通月之时,施咒者便可通天语,人立其中可得王命,妖立其中可升仙,鬼立其中可成魔。   这些,我都是听我娘说的,我自然未曾见过,我族历代也只用它来祭祀祈福。既然真原君在修巫术——难保他已经找到其他的巫人……”   游儿道:“你的意思是,真原君通过巫族人学会巫语,进而还学了巫术?那要是癸月就在他手里……”   “我不能确定。据白鹿真人所查,真原君后来几次去戏月湖,都无功而返,我猜测他应当就是去找癸月。   我族心法术法皆是言传身教,并无著书刻文,也无其他值得他一探再探的东西。至于他是怎么学的巫术……”   江无月思绪断在这,“现在也没有别的线索,我只能顺着这条线索往下走,才有可能弄清当年发生的事——总之,你不能和我一起。无论是我先发现他们还是他们先发现我,对你都不利。”   游儿眉尖一挑,尤是不服:“那你之前不是一直和我在一起?”   “那还不是你……”江无月话到嘴边,急忙刹住,转而笑道,“你现在已然知晓那么多事,不怕被人逮了严刑拷打?”   游儿一脸奇异:“打我做什么?我又不会巫语。”   “游儿……”   江无月还想规劝,游儿扮上些怒容:“你就是嫌我法术不精!”   江无月偏头嘀咕:“要嫌早嫌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说你若是因着我受了伤,我……”江无月脑子里措了半天词,才说,“我过意不去。”   游儿轻举了拳往自己腿上一捶:“那你就好好保护我啊!”   见江无月仍是蹙眉不展,又道:“论起打探消息,我不比你强些?”   江无月不语,只默默思虑着:保护?如何保护?一个两个来我能保护你,十个廿个也不是问题。这要是千军万马……我也像我爹送走我娘一样送走你?   “就这样吧……”游儿站起来,颇是轻快地转了个身,“你先随我去找财神,反正她也要往北去。解决了她的事,我们一起去找真原君。”   “财神?”江无月这才想起,说了半天还没插上嘴问游儿要去哪,“她去北边作甚么?”   “她没说,只说让我速去与她汇合。”   雷乌:出自《坚瓠集》 第40章 阴山四   “这人怎么还不来?!”付南星坐在马车前,嘴里频频絮叨着,“算时间也该到了啊……”   钟篱坐在车内,见她不时回头张望,便问:“南星,你在看什么?”   “嗯?没什么……”付南星起了忧心:不会是路上遇到什么麻烦了吧……   正想着,付南星突然抬手一拽,马车在前面的分岔路口停了下来。   钟篱也来到车前,见付南星左右顾盼犹豫不决,疑惑道:“走左边不是更快一点吗?”   “可是左边路旁的那座山……”付南星眯眼望了一阵,“有点不对劲……”   钟篱也跟着望了过去:“是有什么气吗?”   “好像有些冤气……隐隐约约,看不大清楚……”   “那山看来也不大,我们只顺山下的道上走,应该没事吧?”钟篱迟疑道,“右边——也绕得太远了些……”   付南星一着急,气也越看越模糊。   实也不想让钟篱觉得自己误了时间。明明太和山上那么多方仙道高人不一起邀来,非去请了这么个不靠谱的人。   若不是这不靠谱的人在须弥阵里大展拳脚,还手握大名鼎鼎的壶公符,自己哪会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她!   付南星又腹诽了游儿一遍,还是下了车,在路旁的树上刻上记号,驾车往左去了。   这边两匹快马疾驰一段后,正稍事喘息,悠悠哉哉往前踏着步。马上的人不时闲谈几句,如此穿林涉水,难得惬意。   游儿瞟了一眼江无月马背上的轻装:“你钱花完了吗?”   江无月道:“没有。那么多钱,哪这么快花完的。”   “你这套衣裳,不是在太守府弄破了么?怎么还穿着?”   江无月满脸的不自然,语调还是保持平淡:“我找人补过了。”   游儿莫名喜从心来,嘴上却嘟囔着:“明明可以一招制敌,非把自己搞伤了……”   “你让我去捧个人场的……”江无月眉头微抬,“再说当时那个情况,我哪知道你迟迟不出手,自然是只来得及先躲开了。”   游儿心里一虚,撅嘴道:“谁让你先奇奇怪怪跟踪我的……”   江无月有些诧异地转头看她:“你到现在还不相信我是碰巧遇见你的?”   “信当然是信——”游儿轻咬了下唇,“但是从我在路上对那魏老爷用驻魂符开始,就三番两次遇到你。而且,每回同你说话吧,你都是数着数的往外蹦,搞得神秘得很。怎么着总得承认你唬住我了吧!”   江无月也自觉好笑地点了点头:“但是易形符还是不可随意使用,万一遇上法力极高的方士,也是容易被识破的。”   游儿反应过来,惊道:“所以你当时其实一眼就识破我了,根本不是闻到我身上的什么香味!”   “闻……确实也闻到了……”江无月实在羞于启齿这件事,“看也确实在酒楼与你挨近了时看出来了——你师父没有叮嘱过你么?”   “叮嘱过了,所以我才没料到会在一个偏远小县里碰到一个修为这么高的人啊……”   游儿横眼瞪过去,“那你当时岂不是像看个傻子一样的看我?!”   “那倒不至于……就觉得你……”江无月努力想了个词,“有胆有谋……”   游儿颇是怀疑地眯起眼:“真的?”   “嗯……”   “你既然那么早就识破我了,那为什么没有阻止我呢?”   江无月淡淡回:“那件事跟我没有关系,我为什么要插手?”   游儿乍听,有些不爽,又问:“可你之后还偷偷摸摸驱走了胡郎。”   江无月认真道:“在卦摊上,我看不出他的修为。但猜他夜里一定会再来,怕你打不过他。”   “我打不过他——就跟你有关系了?”游儿斜眼望住江无月,目中已透出几许期待。   江无月耳边登时响起胡郎的那句「我又没抢你的人」,这话初听时已让她莫可名状的骑虎难下,再度听来更感心旌摇曳,浪潮腾涌,直想一认了之。   却是手里紧紧抓着缰绳,直视前方,端得面色不改:“你若是被他惑了去,我怎么到得进宝居拿回我的路费。”   游儿眼中的一丝热切瞬间凉下半点,只依旧瞄着江无月:“以你的本事,入我房门,破符开箱,还不是易如反掌?”   江无月一脸奇异扭回头:“我又不是贼。”   “是是是,你光明磊落,你还想学读心术呢!”游儿话音刚落,就自顾猜测道,“原来你想学读心术,是为了探知仇家呀……”   “不然……你以为呢?”江无月好奇地望着游儿。   “我有什么好以为的……”游儿被反问住,似有若无地揣摩着些什么,“所以,你半路说起想去九凝山,也是想找那狐妖询问癸月的下落?”   江无月道:“确有想过,传说狐妖千年渡劫,后能知千里事。不过,即使真找到她,我也没有把握能让她告诉我什么。”   游儿笑说:“你可在那须弥阵里威风得很。”   江无月摇摇头:“亏得那苏九不在。她要是在,我可不一定能降得住她。”   游儿想了想,玩笑道:“那时若是你也降不住她,大不了我们就在桃园境里给那鹄女苏琼挑水劈柴打一辈子杂。”   江无月也笑:“我看,即便苏九答应,苏琼也不一定乐意。”   “为何?”   “我们那么多人,岂不打扰了人家花前月下相厮守。”   游儿忽就不笑了,出神望着路边的碎石,也偷望着余光里的身影,心中跌宕不定。花前月下相厮守,又像是一出唾手可得的戏码。   马蹄声碎,江无月只见游儿一副偃旗息鼓了的忧思模样,反倒让自己后知后觉般脑海中鼓捣出一阵金鼓齐鸣。抛却顾虑隐忧,自己的期冀可能诉之于口?   “江无月……”游儿还是意料之中的先启了口。   江无月听到自己的名字在她口中呢喃而出,绵绵嗫嚅之力就轻而易举将自己的心托了起来。   游儿依旧望着路旁:“你可想过要同谁花前月下相厮守的?”   江无月也瞥向别处,面上一本正经,唇间吞吞吐吐:“想过……只是……”   游儿稍稍转头:“只是什么?”   “我的身份,日后未免累人不得安生。”   游儿看着江无月,目光灼灼:“若是那人偏就不愿安生呢?”   江无月心头一喜,却还反问:“若是那人本想纵情山水,心游尘外呢?”   这话好似在推拒,又听着耳熟,待游儿回想过来,早已眼弯似月,喜不自胜地紧紧抿住唇,只怕自己的笑颜太忘乎其形,心上像被涂满了蜜,直甜得她想由缰纵马。   “谁在这养蜜蜂?”   付南星只顾张望着一侧的矮山,车行到半路,才发觉不时有几只蜜蜂在眼前嗡声缠扰。   就连车内也飞入几只,钟篱驱之不走,干脆坐到外边来。   此时已近晌午,付南星抬眼扫过万里晴空,心中却焦虑愈盛,犹豫半天,还是对钟篱道:“阿篱,不然我们……”   话到一半,忽然一片巨大黑云不知从何处落下,朝着两人罩了过来。   付南星急回拽手里缰绳,二马却只原地嘶鸣,全然拉扯不动。   不过转瞬间,黑云隐天迷地地将马车围拢,目视之处俱不见光,青天白日忽就变成幽幽深夜。   钟篱慌乱揪住付南星的衣袖:“南星,这是什么?”   付南星一手抖下九星流珠,一手挡在钟篱身前,英眉微沉,双眼紧紧视住前方,压低了声音:“不知道……”   黑暗中,前方似有微光乍现,道路左右,两列红灯笼空中晃晃荡荡,由远及近,飘然而至。   待靠近时,才看清是十几只白面马猴,目露凶光,手持器杖灯笼,均着拖地人衫。   马猴在车前停下,队列的最后边,缓缓走过来一个人影。   那东西,头上戴着三山冠,身披淡黄的锦袍,腰束玉带。   形如一个干瘦的老头,又浑身溢出黑毛,手臂奇长。那脸似人似猴,干干巴巴,像是一脸黑毛将脸皮扯坠下来,若不是嘴鼻凸起,直教人分不清面前还是脑后。   一双幽绿的眼睛,在两侧诡煞的红灯里,看得人不寒而栗。   钟篱不由得往付南星身边靠,小声颤道:“南星,你请的降妖方士还来不来?”   “她……她肯定来!”付南星手心沁满了汗,脸上尤是不知何来的镇定,对着那东西先一句发问,“你……是……什么动物?” 第41章 阴山五   那东西捋着下巴上的黑毛,歪头眯眼藐着付南星,声音尖细:“给你个机会再说一遍。”   付南星困惑地想了想,重新措了个词,探声又问:“你是……何方妖孽?”   “大胆!”一旁马猴小妖大声喝道,“连申阳侯都不认识!”   “啊……”付南星恍然大悟,“也是猴子。”   小妖连蹦带跳嚷道:“是「诸侯」的「侯」!”   “猪猴?”付南星又壮着胆子打量了一眼申阳侯,“也没那么胖啊……”   “别跟她废话!把人带回洞里去!”   申阳侯袖子一招,黑云随风卷动,飞沙走石间,就将两人裹如旋涡之中。   付南星情急之下先反手抓住了钟篱,再一阵头晕目眩的下坠后,待睁眼时,就到了一个宽阔的地洞里。   洞中灯火通明,空间极大,隐约还能听到蜜蜂煽翅的嗡鸣声。   一条纵深的长道望不到头,道壁由密密匝匝的夜光石堆砌打磨而成,金制壁台上放着水晶托柱。   沿路两侧还有一间间石室,室内放着些乌黑的坛子。两人被一群白面马猴簇着往前走。   洞中香得发腻,付南星皱着鼻子:“什么味道?”   钟篱再细闻过:“好像是蜂蜜。”   两人被一路押着,走到路的尽头,正对一间更为敞亮的石室。   顶上悬了块鎏金匾,上书「申阳之洞」。室内装饰华丽非常,云罗帐,锦缎被,金嵌花镂紫檀床,蟠龙长案边,附庸地点着几台一人高的连枝灯。   申阳侯高坐正中不知从哪弄来的太师椅上。两个妙龄侍女分侍左右,跪地摇扇。其中一个侍女凄楚地望了两人一眼,又慌忙低下头去。   付南星却仰头看着匾额,则声撇嘴:“这不还是猴子?”   手心的汗实在辨不了是自己的还是付南星的,钟篱觉得身边站的简直还是孩童时候顽劣的付南星,只能冲她小声急道:“你怎么还有这闲心说玩笑。”   “哎……”付南星虚叹一声,“不闲也不行啊,我又不懂降妖——奇了怪了,上回没带经方医士,这回没带方仙术士……”   “哼……”座上的申阳侯突然冷笑一声,“方仙术士?你就是把当朝国师慕云君请来,我也不怕!”   付南星直不愿看他,多看一眼,胃就多疼上一分。也哼道:“那你放我出去请去?”   申阳侯不接话,却绿眼翻动打量着付南星:“看你这打扮,是个算命的?”   付南星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裳上绣的星图:“你要算命吗?”   申阳侯嘿嘿一乐:“我的命,我说了算。”   付南星白他一眼:“那你问我是不是算命的作甚?”   申阳侯饶有趣味地佝过身来,笑意让满脸垂毛筛抖不停:“听你算一算,你今日,待如何死法。”   付南星面上十二分的冷静,实则快要被那脸刺激得脚趾抠破鞋底。   却是钟篱反常地镇定下来,却对着申阳侯难以置信道:“你在做蜜人?”   付南星转头问道:“蜜人是什么?”   “所谓蜜人,就是将活人以蜂蜜灌食,再浸泡在蜂蜜里,封入坛中。数年后,便成了蜜剂,一种疗伤圣药。   割下一服食,就可合骨生肌,解得百毒之创。看你洞中陈设如此奢华,想必是制了很多蜜剂,赚足了不少钱。”   钟篱横目向申阳侯,语间不忿,“石室里的那些坛子,装的是蜜人吧!”   付南星听得毛骨悚然,颤颤巍巍回望了一眼来时的那些石室,呼吸间更觉蜜味浓重,直接弓腰干呕起来。   “不错……”申阳侯洋洋自得,“你这小姑娘还有些见识。”   钟篱愈加愤然:“合骨有方,生肌有剂,百毒自有众生草药。人命至重,贵过千金,你却用如此丧心病狂的手段,草菅人命、巧取豪夺,简直歹毒之极!”   “哎哟,小姑娘还慈悲得很……”申阳侯咧嘴一笑,“那不如就留在我身边,压一压我这里的冤气——至于你旁边这个算命的……”   申阳侯看向付南星,“要开脑还是灌蜜,你自己选一个吧。我也好久没吃过脑了,还是个算命的脑,一定很鲜美。”   “慢着!”付南星喊道,“我脑子有问题!”   申阳侯眯眼看着她:“哦?有什么问题?”   “就是……我脑子……有病!”   “什么病?”   “我……这……”付南星答不上来,又侧眼去看钟篱。   钟篱会意,忙道:“她髓海不足,囟门迟闭,常有呆滞。食之……恐变愚笨。”   申阳侯皱起嘴,吁道:“还有这种事?”   “自然有的……”钟篱胡乱说道,“医书上写,「呆滞者,目不观天,行如走肉,食之,便染其性」。”   “你怎么知道?”   “我是峨眉山的医士,我自然知道。”   申阳侯不欲思辨:“那就灌蜜!”   付南星又忙摆手:“也不行!”   “又怎么了?”   钟篱望着付南星:“她……她……她因为脑子不好,故日日服用黎祈,若是与蜜混了,会生毒。”   “毒就毒,又不是我吃……”申阳侯提声一喊,“来人,把她扒光了,灌蜜!”   “等等!”付南星虚张声势大喝道,“我爹能算出我的位置,到时候一怒之下烧了你的洞府。”   申阳侯伸脖过去:“你爹是谁?”   “我爹是观星楼楼主。”   “那是挺麻烦的……”申阳侯四条黢黑长指来回敲着椅子扶手,忽然眼前一亮,“把你灌了我就换个地方!他难道还能算出死人在哪?!灌蜜!”   周围马猴立刻叽叽哇哇跳将过来。   钟篱惊慌地搂住付南星,付南星挥出流珠之炁,将几个冲撞过来的马猴挡退下。   无奈九星流珠无法攻击,白面马猴倒地又起,围住两人,群起窜到高空,伸出利爪就要撕抓。   钟篱惊惧之下埋头在付南星胸口,付南星心中凉却,仍紧握流珠待备一搏。   耳边却听闻利箭穿刺声带风而过,马猴纷纷落地不起,双目圆睁,身上未见中箭却有箭矢大小的窟窿,身下地面染出血迹。   付南星和申阳侯同时望向洞口方向,明亮的火光之中,一抹白影牵带黄纱飘然而至。   来人看付南星危急关头还怀抱楚质纤纤的软面佳人,不住狡黠一笑:“财神——打扰你啦!”   语落翻手甩出几道黄符,葱指相交,翻结手印,黄符即刻贴到马猴身上,马猴随之焚化,顷刻成了堆堆土灰。   申阳侯定睛一看,来人面莹娇美无伦,神态还带几分天真。   不但不怒,反而谄笑起来:“今日来了这么多漂亮女娃娃,老夫当真是艳福不浅。”   那人嫣然笑道:“艳福?怕是横祸吧。”   申阳侯一声冷笑:“就凭你这雕虫小技?”说着从身后掏出一把青光利剑,一跃而起便朝那人刺去。   谁知那人的身后又隐现出一个紫色人影,瞬息间晃到那人的身前,负手盯着半空中的申阳侯。   申阳侯眼神一变,来不及回撤,一头撞上空气中的隐约屏障,又被弹开老远。   江无月回头冲人恼道:“都不知道躲的么?”   游儿嘻嘻回笑:“我方才那招术厉害么?”   江无月拿这巧媚无持操,眼锋马上软下来:“厉害,这大半年勤奋不少。”   付南星带着钟篱赶了过来:“你们能不能出去再聊。”   “能呀……”游儿忽然皱眉道,“这地方什么味道,这么腻?”   付南星捺下恶心:“出去再说。”   钟篱指向一角:“那边有两个姑娘,把她们一起救出去吧。”   江无月点点头:“你们去洞口等我。”   游儿心领神会,招呼了两个懵顿的侍女过来,带着人往洞口跑去。   几人走后,申阳侯就晕晕乎乎站了起来,一双绿眼朝江无月怒目而视:“你是什么人?”   江无月细看他一眼,嫌恶地蹙眉问:“你是什么猴?”   申阳侯一愣:“我是申阳侯!”   “哦——”江无月展眉淡道,“听说过,猕猴。”   申阳侯见眼前这人,月华纤姿,面色冷淡,单与自己同在洞中,毫不见惧色。   不但说得出自己的身份,方才一手迅疾如风,叫人不得不忌惮几分:“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捣我洞府,杀我猴儿,抢我侍女?!”   江无月施然负手,打眼扫过洞中:“我娘说,遇上为非作歹的妖怪,若是有把握,可除之。”   申阳侯:出自《剪灯新话申阳洞记》   蜜人:出自《本草纲目》 第42章 阴山六   黑压压大片的蜜蜂,几处倾巢而出,直往洞里飞去。   几个人皆是莫名一怔后,只顾得上抱首蹲在洞口处。头顶一片振乱嘈杂,耳边有如猛浪声声。   付南星在蜂群间勉强对游儿那边喊道:“就留她一人在洞里没关系吗?”   游儿看看头上遮天蔽日的蜜蜂,思付片刻:“她有把握。”   付南星狐疑地望着洞口,真不知这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直到蜂群尽数进了洞,付南星才扶了钟篱站起身,走到游儿身边,脸色郁郁:“你怎么才来?”   游儿仰着一张俏媚脸,坦笑道:“我来得多是时候啊!”   付南星白她一眼:“你怎么和我妹一起来了?”   “你妹……”游儿鄙夷地重复了一遍这个称谓,“路上碰到的。”   “又是路上碰到的?”付南星简直快要怀疑这俩人合起伙谋划什么大案,“那你们怎么找到我们的?”   “我在路口看到你留的标记,一路过来却见你车轮印记半道消失。「你妹」又说这地方味道古怪,就停下来在附近搜寻了一番。谁知这洞口隐蔽得很,找了半天,最后跟着几只蜜蜂才找到。”   没说几句,江无月就从洞口跳了出来。   游儿忙上前拉起她的手臂左右看看:“没事吧?”   江无月摇摇头。   付南星也诧异道:“这么快!那个申阳侯怎么样了?那些蜜蜂又是什么情况?”   江无月对蜜蜂避而不答,只说:“申阳侯死了。等会我们把这洞口填了,里边那些黑坛里……”   “填、填!”付南星忙抬手打断她,“只当抚慰亡灵了。”   “黑坛里有什么?”游儿新奇问道。   付南星不想再聊这事,转向江无月道:“白鹿真人找到了吗?”   江无月道:“找到了,确实已经过世。”   “那你现在……”   游儿以为付南星又要提让江无月去太和山的事,有些不耐:“她现在是我雇的护卫,我去哪她就去哪。”   “护卫?”付南星明知她张口浑说,别说此时不便追问,问了这两人神神秘秘也不一定答,只揶揄笑道:“我妹刚刚在洞里露的那一手,又是大仙儿你教的吧?”   钟篱听得糊里糊涂:“南星,你什么时候有个妹妹了?”   付南星学着游儿的语气:“路上碰到,认的。”   游儿注意到钟篱,端看半天,揪起眉头悠悠道:“我怎么看这姑娘有点眼熟啊。”   江无月退身后侧了一下,在游儿耳边小声说:“你给人家算过命。”   “啊!”游儿回想起来,去年自己变作书生摆摊算卦的时候,曾有个姑娘来测字。可不就是眼前这位!   钟篱听她一声怪叫,更加不解:“我们见过吗?”   “没有!绝对没有!”游儿矢口否认,“是我一时眼花,认错了——姑娘是?”   付南星道:“这是峨眉山素问馆的钟篱医士。”   又向钟篱:“这两位是我朋友,也是我这次请来的降妖方士。”   “降妖?”游儿一听就炸了,“你太和山没人了吗?大老远把我叫过来抓妖怪?”   付南星奇怪地看着她:“你这受的什么惊?你一个方仙道术士,我不叫你来降妖,难不成会叫你来做搬工?”   “可是……那是个什么妖怪你太和山那么多人都制不住?”   “我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妖怪。”   游儿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付南星:“你连什么妖怪都不知道就敢叫我来?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你几乎以一己之力破了须弥阵,还敢跟八百年的鹄女叫板,手里还有张……”付南星顿下,把原本的话塞回去,“我不叫你叫谁。”   游儿哑口无言,偏头向一旁两个蜷缩在地的侍女道:“她们俩又是谁?”   年长一些的女子哆嗦着站起来:“多谢几位姑娘相救。我叫泽兰,这是我妹妹佩兰。我们村离此处往北约摸五十里。   几年前,这里突然来了个申阳侯,将附近村里的人抓了好些过来。   男的做成蜜人,女的就留作侍女。前段时间,他说药材不够了,又将好几个姑娘也……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蜜人?”   付南星听游儿又提,忙双手紧捂住耳朵。   江无月将她手拿下来,问:“现在要去哪?”   付南星长长吐了口气:“先把洞口填了。”   又向两姐妹道:“我们也要往北,车就在山下,等会顺路送你们回去吧。”   游儿道:“那妖怪在北边?”   付南星敛神看了钟篱一眼:“和阿篱定了亲的夫婿——峨眉经方医士陆常山,去年失踪了。我爹算过后,猜测他近旁有妖气,正往北行进。”   “姓陆的医士?”游儿和江无月讶然相视。   付南星道:“对啊,怎么了?”   游儿又问:“可是患有眼疾的吗?”   钟篱茫然道:“眼疾?”   “我们曾在南方某县附近,遇到过一位姓陆的医士……”游儿说得犹豫,“但是……他不让我们告诉别人说见过他。”   钟篱忙问:“他什么样子?”   “一个谦谦君子,身着蓝衣,携了个棉麻药包,包上有个「仁」字……”游儿细细想过,“手里好像拿着个香囊。”   “万仁堂!是他医馆的包!”钟篱紧抓了游儿手臂,急道:“他一个人吗?身边可有异常?”   “我们见到他时,他身边没有别人。”   “只觉得他有些虚弱,当时未见异常……”江无月道,“他只说在寻药,眼疾的事,并未多透露。”   “那可知他又往何处去了?”   江无月无奈摇了摇头。   付南星牵过钟篱,和声安慰道:“既是往北去了,我们不如处理完眼下事宜,尽早赶路要紧。”   钟篱垂首道:“也只得如此了。”   车厢让给了两姐妹,钟篱和付南星一起坐在了车前。   游儿看着一路上付南星对钟篱嘘寒问暖,殷情切切。自己纳了一路的闷,素问馆是听过的,跟观星楼有往来还真不知晓,看看付南星这态度,哪是一般的交情?   进到村中时,太阳早落入山后。   村中沉静非常。   “这村里好没生气的样。”游儿敛了眉道。   付南星看着几间荒草弃宅:“确实过于安静了。”   泽兰从车里探出头来:“之前被申阳侯一闹,莫说夜里,就连白日间,村里人都不大敢出屋来。失踪的失踪,搬走的搬走,却不知我们父母兄弟可还安好……”   马车停在一户旧屋院里,院中杂乱陈灰。   几人下了马来,江无月便向付南星道:“这村里应该没有人了。”   付南星驻了脚,看着两姐妹推开虚掩的房门,游儿和钟篱持了火符陪她们进了屋。   院里只剩下她和江无月两人,才回身对江无月道:“进村时就有些预感,稍作了点打算,只看这俩姑娘自己的意愿了。”   “嗯……”江无月不再多言,只静静望着屋内闪动的火光。   付南星见她一副了然又寡淡的面态,深知这人慧洁非常,灵敏过人,且白日里分明施了法对付申阳侯,又直言自己不是方士,已料想出得须弥阵,定从她处获助不少,却不知她因何隐瞒身份。   借着周遭无人,付南星朝前一步,温和且坚定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江无月目光一沉,转头凝视付南星:“你若是我朋友,我就是好人。”   付南星笑道:“我若是你姐姐呢?”   “那你可能会吃亏。”   “既已是生死之交,朋友自然是论得的。这亏么……”付南星朝屋里努努嘴,“怕是得她先吃上了。”   江无月不确定付南星的意思,只自己先耳根一热,道:“当时五人同进的阵,你怎么不去找那易家兄妹俩结拜?”   “易文还行,易舞么……太吵了……”付南星重新正色道,“说实在的,我一见你和大仙儿就觉投缘,过不过九凝山,我都想与你二人深交——   想我初时刚遇见她,她还是个毛头小姑娘,也不知她师父怎么想的,这么大点孩子就独自放下山。   我担心她被人坑骗,每年约她望过气后都给她很多钱,想让她早些了事赶紧回山——后来才知,她不坑骗别人就不错了!”   江无月不由发笑:“就这个坑蒙拐骗的人你还想和她深交?”   “你不也同她交情不浅?”付南星一脸讳莫如深地凑过去,“难道……我妹妹还是个贪图美色之人?”   江无月眼色瞬息万变,还未开口,就听屋内传来恸泣之声。   两人相视一看,迈步往屋里走去。   屋里点上了烛火,瓦罐残破,桌上层层土灰,泽兰和佩兰正相拥而泣,钟篱半蹲在一旁安慰。   游儿见两人进屋来,同她俩道:“没找着人,看样子,像是搬走了。”   付南星颔首,走到姐妹俩身边,道:“此地本是妖兽险恶,及早搬走也好过留下来无谓丧命。既然家人兴许健在,二位姑娘不如多考虑自己的处境,照料好自己,也好待日后与家人重逢之时。”   佩兰抽咽着:“若是兄弟走失,我父母定会守在这里等他们回来。可如今……”   泽兰打断了她的话:“其他人都陆续离开,他们不走又何以为继。事已至此,那位姑娘说得对,我们将自己生计谋好,才是最要紧的。”   付南星道:“不知二位姑娘有何打算?”   两姐妹对望多时,茫然地摇头。   “若是不嫌弃,可往南去,先到太和山观星楼寻个差事,总好过四处漂泊,没着没落。”   游儿睥睨着付南星,当即腹诽:你当初叫江无月去观星楼也没说“若不嫌弃”这种话!   泽兰道:“既是姑娘指的地方,我姐妹自然愿意去的。只是听说山中多是方术能力者,我二人对此一窍不通,也从未接触过,可不知有何差事做得的……”   “不过是些扫叶浇花的轻活,观星楼杂事颇多,可月钱不少,我写封信你带了去,会有人给你们安排吃住的——我这里有些银两,可做路费。   院里的马,你二人挑去一匹。到了观星楼,若是住不惯,攒些钱再下山另谋出路,你们随意。”   两姐妹千恩万谢,付南星已到游儿近前来她桃木盒里讨要纸笔。游儿小声不满:“你就这么把我的马给卖啦?!”   “不是卖,是送。”付南星纠正她。   “那我骑什么?”   “让你和我妹共乘一骑,不好吗?”   通篇flag 第43章 阴山七   游儿见付南星一脸理所当然说这话,慌问:“你和江无月刚刚在外边聊什么了?”   付南星奇道:“没聊什么啊。”   游儿横她一眼:“你自己催那么急,马少一匹,速度也会慢下来不少。”   “有理……”付南星忖度着,“可是暂时也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先在此稍事休整,我看天色不错,待我探一探星,再做打算。”   游儿取了水递给江无月,又在她身边坐下来,几个人就在茅檐下,啃着干粮看着付南星在院中跳舞一样地漫步踩星。   钟篱半口咽不下。江无月依然看得津津有味,游儿轻声戏笑:“你又不想学,还看那么认真?”   “她自有咒,也不是看了就会的。我就是看看禹步现在变化成什么样子了。”   “嗯,好像变化挺多的……”   江无月扭头望着游儿笑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就是知道个大概,也不是很清楚……”游儿得意地拎起眉尖,“我这些日子可用功了!我师父的藏书都快被我翻完了。”   江无月点头:“是了,你这一年确实法术见长,都学什么了?”   学什么了?游儿被这一问问得浮想联翩,只静看着她清绝卓荦脸,明珠生晕唇,念头一动,自己先低头红了脸。   江无月没闹懂自己问了什么了不得的问题,就看到另一边钟篱已经起身快步朝付南星走去。   “怎么样?”   付南星沉着脸,道:“一息尚存……也只一息。”   钟篱一听,当下目眩神晕。付南星早有预见地扶住她,切声道:“阿篱,别担心,还来得及。”   又对江无月和游儿道:“我们得连夜赶路了。”   这二人自然即时应允,付南星又问泽兰:“此处往北是什么地方?”   泽兰道:“往北百里是云河郡,再穿过草原,就到阴山了。”   游儿和江无月闻言,相顾看了一眼对方。   游儿问:“所以我们要去哪里?”   “估计要出云河郡,不是草原上,就是在阴山……”付南星道,“泽兰,你们明早天亮再走。我们先行一步。大仙儿,你坐我旁边,再把你那些火符拿出来,定在车前照明。”   游儿起身将马上自己的行装取下,不住嘀咕:“浮在半空照明……这场面也太诡异了些……”   路半夜沉,马蹄声急。两团小巧的火焰在漆黑的路上漂浮,引着车马前行。   付南星驾马全神贯注盯着前方的路,忽见符火抖了两下,倏地就要往地上掉。   付南星忙一抬身,还未来得及喊住昏昏欲睡的游儿,就见两团火焰又稳稳地升了回去。   “我来吧。她炁不够。”   付南星转头看了看侧旁马上的江无月,正紧紧看住前面两张祝火符,便信任地点点头,又把累极的游儿叫醒。   游儿施了一夜的法,困得东倒西歪,撑起眼瞧了瞧符火,又迷糊地望着江无月。   江无月对她一颔首,目光瞥向车厢示意。游儿昏昏沉沉闭上眼,拍了拍付南星的肩,转身摸进车厢里睡觉了。   付南星手执马鞭,因为光亮有限,行驶速度又不敢慢,也一直强打精神紧盯着路面。   仍是对江无月感激道:“这次一路多事,多亏了你们。”   “举手之劳……”江无月淡道,“我也要去趟阴山。”   付南星又一奇:“你要去阴山?”   车厢门再开,钟篱探出身来:“南星,夜已过半,之前讲好的,我来驱车罢。”   付南星却稳稳坐着:“你这一年身子虚弱,未曾调理,我一两天不睡觉,也没事的。”   钟篱还欲再坚持,付南星却有些冷然道:“阿篱,你就……别让我再担心你了。”   钟篱听了这话,心中不由歉疚纵深,看着付南星这几日有些消瘦的脸腮,无奈淡下眸去。   回得车厢,给游儿盖了些衣物,自己却枯坐窗边,无法安睡。   车外也未再闻交谈声。江无月匆匆看了眼付南星,也望不清她是哭是笑,是烦是恼,只觉她整个人占完星后就散着冷气。自觉不便多问,将这一夜安稳行过才是要紧。   晌午前抵达云河郡。   郡外有近两丈高的城墙,用于抵御外敌。郡内地广人稀,已算得北部偏远之地,主城中只一两条市集街道稍显热闹。   街上人有宽衣博带,也有胡人打扮,街边卖着晒干的芝草和串起的奶疙瘩,精美的织物和各态器皿。走在街中闻得到饼面扑香。   几人顾不上多品这异域风情,付南星安排好了餐饭,还特意点上几壶马奶。   只吃了一半,就起身对众人道:“你们且吃着,马乏了,我去城门附近的驿站换马。”   钟篱拉住她的衣袖,温言道:“你一夜没合眼,还是我去吧。”   付南星将她的手按下,只说:“我没事,你要多吃一些。”便离了店。   游儿侧目看着钟篱被放回去的手,笑道:“篱姐姐,你这是付了观星楼多少钱?占完星还带亲自护送去找人的?”   “我……”钟篱被问得有些忸怩,“我没付钱。”   “免费的?!”   “我素问馆虽西偏峨眉,却私下与观星楼有些交情。付楼主仁义恭谦,南星也……对我馆内人事关照有加。两派往来都未谈及过钱财。”   游儿深谙此意似的点着头:“那想必是交情不浅了——我还是头一回见这么温柔的付财神。”   钟篱不知游儿意指何处,只勉强解释道:“她小时候顽劣,伤了脚。那晚我师父带我去寻只在夜里发光的洞明草回来做药,恰巧路过太和山下,就给她敷过药送回山。   不然,她太和山自有医家,我们有事也不会放着近处的占卜师不去找,两派便也不大会有交集。”   江无月忽道:“她是从马上摔下来伤了脚的?”   “是的……”钟篱奇道,“你怎会晓得的?”   游儿和江无月暗暗相视一笑:那怪不得她开心了。   “可是篱姐姐你……”游儿磕磕绊绊想着如何发问,“你不是要成亲了么?”   钟篱念及陆常山,低落道:“是啊……”   “那……财神……”游儿且不知怎么问下去,想求助地看一眼江无月,又担心那人心直不讳问出句为难人的话来。   江无月却一直在旁认认真真吃着菜。   “南星一直对我很好,之前也常带些珍奇草药到素问馆来……”   钟篱听出题意,“直到我和常山定下亲,她就甚少过来了。”   好像故事才开了个愉悦的头,猝不及防就结束了。游儿心里深深一叹,低头扒拉着饭粒,只含糊说着:“她们观星楼,要瞎忙起来,事也挺多的……”   钟篱随着这话轻轻点头,又问:“你为何叫她财神?”   游儿抬头笑道:“她有钱呀。”   就是穿得再低调,通身的派势还是让人感到此人非富即贵。何况也没有那么低调。   一个十三四岁白净的齐眉少年,坐在巷子口的土墩上,手里晃悠着个布袋子,一眼就望住了付南星。   付南星草草看了那少年一眼,未作多想,转身进了巷子。   巷子窄深,往来无人,出了巷子就是可以换马的驿站。付南星隐约听到了马声嘶鸣,不由加快了脚步,心中暗幸打听到了这条近路。   却感觉身后随了个人,回头一看,正是巷口的那个少年。   见付南星站定,那少年也停了下来,笑眯眯地看着付南星。   付南星不欲耽误时间,继续往前走。那少年也立刻跟了上来。   付南星急顿了脚,折回身问:“你跟着我作甚么?”   那少年却嬉皮笑脸道:“姐姐不是本地人吧?”   付南星朝四周的矮房警惕环视一圈,边说:“你觉得呢?”   少年依旧不答话,却道:“可是要去马驿?”   付南星打量着少年,既不像是乞丐,又不像个劫匪,除了他手里的布袋子,别无异样。   少年盯着付南星的琉璃带:“我看你家里挺有钱的。”   付南星被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话弄得急躁,拔腿要走。少年忙道:“请姐姐行个善事,我还没吃早饭呢——买我点东西吧?”   付南星瞟了眼他手里的布袋:“快一点,我还有事。”   少年嘻嘻一笑,将手里的布袋打开来:“姐姐打算买几个?”   付南星疑惑道:“什么东西?”   少年一脸春光灿烂:“你过来看看就知道啦!”   付南星有所戒备地凑前一看,当即双目骇圆,朝地上直直倒了下去。 第45章 阴山八   “财神怎么还不回来!”游儿看着桌上快被清光的盘子,支着下巴望着店外。   钟篱也坐不住了:“该不会出什么意外了吧?”   江无月刚站起身,店里小二就着急忙慌跑过来:“几位姑娘,和你们一起的那位姑娘在巷子里晕倒啦!”   几人拨开围观的人群,就见付南星俯身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钟篱惊惶地将她抱起来,探了探鼻息,呼吸正常,却连喊几声也没反应。   江无月朝人群扫眼望去,游儿已经一把抓过旁边路人,喝问道:“谁先发现的?!”   人群中走出来一个老头:“我发现的,我在外边大道上走着,看见这边地上有个影子,就过来看了一下。”   “那时巷子里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就她睡在这。”   游儿没了主意,去看江无月。   江无月摇了摇头,蹲下去对钟篱道:“你们带她回店里,我去附近看看。”说完转身出了人群。   陆常山的线算是断了,付南星又昏迷不醒,钟篱只觉得两边把她烧得焦头烂额,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细为付南星观色切脉。   游儿见钟篱眉头越皱越深,自己站在离床不远处,大气不敢出。   直到钟篱看完诊,才几步过去床边问道:“她怎么了?”   钟篱道:“是突发癔症。”   “癔症?那你可治得?”   “若是普通癔症,我治得。可是……”   “可是什么?”   钟篱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恐怕是某种咒术引发的……”   游儿警觉起来:“你的意思是有人给她施了咒?”   “嗯……”钟篱一忖思,“游儿姑娘,我给你个方子,烦请你去附近药店取些药材来,我且试一试。”   游儿犹豫不定:“此处既有人故意给我们下咒,还是等江无月回来我再走罢——留你一人我不放心。”   钟篱知她说得有理,却又看着付南星止不住的焦心。游儿不知她是焦心付南星,还是焦心陆常山,干干坐以待毙也不是办法,想了想又说:“你把方子写了,我让人代跑一趟吧。”   很快,江无月和店里伙计同时回了来。   伙计交付了药材,又伸头往房间里瞅了瞅:“几位姑娘不用请大夫来看吗?”   游儿道:“怎么?你这里有厉害的大夫吗?”   “那倒没有……”伙计道,“不过,城中已有好几位像那位姑娘这样的,体征正常,可是昏迷不醒,还有几位突然发狂,整日整夜不眠不休。   小的知道有个游方,近来偶尔会在城北的早市上摆摊卖药,听说前面那几位都是吃了他的药才好了的!”   游儿看了看江无月,又问他:“什么游方?多久叫偶尔?”   “就是一个老头,什么时候摆摊我们也没个数。他称自己的药精奇独到,专治疑难杂症。就是贵得出奇!”   “多贵?”   “十两银子一颗!”   “哦——好贵的药……”游儿推门送客,“多谢小哥转告,有需要我们会去的。”   待店伙计离开,江无月才说:“附近探了一遍,没什么发现。”   “即便那游方明早就来摆摊,我们也没那个时间等他啊……”   游儿道,“又是下咒又是卖药的,依我看,分明就是同一个人嘛!”   钟篱道:“只不知他下的何种癔症,我先做药解解看。”   日头偏西,屋里药味浓郁,桌上散落着各种药符。钟篱前额不断浸出汗来,大大呼出口气后,又拿起最后一张,催出符力,灌入汤剂中。   江无月扶起付南星,游儿取了一汤匙给付南星喂下,再等过半时,付南星丝毫不见将醒的迹象。   钟篱瘫坐回椅子上,无力地握住颤抖的双拳,眼里血丝涨红,神色苦寒。   眼见天色越来越晚,付南星又神志不清,游儿也慌作一团:“篱姐姐,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钟篱望着躺在床上的付南星,那人挺直的鼻梁下有匀匀舒缓的呼吸声,何曾见过那双意气俊秀的眉眼像此刻般沉静,心无旁贷地酣睡一般,也不知在做的什么好梦……也不会,她一定在担忧着自己,哪来的好梦……   钟篱苦笑着摇了摇头:“此咒术,我从未见过。不晓得如何解。”   “来不及了……”江无月起身道,“我和篱姐姐先去找陆医士。游儿,你留在这里照顾财神。”   “你有办法?”游儿眼里一瞬间变幻了各种情绪。   “嗯,可以试试。”   钟篱眼露一丝希冀:“无月姑娘会望气?”   江无月道:“不会,不过有别的办法。总比什么都不做强些。”   钟篱踟蹰不决:“可是……南星……”   游儿轻声道:“篱姐姐,我会照顾好她的,与其在这里束手无策……你们还不如快去快回的好。”   钟篱坐到床边,凝视着付南星因安睡而温和的眉宇,满心五味杂陈。   游儿又劝道:“既然那个游方求财,我们姑且给他便是。篱姐姐,快走罢。”   钟篱缓缓起了身,忖摸着,游儿既然是付南星口中厉害的方仙道家,又是她的好友,该是能照料好她;且城中又有解药,自己在此也不过是枯等,而陆常山生死未卜,万一晚去一步……便对游儿道:“南星……我就拜托你了。”   游儿牵了笑点点头,才一脸委屈不舍地看向江无月。   江无月对她道:“那游方不知来路,你买下药就好,莫要和他多牵扯。”   “你……”游儿只觉好不容易把人找回来,这才没几天人又要跑了,自是不能十分的乐意,又别无他法,只好幽幽怨怨地细声嗔了句,“你可早点回来……”   江无月见她楚楚模样,不由心头充溢怜惜,便端身正貌,信誓道:“你放心……” 第46章 阴山九   二人出了云河郡,投入茫茫草原时,已是夜半更深,明月高照,照得荒原一片萦萦如雪。   钟篱不知江无月用的什么法儿,将马蹄还未到的前方高草早早压出一条宽路来,车前两马得以尽速驰骋,丝毫不慢于平地之上,甚至好像还快过平地,渐有虚步踏草离地而飞的架势。   “若是那游方明日一早便来卖药就好了……”疾风倾额,钟篱眉头不展,坐立难安。   江无月道:“篱姐姐不用担心。游儿机敏,不然财神也不会叫她来。既然那游方下咒赚钱,定然不会放着钱不拿就走了。”   天上星稀,城池渐远,四周所见皆是原野地。钟篱已然快辨不清南北:“无月妹妹,你说你有办法,莫非你是五行家?”   “不是……”江无月见前方草势低矮了些,才道,“你往后看。”   钟篱探头回望,草间窸窣晃动,似有点点光亮尾随而来。钟篱大惊:“那是什么?!”   “是狼……”   车马震驰,狼群早已跟随多时。钟篱抓住车沿,抖声道:“我们可跑得过那狼群?”   江无月淡笑:“自然是跑不过——它们就是在等我们跑累了。”   陆常山找不到,连累付南星现在还人事不知,两头都顾不上,自己还即将葬身荒原,钟篱六神无主跌坐下来,只觉目前阵阵虚影。   虚影中,已然出现狼影,在马前行疾如飞,身旁更有几道绿光一闪而过,眨眼就跃到了前方更远处。   钟篱撑起身,惊惶道:“这是……要堵截?”   江无月一手紧持缰绳,一手掐住指诀:“不是。他们现在在引路了。”   钟篱留意到了江无月的手势,尤想起申阳洞外的那些蜂群,遂明白过来,叹服着世间竟有此等妙趣的术法:“原来这就是你说的办法。”   江无月点头道:“陆医士若是从草原经过,这里的动物不会注意不到他们。”   钟篱转念大惊:“那他们……会不会被……”   “没有……”江无月道,“我问过了,那妖怪怨气太重,狼群根本没靠近他们。”   “你问……”钟篱错愕地看着江无月,“你问谁了?”   江无月淡道:“问狼……”   这时,狼群突然刹顿前足停了下来,头狼猛一回头,目中狠厉,领着群狼就朝马车奔袭而来。   江无月脸色一变,豁然站起,目光紧紧锁住头狼,薄唇频动。   钟篱听不见她在念什么,只是看见狼群渐渐静默,回身又往前方跑去。   江无月稍稍松了口气,眼睛却开始顾视着四周。   果然不多时,远处就出现了一个怪异的影子。那影子出现以后,却只在前方立住。   江无月扶了扶背上的布包,跟着狼群朝影子的方向急速驰去。   待离近了,才看清那是个白辫老太,头上缠着棉布头巾,绿袍毡靴,一身胡人打扮,身下骑着只肥大的黄羊。   狼群趴伏在地,江无月也驱马停了下来,警备地望着她。   老太太背着月光,望不清神情,肥羊想是站久了,居然低头默默吃起草来。   在深夜的旷野之中,这情景尤让人生出一种诡异的祥和感来。   双方持续着寂静,只有鬓发依着草原悠风在拂动。   江无月心中多有猜测,却又顾虑甚多,不便发问。只不知那老太太是否也如此般顾虑。耳边忽有游儿的声音:这大肥羊怎的大半夜不睡觉?   钟篱见二人皆是静默,只想也不可就这般站到天亮吧,正欲启齿询问,就听到江无月开了口:“这大肥羊怎的大半夜不睡觉?”   钟篱瞪大了双眼看着江无月,因为她完全没听懂——因为江无月说的是巫语。   只见那老太周身一颤,也回了江无月一句叫钟篱听不懂的话。   两人你来我往,钟篱左右看着,着实没听过这是哪里的话,只知道江无月神色变了几变,老太语调时激时沉。   末了,老太点了点头,退让到一旁。头狼重新站起,拔地朝前飞奔。江无月扬手挥鞭驭马,紧跟了上去。   “刚刚……发生了什么……”钟篱着实有些好奇起来,付南星是怎么结交到这么奇异的朋友的。   江无月道:“这些狼是那青木婆婆驯养的,我刚和她说了来意,她同意让头狼带我们去找人了。”   “可……你们说的是哪族语言?”   江无月想了想,胡乱说道:“是狼语,狼能听懂。”   钟篱听她不愿以实相告,也无心疑她,只叹道:“实在是我长居山中,不知这世间奇妙——幸而此次你们一道来了,否则,真不知……”   “篱姐姐,你还是多休息,我们还有不短的路要走,而且——”   江无月对陆常山实有歉意,当日受了他药,却未细觉出异样,“我们要去往阴山至阴之地,你若是身子太差,恐怕你在那撑不了多久。”   土默川上,有一长河,延展开来,截断南北。河上有一寻常木桥,头狼到了桥头附近,抖身急急停了下来,再不往前,只呲牙紧紧盯着河面。   江无月跳下车来,将河桥细细看过。   钟篱随了过来,却看不出有何异样:“这桥有什么问题么?”   江无月道:“不是桥,是河有问题。河的上空有些或点或线的浊物正在往上飘浮。”   “那是什么?”   江无月弯身捡了地上一块石头,朝河面掷去。石头尚临河面上空,就听到一声闷响,石头碎成几块落入水中。   江无月锁扣了眉:“是鬼弹……”   “鬼弹是何物?”   “相传禁水之上,有毒气,气中有恶物,不见其形,俗称「鬼弹」。投以木石则碎断;人若渡河,亲肤则全身生疮溃烂,鼻闻之则即死。   每年有特定的一段时间出现和消失。我们来的不是时候,正赶上它起毒。”   钟篱张眼细探:“我为何见不到你所说那些线状浊物?”   江无月道:“世人即是见不到,才以为其无形。实则是那些小虫口含沙粒,见有物来就对其射出。   所以即便服了避瘴丸,闭气而入,也不知有微小沙粒打入体内,故而拿它无法,皆避而远之。”   “这么说,只要处理掉这些小虫就可以了是么?”   “可以这么说——”江无月忖度道,“不过这些小虫本身就散着毒气,且此毒气罩下,任何符纸术法都入不得内,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我们现在有避瘴丸,我或许能进去试一试。”   钟篱默下思量着,从包中翻出一颗药丸。铺了三张符箓,又将药丸置于符纸之上,点燃符纸,药丸便微微升高,逐面滚动。钟篱默念符咒,将符火催入药丸中。   待符纸燃尽,钟篱伸手取回药丸,对江无月道:“且用百丈香做了一颗避瘴丸,只未试过这鬼弹……”   江无月道:“篱姐姐将它扔入河中试试。”   钟篱抬手一抛,避瘴丸到了河面上空,悬而不落,停留片刻,便如先前那石块般碎散开。   “时间够了……”江无月道,“篱姐姐,再做一颗。”   钟篱依言又做了一颗避瘴丸交给江无月,叮咛她:“千万小心。”   江无月走到桥边,眯眼往河上扫视了一圈,随后服下避瘴丸,又蹲身抓起两把棕土,双拳紧握,口中不知在喃喃何语。   不多时,手中就有红砂溢出。江无月一跃而起,落到了桥中央,却未有进一步动作,只在桥面上自顾踏着怪异的步法。   江无月收势而立,拨开双臂,扬手将手里红砂朝窄桥的左右两边一洒,凝神举目,轻喝一声:“附灵……”   红砂粒粒直朝鬼弹打去,鬼弹纷纷断作两截落入水中。   钟篱只见河上红砂遍处横扫,全然不知发生何事。只见江无月已经在桥上对她挥手:“篱姐姐,可以过来了。”   头狼已经迅速跑过了桥,钟篱驱车过去。江无月刚跳上车,钟篱不禁惊奇道:“无月姑娘刚刚踏的是什么步?好像跟南星的那个有些相似,却又简便得多……”   江无月目不斜视,极为自然:“有个叫海上丈人的教我的。”   钟篱惊呼:“海上丈人不是早早羽化了么?原来他还活着!”   “嗯……”江无月不知如何往下编了,“也可能,那人隐瞒身份,随口说的一个名号罢。”   “山中果真多隐士……”钟篱颔首抚叹,“你和南星是怎么相识的?我怎之前从未听她提起?”   “我和她……”江无月略一斟酌,还是暂且先不提九凝山,“确实是路上碰到的……她见我耳目灵敏,非要将我骗去太和山……”钟篱诩笑间轻轻摇了摇头:“真是,人前四平八稳,人后又戏闹不恭……”   江无月冷不丁问了句:“篱姐姐喜欢她哪一时?”   钟篱笑意未退:“自然是都……”   忽觉回答不妥,转而淡道:“哪一时都好。”   鬼弹:出自《搜神记》   钟篱:“月啊,你眼睛是不是有飞蚊症?” 第47章 阴山十   又三日后,天刚蒙蒙亮,云河郡的早市上就陆续有了人烟,贩夫走商,杂货叫卖。   街边蜷缩着个蓬头垢面的瘦乞丐,百无聊赖地盯着自己点点污泥的脚腕上的阳光。   旁边的商贩极是厌恶地赶他:“哪来个要饭的,离我的摊远点!”   乞丐懒懒翻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竟顺言往旁边挪了挪,靠着墙根又发起呆来。   集市渐渐热闹起来。一个穿着白袍的精瘦老头提搂着个袋子,晃了过来。   只见他径直寻了个空处坐下,袋子往身前一放,袋里几颗滚圆的白面团似的东西就摊散开来。   斜对面的乞丐瞄着那一地的面团,又瞥了一眼那老头,扭脸懒懒地望向了别处。   不多时,白袍老头就开了张。一个满脸倦容的妇人走到他的摊前,两人简单交谈几句后,妇人就从怀里掏出十两纹银交给了老头。老头微笑着接了过来,便拿起一个面团递给妇人。   妇人犹疑地看着手里的面团,踌躇半晌后,才匆匆离开。街边的乞丐也随即一咕噜翻爬起来,跟随那妇人而去。   那一户普通人家,想必钱也是凑了有些日子了。乞丐歪在墙头,皱眉望着屋里的动静。   妇人将方才买的药拿出,喂给床上的迷睡不醒的男子咽下。   只过半刻,那男子就缓缓睁了眼。妇人大喜,搂住他又哭又笑。   乞丐得见此效,转身跳出墙外,寻了个无人的背巷晃进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娉娉袅袅、黄纱曳地的娇丽姑娘从小巷里走了出来。   游儿站在巷口,施手掸掸衣摆,秀目一转,盈步又往市集的方向迈去。   白袍老头正左顾右盼,一眼望见市集口进来的熟眼的姑娘,脸上立刻止不住扬出笑意来。   游儿见他早有所料,也不惊讶,只微笑着来到他摊前,蹲低身子瞧着这颗颗面团,道:“老先生,这是做饺皮的,还是煮糖元的?”   老头捧腹大笑:“姑娘讲话真好玩,这可是我仙家妙药。”   “这是药?治什么的?”   “诶——”游儿伸手要拿,就被老头拦住,“治你想治的。”   “可能安胎?”   老头斜眼道:“姑娘明知故问。再玩笑,我可就要收摊了。”   “行……”游儿拍手站起来,“我全买了。”   老头吃惊地抬头:“十两纹银一颗药!”   “一颗面团十两银子……”游儿似笑非笑看着他,“现在生意都这么好做了么?”   “这是药,不是面团!”老头有些发急。   “我说——我全买了。”   老头坚持道:“一人一颗,绝不多卖!”   游儿见他坚决,缓道:“那就两颗,万一一颗不成,我好再喂上一颗。”   老头急道:“一颗就够了!绝对能成!”   游儿奇道:“你这老头,怎么放着到手的钱不赚?”   老头犹豫半天,方说:“行!那你两颗一并吃下!过了夜可就坏了!”   游儿闻言,但笑着:“我记下了。”   回了客栈,游儿忙喂付南星将一颗药服下。果不其然,付南星转眼就醒了过来。   只是还虚弱得很,迷迷瞪瞪看着游儿:“这是哪里?怎么就你一人?”   游儿便将这几日事情一一对她说了明。付南星弯了手臂想撑坐起来,又觉浑身发软,脑中更是阵阵晕眩。   游儿把人按回去,道:“你也几日滴水未进了,现在这样,我们也赶不上她们。不如你再歇一日,明日调理好些,我们再走不迟。”   付南星虚望着帷帐:“无月妹妹我是信的,她术法高深莫测,此番也定是自有她的办法——我只是担心,万一……阿篱受不住……”   游儿道:“你是……早算出什么了么?”   付南星无力地一声短叹,未再多说,只转而道:“我那日在窄巷里被一个白净少年尾随,他手里拎着个布袋子,说要卖我什么东西,之后的事我就全然没有印象了——你这几日可有见到这么个人?”   游儿细细想过,摇头道:“没有——不过,那卖药的老头有些古怪,多半和那你说的少年有些关系。你且先歇着,趁早市还未结束,我再去看看。”   然而等到游儿再次回到那摊位前,老头早已连人带药不知所踪。   临近晌午,日头晾在肩上浓浓发烫,早市渐续关张,偶有商贩行人在游儿身旁往来吆过,游儿从怀里摸出两块白玉,握在手里摩挲半晌,终又收了回去。 第48章 阴山十一   千里蔼蔼阴山,横彻东西,丘峦似瀚海重波,堆云如幻彩旋灭。   远望去,重重叠叠的峰峦累砌成万丈绝壁,如天地极处的巍然屏障,有雷霆万钧之姿,翻江倒海之势。   “前面应该就是阴山了。”江无月刚放下话来,青天化日里,一道十丈流光炎炎中天,伴着声雷光电,穿梭过云间。   江无月定睛掐诀,乃见光的前头有一猛兽,状如狸,白首,赤身,靛足,尾长数尺,直坠阴山腹地。   钟篱不知那是何物,只见头狼已前足曲跪伏首在地,便问江无月:“这是流星还是异象?”   江无月道:“这是天狗。”   “天狗是何物?”   “天狗乃御凶之兽。阴山背地阴气浓郁,囚禁了一众魑魅魍魉,不得往生的怨气也聚集在此,永生永世困在阴山背后。   故而时有鬼怪潜逃作乱,上天便派遣天狗来管制。天狗到了阴山,凭借自身辟邪之力,将所有阴山鬼怪圈禁住。   一旦山中有鬼怪逃窜,天狗就会外出追捕。方才我们看到的流星,就是天狗追了鬼怪回来。   也就是说,阴山后,确有许多鬼怪,我们进山后要跟好头狼,以免多生事端——”江无月捎带惋叹,“可惜没听到天狗的叫声……”   钟篱问:“听到又如何?”   江无月道:“上古巫士说,听到可逢凶化吉。”   钟篱闻言,不免怔忪。离阴山越近,越让她迫仄不安:“巫士的传言,我听得不多。是凶是吉,我便听天由命了。”   头狼带着两人深入阴山,一路由南至北,绕过峭地,忽觉气温骤降间,就到了一片不见光日的背腹之所,它就不再往前。   江无月对它略一颔首,头狼便前足调头,独自折返回去。   此处常年阴冷,是群峰中的一个平缓的矮山,拢在四面的高山阴下,腐草匝地,骏骨凄凉,寒烟惨淡。有几株草木,也萎靡得很,毫无绿意。   二人下了车来,踏在森森白骨之上,钟篱骤然感到一阵恶寒,勉强撑了站定。   再一抬头,眼前就飘过几片黑影,脚下震发起凄凄怆怆的呼号。   江无月跨步挡在钟篱身前,轻轻阖眼,几翻手势变化,一簇紫气从她脚下荡开。   黑影趋避不及,随着紫气过处,纷纷散去,呼号声也退至远处。江无月回身道:“篱姐姐,我们再往前走走。”   钟篱尤在惊诧那明艳的紫光,路上的几番对话刹那有了真实的解答。   她抬眼对上江无月明澈的眸光,心中透彻,也不多繁问,只感激地应了一声。   二人踩下霉断枯枝,听着远处怨鬼幽鸣,周身寒凉得举步艰难。   钟篱曲臂环抱住自己,唇色冷得发白,兜转翻过几个小丘,忽见江无月在身前立住。   前方不远是万丈深壑,在这万物枯绝的地方,在那阴照绝壁之上,一棵繁茂的桑树诡谲地向荣而生。   树下坐着个神情怪异的女子,她又似哭,又似笑,眉间苦气,正低头呆望着躺在她腿上的早已不成人形的——陆常山。   钟篱只觉刹那间眼前一片晦暗,耳边嗡鸣声越来越大直刺髓海深处,心中大恸,气力全无。   虚张了口,双唇颤抖不宁,竟也半点声音不得发出,足下一软,堪堪倒下去。   江无月忙跨步过去扶住她,眼睛紧看住树下的花魄。   花魄听到动静,幽幽翻起眼皮。见得来人后,又毫不在意地望回陆常山。   钟篱醒转过来,挣扎着就要往前,花魄这时忽一抬眼,厉声道:“不许过来!”   钟篱停下脚步,咬牙愤恨道:“把常山还给我!”   花魄眯眼看着钟篱:“原来你就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居然找到这里来了。”   “你把常山怎么了?!”   “我没把他怎么呀……”花魄笑道,“我带他脱离苦海,去往极乐,不好吗?”   江无月迈前一步:“你是……花魄?”   花魄略有吃惊:“你知道我?”   江无月道:“凡树历经三次缢死者,其怨苦之气,结成花魄。你怨气这般浓重,恐怕不止三次。”   花魄冷笑:“莫说三次,三十次,三百次,怕是都有了。那些战乱病残的,流离失所的,家贫困窘的,不得志的,生别离的,无所依的……都寻到了我这山坳里一棵树上吊死。   积出如此盛大的怨气,我能奈何?统统趾高气扬地朝我纷至沓来,我又如何发解?只得一天苦过一天……”   “终于熬到他来……”花魄一瞬换了副神情,低头微笑看着陆常山,“那日常山来寻枫兰草,可巧我得以成人形后就在树下种了一株。他问我讨要,我见他尔雅高洁,又眉宇轩昂,生性乐天达观,内里纯一不杂——   你们可知,自我降生起,从未感受过日照,所见所闻所感知到的,都是那些悲愁苦痛,整日裹缠着我,阴魂不散。   他的出现,就好似一片触手可及的暖日晴光在我面前,我醉心在他的柔光之下,更依恋他的音颜发肤,怎能就此放他而去?   于是,我哄他说我愿意给他枫兰草,但他需得救治那些在我树下往生之人的亲人朋友,且需隐姓埋名不可透露行踪,不可收取钱财,方能消散我的郁症。   常山宅心仁厚,却不知我只是想拖留他在身边。而后他因为终日和我在一起,渐渐染上了我的怨气,浅表时目浊气喘,浸深后神识不清,五脏衰竭……   可正遂了我的意,若能同他一道消失在这世间,我这几百年,也算得是有个福气的归宿了……”   “我沿路多有求助各地占星方士,为何一直找不到你!”   “占星家?”花魄嗤笑道,“我身上有那么多人的怨气,妖兽鬼怪都不远远避着我,常山的星象怕是早就被搅得模糊一片,普通的占星方士如何占得出?”   钟篱早已恸切潸然,自责不已,若不是自己不小心中了毒,若不是自己最初执意不让付南星一起跟来,哪里会有这之后许多事。   常山纯良,只当在行善救人,殊不知不觉间身染郁症,不得自主。   一时间悲愤交加,沉步朝陆常山走去,口中绝然,一字一顿:“把常山还给我。”   花魄直起身,谩笑道:“还不了了。”说完,俯身贴近陆常山。   江无月翻手出炁,花魄一声凄喊,直被钉在身后的桑树上,动弹不得。   钟篱上前搂过陆常山,框住泪水替他探察体征。即便似有若无的一丝游离之气残存在他体内,钟篱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觉那丝微弱气随时便会抽离出去,更不敢妄动。   江无月忙问:“如何?”   “气若游丝……”钟篱颤声道,“只怕……”   “你救不了他了……”花魄仰面大笑,“他早已脏器俱毁,注定要与我双宿双飞了!”   日头偏过来,从壁缝间,斜斜漏了一道光,照在这棵桑树上。   花魄惊惶地看着自己被钉在树上的手,一点点离那道阳光越来越近。花魄朝江无月嘶吼道:“放开我!我要和常山一起!”   江无月摇摇头:“疯了……”   日光打在花魄的一指尖,花魄难耐地惨声哀嚎,指尖处燃起黑烟,肤脂层层剥落,而后迅速曼延至全身。   顷刻间,变成一具枯腊人形,又过一刻,散成薄灰悉数掉落到树下。   钟篱理不得周遭,只失魂落魄般颤抚着陆常山的脸。   江无月忽道:“篱姐姐,我们快去找青木婆婆,或许还有救。”   天狗:《述异记》 第49章 阴山十二   游儿大早又去了趟市集,卖药的老头还是没出现。二人暂顾管不上这事,换过两匹快马,便出城往北去找钟篱和江无月。   地势平坦的土默川,羊群星星点点缀在四周,牧民的骏马踩蹄歇在一旁,间或路过几个毡包,主人家站在门帘处,笑得醇厚质朴。   牧民一生,顺服于自然,折来返去,多是寂静平和。游儿慢下来朝他们挥挥手,明媚率直地笑着。   “大仙儿……”付南星也歇马走着,把游儿叫回了身。   “怎么?”   “你就不担心无月妹妹么?”   游儿瞅了她一眼,不确定她要问什么,只说:“我担心她作甚?”   付南星一脸的淡然,毫无情绪可探:“她可都跟我说了。”   游儿猝然一个惊愣,眝目瞪着付南星:“她跟你说什么了?”   付南星扭头看着游儿的反应,奇道:“你这么紧张作甚么。”   “我……”游儿被她揶住,转眸思来,也道:“篱姐姐也跟我说了。”   付南星赫然拉停了马,神色却半点没动,过了片晌,淡淡地回了个:“哦……”便赶马往前走去。   游儿更为诧异:“你……不想知道她说什么了吗?”   “我知道她会说什么。”   “你问过?”   “不用问……”   “财神……”   游儿也不知能说什么。只见付南星凉薄的身影往前稍一躬,挥下马鞭,对游儿道:“赶路吧……”   游儿跟在她后头喊:“你还没告诉我江无月跟你说什么了!”   付南星头也不回:“什么都没说,我骗你的。”   又行了一阵,忽见前方有个人影,付南星见那人衣着熟悉,特意缓缓挨近了些,一眼便望出那人手里拎着的布袋,忙拉住游儿:“就是他!那日我在巷子里碰见的少年。”   游儿也见了那布袋,对付南星道:“我就看那卖药的老头不对劲,果然就是他易形的。”   二人骑着马,不远不近地跟着那少年。少年起初听到马蹄声,倒不在意,此处地势风俗本就人人擅马,便自顾轻快地行着路。   哪知走得多时,身后的马匹既未朝前,也未转向,莫不是在跟着我?   少年皱了眉,回头一看,当下吃惊:这可不是两张熟面孔么?   不过她们又无凭无据,自己却也不怕。少年朝她二人讪讪一笑,继续往前走。   付南星等不得他悠哉的样子,夹马几步朝前将他拦了下来。   少年笑道:“真巧,又碰上姐姐了。”   付南星冷道:“袋子里装的什么?”   少年道:“怎么,姐姐还要再买么——这回可不卖了。”   “为何?”   少年看看付南星,又看了看已下马快步朝自己走来的游儿,有些慌道:“收摊了,不卖了!我要回家去了!”说着转身就跑。   游儿手里夹住一符,曲指一弹,符纸飞快地没入了少年的小腿。   少年应声倒地,一腿却如往土里生了根一般,怎么都拔不起来。   游儿走过去,拾起他掉在一旁的袋子。那少年大喊:“别打开!”   付南星也道:“他那袋子里有古怪,你当心些。”   游儿提了袋子:“快说!你这袋子里究竟下了什么咒?”   那少年不愿答话,只扭开头去。   游儿俯身道:“你是不是想四肢都长在这荒原上,独木成林,做个地标——也不错。”   少年一瘪嘴,指指付南星,对游儿道:“她看得,你看不得。”   游儿奇道:“这又是为何?”   “她服了解咒,你又没有!”   “你说那个面团?”   少年捶地叫起来:“药!那叫药!”   “呵,我可留了一颗。”游儿说着,就作势往怀里掏。   少年忙喊:“别看!”   游儿本心存了顾忌,可是那面团放在手中却自行孱动了几下,惹得她下意识就低头看了一眼。   却见手里哪是什么面团,分明是一颗黏连着血丝的眼珠子!   游儿才将将愕然,便两眼一黑栽倒在地。   少年一拍大腿:“哎呀!你先把我脚里的符取出来再晕呀!”   付南星纵身跳下马,拽起少年衣襟,狠厉道:“解药呢!”   那少年被付南星这气势吓了一跳,指了指游儿手里的眼珠:“那就是解药,你喂她吃下就解了。”   付南星将信将疑,蹙眉道:“那如何吃得!你的面团呢?!”   少年无奈地说:“那就是解药!再过一夜,就变成你们说的面团的样子了,不过是障眼法。   面上一层厌胜术,看过就会罹患癔症,里边一层解厌术,吃了就好啦!”   “我也看到了,为什么我没事?”   少年道:“你昨天不是吃过解药了么!”   付南星一手按著胸口,一手指着那颗眼珠:“我……我吃的也是这个?”   “差不多吧……”少年道,“不过你吃的时候应该是面团样子的——我说了,它一天一个形貌。厌胜术起效时,会变成眼珠的样子,吃了也能解就是了。”   付南星压着恶心,抖手抓过游儿手里的眼珠,那眼珠还在频频眨眼,一副委屈像。   付南星一指撵开游儿的下巴,只用余光将那眼珠往游儿嘴里倒。而后马上翻到一旁干呕起来。   少年看她难受的样子,脸跟着皱起来:“你法术怎么也比我强吧?你不要用眼睛看,你用炁术看,不就能看它的本体了。”   那眼珠含进嘴里,倏地化开。游儿很快恢复了意识,只见付南星在一旁吐得厉害,也不记得自己方才得见什么东西。她伸手扯扯付南星的衣摆:“你怎么了?”   付南星往后摆摆手:“你刚刚中了他的厌胜咒,现在已经服药解了。”   “厌胜?!”   两人同时惊呼。   付南星才反应过来,低声道:“那不是巫术吗?”   游儿机警地看向少年:“你哪里学来的这咒术?”   