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本君仙友遍天下》作者:岩城太瘦生   文案   散仙林信,人如其名,林信,临幸,爱美人儿。   某日吃醉酒,连西山天池的“公鱼”都不放过,被罚历经千世情劫。   千世情劫过后,林信看破情爱之事,结交一众仙友,日子不要太逍遥。   看见落单的仙君,林信立即上前勾搭:“诶,这位仙君,我仙友多,要不要我罩你啊?”   西山天池的“公鱼”顾渊微微垂眸,应道:“好啊。”   后来——   林信:“鱼兄,你就别再试探我了,就算你现在把身上鱼鳞都剥了,我都不会动心的,而且我劝你也不要沉迷情爱之事。”   “那是龙鳞。”顾渊走近一步,脚尖抵着他的脚尖,低声道,“从前是本君纵着你,竟忘了,这世上还有强取豪夺四字。”   ·没什么朋友攻(顾渊)×仙友(损友)遍天下受(林信)   ·吃不了虐的小可爱慎入,he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信,顾渊 ┃ 配角:完结《燕都旧事》《忠义侯天生反骨》《顾命大臣自顾不暇》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林仙君和他的沙雕朋友们   作品简评:   散仙林信,爱美人儿。某日醉酒,连天池的“公鱼”都不放过,被罚历经千世情劫。情劫过后,林信看破情爱之事,结交一众仙友。看见落单的仙君,立即上前问好。一路问好,最后问到被他调戏过的“公鱼”顾渊面前。阴差阳错地做了一段时间的好朋友,顾渊悄悄动心。林信唤他:“小鱼……”顾渊纠正道:“龙。”   本文风格清丽,古风质朴又超逸朦胧。以林信的主视角,铺陈情节线索与感情线索。林信所在的仙鬼妖魔的六界,浩瀚广阔;所结交的六界中人,可爱真诚。而在一同踏过六界四方之后,林信与顾渊心意相通。林信飞升成仙时,充作仙人本心的石头上,才终于生出一朵小花。 第1章 情劫   “……散仙林信的第一千世情劫,完满结束。”   仙界天喜峰,姻缘殿中红鸾来去。   白发白须的月老坐在正中,面前十来个着红衣的小徒弟,每人一张小案,正各自伏案做事。   月老的大徒弟江月郎执着玉笔,在情劫簿上落下最后一个墨字。   不等墨迹干涸,他将情劫簿合上,双手捧着,呈给月老。   “师父,林信的情劫簿都写好了。”   月老原本眯着眼睛,两指捻着一根红线,听闻此言,便缓缓睁开眼睛,点点头,应了一声:“嗯。”   江月郎将情劫簿放在师父面前的桌案上,仍旧弯腰作揖。   月老向来宠徒弟,见他模样,了然地笑了笑,摆摆手:“情劫簿写完了,信信的情劫也该历完了。你同他交好,自然是要去接他的,去吧。”   他转头,看看殿中一个大漏刻,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便道:“你们旧友相见,也要聚一聚,接了人就不用回来了。”   江月郎再弯腰,又作一揖,道了声谢,便缓步退出殿中。   临走时,还不忘把放在自己案边、带给林信的礼物给拿走。   姻缘殿中,江月郎的红衣小师弟交头接耳。   “诶诶,大师兄去做什么了?把放在案边的东海鲛珠也带走了。”   “你没听师父与大师兄方才说,去见朋友咯。”   “我听见了!好像是叫做……林……什么来着。”   很快便有人接话道:“林信,之前名扬天下的那位林仙君。”   “名扬天下?我怎么没听说过?”   “你来得晚,当然没听过。”   “这林信嘛,原本是人间一介凡人。天生帝王命,只可惜一双眼睛瞎了,要亡国的时候,被人推上皇位顶锅,只做了三日的皇帝就亡国了。   “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了仙缘,飞升成仙。成仙之后呢,就用自己一颗真心换了一双眼睛。   “大抵是从前做瞎子做惯了,忽然能看见了,没见过世间姹紫嫣红,被迷了眼。广交仙友,仙界魔界、上天入地都有他的朋友,咱们大师兄,可能也是其中一个。总之,他是贪恋美色,贪恋得很。   “后来他一时喝醉,连西山天池里的‘公鱼’都不放过,就被天帝罚了千世情劫。   “想来是他此番历劫结束,要回来了。”   某位小师弟捂紧自己的衣襟:“啊,风流成性!他会不会对我……”   众人一脸复杂:“仙君风流、妖族妩媚,六界之中,都有他的朋友。他又不是没见过美人,况且他从前画的《林元页评六界美人总榜及分榜》都还在六界之中流传,多少美人为了贿赂他,不惜……”   话还没完,月老就将手中的红线念成一个线球儿,丢了过来,准准地砸在捂紧衣襟的小师弟的额头上。   月老正色道:“上班时间,不要闲聊。”   谁也不砸,偏偏砸他。   那当然是因为,月老也是林信的朋友。   六界之中都有朋友的名声不是假的。   月老也从自己的桌案底下,抱出一个锦盒,起身也要出门:“我也去接信信。”   临走时吩咐徒弟们:“认真做事。”   仙界也有一个词儿,叫忘年交。   *   地府忘川河旁,奈何桥八号窗口,工号九五二七为您服务。   江月郎抱着礼物,赶到地府时,几位熟识的仙友已经等在桥边。   将近夜里,已经过了地府轮回的晚高峰,他们便占了卖孟婆汤的小摊位的一张桌子。见江月郎来,连忙朝他招招手,招呼他过来。   仙友们给他让了个位置,江月郎在长板凳的一边坐下:“信信还没回来?”   “还没,不过应该也快了。”   又等了一会儿,一众仙君实在是等得无趣,知道林信的情劫簿是江月郎写的,便起哄让江月郎讲讲情劫的故事。   从前江月郎在人界,原本是考不中举、流连于勾栏瓦肆的穷酸文人。   也就是说,他拥有一颗热爱狗血的心、一双永不停歇的手,还有一张嘚吧嘚吧的嘴。   讲到激动之处,将孟婆汤汤碗反扣过来,在桌上一磕,做醒木用。   “……此后,林信成为此间的一个传说,一个美丽的爱情传说。”   一世情劫正好讲完,众仙君对这个美丽的爱情传说致以热烈的嘘声,还有狂热的问候——   “江月郎!我杀了你!”   众仙友回头去看,原来是林信历劫归来。   也不知他最后一劫是在哪里历的,弄得这样狼狈,一身单衣,半身血污,心口还插着一柄断剑。   林信冲过来,江月郎毫无惧色,站起身,朝他张开手臂:“回来啦。”   两只白鸾腾空,衔着横幅:“欢迎信信出狱。”   仙友们给他撒花:“欢迎信信出狱。”   “我林元页又回来啦!”   林信原本是要一把抱住自己的好朋友江月郎的,结果被心口插着的断剑给弹开了。   一时有些尴尬。   他低头,用手指拨了拨断剑剑刃,最后错开身子,握住江月郎的手,撞了撞他的肩,轻声笑道:“回来了。”   他与江月郎相识最久,从前在人间就认得,所以也与他最好。   仙友们都上前揉揉他的脑袋,拍拍他的肩,还挑起他的下巴:“不就一千世情劫,怎么憔悴成这样?”   林信坐在长板凳中间,捧起案上汤碗,抿了一口热汤:“你们不知道江月郎下手有多狠,动不动就是师徒离心、兄弟相残、豪门错嫁、真假公子、车祸失忆——我是说马车车祸——诶?我刚刚要说什么来着?”   林信再喝了一口热汤:“还是不记得。”   林信又喝一口:“我到底要说什么来着?”   众仙君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捧在手上喝的,不是寻常的汤水,是孟婆汤。   众人连忙按住他的手:“别喝了,别喝了。”   等了一会儿,林信缓过神来,他站起身来,在众人面前转了一圈:“大家请看我衣裳上半面血污。”   众仙君仔细观摩,拿出纸笔墨砚、竹简绢帛认真记录。   “这是江月郎往我身上泼的狗血。”林信顿了顿,指着心口半截断剑,“请大家再看这只断剑。”   众仙君认真观察,戴上手套,拿出镊子钳子、剪刀小刀,郑重取证。   “这是江月郎利用狗血桥段,对我既虐身又虐心的强有力证明。”林信拔出断剑,鲜血滋了他们一脸。   他最后拢起散发,扬了扬头:“请大家最后看我疲惫的面容,看我这眼底乌青,看我这无神的双眼。麻烦大家透过这双眼睛,看到我千疮百孔的内心。”   众仙君抬头,拿出手机、摄像机、检测仪真实记录。更有甚者,拿出传音符,准备让《仙界娱乐周刊》的记者过来一趟。   林信抬手制止了他:“这位仙友,我们这是私人恩怨控诉会,请不要让无关人员来到现场。”   他泫然欲泣,字字泣血:“这、就是江月郎利用狗血桥段,对我进行惨无人道的摧残的最有力证据。”   啊,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他跌坐在长凳上,继续道:“经历过这些事情,我真的……”   他以双手掩面,十指微张:“我真的……”   众仙友拍拍他的背:“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摸摸毛,怕不着。”   林信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我真的再也不想谈感情了,我真的都改了,我从现在起看破情爱之事了。”   众仙君对此表示怀疑:“你真的能改?”   “那当然啦。”林信起身,一只脚架在长凳上,右手在空中一捞,变幻出自己从前随身携带的小扇子,刷的一声将扇面展开。   他用手指蘸着孟婆汤汤水,在扇面上写了四个大字:“六界之友。”   林信将扇面举在身前:“当当——”   仙君们便笑:“你从前不就是‘六界之友’么?”   “不不。”林信摇摇头,“我从前是‘六界美人之友’,我以后就做‘六界之友’,绝不沉迷情爱,请诸位仙友成立公证会监督我。”   仙友们便逗他:“早知今日,你当初何苦调戏天池那尾鱼?”   “我……”林信举起右手,“我真的都改了!我要是再勾搭他,不单是他,还有其他美人,我就……”   仙友们仍是笑,他也跟着笑,漂亮的桃花眼也跟着弯了弯。   *   说不沉迷情爱,林信果真就不沉迷情爱。   从前喜欢和美人儿们拉拉小手、说说悄悄话,到现在都改了。   再多美人在他面前晃悠,他都只想跟人家交朋友。   仙友们知他本心,其实从始至终都没有轻薄的心思,也都随他高兴。   就是妖界魔界的朋友们还不大相信。   一只杂毛小狐狸在他上班路上堵他:“信信啊,你真的都改啦?”   林信手执琉璃灯盏,正要去工作,认真地点点头:“真的。”   小狐狸摇摇尾巴:“唉,那我二哥可没有机会啦。”   林信不做多想,别过小狐狸,就去打卡上班。   他上夜班,在夜游君手底下做事。   天河星道交错纵横,林信是银河当中的一个小星官。主要负责每日晚上,用琉璃灯盏点亮星道上的几盏星灯。点好之后,还得守在一边,等天亮了,再把星灯熄灭。   其实原本是不用这么麻烦的。主要是因为,人界对日月星辰的研究更加深入,原本的平面夜光贴图被换成了立体的星灯,否则会被人界看出破绽。   他将自己负责的星道上的几盏星灯点亮,然后抱着琉璃灯盏,靠在星道终点、西山山顶的大桑树树枝上,准备眯一会儿。   星灯离得很近,暖黄的光。   他揉了揉眼睛,透过桑树茂密的枝叶,忽然看见远处一个落单的仙君。   “六界之友”的热魂正在熊熊燃烧,“六界之友”的热血正在滚滚沸腾。   林信探头:“嗨?”   作者有话要说:  胖胖生探头:“嗨?”   新文《本君仙友遍天下》开啦,希望小可爱们喜欢~   阅读注意:1.有点沙雕,出现现代词汇与概念≠穿帮,一切为了沙雕   2.有副cp   3.私设如山   感谢千赫的3个地雷!感谢厨师沙拉的2个地雷!感谢Iris的1个地雷!   感谢春暖花二的17瓶营养液!感谢melpomene的11瓶营养液!感谢一襟风雪载昆仑的10瓶营养液!感谢厨师沙拉的8瓶营养液!感谢少司命的5瓶营养液!感谢王甜甜的小可爱、青丝成霜、壮壮、莫问尘世的1瓶营养液! 第2章 情窍   银河轨迹纵横交错,各个小星官负责的星道都不相同。   林信负责的这条,东起鱼白山,西至西山低桑枝。途中有三盏大星灯、六盏小星灯。   他每日酉时打卡上班,在夜游神处领了今晚要用的灯油,给星灯添上灯油,再用琉璃灯盏点亮星灯。   天河银汉,一路星灯通明,煞是好看。   只是重重叠云覆盖,直到人间,也就变成那么一星半点儿。   不到一个时辰,他就能将所有的星灯点亮。再靠在桑枝边眯一会儿,随时注意星灯的情况。等天亮了,就把星灯熄灭。   银汉随时令节气变化,林信有时还得把星灯搬起来,挪个位置。   有时人间有乱,需要靠星灯给他们一些暗示,也要在天象上做出变化。   总之,这是一份很有意义的职业。   但同样也很无趣。   林信趴在桑枝上,星灯与桑树枝叶,光影错落,游移变幻。   光亮那边,走来一位落单的仙君。   他自诩是“六界之友”,见仙君落单,连忙探出头去,还朝他招了招手:“嗨?”   那仙君似乎是愣了愣,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在原地站定,微微颔首。   林信半坐起来,却不想将怀里的琉璃灯盏打翻,灯盏落在桑树下草丛里。   琉璃灯盏是用来点星灯的,没有那样容易就被扑灭,落在草丛里,明明灭灭。   他翻下树枝,弯腰将灯盏捡回来。   林信将琉璃灯捧在手心,面容被烛光照得微明,眼中也有微微的光亮,朝那人笑了笑,道:“散仙林信。”   仙君仍是颔首,语气淡淡的,报了姓名:“顾渊。”   林信不认得这位仙君,顾渊却是认得他,记得清楚。   不仅记得清楚,而且有过深入交流。当然不是学术交流,是双人神识密切交融,如“鱼”得水的那种。   这仙君正是——西山天池里的“公鱼”顾渊。   当日林信被罚历经千世情劫,就是因为酒后调戏了天池里的一尾“公鱼”。   此时顾渊会在此地,也不是特意来见他,他只是要回家。   他住在西山天池,这里就是西山,天池在西山山阴,此处是阳面。   此时星灯与琉璃灯盏,灯火通明之下,林信也没有认出他来,想是当晚醉得狠了。   林信摸摸自己的脸颊,提醒他:“顾仙君这是?”   顾渊也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原是面上沾了血迹,他甩了甩手:“不是我的。”   “顾仙君这是从哪里来?我在此处做了许多年的星官,也不曾见过仙君。”   顾渊很简单地答了一句:“自魔界归来。我不常在此处。”   林信试探着问他:“仙君住在阴面的天池?”   顾渊眉心一跳,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被认出来了,只点了点头。   只听林信又轻声问道:“那天池里有一尾‘公鱼’,他近来……过得好么?”   他倒不是全没良心,还知道问起这只“公鱼”。   顾渊心中冷笑一声,面色如常,却道:“不认得。”   “好吧。”   顾渊见他蔫蔫的模样,也反问道:“你问这只‘公鱼’做什么?”   “从前与他……”林信换了个委婉的说法,“有些过节,是我对不住他,所以想问问他的近况。”   林信干笑两声,顾渊原也无心与他纠缠,作了个揖,与他别过,就要回天池去。   他转身要走,林信随眼一瞥,不知道看见了什么,一边喊着“等等等等”,一边追上去,自他身后用手碰了他一下,像是抱了一下。   顾渊脚步一顿,呼吸也滞了滞,低头看见他交叠在自己腰上的手,深吸一口气,把心中乱七八糟的无名火都压回去。   连人都认不出来,又像从前一般,黏黏糊糊地扑上来,简直就是……   只道他是本性不改,顾渊咬牙道:“你又做什么?”   林信正经问道:“这位仙君,你背后不漏风吗?”   有的仙君,表面上看着光鲜亮丽,其实背后的衣裳,可能已经被凶兽的爪子划得残破不堪。   “这撕的还挺有情.趣,该露的地方一点儿没少……”林信拍拍他的破烂衣裳,还有露在外边的皮肤,感觉顾渊又不高兴了,便改口道,“我的意思是说,还挺有意思的。”   林信忍住笑,抬手在空中一捞,变了一件外衫给他披上。   外衫上披满微弱的星光,是很漂亮的颜色。   顾渊拢了拢衣裳,再一次向他道别:“天晚了,就此别过。”   林信拍拍他的背:“我仙友多,你若是有事,可以来寻我。六界当中都有我的朋友,你若是找不到我,可以问问旁人。”   顾渊随口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才走出没两步,林信又喊了一声:“等等等等。”   顾渊再次停下脚步。   不知道为什么要用走的,直接驾云飞走不好吗?每回都被林信一声“等等等等”喊住。   这回林信倒是没扑上来抱他,只是再伸手摸了一把他的后背。   赤金色的血迹透过星光编就的外衫,洇染出来。   林信问道:“这是你的血?”   顾渊闭了闭眼睛,仿佛在强忍着什么,没有作声。   林信便问:“你疼吗?”   他背上三道伤,是从魔界回来时,途遇合欢花藤化魔,他没理会,也没心思与她纠缠,径直便走过去,不肯理会。   合欢花藤放浪,有那么点儿旖旎的效用。他情窍不开,再加上用修为压着,遇着别人也都没事,谁知道偏偏遇见了林信。   方才林信没轻没重地从他身后抱他一下,他还勉强能忍住。现在赤金色的血液与合欢花藤的汁液一起,在林信的指缝里,血骨交融。   林信不知道,仍然絮絮叨叨地同他说话:“小伤不能拖,大伤没得拖。我前几日刚考了仙界急救证,我这儿还有长白山人参粉、天山雪莲……这个不能给你,看你骨骼惊奇,就……”   顾渊恨不能把他打晕过去,却下不了手,只能反手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按在桑树树干上。   那时林信正捏着一株雪莲,见如此状况,也愣了愣:“你干嘛?”   顾渊低头,看见他眼睫扑闪扑闪,双唇一张一合,喉结上下滑动。忽然想起当晚在天池的情形,不自觉靠得近了些。   林信误以为他要打劫,很配合地把雪莲递过去,正好把他的脸挡住。   他要的是这个劳什子雪莲吗?   顾渊无奈,掩在袖中的拳头松开又握紧,最后砸在林信脑袋边的树干上。   林信默默拿出别在腰带里的小竹哨。   仙界仙君每人一个小竹哨,作用是——   他把小竹哨放在唇边,沉着冷静:“我要报警了哦。”   紧急情况请吹哨,仙界治安管理局,十二时辰为您服务。   顾渊松开他,一手拿着打劫来的雪莲,一手拢着外裳。临走时,林信还把身上带的疗伤法器都送给他:“好好养伤。”   顾渊没有说话,只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声:“嗯。”   他几乎是逃跑一般,驾云回了天池,把林信送的法器、丹药与衣裳往岸边一丢,变作一只小指长短的银白色小龙,跳入水中。   天池水寒,小龙浸在池底,无端又想起林信。   小龙晃晃悠悠地浮起来,浮在水面上,又变作顾渊的人形,伸手一捞,就把林信送他的外衫拽过来。   林信天池戏“公鱼”的时候,他还只是一尾“公鱼”,在天池闭关修行了千百年,从不知晓世道人情,更不知晓情爱之事。   林信属于有贼心没贼胆的,天池里调戏他,不过是把他按着,傻笑着摸了摸手和脸,在池子里抱了抱。   最过火的,当是顾渊把死鱼似的醉死过去的林信按在池边。   那时顾渊的修为,能够把十个林信按在地上打,但他只把一个林信按着,抵住他的额头。   仙君神交,比不上人界妖界的来得舒坦。   后来顾渊就明白了。   天色微明的时候,顾渊从天池里出来,把林信给他的东西打包打包,但还不知道要作何打算。   天池之上有云宫,他住在那上边。   他在云宫里向下看了一眼,看见林信趴在桑枝上睡觉,睡着睡着就从树枝上翻下来,然后发现时辰到了,就手忙脚乱地驾云飞去,把星灯熄灭。   顾渊低头,林信送他的星光编就的外衫也熄灭了。   *   顾渊预备等晚上林信再来,就把他的东西还给他。   事关仙君名誉,不能让林信以为他是抢劫的。   这日傍晚,看见自鱼白山至西山的星灯被人点亮,顾渊清点了一番林信给他的丹药法器,去桑树下找他。   只是今日,桑树下的不是林信了。   一个红衣裳的仙君靠在桑树下,翻花绳玩儿。   顾渊走到他面前,弯腰作揖:“敢问这位仙君,原先在这儿点灯的……小星官呢?”   那红衣裳的仙君,就是月老的大徒弟江月郎。   他起身回礼:“他有点事儿,托我帮他值班。”江月郎暗自叹气:“可怜我值了日班,值夜班,值了夜班,值日班。”   “他去哪里了?”   “去天山找雪莲了。”江月郎道,“就为了他那个‘公鱼’。”   顾渊只道林信认出自己就是“公鱼”,还记挂着他背上的伤,帮他采药去了,心思微动。   却听江月郎又道:“他说昨儿晚上,好容易弄来的雪莲被人劫走了。那尾‘公鱼’又给他传了消息,说一定要雪莲,信信觉得有愧于他,昨日值完班,一早就赶去天山了。”   顾渊面色一凝,是他自作多情,林信根本没认出他来,好像还把别人认作“公鱼”了。   他不记得自己给林信传过消息,想来就是有“鱼”冒充他向林信提要求了。   顾渊冷笑,林信也是真傻,别人骗他他就信。   他转身就走,江月郎在后边朗声道:“仙君要是想见他,过几日再来吧!”   顾渊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   后来想起天山苦寒,天山之巅更是陡峭险峻,顾渊就改了主意。   他现在就去把雪莲什么的全都还给林信,顺便还要看看,是哪个牛鬼蛇神敢在林信面前冒充他。   作者有话要说:  顾渊:我倒要看看是哪个牛鬼蛇神敢在林信面前冒充我(×)   顾渊: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小妖精敢在林信面前冒充我(√)   感谢徵音的10瓶营养液!感谢A的2瓶营养液!感谢厨师沙拉的1瓶营养液! 第3章 雪莲   昨天夜里,林信收到“公鱼”的书信,问他要一株雪莲。   林信与“公鱼”没有见过面。当晚在天池,林信喝醉了,也不记得那“公鱼”究竟是什么模样。   千世情劫之后,他回到仙界,与“公鱼”一向是书信联系。只有“公鱼”想要点什么东西,才会传信给林信。   林信心想着,仙界当中,应当不会有人想要这个“被调戏”的名头。他又坏了“公鱼”的修行,于他有愧。所以“公鱼”要什么东西,他也总是尽力去办。   所以昨天夜里收到信儿,林信一早就收拾了东西,准备为了雪莲,去天山走一遭。   天山处于人界与仙界的交界处,经由天山之巅,也可以抵达仙界。   天山阳面,山坡较为平缓,气候和煦,渴望通过修行成仙的道士方士大多住在阳面,还修建了道观。   阴面是苦寒之地,有仙君会在此苦修,还有一些土生土长的小妖生活在此处。   林信上山之前,特意披上兔毛外套,围上兔毛围脖,戴上兔毛手套和帽子,还穿上兔毛靴子。   他虽然成仙,但从前也是当过人的。   仙君无谓冷热,什么时候都是一袭白衣飘飘。   但是林信不行,林信克服不了心理障碍。冰天雪地的,林信一低头,看见自己一身单衣,能吓得当场厥过去。   还是这样毛茸茸的,看起来暖和一些。   他背着小竹篓,就要上山找雪莲。   俗话说得好呀——想来这雪莲是稀罕物,又岂是人人都能有的?   但是林信不一样,他是“六界之友”,他认得种植商。   正是天山大雪纷飞的时候,林信站在小木屋前,抬手抖落衣上碎雪,扣了扣门扇。   里边人听见敲门声,道:“请稍等一会儿。”   林信等了一会儿,一个雪白衣裳的小妖怪来给他开门。   他举起右手:“嗨……”   话还没完,那妖怪只看了他一眼,“啪”的一声就把门给甩上了。   林信摸了摸鼻尖,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他这样生气,又敲了敲门:“是我,我是信信……”   那妖怪道:“你不是,你是凶手,你是残害小兔子的恶毒凶手。”   林信一愣,忽然想起自己浑身上下都是兔毛,兔毛围脖、兔毛帽子,而这只妖怪——   恰好是一只兔子。   也顾不得什么心理障碍了,林信迅速解下外套,把身上兔毛都除干净了,才重新敲门:“何皎?”   兔子精重新给他开门,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没有在他身上再发现罪恶的兔毛制品,才往侧边让了让:“你进来吧。”   屋子里烧着柴火,很暖和。   兔子精名叫何皎。   白兔捣药秋复春。他在天山山阴租了一片土地,用来种植药材。林信来时,他正在捣药。   何皎重新坐回小板凳上,挽起衣袖,继续捣药:“你又想要什么东西?”   林信很自然地走到放药的木柜子边,抓了一把山楂开胃丹来吃:“要一株天山雪莲。”   话音未落,一个木药杵就飞了过来。林信一偏头,药杵擦着他的鬓角飞过去,砸落一柜子的瓶瓶罐罐。   林信低头,继续吃山楂丹,吧唧吧唧。   何皎怒道:“前几天不是才要过一株?你以为种雪莲是种萝卜?挖一个坑就能种?那个‘公鱼’又找你要东西?你是不是傻?他要什么你都给他?”   “原是我对不住他嘛,我坏了他的修行,想法子给他补上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嘛。”   林信捡起药杵,在他面前蹲下,摇晃着帮他捣药:“我真的很需要雪莲,要是没有雪莲,我就会良心不安,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快乐的。何皎,你再给我一株雪莲,我当牛做马报答你。”   何皎不说话了。   林信抬眼,朝他眨了眨眼睛:“真的,当牛做马。”   何皎想了想,咬牙道:“给你给你,后院还有最后一株,等会儿给你挖。”   他笑着抱拳:“多谢。”   “你若是有心,不如帮我想想,怎么解决地租的问题。”   “怎么?”林信继续捣药,“扒皮兄又给你涨地租了?”   天山山阴,为一匹通体灰黑、名叫秦苍的狼妖所占,要想留在此地,就得交地租。   地租之高,令人发指。   据说狼吃东西都扒皮,现在看来,果然不差。   所以林信与何皎私底下喊他扒皮兄。   附近的小妖怪们因为付不起房租,很多都离开了,但是何皎舍不得天山独特的适合种植药材的气候,一直勉强承受着疯涨的地租。   林信问道:“现在涨到多少了?”   何皎伸出一只手,张开五个手指。   “五十灵石?”   “五百灵石。”   林信倒吸一口凉气:“真是不负盛名啊,不负盛名。”   他摸摸衣襟与衣袖,掏出一袋灵石,点了点:“出来得急,只带了三十个。”   何皎起身,把自己藏在床底下的存钱罐搬出来,灵石零零散散的落在地上,两个人一起点了一遍,两百零八个。   林信吃了一颗山楂丹:“等我回去就帮你补齐。”   何皎没有说话,默默地把灵石都收起来,又拿起一个小葫芦:“不如我把他给药死吧?”   林信一激灵,忙劝道:“这样不好。他是狼,你是兔子,他要是回光返照,那你也死定了。”   何皎有点绝望:“他又不缺钱,他到底要什么?”   林信摇晃他:“振作一点,振作一点。”   正说着话,外边又有人敲门。   何皎起身开门,一见来人,便道:“不是还没到收租的日子吗?”   原来来人是地主秦苍的手下,一只刺猬。   刺猬道:“我们老大说,五百灵石的地租,你也可以不用交。”   他挑衅地看了一眼屋里的林信:“老大听说你种药材,让你交一株雪莲上来,抵作房租。”   冷风迎面吹来,何皎吸了吸鼻子:“雪莲只有一棵,我已经答应送给朋友了。五百灵石我会按时送过去。”   他毫不留情地把门关上。   林信探出脑袋:“他是不是跟我有仇?”   何皎撇嘴:“不知道。”   又过了一会儿,再一次响起了敲门声。   还是那只刺猬:“我们老大说,他只要雪莲,不要灵石。”   “知道了。”何皎再一次关上门。   林信提起切药的砍刀:“这明明就是和我有仇吧?”   第三次响起敲门声,那只刺猬来回的跑,也很无奈:“那个……我们老大有请,两位都请。”   果然就是跟我有仇。林信把砍刀扛在肩上,缓缓起身:“走。”   温香软玉入怀,何皎抱着他的手臂:“仙君罩我。”   林信昂首挺胸:“你放心。”   “呃……那个,信信啊,你把刀刃搁在自己肩上了。”   “呜。”林信捂着肩膀,跪倒在地。   何皎叹了口气,看看他肩上的伤,其实就是衣裳划了一道:“别丢人了,皮都没破。”   *   天山常年积雪覆盖,厚雪之下,洞穴相通。   扒皮兄秦苍占地为王,就住在天山的洞府之中。   洞中篝火,兔皮石椅。男人撑着头,靠在兔毛坐垫上,斜斜地一睨眼:“夫人和那个小……奸夫怎么还没来?”   他再抬眼,便看见小奸夫——林信——的仙仗自九天而来。   先是两列仙官,腾云而来,提灯排列;另有两列仙官,各捧器乐,吹奏弹演,仙乐飘飘;又有两列,躬身而请,传呼仙仗,自九天而来。   看得一洞府的小妖精们都呆了。   仙官们都红衣蹁跹——   林信躲在一边,手里抓着一把山楂开胃丹,一颗一颗弹出去,将它们变作仙官。   他捋了把头发,将原本披散下来的头发用玉冠束好。一身繁复仙服,衣裳华丽,镶金绣玉。   林信一把搂住何皎:“再穷再恨,出门不能跌份;再累再难,输人不能输阵。走。”   仙云无瑕,仙气曳曳。   林信给自己设计了一套闪闪发光的出场方式。   最后他在秦苍面前站定,一扬手中白鸾尾,仰着头,抱着手,恣意狷狂:“在下林信,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见这架势,秦苍倒是被他唬住了一秒。   随后反应过来,只道是林信挑衅他,面子上挂不住,站起身来,一甩衣袖,把何皎推到安全区域,吩咐底下人:“看好夫人。”   他祭出法宝——   仙君之间对打,大多是祭出法宝对着砸,这样既不伤修为,也不伤和气。   妖魔之间,大多是真身上阵,打得兴起,还会变幻出本体,不死不休。   秦苍此时祭出法器,应当也不是动真格的。   只是林信眯着眼睛,看不清楚秦苍的法器。大约是一根狼牙棒,还能把自己的牙拔下来做法器的,那还挺疼的。林信不自觉捂住腮帮。   他平素自诩“六界之友”,以和为贵,不怎么和人打架,所以他没什么法器,要说有——   他很是为难地抽出自己的小扇子。   这把小扇子在人间就跟着他了,越国红竹的扇骨,白绢的面儿,林信每个月给它上漆。许多年了,感情不浅。   林信展开折扇,往空中一抛:“扇扇,帮我顶一阵。”   两方对砸,僵持不下。   又过了一阵儿,秦苍竟被缓缓地压制住了。   林信嘚瑟地朝何皎抛眼神:“我罩你哦……”   天山常年被积雪覆盖,洞府之中,石柱错落。林信话还没说完,他头顶一根石柱晃了两下。   还没有人发觉,就连林信自个儿在周身释放神识,也没有发觉时,石柱就被一股力量推开,朝秦苍飞去,砸在他的兔皮石椅上,嵌入壁中。   两边收了法器,林信还没反应过来,只当是自己修为深厚,又嘚瑟地朝何皎抛了个眼神。   何皎指了指他身后:“信信,那是你相好的?”   “你不要平白污人清白,我哪来什么相好……”   林信别好扇子,一回头,看见有个天神——逆光的身影,迎风飒飒——站在那边。   他抬手,仍旧没心没肺地笑:“嗨?”   一时间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顾渊向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他,顿了顿,面无表情的死鱼脸:“……嗨。”   作者有话要说:  顾渊有进步,第一章信信跟他打招呼,他“微微颔首”,过了一章信信再跟他打招呼,他懂得回复了hhhhh   感谢是东风的1个手榴弹!感谢一曲流殇叹、迟昼、莫问尘世的1个地雷!   感谢一曲流殇叹的80瓶营养液!感谢不归的20瓶营养液!感谢一只妖怪君、是东风的10瓶营养液!感谢名字不重要、sallyxyy的5瓶营养液!感谢枝枝连理生的3瓶营养液! 第4章 示范   林信朝顾渊招招手。他二人昨天夜里才见过,倒不至于对面不相识。   “顾仙君背上的伤好些没有?”   其实顾渊的伤,很快就好了。   林信又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走进来的。”   “那你来找我?”   顾渊认真点头:“嗯,找你。”   “我是说,你来找我做什么。”   顾渊把林信塞给他的那些东西,全都打包收进一个乾坤袋中。   此时他把乾坤袋从袖中拿出,还给林信:“当时有些误会,本君不是打劫的,还给你。”   林信点头,打开乾坤袋,摸了一会儿,把装着雪莲的锦匣拿出来,交给何皎:“皎皎。”   转眼就送给别人了。   罢了,顾渊垂眸,本君不吃味。   何皎接过雪莲,近前几步,交给秦苍:“这是明年的地租,麻烦写个收据。”   手下乙捧来纸笔,秦苍写了两份收据,收起狼爪,递给何皎。   何皎将两份收据都看过一遍,签了名字,又交还给秦苍,秦苍才要签名的时候,何皎却忽然捉住了他的手:“等等。”   秦苍抬眼看他:“怎么了?”   何皎一扬眉,把雪莲抢回来,搂在怀里,掷地有声:“我不租了,今年年底我就搬走。”   他“哼”了一声,转身便走,仍旧把雪莲送给林信:“哥哥罩你。”   林信低声问他:“你真的不租了?你不是还要种药吗?你要搬去哪里啊?”   “还没想好。”何皎摸摸下巴,眼珠一轮,朗声道,“初步计划,先去人间走一趟,积攒一下经验。然后再去魔界,听说那里正打仗,我去看看能不能混个随行军医。最后我功成名就,成为欺天灭地、欺师灭祖的大魔王,每天温香软玉在怀。”   何皎一扬手,为林信描画出美好的图景:“信信,你想啊,自己捣药有什么意思?要看美人捣药才有意思。美人轻纱披肩,坦领半露,啧,那简直是……”   “信信,你懂吗?”   林信还没说话,只听见身后秦苍妥协道:“那不要地租了,你能不能别走?”   林信吃手手:我好像知道了什么大事。   为了避免被波及,他迅速往边上退了半步,与顾渊站在一处。   顾渊转头看他,却道:“你今天怎么穿成这样?”   来的时候,林信为了震慑住秦苍,特意穿了一身华丽丽、亮闪闪的厚重衣裳。   却不想他这时候会注意这个东西,林信恨铁不成钢道:“现在应该看我穿什么衣裳吗?现在最应该看的是场面上的局势。”   顾渊抬头看了一眼:“他们在做什么?”   “爱恨情仇大修罗场。”林信摸着下巴,低声给他讲解,“看来顾仙君还是涉世未深。据我推测,这个扒皮兄……就是这个灰狼秦苍,应该一早就看上了小白兔美人儿何皎。秦苍这个人就往死命里欺负小美人儿,企图引起小美人儿的注意,还拼命给他涨房租,就想让他付不起房租,以身抵债。这真是太傻了,现在话本子都不这么写了,在老婆面前,绝对不能表现出任何的暴力倾向,更加不能欺负老婆,这个很减分的……”   小美人儿何皎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你活跃得好像一个烂俗狗血爱情故事作家。”   顾渊一挥袖,把他的手推开。他垂眸,看见林信的耳朵被揪红了,于是很没良心地想,还挺好看。   所有人都不在一个频道上。   那头儿秦苍见何皎理也不理自己,一拍案:“这么些年,你那些房租我都没动,全都还给你,还倒给你一万灵石,你别走了……留下来种地。”   如果不说后边那句话的话,霸道独断的效果应该会好很多。   何皎背对着他,得逞地笑了笑。   他转回脑袋,正色道:“一言为定,击掌为誓。”   秦苍仍旧收起尖利的狼爪,与他击了三掌。   这些年何皎交的房租,药材、灵石,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堆满一个洞穴。   何皎抱着手,站在堆成山的房租面前,身板儿显得格外小。   热心的林信朝秦苍使了使眼色,轻声提醒:“献殷勤的好机会,把握。”   秦苍也迅速会意,清了清嗓子:那个……皎皎,我让我的手下……”   谁知何皎全然听不见他说话似的,转头对林信道:“方才来找我拿雪莲的时候,你说了什么?”   林信一脸无辜:“我说‘谢谢你’啊。”   “放屁。”何皎道,“你说给我当牛做马,现在是你当牛做马的时候了,把这些东西给我搬回去。”   林信试图辩解:“我说的是两件事儿,‘当牛’和‘做马’。”   “那你就先‘当牛’。”   林信举起双手,顶在头上做角:“哞——”   何皎努力保持微笑:“那‘做马’?”   “吁……马是这样叫的吗?”   “交友不慎,真是交友不慎。”   何皎抬手要打,被林信闪开了。   别无他法,最后只好请秦苍派手下,帮他把东西都搬回去。   只是秦苍的手下,看起来怎么好像被人揍了一顿似的?看见顾渊站在一边,就好像老鼠似的,全都缩到了一起。   这个主要是因为——   顾渊刚来的时候,正经作揖:“请问这位小友,林信林仙君可在此处?”   那时小妖怪们正嗑瓜子儿,上下嘴皮一掀,吐出两瓣瓜子皮儿:“不在不在。”   有个小妖怪忽然道:“我知道!林信就是老大说的那个小白脸……”   话还没完,一群妖怪,连带着瓜子儿,就都被顾渊一阵劲风给掀翻了。   所以此时,一群小妖看见顾渊,吓得瑟瑟发抖。   林信转头看他,问道:“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顾渊一脸纯良:“我不知道。”   不能流露出任何暴力倾向。   小妖怪们一边发抖,一边惊叫,一边把何皎的房租搬回去。   先前交的房租太多,小妖怪们搬了有些时候,才全部搬完。   最后秦苍领着手下甲乙丙等等,站在何皎的小木屋外。何皎站在门里,微微颔首:“今日多谢你。”   秦苍霸道点头:“不必客气……我能不能去你家喝茶?”   何皎把木门甩上,过了一会儿,从里边丢出来一个铜水壶、一个茶杯和一瓦罐的茶叶。   林信坐在小板凳上,抬头看了看:“何皎皎,你没有心。”   何皎却问:“你在做什么?”   “我在帮你清点灵石啊。”   “点到多少了?”   “三十。”林信把面前一堆莹绿色的小石头用手臂圈起来,“你都一夜暴富了,能不能把我刚才借你的三十个灵石还给我?”   “不行。”何皎把三十灵石拿回来,并且把他抓去后院,“你不是说给我做事吗?去干活。”   于是林信拿着把小石锄,蹲在地上扒拉土坑。   他撑着头,看看顾渊:“你怎么也在这里?你也向何皎要雪莲了?”   顾渊扶额:“你朋友非说我是你相好。”   林信笑了笑,偷偷剥了一颗豆子来吃。又剥了一颗,塞到他嘴里:“顾仙君,多谢你。”   此时雪停日出,嫩叶上的雪水滑落,滴在顾仙君的手背上。   *   帮何皎料理完后院的药材,林信与顾渊便要回去。   林信想着,现在天还没晚,还来得及赶回去亲自打卡下班。   何皎送他二人出门,把最后一棵雪莲也给了林信:“雪莲可省着点儿用,那只‘公鱼’老向你提一些刁钻困难的要求,你别总是想都不想就答应他。你那时候调戏他,你不是也坐牢……”   林信认真反驳:“不是坐牢,是历劫。”   “好,你也历劫过了,给他那么多天材地宝,也够补上他千百年的修行了,别总因为他的什么要求,就跑去那些凶险的地方。”   林信笑着点头:“我有分寸。”   顾渊这才想起,自己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他二人驾云回去,顾渊试探着问他:“你们方才说的那个‘公鱼’?”   “我从前坏了他千百年的修行,所以得找些东西,帮他补回去。他要是不给我提要求,我自己也得想办法给他补回去。”   林信叹气,低头看看自己:“我也能做祸国妖姬做的事儿,乱人本心?奇怪。”   他转头看顾渊,随口问道:“我好看吗?乱了你的本心没有?”   忽然这么问,顾渊也愣了愣。   没等他回答,林信一摸后腰,忽然想起自己的折扇落在何皎那儿。   他拽着顾渊回去,还没落地,便看见秦苍的手下们,把何皎的小木屋给围起来了。   林信都惊呆了:“我的天呐,我可才走没多久,他就敢这样欺负人?”   甫一落地,小妖怪们就拿着刀剑斧钺指向他。   林信不慌不忙地一抬手:“关门,放顾仙君。”   顾仙君还是死鱼脸,面无表情,小妖精们一见他,便尖叫着作鸟兽散。   林信上前,猛地推开木门:“皎皎,我来救……”   待看清楚房中情形,他一把捂住顾渊的眼睛,缓缓后退两步,慢慢地将门带上:“不好意思,打扰了。我先把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先带下去。”   顾渊被他捂着眼睛,竟也很顺从的什么也不看,只问他:“出了什么事?”   “强取豪夺,一种错误的追求方式。”林信叹气道,“强取豪夺这种方法,它错就错在,不仅会引起当事人强烈的反抗,造成当事人的心理创伤,还会引起当事人的亲朋好友的滔天怒火。顾仙君,你不要学。”   顾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房里何皎喊了一声:“信信!”   林信抄起倚在门边的砍刀,一脚踹开木门:“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信信:这个是强取豪夺,你不要学   你放心,他以后学得可快了   感谢维.尼、陛下的1个地雷!   感谢芜昳的3瓶营养液!感谢厨师沙拉的2瓶营养液!感谢莫问尘世的1瓶营养液! 第5章 轻薄   当时的情况十分紧急——   秦苍与何皎靠得很近,何皎被按在小竹榻上。   秦苍俯身靠近,低声问道:“那个小白脸仙君到底有什么好的?”   小白脸仙君就是林信。   何皎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哑声道:“他就是好,他比你好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秦苍把狼牙咬得驳剥地响:“他哪里比我好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他就是比你好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我倒要看看是他比我好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还是我比他好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以上内容是林信的神奇幻想。   其实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秦苍俯身靠近,低声问道:“那个小白脸仙君到底有什么好的?”   不等何皎回话,他便欺身向上,猛地含住对方的唇珠,将对方吻得耳根泛红,急急喘气。   ——以上内容省略一万字,是顾渊对强取豪夺的引申想象。   其实当时的实际情况是这样的——   秦苍一手把何皎按在榻上,一手拿着软尺:“一万灵石的聘礼都拿了,你嫁不嫁?”   何皎也是个烈性子,一把揪住秦苍的衣领,狠狠地撞了一下他的额头,撞得两个人都眼冒金星。   何皎道:“当初若是说了那一万灵石是聘礼,我才不会拿。你秦苍好大的面子啊。”   “当日我让你留下来,你我击掌为誓……”   “放屁。你让我留下来种地,我当然留下来种地了。”   “我是让你留下来做当家主母,谁让你……”   正纠缠时,秦苍一把捏住何皎的后颈皮。   何皎是一只兔子,何皎被命运捏住了后颈,何皎一动也不敢动。   秦苍厉声道:“今日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说话语气虽重,捏着后颈的手却不重,他一手抓着何皎,把他拉起来,一手拿着软尺:“站好了,量量手脚,给你制衣裳。”   秦苍捻了捻他的衣袖:“你看你的衣裳都起毛边了。”   何皎试图辩解:“这是兔毛镶边,不是毛边。”   秦苍瞪了他一眼,捏捏他的后颈肉。   何皎无奈:“行吧,你说得对。”   秦苍一时间得意忘形,抬手就把人家兔毛镶边的衣裳扯下来半边。   这时林信正好开门。   有点刺激。   何皎被捏着后颈,鼓起勇气喊了一声:“信信!”   林信扛着砍刀,从外边踹门进来:“来了。”   他的折扇就放在一进门的小几案上,林信抄起折扇,往前一挥:“放开他。”   小折扇的九档竹扇骨各自分开,八档擦过秦苍的鬓角,排列整齐地钉在他身后的竹墙上。还有一档从他的指缝里穿过去,再偏一偏,或许就能穿过他的手。   林信拍了拍手,朝秦苍挑挑眉,再说了一遍:“本君让你放开他。”   何皎的后颈被松开,他穿好衣裳,跑到林信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袖:“信信啊……”   “你放心,我一定帮你讨回来。”   何皎再喊了一声:“信信……”   “没关系的,我修为还挺好。”   “信信,你又把砍刀扛反了。”   林信思索了一会儿,转头看看,扛在肩上的砍刀果然是刀刃朝下的。他“呜”了一声,捂住肩膀:“好疼。”   误会解除之后,何皎把一万灵石全都还给秦苍,并勒令他回去好好反省。   秦苍蔫蔫地拖着一万灵石走了,何皎给林信看肩上的伤:“衣裳都没破,你这件衣裳太厚了。”   林信吸了吸鼻子:“可是我有心灵创伤啊。”   何皎无奈耸肩:“行吧。”   又过了一会儿,林信悄悄问他:“你觉得扒皮兄如何?”   何皎起身:“现在天晚了,昨天天气预报说,今晚会有暴风雪,影响出行,你们明早再走,我去给你们收拾屋子。”   林信没有得到回答,于是转而看向顾渊:“顾仙君觉得秦苍如何?”   顾渊也没有作答,林信便自问自答:“我觉得不太行,他好像脑子不太好使。强取豪夺注定就是失败的。”   顾渊忽然问道:“为何?”   “啊?”   “强取豪夺,为何会失败?”   “因为他打不过我啊。”   “他要是打得过你,就成功了?”   林信一噎:“应该是吧。”   *   仙君大多不眠不食。   林信蹲在后院里,一边抹眼泪,一边剥豆子:“我真傻,真的。”   我单知道何皎留我下来,是因为今晚有暴风雪,却不想他还有一后院的药材。   今晚这一院子的药材,全都长好了,全都要他来帮忙处理。   林信曾经质问过他:“难道我不来,你就不弄这些药材了吗?”   何皎理直气壮:“是啊,你不来这些东西就荒在地里了。”   林信抄起一捆豆荚,溅了他一身雪水混泥:“损友啊损友。”   何皎笑笑,接过豆荚,剥了两粒青豆:“你要是忙不过来,去找你相好的帮忙呀。”   林信疑惑地眯起双眼,一脸茫然:“我哪里来的相好的?”   “顾仙君。”   “……实不相瞒,顾仙君和我,前天晚上才见。再说了,他要是我相好的,我能一口一个‘顾仙君’?”   “那你得叫他什么?”   林信挑眉:“圆圆。”   何皎笑了:“他倒真的有点像喜欢你。我演给你看啊,他看别人的时候,死鱼似的,眼珠子里头没有人,转也不转一下——”   何皎面容呆滞,红色的兔子眼睛果真一动不动。   “看你的时候就不一样,眼睛立马就亮了,好像你在他眼里发光似的。最最要命的是什么?是嘴角噙笑,若有若无的一点笑意。”   何皎调整了一下表情,兔子的红色眼睛目光深邃。   林信说:“我看你像个麻辣兔头。”   何皎捧起他的脸:“总之,不要再想着那个‘公鱼’了。‘公鱼’再好,你也只见过他一次,而且还是酒后,你大概都忘了他长什么模样了。而且他又总是给你提那些无理的要求,应该也是个没什么品位的人。答应我,珍惜眼前人。”   两个人又闹了一会儿,最后林信对天发誓,说他对只调戏过一次的“公鱼”,还有认识才两天的顾仙君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何皎才肯放过他。   “好吧,那麻烦林仙君,今夜子时帮我收集一下才开的海棠花。”何皎把一个漆木盒子塞给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小妖修为弱,先回去睡了。”   “我真傻。”   林信“呜”了一声,跪倒在后院的雪地里,企图模仿鸵鸟,把自己的脑袋埋到雪地里。   忽然听见木窗“咯吱”一声响,林信抖抖发上肩上的碎雪,抬头看去。   何皎的小木屋有二层楼,靠近后院这边的楼上窗子开了,有个人站在窗边,清清冷冷地看着他。   林信朝他挥挥手,他却关上了窗子。   林信收回手,摸摸鼻尖,继续剥豆子,才剥了两个,就有个人捏着他的后颈,把他从雪地里拎起来。   他拍开顾渊的手,解释道:“我和何皎不一样的,他是兔子,所以害怕别人捏后颈;我是石头,不怕这个。”   “这样。”   “我从前在凡间做人,不过是盲人。成仙之后,用本心换了一双眼睛,没有本心,就随地捡了一块石头来代替,所以我的本心是一块石头。”   话是这么说,顾渊还是捏了他的脖颈两把。软软的,很暖和,大概比兔子的暖和。   林信随手捻起一颗青豆,塞进他嘴里:“放手。”   顾渊很听话地松开他。   他二人蹲在雪地里剥豆子。   顾渊将林信喂给他的豆子咽下去,问道:“用手剥不用法术,是这样才更好吃的吗?”   “不是。”   “那这样会更好吃吗?”   “不会。”林信道,“但这样可以卖更多的钱。”   林信一手捏着一粒青豆,开始举例:“你想啊,鬼市上边有两个摊子卖豆子。一个招牌上写着‘青豆,十灵石三斤’;另一个的招牌上写着‘顾、林仙君亲手采摘,无污染无添加,赛过金玉,甜过爱情,正宗天山青豆,十灵石一斤’。你会买哪一家?”   顾渊认真思索,然后一本正经地作答:“前面那家,那家便宜。”   林信恨铁不成钢:“你难道就不想尝尝‘甜过爱情的林仙君’?”   顾渊在心中默默道,我已经尝过了。   又过了一会儿,林信问他:“你方才吃了什么你知道么?”   “青豆。”   普通的青豆,可生吃可入药可做菜。   “不不。”林信摇摇头,“其实你吃的不是青豆,是‘情窦’,怎么样?有什么反应没有?情窦开了么?”   林信其实是在逗他玩儿,顾渊抬眼看他:“我现在改选第二家,还来得及吗?”   这下林信才高兴。   剥完了豆子,还有一些时候。   林信放浪惯了,六界当中都有朋友,活得潇洒恣意,无拘无束,便领着顾渊在厨房喝酒。   兔子精酿的药酒。   外边还下着雪,仙君不觉寒暖,只觉得落雪簌簌,炉火融融,颇有几分意境。   他二人围坐在炉火旁边,一饮一酌,不大像是仙君的模样。   火炉里柴火剥剥地响,火里正——烤兔子。   不知道林信什么时候在天山雪地里抓的兔子,一直藏在袖子里,没敢在何皎面前拿出来。此时与顾渊一起,他才敢把兔子拿出来。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林信便把烤兔子取出来。   林信撕下一条腿递给顾渊:“何皎不让我在他这儿吃兔子,我们小声点儿,别让他听见。”   顾渊点头。   林信的手艺不好,烤的兔子一般,一把一把的辣椒面往上撒,还有些呛人。顾渊只觉得烟火气儿很浓,林信可爱得紧,难怪他朋友多。   还没吃一半,林信一激灵,忽然听见后院里响起何皎的脚步声。   他迅速放下兔子,把顾渊手里的也抢过来,放在炉子上,还往兔子上贴了张隐身符。   假装无事发生。   何皎进来时,他二人只是饮酒。   “我来厨房找水喝。”何皎捧起葫芦瓢,灌了一口凉水,“信信,不要忘了子时……”   “我记得,我记得。”   “那就好……信信啊,嘴怎么这么红?”   林信想说炉火太热,又想说酒水太辣。后来想想,何皎又不是傻子,这些话都骗不过他。   他想了想,一把搂住顾渊的脖子:“我方才酒后乱那什么……试图轻薄顾仙君,被顾仙君一巴掌拍红了。”   这话说完他就后悔了。   作者有话要说:  皮皮信今日成就:   在兔子精的地盘吃烤兔子(1/1)   在调戏过的公鱼面前二次调戏(1/1)   感谢酒。、或者的13瓶营养液!感谢昨歌、莫问尘世的1瓶营养液!感谢酥茶大人最可爱的5瓶营养液! 第6章 传信   何皎捧着葫芦瓢的动作微微一顿:“你轻薄顾仙君?我怎么觉得你这个小傻子在诓我?”   林信疯狂摇头:“不敢不敢,确实是这样的。我刚才已经向顾仙君真诚地道过歉了,顾仙君也已经原谅了我的莽撞,你不用担心。”   何皎拧眉:“那接下来,你还要为你的莽撞自罚一杯?”   林信想了想,捧起饮酒的木碗:“如果顾仙君允许的话。”   “那顾仙君怎么也和你一样?”   “我不是轻薄了顾仙君么?轻薄上了,狠狠地轻薄了。”   “哦。”何皎拉着长音,点点头,“那你……”   林信捂脸,闷声道:“别问,问就是我轻薄了顾仙君。”   何皎还想再问问细节,又要开口。   那时林信与顾渊两人,面对着面,坐在炉火边。   顾渊一抬手,一手搂住他的腰,一手扶在他的后脑上,把他按进怀里,对何皎道:“别问了,他害羞。”   何皎连水都没有喝,放下葫芦瓢儿,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顾渊拍拍林信的背:“他走了。”   还把贴着隐身符的、他啃了一半的烤兔子腿儿递到他面前:“你吃吧。”   “谢谢啊。”   林信低头啃兔子,手里这个兔子腿,它为什么忽然就不香了呢?   他垂了垂眸:“那些胡七胡八的话,我乱说的,顾仙君别往心里去啊。”   “好。”   其实林信心中很是惭愧。那么正经端方的一位仙君,和他认识没几日,就被他带着什么乱七八糟的场面都见过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听过了。   啃完了一整只兔子,把骨头远远地抛在雪地里,毁尸灭迹。   很快便到了子时。   何皎的后院里种了一棵海棠树,这棵海棠脾性怪,专挑夜里开花。   “嘿,哥们儿,你怎么长得更红一些呀?”   “那是因为我长得高……”   “哦,我知道了,因为你长得高,所以你晒到的阳光更多,所以你更红。”   “不不不,我是说,我长得高,正对着厨房的烟囱,被薰熟了。你吃过烟熏烤肉吗?”   林信一手掐着一朵海棠,正在进行无聊的双口相声角色扮演。   他把两朵海棠放在一只手上,抬手又掐了一朵。   “那这位兄弟,你也是因为长得高才长得红的吗?”   “我不是,我只是一片弱小无助又不能吃的红色小鸟羽毛。”   顾渊无奈地看着他一个人表演双口相声,最后还变成三口相声、群口相声,只觉得他傻,傻得没边儿。   “咔嚓”一声,还连着海棠花的树枝被积雪压垮,落在林信脚边。   于是从此,连他脚边的尘埃都变得可爱起来。   *   天山的大雪在清晨停了,送报纸的火烈鸟在木屋屋顶盘旋一圈,把报纸从开着的小窗子里丢进去。   冷风吹过,吹落火烈鸟身上的一根小羽毛,落在海棠花树上。   何皎早起,推着小车,要去鬼市上售卖青豆。木招牌上写着八个大字“赛过金玉,甜过爱情”。   林信与顾渊也要回去。林信让朋友江月郎帮他代了两天班,还要回去把雪莲给“公鱼”,顾渊自然与他一起。   临走时,林信画了三张传音符给何皎,千万嘱咐道:“要是那个秦苍还来欺负你,记得找我。”   何皎把传音符揣在怀里,问道:“要不要把你的扇子拿给我,我帮你拿到鬼市上去找工匠看看能不能修?”   之前林信把折扇甩出去,折扇分做九档扇骨,钉在墙上,就合不上了。   用林信的话来说,就是“林信日益增长的修为和落后的折扇之间产生了矛盾”。   “原本也不是什么正经仙器,是我从前在人间时扮风流公子哥儿的东西,我拿回去自己修就行。”   何皎应了,又给他塞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丹药。   就此别过。   大雪初停,雪地里有许多小动物出来觅食,林信眼睛尖,随手一抓,就抓起一只兔子。   兔子在空中蹬腿,林信抿了抿唇,然后把兔子抱进怀里顺毛。   回去路上,顾渊驾云,林信就站在他身边摆弄兔子。   然后抱着白兔的嫦娥也驾着祥云,衣带飘飘的,路过他二人身边。   林信抿唇:“还真是同兔不同命啊。”   顾渊扭头看了一眼,那时林信正捋兔子的毛,谁知那兔子正在掉毛。林信捋得自己满手都是毛,还差点儿把兔子给捋秃。   顾渊似是不经意间问道:“你同你那些朋友,每一个都是这么要好?”   “差不多是吧。”林信眼珠一转,用手肘碰他一下,“当然我们现在也算是朋友啦。”   “有件事情,其实……”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冒充“公鱼”给你提要求,其实我才是那只“公鱼”。   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不知不觉就到了仙界天门外,离得远远的,林信看了一眼,天门前站着三个人。   其中一个仙君穿着红衣裳,是他的好朋友,江月郎;一个仙君穿黑衣裳,肩上担着星光熠熠,是他的好朋友兼上司,夜游君;还有一个白头发的神仙老头儿,是……   林信把兔子塞给顾渊:“兄弟,帮我抱一会儿。我找人代班,好像被老板发现了。”   林信往他身上贴了一张隐身符,拍拍他的肩:“你就站在此地,不要乱动,等会儿我回来找你。”   顾渊动作僵硬地抓着兔子,点了点头。   “就先这样吧。”   顾渊目送林信“慷慨就义”,低头发现自己的手指被兔子抱着啃。林信,你先别走,它咬我。   林信挪着步子,慢慢走上前去,江月郎与夜游君先看见他,一起朝他摇摇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于是林信低下头,使劲揉了揉眼睛。   白头发的神仙老头儿,并不是仙界中的哪一位仙君,他是神界派来,常驻仙界的执行官。道号南华,仙君们尊称他一声“南华老君”。   南华老君原本站在江月郎与夜游君面前,一看他们对着他身后挤眉弄眼的,就知道是林信回来了。   回过头,脚步无声地落到林信面前,轻声问道:“怎么样信信?揉红了没有?有眼泪了吗?”   林信专心揉眼睛:“您稍等哈,还差一点儿。”   “老夫这儿有辣椒水,还有东瀛进口的绿芥末,你想要哪一个?”   “感激不尽,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全都来一点……”   林信抬眼,被老神仙吓得腿软脚麻。   南华老君不轻不重地拍他两下,气得胡子一抖:“做什么?做什么?我比外边的妖啊鬼啊还吓人?又跑去哪里玩儿了?”   “天山。”   “天山,天山好玩吗?比西山还好玩?”   林信在脑子里画了个图,如果他说“好玩”,老君就会说:“好玩,好玩你怎么还回来呢?你怎么不在哪儿住着呢?”   如果他说“不好玩”,老君会说:“不好玩,不好玩你跑去做什么?”   所以他说:“还行。”   老君一愣,随后道:“有什么好玩儿的?”   林信又画了个图,如果他说“天山的烤兔子很好吃”,老君会说:“兔子?兔子有什么好吃的,六根不净,食欲不断,你怎么成仙成神的?”   但是如果他说“他去看天山的朋友”,老君就会说:“朋友?你有那个闲心,怎么不来看看我这个老朋友?”   所以林信拿出何皎送他的一瓶丹药:“前几日听见您老咳了两声,天山枇杷膏,何兔子精出品的,有防伪标示。您老虽说是神仙,但是也要注意身体,我在人界待过一段日子,这个枇杷膏它真的很甜。不过因为路途遥远,所以耽搁了一些时间。”   老君正要说话,林信潇洒一摆手:“不用谢我,我不辛苦,谁让我是您老的老朋友呢?谁让我们要一起建设尊老爱幼的仙界呢?”   老君接过枇杷膏,低头看了一眼,笑了笑,把东西揣进怀里:“别油嘴滑舌的。你是常犯了,知道规矩吧,跟老夫回去写检讨。”   “诶。”   老君朝江月郎与夜游君摆摆手:“两个从犯,回去各自反省。”   林信也暗中朝顾渊挥了挥手,让他先回去。   林信被老君带回去写检讨,一路上遇见他的仙友们,纷纷向他打招呼。   老君含笑看他:“人缘还是挺好的嘛。”   “那当然了,我可是——”林信顺手抽出别在后腰上的折扇,刷的一声打开,“‘六界之……’”   忘记他的扇子是坏的,扇骨零零散散的。   老君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问道:“出去和别人打架了?”   “……嗯。”   老君臊他:“连法器都打坏了,羞。”   “可是对方被我震慑住了,根本无力还手。”   “美得你。”老君轻笑,又问,“受伤没有?”   “没……有!”林信举起右手,“伤了右手,不能写字。”   “无妨,你写的字,用手用脚都一样。”   “诶,这话就揭我的伤口了。我从前是个瞎子嘛,瞎子怎么练字?”   于是这天晚上,老君派了个小童去帮林信点星灯,林信则被老君扣着写检讨。   星灯璀璨,他坐在小阁楼的木窗边,向江月郎借来一只传情书的红鸾,给顾渊传信。   西山桑树下边,顾渊拿着林信递来的字条儿,一个字一个字的辨认了许久。   他说:“兔子你先拿着,忍不住可以先吃。如果可以,希望你等我一起。顾仙君,求求你。”   纸条上还有林信不小心打翻了茶盏,留下的茶水渍。   但是顾渊低头看看脚边的兔子,心道林信为这只兔子流了这么多口水,还是给他留着吧。   又但是——   林信,这只兔子又咬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顾渊想的——   信信:顾仙君,求求你QAQ   信信自己想的——   顾仙君,求求你把兔子留着和我一起吃(嘴角流下不争气的眼泪)   感谢我是橙子?的1个地雷!   感谢解语红妆迟的6瓶营养液!感谢莫问尘世的1瓶营养液! 第7章 杂鱼   林信在南华老君处写好检讨,已是深夜。   林信双手交叠在身前,低着头,把两大张检讨交给老君:“您老检讨。”   老君拍案,吹起胡子:“我检讨?”   “不是,我是说,您老人家请检讨,这是我的检查……不,我的意思是说,请您老检讨……”林信努力地纠正自己,“请您老检查,这是我的检讨。”   此时天色已晚,老君也不是有意刁难他,匆匆扫过两眼,便放过他。   老君苦口婆心地劝道:“下回不要再找别人代班,偷溜出去了。过阵子就是年假,你好好等着放年假再去玩儿。”   “我知道了。”   “下回要是再犯,老夫可不会再留情了。”   老君作势要打,林信往边上一躲。   “下次再犯,老夫就把你送去仙君改造局。”   林信表示疑问:“有这个局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下回再这样,就给你找个师父,让你师父管教你。”   林信认真点头:“我知道了,下回不会了。”   “你上回也是这么说的。”   “天晚了,不打扰您老休息。”   林信将走之时,老君忽然看见他别在腰后的破扇子,便喊住了他:“信信啊,老夫这儿还有两件拿得出手的仙器,你要不要挑两件趁手的?”   林信摸摸自己的折扇,又不好拂了老君的美意,便点了点头,道了声谢。   南华老君有个宝库,里边全是神界的东西,林信没怎么见过。   老君向他介绍:“这是华清上神的无情剑,你可能用不了,你太多情。”   林信插嘴:“不不不,多情剑客才应该用……”   老君瞪了他一眼:“这是紫竹编的小鱼篓,你可能也用不了,你不捉鱼,你调戏‘公鱼’。”   林信摆手:“往事不要再提。”   “这是天帝的杀猪刀……”   “杀猪刀?”   “天帝历劫,其中一劫是个屠夫。”   林信不服:“那我也历过劫,千世情劫,为什么我……”   “你那淋了半身狗血的衣裳什么时候拿来,老夫也收藏一下。”   “那件衣裳早就被我的仙友们除晦气烧掉了。”   老君不再给他介绍,大方地让他自己看着拿。   林信下意识拿出一个乾坤袋,乾坤袋,内有乾坤,能把老君这一个宝库都装进去。   老君再瞪了他一眼,他就默默地把乾坤袋收回去了。   他倒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随便看了看,只觉得眼花,随手拿起一块象牙白的绢帛。   “就这个吧。”   老君欲言又止:“信信啊,这是我拿来装宝贝的包袱布料。”   “没关系,没关系,我就喜欢这个,可以拿来做扇面。”林信拿出自己破扇子,比对了一下,青竹颜色的扇骨与牙白的绢帛放在一处,还挺素净的。   林信将绢帛收好,向老君辞行。   *   夜更深,林信原本要回家去。后来抬眼看看星灯明灭,忽然想起什么,决定去西山看一看。   他顺着星道走,一共走过了九盏星灯。   低桑枝下,顾渊果然还在等他,林信朝他招招手。   光影错落,顾渊站在桑树下,一只兔子在他脚边,咬着他的衣摆,好像要把他拽动一步。   林信来时就拽动了,顾渊往前动了半步。   林信近前,俯身抱起兔子,问了一声:“我让小红传过来的纸条,顾仙君收到了没有?”   小红就是他用来传信的那只红鸾鸟。   顾渊点头:“收到了。”   林信摸摸兔子:“我不是说让你把兔子拿去,也不用等我么?怎么还在这儿等?”   顾渊面不改色地说谎话:“我刚要走。”   “这样。”   林信拎起兔子,晃了晃它的脚:“今天没带调料,就先放过你吧。”   他转眼看向站在身边的顾渊:“方才看顾仙君与它玩得好,不如给仙君养……”   话未说完,顾渊就迅速往后退了半步:“我不要,它会咬我。”   林信将信将疑地低头看看兔子,把自己的手指伸到它嘴边,拨了拨兔子的大牙:“没有啊,它不咬人的,你再抱抱它。”   顾渊有些失态,连连后退两步:“本君不要。”   见他模样,林信佯装会意:“仙君说不要就是要,来嘛来嘛,你抱抱它。”   于是林信提着一只兔子,死活追着顾渊,要他抱一抱,他二人绕着桑树跑。   像他二人这样子一追一跑,永远也没有结束的时候。   而顾渊只消转个身,便站到了林信身后。   他盯着林信的背影,很没定力地浮想联翩,要是他抱抱林信,林信抱着兔子,那也可以。   这念头也不过一瞬,他一伸手,林信就回过头,看向他的目光里盛有清澈星光。   鉴于他有把人按在桑树树干上的前科,林信默默地掏出了自己的小竹哨,只等他进一步行动,随时准备吹响。   顾渊只好缩回手。   林信把小竹哨收好:“不好意思啊,条件反射。”   他不愿意抱兔子,林信也不再勉强他,只是把兔子放在地上,让它在桑树周围玩耍。   又对顾渊道:“今日麻烦你了,叫你等了这么久。我还要守夜,顾仙君若是有事,先回去吧,不用陪我。”   顾渊没事,闲得很,还有一点想要留下陪他玩儿的蠢蠢欲动的心思,但是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只好点点头,还郑重其事地作了个揖,转身要走。   林信同他挥挥手,然后拿出随身带着的小布袋,从里边拿出何皎给他的雪莲。   他与给他传信的那尾“公鱼”没有见过,一直以来,都只是用阵法给他传东西。   雪莲放在地上,林信折了一枝桑树树枝,在地上画了个阵。一挥袖,袖中飞出五张丹砂描的黄符纸,飞在阵法四周。   林信站在阵法前,施法带起劲风,迎面吹来,吹得他的衣袖猎猎作响。他掐了个诀,放在地上的雪莲就被他传送走了,五张符纸燃起来,亮了一阵便化作灰烬。   总算是把东西送出去了。   林信舒了口气,拿起桑树树枝,想要把地上的阵法划乱。   他抬眼,却看见顾渊还站在不远处,大约是看见了他方才做的所有事情。   顾渊再次近前,问道:“你给那个‘公鱼’送东西?”   林信低头,把地上的阵法搅乱,扬起轻尘,附着在顾渊的衣摆上:“是啊。”   “那个‘公鱼’,常常向你要东西?”   林信拄着桑树枝:“也不算是经常,我从前乱了人家的本心,坏了人家几百年的修行。现在人家修行遇到瓶颈,朝我要点儿补偿,我总不能不给。”   “你怎么知道这条鱼,就是你调戏的那条鱼?”   “总没有人这么无聊,冒名顶替,来逗我一个闲散小仙玩儿。再说了,被调戏又不是什么好名声。”林信不大在乎地笑了笑,“顾仙君忽然问我这个做什么?难不成还真有人上赶着想被我调戏?”   确实是这样的,但是却让他先说了。顾渊一噎。   林信拽着他在桑树下坐下:“顾仙君要是不想走,就陪我坐一会儿吧。”   斟酌了一会儿,顾渊又一次开了口:“其实那只‘公鱼’……”   “我那些朋友们都劝过我了,他朝我要东西,归根结底是我对不住他,我愿意补偿他。”林信垂眸,“我平生磊落潇洒,与谁都是好朋友,却唯独对不住他。我不给他送东西,我心里愧疚。顾仙君,我这么说,你明白了么?”   顾渊抿了抿唇,用很轻的声音道:“你喜欢他。”   不知是林信没听见他的话,还是没来得及说话——   那个假冒的“公鱼”收到了林信给他传的雪莲,给林信回了信。   素笺松墨,上书“多谢”二字,素净娟秀。   林信将“多谢”二字看了两遍,将书笺叠起来,没有收进他随身带着的小布袋里,反倒收在了怀里。   顾渊淡淡地瞥了一眼,索性直接道:“他不是你调戏的那个‘公鱼’。”   林信愣了愣,很快转眼看他:“顾仙君怎么这么说?”   “他不是,我才是。”   顾渊故意不看他,语气里却仿佛有几分委屈。   原本该自己的好处,平白都被一个冒名顶替的人得了,他可太委屈了。   林信歪了歪脑袋,仍是看他:“你?”   “你连你调戏的‘公鱼’的模样都记不清楚,你连给你传书的‘公鱼’的面都没见过,凭着几封书信你就说他是‘公鱼’,未免武断。”   “那顾仙君又怎么说自己是‘公鱼’?”   顾渊看看他,一伸手,把他揽到自己怀里。   那时顾渊坐在桑树下的青石上,林信坐在他身边,顾渊将他揽进怀里,顿了顿:“天池当晚,本君是这样抱你的。”   林信推了推他的手,想要站起来,却不料顾渊的修为仿佛比他高许多,威压之下,动弹不能。   顾渊抱着他,一偏头,瞥见他白皙的面颊与脖颈,万年不动的本心又狠狠地动了一下。   他的手扣在林信的腰上,暗中把他装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的小布袋给拿走,还把他的小竹哨也拿走。   顾渊低头看他,看见他微微上翘、仿佛带笑的唇角。   “我才是‘公鱼’。当晚在天池,我是这样亲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信信:我是谁,我在哪,你是谁,你在做什么?   不好意思(火速赶来)我忘记设置发表时间了   感谢我是橙子?、酥茶大人最可爱的1个地雷!   感谢道尔家的猫、酥茶大人最可爱的10瓶营养液!感谢莫问尘世的1瓶营养液! 第8章 鱼鳞   “你别过来,我吹哨子……”林信一摸腰间,“我哨子呢?”   顾渊方才就把他的哨子拿走了,林信被他按着后脑,分明还没亲上,他却有些红了脸。   “住口!停嘴!”他回过神来,一巴掌别开顾渊的脸,往后躲了躲,“顾仙君,你我认识还不到三天。你还说你是‘公鱼’,当日是我调戏的‘公鱼’,不是‘公鱼’调戏的我。你看看现在,那是我调戏‘公鱼’吗?现在是你在调戏我啊。”   顾渊却答道:“当日‘公鱼’还不开窍。”   “你要真是‘公鱼’,那还真是风水轮流转了哈。”   林信这模样,分明就是不信。   顾渊揉揉他的脑袋,正色道:“我真的是‘公鱼’。”   林信见他神色认真,也不由得有几分怀疑,扭头看他:“你真的是‘公鱼’?”   “真的。”   林信使劲掰开他扣在自己腰上的手:“让我回想一下。”   他站在顾渊面前,看看他的面容,实在也想不起来那天晚上的“公鱼”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顾渊端坐在他面前,坦坦荡荡,任君查看,全没有方才胡搂胡抱的模样。林信要是记得,就该知道,这些事情,顾渊是跟他学的。   他当日在天池,就是这么对“公鱼”的。   可惜他不记得了。   林信又想了想,拍拍他的肩:“麻烦顾仙君站起来让我看看。”   两人相对站着,林信摸着下巴,上下看了两眼,忽然朝着他伸出手,隔着衣料,反手摸了一下他的腰腹。   出气似的,林信拍了他一下:“麻烦顾仙君以后不要同我开这种玩笑了。”   西山天池的“公鱼”顾渊实在想不出办法来证明,他自己就是他自己。   这个证明有点难度。   以为自己被开了个无趣的玩笑,林信也没说重话,只是向他解释:“当晚在天池,我那个‘公鱼’把我按在池壁边,他化成人形之后,腰腹上有鱼鳞,硬得把我腰上划了一道大口子。方才顾仙君腰上,应当没有鳞吧。”   顾渊一愣,忙解释道:“就是因为当日划了你一下,所以本君才……”   所以前几日一见到你,才立即把伤了你的鳞收回去。   顾渊又道:“你要是想看的话……”   “我都说了,你现在变给我看,还有意思吗?”林信无奈地抹了把脸,“那‘公鱼’向我要的东西原本也不算什么,不过是我找几个朋友的工夫,没损了我什么。是我对不住他,所以……”   “他又不是愿意被我……祸害,总归是我不好。以后别拿‘公鱼’的事情同我玩笑,我没这个心思。”林信也没心思再与他说下去,反手推了他两下,“天晚了,顾仙君要是闲着没事儿,就先回去吧。我还要值班呢。”   顾渊站着不动。   林信抬眼看他,见他坚持,再叹一声,捡起方才他折下来阵法的桑枝,在两人之间划了一道。   “我值夜班喜欢睡觉,睡相不好,怕梦里跳起来暴揍顾仙君。”林信一甩手,把桑枝插在地上,“顾仙君别过来。”   他坐在桑树下青石上,背对着顾渊,撑着头,靠着桑树树干。   两个人各怀心事。   林信虽说不信,后来仔细想想,心中也有些怀疑。   一开始不怀疑给他传信的“公鱼”,是他觉着仙界大半都是他的朋友,没人会骗他,更没有人会想背上一个被调戏的名声。   再加上每回他要的东西,对林信来说,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林信对“公鱼”,可以说是愧疚至极,也从不曾怀疑过。   现在想想,确实有些可疑。   那尾“公鱼”究竟是不是那尾“公鱼”,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想留个心眼儿,等下次“公鱼”朝他要东西的时候,验证一下。   顾渊比较难受,他独自修行这么多年,再加上斩妖除魔这么多年,头一回遇见这么难的问题。   他从前遇见难缠的妖魔,砍了就是。   要不把林信绑回去吧?顾渊悄悄伸出手。   林信抱着桑树树干想事情。   等顺过气儿来,余光一瞥,却看见顾渊还站在他身后,倒也没越过线,就一直那么站着。   林信要是知道顾渊是在盘算着要怎么把他绑回去,他绝不会主动低头,找顾渊和好。   林信从地上随手捡起一片桑树叶子,在手心一捏,就变出一个圆滚滚的花麻雀。   花麻雀飞过林信的肩头,在林信往地上画的那条线上停下。那条线林信原本画得不重,麻雀便用爪子把地上幼稚的三八线抓花。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林信回头看了一眼,却不料那花麻雀还在努力工作。   还有一小段的线,顾渊早也看见了,也不动手,只是看着,大约是在心里给花麻雀喊“加油”。   林信等不及,抱着桑树树干摇了一下,树上桑叶落下来,正好覆在最后一段线上。完成了任务,花麻雀便变作一地星光。   林信抱着树干,仰头看他:“顾仙君,对不起,不该凶你,你过来吧。”   绑人计划暂时搁置,顾渊在他身边坐下:“你下回不要再给他东西了,他真的不是‘公鱼’,我……”   “嗯?”林信努力保持微笑,“顾渊,我警告你,如果你再这样,试图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我现在就把我们坐的这块石头劈成两半。割袍断义,分席断交,破镜难圆,破石更难圆。你不要再想着,我会先道歉了。”   “那下回他再找你要东西,你告诉我一声。”   他们这一架吵得古怪,和好得也很快。   然后很快又吵起来了——   顾渊冷声道:“你喜欢他。”   林信气得站到青石上:“你做什么污人清白?我根本就不喜欢那个‘公鱼’!”   于是顾渊更生气了,气得把林信脚下踩着的青石打碎了。   林信差点儿跌了一跤,站在一地碎石头上:“都说了我不喜欢‘公鱼’了,你又做什么?”   我做什么?我被你气死了。   林信,我恨你是块石头。   *   天明之后,林信要去把星灯熄灭,顾渊也就回了云宫。   顾渊在西山云宫,平素不常与人往来。   镇守仙界,他虽然不常与旁人打交道,但手底下还是有几个人的。   林信给那假冒的“公鱼”传东西的时候,顾渊就站在旁边看着。   于是回去之后,顾渊将林信用的阵法、收到的素笺上的花纹都描下来,拿给底下人去查。   一想起这个假冒的“公鱼”,占了林信原该给他的那么多好处,再想想林信竟然只信他,不信自己,他心中就一股无名火。   看着挺精明的,竟然还被人骗。顾渊心中愤愤道,林信就是个小傻子。   而这时,林信打了个喷嚏。   林信住在仙界一座无名山的山脚下。   他成仙时,在南华老君处申请了建筑许可证,然后用法术变了一座白墙黛瓦、还有小桥流水绕人家的小宅院。   他毕竟是做过皇帝的——虽然只做过三日,但他还是很懂得骄奢淫逸……不是,是享受人生的。   为了增加生活乐趣,仙界里也有四季轮转。   此时秋风乍起,后院里花树凋零。林信怀里抱着小狸花猫,手里捏着一柄小锉刀与一块小木料,正雕刻得起劲。   木料是何皎送他的,天山雪地里埋着的陈年木料,香气经久不散。   然后他一个喷嚏,小锉刀就把手指给划了。   管家娘大狸花猫蛮娘,化作人形,围着围裙,拿着拌猫饭的锅铲,从厨房里出来:“早就让你添衣裳了吧?仙君仙君,仙气多冷啊。”   林信试图辩解:“蛮娘,仙君真的不会冷。”   蛮娘根本不听,她觉得冷就是冷。放下锅铲,进屋子里找了一块绒毛毯子,预备把林信裹起来。   林信怀里的小狸花猫察觉到娘亲来了,拱着身子就要去找她,被林信一掌按住了。   蛮娘见他手中木料,随口问道:“你这是雕什么呢?”   “随便乱雕。”林信捻着木料,“朋友送的香料,香气虽淡,但是飘得很远。下回那‘公鱼’再找我要东西,我就把这个也一起传给他。顾仙君不提还好,他一提,我倒想看看这‘公鱼’到底是不是‘公鱼’了。”   “倘若是呢,我也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他还找我要东西,我也给他就是了;倘若不是——”林信磨了磨后槽牙,“你看我不把他骗人的手给拧下来。”   蛮娘便问:“倘若那顾仙君才是‘公鱼’呢?”   林信想了想:“那他想要什么,我也全都找给他就是了。”   他把木料放到小狸花猫的鼻子边:“小奴闻一闻,到时候帮我找‘公鱼’。”   蛮娘笑道:“哎哟,它又不是狗。”   蛮娘是他下凡时遇见的一只猫妖,因为与一个书生相恋,还怀了孩子。林信遇见她时,她正被雷劫追着跑。   仙界除了拉了警戒线的斩仙台在雷劫的范围内,其他地方都安全得很,所以林信把她带回来,顺便还能料理家事——不要指望林信一个四肢不勤的皇帝,成仙之后会做家务,他就是施仙法也很懒。   这时候蛮娘的剩下两只崽子也睡醒了,满屋子喵喵乱叫,林信把自己怀里这个放回去,然后趴在地上,也朝他们喊:“喵喵。”   顾渊在云宫里:林信这小傻子。   小傻子又打了个喷嚏。   蛮娘跺脚:“仙君,我就说你着凉了吧?每天穿那么少,还到处乱飞,能不着凉吗?”   林信往地上一趴,放任自己被猫淹没。   他伸了个懒腰,露出腰上被“公鱼”鱼鳞划出来的一道伤疤。   他腰身细瘦,身上又白,单单是这一道疤。   作者有话要说:  在信信看来,他和圆圆才认识几天,亲是亲不上的   要是亲上了,把信信底线踩了,连朋友都没得做,这个故事就会变成——   天池顾渊,薄情寡欲。某日见色起意,连西山的小星官“石头”都不放过。“石头”报警,顾渊因调戏仙君被拘留十五日   法制节目   感谢不归的3个地雷!感谢陛下的1个地雷!   感谢陛下、唐西风的10瓶营养液!感谢要我说笑的2瓶营养液!感谢云深的32瓶营养液! 第9章 崽子   仙界四季轮转,很快就要入冬,一些小动物成仙,比如蛇仙啦,狐狸仙啦,冬日里都要冬眠。   所以仙界一年一度的道法大会,总是在秋日里举行。   道法大会之后,全仙界就开始放年假,林信也就不用再打卡上班了。   天朗气清,林信也要去赴道法大会。   他难得地把头发梳成大人模样——用玉冠束好头发,穿上得体的宽袍大袖,却挪动不了半步——三只小狸花猫抱牢了他的腿。   林信喊了一声:“蛮娘,你看你崽。”   蛮娘撸起衣袖上前,捏着三只小猫的后颈,把他们都提起来:“不要打扰仙君做事。”   一只小猫有四只脚,三只小猫有十二只脚,十二只脚在空中乱蹬,一边蹬,还一边“喵喵”地叫。   那十二只脚好像一起揣在林信心上,惹得他心中咯噔一响——   仙友们大家好,这里是仙界大事直播间。   今日,神界驻我界执行官南华老君,将于清心坛召开一年一度的道法大会。各路仙家齐聚于此。与往年大会相同,在大会上,南华老君将发表讲话,总结一年来的仙界工作。据南华老君透露,本次大会,还将有一位上神出席本次会议。   距离大会正式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各路仙家已在清心坛等候,让我们来采访……诶!信信!咳咳,林信林仙君。   那时林信正蹲在墙角,向三只小狸花猫训话:“等会儿进去,不许‘喵喵’乱叫,要保持安静,不许探头探脑,更不许在我的衣袖里尿尿。”   他抖了抖衣袖:“都能做到的话,现在进来吧。”   三只小狸花猫往后退了退,弓起身子,正准备往前一扑,钻进林信的袖子里,林信就被负责主持直播的瑶池仙子喊住了。   他为了这三只小猫,一路尽力避开他的仙友们,没想到撞在新闻直播上了。   瑶池仙子就站在他身后,拍拍他的肩:“信信?林仙君?”   林信缓缓回头:“诶,是我。”   仙子问了他一堆问题,林信满腿都是猫,实在是没心思接受采访,只好面无表情,微微颔首:“我很荣幸。”   瑶池仙子暗中拧了他一把,轻声提醒:“多说一点啊。”   但是扒拉在他裤腿上的猫,已经在往上爬了。   林信暗中跺了跺脚,想要阻止他们继续往上爬,又捂着脸,靠在瑶池仙子的肩上:“害羞,姐,你知道人家一直对镜头很害羞的。”   瑶池仙子不要形象,张大嘴巴表示震惊,连忙挥手示意,把这段直播事故给切了。   她摸摸林信的脑袋:“哦,信信乖。”   林信低头看了看:“姐,我给你表演一个大变活猫。”   他俯下身,在地上摸了摸,一手抓起一只狸花猫。   “这只长得比较黑,这个是大奴;这只长得白一点,是二奴。”好像还少了一只,林信一愣,提起衣摆,往后退了退,“我猫呢?我放在这儿那么大一只猫呢?”   他把两只猫塞进袖中,匆匆与瑶池仙子道别:“姐,我忽然有急事,下回再见。”   出来时,林信在每只猫身上贴了一张符。   此时要找猫,他掐了个咒,便听得一阵铃铛声在人群中响起,他循着铃声走去,绕到了清心坛后边。   清心坛后边是道法大会的后台,南华老君在那儿,头发胡子都梳得整齐,正捧着好几页纸熟悉演讲词。   还有一个仙君,也是背对着他站着的。   林信轻手轻脚地上前,走近两步,便知道那仙君原来是顾渊。   他便伸手拍了一下顾渊的肩。   顾渊回头:尊贵的上神身份果然还是瞒不住了,林信知道之后会相信他就是“公鱼”吗?其实“公鱼”早就化……   林信低头掀起他的衣摆:“你在这里做什么?迷路了么?用不用我带你回去?”   顾渊努力保持微笑:“没有,其实我是……”   他的脚边果然趴着一只小猫,林信把小猫抱起来:“小奴啊,都跟你说了,不要乱跑啊。”   原来不是同他说话,顾渊问道:“你的猫?”   “嗯。”   他举起右手:“林信,它咬我。”   林信举起猫猫:“那我让它给你舔一舔?”   顾渊断然拒绝:“本君不要。”   林信抱着猫:“那我帮你舔舔?”   顾渊顿了顿:“不要胡闹。”   ——然后就诚实地伸出了手。   林信眯起眼睛,一脸复杂:“你到底在想什么?”   被发现了。顾渊轻咳两声,将双手背到身后去。   林信把小奴塞进衣袖里,只以为顾渊也是来赴道法大会的,便扯了扯他的衣袖:“你不走吗?”   “哦。”   林信就只勾勾他的衣袖,顾渊点点头,就跟着他走了。   南华老君背好了演讲词,转头一看:“上神呢?我请在这儿这么俊一个上神呢?”   *   自上回西山桑树下一别,林信照常打卡上班,顾渊去魔界办事,他二人有段日子没见了。   两人并肩而行。   顾渊道:“昨日夜里我回西山,没看见你。”   林信随口答道:“我也有夜生活嘛,溜出去玩儿了。”   顾渊面色一沉。   林信丝毫不觉,只道:“那只兔子还养在桑树下边,你看见了没有?原本想等你一起来烤了吃的,结果总是不见你人。”   道法大会马上就要开始,各家仙君已经入场。林信的好朋友江月郎帮他占了个角落的位置,见他过来,便朝他招了招手。   清心坛大得很,道法大会上南华老君的讲话也无趣,坐在偏僻处,开小差不容易被抓到。   顾渊看看林信一群仙友都在等他,反手握住他的手,把手心里捂得微热的一个小硬片塞给他。   林信抬头看他:“送我?”   “嗯。”   他捏着这小玩意儿,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鱼鳞?难怪你招猫咬。”   顾渊一噎,最后点了点头,鱼鳞就鱼鳞吧。   林信把鱼鳞收进怀里,笑着道:“不过还是多谢你啦。”   “不必客气。”   顾渊转身要走,林信便拉住了他的衣袖:“你要是没有朋友帮你占位置,不如跟我过去坐?”   顾渊淡淡地看了一眼清心坛中间、给他预留的莲花台宝座,毫不犹豫地跟着林信走了。   林信与一众仙友挤在角落里。   “不是说这回大会老君请了个上神来么?正中的位置空着,上神不来了?”   “或许是吧。”   林信拢着双手,专心摸着藏在衣袖里的猫猫,随口道:“可能是上神也觉得这个会很无聊吧。”   上神顾渊并不觉得无聊,因为上神就坐在他身边。   鸣过九响礼炮,清心坛上南华老君开始讲话。   “亲爱的各位仙友,大家早上好。今天,我们齐聚一堂……”   林信摸够了小猫,便抽出手来,换了个姿势坐着。忽然摸见收在怀里的鱼鳞,悄悄转头,看了一眼顾渊。   林信心里还是犯嘀咕。顾渊从前说他才是“公鱼”,方才还送一片鱼鳞给他,难不成他真的是“公鱼”?这段日子,那个“公鱼”没有给他传信,他也没法子去验证,到底谁才是“公鱼”。   又想起上回他抱着小奴,玩笑说让小奴帮自己找“公鱼”。结果才带小奴出来,它就钻到顾渊脚边去了。   林信撞撞他的手臂,低声唤了一声:“鱼兄?”   南华老君的讲话实在很无趣,顾渊也正闭目养神,听见林信喊他,也转头看去。   林信想了想,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衣袖里,让他摸摸小猫。挑了挑眉,笑着问道:“暖和吧?”   顾渊轻笑。   老君在台上讲话,才讲没一半,底下仙君都打起了哈欠。   又熬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以上是老夫的讲话,感谢诸位仙友。”   那时林信与他的仙友们,已经悄悄约定好,结束之后要去谁的山头喝酒,不醉不归了,一听这话,全都打起精神来。   大会结束之后,林信还没有站起来,他头顶的猫就先冲出去了。   小奴是一只有着敏锐观察力的猫,和它两个懒哥哥不同。   所以它——   抱着一位仙君的腿“喵喵”地喊。   旁的人听不懂,林信却是听得明白,它喊的是“爹爹”。   来不及多想,林信连忙上前,躬身作揖。   小奴抱着的,是碧灵山上清修多年的怀虚灵君。   他与林信,并不是朋友,只是见过两面。   见过礼,林信赶忙把小奴抱回来:“实在是对不住,打扰灵君了。”   小奴被他抱在怀里,还不安分,蹬着腿喵喵乱叫,还是喊“爹爹”。   林信低头,佯凶道:“不许胡闹。”   怀虚灵君也没说话,冷冷地看了小奴一眼,转身便走。   林信讪讪地笑了笑,对着他的背影道:“实在是对不住啊,灵君别往心里去。”   身后的仙友们围上来,不知道是谁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信信啊,咱们等等去喝酒,你还带三个未成年人,这样不好吧?”   林信干笑两声:“那我现在把它们送回去,你们先去。”   仙友们走了之后,只有顾渊还站在他身边。   “顾仙君等会儿同我一起去吧。”林信揣着三只猫,“我先把孩子送回去。”   孩子。   顾渊的语气淡淡的:“它方才喊那个人‘爹爹’。”   林信抓的重点不对:“你听得懂猫说话啊?”   顾渊耐着性子,再说了一遍:“它方才喊那个人‘爹’。”   林信辩解道:“可这又不是我孩子。”   顾渊不依不饶:“可是它喊那个人‘爹’。”   “我是个男哒,我还是块石头,石头顶多生只猴子,哪有生猫的?你动动脑子啊,鱼兄。”   作者有话要说:  公鱼:干啥啥都行,吃醋也第一   力争上游   感谢陛下的1个地雷!   感谢陛下的10瓶营养液!感谢要我说笑的2瓶营养液!感谢枝枝连理生、莫问尘世的1瓶营养液! 第10章 父爱   林信试图用科学理论,向顾渊说明,他不能生,更不能生一窝猫。   但是顾渊是一个修仙者,他不信科学理论。他自生时就在天池,昼夜修行。不曾出过天池,就算外出,也是为了公事,不明白人情俗事。   直至遇见林信,方知尘世情爱。   此时,教他尘世情爱的林信,正一手抱着猫,一手拖着顾渊,在自家门前喊蛮娘:“姐,你快来呀。”   院子里传来一声回应:“你自个儿开门啊,我晒被子呢,没手。”   林信看看自己的双手,回道:“我也没手。”   “那你等会儿。”   蛮娘拍拍被子,放下挽起的衣袖,走上前给他开门,开了一半,忽然想起:“你是仙君啊,你为什么要等我开门?”   林信理直气壮:“因为我没学过开门的仙术啊。”   他转头看看顾渊:“你看清楚了啊。”   随后他把三只小狸花猫还给蛮娘:“姐,你的崽,还给你啦。”   林信拍拍落在手上的猫毛,对顾渊道:“你看,这真的不是我崽。”   顾渊点头,林信见他面无表情,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想了想,只好对蛮娘道:“姐,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一直也没办过礼,不如今天,我就设坛祭天地,我们——”   “义结金兰。当兄妹,当姐弟,当兄弟都可以。不过我最想和你当姐妹——”林信举起半面衣袖,遮住面容,娇俏道,“人家超想姐妹花一起出去逛街的啦。”   林信,你竟然是这种仙君。   顾渊轻笑,摸摸他的脑袋。   林信用手肘捅他:“你现在明白了吗?这真不是我崽。”   蛮娘却道:“那敢情好啊,仙君,不瞒你说,我一直想给三个孩子找一个干娘。”   林信一愣,微笑咬牙:“为什么是‘干娘’?”   “是你说你要和我做姐妹的。”蛮娘笑了笑,“反正你们石头无所谓性别。”   “我们石头……”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出了这坑跳那坑。   还没有辩论清楚石头到底有没有性别,一张传音符从远处飞到他面前。   是他上回离开天山时,留给天山捣药的兔子精何皎的传音符。传音符很短,一句话只有四个字:“急事,速来。”   符纸上还黏了一根火鸡羽毛,表示“十万火急”。   林信对蛮娘道:“麻烦姐姐帮我传封信给江月郎,就说我忽然有点事儿,先不去他那儿了。”   他转头看看顾渊:“你去吗?何皎那儿,我们上次一起去过的。”   顾渊点头:“去。”   寻常仙君驾鹤骑鹿,林信比较不一样,他太懒,懒得喂鹤养鹿,所以平素都是驾云来去。   此时赶去天山,他在云上擦拭武器。   想想上回与何皎分别时,何皎与天山占地为王的那个山大王秦苍之间有点事儿,这回应当也与秦苍有关。   兔子精何皎深居简出,平常只与药材打交道,认识的朋友不多,林信是其中一个。遇见事情,也没其他朋友,只能找他。   他吹了吹折扇上的灰:“那个秦苍,看起来脑子就不太好使。他要是敢对何皎这样那样,我就把他剁了。”   顾渊却道:“你换扇子了。”   “哦,上回不是弄坏了嘛,我就在老君那儿找了块布,重新做了扇面……”林信一顿,“现在是讲我的扇子的时候吗?”   “那‘这样那样’是什么?”   “‘这样那样’就是……强取豪夺。”林信道,“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懂啊。不过没关系,没关系。”   林信收起折扇,朝他伸出双手:“你看这是什么?”   顾渊不明就里:“你的手?”   “不不不,这是充满父爱的手掌。”林信笑着摸摸他的脸,“你不懂没关系,以后我教你。”   *   天山苦寒,他二人到时,山上正下雪。   林信拿起倚在门边、用来砍药材的砍刀,然后才敲了敲门:“何皎?”   房里乒乓乱响。   过了好一会儿,何皎才狼狈地来给他开门,看清楚来人,给了林信一个充满友谊的拥抱:“信信,你可来了,可吓坏我了。”   顾渊抬手想推开他,被林信按住。   林信拍拍他的背,试图安抚他:“怎么了?扒皮兄又欺负你了?”   何皎松开抱着他的手,拿走林信手里的砍刀:“不是,他现在欺负不了我了,你也用不着这个东西了。”   林信一脸震惊:“你……你把他给药死了?然后找我过来毁尸灭迹?”   “也不是。”   “那……”   “你来。”   何皎拉着他的衣袖,把他拉进房里。   何皎平时捣鼓药材,有时候也练练医术,他的邻居们还没有被高价地租逼走的时候,他经常给邻居们看诊。   他有一个小房间,专门用来看诊。   房间里一张小榻,上边躺着一只灰狼。灰狼折颈断腿,浑身是伤,被何皎用粗布缠好,只是还在淌血,洇透榻上被褥。   这只灰狼,明显就是秦苍。   林信瞪大了眼睛:“你把他暴打一顿,还打回原形了?”   “不是我打的。”何皎轻声道,“前几日不知从哪儿来了一群妖怪,为争天山的这一片地儿,打起来了。秦苍被他手底下那个刺猬推下山崖,就滚到我这儿来了。他手下我找不到,没办法,就写信给你了。”   “那你怎么打算的?”   “他的那些手下都各自逃了,他仇家又在找他,我不敢把他交出去。最要命的是——”   这时正好灰狼醒了,化作人形,不着寸缕。   站在林信身后的顾渊反应迅速,捂住林信的眼睛。   何皎帮秦苍盖好被子,秦苍乖巧道:“谢谢爹爹。”   林信惊讶到吃手手,感叹道:“你们好会玩啊。”   顾渊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林信安抚似的拍拍他的手背:“以后我告诉你。”   “最要命的就是他失忆了,他醒来的时候非问我是谁,我就随口说……我是他爹。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一向口无遮拦。”何皎捂脸,“现在改不过来,他就认准我是他爹了。”   林信偏过头,努力想忍住笑意。   何皎急得捶他:“现在不是笑的时候,你快帮我想办法啊。”   “好好好,我想办法。”   沉默了一会儿,林信正色道:“原本我是很不喜欢扒皮兄的,但他现在既然是你儿子,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管……”   “你正经一点啊。”   “好好好,我正经一点。”林信又想了想,“你先带着你儿离开这里吧,我在昆仑、蜀山几个山头都有朋友,你想去哪里?”   “不行,秦苍不是好人,在外边得罪的人太多,要是连累了你朋友反倒不好。也不能去你那儿,坏了你的名声,我心里过意不去。”   直接说秦苍不是好人,这话还挺直接的。   “而且他要养伤,恐怕不能跟着我东躲西藏的。他的仇家还在出山的路上设了关卡,信信你把我和……这个狼带出去就行,至于我们在哪儿落脚,我自个儿想法子就行……”   “那就……”林信灵机一动,“不如去人间吧。”   “人间?”   林信摸摸下巴:“是呀,人间可好玩儿了,我也熟悉。而且有《六界共同协议》在,秦苍得罪过的那些妖怪不敢追到人间来的。”   他拍拍何皎的肩:“收拾东西去吧,你儿都伤成这样了,多带点药。”   何皎想了想,下定决心。于是去收拾东西,准备带着“儿子”逃亡。   顾渊还站在林信身边,林信转头问他:“你去吗?”   “去。”   那个兔子精动不动就抱林信,那个狼妖差点让林信看光了。   本君要和林信待在一起。   *   何皎收拾好东西,背起自己平常采药用的小竹篓,又用布袋子把化作原形的灰狼装起来。   林信见他背的东西多了,顺手接过去:“我来背吧。”   何皎道:“你小心一点。”   “知道了,知道了。”   他话还没说完,顾渊就把布袋接过来,甩在背上:“我背。”   何皎表示赞赏:“话不多,但很可靠。”   一切准备就绪,林信挥了挥手中用竹签和布条做的小旗子:“前往人界的游客们请注意,我们现在出发。”   锁好木门,立即出发。   何皎道:“信信,实在是不好意思啊。你都放年假了,还麻烦你陪我去人间一趟。”   林信很义气地拍拍胸脯:“没关系,没关系,一开始交朋友的时候就说了,我罩你嘛。”   顾渊淡淡道:“原来那话不是只对我一个人说的。”   “顾仙君你最近怎么回事?我总觉得你有点……”   我怎么回事?我喝醋,吨吨吨。   妖界魔界,权力轮转,地盘易主,原本是很寻常的事情。   秦苍落败,对方要赶尽杀绝,也符合妖界魔界行为处事的一贯原则。   此刻占据了天山阴面的妖怪,据何皎所说,是一只入了魔的黑虎。   精怪修行成妖,妖怪修行,或成仙,或入魔。也就是说,仙君与魔君,其实是一档的。   此时那黑虎变作人形,一身玄衣,就堵在何皎门前。   林信暗自试了试他的修为,好像不一定能打得过。有点丢人。   所幸这黑虎还算懂礼貌:“仙君来访我天山,有失远迎。”   旅游团外交担当——林信与他客套:“本君来接朋友搬家,马上就走了。”   “仙君带的是……”   林信迅速作答:“布袋子里的是阿拉斯加雪橇犬,长得像狼,不过是拉雪橇的。你看这里冰天雪地的,拉起雪橇来噌噌的。竹篓里是草药香料,腌木乃伊的。狗子前几天过劳死了,准备做成木乃伊留作纪念。木乃伊你懂得吗?埃及的,就是那种……”   那黑虎往边上退开半步,含笑道:“仙君请。”   林信朝他挥手:“拜拜。”   下一秒黑虎就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拍了一掌,后退三步。   顾渊揣着双手,表示自己是无辜的:“林信,埃及的木乃伊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阿拉斯加雪橇犬·秦苍:病中垂死惊坐起,林信我(哔——)你大爷   感谢厨师沙拉的1个地雷!   感谢酥茶大人最可爱的20瓶营养液!感谢莫问尘世的1瓶营养液! 第11章 护佑   天山在人界极北,天山之巅连接人界与仙界。   人界分分合合,此时各国林立,暂时各自安稳。   这时正是夜里,林信驾云,迎面吹来冷风。   何皎背着小竹篓,问道:“信信,这是去哪里啊?”   林信掐着手势,低头看看脚下人间,万家灯火:“越国,快到了。”   他随口道:“从前我还是个人的时候……我是说,我还做个人……还当人的时候。我是说,我现在不是人……就是当我还是一个人时……”   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林信想了想,一字一顿,无奈道:“我的意思是,我还在人界的时候,我是越国人,越国我比较熟。”   越国在南边,疆域内江流纵横。   林信选中一条小巷,对何皎道:“这儿吧,我把这条巷子这堵墙往里推一推,空出一块地儿,变座宅子,也足够了。邻居那边嘛,我帮你打点。”   何皎也觉得可行,点了点头。   于是林信施法,将巷子最里边的一堵墙往后推了推。   越国水域纵横,巷子前边就是一条小溪流,将整个村落分做南北两边。林信站在墙头看了看,觉着差不多了便停下,再看看邻居家的院落,变出院子、正中与两边的宅院。   正是暮秋入冬,院子里种一株桃树,养两只肥鸡。   何皎背着小竹篓,抱起灰狼,走进房中。   他小心翼翼地把灰狼放在榻上,灰狼的伤口裂开,缓缓地往外流血,染红被褥。   林信探头:“有什么要帮忙的么?”   何皎回头,朝他笑了笑:“不用了。这回还是要多谢你。”   林信抱着手倚在门边:“客气了。”   何皎变出一盆热水,帮灰狼擦拭伤口:“信信啊,你要是还有事情,现在回去也行,不用管我们了。”   “那恐怕不行。天上一天,地下一年,我要是回去一会儿,你同扒皮兄万一连小兔子都有了,那怎么办?”   何皎深吸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林信就退出去,还把门给带上了。   林信回头,顾渊就站在檐下。   院子里一株桃花树,还没到开花的时节,还是光秃的,满枝月华作花瓣。   见他回头,顾渊便微微垂眸,移开目光。   林信走向他:“这村子不大,顾仙君想不想同我一起去看看?”   秋日的夜里格外静一些,只有西风吹过巷道。   村子名唤枕水村,顺水而建,一条河道从当中穿过,河上系着两三条小木舟。河的两边,街巷遥遥相对。   “这条河把枕水村分做南北两边,这边有条街叫南安街,另一边就有条叫做北安街。”林信摸摸他藏在衣袖里的山楂消食丹,算了算个数,“一共是四十九户人家。”   经过一户人家,林信便丢进去一两颗山楂丹。   顾渊便问道:“你在做什么?”   林信便在一户人家的茅草屋前停下,指给他看:“你看这户人家,一家三口都在做梦。男主人想要把家门前的台阶换成石头的,女主人想着明日要快些把孩子的新衣裳制好,这个小孩子在掰着手指头,数着年节的日子。”   他捻起三颗山楂丹,丢进篱笆墙里:“何皎他们要在这里待一阵子,无缘无故多出一户人家来,我帮何皎编个谎,编进他们的梦里。等山楂丹被风化侵蚀了,梦醒了,何皎他们也差不多该走了。”   林信将要走开,却忽然停了停脚步,拂袖一挥,将红土堆的门阶,变作三级的石阶。   他二人顺着河道,并肩而行。   先往南边的二十四户人家施法,又掩着小石桥,走到北边去。   林信道:“枕水村里一共四十九户人家,南边二十四户,北边二十五户。现在何皎他们来了,这两边就对齐了。”   顾渊却道:“不是何皎来了,就对齐了。是你来了,就对齐了。”   他低头偷笑:“被你发现了,我有时候想过来了,也偷偷过来住两天,丢山楂丹胡乱编一个梦,是我经常用的法子。”   “你是枕水村的护佑神?”   “不才正是。”   林信谦虚地垂眸,却挑了挑眉,嘚瑟得很。   拢共才四十九户人家,林信丢山楂丹施法,很快就结束了。   仍旧是夜里,林信坐在石桥栏杆上。   肩上担风,袖中拢月。   顾渊站在他身边,垂眸看他:“你从前住在这儿?”   林信靠着石桥上粗制的小神兽,撑着头,悠哉悠哉地晃脚:“我原本是越国行九的小皇子,朝廷里的国师——就是一个算命的老头儿,跟我父王说,我是天生帝王命。   “不过我是什么命都没用,我天生眼盲,是个瞎子。所以我父皇不大喜欢我,把我丢到宫外的道观里。   “有一天我下山去玩儿,遇见了江月郎——月老的大徒弟,不过他那时候也只是一介凡人,在戏院里给人写话本,无法描述的那种。   “大约是由此结了一段仙缘,给我日后成仙埋下因缘。   “一直到我十五岁那年,敌军攻城,我父皇带着我八个兄长跑了,一直到敌军攻到道观山脚下,我才知道。   “我父皇临走时把皇位传给我,留下满宫的嫔妃——就是我后娘,还有一国的百姓给我,我没办法,只好当了皇帝,只当了三天。   “不过总算保全了所有人。   “然后我在敌国某个高官那里给他端茶送水——事先声明,这不是演习,更不是卧薪尝胆。我是个瞎子嘛,有一天我不小心把茶水倒在谁的身上,他们就派我去点灯。   “让一个盲人去点灯,也亏他们想得出来。所幸我没把他们的房子给点了。   “再过几年,我就被放回来了。临走之前,他们问我感觉如何,我说‘乐不思蜀’,然后就被现场的蜀国人瞪了好几眼。   “我被封做安乐侯——就是专门给亡国之君的那种封号,封地就是这个村子,算上我,总共五十户人家,都是越国人的后裔。”   林信搂着粗石雕刻的小神兽:“成仙之后,就顺理成章地做了村子的护佑神。”   顾渊揉揉他的脑袋,林信笑了笑:“实不相瞒,其实这村子里还有我的神像。在河流上游,下回带你去看。”   过了一会儿,他又道:“你抬头看看。”   秋日夜里晴朗无云,天上星子明亮,缓缓流淌。   林信伸出手,腕上牵引一根银线,放风筝似的,将天上星灯牵动。   星子不过晃了晃,随风而动,发出或明或暗的光亮。   “东起鱼白山,西到西山低桑枝。我做小星官,管的那一段儿星道,正对着我做护佑神,护佑着的枕水村。”   林信转头看他,笑道:“人间真好。”   星辰轮转,仿佛都落在他的眼前。   顾渊点点头,没有说话。   *   枕水村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再过了一会儿,天色微明,房里便飘出生火做饭的炊烟。   起得早的老人家用过早食,拄着拐杖,走到村头柳树下闲聊。   林信与顾渊就坐在石桥栏杆上,村民们从石桥上来去。   林信给自己编造的身份是,时不时回来探亲、游手好闲的林家小公子。   于是村民们朝他打招呼:“林哥儿回来啦。”   林信笑着应道:“回来啦。”   不过百密一疏,他——   忘了给顾渊编个身份。   所以路过的村民们又问他:“身边这位小哥儿是谁呀?”   林信想了想,随口道:“是兄弟。”   村民们看看顾渊,会意地笑了笑:“契兄弟就说是契兄弟。”   林信辩解道:“不是‘契’,没有‘契’。”   仿佛根本没听见林信说什么,老人家摸着山羊胡子,一边看顾渊,一边点头:“嗯,小伙子不错,出海打渔,下地耕田应该都行。”   更有甚者:“终于不用担心信信整天游手好闲的,活不下去了。”   林信扶额。   他原以为,他给自己编造的是纨绔风流的公子哥儿形象,结果在他们眼里,他竟然是个连自己也养不活的公子哥儿。   有点失败。   今天的枕水村村头茶会,讲的就是林信——和他身边的顾渊。   老人家吧嗒吧嗒抽着烟,毫不掩饰,频频转头,还时不时用拐杖点点脚下土地。   林信忍无可忍,跳下石桥栏杆,一把搂住顾渊的脖子,把他的脑袋按在肩上:“回家了。”   顾渊原本比他高一些,此时被他搂着,很别扭、却很迁就地靠在他的肩上。   林信回头看了一眼,“哼”了一声:“靠好了,让他们都看看,谁才是契兄,谁才是霸道狷狂的那一个……”   这种事情,事关重大,不能由着他。   于是顾渊想了想,顺手把他抱起来。   围观群众发出一阵惊呼,老人家捂住小孩子的眼睛。   林信愣了一会儿,一脸错愕地看向他:“你做什么?”   顾渊想了想,问道:“契兄弟是什么?”   “我们这儿盛行……”林信磨了磨后槽牙,“你先放我下来。”   顾渊抱着他,还掂了掂:“你先告诉我,契兄弟是什么。”   “我们这儿盛行男风。有的穷人家养不起男孩子,卖给富人家,照顾富人家的小公子,两人结契,叫做契兄弟;有的人家太穷,出不起娶亲的聘礼,两个男子结契,在一起搭伙过日子,也叫作契兄弟;还有的是同村的人,从小一起相互扶持,两户人家互认干爹干娘,结契兄弟。各自成亲之前,契兄弟吃住都在一块儿。”   林信僵硬地被他抱着,说一句就抬眼看他一眼:“我就知道这么多,你快点放我下来。”   顾渊把他放下,林信理了理衣裳,举起右手:“你看这是什么?”   “你的手。”顾渊实在是很不想说这个回答,“你充满父爱的手?”   “嗯。”林信将手攥成拳头,“你看这又是什么?”   不等顾渊再说话,他便道:“充满父爱的铁拳。”   林信在他眼前挥了挥拳头,却也没动手。   他一甩衣袖,跑回去看了一眼美人与野兽——何皎和秦苍,然后跑回自己房里,蒙头大睡,一觉睡到傍晚。   因为白日里林信朝顾渊挥拳头,到了晚上,村子里的老大爷来找他,准备就“反对家庭暴力,建设和谐村庄”这个议题,与他谈心。   作者有话要说:  信信:这是充满父爱的铁拳   他一个能打你一百个,他要是想搞强制爱,你现在趴床上动一动手指都浑身酸疼,更不要提什么父爱的铁拳了   为了避免一些麻烦,以后周四的更新都换到18:00啦,谢谢大家支持~(鞠躬)   感谢莫问尘世的1瓶营养液! 第12章 人间   林信在枕水村的小宅子是天井院,白墙黛瓦。院中是夯实的红土,垫了一层青砖。   南边没有梅树,正中只有一株桃花树。树下一个生锈的大铜缸,里边长着残荷,漂着浮萍,还有两尾鲤鱼。青砖地上,两只肥鸡正啄碎米吃。   堂前挂着的是很寻常的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堂中一个小炉子,正烧着水,腾起白烟。   正房让给受伤的“阿拉斯加雪橇犬”,林信窝在东边厢房睡觉。   仙君大多不眠不休,林信也只把睡觉当做是消遣。   一觉睡到傍晚,然后有人站在窗外,叩响窗扇。   林信尚在梦中,隐约听见声响,却抓着被子,把自己的脑袋都蒙起来,闷闷地回了一句:“我不吃饭。”   窗外的人顿了顿,说:“有人找你。”   林信抱着被子坐起来,揉揉眼睛,缓了好一会儿的神,然后才下了地。披起外裳,踢踏着鞋子,推门出去。   窗边一竿翠竹,顾渊仍站在窗外,转头便看见他。   林信才睡醒,秋日里天气燥,眼皮是沉的,两颊也是红的,懒懒地看了他一眼。   然后打了个哈欠:“早……晚上好。”   早晨在石桥上,林信对着顾渊举起了拳头,在只有五十户人家的枕水村算是一件大事,所以傍晚的时候,村子里便派出德高望重的老人家,来找林信谈话。   主题是“反对家庭暴力”。   老大爷被暂请坐在堂中,林信经过堂前,朝他挥了挥手,打过招呼,然后先去灶房洗漱。   灶房里,何皎正在煎药。   林信便问了一句:“你怎么还亲自煎药?你的法术不好使了?”   何皎正拿着蒲扇给炉子扇风:“这样药效好一些。”   林信又问:“那扒皮兄怎么样了?”   “好多了,不过还是没能变作人形。方才醒了一阵,又睡着了。”   “那就好。”   林信拿着葫芦瓢儿,站在厨房的小门后边,仰着头,“呼噜呼噜”地漱口。   他出去时,顾渊正提着茶壶,给坐在堂中的老人家续茶。   顾渊原本做不来这些,又不能用仙术。他一倒茶,水溅三尺,吓得人退后三步,生怕自己被洒一身热水。   林信从他身后靠近,顺手接过他手中的茶壶:“不是这样的,你看我。”   于是顾渊就抬眼,看着他的侧脸。   林信叹气:“不是看我,看茶壶。”   差点被顾渊吓瘫的老人家扶着拐杖坐起来,捋了捋胡子:“信信啊,这回老夫来找你,主要是因为这个……你不要因为人家是个男子,就欺负人家嘛。”   林信试图辩解:“我没有……”   “今天早晨我们全都看见了,你是不是对着人家挥拳头了?”   “我……”林信握起拳头,在顾渊面前晃了晃,“就这样?”   “你看,你又欺负他了。”   这算什么欺负?林信满头问号。   “信信啊,总归是在一起过日子的,你就不要总是……”   老人家一开口就停不下来,林信反应迅速,“呜”了一声,跌坐在木椅上,双手撑着头,仿佛是在暗自垂泪,伤心欲绝。   老人家怔怔道:“你忏悔得也太快了吧?老夫还没有说什么呢。”   林信捂住自己偷笑的嘴,低着头,看起来倒真像是哭了。   “您老不知道哇,他……他……”林信用颤抖的手指指着顾渊,随口胡编道,“他就是个穷书生,连考三十年。我把所有家产都搭进去供他读书,帮他上下打点。结果他,三十年了,连个秀才都没中。”   他还真是张口就来。   老人家一愣:“那你好惨哦。”   “就这么了,还公子哥儿似的,什么事情都不会干。连倒个茶也能把半壶茶都倒在桌上。”林信用指尖摸摸他倒在桌上的茶水,“我能不打他吗?要是我有一天先他去了,他连茶也喝不了,那不得活活渴死吗?”   老人家迅速倒戈:“那是应该打他的,应该的。”   林信即兴给顾渊编了一段身世,把老人家哄得一愣一愣的。   最后林信送他回去:“家里的事情,我会料理好的,就不劳村里人为我们操心了。”   老人家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还是麻烦你多多操持了。”   林信吸了吸鼻子,坚强隐忍:“我会努力把这个家撑起来的。”   “那就好,那就好。”   临走前,老人家还瞪了一眼顾渊。   现在轮到顾渊满头问号。   于是这天夜里,林信的那个夫郎,其实是个连茶都倒不好、考了三十年科举都没有考中的软弱书生,然而林信对他情深义重,散尽家财供他考试的凄美爱情故事,传遍了整个枕水村。   林信:“耶。”   论编故事,除了江月郎,还没有别人是我的对手。   *   某天晚上,林信坐在桃花树下,手里抓着一把炒花生米,捻开花生皮儿,往嘴里丢了一颗。   他安慰顾渊:“没关系的,不会倒茶也没关系,你是仙君,不妨碍。”   顾渊压根就没怎么,林信给他编身世的时候,他也在场,也没在意,随林信高兴。况且——   “你不要再说我不会倒茶了,我已经会了。”   “噢。”林信又捻开一颗花生皮,想要塞给他一颗。   然后林信没拿稳,褪了皮、很光滑的花生落在地上,被一只肥鸡啄走了。   林信叹了口气:“你看看你,竟然连花生也拿不住。”   顾渊也很无奈,分明就不是他。   见他面色微冷,林信便笑了笑,讨好似的,把手里的花生都塞给他:“你吃吧。”   这时,何皎端着煎好的汤药,从灶房出来。   林信问道:“皎皎,扒皮兄醒了没有?”   “这几日醒过几回,现在还在昏迷。”   何皎端着药碗,去给秦苍喂药。   林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口对顾渊道:“扒皮兄这回算是因祸得福了。”   顾渊不明白:“怎么说?”   “大夫病人,朝夕相对。”林信暗笑,“有个长得不太难看的人整天在你面前晃啊晃的,没意思也会看出有意思来的。”   “这样。”   顾渊把剥好皮的花生,重新还给林信。林信一颗一颗地慢慢吃着。   吃完之后,他拍了拍手,站起身来,扯扯顾渊的衣袖:“前几天晚上说枕水村有我这个护佑神的神像,今晚带顾仙君去看看,好不好?”   今日月圆,正近中天。   两人并肩而行,顺着河水,溯游而上。   行过不远,便能看见前边的小山丘上有一座小庙。   青砖砌的墙面,铺陈青瓦,石阶木门,稀稀疏疏的几株桃树圈出地界。并不奢华,甚至有些破落,但是很干净。枕水村每过几日就会派人来打扫一番。   林信推开木门,庙里也不似寻常庙宇一般,没有塑像金身,香火缭绕。   只有一张很简单的小条案,上边摆着简单的瓜果鲜花。   正中一尊塑像,是泥塑的。仙君面容清秀,素衣白裳,披发跣足,手脚都缠着镣铐,是负罪的模样。   他却不是负己身之罪。   枕水村都是当时越国人的后裔,林信是越国只做了三日皇帝的亡国之君,为当时战败、国君出逃的越国人求得一线生机,所以枕水村世代供奉他的神像。   这是他出城递降书的模样,亡国之君就是亡国之君,所以总是戴罪之身。   仙君半托着右手,手中是一些稻粒,有一只毛茸茸的小雀,仿佛挥舞着翅膀,在他手中啄稻粒。仙君目光温柔,偏过头,看着小雀。   没有金装塑像,只有他手里的稻粒是金的。   圆月的月光,漏过瓦片缝隙,照在仙君手里托着的小雀身上。   千百年来,泥塑的小雀随林信一起,受世人祭祀,自然也修成精怪。   林信一伸手,那小雀儿便活了过来,翠色的羽毛在夜里闪着亮,扑腾着飞到他手里,叽叽喳喳的。   林信转头去看顾渊:“所以我等了几日才带你来。要月圆夜来,这只小鸟才是活的。”   他把小雀儿捧到顾渊面前:“你要不要摸摸它?”   顾渊没有推辞,才朝他伸出手,那小雀儿就飞走了。   小雀化作青衣的孩童模样,把顾渊的动作打断,搂着林信的手臂撒娇:“仙君你来啦?”   林信摸摸他的脑袋:“嗯。”   小雀儿再同他说了会儿话,天心圆月向西挪过半分,他也就重新变成泥塑的小鸟,回到仙君泥塑的手中。   他是听得见旁人说话的,林信便朝他挥挥手:“我回去了,下次月圆再来看你。”   秋日的夜里静一些,没有蛙声虫鸣。林信将庙门掩上,与顾渊一同回去。   回去时,何皎正端着空了的药碗,从正房出来,见他二人回来,便道:“秦苍醒了,已经能稳定变作人形了。”   林信笑着应道:“那就好啦,也不枉我们把他带出来。”   何皎将药碗放回灶房,拉起他的手:“趁他还醒着,我让他给两位仙君道个谢。”   于是秦苍坐在榻上,露着伤痕累累的上身,无辜地看向何皎:“爸爸,他们是谁?”   何皎一愣,转头对林信道:“不好意思啊,我忘记他还失忆了。”   “没关系,没关系。”林信忍住笑,在榻边坐下,给秦苍盖上被子,“我是你爸爸的爸爸。”   林信蔫儿坏地引导他:“爸爸的妈妈叫奶奶,爸爸的爸爸叫——”   秦苍眼睛一亮:“爷……”   何皎迅速捂住他的嘴,瞪了一眼林信:“别乱喊,他不是我爸爸。”   一声“爸爸”大过天,男人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作者有话要说:  众所周知,好朋友可以兼任爷爷、爸爸、儿子、孙子、兄弟,甚至老婆(bushi)   呵,男人   感谢度可爱的1个地雷!   感谢莫问尘世的1瓶营养液!感谢酥茶大人最可爱的10瓶营养液!感谢道尔家的猫的5瓶营养液! 第13章 滑雪   人间的日子很是清闲。   天气晴朗,林信把木躺椅搬到桃花树下,躺在树下小憩。   此时在院子里——   何皎正在灶房煎药,已经能化作人形下地的秦苍——还是失忆的——正举着斧头劈柴。   顾渊坐在林信身边,认真地剥瓜子。   他把剥好的瓜子仁儿都堆在一个小碟子里,小碟子放在林信面前,林信时不时捏两个来吃。   林信活得像个地租公。   他摸摸鼻尖,难怪从前秦苍在天山占地为王,原来当王的感觉这么好。   白日里,院门大开着。   村中人家不多,几乎每个人林信都认得,这时两位村中颇有德望的老人家在门前站定,叩了叩木门,便进门来。   林信忙站起来,搬来条凳,请两位老人家坐了。   老人家先用手按按身后的凳子,看稳不稳,才双手扶着拐杖坐下。   其中一位老人家清了清嗓子,道:“初六河北边的沈家哥儿娶亲,娶的是五里外桃溪镇,开生药铺子的宋家闺女。”   老人家将油纸包着的点心递给林信:“昨日夜里,在仙君祠里打了糯米糍粑,咱们村中每户人家都分一分,这是信信你们家的。”   其实这事儿林信昨晚就知道了,他们昨夜在仙君祠祷告,祷告完了就开始打糍粑,他都听着。   林信接过糍粑,笑着道了谢。   林信是枕水村中最后一户人家,两个老人家一路行来,也就在此处歇一歇,随口说些闲话。   其中一位老人,正是上回来找林信谈心,“反对家庭暴力”的那一位。   他转眼看见顾渊,又看见小木桌上一碟瓜子,便笑道:“前几日连茶都还不会倒,现在倒会剥瓜子了。”   林信看看顾渊,想要帮他辩解:“其实他还挺聪明的,上回那话是我随口……”   那老人家仿佛没听见他的话,继续笑道:“还是信信教的好哇。”   然后林信惊悚地看见顾渊点了点头。   这个误会还没解决,下个误会又来了——   原本在院子里劈柴的秦苍,扛着斧头,走向他:“爷爷,我都劈完了。”   老人家惊讶得嘴都有点合不上,说话也有些不利索了:“几……几日不见,你们连孙……孙子都有了?谁、谁生的?”   林信扶额。   老人家会意:“哦,看来是信信……信信,你能生吗?”   林信羞愤欲死。   我不能生,但是我能准准地跳进自己给自己挖的坑里去。   他朝秦苍摆了摆手:“去吧,去找你爹,你爹正给你煎药呢。”   秦苍虽然失忆,但是基本取向还是没变,最喜欢何皎。   他应了一声,放下斧头就去找“爹”。   “这个人……”林信绞尽脑汁,编了一个谎话来哄两个老人家,“这个人他叫做秦苍,然后他遇到了……山匪,被山匪推下山崖,就被我朋友何皎救了。何皎就带着他在我这儿养伤,这个秦苍他失忆了,我一时觉得好玩,就骗他说……”   就骗他说我是他爷爷。   林信,你的良心会不会痛?   不,你没良心。   老人家敲他脑袋:“你也不怕折寿,早点跟人家说清楚。你也不能仗着他傻,就欺负他呀。”   林信缩了缩脖子,连连点头:“我知道了,知道了。”   顾渊顺势把他搂进怀里,还揉了揉脑袋。   老人家转而面向顾渊,道:“他不着调,你也不能这样纵着他呀。”   顾渊认真道:“能。”   能……   能就能吧。   *   很快便到了初五。   晚间天气转寒,原本村中人都聚在村头的柳树下聊天儿,现在就改在村头的小屋子里。   那间小屋子原本是建来给过路人或乞丐暂住的,现下村中没有来人,所以他们躲在屋子里闲聊。   林信爱交朋友,爱凑热闹,也混在里边。顾渊就坐在他身边,剥板栗花生。   说实话,林信有时觉得,顾渊是个贤人——贤惠的贤。前几日还笑话他不会倒茶,现在他连剥瓜子都会了,再过几日,他恐怕就学会打毛衣了。   那场面还挺恐怖的。林信摸了一个板栗,塞进嘴里。   这时有人说起明日沈家小哥娶妻的事情。   “我刚经过沈家,看见沈家小哥又把门前两个红灯笼取下来,重新挂了一遍。”   “看来他很紧张嘛,这一天就挂灯笼了。”   “前些年生药铺子的宋姑娘还在柜上帮她爹的忙,我还见过两面,又漂亮又温柔。”   听他们说话,林信笑了笑,伸手去拿板栗吃,却不料碰到了顾渊的手。   村民们继续闲聊:“我知道,沈家大婶不是去年病过一阵嘛,沈家小哥常到桃溪镇上,给他娘抓药来着。”   “不过听说啊,宋家老爷原本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的。宋家姑娘早年丧母,这事情,好像是自己做的主。”   “沈家小哥去提亲的时候,宋家老爷就没露面。也不知道明日接亲,宋家老爷会不会出来。”   林信与顾渊再没有其他动作,因为秦苍从外边进来了:“林信爷爷,爹爹说天晚了,催你回去。”   在众人面前,“林信爷爷”努力保持微笑:“好,爷爷这就回去。”   黄发垂髫,怡然自得,真好。   关于“爷爷”这件事,林信已经跟秦苍解释过不下三次了,但是失忆之后的秦苍是个死脑筋,不知道为什么,认准了林信就是他爷爷。   多次纠正,林信想让他喊自己的名字,秦苍非要喊他爷爷,得出的结果就是“林信爷爷”。   好几回他都喊得林信想给他跪下:“爷爷,我喊你爷爷,求求你放过我吧”。   而秦苍挤到他身边,盯着一盘子板栗花生:“爷爷,我也想吃。”   “行啊,你……”林信转头看看顾渊,对秦苍道,“你还是问他吧,这是他的东西。”   于是顾渊说:“不给。”   好小气一仙君。   林信无奈地摸摸秦苍的脑袋:“那你回去让你爹给你弄啊……”   他摸见秦苍发上湿了一片,再看他肩上细细碎碎的,柳絮似的:“外边下雪了?”   越国在南边,很少下雪,只有最冷的那几天,才会稀稀疏疏地落一些雪粒子下来。   他们要回去时,果然看见地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碎雪。   雪花晶莹透明,在黑夜里几乎看不见,只有执着灯,借着灯火,才能看清。   众人都散去,各回各家。   秦苍提着灯笼,心里记挂着他的何皎爹爹,一溜烟儿蹿出去老远。   这时林信还在后边穿大氅,他不怕冷,但他喜欢活得像寻常人一样。   村子里大多地方都吹了灯,林信披好大氅,与顾渊一起,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细雪落满肩头的时候,林信拉起他的衣袖:“快些走,我出来的时候在炉子里放了两条山芋,现在应该好……”   林信脚下一滑,差点溜出去半尺远。   顾渊连忙伸手扶他,没抓住,林信“哧溜”一下就滑出去了,又“啪叽”一下就坐在雪地里了。   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林信捂着脸,透过指缝,往周围看了看。   得亏没其他人看见,就一个人看见了。   顾渊别过脸,偷偷憋笑。   *   初六这日,天才蒙亮的时候,枕水村的沈家在门前放过鞭炮,先去仙君祠祭祀。   林信撑着头,坐在桃花树下,听着不到二十的沈家小哥很生涩、却很诚心地向他祷告。   “……惟愿家和人安,年年如此。”沈家小哥给庙里的仙君塑像上香,“多谢仙君。”   林信心道,这是在枕水村生活的基本要求,否则要我有什么用。   一行人在仙君祠祭拜之后,就要去桃溪镇接亲。   林信前几日知道村子里有人成亲,特意回了仙界一趟。   他去月老的大徒弟江月郎那里,想要向他借姻缘簿来看看,只可惜江月郎不借。他还去南华老君那里,讨了三颗仙丹。   仙界的物件,未经申请批准,不能流入人界。这三颗丹药,是送给仙君祠里的小雀儿的。   他起身,去仙君祠走了一趟。   今日不是十五月圆之夜,仙君祠里泥塑的小雀不能化形。   他把三颗仙丹给了小雀:“我好不容易向老君讨来的,吃一颗能化形一天,你省着点吃。”   小雀儿捧着仙丹,二话不说就吞了一颗。   行动还挺快。   小雀儿还是变作孩童模样,晃晃他的手臂:“仙君,我也想看看沈家小哥娶的宋家姑娘长什么模样。”   林信摸摸他的脑袋:“行,走吧。”   他牵着小雀儿回去。此时天光大亮。   秦苍披着衣裳,在门前张望,见他回来,连忙迎上来:“林信爷爷,爹爹找你吃早食。”   林信叹了口气,顺手牵起他的手:“行吧,爷爷带你回去。”   父慈子孝,圆满人生。   林信觉得自己可以直接进入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的人生阶段了。   用过早饭,再等了一会儿,便隐约听见敲打锣鼓声,想来是沈家接亲的队伍回来了。   林信扭头去看,果然看见冬日里一抹亮眼的红颜色。   小雀儿等不及,拉着他的手,要把他拉起来:“仙君,走吧走吧,我们快点走,等会儿就挤进不去了。”   “好好好,在外边就不要喊我仙君了。”林信站起来,问顾渊,“你去不去?”   顾渊点头。   枕水村不大,沈宅也小小的,烟火气儿很浓。   红灯照壁,一对新人站在堂中,新娘盖着盖头,红裙上绣着喜鹊登梅,袅袅婷婷。   村中有专司婚事的礼官,许久之前就流传下来的仪式。   礼官由白头到老的一对老夫妻担任,携手并肩,齐声唱和。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世人羡慕新婚燕尔,也羡慕白头到老。   人间很好,不论是粗茶淡饭,还是锦衣玉食,都很好。   林信也是头一回看这样的景儿,笑了笑,低头一看,发现小雀儿好像不见了。   那他牵的是谁的手?   他原以为自己牵着的手是小雀儿的,可是小雀儿早已经跑开了。   林信心中咯噔一声,转头看去。   顾渊面无表情:“是你先牵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信信“滑”雪,无情嘲笑hhhhh南方的越国人见到了雪   感谢陛下的1个地雷!   感谢陛下的20瓶营养液!感谢七和叶的10瓶营养液!感谢大大今天咕了吗?的2瓶营养液!感谢莫问尘世的1瓶营养液! 第14章 仙君   沈家喜堂外,林信与顾渊牵着手。   顾渊面无表情,其实心里有点得意。   据顾渊所说,是林信先牵他的。   林信不信,他只想找个借口脱身:“我去看看小鸟去哪里了。”   顾渊点头应了,但是林信的手仍旧被他攥着。   林信十分不解风情,想了想,忽然明白了什么:“你还跟我较劲是不是?”   他反手握住顾渊的手,慢慢握紧。   “石头”握了一会儿顾渊的手,扭头问他:“你不疼吗?”   顾渊苦笑:“不疼。”我心疼。   别人家牵手,心里过电,呲儿哇啦,一路火花带闪电;我和你牵手,你好像只有脑子过了电。   林信,我恨你是块石头。   今日枕水村办喜事,来往人物众多。   顾渊牵着他的手,护在他身边,把他从围观的人群里带出去。   小雀儿常年待在仙君祠里,只有每年过节祭祀的时候才见到人。此时四处都是人,他有点儿激动。   林信往四处望了望,还没看见小雀儿,却看见村头小路外,有一个老道士走来。   老道士披着半旧的道袍,身负桃木剑,背上还背着一个蓝布的包袱。看起来像是个游方道士。   但他身上怨气冲天,不是人的,而是妖精的。   林信心下一惊。他带何皎与秦苍来人界的时候,竟忘了人界还有这样一号人物——   他们通常是和尚或者道士,修为深厚,以降妖除魔为己任。   代表人物:法海。   何皎不爱热闹,没有出门,窝在家里捣药。他“儿子”秦苍很是孝顺,陪着他一起在家里。   林信只怕小雀儿没头没脑的,冲撞了道士。就算老道士不动手,小雀儿也得被他身上的怨气吓得魂飞魄散。   他再四处看了看,只见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河边桥头探出来。   那老道士正好经过桥边,小雀儿正和新交的朋友一起,蹲在河边弄水玩儿。   他一时没蹲好,往前一扑,一脑袋就扎进了河里。   林信还没来得及上前救他,那老道士反手抽出桃木剑,勾住他的衣领,就把小孩子从水里提起来了。   小雀儿待在仙君祠里,没见过道士,被拉起来之后,还乐呵呵地朝他道谢:“谢谢你啊,老爷爷。”   老爷爷提剑的手微微颤抖,说:“不客气。”   林信赶忙上前,将小雀儿挡在身后,生怕老道士发现了什么。   “多谢您,这傻孩子给您添麻烦了,我带他回去。”   老道士点了点头。   林信把小雀儿捉回去,小雀儿还同他新交的小朋友——一个小女孩儿——说话:“阿蓁,你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小小年纪的,还学会泡妞了。”林信提着他的衣领,把他带回家去,“大冬天的,带人家玩水,也不怕别人家家长找来。”   “不怕。”   “但是我怕啊,他们找的是我啊。”   老道士看了他们一眼,最后在河岸边蹲下,解下包袱与桃木剑,用冰凉的河水濯手。   林信把湿漉漉的小雀儿带回家里,挑挑拣拣,拿了一块干净的帕子,托在手上:“上来。”   小雀儿应了一声,变作翠色的肥鸟,扑腾着翅膀,飞到他的手心里。   林信用帕子把小鸟包起来,放在手心搓了搓。想着外边来了一个捉妖的老道士,还是要去告诉何皎他们一声,便绕到院子后边。   不过他来的不巧。   他来的时候,何皎正低着头专心捣药,秦苍盯着他的侧脸,有越靠越近的趋势。   林信把手心里的未成年人——小雀儿捂好,然后捂住单纯的顾渊的眼睛,对秦苍喝道:“孙贼,你干嘛呢?”   秦苍若无其事地坐直了。   何皎听见他的声音,抬头看去:“你怎么回来了?玩够了?”   林信搓搓手中的小雀儿,道:“外边来了个老道士,看起来抓了不少妖怪。秦苍还受着伤,你又不会打架,特意回来告诉你们一声,小心点儿。”   何皎点点头:“知道了,会小心的,你玩儿去吧。”   林信近前,在他身边坐下:“不行,我还是不大放心。”   何皎失笑:“一个道士罢了,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秦苍,“孙贼更难防。”   “你做什么?他都喊你‘爷爷’了,你还针对他?”   “不是,我是怕他终究是狼,你终究还是兔子。不是我夸你,兔肉真的很好吃——他要是忍不住天性,咬断你的脖子,到时候你要喊我也来不及。”   何皎仔细想想,好像是这个道理。于是默默地挪远了一点。   成功获得秦苍幽怨的目光。   林信把小雀儿擦干,这样,他再变做人时,就又是干干净净的模样了。   他还闹着要出去玩儿,林信没法子,只能带他出去。出去前,还特意叮嘱他,不要去招惹那个老道士。   只是没来得及出门,便听见外边传来吵嚷声。   林信放出神识探了一探,也弄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一甩衣袖,准备亲自出去看看,吩咐三只妖精:“不要出来。”   沈家门前,老道士手中端着一个陶碗,一手两指夹着一张黄符,朝空中吹了一口气,黄符便燃烧起来。   林信站在不远处看着,疑惑道:“他在变戏法?”   顾渊道:“是人界的一种符咒,化入水中,可以驱鬼。”   那头儿,老道士果然将符咒灰烬浸在水中,搅和了两下,又让一个小孩儿帮他从村头柳树下折来柳枝,用柳枝将碗中符水散给众人。   老道士一面洒水,一面绕着人走:“贫道途经此地,巧遇村中大喜。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他一直走到沈家喜堂中去,一碗符水洒尽。   林信站在门前看着,皱了皱眉,对顾渊道:“你看见没有?”   “看见了。”   顾渊应了一声,就要上前,林信却拉住他的手:“再看看吧。”   洒过符水,老道士再没有其他动作。村中人热情,留他一同赴宴,他也并不推辞,背着桃木剑便坐下了。   小雀儿耐不住寂寞,和新结交的朋友们四处玩耍。   这一整日,林信与顾渊二人就坐在沈家庭院里,看着小雀儿,也看着老道士。   冬日午后,阳光和煦,林信趴在桌上睡觉,顾渊便伸手帮他挡住照在面上的阳光。   “反对家庭暴力”的老人家经过:“抱进去睡吧。”   顾渊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声道:“吵醒了。”   林信睡得正好,还咂了砸嘴。   老人家一脸复杂,你看看他睡得跟什么似的,这会儿就算仙君祠爆炸了,也不一定能把他吵醒。   “那你就惯着他吧。”   “好的。”   林信一觉睡到傍晚,脸上被衣袖褶皱压出两道红痕,还是迷迷糊糊的。   “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顾渊收回手,“你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林信毫无形象地张大嘴,打了个哈欠。   *   到了夜里,依照越国旧俗,新嫁娘揭了盖头,会在新房里预备下青梅与冰糖浸泡的茶水,用来招呼小孩子,讨个好寓意。   晚些时候,林信领着小雀儿去看新嫁娘。   小雀儿在房里,他站在门外等。   他抬手捂住顾渊的眼睛:“你不能看。”   顾渊问道:“为何?”   林信认真解释道:“只有小孩子和成了亲的能看,当嫁未嫁,当娶未娶的见了,要打光棍一辈子。”   顾渊点点头,与他一齐,背对着站在门外。   过了一会儿,小雀儿端着两杯淡茶出来:“宋姐姐让哥哥也喝茶。”   新嫁娘娘家姓宋。   林信弹他的额头:“不能喊宋姐姐了,宋姐姐嫁人了,要喊宋娘子。”   茶水很淡,还加了冰糖,很甜。   林信仰头,把杯中青梅嚼着吃了,又转头把顾渊杯子里的拣出来吃掉。   他理直气壮:“这个很酸,我帮你吃,不用谢我。”   *   这日夜深,林信正在铺床,忽然听见门外传来吵闹声。   他凝神静听,好像听见仙君祠那边也传来吵杂的声音——他是枕水村的护佑神,村民平常在仙君祠里祷告,他都听得见,更不要提在仙君祠吵闹了。   他披上衣袍,想要出去看看,正撞上对面房里,顾渊也推门出来。   顾渊问他:“我上回送你的鳞片,你带着了没有?”   林信下意识摸了摸怀里:“带了。”   仙君祠那边传来的声音愈发吵闹,林信脑子嗡嗡的,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喊“降妖除魔”,另一个声音又在喊“仙君明鉴”。   他推门出去,几个村民正举着火把,看模样,是要去仙君祠。   林信拦下一个人,问道:“这是怎么了?”   那人看了他一眼:“信信啊,你年纪小,心魂不定,还是不要去了。”   “是啊,你别去了,这件事情有大人处理。”   他们越这么说,林信就越着急,再问了一遍:“到底出了什么事?”   “白日里来咱们村里的老道长,用符咒把咱们村里的一个恶鬼给镇住了,现在在仙君祠那边堆了柴堆,要把恶鬼烧死。”那人道,“信信,你回去吧,这件事有大人处置。”   林信心中一惊:“那个恶鬼……不会是沈家的新妇吧?”   “就是她,道长说她是新丧的鬼,专门迷人心窍的。我们也见到了,那新娘子被道长的符水灼伤了……”   仙君祠外架设了柴堆,火光冲天。   老道士手执桃木剑,剑尖所指,跪伏在地上的正是新嫁来的宋娘子。   村中德高望重的老人家拄着拐杖上前,轻声道:“道长,此事还是要从长计议,我看她确实不像有害人的心思……”   老道士冷哼一声:“难不成你还要留个女鬼在村里?”   “这……不如放她去吧?”   枕水村里人心淳朴,也有村民于心不忍,向老道士求情。   两相僵持,依照枕水村的旧例,遇事不决——问仙君。   仙君祠里,老道士手拿桃木剑,指着用符咒定住的宋娘子。   老人家跪在蒲团上,手捧签筒,喃喃念道:“仙君在上,小民告求……”   忽然,一只手握住他的手,将老人扶起来。声色温柔:“不必问了。”   老人抬头看他。   如高台上的仙君泥塑一般,林仙君身着单衣,披发跣足,手脚上还戴着负罪的镣铐,稍有动作,便叮当乱响。   虽是负罪,但却通透出尘。   他身边跟着一个青衣侍童,应当是仙君手中,那只小雀的化身。   老人恍然,连忙俯身叩拜:“拜见仙君。”   作者有话要说:  (背起我的小包袱)我胖胖生要去枕水村落户了!   感谢木越的1个地雷!   感谢道尔家的猫的3瓶营养液!感谢莫问尘世的1瓶营养液! 第15章 赌约   仙君祠里一段公案未了。   林信扶起老人家,轻声道:“此事我会决断,门外一众村民,还请你老让他们安心,把他们都劝回去。”   老人家眼含热泪,点了点头,走出门外,与众人说道:“仙君显灵,此事有仙君决断,大家都回去吧。”   祠里,老道士反手收了桃木剑,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符。双指夹着,黄符燃起,他透过火光去看林信。   只见得林信通身剔透仙骨,澄澈明净,如水如镜。   被老道士认作恶鬼的宋娘子跪倒在地,面色苍白。   林信在宋娘子身边蹲下,帮她揭开定在身上的符咒,施法愈合她身上由符咒灼出的乌黑伤口,又把她扶起来。   小雀儿变作的青衣侍童搬来仙君祠里的椅子:“宋姐姐,你坐吧。”   宋娘子僵了一僵:“仙君面前,不敢造次。”   小雀儿便笑着扶她坐下:“仙君人可好啦,方才仙君还喝过新嫁娘的茶水呢。”   一听这话,宋娘子一惊,连忙就要拜谢。   此时,劝说众人回去的老人家也回来了。双目浑浊,看向林信的目光却隐隐有光。   老人家看着他,连声道:“像,真像。”   林信疑惑道:“像什么?”   “小民家中,有一幅祖传的前朝越国闵王的画像,果真是这个模样的。”老人家笑了笑,“仙君祠里的泥塑,也是让工匠照着画像塑的。”   他抹了抹眼睛:“仙君见谅,小民造次了。”   林信温笑道:“不妨。”   小雀儿又搬来木椅,林信便道:“你老也请坐。”   老人家连连摆手,总是推辞,站在林信身后侍奉。   林信没法,便捋了捋衣袖,正色道:“我此次来,是听闻你们要在祠堂里烧死一个女鬼。”   此言一出,宋娘子赶忙起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老道士作揖,道:“仙君明鉴,此女确实鬼魂不假,贫道已经验证过了。”   老人的目光在他二人之间转过一圈,最后回禀道:“仙君,此事都是小民处置不当,惊扰了仙君。”   林信抬手,摇摇头:“今日白日里,我随众人一同,就在沈家门前。道长的符水洒在宋娘子的裙角上,化作一阵黑烟,我看见了。那时本君就知道宋娘子非人实鬼。”   他叹了口气:“不过是见宋娘子秉性纯良,所以没有立即动手。今日本君在沈家守了一日,夜里也守在村子里,也是为了这个。”   他看向老道士:“她已嫁入我枕水村,自然也算是我枕水村的人。道长要烧死她,本君过问一声,不算逾越吧?”   老道士仍是俯身作揖:“看仙君的意思。”   “本君的意思……”林信再叹一声,转眼看向宋娘子,“我若问你,你有什么苦衷,你也不会说吧?”   宋娘子俯身叩首:“仙君见谅,此事……小女暂且不能说与他人。仙君若是相信小女,只待三日小女回门,一切事情便明了了。倘若真要烧死小女,小女也……绝无怨言,能与沈郎做一日夫妻,小女心满意足。”   “枕水村没有放火烧人的先例。”林信一顿,忽然想起什么,“你夫君呢?”   “小女今日在喜堂上遇见道长,就知道小女是鬼的事情瞒不住了,所以……小女娘家是开生药铺子的,小女颇通医理。今日夜里,在茶水中下了药,已经让夫君睡下了。”   “朝夕相处,你夫君未必没有察觉。”林信笑了笑,“门前的灯笼挂了三四回,因为灯笼上描画着‘大道赐福’的镇邪字样,他怕你受不住,把上边的字给抹了。道长来的时候,他比谁都紧张。你仔细想想,那时道长的符水,是不是大都洒到他的衣裳上了?”   宋娘子怔怔的,反应过来之后,恍然大悟,俯身磕头:“仙君明察。”   林信笑着摇了摇头,转头看向老道士:“道长,他夫妻二人心甘情愿,还是……”   “不可。”老道士又倔强又生硬,重新执起桃木剑,“仙君三思,法外不能容私。枕水村是仙君辖地,仙君更不能放她在村中作恶。”   林信起身,站到老道士面前:“不如……我与道长打个赌?”   “仙君是什么意思?”   “宋娘子说,三日之后,万事明了,道长就是等上三日又何妨?这三日里,让宋娘子在我仙君祠里住着,她也不会作恶。道长若是不放心,在仙君祠外搭个小木棚子,也能住下。三日之后,事情分明,她若是没害过人,还请道长放过她。”   “她若是害过人呢?”   林信定定道:“她若是害过人,本君亲手处置她,送她去地府轮回,所欠冤孽,尽数由本君偿还。”   老道士思忖半晌,丢开木剑,举起双手:“请仙君与我击掌为誓。”   “好。”   林信捋起衣袖,惹得手上镣铐叮当。   他还没来得及与老道士击掌,一直跟在他身后的老人家把他拦下:“仙君是天界中人,超脱凡俗,不好与人有牵扯,还是由小民代劳吧?”   林信笑道:“没关系,没关系,我与人有牵连的时候多了去了……”   老人家抢先一步上前,与老道士双掌相击,正色道:“仙君是仙君,不能打赌。”   林信无奈地叹了口气:“好。”   尘埃落定,祠外燃烧着的柴堆轰然倒地。   林信吩咐小雀儿:“你陪宋娘子回去一趟,取些东西。这三日,还请宋娘子在仙君祠里住着。我瞧着我这儿也不太宽敞,要是嫌窄,就把供案什么的都往后挪一挪,搬出去也行。小雀儿陪着,道长若是担心恶鬼伤人,住在村子里也行,住在仙君祠外也行,只有一点,不要再伤人了。其实我一直在村里,只是你们都不知道。”   众人皆应了,小雀儿扶着宋娘子回去,老道士也回村子里去。   一直陪在林信身边的老人家,不大敢相信地碰了一下林信的衣袖:“仙君。”   “嗯。”林信点了点头,“你老一个人走夜路我不放心,我也要回村里,我送你老回去吧。”   老人家连道“不敢”,往后退了半步,仍旧站在林信身后侧。   林信与他说了好久,他才勉强站到林信身边。   先是默了一阵,随后老人家壮着胆子,轻声道:“不知仙君还记不记得,小民的祖上,曾是仙君身边的一个小吏,侍奉仙君批折看书的。”   林信想了想,确实记起来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仿佛是个有些年老的官吏,佝偻着背,捧着史册书卷,站在他的身后。   但他也只当了三日的皇帝,所以记不太清。   只记得亡国之后,那老官吏随他一起,被没入敌国宫廷。   再后来林信被封安乐侯,那老官吏仿佛也一直跟着他。最后带着一家妻小,在枕水村落户。   这样看来,这老人有祖上传下来的、林信的画像,也不足为奇。   林信点点头:“我记得。”   老人家又道:“祖先有训,复国大业,一日不敢忘怀,只是……”   林信一愣,却道:“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复国。”   他从小被父皇丢在宫外的道观里,亡国之时,不由分说,就被推到敌国面前,递交降书,屈辱难堪。   于越国、于越国王室,他实在是没有什么感情,所以很少想着要复国。   老人家也是一顿,最后落寞道:“这般。”   林信扶着他,走过回村的山野小径。   老人伸出手,指尖拂过春日东风里茂盛的野草。   他低声吟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林信喉头哽塞,垂了垂眸,轻声道:“对不住。”   老人家叹道:“这么些年,祖宗遗愿,一直没能完成,小民愧对祖先。”   再无他话,林信扶着他走到宅子前,宅里灯火透过窗纸照出来。   林信松开手:“天晚了,你老回吧。”   “小民本家姓张,祖先为复国,收养了仙君家中旁支的孩子。为了掩人耳目,小时候只把他做女孩打扮。传到如今,已是第五代,那孩子名唤林蓁,伶俐得很,仙君是不是见一见?”   林信摇头:“还是不见了。”   老人家叹了口气,道了一声“别过”,却站在原地,等着林信先走。   林信想了想,轻声解释道:“我不想复国,我只想让大家都好好的。”他停了停,拍拍老人的手:“不要为复国活着。倘若是为了复国,你们明日就把仙君祠给推倒。”   他说:“我想让你们都为自己活着。”   林信转身离开,走过石桥,经行村头柳树,顾渊站在树下等他。   月光疏落。   林信抹了把脸,神色微动,问道:“月老那儿怎么样?沈家小哥与宋娘子之间的红线,栓得牢靠吗?”   顾渊应道:“有一些波折,挨过去就好了。”   他又问:“那个老道士,又是什么来头?”   “他是昆仑山的游方道士,一直在各处收妖,现在还差一份功德就能成仙。”   “这样。”   顾渊早就察觉他不大对劲,他不再说话,才问道:“你怎么了?”   林信垂眸,摇摇头,加快脚步,想要回家去。   顾渊拉住他的衣袖,把他往回一带,很快地抱了他一下。   他顺着挂在林信手腕上的镣铐,握住他的手腕。   或许是被手上镣铐磨的,他的手腕很细。由此想来,脚踝应该也很细。   林信抽出自己的手,闷闷道:“凭什么旁的人做皇帝都是胡天胡地的,我做皇帝……就不是这样。这也太不公平了。”   他索性往地上一坐:“镣铐太重了,我走不动了。”   太任性了,不大像是对朋友们处处照拂的林信。   许多年伏低做小的俘虏经历,又让他有些害怕,害怕顾渊会生气。他抬眼看看顾渊。   但是顾渊一撩衣袍,也在他身边坐下了,握住镣铐,生生将它掰弯一些。   林信叹道:“没用的,我有个朋友,使开山斧的,也劈不开。”   顾渊手中攥着铁链,微微用力。   作者有话要说:  想要在枕水村落户的小可爱请在这里办理手续(挥舞小旗子~   顾仙君快别管什么铁链了,你给我抱抱信信小可怜!   感谢吃不饱的懒猫君的119瓶营养液!(这是我收到的单次最多的营养液了,捂胸口)感谢玲珑的20瓶营养液!感谢陛下的10瓶营养液!感谢莫问尘世的1瓶营养液! 第16章 红绳   林信在仙君祠,断宋娘子的公案时,托请顾渊回仙界,帮忙看看沈家小哥与宋娘子之间的红线,是不是牵牢的。   顾渊回去时,天喜峰的月老正在灯下搓红线,见他来,连忙起身作揖:“上神。”   他微微颔首,应了一声。   说明来意之后,月老请他去了姻缘殿的偏殿。   偏殿里红线乱飞,错杂牵连。   月老看了一阵,最后道:“他二人这是必经的磨难,熬过去就好了。”   顾渊点点头,月老又想起,枕水村好像是林信的辖地,才想问他,顾渊一眼就看到了偏殿乱飞的红线之中,林信的名字。   林信的名字被刻在一块玉牌上,就挂在殿墙上的架子上,架子上还放着几十卷玉简。   他信步上前,拿起玉牌看了看:“这是何物?”   月老解释道:“信信的情劫,归档用的。”   顾渊也没有要看玉简的意思,只是轻轻地把玉牌放回去了。   他似是有感,道:“本君近来常与他在一处,从前以为他孟浪。现在想来,却是本君错了。”   月老琢磨了一下这话的意思,试探着问道:“上神是喜欢他?”   “本君原也不知道喜欢是什么。”顾渊看着刻着林信的名字的玉牌,目光也不自觉变得柔和,“只要和他在一起,在他身边倒茶剥瓜子儿都很高兴。见不到他——像现在,就觉得闷闷的,心里空落落的。   “但要是和他一起,他身边还有别的人,心里就更难受了,想要把他摁在怀里。又想到他有那么多朋友,他和别的朋友都是这样的,就感觉要死了。”   他轻笑一声,往后退了两步,转身走出偏殿。   月老叹了口气:“上神,不要说那些天花乱坠的胡话。我是情感咨询专家,听我的,你可能有点喜欢信信。”   顾渊偏头瞥了他一眼:“有点喜欢,是怎么喜欢?”   “还停留在试图占有的阶段。”月老掰着手指,“信信上回在天池调戏你,还糊里糊涂的给你挂了五条红线——当然,红线对上神不起作用。上神大概是把他当做自己的人了……”   顾渊下意识道:“他原本就是本君的人。”   “好吧。”   “可是本君……不知该拿他怎么办。”   “正常。”月老挑了挑眉,“情之一物,就是如此,况且上神是出天池后头一回。”   月老想了想,又问:“上神这些日子,与信信待在一处,都学了些什么?”   顾渊正色道:“倒茶、剥瓜子,还有板栗花生。他想让我学打毛衣,我还在学。”   “现在年轻仙君的爱好怎么这么奇怪?”月老一脸复杂,“老夫是问,感情方面,上神学了些什么。”   “强取豪夺。”   “你们的爱好简直是太奇怪了。”   “林信说,只要打得过他,就可以。”   其实那时,顾渊是问他,秦苍为什么会失败,林信说,因为秦苍打不过他。顾渊又问,要是打得过他,是不是就可以了,林信说是。   月老瞪大了眼睛:“信信真这样说了?他这不是挖坑给自己跳么?”   “嗯,他说的。”   月老玩笑道:“那上神就把他按在地上暴揍一顿吧。”   “他连一只入魔的黑虎都打不过。整天吃了睡,睡了吃,懒懒散散的,从来不肯抽出时间来修行,看起来就体质虚弱。”顾渊道,“本君怕把他给打坏了。”   “那就宠着他,纵着他。他要星星,就给他连月亮一起打包来。”   顾渊想了想,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   月老道:“信信虽然朋友多,但都是普通朋友。他还贪恋美色的时候,也有几个大美人喜欢他,不过他是石头心,不大容易动心。”   月老把才搓好的、拇指粗的红绳扎成一捆,递给他:“上神留着用吧,信信看起来和谁都玩得好,其实就是从前一个人待怕了。要石头开花,料想也挺难的。”   *   顾渊回了枕水村,在村头柳树下等他。   他二人坐在桥边,一时默默无言。   顾渊想要帮他把真身上的镣铐解开,但是弄了很久,也只是将镣铐掰弯一些。   林信便道:“不用了,我平常又不以真身示人,偶尔戴一回镣铐,也都习惯了。”   顾渊松开他手上的镣铐,却在他身边蹲下,想要看看他挂在脚踝上的铁链。   林信递降书时,披发跣足,狼狈得很,不怎么好看。   此时顾渊这般动作,他连忙收回脚,抱着腿坐在桥上:“不用了,不用了。”   他一拢头发,变回平常窄袖衣裳的布衣模样:“这样就好了,不用麻烦你。”   