少年扭头看向别处:“我不能说。”   “怪不得篱姐姐解不了……”游儿说着,将他反手捆住,又撤下他脚上的符,抬手将人抓起往马上一挂,“你不是要回家么,看你刚才走的方向也和我们同路,就顺道去你家坐坐罢。”   那少年挣扎不说,付南星也忧虑道:“大仙儿,那是巫术……”   游儿撩起眉瞄着付南星:“你长这么大见过巫士么?”   付南星不解其意摇摇头:“只听闻他们流亡四夷,再说都过了多少代人了,别说不知下落,恐怕大多都与别族混居,埋名去姓了。我如何得见过。”   游儿诡魅地笑了一下,凑过去说:“那还不去见识一下。”   付南星还欲再拦,就见游儿弯身抄起掉落在地上的布袋子,且自语道:“既然我已经用过解药了,那这袋子里的东西我应该能看了吧……”   付南星想,不能自己一个人恶心:“能看了……”   游儿低头拉开布袋,满满一袋子眼珠布满血丝,密密麻麻在袋中扑闪,如同叽叽喳喳嗷嗷待哺的出世鬼物。   游儿倒吸一口冷气,「啪」一下把袋子合上,惊魂未定地站在原地,毛骨悚然着惊愣了半晌,才扭曲了一张脸看回付南星。   付南星摊手道:“你自己要看的。”   天边渐有星辰照见,那少年在马上趴着颠了一个白昼,开始时还咿哇乱喊着,不多久就没了力气,怕一张嘴,五脏六腑都要从嘴里倒出来。   游儿瞄了他一眼:“你这小孩,这里本来就偏远人稀,你还什么人的钱都坑。回头悄悄回城里去,挨家挨户把钱还了。”   少年勉强侧过身来:“你放我下来!我现在就去还!”   游儿笑道:“不急,先去你家拜访拜访。”   付南星对身边两人碎语言不入耳,只端坐在马上半阖着眼望着前方。游儿知道她在望气,便也不再多言,静静等着。   “没了?”   游儿听她没头没尾的话,反吓了一跳:“什么没了?”   “星旁的白光没了……”   游儿道:“那是什么意思?那妖怪……死了?”   付南星不敢妄喜,沉吟道:“理应是这样。”   少年忽把头垂得更低,游儿见状,眺眼望去,对付南星道:“财神,你看那边白色的是什么?”   付南星顺着游儿手指方向探瞧,四野黯淡下来,前方似有光亮。毕了又偏头看了看那少年:“好像是个毡包。”   游儿对少年道:“你家到了?”   少年垂头不吭声,付南星却有些难色:“我们真要去啊?”   游儿可没把握进出自如、全身而退,只是觉得可以帮江无月先把地方给找着了,还在想着如何对付南星解释,就听付南星声音振奋道:“马车!我们的马车!在毡包外边!” 第50章 阴山十三   “你慢点儿!”匍在马上的少年颠得头晕眼花,游儿拉稳了少年的衣背,挥鞭策马直朝毡包奔去。   黑寂的宽广草原上,孤零零一顶毡包落在天地之间,只有毡包后的一圈羊马让它显得不那么寥落。   马蹄声渐近后,毡包门帘渗出一道亮光,江无月掀开了门帘走出来,微笑地看着游儿。   游儿心下狂喜,付南星已经先一步跳了过去,紧抓住江无月的胳膊:“你们没事吧?阿篱呢?”   “我们没事……”江无月面朝毡包,“篱姐姐在里边。”   “人……找着了?”   江无月点点头:“也在里边。”   付南星正要进去,江无月拉住她:“青木婆婆在救他,再等等。”   马上的少年闻言一惊:“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婆婆的名字?”   江无月移目到少年身上:“你就是穆岱?”   穆岱一脸讶异:“你还知道我?!”   “我跟你婆婆说了城中癔症的事……”江无月肃着脸,“她说等你回来再收拾你。”   穆岱扭动着从马上滚落,撑膝站起来,不忿道:“不多赚点钱怎么去找人?!”   “你婆婆说,教你这咒术是让你自保的,可没让你去找人。”   付南星道:“你也知道他这咒术了?”   江无月点点头:“穆岱父母双亡,前几年被青木婆婆收养。青木婆婆说自己年纪大了,前段时间才教了他几句——”   江无月话到嘴边,多少有些顾忌。付南星接道:“巫咒?所以穆岱不是巫人,那个婆婆才是!”   游儿抬肘碰了碰付南星,笑道:“有没有觉得狠赚一笔?今天能见到活生生的巫族人了。”   付南星直咂嘴嘶声:“是敌是友尚未可知,你怎么就这么开心?”   又向江无月道:“你怎会认识巫人?她为何要救陆兄?”   游儿瞪了眼付南星:“你哪来这些问题?同为医者,不当治病救人么?”   “自然是应当……”付南星沉吟,“只是他们过于神秘。我就是再多虑,也算不得不正常罢。”   游儿撇嘴道:“神秘不也是无可奈何么。”   江无月道:“当年,巫阳人有一支当年流亡到此,逐渐分散与当地人混居。这里民风淳朴,生活平淡,经年之后,族里法术也渐渐不为重用,几近失传。   只是几年前,真原君带人来到云河郡住了几日,那之后,原本在云河郡做工的青木婆婆的儿子青昱,也不知所踪了。”   付南星豁然一惊:“真原君放出话来说闭关修炼,原来炼的是……”   “我猜是他不知从何处得了些巫士术法,但是巫阳人只擅医术,恐怕真原君是掳了青昱去学巫语的。”   江无月道,“你身为国教场观星楼的少楼主,我理解你的顾虑。只是现在,该顾虑的不是真原君么?何况,青木婆婆现在还在帮我们救人。”   “你说的那些,都是那青木婆婆告诉你的?她怎么愿意同你说这些?”付南星兀自忖测着,“还是说,其实你自己也是……”   江无月正回身看着付南星,道:“我是巫甘人。”   付南星方才话没说完,口尤半开着,愣愣地望着江无月,就这么顿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转了头向游儿道:“还真是……狠赚一笔……”   游儿笑道:“哪赚了?你要把她送交官府不成?”   “这话不是你说的么?!啊——”付南星恍然大悟,“你……你一早就知道了!”   游儿又笑:“是呀,还有我这个同党——你赚两份钱了。”   “哪有把自己妹妹往火坑里推的……”付南星长吐出口气,稍微和缓了神色,对江无月道,“你先前说,我若是你姐姐,可能会吃亏。此话怎讲?”   江无月道:“白丢了两份钱。”   付南星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此番出山,是为何事?我若能帮你,自会尽力。”   “青木婆婆惟愿儿子平安,自己在此安度晚年。她虽外出寻过几次,只是那真原君藏得巧,婆婆年纪也大了,势单力薄,哪里找得到。   我之后会去找真原君,把青昱带回来。此事,你不对人提及,就是帮我了。至于我自己的事——”   江无月思量半晌,“姑且,先让我自己处理罢。总之,你放心,绝不会牵涉到无辜的人。”   江无月身后亮开,一个肤色绛紫、满脸深纹的婆婆挑开了帘,道:“进来吧……”   穆岱忙高喊:“婆婆!我被她们绑了!快救我!”   青木婆婆横他一眼:“你在外头待着。”   几人进了帐内,就见草榻上铺了羊毛毯,毯子上躺着个形销骨立的人,枯槁得辨不清面向。旁边跪坐着悲恸欲绝的钟篱,戚戚掩面。   付南星心中一股酸胀气撞来,沉步走到钟篱身边蹲下,又无能为力,只得寄望于这位巫阳人:“青木婆婆,人可救得?”   青木婆婆转向江无月:“这些都是你的朋友?”   江无月点点头。   青木婆婆方道:“七冲不开,八会不通,且五脏不和,六腑不调。难了……”   付南星半知不解地看回钟篱。钟篱木然道:“阳营于五脏,阴营于六腑。邪在五脏而血结,在六腑而气滞,而今阴阳不得相营……不得……尽其命……”   青木婆婆直言:“这位公子,体内脏器被极怨气长久侵浸,已呈腐蚀殆尽之态,若你们再迟来一步,只怕他早已魂归西天。   我只能以祝由术吊住他最后一口气。倘若三日之内,他能得以生肌凝脂,健骨化髓,我便可再助他收魂固神,五脏通脉——   可是据我所知,经方家虽有生肌健骨的方剂符法,却都不是三天之内就可全然生效的。”   付南星左右顾望,无措道:“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青木婆婆沉思片时:“倒是还有个方法……”   钟篱闻言倏直了身:“什么方法?”   青木婆婆道:“你们可听说过「蜜人」?”   付南星当即愣住。游儿扯着一旁的江无月,小声询问:“蜜人到底是什么东西?这都听了一路了。”   江无月简略地解释了一番,游儿听得缩成一团,挨近了江无月,望向钟篱。   钟篱神色几端变化,笑似掣电过,哀似飞云散,眼角悲恨红了个透,终是怔怔坐倒下来。   怆然道:“医者济世,视人犹己;他人病难,与我无异。我解救不了含灵之苦,反啖其疾苦为我所利,岂是仁术?”   “南星,我们回去罢。”   车里做好软絮铺垫,天边山后蒙蒙散出微弱的光。钟篱看着穆岱,不过一个齐眉少年,毫不用力就将原本康健挺拔的陆常山抱进了车里,心中郁积多时的悲戚一涌而出,往后踉跄两步,嘴角渗出了血来,跟着便晕倒过去。   “阿篱!”付南星慌揽住钟篱坐了下来。青木婆婆替钟篱把过脉,又从帐内去了几颗理气药丸交给付南星:“悲伤过度,气弱体虚。吃了药,好生休息就是。”   游儿见状,不忍道:“还是送你们到峨眉山吧。”   付南星将钟篱抱上车,回身道:“我前几日已让信羽传书,令观星楼弟子到云河郡等候。无月妹妹还有事要处理,就不用送了。   这次一路多得你二人相助……还有青木婆婆,此番您愿意出手,晚辈感激不尽。日后若有难处,我付南星一定在所不辞。”   江无月也道:“婆婆此番施了祝由术,元炁大耗,这几日也需得多多休养。青昱的事情,我即刻启程去调查清楚,定会给您个交代。”   青木婆婆感激道:“那就有劳姑娘了。”   “我也要去!”穆岱忽然高喊。   游儿朝他道:“都说你婆婆这两天虚弱了,还不乖乖留下来照顾她!”   江无月冷脸看着穆岱:“你年纪还小,行事莽撞,容易暴露。好生呆着,别要给你婆婆添乱。”   穆岱瘪着嘴不说话,只青木婆婆朝离去的几人挥手作别。   地平线外火光燎燎,红日又升,雁群横过,远眺天边还可见零星的毡包。旷阔苍穹,浩浩原野,直让人心境豁朗,忘乎形骸。   游儿见江无月乘在马上按辔徐行,仰面闭目,确有自洽适然,又不掩烦闷重重。   再看付南星驱车在后,原本尚未恢复的气色,现在更加凝霜落雪,冷得渗人。钟篱混混沌沌靠在她肩上,脸上斑斑泪迹难消。   游儿拉缰挨过去,小声问江无月:“陆医士真的没有其他方法能救了吗?”   江无月思量片刻:“传说西海有座人鸟山,山中有棵返魂树,叶香百里可闻,取其木根煎汤熬丸,可得制得返魂香。闻香,病者可愈疾;服之,过世一年之内可返生。”   “我娘过世时,我爹曾遣半数太和山方士前去寻过返魂树……”   付南星忽然在一旁黯然开口,“找了一年,一无所获……”   江无月道:“那你爹可去寻过不死草?”   “不死草,贴于心口,生者长生,死者复活。尽管古书中有其色、味、貌的详细记载——   历任国师主持,七年一次,出东海,访仙山,到如今也未有人见过东海祖洲,更不得知祖洲上是否真有不死草……”付南星疲惫地摇摇头,“或许是人杜撰的也未可知。”   游儿道:“为何要杜撰?”   付南星道:“出海寻山一事,早前方士各派兴致浓厚、争先恐后,而后次次徒劳无功不说,或还常遭海难,无人生还时也是有的。   各派也就不大热衷此事了。于是每年出海前,总会有传闻说,有人望见仙山之气,或是某地从海上漂来珍奇花草云云,只为吸引各路方士。”   游儿道:“这么说,是国师散播的消息?”   “不一定……”付南星抬眼望向远处,随口说着,“也有许多年轻方士想一睹仙山奇景,或别有其他私心,担心出海一事被取消,想多去一些人罢——反正也不是自己出钱。”   游儿低头垂声:“若是当日我们遇见陆医士时有所察觉,事情断也不会变出眼下这般。”   付南星道:“陆兄心思单纯,为人宽厚,应承了别人的事就一定会尽全力做,何况还是让他治病救人,苏人之困。   他……一根筋,不会多考虑别的。那妖怪染他怨病,也非妖气,你们初时未觉察出,再正常不过了。不必自责。”   付南星念起陆常山往日神采朝气,堪堪叹道:“所以,阿篱那时告诉我,要和他成亲了,我……千般放心。”   又抬首质望天野:“恐怕,世间再无同陆兄一样,对阿篱心意拳拳、矢志不渝的男子了。”   游儿闻言回头,付南星半边脸藏在晨光的阴影里,身后是苍茫旷野,生机勃勃的夏日草原,轻而易举就能盖下其中的渺小黯淡。   游儿苦着脸,全然不知如何安慰,就听江无月对付南星道:“不是还有你么。”   付南星终是微微有些动容,却只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目袋(穆岱):《太平广记》   返魂香、不死草:《海内十洲记》 第51章 阴山十四   出了云河郡,付南星和一众观星楼弟子护送陆常山回峨眉。   待到一队人马走远,游儿才对江无月道:“篱姐姐对陆医士一往情深,恐怕不会就此放弃。你猜她今年出海她会不会去?”   江无月道:“应该会……”   “那我们……”   “你也想去?”   游儿道:“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些愧疚……”   见江无月半天也不置可否,游儿又道:“我去弄张贴子,自己去便好,想必数月也能回来了。她一介医士,只懂寻草问药,我若同去,兴许能帮上她什么。”   江无月反问:“数月是几月?”   游儿佯嗔道:“我如何知道,我又没去过。”   江无月略作酌量:“我们一起去罢。”   游儿笑道:“你可是不放心我?”   江无月也含笑看她:“凭白收了陆医士的药,总要还一些。”   游儿收了笑脸,奇道:“我察觉不了且说得过去,怎么那日连你都未能发现异样呢?”   “我那日……”江无月半羞半愧,“有些心烦……没太注意……”   游儿更奇了:“好端端的烦什么?”   “没什么……”江无月不欲再细聊,只问,“既要出海,我们现在该去往何处?”   游儿道:“先回罗浮山稍作整顿,我也好同我师父说一声。出海还有不到三个月时间,到时候我们再从罗浮山出发,时间也正好——访仙山汇聚各路方士,或许你能从中获取些线索呢。”   江无月点头道:“也是一计。”   转眼又到雨季,两人寻了家客店避雨,正吃着午饭闲聊着草原壮景,门口跨步就进了一群人,为首的正是朱达博的两个徒弟,流霞和清云。   两个腼腆青年一眼见到游儿,脸上又微微泛了红,只带了人低头快步走过去,拱手道:“游姐姐,江姐姐。你们怎么在这?”   游儿有些诧异,招手笑道:“我还想问你们怎么跑这边来了?先坐下一块吃吧。”   两人吩咐身后随从找了位置,便依言坐了下来。流霞道:“过几个月不是要出海么,师父叫我们出来打听打听。”   “打听什么?”   “呃……”流霞想着游儿也无门无派逍遥散方一个,犹豫片刻,还是凑到桌前低声道,“师父叫我们来打听看谁家收了帖,谁家要出海的,能劝住就劝住……”   “劝住?”游儿奇道,“朱老头什么时候这么热心了?”   清云道:“师父觉得今年有些古怪,特别是那离奇的传言……师父说,可能有人要引什么人出现呢,叫我们的人别掺和。”   游儿哂笑:“你们的人?没看出来朱老头还……”   “什么传言?”江无月忽问。   流霞抬眉道:“你们没听说吗?不知道什么人传出来的,说有一夜,在东海中央,乍隐乍现一座孤岛,突然就有一道通天白光从月亮上落下来,正落在那孤岛上。”   江无月猛地惊怔,缓缓移目向游儿。游儿也跟着愣住,且听清云撇嘴接道:“这可不一听就是编的么,若是没有水师楼船,一个人如何到得东海中央?   何况,要编也编个有模有样、有迹可循的像样器物,一道月光算怎么回事?暗号密语?”   流霞也说:“像之前传过的夔龙、鲛人、不死草,还有有一次观星楼望的瑞气,即便是为了引人过去,也都算是有书可查、有迹可循吧,这回传的没头没脑的……   师父说,万一到时候就是几船人的私人恩怨,大动干戈有去无回的,可就不好了。”   游儿眼珠一转,探声问:“国师给了你们醉观园多少登船的帖子?”   清云道:“六十张,怎么?”   游儿道:“既然你们不去,那就给我吧。”   流霞睁大了眼:“游姐姐你要去?”   游儿嘻嘻笑着:“我拿去卖。”   “这……”流霞和清云对视一眼,有些为难道,“你都要啊?”   “你们又用不上,我快一年没下山了,手头拮据得很。”   流霞和清云看着满桌的酒菜,耷着眼小声支吾:“你这也不像拮据的样子啊……”   游儿啧嘴:“十张,回头我自己跟你们师父说去。”   流霞无法,数了十张帖子出来:“虽是我们拿着也没用,我俩也不敢擅自做主。你之后可别忘了来醉观园跟师父亲自解释。”   游儿接过帖子随意翻了翻,笑道:“忘不了……”   趁着雨驻,两人又各自乘马,随性般出城赶了一段路。   游儿掏出帖子往掌中拍了拍:“正好了,省得我再往醉观园跑一趟。”   又朝江无月一挑眉,“你看,带上我一道,是不是便利很多?”   江无月本在马上垂眸思虑着,听她在旁晏晏闲语,不由抬头,正看到夕阳下她巧笑嫣然的爽朗模样,心中暖意又起,却只低头道:“嗯,多得你。”   游儿见她心思沉沉的样子,以为她在想真原君的事情,便道:“居然是这样的传言,那真原君怕是要现身的。”   “传出此种言论者,定是知道癸月的。即便真原君不现身,也会有其他相关的方士登船。这一趟是非去不可的,只是你……”   “我如何?”   “此行,且不说有无海难凶险,同去的方士来路不明,想必也多方阵营,像朱先生所言那般,到时勾心斗角,斗得混乱……”江无月抿了抿唇,“不然……你别去了。”   游儿一愣,随即斜了江无月一眼,沉默着驱马往前,默然不语。   江无月觉察到了她眼角晃过的愠色,却顾不得其他,当下只一心要将她劝住。   两人就这般一前一后不作声色走到天将黑,连绵几日的阴雨,路面暗索乏迹,马蹄踏着薄泥,掌钉声挤出粘腻。   游儿忽一拉缰绳停下来,江无月慢走几步到了她身边,等着她的决定。   游儿依旧沉眸望着前路,闷了半晌,声色微凉:“你独自远走陇西荒漠,一声不响孤身前往南海环丘,留个只言片语扭头就去了阴山背地……你以为,我不会担心么?”   温湿的细雨又渐渐落了下来,落在江无月的眉睫间,叫她睁不开眼。   两马在雨里垂着头,不时喘息着甩掉鬃毛上的水珠。两人在马上默立良久,在郊外的蒙蒙林间,隐透着思绪霏霏。   江无月抬脚轻碰马腹,靠近游儿身边,一手牵住了她:“我知道了。我们先找地方避雨罢。”   游儿看着自己被牵住的手,心中慌乱大作。江无月的手依然沁凉如玉,却羁得她低眉顺眼随在身后,心安理得地放肆怦然。   没有醉观园里的迷惘却步,也不是须弥阵中的扶持关照,是一本正经的示意,是无所顾忌的交托。   游儿哪里还生得出怨气,只另一手牢牢扯住缰绳,可不愿失手走到了她前头。颜面浸了粉春色,乖巧地凭她牵往何处。   江无月也未将人牵了多远,转过一个弯道,就看到一间破败的宅子,窗破门斜,墙瓦剥落,泥石院墙只剩虚圈了的个形培。   倒是小院中一棵干老的杏树,状似也无甚生机,却还应时地结出几颗小果来。   江无月下马时又打了那杏树一眼,才将游儿牵了下来,又在院中拾了些枯枝。   两人暂进了那间无人旧宅里,屋中凌乱,满是灰尘,一侧还有间简陋耳房。避雨是足够了。   江无月虚掩上随时要塌落的房门,在屋中单手随意收拾出一小片空地,准备生火烘干衣物。   回头一看,游儿还乖乖跟在她身后,紧紧拉着她的手,心中满是悦然,却道:“你不用生火烘外裳的么?”   游儿荡起眉尖,俏声说:“你不放手我如何取符?”   江无月但笑着松开五指,游儿却尤是握着舍不下来,无意勾出几许柔媚到眼梢边:“我就不信这样你不能把火生起来。”   江无月瞬息间就陷进她浅褐色的双眸里,眸色染得恰到好处,再深一度则少灵,再浅一色则过妖。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人眼中的蛊媚之态就一点点渗透出来,端得是收放自如,分明浑然天成,又似深悄情动。   江无月定了定神,握回她的手。阖眼掐住了指诀,横手在胸前,默念上几句,再睁眼时,手腕空中盈盈一绕,曲指朝地上的枯枝堆施手一弹。   星点莹亮的火光就从她指尖飞出,埋进枯枝里,少顷,枯枝便燃了起来,火光奕奕。   游儿不住啧叹,忽转过念来,支起眉棱嗔道:“你还让我画祝火符给你看!”   江无月失笑道:“不是你非要教我的么?”   “你还有理了?”   游儿不情不愿地松了手,背过身去脱下湿粘的外裳,架在火边。   怎么说也同是女子,合不该不好意思……游儿对自己一通开释,暗暗来回几个深呼吸,终于抱着双臂坐回江无月身侧。   却见江无月端端正正坐在那,连背上包袱都未解,直嗔怨道:“你怎么不脱呀?”   江无月被这话问得红了脸:就不能说得委婉些么?只好取下了包袱。   游儿又问:“外裳不是湿了么?”   江无月端坐好:“我不冷……”   游儿蹙了眉,小声嘟囔:“湿哒哒的让我怎么睡?”   她知道江无月能听得一清二楚,果然江无月睁圆了眼看过来:“你……你要怎么睡……” 第52章 阴山十五   游儿忍住笑意,朝她的肩膀瞟了一眼:“靠着睡啊——你以为呢?”   “我没以为……”江无月慢吞吞起了身,忸怩着脱了外裳,敛手将外裳挂上,低头半蜷着身子坐了回来。   游儿原本的羞涩现在一比简直显得落落大方起来,看着手足无措的江无月,白色的里衣衬得她那张清潋秀澈脸越发的出尘。   若非她颊边沁了人间薄红,游儿真要五花大绑捆了她,少叫她腾云驾雾回仙人洞府去。   怎么睡?荒郊野外乱室灰烟的要怎么睡?游儿噙着笑,伸手揽过江无月的胳膊,偏头靠了上去,安心落意,神驰懒困。   游儿很快沉沉睡了过去,江无月却看看火堆,又看看游儿,无甚睡意。   忽听得屋外一阵风卷过,江无月倏一抬眉,目光明锐地望了眼门口。   将游儿抱起放到耳房中的草榻上,盖上外裳。自己也穿戴好,坐回火前。   木门虚掩,缝中窥出一只含情眼,那眼忪懞微转,滴滴娇转着看尽房中虚实,进而就浮出了笑意,退回暗中。江无月低了眼帘,又往火上添了些木枝。   房门被推开,遥香拍人,一只纤纤裸足点了进来。来人倚在门边,姿容婉娈,垂髻散裙,曳出内里红白细嫩,下巴尖儿佻巧一抬,娇声道:“姑娘深更夜半还不睡?莫不是……”   江无月抬头觑着她,着实困惑:“不是什么?”   那女子摇着身段挨了过去,柔弱无骨地伏在江无月旁边,弯睫轻颤撩着靡思,嫣红薄唇吐气凝香:“莫不是在等奴家?”   江无月往一侧挪退,斜眼睨她:“我又不是什么青年才俊,等你作甚?”   女子见她避开,又展转蹭去,罗衣微皱,露出襟下艳抹柔膏,巧拧了细腰,软语昵人:“淫雨托风,春宵帐暖,更衣不待——你说作甚么?”   瞎话一个比一个能说,哪来的帐?江无月霍然起身,沉眉冷道:“回树里呆着。”   那女子翻眼娇怨,也起了身朝江无月赖过去:“姑娘真不愿试试?”   话音还未落,江无月振袖就要起术,忽觉眼侧有一道符纸掠过,直打在那女子胸前。   那女子被震至屋墙上,满脸惊惧地掉落下来,衣裙散乱下,半虚半掩,一副惊怜弱态,却又动不得半分。   江无月回头,游儿冷着脸披衣站在耳房外,瞪了她一眼,便合衣朝墙边的女子走去,悻而道:“不是说杏女避退平庸富贵男子,只欲侍寝于才士么,怎的对一姑娘家也要投怀送抱了?”   杏女好不委屈:“只要我觉得人好,男子侍得,女子为何侍不得?”   游儿气急,满手抓上一把符就要朝她扔,杏女眼睑瑟缩慌道:“姑娘饶命!我又不知这位姑娘是你的人,何况我这里也好久没来人了……”   这话江无月耳熟,斜了眼风偷偷去瞄游儿。   游儿盛怒之下,可没江无月那么些兜转心思,只将手里一把的符纸抓捏得歪七扭八。   杏女见多了风流俊才,哪碰见过这样的人,谄笑着好言道:“二位都是姑娘家,我又没听你说喜欢她,这事可怪不得我……我若是听你说了,一早就在树根下睡去了,绝不会冒然打扰二位。”   “我喜欢她。”   江无月一愣,转念间不知是喜是惊。游儿把这四个字咬牙切齿怒气冲冲地说出来,跟骂人没多大分别。   江无月一时失了笑,也不知是自己听了这话欢心窃喜还是眼下这气氛太过有趣。   游儿伸手揭下杏女身上的符:“再出来我把你的根刨了!”   杏女裹了衣裙,连连应声出了门去。游儿才一转身,愠色未消,对江无月道:“你喜欢我么?”   江无月反被这突如其来直截了当的问话激得又是一愣,难为情道:“我喜不喜欢你,你还能不知道么……”   游儿横眼看着她:“你不说,我如何知道?!”   分明是柔情蜜意的对话,怎被她说得这般剑拔弩张……真是借了这怨怼撒起气来了。   江无月哭笑不得,伸手将鼓着脸忿忿不宁的游儿拉回火边坐下,酝酿半晌。   想彻多少言喻,措得多少隐语,尤是抵不过她要的一句:“喜欢……”   游儿终于算是愠容尽消,只还捎带拿捏着些软怨摆在脸上:“你进门的时候就看那棵杏树不对劲,还进来!”   “我哪晓得杏女也好女色的……就避一夜雨,想着她应该也没什么兴趣……”   “这回你晓得了!”   “晓得了……”   游儿尤是受不得这位仙人乖觉的样子,只看一眼,哪有怨还装得出来。   当即握回她的手,咬着唇,又鼓动了自己半天,才说:“江无月……”   “嗯?”江无月扭头看着她。   两人并肩挨着,游儿努力匀着呼吸,把江无月的脸细细密密用眼眸勾画了个遍。   那火的光影轻轻摇晃在江无月脸上,生动得很,热烈得很。   江无月觉得她好像在看自己,又好像没在看,只见那双桃眼愈渐迷离,还越来越近……   紧接着自己和她交握的手被巧劲一带,江无月身子一斜,两人唇瓣就轻轻相碰,各自止息,各自稚嫩,各自慌张,电光石火。   游儿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旁边火堆烧得正烈,骨骼都被根根灼烤,微微睁了眼,好似不敢呼吸,江无月的甘洌清馨味绕着她扯着她,闻上一缕就如雨淋日炙的难耐,遍体无一处幸免能逃过这咒罚。勉强退开半寸,哑声问她:“什么感觉?”   咫尺是妍眉妖目,鼻间沁着温润芬香,江无月尤在圆睁双目,她确实未来得及多反应,她以为自己会痴钝呆滞许久,或者这种时候对这种问题至少胡乱堆叠出一些令人欢欣的词句,谁知她脑子兀自转得飞快。   并且立刻做出了个让她骄傲一生的决定:“太快了,说不清楚……你再……久一些。”   游儿哪知她说的是真是假,倒是说得正中下怀。喘逆也不收着了,挑起空出的手滑过江无月的下颌,勾拢着她浸了薄汗的后颈,更觉喜恰不已。阖眼轻轻一扣,瓣香便又聚回一处。   连同织握的手指,交叠的发丝,纠葛的气味,全部揉磨在一起。   心火一烧起来,很快就催得两人从蹒跚学步、无师自通到健步如飞。   游儿才轻启了唇齿,反被江无月箍腰一搂,抬身伏面本能地厮缠着相探进去。   纵情恣恣,柔情曼曼,哪一种都搅醉春风,歆叹得一句:今宵无赖。   杏女:《阅微草堂笔记》 第53章 阴山十六   转眼又近中秋,整个观星楼又开始忙碌起来,外出弟子悉数回了楼,往来宾客,作醮祈福,挂灯备宴,清修圣地也热闹熙攘起来。   付南星带着先前随同她外出去了峨眉山的楼中弟子回了太和山。   付南星走在前头,垂首穿过一片欢声喜色,反常地径直先回了自己的房中。   直到第二天清早,才开了房门,只将外裳换下,就去了正殿。   “爹……”   付乙辰见她休息一夜仍是无精打采倦容满面,心有所感,暗叹一声,起身问道:“如何了?”   付南星举止依然恭谦,面上却一片木然:“陆兄寻药时不防被花魄纠缠,我们在阴山北面将他带回,送至峨眉的途中,脏腑衰竭不治,咽了气。”   “唉……”付乙辰哀声道,“常山可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医士,可惜啊……他和阿篱的婚庆贺礼我都早早备好了——阿篱那孩子呢?他们的师父还好吧?”   “陆兄的后事是阿篱料理的,陆兄的师父……见到陆兄的……遗体后,便绝了气……阿篱的师父也病重不起……”   “可留了我们的人手协助?”   “留了……”   付乙辰亦悲怜道:“忙完这阵子,我再派些人过去看看。”   付南星道:“忙完这阵子,我们不是要出海吗?”   付乙辰回椅上坐定:“不出……”   “为何?”付南星有些惊疑,“往年不是都会派遣弟子出海寻山的么?”   付乙辰不答,只省视着付南星,半晌:“南星,你和鹤见的事情,你考虑清楚了么?”   付南星心一咯噔,更觉躁郁不堪。   “一年拖过一年,年年都说没准备好。也是国师和鹤见宽待,今年你要再拖,我可不容你了。”   付南星低眼盯着地砖,也晾了半晌,语气疏淡:“我不想跟鹤见成亲。”   “你和鹤见那是从小就缔的姻结!”付乙辰气道,“承蒙国师抬爱,不然,你以为观星楼能有今日成就?”   付南星偏头,低声忿忿道:“我又不喜欢他。”   “那你喜欢谁?”   付南星说不出话来。心里喜欢谁,对现状来说,又有什么分别。   她嫁了没有分别,她就是抵死不嫁,也没有分别。不觉悲从中来,默然垂泪。   付乙辰见她突然哭了,既是心疼,烦懑更甚。却见殿门处款款跨进一个人来,那人抚掌摇步先启了笑:“鹤见虽是国师的养子,可也是独子。为人忠厚,品貌也端正,我们南星是看不上人家哪呢?”   付南星朝来人一欠身:“姨娘……”   付夫人走到她身边,媚眼含笑,凑过去低语道:“莫不是看上那个游姑娘了?”   付南星惊愕地钝拙抬首,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姨娘……你在说什么啊……”   付夫人直回身,反扬眉奇道:“不是么?”   付南星压着火,切齿偏过头,道:“不是……”   “哦——”付夫人耸耸肩,抬脚又朝付乙辰身边走去。   付乙辰站起身,对付南星道:“不管你喜欢谁,为了观星楼的声誉前途,这门亲事都不可能反悔。你这几日就在楼里好好待着,等出海的事过了,就去都城。”   付南星苦笑道:“爹你这是要让我禁足?”   “是让你仔细想清楚……”付乙辰携了夫人就要往外走,“饮食起居就让佩兰和泽兰来照顾,这段时间不许出你的院落。”   付夫人路过她身边时,施手拍了拍她的肩,几不可闻地轻轻一叹。   旭日初挂起,斜晖透雾照进殿门。偌大的正殿,凉柱寒砖,落了付南星独自一人,呆望着自己的影子被无依无靠地拉长,百念皆灰。 第54章 罗浮山十   罗浮山秋色渐染,山下平日里静怡的南方小城新越镇,这几日也浮动着几分热闹。   镇南一座小宅院中,两棵桂花树开得洋洋洒洒,一院沁香,树下的蓂荚草掉落的荚壳已被收拾干净,蓂荚草旁摆了几个竹筐,装满了清早采摘下来的鲜桂花,瓣上凝了细密的露水,看得主人家心情大好,她弹了弹手上的水滴,站起身来,轻快地走出了门外。   街边多了许多摊子,有竹条,有色纸,有摆着头一晚捕捞上来的肥大田螺。   芋头的蒸盖一打开,雪白的雾就腾得老高。游儿穿过糯香的雾气,抬脚进了一间首饰店。   过了好一阵,游儿喜眉笑眼地走了出来,沿路捎上竹条、色纸,又采买了些米酒、冰糖、黄芪一类,才径直回了进宝居。   刚一进门,就看见桂花已经折梗除叶、洗净去水,匀匀铺在院中的竹席上。江无月手杵下巴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的台阶上。   “怎么这么快?”游儿把手里东西往边上一放,走到竹席旁,伸手捡起一颗桂花,又挑着眼看着江无月,“用法术了吧?”   江无月点点头。   “你可真行!”游儿转身拿起竹条和色纸递过去,对江无月道,“给,变个灯笼出来。”   江无月眼角一耷,取过一根竹条弹了弹:“这我可不会。”   “那你酿酒去?”   江无月看着游儿不说话。   游儿道:“你总得选一样吧?”   江无月瞅了一眼满地酿酒的器具和辅料:“我选灯笼。”   游儿细细研磨着冰糖,边自语道:“大过节的,师兄不在,师父也不在。还说带你见见我师父……”   江无月皱着眉,自顾研究着那一堆横七竖八的竹条,东比西划。   游儿扭回头道:“你怎么不理我的?”   “啊?”江无月抬头,无辜道,“我又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游儿被她堵了回去,闷声继续捣鼓那些冰糖。   江无月不知她何意,想了想又说:“你师父又不见外客……”   “你是外客?”游儿横眉竖眼瞪了回去。   出身、住地,哪样不是外客?若论亲疏……江无月小心翼翼思量了半天,道:“不是……”   游儿方心满意足转回了头,自顾着说:“师父给我留了话,说下山有事,去去就回。他多年隐居山林,又没什么朋友,能有什么事呢……”   “你不是有观星楼的信羽,问问财神不就知道了。”   “师父虽然给过我他的生辰八字,他未首肯,我可没打开看过。师兄的八字我也不晓得。”   江无月奇道:“连同门都避的么?那你可认得你自己的?”   “不认得,我师父抱我回来的时候也看不出我生下过了几日——你认得你自己的?”   “我也不认得,我娘独自生下我后就晕了过去,再醒来已是天光大亮,她也无法判断出确切的时辰。”   游儿放下手里的活,走到江无月身边坐下,暖心的话正欲出口,一眼看见她编的说圆不圆说扁不扁的灯笼架子,忍不住笑起来:“你这是要弄个什么东西出来?”   江无月左右翻动着手里的竹条:“能亮不就好了。”   游儿反倒忽然一副困倦的样子,一头歪在江无月肩上,依着偎着就犯起懒来。   江无月侧眼看她:“不是要酿酒?”   “歇会儿……”   没有背着包袱的江无月,浑身暖融融的。   “人说「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每到中秋,就会有桂花从月亮上落下来。”   江无月笑道:“有这等好事?”   “啧,这叫愿景!”游儿手背一荡,拍在江无月膝盖上,“世人爱月又不可得,若将桂花树拟作月亮与人间相连的象征,如此,再品桂花酒,更有一番流仙趣味。”   江无月放下了手里的竹条,牵起她的手,又笑:“所以,你在院里种了桂花树?”   游儿眉眼弯尽,望着院里的桂花树,半真半哄地娇语道:“是呀,种来等你。”   江无月偏下头,今日的秋风姑且还留了些暖意,游儿的额发蹭着她的腮边酥酥痒痒。江无月闻着她额间的香气,轻轻吻了上去。   游儿这一歪就歪到了下午,醒来的时候正躺在自己的床上。   她迷迷糊糊起身,走到正房门口朝外看了一眼,院落里没人,又径直走向原本堆放着杂物的左耳房,因想着江无月得要常住。   干脆将杂物放置到西厢房里,收拾出来给她做了卧房。谁知左耳房里也没人。   整个宅子里安安静静,游儿即刻醒了大半,跑出正房刚想出宅门,就见东厢厨房门开着。   走近一看,桂花已被调匀装了罐,江无月正在里边粘粘色纸,粘得七拼八皱。   游儿表情古怪地看着江无月手里的灯笼:“你这是做了个……元宝?”   江无月回头,拎起灯笼在游儿眼前晃了晃:“还不错……”   游儿看着皱巴巴的灯笼:“哪里不错?”   江无月奇道:“你不是都能看出来是元宝了么?这还能错?”   游儿哭笑不得:“你做个元宝干什么?”   “挂在院子里……”江无月朝门外瞟了一眼,“不是跟「进宝居」这个名字交相呼应吗?”   游儿干笑两声,将她推了出去,匆匆做了几个小菜。赶在天黑之前,和江无月一道,穿过往来的人群,掠过灯红火暖,进了罗浮山。   浩宇澄澈,月华四溢,草叶盈盈生辉,湖水静如银镜。   江无月提了灯笼,望着面前人的长裾柔袂,薄纱笼雪,那人身后映着灯上金莹的光,勾出的靡曼妙态,江无月只以余光瞻着,搂也搂过,抱也抱得。   眼下却不敢妄图般地避着,唯恐脚边的银镜窥视到自己的半点居心。   碎石在脚下涩涩挤碰,游儿停了步子,轻轻一跃,便飘然落至湖边的乌篷船上,立在船头转身朝江无月嫣然笑着:“上来吧,我昨天就来打扫过了。”   江无月随她上了船,顺手把元宝灯笼往船侧一插。游儿掀开舱帘进去,将手里的酒壶、菜碟放桌摆好,再一回头,就看见那金灿灿皱巴巴的大元宝临水悬挂着,倒影在群山环绕的银色湖面上,在这潦草偏远地,硬是生生挣出一派孤绝的富贵气焰。   江无月见她又是一副啼笑皆非的无奈样,淡淡道:“不好看么?”   “十分好看……”游儿换过嬉皮笑脸的模样,伸手扯来江无月在舱里坐下,“快吃罢,一会儿该凉了。”   江无月刚要动筷,游儿乍一拍腿呼道:“撑杆忘在岸上了!”说着起身就要下船。   江无月忙按下她,掐了指决支起手掌朝船尾方向一推,船尾那头的门帘旋即被掀了高,船便如有风助,徐徐往湖心处驶去。   肩袖拂起流风青丝,宛闻得罗绶分香,伴着金风玉露,实是情致两饶。   游儿与那白衣谪仙隔了张小矮方桌,正轻托面颊,不觉痴笑着观赏起来。   江无月收回手,问:“停在这里可好?”   游儿目不斜视,只呆看着江无月道:“都好……”   江无月耳尖一热,低头起筷:“再看菜要凉了。”   游儿依依不舍松开了眼,拿了筷又不动,只等着江无月尝下一口,才小心问道:“如何?”   “好吃……”江无月道,“明明做得很好吃,为何这几日总带我上外边店里吃?”   游儿终于动了筷子:“怕不合你口味。”   江无月好似漫不经心点了点头,自顾吃得香。游儿见故意引了句话,她又不接,遂闷声道:“合吗?”   江无月听她语气有变,抬头看着她,稍一琢磨,道:“合,你做的都合。”   游儿这才眉开眼笑聊起来:“都是我师父教的——你看,我师父成日净教我些喝酒下棋做菜赏乐……我法术不精,也说得过去……”   江无月止不住笑意地又点点头。   “可惜你尝不了这肉……”游儿夹起一块放到自己碗碟里,“说起来,你为何不吃荤腥?”   江无月想了想,放下筷子正色道:“九州洪荒时,洪水滔天,山火卷地,妖兽横行,伏尸万里。时巫人出,悟黄道,通天理,救民于覆灭之境。   以精神力感召万灵而除异兽、解病痛、祛灾劫,此为上古巫术之源。   而后逐渐悟出禹步指诀,以便掌控驱驭万灵之力。所以,不食荤腥,以净自身灵气,则更易与万灵相通。   不似方士手诀,感召神力,以驱动天地清气——你师兄那把伞,就很适合聚气。”   游儿若有所思:“就像师父说,符箓是天上云气结成,故撰写天文。可我见书里写巫族也有巫符,怎么没见你用过?”   “巫符多用于墓门解注,主祛逐鬼气,是收鬼、缚鬼之物。不是我支族术法,我了解不多。还有很多厌胜术、蛊术、红死术……”   江无月说到这,摇摇头嗟叹道,“巫术被禁,也有其道理罢。”   游儿道:“红死术是什么?”   “虽也不是我族的术法,我倒听我娘说起过——”江无月仰头看了看窗外的姣丽的月色,“可是,你确定现在要听?”   游儿见她神色,忙识趣道:“那下回再听。”   江无月转而笑道:“一路看来,方术演化确实更为细致了,观星望气、堪风舆火、变化易形、禳灾治病,更听闻有役鬼挞魔、造雾吐火、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之能——你都学哪去了?”   游儿夹菜往江无月碗碟里一放,也笑:“你看错了,其实我是个厨子。”   “是什么都好……”江无月话一顿,把后半句吞了回去。   游儿感觉话听了一半,等她半天。江无月倒是自顾无措起来,瞥见桌下的酒壶,拿起就要启封。   游儿见她主动取酒,忽笑道:“你娘不是不让你饮酒?”   江无月又一顿,而后一本正经道:“我探过了,附近安全。”   “是吗?”游儿从她手里接过酒壶,启封倒了出来,嘴上却幽幽说着,“你的包可和我的符纸一起锁在进宝居里,你再喝醉了,万一突然来了什么上古异兽,我可救不下你。”   江无月举杯闻着酒香:“怕是你先醉。”   游儿端起酒杯朝江无月手里杯子一碰,挑眉轻笑:“试试?” 第55章 罗浮山十一   湖面随着船只,微微折起薄薄清波,银光闪闪。湖中赤鹭早睡熟多时,四围的山色添了月光,虽是素裹倒也清雅。   山后的竹林里,风绕细叶瑟瑟作响。船上时有嗔笑声传来,舒意琅琅。   酒过三巡,游儿才想起方才江无月未尽的话,直问:“你是不是有句话没说完?”   江无月将尽了酒杯往桌上一掷,起了意气:“是你便好。”   游儿方餍足笑了,仍是轻责了句:“总是不将话说完。”   “你若喜欢听,我……我去学一学……”   游儿笑意更甚:“这如何学得?怎么想怎么说就是。”   江无月低头静了良久,混着酒意,难得地开了幽怨的口:“我最初时到了进宝居,就想赖着不走。我常想,不理那些厮杀抢夺的方士,不管癸月到底在谁手里,我为何不能像你一般游乐自在。   我没见过俞元城,没见过我爹,没见过癸月,我的族人之间是哪般深情厚谊、有多么和睦康宁,都是从我娘那里听来的,我从来没有感受过。   我的感受只有一个人的高林长云,草涧花阴,从稚童到年高,幽湿的洞窟,凶恶的兽群,背不完的巫咒,听不尽的复怨,提防所有妖物,戒备所有人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看不得夕阳,好像看它一眼,我就会被生生抽离出这个世间一样,拉扯得我心慌……   直到我遇见了你,我可以不对你戒备,可以松弛地看你捉弄人,可以和你一起迎着夕阳驱车……   仁寿山的晚霞特别的红,我坐在崖边就后悔了,后悔没开口让你陪我一起来。   后来我去了南海和环丘,又觉得,还好没让你一起来……   这桩桩件件,诸多凶险,我爹那时尚且不敌,我这巫术不全的人,若真碰上仇家,能自保便是万幸,如何保你全身而退……”   游儿听得忧目泫然,起身跪坐到江无月身侧,紧紧搂着她。   只道她满怀坚韧,殊忘了她这长久寥落。曾想她在神鬼不入的进宝居里,晾着时光,数着年岁,现在想来,非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靡思,却也是不知何日能得的祈愿了。   自己又如何能劝说出「那你就莫要理会那些事了罢」的话来,她一人之命,倚全族人祭,整个俞元城的无妄之灾,又怎能一句「罢了」盖住。游儿心中悲凉,启齿偏带嗔意:“谁要退了。”   江无月靠在她怀里,闻言胡乱摇头道:“定要保你。”   游儿前襟被她辇得微皱,露出贴身的一根银线。游儿抬手捧了江无月的脸扶起,细瞧了瞧:“这可是要醉了?”   江无月拂开她的手,端坐道:“没醉……”   “是么?”游儿道,“那趁你还没醉,给你个小物件,你可好生带着。”   江无月一听,还真清醒大半:“何物?”   游儿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握在手里,指间露出几段银丝编成的线。开掌摊在江无月眼前:“给……”   一块暖白的玉在她手心漾起柔弱的微光,玉上刻了符咒,一端打了孔,被那条长长的银线穿起。   “这是……你刻的?”   “是呀,我刚学的玄云咒,你既不便多出手,这符可保你不受外邪侵扰——不过效果么……应该还凑合吧……”   游儿笑道,“我可找人借了器具,跑了好几趟首饰店才刻好的。”   江无月取了玉握在手里,很快就觉手中温润非常,绵细如有流水:“还有一块呢?”   游儿偏头,伸指往颈间一够,将自己的玉捞了出来:“一样的……”   江无月笑道:“我可是挣来给你去卖钱的。”   游儿现下却无心和她玩笑,拿起她手里的玉,给她戴上:“出去看月亮么?”   “好……”   酒放在一旁,游儿往船头的甲板上一躺:“我以前都躺在这里看月亮,你来。”   江无月随她并排躺下,月上中天,照面而来,耳茸处湖风轻呵:“确实别有风味。”   “可惜寡了些……”游儿道,“别说星星,一抹浮云都不见。”   “你想看星星?”   游儿来了精神,扭头道:“你有办法?”   “我试试……”   江无月躺在船头一侧,缓缓闭上了眼睛。片刻后,她举起右手,朝向夜空张开五指,状似冥想。   游儿也不急,干脆侧躺在她身边,只顾望着她白描清雅的脸廓,陶然自得。   江无月收拢五指,右拳挪至左肩,睁开双眼,松开拳头并右臂由左至右划出一条弧线。   本在凝视着江无月的侧脸的游儿,就惊讶地看到江无月的脸后,静怡的湖水上空,点点浓淡紫光,熠熠错落,灵动地浮在天地间。   游儿呆愣了半晌,倏地坐了起来,四下望过,才惊觉自己已被「星光」环绕,仿佛置身浩瀚星海之中。   「星光」倒映在水面上,晃亮得漫天遍地,直衬得乌篷船都奇异起来,竟有似在横渡星河的幽美绮丽。   游儿被眼前盛景惊滞,神游天外般魔魔怔症站起身,眉眼弯弯地上上下下看了许久后,才回过头,望着依旧躺在船头看着自己的江无月,叹服道:“怎么做到的……”   江无月见她欢喜,也愉悦笑道:“这是灵尘。”   游儿抚下胸中震撼,躺回江无月身侧。执色沉迷在粒粒灵光闪动中,越看越觉喜不自胜。   把江无月的右手牵至自己眼前,来回细瞧:“也就是白些瘦些,怎么还能弄出星星来。”   江无月道:“你们方士的手,不是也能翻云覆雨么。”   江无月说都无心,游儿却听有别意,脑中不知想起些什么,毫无意识地紧了江无月的手。   江无月见她懵怔,也不知自己讲歪了哪句话,手先被她捏得微疼:“游儿?”   游儿听见江无月的声音,一时恍过神来,忙扔了她的手:“怎么了?”   江无月道:“你不是觉得画符麻烦么?我倒有个方法你可以试试。”   “什么方法?”   “你我法术便是百般不同,凝炁也有异,炼炁却是相通的。行炁之术,以天为鼎,以地为炉,凝神聚气,运降丹田,入定而固守,待萌生真炁,再逆转督脉,上升脑神。可对?”   “对……”   “你可知手诀源于巫术中的气禁之术,掌指部位若与欲禁对象相联,辅以咒语,掐之则生感应。   你用的手印,也是这个道理。我却有一咒,可运炁于指,临空画符,就像这样——”   江无月伸手右手,中指掐食指二节,拇指掐了无名指指腹一节顶住,稍再运炁,食指随意晃动,空气中就顺着指尖的轨迹出现了弯弯曲曲一条淡薄荧光。   “再以方咒呼出。也许能解你困时之需。”   “起势呢?没咒?”   “有……”江无月侧头过去,对游儿耳语一番。   游儿听她叽里咕噜在耳边念了几句就抽身躺了回去,渐深敛了眉,道:“你们的咒语也太复杂了,我哪记得住。你多念几遍。”   江无月无奈又挨了过去,反复说了好几回。游儿拍掌坐起来:“会了,看着!”   游儿把江无月刚教的巫咒在心中默念,照葫芦画瓢运炁掐诀,果然指尖带出了萦弱的微光,非细看不察。   再在空中诵念方咒画出符文,念毕转腕,朝那元宝灯笼一掌拍出。元宝隐现几下,忽就变作一朵粉艳莲花灯。   江无月不由失笑:“你是不是早就想变化它了?”   游儿伸手取过旁边的酒壶:“不是你让我试试的么。”   说着畅快饮下一口,再度躺了回去,望着空中触手可及的漫眼星亮,兴叹:“「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若是曾有人得见天河夜转,银铺流云,也不过就是这幅场景了罢。”   江无月侧头含笑望着她:“喜欢么?”   游儿兴致高涨,举起酒壶仰面而酌,笑答:“不能更喜欢了。”   其时不过酒初醺,却熏得人心火暾暾。江无月看着游儿嘴角的酒渍,也不知是映了月光,还是灯光,泽泽起着亮,明明只是一点,却闻来愈渐香浓,直勾得江无月想贴过去尝玩。   游儿早被她看得一手抓牢了酒壶,一手曲指紧攥,不敢妄动。   可这位仙人盯了自己半天也没半句话。游儿不耐,抿了唇,兀自探出舌将唇角残酒一卷入了口。   江无月看得眸中一震,腹热咽干,却不知该作何解。   游儿见她的反应,倒是满意地撑起了左臂,半侧卧着身,对江无月笑道:“你是想喝酒?偏要盯着我的。”   江无月喉间一滚,仍是干得发紧。酒也好,水也罢,什么都可以,眼下她着实渴得舌干唇焦。   游儿折身拿起酒壶,举壶仰颈倒进自己口中。放下了酒壶,却迟迟没转回身,只低头缓着胸前起伏,长睫频扇,盯着脚边的酒壶不肯松眼。   这一怯,就怯了许久。直到听到江无月唤她。她一回神,倒把嘴里的酒咽了下去。   酒入柔肠,燎热了心口燎红了眼角。游儿一番深深呼吸,抓过酒壶又灌下一口,终于转回了身。   江无月见她连饮了两口,也没给自己把酒送过来。正欲起身去取,忽被游儿抬臂按了回去,后背刚挨着甲板,唇上就被紧随而来的一芳润泽附住。   游儿一手还虚支着自己,一手攥实了江无月的衣袖,舌尖往外一挑。   江无月实不知该说是乖还是愣,总之还算通达,迷乱着松开唇瓣就将她口中的琼浆玉液引了进来。   游儿轻抬了些身子,额头抵着江无月,克制着慌乱的呼吸。   江无月闻到她近在咫尺的暖热香气,迟迟不愿睁眼,唯恐一睁眼,满怀的热切就会从眼中奔涌四散,惹出笑话来。   “江无月……”   江无月通透的五感,早在方才喂酒时,合着眼也将游儿动颌轻碾的月下银廓描摹了个遍。   可听不得她此刻的婉腔软调,更遑论还和着色气酒情,就这么带着款款深情驾临在她面前,只需微微仰起,就能再碰到。   只是不需要她多辗半分,游儿已经复又贴了回来,轻轻一吮就引着江无月浮了颈。   游儿再撤回时,已含章媚态,一并将江无月的衣袖从手里松了开,迎迎而上,指背摹过江无月的清冽侧颜,再唤:“江无月……”   江无月稍一抬眼,就撞见她灼烧的凝视。浅褐双眸似凝亮欲滴的琥珀,肆意蛊诱,衬着她身后遍布萦萦的灵尘浮光,更显韶媚张扬。   游儿毫不收敛,只轻轻笑了:“你方才教了我一术,我也还你一术。可好?”   江无月只顾瞧她朱唇潺动,丹颜浸染酒蜜,和着平日里收着的千娇百媚忽地一股脑放在面前,揉得江无月哪里听得到她说什么。   可好?自然是好。没有更好了。   “你不是问我这大半年学了什么么?”游儿俯身下去,在江无月耳边魅声惑着,“我可是,认认真真背下了全套的——房中……御术……” 第56章 罗浮山十二   江无月胸口热气蒸弥,耳畔一阵酥痒,下意识瑟缩开,却被游儿一把掌住另一侧耳根,浑身软糯无力衡制。   游儿再磨上她的耳垂,托风流彩:“你……学是不学?”   江无月含齿咬着下唇,勉强受住,由衷颤颤点了头:“学……”   游儿笑意尽收,还未起手,已先自息喘起来。施手划下,抚上江无月的锁骨弯处:“那你可……专心学了……”   “炼之之诀,人身之气与天地之气,两相吻合。”   游儿握住江无月的手,指尖粘腻合揉:“欲知其道,在和志,定身正意,必舒驰……”   “循臂而上,肘腋相抵。”   慢卷袖衫,乱堆云里结盘枝。   “上得领乡,同纳绸缪。”   曲颈磨项,细齿留香,烙梅印花。便难当,堪把船沿扣捺。   “下沾缺盆,覆周承浆。”   锁一弯清池,绕指绵绵;   掬一捧醇酿,醉碾湖风。   “剥祛雾障,滑珠盘山。”   带落罗衣皱,钗解青丝缠。纤指展转戏萌动;   玉符颠沛抟兴云。   “过丹田海,临凹窝岸。”   曲骽难拘,环臂易搂。遮不尽雪华琼光,蔽不住殷殷热忱。   “攀横骨山,入……玄门关。”   微拒暗迎,懒顾蔷薇露。情意渐通,切盼苏和油。   “灵犀交脉,弹拨积悦……”   惹莺声昵人,又怜清眉涤涤颤,又爱唇齿楚楚娑。   “抚掌玉门溪畔,额起莹而谒托。”   樱角靥绽,流芳巧取。袅袅似无主,叠叠复生香。   “挺而附着,润而御驾。”   眉黛低羞,暖腹相融。凝蕊馥郁夜开夜来香,且挽且推且待相焦灼。   “吞因……举而授之,溢因摇而……撼之。”   山枕舒,娇韵长。携云灌雨,随柳傍花。   “徐徐急急,玉扇开翕;深浅稀数,快意不衰。”   灯影疏晃,轻舟彷徨,湖波逐浪。   “引炁至,撅抽内热。”   “顺势往,纵横交贯。”   酒壶不拿缘何洒,颠倒不倦展风光。   谁防衣袂淌水过,谁管篷上起寒霜。   “拧则深,喟则久;屏则急,振则涌。”   你可说的是这翻云覆雨手。向暖寻春,寸寸合融,幻化而雨。   “故达炁疏通畅,五体充盈,身翱于九天,神徉过四海。”   红莲更漏短,佳期应时,访得君来,共赴迷魂宴。   月过中天,慵慵残喘,环箍她人汗湿项,还软含嗔怪:“你……话忒多。”   游儿溺在这缱绻柔调里,不辩不驳,兀自醉倒春酒楼。只忽又诡笑续着口诀:“埋而不出……”   话音才落,便觉将中裹紧,方知欢意难终。垂偏了脸颊贴至耳边:“我教完了,现在只听你来说。”   若只听我来说……   我说,一双横陈,两意相投,三更梦长。   还说,桂酒飘香,漏进湖床,山水共醉。   再说,莲灯轻摇,照你薄肩,笼我良宵。   你听,船摆帘晃,烟波泛泛,和风巧弄弦。   你看,残红侵木,灵尘弥漫,颗颗染旖旎。   你便信手拈来,我亦受用千般,共此水天,一色月光。   鬓柳垂间,窥得月色偏西。呵气成雾,忘留灵尘散去。   轻舟余漾,脉息鼓润。揽衣相闻相望,凝脂相抵相亲。   染香舟,洇溢满湖。水际轻烟里,还韵三春梦。 第57章 峨眉山一   鹤侣傍飞,穿过皑皑云海。朝霞破晓先曛了低云,华顶之上,气象万千。   山中绿溪卷了轻烟细流,石床泛着青莹,其下掩不住的古深藓苔,伸出小簇随着水流一曳一荡。   偶有麋鹿,轻灵一闪,在密密丛丛的芜蒌间留下仙迹。最是那些草木,润泽而多奇态,尤显灵氲。   在这云浮山动的峨眉山东麓,林木葱茏里的小径通幽处,一家医馆静谧地隔世一般,隐匿在此。   素问馆馆主连日虚体卧床,馆内生意也只由弟子勉强照看。   只听闻北麓的万仁堂堂主和他的爱徒近日因病接连过世,却不知这素问馆为何也阴云密布。   钟篱从山中回来,脚步虚浮地迈过沿路的青石板,进了素问馆的大门。   馆中经观星楼协助几次扩建,占地规模虽不算得小,馆内却依然朴素无华,青苍雅致。   院落边的几盆秋海棠,正直繁盛花期,胭脂点点虽无甚气味,娇柔地拢着院墙下的小路,倒是给古雅的医馆添了别样的趣味。   「救死扶伤,广施仁术」的原木匾额高悬,药材奇香满飘。   有弟子搬着药材路过钟篱身边,恭敬颔过首,道:“师姐,去看陆大哥回来了?”   钟篱点了点头,便穿过几道月门,去了馆主的房间。   馆主叶上秋歇了好些时日,近日总算是有了些精神起色。此时正坐在厅中调药。   忽听门外钟篱来探问:“师父……”   叶上秋停下手里的事,先一苦叹,才抬了些声,道:“进来吧……”   钟篱刚推门进来,叶上秋见她鞋面青湿:“又上山去看常山了?”   “是……”   “唉,我这几天腿脚不便。你下次再去,也捎壶药酒,代我去看看他师父。”   “知道了,师父。”   “常山虽是年纪轻轻,不但彬彬儒雅,医术超群,更有深仁厚德,若不是英年早逝,将来必成一代有名有望的济世仁医。   我时有都将常山当我素问馆亲弟子般看待,唉——你和常山青梅竹马,从小感情深笃……为师也不多劝慰你了,只是——”   “师父,我想出海。”钟篱知道叶上秋要说什么,直接说明了来意。   “出海?”叶上秋虽有料想,当下仍不免惊诧,“你想去找不死草?”   “是……”   叶上秋稍一回想:“所以南星是知道的?才一直在这里忙前忙后,运来楠木棺和白膏泥?”   钟篱垂眸道:“我没跟南星提起过,她也没问过我。兰汤、黍酒、裹衣和玉琀都是她让人从观星楼带过来的。”   “那她是猜到你会去找不死草了,所以特意找来这些防尸……这些药具?”   “徒儿不知……”钟篱听出叶上秋言外之意,答道,“不过,观星楼已施恩于我太多,这次出海,我想自己一个人去。”   叶上秋拈起几穗桌上的干药草,往复搓了搓,点不下这个头:“莫说不知道南星去不去,即便她要去,或者她太和山有人要去,为师也放心不下你……”   “师父……常山视你我为亲人,我身为医士非但没有救得了他,反眼睁睁看他因我而死……”   钟篱顿了顿,勉强咽下泪,“还有一丝希望我却不去尝试,且不说有违医道,难道我这条被他捞回来的命苟活着就不会于心不安吗?”   “你可知海上凶险,境况恶劣,为师也只在年轻时仗着身强体健去过一次。   你一个柔弱姑娘,且不论看不看得到仙山的影子,你就算拿到了不死草,有没有命再活着回来都难说!”   叶上秋急道,“但凡常山现在能开口说上一句话,他也绝不会让你去冒这个险!”   “只此一次!”钟篱红着眼,“若是今年出海寻不到仙山,找不到不死草……我……我便也死了心了……”   叶上秋紧闭着双目摇了摇头:“登船帖在旁边矮柜里,你自己去取吧。”   钟篱方是流下泪来,砸地一跪:“师父,恕……”   “不恕了……”叶上秋虚摆了手,“我等着你回来孝敬我。”   钟篱应声叩头,取了帖子,出得门去。   正跨出素问馆大门,就望见一小队人马穿林而过,朝素问馆来。   钟篱拭干眼角泪,凝眸一眺,才看清来人是观星楼的弟子。   头前的弟子看见钟篱,到了近前便翻身下马,拱手道:“钟篱姑娘。”   钟篱疑惑道:“你们的人不是前几日才刚走么?发生何事了?”   那弟子道:“是楼主担心少楼主匆忙,安排不妥帖,特意让我们过来再问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再者,楼主知道叶馆主近来一直身体抱恙,叫我们带了些补品药材来。”   “劳烦付叔叔挂心了……”钟篱礼貌淡笑,“你们少楼主做事,何时有不妥帖的。”   “楼里最近事务多,楼主一时走不开,他说等这阵子忙完了,再亲自过来探望。”   钟篱只道是前有小祭,后有中秋,再往后或许还有出海卜占的事宜,观星楼该是忙得马不停蹄,便随口道:“可是要忙出海的事了?”   那弟子笑道:“不是的,今年我们观星楼不出海了。”   “不出海了?”那就是说,付南星应该也不会去了吧,钟篱心里又一空,多多少少有些没着没落,或许是确认了没有依赖,倒也很快平复下来,这不是自己希望的么?只是,“为何?”   “因为楼里马上有喜事啦。”   “喜事?”   “钟篱姑娘还不知道吧,海外寻山事毕,我们少楼主就要嫁到都城去了!”   钟篱眉角不由一抖:“你是说,南星要和鹤见成亲了?”   “是呀。到时候……接任楼主位置的,恐怕要在少楼主的几个师兄里再选咯……”   钟篱无来由地感到一阵慌促,不知如何是好。付南星什么心思,这么多年,她再木钝也感觉得出来,也是付南星周到得体,只从旁提了一回,就再未让自己有任何负担,两人得以称朋道友、耦俱无猜到现在。   从前就算听到再多的传闻,钟篱也只觉得那是付家的家事,付南星这么沉稳的一个人,怎会有处理不好的事情。   可现在想到付南星说起鹤见时的冷淡,钟篱却一股闷气堵了上来。   她倒不在乎付南星接不接手观星楼。归根结底,莫说付南星一个姑娘家,就算那个鹤见他也不愿意这门亲事,眼下方士派系本也大有各从其志、各自为势的意味。   他两家权衡,互为联姻,两个晚辈又奈何得了谁?嫁到国师府里,锦衣玉食,豢养闲愁……又有何不好的呢?可是……   “你们家少楼主现在何处?”   那弟子呵呵笑道:“少楼主现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该是在学些妇德妇言、描鸾绣凤之类的——钟篱姑娘要去看望少楼主吗?我叫人随你同去。”   “啊……”果然还是那个处尊持重的付南星吧……你既已选定,我也不便与你再说什么,徒增你的烦恼罢了……   钟篱微微使力提起了嘴角,道,“我过些时候再去看她。”   秋分刚过才不久,但凡日头一过,空气就骤然薄凉起来。   院角花坛的灌木尖泛着殷红,已经如何都不愿再往上长一长,稀稀拉拉提不起气。   泄几层寥落雨,赋不得轩昂曲,堪堪土掩碎花,嗅不出丝缕香气。任是挠头千万回,再不可凭栏顾盼。   付南星坐在自己的院落里,仰头看着楼外山高处一片黄得发艳的杉树林,听着院外的脚步声和金属擦碰声,胡乱猜着此刻路过她院外的弟子,手里正捧着哪样器皿往仓房走。   这些器皿都在前几日中秋时见过了,也就那一日自己被放出去吃了个饭,接着又被「押」了回来。   院里还有两个人——她自己安排回来的泽兰和佩兰,这两人也规规矩矩不大说话,三人往处一呆,依然静得院里很是空落;   院外倒是人挺多的,只是她看不见,都是付乙辰找来守着她的一些方士。   她自己觉得没必要守着她,搞得好像她有许多地方可去一样……   付南星不觉哼声笑了,泽兰和佩兰相视一眼,小声道:“少楼主……您没事吧?”   付南星奇怪地看着她俩:“我能有什么事?好吃好喝的——倒是你门两个……我也没想到你们到这还得陪着我,成天就跟这院里打转。   我是让你们谋生计来的,又不是让你们做丫鬟来的……要是觉得在这呆着太无聊,我把一整年的月钱都给你们结了,你们自去下山,想做什么做点什么。”   佩兰以为付南星是这几日看她俩看烦了,撵她们走呢,慌道:“少楼主这是哪里话,您都不无聊我们怎会无聊……”   “哈哈……”一句话倒惹得付南星大笑起来,这一笑可就半天没停了。   泽兰只知佩兰的话不妥,也不知付南星是说了什么冲撞话被付乙辰禁了足,楼里的事不大清楚,楼里的人也不很熟悉,每天只和佩兰一起,细细微微照顾着她的饮食起居,端水送饭一刻不慢。   付南星倒也没什么异常,该吃吃该睡睡,除了不大说话——   好像跟两个刚认识不久的丫头也没什么好说的。可这突然之间的迸发,还真吓了她俩一跳。   泽兰望了一眼紧闭的院门,往前一步道:“少楼主,若是有不顺心的事,说出来可能会好受些呢。”   付南星渐渐止了笑,朝她俩摆摆手,又面无表情地仰头望着那一片染尽秋色的杉树林。   望着望着,付南星陡然站起身来,大步朝门走去,泽兰和佩兰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一把拉开院门,门口路过的弟子被突然敞开的门一惊,支愣在当场。院落周围隐隐风动。   付南星却没跨出门去,只向门口的弟子问:“今年观星楼出海的人选定下了么?”   那弟子回过神来:“回……回少楼主,楼主说今年我们不出海,所以没有定人。”   “还真不出啊……”付南星喃喃着。   那弟子手里兜着一摞器皿,见付南星低头自语,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偏过眼去望向付南星身后的泽兰和佩兰,谁知她俩也一脸懵圈地看着自己。   “少楼主……要没什么事……”   付南星忽又抬头:“太和山其他方士也不出?”   “好像也不出。”   “为何?”   “这……”那弟子踌躇道,“不是都筹备着您的事么……”   付南星满是鄙夷:“犯得着么……”   “听说这次规模小,就是时间到了象征性地去一趟,国师那边人手足够了,就不大需要我们这边派人过去了。”   付南星推思一想,道:“你去给我取只信羽来。”   “啊……”那弟子扫了一眼周围树上,哀声道,“少楼主您就别为难我了……”   付南星也随着他的视线抬眼随意看了看:“你去找我爹,就说钟篱可能想出海。我给朋友去个信,让她帮衬着点儿。”   “现在么?”   “那就等你先吃个午饭?”   “我马上去……”   不多时,那弟子捧了信羽的盒子气喘吁吁敲开了门:“少楼主,楼主说……”   付南星伸手拿过信羽:“说什么?”   “楼主说,只要您不出门……爱给谁写给谁写……”   “呵……”   付南星刚要关门,又听那弟子道:“楼主还说,您的朋友若是不便,他也可以派些人过去。”   付南星想了想,说:“知道了,你去吧。” 第58章 武夷山一   车马齐备,门外静候着。   中秋过后,游儿好似丢了骨头,整日玉软花柔般婘婘盘在江无月身上,好似那晚她才是在下边的那个。   江无月也不负厚望,虽只断断续续听了她御术妙诀的前半段,后边早就被冲昏了头,压根没听进去,好在这位一技之师不但不遗余力言传身教、躬体力行,还有不自知的一身天成媚骨。   江无月又五感过人,炁足灵通,略一察颜辨音,就知道她欲往何处扶摇直上。   两人缠绕在榻上腻腻歪歪,日上三竿才掀被起来。桂花已发酵完,游儿又启了盖,将米酒、碎果和些许草药称了量,倒入其中,调匀完毕,方密封好。   回头对江无月笑道:“这可算得是我俩一起酿的酒了。”   “什么时候能喝?”   “出海回来就能喝了。”   江无月刚把元宝灯笼往檐下一挂,就听见高空传来箭羽破风声,眨眼功夫,一只滚圆白鸟就「噗」地落入院中。   “啧,以前管她要,她推三阻四不肯给。现在可好,一只接一只的……”   游儿蹙了眉,“我们这马上就走了,财神又想干什么?”说着不情不愿地走过去,打开了信羽。   “写的什么?”   “说太和山今年有别的事,不安排人出海了。她猜测篱姐姐会登船,问我们去不去,给她回个消息,她好做打算——”   游儿盯着信笺,偏头疑道,“这段时间……太和山能有什么事呢?”   “所以她是想说,我们要是去的话,帮她照顾篱姐姐?”   