将衣袖挽起来,就还是寻常人家的小公子。   他拍拍顾渊的肩:“回去吧,何皎应该还给我们留门了。”   过了一会儿,顾渊却说:“你很想当皇帝?”   林信一时没反应过来:“啊?我什么时候说过?”   “你方才说,旁的人当皇帝都胡天胡地的。你想当皇帝?”   “我才不想。”林信道,“我要是想,难不成顾仙君还真能让我当皇帝?”   “你要是想要星星的话,本君连同月亮一起,打包给你。”   然后林信眯起眼睛,好奇怪地看着他,伸手想要摸摸他的额头:“顾仙君,我就是个小星官啊,我自己有星星,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这石头好不解风情。   顾仙君摸着衣袖里拇指粗的一捆红绳,恨不能直接把他给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顾仙君:见不到他就要死了,要是见到他和别人一起,也感觉要死了   我好像找到击败顾仙君的方法了(bushi)   最近为了压一下字数,所以这几章会比较短小,谢谢小可爱们支持(鞠躬)   感谢六鹢退飞、□□的1个地雷!   感谢七月廿七、枝枝连理生、莫问尘世、道尔家的猫的1瓶营养液! 第17章 柴犬   却说枕水村里,那老道士执意不肯放过已是鬼魂的宋娘子,林信便与他打了个赌。   此时,宋娘子夫君陪着她,两个人同住在仙君祠里,出了吃睡,便跪在仙君的泥塑前祷告。   老道士信不过林信,守在仙君祠外,剑不离手,生怕恶鬼伤人。   白日里,林信悄悄去看过一回,正撞见沈家小哥把自家的饭食分给老道士。   嚯,吃人家的还好意思欺负人家。   林信站在仙君祠外的桃树下,抱着手。   其实仔细想想,那老道士才来时,把小雀儿从水里捞起来,也没有说要捉妖怪,看起来也不算坏。   可是,顾渊回天界一趟,又说那老道士只差一份功德,就能飞升成仙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这个,他才紧盯着宋娘子不放。   林信再想了想,准备回去,一回头,却看见一只豺狼飞奔而过。   越国在南边,枕水村又在山脚下,常有豺狼出没。只是大冬日里,不大常见这种动物。   林信再一转眼,看见顾渊正朝这里走近,忙道:“顾渊,帮忙把这只‘土狗’抓住!”   “土狗”顿了一下,反身就跑,被顾渊提着后颈就抓起来了。   林信上前,坏笑着把“土狗”接过来:“刚刚怕你不敢抓,所以骗你说这是土狗,其实这是豺狼。”   顾渊拍了一下豺狼想要咬人的嘴。   豺狼没了动静。   林信道:“被你拍死了?”   “睡着了。”   “带回去看门。”   顾渊看了他一眼,道:“这只狼已然化形成妖,你是怕他撞到老道士那里,被老道士抓走,才想把它带回去。”   被他看破了意图,怪不好意思的。林信笑着道:“不论如何,现在有一只‘土狗’给我看门了。”   恭喜信信喜提豺狼一只,还可以和家里那只灰狼打架。   这天夜里,林信半夜醒来,去厨房喝水,迷迷糊糊地看见有个黄衣裳的身影,蹲在角落吃鸡——林信养在院子里的肥鸡。   他捧着葫芦瓢过去:“你好残忍啊——”   “土狗”化形不全,还有一双耳朵与一条尾巴,被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差点儿把尾巴坐折。   林信继续道:“多放点辣椒面儿,在厨房右边第三个柜子里。”   “土狗”用手把肉撕一撕,把剩下的一个鸡腿递给他。   林信摸摸他的耳朵:“乖了,最近村子里来了个捉妖的老道士,等他走了再放你回去哈。”   豺狼欲言又止,林信又问:“你会说话吗?”   于是那豺狼一张口,给他表演了一段《清静经》:“‘大道无形,生育天地……’”   “我只是想问你,有名字了吗?”   “柴全。”   林信与他握握手,交换名字:“林信。”   *   很快便到了三日后,宋娘子回门的日子。   宋娘子夫妇二人、老道士,还有那位与老道士打赌的老人家,一早都到了仙君祠。   仍旧是由老人跪在仙君塑像前祷告,林信一身单衣,手脚挂着镣铐,没等他跪下,就把他扶住了。   “不必多礼。”   老人家向他行礼:“仙君。”   “嗯。”他看向老道士,“三日前那场赌约,虽是老人家代劳的,也算是我与道长打的赌,今日我来赴约。”   老道士亦是作揖:“有劳仙君。”   今日小雀儿没有化形,跟在林信身边的,是顾渊。   于是老人家的目光落在顾渊身上:“仙君,这位是?”   “我的仙……”   老人家抢答:“仙侣。”   林信纠正他:“仙友!”   老道士谨慎,从袖中掏出符咒,准备再开天眼看一遍。   林信看见他的动作,上前一步,挡在顾渊身前,正色道:“道长,我的仙骨你要看便看,这样对我朋友,未免太不尊重人。”   被林信护在身后,感觉还挺奇怪。顾渊垂眸看他。   老道士只来得及匆匆瞥过一眼,只这一眼,便看见林信通身剔透仙骨后边,是发着金光的金骨无量。   老道士将燃烧着的符咒握在手心,俯身作揖:“对不住。”   林信摆了摆手:“宋娘子回门,就快去吧。究竟有什么事情,今日也都明了。”   临出门前,老人家拿出新制的兔毛大氅,给林信围上。   林信的真身,是他出城递降书的模样,只穿着素白的单衣。   他站在林信面前,认认真真地将系带系好:“仙君从前锦衣玉食,这是让他们三日赶出来的,针脚粗陋。不过外边天冷,还是披上好,也把镣铐遮一遮,不要让旁人看见。”   “原是不怕冷的,而且我也要把镣铐都藏起来。”   话这么说,但衣裳还是舍不得脱。   宋娘子回门,林信一行人不好打搅,只是远远的陪着。老道士仍旧不放心,紧紧地按着剑。   抵达桃溪镇时,日头偏斜。   宋家生药铺子的拐角处有个茶棚,林信一行人便坐在茶棚里看着。   铺子柜上正拨算盘的那位,想来就是宋家老爷。   却听宋家老爷道:“你不要凭空污人清白,我家姑娘自去年便在病中,至今仍在养病。更不曾定亲,几时……”   宋娘子款款上前,向宋老爷行了个万福:“父亲。”   宋老爷扶着柜台,后退半步,怔怔道:“这怎么……”连忙吩咐铺子伙计:“去,把小姐……”   倒也不用人去喊,与宋娘子模样相同,略显憔悴的宋姑娘掀帘而来,也行了个万福:“父亲。”   坐在茶棚里的林信吃手手,惊道:“两个?这剧本是江月郎写的?”   作者有话要说:  信信:回忆起被情劫支配的恐惧   到底是怎么回事,明天就会知道了,嗯   对不起大家,我定时定错了(鞠躬)   感谢维.尼的1个地雷!   感谢酥茶大人最可爱的89瓶营养液!感谢咕咕咕的13瓶营养液!感谢芜昳、七月廿七的2瓶营养液!感谢莫问尘世的1瓶营养液! 第18章 八个   宋家生药铺子里,两个宋姑娘相对而立,和和气气地向对方笑了笑,恍惚之间,合为一人。   茶棚里,老人家一惊,忙看向林信:“仙君,莫不是我眼花了?”   林信想了想:“那是离魂。”他轻笑道:“我竟然连这个都没看出来。”   “想来,是宋家老爷一直不想把女儿嫁给沈家小哥,却不料宋姑娘早已芳心暗许。相思成疾,以至离魂。嫁给沈家小哥的,是她的生魂,她的躯壳,还留在家中养病。”   “宋娘子家中又是开生药铺子的,外边就是医馆,此处鬼魂颇多,宋娘子能用障眼法骗过她夫君,应当也是有这些鬼魂帮忙。”   “三日前,她不愿意说,应当是不愿意连累帮她的那些鬼。”   那头儿,生药铺子里,宋娘子在父亲面前跪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肉身做不得主,女儿无法,生魂出窍,已嫁与沈郎,此生此世,至死不渝。望父亲成全。”   果真如此。   林信看向老道士:“道长,你输了。”   老道士反手收起桃木剑,认输认得干脆:“是,贫道输了。贫道不再过问此事,回去便收拾东西离去。”   老人家忙道:“其实道长也是一片好心,只是以后,还是要注意些才好。”   林信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道长,以后我们还能做朋友。”   老道士却摇头,再拜了两拜,一言不发,便离去了。   他虽然看起来不近人情,但也不是那么油盐不进。   方才林信还怕他因为最后一份功德,抓着宋娘子不放。   林信轻叹,随他去了。   再看生药铺子那边,宋家老爷亦是叹了一声,走上前,将跪在地上的宋娘子扶起来。   宋娘子用帕子擦了擦眼泪,回头看向茶棚这边。   林信朝她摆了摆手,让她不用特意过来道谢,也站起身来。   他抿了抿唇,笑着对顾渊与老人家说:“桃溪镇的酱鸭好吃,为了庆祝我打赌赢了,今天我请客,我们去吃酱鸭。”   全不像是个仙君,还像是个凡人,馋嘴的小公子。   桃溪镇上在枕水村那条河的上游,临河的街道上,有一家甲鸟居,几百年的老字号。   甲鸟居卖酱鸭,这个名字取得很是直接——   林信低头:“不好意思,是在下取的。”   大堂里还挂着大越国闵帝的墨宝——   林信愈发低下头:“不好意思,在下写的。”   越国处于南边,山间丘陵,茂林修竹。此间楼房,大多是用竹木搭建的。   甲鸟居临河,构造奇特,二层的房间临河探出去半边,悬空而建。   要了一只酱鸭、三碟小菜,还有两壶清酒,林信一行人在窗边坐下。   老人家道:“仙君……”   林信朝他“嘘”了一声:“在外边不要喊‘仙君’。”   老人想了想,改口道:“公子,让你破费了。”   “你们逢年过节给我的贡品,我留着还没用。”林信挑挑眉,“我有的是钱。”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以后就不要给我送那些金银珠宝了,比起那些身外之物,我更爱美。春天供桃花儿,夏天供荷花,这样就很好了。”   老人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点点头,表示记下了。   林信朝他笑了,漂亮的桃花眼也弯了弯。   再过一会儿,小伙计将菜色酒水都上齐了,林信往温酒壶里倒满热水,待酒温之后,才给他二人斟满。   林信对顾渊解释道:“这儿菜咸,配桃花酒好。”   顾渊点点头。   林信又挽起衣袖,拣起竹筷,挟了一块放到他碗里:“这阵子你陪我四处乱跑,还没有谢你。”   顾渊又摇头:“不用客气。”   他们坐的位置,原本临河。   窗外河里,一条小小的游船划开水波。   游船通身漆着红漆,木制的架子雕着花鸟,架子拢共三层,挂着一式儿的木牌,随风微动。   船夫在船尾撑竹竿,抱月琴的小姑娘坐在船头,见林信看过来,又见他是个富家小公子的模样,便笑着朝他问了一句:“这位公子想听些什么?”   游船将要划走,老船夫再一撑竹竿,拿起船尾的铜钩,朝木楼下边、立在水里的木头柱子一甩,便把船拴在了他们窗边。   林信放下筷子,偏过头去看他们船上的木牌子。   怕顾渊不晓得,林信便解释道:“那些木牌子上,用朱墨描着的,是套曲的名字。”   顾渊亦是放下碗筷,问道:“你喜欢听什么?”   林信道:“第二层左起第三块牌子,《走马灯》,这个讲的是一个小公子,从小被卖给别人家里做仆人,每天都在点灯,最后被家人找回去的故事;还有边上那个,《越人曲》,讲一个在渡口撑船的小公子,偶遇微服出巡的太子爷,太子爷突染恶疾,和天生水命的小公子定亲冲喜。最后太子爷当了皇帝,抱着小公子在渡口钓鱼,教他唱《越人歌》——嘴对嘴教的。”   林信再看了看:“这些曲子我都听过了,你点吧。”   他刚捉起竹筷,忽然动作一顿:“我也有没听过的,最上边那个《冕旒锁》好像是新谱的。”   游船上唱曲儿的小姑娘应道:“小公子好记性,这一套确实是乐坊新谱的。”   “我没听过,不过看名字,应当是将宫廷王侯的故事?”   “是。”小姑娘笑着点点头,“讲的是越国三日皇帝林信的故事。”   忽然在别人口里听见自己的名字,林信惊得连竹筷子都掉了。   一直坐在他身边的老人刚要说话,林信定了定心神,又问:“那个林……他有什么故事?”   “咱们皇帝贪恋美色,虽然只做了三日的皇帝,但是在这三日里,娶了八位郎君。成仙之后,将八位郎君一同带上仙界,享齐人之福。”   林信惊得连眼睛都睁大了,下意识拍案反驳:“我没有……”   坐在他身边的老人家拍拍他的手:“公子莫气。”他对船上的小姑娘道:“姑娘,还是请你唱一套《越人曲》吧。”   连面前的酱鸭都不香了,林信气呼呼的,连着喝了三杯桃花酒。   他根本就没老婆,这下好了,一下子给他编排了八个。   八个。   他合理怀疑编曲儿的人,是要他力尽而亡。   他真是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凑齐的这八个人。   老人家摸摸他领子上的兔毛镶边,笑着哄他:“民间传说罢了,公子莫气,莫气。”   林信却还是生气,听自己最爱的曲子也好不起来了。连灌下几口清酒,直把一壶酒都吃尽了。   可巧船上“小船夫与太子爷”的曲儿也唱完了,老船夫将中间打通的竹竿架在船只与窗户之间,唱曲儿的银钱便可以从竹竿中送下来。   林信摸了摸腰带,拣了两块碎银子,塞进竹竿里。   两声脆响,银子落在船板上。   老船夫与小姑娘齐齐道了谢,说过两句吉利话,又划着船去了。   而林信一时不防,喝多了酒,又生闷气,撑着头,靠着窗棂出神。   老人家便道:“咱们也不急着回去,不如公子歇会儿吧。”   他们原坐在隔间里,让伙计把桌子收拾干净之后,林信便趴下眯一会儿。   “我就睡一刻钟,到时候喊我。”   老人家与顾渊都应了。   午后日头偏斜,透过窗纸,照在他面上。   顾渊好自然地伸出手,替他挡去眼前日光。   老人家忽然觉得,这场景好像在什么时候看见过。   ——那日沈家娶亲,在沈家庭院里,他二人这么坐着,也是这般模样。顾渊给他挡光。   原本林信在旁人面前,有两个身份。一是连自己也养活不了的纨绔小公子,一是林仙君。林信施了个法,没教他想起这两人其实是一个人。   这下倒好,老人家忽然就明白了。   林家那个,还与他就“反对家庭暴力”谈过话的小公子,就是仙君。   难怪仙君说他就在村里,一直都守着。   老人家低头,悄悄抹去眼角浊泪。林信不想让他知道,他也就假装不知道。   过了一刻钟,他与顾渊都很默契地没有喊醒林信。   河上又传来唱曲儿的声音,顾渊伸出另一只手,捂住林信的耳朵。   老人家想了想,轻声对顾渊道:“小公子他,确实没有娶过八个郎君。”   顾渊淡淡道:“我知道。”   过了一阵子,老人家又问:“小公子在仙界过得好么?”   顾渊垂眸看看林信,道:“他有很多仙友。”   “那就好,那就好。”   又是一觉睡了许久,河上凉风吹来,将林信的酒意全部吹散。   他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回去吧。”   河道不宽,此时,那条游船正停在对面人家的窗下唱小曲儿。   月琴调弦,那小姑娘才开腔,唱了一首定场诗:“……越江山木入蟒袍,人间风月锁冕旒。”   好么,原来是《冕旒锁》。   林信起身,一甩衣袖,微怒道:“回去了。”   回去路上,他试图向顾渊解释:“我是单身,我没老婆,一个都没有。”   顾渊仍是淡淡地应了:“我知道。”   他这样说,林信反倒心虚,觉得他肯定是误会了什么,又解释了两句:“真的没有,我对天发誓。”   将老人家送回家中,他进门前,回身朝林信作了个揖:“仙君,有缘再见。”   林信亦回了礼。   这件事情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他与顾渊一同回家。   不知怎么的,又提起《冕旒锁》。   顾渊面无表情地逗他:“原来你贪好美色的毛病在人间就有了,难怪那时候调戏‘公鱼’,那样熟练。”   林信气得跺脚:“我没有!你不要毁我清白!”   他一抬眼,却看见那老道士还没走,就站在他们家门前。   这老道士就差一份功德,就能飞升成仙。   而他家里,正好有三只妖精。林信一惊,连忙小跑上前。   作者有话要说:  【系统提醒】各位枕水村的居民请注意!新的场景桃溪镇甲鸟居、宋家生药铺与娱乐活动听小曲儿已由仙君解锁,欢迎大家游玩!   我胖胖生可以作证,信信确实没有八个郎君,都是后人穿凿附会,至于他调戏公鱼为什么这么熟练,我就不知道了   感谢是东风的10瓶营养液!感谢小巴鱼的1瓶营养液! 第19章 圆圆   那老道士背着桃木剑,站在林信家门前。   一想到家里还养着三只妖精,林信连忙小跑上前。   他站到老道士面前,把他拦下来:“不知道长有何贵干?”   老道士不认得他就是才与他打过赌的林仙君,只当他是枕水村中寻常的村民,便道:“途径此地,仿佛看见故人身影,想要看看。但是贫道敲了半天的门,也没人应。”   这老道士在桃溪镇上时,便说要离开了。   想来是回来收拾东西的时候,路过这里,察觉不对,竟然也就这么倔脾气,在门前站了一个下午。   林信抿了抿唇,道:“家中都是我的朋友,并没有道长的故人。”   老道士也很固执:“能否让贫道进去看看?这位故人,对贫道是很重要的一位故人。贫道与他阔别数十年,许久未能得知他的近况,很是记挂他。”   林信想了想,又看看顾渊。   顾渊道:“道长想进去看看,就让他进去看看吧。”   林信凑过去,附在他耳边,低声道:“他差一份功德,就能飞升成仙了,他要是对何皎他们痛下杀手怎么办?”   顾渊摸摸他的脑袋:“有我在。”   于是林信上前,推了推门:“从里边锁上了。”   想是何皎他们也察觉到老道士身上冲天的妖精怨气,所以才把门给锁上了。   到底是老道士主场作战,而且家里三只妖精,灰狼秦苍受了伤,白兔何皎不会打架,还有新来的豺狼柴全,看起来就傻呵呵的。   要是真打起来,应当占不到便宜,所以他们才在里面不敢吭声。   林信再敲了敲门:“何皎,是我,我和顾渊回来了。”   里边人应该是窸窸窣窣地讨论了一会儿,最后是秦苍来开的门。   三只妖精一见老道士,惊呼一声,抱成一团,齐齐退到墙角:“天呐!”   何皎道:“信信,你怎么引狼入室?”   两只狼——灰狼秦苍和豺狼柴全——齐声道:“他又不是第一次了。”   林信及时抓住老道士的衣袖,不再让他上前:“道长,你看,我家里确实没有你的故人。”   “容贫道仔细看看。”   老道士反手握住背在身后的桃木剑,首先看向何皎。   林信赶忙道:“这位是我的好朋友。”   他再看向秦苍,林信又道:“这是我好朋友的‘儿子’。”   他最后看向柴全,林信最后便道:“这位是我新结交的好朋友。”   老道士再看了他一眼,收了剑,悠悠道:“这是我的徒弟。”   柴全挠头,笑得羞涩,唤了一声:“师父。”   奇怪了,这老道士专门斩妖除魔,又怎么会收一个妖精做徒弟?   林信转头问柴全:“他真的是你师父?”   “嗯。”柴全吸了吸鼻子,“我认得师父身上的香烛味道。”   林信磨磨后槽牙:“那你怎么不早说?我还以为……”   “你没问我啊。”柴全又笑了笑,“而且你们家的肥鸡很好吃。”   林信狠狠地揪了一把他的狼耳朵:“‘柴犬’,你完了。”   原来真的是故人。   于是林信放下戒备的心思,顾渊也用衣袖掩住手。   将老道士请入家中。   正好到了晚饭时间,顺便留他一同用饭。   今晚吃的是柴全的最爱——肥鸡。   何皎挑了些药材,正在厨房炖鸡,他“儿子”秦苍帮他打下手。   林信与顾渊,还有莫名就成了师徒的两个,坐在堂中等吃的。   柴全总是傻乎乎的,问他也问不出什么,林信便问老道士:“道长,不知您与这只‘土狗’……‘柴犬’……‘豺狼’,是怎么变成师徒的?”   老道士回想了一番,道:“五十年前,贫道十四岁,在昆仑山修行时,把他当做一只土狗,捡了回来。”   “这样啊。”林信点点头。   想他这么些年斩妖除魔,却有一个妖精徒弟,也实在是缘分。   “他本性不坏。”   “当然不坏,还挺傻……”顾及柴全幼小的自尊心,林信改口道,“可爱。”   老道士继续道:“贫道二十岁时出山游历,原本想帮他找到回妖界魔界的路,只是一直没有找见,后来他就不见了。没想到竟在此处遇见了。”   柴全摸摸自己的狼耳朵,笑了笑:“因为总让师父帮我找回去的路,耽误了师父自己的修行。我不大好意思,所以就想着自己去找找,没想到一走就走了这么久,师父都长白头发了。”   妖精鬼怪,动辄就是千百年的寿数,对年岁时辰,都没有太大的感觉,所以这么些年,柴全也并不觉得有什么。   林信一时嘴快:“你放心,你师父还差一份功德,就可以飞升成仙啦。”   老道士与柴全一起看向他。   柴全大概是说话没有多想,又或许是下意识,道:“杀一只妖精就可以有一份功德,那我……”   老道士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柴全无辜地摸摸脑袋。   好像有些不妙,林信岔开话题:“难怪那时候问你会不会说话,你念了一段《清静经》,原来是道长教你的。”   “那时候我闻见师父的气味,想过来看看是不是师父,结果就被当做‘土狗’抓走了。”柴全羞涩地低下头,“不过你家的肥鸡真的很好吃。”   “我知道了,你别说了。”   林信扶额,他养的那两只肥鸡能不好吃吗?那是仙界的鸡,林信留给自己吃的。   这时候何皎在厨房探出脑袋,喊了一声:“把桌子收拾一下,吃饭啦。”   众人应了一声。   夜里转寒,窗外冷风呼呼的吹过。房里炉火融融。   不知道是谁问道:“道长原来可以吃肉呀?”   老道士不大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笑:“无量天尊。”   柴全抢答:“师父年轻的时候,在昆仑山上烤过鸡!”   众人正笑闹着,林信没忍住,又多饮了两杯。此时酒劲有些上头,便放下碗筷,往后靠了靠。   他笑着对身边的顾渊道:“我朋友多,但是也没想过,有朝一日,一个捉妖怪的老道士,还有我的妖怪朋友们,能围在一起吃饭喝酒。还有你。”   林信歪歪地坐着,小小地伸了个懒腰:“人间真好。”   他身边总有其他的朋友,这时顾渊有点儿吃味,但更多的是莫名的自在。   林信在天池里教会他情爱,又在人间教会他别的事情。   原本被修行与斩妖除魔填满的无趣的千百年,像阴翳的林间,忽然照进第一束阳光,光影流转渐浓。   直到天地阴阳,都颠倒成他的颜色。   *   这天夜里,林信睡得迷糊,披上外衫,准备去厨房喝水。   才走到院子里,便看见老道士背着包袱与桃木剑,要悄悄离开。   林信一愣,连忙上前拦他:“道长,你去哪里?”   老道士回头,舒了口气:“原来是你。”   “道长,你是不是……不大习惯和这么多妖精一起住?要不我再给你老找间屋子住?你老要是走了,柴全一早醒来,还不得闹翻了天?”   “不是。”老道士摇头道,“贫道年轻时,曾经无知,冒犯天意,为自己的寿数算了一卦。现今贫道所剩时日不多,此番出游,原是为了找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了结此生。今日在此处见到故人,了了一桩心愿,又承蒙你照料,贫道感激不尽。倘若还在你的宅子里死去,那岂不是平添晦气?”   林信忙道:“其实我也为道长算了一卦,道长只差一份功德就能飞升成仙了……”   “贫道不愿成仙了。”   林信微怔:“为何?”   “为宋娘子。贫道看错了宋娘子,将她错认为恶鬼,倘不是林仙君出手,险些酿成大错。”老道士摇了摇头,“贫道还剩下十余日,只愿供奉宋娘子的长生牌位,为她添些福缘善德,弥补贫道的过错罢了。”   既如此,林信也无话可说了。   “生死有命,不必太过在意。”   林信抱着手:“这话你老要对柴全说才对。”   老道士忽然往后退了半步,朝他作揖:“仙君大德,贫道自叹不如。贫道自愧不如,不敢成仙。”   他怎么认出来的?   林信一愣,老道士从袖中拿出烧了一半的黄符,放在眼前:“仙君仙骨剔透,性子豁达通透,很容易认出来。”   “既然认出仙君,贫道还有一件事情,想拜托仙君。”老道士说,“柴全不知为何,流落人间,一直也没能找到回妖界的路,望仙君能助他。”   “我……”林信抱着手,往后一靠,靠在木门上,“我也不认得去妖界的路。”   “那仙君是从哪里来的,这么多妖界的朋友?”   林信扬了扬下巴:“要我带他回去也行,道长也要帮我一个忙。”   老道士点点头:“请讲。”   “还没想好,道长先留下来,等过几日,想好了再说。”   “留给贫道的时日不多了……”   “那我不管。”林信叉腰,嚣张跋扈,“反正道长要是不完成我交代的事情,我就不帮道长把柴全送回妖界。”   不等他说话,林信就把他推回去:“这么晚了,道长回去睡吧。道长已经答应我了,要是出尔反尔,正巧我认得昆仑山的几位已经升仙的长老,到时候我找他们告状。”   论耍赖皮,老道士比不过他。   他好容易把老道士劝回去。老道士要是走了,柴全明早还不得闹翻了天。   他站在院子里,冷风一吹,脑子也清楚了一些,转身去敲顾渊的窗子。   “你睡了吗?”林信随口给他新起了个外号,“圆圆?”   顾渊从里面打开窗扇。他原本也不睡觉,在房里只是闭目修行。   林信道:“我就知道你不睡觉,出去走走吗?”   作者有话要说:  【系统提醒】您的中意对象向您提出约会(划掉)散步请求   A.欣然同意   B.矜持统一   C.散什么步!把他拉进房里!   感谢六鹢退飞的1个地雷!   感谢少司命的6瓶营养液!感谢莫问尘世的1瓶营养液! 第20章 桃花   林信与顾渊深夜出行。   夜晚的枕水村,安静宁和。村头柳树下一盏小灯,与天上银河遥相呼应。   林信拢着手,与顾渊一同,踏过河岸边的软泥。   他不说话,顾渊很难得地先开了口:“那日沈家办喜事,你其实看见老道士洒在宋娘子裙角上的符水冒鬼气了。我想上前,你为什么拦我?   “那天下午,你拉着我在沈家待了一天,也是为了看着她,为什么不直接动手?还为了宋娘子,不惜现出真身,与老道士打赌。   “你为什么那么信她?”   “我……”林信偏过头,思考了一会儿,“大概是因为,我们枕水村的男人,眼光都很好吧。”   原是说玩笑话,他自己先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林信再想了想,正色道:“不是我信她,是她夫君信她。明知道她是鬼,还是要娶她过门。生怕什么东西冲撞了她,道长来的时候,还把人护在身后。   “再加上,那时候宋娘子说:‘一日夫妻,已然足够’。我这颗破石头心,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些感触。   “我虽然是个石头心,但还是很相信人间有真情的。”   顾渊转头看去,林信还披着村子里老人家送他的那件大氅。   这件大氅,用的是兔毛镶边,林信穿回去时,把何皎气得半死。他却忽然觉得,有点好看。   这时他们正巧经过沈家门前,林信转头看了一眼,大红的灯笼挂在宅门前,光影流转,浓淡深浅,照在他面上。   他随口道:“就是老道长的事情有点儿麻烦。”   “如何?”   “老道长阳寿将尽。他只差一份功德就能飞升,但是他忽然又不愿意成仙了。”林信顿了顿,“我是不是不应该跟他打赌?应该换一种法子的?”   顾渊却道:“他太固执。”   “是啊。我估摸着,人间不宁,他不成仙;地狱不空,他也不成仙。”   林信继续道:“他原本还想着找个地方躲起来,剩下这些日子,就给被他误会的宋娘子供长生牌位了。他与柴全,师徒二人久别重逢。柴全大概不懂得人的寿数不长,道长要是在他面前去了,他得多难受啊。”   “各有天数,倘若强行让他成仙长生,他心中也不愿意。他要寻死,也很容易。”   “也对。”林信点头,“要是道长真不愿意,我也没法子。”   他二人踏过石桥,又回到了水南边。   林信在一户人家的墙角停下,捡起一粒小小的山楂丹。   “还有十来日,这山楂丹就没用了。我们在这儿过了年节再回去吧?”   “好。”   林信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有朋友一起过年吗?”   “没有。”顾渊摇头,“我没有别的朋友。”   “噢。”   顾渊定定道:“只有你一个。”   林信显然会错了意,抬手摸摸他的脑袋:“小可怜。”   *   接下来几日,老道士给宋娘子做了块长生牌位,早晚都在长生牌位前敬香念经,希望能给她积攒一些功德作为弥补。   除了这块长生牌位,宋娘子好像也给林仙君做了一块,早晚供奉。   于是林信早晚都被烟云缭绕,有的时候发着呆,天上还会掉下来一捧鲜花,这也是宋娘子奉在他牌位前的。   林信重新过上地租公的日子,但他最近看一个人很不对劲。   ——秦苍。   他在天山被打下山崖,后来失忆了,整天黏着何皎喊“爹”。   但林信是心思何等缜密的一个仙君啊,他觉得秦苍最近有点不对。   他不喊何皎“爹爹”了,直接喊他“皎皎”,最最重要的是——   他最近也不喊林信“爷爷”了。   所以林信合理怀疑,秦苍已经全好了,出于不可告人的龌龊心思,他假装失忆。   这日阳光正好,林信与顾渊在桃花树下学打毛衣;秦苍光着膀子,举着斧头,在院子里劈柴;何皎在厨房煎药。   岁月静好。   秦苍劈好柴,放下斧头,匆匆套上衣裳。整头狼都热烘烘的,就凑到厨房何皎那边去。   桃花树下,林信放下打了拆、拆了打的毛衣,眯起眼睛:“啧啧啧。”   顾渊坐在他面前,问道:“怎么了?”   林信一把按住他的肩:“你别回头,不要打草惊蛇。掩护我观察一下。”   “嗯。”   顾渊应了一声,坐得端正。   透过厨房的小窗户,正好能看见里边的情形。林信皱着眉,看得很认真,原本按在顾渊肩上的双手,不自觉就攀到了他的脖子上。   林信的破石头心反应迟钝,顾渊不曾经历过情爱的“少男鱼心”倒很是敏感。   树下起风,吹起林信没有束起的头发,一个劲儿地往顾渊的脖子上飞,拨弦似的撩拨他。   顾渊转头看他,他倒是没什么反应,还是专心地看厨房里边。   “啧,他那个狼爪都抓住何皎的脖子了,何皎怎么没点安全意识?”   “嗨呀,那个脸都贴过去了,安全距离,安全距离啊!”   林信气得拍了他一下:“气死我了。”   打我做什么?也气死我了。顾渊看看他的手,再看看他的脸。   默默地转开了脑袋。   一别开脸,正对上的是林信的衣襟。   他今日穿了件青竹颜色的旧衣裳,洗得发白,还起了点毛边儿。   顺着衣襟向上,便看见他说话时,上下滑动的喉结。   顾渊磨了磨后槽牙。冬日里,忽然有些口干舌燥的。   作者有话要说:  胖胖生知道大家都想看什么的,不就是想看顾仙君——   学打毛衣嘛   我又把时间设定错了(因为放存稿的时候是凌晨,就放到第二天去了,胖胖生的脑子坏了(跪)对不起大家(哭哭)   我下次再这样,我就给大家加更(跪)   感谢陛下、是东风的1个地雷!   感谢八千里路云和月的8瓶营养液!感谢龙舟的5瓶营养液!感谢莫问尘世的1瓶营养液! 第21章 阴谋   那头儿,林信根据秦苍的小动作,已经大概能确定,他是在假装失忆了。   他放开顾渊,踢踏着鞋子,走进厨房,把何皎拉到一边:“何皎,我觉得扒皮兄已经好了,他在骗你玩儿。”   何皎叹了口气:“信信,你不要胡猜了。我也希望他快点好,但是他都变成这样了,你还是不要欺负他了。”   林信一头雾水:“我欺负他?我什么时候欺负他了?”   “你骗他喊你‘爷爷’,不是欺负他?”   “是啊。”林信忙道,“他最近看到我都不喊我‘爷爷’了,这就说明他已经好……”   何皎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好了,你别闹了。”   “诶?何皎?”   林信郁闷了。   他想了想,重新回到院子里,扯了扯顾渊的衣袖:“走,我们出去一趟……”他定睛一看,惊叹道:“顾兄,你的耳朵好红。”   废话,有个仙君靠你靠得这么近,他的手抱着你的脖子,一个劲地在你面前晃来晃去,晃来晃去,是个人都把持不住。   他还全然不知,顾渊转头看他,轻叹一声,站起身来:“你不是说要出去吗?走吧。”   林信撸了一把他的耳朵,笑道:“还挺好玩的,你脸上不红,耳朵倒是红得很。更红了。”   “不要摸了。”   以后你会后悔的。   这时老道士正在外边遛狗——就是带着柴全在外边散步。   林信先爬上自家围墙看了看,然后便拉着顾渊去找他们。   “道长,我有事情求你了。”   老道士把一个飞盘丢出去,柴全“汪”的一声就冲出去。   把他引开之后,老道士才道:“仙君请说。”   “就是……”   林信仔细吩咐,如此这般。   老道士一口回绝:“不行,贫道从不骗人。”   林信摇摇他的衣袖:“算我求老道长,我教道长说两句话,不算骗人的。”   *   厨房里,药壶正咕噜咕噜地冒着白烟,何皎坐在小板凳上,拿着蒲扇扇风。   秦苍蹲在他身边,一条大狗似的。   煎好了药,何皎捋了捋衣袖,准备开始做晚饭。   这一群仙君妖精,原本是不吃晚饭的,但是林信说,一家人就是要一起吃晚饭,才有感觉。   对此,何皎表示:“他说得轻松,又不是他做晚饭。”   何皎才举起菜刀,便听见外边传来一声怒吼。   “呔!妖精!”   何皎一愣,拿着菜刀就出去了。   老道士右手握着桃木剑,左手两指夹着黄符,摆出捉妖的架势。   何皎疑惑道:“道长?”   “其实……其实贫道是骗你们的。”老道士不大自在地移开目光,声音也有些发飘,“贫道一生,以斩妖除魔为己任。潜进你们这宅子里,就是为了收妖的。妖精就是妖精,没有好坏之分,束手就擒……吧。”   何皎还是有些怀疑,直到老道士用长剑一挑手中符咒,符咒扬起满院灰尘,疾风猎猎。   他连忙用传音符给林信传消息。   上回林信给他三张传音符,他用了一张,还剩下两张。   “有变,速回。”   老道长又道:“他与顾渊回仙界去了,不会这么快赶回来的。”   何皎定了定心神,握紧了菜刀柄,还是与他周旋:“你就不怕他二人回来,找你算账?”   “斩妖除魔,是贫道职责所在。”   正巧秦苍推开厨房门:“皎皎,怎么了?”   何皎连忙道:“你别过来!”   秦苍睨了一眼老道士,正经了神色。全不听何皎的话,迈着步子上前。   何皎微怒:“还不快回去?你爹的话你都不听了?”   秦苍叹了一声,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菜刀,丢在地上。   “你又不会打架,挡在前面做什么?”他扣住何皎的肩,把他按进怀里,“这个时候,只要躲到为夫身后就可以了。”   何皎面颊一红:“你……”   秦苍终于暴露了他的本性。   但是暴露之后,好像和林信料想的有些不对。   于是林信在外边敲了敲门,提醒道:“何皎,你看他。”   老道士反手收剑,脚踩八卦,手握太极,道了一声“无量天尊”。   林信提醒道:“何皎,他假装失忆,没骗你什么吧?”   何皎摸摸手,再摸摸脸,然后摸摸腰,最后重新拿起菜刀,咬牙宣布秦苍的死讯:“你、死、了!”   他举着菜刀,追着灰狼满院子跑。   顾渊问道:“道长不是不撒谎的吗?”   林信抱着手,得意地挑挑眉:“因为道长一开始就说了,‘贫道是骗你们的’。事先声明,不算骗人。”   顾渊又道:“其实秦苍就那样假装失忆,好像也挺好的。”   “你还是不懂。”林信还是抱着手,“阴谋,是爱情的敌人。”   作者有话要说:  阴谋,是爱情的敌人,顾仙君,你自己摸摸你揣在怀里的一捆红绳!   “阴谋,是爱情的敌人”这句话是武林外传里的,据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但是因为我极少的阅读,我还没有看到过这句话(捂脸)有知道的小可爱可以跟我说一下   感谢麦芽糖的39瓶营养液!感谢我是橙子?的8瓶营养液!感谢莫问尘世的1瓶营养液! 第22章 审讯   如果有一个人,能在有生之年,看见一只白兔把一头灰狼撵得满院子跑,那可真是不负此生了。   林信一行人,排排坐在门槛上,正在观看这等千载难逢的奇景。   林信从怀里掏出一把瓜子,给他们每个人都分了一点。   “来,都吃着喝着。”   他们吃完所有的瓜子,正口渴的时候,何皎终于跑不动了,扶着桃花树喘气儿。秦苍回头看了一眼,要上前扶他,被他用菜刀挡开了。   林信朝老道士笑了笑:“还有一件事,要请你老帮忙。”   “你请讲。”   “我晚上再找你老。”   他起身上前,把何皎扶进屋子里:“莫生气莫生气。扒皮气我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吃苦享乐在一起,神仙羡慕好伴侣。”   何皎捏住他的下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林信被捏着脸,噘着嘴道:“我早就跟你说了,你不信我,还让我不要欺负他。”   何皎气得跺脚,拂袖便走。秦苍想要追上去哄哄,却被关在门外。   林信不好多说,只好对何皎道:“晚上我做饭,你休息一天吧。”   于是这天,林信达成成就——   在“公鱼”面前处理一条鱼。   鱼鳞乱飞,顾渊蹲在他面前,帮他把粘在面颊上的一片鱼鳞拿下来。   林信从他手里拿过这片鱼鳞:“鱼鳞,万恶之源。”   顾渊疑惑道:“为何?”   “我从前被鱼鳞划了一道大口子。”林信下意识捂腰,“现在想起来还疼。”   是他调戏“公鱼”的时候,被“公鱼”反客为主,按在天池边的时候划的。   顾渊试探着问他:“你不喜欢‘公鱼’?”   “谈不上喜欢,那时候醉醺醺的,我都记不清他长什么模样了。”   “其实……”顾渊顿了顿。罢了,他又不喜欢“公鱼”,还是不说了,说了还惹人烦。   阴谋,是爱情的敌人。   *   这天晚饭,何皎还在生气,随便扒了两口饭就回去捣药。   秦苍追过去,又被挡回来了。   卑微。   饭桌上,林信悄悄凑到老道士身边:“我又有事情求你老帮忙了。”   老道士放下碗筷:“仙君但说无妨。”   林信又道:“还有事情要请顾仙君帮忙。”   深夜时分,老道士背着桃木剑,手拿符咒,轻轻地推开了秦苍的房门。   “着!”   老道士喝了一声,秦苍身上还带伤,反应不及,便被黄符定住了。   柴全上前,把他扶起来:“那个……两位仙君让我们请你过去。”   柴全把他扶到柴房里。   梁上悬着麻绳,正中有一个烧得正旺的火炉,林信蹲在旁边烧烙铁。对面的条案前,还坐着顾渊。   分明就是审讯的架势。   秦苍说不出话来,牙齿咬得咯咯响。   柴全扶着他,让他在小板凳上坐下:“两位仙君,人……妖带来了。”   秦苍的牙齿咬得更响了,你才是人妖。   林信笑道:“多谢你们,先回去睡吧。”   师徒两个也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关上柴房门,林信在秦苍面前蹲下:“从天山出来,我一直有两件事想问你。一开始你失忆,也没法问。现在你好了,想问问你。给你贴符咒,是怕你翻脸不认人。出此下策,得罪了。”   其实他与秦苍原本就不对付,对对方都不客气。   此时秦苍浑身上下贴满黄符,动弹不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一双狼眼恶狠狠的。   林信倒不怕,回头把梁上的麻绳扯下来。   “不怕这个。”   见他还是那副模样,林信便举起烧红的烙铁。   还是那样:“也不怕这个。”   林信放下烙铁,往回走了两步,手搭在顾渊的肩上,靠在他身边:“这个,这个修为深厚,你怕了吧?”   秦苍面色一变,林信笑了笑:“你放心,我问的事情又不为难你,我主要是为了我们这一大家子人的人身安全着想。朋友相处,最要紧是坦诚。阴谋,是友情的敌人。”   顾渊轻声提醒:“林信,你白天还说,阴谋是爱情的敌人。”   林信反问道:“那我和他能有爱情吗?”   顾渊迅速作答:“不能。”   他在顾渊身边坐下,拿起条案上的陶碗,当惊堂木敲了敲:“秦苍,你要是同意的话,就眨眨眼睛。”   思忖了一会儿,秦苍眨了眨眼。   林信一勾手指,带起风来,将贴在他脖子上的黄符吹落:“能说话了。”   秦苍哑着嗓子:“嗯。”   枕水村听力问答考试现在开始,本场考试包括三个小题,每个小题后没有甲、乙、丙、丁四个选项,你需要在问题结束后五秒内进行作答。   每个问题,只念一遍。   下面是试音时间。   林信问:“衬衫的价格是……”   秦苍答:“衬衫是啥?”   试音结束,问答考试,正式开始。   林信叩了叩陶碗:“我问你啊,你和魔界是什么关系?”   “什么意思?”   以下是具体问题描述:“我们带你出来的时候,遇见一只入魔的黑虎。我同他挥手的时候,他的手心里,有一道红色的火焰印记。这说明他应当是魔尊扶归的亲戚,再不济也应当是远方亲戚。   “那么问题就来了。   “何皎说,你是因为两边争斗,被人背后捅刀,推下山崖。但是天山苦寒,你占山为王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跟你抢地盘儿。这回直接来了个入魔大佬来跟你抢,他图天山什么?   “图天山冷,图住在天山,可以半个月都不洗澡?”   林信往后靠了靠,长凳没有椅背,他差点儿就摔了,被顾渊伸手揽住。   他靠着顾渊的手,架起脚,大佬坐姿:“话说回来,他们既然把你推下山崖,又怎么会回过头来四处找你?   “现在想想,一开始你把天山的地租定得这么高,也很可疑。把天山的小妖怪都逼走了,你怎么收租?其实你是想逼走他们。   “这些天来,我思来想去,真相只有一个,你和魔界有关系。”林信用指尖点了点桌面,“我还没找我的魔界朋友们打听。朋友相处,既要坦诚,又要留有余地。对你,还要照顾皎皎的心思。我想了想,还是直接问你比较好。”   作者有话要说:  信信:差点就帅不过三秒了   顾仙君:给信信撑场面   感谢厨师沙拉的2个地雷!感谢六鹢退飞的1个地雷! 第23章 幸会   林信对秦苍道:“倘若你还喜欢何皎,为了我们这一行人不会因为你的事儿,被魔界那边弄得措手不及。我劝你诚实。”   秦苍哑着嗓子道:“你倒不傻。”   林信还是大佬坐姿,潇洒地一摆手:“一般一般,六界第三。”   “你一个小白脸仙君……”   秦苍话还没完,只觉得对面涌来一股强劲的威压,霸道蛮横,比压制他的那些符咒厉害上千百倍。   这股威压只对着他一个人去,林信丝毫不觉,只道:“你说说吧,我就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   秦苍思忖了一会儿,终是开了口:“魔教内斗近百年,分作两派。一派是前魔尊的旧部,还有一派,是你方才说的现任魔尊扶归。”   “这个我知道。”林信回想了一番,他其实不怎么关心这种事情,“现任魔尊扶归其实原本是前魔尊的左护法,后来弑主篡位。你是哪一边的?”   “我爹原本是尊上的旧部,死在扶归手上。他临死前,让我带着心腹,去天山养精蓄锐。你猜的对,我在天山,原本不为收租。”   林信问道:“可是前任魔尊都已经死了,你们把扶归拉下来,准备让谁做魔尊?”   “尊上有一子流落妖界,被前任狐王收养过,后来就不知所踪了。我们两边人都在找他。前几日,小尊上曾来找我。不想我身边有奸细,事情泄露,引来扶归亲自动手——你遇见的那只黑虎,不是他的远方亲戚,应当就是他。我掩护小尊上离开,又不想落入他们手中,于是借力打力,退下山崖。”   “这样。”   林信叹了口气,起身上前,帮他将身上的符咒都揭下来:“为了谨慎起见,所以我让他们把你定住,对不住了。”   秦苍活动了一下手脚:“你是仙君,我是妖魔。你能信我,还救我一命,我很感激。”   林信抬眼看他:“那交个朋友?”   两人握了握手,林信把他从板凳上拉起来,两人撞了一下肩。   “幸会,无名山散仙林信。”   “幸会,魔界阵云山秦苍。”   林信想了想:“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请说。”   “你真的喜欢何皎?”   秦苍郑重地点点头。   林信下意识道:“他那么凶,还那么抠门,欠我三十灵石到现在都没还,还天天让人帮他伺候药材。”   “小白脸仙君,请注意一下你的言辞。”   林信抱着手,坐回顾渊身边:“那你猜何皎喜不喜欢你?”   秦苍却有些落寞:“应当是不喜欢的,我得假装受伤失忆才能留在他身边。”   “非也。”林信摆手,“据我推测,他应当也喜欢你。”   “此话怎讲?”   “你掉下去的那个山崖,能准准地滚到何皎家里?”林信道,“我走的时候,在他家里贴了一张符,你进不去。你既然进不去,那是谁冒着严寒,把一匹受伤的灰狼从雪地里刨出来,还要避开魔界的追踪盘查,把你带回去?何皎又不是攻击系的,为了你舍命冒险,这简直就是感动六界啊。”   “那……”   “犹豫什么?喜欢就追他啊。”林信顺手将身边的顾渊搂进怀里,“一搂肩膀,一扣腰身,一捏下巴,深情款款的凝视。他要是面色通红,避开你的目光,你就给他来一阵狂风暴雨般的热吻。”   秦苍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多谢。”   林信摆摆手:“明白就好,去吧。”   秦苍傻狗子似的,笑着跑出去了,大约是去找何皎了。   但是这会子,何皎应该已经睡下了,所以不出意外,他被何皎踢了一脚,赶到院子里了。   林信感慨道:“上能辨别阴谋诡计,下能治疗恋爱问题。我这个小机灵鬼,可真是太聪明了。”   他朝顾渊笑了笑,舔了舔嘴角:“正好今晚有空,我们也做一个了断吧?”   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一搂肩膀,一扣腰身,一阵狂风骤雨般的热吻?   “顾仙君,不要乱想。”林信捧起他的脸,让他看对面的火炉,“你猜我点那个炉子做什么?”   顾渊道:“烧烙铁恐吓秦苍。”   “非也。”林信摇头,“今晚因为他们两人的事情,晚饭也没吃好,我点那个炉子,是为了吃宵夜。顾仙君赏个脸,我们一起吃宵夜。”   他拍拍顾渊的背,催促他:“就把我们养在西山的那只兔子抓下来,今晚烤它。”   作者有话要说:  信信:我要吃兔子   顾仙君记在小本本(恋爱宝典)上:一搂肩膀……   感谢春暖花二的2个地雷!感谢一2三4五的1个地雷!   感谢莫问尘世、一2三4五的1瓶营养液! 第24章 岁除   在人间的日子过得很快,一转眼便到了除夕。   林信在枕水村丢的山楂丹,正巧也就在年节风化消失。   在此地耽搁了许久,他们预备在枕水村过了除夕就离去。   除夕一早开始,供奉在仙君祠里、各家的仙君牌位前的鸡鸭鱼肉、瓜果鲜花,陆陆续续地掉落在林信眼前。   因为是年节,天道开恩,仙君祠的小雀儿得以化形,溜进村子里来玩儿。   林信与他,还有顾渊一起,在外边游荡了一整天。   很晚的时候,林信与小雀儿牵着手,在前边蹦蹦跳跳的,顾渊跟在他们后边,一同回家去。   才走到半道儿,小雀儿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林信的腿撒娇:“走不动了,要仙君抱。”   林信没法子,只能伸手抱他。   这时顾渊上前,还没说话,小雀儿乖巧地站起来,一溜烟儿就跑了:“我还是自己走吧。”   林信疑惑道:“你怎么他了?他很好像怕你。”   没怎么他,熊孩子克星罢了。   于是回家的队形就变成了:小雀儿跑在前边,他与顾渊并肩走在后边。   回去时,老道士仿佛正在等他们,见林信回来,连忙上前。   “仙君,贫道马上就得走。”   “怎么了?我们明日也走了,也不急在这一时……”   老道士说:“还请仙君记得把柴全送回妖界,贫道这就走了。”   林信连忙拉住他的衣袖:“道长,到底怎么了?”   “今早为他们算卦,贫道一时兴起,便给自己算了一卦。我年轻时就给自己算过一卦,卦上说,贫道的死期,在明年正月十五,贫道若是在明年十五去了,也不妨碍仙君什么。只是今早再算,贫道死期——”   “正是今日。”   老道士退了半步,俯身一揖:“这段日子叨扰仙君了,多谢仙君照拂,贫道不敢再打扰,这就去了。还请仙君记得答应过贫道的事情,把柴全送回家去。”   “诶。”林信忙问道,“道长要是这时候走了,岂不是让里边人连年夜饭都吃不好?”   老道士叹了口气:“没法子,只能这么办了。”   林信气得跺脚:“你们这些牛鼻子,算这么多有什么用呢?你老就当您只是个普通老头儿,什么也不知道,和朋友们一起吃年夜饭,不行吗?就算今日去了,那也算是喜丧,这有什么看不开的?你老宁愿躲到山里,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等死,也不愿意同我们一起,高高兴兴地过个年?”   “修行这么些年,生死病痛,人之常情,到底有什么看不开的?”   是啊,修行这么些年,到底有什么看不开的?   老道士一噎,林信拍拍他的手:“走啦,老头儿,咱们回家吃饭吧。”   将入夜,天才擦黑的时候,林信爬上梯子,将檐下的一双灯笼点起来。   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家正朝这儿过来,见他这样,忙道:“小心点,小心点。”   林信点上灯笼,跳到地上,笑道:“稳着呢。”   老人家拿了个红封给他:“总是大手大脚的,悠着点儿使。”   “我知道。”林信点点头,“我把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就是。”   老人家笑了笑,摸摸他的鬓角:“仙君,你还瞒我?”   这老人家,就是在仙君祠,替他与老道士打过赌的那一位,又是随他一起去桃溪镇上吃酱鸭、听小曲儿的那一位。   至于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林信也不知道。   林信干笑两声,抓了抓头发:“您知道了啊?”   老人家点头:“仙君放心,我不告诉别人。也不逼着仙君复国了,人生在世,活得好便好了。”   正说着话,顾渊从里边赶出来,扯了扯他的衣袖:“林信,出了点事情。”   顾渊面色认真,林信心中一惊,隐隐猜到,应当是老道士的事情。   他对老人家道:“今日恐怕不太方便,你老先回去吧,我改日再去找您。”   说完这话,行了一礼,林信就连忙赶回去看。   只见老道士盘着腿,就坐在堂屋正中,双眼微闭,一动不动。   他方才还说,算得今日就是自己的死期。   于是林信说,到底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   是林信生生把他留下来的,可他竟连年夜饭都没等到。   他朋友多,但他还没有想过他有一个朋友会死。   他站在原地,不敢上前一步。柴全急得快要哭了,抓住他的手,喊了一声:“仙君?”   林信听不太清楚,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地响。   顾渊揽住他的肩,又拍拍他的背,想要帮他顺顺气。   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林信这样劝老道士,却没办法这样劝自己。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里。   一拂袖,将柴全轻轻推开。林信抹了抹脸,定下心神,缓步上前,在老道士面前蹲下,碰碰他有些冰凉的手,连唤了两声道长。   老道长没有反应,林信张了张口,轻声道:“让皎皎……把饭菜收拾收拾,谁跟我去地府走一趟。”   他扶着地,还没站起来。   忽然,老道士抬起头,目光疑惑:“怎么了?”   林信被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啊……刚刚是谁……顾渊你刚刚那么认真地喊我回来做什么?还有柴全,你拽着我的衣袖哭什么?我还以为……”   柴全道:“可是刚刚确实……顾仙君还给师父探了心脉,师父确实是……”   顾渊道:“许是我看错了。”   总不能连人是死是活都看错了。   林信挠挠头:“到底是怎么……罢了罢了,这样也挺好。”   他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裳,却忽然听见外边有人喊他。   “信信。”   林信跑到院子里一看,却是神界驻仙界的执法官南华老君。   他下意识就跑:“我不想写检讨。”   老君是小星官的顶头上司,几乎每回遇见他,都是林信犯了错,被他罚写检讨。   老君掐了个诀,把他定住:“放年假了,老夫罚你写检讨做什么?”   林信道:“那你来做什么?找我拜年?”   “来封仙。你们这儿,有位道长,修满了功德,飞升成仙了。”   他们这儿,就只有一个道长。   老道士一愣,南华老君看向他,笑道:“恭喜,以后就是仙友了。”   原来今日,不是他的死期,是他的飞升之日。   “为何……”老道士疑惑道,“贫道不是还差一份功德……”   “不是你自身修来的,是旁人为你祈福祈来的。”   老道士看向林信:“仙君,你……”   “不不不。”林信连忙摆手,“不是我,我一直很尊重道长的意愿,我没有自作主张。”   他凑过去,看南华老君手中的功德簿。   老道长道号青阳子,一生克己修身,斩妖除魔,只差一份功德便能飞升成仙。   最后一份功德,是——   林信定睛一看,怔怔道:“道长,这最后一份功德,是宋娘子给你立了长生牌位,日夜供奉,帮你求来的。”   想来是那天晚上,他与顾渊在村子里散步,说起老道士还差一份功德就能成仙,但是他不愿成仙的事情。   他二人说到这事情时,正好经过沈家门前,许是被宋娘子听见了。   宋娘子却不计前嫌,还默默地帮他添上了最后一份功德。   老道士也定在原地,久久不能回过神来,老泪纵横,望了望天,喃喃道:“何德何能?我何德何能啊?”   南华老君摸摸林信的脑袋,又翻翻功德簿,道:“还有几个差使有空缺,你看你是?”   老道士俯身作揖:“贫道无德无能,还是……”   一听这话,林信便知道他又是不愿意成仙了,忙道:“诶,道长,你这可就辜负了宋娘子的一番苦心。”   这话说的也是。   老道士想了想,便道:“贫道无德无能,只愿留在人间做个地仙。”   “好。”南华老君没有再看功德簿,只是瞥了一眼林信,“信信啊。”   “诶。”   “你枕水村,是不是还没有地仙?”   林信点点头:“是啊,我枕水村山明水秀,民风淳朴。若是道长愿意与我共事?”   老道士行礼道:“仙君大德,贫道自然愿意。”   南华老君提起笔,在功德簿上,“枕水村”三字下,添上“青阳子”的道号。   “过几日我将东西送来,算是正式封仙,事情办完了,老夫也就……”   林信抱住他的手,挑了挑眉:“老头儿,今天过年,一起吃饭嘛。”   “好……”南华老君一转头,看见顾渊,吓了一跳。   进屋子里去时,老君刻意落在后边,朝顾渊行了个礼:“上神。”   顾渊微微颔首。   “上神怎么在这儿?”   顾渊转头,看了一眼林信。这时,林信正高高兴兴地搂着何皎撒娇,惹得秦苍要打他。   用个不大恰当的词来说,娇俏得很。   老君也不再多问。   今日的年夜饭,也算是一顿离别宴。   明日便要各自散去。   饮了酒,林信一双桃花眼,眼角泛红,雾蒙蒙的。   他清了清嗓子:“值此佳节,小仙不才,给大家赋诗一首。”   “畴昔通家好,相知无间然。续明催画烛,守岁接长筵。旧曲梅花唱,新正柏酒传。”   众人便笑:“这是你作的诗吗?”   他笑笑,半举起瓷杯,醉眼朦胧:“知交长如故,岁岁复年年。”   席间,林信去院子里洗手,他站在桃花树下,一张素笺飘到他眼前。   “公鱼”的传信,又朝他要东西了。   林信将素笺收好,回头一看,顾渊站在檐下。   作者有话要说:  顾仙君:盯——   大家圣诞节快乐~   “畴昔通家好”是孟浩然的《岁除夜》,忠义侯恨恨唱过,但是没唱最后两句,最后两句是“客行随处乐,不见度年年”,信信改了最后一句,直到现在算是圆满了(试图掩饰自己一首诗用两次的无能(捂脸)   感谢酥茶大人最可爱的1个地雷!   感谢七月廿七的59瓶营养液!感谢芜昳的2瓶营养液!感谢莫问尘世的1瓶营养液! 第25章 红线   除夕夜,众人一同守岁。   仙君祠里传来新年的第一声鞭炮声,众人互道一声“岁岁清平”,便算是过了除夕。   明日一早便要分离。   老道士才被封做枕水村的地仙,要与小雀儿一同,留守村中。   秦苍要去召集失散的手下,随时准备辅佐前任魔尊的后裔上位。何皎要跟着他。从前何皎玩笑说,要去魔界当“随行军医”,这下算是成真了。   席间,林信饮了不少酒,昏昏沉沉的。回去之后,睡了一阵,然后被尿憋醒——   纵是仙君,也不免此俗。齐天大圣也这样,还是随地的,在如来佛的手掌上。   他跳下床,连衣裳也来不及披,推开门,小跑着出去。   事了,他正准备小跑着回去睡觉的时候,陡生变故——   何皎与秦苍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院子里来了。   倘若只是在院子里还好,但此时,秦苍正把何皎按在桃花树上。   林信站在廊下灯火照不见的地方,嘴角抽了抽。   他的房间在院子的对面,他要跑回去,势必要被那两个人发现。   那也太尴尬了。   这种事情要是被他撞见,大家明日一别,今后就不用再见面了。   林信单衣赤脚,站在风口,冻得瑟瑟发抖。心道他二人实在是没公德心,在他一个单纯善良的仙君面前,上演这种少儿不宜的场面。   他想找个地方躲一躲,躲一躲他二人,也躲一躲透心的冷风。   柴全的房间也在对面,过不去;老道士倒是在这面儿,就是进去了不好解释。   “有俩人在院子里啵嘴,所以我回不去。”   这话要对道长讲起来,太难为情了。什么是啵嘴?啵嘴是什么?本君什么都不懂。   这样想想,倒是有一个话少、可靠又体贴的——   顾渊。   林信拢着手,从院子后边绕过去,敲了敲顾渊房间的窗子:“圆圆?圆圆?”   顾渊不睡觉,夜间只是闭目养神。   他盘腿坐在榻上,却专心得连林信的脚步声都听得见。   他上前,给林信开了窗。林信把他往边上推了推,双手一攀,直接爬窗子进来。   动作之间,抖落下肩上细雪。   顾渊伸手摸摸他的肩:“又下雪了。”   林信拍拍有点湿润的衣裳:“一点点。”   他回身掩上窗扇,解释道:“院子里……何皎他们在……”他握着一双拳头,竖起大拇指,两个拇指相对点了点:“你懂吗?我暂时回不去,所以就……”   房里没有点灯,只有月光映着雪光,透过窗纸照进来。   顾渊看着他,点头应了一声。   林信再笑了笑:“打扰你了,你继续修行吧,我待一会儿就走。”   顾渊再应一声,重新坐回榻上,闭上双眼。   却又是专心得连林信的脚步声与呼吸声都听得见。   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林信摸黑走到小榻的另一边,在顾渊另一边坐下。   没一会儿工夫,林信连呼吸都放缓了,就快要睡着了。   晚上喝了点酒,他睡得昏昏沉沉的。   又过了一会儿,原本坐在一边闭目养神的顾渊忽然睁开眼睛。他从怀中拿出一捆红绳,转头看向林信。   他在夜里视物清晰,林信此时用左手撑着头,靠在一边,面上薄红,眼睫微颤,想是睡得正好。   顾渊近前,将红绳绾了个结,轻轻握起他的右手。   他二人相对而坐,所以他的右手与顾渊的左手相对。   顾渊掐了个诀,他二人两手之间,便显现出五条红线——每个手指上绑了一个。   这五条红线是林信调戏公鱼的时候绑的,但他不一定记得。   顾渊忽然有些心虚,后来想想,林信给他绑了五条,他回一根,应当也没有什么。   黑暗里,顾渊目光灼灼。   忽然,林信被他捉着的手往前摸了两把,顾渊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解释:“林信……”   林信还是闭着眼睛,原来他没醒,只是做梦。   而且,应当是做了什么旖旎的美梦。   因为林信一面摸他的脸,一面傻笑:“好俊的鱼,本君的红线给你绑一条……”   *   林信梦回自己调戏“公鱼”那晚。   那晚原该他在西山点星灯,但是他翘了班,和朋友们一起去喝酒。   几个要好的仙君闹到很晚,都喝得醉醺醺的。   林信右边抱着月老的大徒弟江月郎,左边搂着孟婆的小徒弟小孟君,活像是个昏君。   江月郎也喝醉了,抓起他的右手,从袖子里抓了一团红线,往他的手指上缠。   “信信啊,你这么贪恋美色,一根红线恐怕不够你用的。”他一挥大手,“我给你缠五根,你看上谁了,就给他缠上,保准他爱你爱得死去活来、撕心裂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于是他的右手上,每根手指都缠了一根红线。   林信看着自己的右手,笑了两声,然后举着右手,四处找自己的仙友们。   “小孟君,我们绑一根?”   孟婆的小徒弟小孟君拿着酒碗,半碗御酒,泼在他的衣襟上。小孟君笑道:“你又不喜欢我。”   林信起身,抱住夜游君的手:“夜君,绑一根?”   夜游君无情地推开他:“不要胡闹。”   “那……”林信转身去找江月郎,“月郎?”   “不要,我写话本子,又不是为了让自己体验的。”   席散之后,林信捧着自己没人要的右手,还有五根红线,东倒西歪地驾着云,回了西山。   他驾着云,低空飞过,沾染满袖星辉。   因为没看清楚路,收起祥云时,往下落去,“扑通”一声,掉进西山后边的天池里。   可怜天池的“公鱼”顾渊,才从魔界办完事情回来,正泡在天池里将养。就被从天而降的“醉仙”吓了一跳,吓得他连“鱼尾巴”都收不住了。   林信跌在池子里,扑腾了两下,很没有求生意志地随口喊道:“救命啊,我要淹死了……”   顾渊还在犹豫,是把他拽起来,还是把他直接丢出去。   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林信一把抱住了他的“鱼尾巴”。   “好硬。”   虎狼之词!   尽管他只是在说尾巴上的“鱼鳞”。   感觉手都要被坚硬的“鱼鳞”划破了,林信松开手,把他的尾巴放回水里。   顺着尾巴向上看看,林信没有感情起伏地惊叹道:“喔,是我没有见过的漂亮仙君。”   顾渊不耐,伸手想要提起他的衣领,把这个搅乱池水的小仙君给丢出去。   他朝林信伸出手,于是林信也朝他伸出手。   于是——   两手相扣,四目相对,呼吸相递。   林信打着酒嗝,很礼貌地问他:“漂亮小鱼,能和我绑一条红线吗?”   就像问他那几个要好的仙君朋友一样。   顾渊目光一沉,废话,当然不……   林信低头叹了一声,可怜兮兮的:“我就知道,没有人愿意和我牵红线。”   顾渊凝眸,装可怜也不……   但是林信醉了,醉了的仙君是有耍无赖的特权的。   他扣着顾渊的手,捻起一根红线,飞快地将两人相扣的手指缠在一起。   在夜里,红线亮了亮,很快就隐没不见。   林信傻笑,握着他的手,把他往前带了带,切身相贴,还一把扣住他的腰。   哦。林信察觉到他的腰背肌肉都绷紧了,坏笑两声,原来他没同别人抱过。   没抱过,没抱过肯定也没亲过。   林信一时兴起,捧起他的脸,准准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林信拍拍他的背:“放松一点,不要紧张,我又不是坏人,我是六界美人之友。”   顾渊不语,林信便朝他疯狂眨眼:“漂亮小鱼,我每天在这里值班都没见过你,你是哪里的漂亮小鱼呀?”   顾渊深吸一口气,强自定下心神,将“鱼尾巴”变作双腿。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往后扯开一些。   林信仍是笑,扣着他的左手,又缠了两根红线:“怎么样?漂亮小鱼?有没有喜欢我一点?”   顾渊试图放狠话:“你现在逃跑还来得及。”   “你有一点喜欢我哦。”林信醉眼朦胧,拍拍他的腰腹,“要不你变出双腿来做什么?你懂不懂?要不要我教你?”   顾渊呼吸一滞,林信趁机又亲了他一口。   “你……”   林信拍拍他的“鱼屁股”,带着醉意傻笑道:“小鱼小鱼快点长大,你和仙君牵了红线,长大以后要嫁给仙君哦。”   他捋了把湿漉漉的头发,满袖星辉映照,顾渊忽然觉得这小仙君似曾相识。   一股无名火。   林信扭头,把剩下两根红线全部缠好。顾渊把他拽住,摁在池壁上,重新扣住他的手。   他靠近林信耳边,低声道:“不用你教,本君都懂。”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是【名词解释·神交】   阿渊爱上了阿信,在一个乌漆墨(ma)黑、小星官的星星都被吹灭的夜里   由六界狗血大手江月郎撰写的《小星官调戏上神之后》《上神日常:林信我恨你是块石头》《还有一条坏鱼冒充上神》明天入v,当日有万字肥章掉落,希望大家多多支持(鞠躬)   【预收文《起居郎伴君如虎》求收藏~~】   韩悯身兼两职。   白日是起居郎韩大人,跟在皇帝萧凛身后,记录日常起居。   夜里是白石书局松烟墨客,著有《陛下与朝堂某二三事》全十册。   某天当值,萧凛倚在榻上看书,韩悯轻手轻脚地靠近:“陛下,你在看什么?能不能让臣记一下?”   萧凛悠悠地举起《陛下与丞相的二三事》:“文风浮夸,不像你的手笔。”   韩悯才要跪下请罪,萧凛抛开书卷,扶住他,用拇指摩挲他的脸颊:“朕同御史不是青梅竹马,同探花郎也不是年少至交,同丞相更没有起居同行。”   萧凛用拇指按住他的双唇:“你与我青梅竹马,年少相交,此时起居同行,你怎么敢写别人?”   韩悯怕极了,想要求饶,却一口咬住他的手指。   韩悯:“呸。”   感谢陛下的1个地雷!   感谢陛下的10瓶营养液! 第26章 神交   神交,指仙君之间,本心相近、本体相欢的做法。是仙君之间,互表心意的重要手段,也是仙人结作仙侣的必要步骤。   ——《仙界百科大词典》   西山天池,水汽弥散。   林信湿漉漉的,被顾渊按在池壁上,试探着唤了一声:“漂亮小鱼?”   “漂亮小鱼”站在他身后,叼猎物似的,咬住他的后颈。分明是“鱼”,呼吸却是温温热热的,打在他耳边,有点灼人。   林信提醒他:“鱼兄,反了。”   顾渊再往前靠了靠,不想腰间“鱼鳞”,抵在林信腰上,才一下,就划了一个大口子。   鲜血淋漓。   林信回头一看,差点儿被腰上伤口吓昏过去,趴在池壁上,虚弱道:“你看,我就说反了吧。”   顾渊只是低头弄水。   见“公鱼”没有半点悔改的意思,林信咬咬牙,一把抓起他的手腕,找准位置,狠狠地啃了一口。   顾渊叹了口气,手指拂过他腰上的伤口,帮他止住了血,腰上一道疤,却没有帮他抹去。   林信的血是鲜红的,顾渊手上被他啃的一口,流出来的血却是赤金色的。   在水中混成一色,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林信大惊失色:“妈呀,溶在一起了。鱼兄,难道我们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顾渊失笑,低头看着,缓缓地眨了眨眼。   随后,一双眼睛都变作赤金色。   他抬起左手,左手五根手指都牵连着红线,红线那头,牵着的是林信。   红线遇水,湿哒哒的挂在林信的肩上腰上。   顾渊按住他的后脑,教他回过头来。   他是头一回,但是好像有什么东西,把青涩笨拙推到一边去。凭本性趋势,顾渊试着吻了吻他的唇角,不是很讨厌,于是愈发趋近。   林信喝了太多酒,哪哪儿都透着一股酒味。方才掉进天池里,呛了几口水,冲淡了一些,却还是有些酒香。   顾渊专心修行,不饮酒,不溺情,从前不知,竟是这等滋味。   甜丝丝的。   浸在天池池水里,池水将林信袖上的星光都冲淡。他试着推开面前的人,没能推动,却叫顾渊顺势握住他的手腕。   从刚才开始,就有哪里不太对了。   不对啊。林信想想,这模样,也不知道到底是谁调戏谁。   于是他拍拍顾渊的肩,反了!反了!   但是推拒与撕咬,没能让他挣脱出来,反倒叫顾渊学会了新的东西。   上神的领悟能力强,什么东西一点就通。   还挺不公平的。   实在是憋不住气的时候,林信才终于把他推开,顾渊也才终于将就地被他推开。   林信抿了抿唇,试图找回一些调戏的主动权。   他双手一推,反手把顾渊按进水里:“漂亮小鱼,方才反了,今日我教你分分上下。”   星光透亮,照进水里,金光熠熠。   天池水不深,顾渊“整条鱼”都泡在水里,透过清澈的池水,林信看见他腰腹上,才伤过他的“鱼鳞”上,光彩随水波流转。   倒是意趣得很。   林信深吸一口气,就憋着这一口气,也潜进水中。   他整个人没入水中,顾渊伸手便扣住他的后颈,把他往前一带。   林信忽然反应过来,好像还是不太对。   对面是条“小鱼”,他跟“小鱼”在池子里斗,他定然占不了上风。   失算了。   果真是失算了。   顾渊在水里有绝对的主导权,一手反剪他的双手,一手扣住他的后颈,把他往前带了带,额头抵住他的额头。   就连林信快要断了气,还是顾渊给他渡的气。   最最要命的是,这个人在水里还能说话。   “小鱼”一说话,就是一个泡泡。   但他说的话,却不像他吐的泡泡那样可爱。   他说:“你反了。”   西山空旷,夜间山林,天池水中,传来低沉的龙吟。   天池水汽弥散,在虚空之中幻化出一处虚幻的意识界。   顾渊的人形把林信搂在水里,顾渊的本相在意识界里盘旋沉吟,把林信的本相也勾出来。   那时顾渊的本相,是一尾银白色的蛟龙,长得很,化了形,恐怕整个西山都装他不下。   林信比较特殊,他是人间帝王成仙,原本应该以人心为本心。但他拿自己一颗本心,换了一双眼睛,又随地捡了一块石头,充作自己的本心,所以他的本相——   挺好笑的,是一块石头。   而且这块石头还没有蛟龙的一块鳞片大。   早知如此——林信心想,应该找一块巨石来做本心。或者找一只刺猬,这样蛟龙要是想盘他,他就扎他一身的刺。   西山地界,天气忽变,阴云聚合,骤起狂风,将林信点起来的小星灯吹灭。   漆黑一片,石头见状不妙,下意识要跑——用小树枝似的两只脚,却被蛟龙一爪子拍住,险些拍碎了。   石头被他一爪子按在意识界的云雾上,吓得连小树杈似的手脚都缩回去了。   蛟龙俯下身子靠近,喷出热气,打在他身上。   如果说,蛟龙的模样是人间年画上的,那石头应当是许多年后,漫画书里才会有的。   简直就不像是一个世界的东西。   阴云聚散,银白色的蛟龙低吟一声,变作一尾拇指粗细的银龙,盘在石头上边。   吓得石头的豆豆眼都竖起来了。   小银龙盘起身子,卧在石头上,微微垂着眼眸,看见小石头傻了吧唧、被他吓得连转也转不动的豆豆眼——其实那是林信修行的时候,自己用墨石点上去的。石头又不能有什么丹凤眼、狐狸眼,不伦不类的,他索性就点了两个墨点做眼睛。   小石头的手脚——小树杈似的短手短脚,也像是墨线画上去的。   傻得可爱。   蛟龙在石头上卧得久了,石头也开花。   大约是石头的头顶,他的手脚上方,被蛟龙盘着的中间,长出两片圆圆的青绿色嫩叶。   林信欲哭无泪,想要挣脱。走开走开,别往我头上种草,头上长草,寓意不好。   顾渊不懂得人间这许多禁忌。只是林信一开始推拒,他的本心石头也跟着反抗。   顾渊反剪他的双手——蛟龙用爪子扣住石头的短手,尾巴缠住他的“小树杈”脚,是绝对的占有姿态。腰腹上的坚硬鳞片,抵在石头上,慢慢地,竟在石头上印出一道不深不浅的弧形痕迹。   天池里,林信瞪大了桃花眼,意识界里云消雾散。   本心归位。   打击太大,林信整个人还浸在水里,再吐了两个泡泡,闭上眼睛,不受控制地往水底倒去。最后一个念头是——我错了,我再也不随便调戏仙君了。   顾渊搂着他的腰,把他从水里抱起来,拨开他贴在额上的湿头发。   龙族行云布雨,他顾渊行的是高唐云,布的是巫山雨。   *   枕水村的小庭院里,林信靠在小榻上,皱着眉头正做梦。   当晚他喝醉了,醒来之后,许多情形记得不清楚。倘若记得清楚,他就不会还以为,当日调戏的是条“公鱼”了。   梦中的西山一片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泡在天池里,面前的“公鱼”也看不清楚脸。   可是他却忽然听见有人喊他:“林信。”   他循声转头去看,看见水雾那边,有一个玄色衣裳、头束金冠的人,正看着他,仿佛是察觉到他看过来的目光,那人脚步一顿,转身便走。   他拍起水花,忙对那人道:“我都改了,真的。你别生气,你别走啊……”   池子里的“公鱼”用手扶住他的脸,拇指按在他的唇上,要他看向自己。   “我都改了!”   自梦中惊醒,林信猛地睁开眼睛,想要坐起来,“砰”的一声,与他面前的顾渊撞了额头。   林信捂着受伤的额头,疼得龇牙咧嘴的,忽然愣了愣,垂眸看去——   原来最后那个场景不是梦,“公鱼”用拇指按住他的唇,其实是顾渊用拇指按住了。   他“嗷呜”一口,咬住他的手指:“你在做什么?”   顾渊收回手,面不改色地转移话题:“你做噩梦了?”   “没有。”林信掐着小指尾,“只有一点点‘噩’。”   他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退,然后踢踏着鞋子下了榻:“估摸着秦苍他们该亲完了,我先回去了。”   他一面往外走,一面道:“明日一早就回仙界去了,你有什么人间的朋友要道别,或者想带什么东西回去给仙界的朋友,今晚都办妥了。”   顾渊道:“我没有……”我没有别的朋友,我只有你一个。   林信推开门,却很快又缩回来,小跑着回来,利索地脱鞋上榻。   “顾渊,他们还在院子里。”   真是精力旺盛啊。   顾渊唤了他一声:“林信。”   “嗯?”   “秦苍的强取豪夺,终究是得手了。”   “啊?”林信一愣,随口道,“哦,主要是何皎他重色轻友。”   顾渊若有所思:“是这样。”   后来林信又躺在他房里的小榻上睡着了,仙君无谓寒暑,但是顾渊想了想,还是给他盖上被子。   顾渊就坐在他面前,手里还拿着月老给他的那捆红绳。   林信的双手就露在外边,红绳已然挽好了结,往手指上一套,就能把人给套住。   终究还是没有捆上,顾渊只是捏捏他的手指,像那时神交一般,缠住他的手。   倘若可以,他希望不只是红线。   *   次日,天光大亮。   林信终于回到自己的房间,把早先准备的、要带给仙界的朋友们的新年礼物归整归整,装在小竹篓里,背在背上,便出了房门。   院中桃花灼灼。   秦苍要去召集失散的手下,何皎与他一起。   老道士青阳子新封了枕水村的地仙,与小雀儿一同留守村中。   而他要同顾渊一起返回仙界,还要把柴全送回妖界。   仙君一向来去洒脱,临别前也不过寒暄两句。   林信对何皎道:“皎皎,上回留给你的传音符还有吧?”   “还剩一张,你放心。”   他又对老道士说:“既然道长留下来做地仙,这宅子就留给道长住了。”   老道士俯身作揖:“贫道会守好枕水村的。”   林信笑道:“我又不是不回来,其实我常回来住的。”   简简单单地道过别,林信便与顾渊一同回仙界去。   还有柴全。   林信对他说:“现下六界各处都在放年假。妖界那儿,等什么时候,我向他们打声招呼,然后再送你回去。”   妖魔两界,弱肉强食的事情经常发生。柴全太傻,直接把他送回去,林信怕害了他。不如等他跟自己的妖界朋友们打声招呼,再把他送到他们那儿,也算是有个照应。   柴全问道:“我就不能留在师父那儿吗?”   “好像也不是不行……”林信站立云端,提起他的衣领,“那你现在下去吧。”   这么高,摔下去可能会变成肉饼。   柴全死死地抓住他的手:“对不起,仙君,我错了。”   仙界正放年假,三三两两要好的仙君聚在一处,喝酒吟诗。   林信人缘儿好,还没入仙门,就有仙君朝他打招呼。   仙君们问道:“信信,回来啦?”   “嗯。”   诸位仙君又问:“去哪儿玩了呀?”   林信扬了扬脑袋:“体察民情。”   众仙表示怀疑:“咦?”   “……就是吃喝玩乐。”   众仙竖起大拇指:“林信,不愧是你。”   林信从背着的小竹篓里,拿出一先预备好的新年贺礼,送给仙友们。仙友们各自回赠丹药法器不等。   顾渊在一边看着,一开始只觉得无趣,交换来交换去,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儿。   后来林信背篓里的东西送来送去,轮番儿都换了一遍,连仙门门前扫地的老大爷都有礼物,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此时应该吃醋。   林信不觉,仍旧散财童子似的送礼,同仙友们打招呼。   后来,有位红衣裳的仙君,身边伴着两只红鸾,踏云乘风而来。他在林信面前站定,以袖掩面,微微一笑,然后——   就用拳头狠狠地捶了一下林信的胸口。   原是月老的大徒弟江月郎。   只听江月郎道:“你这死鬼,你还知道回来?你干脆死外边得了,也好让我眼前干净,一了百了。”   林信差点被他砸出内伤,趴在顾渊肩上咳了两声,迅速反击:“他比你温柔,比你体贴,比你包容,他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我就是喜欢他!”   顾渊一愣,这样直接?   江月郎目眦欲裂,额头上青筋暴出,挽起衣袖,拳头咯咯的响:“我倒要看看,他到底哪里比我好一千倍一万倍。”   这儿动静大,引得仙君纷纷侧目。   新来的小仙道:“喔,抓奸现场。”   “不是。”仙君们见怪不怪,指了指江月郎,“那个是写话本的,走火入魔了。”   再指了指林信:“那个是风流帝王,很早之前就‘金盆洗手’了。”   “这两位都是仙界的实力派,在飙戏。”   果不其然,那头儿,江月郎吼道:“你这个负心汉!”   林信亦喊道:“那今日我们就做个了断!”   两人各自放慢了动作,推掌向前,两掌即将相接前,江月郎变掌为剪,林信握起拳头。   嗯,石头把剪子锤坏了。   林信道:“你输了。”   这两位演了一出滑稽的短剧,很快就和好了。   林信摸摸江月郎额角青筋:“你演得还挺像的嘛,最近在写多角纠缠话本?”   江月郎点头:“在写新年贺文。”他拉起林信的手:“今晚我组了局,去天喜峰喝酒。”   他说着就要把林信拉走,径直走出去两步,林信连忙拉住他:“等会儿,等会儿,你等我一会儿。”   他走回顾渊面前,拿出一个油纸包着的什么东西——不是从他背上的小竹篓里拿出来的,是从他怀里拿出来的,被林信捂得温温的。   “新年好。”   顾渊点点头,亦是回了一句“新年好”。   林信把小纸包塞到他手里:“给你的新年贺礼。”   隔着油纸,顾渊用两指小心地捻了捻:“这是什么?”   林信很认真地看着他,定定道:“鱼食。”   站在一边的柴全惊道:“鱼屎!”   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林信深吸了好几口气,终究还是没忍住,“啪”的一下,拍了一下他的脑袋。   “是鱼食啊!”林信道,“就是晒干的小虾米!”   顾渊收了礼,又道过谢。   林信问道:“我等会儿去喝酒,你去吗?”   顾渊想了想,还是摇头推了。   “行吧,那过几日老道长封仙,你记得去观礼。”   他看起来就是什么事都不上心,都淡薄随意的模样,林信怕他忘记,没忍住多说了两句,随后就被江月郎拉走了。   顾渊的目光落在他别在腰后的折扇上,林信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仙界的云雾宫阙里。   *   冬日的西山落木萧萧,点星灯的林信又放了年假,替他值班的,是南华老君宫中的一个小道童。   顾渊不再跟着林信,反倒一个人回了西山。   主要是因为,他拿了林信的新年贺礼,没给林信预备回礼。   林信送他的那个小纸包被他拆开,放在玉案上,弓着身子的小虾米玉钩似的,散在纸上。   越国江流纵横,水产丰盛,他弄这个给他送礼,寻常得很,但是——   顾渊捻起一个小虾米。   很合“本鱼”的心意。   要给林信还礼。顾渊想了想,去自己藏宝贝的宫殿逛了一圈——实际情况是,他根本没有收藏什么宝物。   他恨他自己,为什么是这么一条不爱收藏的、看轻外物的“鱼”。   面上不显,却有点苦恼,一直苦恼到了夜里。   而此时,没心没肺的林信正与仙友们一起玩耍。   今日江月郎做东,他们在天喜峰姻缘殿里饮酒玩闹。   平日里负责报时打更的夜游君背对着众人,面对着墙,身后众仙齐声问道:“夜游君,现在是几点钟啦?”   夜游君回头:“三点啦。”   他回头时,正巧孟婆的小徒弟小孟君没站稳,被夜游君捉住了。夜游君随手抓起江月郎写情劫簿的玉笔,蘸了蘸墨,在小孟君面上画了一个圈儿。   如此几番,几乎所有仙君的脸都被他画花了。   夜游君搁下玉笔,对花了脸的众仙道:“都是手下败将。”   江月郎正用衣袖擦脸,道:“还有一个人脸上没花。”   众仙忙问道:“哪位?”   “信信啊。”   江月郎往边上一闪。原来林信早先就喝醉了,这会子正趴在众仙身后的案上睡觉,衣袖上一片水渍,不知道是洒了酒,还是他睡到流口水。   江月郎捡起玉笔,悄悄靠近林信,在他面前蹲下,用墨汁涂黑他的鼻尖,又在他面颊两边,各添了三道猫胡子。   林信睡得熟,竟也一动不动,由他画了。   画完之后,江月郎才把他推醒:“信信,信信,起来了。”   喊了他好一阵,他才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揉揉眼睛:“怎么了?”   总共六道猫胡子,在他面上,还挺有意思的。   众仙相视大笑,林信打了个哈欠:“你们不玩儿了?再玩一会儿嘛。”   他站起身,怀里却掉出两个东西。   一张素笺,还有一片鱼鳞。   “诶?”江月郎俯身捡起。   林信吃醉了酒,反应得慢,一抬手,先把鱼鳞拿回来,收进怀里。然后伸手,再去拿那素笺。   这素笺的花纹看着眼熟,江月郎目光一凝,敛了神色,喊了一声:“林信!”   林信揉揉眼睛,含含糊糊地说:“你喊那么大声干什么啊?”   江月郎拿着素笺,质问道:“那个‘公鱼’又找你要东西了?”   那“公鱼”时不时找林信要东西的事情,他也知道,只是林信觉着对不起“公鱼”,总是尽力去办。   这事情久了,林信不烦,江月郎都已经有些烦了。   “就是找我要个东西嘛,又没关系。”   江月郎狠狠地戳了一下他的额头,恼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林信拿回素笺,也收进怀里:“没关系的,又不是什么大事。”   这样一来,众仙也就没心思再玩儿了。正巧天也晚了,也就各回各府。   临走时还嘱咐林信,不要再走错了。   回去时,林信醉驾——驾云。   但是他没回家。   他醉得厉害,还以为自己要回西山去值班点灯,于是一路往西山去,然后跳下云端,挂在桑树枝上睡觉。   西山云宫里的顾渊,微放神识,便知道有个小星官过来了。   原以为这人是爱岗敬业,放年假了还回来上班,其心可嘉,结果——   顾渊站在桑树下,微微仰头,看着吊在树上,呼呼大睡的林信,也看着他的“花猫脸”。   结果他就是玩疯了,找不到路,才跑到这儿来了。   顾渊把他从树上抱下来。还没怎么动作,林信就醒了,抱着桑树树干,死活都不肯走。   “不行,我要值班的,不能走。”   从前没见你这么爱工作。   顾渊没法,只好陪他坐在桑树下。   坐了一会儿,林信四仰八叉的,靠在树下睡着了。   林信睡着了也不安分,还要伸手挠挠他的脖子。   挠了一回还不够,还有第二回 、第三回。   顾渊也仰着头,由他乱摸。   过了一阵,实在是忍不住了。顾渊的喉结上下一动,低声问道:“你在做什么?”   林信闭着眼睛,哼哼道:“我脖子痒,怎么总是摸不到?”   废话,你摸的是你自己的脖子吗?是别人的!   顾渊伸手覆上他的脖颈,指尖微点:“是这里吗?”   “不是。”林信道,“左边一点,再右边一点,上一点,下一点,又回到原点了……”   醉鬼总是麻烦一点。   但他更像个“醉猫”,顾渊一挠他的脖子,他就哼哼唧唧的。   后来终于哄他睡着,顾渊想要收回手,转头看向他。   星灯把林信颊上的几撇胡子都照得清楚,秦苍叫他“小白脸仙君”,主要是因为他确实生得白,添上那几抹黑的猫胡子,更显得白。   小星官像不设防的小动物,向他露出白皙秀颀的脖颈。   顾渊看着他,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张开手掌,似乎是要掐一把他的脖子。当然没舍得下手,只是用手指轻轻地拢了一下。   顾渊的手向上,帮他抹去面上墨迹。   手指在他唇角停顿,林信一张口,就咬住他的指尖。   大概是“生鱼”不怎么好吃,林信很快就把他的手指吐出来了。   顾渊微叹两声,一手扣住他的后颈,把他往前带了带,低头抵住他的额头。   二人之上,桑树之下,再一次幻化出虚空的意识界。   云雾弥散里,赤金色的小龙没有其他动作,只是摸摸石头。   石头上还长着两片叶子,圆圆的,很是可爱。   老树逢春,铁树开花,还有——   石头长草。   *   天色微明时,小道童将星灯熄灭,林信也从睡梦中醒来。   那时顾渊守了他一夜,就坐在他身边,手中拿着林信的折扇——他睡觉的时候很不安分,在树下翻滚一阵,别在腰后的扇子就掉出来了。   折扇一共九档扇骨,都是越国的竹子。坏过一次,扇面是他自己重新糊的。   才睡醒,林信双目无神地看了顾渊一会儿,才慢慢地缓过来:“我怎么跑这里来了?”   顾渊解释道:“你昨夜吃醉了酒……”   林信忙问道:“没对你做什么吧?”   他生怕自己在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你睡得熟,喊不醒。”   “那就好。”   林信从他手中接过折扇:“昨晚麻烦你了。”   “不麻烦。”   “那……改天我请你吃饭,你要是还有事儿,就先回去吧。”   顾渊确实有点儿事情要办,他这样说了,道过别,也准备回去了。   才转身走开没两步,林信就在他身后喊住了他:“顾仙君?”   顾渊回头:“怎么了?”   林信顿了顿,却摇头道:“算了。我就是想提醒你一下,过几天老道长封仙,你记得回去看看。”   顾渊点点头:“我知道。”   林信朝他挥挥手:“那到时候见。”   他走之后,林信站起身,拍拍衣裳,也准备回家去。   他昨日把柴全送回家,然后才去和仙友们一起喝酒。   但是他忘记了,家里还有四只狸花猫——一只大的,三只小的。   猫狗不和,是常见的,狼和狗也差不多。   林信推门进去时,猫狼正在打架,家都快被拆了。   “对不起,打扰了,你们继续。”   他默默地退了出去,还贴心地把门给带上。   管家的猫妖蛮娘赶忙追上前,把他拉回来:“仙君,仙君,对不起,是我没能拦住……”   林信看看满地狼藉,再看看扒拉在他的腿上、试图以喵喵乱叫蒙混过关的三只小猫,叹了口气:“以后不许打架,各自道歉,然后一起把家里收拾了。”   三只小猫与柴全站成一排,低着头应了。   林信好像没什么精神,再没说话,径直走到后院去了。   一狼四猫面面相觑,最小的小狸花猫小奴道:“仙君是不是生气了啊?”   蛮娘看着他的背影:“好像是有点蔫儿。”   林信喜欢在家里种花种树,他在枕水村的宅子里有一株桃花树,在仙界家里也有一株妖界移植过来的落霞树。   还是早晨,落霞树还是淡淡的粉色。   林信坐在廊下,趴在案上,盯着面前的素笺发呆。   蛮娘端着茶水,轻手轻脚地在他身边跪坐下,将茶盏摆在案上:“仙君昨夜通宵喝酒了?”   “没有,回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要去值班,就跑去西山睡了一晚。”   “想是睡得不好,所以早晨才蔫蔫的。”   林信抿了一口热茶:“倒也不是,我睡得挺好的。”   “那……”蛮娘垂眸,看见案上素笺,很快也明白过来,“那‘公鱼’又找仙君要东西了?”   林信撑着头:“是啊,他要魔界的玄光镜。”   “仙君还要去给他弄?”   “能怎么办?是我对不住他。”   “仙君先前不是疑心他其实不是……”   “疑心归疑心,这事儿我自个儿暗地里验证一下就行了,要真是骗我的,到时候计较也不迟。要是真的,我还疑他,岂不是更伤他的心?”   “明明是个石头心,也软成这样。”蛮娘担忧道,“魔界凶险,近来又在内斗。仙君广交六界,在魔界也有朋友么?”   “有一两个,不过也许久没有来往了。”   “仙君仙友多,找几个朋友一起去吧,也稳妥些。”   林信将素笺叠好,收进怀中,不经意间摸见同样收在怀里的“鱼鳞”。   顾渊送他的那个。   他拿出“鱼鳞”,放在手心。   “这个是顾仙君送我的,我刚才和他在一起,原本想喊他一起去的。”   林信摸摸鼻尖:“毕竟他看起来很能打的样子。不过——”   蛮娘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顾仙君早前说他才是‘公鱼’,我没好意思喊他一起,去给另一条‘公鱼’找东西,怕他恼火,所以就没敢跟他开口。”   听了他这话,蛮娘便笑:“仙君想来放诞任性,也有顾忌这些的时候。”   林信将“鱼鳞”重新收好:“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和我那些仙友们整天凑在一起玩儿,全都没脸没皮的。在他面前……”   林信哀嚎一声,趴在案上。   “所以,仙君想着,自个儿去魔界走一趟,不让顾仙君知道。拿了玄光镜,送给传信的这位‘公鱼’。”   “蛮娘,我又不是傻。”林信道,“回溯过去的玄光镜都已经拿到手了,我直接用镜子,看看那晚在天池的到底是谁不就行了?用不着把东西再给那条鱼。”   “所以仙君是非得去一趟了?”   “是呀。要是神界的镜子肯给我用一下,我也不用去魔界偷镜子。我写了好几回申请书,老君都驳回了,非说我是要伺机耍二次流氓。”林信捶桌,“气死我了!”   这时候三只狸花猫跑过来,用猫爪踩踩他的腿。   林信问道:“家里整理好了?”   三只小猫“咪”了一声,直往他怀里钻。   就算是好了吧。   林信一把抱起三只小猫,再叫上柴全,让他搬把小木凳,带上三只猫与一条狼,出门去了。   仙门外,来往仙君众多,林信就把凳子摆在仙门附近,对柴全道:“坐下。”   柴全坐下之后,他把三只小猫塞进他怀里:“好好待着,就在这儿坐一上午,培养一下感情。下次再打架,就在这儿待一整天。”   这儿人来人往的,柴全不乐意,三只小猫更不乐意。   但是无情无义的仙君林信,竟然转身就走。   弃三只喵喵叫的小猫于不顾。   他好冷漠,好无情。   *   而此时,西山云宫,顾渊认真地回想了一下林信那柄折扇的模样,提起玉笔,在纸上勾画出扇骨的模样。   他不用法器,更不用折扇。但是这些日子看林信耍,他想着,要做这东西,应该还是很简单的。   画好了扇骨的模样,大约知道要怎么做了,他便出门去找制扇骨的材料。   他才出去没一刻钟,拖回来一棵神树。   那神树木材坚硬如铁,费了他一点力气。   他用木头削了两三档扇骨,忽然觉得有点俗,于是丢下木材,又出门去了。   这回出了趟远门,两刻钟。   拖回来两头魔兽。   两头魔兽有点暴躁,也费了他一点力气,衣袖上还沾了一点血迹。   他把魔兽剔肉拔骨,削成想要的扇骨模样。忽然又想起林信胆子小,送他一个骨头做的扇子,他应该不会随身带着。   是他失算了。   丢下妖兽,再一次出门。   今日六界头条——   某上神疑似凶性大发,短短一日,无数修行秘宝惨遭毒手。具体原因仍在调查中。   舆论中心的顾渊却闭了关,专心将制好的折扇炼成法器。   再过几日,便是枕水村中老道长封仙的日子。   顾渊赶得急,也是为了在这日把回礼送给林信。   很快便到了老道长封仙这日。   顾渊拿着新制的折扇,在西山桑树下等了好一阵儿,不见林信来。只道是他这几日同仙友们一起,玩得高兴,就把他给忘了。   他学着林信从前的模样,把新制的扇子别在腰后,独自去了枕水村。   林信把枕水村的宅子留给了老道士和小雀儿,此时老道士一身新道袍,头戴星冠,想来是南华老君已经来过了。   “林信……”   “林仙君……”   他二人同时开了口,顾渊从袖中拿出贺礼,恭喜道长登仙,然后再问了一遍:“他没在这儿?”   老道士摇头:“仙君不曾来过。”   “那本君去寻他……”   顾渊转身要走,却见柴全抱着一堆东西往这边来。   他将礼品摆在院子里,对老道士说:“师父,林仙君祝你仙途坦荡,他抽不开身,就不过来了。”   分明前几日还嘱咐顾渊不要忘记。临了,自个儿却不来了。   顾渊问道:“他去哪儿了?”   “仙君去魔界了。”   魔界,魔界现在乱得很,他平日里又疏于修炼,懒懒散散的,去那儿……   顾渊微定了心神,又问:“他去那儿做什么?”   “好像是有条鱼给仙君传了封信,说要魔界的一面镜子,仙君就去给他弄了。”   一听“有条鱼”,顾渊就再也忍不住了,又是那个假冒他的“公鱼”。   他强压着心中怒火,语气微冷,再问:“他就这么一个人去了?”   柴全道:“那倒不是,仙君贴了悬赏令,找了几个仙友一起去的。”   “他怎么不来找我?”   “仙君说……”柴全挠挠头,“仙君说,不好意思。顾仙君是‘公鱼’,那条鱼也是鱼,就不好意思喊顾仙君。临走之前,林仙君是想去喊您的,结果……”   顾渊眸色一暗:“结果如何?”   “结果仙君在西山桑树下等了一会儿,又不知道您住哪儿,没见到您就走了。”   “他什么时候走的?”   柴全掰着手指头数数:“三天前。”   顾渊面色一沉,舌尖顶了顶腮帮软肉。林信这人待人,还真是不公平啊。   三天前,顾渊在闭关,给他炼法器。   结果他却跑去给别的鱼弄宝贝了。   顾渊向老道士辞行,还是要去魔界走一趟。   他自个儿去魔界,两刻钟就回来了;林信去同样的地儿,都三天了还没回来。   柴全不知道深浅,顾渊知道,他还是怕林信出事。   他细想想,最后见林信时,是在西山的桑树底下,那时候林信就有点怪。   不找他一起去,是怕他生气。   但是林信不知道,他不去找顾渊,顾渊才更恼火。   方才柴全说那“公鱼”向他要什么镜子,应当是魔界的玄光镜。   玄光镜可以溯回过去,这种东西在神界并不少见,但是为了防止天道混乱,这种东西有严格的使用规范——就是要用的时候要写申请书,经由上级批准。   所以,还是魔界的好,想用就用。   但是玄光镜是上古陨铁铸成的,就这么几块,魔界只有两块,有一块遗落在密林里,还有一块在魔尊手中。   林信的胆子也是真大,就他那点儿修为,也敢玩“小仙君勇闯魔界”的游戏。   顾渊虽然生气,也得把人逮回来了,当着他的面再生气。   密林凶险,料想林信是去拿魔尊手中的那一块镜子了,所以他径直就往魔界的都城去。   魔界的都城,除了魔气重些,颜色暗些,魔物们化妆浓些,仿佛与寻常城池也没什么差别。   此番前来,是来找人的,不是来斩妖除魔的。未免打草惊蛇,顾渊敛起周身气息,裹了一袭黑袍。   还未进城,便看见黑色的城门下,张贴着魔尊的榜单。   魔尊扶归要立后。   身边有妖魔道:“尊上怎么忽然要立后了?”   “好像是前几日,宿欢大人捉了一个仙君回来,尊上……”   披着黑斗篷的顾渊眉心一跳,林信长得好看,又可爱又善良——来自“公鱼”视角。他有时候也很想直接把他绑起来。   一想到这个,顾渊“整条鱼”都暴躁了。   旁边的妖魔迅速退到离他一尺远的地方。   顾渊暴躁起来,简直比妖魔还像妖魔。 第27章 合欢   其实三天前的情形是这样的——   一直传信给林信的“公鱼”,再次传信给林信,向他要魔界的玄光镜。   虽然魔界凶险,但是林信没法子,只能在仙界发了悬赏令,找仙友组队,一起去魔界走一趟,取玄光镜。   但前几日,他才和江月郎吵过架,江月郎还有他的一众仙友,都不想让他再给那“公鱼”送东西,他们联合起来,坚决反对。   人缘极好的林信,头一回找不到人和他一起出门,最后只找到一只从前不认识的、名叫栖梧的凤凰。   临走之前,他还在西山等了一会儿,看能不能碰运气等到顾渊,只可惜顾渊那时在闭关,两人并没有见到。   于是林信与凤凰栖梧一起启程,出发去魔界。   天地清浊两极,至清为神界,至浊为魔界。   去魔界的路有许多条,他们从妖界与魔界的交界雾林进去。雾林里妖雾遍布,一不小心就会迷路,林信也不熟悉,每回都是找妖界的朋友带路。   这回也一样。   他遍交六界,魔界也只去过几回,就是魔气对仙君的压制太大,每回都让他喘不过气来,他不是很喜欢去。   因为去过几回,他与新交的凤凰朋友配合还算默契,所以一开始,他也没有多做防备。   林信与那凤凰栖梧,还有带路的妖怪朋友,手腕上都系着“千里缘”——一条细细的牵引线。   走了没多久,林信忽然觉得不对,一扯手腕上的“千里缘”,把两个同伴都扯回来。   “不对劲。”   他俯身,捡起一块石头,往前一丢。   石块方才落地,前边的树木便迅速旋转起来,带起风来,树叶簌簌。   分明是触发了什么阵法。   老马识途,带路的妖怪朋友是匹马,林信道:“老马,你好像带错了路。”   老马也是一愣:“这怎么会?”   “还能走出去吗?”   老马看看四周,想了想,重重地点点头:“能。”   于是回过头,继续上路。   仍旧是老马带路,他走在前边。   才走出几步,林信目光一凛,伸手往边上一捞,道:“抓住了。”   老马与凤凰栖梧一起问道:“抓住什么了?”   “一条藤蔓。”林信道,“想来是老马在前边带路,每回这个藤蔓都轻轻地把他往边上推一下,所以我们越走越偏。”   又一条藤蔓绕到林信身后,想要缠住他的脚踝。   他一抬手,展开折扇,把藤蔓削断。   藤蔓溅出汁液,黏在他手上:“我们被什么东西盯上了。老马,快……”   他动了动右边手腕,缠着老马的“千里缘”——   断了。   林信连忙找左手边的凤凰:“栖梧?”   栖梧应了一声,大概也察觉到老马不见了。   仿佛是很远的地方,传来老马的声音:“信信,我一个小妖,实在是不敢跟入魔的大人作对,我先撤了。”   林信骂了一声,但是远处飞来一卷丝帛。   应该是地图。   还算他有良心。   就是四周都雾蒙蒙的,这地图又不是“夜光地图”,看起来有点麻烦。   天地清浊两极,至浊处为魔界。魔气混浊,对仙君的修为有削减作用。   林信费力地用神识看地图,实在是看不懂——他没有接触过这种东西。   最后还是栖梧把地图拿过去了:“我来吧。”他随口问道:“你没学过理论课?”   林信理直气壮:“没有啊,我没师父教我理论课。”   栖梧看了看地图,又扯扯缠在两人手腕上的绳子:“从这里走。”   雾林原本是隔绝妖魔两界的屏障,他二人对此间并不熟悉,虽有地图,却也绕了好一会儿。   两人随口闲聊。   栖梧问道:“林仙君,你来魔界取玄光镜,是为什么?”   “我不想要玄光镜,是我一个……”林信顿了顿,“一个朋友想要。”   “你对朋友真义气。”   林信干笑两声,转移话题:“你呢?是为什么?”   “我……想验证一件事情。”   林信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其实他二人都没有把话说完。   这倒很公平。   又过了一会儿,栖梧道:“林仙君,你有没有闻见一股很甜腻的香气?”   林信转头闻了闻,最后举起自己的右手:“方才斩断藤蔓,沾在手上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栖梧转头瞥了一眼,神识透过浓雾,看见他手上胭脂似的,染红一片。   “应当是合欢花藤,书上说,她们化魔之后,长得好看,还……”   “我知道!”林信抢答,“她们化魔之后,还喜欢四处抢人,把人抢回自己的洞府做夫君。”   “你不是没学过理论课吗?”   “从前我编《六界美人总榜及分榜》的时候,特意去拜访过她们一族,确实很漂亮。”   还差点儿就被强留下来,做上门女婿了。   栖梧轻笑,又扯了一下系在腕上的绳子:“这边。”   林信玩笑道:“方才那合欢花藤,看上了你吧?”   “我想,林仙君貌美灵动,大概是看上林仙君了。”   “不及凤凰雍容华贵。”   初次见面,疯狂吹捧对方——混熟之后,就只有疯狂互损,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前边浓雾渐淡,栖梧加紧了脚步,顺便将地图叠好,收在怀里:“那前边便是出路了。”   一只脚才迈出雾林——   却见雾林外,上百只妖魔围成一个半弧形,仿佛是等他们的。   看她们都是姑娘家,一个个又都妖娆非常。   林信低头看看手上的合欢花藤汁液,转头对栖梧道:“你竟然美貌到几百个合欢花藤都要来抢你?”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栖梧问他,“我大概能打一百个,你呢?”   林信伸出一根手指:“我大概……一个吧。”   其实栖梧能打一百个也没用,这儿有好几百个呢。   他二人对视一眼,默默地缩回了脚。   还不如待在雾林里不出来呢。   一众合欢花藤紧盯着他们,还没等他们抬起脚,为首的妖异女子一甩衣袖,袖中窜出两根藤蔓。藤蔓勾着他二人的脚腕,往前一扯,就把他二人扯得一个踉跄。   “这也太丢脸了。”林信站稳了,抹了抹脸,轻声对栖梧道,“别说出去。”   栖梧赞同地点头。   两个仙君勇闯魔界,出师不利。   踏上新大陆的第一只脚,被土著人的箭羽扎中了脚趾。   林信拢在袖中的双手搓了搓,忽然低声唤道:“栖梧。”   栖梧转头,被合欢花藤的汁液糊了满脸。   林信一边往他脸上抹,一边也往自己脸上抹。   合欢花藤的汁液是红颜色的,胭脂似的。他二人来时,为了掩盖身上仙气儿,又裹着黑斗篷。   互相吹捧对方好看,那都是假的。   林信嘱咐他:“等会儿别出声。”   他走上前,朝领头的女子做了个揖。   那女子一袭红衣,烈烈似火。发髻高耸,金钗翠钿,细眉凤眸,两颊描有合欢花花纹。   林信道:“见过王上,我与友人久仰魔界风采,正欲……”   女子懒懒地一抬眼,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抬起头来,给本座看看。”   好直接啊,话本子里强抢良家仙君的经典台词。   林信灵机一动,用手指扒拉着,扮了个鬼脸。   女子轻叹一声,转头看向栖梧:“你也抬起头来。”   于是林信暗中提点栖梧:“扮个鬼脸。”   栖梧用手扒拉着,扮了个鬼脸,抬起头来。   那女子轻声笑道:“是不怎么好看,那就……”   林信暗中:“耶,计划成功。”   她继续道:“犒赏三军吧。”   林信一愣:“啥?”   栖梧气得想杀人:“林信,你和我有仇?”   却不料女子听得“林信”二字,神色微怔,不自觉念了两遍。   似是故人。   林信抬头,仔细地看了看,他与这人,好像是见过。   他那时编《六界美人总榜及分榜》,特意去访合欢花族王,在族王家中见过这姑娘。   这姑娘名叫宿欢,当时还只是族王家中一个小庶女,因为妖力微薄,模样平平,所以并不受宠。   林信遇见她时,她受家中姊妹欺负,正蹲在墙角抹眼泪。   林信为了哄她,就给她画画像,还把她也编进《六界美人榜》里。   有人质疑,林信也没有理睬。   故人相见,分外眼红——   宿欢起身,快走几步上前,握住林信的双手,真切道:“仙君,我找了你很久。”   林信点点头:“好久不见。”   他心中松了口气,原来是故人,那就好办了。   却不料宿欢道:“实不相瞒,自别后,我对仙君魂牵梦萦。”   “啥?”林信迅速抽回自己的手,吓得连口音都变了,“啥玩意儿?”   宿欢一摆手,吩咐底下人:“操办起来,过几日我便与仙君成婚。”   “不要自作主张啊!”   宿欢重新握住他的手,温声唤道:“小九。”   “小九?”林信往四周看了看,“小九是谁?”   “就是仙君你啊。”宿欢用力按住他的手,“本座相信,你们兄弟会相处得很好的。”   “……不是,等等。”林信向后跳开一步,“你都有八个郎君了!”   “也不全是郎君。”宿欢暧昧地笑了笑,“我喜欢你,又不妨碍我喜欢别人。本座只是想把大爱洒向魔界,温暖更多的男子,本座有什么错?”   你说的好有道理哦,我竟无法反驳。 第28章 机灵   雾林外,宿欢微微一抬手:“来呀,请两位仙君回去。”   林信连忙道:“不了不了,我和我朋友还要回仙界去的,就不在这儿长住……”   宿欢回头看他:“林仙君,现在是在我魔界的地界,本座乃是魔尊手下左护法。你一个仙君,修为不高,还被魔气压制,能走出多远?若是被旁的妖精抓去,炼作鼎炉,本座可舍不得。”   听闻此言,林信与栖梧对视一眼。   她说她是魔尊手下左护法,而玄光镜又正好在魔尊手中。   栖梧朝他微微点头,意思是,那倒不如跟她回去。   说得倒轻巧。林信一个眼刀飞过去,感情被看上的“小九”不是你。   思忖了一会儿,林信也还是点头应了。   其实宿欢说的也对,此时几百个人围着他二人,就算他二人勉强冲出去了,再遇上别的什么,也无力应付。   草木动物成精,修行成仙或入魔,仙界与魔界对立千百年。   魔界混乱邪恶,有的魔物抓仙君来,扒皮抽筋,炼作鼎炉,是常有的事情。   总归是过几日才“成婚”,林信想着,只要在这几日里,找到玄光镜,然后逃跑就行了。   他答应了就好,宿欢笑笑,抬手招呼手下:“来,先送九郎君和他的朋友去我宫中。”   合欢花藤一族,幻做人形,俱是女子。   两个红衣女子上前,朝林信一抱拳:“仙君请。”   “嗯。”   一个仙君,勇闯魔界,才进来就被一群合欢花抓去做郎君。   而且还是第九个。   听起来就很丢人。   林信与栖梧达成共识,绝对不把这件事情说出去。   然后林信迅速调整状态,开启外交模式。还没多久,就与那两个红衣女子交上了朋友。   林信趁机打探消息:“两位姐姐,不知我们大人是?”   “我们大人是合欢族王,也是当今魔尊的左护法。合欢一族如今的风光,全都仰仗我们族王。”   “那……”   两个女子领着他与栖梧二人,再走过一片黑雾弥散的树林,瘴气遍布的山崖底下,停着三只大鹏鸟。   林信摸摸鼻尖,真阔气啊。想他堂堂仙君,还是驾云出行。人家魔界就已经驯化大鹏,用大鹏来当坐骑了。   “仙君请。”   林信点点头,走上前,在大鹏鸟的背上寻了个避风的地方坐下。   待坐定后,其中一个女子,摘下腕间合欢花纹的银铃,往空中一抛。   极远处的魔宫,也隐约传来这样的银铃声音。大鹏鸟嘶鸣一声,展翅上路。   林信继续问道:“两位姐姐,那大人她此番出行?”   “哦,是尊上派大人前往雾林巡查,大人便点了兵来。巡查还未结束,所以大人让我们先带仙君回去。”   林信了然地点点头,心下有了计较。   大鹏展翅九万里,不消多时,便到了魔界都城。   林信往下看了看,只看见黑云覆盖下,乌色砖瓦垒成一座城。   魔界都城理当建在魔气最深厚处,这股气息与林信身上的仙气格格不入,甚至互相冲突,容易搅得他心神不宁。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不爱来这里玩儿。   很快便到了魔宫,林信低头看着,暗自将魔宫布局记在心里。   鹏鸟落地,两个女子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将他与栖梧送入宫殿边的一座独立小楼里。   “仙君暂且就住在此处,待大人回来,再为仙君安排。”   “多谢。”   两个女子给他端来热水与巾子:“仙君梳洗梳洗吧。”   他裹着一身黑袍,面上还糊着胭红的合欢花汁,狼狈得很。   林信又道了声谢,半解开衣袍,拢了拢头发。   才将脸擦干净的时候,有个人推门进来。   来人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若是妖魔,也不过一百来岁。看起来年纪小,眉眼之间却是藏不住的锐利。   看向林信的目光带有探究的意味,待看清楚他的模样之后,就化作了敌意。   伺候的女子解释道:“仙君,这是大人的八郎君,胡衡。”   她又对胡衡道:“衡公子,这是林信林仙君。”   胡衡偏了偏头,目光仍旧落在林信的面上,勾了勾唇角,道:“原来你就是林信,久仰。”   林信一懵,这人也认得他?   他朝林信一抱拳:“幸会。”   林信回了礼:“幸会。”   说完这话,胡衡便转身离去,留林信一个人一头雾水。   侍女好心解释道:“衡公子是大人前些日子带回来的,这段日子很是受宠,应该是怕仙君争了宠……”   那倒不必担心。   完全不用担心!   但是林信皱了皱眉,胡衡那副模样,他看得清楚。   一开始目光探究,分明是把他认作了别的什么人,后来看清楚他的脸,知道他不是自己要找的人,才变了眼神。   他想不明白,也没有深究。   转过头,拉着两个伺候的女子聊天儿。   “姐姐,你们这衣裳是蜘蛛丝织的吧?好酷哦。”   “姐姐,你们用的头油是广寒宫月桂树的吗?好滑哦。”   “姐姐,你们这钗子是不是黑石磨的?好黑哦。”   和姑娘家聊这个,永远不会惹人厌烦。   更何况林信是见过六界美人的——还见过六界美人上妆。   两个女子笑得花儿似的,一左一右在林信身边坐下,与他讲起梳妆打扮的技巧。讲到激动之处,还会拿出自己珍藏的东西与林信分享。   栖梧没见过这场面,站在一边,惊得久久不能回神。   打进敌人内部,还带这样儿的?   *   把林信带回来的宿欢大人还在雾林巡查,没有回来。   暮色四合,林信与两位姐姐约定好,明日继续聊天儿,然后将她二人送走,合上了小楼的门。   他从袖中掏出两张符咒,贴在门扇上——倘若有人擅自闯入,他即刻就能知晓。   林信一拢头发,将自己变作与两个伺候的女子、一模一样的装扮。   他对栖梧道:“你留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出去探探玄光镜的消息。”   栖梧这才知道,他拉着人家,东拉西扯地聊首饰、聊衣裳算是怎么回事。   合欢花一族的姑娘们,一身蛛丝编织的暗色衣裳,头油是月桂花的,钗子是黑石磨的,眉心或颊边用红颜色描着花纹,眼尾唇上也各自有一抹殷红。   最最重要的是,合欢花姑娘们,都有一股妖异的气质。   林信一改以往大大咧咧的“六界之友”作风,一挽衣袖,连眸中神色也沉了几分。   栖梧从没见过这种套路,看得都惊呆了:“你也太熟练了吧?”   “唯手熟尔。我编《六界美人榜》的时候,看过多少美人上妆?”林信照了照镜子,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儿,“所以我一直觉得,那些男扮女装的被看出来的,除了先天条件限制,就是他们的功夫不到家。”   林信玩笑道:“扮姑娘家,连指甲都不染,哪能算是扮姑娘家吗?这是不尊重姑娘家。”   他一敛裙摆,从小楼里的窗子里翻出去。   今晚我就是魔宫里最靓的崽。   *   天色渐晚,魔界因为魔气笼罩,常年都是阴沉沉的。   林信拖着裙摆,大大方方地走在魔宫里。   所幸他来时就将各处都记得差不多了,也不至于摸黑在这里打转。   不过,抛开魔界与仙界的成见,作为一个点星灯的小星官,本着职业道德,林信深深地感受到——   给魔界建立灯烛系统的必要性和重要性。   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用来寻宝的符咒。   因为魔界魔气压制,仙君所用的符咒在这里只亮了一瞬。   这一瞬也足够给他指明方向了。   他循着符咒指明的方向走去,径直到了一座宫殿前。   殿中没人,他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   看模样,这里不知是谁的寝宫,林信有些怀疑,谁会把玄光镜这种宝贝放在寝宫里?   难不成,魔尊扶归把玄光镜当做普通镜子,送给某位宠妃了?   还真是荒淫无道啊。   他看了看四周,果真看见殿中案上,有一面铜镜。   还没来得及验证,一股很浓的魔气向这里靠近。   仙君对魔气的感知总是强一些。   相应的,魔君对仙气的感知也很敏感。   林信转身要逃,忽然想到这一层,心想或许外边人早就发现他了,这时候跑,只怕要被一掌拍在地上。   他想了想,反正他扮成了合欢族的姑娘,索性捧起案上冷了的茶盏,大大方方地就要走出去。   与那魔君撞了个面对面,林信低着头,行了个礼。   擦肩而过。   那魔君回头看了他一眼,抬手将他拦下,微微皱眉,却道:“林仙君,上回在天山,林仙君还没告诉本尊,木乃伊是什么。”   上回在天山,林信帮何皎把受重伤、化作原形的秦苍带出去,才走出多远,就遇上一只黑虎化魔将他们拦下,林信随口胡诌,说要把秦苍做成木乃伊。   后来秦苍向他解释,那是现魔尊在追杀前任魔尊的遗孤。那魔君就是现任魔尊扶归。   原来真的是他。   林信眼珠一转,笑着抬起头,道:“你知道我是林仙君,你还敢拦我?上回一掌把你打飞出去的顾仙君,马上就来找我了,你还敢拦我?”   扶归面色一沉,显然是想起,上回被顾渊轻轻一掌推开的不愉快的情形。   林信把藏在衣袖里的“鱼鳞”拿出来,在扶归眼底转了一圈:“看,顾仙君和我的定情信物,他马上就来了。”   他嘚瑟地挑了挑眉,还补了一句:“他超强的。”   趁着扶归还没反应过来,也仗着他不敢拦他,林信神神气气的,抱着手就走了。   一走出扶归魔气压制的范围内,就撒丫子狂奔。   我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第29章 猫耳   从魔尊殿中出来,林信没敢再四处瞎逛,估摸着凤凰栖梧等他也该等急了,便径直回了小楼。   卸下妆容,换了衣裳,林信靠在榻上撸凤凰。   猫狗他摸得多了,凤凰还是头一回。   栖梧将自己的凤凰尾巴变出来,委地长裙似的,铺在林信的腿上,华美无双。   林信摸着凤凰羽毛,道:“我们得在宿欢回来之前,把玄光镜拿到手,然后逃跑。我方才出来的时候,遇见魔尊扶归了。”   “那……”   “我耍小聪明,骗了他。等他反应过来,很容易就能找到我。不过我现在名义上是宿欢的人,宿欢还没有回来,又是他的左护法,扶归应该挺看重她的,应该不会随便动她的人。”林信摸摸怀里的“鱼鳞”,“早知道我就应该不要脸皮,拉顾仙君和我一起来。”   话音刚落,楼外便传来喧闹声。   林信放下凤凰尾巴,走出去一看,几十个魔宫的侍从,各自抬着几个大箱子,捧着托盘,走进楼里。   动作确实很快。   小楼两层,林信抱着手,站在木阶上,远远地看着。   一干人等将东西都放好了,为首那人走上前,朝林信一抱拳:“想来这位便是林仙君。”   林信点点头:“是我,宿欢大人……”   “不是宿欢大人。”那人愈发恭敬,“尊上倾心林仙君多时,得知仙君被宿欢大人带了回来,喜不自胜,特命小的给林仙君送些东西。尊上说,不过是一些小玩意儿,给仙君留着赏玩。”   扶归说他倾心林仙君,狗屁之言,林仙君半个字也不信。   他瞥了一眼,大抵都是珠宝一类。   那人继续道:“尊上还说,林仙君收了礼,预备预备,过几日尊上便昭告六界,立仙君为魔后。”   林信方才还说,扶归应当不会动自己左护法的人,结果!   他的嘴角抽了抽:“他就这样跟自己的左护法抢人,你们魔界好混乱啊。”   “林仙君可有什么话……”   “就说——”林信摸摸下巴,“大家都是几百岁的老妖怪了,跟我玩什么聊斋呢?”   那人一愣,问道:“聊斋是什么?”   “聊斋就是,一个书斋,里边有个小老头,喜欢写故事。”   一干人退下之后,栖梧扯了扯他的衣袖:“林信,看不出来,你竟然有这么多追求者。”   “那当然了。”林信叉腰,“论美貌,论人格魅力,六界还没有人能比得过我。”   并不是。   他走上前,将打开的箱子全部盖上,架着脚,坐在木箱子上:“我问你啊,方才那个人说,扶归   让我收了礼,预备预备,然后昭告六界,立我为后。重点落在哪里?”   栖梧想了想:“收礼?立后?”   “不不不。”林信摆摆手,“重点是昭告六界。”   他沉吟了一会儿:“这件事情,首先要确立前提,扶归给的前提是,他对我倾心已久。事实上,这个前提是不成立的。算上今晚,我与他才见过两回,说过的话不到十句。论美貌,我见过的美人儿多了去了,他见过的也不会少,他应当不会对我见色起意。方才我夜探魔宫,他宫中冷冷清清,没有一个小美人儿,这就说明他是事业型人物,对情爱之事并不上心。综合来看,他对我一见倾心的可能性,基本上为零。”   “这件事情的前提并不成立,所以他不是因为喜欢我才给我送礼,立我为后的。因此,重点并不在这两句话上边。重点在昭告六界上。”   林信架着脚,又是大佬坐姿:“昭告六界,主要是想在短时间内,告诉六界中人,我在他手里。至于他具体要让谁知道这件事,我想有两方面的人物。”   “这一呢,就是前些日子才与我分开的好朋友何皎,还有我好朋友养的一只恶狼秦苍。魔界内斗多年,扶归一直想赶尽杀绝,他想用我把秦苍还有前任魔尊的人引出来。”   他抱着手,摸见藏在怀里的“鱼鳞”:“除了这个,扶归应当还想让我的一个朋友,也知道这件事。顾仙君之前打了他一掌,把他打得吐血了。他大概是怀恨在心,想用我把顾仙君也引出来,好报当日一掌之仇。”   栖梧也在他身边坐下:“你看得清楚。”   “谁让我是个小机灵鬼呢?”   谁让你是个石头心呢?   栖梧点点头,起身掀开箱子看了看。   他拣起一支金钗:“林信啊,这些都是姑娘家用的东西。”   林信从他手里接过钗子,看了看,又重新丢回去,问道:“你有没有听过司马懿?”   “没有。”   “就是被敌方送了一身姑娘家衣裳的人。都是战略,扶归觉得这样能让我生气,我偏不生气……”   他再看了看一箱子的绫罗绸缎,金钗玉坠,才要将箱子盖上,忽然瞥见了什么,目光一凝。   林信将箱子里一块铜镜拿出来,用衣袖抹了抹镜面。   栖梧见他出神,心思一沉,问道:“这不会就是……”   林信拿出一张符咒,贴在上边试了试。符纸即刻化作飞灰:“假的。”   他把镜子丢回去:“还浪费了我一张符,生气。”   栖梧道:“你方才还说,你偏不生气的。”   他抱着手,理直气壮:“我现在生气了。”   *   林信原本想着,趁着距离所谓大婚还有一段日子,他随便再找个时间溜出去,把玄光镜拿到手。然后栖梧在外边接应他,他二人带着玄光镜一起远走高飞,这事情就算圆满解决了。   可他没想到,扶归不仅给他送姑娘家的首饰衣裳,还找了一堆的嬷嬷丫鬟,教他梳妆打扮。   里三层外三层,林信一整日都被魔界的姑娘们围着。   “仙君白则白矣,但是不香,看看我的独家秘制珍珠粉。”   “我给仙君染指甲,仙君的指甲好可爱呀,小小的,圆圆的。”   “仙君是不是化眼妆了呀?红红的,好漂亮。”   昨晚他是穿过裙子,化过妆,但是很快就换掉了,这也不代表他就喜欢打扮啊。   林信抱着自己,低下头,试图把自己缩成一团。   救命啊。   好容易挨到晚上,众人散去,林信死了一般,趴在桌上。   栖梧摇摇他的肩膀:“林信?”   林信扯散头上的繁复发髻,随手拢了拢,用手背一抹嘴唇,染了一片胭脂,口吐兰芳,虚弱道:“不行,栖梧,我不能再在这儿待着了,我快被折腾死了。”   “那我去取玄光镜,你在外边接应我,咱们今晚就走。”   林信坐起来:“还是我去吧,我熟悉路。”   约定好林信去取玄光镜,栖梧在外边接应,两人分头行动。   林信再一次换上女子的衣裙,从窗子翻出小楼,径直往上次的宫殿去。   上回已经来过一次,这次也很是顺利。   他摸进殿中,双手捧起玄光镜,与上次一般,又有一股魔气愈发靠近。   林信动作一顿。   魔尊扶归推门进来的时候,端着冷茶的“小侍女”朝他行礼,便要走出去。   擦肩而过时,扶归一把按住他的肩:“林仙君?”   同样的伎俩玩两次,两次都被发现了。   扶归转头看看案上放得好好儿的的铜镜,也放松了警惕。   他问道:“林仙君很想要那镜子?”   “林信”并没有说话。   扶归便道:“其实……”   他忽然察觉出不对,掌中催使魔气,将这位“林信”的肩往下压了压。   手中茶盏跌得粉碎,“林信”变作一个小纸人,或者说这位“林信”,原本就是林信用一个小纸人变的。   小纸人趴在地上,然后爬起来,往殿外跑。   扶归再看案上的那面镜子,他甫一靠近,镜中便显出两个朱砂字——多谢。   这是扶归送给他的那面,假的镜子。   以假换真,不单镜子是假的,人也是假的。   而此时真正的林信,也已经抱着玄光镜,跑过了好几条宫道。   扶归扬手,召来一只青色的蝙蝠,冷声道:“戒严,找人。”   那青色蝙蝠飞出殿外,过了好一会儿,扶归也没有听见外边有什么动静,他瞬移到殿外,抬眼看去。   临风处,魔宫最高处的檐角上,林仙君一身素衣,衣袂纷飞。见他看过来,一抬手,将一只用符咒定住的蝙蝠丢给他,还朝他嘚瑟地笑了笑。   扶归抬手掀起风来,将贴在蝙蝠身上的符咒吹开,青色蝙蝠飞回到他身边,落在他肩上。   林信抱着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扶归借力打去,下了死手。林信跌落檐角,刹那间又变作一个小纸人,翩然坠下。   又是假的。   扶归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被林信设计,绊住脚了。   现在戒严,恐怕也来不及了。   林信与栖梧,早已披着黑袍子,踩着魔宫檐角,迎着冷风,消失在城中千千万万只妖魔之中。   林信的朋友又多,随便钻到哪一家,就再也找不见了。   青色蝙蝠重新飞上檐角,用寻常人听不见的声响,引得全城高楼檐角挂着的铃铛一起响起。   天空中飞过无数只蝙蝠,守城的妖魔仔细地盘查过路人。   暗处,林信与栖梧对视一眼,原本预备冲出去看看,还没来得及动作,只听见远处大鹏鸟鸣了一声,二人转头看去,原是在雾林巡查的宿欢回来了。   偏巧遇上了她,此时想是出不去了。   林信把他往回拉了拉:“走吧,我在魔界还有几个朋友。等风头过了,我们再出去。”   *   次日早晨。   人是跑了,但是扶归仍然让人一早在城门前悬挂榜单,昭告六界。   反正他也不是真喜欢林信,林信在不在都无所谓,旁的人以为他在就行了。   那时,林信正背着竹篓走过街道。   他身穿竹布衣裳,头戴斗笠,斗笠上露出一双毛茸茸的猫耳朵,身后还挂着一条尾巴——当然都是假的。   他在外边观望了一会儿,心道扶归实在是厚脸皮,他人都跑了,还能若无其事地发通告。   简直是事业型心机男孩的典型。   他再看了一会儿,忽然看见一个披着黑袍的高大男人走到榜单前,扫了两眼榜单,似乎很是不悦,把周围的人都吓跑了。   这人林信熟悉得很,可不就是——   林信望了望四周,附近没有巡城的妖魔。   他小跑上前,一揽那人的腰,微微抬头看他,笑道:“鱼兄,怎么跑这儿来啦?”   顾渊垂眸看他,正对上他含笑的眸子。   林信原本还想站他便宜,说一句“回家吧,爸爸以后对你好”,但是对上他漆黑的眼眸,没由来地有点心虚,只说了一句:“回去吧?”   林信走在前边,顾渊跟在后面,看见他身后的猫尾巴随他走路的动作,一甩一甩的。   顾渊很克制地将手握成拳。   他大步上前,一把将林信的脑袋按进怀里,顺手挼了一下猫耳朵。   有一条鱼竟敢徒手摸猫的脑袋。 第30章 妄想   林信被顾渊一把按在怀里,拖着往前走,戴着的竹叶斗笠都被他掀翻。   走出去一段路,林信拍拍他的背。   喘不过气。   他抬起头,摘下斗笠,扶了扶头上一双猫耳朵:“耳朵都要被你弄掉了。”   顾渊问道:“假的?”   林信看了看四周,低声反问道:“我能有真的吗?”   顾渊又问:“扶归要立后,是不是你?”   林信却笑:“诶?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他还敢笑,看起来高兴得很。   顾渊面色一沉,抬起手,不舍得拍他一下、掐他一下,便将他重新戴上的斗笠“啪”一下又掀翻了。   林信一愣:“你做什么?”   他很认真地在生气啊!   林信又一次摘下斗笠,理了理头发与猫耳朵,正要重新戴上的时候,手上动作一转,把斗笠给顾渊戴上了。   他把背上的小竹篓也解下来:“这个也给你背。我住在朋友那儿,具体怎么回事,回去再跟你解释。现在要去买菜。”   林信领着他往城中的东边去。   东边有一个大的市场,魔界虽然阴沉沉的,但某些地方也很有生活气息。比如讨价还价的大娘在哪里都不会少。   林信说是买菜,却买了一大抱的桃花枝子。   顾渊背对着他,稍稍蹲下身子,让他能把桃花枝子放进他背上的竹篓里。   卖花儿的摊贩看模样是认得林信,也知道林信被立为魔后,这会子正被暗中搜捕。   不过魔界中人,大多行事随心任性,不拘小节。魔尊要抓他,与他的魔界朋友们不配合抓捕,一点儿也不矛盾。   小摊贩将挑好的桃花递给林信,随口道:“这下你可出名了。”   林信笑道:“得亏那时候宿欢还没回来,扶归又是事业型人物,不然我就真的‘晚节不保’了。”   但是顾渊又不高兴了。   不悦的气息很是惹人注意,小摊贩看了一眼,问道:“这位是?”   林信道:“我的好朋友。”   还没将全部的桃花都装进竹篓里,那小摊贩一转头,就看见一队搜捕的魔宫侍卫正往这里赶来。   他连忙提醒道:“有人往这儿来了,你快走吧。”   林信应了一声,手中还抱着十来枝花枝,拉着顾渊就往人群里躲。   跑出去不远,听见后边的小贩想喊又不敢喊:“没给钱……”   林信从怀里抽出一张黄符,裹着几个灵石,丢了过去。   一转头,迎面又有一队搜捕的人往这里来。   林信拉着顾渊四处逃窜,最后两个人钻进一个阴暗狭窄的小巷子里。   他在巷子口两边墙上各贴了两张符咒,施法连成结界,还往自己与顾渊的额头上各贴了一张隐身符——   有点像是被定住的僵尸。   巷子很窄,他与顾渊二人面对面站着。他靠着墙,顾渊站在他面前,靠得很近。若不是林信怀里还抱着桃花,他二人就隔着衣裳,贴一块儿了。   他腾出一只手,推了推顾渊,没能推动。   他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低声道:“你往后退退。”   也不是顾渊不想往后退,是他背上背着竹篓,抵住了,退不得。   林信也反应过来,才往边上挪开半步,外边就传来脚步声,惹得他不敢再动。   隔着桃花,还有符纸。   林信呼吸之间,吹起黄符,飞到顾渊面上,一阵一阵的。   顾渊不大自在,藏在阴暗处的耳朵红了。   他忍了一阵,实在是忍不住了,刚想说话,还没来得及张口,就被林信抬手一捏,捏住了嘴。   脚步声在巷外停下。   顾渊委委屈屈,瘪着嘴看他。林信收回手,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正当此时,原本贴在林信额上的符纸,因为贴得不牢,被他一呼气,就吹跑了。   隐身符悠悠落地。   搜捕队伍离开的脚步声还没有响起。   林信连忙去摸袖间,想要再找一张。   只是抓出好几张符纸,都没有找到他想要的那一张。   真是越忙越乱,越乱越忙。   正急得挠头的时候,顾渊当机立断,一手接过他手中的桃花枝儿,一手按着他的后脑,把他揽进怀里。   从前林信也不知道,一张隐身符,还能两个人用。   其实一开始,顾渊就能带他离开这里,不论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去,还是杀一条路出去,都可以。   顾渊垂眸看看,嗯,得亏跟着林信跑了。   林信趴在他怀里,连动也不敢动,一双假猫耳朵都竖起来,身后的假猫尾巴也跟着立起来了。   他的假猫尾巴,尾巴尖儿上有一点儿白颜色的花纹。   顾渊顺着他的猫尾巴看去,神色认真,仿佛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   外边传来高声齐呼“拜见魔尊”的声音。   林信一激灵,他没想到,扶归竟然还亲自来了。   察觉到林信不大自在,顾渊随便想想也知道,大约是因为外边那个什么魔尊。他一抬手,把林信的脑袋按得更紧,还用身上披着的黑袍,把他给裹起来。   他的。   结界隔绝的外边,不染灰尘的长靴踏上脏污的地面。   扶归在亲卫的左右簇拥下,缓步行过狭窄的过道。   他在卖桃花儿的摊子前停下,方才还与林信交谈甚欢的朋友,尚在“供出林信”与“不供出林信”之间天人交战,扶归一勾手,就打开了小摊贩收钱的木匣子。   里边装着几十块灵石,还有林信方才付钱时,用来传送的黄符。   扶归蹲下身,捻起符咒,展平来看,确实是林信画符的笔迹,与他在魔宫里见到的一样。   停在他肩上的青色蝙蝠替他传达旨意:“人还没走,仔细地搜。”   扶归手中摩挲着符纸,仔仔细细地查探过每一处。   最后在一条晦暗的窄巷前停下脚步。   他抬手,窄巷中无端刮起风来,吹了一阵,将林信贴在巷口形成结界的两张符咒吹落。   这才能够看清巷中情形。   满地桃花纷乱。   还有一张符纸,静静地落在地上。   扶归凝眸,向前走了一步。   他俯身捡起符纸,上边写了四个字“痴心妄想”。   并不是林信的笔迹。   林信写字不大好看,所以才喜欢画符。这个字工整却锐利,一笔一划,刀剑似的,恨不能把他给砍了。   扶归看不明白。   这其实是顾仙君记仇的笔迹。   *   却说顾渊用黑袍子裹着林信,把他按在怀里。瞬息之间,便将人带出重重包围。   林信犹自不觉,过了半晌,大着胆子,抬头看看顾渊,低声问道:“人走了?”   顾渊顿了顿,扯了一句谎话:“没有。”   过了一会儿,林信再没听见什么动静,又问:“人走了吗?”   说了一次谎话之后,第二次会更加自然。顾渊又道:“没有。”   又过了一阵子,林信实在是没听见什么声音了,怕顾渊没听清他问的话,加重了语气再问:“我问你,外边的人走了吗?”   “没……”   话还没完,林信就从他怀里站起来,还顺手拍了一下他的后颈:“我信你个鬼,你什么时候还学会骗我了?”   顾渊的嘴,骗人的鬼。   林信看看四周:“这怎么好像不大一样啊?”他反应过来:“我们出来啦?”   他揉揉顾渊才被他打了一掌的后颈:“不好意思啊,是我暴躁了。”   此时他二人不知道在魔界都城的哪个角落里,还是一个小巷子,昏暗潮湿的。   林信摸摸耳朵,环顾四周:“不过这里是哪里?我好像不知道要怎么回去了。”   顾渊道:“可以再换一个地方的。”   他朝林信张开手臂,努力克制住自己上扬的嘴角:“林信,来吧。”   林信再看看四周,实在是没法子,只好双手搭上他的腰——   然后狠狠地拧了他一把。   “顾渊你正经一点,几天不见,你是不是跑去偷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子?你不要笑,我看见你偷笑了。”   顾渊眼中都是笑意,他自己不曾察觉,却装傻反问道:“我吗?”   “是你,就是你。”林信拍了他一下,“恢复正常。”   “好。”   “对了,还没来得及问你,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顾渊避重就轻:“很久没看见你,就过来找你。”   中间还漏了一句话,应当是:“很久没看见你,感觉很难受,快要死了,就赶快过来找你续命。”   林信笑着揽住他的肩:“还是你讲义气,顾仙君,多谢你。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暂时住在一个朋友那里,回去再说吧。”   那时顾渊把他带出来,随意找了个落脚点。   他二人原本在一条巷子里,走出去之后,各处灯火辉煌,红绸纷扬,莺莺燕燕——黄莺成精和燕子成精。   原来是城中有名的烟花之地。   他们二人,站着看了一会儿,动也不敢动。   倘若是之前的林信,他还会高兴一些,但是现在——   他已经被脂粉香气呛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叹了口气:“走吧,让我们昂首挺胸,厚着脸皮,不受美□□惑,大大方方地走出去。”   顾渊推开第十二个想接近林信的美人。   后来,林信玩笑道:“你看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淫者见淫。你那时心里在想什么,你就到了什么地方。”   其实他那时抱着林信来着。   顾渊又红了耳朵:“本君没有。” 第31章 私奔   林信带着顾渊,要回到暂住的朋友家里。   他那朋友家在城南,此时林信他们正在城北。   行至途中,天色忽然阴沉下来,很快就下起了小雨。   魔界的雨对仙君也不友善,雨滴落在林信的手背上,灼出一点黑颜色的痕迹。不过林信用手指一抹,就抹去了。   顾渊倒是不要紧。他解下身上黑袍,给林信披上。   后来雨势转大,林信扯着身上袍子,拉着顾渊钻进一家面馆避雨。   面馆门前点着灯笼。林信推门进去时,门上挂着的铃铛叮当响了一阵。   灶台后边的老婆婆抬起头来,亲亲热热地唤了一声:“信信来啦?”   面馆里没什么人,因为魔界中人都不爱吃东西。   但林信到底还是在被追查中,所以他朝老婆婆“嘘”了一声。   老婆婆笑了笑,也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林信同顾渊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老婆婆端来两碗清汤面,又片了一碟牛肉,摆在他二人中间。   面馆中没有其他人,她将灶中的火掩好,然后在林信身边坐下,看他吃得高兴,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待他吃好了,老婆婆才笑着问道:“信信啊,你要和尊上结婚,是不是真的?”   林信迅速否认:“当然不是真的!”   “噢。”老婆婆了然地点点头,“因为你和这位仙君私奔出来了。”   顾渊手上动作一顿,垂眸轻笑。   林信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我不是,我没有!”   老婆婆按住躁动的林信:“不要害羞,婆婆也是过来人。想当年我也是被那个死鬼骗了,和他一起私奔来魔界的。”   林信无力辩解:“我没有……”   只当他是害臊,她也没有再问,只是转了话头:“这几日城中戒严,信信住在哪里呀?”   婆婆可以免费给私奔的小情侣提供住处的,毕竟婆婆也是自由婚恋的过来人。   林信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只道:“我住在游方那儿,方才出去帮他买桃花了。”   “小游才走,来帮忙写了信就走了。”   再说了两句闲话,外边的小雨渐渐停了,林信与顾渊便要一同回去。   老婆婆将二人送到门口,还朝他们招招手:“要是实在没地方去了,可以来婆婆这儿。”   林信也朝她挥挥手——但他绝对不是承认私奔。   走过一条街道,林信对顾渊解释道:“游方是帮别人代笔写信的,他养了一群青鸟帮他送信,我就住在他那儿。”   他轻声道:“婆婆的丈夫原本是魔界的大将军,后来扶归弑君篡位,魔界动乱,他便失踪了。婆婆一个人在魔界生活,很不容易。她曾经有过一个孩子,也失散了。婆婆托我去找过,不过还没有找到。她每天都给父子写信,托游方去送,游方把信交给青鸟,青鸟飞到哪里就算哪里。”   林信轻叹一声。   窄巷深处,也亮着同样的一盏小灯。   林信抬头看了看灯笼,向顾渊介绍:“是我扎的,仿照天界的星灯扎的。”   陈旧的木门前,挂着一块同样陈旧的木招牌,正面刻着“青鸟传信”四字,后边画着两只长颈青鸟,一只振翅欲飞,另一只停在地上,衔着一枝梅花。   他推开门:“我回来啦。”   这屋子狭窄,但却很高,用铁树木板分做了好几层。   推门进去,正对面是一个柜台,一个清瘦的男人正在分拣信件,听见他说话,便朝他点了点头。   这人便是游方。游方常年背着书匣,走街串巷,代写书信,也帮人传信。   不过这生意在魔界并不好做,大多数妖魔都不用他传信。他只靠着几个老主顾支撑生意,面馆的老婆婆是其中一个。   游方没有来历,模样装扮也很奇怪。   他高挑清瘦,穿一身严严实实的黑斗篷,连面容都隐在黑暗中。   从前林信问他,他只说脸上有伤,不便见人。   他不仅脸上有伤,颈上也有一道很深的伤疤,这道伤疤让他的声音沙哑到听不清楚,所以他也很少开口说话。   介绍顾渊与游方见面,这两人都不爱说话,只是相□□点头。   屋子里,四面墙上都嵌着木柜,木柜当中,又嵌着许许多多的小抽屉。   这是传信驿站的基本布局,抽屉里是放各地不同时间的信件的。   此处用青鸟传信,而青鸟饮露水,食桃花,所以林信要去市场买桃花。   正巧这时,栖梧背着一个小竹篓,从木梯上爬下来。   林信看了一眼,连忙拉着顾渊往后退开:“太臭了。”   栖梧稳稳地落地,回头看了一眼。面上蒙着白布,眼神哀怨:“我一只凤凰,去给青鸟铲屎,我太难了。”   驿站用来传信的青鸟,就养在楼顶。   栖梧一转眼,看见站在林信身后的顾渊,愣了愣。   林信见他看过来,便对顾渊道:“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凤凰栖梧,他的尾巴超漂亮的。”   他又看向栖梧,向他介绍顾渊:“这也是我朋友……”   栖梧扯下蒙在面上的白布,放下一筐鸟粪,恭恭敬敬地做了个揖:“表叔。”   顾渊微微颔首,应了一声:“嗯,去吧。”   栖梧又俯身一揖,提着竹筐出去了。   林信一脸懵,转头看看顾渊:“他叫你啥?”   顾渊解释道:“远房亲戚。”   林信抱着手,摸摸鼻尖,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他新认识的朋友,是顾渊的侄儿,那他不就比顾渊小一辈了么?   不,他不接受!他是要当爸爸的人!   *   驿站用青鸟传信,几十只青鸟都养在楼顶。   满天青色的羽毛乱飞,林信抱着竹篓,坐在屋顶,将桃花花瓣摘下来,握在手里,等到摘满一手,就散给空中的青鸟。   顾渊坐在他身边。   酝酿了一会儿,林信道:“我来魔界的时候,在桑树底下等你了,没见到你,就同栖梧一起来了。”   “我知道。”   “然后一出雾林,就遇上了好几百个合欢藤。”   “嗯。”上回顾渊在外边办事,也遇见过,还是与林信再见面的那一晚,他还被藤蔓打坏了衣裳。   想想林信的武力值,顾渊冷静地陈述客观现实:“你打不过。”   “我当然打不过,得亏我与她们的族王宿欢从前有些交情,然后……”林信低头摘桃花,“然后我就将计就计,随她的人一同回了魔宫。”   “什么计?”   他倒是很会抓重点。   这件事情说出来很丢脸,林信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他道:“大概是……美人计?”   顾渊抬头看天。   “不过她应当不喜欢我。”林信迅速把这个话题带过去,“然后我就潜入魔宫,找玄光镜,之后我又遇到了扶归,他也要立我为后,当然,他也不喜欢我。之后我就找到了镜子,然后我就逃出来了。”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还要哪样?”   顾渊没有再问。   林信握着一手的桃花花瓣,散在风中,青色羽毛的长颈小鸟们都被他吸引过来。   还有喂食的拟声词:“咕咕。”   他感觉自己在喂鸡。   他匀了一把桃花给顾渊:“你要不要试试?很有意思的。”   顾渊伸出手,有一只不怕死的青鸟飞到他跟前,啄了一下他的手。   “林信,它啄我。”   林信抬手,把青鸟赶走。   “对了,那面镜子拿回来之后,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反应。你要是懂得,晚上帮我看看吧。”   “本君不懂。”顾渊一口回绝,“本君不看。”   给别的“公鱼”的东西,凭什么要他看?   他忽然拒绝,林信微微愣神,随后道:“好嘛,不看就不看。”   林信转过头,专心看满天的青鸟。   魔界天色阴沉,满天青色的羽毛,仿佛在黑暗中发着隐隐的光。   林信一时兴起,捏起一片桃花瓣塞进嘴里尝了尝:“它们怎么会喜欢吃这个?让我来试试。”   他嚼了嚼,皱起眉头:“苦。”他站起身:“我下去喝口茶。”   顾渊在后边喊他:“林信,它又啄我了。”   但是林信没有听见。   他跑下去喝茶,正巧栖梧背着竹篓回来,见他下来,往四处张望张望:“我表叔没在吧?”   林信道:“他在楼顶。”   “噢,那就好。”   “你还是顾渊的远房亲戚?”   栖梧随口应道:“啊,是啊,龙凤不分家嘛。”   林信心想,龙应该是水生动物,鱼也是水生动物,怪不得说是远房,这也太远了。   栖梧又道:“其实应该算是表叔叔叔叔叔了,他比我大挺多的,我还是个蛋的时候——凤凰蛋,我爹娘就拿他吓唬我了。”   那是有点老了。   “许多年前,我随我爹上神界的时候,远远地见过他,我爹让我喊他‘表叔’来着。不过我想方才,他大概是没认出我。”   林信道:“他能认出你就怪了。”   栖梧抓了抓头发:“还有一件什么事情,我很小的时候的,不过我忘记了。等我想起来了再跟你说。”   最后他嘱咐林信:“我表叔这人看起来就挺凶的,冷冰冰的,修为又高。你跳跳脱脱的,更要小心一点,不要惹恼了他,被一掌拍死。”   林信没有后怕,反倒疑惑:“你说的还是我那话少人傻、别别扭扭的顾仙君么?”   栖梧一噎:“可能是你刚认识他,你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幻觉。”   林信重新回到屋顶,继续喂鸟。   他想起栖梧的话,再看看顾渊。   越看越是话少人傻、别别扭扭的。   顾渊问他:“你笑什么?”   林信没有回答,洒了两瓣桃花在他的肩上,引得青鸟来啄。   “林信,它真的在啄我了。”   “你抬手把它赶走不就好了?”   顾渊不是不会,他是害怕误伤。   他怕把林信喜欢的东西给弄坏了。   终究没有抬手,顾渊心想着,再等一会儿,这鸟就自己走了。   最后还是林信挥挥手,帮他把青鸟赶走。   顾渊反手摸见他从开始就别在身后的折扇——他一时间把还礼的事情忘记了。   他转头看向林信,林信正蹲在屋顶的瓦片上,将桃花在屋脊上排开,让青鸟一个一个排着队吃,美其名曰“吃自助”。   林信摆得很认真,身后的猫尾巴随心情一晃一晃的。   而顾渊这个没出息的,无时不刻不在动心。 第32章 甜枣   传信驿站里三间房,原本只有游方一个人,他可以爱住哪间就住哪间。   后来林信带着栖梧来投奔他,三个人三间房,也正好。   再后来,林信又把顾渊带回来了。   游方是主人家,不能委屈他。   那么就剩下林信与栖梧。   直到林信挽起顾渊的手:“那晚上就委屈顾仙君同我睡一间房。”顾渊才收回看向栖梧的和善目光。   栖梧不明就里,用悲悯的目光,目送他二人回房。   洗漱之后,林信坐在案前,一边擦头发,一边研究玄光镜。   玄光镜是拿回来了,他也能确定是真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办法用。白日里栖梧看了一天,没搞明白,又还给他,让他研究了。   他与顾渊,二人同住一间房。林信竟然在做学术研究,一个人捧着一面镜子,看了足足半个时辰;顾渊一个人盘腿打坐,坐了半个时辰——其实是在枯坐。   那可真是太没意思了。   顾渊起身走向林信时,他正拿着小锤子,想把镜子给砸开。   林信转头看他:“吵到你了?”   “没有。”顾渊站在他身后,一伸手,拿走他手中的镜子,“我看看。”   “为了这东西,我特意去查了书的。书上说的法子我都试过了,这镜子确实是真的,但是书上也说这镜子应当会有反应的。我方才想,会不会这镜子一半是真的……”   他的想象力还挺丰富的。   顾渊失笑:“不是。”他在林信身边坐下,将玄光镜翻过一面,指着镜子背后的阴阳两极:“这儿还缺一个‘镜心’,没有‘镜心’,自然什么也看不见。”   林信摸摸下巴:“扶归小儿耍我。难怪那时候他不慌不忙的,原来是算计好了的。”   他忽然想起什么事情,转头看向顾渊,眯了眯眼睛,问道:“你不是说,这镜子你不懂、你不看的吗?”   顾渊低头,不大自在地摸摸鼻尖:“本君何时说过?”   其实他是记得的,而且记得很清楚,这话是他今天中午,与林信在屋顶上喂青鸟的时候说的。   主要是因为美色惑人。林信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还有一双湿漉漉的猫耳朵,单衣里露出细瘦的手腕、脚踝的模样,确实很好看。   而顾渊为了在林信面前“开屏”——孔雀展现自己的美貌,追求爱情而开屏,一时间就忘记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原本林信也不是要臊他,只是忽然想起罢了,他也不再说下去,只问道:“你要洗漱了吗?要不要我给你找两件衣裳?”   在魔界有魔气压制,林信每回动用仙术都很难受,所以觉着顾渊也是这样的。   因为有压制,所以在这里,仙君的很多事情,都是亲力亲为的。   顾渊点头:“要。”   林信起身,把自己带来的蓝布包袱提出来,放到案上。   这个包袱是他来魔界之前预备的,大到换洗衣裳,小到零食玩具,一应俱全。   林信翻检一番:“只有我穿过的旧衣裳了,顾仙君你要是介意的话……”   顾渊道:“本君不是很介意。”   最后林信拿了两件干净雪白的中衣给他。   从前顾渊总觉得林信身上有点香,若有若无的。今日穿他的衣裳,才算是知道了。   就是桃花。   今早陪他去买桃花枝子,他记得很清楚。   现在想来,枕水村的仙君祠外,也用几树桃花圈着地儿,想来是那儿的桃花。   顾渊洗漱之后,穿着林信的衣裳,总感觉把林信抱了满怀。   暗喜且害羞。   那时林信正在绘制魔宫的地形图与守备图,企图再一次混进去,把玄光镜的镜心也拿出来。   他盘算得认真,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放下笔,撑着头出神。   扶归料定他会去取镜心,自然会加强守卫,说不定已经下好了套,正等着他。   而他那点小聪明,好像也已经使得差不多了。   林信不经意间瞥见顾渊。   顾渊长手长脚的,穿他的衣裳还是有些小。此时坐在榻上打坐,很是专心的模样。   林信一开始不愿意找他,就是因为两边都自称是“公鱼”,他不想让顾渊生气。   要不此番来魔界,他还挺想和顾渊一起的。   凤凰栖梧只能勉强与扶归过上几招,而顾渊——   这可是随手一掌,能把扶归打得吐血的仙君!   他超强的!   林信撑着头,在脑子里天人交战了许久,最后还是悄悄凑了过去。   他坐在顾渊身边,出神地掰手指,想要等他打坐完毕,顺便酝酿一下求人的软和话。   顾渊却很快就转头看他:“怎么了?做什么凑过来不说话?”   “你在打坐。”林信笑了笑,“我怕我一说话,你就走火入魔了。”   入魔倒是不会,走火有可能。**的火,擦枪走火的走火。   林信极其委婉地问他:“过几天有一个魔宫一夜游,你有没有兴趣参加?”   顾渊假装没听懂他的暗示,只问:“什么?”   “就是……”林信半跪在榻上,比他高出一些,一挥大手,“我打算过几天夜探魔宫,勇夺镜心。怎么样?顾仙君,有没有兴趣一起干一番大事业?”   顾渊淡淡道:“本君不去。”   和林信一起,给别的“公鱼”弄东西,他才不去。   被拒绝是必然的,林信已经料想到了。小小的挫折,无需畏惧。   他决定先兵后礼。   一个巴掌。   林信一把攥住他腰上的衣带,佯凶道:“你穿我的衣服,你还敢拒绝我!给一句准话,你到底去不去!不去就扒了你!”   和一个甜枣——   他想了想,或许有以下几个甜枣:   甜枣一,他跪下来,喊顾渊“表叔”,求他。   甜枣二,他跪下来,并且抱住顾渊的大腿,声泪俱下地喊他“爸爸”,求他。   ……   林信靠近,双手捧起他的脸,叫他看着自己:“别闹别扭了,你想要什么?我也给你弄就是了。”   默了半晌。   顾渊垂眸看他。   这人洗漱之后,就穿着一身单衣,还把衣袖与裤脚都挽了起来。   林信易容伪装是一把好手,这会子了,头上戴着的假猫耳朵、身后的假猫尾巴还没有拆下来。   林信疑惑地随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   随后反应过来。   他歪了歪脑袋,“啵”的一声,把自己头上的猫耳朵拔下来:“这个?”   顾渊没什么反应,于是林信想把猫尾巴也拔下来:“那这个?”   顾渊面色一红,语气却仍是淡淡的:“戴上。”   “哦。”林信把猫耳朵按回自己脑袋上。   “反了。”   “哦。”林信把猫耳朵转了个圈。   顾渊揉了一下他的耳朵,似是随口问道:“你这个耳朵,是扎在脑袋里的吗?会疼吗?”   林信愣了一阵,满头问号:“你怎么会这么想?”   但顾渊还是一副很认真的模样。   林信只好也很认真地向他解释:“不是扎进脑袋里的,不疼,不用担心。”他还把耳朵摘下来给他演示:“你看,这里是平的,就是粘上去的。”   “戴上。”   “知道了。”林信重新把耳朵戴上。   过了一会儿。   顾渊又问:“你那个猫尾巴,是连在哪里的?”   “连在衣服上啊,要不我还得在衣裳上挖个洞。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问问你。”   林信挠挠头,开始有些怀疑他的智力,他这个样子,到底是怎么把扶归打到吐血的?   顾渊却忽然道:“过几日你要去找镜心,本君和你一起去。”   林信迅速应道:“好啊……”   顾渊心中的推导过程:   已知条件:   一,林信可爱值点满,还有猫耳附加属性(此处来自“公鱼”视角)。小聪明勉强点满,武力值极低,必要时会使用符咒辅助。   二,魔宫里有两个对他心怀不轨的魔头。   问题:能否让林信一个人夜探魔宫?请在三秒之内回答。   回答:否。   林信眨了眨眼睛,仿佛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还没说你想要什么东西,我怎么给你弄?”   顾渊淡淡地答道:“已经完了。”   他想要什么?   他想要林信高兴。   想和林信待在一块儿,去魔宫也一起,去哪儿都待在一块儿。   或者说,他什么都不想要。   只有假的“公鱼”才会在忐忑不安与贪得无厌中,一次一次地索求补偿,麻烦林信,甚至让林信冒险。   他不想要所谓的补偿,因为林信已经足够好了。   林信感动得眼泪汪汪的,抱了他一下:“圆圆,你可太好了。对不起,我刚刚还怀疑你的智力,我诚挚地向你道歉。”   顾渊垂眸看他,再次摸摸他的猫耳朵——手感真的很好。   林信继续道:“你要是想要什么,尽管跟我开口。”   顾渊却忽然问:“宿欢和扶归,你比较喜欢哪一个?”   “啥?”林信抬眼看他,然后想起,这是大恩人顾渊的问题,必须要认真作答,所以他认真地把这两个人比较了一下,“其实这两个人,我都不是很喜欢。如果非要选一个的话,我比较喜欢扶归。毕竟他不会随随便便把人抢回去做老婆……仔细想想,好像也差不多……”   有一条“公鱼”忽然自闭:“你就是喜欢他。”   林信满头问号:“我哪有?不是你非让我挑一个的吗?”   他这个问题,简直比这只“公鱼”和那只“公鱼”同时掉进水里,林信要先捞谁的问题更难。 第33章 化妆   房中灯火摇晃,林信疑惑地问道:“你为什么忽然问起宿欢和扶归?”   顾渊一本正经道:“知己知彼。过几日去取镜心……不会出错。”   “哦。”林信信了他的鬼话,还真就认真分析起来,“宿欢是扶归的左护法,合欢一族的族王,她看起来修为还不错。合欢一族原本就不是以武力见长的,她能当上左护法……”   顾渊道:“你喜欢她?”   林信满头问号:“我不喜欢她。”   “她喜欢你。”这回是笃定的语气。   “她不喜欢我,她都娶了八个了,就是一时兴起,见色起意。她们那个族群的惯例就是,看见好看的人就抢回去做老婆。”   “讲扶归。”   “哦。”林信又想了想,“扶归是魔尊,他原本也是前任魔尊的左护法,然后弑君篡位……”   还是那句话:“你喜欢他?”   林信无奈否认:“我不喜欢他。”   “你刚刚说你喜欢他。”又是确定的语气,“他喜欢你。”   “他也不喜欢我。他是个事业心极强的魔尊,要不也不会篡位……”林信忽然想起什么来,“对了,你之前不是拍了他一掌么?他这个人很记仇的,你小心一点。”   “嗯。”   “那……”林信歪了歪脑袋,“你问完了?”   “问完了。”   “那现在换我问你,你问这些,和‘知己知彼’有什么关系?”   他抱着手,大有一副“我倒要看看你能编出什么花儿来”的模样。   顾渊继续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如果到时候,他们两个说和你交情很好,想要挑拨离间,就不会得逞。”   林信一脸“我信了你的邪”的神秘微笑,却点头道:“你说得对。”   顾渊又道:“你不是说要睡觉了吗?快睡吧。”   林信与他对视:“圆圆,我一向提倡内部矛盾内部解决。以后有事情可以直接问我,我一般不骗人。”   顾渊了然地点点头,正经问道:“那你喜欢栖梧吗?”   本君看谁都像是喜欢林信的样子——情敌眼,看谁谁就是情敌。   林信努力保持微笑:“不喜欢,他也不喜欢我,我俩才认识三天。”   “好。”   “那我再问你,你最近是不是偷偷看了什么小话本?”   “没有……”   “情情爱爱的,不健康。”林信轻叹一声,“免得你误入歧途,是时候给你开开眼界了。”   他二人住一间房,房里只有一张小竹榻,两个人挤一张榻。   魔界入夜转冷,林信盖好了小毛毯,然后从床头拿出自己的小蓝包袱。   他搓搓手,庄重严肃地打开小包袱,包袱里几本书册放得整齐。   林信介绍道:“天喜峰姻缘殿江月郎,独家定制,限量供应,珍藏全集,整十八册。天上地下,只此一家,恋爱者恋爱必备,失眠者催眠必备。通俗易懂的文字告诉你,爱情其实没什么难的。”   顾渊腿上盖着毯子,就坐在他身边,郑重地接过林信递过来的第一册 小话本。   他二人各自捧着一本小话本在看,顾渊一目十行,翻过一半的时候,问了一句:“林信,这个外人插足的误会,什么时候会解开?”   他问的是话本里的剧情。   这时,林信正捧着话本,昏昏欲睡。   他强自打起精神,抹了把脸,看看自己手上这本:“到第六本里还没有解开。”   “好长。”   “是呀,江月郎就是这么磨叽,我已经断断续续地看了快几十年了。”   林信放下话本,安详地平躺在榻上:“不过,这可以让我感受到浓浓的困意。我要睡了,晚安。”   “林信。”   “嗯?”   “晚安。”   顾渊看看他,将话本放回去,然后吹灭了灯,慢慢地在他身边躺下。   但还是惊动了林信。   他问:“你不是不睡觉的吗?”   顾渊哄他:“话本子看得困。”   林信吸了吸鼻子,把脑袋下的枕头分给他一半。   四处寂静极了,只听见风吹过窗缝,顶楼的青鸟煽动翅膀,还有林信浅浅的呼吸声。   *   仙君大多不眠不休,夜间只是打坐调息。   像林信和他那一群仙友们,经常聚众饮酒,喝醉了就东倒西歪地回家呼呼大睡,算是仙君当中比较懒散的一群仙君。   原本顾渊也从不睡觉,这天晚上,或许是因为睡前看了很磨叽的话本子,或许是因为有林信在,他竟也睡了一小会儿。   顾渊醒来时,天色微明。林信面对着墙,怀里抱着自己的毯子,还把他的被子扯过去,睡得正好。   顾渊把被子都让给他,轻手轻脚地下了榻。   穿衣裳时,又摸见自己要送给林信的那柄折扇。   原本是要给他的,但是一见到他,就忘记了。   榻前堆满了睡前小话本,林信自己的那柄折扇,就放在他枕边。顾渊想了想,把要送的那一柄,也放到他枕边。   比林信自己的那一柄,离林信更近。   天光大亮的时候,林信醒了。   他睁开眼睛,目光依旧困倦,在榻上做了几个伸展运动,才勉强抱着被子坐起来。   要下榻的时候,看见放在枕边的一柄新的折扇。   那时顾渊不在房里——帮他喂鸟去了。   楼顶的青鸟要吃早饭,吃了就去送信。顾渊没有喊他,背上林信的小竹篓,帮他上楼顶喂鸟去了。   冒着被啄的危险。   昨日凤凰栖梧说,他一只凤凰给青鸟铲屎;今日“公鱼”亲自喂食,如果不是真喜欢,应当做不出这样。   林信环顾四周,房里就他一个人。   他裹着小毯子,捧起那柄新的折扇,仔细地看了看。   顾渊最后还是用他一开始嫌俗的木头做了扇骨,北海神树当心的一小截木头,乌色的。   北海神木坚硬如铁,不容易上手,勉强做成之后,握在手里,还容易把手划伤。所谓大而无用,所以六界中人也没什么人拿它来炼法器。   扇骨十八档,比林信原本那个九档的大得多。每一个扇骨的棱角都被细致地磨平,应当还被人握在手里把玩过,用手磨平了。   林信展开折扇,扇面是仙鹤羽毛细细地介的。   仙界不少仙君都养鹤,带出门有排场,但是藏蓝色的鹤羽,林信还是头一回见。   扇面略倾,就可以看见上边有细细碎碎的小光点。   那是天河里的散碎星子。是顾渊不顾仪表,挽起裤脚,站在天河之中,将发着光的星星碎片,一颗一颗,从黑泥黄沙里淘出来的。   一颗一颗碾碎了,散在藏蓝色的鹤羽上。   摸清楚了他这个小星官的喜好。   房门被推开时,顾渊看见林信坐在榻上,披着毯子,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林信笑着朝他招招手,让他快过来。   顾渊大概是又被青鸟啄了,肩上还落着青色的羽毛。   他拂去身上细灰,在榻边坐下:“怎么了?”   林信发表收礼感言:“首先我要感谢我的好朋友顾渊,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只能日日夜夜都带着这柄扇子,片刻都不离身。”   顾渊轻笑:“嗯。”   “然后,我给你看个大宝贝。”   林信下了榻,将窗扇掩好,又把帘子拉好。   魔界原本就不怎么光亮。此时他将门窗都掩好,房间里也阴沉沉的。   气氛略显意趣。   但是林信很没有意趣,他展开扇面:“看!夜光扇面!”   男人的快乐,有时就是这么简单。   *   前些日子,魔尊扶归昭告六界,要立林信为后。   六界都忙起来了,魔界中人忙着给为立后做准备,其余地方,各有不同传闻。   两种主流观点:有的说,林信天性风流,这下踢到魔尊这块铁板,还被铁板困住了;还有的说,林信其实是被强迫的,他已经被扶归关起来了。   持第一种观点的朋友们,正在上天入地,给林信准备贺礼;持第二种观点的朋友,正从各地赶来,准备营救林信。   不过林信这阵子深居简出,正谋划着要怎么把玄光镜的镜心拿回来,魔界都城这阵子又在戒严,所以林信对外界传闻,一概不知。   扶归知道他一定会回去取镜心,林信想着,魔宫的守备肯定加强了。   再加上他要立后,这阵子一向阴沉沉的魔宫里,竟也灯火通明。   不容易混进去。   林信摸摸下巴,双手捧出玄光镜,暂且当铜镜用,像前两回夜探魔宫一般,给自己化妆易容。   顾渊推门进来时,一个梳着发髻,簪着金钗珠花的“小姑娘”,正用食指挑起一点胭脂,往唇上抹了一道。   抹得不匀,林信便用小指尾揩去一点。   他化得认真,连顾渊进来了都没有察觉。   顾渊站在门口,仿佛不大确定这人是谁,试探着唤了一声:“林……林信?”   林信抬头看他,微红的眼角,眼波流转。   他道:“关门关门,别让别人看见了。”   顾渊反手将门掩上:“你在做什么?”   “化妆啊。”林信理直气壮,“现在要混进魔宫是越来越难了,这个法子应该还挺好使的。”   他架起一只脚,豪放地坐在铜镜前,拣起一支笔,沾了点胭脂,撩起额前的头发,在眉心上点了一点,又往自己两颊上描画合欢花的纹样。   顾渊在他身边坐下,只见他乌发轻挽,裙角翩跹,三指宽的腰带掐出细瘦的腰身。   “你还是穿男装好看。”   “我也想大大方方地进去啊。”林信一边画花纹,一边道,“有两种法子可以进去。第一种,我走到他们门前,大声喊,我就是林信,你们的魔后,让我进去,然后他们就让我进去了。不过代价是和扶归成亲;第二种,扮成这样混进去。”   林信搁下笔,转头看他:“你选哪一种?你想让我和扶归成亲,还是想我扮成这样?”   两相权衡,顾渊道:“那你还是这样吧。”   “嗯。”林信满意地点点头,重新拿起笔,“那你就不要再多嘴,安静地欣赏我的美。”   顾渊坐在他身边,目不转睛。 第34章 殿下   夜深人静之时,驿站的青鸟停栖在屋顶上,百鸟之王——凤凰栖梧蹲在屋脊上,双手撑头,百无聊赖地望着天。   今晚林信与顾渊要去魔宫里找镜心,让他留在这里接应。   楼下空地上,林信拨了拨长发,露出颊上鲜红的合欢花花纹,然后一时兴起,朝顾渊抛了个媚眼。   顾渊生硬地别开目光:“你不要这样。”   你这是在点火的边缘反复横跳。   你以后会后悔的。   见他模样,林信笑了笑,髻上珠钗簪花颤了颤。   顾渊垂眸,看着他一身红衣,又问:“你真的要这么打扮吗?”   “我不打扮成这样混进去,那你就是要我去当魔后了?”   “我可以直接带你进去的。”   “不可以。”林信正色道,“魔宫守卫太多,能避则避。我们这回去,肯定会遇见扶归,面贴面我打不过他,还得靠你,你得保存实力,不要消耗在无用的事情上。”   顾渊忙道:“其实我都可以。”   “不要勉强。”林信认真道,“我在这里待了几日,总觉得浑身仙骨不舒坦。修为越强,在这儿受到的压制越大,使术法的时候更是这样。能不用就不用,还是混进去比较好。”   很显然,顾渊没抓住重点,他捏住林信瘦削的肩:“你哪里不舒坦?”   “啊?”   顾渊又道:“送你的鳞片呢?”   “哦。”林信从怀里拿出“鱼鳞”,托在手心递给他。   顾渊拿起鳞片,用拇指摩挲了一下,便重新还给他。   林信将鳞片收进怀里,只觉得有一股澄净如水的气息,将通身仙骨都浸润其中。   他只觉得奇妙,抬头看向顾渊,道了声谢。   顾渊垂眸:“下次……早点说。”   “嗯。”林信道,“不过这个,很费法术吧?”   “没有。”   林信这回伪装易容,扮的是合欢花藤一族的族王宿欢。   前几日,他在驿站里,看见宿欢又带着一群人,乘着大鹏鸟,出去巡查了。   这会子天色又暗,看不清楚,所以他敢扮作宿欢。   林信笑了笑,一扬脑袋:“那走吧?”   他还没迈出步子,顾渊便拉住他的衣袖。   顾渊仍旧垂眸看他,正经道:“太艳了。”   林信无奈叉腰:“可是宿欢就是这么穿的啊。”   只有他二人在房里的时候,顾渊还能安静欣赏。这时候在外边,顾渊这该死的占有欲就发作了。   “反正不行。”他抖落开长长的黑斗篷,给林信披上,还把兜帽给他戴上,掩去他的面容。   林信无奈叹气:“行吧,谁让我要指着你打扶归呢?”   磨蹭了许久,他二人才出发去魔宫取镜心。   这阵子,魔宫当中在筹备魔尊立后的事宜,所以这阵子,魔宫各处灯火通明,守备也加强了不少。   在距离魔宫还有一段路的时候,林信停下脚步,从袖中掏出一瓶丹药,打开塞子,往手心里倒了十来颗山楂丹。   山楂丹是他与兔子精何皎分别的时候,从何皎那里顺来的。   他将山楂丹往空中一抛,落地时,十来颗山楂丹,就都变成了十来个合欢花族的小侍女。   小侍女们嘻嘻哈哈地朝林信行了个万福:“见过仙君。”   她们又转向顾渊:“见过仙君的郎君。”   倒是慧眼如炬。   “不要乱喊。”林信轻咳两声,“等会儿喊我‘护法’或者‘大人’。”   “好的,仙君。”   林信轻笑着叹了口气,转头看向顾渊:“那你?”   顾渊还没说话,林信便笑着道:“其实我早就想好了。”   他抬手,将顾渊发上的玉冠卸下来。顾渊的头发披散下来,又被他揉乱。   林信又扯住他的衣襟,忽然抬眼看他,反手一推,把人抵在墙上,低声唤道:“顾仙君?”   “林信?”   他眼中含笑:“如果对方是我的话,可以吗?”   顾渊微怔,还没反应过来,林信就把他的衣襟给扯乱,然后拢着他的双手,用捆仙索,将他的双手松松地捆了起来。   林信道:“我绑得不紧,委屈你一下。你等会儿低着头,不要说话。”   他一勾手指,就把顾渊勾着走了。   魔宫果真加强了守备,上回林信从这里出来的时候,门前还没有什么守卫的士兵,今日再来,已经有几十个守在门前了。   林信身上还披着顾渊的黑袍子,大大方方地近前去。   黑袍子宽大,一角搭在他的肩上,和兜帽一起,将他的面容掩去大半。   面颊上的合欢花纹若隐若现,眼神轻佻。   “宿欢大人。”守卫的士兵朝他抱了个拳。   林信微微颔首,确把合欢花藤族王宿欢的模样学了七八分。   他身后的小侍女开了口:“大人奉尊上的命,巡查域北,今日归来,正倦着呢。”   守卫又将目光转向他身后的顾渊:“这位是?”   林信往边上迈了半步,挡在顾渊身前,隔断他的目光,懒懒地一抬眼:“本座出巡,看这位仙君在外边似是迷了路,本座一向心善,送他回家。”   守卫疑惑道:“那怎么……”   林信回头,摸了摸顾渊的下巴:“回家——回我的家。”   他大概是六界第一个,把抢人说得这么清新脱俗的人了。   林信挑了挑顾渊的下巴,又捧着他的脸,用拇指抹了抹他的眼角:“哭什么?本座疼你。”   那时顾渊按他的吩咐,低着头,目光落在手腕的捆仙索上,倒有几分委屈的模样。   林信勾着他腕上的捆仙索,牵着他便往里走。   见他似乎是兴致起了,守门的妖魔侍卫也不敢多加阻拦,很快就退到一边。   走出一段路,顾渊往回收了收手,下意识道:“林……”   林信回头,挑了挑眉:“大人,喊我‘大人’。”   顾仙君宁死不从。   再走出去一段路,到了隐蔽的地方,十来个小侍女重又变成山楂丹。   林信对顾渊道:“走吧,我们去找镜心,争取在天亮之前找到。”他点起符咒,指尖窜起一撮小火苗,帮他指明了方向,他拉住顾渊的衣袖:“这里走。”   仿佛还没走到一半,林信忽然听见空中传来一声大鹏鸟的鸣叫。   他抬眼一看:“糟了,宿欢真的回来了。”   确实也没想到,真正的宿欢,会在大晚上回来。   “完了完了。”   这时远处隐约传来宿欢的声音,可见她是气极了,吼得半个魔宫都听得见:“放你娘的狗屁!老娘最近根本没带什么仙君回来!有人假扮老娘,混进来了!”   魔宫迅速警戒起来,黑色的小蝙蝠飞上檐角,告知宫中所有人。   林信心中一惊,往身边墙上贴了一张符咒,拉着顾渊就往前跑。   前边一座宫殿,有一个身形瘦弱的小郎君听见动静,从外边推门出来。   林信当机立断,袖中飞出一张符,远远地便将小郎君击昏。   他把昏过去的小郎君拖回去,然后招呼顾渊,一同躲进殿里。   殿中只点了一支蜡烛,想是那小郎君起来时,匆忙点的。   林信将小郎君放在榻上,还给他盖上被子,让他睡得舒服一些。   他转头对顾渊道:“等会儿再出去吧,这下算是把魔宫搅得天翻地覆了。”   过了一会儿,林信重新点起一张符。他方才在路上墙边贴了一张,这两张符是一对儿。   微弱的火光之中,一队巡查队伍匆匆跑过。   符纸烧尽,林信撑着头,叹了口气:“完了完了,打草惊蛇了。”   顾渊摸摸他的脑袋:“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把镜心拿回来给你。”   “不行。”林信一口拒绝了,“你以为你很强吗?”   顾渊在心中反驳道,我确实很强。   又过了一阵子,外边传来敲门声:“鹤小公子,宫中混进一群身份不明的人,小的们奉命搜查。”   鹤小公子——大约是那个小郎君,正巧在这时候醒了。   林信还想用符咒让他昏睡,但是那位鹤小公子朝他摆了摆手,轻声道:“殿下,我来打发他们。”   他缓缓地下了地,指了指内室:“请两位暂去里间榻上避一避。”   林信仍有些犹豫,外边的人催得急,那鹤小公子再朝他点了点头:“殿下放心,我没有恶意。”   林信道了一声“多谢”,还是拉着顾渊进了里间。   外边的鹤小公子,给巡查的侍卫开了门:“不好意思,因为大人在我这里,所以耽搁了一些时候。”   林信当即反应过来,他或许是宿欢的八个郎君之一。   他拉着顾渊躲到榻上,放下帷帐。   外边的侍卫疑惑道:“大人不是才回来……”   鹤小公子温温和和地笑,叫人无法怀疑:“大人总是这样的,他和哥哥都在我这儿呢。”   林信很配合地把顾渊推倒在榻上,素手撩开半边帘子,捏着嗓子道:“鹤鹤,快来呀。”   外边的人感觉自己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失陪。”鹤小公子掩嘴笑,顺势关上门。   听见关门的声音,林信才要从顾渊身上坐起来,却被躺在榻上的顾渊一把搂住腰,往前带了带。   林信不解:“嗯?”   顾渊轻笑一声,唤道:“大人?”   林信有些慌张,双手撑在榻上,往后退了退:“你突然又怎么了?”   突然开窍。   这时候,鹤小公子执着蜡烛,从外边进来。   林信连忙推开顾渊。   鹤小公子快步上前,握住林信的手,烛光晦明之间,看向他的目光炙热真诚:“殿下。”   殿下这个称呼,于林信来说,不算陌生。他还在越国做亡国皇帝的时候,旁的人都这么唤他,比“陛下”矮了一级,算是在敌国面前,放低姿态。   林信不大自在地收回手,问道:“你……认得我?”   鹤小公子点点头,笑着道:“在越国的时候就认识。”他转头看向顾渊,却问林信:“殿下,这是谁?”   “我好朋友,顾渊顾仙君。”   “朋友。”鹤小公子轻轻地嚼着这个字眼,在林信看不见的地方,朝顾渊挑衅地笑了。   顾渊毫不犹豫地抓住林信的衣袖:“林信,他瞪我。” 第35章 赤金   许多年前,林信还是越国的一介凡人。   越国亡国,他父皇带着他上头八个兄长,仓皇出逃。   只留林信一人,困守孤城。   林信从小被养在宫外的道观里,被一众文臣武将接回来的时候,只十五岁。   少年人身形清瘦,比同龄人矮一些,也瘦一些。身上衣裳也不厚,是道观里很寻常的青布衣裳。因为一双眼睛看不见,所以用白布条蒙着眼,手中还执着竹杖。   他父王把朝中有些能耐的老臣都带走了,留给他一国的百姓,百来个或老弱病残,或年轻还未任职的朝臣,还有满后宫的妃嫔——都算是林信的后娘。   林信原本就没心没肺的,他一开始也想像父皇与兄长一般,一走了之。   但是那百来个朝臣,也根本没想把他推出去投降。   朝臣们心善,知道他无辜,也准备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保全他。再从他们当中挑一个人,假扮林信去递降书。   那时林信站在门外,听见他们商议此事,轻叹一声,眼中酸涩。   他以手中竹杖敲了敲殿门,朗声道:“都别胡思乱想了,这一国人,连带着满后宫的嫔妃,我都保了。”   百来个朝臣,年轻的太过气盛,年老的连起身都需要人搀扶,此后一路陪着林信,毫无怨言。从越国到敌国的宫殿里,再从敌国到枕水村里,成为枕水村中最早的住户。   此时魔宫当中,烛火明灭。   林信试探着问那位鹤小公子:“你是……其中一个朝臣?”   那位鹤小公子说,在越国的时候就认得他,所以他这么问。   鹤小公子在他面前跪下,再唤了一声:“殿下。”   林信连忙扶起他,他便顺势握住林信的手:“我是鹤亭,我兄长是鹤堂。从前我兄长为了积攒修行的功德,在越国后宫里做郎君。后来越国亡国,我去接兄长回家,在宫墙上,看见过殿下。”   他低头,轻声道:“殿下还给我喂过饭呢。”   林信被他吓了一跳:“啥?”   鹤亭继续道:“我那时候还不会化人形,殿下拿着果子喂我吃。”   坐在一边的顾渊面色微冷,林信拍拍他的手,纠正道:“就是喂鸟,不要说得那么奇怪。”   鹤亭道:“总之殿下去哪里,我都是跟着的。不过后来殿下就不见了,我还找了殿下好久。原来那时,枕水村里有雷劫的痕迹,殿下是真的飞升成仙了。”   林信算算时辰,朝他抱了抱拳:“不论如何,今日还是多谢你啦,我还有事情要办,就不多留了。”   可算是要走了,顾渊迅速起身,挽起林信的手。   鹤亭也拉住林信的衣袖:“我也想和仙君一起。”   林信有些为难:“我是偷偷混进来的,而且……你不是宿欢的郎君吗?我怎么能带你出去?”   “我不是宿欢的郎君。”他连忙道,“我兄长是她的郎君,我只是随兄长一起住在这里。我想跟着仙君。”   “现在不大方便,我和顾仙君还有事情要办,你……”林信从袖中掏出一张传音符,“真的有事情的话,就用这张符。”   “好。”鹤亭小心翼翼地将符纸收在怀里,抬眼看他,“殿下万事小心。”   林信走后,他捂着衣襟,傻笑着在殿中蹦跶:“殿下,殿下……”忽又想起殿下身边的顾渊,他摸摸下巴:“朋友?殿下是不是把他给忘了?”   他拍了拍掌,笑道:“殿下把他忘了才好。”   鹤亭变作鹤形,振翅飞出殿外。   开心到起飞。   *   从殿中出来,林信与顾渊避开守卫,循着符咒指明的方向走。   顾渊道:“他喜欢你。”   若说前几回这么问林信,都是顾渊试探着逗他玩儿,这回算是笃定的。   “我又不是银票,哪有这么多人喜欢我?”林信拉着他往前走,“旧识罢了。”   石头心对谁都是石头心,还挺公平的。   “他从很早之前就认得你了。”   林信拍拍脑袋:“其实越国里很多事情,我都记不清楚了。”他随口哄他道:“说不定,你很早之前也认识我了呢?”   沉默地走过一段路,他二人来到一座宫殿外,林信再点燃一张符纸,指尖的火光,比先前的都亮一些。   这说明镜心就在殿中。   林信还没来得及放出神识探一探,殿门忽然开了。   他连忙拉着顾渊,躲到对面的屋顶上。   殿门大开着,殿中有个人,坐在案前,自斟自饮。   正是扶归。   林信躲在屋顶上,无奈道:“他果然把东西带在身上了。圆圆,还是得靠你……”   顾渊没有说话,他转头去看顾渊,顺着顾渊的目光看去。   殿中里间,又转出来一个人。   那人捧着酒壶,蹦蹦跳跳地走到扶归身边,将酒壶放下,笑着道:“尊上,酒烫好了,用人间的法子烫的。”   林信被吓得差点儿摔下屋顶:“我……他有病?”   顾渊握紧拳头,额角青筋都爆出来。   因为那个人,与林信长得一模一样,行事作风也与他一般。   扶归刻意变出这么一个人来,给他端茶送酒,陪他谈天说笑,觊觎或者折辱的意味,已经很明显了。   顾渊双目赤金,反手一掌,将殿中那人推开,那人变作一个小纸人——应当是林信上回留下的小纸人。   强硬的劲力打了空,轰然一声,竟打断了殿中几人合抱的一根石柱。   他站起身来,林信想要按住他,连忙道:“那个人是假的……我在这里……”   “本君知道。”顾渊的眼睛有一瞬变作漆黑颜色,摸摸他的脑袋,“你在这里等一会儿。”   随后他飞身落地,林信见他模样不对,哪里肯听他的话,也连忙跟着跳了下去。   顾渊反手一推,带起风来。扶归亦是凝聚魔气,翻手接招。   仿佛高手之间打架,都不搞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从前林信与秦苍过招,只是祭出法器,今日他二人过招,手边连法器都没有,也就是凭修行。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林信站在一边,插不进去手,弱弱道:“你们不要再打了,这样打……是真的会死人的。”   盛怒之下,顾渊的招数没有什么章法,强硬又霸道。   瞬息之间,扶归往后退了半步,算是落了下风。   不过顾渊无意折磨他,一抬眼,瞥了一眼殿前一棵妖树,便折下一枝树枝,要刺向他的心口。   那是妖魔的命脉所在。   为了一个小纸人,顾渊竟要他的命。   林信一惊,还没来得及说话。扶归从怀中拿出一个陨铁铸的、铜钱大小的东西,挡在身前。   他当然知道,林信此番前来,就是为了这东西的。   顾渊杀红了眼睛,竟也还记得这是林信要找的东西。   树枝落地,他硬生生收了力道,生怕把林信想要的东西弄坏。   林信双手捧着他的脸,看看顾渊的眼睛,用拇指抹了抹他的眼眶,想要搞清楚,他这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扶归看看就差几步就能刺进心口的树枝,道:“林仙君,你这位相好的好厉害,那小纸人分明是你留下的,他怎么就要杀我了?”   顾渊再一抬手,便将镜心夺到手中。   他将镜心递给林信,声色沙哑,不似寻常:“拿到了。”   林信没接,还是专心地看他的眼睛:“你到底怎么了?”   顾渊把镜心塞给他,回过头来,仍旧要解决扶归。   林信连忙按住他的手,劝道:“可以了,可以了,你要是杀了他,你就得被魔界追杀了。”   最最重要的是,林信看他有点像是走火入魔,担心他杀了扶归之后,就彻底被困在其中,走不出来了。   顾渊倒不怕被追杀,只是林信都发了话了,他也再没有别的动作。   只有林信能安抚住他。   扶归观望了一阵,他原是在这儿等着林信的,没料到顾渊也来了,被他打个措手不及。   他道:“林仙君,玄光镜我可以给你,我们聊聊?”   此时林信一颗石头心都扑在顾渊身上,顾渊那眼睛还是赤金色的,变不回来了。林信以为他真的走火入魔了,急得要哭。   林信转头,恼火道:“你等一会儿,别在他面前晃,等会儿又惹他生气了。”   扶归暂时被排除在外。   林信拉着顾渊,走到殿外廊前的阴暗处,拍拍顾渊的脸:“你感觉怎么样?还认得我吗?”   顾渊点头:“认得,林信。”   那应当还没有入魔。   林信又捧起他的手腕,放出自己的一缕神识,探他的心脉。   还都是好好儿的,没有变化。   林信松开他的手,微微踮起脚尖,按着他的后颈,额头贴着他的额头,用本心探了探他的本心。   云雾缭绕的意识界里,小小的石头迈着小树杈似的小脚,走到巴掌大小的金色“公鱼”身边,用小树杈手摸摸他。   林信松开他,也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要入魔了。”   顾渊问道:“要是入魔了,会怎么样?”   “会被仙界逐出去,也入不了魔界,只能到处流浪。”林信又舒了一口气,“到时候我就得把你藏起来,藏一辈子。”   林信捧起他的脸:“现在解释一下,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还有刚刚,你怎么能一掌就快把扶归打趴下?”   顾渊没有回答,双手按着他的腰,把他往前带了带。随后一低头,把脑袋埋在他的颈窝里。   林信也不再问他,只是拍拍他的脑袋。   他轻叹一声:“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嗯?”   顾渊轻笑,一双眼眸重又变作漆黑的颜色。 第36章 纸人   高墙檐下,顾渊的双手扶着林信的腰,低下头,把脑袋埋在他的颈窝里。   过了好一会儿,林信抬眼,看见对面的檐角上立着一只青色的小蝙蝠。他一挥袖,袖中飞出一张黄符,将偷窥的小蝙蝠裹起来。   黄符裹着蝙蝠,被他捉进手中。   又过了一阵子,对面的屋脊上,站着一排的蝙蝠——魔界的蝙蝠好八卦。   林信拍拍顾渊的背:“诶,圆圆,你身后有一群观众。”   顾渊没有反应,靠在他的肩上一动不动。   林信一把捧起他的脸:“不要逃避问题,天都要亮了。”   四目相对的时候,顾渊的眼睛重新变回原来的模样。   林信很快也发觉了这一点,轻轻扒拉开他的眼皮,仔细地看了看:“变回来了?”   “嗯。”   林信想了想,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感觉很好。”顾渊往前一倾,想要重新靠到他的肩上。   林信按住他:“你要是感觉还好的话,那我现在回去,和扶归谈谈。”   反正是要去找他。   顾渊问道:“能不去找他吗?”   林信提起手上的青色的小蝙蝠:“我得把这个东西还给他。方才看他的模样,好像是有什么事情想和我说。你要是感觉眼睛又要变了,我就过几日再去找他。”   “现在就去,我和你一起去。”   林信拉着他回到殿前,还时不时回头看看他的眼睛,实在是怕他走火入魔。   平日里,顾渊给他的印象就是话少人傻、别别扭扭的。虽然修为可能真的很强,但是应该不怎么通人情世故。   方才闹那一出,吓得林信忽然有些摸不准他了。   殿前,扶归理好衣裳,坐在案前烹茶。抬眼见林信来,朝他微微颔首:“林仙君。”   林信与他见过两面,这回算是第三回,说过的话,掰着手指算算,不到十句。   扶归此人,弑君夺权,就连立后也是为了事业。所以林信站在石头心的立场上,说他是事业心极重的心机男孩。   此时扶归一身玄色常服,头发也只用一根发带系起。面上不似寻常魔君一般,拿黑的红的抹眼角。简单得很,也有几分懒散,倒不像是魔尊。   林信站在他对面,一甩手,将黄符裹着的小蝙蝠丢给他:“还给你,请你和你的蝙蝠自重。”   扶归食指一点案面,蝙蝠张开翅膀,从符咒中挣脱出来,飞回他的肩上。   “我原以为,只有林仙君一人来,所以……”他起身,朝林信做了个深揖,“对不住仙君了。”   认错态度还算不错。林信不自觉转头去看顾渊,顾渊倒是没什么反应,全都由他。   林信好像很大度地摆了摆手:“算了,反正我们圆圆也揍了你一顿啦。”   扶归竟无言以对。   林信朝他抱了抱拳:“我也不记仇,那便就此别过。玄光镜等我用完了,就拿过来还给你。”   妖界魔界的宝贝,原本就是谁拿到了就是谁的。林信觉着不好意思,所以想着用完了再还给他。   扶归却道:“林仙君朋友多,一面玄光镜,换不来林仙君一个朋友的位置?”   做朋友?林信看了他两眼,抱着手,直言不讳道:“我看你目的不纯。”   原本顾渊冷着脸,听林信说这话,别过脸去笑出声来。   无情嘲笑。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爱惨了林信的石头心。   顾渊装作不经意的模样,揽着林信的肩,把他带进怀里。偏了偏头,隔着兜帽,唇角擦过他的额角。   宣示主权。   扶归的面色变了变,低头摸了摸鼻尖:“确是有件事情,想请林仙君帮忙。”   林信抬了抬眸:“你说。”   扶归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纸人。   是林信的小纸人,他上回偷玄光镜的时候,用了两个纸人。一个方才被顾渊打回原形,恐怕不能用了,还剩一个。   “想请林仙君,帮我扎一个纸人。”   “话不能这么说。”林信忍住笑,“扎纸人,在人界不是什么好事情。”   “总之,想请林仙君帮我制一个纸人。我这几日也暗中找了几位仙君,都比不上林仙君。”   他将纸人放在地上,那纸人便像活了似的,慢慢地站起身来。与林信一模一样,面目神态,行事作风,都十分相似。   林信来时,化了妆换了衣裳。此时这位纸人,倒比他更像是林信。   也难怪当时能把扶归也骗了去。   林信朝纸人招了招手,那纸人便变回原形,将自己叠好,飞回他的手中。   扶归道:“报酬不是问题,玄光镜,仙君想要,也可以送给仙君。我宫中宝物,随林仙君挑选。”   “我比较想知道,你要纸人做什么。”   “实不相瞒,过几日林仙君与我大婚……”   顾渊按在林信肩上的手倏地收紧,林信抬起手,用手肘给了他一下:“疼啊。”   林信又想起来什么,连忙转头去看他的眼睛,解释道:“都是假的,不存在的。”   扶归也换了个说法:“过几日……扶珩和宿欢,要对我动手。”   林信问道:“扶珩是哪位?听名字,他好像是你兄弟。”   “是前魔尊的儿子。”   林信迅速反应过来:“所以你提前知道他们的计划,准备做个纸人引他们上钩,好反过来……”   扶归却迅速否认:“不是。”   “可是……”林信想了想,“不行,这纸人我不能做。”   他与何皎、秦苍交好,秦苍又是站在扶珩那边的,他当然不能做这个纸人。   林信站起身来:“告辞。玄光镜用完就送回来。”   他拉着顾渊转身要走,却听见扶归厉声道:“本尊不曾弑君篡位!”   闻言,林信的脚步顿了顿,他回头看了看。   只听扶归又定定地问道:“旁人都传,就一定是真的吗?”   他这话掷地有声,仿佛是在问林信,又仿佛是在质问六界当中所有人。   林信思忖了一瞬,坐到他面前:“对不起,请你细讲。”   “尊上死在狩猎的林子里,临死时,身边只有我一人。他又把魔界交给我,所以旁的人……都这么说。”扶归缓缓地舒了一口气,“尊上与我,是多年共同出生入死的兄弟。我不曾弑君篡位。”   扶归抬眼看看林信,随即咬破了手指,抹在额上,咬着牙发了毒誓:“我说我,不曾弑君篡位。”   那是烙在魂魄里的誓言,除了魂飞魄散,就连转世也跟着的。   林信抿了抿唇,问道:“那你与扶珩,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旁的人都这么说,再加上我那时忙于政事,懒得解释,他慢慢地也就信了。”扶归的语气轻描淡写,“我有想过要解释一下的。我从前听说,你们人间有一个姬旦,他辅政的时候,那个成王病了,他就祈愿说‘如果成王能好起来,他愿意折寿’什么的,后来成王看见了,就很感动。然后有一回,扶珩也病了。”   林信摸摸鼻尖:“然后呢?”   “其实我不大愿意折损我的修为。”   “还真是没看错你。”果然是事业型人物。   “然后我就给他祈福,还把祈福的帛书放在很显眼的地方让他看。”   “再然后呢?”   扶归无所谓道:“再然后帛书就被别人换了,扶珩又害怕又生气,就连夜逃跑了。”   林信一脸复杂:“你怎么不去追他呢?”   “小孩子离家出走不是很正常嘛,我和他爹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扛着刀在林子里斩妖兽了。”扶归理直气壮,不似作假,“而且他一跑出去,就被现在的前任妖王胡离收养了,我想着他和妖王待在一块儿,打好关系,也没什么。而且他不在,也没人总跟我作对。”   “那他们说魔界动乱……”   “两边都有心怀不轨的人挑拨离间,人有点多,藏得有点深,不过已经解决了。”扶归道,“结果我再回去找他的时候,忽然发现他好像对我恨之入骨了。”   “这件事情,或许是你做的不好。”   扶归大胆发言:“又不是女儿,我怎么知道养男人,还要关注他的情感世界啊?”   林信拍案反驳道:“男孩子也需要宠爱啊。”   扶归一脸“我觉得你在放屁”的表情,勉强应了一句:“行吧。”   “过几日他杀回来,给他父亲‘报仇’,你打算怎么办?”   “我假死,然后把魔尊的位置传给他。”   林信恍然大悟:“所以你让我帮你做纸人,让纸人替你。”   “嗯。”   “可是为什么不把话说清楚呢?非要他杀你做什么?”   “他要杀我,我便让他杀一回了。”扶归摸摸下巴,“而且现下这种状况,他不杀我,难以服众。我正好也想退隐江湖了,就顺便换个身份,钻研一下天道。我近来发现,魔气修炼也能成神,想试一试。与扶珩,或许几百年之后再见,才有可能把话说清楚吧。”   他轻笑一声:“清不清楚,都没有关系。我的愧疚于他无用处,他要是后悔,也于我无用。”   “不如这样算了吧。”他抬眼看向林信,“林仙君能给我做纸人了吗?”   林信点点头:“好,我帮你做纸人。还能免费提供化妆服务哦,保证别人都认不出来的——”   最后两个字林信没说出口,别人都认不出来的——女装。   “交个朋友。”扶归坐直了,朝他伸出拳头,“魔界扶归。”   林信朝他笑了笑,也朝他伸出拳:“仙界林信。”   两拳相击,扶归道:“上一回和我这么结交的,还是扶珩他爹。”   林信道:“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咒我?”   临走时,林信反应过来,回头道:“扶归,我知道前魔尊为什么给儿子取名字叫‘扶珩’了。”   “嗯?”   “在人界里,你和他儿子算是同一字辈。也就是说——他想当你爸爸。”   扶归扶额,哭笑不得。 第37章 动气   天色蒙亮。   林信别过扶归,与顾渊一同,回青鸟传信的驿站一趟。   凤凰栖梧原本被他们留下接应,却也在驿站屋顶上,与几十只青鸟蹲了一夜。害怕林信他们出事,但是又没见魔宫那边有什么动静,刚派出两只青鸟去查探,林信便回来了。   他纵身一跃,跳下屋顶,稳稳地落在林信面前:“怎么样?没事吧?”   林信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却握在手心,朝他挑了挑眉:“你猜。”   “拿到了?”   “喏。”林信张开手掌,一个铜钱大小的镜心就在他手中。   他一把勾住顾渊的脖子。顾渊原本比他高一些,也很迁就地歪着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林信笑着道:“还是要谢谢圆圆,要是没他,我一个人应该拿不来这东西。”   栖梧连忙敛了神色,俯身作揖:“多谢表叔。”   他二人,一个叫“圆圆”,一个喊“表叔”,还挺奇怪的。   林信把镜心放到栖梧手中,继续道:“不过我答应了扶归一件事情,可能要在魔宫待一阵子。这镜心你先拿去,玄光镜你也先用,用完了再给我就行。”   “多谢你。”栖梧不大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感觉我也没做什么事情,白占了便宜。”   “没有没有,我们第一回 逃出来,不是你解决的守卫么?你不是说你能打一百个嘛。”林信拍拍他的肩,“小鸟很不错,继续努力。”   “玄光镜都已经拿到了,我也就不瞒你了。”栖梧低了低头,伸出一根手指,“其实我和你一样,我也只能打一个。”   “你不是……”   你不是凤凰吗?   凤凰是天生神族,生而为仙,浴火之后,便能成神。   通常来说,神族的人修为都不会太差。   栖梧道:“可能我是个例外……”   “没关系,没关系。”林信再拍拍他的肩,“你的凤凰尾巴还是很好摸的。”   林信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对劲:“那你是……怎么解决那些守卫的?”   栖梧一本正经道:“撒钱。”   “啥?”   “我这次出门,我爹娘一人给我给我塞了五千灵石,师父给了我五千,两个师兄弟从我这里抢走两三千。剩的不多,刚好够用。我把灵石洒在一条道上,就把守卫给引走了。”   “啊。”林信久久不能回神,“果然,金钱矛盾才是主要矛盾啊。”   同样都是仙君,林信还在向何皎催三十灵石的债,这儿就有人当街撒钱不眨眼了。   林仙君不愿多提这件事情,摆了摆手就要离开。   最后栖梧问他:“林信,你答应了扶归什么事情啊?为什么要去他那儿待一阵子呀?”   “我要和他结拜。”林信随口道,“结拜做兄弟,我做他爸爸,他做我孙子。”   栖梧傻了,很快朝他挥挥手,道:“那我在这儿等你!”   “好。”   因为要帮扶归做纸人,所以林信得去他那儿待一阵子。   而且扶归说报酬丰厚,林信也有一件事想要在魔宫办。   驿站老板游方,常年披着黑袍子,也不说话。除了出去帮人写信,就是坐在柜上,让人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林信回去时,他正坐在柜上写字。   他从前应该是被折断过手指,执笔的动作略显怪异。   “林仙君要回去了?”这是这几日来,他头一回说话——从前伤过喉咙,连说话都很不便。   林信答道:“我得去扶归那儿待一阵子,有点事儿要办。”   游方道:“院子里有两条鱼,林仙君要走的时候,带着回去吧。”   林信只当是朋友之间送礼,点头应了。   回到房里收拾东西,林信把顾渊拉进来,然后关上房门:“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顾渊尚有些疑惑,随着他的意思点了点头:“嗯。”   “你现在告诉我,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顾渊不语,林信再看了他两眼,换了一种问法:“那你为什么能一掌把魔尊打落下风?”   仍旧不答,林信叹了口气:“顾仙君,你听得见我说话吗?”他最后问道:“那我去扶归那里住几天,你去吗?”   顾渊迅速作答:“我陪你去。”   林信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行吧。”   他一搂顾渊的肩:“朕有的是耐心等你开口,哑巴小美人鱼。”   ——新的外号。   *   林信收拾好小包袱,往顾渊背上一甩,款款地来到魔宫门前:“我是林信。”   守卫刚要行礼,他又道:“但不是魔后。”   守卫正为难的时候,扶归的青色小蝙蝠挥着翅膀,落在宫殿檐角上,传扶归的命令:“请林仙君。”   走在宫道上,林信朝顾渊笑了笑:“早知道这么容易进来,我昨晚就不穿裙子、扮宿欢了。”   顾渊淡淡道:“其实……还是有点好看的。”   一点而已。   那青色的小蝙蝠在前边带路,停在最高的一处飞檐上。   想来这阵子,他二人就要住在这里。   那是一座九重宝塔,飞檐翼然,扶归站在最高一层的窗边,叩了叩窗扇。   林信抬头去看,只见宝塔极高,耸入云霄。   他拉着顾渊,上了宝塔的第九层。   回去收拾东西,不过片刻工夫,塔内便被魔宫中人收拾得齐齐整整。床榻被褥,都是按照仙界的风格办的。   扶归问道:“林仙君,此处是宫中最高的地方,应该够了吧?”   林信跑到窗边看了看,望得很远,连声应道:“够了,够了。”   他摸摸下巴:“那我现在开始帮你做纸人。”   魔界还是太暗,他将窗子全部推开,然后点起案上灯盏,从自己的小包袱里拿出纸笔,在案上铺开纸张。   他在案前坐定,捏起墨锭,开始磨墨。   顾渊在他身边坐下。   林信指了指面前的空地,对扶归道:“站这儿来。”   他要做小纸人,定然要把扶归的模样看清楚。   之前扶归也绑过几个仙君,来给他做纸人,他也知道程序。   扶归在他面前站定,林信先撑着头,把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过一遍,然后才提笔沾墨,开始往纸上落墨。   只是很普通的线条,简简单单地勾勒出扶归的轮廓与大致模样,林信一扬手,案上飞起一根细绳,林信在画的边上,标注出大概的数据。   他写字不好看,但是画画还行,寥寥几笔便能把人的神态抓得很准。   扶归此人,是个事业心极重的人。他不沉迷感情,仿佛对感情也不怎么明白,所以整个人气质冷硬。初看就像是上门讨债的债主,凶神恶煞的。   林信很有专业素养,面无表情,低头画画,时不时抬头看看人。   画好了一张像,他便让扶归转过身去,正面侧面还有背面,画了好几张。   画完了整体轮廓,林信又让他坐在案前,认真地观察他的模样。   扶归是剑眉星目,但是因为唇薄,好像有点刻薄。   画了脸,又画手。   他从前在外边游历,两只手掌里的伤疤各不相同。   顾渊坐在一边看着,看林信画了一张又一张,从脸到手。心道总不会画到后面还要脱衣裳,要是这样,他就立即把林信劫走。   一捏后颈,往肩上一扛的那种劫走。   所幸林信画完他的手,便搁下了笔。   那时扶归将双手放在案上,任他查看。自己闭目养神。   塔内燃着香料,香气隐隐约约。他恍惚之间,仿佛看见少年人策马仗剑,林中猎妖。   再睁开眼睛时,林信已经放下了笔。   扶归问道:“画好了?”   “还没有。”林信摇摇头,“做出来的纸人是要能动的,所以我还得观察一下你行动的姿态。”   “那林仙君是疲了?明日再画?”   “不用,你平日里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我站在塔里看你,你就自自然然的,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现在画你,你好像还是有点不自在。”   所以林信要住在最高处,方便观察。   “好。”   林信之前做的纸人,都是他自己,他对他自己当然是熟悉得很。现下要给扶归做纸人,还是要拿去骗人的,他不敢随便动手。   再闲聊两句,扶归起身作揖,向他道了谢,便离开了。   林信把小案搬到窗户边,拿着笔,暗中观察。   顾渊也在他身边坐着。   林信盯着扶归看,时不时低头画上两笔。顾渊盯着林信看,从不觉厌烦。   忽然,顾渊伸手捂住他的眼睛:“他要换衣裳。”   林信面无表情,拿出一张传音符,给扶归递了句话:“注意一下,否则我重金求购新眼睛的钱也让你出。”   石头心真的很有职业道德操守。   远处的扶归披上衣裳,走到屏风后边。   顾渊也松开手。   后来天色渐晚,林信画了一天,坐得累了,就换了个姿势,挪到窗边坐着,架着一只脚,继续观察。   顾渊抱着手,站在他身后,看他画画。   过了一会儿,顾渊忽然道:“他长得不好看,不是你喜欢的那种。”   林信看了一天,眼睛都酸了,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道:“我是很专业的,我的眼里没有好看和不好看。”   顾渊没有再说话。   这时,一只白鹤从远处飞来,衔来一枝带着夕阳晚照的桃花,准准地丢进林信怀里。   是那位鹤亭鹤小公子。   林信笑着朝他道了声谢。   再过了一阵子,魔宫当中点起灯来。   忽然又听顾渊道:“因为本君生气。”   林信有些奇怪地回头看他:“什么?”   顾渊冷声道:“眼睛。”   他是说,昨日夜里,他的眼睛变成赤金色,是因为生气。   “因为看见别人轻侮你,本君动气。”   远处灯火通明,映照在他眼中,也平添几分光彩。   却仿佛现在他又动气了。   顾渊定定地看着他,道:“你的朋友,未免也太多了些。”   “哑巴小美人鱼”郑重地向皇帝表达自己的不满。   你实在是太花心了。   花心的皇帝林信看着他,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第38章 心思   夜风吹来,透过衣裳,吹得人身上有些发寒。   林信看着顾渊,眨眨眼睛,再吸了吸鼻子。   石头心不开窍,顾渊也没法子。   更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思,害怕贸贸然的,会吓着他。   到最后连朋友也做不成。   顾渊想了想,道:“本君管的宽了。”   他转身要走,听见林信轻声解释道:“我的每个朋友都是不一样的,都是独一无二,天上地下、只此一个的啊。”   但顾渊现在,应该不会想听林信细讲,他的朋友都有哪些特殊的。   林信放下手中纸笔,跳下窗台,站在顾渊面前,歪了歪脑袋:“你怎么了?”   顾渊还没说话,林信便拍拍他的腰,恍然大悟道:“你想跟我发生点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关系。”   有点直接,但是就是这个意思。   林信道:“那……”   虽然心怀幻想,但顾渊还是很明白他的套路的,他淡淡道:“你不要总想着当别人的爹。”   “那……”   “也不要总想着当别人的爷爷。”   话都被他堵死了。   林信挠挠头:“那你让我想想啊,还有什么别的。”   顾渊想着,他这颗石头心,又不是七窍的玲珑心,不跟他说明白,他这辈子大概都想不出来了。   又怕吓着他,最后连朋友也做不成。   顾渊叹了口气,弹了一下他的额头,转身要走:“罢了,我去打坐。”   这宝塔有九层,第九层被布置成一个大房间,应当是只给林信的。   顾渊想着下到第八层去,林信果然还是不懂,摸着下巴,站在最高的楼梯上看他,也不明白他是怎么了。   怎么忽然就抱怨起他朋友多了?   从前与何皎、秦苍他们一块儿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说,今日不过是新结交了两个朋友——鹤亭和扶归,他忽然就这样了。   总不能是之前一直在忍着,今儿忽然来了两个新的,砰的一下就爆发了?   林信摸着下巴,给出评价:“顾渊心,海底针。”   他站在最高层的楼梯上,低头看看,顾渊已经走到了两段台阶的中段。   林信想了想,坐在楼梯栏杆上,顺着栏杆,就滑了下去。比顾渊还早一步到达八层。   下去捞海底针。   顾渊早有察觉,怕他摔着,等他一到面前,就伸手握住他的手腕。   林信还是探出脑袋看他:“圆圆?”   这时扶归正巧从底下上来,唤了一声:“林仙君。”   忙着哄“鱼”,林信暂时没心思应付“甲方”。   他头也不回,只道:“画的差不多了,我明日再画两张,就可以开始做了。画儿都在楼上,你想看可以自己去看。”   扶归点头应了,径直走上楼去。   林信继续“捞针”,对顾渊撒娇道:“顾仙君,我今晚和你一起睡好不好?”   顾渊应了一声:“嗯。”   林信真的很会撒娇。从前他向何皎、向南华老君撒娇,顾渊在边上看着,有点吃味,又有点喜欢。   此时,林信仿佛没看见顾渊点头,继续道:“我认床的,而且楼上都是扶归的画像,我不喜欢。这又是在魔界,我一个仙君,孤身在外,一仙独眠,很危险的。要是被那些心怀不轨的魔君抓去炼作鼎炉,那就不好了。你知道什么叫做鼎炉吗?就是……”   顾渊听不下去了,无奈道:“你同我一起睡。”   “耶!”林信反手拉起他的手,“和我一起睡,那就是不生气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方才为什么生气了吗?”   “本君……”顾渊顿了顿,“没有生气。”   “啥?”   确实没有生气。   不过是看他画了一天扶归,又拿了鹤亭衔来的花枝,而自己站在他身后一整天,只和他说了半句话——林信和他说到一半,就低头画画了。   一开始有些失神,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后来怕吓着林信,便把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小心思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准备去打个座,再彻底收拾起来。   原来他没有生气。   猜错了心思,有点丢脸。林信松开他的手,提起衣摆,准备上楼。   顾渊再一次捉住他的手,定定道:“一起睡。”   正巧又是扶归从楼上走下来,二人一起看向他,他便闭起眼睛,继续往前走。   “我……”林信张了张口,想要解释,“不……”   扶归缓缓地下了楼,经过他二人身边的时候,轻声道:“怪不得。本尊才觉得林仙君有点意思,却没料到林仙君已有仙侣。”   他摇头叹道:“可惜。”   林信在他身后喊他:“扶归?”   扶归回头看他:“你放心,本尊有成人之美。你既然选了他,本尊便不纠缠你。”他从袖中拿出一枝红颜色的花枝,往林信怀里一掷:“第一枝,也是最后一枝。”   “扶归?富贵!诶!”   喊不住他,林信随手从衣袖中抓了一张符咒要丢他,他掐了个诀,便闪现不见。   林信拿着花枝发愣。   顾渊也冷着脸看着花,本君的眼睛从来没有看错,对林信心怀不轨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   这天晚上,林信与顾渊睡一间房。   林信手中捻着花枝,坐在窗台上发呆。   顾渊洗漱完毕,穿着他穿过的旧衣裳,脚步无声,走到他身后。   “你跟他解释清楚,然后就和他……”   林信抬起手,反手就给他了一下:“不要口是心非地试探我。”   他翻身落地,站在顾渊面前,朝他挑了挑眉:“扶归心里想什么我不知道,你的心里在算计什么,我还是很清楚的。”   其实他什么都不清楚。   “哦。”   林信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内部矛盾内部解决,不要牵扯到别人,你有话可以直接问我。”   顾渊转头,看着他的眼睛:“你喜欢他吗?”   林信迅速道:“不喜欢。”   矛盾解决。   顾渊道:“你把误会解释清楚,把花也还给他。”   “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么晚了,我陪你去还。”   林信摇头:“不用,这种事情,还是不要面对面讲了。”   他站到窗前,放眼望去,看见一只蝙蝠停在屋脊上。一抬手,便把它招过来。   林信把花枝交给蝙蝠,又让它传话,把事情都说清楚。   既冷静又无情,回绝得干干净净。   顾渊爱惨了他的石头心,又隐隐的有些头疼,倘若他总不开窍,轮到自己,还是这样,那该如何?   等了一会儿,那蝙蝠没有回来,料想扶归没有回话,林信便关上窗子,准备睡觉。   这几日住在驿站里,他二人一直住一间房。   原本顾渊晚上不睡觉,也被林信带得开始早睡晚起。   其实林信自己睡得昏昏沉沉的,不知道顾渊大多时候是在陪他睡。   天色不早,林信抱着枕头,侧躺在榻上,翻睡前小话本看。   顾渊坐在一边,也在翻话本。   头一回看时,林信在看第六册,顾渊在看第一册。   在一起看了几日,林信还在看第六册,而顾渊已经在看第八册了。   林信翻了个身,想要平躺在榻上,却不料一蹬腿,就踢了顾渊一脚。   不知道踢到他哪里,林信也没爬起来看,只是道了一句:“对不起。”   顾渊的目光由话本子挪到他身上,林信平躺着,踢他的那只脚,还大大方方地架在他的腿上——因为林信压根就没把他当要避嫌的人看。   他方才伸了个懒腰,中衣衣摆往上跑,露出一截精瘦白皙的腰。   顾渊再低头看看方才被他踢了一脚的地方。就地盘腿打坐,运了两周真气。   忽然听见林信说话,他再睁开眼睛时,林信已经坐起来了,坐在他面前,双手撑在榻上。   林信问他:“那个外人插足的误会,到第八册,解开了没有?”   他问的是话本里的剧情。   顾渊摇头:“没有。”   “圆圆。”林信揽住他的肩,“外人插足的误会,八册话本也解不开。”   “嗯。”   “以后不要因为扶归他们生气啦。”林信认真道,“于你于我,旁的人都算是外人。”   他靠得极近,又说着这样的话。   林信的嘴真甜,想亲他。   顾渊呼吸一滞,只应了一声,又连忙在暗中运过两周真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林信已经抱着话本睡着了。   好没道理,他自个儿乱踢乱摸,把别人撩拨起来,自己却是睡了。   顾渊帮他把手里的话本拿出来,把他的衣裳拉扯好,最后帮他盖上被子。   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地,去隔壁房间。隔着一面墙,仿佛能听见林信的呼吸声,他的衣料与锦被摩擦发出的声音。   顾渊打坐修行,熬过一夜,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像渡劫一样困难。   *   或许是因为这几日晚上,他都陪着林信睡上一阵。这一夜没睡,他自己从来不困,但是林信说他眼底有一点儿乌青。   早起洗漱之后,林信将纸笔搬到窗台边,打算继续画画,随口与他闲聊:“一般来说,眼底发青,有三种情况。”   他跳上窗台,架起一只脚,继续道:“要不就是你被人打了,这应当不会,我认识那么多朋友,应该还没有一个人打得过你;要不就是你纵欲过度,不过这儿就我们两个人,没有对象;要不就是你没睡好,晚上我们泡脚啊。”   顾渊还想站在他身后,被他赶走了:“你坐着吧,就坐我对面。”   窗子不大,但是他二人挤一挤,还坐得下。   这一日又是工作的一日,林信抱着纸笔,一边观察远处的扶归,一边画画。   一直到了傍晚,鹤亭又化作鹤形,衔着梨花枝,飞过宝塔,将花枝丢进林信的怀里。   这回却把林信吓了一跳,他迅速换了一张白纸,将在画的那一张盖住。最后抬眼看看四周。   过了一会儿,一只青色的蝙蝠也将一枝红颜色的花枝丢进他怀里。   林信不长教训,又被吓着了,手上一松,怀里的一沓画纸就像蝴蝶似的,从窗子里飞了出去。   他有些着急,将符纸缠绕的笔杆上,也往地上一砸。符纸与笔,较重一些,也快一些落了地,在底下将所有的纸张收拢起来,重新放到林信手中。   满天画纸乱飞的时候,顾渊转头看了一眼。他眼睛好使,只一眼,便看见那叠画像里边,好像有一张不是扶归。   林信竟细致到,连那人一夜未睡,眼底淡淡的乌青都画出来了。 第39章 要命   林信花了两天时间,画下扶归的各种模样,然后着手做纸人。   他平素看起来嘻嘻哈哈的不着调,真要做起事来,还是很认真的。   涂抹着墨迹的画纸丢得满地都是,他嫌麻烦,不肯坐在案前,便跪在地上。   把头发绑得高高的,挽起衣袖,扎着衣摆,一手执尺,一手握着裁纸的小刀,口里还咬着一支沾墨的笔。   顾渊在门前看着他,发现他认真时,连眼睛都是亮着的。   林信抬眼看见他,只是朝他笑了笑,抹了抹脸,把墨迹都染到面上,然后继续做事。   不便打搅,顾渊没有上前,只是在门前守着,打坐修行。   就这么又过了两天。   这日下午,林信还把自己关在房里做纸人,木梯上响起脚步声,扶归提着两个小酒坛上来了。   原本林信比照着他做纸人,也时不时要用传音符喊他过来,比照比照。   但他这回提着两个小酒坛。   守在林信门前的顾渊看见,皱了皱眉。   扶归提起酒坛,酒坛磕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对顾渊道:“纸人制好了,林仙君让我过来看看,顺便庆祝一下。”   上回林信对顾渊说,外人插足的误会,八册话本也解不开。于他于自己,旁的人都算是外人。   顾渊还记着他的话,于是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一拢衣袖,转身下楼去了。   面上不显,心中却想,林信果然还是朋友太多了。   顾渊走时,林信正好推门出来。   他先看见扶归:“来啦?”然后往外探了探脑袋:“顾仙君呢?他不是一直在外边么?”   扶归往前走了几步,把他推回房里:“他刚才下去了。”   林信缓缓地点点头,也把扶归让进来。   他从案上捻起一个巴掌大的小纸人,那小纸人手脚四方,连脑袋也是方的,与小孩子玩耍时,随口剪的小纸人没什么两样。   随后林信掐了个诀,将纸人往地上一抛,那纸人伏在地上,慢慢地站起来,变作扶归的模样。   纸人与真正的扶归站在一处,不单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扶归那种“万事无所谓,事业最重要”的气质都一模一样。   那小纸人扬了扬脑袋,抱着手,对林信道:“林仙君,还挺像的。”   林信转头去看扶归,问道:“还挺像的吧?”   扶归上下扫了一眼纸人,点了点头:“很像。本尊找过很多仙君,林仙君这个,是最像的一个,以假乱真足矣。”   林信朝纸人一招手,那纸人便飞回他手中。   他把纸人交给扶归:“嗯,给你了。”   扶归拿了纸人之后,林信仍然伸着手,分明是向他要什么东西。   他却把酒坛子放在林信手里:“我没忘,咱们喝一盅,我就把东西给你,反正你又不急在这一时。”   正是傍晚时分,今日天气好些,魔界的天也有了些光彩。   他二人并肩坐在塔顶,一人抱着一个酒坛。   林信等会儿还要去办事,不敢多喝,只是抿了几口。   扶归饮了半坛,也不见醉。   远处天色是涂抹开的暗红颜色,近处的宫墙下,有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小郎君,侧着身子,朝他们这里投来一瞥。   扶归指着那小郎君,对林信道:“你看,那就是那个小兔崽子。”   小兔崽子,就是扶珩。前任魔尊流落在外的儿子。   林信顺着他指的方向,定睛一看。   这只小兔崽子,仿佛是与他打过照面。   他很快就想起来了,他头一回进魔宫,是被宿欢绑回来做郎君的。刚到的时候,这小郎君闯进来过——据小侍女说,他是宿欢的八郎君。   想来是他在天山与秦苍失散,没地方去,只好假扮成宿欢的男宠,待在这里。   初见时,这人看他的眼神怪得很。   现在知道他是扶珩,林信才有些想明白。   之前伺候的小侍女,说他叫做胡衡。   他姓胡,应当是因为他被前任妖王收养过一阵。前任妖王叫做胡离,他的假名便随胡姓了。   衡,就是珩。   胡衡就是扶珩。   他与宿欢谋划着造反,所以他开始听闻宿欢带了一个人回来,还以为是宿欢给他带了哪位得力旧部回来,所以过来看看他。   后来看见是林信,打了声招呼也就走了。   至于他是怎么知道林信的,大概是秦苍告诉他的。   扶珩投奔过秦苍一阵,那时候秦苍还把林信当小白脸仙君看,应当经常把他挂在嘴边,说他坏话。   原来如此。   那扶珩只看了他们一眼,便转走了。   林信看向扶归,问道:“你后悔么?”   扶归摇头:“没什么可后悔的。要是他爹,我可能还会后悔;他的话……他老是跟我作对,很烦。”   大胆发言。   林信忽然觉得,给他的纸人做得对,太对了。   要真到了两厢对峙那天,就他这么说话,扶珩不提刀砍死他就怪了。   这人说话,有时候能气死人,不怪扶珩离家出走。   整天有这么一个觉得你很烦的家长,看起来就很不喜欢你,你也得走。   又过了一会儿,林信随口道:“其实这孩子还挺有心智的,在宿欢这儿藏着。”   扶归悠悠道:“他只是被前任妖王赶出来了,没地方去。”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   林信换了个话题:“你从前是左护法,宿欢现在也是左护法,左护法反左护法,还挺巧的。”   “是挺巧的。”   将坛中酒水饮尽,扶归却问道:“你能给死了的人也做纸人吗?”   林信想着,他大概是要让自己给前任魔尊做个纸人。   他摇摇头:“我没见过的话,应该不行。”   扶归吐出一口浊气:“好吧。”   他手中一滑,怀里酒坛便掉了出去,没一会儿,落在地上,摔得很响。   他自顾自道:“从前魔界还乱糟糟的,四方混战。我与他年少相交,从最简单的砍妖兽开始,到后来统一魔界,还没等一统六界,他就死了。他死之后,魔界又变得乱糟糟的了。”   林信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一心扑在事业上了。   扶归继续道:“我弄不好,就还给他儿子继续弄吧。”   其实他已经弄得很好了,或许是有些倦了,又或许是想把这些东西还给他儿子。   林信想了想,问道:“他是个很英武的人?”   “不,他不是人,他是魔。”   “哦。”   扶归笑了一声:“他确实也不是很英武的人,他很风流,要不也不会弄出来一个麻烦儿子给我带。”扶归转头看他,却道:“有点像你。”   林信摆手,推辞道:“不了,不了。”   扶归缓缓起身,夜风兜了满袖。   他垂眸,看着脚下通明灯火:“这一套……他说是照明系统,也是他设计的。”   林信心道,这倒确实有点像自己。想他第一回 来这里时,也想着给魔宫弄一套照明系统的。   不过,难怪魔宫平素不点灯。   原来是扶归怕睹物思人。   林信撑着头,道:“真是很好的朋友啊。”   扶归仍旧是笑,摸了摸衣袖,拿出一块令牌,丢给他:“你管你的好朋友去吧。”   林信应了一声,将令牌收好。   扶归又道:“这块令牌各处通行无阻。你现在就去吧,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林信再嘱咐了他两句,便跳下屋顶。   风吹起林信的衣摆,他脚尖轻点,稳稳地落了地,然后往四处看了看,挑了一条道儿,便往前走了。   扶归抱着手,目送林信走远了。   *   林信拿着扶归给的令牌,走过一条宫道。   正巧此时,左护法宿欢带着人,正经过他身后。   宿欢转眼便看见他,低头掐了掐手心,低声唤道:“林仙君。”   身边有人揣测她的心思,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子:“大人,我这儿有……”   宿欢一扬手,给了那人一巴掌,清脆的一声响,她道:“六界当中,喜欢林仙君的那么多,你见过哪一个用这种龌龊手段了?”   那人委屈,那你上回还直接把人给抢回来了呢。   喜欢林信的人确实很多,他从前上天入地,编《六界美人总榜及分榜》的时候,就有好多人喜欢他。   或许他的石头心太硬,又或许是他见过的美人太多。那些美人儿,最后全都成了他的好朋友。   现在还喜欢林信的人,也不在少数。不过他历劫回来之后,石头心变得更硬更冷。   宿欢吩咐身边人:“跟去看看林仙君去哪里了,今晚我与林仙君培养培养感情。”   手下人一路尾随,看见林信凭着令牌,走进另一座九重宝塔。   塔里没有旁人,也没有点灯,林信手中托着点燃的符纸,用来照明,走过一排一排的木架子,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   而此时,在另一座九重宝塔的屋顶上,冷风将扶归的酒意吹醒,他提着林信喝剩的半坛酒,回了塔里。   顾渊站在木梯上,看了他一眼,只看见他一个人,便问道:“他人呢?”   扶归随手一指:“出去了,这时候大概已经到了藏书塔了。”   藏书塔,就是林信去的另一座九重宝塔。   他已经爬到了第六层,换了三张符纸,将火光托举在手心,还在一排一排的木架子间,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   顾渊到时,他已经在第九层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他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支小小的蜡烛。   蜡烛就立在一边,林信跪在地上,面前摆着十来个散乱的竹简。   烛火幽微,林信背对着顾渊,认真地查看竹简。   他身形单薄,跪在地上,小小的一只。   脚步无声,顾渊刻意敛了气息,走到他身后。   林信看得专心,丝毫没有察觉。   顾渊在他身后站定,垂眸看去。   那竹简上,写的是一些有关仙君入魔的事情。   顾渊不解,随后反应过来,林信是为了他。   上回他的眼睛变作赤金色,林信还记在心上,连着几天帮扶归做纸人,他的报酬就要了这个。在魔界里,应该能知道更多仙君入魔的事情,林信是这么想的。   大约是有些冷了,林信吸了吸鼻子,又抹了把脸。   顾渊俯身靠近,双手一锢他的腰,就把他抱进怀里。   不过是眼睛变了一阵的颜色,林信就帮他找书来查看;上回不过是生了个不明不白的气,林信还耐着性子哄他。   旁的人都是外人。   他头一回被人这样时时都放在心上。   隔着衣料,胸膛贴着他单薄的后背。   眼睛和心都被林信填满,简直是要了顾渊的命。 第40章 护食   原本林信跪坐在地上,认认真真地翻看竹简。   后来顾渊敛了气息,无声无息地走到他身后,俯身靠近,双手一搂,就把他抱进怀里。   烛光一晃,林信被他吓了一跳,险些惊叫出声。   反应过来之后,狠狠地踩了顾渊一脚,还想要掰开他的手,拽着他的手臂,把他摔在地上。   可惜只有第一步成功了。   他踩了顾渊一脚,却没能掰开他的手,主要原因是顾渊抱得太紧了,而且林信低头的时候,看见他的衣摆,已经认出他了。   林信转头看他,无奈道:“顾仙君,你做什么?”   他方才在宝塔上抿了一口清酒,说话时还带酒气,其实不怎么好闻。   他自个儿也知道,于是他朝顾渊面上,吹了口气。   他笑着看着顾渊,等着他嫌弃地推开自己,结果顾渊非但没动,抱着他的手臂还收紧了。   好像是有点不太对劲,他这颗石头心也反应过来了。   林信推了他两下,佯怒道:“你魔怔了?”他拿出别在腰带里的小竹哨:“我吹哨子了。”   顾渊没拦他,林信吹了两声,然后把哨子往地上一丢。   这是在魔界,报仙界的警没用。   顾渊轻笑,还是怕吓着他,便稍稍松开手,把他重新放回竹简前:“多谢你。”   “不客气。”林信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继续看竹简。   顾渊在他身边盘腿坐下,陪着他一起看竹简。   林信看了两卷竹简,只觉得毫无头绪,苦恼地抓了抓头发,转头对顾渊道:“这上面说,仙君入魔,常常伴随着眼睛变色,指甲变长的症状。有些妖魔盛怒之下,眼睛也会变色。你自己诊断一下,你属于哪一种?”   顾渊摇了摇头。   “你这个人真是……那你觉得……”林信无奈,“算了,不问了,还是我帮你看吧。”   他把散落在地上的竹简收拾好,交给顾渊抱着,执着蜡烛,回到九层塔的一楼。   林信准备再找些东西,就回去了,结果他二人才走下木梯,便听见塔门外一阵响动。   他吹了蜡烛,拉着顾渊重新躲到楼上去。   门开时,红衣裳的女子敛袖走进,身后随从道:“大人,林仙君就进了这儿。”   宿欢挥了挥手,上下看看,四处漆黑一片。   “行吧,我去找他。尔等守在门前,不要放他出去。”   她一面往里走,一面轻声唤道:“林仙君?小九?九儿?”   林信躲在暗处,暗叫糟糕。   转身要跑,却被顾渊拉住了,顾渊用神识问他:“‘小九’是谁?”   “小九是我……”林信语无伦次,“不是,我不是小九,是她一心想让我给她当小九。”   林信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他问顾渊:“如果对象是我的话,可以帮我个忙吗?”   顾渊点头。才点了一下,林信就迅速上前,把他按在墙上,扯了扯他的衣裳——没扯开,于是又扯了扯自己的衣裳。   原来是这么帮他。   顾渊原以为,林信是让他把宿欢给打走,他都聚气到掌了,结果林信来扒他的衣裳。   一开始没对上频道。   他将手中的竹简都丢到地上,一只手抱着林信的腰,另一只手护着他的脑袋,两个人就调了个位置。   顾渊把林信按在墙上、抵在楼梯的角落里。   竹简散落一地,林信手中的烛台落地,滚动了一阵,一级一级的掉下台阶,发出的声响,意外地与林信的心跳声合上了。   宿欢自然也听见了此处的动静,朗声问了一句,便要上前查探。   那时林信的注意力还全部都在烛台上,顾渊站在他面前,脚尖抵着他的脚尖,垂眸看他。眼神意味不明,分明不是看朋友的姿态,他也不曾发觉。   听见身后宿欢的脚步声,顾渊面色一凝,原本护在他脑袋上的手向前,抚上林信的面颊,用拇指指腹按了按他的唇角。   林信唇红齿白,就算被他按在阴暗的角落里,也很好看。   还没亲上,林信才终于从烛台上回过神来,一把捏住顾渊的嘴,把他捏成扁扁的鸭子嘴。   他磨了磨后槽牙,用神识道:“这个不行。”   又吓着他了。   顾渊将别的什么心思都藏好了,如寻常一般,很听他的话,点了点头。   这回为了防止林信再捏住他,顾渊把他两只手拢做一处,用一只手按住了。   他原就比林信高一些,林信平素不觉,还习惯勾他的脖子。   唯有此时,林信在他面前才有些局促,仿佛又看见他的眼睛变作赤金色一般,莫名的有些慌张。   他说了不行,顾渊也没有再想亲他。只是靠近了,一低头,就凑到他的颈边。   这动作也不是没有做过,上回他也把脑袋埋在林信颈窝里了。只是上回隔着衣裳,这回是林信自个儿把衣裳给扯开的。   顾渊的呼吸打在他颈边,林信倒吸一口凉气,吓得闭上了眼睛,开始胡思乱想。平时也没有注意顾渊的牙齿尖不尖,他会不会是食人鱼,要是把他的脖子咬断了这么办。   结果也不疼,顾渊很轻,仿佛只是蹭了蹭。   林信松了口气,正巧宿欢也上了楼。   顾渊低着头,背对着。林信便与宿欢打了个照面。   乍一见,宿欢也被吓住了,后退两步,连忙要走:“对不起,打扰了。”   林信再松了一口气,结果这口气才送到一半,颈上就传来钝钝的疼痛感——   顾渊咬他!   猛的一下,林信疼得眼泪都要下来了:“你做什么?人都走……”   宿欢走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对,转头又回来了:“不对啊,林仙君,你不是要和尊上成亲的吗?你怎么在这儿同别人……”   林信也顾不得疼了,随口胡诌:“实不相瞒,其实这位才是我的真爱,我和他两心相通,老早就在一起了。一开始是你把我给绑回来的,我原本就不愿意……”   说到“两心想通”时,顾渊吻了吻林信被他咬了一口的地方,然后游走向下,将人捂得严严实实的,只抱在怀里亲。   宿欢仍不死心:“哥哥可以,姐姐当然也可以!”   林信无奈道:“你不行的,他……”   他独占欲强,简单来说,就是他护食。   林信说这话时,顾渊拢了拢他的衣裳,回头冷冷地瞥了一眼宿欢。   顾渊皱了皱眉,像野兽不耐烦地皱了皱鼻子。除了林信站的那个角落,塔内四处都散布开骇人的威压。   宿欢几乎要跪到地上去,道了一声“得罪上神”,就连忙逃走了。   林信不觉,疑惑道:“她怎么就走了?你把她吓走了?”   顾渊已经能很熟练地骗他了:“她说祝我们终成眷属,然后就走了。”   “我怎么没听见?”   “你在走神。”   “我没有。”   “有,我亲你的时候,你走神了。”   顾渊说得很认真,说得他自己都快信了。   林信却没再纠缠走神的事情,他正色道:“今日之事,不许说出去给别人知道。”   “为何?”   “我……”林信叉腰,“六界之友林信被按在墙角亲,你觉得合适吗?”   顾渊亦是正色道:“只要对象是我的话,我觉得合适。”   林信面上一红,捂着脖子:“你是食人鱼,你咬得疼,不合适。”   他前儿个还是美人鱼呢,现在就变成食人鱼了。   这么一闹,林信也没心思再找什么竹简了,他把找到的竹简收拾收拾,便要回去。   顾渊就咬了他一口,林信一颗石头心,忽然之间,竟也有些臊得慌。回去路上,与顾渊离得远远的,也不说话。   顾渊彻底解决了情敌宿欢,心情不错。单手接过他手里的竹简。   林信回过神来,眯起眼睛看他,问道:“你是不是扮猪吃虎了,套路我了?”   “没有。”顾渊答道,“我是鱼。”   林信与他待在一块儿这么久,他石头心又通透,早该看出来了,顾渊这人,好像是有点黑心,有意无意的黑心。   而这段日子与林信待在一起,顾渊也算是看明白了。   那些一见面,就直接跟林信说“信信信信我爱你”的,基本没戏;还有那些一上来就直接上手用强的,也基本没戏。   林信是石头心,给他知道了一点喜欢倾慕的心思,他心里觉得麻烦,又不好意思浪费别人的时间,所以他会直接把旁人的那点儿心思给扑灭了、捻没了。   最后把人全都变成他的朋友。   顾渊于他,因为心思藏得深,所以还在做朋友,所以也还在他身边待着,没有被他赶走。   石头心察觉不出小心思,他要当事人亲口跟他说了,他才会明白,才会把火苗给扑灭。   既绝情又让人恨不起来。   顾渊生怕自己与他做不成朋友。   *   这天晚上,林信与顾渊坐在榻前泡脚。   因为前几日,林信看他眼底有些乌青,断定他睡得不好,所以这阵子,他都带着顾渊睡前泡脚。   木盆里的热水渐渐变温,林信合上小话本。   林信试探道:“我今晚去隔壁房睡。”   顾渊神色微动,却也没有说话。   因为顾渊没有发表反对意见,他二人今晚就分房睡了。   深夜时,林信在隔壁房里躺着,将睡未睡的时候,顾渊轻手轻脚地走到榻边,推了推他:“林信,你不在我睡不着。”   林信将要睡着的时候,最好说话。他为了睡觉,什么都会答应。   所以他一开始说分房睡的时候,顾渊没有立即拒绝。   果然,林信哼了两声,往里边挪了挪,还把枕头分给他一半。   顾渊上了榻,就躺在他身边,转眼看见林信微微张开的嘴唇。   把林信按在墙角的时候,他说这里不行。   顾渊翻身靠近,印了印他的双唇。   不像咬他的脖子时那样,没有多余的动作,大约只是碰了碰。   所幸是朋友,他才能和林信睡一张榻。   也正因为是朋友,他每回都忍得很难受。 第41章 宫闱   昨日傍晚,林信与顾渊在魔宫的藏书楼里遇见宿欢。   第二日,扶归拿着一顶帽子,来塔里找林信。   那时林信正趴在榻上研究竹简,抬眼看见扶归拿着顶帽子进来,一下子就乐了:“你们魔界的时尚潮流还挺奇怪的。”   那顶帽子是绿色的。   扶归把绿帽子丢在他面前:“今早宿欢来找我,不停地朝我使眼色,支吾了半天,又说不出话来,最后给我送了这玩意儿。我心想,这阵子我就和你有点不清楚……”   林信连忙坐起来,一摆手,正色道:“别胡说啊,谁跟你不清楚了?”   “那你昨日做什么了?她为什么……”   “哦。”林信明白过来,“昨天晚上,她来找我,我想着避开她,一了百了,所以拉着顾仙君做了场戏。”   正巧这时,顾渊从外边进来,林信便朝他招了招手。   顾渊上前,在他身边坐下,把林信拉得很上面的衣领往下扯了扯,露出他颈上一点红痕。   扶归嫌弃地别过头。其实他也没看清楚,林信就把领子给拉上了。   林信一边拉着衣领,一边对顾渊道:“不要给别人看。”   要的,最好用这个红痕把所有喜欢林信的人都给吓退。这石头有主了。   但是顾渊点头应了:“好。”   林信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对扶归道:“那个婚约的事情,还是要处理一下。”   扶归道:“我以为你不大在乎这些事情。”   “我很在乎!”林信捶榻,“这件事情之后,你就‘死’了,你当然不在乎。可是我还活着,难道要让我顶着你的‘未亡人’的名头在六界行走?不行,绝对不行,这件事情一定要澄清,你‘死’之前,把事情向所有人说清楚。”   “噢。”扶归想了想,“当天可以找个人抢婚,然后你就和我没关系了。”   这是什么馊主意?林信一脸复杂。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顾渊便戳了戳他的手臂:“林信。”   林信转头看他:“做什么?”   提醒他这里有一个十分合适的抢婚人选。   顾渊正色道:“我可以的。”   林信毫不留情:“你小话本看太多了。”   那也是你给他看的。   林信再想了想,道:“这样吧,你立后当天,我就不露面了。反正我同顾仙君做那场戏都被宿欢看见了,你就说我和别人跑了,宿欢还能做人证。”   他笑了笑,拿起绿帽子,一手掸了掸上边并不存在的灰尘,给扶归戴上。   “乖,戴好了。”   *   转眼便到了立后这天晚上,扶归将林信做的纸人留在房中,独自一人来到林信窗前。   只敲了一下,林信便给他开了窗户。   “都预备好了,就等你了。”   扶归翻窗进来,看见对面的衣桁上,挂着一条姑娘家的裙子。   回想从前林信也扮过姑娘家,他很快就明白了。   “能不扮姑娘吗?”   “不能。”林信笑着摇摇头,“我比较擅长这个,而且我一直很想给别人化妆,我的朋友当中,不能只有我一个人扮姑娘。”   林信摩拳擦掌,把他按在铜镜前。   扶归看着他调胭脂,心中没有来地发慌:“你不会把我画成……”   “不会不会。”林信笑了笑,“我很厉害的,绝对没人能认出你来。”   扶归小声抱怨道:“一世英名扫地。”   “你明儿就要被扶珩弄‘死’了,哪来这么多废话?”林信打了个响指,朝门外喊了一声,“顾仙君。”   顾仙君从门外走入,就抱着手站在林信身边,周身释放出威压,将扶归按在位置上,按得死死的。   扶归被顾渊押着,被林信半哄半骗,抹了半张脸的□□。忽然发现自己受骗了。   “你怎么不让姓顾的扮姑娘?”   林信往他面上扑粉,随口应道:“他骨架大。”   “那我骨架不大?”   “大啊。”   “那你让我扮?”   “所以你扮的丑。”林信笑着问道,“怎么样?有没有感觉新世界的大门在向你打开?”   过了一会儿,扶归又发觉自己被骗了。   原来林信并没有想让他扮姑娘,那条裙子,挂在衣桁上,只是吓唬他玩儿的。   林信在他面上抹了一层粉,又弄了一罐红黄相间的颜料往他面颊上抹,抹好之后,等风干了,就是一片很大的伤疤。   林信道:“等会儿带你出去,守卫的问你,你就说你原本是宿欢的男宠,烧伤了脸,被宿欢赶出来了。”   扶归应了一声,然后又问:“你是不是经常干这种事情,祸害宿欢的名声?”   “也没有经常啦。”林信讪讪地笑了两声,“而且每次我都会被发现是假扮的。”   林信帮他化好了妆,站起身来,往后退了几步,仔细端详:“太真了,我觉得我可以出去传授手艺。就是有点可惜,你有没有觉得,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在你面前关上了?”   “不是。”   一直站在林信身边的顾渊看向他:“林信,你要扮姑娘吗?”   “要哇。”林信叉腰,“我要是不扮姑娘,我怎么把你们都带出去?”   林信不是头一回扮姑娘了。   穿女装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他骨架小,又见多了美人。美人与美人,都有一些共同点,神态与气质,林信拿捏得很准。   但他也就是学得像,穿着姑娘家的衣裳,心里想的还是当别人的爸爸。   林信换上正红颜色的裙子,抱着裙摆与衣袖,坐在镜前描眉画眼。   顾渊才要说话,便被专心看镜子的林信瞥见了,林信便道:“你不许说话,我知道我穿男装好看,你安静坐着欣赏。”   顾渊却道:“我帮你画。”   或许是因为看多了就习惯了,又或许是因为不管穿什么衣裳,总归人都是林信。顾渊看习惯之后,就有些喜欢了。   顾渊轻轻地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微微抬起,一手执笔,蘸了点胭脂,在他面颊两侧,描画出合欢花的花纹。   扶归端正地跪坐在一边,感觉自己在发光。   一切准备妥当,林信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一挥衣袖:“走。”   他搂着顾渊,身后跟着扶归,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扶归不服:“为什么你搂着他?”   他不断逼问:“为什么我是毁容的男宠?”   “为什么他就是得宠的男宠?”   林信一揽顾渊的腰,把他拉得更近,对扶归道:“因为宠爱,你不懂。”   顾渊垂眸,掩去眸中笑意。   林信又用一把山楂丹,变出一堆小侍女。   小侍女们簇拥着,来到了宫门前。   守卫例行询问,林信便一挑眉,懒懒地解释道:“有个郎君毁了容,不想要了,送他回家。”   这事儿有点冲击一众守卫的三观,他们一时间都没缓过神来。   林信挽起顾渊的手:“还是我圆圆心善,要送他一程,本座便陪圆圆一起送他了。”   他用指尖摩挲着顾渊的手背:“宝贝儿,走累了没有?都送到门口了,不如我们回去吧?”   顾渊低着头,没说话,但是林信凑过去,仿佛在听他说话。   “宝贝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都不敢大声说话。”林信一脸心疼,“本座这就让他们走,让他们都走。”   跟随的小侍女们即刻会意,簇拥着他们,很快就走远了。   守卫们久久不能回神。   这真的太厉害了,原来宫闱深处,竟然是这样的场景吗?   走远了,山楂丹小侍女们也都变回原形,林信带着这两个人,仍旧回了驿站。   驿站门前还亮着灯,驿站主人游方还没有睡。   他回去时,才知道凤凰栖梧已经不在驿站里了。   游方解释道:“他不放心你。说明日就立后了,怕你跑不出来,就回去请人救你了。”   林信挠挠头:“这样啊。”   不过栖梧应该还会回来,林信想着,在这儿等他就好了。   也正因为栖梧暂时离开,空出来一间房,扶归才有地方睡。   天色晚了,顾渊洗漱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林信差点儿就要和扶归睡一间房了。他把睡在身边的林信搂紧。   林信被他弄醒,迷迷瞪瞪地说:“宝贝儿,我就爱你一个,你先松手。”   历经过“小美人鱼”、“食人鱼”等等外号,“宝贝儿”已经习惯了他的张口就来,甚至还有点期待下一个称呼。   顾渊用拇指抹了抹他的唇角——林信化妆的时候,沾了点胭脂,没擦干净。   他帮林信画的,也该是他帮他抹掉。   *   这日清晨,林信与顾渊坐在驿站的屋顶上。   林信抱着装满桃花的竹篓,将桃花散给屋顶的青鸟。   他抬眼望了望。   远处宫墙城楼那边,因着今日魔尊大婚,也聚集了不少的人。   林信眯起眼睛看了看,仿佛还有好些个,是他的朋友。   莫不是听说他要和魔尊成亲,特意赶来送礼的?   亲可以不成,礼不能不收。   又在屋顶上坐了一会儿,扶归——林信扎的那个纸人,从正中的宫殿中走出来。   他一身厚重肃穆的玄衣,走下殿前台阶,径直走到了城楼上。   左右两边,站着的是他的左右护法。   按照林信设想的那样,他先将他与林信的关系扯干净了,只说是朋友之间闹着玩儿,林信没有要与他成亲,闹够了,就去别的地方玩儿了。   随后一直站在宿欢身后的男宠胡衡,忽然暴起,以魔气凝为利刃,从身后靠近,将利刃送进纸人的下腹。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宿欢便朗声道:“此子弑君夺权,死不足惜。小尊上重掌大权,实乃万民归心。”   这一番话,便将胡衡的身份亮明了,也把他做的事情说清楚了。   宿欢俯身便拜:“恭贺尊上归来。”   胡衡紧紧地抓着那纸人的脖颈,仿佛要将他的脖子拧断。林信做纸人时,做得精细,连妖魔的血是冷的,都考虑到了。   胡衡的手上沾满他的鲜血,滴落在地上。   此时远处的驿站里,扶归也爬上了屋顶,问林信道:“怎么样?扶珩动手了没有?”   林信再望了一眼:“‘死’透了,他已经在受魔界中人朝拜了。”   风云变幻,也就在这一瞬间。   扶珩筹谋了这许久,便在这一刻成事。   话本子里磨磨唧唧、明争暗斗了几十册的故事,这一瞬就结束了。   扶归看着,不自觉捂住脖子,倒吸一口冷气:“他对我是真狠啊。”   却忽然下起小雨,打湿青鸟的羽毛,将扶珩手上的鲜血洗去。   扶珩低头,将手掌握成拳,鲜血便从指缝之间淌下。   他冷笑一声,微微抬眼,目光落在某个远处。 第42章 损友   尘埃落定。   林信坐在屋顶上,撑着头。   远处宫墙城楼上的扶珩,受了众人朝拜,因为雨势加大,便退回去了。   大概是回去商议接下来的事宜了。   林信转头去看扶归:“还是没把事情跟他说清楚?你后悔吗?”   那时扶归披着一身黑袍子,面上林信给他涂抹的“伤疤”还没有卸下,看上去活像是凶神恶煞的强盗。   他抱着手:“不后悔,我终于从他们父子俩当中逃出来,不用再操心魔界的事业,那些事情也不会再耽误我修行。”他嚣张道:“我高兴得都快飞起来了。”   妖魔冷情冷心的,连鲜血都是冷的。   他是真不懂得。   或许扶珩是曾经把他看做过父亲的。   林信微笑地点了点头:“行吧。”   话音未落,有个人站在楼下空地上,大喊了一声:“诶!林信林仙君在这里!”   林信趴在屋檐边,探出脑袋去看。   是凤凰栖梧。   他以为林信被困在魔宫里,出不来了,所以前几日跑回仙界,帮他搬救兵去了。   今日正好回到魔界都城,准备救他的时候,林信却不在宫墙城楼上。所以他回了驿站,站在底下抬眼一看,林信果然已经回了驿站。   于是林信朝他挥了挥手:“嗨。”   然而,栖梧喊那一嗓子,好像把城中所有人都喊过来了。   用仙术踩着屋顶瓦片跑过来的,用遁地术遁过来的,瞬移飞过来的,还有人还没来,先把武器丢过来的。   林信才躲开迎面而来的一段白绸,身后又飞来一捆红绳,头顶落下一个乾坤圈。飞花落叶,柳枝梅花,都是他朋友们的法器,他都认得。   林信挠了挠头,心想,是不是这几日他待在宝塔里制纸人,不通外界。他这群朋友,又都是一群损友。倘若有人在六界里发了什么悬赏令,悬赏他的小命,这群损友一定争着抢着,要来捉他。   要不,这群朋友怎么都冲着他来了?   他往边上一退,避开丢来的一根胡萝卜——   这胡萝卜他也认得,是兔子精何皎的。   他看着从眼前飞过的胡萝卜,怔怔地说不出一句话来:“我……怎么连何皎也……”   众友人从城中各处赶来,乌泱泱的一大群。   林信站在屋顶上,被吓得连连往后退了几步。   扶归很是无情无义,转身要走:“此处人多眼杂,为免被人认出来,我还是先下去了。”   林信朝着他的背影嗤了一声。   原本也没有想靠着他。   林信顺势一捞,把坐在屋脊上的顾渊架起来,双手抱着他的腰,躲在他身后。   他从顾渊身后探出脑袋:“顾仙君,靠你了。”   顾渊问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对你?”   林信只把他的腰抱得更紧:“我不知道,我这阵子都待在房间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顾渊摸摸他的脑袋,拂袖把从四面丢过来、想要将林信绑走的各种法器挡开。   迎面一串念珠飞来,林信往他身后一藏,就避过去了。   不多时,林信的朋友们就都聚集在了驿站前的小巷里,林信匆匆扫了一眼,除了在九天之上的神界,他没去过神界,所以在神界当中没有朋友,其他五界,都有他的朋友来了。   他到底是犯了什么罪,能引得各处的朋友都来讨伐他?   凤凰栖梧作为代表,在下边喊他:“林信,你快下来呀!”   林信缩在顾渊后边,弱弱道:“有本事,你们上来呀。”   “你下来呀!”   “你们上来呀。”   无限循环一百遍。   顾渊挡在林信前边,任由林信紧紧地抱着他的腰,躲在他身后。垂眸便看见林信的一双手,死死地缠在他的身前。转头还看见林信面色微红,和下边的人互相喊话,眼珠滴溜滴溜的转,双唇一张一合。   他还是心动,游离于状况之外。   要是再循环一百遍就好了。   顾渊不自觉,往前挪了半步。   林信便迅速抱着他的腰,把他往回拉:“别下去,别下去。”   底下人便喊道:“这位仙友,请你把林信这个小混蛋送下来,我等必有重谢!”   林信迅速拉拢顾渊:“别下去!我也有重谢!”   顾渊却道:“可是我看你的朋友们,好像并没有恶意。”   他吓唬林信,又往前走了半步。   “别下去!你敢下去我就跟你绝交!”   林信抱他抱得愈发紧,往前一蹦,连双腿都架在他身上了。   两厢对峙,上边的林信不肯下去,下边的人——   下边的人倒是可以上去,但是驿站屋顶太小,不能让所有人都上去。他们一直决定不了,到底是谁上去。   月老的大徒弟江月郎悠悠道:“我是信信最好的朋友,我得上去。”   天山捣药的何兔子精何皎抱着手:“我才是信信最好的朋友,尊驾是哪位?信信从来没跟我提起过你。”   地府奈何桥头卖汤的孟婆的小徒弟,小孟君道:“我觉得你们俩都不是,我才是信信最好的朋友。”   没办法,只能聚在一起从头商议。   “谁知道上边那个,和信信一起的那位仙君是谁?”   “没见过。”   “信信新交的朋友?让他把信信弄下来。”   栖梧默默举手认领:“是我叔父。”   江月郎碰了碰栖梧的手肘:“你叔父喜欢什么?”   “他应该……”栖梧认真地想了想,他对这个叔父确实不怎么熟悉,截至目前,只见过三回。在驿站的时候,也看不出他特别喜欢什么东西。   栖梧用拳头一砸手掌,灵机一动:“他特别喜欢林信。”   林信的一众朋友们黑了脸:“那林信就在上边,他怎么会把信信弄下来?”   江月郎灵机一动,退后半步,朝三层屋顶上喊道:“仙友!我这里有独家林信睡相图!”   屋顶上的林信一愣,道:“他有毛病?这种东西怎么能……”   转眼看顾渊眸中带笑,唇角还隐隐地勾起。林信心中咯噔一声,他这模样,好像还有点心动摇摆了。   林信忙对顾渊道:“我人就在这里,看什么睡相图?而且江月郎画技奇差无比,他经常把我画得像翻肚皮的猫似的。”   底下人继续喊:“我这里有林信用过的茶碗!”   “我有林信扎过头发的发带!”   林信咬着牙,对顾渊道:“别听他们的,他们一个都没有。”   顾渊偏头看他:“你的朋友都挺有意思的,下去吧?”   “不行,我太了解他们了,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等会儿我一下去,肯定就被他们围殴。”   “你要一直站在屋顶上吗?”   林信看看他:“你累了?”   “没有。”他不累,他一点儿也不累。   “那就……”林信咽了口唾沫,“下去吧。等会儿他们要想打我,你得帮我。”   “好。”   那时林信双手双脚都紧紧地缠在他身上,顾渊背着他,脚尖轻点,风扬起衣摆,便稳稳地落了地。   林信趴在他的背上,哀嚎了一声:“别打我。”   然后就闭起眼睛,鸵鸟似的把自己埋在顾渊的背上。   顾渊的目光扫过一群人,淡淡道:“不要放肆。”   他说这话时,不像是平常模样。   语气虽然平淡,但是带着些许威严,来自长居上位的威压,让人不敢反驳。   林信听见,也微微抬起头:“你还是我那个顾仙君吗?”   顾仙君回头看他:“好了。”   怪怪的。   林信从他身上下来,拂了拂微皱的衣袖,随后就被江月郎他们拉过去。   用的还是商量的语气对顾渊说话:“仙君,我们借用一下信信,等会儿就还给你。”   林信心中道,早知道顾渊这么好用,就不用在屋顶上僵持这么久了。   众人聚在一处,为了“先发制人”,获得优先话语权,林信连忙问道:“你们怎么都过来了?”   江月郎道:“还不是因为听说你要和魔尊成亲,你是什么石头性子,我们能不知道吗?我们想着,你能乖乖答应和魔尊成亲,肯定是你被魔尊扣住了,要不就是有什么把柄被他抓住了。前几日我们就在外边等着了,城中戒严,都进不来,还想着你会自己逃出来。结果一直到今日大婚,也没听见你的消息,就进来找你。”   林信感动的眼泪蓄到一半:“原来你们是来救我……啊!”   话还没说完,林信的额头就不知道被谁弹了一下。   “所以你到底做什么去了?”   “我……”林信揉揉额头,“此事说来话长,我以后再跟大家慢慢解释。”   众友大方地摆了摆手,道:“不用讲也没关系,人没事就好。”   林信眼泪汪汪的:“那今晚我请大家喝酒!”   “这还差不多。”   再说了两句闲话,众人便各走各路,往林信的府邸去。   林信用传音符给家里管家的蛮娘传了信儿,然后舒了口气,挽起江月郎的手,朝他歪了歪脑袋:“走吧。”   江月郎站在原地没动:“林信,我有话问你。”   “嗯。”   “我和那个兔子精,还有那个奈何桥边卖汤的,到底谁才是你最好的朋友?”   “哈?”   原本要离开的兔子精何皎与卖汤的小孟君,听见这话,齐齐回头,剑似的目光看向林信。   林信讪讪地笑了笑,一边往后退,往边上一扑,挂在顾渊身上:“顾仙君,顾仙君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拉着顾渊就走:“走,今晚我请你喝酒。你还没去过我家里吧?今晚去我家里,这么些天你一直陪着我,辛苦你了。”   林信牵起顾渊的手,在他的手背上“啾”的一声,印下一吻。   “我最好的朋友。” 第43章 义父   此时魔界都城里小雨初停,林信与顾渊在驿站的房间里收拾行李,准备离开。   林信跪在榻上叠衣裳,顾渊把洗干净的两件衣裳递给他。   这几日他们在魔界,顾渊一直穿他的中衣。现下要离开了,他便把衣裳洗干净还给林信。   林信接过衣裳,叠好了,收进包袱里。   他将包袱朝背上一甩:“走吧。”   顾渊看向他,却道:“林信,你方才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是呀。”林信笑着搂住他的肩,“你看啊,上天入地,患难见真情。在我那群只想当我爹的损友里边,你还是很不一样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顾渊有些欢喜,却又有些失落,垂了垂眸,只应了一声。   林信扭屁股撞了他一下:“走了。”   石头心就是这样的。顾渊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宽慰自己,就算是朋友,也已经是最好的朋友了。   但林信还是不明白。   顾渊快步上前,一把捏住林信的后颈,把他往怀里带了一下。   作为惩罚。   逃跑出来的前魔尊,扶归也要和他们一起走。他这时候出城是最好的,混在林信的朋友们之中,不会引人注意。   他还是披着黑袍子,默默地跟在林信身后,一言不发。   林信手上提着两尾鱼——驿站主人游方送的——走出巷子。   他的朋友们多,一听说他要和魔尊成亲,都跑来魔界都城,要么送礼,要么来营救他。   几乎是走出一段路,就能遇见一个朋友。   和他一起来魔界的队友,凤凰栖梧就站在一条街的前边等他,见他过来,便朝他招了招手:“林信!”   林信上前,也朝他打了声招呼。   栖梧道:“难怪你不慌不忙的,原来你的朋友这么多。”   林信单手提着鱼,一只手抽出别在腰后的折扇,“刷”的一声打开扇子。   扇子上四个大字——   六界之友。   栖梧又道:“早知道我就不用帮你喊人了。”   林信望望他身后,确实是站了几个人。其中有一个,林信还认得,是南华老君,经常罚他写检讨的那位老君。   栖梧拉着他上前,向他介绍:“我师父。”   一位鹤发童颜、手执白鸾尾的仙尊,朝林信微微颔首。   “我师兄。”   一个懒懒散散,拿着楠木烟杆子抽烟的男人,往他面上吐了个烟圈。   “我师弟。”   一个长着七条雪白的狐狸尾巴的男人,用狐狸尾巴挼了林信一把。   林信一一见过礼,最后被南华老君揪住耳朵:“你又玩什么花样?怎么还跑到魔界来,差点儿成了魔后了?扶归有多凶狠残暴,你知道吗?”   用黑斗篷掩住面容的扶归,脸色比斗篷还黑。   正当此时,后边传来一声冷冷清清的:“义父。”   扶归身子一僵。   这是,扶珩的声音。   害怕被认出来,他扯了扯林信的衣袖,催他快走。   林信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就要向南华老君请辞,扶珩生怕他们离开,迅速来到他们面前。   “义父。”   林信定睛一看。   嚯,原来他不是在喊扶归,他或许压根就没认出扶归——林信对自己的化妆技术还是很有信心的。   林信再拍了拍扶归的手,低声道:“不是来找你的,不要自作多情。”   那新任的魔尊扶珩,只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与魔界当中许多魔君一般,一身玄衣。   他喊的不是扶归,他喊的,是凤凰栖梧的师弟。   那个长着七条狐狸尾巴的男人。   林信反应过来,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扶珩从前离家出走,被前任妖王胡离收养,而栖梧的师弟,就是胡离。   胡离,狐狸,怪不得他长着七条狐狸尾巴。   林信心中感叹道,这是什么神仙师兄弟阵容啊?凤凰师兄,妖王师弟,栖梧的师父师兄,肯定都不是简单人物。   此时扶珩一身玄衣,在妖王义父面前,却有些稚气,小心翼翼地再唤了一声:“义父。”   胡离点点头,上下扫了他一眼:“嗯。”   扶珩抿了抿唇,又轻声问道:“义父来看我?”   “不……”胡离原本要说“不是”,再看看他,却忽然软下心肠,一双狐狸眼眸一抬,“是,听说你今日举大事,过来看看你有多威风。看完了,现在要走了。”   扶珩抿着嘴角笑了:“义父还有事情,我便不打扰了。过几日魔宫办宴,义父?”   胡离再看了看他,终还是点了点头:“记得发柬。”   “好。”   一直到扶珩与他的妖王义父道别,他都没有认出他的另一个义父扶归。   人走远了,林信最后拍拍扶归的手背,安慰道:“你不要太伤心,人家这才是养父子的谈话,话硬心不硬,你现在后悔还来……”   “他是做给我看呢,小兔崽子人前人后还有两张脸。”扶归推开他的手,嗤了一声,“反正我不后悔,他有个好爸爸,我还挺欣慰的。”   一直到出了城,扶归也有自己早就计划好的去处,朝他们抱了抱拳,便离开了。   栖梧将玄光镜交给林信,林信收在包袱里,也朝他们抱了抱拳。   林信带着顾渊离开后,南华老君对鹤发童颜的仙尊道:“信信人还是不错的,又可爱又善良,就是有时候……不怎么着调。嗯,应该算是问题少年吧。”   仙尊并没有说话。   *   林信的宅子在仙界无名山的山脚下,他推门进去,管家的蛮娘连忙迎上来。   “仙君,他们都在后院。”   说的是林信的朋友们,林信说请他们喝酒,他们就都挤到他的宅子里来了。   林信把手上提着的两条鱼递给她:“魔界驿站的游方给的。”   “那……”蛮娘道,“要怎么做?”   林信想了想:“只两条,后边一群人呢。你留着吧,和三只小猫一起吃。”   蛮娘应了一声,又道:“那仙君和他们玩儿去吧。”   “好。”   林信挽起顾渊的手:“你是不是还没来过?”   顾渊道:“来过一次。”   “那时候没进来嘛。”   林信笑了笑,拉着他到了后院。   后院里一棵落霞树,是从妖界移栽过来的。时近下午,落霞树是蓝颜色的。   和朋友们打过招呼,林信抱着酒坛,在廊前坐下。   顾渊在他身边坐下,林信捧起酒坛,给他倒了一杯清酒。   大概知道顾渊不大喜欢热闹,也没有什么朋友,所以林信这回没有去找别的朋友,只是与他坐在一块儿。   过了一会儿,江月郎在他身边坐下。   “信信,你要出名了。”   “什么?”   “你猜猜,你要当魔后,有多少有头有脸的人,放下手边的事情,跑去魔界都城救你?因为你,六界几乎都要瘫痪了。”   林信一脸复杂:“没有那么夸张吧。我知道你是个写话本的,平常说话就不要进行文学加工了吧?”   “怎么没有?”江月郎拿起玉笔,跟他计较,“我,天喜峰月老首席大弟子;夜游君,主司昼夜变换……”   江月郎跟他数了几十个人。   林信晕乎乎的:“我竟然有这么多朋友?”   “还有,玉枢仙尊和他的三个徒弟……”   林信提问:“玉枢仙尊是谁?”   “就是……”江月郎惊道,“你不认得他,他来救你?”   “嗯……我也不知道。”林信想了想,“他的三个徒弟……我好像有点知道是谁了,他有个徒弟是凤凰吗?”   “是。他是神界委派来,常驻仙界的,在这儿收了三个徒弟。这回他带三个徒弟来救你,你真的要出名了。”   “没这么夸张吧?”   “玉枢仙尊首席大弟子,还有凤凰一族的少主,前任妖王。”江月郎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信信,你要在六界出名了,真的。”   “我……”林信抓抓头发,“我认识栖梧的时候,他也没告诉我,他是少主啊。”   “你也不用太担心,又不是什么坏事。”江月郎搂住他的肩,“说不定仙尊看你资质尚可,收你做小徒弟了呢?”   “你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江月郎把他拉起来:“你也不要想这么多,我只是告诉你一声。过来喝酒。”   林信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顾渊,就被朋友们拉走了。   折了落霞树的花枝作酒筹,行令传花。林信坐在朋友们中间,用折扇扇骨,敲着酒碗,唱了一首越国的江上民歌。   他喝了点酒,颓颓然地坐在树下,鬓边散落两三缕碎发,有一下没一下地拂过他的脸颊。   一首小曲儿还没唱完,不知道谁往他身后一捞,拿出顾渊送他的那柄折扇。   林信一惊,酒全醒了,连忙爬起来,踮起脚尖,想要把折扇拿回来。   都喝了点酒,那人高举着折扇,笑着问道:“哪个缺心眼的,还给你送定情信物?不知道你是石头心?”   林信别着那人的脚,用了巧劲儿,把他丢到地上。   他拍了拍手,得意地“哼”了一声。才要把折扇拿回来,坐在不远处的顾渊一抬手,却把扇子拿到手里了。   顾渊冷冷道:“我送他的,定情信物。我知道他是石头心。”   他稍缓了神色,朝“石头心”招招手:“过来。”   林信近前,拿过折扇,重新别在腰后。又在他面前蹲下,揉揉他的脸:“你别生气,就是朋友们闹着玩儿,而且都喝酒了。”   顾渊见他面颊微红,便抬手摸了摸,是有些发烫。   林信不觉,只是拉起他的手:“你不喜欢热闹,那走吧,去我房里。” 第44章 公鱼   林信随手拣起两个酒坛,拉着顾渊,从走廊前绕开。   后院里一群人醉眼朦胧,方才抢走林信折扇的那个朋友瞧见,也觉着自己开的玩笑不好,随手拣起花枝,朝林信丢过去。   散了他二人一身的花瓣。   林信也喝了点酒,反应有些慢,肩上发上,衣襟衣袖上都是花瓣的时候,他竟然打了个喷嚏。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举起手,做出要打的模样,对一群人道:“去。”   众人顿了顿,各自说笑去了。   而林信拉着顾渊,回了房间。   林信的房间不大,简单随意,椅背上还挂着换下来的衣裳。   仙界里才过了年节,天气尚冷。   他便抱起榻上的红狐裘,铺在案前地上,对顾渊道:“坐吧。”   窗子还开着,有风吹入,将檐下挂着的辟邪铃铛吹动,叮当作响。   林信从木架子上取下一对四方玉杯,在顾渊身边坐下,将案上插着花枝子的细颈瓷瓶放到一边,又将玉杯放在各自面前。   他抱着酒坛,将酒水斟满。   林信道:“我有个朋友是琢玉的,他雕玉的时候,我在旁边看着,觉着还挺有意思的,就顺手做了两个杯子,应该不会扎嘴。”   顾渊捏起玉杯,垂眸看了一阵。   确实是很漂亮的玉色,上边还有一点红颜色。   林信见他看见那点红色,又解释道:“是我雕玉的时候扎破了手指,你要是嫌弃的话,我们换换?”   顾渊用拇指抹了抹,那点血色仿佛是浸润到玉质里边了。   他捏着杯子,抿了一口酒水:“不用。”   林信笑了笑,再给他斟满,沉吟道:“早知你不喜欢热闹,就不喊你过来了,平白还惹你生气,应该过几日单独请你的。”   他不喜欢热闹,不喜欢你的朋友们,他只喜欢你。   顾渊抿了抿唇:“无妨。”   林信抱着酒坛,歪了歪脑袋,看着他:“你……”   “怎么?”   “只有我一个朋友么?”   “是。”顾渊大大方方地就认了,其实他也只想要这一个朋友。   “那我们能一直是朋友么?”   很不愿意开口,忽然有些许酒劲上头,顾渊声色沙哑,犹豫着应了一声:“……能。”   原本林信正经着神色,等他回答,听他这话,马上就高兴起来了,拍拍他的腰:“小鱼小宝贝儿,我唱歌给你听。”   他想找个东西,敲着杯沿,打作节拍。   他一开始想拿顾渊送他的折扇来用,只是那折扇扇骨是用神木做的,坚硬如铁,林信只拿它敲了一下酒坛,酒坛就被他磕掉了一个角。   顾渊看他遍寻不获,便道:“不用唱了。”   “要的要的。”林信抬眼看他,笑着道,“我方才和朋友们一起唱歌的时候,你的眼神又幽怨又哀愁,我不给你唱,你岂不是要生闷气?”   他仿佛是有些醉了。   正巧林信转眼看他时,看见他头上束冠的玉簪。   他确实是有些醉了,直起身子来,一抬手,便将顾渊头顶的簪子取下来了。   林信自个儿平素不束发——他是戴罪之身,从前在人间就不怎么束发。   他捏着顾渊的簪子,敲了敲玉杯,问道:“你想听什么?”   顾渊没有说话,他不知道林信会唱些什么。   林信便道:“那就唱一段《走马灯》,讲一个小公子小的时候被人贩子拐走,每天在一个大户人家点灯的故事。”   ——我将这星河袖满,风月揽尽。   顾渊单手撑着头,拨去他眼前散发。   什么星河袖满,星辰尽在他眼中了。   *   过了一阵子,天色渐晚,后院那一棵落霞树也变作暗暗的藏蓝颜色。   江月郎在外边敲门:“信信,我们先回了。后院都给你收拾好了,炉子上温着醒酒汤,你要是喝多了酒记得吃。”   他几个朋友仍不放心,又道:“那个……深夜不要给‘大灰狼’开门,更不要留宿‘大灰狼’啊。”   林信醉了,趴在案上,恹恹地应了一声:“好。”   他们说的“大灰狼”,应当是顾渊。   外边各人道别,林信也不去送。都是许多年的好朋友,他们都是自由来去,也都不在乎这些虚礼。   直到外边人都散去,再没有旁的人说话的声音。   “大灰狼”顾渊站起身来:“林信,我也回去了。”   林信慢吞吞地转头看他,神色困倦,点了点头:“好,路上小心。”   顾渊又道:“你去喝醒酒汤吧,喝了就早点睡。”   林信再点点头:“我知道了,等会儿就去。”   也没有再多说话,顾渊再回头看看他,便离去了。   他刻意把动作放轻了,但是林信还是能听见他推门关门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顾渊大概走远了,林信也稍稍缓过神来,便站起身来。   也没去喝醒酒汤,林信预备随便收拾收拾东西,就上床睡觉。   他将从魔界回来、随身带着的那一个小包袱抖落开,里边装着的零食都被他吃完了,只有一些旧衣裳,还有一些小玩意儿。   东西散落在榻上,林信随手翻了翻,却翻出那面玄光镜来。   林信揉了揉脑袋,才想起来,他去魔界是为了这东西的。   正好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在,可以看看过去的事情。   他捧起玄光镜,放在案上,焚香净手,最后跪坐在案前。   他咬破了右手食指,挤出一滴血珠,涂抹在玄光镜后边的镜心上,然后拨转镜子后边的转盘。   玄光镜中开始显现出云雾缭绕的西山天池。   云雾弥散之间,林信还没看清楚谁的面容,他便往边上一倒,醉死过去。   在梦里,他也走在云雾之中,看不清楚脚下,他慢慢地试探着往前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脚下一滑,“扑通”一声,他摔进池子里。   他下意识皱眉闭眼,却没有没过口鼻的水,有个人抱住了他的腰。   在水里,贴得很近。   那人对他,慎之又慎,不敢造次,只是扶着他的后脑,用唇碰了碰他的唇。随后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   林信睁开眼睛。   正巧这时梦醒,但是他看清楚了那人的模样。   仿佛只做了一瞬的梦,就立刻醒来。林信从地上爬起来,连忙去看案上的玄光镜。   镜中的“天池戏公鱼”也才刚刚开始,林信捧着镜子看了一会儿,只看清楚“公鱼”的脸,就将镜子倒扣在案上。   虽然他只想看清楚“公鱼”到底是谁,但是,这画面还是有些刺激的。   特别是主角还是他自己。   他将镜子扣在案上,不敢再看,一抬眼,却看见顾渊就坐在他面前。   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林信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顾渊跪坐在他面前,一动不动,不知道是真是假。   忽然又有些脑袋疼,林信低头,拍了拍脑袋,再转眼一看,那位顾渊已经起身要走了。   林信豁然站起,扫落案上香烛与铜镜。   他试探着唤了一句:“漂亮小鱼?”   这是林信天池调戏“公鱼”时喊的称呼。   顾渊没有否认,在原地站定,回头看他。   林信心想,顾渊应该已经走了,方才是他看着他出去的,他还把门给带上了,所以这应当还是做梦。   既然是梦,那就没有那么多的顾忌了。   他拢起衣摆,几步上前,伸手勾住顾渊的脖子,让他低下头。自己微微抬起头来,凑过去亲了他一下。   顾渊身形一僵,低声问道:“你在做什么?”   林信还如寻常一般,拍拍他的腰:“上回在魔界,你趁我睡着了偷亲我……”   他说的就是前几日的事情,顾渊不敢放肆,只是轻轻地碰了碰。   原来他没睡着。   想来也是,那时林信才被他咬了一口,对他自然是心怀警惕。说不准,那时他一来,林信就醒了。   顾渊有些庆幸,一则是林信那时没推开他,更没有抽他一巴掌;二则,所幸他那时候没有继续造次,而是忍住了。   他哑着嗓子问道:“你那时为什么……不睁眼睛?”   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林信的眼睛有些发红,他又揉了揉眼睛,就愈发显红。   “我要是睁眼睛,揭穿你,那要是……”林信轻声道,“连朋友都做不成了,该怎么办?”   顾渊心中顿顿的一沉。   原来他想的和自己一样。   他害怕给林信知道了心思,连朋友也做不成;林信也怕,怕戳破了他的心思,做不成朋友。   所以这几日林信总是试探他,时不时说他是“最好的朋友”。   他二人的心思,原本就是一样的。   月光偏斜,透过窗纸,照在林信面上。   林信却松开勾着他的脖子的手,往后退了半步:“那还给你了,以后还做好朋友?”   他是试探的问话,顾渊便冷冷地答道:“你的朋友太多,容不下我。况且,我看见你那群朋友,心里就起火。”   他抱着林信的腰,反手把门推上,然后将他抵在门上。   顾渊捏着他的下巴,用拇指使劲抹了抹他的唇角,想从他的唇上抹下来一些胭脂,但是林信今日没扮姑娘家,他唇上没抹胭脂。   顾渊用拇指拨弄他的双唇,定定道:“还不清了。”   醉酒的林信还没来得及思考他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只听见他说“做不了朋友了”,急得要哭,还没来得及出口的话,却都被顾渊堵了回去。   借着月光,顾渊看见他的颊上糊了一片眼泪。顾渊松开他,用手指抹了抹他的脸:“你哭什么?”   方才被技巧不太娴熟的顾渊咬了一下舌尖,林信吸了吸鼻子,握住他的手,隔着衣襟,抵在自己心口。   他带着哭腔道:“顾渊,完了,我要死了,我的石头心跳得好快。”   朋友之间,却糊涂得好像一场梦。 第45章 做梦   天光大亮,残香缭绕,林信趴在红狐裘上睡着了。   狐裘火红,更衬得他面似白玉。   他揉着脑袋,从榻上坐起来。   还是在他自己的房间里,房间正中的案边还放着他洗手的铜盆,香炉与玄光镜还摆在案上。   他记得,昨晚自己是喝醉了,收拾行李的时候,看见玄光镜,就想看看当晚天池的“公鱼”到底是谁,结果——   结果到底怎么样,他不记得了。   这时候,房门被人推开。   他下意识望去,看见顾渊站在门前,挽着衣袖,手里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   顾渊回身关上门,然后近前,在榻边坐下。   林信专心揉脑袋:“顾仙君怎么在这里?”   他不记得了。   或许因为他喝醉了,或许因为他是石头心,总之是忘记了。   顾渊现在想想,昨晚好像林信哭了,关心的也还是能不能和他做朋友。   而林信好像,也并没有许诺给他什么。   顾渊放下木托盘的动作一顿,他垂眸,捧起粥碗,用木勺搅动了两下。   他若无其事道:“你之前拿我的簪子敲酒坛唱歌。我原本是要回去的,走到一半,想起簪子还在你这儿,便回来取。回来的时候,看见你醉死在房里。”   林信点点头:“哦,那多谢你。”   他隐约觉着好像不是这样的,顾渊好像是回来过,但是之后发生什么,他想想就觉得脑袋疼。   林信再拍拍脑袋,顾渊也很仔细地将米粥搅得温了。   顾渊犹豫了一瞬,还是将粥碗直接递给他。   林信捧着碗,抿了一小口米粥,才入口,便觉得舌尖钝钝的一疼。   他忍着疼,将粥咽下去。   “我是不是昨晚喝醉了,大吐一场,还咬了自己的舌头?”   林信小心翼翼地用舌尖舔了舔唇肉,果真疼得他直抽冷气。   他将粥碗塞给顾渊,自己跑下床,捧起玄光镜做普通铜镜使。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果然也有些肿了。   那其实是还没什么经验的顾渊亲的。   他果真是什么也不记得了。   顾渊凝眸看他,可他能装着不知道自己偷亲他,是不是也能假装忘记了昨晚糊里糊涂的亲吻?   是不是比起别的什么,林信只想和他做朋友?   林信还捧着镜子照,转头看向顾渊,却问道:“你吃了吗?”   倒也不似作假,那还是先做朋友吧。   顾渊垂了垂眸,端着粥碗,放在他面前的案上,别有深意道:“慢慢吃吧。”   *   宿醉的仙君也头疼,林信抱着毯子,在廊下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顾渊与他坐在一处,他撑着头,悄悄觑了一眼顾渊,唤了一声:“顾仙君。”   “嗯。”   “你从前,说你才是天池的‘公鱼’?”   顾渊正色道:“是。”   “那……”林信想了想,“正好我那儿有玄光镜,等会儿我进去看看,你就在这儿等等我?”   “好。”   “我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是怀疑你,我只是……”   顾渊见他小心翼翼的试探模样,不大忍心,便道:“本君明白,你去吧。”   林信再看了看他的神色,见他确实不怎么在乎的模样,便抱着毯子,起身往房里走。   毯子很长,拖在他身后。   顾渊的手轻轻地搭在那上边。他想把他往后一拽,就拽进怀里,教他好好想想昨晚的事情。   还没下定决心,林信就走远了。   他走进房间,一声轻响,把房门关上。   重新净手,在案上香炉里点起熏香,案上摆着玄光镜。   林信看着右手食指上的一个小伤口,有些疑惑,难道他昨晚,已经看过了?   他是真的不记得了。   他换了左手,将血珠抹在玄光镜上。   天池当晚,于镜中重现。   他只看了前边几个画面,看清楚了“公鱼”的脸。   镜中分分明明,那“公鱼”,就是他房门外那人的模样。   林信将镜子倒扣在案上,用双手抹了把脸,有些苦恼。   他被人给骗了。   前几回,他辛苦弄来的宝贝,全都送错了人。   他真的,认错人了。   林信用脑袋磕了磕案面。   他当时想着,没有人会喜欢一个被调戏的名头,应当也不会有人来骗他,也就没有多想。可谁知道,他竟然把人给认错了。   糊涂啊。   他趴在案上,难堪得不愿意动弹。   这让他怎么再去见顾渊?   他在自己身边这么久,他自己也说过他就是“公鱼”,可是林信愣是没认出来,还同他生气。   简直是太糊涂了。   过了一会儿,林信振作起来,重新捧起玄光镜,想要看看那只天杀的假冒“公鱼”是谁。   但是很可惜,这镜子需要当事人的鲜血抹上去才能看,他看不到那尾假冒“公鱼”。   林信最后叹了一声,抹了把脸,捂着脸走出去。   顾渊背着手,站在檐下,听见他出来,便回头看他。   林信却没敢看他,他捂着脸上前,弱弱地唤了一声:“漂亮小鱼。”   “漂亮小鱼”握住他的手腕,隔着衣裳,引他摸向自己的腰腹。   这是因为,上回顾渊跟林信提起这件事,林信说那“公鱼”腰腹上有鳞片。正巧顾渊把鳞收起来了,他也就没有摸见。   此时顾渊刻意把鳞片变出来,林信也没敢细摸,被烫了似的,迅速收回手。   他“扑通”一声给顾渊跪下,连顾渊都还没反应过来,就抱住他的腿,喊道:“爸爸,我错了!”   认错态度很诚恳,就是表达方式有点夸张。   顾渊摸摸他的脑袋,道:“林信,你起来吧。”   林信抱着他的腿,抬头看他:“对不起。”   “我知道了,你起来吧。”   “不,我不起来,我良心不安。”   顾渊有些无奈,早知道“公鱼”的待遇是当爸爸,他就不让林信知道他是“公鱼”了——他尚且不知当爸爸的乐趣。   林信抬着头看他,眨了眨眼睛:“等我找到那个假冒的,狠狠地教训他,把送出去的东西都拿回来……拿回来了也不会给你,我会找更新的、更好的给你。”   顾渊却道:“我不想要……”   “要的要的。”林信连连点头,“鱼兄,我亏欠你的太多了。”   “其实……”其实也不算是我占了便宜。   “对不起,我太傻了,我还认错了人。你在我身边这么久,我都没把你认出来,还伤了你的心……”   林信捞起他的衣袖,抹去并不存在的眼泪。   顾渊无法,只能提着他的衣领,让他站起来:“你起来吧。”   林信顺势抱住他的腰,仍是抬头,眨巴眨巴眼睛:“那你肯原谅我了?”   “嗯。”   抱着腰的时候,顾渊没有推开他。   原本也没有怪林信。   姓顾的上神不常把人放在心上,天池一别,顾渊当他轻浮放浪,却也不记恨他,没把他放在心上。   没放在心上,何谈怨怪?   林信朝他讨好地笑笑,直起身子,拍了拍他的背:“那天池一别,你去哪儿了?那时我在历千世情劫,托朋友去找你,向你赔罪,但是他们都说没看见你。”   “历劫。”   “哈?”林信忽然有个大胆的念头,“你……”   “我因为你,动了本心,在斩仙台历雷劫,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都忘记了啊?”   “不记得了。”   林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中犯嘀咕,总不会真是那样,应该不会是那样的,怎么会是那样的。   林信回神,又问:“那……历雷劫,损了不少修为吧?”   “没有。”   他话是这么说,但林信想着,雷劫应当是十分厉害的。   顾渊忽然唤他一声:“林信。”   “啊?”林信正想着弄些什么东西给他,把他亏损的修为给补回来,忽然听见他喊自己,愣愣地抬起头。   顾渊摁着他的后脑,把他按进怀里。   他定定道:“我不要赔礼。”   林信被按在他怀里,听见他胸膛传来的声音,闷闷地问:“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顾渊顿了顿,却道,“我不想要什么。”   林信一愣,抬手环住他。   这条“公鱼,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一条“公鱼”。   顾渊摸摸他的鬓角。   他不想要什么,他想要的东西,他会自己拿到手里。   *   又过了几日,仙界的年节假期便结束了。   小星官林信又要重新上岗。   今年仙界的各个职位,都发了新的衣裳。   司昼夜星灯的星官们,因为要在夜里值班,所以穿了一身与夜色相似的墨色衣裳,衣上缀着星点,腰上玉的禁步,冠上木的簪子。   林信说顾渊简直是时尚潮流的弄潮儿“小鱼”,因为顾渊上回送他的扇子,与今年的衣裳相配极了。   顾渊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其实衣裳就是他制的,上回他穿了林信的衣裳,他想还林信一件,却找不到理由,所以想了这个法子。   旁的星官都没有。   今日是小星官林信值班的第一天。   林信点好了星灯,敛起衣摆,坐在桑树下,翘着脚晃悠了一会儿。   他之前认错了“公鱼”,这几日在给顾渊寻赔罪的礼物,同样也在找那条假冒的“公鱼”。   上回那假冒的“公鱼”向他要玄光镜,今日下午,他便把那面假的玄光镜,还有一块香料木头一起,用阵法传给了假冒的“公鱼”。   那香料香气经久不散,只要这人在六界当中,他就能找到他。   林信坐在树下,藏在他袖中的小猫“喵喵”叫了两声。   他连忙把猫拿出来,握了握他的爪子:“小奴?”   小狸花猫再叫了两声,应当是闻见了香料的气味。   他抱着猫,站起身来,拿出一张传音符,冷声道:“月郎,找到了,让弟兄们过来。”   只要我一张传音符,就会有几百个仙君驾云而来,堵在假冒“公鱼”的门前,帮我打架。   林信拿出发带,将头发系得高高的,又挽起衣袖,收好衣摆。   好多年没有聚众斗殴。 第46章 孔雀   林信抱着猫,驾云飞出西山。   小狸花猫小奴窝在他怀里,喵喵叫着,给他指引方向。   林仙君认为,猫狗有时候能够混用。   仙界地域阔大,各仙君的山头居所,离得都远。   他一路向东,最后在东边的碧文群山停下。碧文山以凤凰为首,住着一群鸟。   林信磨了磨后槽牙,好么,世道艰险,连鸟都敢冒充鱼了。   他掐了个诀,落在其中一个山头,一挥袖,再给仙友们发了个符。   共享位置。   再走出一段路,小奴趴在他的怀里,朝他喵了两声。   大约就是前边那座洞府——那个鸟窝,看起来花里胡哨的。   他抱着猫,在洞府不远处等了一会儿,他喊的仙友们也都到了。   江月郎在他身后站定,拍拍他的肩,挑眉看向前边富贵华丽的洞府:“信信,就是这家?”   林信点了点头:“多半是这家。”   他身后一众仙友不约而同撸起衣袖,目露凶光,在黑暗中还发着不同颜色的光。   林信摆手:“诸位仙友稍安勿躁,让我先去看看。”   他从不打不明不白的架。   并不刻意掩饰自己的脚步声,林信整了整衣襟,大大方方地走近。   那洞府门前藤蔓缠绕,宝石翠玉雕做鲜花,常年不败。   洞府门前,有个人抱着手,背对着他站着,冷冷清清的模样。   林信不大确定地看了一会儿,确定这人是谁之后,小跑上前,揽了一下那人的腰。   他抬眼,眸中带笑:“鱼兄?”   是顾渊。   只听见脚步声,顾渊便知道是他。   不回头,是因为顾渊也是来寻仇的,想着自己这时的神色应该不怎么好看,太凶了,怕吓着林信。   不能表现出任何暴力倾向。   他眨眼时,将眸中滔天的怒火都用对温和的笑意覆住,才转头看向林信:“嗯。”   林信站在他身边,撞撞他的手肘,问道:“大晚上的,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   “你也来找那条假冒的‘公鱼’?”   “嗯。”   因为林信与那“假鱼”只用传送阵法联系,再没有留下别的线索,饶是顾渊修为深厚,也没法子凭空找到他。   今日林信将假的玄光镜用传送阵法传给他,其间终于有了联系,顾渊马上就找到了。   而林信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捏捏他的脸:“就你这样,眉眼带笑。来寻仇好像是来给人拜年似的……”   他一直对顾渊有什么误解。   顾渊眼中笑意愈浓,只听林信继续道:“今晚要不是我来了,你就得被‘假鱼’欺负了。”   你说的都对。顾渊并不在意,仍旧笑了笑。   林信转眼看向眼前的洞府,又问:“这府里没人在?”   “没有。”   “大晚上的不在家……”林信揉揉脑袋,“不行,我今晚一定要看看这‘假鱼’到底是谁。”   但是又不能私闯仙宅,留了把柄在别人手里,这样就更说不清楚了。   林信打了个响指,变出两个太师椅,并列放在“假鱼”的洞府前。   人不在家,他偏要等。   他抱着猫落座,然后朝顾渊挥了挥手,让他也坐下:“你来多久了?累了吧。”   顾渊在他身边坐下,垂眸看见小狸花猫拽着他的衣襟,爬上爬下。而林信靠在椅背上,两只脚一翘一翘的。   狸花猫扑到顾渊怀里的时候,林信笑着道:“这个叫做‘饿猫扑食’。”   因为顾渊是“鱼”。   远处林信带来的一众仙友,也知道还没找到人,各自靠着树,或把玩法器,或于指尖凝聚仙气,抛来抛去,打发时间。   一个仙君抬眼看看前边,随口道:“他二人大半夜的坐在别人家门口,这也太吓人了吧?”   有人接话道:“夫妻讨债,他们不累,我们不懂。”   众仙君哄笑。   林信不觉,闲着无聊,摸摸衣袖,掏出干净帕子包着的小虾米,投喂“公鱼”。   一小把虾米吃完的时候,还是不见洞府主人回来。林信再摸摸衣襟,却没再找出别的什么东西。   林信闲得无聊,随手揪了一根草茎,趴在椅背上,逗猫玩儿。   他无意间瞥见顾渊,刚想说话,顾渊却目光一暗:“人回来了。”   林信随即坐端正了,拂了拂衣摆,抬眼看去。   只见来人眉眼桀骜,骄矜贵气。一身翠衣,发上衣上,都点着翠玉珍珠,身后还拖着长长的翠羽尾巴。   碧文山一带,居住的是鸟族,林信估摸着,这大约是只孔雀。   绿孔雀。   那人看见两个人跟魔鬼似的,坐在他的洞府前,还没说话,林信便架着脚,冷冷地问了一句:“听说你是‘公鱼’?”   花孔雀脚步一顿,抿了抿唇,神色讪讪的。   林信看他这般反应,心下也确定了七八分。他将狸花猫递给顾渊,自己站起身来,拖着方才坐着的太师椅,缓缓走到孔雀面前。   他冷着脸,一双桃花眼不含笑,定定地看着他,再问了一遍:“你是‘公鱼’?”   孔雀被他吓得连连后退,一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   “你不说话,就是认了?”   仍旧不语,看来就是他了。   林信张了张口,低声问道:“你怎么敢在这种事情上骗我?”   他抄起椅子,作势要砸,那孔雀也不敢反抗,只是缩了缩脖子。   江月郎一众仙君在远处见了,也怕林信把人给砸坏,到时辩不清楚,连忙上前拦他:“信信,信信,算了,算了。”   他们转头去看顾渊:“你怎么不拦着他?”   顾渊却道:“林信生气,让他出气。”   “你……”   “他出了气,我来善后。”   仙友们面面相觑,果真是“夫妻讨债,我们不懂”了。我们不懂,我们什么都不懂。   林信手中的椅子原本是符咒变的,他扛着椅子,随后一挥,将身后孔雀的洞府炸了半边。   洞府前石壁石柱轰然倒下。   林信没有回头,见孔雀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这时候可能凶残得很。   他平素见谁都是温温和和的,与谁都是兄弟朋友,真要发起怒来,才是可怕。   他朝孔雀伸出手:“玉牌。”   玉牌是仙界仙君人手一个的,算是仙君的身份证明。   孔雀分明是被他吓着了,怔怔的,他说什么便是什么,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玉牌,双手捧给他。   林信捻起玉牌一角,看了看。   这孔雀名叫孔疏。   他嫌恶地看了一眼,便将玉牌丢给江月郎。   林信叹了口气,冷静下来,淡淡地问道:“你怎么敢在这种事情上骗我?”   他平静下来的时候更吓人了,孔疏被他嚇得连发抖都忘了,眼睫扑闪扑闪,滚落下两滴泪珠,一张口就要嚎。   林信心烦,瞪了他一眼:“收声。”   孔疏迅速闭上嘴,咽了口唾沫。   林信又道:“出声。”   “我……”他结结巴巴地说,“前阵子……林仙君历劫时,托仙友在、仙界寻鱼,我……一时、鬼迷心窍,所以……”   好了,不必说了。   林信勾了勾唇角,看着他:“那现在怎么办呢?”   “我把……仙君的东西,都还给仙君。”   “还有呢?”   “还有,我给仙君道歉……”   “还有呢?”   “还有……”孔疏愣愣的,“还有什么?”   “三条。”林信掰着手指,“第一,从我这里拿去的东西,我要十倍;第二,找个好日子,你和你族中长辈,斋戒三日,登门道歉。道歉之前,先绕着仙界走一圈儿,然后再来我府上。”   “那第三呢?”   “第三,六界这么大,倘若日后不幸偶遇——”林信忽然揪起他的衣领,低声道,“那就是你的不幸。”   言外之意便是,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在座仙友做个见证,你的玉牌留作凭证,前两件事办完了,就还给你。”林信道,“道歉态度不诚恳,礼数不周全,我要你名扬六界。”   林信松开他的衣领:“行了,走吧。”   孔疏看看自己被他炸了半边的洞府,有些犹豫。   但是他再转头看看“魔头”林信,他身后一众仙友,都是凶神恶煞的模样,连忙加快脚步,从半边没炸坏的石门进去了。   孔雀漂亮的翠色羽毛消失在废墟中,江月郎将玉牌收到怀里,悠悠道:“便宜他了。”   林信觉得也是。   被他骗了这么久,为他上天入地,遍寻宝物,不知道搭上了多少人情,又损耗了多少修为,浪费了多少感情,结果全都是假的。   林信瘪了瘪嘴:“罢了,就先这样吧,总是寻仇没意思。”   众仙友们知道他心里不好受,都说没事,以后有事情再喊他们就是了。   从前江月郎他们就觉得“公鱼”向林信要东西的事情不对,这下总算拆穿了,他们也算是松了口气。   林信朝他们道了谢,众仙君各自散去。   顾渊抱着他的猫上前,唤了一声:“林信。”   顾渊问道:“你要去哪里?”   林信转头,接过猫:“回西山。”   天还黑着,西山的星灯还没有熄灭。   他二人也不驾云,只是并肩沿着山路,仿佛要走下山去。   林信摸摸猫,已然缓和一些。顾渊学他从前的模样,揽住他的肩:“还没解气?”   “还行吧。”   过了一会儿,林信好了一些,舒了口气,对顾渊道:“今晚得亏是我来了,要不你一个人,怎么帮我讨债?”   顾渊点头称是。   林信又高兴了,挽起他的手:“时候还早,去抓一只兔子做宵夜吃。”   他二人还未走出几步,南华老君的传召便到了眼前——   那只孔雀,回过神来,转眼就把林信告到老君眼前了。   林信抱着手,嘴角抽了抽:“这个人简直是……”   顾渊揉揉他的脑袋:“没关系。”   林信撸起衣袖:“当然没关系。”   刚才没打他真是失策了,在南华老君面前,他也一样打人。   *   接到老君的传召令,林信也不急,先把小狸花猫送回家里,然后跟顾渊一起,去吃了只烤兔子。   吃饱喝足,坐在桑树底下消了会儿食,他才驾云,去老君的殿中。   他与顾渊去时,殿中灯火通明,老君坐在殿首,孔疏在殿中陈情,光挑林信欺负他、抢了他的玉牌的事情来讲。   林信就站在殿外,老君神通四处,知道他就站在外边,也没管他。   他听了一会儿,在孔疏讲得最激动的时候,推门而入。   孔疏下意识回头看去,看见他,瘪了瘪嘴,又要开始嚎。   林信扫了他一眼:“收声。”   这回林信身边没有那么多的仙友,但他身边的顾渊,看起来也很不好惹的样子,孔疏憋得打嗝。   林信径直上前,在老君案边坐下,毫不客气地伸手去拿案上的仙果吃。   老君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手:“没大没小的。”   他嘚瑟地朝孔疏挑挑眉。   你会告状呀?不好意思,这个裁判他,其实是个黑哨。   林信一边啃着果子,一边把事情都跟老君说了。   “你老不知道啊,我去取天山雪莲的时候,正巧遇上天山雪崩,我差点儿就被埋在底下了。要不是何皎把我从雪里挖出来,我现在就变成冰雕了。”林信道,“还有上回去拿玄光镜,我差点儿就要嫁给魔尊了,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小仙君,沦落魔界。倘若这件事情说出去,我还要不要跟别人谈恋爱了?”   老君轻咳两声,轻声提醒道:“信信,说偏了。”   孔疏欲辩无词。   林信啃完饭后水果,最后还是老君做了裁决:“这事儿原是孔疏做得不对,信信提的三个要求……除了第三个,其他两个也不算过分。你都答应他了,照办便是。大半夜的,非要闹到我这里来。”   林信抓住他的衣袖,撒娇道:“原就是怕麻烦你老,才想着私下解决的,没想到还是惊扰了你老。”   在这儿也讨不到好,孔疏讪讪的,将要退走时,忽然转了话头道:“我不告他欺负我了,我告他身为星官,无故旷工。”   林信一愣,防不胜防啊。   “哦,对。”老君反应过来,“信信你又旷工了。”   “不是,我……”   “那就罚你……”老君沉吟道,“去左边第二间偏殿关禁闭。”   左边第二间偏殿,是很舒适的房间,而且那个房间里,有新摘的仙果。   黑哨,这裁判吹得一手好黑哨。   “好耶。”林信抓起顾渊的手,“我还想和圆圆一起去禁闭。”   “行,你去吧。”   于是林信拉着顾渊,蹦蹦跳跳地经过孔疏身边,再没给他一个多余的眼神。   孔疏恨恨道:“我表哥是凤凰一族的少主。”   他说的是栖梧,上回与林信一起去魔界的那只凤凰。凤凰和孔雀,确实是亲戚来着。   林信满不在乎,朝他一笑:“不好意思,那也是我朋友。” 第47章 退让   南华老君是神界派来,特驻仙界的执行官。   他的殿中,各色奇珍异宝都有。   林信在偏殿关禁闭,其实是偏殿一夜游。   老君享祀六界,底下人供上来的祭品很多,才过了年假,底下人送上来几筐仙果,林信很喜欢吃。   那些果子全都堆在偏殿,林信从竹筐里捡了两个,递给顾渊一个。   顾渊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鲜红的果子。   甜的。   林信把果子塞给他:“自己拿着。”   顾渊顺从地接过果子,又啃了一口。   酸的。   林信走到榻边坐下,随口道:“关禁闭一般要关一天呢,不用着急。”   顾渊却问:“为何要我一起?”   林信笑着看他,抿了抿唇,将唇角胭红的汁液抿去:“我一个人无聊。”   后来说起那只绿孔雀,林信抱着半旧的绣枕,半靠在榻上,道:“我总觉得有些不对。”   “如何?”   “那个孔雀看起来,好像……”   林信没有再说,摸摸下巴,抱着枕头坐了起来,对顾渊道:“你怎么不生气?”   “什么?”   “他冒充你,你怎么不生气?”   “我有生气。”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顾渊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   林信默默地点了点头:“我可能、应该、大概看得出来你有生气。”   生气确实是有生气的,但不会在林信面前生气。   他上回没忍住,在林信面前变了眼睛颜色,把林信弄得很紧张。   况且林信原本就生气,他再表现出来,岂不是惹得林信更生气了?   林信再吃了一个仙果,拍了拍手,朝四周看了看:“长夜漫漫,找些消遣。”   他跳下小榻,轻车熟路地打开木柜。   “你会玩叶子牌么?”   “不会。”   “那我们下棋好不好?”   “好。”   于是林信抱着一个玉的棋盘回来了,他经常犯错,在这里关禁闭,对此处熟悉得很。   他将棋盘放在榻上,与顾渊面对面坐着:“我下的不好。”   顾渊道:“我下的也不好。”   “光这么下也没意思,我们赌点东西好不好?”   “你想赌什么?”   “嗯……”林信应该是设好了套儿等他的,却故作沉吟,最后道,“谁赢了谁几个子,谁就能提几个问题,要如实回答,不能说谎。”   他就是设计好了,等着他的。   说自己下棋下的不好,应该也是胡说的。他爱玩闹,棋牌应该是擅长的。   明知他是有意的,顾渊仍旧应了:“好。”   林信笑着朝他伸出手:“口说无凭,结契为证。”   食指轻点的时候,其间有微弱的光芒闪现。   林信收回手,笑着将盛着黑子的棋笥递给他:“执黑先行。”   只道林信说自己下棋下的不好,是随口胡说的,顾渊同样说了这话,也是顺着他的话说的。   他二人的棋风相当,如出一辙,随和之下藏着锐利,暗流涌动。   势均力敌,实在是难分胜负的时候,林信捏着手中两个黑子,下定决心,抬眼看看顾渊,朝他眨眨眼睛:“顾渊,你能让让我吗?”   他这话太直接。   顾渊却面不改色,垂眸看看棋局,最后闭上眼睛,做看不见的模样,随他摆布。   他这行为也太直接。   林信抿着唇,将棋盘上的一颗黑子拣走,换成白子。   于是他就这么胜了。   林信捏着三个黑子,对顾渊道:“可以睁开眼睛了。”   顾渊缓缓睁开双眼,再看看棋局,也朝他笑了笑。   如果是对林信的话,可以步步退让。   林信将胜了得来的三个黑子摆在案上,将第一个棋子推出去。   他问了第一个问题:“我上回问你,我在天池调戏你之后,你在哪里,你说你去斩仙台历雷劫。后来我又问你,雷劫厉不厉害,你说不厉害。我现在再问你一遍,其中情况,到底如何?”   顾渊才要说话,林信便伸出右手食指,戳了他一下,提醒道:“结了契的,不要说谎。”   “那时被你惹得动摇本心,确实是去历雷劫了。”   “那你现在本心稳了吗?”林信连忙又道,“这算是附加问题,不是第二个。”   顾渊没有回答。   不能说谎,所以他没有回答,而是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那时雷劫来得急,怕牵连你,把你放在天池里,就去了斩仙台。后来在斩仙台闭关,出来时,才听说你也被罚历劫。”他试图完全转移林信的注意力:“我那时受伤了。”   “伤在哪儿了?”   “碎了左腕上的一片鳞。”   顾渊掀起衣袖,将腕上一片鳞片变幻出来给他看。仿佛伤得不重,只是从当中裂开了一小条缝隙。   林信看看鳞片,再看看他。要不是碍于情面,他都怀疑这是一道划痕。   他拍拍顾渊的手腕:“痛痛飞走了。”   “不过是被天雷缠住了,没能及时去寻你。”   “不要紧。”林信将第二颗棋子推出去,“第二个问题……”   顾渊却把那颗棋子拿走了:“你方才问我伤在哪里,是第二个问题。已经没有第二个问题了。”   他与林信在一起久了,也学林信,像个小机灵鬼。   他不愿意把埋藏得很深的心思,就这么轻易地挖出来给林信看。   就好像在棋盘上一样,要旗鼓相当,势均力敌。直到最后,林信要他让让自己,他才会退让。   “好嘛。”林信推出第三个棋子,“第三个问题,那时我在历情劫,其实我对一千世的事情,记得都不是很清楚了。那时你在斩仙台历劫,你是不是也忘记了?我总觉得,那时历劫,你是不是就是……”   他的话没问完,老君便很不合时宜地在外边敲了敲门:“信信?”   林信往门那边看了一眼,下了地,去给老君开门,却暗中将那颗棋子握在手心里。   老君站在门前,道:“孔疏还真把他表哥栖梧喊来了,现在就在正殿那边,你要不要去看看?”   林信扶额:“他是真的拎不清,行吧,我过去看看。”   他回头去看顾渊:“你去吗?”   顾渊不慌不忙地将棋盘上的黑白子分拣好。   那头儿,老君正与林信说话:“你与栖梧认识才不久,交情够深吗?他会站你这边吗?”   林信诚实回答:“我觉得,只要是脑子清楚的人,应该都会站我这边。”   “栖梧不太一样。他是凤凰一族的少主,凤凰天生仙骨,不多久便能浴火成神。他不一样,他在仙界待了好几千年了,不仅没能成神,在仙君当中,修为也不算是最好的。”   这一点林信知道,从前栖梧同他坦白,说自己的修为并不高。上回在魔宫,也不是用武力解决了守卫,而是靠撒钱。   “凤凰在仙界不多,栖梧小时候住在孔疏家里,他二人,不单是表兄弟,而且还订了亲。从前栖梧历劫败了,是孔疏把他救回来的。他二人关系不一般。”   林信摸摸下巴:“那确实是挺不一般的。”   他想起上回栖梧与他一齐去魔界,栖梧也是去寻玄光镜的。   孔疏就是假冒的“公鱼”,他骗了林信,让他去找玄光镜,又让栖梧去找玄光镜,究竟是有意设计?还是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可是这个孔疏,看起来又很是拎不清的模样,分明就是个被宠坏的仙君,坏是挺坏的,但是心机嘛,好像没有什么心机。   到底是不是他设的局,还是他背后另有其人,林信表示怀疑。   老君看着他皱起的眉头:“怎么了?”   顾渊分拣好了棋子,走上前,伸手抚平林信的眉头。   林信回头看他,两人对视一眼,便互相明了。   “先去看看栖梧吧。”林信想了想,“我觉着,他也不像是那种胡搅蛮缠的人。”   正殿里,孔疏正抓着栖梧的衣袖,小声对他说着什么。栖梧站在一边,没有表情,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进去了。   林信敲了敲门扇:“打扰了。”   栖梧回身,朝他行了个礼。   见过礼后,林信道:“原本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结果牵扯的人越来越多了,实非我愿。”他瞥了一眼孔疏,问栖梧道:“他怎么跟你说的?”   栖梧了然地笑了笑:“大约是只捡着你欺负他的事情说了,具体缘由,还要请林仙君再说一遍。”   他倒也不是一昧护短的人。   林信放下心来,将事情从头到尾又与栖梧说了一遍。   栖梧听后,面色一沉,看向孔疏:“你们家是少了你穿的还是用的?你也要用这种法子,向别人骗东西?”   其实那假冒的“公鱼”向林信要的东西,大多是有市无价的。   就譬如说天山的雪莲,天山苦寒,居住的人本就不多,何皎是唯一一个在天山上种植药材的。他的雪莲,从来都只留着自己用,鬼市上从未有过。   再譬如说魔界的玄光镜,这东西整个魔界就只有两面,一面在密林,密林凶险,千百年都没人进去过;另一面从前在魔尊手中,也没人敢去拿。   他要的东西,都是寻常人得不到的。   栖梧回过神来,轻笑一声,问道:“你要这些东西,是为了成神吧?”   孔疏垂着头,也没敢说话,或许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栖梧苦笑,只说了四个字:“心比天高。”   他将自己的衣袖从孔疏手中抽出来:“你素日里小打小闹,同别人闹些别扭,都没关系。只是这回,我帮不了你了。”   “林仙君不是要你族中长辈,带着你上门道歉吗?我现在去找你爹娘。”   孔疏赶忙再抓住他的衣袖:“不行,你不帮我就算了,别告诉爹娘,我认错还不行吗?”   这话题很明显就要来到家庭伦理方面了,有点跑偏。林信便拉着顾渊往后退了退。   只听栖梧又道:“那林仙君让族中长辈上门道歉,你预备让谁知道这件事?”   “怀……怀虚叔父。”   听闻此言,林信挑了挑眉。   碧灵山上怀虚灵君,清修多年。林信与他不是朋友,只是见过几面。   去年的道法大会上,林信带着三只小猫赴会,最小的那只小奴,还冲出去,抱着怀虚灵君的腿,喵喵喊“爹”。   现在想想,那怀虚灵君的本体是一只黑蛟。龙凤不分家,想来孔雀与黑蛟,也是有些亲戚关系的。   仙界里边的亲戚关系,还挺乱的。   听闻怀虚的名号,栖梧也是微怔,随后问道:“你有是如何与他混在一处的?”   “不……不过是前几日偶遇,请教了他一些修行上的事情,怀虚叔父人还是很好的。”   这话题愈发跑偏了。林信拉着顾渊,再往后退了退。   外人不宜。   栖梧叹了口气:“罢了,回去再说。你先给林仙君赔个礼,等过几日,我沐浴斋戒,再与你一起,正式登门谢罪。”   “你不帮我就算了,你还让我给他赔罪。我……”孔疏一时口快,差点儿就把什么话给说出来了,“其实假冒‘公鱼’那个人……”   他一甩衣袖便走了。   栖梧向林信做了个深揖:“对不住,他性子骄纵,所以……改日我带他登门道歉。”   林信摆了摆手:“不用你,这是他的事情,况且还没完呢。”   “不过我还有件事情想问。”林信走近几步,轻声问道,“前几日我们去魔界找玄光镜,是他要你去找的么?”   “不是。”栖梧摇头,很诚实地回答道,“说来惭愧,他从前救过我一回,但我一直糊糊涂涂的,所以想借玄光镜看看当时的情形。”   “然后呢?”   “确实是他。”栖梧苦笑,“我原本还想着他只是性子不好,在大是大非上应该不会出错。这件事情给你添麻烦了。”   “那你觉着,他拿玄光镜,要做什么用?”   栖梧仔细地想了想:“我不知道。”   林信若有所思地摸摸鼻尖。   他原本以为,这位绿孔雀孔疏,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一定要拿到玄光镜。甚至不惜设计,让林信与栖梧两个人一起去拿。   可是现在看来,玄光镜于他,并没有什么用处。   要这面镜子的,好像另有其人。   顾渊把林信摸鼻尖的手捉住,只淡淡的交换了一个眼神,别无他话。   林信看着栖梧走远了,才道:“其实他这种情形,我一般是劝分不劝和的。但是我不敢说。”   顾渊垂眸看他。   “可是这世上,也没有哪种规矩说,一定要娶自己的恩人啊。”   顾渊顿了顿,却道:“可以嫁给恩人。”   林信一脸疑惑:“你在说什么?”   老君听不下去了,拍拍林信的肩:“信信,你下午再来,老夫给你介绍几个人。”   林信直觉不是什么好事,灵机一动:“是相亲么?是相亲……我也不去。” 第48章 师徒   自南华老君处出来,林信伸了个懒腰。   他将收在掌心的玉棋子拿给顾渊看:“第三个问题没问成,还有最后一个,我留着以后再用。”   “好。”   林信大约是猜到了什么,但也不想深究。   他二人并肩走着,走出一段路,林信又道:“要是下午,老君真想让我去相亲,你得帮我掩护一下。”   “那是自然。”顾渊转头看他,“你为何会觉得他要给你安排相亲?你很想……”   “我不想。”林信也看向他,“但是说要介绍,一般就两种情况。一是介绍朋友,我‘六界之友’需要别人介绍朋友么?二是相亲。老君总不能给我介绍一个仇家,我虽然人不是很好,但是也没有到天怒人怨的地步。”   顾渊轻声道:“你很好。”   他二人抓的重点永远不是一处。   林信有些小聪明,但是这回,他想错了。   说要介绍,在仙界当中,还有第三种情况——   这日下午,老君殿中,林信一屁股坐在地上,抓着老君的衣袖,不肯撒手。   他仰头喊道:“不!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可怜老君一把老骨头了,和他进行拉锯战,想要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不行,我都跟你师父说好了,必须得去。”   “我没有师父!我不要师父!这事情是你自作主张应下来的,与我无关。”   “经过这次孔疏欺负你的事情,老夫算是明白了,你朋友再多,在他这种二世祖看来,你还是被欺负的那一类。