游儿一笑:“可不就是这意思——素问馆虽地处偏远,行事低调,篱姐姐的师父叶上秋可是在有名有号的神医妙手,等上了船去,指不定多少人争着抢着要跟篱姐姐套近乎呢。”   江无月道:“出海数月可不是小事,财神居然不和篱姐姐同去,确实有些意外……”   游儿点点头,又笑:“这信羽明着是给我的,暗里的话还不是跟你说的。”   江无月摆出正色:“若是没有冰雪聪明、足智多谋的你,我连船都上不去。”   游儿笑弯了眼,两指勾过江无月白莲瓣般的下巴:“吃了我的蜜酒,这嘴可越发甜了。”   “是你妄自菲薄。”   游儿松了手,直起身道:“也算不上菲薄,眼下我确实连师父教给我的一半都没学好。”   “你师父也是有名有号的方仙道家?”   “我师父可没什么名号……”游儿逗玩着手里的胖鸟,“从我记事起,就没见师父出过山,报上大名也没人认识……所以才奇了,他怎么突然下山,到现在都没回来……”   江无月忖道:“你师父会不会也要出海?”   “不可能吧……或许,确实是……年纪到了,想趁着日子,见见朋友了……若是真有不死草……”   游儿惋声自语着,声量渐渐轻了,只返屋取了纸笔,回了付南星的信。   信羽扑扇几下翅膀,就如离弦之箭,穿云破雾,转瞬离去。   转眼过了快一个月,游儿盘算着还有些时间,打着主意要不要先到东南部的临川郡等几日,若是钟篱从峨眉出发到永嘉郡,也一定会路过临川郡。   “你说……”游儿坐在马车前,捧着《账本》,歪在江无月身上,“我们到了临川郡,要不要去找易舞?也好让她报答我们之前的救命之恩。”   江无月手里晃着马鞭,瞥了一眼游儿手里的书,笑道:“不是在背符咒么?你就没有个专心的时候。”   游儿直起身,正欲反驳,眼珠一转,又歪了回去,微翘了嘴:“我在榻上可专心了……”   江无月耳根一热,小声嘀咕:“青霄白日的,口无遮拦……”   “哪里白日了?太阳都要落下去了!”   江无月看了看山边的日头:“你不是算了时间,今晚可以到临川郡的么?我们现在在哪……这荒林还要走多久?”   “今早不是起晚了么……”游儿讪笑两声,“这边我来过的,没什么人家,我们随便找块空地……”   话没说完,就看见前方确实出现大片空地,空地中还有间两层木楼。   游儿奇怪地望着它:“哪来的房子?这条路我之前走过的,没见有这么个房子啊……”   江无月道:“大概是家客栈吧。”   那木楼看来倒是普普通通,楼下还搭了个喝茶的棚子。就是门前插着的旗杆上挂着一条黄布,布上写着几个字还有点意思。   “「是家客栈」。”江无月念道,“这名字倒像你师父会取的。”   “我师父就取这种名字?”   “你师父多随意。你看,招财、进宝、账本……”江无月掰着指头一一数过,“你师父住的屋子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哦……”   游儿猜她没听明白,又补了句:“我是说,我师父住的屋子,他取了个名字,叫「没有名字」。”   江无月果然噗嗤一乐:“那你的名字也是他随口取的?”   游儿瘪下嘴:“还真是他随口取的。”   两人说话间,太阳已完全落到了山后,天色渐灰。   “我们住店吗?”   江无月又上上下下将这家客栈打量了一遍:“你想住就住。”   游儿有些狐疑地看着江无月:“你不觉得怪怪的?”   江无月反问:“哪里怪?”   “我怎么看得出来!”游儿娇蛮瞪她,“问你呢!”   江无月笑道:“我见你看了一路的书,总需要练练手吧?”   “住!”   两人在店门口拴了马,就迈步走进客栈。   只一脚跨进,江无月就顿身停住,直皱鼻子。游儿也跟着她停了下来,见她面色微变,便问:“怎么了?”   江无月低声道:“有点……犯恶心。”   游儿忙退到她身边:“闻到什么了?”   正说着,一位花衣老太太朝两人迎了过来。那身花衣艳丽,衬得她满头白发都透着花俏。   只是她身材过于矮小,只到两人腰腹处,倒像是身患什么矮小症一般。   开口声音伴着沙哑,也不失温和:“二位姑娘住店吗?”   游儿瞟了眼江无月,便对老太笑道:“老婆婆,还有空房吗?”   老太道:“有的,二位要几间?”   “一间……”   “随我来罢。”   二人随老太穿堂而过,刚转上楼梯,就看见空空的堂下,角落处竟还坐了个人。   那人一身淡蓝长衫,面容白净、眼眉细长、挺鼻薄唇,十足的美男貌,一脸清新俊逸像,一副器宇不凡身。   那男子正独坐用饭,感觉有视线看过来,便也不甚为意地抬眼望了回去。   见是两个春华秋月般的美貌姑娘,眼底微露出了些诧异,却只略一颔首,便继续低头吃菜。   老太推开了客房门,又把房中桌上的油灯点亮:“二位姑娘今日便在这里歇下吧。”   游儿进屋粗略环视,转身对老太道:“这里不错,幽静得很——婆婆一个人照料一家客栈,也是辛苦。”   老太道:“荒野僻静,也没什么客人,糊口罢了,算不得辛苦——二位姑娘可吃过晚饭了?我去做些端上来。”   “吃过了……”江无月忙道,“不麻烦婆婆了。”   老太太看着江无月,眯眼一笑:“既然如此,就不打扰二位休息了。我就住在楼下后院,有吩咐就到后院叫我便是。”   待听得老太太下了楼,游儿才往床上一靠,故意抱怨道:“我都饿死了!”   江无月取了桌上的茶杯斟着,边说:“那我下楼给你叫饭去,端上来看你吃不吃。”   游儿眸子一转,直起了身:“你刚进门闻到什么了?”   江无月捏着茶杯闻了闻,又放了回去:“腐臭……”   “那老太太吃人啊?”   “倒没在她身上闻到奇怪的味道——应该是地窖里传上来的。”   游儿仔细闻了闻:“好像是有点儿怪味……”   “有点儿?”江无月苦着脸,“我都要被臭得不行了。”   “那怎么办?我们现在捉妖去?”   “再等等吧——”江无月瞅了眼窗外,“入夜了,该动手的也快了。”   游儿将两手往脑后一垫,仰面躺着:“那你还不过来假寐?”   江无月关上窗,走到床前,笑道:“我可真寐了,今夜就靠你了。”   游儿轻轻笑了,把她拉到床上,一手托了她的后首埋进自己领间:“帮你熏一熏。”   江无月翻动着睫毛,盯着眼前白腻莹彻的肌肤,鼻尖霎时盈入幽韵柔香,似花,似酒,更似她。不由喉口一阵干燥,沉了声:“太危险了……”   呵气呼在游儿颈间,倒让游儿更得寸进尺,仰颈往前再贴近,时轻时重揉着江无月的枕骨,颤声道:“哪里危险……”   江无月无奈,醒了醒神,抬手按住她的肩:“还闹!”   游儿稍缓了缓,笑道:“不闹了,你跟我说说那老太太是个什么妖怪。”   “你试她一试不就知道了……”江无月兀在测度着,“倒是刚刚楼下吃饭的那个青年……”   游儿道:“他也有问题?”   “我没看出来……”   “那你提他作甚?”   外头传来脚步声,径直路过两人的房间,后又听得隔壁房门“吱——”一声打开,「咔哒」落了门栓。   游儿低声道:“刚吃饭那人住隔壁?哎呀,他这条小命,今晚可得我来保了。” 第59章 武夷山二   子时已过,游儿打着哈欠,一手卷着江无月的发梢,百无聊赖地望着窗户。突然,一个人影定在窗前,不进不退也不动。   发梢从游儿指尖滑落下来,游儿翻手捏了张符,慢慢坐起来,紧盯着窗户。   谁知坐得她都重新开始困了,窗外的树影都晃了上百回了,那影子也没动。   “玩的什么把戏!”游儿心里不住腹诽,转头看了眼江无月。   江无月靠着床柱,也歪头藐着那影子。见游儿回过头来看自己,便暂移了目光到游儿身上。   游儿朝窗边努努嘴,江无月便点了点头:“确实困了……”   游儿拿着符站起身,轻脚走到窗前,慢慢抬起手,将窗户拉开一个缝。   那人影没动。游儿干脆一把拉开窗,振臂就要将符甩出去。   窗户大开,外边悬空飘着个皮腐脸曲的人形,脸上的腐肉一条一条耷拉着,白液红皮,正咧嘴嘻笑,一笑就从嘴里流出浓稠的浆体,周身散出血腐之气。   游儿猛地大波恶心涌到嗓子眼,符还没甩出去,先大手一挥,把窗户甩关上了。   江无月坐在床上,眨巴着眼,没看明白:“你怎的不镇它?”   游儿一手撑着桌边,一手直按住胸口,皱着脸道:“那僵尸……太……太恶心了……”   江无月稍一作想,惊声站起:“是红僵!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我只听过白僵、紫僵,红僵是什么?”   “古有巫人擅养尸,尸灌药封藏,一月后长毛,喂以牛羊精血数年,吸食人血再几十年,最后变成红僵。   红僵以脑脏腑为食,有自我意识,又能为人所控。这具僵尸遍体赤红、嘴角有浆,凌空自如,怕是快成飞僵了——这里有人在养红僵。”   游儿也是一惊:“你是说这里有巫人?”   “是不是巫人我不知道……”   “那它为何一直在窗外傻笑?”   江无月眄着她:“当然是闻着你好吃了。”   游儿想起红僵的样子,弓腰抱着双臂,不知是恶寒还是反胃:“那它怎么不进来?”   江无月朝门口一指:“等伙伴呢。”   “啊?!”游儿抬头一看,门外确有个一样的人影在那站桩。随之为难道,“这如何是好?我先选哪个呢?”   话音刚落,门外和窗边两个影子同时撞了进来,直朝游儿扑去。   游儿蹬地跃起,在空中轻灵一旋,迅疾地替换了符纸,两手夹符,往两个影子头上掷出。   一影子挨得近了,贴了个正着,原地定住;   另一影子挥卷衣袖,将符纸带下,见是方士,转身跳窗就逃。   游儿紧跟着跳出窗外,一直追到屋后的林中。几度风过,带出隐约的腐臭味,游儿顺着那味道走过去,没几步就看到地上两具尸体,额头上有指甲戳出的窟窿,脑髓被吸食干净,腹中干瘪,只一层皮,应是还未来得及收进地窖的遗骸。   游儿顾不上胃里难受,紧紧环伺着四周。   猛听得一声刺耳长啸,一个红影从她身后蹿来,游儿发力高高跳起,半空转身施咒掷符一气呵成。   落下地来,却不见红僵踪影。那红僵身形迅猛,只一眨眼便能出其不意、飞天窜地。   回想方才在屋内也是幸运,那只被定住的红僵怕是没想到对方是个方士,莽莽就撞到近前,不然今晚怕是一只都抓不住。   游儿不敢再分神,只粗一设计。红影再次闪到面前,游儿自知跟不上它的速度,只拿符朝红僵的方向一通乱打,边打边跃到树上。   直到周围一圈树杈都被她踩了一遍,才跳下当中空地处,盘膝静坐。   红僵即刻就折返回来,口中振振呼哧,伸长血红指甲,对准游儿眉心刺去。   游儿辨着风声,在利爪就要碰到她眉心时,翻过手印,轻呵一声:“镇……”   红僵应声定在悬空。游儿睁眼,面无表情地和眼前的红僵对视片刻,陡身一个激灵,嫌恶地身子往后一仰,手脚并用爬了开去。   一旁树梢上传来抚掌声:“游儿都能临时起阵了,果然看书时候很专心。”   “还不下来……”游儿斜眼望着声音来处,娇嗔道,“还要看戏看到什么时候?”   江无月轻盈落下:“你就让它……在这飘着?”   游儿想了想:“我记得是用火吧……”而后燃起一张符纸,朝红僵丢过去。   红僵立刻团团烧了起来。游儿两手叉腰在旁看了半天,倒也闻到臭肉焦味了,好像也没什么效果,那红僵眼睛还直勾勾瞪着自己呢。   游儿把它瞪了回去,转身对江无月:“这怎么没用?”   “这不是普通的僵尸,体内有巫族阴咒的。你换个火试试。”   “阴咒?”游儿刚想翻《账本》,脑子里先闪过一符,便直接用江无月教她的术,掐指在空中画了起来。   待符成咒毕,空中符体的虚影上,骤燃起一支金红焰火。   游儿眉眼一厉,翻掌将符打出。红僵霎时受了红光一裹,顷刻化了红灰。   “这是什么?”江无月问。   “赤乌天火——我还没练到家,现在也不是白天,法力不足,不过对付它是绰绰有余了……”游儿撤了树上的阵符,忽道,“还有一只!”   两人再回屋时,屋里那只红僵已经不见了。倒是听到外头有打斗声。两人接目相视,一同跃出门外。   就这么几个人,楼外的空地上还打得精彩纷呈。老太太两眼鲜红嘴唇上下抖动嘀嘀咕咕不知念的什么;   中间的红僵面目狰狞,蜷锢着手脚、奋如蛮牛往前作挣脱状;   红僵的前方,是住在隔壁的年轻男子,正平静自若地望着红僵,迎风而立,手里多了一把交杂着淡蓝丝绒的羽扇。   “原来他也是方士……”游儿道。   江无月看着他手里羽扇摇出的淡淡荧光:“他这条小命,今晚可以他自己保了。”   那边老太忽一声大喝,红僵挣了出去,势头汹汹杀到那方士面前。   那方士只摇扇往地上一挥,整个人凌空而起,直飞得九丈高。悬在空中,面色从容,手里依然悠悠哉哉摇着羽扇。   “飞那么高!”游儿睁大双眼叹道,“当今方士恐怕只有国师慕云君才能浮于空中还能这般镇定自若。我听说有一年国师便是在观星楼悬九丈天高,坐坛宣法,直悬了半柱香时间!”   江无月没接话,只盯着空中那个方士,片刻后方冷道:“我也能飞这么高。”   游儿听她语气不悦,心中暗笑,只扭过头去,贴着江无月的耳边,压低了嗓音,谄声附道:“我能让你飞得更高……”   江无月下丹田一紧,迎过面去正撞上她巧逞朱唇、媚眼含春,避道:“专心有了,正经又没了。”   游儿还欲嗔闹,那边红僵已经依着咒令,上蹿下跳,很是热闹。   年轻的方士游刃有余地躲开红僵的一次次突袭,也不着急反攻。   直到老太太气喘汗流止了操控,那方士蓦地抛出一张黄符,随即扬扇一指,红僵头顶数尺高处忽然结出一片阴云。   老太见状,当即大骇,施法遁去不见踪影。   羽扇挥落,阴云中乍出一道细小的闪电,直劈入红僵的眉心,红僵转瞬灰飞烟灭。   游儿露出几分惊异之色,看那人年纪长不了自己几岁,就已通得雷法。   看得出不过是牛刀小试几招,便已透着炉火纯青的功力,不知是哪位高人门下的,若是友还罢了,若是敌……游儿转头望向江无月,江无月只冷眼静看,默不作声。   方士落下地来,并不耽搁,踏足直朝楼中掠去。江无月拉起游儿紧随其后。   三人落至堂中,堂里无人,只一盏油灯扑闪。方士看了她两人一眼,转身灭了油灯,又跃至二楼,将两个房间油灯灭尽,而后径自去往后院。   红僵:《高辛砚斋杂著》 第60章 武夷山三   后院只一木屋,是那老太的居所。方士朝木屋翩然走去,门应他炁流自行开了,屋内方桌上,油灯灯焰又晃动几下。方士盯住油灯,淡道:“还不出来。”   油灯剧烈一晃,又恢复了平静。   江无月已蹲身翻起地上一块厚木板,恶臭当即漫出,其下光亮照人。   江无月朝其他两人点点头,方士意会,灭了木屋里的油灯,三人跳下地窖。   地窖里腐肉遍地,臭气熏天,四围列满油灯。游儿不耐,掩住口鼻,急道:“你俩快点!”   方士执扇轻摇:“此处方圆十里内无人家,这里的灯再灭,你可无处遁形了。”   腐臭味道随扇风在地窖内徐徐绕动,游儿瞪着他手里的羽扇怨道:“别扇了!还嫌不够臭的!”   说话间,灯火摇曳,每盏灯前倏地都冒出个手掌长宽的黑影小人,一个个手持小刀小剑,咿咿呀呀稚步蹒跚地朝三人冲杀过来。   方士看向江无月。江无月又看着游儿。游儿看着小人:“这么可爱我可下不了手……”   方士淡笑着摇摇头,灌炁至扇,旋身一挥,灯火悉灭,小人随之形裂。   只留了一盏,余风中抖落不停,老太从灯中跌出,跪地求饶。   方士扫遍满室陈尸:“灯花婆婆,你作蛊养僵,作恶多端,怎能留你。”   “等等!”不待江无月开口,游儿已上前一步,问那灯花婆婆,“你如何会用巫术?”   方士祭出黄符,打入灯芯,江无月阻止不及,扇起灯台碎裂,灯花婆婆身形俱灭。   游儿怒道:“你着什么急!我问她话呢!”   方士欠身道:“对不住了。我以为这无甚好问的。巫人四散,巫咒只言片语人口相传,黑巫术半纸断册流落阴庇地,只是难成整句、难寻其踪而不为人知罢了。她一个靠灯影存活的夜叉,偷听得几句哪足为奇?”   “你见过书册?”   “没见过,听前人说的。”   游儿道:“既然都碰见了,不问个清楚你就把她灭了?!”   “问来作甚?我们金雷水火不比这个强?”方士奇道,“我还当两位姑娘正道修身,原来姑娘想学巫术?”   “你……”游儿转念道,“你怎么知道我们的身份?”   “我见姑娘去林里追红僵,然后就听到隔壁屋里有动静,过去一看,灯花婆婆把红僵头上的符揭了,我才跟他们打起来了。”   “哎呀你真是!”灯花婆婆已灭,游儿气得无奈,“一个谦谦君子,下手如此狠快!”   “姑娘,我方才可算救了你,你不谢就算了,怎的还怪起我来?”   游儿笑模悠悠看着他:“敢问大师尊姓何名,何门何山,日后我亲自备礼去登门拜谢。”   “在下翟清子,无门无山,逍遥天地一羽客。姑娘不用客气。妖孽已除,先行告辞了。”翟清子说罢,转身出了地窖。   游儿自然怨怅不快,江无月牵过她:“没了就没了,我们今后再谨慎些就是,赶路要紧。”   出来时已是天将破晓,两人收拾妥当便驾车上路。走了一阵,发现那翟清子在前方不紧不慢骑马走着。游儿道:“莫非他跟我们同路?”   江无月马鞭一扬:“问问去……”   翟清子听得身后马蹄声来,便朝边上拉缰绳,让开路面。   那马车却在他身边慢了下来,车主探头朝他问道:“翟公子要去临川郡?”   翟清子看了看车上两人,淡道:“这个时间往这个方向去的方士,多是到永嘉郡港口登船出海的,到永嘉郡需经临川郡,所以我确实要去临川郡。”   游儿听出他话里的试探,便也顺水推舟:“翟公子既无门无山,登船帖从何而来?我这里倒是还有几——”   “我买了……”翟清子从怀里拿出帖子,“多谢姑娘好意。”   “公子为何想出海?”   “两位姑娘又是为何?”   “这……”游儿眼珠一飘,“师父叫我们去的。”   “二位姑娘师父是……”   游儿拱手:“醉观园,朱达博。”   “醉观园啊……听闻规模也算是雄踞一方,只是朱先生虽法术奇妙,但淡薄名利,终日只爱听琴饮酒。可是如此?”   “雄踞?算不上罢……”游儿心中有些诧异,朱老头偷偷摸摸搞出势力来了?只接道,“酒倒是爱得很。”   翟清子道:“此遭也是我头一次出海,想来,若是没去过海外,怎么也算不得闯荡过天地。而且听说这次规模小,应该也不会太盛大,正好清净些。”   “能清净到哪里去,规模再小也得好几百人。”   翟清子思付道:“两位姑娘既是出自高门,可否带我一个,我若是被问,说船帖是买来的,怕被人撵下来……”   “可以是可以……”反正醉观园也不去人,自己也总不会上来就想和一个这么厉害的羽客有冲突,游儿笑道,“就是担心我二人修为普通,万一师门遭难,可就连累翟公子了。”   翟清子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江无月:“姑娘过谦了。”   江无月被他那一眼看得莫名凛栗,只听游儿松闲说着:“原来翟公子出海是为了历练的,还以为是因着听了什么传闻。”   “传闻?”翟清子沉声一想,“确实也听说了不少。反正,不是空穴来风就是无稽之谈,权当是去长见识了,总不会吃亏就是。”   灯花婆婆:《酉阳杂俎》 第61章 武夷山四   九曲朱华,光照临川之笔。临川郡山川炳灵,水绕川环,且背靠秋晴无纤云、峭壁丹夜暾的武夷山。   山中清净古雅,丹碧成映,更有大王与玉女一阳一阴两座奇峰,阴阳五行俱全,风水相旺,气韵绝佳,自然也吸引各方方士到此常住不请。   才过了晌午,临川郡里所有客店都住满了方士。三个人在城内辗转多时,也没找到个落脚的地方。   游儿在车前晃着腿,也不大心急:“这要是往年,岂不是多少人住在城郊睡林子里。”   “游姑娘,江姑娘,不然我们先找个地方把饭吃了吧……”翟清子道,“从昨晚到现在滴水未进了……”   游儿朝他白眼道:“我们昨天的晚饭都没吃!”   “江无月!”转角的巷子里走出来几个人,为首的姑娘本阴沉着脸,抬首竟然看到熟人,瞬间一脸的晴明,挥手喊道。   “易舞?”江无月倒也不十分诧异,本来易家就是临川郡的大户,只是之前在路上游儿说到了临川郡要找他俩兄妹也是句玩笑话,路上碰见确是没想到的。   游儿伸手挡在江无月身前,够身过去,笑道:“易舞小妹妹,可算是见着你了,我们还等着你来打点住行呢!”   易舞哼了声:“你也来啦——怎么?找不到空房了?”   “可不是么,这可是你报恩的大好机会!”   易舞侧头过去:“那位公子——你们一起的?”   翟清子下马躬身:“在下翟清子,确是和她二位姑娘一起的。”   易舞见翟清子俊貌有礼,倒也不反感,只朝游儿假意倦眉长唉,随即便对三人笑道:“到我家去吧。”   易家大宅就偏在城郊武夷山脚下,占地不小。进门方见院中树木修缮笔直,墙边摆着火红的天竺葵,路边围圆种了白色花丛,流水淙淙,路径奇异,整个宅院便是依托五行而建,暗含八卦玄妙。   翟清子不由称道:“果然是五行大家。”   易舞道:“翟公子也懂五行之术?”   翟清子道:“只知皮毛,在下主修方仙内丹。”   还未进得正厅,易文已经迎了出来:“易舞才是叫人回来通报,你们就到了。我已安排人去备晚筵,这几日城里过路方士多,怕也难找住处,我家这里清净,你们就先在这住下吧。”   游儿恰笑着:“那我们可就不客气了。”   “合该我们尽地主之谊的……”易文道,“还好你们今天来了,再晚上一日,我也要出外好几个月了。”   游儿闻言:“你们要出海?”   易舞丧下脸来:“我不出,我哥出。”   见两兄妹提起此事尤有哀容,游儿便问:“又不是不回来了,作什么垂头丧气的?”   易文促叹一声:“你们也知道,眼下五行家不受重用,我爹让我借机到国师身边,露露头角……”   游儿笑道:“这不挺好的么?”   “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易文苦笑,“我虽对易家五行不无自信,但是各朝君王也有各自的卜占偏好。此行有没有施展之地且不说,我们登的船也不是和国师同一艘啊。说不定船都不用下,直接就转头回来了。到时候又得被我爹骂。”   “你爹自己怎么不去?”   “我爹年纪大了,哪经得起船摇浪颠的……”易文黯着眼色,“而且,我用风角术算过,此行,我怕是……不妥。可我爹也替我算了一卦,说我此行必得禄运……”   游儿道:“你们家……听谁的……”   “自然是听我爹的……”易文道,“他说,我此番虽有兵戈之兆,但或有贵人相助。可据我所知,易家熟知的几位高方此次都不愿出海,哪来的贵人呢……”   游儿看了江无月一眼,转而笑道:“你爹说的贵人,莫不是我罢!”   易舞一喜:“你们也要出海?”   游儿弯唇悦道:“是呀,不然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呢。”   易文虽面色有缓,仍是顾虑:“总感觉,此行吉少……”   江无月付道:“易文兄可算得出仙山位置?”   “海势动荡,烟雾深蒙,太过渺茫,难算……”易文摇摇头,“若是算得出,观星楼也不必每年都派人亲去了。”   游儿道:“听说今年,观星楼不去。”   易文诧异:“不去?”   这时,下人来禀:“公子,小姐,几位客人的三间上方已经备妥,晚宴也可以开了。”   易文朝几人道:“我爹还在正厅等我们,我带你们先去见一见,边吃边聊吧。”   这一聊就聊到夜色渐浓,易家老爷子对儿子此次出行自然忧虑万分,又颇觉无奈,本就机会不多,不趁此机会博得一势,先辈努力不也付诸枉水。   易舞倒是心宽不少,虽与她二人不甚深交,总算也过过命,品性才能皆是可交付的。只有易文强笑着,眉宇间总有不安。   那翟清子谈吐得体,谦逊大方,气质又清逸翛然,当真逍遥羽客一般。   饭后各人回了屋,收衣备物,只待明日一早去往永嘉郡。   屋外悄然,夜色已昏。游儿轻启了房门,看看四下无人,悄声地关上门蹑脚走了出来。   没走几步,就听院门处有人笑说:“游姑娘,快三更天了还不睡,出来赏月的么?”   游儿脚下一顿,横眼望过去:“你不在男宾客院里呆着,过来这里作甚么!”   “姑娘莫慌,我可没迈进来……”翟清子笑道,“明日便要出发前往永嘉郡了,实在心潮澎湃得很,睡不着啊。”   游儿干笑一声:“那你澎你的吧。我睡去了。”说完,恹恹折身又回了屋。   翟清子耸耸肩:“奇怪的小姑娘。”而后也摇扇走开了。   游儿气呼呼关了门,再一抬头,就见江无月笑盈盈坐在床榻上,黑布包都一并带了来放在榻边。当即喜不掩喻:“你怎么在这!”   江无月道:“这墙里又没布阵设咒,遁过来的呀。”   游儿搂了她坐下,将脸埋在她项下,娇声嘟囔:“遁术现在是五行术,我不熟。”   “我教你?”   游儿靠着暖意十足的江无月,只坐片刻便困倦起来:“改天吧,我困了……”   江无月见状,支吾道:“你……要去找我……就为了抱着我……睡觉的?”   游儿慵散着眼帘:“可不是两天没睡了么。”   “那你不睡觉还跑出去?”   “不抱着你我睡不着。”   游儿的声音渐渐低了,江无月侧头,且听她呼吸匀匀,只细瞧着她云鬓斜抱的香腮雪,烟眉连娟还散着绵藐媚意,倒想起她第一次倚着自己睡觉的情景,不禁抬手,曲指轻轻研磨她眼角处的雪白肌肤,要将那晚未做的事补回来。   又数日后,一行人终于到了熙熙攘攘的永嘉郡主城。   刚进得城内,就见到街上往来的奇人异士,黑纱垂帽的,脸带面具的,背着香炉的,头上扎羽的,颈中套环的,骑牛的,放鸟的……   “这些都是方士?”江无月小声问。   “是呀……”游儿笑道,“你莫不是看我看得多了,以为方士都像我这般可可爱爱的?”   江无月看过那边怪异的打扮,转头看着明媚的游儿,瞬间心情大好:“可是为什么要带面具呢?”   “这样看起来厉害些,有神秘感。”游儿故意沉声道。   两个易家的家仆见到易文,风风火火跑了过来:“公子,客店已经订好,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城内今日客流太大,登船的不说,还有凑热闹来看船的……客栈一房难求,只订到两间在城南的,两间在城北的……”   游儿道:“不容易了,订到就有赏——是吧易文兄?”   易文道:“游姑娘都发话了,自然要赏了。”   “多谢公子,多谢游姑娘——港口也去探过了,三艘楼船明日一早出发。”   “好……”易文回头对众人道,“今日天色不早,我们先到店中休养,明日一早再去港口汇合,如何?”   翟清子拱手道:“全听易文兄安排。”   游儿却支身张望着,没回话。   易文惑道:“游姑娘在找人?”   “嗯?”游儿听人唤她,回过头来,“没有,随便看看,走吧,先去客栈。”   易文和翟清子去了城北的客栈。   游儿和江无月去了城南的客栈。家仆刚走,游儿就拉着江无月道:“我们要不先去找找篱姐姐吧,明早就登船了,到现在都没见她人。”   江无月道:“永嘉郡这么大,你要挨家客栈找不成?”   “那你有什么主意?”   “明日早些去港口等着,说不定找得更快些——先下楼吃饭罢。”   两人刚走到楼梯口,就听楼下店家催人:“真没空房了,早被订完了。您上别家问问吧。”   游儿探头一看,竟真是钟篱,忙挥手喊道:“篱姐姐!”   钟篱闻声抬头,看到游儿和江无月,便松了口气,柔柔笑了:“你们怎么来了?”   三人围坐下来,游儿道:“我们出海去的,篱姐姐你也去?”   钟篱点点头:“不过今晚没空房了,我来得还是晚了些。”   游儿左右看了看:“篱姐姐一个人来的?”   “是啊……”   “我们正好有两间房,分你一间就是啦!”   钟篱犹豫道:“好是好……可是……你们会不会不方便?”   江无月端茶自饮,游儿绷住笑意:“方便极了。”   “我们的客房也是临川易家帮订下的……”江无月道,“篱姐姐不必多虑。”   钟篱道:“易家也是五行大家了,原来你们认识?”   游儿道:“之前他家兄妹俩跟财神起了点冲突,算是不打不相识。”   “南星……”提起付南星,钟篱多问了句,“她没来吧?”   “没有呀,太和山这次都不去……”游儿奇道,“篱姐姐你不知道的么?”   钟篱声量小了些,脸色复杂:“我……我知道,我听观星楼的人说,她年后就要成亲了。”   “成亲?!”   两人大惊失色,游儿绊嘴结舌道:“跟……跟谁啊?”   钟篱见她二人神色,道:“原来你们不晓得?跟国师的义子,鹤见。”   江无月和游儿僵在当场,面面相觑。游儿一拍桌子反应过来:“怪不得你要出海她都没跟来,还让我俩保护你,原来是准备成亲去了!”   钟篱心头一震:“她知道我要出海?”   “她猜的……”游儿一时难以平复,只问,“篱姐姐,你出海是要去找不死草吧?”   钟篱垂眸点点头。   “那……”游儿倒是想问,那财神怎么办。可要钟篱怎么办呢?遂「那」了半天也没「那」出下文。   “那鹤见是个怎样的人,财神可是愿意的?”江无月道。   钟篱眉头渐锁,无力道:“只听南星说,那人品性不错,其他的……”   钟篱不知现在付南星作何想,更不知以何身份向付南星的两个好友交代,想到观星楼弟子所述的「妇德妇言、描鸾绣凤」,便勉强笑说:“愿不愿意我说不准,看样子是接受了。”   游儿往椅背上一靠,千思百虑,换得一脸索然。后又觉得这般形态多半也让钟篱为难,便又端身坐好,却听江无月道:“若是此行寻不到仙山,也见不到仙草——篱姐姐,你待如何?”   钟篱凝思片刻,默声唏叹:“精进医术,悬壶济世,心游物外,不绊红尘。”   夜里人寂了,永嘉郡终得多许宁静。游儿推开窗,海风的味道就灌了进来,隐隐已听得到海潮浪浪声,岸边渔火微亮,直催得人诸事不想理,心空意浮沉。   “唉……”游儿趴在窗边,叹了一声。   江无月坐在桌边,放下手里的茶杯:“担心吗?”   “嗯?”游儿转头过来,“担心什么?”   “担心财神。”   “也算不上吧……”游儿关窗回到桌前,“愁闷倒是有的,师父也好,财神也好……哪一个都不是我能左右的事。”   江无月道:“你师父怎么了?”   “上次送你去仁寿山,我不是去了趟观星楼么,就是师父让我去为他卜卦的。观星楼楼主卜了一卦,说我师父三年内命数将尽。”   “你师父身染重疾?”   “那倒没有……”   “那万一,你师父给你的,是别人的八字呢?”   游儿忽笑道:“你这人,安慰起人来还真会另辟蹊径。”   江无月却转口道:“可惜,不知道你的八字……”   “你要知道我的作甚么?”   “去观星楼占一占你的桃花星。”江无月说完,兀自低眉笑了。   游儿窥见她半垂的长睫下藏了娇软,心中芳妙,跌进绮罗乡,起身跨坐到她腿上,交臂环过她的颈肩,道:“我星运当值四象交会,桃花开得正好。”   江无月眉眼随即痴懒下来,睇着身前的楚腰施手一搦:“这些你倒是懂了。”   游儿不住轻颤,溢了一声莺啭,咬了唇瓣将话说完:“若说担心,眼下还是多挂着你……只盼你早日了了事,身轻无束,心响豁畅,每日采朝露,枕暮霞……”   江无月起手,腕间滑过她的腰侧,细细腻腻摩挲着她微微弓起的脊骨,熟稔又缠绵:“你呢?”   “我?”游儿随她溽热的指腹摆拧腰肢,瑶华频动,切声发喘,“这问的什么话,我自然是随你一道了。”   江无月消受得很,悄然曲指一弹,桌上茶具烛火被一股淡紫清烟卷到墙边,发出叮啷响碰:“我现在就可以采朝露,枕暮霞……”   耳听得背后方桌被理了干净,游儿遍体一瑟,还未多有反应,只觉蓦下一轻,就被放到了桌上,忙揪住江无月衣领慌道:“那边有床……”   江无月倾身过去,一肘撑了桌面,一手拂握领间的手盈盈着上推到桌沿压下,磨游儿的唇角来回蹭舐:“床挨着墙……”   这人胆子可越发大了。游儿肩背抵着身下浸凉的方桌,偏过脸霞淡泛红潮,和颈间匀匀粉腻,桃眼舒拢了一撮儿娇怯,虚望着那一边不远处的幔帐锦被,想让她抱了过去,又等不及让她抱了过去,酥声倔语:“我……不出声就是……”   江无月认真思虑片刻,才抬起熠熠星眸觑住她:“怕是由不得你。” 第62章 武夷山五   窗外一波波浪堆潮砌,风吹得窗棂啌哐,响不透雾锁云迷。   云迷之中,布着精奇桃花阵法,阵中穷尽花枝招展,令人眼花缭乱。   举目林外又多混沌,睁眼还见潮涨,闭眼又是汐落,看不懂黄天上日沉月升。   闲客既乱入了桃林,不如切机逗留。流连光景,望尘拜伏。腻嗅溶雪香花,试探瓣瓣春色,窃取风水奥义。   拨开层层花枝,就见两颗吉星悬照,一名天医、一名伏位,分悬在两侧桃树枝头,枝头桃花终年盛放,累累硕硕粉艳饱满,无风而动,似是藏了诱人堕落的邪魔妖孽。   闲客掐指算来,此处吉星错了位,伸手去推,推得一树花枝乱颤,耳边似有妖群叽笑,扰得闲客心神不定,又不知阵主命卦为何,闭眼胡乱推着,东南西北各试一试。   直到推得手心腻汗,树枝欲折,也找不出确切方位,便撒去手,只管将天医丢往西北、伏位甩到东北。无奈撤手算了了事。   一番不成,还有九星命数待破。再往前走,忽见数枝盘根细条,色浅泽光,稍靠近些,便闻到其间淡雅幽香。   闲客往复拨量,终觅得一法,将细条应了流年、流月、流日摆弄,一番调整,逐个转来正对贪狼星。   九星斗柄号令群星,调泰万物。细条自两边散开,命宫主星将至,天姚咸池欲来。   闲客方觉通身轻畅,沿斗星所指,探得春深一庭院,院外枝攀满栏。   花径缘客已扫,玉户门拴半销。客击壤鼓腹,排闼不入。   闲心上来,一通胡敲门扉,竟惹得阵内风雨大作,捣落门外花汁叶涑,一地芳泽。   阵主屏息命格房中,听得阵内被胡搞一气,登时火气上来,朝门外轻喝:“不破就走!”   客好余兴,主难从容。门庭遭了水淹,主人家潮了一屋,被挡了门扇,开不得又关不上。   遂扯过闲客腰侧的衣料,贴门扣着,趁着频絮间隙,气急败坏:“你这人!到底,进不进得来!”   闲客本辗转到另侧,卷了院中一树桃果,裹挟不舍。倒是也听了话,毕竟一人之力也破不得阵。   这便助着阵主挑开门栓,支起窗竿在桌边。待天姚、咸池落了命宫,门户大开,道是往来方便。   阵主托出红鸾、天喜,道尽因果缠身,只待三千倾泻。闲客见阵法将破,拆栅卸栏,推墙翻枝,哪里是醉客扰林,分明是山匪豪夺。   非但舐糠及米,还要涎言混令:“迎我……”再驱命格里,子、午、卯、酉四个方位,催四象交会,阵内方是桃花满开。   白玉叠辉,符文娟细,却未镌上需避紫微星来,桃花犯主。   鏖庭院狼藉,淳满室春意。休论人世如何,堪受合阵大喜,须臾好时易度。   酣享迷离间望到花窗薄纸透进的点点光斑,晃得人更觉天昏地迷。   桃眼蘸水,喉间娇韵,却是咬牙闭齿,只为应了闲客那句,果真由不得自己。   阵主多姿,盈媚柔骨。待散下掩唇臂,才偷得些力气:“送客……” 第63章 玄冥山一   天刚蒙蒙亮,暖被下的江无月忽然猛一睁眼,伸手抓过衣包就要往外去。   游儿怀里一空,迷迷楞楞半眯着眼:“你作甚么?”   江无月结上衣带,只匆匆说了句:“去码头等我。”旋即跳出窗外。   游儿立时清醒过来,翻身下床跑到窗前张望,外头早没了她的踪影,忿恨这睡了就跑的像个薄情客般的人。   怎奈又不知发生了何事,既然约下了码头,只好怨叹一声,先换上行装,再到钟篱屋外轻声叫门。   谁知等了半晌都无人应门,游儿心念一动,直接推门而入。   房中行李还在,窗户开着,床被余下一层薄温。便猜是方才钟篱出了事,江无月听闻动静追出去了。   游儿虽不知江无月术法究竟高到何处,本也不大担心。但是自从见了翟清子,这地方此时又多是来历不明的奇人异士汇集,不免担起惊来。只得拿上她二人行李,先去码头和易文碰面。   江无月停步在一条深巷里,天已启亮,商贾摊贩陆续开了门,登船的外地方士也渐渐出了街。   方才闯进钟篱屋里的几人,速度奇快就将人掳走。江无月掐启耳诀,闭目静听。   终于在西北方向听到钟篱的声音。江无月不敢擅自易形去追,易形或是隐身这类的障眼法,只在普通人那里有大用,若在法术比自己高的方士面前,只不过是无端暴露自己的弱点。   前有翟清子那样的隐世高人,后不知此刻的永嘉郡中藏卧多少龙虎。   空中海鸥飞过,江无月倏一转眸,默念几咒,手诀变换间,朝天空一指。一只海鸥便朝她飞了过来。   几匹快马飞蹄掠过地面,蹄下如绑了离地草,不多时就出了城门。   钟篱被裹了衣裳架在马上,呼啸的风让她眼口难开,侧头勉力睁开眼,来人全部白布蒙面,钟篱奋力喊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抓我作甚么!”   来人不答,只专注看着前方的路。   钟篱眼看身后城门越来越远,使尽全力也挣扎不得:“我一介草医,何时与人有过怨尢!”   高处一群海鸥低鸣,迅直飞过头顶,却在不远低空处调转而返,俯身朝马部位扎过来。   马上几人避之不及,马群闭眼四窜,无奈蹄下离地草扯着马蹄狂奔,直连人带马相撞倒地。   钟篱倒是被稳稳护着毫发无损落到地上。再往回看时,就见一个紫色人影踏地飞奔而来。   城中方士都往东南口岸登船,四下无人,江无月不多顾虑,翻手掐诀,掀起一地狂沙,钻入尘中领了一路缭缭紫烟圈住黄沙直朝落马人中卷去。   众人被迷了眼,虽未看清来人,却也不都是初出茅庐的小方士,很快便调整过来,迅速围坐布阵,将钟篱围在当中。   江无月暂靠不近身,眼看沙尘就要被镇下,领头的方士一声「变阵」,就要转守为攻。   钟篱虽也出不得去,倒是双手没了桎梏,她掩住鼻息,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粉末,混着风沙扬手一撒。   那几个方士只专心对抗江无月,不防当中的柔弱医士,混乱之中,吸入无味的粉末纷纷昏倒在地,阵随之解除。   江无月撤下指诀,跨步过去:“篱姐姐,这些是什么人?”   钟篱拉下他们的面罩,惊道:“好像是太和山的人……”   江无月也怔了半刻,随后道:“眼下来不及细究,船马上要开了,我们先上船再说。”   码头附近,人头攒动。沿岸红绸盖桌长长排列着,桌上摆满酒肉香炉以做福用。   三艘轩巨楼船泊在岸边,高大如楼,名副其实。为首的一艘五层楼船,挂名「玄」字,余下两艘「地」字和「黄」字皆是三层,旗幡招展,声势浩大。   每船防护、箭眼、皮革齐备,算上兵将、船士,每船容纳千人绰绰有余。   翟清子啧啧叹道:“这若是小规模,那大规模得什么样……”   “大规模登船侍从更加完备,军队上万,童男童女数千,国师亲自领队。   这次国师只派了左使席大人来领队,你没见么?国师的人都在「玄」字号上,除了方士外,加上船士、护卫、伙夫杂役也不过三百多人。「地」字和「黄」字的两船人加一块儿,估计都不到六百……”   易文拉回目光,转而对游儿道,“江姑娘到底做什么去了,怎的还不过来?”   游儿焦急地望着远处,语调又平平地:“接人……”   “接什么人?”   “一个经方医士。”游儿不耐地朝「玄」字船扫了一眼,望见五楼爵室当中,坐了个留了山羊胡身着锦服便衣的中年人,手里捏了块石刻窄板的令牌,该就是易文口中的席大人。   席大人身边,还站了个蒙头露眼一身黑袍的黑衣人,背着一柄长剑,好像在看着自己。   距离太远,游儿看不太准,也顾不上别的,转回头盼顾着江无月的出现。   几个小方士吹响牛角号,铜锣声开路,礼祭的方士们手持硫磺,被簇拥着分别上到三艘船的甲板上,就开始踏步贴符遍洒硫磺,行祈禳之术。港口陆地上人渐渐少了,大都已上了船来。   易文和他的两个家仆,还有翟清子,都上船看祈禳去了。   只有游儿还在登船板边,怀抱着几个人的行李,干站在原地,和查登船帖的船士大眼瞪小眼。   “姑娘,你到底上不上啊,我们要收板了。”   “着什么急!这不是还没开呢么!”   船士白她一眼,忽指着前方道:“是她们吗?”   确是江无月和钟篱赶了过来,正好祈禳之声结束,洪亮的起锚令下响彻港口。三人交了船贴,匆匆上了「黄」字船。   随着号角振奋齐鸣,爆竿震响,「玄」字楼船挂帆收锚,先驶出了港口,「黄」字、「地」字并列其后,今年的海外寻山,正式起航。   几人刚在船厅一角坐下,游儿气冲冲把行李朝桌上一扔,朝江无月忿忿道:“回回留半句话就跑个没影儿!”   江无月自知理亏暗陪着笑,一旁的钟篱歉声道:“要不是无月妹妹及时赶来,我恐怕今日上不得船了。”   游儿压下对江无月的火,才问钟篱:“到底发生了何事?昨晚不是还好好的。”   钟篱低下声来:“是太和山的几位方仙道家,不知如何探察到了我的住处,今天天还没亮的时候,突然将我掳走。”   游儿吃惊道:“太和山?这是闹的哪一出!”   钟篱摇摇头:“我也想不明白,感觉他们只是想阻止我登船——这应该不是南星的意思……”   “那会是谁?”游儿忽微扬了声,“她爹?!”   “我也想不出别人了……”钟篱沉吟道,“可是付叔叔为何要阻止我呢?”   江无月道:“观星楼和国师府既然万缕千丝,如果真是付楼主的话,此行怕是国师要有所动作了……”   游儿一对掌:“难怪太和山没人来!”   钟篱道:“南星既然未劝阻我,还请了你们一路相护,她恐怕是不知情的。”   游儿想到什么,凑到江无月耳边:“你记不记得清云的话,朱达博说,国师这次可能是要引什么人现身……”   江无月笑笑,小声说:“可不就是我。”   游儿瞪她一眼:“你先安分待着!”   江无月坐直身子:“无论如何,此行,我们必有收获。”   “这才刚出发,有何收获了?”翟清子摇着羽扇走了过来,身后是易文和易家家仆。   “瞧瞧这一船的气派,长那么大见识了,还不是收获?”游儿笑答。   “这就是你们要接来的医士吗?”易文道。   游儿为几人介绍了一番,才问易文:“刚你在岸上说起的那个席大人,是什么来头?”   易文道:“国师的左右使,左使席甫,撒豆成兵;右使董荣,挥剑成河。二人皆是战时猛将,闲时高方,国师的心腹啊。”   游儿又问:“那个席大人旁边的黑衣人又是什么人?”   “黑衣人?你说那个黑布蒙面、身负长剑的?”   “就是他……”   “我也注意到了,不过,倒未曾听说过国师府有这么样个人……”易文问翟清子,“翟兄可有此人消息?”   “我?”翟清子突然被问及,一脸莫名其妙,“我可不晓得这些都城里的人——不过,来码头的路上,我倒是看到一群人,古古怪怪的……”   “什么人?”   “一群戴面具的,上了「地」字船。”   游儿道:“戴面具的多了,你说的是哪一拨?”   翟清子道:“红色面具,也是黑袍。”   游儿又问:“哪里怪?”   “哪里怪么……”翟清子扇柄点着桌面,思量了一会儿,“我还真说不上来。”   “嗐!”   钟篱道:“要说奇怪,那个背着丹炉的才叫奇怪——我看他那炉里红火冒烟,不会把自己烧着么?”   “非也……”翟清子解释道,“钟姑娘有所不知,那是神丹鼎。内里合炼的丹药,以汞铅为日月,为离坎,象二仪;以水、火、药,应天、地、人三才;以白金、朱砂、黑铅、水银为四象。   皆是对应日月星辰,模拟阴阳五行。从而鼎内真气往复循环,用之取之,源源不绝。人家可是外丹五行同修的高人。”   易文听罢,不由赞叹:“翟兄真是见闻广博、满腹珠玑,易某佩服!”   翟清子摆手道:“多看了几本闲书而已。” 第64章 玄冥山二   短暂交谈过后,几人分别回了各自房间休憩。   游儿见了这几船高深莫测的人,更不敢掉以轻心,捧着《账本》埋头画符。   江无月坐在她对面,知道她成日嘻嘻哈哈,其实自有忧虑,便也不多言,兀自盘腿凝神炼炁。   好在游儿将自己的行李带了过来,钟篱独坐房中配药。只是忽而想起陆常山,忽而又挂着付南星,实难静下心来。   易文和翟清子各自安顿好,又在船头碰上,一个盯着「玄」字船,一个望着「地」字船,偶尔闲聊几句。直到用过晚饭,才又各自回了房间。   回望早不见岸,船帆已经拉下,海浪如薄云轻滚。船尾海风绵绵,一道金光浮映在海面上,细碎冷清。   凝烟暮景,多有天涯漂泊的意味,若不是游儿在身边,江无月多半又起了抑制不住的凉薄心。   游儿伏在栏上,望着残霞夕照。身后走过巡船的侍卫,游儿待他们走远,才柔柔唤了声:“江无月……”   “嗯?”江无月转头望着她。   游儿依旧懒懒地看着海面:“你觉不觉得,这船上的侍卫船士一个个都死气沉沉的?”   江无月一愣:“你就要说这个?”   游儿回过头来,狭促笑道:“你以为呢?”   江无月见她眼波流泄嫣然意,问着正儿八经的话,随笑道:“我以为……”   “我以为死气沉沉的多了去了……”那个背着炼丹炉的老头不知何时挤了过来,一身褪色的旧衣皱巴巴,衣角的污渍也不知染了多久,腰间一根韦带破得恣意,大耳圆目,不修边幅。   若不是那童颜风采饱满、苍灰长髯如戟在胸,还真难看出是个方士。   游儿被他吓了一跳:“你这老头,作甚么偷听人说话!”   “你说得那么大声!哪用得着偷听!”老头扭脸一努嘴,“你瞅瞅对面那船的方士,一个个跟要出海奔丧似的!”   游儿看着他背上绕着轻烟的炼丹炉:“你沉不沉呀?不放下来歇会儿?”   老头朝江无月又一努嘴:“她不也一直背着包,你让她放下来呀。”   江无月淡道:“我这轻……”   老头道:“我这也不重。”   游儿嗤声笑道:“炉顶都比你人都高了,还不重?”   “心眼小才觉得重,心装天地的,就觉得轻。”老头说罢,转身回了船舱。   游儿望着他的背影,撇嘴咕哝着:“不是鬼鬼祟祟的,就是神神叨叨的……”   江无月先前趁着晚饭的工夫,将船厅里往来的方士看遍,也没发觉有何异常,此时正望着对面「地」字船上一个个黑影。   突然,一个人影在对面船上闪过,江无月蓦一正色,直起了身。   游儿见她惊动,忙问:“怎么了?”   江无月道:“好像看到个认识的人……”   游儿愕然地跟着望了过去:“财神?!”   “不是……”   游儿回头嗔道:“你还背着我有自己认识的人了?!”   江无月失笑地揉了揉她的额发:“天太暗,许是看错了。走吧……”遂牵了她回房。   往后半个月里,风平浪静。船上的人各安其所,鲜少交流,奇装异服看多了,也司空见惯不多留眼。   只是「玄」字船上那个黑衣人,不时就往这边看,看得游儿心里发毛。   一船的船士,习惯了远洋,方士本也多静心清修,过了起初的几日浪颠船簸的不适应后,也不觉无聊。   背炉老头整日乐呵呵,心情大好,这天又在船厅里摆起棋局。   边上围了六、七个人,对弈的是一个灰衣小方士,白白净净,十八九岁的样子。眼看就要败下阵来。   背炉老头笑咧咧地:“小吴争,你又要输啦!”   吴争也讪讪笑着:“炉爷,不是说这局让我的么?”   “你下得太臭了,我都让你几个子了,还怎么让?”炉爷长髯一拨,“说好了啊,回岸上以后给我擦一年炉子。”   吴争瘪下嘴来就要哭。   “我来……”一旁游儿抬臂将吴争一推,“这么大年纪了欺负个小孩。”   船上的方士对这位姑娘的绝色早有议论,只是她对生人游离得很,启齿聊不上半句。   见她过来对弈,更是精神振奋。很快,边上又多立了十几个人。   炉爷理不直气不壮,哼道:“他比我都高,还小孩!”   游儿坐定,挑起颗棋子把玩在指尖,睨着他道:“你就说下是不下。你赢了,他给你擦两年;我赢了,你俩这账一笔勾销。如何?”   吴争纵眉直呼:“两年?!”   “行呀!”炉爷自然欣然应允。   江无月不懂围棋,只知道沐阳子教过她,虽然不知道教成了什么样,反正输了赢了跟她们关系都不大,便抱肘在旁边只当看热闹。   游儿揽下白子,翻掌对着棋盘一示:“请……”   炉爷看着面前的黑棋,轻一哂笑,洗不洗炉子不重要,输给个小姑娘事就大了!这才收了懒算输赢的心,端坐夹棋,落下一子。   游儿本是消闲兴,哪里想要帮人出头。只是方才看着炉爷那几手,觉得适逢对手,或还有些胜算,又太久未同沐阳子对弈,一时怀念,一时技痒。纤长两指叠了棋子,黛眉沉静,也置下一子。   往常嬉闹没个正色的人,这几日多见了她娴穆的样子,看书也好,练功也好,还有现在的下棋。   不露娆姿,不显锋芒,举止逸雅,不知是从前乔装熟练,还是当真千面伊人,总归是江无月乐得在一旁陶然侧赏。   洋洋海上一秤棋,浪声隐去,只闻落子。棋盘上,两人边角相绊,横竖排兵,紧密布阵。   游儿先下手为强,围攻宽阔地带;炉爷不甘其后,击打虚弱部位。   游儿占尽对方中数棋格,探囊取物;炉爷制约后方卒子,蓄势超越。   两方纷乱交错,防的严,攻得准。一个诱敌深入,一个就严防死守。   直至棋子轻灵蔓布,杀尽边缘,劫劫相扣。炉爷将手里棋子往盒中一掷,方笑道:“和了……”   游儿也懈弛谦道:“还是炉爷棋高一招。”   “不知姑娘这棋艺师从何人?”   游儿笑道:“这您不管,只说这局怎么算?再来一局?”   炉爷道:“难得棋逢对手,这局算你赢了。”   “那就多谢老前辈啦!”游儿说罢便起身拉着江无月往外走。   吴争紧跟着追了出来,站前作揖:“方才多谢姐姐援手!”   “不必客气……”游儿上下打量眼前这个高高瘦瘦的小方士,“你一个人来的?”   吴争道:“是呀,我们家就我一个人了,要是到了仙山,说不定捡一大包银子回去,我就能重整门风了!”   “那要是……”游儿看着笑得灿烂的小方士,话头一转,“要是装不下,我帮你捡一些。”   “好呀好呀,谢谢姐姐!”   刚要走,又补了句:“下次炉爷还拉你下棋,你就让他去找易家的公子。”   “为什么呀?”   “他是五行家啊!”   这天入夜前,两人吃过晚饭,正要回房间炼炁,江无月忽然拉住游儿往船尾跑去:“船尾那边有动静。”   到得船尾,只见风微浪稳、海不扬波,游儿听不到声响,问道:“你说的什么动静?”   江无月侧耳过去:“在海下……”   身后有几个方士陆续神色忡忡赶了过来,为首的就是翟清子,他见二人已在船尾处,先是讶然。   随后定睛看着大海,忽地变了脸色,朝舵室方向喊道:“快起帆!海里有东西!”   原本安静的楼船上开始嘈杂起来,众人纷纷出了房间,几个船士也过来探头探脑:“哪有东西。”   一个方士扯住船士的衣领,吼道:“快去开船!我们可没跟海里的妖物打过交道!”   翟清子一回头,对游儿和江无月喊:“你俩还杵在这干甚么!去船头啊!”   楼船骚动声渐大,席甫不知何时已坐在爵室之中,黑衣人站在他身后。   各船船士还等待着扬帆的命令,海面突然有股大浪从后边涌过来,几个方士撞开帆下的船士,自己动手拉起了船帆。   席甫放下手里的茶杯,轻轻摇了摇头,挥手令下,全速开船。   两列船士横过船桨,船桨却卡住了一般。所有船帆都已拉起,「地字」船和「黄字」船却半点没往前动,只有「玄字」楼船扬帆而起,破浪而去。   “船被绊住了,开不了!”船士话音刚落,两列船桨悉数折断,船底也有木板震裂的声音。   大浪抬起楼船,将两艘船推到山尖,又急急掉落下来。几个方士已飞升而起,在空中祭出符箓,施法拨开浅层一些海水,露出海里乌泱泱行进着的海蜘蛛。   海蜘蛛身有五色条纹,体如节肢,足长而有锯齿,俯卧有两人多高,伸足够三丈宽。   一只只轻身跃出海面,落在甲板上,长足凿出密密坑洞。   几个侍卫壮了胆,举着长矛围拢一只刺去,海蛛前足一挥,矛头纷断,侍卫人头滚地。   船上突然庞然大物接踵而至,震得船只来回颠簸,侍卫船士丢盔弃甲,直往船头逃去。   有方士跃至桅杆,几张镇妖符撒出去,直贴在海蛛头顶。   海蛛顶着那符,蹬足上了桅杆,朝那方士张嘴一吐,方士的脸被吐出油脂粘稠物一糊,转瞬就化成焦状。   海蜘蛛:《香祖笔记》 第65章 玄冥山三   一船的人见此情景,皆是大惊,祭出各自法器,不敢轻敌。   炉爷开了炉盖,真气尽收入自己体内,一掌朝海蛛打出。   海蛛应时全身震碎成粉末,可是一眨眼,那些粉末又重新聚合起来。   炉爷震惊之下,未防身后又一只海蛛张口咬来,江无月勾脚挑起一根长矛,振力投向海蛛嘴里,长矛穿破了海蛛的嘴,粘液滴滴落在甲板上。   海蛛嘴里破了的窟窿很快愈合,它转过头来,怒视着江无月。   游儿一把推开她:“你先去找篱姐姐!”说完纵身跃起,化出冰刀,暂且挡下些蛛丝长足。   一时间,两艘船上电闪风卷,残肢乱飞。各路方士大显神通,却如何也无法将蜘蛛群击退。   海蛛速度迅猛,密不透风将「地」字和「黄」字两船围拢夹击,四面八方吐出蛛丝,从桅杆顶连到船尖,遮天蔽日。   很多方士手里的法器被打入海中不说,海蛛还吐了满船的粘液,人碰之即焦。定不住又杀不死。   “这些海蛛是被人施过术了么?”易文被两个家仆护住,回头问翟清子。   “兽不兽,妖不妖的……风雷无用……”翟清子握着手里的羽扇,冷眼看着远去的「玄」字楼船,“只能用火了。”   旁边一个方士忙拦住他:“能用大家早用了,那会把船烧了的!”   翟清子往远处一抬下巴:“「玄」字船上不是还很空么。飞过去……”   那方士抬头凝眺,遂又拍栏急道:“已经这么远了,如何飞得过去?”   话音刚落,一支火箭从「玄」字船顶楼爵室内,笔直地射到「地」字船上。   「地」字船上方士还无暇追究哪来的火,已惊愕地朝大喊起来:“这蛛液是易燃的!”   仿佛只是刹那间,火势便漫着蛛丝和粘液很快就将整个船体吞噬。   船上霎时呼号声一片,连同一船海蛛凄厉的嗞呀声,有如魔音穿耳。   「玄」字船上,有传令的方士立于船尾,嘹若洪钟之音:“席大人有令,海蛛多生猛,为避其越海而从,命将舍船,以火攻之!”   两船方士本犹豫不决,一听要弃船了,厉害的几个直接朝「玄」字船上飞去;   凌空的、御剑的、踏水的、拆了船板送炁的、不得已试一试,飞天的落海的……海上又一派仙气腾腾的景象。   五楼爵室内,黑衣人再次拉弓,箭头燃火,对准了「黄」字船。   “装模作样……”翟清子冷笑着,对易文说,“飞过去吧,易文兄。”   易文满脸难色,看着船间距离:“我……至多可到一半。”   翟清子无奈一笑,正要带易文飞过去,就见江无月已将钟篱带到「玄」字船上,正折返回来。   火箭离弦,直奔「黄」字船射过来,翟清子看着江无月朝游儿的方向过去,也不再耽搁,腾空而起,背上有如生了透明双翼,轻松拖着易文和他两个家仆往「玄」字船飞去。   炉爷眼看局势不可收拾,跺脚就要飞,身后吴争跑过来摔了一跤,一把抱着炉爷大腿:“炉爷!带上我!我过不去!”   炉爷一把提起吴争的衣领,踏裂了栏杆,扬长飞去。   「黄」字船也应箭而燃。首楼上,游儿被三只海蛛围住,四周又是熊熊大火,游儿被火烟熏得眼痛难当,渐露疲态。   先前趁着打斗间隙扫了一眼「玄」字船,已判断自己没那么高修为飞过去,心里确信江无月会过来接她,倒也不太担心。   眼下担心的是,江无月还没来得及过来,自己就先丧生蛛口了。   还能怎么想呢,若是自己以前有师兄一半的努力,别说自己飞过去,就是吊着两只大海蛛一道,也都过去了。   忽觉腰间一紧,游儿未朝后看,已经安下心来。江无月搂了她,二话未说,点步刚飞离燃烧的楼船,海蛛前足就刺破了方才游儿站立的位置。   身后火光冲天,把大海映得艳红。「玄」字船离得又远了些。   游儿扶着腰上江无月的手,不忘娇声道:“累死我了!”   江无月道:“我看你打得有模有样的。”   “你这是在夸我?”   “当然……”江无月紧望着「玄」字船道,“游儿,你能飞多远?”   “再过七丈,我能自己过去……”游儿略一估算,马上回头朝她皱了眉,“你又想作甚么去!”   江无月道:“我刚在海里看见穆岱了。”   穆岱不识水性,胡乱扑腾着,只觉四面灌进水来,冲得自己不辨东西,有心呼救都发不得声。   眼瞅着就要沉下去,直想安详闭目算了,身体却唰就一轻,再睁眼时,自己已经飘浮在海面之上。穆岱迷迷糊糊:“我这是要升天了么……”   江无月拎着他,低头冷道:“我再晚一步,你就如愿了。”   穆岱抬头一看,提力振奋道:“无月姐姐!我就知道你会来!”   “知道我会来你还来作甚么。”   “我来帮你啊!你是不是也猜那个真原君会来!”   江无月低头瞥他一眼:“你就这么帮我的?”   穆岱道:“多个人,多份力嘛……不过「地」字船上,好多古怪的人!”   江无月反问:“哪条船上的没有古怪的人?”   “不是打扮古怪!”穆岱嚷道,“是法术古怪!”   江无月对他示意噤声,落到了「玄」字船上。   远处浓烟滚滚,哀嚎遍海。席甫端坐在爵室上,眯眼看着飞落在甲板上的方士,一个个将他们打量过。   离得近了,游儿仰头望着五楼爵室里的黑衣人,分明是一双从未见过的眼睛,从游儿上船到现在,一眼没看过她。   炉爷最先忿道:“席大人!不回去救人吗!”   席甫只道:“海蛛未绝,现在回去太危险。若是再连累了这一条船,我们就都别上岸了。”   一位异国方士也站了出来,语间讥讽:“难道看着他们惨死不救?”   “船贴上写的清清楚楚,出海本就多有危机,只教自愿上船——自己修浅福薄,怪得了谁……”席甫道,“你可以去救,我不拦你。”   “两船上人声已没,水中的要救罢!”炉爷道,“席大人把船停了,我下去捞人上来!”   “对,我们和炉爷一起去。”   席甫又笑上一阵,摆手令下。船停了下来,一些方士便点水而去,将落水的方士救了回来。   即便如此,方士间仍疑声不止,又皆无凭据。有人悻悻问道:“席大人不觉这些海蛛出现得蹊跷吗?”   席甫坦笑:“海中怪兽,本就不是我等常见到的。不知其性,更不可冒然相搏。”   红色面具的领头人环视过甲板上的人,再看着席甫满眼嘲弄:“船上方士,丢了法器的,符纸用尽的,死伤几乎一半,席大人恐怕难辞其咎。”   席甫微狞了眉望回去:“那若是三条船人全部罹难,谁又来负责?”   领头人突然冷哼一声:“谁来负责,席大人不是最清楚么?”   席甫紧抓着椅子扶手,重又将眼狠厉地眯起:“你是何人?”   “哈哈……”领头人大笑道,“我是你爷爷!”   席甫震怒,拍翼而起。身后黑衣人忙拱手低声:“大人,时候尚早,切莫伤了和气。”   席甫闻言,沉气又坐了回去,只朝众人道:“船上医士为伤者诊疗。占星家到爵室来,施牵星术,重找航位。其余人找个空房间,自行修整!”   “哼!”领头人一拂袖,带人径直入了船舱。   海平线上已透出光来,远处两艘楼船处尤见红焰烟燎,海面重回宁静,船上却开始惶惶不安。   游儿和江无月来到穆岱的房间。游儿一巴掌拍到穆岱的后脑:“不是叫你好好照顾青木婆婆,你跑这来做什么!”   穆岱摸着头叫道:“你怎么见面就打人!”   “怎么?打你还要到观星楼算算日子吗!”   穆岱自觉打不过她,转向江无月小声道:“无月姐姐,我说的就是方才甲板上那些戴着红色面具的人!”   江无月挑了个地方坐下来:“他们的法术哪里古怪了?”   游儿道:“说起来,翟清子也说那些人怪怪的……”   穆岱道:“刚才那么多海蛛在船上,见人就攻击,唯独绕过了他们!我怀疑他们用了什么奇怪的妖术!”   江无月垂眼一忖:“你是想说巫术吧?”   “嗯……”   江无月又问:“他们吃饭的时候也带着面具?”   “不晓得,他们都是把饭带回屋里吃的。而且他们身上有很重的药味。”   游儿道:“能闻出什么药么?”   “感觉……”穆岱挠头想了想,皱起眉,“都是药材铺里常闻到的药……”   江无月道:“还有什么奇怪的人么?”   “还有几个穿着像是异族的方士,手里拿着黄色令旗,施起法来黑烟滚滚的……”   游儿道:“你那些……眼珠子……对海蛛也无效?”   “对呀!”穆岱气道,“还被吃了一个呢!”   江无月道:“这些海蛛,怕是有高人故意布下的。”   游儿也附道:“故意做出伤亡,还故意毁了船。”   穆岱听得如坐云雾:“为什么呀?”   江无月摇摇头:“这就得问那个席大人了。”   “钟篱姐姐呢?”穆岱朝门口晃了一眼,“我刚刚还看见她的。”   “在船厅给人疗伤。”   “她怎么也来了?她想找不死草?”   游儿笑道:“你知道的还不少。”   正巧翟清子在过道上遇见戴红面具的一行人端了饭碗回屋,停脚笑道:“几位爷,回屋吃饭呐,不在厅里热闹热闹?”   领头的蓬头散发,尤似钢刷,一身黑袍只露出的手背糙肉顽皮,闻言斜去赤丝双目,叱道:“怎么文质彬彬的人,说起话来活像个老鸨子。”   翟清子眉头微动,又启了笑:“不是您说您是爷爷的么?”   “还有上赶着装孙子的!”领头人嗤声走了。   翟清子敛了神色,斜目看着路过他身边的一个个红面具人,心下暗笑,带个面具还如此高调,简直多此一举。   “他们一直都这样。”一个南腔北调的声音在翟清子身后响起。   翟清子一回头,原来是一位异国方士,遂拱手道:“在下翟清子,方才得见高士虽是异族打扮,修为可强过这里许多人,实在佩服。”   那方士也依礼道:“在下乌石列,常听闻中原寻山仪式声势浩大,个中深藏高人隐士,依昨夜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哈哈……”翟清子爽朗笑了,“乌兄还真是直爽。”   这时,易文走了过来:“翟兄,不去吃饭么?”   “正要去的,易兄一道吧。” 第66章 玄冥山四   又半月后,船人伤病渐好,路上碰到海上几个小风浪也有惊无险地渡过了。   只是经历了之前一场诡异的海蛛群,船上气氛仍然多少有些阴沉。   游儿躺在江无月腿上,将手里的账本往旁边桌上一放,展眉长舒:“终于背完了……”   江无月低头揉着她的眉角,柔柔笑道:“那我以后可就仰仗你了。”   游儿把她的手拉下来,探指进她手心间绕着圈,弯眉倩笑:“背是背完了,就是功力不够,就等你来助我炼炁了。”   江无月见状,俯身抵了她的鼻尖:“你想怎么炼?”   游儿抬手勾过她的脖颈:“我……”   敲门声煞时响起:“无月姐姐,是我!”   “啧!”游儿松了挂在江无月脖颈上的手,烦怨道,“还真是喜欢你!”说着就要撑身起来。   江无月把她的手重新放回自己脑后:“不理……”   “无月姐姐!我有东西给你们看!”穆岱不依不饶敲着门。   二人无法,只得将门开了。穆岱一屁股坐到对面,兴奋道:“翟大哥教了我个新的障眼法,可好玩了!我变给你们看看!”   游儿一脸的不可思议:“你要给我们看的就这个?”   “是呀!”   江无月道:“你最近倒是跟他熟络得很。”   “他厉害呀!我还想拜他为师呢。”   游儿奇道:“你连他是什么人都不清楚就要拜他为师……他同意了?”   “他没同意……”穆岱不掩失落,“他说,他连我是好人还是坏人都不知道,不敢收我。”   对面两人听了不觉失笑。   穆岱道:“那你们觉得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江无月尚在思索,游儿已开口反问穆岱:“那你觉得呢?”   穆岱扬声道:“当然是好人了!婆婆说,相由心生,长成他这样端正又俊美,哪能是坏人?”   游儿也不置可否:“你要是闲得慌,找你易文哥哥学学五行,找篱姐姐学点经方。”   穆岱撅了嘴:“易文哥哥整天不知道在盘算什么,没工夫理我。钟篱姐姐老是愁眉苦脸,我不敢理她。你们俩整天在房间里待着,面都见不着……”   “我俩用功得很,没时间跟你玩……”江无月简淡道,“你那包东西收好了,别被人看见。”   穆岱只好丧气地站起来:“放心吧,我藏得好好的!”   刚送走这尊小神,又来了尊大神:“小游儿!出来下棋了!”   “哎呀!”游儿拍了桌子朝门处烦道,“不下不下!”   炉爷站在门外笑道:“天气这么好,老窝在船舱里作甚么?”   “你找翟清子下!”   “他说他不爱下棋。”   “你找易文!”   “我……我下不过他……”   游儿怒冲冲拉开房门,瞬又堆出一脸笑来:“回头我去紫金山找你,陪你下个七天七夜!你现在先让我歇会儿!”   炉爷伸出一根手指,可怜巴巴:“就一局……”   游儿将手里棋子往棋盒一扔:“好了好了,你赢了。”   炉爷又量了一遍棋局,气道:“你敷衍我!”   “我都陪你下了,说好就一局。你去找易文下,提高一下自己棋艺。”游儿说着,起身走出了船厅。   正要往房间走,就看见黑衣人难得地一个人立在了船头,面朝前方茫茫大海,不知在作何想。   游儿顿了一会儿,便抬步走了过去,含笑说道:“黑大人,这么好兴致,看夕景呢?”   那黑衣人侧眼看见游儿过来,后退了一步就要离开。接着听到这个称呼,下意识低头朝自己衣袍打了一眼,眼中竟露出了些笑意。却也不言语,只稍欠身便回了五楼。   游儿奇怪地看着他的背影,只觉一瞬心意浮沉,烦躁不已。当即又返入船厅。   炉爷正在收拾棋盘,见游儿又回来了,笑道:“小游儿,还来一局?”   游儿沉着脸,一边帮他收拾棋子,一边问:“席大人身边那个黑衣人,是个什么人?”   “我怎么会知道,我和国师府的人可不熟……”炉爷道,“你问这个作甚么?”   “随便问问,看他神神秘秘的。”   “嗨呀,不就是贴身方卫嘛,前些年国师下江南巡视时,我也见过的……”炉爷揶揄道,“他们家贴身方卫就爱这么打扮。”   游儿放下手里动作,凝眉问他:“你那时见到的那个,和现在这个是同一个人?”   “好像不是……那个比这回这个矮一点。听说国师府的方卫也时常换的,都是挑着厉害的年轻方士,谁能耐大谁担这位置……”   炉爷转而嘲她,“你不是游历天下么,方士首府的事你怎的还不知?”   “我游山水,又不逛朝廷。”   炉爷已将棋收好,往前凑了凑,掩口道:“你可别去招惹他,能做国师府的贴身方卫,法术可不是普通方士能比的。”   游儿点点头,才又咂摸过味儿来:“谁说我普通了!”   炉爷嘿嘿笑着:“我都看见啦!海蛛那晚,你都是小无月带你飞过来的,还跟你炉爷面前逞能?”   游儿撅了嘴,不满道:“炼一炼不就不普通了。”   “哟呵……”炉爷眼眉带笑看着她,“照你这么说,那岂不是人均神仙了——不过么,我倒是看你悟性很高,不如跟我回紫金山,我保管叫你三年之内名震江南!”   游儿看着炉爷,不知怎么想起了沐阳子,心下一沉,淡笑着摆摆手:“再说吧……”   炉爷倒确是真动了这心思,见她回绝了,也不追问,只忽道:“对了,你最近有没有看到吴争那小子?”   “没有啊……”   炉爷挠着前额:“奇了,莫不是躲着我,怕我拉他赌棋?”   五楼爵室内。视野开阔,海景壮丽,席甫听到身后脚步声,放下了手里的茶杯,幽幽道:“你认识那姑娘?”   黑衣人躬身道:“回大人,不认识。姑娘只是有礼,点头招呼罢了。”   “嗯……”席甫敲着案面,“我看船上几个姑娘倒是可以留一留……”   黑衣人心下了然,只道:“席大人,几船方士都到「玄」字船上来,若按预定时间来算,我们的粮食恐怕会不够。”   席甫屏退了左右,才说:“依国师的安排,今年出海,主要目的是削弱各方势力,只要任务完成,哪来的预定时间。”   “那……剩下的三百方士……全都要除掉么?”   “不急,说不定还有别的收获……”席甫起身走到栏边,看着楼下往来的方士,“而且,我看有好几个方士,还真不是说除掉就能除掉的,我们还得谨慎一些。”   黑衣人只斟酌半刻,便小心问道:“大人所说的别的收获,是指……巫人么?”   席大人没回答,只望向远处:“再往东行七日。七日后,返航。” 第67章 玄冥山五   天早已转凉,海风里似含了霜。船舱外头呆的人越发少了,也就炉爷暖暖地背着他的神丹鼎,手里还捧了杯从饭堂里拿出来的酒,靠在船舷栏杆上吹着海风。   一旁的舵工斜眼看着他手里的酒:“大清早就喝酒?带来的酒都不够你喝的。”   “冷呀……”背炉老头嘿嘿笑着,一脸红晕,“你们往年出海都走多久?”   舵工道:“琅琊郡出发那次走了一年多,吴郡出发那次也有半年,这次算短的了。”   炉爷疑道:“这还没到两个月呢,怎么?听你这话,是要回去了?”   “回不回去席大人说了算,我哪知道。”舵工不耐烦说着,转身就回了船舱。   此事船舱里却突然一阵骚乱,侍卫鱼贯而入,炉老头扯住一个路过的方士问:“里边何事闹哄哄的?”   那方士促狭抽了抽嘴角:“死人了……”   “谁死了?”炉爷瞪大眼睛,“死人了你这是什么表情?”   “是巫术!”   席甫盛怒,立在船头,鼻腔呼着粗气,胸口不住地起伏,眼神锐利地看着聚集在甲板上的几百方士。   席甫脚下,躺着一个船士,腹部一道道紫黑,脖颈处还有两个浓黑肿起的深深的牙痕。   “出海寻仙山,是国教盛事,我可万万没想到,居然有巫人混进来了!还胆敢在我眼皮底下养蛇作蛊,残害无辜!”   席甫瞋目切齿,厉声喊道,“来人!把所有人房间都给我搜一遍!”   此言一出,立即引来了众怒:“我们又不是巫士,凭什么翻我们的东西!”   席甫压着火:“只要不是巫蛊,不会弄坏你们的宝贝!再说,船上有巫士在施黑巫术,你知道他有什么意图?你能安心在船上呆着?”   钟篱担忧地看着站在她前面的江无月和穆岱,低声道:“会不会有麻烦?”   江无月侧过头,也压低了声音:“还不好说……”   穆岱倒是一脸兴奋,凑到江无月肩旁:“无月姐姐,这是要帮我们把真原君找出来了吗!”   江无月冷冷看着席甫:“怕是先把你找出来了。”   穆岱一愣,慌忙捂住自己腰间的袋子,转而忽又松了口气:“没关系,我一会儿把它们全吃了。”   江无月道:“那就是把我找出来了。”   穆岱奇道:“你又没有蛇。”   江无月阴谲地低了些头,看着穆岱的眼睛,语调森森地:“谁、告诉你、我没有的……”   穆岱被她的表情唬住,又是一呆。旁边的游儿把她扯了回来,一脸担忧看着她:“怎么这会儿了还闹!”   江无月握着游儿的手,又冷冷看了一遍船上的人:“就看我能不能藏到真原君之后了。”   江无月的手冰凉,游儿余光瞄了一眼她背上的小包,此刻又不便多问。   只是听她这话,好像只要真原君一确认,她就要大动干戈玉石俱焚了一样,慌道:“你可别胡来!”   江无月垂眼思虑着,没再说话。   国师府的方士搜过了所有的房间后来报说,没有任何发现。   席甫又将目光重新投向甲板上的各路方士:“既然房中没有发现,那只好得罪各位了。”   遂一挥手:“搜身!”   “混账!”一位年长的方士高声喝到,“看在国师的面子上,已经让你拘押在此,还忍了你翻查贴身用品。现在还要搜身!我等将来都是仙家玉体,岂容你这狂妄之徒羞辱!”   席甫鄙笑着从船头走了下来:“这位玉体仙家,你有更好的方法?”   “这……”   “可以凝炁啊!”一位中年方士朗声说着,走到甲板中间,伸出五指,掌心朝上,略一施力,掌中腾出一团向上的轻雾,“方术修清炁,纯气中有白烟,巫术修灵炁,纯气中有紫烟——挨个儿看看不就知道了。”   席甫微微一笑:“好!反正大伙儿也闲着,当个余兴之戏也不错。”   游儿听闻又是一慌,轻轻扯了扯江无月的手,低声问:“可有办法?”   江无月想了想:“只能赌这艘船上,没有能识破我的人了。”   “你要用障眼法?”   “没错……”江无月道,“而且,真原君如果后来学了巫术,那席甫的这个方法,也能测试他。”   席甫已经站到高处,向众人说道:“各位,那就开始你们的表演吧。十人一组,请上前来!”   乌石列先站了出来,藐着四周,扬手就是一道黑烟。众方士哗然,未等开口询问,乌石列已嘲道:“我服用的外丹,以铅为父,以砂为母,黄连做辅水银为助。铅之精气泄于砂腹之中,结成圣胎,故有铅砂之色——有何问题?”   席甫嗤声笑了:“还真乃奇国异士——没问题,下一组!”   对面人群里的翟清子和易文等人站了出来,各自催力聚炁,十道白烟从掌中升起。   江无月忽道:“翟清子……手里,不大对劲。”   钟篱惑道:“那不是白的么?”   “是白的……”江无月凝眼看着,“又好像不够纯……”   游儿小声惊道:“他也用了障眼法?”   江无月抿了唇,道:“我不确定……”   席甫已对翟清子等人说道:“辛苦各位。下一组……”   红面具的领头人哼了一声和其他几个方士上得前来。他翻出手掌,筋肉挣绷,脸憋了通红,聚出炁来:一丝白烟从他掌心升起。   穆岱当场「噗」一声笑出来:“还以为他多厉害呢,就这么点功力。”   游儿挑了眼眉向穆岱:“你比他强?”   穆岱笑答:“我就没炼过炁,只会一些小把戏。”   席甫也失了笑:“这位大师,戒心未免太重了。下一组……”   穆岱和钟篱等人先往前一站,穆岱便昂首挺胸道:“我不会……”   “你不会?”席甫上前按住他的手,一番探察后,确定了他确实没炼过,才厌烦地问,“你不是方士?你怎么上船的?!”   穆岱望着对面的翟清子:“我跟我师父来的。”   翟清子瞪大了眼睛,遂无奈道:“啊……对,我刚收的徒弟,我带他来长长见识。”   席甫冷道:“那可有得长的了——下一组!”   游儿且在忧心不决,江无月已牵了她走到甲板中央。   席甫笑吟吟地对几人道:“开始吧?”   江无月伸手,却牢牢握着拳,眼睛紧紧盯着席大人。   游儿看着江无月的拳头,右手早将赤乌天火符掩在袖中。   事已至此,只心中暗想着,大不了打一架,她就不信江无月能一个人来往南海环丘,会带不回她上岸去。   江无月绵绵吸进一口气,缓缓地松开五指,手心里渐渐有轻烟缕缕散出来。   游儿提心吊胆看着,猛不防,耳边「嗡」地一声,一阵浓重的白雾漫过眼,顷刻间伸手不见五指,整条船在一瞬间被白雾吞噬。   船上顿时嘈嚷,疾步推搡中,好些人掉落海里。江无月一把捞过游儿,两人贴得很近了,才能看清对方。游儿忙贴向她耳边细声问:“你弄的?”   江无月摇摇头:“我也不晓得是什么。先去找篱姐姐他们。”   席甫洪钟声一吼:“所有人原地戒备!占星家何在!到船头来!”   这一声吼得脚底麻震,船上才静下来些,大家互相询问着:“哪来的大雾?”   “不清楚啊,突然就被蒙住了。”   “雾里会不会有妖魔?”   “谁手里还有五方净真符,试一试!”   “我刚试过了,没用!”   “难不成……我们入仙境了?”   就在众人慌措中,大雾蓦地往船尾方向一退,将楼船从大口中吐出来一般。   众人来不及反应,脚下就先察觉到船舶异常的摇晃。一个年轻的方士指着前方大喊:“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只见一股弥天的飓风从前方海上席卷过来,海面顿时狂风大作,海浪掀得数丈高,船体抖动得越来越厉害,狂风裹着水气一颗颗砸在脸上。   几个舵工都慌忙朝舵室跑去,船士扯不动帆绳,几个方士上去帮忙铆足力稳住了帆绳,才施法切断了上端绳索,收了船帆。   船才微微稳些,一个大浪拍过来,重重撞击船身,「玄」字船一个猛斜,舱内涌进大片潮水。   船士和侍卫还有好几个方士脚下不稳,直被猛兽般的海浪打落船去。   席甫紧抓了船栏稳住身形,大喊:“结阵!结阵!先把船稳住!”   国师府的方仙道家站立不稳,飞到空中,又被狂风卷落。   黑衣人带了几个方士,已朝飓风中心飞过去,翟清子和炉爷也跟了过去。   席甫提起旁边一个占星家喝问:“不是没测出来有海啸和大风吗!这是什么!”   占星家抖声道:“确实没有测出来,实不知这大风哪里来的。”   江无月把易文和钟篱等人带到舱口处,就又要往外跑。游儿一把扯回她:“你作甚么去,那么多方士都控不住,你凑什么热闹!”   易文抹下脸上海水:“这大风来的离奇,按照航线,我一路演算,都没算到会有这等恶劣天气。”   钟篱抱着舱里一根柱子,心神未定:“难不成又有妖兽?”   “我看不出来……”江无月扶着门边,红面具的几个人跑得没了影儿,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穆岱也抱了根柱子,愤愤地说:“肯定又是那个席大人搞的鬼!”   游儿望着舱外的混乱场景:“这回恐怕不是……”   江无月回头对众人道:“再这么下去,船要沉的!”   易文道:“或许可以先用孤虚之术,试试能不能推动楼船远离风圈。” 第68章 玄冥山六   船后的大雾不知何时已散去。只剩下头顶黑云倾动,遮天蔽日,浪声轰鸣。   天高的大浪咆哮而来,吞噬天地,朝楼船又一次重重盖下来。   船上的方士,符纸用完的,打湿的,法器之前被击落的,近半已如手无寸铁,能没掉下海中已是万幸。   庞大的楼船在汪洋大海中,此刻竟像浪里的扁舟,风雨飘摇。   吴争不知何时虚吊在船翼上,船体一个侧翻,他手一个不稳,随即被甩到了半空。蒙蒙水汽里见到根柱子闪过,忙伸手一把抓住。   船舱里也是一片混乱,船体强烈地左右切斜,动荡不稳。   人人被晃得脚不沾地,全然不知会被撞到何处,只觉浑身疼痛,只得胡乱抓着手边的物体。   游儿被浪打趴在江无月身上,撑起身时,正望见吴争挂在桅杆顶上,孤零零的凄凉得很。   便对江无月道:“我看到那个黑衣人和翟清子进风眼了。你先好好待着!别到时候人没找出来,先把自己暴露了!”   说完趁着大浪刚过,扒住舱门,手一上劲,就跃了出去。   吴争抱着桅杆吓得不敢睁眼,怕一松手就掉到海里去。忽听得有人朝他吼:“松手呀!”   吴争睁了眼,见游儿一手抓着桅杆,一手扯着自己的手臂。嘴一瘪差点哭出来。   游儿提着吴争落到舱门前,问他:“你怎么跑那去了!”   “我也不知道……我就看见什么抓什么……”   游儿才将他往舱里一扔,就听到一声巨裂。席甫踏破了甲板,定定立在船头,胸口聚满炁,洪音又起:“所有方士聚炁施法,把船推离风圈!”   乌石列也跟着吼:“你说这废话!现在风刮得这么乱!要往哪个方向推啊!”   这时易文从舱口出来,大喊:“风在东面,背北向南,效力奇增,推到北边!”   席甫一听,先朝船舱瞪了易文一眼。   易文只道失了礼数,冲撞了权威,心说:“完了……官运还没沾着边儿,先把人给得罪了……”   席甫没再理他,只烦躁地看着国师府的占星家:“算完了吗!”   占星家摇晃起了身道:“往北,往北!”   “哪边是北!”   占星家立在船头,抬手一指。游儿早已踏着舷梯跃上桅杆,拉了帆绳将自己绑在船桥一根杆上。   舵工等着席大人手示。待一声令下,所有方士手中聚炁,将船奋力推出。   黑衣人带了几个国师府的高方,和翟清子、炉爷等人破风而入,来到风眼里。   风眼里,有如水壁高墙环立,迎有弱风。   炉爷四下看看:“我还以为有妖兽作怪,怎么什么都没有!”   连翟清子也一脸纳闷。   黑衣人拱手道:“我府方士手中有定风符,只是若只我府之力,恐怕镇不下这风来,有劳几位暂结凝炁法阵相助。”   翟清子仔细看着黑衣人,忽道:“这位黑衣小哥,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黑衣人眼锋一动,却全不记得自己认识眼前这人,心中不住一凛。   “都什么时候了!”炉爷气道,“救人要紧,你们要叙旧的回船上再说!”   楼船被往北推离,飓风也渐渐小了。   风浪总算平息下来,船上方士已是力竭瘫坐,翟清子等人回到了船上。   只是海上又有浮尸,在广袤海面上零零点点,炉爷不忍再看,回身进了船舱。   倒是红面具一群人又不知何时冒了出来。   穆岱惊魂未定地挨着舱门问:“这群人老是鬼鬼祟祟的,刚刚的风会不会是他们弄的?”   易文道:“之前测试聚炁时,你看他们领头的那个人……”   “我看了呀……”穆岱不屑地说,“很弱不是吗?”   易文拍拍他的肩:“很强,他收着。”   “不是只有一缕吗?”   钟篱解释道:“炁出体外,需通经冲穴,只一缕,可冲不了穴。他是冲完穴后,又收了一部分回去。”   “如果真是他们,又为的什么目的呢?”游儿困惑地看向江无月。   “不是的……”江无月道,“他们应该没那么大能耐。”   二楼上,席甫俯视着楼下一众方士:“刚才,是谁说背北向南的!”   易文心尖一跳,实不知接下来是喜是悲,只得躬身朝前:“席大人,是晚辈——临川郡五行家,易文。”   “五行家?”席甫居高临下藐着他。   易文满手是汗,比海蛛海浪来时还紧张。却见席甫突然大笑,道:“有功!当赏!回去我便向国师举荐你!”   一旁游儿也笑说:“易兄,官运这么快就来了啊!”   易文勉强笑笑,心仍有不宁,正待谢恩,就听有船士嘶声叫喊:“山!前面有山!”   乌云散去,海雾渐开,远方海面上,果真出现了清烟缭绕的一座孤岛,似真似幻影,虚无缥缈貌。   席甫惊得一呆,口中喃喃:“真的有仙山……真的有仙山!”   旋即朝船士激昂纵声:“快!快!扬帆!给我全力开过去!”   众人随着这声令下,宣泄着雀跃,一路上不断的大风小浪,遭至的死伤过半,所有压抑的情绪这一刻全暴发成欢欣若狂,呼声震天响。   红面具领头人燥莽地拨开人群,抓着船头栏杆极力够身往前探,撑红了双目也舍不得眨一下。   钟篱紧闭着唇,眼中泛起莹莹泪光,手指用力绞在一处,又是哭又是笑。   翟清子跃上高处,抱臂望着,脸上笑得意味不明。   只有游儿莫名紧张起来,轻轻勾了江无月的小指唤她:“江无月……”   江无月一手掐诀以便望清前方孤岛,一手握回游儿稍作安抚。   “可有看到什么?”   江无月摇摇头,松了手诀:“看不清楚。上去再说。”   船将近岛,只见云雾环绕下光秃秃几座山,夹在海风中只有泥土腥香。   众人交头私语,忽就谨慎起来。待得席甫一声令下:“船士留守!所有方士下船探察!”黑衣人便先一步踏栏过去,其余人才紧随其后上了岛。   一座数千里宽的岛屿,皆是红土黑山,一片潮湿。其上几座山,山如刀削,又百丈高,乌黑山壁垂直入地。山与山之间又隔了十余丈宽,脚下地面被殷红土覆盖。   “这方形的山……我还是第一次得见!”席甫上了岛后,只在原地负手等着,手下一群方士踩壁而起,纷纷环岛巡视。可奇就奇在,总有方士突然就又出现在原点。   直花了两个多时辰,海天渐暗,才大致摸清了这仙山地貌:“席大人,四周八座山峰,不仅四壁垂直,顶上也是平坦无沟脉。可是中间一座大山,烟雾缭绕,看不真切,遁不能入,闯不见路。一旦靠近雾气,就会被送回原处。”   席甫捻着胡须,令道:“占星家何在?”   手下占星家刚欲躬身,席甫转而又令:“等等……易文,你来说。”   易文忙到面前拱手称是。席甫又朝身边的占星家使了个眼色。两人持盘定数,衍算起来。   “若是中不得入……”易文沉下心来,看着手里的八卦盘,“恐是初出于世,阴阳未活,所谓「水木阳不动而阴错者,金火克而水木生气收敛也。克之,正所以全生;逆之,正所以成顺;阴阳总整于中而相生也。」当令五行一气,三五合一,和合四象,催五气朝元,而中五元门可开。”   席甫听罢,只道:“如何解法?”   易文蹲下,以手代笔,在地上边画边解:“五行总整图示,东北八木,北一水,西北六水,此三山为北一横;西北六水,西七火,西南二火,此三山为西一纵;   西南二火,南九金,东南四金,此三山为南一横;   东南四金,东三木,东北八木,此三山东为一纵。纵横合十五之数,正是阴阳成数。   以北一横为例,可派三人分别到三山之上。东北山上一人持木符,面朝北山;   西北山上一人持水符,也面朝北山;   而北山上一人,持五行印,朝南而坐,待北一横两侧激活,朝南催印。以此类推。如此,阴阳转动,两气流通,可开中山。”   席甫又斜眼藐着另一旁的占星家,那位占星家算罢,说道:“此法可解。似以北星为定,通河北、七公、天纪,可活中宫五帝座。”   人群中的翟清子听完两位术数家的话,很是认同地点了点头。   游儿见状,朝他稀奇道:“你还懂这个?”   翟清子淡笑:“稍微学了点。”   又听席甫问:“何来四方五行印?”   易文道:“我与家仆,共三方。还缺一方……”   席甫便朝众人扬声道:“可还有五行家?”   人群里,两位五行家站了出来。席甫道:“够了。你们且去试试。” 第69章 玄冥山七   月至当空,淡云轻霭,夜色更显凄迷。海中的孤岛上,四道光柱齐齐打到岛中央的雾影重重里。   只在须臾之间,迷雾倏地透散开来,岛上景致随之一变。席甫抖手虚指着前方,激动道:“成了……成了!”   身后是海浪滔滔,眼前是彩光夺目。山间红土被珠石铺满,路旁金银叠堆,山壁处嵌有珍奇矿石乌着亮晶,黑山已呈郁郁葱葱,青冥倚天。   高高耸起的几颗苍天古树,枝似松柏,叶是翡翠,树下奇花异草氤氲芳香、莹莹生光。   整个岛屿被漫天树杈遮盖,月光不透,却琼花琪树,自有奇辉。幽秘诡谲里,乍是蔚为大观。   众人震慑万分,呆懵半晌,忽就口中乱喊着蜂拥而上,奔着那满地的珠宝、漫山的稀草,只恨才生了两只手,更恨衣袋用时浅。   “游儿,这山里,好像没有活物。”   游儿听到江无月这话,心弦越发紧绷:“这……不会是个假山吧?”   “那倒不是……”正说着,江无月眼见红面具一队人直往中山跑去,仓促留了句,“你自己小心,我过去看看。”便紧跟着他们消失在混乱人群中。   一旁的翟清子略一环顾,竟然也跟了过去。   游儿哪里要在这傻等,刚要去追,就被钟篱喊住:“游妹妹,能否送我到山顶去?”   “我也要去!带我一起!”穆岱也雀跃地嚷着。   山壁近似垂直,有陡又高。游儿无法,只得勾过钟篱和穆岱手臂,带了两人登壁腾起,落到稍远一些的山顶上。   顶上林密幽深,怪石起草,草高而茂盛,花亮如彩灯,仰头是枝叶铺天,散烟带飘,垂首是芳香遍地,闻所未闻,凝画虚境般的美轮美奂,只是……   “莫说没有活物,一溪一瀑都未见……”游儿捻着草叶上的水珠,百思不解,“就算是座海上的孤岛,何至于如此潮湿……”   穆岱可想不了那么多,从远见仙山开始,就兴奋得没有停过。   只是他相熟的人,一个个都沉着脸,他也不好太得意忘形:“钟篱姐姐,可有看到不死草?”   钟篱蹲在草间着,凝眼仔细地翻找着:“此地奇草众多,肯定有的。”   “易文没跟我们来?”游儿想去找江无月,又有些放心不下这两个人,折身一看,可不就是易文不在,翟清子也不在。   穆岱道:“易文哥哥被席大人叫走啦!”   山下哄抢金银珠宝,山上抢挖珍奇草木,场面霎时变得混乱不堪。   席甫站在中山脚下珠光宝气里,身后跟着不知所措的易文,黑衣人却不见了踪影。   眼看着场面越来越纷乱,好些珍贵的花草矿石被撕扯打碎。   席甫眉吊眼怒,吐气吼道:“都别抢了!出海寻山是国事,一切听由国师安排!”   一方士搭了他句:“国师又不在!”   席甫怒道:“我代表的就是国师府!我来安排!”   众人眼里全灌满了奇光异彩,哪有人理席甫的话。听国师府安排?   一路死伤的是他们自己人,历着腥风血雨来到这里,若是再不为自己争取,这满山的宝贝,国师府安排下来,还能给自己留多少?不如各凭本事,抢到多少是多少!   事态在短时间内就受不得控,席甫攥紧了拳,气得满脸通红。   只见他沉气下来,伸手在怀里一掏,一把黄豆就握在了手里。   紧接着怒目看着前方,口中恨恨念咒,挥手一抛,以黄豆为载物,每一粒黄豆上承受着他一息真气,正是他的绝技——撒豆成兵。   豆上半空,变化天兵,手持长刀,悬空而立。席甫当即令下,天兵便朝着人群步空而去,杀伐果决。刀光挥下,血迹喷撒在莹亮珠光上。   炉爷还挂在半山腰采矿,猛见耳侧天兵刀光落下,忙一松手,落回地面,遂仰面忿视席甫道:“席大人,你这是何意?”   “何意?”席甫又是一把黄豆握在手里,“仙山宝物,全部上缴国库!”   一方士道:“国师府死伤多少?能到得仙山,还不都是我们拿命换来的!凭什么全部上缴!”   其余方士也附道:“那些海蛛,分明就是你带来的!”   席甫冷哼道:“不削除异己,怎能国泰民安。”   “我们不过是闲云野鹤,自修自炼,只是不愿与朝政有牵连,能有何二心?!”   “你没有,你怎知别人没有?”席甫环视众人,“一些州牧看起来偷闲躲静,实则招买方士,豢养宾僚,暗地里扩张势力,你们以为国师不知道?”   此言一出,好些方士开始互相打看着。   席甫又道:“现在没有的,怎知以后没有?”   “哪州山好就去哪州,哪牧多禄就跟哪牧,哪朝限制过人数了?谋你国师的反了?你有何证据?”   “证据么……”席甫把玩着手里的黄豆,笑说,“以后会有的。”   “席大人,你这不是一簧两舌,胡言妄语么。”   “席甫!你不要欺人太甚!”   “杀了席甫,我们自己坐船回去!”   一众方士见席甫已坦露杀意,更是群情激愤。   “你们非要动手,可知我若是死了,你们回去,国师也不会放过你们!”   席甫厉声道,“我国师府现在还占半数多的人,你们打得过吗!”   国师府的方士确实伤亡鲜少。原本阵线一致的其余方士,也开始犹豫不决。   只听人群中一声高呼:“你们还听席甫的鬼话!他分明就是一早算准了要将我们绞杀殆尽,独占仙山!   他在船上窝藏巫人,不如先摘了他项上人头!回了岸上还能封官进爵!”   席甫闻之一愣,还欲辩言,那一众方士已私心叠起,祭宝捏符冲杀过来。   席甫忙再抛出黄豆,挥手示下。一时间,仙山一侧石火电花,血光阵阵。憋得一路,两边人终于拼力厮杀起来。   另一方,游儿带着钟篱和穆岱已飞至中山上。一面为了找药,一面为了找人。   正低头走着,钟篱只顾看草,不防脚下一滑,突然滚落下去。   原来偌大的中山,尚有几道长长的鸿沟,交叉贯通,将整个中山一分为五,四山之中还环抱着一山。   那些鸿沟却只三人来宽,又被高草挡住,不易发现,却易失足掉落。   游儿一回头,才惊觉:“怎么篱姐姐也不见了!”   穆岱也四下眺望找寻,倒是先看见了远处的翟清子:“师父!快来!”   翟清子东张西望地走了过来:“别叫我师父!”   穆岱自然不理,只问:“师父你看见钟篱姐姐了吗?”   翟清子望着别处,心不在焉地答:“我哪见过。”   穆岱看他神色匆匆,又问:“师父你在找人啊?”   “是啊是啊,我去找你钟篱姐姐……”翟清子转身又走,边走边说,“别叫我师父!”   山沟下,钟篱斜撑在一地的珠石里,好在珠石铺得松厚,只是坠落时伤了脚,此刻也疼得动弹不得。   钟篱刚想叫游儿,就见脚边的石缝里,竟生了一株不死草。   钟篱反复观瞧,确定了是书中所描绘的颜形,才敞开心来,澎湃满怀,大喜过望。   正要想办法挖出来,就听远处传来红面具领头人的声音:“哼,我就说么,哪来的癸月。果然是慕云君那个老贼想骗我出来,不过慕云君该是没想到,这回真找到仙山了。哈哈……”   “怎么?慕云君和癸月也有关系?”   前方忽有女声传来,领头人一惊,站定了步子,朝前喝问:“你是谁?”   江无月从薄雾中走了出来,星眸凝气看着他:“你可让我好找啊,真原君。”   真原君当即心头一震,但看那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而自己早二十多年前就渐渐息退了,她如何会知道自己的名号?尤是笑问:“谁告诉你我是真原君的?”   江无月道:“我听说,巫鬼族有一术,名曰「红死」。是将尸体浸入白蜡,保住其形,又从尸口中放入蛇虫,将体内腐肉吃光,以此来养蛊物。   而被掏空的尸体,看起来也活动自如,与常人无异,实则是体内蛊物在动。   他们带面具,是怕人看出眼窝无珠、面色如蜡;   海蛛那晚,你带着他们避唾避火;   回舱里吃饭,应该是要放蛇出来喂食,死了的那个船士,恐怕是不小心撞见了你蛇,被你的蛇当场咬死了;   聚炁之时,你刻意收回了体中混杂的巫炁;海啸之中,你又在无人之地施法护着。还真是煞费苦心。”   真原君狞笑道:“这不都是你的猜测么?你有凭据?”   “你用巫符收住了他们的尸气和腥气,可你忘了收蜡气。虽然你特意用草药之味盖了,别人闻不到,我能闻到……”   江无月眼锋一厉,“而且,你得了巫文,又不识巫语。你队中有一人身上没有蜡气,应该就是被你抓来教你巫语的——巫阳人,青昱。”   话音刚落,真原君身后一个戴面具的侍从,头微微动了一下。江无月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看着。   真原君被悉数拆穿,暴怒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钟篱坐在他们中间,听懂了个大概,直到听到青昱这个名字,才蓦地想起青木婆婆。   江无月克制着怒火,严声道:“当年俞元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真原君猛听到「俞元城」的这名字,只觉十分惊骇,但随后又是一喜:“你是巫甘人?!” 第70章 玄冥山八   来找钟篱的游儿和穆岱,此时已到了江无月身后。游儿听到几句对话,猜测道:“他是真原君?!”   “对……”   穆岱一听江无月肯定的答复,立刻激动万分,朝着真原君身后十几个面具人急喊:“青昱哥哥!你在不在!”   真原君扭着眉问他:“你又是什么人!”   穆岱完全无视了这问话,只顾着找人:“青昱哥哥,你吭个声啊!青木婆婆还等着你回家呢!”   所有面具人一动不动死气沉沉地站在原地,江无月料想青昱有难处,也担忧会伤及无辜,只侧过头道:“游儿,篱姐姐受伤了,你先把他俩带走。”   一个完全不懂法术,一个受伤了,又在这么逼仄的沟涧里,若是江无月还要分心来管顾其他人,那真原君岂不是如鱼得水似阪上走丸。游儿无奈,只好焦心地叮嘱着:“你自己当心!”   江无月朝她淡淡笑了笑:“你放心……”   穆岱见游儿过来拉自己,甩开手挣扎着高喊:“我不走!我要找人!”   钟篱将不死草挖了出来,一手帮着按下穆岱,两人又被游儿带回中山山顶。   真原君见当前没了旁人,又坚持质问:“说吧,癸月是不是在你身上!”   江无月眉目凛起,朝真原君步步迫近:“我一族人是不是被你们所杀。”   “你若是不肯说,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说!”真原君扬手一挥,身后面具人便朝江无月扑了过去,只一人未动。   江无月手中结炁,如持了一把紫色长剑。双足踩壁,炁剑在她手上点荡翻飞,尸身应剑倒地。   被剑划破了的尸身,就有数十条蝮蛇从那黑袍下爬出来。   真原君默诵巫咒,蛊蛇齐齐跃将而起,翻出尖牙,对着江无月咬去。   江无月后退几步,撤下长剑,凝了炁刃,掐住诀的手一振,刃刃扎进蝮蛇三寸,直将蝮蛇定入珠宝地里。   真原君仍是希弄笑着,一抓身后站着没动的那个面具人,朝江无月扔过去。   江无月提了那人的肩膀接住,对他道:“你先上去找游儿。”再一递炁,炁刃就直逼真原君而去。   真原君挥袖扫下来势汹汹的炁刃,江无月已大步到他面前,祭出方才的长剑,顶着真原君的咽喉。   真原君的面具被震落,露出了近半已呈紫黑色的脸。   江无月直厉声道:“说!”   真原君瞄了一眼颈下散起的紫气,讪笑着说:“不是我干的,真不是我。我就是听说了古昔国附近有个俞元城,城里有巫甘族宝物,又听说只有每年七月的一天可以进,就混进昔国大臣中,想和两个师兄慕云君和泽林君一起瞻仰宝物的风采。   谁知刚进去就洪水滔天,大地陷落,只有我和慕云君混乱之中逃了出来,二师兄泽林君都命丧在那啦!”   “一派胡言!”江无月手背暴起青筋,推剑贴着真原君的喉头。   真原君只觉脖颈似被入了寒冰,僵得他快发不出声,忙道:“不是不是……是慕云君!我们三人当时都已出山,各自为营,我和泽林君闲居山中,只有慕云君法术又高,又仕途平顺,手下已有很多方士。   他不知何时带人围狩在俞元城附近,当时俞元城的城主,也就是你们的族长,不知怎的发现了我们。   是慕云君,是他里应外合破了俞元城的禁阵,是他下令让他手下数百方士突袭俞元城。   当时城内不防,巫甘人伤亡很重,只剩你们族长一人,最后他无奈施法,将俞元城整个淹没。   这个我从头到尾不知情,跟我没关系!我连一眼癸月都没见着!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找就找慕云君去!”   江无月想想又觉不对:“你听谁说俞元城里有宝物的?”   真原君手里忽然多了一个黑幡,借机念动巫咒,幡打了个卷,地上蝮蛇就化为紫黑烟气,团聚到上空,聚成一条数丈高的蛇鬼,头状似斛,鳞色玄黄,从江无月身后立身而起,张开大口就咬过来。   江无月避身一让,蛇鬼撞上山壁,碎石断壁轰隆掉落。真原君踩了落石就跃上中山顶,江无月紧追过去。   真原君低俯在草中,江无月来不及寻他,只听呼噜一声,蛇鬼便又腾空咬了过来。   那蛇鬼又大又莽,轻一摆尾就将沿路古树怪石撞得碎裂,又肤鳞坚硬,丝毫不伤。   江无月被它追得有些乏力,只扯住肩上包带,遁身到稍远的树后。   黑布包被解下,里边是个漆黑的木盒,盒上刻着巫族图文,江无月口中念了几句,伸手便开了木盒。   木盒一开,周围空气霎时冷却,草叶上忽地凝出霜来。莫说是真原君,就算是在中山另一峰上的游儿等人也觉到明显的凉意。   穆岱只道是天气有变,只有游儿紧盯着远处山顶那条鼓动的大蛇,知道江无月开了寻木了。   方才被江无月就下的面具人也已经来到几人身边,他摘了面具,露出苍白的脸,疾步来到穆岱面前,泣声道:“我娘还好吗?”   穆岱没见过青昱,不敢辨认,只道:“你是青昱哥哥?”   青昱点点头:“我那日在云河郡做工,遇到一个行乞的女童突然发病危在旦夕,我见她无人管顾,不忍看她就此断命,便抱着她寻了个背街出,用了祝由术救活了她。   不慎却被真原君发现。他将我抓回,还在我身上下了咒。我逃了几次,没逃掉,也不敢回家,怕连累我娘被抓……”   钟篱道:“他给你下了什么咒?”   青昱正欲答,忽听得群山中央传来振聋发聩的鸣啸,其声似鸟又似婴,山呼海啸般震得众人捂耳伏地。   游儿撑着身子看过去,江无月的身后,一条通身墨蓝的巨蛇缓缓抬起了头,高似顶天,气势凛凛,八面威风,身体是蛇鬼的两倍长,吐信可卷起十余人,正厉着幽眼藐着蛇鬼。   背后长了鲜红的四翼,展翅一振,有如飓风打过,直吹得树裂石飞。   穆岱被游儿扯住,才没被吹远。当下直犯愣,语无伦次:“蛇……她……还真有蛇……”   一把玄色短剑直插入地,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巫文。短剑四周地缝细长地裂开,缝中透出紫色微光。   江无月双手握着寻木剑的剑柄,念毕巫咒,召唤出上古鸣蛇之灵。   江无月拔剑站起,剑尖朝着真原君一指,身后的鸣蛇携风而动,四翼齐开,飞扑过去。   真原君大惊,已知不是江无月的对手,只能让蛇鬼勉强阻挡一二,抱头就要跑。   才将将折身,抬首又是一惧。面前竟然又出现一条大蛇,其身长与蛇鬼相当,尾分二岐,岐上有利钩。   真原君以为自己腹背受敌,谁知那钩蛇越过他头顶,尾上双钩紧钩住鸣蛇,三条巨蛇在半空中扭打缠斗。   江无月望着操控钩蛇的人,极是诧异:“吴争……”   白白净净的小方士吴争此刻周身冒出黑紫气雾,幽着双眼,冷冷地说:“把癸月交出来。”   江无月观他形状,恍道:“你居然是巫鬼人?”   “没错……”吴争道,“我装了一路,就为等你巫甘人出现。”   真原君忙跑到吴争身边,指着江无月道:“癸月就在她手里!”   东方已露了白,这一边,三条巨蛇打得山摇地动,那一边,众方士也斗得正酣无暇多顾。   而席甫早听到动静摸了过来,刚迈进中山范围就见半空中异蛇翻飞滚荡,豪牙利钩风中撕扯。   别人靠近不得,倒看见了躲在树后观战的翟清子:“你在这里作甚么?”   翟清子一脸新奇地对席甫招手:“席大人,快来看巫人打架!”   席甫来到树下,震惊地望着前方三人念咒斗法:“那三个人……都是巫人?”   “好像是的……”翟清子冷眼看着蹲在自己身前的席甫,“依席大人看,这三人,哪边会赢?”   席甫未曾见过这场面,只专心观战,想着如何抓下活口回去给国师。   不妨胸口突然一痛,待低头下去看时,一只手从背后穿过自己胸口,手上挂着腑脏肠管,鲜血淋漓。   席甫悚栗回了头,难以置信地望着翟清子:“为什么?”   翟清子将手里东西一扔,甩下手上的血珠:“你也折腾我一路了,这仇,我还报晚了呢。”   蛇翼呼扇,妖啸哧哧,山下海潮滔滔,山上轰鸣不绝。   真原君和吴争控着灵蛇前后夹击,江无月的鸣蛇左右顾忌,山上那些铺天的古树早被削平,散了一地的碎石残渣。   游儿摸着腰后的竹笛,吹也不是,不吹也不是。虽有安灵曲,可江无月那条也是灵啊……   正当时,鸣蛇一翼被钩折,身体不由倾了些许。江无月怒火上来,右手执剑,左手二指往剑锋上一抹,血悉数洇浸剑身刻满的巫文里。   鸣蛇身体霎时绽出紫光,撑开颈部,张开大口,剧烈呲声一猛子咬下了钩蛇的头,在一摆尾,直将蛇鬼拍压在地,两条蛇顷刻之间化了黑烟。   吴争和真原君忙后退几步,此时已是炁尽神虚,还欲勉强再召,就见江无月突然捂住胸口,难忍跪地,鸣蛇也随之化去。   蛇鬼:《搜神记》   鸣蛇:《山海经》   钩蛇:《山海经》 第71章 玄冥山九   游儿见状,再管不上其他,踏步飞到中山中央,揽过江无月急道:“你受伤了?”   真原君笑着晃了过来:“你把癸月交出来,我就把解药给你,如何?”   江无月眉头深锁:“你什么时候下的毒?”   真原君道:“你救青昱的时候。他肩膀上有毒——你看看你右手手心。”   游儿翻开江无月的右手,手心上不知何时已满布了黑丝。   游儿又惊又急,也不管对面是妖是鬼还是人,起手就荡出了壶公符,红着怒眼就要去找真原君拼命。   吴争先辨出了壶公符,当即眼睛一亮,跳将而起伸爪就抓了过来。   游儿昂首而立,摆的是一副威风凛凛,两手都捏了符,脑子里迅速盘计出制敌之法。   倒是还没来得及出手,游儿面前已经落下两道人影。   翟清子和黑衣人,两人二话不说,一人挥出水柱钳住吴争,一人拔出长剑直刺额心,本就已虚弱的吴争,当下就被一击毙命。   游儿紧朝真原君叱道:“解药呢!”   真原君翻眼慢慢扫了一圈周围人,眼珠一溜,道:“我可以给她解药,但她要说出癸月的下落。”   “可以……”游儿当即接道。   话毕,翟清子和黑衣人都奇怪地看着游儿。   真原君道:“我问她,没问你。”   江无月胸腔疼得切骨,抖声道:“可以……”   真原君歪嘴一笑,从怀里拿出一瓶药来。   “等等……”游儿道,“我怎知你这解药是真是假。”   真原君嗤笑一声,将瓶盖打开,倒出里边少许的粉末在手里,仰头自己咽了下去:“这回信了吧?”   翟清子取了那药,交到游儿手里。   游儿看着到手的解药,却又迟疑不定。真原君笑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江无月道:“我不知道癸月在哪。”   “你骗我?!”真原君神情一僵,旋即勃然大怒,提起手中的黑幡聚炁,“反正我今日也是凶多吉少,有一个是一个,拉下去给我陪葬!”   游儿回身护着江无月,翟清子和黑衣人冲了上去,与真原君斗在一处。真原君虽歇了半时,也不够余力,出手就占了下风。   眼见得他被打到崖边,江无月忙道:“停手!我还有话要问……”   真原君已失足掉落,翟清子纵身跟去。再上来时,也只翟清子一人:“他脑袋撞了悬壁尖石,已经死了。”   江无月只觉周身被乱箭攒捣,痛不欲生,暂且顾不了真原君的死活。   游儿见她满头大汗,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攥着手里的药瓶,忽朝侧方的山峰大喊:“篱姐姐!你在不在?”   钟篱这边也突然手忙脚乱起来,青昱不知怎的揪着心口皮肉,一脸狰狞倒了下去。   “青昱?你怎么了?”   青昱嘴唇颤抖着:“真原君给我下了同心咒。他死,我也会死。”   穆岱也吓得不轻:“那他现在……死了?”   青昱使出残力,拽着穆岱的衣服:“你……替我……照顾我娘……我来世……”   话音还未落完,青昱就绝了气。才找回来的好端端一个人,转眼之间就没了……   穆岱僵直地坐在原地,根本没搞明白这一会儿时间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钟篱先反应过来,查体问脉,确定了青昱确实断气了,思遍所学,只摸出怀里一株不死草:“青木婆婆虽未救活常山,总算是尽了全力,于我有恩……我不能见死不救……”   遂拨开青昱的衣领,把不死草放在他心口处。   穆岱眼看着这奇方,比翟清子教他的可有意思多了。不死草渐渐贴合肌体,不多时便隐入了体内。   青昱倏一睁眼,活了回来,看见跟前也是一脸震惊的两人,忙抓按着自己的四肢:“我没死?”   钟篱来不及解释,只对穆岱道:“你在此照顾他,我得再去找一株不死草。”   江无月已痛得趴伏在地,嘴角流出血来。游儿开了手里的药瓶,怕得要命,总觉这药来得太过容易。   江无月抬眼,禁不住这刺痛,一把拿过解药,张口咽了下去。   游儿战战兢兢搂着她:“好点了吗?”   痛感稍稍退去,江无月醒了些意识,轻轻点了点头。   翟清子见已无事,转向黑衣人道:“这位大人,你究竟是哪一头的?”   黑衣人不说话,转身就走。   翟清子飞到他身前站定:“你既然是国师府的人,现在又知道了我的朋友是巫人,席大人……又在山下的打斗中丧了命——这可是你荣升的大好机会啊?”   黑衣人一愣:“席甫死了?”   话才出口,黑衣人忙看了游儿一眼。游儿身子一僵,缓缓抬头看过来,眼中似暖似凉。   “对,我亲眼看到他死的……”翟清子道,“你要抓我朋友回去么?”   黑衣人移回目光:“在风眼结阵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了,你修为在我之上。即便非是如此,我也对你们的恩怨没有兴趣,更不会上报。   我只想安安稳稳能做个左使,其他事不想理。你今朝放我回去,他日有需要我的地方,我定会相助。”   翟清子好笑道:“我有什么好需要你的。”   黑衣人看了看游儿:“也许……你的朋友会需要呢。”   翟清子又道:“你要我如何信你不会出卖我的朋友?”   “师兄……”游儿忽然开了口,“你几时还用上剑了?”   韩门高低了头,扯下黑巾,沉声道:“师妹……”   江无月突然「噗」一声,吐出一口浓血,方才明明缓了许多,此时却更加阵阵摧心剖肝、百蚁噬骨。   游儿望着自己满衣的血,大惊失色抱住她:“刚刚不是都好了么!”   翟清子微一睁目:“这药是假的!”   “我去真原君身上再找找!”韩门高说着,从真原君落下的地方飞了过去。   山下持续的混战,打到天光大亮。所剩方士已不到百人。   船上的船士和侍卫远远看着他们打了一晚上,早想下船去拾取金银,奈何没有席甫的命令。   眼看席甫迟迟未见,岛上方士又越来越少,个个蠢蠢欲动,终于有人绷不住,喊了一声:“这里打得太厉害,我们把船绕到北岸去!再不搬点东西到船上来,宝贝都要被他们毁光了!”   船上众人云集响应,拉起船锚,将船开远。   易文的两个家仆为了护他,已经丧命。易文躲无可躲,总有方士盯上他,国师府的也好,其他人也好,纷纷叫嚷着「席甫的走狗」,朝他扔下符来。   易文一个不防,左臂被驱藤的方士控着藤条绊住,那方士随之举了木剑从他身后冲过来,挑剑一挥,就把易文左臂切了下来,藤条还在收紧,将断下的左臂绞做几截……   易文一阵剧痛,翻滚在地,那方士还欲再刺,炉爷跨步挡在易文身前,抬手将那方士震出老远。   易文苦笑道:“原来炉爷你才是我的贵人。”   就在这时,海面忽然翻出圈圈白浪,狂风呼啸,众人脚下晃动得越来越厉害,紧听得似有山崩地裂之响声,整个岛屿在震荡之中,升了起来。   北去的船士立在船头,惊悚瞠目望着眼前的景象:岛不但浮了起来,在他们的正前方,更有一个硕大鸟头破水而出,仰天长啸,掀起滔天巨浪。   那头有山大,啸声雷霆万钧响彻云霄,楼船被震得四分五裂,船上的人个个七窍流血落入潮中。   有方士见闻此景,吓得魂不附体,慌忙朝人群喊:“玄龟……玄龟!我们在玄龟背上!这里是玄冥山!”   岛南方向,一条粗如天柱的龟尾从海里缓缓立了起来,岛上所有的人被震慑住,张嘴结舌呆呆望着那长似通天的尾巴。   那尾巴未立太久,只一个抖动,狠狠地砸向海面。浪高过云,大海好似瞬间被一分为二,倾天的海潮几经翻博,岛上众人跌跌撞撞,全被打昏了头。   再紧跟着,玄龟一头扎进海里,整个玄冥山随之倾斜,哪里还有人站得住脚,落海的落海,被乱石砸晕的砸晕。只听得有方士撕心裂肺喊:“玄龟要入水啦——”   众人才惊惶去找楼船,放眼望去,只见前方残桓断木,浮尸飘零。回不去了……   韩门高赶回来找游儿,大喘粗气:“没有……真原君身上没有药了。”   游儿接住一根之前被鸣蛇打断的树干,把江无月扶上去:“师兄,你帮我照看好她,我去找人。”   韩门高看着气息奄奄的江无月,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别瞎跑了!”   翟清子道:“找钟篱吗?我去吧……”   游儿看着他说完便独自运炁横飞,眨眼不见了人影,忽又拍木叫道:“师兄!你去看看易文!”   韩门高道:“你怎么跟他也认识?”   “你快去啊!”   待韩门高走远,玄冥山越来越斜,游儿握上插在地上的寻木剑,贴肤一刻,手就好像被完全冻住,冻得钻心疼,呼气都成霜。   游儿冷得发抖,一边哈气,一边手脚并用想方设法拔出了寻木剑,扔回木盒里,再迅速包好背在自己背上,伸手抱住江无月,两人徐徐往下滑去。   江无月痛苦地揪着眉心,嘴角下颌全是血迹,游儿看得心疼不已,牢牢握着她的手说:“你再忍耐一下,篱姐姐和青昱都在,一定会有办法的。”   江无月紧抱着树干,虚弱地「嗯」了一声。耳边才听得浪潮越发离近,瞬间就被海水笼盖。   玄龟:《山海经》 第72章 玄冥山十   不知潜下了多深,翟清子在一片乱流中,终于找到了钟篱。   见她扒着一颗大树,完全不愿松手,忍不住白了一眼,倾力游了过去。   钟篱还在尽力查探周围有没有不死草,忽觉手臂被人轻扯,抬头一看是翟清子,忙连连摇头。   翟清子也朝四周粗略看了看,对钟篱摇着头,伸手指了指海面。   钟篱不再看他,只又将树抱紧了些,决意不走,非找到不死草不可。   翟清子无法,施力将她一拽。钟篱哪挣得了翟清子这力气,手上一脱力,整个人悬在海中。   再被翟清子再用力一拉,钟篱挣扎不得,就只能眼看着玄龟游进深海,耳边汩汩浪流,双目憋的通红,玄冥山的一草一木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潮水倒灌,大半人被带入海里,只有手边抓了浮木的或是几个修为高的方士,才陆续返到海面上来。   江无月用尽最后的力气,一手抱着断裂的树干,一手按着游儿的手腕,两人在海中一阵天翻地陷后,终于得触天光。   只是刚浮出来,江无月就完全失了力,手上一懈,就要往海里坠下去。   游儿身背寻木剑,早已浑身寒透,颤抖着勾过她的肋下,将她双手横担在树干上,从身后抱住她。   海浪渐渐平息,却还未见到钟篱。游儿感觉自己好像寒冬腊月泡在冰水里一样,四肢僵硬,仿佛只是靠着着僵直的弧度才将江无月扣在自己和树干之间。周围有几个方士,无力地残喘着。   日进晌午,海面波澜耀眼,阳光刺得眼睛阵阵恍惚。江无月微阖双目,一动不动。   游儿已经发不出声,脸颊贴在江无月的耳边,看着江无月搁在树干上苍白的手,指尖临着海水,随潮动划出细柔的波纹,手背上还有之前追逐斗法时被不知什么割破的道道伤痕,混着体内的毒气,渗出滴滴乌血。   游儿眼眶酸麻,滚落出冰凉的泪。不该来的吧?就不该上这船。   哪怕是在永嘉郡港口等几个月呢?如果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是不是一早能算出今日要命绝大海?   要是被师父知道自己走在他前面,会不会多多少少算是不孝顺?   家里酿的酒还没尝,蓂荚又落了一地无人收……咱俩此番若是一起西游,想必你也会觉得是美事一件……   可是你该多不甘心,忍了这么些年,癸月都没见过。我又多不甘心,还未同你携手历经四季,心无旁贷地原上策马,踏雪沽酒……   游儿在这不甘心里缓缓闭上了眼睛,突然「哗啦」一声,海水溅了她一脸。   游儿惊醒了眼,穆岱手里抱着块浮木,狼狈地从她面前冒出头来。   穆岱张皇无主地看着游儿,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尤是惊忧万状地看着一脸煞白的游儿:“游姐姐!可……吓死我了!”   游儿僵得一根指头都动不了,只拿眼神对他示意。穆岱哪看得明白,顺着她眼珠方向看了看:“什么?你说话呀!”   游儿堆出一点点力气,上下唇碰了碰,轻轻发了个音,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背?”穆岱皱着眉,凑了过去,“你要我背你啊?”   游儿没力气白眼,失语地闭回眼。穆岱才注意到江无月的包在游儿背上:“你要我帮你背包?”   游儿睁了眼,穆岱连忙把耳朵凑到她嘴边,听了一会儿:“取下来?”   游儿眨眨眼,总算是听明白了。   穆岱蹬腿游了过去,帮她解下包袱,触手冰凉,令人不禁寒颤。穆岱将包搁在浮木上,才见游儿一点一点缓了面色。   “青昱呢?”游儿终于能说出句话来。   “我和他被冲散了……”穆岱说着,目光瞟到游儿身后,欣悦喊道,“那呢!青昱哥哥!”   青昱听到喊声,回头越过海上的几个方士,就看到了穆岱。   等他游过来时,也已倦怠不堪:“眼下这般状况,我们如何回家?”   游儿看了怀里的江无月一眼,对青昱道:“你把她毒解了,我们肯定能回家。”   “她何时中的毒?”   “就是刚才,和真原君斗法的时候。”   “我先看看……”青昱说完,扶着浮木,粗略地一做查探,忧虑道,“毒已浸透骨血,当前没有药材器具,实在不便解毒……”   游儿听得心又是一凉,环了一圈海上的漂浮的方士:“你要什么器具?我去找!”   “医经银针,我先为她过执封身。”   “我去吧,我看到一个之前同船的医经家了。”穆岱说完,抱着浮木转身游走。   游儿问:“封身是什么?”   青昱道:“是祝由术的一种,可以将毒素在身上打的窍封住,同时,灵觉也会被封。”   “之后呢?”   “藏魂制恶,巫符禁禳,吸日月精华,辅之以草药,待毒素全消,灵觉自解。恢复情况,就要看毒性强弱和深浅了。”   “听起来……你这术能解天下毒?”   “得亏这姑娘五脏六腑还具生机,若是像那位陆医士一般,也难救了……”   游儿苦笑道:“穆岱都告诉你了?”   青昱点点头:“只是,不知那位钟篱姑娘,有没有再寻到不死草……”   游儿道:“她不是已经找到了么?”   “她……她将那一株给我用了……”   夜幕临前,算上国师府的四五人,生还的二十余个方士算是勉强聚在了一处。   江无月被封身,意识不清。钟篱目中空空,堪堪被翟清子拖着。   易文被炉爷和韩门高放在一块板子上,左侧染了些血迹,趴在板子上呆呆望着落日余晖……   炉爷沉声发了话:“休息够了吧?一直泡在这算怎么回事?都打起精神来!都脱了衣服,撕成条!   把各人手里边抱着的树也好板子也好,全部系在一起!搭个筏子,全坐上去!”   众人一听,觉得有理,便动手撕起衣服。忙到月高时分,总算是粗陋地弄出个长方木筏,撑力爬了上去。   炉爷气喘吁吁:“等我休息一阵……给你们弄点吃的……”   翟清子张口想说什么,想想又罢了,饿一会儿就饿一会儿。   青昱挤到钟篱身边,满是歉意,又不知如何开口。钟篱盯着海上的月光,神色恍惚:“草是我要给你用的,与你无关。既然天意如此,何况大家同为医者,若是换你,你当下也会这么做的。无需自责。”   钟篱说得淡漠飘忽,青昱更加愧悔无地。忽听见一声咆哮,整筏人都吓得抖了三抖,原是炉爷气吞山河地吼了一句:“庆忌!”   海面上顿时一片欢腾,大大小小的鱼纷纷下雨一般落到筏上。炉爷大笑:“够了够了,终于能好好吃一顿了。”   翟清子抚着胸口,白眼道:“用得着那么大声吗?也不怕把鲛鲨叫出来!”   游儿搂着江无月坐在筏边,两天没吃东西,现下却也没觉得饿,只低了头看着怀里的江无月,好不容易养好的身子,这会儿脸色比第一次见她时还要苍白,倒是那擦净了血渍的下颌依旧显得冷傲的气性半分不减。   只是听见有人喊了「庆忌」,游儿心尖一酸,幻想着那时江无月白衣仙姿,负手临溪,为自己喊出两条干瘦的小鱼来,是怎样的表情……想得自己又哭又笑,又将怀里人多搂紧了些。   穆岱兜了几条鱼从人堆里爬过来:“游姐姐,吃鱼啦。”   游儿摇头:“你自己吃吧。”   “你不吃怎么撑得到岸上?”   游儿瞥了眼穆岱手里的鱼:“就这么吃?”   “对啊!”穆岱掀起衣角在鱼身上擦了擦,就搁到嘴边一口咬下去,“我小时候也常这样吃,那时候吃的都没这个新鲜呢!”   游儿打开桃木盒,好在这回提前防了水,取了张祝火符出来递给穆岱:“我等会儿再吃。”   穆岱又问:“青昱哥哥怎么还不开始……”   游儿回头看了眼筏上众人,低声道:“暂时不便。之后他会和篱姐姐一起想办法……”   木筏另一头,几个方士商量着。   乌石列道:“黑衣大人,席甫这是死在玄冥山了?那接下来,你做主?”   韩门高道:“席大人和国师府的方士遭了海难,我不过一个小小侍卫,做不得主。   只是眼下,你我皆是大难不死,唯有同舟共济一条生路,希望大家别把路走岔了。”   “那好……”炉爷道,“这筏子也不知能撑多久,大家都是方士,不如一路往西,以炁推筏,两人一组,每次一个时辰。那些学医的学数的,减半个时辰。各位意下如何?”   众人附道:“也唯有此法了。”   当夜的踌躇满志,没过几天就个个一蹶不振,风吹日晒,海鱼就算再如何煎炒烹炸,没有水喝,又每天都要消耗大量真炁,就连穆岱这个白坐船的,都虚张着干裂的嘴唇,成天呆望,一言不发。   只是望着望着,穆岱缓缓就坐了起来,使劲揉了揉眼睛,惊呼道:“船……有船!”   众人抬头望去,果然有一只不小的商船从西面过来,忙激动地挥手朝它大喊。   只有钟篱不甚在意,连日来总是眉间忧淡,寡言少语。直到游儿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袖,道:“篱姐姐,快看,是财神来接我们了!” 第73章 玄冥山十一   钟篱才变了神色,举目一看,果然看见了正立在船头的付南星。   钟篱不知怎的,胸中闷气倏地一散,眼泪就夺眶而出。仿佛郁结了多时的委屈,在看到付南星的一刹那,悉数释放了出来。   翟清子见钟篱哭得梨花带雨,他看看钟篱,又看看付南星,忽然浅浅笑了笑。再看看抱了江无月一路的游儿,瘪嘴摇了摇头。   船头上的付南星看得并不真切,隐约觉得钟篱在哭,眼看三艘楼船变成了个破烂的木筏,近千号人剩了二十几个,都不敢想发生了什么,只回头朝船上渔工喊:“快一点,再快一点!”   劫后余生的一筏子方士,在上了船后,直接松散地横七竖八躺了下来,付南星简单安排了房间和饮水,就先把昏迷不醒的江无月带回了自己的房间。   “无月这是怎么了?”   “中毒了……”游儿低声道,“你赶紧找个房间,青昱要用祝由术。”   付南星道:“那就住这间房吧,大一些。”   青昱问:“船上有药和符纸没有?”   付南星道:“只带了些普通的风寒和跌打药。旁边的柜里有符纸。”   钟篱道:“你先带我去看看药,我再想办法。”   游儿立在门侧,听着外间的动静。青昱在狭窄的空间里,轻轻踮脚,行着禹步。待踏毕,才将手放在江无月头顶上方,口中念念有词。   游儿跟江无月学了几句巫语,只听得一知半解。又见青昱取出符纸,画上巫符,盘腿坐在榻边,点燃了符纸,在空中划着奇怪的图案。   事毕,青昱起身对游儿说:“还需行针喂药,我们先等一等钟篱姑娘。这两种毒性都过于猛烈,且在中毒后,她又强行行炁聚灵,致使毒素激发更烈。   往后七日,都要施术。待七日后,观察无月姑娘身体状况,再做定夺。”   “那她几时能醒来?”   青昱垂眼道:“这……我就说不准了……”   船仓内,钟篱翻找着药材,付南星站在她身后,大气不敢出,看样子是没找到不死草了,又不敢发问。   “你怎么来了?”钟篱背着身,先问道。   付南星道:“泽兰听了回山的方士聊说没能把你带回来,怕被我爹责罚。就回来跟我说了这事。   这次太和山一反常态的不派任何人去,我爹又找人去阻你,我便猜测此行异常,又不知道你们的位置,无法送出信羽。   就和佩兰两姐妹串通好,我将她们打晕,然后穿了佩兰的衣服,连夜下了山。”   钟篱回头不解道:“你要下山为何还需打别人乔装打扮?”   “我被禁足了。”   钟篱一愣,付南星又道:“到了永嘉郡后,我买下一只商船,招了一批渔工,算着你的八字位置才一路赶了过来。”   “我还以为……”钟篱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   付南星小心地问:“不死草……有着落吗?你们是不是遇到很多危险?”   “我确实找到不死草了……”钟篱苦笑着,“只是又给了别人……”   “你……”付南星满腹焦急,不知说什么好,“既然确定有这草,我们再去找便是!”   钟篱摇摇头:“不找了,玄龟几百年才浮一次海,莫说尸骨等不得,我一介凡人又如何等得……”   付南星惊道:“你们……上了玄冥山?!”   “嗯……”钟篱手握一把药草,半跪在地,虚望着面前,“生死有命,我答应过师父,不想再强求了……这几番执着,我想常山也是不愿见的。   为医者,常有惭愧,常有怜悯。心量不足大,便镇日贪嗔痴……   我想了许久,应是净心修炼,完成他济世苍生的夙愿,想必他才会心有完满。”   付南星尤在咂摸这话深意,钟篱已取了药站起身来,“玄冥山的事,我之后再同你细说,现在先救无月要紧。”   青昱和钟篱在房内研究当前仅有的药材,付南星见游儿一脸的憔悴,便借了需要进食养身为由,才将她撵了出去。   游儿出了房间,就看见正坐在甲板上靠着船栏喝水的韩门高。心里一叹,走到韩门高身边坐了下来。   “师父知道吗?”   韩门高有些慌张地看了游儿一眼:“应该不知道,我没告诉过他。”   “海蛛那晚,我还在想,我若是有你一半的修为就好了……”   游儿望着天边的晚霞,突然笑了起来,“谁知放火的人居然就是我师兄。”   韩门高低下头:“我见那位江姑娘修为极高,观察了几日,你们关系匪浅,想她定会带你过来,我才……”   “那若是没有她呢?你又要指望着谁带我过去?”   “我自然拼死都要来救你的。”   游儿扭头看着韩门高的眼睛,眸中情绪复杂,静了半晌,才道:“师父生辰那日,我就知你有入仕之心。只是没料到,竟然这么快……”   韩门高道:“从你独自下山开始,我便趁着游历之机,有意寻求门路。师父生辰那一年,我已入了国师府了……”   游儿哂笑:“你如今也算朝廷官员了。既然求仕,这船上就有一个现成的巫人,你抓还是不抓?”   韩门高叹了口气:“你带她回罗浮山好生休养,国师那边我会瞒下。更何况国师是否和癸月有关还未可知,虽然我没听过这是个什么宝物。不过,我在国师身边,也好帮她打探一二。”   游儿方奇道:“你又怎知国师和癸月有关的?”   韩门高道:“她与真原君对话时,我碰巧在附近,大致听到了些。好像是说当年国师带人破了她们家族的城。”   游儿听后,先是一喜,喜的是原来线索未断;再就一忧,忧这庞大的国师府,该从何处查起……   “对了,你可曾见过师父?”韩门高突然问起沐阳子。   “我这次下山之后就未再见过他……”游儿道,“你是担心我将你的事告诉师父?”   韩门高摇头:“我想亲自告诉他。”   适才登船时,付南星已注意到易文袖中空空,忙完了江无月的事,便独自去了易文的房间。   易文坐在舷窗边,失神地望着大海,付南星敲了半天门,兀自推门进来了也没发觉。   “易文……”付南星忖度着问,“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开口。”   易文恍惚地听到付南星的声音,才怔怔地看向她:“没有,谢谢。”   “那你今后,是何打算?”   易文又回头望向窗外:“回家。歇着……”   炉爷饭饱水足,要了壶酒,就一屁股坐在艉楼顶上,歪歪斜斜倚着栏边喝酒。   甲板上,穆岱恢复了活力,轻快地走过去,就听侧上方,炉爷朝他道:“喂,小子。”   穆岱一抬头:“作甚么?”   “你看到吴争了吗?”   吴争?我当然看到了!我不光看见了吴争,我还看到他那条尾巴开叉的大尾巴蛇呢!   穆岱回想起那条大蛇,浑身一哆嗦:“没看见,可能掉海里了吧。”   翟清子走到穆岱旁边,仰头道:“炉爷,这是没人给你打趣,不习惯了?”   炉爷长叹一声,扭头去看银银月色中平静的海面。拿起酒壶灌下一口,袖里有坠物跟着晃了一下。炉爷伸手往里摸了摸,掏出玄冥山上的一颗珠石。   炉爷低着眼,将珠石搁在手里把弄半天。突然抬手往海里一扔,珠石落入海中,涟漪转眼就被海浪卷盖。   穆岱转而问翟清子:“师父,你回去以后要去哪里云游?带上我一起呀!”   “说了别叫我师父……”翟清子往船头走着,“上岸以后各回各家——跟着我,你会有大麻烦的。”   穆岱嘿嘿笑道:“我不怕麻烦。”   “你这小孩,胆子倒是挺大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江无月是巫人?”   翟清子顿下脚步,折回身道,“还是说——你也是巫阳人?”   “我……”穆岱被问得一惊,不知翟清子从哪里知道了这么多事,支支吾吾不敢作答。   翟清子笑道:“不用担心,我对祝由术没兴趣。这术若是得以传承,也不是坏事。你要是想学东西,不如回去好好跟巫阳人学吧。”   七日后,江无月依然没有要醒转的迹象。   青昱已经施完了全套的祝由术,甚至一些没有用在江无月身上的,也展示了一遍。   钟篱看得出来,青昱其实是把祝由术教给了自己,只是不便明说。   自己也无心要学,只是付南星说,或许学一学,能多少消去些青昱心头的愧疚,钟篱才在一旁做药时,多听多看了一些。   两人刚开了房门,付南星就上前问:“如何?”   青昱道:“就看今晚了。若还是不醒……就劳烦几位,随我去趟土默川了。”   付南星又问:“可会有性命之忧?”   钟篱道:“应该没有。只是恢复甚慢。想是驭灵时,动了脏火。”   又向游儿道:“不必太过担忧,眼下毒血已净,只要好生调理,等待灵觉自解便是。”   游儿只黯然点点头,方又谢过,才转身进了房间。   付南星跟着进去,在游儿对面坐下。   游儿捋着江无月的额发,也没看她:“怎么了,进来又不说话。”   “我……要成亲了。”   游儿又给江无月盖好棉被:“你跟篱姐姐说了吗?”   “还没说……”   游儿才转过身来,看着付南星:“她已经知道了,还是她登船前告诉我的。”   付南星默了半刻,才道:“或许是楼里弟子告诉她的。”   “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能怎么想?”付南星低回了头,“既然求不得,你还不许我放不下了?”   “你放得下?”   “放不放得下也是要放的。”   “本来在观星楼就成天老大不自在了,这回去了国师府,你岂不……”   游儿话到一半,猛然发现了个更严峻的问题,“你……你成亲以后,不住国师府吧?”   付南星奇怪地看着她:“怎么问这个?”   “你先说呀!”   “鹤见有自己的将军府。”   “噢……”游儿稍微宽了点心,又问,“鹤见和国师关系如何?”   付南星更奇怪了:“你今日是相当关心我未来的婆家的家长里短啊?”   游儿心道,我还不是想着到时候打起来好叫你跑快些么。   付南星见游儿拧着眉撇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便又说:“我又没在他们家朝夕住着,我哪能清楚人家里关系如何。只知道鹤见是两岁时被国师收养的,国师从小请人教他忠孝礼仪、六韬三略,就是没教他方术。   自从鹤见在边疆建功立业后,拜封四品广威将军,有了自己的宅邸,就也不大在国师府住了。再者,他也常常驻守关外,我见他的次数也不多。”   游儿一时犯了难,纠结着要不要跟付南星说慕云君和江无月的族仇家恨。   说或不说,江无月灵觉一解,肯定都是要找国师大动干戈的;   说吧,提前叫付南星为难而已,本也不是要让她帮忙的;   不说吧,这事跟鹤见又没关系,反正总不会叫付南星守了寡。   想来想去只觉无凭无据,全是真原君一面之词,还是不便盖章定论,便暂且按下,只问:“如果国师与观星楼断了联系,观星楼会有多大影响?”   “旁人认为影响颇大,我却觉得无甚影响——不过是少了许多家用补助罢了。你也知道我不在意这些,基业也好,名利也好……”付南星弯腰看着她,“你到底要问什么?”   游儿笑道:“我要问——你就是来跟我说你要成亲的?”   付南星反问:“这么大的事,我不该跟你们说一声么?”   “该,当然该。我只是以为,你有什么要交待给我。”   付南星起身挨近窗前:“我心里想什么,只有你俩明白。我也没什么要交待的了,你们也有你们的事要忙。就是来跟你约一约,等无月身体好了,来陪我喝一回。”   游儿轻轻一叹,走到她身后:“财神,你要是不开心……”   “这世上的事,也不是就要挑着开心的做不开心的就不做,何况……”付南星背着身笑了笑,“我也没什么开不开心的。”   今夜星空多繁亮,游儿躺在江无月身边,望着窗外密密匝匝的星星。   江无月身上的黑丝已经退尽,脸色逐渐好转,身上的熏烟味和药草味也淡了很多。游儿牵起她的一只手,拢在怀里一点点揉捏。   “你同我说起古昔国的那晚,也是那么多的星星……”游儿轻轻笑了,“我当时就想,我若是那位将军,却不知如何决断……现在我知道了,我一定会带着公主藏得好好的,躲得越远越好。”   “只怕公主不乐意呀,那我也只能陪着她治国安邦了……”   游儿把江无月的手放了回去,又辗转滑到她的肩后,“篱姐姐说,让我没事就给你按摩,通筋活血。