你亲戚那边是没人成仙了,枕水村还要靠着你过活,也不算你的靠山,你只有找个师父,老夫才能放心。老夫是为你好,才给你寻摸一个师父的,旁的人想求都求不到的。”   林信仿佛是黏在地上的:“我不去,我一个人高高兴兴的,我不要师父。”   “不许耍小孩子脾气,你这个师父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一家。而且拜一赠三。拜一个师父,还有三个师兄。也本该是你与你师父有缘,你师父只看了你一回,就对你很满意。”   林信表示怀疑:“只看了我一回,就对我很满意,那是他没有看到我问题少年的本质。”   老君却道:“我同他说了,你是个问题少年,他不在意。”   “我不要师父,师父太麻烦了。”   “别耍赖了,你快给我起来。”老君死死地抓住他的手,“你总是这样无依无靠的,我不放心。这回你与孔疏结怨,日后你还有其他的事情,总不能事事都让我来给你做主。听老人家的话,你起来拜个师父,以后好横行仙界……不是,以后好在仙界立足。”   老君看向从刚才开始就站在一边、默默无言的顾渊:“上神……顾仙君觉得呢?”   顾渊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本君觉得很好,考虑得很周全。”   “那……”老君松开林信的手,“您劝劝他。”   顾渊顿了顿,缓步上前,站到林信身后,一伸手,便把他架起来了。   根本不用劝,这样比较简单。   南华老君竖起大拇指。   林信还愣神的时候,就被顾渊架起来了。   两只脚稍微离地,林信使劲蹬了蹬。   顾渊把他拖走:“去换衣裳。”   去见师父,当然要换一身漂亮衣裳。   南华老君确实是为了他好。这回孔疏的事情,算是给他们都提了个醒。   林信任性随意,交的朋友多,却也颇张扬,引人注意。他那些朋友,都是很好的朋友,但也不能时时护着他,更不能时时都站在他那边。   六界当中,有倚仗父母亲人的,有倚仗师徒兄弟的。   旁人有的,林信也该有。   此时林信换了身繁复的衣裳,坐在铜镜前梳头。   他不常束头发。   顾渊从案上拿起一盒胭脂,林信余光瞥见,忙道:“不用,今日不涂……”   他想了想,却改了口:“也能涂。”   就是涂了之后,他那师父师兄,还要不要他,那就另说了。   林信笑着用食指沾了点胭脂,在唇上抹开。   他原本唇红齿白,抹上去,和没抹的模样差不多。   林信自然知道老君是为了他好,但他是个“问题少年”,恣肆惯了,要他拜到谁的门下,他确实是不愿意的。   顾渊捉住他的手:“我帮你抹。”   “噢。”林信转头,稍稍仰着头,却问,“你怎么也想让我找个师父?”   “这样对你好。”   “嗯?”   “你总是不想想你自己。”   顾渊不喜欢他的朋友们,总觉得是林信关照他们,关照得多一些。于何皎、秦苍是如此,扶归也是如此。   林信闻言一愣,轻声道:“朋友之间,不计较付出。”   但是他不想让你付出,他想把好的东西全都给你。   *   修整好了,南华老君领着林信,乘着白鹤,往西边去。   林信小声道:“这是驾鹤西去?”   老君无奈地回头:“到了你师父面前,可不要胡言乱语了。”   “噢。”   径直到了一座山头,宫殿阔大,云雾缭绕,仙气曳曳。   林信以手做檐,抬头看看正中一块牌匾,无极殿。   林信还没来得及细想,只来得及对顾渊说一声:“你在外边等我,别进来,千万别进来。”老君便拉着他的手,走进殿中。   老君朗声道:“仙尊,人我给你带来了。”   好像逢年过节,走亲访友,老君一拍林信的背,道:“喊人啊,这傻孩子。”   林信什么也没看清,便俯身作揖,唤了一声:“仙尊。”   殿上传来仙尊温和的声音:“不必多礼。”   林信僵着脖子,缓缓抬起头看,忽然发现,殿中人物——   都是旧交。   殿上坐着一个鹤发童颜的仙尊,他座下三个弟子,分坐在九级玉阶下,各自面前一张小案。   坐中间的那个仙尊的徒弟,他今日早晨才见过。   凤凰族的少主栖梧。   那仙尊应该是他师父,还有他的一个师兄、一个师弟,在魔界都城见过的。   那还真是挺巧的。   难怪那时候在魔界,老君陪着这几个人去见他呢。   原来不是来救他,而是为了相看徒弟。   真是打得一副好算盘啊。   还真让江月郎给说中了,他从魔界回来,江月郎就说,什么玉枢仙尊来救他,恐怕是要把他收做小徒弟了。   一语成谶!   林信正出神的时候,猛地听见殿上玉枢仙尊问道:“信信平日喜欢做些什么?”   这就喊上“信信”了。   林信心道,这事情要是给江月郎知道了,他非得笑死过去。   他抿了抿唇,正色回答道:“玩耍,四处玩耍。”   玉枢仙尊低头,看不清表情,又问:“信信的修行如何了?”   林信正经道:“上回勇闯魔界,出师不利,遇见合欢花藤化魔,只能打一个。”   那时与他同去的栖梧扶额道:“没关系,我也只能打一个。”   被这么一打岔,玉枢仙尊好像忘记自己接下来要问什么了,他想了一会儿,又问了一遍:“有什么喜欢做的吗?”   “玩耍。”   “具体一点。”   “叶子麻将牌九,抽烟喝酒烫头。”   半真半假,抽烟烫头是假的。   怪不得他不让顾渊进来,这话要是叫顾渊听见了,他也解释不清。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老君站在一边,被他气得胡子都歪了。   林信瞥见,心想拜师的事情多半是黄了。于是他开始思考,等会儿要怎么哄哄老君,撒娇吧,再说说软和话吧。   却不成想,玉枢仙尊含笑看向他,点点头:“你很好,只是收徒一事,事关重大。你日后还是要与我三个徒弟相处,看他们的意思。”   这还是个民主选择制度。   林信抽了抽鼻子,心道,他这三个徒弟,栖梧与他有些交情,但他这个人看起来还挺正经的,应该不会因私废公。还有两个,他不大认得,不过看模样,看人的眼光应该是准的。   却见栖梧拿起一张纸,纸上画了个“十”。   林信可算是知道,他们三个人,排开坐在玉阶下是为什么了。   方便选秀打分。   他弱弱地问道:“所以满分是一百分吧?”   “是十分。”   林信一脸复杂,究竟是怎样的心态,才会想要一个“抽烟喝酒烫头”的师弟。栖梧,你其实是想报复你师父吧?   坐在栖梧右手边的、长着七条狐狸尾巴的男人,大约是他的师弟,跟着点了点头:“还没有人喊过我‘师兄’,我需要一个人喊我‘师兄’。”   这理由好随便啊。林信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栖梧左边的人。   那人专心拿着烟杆抽烟,最后缓缓吐出一个烟圈,看向林信:“不用问我,我很喜欢,宝藏男孩。”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林信惊讶到吃手手。   上回他还夸呢,这一群师徒,简直是神仙师徒。结果一转眼,他就成了神仙师徒中的一个——或者说,他插足了神仙师徒。   他确实不想找个师父,更不想有三个师兄,还想再说些什么,老君便连忙道:“那这件事儿就这么定了,我让他回去整理整理,过一阵子就搬到守缺山去住。”   玉枢仙尊道:“可是本尊看他,似乎是不怎么愿意的模样。”   老君一把捂住他的嘴:“不,他愿意。”   他附在林信耳边,低声道:“老夫看人的眼光很准的,我打包票,你肯定能和师父师兄相处得好。你先当两天小师弟,不行我亲自帮你回绝玉枢。”   林信没有说话,老君咬咬牙,下了血本:“给你放假,半个月不用去值班了。”   坚定的石头心有些动摇。   “一个月?一季?半年?”   林信推开他捂住自己的手,高举起手,对玉枢仙尊大声喊道:“师父!”   好没定力一石头。   玉枢仙尊满意地笑了笑,朝他点点头:“甚好,甚好。”   他三位师兄齐齐站起身来,衣袂上下翻飞,向他作揖:“小师弟。”   林信回礼。   再耽搁了一阵,诸事有老君与玉枢仙尊商定,林信便与三个师兄,勾肩搭背地离开了。   “看。”老君对自己的决定深以为然,“这才一会儿,他们的感情就这么好了。仙尊,你的第四个徒弟的位子,原就是留给信信的。”   那时他们四个人勾肩搭背的,是师兄们看他的头发。   他骗人,他根本没有烫头。   林信在殿前同师兄们辞别,又特意对栖梧道:“孔雀的事情,应该不影响我们师兄弟的情分吧?”   栖梧点点头:“嗯,不影响。”   林信同他们道过别,然后转头看看顾渊在什么地方。   顾渊就抱着手,背对着,站在檐下等他,似是有所感应,正巧回过头来。   林信朝他挥挥手,小跑上前,揽了一把他的腰:“顾仙君。”   顾仙君帮他将垂落在额前的散发拨开,林信拉着他的手,带他离开。   大家都是仙界中人,只消看一看,也就知道顾渊不简单了。   林信的大师兄吧嗒吧嗒地抽烟:“我知道那老头为什么非要把师弟塞给师父了。”   “为何?”   “门当户对。”大师兄语重心长道,“老头怕师弟和那仙君在一起,没人给师弟撑腰。”   老君当真是苦心孤诣,计谋深远。   *   南华老君给林信放了半年的假,林信这几日访友玩乐,开心得很。   后来他师父——玉枢仙尊给他传信,告诉他,再过几个月,等办了拜师礼,就让他搬去守缺山居住。   因为林信从前没有师父教,书上的内容都没怎么学过——上回勇闯魔界,他连地图也看不明白,栖梧也问他是不是没有师父。   这下好了,他三个师兄,每日轮流来教他。   这日早起,正好轮到他二师兄栖梧来教他。   只是今日,栖梧还站在林信的宅院门前,顾渊忽然到了。   他瞥了一眼栖梧,抱着手,径自走了进去:“今日我教他。”   长辈有命,莫敢不从。   栖梧做了个揖,准备离开。   林信那时正坐在后院的廊前犯困。假期补课,都是这样。   察觉有人来,他连头也不抬,有气无力道:“师兄,我今天不想补课,我病了,病得很重。”   顾渊道:“是我。”   林信转头:“你来啦?昨日不见你,去哪儿了?”   “今日有人登门道歉,你……”顾渊抹抹他的眼角,试图让他困得睁不开的眼睛睁开,“你快去洗脸。”   顾渊说的果然不错,他洗了把脸,换了件新衣裳。还正和顾渊吃早饭的时候,管家的蛮娘进来通报:“仙君,外边来了一群人,说要给仙君赔礼道歉。”   林信应了一声,却不起身。把碗中米粥吹凉,一勺一勺,慢慢地吃了,他才抹了抹嘴,缓缓站起身来。   外边院子里,站了一群孔雀,白的黄的都有。   为首的那个,是个着金衣、长胡须的仙君。   他见林信出来,做了个揖,才要说话,林信扫了一眼诸位孔雀,便问:“孔疏呢?他自己不来……”   长胡须的孔雀仙君,从麻雀侍从的手里,接过一个琉璃鱼缸。   那里边有一条绿色的鱼。   “逆子孔疏……在这里。昨日神君说,既然他喜欢假扮鱼,那就让他扮个够。我等、不敢造次。”   他被封印住了,被变作一条鱼了。   林信看着缸里的鱼,眨了眨眼睛:“来人呐!把朕的御猫小奴抱上来!” 第49章 灵君   无名山山脚下的林宅,今日站满了孔雀。   林信怀里抱着小狸花猫,一面给他顺毛,一面抱着他凑近琉璃缸子,缸中孔疏变作的绿色小鱼被猫吓得不轻,“砰”的一声,撞在鱼缸上,大概是撞晕了,慢慢地沉到水底。   长胡须的金孔雀仙君向林信做了个深揖:“老夫是一族族长,也是这逆子的父亲,平日里对他疏于管教,竟是让他犯下此等大错。特率族中人等,给仙君赔罪。”   林信将目光从缸中的绿色小鱼中挪开,看看满院子的孔雀,微微颔首:“你请进来坐吧。”   族长又是一揖:“诶。”   林信转身便走,族长抬头时,看见跟在林信身边的顾渊,忽然有些挪不动步子。   那时林信正稍稍偏头,轻声问顾渊道:“难怪昨天不见你,你跑去孔雀窝里,把孔疏变成鱼,还让他们族长来给我道歉?”   顾渊垂眸:“嗯。”   林信搂了他一下:“多谢。”   他二人举止亲密,族长看着,默默地跟了上去。   厅中,林信将顾渊按在主位上:“你坐这儿。孔疏假扮的是你,该让他们给你道歉。”   顾渊还是垂眸:“好。”   原本是让他们来给林信道歉的,林信心里也想着他。   林信在他身边坐下,待坐定后,朝族长摆了摆手:“你坐。”   管家的蛮娘封上热茶,林信抿了一口茶水,沉吟半晌,幼稚地摆足了谱,才放下茶盏。   厅中很静,其他孔雀都在外边候着。   茶盏磕在案上,一声轻响。   林信道:“你老……”他顿了顿:“我也不是要连坐,不过是想杀杀孔疏的威风。又想着,这事情有长辈出面最好,才说得清楚,也能叫孔疏服气,究竟是谁对谁错,所以让他请两个长辈,与他一起上门。不成想,竟是惊动了你们半个族群的人。”   族长连忙起身,连道“不敢”。   “这事情,原是孔疏错了,他是我儿,自然是由我来替他向仙君赔罪。”   他朝外边抬手示意,十来个侍从抬着几个大箱子,走入院中。   “这是照仙君的吩咐,孔疏碰过的东西,样样十倍偿还。只是……那玄光镜,六界少有,故此……还请仙君宽限……”   “不必,玄光镜就算了。”   林信吩咐蛮娘:“劳姐姐去点一点,看看对不对。”   蛮娘大概也知道这件事情,心中为林信恼火,冷着脸上前,将所有的东西,仔仔细细地,清点过一遍。   林信坐在厅中等着,不慌不忙地饮了半盏茶。   蛮娘回话:“仙君,都对。”   “嗯。”   林信起身,抬手招呼捧着鱼缸的侍从:“你来。”   他挽起衣袖,将孔疏变作的那条绿色小鱼捞起来,捉在手中。   一手抓着鱼,一手抱着他的小狸花猫。   族长一惊,忙道:“仙君!仙君!”   仙君抓着小鱼,小狸花猫爱吃鱼,伸着爪子就要去扑。   吓唬孔疏吓唬了一会儿,林信嫌鱼滑溜,握在手里恶心,抬手就把它丢回水里。   他接过蛮娘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问顾渊道:“他什么时候能变回来?”   顾渊道:“你想让他什么时候变回来?”   林信随口道:“那就一万年之后吧。”   那族长扑通一声,就给林信跪下了:“求仙君开恩……”   林信一愣,心下一软,叹了口气。   他最受不了这个。   他最受不了旁的人求他,而且还是为人父母者求他。   林信抹了把脸,走上前,想要把他扶起来,无奈道:“那就一百年好不好?五十年?十年?”   总算是叫人站起来了。   林信别过头,揉了揉眉心:“回去之后严加管教,别让我再看见他,以后远远地看见我,记得绕道走,否则我看见他一次,就揍他一顿。”   族长点头应了,还是做了个深揖:“多谢仙君。”   林信点点头,看向顾渊:“给他也道个歉吧,孔疏冒充的‘公鱼’是他。”   族长微微一愣,你把这个人当做“公鱼”?   他也不知道,他也不敢问。   认认真真的赔罪,就这么过了一早晨。   送走了一院子的孔雀仙君,林信关上门,也没去管他们送回来的东西,拉着顾渊就去了后院。   他二人在后院廊下坐着,林信撑着头,看着顾渊:“还是要多谢你。不过你到底是怎么让他们半个族的人都过来给我赔罪的?你把他们全都揍了一顿?”   “没有,其实很简单。”   确实很简单,他只是把他们全族人都变成鱼,时间是一个晚上。   果不其然,第二日早晨,他们就收拾东西,来给林信道歉了。   林信想了一会儿,又问:“那你还生气吗?”   顾渊反问他:“你还生气吗?”   “暂时不生气了。”林信撇撇嘴,“要是哪一天回想起这件事,说不定就又生气了。”   “那让他们明日还来?”   林信连忙摆手:“不了不了,每天都来,谁受得了?”   又过了一会儿,顾渊问他:“这几日,他们教你修行,都教了一些什么?”   林信拣起丢在地上的竹简:“这个,一些理论知识。”   “今日换我教你。”   “嗯……”林信反应过来,睁大眼睛,“嗯?”   他还以为他今天不用补课了,淦!   顾渊接过竹简,扫了一眼:“你学到哪里了?”   林信问:“你也没学过这东西啊?”   “没学过。”   “那……”   顾渊理所当然:“方才学会了,我想教你。”   林信坐到他身边:“行,你教吧。”   认真研究修仙学术问题。   但是林信不喜欢念书,看两行字就犯困。   果不其然,他才看了两行,就趴在案上,扯了扯顾渊的衣袖:“我们出去玩吧,我带你去天山抓兔子,去桃溪镇吃酱鸭也行。”   顾渊放下竹简,认真地看着他:“这些天,他们来教你,你都和他们出去玩?”   “我没有,我不敢。”林信道,“不过如果你教我的话,应该是可以出去玩的吧?”   林信朝他眨眼。   暗示,使劲暗示。   顾渊费力地从他身上移开目光:“你想去哪里?”   这算是答应了。   林信立即有了精神,站起身来,拉起他的手,神采飞扬:“走,哥哥带你去枕水村划船,江南江北浪一圈。”   只是还没来得及收拾好东西出门,便听见外边哐当一声巨响。   这时候是蛮娘在前院里,林信还在房里收拾东西,听见动静被她吓了一跳,朗声问道:“姐,怎么了?”   蛮娘没有说话,林信实是被她吓着了,跑出去一看,却见蛮娘呆呆地站在院中。   她那时大约是正准备将孔疏那边送来的赔礼收好,手上东西摔在地上,发出声响。东西散了一地,她看着站在门前的人,久久不能回神。   站在门前那人,衣着简单,神色温和,躬身行礼:“我来寻林仙君。”   这便是那位怀虚灵君。   小奴抱着喊“爹”的人,孔疏口里的叔父。   “我在这里,灵君请等一等。”   林信快步上前,拍拍蛮娘的手臂,要她回神,轻声问道:“怎么了?”   蛮娘抬了抬眼,望着怀虚灵君,死咬着唇,眼中酸涩,滚下两行热泪。   林信见她这副模样,再联想起上回小奴喊怀虚“爹爹”,才反应过来。   蛮娘在人间的那个书生夫君,应当不是书生。   他是仙君下凡历劫。   林信遇见蛮娘时,蛮娘被天雷追着打,那也不是打人妖相恋的雷劫。   那是仙君历劫失败的雷劫。   林信有些懊悔,他应该早些反应过来的。   他定了定心神,拿帕子给蛮娘擦擦脸:“姐,我先帮你确认一下,省得认错了人。你也去平复一下心情……打扮一下,好不好?”   蛮娘哽着嗓子,道了一声“多谢仙君”,用帕子掩着脸,便回了房。   她大儿子与二儿子,两只小猫,跟着她回了房,但是她小儿子小奴——   怀虚扯着衣摆,往后退了两步,试图摆脱按着他的衣角,“喵喵”乱叫的小奴。   他抬头,有些笨拙地向林信求助:“林仙君。”   林信上前,将小奴抱起来:“灵君来寻我,是有什么事情么?”   怀虚俯身作揖:“前几日,孔疏与我说了与仙君之间的事情,求我同他来给仙君赔罪,怀虚今日来,替他给仙君赔罪。”   “若是这样,那就不必了。”林信回头看看,孔雀一族送来的赔礼,还堆在院子里,“孔疏族中,已经派人来过了。”   “这般。”   “不过……”林信抱着猫,侧了侧身子,“正巧我有一件事,想问问灵君,不知道方不方便?”   “自然方便。”   怀虚抬脚,抬眼看见站在不远处的顾渊,目光一凝,行礼唤了一声:“神君。”   顾渊微微颔首:“嗯。”   原来他二人也认识。林信想着,怀虚是蛟,顾渊是鱼,都是水生生物,能认识也不奇怪。   在厅中坐定,林信问道:“我是想问问灵君,是不是曾在人界历过劫?”   “是,我曾在人界历过情劫。”怀虚顿了顿,继续道,“实不相瞒,我这回来寻仙君,一是为了替孔疏向仙君赔罪;二,也是为了此事。”   林信只觉得这事情大致算是对上了,再问:“灵君何意?”   “前几日魔界都城里的事情,六界都知道了,我听闻可追溯旧事的玄光镜现下在林仙君手中,因此,想来向林仙君借玄光镜一用。”   怀虚继续道:“林仙君也是历过情劫的人,应当知晓,历劫之后,劫中种种,时候都不记得了。我也一样,劫中事情都记不清了。我不常入梦,梦中却总是有一个人的背影,隐隐约约的。近来愈发厉害,我原本就是历劫败了的,既然心中记挂,便想着找着这人,就是看看这人也好。”   林信不作他想,站起身来:“你来。”   房中案上,焚烧香草的白烟缭绕,怀虚跪坐在案前,刺破手指,将鲜血涂抹在玄光镜上,拨动转盘。   林信抱着手,站在他身后。   镜中情形,是一个夜里,主管仙界各项事务的南华老君,还有主管情爱的月老——都是林信的老朋友,他二人宣读情劫簿,将怀虚带回仙界。   这两个老头儿,还挺狠的。   怀虚才走,蛮娘就遇上了雷劫。   生离死别的场面凄惨,林信没敢再看,脚步无声,出去喊蛮娘进来。   蛮娘回去洗了把脸,神色凄楚。   林信轻声道:“是他。”   轻飘飘的两个字,又惹得蛮娘眼中蓄满泪水。   林信轻叹一声,转头去喊怀虚:“灵君,麻烦你出来一下。”   怀虚应了,匆忙走出来,正与蛮娘打了照面,撞个正着。   蛮娘颤抖着声音,轻唤一声:“怀郎。”   怀虚的脚步顿了顿,不等他走动半步,蛮娘便快步上前,环住他的腰。怀虚的动作顿了顿,还是伸出手,摸摸她的鬓发。   林信看看他二人,拉着顾渊出门去了:“走,我带你去划船。”   人间枕水村的那条小溪,只能放纸船,划不了船。林信便带他去桃溪镇上划船。   河水穿过桃溪镇,才开春,略有凉意。   林信拿着竹竿,站在船尾,划破水中天云。   “等会儿去吃酱鸭吗?还是回枕水村吃饭?”   “都行。”   “柴全在枕水村和老道长一起住吧?”   “是。”   柴全是他在枕水村见到的豺狼成精,和枕水村的地仙老道长有师徒之情。老道长一直希望能帮他找到回妖界的路。   林信灵光一闪:“对啊,我有玄光镜了,我可以帮柴全找家里人了。”   “嗯。”   “现在看来,那玄光镜还挺有用的,不枉我花费这么多心思。”   他只撑了一会儿的船,腻了就问顾渊:“你学会了吗?”   “学会了。”   顾渊对他的回答,永远都是肯定的。   于是他把竹竿递给顾渊,自个儿扑到船头弄水。   经过某个屋子的时候,林信指给他看:“那是我们上回吃酱鸭的地方。”   “嗯。”   江上飘来很熟悉的女子唱曲儿的声音。   林信细听:“这一首我好像没听过。”   “《冕旒锁》。”   “……啥?”就是那个说林信有八个郎君的曲子?   顾渊轻笑:“是改过的。”   只有一个,从头到尾只有一个。 第50章 铃铛   改过的《冕旒锁》,越闵帝林信,只有一个郎君。   对此,林信表示:“我不是!我没有!你胡说!”   他一个郎君都没有。   那时他与顾渊正在小乌篷船上。   顾渊握着竹竿,站在船尾撑船。林信原本趴在船头弄水,一听见《冕旒锁》就跳起来,船只摇晃,教他差点儿摔进水里。   顾渊丢下竹竿,站到他身后,捉住他的腰带,往回带了带。   林信望着脚下水波,心有余悸,吸了吸鼻子,回头去看顾渊。   在人界里,仙君穿着素净,与凡人无别。顾渊向来对衣着向来不上心,但他穿得越简单,才越显得他不俗。   四处忽然静了片刻,顾渊也正看他,眉眼间的锐利被细致地磨平,温柔平和。   一个“谢”字还未出口,林信忽然想——   如果他非要有一个郎君的话,那就是顾渊没跑了。   第二个念头是,他怎么能对朋友有这样的念头。   林信推开他的手,捂着脸,羞愧地蹲下了。   他满心以为,大概是他那好美色的毛病又犯了。   上回就调戏过“公鱼”了,结果还是不长记性。   都是朋友了,还敢打“公鱼”的主意。   惭愧。   顾渊全不知道他心中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只道:“林信,方才为了救你,竹竿漂走了。”   林信一愣,抬起头来:“你再说一遍。”   方才为了救他,顾渊顺手把撑船的竹竿一丢,正巧丢进河里。   顾渊正色道:“竹竿漂走了。”   林信打了他一下:“你这个人真是……”   果然不能贪恋美色,要顾渊做郎君,林信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被他气死。   林信站起身来,往四周看了看,只看见那唱曲儿的姑娘家的船。   那姑娘是与她爷爷一起,常年在河上唱曲儿的。姑娘唱曲,阿爷撑船。   林信朝他们挥了挥手,说明缘由之后,撑船的阿爷一甩铜钩,勾住小乌篷船,走到船尾,吆喝了一声“顺风喽”,用竹竿划破碧水与长天。   船只顺水而下,也果真是顺风,微风将船上挂着的刻有曲名的木牌吹动,姑娘拢了拢头发,便开了嗓。   林信盘腿坐在小乌篷船上,看看曲名木牌,确实是《冕旒锁》。   他听了一会儿,新编的《冕旒锁》,说的是越悯帝林信,与他的龙的故事。   原来民间传说,一个皇帝就对应着一条龙。   林信原本不知,直到有人提醒他,他才知道,自己也该有一条龙。   他坐在船尾,顾渊就站在他身后,一垂眸,好将这人的模样姿态,全都收入眼底。   那条龙锁链似的,用目光,用身形,把他给锁起来了。   唱罢一段,小姑娘停下来,捧着茶碗饮茶。   林信便问:“上回来听时,还不是这样的《冕旒锁》,怎么改了?”   小姑娘笑着解释道:“头一回的《冕旒锁》,是某日晨起,阿爷在乐坊门前捡到的,阿爷觉得词儿不错,乐坊又好些日子没有新曲儿,便让我唱了。方才的《冕旒锁》,也是阿爷捡到的,还捡了一袋银子,那银子的主人留了字条,说要我唱这一曲,唱满五年。”   “是么?”   林信回头看看顾渊,看他衣着简单,他能凑出一袋银钱来,实在也是下了血本了。   小姑娘双手合十,道:“我和爷爷想着,大约是悯帝飞升成仙之后,与天上的哪位神仙闹了别扭,那个神仙气不过,便写了曲子来诋毁悯帝。后来与悯帝交好的仙友们,又帮他写了新的。”   后半句话说对了。   唱了半篇的词儿,随流而下,前边枯树杂草掩映,再往前驶不得船。   便在这里分离,老船夫收回铜钩,小乌篷船停靠在岸边,乐坊的船掉头向回。   林信朝老船夫抱拳道谢,拉着顾渊上了岸。   他二人步行前往枕水村。   林信问道:“你给了那姑娘多少钱?我还给你吧?”   顾渊道:“不用,不多。”   “那唱词儿是你写的么?你什么时候写的?我怎么不知道?”   林信三问。   “是我写的,给你制扇子的时候随手写的。”   “那多谢你啦。”林信拍拍他的肩,说话嘴快,不过脑子,“我那唯一一个郎君,你写起来很简单吧,到底是我调戏过的。”   顾渊脚步一滞,没有说话。   原是玩笑,林信还以为惹得他不痛快了,连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以后不提了。”   他举起右手发誓:“我改了,我真的都改了。”   春日里,黄草抽芽。   正是正午,枕水村里升起炊烟。   沈家宅院里,宋娘子将新蒸的糯米饭盛了两碗,用草汁染成红色,供奉在林仙君与青阳子道长的长生牌位前。   村中有名望的老人家拄着拐杖,扶门站在石阶上,唤“阿蓁”回来吃饭。阿蓁就是老人家收养的、越国皇族的旁支。   一个扎着双鬟、着红裙的“小姑娘”提着裙子,从小溪边跑回家——为掩人耳目,老人家把他做姑娘家养。   林信与顾渊并肩而行,沿着小溪向前。   枕水村四十九户人家,第五十户,便是林信家。   此时林仙君站在小巷深处,反手一推,斑驳的墙上现出一扇木门,林信叩了叩门,然后推门进去。   “我回来了。”   久违。   老道长在厨房,柴全正摆碗筷,就算只有他与他师父两人,用饭也需要有仪式感。   院墙上,还停着一只小雀,小雀儿一见林信,扑腾着翅膀,就飞落到他的肩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柴全也开始穿道袍,应该是和他师父学的。   柴全抬头看他,道:“仙君,我想吃肥鸡。”   他羞涩地舔了舔唇角。   难怪林信一进来的时候,没看见他养在院子里的几只肥鸡,原来是被他吃了。   仙君很是无情:“那你就想着吧。”   在院子里摆饭,老道长与林信说起枕水村的近况,说起前几日朝廷里派了人来,视察他们这个前朝遗民的村子。   林信放下碗筷,正色道:“倘若出了什么事情,到仙君祠告诉我。”   老道长道:“他们很快便离开了。”   枕水村里,既不富裕,也不贫苦;既不十分有英武之气,也不软弱。   一切都恰到好处,林信也没想着复国,朝廷那边为显仁厚,应该不会对他们下手。   但是也保不准,林信一向摸不准那些朝臣的想法。这村子里的人,到底都是越国遗民,有些禁忌。   林信咬着竹筷发愣,连吃饭也没了心思。   被这件事情一打岔,林信把要用玄光镜给柴全找家里人的事情也给忘了。   用过饭后,他在廊下铺了毯子,坐在走廊上晒太阳。   顾渊坐在他身边,道:“你若是不放心,不如在枕水村设一个小法阵。”   林信摸摸鼻尖:“你说的对。”   他搬来朱砂与符纸,用剪子将符纸裁成小段,用朱砂描画出顾渊也看不懂的字,然后将符纸叠成铃铛的模样。   林信把纸铃铛拿在手里,对顾渊道:“你打它一下。”   顾渊一勾手指,轻轻地击了一下铃铛。   纸铃铛叮当作响,林信那边也感应到了。   “做四十九个,枕水村每户人家一个。”   于是这一个下午,林信与顾渊都在折纸铃铛。   顾渊看着他低头写字,忽然道:“你的字……”   林信知道自己写字难看,便道:“我知道,我写字不好。”   “没有。”顾渊闭上眼睛,“很好看。”   闭上眼睛说瞎话。   林信搁下笔,张开手掌,在他面前晃了晃。   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闭上眼睛说瞎话。   顾渊修为高,感觉灵敏,在人界也是如此。   他只伸手一揽,便握住林信的手腕。   “我教你。”   顾渊用另一只手拿起笔,塞到他手里,握着他的手,带着他在符纸上写字。   林信低头看看,目瞪口呆。   倒不是顾渊写得好看,主要是,顾渊与他是面对面坐着的,但是顾渊带着他写字,那字端端正正地正对着林信。   他还挺厉害。   林信的嘴角抽了抽。   他忽然又想起,顾渊好像是闭着眼睛的。   他伸出另一只手,再一次在顾渊面前挥了挥。   顾渊是真的闭着眼睛的。   特异功能,林信“哇”了一声。   顾渊握住他的另一只手,淡淡道:“专心。”   “哦。”   应是应了,但他还是很不专心。   林信又问:“你是怎么学会这个的?”   顾渊闭着眼睛:“我不知道,很早之前就会了。”   站在檐角小憩的小雀儿,从翅膀羽毛下抬起脑袋,扑腾一下,就将两人交握的双手冲散了。   小雀儿落在符纸上,按下两个漆黑的小爪印。   林信朝它伸出手,他便跳到林信的手上。林信用帕子帮它擦脚,揉揉身上的羽毛。   四十九个纸铃铛,一直折到了晚上。   林信用麻线将铃铛都串起来,挂在手上,像个卖货郎似的,趁着夜色出了门。   顾渊与他一起,走遍溪北溪南,郑重地将每个纸铃铛挂在每户人家门前。   一路走来,绕枕水村四十九户人家一圈,重新回到第五十户门前。   林信将串连铃铛的麻绳缠绕着卷起来:“总算是弄完了。进去跟老道长和柴全道个别,我们就回去吧。”   顾渊没有说话,却将方才一直虚握着的手伸到林信面前。   他张开手掌,手心中是同样的一枚纸铃铛。   林信微微一怔。   他独独忘了自己。   林信还在发呆,顾渊便迈了两步上前,站在石阶上,不似林信抛山楂丹,虚虚地用仙气一打,就把东西给弹出去。   他亲手将纸铃铛挂在门前檐下。   *   仙界也正是夜里,顾渊送林信回家。   夜里仙风吹来,林信抱着手,道:“其实也不用送的。”   很快他就改了口。   因为蛮娘和怀虚灵君一家子,正在团聚中,三只小猫,围着从未见过的爹爹,喵喵转圈。   怀虚灵君有些站不稳,大概是被三只小猫转晕了。   林信轻手轻脚地将门关上:“我还是需要顾仙君送我回来的——”   他道:“不如顾仙君再把我送回去吧。”   顾渊便问:“回枕水村去?”   “还是不了吧,我们回来的时候,老道长都睡下了。”林信想了想,“去你家好不好?我好像还没有去过你家……”   不对。林信反应过来。   “已经去过了,你家在水里,那还是不去了。”   顾渊无奈。   “我去守缺山待一晚上吧。”   守缺山是他师父玉枢仙尊划给徒弟们居住的山头,他的三个师兄就住在那儿。再过几个月,等办了拜师礼,林信也要搬去那里居住。   “我师兄他们大概很认真修行,不需要睡觉。”   顾渊送他过去,去时,林信的三个师兄,正围坐在一起——   打牌。   如果说赌博也是一种修行。   顾渊没有久留,嘱咐林信早些睡,便离去了。   林信的三个师兄——   大师兄是只蜘蛛,蜘蛛悬丝网,所以大师兄叫做司悬。   据说师父玉枢仙尊从前在昆仑山修行,俗名李玉树。仙尊还是个李玉树的时候,在昆仑山的林子里,舍身饲蜘蛛,由此与他结下了师徒的缘分。后来仙尊飞升仙界,再飞升神界,司悬虽然修为不高,还喜欢走邪魔外道,但是一直稳居玉枢仙尊首席大弟子的宝座。   二师兄是凤凰一族的少主栖梧。凤凰生而为仙,不日便能浴火成神。栖梧是个例外,他千儿八百年了,都还没能成神,所以家里人把他塞给修行的典范,希望玉枢仙尊能教教他。   三师兄是前任妖王,狐狸胡离。他不知道为什么,弃了魔道,改走仙道。根据林信这几日对他的观察,他觉得可能是三师兄一时高兴。   这几日他们教林信学些东西,也都混熟了。   洞府中用来挂着灯笼的丝线是蜘蛛丝,用作装饰的是凤凰尾羽,垫着的是狐狸掉毛编织成的毯子。   林信在他们中间挤出个位置坐下。   三个师兄都没有说话,很默契地重新洗牌,让林信加入战局。   打了两轮,顾渊给林信传音,问他是不是在熬夜打牌。   顾渊实在是很了解他。   那时林信手气正背,闷闷地回了一句“嗯”,顾渊却不再传音给他,却给了栖梧,语气冷淡:“你出来一趟。”   长辈有命,莫敢不从。   栖梧舍弃正顺风顺水的几张牌,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林信看了一眼,大师兄司悬问道:“他不找你,找七五做什么?”   栖梧谐音七五,是外号。   林信撇了撇嘴:“我不知道。”   他也不想知道。   栖梧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提着两个食盒。   他将较大的食盒放到林信面前:“这个表叔是给信信的。”   “另外这一个,是我们沾信信的光的。”   原来是顾渊不想让林信跑一趟,所以让栖梧过去。   林信捧着碗吃甜粥,甜丝丝的。其中加了什么珍材,林信没有注意,只觉得好吃。   他舒服地叹了口气,道:“真不愧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三个师兄也一起喝粥,把“你把这个叫做朋友”的巨大疑问压回心底。   毕竟一人恋爱,全寝享福。 第51章 尾巴   守缺山四人赌王争霸赛。   师兄弟四人不分胜负,未能一决胜负。   难怪那时候玉枢仙尊问林信爱玩什么,林信说“叶子麻将牌九”,三个师兄连眼睛都亮了,直夸他是“宝藏”。   现在的仙君都正正经经的,爱打牌的不多。   天色将明的时候,夜游君驾云经过守缺山。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   四个人抬头看了看,迅速丢下手中的牌,让大师兄司悬洗牌。   抓紧时间,再打一把。   只要我在日出之前上床睡觉,那就不算是熬夜。   至于为什么让司悬洗牌,主要是因为司悬的本体是一只蜘蛛,蜘蛛有四只手,动作快。   当然——   三师兄胡离道:“蜘蛛也有四只脚,信信再多住一阵,看见他坐在床上抠脚,还是四只脚,就知道做蜘蛛到底好不好了。”   林信了然地点了点头。   司悬转头对林信道:“你再住一阵,看见狐狸整天舔尾巴,就知道一只狐狸,长一身龟毛是什么模样了。”   林信又点了点头。   蜘蛛与狐狸瞪了一眼对方,开始抓牌。   这一局很快就结束了。   玉枢仙尊原本只有司悬一个徒弟,守缺山上的洞府也就只有他一个人居住,他挂在银线似的蜘蛛丝上休憩。   后来栖梧来了,便在洞府外栽了一株梧桐树。凤凰栖梧桐,梧桐树繁盛,树枝从石窗里探进来,他就睡在树上。   再后来又有了胡离,胡离便搬来一张玉床。   而今晚,栖梧飞上梧桐树枝,司悬倚靠在蜘蛛丝上。   司悬道:“狐狸,小师弟跟你。”   胡离问林信道:“你睡觉安分吗?”   林信抬头看看树枝与蛛丝,疯狂点头:“安分,超级安分。”   “那来吧。”   胡离一甩狐狸尾巴,用一只尾巴把他给卷走,带到玉床上。   林信整个人都被狐狸尾巴裹得严严实实的,他被放平在榻上。   死一般的沉默之后,栖梧弱弱地问道:“你这样……会把他憋死的吧?”   胡离应了一声,挪开尾巴。   林信面上泛红,反倒抱住他要挪开的尾巴,把脑袋埋进去,猛吸一口。   仍旧是沉默,原来是个爱毛绒的。其实从林信总抱着猫也看得出来。   “行吧,都好了的话,我吹灯了。”   司悬推掌,带起掌风,将蜡烛熄灭。   而此时,窗外天光大亮。   有点尴尬。   司悬道:“夏天了,天亮得早。快睡觉,不要熬夜。”   又过了一会儿,守缺山“夜谈”就开始了。   睡觉什么的,根本不存在。   司悬道:“一开始我以为,师父是想开一家动物园。”   开一家有蜘蛛、凤凰和狐狸的动物园。   但是,他瞥了一眼抱着狐狸尾巴的林信:“现在我知道了,师父只是觉得我们需要管教,他应该喜欢挑战高难度的徒弟。”   胡离接话道:“那师父好像还没有成功过,人菜瘾还大。”   四个人都轻笑出声。   林信一边抱着狐狸尾巴,给它顺毛,一边听他们说话。   师兄们超好的,牌技牌品又好,说话又好笑,他永远喜欢守缺山。   过了一会儿,胡离问道:“信信是之前编《六界美人总榜及分榜》的那个林元页啊?”   林信点点头:“是。”   胡离把他的脸按在榻上摩擦:“怎么不把我编进去?”   林信瘪着嘴:“因为那时候还不认识师兄。”   那时他要是认识三个师兄,一定把三个师兄放在总榜最前。   蜘蛛风流,凤凰华贵,狐狸妩媚。   他三个师兄,各有各的漂亮法。   林信拍拍自己的脸,把自己从美色的旋涡里拉出来。   他都改了,都改了。   又过了一会儿,胡离又问他:“你从前是做什么的?”   胡离懒懒散散的,什么事情都不会自己去了解,他要感兴趣了,才会问上两句。但是心思细,想着林信才来,所以常转头与林信说话。   “我以前是做……”林信不知道话能不能这么说,“做皇帝的,不过只做了三天,很快就亡国了。”   胡离皱眉,轻声道:“三天?”   不常说话的栖梧忽然道:“狐狸,你头一回做任务,不也是一个三日皇帝的朝代么?”   林信问道:“做任务?什么任务?”   “噢,狐狸年轻的时候被仇家追杀,带着八个弟弟,在人界做天道任务,顺便修行。那时候我也在人界做任务。狐妖祸主,凤凰佑主,他一般在将亡之国负责添一把柴,我在天道之国负责辅佐皇帝,在做师兄弟之前就认识了。”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胡离负责蛊惑君王,覆灭一个朝代。   忽然静了一静。   林信想了想,他父皇留给他的后宫后娘后爹里,确实有一位姓胡的。   胡离也想了想,那位小皇帝陛下,确实是叫做林信。   他乡遇——   仇敌。   气氛有些微妙,栖梧自觉说错了话,马上就飞走了:“天亮了,我去后山修炼。”   司悬提醒道:“狐狸,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   胡离迅速坐起来,一把握住林信的双手:“师弟,你听我说,我做任务也是为了顺应天道,越国当亡,也绝非是我一人之力能办到的。我也不是有意要弄坏你的国家,是天道注定。”   林信叹了口气,应道:“我知道。”   胡离揉揉他的脸:“你知道就好,你别生气。我当时和你玩得可好了,你突然消失之后,我还去找过你,怎么一开始没有认出你来呢?别生气,别生气啊。”   当时亡国之后,林信将他父皇留下的后宫一干人等都遣散了。当中有一位胡公子,还带着八个弟弟。   还在越国皇城时,胡公子与他,确实玩得挺好。   那时胡公子还说,林信人好,若是林信愿意,要把八个弟弟都许给林信。   这件事情在民间流传很广,或许就是第一册 《冕旒锁》里,林信那八个郎君的原型。   林信正出神,胡离便以为他还生气,又揉揉他的脸。   “别生气了。”胡离问道,“你是怎么成仙的?”   “我某天晚上在村子里散步,然后被南华老君捡回去,他说我有仙缘,问我要不要成仙。我说能不能给我一双眼睛,他就用我的心炼成了一双眼睛。但是我又没有心了,他就又从西山山脚下捡了一块石头,让我在西山等候机缘。大约等了几百年,得上神点化,我就成仙了。”   “小可怜,小可怜。”胡离用七条尾巴把他裹好,“快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林信被狐狸尾巴转移了注意力,整个人都徜徉在毛茸茸的尾巴里。   幸福快乐。   *   林信梦见越国江上白帆。   他戴着手镣脚铐,被敌国俘虏的时候,是坐船去的。   三年之后,回越国旧都,也是乘船回来的。   一觉睡到正午,他被七条狐狸尾巴闷出一身汗。   那时司悬也已经出门去了,只有胡离坐在榻边翻书,把尾巴放在榻上,让他抱着。   见他醒了,胡离便道:“司悬去师父宫里,帮师父喂鸟去了;栖梧在后山修炼,每天中午又要去陪他的孔雀未婚夫吃饭,不过他未婚夫最近变成鱼了。”   栖梧的孔雀未婚夫,就是孔疏。   林信点点头。   胡离放下书册,转头看他:“信信还生气呢?”   “没有。”林信又摇头,“天数有变,我知道的。”   “那就好。今晚有个饭局,正好就我们两个人在,我带你去。”   “好啊。”   林信起身下榻,梳洗之后,重新坐回榻上,一边抱着狐狸尾巴,一边拿榻边的葡萄吃。   对狐狸来说,最好吃的东西就是葡萄。   胡离见他不语,面色又不怎么好看,便问道:“在想什么呢?”   林信晃晃脑袋:“我总觉得我记不住事情,在越国的事情,忘记了许多。你站在我面前,我也认不出来。”   “这有什么?”胡离拍拍他的头,“都过了这么久了,况且成仙就是要忘却前尘往事的,你不记得,也是寻常。”   林信问道:“那师兄离开越国之后,又去哪里了呢?”   “再做了几次任务,修为攒够了,就杀回妖界,做了妖王。后来觉得没意思,想要换条路子走走,就来做神仙,把位子传给容容了。容容你还记得吗?胡容,这小子那时候还想嫁给你,给你做郎君呢。”   林信摇头:“还是不记得了。”   这阵子他总是遇见越国旧人,可他一个也认不出来。他总觉得,这些事情并不是他自己想忘记的。   见他仍旧闷闷不乐,胡离便道:“你等着,师兄把师兄的八个弟弟都喊出来,全都给你揉尾巴。”   林信还没来得及拒绝——其实林信也不大想拒绝,胡离就给他的弟弟们传了音讯。   早年间带着弟弟们逃亡,现如今安定下来,几只狐狸还是很敬重兄长的。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陆续来了几只狐狸。有尾巴上一点红梅的,还有尾巴上一尖黑的。   胡离点了点数,道:“怎么只有六个?哪个没来?”   胡六郎道:“二哥没来。”   狐狸们七嘴八舌的。   “二哥现在是妖王啦,忙一些也是自然。”   “他还忙着找人,从很早之前就在找啦。”   “那二哥找到了吗?”   “还没有啊,要不怎么还忙着在找呢?”   胡离拉起林信的手,给他介绍几个弟弟。   “这个,原本是要做你三郎君的,毛扎扎。”   “这个是你四郎君,毛短短。”   ……   《冕旒锁》成真了。   胡六郎名叫胡闹,从前就与林信认识,看见林信,便朝他挥了挥手:“林仙君,你不是说你看破红尘,不贪美色了吗?我还特意问过你。你怎么又开始选秀了?”   林信捂脸:“我不是,我没有。”   他转头对胡离道:“算了吧,我挼那么多尾巴,容易出作风问题。”   胡离却一挑他的下巴,道:“你和昨晚送点心的那个仙君,只是朋友嘛,又没有别的关系,挼一下尾巴怕什么?来挼。”   林信转身要走,还没走出一步,就被一条狐狸尾巴给卷住了。   “诶?”   胡离把他的手按在黑颜色的尾巴尖上:“不要口是心非,过来挼。”   六只小狐狸全部变作原形,蹲在他面前,让他摸尾巴尖尖。林信吸了吸鼻子,下定决心,开始挼狐狸尾巴。   不是他本心不稳,是毛茸茸真的很诱人。   春日里,狐狸掉毛,才过了一会儿,他就弄得身上都是狐狸毛。   但是他快乐。   这快乐还没持续一段时间,便听见外边有人说话。   那是栖梧的声音,有些谨慎:“信信应该还睡着,昨晚通宵打牌了。”   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应道:“嗯。”   然后那人便看见应该在睡觉的林信,正咧着嘴玩狐狸,开心得都要把狐狸给摸秃了。   顾渊的脚步顿了顿,唤了一声:“林信。”   偷摸狐狸,被现场抓获。   林信一愣,下意识松开手中的狐狸尾巴,缓缓回头:“顾渊,你听我解释……”   因为狐狸毛,他还打了个喷嚏。   顾渊抱着手,眸色一暗:“嗯?”   他这副模样,分明就是不高兴了。   从前挼小奴的时候,也没见他这样。   正如胡离所说,他二人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林信还是有些莫名的心虚,有点像是被抓了个正着。   他站起身来,拍掉身上的绒毛,把他拉出洞府:“出……出去我跟你解释。”   他也趁机想一想怎么解释才好。   走得远了,顾渊站定,一拉他的手,却道:“我们原本也没有什么关系,你喜欢玩狐狸便玩,不用向我解释。”   林信语无伦次:“这个……你看见了,我只摸了尾巴尖尖,而且才摸了一会儿,你就来了……而且、主要是因为……”   顾渊皱眉:“你到底为什么喜欢总摸猫摸狐狸?”   问他这个,他倒是答得很快。   他理直气壮道:“因为他们是软的,你是硬的嘛。”   此话一出,两人都不再说话,默了一默。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林信抹了把脸,试图补救:“尾巴,我说的是……尾巴,你是鱼尾巴,他们的尾巴是软的。”   顾渊仍旧皱着眉,却问道:“我是不是太纵着你了?” 第52章 胡容   顾渊问他,是不是太纵着他了。   林信听着这话,仿佛有哪里不太对劲。   他想了想,从他与顾渊天池初见,再到近来的枕水村、魔界都城。   只短短几个月,他与顾渊却像过了小半辈子似的亲近默契。   他总说顾渊是他最好的朋友,但是他和他那些别的朋友又不太一样。他别的朋友,除他之外,还有许多其他的朋友。   就好像他自己,他除了顾渊之外,几乎半个六界都是他的朋友。   但是顾渊不一样,不知道是他喜欢独来独往,还是别的什么。他除了林信之外,身边再无他人。   所以他牢牢抓着林信不放。   于他而言,林信就是唯一。   他这个人看上去冷冷淡淡的,对朋友的占有欲还挺强的。   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林信便自以为明白了顾渊。   他拍拍顾渊的肩做安抚,保证道:“那我以后不摸狐狸了。”   顾渊没说话,于是他又道:“也不摸猫了?”   顾渊仍旧不语,林信最后道:“那以后你让我摸什么,我再摸什么?”   见他面色稍缓,林信便伸手摸摸他的脸:“别生气了,漂亮小鱼?”   顾渊却微微抬起头,躲开他的手。   林信便讪讪地收回了手,挠了挠头:“哦,你没让摸脸,还不能摸……”   他自以为明了,其实什么也不明白。   顾渊道:“今晚……”   “今晚三师兄带我出去,你有什么事吗?要不我把事情推了?”   “公鱼”活在水里,面冷嘴硬,自然不会主动开口。   他只道:“无事,你有事便去。”   “哦。”   再不冷不热地说了一会儿话。   原本林信没心没肺惯了,与所有朋友都开得起玩笑。此时顾渊面色微冷,他莫名有些畏惧,不敢对他说玩笑话,更不敢动手动脚的。   这大概是他们相识以来,相处得最怪异的一天了。   后来林信回守缺山的洞府去,顾渊回了西山,就此别过。   *   三师兄胡离同林信说,晚上有个饭局,要带他一起去。   这饭局,就在魔界。   前些日子,魔尊扶归,在宫墙城楼上,被前任魔尊的儿子扶珩用魔气幻剑,直捅命门。   魔界易主,扶珩掌管魔界,宴请六界当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算是昭告天下。   而林信的三师兄胡离,又是前任妖王,在扶珩落魄的时候,收留过他。   扶珩尊称他为“义父”,这回宴请,自然留有他的位置。   然胡离早些年就不再过问妖魔的事情,此番赴宴,也是给扶珩面子。   他觉着一人无趣,所以把小师弟林信也拉去。   胡离先带着林信回了一趟妖界:“带你看看师兄的江山……曾经的。”   妖界宫殿,华贵无双。   胡离带着林信穿过走廊,随口问跟随在身后的小妖:“容容去哪儿了?”   他决定弃魔从仙之后,把妖王的位置传给了自家二弟,胡容。   小妖回道:“我们安插在人界的探子递了消息上来,王上连夜就赶去了。”   胡离应了一声,转头对林信解释道:“容容别的什么都好,就是不知道犯的什么毛病,上天入地的找一个人,到现在还没找到,算是他的一个执念了。”   林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胡离道:“他既不在,便不等他了,我们去吧。”   林信又点点头。   妖魔两界,交界处便是雾林,上回林信入魔界,也走的是这条道儿。   林信跟在他身后,从刚才开始,一路上都想着“顾仙君为何那样”。   直到进入魔宫,他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兴致缺缺。   宫中灯火通明,林信落在后边,一抬眼却不见了三师兄。   还没来得及走出半步,便有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魔界左护法、合欢族王宿欢将纤纤玉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让他转过身来,笑着唤了一声:“林仙君。”   林信摸摸鼻尖,讪讪地朝她挥挥手:“晚上好,姐姐。”   宿欢掩嘴笑道:“上回与林仙君在一块儿的那位仙君没在?是闹掰了吧?果然是闹掰了,给姐姐做小九吧?姐姐对你好,嗯?”   宿欢朝他跑了个媚眼,看模样,她还没有放弃让林信做她的第九个郎君的念头。   林信向后退了半步,摆手道:“不了不了,我和我师兄一起来的,师兄找不到我要着急的,我得过去了。”   仍旧是还没来得及走开,又一只手按住他的肩。   “殿下?”   林信回头去看,是鹤亭。   上回他乔装入魔宫的时候,被守卫搜查,是鹤亭出面,把人给打发走的。从前在越国,林信还给尚且不能化形的鹤亭喂过食物。   于是林信朝他点点头:“晚上好呀。”   鹤亭搂住他的肩:“殿下,上回那个和你在一起的仙君不在?你和他分手啦?那真是太好了……我是说,那有点可惜。白鹤了解一下,又漂亮又省心,我吃的很少的,一点都不麻烦。”   林信还是摆手,把方才的说辞再重复了一遍:“不了不了,我和我师兄一起来的……”   鹤亭揽住他的肩的手紧了紧,道:“殿下,我真的很喜欢你的,我想跟你一起。”   宿欢也拉住他的衣袖,道:“林仙君,我也很喜欢你,我也想跟你一起。仙君要是喜欢,我和鹤亭一起伺候仙君,也是可以的。”   自从林信宣布自己不再贪恋美色之后,就很少遇见这样的事情了。   妖魔狷狂,行事凭心,没有什么章法,林信一时间竟有些慌乱。   林信推开两个人,努力摆出一副正经的模样:“好了好了,你们不要闹了。你们可能不大清楚,现在我跟你们说明白,我是石头心,不动心的,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和心思。现在我真的要去找我师兄了,你们该去哪里就去哪里,方才的话,以后不要再说。”   此地不宜久留,林信把话说绝了,趁着他二人还在思考的时候,转身就走。   再往前走出几步,拐过宫道拐角,便看见胡离的背影。   看见熟悉的人,林信暗松了一口气,快走几步上前,一面唤道:“师兄……”   胡离背对着他站立,正与面前的人说话。   那人一身玄衣,站在灯火不怎么照得见的阴暗处,看不清楚面容。   林信唤了一声,那人与胡离便一起看向他。   直到这时,林信才看清楚那人的模样。   那人的眉眼与胡离有些相似。只是胡离的眼中自带风流,这人的更显锋利,他的身形也更高大一些。   林信猜测,这位大概就是胡离八个弟弟里,还没出现过的二哥胡容了。   而胡容向林信投来的一瞥,很快就变成阴沉坚定的目光,仿佛要将林信定在原地。   胡离不曾察觉,只笑着对那人道:“你还记得吗?越国的林信,从前你还哭着闹着要给他做……”   胡容定定地看着林信,轻笑一声。   记得,当然记得。   他哭着闹着要给林信做郎君。   胡容拂袖,将兄长推开,快步朝林信走去。   林信就站在灯火憧憧的对面。   被他一把推开的胡离靠在墙上,喊道:“小狐狸崽子,你有没有良心……”   对万事都不曾上心的胡离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二弟胡容,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好像就是林信。   胡容走得快,带起风来。一个眼刀扫去,便将不依不饶、跟在林信身后的宿欢与鹤亭吓退。   他走到眼前时,林信却向他解释道:“不好意思啊,越国的事情我不是记得很清楚了,所以我们之前可能见过,但是我不记得了。实在是不好意思啊。”   胡容定定地看着林信,随后稍低了头,把自己的狐狸耳朵变出来,牵着他的手,引他去摸自己的耳朵。   看起来温顺又乖巧。   妖族中人,能化形之后,就很少把耳朵露给外人。   就算是他兄长胡离,在他化形之后,也没见过他的狐狸耳朵。   不过狐狸耳朵毛茸茸的,还挺好摸的。   原本很喜欢毛茸茸的林信,却一反常态,不敢再摸,想要收回手:“不好意思啊,我还是没想起来。”   胡容用了些力气,握住他的手,将尾巴扫到身前,要他也摸摸自己的尾巴。   早上林信才摸狐狸尾巴,被顾渊抓了个正着,到现在还是有些怕怕的。想起顾渊又莫名有些心虚。   他迅速收回手,正色道:“对不起,我真的不记得了。”   胡容面不改色,嘴角噙笑。既然林信不记得,便将名号报给他。   “妖界,胡容。”   “林信。”林信朝他抱了个拳,“幸会。”   胡容却道:“好久不见。”   林信又道:“请稍等。”   他转头对宿欢与鹤亭道:“宿欢,你对我不过是有欲;鹤亭,我于你不过是喂了点果子的恩情,你依赖我罢了。所有事情,本就无关情爱。我把话再说一遍,我是石头心,我不会动心,根本不懂情爱,所以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这很不公平,石头心不会回应。”   平素看起来温温和和的,拒绝人的时候,冷淡绝情到了极点。   宿欢与鹤亭站在原地,愣了一愣。鹤亭扯着林信的衣袖,眼泪汪汪的,林信也不曾心软松口。   当真是一颗完完全全的石头心,既通透又无情。   自诩风流的胡离抱着手,靠在墙边,看着都心疼那两个人。   林信再朝他们抱了抱拳:“告辞。”   他太决绝,转身就走。   仿佛被人喜欢,并不是什么值得自豪和享受的事情。   林信走到胡离面前,提醒道:“师兄。”   “啊?”胡离回神,直起身子,再瞥了一眼那两人,也收回目光,“哦,就走了?”   林信但笑不语。   胡离亲昵地揽住他的肩:“跟师兄说说,你真的是石头心啊?”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嗯。”林信点点头,牵着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是真的石头,跳得很均匀,一直都是这么跳的。”   “那你觉得他们喜欢你……”   林信断然道:“很不公平,而且浪费时间和心思,惹得我也很烦。”他这话掷地有声:“当断则断。”   胡离缓缓地点了点头,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自家二弟胡容。   胡容掩在袖中的手掌握成拳,又松开。   反复几遍,他始终跟在林信身后,未有动作。   *   后来魔宫宴上,乐舞繁华。   胡家六郎胡闹坐到二哥身边,抬眼看看就坐在对面的林信,试探着问道:“二哥,你找到人啦?”   胡容按在案上的手指轻点:“嗯。”   “可他成仙啦,他是石头心啦。”胡闹道,“我早就问过他了,他说他再也不会动心了。”   胡容偏头看他,目光一沉:“你早就知道?”   胡闹试图转移话题:“他一早说他不会动心的时候,我就特意去问过他了。二哥,找到了也没用的,他没心了。”   “所以你就不告诉我?”   “我不是怕你扑了一场空嘛。你记不记得,之前咱们还是狐狸的时候,在林子里扑雀儿玩,你没扑中,气得把整片林子都给烧了。”   胡容只冷冷道:“不用你操心。”   他抬眼看向对面的林信,林信兴致缺缺的,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推着酒樽,惹得樽中酒水漾起涟漪。   新上位的魔尊扶珩,只十六七岁的模样,仿佛年纪尚小,却穿着一身厚重的礼服,束着头发,端着酒樽,来向胡离敬酒。   扶珩唤了一声:“义父。”   “嗯。”胡离没有起身,只是举起酒樽,懒懒地朝他点头,“恭喜。”   “谢谢义父。”   林信与胡离坐在一处,胡离没有起身,所以他也只是跪坐在软垫上。   他一直低着头,不经意间,竟看见扶珩的云靴侧面,沾着一点纸屑。   林信面上不显,心中却是咯噔一声。   这种纸张他熟得很,他给前任魔尊扶归做纸人、帮他以死遁逃的时候,用的就是这种纸。   他微微抬起头,见扶珩面色如常,没有丝毫破绽。   莫不是扶归没跑成?   林信迅速在心下思考对策,他一抬手,将案上酒樽掀翻。   他起身,对胡离道:“师兄,我出去一下。”   胡离看看他被酒水打湿的衣襟,点头应了。   林信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不敢引起扶珩的注意。   魔宫他来过好几回了,各处他都熟悉的很。   他找了个隐蔽的地方,点起寻人的符咒,符纸在他的指尖亮了一瞬。   林信心道不好,循着符咒指引的方向,来到一座宫殿前。   这是从前扶归的居所,他张望了一下,确认四周没人之后,催动小纸人,从窗户的缝隙中爬进去。   爬过好几个窗户与门槛,在最深的内殿里,他看见了本应离开的前任魔尊扶归。   林信惊得出了些冷汗,他召回小纸人,又手忙脚乱地拿出传音符,下意识要找顾渊。   他轻声道:“圆圆,我在魔宫,出了点事情,你快点过来啊……”   话还没完,有个人脚步无声,走到他身后,唤道:“林信。”   “啊!”林信被他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却是胡容。   他从宴上跑出来,没引起魔尊扶珩的注意,倒是把妖王胡容给引出来了。   林信的手一松,那传音符就直接飞了出去。林信跳起来,想要抓住:“诶!”   *   西山天池,顾渊正浸在水里,下半身都变作龙尾,盘在池底。   鱼尾巴林信都不喜欢,更不要说龙尾巴了。   他闭着眼睛,撑着头,正想事情的时候,林信的传音符就到了眼前。   “圆圆,我在魔宫,出了点事情……”   他一喊“圆圆”,顾渊就没法子。他拿起放在石头上的外衫,准备去走一趟。   只听传音符继续道:“你快点过来啊……”   话还没完,就换了另一个人的声音,那人喊“林信”,语带笑意,与他喊林信时,一模一样。   顾渊动作一顿,面色一凝,将龙尾变作双腿,哗啦一声,从池子里站起来。   距离他上回与林信见面,才只过了半天。   只半天,他身边就又来了不知道谁。   林信果真是个香的,引得六界的妖魔鬼怪都打他的主意。 第53章 耳朵   林信给顾渊递了传音符之后,才想起来,他二人白日里似是闹了不痛快。   因为林信挼狐狸,顾渊不大高兴了。   而此时,又一只狐狸胡容,就站在面前,见他眉头紧蹙,便温顺地一言不发。   林信也不知道顾渊会不会来,但是扶归就在里边,看起来是被关起来了,他也不能不管。   正为难的时候,胡容问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林信抓了抓头发,有些苦恼:“这个……”   胡容递交投名状:“你一路走来,没有遇见其他人,你总不会以为,这宫中真的一个人都没有吧?”   原来是他把人都弄走了。   林信还是犹豫。   但若是顾渊不来,他一个人,肯定没法子把扶归弄出来。   面前这个胡容是妖王,修为应当不会差。而且虽然他不记得,但是看他的模样,他二人之前在越国,应该关系还不错。如果请他帮忙,他应该会出手。   但是,要是把扶归的事情全都告诉他,扶归要面子,保不齐事后扶归会拿刀砍他。   最要紧的是,林信总觉得这样……好像有点对不起顾渊。   才和顾渊闹了点情绪,事情没解决,他转头去找新朋友。   那也太绝情了。   林信皱了皱眉,还是决定在这儿等顾渊过来。   正出神的时候,胡容牵起他的手,微微低下头,又将一双狐狸耳朵露给他摸。   喜欢毛绒的自觉,林信不自觉捏了两下。   软是很软,还毛茸茸的。   等反应过来,林信挣扎着收回手,还下意识往四周看了看。   还好,顾渊还没来。   林信道:“你……”   胡容打断他的话,笑着问他:“现在高兴一些没有?”   林信微怔。   随后疾风吹过,胡容抬手去挡迎面推来的一掌。   只是一掌,仅是一掌。   那人不大愿意与他多做纠缠。   风绕过衣角,林信被揽住腰,往远离胡容的地方带了带。   顾渊从西山紧急赶来,原本浸在天池里,现下连发尾都还是湿的。   来的时候,就看见一只狐狸站在林信面前,刻意露出狐狸耳朵,来诱惑林信。两个人还说话,还说了不止一句。   林信也就那样站在他面前,一点防备姿态都没有,表情懵懵的,眨巴眨巴眼睛。虽然有点可爱,来自“公鱼”视角的可爱,但他看起来分明就是被那只狐狸给骗了。   ——尽管林信猝不及防,被他拉进怀里的表情更懵。   顾渊霸道地站在他二人中间,隔断他二人之间的任何交流,包括目光交流——他把林信的脑袋摁在怀里了。   他抱着林信的腰,搂得很紧,算是宣示主权。   他垂眸,看看林信的发顶:“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林信推开他,提高音量道,“我还想知道你怎么了呢?”   林信还以为他不来了,结果他无声无息地冲上来,绑架似的把人往怀里一搂,吓得他要喊“好汉饶命”。   情敌当前,顾渊脑子转得飞快。   他道:“白日里与你有些不自在,现下与你和好,坦诚相见。”   我信了你的鬼话。林信一脸复杂:“行吧。”   确实信了顾渊的鬼话。他抬眼看看顾渊,也回抱了他一下。   于顾渊,林信不大在意这些细节。   和解之后,林信扯着他的腰带,把他往后拽了拽。   “这里来,我有话跟你说。”   林信把他带到偏僻的角落里,一手扯着他的腰带,一手抓着他的衣襟,让他低下头来,听自己说话。   他把自己看见扶珩鞋上纸屑,又在内殿里看见扶归的事情,同顾渊仔细说了。   顾渊便问:“你要救他?”   林信道:“朋友一场,就算不救他,也得见他一面,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他的模样,好像不是愿意的。”   “你想进去,便进去看看。”   “嗯。”   兜转一圈,顾渊反手扣住林信的手腕,将目光投在站在他后边的胡容身上。   方才那一掌没能将胡容推动,他仍旧站在原地。顾渊与林信在说话的时候,胡容就站在那边,不慌不忙的。看似随意,但是目光移开片刻,很快就会重新锁回林信身上。   顾渊用拇指摩挲了一下林信的手腕内侧,似是随口一问:“他是谁?”   林信回道:“胡容。妖王,我三师兄的二弟。应该之前在越国就认识,不过我不记得了。”   顾渊又问:“你要让他和我们一起?”   每个字都咬得很重。   “我没有。”   他怎么好像有点针对胡容的意思?   林信顿了顿,自以为明白过来了。   他想着,胡容长着一双狐狸耳朵,而今早,他才与顾渊因为狐狸闹了不痛快。   所以,他觉着是因为狐狸,顾渊才不高兴了。   他连忙道:“我没摸……”   忽然想起,好像是摸过。   于是他改口:“才摸了两下,是真的两下!”   信你的鬼话,你看看你喜欢毛茸茸的那副德行。   顾渊摸摸他的脑袋,提醒道:“既然不带他一起,那他怎么办?”   打发他走!   这个林信倒是明白了。   林信拍拍顾渊的手,让他不要生气,转头对胡容道:“嗯……王上?”   他是妖王,所以林信喊他“王上”。   胡容点点头:“嗯。”   “我的好友找我有点事情,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告诉我三师兄一声,就说我遇上点事情,他若是要回去,就不用等我了。多谢你了。”   胡容点头应了,将毛茸茸的狐狸尾巴扫到身前,拔下一小撮狐狸毛,托在掌心,道:“兄长,林仙君遇上了点事情,他说让你不用等他,自己回去——”   他想了想,还擅自加话:“林信与我在一起,兄长不必担心。”   林信忙道:“你怎么……”   胡容解释道:“兄长虽然懒散,但是不好糊弄。要是像你方才那样说,他一定会追问。”   说得好像有些道理。   林信勉强点点头。   传完了话,胡容仍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又默了半晌。   林信试探着开口道:“那个我还有点事情,就不陪……”   胡容却道:“方才与兄长说,我与你在一处,我自然得与你待在一处。”   好像也有点道理。   眼见着林信要被骗过去了,顾渊快步上前,一把抓起他的手:“走了。”   “好。”   林信话音未落,顾渊一手握住他的手,一手覆在他的眼前。   林信眼前一暗,再睁眼看时,周遭已经换了景致。   这是在宫殿的深处,四处门窗紧闭,只是设下的结界封印已经被破坏了。   林信挠头:“就进来了?那胡容呢?”   听前半句话时,顾渊这样说道:“雕虫小技,不足为虑。”   到了后半句话,顾渊便淡淡道:“他在外边,你担心他?”   “我不是,我没有。”   “扶归就在里边,封印坏了,那个扶珩大概很快就会回来。”   “那我尽快。”   林信轻轻推开内殿的门。   此处原本就是扶归的住所,扶珩直接把他关在这儿,也是放肆得很。   殿中一扇屏风、一张小榻、一面小案,林信进去时,扶归一身单衣,身上披着不大合身的袍子,正跪坐在案前,执笔写字。   大约是功力被封,林信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魔气。   也正因为功力被封,他没有察觉到林信进来。   直到林信喊了一声:“富贵儿?”   扶归忽然抬头,看见林信站在门前,激动地骂了一声:“娘的,林信,你就是我亲爹。”   他猛地站起身来,往前疾走几步,将案上东西都掀翻。   可是还没走出几步,他便仿佛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不自愿地停下了脚步。   林信低头看去,原来扶归脚上,缠着一条拇指粗的长蛇链。   扶归原本不大好意思让他看见这东西,他既然都看见了,也只能扶额失笑。   林信没有多看,很寻常地挪开目光。将门外的顾渊拉进来,然后关上了门。   他问扶归道:“你是怎么回事?那天我们不是一起出城的么?”   扶归重新坐回软垫上,愤怒捶桌:“我原本是想去周游魔界,探索一下仙魔奥秘的。结果那天我走出去没多远,就被一个新型骗局给骗了!”   扶归表示,自己不想详细描述这个魔界新型骗局,不要问他。   于是林信问:“然后呢?”   “然后扶珩那个小兔崽子就追上来,非说我几百年没出过魔宫,不明白外面的世界有多危险。”扶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那时候就觉得那个小崽子在设局骗我。”   “那你入局了么?”   “我当然没有。”扶归一摆手,“然后就是哐哐哐一顿乱锤,锤得昏天黑地……”   “噢,然后你就被抓回来,还被关在你原本的住处,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过,你只是出去体察民情,最后又回来了。”   “我怎么知道他出去一趟,花样儿变得这么多?斗法也不好好斗,尽使些邪门歪道。”扶归忽然想起来,“怪不得是胡离养出来的,真是狐狸。”   “那他把你关在这儿……”   林信忍不住轻笑出声,在扶归看向他的时候,努力忍住。   “他要是抓我回来,也就算了,他……”扶归狠狠地咬了咬后牙,从地上扫翻的东西里捡起一封折子,“他让我在这儿给他批折子,没日没夜的批折子,他自个儿当上了魔尊,要前任来给他批折子,他简直是有失心疯。”   林信还没来得及笑,扶归又道:“不止这个,其实我想过和他谈谈心的。我说之前的事情可能是有点误会,你猜他怎么说的么?”   “怎么说的?”   “他说是他错了。他错了,他现在倒是放了我。”   “你猜猜他还怎么说了。”   “嗯?”   “他说他给过我机会,我问他什么时候,他说上回在大街上的时候。”扶归捂着头,感觉自己的脑袋要爆炸,“他说那时候他和胡离说话,父慈子孝的时候,他知道我在旁边,要是当时我跟他回去,就没有这一出了。”   他被抓回来好几天了,好容易找到一个熟人听他诉苦。一开始还能控制一下情绪,到后来实在是忍不住了,气得都踩到案上去了。   “娘的,我简直是满头雾水,我怎么知道他那是给我机会了?”扶归道,“林信,还有一件事情,我必须要批评一下你。”   “我怎么了?”   “后来我问他,他是怎么看出来,城楼上那个纸人是假的。你猜他说什么,他说感觉不对。我问他什么感觉,他说他对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扶归怒骂一声,“什么狗屁感觉,我当时请你做纸人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把这个狗屁感觉给算进去?你做纸人的时候,怎么没有把这个感觉给算进去?”   林信试图安慰他:“你先从桌上下来……”   身边的顾渊扯了扯他的衣袖,看了一眼关上的殿门,轻声提醒道:“林信,外边……”   “我知道。”   只有被封了功力,感觉不大敏锐的扶归不知道。   林信劝道:“你先从桌上下来,你现在没有术法傍身,□□凡胎的,小心摔跤。”   扶归啐了一口:“他就是想把我养成一条狗。”   林信不大坚定地替扶珩解释:“他大概也没有这样的想法,不过是……”   正当此时,殿门被一把推开。   十六七岁少年模样的人,站在门前,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小声辩解道:“我没有。”   扶归一愣,张了张口,连骂也骂不出来了。   却见扶珩半举起右手:“我同义父说的感觉,是手的感觉。”   他在城楼上,是一手抓住扶归的手,一手以魔气幻剑的。   “小的时候,义父牵我,不是纸人那样的感觉。”   扶归仍是怔怔的,转眼见林信起身要走,慌乱地连忙去拉他的衣袖:“诶!你别走啊!林信,你是我亲爹,你别走……林信!”   林信拉着顾渊,低着头就出去了。   临走前,还对扶珩抱了抱拳:“对不住,打扰了。”   林信小心翼翼地将殿门关上,回头却看见胡容也站在外边。   胡容向他走来:“兄长说魔界凶险,让我送你回家,如果事情解决了的话……”   顾渊攥住林信的手:“我会送他回去,你大概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胡容瞥了他一眼:“走一趟就知道了。”   不想与他纠缠,顾渊转头对林信道:“林信,他瞪我。”   这招百试不爽。   但是这回——   胡容亦是看向林信,道:“林信,我没有。”   现学现用,狐狸狡猾,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可是那时林信正在走神,压根没听见他们说了什么。   转眼只看见顾渊,顺手就勾住他的脖子:“诶,我有办法了。”   “嗯?”   “能让我挼毛茸茸,你又不生气的办法。”   林信抖落开乾坤袋,在袋中摸了半天,拿出一只猫耳朵。是他之前戴过的那个。   顾渊道:“你戴。”   林信吹吹托在手心的猫耳朵,挑了挑眉:“不,你戴。” 第54章 春天   林信手中托着一只猫耳朵,朝顾渊挑挑眉,用手肘碰碰他。   “怎么样?我不挼其他毛茸茸,我就挼你。”   他原本是说玩笑话,却不料顾渊一伸手便将那只猫耳朵拿走了。   顾渊朝他伸手,语气还是淡淡的:“还有一只。”   也没想到他真的要戴。   林信微怔,迅速把猫耳朵拿回来,塞回乾坤袋中:“还有一只不知道被我丢到哪里去了,等我找到了,再一起给你。”   他拉起顾渊的手:“走吧,我们出去待一会儿。”   忽然想起这儿还有一个人,林信转眼看向胡容:“一起走吗?”   胡容掩在袖中的手握成拳,复又松开,点了点头:“好。”   走出宫殿,林信一行人在宫墙下站了一会儿。   他方才走时,往扶归手心里塞了一张已经开了的传音符。就算扶归的功力暂时被封,传音符随时都可以用。   朋友一场,他不大放心,所以想在外边等一会儿,看扶归会不会传音过来。   魔界阴森森的,入夜有些泛凉。   林信抱着手,靠在宫墙上。   又等了一会儿,他想了想,不大好意思让才认识没一天的胡容陪他在这儿吹风,便对胡容道:“妖界事务繁忙,我也不耽误王上的事情了。此间无事,王上先回吧?”   胡容却道:“不耽误,我答应了兄长,要送你回去。”   林信吸了吸鼻子,再转头看看顾渊。顾渊面色如常,仍是淡淡的,看不出悲喜,仿佛也不知道林信在看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想了想,还没来得及再说话,胡容却先开了口:“不用总喊我‘王上’。”   林信轻声应了一声:“哦。”   “你从前喊我‘茸茸’,不是我兄长喊我的那个‘容容’,是‘毛茸茸’的‘茸茸’。”胡容转头看他,想用指尖在他手心里写下那两个字,但这时林信是抱着手的。   林信只道:“真的不好意思啊,我是真的不记得了。”   胡容挪回目光:“没关系。”   林信随口道:“我编《六界美人总榜及分榜》的时候,还特意去求见过,不过你没见我。”   胡容也记不清楚了。   他很早就开始帮兄长处理妖界政事,或许是某个下午,侍候的随从抱着折子,走进殿中。   他那时或许正伏案批折,随从试探着对他说起,外边有个编美人榜的林仙君想要求见。   或许他根本没听见,或许听见了,拒绝了,或许还说了一句“轻浮”,把林信给赶走了。   不论如何,总之是错过了。   林信自知说错了话,挠挠头,讪笑两声,问道:“我记不清楚了,我们之前是怎么样的?”   胡容道:“也没有什么,等你以后想起来了,就知道了。”   “好。”   天色渐晚,林信也不想再等,勾勾顾渊的手:“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吧?总在这儿等着,好像也不大方便。”   顾渊不知道在想什么,回了神,朝他点点头。   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林信将魔界的几个朋友都在心中过了一遍,还没决定的时候,忽然看见前边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唤了一声:“何皎?”   推着小推车的兔子精回过头来,朝他挥了挥手:“信信。”   在天山捣药的兔子精何皎,因为卷入魔界的争斗之中,最后跟着大灰狼秦苍来了魔界。   他们是扶珩那边的,用人界的话来说,算是有从龙之功。   何皎推着小推车,跑着上前,向顾渊打了个招呼,又朝妖王胡容抱了抱拳,最后问林信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赴宴,然后又遇上了一些事情,正准备出宫去,去朋友那儿呆一晚上。”林信看看他的小推车,“你这么晚了,还出来采药?”   “是呀,魔界有好多不一样的东西。”何皎摸摸推车上的药材,“这些只有晚上才有。”   “你急着回去吗?要不我们找个地方……”林信以手做杯,在他面前摇了摇,笑着道,“找个地方小聚一下?”   “正有此意。”   两人一拍即合。   何皎将小推车上腾出点空位来,他拍拍推车,豪气冲天:“来,爸爸推着你走。”   林信跳上推车,亦道:“谢谢儿子。”   林信坐在一堆药材里边,袖上襟上都染上药香。   他抱着一袋青豆,剥了两个,自己吃了一个,又塞给顾渊一个。   何皎笑了笑:“你还同顾仙君天上地下的、四处瞎走呢?你那样多朋友,只有这一个是不用你去找,自动就会来找你的。”   林信笑着把青豆塞给顾渊。   上回在何皎的天山小院里,林信也给他青豆吃,还问他“情窦开了没有”,就是这样,才惹得顾渊隐隐动了心思。   但是现在,顾渊垂眸看看林信,慢条斯理地吃了一颗青豆,面色不改。   林信也没在意,转头问何皎道:“你把秦苍一个人留在家里,没关系么?”   “没关系,他已经睡了。”   何皎兴奋地与林信分享这些日子来,在魔界的所见所闻。   “魔界与天山是真的很不一样,我在天山给人治病,治的都是受寒伤风的小病。   “你知道吗?魔界中人打架,真是一个劲儿往前冲的,拼得你死我活的,活下来的,大约也是等死。   “他们尚武,也没有什么珍惜生命的观念,养伤全靠术法,仿佛根本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医术,浪费了好多在魔气中滋长出来的名贵药材,他们的大夫也都不怎么好。其实应该有好大夫来过这里,不过都被魔君给吓回去了。   “我想在魔界收几个徒弟,这几日我遇到几个魔君,虽然修为不高,但是在医术上很有天赋。要扭转他们的观念,要初步把魔界的医药系统建立起来。”   林信撑着头,认真听他说话。   而此时,睡着了的秦苍忽然惊醒,猛地睁开眼睛,摸摸身边的床榻,何皎还没回来。   他今晚都不会回来了。   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   秦苍躺在床上,抱着被子,孤守到天明。   *   上回在魔界时,林信是偷渡来的。   那时满城士兵都在搜查林信,顾渊来找他时,正巧又下了雨,他二人就躲进一家面馆。   这回也一样,外边下了雨。   而林信的朋友里,这么晚了还开着的,只有这一家面馆。   开面馆的是个老婆婆,林信到时,她正往灶里添一些柴,保持炉子的温度。   林信推开门,老婆婆正好抬头,看见他。   “信信来啦?”   略显浑浊的雨水将门前的灯笼打得摇摇晃晃,林信披着顾渊的外衫,探出脑袋:“婆婆,我带朋友过来了。”   “进来吧。”老婆婆围起才解下的围裙,“婆婆给你们做点心吃。”   林信笑着应了,把后边三个朋友都让进来。   老婆婆别有深意地问道:“喔,竟然有三个啊?”   “是啊,是不是太多了?”   “不是不是,快进来吧,三个也给做点心吃。”   林信回头见顾渊神色淡淡——他从方才开始就是这样,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林信解下身上披着的顾渊的外衫,抖落衣上雨水,重新给他披上。   他玩笑道:“你是‘公鱼’的话,应该没关系吧?都是水。”   顾渊却忽然握住他的手,指尖冰凉,看起来有话要说,定定地看着林信,终还是没有开口。   林信不明就里,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你是想回去了?”   顾渊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声音:“嗯。”   林信一边要探探他的额头,一边问道:“你病了?”   “无碍。”顾渊的声音低沉沙哑,“你想吃东西,就快去吃。”   “……好。”   不知是不是错觉,林信只觉得他收在怀里的鱼鳞,在微微发烫。   老婆婆给他们端来清汤面,又切了一碟牛肉。   这是人间的吃法。   林信拿了两双竹筷,比了比长短,递给顾渊一双,关切地问道:“你要不要吃一点?”   顾渊道了谢,接过竹筷。   林信见他吃了两口,才稍微放下心来,又给他夹菜,也没心思与何皎、胡容聊天儿。   老婆婆整顿好了一切,在他们这桌坐下。   何皎见她分明是个凡人,却能在魔界生活,觉着奇怪,便问了一句。   老婆婆“哎哟”了一声,捂脸笑道:“我是被我家那个死鬼骗来的。我在人间,算命先生说我是‘天煞孤星’,确实也克死了父母亲人……”   林信纠正道:“不是克死的,连我们神仙都不信这个。”   “好,好。总之我的命不好,在尼姑庵做小尼姑,尼姑庵都失火过好几回。后来有一个晚上,我正在庵里诵经,忽然听见有一个声音说……”婆婆掩嘴偷笑,“他说:‘本君为你停留已久,你若愿意,随本君同去。’然后我就随他来了这里,做魔君的夫人。”   天色微明时,他们与老婆婆作别。   胡容坚持要送林信回去,这回林信转头看看顾渊,觉得怀里的“鱼鳞”更烫了。   他对胡容道:“不用了,天都亮了,我和顾仙君一起回去就是了。”   不等胡容再说话,他便抱了抱拳:“还是要多谢你一直陪着我们,改日再见。”   他拉起顾渊的手,脚下生云,背影很快就消失在重云之中。   他不大放心地看看顾渊:“你怎么一句话也不……”   四处都看不到别人,顾渊披着外袍,借外袍掩着,一把将林信拉进怀里。   林信的脊背贴在他的胸膛上,林信稍有动作,顾渊以为他要走,便附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别动了,我忍得很辛苦。”   林信心中一惊,忽然想到动物成精成仙,通常都有一个特殊的时期——属于春天的美丽日子。   但是顾渊应当没有。   林信虽然不精通医术,但是他有个精通医术的好朋友何皎,就算何皎在这儿,也一定会告诉他,这种事情只有猫啊狗啊的会有,“公鱼”不会有。   他不动了,顾渊很满意,继续吓唬他:“你用传音符喊我来时,我在天池里泡着。原本泡一个晚上就没事了,是你喊我来的。”   原来这只“公鱼”和其他鱼都不大一样。   “公鱼”真的有。   林信结结巴巴地说:“对、对不起……你先松开我,我送你回天池。我负责、我负责……”   他没有要松开的意思,反倒越抱越紧,林信继续劝他:“你先松开我,等会儿天亮了,这儿人来人往的,被人看见、影响不好……”   在林信的耳边,有一个魔鬼,他用顾渊的声音说话,低沉沙哑——   “本君为你停留已久。   我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用目光把你牢牢锁紧。   我在你看得见的地方,以好友之名铺设陷阱。   ……   林信靠在他怀里,忽然有些颤抖。   顾渊贴在他的颈边闻了闻,淡淡的清香。   林信拽住他的外袍,想要把自己藏起来。他喘不过气来,也说不出话来:“我……顾渊,石头……石头好像……”   最后,那个顾渊的声音在他耳边,对他说:“我用余生所有的热情与心意来爱你。” 第55章 友人   天色渐明。   林信两只手紧紧拽着顾渊的外袍,试图把自己藏在他怀里。   他连站也站不稳,急喘了两口气,断断续续地道:“顾渊……等、等一下,石头……石头……”   顾渊一只手箍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叫他回过头来。、   额头相碰的时候,顾渊没忍住轻笑出声。   意识境里,拳头大小的石头倒在地上,小树杈手脚都软软地搭在云彩上。   上回天池调戏“公鱼”,顾渊的本体龙盘在石头上,坚硬的鳞片,在石头上压出一道痕迹。   在那道压痕旁边,原本长出了一株小草,有两片圆圆的绿叶。   此时,或许是受他引诱,那两片绿叶之间,竟慢慢地生出一朵花苞。   那是顾渊在林信身上闻到的味道的来源。   石头要开花了。   金色的小龙变作适合石头的模样,慢慢飞近,想要在石头上降落。   石头面朝下,一双眼睛埋在云里。原本无力的手脚忽然之间力大无穷,“啪”的一下把小龙的脸拍到一边。   与之相应的,林信在现实中,“啪”的一掌,把顾渊的脸拍歪,还把他的头发给勾散了。   “不要笑,不要在这里,不要说出去。”   所谓三个“不要”。   原本是“公鱼”的春意盎然的日子,结果却是他被勾得长了花。   石头长草,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事了,现在不仅长草,还要开花,要是以后还结了果……   林信羞愤欲死,躲在他的袍子里。最后一点清明的神智,正在考虑要不要把顾渊灭口。   顾渊抿着唇角,最后还是没忍住笑了。   林信鸵鸟似的缩在袍子里,抬手捶了他一下,闷闷道:“别笑了……”   他顿了顿,还加了一句:“求你。”   也不知道是错觉,还是别的什么。林信身上的香气愈发浓郁,像是他自己衣裳上的桃花香,又像是本心石头上花苞的香气。   他自己也闻见了,不知不觉,将顾渊身上的袍子全都扯下来,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顾渊也不再逗他,隔着衣裳,摸摸他的脑袋。   “送你回家?还是去天池?”   有一个魔鬼在林信耳边蛊惑他,于是他道:“去……去天池。”   顾渊满意地笑了:“好。”   此时天光大亮,出来游历、值班的仙君妖君,各自架着云、乘着坐骑,从云上飞过。   林信偷偷瞄了一眼,此处有一多半儿是他的朋友。   他那群朋友爱凑热闹,有什么事情,肯定会围过来。   他不想因为石头开花的事情,被朋友们笑话一千年。   林信用外袍遮住自己的脸,还是有些站不稳,晃了晃,然后扯住顾渊的衣袖,低声道:“就、就这样走,麻烦……麻烦你了。”   顾渊领着他往前走。   过了一会儿,好像也没有人认出他来,林信略松了口气。   一口气还没松到底,他便听见有个人问:“顾仙君,和信信一起啊?”   顾渊顿了顿,没有应答,下意识看了看林信。   林信一噎,差点背过气去。   他这群朋友,对他的感情,竟然如此深厚。   他连脸都遮起来了,还是能认出他。   那人继续道:“顾仙君和信信在玩什么奇怪的游戏呢?”   顾渊还是没有说话,再看了看林信,想要向他求助。   “哦。”那友人恍然大悟,“瞎子和哑巴的游戏吧?”   林信磨牙,没错,你说对了,顾渊是哑巴小美人鱼,他林信是盲眼皇帝。   友人上前,拍拍顾渊的肩:“他又折腾你了吧?唉,你别老由着他,他老折腾你,你也……”   林信猛地掀开外袍,露出憋得通红的脸,大声道:“你看错了,我不是林信!”   他说完这话,一裹袍子,低着头就往前走。   友人一头雾水:“难道是我看错了?那不是信信吗?”   顾渊怕他身上气味不稳,引得旁人注意,连忙追上去,唤道:“林信。”   友人还是满脸疑惑:“那明明就是信信啊。”   林信走得不快,一路上,身边经过的仙君魔君,原本不知道他是谁,再一抬眼,看见跟在他身后的顾仙君,便知道了。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_0._c_o_m   “顾仙君,和信信吵架了?”   “信信,和顾仙君闹脾气了?”   “顾仙君,你在和信信竞走啊?”   ……   林信随手抓住一个路过的朋友,恨恨问道:“我都包成这样了,你们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噢。”那友人振振有词道,“信信你的朋友多得很,但是顾仙君只有一个朋友啊。和你在一起的,我不知道是谁,但是和顾仙君在一起的,一定就是你了。”   林信忽然有些头疼。   这时顾渊正好站在他身后,林信回头看了他一眼:“不如我们兵分两路,分头……”   不分。   顾渊一手搂住他的腰,把他往怀里一带,抱起来就走了。   这条“公鱼”的“鱼鳍”还挺有力气的。   林信无力地挂着,晃了晃,虚弱地对友人道:“林信死了。”   他用衣袍把自己的脸盖起来。   死了。   社会性死亡。   他本心突变,状况不大稳定,方才又闹了一遭,这时候没什么力气,就被顾渊抱走了。   而顾渊现在也不好受。   昨晚被他从天池里一声“圆圆”喊出来,原本以为自己忍得住,左不过是损耗一些修为。才看见林信之后,他的本心便略有不稳。   后来林信像从前一般,勾勾他的脖子,搂搂他的腰,还递青豆给他吃,简直就是在天池水边蹦来跳去打水仗。靠得太近,他才知道,他高估了自己对林信的耐性。   他看见的是林信,听见的是林信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摸见的,隔着衣裳,还是林信微热的肌骨。   顾渊把他往怀里按了按。   路上还是陆续有人向他们打招呼,林信没力气再回应,是顾渊朝他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仙友们纷纷会意,带着隐秘的笑容离开。   很快便到了西山天池,顾渊帮他解下外衫,小心翼翼地将他放进水里,架着他的手,让他靠着池壁站好。   顾渊也入了水。没有把龙尾巴变出来,怕林信不喜欢。   他捧起林信的脸,用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   天池水微凉,但是林信面上发烫,他大概快被自己的香气迷晕了。   顾渊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放松,回神,调息。”   林信紧紧地闭着嘴,没有要喘气的意思。   他不肯张嘴,顾渊想了想,然后——   一把把他的脑袋按进水里。   香气猛地散去,林信呛了两口水,挣开他的手,从水里爬起来。   “你干嘛?”   顾渊无辜道:“让你张嘴。”   林信抹了把脸上的水:“行吧,谢谢你。”   ——以上是林信的个人感觉。   其实当时的真实情况,是这样的:   顾渊捧起他的脸,用额头碰碰他的额头。   先入了意识界。   石头趴在云上一动不动,只有顶上两片绿叶、一个花苞还晃一晃。   金色的小龙把石头摆正,然后绕了石头两圈,把他盘在正中。   天池里,顾渊一手扣住他的手,一手按着他的脑袋,把他扯进池子里。   到底不敢造次,顾渊只是碰碰他的唇,把他紧咬着的牙关撬开,就松开了按在他后脑上的手。   然后林信就被池水给呛醒了。   顾渊那个吻,似有还无。   被吻的对象林信,都只以为,自己只是被他按进池子里呛水。   石头上的花苞闭得紧紧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开花。   林信缓过神来,抱着一块石头,趴在池边,翘着双脚,拍起水花,感觉身上凉快不少。   他转头看向顾渊,再嘱咐了一句:“不许对别人说。”   “嗯。”   这种事情,顾渊当然不会对别人说。   林信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连踢水花的动作都渐渐停了。   过了许久,他问:“我上回调戏你时,你也是……今日这样的?”   顾渊顿了顿,别开目光,点点头:“嗯。”   原来那时是撞上他的特殊时期了。   林信觉着,自己这算是趁人之危、趁醉装疯、趁火打劫。   “对不起啊,我那时候确实是喝醉了酒,有点犯浑……”林信说话的声音渐渐弱下去,他又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问。”   “方才在外边,你有没有在我耳边说话?”   “哪一句?”   “就是那个……我……你一开始抱上来的时候,说的那个……”   “没有。”顾渊用眼角余光看他,再说了一遍,“我没有说话。”   林信偏过头去,不再看他,撑着头,自言自语,嘀嘀咕咕的:“果然是魔鬼在我耳边说话,这个话少人傻的顾渊,怎么会跟我说那样的话?”   ——我用余生所有的热情和心意来爱你。   他在意的是这一句。   顾渊冷笑一声,抬手将他面上湿发拂开。   林信转头去看他,笑着道:“人间说好友要一起去澡堂子泡澡,我们这也算是吧?”   又是在试探。   林信没有太多胆气,好像也很没有安全感。   所以每次出了变故,他二人的关系要有变化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问顾渊,确认他二人还是朋友。   或许是因为他从前在人间的经历,不论是对他不管不问、丢下他独自逃命的亲人,还是对他步步紧逼的敌国朝臣与君王,都让他有些害怕。   他很怕被别人丢下。   他需要不停的确认,确认身边还有人在。   譬如上回在魔界,顾渊以为他睡了,吻了他一下,结果林信根本没睡。后来就不停地试探他,问他二人还是不是朋友。   要不是林信喝醉了,说了实话,顾渊大概永远也不知道。   这回也一样,林信又在试探他。   他就这么想做朋友。   因为朋友是最好的关系,可近可远,可亲可疏。   顾渊也朝他笑了笑,定定答道:“不是。” 第56章 姻缘   ——不是。   不是朋友了。   林信微怔,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见远处传来南华老君的声音。   “神君,老夫方才听小道童说,早晨在外边看见神君了。”   林信又愣了愣,下意识就想躲起来。   他一把抓过搭在池边的外衫,随意裹了一下,便捏着鼻子,潜入水中。   或许是因为老君是他的顶头上司,他老是把林信拿去写检讨,所以林信有些怕他;又或许是因为,他与顾渊此时衣衫不整的在一个池子里,有点说不清楚——   就林信个人作为仙君而言,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永远都能跟他的放浪仙友们待在一起,而不是找姐姐妹妹们玩儿。   这就说不清楚了,袖子将断未断的。   但是池水才没过头顶的时候,林信就后悔了。   原本他与顾渊没什么的,但是这下他躲起来了。   这就更说不清楚了。衣袖断没断他不知道,反正是湿了,被天池池水浸湿了。   他再想站起来时,老君却已经到了眼前。   没法子,他只能潜在水里,祈祷老君快点走。   老君站在池边,对顾渊道:“神君昨夜出去了?”   顾渊背对着他,靠在池壁边,垂眸看看身边的林信,然后点了点头:“嗯。”   老君又问:“昨夜怎么能出去呢?神君把日子给忘了?”   “没有忘记。林信喊我,所以出去寻他。”   “这样啊。”老君从袖中掏出一张符咒,催动符咒,将符咒浸入水中,“给神君添一张符,压一压。”   “多谢。”   “那信信……”   “他在这里。”   顾渊再看了看努力憋气、往外吐小泡泡的林信,索性提着他的衣领,把他从水里拎起来了。   林信用湿透了的衣袖,抹了抹湿漉漉的脸,却在头上摸下来一张符咒——是老君方才丢进去的那一张。   他丢开符咒,朝老君挥了挥手,干笑两声:“嗨。”   顾渊把他拉到面前,帮他整理衣襟。   老君站在原地,眯起老花的眼睛,久久不能回神。   现在的年轻仙君,成事速度是真快。   那时年轻仙君林信,正微仰着头,让顾渊把自己的衣领弄齐整来。   没听见老君说话,顾渊知道他是误会了,便道:“没有什么,是我本心不稳,引得林信也难受,在池子里泡了一会儿。”   老君还是没说话。   林信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说话。   默了一会儿,顾渊又试了试林信的额头,对老君道:“他那本心石头上长了一朵花,本君担心他有碍,你现下若是得空,把他带回去看看。”   老君没有推辞,朝林信挥了挥手,让他过来:“信信。”   林信应了一声,双手攀着池壁,就要爬上岸去。   顾渊在他身边伸手一勾,便将他披在身上的湿袍子带下来了。   他看了一眼自己搭在石上的衣袍:“你这件湿了,穿我的去。”   林信道了声谢,将他的衣裳披在身上,衣裳里边设了咒,他身上很快就干了。   林信想了想,提起衣裳,把自己的脑袋都盖住——   烘干头发。   顾渊见他模样,扶额轻笑,随后朝他摆了摆手,让他先去。   林信跟着老君驾云离开西山的时候,顾渊正抱着他留下来的衣裳,化作龙形,沉到水底。   林信回头看去,只见西山天池那边,已然阴了半边天。   所谓行云布雨。   *   老君带着林信回去的场景,林信觉着似曾相识。   上回他在天池调戏“公鱼”,顾渊因为雷劫不得不立即离开,林信一个人在池子里漂着,是被老君喊起来的。   林信记得,那时候老君也递给他一件衣裳,要他披上。   他原以为那是老君给他预备的。   现在想来,那分明是顾渊给他留的。   与从前一模一样,林信披着顾渊的衣裳,跟在老君身后。   老君回头看他,解释道:“顾仙君他……信信你懂得吧?”   林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应该懂了?”   隔着衣裳,老君摸摸他的脑袋:“走吧,老夫回去给你看看石头。”   底下人进贡给老君的仙果还没有吃完,林信坐在殿中,一手拿着一个果子。老君站在他面前,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额头。   老君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林信啃了一口仙果:“我感觉很好。”   “那就好,你这花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老君又道,“注意着什么时候要开花,要开花的时候,就待在家别出去。”   “好。”林信点点头,“如果出去了,会有什么问题吗?”   “到处都是你的香气,你就变成正常仙界里,第一个不太正常的仙君。”   “好的,我明白了。”   老君转身,走到高大的木架子前,随口问道:“老夫这些天给你放假,你就整天和顾仙君待在一块儿?”   林信想了想:“基本上是吧。”   老君从架子上翻出一支玉简:“看,老夫连这个都给你预备好了。”   林信吃完了果子,拍拍手,凑上前去看:“这是什么?”   “姻缘书。”   “嗯?”   “这样用的,从中间掰开两半。”老君拿住玉简两端,“一半给你,一半给……”   林信抱着手,看着他,挑了挑眉:“给谁?”   老君靠近他,轻声道:“给顾仙君。你看,我连上边的名字都刻好了,只要你这样一掰,然后把这一段玉简塞进顾仙君手里,你俩就成了。”   林信听他把话说完,无奈道:“你老最近是不是嗑错药了?”   老君正色道:“我没嗑药,我磕的是爱情。”   出色的粉丝,应该学会为他们制作结婚证。   “要是我那石头心没什么毛病的话,我就先回去了,你老慢慢磕。”   林信转身就走,还顺手拿走了两个仙果,在路上吃。   老君在后边喊他,然后抬手一掷,把玉简丢进他怀里。林信的脚步顿了顿,反手把玉简别在腰后,啃着果子就走了。   *   林信回了趟家。   不是守缺山的他和师兄们的洞府,是在无名山山脚的那个。   他径直回了房间,在房中翻翻拣拣,仿佛是在找什么东西。   但是找了许久,也没有找见。   他想去问问管家的蛮娘,可是蛮娘正在院子里和怀虚灵君,还有三只小猫一起说笑,他不好意思打扰。   于是他坐在地上,认真地想了一会儿。   最后打开一个木箱子,那东西果真被压在箱子的最底下。   一件半旧的月白外袍。   是他调戏“公鱼”那晚,穿回来的那件。   他把这件衣裳,塞进自己的衣箱里了。   他抱起衣裳,里外都看了一遍,却看见那衣裳左边袖上,有一块黑颜色的痕迹。   大抵是雷劫劈的。   这样看来,当时情况还挺紧急的,那雷都劈到顾渊手边了。   林信抱起两件衣裳——早先调戏顾渊的时候,顾渊留给他的,还有今早天池边,顾渊给他的。   他去了后院,挽起衣袖,打了盆水,开始洗衣裳。   林信不大会做家务。   两件衣裳,从上午搓到下午。   将衣裳晾在院子里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这时怀虚灵君来向他求亲,求蛮娘的亲事。   怀虚向他做了个揖,道:“我与蛮娘原本是两情相悦,不过碍于情劫,我苦寻蛮娘数年,未能团圆。今日一家团聚,我希望能把蛮娘,还有三个孩子,都接过门去。”   林信拍了拍挂在竹竿上的衣裳,问道:“蛮娘、还有那三只小猫是怎么想的?”   怀虚道:“他们自然是愿意。”   林信再问:“那灵君是怎么想的?”   “林仙君收留蛮娘与孩子多时,蛮娘也将仙君当做弟弟来看。也仰仗仙君出借玄光镜,我们一家才得以团圆。仙君有什么事情,尽管开口。”   林信皱了皱眉,凝眸看他:“我是问你,你想怎么把他们接回去。”   怀虚面色不改,微微一笑:“我已将碧灵山上洞府整理出来,只等……”   林信断然道:“不行。”   “林仙君?”   方才林信洗衣裳,手上还沾着水,衣袖还是挽起来的。   他自顾自地拍了拍手,慢条斯理地放下衣袖。   大家都是男人,男人的那点花花肠子,林信还是知道的。   蛮娘虽居仙界,但还是妖。那三只小猫,连化形都还不会。   他们就这么搬过去,若是日后怀虚移情,或是仙界当中偶有冲突,他们根本就保全不了自己。   林信振了振衣袖:“你方才也说,蛮娘把我当兄弟看。你想娶我姐姐,有三件事情。”   他伸出三个手指:“头一件,仙君娶妻,须在南华老君处记姻缘书。”   怀虚面色不变,连连点头:“这是自然。”   “第二件,昭告六界,明媒正娶。”   怀虚顿了顿,点头道:“好。”   “第三件,此间仙君,各有防身法器。蛮娘为妖,在仙界生活,你不能时时护着她,所以防身法器,请你预备个……”林信低头,摸摸鼻尖,“少一点,就十件八件吧。”   怀虚张了张口:“好。”   林信朝他挥挥手:“那请灵君回去预备吧。”   他一抬手,小狸花猫还以为是在喊它,“咻”的一下,就蹦到林信脚边,用肉肉的下巴蹭他的鞋面。   林信把小猫抱起来,抓起猫爪子,朝灵虚招了招:“跟灵君说再见。”   怀虚灵君再看了他一眼,行过礼后,转身离开后院。   他在前院里,与蛮娘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才离去。   大抵是握着蛮娘的手,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来娶她”之类的话。   林信都知道,只是坐在后院,把小猫放在腿上,专心摸猫。   怀虚灵君走后,蛮娘来后院找他:“仙君?”   林信抬眼看去,却道:“姐,我刚好有事情要问你。”   他伸出手,比了个铜钱大小的形状:“衣裳上有一个这样大的口子,绣什么来补比较好?”   蛮娘愣了愣,随后指了指他抱在怀里的猫:“绣猫吧,你不是挺喜欢猫的吗?”   “那阿姐教我?”   他不会做家务,更不要说拿针绣花。   “好。”蛮娘点头,“衣裳呢?”   林信指了指挂在院子里,还在滴水的衣裳:“还没有晾干。”   蛮娘了然地笑了笑,在他身边坐下。   又过了一会儿,蛮娘试探着开了口:“林仙君,怀郎的事情,是不是……”   “阿姐,你不懂男人。”林信正经道,“你想想我从前贪恋美色那个样子,你多少懂一点没有?我林信尚且有不专一、不懂情爱的时候。”   *   西山天池,顾渊揽着湿透的衣裳,从天池里出来。   方才下过一场雨,天池岸边,竟在一日之间,长出两株仙果。   是老君殿中的那种仙果,是林信离开老君殿中时,顺手拿的两个仙果的模样。   是林信担心顾渊,自己悄悄来过,又怕惊扰他,偷偷躲在天池边看了半天,还乱丢果核,留下的证据。   顾渊不知道,只是想起林信很喜欢吃这种果子,将仙果植株整棵挖起,想要带给林信。   他站在林信的宅子门前,叩了叩门,是一只小猫用身子把门拱开,给他开的门。   林信正在后院,认真地教导蛮娘。   或许是被他忽悠的,或许是他说的真的很有道理,蛮娘听得一愣一愣的。   檐下灯笼微亮,蛮娘在绣嫁衣,林信也在绣衣裳。   针脚粗陋,有一条鱼尾巴在灯光下闪着光。 第57章 弦外   月华如水,透过疏疏落落的落霞树,照在林信身上。   他将缝了没多少的鱼尾袍子放到一边,对蛮娘道:“姐,总的来说,你还是不懂男人。”   蛮娘笑了笑,不置可否。   三只小猫在树下绕圈,林信上前去,抱起一只,便引得另外两只都过来了。   林信靠在柱子边,“雨露均沾”,每只小猫都抱一会儿,挠挠下巴。   他道:“快点长大呀,长大以后就可以保护娘亲啦。”   蛮娘低头,将手中绣线咬断。   一抬眼,看见顾渊也站在檐下,便笑着问林信:“你说你是男人,懂得男人在想什么,那我问你,顾仙君在想什么?”   林信仿佛没听见,抱着猫就走到院子里,让三只小猫御前献舞,给他表演叠罗汉。   日常欺负小猫。   蛮娘有些无奈,看看顾渊,微叹了口气。   林信说蛮娘不懂男人,可他自己又何尝明白顾渊?   蛮娘将檐下的针线衣裳都收好,朝三只小猫招了招手,三只小猫便朝娘亲跑来。   林信回头看去,看见顾渊抱着两株仙果,站在檐下。   林信朝他挥挥手:“你好啦?”   顾渊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蛮娘与三只小猫回了房,给他二人腾出位置。   林信拂了拂衣袖,向他走来:“我今晚不打算出去,你有事情?”   顾渊将两株仙果递给他。   不过是记得他爱吃,就顺便送过来。   林信道了谢,因为外边风大,便邀他进屋子里去喝茶。   房里不怎么整齐,案上还摆着香炉与玄光镜,残香未散,玄光镜镜心上的血迹未干。   林信又用玄光镜查探过去的事情了。   顾渊不知道他看的是什么,却见上边血印有些多,仿佛是试了许多次。   见他注意到了玄光镜,林信将镜子拿起来,若无其事道:“想拿出来,帮枕水村的柴全看看他家里人是谁。还想给魔界都城面馆的老婆婆看看,她失散许久的丈夫和孩子在哪里。”   他在撒谎。   玄光镜只能看见使用者的往事。   林信不会不知道。   顾渊心下多了些思量,没有说出口,只是在案前坐下,认真道:“林信,我有事情想告诉你。”   “嗯。”   “昨晚就想告诉你的。”   “嗯?”   林信顿了顿,有些恍惚,却抹了把脸,道:“那个……我能不能喝点酒,壮壮胆?我有点怕。”   顾渊点头允了。   其实他自己也不太好受。   前些日子,朋友们在林信这里聚会,在树下埋了一坛酒。   此时林信把这坛酒挖出来,挖出来的土坑,正好把两株仙果给种进去。   他与顾渊相对坐在树下,中间隔着两株仙果。   林信取出两人从前用过的瓷酒杯,将酒杯斟满。   他抿了一口,如他从前一般玩笑,又与他从前略有不同,问道:“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坏消息。”   “那……”林信再饮了一口清酒,“能不说吗?”   “不能。”   “你等等哈。”   他将酒水满过三轮,有些晕乎,看东西有些模糊,听事情有些恍惚了。面上微红,才撑着头,对顾渊道:“你可以开始讲了。”   顾渊垂眸,看着自己杯中分毫未动的酒水:“我可能有点奇怪。”   “嗯?你……那什么还没过去?”   “不是。”顾渊抬眼看着林信,“头一回在天池见你的时候,我就觉得我有点奇怪。你一抱我,我身上就热,你的唇角蹭过的地方,都像火燎一样,但是碰到我的嘴角的时候,我觉得很甜……”   “公鱼”不通人情世故,与林信在一起这么久,也没有学会多少,仍旧是有什么说什么,半点也没有掩饰与润色。   太直接了。   林信张了张口,说话声音极轻:“……大约是正常的生理反应。”   “早先我摒绝七情六欲,于别人,我不会有别的反应……”   林信猛地抬头,醉眼朦胧,提高音量:“你竟然还找了别人?”   “我没有,没有找别人试过。”顾渊定定道,随后握住他的右手,“我原本以为是因为红线。”   他二人的手指上,缠着足足五条红线。   是调戏“公鱼”当晚,林信发酒疯,往顾渊手上缠的。   林信怔怔地看着那五条简直要缠成毛线团的红线。   他以为顾渊早就把这东西拆掉了,此刻才知道,他根本就没有拆掉,雷劫也没有斩断。   “但是月老告诉我,红线对我没用。我自己也验证过了,不是因为红线。”   林信又道:“你又找了别人?”   “没有,我没有。”顾渊继续道,“我一路排除不可能的事情,很快就找到原因了。”   林信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想要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   但是没能成功,顾渊抓他抓得很紧。   “因为我心悦你。”   树下晚风将这句话送到林信耳边。   不知道是要说服顾渊,还是要说服他自己,林信梗着脖子道:“并不是神交过,就算……”   “不是因为神交。”顾渊定定道,“我原本也以为,历劫过后,你我算是两清了,你这人放浪又多情,我不过是一时兴起,觉着你好看。”   劫数之后,便回到各自的轨迹。   林信在西山底桑枝下点灯,顾渊在天池泡尾巴,坐镇仙界。   “后来桑树底下再见,我原本不愿与你再做纠缠……”   林信弱弱道:“这个我看出来了,你那时候态度很差。”   “再与你相处,直到如今,我可以认定,我心悦你。”   顾渊定定道:“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在一起做什么都好,做什么都感觉很舒服。看见你和别人说话,就不高兴,想把你重新拉回我这边。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就很高兴。看见什么东西都想起你,听见别人说你,会注意去听。你站在人群里,第一眼看见的是你。”   这种怪异的独占欲,与林信一厢情愿自认为的友情,分明就是不一样的。   说来可笑,林信竟把这种事情认作友情。   “我不敢说,因为你说你是石头心,我见过你回绝别人,我怕你知道以后,连朋友也做不成。但是你的朋友太多,我现在不想和你做朋友了。   “在魔界的时候,我以为你睡着了,吻过你。你知道,是不是?”   这件事瞒不住了,林信摸摸微热的额头,然后捂住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我也怕……与你连朋友也做不成。”   顾渊握住他的手腕,将他覆在眼前的手移开,看着他的眼睛:“想亲近你,怕冒犯你。林信,我要被你折磨死了。”   谋害“公鱼”的罪名太大,林信有些承受不住。   “对不起。”林信揉了揉眼睛,“我习惯只和人做朋友,因为只有一个朋友的名号,日后疏远了,回想起来也不会太难受。”   “你也知道我是怎么处事的,这种事情,我一般会直接拒绝的。但是真的很舍不得你……”   月光疏落,照出林信揉得微红的眼角。   他习惯用朋友填补所有关系的缺失,就像他说的一样,如果日后疏远了,他可以安慰自己,不过是一个朋友罢了。   但是如果是顾渊,他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   大约是林信喝多了酒,他的脑袋晃了晃,最后往前一倒,一脑袋栽进顾渊怀里。   顾渊了解他的把戏,不自觉逃避。   装睡或者装醉。   顾渊想了想,道:“原本想昨晚告诉你的。昨晚时间比较特殊,我原本想,你要是拒绝,我们连朋友也做不了。我就趁着那时候,把你拖到榻上去,事后也好解释,依你的性子,你大概不会太怪我……”   林信下意识睁开眼睛,哆嗦了一下,一点动作,被顾渊按住了。   “可惜昨晚你有事。今早也想跟你说,后来你开花了,怕你出事,就让老君带你走了。对你好像总是下不去手。”   这话却是真的,林信大概知道,顾渊这人修为高,暴打千百个林信,不在话下。   顾渊摸摸他的脑袋:“你想一想也好。就算以后做朋友也行,我绝不越界——”   他扣住林信的手,贴在脸颊边,吻了吻他的手背,虔诚又缱绻:“但是我更想一直站在你身边,不是以朋友的身份和姿态。”   顾渊的衣襟也柔软,林信将脑袋埋在他怀里,轻轻点了点头,却仿佛要撞进他的心里去。   就这么扣着手,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顾渊扶他回去休息。   这会子,大约是真的酒劲上头了,林信的脑袋有些发晕。   顾渊将他安置在榻上,帮他解了外衫,盖上云被。   去厨房向蛮娘要了点热水,想要帮他擦脸擦手。   蛮娘站在灶边,似乎是想要问什么。   顾渊面无表情,端起热水便回去。   房中,林信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呼吸匀长,大约是睡着了。   顾渊用浸了热水的巾子,描摹过他的眼角眉梢与唇角,勾勒出他双手皮肤下修长的骨节。   最后林信终于等到他转身离开,扯着被子,盖过了头顶,遮住通红的耳朵。   可算是走了。   原来林信也没睡,他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顾渊,继续装死。   顾渊行走无声,林信估摸着他大约是走了,才松了口气,却有一个人掀开他覆在面上的云被。   “你这样盖着,不闷吗?”   顾渊没走。   他端着铜盆,原本是要出去的,但是不经意间瞥见林信放在案上的玄光镜。   玄光镜后边,有两个转轮,拨时间的转轮。   顾渊拿起来看了一眼,便什么都明白了。   他折回去,掀开林信的被子,道:“你不敢看我,不敢和我说话,是不是因为除了我,你还有一个喜欢的人?”   他的语气却是笃定的。   被他说中了,林信忽然烦得很。   “是啊,因为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所以我对外宣称,我是个石头心,不懂得情爱,好拒绝他们。”他坐起来,“其实我懂一点,但是我能拒绝他们,却很舍不得你。”   他的声音弱下去:“我是个石头心,大概也知道,一下子喜欢两个人,好像是不对的……”   所以不敢面对他,不敢回应他。   林信又问:“但是你是怎么知道?”   顾渊将玄光镜递到他面前,上边转轮,拨到的时间,是林信历千世情劫的时候。   确切地说,是他历最后两回情劫的时候。   林信在情劫里,喜欢上了幻境里的人物,还想要在玄光镜里看见他。   之前风流自诩的林仙君,竟然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喜欢上情劫里的人物。还因为有了喜欢的人,再遇上顾渊的时候,觉着心里有人,还喜欢他,是对不起他,想要逃避。   都明了了。   林信总是躲他,不是因为不喜欢他,是因为太喜欢他。   顾渊失笑,他竟没有想到这一层。   从前林信就小心翼翼地问过他一次,问他是不是与自己一起历了情劫。   那时顾渊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只道他历情劫的时候,自己在斩仙台扛雷劫,把林信给堵回去了。   但是——   顾渊站起身,拿起林信的乾坤袋,从袋子里拿出一块雪花糖。   他果然随身带着这东西。   心中更加确定,顾渊把糖塞进他的口里。   “林信,你在情劫里骗我,你说你尝起来甜,是因为你吃了糖。”   “你骗我。你尝起来甜,是因为你喜欢我。”   “你在情劫里喜欢的那个人,其实是我。”   千世情劫的最后两世,其实是我和你。 第58章 历劫   因为调戏天池“公鱼”,散仙林信被罚历经千世情劫。   他历劫时,“公鱼”顾渊在斩仙台历雷劫。   斩仙台常年阴云压顶,某日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将远处天喜峰姻缘殿里的月老都吓了一跳。   那时,月老正吩咐大徒弟江月郎准备撰写林信的第九百九十九世情劫。   “还有两世就结束了,你随便点写,给信信放点水……”   话还没完,便有一人从外边推门进来。   来人衣着简单,不似其他仙君华贵,但是通身气派,仙骨凛然。   月老一见他,心中一惊,面上却是不显,将江月郎手中的情劫簿拿过来,朝徒弟摆了摆手:“你先下去,信信的后两世情劫我亲自来写。”   江月郎向师父做了个揖,转身离去。   随意一瞥,看见来人的袖上,有一块铜钱大小的黑色印记。是雷劫留下的。   待江月郎走后,月老朝来人行礼:“神君提早出关了?”   这人正是顾渊。   顾渊应了一句。   月老又问:“不知神君一出关便来我这里,有何贵干?”   顾渊淡淡道:“本君来寻一个人。”   “老夫专司姻缘,神君若是寻人,应当去找南华老君。”   顾渊微微垂眸:“此事当与情爱有关。”   “既如此,不知神君所寻为谁?”   “大概这么高,只比我矮一些。”顾渊用手比了比,到他额头的高度,“桃花眼,眼里带笑。唇角是弯的,脸上有点肉,但是挺漂亮的。有点无法无天,但是尝起来是甜的……”   月老笑道:“神君是跑我这儿相亲来了?”   顾渊最后冷冷道:“他大概……有点儿贪恋美色。”   月老好想知道他要找的是谁了。   仙界仙君,个个儿持守本心,无欲无求。贪恋美色的,就只有还在历劫的——林信。   他面色微冷,月老也看不出他寻林信要做什么。   林信与月老是朋友,他便多留了个心眼儿,问道:“不知神君寻他……”   “本君有一件事,想要向他确认一下。”顾渊问道,“他叫什么名字?现在何处?”   “他姓林,单名一个信字。因为冒犯了神君,被罚历经千世情劫,此时尚在劫中。”   顾渊垂眸,将林信的名字暗自念过两遍,又问:“几时归来?”   “这可说不准,若是情劫顺利,即刻便可归来。若是被牵绊住了,要等许久也未可知。”   顾渊微微皱眉:“牵绊住了?”   “情劫之中,自然是被情爱牵绊住了。”   顾渊愈发皱紧了眉头,转身要走:“本君自去寻他。”走出几步,又回头问道:“请问你老,他在何处历劫?”   他什么也不懂。   月老笑了笑,拣起案上玉笔,抱起林信的情劫簿:“还是老夫陪神君走一趟罢。”   “多谢。”   月老先去请了南华老君,老君放下手边的事情,也陪着顾渊去寻林信。   途中,月老试探着问道:“神君,你想在信信身上验证什么事情?”   顾渊久居天池,从来不知人情世故,有什么便说什么。   他淡淡道:“上回在天池,他靠过来时,本君身上会热。他亲本君的时候,本君觉着他是甜的。在斩仙台上,雷劫之中,本君竟也对他念念不忘,甚是怪异,因此想证实一番。”   月老与南华老君对视一眼,抿嘴偷笑。   就为了这个,他就生抗雷劫,提早出来了。   他是真的什么也不懂。   只听顾渊又道:“本君想这,他或许就是书上所谓的本君的死穴。若有必要,应当把他彻底毁掉。”   他说这话时很是认真,不似作假。   月老与老君再对视一眼,齐声道:“没有必要!”   顾渊便道:“再不济,也应当把他关起来。”   *   千世情劫太长,林信在地府处往生,喝过孟婆汤,自入轮回镜中历劫。   轮回镜中都是幻境,时间流逝也与外边不同。   截至目前,他历了九百九十八世情劫。   顾渊到时,林信的第九百九十八世情劫正好结束。   忘川河畔,奈何桥头,八号窗口边,林信双手捧着孟婆汤,靠在窗口边,正和孟婆的小徒弟小孟君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小孟君长得漂亮,唇红齿白,笑起来温柔和煦。林信很喜欢逗他玩儿。   此处是老君特意拨来,专给林信历劫用的,再没有别人。   只听林信对小孟君道:“这一世情劫,一定是江月郎写的,狗血淋头。”   小孟君笑着递给他一块帕子:“怎么了?”   林信擦擦嘴角,继续道:“三个人,整整三个人站在你面前,问你你到底喜欢谁。”   “那你是怎么答的?”   林信放下汤碗与帕子,掰着手指,细数第九百九十八世情劫里的人物:“小黑狷狂,小红深情,小白温柔隐忍,关键是长得都很好看,我答不上来,然后就被他们三个一起打死了。”   小孟君戳他的额头:“你呀你。”   林信瘪了瘪嘴,蹲到地上:“但是情劫真的很难嘛。”   小孟君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真的很难?”   “难,我太难了。”林信可怜巴巴地抬眼看他,“四五十个漂亮仙君都哄不好那么难,如果最漂亮的小孟君可以……”   小孟君从窗口里跑出来,摸摸他的脸,帮他将额前碎发别到耳后:“别难过了,加油,我在这里等你呀。”   林信微怔,随后开心到跳起来:“我想开了!”   他想开了,但是又有人想不开了。   不远处,老君与月老死死拦住顾渊。   “神君,这是误会,信信改了,他真的改了!”   顾渊凝眸,看着不远处如鱼得水的林信,心中一股无名火。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_Χ_T_八_0._C_ǒ_M   人还是那个人,桃花眼带笑的。但是贪好美色的毛病,还是一点儿没改。   林信得了漂亮小孟君的鼓励,一鼓作气,飞快地跑过奈何桥,进入轮回镜中,继续历劫。   这时,顾渊才缓步上前,在小孟君面前站定,看了一眼轮回镜,冷冷地问道:“他在那里面历劫?”   小孟君愣了愣,随后点了点头:“……是。”   顾渊再不看他一眼,毫不犹豫地上前。   身后的月老与老君对视一眼,迅速做出决定。   “神君这模样,不大像是动情之后,来寻信信的,倒像是来……”老君顿了顿,压低声音,“寻仇的。”   月老问道:“这可如何是好?”   “这一世情劫是什么?”   “是……”月老翻了翻情劫簿,“我还没来得及写。”   “那就好。”   “你老的意思是?”   “那就还是亡国之君的剧本。信信当过这个,他有经验。”老君拍拍他的肩,“你在外边好好写,我随神君进去,也好照应照应信信。”   “好,你老万事小心。”   两个老神仙工作不易,道过别,月老随处找了个地儿,席地而坐,打开情劫簿,开始现写情劫。   他在心中宽慰自己,不要紧,信信成仙之前就是做亡国之君的,这是他的擅长领域。信信主场作战,应当不会死——   月老再抬头看看顾渊,地府灯火幽暗,照得顾渊的面色愈发阴沉。   他在心中默默地补了一句,信信主场作战,应当不会死——   得、很、难、看。   *   散仙林信的第九百九十九世情劫——   小越国行九的小皇子呱呱坠地。   小皇子在山上道观里生活,过了十几年,吴越交战。   敌国兵临城下,老皇帝带着小皇子的八个兄长,仓皇出逃。   临走之前,一纸诏书将皇位传给了小皇子。   于是,新登基的年轻俊美的的亡国之君林信,换上素白的粗布衣裳,披发跣足,双手捧着降书,高举过头顶,跌跌撞撞地走到敌国国师顾渊的马前。   顾渊骑在马上。只觉得林信低眉垂眼的模样,比他拈花惹草的模样顺眼许多,心情颇好,翻身下马。   林信低着头,双手将降书奉上。顾渊接过,只扫了两眼。   降书不好看。   马匹呼出一串长气,正好打在林信面上。林信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了挪。   林信还没站稳,顾渊便将降书丢给身边人,对林信道:“你过来,抱我一下。”   林信偷偷挪动的脚步一顿,下意识抬眼看他,一脸疑惑。   顾渊也正看他,说话语气淡淡的,仿佛说的只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跟在顾渊身边、客串副将的南华老君别过脸。   简直是没眼看。   见林信没反应,顾渊便加重语气,再说了一遍:“过来抱我一下。”   他还是发愣,琢磨着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顾渊等得烦了,反手抽出腰间佩剑,从随林信出城来的文武百官中随便挑了一个,把长剑架在某位官员的脖子上,剑尖所指,要划破小美人的脖颈。   林信身后那群官员,一个一个模样周正,年轻端方,肯定都是林信喜欢的小美人。   要拿他们做威胁,林信才会心疼。   顾渊举着长剑,再一次看向林信,神色认真偏执。   果然,眼见美人儿遭难,林信忙道:“住手,住手。”   他往前走了半步,脚尖抵着顾渊的脚尖,张开双臂,飞快地抱了他一下。   好像有一簇火光,照得顾渊阴沉沉的眸色亮了亮。眼底有了些许笑意,他的声色却愈发低沉:“亲我一下。”   林信被他吓得往后蹦了一步。   大庭广众之下,有点刺激。   顾渊剑尖微动,划破了那位官员的脖颈。鲜血滴落下来,那官员颤抖着,唤了一声:“陛下……”   这是在喊林信,只可惜他现在只是亡国之君。   亡国之君,莫得脸面。   林信转头看看美人官员,下定决心,抿紧嘴唇,稍稍抬头,近前碰了碰顾渊的唇角。   顾渊勾唇,反手收剑,按住他的后脑。   甜的。 第59章 验证   忘川河畔八号窗口。   小孟君正往灶中添柴,炉子上温着最后一碗孟婆汤。   地府里的白灯笼明明灭灭,远处传来一声:“我历劫回来啦。”   小孟君循着声音,转头去看。只见林信一身粗布白衣,披发跣足,心口还插着一把匕首,伤口正汩汩地往外流着血,染红半幅衣裳。   这是他在第九百九十九世情劫死时的模样。   小孟君见他这副模样,连忙上前扶他。   “这是怎么了?”   林信的一只手臂搭在小孟君的肩上,半靠在他身边。   小孟君把他扶到窗口前的长凳上坐下,林信摸摸身上的刀伤,然后拔出匕首。   鲜血滋了他一脸。   小孟君帮他抹去脸上血迹:“你这回情劫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林信笃定道:“这回的剧本肯定不是江月郎写的。”   暗处拿着情劫簿与玉笔的月老心中暗喜,想不到信信还挺机灵的。   林信继续道:“应该是他师父写的。”   月老低头偷笑,真是个小机灵鬼。   林信也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月老这个老头实在是太有意思了,我历了九百多世情劫,没有哪一世比这个更好笑了。”   林信拍桌狂笑。   月老气得要拿笔丢他,他今天就要打死这个小机灵鬼!   老君连忙拦住他:“大哥大哥,算了算了。”   其实这也不是月老写的,他只是把人物添了上去。具体内容与情节,这两世比较特殊,大多时候,是情劫当中的顾渊掌控的。   小孟君有些好奇,问林信道:“到底是怎么样的?”   “这一世我是个亡国之君,对面那个……”林信努力忍住笑,“对面那个是个国师,然后我出去递降书,还没等我站稳,那个国师……那个国师他非要我……”   林信忽然爆笑不止。   小孟君扯扯他的衣袖:“哎呀,你别笑了,快跟我说,他要你做什么来着。”   林信捂着脸,笑得一抖一抖的:“他非要我……抱他。”   “啥?”把小孟君吓得口音都变了。   “就是非要我抱他,用我的小美人儿威胁我,要我抱他。抱完之后,非要我亲他。”   小孟君错愕道:“啥玩意儿?”   “要我亲他。”林信笑得从长凳摔到地上,他坐在地上蹬了蹬腿,“我此生没见过这么热情奔放的要求。”   暗处,向他提出狂放要求的顾渊也沉下脸色,月老与老君连忙拦住他:“神君神君,算了算了。”   林信继续道:“不过还是月老比较知道我的喜好的,国师长得确实是我喜欢的那种。虽然我记不清他长什么模样了。”   每回情劫都是这样,因为是轮回镜中的幻象,那里边的人物长什么模样,林信过一会儿就忘记了,只记得一些故事情节和感觉。   小孟君指了指他丢在地上、还带血的匕首,问道:“那最后呢?你怎么这样出来了?”   “我才亲完的时候,他身边有个人,大喝一声:‘狐媚祸水,惑我主上’,然后一匕首把我给扎死了。”   小孟君懵懵的:“就这样?”   林信点点头:“就这样。”   他拍拍心口:“除了当时有点疼,其他都还好。我怀疑月老是不是在给我放水,想让我早点回去,陪他喝酒。”   他二人再聊了一会儿天,林信便准备去历最后一次情劫。   他饮过最后一碗孟婆汤,跨过奈何桥,扯了扯衣襟,深吸一口气,跨入轮回镜中。   月老与老君对视一眼,他二人想起第九百九十九世情劫,林信递降书的那些情形,也很想笑。   但当着顾渊的面,他们还是忍住了。   月老宽慰顾渊道:“神君久居天池,不晓世情,也是寻常,日后便懂得了。”   顾渊思忖了一会儿,却道:“是本君的疏忽。”   两个老神仙有些欣慰,还会反思,挺好挺好。   只听顾渊继续道:“本君不知林信这个人竟是这样脆弱,一个小钢钉,就那样把他给刺死了。”   老神仙们扶额,那不是小钢钉,那是淬了毒的匕首!   再说你一个生抗雷劫的神仙,有什么资格说那时还是凡人的林信!   顾渊在心中暗暗记下一条:林信很脆弱,需要小心保护。   他偏头看向月老:“再来一遍。”   他的意思是说,方才的情劫,再来一遍。   月老问道:“神君还没验证好么?”   顾渊正正经经:“再验证一遍。”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x``t ` 8`0` . C`O`M   验证了一遍又一遍。   *   散仙林信的第一千世情劫——   仍旧是小越国的亡国之君,林信一身白衣素袍,不束冠,不着履,双手捧着降书,平举眉前,率领朝中文武百官,缓缓步出城门。   对面受降的,还是敌国国师顾渊。   顾渊翻身下马,见林信低眉垂首、乖乖巧巧地朝自己走来,又高兴了。回想起上一世,抬手摸了摸唇角。   回味一下,可甜。   林信低着头,看不见他的动作表情。只觉得面前一阵风拂过,手中降书便被人打落在地。   他抬头去看,未及看清,就被人握住手腕,往前一带。   他一脑袋栽进顾渊怀里,抬眼便望入他眸中。   林信歪了歪脑袋,眨眨眼睛,懵懵地看着他。   双手相扣,四目相对,呼吸相递。   同样还是扮作副将,陪同照应的南华老君默默地别过头。   还是没眼看。   忽然,顾渊身后的一个人,大怒跳起,从袖中抽出匕首,大喝一声:“狐媚祸水,惑我……”   上一世情劫,林信就是这么死的。   历劫之前,林信饮了孟婆汤,记不清了,但是顾渊记得清楚。   没等那人把话说完,顾渊一揽林信的腰,就把人护在怀里,自己倒被划破了半面衣袖。   躲过了这一回,身边的亲卫动作很快,就把那人给按住了。   吃一堑,长一智。   上一世情劫之后,顾渊认真地反省过了。   上一世他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试探林信,现在知道林信是甜的了,应当把他带回去,关起来,慢慢验证。   他揽着林信,就要进城。   不经意间低头,却看见林信赤着脚。   他是出来递降书的,照着规矩,应当披发跣足,一路走来,脚上沾了不少灰尘,还被地上碎石划了几道。   顾渊更加确信,林信真的很脆弱。   他把林信扶到马上,把牵马的小卒赶走,自己帮林信牵马。   途中他帮林信挡开一道冷箭、一把匕首。   到现在为止,顾渊对自己的表现十分满意。   他给自己打满分!   这一世林信比较单纯,他只是趴在马背上,抱着马脖子,瑟瑟发抖。余下一点清明的神智,便开始认真思考:我是谁?我在哪?他对我在做什么?   我是狐媚祸水,不,我不是,我是亡国之君。   来人呐,救命呐,光天化日之下,有人强抢亡国之君啦!   *   在最后一世情劫里,可怜兮兮的林信,不仅被灭了国,还被敌国领兵的国师给掳走了。   还没有班师回朝,顾渊带着林信,暂时住在林信还是国君时居住的宫殿里。   殿中华灯如昼,轻纱帷幔,顾渊从身后抱着林信,坐在榻上,时不时低头亲亲他。   期间,顾渊被军中将领喊出去处理军务,他不情不愿地出去,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回来了。   林信靠在他怀里,一条死鱼似的,偶尔复活,毫无形象地挠挠脚,然后继续瘫倒。   他怀疑顾渊根本就不是喜欢他,而只是喜欢亲他。   大半天了,顾渊就这么抱着他,时不时说一句很简短的话,然后又归于沉寂。要有动作,要不就是低头亲他,要不就是林信被他抱着累了,要换个姿势。   趁着空闲的时候,林信认真地将自己的人生历程梳理了一遍,他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这位国师,所以排除国师很早之前就喜欢他的可能。   那就是一见钟情。   如果是这样,那还挺汹涌澎湃的。   这也只是猜测,林信也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实在是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再一次被啄了一口,林信鼓起勇气,回过头,假装随口问道:“你……做什么总是亲我?”   顾渊低头,又吻了他一下:“你很甜。”   林信试图推开他的脸:“别亲了,破皮了都。”   顾渊不高兴了,仿佛连带着殿中烛焰都跳了一下。   林信忽然想起,自己是个亡国之君,亡国之君莫得脸面。   他摆正顾渊的脸:“行吧,你亲吧,你尽管亲吧。”   顾渊心情变好,便扶住他的脸,用拇指按了按他的唇角,向他解释了两句:“原本以为是错觉,但是验证之后,你真的是甜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林信死鱼似的,连眼睛也不抬一下,分明是不信他的话,只应了一声:“哦。”   知道他此时不记得仙界的事情,顾渊也不在乎,仍旧抱着他,碰碰他的鬓角。   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看低头林信时,眼底有一点儿温存的笑意。   又过了一会儿,林信忍无可忍,捏住他的下巴:“你别亲了,我们说说话吧。”   “好。”顾渊偏头,又吻了吻他捏住自己下巴的指尖。   一个亡国之君,和一个敌国国师,有什么话可说?   默了半晌,顾渊问他:“你住这儿?”   “嗯。”林信点头,“你住哪儿?”   还真是有意思的对话。   假冒的国师顾渊调动仙君的想象力,向他粗略地描述了一下国师府。   顾渊又道:“墙上的美人图挺好看的。”   他说的是对面墙上挂着的几幅画儿,画上男子年轻俊美,身着官服,玉带金冠。   林信顿时有了精神,笑了笑,一个一个指给他看:“最左边那个是这一届的探花郎,再往右边,那是新来的御史大人,还有丞相府的大公子,真人比画上的好看……”   顾渊打断他的话:“丑。”   林信一下子就被点着了,猛地推开他站起来:“你给我睁大眼睛,看着这些美人儿,再给我说一遍。”   顾渊咬着字眼,再说了一遍:“每一个都丑。”   林信撸起衣袖,凶狠叉腰,誓死捍卫自己的小美人们:“你再胡说八道,我就要跟你打架了。”   殿中烛焰一暗,顾渊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放倒在榻上。   林信无力地挥动双手,推不开顾渊,他只能用力捶床。   榻前帷幔落下,掩去外头灯火,帐中昏暗。 第60章 群臣   帐中昏暗,顾渊把林信按在榻上,亲得他耳朵根儿都红了,才稍稍抬起头来。   林信一把推开他,半坐起来,还记着他说自己的美人图丑,道:“你才丑呢,你最丑了。”   顾渊握住他的手腕,冷笑道:“我长得丑,那天晚上是谁一边摸我尾巴,一边说,等我长大了给你做郎君的?我长得丑,你何苦来招惹我?”   林信忙道:“等等!我冤枉,我可不记得我始乱终弃过谁!我是一个很有责任心的男人!”   原是顾渊一时气恼不过,把仙界西山天池的事情说出来了。林信尚在劫中,他不记得。   顾渊又冷笑一声,指着墙上的美人图,道:“我若再迟些来,你岂不是连三宫六院都有了?我尝着你是甜的,你是不是尝着他们也全都是甜的?”   林信张了张口,没有反驳。   一股无名火直烧到头顶,顾渊把他从榻上拽起来,拉到外边去。   那时候,陪伴历劫、扮作副将的南华老君正在外边揪草茎玩儿,听见动静,连忙回头。   只见顾渊拉着林信,一路疾走,把他带到水牢里。   陪在林信身边的那群投降官员,全都被关在水牢里。   那些漂亮官员,探花郎、御史大人,还有丞相公子,也全都在里边。   一众官员见林信来了,连忙围到门边。   君臣两边,隔着牢门。   林信看着心疼不已,才要上前,就被顾渊拽了回来。   顾渊道:“你选吧。”   林信还是要往对面去,又被顾渊拽住了。   他便道:“我要选那边……”   顾渊按住他的手,道:“强制选择,你已经选完了。”   林信气得想打人,但是被他困在身边,无法脱身。   顾渊扫了一眼众官员,也看见美人图上的正主,多看了两眼,便垂眸看向林信,低声道:“你说,他们比我好看?”   林信别过脸,闷闷道:“我没有,我不敢。”   顾渊抬眼看向众人,冷声道:“被他夸过好看的,出来。”   林信一愣,他自己也不记得,自己夸过多少个美人儿了。   牢中众人却没人敢动。   顾渊便道:“被他夸过的,站出来。之后再被查出来的,剥皮拆骨。”   此话一出,牢中官员迅速分成了两边。   林信身边的官员,都是他父皇仓皇出逃前留给他的,老的太老,小的太小。基本上年纪不大的,都被他夸过漂亮。   因此,年老的站在一边,年轻的又站在另一边。   顾渊拢住林信的双手,又道:“被他摸过手的,出来。”   又有一些漂亮官员站出来了。   顾渊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捏住林信的下巴,要他看看这一牢房的人。   “他从前太风流,我心里不舒坦。两个选择,要么你们帮我把他劝听话一些,要么……”   话还没完,林信便抢话道:“选这个,他们就选这个。”   他也知道,后边那个,肯定不是什么好的。   牢中官员山呼“陛下”,林信向他们摆了摆手,使了使眼色:“就选这个,就选这个。”   他推开顾渊:“你让他们劝我,我保准乖乖的。你别生气,生气不好……”   林信跑到牢门前,隔着木头柱子,与自家一众官员小声说话。   “怎么样?这儿冷吗?侍郎大人还咳嗽吗?中丞大人是不是又腿疼了?”   一众官员,围在林信面前,年老的御史中丞作为代表,握住他的手,流下两行浊泪:“劳陛下惦记,臣的腿不疼。委屈陛下了……”   林信忙道:“不委屈,我不委屈。你老多带着他们一些,不要和对面的对着干,你们再忍一会儿,我想法子,我很快就想法子。”   再说了一会儿话,老的小的,都没忍住,或转过头去揾泪,或低下头,任由泪水湿了一片衣襟。   中丞大人抹了抹林信的脸:“陛下莫哭,写到史书里,要给后人笑话的。”   林信用衣袖使劲擦了擦眼睛,转头看看站在不远处的顾渊,对他们道:“他要等急了,我马上就过去,你们好好照顾自己,我再想想法子。”   他起身,踟蹰了一会儿,挪着步子,走到顾渊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   顾渊垂眸,见他双眼通红,再回头看看那群官员。   他用拇指抹了抹林信的眼角,问道:“哭什么?”   他不明白。   林信摇头:“没有。”   重又回到宫殿中,林信想了想,搬了把凳子来垫脚,把挂在墙上的美人图都收起来。   顾渊坐在榻上,淡淡道:“你若喜欢,留下就是了。”   林信哪里敢?   他将美人图收好,对顾渊解释道:“只是画了几幅画,没有别的什么,我只是……喜欢看。”   顾渊点头,算是听见了。   林信在他面前蹲下,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水牢太冷,我有几个大臣上了年纪,能不能……换个牢房?”   顾渊又点了点头。   林信见他没有动作,又道:“能不能……今晚就换?”   顾渊没有说话,起身出去了。   林信坐在地上,等了一会儿,顾渊便回来了。   他的身后跟着一群从前宫中的小宫女儿,宫女们在桌上摆好饭菜,朝林信行礼,唤他“殿下”。这时候便改了口。   顾渊让他过来用饭:“你吃什么,你那些臣子也跟着你吃什么。”   林信在桌边坐下,拿起碗筷。   待林信吃完,顾渊没忍住,做了验证之外的事情,摸摸他的脑袋:“你现在高兴了吧?”   顾渊忽然发现,林信低眉顺眼的模样固然好看,但还是眉眼带笑的时候最好看。   *   一个月的休整过后,顾国师要班师回朝,带着俘虏林信,还有他那一群臣子。   临走之前,官员们清点了小越国国都的人口屋宅,呈报给林信。   林信只看了一眼,便合上折子。顾渊在小越国这段日子,不曾损毁小越国的一砖一瓦。   他抿了抿唇,问面前的一众官员道:“你们……真的要与我同去?”   一众官员俯身叩拜,此时为了避嫌,改了口,再不能唤林信“陛下”,只能喊“殿下”。   林信叹了口气,回头去看停在不远处的马车,马车帘子被掀开,坐在里边的顾渊偏了偏头,只看向他。   林信再嘱咐了两句,怕顾渊等急,很快便回到他那边去。   顾渊坐在马车里,瞥了一眼外边众人,问林信道:“你那个中丞大人,都九十多岁了,满脸褶子,也不好看,为何你总是握他的手?”   “不是因为美色。是因为他年纪大些,考虑事情周全,我不在的时候,事情都要由他做主。不过他年纪大了,身子骨也不大好,所以也要托旁的人多照顾他。”   林信一愣,补充道:“大概、我也不是……很喜欢美色。”   散仙林信好像有些明白了,有很多的美人儿固然好,但这世上,还有很多别的更好的东西。   他想了想,又道:“你放心,我都改了,我不喜欢美人儿了。”   顾渊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这事情若是这么好改,他就不会历经了九百多世情劫,还那么喜欢和那个卖汤的小孟君开玩笑。   他朝林信招了招手,林信会意,坐到他身边。   顾渊吻了吻他的唇角,苦苦的。   *   途中还算顺利,林信的臣子们还算平安,随顾渊回了敌国都城之后,林信于金殿之上面见敌国皇帝。   对面的皇帝捋着胡须,笑道:“小越国,竟是推出一个小皇帝来递降书么?”   林信只是作揖,将身子伏得更低。   随后有一个人握住他的双手,拉着他便走出宫殿。   后边的皇帝急急地喊道:“国师?国师?”   在月老的情劫簿里,国师无名无姓,是天地降生、辅佐君主的半神。不近人情,尊贵显赫。   那日顾渊拉着林信,一路走出金殿,回了国师府。   后来也不知道他对皇帝说了什么,林信与他的一众官员,就都住在国师府里。   所幸在国师府的日子不算太难,顾渊并不曾为难他们。   这下,林信是真的不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了。   又过了几个月,林信也大概明白了,顾渊只是很单纯的、想要把他留在身边。   至于留在身边做什么,就是一个字——亲!   不知道是不是这位半神的错觉,顾渊老说林信很甜。   林信自己抿破了唇角,也没尝出一点儿甜味。   期间他与顾渊约定好了,每日给顾渊亲够了,他就能去找自己的大臣。   于是林信每天早晨都很认真地完成任务,完了就去找大臣们,很晚才回来。   陪伴历劫的南华老君,也对林信颇有照顾,一开始给他送些药膏——抹嘴的,他的唇角被他自己抿破了。后来就和林信的臣子们待在一起。   某日顾渊问老君:“为何他总是不愿意与我多待一会儿?”   老君便道:“神君,他怕你啊。”   顾渊不大明白:“他为何怕我?”   “你俩原本就是站在对面的,月老设置的这个身份,原本就是情劫的一部分。信信是来历劫的,不是来度假的。”   于是这天晚上,顾渊头一回推开了林信:“你要是不喜欢,那便算了。”   林信面上不显,但是躺在榻上,抱着被子,瑟瑟发抖。心想,他大概是腻了烦了,自己还有那群遗民大臣,都要被赶出去了。   于是次日晨起,林信也头一回没有急着要完成任务,然后跑出去。   他守在顾渊身边:“我今天……陪你。”   顾渊瞥了他一眼,却道:“你什么时候找到‘你尝起来是甜的’的缘由,我就放你走。”   林信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顾渊自以为,他是喜欢林信的甜味,不是喜欢林信。   林信也满心以为,他是在利用顾渊,不是喜欢顾渊。 第61章 观音   林信从来不知道,自己尝起来竟然是甜的。   内里缘由,他一找就找了三年。   三年之后,眼见着自家国师越陷越深,每日只顾与林信在一处鬼混,皇帝一道圣旨,挑了顾渊不在的时候来,把林信召入宫中。   林信乖乖地洗干净脖子,与自家臣子们说了几句话,便跟着传旨的人进宫去了。   倒也没有太难为他,还是害怕得罪顾渊。那皇帝只让林信回小越国去,把小越国国都——边上的一条河——边上的一个庄子封给他,让他在那边做个闲散侯王。   林信问,国师是否知道此事,皇帝说没必要,还说让他趁着国师不在,现在就走。   林信心中明了,他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俯身谢恩。   皇帝对他的表现很是满意,还拍拍他的肩,说:“三年不见,长高了许多。”   好像一个长辈。   林信拿着手谕,回了国师府,悄悄喊起已经睡着了的中丞大人,让他召集所有臣子。   他们连夜就走。   这三年来,林信与顾渊住在一处,他回了房间,想要收拾点东西,却忽然想起,这儿的东西,没一件是他的。   他换下身上的衣裳,翻出自己三年前带来的小包袱,也翻出当时穿来的粗布衣裳。   换了衣裳,这才发现,他确实是长高了许多。   他在道观里长大,三年前被接到宫里才三天,站在那里,好像一竿竹子,瘦弱却又坚韧。   他不再管别的什么,将属于自己的小包袱甩到背上,跨过门槛,关上了门。   顾渊要他找到“尝起来是甜的”的缘由,他恐怕一辈子也找不到。   更何况他若是不走,恐怕皇帝就不是好声好气地同他说话了。   其实他没得选。   是怎么来的,仍旧怎么回去。   林信持有皇帝手谕,带着一群人,畅通无阻地出了城。   正是夜半时分,天边无星无月。   几十个人,几辆驴车,年纪大了的坐车,林信与年轻的官员们,在边上步行跟随。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日出之后,阳光照在身上,暖和一些。   林信跺了跺有些僵硬的双脚,车上的几个年纪大些的官员都跳下车,说太阳出来了,他们也下地走一走。   年老得实在是走不动、怕拖累大家的中丞大人往边上挪了挪位置,拉拉林信的手:“殿下上来睡一会儿吧?”   林信看看众人,点头应了。   一夜没睡,又害怕皇帝其实是在诓他,回过头来,就派人追上来,把他们一群人都给杀了。   此时走出去较远些,他放下心来,便支撑不住了。   林信抱着自己的小包袱,脑袋往老人家肩上一靠,就睡着了。   中丞大人摸摸他的脸,又拍拍他的手,却发现他抱着包袱的手,揽得很紧。他在梦里,也怕被人欺负。   老人家喉头哽塞,叹一声不容易。   他在心中算算日子,林信此时,才只十八岁。   才走出去没多远,却见前边有人堵住了路,应当是来拦他们的。   中丞大人不想惊醒林信,便拄着拐杖,想要亲自下去看看,却不料才微微一动,便将林信吵醒了。   为了躲藏,他们专挑小土路走。   所以前边烟尘滚滚,看不清来人。   林信把包袱交给老人家,自己跳下车:“我去看看,要是我没回来,你们另寻出路。”   烟尘弥散,他用衣袖掩着口鼻,方才靠近,便被拉入一个怀抱。   林信熟悉得很,三年了,他能不熟悉么?   他慌忙道:“都改了,我都改了,你别为难他们……”   那人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很急促的笑。   一众官员站在不远处,好久不见林信回来,却都不愿意离开。   中丞大人拄着拐杖:“老夫去看看殿下。”   还没迈出脚步,林信便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一个是南华老君,另一个——   是顾渊。   顾渊抓着他的衣袖,跟在他身后。   林信向众人解释:“那个……他不做国师了,他说……”   他说要跟着林信。   顾渊把家当都收拾好,就过来了。   继续上路,林信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坐在中丞大人身边,昏昏欲睡。   他睡过去的时候,靠在身边人的肩上,那人给他披上衣裳,揽住他的肩。   林信迷迷糊糊的,心想中丞大人什么时候这么有力气了。   *   皇帝将一条河道边两片地儿封给林信,林信点了点人数,随他来的,一共是四十九户人家。   若将顾渊与老君,还有他自己算进去,那就是五十户。   林信画了图,将土地分做五十份,建造屋宅。   自此,算是安定下来。   顾渊不做国师之后,林信才不怕他一些,此时仔细想想,林信才觉得他平日种种,有些可爱,敢于他说笑玩闹。   某天天气好,林信便想把顾渊带来的那些东西,拿出来清点一番。   顾渊带来好几十个木箱子,大多是一些金银珠宝,但是顾渊对这些东西没有概念,大手一挥,就把这些东西全部交给林信。   林信也没有动,全都帮他收好了,还记了账。   将他带来的东西清点一番,最后剩下一个奇怪的木箱子,林信与顾渊蹲在箱子边,仔细研究里边的东西。   林信道:“这是你带来的东西,你不知道这些是什么?”   顾渊却道:“是三年前,有人听说我把你带回来,然后送来的,我没有打开看过。”   林信拿起一个玉雕的长条形玩意儿,忽然反应过来,将那东西丢开了,道:“你们那边的大臣,怎么都这么……”   见他模样,顾渊觉着有意思,又拿起一条铁链。   林信摆手:“拿走拿走!”   他再翻了翻,从箱子里翻出一件纱衣。   白纱,隐隐约约的,前后还留缝儿的那种。   林信一愣,反应过来之后,“嗷”地嚎了一嗓子,然后跑出门,到河边去洗眼睛。   那时顾渊正在观摩一本小册子,他再抬眼,便看见林信跑出去。   顾渊去看他,留一箱子“一言难尽”的玩意儿,就那么露天放着。   正巧老君路过,连忙帮他们把东西收起来:“真是的,这种东西,自己藏着偷偷玩儿就好了,我可是个老人家啊。”   这时林信蹲在河边,挽着衣袖,掬水洗眼睛。   顾渊站在他身后,不自觉用手拍了拍他的腰。   林信头也不回:“你做什么?”   没有回应。   这天晚上,林信盘腿坐在榻上,在灯下算账,顾渊坐在他身边出神。   林信撑着头,看着账目,道:“还是要找点事情干,总不能坐吃山空。”   顾渊没有回答。   “你怎么不说话?”   林信一转头,他二人的脸靠得很近。   湿热的呼吸交错。   只当他是老毛病犯了,林信捧起他的脸,碰碰他的唇角:“行了吧?我甜吗?”   甜,甜得很。   若是按照以往来说,是足够的,但是今日的顾渊,好像有些不同。   顾渊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扶住他的脑袋,顺势靠近,加深这次的亲吻。   与从前只为了尝味道的亲吻,很是不同。   林信怔怔的,很快就反应过来,一把推开他,站起来。   顾渊不肯放手,把他按倒在桌上。   最后他二人打翻了烛台,差点把房子给点了,还压塌了竹榻——竹榻是林信自己搭的,并不是很结实,平素睡在上边,就总是嘎吱嘎吱地乱响。   只能借住在中丞大人家里。   两个人裹着被子,分别坐在床榻两边,看也不看对方。   中丞大人把蜡烛端出去,叹了口气,嘱咐他们不要打架。   睡的时候谁也不理谁,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林信却是被顾渊从身后抱住的。   林信先睁开眼睛。   或许是他先醒来,又或许是顾渊在装睡。   他伸出一只手,问顾渊道:“你看这是什么?”   顾渊道:“你的手。”   “不是,是一巴掌。”“啪”的一声,林信拍了他一掌,又问,“这是什么?”   “是一巴掌。”   “不是,是五个手指。”林信又拍了他一下,“你懂了没有?”   “不懂。”   林信坐起来,揪住他的衣领:“我忍了你三年多了,现在不是在国师府。你要再敢对你爹我做那些流氓做的事情,我就一巴掌……”   他的目光向下移。   顾渊大概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只是笑着揉揉他的脑袋,可爱。   “哈!”林信毫不留情地击了他一掌。   然后他惊奇地发现,原来这个人,他喜欢在床上挨打。   *   又过了一阵子,林信终于找到了一个能赚钱的生意——   印观音画像。   “我们村子里五十户人家,每家每户都贴一张,那就是五十张。如果可以卖给隔壁村子里的,那就有更多钱了。”   林信自己琢磨着,雕了刻板,调了油墨,开始印观音像。   村中众人,都不再为官做宰,开始做起不同的事情。   就连九十来岁的中丞大人,也开始做雪花糖卖钱。他做雪花糖之后,林信的口袋就永远都是满的。   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了几年,新皇登基,遣人来寻国师出山。   他们的村子在山腰上,林信去山脚送观音画像的时候,听见这消息,连忙拉着顾渊回家。   家里屯了几百张的观音像,都不要了。林信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顾渊站在他身后。   林信推了他一把:“快帮我收拾东西啊。”   顾渊问道:“你要把我送回去。”   “你不是不愿意做国师么?”林信看着他,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我带你出去避一避,等事情过了,我们再回来。”   顾渊又高兴了。   林信伸出手:“你看这是什么?”   “你的手。”   “不是,这是充满父爱的手掌。”林信摸了一把他的脑袋,“收拾东西去吧。”   临走之前,林信嘱咐了中丞大人几句,让他不用担心,若是有人来寻,便说他们早就走了。   中丞大人笑着应了,颤巍巍地、将油纸包着的雪花糖塞进林信的小包袱里。   两个人连夜逃跑,林信嫌包袱重,便把东西丢给顾渊拿着。   或许是因为秋末少雨,穿过村庄的河流已经干涸。   林信原本觉得没什么,直到他看见河流上游,有一道临时用黄泥垒成的土坝。   他心道不妙,拉着顾渊,连忙往回。   村落原本不大,此时被手拿火把的士兵团团围住。   仍旧是君臣分作两边,两厢对望。   林信原以为,只要他这个殿下与国师走了,就没事了。但他早该想到的,新皇登基,又怎么会放心这样一个全是前朝遗民的村子?   恭迎国师回朝的将领向顾渊作揖,为首的将领笑着,意味不明道:“国师妙计,既得了人,又帮我朝里除了祸患。”   林信怔怔的,张了张口,失神道:“我都改了,你别为难他们了……”   顾渊看向他,定定道:“林信,我没有。”   那人一抬手,一个执着火把的士兵走进村中,点着村中一座屋宅。   秋日天干物燥,火势乘风而起,很快就跳得很高。   林信拨开人群,冲到火场前,才知道被点着的那个房子,是他与顾渊的住处。   墙面轰然倒塌,疾风骤起,吹起他放在院子里的几百张观音画像。   他转身,身后火光冲天,几百张观音画像,纸蝴蝶似的漫天纷飞。   恍若神仙。   林信伸出手,灰烬从指缝飞过。   毕竟留不住,可他明明都改了啊。 第62章 起点   难怪上游要用土坝拦住河水。   火势蔓延很快,塌下来的砖瓦房梁,眼见着就要砸到林信身上。   顾渊站得不远,手指微动,便将那些要砸到他的东西拂开。   老君见状,轻声提醒道:“神君,这些都是信信该受的劫数,不可动用术法。”   顾渊没有说话,眼见着林信慢慢走到他面前。   林信的双眼被浓烟熏得通红,他轻声道:“都烧了,我留不了你了。”   顾渊想要摸摸他的脑袋,却被他推开手。   林信继续道:“你回去吧,这么些年……其实是我骗你的。”   他从顾渊手里拿过自己的小包袱,从里边拿出一包雪花糖。   “喏,你总说我尝起来是甜的,是因为你亲我的时候……我喜欢吃糖。原本是我为了保全这一群人,想要引起你的注意,才这么办的。没想到骗了你这么久,你还挺好骗的。”   顾渊捧着雪花糖,没有说话。他确实是很好骗。   倘若顾渊早些认识林信,就该知道,这是他的管用伎俩。他骗人之前,会在前边加一句“其实是骗你的”。   林信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的笑:“这么些年,终究是错付了。”   他最后道:“可我明明都改了的。”   这话轻得连他自己听不见。   把人给劝好了,林信又对领头来迎国师回朝的将领道:“国师我帮你们劝好了,能放我和我的人走了么?”   那人点了点头:“请便。”   林信才转身要离开,那人却从朝中给国师预备的行头里,翻出一柄长剑,递给林信:“殿下留着路上防身。”   他目光一凝,只顿了顿,拿起长剑。转眼看见顾渊的目光,定定的,仍落在他身上。   林信执着长剑,朝他抱了抱拳:“上回你让我选,我选了,我选我的臣民,对不住。”   说完这话,他转身便走,毫不留恋。   仍旧是连夜离开,几十个人,几辆驴车。   林信与中丞大人一起,坐在驴车后边。   到了山崖上,便看见脚下原本是村落的地方,燃起熊熊烈火。   大概是被烟暂时熏坏了嗓子,林信声音沙哑,嘱咐中丞大人:“此后隐姓埋名,不要再说是小越国遗民,不要想着复国。”   中丞大人握住他的手,想要安慰他两句。   林信低着头,紧紧地握着手中长剑,肩膀微微颤抖,却道:“我明明都改了的。爷爷,我是不是改得太迟了?”   中丞大人嚅了嚅唇:“殿下,没关系的,我们去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他们心中都清楚,那人将长剑递给林信,不是让他防身,是让他自我了断。   林信反手扣住老人家的手,握了握。   “爷爷,我活不成了。”   他的声音好像离得很远。   老人家反应迟钝些,等反应过来,林信就已经跳下驴车。   他抽出长剑,准准地刺向心口。   像那几百张观音画像的其中一张,跌落山崖,飞扑向火。   中丞大人大喊了一声“殿下”,就连站在山下的顾渊也听见了。   那时顾渊在山下,在山路的尽头等他,脚边跪了一地求他回朝的侍从。   他恍然想起,林信很弱,不比他能生扛雷劫。   情劫最后,林信听见一声极其凄厉的龙啸。   *   南华老君回了地府,留守地府的月老合上情劫簿,收起玉笔,站起身来。   “回来了,怎么样?”   老君皱着眉头,摇了摇头。   月老再问:“还是不行?”   老君委屈地蹲下了,捂着眼睛,别过头去,带着哭腔道:“我再也不陪他们历劫了,哭煞老夫也。老夫早些年就不该入手这对,太惨了。”   月老也不便再问,只好拍拍他的背:“那下回我去?”   又过了一会儿,老君抹了抹眼睛,抬起头来,叹了口气:“恐怕又是没过,每回都差不多,这怎么能勘破?”   “原本想着,信信再做亡国之君,能简单些。那就再看罢。”月老又问,“对了,神君呢?”   “信信死的时候,我没拦住,神君把整个幻境都毁了。”   “那岂不是……”   “嗯,得亏只是在幻境里。反了天道,又去斩仙台上历雷劫了。”   顾渊才从斩仙台上下来,那么快又回去了。   不过他直接毁了整个幻境,这样的力量,历雷劫应当也是很快的事情。   月老又望了一眼奈何桥那边:“那信信呢?”   “信信好像是把情劫和他成仙之前的事情给弄混了,回来之后,就跑去枕水村了。”   “这样。”   “罢了,千世情劫,他们也就这样了。别的事情,日后再说吧。”   月老回了天喜峰姻缘殿,将情劫簿交给大徒弟江月郎:“你将后两世情劫撰一遍,写完了,信信也该回来了,你去接他。”   “好。”江月郎接过情劫簿,“我和几个朋友约好了,去接信信的。”   “那就好。”月老想了想,再嘱咐两句,“信信要是心情不好,多陪陪他。”   “徒弟知道。”   后来月老想想,还是放心不下,自己又去了一趟。   *   千世情劫过后,林信恢复仙身。   他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石头心依旧跳得很均匀,不曾错跳,不曾停下,更不曾为长剑所伤。   这才恍惚想起,原来他是来历劫的。   那些事情,尽管很像是他的真实经历,但都是假的。   他并不把其他的九百九十九世情劫放在心上,因为他心里清楚,九百多世情劫都是假的,他不曾做过什么落魄书生、富家公子。   但他做过亡国之君。   第一千世情劫种种,像极了他曾经经历过的事情。   跪递降书、金殿觐见、一水封王,实在是像极了。   还有那个无名无姓的国师。他忽然有些搞不明白,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前边就是忘川河,小孟君正在前边等他,他却没有再向前,而是返身向回。   林信回了枕水村,正是正午,村中人各自在家用饭。   他迅速将河岸两边走过一遍,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妥。   循着记忆,到了从前的中丞大人的住所。   这家人也正在院子里摆饭。   一个老人将新蒸的米饭,用木碗盛了一碗,又在上边缀上三片绿叶。他颤巍巍地用双手捧起木碗与竹筷,端进屋子里,恭恭敬敬地摆在黑木高案上。   墙上挂着重新描摹过的画像,画像上的林信一身单衣,手脚上都还戴着镣铐,目光明亮且温和,看向停在他右手上的一只小雀。   老人家朗声道:“仙君,请用饭。”   林信有一瞬间,竟以为这户人家,就是情劫里中丞大人的后人。   他转身离开,去了仙君祠。   仙君祠里的仙君塑像,是按照那画像上塑的,所以他的手上,确实停着一只小雀儿。   小雀儿受人祭祀,也修成精怪。   见林信来,连忙扑着翅膀迎上去:“仙君,你回来啦?”   看见林信的模样,小雀儿吓了一跳,用手拨弄了一下挂在他心口上的长剑,又碰碰他半面衣裳上的鲜血,还是温热的。   “仙君,你怎么了?”   “不要紧。”   林信把长剑掰断,留了半截。   他毫不在意,坐在自己的供案上,问道:“小雀儿,你记不记得,那时我们一起去吴国,回来的时候,他们对我们赶尽杀绝?”   小雀儿偎在他手边,用毛茸茸的脑袋,将他手上的血迹擦去,道:“仙君你傻啦?我们来这儿这么久,朝廷从没管过我们的。”   “那……你记不记得,他们那边有一个国师……”   小雀儿点点头:“有啊。”   林信连忙问:“那国师是不是和我们一起来这儿的?”   “仙君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那个国师整天深居简出的,连话也不见得与我们说过,怎么会与我们一起来这儿?”   “原来是这样。”   林信花费了一些时间,才将情劫与现实分开。   才知道,情劫都是幻境,不是真的。   又在仙君祠待了一会儿,他才回地府去。   江月郎,还有他的朋友们,早就在奈何桥八号窗口边等他了。   林信站在暗处,抹了把眼睛,还是不愿意把情劫的事情告诉他们,便拍了拍脸,勉强让自己保持笑容,随后跑出去,向朋友们打招呼。   “我回来啦!”   后来他坐在长板登上,看见桌上放着一碗孟婆汤。他有意无意地捧起汤碗,并不是玩笑,他是真的想要忘记的。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顾渊记挂着他,生扛过雷劫,赶到地府时,正碰上林信一只脚踩在长凳上,向他的朋友们宣告。   “我从现在起,看破情爱之事啦!”   他终于改了,但顾渊却忽然之间有些无措。   顾渊站在原地,林信在朋友们的簇拥下,经过他身边。   顾渊退到边上阴暗处,目光却始终追随着他,看着他的朋友们同他说笑。   “信信啊,晚上去喝酒呀?”   “晚上我值班,下次吧。我准备重新做人的,从爱岗敬业开始。”   顾渊抬了抬脚,却没有跟上去。   倘若顾渊看得仔细,便能发现,林信眼中笑意,未达眼底。   可他还不明白。   他记得清楚,在情劫里,在林信的臣民与他之间,林信没选他。   可是情劫里,林信死了,是为他么?   林信到底改了没有?   此时的林信与情劫里的林信,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那时候的顾渊特别好骗,就这么几件事情,把他绕得头脑发昏,叫他不敢随便靠近林信。   他心中烦闷,转头就去了魔界,徒手打碎了几块开山石,教训了几头凶兽,回来的路上,又不巧遇上了合欢花藤。   并不是打不过这东西,只是听闻合欢花藤放浪,对情爱之事很是擅长,所以他想活捉这魔物。   他削去合欢花藤的三条藤蔓,将它打成结,丢在地上。   顾渊盘腿坐在地上,双手撑着额头,十指微张,哑着嗓子问道:“怎么办?”   合欢花藤在地上扑腾,嘶吼道:“抢回家啊!”   顾渊没有说话,将它放开,就回了西山。   最后在西山,星灯明亮,林信靠在桑树上,拨开枝叶,朝他挥挥手:“嗨?”   他和他的朋友们说,要在这里值班。   林信没有认出他,顾渊有些气恼。不是因为没认出他就是天池“公鱼”,更因为没认出他就是情劫里的国师。   想来也是如此,幻境中的人物,林信一向都不记得。   没认出来。   顾渊闷闷地想道,他才不是来见林信的,他只是要回家,林信挡住他的路了。   可是他却停下脚步,与林信交了个朋友。   兜兜转转,绕了好大一个圈子。   一个恰好的起点,此后越陷越深。   他原本只是为了尝尝没有试过的甜味,不知不觉,竟是被林信牵着走了。   ——散仙林信的第一千世情劫,不圆满结束。 第63章 往事   天色渐晚,无名山山脚下的宅院里。   林信半坐在榻上,怔怔的,口中还咬着一块雪花糖。   顾渊说:“你在情劫里喜欢的那个人,其实是我。”   很久远的记忆重新浮现。   良久,林信才缓过神来。   口中的糖块也化得差不多了,他吸了吸鼻子,有些恍惚。   他推开面前的顾渊,连鞋子也顾不上穿,便下了榻。他跑到案边,想要把自己的玄光镜给拿过来。   走了一半,他才想起,玄光镜在顾渊那里。   于是重新折返,从顾渊手里拿过玄光镜。   忽然又想起玄光镜中看不见幻境的情形,他站在原地,想了想,随后丢下玄光镜,拉起顾渊就往外走。   蛮娘从厨房探出头来,问他这么晚了要去哪里。   林信仿佛没有听见,急急地就拉着顾渊出去了。   及至老君的南华峰,殿外伺候的小道士笑着对他说:“老君不在殿中。”   林信谢过他,烦恼地抓了把头发,拉起顾渊的手,又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顾渊握了握他的手:“林信,你若是不信……”   “我没有不信。”林信揉了一下他的脑袋,“你不大会撒谎,我知道。”   “那你……”   “只是我自己记不太清楚了,我想再看看。”   顾渊没有再说话,由他牵着走了。   林信拉着他,又到了月老的天喜峰。   天晚了,月老手下的徒弟也都各自回各自的洞府去,只有大徒弟江月郎还在天喜峰。   江月郎对林信道:“师父应该是在殿中理红线。”   林信道:“那……”   “师父每日夜里都要把红线理一遍,不让人打扰的。”   林信又问:“我的情劫记录存在哪里?”   “不行,这个不能透露给你。”这是作为月老大徒弟的回复。   作为林信的好朋友,江月郎悄悄靠近,压低声音道:“就在东边第二间偏殿,靠东面的墙上。你的情劫是我写的,但是玉简是我师父亲自刻的。”   其实之前林信有试着问过江月郎,关于他的最后一世情劫。   林信很努力地让自己不要忘记最后一世情劫,但是江月郎却说,最后一世情劫,他是个卖豆腐家的小公子。   不知道是他二人谁记错了。   现在想来,便是月老在其中动了手脚。因为顾渊混进他的情劫里,大概是不符合章程的,所以月老用一个编造的情劫遮掩过去了。   登记在册的最后一世情劫,根本不是林信所历过的情劫。   江月郎抄写的情劫,不是真的,但是玉简上的情劫,为了最后的存档,一定是真的。   林信点点头,拍拍江月郎的肩:“你回去睡吧。”   姻缘殿中,并没有太多的人,月老的徒弟大多回去了,有几个穿红衣裳的小道童,都被江月郎打发走了。   林信拉着顾渊,悄悄溜进东边的偏殿里。   不想惊动月老,也就没有点灯,林信将殿门关上,殿中黑黢黢一片。   他摸了摸四周,靠着墙往前走了两步。   墙上都是木架子,架子上堆着玉简。   顾渊跟在他身后,在黑暗中垂眸看他。   林信再往前走了几步,最后摸见一个玉牌。   玉牌是系在架子上的,林信摸了摸,那上边刻着他的名字。   这儿的玉简大概就刻录着他的情劫了。   林信放下玉牌,在怀中摸了摸,出来得急,没带符咒。   他想了想,摸到架子的最边上,抽出排在最后的玉简。   他捏着这支玉简,闭上眼睛,放缓呼吸,尝试放出一缕神魂进入玉简。   ——一张玉案,他与顾渊相对坐着,顾渊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   大约是在国师府里的一个情景。   不像他虽然很努力地想要记住,但是记住的东西都是很模糊的。   这下他看清了。   那缕神魂很快就消散在玉简之中,林信睁开眼睛。   他恍然想起,上回在枕水村,他给村中人家画符,顾渊也是这样教他写字的。   他二人是相对坐着的。这样写字,大概只有顾渊才会。   林信还想再看看,但还没来得及动作,殿门就被人推开了。   顾渊下意识就把他拉进怀里。   而门前的月老与老君手拿夜明珠,朝对面照了照。   明晃晃的,直接就照在他二人面上。   早恋学生偷摸约会,被巡夜的教导主任抓住。   老君无奈道:“神君……顾仙君,不用遮了。与你在一块儿的,不是信信,还能有别人?”   林信抬起头,手里还拿着那支玉简。   老君忽然有些结巴:“啊……信信,你……知道了啊?”   林信道:“我的第一千世情劫……”   “哦,是,你的第一千世情劫,是和顾仙君一起的。”   老君上前,抽走他手中的玉简,放回架子上,揽着他的肩,把他给带走了。   顾渊回头看了一眼,很快也跟着林信离开了。   月老走在最后,将偏殿锁上。   “先前不是你说,你看破情爱之事,不再贪恋美色了么?”老君拍拍林信的肩,“我们总不能在你六根清净的道路上故意设陷阱,情劫历完了就完了,所以就没再跟你说。”   林信吸了吸鼻子,轻声道:“可是我就是因为他……才改的啊。”   老君转头,与月老对视一眼,揉揉林信的脑袋:“好吧,是老夫不好。”   他们回了姻缘殿正殿,殿中一张小案,案上放着两个酒杯,还有几盘仙果。属于月老的位置边上,还放着几捆没理清楚的红线。   林信对老君道:“难怪方才去你那里找你,他们说你不在,原来是在这里喝酒。”   老君揽住他的肩,吹了吹白胡子:“为了庆祝我们信信小宝贝儿终于长大了,一起喝一杯?”   或许是老君也喝了点酒,变得比平常随和些。   桌案不大,四个人,正好占了桌案的四边。   顾渊与林信面对面坐着,老君从乾坤袋中取出两个瓷杯,摆在他二人面前,满斟酒水。   饮酒作乐时,月老也不忘本职工作,一手拿着酒杯,另一只手,还在理红线。   林信捧起酒杯,抿了一口。   才放下杯子,想要拣一个仙果来吃,顾渊就将一个红透了的果子递到他眼前。   “这个甜。”   林信道了谢,接过果子,啃了一口。   老君笑眯眯地看着他低头吃东西,摸摸他的脑袋:“信信啊,老夫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看着你飞升成仙的。你年纪还小,但是心思纯,就算是从前风流些,爱美人儿,也不算是犯错,挺可爱的。”   林信有些不解,抬眼看他:“啊?”   “情劫早就已经过去了,早知道你老惦记着这个,老夫早就该给你上思想课了。”   其余九百多世情劫,林信都忘记得差不多了,只有最后两世,他勉强让自己不要忘记。   老君继续道:“凡人大多生年不满百,尚且懂得往事不可追。你是神仙,怎么连这样简单的道理也不明白?”   林信愣了愣,仿佛还是不明白。   “有的事情,总是从往事着手,对当下没有益处。”老君叹了口气,正色道,“这就是神界把玄光镜管起来的原因。”   林信试图反驳:“可是……”   “你前几日从魔界那儿得了一面玄光镜吧?”   “是。”   老君了然地笑了笑:“且看着吧。”   又过了一会儿,老君道:“对了,前几日我与你师父玉枢仙尊商量你拜师的事情,挑了几个日子,观礼的宾客单子也拟好了。还有你要穿的衣裳,你从前也没师父教,自己随便琢磨着画符,要送你的法器,你师父给你准备了。你什么时候得空,去他那儿看看。”   林信点点头:“我知道了。”   “你不要嫌麻烦……”   “我没有嫌麻烦。”林信向他笑了笑,“我明白的,多谢你老。”   老君是想教他。   “明白就好,往后要应付的事情多着呢。”老君抬眼看向对面的月老,“老头儿,红线理清楚了没有?”   “好了好了。”   月老将理清的红线绕成一匝,放在案上:“算是给信信和顾仙君的……”   林信与顾渊同时道:“有了。”   林信的右手挽起坐在对面的顾渊的左手,五根红线,很复杂地缠住了。   是当日在天池,林信趁醉给他缠上去的,所以缠得不怎么清楚。   但是顾渊说的不是这个,他说的是——   顾渊从袖中拿出一捆红绳。   是红绳,而不是红线,拇指粗的红绳。   其余三人见状,微微一愣,林信看着那红绳,竟有些怕它磨得手疼,下意识想要撤回自己的手。   老君与月老对视一眼,一起无奈地低下了头。   这么久了,神君还是什么都不懂。   这种东西,能直接放到林信面前吗?看把孩子给吓的!   月老收回自己的红线:“有了就算了,不要浪费资源。”   再坐了一会儿,林信与顾渊便要辞行。   老君看着他二人离去的背影,轻叹一声:“总算是圆满了一阵子,我可算是磕上糖了。我要再跟他俩的情劫,我的心都快碎成渣子了。到时候我就得跟信信一样,换一颗石头心了。”   月老只是笑了笑,举起酒杯,碰了一下他的杯沿:“敬我不容易的老同事。”   林信与顾渊出了天喜峰,顾渊扯了扯他的衣袖:“现在去哪里?”   林信伸了个懒腰:“我要回去补觉。”   顾渊大概是有话想问,还没来得及开口,林信便朝他招了招手:“圆圆,你靠近一点。”   顾渊倒是很听他的话,不过林信也没说清楚,是要他整个人都靠近,还是要他的脸靠近,所以他向林信那边走了一步。   林信低头,用自己的脚尖别着他的脚尖。抬头时,不知道是不是无意,狠狠地蹭了他一下。   林信舔了舔唇角,问他:“怎么样?甜不甜?”   顾渊整个人都怔了怔,抬手想要按住他的脸,林信却张开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你看这是什么?”   是一巴掌?是五根手指?是他充满父爱的大掌?   顾渊握住他的指尖,在他的手背上印下一吻:“是本君的荣幸。”   林信也不知道他跟谁学的,急急地抽出自己的手,回家补觉,走在星灯缀成的云道上,步伐轻快。 第64章 凤凰   当时老君为了哄林信拜师,给他放了一季的假。   近来林信闲得很,在家里窝了两天,缓了缓神。   这天一早,便打扮得整整齐齐,去访他师父玉枢仙尊。   玉枢仙尊独居一片山头,上回见面的时候,林信就来过这儿了,此次再来,也更熟悉一些。   仙尊座下并没有伺候的道童,他在昆仑山中,自凡人修行成神,一直保留着从前做道士苦修的习惯,凡事亲力亲为。   林信站在无极殿殿门前,等了一会儿,估摸着师父的早课结束了,紧张地搓了搓手,然后抬手叩了叩门。   他算的时间很准,敲门时,玉枢仙尊正好做了个收式。   玉枢仙尊来给他开了门,林信作揖,问了声“师父好”。   上回见面的时候,林信不大愿意拜师,所以吊儿郎当的;今日再见,虽未行拜师礼,但他二人已经是师徒了,所以林信也端端正正的。   玉枢仙尊笑了笑,摸摸他的脑袋:“甚好。”   仙尊带着他进了内殿,随口道:“前几日听老君说,你被一只孔雀给欺负了?”   他说的是孔疏冒充“公鱼”的事情。   林信拢在袖中的手指相□□了点:“没有,我又欺负回去了。”   仙尊没有回答,林信还以为他是生气了。其实看玉枢仙尊温温和和的模样,林信大概也能猜到,他应该不喜欢会惹事的徒弟。   内殿案上,放着几本经书,玉枢仙尊翻了翻,从里边抽出一张纸来。   “拜师礼那时,让孔雀都坐在这里好不好?”   林信看了看,拜师礼在无极殿办,因为玉枢仙尊是神界特派驻仙界的人物,名号不凡,收徒也是件大事,六界中人,俱来观礼。   而孔雀一族,被他安排在最前边的位置——看得清楚的特别席位。   林信忽然想起一句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他感觉自己活在江月郎的小话本里。   但还是感觉不太真实,林信暗中捏了自己一把:“师父?”   玉枢仙尊含笑看向他:“嗯?”   “可是……”林信顿了顿,“孔疏是二师兄的未婚夫。”   他二师兄栖梧是尾凤凰,与欺负他的那只孔雀,有青梅竹马之谊,还有婚约在身。   “哦。”玉枢仙尊点点头,反问道,“所以你要为了你二师兄,谢绝你师父的好意?”   他怎么忽然觉得,他师父是在无理取闹?   “孔疏的事情已经解决了,他现在应该还是一条鱼,而且我也警告过他了,他以后应该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了。”林信摸了摸鼻尖,解释道,“我觉得……个人的事情个人解决,我不会在师兄面前提起他,不坏了我们师兄弟之间的感情,也不妨碍他们。”   “你想的太简单了。”仙尊道,“孔疏是他们一族的少主,这事情是他做错了,但是你让他当众赔礼道歉,就已经是下了他们一族的面子了。孔疏又记仇,这件事情,是掀过不去的。”   “那我……”   “当师父的乖徒,师父护你。”   林信忽然觉得,自己被拐上了一条贼船。   “那二师兄……”   “你知不知道,他二人那婚约的前提是什么?”   林信摇头:“我不知道。”   “前提是,栖梧得成神。”   原来如此,这纸婚约,原本就是冲着凤凰的神位去的,而不是栖梧本人。   凤凰天生神格,诞生后不久就能浴火成神,但他二师兄好像是个例外,修行了千儿八百年了,还是没能成神。   现在想来,或许孔疏假冒“公鱼”,向他要的那些东西,就是为栖梧成神,做的最后一点努力。   结果东西还没用上,因为这件事情,栖梧还把孔疏那边的人的心思都看清楚了。   孔疏那边早就对栖梧不怀希望了,既然已有嫌隙,不如就此了断。   这几日林信没有去守缺山找师兄们,原来他们的婚约已经断了。   林信点点头,道:“那师兄岂不是……”   “你可别问他,你要是问他,他就说:‘这世上又没有规矩说,一定要娶自己的救命恩人。’”   是了,孔疏从前救过栖梧一命。林信不清楚其中内情,但也大概清楚,是因为这件事,他二人才定下婚约的。   玉枢仙尊叹了口气,道:“孔疏骄纵,但你二师兄确实是用了真心的,也确实是喜欢他的。他心里难受,也是寻常。这几日你另两个师兄与他一起,你若是得闲,也去看看。”   林信点点头,玉枢仙尊不再多说,将他带到挂着新衣裳的衣桁前。   “看!师父给你制的新衣裳,拜师的时候穿。”   林信道了谢:“麻烦师父了。”   “不麻烦。”仙尊认真道,“唐和尚还给猴子缝虎皮裙呢,为师是修道的,但是缝衣裳的本事也不输给和尚。”   大概是玉枢仙尊从前在昆仑山修行的时候,在山脚下听说书人讲故事,其中有一段“虎皮裙”。   林信压低声音,八卦道:“那师父给大师兄缝过虎皮裙吗?”   玉枢仙尊正经了神色,轻咳两声:“胡闹。”   看模样,大概是缝过的。   仙尊随手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你师兄都在后殿,去找他们玩儿。”   林信向师父辞了别,便去了后殿。   他三个师兄,蜘蛛司悬,凤凰栖梧,狐狸胡离。   之前在守缺山,他们师兄弟四人夜话,说起师父为什么要收这几个徒弟,大师兄蜘蛛司悬说,大概是要开一个动物园。   而他们的师父,确实在后殿开了一个动物园。   仙鹤骏马,林信在一群鸟兽之间取道。   他三个师兄,此时就坐在宫殿屋顶上,指挥那些动物自我管理。   也就是自己牵着绳子,自行排队进食。   ——具有较强的自我管理意识。   看见他来,他三师兄胡离便朝他招了招手,叫他上来。   林信费力地从一群动物里边脱身而出,跳到屋顶上。   他向三个师兄问了好,大师兄蜘蛛司悬朝他笑了笑,三师兄胡离也朝他招了招手。栖梧才失去了未婚夫,兴致缺缺,仿佛没听见他说话。   胡离用神识对林信道:“我和司悬已经在这儿陪他坐了快三天三夜了,这三天来,他一直都是这样。”   林信了然。   “那要不……”林信试探着开口,“走吧,我知道一个好地方,或许能让二师兄高兴一些。”   大师兄司悬道:“没用的,青楼我们带他去过了,连六界花魁他都不看不上,就差我和狐狸自己上了。”   林信解释道:“不是要去青楼。”   胡离便道:“赌坊也没用的,他老输钱,输了钱就更难受了。我和司悬拼了老命给他放水,他都赢不了。”   “也不是要去赌坊。”林信站起来,“走吧走吧,在这儿也是干坐着,我带你们去的地方,肯定有用。”   于是由林信带路,司悬与胡离,一人架着栖梧的一只手,把他拖着走了。   一路出了天门,自异域之门入了妖界。   林信落在一处山崖上,然后拍拍栖梧的背:“尽情骂吧。”   司悬与胡离对视一眼:“就这?”   “江月郎的话本子上是这么写的,有什么事情,大吼大叫一下就好了。而且这个山谷有独到之处,让我来示范一下。”林信拢起双手,对下边喊了一句,“臭‘公鱼’!”   脚下山谷里,传来一阵一阵、一阵一阵的回音。   这个回音,好像有点不太正常。   林信解释原理:“下边住着一群喇叭花,他们习惯重复别人的话。这样的话,就会感觉有很多人在附和你,你就会越来越舒坦。”   胡离道:“这个肯定没用吧?”   林信挤了挤眼睛,瞥了一眼栖梧:“其实如果是我的话,我也不太想要一个不能成神的郎君。”   栖梧一愣,随后道:“凭什么?不能成神怎么了?啊?林信,你和我表叔在一起才多久,你就恃宠生骄了?”   胡离会意,也刻意激他:“不能成神是没什么,但是几千年了都不能成神,好像就是很大的个人能力问题了。”   栖梧道:“狐狸,我这些年积攒功德,辅佐人间多少明君上位,你没看见?我就一定得成神?”   司悬亦道:“明君又不能和你订婚约,连……”   “我他娘的不是心疼婚约,我是心疼我白白浪费的真心。”   栖梧朝山崖下面骂了一声,底下的喇叭花传来附和。   其余三人被他吓了一跳,捂着耳朵,围成一个圈蹲下了。   “没想到凤凰还挺会骂人的。”   “他是鸟嘴嘛,鸟嘴比较硬。”   “有好多词,连我都没听过,长见识了。”   又过了一会儿,林信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抬眼一看,天边乌泱泱飞来一群禽鸟。   “它们在做什么?”   “或许是‘百鸟朝凤’。”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骂——惊叹了一声。   好一会儿,他三人无聊到在地上画棋盘下棋玩,栖梧终于停下,在他们三个人中间挤出个位置蹲下。   司悬撞了撞他的肩:“爽了吧?”   “爽了。”栖梧低下头,不大好意思道,“不过有点饿了。”   胡离从随身的乾坤袋中取出一把竹实:“给。”   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   栖梧站起来:“每天吃竹实,嘴里都淡出鸟了,今天不当鸟了。走,去红袖街——”他看向林信:“你成年了吧?”   林信点了点头,后来又摇了摇头。   妖界的红袖街他从前就去过,评《六界美人榜》的时候,而且不止一次,美人总是需要细细欣赏的。   “不不不,我都改了。”林信双手合十,虔诚道,“而且我劝师兄们也不要沉迷情爱。”   师兄们笑了一声:“行吧,那就不去了。”   最后还是三师兄胡离站起身来,道:“走吧,我带你们去容容那里。”   胡容是胡离的二弟,妖界之王。   林信跟在师兄们身后,跨过妖界宫殿的门槛。   不经意间,对上目光的时候,胡容面色不改,狐狸耳朵却不自觉竖了起来。   胡离扶额:“喂,容容,你稍微收敛一点吧?”   栖梧揽着林信的肩,想要把他带离这里:“我站我表叔。”   胡离暗骂一声:“七五,你不和我站一边啊?”   “信信和我表叔是我还相信爱情的唯一原因。”   林信还没搞清楚状况,他两个师兄因为他剑拔弩张,已经快要打起来了。   大师兄并没有劝架,而是搬出小板凳,开始边嗑瓜子边看戏,偶尔给予动作指导,起到了良好的模范带头作用。   胡容绕过那三个人,稍低下头,将狐狸耳朵露给林信:“林仙君。”   林信连忙摆手:“不了不了,谢谢款待。”   他用力按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右手。   忍住忍住,家里已经有一条鱼了。虽然鱼没长毛。   胡容轻笑一声,将隔着皮毛、红透了的狐狸耳朵收回去。 第65章 关系   在妖界待了一阵,林信正剥葡萄的时候,忽然想起柴全。   枕水村的老道长,花了大半辈子,一直要帮柴全找家里人来着,就算找不到,也想帮他找到回妖界的路。   后来老道长把这件事托给林信,近来林信事多,再加上柴全不在他眼前,从来也不催他,林信就总是忘记这件事情。   要回妖界容易,但是妖界之中,族群关系复杂。   柴全又不大机灵,林信不大放心,所以想帮他联络几个朋友,帮忙照顾他。   此时他就在妖界宫殿里,妖王胡容就坐在他身边。   绝妙的机会。   林信想了想,找了个合适的时机,把事情同胡容说了。   胡容笑着应道:“仙君所托,自是万所不辞。”   “那就多谢你了。”林信顿了顿,“那……是我现在就带他来见见你,还是你什么时候得闲,我再带他来?”   “仙君不必客气。我时常在,仙君什么时候来都好。”胡容顿了顿,又道,“若是仙君此时方便,不妨将你那位朋友的模样画下来,我让底下人先在各族核查。”   “好啊。”林信握了握右手,“吃了几杯酒,应当不会拿不稳笔。”   这时他三个师兄都各自玩各自的去了。司悬撑着头,靠在案上午睡;栖梧吃了点酒,拔了一根凤凰尾羽,醉眼朦胧的,敲酒杯玩儿;胡离还在剥葡萄吃。   胡容便道:“仙君来我书房罢。”   林信随他去了书房,胡容让人将案上折子都撤下去,铺陈白纸,用兽骨的镇纸压好了。   林信也有阵子没见到柴全了,不过柴全的真身,他一直记得很清楚。   因为也是长毛的。   胡容抱着手,站在他身后,看他画画,似是随口问道:“仙君的这位朋友,是头柴犬?”   “是啊……”林信一时嘴快,差点就说错了,忙改口道,“不不不,他是头豺狼。”   胡容又问:“他好摸吗?”   “呃……”林信想了想,“应该不怎么好摸,有点扎手。”   胡容很短促地笑了一声,随后便不再说话。   林信不觉,又过了一会儿,搁下笔:“大概就是这模样了,挺憨的。”   胡容只看了一眼:“嗯。”   “那就麻烦你……”   “妖界各族都有名册登记,仙君是不是去看看?”   林信点头:“也好,那就去看看吧。”   胡容将他的画收好,带他去了一个偏殿。   殿中架子上,放着的是一支一支用筋绳串联起来的兽骨骨简,按照地域与族群,分类放好。   林信摸着下巴,抬头望望四周:“这么多,很难整理出来吧?”   “都是底下人的功劳,我不过是下了几道旨意,当时想着这样方便。”胡容走在他身侧半步前,“豺狼都在这边。”   林信在架子前站定,随手拿起一卷骨简看了看,有主要特征与基本信息,很全面的统计。   他将骨简放回去:“太多了,我也不是专门研究豺狼的,实在是看不出柴全有什么特别的。就这么找,应该是找不着。”   “人妖有别,但他能流落到人间昆仑山,应当是距离昆仑山很近的地方。这样就可以排除一些距离昆仑山很远的地方的族群。”   林信看向他。   胡容继续道:“方才看仙君画上,那豺狼的眼睛是红色的。这样又可以排除一些。”   他笑了笑,狐狸眼睛也跟着眯了眯:“就算仙君回去用玄光镜探得他当时流落人间的情形,回过头来,也要根据镜中的景物与妖怪特征,判断究竟是哪个地域的哪个族群,不如现在先看一看,日后寻人,也方便些。”   林信觉得他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那就找一找吧。”   日光偏斜,妖界傍晚的阳光,是略带胭脂颜色的,照在林信的半边脸上,他偏了偏头,背对着阳光。   胡容似是随口问道:“上回与仙君在一块儿的……顾仙君,这回没与仙君在一块儿?”   林信还在认真地看骨简,沉吟道:“没有。我今日一早就出来了,没和他一起。”   “顾仙君是与仙君结契了吗?”   “嗯?”林信有些惊讶,“为什么这么问?”   “上回见顾仙君对仙君,行为动作有些逾越,我不知道仙君与他是什么关系,不敢轻举妄动。今日想起,所以问问仙君,也省得误会。”   “哦,还没结契,但是……”林信将骨简放回去,换了一卷,“应该……也差不多了。”   胡容看了他一眼,面不改色,继续问道:“仙君不是从来对外都是石头心吗?怎么?”   “我就是因为他,才说自己是个石头心的。”   情劫过后,林信以为自己喜欢上一个幻境里的并不存在的人物,甚至连这人的名姓都不知道。   他自觉这事情又好笑又无望,就谁也没有告诉。   因为心中还记挂着人,贪恋美色的毛病又全都改了,不想再像从前那样,所以便对外说,自己是个石头心。   石头心确实是真的,他也不算是胡说。   胡容道:“原来如此。”   对林信的私事问得太多了,胡容对分寸拿捏得很好,定了定心神,便转移了话题,道:“豺狼一族还是太多太广,仙君若是累了,就先不看了,回头我让底下人再看看。”   “好,多谢你。”   “魔界那边也有一些豺狼的族群,不知仙君去魔界看过没有?”   “还没有。”林信笑了笑,“不过魔界那边我有认识的人,就不麻烦你了。”   “不麻烦。”胡容道,“仙君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察觉出林信有些不大自在,胡容随即笑着道:“不过是想要与仙君交个朋友,我冒昧了?”   林信忙道:“没有。”   胡容抱着手,微微眯起的狐狸眼中,意味不明:“那就好。”   *   稍晚些时候,林信三个师兄要回守缺山集体宿舍去,林信还住在无名山山脚下的小宅子里,他得一个人回去。   胡容却对他道:“下午仙君给我画的图,随从没看住,浸了点水,有些地方看不清楚,还是请仙君再跟我说一说,我好帮仙君的忙。”   “那……”   “我送仙君回去,仙君在路上与我说,不耽误仙君的时间。”   石头心还是石头心,对这种事情迟钝的很。   上回胡容就要送他回去,但是被顾渊截住了。这回顾渊不在,林信是个石头心,他不大懂得其中的机关。   从前顾渊就是这么骗他的。   回到家里,林信敲了敲门,没有小猫冲出来给他开门。   他便一边开门,一边对胡容道:“大约是三只小猫都玩着……”   推开门时,里边的蛮娘,语气有些高兴,又好像是松了一口气:“仙君可算是回来了。”她对林信道:“仙君,顾仙君一早就来找你了,我让他给你传音,他非说不好,不打扰你……”   看见门外,除了林信之外,还站着一个人之后,蛮娘就不说话了。   这时候的门里门外,是这样的——   蛮娘正在厨房里拌猫饭,给三只小猫做夜宵。   林信站在门槛外,一只手还搭在门扇上。   胡容站在他身边,手中还拿着林信的那幅画。   顾渊抱着手,盘腿坐在前院檐下,三只小猫扒拉在他的身上,还有一只直接趴在他的头顶,将他的头发都勾乱了。   仿佛空气都凝固了。   顾渊看见胡容的时候,目光微微一凝,很快就看向林信:“回来了?”   “嗯。”林信点点头,上前去,把趴在他头发上的小奴抱开,“你怎么不管他?就让他趴在头发上?疼吗?”   “不……”顾渊很快就改了口,“疼。”   林信便给他揉了揉脑袋。   胡容一直站在门外:“不早了,林仙君,我告辞了。”   林信朝他挥挥手。   林信回来了,三只小猫就放弃了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无趣的顾渊,转而投向他的怀抱,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拱。   他抱着三只小猫,随口问顾渊道:“方才蛮娘说,你一早就来了?”   “没有。”顾渊却道,“我刚来。”   “那……”   顾渊淡淡道:“胡容喜欢你。”   这样的话,他们从前还做好朋友的时候,顾渊就说过好几遍了,每回都是不同的人名。   宿欢、扶归,还有鹤亭。   胡容是其中拿捏与林信相处的分寸,拿捏得最准的,林信看不出来,所以并不放在心上。   林信便笑着道:“我又不是活在江月郎的话本里,所有人都喜欢我。”   林信还贪恋美色的时候,江月郎以他为原型写话本,在话本里,六界都对他求而不得。   这话本子只在他们几个好朋友之间流传,不过后来传着传着,就传丢了。   顾渊垂了垂眸:“你要是不信的话,不如验证一下。”   “嗯?怎么验证?”   顾渊没有说话,伸手把他怀里的三只小猫都赶走,然后拨开他耳边的散发。   林信不大明白,就着他的手,用脸蹭了蹭,随后又朝他笑。   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顾渊捂着脸,叹了口气。   “公鱼”可以验证的是,林信整个人都可爱的要命。而且那个胡容明显不是瞎子。   多么显而易见的事情。   *   因为柴全的事情,次日晨起,林信还要去魔界走一趟。   魔界那边,他估摸着扶归与扶珩父子应该已经和好了。他与扶归是朋友,有事情求扶归,扶珩应该不会不应。   其中关系可能有些复杂,但是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   几进几出魔界宫殿,魔宫中的侍从大多认得他了,朝他抱拳,唤他:“仙君。”   今日他是与顾渊一起过去的。   鹤小公子鹤亭,披着一身雪白的鹤羽,跑到他身边:“殿下,殿下,上回你说的话,我考虑清楚了。”   林信微怔:“什么?”   “殿下说我不是真喜欢殿下,说我只是因为殿下喂过我东西吃,才依赖殿下。”鹤亭背着双手,用鹤颈蹭了蹭他的肩膀,“我想明白了,殿下说得对。但我还是很喜欢殿下,而且我发现殿下还没有传信的使者,殿下养我好不好?我吃得少,飞得快,又省心,带出门肯定长脸。”   他目光恳切,林信便道:“你让我再想一想。”   顾渊站在一边,冷眼看着。   六界中人确实都不瞎,林信香得很,一颗真心待人,又讲义气,为朋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谁不喜欢他?不想同他在一块儿?   他确实值得。   径直到了扶归的住所外边,鹤亭对林信道:“殿下,他们两个经常吵架的,隔得老远都听得见。一早起来火气大,肯定又在吵架。”   他说的是扶归与扶珩。   果不其然,还没推开门,就听见里边扶归大声问道:“什么关系?”   扶珩弱弱道:“义父……”   扶归不依不饶:“我问你什么关系?”   林信才在脑子里上演了一出深宫争宠大戏,便听见扶归恨铁不成钢道:“臣属关系啊!你这个木头样子,日后到底要怎么处理政事!”   原来是臣属关系。   为何林仙君仿佛有些失落? 第66章 明目   前任魔尊扶归,在殿中辅导现任魔尊扶珩处理政事,气得都拍了桌子。   扶珩小小声地劝他不要生气,被扶归“嗷”的一嗓子吼回去了。   “小祖宗,你也稍微把心思放到政事上来吧?我当时就应该劝你爹直接把你……”   说起扶珩的父亲,扶归的语气很快就由恼火转为无奈:“简直和你爹一模一样,一模一样,我真是欠你们父子的。我果然是来给你们还债的,还债啊。”   林信就站在门外,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抬手轻轻敲门。   仿佛怒火在喉咙里滚了几遭,扶归压下怒气,问道:“谁?”   林信漆黑的眼珠一转,抱着手回道:“你爹我。”   听声音也听得出来是谁,房中没有其他侍从——毕竟现任魔尊被前任魔尊骂得狗血淋头的场景,不是所有人都能看的。   扶归起身,愤怒地踢踏着鞋子,上前来给他开门。   林信站在门前,见他来,便朝他张开双手:“谢谢儿子。”   扶归想要拍一下他的脑袋,转眼看见跟在他身后的顾渊,便收回手,朝林信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还瞪了他一眼。   林信歪了歪脑袋,然后看见里边的一张木案被劈成了两半。看来扶归的功力已经完全恢复了,可能近来还有所长进。   扶珩将地上的折子都收好,跟在义父身边,朝林信点了点头:“仙君。”   “怎么?教儿子写作业?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没有。”扶归揉了揉眉心,“你正好把我从崩溃的边缘拉回来了。再这样下去,我非得被这小兔崽子气得原地入魔。”   林信轻声提醒道:“你已经是魔了。”   扶归顿了顿,道:“魔中巨魔。”   他揽住林信的肩,就要往外走:“走吧,正好你来,我带你出去玩一圈。”   扶珩在他身后唤了一声:“义父?”   “你留下批折子,晚上我回来检查。”   “那早膳……”   扶归回头,又有些生气道:“自己想法子凑合凑合,这么大一头狼了,你还问我……”   扶珩往后退了两步,弱弱道:“我是说义父的早膳,义父还没用饭。”   “我自己会想法子解决。”扶归道,“你要没什么别的事情,我就和你林信叔叔走了?”   林信忽然长了辈分,做了魔尊的叔叔,努力克制住心中的喜悦。   扶珩叮嘱道:“义父在外面不要喝酒,早点回来。”   “知道了。”   说完这话,他就与林信勾肩搭背地唱着歌走了。   这年头,与好朋友相处,比什么都粘。   林信叹道:“人家好歹也是一界之尊吧?”   扶归嗤了一声:“我以为他在外边有多厉害,才会想着把魔尊的位置给他的,结果……”   林信转头看他,挑了挑眉:“结果怎样?”   扶归啧啧摇头:“一言难尽。”   “那你同他讲和了?”   “算是吧……”   扶归后知后觉地收回搭在林信肩上的手——顾渊跟在林信身边,虽然一言不发,但是时常往他这里看看,看得扶归都有些不自在了。   扶归一收回手,顾渊就立即把林信往自己这边带了带。   这也太明显了。   扶归与鹤亭相互看了一眼,默默地低下了头。   没眼看。   唯独林信不觉,还顺势牵起他的手。   顾渊要是高兴了,仿佛连魔界的天气都好了一些。   扶归话没说完,林信便问道:“然后呢?你儿就同你讲和了?”   “哦,然后就讲和了。他把我放出来,我教他处理魔界的事务,不过按照他学的这个进度,我估摸着可能还要好几百年。”   “那好几百年之后呢?”   “好几百年以后,等他学会了,我就可以认真地去钻研一下魔气修炼成神的事情了。”   心怀大道。   追求真理是永无止境的。   很早之前林信就说,扶归是一个事业心极强的人物。   他想了想,却问扶归:“怎么样?我们去哪里玩儿?”   扶归忽然停下脚步,摸摸衣袖与衣襟,骂道:“他娘的,小兔崽子把我身上的钱都拿走了,没还给我。”   他说着就要回去找扶珩,被林信拉住了:“算了吧,人家批折子呢。而且你一个做爸爸的,找儿子要钱,有点过分了噢。”   扶归便道:“那你有钱么?”   “我……”林信摸了摸衣袖,“好像也没有。”   他连忙道:“但是我有朋友在这儿,我朋友还欠我灵石没还。”   一行人走出去不远,林信便看见了自己的朋友,天山种药的兔子精何皎。   上回为了帮他交房租,林信借给他三十灵石,欠款至今未还。   这时何皎正将一个鹿精从轮椅上扶起来:“你试试?应该是可以站起来的。”   林信朝他挥了挥手:“皎皎,你看这个轮椅,像不像是你上回欠我三十灵石……”   何皎一把拉起鹿精,两个妖怪都跑得比兔子还快。   林信为好友的医术如此精进,而感到由衷的高兴,发自内心的。   他叹了口气,玩笑道:“好吧,起码还有一个轮椅。不如我坐在轮椅上,顾仙君推着我,我们去大街上要点钱?我还会闭眼睛拉二胡。”   众人轻笑,最后还是顾渊把钱袋子拿给他。   林信单手掂了掂,还挺多。   顾渊原本不带身外之物,是与他在一起待久了,才知道这些事情。   天山的何兔子精说过这样一句话:话不多,但很可靠。   说得很对。   *   仙君要来一趟魔界,不怎么容易。   好不容易来一趟,这回林信带了玄光镜来。   他原先答应过一个开面馆的老婆婆,要帮她找到多年前失散的丈夫与儿子。林信帮她四处留意着,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   前几日得了玄光镜,所以想带过来,帮她看看。   今日面馆里还有别人在,用青鸟传信的驿站主人游方。   游方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仿佛只是路过魔界,便在这里定居下来,开了家驿馆。传信的同时,也帮人写信。   面馆的老婆婆每个月都要托他写两封信,给自己的丈夫和儿子,随青鸟送到哪里去。   正巧今日,游方来面馆里帮她写信。   游方与老婆婆面对面坐着,因为魔界阴暗,桌上放着一盏烛台。   灯火昏黄,老婆婆口述一句,游方低头写一句。大约是看得懂一些字句,婆婆也眯着眼睛,借昏黄的灯火去看。   有的时候婆婆要改口,游方也不恼,涂了重新写,最后再仔仔细细地隽一遍。   其实游方也不会表现出恼火。   他用黑斗篷将面上伤疤遮掩住,同时也将面容遮住,教人看不出他的喜怒。不过他喉咙上的一道伤,是遮不住的,这道伤疤,会让他的声音沙哑得听不清楚。   林信才推门进去,婆婆便循声抬起头去看,见是林信,便笑着道:“信信来了啊?”   “嗯。”林信点点头,“又带了朋友过来。”   她对游方道:“小游啊,那这个月的就写到这里了,你算一下有几个字,婆婆把钱给你。”   游方没有回答,拿过新的信纸,开始抄写。   老婆婆站起身来,看看林信,掩嘴笑道:“又带了三个朋友过来啊。”   林信忙道:“是不是人太多了?要不……”   “不多不多,每回都是不一样的……”老婆婆定睛一看,“哦,也有一个是不变的、老是跟在你身边的。”   她指的是顾渊。   林信带过许多人过来,上回是何皎与胡容,这回是扶归和鹤亭,只有顾渊是不变的。   顾渊平素冷冷淡淡的,对老人家还是微微颔首,打了招呼。   林信却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大大方方道:“因为这个是未来郎君,有前世情缘的。”   顾渊身形一僵,微微垂眸,算是默许了。林信原本是试探他,见他没有反对,心中也松了口气,朝他笑了笑。   老婆婆仍是笑着:“那就进来坐吧,婆婆给你们煮面吃。”   “好呀。”   林信顺势握住顾渊的手,忽然发现这人的脉搏跳得很快。   再看看他面上云淡风轻的模样,好像只有耳朵红了。   林信了然,坐定之后,装作不经意的模样,一只手按在他的后背上。   “公鱼”的心真的跳得很快。   扶归在他对面坐下,问林信道:“方才没听你说,什么时候的事情?难怪顾仙君方才瞪我,还瞪得那么凶。”   “前几日,很早之前就牵了红线的。”林信笑着看向顾渊,“还没有正式问过顾仙君的意思,顾仙君没有反对意见吧?”   顾仙君垂眸,表现得淡淡的,道:“没有。”   林信一眼就看穿了,伸手搓搓他的耳朵:“仙君,你是条鱼,是冷血动物,这样不太寻常。你还是稍微控制一下吧?”   顾渊微微点头,有点委屈:“我知道,我也很想控制。”   “哦。”林信可太喜欢逗他玩儿了,“不过还挺可爱的。”   又过了一会儿,老婆婆将吃食都端上来,随后搬来一把椅子,在林信身边坐下,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老婆婆看够了林信,便看向顾渊:“仙君家住哪里?”   顾渊拿起筷子的动作微微一顿,答道:“西山。”   “整个山头都是仙君的?”   “是。”   “那信信可有地方逛了。”老婆婆又问,“那家里有多少人?”   “只我一个。”   “我从前就看你总是跟着信信,那时候就喜欢他了?”   顾渊放下手:“是。”   老婆婆心系林信,恨不能把顾渊的所有事情都问一遍,又问了好几个问题,才看见他连筷子也没动,便道:“你吃呀。”   顾渊想了想,转头去问林信:“林信,我应该用右手,还是用左手拿筷子?”   林信从面碗中抬起头来,一脸疑惑:“嗯?”他将口中食物咽下去:“随你呀,你喜欢用哪只手就……”   顾渊一把把他按进怀里。   林信连忙丢下筷子:“怎么了?”   “林信,你真好。”   “哈?让你‘筷子自由’就是我真好?”   顾渊揉揉他的脑袋:“不是,我方才就很想抱你,忍到现在,没有忍住。”   对面的扶归与鹤亭低头,认真吃面。   鹤亭问老婆婆:“阿嬷,有没有菠菜?”   “没有。”老婆婆笑吟吟地看着他,“为什么会想吃这个?”   “明目。” 第67章 发光   面馆里,林信一行人才吃完东西的时候,驿馆主人游方拿着抄写好的书信,递给开面馆的婆婆。   婆婆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地将薄薄两页信纸上的几行字看了几遍。   最后她将信纸放在桌上,接过游方递过来的笔,用手指按着,在信的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   婆婆姓吴,单名慧字。   林信看见书信,连忙道:“阿嬷,我今天带了玄光镜过来。”   他连忙打开乾坤袋,从里边取出玄光镜:“这个,可以看到从前的事情的,要是能看清楚模样的话,找人会比较容易的。”   吴婆婆看了看,笑着点点头:“麻烦信信了,还记挂着我的事情。”   她将写好了名字的书信交还给游方。   游方将信纸折了两折,收进书箱里。暗中清了清嗓子,用大概能听清楚的声音对林信道:“上回给仙君的两尾鱼,仙君、吃着还好吗?”   他不常说话,因为声音沙哑,说了也没人听得懂。   林信看向他,不知他此时问起这个做什么,便如实答道:“都给家里那三只小猫吃了,我尝了一点,挺好吃的。”   游方点了点头,又道:“家中还有两尾,我回去拿来给仙君。”   “不用麻烦了。”   看不见游方的表情,林信也不知道自己这话,他听进去了没有。   可巧此时,自无名山山脚下的宅院里,蛮娘给他传了音。   “仙君,怀郎今日来家里商议婚事,问你何时有空。”   蛮娘声音轻快,分明是见到情郎的愉悦模样。   林信心中了然,却回她说:“我今日或许不得闲,你替我招待他。”   他笑了笑,对众人解释道:“家里阿姐要嫁人了。”   众人便道“恭喜”,唯独游方背上书箱,就要回去一趟:“我去给仙君取鱼。”   “其实不用麻烦……”   林信话还没完,他就已经推门出去了。   吴婆婆看了看林信手中的玄光镜:“仙君,这宝物要怎么用啊?”   “啊,这东西……”林信道,“你老若是不想让太多人看见,我们把面馆关了,进房间去看?”   “好。”吴婆婆捂脸,“年轻时候那些事情,还真不能给你们这些小孩子看,容易学坏。”   最后是吴婆婆恩准林信陪同——大约是不怕林信学坏,可能是林信已经够坏了。   他朝扶归和鹤亭抱了抱拳,不好意思道:“对不住,我就不陪你们俩了,要不你们俩一起出去玩玩儿?”   鹤亭鹤小公子,坐在长凳上翘脚:“殿下,外面都下雨了,有什么好玩儿的?”   他要不说,林信还没有注意。   魔界的雨又凉又急,打在身上很不好受,魔界中人在下雨的日子,都不喜欢出去。   他又想起方才出去的游方,他总不会不知道外边下雨,就这么回去了,也不知道那两条鱼到底有什么值得他宝贝的。   扶归朝他摆了摆手:“你去吧,我们就在外边聊聊天。要是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我回去帮你看看。”   林信提着自己一早就预备好的乾坤袋,然后扶着吴婆婆进了房间。   *   那头儿,林信扶着吴婆婆进了房间。   他整理出一张条案,用绒布将玄光镜擦得锃亮,将玄光镜放在正中,捧出一早就预备下的香炉与蜡烛。   他点起蜡烛,用香草浸过的清水濯手,对玄光镜拜了三拜。   “阿嬷,要抹一点鲜血上去,我能不能用银针扎一下你老的手指?”   吴婆婆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忙上忙下,不敢插手。听见他说话,才伸出手来。   林信握住老人家苍老的双手,一手捻起银针。   吴婆婆轻声道:“信信,你慢一点扎哦。”   “好哦。”林信笑着哄她,“我给自己扎过的,不疼的,闭一下眼睛就——”   林信松开她的手,用帕子将她的手指缠了两圈:“好了!”   他用银针挑了一滴血珠,涂抹在玄光镜的镜心上。   林信问道:“阿嬷,你还记得具体的日子是哪一天吗?”   吴婆婆眯着眼睛,看了看镜中闪过的画面,问道:“信信,这东西能一直动吗?”   “能呀,从□□拨转到的时间开始,一直到那个人不在了的时候。”   “那就再往前转一点,阿嬷准你看一下阿嬷更年轻时候的事情。”   林信笑着应道:“好呀。”   他将□□拨转到吴家慧娘才出世的时候,坐在案前,撑着头,认真地看向镜中。   从前的事情,吴婆婆与他说过一些,但都不如此时镜中来的真切。   吴家慧娘生在早春,梨花开放的一个南方小镇里。   后来吴婆婆对林信说:“早知梨花同‘离’,寓意不好,她就不选在这个时候了。”   慧娘的前半生坎坷。   吴娘子在她出世时便去世了。她的父亲是个秀才,吴秀才连试多年不中,最后熬坏了身子,由慧娘在绣园做刺绣养家。   吴秀才很快也过世了,慧娘家的叔伯占了她家中的田地,将她带回家中,想要替她寻摸一个婆家。   但是很快,她的叔伯家中也都出了一些事情,相继有亲人亡故。   将慧娘与她的父母之死,还有叔伯家中的事情联系起来。再加上镇上瞎眼的算命先生推波助澜,便将慧娘断做了天煞孤星的命格。   慧娘搬到绣园去住,也不愿意出门。   后来绣园失火,化作一片废墟。   也算作是她命中带煞的一种表现。   根据瞎眼的算命先生建议,镇上人在绣园的废墟上重建了一座尼姑庵。   慧娘将这些年卖绣品的钱拿出来,捐了尼姑庵的佛像,不过这佛像后来也在一场大火里被烧毁了。   再经历了几次失火与强盗的劫难,慧娘的命格就算是被人认定了。   她没法子,自己又在火中被烧坏了眼睛,没办法再刺绣。   只好在某个夜里,雇了辆马车,自行北上。   姑娘家的一个人出行,也不知道要走多久,要去哪里,慧娘怕自己再留下来,迟早会被他们看做妖孽,推出去焚烧祭天。   吴婆婆抹了抹眼睛,对林信道:“其实有几次,有个小尼姑忘了睡着了,打翻了烛台,还有个更夫眼花。是他们害怕,就推到我身上了。”   吴婆婆轻声道:“他们说人老了就会忘记,我不一直怨恨,但是我不忘记,我永远也不原谅。”   林信也没想过要劝她大度,只是递给她一块干净帕子。   北上之后,吴慧娘在较北边的一个山里找到了落脚处,还是一个尼姑庵。   慧娘来了之后,这个尼姑庵失火过一次,所幸此后再无灾祸。   日子慢慢地过下去,但是随着姑娘家渐渐长成,庵中一个带发修行的小尼姑还俗出嫁,慧娘的心也很缓慢地动了一下。   她头一回听见一个魔君的声音,是在她晚间诵经的时候,那个魔君大概是路过这儿,见她漂亮,剃了头发也漂亮,逗了她两句。   慧娘以为是自己的心魔,专心诵经,并没有理会魔君。   过了几个月,那个游荡的魔君又经过这儿,又调笑了两句,说她是这些个尼姑里,最漂亮的那个。   戳中了姑娘家隐秘的心思,慧娘敲着木鱼,轻轻地笑了一下。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X``Τ ` 捌`零` . C`O`M   那魔君便说她笑起来也好看。   慧娘持守本心,继续日夜诵经。   直到家乡人偶尔经过此处,将她所谓命中带煞的判词都带了出来。   尼姑庵未作决断,但是想起慧娘才来时的一场大火,再将一些细碎的小事牵连到她身上,庵中人看她的目光也越来越戒备。   某个晚上,慧娘仍旧在庵堂诵经。   那魔君劝她与自己同去,慧娘思量一番,咬了咬牙,将手递给了他。   目光坚定,又有些稚气。   那魔君一愣,便笑着拉过她的手。   魔君是个将军。   在这时的镜中,林信还看见了年轻时候的扶归,还有扶珩的父亲。年少时候意气风发,开疆拓土。   魔君一意孤行,与从人界带回来的慧娘成了婚。   婚礼当日,府中失火,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灾祸的慧娘下意识救火。   魔君却将慧娘拉入怀中:“这时候冲得这么快做什么?你我既为夫妻,应当同行同命。”   竟有这样傻的一个人,肯要她带煞的命。   *   外边只剩下三个人。   顾渊原本与林信坐在一边,林信走后,他就独自面对坐在对面的鹤亭与扶归。   聊天开始——   鹤亭率先发言:“顾仙君,你和殿下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顾渊如实回答:“在天池的时候,他调戏我。”   “喔嚯!”扶归惊叹道,“看不出来,林信还挺狂野的。”   扶归接过话头:“你喜欢林信什么?”   顾渊道:“好看。”   鹤亭撑着头:“不要说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殿下可是越国第一美人,这种话还用你来讲?”   顾渊想了想,道:“可爱。”   鹤亭换了一只手撑头:“他还是越国第一小可爱。”   “等等,这些东西,第一美人、第一可爱什么的——”扶归看他,“是你自己给林信封的吧?”   “是殿下的大臣们一起选的,殿下全票当选。”   扶归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转眼看向顾渊:“诶,说真的,你也适当地说点实话吧,你到底喜欢林信什么?”   顾渊思考了一会儿,正色道:“善良,温柔……”   扶归抹了把脸:“林信现在没在这儿,你要讨他开心,也稍微注意一下时机吧。善良和温柔这种词,明显和林信一点都不搭啊。”   于是顾渊继续思考。   鹤亭饶有兴趣地看向顾渊:“你快点说啊,殿下说我对他不是真的喜欢,我想知道真的喜欢是怎么样的。”   扶归对鹤亭道:“想着想着就笑了。我大概知道了,可能是一种奇妙的爱情蒙蔽了他的双眼。你不要忍了,我看到你笑了,果然是想起林信就笑了吧?”   顾渊微微勾起唇角,垂眸掩去眼中笑意,承认道:“是,只要想起林信就很高兴。”   鹤亭问道:“所以你到底喜欢殿下什么?”   顾渊认真道:“闪闪发光。”   其余两人惊叹一声,闪闪发光的爱情。   鹤亭道:“我终于知道我的为什么不是真的喜欢了。”   “为何?”   “因为殿下在我眼里,顶多是莹莹发光。闪闪发光,那已经超出鹤的眼睛的承受能力了。”   最后顾渊道:“你们不要告诉他。”   “这又是为何?”   顾渊忍住笑意:“挺傻的。”   那两人道:“原来你也知道啊?” 第68章 重逢   魔界阴雨未停,打在纸糊的窗子上,响做一片。   林信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案上,放着玄光镜。   放在玄光镜后面的镜心上,取自吴慧娘指尖的一点血珠缓缓流下,淌出一道血迹。   镜中已然过了几个寒暑。   林信在镜中看见年少时候的扶归,还有扶珩的父亲,当时的魔尊。   魔尊不幸早逝,当时只有扶归陪在身边,他将魔尊的位置传给扶归。   当时扶归,也与现在的扶珩一般,不善权术。   他是惯于征战的,在政事上,被挑拨起来的对面人,打压得节节后退。   他懒得争辩,于是谣言四起,六界都说是他弑主篡位。这个谣言传到现在,便成了六界公认的事实。   而吴慧娘的丈夫,也正是从前魔尊手下的一位将军。   魔界内乱,四处动乱,魔君将怀有身孕的慧娘送至人界,护送慧娘的两个亲信,在途中丧命,慧娘独自逃到人间。   才到人间时,便是产期。慧娘得昆仑山山脚下的信众救助,才顺利生下孩子。   因为害怕被旁人发现魔君之妻的身份,她便带着孩子,居住在很偏僻的地方。   与魔界消息不通,她不知道魔界如今的情况,魔君也再没有派人来寻过她。   在魔界时,慧娘曾修习过一些术法。   她想要知道一些魔界的事情,尝试了许久,得到的唯一消息就是扶归登基,将魔尊的位置坐稳了。   心知魔君凶多吉少,她想着,无论如何,要回魔界去寻一寻。   只是她还带着孩子,前路凶险,她也不知道魔界当中究竟是什么情形,不敢带着孩子冒险。   就这么过了几年,慧娘也终于找到了重回魔界的路径。   她思量许久,将孩子交给昆仑山上修行的道长照顾,决定独自前往魔界探一探,倘若寻不到,也便算了。   也能宽慰自己,至少是去过了。   于是自此一别,自魔界再回昆仑山时,却再也寻不到孩子了。   昆仑山上的道长向她行了个礼,道:“贫道不记得了,各自有命,成仙成魔,也未可知。”   慧娘便在魔界与人界多次来回,到底是□□凡胎,她很快变得苍老虚弱。   再没办法穿梭两界,她被困在魔界,终生不得出界。   最后便是林信为了编《六界美人总榜》,来到魔界,在某个下雨天,冒冒失失地闯进没有客人的面馆。   吴婆婆给他端了一碗面,又切了一碟牛肉,道:“仙君慢用。”   林信见她闷闷不乐,为了哄她高兴,便给她画了一幅画。   慧娘问他,能不能画一幅稍年轻时候的画像;林信自是应了,根据慧娘的口述,将她还在人间尼姑庵做尼姑时候的模样画了下来,添在美人榜里。   后来美人榜流传开来,还有朋友专门来找林信,问他画上的人物是谁。   林信笑了笑,神秘兮兮地道:“不可说。”   美人尚小。   *   面馆里,林信将玄光镜后边的□□往前拨了拨。   林信再看了看镜中情形,为了确认,再问了一遍:“阿嬷,你夫君的原形……是头红眼睛的豺狼?”   “我也不常见他的原形,他不让我看。”吴婆婆叹了口气,“我也没注意他的眼睛是红色的,不过我没有与你提起过,他是一头豺狼吗?”   “没有,你没有跟我提起过,我一直以为你夫君就是一只普通的狼。”林信眨了眨眼睛,抓了把头发,从乾坤袋中取出纸笔,“是我的错,我应该再问清楚一点的。”   直到看见昆仑山,林信皱了皱眉,心道总不会这么巧。   后来看见慧娘的孩子,那一团有点扎手的黄毛的时候。   林信垂了垂眸,道:“我知道他是谁了。”   他拿起纸笔,将这豺狼的模样画下来。   吴婆婆想要问他,但是见他正忙,也就不好开口。   林信很快就画好了一张纸,他将纸上墨迹吹干,站起身来,急匆匆地将案上的玄光镜、香炉还有蜡烛都收进乾坤袋中。   “阿嬷,我现在去把你儿子带过来,你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吴婆婆像是要说话,他便拍了拍婆婆的肩:“你放心。”   林信转身,推门出去,搂了一下顾渊的脖子:“圆圆,我们得马上出去一趟。”   顾渊看向他:“找到了?”   “嗯。”林信将半干的画展开,放在他面前,“你看这是谁?”   顾渊看了有一会儿,林信朝他使了个眼色,他便立即会意,道:“柴全。”   “嗯,就是他。”林信将画收起来,“我要是再问得清楚一些,也不至于这么久了,都没看出来。我现在就去一趟枕水村,把他带过来。”   鹤亭道:“殿下,天底下长得相似的妖魔多了去了,要是弄错了怎么办?”   “不会。”林信道,“我算了算,时间地点都对得上,确实是他。”   听他这么说,顾渊也站起身来,准备陪他去枕水村走一趟。   这时,吴婆婆扶着门,从房间里走出来,唤了一声:“信信?”   林信回头,道:“你老放心,我肯定马上就回来。”   “不是。”吴婆婆却道,“外边下雨了,你记得打伞,要不晚一点,等雨停了再去。总归也这么多年了,他不会跑了的。”   林信微怔,随后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打伞去。”   正要出门时,撞上了回驿馆去取鱼的驿馆主人游方,身上的斗篷都湿透了,他一只手缩在斗篷里,将两尾鱼护在斗篷里。   见林信要出门,便问道:“林仙君……要回去了?”   “不是,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好。”游方点点头,顿了顿,又道,“外面雨下得大,仙君还是晚些时候再出去吧。”   “不要紧,我是仙君嘛。”   林信站在屋檐下,为了显示自己身体很棒,可以淋雨,便伸出一只手去接雨。结果手心被带有魔气的雨水,灼出一点黑颜色。   他迅速将手握成拳,背到身后,讪讪地笑了笑:“没关系的,我很快就回来了。”   临走时,顾渊解下身上外衫,给他披上。又抓起他的手,将他手心里被雨水灼出来的一点痕迹抹掉。   林信反手握住他的手,将他带入雨中:“走了。”   *   途中,林信与顾渊闲聊。   “前几日老君跟我说,有的事情,一昧按着往事来做判断,是没有好处的。”林信摸摸下巴,“他说的大概有一点道理,不过我还是觉得,玄光镜是很有用的。”   顾渊欲言又止:“林信,其实说不准……”   林信接话道:“说不准柴全根本就不是阿嬷的孩子。”   “你知道了。”   “嗯。”林信点点头,“阿嬷的孩子耳边,有一撮黑颜色的毛。柴全……我记不清楚了,还得回去看看。”   “你……”   “你看这个催命符。”林信从袖中拿出一张被他搓得发皱的符咒,“我从阿嬷的窗户旁边拆下来的。”   那是地府的符咒,上边写着的日子,就是地府勾魂的日子。六界中人,都戏称这东西是催命符。   顾渊看了一眼,那上边的日子,是五天之后。   这样一来,顾渊就明白了。   留给吴婆婆的日子不多了。她以□□凡胎,多次穿梭于魔界与人界之间,又被困在魔界多年,魔界阴沉沉的,并不适合凡人生活。   她的身子早已经受不住了,能强撑到现在,也已经是她以凡人之身勉强修习魔界术法的最好结果。   林信不是不缜密不细致的人,他不会想不到,柴全与吴婆婆的孩子之间,或许就只是个巧合。   他只是怕吴婆婆等不及,想在她临死之前,圆了她一个心愿。   她的丈夫大抵是找不见了,只能帮她找她的儿子。   可是只有五日,林信帮她找了许多年了,也未曾找见,就算是有了玄光镜,恐怕也不能在一时之间就找见。   林信手中握着皱巴巴的催命符,他撒这个谎之前,也犹豫了许久。   “先找柴全,请他帮忙让阿嬷高兴一点。我这阵子再找一找,倘若能找到,我再向阿嬷认错;要是找不到,那就不要告诉她了。”   顾渊摸摸他的脑袋,明明这么麻烦,也不知道林信到底为什么要撒这么一个谎,光是为了让别人高兴一点么?麻烦他两头跑,又要找人,又要圆谎。   很快便到了枕水村,今日的枕水村,似是有些不寻常。   村子里来了一些林信从前从未见过的人物。   原是村子里开了学塾,官府派了官员与先生过来。   原本村中老人恪守先祖遗愿,安分度日。又因为村中人不多,孩子不多,所以村中并没有学塾。   倘若要念书,得去河流下游的桃溪镇。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朝廷特意派了人,来他们这个遗老遗少的村子里,开办学塾。   今日正巧是学塾开办的头一日,林信经过仙君祠的时候,看见有个小姑娘,正梗着脖子,与新来的先生争辩。   “不是的,林仙君不是昏君。倘若林仙君是昏君,那林仙君就不会成仙了。”那小姑娘认真地发问,“可是你们吴国,又有哪个皇帝成仙了呢?”   那先生便抱了抱拳,道:“我朝有昭祖皇帝,是天地降生紫衣仙人……”   林信抱着手,站在角落里看着,对顾渊挑了挑眉:“那是他自封的。”   那小姑娘也道:“那是你们自己封的。”   后来之前与林信熟识的那位老人家,赶来把小姑娘给带走了:“阿蓁,不许对先生无礼。”老人家向先生赔笑:“多有得罪,小姑娘不识礼数,失礼了。”   林信笑了笑,见他们散了,也没有再管这件事,转头寻柴全去了。   枕水村的地仙是一位老道长,这位老道长,在昆仑山上时,有一个豺狼徒弟,就是柴全。   老道长一心想要帮徒弟寻到回妖界的路,柴全不愿意耽误他,便独自离开了。   一别十数年,后来在枕水村相见。柴全便留在了老道长身边。   林信在院子里摆出玄光镜,替柴全看了一遍他从前的情形。   原来柴全也是在那回的魔界动乱中失散的,同样流落至昆仑山,与吴婆婆的孩子,却不是同一个人。   而且在他流落人间之前,他的家里人,就已经全部在内乱中死去了。   柴全别开目光,轻叹一声,道:“我一开始还以为是真的寻到了呢。”   林信摸摸他的狼脑袋:“没关系的。对不起,我……”   柴全转头看他,认真道:“仙君,我知道的。”   世间没有太多的久别重逢。   能拥有一次,就已经用尽了所有的运气。   柴全道:“我能与师父重逢,就已经是很幸运了,应当珍惜。” 第69章 桃花   正午时分,枕水村第五十户人家里。   林信蹲在地上,慢慢地将摆在院子里的玄光镜收起来。   枕水村的地仙老道长拢着手,站在一边,道:“仙君也是好意,贫道觉着,阿全可以去魔界走这一遭。”   柴全亦道:“师父这样说,我也是这样想的,那我随仙君去一趟。”   林信却有些闷闷的,顾渊俯身,摸摸他的脑袋。   他将玄光镜收好,然后拿出自己在面馆里画的那幅画。   “阿嬷的孩子的原形是这样的。阿嬷与他失散的时候,他已经能化形了,不过只是很短暂的,也看不出长什么模样。所以只要把柴全弄成大一号的这种豺狼就行了。”   柴全看了看那幅画,挠头笑了笑,道:“确实和我很像。”   老道长摸着胡须:“只是这只狼的耳朵边上,有一撮黑色的毛。柴全的,好像是白颜色的,大约可以用墨染上去。”   林信道:“魔界在下雨,寻常的东西,恐怕留不住颜色。”   他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一道生火的符咒:“可以用仙火燎一下,柴全你明年换毛,就会重新长回白色的吧?”   柴全咬牙,点点头:“会。”   老道长朝林信笑了笑,解释道:“他有些怕疼,还是贫道来吧。”   林信将符咒交给老道长,教了他一遍,他也就回了。   午后阳光正好,柴全在师父面前化作原形,乖乖巧巧地趴在师父面前。   老道长挽起衣袖,眯着眼睛,再看了看符咒,按照林信教的那样,掐了个诀,指尖便跳跃起蓝颜色的小火焰。   老道长将豺狼按住,捏住他的脸,试着用火燎了一下他的皮毛。   只碰到了一点点狼毛尖尖儿,柴全就“嗷”地嚎了一嗓子,差点儿从地上跳起来。   老道长连忙哄他道:“师父轻一点,师父轻一点。”   豺狼没忍住,张大狼嘴,尖利的牙齿划破了老道长的手背。   老道长自己不曾察觉,豺狼反应过来,吐出舌头,帮他舔了舔伤口。   趁着这时候,老道长又操纵火焰,往他耳朵旁边燎了一下。   柴全“嗷呜”一声,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听他叫得凄惨,林信心里有些发麻:“要不还是想想别的法子?”   他想了想,现画了一张符咒,上前拍了一下柴全的背,便将他的魂给拉出来了。   “现在应该不疼了吧?”   柴全的魂魄站在他身边,摇摇头:“不疼了。”   “行了,道长,快燎他。”   按着的豺狼不乱动了,也不嚎了,老道长加紧了手上的动作。   柴全弱弱道:“就是感觉……我好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人做成狼皮大衣。”   林信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现在都不疼了,还嫌弃这么多。”   “仙君是什么时候学会‘勾魂**’的?”   “我朋友多嘛,跟地府卖孟婆汤的小孟君学了两手。”林信举起右手,动了动手指,“我学的时候,他跟我说是‘摄人心魄’的那种勾魂的法术,我还以为是……结果竟然是……”   顾渊忽然感觉有些不对。   老道长将豺狼耳朵后边的一小撮毛都燎成黑色的以后,林信反手一推柴全,便将他的魂魄重新推回身体里。   林信悄悄揉了揉手腕,顾渊瞧见,便拉起他的手,帮他捏了捏。   林信向老道长告辞:“道长,那我就借柴全用几天,过几日就把他送回来。”   “好。”老道长叮嘱柴全,“要听仙君的话。这也算是一桩善举,积攒功德,可以早日得道圆满。”   柴全与师父一般,穿着一身道袍,朝师父行了个礼:“徒弟知道,师父放心。”   “嗯。”老道长摆摆手,“去吧。”   临走之前,林信将老道长单独拉到一边。   “道长,我来时,看见朝廷往村子里派了人来?”   “是,朝廷在我们村子里派了学官,设了学塾。”老道长道,“仙君是觉得……”   “道长大概有所不知,枕水村中村民,都是当年与我一同的前朝遗民的后代,朝廷可能对我们有所忌惮,所以……”   “贫道知道。”老道长点点头,“朝廷此举,大约也是为了稳当。今年开春,并没有增加税粮与兵役,朝廷仿佛也没有将村子拆开的意思。贫道想着,学塾的事情,应该不妨碍,所以就没有告诉仙君。”   林信上次来时,就在枕水村每户人家的门前挂了一个纸铃铛,若是有事,纸铃铛会告诉他。   这事情,也许真的不打紧。   林信便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朝廷这是在试探我们,试探一下枕水村的底线。倘若枕水村没有半点反应,他们便有更多的事情要做了。”   “那仙君的意思是……”   “入了夜,劳烦你老给村中那位老人家托个梦,提醒他防备着。”   “仙君谨慎。”老道长做了个揖,“贫道知道了。”   老道长不太懂得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但是林信不一样,林信在吴国朝堂里艰难求生过,对这些事情比较了解。   也多亏林信时时提防着,枕水村才能安乐至今。   再嘱托了两句,林信便带着柴全回了魔界。   在路上与柴全把事情经过、大致情况再仔仔细细地讲了一遍,柴全也都用心记下了。   站在面馆门前,柴全紧张地搓了搓手,看看林信:“仙君,我有点害怕。”   林信便道:“要不……我进去跟阿嬷说,你出门了,我没找到你,明天再来?”   “那还是算……算了。”   柴全也知道,那吴婆婆,只有五日的寿命了。   他顿了顿,随后抬起手来,敲了敲门。   是鹤亭鹤小公子来开的门。   柴全与吴婆婆就站在门内外两边。   云散雨霁,外头微微有些光亮,房中点了蜡烛,烛火微摇。   一时恍惚,柴全张了张口,却没有出声。   他慢慢地走上前,张开双手,将身形佝偻单薄的老妇人带进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柴全生得高大,吴婆婆只到他的肩。   “我回来了。”   柴全才从玄光镜中得知,自己的家里人早已经不在了,心中也难受。   于是他才说完这话,就冒出了一个鼻涕泡。   他不大好意思,面上一红,就变作豺狼原形,大狗似的,蹲坐在地上了。   林信没有多看。   正巧此时外边新雨初停,他们一行人便退出去了。   *   街道上还是湿润润的。   扶归忽然道:“是我的错,我当时还不太擅长权术,所以教有心之人钻了空子,才会有那场内乱。”   “不是啦。”林信拍了一下他的肩,“之后的事情,谁也不清楚的。嗯?”   扶归又问:“你真觉得那个柴全能圆过去?我看他的模样傻乎乎的。”   “可以的。”林信捂着心口,捂着自己的石头心,“有一颗真心就足够啦。我原本还怕找不到人来,他能来就最好不过了。”   “好罢,我现在回去帮你翻翻前几年的卷宗,倘若那豺狼后来又来了魔界,应当会有记录的。”   林信问道:“你今日不是终于得了机会,出来玩儿么?”   “玩随时都能玩,回去帮你看看,也不费什么时间。”扶归抱着手,“我现在稍微有点年轻时候的感觉了,当时开疆拓土,和现在走街串巷,好像也差不了多少。”   鹤亭亦道:“殿下,我跟着扶归大人回去看看,要是有什么消息,我马上飞来告诉殿下。”   林信道:“好,那就多谢你了。”   “殿下果然是同意我做殿下的仙使了吧?”   “我不是,我没有……”   大约是没听见林信的话,他就已经跟着扶归走远了。   林信叹了口气,转头看向顾渊:“不是我,我不想的。”   此时除了他二人,还有驿馆主人游方在,他提着那两尾鱼,一言不发地跟在林信身后。   林信将那两条鱼接过来:“这个也多谢你了,耽误了你许久,驿馆里的青鸟还没来得及喂吧?不如你回去休息,我帮你喂?”   游方点点头,做了个揖,算是道了谢。   于是林信背着小竹篓,像上回来魔界一般,与顾渊一起,去市场里买青鸟要吃的桃花。   路上林信随口道:“妖界那儿有胡容,这儿有扶归,可要是那只豺狼根本没有离开人界怎么办?”   凡人的寿数都不长。按照同时期的老道长来算,老道长本应在今年的正月就轮回转世,但因为积满了功德,才得以成仙。   要找当时见过他的人,应当也不容易。   “不过昆仑山上修行的道长们勤于修行,长寿一些也未可知。”   到了卖桃花的小摊前,仍旧是原先的那个小摊贩,看见林信,便道:“林仙君,最近经常来魔界玩呀?”   “是呀。”   林信想要转个身,好让他把桃花放进竹篓里。   却不想顾渊单手拎起他背上的竹篓,就把竹篓背到了自己的背上。   那小摊贩还记得顾渊,笑了笑,又道:“还是这个朋友和你一起啊?”   “不是朋友了。”林信狡黠地笑,“是未来郎君了。”   小摊贩一愣,随后笑着道了“恭喜”。   晚些时候,送信的青鸟纷纷归巢,他二人坐在驿馆的屋顶上,将桃花从枝子上摘下来喂鸟。   林信还在烦恼豺狼的事情,有些闷闷的。   顾渊忽然道:“你师父是昆仑山供奉的师祖。”   林信微微抬眼:“嗯?”   “去问问你师父。”   一语点醒梦中人。   林信的师父玉枢仙尊,就是昆仑山上修道成神的道长。   据说玉枢仙尊飞升时,还在昆仑山布道坛上说道,众弟子眼见着霞光满天,仙尊金光罩身,返老还童,唯余一头白发,还是旧时模样。   此后,昆仑山上,常年都供奉着他。倘若他去求一求玉枢仙尊,仙尊召见门下弟子,一问当时的道士便知。   林信恍然大悟,拿出传音符,先传给大师兄,问他师父明日是否得闲。   林信掩不住面上惊喜,摸摸顾渊的脑袋:“小鱼,你好聪明啊。”   “小鱼”却低声问他:“你在旁人面前说,我是你‘未来夫婿’,是不是真的?”   林信却仿佛没听见他问这话,站起身来,踮着脚尖,就跳下了三层的屋顶。   “我去去就回。”   他落了地才说。   顾渊无奈地勾唇笑了笑,只能留在屋顶上等他,很快就被一只青鸟“笃”的一声,啄了一口。   不多时,林信便回来了。   他挥手将围在顾渊身边的青鸟赶走,把带回来的糖块儿塞到顾渊手里。   “认识我之前,你到底是怎么在六界的鸟啊、猫啊、兔子里面自保的?没有被它们吃掉,一直坚持到遇见我。”   林信重新在他身边坐下,玩笑道:“要是没有我,你可怎么活呀?”   “林信。”   “嗯?”   “我能亲你吗?”   林信微微一怔。   满屋顶的青鸟,前后左右、东西南北地四处乱飞。 第70章 喜果   为了豺狼的事情,林信想要求求自己师父玉枢仙尊。   因为天晚了,恐怕不便打扰,他便先给大师兄司悬传了音讯。   还没有得到回信的时候,顾渊攥着手里林信递过来的糖块儿,却忽然问他:“林信,我能亲你吗?”   林信愣了愣,然后从他手里拿回自己的糖,微笑问道:“是因为我开你的玩笑,所以要报仇,是吗?”   顾渊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想,只好否认道:“不是,是因为很想。”   林信却问:“很想吗?”   “是。”   “不行。”林信抹了把脸,“现在不行,时机不对,现在有很多事情要做,而且我们好像也没有那么熟悉,你克制一点。”   他试图说服顾渊,也试图说服自己。   但是很快就动摇了。   “如果你很想的话,那也……”   后面那半句话不是被打断了,而是林信没说下去。   顾渊得了默许,一手箍住他的肩,一手捏住他的下巴。   林信失笑:“这个是我很早之前教你的吧?”   顾渊没有说话。   温热的呼吸交错的时候,林信举起自己的双手,挡在他二人中间:“圆圆。”   “嗯?”   “我可能有一点心理创伤后遗症,我总是想吹哨子。”   才认识的时候,顾渊想要亲他,他勇敢地拿起了法律武器保护自己。   吹响竹哨,喊仙界执法局来。   顾渊想了想,默默地从怀里拿出那捆拇指粗的红绳。   林信一看那绳子,就往后退:“算了,还是不亲了。”   他怕绳子磨手,拇指粗的红绳,一看就很硬。   “呀!喂……”林信被抓过去,摁住了,“我把哨子给你吧?别用绳子?”   于是就变成了——   顾渊一只手搂着他的腰,手心里还顺便攥着一个竹哨子,一只手扶在他的后脑上。   温热的呼吸再次交错的时候,有一个暴躁的声音从空中传来:“不可以。”   吓得林信从顾渊身边迅速弹开,还骂了一句。   那是一句顾渊从没听过的话。   林信缓过神来,才反应过来,那句“不可以”,是他大师兄司悬回他的信。   他问师兄能不能现在去找师父,师兄回他说“不可以”。   很快的,大师兄的第二封音讯也来了。   这次的回信显得没有那么恼火了。   “师父睡了。”   林信叹了口气:“那就只好明日再去找师父了。”   被他这么一搅和,好像做了什么坏事被抓了个现行,林信的石头心跳得飞快。   他捂着心口,对顾渊道:“天晚了,我先下去了。”   还是没亲上,顾渊想了很久,到最后还得继续想。   他应了一声,没有起身,与林信一起下去,而是端坐在原地,在林信还没有在屋顶上站稳的时候,对他说:“林信,哨子还你。”   “哦,好。”   林信回头,看见他朝自己伸出一只手。   魔界没有月亮,四处都黑黢黢的,看不清楚。   他自然以为竹哨在顾渊的手里,伸手去拿,却除了顾渊有些冰凉的手,别的什么也没有摸见。   顾渊握住他的手,趁他在屋顶上站得不稳,把他往自己这里拽了一把。   他稳稳地抱住林信。   但是林信却很别扭地坐在他的腿上:“我从前没有教过你这个吧?”   才蹭了一下,林信就像鱼一样从他怀里溜走了。   他用灵活的肢体完美地完成了这次表演。   *   次日清晨,林信一早就去了仙界太极殿。   在门外等到师父玉枢仙尊的早课结束,他敲了敲门,还是师父亲自来给他开的门。   同师父把所求之事都说清楚了,玉枢仙尊认认真真地听了,点点头。   “好,为师就帮你去问问昆仑山的徒众。如果有线索,为师再帮你继续追查下去。”   林信笑着给仙尊作了揖:“多谢师父。”   “不过——”玉枢仙尊顿了顿,道,“这种情况,为师估摸着,或许是昆仑山的某个道长,看出他是妖魔,把他收了,所以昆仑山上下都不再提起此事……”   “不会的。”林信摇摇头,“我也认得昆仑山的一个道长,他虽然以降妖除魔为己任,但是弄错了善恶,也会很认真地道歉的。”   他说的是枕水村的老道长。   玉枢仙尊含笑点头:“你说得对,可是追查到最后的结果,也有可能是那个人他已经死了。”   林信想了想,最后道:“那我就不告诉阿嬷了。”   “为师的意思是问你,如果找到最后,是一场空,你会不会后悔?”   林信没有犹豫,笃定道:“不会。”   玉枢仙尊仍是笑着,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果真是石头心啊,石头心。”   林信揉揉额头:“要是没有别的事情的话,那徒弟就先告退了。”   “嗯。”仙尊摆了摆手,“去吧。”   林信退出宫殿,掩上门。   顾渊就在外边等他,见他出来,便朝他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两人并肩而行,林信叹了一声:“师父也没有把握,我想……要在四天之内找到人,应该不会太顺利。”   顾渊揉揉他的脑袋。   其实人各有命,目前这种状况,未必不是最好的结局。   林信做神仙做了这么久了,也看开了一些。   不过也就是一些而已。   他想了想,又道:“阿嬷只有四天了,我得去魔界待一阵子,陪她一会儿。”   他看向顾渊,便是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的意思。   顾渊道:“我同你一起去。”   “那我现在回家收拾行李,你也……”林信忽然想起,“哦,你没有行李。”   上回去魔界,顾渊看他的话本子,吃他的零食,还穿他的衣裳。   林信问道:“那你还穿我的衣裳?”   “好。”   “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可是本君是在说‘好’。”   “行吧。”   *   无名山山脚下的宅子前,怀虚灵君正在门前候着。   见林信回来,连忙迎上前,做了个揖:“仙君。”   林信有些疑惑:“你在等我?”   “昨日来与仙君商议蛮娘的婚事,仙君不在,想是昨日我来得不够早。今日一早,又来叨扰了。”   “昨日我被事情绊住了脚,所以抽不开身,不是怪你来迟了。”   林信说完这话,才忽然觉得有些不对,这事情怎么就错在他身上了?   怀虚灵君面色不改,又问:“仙君今日可有空闲?不知是否……”   “今日……”林信有些为难,又问,“娶妻的礼单准备好了么?”   倒也不是他要收礼,林信预备这些东西,加上自己攒的那些,给蛮娘做陪嫁的。   怀虚灵君从袖中拿出一折礼单:“仙君。”   “日子拟了么?”   怀虚又拿出一张纸:“卜卦定了几个日子,最终抉择,还是要林仙君来定。”   “好,我挑好了就告诉你一声。”   林信同他客气了两句,便进了门。   他一日未归,三只小猫一见他,全都扑上来扒住他的裤脚。   林信带着满脚的猫,寸步难行。   先与蛮娘简单说了魔界的事情,蛮娘亦道:“魔界那边的事情急一些,仙君还是先过去吧,我这儿不要紧,我去帮仙君收拾东西。”   然后,林信把驿站主人游方送给他的两尾鱼递给她:“阿姐和三只喵吃吧。”   “又是仙君的朋友送的?我们小奴最喜欢吃这种鱼了。”蛮娘想了想,“不过也挺麻烦的吧?仙君还是让他以后不要再送了。”   “我的朋友阿姐又不是不知道,都很好的。”   林信把三只小猫往怀虚那边推了推:“去吧,去找爹爹玩儿。”   他回房去收拾东西,顾渊同他一起。   顾渊站在一边,在他床前的方案上,看见一个姑娘家的绣篓。   绣篓应该是向蛮娘借的,绣篓里装着的衣裳,是他的衣裳。   顾渊上前看了看,被雷劫劈坏的铜钱大小的窟窿,林信想要用刺绣给补起来。   不过他不会针线活,弄了好几日,衣裳上一直都只有一条鱼尾巴。   林信在他身后,幽幽道:“不要乱动别人的东西。”   顾渊面不改色:“这就是本君的衣裳。”   “哦。”   顾渊问道:“为什么总是只有一条鱼尾巴?”   林信当然不会说是因为他绣了拆,拆了绣。   他抱着手,站在顾渊身边,理直气壮道:“本来就只有一条鱼尾巴啊。”   “那鱼头呢?”   “吃掉了。”林信指了指还没绣好的地方,“我准备在这里绣一个猫脑袋,鱼头还有鱼身都被猫猫头吃掉了,只剩下一个鱼尾。你看这里还有水花,就是鱼尾巴痛苦挣扎的时候溅起的水花。”   顾渊忽然感觉尾巴一疼,连忙放下衣裳。   *   林信收拾东西回了魔界,在吴婆婆的面馆外边张望。   顾渊问道:“为什么不进去?”   “我原本不常来魔界,我要是总在魔界晃悠,阿嬷会发现有问题的。”林信笑了笑,“其实她可精明了。”   今日的面馆里依旧没有客人,只有柴全陪着吴婆婆聊天儿。   他二人倒真像是失散已久的母子,血缘里与生俱来的那一份亲近。   林信看了两眼,正准备离去,却被吴婆婆看见了。   吴婆婆朝他招招手:“信信,你怎么又来了?”   林信看了一眼顾渊,用眼神表示——我说的对吧。   林信走进去,将两盒蜜饯干果放在她面前:“我阿姐要成婚了,我来魔界送喜果。”   吴婆婆笑了笑,点头道:“恭喜呀。”   再待了一会儿,林信借口要去别家送东西,便离开了。   他与顾渊回了满是青鸟的驿站。   驿站主人游方就算是一个人在驿站里,也披着黑斗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他们去时,游方正在柜台上写信。   见他们来,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林信将同样的两盒蜜饯干果放在他面前:“我阿姐要成亲了,她出不了仙界,让我多谢你的那几尾鱼,请你吃喜果。”   笔尖一顿,很快又恢复寻常,游方仿佛没听见似的,继续写字。   做了这么些年朋友,林信也知道他的脾气,没有再管他,同顾渊出门去了。   晚上回来时,他看见那两盒蜜饯还放在原本的位置上。 第71章 勾魂   这几日林信在仙界、妖界、魔界和人界,四界来回跑。   到了第四日的晚上,柴全来驿站寻他。   那时林信为了吴婆婆的事情,还在四处求人。   他在人界的朋友不多,因为人界的朋友们寿数大多不长。还有些花妖狐鬼朋友,却大都隐居在山里,并不过问世事。   柴全进来,扯了扯他的衣袖,唤了一声:“仙君。”   林信转头看向他:“你怎么过来了?”   “阿娘睡下了。”柴全叫吴婆婆“阿娘”,他指了指窗外,“仙君,已经很晚了。”   窗外漆黑一片,连风吹过的声音都极轻。   林信这才知道,原来已经是深夜了。   过了这个晚上,明日便是第五日。   是地府鬼差前来勾魂的时候。   林信无力地叹了一声,跌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来不及了,找不到了。”   柴全道:“仙君,我有一件事情想求你。”   林信坐直了:“你说。”   “这几日,阿娘总是提起魔君带她回魔界的情形。仙君看过玄光镜,能不能跟我仔细讲讲?”   是魔君将尼姑庵里的慧娘带回来的那个场景。   他二人共乘一骑,毛色乌黑发亮的识途老马。   天光熹微,魔君拢着慧娘的双手,马匹行得很慢,魔君轻声向她介绍魔界种种。   慧娘头一次见识阴冷残酷的魔界,却在魔君的讲述下,带了一些柔和的色彩。   林信回想了一下,仔细向柴全说了。   柴全道:“仙君,天马上就快亮了,能不能……我只要一匹马,不是全黑的也行;一身披挂,没有魔君的那样漂亮也行。”   林信想了想:“行。你不知道,其实我是个化妆大师。魔界将军的披挂,扶归那里肯定有,我向他借。至于马——”   他拿出一张传音符,柴全想着,他大概是要找他的朋友过来。   柴全看着,心叹道,林仙君的朋友,真的好多。   随手一挥,就是遍地的朋友。   林信对着传音符道:“老马,我现在在游方的驿站,你过来一下。”   他找的老马是妖界的一个妖怪。   老马识途,之前他与凤凰栖梧来魔界,要穿过雾林,就是老马给他们带的路。   林信又给扶归传了音讯,请他把自己之前用的披挂带过来。   很快的,朋友们就给他回了信。   扶归说好,他马上就过来。   老马说不好,他怕林信是骗他过去,然后趁机揍他一顿。   因为他给林信和栖梧带路的时候,他把他二人丢在雾林里,自个儿跑了。   林信便道:“你不过来也行,让你儿子小马过来,我现在只要一匹马。”   老马道:“林信信,咱们朋友这么些年,私人恩怨,你没必要揍我儿子吧?你能保证你绝不揍他的话,我现在就让他过去。”   “我保证。”   小马还不会化形,随了他父亲老马的长相,毛色乌黑,身形高大,很是漂亮。   就是怯生生的,站在驿站门前,用马蹄擦了擦地,只在外边等着。   不多时,扶归也打着哈欠,带着许多年前的披挂过来了。   林信与柴全都不大懂得这东西,还得扶归亲自动手,给柴全穿上。   他一边道:“得亏我有收藏这些东西的习惯,前些时候的披挂与现在的,还真是不一样。林信要是去求别人,别人不一定有——这儿有个暗扣。”   他忽然抬起头来,望了望四周,问林信道:“顾仙君呢?没跟你在一块儿?”   林信答道:“他说他有些事情,回仙界一趟。”   柴全穿戴好了之后,林信回想了一下在玄光镜中看到的魔君的模样,帮他装扮上。   天色微明的时候,林信送他出门。   柴全有些紧张,回头看向林信:“仙君,你不陪我一起去啊?”   林信摇了摇头:“我老是去,阿嬷会起疑心。既然是你想的主意,那就你自己去。其实阿嬷不会分不清楚你与魔君,你也不用想着假扮魔君。”   他摸了摸马匹的鬃毛:“柴全有时候挺傻的,你多照料他一下。”   小马在他手上喷出一串热气,算是答应了。   随后柴全牵着马,走出驿站所在的小巷,脚步声轻响。   亮着灯的面馆里,柴全蹲在榻边,将吴婆婆唤醒:“阿娘,我们再去看看魔界吧?”   晨光初照,柴全将吴婆婆扶上马背,自己也上了马。   他一只手拉着缰绳,一只手拢住吴婆婆渐凉的双手,捂在袖中。   他身形高大,吴婆婆以凡人之躯强行修习魔界术法,修坏了身子。此时微微靠在柴全怀里,显得愈发瘦小。   如从前的魔君一般,柴全向她介绍魔界种种。   “那是……”   柴全才来了几日,对魔界也不太熟悉,介绍起来结结巴巴的。   吴婆婆却并不在意,笑着接话道:“那里从前是练武场,他就是在那儿统兵的。”   柴全笑着挠了挠头,因为背对着,并没有看见,怀里的老人家没有精神地半垂了眼睛。   已经是第五日了。   *   天亮之后,驿站里的青鸟便要出去送信。   驿站主人游方还在柜台上写信,林信与扶归还在抓紧最后一点时间,翻阅魔界的卷宗。   扶归道:“妖界查过了?”   林信点点头,眼睛不离卷宗:“嗯,我托妖王胡容查过了。前几日就传来了消息,说没有这样一头豺狼,他应该没有去妖界。”   “那人界呢?”   “人界我的朋友不多。昆仑山上我托我师父玉枢仙尊问了,昨日师父给我回信,说昆仑山上的道长们,都说没有。还有其他地方,我也问了。”   “魔界四处重重屏障,一个自小流落在人间的妖魔,你觉得他能到魔界来么?”   “那总要看一看才知道。”   扶归无奈道:“你还挺固执的。”   林信笑了笑,顺着他的话道:“是呀,我是石头心嘛。”   “其实我觉得……”扶归道,“就像现在这样,那婆婆已经有柴全了,就算今日死去,也算是圆满了。”   林信摇了摇头:“但我还是说了谎话。”   他简直是固执到了极点。   “况且——”林信继续道,“阿嬷未必没看出来我在骗她,她心里有数的。”   “是吗?我倒没看出来……”   正当此时,顾渊推门进来,唤了一声:“林信。”   “你回来啦?事情解决了?”   顾渊道:“他在西天。”   林信抬眼:“什么?”   “那只豺狼,在西天华莲菩萨座下。”   林信丢下卷宗,站起身来。   原来顾渊是去查这件事情了。   原来当日慧娘将孩子暂托给昆仑山上的道长照顾,那孩子在昆仑山上,被途经此地的华莲菩萨看中,点化成了坐骑。   昆仑山上的道长们不记得慧娘将孩子托付给他们,是因为华莲菩萨点化了豺狼之后,他便从世间消失了。   难怪林信遍寻六界,就连他师父玉枢仙尊,也找不到这头豺狼。   竟是在离这里很远、并无多少交流的西天佛界。   林信拉起顾渊的手,便往外走:“走,我们去一趟华莲菩萨那里。”   “华莲菩萨前几日来了神界,现下正在你师祖广乐老祖处论道。”   “那就去我师祖那里。”林信愣了愣,问道,“谁?我师祖?”   就是他师父玉枢仙尊的师父。   林信又问:“那我师祖广乐老祖……又在哪里?”   “神界天均峰。”   神界向来与仙界隔绝,林信从未去过。   顾渊握住他的手:“本君带你去。”   临走之前,林信还没来得及告诉柴全一声,柴全就先给他传了信来。   声音有些哽咽,柴全喊了一声:“仙君……”   林信心中钝钝的一疼,他连忙赶去面馆,只见吴婆婆平躺在榻上,双手放在身前,双眼紧闭,面上带着安详的笑容。   他不甘心,伸手探了探吴婆婆的脉搏。   再不动了,冷冷的。   两个勾魂的鬼差,一人捧着簿子,一人捏着笔,将簿子上的名字划去,轻声道:“挺奇怪的,一个凡人,怎么跑到魔界来了?害得你我寻了这许久。”   这两位与林信都打过照面,是路上遇见,停下来打招呼的情分,见林信来了,都俯身作揖:“林仙君。”   “嗯。”林信红着眼睛,道,“能不能……”   那二位再做一揖:“对不住了,仙君,职责所在。”   见惯了生离死别的场景,两个鬼差不愿意多做纠缠,提起引路的白灯笼,便离去了。   林信也不好意思再求,毕竟是他们的职责。   身边的扶归拍了拍他的肩,惋惜道:“到底是来不及了。”   林信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在心里想法子。   他摸了摸衣袖,没有再摸见符咒,连画符的黄纸都用完了。他便从衣袖上撕了一角布料下来,咬破了手指,在布料上画了两道。   将音讯传出去之后,他再嘱咐了柴全两句,拉起顾渊的手就往外走。   “去神界走一趟。”   顾渊没有说话,反手握住他的手,与他一同出了魔界,随后带他自仙界天道入了神界。   神界是天地间至清净的所在,四处云飘雾绕,仙气凛然。   神君衣带轻缓,敛裳向顾渊行礼,直到他远去。   林信心中着急,拉着顾渊直往前冲,不曾注意到神君对他的恭敬态度。   一路到了天均峰外。   山崖上,石筑的棋盘两边,那个光着头的是华莲菩萨,还有一个白发白须的老道士,自然就是他的师祖广乐老祖。   华莲菩萨的坐骑豺狼,就伏在菩萨脚边,耳边一撮毛,是很鲜亮的黑颜色。   他二人对弈,隔着一重结界,林信不得近前,只能俯身作揖。   “弟子林信……”   他还没说两个字,顾渊便旁若无物地走到他二人面前,菩萨与老祖连忙站起身,朝他微微颔首。   林信愣愣地看着,也不知道顾渊与他二人说了什么,最后好像是顾渊嫌麻烦,懒得同他们纠缠,拿了个麻袋,把豺狼套起来就走。   顾渊一手拖着豺狼,一手握住林信的手,带他回去。   林信回头看了看,华莲菩萨与广乐老祖气得对顾渊的背影直比划,见林信转过头来,连忙又收回手,若无其事地朝他笑了笑。   他问道:“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顾渊淡淡道:“无妨。”   回去路上,林信才发现神界的神君,对顾渊的态度太恭敬了。   他们朝顾渊作揖,顾渊全不理会,他们也不恼,早就习惯了似的。顾渊都走出去了好远,他们还站在那儿。   他狐疑地看了一眼“公鱼”,但是很快又把心思转到吴婆婆的事情上,紧张地捏了捏手指。   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 第72章 华莲   自神界至地府,一来一回,林信不知道顾渊使了什么法子,数息便至。   忘川河畔,奈何桥头。   孟婆的小徒弟小孟君,手中攥着林信给他的传音符,站在河边等他。   抬眼看见他过来,小孟君连忙上前去,围在林信身边看了看,见他没有受伤,才放下心来。   小孟君举起手中的传音符,提高了音量,问道:“你怎么回事?我还以为你要死了,特意让我在这儿守着你的魂魄,不要让你转世。”   那传音符是林信撕下衣袖,咬破了手指画的。   单看这符咒,实在像是林信临死之前给朋友传的信,也难怪小孟君担心他。   为了吴婆婆的事情,林信心中也着急,道:“这件事我之后再跟你讲,我让你拦住的那位阿嬷,你拦住了没有?”   “拦住了,我让鬼差把她带到我那儿去了,然后又说今天的汤还没煮好,让她等着呢。”   林信松了口气:“那就好。”   还没转世那就好。   小孟君生气地戳了一下他的额头:“因为你,今天我把业绩都送给师兄他们了。”   林信没心没肺地笑:“这件事圆满解决之后,我请你吃饭。”   再等了一会儿,扶归便带着柴全赶过来了。柴全手中还提着一个小食盒。   扶归也有些惊讶,问林信道:“你俩不是还去了一趟神界吗?怎么比我们还快?”   “先不说这个。”林信看向柴全,“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么?”   柴全提起手上的食盒,郑重地点点头:“都准备好了。”   小孟君抱着手,一扬下巴:“要是都好了的话,那就走吧。我也不能拖太长的时间。”   小孟君是孟婆的小徒弟,分管着奈何桥边的一个窗口。   今日收到林信的音讯,他便特意在鬼门关前就将两个鬼差拦下来,让他们将吴婆婆送到自己这个窗口来。又将煮孟婆汤的火候调小了,为的是将吴婆婆在喝孟婆汤、轮回往生的路上拖一拖。   奈何桥头的摆设极其简单,一座石桥前,一口大锅,里边的孟婆汤还在慢慢地煮。一张陈旧的木桌,四条长凳。   吴婆婆就坐在长凳上,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小孟君让她在这儿等一等,她便温温柔柔地等小孟君回来。   林信打开装着豺狼的麻袋,那豺狼不明就里,一出袋子便要跑,被顾渊按住了。   豺狼化作人形,却是一个早已剃度了的小和尚。   也难怪,他为华莲菩萨所点化,自然已经是佛界的和尚了。   那小和尚身形不高,一身青衣,手中拿着一串念珠,朝众人合掌一拜。   林信还了礼,引他看向吴婆婆那里:“小师父,你看。”   或许是母子连心,又或许是佛法高深,小和尚只看了一眼,便认出她来了。   可是那小和尚拨了拨念珠,仍朝林信合掌一拜。   还没说话,林信就把他朝吴婆婆那里推了一把,佯凶道:“阿嬷等了你一辈子,她马上就纠缠不了你了,你现在就给我过去。”   林信再推了一把柴全:“你也去。”   小和尚与柴全一起过去,林信原本想着要过去解释一下,但是看见吴婆婆与小和尚对上目光的时候,吴婆婆便了然地笑了笑,大约是明白了,林信也就没有上前去。   他站在远处看着,也不知道这样的结局算不算是圆满。   柴全按着小和尚,走到吴婆婆面前,将手中提着的小食盒放在桌上。   他不敢看吴婆婆,借着低头打开食盒的动作,刻意移开目光,一边道:“对不起,我和仙君骗了您。”   “我知道了,不要紧。”吴婆婆摸摸他低下来的脑袋,问道,“你带了什么来?”   “清汤面,还有一碟牛肉。”柴全将碗筷都摆在桌上,“仙君让我带来的。仙君说,他每次带朋友去面馆吃东西,婆婆都不吃,所以让我准备了。”   “信信呢?”   柴全指了指远处,林信却有意别开目光,不再看向这里。   吴婆婆叹了一声,转回目光,看向那小和尚。   小和尚显得有些局促,握紧念珠,朝她合掌行礼。   柴全端起面碗,连竹筷一同,塞进他手里,朝他使了个眼色。   小和尚捧着面碗,顿了顿,思忖一番,随后双膝跪地,跪在吴婆婆面前,用竹筷夹起一筷子细面,晾得凉些,才往前递了递。   吴婆婆却不吃,只是抬起手,摸摸他脑袋上的戒疤。   “你成佛了。”   小和尚仍旧举着手。   “凡尘俗世,不要坏了修行……”   吴婆婆话还没说完,小和尚就再也拿不住碗筷,垂着头,眼泪落在衣襟上。   他用衣袖抹了把眼睛,将碗筷还给柴全,在地上跪好了,放下念珠,仿佛平日里在佛殿中做早晚课一般虔诚,朝吴婆婆磕了三个响头。   在轮回之际,吴婆婆不愿意让这些事情坏了他的修行,所以不肯吃他一口面。   小和尚会意,也没有勉强,便将碗筷还给了柴全,只是磕了三个响头,算是全了孝义。   磕过头,小和尚拿着念珠,站起身来,转身便走。   经过林信等人身边的时候,林信也不再勉强他,只道:“你等一会儿吧,等会儿我送你回去。”   小和尚在他身边站定,闭起眼睛,口中无声唱佛。   那头儿,柴全捧着碗筷,替小和尚喂娘亲吃了点东西。   柴全回头,朝林信招了招手。   林信最见不得这种情形,原本是不愿意过去的,如今只好深吸了一口气,缓步上前。   大锅里,煮得很久的孟婆汤终于煮沸了。   小孟君连忙跑上前,用脚将锅底的柴火踢开,用大勺搅了搅锅中汤水,拿了个瓷碗来,舀了一勺。   他将孟婆汤放在桌上。   林信才终于磨蹭着走到吴婆婆面前,还没开口,眼睛就有些酸涩。   他垂着头,轻轻地喊了一声:“阿嬷。”   吴婆婆摸摸他的鬓角,站起来,抱了抱他。   林信忽然有些颤抖,吴婆婆拍拍他的背,又摸摸他的耳朵与脸颊。   “哎哟,好孩子。”   林信使劲吸了吸鼻子,把眼泪藏起来。   他捧起那碗孟婆汤,细致地喂吴婆婆喝完了,扶着她,将她送到奈何桥头。   过桥的路,须得一个人行走。   林信便在桥头停下了。   饮过孟婆汤,前尘尽忘。   吴婆婆看了他一眼,目光懵懂,似乎是不大明白,这人为什么不送她了。   林信说不出话来,只能朝她摆了摆手。   脚下忘川河水湍急,她站在桥上,朝林信望了一眼。   他没忍住,不自觉就要跟上去,被顾渊及时拉住了。   旁的人都没看见,只有顾渊看见他哭了,用衣袖挡住他的脸。   和尚闭眼,唱念佛经,不曾断绝。   *   缓了好一阵儿,自地府出来,柴全要回去给吴婆婆收拾东西,扶归同他一起回去。   林信向小孟君道了谢,想想当时一时情急,从华莲菩萨那儿绑走了他的坐骑,现在事情了了,还是要把小和尚给送回去,顺便向华莲菩萨和广乐老祖解释赔罪。   这一路上,小和尚都没有说话。   天均峰上,棋局未完。   小和尚手持念珠,朝华莲菩萨行了个礼,随后走到他身边,变作豺狼原形,伏在菩萨脚下,耷拉着脑袋。   林信朝广乐老祖做了个揖,解释道:“师祖,弟子林信。方才事出紧急,所以……”   广乐老祖抬手拨乱棋盘上黑子白子,站起身来,朝他招了招手,要他近前来。   林信抿了抿唇,一面挪过去,一面道:“此事是我一人主谋,与我师父无关。其实我也还没有拜师,不算是师祖座下弟子。”   广乐老祖抬眼看看顾渊,道:“你看那么紧做什么,老夫又不会吃了他。”   顾渊往前半步,跟得更紧了。   林信背对着,并没有看见。以为广乐老祖为难他,连忙又道:“此事与顾仙君也无关,他没拿主意,他是听我的指使。”   “顾仙君……”广乐老祖顿了顿,见顾渊一脸漠然,应当是默许了,又对林信道,“玉枢新的徒弟。前几日他跟我说了,还没在拜师礼上见见,你自个儿就来了。”   林信讪讪地笑了笑。   广乐老祖捏捏他的脸:“怎么眼睛红了?哭了?”   “没……”林信下意识摇头,但是又想起,眼前这个人是师祖,他应该是看得出来谁在撒谎的,所以他又改了口,“是。”   广乐老祖收回手:“神界与其他五界隔绝,方才我与华莲看了看,才知道那件事。你虽然犯了点小错儿,但是也情有可原,这次就暂且饶你一回。”   “多谢师祖。”   广乐老祖话头一转:“但是你惊扰了来做客的华莲,也不能不罚。”   林信连忙俯身作揖:“但凭师祖处罚,弟子绝无怨言。”   “先给华莲菩萨赔个罪。”   “是。”林信拿起石桌上的茶壶,给华莲菩萨倒了杯茶,“对不住,惊扰了菩萨,给菩萨赔罪。”   华莲菩萨倒是和蔼,接过茶盏,温和地笑了笑,然后——   林信不解地看向广乐老祖:“师祖,菩萨在说什么?为什么我听不懂?”   广乐老祖朝他神秘一笑:“梵语。”   “噢。”   广乐老祖却又道:“不过还是要罚。”   “那……”林信拿着茶壶,再倒了一杯茶,“林信给师祖赔罪?”   “听玉枢说,你是个小星官?”   林信点头:“是。”   “近来南华又给你放了假?”   “是。”   “正巧我这山头好久没人打理了,你从明日起,过来干活儿。玉枢那边我帮你说。”   原本一言不发的顾渊忽然道:“不行。”   林信觉着,他与顾渊冒冒失失地闯进来,还绑架了华莲菩萨的坐骑,这个惩罚算是轻的了。   他挺想要这个惩罚的。   于是他退后两步,扯了扯顾渊的衣袖,让他别说了。   广乐老祖便道:“顾……顾仙君,没有那么宝贝的吧?”   顾渊握住林信的手,认真地点点头,答道:“宝贝。”   广乐老祖无言以对。   “而且要是让他过来,不出三日,整个神界都是他的朋友。”   林信扶额,暗中用手肘撞了他一下,轻声道:“你住口。”   顾渊今日分外耿直。 第73章 神界   魔界都城,天色渐晚,林信执着蜡烛,推门出去,将面馆门外挂着的灯笼点亮。   那盏纸灯笼还是小星官林信糊的。   他点亮了灯笼之后,便回了房间。   灶中没有生火,显得有些冷清。桌上放着一盏长明灯,吴婆婆的长明灯。   当时在天均峰,林信壮着胆子,与师祖广乐老祖商量了一下。   师祖开恩,让他七天之后再来天均峰领罚。   这七天里,林信就准备待在这儿,给吴婆婆守灯。   原本是准备照着人间的风俗,给她操办丧事的,但是驿站主人游方拿出一封信来。   是这个月吴婆婆口述,让他写的信。   那信不是按照吴婆婆每个月寄信的习惯,寄给丈夫或者儿子的,信是给林信的。   吴婆婆知道他的性子,在信上也没有干瘪地劝他不要伤心,却向他安排起自己的身后事来。   要求很少,只让林信帮她守七日的长明灯。   守过七日,便算完了。   她在信上说:轮回转世,有生有灭。   林信撑着头,呆呆地看着桌上长明灯的火焰跳动的时候,心中想着,也是如此。   轮回转世,这儿有人离去,那儿又有人降生。有生有灭,总的来说,或许还是应该值得高兴的事情。   他是神仙,却连这一点也看不清楚。   他歪了歪脑袋,一个人坐了一会儿,后来顾渊给他披上外衫,又在他身边坐下。   谁也没有说话,他们二人一起,静静地坐了一夜。   烛光轻晃。   *   七天之后,林信从面馆出来。   吴婆婆将开面馆的这间房子留给了游方,说是给他做驿站分站。   林信将面馆的钥匙交给游方,游方又递给他两尾鱼。   林信扯着嘴角笑了笑,道:“阿姐说,太麻烦你了,以后就不用了。”   游方顿了顿,点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很沙哑的“嗯”,仿佛还想问些什么,却再没有开口。   他抓起林信的手,将两尾鱼挂在他的手上,转身推门进了面馆。   林信提着鱼,同扶归与鹤亭道过别,最后与顾渊一起,返回仙界。   路上,林信叹了口气,摸了摸心口:“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我又少了一个朋友。”   顾渊没有说话,抬手搂住他的肩。觉着他身上太冷,便用手搓了搓他的胳膊,想让他暖和一些。   分明是白日里正热闹的时候,路上却没有什么人。   林信觉着奇怪,也没有多想,只当大家都玩儿去了。   他回了家,小狸花猫小奴弓着背,用身子拱开门。   林信俯身,抱起小奴,搓了搓他的猫脑袋。   小奴“喵喵”叫了两声,林信这才看见,在小奴的后边,还有两只小猫,小奴的两个哥哥,大奴和二奴。   这两只猫用脚掌擦擦地,然后一起挤到他面前,蹭了蹭他的衣摆。   林信便放下小奴,轮流抱了一下另外两只小猫。   而三只小猫的后边,还站着林信的好朋友们。   他放下小猫,站在最前边的小孟君就一把把他抱进怀里,拍拍他的背。   小孟君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道:“林信信,别难受了。”   林信觉得有些别扭,想推开他,却被抱得更紧。   站在小孟君后边的,是月老的大徒弟江月郎,他二人在人界就认识。   江月郎也一把把他扯进怀里,抱得紧紧的:“小宝贝儿,甜蜜饯儿,我们都在呢。”   林信没忍住笑了:“你别乱喊。”   然后便是天山的何兔子精何皎,林信也抱了抱他。   还有几个与林信熟识的朋友们,都是听小孟君说,林信近来心情不好,特意来安慰他,哄他高兴的。   林信没有一个一个拥抱过去,只是朝朋友们挥了挥手。   今日朋友聚会,并不饮酒玩乐,只是聚在林信家的后院,一起吃了顿便饭,说说笑笑的,很快便到了晚上。   稍晚些时候,林信送别朋友们。   他靠在门框边上,似是自言自语道:“要是没有朋友们,我可能就……”   目送着朋友们驾着云走远了,他关上门,准备回去洗漱睡觉。   他回头,却看见顾渊站在他身后。   林信抓了抓头发,道:“你没跟他们一起回去呀?”   顾渊看着他,却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他二人就这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林信问道:“你怎么了?要我送你回去?还是你要留下来?”   他再想了想,忽然灵光一闪,明白了。   顾渊就站在白日里小奴站的位置上。   他抱了三只小猫,还抱了好几个朋友,没抱他。   林信伸出手,揽住他的腰,也抱了抱他。   “还好有你在。”   *   次日清晨,林信起得早,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带上乾坤袋,便要去神界天均峰。   他师祖广乐老祖让他七天之后去天均峰领罚,正是今日。   他跟蛮娘说了一声,便出门去了。   推开门时,顾渊就在他家门前等着。   见他出来,顾渊便自自然然地接过他手里的乾坤袋:“我送你过去。”   林信被他上下扫了一眼,有些不自在,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看他,只好点头应了声好。   “袋子里都装了什么?”顾渊一手提着乾坤袋,一手牵着他,“有点重。”   “师祖让我在天均峰上干活儿,我看天均峰上都是些树木,所以带了一把大剪子,修剪枝叶的。上回我还看见山上有水源,所以带了一个鱼竿,还有一个木桶。还带了一点药材,何皎给我的,老君很喜欢,我觉得师祖也会喜欢。”   林信想了想,又问道:“你晚上会来接我吗?”   其实要林信一个人去神界,没有朋友陪着他,他心里还是有些犯怵。   虽然上回与顾渊一起去过一起了,但是神界向来与其他五界隔绝,中有结界,据说神界中人法术高强,游于方外,清冷缥缈。   林信对自己的德性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他害怕自己不经意间得罪了哪位神君,被神君一掌劈死。   如果晚上有人来接他的话,还赶得及收走他热乎的尸体。   大概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顾渊轻笑出声,然后点头应了,说晚上会来接他。   上回顾渊带他来的时候,他没有看清楚。   今日他看清楚了,原来自仙界入神界,要经过斩仙台。   斩仙台对仙君来说是个危险的地方,所以这地方常年都拉着黄色警戒线。   之前来得匆忙,林信也没有仔细看看神界。   神界云缠雾绕的,偶尔在云雾掩映之间,露出一点金灿灿的檐角。   神界疆域阔大,在仙界之上。虽与魔界为相互对应的两界,一清一浊,却因为万千年前的一场大战,隐隐胜过魔界一筹。   各路神君看见顾渊,都在原地站定,拂袖躬身,作揖行礼。   林信上回就看见神君们向顾渊行礼,顾渊厉害得理都不理,当时有些怀疑,但是还没来得及问。   今日再见到这情形,刚想问问他,顾渊便喊了一声:“林信。”   “啊?”   “你今天早点出来,我想吃仙果,就是你上次吃的,红红的、圆圆的。”   林信脚步一顿,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对劲:“你是在跟我撒娇吗?”   顾渊理直气壮:“不是啊。”   “哦,那你果然是在使唤我吧?”林信拧了他一把,“就会使唤我,就会使唤我。”   顾渊轻轻地推了两下他的手。   林信一边拧他,一边道:“顾渊,没我你就活不下去了是吧?”   顾渊迅速作答:“是。”   林信有些无奈:“真是的。”   再走出去一段路,顾渊道:“你今日为了去见广乐,还穿了新衣裳。”   恍然大悟。   林信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摆,这才知道,今早他一出门,顾渊做什么使劲看他。   就因为他去见师祖,穿了一件新衣裳。   “所以这种事情到底有什么好计较的啊?”   林信被他气笑,转头看看他,又笑着哄他道:“那下回我们出去玩儿,我也穿新衣裳?”   顾渊没有回答,搂住他的肩膀,坦坦荡荡地带着他从各路神君当中走过。   天均峰外,林信朝顾渊伸出手:“东西给我。”   因为装的东西太多,林信的乾坤袋有些重,他就在袋子上加了一根带子,他好背着乾坤袋。   顾渊将带子挂在他的身上,整理清楚之后,又嘱咐了一句:“你早点出来。”   “知道了。”   “要不我陪你进去吧?”   “不用了,师祖又不是什么坏人。”   “嗯。”顾渊摸摸他的脑袋,“那你进去吧。”   林信点点头,朝他挥挥手道别,转身上了天均峰。   天均峰的台阶又高又长,他走了一半回头去看,顾渊还站在山下看着他。   又等了一会儿,直到看见林信走进了广乐老祖的殿中,看不见他的背影之后,顾渊才转身向回。   顾渊一个人走在神界云廊里,不多久,林信便给他传了一道符。   “圆圆,你回去了吗?”   “回去了。”云廊上都是向他行礼的神君,顾渊也不大在意,勾了勾唇,道,“看不到你,感觉要死了。”   他的语气淡淡的,仿佛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只是这道符传回去,林信就没有再回信。   实在是有些腻歪。   不过这下,林信就不用担心在神界被某位神君一掌劈死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顾渊没有他就活不下去。   *   不过确实不用担心林信会被欺负。   第一天顾渊去接他的时候,在天均峰小住、原本只会说梵语的华莲菩萨,跟林信交上了朋友。   两个人一开始语言不通,但是他们凭借着顽强的毅力和交友的决心,连比划带猜地进行交流。在这天傍晚,华莲菩萨已经学会了三句话,分别是——   你好、再见,还有一句,是写不出来的骂人的越国方言。   林信原本只想教他前两句的,然后树林里突然飞出来一只甲虫,吓得林信猛地靠到树上,骂了一句,华莲菩萨碰巧就学会了,并且像念经一样,念得停不下来。   后来,顾渊早晨送他去天均峰,晚上在山下等着,接他回家。   顾渊眼看着,途中与林信打招呼的神君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规矩一点的,向林信行礼;比较不守规矩的,向林信挥挥手;最不守规矩的,冲上来和他击掌。   果真是“六界之友”啊。   小住几日之后,华莲菩萨便要返回西天。   临走时,华莲菩萨顺了顺自家坐骑脊背上的毛,对林信道:“信信,其实、这头豺狼,不会说话。”   林信恍恍惚惚地反应过来,不论是在玄光镜中,还是在奈何桥头,他都不曾见过这头豺狼说话。   不论是在豺狼原形,还是化作人形,他都不曾发出声音。   吴婆婆早在柴全开口说那句“我回来了”的时候,就知道他们是骗她的了。 第74章 广乐   这几日,林信都在天均峰伺候师祖。   早晨顾渊送他过去,顺便找各种理由让他下午早点回来。   傍晚时分,林信收拾好东西,或从天均峰飞下来,或一步一步走下来,不论他什么时候出来,顾渊都在外边等着。   他倒很闲似的。   还有一个人也很闲——广乐老祖。   广乐老祖独居天均峰。   唯一一个徒弟玉枢仙尊在仙界,不在天均峰,西天的华莲菩萨,偶尔过来小住,与他下两盘棋。   他只有一个徒弟的原因,据他所说,是他提倡精英教育;但是据林信观察,应该是怕麻烦。   不过,徒弟很麻烦,侍从、书童、小星官就不麻烦。   林信在天均峰伺候他,他就只需要靠在竹榻上,朝林信摆摆手就足够了。   “林信,扇风。”   “林信,你把茶都扇凉了。”   “林信,把架子上的书简拿过来——哪一个?就是那个啊,那个你不懂啊?那一个!”   ……   林信被他使唤得忍无可忍了,一甩书简:“师祖,你再这样,我就要叛出师门了。”   广乐老祖毫不在意,甚至没听清他说了什么,悠悠地开始看书:“出师?什么出师?你想得美。”   林信在他身边坐下,打开折扇,给他扇风。   广乐老祖不经意间瞥了他一眼,道:“你做什么噘着嘴?”   “我没有。”   广乐老祖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学他的模样,噘起了嘴。   过了一会儿,林信才看见。   “做什么啊?”   广乐老祖学他的口气:“做什么啦?”   眼看着林信就要生气了,广乐老祖连忙推了他一把:“好好好,你去玩儿,去玩儿,这儿不用你了。”   林信将折扇别在腰后,下了榻,站好了,朝师祖做了个揖,衣摆一晃,便出去了。   广乐老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在他身后喊他:“林信,你把师祖的鞋踢哪儿去了?”   不过数息,林信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他在外边闲逛了一会儿,就正好到了正午休息的时候。   原本是没有休息时间的,这是林信争取来的。   他坐在后山的树荫下躲闲,休息时间还没过,广乐老祖就到处找他。   找不到他,就满神界地广播找他。   “林信,你把师祖的鞋踢到哪里去了?”   不想帮他找鞋子的林信捂住自己的耳朵:“没听见,没看见。”   这简直是要被师祖惹疯了。   过了一会儿,或许是师祖找到自己的鞋子了,就不再找他。   林信撑着头,叹了口气:“这是师祖么?这简直是祖宗,难怪叫‘老祖’呢。”   神界中人不多。   以天帝为首,下边的神君,绝大部分是上古时候就存在的神族,他二师兄栖梧所属的凤凰一族就是如此;还有一小部分,是凡人精怪,修炼成仙,再飞升成神,像他师祖与师父。   这时,正巧一只麒麟经过这里,正巧看见林信,便在他面前停下。   “你在这儿呢?你师祖正找你呢。”   林信小心地看了看四周,害怕泄露了自己的气息,然后朝他“嘘”了一声。   “噢,你在躲他。”   “嗯……不。”林信一摆手,“现在是我的休息时间,约定好的。”   “可是现在全神界都知道,你把他的鞋子踢没了。”   “不是我,是……”   麒麟在他面前蹲下:“其实,你要是实在不想伺候他的话,你跟帝君说一声……”   正巧此时,他师祖的全神界广播又响起来了——   “急寻徒孙。本人广乐,徒孙林信,今日正午于天均峰走失。走失时身穿蓝色衣裳,束竹簪。此人顽皮异常,爱好交友。请知情者速与本人联系,感激不尽。”   林信又捂住耳朵,看向那麒麟,分明没有听清楚他的话:“月老?什么月老?”   紧接着,广乐老祖一长条的符咒缠上来,就将林信给绑走了。   那麒麟也无奈地离开了。   林信被符咒缠着,往天均峰的方向带去。   广乐老祖赤着脚,坐在竹榻上等他。   “林信,师祖的鞋子被你踢哪儿去了?你竟然敢让师祖光着脚等你。”广乐老祖随手卷起书简,“不乖。”   怕被他敲脑袋,林信赶忙后退两步,忽然看见什么东西,再弯腰仔细一看,他的鞋子就在榻底。   他快步上前,随手拿了一个长条的什么东西,将榻底的鞋子勾出来:“不就在这儿嘛?老喊我,老喊我,整个神界都知道你找不到鞋子了。”   广乐老祖穿上鞋子:“你竟敢对师祖大声说话?”   “你再这样,我就欺师灭……”   林信话还没说完,就被广乐老祖拍了一下:“你敢?”   猝不及防被他打了一下,林信捂着脑袋,眼泪汪汪。   “桌上有封信,你给碧梧枝那边送去,顺道去天织府取两匹布,要仙鹤暗纹的那种,你同她们讲,她们明白的。然后快点回来,整理一下书房。”   林信点头应了,拿起案上的书信,收进怀里,便往东边的碧梧枝去。   凤凰栖梧桐,他记得他二师兄也睡在梧桐树上。   碧梧枝便是神界凤凰一族的所在,林信拿着书信,在洞府外边等了一会儿,便有一个青衣小厮来引他进去。   一对中年夫妇模样的人物接了信,那夫人笑着问他:“你就是玉枢新收的徒弟,近来在广乐老祖那儿修行的林信?”   林信点点头。   漂亮夫人用帕子掩着嘴笑了笑,随手抓了一把案上的宝石雕的小仙果,递给他:“麻烦你跑这一趟了。”   林信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接。   “你不认得我?”凤凰夫人把宝石塞到他手里,“过几日就认识了。”   最后林信云里雾里的,捧着沉甸甸的宝石,走出洞府。   他走之后,凤凰夫人看看自家夫君手中的信,道:“好,我儿与孔疏这婚约,还是解除了的好。当日若不是他坚持,我也不愿意。”   她捏了捏手心里的宝石,想了想:“我看方才走的林信就不错,同我儿还是师兄弟。”   凤凰老爷将书信收好,悠悠道:“夫人,英雄所见略同。”   “哦?你也觉得……”   “不,帝君也觉得他很不错。”   手中的宝石滑落掉地:“算了。”   *   天织府里都是织布的仙女儿。   林信捧着宝石,走进这里时,她们正聊天儿。   “听说了么?帝君大人被夺舍了。”   “你哪儿听的假消息,大人明明是被控制了神智。”   “没有那么复杂,帝君只是……”   最后说话的那人,转眼看见林信,忙住了口:“来了来了。”   林信没有留意别人说话的习惯,她们说的话,他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见。   他找了府里管事的仙女姐姐,照师祖说的,要了两匹布。   他就站在外边等着,有个仙女儿,大着胆子,走到他面前,朝他行了个万福。   林信连忙回礼,那仙女儿便站到他身边,用手肘撞撞他,轻声问道:“你与帝君……”   林信微微皱眉:“谁?”   “帝君,就是重渊帝君,长得很好看的……”   林信仍问:“谁?”   正巧此时,管事的仙女抱着布匹出来了,林信连忙迎上前,接过布匹,道了谢。   仙女朝他伸出手,笑道:“你师祖没有把钱给你?”   “嗯?”   他很快就反应过来,难怪师祖要他先去送信,再来取布。他知道那位夫人一定会送他宝石。   他以为是单独任务,结果却是连环任务。   林信无法,忍痛拿出还没焐热的小石头,交给仙女,换了布匹。   他离开之后,她们又开始聊天。   “方才说什么来着?”   “噢,帝君在谈感情,和方才那位。”   “给了我一袋小石头,说有多的给姐姐们分。喊‘姐姐’的时候,怪可爱的。”   *   因为广乐老祖总是派林信去跑腿,所以林信认识的朋友越来越多。   他抱着布,回了天均峰,马不停蹄地开始整理书房。   广乐老祖躺在榻上,摸了摸他带回来的布料,再悄悄看看林信的背影,用目光测了一下他的身高腰围。   林信的师父玉枢仙尊也给他裁过衣裳。   日后林信便会知道,这是一门师徒相授的手艺。   并且从前玉枢仙尊说的,唐和尚给徒弟缝虎皮裙的故事,也是师徒之间传递的故事。   接下来一个下午,林信都在整理师祖的书房,不曾出来。   后来神界夕阳斜照,林信收拾了东西,就要回去。   广乐老祖对他说:“乖徒孙,明天不派你去跑腿了,明天有一个宴会,师祖带你去啊。”   不知道为什么,林信有些闷闷的,背对着他,应了一声:“好啊。”   他最后说了一句:“顾仙君在等我了。”便离开了。   他不似平时一般玩闹,广乐老祖觉着奇怪,想了想,起身去书房里看了看。   书房收拾得很整齐,林信连地板都擦了两遍。   广乐老祖觉着欣慰,又觉着奇怪,最后他看见窗户底下的高案上,铜香炉前,压着四张红纸条。   那是他的徒弟玉枢要收徒之前,询问他的意见的纸条。   对大徒孙司悬,广乐老祖答复说:“不忘初心,甚好甚好。”   对二徒孙栖梧,他说:“仙途可期,甚好甚好。”   对胡离,他说:“剑走偏锋,甚好甚好。”   前阵子,玉枢要收第四个徒弟,也就是林信,结果广乐老祖却说——   “你高兴就好。”   难怪林信不高兴了。   师祖追出去看,林信已经飞下山了,背影有些落魄。   他略低着头,走到山下等他的顾渊面前。   山上的师祖伸出手,做出挽留他的姿态,弱弱道:“那时候师祖还不认识你嘛,师祖会改的。”   *   林信背着乾坤袋,走到顾渊面前:“回去吧。”   顾渊从袖中拿出两个仙果,递到他面前。   林信道了声谢,啃了一口仙果。忽然想起,天织府里,那位仙女儿问起他的话,他那时没反应过来,现在看见顾渊,猛地就明白了。   帝君。   他抬眼,瞥了一眼身边人傻话少的顾渊——他最近有点话多,但这不是重点。   林信在心里捋了一下相关线索。   首先,顾渊修为不错,打底能暴揍一百个他。   其次,这阵子在神界,还没有遇到过不向顾渊行礼的神君。   最后……可他是条鱼呀,神界里全都是凤凰麒麟。   一条鱼?   除非他不是鱼。   不不不,他一定是鱼。   林信用手肘捅了捅顾渊:“圆圆,吐个泡泡来看看。” 第75章 蛟龙   神界云廊上。   顾渊问道:“林信,一定要在这里吗?”   林信抬眼:“有什么关系吗?”   于是顾渊推了他一把,便把他挤到走廊的拐角去了。   顾渊比他高出一个额头还多一些,生得高大。平素两人走在一起,林信没有感觉,现下顾渊将他按在墙角里,便在他面前笼罩了一片阴影。   林信推了推他:“让你吐个泡泡,没让你……”   顾渊无辜地看着他:“本君在吐泡泡啊。”   “吐泡泡需要……”林信回看他,将中间的话省略了,“……吗?”   没等顾渊说话,他便捏住顾渊的嘴:“不用了,你要是吐个口水泡泡出来就不好了。”   他用脚尖别开顾渊的脚,从边上溜走了。   后来他二人一起回家,林信刻意往身后丢了一张符咒。   那符咒甫一落地,便在他二人身后唤了一声:“帝君。”   林信悄悄去观察顾渊的表情,顾渊没有任何表现,更不要说回头去看了。反倒是发现林信在暗中看他,看着他笑了笑。   这鱼怪傻的。   林信怪傻的。   他二人分别想道。   最后林信挽起他的手,心想算了,他若是不愿意说,那就不试探他了,仙君帝君都挺好的。   顾渊只觉得他今日怪怪的,从天均峰出来的时候,有点失落的样子。后来好像在试探什么,方才忽然又高兴了。   不过林信又牵他了。   他二人一起回了无名山的宅子。   蛮娘在厨房忙活,小奴的两个哥哥在院子里扑毛线球玩儿,小奴哒哒地跑过来,给他们开了门。   蛮娘与怀虚灵君的婚期,最后是林信卜卦,定了日子,在四个月后。   对仙君来说,四个月算不得什么,很快便过去了。’   主要是为了蛮娘有时间做准备,怀虚灵君也能将事情办得更完满一些。况且林信给蛮娘预备的嫁妆还没有预备妥当。   怀虚灵君倒是没什么意见,这几日他似乎也在忙,来过两三回,待得不久,给蛮娘还有三只小猫送了一些增进修为的东西,便离开了。   蛮娘玩笑似的,埋怨林信拖得太久。不过后来也不再提了,专心绣嫁衣,近来修炼也愈发刻苦。   那头儿,林信又要拜师,但是正式拜师之后,便要搬到守缺山去,与师兄们同住。   他想着,总不能把蛮娘与三只小猫撇在这里,自己独自搬走。   于是向玉枢仙尊禀明事情,玉枢仙尊也应了,将他的拜师礼挪到蛮娘的婚期之后。   正巧近来他师父在忙栖梧与孔疏解除婚约的事情。这件事情牵涉到两个族群之间,也不知道其中又出了什么岔子,总之不好处置。   蛮娘从厨房的窗子里探出头来,问道:“顾仙君今日也一起用晚饭吗?”   顾渊点点头,又道:“多谢。”   他这几日总在林信这儿用饭,陪林信待一会儿,然后回西山去。   如此反复。   从此顾渊吃他家的饭,还有零食,看他的话本子,有时候还睡他的榻。   林信拍拍他的腰:“现在是我养你啦。”   *   这天晚上,吃了晚饭,林信躲在后院乘凉。   近来天气渐渐燥热起来,三只小猫又专喜欢往他怀里钻,热烘烘的。他趁着蛮娘给小猫们讲故事的时候,就跑出来了。   他热得很,松了松衣裳,脱了鞋袜,躺在木头铺就的回廊地板上。   檐下灯笼摇晃,他晃着脚,举着江月郎的话本子,随便翻一翻。   顾渊脚步无声,从回廊那边走近,在他身边跪坐下,然后扶起他的脑袋,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躺得舒服一些。   林信将话本翻过一页。间隙里,抬眼看看他,朝他笑了笑。   顾渊偏了偏头,也去看他手里的话本。   这本话本是江月郎新作的,前几日在路上碰见,才拿给他的,未删减本。此时话本里的剧情,正进行到关键时刻。   林信不觉其他,专心看话本,有时候还会忍不住发笑。   顾渊专心看他。   话本是新作的,不厚,薄薄的几十页,林信很快就看完了。   他合上书册,随口问顾渊道:“要不要借你看?你没看前边……”   他一面说话,一面要坐起来。却不料顾渊正低头看他,他才撑起双手,还没半坐起来,他二人的脸便已经靠得极近了。   然后林信手一滑,就躺回去了。   将错就错。   他安详地平躺好,将双手交叠,放在身前。   顾渊轻笑,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问道:“还是很热?”   林信点了点头,顾渊的手凉,他便往顾渊那里靠了靠。   顾渊却收回手,俯身靠近。   “你做什么呢?”   林信见他靠近,连忙就要起身跑开,却被他按住了。   顾渊用额头贴着他的额头:“这样会不会凉快一点?”   原来是林信多想了。   或许是因为这个人的原形是水生动物,他的额头也凉,林信觉着还挺舒服的。   于是他点了点头。   就这么靠了一会儿,顾渊仿佛并没有什么动作,林信却有些慌乱地道:“你别进来,出去……”   他想推开顾渊,却被他拢住了双手。   云雾飘渺,金色的小龙游入意识界,没有找见石头。   后来他看见云雾遮盖下,两片绿叶,还有一点花苞,便飞过去,盘在石头上。   将他压在底下,龙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过石头的小树杈手脚。   顾渊低声问道:“这样会不会更舒服?”   原来又是林信多想了。   石头趴在云雾里,一开始眯着眼睛没敢看,但是“公鱼”确实挺凉的。   林信吸了吸鼻子,点点头:“嗯。”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道:“不许……神交。”   “噢。”顾渊应了一声,好像是自顾自地,又好像是说给他听,“又不是没有过。”   “你吃我的喝我的,还想在我的榻上动我?”   林信磨了磨后槽牙,大约是想咬他。   意识界里龙尾扫过石头上的花苞,顾渊转了话头:“你什么时候开花?”   林信身子一僵:“早着呢,大约还要过好几百年吧。”   顾渊似乎有些等不及:“这么久。”   林信随口解释:“这本来就是违背科学原理的事情。”   “你都成仙了,还讲科学原理?”   林信一噎。   他二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意识界里,龙尾有一下没一下地扫过他的小树杈手脚。   确实很舒服,不知不觉的,林信竟然被顾渊哄睡着了。   迷迷糊糊的,顾渊托起他的背,林信就自己站起来,晃晃悠悠地回房去了。   伺候林信洗漱就寝,林信趴在榻上,朦胧之间看见顾渊还没走,便抱着被子,滚到里边去了。   从前在天山、在魔界,不曾有过这样寻常的日子;在情劫里大约是有过,不过林信大都不记得了。   这些日子以来,他与顾渊朝夕相对,变得更加默契。   不断的磨合与更加的契合。   有的时候顾渊一张口,林信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林信一张口,顾渊就知道——他要吃什么。   林信问道:“你不回去了?”   顾渊顺势在他身边躺下:“天池涨水。”   大约是骗他的,但是林信还真信了。   “啊,那你总泡在水里,岂不是连皮都泡皱了?”   顾渊没有回答。   后来林信趴在床里睡得正好,顾渊却有些睡不着了。   熬了一会儿,到底是没忍住,一伸手就把林信给捞过来,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   林信被他闹醒,还是糊糊涂涂的,拍拍他的脸:“晚安。”   这几日顾渊在他这儿睡过一会儿,林信闹他玩儿,喜欢占他便宜,捧着他的脸亲他一口。   今日没有,他就直接睡了,所以顾渊方才睡不着。   黏糊糊的。   然后顾渊是睡着了。   半夜里,林信又醒了。   他被噩梦吓醒了。   他梦见自己在沙漠里走,又渴又热,然后有一条巨大的、还长着两个头的蛇,猛地跳起来,咬了一口他的腿,把他给疼醒了。   林信在顾渊怀里醒来,低头看看抵在自己腿边的那条“蛇”。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   清晨醒来,顾渊已经离开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的。   而今日,林信也没有去神界天均峰伺候师祖,而是去了守缺山。   守缺山的师兄们约他见一面,仿佛有什么事情要与他商量。   林信去守缺山时,只有二师兄栖梧早起修行了,大师兄司悬还挂在蜘蛛丝上,三师兄胡离还埋在尾巴堆里,呼呼大睡。   他自个儿也趴在案上,眯了一会儿,师兄们就都起了。   “你这几日,日日去师祖那儿做事,以为你习惯了早起,怎么也犯困?”   林信打了个哈欠:“我昨天晚上,在梦里被一条毒蛇咬了一口。然后我又睡着了,那条毒蛇笑了一声,对我说:‘你还敢回来?’然后就又咬了我一口,我气不过,我也想咬他。然后我们就这么咬来咬去,咬来咬去的。”   “真是一个奇怪的梦境。”   稍作休整,四个师兄弟围在案前。   大师兄道:“今天召开守缺山内部会议。今天的会议主题是,栖梧被退婚。”   原来是为了栖梧与孔疏退婚的事情。   “下面有请当事人发言。”   栖梧想了想:“我想开了,真的。”   “好的,退婚那边,师父与孔雀已经谈得差不多了。就是有一点,栖梧是被退婚的——”司悬加重了“被”这个字眼,“这实在是太没面子了。”   “而且孔疏好像不大安分,这几日他自‘鱼形’变回人形,三天两头就往南海跑。”   原本孔疏冒充“公鱼”,被“公鱼”顾渊变作了鱼。前几日,为了退婚,孔雀一族那边,求顾渊把孔疏变回来了。   “根据可靠线报,他与最近南海一头蛟龙交好——暂且不知道具体是谁。他与栖梧退婚之后,转头就要和蛟龙订婚。”   林信举手发言:“他好幼稚。”   “蛟龙与凤凰相同,他这是在挑衅,没了栖梧,他还有其他人。这种事情师父没办法解决,栖梧得把面子挣回来,咱们四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司悬问道,“信信,你不想被退婚吧?”   林信诚实答道:“师兄,我还没有婚约。”   “你不想被六界笑话吧?”   “如果要挣面子的话,他找了个蛟龙,那栖梧就也找一条龙,对他呵护备至,嘘寒问暖。”   “很有道理,这个思路,继续。”   “既然他找了海里的龙,那我们就找天上的……”   三个师兄同时道:“你想得美。”   “你的理论知识还是太差了。”栖梧拍拍他的脸,解释道,“海里的龙有很多,但是天上的龙,自上古至今,只剩下一条,而且他在神界隐居,我们请不动的。”   “哦。”   林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为了让会议能够继续开展,师兄们现翻了一本理论小册子给他看。   龙,身长有爪,腾云驾雾……   ——《仙界百科小词典》   林信一面看,一面惊叹道:“喔,有点羡慕,龙竟然有两个……”   坐在他身边的胡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不要想到乱七八糟的事情上去。”   林信忽然想到梦里那条两个头的毒蛇,面色微微一凝。   好像真的有哪里不对劲。 第76章 仪仗   守缺山师兄弟四人小会议进行到一半,一只白鸾挥着翅膀,自石窗飞入,在洞府上空盘旋两圈。   徐徐落下一枚素笺。   大师兄拾起素笺,扫了一眼,皱了皱眉:“师父让我们过去。”   玉枢仙尊对他们向来宽和,极少管教,也极少主动传他们过去,更不要说是用白鸾这样正式的传召方式了。   司悬将素笺递给胡离,胡离嗅了嗅。   “一股鸟粪味,有孔雀在师父哪儿,大概是孔疏。”   “大约又是找师父闹去了。”司悬将素笺收进怀里,“师父向来架不住人闹他。走吧,去看看。”   师兄弟四人驾着云往太极宫去。   途中,大师兄司悬拿着烟杆子,吧嗒吧嗒地抽烟,抽了半袋烟叶之后,对栖梧道:“你不会说话,等会儿就不要说,虎着脸站在那儿就是了。”   栖梧挠挠头,应了一声。   林信同三师兄走在后边,忽然转头却问:“三师兄,原来你连鸟粪味都闻得出来,我觉着师父的书笺挺香的。”   “那当然了。”胡离瘪了瘪嘴,“从前七五每日陪孔疏吃饭,我每日都闻见这味道,闻得我想吐。”   栖梧弱弱道:“能不提这件事了吗?我当时还觉得挺……”   “挺香的。”司悬嗤了一声,拿烟杆敲他的脑袋,“我也不知道,当时你的眼睛是不是长到脚底去了。”   “没错。”胡离接话道,“你谈恋爱那会儿,我和大师兄每天都在忍你,你一大早起来臭屁打扮,弄得哐哐乱响,我和大师兄简直想要哐哐撞墙。”   “对不住,那我搞一个月的卫生……”   司悬将烟杆收好,正了正衣襟:“到了,团结点吧,师弟们。”   大师兄发了话,师弟们很有默契地都住了口,扯了扯衣裳,又理了理头发。   一副团结友爱、一致对外的模样。   还没走近,便看见太极宫外边停着两列仪仗。   怕林信不知道,胡离便向他轻声解释道:“一族族长的仪仗,大约是孔疏他爹也来了。”   林信点点头。   其实他见过这个仪仗的,不过只见过半副。   上回孔疏他爹,带着被顾渊变成鱼的孔疏,因为假扮“公鱼”的事情,来向他赔礼,为表诚意,只用了半副仪仗。   进殿时,胡离还用神识叮嘱他:“走路神气点。”   林信懵懵地点了点头:“哦,好。”   随后胡离往四人身后丢了一张符咒。   符咒落地时,外边闪了道白光,在殿中看来,他四人的背影是逆光的——尽管是人造光源。   疾风猎猎,吹动衣摆。   林信一边甩胳膊,一边想,难不成以后和师兄们一起走路,都要这样?   好像有点傻,不过——他瞥了一眼站在殿中的孔疏——不过确实很嘚瑟,有点爽。   我们就喜欢你看不惯我们,又干不掉我们的样子。   殿上玉枢仙尊微微偏过头去,忍住笑意。   四个徒弟在他面前站定,整齐作揖,齐声唤了一声“师父”。   孔疏在殿中,他又是个按不住性子的,但是碍着玉枢仙尊在场,看了一眼林信,随即道:“竟是不知仙尊什么时候收了新的徒弟,还挺特别。”   他三个师兄还没来得及说话,林信自个儿也还没来得及说话。   “是很特别。”玉枢仙尊淡淡道,“本尊留意了信信许久,要收他为徒,信信还推拒了两三回。本尊请南华老君从中牵线,信信前几日才终于答应了。还没来得及行拜师礼,但是他三个师兄又爱显摆,这便把小师弟带着到处走了。”   话点到即止,孔疏咬了咬牙,也没再说这事儿。   这时候,林信才注意到,殿中除了玉枢仙尊,只有孔疏一人在。   那停在外边的仪仗?   三个师兄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胡离用手肘碰碰他:“孔疏穿的族长的衣裳。”   两种可能。   要不就是孔疏冒着被他爹打死的风险,偷穿了这身衣裳,跑到太极宫来孔雀开屏。   挺幼稚的。   要不就是孔疏,从少主即位了。   不能啊,孔疏他爹前几日才和玉枢仙尊谈退婚的事情,还好好儿的呢。   林信正想事情的时候,那头儿,孔疏自个儿就泄了底:“我爹年老,把族长的位置传给我了。”   殿中一片寂静。   顿了许久,还是玉枢仙尊对徒弟们温声道:“愣着做什么?不向孔族长道喜。”   “哦。”徒弟们“迟钝”地反应过来,向孔族长敷衍地揖了一揖,“恭喜。”   颇有过年被迫走亲戚的架势。   孔疏一撇嘴,双手奉上一枚玉简,道:“我不久留,只是为了这事儿,来给仙尊送柬。仙尊到底是神界派来的,我继任族长,理当宴请。”   “想起故人,就顺便看看。”孔疏扫了一眼栖梧,再奉上一枚玉简,“继任当日,我与南海长泽定亲。当日还请仙尊赏脸。”   玉枢仙尊含笑点头:“自然。”   另一边,他四个徒弟面不改色,站立不动。   孔疏朝玉枢仙尊做了个揖:“告辞。”   孔雀拢了拢衣裳,高傲地仰着头,转身离开。   殿门关上,四个徒弟站得累了,各自找位置坐下。   