你倒是舒服了……”   难得的素腰柔条,莫说平日,就是在身下,江无月也绷了紧,哪有眼下这不盈一握的巧妙感。   游儿环臂搂捏着,忽就不说话了,只听得自己有些气重的呼吸声……   “痒……”   游儿手上一顿,眼中须臾之间就蓄出泪来。还未抬头看她一眼,就听那人带着虚弱的笑意说了句:“游儿,你这是在按摩还是在偷吃?”   游儿收着力抽手往她腰上一拍:“吃你我还用偷吗!”   又过了月余,这艘商船不负众望地平安把一船人带回了永嘉郡。   港口处候着十几个太和山的弟子,是付乙辰算过卦后派过来的。   上岸后各人便沉默四散了。韩门高带着国师府的方士去了都城,青昱和穆岱回了土默川,付南星先送钟篱回峨眉,炉爷独自北上紫金山,翟清子和乌石列不知去了何处。   江无月和游儿本想送易文回临川郡,被易文谢绝了。二人便先回了进宝居,只待江无月灵觉解封,再作打算。 第74章 景室山一   国师府不在都城中,而是建在都城以北五十里外的景室山上。   周边侍卫方士巡查把守,沿路往上都是国师府各个法术类别的方士的居所,门庭萧洒,殿宇峥嵘,一圈圈盘踞着景室山靠南的初峰,国师的大殿就如众星拱月一般伫立在峰顶。   其前瞰城隅,仙气南下浮城;   其后伏延百里,高下错落,是景室山巍峨际天的各峰。山势耸然峙立,峰上石林奇景、瀑泉瑰丽,古柏千株、苍松缝生,千里映彩。   云蒸霞蔚环盖处,垂范千古,金光灿灿。是各代国师束身学行、修真炼性的绝佳居所。   韩门高带着出海归来的几个方士来到殿前,却忽然停了脚,转身对哪几个方士说:“你们先在殿外候着,我有要事禀告国师。”   殿中高坐一人,满头银丝长挂,凤眼厚蚕,正貌方唇,髭须整洁轻盈,额庭丰宽饱满,观形瘦矮无缚鸡之力,瞧气浑觉有虎狼之相。   殿内除了国师外,只立了两个人,一个黑面勇夫,一个壮朗青年,即是右使董荣和鹤见。   自然是由于此次出海另有意图,无论是何结果,慕云君收到回山的消息后,就早早屏退了左右。只是鹤见恰好过来,慕云君便留他一并听了。   然而,单见韩门高一人进来时,慕云君还是吃了一惊:“席甫呢?”   韩门高行过礼,道:“回禀国师,席大人……在与真原君斗法时,中了真原君的巫毒,两人……同归于尽了。”   慕云君猛地从座椅上站起身来,却是喜道:“真原君果然出现了?”   韩门高自知瞒不过,不如顺水推舟:“是的。席大人在船上时就发现真原君藏匿在一船方士中,待上得岛后,便先令属下去山中查探,以防有宝物被真原君捷足先登。待我返回时,他二人已经气绝身亡了。”   “岛?”慕云君细眼高挑,“什么岛!”   韩门高道:“回国师,此行,我们遇到上古玄龟了。”   慕云君惊身大震,鹤见和董荣也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目。   殿中鸦雀无声,寂了良久,慕云君才猛吸了口气,疾步走下来,口中急急絮道:“玄冥山……原来真的有玄冥山……你们上玄冥山了?”   “上了,只是我们上山之后不久,玄龟突然入水,我等来不及携带山中草木财物,就被卷入海中。我们的方士,也伤亡很重……”   “我不管多少伤亡!”慕云君又惊又怒,“所以你们没有带回任何一样宝物?”   韩门高退了半步,躬身道:“没有……”   慕云君很快冷静下来,来回踱步,口中念着:“再去一趟,得再去一趟……”   韩门高道:“玄龟浮海时间不定,传说几百年才出现一次……再去恐怕……”   “还不是你们无能!”慕云君闻之大骂,“居然被真原君杀了,无能至极!”   韩门高忙道:“国师息怒,只因我们登岛时,确实不知那就是玄冥山。否则,定会做好万全之策!”   “现在说这些有何用!”慕云君又沉下气,紧着盘算道,“你确定真原君真的死了?”   “千真万确,我亲眼看到他咽气的。尸身已经沉入大海。”   慕云君朝韩门高藐去:“你可知真原君是何人?”   韩门高那时躲在石后,将真原君和江无月的对话听了大半,自然知道真原君和国师曾是师兄弟,还与另一位师兄泽林君一起入城探宝。   眼下却只答:“属下不知,席大人只说他是学了些巫术的方士。”   “难堪大用。”慕云君低忿地说了句,也不知所指是谁。   韩门高不甚在意,只记挂着「癸月」,便出口探道:“还有一个巫鬼人,也上了船。”   “哦?”慕云君果然来了趣味,“他人呢?”   “回程途中没有他,想是也在海难中丧命了。”   慕云君眯起狭目看着韩门高:“你怎知他是巫鬼人?”   “回国师,属下见他在无人之处施法念咒,周身紫黑之气,便上前质问。后来他被属下的火咒所伤,命悬一线之际,道出实情……”   韩门高悄悄抬了眼,注意着慕云君的动静,“自称是巫鬼一族,前来寻找癸月的。”   慕云君果真眸光一抖,不即回答,就听鹤见在一旁悄声问董荣:“荣叔叔,癸月是什么?”   董荣摇摇头,小声道:“没听说过。”   慕云君横了鹤见一眼,反问韩门高:“癸月是什么?”   “属下从未听过,那巫人也未说明……”韩门高低回了眼帘,“而后便惊觉玄龟入水,众人被冲得七零八散。那巫鬼人重伤之下,多半难活。”   “连巫鬼都来了,这些巫人还真是怎么都除不干净……”慕云君暗自琢磨着,又问,“除国师府的人,其他方士回来多少?”   韩门高道:“也只回了几个云游羽客和异国方士,已经各自回山了。其他的都在飓风里和玄冥山上殉了难。”   慕云君笑了笑:“你确定登船的巫人都死在海里了?”   “确定……”   “巫人又开始活动了,鹤见的婚事得先放一放了……”慕云君朝高椅走去,忽又回身问韩门高,“你可还记得玄龟入水的方位?”   韩门高道:“只记得大概。”   慕云君忖道:“董荣,你带人去各门各派各山各崖细细查一查巫人的消息,切忌打草惊蛇,但有嫌疑者,先向我报告。”   “是……”   慕云君坐回高椅,运筹帷幄:“我们筹备一下再出海的事宜。这一趟,我亲自去。”   韩门高心头一怔,事出偏颇,忙道:“国师,且不说那玄龟出海时狂风大骤,此时它已深下海底万里,我们……如何让它上到面上来?”   慕云君望着门外青天:“先去一趟翼望山,把通天犀的角取了来——韩门高,你和我同去。”   董荣虑道:“国师,那犀角虽可避水,却也只开得几丈。要带入万里海中,恐怕……”   “那就多打几只!总会有办法的……”国师起身朝殿门走去,对董荣道,“走罢,先去商议巫人的事。”   殿中只剩了韩门高和鹤见两人。   鹤见走道韩门高身旁,爽朗笑着:“韩大哥,那玄冥山什么样的?”   韩门高也勾了嘴角,放松下来:“怎么?鹤将军也想出海?”   “不是,就是好奇。”   韩门高道:“满山的玉石珠宝,直晃得人眼睛疼。”   鹤见撇嘴道:“就这?”   韩门高笑道:“还有古书中写的珍奇草木,都是方士用的,你得了也没什么用。”   鹤见道:“我倒没想得,只是我估计义父也不会让我去,你们可要当心些。”   韩门高略一揖手:“鹤将军放心,属下自当效忠全力。”   观星楼后山。   付南星刚从素问馆回来,此刻正静静等在星图坛外。坛中付乙辰在占着不知谁的星象,周围也只有几个随身的弟子。今夜不是个适合占星的天气。   付乙辰一象占毕,背身立在坛中央。过了半晌,才转回了身,一打眼看见付南星候在边上,淡淡说了句:“还知道回来啊?”   付南星道:“我要是不去,阿篱可能就回不来了。”   付乙辰披上外袍:“走吧,进内堂说。”   院中树下,付夫人正独坐饮着酒,抬眼见到付南星和付乙辰一起进来,启笑欢道:“哟,我们家小英雄回来啦!”   付南星朝她揖过礼,便跟着付乙辰进了屋。   付乙辰靠着椅背,长声一叹:“你擅自出海接人的事,我已经帮你压下来了。”   “谢谢爹……”   付乙辰又道:“你和鹤见的事……”   “我答应和他成亲。”没等付乙辰说完,付南星就颜无形色地接了话。   付乙辰道:“现在不是你答不答应的问题,国师府那边传了消息过来,国师要亲率船队再度出海,让观星楼做好整备,到时一同出海。你们的婚期,暂时延后。”   付夫人适时地倚在了门框上,娇声嗔道:“又去?干脆住在海上得啦!”   付乙辰道:“我看他倒是想。”   又对付南星说:“我过段时间要先随国师去一趟翼望山,你在楼里要记得静心修炼,不可贪玩。”   “翼望山?”付南星诧异道,“那里不是快靠近昆仑了?”   付夫人也问:“不是要出海?又跑那么远去作甚么?”   “国师想去取通天犀的角……”   付乙辰话音刚落,付夫人就猛一阵爆笑,笑得直拍门框。   付乙辰偏过头,虚望着房中某处:“此举或有荒唐,可是发现玄冥山的功绩,即便不能长生,也足以名垂千史。国师一直有此执念,我陪他走一趟就是了。”   付夫人缓缓收着笑:“那你方才卜得如何?”   付乙辰道:“今日星疏云密,不适宜观星,算不得准。”   付夫人便又笑道:“这么说,不是好卦了?”   付南星闻言,忙道:“那爹就不要去了,叫国师也再等等。”   “既依附于人,哪有自作主张的道理。更何况,一来,国师对此事很是看重,点了名叫我去;二来,凶吉算不明,如何上报。   你也知道星象时有无故紊乱晦盲,我自接到国师府的消息后就开始占星,却一直占不明……   翼望山一事不明,出海一事更不明,总感觉有片别的星气挡着星宫,看也看不确切。”   付南星道:“那我和爹一起去罢。”   付乙辰道:“你才刚回来,又去作甚么,占星我一个人就够了,楼里总得有人坐镇。”   “坐镇不是还有师兄们么……”付南星撇开眼去,“反正之后我成了亲也要走的。”   “那也等成亲之后再议……”付乙辰默了片刻,便说,“你这大晚上的赶回来,该是累了,先回去歇着吧。”   待付南星走后,付乙辰才对付夫人低声道:“夫人,若是此行我有何不测,请夫人,不要为难南星。”   付夫人笑道:“我为难她作甚?”   转而又问:“你到底是算出什么了?”   付乙辰道:“确实没算出来,只是心中有些隐忧。”   “哼,算都没算出来就在这交待什么后事。”付夫人说完,摇步出了内室。   通天犀:《抱朴子》 第75章 罗浮山十三   时近暮春,花间残红未褪,绿荫又将冉冉。   进宝居院里的桂花树上阵阵春鸟唧鸣,日光已透着窗纱铺到床边一对靴面上,白湛湛的托着一室闲静。江无月微微睁了眼,见枕边空落,只有褥里留香。   自打从永嘉郡回来之后,游儿更是勤奋得吓人,除开给江无月做饭煲汤煎药,就是闭门画符诵咒,每日无论多晚睡下,不等天亮就又跑竹林里打坐炼炁去了。   江无月看着她忙忙碌碌,情绪复杂得很。一方面,她自然希望游儿像以前一样,行侠仗义也好,坑蒙拐骗也罢。   反正手里兜着一张壶公符,只要不捅出大篓子,哪天不是逍遥自在;另一方面,现在又比不得从前,师父大限将至还人间蒸发,师兄身份大转不明黑白,好不容易有个既陪在身边又一心一意的自己吧,也让她终日提心吊胆。   江无月有些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胖了……这回真胖了……   自己像个颐养千年的人形鳖,早晚还被强制进补。身体自觉明明好了大半,就是灵觉怎么也不见解封。   江无月掀了被褥坐起来,就听见院门吱呀开了。游儿拎着一包药就到了耳房门边,站那眉尖一抬,朝屋里笑道:“怎么就坐起来了,我煎好药再来叫你。”   江无月起身抽过衣裳:“我都好全了,不要总当我是个病人似的。”   游儿搁了药,迈脚过来给她穿戴:“可不就是么。篱姐姐说,灵觉一日未解,体内的毒素就一日不净——   怪不得真原君千方百计要学呢,这医毒混了巫毒,啧,当真是厉害。”   “要不怎么被禁了呢……”江无月听她柔声絮着,才一低头,就见穿戴已齐整,“你再这么伺候我,我该饭都要你喂了。”   “不好吗?”游儿伸手捏在她的腰间,“你当谁都有这艳福的?”   江无月好笑道:“吃饭穿衣也算艳福?”   游儿顺手掐了她的腰往自己怀里一带,挑起琥珀桃眼,轻勾着嘴角,厌厌声道:“那你说说,哪般叫作艳福?”   江无月被她看得身心俱陷,迫困囹圄,当然也没想着出来,只是……   晨熙泠泠,江无月好歹自己留了几分清泠,终于逮着机会问:“游儿,你有没有发觉,你的眼睛,越发的……”   “越发什么?”   江无月说不上来。毕竟她就是不拿那眼看着自己,自己也会适时怦然意靡、面潮失力,总不能平白无故说她眼里施了蛊吧,她不得又要气得嚷嚷“原来我对你还得用上蛊?”之类的话。便简单回了句:“好看……”   “没觉得……”游儿以为她玩笑,只贴了鼻尖在江无月唇边细闻,“我倒是发现你越发软绵绵的了。”   江无月被她呼在唇上的的气息弄得呼吸急促起来:“会不会是太久没修炼了……”   “不是,是别的……”游儿嬉悦笑着,牵过她的手走出了卧房。   门外的台阶上放了把竹躺椅,是游儿专为谨遵医嘱吸取日月精华而买的。   对江无月而言,不过是从屋里躺到了屋外,换个地方躺而已。   刚躺下去又不由怨声载道:“再长肉我该飞不起来了。”   “我带你飞呀……”游儿摸着她的小腹,顺着她的歪理邪说笑道,“你以后夜里卖力些,不就瘦了么?”   她摸得越发起劲,眼神都变了几变。江无月缩无可缩,抓起她的手腕,咬牙切齿:“我今夜毒就解了!”   “呵,解了再说……”游儿施施然站起身,“我给你煎药去。”   随着炉盖一开,满院飘着药味。   江无月瘪着嘴:“这个药……”   “怎么?不合你胃口啊?”   “嗯……”   游儿扭回头,有些哭笑不得:“江无月,你最近是不是有点恃宠而骄的意思?”   “嗯?”   游儿道:“这可是青昱和篱姐姐一起开的方子。你以前吃的野果子,酸甜苦辣什么味没有,现在倒好,嫌弃起药来了。”   “嗯……”江无月觉得她说得有理,好像这几日不光长了肉,年纪还小了回去似的,也自觉发了笑,又说,“不知青昱他们到家没有。”   游儿忙着手里的活:“等有时间就过去看看。”   有时间是什么时间,灵解了?真相明了?大仇得报了?癸月找到了?   江无月想想国师府光是派去出海的一小撮人就动辄几百号,又是一阵头疼:“你见过国师府吗?”   “没见过……”游儿歪头想了想,“国师府在景室山上,山下方圆几十里有侍卫和方士严防死守,不许外人进入,说会打扰他们清修——你想去国师府了?”   江无月道:“如果真原君说是真的,那现在,真原君和泽林君都死了,只有慕云君这一个线索了……”   游儿疑惑道:“泽林君又是谁?”   “慕云君的师弟。”   “我还以为慕云君就真原君一个师弟。”   “你知道的应该是他们从俞元城回来以后的一些事……”江无月道,“按真原君所说,他们师兄弟三人当时一起进了俞元城,后来山塌地陷,天降洪水,许多尸骨都被埋进了湖底。真原君说泽林君当日命丧在那,只有他和慕云君逃了出来……”   “一切都等你灵封解了再说……”游儿端了药过来,“现在先把药喝了。”   江无月接过碗,拧着眉盯着药,半天才抬起委屈的脸说了句:“我想吃九重糕。”   借着月色,石桌上的一碟九重糕被吃了大半,江无月蹲在院中,一颗颗收拾起地上的蓂荚壳。   游儿开着轩窗,正坐在窗前桌上默符,抬头就见这情景,不禁又想起江无月第一次住进宝居时,自己从罗浮山回来,一开门,也是见她在数蓂荚。   当时已是期许着她往后有安宁日子,眼下倒是偷得几日的安宁了,可再往后呢?   江无月中了巫毒,是件让游儿一想起就后怕的事情。尤是想起她面灰血乌在无边海上飘零的样子,回回重现都觉摘胆挖心般的难受。   游儿猛晃了脑袋,没时间沉浸在心疼里,修为不够什么期许都是白搭。   只是没过多久,江无月耳尖一动,轩窗里就有道符纸迅疾飞出,却被落进院中半空的人影举剑挡了下来。   那人赶忙出声:“师妹!你吃了什么仙丹?进步如此神速!”   游儿负手走了出来:“师兄,我进宝居装了门的。”   韩门高笑道:“说得好像你去我招财寓会先敲门似的。”   “你招财寓现在就是个废宅,谁要去……”游儿轻哼,“说吧,韩大人,深夜翻墙,有何贵干?”   韩门高看了眼江无月,无奈道:“进屋说……”   “你们两个,最近最好找个地方避一避。”   游儿同江无月相视一看:“避什么?避哪里去?”   “随便你们避哪里,也别让我知道……”韩门高低声道,“因为席甫死了,我不得不把真原君推出来……”   游儿冷道:“笑话,席甫不是在山下斗法中时死的么,哪有必要说出真原君来?”   “我问过国师府回来的几个方士了,他们说,看见席甫往中山去后,就没见他回来了。”   江无月问:“那当时是谁说席甫死了的?”   游儿惊道:“是翟清子!”   “对,席甫到底怎么死的,恐怕只有翟清子知道。你们又与翟清子相熟,我担心国师命人追查,到时候把你们牵连进来,便推说了真原君。   而且,以我在船上听席甫话里的意思,我们那次出海,国师本意也想诱出真原君,不如把事情都推给他了。”   游儿道:“是为了除掉那些知道癸月的人?”   “没错,所以国师认定巫人还会再出世,已令董荣各处暗访。你们长居闹市,难免人多口杂,江姑娘又有伤在身。   万一露了马脚,恐怕会被国师先将一军,还是暂且避一避。不过,董荣也不会查太久,因为国师要再出海了。”   “他还想去找玄冥山?”   “是,他正在筹备人手船只,之前还要先去一趟翼望山。”   江无月冷笑:“找通天犀?”   “是的……”韩门高道,“我也试着打探了一下癸月的消息,国师他……半分没有表露。”   江无月突然沉默起来,只要慕云君出了国师府,都是她的机会。   可是眼下她灵觉未解,还要躲避什么董荣,再加上那个来路不明的翟清子,江无月心里不由一阵烦躁,问道:“那董荣是个怎样的人?”   “城府,阴沉。不像席甫那般气焰跋扈,但也是让人感觉阴冷森森。所以我和他不太熟悉,虽入了几年国师府,也没说上过几句话。”   江无月再问:“那慕云君何时去翼望山?”   韩门高道:“计划是三个月后,到达翼望山。”   江无月听后,又开始沉默。韩门高便转头问游儿:“师父呢?还没回来?”   游儿摇摇头:“你找他?”   韩门高道:“我的事,总要跟他有个交待。趁现在还不用出发去翼望山,我回罗浮山等他几日。”   又问江无月:“你们呢?怎么考虑?”   江无月原本木着个脸,忽一转念就轻轻笑了,朝游儿道:“我有去处。” 第76章 太和山六   付乙辰带了人往国师府去帮忙筹划诸事,观星楼里大小事务全交给了付南星。   付乙辰自认清楚自己女儿的秉性,持重、成事、顾全大局,见她承诺已许,心神已静,自然放心托付,也不需再安排人盯梢协防。   付南星也不是第一次独自接手打理观星楼,待上以礼,对下有威,仅仅有条便不在话下。   倒是忙过了上巳节,还有几日的斋戒礼,付南星随意吃了两口,也没了什么胃口,想是前几日累的,便起身出了门,信步游逛在姹紫嫣红间。   转到书阁后的一个偏僻院里,院中是一座二层的矮阁,原是作为观星楼的仓储,只是后来观星楼逐步扩展壮大,原本的仓储容量已不够载具楼中连年收货的珍奇稀物,早在付南星出生前,就另建了新的库楼。   此地只放了些不常用的东西,有一位年长的弟子看守着。   那弟子见付南星走进来,忙从桌后跨步出来,恭敬道:“少楼主……”   付南星也欠身说:“廖叔叔,我随便逛逛,你且忙你的事情,不用顾我。”   “只是这楼上终日也无人上去,积尘杂灰的……”   付南星说着「不要紧」,举步穿过晦暗的物架间,就踩上了二楼的楼梯。   二楼与一楼无甚二异,皆是叠箱竖瓶,栏栏木架。袖风扫过,尘烟轻染。   付南星走到角落处,蹲身推开一个木箱,够手进去,在墙根下摸到了一只信羽。   小时候只觉它可爱,讨了楼里又不给,便偷偷藏了一只。   付南星望着它笑了笑,吹掉它翅膀上的灰土,放入袖里准备带回新的库楼放好。   正扭身要站起来,就瞥见身旁的木架下,有一只落满灰尘的暗红盒子,盒上没有贴签,不知是何物。   付南星莫名怪异,随即蹲回去,伸手取出那个木盒。上下翻瞧,没有锁没有销,再揭盖一看,原是个空的。   不禁讥起自己神经兮兮,这满山一石一木,哪样不是稔熟于心?   关盖就要放回去。只在关盖一瞬,又见盒内原还放了张漆红的签子,只是阁中昏暗,一时未看清,想是原本贴在盒外的贴签。   付南星顺手将那字条掏了出来,翻过字的一面,登时周身似被青天霹雳砸下一般,手中木盒滚落在地。   楼下的廖叔叔听闻响声,忙上楼来,见付南星蹲在角落,手里颤抖着捏着一张纸条,看不明是怎样状况:“少楼主?出什么事了?”   付南星尤在震惊,缓缓移过目来:“这盒里……装的是……返魂香?”   廖叔叔道:“是啊,不过早就用掉了。”   付南星撑立站了起来,晃步过去:“哪里来的?用哪去了?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廖叔叔说:“册里记的……是少楼主的曾曾爷爷,年轻的时候偶遇云游高人,得知那高人曾到访西海人鸟山,并取回了返魂香,于是倾其家产买回了一粒。   至于用哪里去了……这要问楼主了。楼主在少楼主出生之前,就取走了这粒返魂香,当时也未说明作何用。”   “所以他之后在我娘去世时,才着急去西海找人鸟山?因为知道人鸟山确实存在?”   “理应如此。”   “那为何无功而返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其实历代楼主都有私下带人去过西海,但都没见过人鸟山。”   付南星虚晃着步子,走出矮阁,走过玉阑边,路上弟子挨个儿朝她行李,她也好像听不见。   回了自己屋内,关门闭院,呆坐到掌灯时分,佩兰和泽兰劝也劝不下。   灯火亮到了天明,付南星才扶桌站起,对她二人道:“帮我收拾一下,我要下山。”   趁众人早起,付南星冷静地交托下楼中事宜,只说现有要事,要下山一趟,不日即回。   众人未得楼主加令,自然无有多言,只道早去早回,一路平安的话。付南星便独自下了太和山。   少楼主一早遣人来报说自己要下山,也未说要去何处。付夫人远在高阁窗前望着,直到付南星消失在山门外。   付南星算着路程点着法器,心底多有不安和忧虑,偶又窜出些欣然和振奋,低头一路到了山脚。刚从马场中牵出马来,迎面却撞见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鹤见?”   鹤见穿着简便,正坐在他的高头大马上。虽是普通打扮,难盖将士方刚气,本着浓眉深眼、相貌堂堂,又是从小习武,骨健筋强、身躯魁壮,话语间更斥着沙场之风,好胜开朗、志气轩昂。   见付南星牵马出来,笑说:“南星,你这是要出门?我正要去找你呢。”   付南星奇道:“找我作甚么?你义父最近不是忙得很么。”   鹤见下了马来:“你们方士的事,我也不大懂。只是,你我婚期一拖再拖,我特来问你,可是有何顾虑?”   付南星手里缰绳一抖,矮声道:“没有顾虑,是你义父改的婚期。我还能作得主?”   鹤见又笑:“我常驻营地,只闻弓惊戟伐。你们姑娘家的心事,我更不懂了。不过,按理来看,你斯文方客,我粗野莽夫,寥寥见过几面,也未多说上什么话,万一日后话不投机,彼此漠然,你若心有芥蒂,也不难想。”   付南星听得厌闷:“你想说甚么?”   鹤见正色道:“距离婚期还有一段时间,我最近也正好无事,特来与你相处相处。”   “大可不必……”付南星拉马提步,走过了鹤见身边,“成亲之后,如何相处,我都无异议。”   “我有……”鹤见叫住她,“我可不想你心不甘情不愿的嫁给我。你多了解我一些,到时候你若还是不愿意,我自会去和义父说。”   见付南星没说话,鹤见又牵马过去,说:“我也多了解你一些,只当交浅言深,若是实在不投契,你我趁早互不耽误。”   付南星转头看着他:“你义父能同意?”   鹤见想了想,露出整齐白牙,傻傻笑着:“不知道……”   付南星被他模样逗乐,思寻一番,仍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眼下我有要事,回来再跟你「交浅言深」罢。”说完翻身上了马。   鹤见将她马绳按住,紧问:“你要上哪去?我随你一道。”   付南星哪有他这力气,缰绳扯了两下不动,便叹口气道:“你去不得。”   “你都去得我如何去不得?”   “你又不是方士……”付南星道,“再者,那地方是个怎样的情状我也不晓得,如何带你去?”   鹤见大眼睁圆,朗道:“那就更该带我去啦!开疆拓土的事,我学的可不少!你是不知,艰险也好,劳顿也好,长此以往,容易磨人心志,露出本相。如此一来,咱们不就更能清楚对方脾气秉性了么?”   付南星见他意气风发,还说得头头是道,完全不明白利害关系,苦口劝道:“我要越昆仑,淌黑水,只为去西海找棵树,你确定要去?”   鹤见一听,更加兴致勃勃:“去、去!早想去西土转转了!”   数星在天,暗浮流云。罗浮山隐深处,木屋前的果树菜园,干干净净、杂草不见,不用想也知道是前几日游儿来收拾的。韩门高只略略打了一眼,抬步就进了屋。   屋里一切如常,器具、摆件、药瓶、书柜……中壁悬着的「没有名字」也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韩门高摇头自语:“这傻丫头……”   “你道谁傻?”   门外传来苍劲人声,韩门高转回身去又见不到人,只躬身朝外,道:“师父……”   沐阳子身形一现,闲步走了进来:“韩大人在叫我?”   韩门高只微一怔,拱手道:“师父都知道了。”   沐阳子落了主座,上下细量着韩门高:“知道了,去都城长了长眼,也省了你一番苦心解释。”   “看来师父此次下山,收获颇丰啊。”   “不及你……”   韩门高哂笑着:“师父……不责骂我吗?”   沐阳子阖眼默了良久,说道:“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师父,就记我两句话。一,慕云君身边,不可久留;二,护好你师妹。”   韩门高笑道:“师父说笑了,师妹现在法术突飞猛进不说,身边还有个厉害的人物,哪里需要我去护。”   “什么人?”   “师父,我说过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韩门高靠身过去,低声道,“您当初要我找的人,我可给你找着了……”   沐阳子僵身惊目:“就是你师妹身边那个人?!”   “正是……”韩门高道,“说来您也听说过的,前年您寿辰的时候,我说师妹在山下交了个朋友——就是她。”   沐阳子神色大变,忙问:“她什么名姓?现在在何处?!”   “说是姓江,叫江无月。您早些回来还能见上一面,现在么——我确实不知道。国师要清查巫人,我已经让她们找地方避去了。”   沐阳子急匆匆站起身来,又在屋内来回踱步。韩门高也不多问,只说:“师父若是想找到她,我倒是有个方法。”   “你说……”   “三个月后,国师要去翼望山。我虽不知他们有何怨尢,不过我听她话里意思,恐怕是要去翼望山会一会国师的。”   沐阳子定了定神,坐回椅上。韩门高见状,起身道:“师父,弟子这就走了。您……自己多保重吧。”   韩门高迈步出了门去,转眼消失在夜色里。   沐阳子望着门外呆了半晌,转身进了里屋……   返魂香在 50 阴山十三 里提过,当时说付乙辰去找了没找到。   另外怎么没人骂钟大夫呢?大家都好成熟…… 第77章 亶爰山一   罗浮山一路往西,皆是曾一同走过的路。游儿一路雀跃,点着她在此做过何事,说过何话。   江无月带笑听着,只觉这两年多下来,翻山过海,身边多了个交付的人,前尘尤发恍如隔世。   过了她们摆摊测字的街口,街上熙来攘往,茶摊也还在,只是不正经的算卦人不见了;   过了借住的农舍,农舍略做了翻修,山间的茅屋却已拆除了;   过了玉之精出现的密林,委然不知穿着五彩衣去了何处,只留磐草又高长了些;   过了锦兴县的县衙口,倒没见熟悉的面孔,县令给的钱到现在还没花完;   就该是踏上前往桂县的路了。   路边的江水依然隽隽东流,马前拆了銮铃,持鞭的换了个人。   游儿眼望伊水东注,搂着江无月握鞭的右手,倦着春慵:“我初时遇到你的时候,也是这个天气了。”   江无月把马鞭换了只手拿:“比这个再暖一分。”   游儿顺势牵了她的手:“你当时真是碰巧遇见我的?”   “你到现在还不信?”   “也不是不信……”游儿坐直身子,忽道,“可谁让你偷听墙角的!”   江无月一摊手:“我耳力过人你不知道?”   “那你就走你的呀,还回头拆穿我作甚么?”   江无月无奈道:“你光天之下要对我用符了,我又不能还手吧,就想干脆一了百了都说了,吓你一下,省得你一直追问。”   游儿不服气,撅了嘴嗔:“我不能问?”   江无月忙道:“能问、能问。”   游儿才又靠了回去:“我当时心想,这人绝不是个寻常人,还一脸傲气得很,一定要将她的假面扯下来。”   “谁假面了?”江无月奇道,“扮老头的又不是我。”   “就是好奇……”游儿下巴支在她的肩头,回头瞥了一眼车里的包,“说起来,你那个寻木剑,真比冰块还冰,上次在海里都把我冻僵了。”   江无月诧异道:“你背了?”   “背了呀,不然怎么带出来的。”   “寻木本身就彻骨严寒,我娘雕刻成剑后,还在其上刻了召灵巫文,就算入了封盒,贴身带着也会觉得刺骨——我再教你一句……”   江无月侧头贴着她的耳边,低声重复了几遍,“你再碰它时先念上一遍,就不会觉得太冷了。”   游儿在心里默默复读。发生这许多事,她自然晓得要有防备,可是嘴上依然倔道:“我不碰!你自己背着!”   江无月自顾说着:“要打开盒子的时候,只要念盒子上的巫文……”   “说了你自己背着!”游儿突然急道。这一路有说有笑,紧张提防都不愿显露,怎么这会儿还正儿八经交代起来了。   积压的情绪一下泄了出来,重语才出口,当即就后悔了。   江无月已经翻手上来拍了拍她的手背,连道:“好好好,我自己背着。”   游儿轻轻叹了声,撩眼看见前方江边宽阔处:“前面是不是我们夜宿过的地方?”   江无月顺她手指处看了看:“是那……”   “今晚还停那罢。”   江无月看看天色,道:“也好……”   故地重游,只这四字,多少带些感怀。却是山河还青,人心更近,倒也添了浓情蜜意。   游儿学着江无月的样子,掐诀曲指,弹指间生起火来。便抚掌推她:“去呀……”   “哪去?”   “叫「庆忌」去啊……”游儿撩衣坐下,仰头朝她冶然一笑,“我放着你这现成的不用?”   江无月举目眺过周山,横起衣摆朝江边走去。一手负诀在身后,白影翩翩临水而立,轻声一唤:“庆忌……”   游儿弯眼挂笑,只看着她仙迆背影,满心恋慕。未管江面水波微动,搅散一滩月银,直到两条肥美桂鱼甩尾掉出岸边,才登身而起,欢天喜地地捡了来,嘴上还不住嘟囔:“也不知我何时能有这本事。”   江无月刚想说「我在,你不需要有」的话,张口一顿,转而却道:“慢慢来,不着急。炉爷不是说还要带你名震江南么。”   游儿支着鱼,随意接道:“我不想名震江南。”   “那你想要什么?”   游儿想了想,转头笑道:“我想学苏九结个阵,把我们两个装进去。没人进得来,没人发得现。”   江无月知道她讲笑,却看着她青眉欲水、巧盼流萤,恍惚问道:“你不是要纵情山水,心游尘外。”   游儿正身回来,不苟言笑地盯了她半天。忽伸手捏着她的下巴:“可你就是山水,你就是尘外啊。”   江无月心头大动,面上怔怔出神。游儿见她双目趋空,心底便一沉:“你不想?”   “我当然想了!”江无月忙道,“可是……”   “没有可是。打不过还不会跑么?”游儿得她心意,眼里只剩欢喜,“总会想到办法的。”   江无月低头道:“上次出海,诸多见识。我反倒觉得一点把握都没有。”   “你别太心急了……”游儿回身翻着烤鱼,“你夜里睡偶有抽咽,我也不知你做了什么噩梦,想叫醒你,见你又睡熟了……”   “吵到你了么?”   “怎么会呢?”游儿浅浅笑了,“只是想着……什么时候去学个入梦的法儿,进去抱抱你。”   “我有时会梦见我娘……”江无月默了片时,拉起游儿的手,往自己小腿骨上摸了摸,“我这里有个骨痂,是被我娘打裂的。”   游儿顺着她手势滑去,果然摸到她胫骨上微微一点凸起,指尖一震,满腹疼惜,抚住她的小腿实不知如何是好,又听她说:“她对我很好,也很严厉。她经历的比我多,受的伤害比我重,我不怪她。”   江无月见她还是愁着个眉,便笑说:“我小时候即便满山只自己一人,可也比财神顽劣多了。”   游儿抿着唇,半天问了句:“还疼吗?”   江无月失笑:“不疼了……”又牵回她的手,柔声道,“你在我旁边,我梦都做得少了。”   游儿才稍稍放下心来,脸上恢复了些笑意:“要不怎么说你天庭饱满、眉宇生辉,遇上贵人我了呢。”   两人又闲语几句,才稍事安寝。直等东方亮白,便驱车去往桂县。   沿街的樟树生着新叶,魏宅又多添人丁,喜事连连。两人径直入了对面的酒楼,上楼挨了窗边坐下。   点得旧时菜,又坐旧时桌。   “你还真会挑位子……”游儿往外一探,“走遍峰峦有胜,满城尽收不说,还把魏家都看得一清二楚。”   江无月道:“我确实坐在这,等了你一会儿。”   “等我?”   “我见一方士轮廓不清,离了有些距离,不好判断。就等你上了楼时,才掐诀确认——是易了形的。”   “所以呢?”   “我就是……想等着看你怎么赚钱的……”   游儿笑道:“那你还不如直接问我,可把我吓了一跳!”   江无月也笑说:“我那时花光了身上最后一点钱,在这吃了顿饭。”   游儿奇道:“那你之前的钱是哪来的?”   “我娘存的积蓄……”江无月低声说,“她去过几趟翼望山。翼望山里产金银,只是传说有妖兽看守,所以普通人不敢靠近。”   “那个妖兽……说的就是通天犀吧?”   “嗯……”江无月思虑起来,“算是半个神兽了,我娘被它伤过一回。”   “那你怎么不先去翼望山挖点银子呢?怕打不过它呀?”   “一头估计还行,万一惹了几头一起出来……”江无月摇摇头,“我哪还有命来遇到你。”   游儿正要对她赏目称道,斜眼就看见宅里进了人,朝下一努嘴:“瞧那魏老爷,三妻四妾的,哪来的体力?”   江无月也扭头看过去,魏老爷正和几个夫人携手跨进大门,管事的亦步亦趋跟在他们身后:“你看,还是没有意义。”   “有些人呐……”游儿话到一半,又停了下来,反问,“你去问问财神,她为篱姐姐做的所有,有什么意义。”   见江无月答不上来,游儿又道:“人说烟花只过眼,便不成期许。可若是实在看重的事情,即便外象无法平衡,内化也要自给自足。   有些人呀,放下执念之后,还能款款深情,心有珍惜,你能说他们这不算乐极长爱么?权当归舟听雨客,各自梦沉酣吧。”   江无月若有所感:“她现在应该去都城了吧?”   “成亲吗?”游儿一耸肩,“也许不会,慕云君忙别的事,哪有空管这个。”   江无月望着窗外,悠悠说着:“你知道,从此地再往西百里,就是荒蛮地了。”   游儿笑说:“知道呀,你往这方向走,不是要带我去俞元旧址吗?”   “不是,我带你去亶爰山。”   亶爰山:《山海经》 第78章 人鸟山一   有人烟之地还好,菜水不缺,有瓦避风。越是近到戈壁荒原上,才觉举步维艰。   付南星一路凝神,踩法望气,绕过妖兽出没地,也算是种种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只是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令她犯了难。   鹤见不同,一路乐呵呵,便是到了一望无边的荒原上,也兴高采烈。闻着草间青气,更是通身畅快。   “鹤将军,你是来郊游的吧?”付南星鄙夷问他。   “你要这么说也行啊。”鹤见眼眺夕阳,微笑作答。   “你就不担心我们回不去么?”   “有我在呢,哪能回不去啊。”鹤见说着,纵身就从马上跃出,在半空拔出腰后的匕首,直向草丛中扑过去。   远远听到猎物低低哀鸣几声,鹤见就从草间跳了出来,抬手一晃,拎起一只刚打的小兽:“你看,饿不着的!”   鹤见原本轻装而来,眼看要入边陲无人地,路上便四处寻着,弓、剑、飞镖、匕首……   携了一身,毛毡、厚袍买了一兜,一应俱全。又天性开朗,遇事不愁,多多少少让付南星有感安心。   天暗得快,荒原上骤然冷下来。鹤见把袍子给付南星披了,又撑开大毛毡。两人避在一处笼火烤肉。   付南星望着火星,一阵阵的发愣。鹤见也不理,自顾烤好了肉,就递给她。   付南星接了过来,淡笑着问:“你怎么都不问我要去西海做什么?”   鹤见扯下一块肉放到嘴里,含糊地说:“早听闻少楼主少年老成,行事稳重,有甚好问的,跟着去玩耍就是。”   付南星摇首笑了:“我可不稳重。”   “你啊,心思太重了……”鹤见嘴里不停,好像饿极了般,还着着急急地说着,“我看都是你爹给管出来的。”   付南星不置可否,反道:“你义父不管你?”   “管吃管住算不算?”鹤见笑道,“哦,还管学费,请了好些文武先生教我。应该是怕我太清闲,出门给他惹出事来。”   “那上战场是你自己要求的?”   “是。起初义父不同意的,后来席叔叔说跟我一块儿去,他才首肯了。   后来是君王见我善战,慢慢提拔,往后直接下的王令,命我去的,义父也说不了什么。”   “你义父……”付南星沉吟半刻,道,“为何不教你方术?”   “我没问过……”鹤见满不在乎答道,“可能……不是亲生的吧,哈哈,我是无所谓了。现在这样很好了。”   本着交浅言深的原则,看这人又爽朗得很,付南星也不收着了,直问他:“你家乡在何处?没想过回去寻亲吗?”   鹤见道:“我也不知在何处,义父说,他捡到我的时候,那里的人都死光了。”   “怎么死的?”   鹤见放下了手里的肉,揪着浓眉想了一阵:“我那时候只有两三岁,很多事情都没有印象了。只记得……好像天上下了很大的雨,把房子都淹了……”   付南星听得心有戚戚,又想起自己身边的人,游儿生下被弃,江无月全族遭难,钟篱父母因疾早亡,这会儿又来个鹤见……自己实在无法自觉不幸了。   鹤见见她总是阵阵的呆愣,不常见以往风姿绰气,倒多显清雅文静,也辨不清哪一个才是她原本常性。   只是总这般食不下咽的模样,哪捱得到西海去。忙说:“你快吃呀,这里晚上这么冷,再不吃就凉透了。”   付南星才敛了心神,咬下一口,赞道:“烤得不错。”   鹤见笑道:“在外行军,还有不会烤肉的?”说罢,又起身去搭另一个毛毡棚。   付南星见他形貌地阁方圆、眉清目朗,一身慨气,性格又多讨喜,便笑问:“你虽常年在外,总也回都城的。城里就没有相好的姑娘?”   鹤见手头一顿,睁大了眼扭回头来,转而笑道:“还真没有。没时间考虑这些。”   见付南星又发起呆来,鹤见撑好毛毡又坐了回来,语焉间多有随意:“南星有心上人了?”   付南星自是没想到,这话还能这么直截了当问个姑娘家的,又想他可不是寻常风流贵公子,只知出没疆场,交道直来直往,问出这话来,也不奇怪。只是,自己如何作答呢?   “我是不是不该这么问个姑娘的?”鹤见拘谨起来。   “不要紧……”付南星淡道,“我确实有心上人。”   “哦?”鹤见爽气笑道,“怪不得年年推迟了……是谁家公子?我帮你去说!”   付南星见他如此,反倒觉得对他歉意,只说:“不用去说了,她不喜欢我。”   “还有这事!”鹤见猛站了起来,“我找他去!打到他喜欢你为止!”   付南星嘲他道:“鹤见都会拿官威压人了。”   鹤见面上一涩,又坐了回来:“我这不是替你……不是,替他可惜么。”   “没什么可惜的,生来如此……”付南星喃喃说着,又摇了摇头,不愿再想,“你去睡吧,等会儿来守下半夜。”   鹤见担忧地看着她:“我瞧你气色不大好,还是都我来守吧。我白天休息一会儿就行。”   付南星道:“那我如何过意得去,你早些睡,早些来换我。”   鹤见连日也拗不过付南星,只好钻毛毡里睡下。没几天,付南星果然生病了。   这地方别说没个医馆,一处遮风避雨处都没有。整日曝晒交寒,干燥恶劣,吃光了随身带的药,付南星也没见好转。   眼见南边皑皑磅礴诸山,巍峨通天,连绵迆长,雄浑诡谲,偶现奇光。   鹤见惊异望着那光,问道:“我们为何不穿山而过,反绕远路?”   付南星弱声回他:“那昆仑山中,净是神兽。修成仙道,才可入内。我们倒是进得去,只怕出不来了。还是绕过去稳妥些。”   鹤见不甚了解,又想路过闻名遐迩的昆仑又不得入,多少有些不甘不愿,便问:“仙道好修吗?”   “不好修。自从千年前人的神性被消退,通仙之路就被截断了,仙界也不管人事。   要成仙,非是修为极高,又至善至纯,否则再炼也撑不过二百寿命。古往今来,也就出过李少君、壶公等几个人……”付南星说不得几句,又吁喘起来。   鹤见不再多想,只道:“可绕远路,你这身子骨还撑不撑得住?”   “没什么大事,应该过两天就好了。”   鹤见无法,只下马拖着两条缰绳走,付南星早晕得趴伏在马背上。   慢慢渐行渐寒,鹤见不知去何处,付南星又昏昏沉沉,每日醒个几次,指一指路,也不知指得准是不准。   鹤见茫然四顾,前山之上,高林披雪,幽皑森森,想着万一有何芝草奇药,也好给她补一补。   只是越往上走,越觉寒气袭人,才到山腰,脚下积雪又甚,举步维艰。   鹤见想将付南星和马匹安放半晌,自己进山去找药,又担心荒林之中,有野兽出没。   左右两难之下,一咬牙,只把马匹拴在树旁,自己背起付南星,裹了毛毡,上得山去。   往上风声渐大,身负毛毡长袍和一个昏迷的人,足下又是沉雪累累,饶是鹤见身强体健,也累得气喘连连。   生怕自己迷了路,又要不时回头记路,如此走走停停,直饿得他头晕眼花。   将人盖好毛毡往树下一放,自己也瘫坐下来。再看付南星面容苍白,憔瘦了几圈,秀目不睁,修眉恹态,还说甚么有自己在,哪有回不去的。   这下可好……若是自己一人,定是能回去的;   可付南星能不能坚持到走出荒原就不好说了。再一个,西海还未到,她能甘心?   鹤见略作休息,沉声一叹,拍雪起身要去背付南星。耳边却听得草间窸窣,挤雪迫压声。   鹤见弯身不敢妄动,只轻轻抬眼朝声响方向小心看去,只见树后尤似有棕毛晃动,身形将有一人高。   鹤见心下一凛,隐隐生惧。更担心这野兽朝付南星过来,到时可阻之不及。   当下定了定神,四下打眼一看,便择了条窄路,口中呼喝着飞奔过去。   树后的野兽果然闻声而动,猛地窜了出来。鹤见跃到树上,回头一看,原是只大棕熊。   鹤见翻出飞镖,朝它一连射去,那棕熊速度极快,跳将而起,躲过了飞镖,直接扑在树干上。   树干被它来回扯晃,眼看就要折断。鹤见蹬脚跃起,空中回身又是一镖。   倒是中了棕熊一肩,可是看来也无甚效用,看着更像给它挠痒一般。   棕熊见他在树间横跳,不再理他,转而调头朝付南星奔去。   鹤见大惊,忙张弓射箭,只是这棕熊不但迅捷,且皮糙肉厚,背后吃痛也拦不住它。   鹤见满是焦急,顾不得别的,几步从树间跳了过来,对准熊腰一拳打了下去。   棕熊终于有了反应,咆哮一声,转头就朝鹤见扑去。鹤见应敌,早忘了害怕,只往后避开,观察它的举动习性。看准时机,一跃而上,对准它的脑门出又是一掌。   棕熊趴撞到地,半刻便甩头站起。鹤见已提剑在手,沉身聚力,就待棕熊大吼一声,嚎扑过来时,低腰举剑,朝它喉间一刺。   紧跟着翻手握剑,狠力往下一拉,开膛破肚。那棕熊倒地一滚,四肢凌空挠动片刻,终于死在雪里。   鹤见满头大汗坐了下来,才惊觉后怕。低头喘息时,却见手边一朵青叶白花,煞是冰清玉洁。   鹤见伏地观瞧一阵,才切实喜道:“雪莲花!”   人鸟山:《十洲记》 第79章 亶爰山二   从桂县再往西数日,地势逐渐攀高,虽也能见宽广河谷,却是起伏和缓的低山和浑圆漫接的丘陵不断,越往里走,更多山岭峡谷,地形颇是曲折多变,又山高谷深,河湖棋布,平坝暗藏。   内有岩溶石幔,外是潮密丛林,虫蛇鸟兽杂多,毒芝药草遍地。   连行了几日,仍未下得山来。游儿携缰拖马,驼腰撑膝,仰头望着头顶被繁叶遮挡的细碎天光,不禁叹服:“怪不得找不到你们,不迷路就不错了。”   江无月回头看她:“累了?”   游儿反道:“你不累么?”   “我爬惯了……”江无月说着,又朝前方张望了一阵,回头道,“既然累了,我们就在这里歇下罢。”   “这里?”游儿四下一看,坡斜路抖,嶙石乱叠,“这里怎么歇?”   江无月已经走了过来,将马拴好。又拉着游儿往旁走了几步,停在一棵高大的树下,轻轻使了个眼色,就带她飞了上去。   那树确有几丈高,枝杈也粗壮。树干顶上也算宽大,足够两个人屈膝横躺。   这两人便互相交叠了双脚,分别挑了一根树枝,倦倦躺了上去。   傍晚的山林,禽鸟归巢,凉风空度,低矮薄云从朱砂变成了紫红,惬适得让人萌生睡意。   游儿歪头懒顾,就见旁边树杈上的江无月正枕在臂上,似笑非笑看着自己。   游儿心芳意满,偏笑道:“你小时候就这样睡觉的?”   “炼乏了的时候会。”   游儿眨眨眼,望着错节盘乱的深色树枝,突然抬起头,刚想问「你不怕有蛇吗」,就发觉这话问得可笑,那玄冥山上顶天立地的大蛇不就她召出来的么,随即又轻轻靠了回去。   江无月见她欲言又止,裹了笑问她:“你怕蛇吗?”   游儿横眼觑她:“怎么,还真偷摸去学了读心术了?”   江无月笑出声来,只说:“没有。不过这林里蛇虫奇多,尽是你以往过处难见的。我现在灵觉又封,可跟它们聊不起来了。万一捅了蛇窝,我就全指望你了。”   游儿听完一愣:“你不是不怕?”   江无月笑得隐幽:“谁说我不怕了。我召的是蛇灵,通人性的。”   游儿旋即一手后撑坐了起来,睁大双眼道:“我也怕呀!”   “那你……”江无月蓦然顿了声,眼睛朝游儿身后蔓长的深枝看去。   游儿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细声急问:“怎么啦!”   “有声音……”   游儿颤颤巍巍缩了腿转回身,密叶交驳处,有两点暗光正缓缓游走过来。   游儿周身一骇,反手就要去取符。谁知她手才微动,那暗光就急速从叶下滑了出来,直逼到游儿面前。   果真是一条白头花斑的毒蛇吐着红信虎视眈眈昂首立在对面,游儿未敢再动,那蛇也停了不动。   如此僵持了半天,游儿浑身扭得腰酸腿麻,早知刚才就不该犹豫,一符过去烧了算完。   眼下这可倒好,再想想江无月方才那说的甚么鬼话,灵封了又不是炁封了,怎的现在一点动静没有,还真全指望我啦?!   双腿已如过电一般,又僵又麻,眼看太阳都要落下山了,好好一个地方没休息成,反倒全消磨在跟你这畜生大眼瞪小眼上了!   游儿料定江无月不会不管,便放心大胆地朝那白头蛇恨恨瞪了回去。   怎知那蛇被她一瞪,忽就直朝后缩,转头消失在暗林处。   游儿松了口气,才回头望着江无月道:“你念咒了?”   江无月收了手里的炁,也是一脸茫然:“没有啊……”   “那它怎么跑了?”   江无月不着头脑,只问:“你刚刚做什么了?”   游儿道:“我就……盯着它呀。”   江无月听罢,念及先前所感,直朝游儿眼里深深看去,可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你在看什么呢!”游儿不满道。   “看你好看。”   这话从江无月嘴里出来,对游儿回回受用。当即舒缓了神色:“那蛇不会再来了吧?”   “不会了,它应该默认这里是你的地盘了。”   “那我们今夜就在这里睡觉?”   江无月略作了一番打算,道:“你先睡一会,再晚些时候我叫醒你。”   游儿奇道:“要作什么?”   “给你看个好东西。”   游儿哪里睡得着,只稍稍眯了一会儿便又醒了过来,张着双眼望着叶间墨蓝的天,有一搭没一搭和江无月说着话。   江无月无奈道:“你不睡了?”   “我睡不着。”   “你是不是怕掉下去?”   游儿转头朝她嘻嘻一笑:“是……”   江无月轻一叹笑,将背包勾到腕间,伸手过去:“到我这里睡。”   游儿舍然自喜,起身够住了江无月的手,稍一用力,整个人就伏到她身上。   江无月一手搂住她,轻声说:“睡吧……”   游儿双手搁在江无月肩上,抬眼又看她白润的下巴,心里一面怨着,这毒怎么淤得没完没了,一面又愁着,一旦解了又该是一段不知多长的闹腾日子……   想着想着,抵不过多日的疲乏,躺在暖融融的棉云中睡了过去。   睡了不知多久,感觉耳垂被揉弄,游儿慢慢睁开了眼,视野内却是一片漆黑,只有月光透过树影照下的零星斑光。再一抬头,江无月闪动的星眼正含笑看着自己。   游儿立刻清醒,兴奋地问:“好东西呢?”   江无月扶她起来,两人在树干顶上坐好,才小声说道:“马上就来了。”   游儿一惊:“不会又是蛇吧!”   “不是、不是……”江无月四下望着,忽朝某处一指,“来了……”   游儿伸头去看,还未见是个何物,就先听见粗声大喘,呼呼哧哧,脚步震得大树微颤。不禁埋怨道:“你是带我来驯兽的吗?”   江无月忖而笑道:“也可以这么说。”   那物慢慢吞吞终于从林中出来,只见它大如骆驼,碧绿长毛,首如雄狮,足似野象,尾同水牛,有齿无牙,头顶心处有肉角隆起,一双碧眼在夜里铎铎发亮。   游儿蹙眉紧脸望着它,悄声说道:“这就是「好东西」?”   “对呀……”江无月笑意半分不减。   “这……是妖是兽?哪个书里有记过它?”   “你们的书里没有的……”江无月低声答她,“这是缅箐兽,只偶尔在这边山里活动。”   “那……怎么玩?”   江无月忽然站了起来,拉起游儿跳了下去,直接落到缅箐兽跟前。   游儿不及反应,只觉才眨了个眼,面前就出现了个硕大的狮子头,心里登时半凉,下意识就偏头眯起眼,紧紧攥着江无月的手。   那缅箐兽也是陡然顿住,张着圆眼看着从天而降的两个人,带着一脸的失措,忽就前足一曲,伏地而鸣。   游儿止不住的呆怔:“这……这是要干嘛……怎么就跪下了……”   江无月折身去,取下行李,解了马拴,挥手一拍。两匹马朝前一跃,择路而去。   “马不要啦?”游儿叫道。   “放它们玩去吧。”江无月回到缅箐兽跟前,拦腰抱起游儿放到缅箐兽身上,自己也跨坐上去。   这下换作游儿失措,双手举在半空不知放在何处,口中惊呼:“这还是个坐骑?!”   “它只是长的吓人,其实它还怕人,见到人就吓得趴地上哭了……山下有村民不知,要么不通其意落荒而逃,要么误以为麟杀之取皮……”   江无月解释道,“趁现在夜黑无人,借它来行一段路。”   “可是……它走得这么慢……”   游儿话音不落,江无月脚后一磕,缅箐兽喘声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待江无月伸手拍了拍它的右耳,缅箐兽便调头朝右,拔足而起,刹那间风驰电掣般,点着簇簇树梢,往前奔去。   游儿懵神回不过来,举目已见漫天繁星,耳边狂风呜啸,才惊觉已乘猛兽飞踏到林子上空。   只说这笨重的大兽,跑起来如此轻盈,足下蜻蜓点水,身上的绿毛都飘柔如河纹。   头上长空浩瀚,脚下暗海流波,身前春夜寒凉,身后满怀温暖。   游儿只觉忽惊忽喜,又是视界里天地壮丽的怅然,又是贴肤间不言而信的心安,几重交杂,迎风诞下泪来。   江无月脸颊微湿,抬头又不见阴云,才见游儿眼角挂泪,慌道:“你若不喜欢,我们不坐便是。”   游儿仰头往江无月肩上靠去,透着眼里水光莹晃望着天上绚彩星幕,哭腔更重:“可不就是太喜欢了呀!”   “那你哭个什么……”   游儿偏过脸,把眼泪尽擦在江无月领上:“我也不知道……”   江无月低下头,正撞见她朱颜皓颈,月下莹白,风里拂丝……   忍了几忍,才忍了没亲上去,稍不留意就是个引火烧身。   勉强抬起头,说:“你不用担心我,「打不过就跑」,我记着呢。”   游儿听她有心玩笑,也觉不便在这美景下自怨自艾。才又坐好,指着远处一面群山环抱的银面大湖问:“那是什么?”   “戏月湖……”江无月淡道,“湖底就是俞元石城。”   游儿闻之一怔,不住凝眸注视,直至湖面被江无月的衣袖挡尽,消失在视野中。   “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   缅箐兽:《西南夷风土记》 第80章 亶爰山三   缅箐兽在林梢上飞驰了一夜,直到天将亮时,远处天边隐约得见一脉宏博逶迤的山群,朝阳斜映,山顶耀目金黄。   江无月抬手指着那一片金黄,目远神离:“到了。亶爰山……”   游儿随着耳边的字音起落,心里跟着浮荡万方,欣悦兴奋之余,竟也还有一丝遑迫……   明昼既出,虽说野山无人,江无月还是轻轻点了一下缅箐兽的后首。   缅箐兽便低头窜入林中。再行了不多时,就到了亶爰山腹地。   亶爰山偏处高地,群峰崛起,嵯峨貌峻。峰巅多封严寒,终年横亘积雪,堆云垒玉,气氲蒸腾,蔚为壮观。   萦云载雪下,是千姿百态的峰林岩墙环抱。山腰间,云散天开,有绿野平畴,隐山而卧;   有苍翠葱茏,飞花点翠;   奔溪呓语,水尽清冽;   更藏深潭秀美,涧流飞急,清瀑溅出万千玉珠,阳光洒透,映出七彩泽光缤纷;   最奇是山腰处常有一条乳白云带婀娜飘绕,净添柔美。山脚又是繁花似锦,野草烂漫,斑斓一片,灿若铺地云霞。   一山一眼看遍四季,游儿坐在缅箐兽背上惊诧半晌,直到被江无月抱下,才回过神来:“我还以为你住的穷山恶水,阴冷恶湿……”   “自然也有阴寒隐匿处。”江无月拉着她后退几步,缅箐兽便慌促离开。   “不用感谢它吗?”游儿见缅箐兽逃似地跑了,问道。   江无月笑道:“别让它看见人,就是最大的感谢了。”   “你小时候就是这样欺负它的吗?”   江无月牵住她的手,穿过山花,静静往前走着:“我才不欺负它。我倒是想跟它一起玩——它见人就跪,玩不了。”   游儿顺手抚过脚边片片花瓣:“那你玩什么?”   江无月突然折身停了下来,直眉楞眼看着她:“玩……”   游儿跟着她站定,疑惑道:“怎么了?”   江无月已经转头继续走了:“之后再带你去看。”   “那我们现在去哪?”   “我住的地方……”江无月道,“先把东西放了。”   行过幽潭,跃上高瀑,再穿过山后几片峰丛,眼前忽就出现一处断崖。   崖对面是雪顶起云,高远青天。游儿探头俯瞧,崖下万丈深渊,薄雾散挂,暗不见底,有寒气掀上,有如冰风过面。   “怕吗?”   “嗯?”游儿回头看着江无月,“怕什么?”   江无月瞥了一眼崖边:“跳下去……”   游儿又细看了一遍,壁上无枝无蔓,更无落脚处,山崖斜插入地,尤不可攀。   却当即勾了笑意,挑眉转身背对悬崖,闭上双眼,往后一仰,直朝暗渊掉去。   江无月神色微动,紧忙追了过去。   耳边飒飒风声,背脊如附寒冰。游儿未等多久,腰间就被搂紧,遂启目但笑,得意道:“有你在,我怕什么。”   江无月无奈短叹,看准时机,脚下空点,带人钻进了壁下一处隐秘的石缝内。   缝中渐走渐宽,隐约传来滴水声。身后有微弱光线,也近乎视中无物。   游儿倒也不怕,江无月的手时冷时热,她也习惯了,只是好奇地问:“你们怎么发现这里的?”   “那就得问我娘了。”江无月前头引路,过弯之后一片漆黑,抬指点燃石壁上的几个油台,眼前就见宽多三丈的一处居所,床桌柜碗,皆以石作,极是清简。   “你就睡这里吗?”游儿看着硬邦邦的石床,捏紧江无月的手,更觉自己不知惜福。   “这是我娘的……”江无月领着她,从侧方又进了一条暗道。点亮里边的石室,又有一副石床,“这是我的。”   游儿凑近看了看,除了小一些以外:“这不是一样的么……”   “那可不一样。我的……”   “你的什么?”   江无月忽又避眼忸怩,欲言又止。游儿凑到她脸前,笑着又问了一遍:“你的什么呀?”   江无月心一打横,走过去简单收拾了一下石床,拉着游儿躺了上去。再抬手朝壁顶一指:“你看……”   顶上的石面,是粗器刻出的一个个走兽飞禽,花草鱼虫,大小不一,线条笨拙,倒也童趣盎然。   游儿半眯着眼,抬身仔细一一抚过,越看越觉乖巧心爱。   “还有缅箐兽!”游儿摸着一幅浑身炸毛的动物图案,径直欢喜道。   “这都看出来了?”江无月才是惊奇。   “这是……”游儿又指了一幅,刻得又像个人,又像只猫,“哪位天神?”   “这是我娘。”   游儿憋了笑,悦声问:“都是你小时候刻的?”   “嗯,出去见了什么,回来睡前就随手刻出来……”江无月软声说着,像个枕下偷偷藏了糖果的孩童,“有些妖禽乖张,碰上就得打一架;有些异兽温和,也难见二面。我娘也不让我跟它们玩,说一来暴露行踪,而来耽误修炼。”   “你娘没发现你在这里乱刻乱画?”   “我以前觉得她没发现,但是后来回想起来,两个石室离得这么近,她耳力比我还好,怎么会听不见……”   游儿回身躺好,一边携了江无月的手,一边望着矮顶上稚嫩的深深浅浅的痕迹,不住楚然慨叹怀璧罪端,馀远何辜:“想抱抱你……”   江无月转头看着她,笑道:“抱呀……”   “我是说小时候的你。”   “哦——”江无月仰回面去,“我现在还不如小时候了。”   “你倒是越来越能说会道了……”游儿笑着翻身搂住她,下巴点在她肩上,窥着火光打在她不施浮纹的光华脸颊,像阴云来前的浅黄新月,“那个慕云君,他从俞元城回去之后,就一路升拜到国师,算不算得王命?癸月会不会在他那里?”   江无月忖道:“不算。不过在不在他那——不好说。”   “为什么?”   “如果不在他那,那他这一连串的计划都说得过去;如果在他那……也说得过去。”   “他需要一个巫甘人。”   “教他念咒?”   “不是。巫语是相通的,随便一个巫人都可以念出来。”   “那为什么一定要巫甘人?”   “因为……甘血祭月,癸月上的巫咒才会起效。若是祈禳驱魔,一滴便可;若是……”   江无月骤一收声,转言道,“若是依照真原君的所说,他们并没有见过癸月的用法。所以,我也不清楚他们知不知道需要祭月。”   游儿道:“可是如果不在慕云君那,也不在你这,湖里也没有……那个真原君和泽林君又都死了,难到当时还有别的人?”   “如果是慕云君带来的众多方士其中一人,慕云君不会不查……”   二人对话线索又断,游儿躺在光秃秃的石床上,早觉头痛手冰,真不知江无月这么多年怎么睡过来的。   一时安静,才清晰听到上方滴水声。问道:“哪里来的水声?”   江无月微微扬了扬下巴:“上边就是方才路过的深潭。”   “还真是山水秘境……”游儿恍悟,这地方若非劈山凿石,就是有星位也难找到人吧,又默然半天,憋出想了许久的话,“我……要不要去祭拜一下你娘?”   江无月转头看她,眼底藏住深意:“我娘葬在戏月湖边。以后再带你去。”   游儿移开对视的眼,垂眸点了点头,忽就撑肘趴到江无月身上,贴着耳侧嘀咕了句:“冷……”   “刚想问你呢。”江无月带她起身,拉开石柜,抱出铺盖细软。   游儿见了方嚷道:“早不拿出来!我还心疼你半天!”   江无月笑道:“我说了我们偶尔也会下山呀……”   “我怎么知道你们仙人怎么睡觉……”游儿撅嘴说着,抬眼定在正铺床的江无月的腰上,下意识贴搂了过去,又嘀咕了句:“饿……”   “等会带你去吃鱼,这里有溯水而上的弓鱼,摸起来肉质应该不错,又有雪水……”   “我不想吃鱼……”游儿嗫喏自语,期期艾艾,指腹在江无月腰前潺潺鼓动出波纹。   “那你……”江无月攥着手里的软絮,耐不得片刻,“游儿,我毒未净……”   “我不就想想么……”游儿松开手,“走吧,去吃鱼。” 第81章 亶爰山四   江无月对亶爰山的花果野菜了若指掌,几天下来,两个人算是把周围几个峰吃了个遍。   忽就日升,忽又月潜,游儿直不知算是忙碌还是清闲,只觉山中岁月净是易过,若不是心有挂念,当值初夏也可说寒尽不知年了。   如果罗浮山一如往前,以后倒也可以和江无月回去常住,亶爰山也不错,比罗浮山还清净些,就是进来容易迷路……   “想什么呢?”江无月见游儿托腮盯着潭水,眉梢起落,便轻声问道。   “我在想……”被一问,游儿突然又想到另一个事,“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看什么东西?”   江无月神情一滞,也不知哪来的一丝羞涩,犹豫着点点头。   又抬头看了看天色,忽立身站起,道:“现在去吧,再晚就看不到了。”   亶爰山高林深处,蔽着一池清泉,色泽宝蓝,如玉如珠镶在绿荫之下。   泉水清澈晶莹,底有汩汩水泡从砂石底涌出,泛起面上团团白花。   泉边又有花草竞逐开放,淡白的茨篷连枝连蔓,缠绕在泉上横卧的一棵高大古树上,合欢古树展荫如盖,垂首顿姿,淡雅清香。   二人在一竖石后掩下,候立多时。游儿只觉前方那泉边幽然静美,也知绝不止于此,便小声问道:“你要我看什么?”   江无月朝她一噤声,只往空中一指。   不多时,只听木叶簌簌,栖鸟惊飞,就见几只蝴蝶,栩栩须翅,翩然而至。   不过须臾,千百只彩蝶汇聚过来,盘绕在树间泉上,有大如半掌,有小似蜜蜂,结对相随,垂及百花,交尾泉面,漫天飞舞,妙彩焕然。   游儿疏自讶然,直拽了江无月的衣袖,压声喜道:“哪里来的蝴蝶?好漂亮!”   江无月见她愉悦,也轻柔笑了:“你再好好看看。”   游儿凝眼再看,才惊觉蝶背上皆坐了个拇指大的女子,纱绸袂展,脂膏细肤,说人非人,似仙非仙。   个个磬控驭蝶,俯仰顾盼,妍冶快活。游儿不自觉抬手掩住了唇齿,看回江无月,盖不住满眼的惊喜笑意:“骑蝶仙!”   江无月不作言语,只弯眉而笑。   游儿又看了一阵,才小心地问:“我能……过去吗?”   江无月渐渐收了笑意,颇有怔窘。游儿见她为难,便笑道:“在这里看也很好。”   谁知片刻之后,几只骑蝶仙竟冉冉飞了过来。游儿诧异之际,下意识抬起了手臂,骑蝶仙就施施然停在了她手上,朝她巧倩一笑。笑得游儿心下纤软,当真可爱至极。   “今日是四月最后一天,等太阳一落,她们要下一年才会来了。”江无月牵过她的手,“过去吧……”   游儿忙问:“过去?不会把她们吓跑吗?”   江无月轻和笑着:“不会了……”   二人循花渐入,漫眼彩艳蹁跹,霎时身陷花蝶共舞间,动静莫辨。有闻扑鼻奇香,难认是花香,树香,还是蝶香。   夕影静怡,照在潭面翅间,微影婆娑。蝶连缨绵,薄翼拂发,更添缤纷迷离。   江无月坐在草间,仰面看着游儿在这漓漓斑斓里笑得明丽,不觉痴痴迷了眼。   “你小时候常到这里玩吗?”游儿一脸好奇注视着手背上的骑蝶仙,突然扭回头问了一句,不偏不倚正撞到江无月眼中闪烁的花火。心头不由一热,手便缓缓垂了下来。   江无月道:“不常。我还是修炼的时候多一些。只是四月里会挑一天偷偷过来。”   “偷偷过来?”游儿挨着江无月坐下,眉眼挂笑,伸了手指轻点在她颊边,“该说你童趣呢,还是热忱呢?”   江无月没说话,眼里的星火愈发红烈,熨着游儿的双眼烫过来。   游儿指尖一缩,好似真的被灼火烧碰,又舍不下收手,担在半空不知进退。   江无月微微动了身,肩膀滑过游儿抬起的臂下,双手缠腰一扣,拿捏控度间,唇瓣便顺之当然地贴了过去。   游儿又似不及避,又似趋若即,总之是时隔数月,突然真真切切地吻到了眼前人。   脑中半点不得反应,来不及思考江无月一番举动背后,毒到底是解了没解。   不闻耳边振翅扑簌声,只听心底春波徐徐荡。搁在江无月肩上的手臂回势一勾,眼眸就凝不住色,昏昏散散闭了下去。   轻舐浅蘸,游儿倏已面染潮红,启齿萦绕甘甜。眼帘尚映落日余晖,蝶翼翩翩穿过光线,眼中尽是明暗交织,更有梦似幻。   江无月腕里收紧柳腰,俯身轻压,虚掩眼中炙热,径自探取甘液,几番拨乱,胡搅蛮缠,呼吸间气蒸云梦。   夕光全数落到山后,幻蝶不知何时散去。清月即将斜满池,倒映泉上笼蔽四下的招展枝叶莹莹有光。身下草软花嫩,终得片刻辽息。   江无月退离半分,启唇轻笑:“还是不怕?”   游儿惘惑回问:“怕什么?”   “毒呀……”   游儿心说,大爷您亲都亲了,现在问这个?恍然再转过念来,惊觉:“你是不是解了?!”   江无月不答,只复又倾身过去,脸上似笑非笑:“你猜?”   游儿一手退后撑着身子,又愣了半时,才顾上惊喜交集。   可不是解了么?可不是启了灵觉跟骑蝶仙商量好了才走过来的么?   若是未解,你能让我犯险?毒愈自然是好,各种意义的好,但也意味着,即将启程去往翼望山了……   “游儿?”江无月见她眼中变化无定,眷郁忡忡,轻轻唤回她。   游儿收住神思,只与她脉脉对望。风月且不得长存,我苦心问谁前路?   蓦地揽过束腰,一手扶按下削肩,伺伏在她身上:“我猜……云山有幽恨,瑶瑟涩金徽,可奏得一曲《谪仙怨》了……”   花朝月好,颜晕酡然。正是夏花香暖,该当罗衫少留。