玉枢仙尊座下三个位置,因为林信还没有拜师,还没有设他的位置。   师父便朝他招了招手,让他坐到身边来。   自家师徒说自家话。   “当了个族长,他还挺狂。”司悬拿出烟杆。   玉枢仙尊皱着眉,喊了一声:“阿悬。”   “徒弟知道,太极宫禁烟。”他将烟杆别回腰后,“徒弟错了。”   栖梧规规矩矩地跪坐在位置上,双手搭在膝上,微微垂眸:“他好像不太寻常。”   胡离转头看他,提高音量:“喂,你不是吧?”   栖梧连忙否认:“不是不是。”   “不过确实很奇怪。”林信撑着头,“他爹为什么忽然把族长的位置传给他?”   玉枢仙尊笑了笑:“因为你与他的十年之约还未到。”   当时顾渊把孔疏变作鱼,问林信要变多久,最后林信与孔疏的父亲约定好,十年为期,作为惩罚。   十年未到,这阵子重新变做人,是为了退婚,只要办完退婚,他又会变成鱼。   但如果他当了族长,为了族中与仙界稳定,他族中人等,还有管理仙界的老君,都不会放任他变成鱼。   他倒也不傻。   “这样啊。”林信似懂非懂,“十年对他来说很重要么?”   对仙君来说,十年是很短的时间。   “对他来说或许很重要。”栖梧道,“你大概不知道,他是天生的鼎炉体质,没法自行修行,所以他族里一直在给他物色成亲人选。”   难怪,一个合适的人选,能够助他修行,还能够成为他统治族群的靠山。林信摸摸下巴,不好多做评价,便不再开口。   “他自个儿愿意这样,又等不起栖梧,断了便断了,没什么可惜的。”司悬下意识去摸身后的烟杆,被师父看了一眼,便缩回了手,“我看他方才,好像也没有太顾念旧情的模样。”   胡离问道:“南海那位长泽又是谁?”   栖梧道:“是碧灵山上,怀虚灵君的侄儿。孔疏原本也叫怀虚‘叔父’的。”   师徒五个再闲聊了一会儿,得出的结论是,好聚好散与人不犯我。   临走之前,玉枢仙尊道:“栖梧,退婚当日,师父把仪仗借给你,不要被他比下去。”   一脉相承的护犊子。   孔疏现在是族长,栖梧还只是少主,玉枢仙尊很是照顾他的情绪。   栖梧却道:“不用了,师父当日也要出席,我不好用师父的。”   胡离揽住他的肩:“没关系的,出场的时候可以低调,到时候我们也找一条龙来接你,让他们都吃你的马车灰。”   栖梧摆手:“算了算了,一时之间我也不认识什么龙……”   “小事一桩,交给你师兄师弟来办。凤凰配龙,挺好的。”   司悬揉揉凤凰的脑袋,三个人勾肩搭背地要走,朝林信招了招手,让他快过来。   林信坐在玉枢仙尊身边,正要过去的时候,被师父喊住了,仙尊轻声问他:“信信,你师祖让我问你,是不是生他的气了。”   林信摇头:“没有啊。”   “那你今日怎么不去天均峰那儿?”   “今天师兄们找我呀,我同师祖说过了,他老人家是不是忘记了?”   徒弟们离开之后,玉枢仙尊站起身来,绕过身后的屏风:“师父,信信说他没生气。还劳您亲自跑一趟。”   广乐老祖抹了把脸:“他那是口是心非,让我快哄他呢。”   玉枢一脸疑惑。   这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您的想象力未免太丰富了些?   *   守缺山上下,上天入地,要为二师兄栖梧找一条龙。   不就是一条龙么?不就是族长的仪仗么?   孔疏有的,他也得有,不能被比下去。   这该死的好胜心。   林信从守缺山抱了一本《仙界百科小词典》回家,对着“龙”的那一页发呆。   顾渊来寻他时,他正在翻自己的通讯录,厚厚的好几本,都是他的朋友们。   他没有龙朋友,好像也没有见过龙。但他根据小词典,总结了一下龙的特征,觉得或许可以找蛇或者蟒来假扮一下,气质应该都差不多。   顾渊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这时候蛮娘经过他身后,悠悠道:“仙君好像是患上‘思龙症’了。”   林信听见动静,转头去看。   看见顾渊的时候,他忽然想起,关于龙的那啥,除了二师兄栖梧的事情,他还有一件个人私事没有解决。   林信朝他挥挥手,让他过来,在顾渊在他面前站定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住他的衣带。   怕他跑了,林信抬眼,扯了扯衣带,正色道:“让我看看。”   他还挺严肃。 第77章 龙鳞   蛮娘把三只未成年小猫带下去。   林信拽了拽顾渊的衣带:“让我看看。”   顾渊不大明白,微微皱眉:“看什么?”   林信也没真想看,他怕看了还做毒蛇的噩梦。   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顾渊便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两个人同时开口。   林信道:“我没发烧。”   顾渊问:“还是很热?”   有点尴尬。   默了一会儿,林信拿起可以随身携带的《仙界百科小词典》,站起身来。   “我有事情问你,我们出去一趟。”   “嗯。”   顾渊随他走出家门,问道:“要去哪里?”   “去……”林信想了想,“西山。”   他心想着,要是谈到后边,他二人没忍住打起来了。西山宽敞,打架方便。   而且西山没什么人经过,他两个人的内部矛盾,要是打起来,不会有别人看见,不丢脸。   林信转头看看顾渊,再看看自己。   顾渊看起来不大壮实,但其实能把一百个林信按在地上暴揍。   林信心道,要是顾渊一不小心把他给打死了,还能直接抛尸荒野。   得,连谈都还没谈,他连身后事都想好了。   不愧是我。   林信不大自在地摸了摸鼻尖,暗中竖起大拇指,我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他捏着手中的《小词典》,忽然有些想不明白。   将这几天有意无意得到的线索串联起来看,他大概率是被骗了,还是被看起来不会骗人的顾渊给骗了。   生气应当是有些生气的。   但是顾渊要真是龙,一尾巴就能把他扇到西天菩萨那里。   所以,害怕也是有些害怕的。   再但是,顾渊要是帝君,是上古留存至今那最后一条在天上飞的神龙。那以后见他,不就得层层通报,还要从上午等到下午、再等到晚上了么?   恐怕以后也不能勾肩搭背了,更不要说两个人挤一张小榻了。   那么在生气与害怕之外,就还有一点难过。   不过如果顾渊帝君顾念一些旧情的话,而且,从前顾渊还无意落了点东西在他那里,凭着这段旧情,还有这些信物,他是不是就能横行六界、肆无忌惮了?   从此他就从“六界之友”变成了“六界小螃蟹”——横行霸道。   这么想想,还有点激动。   一时间,气恼、害怕、难过还有激动,一起涌上心头。   林信的情绪,很是复杂。   此时正是傍晚,仙君们外出访友的、值班的,都要回洞府,路上遇见他,朝他打招呼,见他面色复杂,便道:“信信,和顾仙君吵架了?”   林信竟被朋友们吓了一跳,缓缓回过神来,摇摇头:“没……没有啊。”   他终于明白了,他不是生气,也不是害怕,更不是难过或者激动。   而是慌张,他很慌张。   很早之前,他就应该察觉出顾渊有些不对劲。   修为高得,一推掌能把前任魔尊扶归打得吐血;身份特殊、地位崇高,神界里就没有不向他行礼的神君。   现在想想,同是从神界被派来的南华老君,对顾渊也有那么点儿若有若无的尊敬,与对他完全不同。   林信早应该知道。   他是石头心,看事情看得很明白。   但是他假装不知道。顾渊没跟他说,他就假装没看出来。   前几日,帝君的名头都摆到他面前了,他试探了半天,以这是顾渊的自由的借口,把试探的手脚都缩回去了。   到底还是慌张,不知道拆穿他之后,该怎么办才好。   先前一直向你借灵石花的穷鬼朋友,忽然变成六界首富。   但是权势与身份地位这种东西,与灵石又不同。   林信只是忽然觉得,从前他对顾渊说——   “要是没我,你可怎么活呀?”   “现在是我养你啦。”   “没我你就活不下去了是吧?”   好像就是在说一个笑话。   他还站在泥里,顾渊不过是自云上,垂落一片衣角给他。   *   很快便到了西山,林信心中那些乱糟糟的想法,也不过是闪了一瞬,很快便消失了。   他二人就站在天池边,山的另一面就是低桑枝,林信从前点星灯的地方。   傍晚时分,老君宫中的小道童将星灯点亮,林信借着星灯的光亮,翻开《仙界百科小词典》。   林信一面低头翻书,一面道:“你知道的,我一向提倡内部矛盾,内部解决。”   顾渊垂眸,定定地看着他:“嗯。”   “那我就直说了。”林信将《小词典》翻到讲“龙”的那一页,递到他面前,“你骗我。”   他说得认真,顾渊也答得认真:“我没有。”   “现在我问你。”林信直接把《小词典》塞给他,“你是龙,不是鱼?”   “是。”   “是什么?”   “是龙。”   “好,我再问你。”林信抹了把脸,“帝君?”   “是。”   “是什么?”   “是帝君。”   “好,我最后问你。”林信抿了抿唇,“你来仙界……是来体察民情、监督民风?”   顾渊似乎是认真地想了想:“应该是。”   林信吸了吸鼻子:“我问完了,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顾渊只道:“林信,我没骗你。”   于是又变成了林信提问的专场。   “我认错你是‘公鱼’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解释?”   “那时候在天池里,你喝醉了。”   “后来我喊你‘公鱼’,你为什么不解释?”   “我以为……”顾渊顿了顿,“那是外号,和‘哑巴小美人鱼’、‘食人鱼’一样的。”   林信一噎,争辩道:“我有那么喜欢给你取外号么?”   顾渊认真点头:“有,而且还取了很多。”   “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   “好。”   思路被打乱了,林信抱着手,想了一会儿,才重新回到正轨。   “那我喊你‘仙君’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澄清?”   “‘仙君’是通称,只要是神仙,都可以叫‘仙君’。”   “好,算你讲的有点道理。”   林信又想了想,猛地反应过来。   “老君一开始肯定知道你是谁,他从前绝不会叫你‘顾仙君’,他为什么跟着我叫你‘顾仙君’?”   顾渊答不出来了。   林信张了张口,问道:“你让他也一起骗我?”   默了许久,林信轻叹一声,拍拍他的胳膊:“天晚了,不打扰,正好这是在你家,回去睡觉吧。”   顾渊喊了一声:“林信?”   林信垂眸:“我再想一下,你也再想一下。”   说完这话,他转身便走。   并没有如他料想的一般,两个人谈不拢,最后打得风云变色。   顾渊对他,简直是有问必答,每个问题都清清楚楚的。   他给帝君脸色看了,还挺做作的,但是他的感觉很不好。   *   林信掐了个诀,不想回家,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哪个朋友晚上有空。   罢了。   他绕了段路,回到西山的阳面。   阳面就是低桑枝,他从前点星灯的地方。   前些时候老君给他放假,他有一阵子没过来了。   代班的小道童抱着琉璃灯在树下打瞌睡,林信把他摇醒,假装自己是打劫的,抢走琉璃灯,占了他的位置。   小道童玩儿去了,林信抱着灯坐在桑树下,放空脑袋。   他还是理不清楚。   他到底是因为顾渊对他不坦诚而生气,还是因为戳破了这层权势的禁忌,他觉着他与顾渊就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而生气。   想不明白。   方才那番对峙,林信满脑子都是“我被骗了”。   这时想起,好像自己方才的态度也不好。   不知道顾渊回去了没有。   应该是回去了,他从前还是听他的话的。   林信觉着心烦,从前交了那么多朋友,没有一个像顾渊一样,把他烦成这样的。   谈感情好麻烦,早知道就不谈了。   他爬上桑树去,抱着琉璃灯,倚在树枝上睡觉。   过了好一会儿,他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灯火微明,他又做了个噩梦。   场景是在南华老君那里,老君问:“神君是真的喜欢信信么?”   顾渊坐在他面前,手中捏着一个小瓷杯,目光落在那瓷杯上,漫不经心的模样:“不喜欢。不过是觉着他甜,另外……本君还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把那个贪好美色的毛病给改了。”   ——我都改了。   林信无声地说了一句。   猛然惊醒过来,起得太急,竟从树上翻下来。   仙君不常做梦,神仙做的梦,大多是预示性的梦境或是生了心魔。   上回他梦见天池里的“公鱼”是顾渊,果然“公鱼”就是顾渊;昨日他梦见两个脑袋的蛇,果然也是顾渊。   那这回呢?   他从树上掉下来,被树下的人稳稳地接住了。   这回也是顾渊。   分不清是梦是醒,林信推开他,急急地后退几步,靠在树上,喘了几口气,道:“我都改了。”   他闭上眼睛,缓了缓神,理了一下思路。   那要是这回梦里的也是真的呢?   帝君根本就不喜欢他,不过是一时兴起,再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改了。   他来仙界,体察民情、监察民风。   顾渊站在他面前,想要伸手碰碰他的脸。   林信推开他的手,轻声道:“我都改了,你别试探我了。”   他摸了摸衣襟,将随身带着的“鱼鳞”拿出来,想要递还给顾渊,顾渊不拿,他就想塞给顾渊:“就算你把身上鱼鳞都剥了,我也不动心了,真的。石头心跳起来,我很难受。我都改了,都改了。”   林信方才做了个梦,心有余悸,并不曾注意到,顾渊的眼睛是赤金色的。   “你不是说我骗你么?”顾渊握住他拿着鳞片的手腕,“那是龙鳞。”   他走近一步,脚尖抵着林信的脚尖:“本君几时试探你了?这世上本君就喜欢你一个,本君试探你什么了?”   林信一愣,往后缩了缩。   只听顾渊又道:“昨晚还同床共枕,‘圆圆小鱼’地喊着,今日你又闹什么脾气?”   他架起林信的胳膊,就把他往外拖。   “你说的对,本君骗你了。”   林信微微抬眼,他怎么就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骗人可耻。   “倘若能做你喜欢的‘公鱼’,本君也不想做龙。因为你喜欢,所以你说是‘公鱼’的时候,没有澄清。   “让他们喊‘顾仙君’,是因为你是‘林仙君’,想和你一样。太喜欢你了,连他们喊的称呼,都想要和你一样的。   “如果不骗你的话,就没办法跟你做朋友,也没办法到现在就亲你睡你。当然,除了骗你,和你做朋友,还有另外一种法子——   “强取豪夺。从前是本君纵着你,竟忘了这世上还有这四个字。这四个字还是你教的吧?   “你喜欢上当受骗,还是强取豪夺?本君比较喜欢后一种,用前一种,本君忍得很辛苦。”   “不喜欢他”的噩梦,全被这几句话挤出去,林信全不记得噩梦,只是被他拖着往前走,蹬了蹬脚:“那现在去哪里?”   顾渊淡淡道:“天晚了,回家睡觉。”   这是方才林信同他说过的话。   顾渊抱起他,驾了云。   冷风吹来,林信稍微清醒了一些,他却问道:“你家不在天池?”   顾渊冷笑一声,别有意味道:“鱼才住在池子里。”   林信发愣,顾渊低头看他,最后看了一眼他虚虚地拿在手里的龙鳞。   “你要是敢弄掉了,叫你下不了地。” 第78章 肺腑   不敢动,不敢动。   林信把手中鳞片抓紧。   顾渊低头看了他一眼,轻呼出一口气:“可以松开。”   林信疑惑道:“什么?”   “手。”   林信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顾渊说,弄掉了龙鳞,就下不了地。然后顾渊又说,他可以松开手——   “你这人……”林信对上他的目光,想起他的龙的原形和帝君身份,仍旧有些顾忌,慢慢地就蔫儿了,声音也弱了下去,小声嘀咕道,“还挺令人惊……惊喜的。”   顾渊轻笑。   口是心非。   入了云宫,林信便从他怀里翻下来,落了地,拂了拂衣袍。   冷风吹得脸有点疼,林信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行啦,你到家啦。那我就不送你进去了,你快进去吧,我也回去啦。”   又是下意识的逃避。   林信朝他挥挥手,转身要走,只听身后的顾渊淡淡地喊他的名字。   “林信。”   林信回头:“嗯?”   “你一直以为我住在天池?”   林信不大好意思地挠挠头,干笑两声:“是呀。”   他们站在殿外,顾渊一个人住,四处都没有点灯,黑黢黢的一片。   黑暗中,顾渊赤金色的眼瞳暗了暗。   他又道:“所以你一直不知道我住在哪里。”   “是呀。”林信想了想,补道,“不过现在应该知道了。”   顾渊从他身后靠近,双臂抵在他的腰身两侧,把他堵在殿外回廊的栏杆上。   “你可认得这是哪里?”   四处漆黑一片,就连西山阳面星道上的星灯,都看不清楚,只剩下一个萤火虫似的小点。   林信蹙眉,仔细地看了看。   为了让他看得更清楚,顾渊一挥袖,将檐下唯一一盏竹灯笼点起来了。   林信仙友遍天下,常年在外边胡乱跑,哪哪儿都去过。   但是这回,他再看了一会儿,轻轻地倒吸一口冷气,道:“我好像……不认得。”   顾渊略带了笑意,反问道:“你不认得,怎么回去?”   适才来的时候,他被顾渊抱在怀里,顾渊总是有意无意地用衣袖挡在他的眼前,还同他说话,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他什么都没看清楚。   虽然点了灯,但宫殿四处还都是黑的。大约是设了阵法,阵法变幻,林信不熟悉,没有顾渊带着,一定走不出去。   失算了,这下回不去了。   林信悄悄摸向后腰,手却被顾渊按住了。   顾渊拿着竹哨子,在他面前晃了晃:“你找这个?”   又失算了。   “蛮娘没看见我回去……”   “她知道我们一起。”   “明早我师祖没看见我过去……”   “本君会解决。”   “你这个人……”   林信扭头,气得瞪大了眼睛看他,却忽然发现有些不对。   他朝顾渊招了招手:“你稍微低一下头。”   顾渊便道:“对不住,林信,我不是有意骗你……”   “不是这个低头。”林信转了个身,与他面对面站着,抬手扶住他的脸,皱着眉头,认真地看了好一会儿,“什么时候变的?”   他想了想,补充道:“我问你眼睛,什么时候变颜色的?”   顾渊的眼瞳向来是漆黑的,林信方才不曾注意,他的眼睛又变作赤金色了。   之前有过一回,在魔界的时候,盛怒之下,他的眼睛变了颜色。   这时林信问他,他也没回答。   罢了,问他了,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林信扒拉开他的眼皮,凑近了看看。   温热的呼吸相互交错,顾渊道:“林信,我不是有意……”   “知道了。”林信很自然地打断了他的话,“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你感觉怎么样?难受吗?”   “难受。”   林信紧张地问道:“哪里难受?”   “心里。”   于是林信连忙放开他的脸,抬手在他的胸膛上摸了摸,捂在他的心口上,放出一缕仙气,探查他身上筋脉。   林信忍不住数落他:“自己是帝君,连自己的事情都不知道吗?你到底是怎么当上帝君的?是看脸选的吗?”   带着小星点的仙气,生涩地周游过顾渊身上筋脉。   林信没有查出什么不妥,便想着探探他的本心。   他双手攀顾渊的脖子,让他低下头来,将自己的额头贴上去。   他还特意嘱咐道:“不用变成鱼了,原本是什么样的,就什么样子给我看看。”   云雾弥散,小石头挥了挥小树杈手,再往前走了两步,除了白茫茫的云雾,再没看见别的东西。   林信疑惑:“你龙呢?”   顾渊答:“你脚下。”   小石头低头看了看,只看见金光灿灿的一片,他低头看看自己,龙的一片鳞,有自己一整个那么大。   他从龙的身上滑下来,顺着龙长长的身子,往前跑了两步。   好长一条龙,仿佛找不到尽头。   累得他小树杈腿直打颤。   林信问道:“我看你挺正常的呀,你到底哪里难受?”   “心里。”顾渊道,“你不要我的时候,难过得要死了。”   “说客观感受,不要说主观感受。”林信松开他,小石头从意识界里退出来,“其实你不难受是吧?”   “还是很难受。”   “哪里?”   顾渊再往前走了半步,蹭了蹭他:“这里。”   又想起那个梦,林信面色通红:“真是毒蛇啊,毒蛇。”   顾渊不知道他的那个梦,只是笑了笑,环住他的腰,一低头,将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林信也没推开他,还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背。   因为上回他眼睛变色,最后也是这么做,才变回来的。   偏头时,顾渊看见林信白皙脆弱的脖颈,他太瘦了,颈上青筋在薄薄的皮肉下,看得都很明显。   他拨开林信披在后边的头发,在他后颈上突起的那一块骨头上,轻咬了一口。   林信吃痛,才要说话,顾渊便收敛了眼中灼灼的笑意,对林信道:“变回来了。”   他太了解林信了。   看起来精明,其实傻乎乎的。   林信果然被他骗走了,按着他的脑袋看了又看,把自己的脖颈给忘了。   *   最终还是在顾渊这儿睡下了。   因为顾渊不送他回去。   林信自己也试了试,但是每回都被法阵送回顾渊身边。   房间里,林信一面弯着腰,掬水洗脸,一面对顾渊道:“明早一定要送我出去呀。”   顾渊没有说话,只是在他洗好脸的时候,递上干净的巾子。   他老是这样,林信也没太在意,将巾子丢回铜盆里,趴在床上翘脚。   不雅,十分不雅。   榻边放着按摞来算的话本,林信问了他一声,便随手拣了一本来看。   过了一会儿,顾渊洗漱完了,走近前去,在他身边坐下。   林信默默地把乱晃的双脚放下,又往里边挪了挪。   他随口一问:“没有其他房间了么?”   “没有,那时候他们不知道我有一天会带人回来,我也不知道。”   林信撇了撇嘴,将话本翻过一页:“没什么朋友,难道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情吗?”   顾渊一只手撑在他身边,靠过去看他在看的话本:“好看吗?”   林信点点头,笑着答道:“好看。”   “这些。”顾渊看了看榻边摆着的好几摞话本,“全部看完,你要多久?”   “嗯……”林信抬眼看了看,“大约得要好几十年。”   “好。”   夜深,睡得迷糊的林信一蹬脚,踢见一个冰凉的东西。   他觉着奇怪,再蹬了蹬,用脚蹭了蹭那东西。   凉得很,环状长条。   他坐起来,掀开云被,在黑暗中找了一会儿,最后在墙上,摸见一头嵌在墙里的一条链子。   林信马上就清醒了,又想起顾渊问他,那些话本子够他看多久。   他行走六界这么些年,都这样明显了,他大概也明白了。   他摸了摸那条链子,很硬,要是被捆上了,他大概是挣不开的。   轻手轻脚地云被推到一边,他往外挪了挪,准备下榻。   睡在外边的顾渊忽然伸手按住他的手,林信被他吓了一跳。   “本君不给你戴上,你就不要非让本君给你戴上了吧?”   顾渊掌心微热,扣住他的手,把他往自己这里拽了拽。   “你比较喜欢和地位相当的朋友在一块玩儿,你习惯照顾他们,你不喜欢让别人照顾你,甚至有点害怕麻烦别人。你害怕和地位权势相差太大的人靠得太近。”   “你喜欢的是‘公鱼’,和你一样大小的‘公鱼’,这个‘公鱼’朋友不多,要你照顾他。照你的性子,你不会喜欢一条比你大得多、身份比你高许多的龙,你想起这件事,就叫你心里发慌。今日要是放你跑了,大概你回去之后,就要同我断了。”   “准你重新思考你与本君的关系,你没想好之前,还没有让本君满意之前,就暂时先不要回去了。看不见你就要死了,你不要喜欢‘公鱼’了,你也看看我吧。喜欢我吧,不管是‘公鱼’,还是龙,眼睛是金的还是黑的。”   “喜欢我吧,喜欢顾渊。”   “我对你很好,你不要总想着跑。”顾渊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面颊边,“这世上本君就喜欢你。这世上也就只有一个林信,本君很怕会错过,所以想寸步不离地守着。”   大约是全被他给说中了,林信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你要是不在的话,就难受的要死了。”顾渊捧起他的脸:“你看,本君的眼睛又变颜色了。把难受得要死的朋友一个人丢开,这不符合你的交友原则。”   好半晌,林信小心翼翼地询问:“那……能像之前那样吗?” 第79章 红豆   “那……能像之前那样吗?”   这话才出口,顾渊的面色就阴了。   他反问道:“做朋友?而且还是你最好的朋友?”   林信的朋友太多了。   林信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默了半晌,他朝顾渊喊了一句“我不知道”,就扯过云被,“啪叽”一下倒在榻上。   云被扯过头顶,他又蹬了蹬脚。不小心踢到顾渊,也不说话,只是拿被子把自己裹好了。   顾渊拍了他一下,他也没动。   好像不是不喜欢的样子。   他背对着顾渊,顾渊在他身后躺下,小心地掀开他的被子,拽住他的衣角。   林信许久没睡着,扭了扭,闷闷道:“漏风。”   顾渊想了想,把手拿出去,还帮他把被子掖好,最后将他连同被子,一起抱住。   林信没有再说话,两人就这么别别扭扭地睡了一晚。   次日清晨,林信醒来,睁着眼睛,放空了好一会儿,才抱着被子,从榻上坐起来。   顾渊早起了,坐在榻边,把玩他的折扇。   昨日来西山,林信没想到会在这儿过夜,什么东西也没带,就带了一本《仙界百科小词典》,还有一柄扇子。   他有两把折扇,一把是他从人间带上来的,用了很久的,坏过一次,换了扇面,是他自己换的,做工很差;还有一把,是从前顾渊送他的,鹤羽织的那柄。   此时顾渊手里拿的,是他送的那柄。   林信想了想,朝他伸出手:“还我。”   大抵是害怕顾渊收回去。   但他说这话时,还打哈欠。   没什么威慑力。   顾渊笑了笑,将折扇合上,放在他的手里。   林信拿了折扇,绕过他身边,下榻穿鞋。   衣桁上只挂着一件衣裳,不是林信昨日夜里穿来的那件。   林信把衣裳从衣桁上拽下来,太长了,所以这是顾渊的衣裳。   他套上外衫,抖了抖过长的衣袖,下意识同顾渊说玩笑话:“你就算要把我锁起来,也做好周全的准备吧?你看看,你看……”   顾渊抬眼看了他一眼,他便顿了顿,收敛了:“……看。”   顾渊收回目光,随手翻他昨夜看的话本,似是漫不经心,道:“我要是真想锁你,你不用穿衣裳。”   林信捂紧来之不易的恩赐。   一早起来,脾气不好,林信不敢再惹他,转头去洗漱。   昨日夜里,顾渊说,让他重新思考他二人之间的关系,没想好之前,都不要回去。   林信心知自己出不去,拣了本新的话本,就坐在软垫上看。   许久没有将书册翻过一页,林信佯装不在意,道:“你不放我出去,我今日没有去天均峰,我师祖……”   顾渊同样不在意:“方才给他传了消息,说你今日不去,他同意了。”   “我夜不归宿,蛮娘……”   “蛮娘知道我和你一起,而且你经常夜不归宿。”   “我的朋友们……”   “他们都知道我们在一块儿。”   林信气得直咬牙,抄起话本,朝他丢去。   顾渊抬手接住了,将自己手中的那本丢给他:“昨晚这本,你还没看完。”   难怪当时要问他,这些话本能看多久呢。   林信撑着头,叹了口气,将话本翻过一页。   他耐不住寂寞,喜欢交朋友,喜欢玩儿。把他关在这里,他也很不自在。   最要紧的是,他自个儿也理不清楚,对顾渊到底是什么感情。   他二人从朋友做起,变成好朋友,又变成最好的朋友,最后因为第一千世情劫,变成他可以大大方方介绍给朋友的“未来郎君”。   有什么东西变了的话,倘若是因为顾渊骗他,倘若是因为地位与权势。   林信抓了抓头发,心想,顾渊困着他或许也对。   如果不把他押着按着,面对这件事,他大概昨夜回去就同顾渊断了。   随便找个朋友家躲一躲,等躲过了这一阵再回来。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这颗石头心在想什么。   他怕麻烦,怕出尔反尔,无常反复。   最害怕被捡起来之后,再被抛下。   林信再抓了把头发,脑袋往下一磕,额头正好磕在面前的桌案上。   顾渊暗中看他,见他蔫蔫儿的,差点就要让他回去了。   *   林信被留在殿中,宫殿很大,他逛了好几天也没逛完。   宫殿周围都是云,《百科小词典》上说,龙要不住在海里,要不住在云里。   顾渊是天地间唯一一条住在云里的龙。   宫殿四周还有阵法,林信一开始就试过逃跑,总是被阵法传送到顾渊身边,然后他就自觉地放弃了。   顾渊大多时候陪他一起,但是也不怎么说话。   算是很平静的相处。   林信不闹,顾渊也不再逼迫他。   仿佛两个人还像从前一样相处。   顾渊偶尔出去,有的时候是去给林信弄吃的——林信一抿唇,他就知道他又想吃什么了;有的时候则是出去办事。   林信没问过他。   有一回他出去了一阵子,回来的时候,没想这用副模样直接去见林信,却正巧撞见就在宫中闲逛的林信。   他有些恍惚,但是林信却朝他挥了挥手:“嗨。”   顾渊面上沾了点不知道是谁的血,衣袖上也有点血迹,不过身上没有受伤。   他微微颔首。   顿了一会儿,林信把帕子递给他:“喏。”   顾渊接过帕子,抹了抹脸。   好像是当日天池再见的情形。   他二人就是在这时候做了朋友的。   似乎也是想起了这个场景,林信怯怯地道:“要不还是像从前一样,做朋友吧?”   顾渊正色道:“我不想。”   酝酿了很久的提议被立刻否决。   又过了几日,林信才终于看完一册话本。   他把话本放回去,翻翻拣拣,又找了一册没看过的。   他二人认识这么久,顾渊确实是很了解他,挑的话本,全是他没看过的,看了一眼就会喜欢的。   顾渊拿起他放下的书册,林信看见了,下意识就道:“你别看这本,这本的结局写坏了。”   “好。”顾渊很听话地将话本放回去。   实在是很听他的话。   于是林信又趁机提出自己的意见:“还是做朋友吧?”   顾渊也很认真地再一次否决了他的提议:“本君不想。”   他站起身:“走吧,带你出去走走。”   “好啊。”   林信连忙站起身,却不料顾渊的手摸摸他的脑袋,竟把他变成本心模样。   小石头挥舞着小树杈似的手脚,从空中落下来,被顾渊稳稳地接住。   顾渊捏着他,看了看石头的豆豆眼——还是黑豆模样的大圆眼睛。   他使劲抿了抿嘴角,忍住笑:“这么看你,还挺……可爱的。”   林信用神识道:“我不出去了!我要留在这里!”   顾渊把石头握在手心里,出了门。   石头一路抗议:“我不出去!你放我回去!我要看话本!”   他的本心模样,除了顾渊,再没有别人看过。   顾渊这样拿着他出去,肯定要被路上的仙友们看去了。   他不想被仙友们笑话整一千年。   西山没有别人,顾渊一路出了西山,在出了西山的时候,将拿着石头的那只手用衣袖掩住。   顾渊道:“你别说话了,会被发现的。”   林信果然不再说话,只是小树杈的手脚还在挣扎,挠痒痒似的划过他的掌心。   正是傍晚,仙君们驾云回各自的洞府去。   看见顾渊的时候,便问道:“顾仙君,信信没跟你在一块儿?”   顾仙君摇摇头:“没有。”   仙友们都是因为林信,才认识顾渊的。   所以仙友们又道:“这样啊,这几日想找信信喝酒……”   “他在我那里。”顾渊道,“只是今日没与我一同出来。他说,他最近要享受一下孤独的生活。”   我没说!林信用小树杈手打他。   不过这确实很像是林信会说的玩笑话,顾渊学他,倒学得很像。   仙友们也没有怀疑,道过别便分开了。   路上遇见林信的三个师兄,也是这样的几句话,顾渊一一挡回去了。师兄们还让顾渊多照顾林信。   顾渊又带着石头,回了一趟他在无名山山脚下的家。   蛮娘与三只小猫都在,顾渊道:“他说想在我那儿多待一会儿,让我过来帮他拿几件衣裳。”   我也没说!林信还用小树杈手打他。   蛮娘也没有怀疑,让他进了林信的房间。   顾渊随便收了他的两件衣裳,整理了一个小包袱。   仿佛是兴致很好,顾渊还带他去了一趟人界、魔界,还有神界。   枕水村里,老道长知道林信近来与顾渊同住,也不惊讶,笑了笑,算是知道了。   魔界的扶归、何皎,还有秦苍,对两人水到渠成的感情表达了无限的赞美。   神界里,林信的师祖广乐老祖,悄悄问顾渊,林信这几日不来天均峰,是不是生气了。   末了,还是让顾渊照顾林信。   顾渊带着林信,天上地下,在他认识的朋友里,都转了一圈。   最后回了西山。   他把石头放在地上,石头挥舞着小树杈,仿佛要说话。   顾渊把他变回来,林信气忿,拍了他一下:“出去一趟,你就是想让我知道,我的朋友全都站到你那边去了?”   “不是。”顾渊道,“我是想让你看看,连你的朋友都知道,对你来说,我和他们不一样。”   林信微微一愣。   “我和你的朋友不一样。你我之间,再做不了朋友了。”顾渊道,“倘若顺你的意,我们再做朋友,你要把我放在哪个位置上?和江月郎他们一样?要不就是你师兄?扶归?总不能是你师祖那边。你要是把本君单独放着,本君绝不做你最好的朋友。你自己也不知道吗?你对我,不像是对一个寻常朋友,连你那些朋友都看出来了。”   林信轻声道:“我知道了。”   “你不知道,你要是知道,就……”   “都说了我知道啦!知道啦!”   大约是恼羞成怒,林信不想再跟他说话,重又变作石头模样,用小树杈脚踢了他一下:“哈!”   可惜没有踢动。   还把石头的小树杈脚踢折了——就是那一条墨线,折了。   石头捂着脚蹲下来,疼得黑豆大眼睛变成红豆眼睛:“咿呜吁——” 第80章 土豆   小树杈腿折了,半截晃晃悠悠地挂在剩下半截上。   石头抱着小树杈,坐在地上,眼睛都红了,要哭不哭的模样。   本心石头的腿原本就不长,现在还断了一截。   而且与其说是踢顾渊踢断的,不如说是他自个儿骚断的。   自个儿骚断了腿,怨不得别人。   但是这也太疼了,钻石头心的疼。   顾渊也没想到,他就踢了自己一下,踢的也不是龙形,也没踢到龙鳞上,就把腿给踢断了。   他俯身,将坐在地上的石头拿起来,托在手心,然后拨了拨折了的小树杈。   石头想要用小树杈手推开他,但是心有余悸,害怕手也断了,很快就缩回了手。   还挺傻的。   顾渊抿了抿唇角,忍住笑,问道:“很疼吗?现在怎么办?”   林信疼得直抽冷气,用神识道:“治疗,我需要治疗。”   “换一根树枝吗?还是要我帮你接回去?”   “能接回去吗?”   “我不知道。”顾渊诚实回答,“我以前没有试过,给一个石头接腿。”   石头用小树杈捂着小树杈,反驳道:“那我也没有试过石头断腿啊。”   石头躺在顾渊的手心里,顾渊用另一只手摸了摸石头的小树杈手:“这样会舒服一些吗?”   从前顾渊的眼睛变作赤金色,林信也是这样对他的。捧起他的手腕,将仙气传进去,巡行一般,游走在他全身的经脉里。   顾渊轻轻地捏着他的小树杈手,如他从前一般,也将仙气源源不断地传到石头里。   有点暖和,又有点舒服,断了的腿好像也不是很疼了。   林信道了声谢。   石头滚了一下,应该是坐起来了,但是抬着腿,半截树枝还挂在上边,摇摇晃晃的。   这场景实在是有些滑稽。   顾渊看了他一眼,再捏捏他的小树杈手:“你用来做手脚的树枝,是哪里的树枝?”   “西山。”林信顿了顿,“西山山脚下,有一块大青石,大青石旁边长着一株仙草,那株仙草旁边还长着一棵大榕树,是那棵大榕树落下来的树枝。”   原来是顾渊家门口的树枝。   寻常仙君上不得西山,但是西山上有天池,灵气繁盛。沿着西山山脚下的结界,有许多小仙精怪,暗暗地在这里修行。   后来顾渊搬来这里,南华老君便将西山山脚下的小仙们收编,放到顾渊手下,供他差遣驱使。   不过顾渊没有召见过他们,也不曾露过面。   唯一一次让他们做事,是早前林信给假冒“公鱼”的孔疏送东西,他将林信传送东西的法阵暗中记下,让他们去查。后来林信送玄光镜的时候,他们便查到了孔疏。   顾渊捧着石头,数息之间,便到了西山山脚下。   按照林信说的,顾渊到了山脚下,一处大青石、小仙草和大榕树排排站的地方。   石头想要躲进顾渊的衣袖里。   “我朋友在前边。”   他的石头本心,被朋友们看见,会被笑话整一千年。   他的石头本心还断了腿,被朋友们看见,又会被笑话整一千年。   被笑话两千年,林信不干。   顾渊应了一声,把衣袖拉上了。   那三者早已成仙,青石与仙草年岁小些,由榕树仙领着,朝顾渊作揖。   “不知神君驾临,失礼了。”   “免礼。”顾渊顿了顿,“本君只是来……捡两个树枝。”   三个小仙一愣,啥?来干啥?   手心里的石头用小树杈挠了挠他的手心,要他解释一下。   顾渊也看出他们有些诧异,想了想,道:“家里有一只小猫,他非要挠树枝。”   三个小仙又是一愣,啥?啥小猫?   “不用麻烦你们,本君自己来捡就是。”   顾渊不再多说,揣着被迫变成猫的石头,走到榕树下,掀了掀衣摆,蹲下身,开始捡落在地上的树枝。   小猫这个说辞,大概是跟林信学的。林信那儿养了三只小猫,他们喜欢趴在树上、或者用树枝磨爪子。   小仙们不敢靠近,远远地看着。   顾渊挑挑拣拣,拿了一小把小树杈,然后掀开另一只手里捧着的石头,轻声问道:“这么些够了么?”   三个小仙愣了又愣,啥?小猫还在袖子里?   “小猫”匆匆看了一眼,又躲回衣袖里,闷闷地说:“回去再挑。”   “好。”顾渊拿着树枝,站起身来,朝榕树仙微微颔首,“多谢。”   很快便回了云宫,案上铺着软垫,顾渊把“受了重伤”的石头放在软垫上,再把捡回来的树枝放在他面前。   任君挑选。   林信随便指了一个差不多的,于是顾渊将那根小树杈洗了几遍,准备给他“换腿”。   “可能会有点疼。”   本心是已经炼化了的,融为一体。要扯下来,换上新的,再重新炼化,自然是疼的。   顾渊捏住断了的那半截小树杈,林信没哭没喊,也没说话。   但是顾渊还没动手,却看见石头还在发抖,眼睛又变成红豆豆眼了。   还挺可爱。   顾渊松开小树杈:“还是帮你接回去吧,应该比重新炼化不疼。”   林信缓了一会儿,大约是忙着抹眼泪、吸鼻子。   他道:“你不是不会给石头接腿么?”   “学一学就会了。”   顾渊推开满桌的树枝,将云锦撕做小长条,捏着断了的树杈,先用仙气儿接上了,才用布条包起来,裹了又裹。   灯火幽微,顾渊对起居住行这种事情很不在乎,住处的摆设,都是从前老君为他安排的,简单得很。   石头撑着手,借着昏暗的灯光去看他。   见他神色认真。   顾渊就算对着他的本心石头,眼中喜欢的意思也分外明显,浓得化不开。   顾渊抬眼看他:“还很疼吗?”   石头狠狠地动了一下。   这是林信的本心石头,不是石头动,是林信心动。   顾渊不晓得,只以为他疼,腾出手来,摸摸他。   温暖的气息将石头笼罩起来。   接上腿,顾渊把石头放在桌上:“近来还是不要变回来了,你就这样养几天吧。”   本心折损,多少会投射到化形上。   西山灵气充沛,这样修行,当然是最好的办法。   况且林信也不是没有当过石头。   他成仙时,拿一颗真心换了一双眼睛,又用石头充作真心。但用石头来代替真心,尚需一段仙缘。   于是他就用石头的形态,在西山山脚下待了三百年,直到上神驾临,赐他一段难得的仙缘。   林信便道:“好啊。”   原本顾渊是把他囚在这里,说的是想不明白他二人之间是什么关系,就不要回去。   现下好像有哪里变了,变成林信是为了养伤,才留在这里的。   他二人的关系,原本不远不近的,经这一遭,也变得亲近一些。   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一会儿。   顾渊将石头挪到枕边,又拿出一张小帕子——是上回林信撞见他从外边回来,面上还带着血迹,递给他擦脸的那一块。   洗干净了,叠得整齐了,盖在石头身上,只让他露出一双眼睛。   面对病患,顾渊刻意放缓了声音,道:“你睡吧。”   林信见过哄猫睡觉的,哄兔子睡觉的,这还是头一回见哄石头睡觉的。   而且他还挺固执的,他都变成石头了,还非要他上床睡。   林信顿了顿,道了一声“晚安”,便用小树杈手拽住帕子,闭上眼睛——黑豆眼睛变成两条缝。   他其实没有睡,顾渊也没睡。   顾渊仿佛头一回见他的本心石头,时不时捏捏他的手脚,又摸摸他头顶上的小叶片和小花苞,很稀奇似的,他很喜欢。   林信的一切他都喜欢。   况且石头真的很可爱。   *   装睡装到后边就真的睡着了,林信醒来时,身上还盖着小帕子,却不是躺在床上了。   他翻身看了看,他躺在——   土里。   小小的金盏被放在榻上,金盏里盛着一些土,石头好像一颗土豆,躺在土里。土里的脏东西都被挑出来了,又用天池水洗过一遍,干净得很。   这土也不是简单的土。   当日南华老君在枕水村中点化他成仙,应他的请求,帮他用真心换了眼睛。   他作为一个小石头,在西山山脚下待了三百年。前三百年,他都没有炼化出手脚,身下躺着的,就是这泥,修行时,对这泥倒是熟悉得很。   正是因为熟悉得很,他现在这样,应当恢复得快一些。   林信坐起来,疑惑地挠了挠头上的叶片。   正巧此时顾渊走进来,见他起来了,便道:“我带你去天池泡一会儿,应当好得快一些。”   林信却道:“顾渊。”   “嗯?”   “你是不是还有事情瞒着我?”   “哪一件?”   竟然还有哪一件!   小树杈手拍了拍身下的泥土:“这个。”   昨日夜里,顾渊也知道他是在装睡,当他是疼得睡不着,轻手轻脚地出去了一趟。   他双手捧着金盏,站在那三个小仙面前,道:“本君来挖一些泥。”   三个小仙不敢说话,但他没开口,也不敢近前帮忙,仍旧是站得远远的,看着神君挖了几抔土。   但是——   林信再摸了摸石头顶上圆圆的叶片。   他只告诉顾渊,那三个小仙是他的朋友。   并没有告诉他,他当时,是在那里修行了三百年的。   这件事情,他没有跟朋友们提起过。知道的,除了那三个朋友和南华老君,就只有当日点化他的神君。   石头的豆豆眼中,流露出怀疑的意味。   顾渊怎么会知道,要到那里去挖泥? 第81章 点化   许多年前,南华老君游经人间,把林信从枕水村里带回来。   二人站在西山山脚下,林信拨开草丛,从里边捡了一块石头。   他掂了掂石头,朝老君笑了笑:“不如就用这个?”   他这么说了,老君也没有多说,让他舍弃了肉身,以那块石头为本心,又教了他仙界最简单的修行的法子——西山灵气充沛,他就算在这里躺个千百年,也算是修行了。   最后老君把他放在一块大青石与一株仙草旁,石头、青石,还有仙草,都在一棵大榕树下。   老君托他们照顾一下林信,最后嘱咐林信:“你的本心还差一段仙缘,这山上住着一位神君,你就在这里乖乖等着,等神君什么时候下山来……”   石头扭了一下,接话道:“我就狠狠地勾.引他一下。”   “不是。”老君弹了他一下,“你就趁机往神君的脚边一滚,然后沾染一点仙气……”   石头提问:“就一点够用吗?”   老君有些无奈:“足够了。”   临走前,老君还不放心他,嘱咐道:“不许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好。”石头道,“反正石头又没腿,哪条腿都没有,我什么都不能做。”   于是林信以石头形态,在西山山脚下待了三百年。   ——头一百年,神君不曾下山。   林信安慰自己:“可能是神君不爱出门。”   身边的朋友们也安慰他。   青石道:“信信乖,不要着急。”   老榕树道:“仙缘不来,信信可以创造仙缘。”   仙草朝他伸出叶片:“信信,咬我一口,你就可以成仙了。”   林信惋惜道:“可惜石头没嘴。”   ——第二个一百年,神君仍旧不曾下山。   朋友们继续安慰他。   青石道:“放宽心,说不定神君根本就不走这条路。”   老榕树说:“别胡说,说不定神君已经搬家离开了呢?”   仙草道:“你们说的什么胡话?照我说,神君可能已经死了。”   石头小小的脸上,写满了疑惑。   靠人不如靠己,他自行炼化出本心石头的一双眼睛。   身边的青石朋友问他:“信信啊,你为什么要先炼眼睛啊?”   “那自然是为了看美……”   美人儿。这太直接了。   林信顿了顿,改口道:“美景。”   我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第三个一百年,神君还是没有下山。   朋友们都懒得安慰他了。   林信也有些丧气。这天正躺在榕树下晒太阳,将要睡着的时候,朋友们一起喊他。   “信信!睁眼!”   “怎么了?”   石头懒懒地睁开眼睛,忽然看见一只狼狗,正背对着他,朝他抬起了后脚。   随地……仙界的狗好没公德心!   朋友们大喊:“信信!快跑!”   林信瘫在原地:“石头没脚啊。”   朋友们又喊:“信信!站起来!”   石头憋着一口气,在地上滚了一圈。当机立断,炼化了地上的四枝小树杈作为手脚,迅速跑远了。   有惊无险,成功度过危机。   然后林信带着才炼化出来的小树杈手脚,换了个窝儿,躺在树下晒太阳。   朋友们提醒他:“信信,神不来就你,你可以去就神。”   “对哦,我可以上山去看看神君,万一神君真的在家里遭遇不测了怎么办?”   林信小石头整装出发,挥舞他的小树杈,向朋友们告别。   走了许久,从白天走到晚上,那时候西山还没有设置星道与星官,用的是夜光贴图,不怎么亮。   再加上四周云雾散聚,黑漆漆的,林信看不清。   石头的小树杈腿被石头绊了一下。   石头被石头绊倒,飞出去的是比较轻的石头。   林信飞出去,还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最后扑通一声,掉进天池里,溅起了小小的水花。   他往池底沉去,将要溺死的时候,有一只手在水里一拨,把他捞起来。   常年在西山天池修养的神君捏着石头,举到眼前。   他盯着石头的眼睛,瞧了半晌,皱了皱眉,沉吟道:“这石头长得还挺……眉清目秀的。”   眉清目秀的石头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来历:“小仙偶得老君点拨,在山下青石旁、仙草边、榕树下修行,等待神君到来。三百年不见神君出现,心中担忧,特来找寻。见神君无恙,我心甚安。恳求神君赐一段仙缘,点我成仙。”   说罢,他便一把抱住神君的手,猛吸一口神君的仙气,于白雾弥散之间,化作三百年前在人界时的模样。   神君手中原本抓着石头,现在捉着林信的手。   十指相扣,四目相对,呼吸相递。   只一瞬,林信就重新变作石头的模样,掉进水中。   他终于知道,老君为什么只让他往神君的脚边滚了。   他虚不受补。   *   那时候林信很快就晕过去了,所以也没看清楚点化他的神君到底长什么模样。   现在想想,他在西山点了这么多年的星灯,除了顾渊,好像再也没有见过旁的人。   对着一块石头,能说出“眉清目秀”这样的话,大约也只有顾渊了。   天池调戏的“公鱼”是他,情劫里念念不忘的国师是他,就连他成仙时,点化他的神君也是他。   但凡林信是喜欢的,不论是有点喜欢,还是特别喜欢,全是顾渊。   林信怀疑,南华老君根本就是故意的。   把他丢在西山山脚下,还把顾渊弄进自己的情劫里,就算他调戏了“公鱼”,也不避嫌,不给他换一个岗位,仍旧让他在西山点星灯。   这分明就是有意的。   云宫里,金盏里盛着的土豆似的石头与神君,四目相对。   顾渊似恍然大悟道:“林信,原来是你。”   林信道:“你说这话时,要是不偷笑的话,我就真信了你才知道这件事。”   顾渊随即敛了神色。   石头捶地:“现在来不及了啊。”   “原来如此。”顾渊上前,把石头捉在手里,“去天池泡一会儿吧,你在那里被点化,在那里应该会舒服一点。”   石头被他握在手里,仿佛从前被他点化时一般。   林信愤愤地,猛吸了一口顾渊的仙气。   他又忘了自己虚不受补。   他晕了,晕了好久。   醒来时,还像当日天池点化一般。   云雾飘渺,林信还是自己的本心石头的形态。顾渊用那块帕子托着石头,让他能漂浮在水上。   他就是在这儿被点化的,在这儿待着,确实很舒服。   石头飘在水面上,用自己的小树杈手划水,四处游走。   划水还挺有意思的。   天池对一块石头来说,简直就是巨大无比。   他玩得高兴,从天池那边划到天池这边,再从天池这边,游到天池那边,悠哉悠哉。   石头悄悄地在心里唱歌。   ——小船儿推开波浪。   就这么玩了一会儿,小树杈腿上的伤也不疼了,他被一阵水浪推动,似乎是推到了岸边,他撞到了什么东西。   石头抬眼去看。   撞到顾渊了。   这是顾渊的池子,他在他自己的池子里,是很自然的。   那时顾渊正靠在池壁上,双臂搭在岸边,双目微闭。   察觉到有东西撞上来之后,微微低头去看,与石头大眼瞪小眼。   顾渊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怕林信心中恼火,还半掩着脸,别过头去笑。   他就算偷笑,也很明显。   石头气恼,抬手拍了一下水面。   却不料在水上不稳当,石头整个儿都翻了个面,往水底沉去。   顾渊再看时,水面上就只剩下一条翻了的“小船”。   石头翻船了。   他把石头从水里捞起来,拿在手里看了看。   他抿嘴笑:“本君当日也没看错,确实是挺可爱的。”   林信道:“别笑了,别笑了。”   顾渊把溺水的石头放在岸边,又拿了一块小帕子,披在他身上。   石头出浴,擦擦干净。   一人一石坐在天池边,林信想了想,问道:“你真的是点化我的神君么?”   顾渊转头看他,反问道:“你在这儿这么久,什么时候见别的神君进过这池子?”   林信没说话,顾渊用手指拂过他头顶还湿漉漉的圆形叶片。   从前想来,不过是一块石头误闯天池,又蹭了点他的仙气,得以成仙。   他原本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后来林信天池戏“公鱼”,他在意识界里看见他的本心石头,只觉得眼熟。   之后在斩仙台历雷劫,他才隐约想起来,有这件事。   他忽然觉得雷劫劈得不对,林信成仙时吸的那口仙气,得还。原是他点化的,长大之后,与他神交,算是报恩。   就这么报恩还不算完。   于是他将雷劫推回去,出了斩仙台,去找月老,找人。   就这么,又把他二人相识的年岁,往前提了许多年。   还有添了一重点化的恩情。   林信心想,还真是宿世因缘啊。   惊喜,十分惊喜。   他问:“你应该再没有别的身份瞒着我了吧?”   “没有了。”   “真不知道老君是不是故意的,做什么都把我和你放一块儿。”林信嘀咕了一句,又道,“后来我还想找你报恩来着,可惜一直没找到人。”   “你现在可以报恩的。”   顾渊看看他,又说了一遍:“如果是你的话,本君接受报恩。”   林信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顾渊道:“一起。”   “什么?”   “正好你调戏‘公鱼’,还想补偿我。报恩和补偿,可以一起的。”   “不要。”林信想了想,振振有词道,“我对点化我的神君,是洁白无瑕的崇敬之意;对天池调戏的‘公鱼’,是醉眼朦胧里的一见钟情;对情劫里的国师,是爱恨交加的日久情深。不一样的。”   可这都是同一个人。   林信顿了顿,转移话题:“你点化我的时候,后来我晕过去了,再醒来的时候,老君已经把我从池子里捞起来了。我晕过去之后发生了什么?”   顾渊捏起石头,把他丢进水里。   石头扑腾了两下:“我刚刚才擦干……”   顾渊道:“当日本君在天池修行,好容易才化作人形,你冒冒失失地闯进来,搅乱了本君的修行,自个儿倒先晕了,还变作原形。被你一搅和,本君也变回原形。就像这样。”   石头沉在池底,一条金色的、拇指粗的小龙,卷起身子,准准地盘在石头上。   “后来南华来了,才把你带走。上回你调戏‘公鱼’,也是这样。你是不是掐准了时候过来的?”   顾渊的声色略显低沉:“专坏我的修行,乱我的道心。”   龙在水里吐了个泡泡,用爪子摸了摸石头的小树杈手。 第82章 冤枉   强取豪夺,变成养成石头。   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石头自己也不知道。   他此时靠在顾渊怀里,顾渊拿着话本,放在他面前。   林信看完一页,就用小树杈手拍一下顾渊,顾渊便将话本翻过一页。   小树杈手不好翻书,但是使唤人很顺手。   再看了一会儿话本,林信兴致缺缺:“没意思。”   “圆圆,出去走走吧?”石头转了个身,面对着他,“把我揣在衣袖里也没关系,我就躲在衣袖里边悄悄地看一看外边。”   顾渊合上话本,放在案上,轻笑着提醒道:“林信,现在是本君锁着你,为什么是你提出那么多要求?”   “锁起来也没关系,等过了今天,再正式锁起来吧?”石头从他怀里滑下来,“我真的很想出去看看。”   顾渊以为他要跳到地上,便捏起旁边放着的小拐杖,递给他。   这几日石头的腿好了许多,但还是缠着白绸,顾渊便拿了一根象牙签,磨得圆滑一些,给他做拐杖。   但是石头没有再往下滑,只是坐在他的腿上。   顾渊将小拐杖放回去,看着他:“真的很想出去吗?”   石头用小树杈手给他捶腿:“嗯。”   顾渊便道:“撒个娇。”   “啥?”   “像你从前对何皎、南华那样的。”顾渊捧起案上茶盏,抿了一口,坦坦荡荡地提出自己的要求,“本君眼红很久了。你撒个娇,本君带你出去。”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顾渊。   林信无奈道:“圆圆,你这样不行,强‘撒’的‘娇’不甜。”   顾渊放下茶盏,眼中含笑,捏了捏石头顶上圆圆的叶片:“强取豪夺的前提下,你不占优势,建议你适当满足一下本君的要求。”   石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确定他说的话是很认真的。   两边僵持,林信不从,顾渊也不从。   坚持了一会儿,石头倒在他的腿上,闷闷地唤了一声:“圆圆。”   石头还在他的腿上翻滚:“圆圆。”   顾渊按住石头,把他放在桌面上,起身出去了。   林信见他离开,以为他要出尔反尔,连忙道:“圆圆?圆圆!”   顾渊出去了,连门都带上了。   石头气得把他的茶盏都给推倒,连象牙拐杖都没拿,就从矮矮的桌案上滑下去。   他单脚跳出去,走得不快。   还没走到一半,顾渊便回来了。   不知道手里拿着什么,顾渊站在门槛那边,先看看地上小小一块石头,再看看案上倒了的茶盏,茶水**的,正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淌。   林信忽然有些心虚,眼神也有些飘忽不定:“那个……我以为你……我擦干净吧。”   他转身向回,从案上扯出一条小帕子——他这几日用石头的形态生活,顾渊给他预备了很多小手帕,当被子盖的、当褥子垫的,还有从天池出来时擦水的。   石头小心地把茶盏扶起来,然后将案上与地上的茶水擦干净。   顾渊把他从地上捉起来,用一条毛茸茸的小围巾把他围起来。   他倒忘了,从前在人界,顾渊是学过织毛衣的。   毛茸茸的,林信很喜欢,整个石头埋在里边,蹭了又蹭。   最后,顾渊还给他戴上一个有小绒球的帽子。那帽子顶上,还细心地留了一个小孔——把他的小叶片和小花苞可以露在外边,不会被压坏。   林信问:“你还记得现在外边是夏天么?”   顾渊正色道:“小心着凉。”   “石头到底能着什么凉啊?”   “你总不能光着出去。”   “什么?光着?”林信一愣,随后无奈道,“确实是没穿衣裳来着……但是你怎么会以为石头还要穿衣裳?难道你以为,我这几天都是光着在你面前晃悠吗?”   “是。”   前几天顾渊关他的时候,确实说过这样的话没错。要是强取豪夺的话,他就不用穿衣裳了。   但是顾渊这时候的想法,他是真的不懂。   林信想了想,又问:“所以你是龙的时候,穿衣裳吗?”   “不穿。”   林信反问:“所以你也是……”   顾渊接话:“所以只有你看过。”   林信被他弄得有些怀疑自我,当场愣在原地。   原本是逗他玩儿,见他有些恍惚,顾渊便摸摸石头:“走吧,带你出去。”   “好。”   石头要钻进他的衣袖里,却被他捏住,放在了肩上。   顾渊肩膀宽厚,林信拽着他的衣领,调整了一下坐姿,就坐好了。   出了西山,路上有一些仙君。   大多是认得林信的,看见顾渊,便道:“顾仙君,又没和信信在一块儿啊?”   “嗯。”顾渊面不改色地道,“他出去玩儿了。”   “哦。”仙友们点点头,看见他肩上的石头,“顾仙君,你怎么带一个……”   林信心中忐忑,怕朋友们认出他,又怕朋友们认不出他。   认出他了,要被笑话。   认不出来,他过会儿就会被顾渊重新关回去。   石头被毛茸茸的围巾和帽子裹得严实,仙友们仔细地看了看,爆笑道:“仙君为什么要带一个土豆出门?”   林信磨了磨牙,看不出来这是他就算了,但是为什么连石头都看不出来?竟然说他是土豆?   顾渊答道:“林信出去玩儿,他说让这个陪我。”   仙友们努力地憋住笑:“信信这也太过分了,不陪你就算了,还随手甩了个土豆给你。”   林信磨得牙齿咯吱咯吱地响。   仙友们拍拍顾渊的肩,宽慰道:“顾仙君,信信就是这个性子,他只是爱玩儿,别的也没有什么。”   有个仙友给顾渊支招:“合适的时候,其实可以把他留下来的。要不他总是往外跑。”   他已经这么干了!林信心中恼火,朝没认出他的朋友们,“嗷”地嚎了一嗓子。   仙友们战略后退:“为什么一个土豆会发出狼嚎?”   顾渊笑了笑,安抚地摸摸石头:“太纵着他了。”   林信撇了撇嘴,待仙友们走后,他道:“去找江月郎。”   “找他做什么?”   “去找他,看他是不是也叫你把我锁起来。”   林信那群朋友,全叫顾渊把他关起来,这种友情太脆弱。   他想看看,是不是他所有的朋友都这么想。   江月郎是他最好的朋友,在人界就认识的朋友。   他对江月郎,还是有那么一点信心的。   顾渊应了,带着他去找江月郎。   江月郎正值班,在月老殿中牵红线,转头看见顾渊,问了一声好:“信信没跟你一起?”   “没有。”   顾渊还没来得及说其他的话,江月郎便抽了一条红线递给他。   顾渊没接:“嗯?”   “拿着吧,给信信系上,他应该就不会总往外边跑了。”   江月郎将红线捆成一匝,递给他。   他不知道,他二人之间已经缠了五条红线了。   顾渊还是没有接,又道:“他对我不一样。”   “你是在炫耀吗?”江月郎瞥了他一眼,“收敛一点,小心挨揍。”   顾渊没有回答,江月郎继续道:“他对你当然不一样。我和他在人界就认识了,他也没和我天天腻歪在一块儿,他做事情,也没总找我一起。前儿个不是还说你是‘未来郎君’了么?我只问他一个最好的朋友,他都不知道怎么选。对你算是很不一样了。”   顾渊垂眸,掩去眼中笑意,接过他递过来的红线。   江月郎转头看见石头,吓了一跳:“哇,你干嘛带一个土豆出来?”   “土豆”愤愤踢脚。   江月郎啊江月郎,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竟然连你也这么说。   连你也这么说。   *   月色寂然,石头撑着小树杈手,坐在殿外白玉的阑干上。   他坐在小围巾里。   不知道是不是受顾渊的影响,他有时也觉得,石头也要穿衣裳。   好像顾渊对他的影响太大了。   顾渊出来找他,站到他身后:“还是很想出去的话,明日再带你出去。”   石头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顾渊?”   顾渊垂眸看他,就算对着一个石头,也是很专心的模样:“嗯。”   “我仔细地想了一下……”林信的声音弱下去,轻得几乎听不见,“试试吧。”   顾渊还是很认真地在听,点了点头:“嗯?”   “我一直提倡内部矛盾,内部解决的。我们把事情摊开来,一件一件地说。”   石头用小树杈手摸着头顶的叶片:“之前,因为你是龙,还是帝君的事情,我觉得别扭,下意识想跑。后来想想,我也没有认真地了解过龙或者帝君。这件事情是我的不对,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顾渊也摸摸他的叶片:“没关系。”   “再往前推,是我对我的朋友们说,你是我的‘未来郎君’。这件事情,事前没有同你商量,可能进展太快,回过神来,可能也有些不对,是我思虑不周。”   林信继续道:“倘若平常交朋友,我大概……不会喜欢你这种的。地位差的太多,身份不同,有点压抑,说不上话。你还没有尾巴——你有尾巴,但是不是毛茸茸的。”   “我不喜欢和你这样的人交朋友,但是你好像又是个例外。要和你断交,我舍不得,应该是很难割舍。所以一开始想要和你继续做朋友,不过你一直没有同意。”   “你说我要是没有想好的话,就暂时不要回去了。其实我到现在也还没有想明白,糊糊涂涂的。不过,我要是总想不明白的话,你也不能总锁着我。所以,不如你跟我试试吧?”   “可能没有交朋友一样简单,也可能不会那么快,像他们一样订婚约,然后成亲,可能石头也没有那么容易开花。但是试试吧。我试试不和你做朋友,和你一起,用石头心。”   林信始终觉得,说这种事情,要正经一些。   所以他化作人形,仍旧坐在阑干上,身子略向前倾。   他看着顾渊的眼睛,目光小心诚恳:“这样行吗?”   “前几日你说我只喜欢‘公鱼’,不喜欢顾渊。我还挺……”林信忘了自己不是石头,下意识去摸头顶的圆叶片,默默地收回手,“挺冤枉的。” 第83章 炫耀   匆匆化作人形,林信还是几百年前的亡国皇帝的模样。   手脚上戴着沉重的铁镣铐,散着头发,身上穿的是素白的单衣。   衣裳略小,露出他细瘦的手腕与脚踝。   仍旧坐在阑干上,他脊背单薄,稍弯了腰,看向顾渊。   林信问道:“这样行吗?”   云雾那边,星灯明明灭灭。像林信看向顾渊时,乌发遮掩着,眼中的光。   顾渊抬手,撩开他颊边垂发,又用拇指抹了抹他的眼角。   于他,顾渊总是让得多一些。   “强取豪夺”的狠话放了也就放在那儿,床榻上的铁链子也丢在一边,不许出门的禁令还是被丢在一边。不过他给林信预备的话本,林信倒是看了不少。   顾渊的手按在他的后脑上,让他再靠近一些。   两人的额头碰在一起。   神识海里,那块断了腿的石头,坐在地上,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不转一下。   现实里,林信也睁大眼睛,等他说话,生怕错过他说的哪个字。   顾渊与林信靠得极近。额头抵着额头,再往前靠一靠,稍张张口,便能含住林信的唇珠。   林信不觉,一心等他回答。   顾渊垂眸看了看,只淡淡道:“好,就按你说的。”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林信的本心石头。   那石头抬着一只脚,从地上蹦起来,在意识界里挥舞着小树杈跳舞庆祝。   他不知道顾渊在看他。   傻乎乎的。   顾渊笑了一声,随后早就在心里跳起舞来的林信才跟着笑了笑。   林信想要拍拍他的肩:“太好……”   “了”字还未出口,顾渊便把他的话给堵了回去。   石头被定在原地,林信也被定在原地。   那时林信还坐在阑干上,那阑干高,他坐在上边,比站在面前的顾渊还高一些。   顾渊一手按着他的脑袋,一手捉着林信想要拍拍自己肩膀的手,引着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背上。   抱紧了。   林信常年浸淫江月郎的小话本,从前自诩风流,也不过是和朋友们一起喝酒唱歌,对这种情爱之事半知半解的。   顾渊更不用说,他遇见林信之前,除了为公事,不曾出过西山。所知寥寥,皆自林信。   凭着本心的意愿,顾渊才按住他。   良久,林信变作石头模样,往他手里一倒,小树杈手脚软软的贴在他的手掌上。   “我有点晕,肯定又是你的仙气太足了。”   好像一块蒸熟的土豆,整个石头都在冒热气儿。   “要不就是我中暑了,好热……”   他坐起来,解开身上的小围巾,抬眼看见顾渊眼中含笑,便连忙重新拿起围巾:“不许看,一个石头换衣裳你也要看……”   被顾渊带偏了。   林信努力解释,也试图说服自己:“石头本来就不用穿衣裳,没错。”   顾渊面不改色,悠悠道:“既然又变作了石头,林信,你把你方才跳的舞再跳一遍吧。”   跳舞?   石头在他的掌心里跳脚。   “石头跳舞你也要看!这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世面!”   *   炼化本心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像林信从前那样,在树枝里边滚了一圈,就算是炼化了小树杈,其实是很不牢靠的。   原本就不怎么稳固,所以受伤之后,也更难恢复。   林信这几日仍旧留在云宫里修养,准备等全好了再回去。   顾渊原本就不常出门,也留在殿中陪他,带他去天池泡一泡水,同他在躺在榻上看话本。   某天夜里,他二人从天池那边回来,正看话本。顾渊靠着枕头,半躺在榻上,石头靠在他怀里。   悠闲快乐。   顾渊拿着话本,立在他面前,调整好距离,一页一页地翻给他看。   正到精彩的时候,林信看得出神,用小树杈手摸着头顶的圆叶片,越凑越近,越凑越近。   顾渊将话本拿远一些,再把他抓回来:“林信,你要钻进去了。”   石头往前一翻,便在他的身上滚了一圈。   他转身,坐在他的怀里:“圆圆,光这么看好没意思。”   顾渊只当他又想出门,无奈地叹了一声,转头去拿他的小围巾和小帽子。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石头按住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更不好意思地说,“你给我念。”   顾渊的动作顿了顿。   “要是别的话本,侠义公案的,或者鬼神志怪的,你肯定念不好。”石头用小树杈手捏捏他的腹肌,“但是这种,你肯定念得好,你就用平常说话的口气来念。”   林信看的话本子多,在看的这一本,是江月郎的新作,《俏仙君寒池戏鱼》。   他看这话本的时候,顾渊也跟着看了一些。   但是很明显,江月郎站错了队伍。   《俏仙君寒池戏鱼》,是俏仙君把鱼给按住了,那鱼狂甩尾巴,溅起一池水花。   看得顾渊直皱眉。   但他再看看怀里的石头,十分惬意的模样,说话还带三分笑,他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石头把话本拖过来,翻了两页,期待地看着他,黑豆眼睛扑闪扑闪:“你念这个好不好?”   顾渊看了两眼,再看看石头。   见他迟疑,林信便道:“给我念念,就念这两页,我给你跳舞。”   顾渊点点头,石头便高兴地往他怀里拱,在他怀里躺好了,一挥小树杈:“可以开始了。”   月老的大徒弟江月郎,在人界时,是个屡试不中的书生,在勾栏院里给说书先生和戏班子写本子。为了挣钱,他写的话本,一般都很夸张。   但是林信喜欢看,林信在人间就是他的书迷。   顾渊拿起话本,扫了一眼,淡淡地念道:“‘仙君,我心悦你。’”   这有什么?这句话他早就同林信说过了。   “嗯嗯。”但是石头很满意,“继续继续。”   “‘仙君,我想给你。’”   他的语气仍是冷冷清清的,但是挡不住林信听得开心。   顾渊低头看看他高兴得要飞起来的模样,也就罢了,将目光重新移到话本上。   最后一句:“‘仙君,我受不住。’”   石头高兴得在他怀里打滚,差点翻到床下,被顾渊拦住了。   顾渊没忍住轻笑一声,问道:“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现在你还不懂。”石头怜惜地用手摸摸他,“以后你就懂了。”   顾渊倒很想解释一下,他懂。   龙生性特殊,一开窍,就什么都懂了。更何况这些日子与他一起看那些话本,就算不懂,也看懂了。   林信高兴够了,靠在他怀里,与他闲聊。   他随口问道:“你要是一个人住,也像这样,从来都不出门么?”   顾渊捏着他的小树杈手:“偶尔出门,因为公事。”   “你上回出门,回来的时候面上沾了点妖兽的血迹,那次是吗?”   “是。”   “所以公事就是斩妖除魔?”   “是。”   “噢。”林信若有所思,“我明白了,难怪一开始我就觉得不对。”   “什么?”   林信掰着小树杈手,对他说:“仙界的仙君都知道,仙界算是神界的下邑。神界派了两位神君特驻仙界。一位是南华老君,还有一位是我师父玉枢仙尊。老君是执行官,掌管仙界大小事务的裁决,我师父早些年订立了仙界的法规。当时我就觉得,才两个人,不太对劲。应该还有一个修为深厚的神君坐镇仙界,现在看来,原来是你呀,圆圆。”   “林信,你很聪明。”   顾渊从来不吝啬自己对他的夸奖。   “那当然了。”   而林信也从来都不谦虚。   他想了想,问:“除魔……你是去魔界么?”   “是。”顾渊道,“不是扶归的辖地,在魔界密林,我在那里办事。”   林信听说过密林。据说里边封印着上古的魔气,是万年前仙界与魔界大战留下的东西,已经封印了上万年。   他又问:“危险吗?”   顾渊摇头:“不危险。”   “也是。”石头翻了个跟斗,面对着他,拍拍他的腰,“你修为好,每次很快就回来了,沾到的也都是别人的血,肯定是不危险的。”   “你在关心我。”   “是呀。”林信也没害臊,只是用没折的小树杈脚踩踩他,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我在关心你。”   顾渊捏住他的脚。   林信又道:“说起这个,龙是怎么样的?”   “你看过的,你忘记了?”   “我没看清。”林信展开手臂,“太大了。”   “还要再看吗?”   林信不喜欢太麻烦,他只想两个人坐着说一会儿话。然后又想起顾渊说,龙没穿衣裳。   “算了,不看了,你没穿衣裳。”   顾渊一本正经:“穿衣裳的不好看。”   “我信了你的鬼话。”林信举起小树杈手,做出很没有威慑力的威胁姿态。   又过了一会儿,林信问:“你之前送我的龙鳞,剜下来疼么?”   “不疼。”   “那哪有见面没几次就送人龙鳞的?”林信失笑,“你这条龙……”   顾渊没有说话。   “这样想想,你的岁数应该比天君的还大。”   “是。”   顾渊是上古就存在的龙,而神界的天君,是后来才在人界历劫飞升的。   上古的龙不依附皇帝而生,那时候还没有皇帝。后来的蛟龙们,则是帝王的护佑神。   “那就奇怪了。老君还有月老,应该比你小得多,为什么都长得比你老?”   林信注意的事情总是奇奇怪怪的。   “修行不同。”   林信对他很是好奇:“因为你是上古留下来的唯一一条龙,所以封你做帝君,是么?”   “不是。”顾渊很耐心地回答他的问题,“我在这之前就是帝君了。”   林信笑着道:“喔,因为你长得最好看么?”   “不是。”他的话里,好像有那么一点儿炫耀的意思,“因为我是最厉害的。”   林信很配合地点了点头:“哦。”   石头爬下榻,拖了一本《仙界百科小词典》过来,翻了两页,问道:“那你……到处抓小动物和你一起玩儿吗?”   顾渊不解:“嗯?”   “你看。”小树杈手指着书页,“龙生九子,各不相同,你是不是到处抓小动物……”   “我没有。”   “难怪你老是被兔子咬,被鸟啄,原来是因为……”   “不是。”顾渊解释道,“至强也是至弱,我收敛气息的时候,他们看不出来。”   “那……帝君。”石头岔开话题,小声问道,“龙真的有两个……”   此时石头正坐在顾渊怀里,他低头看看,省略了中间的词句:“……么?”   “嗯。”   看来林信的双头毒蛇噩梦,不是空穴来风。   他又问:“化作人形也有?”   顾渊顿了顿,很诚实地点点头:“嗯。”   “你先前怎么没告诉我?”   “本君以为你们都是这样。”   太直白的话,林信面上一红,尽管石头上看不出来。   “你这人……啊……”他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在炫耀是吗?你果然是在炫耀吧?”   “我没有炫耀,但是你在攀比?”顾渊凝眸,“为什么要在意这种事情?”   “事关男人的尊严!”   石头原本坐在他怀里,与他面对着面。   顾渊无声掐了个诀,将他变作人形模样。   林信化作人形时,便是跨坐着的。   抵着了。   他有些发愣,面色通红。顾渊揉揉他的脑袋:“这样是炫耀。”   林信反应过来,拿起《小词典》,卷成一卷,作势要打:“你是不想要了是吧?反正有两个,弄掉一个也没关系是么?” 第84章 甚好   在云宫里修养了大半个月,石头的断腿重新长好。   这天晚上,顾渊解下缠在小树杈上的云锦,还小心地捏了捏。   “你感觉怎么样?还疼么?”   石头站起来,蹦了两下:“不疼了。”   他变回人形,坐在榻上穿鞋。   “可算是重新做人了,每天做石头,最要命的是,石头又没嘴,我没法吃东西。”   “你想吃什么?”   “嗯……”林信想了想,“好久没有去人间了,走吧,我请你去枕水村吃莲子。”   夏日夜里,就算是临水的小镇,也有被燥热的山风掀起的小繁华。   枕水村的水域里,只长芦苇,不长荷花。   要吃莲子,要往桃溪镇去寻。   林信于荷塘边,寻荷塘主人,买了两钱的新鲜莲子。   他笑着道:“天都这么晚了,叨扰了。”   那主人家笑着兜了一口袋的莲子给他:“小公子客气了。”   房里一个姑娘家,探出脑袋来,喊了一声:“阿爹?”   她抬眼看见林信,又惊喜地唤了一声:“公子?”   壁上挂着一盏小灯笼,林信定睛一看,原是桃溪镇的河上,唱曲儿的那姑娘。   林信常去听曲儿,有时候没有改换容貌,所以小姑娘还认得他。   那姑娘躲回房中,重新绾了头发,才出来见客。   盈盈拜了万福,小姑娘笑着道:“《冕旒锁》我还在唱呢,明日公子来听吗?”   林信温笑,却问:“你阿爷呢?”   他们爷孙二人在河上做营生,小姑娘唱曲儿,她阿爷撑船。   所以林信这样问她。   小姑娘笑了笑:“阿爷在外边乘凉呢,我把他喊过来见见公子?”   林信忙摆手:“不用不用。”他顿了顿,又问:“你不是同你爷爷住在船上么?怎么……”   “我嫁人了。”小姑娘背着手,面上飞红,羞怯地低了低头,“也是在河上遇到的。”   她回头,朝屋里唤了一声“郎君”,便有个年轻的小伙子从屋里走出来。   她在河上唱歌儿,这户人家应该是在荷塘里种藕的。难怪,有缘。   林信摸了摸衣袖,拿出一块小勾玉:“恭喜。”   小姑娘没有接,目光落在那一口袋的莲子上:“公子来买莲子呀?”   “嗯。”林信偏头,看看站在不远处柳树下等他的顾渊,“带了喜欢的人过来。”   她跑回房里,拿了个柳藤编的小篮子,帮他将莲子都倒进去。还添了一些菱角,将篮子填得满满的。   小姑娘笑容真挚:“公子拿着吃吧。”   林信道了谢,将离开时,把道贺小夫妻新婚的贺礼,塞到小姑娘的郎君手里。   他提着小篮子,剥开莲子。走到顾渊面前时,将手中剥好的莲子分了一半给他。   两人慢慢地走回枕水村去。   枕水村三面环山,山上有几株青梅树。   回来的时候,林信又折了几枝青梅,放在篮子上。   天色尚早,枕水村村口柳树下,挂着一盏小灯,村中老人,都坐在树下乘凉闲聊。   还有一个挽起头发的小姑娘,坐在灯下看书。   没有隐身,也没有靠近。林信与顾渊站得远远的,剥篮子里的莲子吃。   只听树下老人们笑着道:“还是蓁姐儿爱念书,倘若是个男子,日后定能出将入相。”   从前与林信熟识的、村中那位颇有名望的老人家,转头看了眼那看书的小姑娘,没有说话,只是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林信记得,这老人家从前同他说过,这“小姑娘”林蓁,是越国皇室的旁支,为了掩人耳目,小时候男扮女装养着。   不过,林信想着,现下这位老人应该是不再想着复国了。得找个时候跟他说说,还是让小孩子换回来吧,总是这样,对他也不好。   那边正说笑时,身后铜铃声响,林信回头去看。   只见一个年轻道士,木冠短衣,牵着一头小毛驴,背上背着一个竹药篓。   那道士一双小眼睛,随着他笑时眯了眯,一挥拂尘,朝林信作揖:“仙君有礼。”   这道士是个已经入门修行的半仙,超脱人界,但还没能飞升成仙,仍旧在人界修行。   林信回了礼。   那道士和和气气地笑着,眼睛弯成两个小月牙:“小仙霜林,途经此地。天色渐晚,意欲投宿,先来拜见仙君。”   林信的桃花眼也跟着弯了弯:“仙友不必客气。村中不是我做主,若要投宿,仙友去前边问问吧。”   霜林也不恼,笑着行礼:“好。”   林信随手抓了一把菱角莲子,塞到他手里:“给你吃。”   霜林拢着双手,朝林信笑笑,牵着毛驴,走到村口柳树下,仍是笑吟吟地询问村中老人。   枕水村向来民风淳朴,老人家着一个年轻人,引他去村中待客的小木屋里。   再闲聊了两句,树下人也都散了。   四处沉寂,唯有柴扉里,鸡鸣犬吠。   路上再没有别人,林信便对顾渊道:“走吧,过去看看老道长和柴全。”   二人途径一户人家,不经意间听见里边人说话。   是与林信交好的那位老人家:“阿蓁,来给仙君上香。”   林蓁应了一声,声音有些低哑。   门外的林信脚步顿了顿,在门前站定。   又过了一会儿,只听老人家又道:“阿蓁,等后年,你十岁了,就换回男装,好不好?”   林蓁应道:“好。”   “到时候阿爷让你去城里的武馆里学武,好不好?”   “好。”林蓁想了想,又道,“阿爷,前几日借的书又看完了。”   门外的林信不再多听,与顾渊一同离开了。   林蓁却似是有所感应,跑出门外,探出脑袋看了看。   只见月华流转,铺陈满地,如云锦花绣。   两个人缓步离去,月色清皎,将行走时扬起的脚下轻尘,都照得明澈。   仙君脚下尘埃,也是澄净之至。   林蓁直觉,那个身形单薄些的,就是林仙君。   他吸了吸鼻子,回头对阿爷说:“阿爷,我看见林仙君了。”   但是林仙君为什么提着一个装满莲子、菱角,还有青梅的篮子?   这个问题,林蓁一直想到深夜。第二日早起,往供奉仙君的案上,堆了很多零食。   林仙君爱吃零食。   *   昨晚去得太晚了,枕水村的老道长和柴全都已经睡下了,林信没有打扰,将半篮子的莲子菱角放在院子里,便悄悄离开了。   次日晨起,林信要去神界的天均峰伺候师祖。   他有好久没去天均峰了。   之前是顾渊帮他告了假,不许他去。后来是林信的本心石头受了伤,他又想躲懒,又向师祖告了假。也不知道师祖有没有生气。   仍旧是顾渊送他过去,在山脚下把乾坤袋递给他。   顾渊帮他将背包的带子理好:“早点出来,不要打架,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这主要是为了防止林信总是交朋友。   照着他交朋友的速度,再这样下去,全天下都是他的朋友了。   林信有些不满:“什么?”   “没有,本君是为了他们好。”   林信瞅瞅,四下无人,便张开双手,抱了他一下:“知道了,会早点出来的。”   然后顾渊就抱着他不撒手了。   “稍微忍一下吧,我下午就回来了。”林信费力挣脱,拍拍他的腰,“我走啦。”   时间有点来不及了,他飞身登上天均峰。   他师祖广乐老祖独居天均峰,他到时,广乐老祖正坐在案前摆点心。   这么些天没来,林信还有些怕他,探了探脑袋,弱弱地唤了一声:“师祖。”   广乐老祖一见他,连眼睛都笑了,朝他招招手:“信信啊,快来,师祖一早向天君要了些点心,你快来吃。”   他老是使唤林信,林信有些不放心,扒在门框上,问道:“吃完了呢?”   “吃完了师祖再去要。”   “不……”林信顿了顿,“我是问,吃完了,我要干什么活儿。”   “不用干活儿,吃完了师祖带你去后山钓鱼。”   “好呀。”   林信小跑到广乐老祖面前,行了礼,便在师祖面前坐下,捻了一块点心塞进嘴里。   广乐老祖笑眯眯地问道:“好吃不?”   “好吃……还是师祖吃吧。”林信把碟子往对面推了推,“师祖你别这样看我,我有点害怕。我总感觉你在憋坏招。”   广乐老祖一拍桌子,随后好像想起什么,面色稍缓。   “……傻乎乎的。”广乐老祖给了他一个脑瓜崩儿,“师祖问你,你前几日怎么不来这儿了呢?”   “啊,出了点事情……”林信自然不会把自己差点被顾渊锁起来的事情说出去,他只道,“我受了点伤。”   “伤着哪儿了?”   “就是本心石头受了点伤,不妨事的。顾仙君帮我弄好了。”   “那就好。”广乐老祖偷偷对他说,“帝君修为深厚,你有事情,能麻烦他的,全都推给他。”   林信一脸复杂。   广乐老祖又问:“信信啊,那你不生气了?”   “什么?”   “就是……”广乐老祖不好意思说出口,只道,“等会儿师祖带你去钓鱼,你去书房里,帮师祖把那根青竹的鱼竿拿出来。”   林信起身,进书房找了一圈。   那鱼竿就放在窗户下的高案上,铜香炉前。   上回林信来他这里,帮他整理书房,在这案上看见四张红纸条。是玉枢仙尊收徒之前,询问广乐老祖的意见的纸条。   对林信的三个师兄,广乐老祖都是夸赞之词,唯独对林信,他写的是“高兴就好”。   林信当时有些不高兴。今日再看,他的红纸条已经换了。   一张小纸条,被换成了一大张纸。   那上边夸他不从流俗,身正心清,极尽赞美之词,最后以与师兄们相同的“甚好甚好”结尾。   因为想不出别的四字词,广乐老祖甚至连“可可爱爱”这样的话都写上去了。   林信挠了挠头,转头看见师祖就站在门前。   “快把师祖的鱼竿拿出来吧。”广乐老祖朝他歪了歪脑袋,“小信信?”   “好。”   师祖与徒孙走在山路上,一人扛着鱼竿,一人提着木桶。   广乐老祖靠过去,撞了他一下:“小信信,你现在高兴了吧?”   林信点头:“嗯。我那时生气了一会儿,很快就忘记了。”   “明天还来吗?”   “来。”   师祖接过他手里的木桶:“还是你同师祖最投缘,隔代亲是真的。不如你从西山搬到天均峰来,和师祖一块玩儿吧?”   林信心中咯噔一下,转头看他。师祖怎么知道他近来住在西山的?   广乐老祖了然道:“师祖一眼就看出来了。”   林信眨眨眼睛,往边上躲了躲   他是谈感情被师祖抓住的无助徒孙,谈恋爱被教务主任抓住的可怜学生。 第85章 传唤   天均峰后边有一个水潭,碧青澄净,锦鲤游曳。   林信才来的时候,一眼就看中了那个水潭,还往乾坤袋里硬塞了一根鱼竿、一个木桶。   他与师祖两个人,分别拿着鱼竿,盘腿坐在潭边的一块大青石和一块小青石上。   脚下水面涟漪微动,红色的与金色的锦鲤摆尾游过。   心愿达成。   半天了,也没有一条鱼上钩。   广乐老祖瞥了林信一眼,悠悠道:“你身上龙气太重。”   林信捂脸:“这又不能怪我。”   耐心地再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一条鱼。   广乐老祖又道:“你……”   林信怒摔鱼竿:“都怪圆圆。”   脚边的锦鲤,都游到另一边去了。   他二人也不再想着要钓鱼了,只是信口闲聊。   “再过一阵子,你二师兄与鸟族少主退婚……”   林信试图纠正师祖:“是孔雀族,不是鸟族。”   “好的,鸟族。师祖知道了,鸟族。”   看来这是纠正不过来了。   广乐老祖继续道:“听说孔疏那小子婚约还没退,转头就和南海的蛟龙又订了亲?”   “是。”   “欺人太甚。”   师祖一脚踹下去一块碎石,碎石落进潭中,激起一层一层的涟漪。   林信道:“我和另外两个师兄,在想办法帮二师兄找场子了。”   前些日子,孔疏继任了族长的位子,又与一条蛟龙订了亲。   所以林信与他另外两个师兄,这段日子,也在想法子,给栖梧也弄一条龙。   林信摸摸下巴:“不过,二师兄对这件事,看起来好像看起来兴致缺缺的模样。”   “他也是用了真心的嘛。”广乐老祖戳了戳他的脸,“要真对孔疏动手,他也舍不得,好聚好散。”   “嗯。”   “原本我看孔疏,还是不错的。虽然是个鼎炉体质,人长得也漂亮,但是也不像那些邪魔外道似的。”   广乐老祖颇有感触地叹了口气:“从前我见他时,他虽然傲气些,不把自己的体质放在心上,但是修行挺认真的。做少主时,帮他爹管事儿,也不曾出过差错。算是个好孩子,否则当时,栖梧的父王与我也不会同意定亲。”   林信老神在在的,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他与孔疏有过节,还是很大的过节。孔疏冒充“公鱼”骗过他。   林信还挺记仇的。   对这只孔雀的事情,他不想听也不想问。   师祖非要说,他就假装听不见。   只听广乐老祖最后道:“谁知道,他怎么变作这副模样了。为飞升,整个人都魔怔了。”   “唉,老夫也管不了他……”广乐老祖不经意间转头去看,看见林信的面色,笑着捏了捏他瘪着的嘴,“我是收了个小鸭子做徒孙吗?”   林信“哼”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却连忙问道:“师祖,天山雪莲,对改造鼎炉体质,有用处么?”   广乐老祖想了想,回答道:“对后天才被炼成鼎炉的或许有一些用处。要说孔疏那种天生的,没有用处。”   林信又问:“那金雀玉蝉呢?”   “没有。”   “青锦翠柏?”   “也没有。”广乐老祖道,“这些都是能够大大提升修为的东西,对改造先天体质,没有作用。”   确实是不对劲,林信豁然从青石上站起来:“那孔疏向我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他既是天生鼎炉体质,这些东西又只对提升修为有作用,孔疏怎么会冒充“公鱼”向他要这些东西?   况且,他们族中向林信赔罪的时候,很快就能拿出十倍的赔偿。   这些东西,虽然有市无价,但孔疏若是想要,吩咐下去,顶多多费一些功夫,想要还是能找到的。   再想想孔疏的性子,他这人傲气得很,又怎么会做这种冒名顶替的无耻事情,折损自己的骨气?   之前林信气恼得很,也不知道孔疏的特殊之处。   此时细细想来,这件事情,哪哪儿都太不对劲。   广乐老祖也有些惊讶,沉吟半晌,推测道:“那时候……他还与你二师兄有婚约,他是不是……”   “不会。”林信断然道,“二师兄不会是这种人。”   “说不准是,他暗中给你二师兄用了,你二师兄不知道这件事。”   林信也想不明白。照他与孔疏的关系,也不能够直接去问他,就算勉强问了他,他也不会说实话。   换个角度来看这个问题,林信重新坐下,又问:“师祖可知道,与孔疏定亲的那条蛟龙,是个什么来历?”   “长泽,南海老龙王的玄孙。”广乐老祖道,“师祖许多年不曾出过神界,这些小辈的事情,你要问师祖,师祖也说不明白了。”   “好吧。”林信摸着下巴,“我回去同二师兄说说这件事,具体如何,看他的意思吧。”   这种事情,他确实不好插手。   个人做事有个人的规矩,他没有多管闲事的爱好,这样容易惹人烦。   正巧此时,他随手丢在地上的鱼竿被扯动了一下。   “有鱼!”   他迅速捡起鱼竿,站起身来,往回扯了扯鱼线。   大抵是神界的鱼都狡猾一些,那鱼只挣了一下,便脱钩了。   林信坐回青石上,有些丧气。   广乐老祖笑了笑,问道:“你和你另外两个师兄,要帮你二师兄找回场子,你们打算怎么办?”   “孔疏不是有了新的未婚夫么?我们预备也给二师兄找一条龙,还得给他安排比族长更体面的仪仗。”   广乐老祖一听这话就笑了。   “幼稚。”   极其简短的点评。   “你们这无聊的攀比心。”广乐老祖瞥了一眼林信,小声问道,“那你们找到了没有?”   “还说我们幼稚!”林信的声音后来也弱下去了,“还没有找到,龙和仪仗都没有找到。”   “师祖的仪仗借你们用,昆仑山上祭祀,每年出行都有新的仪仗。”   “太好了,谢谢师祖。”林信又高兴了,“我回去告诉师兄他们。”   “那天师祖不去,别给咱们师门丢脸。”   “知道了。”林信一只脚踩在青石上,“二师兄肯定是风风光光入场,浩浩荡荡退场。好聚好散,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乖。”广乐老祖起身,摸摸他的脑袋,“收拾收拾,咱们回去吧。”   “好。”   林信拿起两根鱼竿,却不料临走时,一只鱼竿动了动。   “又有鱼了!”   广乐老祖也有点高兴,连连道:“慢点慢点,小心小心。”   林信小心翼翼地往回收线,动作轻缓。   金色的锦鲤被拉出水面,最后被装进木桶里。   师祖徒孙默契击掌。   *   那尾鱼暂时被养在一个大缸里,已是傍晚,林信收拾收拾东西就要回去了。   “信信,师祖说真的,考虑一下,搬过来和师祖一起住。”广乐老祖靠在竹榻上,凄凄惨惨的模样,“师祖一个人很无聊的,师祖是孤寡老人。”   “不。”林信将乾坤袋甩到背上,纠正道,“顾仙君的年纪比师祖大得多,他更需要陪伴。”   向师祖辞过行,林信飞身下了天均峰。   顾渊正站在山下等他。   林信一看见他,就想起“孤寡老人”这个词,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   顾渊顺手接过他背着的乾坤袋,林信也乐得自在,就给他了。   顾渊问道:“今天很高兴?”   “是呀。”林信转头看他,岔开话题,“今天和师祖去钓鱼了。”   “你身上龙气重,不会有鱼胆敢……”   “师祖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最后还是有一尾金色的……”   “公的母的?”这话问得好像有些不对,顾渊改口,“雄的雌的?”   林信挠挠头:“没注意看。”   行在云廊上,同之前一般,路过的神君都停下脚步,向顾渊行礼。   “师祖问我,要不要搬去天均峰和他一起住。”   默了一阵,顾渊忽然道:“林信,我还没有徒弟。”   “什么?”林信脚步一顿,隐隐的有些不好的预感。   “你还没有行拜师礼,如果一定要和师门中人一起住的话。本君向广乐和玉枢开口,他们应该会……”   “不,他们不会。”林信握紧拳头,在他面前晃了晃,“我师父师祖都可喜欢我了。”   他松开拳头,勾住顾渊的脖子:“我绝不叫你‘师父’,圆圆。”   为表决心,他连唤了好几声“圆圆”。   原本只是随口一说,顾渊也没再提这件事,只偏头看他:“本君要是早知道,在山那面,有个小星官,早些抢过来关起来。也不至于到了现在,六界都有人喜欢他。”   他说话声音平常。云廊上,还站着许多神君。   林信知道他久居西山不出,从不过问凡尘俗世,说话直接,行事简单。   但没想到,竟然这么直接。   林信按了按他的脑袋:“你再这样,我就假装不认识你了。”   “好罢。”   顾渊没有再说话,但是看向他的目光灼灼。   林信想着,他得先去一趟守缺山,把师祖借给他们仪仗的事情告诉师兄们,还要把孔疏冒充“公鱼”那件事情的疑点告诉栖梧,让他定夺。   他虽然与孔疏有过节,但是事关“公鱼”,他也不想就这么被草草地糊弄过去。   所以他先用传音符给守缺山那边传了音讯。   “师兄,我现在过去方便么?”   给他回信的,不是任何一个师兄,是胡容,他三师兄胡离的弟弟,妖界的王上。   “他们在打牌,让我给仙君回信,仙君可以过来。要我去接仙君过来吗?仙君现在在哪里?”   林信还没有来得及拒绝,又一撮狐狸毛飞到他的手心里。   胡容道:“我过去了,殿下在原地等我就好。”   他看看落在手心的狐狸毛,再抬头,就看见只片刻便出现在他面前的胡容。   胡容唤了一声:“仙君。”   他瞥了顾渊一眼,温温和和地向林信解释道:“从前在人界,仙君在敌国宫中点灯,仙君眼盲,总是我接仙君回去的。仙君不记得,不过我已经习惯了,怕殿下摔着,所以习惯了殿下要来,就立刻赶到殿下身边。”   他询问的目光落在林信身上。   难怪,第二回 传来的音讯里,他喊的是“殿下”。方才那段话,说到后边,不知不觉也变成了“殿下”。   林信忙道:“不要紧,没有怪你的意思。师兄他们都在的话,那就过去吧。”   他转头去牵顾渊的手,见他面色淡淡,好像有些不对:“圆圆?”   顾渊扣住他的手,但是方才说过的话,犹在耳边。   ——也不至于到了现在,六界都有人喜欢他。 第86章 年岁   守缺山洞府里,赌局正盛。   林信的三个师兄围坐一圈,手中捏着叶子牌,随口闲聊。   司悬道:“狐狸,你那弟弟跑得也太快了些。一听小师弟说话,连耳朵都收不住了。”   胡离笑了笑,无奈道:“几个兄弟里,都是来去自在的。偏他是个情种,我有什么办法?”   一心站在顾渊那边的栖梧甩出一张牌,悠悠道:“那有什么用?信信是石头心。”   挂在洞府里的铃铛响了一声,有客来了。   胡容背对着门前,没有回头,调笑道:“接到人了?也不枉你一连几日都在这里蹲守。”   气氛好像有些不对。   栖梧先站起来,朝站在门前的顾渊做了个揖:“表叔。”   顾渊微微颔首。   众人见过礼后,林信道:“我有事情……”   师兄们异口同声:“待会儿再说,过来玩儿。”   说着便给他让了位置。   林信有些心动,回头看看顾渊。顾渊会意,点点头:“去吧,我不急着回去。”   小赌鬼信誓旦旦:“就玩两把,说完了事情就回去。”   地上铺着狐狸毛与蛛丝交织编就的毯子,间有闪闪发光的凤凰羽毛。重新洗牌,林信在空出来的位置上坐下,顾渊在他身后坐下,胡容便在自家兄长身后坐下。   林信一面摸牌,一面转头,看看坐在身后的顾渊:“你会玩儿吗?”   “不会。”顾渊摇头,稍弯下腰,靠得很近,“我看看。”   林信将手中的几张牌都放到他面前。   因为顾渊呼吸时与说话时的气息都打在林信的颈上,林信不大自在,腾出手来,托着他的下巴,就把他的脑袋推远一点。   顾渊被他托着脑袋,面无表情。   可真是一颗十足的石头心。   坐在林信身边的三师兄胡离低头理牌,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摸摸自家兄弟的狐狸头。   胡容似是不大在意地笑了笑,推开兄长的手。   但是牌局未受任何影响。   本质小赌鬼的林信嘴上说只打两把,其实打了两把又两把。   守缺山赌王争霸赛加赛再加赛。   一直到入夜,他才想起来说正事儿。   “对了,师祖说,他的仪仗可以借给二师兄用。”   司悬道:“是吗?你向师祖提了这件事情?”   “是师祖先提的。”   “昆仑山上的仪仗,每回都是镶金绣玉的,七五这回要在六界扬名了。”司悬笑道,“事了的那天晚上,咱们师兄弟去喝酒吧,庆祝七五恢复单身。”   他三个师弟都应了。   一局将完,林信忽然喊了一声:“容容?”   胡容转头看他,下意识应道:“是,殿下。”   “不用那么客气。”林信挠挠头,“你会玩儿吗?”   胡容笑了笑,狐狸眼中带了狡黠的笑意:“会,是殿下教的。”   “我有点事情想跟二师兄说,说完就回去了,你替我吧。”   “好。”   这局结束的时候,林信朝坐在对面的栖梧歪了歪脑袋,又指了指外边:“二师兄,有些事情,出去说?”   “好。”   于是胡容顶了林信的位置,林信拉着顾渊,与栖梧出去说事情。   事情不过是无端的推测,林信自己也搞不明白,更不好掺和,所以只能告诉栖梧,让他定夺。   林信将顾渊留在洞府门外:“你留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跟二师兄说两句话,很快就回来。”   虽然不知道林信为什么偷笑,但顾渊还是点了点头。   林信招呼栖梧,两个人走远了。   “师兄,今日师祖与我说起你和孔疏的婚约,我发现有些事情不太对劲,想着跟你说一声比较好。”   月色不明,栖梧面色一凝,点点头:“然后呢?”   “从前有人冒充顾仙君,找我要东西。后来查出来是他。”林信顿了顿,“但是今日我问师祖,师祖说,他向我要的那些东西,他根本用不上。”   “我不了解这件事。后来你让他赔罪,他并不让我插手这件事情,我不过是帮他出了点赔罪的东西。”栖梧面色不善,却也问道,“那人是什么时候向你要东西的?”   “大约是……”   林信掰着手指,两人开始细细分析这事的情况。   而顾渊就站在洞府外一棵梧桐树下,月光疏落,树影斑驳。   他抱着手,站得笔直,目光始终落在不远处的林信身上。   顾渊与他,虽有点化之恩、前定因缘,但要说喜欢,与这些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   点化之恩,要喜欢的时候想起来,才算个点缀。   顾渊对他,在天山上才开始隐约有点动心。人界魔界,一起走过一圈,林信捧着满是星光的琉璃灯,肆无忌惮地闯进来,将他心上各处都照得亮堂堂的。   教他如何不喜欢?   林信带他去见各路朋友,但他却只想要这一个朋友。   顾渊摸了摸鼻尖,掩去面上笑意,目光小小地绕过周遭一圈,又回到林信身上。   远看近看,都很喜欢。   忽然,胡容在他身后喊了一声:“顾仙君。”   顾渊敛起神色,回头睨了他一眼:“何事?”   胡容在他身边站定,他二人齐高,身形相似,目光又都落在不远处的林信身上,有点针锋相对的意思。   胡容闲聊似的开了口:“我原以为,仙君活的年岁长久,什么人都见过了,什么事情都经历过了,应当无欲无求。”   顾渊便道:“我不修无情道。”   “我在人界认识殿下的时候,殿下才十五岁。”   “本君在西山点化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小石头。”   胡容皱了皱鼻子,道:“仙君不要误会,我与殿下交朋友,我自然不喜欢殿下。就像从前,仙君还是殿下的好朋友时一样的不喜欢。”   狐狸惯会胡言乱语、颠倒是非。   他二人心中都清楚得很,顾渊与林信还是好朋友的时候,顾渊哪里是不喜欢他?简直是满心满眼都是他。   此时胡容说自己与他相同,说的分明是反话。   但是顾渊却笑了,还无情地笑出声来了。   他道:“林信不会懂的。”   如果不说,林信的石头心就永远都也不会懂。   顾渊想了想,继续道:“你要是同他说了,倘若你二人感情不深,他会和你断交。他还会觉得这样很不公平,觉得对不起你。”   胡容亦是笑了,颇无奈地点点头:“我知道。”   他二人之间,好像因为有了某种共同点,气氛缓和了一些。   神仙或妖魔,与人不同,活的年岁久一些,见的事情也多一些,看事情看得简单些。   争锋相对的劲头过去了,还算是平和。   于顾渊看来,胡容不过是一个与林信相处的法子都还没找到的情敌。   于胡容看来,顾渊不过是一个林信一时兴起、才与他玩一玩的情敌。   他二人都以为对方不足为虑。   “确实很不容易。”顾渊笑着叹了一声,“我有最好的朋友的地位,让他习惯有我在身边,离不开我,还有一世的情劫做铺垫,才把他留住。前几日,又因为身份与地位,他想要逃,被我给按住了。他是石头心是真的,不过石头很可爱,也是真的。”   “看得出来。”胡容若有所思,“若是我把狐狸尾巴甩出来,把我在人间见识过的那些狐媚法子都使出来,只怕……”   话没说完,他便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笑谁。   胡容道:“在人间,他们之所以要抢,是因为活的岁数不长,不抢的话,便很快就错过了。”   “仙界妖界,与人界不同,人界那些好笑的宫廷斗争、阴谋诡计,在几千几百的年份前,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天君的嫔妃、魔君的妾室,从来不会为了争宠这种小事相互陷害。”   他转头,定定地看向顾渊:“我也没有插足别人的爱好,但是殿下会厌倦的,你也会厌倦的,到时候,你们自然就好聚好散了。我现在在等这一天。”   顾渊却面色不改:“如此,你且等罢。”   胡容坦然道:“我找了殿下这么多年,再等几年也无妨。”   此时,不远处的林信与栖梧也商量得差不多了。   “如此看来,孔疏可能是帮别人要的东西,也可能是替别人顶了包。”栖梧对林信道,“你与孔疏有过节,这件事情你别管了,等师兄查清楚了,给你回复。”   “好。”林信应了,小声嘀咕道,“反正我也不是很想管这件事情。”   栖梧大约是听见了,也没在意,笑了笑,拍拍他的肩:“不论如何,还是要多谢你来告诉我这件事。”   “我不过是怕寻错了仇。”林信思忖了一会儿,试探着小心问道,“师兄,你对孔疏还……”   “没有。”栖梧看向他,眼神不似作假,“那时候与你一起去魔界拿玄光镜,我是为了看看,从前舍命救我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他——我二人就是因为他救过我,你大概知道,他是天生鼎炉,要救我是冒了很大的险,因为这件事,我们才定的亲。虽然话本子里都写,要和自己的救命恩人在一块儿,但是现在想想,这件事情离现在也很久远了,话本里写的,也不全对。仙君少则有几千年的寿数,几千年里变的事情太多了。我也还有几千上万年好活,这只不过是,其中一个小小的变数。”   林信笑笑:“那就好啦。”   他走到顾渊面前,拽了一下他的衣袖:“回去吧。”   “殿下。”胡容将手中握着的几颗灵石递到他面前,“最后牌局赢了,这是司悬与我兄长输给你的。”   “你也帮我玩了半局,分你一半。”   林信将一般的赢钱收进袖中,临走前朝他挥挥手。   胡容也向他挥手作别。   回家路上,林信用手肘捅了捅顾渊:“你终于学会交朋友了,爸爸我很欣慰。”   “嗯?”   “你和容容,方才站在那儿,聊了……”   正巧到了林信家门前,顾渊的脚步顿了顿,他反手一推,便将林信按在角落里。   “我不要别的朋友,我甚至不想让你有别的朋友。”顾渊捏住他的下巴,眼中不明意味的情绪翻滚,“你到底明不明白?”   顾渊朝他伸出手:“拿来。”   林信一愣:“什么?”   “赌资。”   “你要干嘛?”   “没收。”   林信气得连眼睛都睁大了:“我就那么一点小小的爱好。而且这是私有财产,不可侵犯。成亲之前还有个人财产的划分,这还没成亲呢,你就想管我的账?”   “以后我陪你玩。”   “你不会!”   “方才看你玩,学会了。”   小赌徒誓死不屈,因聚众赌博、拒绝上交赌资,被拖回家中管教。   被遣返回家之后好一会儿。   形势逆转。   “林信,别生气了,本君给你一颗更大的宝石。不算没收,算是本君跟你换的。” 第87章 打赌   已经是夜里了,蛮娘在檐下挂了一盏灯,领着三只小猫,早些时候就睡下了。   林信换了衣裳,洗漱一番,盘腿坐在榻上,手中捏着顾渊跟他换灵石的宝石。   案上烛焰跳跃,他捏着宝石,靠近烛火,那宝石明澈透亮,不是俗品。   林信将宝石放下,磕碰在案上,一声轻响。   “圆圆,你不是说你会玩儿了么?来吧,我们来赌这个。”   那时顾渊正端着两碗甜汤进来,回身将门关上时,听他这样说。   只听林信继续道:“我屋子里的东西,你挑一个你喜欢的,谁赢了谁就把东西拿走。”   咔哒一声响,顾渊将门扇掩上。   他回头,将一碗甜汤放在他面前。   “头一回煮,看见蛮娘煮过几回。”   甜汤是用林信最喜欢的仙果煮的,不黏腻,爽口得很。   林信拿起瓷勺搅了搅,尝了一口:“好吃。”   他端着瓷碗,放到一边去:“放凉了再吃。”又问顾渊:“玩不玩?你方才还说你陪我玩儿的。”   “玩。”   “那你挑东西吧,我屋子里的……”   “本君已经挑好了。”   抬眼之间,忽然看见顾渊目光定定。   都是男人,林信大概知道他挑了什么。   “不能挑我。”林信端起碗,又抿了一口甜汤,“我是东西吗?”   顾渊还挺诚实:“不是。”   林信原本抱着枕头,斜斜地靠在榻上,听了这话,迅速坐了起来,反驳道:“你才不是……”   他丢开枕头,踢踏着鞋子下了榻。   从架子上抱了一个金漆的檀木盒子下来,那里边装着的全都是他解闷用的小玩意儿,有时朋友们上他这儿来玩,也玩这些。   他从里边拿出一副骨牌,然后将盒子放回去。   背对着顾渊,他问道:“你挑好了么?要是赢了之后再挑,可是不做数的。”   顾渊看看案上,再看看他的背影:“挑好了。要我先写下来,省得事后变卦吗?”   “不用。”林信抱着骨牌,回头看他,有些小得意,“你有没有撒谎,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他拖着鞋子小跑回来,将骨牌散在案上。   林信一边搓牌,一边道:“三局两胜,谁最后赢了,就能把东西拿走。”   “好。”顾渊应了一声,开始摸牌。   原本林信心想,这人就看他玩了几局,学也学不精,说学会了,大概是哄他的。   所以他一开始并不把顾渊放在心上,抱着枕头,哼着小曲儿,悠哉悠哉地同他玩儿。   大意轻敌,头一局就输了。   倒是忘了这人学东西学得快。   林信抬眸看他,他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   林信将枕头甩开,坐直了,认认真真地同他玩第二局。   一面洗牌,一面暗中看看,自己这屋子里最值钱的是什么,猜猜顾渊会挑什么。   能拿出那样的宝石,又是帝君,顾渊大概不缺宝物。   林信摸摸下巴,有些出神。   他会挑那边案上的酒杯?那酒杯是他自己做的,他二人还用这酒杯对饮过两回,挺有纪念意义的,有可能是这个。   也有可能是那件旧衣裳。林信往上边绣花儿,直到现在还没绣好,蛮娘提起这件事就要戳他的额头。顾渊学东西学得快,可能拿回去绣好了,再跟他显摆。也有可能。   说不准这人剑走偏锋,为了让他戒赌,把这副骨牌给要去了。他这个人醋劲挺大的,没错,这个最有可能。   林信收回心思,坐得端正,开始摸牌。   一开始是林信大意,他到底纵横牌局这么些年,顾渊头一回玩儿,总是被他下套。下了套还不算,还是套得牢牢的那种。   后边两局,全是林信胜了。   “算是险胜,你头一回玩儿,还是太嫩了,能赢我一局,算是不错了。”林信嘚瑟地挑了挑眉,将案上散乱的骨牌都推到他面前,“输的人收拾。”   顾渊垂眸,面上表情,也不像是输了的模样,唇角倒有些淡淡的笑意。   林信撑着头,手中掂着鸽子蛋大小的宝石,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玩儿:“这个东西现在是我的了。”   顾渊还不太熟练,有些生疏地将骨牌一张一张排好,收进小木匣里。   “你要是喜欢,我那儿还有几箱,明日拿来给你。”   “我不要。”林信小孩子似的撇了撇嘴,“你送的东西,哪有我从你这儿赢的好?”   又过了一会儿,一声轻响,顾渊将骨牌都归置好了。   林信一手捏着宝石,一手要去拿甜汤,随口问道:“你一开始选了什么?要不我送你吧,也算是换了这颗石头。”   这话方才落地,顾渊只看了他一眼,他就没由来地有些慌张。   喝汤的动作都顿住了。   林信端着汤碗,往后缩了缩:“我说了不能选我的吧?”   无奈小榻太小,原是照着他一个人的身量打的。两个人坐在上边,再摆一张桌案,已经是挤得慌了。   林信再往后退,也退不到哪里去。   反倒是顾渊往前一伸手,就能碰到他。   又怕把汤洒到衣襟上,林信一面端着汤碗往后仰,一面忙道:“我后悔了,东西不送你了。”   顾渊稍往前靠了靠,探出手来,却捏住了碗中的小瓷勺。   林信一愣,整个人都僵住了:“啊?”   叮咚两声脆响,顾渊拿着瓷勺,在碗中搅动两下,随后用瓷勺舀起碗中鲜红的仙果。   仙果在水里烫过一回,但还是脆得很。   他收回手,将瓷勺盛着的一块仙果吃了。   他看看林信慌里慌张、愣在原地的模样,觉得好笑,便解释道:“本君要的是这个。”   林信还是傻傻的,不知道他要这个做什么。   顾渊愈发觉得他好笑,又道:“你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是不是在说谎吗?现在呢?看不出来了?”   他当然不是在撒谎。   林信只是想不明白,他做什么只要这么一块仙果。   大约是因为它甜?   原来之前,林信猜的都不对。   他不要酒杯、衣裳,或是骨牌。   顾渊想要坐在对面的林信的汤碗里的、被冰糖水浸过的、那一块最红最甜的仙果。   一同吃了半碗甜汤,顾渊起身要回。   临走之前,他还特意嘱咐道:“吃了东西别急着睡。”   他要是只说这一句还好,可他接下来又说:“肚子上会长肉。”   大逆不道!你竟敢对本爸爸说这样的话!   林信看看他,有意双手捧起汤碗,“咕咚”一声,喝了一大口。   林信瞪他,把汤碗放在案上:“我偏喝,喝了就睡。”   顾渊把碗勺收拾好。再转眼看时,林信已经重新洗漱过,脱了外衫,蹬开鞋袜,半跪在床上要放下帐子了。   见他看过来,林信连帐子也不放了,抱着薄被,就滚到床榻里边。   顾渊却道:“既然已经上榻了,就不要再跑出去找朋友玩儿了,早点睡吧。明日我来接你去天均峰。”   林信在牌局里,把他套得牢牢的。   顾渊在现实中,把他算计得死死的。   原来是怕他趁他走了,再跑出去玩儿,他是这样的人么?   这样看来,顾渊还挺了解他的。   林信把脑袋埋在被子里,哼哼着应了一声。   吹了灯,林信又背对着门前,只听见门扇一开一关,顾渊便出去了。   顾渊走后,不知道为什么,屋子里忽然变得有些燥热。   林信用手给自己扇了扇风,心想,可能因为顾渊是龙,身上带着龙气。他在的时候,房间里还凉快些;他一走,房里就有些热了。   林信赤着脚下了地,摸黑走到窗边,一抬手,将窗扇推开。   顾渊将碗勺送回厨房,洗干净了,才要回去,便听见身后有人开了窗子。   微风拂动后院花树晚香,也吹动林信耳边垂发。   林信站在房里,向他笑了笑,又朝他挥挥手。   顾渊倒是给忘了,这小石头,从前向地府的小孟君学过勾魂**。   *   再过几日,便是林信的二师兄栖梧与孔疏退婚的日子。   他二人一位是凤凰一族的少主,另一位也是孔雀一族的少主,早些年订了婚约,甚至广发文书,昭告六界。   这两位在仙界,位高,日后必定权重。   一纸婚约,牵连甚广。   好聚好散,要散时,也要挑个良辰吉日,由月老作证,告知六界。   栖梧的三个师兄弟,为了给他找场子,上天入地,想要给他找仪仗和一条龙。   最后是他们师祖广乐老祖借了仪仗。   龙没找着,林信找了自己几个蛇朋友和蟒朋友,都不太满意。最后他亲自上手,为二师兄扎了一个纸人。   但是事到今晨,栖梧却忽然说不用了,都不用了。   栖梧道:“我知道你们想帮我,这事情还是我自己来吧。”   胡离碰了碰林信的手肘,作势要掐住他的脖子:“二师兄这是要……亲自动手?”   “事情了了,我请大家吃饭。”栖梧背对着他们,站在铜镜前,披上金雀翠羽编就的礼服,束起高高的金冠,“你们就在外边等我,我保证很快就出来。”   他回头时,三个师兄弟惊叹道:“你还挺帅的。”   师祖的仪仗很合师祖的风格,颜色鲜艳,镶金绣玉,很是招摇。   仪仗几乎绕过一个山头,栖梧坐在九匹仙鹿拉的华贵马车中,缓缓到了玉枢仙尊的太极宫。   三个师兄弟听他的话,在外边站成一排,乖乖地等他出来。   三个人小声闲聊。   司悬道:“从前没看出来,凤凰真的很漂亮。”   胡离接话道:“如果他不介意师兄弟的话……”   “狐狸,你的尾巴露出来了。”   “看看他在里边怎么样了。”   司悬与胡离交换了一个眼神,准备从后殿溜进去。   林信游离于状况之外,看着拉车的仙鹿,金色的华盖,陷入沉思:“师祖的仪仗,好像圣诞老人的仪仗。”   广乐老祖能认识西天的华莲菩萨,说不准也认识更西边的呢。   一回神,身边的师兄都不见了,后殿里飞出来一条狐狸尾巴,缠着他的腰,把他掳走。   他们趴在后殿的门上看。   月老坐在主位上,座中是两族长辈,玉枢仙尊自然也在。林信还看见之前见过的孔疏他爹,还有在神界碧梧枝见过的一对凤凰夫妇。难怪那时候凤凰夫人说林信之后就会认得她,原来是二师兄的娘亲。   他们来时,正碰上栖梧说完话,俯身朝座中长辈作揖,他们只听得一句。   “……此事我二人都有责任,但与旁人无关。”   大师兄轻嗤一声:“他倒挺有魄力,给他排好的打脸戏份他不要,偏偏挑了这种。”   他们三人躲在这里,座中又都是修为深厚的长辈,不会没有发现。   司悬正说这句话的时候,就有仙君朝这里看来了。   玉枢仙尊含笑,暗中朝他们摆了摆手。司悬便按着两个师弟的脑袋,把探出脑袋的小鸟按回蛋壳里一般,把他们带回去。   “行了,别凑热闹了,师父让走了。” 第88章 接管   无极殿后殿里,一关上门,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师兄弟三人围坐一圈。   “就这?就这?”胡离以手捶地,无奈道,“七五就给我看这?”   “总不会就这么放过他。要这样,那也太窝囊了。”司悬亦是皱眉,“方才看七五的模样,他是不是另有准备?”   “平时他看起来就不怎么凶,只懂得修行,让他打孔疏的脸,他顶多说一句‘三十年河东’,连‘莫欺少年穷’都说不出来。他就不是复仇流的主角。”   林信从乾坤袋中抓了一把符咒:“实在不放心的话,那就进去看看吧。”   他翻了翻,从里边找出一张画着瞬移的小阵法的符纸。   “或许可以用这个。”   变作本心模样,一只小蜘蛛、一只小狐狸,还有一块小石头。   他们用符纸掩去身上的气息。   由大师兄拖着那张绘着阵法的符纸,从无极殿的梁上爬过去,悬下蛛丝,随后准准地落在了玉枢仙尊面前。   玉枢仙尊原本盘着腿,入定似的坐在殿中,看见眼前的小蜘蛛,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地摇摇头,便朝他伸出手,让他到手心里来。   蜘蛛将符纸放在仙尊的掌心,阵法微动,一只只有巴掌大的小狐狸便掉到了仙尊的手中。   玉枢仙尊一手蜘蛛,一手狐狸,分别摸了一下,随后用神识问道:“信信呢?”   小石头从狐狸缠得紧紧的、七条毛茸茸的尾巴里探出头来:“师父,我在这里。”   玉枢仙尊笑着直摇头。   这一遭无声无息,殿中没什么人知道他们进来了,偶然瞥见玉枢仙尊手中多了几个东西,也不敢多看。   殿上栖梧与孔疏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小案,月老坐在正位上。   他二人面无表情,目光也不落在对方身上,   案上摆着两卷文书——大约是他二人的婚书,一支玉简从中折断,一盏姻缘灯。   “……听告六界,再无瓜葛。事毕。”   那头儿,月老话音刚落,孔疏便豁然站起,拿起案上婚书,卷了一卷,凑近那渐渐熄灭的灯盏,借着最后一点火焰,将婚书烧了。   那婚书写的时候,用的是月老天喜峰中特有的锦宣金墨。烧的时候,却也是寻常的黑颜色的灰烬。   灰烬四散。   孔疏拂了拂衣袖:“留之无用。”   他转头,朝月老做了个揖:“今日亦是我与南海长泽殿下订立婚约的日子,烦请你老再走一遭。”   月老无法,看看栖梧,见他没什么反应,再看看孔疏,站起身来,回了礼:“自然。”   坐在玉枢仙尊手上的三个小徒弟很焦急,像看球赛一样焦急。   “就这?就这?”   “走了?走了!”   “大招呢?大招啊!”   殿上九级白玉阶,孔疏下了台阶,同自家长辈说了话,又走到玉枢仙尊面前,道:“之前就给仙尊递了柬,仙尊也请。”   玉枢仙尊淡淡地笑着道:“本尊殿中有客,得了闲,会去的。”   忽然听见身后栖梧唤了一声:“孔疏。”   孔疏回头看去,只见栖梧仍在九级阶上,比他高出许多。   凤凰本该尊贵,带着上位者的威压。他斜眼睨着孔疏,拂着衣袖,缓缓站起。   孔疏定了定心神,稍抬起头,回看过去:“何事?”   栖梧站到殿中,语气平常地问了一句:“你知不知错?”   孔疏梗着脖子:“我没错……”   不等他再说话,栖梧已然知道他的意思了。   跟在他身后的青鸾随侍,双手捧着帛书上前。   栖梧拿起那卷帛书:“你既不知,还请你跪下接旨。”   凤凰座下总管百鸟,只不过凤凰一族长居神界,与仙界极少来往,所以也极少过问各族事务。各族族里,大约都不怎么记得有这一件事了。   孔疏一甩衣袖,不情不愿地走到阶下,掀了掀衣摆,跪地俯身。   栖梧道:“你说你不懂,今日本君教你。”   “骄纵蛮横,撒诈捣虚;视族群为棋子,以政事为儿戏。”栖梧顿了顿,“我看你,是要走火入魔了。”   “你爹把族长的位置传给你,也实在是老糊涂了。放任你们一家胡闹,只怕你们一族都要在这世上亡了。”   “从今日起,本君接管你族。此事由重渊帝君与天君一同商定,你若不服,可以去问。”   栖梧站在殿上,将帛书往前递了递。   孔疏伏跪在地,双手抓着衣摆,不愿意伸手去接。   栖梧的手一松,那帛书便摔落在地,滚下一级一级台阶,滚到孔疏面前。   不再看他,栖梧转头,对孔疏父亲、孔雀族的老族长道:“本君明日便去你族上任,劳你准备。”   老族长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栖梧也没管,一拂袖,便将伏跪在地上的孔疏变作一条绿颜色的鱼。   鱼缺了水,在地上拍着尾巴。   “孔疏先前惹恼了重渊帝君,这是帝君的意思,由我代劳,再将孔疏变作鱼。”   坐在玉枢仙尊手里、抱着狐狸尾巴的小石头才知道,原来重渊帝君就是顾渊,重渊大概是他的封号。   原本孔疏即位,就是不想再变成鱼。   这下不单又变作了鱼,更是将族王的权力拱手相让。   算计到最后,却是一场空。   栖梧缓步走下台阶,稍弯了腰,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鱼:“莫要执迷。”   绣金的衣摆拂过鱼尾,栖梧没有再与他说话,径直走到玉枢仙尊面前,做了个揖:“师父。”   玉枢仙尊点头:“嗯,既然接管了,那就好好做。”   “徒弟知道。”   栖梧垂眸,看见师父手中的小蜘蛛、小狐狸和小石头,嘴角微动,面上有了些许笑意。   他朝师兄弟们伸出手:“走吧,带你们去见见我父王和母后。”   今日凤凰一族的族长与族长夫人自然也到了,孔雀族的老族长仍旧不大甘心,不情愿将权力交出去,在凤凰族长面前苦苦求情。   林信之前见过的漂亮夫人朝栖梧招了招手:“我儿,来这里。”   栖梧抱着师兄弟们走过去。   凤凰夫人看了看,不大确定地问道:“这是……儿子你养的灵宠?为什么还有个土豆?”   “不。”栖梧将他们放在地上,“这是儿子的师兄弟。平常多受他们照顾,带他们来见见父王与母后。”   师兄弟三人化作人形,齐齐作揖。   那头儿,凤凰族长被孔雀族长缠着不放。   凤凰族长无奈道:“此事由帝君与天君一同商定,我也没法子。你既然能把族长的位置,让给你那个满嘴谎话、嚣张跋扈的儿子,为什么不能让给我儿?我儿迟早要接任我的位置,统领凤凰一族,先让他在你们那儿练练手,也不是什么坏事。反正他再差,也不会比你儿子更差了,是不是?这事情,得怨你自己糊涂,总是纵着他。”   好容易摆脱了老族长,栖梧爹连忙赶到儿子面前,摸摸他的鬓角:“有些日子没见,又长高了。”   夫人用手肘打了他一下:“我儿都几千岁了,还长高呢?”   “儿啊,你这一手……”族长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目光。   凤凰一家说了一会儿家里话,夫人便塞给栖梧满满一袋灵石,把他往师兄弟们那里推了推:“去吧,和朋友们一起玩儿去吧。”   “好。”   “许久没见玉枢仙尊,爹娘去问问他你近来的学习与修行情况。”   栖梧忙道:“娘,别啊,你别去……”   眼见着凤凰族长与族长夫人走远了,三个师兄弟走上来,没个正形儿,揽肩的揽肩,抱腰的抱腰。   “咱娘还是出手大方。”司悬道,“如果能天天见到咱娘就好了。”   栖梧有些不满:“谁娘?”   “你娘,你娘。不过我觉得,我也是时候认个干娘了。”   余下人等纷纷表态。   “带我一个。”   “我也想。”   胡离撞了一下栖梧的肩:“看不出来,正经时候,你还挺厉害的。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一手?难怪不要我们给你找的‘龙’和仪仗。还是你了解孔疏,知道他的死穴在这上边。你站在那上边的时候,我和我的师兄弟们都惊呆了。”   “我这也是秉公办事。”栖梧笑着道了一声“无量天尊”。   林信问道:“不是说吃饭吗?正好要到饭点了,去哪里吃?”   正当此时,一封传音符飞到林信面前。   里边传来广乐老祖关切的问话:“小信信,你二师兄的事情怎么样了?”   林信掏出一张新的传音符,递到栖梧面前:“二师兄自己和师祖说吧。”   栖梧温声道:“多谢师祖关心,事情已了,一切都好。改日栖梧去向师祖问好。”   传音符送出去之后,栖梧一扫先前若有若无的沉郁之色,朝师兄弟们挑了挑眉:“走吧,听说妖界新开了一座漱玉楼,菜色不错,酒也不错,里边的美人儿弹琴唱歌都很不错。请你们去玩儿。”   他将满满一袋的灵石往天上一抛,随后接住:“不花完这一袋不回来。”   “七五,如果不是和你已经是师兄弟了,我简直想使尽浑身的狐媚法子,狠狠地勾.引你。”胡离拦腰抱住他,“都怪这个师兄弟的世俗隔阂拦住了我,可叹可泣。”   司悬提醒道:“你的狐狸尾巴又露出来了。”   狐狸脑袋埋在栖梧的胸前,哼哼了两声。   栖梧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林信:“他在说什么?”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林信摸着下巴,“三师兄在喊——‘爸爸’。” 第89章 漱玉   妖界,漱玉楼。   隔着一扇屏风,屏风后人影绰约。   琵琶声动,琵琶声停。   宴罢,屏风后又换了一批乐娘。   师兄弟四人,私下随意得很,懒懒散散地坐在席上听曲儿。   案上摆着醒酒的甜汤,各色果子。   胡离抱着一盆葡萄——对狐狸来说,最好吃的东西就是葡萄。   据说漱玉楼的葡萄是用蜂蜜水浇灌出来的,所以格外的甜。   胡离往林信的口里塞了一颗葡萄,林信撑着头,“嗷呜”一口吃了。   他又摘了一颗,塞到林信手里:“传过去。”   坐在林信身边的是二师兄栖梧,林信把葡萄传过去,栖梧也接了。   司悬侧躺在席子上,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拿着烟杆,正抽烟。   胡离抛过去一个葡萄,正好塞在他的烟斗里。   呛了他一口烟,司悬咳了两声,嗓子都有些哑了。   “你是不是想把我干掉,然后自己做大师兄?狐狸,我非得被你弄得戒烟不可。”   “手滑了,手滑了。”胡离一手捏着一颗葡萄,和着外边的琵琶声,忽然唱了起来,“对不起,没关系。放个屁,臭死你。”   司悬腾地一下坐下来:“你今天可太嘚瑟了啊。”   酒足饭饱之后,精力过剩,就容易打架。   栖梧小声对林信道:“我已经习惯了。”   他拉着林信往后边挪了挪,给他们腾出打架的位置。   他又道:“之前我还尝试拉架,后来发现根本就拉不开。信信你来了就好了,等会儿你按住狐狸,我按住大师兄……”   话还未完,林信已经站起来了。   “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您现在正在收看的是,六界自由搏击赛,妖界漱玉楼专场。我是主持人林信,为您直播本场赛事。”林信站在两个师兄中间,蹦跶了两下,“各就位,预备备——”   栖梧深深皱眉:“这到底是什么师兄和师弟……”   自由搏击赛裁判林信赛前喝酒,站立不稳,被一位选手拽到地上。   司悬捏住他的脸:“你今天也很嘚瑟啊!”   “恶意袭击裁判,红牌罚下!”林信愤怒捶地,“罚下!来人呐!”   “来了来了,师兄来了。”胡离一扫尾巴,便把林信裹进尾巴里。   林信趁机抱着狐狸尾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三人失笑道:“有这么喜欢吗?”   “趁顾仙君不在,偷偷摸两把。”林信搓了搓狐狸尾巴的尖儿,“我最喜欢这个小尖尖。”   胡离转头问道:“信信啊,你最喜欢哪一条?”   “我最喜欢……”   胡离有七条尾巴,看得林信眼花缭乱。   “先给每一条取一个名字。”林信用手捉着他最爱的“小尖尖”,“这个叫大毛,这个叫二毛……”   “你这样取名字有什么意思?”   “有啊。”林信捉住其中一条尾巴,“比如我最喜欢的这条四毛。处于中间位置,肥瘦合适,毛量中等,柔软程度中等。”   胡离扭头看了一眼:“哦,好,你的眼光还挺好。”   屏风外琵琶声绝,乐娘们起身,盈盈一拜,便退下去了。   隐约间,还听得见乐娘的笑声。   师兄弟这才想起,外边还有人,方才的乐声,并不是背景音乐。   司悬抄起烟斗,一人敲了一下:“丢脸,丢脸。”   栖梧委屈地捂着脑袋:“打我做什么?又不是我打架……”   “你没劝架。”   “我哪一回劝得动了?”栖梧看看林信,“而且又来了一个。我还以为是跟我站在一边的,结果转头就参战了。”   一时无话,默默饮酒,四个人难得安静地待了一会儿。   酒壶倾倒,再倒不出一滴酒水。   栖梧将酒壶扶起来,问道:“还叫吗?”   “我没脸去。”胡离捂脸,“我觉得我会被认出来,然后被放肆嘲笑。”   栖梧又问:“那就这么回去了?”   “不是说花完了钱再回去吗?”司悬问,“你那钱袋子里还有多少钱?”   “还有一多半儿。”   “连蜂蜜水种出来的葡萄都点了两筐,竟然还有一半。”胡离说,“你那不是钱袋,那是个聚宝盆。”   林信悠悠道:“要花钱还不容易。”   他朝二师兄伸出手,栖梧便从钱袋里拿了一块上等灵石给他。   上等灵石闪着莹莹的光泽。林信用两指捏着,掐了个诀,一弹指,将灵石往前一推。   那灵石燃烧起来,旋转之间,幻作一朵莲花的模样。   不过这东西烧得也快,转瞬即逝。   林信道:“灵石和星灯里边的东西差不多,上等灵石烧起来最好看。”   “你这败家子就是这样才变穷的吧?”胡离使劲地揉了一把他的脑袋,“你这是花钱吗?傻孩子,你这是烧钱。”   正说着话,忽听闻外边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男人听见雨声就烦,就更懒了,更不想出门了。   栖梧站起身来:“我下去拿酒。”   胡离连忙举手:“我想要葡萄。”   尽管已经吃了两筐。   林信跟着举手:“我想要仙果。”   尽管这里是妖界。   司悬没有举手,贴心地嘱咐道:“快去快回。”   栖梧回头:“知道了。”   不想因为方才的打闹,被乐娘们笑话,所以栖梧亲自下去拿酒。   他抱着酒坛、葡萄还有仙果回来的时候,三个师兄弟正围在一起——   比赛谁的睫毛更长。   分明是一件很无趣的事情,他们却好像拼上了男人的尊严在比。   “我我我!”胡离半眯着眼睛,揪了一根睫毛下来,“这根绝对是最长的睫毛了。”   林信不甘示弱:“我这根才是最长的,又长又翘,看这恰到好处的弧度。”   “呼——”大师兄吹了口气,“好了,再长也没有了。”   这溢出来的胜负心。   栖梧站在门口,退出去看看。   没有走错房间。   他回身关上门:“我回来了。”   师兄弟们朝他招手:“快,过来比一下睫毛。我们决定按照睫毛长度,重排一下师兄弟的座次。”   “真的很无聊的话,方才我在楼下看见有影息石,随手拿了两个。”栖梧将满满一袋的石头丢给他们,“你们看看,有什么想看的。”   影息石是妖界独有的小玩意儿,放在罗盘上,投影在墙面或白幕上,能浮现出事先刻录进去的场景。   这东西一开始只用作修行教学,后来被用作展现话本里的情节,比话本看着简单。   因为影息石不多,所以也就不便宜,寻常的楼里没有。   而像栖梧这样,一出手就买了一整袋的,大约是买了整个楼的货物。   四个人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一个“一统六界”的故事。   男孩子的小梦想。   外边雨声淅沥,空气湿润,有些泛凉。   师兄弟四人挨在一处,看得正入神时,外边响起敲门声。   司悬吩咐道:“狐狸,去看看。”   “为啥是我?”   “你离门最近。”   胡离道:“大师兄去吧,大师兄也担负一点点责任吧。”   “那就信信去。”司悬又道,“最小的去。”   林信往边上躲了躲:“猜拳吧,输了的去。”   推来推去,让了好一会儿。外边人等得久了,又敲了敲门。   林信一蹬脚,将罗盘上的影息石踢歪:“暂停了,暂停了,到底谁去?”   栖梧轻叹一声,站起身来:“我去。”   “快去快回。”   只隐约听见外边有姑娘家说话的声音,说了好长一段话,栖梧点了点头,又回头看看。只看见那三人伸长脖子,等他回来。   果真是快去快回,没有几句话的功夫,栖梧便回来了。   林信伸长了腿,把影息石勾回来,重新放在罗盘上:“开始了。”   又过了一会儿,林信随口问道:“二师兄,找你的?”   “嗯。”栖梧坐得端正,“方才在楼下,帮楼里的一个花魁娘子解了围,她特意来道谢。”   林信转头看他:“那你说了什么?”   “我说‘不必客气’。”栖梧也看看他,“她想进来斟酒弹琴,我推辞了。”   面前的墙上,故事情节正好到了主角英雄救美。   林信无奈道:“二师兄,你看看人家,你再看看你自己。开开窍吧?嗯?”   “他就是这样的。”胡离搂住他的肩,“你之前不是编过美人榜吗?给他安排。”   窗外雨声不绝。   *   入夜,漱玉楼。   师兄弟四人挤在窗前,或靠、或站、或坐,细细密密的雨丝打在面上,轻风吹过,还有些发凉。   因为天气不好,玩耍的兴致都不高。   栖梧掂了掂剩下的小半袋灵石:“还有一些,你们还有什么想吃的?”   剩下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于是四个人十分默契地、一人拿了一块灵石。   烧着玩儿。   火光烧成莲花模样,在细雨中明灭,从高楼飘到街道上,最后消失在水中。   就这么把最后一点灵石也祸害掉了。   挺爽的。   凡间有个词,叫做“五陵年少”。   司悬拍拍手:“行了,天也不早了,回吧。”   “好。”胡离从窗台上跳下来,顺手掩上半面窗扇,然后搂住林信的肩,“你出来这么久,你的顾仙君没找你?”   正说着这话,传音符就找到了林信面前。   顾渊的语气一如寻常,还是淡淡的,仿佛只是随口问他一句:“在哪里?”   林信掏出一张符咒,要给他回信:“在妖界,马上就回去……”   这时候,他的好师兄们纷纷化身妖界“大美人”,掐着嗓子在他身边说话。   “小信信,来玩呀。”   “仙侣查岗呀?别管了,我们玩嘛。”   仿佛瞬间掉进青楼。林信被他们吓了一跳,手一抖,传音符就送出去了。   林信表情呆滞,半晌才反应过来,扒拉着窗框,要跳窗:“回来啊!给我回来!”   “好了好了,没关系的。”师兄们把他架回来,“师兄会解释的,顾仙君又不是不讲道理。”   有人在外边敲了敲门,冷冷清清地唤了一声:“林信。” 第90章 鱼汤   漱玉楼中,迎来送往。   身形挺拔的仙君站在最上的一个房间前,神色清冷,抬手叩了叩门:“林信。”   没有想到顾渊来得这么快。   他才送出传音符,顾渊就到了。   林信被他吓了一跳,差点儿滑了一跤。   师兄们扶住他:“有这么夸张吗?”   “你们不知道顾渊独占欲有多强。”林信想了想,压低声音,对师兄们道,“就说我不在。”   “噢。”司悬对外边喊道,“信信说他不在!”   话音刚落,就被林信跳起来揍了两下。   “你不如说我死了!”   “信信说他死了!”   门外的顾渊皱了皱眉,敲门的手停在半空,不知道该不该再敲一回。   正当这时,不远处,漱玉楼中的花魁娘子,抱着一把古琴,袅袅婷婷地走近。   花魁娘子向他盈盈一拜:“仙君。”   顾渊顿了顿,随后微微颔首:“嗯。”   “房中客人曾替奴家解围,奴家心中感激,唯恐客有吩咐,所以特意在此守候。”花魁娘子的指尖拂过琴弦,“敢问仙君,是房中客人的朋友么?”   顾渊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里边的人就开了门。   司悬与胡离站在门里,把“醉眼朦胧”的林信交给他。   “在这儿呢。方才他喝醉了,说胡话呢。传音符里,也是我们几个人闹他玩儿。”   “我知道。”顾渊架着林信的双手,把他接过来,“天晚了,所以过来接他。”   林信的脑袋抵在他的肩上,低着头,偷偷地笑。   今日出来玩儿,因为是在妖界,不比仙界在自己家里。他是吃了点酒,但是吃的也不多,还不能够就醉了。   方才在房里,猛灌了两口,弄得满身都是酒气,他才出来见顾渊。   他只觉着,顾渊应该不大喜欢他出来玩儿,更不喜欢他和朋友们喝得醉醺醺的。   所以这招还挺有用的。   起码可以躲过去一时。   我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顾渊稳稳地扶住林信,胡离又道:“我们正好也要回去,一起回吧?”   “好。”   前来道谢的花魁娘子,就一直抱着琴,站在门边,也没说话。   顾渊转眼看见,便对林信的三个师兄道:“她来找你们道谢。”   直接就把林信排除在外了。   司悬与胡离一起回头:“七五,过来接受道谢。”   仍旧是简单的交谈,花魁娘子抱着琴,柔柔弱弱地朝栖梧福了一福。   栖梧正直得很,正色道:“举手之劳罢了,不必牵怀。倘若当时是我任意一个师兄弟遇见这种事,他们都会这样做的。”   他朝花魁娘子抱了抱拳:“告辞。”   花魁娘子神色温柔,仍旧福了福身,送走客人。   才下过一场雨,夜渐深的妖界有些冷。   林信身上披着顾渊的外衫,还装醉,赖在顾渊的背上,不肯下来。   他以为顾渊不知道,便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朝师兄们得意地挑挑眉。   师兄们抬手要揍他,正巧顾渊回头,他们便变拳为掌,“温柔”地将林信鬓角散开的头发别到耳后。   “信信睡得还挺香的。”   顺势掐了一把他的脸。   林信还忍着疼,不敢有反应,顾渊的面色就变了。   忽然有点明白,林信说“顾仙君独占欲强”是怎么回事了。确实挺强的,掐一下都不准。   守缺山与林信的宅院在两个方向,一行人一同行过一段路,分做两边,行了礼,道过别,便要往不同的方向走。   栖梧落在师兄和师弟后边,朝顾渊又作了一个深揖:“孔疏的事情,还没有向帝君道谢。”   大约是顾渊并不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应了一声:“不用客气。”   没什么话可说,道了谢,又道了别。   原本顾渊不出西山,行事并不张扬。仙界中人,能认识他,大多是因为林信,所以寻常仙君都不清楚他是神界的帝君。   林信的两个师兄,司悬和胡离也不知道这件事。   胡离又爱玩闹,走出去一会儿,不见栖梧跟上来,回头看见他与顾渊说话,便悄悄地溜到顾渊身后,挼了一把趴在他背上的林信,把林信的头发都揉乱。   林信忘了自己还在装醉,猛地抬起头来,喊了一声,蹬着脚要踢他。   结果正巧撞上顾渊回头。   四目相对,林信眸中神色清明,未有半分醉意。   师兄们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还朝他挥挥手:“小师弟,明天见。”   “明天见……”林信吸了吸鼻子,弱弱道,“明天你们可能就见不到我了。”   顾渊笑了一声,背着他往回家的方向去,问道:“本君是吃人的老虎吗?”   林信小声嘀咕:“可能是吃人的龙吧。”   “骗我做什么?”   “一时鬼迷心窍。”林信把下巴抵在他的肩上,示好似的蹭了蹭,“我刚送了传音符过去,你就来了,我以为你误会了,解释又解释不清,所以……况且你看起来,好像不大喜欢我和朋友们在一块儿玩得太过分。”   “我没有。”   “哦。”林信晃了晃双脚,“那可以放我下来了。”   “不放。”   “也行。”   沉默了一会儿,林信道:“今日二师兄退婚,看着还挺爽的。”   “是吗?”   “是呀。那个把孔雀一族转给二师兄接管的文书,还是要多谢你。”   “方才他已经谢过了。”   “这个是我的道谢嘛,不一样的。”林信笑了笑,“我竟然不知道,二师兄是什么时候和你合计的这件事。”   “是他爹娘引见的。有一天送你去天均峰,在回去的路上遇见了。”   “这样啊。”林信搂紧他的脖子,“可是我从没看你批过文书。”   “我从前也没批过文书。”   “原来如此。”   林信转头看他。   他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顾渊的侧脸。下颌棱角分明,薄唇微抿,眼眸漆黑,也是顾渊寻常的淡漠神色。   林信趴在他背上,偏了偏头,正巧吹气在他耳边:“圆圆,你笑一个吧。”   “嗯?”   “你笑一个……”林信现出原形,调笑道,“给大爷我看看吧。”   顾渊原本是要笑的,一听林信这么嚣张地说话,便抿了抿唇角,将笑意按住了。   林信摸摸他的下巴:“我在漱玉楼都没有看美人儿,小美人鱼给我笑一个吧?”   正巧到家,天色尚早,蛮娘坐在檐下乘凉,顺便绣嫁衣。三只小猫蹲在她身边,懒懒地抬起爪子,扑灯下的小飞虫。   在门前,林信就让顾渊把自己放下来。   一见林信回来,三只小猫便围上来,踩他的鞋子,扒他的裤脚。   林信向蛮娘说了一声“我回来了”,大手一揽,将三只小猫都揽进怀里。   “这美人鱼不给仙君笑,咬他一口。”他抱着猫,说笑着把猫往顾渊身上推,“小奴,这是你最爱吃的鱼,舔他一口。”   顾渊收敛气息的时候,小动物们认不出他,所以敢大着胆子去挠他,或者咬他。   小奴试探着要吐出舌头的时候,林信便把他给抱走了。   林信抱着猫要进厨房:“好了好了,不咬了,不咬了。小美人鱼都快被我们小猫猫给弄哭了,吓唬他一下就可以了。”   顾渊无奈失笑。   林信回头,朝他挑眉:“你是笑了吧?笑了吧?”   厨房的炉子上煨着一碗奶白的鱼汤,水缸里还养着三条小鱼。   林信抱着猫出来的时候,三只小猫一猫衔着一尾鲜鱼。林信一手抱猫,一手端着鱼汤。   有滋有味。   林信在走廊上坐下,将三只小猫也放在廊下,让他们自个儿吃。   蛮娘将在绣的嫁衣放回绣篓里,伸手抹去小猫沾在胡须与下巴上的鱼鳞,有些头疼:“怎么能吃成这样?刚才还给他们洗过澡的。”   “等会儿我和顾仙君给他们洗。”林信捧着汤碗,转头看看顾渊,“可以吧?”   “好。”顾渊抬手,抹去他唇角上一点汤水。   林信喝了半碗汤,感觉身上有些热,便放下了汤碗。   “阿姐的嫁衣快绣好了吧?”   “这些日子只有晚上得闲,能绣一绣。不过日子还早,会绣好的。”蛮娘看着他,琉璃绿的眼睛眨了眨,“那也比你绣得快。顾仙君应该也看见了吧?仙君房里,那件永远只有半条鱼尾巴的衣裳……”   林信连忙喊停:“我不听!”   被三只小猫教坏,他也大声地“喵喵”乱叫耍赖。   蛮娘笑了笑,也不再提这件事。   林信又问:“方才说……阿姐白日里在忙什么?”   “在忙着修行。”蛮娘羞怯地笑了笑,“这些日子,怀郎送了一些修行的书册与法宝过来,我照着上边练一练。这些年待在仙君这里,确实也都有些荒废了。”   “嗯。”林信认同地点点头,“这件事情,怀虚做的还是挺周到的。阿姐,永远不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寄托在男人身上,不要以为男人直来直去的,什么都不懂,其实都懂的。修行好了,以后他要是对你不好,可以打回去。”   蛮娘便看着他笑。   林信诚恳地说:“我也一样,我有时候,也觉着自己像个小混蛋。不过我最大的优点,大概就是会反省。”   “好,阿姐知道了。”   “说到这个,前几日太忙,从现在到婚期,我应该都得空,可以给阿姐准备嫁妆了。”林信最后抿了一口鱼汤,放下汤碗,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算过去,“前些日子我就在想了,阿姐的嫁妆,得集齐六界珍宝,法器宝物、都得要有。仙界月老的红线得有两条,北海那边的鲛珠得有两对,还有仙界的房产得弄一套。出行的坐骑,我去南山那边捉两头仙鹿来。妖界那边有一个婆婆,制衣裳很漂亮,请她给阿姐制两身衣裳,日后仙君的贵妇茶话会肯定要穿的。魔界那边还有……”   林信余光一瞥,三只小猫,正围在他放在手边的鱼汤边,偷吃他的鱼汤。   他大声告状:“蛮娘,你看你崽!”   “好了好了,阿姐再去给你热一碗。”蛮娘站起身,“再给你炒两盘花生米。”   林信疑惑:“为什么?”   “你多喝两碗。到时候你一统六界,做六界共主,我就做六界共主的阿姐。不要说六界的宝贝了,六界咱都给他拿下来。” 第91章 修行   后院的落霞树变作藏蓝颜色,与渐浓的夜色融为一片。   先前林信答应了蛮娘,给三只小猫洗澡。   待三只小猫吃完夜宵,他便在后院里放了一盆温水,准备“洗猫”。   林信认真地扎好头发,挽起衣袖,塞好衣摆,蹲在木盆边,用手试了试水温。   顾渊见他模样认真,插不上手,只能站在他身边看着。   林信又往水里丢了两颗外用的丸药,好增强小猫体质。   他正色道:“那三只小猫道行尚浅,猫本性怕水,所以每次给他们洗澡都很麻烦。”   那三只小猫看见他烧了热水,就知道林信要把他们全都弄下水,早已找了地方躲起来了。   林信站起身来,拍拍顾渊的肩:“你去把我房里那只咸鱼布偶,还有那只布老虎拿来,他们玩这些的时候会安分一点。我去抓猫。”   顾渊看看他的身板,露出来的精瘦的手臂:“你小心。”   “好。”   林信只应了一声,便“喵喵”叫着,捉猫去了。   顾渊去了林信房里,找了一圈,在他的床榻角落里找到了咸鱼与老虎模样的布偶。   但是,那条咸鱼身上,贴了一张字条。   字条上边写着两个字——   “公鱼”。   大约是总被林信捏着玩儿,咸鱼布偶的尾巴,被他捏得,只剩下薄薄一层棉花。看得出来,那时候林信捏得很用力。   他老是欺负“公鱼”。   曾经被误认做西山天池的“公鱼”顾渊,忽然尾巴一疼。   顾渊将字条摘下来,放在案上,还用镇纸压好了。   出去时,林信已经把三只小猫捉到木盆边。   “坐好,坐好。”林信的目光在三只猫之间转过一圈,“懒得挑了,那就站在最前面的先来吧。”   三只小猫一起往后退,林信眼疾手快地抱起离他最近的、额上只有一道花纹的那只。   “大奴,你先来,作为大哥,要起模范带头作用。”林信抱着猫,捏着大奴的一只脚,让他往水里探了探,再把他往前边推了推,“怎么样?舒服的吧?慢慢地下去。”   仿佛是下油锅,小猫紧紧地抱着他的手臂,不肯下水。   僵持了许久,林信挪不动他,只好半倾了身子,把自己的手臂连带着猫,一起浸到水里去。   大奴一声惨叫:“咿呜吁——”   顾渊微怔,这种叫声,好像在哪里听过。   没错,上回林信本心石头的腿断了,林信也是这么喊的。   也不知道是谁跟谁学的。   林信一边用手沾了点木荚果研磨成的粉末,搓搓猫脸,一边哄他:“小花猫,很快的,很快的。”   顾渊抱着布偶坐在林信身边,看看林信,再看看水盆里的小猫。   “为什么不把他们定住……”   “因为定住的话,就没办法——”林信给小猫下命令,“举起手。”   小猫抬起前腿的同时,林信顺势抹了一下他的小短腿。   终于洗好了一只,水盆旁边放着一个小木架子,木架子上,五面都贴满了林信画的符咒。   发热的符咒。   简易自制烘干机器。   林信把洗好的大奴塞进去:“烘干了再出来。”   大奴抖落身上水珠,用舌头舔了□□上的小肉垫,“喵”了一声。   方才折腾了一番,林信的衣袖滑落下来。   他举着手,转向顾渊:“帮我把衣袖撸上去。”   顾渊将手中布偶丢给小猫,然后将林信的衣袖往上折了几折,挽到臂上。   他却问:“你做石头的时候,为什么不用洗澡?”   他一脸疑惑:“为什么石头要洗澡?”   顾渊垂眸,专心地帮他挽起袖子:“可是石头也有穿衣裳,本君还每天给你洗衣裳。石头为什么不洗澡?”   “我那时每天和你在天池里泡着,不算是……”   “不算。”   顾渊问得坦坦荡荡,林信听着,好像有些不对劲。   他收回手:“反正你以后看不见我石头的模样。”   顾渊也没什么反应,仿佛只是想起这件事,一时兴起,问他一问。   林信转回头,大手一伸,捏着小猫的后颈,把额上有两道花纹的二奴给抓过来。   被顾渊给带偏了,他也开始思考这个从来没有思考过的问题,石头到底要不要洗澡来着?   林信有些走神,按住小奴的时候,一时不防,手背被小猫的爪子划了一道。   小猫反应过来,也不再乱动,连忙帮林信舔舔伤口。   折腾了许久,才终于把三只小猫都弄好。   将小猫交还给蛮娘,却不料小奴今日黏他黏得很,蛮娘便抱着他两个哥哥回房去了,把小奴留给林信。   小猫昏昏欲睡,但是回过神来,还时不时帮林信舔舔伤口。   林信还不急着睡,抱着小猫,在顾渊面前晃晃:“你要不要摸摸他?”   顾渊小心翼翼地将猫接过去,动作僵硬。   回了房,林信跪坐在案前,铺开一大张宣纸。   “你要是不急着回去的话,帮我参谋一下蛮娘的嫁妆吧。”   顾渊抱着猫,在他身边坐下:“好。”   “既要展现雄厚的财力,又要展现超凡的修为,还要表现出脱俗的品味。”林信提笔沾墨,“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我不知道。”顾渊诚实回答,“我还没有经历过嫁娶之事。”   “好嘛,等等……”林信搁下笔,“我也没有经历过。”   顾渊不经意间,看见他手背上被小猫爪子划出来的红痕,便将小奴换了一只手抱着,指尖凝聚仙气,想要帮他将红痕抹去。   却不料闹醒了小奴,小奴也记着林信手上有道伤,挣扎着探着脑袋,就要去帮他蹭蹭伤口。   一起停在半空。   是毛茸茸的小猫,还是没毛的“公鱼”。   这是一个问题。   林信把手递给顾渊:“你来吧,他都弄了老半天了。”   小奴一下子就蔫儿了,趴在顾渊的手上,报复似的挠他的衣裳。   刺啦刺啦的。   顾渊握住他的手腕,林信见他的动作,连忙收回手:“没让你也舔。”   “噢。”   林信捂着手:“你失望个什么劲儿!”   顾渊笑了笑,重新握住他的手。   林信嘱咐道:“好好弄。”   “知道了。”   原本就不是什么大伤口,况且林信还是顾渊点化的,他二人身上的气息,很多时候都是相同的。   这天晚上,林信与他商议蛮娘的嫁妆,商量到深夜。   林信写满了两张纸,终于支撑不住,要上榻去睡。   他一面放下榻前帷帐,一面对顾渊道:“你要是想留下来的话,那就留下来吧。”   顾渊才往前走了半步,小奴就朝他瞪脚,还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林信没有察觉小奴的“呼噜”是对着顾渊来的,躺在榻上,反手挠了挠猫下巴。   小猫仰面朝天,将肚皮露在外边。林信的手便顺势向下,挼了一下软乎乎的猫肚子。   这两只,倒是像得很。   顾渊再看了一眼,无奈道:“我回去了。”   *   拟好了嫁妆单子,林信便要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地弄回来。   林信虽然清贫,但是不缺弄灵石弄宝贝的能力。   他只是太懒,懒得去弄钱。   他很少有用得上灵石的时候,做小星官的俸禄就足够他用了。   某日清晨,顾渊来无名山山脚下寻他,蛮娘正带着三只小猫洗脸。   大约是被小奴教的,现在那三只小猫都看他不顺眼了。   之前还会趴在他脚边撒娇的,现在一看见他,就朝他龇牙。   蛮娘看见他,便笑着道:“仙君一早就出去了,说是要去南山捕两头仙鹿,拦也拦不住,还让我不要告诉顾仙君呢。”   顾渊脚步一顿,返身向回:“我去找他。”   他走之后,三只小猫才恢复原样。   天色尚早,晨光熹微,顾渊还没走出无名山的地界儿,便看见两头梅花仙鹿,不情不愿地往这里走来。   这仙鹿朝饮晨露,除了早上,其余时候,要找并不容易。所以林信一大早就去南山画阵法,捉仙鹿。   林信侧坐在其中一头仙鹿的背上,手中拿着一枝竹杖,大约是他画阵法用的。双脚一晃一晃的,踢起衣摆。   看见顾渊的时候,便朝他笑笑,桃花眼也跟着弯了弯。   日光从他身后照来,将仙鹿行走时扬起的飞尘照得朦胧。   到了顾渊面前,林信便从仙鹿的背上跳下来,摸了摸他们鹿角,对顾渊道:“这东西好难抓,我画了十来个法阵,才抓到这两只……”   顾渊将他上下看过一遍,然后握住他的手腕,捧起他缺了半边的衣袖:“这是怎么弄的?”   “我躲在草丛里等鹿来的时候,旁边有一头青牛,把我的衣袖给啃了半边。剩下半边,还是我使劲抢回来的。”   林信今日穿了一身青竹颜色的衣裳。   他抖了抖衣摆:“可惜了这身衣裳,我都穿好多年了。”   顾渊问道:“怎么不等我一起去?”   “怕打扰你。没关系的,我又没有受伤。”林信拍拍他的肩,“鹿就放养在外边好了,我进去换身衣裳。”   他还要去神界天均峰那里,伺候师祖。   林信与顾渊并肩走在路上,经过拉着黄色警戒线的斩仙台。   林信下意识往顾渊那里靠了靠,顾渊便与他换了个位置,走在靠近斩仙台的那边。   “傍晚出来,我得去魔界一趟。”林信摸摸下巴,“和扶归约好了,从他的宝库里拿两件东西。还要去找何皎拿点药材。”   他压低声音:“前几日,蛮娘跟我说,怀虚好像……不怎么喜欢和她单独待在一块儿。我怀疑他是不是修行太久,太上忘情,连本性都给忘了。”   顾渊咳了两声,林信便住了口,双手合十:“无量天尊。怀虚灵君,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真的。”   他反应过来,转头看看顾渊,解释道:“我没有暗戳戳地说你不行,我是在说怀虚。”   顾渊亦看向他:“本君知道。”   “但是谁知道呢?”林信若有所思,一时没注意,把心里想的事情小声嘀咕出来了,“帝君修行的年月,可比灵君的长得多。”   顾渊看向他的目光一沉。   只听林信继续道:“看来关键时刻,还是得靠我。没错,我真是个小机灵鬼。” 第92章 好恶   神界天均峰,两行仙鹤从云间穿过。   林信站在一棵十人合抱的大树前,抬头看看树上结的鹅黄色的果实。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照进他的眼中。林信低头,摸了摸鼻尖。   广乐老祖抱着手,站在他身后,也抬头看看树枝:“小信信,行不行啊?不行就换师祖来吧。”   林信往后蹦了几步:“师祖才不行。”   他再向后退开一步,随后往前快跑两步,一只脚踩在另一棵树上,借力蹬了一脚,飞身踩上大树树枝。   他双手攀着头顶的树枝,将树枝往下扯了一下,稍稍踮起脚尖,摘下鹅黄的仙果。   还有鸟雀从身边飞过。   林信低头看看师祖在什么地方,喊了一声:“师祖,我在这里!”   广乐老祖应了一声,还朝他挥挥手:“师祖看见了!”   林信将满手的果子顺势一抛,广乐老祖连忙兜着衣摆,跑到树下。   准准地接住了。   摘了满兜的小仙果,广乐老祖一面站在树下接应他,一面偷吃。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信信,够了,下来了!”   云间疾风,吹得林信的衣袖猎猎作响。   他从高处的树枝上跳下来,稳稳地落了地。   抬头时,口里还衔着一枝花枝。   是树上的,比鹅黄色的小仙果颜色还要深一些。   广乐老祖笑着走近,伸手要去拿花枝:“师祖都这么老了,还和师祖玩这个……”   林信别开脸,躲开了。   他将花枝别在自己的衣襟上:“不是给师祖的。”   广乐老祖佯装不屑地最后瞥了他一眼:“臭美。”   师祖徒孙两个在山里玩了一天,已是傍晚时分,一起走山间小路回去。   林信从他那里拿了一个小仙果来吃,酸的。   他转头看看师祖:“师祖,你还说我不行,我很行的。”   “不能随便说男人不行。”广乐老祖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说自己也不行,会出事的。”   “噢。”   林信专心啃果子,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他早上,是不是这样说了顾渊?   难怪那时候,顾渊看他的眼神怪怪的。   吃完一个小仙果,林信悄悄在师祖的衣袖上抹了抹手。   结果被师祖当场抓获:“你这小混蛋!”   “对不起,师祖,真的。”   广乐老祖非要打他一下出出气,林信不愿意挨打,沿着山路逃跑。   不经意间,抖落襟上花枝,林信连忙停住脚步,伸手接住。   就这样,被广乐老祖逮住了。   见他竟然是因为这个停下的,广乐老祖感慨道:“你是真的臭美。”   林信将花枝重新别回襟上:“不是给我自己的。”   “师祖才不管你。”   过了一阵子,林信用手肘碰了碰身边的广乐老祖:“师祖?”   “干嘛?”   “我有一个问题,就是……”林信斟酌了一下措辞,“仙君和神君,对情.爱欢.好的意愿,会少一些么?”   “自然……”广乐老祖仿佛受到惊吓,猛地转头,“你问这个做什么?那混账……不是,姓顾的……不是,帝君骗你……”   “不是,没有。”林信连连摆手,“我只是有点好奇,真的。”   “正经来说嘛,当然是的。”广乐老祖道,“活了这么些年了,对什么事情都不会太在意,大多是独来独往。也就是你,贪恋凡尘俗世,到处结交仙友。即使是结了契的仙君,也会有厌倦的一天,所以月老那儿总是很忙。所谓太上忘情,不过上古之后,好像还没有神君到达这一重,或多或少还是有好恶。”   广乐老祖还是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先前神界的人一直以为帝君是这种人。”   现在知道顾渊不是了,顾渊喜欢林信。   先前只是没有遇到。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林信挠挠头:“原来如此,看来是正常情况。”   他想了想,又问道:“我听月老说,仙君之间,还有灵犀相契,但他没跟我说清楚,这是又什么?”   “灵犀,就是你掌心里这一条线。”   广乐老祖握住他的手,捏了捏他的手腕,于他掌心中,浮现出一条银白色的细线。   “灵犀相契,就是你去缠别个仙君手里的线,别个仙君来缠你的也行。缠了以后,你要是愿意,他可以知道你在哪里、在做什么、和谁在一起,甚至可以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要是愿意,你也可以知道他在想什么。”   “哦。”林信点点头,“谢谢师祖。”   正好回到广乐老祖的宅院里,林信收拾了东西,就要回去。   他装了一小袋的小仙果,背着下了山。   顾渊正好也在山下等他,见他出来,顺势伸出手,要帮他提东西。   林信便将小仙果递给他:“和师祖一起去摘的,吃一个可以长一年的修为,你也吃一个?”   “嗯。”顾渊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果子,咬了一口,酸得他微微皱眉。   只听见林信又道:“上回在天池,我不是调戏你,害你少了十来年的修为么?这下补给你了。”   顾渊皱眉皱得愈发厉害:“不用分得这么清楚。”   “我知道,我只是想说……”林信拍拍他的腰,朝他笑了笑,“早晨我不是说你不行,只是我一时犯困,说了点胡话。在天池我就知道了,其实你还是很行的。”   原来是为了这个。   顾渊见他说得认真,也跟着点了点头。   林信取下别在襟上的花枝,递给他。   “送一你朵小花花。”   顾渊一手拿花,一手拿着仙果,低头咬了一口小仙果。   甜。   太上忘情?胡编乱造!   本君明明每天都在动心。   *   今晚林信与扶归约好了,去魔宫的宝库里拿点东西。   还和何皎约好了,去他那里拿点药材。先前秦苍被封了官职,林信还送过贺礼。何皎就随他一起,住在魔宫里,顺便发展这里的医疗事业。   扶归抱着手,跟在林信身后,陪他在宝库里转悠。   “林信,你大概是头一个大摇大摆地进魔宫宝库拿东西的仙君了。”   林信随手拿起一个小玩意儿瞧了瞧:“你也可以上我那儿挑东西呀。”   扶归把他放回去的东西摆好:“你还挑挑拣拣的,这都是魔界珍宝了。”   “知道了,知道了。”林信撇了撇嘴,回头道,“你再吵,我就把你送回去教你儿子批折子。”   “可别,好容易你来一回,我才能出来。”   林信没敢拿魔气太重的法器,怕受不住。也没有多拿,只拿了一些华贵的饰品,然后去找何皎。   从何皎那儿拿了药材,他掂了掂乾坤袋,还没有背到背上,就被顾渊接过去了。   何皎赞许地点点头:“我一开始就没看错,话不多,但是能干。”   林信没有在意,虚握着一只手,充做酒杯摇了摇:“天色还早,找地方喝一杯?”   一拍即合。   正准备出发的时候,屋子里探出一个狼脑袋,委屈巴巴地唤了一声:“皎皎?”   何皎回头:“乖,你今晚要值夜班。”   一声狼嚎。   何皎道:“你放心,我肯定在你值完夜班之前回来。”   秦苍还想再说什么,何皎扭头就挽起林信的手:“走。”   他一开始就没看错,林信果然是个小白脸仙君。   何皎和小白脸仙君手挽着手,已经走远了。   “信信,去哪里喝酒呀?”   “去阿嬷……”   话没说完,林信忽然想起,开面馆的吴婆婆已经不在了。   最不经意的时候想起,才最酸涩难解。   顾渊察觉到他有点不对,伸手揽住他的肩,把他带进怀里。   但最终还是去了面馆。   吴婆婆把开面馆的房子留给了开驿站的游方,说给他做驿站的分店。   面馆的位置,比他原来驿站的好一些。   游方性格孤僻,又不爱交朋友。林信不常来魔界,来的时候,便会过去看看他。   今日也一样,他买了点酒菜过去。   林信在门外看见灯火未熄,抬手敲了敲门。   知道游方很少说话,他等了一会儿,便推门进去。   他果然也没睡,俯在柜上代人写信。   烛台搁得很近,眼睛与纸张也离得很近。   林信问了一句:“最近眼睛不行了吗?”   “嗯。”游方沙哑地应了一声,搁下笔。   “也休息一下吧?”林信站在门前,“我还有朋友过来,要是打扰你了,那……”   游方摇头:“仙君进来吧。”   他从柜台后边站起来,将身上的黑斗篷裹得更紧,想要忍住咳嗽,却还是发出闷闷的声响。   落座之后,酒过一巡,何皎对他笑了笑:“我是大夫,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帮你把把脉可好?反正都是信信的朋友。”   何皎取出随身携带的手枕,放在桌上。游方看了他一眼,抓住衣袖的手,握紧又松开,最终将手腕递给他。   他的手心里也全是伤疤。   何皎两指搭在他的腕上,双眼微闭。   好半晌,才收回手,却道:“不好意思啊,可能是我医术浅薄,我……”   游方扯了扯身上的斗篷,重新将手收回去:“无妨,多谢。”   酒过三巡,扶归随口说起蛮娘的婚事。   “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样好的一个姐姐,让你上天入地给她凑嫁妆。”   “我阿姐照顾我这么些年。身为一个人,需要知道的常识是,做家务也很辛苦的。我历千世情劫的时候,阿姐还冒着雷劫的危险,想法子要来地府看我。就因为我被月老带走的那天,衣裳穿得不厚,她想着要给我添衣裳。”林信温和地笑了笑,“她很好的,比我亲娘亲姐对我都好。”   “看来那位仙君,也对她很好了?要不你怎么会舍得?”   “还行吧。”林信撑着头,一歪脑袋,“反正我是总有看不满意的地方。我阿姐应当配这世上最俊俏、最厉害的男人,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她喜欢。我永远都觉得很勉强。”   林信垂眸,用指尖推了推酒杯,杯中酒水荡起涟漪。   尚未飞升成仙时,十五岁之前,他都住在道观里。   他天生眼盲,不过还是见过他的姐姐的。   他在道观里,有一回冲撞了一位贵人,被一个漏风掌打得嘴角流血。   还站在原地,耳朵嗡嗡作响的时候,他听见下人们跪下请罪,齐声喊“公主息怒”。   这便是他的亲姐姐了。   然后仿佛又走来一位贵妃娘娘,看见他,连忙将公主带走,小声地叮嘱她,不要同林信有牵连,太晦气。   当然,林信后来伺机报仇了,狠狠地踹了一脚他的公主姐姐和贵妃娘亲。   尽管他那时候吃不饱,没力气,事后还挨了一顿鞭子,被关禁闭一年。   人间的事情,他很多都忘记了,只有这件事情偶尔还会想起。   大约是因为他记仇,但更多是因为,还挺爽的。   林信成仙之后便知道了,对他好的人,在六界之中,不在越国的宫墙里。 第93章 自通   很快便入了秋。   原本南华老君给林信放了一季的假,假放完了,小星官林信就得回西山低桑枝去值夜班。   因为他夜里要工作,师祖便给他放了假,让他不用再来天均峰伺候了,假期不定。   这日傍晚,林信坐在檐下,正捧着那件永远都只有半条鱼尾巴的衣裳,慢悠悠地绣花儿。   他架着脚坐着,腿上趴着三只小猫。   小猫们睁不开眼睛,都是昏昏欲睡的模样。   而三只小猫里,小奴的睡姿比两个哥哥差得多。他两只前腿扒拉住林信的腿,后半边身子都要掉到地上去了,整只猫被拉得长长的。   众所周知,猫是水做的。   林信轻叹一声,把“这条水”从地上捞起来。帮他调整好睡觉姿势。   总之,岁月静好。   蛮娘在厨房里喊了一声:“仙君,让他们起来了,省得晚上睡不着。”   林信应了一声,然后抖了抖腿,对三只小猫道:“起来了,起来了,你娘叫你们起来了。”   三只小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腿。   “别耍赖了,快起来……”   林信伸手要推他们一下,然后就被三条猫一起拱了拱。   他呼吸一滞。   “好好好,再睡一会儿。”他转了个身,背对着厨房,坐得笔直,“我帮你们挡着。”   让他们再睡了一阵子,蛮娘端着木托盘,从厨房里走出来。   “仙君快些吃,等会儿就要去值班了。”   蛮娘将木托盘放在林信面前,将盘中点心都摆了出来。   林信低着头绣鱼:“仙君不用吃饭的。”   “仙君不用,你用。我还不知道你吗?每天三顿,一顿下午茶,一顿夜宵,顿顿不落。”蛮娘朝三只小猫拍了拍手,“过来,让仙君吃东西了。”   林信将手里的衣裳放到一边,佯怒道:“吃,吃就是了。”   他捏起一块点心,先揉碎了,喂给三只小猫吃。   “就因为阿姐总叫我们吃,我前几天带小奴出去,江月郎竟然问我,从哪里弄来的小猪。”   蛮娘便顺着他的话:“快到冬天了,是该养些膘了。”   “不是真的小猪!”   虽然小奴和小猪,只差了一个字。   蛮娘叹道:“阿姐过几日就嫁了,还能再照顾你几天?想想你这个仙君,竟然连饭也不会做,难道要天天找你的朋友蹭饭吃?”   “我也没这么差吧?”林信辩驳道,“再说了,阿姐嫁后,我就去守缺山和师兄们一起住了。”   “我就怕这个。你要是和师兄吵架了呢?要是吵着吵着,又打起来了呢?你法术又使不好,要是被暴揍一顿怎么办?到时候胳膊腿儿满天乱飞,想想就……”   林信接话道:“想想就知道不可能。”   “想想刚遇见仙君的时候,我带着他们三个,被雷劫追着跑,狼狈得很。仙君从天而降,真就像个仙人似的。结果……”蛮娘低头忍住笑,“我原以为,跟着仙君,日后定是吸风饮露了。结果仙君就跟这三个孩子一模一样,看起来精明得很,但还是要人照顾的。唉哟,叫我怎么放心的下?”   林信解释道:“我原本能一个人活得挺好的,后来当了皇帝,又成了仙,就不行了。”   蛮娘笑了笑,转头瞥见林信在绣的衣裳,看了两眼:“仙君这几日都在绣这条鱼,大概再绣两日就可以拿给顾仙君了。”   林信一边吃点心,一边道:“我不打算给他了。”   “为什么?”   “我绣了这么久,还扎坏了十个手指头。”林信将点心塞进口中,伸出一双手。仙君之体,伤得不重,就是指尖有点红,“我绣得不容易。再说,这衣裳原本是他送给我的,我要留着自己穿。”   “顾仙君比仙君高一些,这衣裳应该也大一些。你要穿,我帮你改改?”   “不用。”林信收回手,“我就喜欢穿大的衣裳。”   蛮娘轻笑,又问:“仙君,你……不会觉得仙君绣花儿,有些怪么?”   “不啊。”林信大大方方,“顾仙君还给我织过围巾,我绣花儿,和他五五开吧。”   蛮娘一愣,显然也是没有想到,下意识问道:“是吗?”   “因为喜欢,就做了。”林信道,“不是喜欢绣花儿,是喜欢他。”   说完这话,林信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捻了块点心,塞进嘴里,起身回房。   “我来不及了,我去换衣裳。”   蛮娘朝着他的背影嘱咐了一句:“夜里转凉,多添一件衣裳。”   林信应了一声。   他换上星官的衣裳,捧着琉璃灯出来时,蛮娘已经帮他将点心打包好了。   “看你也没吃多少。晚上顾仙君肯定去找你,和他一起吃。”   林信拿着点心,转身出了门。   正好是仙君们各回洞府的时候,路上遇见不少朋友。   天色渐暗,林信在上司夜游君那儿打了卡,领了今晚要用的灯油。便哼着小曲儿,执着琉璃灯,将星道上的星灯点亮。   星道很长,从东边的鱼白山,一直到西山的低桑枝。   三盏大星灯,六盏小星灯。   星光灿灿,将他暗色的衣角都铺上一层星云。   将到西山的时候,林信给顾渊传了一条音讯:“圆圆,你在哪儿呀?”   顾渊很快就回复了:“在家。”   “我要到你家楼下啦,快点下来呀。”   “好。”   将最后一盏星灯点亮,林信回头望了一眼,星道上的星灯都没有熄灭,便放了心。   再回过头,借着星光熠熠,他看见顾渊就站在不远处的桑树下。   大约是与他在一起待久了,顾渊的某些行为,越来越像他。   比如说,朝他挥挥手,然后说:“嗨。”   还有面上忍不住的笑意。   林信走近前去,举起手,和他击掌。   成功会晤。   顾渊微怔,分明从前不是这样的。   应该是新花样。   林信随口问道:“你等很久了?”   “没有。”   “我带了点心,一起吃吧。”   桑树下的大青石,之前被顾渊打碎了,他二人便坐在树下地上。   林信捧着点心,递到他面前。   两人一时无话,默默地吃完了点心。   林信背靠桑树,伸了个懒腰,似是有感而发:“近来总觉得和你没什么话说,好像我有什么事情,你全都已经知道了。”   顾渊朝他伸出的手在空中顿了顿,然后帮林信把唇上的点心屑抹去。   林信捉住他的手,“啾”了一口,然后看着他笑。   分明没有饮酒,却有些醉意朦胧。   *   又过了几日,林信终于绣好了一条鱼。   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晚上。   近来林信为了筹备蛮娘的婚事,特意向南华老君请了一个月的假。   他坐在檐下经常坐的那个位置上,两只小猫趴在他的肩上,还有一只趴在他的头上,亲眼见证他完成这个六界壮举。   林信扯了扯绣线,然后用铁剪刀剪断丝线。   “我绣好啦!”他抚了抚衣裳上的红色小鱼,举起衣裳,放到小猫面前,给他们看,“看看,都给我看看。我可真是个心灵手巧的小机灵鬼!”   蛮娘在前院也听见他的声音,对才来的顾渊道:“可算是绣好了,再这么绣下去,神仙的眼睛都要被他熬坏了。”   顾渊道:“我去看看。”   “仙君说那衣裳他要留着自己穿了。”蛮娘道,“不过顾仙君要是喜欢,多提两句,朝他要,他一准就给你了。”   “为何?”   “仙君前几日亲口说的,他不喜欢绣花儿,他就喜欢顾仙君。”   后院里,林信把三只小猫的脑袋按在绣花前:“看看,像不像真的?像真的吧?想吃吧?”   三只小猫无奈地“喵”了一声。   这样式儿的鱼,他们是真没吃过。如果可以,他们还挺想尝一尝的。   抬眼看见顾渊过来,林信便换了对象,朝他招招手:“圆圆,圆圆,快来看你的同类!”   顾渊近前,俯身看他手中的衣裳。   鱼身是红色的,眼睛是黑色的,鱼尾还用了闪闪发光的绣线,用了十足的心意。   最最要紧的是——   这条鱼,他只比指甲盖儿大一些。   就这样小小一条,难为他绣了快半年。   顾渊揉揉他的脑袋:“好看。”   他想起方才蛮娘说的话,顿了顿,又道:“林信,我想要。”   “不要。”林信抖了抖衣裳,一扬手,将外衫披在身上,“这件是我的,我要留着自己穿。”   方才蛮娘说的是“多提两句”。   于是顾渊继续道:“可是我想要。”   “不,你不想。”   “这原本就是我的衣裳。”   “你已经把它送给我了。”   林信将衣裳套上。   蛮娘说的不错,顾渊穿的衣裳,他要穿,还是太大了些。   林信从地上爬起来,在原地蹦了两下,把衣裳理顺,最后将太长的衣袖挽上去。   他睁着眼睛说瞎话:“我穿着十分合身,现在是我的了。”   晚些时候,顾渊要回去,林信送他出门。   又仿佛是有感而发,林信道:“你一直不爱说话。我最近也觉得,和你好像没什么话说了,挺没意思的,有时候好像还不如我和朋友们待在一块儿。到底是怎么回事?进入新阶段了?”   顾渊果然没话说。   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林信想了想,还宽慰他:“大约是奔着老夫老妻的样式去了。”   两人一起跨过门槛,下了三级的石阶。   将分别的时候,林信炫耀似的,在他面前甩了甩衣袖:“等我什么时候有了兴致,再给你绣一件吧。你快回去吧。”   “林信。”   顾渊忽然喊他的名字,林信微微抬眸。   随后顾渊伸手拢住他过长的衣袖,稍低下头,照着他的唇角啄了一口。   “本君不这么想。”   林信有些恍惚:“什么?”   “没有老夫老妻,连亲都没亲过的。”顾渊一手将他的衣袖拢住,一手戳了戳他的脸,“更没有亲一口就脸红的。”   顾渊的手向下,隔着他的衣裳,探了探林信的心口:“石头心,懂得什么谈感情?”   林信表示不服:“说得好像你这条龙懂得很多似的。”   他抬了抬手,却发现自己的衣袖被顾渊绑在一块儿了。   他好像确实懂得挺多。   顾渊没有回答,用手挡在他的脑袋后边,往前走了一步,把他堵在门前的角落里。   一伸手,将木门带上,把想要跟出来的小奴挡在里边。   未成年猫不宜。   林信问:“你到底瞒着我,偷偷看了多少小话本?”   “天性如此,无师自通。”   顾渊把手垫在他的后脑上,顺势揉了揉他的脑袋:“本君原本以为你不喜欢这个,又怕吓着你,所以一直没有……动手。谁知道你弯弯绕绕的,竟然胡思乱想了这么多。”   “为什么是老夫老妻?本君看着,分明还是热恋。”   未成年猫在里面挠门,林信在外面挠腰带。   顾渊好像有什么不得了的开关,被他不小心打开了。 第94章 灵犀   小星官林信,负责一条星道。   他会扎灯笼,自家门前的灯笼,也是他自己扎的。   风吹动檐下灯笼,烛火摇晃。   顾渊把他按在墙角,仔细地用手掌垫着他的脑袋。   良久,才抬起头来。   昏暗里,林信的眼中略有水光,双唇泛红。   顾渊用拇指按了按他的唇角,笑着道:“倘若与我没话说,我们还有很多别的事情可以做。”   林信推了他一把,没推动。   他仍旧站在角落里,被顾渊的影子笼罩着。   也就是这时候,林信才会觉得顾渊长得比他高是个好处。   林信收回手,不太自在,下意识想要抹抹脸。   顾渊便握住他的手腕:“你不能摸。”   “哦。”   于是林信抿了抿唇。   无话可说,那就开始做别的事情。   林信往后退了退,靠在墙上,掩在衣袖里的手动了动,随后举起双手——   顾渊亲他的时候,正好林信穿着他的衣裳,衣袖太长,又为了不让他乱动,顾渊便把他的两只衣袖打了个结,绑在一起了。   林信将打成结的衣袖举到他面前:“给我解开。”   顾渊低下头,目光灼灼:“亲我一下。”   “你先给我解开。”   “你先……”   不等他把话说完,林信便踮了踮脚尖,一甩衣袖,用绑起来的衣袖勾住他的脖子。把人拉近,然后亲了一下。   “说得好像我不会似的。”林信想要收回手,“给我解开。”   顾渊按住他,正色道:“要之前那样‘啾’的一声。”   “我又不是鸟,还有‘啾’的一声?”   “你有。”顾渊目光定定,“要不本君先给你演示一遍,你再……”   林信忙道:“不不不,我懂了,我懂了。不就是‘啾’嘛,我会的。”   按照要求,小鸟林信“啾”地亲了一口顾渊。   顾渊捧起那个衣袖打成的结扣,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大抵是装模作样:“林信,本君不记得是怎么打的结了,可能解不开了。”   林信有些急了,也凑过去看,恼道:“你这个人……你这条龙真是的。”   秋日里,林信的额上竟急出了两滴汗。   逗石头玩儿,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过了一会儿,顾渊道:“好了好了,本君知道了。”   他捧起衣袖,再看了一阵,动手拆解。   林信看他弄了一阵,只觉得他越弄越乱,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顾渊低着头,将衣袖翻来覆去地弄:“林信,可能解不开了。”   却听林信道:“不用了,我已经出来了。”   顾渊抬眼,只看见林信把一双手都放到他面前,给他看。   林信把衣袖打结的外衫给脱了。   脱了。   顾渊道:“林信,你怎么……”   “你在耍我玩儿是吧?”林信把衣裳抢回来,顺便打他两下,“耍我玩儿!耍我玩儿!”   “没有。”顾渊半举起双手,往后躲了躲,“疼,疼。”   林信停手。   然后想起他是条龙。   “龙有什么疼的?你那龙鳞不是硬得很,把我的腰都划破了。”   顾渊知道他记仇,但不知道他这么记仇。   好久之前的事情了,林信调戏天池“公鱼”的时候。   虽然过了很久,但是基本上每回吵架,林信都会翻出来再说一遍,以表达他的不满。   翻旧账能力实属六界最强。   顾渊按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现在有话可说了。”   林信微怔:“嗯?”   “说笑谈天也好,吵架也好,只要和你待在一块儿,就觉得很高兴。”顾渊正色道,“你要是觉得厌倦了,不要忍着,早点跟我说,我找点新花样陪你玩儿。”   林信迟钝地点点头:“好啊。”   “等等。”随后他才反应过来,解释道:“我没有……厌倦。”   他抽回手,暗中用左手拇指按了按右手掌心。   林信继续道:“我说和你没什么话说,不是烦你的意思。我的意思是,相处了有一段日子了,我有什么事情,你都很清楚。这阵子,消耗的传音符太多了,不是你问我‘在哪里’,就是我问你‘在做什么’,如果你愿意的话……”   他举起右手,手心中一条银线,若隐若现。   “我们把灵犀契上,这样,以后就不用传音符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   顾渊揉揉他的脑袋:“好。”   林信抓起他的手,拍拍他的掌心:“你缠我,我缠你?”   这话好像有点怪怪的。   两人对视一眼,林信试图解释:“我是说灵犀,是‘纠缠’的‘缠’,不是‘馋人’的那个……”   他抹了把脸:“算了,可能说不清楚……”   顾渊反手扣住他的手:“我缠你。”   掌心的银线相缠,微光闪现。   “我试一下啊。”林信收回手,“让我看看顾仙君现在在想什么……”   他被吓得原地蹦了一下,整个人都贴在墙上:“你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为什么还有龙形!解掉解掉,我不契了!”   顾渊还有点委屈:“林信,那是因为你站得很近。”他伸手拨弄了一下林信的嘴唇:“很漂亮,说话的时候……”   林信怀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拍拍他的肩:“天晚了,回去吧。”   顾渊跟他道了一声“明日见”,转身要走。林信忽然喊了他一声。   他回头,一件衣裳被迎面丢来。   是绣有小鱼的那件外衫。   “你不是说想要这件衣裳么?”林信道,“入秋了,晚上风大,穿回去吧。”   “你方才还说我的龙鳞很硬。”   “那你的意思是不要了是吗?”   “不是。”顾渊披上衣裳,学他之前的模样,“我穿着很合身,现在是我的了。”   “那还不快穿着走,等会儿我就后悔了。”林信抱着手,“嚣张”地朝他扬了扬下巴,“男友外套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穿的。”   “好,你快回去吧。”   顾渊乘着风,信步闲走,回到西山。   蛮娘说的果然不错。   他喜欢我。   *   蛮娘与怀虚灵君的婚期,定在八月廿四。   这阵子,林信四处寻宝,在婚期前大半个月,就把原定好的嫁妆单子都找齐了。   再添上怀虚灵君送过来的聘礼,正好就是六十四抬体面的嫁妆。   其实仙君之间成亲,很少有那么隆重的,还是按照人间的规矩来办的隆重。   林信自己就是仙君,他心中清楚得很。   仙君与妖怪还是有些许不同的。   虽然两者的寿数都比凡人长,但是仙君的寿数,还是比妖怪的要长上许多。   再加上两者的修行路数不同。   仙君超凡脱俗,隐隐的有忘情的倾向,但是妖怪不同,妖怪大多深陷红尘,容易为情所困。   正是因此,在操办婚事的时候,怀虚灵君喜欢凡事从简,而林信为了蛮娘着想,还是把事情办得大一些。   毕竟只有这一回。   而且,对仙君来说,万千年的岁数里,换一两个仙侣,是很寻常的事情。但是蛮娘肯定不这么想,倘若真有这么一天,林信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原先忙着给蛮娘筹办嫁妆的时候,林信还没有想到这么多,一闲下来,就开始操心这些事情了。   蛮娘要是走了,就真的没人唠叨他的饮食起居。   他还没有小猫猫可以玩儿。回到家里,没有小猫猫给他开门,睡觉的时候,没有小猫猫给他当枕头。   这些事情,乱七八糟的,一股脑儿地涌过来。   仔细想想,还真有点担心和难受。   八月廿三,蛮娘出嫁的前一个晚上。   林信一人操办不来,便早早地把两个好朋友喊过来陪他,顺便撑场面。   月老的大徒弟江月郎,还有地府孟婆的小徒弟小孟君。   原本也要喊兔子精何皎来的,但是这回,灰狼秦苍把他给缠住了。   蛮娘那边,他又请了嫦娥与瑶池仙子来陪着。   他与江月郎、小孟君,三个人一起,将蛮娘的嫁妆最后清点一遍,再确认了一遍流程,就已经是深夜了。   三个人洗漱之后,一起挤在榻上,一人抱着一只猫——为了防止这三只小猫晚上闹腾,打扰蛮娘休息,今天晚上,三只小猫与他们一起睡。   秋夜渐冷,他们挤在榻上,还挺暖和的。   一起听江月郎念话本子。   听江月郎念他自己写的话本,格外有意思。   小孟君打了他一下:“快点念,念完这个,你去窗户边上吹着风,念玉雨抱死冷风中那一段。   玉雨是江月郎一册话本里的一个角色,最后死在冬日的北风之中。很多读者对这个结局很不满意,小孟君是其中一个。   江月郎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当然最后还是没让他念,因为太不吉利。   林信抱着小奴,坐在榻上,有些发呆。   小孟君推了他一下:“信信,你怎么了?你哭了?”   “我没有!”林信一撩额前散发,转过头,面对着他,“我只是……”   “舍不得。”小孟君揽住他的肩,安抚地拍了拍,“我懂得,放宽心就是了。以后你没饭吃了,我请你喝汤。”   喝孟婆汤。   今日早早的就睡了,三个人三只猫,分做两张榻,林信与江月郎睡在一处,还有被江月郎说成是小猪的小奴。   小奴热烘烘的,在深秋夜里,一个小火炉似的贴着他。   林信翻了个身,平躺在榻上,小奴趴在他的胸口,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把小奴往边上推了推,睡不着,躺在榻上,盯着帐子顶看了一会儿。   过了好一会儿,他还是精神得很,心里乱成一团。   林信看了看右手手心里那条银线,试图通过灵犀,和顾渊说话。   “圆圆,你在吗?”   顾渊很快就回复他:“嗯。”   “睡不着。”林信举起右手,在空中乱划,“烦得很。”   顾渊直接问他:“有什么想吃的?”   还挺了解他的。   “嗯……想吃枕水村的盐渍青梅。”   过了一会儿,顾渊道:“你开一下窗户,你房里靠北边的那个。”   林信猛地惊醒,从床上坐起来。   他把小奴塞给江月郎,然后轻手轻脚地下了榻。   推开窗子,顾渊就捧着一小坛的青梅站在外边。   林信回头看看,房里小孟君睡得正香,江月郎被小奴给压醒了,还没有反应过来,正睡眼朦胧地看着他。   林信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攀着窗台,从窗户爬出去了。   在秋日的夜里,他就穿着一身单衣,想也不想,就跑出去找顾渊了。   待林信爬出来后,顾渊将窗子掩上,解下外衫,把他裹起来。又捻起一个青梅,塞进他口中。 第95章 婚事   月色不明。   林信与顾渊两人,并肩行在星道上,道上阴云晦暗,将星灯遮蔽不明。   林信披着过长的外衫,怀里抱着盛有盐渍青梅的小坛子,转头对顾渊道:“这么晚了,还麻烦你过来。”   “不要口是心非。”顾渊随手捻起一颗青梅,递到他嘴边,“快吃。”   “噢。”   林信一口把青梅含进口中,抿了一会儿,才嚼了嚼,半边腮帮子都鼓起来。   走了一会儿,有一个巡逻的仙君乘着坐骑,在他们身边停下。   “大半夜的,在外面瞎逛什么?”那人定睛一看,“哦,信信和顾仙君啊。”   原来是总管仙界各项事务的南华老君。   林信向他问了好。   南华老君又道:“大晚上的出来压马路?外边多冷啊。”   林信抱着坛子,兴致缺缺,没有心思与他说玩笑话。   南华老君跳下坐骑,揉揉他的脑袋:“怎么了?明日蛮娘出嫁,你舍不得了?”   “没有舍不得。”林信小孩子似的撇撇嘴,“我只是越想越觉得勉强。”   老君一挥袖,将坐骑先赶回去,对林信道:“你不是老早就在我那儿看过怀虚的玉简了吗?”   因为林信与怀虚不是朋友,了解不多。所以,早在怀虚与蛮娘相认的时候,他就特意去找过总管仙界事务的南华老君。   怀虚是数千年前,南海的一位殿下与人间的一个女子诞下的孩子。那女子在生产时,承受不住过重的龙气,在生产时便死去了。   而怀虚的父亲,在南海另有妻小。无法将怀虚带回南海,便托了关系,将他送上仙界。   所以,怀虚是唯一一个在仙界修行的南海蛟龙。   他没有名字,怀虚只是他的封号,甚至连身份也不明不白的。修行百年,登仙之后,南海才算是承认了他。不过他也没有回南海去,而是留在仙界。   林信看过他的玉简,简上只说了这么些许。   林信对身世没什么偏见,反倒觉得他挺厉害的。   南华老君又摸摸林信的脑袋:“你是个好孩子,怀虚也是个好孩子。”   “怀虚才来仙界时,原本是要拜我为师的,只可惜我不收徒。”南华老君继续道,“他后来还想拜在你师祖广乐老祖门下,大约是广乐太懒,也没有收。他就再没有拜到其他人门下,独自修行。”   林信点点头。   “但他确实是个好孩子,修行又刻苦又认真。”   是了,怀虚修行近百年,便能够羽化登仙,足见其修行刻苦,天分甚高。   就算在由仙成神的劫数中,勘不破情劫,也没有怨天尤人,仍旧修行不殆。   先前林信没能与他交上朋友,也是因为他总是闭关修行。   再说了一会儿话,南华老君便离开了。   正巧走过一条星道,林信指了指前面的桑树,对顾渊道:“过去坐坐?”   两人在桑树下青石上坐下,林信再吃了两个青梅,便将坛子还给顾渊。   顾渊接过坛子,低头看看,林信已经吃了一多半了。   他问道:“还是不高兴?”   林信撑着头:“也不是不高兴。只是想想,好像昨日才遇见蛮娘,昨日那三只猫还那么小小的,今日便要分开了,心里有些闷闷的。”   顾渊往他那边挪了挪,与他挨得更近。   林信想了想,又道:“但是想想,去年的道法大会上,小奴抱着怀虚灵君喊‘爹爹’,模样可怜兮兮的。我又想,要是怀虚与他们能早些遇见,那就好了。”   顾渊抬手摸摸他的鬓角,没有说话。   静默着,坐了一会儿。   林信站起身来:“回去了,明日还要早起。”   顾渊随着他的动作起身,帮他拢了拢身上的衣裳:“我送你回去。”   走在回去的路上,林信忽然用手肘捅了他一下:“哑巴小美人鱼,说一句安慰人的话来听听。”   顾渊沉吟道:“林信,倘若你先成亲的话,你大概就不会有这种烦恼了。”   林信转头看他,一脸复杂:“罢了,等你安慰我,还不如等我自己缓过来吧。”   到了家门前,林信对他说:“天太晚了,他们都睡了,我就不请你进去坐了。”   “好,你快进去吧。”   “明日我这儿肯定都是朋友,你又一向不爱热闹,记得早点过来,来了就直接来找我。”   顾渊仍旧应了:“好。”   林信把身上的外衫解下来,给他披上:“你也快回去吧,你都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了。”   那外衫原本是顾渊脱下来给他的,林信只穿了一身单衣,就爬窗子出来了。   他向顾渊道了一声“明日见”,抱着手,缩着脖子,就要回去。   身后顾渊唤了一声:“林信。”   林信回头,冷得原地乱蹦:“做什么?”   “若是有事,本君随叫随到。”   林信微怔:“什么?”   顾渊认真道:“我在安慰你。”   哑巴小美人鱼一开口,杀伤力极强。   林信低下头,抹了抹眼睛,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转身便回去了。   他回了房,爬回榻上,抱起小奴,将云被拉过头顶。   *   蒙头大睡,一觉到了破晓时分。   小孟君把林信推醒:“起来了,起来了,蛮娘那边已经在梳头了。”   林信从榻上坐起来,抱着被子,看着江月郎与小孟君束发穿衣,发了一会儿的呆,才打起精神来,下榻换衣裳。   洗漱之后,天色尚早。   他抱着三只小猫,靠在檐下的柱子边等了一会儿。小孟君与江月郎陪着他,偶尔说一两句玩笑话。   然后顾渊就来了,昨日夜里,林信让他早点来,他就做了最早来的那个。他把贺礼交给林信,然后与林信站在一块儿。贺礼还是林信挑的。   林信的朋友满六界都是,天光大亮的时候,便有友人携礼来贺。   等会儿要背蛮娘上花轿,所以是江月郎他们招呼客人。   林信仍旧抱着猫,站在檐下。偶有友人来找他说话,他也笑着应了。   至吉时,江月郎推了一把一直站在檐下的林信:“怀虚到了。”   林信也不知道,怀虚什么时候就过来了,恐误了时辰,连忙将三只小猫往顾渊怀里一塞,走进房间去。   江月郎便笑话他:“还是毛手毛脚的。”   蛮娘坐在梳妆镜前的灯笼凳上,瑶池仙子与嫦娥陪着,早已装扮好了,盖头也盖上了。   蛮娘的嫁衣是自己绣的,倒也不是寻常的鸳鸯或凤凰纹样,袖口裙摆绣的是连理枝,裙身绣的是比翼鸟。   林信走到她面前蹲下,唤了一声:“阿姐。”   两位陪伴的仙女儿一左一右,扶着蛮娘。   林信稳稳地背起她,往门外走。   一路无话,原本也不能说话。   骏马白鸾,怀虚就在门外等着,衣着华贵,身后跟随着很长的队伍。   临上花轿时,隔着红盖头,蛮娘靠近他耳边,对林信说了一句:“小孩子似的,阿姐永远是你阿姐。”   林信脚步一顿,便将人送上了花轿。   他将花轿的帘子放好。   小孟君帮他把马匹牵来,林信回头看了一眼,随后翻身上马,坐稳之后,又从顾渊手中接过那三只小猫。   花费了几个月时间的嫁妆,并入怀虚迎亲的队伍里。   林信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揽着三只小猫,就跟在花轿旁边。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勉强能算得上是十里红妆。   他永远都觉得很勉强。   原本仙君成亲,只要去月老处合籍便好。这样隆重的仪式,是因为蛮娘身份特殊。   及至碧灵山怀虚的洞府,便由怀虚背着蛮娘下了花轿。   而月老早已在堂中等候。   两分玉简,合籍行礼。   礼成。   *   林信知道怀虚不爱热闹,也就没有强要他大宴宾客。   晚些时候,林信要走,怀虚便出来送他。   “蛮娘若是知道仙君走时,我没有来送,只怕今晚不让我进房去。”   林信拢着手,笑着道:“不告诉她不就好了?”   怀虚笑了笑,没有回答,却问:“不知仙君的拜师礼,定了日子没有?我与蛮娘,好为仙君准备贺礼。”   “师祖卜了十来卦,不过还没有定下。大约是在初冬,等日子定了,我再告诉灵君一声。”林信停下脚步,“灵君回去吧。”   “好。”   怀虚今日面色甚好,不似平日,一副苦于修行的模样。   林信见他三句话不离蛮娘,确实是把蛮娘放在心上了,也便放下心来,揽住顾渊的脖子:“走吧,回去喝酒。你要是不喜欢热闹的话,那就一起去我房里喝一点儿。”   怀虚没有宴客,林信的朋友们便都聚在林信家里,等着他回去。   林信回去时,朋友们都聚在后院里,饮酒唱歌。   见他来了,笑着招呼他过来。   “信信来喝酒呀,不要客气,把这里当成像自己家一样。”   林信佯怒道:“分明还没喝多少,怎么就醉成这样了?”   江月郎过来拉他:“走吧,大喜之日,一起过来喝两盅。”   林信回头看看顾渊,顾渊低声对他道:“你去玩儿吧,我去你房里坐坐。”   “好。”林信拍拍他的手背,“那我等会儿就过去找你。”   朋友们围坐一圈,折花枝,行酒令。   有仙友忽然就开始发愁:“要是日后信信成亲,哪儿还有人,上天入地为他筹备聘礼呀?”   坐在他身边的朋友举起手,使劲打了一下他的脑袋:“咱们这儿不都是人啊?一人拿出十件八件来,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林信捧着酒杯,高高兴兴地看着他们说话:“有心了,孝心十足,知道孝敬爸爸了。”   这句话惹了“众怒”,众人都道:“不用客气,咱们做爸爸的,给儿子筹办婚礼,是应当的。”   唯有小孟君悠悠道:“林信信,是娶是嫁,还不一定呢。”   众人大笑,然后开始争夺背林信上花轿的名额。实在是决定不了,便决定一人背一段,于是又开始争夺先后顺序。   林信被他们闹得哭笑不得,在他们试图用宝物贿赂、用交情套近乎的时候,拿了两个酒坛,悄悄地溜回房中。   房里,顾渊坐在案前,怀里抱着他的咸鱼布偶。   林信靠在门框上,举起酒坛晃了晃:“他们非说我也要成亲,还因为这种事情争起来了,我过来躲一躲。”   顾渊点头:“嗯。”   林信走进房中,关上门,在他身边坐下。   共饮两杯,林信一时兴起,道:“你又在想什么?”他用灵犀试探:“让我看看你在想什……”   话没说完,他就无奈地捂住了脸。   顾渊纯良地眨了眨眼睛,给他倒酒。   林信拿过他怀里的咸鱼布偶:“你是这个。”   顾渊很配合地变成死鱼脸。   林信以手为刃,轻轻地砍了一下布偶:“它切开,里边的棉花是白的;你切开,是黑的。”   “你也稍微收敛一下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啊!要不就别让我知道啊!”林信揪住咸鱼布偶的尾巴,把它甩了两圈,“每次只有我们两个独处的时候,你就开始了。”   顾渊却道:“天性如此,我没有办法。平心而论,本君只有这一个缺点。况且,倘若没有灵犀相契,你就不会知道。”   “那你就拒绝我的访问,别让我看到!”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啥?”林信掐住咸鱼布偶的鱼头,“说得不好,你就像它一样。”   “林信,我对你毫无保留。”   林信表情呆滞。 第96章 旧友   院中喧闹未休。   林信与顾渊相对而坐,无言饮酒。   为了解气,林信捏着咸鱼布偶的尾巴,拽着咸鱼,把它甩来甩去。   顾渊一仰头,将杯中酒水饮尽,随后默默地移开目光。   “林信,你不要这样。”   林信架着脚,十分“嚣张”。   他一边甩咸鱼,一边问道:“不要怎样?”   “你不要甩它。”顾渊想要拿起酒坛的手顿了顿,“你这样,我看着尾巴很疼。”   “你不是龙吗?龙怎么可以喊疼?”   顾渊再次试图劝解:“龙也会疼的。”   “你才不会疼,上回你的‘鱼鳞’划破了我……”   “你的腰。”   “你也还记得这件事。”   当然记得。顾渊垂眸,摸了摸鼻尖。   每回吵架,林信都要把这件事情翻出来说,他怎么会不记得?   只恨当时只帮林信止了血,却没有帮他把腰上的伤疤抹去。   倘若抹去了,他那时喝得烂醉,想来也不会记得。   这道伤疤到了现在,也就更不会成为顾渊欺负他的有利证明。   他没有再说话,林信便住了手,还拍了拍咸鱼布偶的尾巴,想要把尾巴里边的棉花拍得蓬松一些。   林信道:“以后别老是想那些事情,情情爱爱的,不健康。”   顾渊辩解:“龙族本性如此,我看见你,就不自觉……”   “所以你们龙就到处去找小动物,还生了九种不同的崽?”   “不是‘我们龙’,是‘他们龙’。”顾渊正色道,“我是在遇见你之后,才开窍的。我先前不懂。”   林信撑着头偷笑:“是么?”   “是。”顾渊诚实答道,“应该还是你教我的。”   林信继续偷笑,问道:“我那时教你什么了?”   “你当时一边拍我的腰,一边说:‘漂亮小鱼,长大了给仙君做郎君呀。’然后你就没羞没臊地……”   没有想到他竟然记得这样清楚。   林信不想再听自己喝醉之后做的坏事,连忙喊停:“好了好了,我不想听了,你自己回味一下就好了。”   顾渊也不再说下去,抬手给自己斟满酒水。   他似是随口道:“改日你我成婚,本君想不出,有什么地方,能容得下你那么多朋友。”   林信便接话道:“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就好了,让他们吃完了就走,一拨人走了,就换一拨再上……”   忽然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林信抬眼看他:“我什么时候说要和你成婚了?”   顾渊回看过去,目光坦荡,却问:“到时候是请你师祖坐主位,还是你师父?”   林信下意识回答:“当然是师祖,他辈分高……等等,不要转移话题,我什么时候和你说这件事了?”   “你想要一个新的放话本的书架吗?北海神木打的。”   “想,我想要那种一对儿、两扇半圆的那种,还想要几个小木牌,这样就可以分类放话本……”又一次被他带着跑了,林信愤怒捶咸鱼布偶,“不要再转移话题了,我还没有说过要和你成婚!”   顾渊好像有些落寞,垂了垂眸,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神色:“这样啊,原来你不想。”   “你别这样,圆圆?”见他模样,林信连忙把布偶丢开,“不打它了,不打它了。你别这样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太快了,现在时机也不对,感觉有点随便。”   顾渊双手揽住他的腰,把他往前带了带,正色问道:“那我过一阵子,再正正经经地问你,你就愿意了?”   “看到时候的情况吧。”靠得有些近了,林信不太自在,眼神乱飘,“我在人间还有仙职,要是成婚了,枕水村就得供奉两个天神了,无端增加他们的负担。”   “我要的香火供奉很少的。”顾渊按住他的腰,“而且枕水村还能有一条龙做护佑神。”   好像还挺不错的。   林信笑了笑,摸摸他的头:“那就过一阵子再说吧。”   他想要把顾渊推开,但是没有成功。   顾渊思忖了一会儿,问道:“林信,你是不是对和我做那档子事儿,有点害怕?”   “害怕?”林信蹙眉,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到害怕上去的,“我为什么要害怕?”   顾渊认真道:“我会把腰腹上的鳞片收起来的。”   “我没有害怕。当然,如果你能收起来的话,那就最好不过了。”   “你总是提起我把你的腰划破这件事,你可能害怕而不自知。”   “我真的没有害怕。”   “不要紧,本君帮你克服一下。”   “啊,都说了我没有害怕了。”   顾渊有个不得了的开关,被林信误打误撞打开了。   触发条件是他们两个人独处。   谁能想到?林信攥紧拳头,谁能想到表面冷冷清清的帝君,总喜欢在背地里对他说奇奇怪怪的话、做奇奇怪怪的事情?   师祖骗他,什么仙君神君不爱欢好,什么太上忘情。   如果按照这个标准,来排神仙的座次,他估计顾渊连土地仙都排不到,更不要说当帝君了。   顾渊揉揉他的脑袋:“在想什么?眼里好像要喷火。”   林信扬了扬下巴:“我要是会喷火,我现在就去把天池的水烧干。”   “你不知道我每隔一段日子,要在天池水里泡一泡?”   林信一愣。   他知道。   他只是一时嘴快,忘记了这件事。   上一次,就因为不恰当的时候,林信把他从天池里喊出来,他自个儿情动了还不算,还把林信的本心石头引得长了一朵小花苞。   要真把天池水烤干,再到下回那种时候,顾渊就没地方待了。   林信有些窘迫,目光飞到了房梁上。   顾渊摸摸他的后脑,他今日束发了,摸起来不是很舒服。   “林信,我可以亲你吗?”   在行动之前,顾渊一般都很礼貌。   朋友们还在后院里饮酒说笑,声音传到这边来。   林信有些犹豫,晃了晃脚,道:“可以呀,不过只能一次。”   顾渊顺势将他按到地上,手垫在他的脑袋后边,俯身吻了吻他的额头。   今日不仅亲之前很礼貌,亲的时候也很礼貌。   林信笑着问道:“你今天怎么了?”   顾渊道:“你今天束发了,比较适合亲额头。”   “圆圆啊。”林信吸了吸鼻子,“你犯规。”   顾渊用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龙天性如此……”   正当这时,林信的朋友在外边敲了敲门:“信信?”   林信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跑过去开门:“怎么了?”   “想问你一下,你常说的埋在院子外边、竹树下面的那坛酒,能不能挖出来喝。”   “可以呀,你们知道在哪儿吗?要不我……”   “不用,我们自己去挖。”友人指了指他的脸,“房里很热?”   林信用手背贴了贴脸颊:“啊……是有一点。”   那友人不经意间往屋里瞥了一眼,只看见顾渊端正地坐着,面色如常,抬手理了理衣襟。   眼神一瞥,有些不满的意思。   *   蛮娘出嫁之后,带走了三只小猫。   林信一个人住在宅子里,还不是很习惯没有小猫跟着他的日子。   所幸他的朋友们经常来找他玩儿,顾渊也经常来。   蛮娘也常带着点心,与三只小猫一起过来。生怕他挨饿受冻。   最黏他的小奴摸清楚了从碧灵山到无名山的路线,还经常自己跑过来找他。路上遇见的,都是林信的仙友们,仙友们也都喜欢他喜欢得很,碰见了,就送他过来。   来回跑了几日,小奴显而易见的——   瘦了。   再过了几日,南华老君又给小星官林信放了假。   原因是再过一段时间,林信就要正式拜玉枢仙尊为师了。   尽管拜师礼有师父与师祖筹备,但是林信也有很多事情要忙。   紧接着又是年度道法大会,道法大会结束后,整个仙界都开始放年假。   所以林信这个假期,能一直放到明年。   仔细想想,林信这一年,真正值班的日子不多。   林信围在南华老君身边转圈,疯狂吹捧:“你老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上司。”   南华老君卷起竹简,想要揍他:“你好好的把拜师礼弄好了,别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   “好的,我最好的上司。没问题,我最好的上司。”   南华老君失笑,把他往外推了推:“你师祖找你过去,去找他。”   这几日,林信才知道,原来进入神界,是要携带出入的凭证的,否则会被法阵挡在外边。   难怪他去天均峰的时候,顾渊每日都要来接送他。   他知道这件事之后,便问顾渊,能不能直接给他个小玩意儿做凭证,以后也不用麻烦了。   顾渊听后,指了指自己:“本君就是最大的凭证。”   林信便问:“那我跟你一起进去,能享受神界高级人员的高级服务吗?”   顾渊认真点头:“可以。”   再后来,林信又知道了。   之前顾渊送给他的那片龙鳞,足以他通行神界。   但是他假装不知道,从南华老君那里出来之后,就用灵犀联系了顾渊。   “圆圆,一起去一趟神界。”   反过来想想,每次出入神界,都能享受神界高级人员——帝君的高级服务,还是很不错的。   他二人一起去了神界天均峰。   站在山脚下,林信下意识朝他挥挥手,但是顾渊今日没说让他早点出来的话,他便收回了手:“你今日和我一起上去吗?”   “嗯。”顾渊指了指封顶,“天均峰来了客人。”   “哦,好。”   他去时,广乐老祖正坐在石桌边,摆弄三个铜钱。   他头也不抬,知道林信来了,便朝他招了招手:“小信信,来一下,你给师祖指一个方位。”   林信走上前,闭着眼睛随手一指。   广乐老祖拨了拨铜钱:“好,十月廿六。这日下初雪,好日子,不错。”   正说着话,西天的华莲菩萨端着三个茶盅,从房中走出来。   林信与他,是旧友相见。   华莲菩萨从前只说梵语,与林信语言不通。所以,他教林信说过几句梵语,林信也教他说过几句汉文。   但此时,他二人面对着面,话在嘴边,却说不出口。   这副模样,分明就是不记得怎么说对方的语言了。   不再试图回想对方的语言,林信撸起衣袖,华莲菩萨放下茶盅,两个人开始比划着交流。   克服一切困难交朋友。   广乐老祖皱着脸看他们:“我怎么会有这么傻的朋友和这么傻的徒孙?”   果然,在林信身边待久了,就会被他带傻。   广乐老祖一转眼,瞧见看着林信瞎比划,竟然还跟着笑的顾渊:“这个在一起的时间最长,所以被带得最傻。”   顾渊看着在原地乱蹦乱跳的林信,傻乎乎的。   他的石头心,比什么都单纯。   可爱又真诚。 第97章 救难   天均峰,山崖上,石桌边。   广乐老祖斟酌着词句,提笔落墨:“……林信,天资聪颖,甚得我心。将于十月廿六,入我门下,特发此贴,邀……”   笔尖一顿,广乐老祖转头看去。   林信与西天来的华莲菩萨正交流佛法——   他两个,正蹲在地上,用石头在地上写字。   林信伸出一根手指,对华莲菩萨道:“这是‘一’。”   华莲菩萨看看地上,再看看林信,会意地点点头,跟着他念了两遍。随后拿起另一块石头,在地上画了几笔,把梵文的“一”念了一遍。   林信跟着他念了两遍,华莲菩萨看着他笑了笑。   然后开始学“二”。   而顾渊站在林信身后,帮他把拖在地上的衣摆提起来。   广乐老祖的脸皱成一颗泡水的青梅。   这是天均峰吗?这整个一儿童乐园。   他低下头,看看方才写的“天资聪颖”四个字,忽然觉得违心。   重新提起笔,将四个字用墨块涂黑。   学到“五”的时候,广乐老祖朝林信招了招手:“先别学了,过来看看。”   “噢。”   林信向华莲菩萨比了个手势,等华莲菩萨又回复了他,他才走到师祖身边。   师祖将涂抹过好几回的纸张吹吹干:“怎么样?这样写还可以吧?”   “自然是一切全凭师祖做主。”林信在师祖身边坐下,忽然看见纸张上涂抹的痕迹,“涂掉的是什么?”   “是一些……不太恰当的形容词。”   林信也没追究,只是问道:“师祖还要亲自写柬呀?”   “广发六界的文书自然要由老夫来写。”正说着这话,广乐老祖又改了一个小小的字眼,“还有几个位高权重的人物,南华老君、华莲菩萨、凤凰、麒麟那些神族,还有……”   他抬头,瞥了一眼顾渊:“重渊帝君。他们的柬,自然也要由老夫来写。”   “这样啊。”   “还有一些让你师父写,你有什么交好的朋友,你给他们写就好。写了告诉你师父一声。”   林信小声嘀咕道:“我的朋友……”   “别把所有的朋友都喊过来!”   “知道了,知道了,干嘛喊那么大声啦?”林信捂住耳朵,“我和他们约好了,礼成后在我家聚,没有让他们特意过来观礼啦!”   顾渊忽然道:“本君也想要林信写的请柬。”   华莲菩萨也抬起头:“……也。”   广乐老祖与林信对视一眼,林信摊了摊手,嘚瑟道:“师祖,好像是我比较受欢迎耶。”   广乐老祖用笔杆敲他的头:“我看你是欠揍。”他站起身,却把林信拉走:“你过来,试试衣裳,师祖看看还有哪里要改的。”   他回头看看正要提脚跟上的顾渊:“帝君,我徒孙要换衣裳,您别跟过来。”   林信朝他摆了摆手,顾渊脚步一顿,退回去,与华莲菩萨蹲在一处。   两个人从“一”学起。   房间里,隔着一扇木屏风。   屏风外,广乐老祖从衣袖里拿出一副磨得透明的琉璃镜,架在鼻梁上。然后拿着细绳与剪刀,准备做裁缝活儿。   林信在屏风后边说:“师祖,这衣裳好重。”   “你拜师那天会下雪,穿厚点好。”   “师祖,这衣裳好长,拖地了。”   “你师父的太极宫干净得很,弄不脏。”   “师祖,这衣裳花里胡哨的……”   “别说废话,穿好了就快点出来。”   林信从后边探了个脑袋出来,眨了眨眼睛:“师祖?”   广乐老祖抬了抬眼皮,朝他招招手:“过来,站这儿。”   衣裳是用上回林信从天织府里取回来的布料制的。   林信将身后的衣摆团成一团,抱在怀里,小跑上前。   广乐老祖拽了拽他的衣袖,又扯了扯他的衣襟,满意地点点头:“看来我的手艺还没有退步。”   林信忽然想起,他师父玉枢仙尊也会裁衣裳,便问道:“师祖,师父也会裁衣裳,是你老教的?”   “嗯。师传手艺,等你正式拜了师,让你师父也教你。”   裁缝算什么师传手艺?   林信一直以为他们师门里,会有那种六界无敌的术法。   广乐老祖站在他身后,帮他把衣带收紧一些:“你别噘嘴。这是本门一脉相承的、对徒弟的关心和爱护。你三个师兄的衣裳,还都是你师父做了,拿来给我改的。我单独给你做一件,还是头一回。”   “多谢师祖。”林信又道,“可是师父一早也给我做了,那天我该穿哪一件?”   “师祖辈分大,还是师父辈分大?”   “师祖。”   “师祖对你好,还是师父对你好?”   “这个……”   “师祖和师父同时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林信默默地闭上了嘴。   尽管他也不知道,两个比他厉害得多的人,为什么会掉进水里,竟然还要等他来救。   *   林信花费了一些时间,给交好的仙友们写了请柬。   这么些天,他就干了这一件事,其他事宜,都由师祖与师父一手包办。   他去天均峰,想要给师祖帮帮忙,却被师祖嫌弃地推开了。   广乐老祖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琉璃镜,拿着一把铁剪刀,将桌上的布料给剪开。   “碍手碍脚的,去找你师父。”   于是他又去了太极宫。   玉枢仙尊正要闭关炼制法器,温柔地笑了笑:“师父给你炼法器,你去找师兄们玩儿。”   林信启程去守缺山。   守缺山倒是热闹,他三个师兄有空没空就围在一起打牌,见他来了,就连忙重新洗牌,邀请他加入战局。   林信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这是捡了个大便宜。   六界当中,想要拜玉枢仙尊为师的神仙妖魔,不知凡几。   不仅因为做玉枢仙尊的徒弟,风风光光的,还因为这一整个师门,从上到下,都可爱极了。   二师兄栖梧接管仙界孔雀一族,孔雀族中,诸多事务要处理,白日里经常要出去。   这日里,才开始打了三轮,就有一封文书被送到他的案上。   进入中场休息时间。   司悬撑着头,随口问了一句:“那孔疏变成鱼之后,怎么样了?”   栖梧低着头,专心写字:“他原本要与南海的长泽定亲的,变成鱼之后,这婚约也就不了了之,我也不知道究竟如何。”   “他现在在哪儿?”   “好像是在哪个水泊里泡着吧。”栖梧搁下笔,微微抬头,“你要去惹他?”   司悬满不在乎地动弹了一下蜘蛛的四只手:“咱们师兄弟四个,招猫逗狗的事儿做得多了,捉条鱼又算什么?”   “我不去。”胡离拿着小梳子梳尾巴上的狐狸毛,“我见了他吃不下饭。”   “我也不去。”林信帮着胡离梳尾巴,“我见了他,一定要见了血才能罢手。”   栖梧将文书看过一遍,最后拿出自己的私印,在左下角盖上印章,将文书发下去。   司悬还是撑着头:“七五就更不会去了。罢了,还是打牌吧。”   他坐起来,开始洗牌。   正玩着,林信随口道:“等我正式入门之后,也可以过上这种每天打牌、不用修行的快乐生活么?”   师兄们异口同声:“不行。”   虽然自己很懒,但是小师弟绝对不能荒废功课。   栖梧道:“你现在看着师兄们整天打牌,很清闲的模样,其实师兄们早在年前就把今年修行的份额做完了。”   仙君成仙之后,尚且需要每年积攒功德与修为。   林信不用担心这个,因为枕水村每逢过年过节,就会给他供奉祭品,算是他的功德。他做小星官的工作,也可以抵作修行。   其他仙君,在人间无名无姓、无人供奉的,便需要通过各种方法,积攒功德与修为。   “如果像打牌记账一样,把修为看做一个数字,各项内容综合来看。”栖梧继续道,“你的本心石头攻击一下的数值是一,那么师祖是五万,师父可以算是三万,大师兄和狐狸大约是一两万。修行要看天时地利,每年只能修那么点儿,强求不得。而这其间,差了一个数字,就是天堑鸿沟。不要看他们整日里都嘻嘻哈哈的,其实都厉害着呢。你想要过快乐生活,倘若日后单独遇见事情,大约就不快乐了。”   林信点点头:“我明白了,会认真修行的。”   胡离笑着对栖梧道:“光说我们一两万给信信举例子,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   司悬甩出一张牌,接话道:“理论知识满分,师祖都追不上;实战能力大约是二百五。不过我觉得,七五还缺一个契机,等开了窍,大约就能追上来了。”   “不过咱们这样的配置,也算是六界数一数二的了。”胡离捋了把尾巴,“大师兄和我两个专攻,七五后方坐镇,信信符咒辅助,还有师父和师祖给兜底。打起架来,不会吃亏。”   “所以什么时候去外边逛逛吧?”司悬接话道,“过几日信信拜师礼,我还没有挑好礼。”   “好呀。”   牌局未完,一封信笺落到了林信手中。   是枕水村的地仙,那位老道长给他的信。   说起来,老道长还没有给他传过信。   这是头一回。   林信忽然有些不安,连忙放下纸牌,打开信笺。   他匆匆扫了两眼,将信笺收在怀里。向师兄们简单解释两句,便小跑着出去了。   赶往枕水村的途中,村中人的祷词也正好传到了他这里来。   仙君祠供案上放着简单的祭品,应当是临时凑出来的。   那位与林信熟识的老人家跪在仙君神像前,向仙君行了九叩大礼,口中喃喃念道:“……恳求仙君救难。” 第98章 朝廷   凡间诸国相争,千百年来未曾停歇。   江河险阻,江南两国,吴越相斗。   越国在越闵帝林信时就亡了国。   闵帝叩拜之间,双手奉上家国。   越国百姓土地,尽归吴国所有。   其后人遗民,仅存于枕水村。   林信在西山山脚下等待机缘时,曾托南华老君照管村子。他自己成仙之后,也只护佑着枕水村一个村子。   周边城镇,虽受到越国风俗的影响,但也已经是吴国的所属了。   百年来,枕水村与朝廷,相安无事。   林信独自前往枕水村,站在云上,只见十来个衙门官兵守在村口,两个鹿角砦排开,算是把村子封死了。   方才听见祷告,但是祭祀的那位老人家,像是受到了惊吓,又像怕被人听见似的,说话声音听不清楚。   林信便先去了仙君祠。   他去了才知道,村中四十九户人家,几百口人,此时全都躲在了仙君祠里。   仙君祠不大,老人妇孺都在祠中,男人们便站在外边。   枕水村的地仙,青阳子老道长翻出了从前用的符咒与桃木剑,与柴全一起,守在最外边——尽管凡人都看不见他们。   林信掐了个隐身的口诀,然后走进祠中。   还没有人受伤,都只是受了些惊吓。   匆匆一眼,看见几个认识的人。   先前见过的沈家小哥与宋娘子,宋娘子怀着身子,难受得很,扶着腰,站一会儿坐一会儿的。   认识的那位老人家,作为村中长辈,祷告之后,由陪在身边的“小姑娘”扶起来,开始与村中主事的几位长辈商议对策。   他身边的“小姑娘”,便是男扮女装的越国皇室后代,林蓁。   不是是否因为血脉相连的原因,林蓁仿佛是看见他了,竟要向他行礼。   林信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退了出去。   老道长与柴全守在最外边,见林信来了,连忙迎上去。   “仙君。”   “这是怎么回事?”   老道长道:“今日一早,天还没亮,北边的兵营便来了人,直冲着我们这一片儿来。说我们这儿的地被圈了,要建行宫,限我们十五日之内迁走。”   “放……”碍着老道长的面子,林信深吸了一口气,把粗话给憋回去,“怎么会有冬天建行宫的?大冬天的,他们让人往哪里迁?”   “便是这样说,也没有法子。”老道长亦是轻叹一声,“咱们这一片,都被圈了。”   这一片,除了枕水村有天神护佑,其他村镇里,只有地仙。林信与他们还算熟识,此时他们也没了主意,知道林信来了,便都来寻他。   一众地仙齐齐作揖:“仙君。”   林信问道:“这片地从哪儿圈到哪儿?”   一个地仙道:“小仙是枕水村二十里之外的地仙。”   林信哂笑:“这是要逼得百姓去跳海了。”   马上就要入冬了,官府没有任何预知,就圈了这样一块地儿,可不就是逼着他们去跳海么?   林信定了定心神,再问:“你们可知,其中有什么内情?为什么偏挑在这时候建行宫?这件事情,具体是谁在办?”   另一位地仙道:“仙君应当有所耳闻,皇帝痴迷道术已久,宫中养着的方士道士比六宫嫔妃还多。皇帝每年冬日要入北边的明净山修行,不过今年还没有动静,不知道是不是身子不太行了。或许是那群方士,哄着皇帝要建行宫。毕竟皇帝整日都与他们待在一块儿。”   林信护佑枕水村,而枕水村又是个前朝遗民组成的村子。   所以他对吴国朝政,还是了解一些的。   此时在位的皇帝年不过四十,就被铅汞丹药弄坏了身子。即位之前,便在府中养了许多方士。   那地仙最后道:“小仙也只是猜测,具体情状,恐怕还要再看。”   “我知道了。”林信回头看看仙君祠中,思忖了一会儿,对他们道,“还请诸位回去稍等,我去国都探一探,看有没有回转的余地。”   他心想着,只要朝廷不是冲着遗民这个身份来的,非要赶尽杀绝,就应该还会有回旋的余地。   一众地仙离去,老道长忧心道:“仙君,这事……是不是告知上回那位南华老君?”   “不行。”林信连忙道,“仙界有条例,就算是护佑神,也不能直接插手人界的事情。要是给老君知道,我就得被他绑回去了。”   “若仙君执意插手,代价是……”   “最多是历雷劫,散去半身修为。”林信抬眸看他,宽慰他道,“这是最严重的。倘若只是暗中推一把,应该还不至于。”   “那仙君预备怎么办?”   林信抿了抿唇:“能让那边收回成命,自然是最好。倘若不能,我也得尽力把搬迁的时限拖一拖。”   他抬头看看阴沉的天色:“这时节,天寒地冻的,我不能看着他们现在就迁。”   “那仙君一切小心。”   “我知道。”林信回头看了一眼仙君祠,“还有十五日,我肯定在这之前把事情……”   话还未完,便听得仙君祠中一阵吵嚷。   仙君神像手上托着的小雀儿,勉强化了形,尽力飞到林信身边,道:“仙君,宋娘子要生产了。”   老道长与宋娘子结过怨,也结了缘,对他们一家颇有关照。   他掐指算了算,惊道:“早了近三个月。”   村中没有大夫,纵使宋娘子家中是开生药铺子的,颇通医理,恐怕此时也无法自医。   此时村外又封了道儿,只怕是出不去。   林信当机立断:“我去找个大夫过来,然后再去吴国……”   却有一个木冠短衣的年轻道士背着药篓,朝他跑来:“仙君,不如让小仙看看?”   林信回想了一下,试探着唤了一声:“……霜林?”   霜林挠挠头,笑着道:“仙君好记性,还记得小仙的名字。”   上回林信与顾渊来枕水村摘莲子吃,有一个已然修成半仙的道士路过,要借宿枕水村,与他打过照面,还报了姓名,便是眼前这位霜林。   “小仙略懂医术,这段日子都在枕水村后边的山上采药,平素承蒙村民照顾,今日也该报恩了。”   “那便多谢你了。”林信从乾坤袋中拿了三张传音符给他,“我得离开一阵子,宋娘子那里就托付给你了。外边有官兵守着,村民大概也都不敢离开仙君祠,晚上天冷,给他们熬点驱寒的草药。我先走了,有事情传音符联系我,我马上赶回来。”   霜林点点头,将传音符收入怀中:“小仙明白了。”   林信再给老道长抓了一把传音符,嘱咐了他两句,转身离开。   *   吴国国都在建业。   林信仍旧掐了个隐身的口诀,溜进吴国的皇宫。   他有几百年没来过吴国皇宫了,上回来时,他还是个小瞎子。   吴国皇宫翻新了许多地方。他一边走在宫道上,一边暗中将周围的景致都记下来。   他预备先去皇帝的书房看看,看能不能找着关于修建行宫的奏章或是旨意。   知道了事情的具体情况,谋划起来,应当会容易一些。   其实他心里也没有多少把握,只是方才在老道长他们面前,不能够慌慌张张的,引得他们也不安。   再者,枕水村连带着周边那么多的百姓,他得担负起护佑神的责任。   仙君不好直接插手人界的事情,弄得不好,是要受罚的。所以他不能麻烦他的仙友们,只能一个人去做这件事。   愈靠近皇宫正中,皇帝身上的龙气逾盛。   大抵是吴越两国相争已久,吴国皇宫的龙气,似乎与他身上的气息相克。   毕竟吴国的皇帝才是真龙天子,而他只是个亡国皇帝。   他走在宫道上,觉得脖子被人扼着似的,喘不过气来。   而他又与顾渊契了灵犀,他有点难受,顾渊那边也很快就知道了。   顾渊有些着急地问他:“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林信扶着宫墙,轻声道:“在建业皇宫,枕水村出了点事情。”   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你是哪个宫里的?孤从前怎么没见过你?”   林信下意识回头。然后想起,自己分明掐了个隐身的咒,怎么会被人看见?   他拿出一张符咒,透过点燃的符咒去看,看见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身后,盘着一条巨大的蛟龙。   那条蛟龙蓄势欲飞,龙气这样盛,难怪林信难受得很,也难怪他能看见林信。龙气为他开了天眼。   再看他一身蟒袍,方才又听他自称为“孤”,想来应当是吴国的太子徐恪。   徐恪见他掏出一张符咒,便嗤道:“孤当你是什么人,原来也不过是个方士。”   林信有些头疼,朝他做了个揖,随口胡诌:“小的是在承朝宫伺候的,冲撞了殿下,这便自去领罚。”   “孤还没让你走,你就敢走。”徐恪追上去,“新来的道士,都这么目中无人的吗?你知不知道孤是谁?你知不知道承朝宫是哪儿,你就敢说你在承朝宫伺候?”   吴越两国是多年的宿敌,他越靠近,林信便越不自在。   “小的不过是宫中打杂的罢了,殿下不用放在心上。”   林信耐着性子哄他,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拿起一张符咒,往他脑门上贴。   想让他忘记这件事。   徐恪反手握住他的手腕:“你好大的胆子……”   话音未落,顾渊便握住了徐恪的手腕,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松手。”   林信趁机把符咒往徐恪的脑袋上一贴,拉着顾渊便跑了。   结果那符咒贴得不牢,盘在徐恪身后的蛟龙轻轻一呵气,便将符咒吹落在地。   徐恪俯身捡起符咒,身后的太监宫女们正好跟上来,他便将符咒叠好,收进袖中。还想再追,便被侍从们拦住了。   林信拉着顾渊,绕过一道宫墙,躲开了太子殿下。   他舒了口气,对顾渊道:“仙君不得擅自插手这种事情,我原本也没想……”   顾渊自顾自地捧起他的手腕,探了探他的心脉,又朝他伸出手:“龙鳞给我。”   他拿着龙鳞,用手指摩挲了一下,再还给林信。   林信觉得吴国宫中、那股对他乱冲乱撞的龙气温顺了些,道了一声“多谢”,又道:“我做的事情,多半是要遭雷劫的,我不想害了你,你别再动手了,知道了么?”   顾渊却淡淡道:“雷劫而已,本君又不是没有历过。”   顾渊揽住他的腰:“走了,你方才要去哪里?” 第99章 宫变   吴国皇宫,并不似北边国家的皇宫,红墙金瓦。   用石头砌成的宫殿,是庄严肃穆的玄色。   吴国以玄色水蛟为图腾。   民间传说,吴国高祖年轻时,是山上砍柴的樵夫。某日误入仙境,得见一条玄色水蛟。   水蛟翻滚,仙境池中清水,溅湿樵夫的一片衣袖。樵夫由此得了仙缘一段,这才与越国两分江南。   所以,吴国皇宫中,随处可见玄色水蛟的纹样。   最高处的宫殿,屋顶上便砌了两条腾云欲起的蛟龙。   林信费了些功夫,将吴国皇宫的地形记了一半。   后来顾渊便到了。   他全不在乎雷劫的模样,揽着林信的腰,就带着他往前走。   “你方才要去哪里?”   “准备先去书房看看奏章或者圣旨,还准备去皇帝养着的那群方士那里看看。”林信思索了一会儿,“只要皇帝不想赶尽杀绝,应当就还有余地。”   “好。”   林信却停下了脚步,看向顾渊,正色道:“你不许擅自出手。”   雷劫于顾渊有没有妨碍是一回事,他不想让顾渊代他冒险,又是另一回事。   “本君知道。”见他模样,顾渊也正经地点点头,“本君听你的话。”   林信放下心来,两人并肩走在宫道上。林信将周遭地形都默记在心中。   吴国国君不理朝政,终日与方士在一处,清谈说道。   林信本以为,只是看看奏折,应该是很容易的事情,却没想到,皇帝不理朝政,有人代理朝政——   太子殿下徐恪。   方才与林信在宫道上见过的少年太子,被太监宫女们请回去之后,换了一身便服,跪坐在书房左侧的案前,翻阅奏章。   正中皇帝用的大桌案上,只放着很简单的纸笔,大抵是因为皇帝并不处理朝政。   而徐恪面前的案上,堆满了奏章,手边还放着东宫的印玺。   他也实在是勤勉。   林信顾忌着他看得见自己,便躲在外边,想等他走了之后再进去看看奏章。   不料这徐恪做起事来,也耐得下性子。坐在那儿有一阵子了,案上的茶都凉透了,他却连动也不动一下。   林信站在外边等了一会儿,对顾渊道:“罢了,先去看看皇帝和那群方士。”   他还没走出去,便听闻里边徐恪问道:“吩咐膳房给父皇做的药膳妥了没有?”   他是在与伺候的小太监说话。   一个小太监俯身作揖:“奴婢去看一看。”   “晚膳的时候给父皇送去,跪下侍奉,请父皇用了再回来复命。”   “是。”   徐恪再摆了摆手,殿中小太监们低头垂手,鱼贯而出。   林信回头看了一眼,正巧碰上徐恪开了窗子。   撞个正着。   少年养尊处优,自有一段尊贵气度。   大抵是龙气给他开的天眼有限,他只能看见林信这样修为不高的散仙,却看不见顾渊。   徐恪扫了林信一眼,将之前问过的话再问了一遍:“你是谁?”   林信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窗前垂帘被风吹动。   盘在徐恪身后的蛟龙趁势欲起。   顾渊一伸手,揽住林信的肩。   在林信身后,他看不见的地方,幻化出巨大的本形。   那蛟龙往后退了退。   顾渊的本形朝他吹了两口气,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磨着利爪。   蛟龙不自觉蜷成一团,蔫下去了,脑袋耷拉在徐恪的肩上。   徐恪从袖中拿出林信留下的那张符咒:“你是神仙吗?这上面画的图,孤没有见过。”   少年老成,他问出这样的话,有些怪异。   林信心思一转,俯身作揖:“小的是宫中一介孤魂,方才与殿下途中偶遇,小的不曾料想,殿下能看见小的,一时惊慌,所以失礼了。来寻殿下,是来给殿下赔礼的。顺便……素闻殿下贤明,小的有一事相求。”   徐恪便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的鬼魂?”   林信垂眸:“数百年前,越国灭国,小的是……越闵帝林信、带进宫来的随侍。”   “哦?”徐恪神色微动,颇有兴趣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名叫……”林信从没用过假名,此时要他现想,他还一时想不出来,顿了一会儿,抬头望望屋檐,便道,“林檐。”   徐恪仿佛并不关心他叫什么,又问:“传闻越闵帝林信成仙了,是不是真的?”   “小的不知。”   徐恪看着他,暗自笑了一声。   “你起来说话吧,不用‘小的小的’自称了,听着怪别扭的。”   “是。”   林信直起身子来时,眼前的少年背着双手,面容严肃,还是一副老成的模样。   徐恪问:“你方才说,有事相求,是什么事?”   林信斟酌着词句,道:“我为越国中人,在宫中数百年,时常感念吴国国君宽厚待人。今日偶然听闻,皇上要将越国遗民的枕水村,连带周边二十里地,拆毁重建行宫,限百姓十五日内,迁往他处。越国亡国数百年,土地百姓早已是吴国所有。冬日里,强迫百姓迁往他处,实是将百姓逼入绝境,于国无益。我既忧心百姓,又忧心吴国历代国君的基业毁于一旦,素闻殿下贤明,所以特来相求。”   “什么?”徐恪微微惊讶,“竟有这样的事?父皇并不曾与我提起过。”   不等林信说话,徐恪便反身,拿了佩剑,推开殿门,缓步走出。   “现下父皇与一群道士,在乾元殿论道。你随孤过去。”   他将佩剑挂在腰上,还没吩咐移驾,回头看了一眼林信:“旁的人都看不见你?”   “是。”林信微微点头,“殿下龙气鼎盛,所以能看得见我。”   听了这话,徐恪有些喜悦。   他走上前,想要挽住林信的手,他的手却穿过了林信的手。   自然是林信施了法术,他却道:“殿下,我是鬼魂,是摸不见的。”   徐恪也不恼,径直往前走去:“你若是担心,那就跟在孤身边,孤这就去劝谏父皇。”   林信稍微松了口气,拉起顾渊,跟在徐恪身后。   *   傍晚时分,日光偏斜。   徐恪并没有直接去找皇帝,反倒先请了朝中几位大臣入宫议事。   林信自然也没有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毕竟皇帝一人独尊。   群臣劝谏,皇帝一意孤行,也是常有的事。   徐恪与臣子议事,说的也是吴国的政事,林信没有心思听。   他随便找了个由头,只说“鬼魂阴气重,有损殿下龙气”,就溜出来了。   方才徐恪说,皇帝与方士在乾元殿说道,他便与顾渊一起,去了一趟乾元殿。   殿中香火缭绕,将入冬的时候,门窗大开,皇帝只一身素色道袍,盘腿坐在殿中。   在寒风中,皇帝冻得嘴唇发紫,也不肯添衣裳。   这是一种修道的法子。   座中十来个方士,有两个道士,侍奉在皇帝左右,在皇帝面前,展开一副舆图。   林信隐身,走进去看。   那舆图上,正是枕水村方圆二十里的地形图。   身边的道士对皇帝说:“陛下,贫道与师兄弟们可以断定,此地风水正盛,倘若于此地修建行宫,对修道定然大有益处。”   皇帝捻着胡须,连连点头:“好,好,就照道长说的办。”   林信抬眼,看见皇帝眼底两片大大的乌青。   他掏出符咒,透过火光去看。皇帝身后的蛟龙,像水蛇似的蜷着。与徐恪的相比,实在是差得远了。   再过了一会儿,太监来禀。   “陛下,太子殿下特命膳房制了药膳。”   皇帝往后一仰,倚在凭几上,摆了摆手:“我儿有心,请道长们先下去吧,晚些时候再谈。”   林信跟着一众道士出去,皇帝最宠幸的那两个道士地位高一些,并不与其他方士走在一块儿。   林信跟着他二人,听见他们低声交谈。   一个道士拿着舆图,叹道:“这件事情,底下人在办了吧?”   “昨日夜里就在办了,旨意说是开春之后,就让他们迁走,但是下面人为了讨赏,一层一层缩减时日,变成十五日了。”   “百姓来不及走,生魂祭祀,功德修满。”道士转头看向同伴,笑着作揖,拿腔作调,“这位仙君,多日不见,修为见长。”   另一个道士也笑着道:“哪里哪里,还是这位仙友修为深厚。”   “听说这个枕水村,还是越闵帝成仙的地方。”拿着舆图的道士嗤笑一声,“日后见着闵帝,也要他俯首叩拜了。”   两个道士笑着走远了。   林信这才知道,修建行宫是假,他们要以百姓生魂作祭,修成仙身是真。   他脸色苍白,站在原地,手脚冰凉,掩在袖中的拳头攥紧了,恨不能现在就将那两个道士送去做鬼。   还不等他有动作,乾元殿正殿中,便吵嚷成了一团。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林信连忙回去。   殿外大臣跪了一地,应当是与太子徐恪一同前来劝谏的。   他站在殿门前,只看见方才还坐在位置上的皇帝,面色发紫,倒在地上。   满殿的太监宫女,毫无章法,慌里慌张地跑进跑出。   好容易请了太医来,太医给皇帝诊脉。良久,也摇了摇头。   天色全黑,檐下灯笼被北风吹得乱晃。   太子徐恪一手提着长剑,一手拖着两个尸体,从廊前走来。   那两个尸体,是林信才见过的两个道士的尸体。   他将尸体往众人面前一丢,厉声道:“慌什么?妖道谋害父皇,已被孤亲手诛杀。妖道误国,死有余辜!”   满殿寂然,跪称“陛下”。   林信不经意间瞥见,殿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因为慌张,将桌上皇帝还没来得及用了几口的晚膳全部打翻,满地都是。   皇帝的晚膳。   林信恍然大悟。   他抬眼,只见徐恪手提长剑,面色肃穆,面上溅了几点鲜血,灯火昏暗,看得并不清楚。分明只是十二三岁的少年,气势却更胜过他死去的父皇。   众人俯首跪地,唯有林信与顾渊站在原地,而徐恪看不见顾渊。   徐恪用手指抹了抹脸上血迹,转头看向林信,目光落到他身上时,却朝他笑了笑,语气几分亲昵:“原来你在这里,害得孤到处寻你。”   顾渊揽住林信的肩,再一次幻化出龙形。   这一次却不是在林信身后,龙用尾巴,把林信整个人都盘起来了。   林信动了动,没能挣开,低声道:“有点闷。” 第100章 太子   乾元殿前,帝王与仙君,两厢对峙。   徐恪用衣袖将长剑擦净,若无其事地转回头,对跪在阶下的众臣道:“请诸位东宫议事。”   大臣们不敢不从,俯首称是。   徐恪回头,淡淡地扫了一眼林信,低声道:“所求之事,孤会考量。在这之前,你留在这里,不要离开。”   林信应了一声:“好。”   见他模样,徐恪忽然笑了一声。   在旁人看来,他只是对着没人的地方,莫名地笑了一下。   臣子们以为他意有所指,只将身子伏得更低。   徐恪收剑入鞘,从跪了一地的大臣当中走过,摆驾东宫。   他走之后,林信使劲抽出一只手来,拍了拍盘在身上的龙尾巴:“我喘不上气了。”   顾渊松开他,收回巨大的本形:“那个人心机重。”   “我知道。”   暮色四合,林信看了看四周,   “不过皇帝突然驾崩,他应该会连夜处理后续事情。今晚大概不会找我,明日一早再看吧。”林信摸了摸鼻尖,“走吧,找个地方坐一坐。今日发生太多事情,都超出我的预料。”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走进殿中。   驾崩的皇帝圣体已经被送至寝宫了,小太监们正手忙脚乱地整理。   方才有一个小太监,在慌乱之下,将一整张条案都带翻了。案上晚膳,全都散落在地。   林信在满地狼藉前蹲下,用衣袖掩着口鼻,随手捡起一支象牙筷,拨弄了一下地上残羹。   果真如此。   他站起身,走出宫殿,对顾渊道:“我知道了,我们走吧。”   *   夜色渐浓,墨云散聚,无星无月。   吴国皇宫有一个最高的宫殿,不是皇帝的寝殿或书房,是建在八十一级台阶之上的承朝宫。   从前林信来这儿的时候,就有这个宫殿了,他对这个宫殿还有印象。   承朝宫的屋顶上,还有两条腾云的蛟龙。   林信与顾渊坐在承朝宫的屋脊上,此处足以俯视整个吴国宫殿。   林信撑着头,思索了一会儿,悠悠道:“今日之事,应该可以分成四派人物。”   他坐直了,伸出两只手。   先动了动左手:“这是皇帝。”然后晃了晃右手:“这是皇帝身边的那群道士,以被杀的那两个道士为首。”   他只有两只手,便拍了拍顾渊。   顾渊笑了笑,把两只手也伸到他面前。   林信拍拍他的左手:“这是太子徐恪。”再指了指他的右手:“枕水村,还有周边城镇的无辜百姓。”   “我原以为,吴国这边的,皇帝、太子,还有道士都是一伙儿的。结果,他们却各有阵线。”   “皇帝求道,太子求权,道士求功德。皇帝自以为万人之上,其实被太子和道士们耍得团团转。”   “道士骗他修建行宫,其实是为了以生魂祭祀,求道成仙;太子则想要即位做皇帝。”   “方才我查探皇帝的药膳,发现药膳不太对劲。太子应该经常给皇帝送药膳,皇帝也已经习惯了,没有防备——换做是我,我也没有料想到,毕竟徐恪才十二三岁的模样。”   “把事情串联起来,应当是这样的——”   “徐恪在平素处理政事时,笼络大臣,插手宫中事务,逐步安插自己的人手。”   “这回修建行宫的事情,他其实是知道的,兴许他还在背后推波助澜了。”   “他假借行宫之事,召集群臣,劝谏皇帝。碰巧在晚膳时候,与群臣一起见证了皇帝驾崩,又不由分说,手刃两个道士,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的,得了皇位,还顺便斩了祸国妖道。”   “枕水村方圆二十里,被划归行宫,其实根本就是一个幌子。”   “这件事情,事后再被他废除,也得民心。”   林信抹了把脸:“一开始我也没看明白,他这人的心机,还挺深的。”   顾渊的语气似寻常:“帝王家罢了。倒是那个徐恪,他为何……”   话还没完,从南边便传来了一道传音符。   是枕水村的小雀儿传来的。   “仙君仙君,母子平安,宋娘子生了个男孩。霜林道长说,只是有些瘦,养回来就好了,其余的都没问题。孩子现在睡着了,哭得也很小声,像猫似的,等仙君回来再看吧。”   他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话。   “不知道仙君那里顺不顺利,村子里还好,大家都已经冷静下来了,有的人已经回家去了。老爷爷,还有村子里的长辈们,大家都在商量要搬去什么地方呢。”   “如果十五天之后,朝廷没有收回成命的话,大家可能真的要搬走了。不过他们会把仙君的神像一起带走的,仙君不用担心。”   “呀……阿蓁?你怎么……”   音讯到这里就中断了,大约是小雀儿给他传音的时候,不太小心,被林蓁给发现了。   林信想了想,也给他回了消息:“我这里一切都好,你不用担心。”   传回音讯,林信便叹了口气。   只怕事情还没那么简单。   倘若徐恪看不见他,或许修建行宫的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可是徐恪竟然看见他了。   林信想了想,看向顾渊,定定道:“我觉得徐恪认出我了。”   “怎么?”   “他这人布局缜密,应当是一个十分谨慎的人。如此一来,依他的性子,他在宫道上看见我,绝对不会直接跑上来问我是谁。”林信摸摸鼻尖,“况且,我说我是鬼魂的时候,他仿佛很坦然地就接受了这件事,没有任何怀疑。现在想来,他那副模样,分明就是全然不信的模样。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认出我是越国闵帝了。”   顾渊道:“他大约,是在史书里认识你的。”   “我想也是。”   枕水村的事情缠在心头,林信也没有心思说笑,撑着头,闷闷的。   顾渊扣住他的肩:“你想睡一会儿吗?”   反正徐恪现在没空理他。   林信又叹了一声,脑袋靠在他的肩上:“好呀。”   将入冬的时节,夜里风冷。   顾渊另外幻化出本形,盘在屋顶上,替林信挡去寒风。他的本形,比屋顶上两条石雕的蛟龙大许多。   林信微闭着双眼,没有看见他的本形,只是蹭了蹭顾渊:“圆圆啊,你身上还挺暖和的。”   顾渊笑着应了一声,垂眸看看他,又看向脚下宫殿。   林信道:“我先前在吴国这里,老是睡不好,现在应该好多了。”   *   破晓时分。   冬日里原本天亮得晚些,四处还都是灰蒙蒙一片的时候,林信便醒了。   他睁开眼睛,抹了把脸,看看周围景致,伸了个懒腰。   脚下台阶前,走出来一个人。   皇帝驾崩,他便在袍子外边,罩了一层粗布白衣。   正巧徐恪也抬眼看见他,朝他招了招手。   林信便对顾渊道:“我下去看看。”   他站起身来,冷风迎面吹来,将他未束的长发与单薄的衣袍吹起。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ο M   徐恪微微眯起眼睛。   他想不明白,这人不是没有实形么?要挽他的手的时候,他的手都穿过去了。   怎么这会儿,风又吹得动他的头发与衣裳了?   疾风猎猎,林信站在屋脊上,飞身落地,稳稳地落在他面前。   只有他看得见。   徐恪抬手,屏退随侍仆从。   待人都走后,他对林信道:“昨日初见你,你不是说你在承朝宫伺候吗?这就是承朝宫,一起进去看看?”   林信点头:“好。”   其实他对承朝宫,只记得一个名字,别的一概不知。   徐恪走上前,推开殿门。   只见殿中漆黑一片,徐恪点了一支蜡烛,也只照亮了很小的一块地方。   这承朝宫,似乎大得很。   林信进来之后,他便将门关上了。   徐恪站在门边,站在林信身后,悠悠道:“孤六岁识千字,九岁观百家,前年主持重新修史。”   本朝给前朝修史,吴国要修的,自然就是越国的史。   “越国皇帝,孤最喜有三,高祖、高宗与闵帝。但是看到越国闵帝林信时,孤甚是不解。”   烛火跳跃,照得徐恪的影子也摇晃起来。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一个人?双手将家国奉上,自个儿在敌国宫中受辱。”徐恪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站着,“孤原以为他是卧薪尝胆,可他好像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是为了……”   林信轻声道:“殿下或许不知道,有些人不敢奢求太多,能活下去,就已经是很难得的了。”   “嗯,就当你说得对。”徐恪继续道,“后来孤微服出巡,途经古越地,发现那里的人,都很信仰一个天神,便是这位越国闵帝变幻而来的林仙君。”   “特别是一个叫做枕水村的村子。那里的人,不论发生了什么事,大到今年的收成、娶妻生子之事,小到今日走在路上,被石头绊了一下,都喜欢跟林仙君讲述,可爱得很。”   “在枕水村里,有一座仙君祠,里面还有仙君神像。一位老人家,听说我也喜欢仙君,还拿出家里的仙君画像。孤亲手摹了一张,还收在房里,时不时拿出来看看。”   “但孤还是不太明白,一个亡国之君,为什么能够成仙?又为什么能够让此间百姓,过了数百年,仍对他心存敬仰。”   “说来你可能不信,孤也不信,孤的气量竟然这么小。”徐恪朝他笑了笑,“于是孤比照着民间传说,写了一个曲儿,叫做《冕旒锁》。”   巧了,原来是他写的,林信还听过这曲子。   林信转头看向他,发现他也正看自己。   “孤在那里边写,越国闵帝贪恋美色,携八位郎君一同升仙。”徐恪道,“又差人将本子放在那里歌女的门前,那歌女,竟也就原原本本地唱了。”   “孤原本想看看,这样会不会改变什么事情。但是孤还没得到结果,便有人重写了一本《冕旒锁》,出重金让那歌女重唱。”   便是顾渊重写了一本《冕旒锁》,让江上的小姑娘换过重唱。   “孤一直想,一直想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那林信为什么这样傻?倘若他真的成仙了,古越国再遇难,他还会抛下一切来我吴国吗?”   “孤梦里也想着念着林仙君。倘若能亲眼见到林仙君,孤还很想亲口问问他,孤能不能成仙。”   十三四岁的少年,小孩子似的,歪了歪脑袋,看着林信:“林仙君,你比画上的,要好看得多。” 第101章 护佑   吴国承朝宫,烛火微明,却照出徐恪眼底一片晦暗。   徐恪说,林仙君比画上的好看。   林信也知道,他当然不会没头没脑地夸自己好看。   徐恪只是在提醒他,他早就被认出来了。   他从前就见过仙君祠当中的神像,还描摹了一幅画像,他自然是认得林信的。   自然也是因为认得,他这样缜密谨慎的一个人,才会放任林信在宫中瞎逛。   原来如此。   林信抱着手,面对着徐恪:“那你现在全都知道了。”   “孤只知道,倘若古越国有难,你仍旧会为了他们抛下一切,四处奔走。”徐恪背着手,抬头望了望漆黑的房梁,“孤只知道你很傻,完全没有政治谋划,没有权衡,也没有头脑。”   林信无奈地叹了一声:“你非要这样贬低我,我也没有办法。”   “孤不是这个意思。”徐恪将目光转到他面上,“孤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能成仙?我吴国先祖,却无一人有这样的机缘。”   “或许……”林信顿了顿,“你有没有听过‘大智若愚’?”   徐恪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声冷笑。   “那‘返璞归真’?”   又一声冷笑。   “‘一片真心’总听过了吧?”林信还给他一声轻笑,“你不是九岁识千字么?”   徐恪纠正他:“是六岁。”又道:“你非要往自己脸上贴金,孤也……你为何要一次又一次地为越国人奔走?”   “我成仙之前,是越国的皇帝;成仙之后,是越国的护佑神。”林信道,“职责所在。既享祭祀,为民分忧。”   “你是心甘情愿的么?你心中就一点儿怨言都没有?”   “要有,那也是对你们吴国的。”   林信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你这小孩子真奇怪,非要问我为什么,告诉你了,你又不信。”   徐恪推开他的手,反驳道:“孤不是小孩子。”   “是,十三四岁就弑父登基,当然不是小孩子。”林信轻笑道,“反正我都告诉你了,成仙的原因。”   “只许你十五岁入宫为俘,不许孤十三岁弑父杀君吗?”   “我没有这么说。”   “弑父杀君,孤做错了吗?”   “我也没有这么说过,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徐恪微怔,“我以为你会说孤错了。”   “这是你们吴国自己的事情,与我无关,我只想保全我的百姓。”   “既如此,依你看……孤能成仙、流芳百世吗?”   林信断然道:“不能。”   徐恪有些急切地问:“为何?”   “你得罪了我,正好我又认识仙界封仙的老君,你没机会了。”   “你……”   “你现在好好做一个明君,或许还有机会。”林信轻叹一声,“别把心思放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怪无趣的。”   “无趣?”   “无趣至极。”林信看看他,再转头看看门扇,日光照在明纸上,投出一片光影,“天亮了,出去吧。”   林信不再理会他,走上前,推开门。   对面是八十一级石阶,顾渊站在那里等他,肩上还停着一只肥嘟嘟的小雀儿。   小雀儿看见他,连忙扑腾着翅膀,落到地上,变作人形,口里喊着“仙君”,便朝林信跑去。   林信弯下腰,朝他伸出双手。小雀儿便顺势扑进他怀里,搂着他的脖子。   “仙君,我使劲飞,使劲飞,飞了一个晚上才到这里。幸亏看见了顾仙君,要不就找不到仙君了。”   消耗了太多的术法,林信把小孩子抱在怀里,不过一瞬,他就又变成了鸟雀模样。   林信将小雀儿拢在手心,回头看了一眼徐恪。   “枕水村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徐恪将落在他手上的目光移开,语气还是阴恻恻的:“枕水村的事情可以推后。但是孤还有许多问题想要问你,你留在这里,登基大典之后,孤再给你答复。”   “好。暂时没有其他问题的话,我先走了。”   林信把小雀儿捧在手中,当做暖炉,搓了搓他的羽毛。   小雀儿不满地啄了啄他的手指,然后飞到林信的肩上,在他肩上蹲下,浑然是一个毛茸茸的圆球。   林信温笑着,侧了侧脸,小雀儿便亲昵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脸颊。   他走向顾渊。顾渊伸出手,将小雀儿捉走,丢到一边,自己变作拇指粗细的金色小龙,挂在林信的肩上,蹭蹭他的脸与脖颈。   林信没忍住笑了,用手轻轻地推了小龙两下:“你又做什么?”   “昨晚本君给你靠了一晚上,今日也该换过来了。”   “圆圆,你是在跟我撒娇吗?”   “不是。”   小雀儿重新飞回来,想要啄一下龙身,被龙斜睨一眼,吓跑了。   “仙君……”   没等小雀儿告状,顾渊就抢话道:“林信,它啄我。”   林信轻轻拍了一下小雀儿的脑袋:“不要这样。”   小雀儿气得在林信的肩上直跺脚:“不是我,仙君,我没有。”   玄色的蛟龙把脑袋搁在徐恪肩上,碰了碰他的脸。   徐恪却忽然有些不明白了。   因为国家朝代的对立,他将林信看做对手,看做敌人。   却又因为父皇沉迷修仙,不理朝政,而把身陷囹圄、以苍生为己任的林信,看做是真正的帝王,百姓的护佑神。   敬重他,孺慕他,嫉妒他,憎恶他。   想要把他从祭坛上拉下来。   是敌是友,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但他忽然有点儿羡慕那只小鸟。   *   吴国太子徐恪的登基大典,定在了十月廿六。   照徐恪要求,林信在十月廿六之前,都待在吴国皇宫里。   这就与林信在仙界的拜师礼的日子冲撞了。   没有办法,枕水村这边的事情要紧些,他只好把拜师礼又往后推了推。   所幸请柬还没有发出去,他向师祖与师父说明了缘由,两人都回了信。   师祖虽然说了他两句,但还是关心他的,让他不用管拜师礼的事情,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拜师。   师父玉枢仙尊嘱咐他:“只可暗中行动,不要轻易动用法术,更不要逆天而行,易遭天道反噬。”   林信表示自己一定小心。   毕竟一道天雷打下来,他肯定是挨不住的。   他就这么在吴国皇宫里待了近半个月。   徐恪喜怒无常,偶尔来找他,与他说话,方才还好好的,转眼就翻了脸。   所幸他不常来。林信与顾渊,还有小雀儿待在一块儿,倒是自在得很。   他不喜欢吴国皇宫,所以也没有心思四处闲逛,通常只是坐在承朝宫前的台阶上,和顾渊一起吃东西闲聊。   徐恪虽然看不见顾渊,但还是有所察觉。   有一回说话的时候,徐恪便问林信:“你的身边,还有一个人。”   “嗯。”林信想了想,“大约是你□□凡胎,虽有龙气开了天眼,但还是龙气不多,所以看不见他。”   “你身上的龙气,比孤的重。”   “你的是你当太子、当皇帝的龙气,我当亡国之君的时候,身上气息应当比你的弱。”   听到自己比他厉害,徐恪有点高兴。   他又问:“那现在?”   “现在是因为我的……”林信回头看看顾渊,顾渊和小雀儿,正因为林信相互较劲,“仙侣在身边,他本身就是一条龙。”   徐恪嘲道:“因为身上龙气不重,所以找了一条龙吗?”   林信不想理会他,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生出的攀比心。   徐恪再问:“是貌美的龙女吗?”   “不是。”林信再看了一眼顾渊,顾渊也抬眼看他,伸手揉揉他的脑袋。   徐恪笑问道:“难不成是丑陋不堪的……”   “不是。”林信道,“是个男的,是条公龙,比我还高一个额头。”   徐恪微微一愣,面色一凝,随后敛了敛眸,掩去眸中晦暗颜色。   *   十月廿五,徐恪登基的前一个晚上。   天色阴沉,徐恪换上明日登基要穿的礼服,屏退左右,独自一人,踏过承朝宫前的八十一级台阶,   吴国以玄色水蛟为图腾,礼服也都是这个颜色的,浓得与宫墙、与夜色融在一处。   他站在承朝宫正殿门前,回头下望,将吴国宫殿尽收眼底。   那时林信正坐在屋顶上,与顾渊一起,在漆黑的夜里找星星。   徐恪等了一会儿,林信才反应过来,他是在等自己过去。   林信拍拍顾渊的手背:“我过去看看,等会儿就回来,你记着我们找到那边了。”   “好。”   林信飞身落到徐恪面前,徐恪并无喜色地朝他笑了笑。   林信道:“你还有事情想问我?”   “孤明日登基。”徐恪的目光转向脚下宫殿,“孤记得,你之前说,要孤做个明君。”   “是呀。”林信抱着手,“贤明到了极点,就算后代修史,将你弑父登基的事情照实记载,史官仍称你是个明君的那种。”   “你是这样想我的?”   “是。”   “孤这几日一直在想,倘若孤的父皇如你一般,倘若孤有一个与你相同的兄长,孤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你这小孩子,怎么老是在想这种事情?”   “满手鲜血,满腹算计。孤午夜梦醒,看着镜中的自己,连自己也生厌。”   林信敛了神色,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脑袋,想起他不喜欢被人摸头,便收回了手。   徐恪继续道:“其实我吴国也供奉有护佑神,只不过孤没有见过。”   他定定地看向林信:“林信,你很好。你想不想留下来,做吴国的护佑神?”   林信原本还有些心疼他,一听这话,便正色道:“不,我不想,也不能。”   护佑神是百姓推举,天道钦点的神明。   诚然做一个小村落的护佑神,好像很没有面子,但是林信绝不会做吴国的神明。   不似徐恪做事的风格,他没有多加纠缠,只道:“好吧,孤知道了。”   徐恪朝他伸出手:“那你能抱我一下吗?”   林信迟疑,他便继续道:“像你抱那只小鸟一样。我没有父亲和兄长,你抱我一下,我就做个明君。”   林信想了想,幻出实形,只是慢慢地抱了他一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徐恪将手搭在他的腰上,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   他系在腰带上的玉禁步忽然散落在地,发出叮当响声。   忽然,从承朝宫冲出上百个方士,手执符咒,将林信团团围起。   而徐恪从宽大的衣袖中,拿出一张人间道士所绘的符咒,贴在林信背上。   “孤要你做吴国的护佑神,你还能拒绝不成?”   林信从背上揭下符咒,看了两眼,慢条斯理地将符咒撕碎了,散在徐恪面上。   “你这熊孩子,大人说话根本不听。”   徐恪道:“初见时,你说你在承朝宫伺候。你知不知道承朝宫是什么地方?这是我朝供奉护佑神的宫殿。你说你在承朝宫伺候,可不就是要做我吴国的护佑神么?”   同他讲不清楚,林信深吸一口气,用手指着殿中:“那你便问问你们的护佑神,敢不敢要我伺候。”   徐恪一抬手,宫人们便将承朝宫中的蜡烛全部点亮。   殿中金装玉砌,华贵非常。   正中一尊巨大的神君塑像。   林信愤愤地转头,想看看吴国的护佑神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养出这样一个太子。   宫殿里亮如白昼,只一眼便能看清。   林信却如遭雷击,怔怔地站在原地。   他想起吴国开朝的那个传说,吴国高祖原本是个樵夫,偶入仙境,得见蛟龙,池中水花,溅湿衣袖,化作仙缘一段。   蛟龙,天池。   原来就是这么个混蛋玩意儿。 第102章 吴国   承朝宫中灯火通明,殿中金塑神像高大威严。   与枕水村仙君祠中,林仙君的泥塑、只有手中的稻谷是金的很不同。   那神像是两面神像。   正面是幻做人形的,左手按剑,右手持刀,神威赫赫。眉眼微垂,俯视天下。   背面是一条巨大的蛟龙,怒气张扬。   生怕是自己没看清,或是想错了,林信连眼睛都睁大了。   然后看见那神像前,檀木金漆的神牌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重渊帝君。   他没忍住骂了一声,转头对徐恪道:“让你的人都退下去。”   徐恪还想着把他留下来的事情,便道:“仙君是答应做我吴国……”   林信打断了他的话:“你让你的人都退下去,我现在就让你见到吴国的护佑神,你看看他敢不敢要我伺候他。”   徐恪仍旧犹豫,林信随便挑了一个方士,拿起他手中的符咒,撕成两半。   林信无奈道:“弟弟,这么点东西,你想抓神仙,你这是在做梦,嗯?听我的话,让你的人都退下去。”   见符咒对他没有用处,徐恪终究是摆了摆手,让那几百个方士都退下去。   林信抱着手,看着殿中神像,气就不打一处来。   他再转头看看顾渊——方才他与顾渊坐在屋顶上找星星,此时顾渊还坐在屋顶上,帮他记着数到了哪里,乖巧地等他回来。   好像有点消气了。   林信估摸着,看顾渊平素万事都不上心的模样,他大概也不知道这件事情。   人都走后,林信朝他的背影大喊了一声:“顾渊,你给我过来!”   顾渊回头,连忙瞬移到他身边:“林信,怎么了?”   林信拍拍他的脸,“恶狠狠”地笑了笑:“你变出来,给太子殿下看看。”   “噢,好。”   顾渊化作实形,就站在徐恪面前。   今晚徐恪穿着吴国国君的礼服,顾渊变幻时,还刻意换了一身装扮。   金冠束发,同是一身玄袍。却因顾渊久居高位,徐恪与他相比,气势上还是差了许多。   林信不高兴,于是顾渊也不高兴了。   他面无表情,对徐恪微微颔首。   徐恪站在原地,也没有说话。   林信亦是看向徐恪:“这位就是你吴国的护佑神,重渊帝君。”   顾渊只觉得奇怪,想要解释:“林信,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我不是吴国的……”   “你不用着急,等会儿我再找你算账。”林信朝他“和善”地笑了笑,“现在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   顾渊点头:“本君知道了。你不要那么凶,本君有点害怕。”   话是这么说,但他的表情,好像并没有害怕的意思。   但是林信被哄得开心了,他摸摸顾渊的脑袋:“好的呢,小圆圆。”   林信看向徐恪:“他就是重渊帝君。”   怕徐恪不信,他从怀里拿出顾渊给他的鳞片:“喏,龙鳞。”还摸了摸顾渊的腰带,从他腰上扯下代表神仙身份的玉牌:“喏,玉牌。”   他对徐恪道:“我先前说,我在承朝宫伺候,你说我伺候你们的护佑神,就是要在你们吴国做护佑神。正好你们吴国的护佑神也在,我现在帮你问问他。”   林信扭头看向顾渊,朝他眨了眨眼睛:“重渊帝君……”   顾渊倒是很配合他:“林信,你不要这样喊我。”   “好,顾渊,我问你啊,你们吴国的皇帝让我伺候你,你要不要?”   “不要。”   “为什么?”   “还是本君伺候你吧。”   “好。”林信有点满意,“下一个问题,我代替你,做吴国的护佑神,你觉得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   “吴国没有枕水村来得自在,不想你受累。”   林信十分满意,对徐恪道:“你看见了,这是重渊帝君的意思,我也不想做吴国的护佑神。你们吴国供奉一个亡国之君,不觉得别扭么?”   徐恪没有回答。   “其实护佑神并没有什么用处,我也不过是偶尔去枕水村中逛一逛。这回枕水村中遭了难,我也只能跑来吴国皇宫,求一线生机。倘若护佑神是无所不能的,枕水村早就造反了,还轮得到你威胁我?”   林信拍拍他的肩:“殿下,你好好想一想吧。你误入歧途,对我的认知出现了一些偏差;我对你期望不变,做个明君,别想这些事情了。”   “你在这儿想着,借承朝宫一用。”他拉起顾渊的手,把他带进殿中,“你给我过来。”   顾渊不明就里,跟着林信走进宫中,又看着林信将殿门关上了。   顾渊“瑟瑟发抖”:“林信,你别打我,你打人可疼了。”   林信掩上门,回头看他:“我又打不过你。”   “可是你打我,我不敢还手。”   怕把林信打坏了。   好像是这个道理。   “放心,你我之间,这又不是第一回 了。”林信勾住他的脖子,“老惯例,内部矛盾,内部解决。”   林信将他带到神像面前,问道:“你看这是谁?”   顾渊看了好几眼,不大确定道:“……我?”   “看不出来的话,可以看看下面的神牌。”   神牌上金漆的四个大字,重渊帝君,确是顾渊。   顾渊一脸疑惑,看着林信,眨眨眼睛:“可是本君不记得有这件事,。”   林信气得想揍他,但是又下不了手:“你别看我,我更不会记得有这件事。”   他掰着手指头算了年岁。   “吴国建国九百年,九百年前,你在哪里?”   “我在天池。”   “好,就是你没错了。”事情对得上,林信理直气壮,“吴国高祖就是在天池撞见你洗澡的,还沾了你的洗澡水。”   顾渊连忙解释:“我当时是个蛋,是泡在天池里的,并没有在洗澡。”   林信一愣,有点反应不及:“啥?”   “数万年前神魔大战,我上战场,和当时的魔君一起堕入魔界密林,他被封印,我散去一身修为,重新变回一个……蛋。”   分明是波澜壮阔的大战,被顾渊这么说出来,有点好笑。   “南华把我带回来,放在天池将养,他负责看着我。而且那时候,天池还不在西山上,在云端。”   顾渊想了想:“吴国先祖,应该是正巧撞上了我的……龙形出壳。他站在地上,我在云上,因为刚刚出壳,活动了一下筋骨。大约就是那时候,搅得风云变幻,我不经意间布云施雨,淋湿他一片衣袖。”   林信指了指神君塑像,又问:“那他们怎么会知道你的模样?做的神像,模样还挺像的。”   “像吗?”顾渊皱眉,“本君觉得没有本君好看。”   “正经一点。”   “本君不知道。”顾渊正色道,“本君现在问一下南华。”   顾渊给南华老君传了音讯,还让他顺便把林信的玄光镜带过来。   等着南华老君过来的时候,林信又问:“史书上记载的是一条玄色水蛟,你不是不住在水里的真龙么?”   “当时没有恢复完全,所以暂时是黑色的蛟龙。”顾渊道,“大约又过了六百年,才变成银色的蛟龙。再过了三百多年,你调戏‘公鱼’之后,我在斩仙台上历雷劫,趁势突破,变成现在这种金色的龙。”   林信悄悄看他:“你当时,伤得很严重么?”   顾渊淡淡道:“小伤而已。”   在天池将养了几万年,林信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他伤得厉害。   顾渊又道:“本君原来的真身,比现在这种金色的更好看,什么时候炼成了,让你带出去炫耀炫耀。”   “什么?”   顾渊随手指了指外边:“他们做皇帝的都有龙,你也要有。”   林信低头,摸了摸鼻尖,小声道:“我现在没跟你说这个。”   正说着话,南华老君也到了。   他手里捧着可以回溯过去的玄光镜,看见殿中的神君塑像,讪笑道:“帝君和信信,都知道了啊?”   林信指了指塑像:“为什么他是吴国的护佑神?”   “啊?哦……说的是这个啊。”南华老君将玄光镜塞给林信,“当时帝君重伤,老夫奉命守候帝君左右,帝君数万年不曾苏醒,老夫请示天君之后,特意挑选了一个命格非凡的人,再拨给吴国整九百年的太平国运,让帝君享吴国祭祀九百年,也好尽快恢复。吴国的事情都是老夫在管,这事儿老夫向帝君提过,大约是帝君不记得了。”   林信抱着玄光镜:“真的?”   “当然是真的。”南华老君拍了一下他的脑袋,“难道老夫还骗你不成?”   林信将玄光镜递给顾渊:“那让我看看。”   顾渊正要接过镜子,林信便将手收回去了。   老君却有些紧张地捏了捏衣角,见林信收回手,又暗中松了口气。   “罢了,不看了。”林信又道,“你享吴国祭祀九百年,不用报答他们的么?”   老君道:“九百年太平国运,原本就是从帝君的簿子上划出去的。”   林信点点头。   老君忽然想起什么一般,连忙道:“信信啊,吴国建国九百年,越国是在三百年前亡国的。吴越相斗,吴国胜了,与帝君赐的那一段仙缘没有关系,你别误会。”   “我知道,我没有迁怒的意思。”林信叹了口气,“没有吴国,也会有其他国。有那样的皇帝,越国不亡也难。”   他说的是他父皇,兵临城下,把国事家事都推给他、自个儿跑了的那个皇帝。   “其实朝代更迭,都是轮回……”   正当此时,殿外传来敲门声。   徐恪刻意放轻了声音:“仙君?”   林信上前给他开门。   原本对这太子有些怨气,但是林信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   吴国得仙缘,享太平国运九百年,而吴国建国,至今已有九百年。   林信垂了垂眸,见徐恪低着头,怪可怜的。   罢了,不与他计较了。   徐恪将一卷帛书双手递给林信:“仙君,我知道错了。这是处置行宫事宜的帛书,请仙君过目。”   林信却拒绝了:“你们吴国的东西,我就不看了。”   他想了想,朝代兴亡更迭,苦的还是百姓,有心提点他两句:“你年纪小,做了点错事儿,我不与你计较。但是我对你期望不变,做个明君。”   徐恪垂着头,闷闷道:“我知道了。”   老君连忙上前,扯了扯林信的衣袖。   不能再说了,再说就泄露天机了。   最后林信拍了拍徐恪的肩:“就此别过,再也不见。”   老君揪了一把他的耳朵,把他带走:“事情解决了吧?现在来解决一下你自己的事情,你最好跟老夫说清楚,你为什么会在吴国?你不要命了?不怕雷劫了?”   林信被他拽着走,疼得直喊“圆圆”。   那时顾渊正与徐恪说话。   “你若是觉得心中不快,便把殿中神像拆了。本君从不过问凡间俗事,你大可以放心,本君不会挟私报复。”   徐恪道:“不敢。”   顾渊压低声音,怒道:“本君花了多少心思哄来的林信,差点被你一个晚上就吓跑了。”   正巧林信捂着被揪红的耳朵,回头问道:“圆圆,你干什么呢?”   顾渊狠狠地拍了一下徐恪的背,正色道:“本君在教他,如何做一个明君。” 第103章 孺慕   吴国承朝宫前,徐恪俯身作揖,送别仙人。   林信离开良久,他才缓缓直起身子。   徐恪背着双手,走下八十一级台阶。   等候在下边的侍从上前请示:“殿下,那百来个方士,还候在乾元殿。”   徐恪面色阴鸷,冷冷地瞥了一眼那人,道:“妖道误国,赐毒酒。”   侍从领命离去,徐恪缓步走过宫道,在乾元殿前停下脚步,偏头望了一眼。   底下人动作利落,百来个方士很快就料理完了。   两个侍卫正抬着方士的尸体要带出去。   徐恪一抬眼,低声道:“放回去。”   不敢迟疑,那两个侍卫很快就将尸体抬回殿中。   徐恪道:“桐油。”   “是。”   身边的小太监迅速会意,遣人抬了两桶桐油过来,浇在宫殿的门窗上。   期间徐恪道:“屏声息气,莫要惊扰了仙人。”   众人闻言一愣,却不敢不从,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洒满桐油,徐恪从小太监手中接过火把。   他随意地将火把往前一抛,火把燎过的地方,迅速带起火星,火势乘风而起,蔓延整座宫殿。   热气冲天,徐恪转头离开,没有再看。   短靴软底,落地无声,身后烈火熊熊,劈啪作响。   顶上屋瓦捣塌下来,隐约还可以看见那百来个方士的影子。   徐恪没有理会,回到寝殿,宫人伺候他换下衣裳时,一个小宫女捧着他的外裳,这才看见,今晚他穿出去的玄色礼服的衣袖上,已经被溅出的火星烧出一个小孔。   那小宫女暗中看看徐恪的背影,终究没有说话,将那处破损遮掩好,挂在衣桁上,随着宫人们匆匆离去。   天命如此,徐恪执迷不悟,又怎么会因为林信的一句话就改过?   *   从吴国皇宫出来,林信还想回枕水村去看看。   南华老君再三嘱咐:“再玩几日就回来了,你师父、师祖都还等你回去行拜师礼。不要插手人间的事,天意自有定数,要是违反了,要担责任的。你那点修为,连自己也照顾不好,还想保全别人,没得把自己都搭进去。”   “我知道了,知道了。”林信道,“我会小心的,这次也没出什么事,我不过是旁观了一场宫变。”   老君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倘若这回的事情没这么容易,老夫只怕老夫这回来,就是来给你收尸的了。”   “我有分寸的。”林信笑着揽住他的肩,“况且,圆圆一直和我在一起呀。”   他这么一说,老君便将目光转向顾渊,道:“帝君,你也别老纵着信信……”   “好呀。”顾渊应了一声,抬起手,揉揉林信的脑袋。   林信朝他笑一笑,顾渊整条龙都要飞起来布雨,根本不知道自己方才应了什么。   这该死的美人计。   老君无奈道:“……罢了,这个要求对帝君来说太严苛了。我只求帝君不要被信信牵着走,信信能早些回来。”   再正经地嘱咐了林信两句,老君宫中还有事务,便离去了。   天色尚晚,这时候回枕水村,村中人大概都已经睡下了。   不好打扰,所以林信与顾渊也不急着回去,慢慢地踱着步子,一步一步往南边走。   他二人并肩而行。   林信一只手撑着头,用手指点了点脸颊:“我觉得我这回不该来吴国的。”   “倘若我没来吴国,徐恪登基之后,自然会颁旨,把修建行宫的事情撤了;结果我来了吴国,还被徐恪给看见了,简直是越帮越忙。”他用手肘撞了撞顾渊,“圆圆,我这算不算是违反了天数,要遭雷劫的?”   “不算。”顾渊答道,“只要没有在人界动用大的术法,那就不算。天数有定,你做的事情,也在天数之内。”   “噢。”林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你是说,我来吴国,其实也是天数定的。”   “我不知道,我没有这么说。”   “分明就是你说的,你刚刚还说……”   顾渊握住他的指尖:“倘若真有雷劫报应,本君会挡在你身前的。”   林信瞥了他一眼,却没有收回自己的手:“我不要。”   顾渊没有接话,只是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林信轻叹一声,反手扣住他的五指:“紧要关头,挡在自己的仙侣前面,是每个仙君都会做的,并不由修为高低决定,而是看谁的反应更快。”   林信举起两人交握的手:“同样的,修为高低,也不决定感情深浅。”   顾渊看着他,忽然轻笑一声,道:“本君知道,只是忍不住对你好。”   “重渊帝君。”林信拍拍他的手背,正经地仿佛在喊他“革.命同志”,“我很理解你的这种心情——因为我也有。”   他二人之间,还挺坦诚。   后来,林信笑着道:“当时我看见吴国的护佑神是你的时候,我吓得整个人都呆在那儿了。我心想,等打发了徐恪,得找个由头把顾渊吊起来揍一顿。”   顾渊便道:“你果然想打我。本君当时就见你杀气腾腾的。”   “后来想想,你也不是故意的。”林信道,“况且,你做吴国的护佑神,比我做枕水村的护佑神要早。”   林信有意叹了口气:“那有什么办法呢?先前又不知道,现在又不能把你甩了。”   顾渊问道:“你现在还生气吗?生气的话……”   “知道了,我有贵宾终生限定,我打你你绝不还手。”林信想要捶他一下,最终还是变拳为掌,轻轻地推了他一把,“但是,如果有漂亮小鱼说一句软和话来听,就更好了。”   顾渊问道:“你想听什么?”   林信歪了歪脑袋:“那你就说一声‘林信真好’来听好了。”   “林信啊。”顾渊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他,“你真好。”   顾渊说完这话,便双手抱住他的腰,整个人往前一靠,将脑袋埋在他的颈窝里。   林信一怔,随后伸手拍拍他的背。   顾渊抱着他不松手,他也没有说话。   搭在顾渊背上的手,向上探了探,摸摸他的后颈,然后又向前,挠了挠他的喉结。   再向下,他摸见一个月牙形的小硬片。   顾渊的声音有些哑:“林信啊,那里是逆鳞。”   林信连忙收回手:“不好意思,我手痒了。”   龙在喉下有逆鳞,触之则必杀人。   林信从前听说过,只是没想到,顾渊幻成人形之后还有。   顾渊眼中闪着碎金似的光,见林信有些惶恐的模样,也觉得可爱,凑过去吻了吻他的眼角。   *   慢慢地踱着步子回枕水村去,天色微明之时,便驾云赶回去。   林信站在云上,往枕水村里抛了两颗山楂丹。   这是他的惯用手法,自己来时,便丢两个山楂丹,让这段时候,变成一场梦境。   不会留下仙君来过的痕迹。   林信还站在云端,很是心急地跳到地面上。   小雀儿先行一步,前几日便回来了,告诉老道长,林信大约十月廿六就会回来。   所以老道长在下边等他。   见他回来,快步迎上去:“仙君。”   “嗯,一切顺利,不用迁了。”林信道,“大约再过几日,朝廷的文书就发下来了。”   “那就好。”老道长彻底松了口气,“这几日,村中人都提心吊胆的。”   “比起这件事,还有一件事情更加要紧。”   老道长又提起了心:“仙君是指什么?”   “我还没看看宋娘子的孩子。”林信正经道,“想当初我还算是撮合了他们小夫妻的,我成仙这么些年,见过猫崽,但是没有看过刚出世的小孩子。”   老道长缓过神来,笑了笑:“让小雀儿带仙君去看看。”   小雀儿叽叽喳喳的,从老道长的肩上,跳到林信的肩上。   顾渊把他捉在手里,丢到地上,他便变作了孩童模样。   ——这样他就不能趴在林信的肩上。   ——但他还能跑过来拉住林信的手。   小雀儿拉着林信往前冲:“仙君快来!”   经过一户人家门前时,挽着头发、穿着裙装的林蓁正好从里边推门出来,手里还提着一个竹篮子。   小雀儿傻了吧唧地唤了一声:“阿蓁妹妹。”   他的“阿蓁妹妹”,近来又长高不少。   知晓内情的林信不好揭穿,只好抬头看天。   林蓁倒是清脆地应了一声:“早。”他提起篮子:“那些士兵走的时候,弄走我们不少东西,阿爷让我送点鸡蛋给宋娘子。”   “正巧仙……林哥哥也要去看看小孩子,我们一起去吧。”   林蓁点头,小雀儿便迅速将林信丢开,上前去牵住林蓁的手。   林信看看自己被甩开的手,有点难受:“嗯?”   顾渊顺势挽住他的手:“来吧。”   走出去不远,顾渊看着走在前边的林蓁与小雀儿,忽然很短促地笑了一声。   林信觉着奇怪:“你笑什么?”   “没有。”   顾渊分明是在憋笑,林信便用手肘捅了他一下:“说话,你笑什么?”   “本君要是说了,林信你别生气。”   “嗯,我不生气,你说吧。”   “你们族里,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特性?”   “什么?”   顾渊小心地瞥了他一眼:“本君是说,你和你的这位后人,好像都穿过裙子,扮过姑娘家。”   话音刚落,林信就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你今天一整天都别想靠近我!”   林信愤愤地甩开他的手,冲上前,挤进小雀儿与林蓁之间,一手牵起一个。   小雀儿有些幽怨。   林蓁倒有些高兴,眼睛都亮了,看着林信的侧脸,眼神里掩不住雀跃。他小心地用指尖划过林信的掌心,勾勒出他的掌心纹路。   崇敬与孺慕。 第104章 交颈   枕水村沈家堂中,立有林仙君的长生牌位,案上香炉里的香还未燃尽,应当是早晨才上过香。   林信靠在庭院墙边,正对着自己的长生牌位。   有点不好意思,他往边上挪了挪,站到院中芭蕉树后边。   过了一会儿,林蓁抱着一个小猫似的小孩子,掀帘出来,站在檐下,唤了一声:“林……哥哥。”   林信精神一振,连忙上前:“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宋娘子的孩子不是足月生的,所以长得瘦小,养了十几日,看起来还是怪可怜的模样。   不过眼睛还是漆黑有神的,眼珠子滴溜滴溜的转。   林信站在他面前,帮他挡着风,看着孩子笑了笑,叹道:“这样小一只,又正巧在这时候到了。”   他在袖中摸了摸,拿出一只银的长生锁,放在襁褓上,对林蓁道:“一点心意,等会儿你代我拿给沈家哥儿和宋娘子。”   林蓁也没有推辞,大大方方地应下了:“好,我代他们谢谢哥哥。”   林信又问:“取了名字没有?”   “还没有。宋娘子说,要等仙君托梦给她。”   “林仙君连字都写不好,就更不会取名字了。”林信失笑摇头,“他们自己做主就好,仙君不管这个。”   “是。”林蓁抱着孩子,往前递了递,“哥哥要不要抱抱他?”   “不。”林信闻言,迅速往后退了两步,“我不要,我抱不住。”   林蓁也没有勉强,歪了歪头,看见院门外有人:“霜林道长来了。”   霜林是暂住在枕水村里的半仙道士,精通医术。宋娘子与这孩子,应当是他一手照料的。   霜林天生一双笑眼,不笑的时候,也弯得月牙似的。   他背着药篓,站在门前,朝他们行了个礼。又走上前,道:“我来看看孩子,顺便给宋娘子诊脉。”   他转头对林信道:“您也在。”   “嗯,过来看看。”林信在乾坤袋中找了找,摸出一盒从前何皎送给他的药材,“我与老道长都不通医理,这次亏得有道长照料,还是要多谢道长。”   霜林眯着眼睛笑了笑:“客气了。其实,村中诸老苦苦相留,贫道也预备留在枕水村中。日后,贫道也算是枕水村中人,还要请仙君多照料。”   后边那句话,他说得轻,只有他与林信二人听见。   林信将药材放进他的药篓里:“道长要留下也好,还要托道长多多照料村中人。”   “那是自然。”   从沈家出来,还是林信牵着林蓁与小雀儿,顾渊一个人跟在后边。   林信不理他了。   就因为一条裙子。   林蓁父母早亡,由村中的老人家带大。因为扮作姑娘家,所以不常与村中的男孩子们一同玩耍,平常只是一个人看书练字。   大抵是因为这样,他才格外喜欢和林信在一块儿待着。   林蓁牵着他的手,轻声询问:“哥哥,能不能去仙君祠走一走?”   “好呀。”   仙君祠建在山坡上,由几株桃花圈出地儿来。   走在路上,林信想了想,自己的乾坤袋中还剩下什么东西。   到了仙君祠,林蓁推开木门。   正中的仙君神像并不威严,也不华贵,温温和和的模样。   林蓁又拉了拉他的手:“哥哥,能不能进去陪我看看?”   “好呀。”林信见他模样,心下了然,把小雀儿推给顾渊,“你们两个在外边等着,阿蓁找我有事情说。”   小雀儿委屈:“我也想听。”   顾渊也委屈:“本君也想听。”   “都站好,认真反省一下自己做错了什么。”林信看向顾渊,“特别是你”   顾渊试图辩解:“林信,我没有。你说你不会生气的。”   枕水村的护佑神,与越国皇室的后人一同入了仙君祠。   还将门给掩上了。   毕竟是自家亲戚,林信看着他,就觉得喜欢,没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怎么了?有话说?”   林蓁想了想,低声唤道:“仙君……”   “你也知道了啊?”   “嗯。”林蓁点点头,“仙君来枕水村的时候不多,但是仙君总是在紧要关头出现,和别人很不一样。”   “这样啊。”林信笑着问道,“那你……是有心愿要和仙君说,让仙君帮你满足?”   “不……不是。”林蓁捏了捏袖口,“其实我不是小姑娘,我姓林。”   “你要说这个,那我早前就知道了。”   “那……”林蓁抬头看他,“仙君希望我……”   “我不希望你为了复国,才去念书学武。”林信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我希望枕水村的人都为了自己而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林蓁有些恍惚:“那我?”   林信认真道:“你也一样。”   他二人相对站着,隔着百年岁月划出的长河。   长河之间,江流滚滚。   两人之间有极弱的牵引,却并不是由于单薄的血缘。   林蓁思索了一会儿,重重地点了点头:“仙君,我知道了。”   “那你现在还喜欢念书么?”   “我是真的喜欢念书,也很想习武,这些都是我愿意做的。”林蓁道,“而且,我也想让天下人都为自己而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林信便笑道:“你大概也能成仙了。”   “不,我不想成仙,我也还不能成仙。”林蓁的目光澄澈明净,“我应当是天底下最后一个成仙的。众生成仙之后,我再成仙。”   林信有些惊讶,也有些惊喜。   他的悟性极高,但是要渡尽天下人,又谈何容易?   恐怕终其一生,他也没办法完成这样的事业。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_8_0. c_o_m   “要让全天下人都供奉仙君,都依照仙君的这句话生活。”   “那倒不用。”林信摆手,“你们自己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若是真有那日,把我的神像推倒了也没关系。”   林蓁还是年纪太小,先前那话,也不过是灵光一闪。没能抓住,很快就过去了。   林信笑着叹了一声:“你年纪还小,喜欢的事情可以有很多,慢慢再想吧。”   临走时,林信把他喊住了。   林信从乾坤袋中拿出一个玉冠,塞给他:“喏,拿着吧,以后用得着。”   再过几年,林蓁便要换回男装了。   林蓁问道:“仙君不觉得我现在这样别扭吗?”   “不觉得呀。”林信满不在乎,“我以前也穿过,一件衣裳罢了,又不是没穿衣裳。”   林蓁扑进林信怀里,双手搂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怀里,低声道:“仙君,你真好。”   “好了好了。”林信抱着他,把他抱起来。   却不料小雀儿趴在门上偷看,一时气恼,竟然把门给撞开了。   一时间,场面上的关系有些混乱。   小雀儿最先反应过来,气得直跳脚:“仙君,你在干嘛?”   “我没干嘛呀。”林信走上前,也抱了抱他,“好雀儿,你听我跟你说。你别喜欢阿蓁,没结果的。”   “为什么?”小雀儿跺脚,眼眶都红了,“是不是因为仙君也喜欢阿蓁妹妹?顾仙君,你管管仙君啊,仙君的爱慕者要从江南排到江北……”   顾渊淡淡道:“本君早就知道了。”   学会微笑面对。   小雀儿带着哭腔喊道:“那你管管他呀,你把他关起来,让他永远陪你一个人吧。我已经亲过阿蓁妹妹的脸啦,阿蓁妹妹长大之后是要嫁给我的。”   林信皱眉,深深皱眉。现在的小孩子,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不,我不喜欢阿蓁。”林信把他抱起来,小声解释道,“主要是因为,阿蓁他……是个男孩子,他没办法嫁给你。”   林信以为,自己的语气已经很委婉了。   结果,小雀儿还是被吓得僵住了。   他两只短手攀着林信的脖子,仿佛猛地被暴雨打湿羽毛的可怜小鸟,转头去看林蓁。   林蓁道了一句“对不起”,因为年岁还小,声色难辨。怕小雀儿不信,还想要解开衣带,给他看看。   小雀儿哀嚎一声,趴在林信的肩上,嚎啕大哭。   太残忍了。   林信都忍不住为他感到伤心。   他在仙君祠蹭了几百年的祭祀,不早前才修成人形,第一个喜欢的姑娘家,忽然变成了好哥们儿。   如流水一般迅速消逝的恋爱。   换了林信,林信也要大哭一场。   林蓁也没有解开衣带,走上前去,想再给他赔个罪,结果小雀儿一见他走近,就哭得更厉害了。   林信拍着他的背,一边哄他,一边对林蓁道:“我先带他回去。”   “好,麻烦了。”林蓁看了一眼哭得凄惨的小雀儿,欲言又止。   顾渊上前:“林信,我抱他吧,他挺沉的,还把你衣裳都弄脏了。”   他刚要把小雀儿接过去,小雀儿就搂着林信的脖子不放。   林信也没办法:“他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可能现在只相信我。”   直到回了家里,小雀儿还是打着哭嗝,哭个不停,满脸泪水,可怜兮兮的模样。   后来他哭累了就睡着了。   老道长把他带回去睡觉,还给他擦了把脸。   林信换了身衣裳。他先前的衣裳,被弄得都是眼泪。   还是正午时分,吃过午饭,林信搬了一把木躺椅出来,坐在院子里的桃花树下睡午觉。   还没睡着,迷迷糊糊的时候,有个人搬了把椅子,就在他身边坐下,不知道是不是也要睡午觉。   又过了一会儿,有一个人迈着小小的步子,从房里跑出来。   小雀儿唤了一声:“仙君……”见林信睡着,也没有再喊。   他不再哭了,站在原地想了想,变作原形,振翅飞出院墙。   林蓁正在自家院子里砍柴,小雀儿俯冲下去,却看见林蓁的身后,有一条拇指大的“小虫子”,有鳞有角。   他落在林蓁的肩上,狠狠地啄了他一口。   林蓁放下斧头,将头发往边上一拢,露出脖颈,由他去啄。   *   桃花树下,林信梦见自己被一条龙缠得紧紧的。   他把那龙往外一推,惊醒过来。摇椅晃了两下。   确实是有条龙缠着他了。   顾渊握着他的手,引他去摸自己的喉间:“林信,本君的逆鳞给你摸,你不要生气了。”   林信低头看看他缠在自己身上的另一个化形:“为什么你能同时变出两个形态?你先把龙形收回去再说。”   “不要。”   顾渊放下他的手,另一个化形的龙尾便顺势缠了上去。   顾渊双手撑在摇椅两边,欺身靠近。   林信被他的龙形缠着手脚,动弹不得,一边往后躲,一边道:“姓圆的,姓圆的!好好说话,你别过来!”   顾渊笑着揉揉他的脑袋,随后按住他的后颈,把他往前按了按。   顾渊近前,却偏了偏头,脖子靠在他的颈上,喉结下边那一块小小的月牙形的逆鳞,贴着他的皮肤。   呼吸声渐重。   他甚至能察觉到,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林信因为慌张,微微跳动的血脉。   而他向来不通世事,实话实说。   “和林信交颈很舒服。” 第105章 独占   午后阳光正好,透过初冬疏疏落落的桃树枝叶,照在地上,一片光影。   兴许是因为林信修为尚浅,或本心的石头模样,或成仙之后的人形,他一次只能变一个。   所以他不知道,原来顾渊可以一次变出好多个来。   譬如此时,他的龙形缠在林信身上,将他的手脚缠得紧紧的,脑袋还靠在他的颈边,用逆鳞蹭他的脖子。   人形模样也靠在他身前,按着他的脑袋,同样用逆鳞磨蹭他的脖颈。   林信大概是第一个,触摸了龙的逆鳞,没被杀死,还引得龙自己靠上来蹭蹭的人了。   昨日夜里,林信用指尖抚过他的逆鳞,他就很想说了。   真的很舒服。   和林信在一起的话,做什么都很舒服,要是林信想要碰碰他,那就更舒服了。   本性如此。   即使是到了这个层次的修为的顾渊,也避不开本性驱使。   过了一会儿,林信悄悄扭了扭脖子:“可以了么?我觉得脖子有点酸。”   于是顾渊腾出一只手,帮他捏捏后颈。   继续。   林信抬眼看天:“圆圆,我感觉你要把我的脖子磨细了。”   顾渊微微抬起头来,捏住他的后颈,好像抓住一个小动物。   他正色道:“原本就很细。”   “我当然知道。”   顾渊又用拇指按了按他后颈上突起的骨头,他一向有话直说:“想咬。”   林信无奈道:“哥哥,你应该是狼吧?”   “嗯?”   “怎么?”   “没有。”顾渊垂眸,眼中晦暗神色很快消散,“你老是给我取新外号,刚听见的时候,会有点不习惯。”   “喔,你不喜欢‘哥哥’这个称呼,那我以后不……”林信反应过来,“我是不是说错了,其实你很喜欢?”   没等顾渊回答,小雀儿便拍着翅膀,飞过了院墙。   林信说了一声“小雀儿回来了”,但是手脚被龙尾缠着,推不开顾渊,一时情急,变成一块石头。   原本缠着他的龙,也随着他变小而变小,盘起身子,落在石头上。   石头用小树杈手推了推他:“我没让你盘我。”   顾渊应了一声,那小龙便被他召了回去。   林信重新变作人形,整了整衣襟,推开顾渊,对小雀儿道:“弟弟,你回来啦?”   顾渊看了他一眼,才叫“哥哥”,转头就喊别人“弟弟”。仔细想想,他之前好像还这样喊过吴国的徐恪。   所以你到底有多少好哥哥、好弟弟?   小雀儿飞到他面前停下,变回人形,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林信面前。   他哭丧着脸:“仙君,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怎么?”林信从躺椅上坐起来,“就因为阿蓁是个男的,你就不相信爱情了?你才多大?谈情说爱的,不健康。”   “我是和仙君同时的鸟雀,我自然和仙君一般大。”小雀儿振振有词,“况且我已经遍体鳞伤了。”   “嗯……你要是这么想的话,也可以。”   小雀儿瘪了瘪嘴:“气死我了。”   “怎么了?你方才出去找阿蓁了?”   “是,气死我了!我去啄他,他理都不理我。还借着劈柴的动作,把我给抖掉了。我跑的时候,他还追我。追不上我,他就回去拿抓鸟的网。”   “他这个人……”小雀儿愤怒地捶了一下林信的腿,“又有心机又狠毒。”   林信道:“……干嘛打我啊?”   顾渊帮他揉了揉腿。   “因为仙君是他的家长!”   “那我也是你的家长啊!”   人形的小雀儿,噘嘴噘得像雀形。   “这世上除了爱情,还有很多很好的感情,还可以做好朋友的嘛。”林信摸摸他的额头,“你和我的感情不是一直都很好吗?你也可以和我一起玩儿呀。”   “那我可以和仙君交颈吗?”   林信转头看了一眼顾渊,顿了顿,道:“那你大概会永远失去你的‘颈’。”   顾渊面色稍缓,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我就知道。”小雀儿道,“所以仙君还是和顾仙君一块儿玩耍吧。”   林信无话。   小雀儿道:“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交颈,分明就是修为很低的鸟兽才会有的行为。稍微有些修为的,稍微花点力气,就能克制住了……”   顾渊便道:“本君克制不住。”   “你就是趁机想占仙君的便宜。”   “是又怎样?”   重渊帝君十分嚣张。   小雀儿跺脚:“仙君,你看他啊!你长点心吧!”   林信装傻:“点心?”   小雀儿气得又要哭,林信赶忙哄住。   “好了好了,不哭不哭。”   “仙君。”小雀儿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我要变强。”   林信的脑袋上,冒出一个问号:“什么?”   小雀儿大声嚷道:“我要修炼啦!然后把林蓁按在地上打!”   “知道了,知道了,你不要喊这么大声。还没把阿蓁按在地上,就已经被他听到了。”林信往后挪了挪,“我找我的凤凰二师兄问一问,看有没有适合麻雀练的术法就是了。”   麻雀说:“仙君,你是不是在笑话我?”   “没有没有,我自己就是石头,我笑话你做什……噗嗤。”   林信靠在躺椅上大笑。   *   在枕水村待了几日,帮小雀儿寻了合适的术法书。广乐老祖便给林信传了音讯,问他腊月初七之前能不能回来,倘若可以,便把拜师礼的日子定在这一日。   林信先前给师祖和师父添了太多的麻烦,这次师祖来问,时间充裕,他当然说可以。   正巧这日是大雪。   赶不上冬月廿六的初雪,赶上大雪也是可以的。   林信在夜里拾起丢在村子里的山楂丹,与老道长他们道过别,便要回仙界去。   老道长特意送给他一叠符咒,还有一只桃木剑做贺礼,让他多加保重。   柴全送给他一只肥鸡,从后山抓的。   就连小雀儿,也拔了自己最漂亮的一根尾羽送给林信。   林信带着枕水村的礼物,回到仙界。   他到家时,正是夜里。   正与顾渊说话,还没来得及推开门,便有人从里边给他开了门。   小狸花猫用身子拱开门,朝他“喵”了一声,想要顺着他的衣摆爬上去。   林信俯身将他抱起,顺了顺他背上的毛:“小奴,你在家等我呀?”   小奴又“喵”了一声。   林信抱着他往里走,顺便掂了掂:“好像又瘦了一点。”   “阿姐知不知道你过来了?晚上要跟我一起睡吗?”   小奴往他怀里凑了凑。   “我知道了,我给阿姐传信。”   林信给蛮娘传了信,抱着猫坐在檐下等回信。   林信和猫都想吃夜宵,所以顾渊在厨房忙活。   冬月廿六时,仙界就已经下过了初雪。   他们回来时没有下雪,地上也只有薄薄的一层积雪。   在檐下坐了一会儿,天上便开始飘雪,细细碎碎的雪粒子,亮晶晶的。   林信放下猫,找了个小板凳垫着脚,将挂在檐下的纸灯笼点亮。   顾渊端着甜汤圆子从厨房走出来时,便看见林信从小板凳上下来,小奴围在他的脚边,用爪子拽他的衣角。   檐下灯火与雪色,林信与猫。   风吹过时,将小小的雪粒子吹进廊内,附在林信的衣袖上,林信也不觉冷,反倒朝他笑了笑。   林信抿了抿嘴角,认真问道:“有吃的了吗?”   他一开口,顾渊就知道他想吃东西。   顾渊走进廊中,将甜汤递给他。   “只有这些东西,随便做的。”   “也行。”林信双手捧着碗,喝了一大口甜汤,“好吃。”   两个人,还有一只猫,并排坐在廊下吃东西。   风雪吹在面上,也不觉得冷,反倒挺暖和的。   林信吃了半碗,双手捂着碗取暖,忽然道:“圆圆,要不我拜师之后,不搬去守缺山和师兄他们一起住,你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   顾渊淡淡道:“你想让我天天给你做吃的。”   “是呀。”林信理直气壮,“这么好的手艺,不要浪费了。和我一起住的话,你的厨艺就有用武之地,还可以日益精进,我们两个说不定还能达到灵魂契合的共鸣。”   “你要是很想和我一起住的话。”顾渊点头,“可以。”   “真的呀?那我过几日去问问师父。”   顾渊继续道:“成婚之后,我自然就会与你住在一起了。”   仿佛是有些冷,林信吸了吸鼻子,问道:“重渊帝君,你真的想跟我成婚?”   “是。”顾渊答道,“早一点把你握在手里的话,本君比较安心。”   “你有什么好不安心的?”林信笑笑,“我虽然从前有些风流,朋友有点多,但还是很守规矩的。”   “我知道。”顾渊看着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你是石头心,你不会懂的。”   “……你忽然又歧视石头心做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顾渊直望进他的眼底,“龙潜藏在骨子里、暗流涌动的独占欲,难道你会懂得吗?龙习惯把伴侣直接绑回巢穴。就是因为太喜欢你,才总是为你放宽界线,跟着你四处乱跑。对你实在没办法下手的话,那就只好换一种合理的方式了。”   林信避开他的目光:“忽然说这个,才认识不到一年……”   “不止一年。”顾渊纠正道,“点化你的时候,本君就认识你了。”   良久,手中的甜汤也凉了,林信道:“之前老君给了我一支玉简,要是真的很想的话,那我把那支玉简找出来……”   “蛮娘成婚的时候,你要怀虚昭告六界。现在到你了,你的朋友又这么多,怎么不用昭告六界了?”   “你要办礼,那你就去问我师父和师祖吧。”林信忽然道,“不过,圆圆啊,我突然发现一件事。”   “如何?”   “你对着我的时候,分明有一大段一大段的话,在别人面前,却经常一句话也不说。”林信偷笑,“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我了。”   “你才明白。” 第106章 拜师   腊月初三,林信行拜师礼的前三天,师祖特意传召,让他去天均峰一趟。   林信与顾渊一同过去。   西天的华莲菩萨暂居天均峰,与广乐老祖一起谈佛论道。   见林信来,便朝他招了招手:“嗨。”   “喔。”林信惊叹道,“菩萨,你学得很快嘛。”   华莲菩萨双手合十,微微弯腰:“过奖了。”   竟然连谦辞都学会了。   连梵语数字都还没学会的林信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四人见礼,林信向坐在菩萨身边的广乐老祖做了个揖,唤道:“师祖。”   “嗯。”广乐老祖捻了捻胡须,“这回不会再改了吧?”   他说的是拜师礼的日子。   林信在春末时候,由南华老君引荐给玉枢仙尊,当即便拜了师,但是拜师礼一拖再拖,拖了快有一年了。   林信拍拍胸口,保证道:“不会了,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最好是这样。”   “这次我去人界,不是去找朋友玩儿的。而且我还给师祖带了礼物。”   林信解下挂在肩上的乾坤袋,挽起衣袖,在里边掏了掏。   最终拿出来一个比他的乾坤袋还要长许多的东西,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塞进去的。   奇妙无穷,林信的百宝袋。   “看!吴国特产鱼竿!”   广乐老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忍住得意的心思,问道:“怎么忽然送给师祖这个?”   “上回师祖和我出去钓鱼,钓了一天只钓了一条。事后想想,应当是鱼竿不行。”林信将鱼竿放到师祖面前,“吴国水域纵横,老工匠做这些东西在行,看见就给师祖带了一根。”   在林信面前,广乐老祖也没有表现得特别高兴,拿起鱼竿,看了两眼,便放下了。   “你有心了,这样的小事还记在心上。”他的语气里倒是掩不住的高兴,“你过几日要穿的衣裳,师祖给你改好了,你去试一试。”   “谢谢师祖。”   林信走后,广乐老祖双手拿起鱼竿,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他眼中带笑,对华莲菩萨道:“华莲,你没有这么细心周到的徒弟给你送礼吧?”   华莲菩萨假装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广乐老祖也没有理会,捧起鱼竿,摆在正对着华莲菩萨的地方。   华莲菩萨无奈地转过头,看见坐在一边默默饮茶的顾渊,同他问了声好。   顾渊放下茶盏,用梵语回了一句。   “帝君。”华莲菩萨把方才林信说过的话,再说了一遍,“你也学得很快。”   顾渊不过是陪着林信来过几回天均峰,也不常与华莲菩萨说话,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他微微颔首,转眼看向广乐老祖:“广乐,本君早十几日,让人给你递了文书,你看了吗?”   广乐老祖眼珠一转,笑着问道:“帝君可是有公务上的文书,我不曾见到……”   “不是公务,本君从不过问神界公务。”知道他是假装不知,顾渊面色不改,淡淡道,“是那封求娶林信的文书。”   华莲菩萨尚且没有学到“求娶”这个词,不太明白,转头去看广乐老祖,却见他面色不善。   正巧林信从殿门外探出脑袋,小声询问:“师祖,我不小心把你桌上的玉冠摔了一下,你要不要过来看看?”   广乐老祖应了一声:“好。”   他站起身,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对顾渊道:“信信还小,我留下来陪我玩一阵子。帝君高抬贵手?”   顾渊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门外的林信。   林信察觉到他看过来的目光,也朝他挥了挥手。   广乐老祖走后,华莲菩萨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刚想说话,问问顾渊,顾渊却道:“菩萨六根清净,不会明白的。”   “我原以为,菩萨的六根清净,与帝君的太上忘情是一样的。”   “大抵是一样的。”顾渊道,“不过本君还没有到这样的境界。‘那伽’在西天,仍旧入畜生道,改不了爱憎,本君也一样。”   “那伽”是梵语的龙。   华莲菩萨合掌道:“这也就是帝君还未完全恢复真身的原因了。”   默了一会儿,他二人仿佛入定一般,没有其他动作,唯有顾渊搭在案上的指尖轻点了一下。   *   腊月初六,从夜里便开始下雪,纷纷扬扬的大雪,鹅毛似的。   门窗紧闭,床榻前的帐子垂下来半边,林信早早地洗漱好了,又给小奴洗了个澡。   小奴近来总往他这里跑,蛮娘也没有办法,只好随他去了。   林信与小奴,一人一猫,身上盖着毯子,相对坐在床上。   林信弯着腰,伏低了身子,长发垂落。小奴也趴在榻上,用脑袋顶他的脑袋。   他数数:“一二三,开始。”   小奴正是争强好胜的年纪,爪子扒在被褥上,用尽了所有力气去撞林信的脑袋。   林信装模作样地与他玩了一会儿,然后顺势往后一仰,小奴来不及收力,整只猫往前扑去,也被他接在怀里。   “输了输了。”林信躺在榻上,举起小肥猫,“小奴最厉害。”   小奴高兴到用爪子拍胸口。   林信便笑着问道:“你原来是一只狒狒吗?”   于是小奴用后脚踩他,林信便把他举起来:“诶,踩不到,踩不到。”   正玩着的时候,顾渊从外边进来,很快地将门关上,没有一丝冷风吹进来。   林信将小猫对准他:“看,那里有一条鱼。小奴,冲呀。”   小奴蹬脚。   顾渊将明日要穿的衣裳放在他的榻前:“你师祖方才差人送过来的。”   “知道了。”   “早点睡吧,明日一早便要起来。猫老是闹你的话,我把他带去西山吧。”   “不用不用,天气这么冷,晚上抱着小奴睡觉,很暖和的。”林信坐起来,“雪这么大,你今晚还要回去吗?”   顾渊点头:“嗯。”   “当着未成年猫的面,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林信拍拍小奴,挑了挑眉,“你对我调戏你有心理阴影?”   “不是,今晚有两件事要去做。”   “行吧,那你办完事情,早点回去。”   “好。”顾渊站在他面前,特意嘱咐了一句,“不要等我走后,又跑出去玩。”   “我知道,我又不是特别贪玩。”   “从昨日夜里到现在,本君已经截获你的朋友喊你出去玩儿的几十条音讯。”顾渊正经道,“你拜师固然是大事,但是他们为什么要给你举办‘拜师之前’的宴会?”   “我的朋友多,他们比较爱玩儿,就想尽各种法子骗我出去。”林信拍拍他的手,“我绝对不偷跑出去玩,你有事情就快走吧,雪又下大了。”   顾渊稍俯下身子,林信连忙捂住小奴的眼睛。   顾渊撩开他散在额前的头发,吻了吻他的额头。   临走前还帮林信吹了灯。   林信抱着猫,平躺在榻上,伸手摸摸额头,又摸摸猫。   顾渊从南华老君处出来时,用灵犀唤了他一声,林信没有回答,大约是睡着了。   他回到西山。   阴云压顶,雪团不散。   *   下了一夜的大雪。早晨起来,雪势转小,天色有些阴沉。   后院的落霞树上都堆满积雪,白雪压折树枝,“咔嚓”一声轻响。而树枝落在雪地里,很快就被掩埋。   林信的师祖广乐老祖身边没有伺候的小道童,玉枢仙尊随他,也没有。   于是南华老君派了十来个小道童来,一个把林信从被窝里挖起来,一个负责给林信洗脸,一个给林信梳头。   竟然还有给小奴梳毛的。   林信被按着坐在桌前,昏昏欲睡,没忍住打了个哈欠,然后就被梳头的小道童拽着头发,往后一扯。   他那个方向倒去:“弟弟,头发扎得有点紧。”   他转头去看小奴:“弟弟,猫毛应该是不用扎的。”   