盖花间底生风,冰肌雪骨绕指柔。莫论春愁,只顾绸缪。   游儿褪尽云纱,俯身绵柳相贴,若和风蔓动。肤里浸透相思,鬓前拂动香絮,黛黑揉作薄颤羽,独进星眸栖身。   借着夜深情急,涎视睇眄,只研磨俄顷,面前玉貌已现冶容,身下华色含光随之起落浮动。   娇软乞要,昭然若揭。便是手间毫不控力,滑弄过处,寸寸陷指而润。   腻发丝牵,缠气换津。抚上纤背,点扣仙肌,殷勤贪闻凤鸣声声。   粉云密布,团山惊颤,红潮浪浪,陈玉飘飘,分破紫雾红霞,冥冥接引入仙人洞。   洞中有丹青,洞内有仙珠,洞里活色生香凌波乱。只待游儿剖肝忘肠,虚体潜入,窃取仙珠盘玩,惹那仙人招来鲜云嫩雨,焦心孤溢,淋透巧起丹青,捣乱所有神思清明。   仙人起迷,目眩魂乱。甘心情愿下了仙坛,与来人纠葛万端,数回相接,裹挟不放。直至双双坠入幻海云台。   回闻云台泉眼汩声,合欢树密倒映撩人月色。游儿收回溶溶湿手,勾起江无月颈前温玉,玉角轻轻划过江无月颌下秀线。秋水尤涵,口脂薰芳:“还怨吗?”   香腮蜜意幽怀,瞳中琥珀流莹,眼角送波留情。不妆而妩,不笑自媚。   江无月只一浅望,就即刻被摄魂夺魄,蛊动倾心。刚刚才回的神,又抽离出天。   “怎么这时候还呆上了?”游儿溺着笑,撒了手里的玉,绕回江无月后首,轻揉慢捏,“不说话就是还怨了?”   遂垂首贴颈,刚复尝几盏香浓甜淡,江无月扯回了心神,环抱住她,翻身坐上。   游儿眼见天地一轮翻覆,胸前一凉,还欲不满倏被抢去了嘴边琼浆,江无月便欺身下来,低韵游丝,细度柔腔:“妖言惑众,分明是你怨。”   说罢,不待游儿回声,径自直腰坐起,抬踵侧勾,双莲齐举,门当户对,交股平踊。   “我可……没……教你这些……”游儿吟不成调,桃眼横波生红。只觉落梅折柳,舞跃癫狂,乍翻还落,不得消停。   “我自己悟的。”   莹丝牵绊,落英粘沾。花羞草腻处,碾上几分欢愉。潺潺然湿溽声,弓弓貌足下趺。   勾拢曲腿如团云抱,身下有伴柳怪花妖。随风过林,娇啼婉转,随潮漫涨,带雨梨花。   兴妖作孽,艳采群芳。放浪毫无生涩,浪骸萦萦诱诱。一介凡妖,偏是爱在巢穴里,朱唇妖冶,吐吟风咏月声,耻击款款,奏仙乐鼓瑟曲。   惑得谪仙耳酥背麻,心摇神驰。满腔眷恋,都化与间阔狷介,情热疏狂,透生忘死。   花妖争得须臾过眼,上仙满身月戴花影。此月不知恒古,此花不管流年。   只此人,绮念衷肠,实愿承望,爱念无极,共拥百岁和同。   醒时交欢,衷肠未诉;   醉后分散,也似寻常。   说寻常也莫可奈何。晨熙攀山又来,草露清凉,青鸟啼叫。   游儿醒来时,已被穿戴齐整,身边空寥,只有古泉溯汩,独盖孤树。   皆是和光同尘景,如何只造大梦一场心?   骑蝶仙:《阅微草堂笔记》 第82章 人鸟山二   服了雪莲后的付南星,身体逐渐好转。再后几日,虽不能说是身轻如燕、健步如飞,也可算是精神抖擞、步履稳健了。   就连鹤见都啧啧称奇,只沿路用心寻觅着,万一再碰见一朵,定要带回去给众人珍赏一番。可惜总未再得见。   鹤见勇猛果决,又明理厚道,确实让付南星刮目相看,畅泰豁达的性格也觉十分投契,更因着危难之中舍身相救,着实令付南星感激非常。   若不是彼此还有婚缔在身,怕又是一早扯上他八拜成交了。   鹤见倒没多想,只当承诺出口,践行罢了。哪怕对人是个女子,就是个男子,也该仗义相助。   何况一路见识不少,付南星多得出力,才规避掉诸多险阻。   自己不过是照顾了人家几日风餐,实在没甚好欣然相授的。   再一听她说了有心上人,便一早丢了别的念头,权作朋友携出,更是心无芥蒂。   渐入兽鸟稀少处,两人挑着野草良芝,姑且果腹。好在二人都算是或主动或被动地阅书无数,颇有见识,一路险境总算是磕磕绊绊也过去了。   再行了几日,远远闻到清幽水气。付南星眼查地貌山川,心中虽有暗喜,却也不敢贸然确认,只沉声说了句:“好像到了。”   “到啦?!”一旁鹤见兴奋叫道,对比付南星沉面冷色,好像是他孤注一掷要来西海一般。   二人纵马疾驰,穿过广阔草滩,以为将见碧波浩渺,谁知放眼一片红光潋滟,近处粉蓝交汇,深处深红晦暗,恣意滚起绛色浪花,就连海上雾气也是潮红茫茫。   鹤见都惊得胸胆关张,结舌道:“这是……这是……水啊……还是……血啊……”   付南星下到岸边,掬起一捧:“是水……”   “那怎么是这个颜色?”   “要么是湖底映的,要么,是幻术……”付南星举目望去,絮声自语道,“我爹是哪来的船呢?”   鹤见没听到,只问:“你不是要到西海么?这里是西海了吧?”   “是……”付南星原想,既然祖辈都曾出访西海,岸上总会有船家码头,可眼下,除却荒凉草滩和附近几座倒映在海面的山影,海上确实毫无人迹。透过红雾看过去,海际连天,半个鸟影不见。   付南星思沉片刻,便上马道:“再沿岸走一走。”   “别走啦!”鹤见叫道,“有船啦!”   付南星回头一看,不知何时,远处岸边停泊了一只鸟船,但自奇道:“刚刚不是都没有的么?”   鹤见也说:“我也觉得奇怪,好像眨了个眼它就出现了。”   付南星藐着那鸟船:“过去看看。”   待到了近前,果然是一只红黄相间的小型快船,头小身肥,船身长直,除了篷帆之外,两侧设有长橹。   篷长橹快,船行于水上,有如飞鸟。红是船体斑斑剥落的红漆,黄却是船帮上密集紧附的藤壶,一个个窝心处凝着欲流不流的红绿胶液,似遍生脓疮一般。   鹤见看得脸扭成一团,直犯恶心。又不知何处突然钻出个船夫打扮的人来,朝岸上两人笑道:“二位客官,用船吗?”   鹤见大惑,虽不明所以,但眼前净是古怪的事情,也晓得其中定有蹊跷,只是自己不懂方术,只等付南星做定夺,自己提防就是。便听得一旁付南星道:“这船可到人鸟山?”   船夫毫不意外,只笑道:“我带二位绕海一遍,到不到人鸟山,就看二位的缘分了。”   付南星朝鹤见点点头,正要上船,那船夫又道:“一圈百万黄金。”   鹤见眉棱一竖,当即骂道:“看你也不像个需要吃饭的人,要那么多金子作甚么!”   付南星小声道:“他要炼丹。”   鹤见闻言,依旧朝他嚷道:“谁出门带那么些钱!”   船夫道:“上一次来的一群人,可带了环十圈的钱过来。”   付南星问:“一圈要多久?”   船夫答:“近一个月。”   付南星又问:“他们可是一无所获?”   “正是……”船夫笑道,“你如何知道的?”   付南星苦笑,心说,有收获我娘不就活了么。想了想又说:“我们现下未带足黄金,可还有别的办法?”   船夫道:“姑娘回去取呀,我一直在这里呢。”   “你当你这里是门口茶摊么,我天天没事路过着玩?”鹤见气道,“我们有要事,事毕了我亲自再给你送来!”   “谁来这的不是有要事?”船夫说着,转身进了篷里。   但见鸟船乍隐乍现就要消失,付南星急道:“你回来!我现在去信让人送来!”   鸟船才又恢复了原样,船夫笑呵呵地走出来:“好呀……”   付南星低头要取信羽,鹤见拦住她:“这事你急不急?”   付南星粗略算了算,从陆常山过世开始,马上就要满一年了,再等人过来,再寻上一月……满打满算也是急不可待:“急……”   鹤见转身面朝船夫,从怀里掏出个红润的石头丢了过去:“看看,值不值百万黄金。”   付南星眼见他忽一抬手就抛了个东西出去,也看不清是个什么物件,忙上前问:“你给他什么了?!”   鹤见回头道:“国师府的方士献给义父的,说是什么……玉之精血……凝成的玉?我也听不懂。   总之将它说得价值连城,献了好几块,义父没兴趣,转手就给我了一块。”   “你们!”付南星憋了怒气,“不对,是他们!他们居然……”   却听那船夫突然捧着红玉阵阵癫笑:“够了够了,绕十趟都够了!”   鹤见一听,对付南星欣然道:“走吧,先上船。”   付南星堵了满喉的气,又不知该怎么和鹤见说。委然死了,这狠辣的国师府居然养出了鹤见这么个侠骨柔肠的人来,也是奇迹。   自己坐着委然的船票,一路惴惴不安。就这般行了半日,才想起来问:“为何要绕海?这人鸟山是会跑吗?”   船夫道:“不但会跑,还挑人——它若想让你见的,一两天也就见到了;它若不想让你见,十年八载你也找不到。”   “怎么个挑法?”   船夫瞟了一眼付南星的胸口,嘿嘿笑道:“你得问它去。”   鹤见箭步过去,揪过船夫的衣领大喝:“你往哪看呢!”   船夫忙道:“哎哟,误会,误会了……”   “鹤见!”付南星突然叫道,“我看见人鸟山了!” 第83章 人鸟山三   殷红西海之中,有神州,名聚窟,方圆百里。州上有大山,名曰人鸟山,因此山形似人鸟之像而得名。   鹤见松手瞭望,果见一只暗红巨鸟立于海面之上,幻丽奇壮之景,不禁失口遗叹……才恍然问:“你要去那山里找什么?”   船夫拨下鹤见的手:“返魂树呗,还能是什么。”   又朝付南星摇头道:“你可是有缘啦!”   付南星紧挨船舷盯着人鸟山,双手死死抓着船栏,想象着当时钟篱见到玄冥山,是不是也如她这般心情……   鹤见看那山上红雾缭绕,回头低声问船夫:“那山里有妖兽没有?”   船夫扭眉耷眼看着他,听得傻了半天,嗤笑道:“连它都不知道,你们来干嘛的呀!”   还真有啊?鹤见忙去看付南星,只见付南星仰头算量着天色,拿出星盘稍作思忖,蹬着船篷就飞到了聚窟州上。   鹤见来不及细问,也跟着过去。船夫朝他们挥手道:“二位客官早去早回,我在这等你们啊——”   州上时有怪鸟啼叫,其土红似西海,鼻间能闻奇异浓香,林中不乏鸟兽,木石香花。   中间的人鸟山被红雾缠裹,只能隐约见得鸟形,恰如一只正破云而出的巨兽。   山容殊姿,妙化异相。其山之气,生五色之水,可返魂;树液成脂,流震檀之香,可生肌。   故伐取返魂木根,于玉釜中煮,取汁,更微火煎,呈黑饧状,结丸,便得返魂生肌活脏腑的返魂香。   付南星刚落定,就掏出一沓符纸凝神游写。   鹤见伸头去看,只见符纸上点了墨点,付南星又将墨点划线相连,背书各星宿名字。   鹤见疑惑道:“南星,你这是要做什么?”   “布阵……”付南星手中不停,答道,“山里有只凿齿,我降不了它。只能用星宿符布个迷襄阵,扰乱它。然后趁机去挖返魂树根。”   “凿齿是个什么兽?”   “我没见过,只看书里写过——我也不想看见它。”   付南星画完符,悄身行到聚窟州四面,分别贴下星宿符,而后躲在一棵树下。   鹤见又问:“现在要做什么?”   “等……”付南星道,“等星显……”   鹤见抬头看看,天将暗下,已有几颗零星出现,遂也耐下性子,在付南星身后蹲了下来。   付南星方才忙着布阵,未多周虑,这会儿猛一回头,对鹤见道:“你快回船上去!”   “为何?”   “我不晓得这阵对凿齿有没有用……”   鹤见眉头一抖:“那你就敢来!”   两人说话间,忽听见山中传来虎豹咆号声,州上顿时狂风怒卷。   “被发现了!”付南星急忙推他:“还不走!”   鹤见立着不动:“着什么急!我等会带你一起走!”   付南星见劝不动他,观星一望,对应的星宿只出了一半。   那嚎声愈近,付南星顾不得为难,捬手褪下腕上的九星流珠,坐地起咒。   四方星符应咒而动,逐个升到半空。付南星诵毕,睁眼朝人鸟山一指,几张符纸纷纷面朝中央迎空而立,瞬间雾静风止。   鹤见道:“奏效了?”   付南星四下看了看:“不知道……我过去看看。”   鹤见也拔出剑来,跟着付南星,朝人鸟山走去。   州上香味依然馥郁,鸟叫声却消失了。两人一路拨开静止的雾气,走得小心翼翼,不敢多有交谈,只全神注意着周围动静。   如此来到鸟腹下,见一颗根粗枝漫的爪叶红树,通体微微散着红光。   鹤见小声问道:“是它吧?”   “应该是……”付南星道,“是不是都先挖了再说。”   二人正欲靠近,身后一个高大的黑影破雾而出,风气渐动。   鹤见忙回头一看,一只豹头人身的灰蓝妖兽跳了出来,长牙似凿,肌如铜鼓,手拿一把火红长矛,口中震吼着朝鹤见刺了过来。   鹤见侧身避开,长矛顺势扫来。鹤见聚力双手伸剑一挡,竟被震得胸如刀割,疼痛难当,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凿齿随意抬脚一踹,鹤见就被打落飞出,直滚到靠海州边。   “鹤见!”付南星失声惊呼,就要追他过去。   凿齿挥矛拦住她,才阴阴笑道:“人鸟山选中的人,还真有两下子。”   两下子?不是两下子被你打飞了吗?付南星听不出他是哪个意思。   凿齿又抬起眼皮看了看天:“要不是我出手得早,现在怕是已被你这星阵迷得晕头转向。”   “你破了我的阵?”   凿齿摇摇头,抬手一指:“我挡了你的星。”   付南星抬头一看,原本晴空万里的星幕下,西方奎、娄、胃、昴、毕、觜、参七宿被大片浓云挡了大半。   “只剩三方,是镇不住我的……”凿齿矛尖搁付南星颈下,走到树旁,明知故问,“想要返魂香?”   凿齿并指朝树干轻轻一扣,树中就发出似群牛愤吼之声,震得付南星胆颤神骇。   待吼声过后,付南星才勉强站住,定声道:“我要返魂香。”   “这个简单……”凿齿说道,“凡是能见人鸟山者,要么打赢我,要么做交换。你选一个就是了。”   付南星千算万算,没算到凿齿懂阵法,棋差一着,怎么打赢?   “交换……”   “这么爽快?”凿齿支起滚圆豹眼,“你知道要交换什么?”   “不知道……”   凿齿咧嘴笑着,长牙不停上下戳动:“人鸟山不挑人,挑的是心——它若喜欢那人的心,才会显出真形。”   付南星怔怔而语:“你……要我的心?”   凿齿奇道:“你没听过凿齿最喜吃人心的么?”   “那我……”   “放心……”凿齿道,“我会还你一颗,你不会死。保你寿终正寝。只不过么……”   “不过什么?”   “我送你那颗,木石所化,没有感情。”   没有感情?付南星突然有了种正中下怀的感觉,那就不会难过了,不会伤心了,不会酸不会疼,不会迎风而孤,不会对月而寂,不会蓦就黯然销魂,不会郁郁不得善终,不会闷声呼天抢地,不会为难于要不要带着贺礼去你们的婚宴,不会在听你说起他的时候强装笑脸,不会再卑微地跟在你们身后只为看你一眼……   不会伤神地度过暮年,不会郁郁着入土为安……是吧?这笔交易,我不算笨吧?   “你怎么这么笨,不会骑马还偏要骑?”   付南星忽然听到耳边传来钟篱小时候软糯的声音,迷离间又见一颗眼角泪痣炯然可掬。   她呆呆傻傻般一点点侧头往旁边看,却只看见满树红叶在风中翩飞。   殷红的返魂树叶映满了付南星的眼睛,映得眼泪如血,一滴滴到横在肩上的长矛上,又滑落到红色的地面,浑融一体。   付南星轻轻抬起手,握住矛头,缓缓将尖端放到自己心口处。   “南星!你在作甚么!”鹤见跌跌撞撞跑回来,见状急忙大喊。   付南星最后看了鹤见一眼,淡淡笑了笑:“鹤见,我没事。”   言毕,手上用力,引着长矛刺进心口……   忘忧草,含笑花,温柔乡里寻常到。那里也朱颜渐老,那里也白发凋骚,那里也洗沦烦襟了,那里也迎人笑桃花。   旧愁尽属少年场,万事全归两鬓霜。劝君早闻早心休,不教花有语,只听渔樵话。   聚窟州:《十洲记》   凿齿:《淮南子》 第84章 翼望山一   秘出亶爰山,再北行数百里,座下的缅箐兽就不肯多走一步了。   江无月跃下兽脊,回头看它返去。亶爰山已经遥不可望,江无月抬手,沿着衣襟下的白玉轮廓轻轻按挲,眼中一沉,提身自往北去。   一路避日而憩,夜里寻着雕禽顺兽穿山越岭。不几日,便将到得翼望山。   怎知刚望见翼望山山巅一点,忽听得不远处有兽动枝断,法炁轰声。   江无月遣雕落下,闪身躲在一棵树下,就见大片柏树林里,一只两人高的怪鸟,奔跃低鸣。   有翅又不飞,双足多蹒跚,三头争相往各处去,六尾上下翻腾晃荡不知摇摆哪一方,直撞得花飞树倒。   “原来是只鵸鵌……”江无月心道,“只知性子古怪,可没听说脾气暴烈。”   那一鸟三头,各自意见颇多。足下利爪尤泛金光,羽毛丝滑溢彩,六双眼睛锐利的锐利,惶恐的惶恐,忽而满地逃窜,忽而蹬地而起要搏个你死我活。   江无月又定睛朝前看去,一个白鬓青须的方士正和这鵸鵌竞相追逐不休。   那方士有些年纪,身手却是矫健多变,素衣一尘不染。只知是个修方仙道的,却不知哪门哪派。   好好的一个温顺鸟,怎的和人打起来了?江无月懒得多管,正要避去,只见鵸鵌足下刹土一顿,双翅猛地振起,跃上树梢头,似一道奇彩闪电,朝那方士飞扑过去。   啸声刺耳,江无月隐隐掐诀,才免了头晕目眩。那方士也不惧丝毫,不等鵸鵌落地,手中荡出黄符一张,凝气一吹,恰如裂地霹雳,瞬间有精光与鵸鵌撞在一处。   四周烟尘骤起,断树残石一地。江无月揽袖胡乱挥了挥,尘土落下,浓烟后六只斗大精目向她伸了过来。   江无月一愣,心说:“怎么跑我这来了?”再看那边方士,却没了人影。   眼下也没时机和它扯聊,看那鵸鵌正在气头上,还是躲退为妙。   拔腿才要跑,那方士已经箭身而来,落到江无月身前,抬手又丢了一符,将鵸鵌打退些许。才回头匆匆说了句:“小姑娘别怕,这鵸鵌不吃人。”   江无月站在方士身后,上下粗略将他量了一眼:“我倒不怕它吃我,我怕它咬我。”   “鵸鵌性格温和,一般……不咬人。”   话音刚落,鵸鵌巨爪压土,长喙高开,载着三个前俯后仰的大头又咿哩哇啦急急冲了过来。   江无月见之,随口「哦」了一声,急于远离这闹腾地。方士却突然一手拽过她的肩袖,拉上她就跑。   江无月边跑边无奈道:“你不是说它不咬人?”   方士道:“我把它惹怒啦!它追着要啄我呢!”   “好端端的你惹它作甚么?”   “我……我昨天夜里喝多啦!不知怎的就……小解在它窝里,让它发现了……追了我小半天了……”   江无月嘴角稍一扭顿:“那……那你就让它一直追着?”   “我定不住它啊……”方士足底生风,拖着江无月脚快离地,短暂思索后,又慌道,“有办法,有办法!它现在堵我堵得严实,我没机会过去——我给你张符,教你个咒,你帮我把符贴到它窝里去,净一净我的味儿……”   江无月张目邓舌,这是遇到了个什么奇怪的人:“这……不合适吧……”   方士急道:“生死关头哪有讲究!”   江无月回头看了鵸鵌一眼,奇道:“怎么就生死关头了?”   正说着,鵸鵌一头往前一俯,喙中喷出一团热气,直冲两人砸过来。   方士点足一跃,带着江无月飞出几丈远,热气砸在了身后地面上,炸出半空的碎石黄土。   “你瞧瞧、你瞧瞧!这还不是生死关头?”方士喊着,脚力半点不敢懈怠。   江无月自然不愿意,拂袖就要抽身。方士又怨道:“你这孩子!哎呀,罢了罢了,我自己再想办法。”   江无月转睛一想,道:“我引它走,你自己去净。”   方士惊道:“你哪里跑得过它啊!”   “我会功夫,跑得快。”江无月说罢,回身就朝鵸鵌跑去。   鵸鵌见人突然朝它跑过来,反倒一愣。江无月将到它面前时,脚尖一停转,立刻往另一个方向急速跑去。   方士见她临草如燕,脚下确有些功夫,也不再耽搁,忙回头向鵸鵌窝巢踏步跃去。   江无月算得时间已够,引着鵸鵌绕回窝边,悄身往别处一遁。   鵸鵌寻人之际,鼻中不经嗅闻,窝里生人味已除,方才勉强消停,却仍粗喘大气,怒视山林。   方士找到江无月,朝她抬手一指,两人慢慢撤出鵸鵌地头。   匀了气行在林间,方士暂歇了歇,才对江无月道:“多谢小姑娘仗义相助,在下沐阳子,未请教……”   江无月道:“不是叫小姑娘么?就姓「小」吧。”   方士净有隐姓埋名者,沐阳子见多不怪,想必武林人也如此,只笑:“「小」姑娘年纪轻轻,身手了得,实令老夫佩服。”   江无月明知这方士并非定不了鵸鵌,只是怕伤了它,便觉他有些善心,倒也不烦……   只是眼看就要到翼望山了,这还要两个人一唱一和过去么?   “此地荒僻,但不知「小」姑娘为何一人在此「?」我就……”江无月开始烦了,“游侠一个,随便走走。”   “随便走走?”沐阳子道,“这方向再往前走,就是翼望山了啊。”   江无月道:“翼望山怎么了?”   “翼望山……”沐阳子正要说什么,却脸微一偏,静了半刻,忽道,“有人来了。”   江无月被沐阳子携了,一个遁地退出百丈远。沐阳子一法施完,气喘吁吁:“好久没遁这么远啦……”   江无月蹲在树下,远望着来人:“他们是什么人?”   沐阳子眯眼看了看:“走前瞄了一眼,看打扮像是国师府的人——大概是听到方才的动静,过来查看的。”   江无月卷指扶树,不作妄动,却道:“既然知道是国师府的人,你跑什么?”   沐阳子眼底一怔,随笑道:“你以为国师府有几个好人呢,还是不照面的好。”   “这么说来,你是好人?”   “我……”沐阳子像在思量,就听远处鵸鵌又在高鸣,追着国师府的方士一顿猛啄,一群方士看明缘由,又见是祥兽,杀之恐惹凶患,也不待多费力,只仓皇而逃。   “好不好人……”沐阳子见人逃了远,起身掸了掸衣角,“哪轮得上自己说的。即便是过出于无心,如何弥补也无济于事——那便,也不算好人了吧。”   “也对……”江无月淡淡回了句,径直往翼望山走。   沐阳子忙跟了上来:“「小」姑娘,翼望山有妖兽,可比鵸鵌凶猛多了,你怎么还往那边走?”   这热络劲儿,要不是知道游儿没那么快赶过来,江无月简直要以为是遇到了另一个游儿,只朝后一斜眼:“那头不是有鵸鵌守着么,我绕下去。”   沐阳子一路过来,也碰到过独个或结伴的女方士,也与人交谈了几句不知真假的话,却没见到游儿。   记忆中的巫甘人,皆是肤近麦色,两腮晕有丝红,便是看谁都不像。   注意到江无月背上包袱似盒状,又忆起游儿说那巫甘人要去学医,看穿戴也不好辨认,便还是旁侧问道:“姑娘可学过医?”   江无月脚下不停:“没学过……”   沐阳子看她玉面雪肌,实在和自己印象里的巫甘人相去甚远,哪里知道她那是拜常年在洞中阴下所赐,仍好心追上去:“翼望山里多金银,国师带那么些人过来,依我看啊,多半是要在翼望山开坛作法,镇困妖兽,求财取金。你当心别被误伤到了。你随我来,我带你绕回去罢。”   江无月耳听得他婆婆妈妈,竟也不太讨厌,再者他言辞间诚意拳拳,更不想连累他进来。   不如就顺他的道,先陪他下山回去。自己再折返一段不迟。   两人遂一同绕出鵸鵌所在山下,一南一东,分道扬镳。   翼望山:《山海经》 第85章 翼望山二   翼望山上鲜少草木,远看只有灰蒙蒙里漫山光点,近瞧才知银屏金幕,挥土富贵。   不过山脚下倒有茂密松林,一条湍河绕流,虽是水急色清,濯濯倒影着山间团簇稀矿,却宽广无桥,常人难入。   更有奇闻妖兽,野莽非常,又因处地偏远,便是猎手高方,也不愿翻山汲水,大老远来冒这个险。   慕云君谨慎,开坛前让付乙辰判穴断位,又叮嘱手下不可扰了鵸鵌。   等江无月潜回来时,慕云君已在河前布好镇坛,中央案前盘腿静坐,手持金首铜尊权杖,杖头一颗金球,球上雕饰蟠螭细纹。   身边除开一众红甲兵士和百余方士,近侧只站了个韩门高,那个叫董荣想是还在外搜寻巫人。   倒是还有一个穿着和付南星有些类似的,看气韵举止,应该是观星楼楼主付乙辰了,反叫江无月行之不决,有些犯难。   此时日已偏西,正是通天犀将醒之时。慕云君起身,闭目冥心,握固存神,磨掌扣齿,散尽秽杂浊气,开天门,闭地户,上至双眼,下到涌泉,法咒诵念毕,便有青烟合光罩了全身。   慕云君瞪目而张,眼望翼望山,大喝一声:“结阵!”百余方士即刻踏法步而走,直面翼望山,站定摆出付乙辰所示星阵,齐声诵念。   阵中渐有风声,而后愈大。河后林间,针叶碎碎急抖,如林海一般叠起叶浪朝阵处涌来。   慕云君专心念咒,付乙辰皱眉看着松林,只有韩门高,衣袂翻拍,发横过眼,不为所动,只沉沉注视着外围一圈野草灌木。   夜趋深沉,半月半昏。松林风起,针叶哗飞。脚下隆隆有振,林中忽有嘶吼声,随着连串高大松树剧烈摇晃,一头似牛大的奇兽从林中窜了出来,越过宽河,迅疾之下撞飞了十几个前面的方士。   那奇兽浑身粗壮有力,身比牛厚,三足如象,短毛黝黑,头似野猪。额间一只荧光长角,在夜里烁烁生辉。   慕云君疾呼:“困住通天犀!活取犀牛角!”   一众方士又纷踏出去,持符在手,摆出方形合阵,将通天犀困在当中。   慕云君飞身而起,停在半空,手抚杖头金球,咒止之时,球中金光乍出,直射通天犀角根。   通天犀聚力迎上一顶,角中放出银光,与慕云君相持不下。   周围方士加术施力,通天犀一只前足跪地,獠牙颤抖,眼见得就要束手。   慕云君暗有窃喜,手下不让半分。通天犀却忽地挣扎站了起来,长声吆叱,拢聚起天生神力,前足高抬,垂地一踏,周围方士纷纷震倒,血吐黄符。   韩门高见状,眉眼立上,拍出身后木剑,当空横握。身转之间,长剑撑开,变成一把深蓝长伞。   韩门高临空踏足,跃至通天犀上空,咒起而旋伞,伞扣间射出卷卷符纸,直插地面,围拢通天犀自结成阵。   通天犀四周立刻围起淡红符光,光圈越缩越小,逼仄得通天犀动不得半分,如道道泛红锦绳紧紧勒捆。   通天犀渐渐失力,长角上的荧光趋暗,三足猛地全跪了下去。   慕云君斜过嘴角,志在必得,正欲最后发力,矮木之中突然迸出一道紫光,来势汹汹、混烟带雾地飞击过来。   速度之迅疾,声色之诡谲,慕云君和韩门高惊倏收手,通天犀趁机头也不回逃回林中。   慕云君自然被那光束吸引,连通天犀也懒得再管。只看着草木间走出一个月白华衣的姑娘,姿容绝俗,如美玉生晕,又因周身紫雾未尽,看来似真似幻,似人似仙。   慕云君随那光色探声道:“你是巫人?”   江无月扫了眼四周倒地不起颓然哀声的一群方士,又看了一眼韩门高和付乙辰。   付乙辰知那光色,悄然退了退。韩门高只偏过眼去,不与她相视。   江无月才冷眼睨向慕云君:“你是人?”   “什么话!”慕云君喝道,“我不是人,还能是鬼不成!”   “我看你鬼都不如!”江无月眸色一凌,紧走两步便点地而起,凌在半空,身背后凝出百支炁箭,指诀挥出,带着紫烟的炁箭就尽数朝慕云君射了过去。   慕云君漠然而立,韩门高已撑伞而出,将箭矢一一挡下。又收伞成剑,跃向江无月身前,举剑就刺。   江无月不知何意,只稍将侧身避让。韩门高回剑又挑,江无月振出剑气握在手中,用力将韩门高的剑压了下去。韩门高借机靠了过来,急声道:“先问清楚再打!”   江无月制下心头火,又与韩门高在空中一番激斗几个回合。   韩门高朝她使个眼色,江无月背对慕云君,佯装被韩门高手里符震伤,掉落地面。   慕云君撵着胡须,不动声色,只眼角露出一抹诡利,道:“巫人就这么点本事?”   江无月冷道:“巫人多大本事,你不是最清楚了么?”   慕云君看了看左右:“歪门邪道,我如何清楚。”   江无月懒得周旋,直问:“癸月呢?”   慕云君闻言,又惊又喜又骇,顾不得周围遍地方士,道:“你是巫甘人?巫甘人居然还有活口!我找了那么多年居然没有找到你!”   江无月只又道:“你是如何知道癸月?又如何知道俞元城破阵之法的?”   “这个么……”慕云君垂眼抚着杖头,“自然是有高人指点了……”   “那人是谁?”   “老实说……我不知道……”慕云君冷笑起来,“那人是我门下一个普通弟子,是他在入俞元城之前告诉了我破阵之法,不过之后,他多半也死在城下了——   至于如何知道癸月的么,你就得问真原君去了,他没能力独自收缴巫人赃物,只好拉了我和泽林君同去。我也问过他是谁告诉他有癸月这个东西的,他不肯说。”   真原君死了,江无月刹那感觉天昏眼暗,只恐仇人寻不尽,又听慕云君道:“听你这话,你也不知道癸月的下落?那不如这样,你我联手,我们一起把癸月找出来!”   江无月已经不诧愕于癸月不在慕云君手里,却更觉得这杀人如麻满手是族人血的异类竟然能对自己说出「联手」这般耸人听闻的话来。愤极之下,江无月目泛殷红,颤索双手,解下了背包。   慕云君见状,料想包内有宝,不由横过权杖,切近待瞧。   只听得江无月急声低喃,黑盒盖起之下,一阵冰风刹地透骨而来。   慕云君当即跃退数杖,就见江无月手中已握了玄黑短剑,脚下无火生烟,忿目切齿,径踏禹步而来。慕云君便知她要召灵,忙挥杖阻止。   险差一厘,江无月已插剑入土,荡出浑身紫气,地缝被剑尖裂出条条细密紫光。   江无月身后浓雾弥漫开来,雾中渐显好似一座巍峨高山。待到浓雾散开,一众方士吓得胆破魂飞,扒地要逃。   付乙辰直软了双腿窸退到了河边,指着空中瞠目颤声:“相柳……是相柳!”   一条九头上古巨蛇从江无月身后呼嘶喷薄,逐头昂起,九个蛇头似人又似蛇,蛇皮花纹似青绿虎斑,蛇身盘旋,身长百丈,有如天山高耸,腥气熏天,阴风直冲霄汉。   韩门高手心冒汗,当知此蛇剧毒,喷液能杀飞禽走兽,腥血流经之地,寸草不生。虽是蛇灵,一气也足以毒杀十人,何况还有九张嘴……   江无月拔剑而起,飞到当中蛇头上。神色冷峻,眼中却是杀光闪闪,手中寻木剑剑身翻侧,相柳九头齐视向慕云君,滔天大口就朝慕云君咬过去。   慕云君沉森下眼,飞退到空中,取符贴于手中金首铜尊杖上,整个人顿时被一团金光罩住。   相柳一头俯冲过来,张口吞咬慕云君,却被那团金光震退,蛇牙碎裂而消。   相柳震怒,扯喉嘶声冲着慕云君狂喷毒液。毒液如雨落地,地上方士仓皇奔逃,不及避的当场化了黑焦。   慕云君金光护体,泰然而居。只藐着江无月,口中碎碎念咒,身后翼望山中的金石便抖簌着脱土悬浮,裂成开刃金匕,匕头一转,有如金霞贯天,直朝相柳飞叉过来。   江无月纵目而视,瞳仁不经抽缩,一手掐了指诀,一手提剑猛地一挥,贯天金匕忽就定固在空中,随着江无月手起剑落,悉数掉下地来。   相柳紧跟着长尾一扫,拍飞四周大片方士,绕过慕云君的光罩用力一卷。光罩终是裂出细缝。   慕云君一惊,却见蛇尾忽地回缩,再朝前看,就见相柳被一条金光剑河缠绕,正避之不及,无暇顾他。   慕云君失声大笑:“巫甘人今日可是要绝了后了!”   来人正是挥剑成河的右使董荣。董荣身侧盘绕一柄青铜剑,身后跟了十几个方士,正对着相柳施法布阵。   趁着江无月破剑河阵之前,慕云君抖擞杖头,蟠螭炸出根根粗长金针。而后环裹金光,执杖向着江无月眉心而去。   江无月引着相柳破出阵来,蟠螭金针已近目前。江无月正欲结障阻下,忽又有一道红光破空穿来,击退了慕云君。   江无月回头一看,即刻蹙眉道:“沐先生,你没走?”   沐阳子手负一只红玉如意,仰头望着江无月,神色复杂,正不知如何开口,就听到慕云君诞声惊呼:“泽林君!你还活着!”   相柳:《山海经》 第86章 翼望山三   江无月愣怔半晌,才道:“你就是泽林君?!”   韩门高微微垂下脸,尽量让自己隐在暗间。   沐阳子看着江无月满怀肺腑,暂不得说出半句,慕云君已抑住喜色,紧赶着冲沐阳子问:“癸月是不是在你那里?”   见沐阳子支支吾吾难以启齿,慕云君仿似了然,转向江无月笑道:“泽林君,先抓了这个巫甘人!我们共享癸月!”   沐阳子闻之一个箭步过去,挡在江无月身前,道:“不可!”   慕云君奇道:“为何不可?”   沐阳子神罔哀恫:“慕云君,我们已经害她全族,你难道没有丝毫愧疚吗?”   “愧疚?”慕云君放声诟笑,“禁族禁术不该剿灭?你是老糊涂了不知道哪边才是正道?再说了,我们三人同去收缴的癸月,你现在跟我说愧疚?”   沐阳子知他狠辣,比真原君有过之而无不及。又确因羞愤自责无言以对,只沉声道:“总之,这巫甘人的命,我今天保定了!”   “你有这本事?”慕云君本欲再劝,却也心知泽林君秉性,还不若将他二人一并拿了,更易探知癸月下落。   一念转出,慕云君再度腾地而起,权杖抛至半空,乾坤一掷,流金铄石,暗鸦天幕里,霎时笼盖下万丈金芒。   沐阳子横过如意至面前,一手挥出漫天黄符,脚下炙炎旋流随着符纸盘旋而上,将压顶的金光尽数挡下。   江无月莫名其妙看着那两个人,一时缕不清思路,恍神之际,忽听脚下相柳恸声哀嚎,原是董荣放出剑阵,趁其不备,将相柳斩下三头。   江无月抖然回神,扬眉纵眼,举剑跃下蛇头,与相柳一道,朝董荣飞将过去。   董荣忙收回剑河。怎奈江无月与相柳攻势渐猛,董荣左支右拙,连连险象环生。   那边慕云君与沐阳子斗法正酣,僵持不下。慕云君方才又与通天犀和江无月交战,炁力多有损耗,担心持力不久,忙探眼在人群中找到了韩门高。   韩门高抬头,见慕云君瞪着自己,手抱剑伞却是一脸疑惑,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我?”   慕云君气道:“还能是谁!还不来帮忙!”   韩门高匆匆摆手:“我可打不过。”   慕云君一股怒火登时从两肋窜了上来,方才就觉得他和那巫甘人不对劲,现在更确定了他别有异心,只是暂且顾不上他,又扭头冲付乙辰大吼:“布阵!”   付乙辰来前卜卦,便知他此行有险,所以能躲就躲。而今避无可避,只好咬牙站了出来,组织剩余方士去布八宿锁云阵。   董荣一边挥动剑阵如瀑,一手堪堪挡下江无月。身后的方士惧相柳剧毒,只在附近迎而不上,见付乙辰唤人布阵,慌又跑了过去。   相柳猛一收势,空中憋了半刻,突然撕开尖牙,六个蛇头高笼着齐齐朝董荣震耳叫嚣。   江无月借机跃上蛇头,只留董荣勉强撑住了毒风啸浪。江无月再掐了指诀朝蛇头一点,相柳微一颤,身上青斑变了暗紫,紧跟着爆出一声更加凶猛的嘶叫。   聚剑而成的河瀑顷刻震碎一地,董荣突失了阻挡,来不及退避,被相柳毒液浇了全身,瞬间融做一滩黑泥。   远见国师府的方士布好星阵,江无月几步跨到沐阳子旁边,急问:“你到底是谁?”   沐阳子脸上暴起道道青筋,撑着上空火符,低声回道:“我们先脱困,我知道癸月在哪。”   江无月冷冷看着沐阳子,忽然后退几步,折身召过残缺的相柳,奋力朝慕云君攻去。   慕云君眼看锁云阵即成,刚刚落回地面,就觉侧方阴风飒然,一团紫光飞冲过来,速度奇快,不及看清一眼。   慕云君忙于施阵法,只伸手扯过一旁的付乙辰,就将他往光来处一扔。   江无月惊急之下,调转蛇头,反手一剑插在相柳头顶,相柳随之化烟而散。   可还是晚了一步,一颗蛇牙在消失之前,深深剐过付乙辰的胸腹。   付乙辰珠目圆睁,战栗地低下头,一道长长的黑色裂痕贯穿肠肚,毒气迅速往全身蔓延开来。   付乙辰惶恐地望着江无月,未说出半个字,就通体焦黑,死状惨绝。   江无月一时诧然惊恸,眼看着付乙辰因为自己惨死,满是对付南星的歉疚,愣在原地顿失茫然。   慕云君借着阵力,黄庭聚水,阳维化风,升上风池,存神为云,运炁透出顶门,一气喝出,便有雷鸣之声。   头顶金光变作层层乌云锁在阵中,云中丝丝电光乍现,沐阳子心道不妙,掣手夹紫微玄火符拍在地上,符纸随咒映出红光,红光朝八方地面直直散开。   沐阳子再将手里符面一翻,八方红光立刻烧出暗红火线,迫得云间下不了雷。   慕云君讥鄙讪笑,只将权杖朝江无月悄然一点,一道疾空金气就朝着江无月射来。   江无月抬眼见了那道金气,竟茫惑不知避。沐阳子急急撤手,把手里符纸打向金气。   气散符消,玄火尽灭。慕云君趁乱将权杖抛至云中,雷咒声起,阵中顿时阴云密布,电闪雷鸣,响震九天。   沐阳子还欲再破,忽被落天一雷击中门心。   场外的韩门高见状大愕,阵中白灿灿闪电彻地,进尤难逃,仍是耐下急火,观在一旁。   江无月终于幡然醒神,怒气横生,脚踏禹步而前,手中短剑荡出长长炁鞭,旋身猛就一挥,直指慕云君。   慕云君正要蹬地飞出,却是脚后忽似有强力撞来,弯身一软,须臾之刻,就被长鞭紧紧勒住,动弹不得。   江无月骤一拉鞭,将慕云君拉进阵来。慕云君抬望头顶雷奔云谲,只仰面半声惊叫,一道电锷轰顶而下,正中慕云君胸口。   权杖在空中受不得控,电光四处横飞,守阵的方士见慕云君倒地不起,又是一团乱麻,四散的四散,被击飞的击飞。   江无月避开闪电,飞奔过去,一把拎起沐阳子的衣襟,声色俱厉地吼道:“癸月呢!”   沐阳子缓缓睁了眼,看着面前模模糊糊的江无月,气息奄奄:“你……当真是……巫甘人?”   江无月收紧了揪着他衣襟的拳头,眼中因挫败焦急而愤恨出泪,依旧狠声大喊:“快说啊!癸月在哪!”   周遭一片哄闹,沐阳子虚叹了口气,声音越来越小。江无月贴耳到他脸边,才听清他的话。   沐阳子道:“癸月……在游儿……游儿……”   江无月愣在当场,好像通身已经被周围所有的雷电霹了个遍,心口如同被尖针反复锥刺,四肢一阵一阵地发麻,整个人木木呆呆望着沐阳子,讷讷地好似自问:“游儿?”   沐阳子瞳孔渐散,气已断绝。   江无月浑身脱了力,拽着沐阳子的手徒然一松。耳边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不似莺啭,不再缠绵,只剩悲绝凄厉的一声:“师父——”   江无月钝钝地抬起头,看见魂飞神滞、满眼沁红的游儿。   一人身后是黑厌厌荒地,一人身后是白乍乍电光,眼前皆是纷纷攘攘四下奔逃的方士。   两人四目相接,半字无出,浑是不解,只觉一片空寂贯彻灵台,万事不得作想。   半空阴云绕着权杖逐渐凝聚,眼见一道万钧之雷就要霹下。   一个缥缈的身影奇快地飞进阵来,抓起散了魂的江无月,转眼就没了踪迹。   韩门高见状,也冲入阵中,带走了不知是死是活的慕云君。   仅这一瞬息,杖碎云沉,靛雷裂地。游儿被震出数丈远,再睁眼时,面前只有巨大深坑,坑中所有,都化了灰。   游儿一个人怔怔地站在深坑边,一直站到身背后朝阳升起。夏日阳光熨得肩背发热,身前却是阵阵寒凉。   一片晕黄光下,游儿恍惚看见坑里斜斜躺着一把乌黑短剑,终于眼色微微动了动,跟着又黯了下来…… 第87章 峨眉山二   仲夏细雨刚过,午后幽静的峨眉山清清凉凉,暑气稀疏。   薄薄阳光穿进藏密树丛,透过丰盛云雾,舞漫在青翠林间,袅袅轻游,空空蒙蒙。声伴山鸟长吟,更觉空灵静谧,秀绝一方。   如雾似纱的山麓间,不时有行人走过,大部分都是往来素问馆的。素问馆馆主身体渐好,馆内营生也恢复如常。   林外小路旁,停了辆简便的马车。车里下来个身魁力壮的青年,头上宽斗笠低低压着,看不清面容,手里抱了个未漆的木盒,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径自低头往素问馆方向走去。   馆中此时不甚繁忙,馆主用过了午饭正在小憩,各人难得一阵闲适。   一名弟子从馆外匆匆进来,左右问了问,便进了药房。刚迈进门槛就神秘兮兮对着里头一个纤细背影说道:“师姐,外头有人找。”   钟篱停了手里的活,转回头道:“问诊的?”   那弟子摇摇头:“看着不像,是个生面孔,只在馆外站着,叫你出去呢。”   钟篱默了片刻,还是放下药盒,疑惑地走了出去。   鹤见未等多久,就见门口出来位娇小沉静的女子,上前半步道:“请问,可是钟篱姑娘?”   钟篱点点头,只觉这人有些面熟,又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便问:“公子认识我?”   “受朋友所托,让我把这个给你。”鹤见说着,将手里木盒递到了钟篱面前。   钟篱更加困惑,却也没接,只垂手看了看那木盒:“这是什么?哪位朋友?”   “姑娘不必多虑,就是个药材……”鹤见把木盒往钟篱怀里一塞,又嘱咐一句,“早些用啊,别浪费了。”说罢转身奔出了树林。   也不知是那盒子厚实,还是里边东西太重,总之等钟篱抱着沉甸甸的木盒追出林外的时候,来人已上了马车,驾车离去。   车里还另外隐约坐了个人,离得有些远,钟篱看不确切。   刚要往回走,钟篱猛地回想起来,那张脸,曾经在去往阴山途中见过的……   “鹤见!”钟篱失口自诧,再复望回去,路上空无一人,马车早已消失在尽头处。   “鹤见怎么会认识我?”钟篱心中纳闷,自己和鹤见之中,唯一的关联点也只有付南星了……   思及此,忙低头打开木盒,只见里边放了一截绯红的木根。   钟篱心头陡然一跳,抱着盒子跑回书屋,急煞煞一阵翻找。   终于在一本老旧的医书上,找到色状气味相对的一段记录。   “返魂香……”钟篱双腿一软,挨着墙壁看看滑坐下去,心口鸣擂击鼓般撞响,眼睛却荒茫地空望着一处,喃喃念着,“南星……”   付南星静静坐在车里,只方才偏头淡淡看了一眼追出来的钟篱,便又表情无多地转回了头,一路无言。   “你这……”车前驾车的鹤见要说什么,突然止了声,他本想说“你这呕心沥血带回来的东西”……   又觉得用词太过真实,那画面仿佛在他脑中印刻下来,每每想起就连自己都哀痛难当。   闭眼甩了甩头,才又重新道,“你这千辛万苦带回来的东西,怎么不自己送去?”   “都一样……”付南星道。   “一样吗?她都不知道是你送的……”   付南星抬眼望着车窗外云灵木秀的峨眉山脉,眼神漠然:“都一样……”   “那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付南星依旧望着窗外:“都可以……”   鹤见重重一叹,道:“我先送你回观星楼吧。”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江无月只感觉被人拎着淌风过水,却全没在意去看一眼那是谁,只一直半阖着眼,呆呆挣挣,不知饥不知渴,无妨现下到了何处。   那人手上一松,江无月就滚落到一片草林间,仍是眉眼僵直,气神全无。   直到听见那人慌着脚步在周围踩来跺去,最后破口大骂:“哪个兔崽子把老娘的阵搞没了!”江无月才微微抬了抬眼,看清了面前的翟清子。   翟清子见她动了,几步过去顺着方才的气骂道:“你可终于有反应了啊!”   江无月脑中一片混乱,茫然四顾:“九凝山?”   “怎么?”翟清子冷笑道,“你来过?”   江无月木然盯着翟清子的脸,过了半晌,才道:“你是苏九?”   翟清子一愣,眼色渐渐压着狠,近到江无月身前:“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江无月又无所谓地收回眼,懒懒垂下头。   苏九见她颓靡不振,等了几日早无耐性,伸手一把揪起她的衣领,拉到自己面下,吼道:“苏琼呢!你是不是见到她了!是不是你破了我的阵!”   江无月被迫仰起面,目光涣散地望着苏九,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苏九见状,越发气急败坏:“泽林君跟你说癸月在哪?你不是要找癸月吗!赶紧去找啊!”   江无月瞳光敛了一刹,很快又散了开去…… 第88章 太和山七   付南星回到了太和山,才入山门,转了座峰,已能见得全山肃穆,主峰之上,观星楼阴云惨淡。   豪气金碧不见,只有漫山素白,披挂在林间瓦下,山风吹过,有如高叠的白浪,层层侵压过来。   此时分明烈日当头,山中却净显日月昏沉。付南星不觉悲悸,只是有些喘不上来气。石上歇了一阵,就继续往观星楼去。   楼中白绸素缎挂满屋檐,纸幡丛立,黄纸漫天,人人缠头戴孝,呜咽声声。   举目高台处,可见五穀之器,镇邪之皿,有方士行引魂祀法,抛洒符箓,疏阴阳二气散,意使形神分离。几个师兄随侍在侧,帷堂阖扉,举哀示丧。   付南星肃寂地站在台阶下,伸手摸了摸旁边的白幡。弟子见付南星回来,皆是跪了一地,佩兰捧上麻布孝衣,跪在付南星面前,戚然悲切:“少楼主,楼主仙逝了……”   付南星脸上不见波澜,只是轻声问了句:“我爹怎么死的?”   旁边一弟子站起来,捏拳怒道:“是巫人!是个女的!我亲眼看见她杀了楼主!”   “嗯?”付南星顿了一阵,偏头自低语,“无月?”   “不是的……”另一个弟子也站了起来,沉声道,“是国师。是国师突然拉了楼主作挡,那巫人见到楼主,即刻就收手了,只是……没来得及……”   “知道了……”付南星说罢,拿起面前的孝衣,边穿边朝灵堂走去。   灵堂一侧,有方士取水诵经。中央摆着付乙辰的柏木灵柩,棺脚安放九幽灯,棺头香案立了灵位。   灵位旁有折叠白字,再前有香一炉,两旁香烛高烧。长明灯分列四周。   付南星走到灵柩前,低头看去:“怎么是空的?”   “可不就是空的……”付夫人走过来,眼角微红,宛有凄声,“回来的两个弟子说,国师一个大雷,把好些人都给炸碎了。”   付南星点点头,又轻轻「嗯」了一声。   付夫人见她毫无悲意,面色如常,不禁愕然:“南星啊,这死的可是你爹啊!”   付南星静道:“我知道了,在山下时已经听说了。”   付夫人张口懵怔,只觉这人突然一副冷漠无情的样子,激了一股寒噤:“南星……你……你有没有心呐……”   付南星闻言,恍惘呓语道:“有啊,在海里……”   西海的红浪像毒咒一样在眼前日日翻起,鹤见烦躁不安地回了都城。想去找慕云君推掉婚事,半路就遇到了韩门高。   “韩大哥,你们回来啦?”   韩门高回头看是鹤见,微笑道:“回来了,就是犀角没拿到,出了点意外。”   鹤见忙问:“那我义父可还好?”   韩门高道:“还好,受了点伤,正在景室山休养。”   “伤得重不重?”   “不算太重,只是需要静养,这些日子不便打扰——你找他有事?”   鹤见斟酌着回道:“没事……等他身体好些我再去吧。”说完就和韩门高作别,回了自己的府上。   韩门高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一通盘算过后,才又往景室山走。   国师府经过玄冥山和翼望山两役,折人近半,且是需要恢复生力的时候。   韩门高带着手下人马,一路迁思回虑,不知不觉就到了景室山脚下。   慕云君确实还活着,只是伤得很重,半死不活,十几个医士轮番照料着他。   韩门高进到屋来,将人屏退下,撩衣就坐在慕云君床榻边,谑声道:“慕云君,听得到我说话吧?”   慕云君虚弱地躺着,纹丝未动。   韩门高笑了笑,自顾道:“你应该知道回来的路上,我给你下毒了——是我从玄冥山带回来的毒草,解药也只有玄冥山上才有,我也带回来了。”   慕云君终于沉气缓缓睁了些眼,气短不接地说:“在翼望山的时候,就是你对我下的暗手。你认识那个巫甘人,你也早就计划好要取代我。”   韩门高笑道:“取代你么……也不是不行——刚才我去见了君王,说了一下国师府现在的情况,另外又献了几个玄冥山带回来的珍宝。君王说,让我暂时代你打理国师府的事务……”   慕云君乏力地虚捶着床,只能眼中忿然作色:“你到底想做什么!”   韩门高未答,却问:“癸月是什么?”   “原来你是为了癸月?我没亲眼见过,只知道是巫祖传下来的通天宝物……”慕云君合上眼,“你该去问江无月。”   韩门高早命人四处去找江无月,却是不知她究竟被何人掳走,寻了月余也没有消息,遂冷笑道:“你以为我为什么救你呢?只要你还活着,江无月一定会再出现。现在只有她才知道癸月在哪。”   “万没想到,癸月居然在泽林君手里……”慕云君残恨自语,又问,“你什么时候给我解药……”   “没想好……”韩门高长身而起,边往外走边说,“你听话,我就给你。”   快到门口时,韩门高忽又停了下来:“对了,鹤见说过几天要来看你。你最好别让他知道太多事——否则,永远别想拿到解药。”   刚出国师府大门,山下就传来铿铿数响,呼叫连连,韩门高一敛神,几步飞了出去。   只见山外一处平地上,火光阵阵,一群侍卫持枪在外围拢,里圈又一群方士腾天陷地起落施术。红光之中,游儿双目肃杀,斩刈决绝。   韩门高大惊,忙震声吼道:“全都住手!”   打斗声渐止。游儿听见韩门高的声音,厉眼看了过来:“师父是谁杀的?”   韩门高哪里见过她如此峻色,倒被怔了半刻。才驱散了众人,走过去将游儿拉到一边,小声道:“师妹,你还记得真原君的师兄、慕云君的师弟——那个泽林君吗?”   游儿不知其意,只当他是借口不答,一时愤懑不语。   韩门高更低了声量,凑到游儿近前:“师父……就是泽林君!”   游儿默了片刻,突然神色大变,猛一抬头看着韩门高,却觉只听得清风灌耳,目竟似茫茫不能视物般呆怔。   韩门高自是不急,缄口立在一旁等着她回神。   过了良久,游儿才渐渐看清了眼前人事,嚅嚅谵语般:“你如何知道的……”   “哎,在翼望山,师父自己认的。”   游儿合上双眼,深深几个呼吸后,睁眼看住韩门高:“所以,师父是江无月杀的?”   若说是,游儿定要去找江无月,以她那点三脚猫的法术,不被人弹指一挥就撂下命了?   可若说不是,游儿立马就能大闹景室山,不作个不死不休哪会轻易罢了。   也不是不能将她制住,只是一来,自己刚刚接管景室山就关押了个来历不明又和自己千丝万缕的姑娘,自己为自己编撰好的一套身世说辞怕终会疏漏而破;   二来,府里人多口杂,万一她哪天听得风言风语,闹将起来,难道一伞拍死她不成?   再者,此事本又和她无关,何必要把她牵扯进来,总是自小疼爱过的妹妹,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韩门高还在犹豫间,就听游儿冷声问道:“师父为什么突然去了翼望山?”   “这……我不知道,许是路上看见了跟去的……”   “你在场为什么没救师父!”   “我……我有心无力呀!”   “我再问一遍,师父到底是怎么死的!”   韩门高还是决定将计就计,先把她稳住再说。何况看她两人关系匪浅,只要派人跟着她,那不管是江无月来找她了还是她找到江无月了,自己不都得益么?   “不是我不想告诉你,我只是担心你知道实情之后支身去找江无月报仇,会有危险……”   “有没有危险是我自己的事。”   “好吧……”韩门高无奈道,“当时……太混乱了,慕云君本先布了雷阵要擒住江无月,可江无月得知师父就是泽林君后,就引雷到师父身上……我看到的时候,师父已经被击中了……”   游儿默默听着,慢慢曲起拳,冷眼扫过周围的方士,在明的在暗的,又望了望韩门高身后的景室山,云上的云下的。忽然露出一抹苦笑,转身就要离开。   韩门高望着她薄凉背影,背上竟背着江无月的剑盒,倏而想到什么,扬声问道:“你和江无月究竟是什么关系?”   游儿脚步稍停,侧过脸来:“你不是说,要给我办嫁妆吗?”   “是……”   “我和她的关系,就是你可以直接把嫁妆送到她那的关系。”   韩门顿时凝固如一尊泥塑,忘记了原本的计划,只反复咂摸着这话的意思,等回过神时,游儿已消失在城郊的林间…… 第89章 武夷山六   前山郁郁苍翠,移船激发清流,河边驿馆进出行人,多是乘舟而来欲往洞天阊阖的武夷山真步游仙的方士。   巍巍王峰,玉女从旁。丹梯倚处,白鹭齐飞。九曲清奇,光照亭台。   秋草岁暮,平林古意。隐屏多仙岩,石上饮三杯。杯中岩茶香气细幽,口齿绵柔,易文放下茶杯,又拾起石上的书,静静翻看起来。   易舞从山径走出来,知道易文常在何处,只是一眼望见易文左边空落落的袖子,还是不忍地偏开了眼。等整理好情绪,才上前唤他:“哥……”   易文闻声抬头:“你怎么上山来了?”   易舞道:“国师府的那个韩大人又到家来了。你见不见?”   易文摇摇头,便又低回头看书。   易舞不再多话,只拿起手上的外衣给他披上:“日头偏了,山里凉。你早些回来。”   易文朝她笑了笑:“知道了……”   没多会儿,韩门高就径自上了武夷山,找到了在溪瀑下煮茶看书的的易文。   “易文兄,兴致不错呀。”   易文仍是端坐着,不多颜色,只欠了欠身,放下手里的书,给韩门高倒了杯茶。   韩门高马上撩了衣摆在他对面坐下,挑眉道:“你们这的茶,可是贡品啊!”   再细细一闻,赞道:“气韵浓长,自藏花香。看来,我这回是来对了!”   易文也不接话,偏头略略看了一眼太阳。   韩门高寻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自然晓得他在催促,便先放了茶杯,笑道:“易文兄还有事?”   易文道:“有……”   “那我就不拐弯抹角了……”韩门高依旧笑意悠悠,辞调倒是恳切,“国师的意思,还是希望易文兄能出山。”   易文道:“国师府什么样的方士没有,偏要我个残废的人。”   “自从观星楼前任楼主殉职,现任楼主付南星就性情大变,不但寡言疏色,而且行事乖张。   前楼主头七刚过,她就宣告天下与国师府断绝往来。好在国师不计前嫌,太和山过半的方士都投奔到国师府来……”   韩门高兀自摇头叹息,“也不知她怎么想的——不过么,若是要国师府上下尊令于一个年轻姑娘,恐怕也难服众。再者,看她现在的古怪脾气,也是铁了心不想与人交道了……”   易文有些听不下去:“南星楼主这些年虽然隐山不出,观星楼也不见昔日盛景,但是我也听往来武夷山的方士说起,说太和山现在打理得井井有绪,山中方士也安闲常乐,自在频观,观星楼留下的弟子更是赤诚高洁,忠心耿耿。   加之太和山本就山灵气清,引得不少游方羽客前去清修,受业者四方而至。   虽无国祭庆节之兴况,也不乏众庐逍遥之雅景。南星楼主推考星度,知白守黑,自得其乐,韩大人又何必操这份闲心。”   “我是不愿操她这心,可国师府也不可缺数术心骨啊……”   韩门高伸手研着杯沿,“眼下府里青黄不接,观星五行都算得没个准头,遁甲之术奇缺,阵也布不得全——   易文兄的能力我是亲眼见过的,实在觉得那付南星,不如你……   而且,我近些年也打听了不少,推步异灾,占历知地,几朝之前,你易家的地位不亚于三公九卿,五行大法可谓风盛一时。易文兄就此休了,不觉得可惜吗?”   易文恢复了沉默,只自顾喝着茶。韩门高又道:“要不是国师腿脚不便,他就亲自来请你了。我知道易文兄不求名利,就当来景室山稍作指点,可好?”   “指点可不敢当……”易文道,“只是这些年,我也闲散惯了,只想喝茶下棋,大概也是同南星楼主一般,确实无心与人交道。”   “易文兄明明有惊世奇才,就甘心枉在这山中孤老?”   “易某闲居久养,懒于应世,韩大人还是请回吧。”   韩门高直起身道:“那就算一算私人感情——玄冥山上,那时可是我救你脱困的。往大了说,易文兄这条命,也是我韩门高救下的。眼下兄弟有难处,易文兄都不来帮一帮么?”   易文眉头轻轻一颤,倒没想到韩门高会说出这个理由来,一时不知如何启齿。   “易文兄好好考虑考虑,入了景室山,你易家,可就不再是「临川易家」了……”   韩门高拿起茶杯饮了一口,方道,“那我,就先回去等你消息了。”   九曲溪上,烟霞渐深。易文呆坐许久,才收拾了瓷杯茶具,往山下走去。   回到家时,天已尽黑。易舞让人又热了饭菜,才陪易文坐下一起用晚饭。   易文拿起筷先道:“下次你就跟娘先吃,不用总是等我。”   易舞道:“我陪娘吃一半,再陪你吃一半。这样我不就吃全了么。”   易文笑笑,便安静吃饭。   易舞却不大吃得进去,只吃了几口,又闲聊几句后,忍不住道:“那个韩大人都来了三回了,哥,你到底怎么想的?”   易文手里顿了顿,没说话。   易舞又道:“爹过世多年了,你又……家中弟子走的走、散的散,本来就不多,现在更没剩几个了。娘也年纪大了,我们总不能坐吃山空吧——哥,你就没点打算?”   易文兀自夹着菜:“什么打算?”   “爹生前怎么说的?不是让你将五行术发扬光大,给五行家吐气扬眉?现在这么好的机会,你不去?”   易文好像没听见一般,只顾着低头吃饭。易舞急道:“你难道要叫易家败落在你手里吗!”   易文突然将手里筷子一拍,整个人气得发抖。易舞尤是不停:“还是说你在顾忌付南星?!她现在都闷在太和山里,听说五年都没下过山,早和国师府断了往来了!她才不会管你要做什么!”   易文本就心神不定,被易舞搅得更加烦乱,本来也没有胃口,直接站起身来,大步走了出去。   易舞知道自己话重了,又担心易文,只敢悄悄跟在他身后。   易文踱步到了院内五行阵中,静坐多时,才拿出罗盘,又呆呆看了半天。   易舞见他愁苦,刚想上前安慰,之间易文忽起了身,朝北而面,神情肃峻,掐指衍算时运。   易舞见状,更不敢上前打扰。直到易文一卦算毕,才上前小心翼翼道:“哥,你算什么了?”   易文回头看着她,淡道:“可以去……” 第90章 景室山二   韩门高回了景室山,还没等来易文,倒先等来一个消失了许久的人。   翟清子悠悠哉哉等着通传,不多久,就跟着府里小方士上了山。   “好久不见啊,韩大人。”翟清子大大方方刚跨进殿门,就拱手朝韩门高迈步过去,“哟,都往国师椅子上坐了!”   韩门高坐在国师的高椅上,眼中毫不遮掩警惕:“你也是难得出现。”   翟清子在阶下站定,笑道:“看着韩大人仕途亨通,这些年忙上忙下的主持祈禳,忙里忙外的荡妖驱魔,就连国师都忌让你三分。我一个平头羽客,哪有机会时时出现在您面前。”   韩门高道:“国师那是腿有疾,不便出手。”   “有疾?”翟清子忽然诮声道,“国师府那么多医士都束手无策?”   韩门高听他故意阴阳怪气的语调,更加戒备:“不然翟兄去给国师治一治?”   “我哪会这个……”翟清子甩袖在殿中随意走着,“国师如此信任韩大人,想必韩大人也四处寻过医问过药了。治不了就不治,我看景室山现状也挺好。还是韩大人治理有方。”   “你什么意思?”   “我能什么意思?我夸你呢!”   韩门高烦道:“有话直说。你到景室有何贵干?”   翟清子涎眉邓眼:“来寻个差事,讨些俸禄。”   韩门高微微皱了眉,奇怪地看着他。翟清子又道:“怎么?看不上?”   “不是,是请不起。”   “是请不起,还是不敢请?”   韩门高突然沉下脸,问:“席甫究竟是怎么死的?”   “我杀的……”   韩门高倒没以为这个问题他会答得拐弯抹角,只是他言语过于泛松诙谑,还是让韩门高心下多有惊凉。   在海上风眼几人起阵时,他就料感翟清子术法奇高绝非等闲之辈,就这么一个世外高人又总是行事谲怪,来无影去无踪,是敌自然麻烦,是友却也把控不住。思来想去,没个定法。   翟清子见他满脸的纠结,笑道:“又怎么了?我不杀他,韩大人能这么快升左使?”   韩门高才一抬眉:“这么说,你还是为了我了?”   “一半一半吧——在海上确实被他折腾烦了,不杀不解恨呐。”   韩门高搓了搓手心的冷汗:“我升左使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自己在玄冥山说的呀,你说他日有需要你的地方,你定会相助……”   翟清子歪靠在殿前柱子上,耍着笑说,“我现在就想领个月钱,你都推三阻四的。”   韩门高道:“你不止为了这个吧?”   翟清子直起身,脸上笑意半点没减:“癸月找到了吗?”   韩门高也不意外,翼望山回来之后,癸月的名头就在方士间传开了,只是并没有多少人知道癸月其实是何物,自己也只是听慕云君神乎其神地说过几回,遂沉声道:“你知道的还挺多。”   翟清子耸耸肩:“你暗地里搜寻的阵仗也不算小啊。”   韩门高忽一起念,有如此身手如此法术的,除了翟清子还会是谁:“江无月是不是被你掳走了?!”   “啊?”翟清子奇道,“江无月被掳走了?”   “你装什么傻充什么愣。”   “我确实不知道呀……”翟清子一摊手,反问,“癸月又不在她那,掳走她作甚么?”   韩门高敛着眼色,紧紧盯着翟清子。   翟清子支起眉尖,似笑非笑道:“怎么?还在怀疑我啊?你不知道你国师府都要自身难保了吗?”   “怎么说?”   “浈州州府的醉观园,这么蠢蠢欲动……你不知道?”   韩门高道:“醉观园一直暗地里小打小闹,我自然知道。朱达博只是做给州牧看,带人又是兴水利,又是布福阵。   其实整天窝在园子里喝酒取乐,招揽的也都是些不入流的方士,不成气候的。   只在个不懂方术的州牧面前上进得很,不然怎么保住他一等客卿的位子。”   翟清子反被他说得一愣,转而颇觉离奇地看着他:“你真那么想?”   “各州牧不都在养方士么?别说州上,就是郡里,有财力的不也在养?   不过就是做些驱鬼养生的事,保保平安。历朝历代不都这样?何况上次出海已经除掉好些了,有什么可担心的……”   韩门高往椅背上一靠,“再者说,我现在也没时间管他。”   翟清子笑道:“是是是,癸月要紧。不过么,我可是听说,醉观园最近动静很大,请了个法术高强的方士出山了……”   “谁?”   “他们园子里的人,都叫她——游大人。”   韩门高脊背一僵:“哪个游大人?”   翟清子笑道:“不是你的师妹么?您贵人多忘事啊,还把她忘了?”   韩门高忙道:“到底怎么回事?”   “我听说,这个游大人啊,之前跟朱达博要了几个人,去取回了南海的火鼠裘,环丘的冰蚕锦,带回来献给了州牧;   又凭一己之力剿灭了突然在浈州州内出现的一群炽燃饿鬼。   加之她本就姿色绝然,又多得朱达博举荐,深受浈州州牧赏识,早在州内是一等客卿了,和朱达博平起平坐。   只是一直住在醉观园后南岭山脉中的一个巨石独峰上,自己鲜少下山,朱达博又护她得紧,命人不可对外提起她。”   “难怪我找不到她……”韩门高嗡声自语,又讶然道,“那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还这么清楚她住在哪里?”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翟清子道,“游大人最近又开始忙活啦,你不怕?”   “我怕什么?”   “不怕她助朱达博占了景室山,取代国师的位子?”   “师妹……跟我无冤无仇……”   “是么?那朱达博呢?你还真当他清心寡欲啊?”翟清子摇头道,“君王可不管谁是国师,只管厉害就行。”   韩门高越听越心虚:“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嘶——”翟清子吁声道,“说了多少回了,我来求个月钱!你付是不付?”   “付……”   翟清子挑眉一笑:“那就先多谢韩大人了。既如此,我就再给你个消息——江陵八岭山上,出现了百来号人……”   “什么!”韩门高应声惊起。   “你坐下、坐下……”翟清子朝他摆摆手,“不用着急了,游大人已经带人去了。估计是要收编成队,专门对付你们的红甲侍卫。”   “什么?!”韩门高又嚯地站起来。   “你坐下呀,一惊一乍的干什么……”翟清子歪着脖子看着他,“浈州离江陵这么近,你现在去也来不及了。”   韩门高正儿八经开始犯了愁:“我这就带人去封了醉观园!”   “诶——鲁莽了啊韩大人,现在的醉观园可今非昔比,你师妹——也不是你从前的师妹了。   再说,你有他谋反的证据?你拿什么名义去封?除妖杀鬼又不是你国师府一家包揽的。”   “那你有良策?”   翟清子这才满意地启了下文:“景室山上机关重重,且有观星楼早年布下的护阵,你占着地利人和,到时候守株待兔、瓮中捉鳖,不好?要说游大人擅火,你去备好能灭火的东西不就行了么。”   韩门高气道:“废话,我用的也是火!”   “那个异国的方士,乌石列。韩大人还记得么?”   “当然记得。”   “他的全名叫叶尔莎乌石列,你该知道去哪里找他了吧?”   “我大老远跑拘弭国做什么?”韩门高尤在焦闷,忽然想到,“拘弭国有却火雀!”   翟清子点头道:“让乌石列带几个养鸟人过来,不但能灭了游大人的火,也会保住韩大人的火,一举两得。你现在跟游大人去抢人,还不如趁早去买些却火雀。”   “你……不同去?”   “我去做什么,我又没钱。”翟清子说罢,转身往殿外走。   “那你什么时候来任职?”   “需要的时候我不就来了……”翟清子头也不回出了殿外,又补了一句,“不用派人跟踪我,你们跟不上我的。”   不多时,山下就有人来报,说江陵有剖尸食人者,恐现异兽,请国师府派人,前去降除。   韩门高一阵烦闷,刚想火上几句,又作了罢,只抬手晃了晃手指,让人退下了。   炽燃饿鬼:出自《饿鬼品》   人:出自《博物志》   却火雀:出自《杜阳杂编》 第91章 景室山三   韩门高回了后峰。   百里景室山脉,层峦叠嶂,奇峰突起,远处穿云而上的金顶,在夕阳下辉煌一片。   慕云君坐在自己院里,眯着眼睛望着薄云上的峰尖金光,满头白发在落日晖下丝丝透亮,随身照料的医士立在一旁。   韩门高才推门进去,慕云君就幽幽道:“刚才那个什么人?”   “怕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你自己守着景室山……”韩门高将那医士遣走,道,“我去趟拘弭国。”   “嗯……”   “你不问我去做什么?”   “我管你去做什么,活着回来就行……”慕云君斜了韩门高一眼,又道,“不然,你先把解药给我?”   韩门高轻嗤了声,蹲了下来瞄着慕云君:“你这轮椅不是坐得挺舒服的么?”   慕云君又白他一眼:“给你坐坐?”   “我又没有腿脚不灵便……”   “这叫不灵便?!”慕云君抬声道,“这是没知觉!”   “行,没知觉——你着什么急,等癸月找到了我自然就给你解药了。”   慕云君哂笑道:“你都找了多少年了!”   “应该快了……”韩门高自忖道,“等我抓了师妹,不信江无月还不出来。”   慕云君奇道:“你还有师妹?”   韩门高没接话,反问他:“你觉得江无月的法术如何?”   慕云君道:“在你我之上。只是太年轻,遇变色之言,就意气用事——不知现在如何……”   “那有没有人在她之上?”   “千年妖灵者,或渡劫飞升去,或死于天雷下,想必世间是没有了;再一个世外高人者,我虽见过一二,也是清虚淡泊,深藏远山中,才不管山外的事。”   韩门高闷声自语:“那能是谁呢?”   院门被敲响,是鹤见推门进来。   “义父、韩大哥。”   韩门高道:“鹤见?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我来看看义父,上个月去了趟天山,带了些雪莲、红景天回来,刚才已经让人收到国师府药房了。”   “鹤见这么孝顺,真是国师的福气……”韩门高笑道,“你们聊,我还有事,先走了。”   慕云君见了鹤见,免不了又是长吁短叹。   鹤见听不得老生常谈,也不问。慕云君还是叨唠起来:“你说你,若是你和付南星缔结婚约,国师府现在不就稳固得多了,哪里还用去求拘弭国的方士去。”   “国师府现在不也一切正常么?”   “你不懂!景室山有付乙辰他爹花了几年时间布下的奇阵,擅入者必迷途不知返。   若有一方被破了,需及时补回来——虽然前些年也有观星楼的占星家投奔过来……”慕云君丧气地摇摇头,“都不如付南星啊。”   鹤见浑不在意:“没有景室山,再换一个山不就好了。”   “什么话!”慕云君拍着扶手,气道,“景室山是历代国师传法布业的圣山,峨峨幽玄,凌极冲天!谁得占景室山,谁就等同于王赐高坐,其位必尊!   如果不是依着景室山这个名头,你以为前几年缺损的方士、兵卫有那么快补全的?!”   鹤见尤是不忿,只小声道:“观星楼没追究你就不错了……”   “追究我?你又是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付乙辰那是因公殉职!是被巫人所害!”   鹤见偏开头,不想答话,什么方士巫士他也懒得管。慕云君又道:“我现在这个样子,要不是天下方士还敬我三分,君王看我年迈且是以礼待着,景室山早就易主了!”   鹤见一扭嘴:“反正我没脸见南星,更何况做什么夫妻。”   “那就在都城好好呆着!看上谁家小姐了自己去跟君王说!我才懒得管你这些事!”   慕云君发完脾气,又觉不妥,遂软道,“既然最近也无战事,就别乱跑了,也别去给我找什么药了,好好在将军府歇上个把月——我过段时间,可能有事要找你。”   “什么事?”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第92章 八岭山一   夜深如水,四野寂寂。江陵城外,几个黑影迅捷地奔驰过城郊荒野。初冬时节,枯草干黄,黑影踩过,纷纷折塌。   头前的几个黑影一纵身就跃进了江陵城内,紧随其后更多的黑影从山头林间窜出来,荒野上顿时闪过一串串幽蓝的光。   那些人影一个个跑得古怪,伏低身子,奔头朝前。曲臂摆动倒还正常,只是这足下膝盖前折,只用脚掌发力,脚后跟处,竟然是空的……   黑影就以这迅猛又奇怪的姿势尽数进了城内,荒野渐渐恢复了寂然。   城内莫说还未入夜就已家家关门闭户,就连白日里,也只有府兵壮男敢出得门去。   前几日,城中来了些穿着紫葛衣的外地人,这些外地人白日里穿街走巷。   除了走路形状有些颠簸,倒也没什么异常,只是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晚间也不知去住了何处。   直到有人发现山里墓葬被挖开,刚入殓的尸体被啃食得只剩骨架,就疑有野兽早早报了官。   而那些外地人也再没在城中出现过。官府派人在山里守了几日,也未见什么野兽。   倒是发现有一些奇怪的足印,印上五指异长,后弓奇短,说人又不像人,说虎又不似虎。   守了没几天,非但兽没抓着,连城里边都有家禽离奇失踪,第二天又在城郊林里找到一地血迹骨架。才恐是妖兽横行,慌忙上报了国师府。   三更月正,幽幽月光下,江陵城栉比屋楼依稀可见。城外的黑影入了城后就消失了一般,只听到偶尔几声犬吠,不过片刻,又寂静下来。冬风阵阵,更让人感觉毛骨悚然。   城东一幢高楼屋脊上,半躺着个人。那人一身金丝滚边的黑纱,隐在夜里,细看背上还垫着个黑布包袱,只在西面有蓝光异动时,稍稍斜眼看了看,便又转了回去。   冬月祁寒,不及她冷面三分;高屋独束,不如她凄寥孤数。   那人耳边尽收微声,眼睛却只直直望着正空的月亮。目中分明盈月,又似空无一物。   屋顶又轻轻落了个人,正是朱达博的弟子,清云。清云朝那人施礼道:“游大人,人已悉数进了阵中。”   “没外人在,不用叫我大人。”一朝回盼,百媚丛生,风过遗香,幽韵撩人。   清云慌又低下了头,相识多年,却比少年时更加慌措,敬爱交杂,更不敢多看一眼:“知道了,游姐姐。”   游儿起身,立在屋脊之上,再仰面看了一眼头顶月亮。冷道:“启阵……”   两人前后跳下高楼,不多时,城中一处就腾起一束蓝光,像巨手撕开了黑夜的裂口。再听得几声惨叫,很快地,光又暗了下去。   流霞站在巷子中央,止住了手里叮铃响动的云铛,看着地面青石板上被水箭戳下的一截葛布衣料。   几个方士也从巷子墙上落下,聚在一起,等着流霞发令。   流霞伸直手臂,口中念咒,手里的云铛就又兀自抖动起来,朝着一个方向铛铃大作。   流霞抬手往云铛示处一指,几个方士就迅速展开身形朝那个方向追过去。   城中各处已布下层层法阵,不捕不抓,只驱着人往城东退去。   城中各户大早就收到了通知,每家都被分发了符纸贴在屋中墙上,以避免被收妖法阵所伤。   官府也以为是国师府安排了近处的浈州方士来降妖,所以配合得很,全都躲在屋中,静观其变。   紧接着城中几处都暴出光亮,醉观园的方士埋伏在江陵城内各个角落,随着守处法阵启动,将进阵的人逐渐往城东驱赶。   人忽入陷阱,只顾着慌乱而逃,眼见得移动范围越来越小,待耳边法术声渐息,才发现已经被困在近城东的一片空地上。   空地边倏地腾起一圈符光,将几十个人围困在当中。清云和流霞领了醉观园的方士立在空地附近的屋楼上,两人相视一皱眉:“怎么少了一半?”   流霞铁青着脸,回头对手下方士喝问:“哪个点没守住?!”   几个少年方士战战兢兢站了出来:“流大人,我们那个口跑出去了几个……”   “几个?”   “一开始是几个……后来有发现了漏洞的人跟着出去了……几十个……”   流霞眼睛瞪到一半,那少年又道:“我们的人已经有四五个去追了……”   “追得着吗你们!”流霞怒道,“游大人布了那么久的阵!让你们演练这么多次!还能失手?!”   “回流大人……我们长途奔袭,没怎么睡觉……人又一直没出现……就……打了个盹……”   流霞抬手就要打过去,清云忙拦下他,小声道:“没事,游姐姐去追了。”   城郊外,确有四五个方士,只是没见人,果不其然,才出城不久就追丢了。   几人无法,正要往回去告罪,忽然周围窸窣作响。几人惊惶一顿,草间就昂首站起了黑压压一圈影子。   人本是半人半兽,并不懂妖法,只是身强力壮,又行动迅捷。   常隐匿在山中,与虎豹夺食,喜生肉鲜血。不知为何突然下到山来,觅尸刨坟,贪抓活禽。   几个方士本不为惧,直到高大的王站起,方觉重重压迫感逼面而来。   王不愧为头领,威风高壮,气势堂堂,手腕上銀纏金釧,招摇豪横。一声怒号,引得人纷纷仰天虎啸,声震得地抖风动。   几个方士慌不迭掏出符纸,朝王打去。王虎足一蹬,敏捷地避开,再一发力,领着人直扑了过来。   方士忙四散而避,却因人动作相当灵敏,左躲右避,灵活非常,符纸一直打空。   欲结网阵,又被追击得七零八落慌不择路,哪有时间结阵。   王方在城中被法阵振得东奔西窜,早焦躁万分,而今更是凶狂煞气,狂啸声声势要搏命,单拳垂地一撞,撞得地面震颤,荡开气流飞砂把几个方士弹到半空之中。   待几人不防砸落到地面,其余人便猛地蜂拥而上,露出尖牙就要撕咬。   凌空之上,突然闪来一道红色光线。红光在空中聚裂开,变成几条红绳。眨眼之间,就将人一一捆住。   人跪地怒嚎,才一翻身,奋力想要挣脱,那红绳却在施力下变得光熠刺眼,如烫火灼人。人惊忙收了力,只能静伏在网下。   红光过后,横空飞来一个人影,如月下惊鸿,流风回雪,盈盈落在众人当中。   王朝人影忿忿嚎叫:“我们既未杀人又未放火!你们方士管这么多闲事!”   “夺禽是为盗财,窃尸是为辱尊。好在你们还没来得及吃人,否则你现在还能说话?”来人撤袖回身,定定敛神看向王。   虽是一身肃黑,却掩不住通身绝媚气,肤如朝霞映雪,发随纱裙扇香,眉弄春华,眼潋秋水,直羞桃惭李,令芳菲难逐。   回首间风流绰态,婉转下粉藻其姿,瑰容艳逸,一貌倾城。   王看的怔愣,一时忘了说话。   游儿又道:“山里没吃的了?”   王被眼前佼人美貌惊艳,呆了半天,才道:“没……没了,都吃光了。”   游儿忖了半刻,道:“你们人,怎么成的王?”   “自然是能者为大,谁厉害谁就是头。”   “这么说你最厉害了?”   王才反应回来,自己与族人还身陷困境,就是眼前这个近妖的坏人所致,故正声道:“你放我出来,我们堂堂正正打一架。”   游儿仰头望月,若无其事:“你要是输了呢?”   “就另找山头——我要是赢了,江陵城里的家禽,全给我们!不够的话,人也要给我们!”王想了想,又补道,“说好了,不许用法术!”   “呵……”游儿回眸,漫不经心与王对视上,一笑万物生春。   王心中警铃大作,直道是这人眼里施了什么媚术,可千万望不得!   遂避开视线,别起衣摆,露出黄毛虎蹄,掌上聚力,伸爪如铁钩,出手快如电,狠狠朝游儿抓去。   游儿足尖轻点,衣袂飘飘生风,眼色幽然,姿态从容。王纵高伏低,出手刚猛如虎,凌厉狠辣,游儿却只行似流水,轻灵闪避。   几个回合下来,王徒累得大气频喘,也没碰到游儿半分。   “你在这逗猫呢!到底打不打!”王蹬地从半空上再度扑来,游儿侧身让过,曲指一弹。王后脑被敲得嗡嗡作响,趟去几步,回头一脸怒容。   游儿懒得再玩,利起眼风,点足伸手朝王飞去。王紧退几步,将将抬手做挡,两臂突就一阵酸痛。   游儿手腕迅疾在他肘下一撞,趁他手软乏力时,掌侧击开双拳,另一手急急跟至,葱指正定在王眼前。   王瞳间惶得乱颤,后颈冒了一层冷汗,忙道:“姑娘稳住!别再朝前了……”   游儿负回手笑道:“还打吗?”   “不打了、不打了,我这就带人离开。”   “倒也不必……”游儿道,“我带你到浈州,找醉观园的朱达博——他那有的是吃的。” 第93章 紫金山一   醉观园几经扩建,已修到城外近山脚下。此山低矮,也顺了南岭一脉。   再往里走上几日,山势渐扩,穹窿层峦叠嶂,千岩比如密栉,一座危峰便独隐其间。   独峰耸立千尺,擎天一柱,屹然孤凛。壁上翠碧斜挂,顶处一间石屋。唯怅无羽乘了凌天风,探不得峰上佳境无穷。   游儿从江陵回来,也没和朱达博打个照面,直接回了独峰。   峰下绕着半溪的水,溪窄而深,蜿蜒潺潺。游儿从林间钻出,几步掠过溪面,在半空中态似无意呢喃地说了声:“庆忌”。   水面滚滚波动,霎时弹出两条肥鱼来。游儿伸手接过鱼,脚踩青云梯,几步跃上峰顶。   峰上也不大,一屋,一树,树下一副石桌椅。游儿将手里鱼朝树下石缸里一扔,便开得门进,屋内也极其简洁,除却贴身应用,净是术册符书,符纸贴了满墙。   游儿闭门往床上一躺,望着屋顶鳞鳞洒洒的符纸,山风从窗口一灌,呼呼啦啦像极了余晖下的海面。   “我以为……”之后是海上江无月没说完的话。   游儿沉沉闭上了眼,手随意一搭,正搭在身边的包袱上。   便又撑手坐起,盯着黑包望了半天,施手解开,轻念下咒语,将盒里的寻木剑取了出来。   屋里霎时冷气聚集,符纸上都似结了冰霜。游儿握着寒冰刺骨的剑柄,又一一看过剑身上的巫文,眉头越凝越深。忽听山下有人来,反手便收了剑,启咒把盒子扣上。   朱达博飞上独峰,隔门喊道:“小游大人回来啦。”   游儿开了门,语有倦意:“人不是给你带回来了么,怎么还大老远过来。”   “是啊,人正学着养鸡呢……”朱达博抱了大肚在石凳上坐下,“还以为你又悄悄出山找人去了——来问问你什么打算啊。”   “我的打算?”游儿反奇道,“不是你的打算么?怎么还推给我了?”   朱达博仰面瞪她:“当初入园的时候,可是你自己凿凿开言,说要端了景室山的。”   “景室山仙气浩然、光遥空碧,那是方家圣山,我端得了?”游儿笑道,“你当我是夸娥氏,扛起山就跑?”   “明明就是你说的,又耍赖!”   “我说过吗?我那是病糊涂了吧……”游儿浅浅一笑,“还是你借我当初昏迷之际,胡乱给我加的戏?”   “小时候就跟我没句实话,现在更是,明摆着的糊弄人了!”   朱达博佯了苦脸,“认识你这么久,都不知道你师父是谁。”   游儿道:“那你就放心把我举荐出去?”   “你的能力我是信得过的。再说了,我不过就是说了几句话,还不是你自己挣来的。”   游儿不置可否,只道:“说吧,你有什么计划。”   朱达博肃起神色:“现在醉观园,包括散在各地的方士,有千余人。再加上这百来个人,我以为,可以安排安排,去景室山了。”   游儿笑道:“蛰伏这么多年,也是辛苦你了。”   “你先说时机如何。”   游儿也坐了下来,忖量道:“景室山上有观星楼布下的阵,再加上景室山云雷天堑,峰高地险,易守难攻……”   “我们也有不少占星家和五行家啊……”朱达博道,“慕云君残了,国师府虽然高方如云,现在唯一需要顾忌的也就左使韩门高一个——   而且我让人去查过了,景室山的阵,有一处破绽,我们完全可以从那里突击进去。”   “慕云君是残了,又不是死了。强攻可以,但我要稳。”   “那你的意思是?”   游儿默了一会儿,道:“我要去一趟太和山。”   “你要找付南星?”   “嗯……”   朱达博小眼一眯,匿笑不禁:“我可听说那位大仙现在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两耳不听窗外事——你请得动?”   “大仙?”游儿忽然笑起来,“请不请得动,请了才知道——你不就是来叫我去太和山的么?”   朱达博哂笑道:“是、是,什么心思都瞒不过小游大人。”   “不过,稳妥一点……”游儿收了笑,“我还要先去紫金山找个人。”   江南多佳山,或秀致奇美,或优雅娴静,修竹如海,山泉不竭。遥山疏帘如画,叫人流连忘返。   游儿到得紫金山下时,正是初雪刚过,低云黯天。山间素静,白栏雪阶,树披冰霜,瀑挂晶莹。   山径遇得小童子,说了来意。便被带了穿过薄薄冰檐,逛过含芳早梅,到了溪瀑下一潭水泉边。   小童道:“师父在潭底练冲应术。”   冲应术游儿是听过的,需人在半醉时,潜入水底,口含云母石,饮山涧水,孕化五行于体内,一个昼夜一周天。便问那小童:“你师父几时出水?”   “一更时……”小童稚口道,“姐姐不如去后边屋里等吧,屋里有火。”   游儿道:“不必了,我就在这里坐一坐,看看景,不会打扰他的。”   小童应声就退了,游儿扫了潭边石上雪,拢衣坐下。   山中渐无行人,日垂更显风悲。好在游儿一人住惯了,惯了心郁思蹇,惯了伤增不释,静坐在袭人寒气里,望着云染墨黑,银湖生花,分了神恍惚几回,天就全暗了下来。   小童掌灯带袍回来,等了不多会儿,潭中就咕咕起了水泡,炉爷背着炉从冰水中一跃而出,刚落地站稳,借着火光先看见了个桃夭柳媚的姑娘,吓得双手抱在胸前。   游儿笑道:“你这不是穿得整整齐齐的么?扮什么怩态?”   炉爷听得声音熟悉,再细细一看:“哎哟,稀客啊!”   炉爷随意裹上厚袍,领着游儿进了屋。小童添火热酒,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二人在旁闲聊。   “你在潭边等多久了?”   “白日里刚到的,没多久……”游儿笑道,“炉爷练的什么驻容术?越发年轻了。”   “你也……”炉爷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说词,“变了不少啊……”   “哪变了?”   “更漂亮啦!”炉爷直言道,“怎么,想通啦?来奔我门下了?”   游儿道:“我倒是想来,怕你收不了……”   “怎么收不了?”   “你一个身背阴阳丹,修着五行炁的人,下棋都下不赢我,我怎么拜师?”   “学法术又不是学下棋。”   游儿道:“棋中,黑白活死作阴阳,转化消长作五行,阴阳五行相互流动——棋之道,万物中和之道,可不就是道之道?”   炉爷失了理,只说:“几年不见……你倒是悟得深啊!”   “那是我学得好……”游儿趁机说道,“我以前的师父下棋可厉害的很。”   炉爷眼前一亮:“行呀,我要是赢了你,你就拜我为师!”   “你要是输了呢?你就拜我为师!”   “那怎么行?换一个……”   “换一个?”游儿偏头想了想,“那就帮我打个架。”   “小事一桩!”   小童抱出棋盘,放在两人中间。游儿推过黑棋,对炉爷道:“请……”   炉爷叠子在指尖,思忖一番,便在左下放了子。游儿思忖更久,举了棋子半天也没落下,等得炉爷不耐烦道:“这才第一步!你这是憋着法儿要玩什么招术呢?”   游儿抬眼笑道:“下棋还带聊天的?”   炉爷便收了声。等了不知多久,才见游儿在中央天元处落了子。   炉爷一瞪眼,大惑不解看着她,心道这人要么脑子坏了要么憋着要使坏,总之这局关乎颜面,绝不可像之前一般留一丝情面。   当即落子如飞,雄健棋法,先发制人。游儿只全神贯注看着棋盘,观心静坐,灵思缜密。   两人来回近百手,分庭抗礼,棋盘上几处纷扬交战。炉爷盯住白棋紧追不舍,几次试图与之交锋,游儿只作柔水丝滑,悄悄流走,再出其不意渗透回去。   眼见游儿隐隐有反客为主之势,炉爷双眉紧锁,面红耳赤。   一个反转下,黑子被一一提走,炉爷握棋难动,一手扶了旁边炉子,闭眼见日月朗朗,凝神静气,睁眼后目光灼灼,径直往中元突围,辗转回旋,似有曙光。   游儿行云流水,步步精深,密密将黑棋围起,再后奇招层出不穷,绞杀得炉爷处处受攻。   炉爷扔了手里棋子,有气无力:“你这棋术,是不是找易文专门学过了?”   游儿道:“炉爷也不遑多让,比之前大有进益。”   炉爷馁声道:“就别信口雌黄的捧了。”   “好吧,老实说,我来之前特意研究了一下你的棋法,找了好几个术数家来想对策。”游儿掩笑道。   炉爷苦下脸来:“有这个必要跟我个老头子过不去吗?”   游儿正色道:“棋势生辉,得心应手;江流日下,受人掣肘。凡事讲究个相和相依,攻守兼备——我这次来,就是请炉爷出山,帮我守一守。”   “守什么?”   “守阵……”   “就你说的跟人打架这事?”   “对……”   “你要打谁?”   “国师府……”   “不去不去……”炉爷一听就晃圆了脑袋,“我哪守得住!”   “你都守不住,就没人守得住了。”   “我虽然不喜欢——不是,很讨厌那个慕云君,我也犯不着给自己找事啊!”   游儿软声道:“可你答应输了就帮我啊。”   “我哪知道你打这么大的!”炉爷张大眼道,“你是想做国师啊?”   “不做……”游儿捏着手里棋子,悠悠道:“就是有点私人恩怨……”   “你这恩怨够大的呀……”   “没让你真上去打,就让你帮我守个阵。你到底帮不帮?”   旁边的小童听着打国师这事,估计热闹得很,起哄道:“师父说话不算数!”   炉爷微微斜了他一眼,反对游儿冷静道:“这事要是成了,还好说。万一败了……”   游儿道:“我自然有把握了才来找你的。”   炉爷定定看了她半晌,忽道:“跟你一块的那个姑娘呢?”   游儿一愣:“你找她有事?”   “没有没有,你俩不是一直在一块儿么,就随口问问。她不是在玄冥山中了什么毒么?治好了没?”   “好了……”   炉爷一拍大腿:“那你找她帮你呀,我看她挺厉害的!”   老娘不正是在帮她!还找她帮?眼巴巴找了五年了,鬼影子都没见着!游儿满腹委屈一拥而上,眼眶不住蓄泪,就要哭出来。   炉爷可不多见姑娘在面前哭,一时手忙脚乱:“哎呀,我帮你!我帮你还不行吗!”   夸娥氏:《愚公移山》 第94章 九凝山十五   九凝山总似笼罩着一层轻纱,无论站在哪一峰,望别峰都觉影影绰绰。   淡蓝轻墨抹在天边,峰顶忽远忽近;飘渺云烟散在天地,仙侫若即若离。   因着地处偏南平原,山势非峻拔,故虽是冬日,阴寒也甚,倒有些霜雾,细雪全无,草叶也尚有绿意。   山间走着两个人,身后都背着药框。后头一个高挑少年想是走了太久,犯起懒来,兀自一轱辘坐了下来,胡乱盘拨着手边的杂草:“师姐,还要找多久啊?我们都在九凝山上转悠好几天了!”   “静谧草确实不好找,可是只有九凝山才有……”钟篱直回身来看他,眼里收着责备,“病患还等着用药。”   “可以让他家里人自己来找啊!”小师弟看来确实找烦了。   钟篱气笑道:“你们万仁堂就是这样给人治病的?让病患自己找药材?”   小师弟两手一摊:“我才到万仁堂没多久,万仁堂就散了,我哪知道……”   “你去店里吃饭,店家还让你先去种稻子?”钟篱不欲现在花时间跟他理论,只提了句,“万仁堂堂主常说,「医者必博极医源,精勤不倦,生死所寄,责任非轻。贯微达幽,不失细小,如此乃谓良医」。   你若要学医,就应常怀律己之心,常思贪欲之害。既然已经同意让你们几个转到素问馆,就从素问馆开始,谋当谋之事。否则也是害人匪细,不如不学。”   小师弟被她说得无言辩驳,倒是借了单独出来的机会想起问:“对了师姐,不是听说素问馆和观星楼关系匪浅吗?怎么我到素问馆这么久也没见我们有什么往来啊?”   钟篱被他突然问得一愣,默了半天说了句:“观星楼出了些变故……”   “然后呢?”   “然后楼主的婚事拖到现在也没个结果,楼主一人撑着整个太和山也不容易……”   “所以呢?”   “所以你没事别去给人家添乱,人家有事你就尽力帮一帮。”   “现在观星楼生意虽然大不如前,声誉还是响当当的……”   小师弟打诨道,“人家楼主打理得这么好,能用我帮什么忙。”   “声誉……”钟篱喃喃自语着,转而轻轻摇摇头,对小师弟拿出呵意,“不是找药的么,那么多问题。”   “这不是在找嘛……”小师弟仍颓声嘟囔,“那万一找不到怎么办?”   “肯定有的……”钟篱干脆就地蹲下,在草间翻找着,“当年我和师父来的时候看到好几株静谧草,特意留了几株没带走,静谧草落花而生,不该没有了。”   “那在哪呢?”   “我不记得了……”钟篱抬起头,望着远处几座峰尖,神情多有茫惑,“这九凝山,每次来都感觉不大一样……”   “哪里不一样?”   “总觉得……像是来过,又不像来过……”   小师弟听得一头雾水,忽道:“对了!师姐!不是说,这九凝山上有只好厉害的狐妖么!”   “是有传闻。我来过几次,倒也没见过。”   “呀,要是碰上了……可怎么办?”   “碰上了正好问一问她静谧草在哪……”钟篱笑道,“你个大小伙子胆子怎么这么小……”小师弟狐疑道:“你不怕?”   “狐妖不吃人……”钟篱笑眼朝他故意打量,“拐你进洞倒有可能。”   小师弟撅嘴道:“不拐你?”   “我一个姑娘家……”钟篱话到一半,又有别思地垂了眼。   “姑娘家怎么了?万一是只雄狐狸呢!”   钟篱道:“你要是实在害怕,就到山下等我。”   “那怎么行……”小师弟豁地站起身来,高挺了胸脯,“叶师父临出门前还交代我要保护你。”   “保护我?”   “跟紧你……”   钟篱见他稚心不夭的样子,笑着摇摇头继续往前走去。小师弟忙又跟了上来:“师姐,你说,静谧草会不会已经被人采光了?”   “不可能,静谧草也不是什么常用的药材,又哪会有医家将一味良药故意迫得道尽途穷,不留余手……”   钟篱拿着药锄,弯腰在草间细细寻看,“不过静谧草长相与寻常草太相似,若不细看,根茎处一缕白丝也看不实,如此一棵棵找来,费事是难免的。”   “师姐!”小师弟突然叫道,“你快来看!是不是这个!”   钟篱听到喊声,忙折回身过来,拨开杂草一看,果真看见一棵根茎下延出一丝白线的绿草植物。   “就是这个!”钟篱当即喜道。正要伸手去拿,谁知刚一碰上,那棵静谧草就草形一晃,转瞬消失了。   紧接着不远处传出一声窣飒声,二人连忙下意识抬头去看,那边草叶尖轻动,消失的静谧草就又出现在那里。   “这是怎么回事?”小师弟愣住,“这是成精啦?!”   钟篱微微皱了眉,轻脚过去,再一碰。   那静谧草还真又消失了,然后又再一阵窣飒声后出现在另一处。   手里的药锄松倒在地,小师弟瞠大双目,尖起嗓子叫道:“真的成精啦——”   “别喊了!”钟篱喝住他,“你在这等着,我去看看。”   钟篱跟着那棵静谧草,进弯淌水,爬山过桥,还得竖起耳朵听着,指不定它什么时候就突然转了个弯,出现在大树磐石之后,还得寻着声去找。   小师弟看钟篱专注的样子,大气不敢出,只静静跟在后边,弯腰提着寸履走着。   这一跟就跟到后半夜,两人已经被引到一座高崖边,崖上高树密草,压压一片。   只听得前方熟悉的声音一响,可再没见到那棵静谧草的影子。   小师弟顺着峰顶平地来回走了几圈:“师姐,这回是真没啦,那静谧草回去睡觉了吧?”   钟篱没应,兀自翻找着。仔细回想方才声音的来处,顺着那个方向一点一点找过去,直到找到了崖边上,再往前就是深沟险壑了。   钟篱撑地坐了下来,一脸疲惫:“明明听到声音了,怎么找不到呢?”   “行啦,师姐……”小师弟以为她终于要收手了,便觉轻松地挨着她坐下,够头往悬下一探:“瞧瞧这都找到什么地方了,再找下去天都要亮了,我们还是——”   小师弟倏地收住声,转去眼珠看着钟篱。钟篱见他面色古怪,也跟着伸头往下望了望,就望见那棵静谧草正夹在下面崖壁的缝间。   钟篱没来由的一喜,伸手去试,还离了好长一段距离。   “师姐,你不会想让我吊根绳子下去吧?”小师弟苦着脸,老大不乐意。   “不用……”钟篱说着,回头摸了颗石头拿在手里,“先碰一下试试。”   两人一左一右扒在崖边,钟篱举起石头朝壁缝间冒头的静谧草一扔。   眼看石头碰到那棵静谧草,滚下悬崖,静谧草也一如既往地摇弯几下就消失了。   安静地听着周围动静,可除了呜呜山风,就什么声音都没再听到。   小师弟悄悄压声道:“师姐,它该不会又回到我们发现它的那个地方了吧?”   钟篱望着幽深的崖下,又看了看旁边鬓角蓬乱的少年,道:“算了,先回去休息吧。”   小师弟欣然雀跃站起身,正要舒叹,嘴巴却合不拢来。虽是夜间,月色也敞亮,幽幽照着来时的路……可……哪还有来时的路……   面前还是一块空地,草木稀疏,只是空地上,竟然凭空出来个房子,房前还有篱院水潭,哪是个山顶的样子,分明像个乡野农家……   小师弟惊得腿一软,即下就瘫坐了回去:“师姐,真有妖怪啊!”   钟篱也被吓得不轻,遍处看了看,才壮着胆子绕到房前。   房门未启,屋内无光,钟篱伸手招呼着小师弟,赶紧找路下山为上。   这才蹑了手脚弓身要走,忽听身后房门开了。两人面面相觑偏眼望去,只见门内乌漆麻黑也看不清楚什么,倒是门口人影能分辨一二。   也不知那是个人是个妖,吃人还是不吃人,便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摆着奇怪的姿势定在原地。   那人影却从暗处走了出来,整个人就晾在了外边月光下。待看清了人,钟篱才惊喜交加喊道:“无月!”   《呀哈哈》   静谧草:《塞尔达传说》…… 第95章 太和山八   厚雪压在枝杈上,扑扑索索折落几回。夜雪初霁,月彩交光。莽莽太和,霜盖寒宵。   付南星独坐院中,手里卷着一册书,正映雪而阅。桌上火炉温着酒,酒香满院,一派闲雅。   门外忽有人来传道:“楼主,楼外有客来访。”   付南星只看着手里书,心不在焉回道:“什么人……”   “说是您的朋友——姓游。”   付南星这才抬起头:“请她进来。”   付南星放下书,专心温起酒来。等了一阵,才听见院外脚步声,院门便被不拘地推开了。   见到游儿,理之应当似地挤出个微笑。游儿本是好久未见的复杂心情,顷刻被这一笑弄得有些失措:“财神,你……没事吧?”   付南星不觉有异:“没事啊……”   佩兰给游儿添了个酒杯,又退回树下候着。游儿四下看了看:“你这楼里倒是清净。”   付南星道:“整个太和山的人都少了。”   “听说你五年都没下过山?”   “也没什么事需要下山的。”   游儿郁郁半晌,才问:“你没去看看篱姐姐?”   付南星稍一晃神,淡道:“没有……”   “她不是……一个人么?你也……”   “她不是……”   游儿当即惛懵:“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   游儿险些分不清是这太和山山高不胜寒还是背上的寻木剑冷仄失了咒,明明爬了大半天的山,方才还觉衣下热气蒸腾,才坐一会儿就冻得有些心憷。   直到付南星问起:“你师父找到了?”   “我师父过世了。”   付南星忆起当日游儿来星图坛请的星卦,轻轻摇了摇头:“真道是天有常数,不可行讳。”   “我师父……跟你爹……是在同一天……”   付南星道:“那个拿着红玉如意的就是你师父?”   “嗯……”   “我听回来的弟子说,他不是和慕云君抢了无月的什么东西?”   “对……”   “那你……”   “与之才明,不与之年寿……”游儿苦笑,“我现在是师父也没了,江无月也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   “也不知她被个什么人给劫走了。我当时脑子混沌,那人身形又极快,连是男是女都未看清。   若是知道她的八字,我早来找你了。我之后也一直派人找她,去年还去了土默川,她也不在那里,巫阳人也搬走了……”   “派人?”付南星道,“你收弟子了?”   游儿道:“我现在是浈州府的幕史,分治禳邪却祸。”   付南星了然:“原来你认识朱达博啊。”   “他来找过你吗?”   “前几年来过一回——我没见……”付南星又问,“你师兄不是在景室山任职的么?你怎么没去找他?”   游儿匀长输了口气,道:“江无月被劫走后,我就去了景室山,我想知道翼望山那晚发生了什么。   虽有预料,我和师兄,早是不相为谋。却未想到他竟会骗我。   我知他另有妄图,自己也没有能力独闯国师府,当下只能先回了再做打算。   可往回一路上便是越走脑子越是昏涨,寝行难安,食不下咽,又浑浑噩噩淋了几天雨,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   后来只感到病骨支离一般,意识不清,浑身失觉,眼前一阵黑一阵白,稀里糊涂就摔在路边。   恰好被朱达博的弟子过路碰见,将我带回醉观园,叫了几个经方家来守着,调理了多日,我才醒过来。   康复之后我就找朱达博说了决意,才知他早有意要坐国师位,我便和他商量了对策。   他帮我找了南岭上的一座石峰,我便住在那石峰上清修三年。   三年后,他又派了人手助我去南海环丘,取了些宝贝回来送给州牧,加上他从旁保荐,我就开始在醉观园任职了。”   “你做这些,就是为了找人?”   “不全是……”   付南星听她话里有隐,刚要起身带人进屋,院门没关,一只莲足恰时地点了进来。   付南星见到来人,便欠身道:“姨娘……”   付夫人稍微应了一声,就径直走向游儿,对她上下量眼,口中大为赞赏:“几年不见,游姑娘越发绝一世之丽了。”   游儿起身应付了句:“哪及夫人国色天香。”   “哈哈哈……”付夫人笑得招展,“我知道……”   付南星走到游儿身边,对付夫人说着:“这么晚了,姨娘还不休息?”   “不是有客来么,过来看看……”付夫人摇着手里的娟帕,“我们这,可许久没什么人来了。”   付南星道:“我来待客就好。冬夜寒冷,姨娘体弱,还是少吹山风,早些歇下吧。”   “我这才刚来就撵我走?有什么事啊不能当我面说?”   “观星楼有规矩,客卦不得外传……”付南星要打发她还不简单,“泽兰,送夫人回屋休息。”   “不用送,我有脚……”付夫人依旧是笑晏晏的,“你们好好聊。”说罢转身出了院门。   佩兰把酒具端回了屋,便也关门出去了。付南星重又坐在屋里桌旁煮着酒,还没开口,就听游儿道:“你这姨娘的家事,你去查过没有?”   “没有……”付南星道,“查来作什么?”   “我就是觉得她……很熟悉一样……”   付南星淡道:“你又不是头一次见她,熟悉不也正常。”   游儿见她好像凡事都一副漠然置之的样子,不由又问了一回:“财神,你还好吧?”   付南星反抬眉奇怪地看着她:“我很好啊。”   想到付乙辰和钟篱两人双双离她去,这境况和自己好不相似,游儿痴然垂首,也不知这情绪如何得释,自己尚且如此,怎么去宽慰她。   付南星见她忽然不言语了,便接了之前的话问:“你师兄骗你什么了?”   游儿回过神,道:“师兄说江无月杀了师父……可是如果还不知道鬼月下落和来龙去脉,她不会就这么杀了我师父,除非她知道了……可她那时候表情……总觉得不大像……”   “她什么表情?”   “说不清楚……就是……有点……呆?”   “呆?”   “哎呀……”游儿抬手一挥,“总之……如果她不是被人禁了,或者……有什么意外……我不信这么多年她不来找我。”   付南星将热好的酒取了倒出:“所以你为了给你师父和江无月报仇,朱达博为了国师位,你们俩便谋划多年,要打上景室山去?”   “没错……”   “你们的对策之一,就是到观星楼来找我去破阵?”   游儿原想等万事俱备,只要自己找到付南星一提,她不会不答应的。   可是现在,看看付南星这一晚上疏离的的神情,当下便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果然付南星道:“山下的事,我不想管。”   “我听说,观星楼和国师府断了来往,不是因为国师害死了你爹吗?”游儿道,“你不想——”   “我给你算好天象日子,再把景室山的阵眼告诉你……”不待游儿说完,付南星打断她道,“至于我自己……确实没什么心气。”   “景室山上现在可有大批观星楼的占星家,你就算现在告诉我了,我也没把握到时候能万无一失。”   付南星静了良久。游儿见她神色低厌,也不愿勉强,便道:“好罢,你怎么决定都可以。不过,我还要跟你借个东西。”   “什么?”   “信羽……”   “可以,都拿去吧,放在这也是积灰……”付南星望着桌上酒杯,道,“尝一口,这是佩兰酿的酒,还不错。”   “不喝了……”游儿瞟了一眼杯里酒,“我都忘了什么味道了。”   付南星推杯过去:“相思相望惆怅客,醉眼始见意中人。”   游儿又推了回去:“醉了忘旧愁,醒了添新忧——不喝了。”   付南星点点头,自己饮了一口,便撩袍身起:“走罢,我带你取信羽去。”   游儿道:“我再让人来取就是了。”   付南星已经开了房门,回头道:“我送你个别的。”   屋外又下起了雪,两人各自低头一前一后走进了旧仓楼。   二楼物架前,付南星弯身取了个盒子出来,递给游儿:“怀梦草,你想用就用,不想用随便怎么处理罢。我也用不上。”   “嗯……”游儿犹豫了一会儿,便五味杂陈地接过了盒子,“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么?”   “打算?”付南星想了想,“就这样活着啊。”   游儿尤是说不出的怪异,望着秉烛清冷的付南星,淡暖的烛光薄映在她有些瘦削的脸上,近无生气……   “在楼里住两天吗?”付南星道。语气说是挽留也可,说是客气……也可……   “不了……”游儿看着她摇摇头,“我的人还在山下等我,我还要再去一趟仁寿山。”   怀梦草:《洞冥记》 第96章 仁寿山二   高高耸立在平坦戈壁上的仁寿山,如一颗硕大无比的赤色岩石,雄伟于天地,格外醒目。   岩壁在阳光照耀下素素着光,拂晓时橙红,正午时赭红,夕阳下变成一片非常壮丽的绯红色,总像有熊熊大火团山而燃一样。   山间沟深壁陡,岩石裸露,鲜少花木生长,站在山下干旱的荒原仰望,是恰如其分的荒寂。   陇西不多变,只是往来路上多了些人。临近年关,零星有几户屋前贴上了红联。   众人尤为不解,眼看要过年了,还被莫名其妙拉到这遥遥荒野外来。   遂怂了个人驱马上前,小心问了句:“游大人,我们来这里……是有什么妖鬼要除吗?我们也不是方仙道家呀……”   游儿抬起马鞭,一指着面前的仁寿山:“来开山……”   山上还是那几户人家,游儿也懒得再问,找到自己多年前歇坐的壁下大石,呆望了半天,就坐了下来。   身后几十个方士互看半天,又不敢再多话。野地荒山,鸟兽声也稀不可闻,一群人干脆和游儿一道,心无旁贷地晒起太阳来。   直到日光斜照,从山上走下来个挑柴的樵夫,奇妙的宁静才破了。   游儿直直看着那樵夫,也不说话。   那樵夫先被突然出现的大一群人吓了一跳,又被游儿盯得发毛,稍微提了胆子晃去几眼,才确认见过这人,这才笑道:“姑娘又来了?”   游儿也跟着他笑道:“你记性倒是不错。”   “这地方这么偏,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人,这么漂亮的姑娘我还能记不住?”   游儿一瞬就收了笑:“江无月呢?”   “谁?”   “你上次给她治眼睛的那个。”   “哎哟……”樵夫一拍脑门,刚想说“我哪会治眼睛啊”,看着游儿冽厉的眼神,转而蔼声道,“这我可不知道。我整天就在这仁寿山上打转,您也见了,这又没几户人,哪清楚你们中原的事情啊。”   游儿朝身后顺了个眼:“我带了一群数术家来,找个地方,应该也不难,我有的是时间。”   樵夫忙凑前去,低声道:“姑娘别闹了,这洞可是当年仙方李少君留下的,找不找得到另说——您可别搞坏了它!”   “坏不了……”游儿抬手示下,身后方士就一一拿出了术盘,也不知道要找什么,先整发待令便是。   “诶、诶……”樵夫把身上的柴一扔,赶紧把游儿拉到一旁,“您把洞找出来,我以后住哪啊!”   游儿奇道:“该住哪住哪,我又不搬你床。”   “可我洞里……”樵夫顿下后话,又道,“姑娘,上次那姑娘既然跟你说了暗洞的事,她应该是极其信任你的。可你这……转过头就带了那么多人过来说这有洞……你这……”   “我几时出口说找暗洞了?”   樵夫看看游儿,又看看她身后气势汹汹一拨人。知道她在做样子,算是暂时没让人知道暗洞的事,谁知道她之后脾气上来会不会嚷得天下皆知,便悄悄问她:“你和那姑娘什么交情?”   游儿霍一转身,喝令:“给我算!”   “别、别、别……”樵夫忙又把游儿拉回来,“你让人先下山,他们算不出来的。我带你去罢。”   樵夫带着游儿穿山遁壁,连开了好几个机关,才进到暗洞中来。   游儿被绕得晕头转向,全不知现下东南西北,以为洞中阴蔽枯乏,谁知除了低矮房斋外,竟还有假山亭台,曲水小池,细窄平桥,俨然一个藏世小园林。   “少君仙真会过日子啊……”游儿叹道。   “可不……”樵夫道,“姑娘找去吧,就这个大个地方,我独住斋间,正房里有先师遗骸——提前跟姑娘说一声。”   洞中园林倒也不大,游儿很快也就逛完了:“她真不在?”   “是不在呀,你这不都看过了吗?”   “我怎么知道还有没有别的洞?”   樵夫无奈道:“反正洞我给你开了,随你去找,别把我东西弄乱了就行。”   末了又补道:“可别再让人知道这洞了!”   “知道有也找不进来啊……”游儿也找没了气性,看樵夫甩手懒问的样子,自己也力孱气馁,“你带我出去吧。”   又临旦暮,仁寿山的风光好似终年不换。赤色断崖上,游儿再度颓然而坐。   落日在杂乱无章的片片喋血红霞里亘古无变地往下沉,扯也扯不回来。冬风自由无度,卷着砂石一通胡拍。   锦袍遮身,薄纱覆面,盖不住张扬丽色,也消不掉凤愁鸾怨。   游儿低下头,看着脚下万丈红渊,耳边突然响起江无月的声音:“怕吗?”   游儿自嘲笑了笑,张臂阖眼,孤身就朝深渊坠下去。   风声更啸,心口绷着紧,游儿算着落地距离,等到无法再等,刚要睁眼准备起脚踏壁飞回去,腰上一紧,就觉被人搂住往上带。   游儿心头猛跳,忙睁眼去瞧,只见上方一张黝黑大脸,樵夫拧着眉毛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   “这里找不着就去别处找嘛,怎么还寻起死来了。”刚回崖上站定,樵夫就怪道。   “我还真不知道她是死是活。”游儿怆怏坐下,难经大失所望。   “哎……”樵夫一喝叹,“她走啦!”   “走了?”游儿猛然惊声,“她来过?”   “来过,就前几天。”   “你确定是她?!”   “这还能不确定的?”樵夫道,“她炁被封了,找我用七星针给她开炁呢。”   “她……”游儿颤声,不知道先问哪一句,“她一个人来的?是不是受伤了?”   “还有一男一女。没受什么伤。”   “什么一男一女?”   “这我没问……几个人一块儿走了的。”   游儿抓起樵夫手臂叫道:“去哪了!”   “她没说啊。”   游儿气急:“你怎么不早说!”   樵夫小声道:“我问了你们什么交情啦,你又不告诉我。她的身份……我哪敢乱说……”   游儿恍惚站着,脑子一时清醒,一时懵怔。忽然转身又从山崖跃了下去。   樵夫被她吓住,夺步要追,却见她早踏壁飞出,几瞬就离开了仁寿山界。   “原来你会飞啊……”   游儿落下山后,匆匆交待几句,便独自赶回了进宝居。   进宝居她去年还回过一趟,满地无处落脚的干瘪桂花和蓂荚壳,她没收拾过,此刻却被不知什么人,从院门处推出一条路来。   游儿沿着那条短短空路往屋里走,越走心越慌,生怕屋里没人。   屋里也被收拾过了,且看得出是才收拾过的。窗也修了,桌也擦了,檐下的灯笼都补好了,就是满院也找不到人。游儿又喜又急,跺脚喊道:“江无月!”   话一出口,才惊觉自己哭腔正浓。胡乱往脸上抹了一把,便沮丧地在阶前坐了下来。   坐了不知多久,隐隐闻道酒香,干脆从厢房拿出一壶酒来,边喝边就这么呆坐到子时,阴云遮月,街上空无人声,院里桂树摇晃着初春的萌意。   连赶月余的路,游儿疲乏之极。起身折回屋里,往床上一趟。   以为就要昏昏睡去,谁知睁着酸涩的双眼,又如何都无法入睡。   桌边放着随身的包,包里是江无月的寻木,还有付南星给的怀梦草。   梦草似蒲,色着红,谓怀其叶,便可梦见自己想见之人。   游儿尤不自主地伸出手去,鬼使神差拿过怀梦草。拈指间转看了几转,拿不下主意,恼丧着软手放下,正贴自己胸前。还在纠结不定间,就恍然不觉睡了过去。   有道是,“怀梦之始,无不由乎心。若无心,则无念。以心为君火,心有所动,身必应之。多欲之人,心有妄思,小劳即发,积热日增。”   藏制在身,浓兴不知处地,主宰在心,骨节酥熔难定。是怀梦而遗者,有欲意无穷,湿热混淆,自颠自倒;   是忧思郁结而遗者,有水窍清脱,自吞自吐,扰动水府;   是情动于中,所愿不遂而遗者,惟适其情而不止,个中滋味深长。   然用心太过,任沉浮,心火不能下交,积水泄,郁陷于至阴下。   凡有所恋,精为神动,阖眼欲化;身事不遂,精失其位,魂动难支。   肯相饶,有湿热而流,自飘摇,无故滑而不禁。尤云滞雨,不过是年青孤眠,盛满而溢。“顺则凡,逆则仙。”我不羡仙,无足为意。   桂花香拂,窥中怀梦者,腕渐疏慵,娇声不能藏,滑随以泻。   终不如有梦治心,无梦养身。总好过不饮忘忧酒,还抱怀梦草,倒是长梦君在傍,虚图朝朝有所望。   游儿醒来时,外头已见恍恍天光。棉被中抽手出来,尤不忍看。   支身下床,垂首怅然走出屋去,打了水来,翻来覆去盥洗几回。   院上有细微光亮破云下来,扑扇着落在台阶上。是醉观园转来的信羽,上说付南星算出荧惑守心之象,已择下时日,取景室山。   游儿收了信羽,又把随身《账本》放回进宝居。再在院中四下顾详一阵,便阖门而出。   引用医理:《景岳全书》《道德经》   好玩吗?   好玩。 第97章 景室山四   信羽各地落下,集结号令,群方并起,逐鹿景室山。   传来人先锋闯林过路蜂拥而来的消息,国师府倒也谈不上措手不及。   毕竟先有翟清子早几个月前就放话过来,后又有易文遍查景室山,将山上阵法漏洞补全。   数千方士从各地连日奔袭,明来暗溜绕过了都城后,便大张旗鼓集结在景室山下一大帐外。   人混裹着人巧虎灵,一路勇猛,杀将开路。王意气风发,爽性豪血,领着人在山下肆意跳咬。   区区百来号人,就将千余侍卫搅得混乱不堪。景室山下人仰虎啸乱作一团。   慕云君一声启阵令下,整个景室山就被一层透亮的光罩拢住,水火不侵,雷打不动,妖入则胆裂,鬼进则灰飞。   流霞和清云带人围到东北一峰下,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朱达博说的破绽在哪。   又被山上方士发现,未来得及撤走,两方人马就打在一处。   清云给流霞使了个眼色,背身找了个机会独自遁了回去。   到了山脉南边一片空地上,跟自己阵中帐内的朱达博一报,朱达博也奇道:“那处破绽存了多年,怎么突然补上了吗?”   下一方士道:“听说是前几个月请了临川的五行家来,会不会是他补的?”   “易文?!”下座炉爷叫道,“那小子也来啦?”   清云道:“五行家还能补占星家的阵?”   “这也不好说……”朱达博道,“临川五行,世代博知,用法千灵百变,贯彻古今。那易家公子杜门不出,养晦韬光,想是自又习得妙法了——游大人,你怎么看?”   游儿一听就知道是易文,心中不免杂陈,都到这了,便只能走一步是一步,还能怎么看:“付楼主之前将阵眼所在给我点了,我带些人过去。一旦破了,朱老头,你直驱正殿。”   “阵眼在东南丑宫。往北地势渐高,占星家后随,待冲到丑宫地,取金珠镇下。”   游儿边布置,边紧跟头前开路的人,一路杀过去,不多时便绕到了东南峰下。   “师妹,还真是你啊!”韩门高业已带人候在山前。   游儿眼睨着他,衣冠堂堂,腔调腻滑。回想幼年种种,不知此刻何言。   韩门高摆出前辈样子:“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游儿只问:“慕云君呢?”   “你搞这么大阵仗就为了找他?”   “师父的仇我难道指望你来报?”   韩门高恼道:“师父不是慕云君杀的!”   “那是谁?”   “是……是江无月!”   游儿忽就笑了,随即黯下脸来:“江无月根本不会引雷术。”   韩门高立时愕异,随着游儿一手挥下,二人身后的方士纷纷祭出法器,两边方士斗在一处。   却在这时,有国师府方士遁步而出,来到韩门高身边,小声道:“韩大人,易大人叫您回去。”   韩门高悻然看了眼游儿,呼声:“撤……”   这边方士困惑不已,这才刚开始怎么就跑了。游儿暂管不得许多,叫出占星家来,寻位拍珠。   中峰之上,易文端坐,掐指算着:“东南庚宫,七庚为金,可与四乙化合。乙宫在东北峰。”   再一念咒,低喝一声:“转!”   几个占星家刚找到阵眼,举了星珠正要拍下,忽觉异样,举着珠子又顿了半天。游儿道:“怎么不拍?”   “游大人,阵眼好像……变了!”   “变了?”   另有方士道:“东北方有异动,会不会转到那边去了?”   游儿旋即拿出信羽,发信让流霞去看。   流霞刚带人过去,就感上空一阵流气晃荡,之后整个景室山再无响动。   慕云君摇着轮椅往前凑去:“易先生,阵眼换了?”   易文道:“化六仪,乙为二,甲戌与己同宫。举此一推,而局局如是,布此一元,而元元如是。择六甲之阴而隐遁。”   “遁在何处?”   “中元……”易文抬手一指,“你脚下……”   “妙啊!”慕云君赞道,“阵眼转到山脉正中,外层皆是不破之壁,这如何攻得进来!易先生当真神人!”   易文却寡脸哀道:“我既然已自愿到你景室山来,你又何必再将我母亲妹妹抓来。”   慕云君忙摆手:“可不是我抓的,是韩门高抓的。他说你和叛乱的方士曾有往来交情,也是担心你有后顾之忧。”   易文苦笑一声,道:“你俩到底谁是国师!”   “他吧……”   醉观园分了几路人去,找了几个时辰也没找到阵眼,仿佛突然断了头绪。   游儿回到了帐前,望着正前方第一峰上国师府斜阳下金灿灿的大殿瓦壁,一筹莫展。   一旁又有术数家回来:“游大人,还是没找到。这天马上要黑了,我们……”   游儿叹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没有了,只能等。”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游儿猛然回头,喜道:“财神!你怎么来了!”   付南星歪头想了想:“按理来说,我好像应该来。就来了……”   “按理?”   “我看过了,阵眼已被转入中峰,别无他法……”付南星语气平淡,“居然有人可以转观星楼的阵。”   “是易文……”游儿沉下脸来,“不知韩门高用了什么诡计把他弄到景室山了。”   付南星只点了点头,便道:“再过一个时辰,罚星悬息,天象告变。届时以我手中九星流珠为令,我有一法可以破阵。”   韩门高回到中锋峰顶,向易文笑道:“观星楼的阵果然非同凡响,当真神鬼不入啊!”   见易文只低头看着手里八卦盘,韩门高方觉不妥,又道:“要不是易文兄守得好,怕也是早被破了。”   易文冷道:“还是先担心自己吧。”   “怎么说?”   易文抬首朝天看了看:“你当朱达博为什么挑了今天来?”   “为何?”   “荧惑守心,火上加火,是为治者凶相。谁是治者?”   韩门高瞄了眼旁边的慕云君,道:“那有如何?”   易文道:“治者阵虚一刻,便可趁虚而强破。”   韩门高这才心头一慌:“可有对策?”   “天道无策。”   韩门高怒道:“那我请你来作甚么?天道无策,你就给我想个地道之策出来!”   易文咽下火气:“只能趁他们大举破阵时,遣人攻入他们帐中,拿下朱达博。”   夜幕横下,东方一颗红星孤坠。   付南星飒然起身,喝令:“时辰已到。九宫各方待令,以九星流珠为号,每珠颜色不一,各为一个宫位,以八十一步量天法,何珠起便攻何位,攻击八十一次,如此可破阵。此法变化繁复,须依号令行事。”   众人躬身听令,分派了人手各带百人伏于宫位光壁之上。   只待帐前付南星高抛流珠,相应位置的方士便施法砸向壁罩。一时整个景室山群峰上叮咣乱响,光彩照人。   朱达博捧着肚子坐镇帐下,帐外已结了法阵,将方圆几里地团团固下,再看着前方付南星脚踏量天步,手洒九星珠,甚是意满。   忽然付南星步法一停,回身喝道:“有人出阵了。”   炉爷抱炉就起,立在帐前,一手叉腰,仰头顾望。   来人有八,乃景室八公。皆是雄功伟绩记录过册的,上说八人各能吹嘘风雨,鞭挞魔魅,出入水火,无所不能。   八人飞天遁地急急窜来。炉爷抱炉朝地上一砸,提手掀盖,在阵内运起五炁。   八公势如破竹,如八道流光提法撞来,轰声不绝于耳,震得阵内众人眼花耳鸣。只炉爷屏气凝神,稳稳桩站,催着神丹鼎聚炁抵御。   八公一攻不破,转停在空中,各自翻出手印,指间夹了符箓,口中随咒,咒毕便将符纸抬手一抛。   八张灵符旋空而转,渐渐转成空中一面太极巨图。八公揽袖齐挥,太极光图陡然压地而来。   付南星不得不先停了手。炉爷运起全身的功力,破旧衣角随风而晃浪,大吼一声冲顶头上太极。   帐外猛然一阵光华绽放,气流鼓荡。八公被震出老远,个个撑地抚胸。   清云大张眼口,扶起坐地的炉爷,由衷钦佩:“炉爷,牛啊,一人顶了景室八公!”   炉爷大气喘不匀,烦道:“滚!叫你们游大人赶紧的!” 第98章 景室山五   这边韩门高哪里坐得住,早带人出阵飞到罩上。几宫位的醉观园方士被他打下罩来。   付南星见宫位缺人,便放慢了速度,只侧头看了看天,道:“要来不及了。”   朱达博见弟子已悉数带人出了,手边只留了清云一个,还有个炉爷得留下来给付南星护阵。思得片刻,便起身道:“清云,跟我去补位。”   韩门高转动剑柄机关,手中一抖,剑即刻转做木伞。游儿知道他要诞下天火,忙离宫而去,几步飞到韩门高面前。   “师妹,你让开!”韩门高见眼前落的人,负伞呵道。   游儿横起手中黄符,定眼瞧住他。   “还嫌你闹得不够大吗?”韩门高怒道。   游儿冷道:“我怎么闹也没到逼死师父的份上。”   韩门高抽搐嘴角笑说:“你这是把师父的死算在我头上了?”   “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韩门高受了她目中鄙色,横下心来,屈膝点地,跃上半空。   顺势撑开手里木伞,念动口诀,伞沿下就飞出无数符纸。   游儿见惯了韩门高平日里练习,对他身法动作了如指掌,早变幻出手印,抛出漫天黄符,随道一声:“散……”   黄符便化裂成细碎星火,如漫天火雨,附淋在韩门高的符上,烧得滋滋做响,只在顷刻,就落了一罩的灰烬。   韩门高落回罩上,不禁诧然:“这些都是师父教你的?”   游儿忍了多时,一字一顿道:“你能不能,别叫我师父作师父。”   韩门高笑道:“我也为了师父奔波多年,你还在山里赤脚摸鱼打诨的年纪,我早开始下山帮他四处探察巫甘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罢!”   “师兄……我真的不明白,你引师父去翼望山,又护着慕云君,现在不但暗中掣肘国师府,还阻拦我进景室山……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韩门高见她料查过半,不如将计就计,不斗狠些,逼不出江无月,“我想要癸月!”   游儿静了片刻,转而冷笑:“你知道癸月在哪?”   “我是不知道,可江无月知道!”韩门高蓦地收回伞,翻手掐了张符,神情凝起,口中速速而念。   一点金光从符中透出,而后越来越亮,燃成火球,眨眼就烧得几丈高。   韩门高伸壁一推,大如一幢悬空高楼般的火球就朝游儿冲来。   近旁方士慌忙退避。游儿轻哼了声,也随手祭出个硕大火球,与韩门高的撞在一处。   韩门高聚力推了半天,自己的球不但没动,反被融得越来越小。遂惊问:“你这不是赤乌天火符?”   “你看看时辰……”游儿指了指头顶夜空,“这是紫微玄火。”   “师父没教我这个!”   “那是师父有远见。”游儿说罢,振臂一挥,玄火猛朝韩门高砸去。   也是同时,脚下光罩细缝渐多,借着玄火砸下,景室山的御阵随之破尽。韩门高重伤,跌落渊下。   玄火化作颗颗弹丸朝山间落去,眼看景室山就要被付之一炬。   一块石尖上,突然出现一个异国打扮的方士,乌石列见天火降下,可逮着自己的机会,大力摇动手中令旗,就有数千只不知何处而起的乌黑却火雀飞翱斡旋,雀形燕声,泱泱铺天,遇人则人伤,碰火则火灭。   两边方士落了地,打得越发张扬无顾。百里群峰上,迸出各色奇光。   易文坐镇中位,心观太乙八门,挥令二百方士各朝一方,咒不绝断,摆出千面阵。   战中方士应咒,一人幻化为四,四人幻化为八。醉观园一众当即虚实莫辨,个个看山有千层,看树有万影,只感四面压迫、八方受敌,眼视如盲,脑昏欲裂。   慕云君见韩门高受伤而坠,叛贼又破了景室山大防,虽是易文研习得蛮悍阵法,上又有却火雀助力夹击,形势一片大好,仍多是心焦。   一焦坐椅难下,二焦韩门高生死不知,解药未得,三焦何时见过景室山这般嘈闹,真辱第一仙山之名。   遂掌力推地而起,直飞景室山最高金顶峰上,拔出座下一根乌金短杖,指天伐咒,一道金茫疾空而去,化与冥合,散出金光点点附在却火雀翅尖。   却火雀只只目中变色,越发劲足意狠,钢硬铁削一般朝人冲去。   醉观园方士越退越颓,伤者甚重,大都仓皇倒滚避回山南帐前。   帐中多位术数家直呼此阵波云诡谲,天上地下混成一片乌泱麻麻,教人难算要领。   只付南星忆起曾在九凝山见过类似法阵,竟不料易文已将其衍算运用出来。   朱达博退回帐前,急问:“付楼主,可有章法屏之?”   付南星道:“八卦八门,立七十二活局。取地支化合,根生阳顺枝转阴逆,又有三奇护遁甲,六仪护三奇……易文这是早就在景室山下布好替代观星楼的阵了。”   朱达博心有疑惑:“提早布下来防我的?”   付南星淡道:“应该只是想证明他自己罢。”   游儿听闻这话,不由一阵怆然,但问:“那我们现在该如何?”   “易文整备周全,我没有十足把握。而且当下要找阵眼……”付南星抬眼望去,“也来不及了——”   铺天盖地的人影从景室山上倾喷而来,手中施着各色法术,顶空是黑压压却火雀横冲直撞,幢幢不辨间,更有排五彩山倒斑驳海、倾天骇地轰杀之势。   山下众人见状皆不禁后退半步。付南星眸光一偏,忽问朱达博:“你们多少占星家?”   “过百……”   “够了……”付南星朝众人道,“所有占星家取流珠,念星位符,列排三百六十五位,对应周天星位,布周星阵,我作阵眼——赤乌星。”   朱达博问:“可能破它?”   付南星道:“能搏一搏。”   这方借用星斗周天之力,附着阵前方士星辰清气,增力明目。   目之所及处,幻影少去大半,顿时士气又涨。朱达博也借势呼号,奋武扬威,大肚一弹,率先冲向景室山。   其余人也为之一振,蹈厉直前,节节争先。两方数千方士又一次在南峰附近交伐混战。   炉爷守在付南星身边,看着前方光打四起,热火朝天,竟有些技痒。   却听付南星忽言:“炉爷,易文留了破绽,在东北角。”   炉爷一愣,转念道:“他故意的?”   “是,只是不清楚原因。恐怕是有事求,你从东北峰下进去看看,莫叫人发现。”   “我走了这可就没人守了啊!”   付南星道:“应该还能再胶着一阵,你快去罢,别误了时机。”   炉爷刚立于东北峰下,就觉神爽气朗,目中清静,果然是故意易文留了路出来。忙在山下沿路低俯,直上中峰。   峰上却有方士层层把守,山中又贴了符纸,不得遁上。炉爷恰是歇了半晌正,一路绝技翻展,不多时就冲到峰顶,再一炁束住峰上护阵方士,弯腰凑到正中盘腿而坐的易文面前:“你小子!搞的甚!”   易文回头定睛望了望金顶上的慕云君,又寻了遍不知所踪的韩门高,对炉爷道:“炉爷!救我家人!”   “你家人?”   “我刚刚算过了,我娘和我妹妹被韩门高关在南峰西侧一个洞里。那里应该有人看守,你自己小心。”   炉爷算是明白了个大概,这会也没时间细问,只说:“那你怎么办?”   易文道:“你把人安全救出,我即刻能收阵!”   游儿望着漫天却火雀,一时不知如何制下,只堪堪避开,想找到豢鸟人匿处,却先看见了金顶上的慕云君。   慕云君见一侧忽有流光冲来,破鸟群而上,转瞬将至。提杖就先围下一罩金光,将来人挡退数步。   看清来人,方笑道:“朱达博什么时候收了这么漂亮的徒弟?”   “我师父可不是朱达博。”   “那还是谁?”   游儿只沉声问:“泽林君真和你们一道进了俞元石城?”   慕云君便笑道:“莫非你是泽林君的徒弟!”   游儿懒答,只顾叫道:“定是你们胁迫他去的!”   “我能胁迫得了他?”慕云君抬额大笑,“当年师父专教他的符咒,就为了克我的,若不是我之后升炼了雷法,他可半分不曾忌惮过我!   面上着礼了叫我声师兄,背地里何时听过我的话?若非他当时术法冠绝方界,且素日安闲自逸,与我和真原君也多少有些师兄弟情谊,我们不会哄上他说一起去观瞻访宝。   谁知他刚进了俞元城,就发觉我有收缴之意,还暗地劝拦了几句。   我才和他道,除巫灭鬼乃是正义,他可倒好,见阻止不了我,扭头就去找族长揭我们的密!   我见事情败露,只好尽快联人破阵。那些巫甘人不及防,几刻就被攻得无力招架。   眼看大局将定,那族长竟能使出回日驻流、移山易川之能,倒灌洪水,将百里大地顷刻颠覆,要不是我敏智机警,哪里还回得来。”   “我就知道……”游儿沁声低喃,“师父不是那种人……”   “那种人?”慕云君嗤笑一声,“他诈死,独自盗走癸月——你当他是哪种人?”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他死前只把癸月的下落告诉了那个巫甘人。你要不信,自己去问她!”   游儿想起当日翼望山下,江无月看着自己的眼神,心中登时惴悸。   一面笃信沐阳子即有癸月也定无不轨之心,一面深感,这误会大了……   慕云君见她痴愣站着,暗举短杖,突然手间聚力一抖,杖头便有一指金光射出。   游儿撤神回来,只躲出半步,肩上就被金光凿穿,血溅几滴在颈上。   也管不得肩膀阵痛,旋即凝出身后支支火羽,咒附真火,犹如燃着的流星划夜飞去,将慕云君金罩击穿炼化。   “你术既克我,我现在手中又失了金杖……”慕云君非但不忌,反笑道,“巫咒,我也是学过一两句的。”   说罢,慕云君翻手掐出奇怪指诀,游儿一眼看出是巫诀手法。   只在刹时,群峰之下,所有的尸身猛地立起,翻出目中斑驳,肤色变幻多姿,皮下瞬出多彩长毛,溢出衣外。   无论是国师府的还是醉观园的,数百个已死的方士化作尸魅,尖声利叫朝醉观园的方士扑过去。   “尸魅!”有方士认出,“怎么突然出现尸魅!这里有巫鬼人?!”   朱达博道:“尸魅阳尽绝,体属纯阴,凡阳气盛者骤触之,阴必散。上峰百人,用火符!”   朱达博自觉此举胜券在握,却忘了头顶却火雀,视野所及处,稍有星火亮起,就有乌雀疾翅,灭火伤人。   尸魅迅疾狠厉,不知疼痛,冰去只钝,电去只焦,就连人也敏捷不过,被尸魅抓住了手脚,挠肠断臂,痛嘶深山。   死者愈多,尸魅愈众,中多有醉观园阵亡兄友,又令余人难以下手。国师府一时间转了势,人人打得跋扈快哉。   但见山脉中段某峰顶上,莹莹一点微光闪曳,还未看清那是人是物,只觉一片清波荡来,满山的尸魅哗啷一声,全被震散出鬼气,软软伏地。   慕云君鼓出尸魅后,见游儿返身离开,偷偷随了一段,又见她手里祭出一张莹亮黄符,本还不敢确认,直见到鬼气尽销,才难控惊喜,不住叫起:“壶公符!你有壶公符!”   周围方士一听那是「壶公符」,全都发了狂一般,朝游儿蜂拥而上。   乌石列也驭却火雀调头过来,健翎如铁,似倾天箭矢重重落下。   游儿不及取符,飞身往后跃起,掐起巫诀凌空画符,脚尖灵动点荷萦波,负手绘描如弄瑶瑟,素手婉转,若灵若仙。   符毕掌出,流水断魂,震退大半人潮。却也架不住人多势众,红眼贪馋,沸沸扬扬又起一波。   头顶乌雀更甚,一圈圈朝她围拢过来,除之不尽,毁之不灭,一堆火符无用武之地。   游儿被炸耳叽喳声扰得心烦火旺,再看八方涌来抢夺的方士里,竟还夹杂了好些个醉观园的方士……   游儿眉头紧皱,一把扯下背上黑盒,念动背得烂熟于心的巫咒,取出了寻木剑。   四面轰出一阵骤寒,人山人海瑟缩一退,止下倾倒之势。   这一霎时的天地静默,众人等着她又要拿出什么宝贝,原地伸头望着。游儿突然冷静,心说:我哪会召?我召什么?   寻木剑已反握在手,游儿还觉骑虎难下。慕云君见她又呆上了,便趁众人不备,驾着轮椅窜出来,要直取她袖中壶公符。   众人听到动静,也动了起来,人鸟堆山似的又倾倒而来。   游儿忙又起咒,眼中凝亮琥珀光华,学着江无月握剑往峰顶地上用力一插,顿时山摇地动,星辰剧闪。   漫天星空之上,犹有一团熊熊大火呼呼啦啦从天而降,直砸进两峰之间。   待烟雾散开,才看清那是如山高的周身燃着艳红火焰的一只火狐,正抬了前爪杵在一山腰上,吊眉恹恹地扫着众人。   山腰早一下就被它的爪子熨烫成灰,却火雀收了翅膀低头伏地,所有方士瞪大眼睛也忘了要抢壶公符。   游儿自己都惊讶了半天,才想起来仰头问它:“你哪来的?”   那火狐瞟她一眼,懒得张嘴。   游儿低下头,诧异地看看手里短剑,耳后忽听有人低语,声似万山载雪之重,又如明月薄光之轻,音清调暖,许久不闻:“二十八星宿——心月狐之灵。”   尸魅:《续子不语》 第99章 景室山六   游儿呆立半晌,不敢回头去看,唯恐只是自己错觉。   那心月狐已然开了口:“打谁?”   身后人贴了过来,拢住游儿握剑的手,引着两手抬剑先朝却火雀一指。   心月狐勾去嘴角,半冷不热地笑了一下,倏地后足一蹬,扒得后山一阵浓烟,张嘴就朝大片却火雀喷出艳丽流火。   众人四散,乌雀成灰,乌石列忙收回余下却火雀,支身匿去。   “还打谁?”   心月狐转头去问游儿。却见游儿呆怔着,看着自己手背上附着的手,一动不动,偏不回头。   心月狐不耐道:“你俩有完没完?”   “没完!”游儿喊着,算是给自己壮了胆,蓦一回头,就看见了那张望月月华貌,那双探云云深眼。   心头千情万绪涌出来,虽惊还愤,欲喜还悲,憋得满脸通红,就差一嗓子嚎啕哭出。   江无月看到游儿眼角湿然,也愣了半天,本是竭情悉力端出求理克己心,一瞬只剩离情别恨徘徊千绕,又看她肩上血流正烫,心下不住软成泥絮。   两人端目凝视说不出话,口齿不灵,才想问她跑哪去了,就听江无月收了暖意,冷声问了句:“癸月呢?”   游儿心火瞬间熄了大半,是怎么奇思妙想也不会想到刚见面第一句话来了句这个!忿然道:“我哪知道!”   “你师父说在你这里。”   游儿登时愣住,想起方才慕云君说的话,沐阳子确实弥留际跟江无月说了些什么。   可他老人家何时跟自己提过半句相关的事!一个藏得那么深!   一个刚见面就来审!游儿气急甩开江无月的手,骂道:“他老年痴呆吗!”   余光里远处闪过一个人影,慕云君还潜在附近。游儿朝前迈步要去追,又怕江无月跑了,便一手提了寻木剑,一手拉住江无月,扭头又对心月狐道:“跟我来!”   心月狐咂嘴咂舌跟了她们飞去,慕云君只以手借力而行,跑不得多快。   那天狐身长背高,一步过一峰,两步就窜到慕云君跟前。抬眼朝在后赶来的两人道:“是他吗?”   游儿刚点下头,心月狐张口乱喷一气,慕云君半声没发便和身后半座山峰一道化了焦土。   游儿朝它气道:“你赶时间吗!”   “赶……”心月狐抬头看参星横斜,天色将明,“我可撤了。”说罢虚影涣涣,消失在群山间。   游儿望天叫道:“你有没有点操守!”   “不用喊它了……”江无月自然地拉回她,又退开半步,“我听到慕云君说的话了。”   一个个都不省心!游儿又转向江无月撒火:“你到底什么时候来的!”   “你和慕云君说话的时候……”江无月只是奇道:“你怎么把狐狸招来了?”   “总好过召来蛇吧!”   荫蔽的一处山坳里,韩门高按着胸口歪在树旁,衣襟上还有一滩血迹。见前方狭窄路上穿过晨雾隐约走来个人。   “翟清子?”韩门高眯眼看清了来人,忙急道,“你还不去帮忙!”   翟清子摇着羽扇,悠悠然道:“要不是付楼主,你这阵我还真进不来。”   韩门高道:“你什么意思?你之前不是来过么?”   翟清子高挑眉尖:“国师一声启阵,我岂不是要在阵里化成灰?”   韩门高方惊骇失声:“你不是人?!”   “你在骂我吗?”   “你……”韩门高怨愤不解,“你究竟是谁?为的什么?”   翟清子踱步说着:“游儿不亲手给沐阳子报仇,她恐怕这辈子都会不高兴。再一个,我也想看看景室山里到底有没有藏着癸月,所以叫你们提早准备。   我想,你们要么转移癸月,要么战时把癸月祭出,便连日在山外观察——不过现在看来,是没有了。”   “所以你在利用我?”   “多多少少算是罢……”翟清子脚下一转,忽然问起,“罗浮山有机关?”   “什么机关?”   “你师父平日都怎么藏东西的?”   韩门高道:“我师父还藏东西了?”   翟清子想他也该是毫不知情,自顾低声絮道:“什么叫「在她那」……”   “你说什么?”   翟清子抬头看着韩门高,忽然将手里羽扇横在胸前,作势就要挥下。韩门高忙喊道:“你要杀我?”   翟清子点点头,笑道:“借你用用。”   这边易母和易舞被炉爷带出。易文得见家里人安然无恙,即刻就收了阵。被炉爷带着,几人一同绕路出来。   国师府的方士没有阵法加持,更见国师死在那火狐嘴下,韩门高又失踪,渐渐无心应战,人人躲退不及。   醉观园帐前,付南星仍立高台,手印还未撤,却忽听身后匆匆脚步声跑来。   付南星回头一看,手中不由化下印来:“鹤见?你怎么来了?”   鹤见还批着一身软甲,气喘吁吁:“我刚回城,见城中设了卡,说景室山又有方士比术,不让过来。我担心义父,就自己偷偷溜过来了——南星,你怎么也在这?”   “我……”付南星正不知如何对他说明,就听到山中传来金翅铁翎刺刺拉拉扑扇过来的声音,原来是乌石列见国师府已然势颓,山中又有火狐坐镇降下奇火,手中的却火雀都快保不全,便想悄悄一走了之。   谁知刚到景室山入口,就远远见到山脚下醉观园帐前此时无人镇守,只有一批术数家在为山中方士摆阵,为首的付南星还站在高台赫赫英姿,想自己万里迢迢来一遭,什么也没捞到不说,还折损了举国大半的却火雀,遂恨心一起,引了剩下带着慕云君附上的锋硬金翎的乌雀,手上令旗起劲一挥,百来只却火雀离弦一般朝帐前一群占星方士凌厉飞刺过去。   方士逃躲,星阵便也散了。鹤见眼疾手快,拆了身上软甲捏在手中,凌空跳起,占着武功精湛,半空中连翻腾挪,用手里软甲挡下乌雀。   奈何他势单,那雀翅刚硬,身又轻灵,调头几面围窜过来。   付南星身后不备,乌雀一头扎来,竟穿心而去,将她胸中那颗木石心啄出在地。   付南星只觉身受剧痛,一手还未来得及抚上胸口,却望着地上鲜红木纹的脏器形态之物,呆了半刻,便僵直身子从高台栽了下来。   “南星!南星!”   付南星隐约听到有人叫自己,勉力睁了睁眼,却模模糊糊见到那像是个姑娘,正搂着自己,泣下沾襟,气不属声。   袅袅濛濛有晨光恍照,照着姑娘眼中似有残棠花露,如鲛珠频滴。   付南星想张口说话,让她好歹止了哭。却半口气也提不起,胸口也不知灌进什么邪风,吹得自己浑身结满冰渣一般,一根手指也动不得。   又听见鹤见仓皇大喊着,乱步急急跑来,手里也看不清捧了个什么滴红的东西,撕心裂肺朝那姑娘叫道:“你不是大夫吗!你快救她啊!她为了你才拿心换回返魂香的……”   再往后付南星渐渐就听不到了,她缓缓闭上了眼,耳边只有呼呼风声,吹得自己一身轻盈,飘然又自在……   朱达博带领一众占尽景室各峰,势头尤不可挡。乌石列伤了数人,自当是坏了星阵,暗自爽快,见山上有方士赶回来,也速速收了乌雀,遁逃而去。   「韩门高」却赶在众人之前,到了帐前,看了一眼一地狼藉。   鹤见见是「韩门高」,又胡乱抹了把脸上湿泪,急匆匆上前问:“韩大哥,我义父呢?他们都是什么人?”   “韩门高”笑道:“不就是方士聚众斗殴嘛。”话音刚落,趁鹤见懵登不防,抬手一阵白烟就将鹤见迷晕在地,再一手提起鹤见朝郊外林中飞去,眨眼不见踪影。   等游儿紧紧扯住江无月回到山脚时,付南星已经被细细包扎好伤处,抬进路旁车里。   游儿大惊,撒开手就疾步过去,见到钟篱,又是一惊,忙问:“篱姐姐,她这是受伤了?”   钟篱满脸泪痕,却淡淡声道:“是受了点伤,我带她回去治一治。”   江无月也上前,看着面无血色的付南星,更觉对她不住,皱眉道:“受的什么伤?可能治?”   “能治……”钟篱按下江无月要探查的手,道,“我知道你们还有事要忙。南星,交给我,就好了。” 第100章 罗浮山十四   “刚刚不是对我凶得很,现在怎么没话了?”游儿靠坐在车前,抱着自己受伤的左肩,斜眼看着旁边的江无月。   在景室山上一天一夜未吃未休,终于一事毕了,还把人找了回来,算是意外之喜。   可那人倒好,驾了一个时辰的马,一眼没回头瞧过自己。游儿也瞪了她一个时辰,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我几时凶你了……”江无月倒是想凶,一见了面,哪里凶得起来。   “怎么没凶!”游儿直起身,“第一句话就凶了!”   “谁让你师父说话不明不白的……”   “那你凶他去啊!”游儿大仇得报,当下心里正敞亮,“怎么就把锅扣我头上了!我为了你俩忙活这么些年,我抱怨什么了!”   江无月这才偏头看她:“你忙活什么了?”   “你一点不知道?”游儿顿下思量,“你这几年都上哪去了?那天带走你的人又是谁?”   “是苏九……”   “苏九?那个老狐狸?”   “嗯。翟清子就是苏九。”   “啊?”游儿惊悟,“怪不得翟清子这么厉害!可是……她想干什么?!”   “她想要癸月。”   “算算日子她应该有九尾了吧,不去忙着升仙去,还要癸月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那天……”江无月转回头,唏嘘回忆着,“我当下听你师父说,癸月在你那,就脑子一片空白……觉得费劲找了那么久的东西,居然一直在身边。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他哄我还是你骗我……苏九趁乱把我带回九凝山,问你师父跟我说了什么,我整个人虚虚浮浮,就想什么都无所谓、不想管了,便也懒得答她。   后来她再问,我又想着,若是叫她知道了癸月在你那,她定要去找你的。   我连她之前易了形都看不出,你又哪里是她的对手……万一她把你打伤了……我就一直没告诉她。   她便在九凝山上设了个阵来囚我,每年给我吃一株祝馀,让我能饱腹整年,又隔三差五来审一审我……见我如何都不肯开口,之后渐渐也来得少了……”   “她光问你?没弄伤你?”   “没有……”江无月自是也疑窦未消,只停了一会儿,又说:“我一个人呆着想了许多,越想越觉得事情蹊跷,你一定是不会骗我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骗你?”游儿哂道,“你第一天认识我的时候我不就正在骗人。”   “你若是真骗我,你师父没必要把你抖出来;你要是想藏着,也大可不必找我找到翼望山来,反正你的星位也没人知道;如果你要用癸月,咒我也教你了,人我也天天躺在你身边……要用你早可以用了……”   游儿又冷道:“你倒是有理有据得很!”   江无月听她话里火隐约要大起来,便道:“好,我重说——我没理没据,就是单纯地认定你不会骗我。”   游儿才点了点头:“嗯,继续吧。”   “可我再想出阵,却不能了。苏九封了我的炁,把我关在山顶一间屋子里。   我一直找阵眼找不到,还从悬崖上直接跳下去试过,最后都被阵法送回屋里。我就只能等……等你或许哪天会来找到我……”   游儿叫道:“我去九凝山找过啊!怎么没看见有什么屋子?”   “进阵的方法很麻烦,也很古怪……”江无月道,“后来是篱姐姐和她师弟误打误撞进了阵,才发现了我。”   “怪不得你们一起来景室山了……”   “篱姐姐跟我说了进阵的方法,我们就想办法贴着悬崖一点点下去,在石缝里找到一株静谧草——才开了阵出去的。”   “然后你们就去了仁寿山?”   江无月回头奇道:“你怎么知道?”   游儿靠回车厢:“你还回了进宝居。”   “我想去找你,可你不在。我又想万一你当时被慕云君抓了呢,就来了景室山。就听到你和慕云君的对话了。”   游儿只想着江无月孤零零被关了五年,心里阵阵酸楚。那人从见面起,又不冷不热地端着,也不知是心有芥蒂搁不下来,还是久不见面闹了生疏?   忽又想到:“明明过了这么多年了,怎么就这个时候被篱姐姐发现了阵口呢?苏九又是怎么知道癸月的?”   “我也不清楚……”江无月无奈道,“现在问题是,线索就只有你啊。”   “我……”游儿更无奈,想想要不是江无月信任,沐阳子这话还真让自己百口莫辩,“还是先回罗浮山看看吧。”   “你师兄呢?”   “受伤掉下山了,随他去吧。”   江无月道:“你手里有壶公符……现在天下人都知道了。”   游儿听她语切调软,多有忧思,心中不由欣忭,调了笑看着她:“怎么?担心我啊?”   江无月感觉她挨近了过来,不自主地回头看她,正撞上那双勾魂笑眼,心魂立时被摄去大半,好似鬼迷心窍地呆呆回了声:“嗯……”   “给他们就是了……”游儿不察,自顾说着,“给朱老头也行,反正他马上就是国师了。而且现在景室山有易文坐镇——   你看见了吧,易文那个阵,宜攻宜守,千变万化,连财神都直呼难破。”   江无月收敛心窍:“我看还是你厉害些,吃那么多肉还把天狐都召出来了。”   游儿笑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召的,就是学你的样子,念了下口诀。想着随便召个什么出来,谁知召了这么吓人的来,气性又大……”   江无月越看越觉得不对,不等她说完:“游儿,你的眼睛……”   “怎么又提?”游儿这回誓要问个明白,“我眼睛到底怎么了?”   江无月诚恳道:“好魅……”   好美?游儿听得倏一脸红,扭开了头,心道,五年不见,这还一个人呆着呆成个轻薄浪荡子了?   还没开心多久,就听江无月认真地解释道:“我是说……妖魅……”   游儿一听,回头嗔道:“我才见了你不到半天,你不是凶巴巴的就是阴阳怪气,一会儿说我拿了你东西,一会儿又说我是妖怪?!”   江无月却好像没听到她发气了一般,只凝神正经盯着她眼睛细瞧。   “你可看仔细了!”游儿烦道,“我要是妖怪我还能用壶公符?!”   江无月确实仔仔细细看着了,越来越仔细,就越来越靠近。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近得两个人呼吸混在了一起。   江无月猛然心头一顿慌乱,忙避开她眼睛不敢再看,只偏下眼瞧着她的砾丹唇,心猿意马。   游儿早红舒上脸,檀心馥郁,努力屏着呼吸怕叫她察觉。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控制得太好了,她还真就不察觉!等得自己支楞得腰酸背疼,刚想靠回车门边去,忽觉腰后被人朝前一按,胸口处顿生情热如沸。   江无月连带她的呼吸一并卷走,闭上了眼中的脉脉关情,含舌咬唇,不时蛮横无理,不时探赜钩深。   游儿心魂俱醉,头顶晴光一片,晃得人如梦似幻。仙临掌动,炙手焚身。   遣怀咽泪只无声,又抚平眉峰碧聚处,愿卿莫早醒,还来就我梦。   猜到了吗?   猜到了。 第101章 罗浮山十五   春末夏初,藤飘花落芳草深,穿林过柳宜相逢。多艳羡闲人赏月画兰对风琴,偏自己春色不看风尘仆仆赶一身灰。   两人到了新越镇,山下家门都没入,直接就进了罗浮山。   山中木屋顶上长了青苔,院里满是杂草,窗沿的灰落了厚厚一层。   游儿站在院外,看着荒寥的小院,想着旧时师徒几人还在此合乐融融,不住又泪上一回。   门虚掩着,江无月推开半侧:“你们不锁门的?”   “这又没人来,哪需要做锁的。”   游儿拭下眼泪,抬脚刚要迈入,江无月仓变神色:“有人来过。你看地上脚印。”   几个横七竖八的脚印明晃晃地印在门口积满灰尘的地上。   游儿也是一惊:“难道是师兄?这里除了我们,只有他知道。”   “确实像是个男子的鞋印……”江无月蹲下来看了看,“可你不是说他重伤摔下山了?怎么也不会比我们先到吧。”   “也许……是他以前来的……”   “嗯,先进去看看。”   江无月推开门,屋里一片凌乱,箱翻柜倒,书纸一地。两人自是在门口就有了准备,游儿见此情景怒气更甚,忍下火来等着江无月探完,确定无人,才露全了忿意道:“我之前收拾得好好的!韩门高是带了一群耗子精来吗!搞这么乱!”   “可能不是他呢……”江无月拾起地上一本书,“说起来,怎么一直没见苏九?”   游儿道:“我从玄冥山回来就没见过她。”   江无月想了想,笑说:“她既然能易形不被看出来,难保她会易成谁的模样,碰见了你也不晓得是她。”   游儿咂摸她这话也在理,略一寻思,突然对江无月戒备道:“你是谁?”   江无月也一脸严肃地看回来:“我看你比较像。”   游儿见她不苟言笑、若有其事的样子,忽觉脖颈后汗毛直竖,怨道:“你再说我都要信了!”   “信什么?”   “信我是只小狐狸!”   江无月才忍俊不禁:“那我也认了。”   游儿见她又拿自己玩笑,一手推开她:“还不赶紧找线索!都被别人找了去了!”   两人从午后找到日落,把几间房翻得底儿掉,也没什么发现。   游儿累歪在椅子上,突发奇想:“会不会是小时候画我身上了?”   江无月浑身一定:“不会……”   “万一有你没看到的地方呢……”   “没有这个万一……”江无月十分坚定地,转了话题,“你师父有没有给你单独留下什么?”   “单独的?一本《账本》……可我都翻完了啊,你也见过的,上边就是些方士法术。”   江无月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问她:“《账本》在哪?”   “我放进宝居了。”   回到进宝居时,已是月色正浓。游儿开了院门先走了进去,江无月却忽然顿脚立住,偏头看着附近暗黑的巷口。   “怎么了?”游儿折出门来。   江无月又细听一阵,摇摇头说:“我看错了。”   《账本》被几张油纸和麻线包裹得严严实实,端端正正放在结了密符的箱子里,游儿取出来随意翻了翻,就递给了江无月。   江无月一页一字地看过去,等最后一页翻完,游儿便朝她瘪嘴道:“喏,没有吧。”   “你师父给你这本子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游儿想都没想,心道这么些油纸时时刻刻提醒着呢:“师父特意嘱咐了一下,说别弄湿了。”   “弄湿了会怎样?”   “不就像上一本一样……”游儿一摊手,“在九凝山你不是也见到了。”   “那上一本他给你的时候也嘱咐你了?”   “那倒没有,就是叫我好好练——你的意思是?”   “弄湿试试。”   游儿斜眼看着江无月,还想辩几句,江无月又说:“你不是都会了么?”   “这是我师父的遗物!”   江无月点点头:“也对——要不先试一页。”   游儿端了盆水架在院中,拎起一页,慢慢放进水里,墨迹很快晕糊成一片。   江无月直起身来退了半步,自语道:“可能不是这个方法……”   空气倏被划开,屋外突然飞来个石头,精凿打在游儿提书的手背上。   速度之快,两人都未及反应,好像不是从什么人手里丢出来,而是半道破空射出来一样。   游儿手上吃痛一松,账本就掉落水盆里。   游儿猛朝石头来处一瞪,大怒:“韩门高!”   「韩门高」身子往后一仰,脚后紧跟着发力,就消失在门口。   江无月脚尖一点翻过墙头去追。追了半天,微喘着回了来,扶门道:“他太快了,我追不上,这哪里像个受伤的人。”   游儿却是一脸震惊地回过头来,看着江无月“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江无月忙疾步进了院里,再低头一看水盆,“书呢?”   “化了……”游儿仍是满副呆像,“化了轻烟,显了张图,然后……没了……”   江无月兴奋道:“什么图?你记下了吗?”   “记下了……是罗浮山……”   月被阴云挡去,罗浮山上乎黑一片,几声粗哑的鸦叫,叫得人心惶惶。   两个人这一晚上来回折腾,来到山中湖边,湖边还有那条孤零零的乌篷船。   游儿沿着湖边又走了一阵,到了近船处才站住,望向安静的湖面:“应该就是这个位置。”   江无月接着就蹙起眉:“在湖底?”   “嗯……”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觉得这湖除了小些,和戏月湖却有几分像。还问过你,你说湖底你去过,没什么特别的。”   “确实没什么特别的,无非就是鱼虾水草……”游儿话音一转,“只是,图上还有个示意……”   “什么?”   “烧湖……”   “怎么烧?”   游儿把船拖上岸,又把湖中的赤鹭惊飞,盘腿坐了下来,捏了张符,动念起咒。   后将符往湖上一掷,符纸轻碰到水面一刹,圈圈涟漪火朝整个湖面荡开去。   不多时,整面湖水如同烈火燎原一般燃烧起来。焰端红紫相间,烧得满湖滚烫,火光冲天。两人颇受炙烤,不觉后退几步。   江无月道:“然后呢?”   游儿默默看她一会儿,伏声道:“跳下去……”   “火遁?”   游儿点点头。   江无月面出难色:“我不会……”   “知道你不会……”游儿终于逮着机会得意道,“我带你进去。”   江无月见那火势虽是不大,可离了几丈都觉到焦金流石似的滚烫,支吾说:“要不……还是算了吧,别看了。反正事情也查得差不多了……”   “不是还有个报信的人没查到吗?都走到这一步了……”游儿疏眉一挑,“你是觉得我遁不过去?我现在可厉害得很!说不定比你还厉害!”   “我镇灵的曲子都教给你了,你早比我厉害了……”   这边还在说着,湖对岸一个人影砸地落下。闷声传来,怕是五脏都要砸裂一般。   江无月神色一凌,匆匆留了句「我去看看」,便踏草飞去。   游儿跺脚急道:“真是一点儿没变!”抬脚就要追,余光处见湖另侧一道白影,正朝湖水跃去。   游儿忙正眼看去,那白影已扑入火中,火焰晃动几下,再了无声息。   游儿左右不得顾,生怕万一湖底藏了癸月,岂不是被人先一步夺走了。   朝江无月那边望了望,净是风高林密,什么也望不见。又想她负寻木剑在身,怎么也能撑个一时半刻,便不多犹豫,结出手印,转身没入火里。 第102章 罗浮山十六   游儿紧紧结住手印不敢松懈,感觉周身一暖,再遁出时,已是穿过湖面玄火,落入湖底。   湖底又与原来全不同,倒有些像九凝山的幻婴石室,只是比它大得多,几乎占了半湖的大小。   没有鱼虾,没有水草,一块原先的湖底石头都没有。再抬头看,顶上砌满云石,石壁薄透,可见壁里堆云密布,诡旋云涌。   两侧列着整齐书架,游儿信手拿起一本,乃巫语所记,大致是巫史相关。   往里再走一段,方见有半人高的宽大金台十六座,分列外圈十座,内圈六座,台上各放了一面大如车轮的玉锣,锣上均刻着字符,只有西南金台上的一面光滑无字。   游儿挑着跟前的一面,细细一看,竟然都是巫文,只是自己未学全,只能读出一半。   正中央又单立有一个丈高的五方形黑石,石上深浅不一刻着的一副图案,不像字,也不像符。   看着满室的金玉奇石,游儿心道:“师父搞的什么名堂!哪搬来这么些石头!”   再四下看看,别说一道门,就是一条缝都不见,这如何出去?心下对沐阳子抱怨更甚。   “你这师父,懂得不少啊……”声声娇翠欲滴,从对面玉锣后传来,“怪不得好久找不见他,原来一直躲在这里布阵。”   游儿寻声看去,锣后雅步摇出来个人,那人虽是白纱曳地,仙袂飘举,却又金瓒玉珥,丽雪红妆,行动袅娜似弱柳,丰神冶丽尽酥融。   细步生莲,玉手翻花,凤管声圆无限风娇水媚,秀靥天香直教美艳逼人。   尤是一双妖冶琥珀瞳,对上一眼,便觉柔媚刻骨,心意惶惶。   分明是风情万种步态昏走来的人,游儿只感她不怒自威的压迫慑来,避眼不觉退了几步,仍疑声道:“苏九?”   “眼力不错。”苏九携一身浓香靠近过来,反复细瞧着游儿,噙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游儿仗着壶公符在手,只要她还是妖,便也不十分怕她,有来道去地问起来:“你是听到我们说话所以先下来了?”   “对啊,我又没看见你师父的图,自然要留心你们的动作。”   游儿奇道:“你在附近江无月会发现不了你?”   “你未免也把她想得太高强了……”苏九揶揄道,“有人比她强些你就不乐意了?”   游儿忙作礼道:“岂敢岂敢,您才是大仙儿。”   苏九摆手,也客气几句:“谈不上,谈不上。”   游儿低眸一转,谄笑道:“听说您想要癸月?”   “江无月都告诉你啦?”苏九也随她笑道:“是呀,我看你俩也用不上。”   “用不上也是人家的啊,您就要这么明抢啊?”   “人家的?”苏九觑她一眼,“人家的还不是你的。”   游儿面上一红,真道是千年老狐狸,这都被看出来了:“哼,你先把这阵解了再说?”   苏九摇步四处转看着:“我说呢,泽林君叫你和韩门高搞那么多金子来,原来都是布置阵用了。”   游儿又是一惊:“你知道的不少啊——你刚刚易作韩门高作甚么?”   “啊,之前就易了,一时懒得换。”苏九全不在意,一副有问必答的样子,只顾继续研究着那些玉锣。   “那你现在又不易了?”   “我刚在湖面上一照,实在看不惯,就又变回来了。”   答是答了,又好像跟没答一样。游儿又问:“那你是怎么知道账本要泡水里的?”   “我看你们既然想到了这个方法,又犹犹豫豫不敢试,就帮你们一把。   再说了,泽林君要是真在那本书上施了术,哪能这么容易就毁了的。”   “还真不是你的东西你不心疼!”   “嗯——”苏九直起身偏头想了想,“这话不假,是我的东西我还真能心疼——一会儿。”   “罗浮山木屋里的脚印也是你留下的?”   “是啊,我前几天就来了,还抽空去了趟南岭——你住的独峰。”   游儿气道:“你要不要脸啊!老翻我东西!”   苏九回头道:“那对不住了,我要找癸月啊。”   游儿忽正起神色:“独峰住处只有朱达博知道,你又怎么知道的?”   “我……”苏九拖声静了半时,道,“自然有我的方法。”   “但是你没进进宝居,是因为那里有阵。”   “你那个阵,八百年以下的妖精还能防一防,防我?”苏九笑道,“你屋里我早去过了,没什么东西,酒倒是很香。”   游儿气冲冲上前:“你什么时候去的?你偷我酒喝了?!”   苏九奇道:“你气什么?我又没弄乱你东西。你们出门前往港口以后,我就进去逛了逛——没喝你的酒,怕醉了赶不上你们。   谁知你俩一路行得那么慢,我随便走走都走你们前头去了。   本来安排了灯花婆来试探一下江无月的术,谁知光是你出手了,啧。”   “那个灯花婆婆是你安排的?她的巫术也是你教的?”   苏九走到黑石前站定,定睛瞧上半天,才施手抚着那石上怪异的线条,懒道:“是啊,我活了这么久,会几个小巫术也不奇怪吧。”   “你为什么要试探江无月?还是你早知道她是巫甘人?”   “那倒不知道,我也是在玄冥山上才知道的……”苏九忽笑道,“我这不是帮你把把关么?”   游儿大呼无奈,又听她说得天上一脚地下一脚,鬼才听得懂:“谁要你把关了?你是不是闲得慌?”   “我忙得很。不过么,花点时间多看你几年,也不错。”   “看我?看我干什么?我是你家亲戚啊?”游儿越听越发毛,见她笑得柔腻无辜又不答话,自下更是惊愕,“我真是你家亲戚啊?!”   “你大呼小叫作甚么?”苏九敛住笑,“是我亲戚不好么?”   游儿睁大双眼,呆了片刻,迟疑地转头看向自己身后。   苏九见状大笑起来:“找尾巴呀?”   游儿骤然回头瞪她,恨道:“你玩我呢!”   苏九口开一半,一音未发,默了半晌,摆下手道:“哎,罢了,还是先找癸月吧。”   游儿不辨她话里真假,思及狐妖擅惑,哪就先听她胡言乱语,又见她一一将玉锣看过,在阵中煞是专注,只怕万一她真解了阵,有壶公符镇她倒是不难,就怕追不上她才麻烦,便忙跟上她去。   苏九终于停下步来,兀自低叹:“还是要把人带下来啊。”   游儿慌道:“带谁?”   苏九道:“你来看,这玉锣上,分别刻的是灵山十巫与开明六巫的图纹族徽和其经技登地、术艺降时,以星曜之灵摆灵山,以地元之秘放开明,以玄空之法安黑石,合仿上古巫族天门大阵,以召神物所用;再以厚重金器相托,可收复肃杀煞气。   只是,还有一面玉锣未刻——就差巫甘了。这是泽林君特意为巫甘人布的阵,就等着巫甘人来把癸月还给他们呢。”   “所以你要带江无月下来?”   “得先想办法出去。”苏九收回凝在黑石上的目光,掐指算了算,撩起衣摆竟踏开了步天纲。   游儿见了多次付南星踩步天纲,诧异道:“你会观星楼的术?”   “我什么都会,一点。”苏九丝履凌波踩着姗姗款步,举手回身尽展妙肤纤形,眼角滑风动出姣丽蛊媚,踏得满室幽香。   游儿更觉慌乱,看她解阵解得得心应手,想出去恐怕还得靠她。只能等她开了阵口,先镇下她才好。   “你往这个方向,用火。”苏九占毕,指了一个方向对游儿道。   游儿往那处看了看,心道,我去开?那岂不是让你先出去了?遂戏笑道:“你不是什么都会,一点?”   苏九道:“紫微火是泽林君的绝学,我清气不净,多用妖气。就算作势学个样子,火不纯,也开不了。”   “那时你在船上,气不是挺纯的么?”   “你家那位不是差点就看出来了吗?”   游儿恍然大悟:“你用障眼法!”   苏九见她东拉西扯不肯驭火,也猜到她顾虑:“你把门开了,我保证离江无月远远的。”   游儿斥道:“你刚刚还说要巫甘人,现在又说离她远远的,你是活久了脑子糊涂了?”   “我有我的办法,总之用不上她。”   “我凭什么要信你?”   “你总得要出去吧?还是想跟我一起饿死在这里?”苏九懒身倚在一面玉锣上,“我真不碰她,你要我怎么说才信?”   游儿反问:“你们渡了劫不就升仙了么,还要癸月作甚么?”   “是呀是呀……”苏九烦道,“过了的升仙,没过的惨死。你以为这么好渡呢?”   “你倒是试试去啊!”   “我试了呀!那不是失败了吗!”   游儿叫道:“你现在是鬼啊!”   苏九横她一眼:“有人把我救活了呀!”   “谁这么大能耐?”   “你快开门!”   “就不!”   “你连你娘都不帮!”   游儿霎时惊怔看着苏九,脑空心旷,像是大梦被惊醒后茫然失措,又像被突然推进万丈深渊孤立无援。   只木愣愣站在那,两眼渐痴傻涣散,启齿却似失音一般,一股子心气儿被拦腰折断,颤颤不语,靡靡欲倒。   苏九见话已脱口,干脆走上前来:“我要不是你亲娘,你以为你壶公符哪来的?还不是我专门给你送来让你自保的;出海那一路,我可有伤过你?   哪时不看着你护着你?你们在九凝山进了我的阵,土灵为何没有攻击你?   因为灵是我布的,只听我的咒,但是灵有识,感觉到了你身上和我有同样的气。   你第一次去观星楼的时候,我刚好算出你桃花星有异,才故意去找了你。   我为什么知道你住独峰、知道你北上了还是南下了?因为只有我知道你的八字!   还有,我知道你和江无月的关系,这几年在九凝山好吃好喝供着她,她不肯吃,我还特意年年找祝馀来请她吃!她可受了半点伤?我多为你着想啊!”   “你若还是不信……”苏九揽住她的双肩,定睛看着她,“抬头好好看看我的眼睛!可是跟你一样的?!”   游儿打下她的手,直往后缩去,脑中混沌理不清头绪。明明对苏九只唯一一个印象,就是九凝山上一个鹄女为了她大动肝火。思及此,方喊道:“不可能!那我爹还是苏琼不成!”   灵山十巫:《山海经》   猜到了吗?   猜到了。 第103章 罗浮山十七   “我的女儿这么专情的吗?”苏九摇头叹笑,垂手踱开去步,“狐多情擅魅,可不擅作贞洁烈女,你可记得那胡郎,不是还信誓旦旦对你立下海誓山盟么?   现在已在画中和那画妖双影双浴,双宿双栖,柔情蜜意,这还是出不来画的,要是出得来,莫说画妖,什么琴妖、棋妖,早都被他诱了去了。   我原也居无定所,各山修炼,本就经阅得妖、人无数。只偶然到了九凝山,见那山里有一鹄女,香娇玉嫩,可人得很,当下对她一见倾心,便在九凝山住了下来。   住了没多久,倒被几个方士发现了,我知他们只贪看我容色,也未多理。   谁知往后,来人越来越多,有时趁我不在,还想把苏琼掳了去。   我实在不堪其扰,叫苏琼和我一道搬走,她又不肯,说在九凝山住惯了。   我原想一走了之,哪曾想她竟对我动了真情,誓要与我长相厮守,软磨硬泡死缠烂打要留我。   我一时心软,便花了大力气,在九凝山布了个阵,叫那些方士有来无回。   还把偷偷阵眼放在苏琼身上,这样万一哪天我真倦了她,她一时出不来,我也无后顾之忧。   后来我修得圆满,想去渡劫,又怕苏琼不乐意,跟我闹起来,就借口说阵有破损,要出去找些补料,还特意偷来把凤凰琴给她。   想着她要是将来何时对我也无意了,转了阵眼把琴毁了就是,也不必对我念念不忘,耽误自己修行。   后来我渡劫失败,打回原形死在了山涧里。被路过的一个方士——   也不知是瞧我可怜,还是瞧我可爱,还是猜到了我就是九凝山的狐狸就起了什么念想,把我带了回去,用返魂香救活了。那个方士,就是观星楼前任楼主,付乙辰。   我虽然活了,可元气大伤,神识一直虚弱得很。付乙辰就把我安置在太和山山后一个洞里,不时给我送些珍贵补药来。   后来我渐渐醒转,变回人形,付乙辰送药过来,见我姿容,哪里把持得住。   我又推拒不了,一来没什么力气,二来往后还需长久仰赖他的稀奇补品,三么,狐性淫,我本来也无所谓。   倒是意料之外的就怀了你。不久后,那楼主夫人因生产过世,付乙辰又因着先将返魂香给了我而救不了他夫人,于心有愧,便带了半山的人去西海找了一年的人鸟山。   我虽然身体渐好,可断去的半条尾,估摸着还要再等上一百年才能长好,还得愁就算长好了,这劫怕也难渡。   倒是想起巫族有个宝物,妖立其中可升仙,鬼立其中可成魔。   我想借癸月直接佑过天劫,便四下打探消息,终于碰上个蠢笨熊精,跟我说西南有一地,连年七月有人不知施的什么摄月之法,驱得恶鬼和猛兽不得靠近。我听来就觉多像是那巫族宝物,便赶去瞧瞧。   那偏远小国虽与中原有些往来,但处地山高水众,地形复杂,容易迷路,外人有进难出,所以知道那的人也不多。   我还没到古昔国,就在它东面隐约感到有异常禁术,便猜那方定藏了巫人。   可是别说我那时胎未脱骨未换,一身的伤未愈还怀着你,就是九尾俱全,恐怕也无法进入。   我便先进了昔国,探听到了一些他们祈禳的事宜,就回去找了真原君。   真原君偷练巫术,又不成器,但是他有两个得力的师兄,一个谨小慎微难接近,一个闲散逍遥不理人。   我就只告诉了真原君,晓得他有方法能说动他的两个师兄,而后我再混进慕云君的手下的方士里,告诉慕云君破阵之法。   原想他们破阵之后趁乱进去拿走癸月,谁料泽林君突然告发,巫甘族长怒极滔天,势要玉石俱焚。   我在乱中找不到癸月,却正好看见泽林君逃了出去,就一直跟踪他到了罗浮山。   才进了罗浮山,我就跟丢了他,因为你闹腾着要出来,我原本可以不要你的,且生你前后,我身子不大好,法力也低弱。   付乙辰也不知道我怀了你,只是正值劫数,我可不想又遭天谴,只好在山里找了片竹林,先把你生了下来,又在附近等着泽林君把你抱回去。   泽林君为人还可以,他若肯教,你倒是能切实学到真本事;   再一个,万一癸月在他那里,以后你我也好有个照应。   付乙辰从西海回来,可像是了了心事一样,更频繁来洞中。   过了几年又说着洞中不好,诸多不便,把我送到都城。而后又随便找了个说头,就大摇大摆把我从都城接回观星楼了。   你该也知道了,南星口中那个姨娘,就是我。付乙辰叫我出了门去,就做那个模样打扮,回到屋里没人了,才以真面目示他,说省得我招人惦记。   真原君回去后更勤练巫术,还大张旗鼓带人回戏月湖打捞,以他的性格看,癸月应该不是在他那。   慕云君回了没多久就做了国师,国师府和观星楼素来亲近,我便跟付乙辰暗中打探。   那慕云君也藏得可深,从未提过癸月的事。我不清楚癸月在谁手里,也许是慕云君也许是你师父,还可能是巫甘还有逃出的人。   若是藏在景室山里,我又进不去;要是逼问泽林君,他就是死也不会告诉我。   我便引了韩门高进国师府,又把你放在罗浮山。这样,若是日后两边打起来,我也好从中渔利。   我也沉心在太和山上学了不少方术,占星和五行都学了些,还想着等着法力恢复,或许可以算出巫甘人的下落。   可什么方法都试过了,还真算不出来。反正呢,我一日没复元,也一日不敢张扬,便在太和山一边学些方术,一边修养身体。   说来我身体一直有旧伤,也是我一时没顶住天雷的一个弊端。   都是那个费长房!早几百年前,那支巫人南迁路上,我就见过他们的癸月。   当时就想去偷,不料被费长房发现,用壶公符伤了我。我歇了数月,失了那族人迁移路线。   倒是找到了费长房,便设了个计,将他的壶公符偷出来,让他被群鬼绞杀,方泄了些心头之恨。   不过那符我自己也没法用,而你不同,你打生下来,体内妖气就不显,估摸着这符给你用应该安全,就设法让你捡了去。   这些年看你自己虽不自知,却控制得越发好了,妖气说显就显,掌着那寻木召出天狐,说匿就匿,壶公符用得挥翰成风。   其实在你们出海之前,我的那条尾巴就差不多长好了,恰好在楼里听付乙辰说了出海的事,我一听就知道是慕云君要引人过去,我便跟去凑个热闹,顺道去看看你——   其实我早也该去看你,只是每次占你的星,你不是在东就是在西,成天跑来跑去,我以为你跟着泽林君这么流离失所呢。   跟了几回,发现你成天坑蒙拐骗到处瞎晃,就停了一段时间没去管你。   后来你突然来了观星楼,我一算,就算出你桃花星动,还算出那是个女子。   我看南星跟你熟悉,以为是她,这还了得!她可是你同父异母的姐姐,就赶紧去问你,你又不肯说,你那动星又不明,我还道是我算得不精,原来是个巫人。   之后韩门高引了泽林君去翼望山,我也在那等了一晚上,还什么都没听着呢泽林君就死了。   我把江无月带回九凝山,问了几年她都跟我扮哑巴。我看你这些年忙得很,招兵买马的要给泽林君报仇,也想正好等你把阵破了,我亲自进景室山去找,若是那里没有,也算是借你的手把障碍清一清。   前几月你上太和山来找南星,我就知道你准备得差不多了,就想着算了,把江无月放出来说不定她还跟你说些什么,要是她和你一起跟慕云君在景室山闹一闹,指不定也能听到什么。   谁知人家早自己出来了,我就在景室山附近等着你们,还真就听到江无月说癸月在你那。于是我又回罗浮山找了半天,没找到,你们就回来了。   我本来也不想告诉你这些事了,见你成日嬉笑怒骂、酩酊快意,我这一下就得了仙去了,何必让你多添思虑,不得担风袖月。   你既非要我说,我便告诉你。如何?现在知道我们都是一家人了,癸月给谁用一用,也没什么要紧。”   游儿早在听到自己降生之时,就瘫坐到地。越听越似骨架节节化了一般,无力撑起。   桃眼望处,净是孤迥幽深,浮沉浩渺,视野间灰杂斑斑,模糊一片。感觉自己不断下坠,又仿佛自己并不存在。   “乖女儿?”苏九瞧她无息呆钝,叫她,“还不信?”   游儿缓缓抬起头,看着苏九悲愤颤道:“我的娘,怎么会是一个背信弃义、落井下石、诲淫诲盗、作恶多端的……不逞之徒!”   “哎哟……”苏九笑道,“这才刚认就嫌上了?”   “苏琼真是瞎了眼了!”   苏九收了笑意:“我和她一起那些年,千随百顺,宠爱有加,对她可没有再好的了。”   游儿凄声道:“你也为你一己私欲,祸害那么多人!”   “好吧……”苏九撇开脸,“俞元城的,我认了。其他的,我可不认。恶在其心,与我何伤?一个个都是咎由自取——你到底出不出去?再不出去江无月要来演一出浴火重生了!”   游儿突然站起身来,一手狠狠抓住苏九,一手掐诀呼出玄火催动了阵门:“出!你出去谢罪!”   苏九低眉瞥了领下的手,撩起眼道:“你打得过我?”   游儿愤然振袖,手中却空空如也……   “找这个?”苏九推开她,从自己怀中掏出壶公符,“刚刚跟你说解玉锣的时候,我就把符拿回来了。”   游儿大感荒诞之极,回想苏九一路偷得各种精物,哀愤交加:“你修炼千年修的是贼道吗!”   “那也不是你的东西呀。”苏九音落,转身朝阵门飞去。   “苏九!”游儿奋力紧跟上去,一把扯回她,“你说你不伤她的!”   “爱信不信!”苏九终于泛了几分薄怒:“跟你娘说话客气点!” 第104章 罗浮山十八   环湖的山腰上,江无月终于找见了那个从天而降的大物,发现乃一魁岸青年似已伏地多时,趴得纹风不动,不知死活。   走过去轻轻推了推,那男子幡然醒来,张眼望着眼前人事,忽又觉头痛欲裂,不住抱头不忘鸣声:“姑娘是何人?可知此地是何处?”   “此地是罗浮山中岭处……”江无月道,“你都到这了,怎么不晓得这是何处?”   “罗浮山?没听过啊……”那男子支手勉强坐起,揉着胸口皱眉道,“我也不知我怎么来的,明明方才还在景室山下跟韩大哥说着话……”   江无月警觉道:“哪个韩大哥?”   “韩门高,国师府的人……”男子说着晃晃站起,“景室山现在乱得很,我得回去看看。烦请姑娘给指个路。”   江无月心有猜测,又见他身上还穿着棉布甲,问道:“既然景室山正乱,看你也不像个方士,就是去了你又能作什么?”   “我义父还在山里呢!”男子突然扬声道,“不管他们斗的胜败、谁做了国师都行,我总得护他一护——啊!南星!南星受伤了!我得赶紧回去看看她!”他自顾各处操着心,转身择路就要走。   “你是鹤见?”江无月叫住他。   鹤见回头奇道:“姑娘认识我?”   “听说过——慕云君的义子,南星的夫婿。”   鹤见愧笑道:“姑娘说笑了。我和南星,没有成亲。”   江无月一时千头万绪,不知该喜该疚:“是……是因为付楼主的事吗?”   “你是说付乙辰付楼主吗?”鹤见顿了顿,“也不全是……听语气,姑娘和南星也是相熟?”   “她……是我朋友……”江无月道,“南星已经被带走疗伤了。”   鹤见又奇:“姑娘如何知道的?亲眼见了?”   “见了,我看着送去的。”   鹤见闻言方平抚不少,又道:“那带走她的大夫可是叫钟篱?可有说能治好她?”   “是叫钟篱。说交给她就好了。”   “那太好了……”鹤见不掩欣意,语焉悦然,“想必是方医有奇术,能治她这……”   江无月道:“这什么?”   “哎……这没心的病。”   “没心的病?”   鹤见不欲再多谈:“姑娘,我真得走了,国师府还乱着呢。”   “不用走了……”江无月肃声道,“韩门高说不定也在这罗浮山里了。”   “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无月心道,鹤见不知此处往景室山连方士连飞带遁都要月余,又说自己方才还在景室山和韩门高说话。   分明是被韩门高施法迷晕了带过来的。可韩门高又受了重伤,如何自己前脚才到罗浮山他后脚就跟来了?   跑这么快肯定不是他。若说易了形还能让看不出来的人,除开炉爷,恐怕现在剩的只有苏九了……可是苏九把鹤见带来作什么……   江无月突然想到什么,自觉一惊,忙问鹤见:“你是哪里人?”   “啊?”鹤见莫名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我是问你在何地出生?”   “我不记得了……”鹤见听她还问的这家长里短,急道,“姑娘,我真有要事,我先走了。”   江无月拦了他,追问不舍:“你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鹤见有些不耐烦:“天上地下都是水,大概是什么水城吧!我可以走了吗?”   “不可以!”江无月抬手抓住鹤见双臂,心头大动,暗流奔涌。   鹤见身子一绷,低眼讷讷看着江无月的手:“姑娘……自重啊……”   湖火烧了多时,苏九也未现身。江无月话不知从何起,又一时想不出更能确实的方法,满怀惊喜又不敢妄徒激动。   又担心着若是癸月就在湖底,苏九该早下去取了。遂凝神掐诀细探,确定周围无人,对鹤见恳切道:“你找个隐蔽地方藏好,我叫你你再出来。否则你会有大祸!”   鹤见听得云里雾里,这山这人这一连串的事都出现得莫名其妙,还想再问,江无月已经转身往湖边去了。   江无月不识火遁,到了湖边也是干着急。举目望着烈烈火湖,忖了半晌,忽记起一怪。忙翻出寻木剑,速速一召。   面前出现个一寸高的火红色的小铜人,其色如火,遇火渐大,须臾就成了一丈多高的怪异铜人。   江无月挥剑朝湖中一指:“助我遁下。”   炎铜怪看着满湖奇火,咂嘴道:“这可是紫微玄火,我还是灵,又不是本体,我可没把握。”   月落横参,天色将明,湖火静静烧了半宿,游儿还没出来。   江无月紧握剑柄,仰头对它道:“等不了了,你且试试!”   “那你站那圈里去。”炎铜怪伸出铜指,在地上画了个圈。起了妖术,地面泛起一圈银红。   江无月提剑往圈中一跃,猛见身后一个高大黑影撞来,就觉一阵天地翻覆、冷暖交杂,而后重重摔落到地。   湖底那两人刚在拉扯,乍听得两声闷响,皆转头去看。   游儿一见江无月,顿感柔肠百转、悲急交加,愈是沉痛难当。   苏九只微一错愕,便嫣然笑开来:“这么热闹,俩人一块儿来啦。”   江无月见游儿安好,稍是放下心来。又见旁边那人,妖娆万种,满眼风流,不是苏九还能是谁。   但听得苏九所言,陡然回头,鹤见直愣愣正看着自己,全不知自己入了什么境地。   江无月急道:“你怎么跟来了!”   “我一个光明磊落的大男人,作甚么躲躲藏藏的……”鹤见朝三人朗声道,“我来弄清楚你们到底把我带来这里干什么!”   “好!”苏九抚掌佩叹,“好一个蹈锋饮血的热血将军!”   鹤见的迷惑好像没个头了,喝到:“你又是谁?”   苏九诡魅笑着:“我是你韩大哥呀。”   江无月道:“她是狐妖,之前变作了韩门高的样子。”   “哦——”鹤见才恍然悟出一件,“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苏九道:“是我。怎么样?这地方,可好玩?”   鹤见朝这奇幻之地扫眼看过,可好玩?这有什么能玩的?直问:“我又不认识你,你带我来这里作甚么?”   江无月心头猛跳,屏声静气焦切等着苏九会道出何种隐情。   苏九却只走到那面无字的玉锣前,眼中自有媚媚生情,朝鹤见招手道:“你过来就知道了。”   江无月紧拉住鹤见,盱视苏九,极为戒备。   苏九见状,对她轻笑:“你不想知道吗?”   江无月冷道:“你直说便是。”   “直说?哪比得上亲眼瞧来的真……”苏九漫步走过各座金台,娓娓而谈,“你仔细看看这些玉锣。上边的字符,你再熟悉不过了。”   江无月才注意到那些玉锣上密刻的符文,走近几步,当即变了脸色,再一面面看去,神情越是震惊:“这些都是……”   “没错,都是泽林君做的。泽林君还会害你们不成?”苏九倏然停下脚,楚腰蓦转,速即抬手将鹤见用力一吸。   鹤见还在竭力尝试听懂她们的对话,冷不防身子突然朝前一倾,几人皆是心有所顾,来不及反应,瞬息之间,鹤见就被一股强力拽着贴到那面无字的玉锣上。   鹤见下意识双手紧紧按住锣边,想往后退开。却见眼前白面玉锣乍闪一番,随即内里变幻缤纷,锣上呼出紫雾满阵盘旋,一时风云簇拥,祥光缥缈。   江无月已步前将鹤见拉开,见那锣上径自呈出刻文,便是本族图纹与原居灵山的方向卦位。   锣文自显,径射一道奇光至中央黑石,其余玉锣皆瑞彩齐发,阵中精光耀目,令人心眩神摇。   挡臂而视,竟见黑石之上,刻纹自转成某种符文,刻槽熠熠生光。   江无月一眼认出那是巫墓厌镇符,再望着鹤见顿口凝噎,眼中忧骇并结,哽咽难言。   鹤见不明所以,才要问她。却听那边游儿一声闷吭,苏九早备上计划,推出鹤见后就已潜到游儿身后,横手扣在她喉间。   江无月脸色煞白,心被利爪猛揪起一般,浑身筋络随之一颤,险些将寻木失手掉落。   “放心,不会伤她的……”苏九笑如春山,对江无月道,“你把解墓咒启了,我自然会放了她。”   江无月看了看游儿的衣袖,见游儿哀容沮溃,弛弛垂手却并无动作,自是不解。   更不敢妄动,癸月多半就在黑石里,届时咒毕,又该当如何?苏九定要取了癸月然后抓走鹤见,到时……   苏九见她踟躇,摇头又笑:“你只借我用用。用完就还。”   “癸月你还得了,人你要怎么还?!”江无月只应着话,脑中极力衍算计策。   “那游儿我还不还你?”   江无月一怔,又隐隐朝游儿袖角看去,万分焦急,忽见游儿收整回神,凝看过来,喊道:“你带了癸月走!她不会伤我的!”   苏九一瞬有些落羽孤鸣之念,面上又是啼笑皆非地偏头看着游儿:“我看起来这么慈祥吗?”   游儿仍对江无月道:“苏九就是那个把癸月泄露给真原君又告诉慕云君如何破俞元城禁术的人!她谋害了你全族的人,你怎么能把癸月给她!”   江无月已然有所猜测,对此事不甚撼然。鹤见却是突然被稀里糊涂搅进来的,在一旁越听越憋倔:“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你是我巫甘族人,当年你义父大举攻破了我族的领地,致地陷水淹,他在水中逃亡的时候正好碰见了混乱中和族人失散的你。   他不是好心收养你,只是想着你将来可能还有用,就顺手把你带回去了……”江无月一直紧看着苏九,“是这样吧?”   “没错……”苏九幽幽道,“那你现在要保你的族人,还是保你的情人?”   “你放开她……”江无月把手里寻木剑撒手一扔,慢慢走到苏九旁边,“启咒拿了癸月后,我跟你走。”   苏九斜眼看看游儿,而后冷哼一声:“也行……”随即一手扣过江无月,一手将游儿推出。   “江无月!你怎么不信我!”   江无月切切沈邃地望着游儿,口中已默念应镇巫咒。黑石渐隐渐淡,直至完全消失,露出当中悬浮着的一片乌黑黯旧的弯月状石器,器物上凸列怪异文字。   苏九抑着喜色,又看了游儿一眼,眼风忽变,厉出满阵黑风黄砂,吹得势欲裂石崩山。   游儿与苏九眼色对上,知道她要施法作妖,未料到她只眼神一变,就能飞沙走石,便伏地勉强爬过去,刚似握住了江无月的手,阵内霎时风平浪静。   抬眼看去,只有江无月诧异地望着自己,苏九、癸月、还有鹤见,都已失了踪影。   炎铜怪:《太平广记》 第105章 戏月湖   两人从阵中出来,外头已是天光昼亮。游儿起手收了湖火,江无月已召出一只头顶金冠、身披五色的世乐鸟。   游儿先一步坐上鸟背。江无月却朝她严词令道:“你下来!”   游儿抱着鸟身,抿唇倔着,眼里莹亮似是含泪。江无月只觉她下了湖后就多有异样,只现下又没工夫耽搁,遂跨坐到她身后,驭着灵鸟朝苏九追出。   苏九怀兜着癸月,手里提着又晕过去的鹤见,势在必得。   也不管青天黄日里惊扰恫吓了俗浅凡人,穿云过岭地凌空飞去。   “没想到鹤见居然是巫甘人……”游儿望着前方缥缈,座下世乐鸟正钻云破雾而行。一夜之间知晓的所有陈年旧事让她透不过气来。   江无月也怆然道:“我也没想到还有人幸存。”   “可她为什么抓走鹤见,不是已经拿到癸月了吗?”游儿记起江无月在亶爰山上告诉她的话,“是要祭月?”   “嗯……飞升或成王,要心头血。”江无月顾惜着游儿的神情,淡淡说着,姑且算是给她一些心理准备。   游儿自是一愕,怪不得刚才她要交换自己,又怪不得苏九最终还是带走了鹤见……   想到自己亲娘和师父或直接或间接一手作下的冤孽,更觉烦恨不堪,回天乏术,眉间堆满怨怨焦焦。   江无月瞧她一路实在不对劲,轻声问她:“是不是苏九跟你说什么了?”   游儿眼瞳微微动了动,依然没说话。   江无月又问:“你的壶公符呢?怎么不用?”   “被苏九偷了。”   江无月犹一忪懞,宽慰道:“我给你抢回来。”   游儿怅怅笑着:“本来也不是我的。”   江无月见状不无担忧,又问一遍:“你们在湖底这么久,也没动手争执。她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说……说她以往行径……说她和苏琼的情史……”游儿重又抬眼,前方并不见人,“现在是要往哪里追她?”   江无月听着风声:“她应该是要去戏月湖——湖底有俞元城的祭坛。”   “我们多久能到?”   “估计今日入夜时分。”   游儿软身往后一陷,语调忽带痴怨:“你抱我一会儿吧。”   江无月略侧下头,环臂便拢住了她。其实已然猜到七八分,却看着她花亚人肩,楚楚愁容,心中不住苦涩。   怜眷地收紧臂弯,又暗自悲叹,不知这柔静晴晖下,相偎相倚,何时便遭风摧浪妒,飘絮横飞。   仙湖夜月,光摇碧落。戏月湖湖底深幽,月光晦暗地映在湖底几根东倒西歪的石柱上,房屋的石坯已断,残垣在深水中死寂冥冥。   一堆乱石中,苏九终于找到祭坛遗址,坛中央有半丈高的圆台孤立,台面上有个弯月凹槽,槽中细细刻着大大小小的巫符,也只台侧多了些苔藓。   苏九媚唇一勾,拖着鹤见游到圆台边,从怀里掏出癸月,放入台上的凹槽里。   又将鹤见用力一提,鹤见依旧人事不省,曝露胸膛被按在了癸月之上。   苏九不待,翻起利爪就要朝鹤见背上刺去,乍见身侧一道黄光射来,不得不避让开来。   再猛回头一看,竟是八荒螣蛇,水中驾雾而来。蛇头上伏着个人,手提木剑,身着黑袍,袍边滚绣着殷红色巫纹,领口熨着红色图腾。   苏九看不分明,却隐约觉得见过,不及细想,螣蛇已呼到面前。   螣蛇司光、司怪、司惊、司寐,司妖邪、司蛊惑,行踪逶迤,神出鬼没,上天入水,直飞八荒,与玄龟并称,为五方中央神兽。   虽是灵体,苏九也多为忌惮,更知水中定是不敌它,遂推开鹤见抄起癸月,扭身就朝湖面游去。   螣蛇紧跟着她冲出湖面,挥翅一展,震得湖水沸腾。蛇头顶上,江无月负手而立,藐着下方站在湖面上的苏九。   苏九方才记起,那是巫甘人祭祀的黑袍,仰头笑道:“我的好儿媳……好女婿?一个人摆这么大阵仗来对付你丈母娘呢?”   江无月一瞬全理解了游儿自入了湖底后失常的言行,心头攒恸,却没时间思虑更深:“你是你,她是她。”   “分这么开呀……”苏九扫了螣蛇一眼,蔑声道,“搞个灵体出来就想跟我斗?”   螣蛇突然竖起蛇眼看着苏九,不等江无月举剑,震天嘶鸣着掣电般就朝苏九掠去。   苏九也不避了,趴伏在水面上,眼透寒芒,娇身一摇,变作九丈背高的九尾白狐,后足上力,迎螣蛇抓去。   游儿将鹤见拖回岸边,摸到一处茂密树荫下藏了他。才要起身,忽见树干末段隐约刻了一幅小画,画上难辨是个何物,只觉又像个人,又像只猫……   游儿脑中猝不及防一道石火电光,想起亶爰山洞中石壁上刻的画,顿晓树下葬着江无月的娘。   江无月不敢修坟安墓,不敢立碑述文,更不敢写上本族任何字符图腾,只在难以察觉到的地方刻了只有她自己认得的逝者图号。   游儿伸手触摸那刻画,眉尖一颤,不禁吞声长哀,跪地不起。   湖面上两只巨兽极尽兴风作浪之能。螣蛇凶狂,巨翅一扇,遍天乌云翻滚,纠风肆肆,湖水卷成山高,浪浪汹涌朝九尾绞去。   九尾低鸣,长风破浪,往来如飞,化尾为九只等身白狐,分云而下,威压而来。   江无月掐诀点剑,螣蛇身上紫光环绕,群狐轰拥撕咬,未撼其分毫。螣蛇周体一震,便碎去白狐化身。   九尾伺伏回水面,两方各有私心,斗上一番无可避免,可碍于游儿的关系,出几分力就不便掌握了。   九尾身形一闪,往后空跃去,吐气间半空幻化出蓝色云波,转眼布满戏月湖上空。   云间电闪流丸,奔腾注光,再一瞬雷霆齐发,千道细密闪电直击下来。   螣蛇自是出没无常,身形一隐,落雷击空。再听一声巨响,湖面陡然旋起条条水柱,直冲顶上积云,将九尾一并顶起。   螣蛇摇身一现,江无月抬臂面掌,水柱霎时凝结成冰,翻手一转,柱上横生出密长冰刺,扎穿了九尾几条尾巴。   九尾怒极,却悬而不动,只鼓起怒眼定视向螣蛇。顷刻之间,满湖浓香,喧嚣尘上。   螣蛇尤是不屑,瞪了回去。四目凝视之下,两股奇香混杂交织,两只擅惑巨兽内里激荡,湖水一圈圈徜开去。   江无月蹲身闭气,正待伺机镇下九尾,九尾已大感不支,魂将被摄去。   遂极力一个翻身,变回人形,站在云端,反手却不知何处拿出一支短笛,望着江无月妩媚一笑。   江无月神色剧变,引着螣蛇朝苏九飞去。苏九长衣鼓荡,横笛唇下,云中逃窜间,笛声荡去,仿若招得千花共舞、万树同枯。   “你哪里学来的?!”江无月怒道。   苏九不答,疾身只避。吹出声声流转,奏得天地空灵。   庞然螣蛇随着安灵曲毕,骤然消散。江无月脚下一空,忙凌空踩回岸上。   倒握寻木,还欲再召,湖面紧跟一片怒涛排壑泱泱砸过来,浪风前置,江无月猛一抬头,便被震出湖外林间。   苏九揉着娇臀上了岸,身背后染透了血,视野因一时脱力而有些模糊。   喘息间将将站定,就见江无月又提剑恹恹从林中走出,似是受了方才肝胆欲裂的一震,步下飘忽。   苏九按下背痛,起身跃去一把揪起江无月的衣领,踉跄几步,方恨道:“想知道哪里学来的吗?我的好女儿,在独峰思念你的时候吹奏的,被我听去了!”   江无月静静看着苏九,垂手在后,掐了指诀,在空气中隐隐画出一道符。   “你这么想要我的命,就别怪我不顾婆媳情面了!”苏九说罢,一手极快地掏出癸月,奋力将月牙尖刺向江无月心口。   江无月也瞬即提手将指间荧符甩至苏九面前。   苏九慌促退开,右眼却被符上火翦穿破,全身似被炙烤,抱头嘶叫。   癸月扎进心口,江无月阵痛闷声,手里寻木剑施然滑落,胸口还插着那片黑色癸月,身子已直直朝后跌去,脸上却寂淡地笑了。   苏九焦灼半开左眼,见江无月倒地不起,忍着剧痛,爬将过去,握着癸月狠狠又往里递进去。   而后也不敢在耽搁,唯恐升仙不成,反被烫得个神形俱灭。抽出癸月往怀中一包,转身跳进了湖中。   天上凸月皓白,正是祈祭绝机。苏九卷了癸月朝祭坛游去,身后带出丝丝血迹,飘滞在水中。   此刻身疲力乏,耳根嗡嗡作响,头痛欲裂,苏九自然顾不上这些,尽力凝神静气找回到祭坛圆台边,从怀中捧出尤有沾血的癸月,往月槽中一放。   癸月没有通体发白,没有灿若午阳,更没有什么通天光柱。   苏九焦急大惑,按住右眼看向天上的月亮,忽觉胸口钝痛,低头一看,一把银白长剑从身后刺穿过来。   苏九惊诧地转回头,口中喃喃有语,却因在水中而不得听见。   胸口处白光透裂,深水之下晃晃耀得灿若午阳。苏九撑力握上了对方的手腕,眼神渐渐黯淡下去。   苏琼松开了剑柄,一手揽过苏九,一手拿起癸月,再朝湖面游去。   湖面一片惨寂,孤月悬空。苏琼将癸月和壶公符往江无月身上一扔:“她死了。她定了你的身,变成你的模样。苏九未查,以为她是你,取了她心头的血。”   又看了一眼手中提着的白狐:“苏九,我带走了。”   江无月被苏琼解了咒,仓惶跑出林外,就见游儿倒在湖边,面早无血色,身下石子浸透了血。   江无月怔怔瞧了半晌,忽觉一切肃静虚无,魂舍空空,万念俱灰。   颤颤跪地将人抱起,胸中朽钝,张口无声,结泪泓泓,只把她眉眼遍遍看过,反复摇头不信。   举目空望,但见月如清昼,万山如画。耳边还留娇悦声,声声絮叨着「纵情山水,心游尘外」,而今却虚把浮生一掷,怆岁魂飞旧东风。   世乐鸟:《太平御览》   螣蛇:《荀子》   补一个,江无月这身衣服是古滇国出土文物里女巫祭祀时候的衣服。 第106章 后记   看不看两可。   罗浮山:广东罗浮山   九凝山:湖南九嶷山   太和山:陕西终南山   仁寿山:甘肃仁寿山   土默川:敕勒川   阴山:就那   南岭:就那   武夷山:就是那   峨眉山:就现在那   玄冥山:“玄武背上;我编的”   景室山:河南老君山   人鸟山:“北接昆仑二十六万里,去东岸二十四万里……”(不知道)   亶爰山:云南苍山(山海经里我推测的)   翼望山:“我推不着”   紫金山:江苏   八岭山:湖北   昔国:古滇   戏月湖:又名抚仙湖 第107章 完   烟雨凭谁忆,回首别万山。   风月依然,俯仰陈迹。入秋后的太和山,独有幽姿。付南星站在自己的院中,朝山后那片黄灿灿的杉树林又发上半天的呆,抬脚便进了屋里。   观星楼虽已不是国教场地,朱达博却觉得放着这么个专为祈祀而造的圣灵之地,不用太浪费了。   况且,付南星的能力摆在那,平日里关系太疏离,万一哪天有求于人都开不得口。   于是祀王制、祀定国、祀大小节令,能搬到观星楼的都往观星楼搬。   付南星倒是诸事不管,甩手只交让易文和楼里弟子商量,自己躲在房中。   有时也到书阁上,看着底下博采众家的易文身披大袖鹤氅,手执牙笏,脚穿朱履,临坛宣念,再下一众也换上吉服,鸣钟法鼓,山腰往下,百姓听拜祷祝。付南星不时凑一阵热闹,看上一会儿也就回了。   泽兰才端了茶进屋,就听有人轻敲院门,放了茶盘不忘嘟囔一句:“不是说了不来找您的么,怎么又敲上了。”   付南星笑了笑,抬手道:“去开罢……”   等了一阵,只听门外赶客言来语去声,人倒一个没见进来。   付南星摇摇头,起身走到门口,就看见一个粗衣村夫正和泽兰急急交涉。   付南星疑惑地喊了一声:“鹤见?”   鹤见见了付南星,开心地站在院门外挥手:“南星,你看这小丫头不让我进来。”   付南星哭笑不得,忙叫泽兰添了茶具,把鹤见让进屋里来。   “瞧你这打扮——无月说你辞官去亶爰山下开荒拓土,桑麻腊酒,草屋绿绕,好生快活。”   鹤见笑道:“是啊,那里人烟虽少,可风光秀丽,最适合你们方士清修不过。你若再不去玩一玩,往后人多了,该扰你兴致了。”   付南星也笑道:“要去的、要去的,等冬至的时候,正好去你那里避避寒。人多人少都好,这太和山往来这么多人,我早习惯了。”   鹤见看她形容颜色,确是较之前有了生气,心中方是安缓不少。   又听付南星道:“你莫非是混入祈福的百姓里特意上山来探望我的?”   鹤见笑道:“确实没想到这么多人,刚巧碰上了。”   “你……”付南星思忖片刻,仍道,“不跟无月学些术么?”   “没兴趣。那些东西我看上一眼就觉得繁杂之极,眼睛都看蒙了。简简单单种田养花多好……”   鹤见自取杯啖茶,“现今的国师与她交情甚笃,反正也不会为难她。听说前阵子还让她去传授了几个手诀禹步什么的,倒用不着操后世心了。”   付南星点头附道:“巫术自有可取之处。无月肯教,自是也有她的道理。如今壶公符消世,癸月之名也再无人知,倒是往去找那寻木之人多了起来。”   “瞎折腾……”鹤见趣叹一句,“我却觉得你们方术更是高明,那钟篱大夫居然将你这怪病都治愈了。早知道我们从人鸟山回来就该进她医馆让她看看。”   付南星眼眸一顿,端茶自饮:“不是,她也是用的你们巫术。”   鹤见诧异道:“她……她是哪一族人?”   “都不是。她因为曾救下一位巫阳人,那位巫医感激她,传了她祝由术。   她便是先用返魂香唤醒我的躯体生机,又用祝由术……植了她的心给我。”   鹤见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惊声道:“她把她的心给了你?!那她……”   “我把她葬在了峨眉山上……”   “你给她的那根返魂香,她一直没用?”   “没有……”   “南星……”鹤见沉下气,终于问了,“你说你喜欢的那个人,就是她吧?”   “嗯……”   白露节后,是观星楼难得清闲的一段日子。付南星简单拾掇,推开晨雾,便独自下了太和山。   钟篱生辰将至,付南星左右思量,也没想出要带什么去。   七夕星河,上元灯火,一直想送的东西这么多,最后还是清风灌袖,不如一杯春酎。   春酎却也没有,只还未到峨眉,先在野山溪畔闻到烤鱼焦香。   付南星牵马过去,不等出林,就听那头传来清灵悦耳声:“财神姐姐,快过来!”   付南星展颜一笑,将马拴了,大步走了过去:“你俩游山玩水的,可难得碰上。”   江无月道:“你是要去峨眉山?”   “嗯,你们呢?”   “我们猜你要去的,在这等你啊……”游儿笑道,“一年去太和山看你三回,还需要你碰?”   “看我?”付南星提眉道,“是看我,还是来取钱?”   “缺钱自然要去求财神爷了。而且,观星楼怎么也算有我一半的家产吧!”   游儿翻着手里鱼杈,“再说,我们在山间寻到的奇珍异草,不都给观星楼扩充仓储了么。”   付南星道:“你们送东西来,朱达博也成天送东西来,我楼小,搁不下,你们倒是往紫金山送些去。”   “都是些闲云野鹤,朱老头学乖了,对他们关照得很,哪里需要我们。”   付南星点点头,又道:“我看那个炉爷是正儿八经奔着修仙去的,你们下次再遇上壶公,倒可以让他给炉爷提点一二。”   “再遇上?”游儿叫道,“你还想我梅开二度再死一回不成?我看他就是专程来收回壶公符的,顺带救我一命。还把我体内的妖气给抽走了。”   付南星奇道:“怎么?你舍不得啊?”   江无月道:“他是怕你以后自己控制不了。”   “没有舍不得,一起顺其自然最好……”游儿抬眼看了看西边山坳,“天要黑了,喝酒吗?”   付南星道:“喝呀,什么酒?”   江无月从车厢里提了几壶酒出来:“前几年我和游儿一起酿的桂花酒。”   “那更要喝了!”   澄夜银辉,把酒畅言。付南星又先醉下,低头晃晃悠悠见膝旁一朵小花开得娇怜,伸手要摘,又嘲哂采芳难赠,只且自微吟,垂下手来。   “我觉得,我去太和山下的镇上摆个烤鱼的摊子也不错,是吧财神?”   听付南星没答话,游儿扭过头揉了揉眼再看,付南星早又酣然睡去。   江无月抱出衣物给她盖上,又坐回游儿身边。   游儿揽臂偎去,醒醉参半,眼饧耳热:“我们现在可算得是「青山共居,白云共锄」了。”   江无月道:“不是要摆摊去么?”   “我一个风月闲人……”游儿好似渐也迷离,一话未完,又想起一话,“若是那天没有壶公来复我生……你待如何?”   “抽干西海,也要把那人鸟山挖出来。”   “若还是出不来呢?”   江无月醉眼悠悠,遥望天边月:“替你看桃花盛火,杨柳拖烟,访奇山异水,息心忘年。”   游儿本想劝上几句,想想又罢了,只笑道:“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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