梳洗完毕,蛮娘赶过来接走小奴,说好了太极宫再见。   林信一身宽袍大袖,素白织金的礼服,玉腰带玉禁步。南华老君怕他冷,还特意让小道童给他披上大氅。   用他好朋友江月郎的酸唧唧的话本子里的话来说,就是——   把通身内里的仙骨剔透,都显在外边了。   相配的十来个小道童两列跟在他身后——这一部分,林信原本想用山楂丹变十来个小仙官,但是被老君极力否定了。   小道童们手执华盖,提灯缓行。   林信不大放心,转头看看拿着华盖为他挡雪的小道童,道:“你拿得动吗?要不要我帮你……”   小道童冷冰冰地回了一句:“仙君禁言。”   大约是南华老君给他禁的言。   林信点点头。   他等在太极宫的后殿里。   前边有他师父、师祖,还有三个师兄照料,他只要等在后边,等他们传召,再出去行拜师礼就行。   玉枢仙尊怕他等得无聊,还给他预备了小零食和话本子。   不过他现在也不想看话本子,有点紧张。   他坐在后殿,注意着前边有什么人来了。   他与朋友们约好日后再聚,所以来的人,大多算是他的长辈。   他隐约分辨出南华老君与月老,二师兄栖梧的父王母后、凤凰一族的族王与族后,西天的华莲菩萨,还有他师祖的声音。   他师祖在诸位同僚面前,虽然说的话不多,但是句句都是得意的。   “隔代亲,信信还是更喜欢老夫。”   玉枢仙尊没有说话,也争不过自己师父。   过了一会儿,外边人忽然屏气静声,林信觉得奇怪,停下吃零食的动作,随后便听见外边人叩拜请安的声音。   这个人林信不用听都知道。   重渊帝君。   其余人都是互相问好,只有他来,旁的人才要给他请安。   特别有脸。   有一个林信没听过的声音小声道:“帝君随性惯了,连仪仗……”   只听顾渊淡淡道:“林信不喜张扬,本君又不想抢了他的风头,所以从简。再者,本君正欲求他垂恩,在他面前,自然要将姿态放低一些,讨他欢心。”   那位神君轻声道:“小神多嘴了。”   顾渊走到广乐老祖面前,道:“给林信的贺礼,就不劳你拿着了,本君亲自给他。”   “是。”   林信撑着头,坐在后殿,心中暗自猜度,顾渊到底给他送了什么东西。 第107章 佩剑   今日林信拜师,太极宫宫中来客,俱是仙界神界的尊贵人物。   他师祖与师父的面子确实不错。   林信待在后殿,吃完一小碟仙果蜜饯,小道童便来请他。   “仙君,可以过去了。”   自然还是由正门入殿。   外边大雪暗天,纵使有华盖遮挡,林信的衣摆上还是沾了些碎玉。   他踏过漫天飞雪,通身剔透仙骨,如水如镜,自桃花眼中映出,清明透彻。   玉冠玉佩,衣上绣的是云水纹与龙纹,张扬得很。   林信行至殿前,先向位于正中的广乐老祖揖了三揖,又略侧过身,朝玉枢仙尊同样作揖。   随后小道童搬来草蒲团,放在他的面前。   林信上前半步,跪在草蒲团上,挺直腰背。   广乐老祖站起身来,玉枢仙尊便跟在他身后。   徒弟初入门,照例要先赠门中玉牌。   昆仑山中多修剑,广乐老祖与玉枢仙尊都是昆仑山中飞升上来的,所以不论徒弟是否用剑,也都会赐剑。   林信的玉牌是他师父亲自刻的,用的也是昆仑山上的玉料。   玉牌握在手中微暖,正面刻着昆仑二字,背面是林信的名字。   知道他不用剑,但是玉枢仙尊亲手还是给他锻了一柄好剑。   山中难得的寒铁,与暖玉正好相配。剑柄上刻着两个字——元页。   林信没有取过字,“元页”是他自个儿随手给自个儿取的号。   他从前编六界美人榜的时候,出的书册,书名就叫做《林元页评六界美人》。   “元页”合之为“顽”,玉枢仙尊觉得颇有意思,便挪来给他当了字。   “顽”并不是什么太好的字,不过玉枢仙尊说,他前头还有师祖、师父和三个师兄替他顶着,“顽”这个词,虽然不好,倒是个很适合他的字。   广乐老祖手执柏枝,沾了点水,在他额前一点。   “入我门中,持守本心……”   下一句应当是“勤勉克己”,但是广乐老祖临时改了口。   “保持可爱。”   对小徒孙的偏疼。   只希望他高兴就好,其余的便随他去了。   林信差点没忍住笑,连忙又三次叩首。   广乐老祖将玉牌与佩剑交给他。   他站起身,小道童们帮他将玉牌与佩剑佩好,然后给师祖与师父奉茶。   还是昆仑山上的规矩,喝了拜师茶,才算是真正的入了门。   师祖与师父又单独赠了法器丹药,都是神界的无价之宝。   林信双手接过,放在跟在他身后的小道童举着的托盘上。   玉枢仙尊抿了口热茶,温声道:“去见你三个师兄。”   他三个师兄就依着次序,站在另外一边。一改素日不着调的作风,严肃冷峻,见他看过来,才有了些笑意,朝他微微颔首。   林信走近前去,俯身作揖,先站在司悬面前,唤了一声“大师兄”。   司悬为了忍住笑,皱了皱鼻子。这意思分明就是,又来一个师弟,不想带了。   上回说给他送礼,司悬便做了把绢伞给他。妖兽兽骨的伞骨,蛛丝编的伞面。   二师兄栖梧随他爹娘,看起来清苦,一出手豪气得很。送他凤凰尾羽三支,宝石若干。   前任妖王,三师兄胡离一向别致。   “你猜为什么师兄一直只有七条尾巴。”   林信答不出。   “我原来有九条,给了他们两个一人一条,就只剩下七条。”胡离拍拍他的脑袋,“再给你一条。”   林信抱着毛茸茸的狐狸尾巴,怔怔的。他没想到尾巴也能送人,从今天起,我也是块有尾巴的石头了。   “上回你不是说喜欢这一条吗?”胡离拽着他的胳膊,把他往边上一拉,再从他手里拿过尾巴,使劲拍了一下他的屁股。   林信忍不住喊出声:“师兄,疼啊!”   “粘好了,回去再炼化一下。”   粘是粘好了,但是林信还不太会用,尾巴——   收不回去。   直直地立在他身后。   有点滑稽。   拜师礼后,广乐老祖与玉枢仙尊领着徒弟徒孙们,拜见各位神界长辈。   南华老君拍拍林信的肩:“信信啊,你也算是有后台的人了,以后不会被欺负了。”   林信小声道:“这话讲得也太直接了吧?”   华莲菩萨随广乐老祖一同前来,双手合十,对林信道了一声“恭喜”,还送给他一盏莲花模样的魂灯。   林信道过谢,拜见过殿中长辈,最后才是重渊帝君。   见过礼,顾渊朝他招了招手。   他下意识挪了半步,然后反应过来,转头看看师祖与师父,他们没有说话,就算是默许了。   林信挪过去,站到顾渊身边。   顾渊轻笑:“现下你有尾巴了。”   林信回头看看三师兄送他的狐狸尾巴,尾巴还是僵直的,他还没能自如收放。   顾渊伸手,捋了一把他的尾巴。林信一激灵,抖了一下,压低声音对他说:“别动,痒。”   “好。”   静了一静,广乐老祖道:“放他们小辈去玩儿吧,我们一群老神仙,把他们拘在这儿,他们也不自在。”   他拉了拉林信:“信信,同师兄们一块儿去玩。”   “是。”   林信与三个师兄才要离开,顾渊一抬脚,也跟了上去。   广乐老祖皱眉:“帝君?”   顾渊却道:“本君不是老神仙,本君要和林信在一块儿。”   林信闻言,回头看了一眼,落下三个师兄半步,朝他招招手。   顾渊快步上前,牵住他的手。   林信今日衣着繁复,要走时,身后的十来个小道童也跟着他走;但是顾渊从简,竟连仪仗也没有,相差明显。   他二人倒浑然不觉,放轻了声音聊天儿。   林信道:“晚上魔界的朋友约我喝酒,你去么?”   “去。”顾渊偏头看他,“你今日的衣裳很漂亮。”   “但是也很重。”林信悄悄扭了扭脖子,“这上边绣龙纹,你没意见吧?”   “没有,很适合你。”   “嗯……你不要暗戳戳说你自己。”   “本君没有。”   林信最后问道:“我方才在后殿,听见你要给我送礼,你要给我送什么?”   顾渊拢在袖中的手,指尖划过一个月牙形的弧度。   但是他没有言语。   将要走出太极宫时,外边还下着雪。   身后的小道童捧着大氅。   林信连忙道:“不穿了,不穿了,我又不会冷。”   顾渊拿起大氅,抖落开,给他披上。   仙兔的绒毛,贴在林信颈边。   顾渊道:“下雪湿了衣裳,你就算不冷,也不舒坦。”   林信低头吸了吸鼻子,顾渊便拍拍他掩在大氅里的尾巴:“走吧,你师兄都还在等你。”   殿中神君静了半晌。   最后是广乐老祖开了口:“他不是老神仙,在座各位,还有哪位能算是老神仙啊?”   特大新闻,重渊帝君沉迷小星官林某美色,老树发花,甘愿自降辈分。   *   太极殿外,林信停了停脚步。   回头看时,蛮娘正带着三只小猫,从殿中出来:“仙君。”   “阿姐。”   他们方才在殿中已经见过了,怀虚灵君也给林信送了礼,此时他抱着蛮娘的披风,跟在四只猫的后边。   蛮娘仍旧放心不下,嘱咐了他一番,让他好好与师门中人相处,不要打架,更不要熬夜玩耍。   林信一一应了,然后被三只小猫吸引去了注意力,偷偷逗三只小猫玩儿。   蛮娘见他听得烦了,大概也听不进去,也不再与他说话。转头去看顾渊。   “仙君顽皮得很,还是要顾仙君多多照料了。”   “那是自然。”   蛮娘压低了声音,问道:“顾仙君,方才我看你的来头,好像很大?”   她不知道顾渊是帝君,林信没有同她提起过。   隔着兜帽,顾渊摸摸林信的脑袋:“比林信还差一些。”   再说了一会儿的话,林信的三个师兄在后边催他。   “信信啊,冰天雪地的,师兄们很冷啊。”   林信连忙放下小猫,道:“阿姐,我先走了。明天再去找你。”   他们约好了明天再见,蛮娘给他和三只小猫做点心吃。   “好,阿姐在家里等你。”   林信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他身上衣裳太重,竟然连小奴悄悄趴在他的衣袍上也不知道。   还是顾渊抱起猫,交给他。   蛮娘看见了,也随他去了,笑着叹了一句:“小奴是真的很喜欢仙君了。”   怀虚灵君帮她披上衣裳,道:“还没有带你来过这里,这里景致不错,去走一走好不好?”   “好。”   剩下的两只小猫还不能化形,但也穿着小衣裳,跟在爹爹娘亲的身后。   四处飞白,冰雪琉璃。   怀虚一手揽住蛮娘的肩,一手握住她的双手,低头帮她呵手。   他忽然道:“我从前也想要拜广乐老祖为师,不过被拒绝了。”   蛮娘笑着反握着他的手:“那有什么关系?没有拜老祖为师,你也一样很厉害。”   “广乐老祖对林信很好,据说连拜师礼的日子,都是他亲自问卦,卜了足足三日才选的。林信临时有事,日子往后推,他也很是迁就。”怀虚笑了笑,“不过今日也是个很好的日子,灵气充盈,瑞雪兆吉。”   *   今日晚上,扶归约林信去魔界喝酒。   此时离入夜还有好一段时间,外边又下着大雪,所以林信不想出门,便与三个师兄在守缺山的洞府里打牌玩儿。   小奴也跟着他一起过来,冬天打牌手冷,所以林信一手揣着猫,一手打牌。   顾渊坐在他身后看牌。   没过多久,妖王胡容也到了。   “仙君,好久不见。”胡容也在他身边坐下,点了他手里的一张牌,“出这张。”   林信看了看场上局势,也抽出这张牌:“英雄所见略同。”   “恭喜仙君拜玉枢仙尊为师。”胡容从怀中拿出一个小木匣,里边是一对毛毡的狐狸耳朵,放在他的手边,“兄长应该送了仙君一条尾巴,我再给仙君送一对耳朵,应该就齐全了。”   怕他多想,胡容还道:“不是我的狐狸毛,是前几日冬猎,捉的一只小妖兽。”   林信看向他,道:“多谢你,费心了。”   顾渊捏了捏他的后颈,好像捏住自己的小动物的后颈。   一对耳朵而已,有什么好稀奇的,本君还有龙鳞呢。 第108章 小奴   守缺山师兄弟四人都是赌鬼,打起牌来就没日没夜的。   正午的时候,顾渊出去一趟,拿了些点心来投喂。   小赌鬼林信沉迷赌局,连点心也不吃,还是顾渊捏着他的脸,强迫他吃了两块。   一直到了下午,十六局胜败已定。   胡离将手中的叶子牌丢到面前的地上:“看我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他抬眼看向林信:“信信啊,晚上有没有局?”   “晚上魔界的朋友请我吃饭。”林信正低头看他的牌,随后抬起头来,“怎么?师兄要做局请我?”   “是。”胡离转头看看身边的两个师兄,“那明天呢?有没有空?”   “明天阿姐找我过去吃饭。”林信抱起怀里的小奴,“我阿姐,就是他的娘亲。”   “行吧。”胡离笑道,“你朋友太多,请你吃饭还要排队。”   司悬架着脚,拿着烟杆,抽了口烟:“那就现在吧,咱们随便吃一点,等会儿你就该去魔界了。”   “好呀,还是出去吃吗?”   “外边这么大雪,出去一趟麻烦得很。”司悬道,“就在这里吃,烫锅子吃,你等一会儿,应该很快。”   三个师兄站起身来。   司悬披上衣裳要出门,栖梧与胡离从一个小柜子里,搬出一个炉子,再搬出一个铜锅,以及新鲜食材若干。   谁也不知道,那么多东西,是怎么塞在一个小木柜里的。   一看这熟练的模样,就知道他们经常在房里煮东西吃。   丰富多彩的守缺山宿舍生活。   架好炉子与铜锅,点起银炭,摆好食材,司悬便回来了,手里还端着个大锅。   “师父今日正好煲了骨汤,应该是想晚上喊我们过去喝的。”   他将锅放下,拍了拍肩上的碎雪。   外边的雪越下越急。   铜锅中汤水沸腾,他们没有饮酒,只是一起吃了点东西。   司悬道:“小师弟,今日正式入了师门,明年也要开始做任务了。”   每年仙君都要积攒功德,不过林信之前一直不用担心这个,因为枕水村会供奉他。   入了师门就不一样了,积攒功德的同时,也要提升修为。   林信点点头:“好啊。”   “信信跟我去做佞臣。”胡离道,“正巧最近人间有一个朝廷又不行了。”   司悬失笑:“他做佞臣?他又不跟你似的。”   栖梧道:“还是跟我去对面做忠臣好了,没有道德负罪感。”   胡离放下碗筷:“师兄,你就是说我没良心咯?”   “不是。”栖梧转头看他,“我的意思是说,你这一次可以和我一起出任务。”   “不要。”胡离重新捧起碗筷,“做忠臣太苦了,我不想吃苦。”   他们正说着话,胡容转头问林信:“仙君,上回你托我寻那位吴婆婆的丈夫与儿子,后来事情如何了?”   林信一怔,胡容惯于察言观色,见他面色不好,连忙道:“勾起仙君的伤心事了,仙君还是别说了。”   “没有。”林信想了想,把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   胡容听后,叹道:“不算是十分圆满,但是也不错。”   “是。”林信道,“还是要多谢你,过几日得闲,请你吃饭。”   “不用。”胡容笑着道,“不过仙君要积攒修为,可以试试来我妖界,妖界有一个小祭司的位置,做一些阵法符咒的事情,仙君应该会喜欢。”   林信没有正面回答,他看了看窗外,道:“时候差不多了。”   他抱着小奴站起身来,顾渊站在他身边。   林信笑着道:“师兄们,还有容容,都慢慢吃,我同顾仙君就先走了。”   道了别,他二人便要离开。   顾渊依旧给林信披上大氅,低声问道:“你不是说衣裳重得很?回去换一件再去魔界?”   “不要。”林信扭了扭脖子,“我要穿给扶归他们看一看。”   “你要积攒功德,不如来本君身边伺候。”   林信还是没有说话。   胡离给胡容夹了根小青菜,没等胡离说话,胡容便道:“我知道了,兄长。”   只听顾渊又问林信:“把小奴也带去吗?”   “我先问问阿姐现在在哪里。”   他说着,就给蛮娘传了音讯。   他二人一同走出洞府,漫天风雪,掩去背影。   林信一只手掀开大氅,对顾渊挑了挑眉:“你冷不冷?要不要过来?”   “好。”   顾渊还没靠近,蛮娘便给林信回了音讯。   “阿姐还在外边,小奴就暂时托付给你,他想晚上跟你一起睡的话,那你就留他一起睡吧。”   林信给她回了信,把小奴揣在衣袖里,准备把他也带去魔界。   蛮娘有雷劫在身,出不得仙界,也去不了仙界的斩仙台。不过小奴他们可以出去玩儿,林信也常把他们带出去。   不过,当着未成年猫的面,今天就没办法喝酒了。   时候尚早,林信与顾渊慢慢地驾着云过去。正巧今日拜师礼上,大师兄送给他一把伞,用来挡雪正好。   也正因为今日大雪,途中没有遇到什么朋友。   林信转头看向身边的顾渊:“连容容都给我送了礼,你什么时候才给我送礼啊?我都等了好久了,猜又猜不出来,方才打牌都不怎么专心。”   他要是不说最后那句话,顾渊可能还会信他。   顾渊却道:“晚些时候,送你回家的时候再给你。”   林信玩笑道:“要是我不让你送我回家呢?”   顾渊没有回答,林信想了想,又笑着道:“看你今天好像没什么话说,是因为有别人在,你不想和他们说话,还是别的什么?”   林信思忖了半晌:“你不会要把你自己送给我吧?”   他放慢脚步,挑起顾渊的下巴:“要真是这样……”他捂住小奴的耳朵,不让他听:“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噢。虽然哑巴小美人鱼在床上可能没什么意思,但是抵不住我喜欢。”   哑巴小美人鱼没有话说,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被小恶霸调戏的小哑巴。   林信用指尖挠了挠他的下巴,忽然发现有哪里不对。   他挑起顾渊的下巴,凝眸一看,连带着语气也变了:“顾渊,你逆鳞呢?”   顾渊握住他的手,仍旧没有回答。   虽说没有龙会那么傻,把自己的逆鳞拔下来,况且顾渊已经送过他一片鳞了。   但是这人是顾渊,那么所有的事情就都说不准了。   林信有些急了,再问了一遍:“我问你,你逆鳞呢?”   顾渊顿了顿,道:“收起来了。”   林信不满地嚷了一声。   “真的收起来了。”   顾渊的手拢在袖中,指尖划过一个月牙形的弧度,他面不改色:“上次同你交颈之后,它一见你,就突突直跳,我就把它收起来了。”   林信低头看看他的手,然后飞快地抓住他的手腕。   掀开衣袖来看,顾渊的手中什么也没有。   林信狐疑地看了他两眼,道:“不是我自作多情,实在是你太不让人放心了。你要是敢把逆鳞剜下来给我,我就当场把你……”   他举起手,做了个威胁的动作。   顾渊点头:“我知道。”   “你最好是知道了。”   “之前送你的龙鳞还在吗?”   “在的,我随身带着的。”林信道,“真的很有用,我之前都不怎么去魔界的,魔气太重,随身带着龙鳞就好很多了。而且我每天都给它做保养的。”   顾渊揉了一下他的脑袋,然后帮他戴上兜帽。   林信抖落开大氅,半边披在顾渊身上:“不过你以后也不用给我送龙鳞了,给我送这个,不如你待在我身边,反正你身上有这么多鳞。”   顾渊转头,隔着兜帽,唇角擦过他的脸颊。   *   仿佛今日六界一同落雪,连魔界也是大雪纷飞的天气。   虽然阴云灰暗,但是魔宫各处积满白雪,也是另一番景致。   林信站在殿外,叩了叩门,得了里边人一句“请进”,才推开门进去。   “富贵我儿!看我的新衣裳!比你做魔尊时的衣裳好看吧!”   “丑得我不想再看第二眼。”   扶归无奈地瞥了他一眼,然后低头,继续看面前的奏章,不耐烦地教扶珩批折。   林信抱着猫走进去,顾渊在他身后将殿门关上。   扶归看见他怀里的猫,道:“你干嘛带未成年的过来?我们晚上不用喝酒、不看姑娘的吗?”   林信在他身边坐下,握住小奴的两条前腿:“小奴,跟扶归叔叔打招呼。”   小奴“喵”了一声,于是扶归顶不住了。   “不喝酒、不看姑娘也行。”他朝小奴伸出手,“来,叔叔抱抱。”   扶归的原形是头黑虎,他与小奴,算是一个族的。   再大的猫,那也是猫。   扶归又道:“你什么时候下的崽?”他看了一眼顾渊,又对林信道:“你和他怎么会生一只猫出来?”   “你批折子批傻了?我是个男的。”林信把小奴抱回来,“这是我阿姐的孩子。”   说笑了一阵,林信问道:“怎么?今日请我去哪里吃饭?”   “你在魔界不是还有两个朋友嘛,我让他们也一起过来了。”扶归道,“不过那位驿馆的游方,请不动他。”   “他就是这个性子的,要我们去找他。等我们吃差不多了,再去找他喝茶。”   正说着话,何皎与秦苍也到了。   扶归就在宫中设宴,没有饮酒,也没有歌舞,一群人都围着小奴,认真摸猫。   林信坐在案前,认真吃菜,还顺手给顾渊夹菜:“把小奴带来,还真是带对了。”   平日里,小奴对他嚣张蛮横,到了外边,却有些怕生。躲开众人,又跑到林信身边,往他衣摆下钻。   夜色渐深时散席,一群人在殿中待得久了,后来又喝了些果酒,有些头脑发热,便一起出去散步。   外边还在下雪,街道上也没有什么人,他们一行人并排走在街上。   不知道要去哪里,林信便道:“去找游方吧,很久没有见他了。”   慢慢地走到游方的驿馆前,他站在里边,正好要关上门。   林信站在台阶上,叩了叩门:“不好意思,又来打搅你了。”   游方还是那样一身装扮,黑斗篷裹得严实。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门打开,让他们进来。   正当此时,小奴从林信的衣袖中探出脑袋,游方一愣,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   林信笑着道:“不是吧?你怕猫?”   话音未落,小奴便从衣袖里挣扎着跳出来,落了地,用爪子扒拉住游方的斗篷,叫了两声。   旁的人听不懂,林信倒是听得清楚。   与去年道法大会上,小奴喊怀虚灵君的一样,他喊的是——   “爹爹”。 第109章 传音   原本与朋友们一起饮了些果酒,林信的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   忽然之间,听见小奴喊游方“爹爹”。   他想起去年在道法大会上,小奴也是这样喊怀虚灵君的。   不知道是因为血缘牵连,还是因为心有灵犀,小奴没有认错人。   在玄光镜中看见的,与蛮娘一同在人间度过十来个年头的人,也是怀虚灵君。   小奴不会认错人,可是现在,他为什么又压着游方的衣角,喊他“爹爹”?   林信仔细想想,游方与蛮娘,还有三只小猫之间,仿佛并无其他交集,除了他每次来魔界,游方都会给他两条鱼,让他带回去。   他不怎么爱吃鱼,这一点,他的朋友们都知道。   林信凝眸,深深地看了一眼游方。   他与游方相识,是在从前吴婆婆的面馆里。   他对这个朋友了解不多,也从不设防。   林信不知道游方的来处与去处,游方没有向他提过,他也没有追问。   游方常年裹着黑斗篷,将面容与身形都掩盖得严严实实的。   这一点,林信倒是知道为什么。   他浑身是伤,怕吓着别人,所以这样穿着。就连喉咙上也有好大一道伤疤,所以他不常说话。   林信只当他是性格孤僻,每每来魔界,都会来找他说说话。   但他这个人,实是有些古怪。   林信弯下腰,想要将小奴抱起来,刻意道:“不要到处喊人家‘爹爹’,容易引起误会。”   他暗中抬眼去看游方的反应。游方没有说话,他又用黑布缠着脸,看不清表情,唯一露在外边的一双眼睛,毫无波澜。   大抵是自己多想了。   但他又觉得,这双眼睛,他好像在别的什么地方也看见过。   林信把小奴抱起来,小奴破天荒地不要他抱,胡乱地蹬着四只脚。   林信一边哄他,一边把他抱进怀里。   小奴蹬脚时,爪子勾住游方脸上的黑布,往回一扯,便将黑布扯下来半边。   游方比谁都最先反应过来,他没有理会面上的黑布,反倒先捂住小奴的脸,语气几分哀求:“仙君,别让他看见。”   游方的脸确实不怎么好看,全是刀伤剑伤。因为伤口太深,愈合之后,仍留下了交错的伤疤,很是骇人。   小奴张开嘴,在他的手上咬了一口。   林信直觉此事不对,将小奴交给扶归他们,让他们带着小奴去外边走走。   自己把这件事情给弄清楚,顾渊留下陪他。   他们退出去时,还将门给关上了。   送走了小奴,林信才转头去看游方,游方已将面上黑布重新缠好。   林信快走几步上前,冷声问道:“你是谁?”   他没有说话,林信便扯住黑布,想要再看一看他的脸,却被游方按住了手。   此时顾渊站在他身边,提醒道:“林信,他与怀虚长得一样。”   自入秋以来,游方的身子骨便不大好,他使不上力气,林信按住他的手,很容易便将他面上黑布扯了下来。   大大小小的伤疤,干扰了判断。   林信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勉强认出来,他与怀虚灵君,好像是同样的相貌。   也就是说,他在玄光镜中看到的蛮娘的夫君,可能是怀虚灵君,也可能是游方。   他问了一遍:“怎么回事?”   游方依旧没有说话。   就是他这副模样,惹得林信恼火。林信拽着他的衣领,把他往前扯了扯,厉声问道:“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游方哑着嗓子道:“仙君,多说无益。”   “我偏要知道是怎么回事!你明知道我阿姐……你这样骗她……”林信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按倒在柜上,他一拳砸在游方面前,“说话!”   游方喘得厉害:“仙君,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了。我就快死了,你让这件事和我一起死好不好?”   过了一会儿,顾渊握住林信的手,摸了摸他的手背:“本君看看。”   林信被他护在身后,游方趴在柜上,连撑一把手,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有句话没说错,他快死了。   一时之间,顾渊也看不出他与怀虚灵君是什么关系。   他只道:“林信,他身上有一个仙君的诅咒。那个仙君恨极了他,立下诅咒,要他此生,日夜不得安宁。”   难怪游方总是一副很虚弱的模样。   林信稍微冷静下来,拽起游方的衣领,让他坐在椅子上,好让他舒服一些。   林信问顾渊道:“是离魂吗?”   “不是。”顾渊道,“他与怀虚,现在是两个人。”   “那就是双生子?”林信自己也很快就推翻了这种说法,“要是双生子,小奴不会错认,他也不会是这种反应。”   游方靠在椅背上喘气,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仙君,我快死了,就这么算了吧。”   “你要是死了,我追到地府也要把事情问清楚。”林信道,“这样对阿姐不公平,你和怀虚,到底是谁?”   游方又不说话了,这是他的惯用招数。   林信气恼,他不愿说,也没有再理他,转头翻自己的乾坤袋。   他没有把玄光镜带来,也就没办法查探游方过去的事情。   游方道:“仙君,我与怀虚灵君……”   顾渊伸手按在他的额上:“林信,他也是蛟龙。你有没有想过,他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他也是蛟龙,谁能轻易地把一条蛟龙伤成这样?   或许是另一条蛟龙。   林信下意识道:“怀虚?”   游方没有否认。   林信道:“我求你快说话啊,你与怀虚,究竟哪个才是……”   “怀虚。”游方打断了他的话,“怀虚是真的。”   “那你……”   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推开林信,从椅子上站起来,喊道:“我是被他从生魂当中剖出来的,最没用的那部分!”   游方握住他的手,将午夜纠缠的噩梦袒露给他。   *   怀虚灵君飞升成神的最后一劫,便是与蛮娘的情劫。   他被困在劫中不得出,最后没能飞升。   历过雷劫,回到仙界,他继续修行,但始终不得其法。   某天夜里,他修行出关,手执长剑,看见铜镜中的自己。   他在铜镜边点起蜡烛,盘腿坐在镜前,解开衣裳,用长剑把自己的生魂剖作两半。   只留下适合他成神的那半边。   剩下半边,是情.欲、软弱、优柔寡断各种他不喜欢的模样。   也是游方。   所以游方与他长得一模一样,他们原本是一个人。   将生魂剖作两半之后,怀虚灵君又举起刀剑,对准自己剖出来的半边生魂。   他最看重修为与成神,将看不破情劫的一腔怨怒都发泄在游方身上,所以游方身上都是伤疤。   也是在这时候,怀虚一边砍他,一边说出的话,变作仙君最恶毒的诅咒,要他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这日夜里,怀虚应该是因为修行出了差错,有些走火入魔。   次日清晨他才清醒过来。   他恍然,将游方拖到洞府最深处关押,不敢再面对他,自己继续修行。   这么来说,游方算是他的半边生魂,也算是他的心魔。   没了干扰,修行确实加快了许多。   游方与怀虚便慢慢地长成两个人。   直到一天深夜,游方从洞府里逃跑,辗转到了魔界。   他在吴婆婆的面馆里遇见林信,听见林信与吴婆婆说起家里新来的四只小猫。   *   驿馆里,游方瘫倒在椅子上。   “仙君,就是这样,怀虚是真的。我刻意接近你,利用你。反正我快死了,对不住。我求你,别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   林信无奈道:“你糊涂啊。”   “仙君……”   林信质问道:“怀虚既把情.欲都剖给了你,他怎么会再喜欢阿姐?”   游方顿了顿,道:“他会的,他与我本是一人,他怎么会不喜欢阿蛮?”   “他……”   林信还想反驳,却猛然想起,之前他帮蛮娘筹备嫁妆,蛮娘说,怀虚好像不大喜欢和她单独相处。   当时他只道是仙君忘情,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现在想想,可不就是因为怀虚是真的无情么?   他分明不喜欢,却还是要求娶蛮娘。   分明是别有所图。   林信连忙拿出传音符,给蛮娘传了音讯:“阿姐,你在哪里?我有急事找你。”   游方道:“仙君,别告诉她。”   “你……”林信揪住他的衣领,“你实在是糊涂。他对待自己的生魂尚且如此,对阿姐岂不是更加怨恨。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游方没有说话。   大抵是因为他模样丑陋,林信曾经在他面前说,蛮娘要配天底下最俊朗、最厉害的郎君;或许是因为怀虚把懦弱无能的性子也剖给了他,他害怕,他不敢;又或许是因为他快死了,勉强见面,也是徒增伤心。   林信传出去音讯没多久,他便有些等不及了。   他又给住在怀虚洞府那片地儿的朋友传了音讯:“麻烦帮我看看,我阿姐在不在。”   那朋友听他语气很急,很快就给他回了信:“信信,蛮娘不在,还没回来。”   都这么晚了。   林信心中一惊,抓起顾渊的手就往外走。   顾渊掐了掐手指,道:“林信,怀虚刻意隐藏了行踪,我追不到。”   “今日在太极宫那边见到他,我问问师父。”   林信一面往外走,原想拿出一张传音符,最后从袖中抓出一大把传音符:“朋友们,朋友们,麻烦帮忙找一找我阿姐。”   他将传音符抛洒在空中,冷风卷起符纸,隐没在几日未曾停歇的大雪当中。 第110章 大雪   六界同日大雪,几乎倾覆天地。   林信与顾渊赶回仙界,只是仙界地域宽广,更不知晓怀虚是否将蛮娘带出仙界,而他又刻意隐藏了行踪。   一时之间,很难找见。   林信将所有的传音符都传给朋友们。在最早的时候,他就给南华老君和玉枢仙尊传了音讯,两位长辈都说立即派人帮他去找。   只是到现在都还没有回信。   因为白日里曾在太极宫见过怀虚与蛮娘,所以他先去了太极宫。   还没靠近,顾渊便扯了扯他的衣袖。   “林信,斩仙台有人在布阵。”   正巧此时,胡容也给他传了信——他原在守缺山,与林信的三个师兄一块儿,留在仙界还没回去。   “仙君,他们在斩仙台,外面有阵法,我暂时进不去。”   斩仙台是神界执法之地,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寻常没有仙君会到这边来,为了防止不知情的仙君靠近,石台外边还拉着显眼的黄色警戒线。   林信与顾渊赶到斩仙台时,只见石台上用灵气绘了阵法。   阵法周边四个角,蛮娘与两只小猫分别在三个角上,相距甚远。   两只小猫不知是生是死,蛮娘每每要挣扎着爬起来,便被天雷击倒在地——她上不得斩仙台。先前的情劫,她应历的雷劫未完,是林信把她带回来,让她躲在仙界里。   她一旦上了斩仙台,未完的雷劫就会继续。   纵使有雷劫加身,她仍旧一次一次支撑着站起来,想要去看看两个孩子。   又一次一次地被天雷击倒。   怀虚之前教她修行,送她法器增进修为,便是为了让她能够支撑这个阵法。   而此时,怀虚就站在阵法中央,动也不动一下,凝神入定,周身散发出点点金光。   他以天雷为引,用曾在情劫中令他飞升失败的蛮娘与两只小猫做祭,借广乐老祖挑选林信拜师的日子,挑了一个大吉的日子。   他仍旧想着,只要过了情劫,便可飞升。   金光逐渐加强,是他将要飞升成神的预兆。   阵法将林信挡在外边,胡容是最先发现他们的,也是最先给林信传信的。   林信到时,胡容正在想法子破坏阵法,进入斩仙台。   林信道:“去喊我师父师祖过来。”   胡容道:“我已经通知兄长了。”   林信反手抽出折扇,往空中一抛,想要将怀虚的阵法搅乱。   却不料才弄坏了阵法的一角,那阵法便重新恢复原样。   怀虚谋划多时,就为了这一日,自然是将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了这阵法上。   林信被阵法反噬,涌动的灵力将他往后狠狠一推,一时不防,呕了半口鲜血。   顾渊一手搂住他,把他往身边拉了一把:“站到本君身后去。”   他方才观察了一阵,一面蓄力,一面找入手的地方。   正巧方才林信将阵法坏了一个角,便从那里入手。   顾渊反手推掌,较阵法中心更加强劲的金光涌现,从林信方才打出的缺口进入,慢慢推进,将石台的地面震得崩裂破碎。   他企图将整个阵法都推翻,彻底断了怀虚的飞升之路,也彻底毁了蛮娘与两只小猫做祭的阵法。   这个阵法由四个小阵、一个大阵组成,以四个小阵供给怀虚的飞升。   林信暗中调息吐纳,收在怀中的龙鳞也在帮助他适应周围强劲的术法。   待他能够自如行动时,顾渊也已经破坏了两个小阵,灵力径直向正中的怀虚而去。   林信先去看看离得最近的一只小猫。   额上有一条花纹的大奴。   他用手指试了试小猫的脖颈。   在漫天风雪的夜里,小猫的身体都已经冻僵了。   来不及难受,林信解下乾坤袋,从里边翻出一堆符咒,却没有一张是能起死回生的。   慌乱之间,他定了定心神,忽然在乾坤袋中摸见今日拜师礼、华莲菩萨送他的那盏魂灯。   胡容一直跟在他身边,林信将魂灯塞给他。   “同为妖族,麻烦你用妖术持着魂灯,我来布阵。”   当场布阵太难,林信低头,看了看脚下原本用来供怀虚飞升的阵法,反手抽出腰间师父赠与的佩剑,在崩裂的石台、原本阵法的基础上,刻画出引魂阵的模样。   不多时,林信将阵法画好。   他抹了把脸上融化的雪水,反手持剑,立于阵中,双眼微闭,口中念起咒语。   阵中疾风猎猎,吹动他的衣袖。   念过十来遍咒语,才终于有一点鹅黄颜色的光点在他面前浮动。   林信睁开眼睛,动作轻柔地用双手拢住这点微光,慢慢地放到魂灯中。   他回头去看顾渊那边。   阵法半面已经被损坏,怀虚不再站在阵法中心,而是随着顾渊术法的推进,慢慢地往后退,拖延时间。   金光愈盛,只怕他很快就要飞升了。   蛮娘的雷劫,也被顾渊分神挡住了,只是阵法依旧未开。   林信来不及多看,囚禁另一只小猫的阵法也已经开了。   小猫尚且不能化形,一早便承受不住了。   林信用相同的法子画阵,与胡容一起,想要召回小猫的最后一点魂魄碎片。   这回有些棘手,林信弄了许久,还是没能成功。他勉强屏气凝神,试了一遍又一遍。   这时,南华老君与玉枢仙尊他们才赶到斩仙台。   他们赶到时,怀虚周身金光刺目。   有神君喃喃道:“怕是要飞升了。”   南华老君啐了一口:“杀妻证道的同僚,你敢不敢要?”   他与玉枢仙尊同时推掌,顾渊也在此时蓄力,想要将怀虚飞升的过程打断。   但是他们都没赶上游方。   游方身负怀虚的诅咒,是将死之人,只剩下苦苦支撑的半片残破不堪的生魂。他赶不上林信他们的脚步,又认不清楚仙界的路,还是随着南华老君他们匆匆赶来的。   一路赶来,没有停顿,他抽出一位神君的佩剑,以剑劈开一道缝隙,冲入阵法之中。   怀虚周身的金光确实有一瞬间的黯淡。   但是游方凭着一腔孤勇,只划破了他的胳膊。   怀虚微微抬眼,看向他,恍然道:“是你啊。”   他一抬手,便将游方打飞出去。   长剑也断做半截,游方正巧摔在离蛮娘不远的地方,他挣扎着爬到蛮娘身边,推了推她,唤道:“阿蛮?”   蛮娘倒在地上,睁开眼睛,下意识往两只小猫的方向看去。半边阵法既毁,积雪覆盖,入眼处便只有白茫茫一片。   正当此时,受到短暂影响的金光达到极胜。   纵是顾渊再出手,也来不及了。   怀虚微微仰头,张开双臂,准备迎接飞升。   再没有看不见自己的孩子,蛮娘抹去嘴角血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抄起地上断剑。   一剑当心。   怀虚回头看去,还没看清蛮娘的模样,便觉得心口一阵剧痛。金光破碎,反将他吞噬,四肢百骸齐齐折断,即将飞升的那颗道心,逐渐粉碎。   蛮娘手握长剑,不仅是那半截断剑,她几乎将剑柄都送进怀虚体内。   蛮娘将剑柄再往怀虚心口送了送,手上浸满鲜血,低声道:“你不该、动我的孩子。”   怀虚自知功亏一篑,只看了一眼林信,把住蛮娘握剑的手,掐了个诀。   两人瞬间来到斩仙台的边界。   北风夹杂着大雪,吹动浸透鲜血的衣袍。   怀虚拉着蛮娘,往石台下一倒,两人齐齐跌下斩仙台。   林信还是没能将另一只小猫的魂魄召回,正心急时,胡容拽住了他的手,唤了一声:“仙君。”   怀虚的动作在一瞬之间,在场神君,谁也没有反应过来。   斩仙台上狂风更紧,林信回头,双眼滚下两行热泪,很快就被迎面的冷风吹散。他张了张口,不知道是说不出话,还是耳边风声太响,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斩仙台下浓重的魔气翻滚,传来怀虚的惨叫。   怀虚与游方本为一人,游方身负他的诅咒,原本就命不长久。   此时怀虚一死,游方卧于斩仙台一角,也无声无息地断了气。   林信回过神来,眼泪却越抹越多,他跌跌撞撞地跑到顾渊身边,拉起顾渊的手。   他泣不成声,连站也站不住,险些要给顾渊跪下。   林信哭得喘不上气,连一句话也断断续续的,说不清楚:“救命,救命啊……”   顾渊抱住他,拍拍他的背,也说不出安慰的话。   林信哭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抬头带着哭腔问道:“小奴呢?小奴呢?”   在魔界时,他把小奴交给扶归他们了。   此时,扶归也抱着小奴过来了。   林信抱着小奴,红着眼睛,摸摸他的脑袋。   ——你没有娘亲了,我也没有阿姐了。   *   后来林信打起精神,在斩仙台上重新摆了阵法。   他试了千百遍,才终于在第三日,日出雪停的时候,将另一只小猫的魂魄碎片纳入魂灯之中。   但是蛮娘与怀虚一同跌入斩仙台下,斩仙台下上古魔气翻涌,就算是神君跳下去,大概率也会灰飞烟灭。   林信摆出阵法,试了一遍又一遍,将斩仙台的每个角落都试过一遍,但是从来都没有感应到蛮娘残存魂魄的存在。   后来顾渊带着客居的华莲菩萨来找他。   华莲菩萨原本是为了给林信送礼才来的,为了避免非议,他从不在神界动用术法,就算是烹茶这种小事,也是自己亲自动手。   他摸摸林信的脑袋:“不要难过,让我看一看。”   林信退开半步,让他进入自己正在部署的一个阵法当中。   胡容与蛮娘同为妖族,要为他们持守魂灯,所以此时也陪在林信身边。   华莲菩萨将现有的阵法收起,重新换上莲花灯。   半晌,华莲菩萨道:“他们的魂魄碎片缠在一起了,所以她没办法回应你,我把他们召出来,你要做好把他们分开的准备。”   林信点头,反手抽出腰间佩剑:“我知道了。”   莲花灯全部燃起的时候,狂风乍起。   自斩仙台下翻滚的魔气中,浮现出两个纠缠在一起、不死不休的光点。   林信紧紧地握着长剑,看清楚之后,挥剑动作飞快。   那两个光点要分开时,他听见怀虚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声说:“林信,顾渊和我一样,要真到了那日,你猜他会不会在斩仙台上杀了你……”   那时胡容就站在林信身边,听见这句话,下意识去看林信。   顾渊也正看他。   林信却不曾受到怀虚的影响。   手起剑落。 第111章 魂灯   斩仙台上锁魂阵,两只修为尚浅的小猫当即被绞得魂飞魄散。   从前怀虚教蛮娘修行,赠她法器,也是为了让她能够在阵法中坚持得久一些。   正巧那时,小奴跟着林信走了,所以四个角的阵法,留出了一个口。   旁的人都帮不了,是蛮娘自己用断剑击碎怀虚即将修成的道心,随后两人一齐跌下斩仙台。   斩仙台下魔气混浊,魂魄很快就会被冲散。   不能前往地府往生,只有用魂灯养魂。   林信在斩仙台上待了三日三夜,才成功将两只小猫的魂魄碎片捡回来。   随后赠他魂灯的西天的华莲菩萨亲自施法,才将蛮娘与怀虚的魂魄碎片引出来。   斩仙台上,林信手持长剑。   剑芒闪过,将两个纠缠的魂魄碎片分开。   华莲菩萨用莲花灯拢住随时都有可能熄灭的小光点,又将它放在一盏较大的魂灯中养护着。   林信看着蛮娘的魂魄碎片,被安安稳稳地放在了魂灯里,稍微松了口气,转头去看怀虚的。   怀虚的那点魂魄碎片,似乎还在想着飞升成神,不死不休地散发着一点金光。   林信看了他一眼,从袖中掏出一张符咒,从中折了一道,抵在剑尖,对准了它。   怀虚的魂魄碎片躲避不及,被吸附在符纸上。   林信将符纸从剑尖上取下来,握在掌心,搓成一个纸团。   他对华莲菩萨道:“菩萨,我要杀生了。”   华莲菩萨双手合十,道了一句佛偈,低下头去,再没有说话。   林信攥着纸团,走向斩仙台的边界。   他并没有将佩剑收入鞘中,剑尖拖在石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斩仙台被顾渊毁了半边,地面崩裂破碎。   他走到石台的边缘处,一扬手,便将附有怀虚魂魄的符纸丢下去。   石台下戾气翻滚,很快就将纸团吞噬。   林信背对着他们站着,低头看了一眼。   想起死去的蛮娘和两只小猫,眼圈又有些发红。   他抬起手,用掌根轻轻压了压眼眶,转回身。   顾渊就站在他身后,没有言语,摸摸他的脑袋,又揉了揉他的耳朵。   两人相对站着,一时间默默无言。   这时,帮蛮娘与小猫持守魂灯的胡容远远地唤了一声:“仙君。”   林信转眼去看,声色沙哑,对顾渊道:“过去看看。”   顾渊张开五指,手掌顺着他的头发,又摸了摸他的脑袋。   手心温热,在深冬的时节很是舒服。   那头儿,华莲菩萨又捡到一个魂魄碎片,让林信辨认一下是谁的。   神仙妖魔死后,若是魂飞魄散,都会留下魂魄碎片。   这东西要找起来很麻烦,没有多久,便会彻底消失。   两只小猫死在阵法当中,魂魄被阵法困住,做怀虚飞升之用;蛮娘跌下斩仙台,被魔气冲散魂魄。   但是华莲菩萨捡到的这一个——   林信看了看,道:“这是游方的。”   游方身负诅咒,死后也不得安宁,所以也只留下魂魄碎片。   华莲菩萨用手护着它,将它放入另一盏魂灯当中。   林信叹了口气,转头却看见江月郎与小孟君抱着小奴过来了。   这几日他在斩仙台招魂,把小奴托付给朋友们照顾。有时候不放心,经常让顾渊回去看看。   林信见了,连忙上前,低声问道:“带他过来做什么?”   小孟君扯了扯他的衣袖:“我和江月郎实在是没法子了,他不吃东西,给他什么他都不吃。只好带他过来见见你,看见到你之后能不能好一些。”   小孟君望了一眼斩仙台上,问道:“现在怎么样了?”   林信点点头,表示无碍。   他转身抱起小奴,小奴窝在他怀里,恹恹地睁开眼睛。   林信用脸颊蹭了蹭他的额头,放缓了语气,亲昵地问道:“你做什么不吃东西?”   小奴往他怀里拱了拱,很小声地叫了一声。   石台上,华莲菩萨将魂灯收好,要回天均峰去。此事仍需林信在场,所以菩萨喊了他一声:“林信?”   小奴抻长了身子,脑袋靠在林信的脖子边。   林信蹭了蹭小猫,道:“你先跟我的朋友们一起回去,我晚上就回去,晚上你和我一起睡,好不好?”   小奴虽然舍不得他,但还是被抱走了。   他趴在小孟君的肩上,可怜巴巴地望着林信。   林信朝他挥了挥手,在他离开之后,伪装的笑脸也放下来了。   顾渊仍旧没有说话,站在他身边,握了握他的手。   *   要用西天秘法,将魂魄碎片养成魂魄,送去地府转世轮回,至少需要上千年的时间。   期间须得小心看护,不能出现任何差错。   西天经卷记载,万千年来,成功使用此法的僧人菩萨并不多。   魂魄碎片随时可能破碎,在华莲菩萨把魂灯带回西天之前,还需要四十九天或八十一天的炼化,让魂灯保持长明。   这需要与蛮娘与小猫们同族的胡容的妖力护持,华莲菩萨在一边施法,还需要亲近的人的心头血,作为魂灯灯油。   这个人自然就是林信。   蛮娘与小猫在这世上较为亲近的人,大约就是林信了。   游方更不必说,他深居简出,认识的人也只有林信。   天均峰上,广乐老祖特意辟了一个洞府给他们用。   广乐老祖找了个木托盘,上边放着一把匕首、一个玉碗,还有一段包扎伤口的白布,本想交给林信,后来想想,却给了顾渊。   “四盏魂灯,这一个玉碗应该足够了。”他压低声音,对顾渊道,“看着林信点,我看他还是不太好。”   顾渊接过托盘:“好。”   旁人端着魂灯出去了,洞府中只剩下林信与顾渊两人。   石壁边上放着一张小案,案上一面铜镜,案前一张软垫。   林信从顾渊手中拿过托盘,淡淡道:“料想你也下不了手,我自己来。”   他背对着顾渊,将东西都放在案上,对着铜镜松了松腰带,右手拿起匕首,左手按在自己的心口。   石头心一向跳得很均匀,只是这时候有些闷闷的,闷得他喘不过气来。   刀尖抵在胸口,还没扎下去的时候,顾渊握住他拿着匕首的手,在他身后坐下,把他揽进怀里。   顾渊道:“疼得很,你缓一缓,等会儿本君帮你。”   不知道他说的是取心头血疼得很,还是说他此时就心疼得很。   林信松开握着匕首的手,将匕首交给他,随他去了。   但顾渊让他“缓一缓”,大约是让他哭一会儿的意思。   顾渊没有再解释,林信转头看他,却看见他闭上眼睛,把林信往怀里按了按。   他也就在那个雪夜落了两滴泪,随后很快就振作起来,忙着画阵招魂,不敢松懈。   林信以为,自己只想叹一口气,这口气却在喉间哽住了。   顾渊闭着眼睛,也收敛了五感,不刻意去注意林信是什么模样,只是安安静静地从身后抱着他。   不劝他,也不哄他。   被他抱在怀里的林信有些颤抖,开始小小地抽噎。   林信哭得更凶,低着头,眼泪砸在地上。   顾渊没见过这架势,只能把他抱得更紧。   过了一会儿,林信用衣袖抹了抹眼泪,还带着哭腔:“可以了,华莲菩萨该等急了。”   他发了话,顾渊才睁开眼睛,仿佛没看见林信面上未干泪痕,只应了一声:“好。”   林信伸手要去拿玉碗,被顾渊抢了先:“你的衣袖上都是眼泪。”   顾渊按住他,因为林信哭得还抽抽,便道:“你放松些。”   林信往后靠了靠,卸了力一般靠在他怀里:“你动手吧。”   “本君之前给你的龙鳞呢?”   “这里。”林信拿出龙鳞,递给他。   顾渊接过龙鳞:“你闭上眼睛。”   林信依言,合上双眼。   他感觉到一个弧形的硬片压在他的心口上,有些凉,应该是龙鳞。   顾渊拿着匕首的手并不稳当,顿了许久,刀尖才沿着龙鳞的弧线,慢慢地刺进去。   或许是顾渊暗中护持,林信也不怎么疼。   他睁开眼睛,看见顾渊垂着眸,认真地端起玉碗。   林信低头再看,顾渊拿着匕首的手仍在颤抖。他还不留神划破了自己的手,他自己手上的伤口,比林信心口上的,还要大一些。   不敢让龙血混入其中,顾渊便用衣袖堵住伤口,沾染得衣袖一片赤金。   顾渊这人,也不过是看起来专心无情。   林信转回头,闭上眼睛:“再划一刀吧?这样装不满。”   于是顾渊重新拿起匕首,停顿了许久。   那玉碗看起来不大,真要装起心头血来,却好像永远也装不满。   林信把住他的手,引着匕首,沿着先前的伤口,再往前刺了刺。   猛地这样来一下,林信也有些受不住,面色发白,呼吸也有些沉重。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Ο_Μ   顾渊看着心疼,但也只能加强暗中持护的力度,忍不住唤了一声:“林信?”   林信抽了口冷气,道:“圆圆啊,说说话,让我想点其他的。”   顾渊蹭了蹭他的鬓角:“晚上我和你一起回去看小奴。”   “嗯。”   顾渊费力找了些闲话与他说,林信也都一句一句地应了。   玉碗将满的时候,林信道:“方才在斩仙台上,怀虚残魄说的话,我听见了。”   但是此时,顾渊好像没有听见。   他将接满的玉碗放在案上,然后拿起白布,小心翼翼地擦拭林信的伤口,又帮他上药。   林信勉强地轻笑一声:“你哪里有那个胆子来杀我?要你取我一点心头血,都要了你的命了。”   仿佛还是没有听见,顾渊于指尖凝聚真气,认真地帮他将撒在伤口上的药粉抹匀。 第112章 道心   仙君的本心尤为重要。   林信的本心便是他那一颗石头心,要他一大碗的心头血,是十分损伤仙身的事情。   顾渊帮他将伤口包扎好,见包扎的白布里不再渗出血迹,便将玉碗端出去给华莲菩萨,然后回来看看林信。   几日几夜的不眠不休、神经紧绷,又取了一碗心头血,林信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有些使不上力气。   顾渊进来时,他正趴在案上休息。   顾渊仍旧在他身后坐下,抱着他的腰,把他扶起来,怕他压着伤口。   林信察觉到他回来,连眼睛也睁不开,便问:“好了么?”   顾渊道:“已经给华莲拿去了,他正在炼化,你去了也插不上手。”   “嗯,那好。”   再给他渡了一些灵力,林信稍微好转,睁开眼睛,想要看看窗外。   但是他与顾渊在洞府之中,看得不是很清楚。   他便问:“天黑了没有?”   顾渊答道:“还没有。”   “我还应了小奴,晚上要回去的。”   “你歇一会儿,快天黑的时候我带你回去。”   “好。”林信挪了挪,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顾渊怀里,“我歇一会儿,天黑之前叫我。”   “好。”   洞府里很是安静,没有点蜡烛,所以连烛花炸开的噼啪声也没有。   但是外边仿佛又下了雪,积雪将树枝压垮,发出轻微的响动。   顾渊把林信揽在怀里,扣住他的手,往他体内输送灵力,将他周身经脉都游走过一遭,好让他舒服一些。   顾渊垂眸,目光落在林信的面上。   他二人的身高只差了一个额头,或许是因为林信小的时候过得不好,他长得瘦弱一些,成仙之后也是这样。   他躺在顾渊怀里,歪着脑袋,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打在顾渊的衣上。他偶尔不安地动一下,衣料相摩,有簇簇的声响。   顾渊伸手,拿起放在案上的龙鳞。   那龙鳞上沾了血,林信的血,还有他自己赤金的龙血。   龙鳞被匕首划了两道,也只是两道浅浅的白痕。   顾渊握着龙鳞,将鳞片上的血迹拭去,不自觉用拇指划过龙鳞的边缘。   匕首不能损坏龙鳞,但是他自己能。   他微微失神,便将鳞片边缘弄缺了一个角。   正当此时,林信从他怀里惊醒。   顾渊用手指按住缺口,不让他看见,又用另一只手拍拍他的后背:“怎么了?”   林信的额上都是冷汗,他喘了口气,心有余悸:“我梦见魂灯倒了。”   顾渊将龙鳞放进他的襟中,把他扶起来:“那就去看看。”   石壁隔开的洞府另一边,华莲菩萨端坐莲台,周身四盏魂灯,明明灭灭。   林信只看了一会儿,不想打扰他,便转身离开。   向广乐老祖辞过别,他要先去把小奴接回来。   与顾渊并肩走在云廊上,一时无话。   顾渊小心地护着他,怕旁人冲撞,引得他心口的伤口又不好了。   神界与仙界的通道就在斩仙台附近,顾渊怕他看见斩仙台又难受,便刻意挡着他的视线。   林信推了他一把,无奈道:“我又不是这么喜欢哭。”   顾渊没有说话,仍旧护在他身侧。   小奴被林信托给江月郎与小孟君照顾,此时他们应该在月老的天喜峰。   林信到时,小奴恹恹的,趴在地上,面前摆着一个小瓷碗,碗里鱼汤还是满的。   江月郎与小孟君二人,一人拿着毛线球,一人拿着咸鱼布偶,使了十二分的力气去哄他。   看见林信过来,小奴才有了精神,从地上爬起来,哒哒地跑到他的脚边,用脑袋拱他的脚。   林信想把他抱起来,但是被顾渊拉住了。   怕他碰着伤口,顾渊帮他把小奴抱起来,与他说了两句话,才把小奴交给林信。   小奴温温顺顺地趴在林信的手中,不敢乱动。   从天喜峰出来,顾渊对林信道:“去我那儿?”   怕他回了无名山山脚下的宅子,又想起蛮娘与两只小猫。   林信点头应了。   *   西山云宫,林信抱着小奴坐在檐下,顾渊将热过一遍的鱼汤放在小奴面前,又煮了一碗放了药材的甜汤,塞到林信手里。   林信没什么心思吃东西,顾渊看着他饮了半碗甜汤,最后见他实在是吃不下去,便催他去睡一觉。   其实仙君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才是寻常。   但是林信不同,林信贪吃爱睡,不饮不眠才是不寻常。   他抱着被子坐在榻上,怅然若失地看着帐子顶,叹了口气。   顾渊将小奴抱来,就放在他身边。   大约是顾渊又嘱咐了一遍,小奴很小心地避开林信的伤口,只是虚虚地靠在他的身边。   林信从云被中伸出手,顾渊会意,顺势在他面前坐下,然后握住他的手。   林信缓缓道:“我与阿姐相识这么些年,她待我一片真诚,比我在人间的亲生姐姐待我好。”   顾渊握住他的手紧了紧:“我知道。”   “我历情劫时,她怕我冷着,要给我添衣裳,冒着雷劫要去地府寻我。她给我做点心,教我绣花。”林信停了停,“但是我亲手凑了嫁妆,背着她,把她送给怀虚。”   他想要收回手,却被顾渊扣住了手指。   林信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自诩机灵,却连这种事情都看不明白。”   “不是你的错,你尽力了。”   他二人扣着手,小奴也凑上前,用前爪拍拍林信的手。   顾渊捏着小奴的后颈,放在他的腿上:“他年纪还小,还要你照顾。我不会照顾他,没有你,我们两个就要死了。”   小奴很配合地“喵”了一声。   林信低头看看这只小小的黄狸猫,伸手摸摸他额上三道白纹。   “睡吧。”他轻叹一声,抱起小猫,往里边挪了挪,对顾渊道,“这几天你也不好过,神界仙界来回跑,一起睡一会儿?”   “好。”   顾渊起身,解了衣裳。   林信抖落开云被,小奴抱着他的胳膊,靠在他的肩上。   外边又下起了小雪。   顾渊侧躺在榻上,看着林信一手搭在小奴的背上,然后闭上眼睛。   一时无话,也不知道对方睡着了没有。   良久,林信忽然道:“圆圆啊,我有点冷。”   中间还隔着一只小猫,顾渊伸手抱住他与小猫,又伸出脚,勾住林信的双脚,好让他暖和一些。   小奴呼噜了一声,把脑袋埋在林信的肩窝里。   顾渊也吻了吻他的额角。   他枕手侧躺着,面对着林信,一手搭在他的腰上。如林信从前拍小奴一般,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林信,哄他睡觉。   冬日夜长,林信慢慢地就睡着了。   顾渊盯着他出神,一见他在梦中皱眉,便稍坐起来,额头抵住他的额头,查探他本心石头的状况。   金色的小龙盘在石头身边,用尾巴拍拍他,把石头也哄睡着了。   龙尾试探着拂过石头的小树杈手。   *   要让魂灯长明,需要四十九日或八十一日的炼化。   养魂是及其艰难的过程,不能一步踏错。   林信这几日,每日都早早地起来,把小奴送到朋友们那边,然后再赶去天均峰见华莲菩萨。   斩仙台上一时情急,被他拉来护持魂灯的胡容,也没有任何怨言,日日早来。   这日傍晚,结束了一日的炼化,林信与华莲菩萨说了两句话,与胡容才走出洞府,便看见顾渊抱着小奴,在外边等他。   胡容看看林信,再看了一眼顾渊,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向林信作揖:“仙君,告辞。”   林信朝他挥挥手:“明天见。”   当日在斩仙台上,怀虚的残魄所说的话,胡容也听见了。   他方才想问一问林信,又觉得不是时候,便没有再问。   林信走到顾渊面前,接过小奴。   小奴近来瘦了不少,但是只要看见林信,就很精神。   他去向师祖辞别,广乐老祖让他喝了一碗补药,然后看看小奴,问道:“近来谁帮你带他?”   “我的一些朋友们。”   不过林信的朋友们,也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小奴便有时跟着这个朋友出去狩猎,有时跟着那个朋友念书。   有的时候顾渊也带他,不过顾渊这人无趣得很,他就盘腿坐在那儿,身边放一碗鱼汤。小奴饿了就吃,闲了就在他背上扒拉着玩儿。   实在是错误的育猫方式。   广乐老祖道:“明日起就不要麻烦你的朋友们了,你把他带过来,师祖帮你带。也省得你到处麻烦朋友。”   “好,谢谢师祖。”   过了一会儿,广乐老祖试探着道:“你二师兄近来在管孔雀一族,他们原先那个少主孔疏,好像与这件事有所牵连。”   “我大概猜到了。”林信点点头,“从前有人冒充顾渊向我要东西,那些法器宝物,孔疏用不着,但是怀虚用得着。他二人关系好,大约是怀虚向孔疏许诺了他成神之后的什么好处,让孔疏帮他顶了。”   林信道:“我抽不出身去查这件事,具体情况,还要请二师兄处置。处置好了,告诉我一声就行。怀虚的洞府请二师兄先不要动,阿姐和小猫的东西还在里边,我想收拾一些。”   “好。”广乐老祖顿了顿,又问,“你仙界神界来回跑,会不会麻烦了些?要不就在师祖这儿住下?”   “不用了,谢谢师祖。”林信垂眸,“我在路上走走,能舒服一些。”   “等你阿姐的事情安置好了,师祖带你去后山钓鱼。”广乐老祖拍拍他的脑袋,“你在想什么?”   林信默了默,轻声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怀虚这种人,能够差一点儿就成神?杀妻证道怎么会是飞升的法子?”   广乐老祖叹了一声:“天道无情。”   “我不明白。”林信抬眼看他,不自觉加重了语气,“有情为何不能修成正道?” 第113章 梵语   有情为何不能修成正道?   这个问题,林信拿去问广乐老祖,广乐老祖不知道。   便是顾渊,他此时也不会知道。   西山云宫,夜色正浓。   林信站在云廊上,拍拍顾渊的心口:“可是我看你,也不像是无情的模样。”   所以顾渊尚且未能完全修成正道。   顾渊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答道:“本君并不想修成正道,本君志不在此。”   “我懂了。”林信了然地点点头,“你对修成正道没有欲求,所以你能慢慢地修成。所以你什么时候对情.爱之事没有欲求,你大概就能修成正道了。天道无情,并不是要灭情绝爱,而是无欲无求。”   顾渊看着他:“但是本君做不到。”   林信强势地揽住他的腰,朝他挑了挑眉:“那就不要做了,你别修成正道。就像之前那样过,以后我罩着你。”   “好。”   正说着话,林信忽然觉得自己的衣摆被什么东西扯了扯。   他低头一看,却是小奴从房里跑出来了,正用爪子扒拉他的衣裳。   小奴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想来是睡到一半,发觉林信与顾渊都不在房里,所以出来找他们。   林信把他抱起来:“你怎么醒了?”   小奴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呼噜了一声,安心地在他颈边蹭了蹭。   “他还挺粘人的。”林信哄小孩子似的拍拍他的背,看了看顾渊,“回去睡吧。”   顾渊站在他身侧半步,抬手揉了一把他的脑袋:“修不成正道,于本君无碍。但倘若没有你在,本君只怕要死了。”   简直是“色令智昏”,林信捂住小奴的耳朵。   容易教坏未成年猫。   *   又过了半个月,一日傍晚,林信与顾渊带着小奴从神界出来时,林信看见自家二师兄就站在不远处,仿佛是在等他。   栖梧转眼间看见他们,也连忙上前。   见过礼后,栖梧看了看林信,见他面色如常,虽然有些消瘦,但眼里还是有光彩的。   他稍微放下心来:“师祖说你近来忙得很,师兄不敢打扰你,便没有去找你。不过胡容近来日日与你相见,我们常问他你怎么样。”   从天均峰出来,胡容先行。仙界通神界的过道又在斩仙台附近,不远处就是太极宫与守缺山。   林信转头去看,果真看见他另外两个师兄正与胡容说话。   见他看过来,便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林信也朝他们挥了挥手。   栖梧将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乾坤袋递给他:“师兄们找的一些小玩意儿,你拿着玩儿,也高兴一些。”   他三个师兄大概不怎么会哄人。   林信打开袋子看了看,确实也是一些小玩意儿。竹叶编的小蚂蚱,几册带图的小话本,还有——   大师兄竟然把自己的烟袋也放进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放错了。   林信道了声谢,然后把烟袋拣出来:“这个还是还给大师兄吧?我不抽烟。”   “这应该是收拾东西的时候放错了。”栖梧把烟袋收进袖中,“我还给他。”   他再看了一眼林信,压低声音:“还有一件事,怀虚……”   林信忙道:“等一下,等一下。”   他拉了一下顾渊的衣袖,看向围着自己小跑着转圈圈的小奴:“把他抱去别的地方玩一会儿。”   顾渊俯身,双手握着小猫,把他抱走。   林信看着他抱着小奴,走到其他两个师兄还有胡容那边,然后将小奴放下来,让他自己玩儿。   林信转回头,看向栖梧:“师兄,可以继续说了。”   “你猜得不错,之前假冒帝君向你要东西的那个人,确实不是孔疏,是怀虚。那些东西,全是他要用的。”   这几日林信也想过这件事情。   将所有的事情都串在一起。   一开始,是怀虚情劫失败,修行不顺,将自己的生魂剖作两半。   但是将生魂剖成两半之后,他的修为仍旧停滞不前。   正巧听闻林信对被自己调戏的“公鱼”心怀愧疚,又心存侥幸,想着西山那位常年避世不出,应当不会插手这种小事,便动了歪心思。   一开始只是向林信讨要些简单的一些小东西,到后来便是有市无价的宝物。   偏生林信朋友多,又对“公鱼”愧疚极了,“公鱼”要什么林信都给他。   但是怀虚的修为仍旧凝滞。   所以他又觉着,只要过了情劫,便能飞升成神。   于是怀虚向林信讨要玄光镜,想要查探之前与他一起历劫的人是谁。   玄光镜在魔界,要取玄光镜,凶险异常。而他并不需要将其据为己有,只须有人将玄光镜带出魔界,他好借用玄光镜。   但他也察觉到了,西山那位避世不出的神君,那段日子就跟在林信身边。   害怕被发现,但是飞升成神也已经成了他的一个执念。   所以他继续给林信传书。倘若能拿到玄光镜,自然最好;就算拿不到,他还能另想法子。   却不料林信为了达成“公鱼”的愿望,还真就拿到了。   但是林信也开始怀疑他,所以他将孔疏作为棋子推了出来。   栖梧继续道:“怀虚许诺给孔疏,说成神之后,一定提携他,所以孔疏才肯帮他。后来孔疏与我退婚,又被变作鱼,怀虚为了稳住他,又用这个法子哄了南海的长泽,让他二人定亲。”   林信似笑非笑地叹了一句:“竟然还会有人信这种事情。”   “孔疏是天生鼎炉体质,没办法自行修炼;长泽的修行也停滞了许久,所以他二人……”   林信不愿听他二人如何如何,便问:“最后如何?”   “我将事情奏明帝君与天君,南海与孔雀一族,举族圈地为牢,算是闭门思过。”   “那两个呢?”   “为虎作伥,流放极东蛮荒。”   “我知道了。”   再说了两句话,栖梧便要告辞:“你明日还要去神界,不打扰你了。”   “好。”林信朝他作揖,“师兄慢走。”   栖梧转身要走,忽然听见林信喊他:“二师兄。”   他回头:“怎么了?”   林信斟酌了一会儿,问道:“飞升成神,真的有这么重要么?是仙君的头等大事么?”   栖梧闻言失笑:“这有什么重要的?这种事情要是十万要紧,你二师兄这么些年没能飞升,岂不是要在仙门外以死谢罪?”   他想了想,重新走到林信面前,正色道:“你拜师的时候,师祖要你持守本心。师祖说的,不是仙君修成的那颗道心,是本心。”   林信一点就通,点头应道:“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栖梧道,“等你得了闲,师兄带你下凡做任务,好不好?”   “好。”   三个师兄与胡容转身离开。林信转头,看见顾渊带着小奴,站在不远处等他。   顾渊上前,将一个小食盒递给他:“你师父让他们带给你的。”   林信抱着食盒,将点心掰碎了,托在手心,抱起小奴,让小奴就着他的手吃。   他二人一同回西山去,顾渊道:“你师父说,让你也吃一些。”   “我知道了。我回去就吃。”林信抿了抿唇,“我是说,师父师祖,还有师兄、我的朋友们,都很关心我。”   林信似有所感,轻叹道:“我命浅福薄,何德何能?”   顾渊伸手抚过他的发顶。   帝君将他所有的福气都送给小星官。   *   整整八十一日,从深冬入春,由盛春至夏初,才换得四盏魂灯长明。   养魂轮回之事,短则千年,长则万年,不急于一时。   华莲菩萨这一回在天均峰客居数月,魂灯安稳下来,他便要带着魂灯返回西天。   用的是西天秘法,养在西天,自然是最好的。   天均峰上,华莲菩萨的豺狼小徒弟捧着魂灯。   华莲菩萨双手合十,面上带着温温和和的笑意,对林信道:“不用太过担心,若是挂念,让你师祖给我传一封信,我让徒弟来接你,你可以来西边找我。”   林信握出乾坤阴阳的手式,向菩萨做了个揖:“林信知道了,多谢菩萨。”   华莲菩萨从袖中拿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从前你跟我学梵语,我不在天均峰的时候,你自己跟着册子学。有不会的,可以去问帝君。”   林信接过书册,再道了谢。   “不必客气。”华莲菩萨朝他点点头,“就此别过,来日再会。”   林信俯身作揖,送别华莲菩萨。   广乐老祖抱着小奴站在一边,握着小奴的前脚晃了晃:“跟阿娘和哥哥,还有菩萨告别。”   小奴低低地叫了一声,然后把脸埋进老祖的袖中。   送走华莲菩萨,林信随手翻了翻那本小册子,用手肘碰了碰顾渊:“为什么菩萨让我问你?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顾渊有些冤枉:“会的不多,不过是与他说过两句话。”   “我从没看你跟他比划过,你们是怎么交流的?”   这段日子以来,林信忙着处置魂灯的事情,一直都是广乐老祖在帮他带小奴。   广乐老祖带着他吃饭睡觉,哄他玩儿,俨然把他当做另一个小孙儿来养。   说到梵语,他便要带着小奴离开。   林信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不对劲来,连忙追上去:“师祖,方才华莲菩萨说的不是梵语,原来他会说……”   “啊,他会说。”广乐老祖忍住笑意,“他当然会说。要不我和他谈佛论道,要怎么谈?像你之前一样,手舞足蹈地谈?”   一时之间,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林信的脚步一顿。   “可是……我一直以为……菩萨他……”   广乐老祖瞥了他一眼:“哦,你想说,菩萨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说的是梵语,所以你一直以为他只会说梵语。”   “难道不是么?”   “他喜静,咱们这儿又不常有西天神佛来往,旁的人看见他,觉得稀罕,都想凑上去和他说两句话。他嫌烦,不想和别人说话的时候,就假装自己听不懂,只跟别人说梵语。”   林信一愣。我被骗了,骗得好惨。   “他一开始觉得你莽莽撞撞的,烦得很,不想理你,所以没跟你说话,却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假装自己只会说梵语,后来不知道要怎么跟林信讲清楚,只好将错就错,假装自己真的不懂,和林信比划着交流。   难怪他每次和华莲菩萨“说话”,广乐老祖就在一边笑。   林信抬头望望天:“我真傻,真的。我怎么会以为菩萨不会说话呢?”   “没关系的。”广乐老祖悠悠道,“等你学会了,你也可以用梵语骂他。”   林信恍然,转头去看顾渊:“圆圆,梵语的‘骗子’怎么说?”   顾渊道:“我没有学过这个。”   将近仙府,广乐老祖便把小奴放在地上,让他自己沿着一段山路先跑回去。   小奴特别喜欢先跑回去,给人开门。   林信看着他一摇一摇的猫尾巴,笑着叹了口气。   他道:“师祖,能不能把小奴放在你这儿一天?我晚上来接他。”   “你要出去?”   “嗯。”林信摸摸鼻尖,“前些日子不得闲,怀虚的洞府里,还有阿姐和三只小猫的东西,我想拿回来。还有魔界那边,游方的驿馆我托扶归照看,也该过去看看了。”   他不想把小奴带去怀虚的洞府。   “去吧。”广乐老祖把他往前推了一把,“师祖帮你照顾小奴,我带他玩一阵子,你明日来接他。”   “好。”   叮嘱了两句,师祖最后拿出一张符咒交给他,让他拿完东西,就把符咒贴在怀虚的洞府前。   林信点头应了,将符纸收在怀里。   *   怀虚此人,以飞升为执念。除了修行,并不把其他任何事情放在心上。   碧灵山也是凋敝不堪,怀虚应当是认为苦修对修行有利,所以他的洞府便像天山上的雪洞,简单得有些压抑。   不像林信的屋子里,堆满了好玩的东西。怀虚的洞府里,除了必要的器物,旁的什么也没有。   林信没有兴致闲逛,便是待在这儿,想起怀虚,也觉得难受,只想拿了东西快点走。   “难怪那时候小奴总往我那里跑,也难怪他那时候瘦了不少。”林信随处看了看,对顾渊道,“若是我早些反应过来就好了。”   顾渊推开一扇门,那个房间里,放着的是林信给蛮娘筹备的嫁妆。   几十口箱子,看模样,应该是被怀虚打开看过了。拣了自己能用的去,其余的便放在这里。   林信只看了一眼,鼻头发酸,连忙移开目光:“这些不要了。”   坐榻前放在一个绣篓,绣花针斜斜地别在一件小衣裳上——应当是蛮娘给三只小猫做的新衣裳,衣上绣着两尾锦鲤,还没来得及收尾。   林信抱起绣篓,再看了看四周。   他们在这里住的时间不长,东西也不多。   林信走了一圈,拿了三只小猫的玩具,又将三只小猫的小饭碗收起来,在厨房里发现一个小木箱,里边装着蛮娘做点心用的木模。   再无其他。   他不想多待,拿着这些东西便离开了。   临走时,他折了一枝槐树树枝,立在怀虚洞府前的青石上。   青石裂出一道缝隙,可见林信心中愤恨。   他将广乐老祖给的符咒贴在洞府前,禁绝任何人往来。   最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林信也有些日子没回去无名山的宅子了。   宅中不曾落灰,林信简单收拾了一下,把三只小猫的饭碗与点心木模放回厨房,将蛮娘的绣篓放回她房里。   顾渊便问:“要回来住?”   “不是。”林信将蛮娘的房门落了锁,“我过几日搬去守缺山,与师兄同住。”   “小奴呢?”   “我问过师兄了,可以养在守缺山。”林信与他一起往外走,“走吧,去魔界一趟,游方那里,应该也要帮着收拾收拾。”   他好像忽然想起什么,脚步停了停:“等会儿,我去拿个东西。”   林信转身向回,推开房门。   可追溯过去的玄光镜被他收在架子上,林信拿起玄光镜,走到顾渊身边。   “可以走了。”   顾渊看了一眼玄光镜,问道:“又有想要帮的朋友?”   “不是。”林信将镜子收进乾坤袋中,然后甩给顾渊,“你记不记得,我才拿到这东西的时候,老君对我说过一句话。”   “嗯?”   “他说,有些事情,总是从往事着手,对当下没有益处,你且看看吧。”林信道,“我当时不懂,现在好像有些明白了。”   他轻声道:“我依着玄光镜做的事情,大约有三件。”   “头一件事,我想知道西山天池的‘公鱼’是谁。这件事情,事关你我,我想知道‘公鱼’是谁,不过是为了向你道歉。但是这件事情到了现在,你好像也不在乎。”   “后来我想用玄光镜帮魔界的吴婆婆,我想帮她,其实到了最后,还是她在安慰我,让我不要难过。”   “最后一件,便是阿姐的事情。我一心以为,只要是玄光镜里的,就是对的。倘若当时我细致些,也不会是现在的情形。”   林信舒了口长气:“是我错了。老君当时提醒了我,我却没有放在心上。过去的事情并没有这么重要。”   顾渊没有说话,只是抬手将他散在额前的头发别开。   “所以,等会儿去魔界的路上,我们找个偏僻的地方,把玄光镜封印起来吧。”   林信朝他一笑,下意识伸手探向腰间:“……我扇子呢?”   顾渊才觉着他颇有觉悟,却听林信道:“还是等会儿再把玄光镜封起来吧,先让我看看我的折扇掉到哪里去……”   他伸手要拿玄光镜:“等等,我乾坤袋呢?我镜子呢?”   顾渊看着找东西找得原地转圈的林信,无奈道:“林信,你刚刚把东西全都塞我手上了。” 第114章 喊冤   魔界都城,偏僻的小巷里,描刻着“青鸟传信”的木牌本就陈旧,又经受了几个月的风吹雨打,从正中裂开了一条缝。   林信用手指轻轻一碰,那木招牌便断做两半,落在地上。   他俯身将两半木牌捡起,只是勉强拼凑在一起,也已经对不上了。   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托扶归帮忙照料游方的驿馆。   主要是驿馆里养着一屋顶的青鸟,不能让他们饿死。   扶归将分别系着红布条的两把铜钥匙递到他面前:“交给你了。一把是驿馆的钥匙,一把是吴婆婆的面馆的,原本是要留给游方的。”   林信接过钥匙:“多谢你这阵子帮忙照顾青鸟。”   “都是朋友。”扶归撞了一下他的肩,“举手之劳,不用客气。”   林信推门进去,驿站位置偏僻,光线不明。   他将柜上的蜡烛点起来,房中摆设,还似从前。很是狭窄的屋子里,放了三面的木柜,里边还存着些没来得及寄出去的信笺。   就连游方趴在柜上写了一半的信,还放在那里。   扶归解释道:“我一早就让青鸟把信送出去了。剩下的那些,都是找不着主人的。他在写的这封,还没来得及写信封,所以也送不出去。”   林信温声道:“那就等他自己回来辨认吧。”   再说了两句,扶归因为魔界政事要离开,林信说改日请他吃饭,两人便挥手作别。   林信想了想,对顾渊道:“我想着,把楼顶的青鸟都放生了。这间驿站,还是原样给游方留着,我每隔一段时间就过来打扫一下。到底还是他的东西,我暂时帮他保管。”   “如此甚好。”   林信用手摸了摸木柜台,落灰不重,想来扶归也是有打扫的。   “今日先帮他扫一扫吧。”   从前只要他来,就一定会来驿馆看看游方,所以他对这里很是熟悉。   林信找了一柄快秃了毛的扫帚,又拿了一块抹布,让顾渊挑选。   他不愿意用术法或是符咒。游方打扫的时候,也没有这些东西可用。   林信抱着扫帚扫地,随口道:“等会儿去市集上买一篓桃花吧,让楼顶的青鸟吃饱了再走。”   “好。”顾渊踩着木梯子,擦拭过靠在壁上的一个个小木柜子,“林信,你的朋友们……”   林信打断了他的话:“我的朋友们都很好。”   只是他的朋友们都会一个一个离开,留也留不住。   顾渊道:“你也很好。”   林信抱着扫帚,推了推正门对面那个铺满墙的大木柜。   那后边还有一个房间,便是游方从前住的。   林信将柜子推开,浓郁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   扶归知道这里还有一个房间,也有打扫,只是经年积攒的药味,不是那么容易散去的。   房中陈设简单,一张木床,一个木柜,还有一个煎药用的小炉子,连一把凳子也没有。   游方身上痼疾,原本不是因为生病。所以他吃药,也不是为了治病,只是为了止疼。   他日夜不得安宁,长夜漫漫,身上伤口疼得厉害的时候,便靠煎药吃药熬过去。   但是,林信看见那木柜里,已经没有药材了。   大约他也预见了自己的死期,不想再做徒劳的挣扎。   林信不忍再看,匆匆打扫一遍,便退了出去。   屋子不大,打扫起来也很快。   里外都扫过一遍,林信背起竹篓,与顾渊出去买青鸟要吃的桃花。   下了小雨,临出门前,林信从乾坤袋中找出大师兄送他的那柄伞。   他道:“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回 一起来魔界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气。”   “本君记得。”   顾渊接过伞,撑开之后,往外走了半步。   顺着屋檐,雨水落在伞上,伞面微倾,汇聚起来的雨水便落在顾渊身边。   咔哒一声响,林信锁上了驿馆的门:“下了雨,我就带你去吴婆婆那里吃东西。雨停之后,我就带你到这里来了。”   顾渊轻轻点头:“嗯。”   当时的朋友们都不在了。   林信走到他身边,稍稍挺直腰背,揽住他的肩,大手一挥:“走了。”   幸好顾渊还在。   卖桃花的小摊贩还是熟悉的那一个,因为下雨,坐着小板凳,撑着大伞,身边围满了桃花枝。   看见林信过来,他朗声便道:“林信,我就知道你今天过来了。”   林信放下小竹篓:“你怎么知道的?”   “从前游方每天一早就过来买桃花,这段日子,你的那位朋友,也是早早地就过来了。只有你,一路上走走停停,到处闲逛,磨蹭到很晚才过来。”   小贩把大伞交给林信,自己抱起桃花,往他的竹篓里装。   “要不是因为你还没过来,我早就回去了。”   林信伸手拢住险些掉进水里的桃花,小声道:“你明日就不用等我啦。”   那小贩抱着桃花的动作一顿,也没有多问,只是点点头:“好啊。”   回去的时候,林信撑伞,顾渊背起竹篓。   那小摊贩送给林信一搂桃花:“反正下雨了,卖不出去了。”   林信一手撑伞,一手抱紧桃花,笑着道了谢。   “此后不常相见,各自保重。”小贩看看顾渊,道,“月圆花好。”   顾渊以为,林信大约要跳起来反驳。   但是林信没有,他笑吟吟地点头应了:“好呀,借你吉言。”   好月长圆,好花长在。   他二人一同回到驿馆时,云消雨霁。   顾渊解下外裳,铺在屋脊上,好让林信坐得舒服一些。   林信抱着竹篓,将桃花从枝子上摘下来。   方才下雨,青鸟都在屋檐下避雨,现在开饭,便都飞了出来。   他将择好的桃花散出去,青鸟扑腾着翅膀,上下乱飞。胆子大些的,从身后悄悄靠近,去啄顾渊的衣袖。   林信挥手将不识趣的青鸟赶走。   一时无话,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一篓桃花择尽。   林信挠了挠顾渊的下巴:“圆圆,顾圆圆。”   顾渊转头看他:“怎么了?”   林信转回头:“没什么。”   *   他们在驿站待了有一阵子。   最后将青鸟脚上做标记用的红布取下来,放走所有的青鸟。   那时正是傍晚,魔界的天是有些红的,特别是天地相交的地方。   青鸟飞去时,满天青碧。   林信坐在屋顶,伸手引顾渊去看。   顾渊只看了一眼,随后却转头看他。   要离开时,林信将驿站的门锁好。   他扯了扯铜锁,没有不妥之后,收好钥匙,走到顾渊身边。   “回去吧。”   他二人步行走出城门,驾了云到妖界与魔界的交界处,雾林。   林信想把玄光镜藏在这里。   他近来才明白,过去的事情没有那么重要。   玄光镜是难得的宝贝,但是常人好像没办法把这个宝贝用得妥当。   不如找个地方藏起来。   顾渊扬袖拂开面前弥散的云雾,带着他往前走了一段。   “旁人原就不会想到你拿了玄光镜,还会把它丢掉,大约也不会想到你把东西放在这里。”顾渊道,“藏在这里就好。”   林信拿出玄光镜,将它放在一个小木匣里,又添了两道符。   “这东西是扶归送我的,原本是魔界的,现在放在这里,也算是归于其所了。”   他在地上挖了个土坑,把木匣放进去埋好,又挪了块石头压在上边。   玄光镜还有一块镜心,林信把它单独拆下来,找了一个深潭,将镜心沉入潭底。   “我拿到玄光镜的时候,可高兴了。当时想着,天下不多的法宝能落在我手里,实在是我三生有幸。”林信道,“我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亲手把它埋了。”   不过,做完这些事情,他如释重负地拍了拍手。   “过去的事情——”林信勾住顾渊的脖子,话里有话,“不记得就不记得了。”   “本君明白。”   “就算当时点化我的人不是你,与我历情劫的人不是你,就算你和我只做朋友,仔细算算,到这时候,我们也该在一块儿了。”   “是。”   林信笑着道:“我发表感想,你就只会赞同我的感想,哑巴小美人鱼。”   过去的事情,不记得就不记得了。   不影响当下。   *   又过了几日,林信收拾好了东西,带着小奴一起搬去守缺山,与师兄们一起居住。   要照顾小奴这只未成年猫,他们不敢在守缺山饮酒,更不敢打牌赌博,大师兄司悬连烟都戒了,每日只是练练功、聊聊天。   为了正确地引导小奴,他们甚至养成了早睡早起的生活习惯。   胡离用手指扒拉开眼皮:“我一点都不困,真的,一点都不。”   林信使劲摇晃小奴:“起来了,起来了,你看大家都起来了。”   小奴“喵”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睛。   于是所有人倒头睡起了回笼觉。   小奴悠悠醒转的时候,师兄弟四人哄他玩儿。   “你都睡了三天三夜了,现在是什么日子?”   “不,不是儿童节,还没有这个节日。”   小奴张开四条腿,往林信身上贴。   “有的有的,当然有这个节。”   林信独得小奴恩宠,惹得三个师兄眼红。   日常除了逗猫,他们自然也勤于修行。   玉枢仙尊对徒弟们纵容得很,经常喊他们过去喝汤,但是一年才考校一次他们的修行进展,有进步便好,无所谓其他。   栖梧头脑好,但是不精于修行,要求修为进步,有些艰难。司悬与胡离,已经算是仙君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了,要再进一步,也不太容易。   相较于他三人,林信前些年游手好闲,无心修行,真要入了门,提升修为对他来说不算太难。   他与师兄们修行的路子又不尽相同。   司悬与胡离重攻,一套连招使出来,能把对手打得飞出守缺山。栖梧重策,好比上回当街撒钱引开敌人。   林信入门之后,玉枢仙尊让他挑选,他想来想去,最后还是选了自己最熟悉的符咒。   他修符咒阵法,比照着前人留下来的书册比划,乐在其中,沉迷了一阵子。   那阵子旁人出入守缺山都要小心,有可能会踏入林信随手画在地上的阵法。   威力不强,但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阵法。   “三师兄,小心!”   林信话音刚落,不小心踩进阵法的胡离就变成了一只兔子。   他看看自己短短的兔子尾巴,气得连眼睛都红了。   本狐狸的大尾巴都被你给弄没了!   守缺山后山还有一个很大的演武场,有时他们师兄弟四人,抓阄分组,比划——互殴过。   有胜有败,都酣畅淋漓。   顾渊有时候过来找林信,正巧胡容也在,三个师兄手痒,想与顾渊过两招。   原本顾渊坚决不去,后来林信把他拽到自己这边。   他一抬手,便将远处一棵十人合抱的神树连根拔起。   转念一想,林信还住在这里。有一棵倒了的神树,大约不怎么好看。   于是他一收手,又把神树种回去了,落叶尘土,各归其位。   仿佛从来没有变过。   众人皱眉,这是什么毛病?   他也就这时候犯了点傻,后来刻意收敛。有时懒得动弹,也会被打中。   与林信站在一边的时候,他被一颗小砂子擦了手,战局结束之后,就要去找林信。   顾渊举着手:“林信,我受伤了。”   林信仔细地看了看:“哪儿呢?”   不与林信站在一边时,结束之后,他更要找林信。   “林信,方才你的阵法伤到我了。”   “我刚才使的是传送阵法,伤到你哪里了?”   他们在演武台上比划的时候,小奴就在一边扑蝴蝶玩儿。   要回去时,林信便朝他招招手。   小奴颠颠地跑上前来,跟在林信身边。   *   因为有顾渊在,林信偶尔夜不归宿,外出约会,谈谈恋爱。   所幸玉枢仙尊不查寝,否则还要他三个师兄帮他打掩护。   只是他每回要去顾渊那里,小奴都拽着他的衣摆,不让他走。   这日他才收拾了一件外衫,小奴一看见他的动作,就知道他要去西山,死死地抱着他的腿。   胡离架着脚躺在榻上,一面梳尾巴,一面道:“看看,他比你小都知道,早恋是不好的。”   林信想把小奴从腿上抱下来,反驳道:“我已经成年了,谈一次恋爱,不过分。难道我和顾渊没请你们吃饭么?吃的时候,可是祝我们圆圆满满的,下了饭桌就变了。”   胡离被他的话堵得一噎,只道:“从前没看出来,伶牙俐齿的。”他自顾自道:“你今晚不在,问问容容要不要过来。”   胡离拔了一根狐狸毛,吹了口气,狐狸毛飞出窗户。   林信正哄小奴:“小乖乖,我明天一早就回来,明天一天都陪你好不好?陪你玩毛线团,嗯?你放我走吧,顾大大要等急了。”   胡离瞧了一会儿,坐起来,把小奴抱到自己这边来,用小梳子给他梳毛。   他对林信道:“你快去收拾吧,在外边不要喝酒。”   “好。”   估摸着时间不多了,林信赶忙换衣裳梳头。   胡离笑道:“还穿新衣裳,你又不是头一回和帝君出去。”   “不是新的,之前穿过一次。”   林信系好腰带,然后坐在案前,将铜镜摆正,开始梳头束冠。   胡离又玩笑道:“不知道的,以为你要做使臣,接见外宾去了。从来不束冠的人,今日竟然束冠了。”   林信没有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顾渊用灵犀给他传了信。   “林信,我到山脚了。”   按照常理推测,顾渊应该是早就到了守缺山,在山脚下等了有一会儿,不见他出来,怕他出事,才会催他一下。   林信道:“我马上就出去,方才被小奴绊住脚了。”   “好,不用急。”   先前胡离传信让胡容过来,此时,胡容也正巧到了山下。   远远地便看见顾渊拢着手,在山脚下等人。   “帝君,在等仙君?”   “是。”顾渊颔首,“你兄长让你过来。”   胡容笑了笑:“是。”   两人客套地寒暄了两句,再没有别的话说,胡容便上山去了。   他才到门前,便看见林信束好了头发,将乾坤袋往身上一挎,便要出门。   林信对胡离道:“我走啦,师兄再见。”又对小奴道:“小奴再见。”   胡容在门前停下脚步,笑着向他问了好:“仙君。”   林信仍是笑着朝他点了点头:“容容好。”   “我来时,在山下看见顾仙君了。”   怕顾渊久等,林信小跑着出去,只留下一句:“容容再见。”   胡离收回看破一切的目光,对胡容道:“大约今日是什么重要的日子,之前出去玩儿,也没见他那么高兴。”   林信迅速下山,却从顾渊身后靠近,捂住他的眼睛。   他粗着嗓子问道:“亲爱的圆圆,你掉的是这个金的林信,还是这个银的林信,还是这个铜的呢?”   顾渊轻笑,往前走了半步,双手抱起他的腿,顺势把他背起来了。   他低声回答:“是这个天底下最可爱的。”   林信笑了笑,却仍旧一本正经地说话。   “我再问你。”林信的手指摸过他的眼眶,“答不出来的话,我现在回去陪小奴。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顾渊顿了顿,道,“你在西山喊冤一周年。”   去年夏天,林信在西山说:“……你说我不喜欢顾渊,我还挺冤枉的。”   所以简称“喊冤”一周年纪念日。   林信不满地嚷了一声:“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说话。”   “是你说喜欢我、你与我在一块儿的一周年。”   “嗯。”林信满意地点点头。 第115章 求亲   守缺山下,林信从身后捂着顾渊的眼睛,顾渊便顺势把他背起来了。   “漂亮小鱼。”林信松开手,却攀住他的脖子,稳稳地趴在他背上,“一周年纪念日,你想要什么礼物?”   顾渊笑了笑,低声道:“请你赏脸,今晚在西山陪我。”   林信的脑袋往前探了探:“今天不出去吗?”   “不出去。”顾渊背着他往前走了两步,“要我背你过去?”   “不用。”林信再往前探了探脑袋,“我过一会儿就下来。”   “好。”   顾渊便背着他没动,他二人靠得近,不知道为什么,林信一个劲儿地往他面前凑。   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你在做什么?”   顾渊失笑,转头看他,却不料有个毛茸茸的东西擦过他的脸。   林信低了低头,把头上一双狐狸耳朵露给他看。   这对狐狸耳朵,不是上回胡容送他的,是前几日林信去东荒狩猎,抓来一只小雪兽,一不小心把雪兽挼秃了,用它雪白雪白的毛做的。   他这几日抓紧时间,把狐狸耳朵炼化了。   方才使劲往顾渊面前凑,想让顾渊看见他的耳朵。   还有一条长长的狐狸尾巴拖在身后。林信眼睫微垂,那条狐狸尾巴便悄悄地抬起头来,用尾巴尖儿拨了拨顾渊的手指。   林信搂紧他的脖子:“之前总是我挼狐狸尾巴,今天换你摸一摸。送你的纪念日礼物。”   顾渊没有言语。   于是林信从顾渊背上跳下来,站在他面前,还拍拍他的腰:“怎么了?高兴傻了?”   顾渊解下外衫,给他披上,盖住他的狐狸耳朵和尾巴。   林信掀开衣裳,露出一双桃花眼:“这是可以收回去的。”   顾渊不大自在地帮他拢了拢衣裳,一本正经道:“天晚了,本君怕你冷。”   林信也就披上了他的衣裳,把尾巴与耳朵都收回去:“不是说回西山去么?走了。”   “好。”   天色将暮,倦鸟归巢。   途中遇见林信的仙友们,打过招呼。   一位仙友提醒他:“林信,衣裳拖地了。”   林信回头看看,衣摆上果真挂了一片云彩:“这是顾仙君的衣裳,他说没关系。”   顾渊随即说:“没关系。”   去你的夫唱夫随,仙友皱着脸离开了。   西山山脚下有结界,山上天池,灵气四溢,寻常小仙沿着结界,借灵气修行。作为交换,南华老君把他们都记做顾渊的下属,不过顾渊很少差遣他们。   他二人便在山脚下的结界外散步。   西山景致不错,神树参天,林中偶有鸟雀飞动带起的簇簇声响。   但是再漂亮,走了一会儿,林信也有些兴致缺缺。   “我变了个狐狸给你做礼物,你就打算带我走一晚上的路?”   顾渊摘下一个仙果递给他。   林信不满地皱了皱眉,接过仙果,狠狠地啃了一口。   看在仙果的份上,他还能再走一段路。   但是如果顾渊今晚不请他吃烛光晚餐、不安排西山烟火表演、不带他去天池玩水,他就跟顾渊吵架……   林信再咬了一口仙果,抿了抿唇角,将沾在嘴角的果汁抿去。   他没注意看路,顾渊停下,他也就跟着停下脚步。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周围的气氛好像有些不对。   林信抬起头,站在他面前的一众小仙连忙作揖,齐声道:“见过林仙君。”   吓得他手里吃了一半的仙果都掉了。   林信扯了扯顾渊的衣袖,轻声问道:“这是做什么?”   “让他们认一下人。”   “什么?”   “本君把这座山头送给你了。”顾渊说的还挺认真,“纪念日礼物。”   和着方才带他散步,是带他参观自己的山头?   林信满脸疑惑:“干嘛忽然把家都送给我?”   顾渊没有再与他说话,揽住他的肩,对一众小仙道:“以后万事以他为先,听他的吩咐就是。”   小仙们连忙称是。   林信仍旧不解,碍于在众人面前,他们仍旧作揖不起,他便试探着道了一句:“……免礼?”   众仙起身。   林信还在里边看见了他的朋友,他想了想,又道:“各自回去吧,我没有吩咐。”   众仙散去,林信转头去看顾渊:“做什么忽然送我一座山?”   顾渊再递给他一个仙果:“想不出别的可送你的,就把西山送给你了。”   林信啃了一口仙果,很甜。眉眼一弯,他有点高兴了。   顾渊又问:“你想去天池玩水吗?”   林信点点头:“想。”   又高兴了。   要哄林信,其实简单得很。   *   或许是因为林信就是在天池被点化的,所以他特别喜欢天池。   他变作石头模样,身下垫着帕子,仰面养在水面上,随水波漂流。   舒服得他头顶叶片都一抖一抖的。   顾渊张开双臂,靠在池壁边,看着他用两只小树杈手划水,漂来漂去,最后撞在顾渊的怀里。   石头一蹬腿,漂了出去,在水面上转了个圈。   林信用神识道:“西山你收回去吧,反正你的就是我的,不用刻意送我的。”   “本君想送便送了,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可是你把西山都送给我了,你再住在这里,不就是客居了么?”   顾渊笑着问道:“那你是要赶我走了?”   林信忙道:“不敢不敢。”   他说着话,就漂远了。   石头绕着天池漂了一圈,又回到他身边。   石头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顾渊捏住他的小树杈腿,不让他走。   “你变回来。”   “我不要,这样子比较舒服。”   “变回来。”   “我不变,你变成龙。”   话音刚落,顾渊就变成了一条拇指粗的小龙。   石头往边上挪了挪,在帕子上让出位置来。   小龙蜷起身子,盘在他身边,尾巴还浸在水里。   石头一划小树杈手,激起一层水花:“走了。”   划起我的小船桨。   小石头还捞起浸在水里的龙尾巴,举起来做小旗子。   “还是这样子比较舒服。”   游过天池半周,忽然听见顾渊道:“本君近来有些遗憾。”   石头用黑豆豆眼看着他:“嗯?你怎么了?”   “先前不曾像其他龙族一般,积攒财物。临到了要送你东西的时候,就找不出合适的东西了。”   “你不是把整个山头都送给我了嘛。”   顾渊又道:“这回就送了这个,下回向你求亲,送什么好?”   “送什么都好,只要用了心我都……”   林信没有把话说完,他愣了愣,方才好像听漏了两个字。   石头微微坐起来,苦于被龙尾按住了,动弹不得。   只听顾渊道:“林信,我把西山送给你,天池和云宫都送给你,但是我没地方住了,所以我也得跟着你。”   他顿了顿:“上回问你,你说认识还不到一年,过一阵子再说。现在一年了。”   林信反驳道:“我说的一年,指的是虚数,不是真的一年。”   “原来如此。”   石头继续划动小树杈手,在水面上划出波纹。   他二人都没有再说话。过了半晌,石头有些手酸,不想再动。   龙尾便缠住石头的小树杈手,脑袋又靠在石头身边。   那石头只有拳头大小,一小块圆圆的。龙颈靠在他身边,不自觉蹭了蹭。   好像是喃喃的呓语。   “林信,和你交颈好舒服。”   “林信,你头上的花很好看。”   “林信,我想娶你。”   原本林信被他喊得没什么脾气了,忽然听见最后一句,整个石头都翻到水里。   他变作人形,从水里站起来,浑身湿漉漉的,夜风吹过,打了个寒颤。   顾渊亦幻做人形,双臂撑在他身边,将他困得牢牢的。   变成人形,正经再说一遍。   “林信,我好想娶你。”   目光灼灼。   这话他之前就说过,被林信绕过去了。   今日旧话重提。   林信靠在池壁边,下意识就要走。   他才爬出池子,恍然惊觉,不应该把后背露给顾渊。   顾渊站在水里,一只手揽住他的腰,便将他重新抱回池子里。   林信背对着他站着,顾渊从他身后抱着他,下巴抵在他的肩上。   林信便道:“你去问我师父和师祖。”   顾渊却道:“我要娶你,又不是要娶你师祖。”   “唉。”林信叹了一声,反手拍拍他的脸,“我一向没办法拒绝漂亮小鱼,你很想的话,那你就继续想着吧。”   顾渊却道:“林信,你撒谎。”   “我没有。”   “你也很想。”顾渊抬眼看看,“但是你自己看不见,你头顶那朵花要开了。”   林信伸手摸了摸,果然是有一朵花。   那朵花原本是长在石头上的,大概是他匆匆忙忙变作人形,把这个遗漏了。   结果这朵花现在就长在他的头顶。   还要开了。   林信老脸一红,掐了个诀,想要把花弄回石头上。   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林信捂脸,“呜”了一声:“我明天得戴帽子出门了。”   他转头看见顾渊,便觉得心里更难受了。   什么东西在挠他似的,有一下没一下的。   林信看了看顾渊,抬起手来,抹了把脸。   他朝顾渊勾勾手指头:“你过来一点,我悄悄告诉你。”   顾渊面不改色地靠过去,双手仍压在林信身边。   林信抱住他的脖子,“啾”地亲了他一口。   “不是海里的龙,所以不是咸的。”他抿了抿唇,没尝到味道的模样,“我再尝一口。”   顾渊靠过去,试探一般,吻了吻他的唇角。   他二人在一块儿近一年,经历过许多事情,走过六界,见过林信的许多朋友。   虽然经常待在一块儿,但是这样亲近的时候不多。   顾渊为龙那么些年,只对林信有意思,他倒想循着龙的本性,毫不顾忌地对林信做各种事情。但是林信的石头心有时不解风情,傻乎乎的。   顾渊拿他没办法,随他喜欢,没有挑明,也没有强迫,就这么看着陪着,也很喜欢。   今日是林信先亲他的。   过了一阵子,林信推开他,眼角都红了,微喘着说:“等……等一下,好像真的要开花了。”   他低了低头,额头抵在顾渊的胸口上。   那朵花便抵在他面前。   石头上长出一朵花的时候,南华老君嘱咐林信,开花的时候别乱跑,否则会变成正常仙界里第一个不太正常的仙君。   他现在有点明白,老君说的这个不太正常是什么意思了。   顾渊小心地碰了碰他的后颈:“很难受?”   林信缩了一下脖子,然后推开他,勉强靠着池壁站好,往下一潜,整个人没入水中。   留下顾渊独自面对一棵半开未开的小花。   一时间,顾渊没回过神。   林信宁愿一个人泡在水里?   顾渊沉入水中,见林信双眼微阖,也没了话。   让他在池子里泡了一会儿,顾渊伸手摸摸他的脖子:“好些了?”   面色确实是好些了,林信一张口,咕噜咕噜,被水淹了口鼻。   顾渊是龙,所以能在水里说话,林信听见他说话,没有多想,忘记了。   他一直都傻乎乎的。   顾渊渡了口气给他,嘴角飞出来一个小泡泡,林信伸手一抓,被他弄坏了。   林信拍拍他的肩,期待地看着他。   顾渊会意,再吐了两个泡泡,都被林信戳破了。   林信笑了笑,又张开双手,比划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动作。   于是顾渊给他吐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泡泡。   林信揽着玩了一会儿,不久就散了。   里边散出很多小气泡,朝林信飞来,在星灯的照耀下,色彩明亮。   小气泡落在林信的发上衣上,很快就消失了。   林信捋了一下头发,顾渊把他从水里捞起来。   “天晚了,回去睡觉。”   “好呀。”   他从池子里爬起来,披上外衫。   顾渊看见他脑袋上的花还没收回去,只是多看了两眼,林信就把衣裳拉过头顶,盖起来了。   夏天玩水,是再惬意不过的事情。   就是玩水之后比较麻烦。   *   回到云宫之后,林信洗了个热水澡,他顶着一块擦头发的白巾子回房时,顾渊已经穿着单衣,坐在榻上等他了。   这也不能怪他,主要是头顶的那朵花还没收回去,他在隔壁房苦恼了很久,最后还是顶着巾子过来了。   林信背对着他坐下,随手拿起榻前一册话本,翻到上次看到的那一页。   顾渊帮他擦头发,拿起他头顶的巾子时,看见下边盖着的一朵花。   林信头也不抬,闷闷道:“不许笑。”   顾渊忍住笑,然后细致地把那朵花上的水珠也擦干净。   “林信,其实……”顾渊握住他的一缕头发,用巾子仔细地擦干,“也不算难看,本君觉得、挺可爱的。”   林信反手捶他:“都说了不许笑了。”   他发脾气的时候,头上那朵花仿佛也张牙舞爪的。   顾渊道:“要是明日还是这样,那你就不要回去了。”   林信转头看他:“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他一动,那缕头发便从顾渊手中滑了出去。   顾渊重新分出头发,握在手心,细细地擦了一遍,语气也是淡淡的。   “明日你的朋友们问你:‘林信,你头上那朵花是怎么回事?’你便对他们说:‘我昨日在天池与帝君玩闹,一时情难自抑,故而生出一朵花来,帝君见了很是喜欢,所以留着。’”   “我可以不这么说。”林信道,“我说,昨日我途径天池,帝君龙尾一扫,把我掳进池中,以权势逼迫,欺人太甚。我心中恼火,为表我心正直、宁死不屈,因此生出一朵纯洁可怜的小白花。”   顾渊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林信低头看话本,看了快一半的时候,顾渊将他的头发擦干。   于是他将狐狸耳朵与尾巴都甩出来,让他继续。   顾渊下了榻,换了一块方巾来,帮他擦耳朵与尾巴。   狐狸毛沾了水,结成一缕一缕的,顾渊便用小梳子帮他梳整齐。   忽然有点明白,林信为什么喜欢摸狐狸尾巴了。   毛茸茸的,他也有点喜欢。   林信手里的话本,还有薄薄几页就能看完。正巧顾渊帮他梳好了狐狸毛,从他身后一伸手,便把话本拿走了。   “睡了。”   “还有两页。”   顾渊再说了一遍:“睡了。”   林信看看他,瘪了瘪嘴,抖开薄被,把自己裹好,滚到最里边去了。   吹了灯,又放下帐子。   顾渊侧躺在另一边榻上,从身后抱住他。   没有话说,林信的呼吸很快就放缓了,顾渊还在等他——林信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这会儿正是夏天,云宫虽高,他这样裹着,过一会儿就热了,他自己就会蹬被子。   又过了一会儿,林信果然是热了,翻了个身,把两只手臂都伸出来。   他咂了砸嘴,仿佛是说梦话:“顾渊还想娶我……”   仿佛是什么好笑的事情,他竟然还笑出声来了。   笑得好大声!   顾渊清醒过来,睁开眼睛,皱了皱眉,想把他弄醒,问他到底有什么可笑的,又舍不得,还想听听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只听林信又道:“老是问我,自己不会准备,老是问我……”   他翻了个身,面对着顾渊。   顾渊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碰了碰他头顶将开未开的小花,被林信挥手拍开了。   林信踢了踢脚,顾渊等着他蹬被子,却不想林信伸手摸了摸他的腰背。   因为是龙,顾渊身上总有些凉。   林信哼唧一声,抓着被角,大手一挥,把他给盖上了。   连脑袋都盖好了。 第116章 守缺   于守缺山上住了一季,深秋时,为了积攒功德,师兄弟四人也要开始做任务了。   在凡间无名无姓、不受供奉的仙君,要下凡间行善事、积善因。   林信受枕水村供奉,原本不用做这些,但是他二师兄栖梧一定要带他去见见世面——   某天守缺山夜话,他们为了这个事情掐架。   栖梧道:“给你三师兄看看,做忠臣才是正道,做奸臣没有出路。”   他三师兄胡离为了反驳这个观点,也想带林信去玩耍一番——   “做奸臣多快活,美酒美人;做忠臣吃青菜豆腐。小师弟,咱们走吧?”   林信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大师兄:“大师兄做什么?”   胡离道:“他不喜欢掺和朝政,在昆仑山上教弟子练剑。”   林信弱弱举手:“我想……”   胡离捂住他的嘴,把他的话塞回去:“不,你不想。”   司悬悠悠道:“小师弟,你随便选一个就是了,反正就是被其中一个暴打一顿。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选七五,他没那么暴躁。”   林信思索的目光在两个师兄之间转过一圈,最后往边上躲了躲,道:“我比较喜欢看一个新生的朝代慢慢崛起,落日余晖还是让三师兄一个人慢慢欣赏吧。”   栖梧高兴得梧桐树枝都在抖:“孺子可教。”   胡离抬手一击,把梧桐叶打掉半边:“给老子滚。”   过了一会儿,林信道:“小奴先放在师祖那里吧,前几日师祖跟我说,他可想小奴了。”   “不行。”胡离架着脚,捉着狐狸尾巴的尖尖,挠他的鼻子。   “为何?”   “老人家养猫,会越养越肥。”   司悬亦是道:“也不能交给师父养。师父整日煲汤,我们不在,全都给他喝了。大补特补,等你回来,他就真成了一头小猪了。”   林信想想,好像很有道理。   “那我带在身边好了,应该也不麻烦。”   小奴原本趴在猫窝里,还没睡着,用爪子挡住脸——大约只挡住了眼睛,安安静静地听他们说话,听见林信这么说,高兴得跳起来。   就跳到林信的肚子上。   “咿呜吁——”   林信差点被他踩死,平躺在榻上,流下了不甘的泪水。   果然不能把小奴交给师父或者师祖,要让他们再养一阵,能把他当做猴子压在山下。   后来不知道聊到了什么,胡离道:“其实七五从前也是有香火供奉的。”   “那现在怎么没有了?”林信一边挼猫,一边好奇地问道,“以二师兄的才干,不至于被百姓推下祭坛呀。”   “因为祭坛上的根本就不是他。”   “嗯?”   “人家供奉的是朝廷的护佑神——说起来这人还和你有点关系。不知道为什么,二师兄停在人家的脚边,连带着蹭了几百年的祭祀。”   林信还是听不明白:“什么?”   栖梧解释道:“那个护佑神是重渊帝君,他是吴国的护佑神。吴国给他塑金像的时候,我还是一只出壳不久的小凤凰。不知道为什么,吴国把我的原形也塑在他的脚边……”   胡离接话道:“我见过他才出壳的原形,像一只小鸡,毛茸茸的。”   “狐狸。”栖梧很没有威慑力地喊了一声,“不得对师兄无礼。”   胡离用手指拉着下眼皮,暗地里朝他吐舌头。   栖梧继续向林信解释:“我后来知道了,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去问我父王母后。他们说,是我刚出壳的时候身子弱,所以向南华老君求了这个位置,让我躲在帝君身边,分一些功德祭祀。之后我不好意思,就把我的像拆掉了。”   林信点点头:“原来如此。”   就好像枕水村仙君祠里,他手里的那只小雀儿。   守缺山夜谈往往会进行很久,直到他们没有话说,一个接着一个睡着。   林信翻了个身:“师兄,讲个故事好不好?”   胡离看了他一眼:“好啊,给你讲一个我们狐族流传很广的故事。”   栖梧连忙道:“小奴还在,把你那些色彩浓重的故事收一收。”   “那你来讲。”   司悬道:“我来讲,我来讲。”   他是常年在昆仑山上待的,人界有修道资质的人不多,有志于修行的人更不多,所以昆仑山上的道士也不多。   再加上山上野物精怪多得很,所以,大师兄讲的故事,一般都是——   恐怖故事。   月色自石窗照入,透过梧桐树枝稀疏的枝叶,照在洞府里。   胡离扯了扯被子,给自己和林信盖上,林信捂住小奴的耳朵,栖梧也往梧桐树枝更低处飞去。   司悬清了清嗓子:“准备好了,师兄就开始讲了。从前有一个外出游学的书生,他走在山上,忽然……”   众人惊叫:“啊!”   “那姑娘还没有揭下面纱,只听见外边传来了‘笃笃笃’三声敲门声……”   “啊!”   正巧此时乌云蔽月,风动树枝,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栖梧忍不住了,飞下枝头,翻身上了玉床:“狐狸,你进去一点,让师兄躺躺。”   一张玉床上挤了三个人一只猫,被司悬的故事吓得抱在一处,瑟瑟发抖。   司悬还没把故事讲完,小奴却用爪子拍了拍林信的手背。   “等一下,等一下。”林信举手发言,“小奴要起夜!”   “那你就带他去啊。”   “我……”林信吸了吸鼻子,“我不敢。”   他扯了扯胡离的衣袖:“师兄,你陪我去。”   胡离又碰了碰栖梧,把林信的话重复了一遍。   于是三个人带着一只猫出去,林信用衣袖掩着口鼻,一手拿着小铲子。   树影摇曳,林信感觉自己的头顶有什么东西拂过,他抬头去看,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又过了一会儿,他又感觉有什么东西飘过。   他唤了一句:“小奴,你怎么这么久啊,快点出来……”   小奴应了他一声,林信左看看,右看看,又喊了一声:“师兄?”   忽然有什么东西缠上了他的双脚。   林信颤巍巍地低头一看——   那是两条狐狸尾巴。   林信反应过来,回头看去:“三师兄,你吓死我了。”   胡离一头长发披散,又穿着睡觉穿的单衣,站在他身后。身后冷风吹来,扬起他的长发,   他朝林信诡异一笑,阴恻恻道:“你的三师兄方才死得好惨,现在轮到你了,其实我更喜欢你的皮囊。”   林信“嗷”地嚎了一嗓子,差点站不稳,被胡离抱住了腰。   他舔了舔唇角,朝林信挑了挑眉:“小傻子,是我,你的美人儿三师兄。”   林信被他吓得不轻,心有余悸:“那二师兄呢?”   胡离松开他,一拢头发,往边上闪了闪:“他在后面给我扇风。”   栖梧抱着凤凰羽毛编成的羽扇,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时司悬出来找他们。   “怎么还不进去?小奴出来了没有?”   小奴正好出来,在他的脚边蹭了蹭。   “那正好,回去吧,我把故事讲完。”   林信才要跟上师兄的脚步,忽然栖梧把他按住了。   栖梧指了指洞府的石窗。   那个石窗不大,但是很高。司悬是蜘蛛,习惯躺在蛛丝上睡觉,蛛网也结得很高。   此时月光明亮,由栖梧指的那个石窗上看进去,一个挂在蛛丝上睡觉的影子,看得十分清楚。   如果大师兄还在洞府里,那出来找他们的,又是谁?   三个人嚎了一嗓子,林信抱起小奴,三个人转身就跑。   司悬独自回了洞府,看着蛛丝上的纸人,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出去把他们都找回来。   他追在师弟们身后解释:“那个是纸人。”   师弟们又跑远了:“啊,别过来!”   胡离道:“我是老狐狸,我年老色衰,我不好吃。”   “老凤凰,不容易拔毛。”   “我是石头,你咬不动。这只猫太肥了,一咬一口肥肉。”   明明什么妖魔鬼怪都见过了,竟然还会怕这种事情。   大师兄也想不明白。   *   那日夜里,大师兄好容易把害怕极了的师弟们弄回去。   那时候是深秋,他们在山上瞎跑到半夜,玉枢仙尊还给他们煲了两碗汤喝。   接下来几日,林信都在收拾行李,准备和二师兄下凡走一趟。   偶尔与顾渊出去散步溜猫,谈谈恋爱。   这日栖梧从南华老君处回来,带回来两封文书。   那时林信正抱着缺了半本的阵法图册,坐在石桌前,用小树杈蘸着茶水,描绘阵法。   他抬眼看了看,唤了一声:“二师兄。”   “下凡的文书批下来了,过几日……”   栖梧在他面前坐下,左手顺势往石桌上一搭。   林信忙道:“师兄,小心!”   栖梧的手指,正好放在一处未干的阵法上。   林信赶忙丢开图册,低头看看栖梧的食指。   那阵法起了效,栖梧的手指,却消失不见了。   林信伸手碰了碰,手指是还在的,只是看不见了。   他翻了翻书册:“这个应该是隐形阵法,没什么副作用,明日就好了。”   栖梧伸手去拿他的书:“你从哪里找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专门捉弄人玩儿。”   “是扶归听说我在修习阵法,从魔界宝库里翻出来送我的。”林信笑了笑,“这里边的东西还挺好玩的。上回把三师兄变成兔子的阵法,也是这里面的。”   那书只剩下后半本,栖梧没有看见书名,也不没看见著者的名字,书页泛黄,应该是很久远的宝贝了。   林信细致地给书重新换了封皮,脱落的地方也重新粘好,还有缺页的地方,林信琢磨着自己补上了。   看来他是真的很喜欢这玩意儿。   栖梧将书册还给他,林信把书收好,看看师兄消失不见的手指,笑着朝他挑了挑眉:“二师兄,还有两个人没有回来。”   栖梧不解:“他们两个怎么了?”   “过几天就下凡做任务了,我们师兄弟几个……增进一下感情。”   先回来的是司悬,他从太极宫回来,抱回来一个砂锅。   “快点快点,师父又煲汤了。”他站在石桌前,朝林信道,“垫的,垫的。”   林信手忙脚乱的,拿出自己的阵法书册。   得亏司悬放下锅的时候多看了一眼,喊道:“傻子,换一个。”   “哦哦。”林信换了一册小话本。   “小混蛋,这是我的珍藏话本!”   “哦哦。”林信再翻了翻,最后翻出自己用来练习画阵法的废纸,“这个这个。”   司悬将砂锅放下,拂了拂衣袖,转头看见栖梧就蹲在共用的木柜前翻东西,便道:“七五,拿一下碗。”   林信坐在石凳上,雀跃地踢了踢腿,忍不住想笑的心思。   栖梧蹲在橱柜前,将门打开,然后“啪”的一声,又把门关上。   他实在是不怎么会骗人,林信连忙跑上前:“天呐!二师兄,你的手被柜门夹了!”   栖梧尽量让自己的语气里有些情绪起伏:“是啊。”   “让我看看。”林信在他身边蹲下,装模作样地捧起他的手看了一眼,惊呼道,“大师兄,你快来看啊!二师兄的手指被柜子夹掉了!”   司悬一愣:“啥玩意儿?”   虽然不信,但他还是走上前看了看。   当看见栖梧的手之后,司悬还是不敢相信地骂了一声。   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问道:“七五,掉下来的手指呢?”   “我……”栖梧顿了顿,弱弱道,“不知道,大约是被夹在柜子里了。”   “滚去一边坐着,疼的话自己磕点麻沸散;我告诉师父一声;小师弟,找一下师兄的手指掉哪里去了。”   司悬拍了一下偷笑的林信:“你还敢笑,你二师兄都这样了,你还笑,没良心。”   林信蹲在地上,脑袋埋在臂弯里,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司悬回过味来,一把抓过栖梧的手,捏了两把。   “好啊,你们两个合起来骗我,吓我一跳。”他踢了一下林信的屁股,“你还笑,就是你来了,带坏了七五,他原本不会撒谎骗人的。”   栖梧便道:“可是师兄上回也骗了我们。”   司悬振振有词:“昨天的我不是今天的我。”   “不要胡闹了。”他搬出大师兄的架子,“过去喝汤。”   喝汤喝了一半,司悬给林信夹了一块肉:“趁着胡离还没回来。小师弟,你给我也弄一个七五那样的。七五太老实,狐狸精明,我才能骗过他。”   于是,胡离回来时,林信还坐在石桌前比划阵法。   他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三师兄,你回来啦!”   “嗯。”胡离看了一眼石桌上的砂锅,“师父又煲汤了?”   “是呀,我和另外两个师兄已经喝过了,给师兄留了两碗。”   胡离洗了手,在桌前坐下,随口问道:“他们两个人呢?”   “二师兄带着小奴出去玩儿了,大师兄说,也给小奴喂一碗汤,就端着碗出去找他们了。”   胡离给自己舀汤:“你怎么不出去?”   “我在进行严肃的学术研究。”   胡离笑了一声,低头喝汤。   他还没喝几口,便听见外边一阵吵嚷。   因为栖梧不会骗人,被司悬留在外边,他一个人抱着猫跑回来:“林信,林信!你快点管管你的猫,他咬住我的手指不放了!”   大师兄演技甚佳,一边说话,还一边吃痛抽气。   胡离听见这话,也只是笑了一声:“你肯定又招惹他了。”   林信忙放下书册上前,叫道:“天呐!三师兄你快来看看啊,大师兄的手指被小奴咬掉了!”   小奴一脸疑惑,喵喵喵?这群人都在说些什么疯话?   胡离听林信说话,也只当是他夸张,放下汤碗,上前看看,一面道:“你学的是阵法,又不是文学艺术加工。咬掉一点皮,就说手……”   待他看清楚司悬的手之后,他也被吓了一跳。   “我……”   林信和司悬从未听过这等言语。   “师兄,你疼吗?”   胡离想要碰碰司悬的手,但是司悬躲开了。   “我都这样了,你还问我疼不疼。”   胡离怔怔的:“那你的手指呢?”   “当然是在小奴那里了。”   “哦,那我帮你拿出来,然后找师父帮你把手指接上去。”   胡离抱起小奴,摇了摇:“快,快把我师兄的手指吐出来。”   司悬用手指戳了戳他:“好了好了,哄你玩儿的,手指在这里,你别晃他了。”   胡离看看他,再看看林信,一尾巴把他们扫到墙上。   “都给老子滚。”   又过了一会儿,胡离悄悄拉了拉林信的手:“信信,给我也弄一个吧,正好七五还没有回来,等一下可以逗他玩儿。”   正说这话,栖梧从外边回来。   师兄弟四人面面相觑。   正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   大师兄怒喝一声:“一点都不团结,有负师父的教导,全都滚去面壁。”   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只是林信作为罪魁祸首,站得最久。   他低着头,额头与脚尖都抵着墙壁,面壁思过,流下了一点都不悔恨的泪水,也就是,笑出眼泪。   *   又过了几日,林信便要随二师兄栖梧下凡。   临行前,大师兄拍拍他的肩:“你二师兄稳重,出门在外,要听他的话。”   林信点点头:“我知道了。”   司悬又嘱咐栖梧:“做忠臣……不要动不动就死谏,虽然你死不了,但是被弄死一回,还挺难受的。”   “你……”他最后嘱咐胡离,“做奸臣,悠着点儿,小心被人打死。”   林信与要下凡的两个师兄一起走过一段路。   过了一会儿,胡离指了指脚下皇宫,道:“我到了,先走了。”   林信站得高,看不清楚,他总觉得那地方好像有点熟悉。   再过了一会儿,栖梧把他拽下云端:“到了。”   仙君下界,正经要变幻模样,能做的事情也不多,只是把他们往天道所载的历程上推一把。   马车里,栖梧变作一个中年的教书先生,林信则是他的师弟,陪同师兄来讲学的。   “这位天命之子特殊一些,生于乡野之地,他又好学,没有老师教得了他。”栖梧捋了一把胡子,“我这回要做帝师,从他小时候教起。”   林信点点头,掀开马车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这地儿他再熟悉不过了。   枕水村什么时候出了天命之子? 第117章 天定   破旧的马车驶过山道,已入冬,林中寂静,山风透骨。   马车里,留着山羊胡子的教书先生,五十来岁的年纪,正襟危坐,穿一身半旧的棉布衣裳。身材瘦弱,面上无肉,两颊颧骨高高突起,一双眼睛却是亮得厉害。   林信抱着小奴坐在旁边,同是一身棉布衣,身形清瘦,老猫儿似的。   他摸着下巴想了想,也变了胡子。   栖梧转头看他,笑着摇摇头:“你照着师祖的模样变的?”   “只借鉴了胡子。”林信捋了把胡子,还有些不习惯,“如果不是做教书先生,我还想变屠夫的那种胡子,满脸都是的那种。”   百变林信。   仙界仙君出任务,由南华老君安排,不得更换。   这种改朝换代的大事,并非一朝一夕可得,是个需要耗费几十年的大任务。   虽然用的时间多,但是能得的功德也多。   每年积攒一些,也不用时时刻刻都守在人间,只是把人间之事往天道规定的轨道上推一把。其余的事情,天道会解决。   发下来的文书上边,写有任务的大致情况。   原来前些年,朝廷在枕水村设立了学塾,由朝中派人执教。   不过村中清苦,找得到门路的,都换了职位。几年来换了好几个学官。   栖梧所变幻的楚栖梧,便是新上任的学官。   他前些年于山中求学,出山之后,屡试不第,与师弟林某一同,在吴国都城里羁留。   正巧某日,朝中官员正为了枕水村这个遗民村子的学官人选而烦恼,轿辇经行街道,他掀开帘子,看见外边有个乞丐似的人物。   便是他了。   识得几个字,又不敢存有攀高枝的心思,大约能安稳地在枕水村待下去。   于是便让他即刻启程,前往枕水村中赴任,教导天命之子。   ——这是栖梧的文书。   相较而言,林信的文书就简单得多。   那上边就只有一句话:楚栖梧师弟林某,随师兄上任。   林信拧眉:“为什么我连名字都没有?”   栖梧道:“你头一回做这种事,老君怕你不会,更照顾你一些。”   想想也是,那上边写的东西少些,说明他要做的事情也不多。   “老君想让我待在枕水村里,也熟悉一些。”林信摸摸鼻尖,“但我又是枕水村的护佑神,我是不是应该避嫌的?”   “这倒不用。”栖梧笑着叹了一口气,“你要是有这种野心,早就复国了。老君让你过来,自然是知晓你的为人。”   话虽如此,但林信仍有其他顾虑:“师兄啊……”   “怎么了?”   “我想来想去,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枕水村里,到底有哪个人能算得上是天命之子。”   “天机不可泄露。”栖梧神秘地笑了笑,“师兄也不知道是谁,教好村子里的每一个学生就好。”   林信往后靠了靠,恹恹地靠在马车壁上,垂眸道:“总归天命之子是会登上皇位的,说不准还会统一江南。在这之前,必然要经历战争,村子里的人,江南的百姓与士兵,又有多少能活下来呢?”   栖梧摸摸他的脑袋:“为后人谋一份太平,前人在所不辞。”   林信了然地点点头,然后抓起自己的胡子,在他面前晃了晃:“师兄,我都这么老了,别摸头了。”   “你再老也是师弟。”栖梧道,“给师兄摸个头怎么了?”   马车晃晃悠悠地驶过一段颠簸的山路,便到了枕水村。   林信抱着猫下了马车,有模有样地在马车边站好,掀开马车帘子,伸手去扶栖梧。   “师兄。”   栖梧没有说话,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把手递给他。   马车是当地官府派来的马车,他们两个下来之后,官差将赴任的文书还有他们的行李交给他们,便赶着车回去了。   枕水村中,也早已接到了新学官上任的统治文书。   仍旧是林信认识的那位老人家,他作为村中长辈,由林蓁还有两个十来岁的年轻人陪同,站在村口等候,迎接学官。   见他二人来了,便上前向栖梧行礼:“楚先生。”   他再看向林信,面露疑色。   栖梧道:“与我同门的师弟,林……”   不能说是“林某”。   林信忙道:“林顽。”   老人家作揖:“林先生。”   他再行一礼:“两位先生光临敝村,有失远迎。请寒舍中饮茶。”   栖梧还了礼:“老人家客气了。”   他二人携手走在前边,轻声交谈。林信抱着行李、拖着木箱走在后边。   他们的行李不多——毕竟在文书上是“乞丐式的人物”。衣裳财物确实不多,但是他们有一个装着书的大箱子,算是老君给的任务道具。   林信这时的模样,妥妥的是个老书生,还是个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老书生。   跟在老人家身后的两个年轻人上前,帮他把箱子抬起来。   林信道了谢,背着两个蓝布包袱,跟在他们身后。   然后有一个“小姑娘”上来扶他。   林蓁道:“山路不便,林先生小心。”   林信连连点头:“好好,谢谢你。”   很快便到了那位老人的家中,村中几个较有名望的老人家都已等候在门前,相互见过礼,于堂中落了座。   林信在下首坐了,安安静静地听着栖梧与老人家们说话。   忽然有个老人家转过头来,对林信道:“楚先生出口即有高义,想来林先生也与师兄一般学问广博。”   林信不爱念书,在人间时就没怎么看过书——他是个瞎子。   他笑了笑,答道:“不敢与师兄相比。我学识一般,平常只是跟着师兄,帮师兄研墨打扫。”   “林先生谦虚了。”   林信抿了口粗茶,笑得诚实。   他们再说了一会儿的话,日近正午,便请入席。   老人家道:“乡野地方,粗茶淡饭,为两位先生接风洗尘,请。”   仍旧是他与栖梧携手走在前边,其余一众长辈与林信跟在后边。   席间,老人家试探着对栖梧道:“上任学官走后,村子里的孩子都在不远处的桃溪镇念书,学塾许久没有打扫。再加上入冬寒冷,先生初来乍到,恐水土不服,不如歇一会儿……”   大约是害怕这任学官也如前几任一般,嫌弃他们这个小村子,瞧不上乡野孩子,只把这个职位当做踏板,很快就要离开。   所以老人家会这么问他。   栖梧放下竹筷,正色道:“学问不得荒废片刻,入冬寒冷,却是农闲时节。我今日且作休整,明日便可执教。”   村中人等便都放了心,待新来的学官愈发亲热。   林信专心地捧着碗吃饭,枕水村的饭菜还是如从前一般好吃。   *   因为学生不多,枕水村的学塾并不大。   一个天井小院,堂前是学塾,后边便是学官居住的地方。   席上老人家说学塾长久没有打扫,其实是在试探。   学塾与仙君祠一般,每隔几日便有人打扫,一尘不染。   林信将屋中器具简单擦过一遍,把老君给他们的任务道具——那一箱子书摆在书架上,正抱着扫帚打扫院子的时候,林蓁挎着篮子来送东西。   “林先生,还是我来扫吧,小心跌跤。”   林信微怔,随后反应过来。   他现在是个中老年人,骨质疏松,摔倒之后,容易骨折。   他道:“不用不用,我马上就整理完了。”   林蓁看了一眼这位先生,见他一双桃花眸,眼中光彩似曾相识。想他年轻时,应该是那种又风流又漂亮的人物,老了也有些气度在身上。   林信将扫帚靠在门后,问道:“你爷爷让你过来送东西?”   “嗯,这里是一些过冬的粮食。阿爷说,官府的俸禄还没有下来,不能让先生们挨饿上课。”   林信接过篮子:“那替我和师兄谢谢你爷爷。”   林蓁应了一声,临走时,再回头看了一眼。   林信会意,又问:“你从前有没有在学塾听讲?”   “有的。”林蓁点点头,“阿爷每次都向学官求情,让村子里的……姑娘家也可以入学塾。”   “那就好,你明日与平常一样过来便是。”   “学塾一直都是我在打扫,还是我来打扫吧。”   林信笑着道:“你要是真的想帮忙,那你就去做饭吧,我和师兄都不会煮饭。”   “好……”林蓁顿了顿,“正巧家里也还没有烧饭,要是两位先生都不会的话,不如去我家里吃吧,现在就去,现在就去。”   他倒有些急切,又道:“楚先生是在书房吧?我去喊他。”   他匆匆把两个人推出门外,自己却又转身向回。   “我帮先生们打扫了院子再回去。”   栖梧觉得奇怪,才要问他,却被林信拦住了。   “师兄先去,我悄悄回去看看。”林信道,“这孩子我认识。”   栖梧走后,林信站在门外,透过门缝往里看。   只见林蓁打开了放在一个放在堂前的大木箱,那里边应该装着前几任学官没来得及带走的东西。   林蓁从里边拿出一柄短剑,文人佩剑,但这柄,并不是什么好剑。   他看了一会儿,便把剑放回去了,又从箱子里拿出一张弓。   那张弓大约不是学官留下的。这种粗制的弓,是乡野间打猎才会用的。   大约是林蓁央求村中猎户给他制的。   他不敢在人前比划,怕给阿爷添麻烦,也没有在家里练,便借着每日打扫学塾的一点时间,在学塾里练。   原来如此。   林信了然,叩了叩门,笃笃两声。   林蓁起身,回头看去。   林信推门进去:“我有东西忘记拿了。”   林蓁下意识把弓往身后藏了藏。   他却仿佛没看见一般,学着视物不清的老人家的模样,眯着眼睛往里走。   他走到林蓁身边,好像此时才看见他手中的弓箭,笑着道:“小姑娘,前途无量哦。”   林蓁不曾料到他会这么说,一时语噎。   林信又道:“看来你在是偷偷地练,接下来准备把这东西藏到哪里去?”   “村子里有一个仙君祠,我想……”林蓁小声道,“仙君不会介意的。”   仙君当然不会介意。   “但是仙君祠又没有靶子。放在我这里吧,我不告诉你爷爷,你随时可以过来。明日我再用稻草给你扎个靶子。”   林蓁抬眼看他,郑重地点点头:“谢谢先生。”   林信走到堂前的大条案前,拿起案上的琉璃镜,架在鼻梁上。   确实像是遗漏了东西,回来取的时候,才撞上了林蓁。   林信扶了扶琉璃镜,眯了眯眼睛:“那现在先回去吃饭。”   “是。”林蓁忽然问道,“可是先生怎么会知道,仙君祠里没有靶子?”   “正常的仙君祠里会有靶子吗?”   老爷爷林信瞪了他一眼。还想套我的话,小兔崽子。   *   晚些时候,林信在院子里扎靶子。   顾渊用灵犀给他传信:“任务可顺利?”   大约是白日里不敢打扰他,到了晚上才敢跟他说话。   林信推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琉璃镜,将稻草系紧:“有师兄带我,当然顺利。”   “你在哪里?”   “让你想你肯定想不到,我在枕水村里,可能是巧合,也有可能是老君刻意安排的。”   “眼下可得闲?”   “嗯,你要过来找我?”   林信想了想,又道:“不过你还是别过来了。”   “为何?”   “我变了模样,丑得很。和你在一块儿,显得我老牛吃……嗯,就是那什么,我现在自卑着呢。”   只过了一会儿,他带在身边的小奴就用爪子挠了挠地。   小奴从前不太喜欢顾渊,虽然顾渊也带过他几天,不过只要顾渊和林信在一块儿,他就不喜欢顾渊。   林信坐在檐下,架着双脚,认真地摆弄稻草。   有个人在他身边坐下,说了一句:“很好看。”   “圆圆,你一直这样使劲夸我,我会对自己产生一些错误的认知……”林信丢开稻草,转头去看顾渊。   他却看见顾渊也不是帝君的模样,与他一样,变作一个中老年帝君。   这下他二人是一样的了。   林信捋了一把他的白发白须,笑着道:“你很上道嘛。”   顾渊看着他的眼睛,再说了一遍:“很好看,什么时候都很好看。”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给你下了蛊。”林信摘下琉璃镜,架在他的鼻梁上,“来,给你戴,给你戴。下次看我的时候,麻烦认真一点,看清楚一点。”   林信往后靠了靠,离得远一些再看他:“还挺好看的。”   顾渊变老之后,清清冷冷的感觉减了一些,戴着这东西,却有些儒雅。   林信编六界美人榜,于顾渊西山求点化,天池戏“公鱼”,仿佛都是见色起意,看重美色看重极了。   此时对这个白发白须、容颜不再的帝君,却笑意不改。   顾渊看了一眼他丢在地上的稻草,问道:“你在做什么?”   “做靶子。阿蓁想练射箭,我帮他做一个。”   他预备将稻草扎成一小捆一小捆的,然后再把它们都盘成一个圆。   他不大会做这种东西,从晚饭之后弄到现在,还是乱糟糟的。   顾渊拿起地上的稻草:“我来吧。”   林信撑着头,问道:“你这样算不算是插手人间事了?”   顾渊便道:“同你在一起,插手的人间事还少吗?”   林信扯了一下他的白胡须,佯怒道:“死老头,说话注意一点。”   “你又是从哪里学的外号?”   “晚上回来的时候,经过一户人家,里边有人这么喊来着。”   “不要乱喊。”顾渊淡淡道,“太傻了。”   “哦。”林信笑着凑近了,看着他的眼睛,“那就喊你——”   他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挑了挑眉:“漂亮老鱼?”   年轻模样的时候是漂亮小鱼,老了自然就是“老鱼”了。   顾渊低头:“不是说给林蓁扎靶子吗?你不会还答应他。”   林信倒不在意:“我要是不会,还可以去问问村子里的人。”   顾渊来这里之前,林信一个人认认真真的;顾渊来了之后,林信好不专心,一边哼着歌儿,还一边逗他玩儿。   他用指尖绕着顾渊的白发,再看了看顾渊,小声感慨道:“真好,和顾仙君一起白头了。”   顾渊手上动作一顿,也应了一声:“嗯。”   扎好靶子之后,林信向师兄要了点颜料,涂上颜色,想把它放在院子里晾干。   顾渊却道:“要下雪了,放到里边去。”   他拿起靶子,把它挪到走廊下边。   林信伸了个懒腰:“一起出去走走?”   “好。”   顾渊回头,却看见他变作原本的模样。   林信解释道:“你不是说要下雪了么?老人家在雪地里摔一跤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要是摔断了腿,可不是石头摔断了腿,在天池泡一泡就能好的。”   顾渊也变作原本的模样,上前挽起他的手。   夜深,枕水村各处都已经熄了灯,只有村头柳树下,还有一盏昏黄的灯笼。   顾渊说的果然没错,他二人沿着枕水村的那条河走出去不远,天上便飘落下细细碎碎的小雪粒子。   顾渊一转眼,便看见林信的肩上与发上铺着晶莹的雪花。   他想抬手帮他拂去,却忽然想起林信方才说的那句话。   “真好,和顾仙君一起白头了。”   后来林信踮着脚,在薄薄的积雪雪地上戳了几下。   “圆圆你快看,我的脚印和小奴的一样。”   一时没站稳,林信揽住他的肩。 第118章 桃花   今日是楚栖梧楚先生,在枕水村学塾中的第一次讲课。   栖梧变幻的模样,看起来其貌不扬,但是只要捧起书、讲起课来,就好像发着金光似的。   大约是画上的圣人模样。   虽然瘦弱,但是眼中有明亮的星火。   林信也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认真听讲。   休息的时候,小孩子们来闹他,他便说:“这是我师兄,听听课怎么了?”   林蓁坐在第一排,正捧着书温习,听闻此言,回头看了他一眼。   有的时候,林信也撑着头出神。   他坐在最后边,看人看得清楚。况且枕水村中的孩子本就不多。   到底哪一个才是所谓的天命之子?   他看过一个一个小兔崽子们,实在没办法把他们和未来皇帝或女皇联系起来。   不过,如果这个人是阿蓁……   林蓁好学,又极有天赋与慧根。   正想着事情,却有一只青色的小雀儿从窗外飞进来。   小雀儿原本要飞向林蓁,飞到一半,就掉了头,往林信这边来,在林信面前的案上蹦跶了两下。   林信失笑,朝他伸出手,小雀儿便跳到了他的掌心。   原本趴在林信脚边睡觉的小奴闻见食物的味道,睁开眼睛,靠着桌腿站了起来,伸出抓起要去抓鸟。   吓得小雀儿直往林信手心里钻。   认真学习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   金乌西沉,余晖照进学堂之中,学生们起身行礼,向栖梧道了明日见,收拾好小书包,便离开了。   出了学塾之后,便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团。   因为家离得近,还约好晚饭之后就出去玩耍。   林蓁不慌不忙地收拾了东西,要离开前,又向栖梧做了个揖,道:“阿爷让我请两位先生去家里吃饭。”   “好。”栖梧朝林信招招手,“师弟。”   “来了。”   林蓁自幼父母双亡,那位老人家也并不是他的亲生爷爷。   他与爷爷一起居住,老人家虽上了年纪,但身子骨还很硬朗,也很开明。   晚饭时,老人家问道:“阿蓁,今日觉得如何?”   林蓁点点头:“两位先生都很好,如果能在这里待久一点,那就好了。”   老人家忙笑着对师兄弟二人道:“不好意思,童言无忌,先生们既然教得好,自然是要步步高升的。”   栖梧摆了摆手:“我与师弟没有太大的抱负,孩子们都很聪明,能在这里长久教下去,我很喜欢。”   老人家也不把这话放在心上,只道他学识好,当然是要升迁的。   他随口一问:“马上就是年节了,先生们要回家去么?”   “我与师弟以天地为家。”   晚饭后,林信帮着老人家收拾碗筷,林蓁在昏黄的烛光下温习功课。   栖梧与林信要走时,林蓁连忙抱起书册,从凳子上跳下来。   “林先生,我有两个问题想要问你。”   不是问学问更好的楚先生,反倒问林先生。   林信想起他藏在学塾里的木弓,心中恍然,朝他招了招手:“走吧,书都在学塾里,我回去教你。”   林蓁向爷爷打了声招呼,便小跑着随林信去了。   他二人就在天井院中练射箭。   林信把靶子抱出来,挂在墙上。   他随口问道:“书上有不明白的么?顺便问一问楚先生。”   林蓁还有些骄傲:“今天楚先生讲的我都懂了。”   “好好好。”林信退开几步,“你试试。”   木工与竹箭都是粗制的,林蓁挽起衣袖,搭弓射箭,架势十足。   不过竹箭钉在了墙上,离靶子还有些远。   夜色里,林蓁悄悄闹了个红脸,林信只道:“蜡烛不太亮,我再去拿一盏灯笼。”   他从房里捧出一盏灯来,脚踩板凳,挂在檐下。   “可以了,你再试试。”   林蓁再搭弓射箭,屏气凝神,比方才更认真了。   这小子的胜负欲很强。   可惜这一箭还是落了空。   林蓁面上越发挂不住,低了低头,没敢再看林信。   林信想了想,走上前,拿过他的弓箭:“我做给你看。”   虽然林信武艺不精,但是这种基本武器,他师父玉枢仙尊还是教过他的。   一箭没中靶心,还差了一点。   不过让他来教此时的林蓁,还是教得起的。   将弓箭还给他:“你再试试。”   林蓁再试了一次,箭头擦着靶子过去了。   林信问过他,得了许可,才敢站到他身后——   此时林蓁做姑娘家打扮,林信是个老书生。   都不是真面目。   林信用手指了指弓箭的一处,轻声道:“握在这里。拉弓,放箭——”   终于中了靶,林信后退几步:“就是这样,你自己练吧。”   冬日夜里,冷风彻骨,林蓁却出了汗,他用手指抹去额上汗珠,继续练习。   第一个晚上,他就练到了深夜,还是林信催他回去,他才回去的。   这么看来,林蓁勤奋至此,这个天命之子,若不是他,还能是谁?   *   将近年节,学塾只讲了几天的课,便给孩子们开了假。   因为离得近,孩子们在家里温习,也时不时回来给先生请安,顺便请教先生一些问题。   来得最勤的,当然还是林蓁。   他白日里帮他爷爷做些活儿,晚上就过来看书射箭。   栖梧也猜想他就是那个天命之子,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姑娘家,对林信说:“有一个女皇也很好。”   后来林信同他说林蓁是男扮女装,栖梧说:“你们家的孩子,都很喜欢穿裙子。”   他从前与林信在魔界,林信穿过魔界小宫女的裙子。   所以他这么说。   最后被林信暴揍一顿。   林蓁勤奋,日日都来,一次不落。   后来他爷爷知道了,知道之后,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给他换了一把更好的弓。夜里还给他煮宵夜吃,栖梧与林信都有份。   而林蓁不负他的期望,简直是勤奋极了,就算是除夕前一日,也来射箭。   箭术日益精进,林信看着,今年他大概就能把靶子给戳烂了。   不单在除夕前一日练武,就是到了除夕这日,他还在练。   吃了年夜饭,和爷爷说了一会儿话,说一定会回来守夜,然后出来练习射箭。   林信陪着他。   林蓁站在院子里搭弓射箭,林信坐在檐下玩猫逗狗。   猫是小奴。   “狗”是柴全的原形。   其间关系纠葛十分复杂。   简单说来,就是小奴总是伸着爪子,要抓小雀儿。小雀儿不服气,找了柴全来撑腰。   结果发现,很早之前,柴全就和小奴打过架,而且胜负未分,柴全还被林信惩罚,罚他抱着猫,坐在仙门外一整天。   所以柴全不敢再跟小奴打架。   现在这三只动物都围在他身边,任他“揉捏”。   小奴与小雀儿之间,刺啦刺啦地燃着战火。   又过了一会儿,林蓁转头看看他。   “林先生要是觉得无趣,可以不用管我的,我一个人练了这么久,不会出事的。”   林信再看了一阵子,看他确实没有什么不妥当。   除夕之夜,他陪在这里,还挺无趣的。   于是他再叮嘱了两句,便离开了。   枕水村四处灯火通明,烛光映照在穿过村子的河面上,摇曳微明,照得河水粼粼。   栖梧师兄在林蓁家里,陪着林蓁的爷爷守岁。   林信惦记着他们家的板栗和花生,原本想要去他们家,却被一个人喊住了。   “仙君。”   林信回头:“容容?”   胡容走到他面前,再唤了一遍:“仙君。”   “这么晚了,你来有事?”   胡容点点头,面色正经:“嗯。”   林信看了看四周:“这里不太方便,走吧。”   他原本想把胡容带回学塾,但是林蓁还在里边。   所以林信带着他去了仙君祠。   白日村中人已经来仙君祠祭祀过了,再过几个时辰,守过了岁,便要来仙君祠再祭祀一次,通报新年。   供案上还摆着供奉的祭品,鲜花鲜果,清香扑鼻。   见胡容神色认真,林信只当他是有什么大事要说,便把小奴、小雀儿还有柴全三个留在外边。   “不许打架,等我出来。”   他又问胡容:“我二师兄也在,要不要把他也喊出来?”   “不用。”胡容道,“此事与他无关。”   林信反身将仙君祠的门关上,变作原本的模样:“可以说了。”   胡容斟酌着道:“此事原本我不该插手,但我与仙君相识在人间,算是有百余年的交情,与仙君也算是朋友。所以,我是出于好心,提醒仙君。今日之话,不论仙君信不信我,我都要说。另外,我想请仙君记得,不论我做了什么,我都是为了仙君好。”   林信直觉有些不对,皱了皱眉,道:“嗯,你说吧。”   “我调动妖界势力,暗中查探了仙君与顾仙君。”   他倒是坦诚,这样的话大大方方地就说出来了。   林信有些恼了,面色一沉,语气微冷,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先前在斩仙台上,怀虚的残魄对仙君说了一句话,我那时站在仙君身边,不经意间听见了。只是当时仙君苦恼于其他事情,我也没有向仙君提过。”   那句话,过了近一年,林信也有些不记得了。   怀虚对他说:“林信,顾渊和我一样,要真到了那日,你猜他会不会在斩仙台上杀了你……”   林信眼眸微抬,对胡容道:“我并不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不过是怀虚挑拨离间,我还没这么傻。”   “仙君,怀虚虽然可恨,但他的话里,疑点重重,值得深究。”   “怀虚才说完这句话的那天下午,我就把这件事告诉顾渊了。”林信抱着手,“你若是因为这句话对他起了疑心,怕他杀了我,大可不必。我清楚得很,他对我下不了手。”   他倒是自信得很。   胡容道:“除了顾仙君会不会向你下手之外,怀虚的话里还有很多疑点。他为何说顾仙君与他一样?是他二人修的功法相似,怀虚要杀妻证道,所以他觉得顾仙君也会如此。还是说,他们修习的功法,原本就是要养一个人在身边……”   林信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住口。”   四目相对的时候,胡容却唤道:“殿下。”   那是很早之前在人间的称呼,胡容也很久都没有这么喊过他了。   林信虽然不记得他,对这个称呼还是有些触动。   胡容见他没有说话,举起右手,对天发誓:“我不曾挟私报复,我不过是想替殿下查清事情真相。”   林信看看他,抿了抿唇角,放轻了语气:“此事我早已知晓,不劳烦你帮我了,你就此收手,不要再查。要是没有其他事情,我先走了,我约了顾渊守岁。”   胡容一时情急,隔着衣袖,抓起他的手腕:“仙君就不想知道,我这一年来,查到了些什么。”   林信没有说话,抽出自己的手,却回头看他。   “殿下从前说过,殿下对那时在人间的事情都记不清了。”胡容道,“殿下有没有想过,殿下为何会不记得在人界的事情?”   原来他是要说这个,林信只当他要说什么要紧的事情。   他拧了拧眉,道:“三百多年了,我不记得也很寻常。”   “可是我有时也不记得;我兄长,在初初遇见仙君的时候,也没有将仙君认出来。”胡容定定地看着他,“是谁让当时的人都忘记了这些事情?他想让我们都忘记什么?我们是不是都忘记了什么人?”   “你是想说,顾仙君三百年前也在越国或者吴国?”   “是。”胡容点点头,“顾仙君当时在吴国皇宫中。”   “是你的推测,还是你有证据?”   胡容道:“魔界有一位鹤亭,鹤小公子,仙君应当认得他。”   “是,我认得他,算是朋友。”林信点头,“他说我在越国时,他还是一只鹤,停在宫墙上,等我喂食。”   “我这一年来,寻觅当时曾在吴国皇宫中的妖魔。正巧寻见鹤亭,他与我说,他当时在仙君身边,见过顾仙君。”胡容停了停,“后来他在魔宫之中,再遇见仙君,还因为仙君不记得顾仙君,高兴了好一阵子。”   “你是说,让我们忘记越国种种的人,独独遗漏了当时还不能化成人形的鹤亭。”   “是。”   “你还想说,我与顾仙君有旧。在我还是亡国皇帝的时候,我就认识他。”   胡容正色地点了点头:“是。”   林信却道:“其实我早先也猜到了。”   他将双手拢在衣袖中,低垂眼眸,思索了一会儿:“我大概猜到他与我先前就认识,大概还交情不浅。”   林信早就看出来了,他与顾渊的相识,分明可以一重一重往前追溯。   低桑枝下林信与他相遇;往前,是林信天池调戏“公鱼”;再往前,是顾渊天池点化顽石。   或许还能够往前,便是亡国皇帝与吴国的护佑神在吴国的故事。   那时在吴国的承朝宫,林信看见重渊帝君的金身被供奉在殿中,便有所怀疑。   林信早就看出来了,但是他没有说破,更没有深究。   “你知道,我有一面可以追溯往事的玄光镜。阿姐的事情之后,我就把玄光镜封印在魔界雾林里了。”林信对胡容正色道,“其实我……不是很想知道,我与顾渊之前有些什么。”   所以那时候,他对顾渊说:“往事没有那么复杂,也不比当前的事情重要。”   顾渊听明白了,后来回他的话,说自己并不在乎能不能修成正道,与他一同把玄光镜埋在雾林里。   不论过往,只看今朝。   这是他二人没有明说,却达成的一个共识。   此后再无猜疑,他二人仍旧如同先前一般相处。   林信拍拍胡容的肩,安慰他道:“容容,你要说的我大概都知道了,出于朋友情谊,你担心我,我能理解。你想查清事情真相,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查清楚之后,我与顾渊没办法解决这件事,那时该怎么办?”   林信继续道:“我了解顾渊,我知道他不会撒谎,我也知道他不会对我动手。他不会做的事情,他永远都不会做,你不用担心。所以说,与其把事情都挖出来,不如维持现在这样。”   胡容双手扣住他的肩,直直地看着他:“仙君可还记得,仙君还在人间时,是怎么死的?”   林信淡然道:“我没有死过。我是由南华老君点化,飞升成仙的,不是坐化,没有人害死我。”   “那他要是不记得仙君了呢?”   听闻胡容此言,林信微怔。   言尽于此,他推开胡容的手,转身走出仙君祠。   胡容再回头看了一眼石台上的仙君神像。   仙君一身单衣,披发跣足,手脚上都缠着锁链。   他目光柔和,偏头看向在他手心里啄食的小雀儿。   风动香烛,月色寂然。   仙君祠外的桃花开了一些,将月光染做胭红颜色。   *   从仙君祠出来时,小奴、小雀儿,还有柴全三只,已经离开了。大约是等得无聊,他们就跑回枕水村的地仙,老道长那里去了。   林信一个人,拢着衣袖,踏着满地荒草与月光,走回枕水村。   还离得远时,他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学塾里走出来,回身把门关上,然后离开。   那是林蓁。他练完射箭,要回家陪爷爷守岁。   林信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学塾里没有点灯,只有檐下灯笼摇摇晃晃的。   想来是他师兄栖梧还没有回来。   林信低着脑袋,慢慢地踱回学塾。   将要推门进去,却不防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原是顾渊在等他回来。   他张开双臂,右手上还拿着一封厚厚的印着暗纹的文书。   他说:“本君拟好了礼单,你看看,还有什么想要的?”   林信垂着头,想起胡容的话,把脸埋在他怀里,闷声道:“以后也别忘记我啊,圆圆。” 第119章 独占   檐下烛影摇晃,顾渊把林信抱紧一些,拍拍他的背。   顾渊道:“不会忘记你的。”   林信方才那话,原本就是没头没脑的。   他不大在乎从前发生过什么事,他也不大在乎别的什么,他比较在乎顾渊。   林信缓过神来,吸了吸鼻子,在顾渊的衣襟上蹭了蹭脸,便抬起头来。   他笑着拿过顾渊手里的文书:“你给我送新年礼物啊?”   他随手翻开一页,往前走了两步,借着屋檐下昏黄的烛光去看。   北海神木书架一对、东荒千年桃木两株、瑶台上古青鸾一双……   林信合上文书,回头看他:“又不是朝贡,做什么给我送这么多东西?”   “本君上回向你求亲,你让我回去准备。”顾渊看看文书,再看看他,“你随便看看,还有什么想要的,再添上去。”   难怪他近来仿佛很忙的模样。   林信却把文书还给他,小声道:“我什么时候让你回去准备了?莫不是在梦里?”   顾渊点头:“是。”   是在梦里。   林信说那话的时候,确实睡着了。   林信一时语噎,顿了顿,又道:“那……你正经再说一遍。”   顾渊扣住他的手:“去西山,本君同你说。”   林信在枕水村中做任务,有些日子没回仙界了。   顾渊牵着他的手,带他回了西山。   分明是神仙,腾云驾雾不在话下,顾渊却带着他沿山林间的小路,慢慢地走上去。   害怕林信觉得无趣,还塞给他几个仙果吃。   夏天的时候,顾渊带他走过一遍西山,最后还把这片山头送给他了。   现下正是冬日,各处覆盖着小雪。   山路两边,飘浮着明亮的星灯,引向山上的低桑枝——那是从前小星官点了灯,休息的地方。   林信四处看看,然后低头啃仙果。   却忽然听顾渊道:“千世情劫之后,本君就是沿着这条路走回来的。”   情劫的最后一世,是他二人一同历的。   “那时南华说本君喜欢你,本君不信。”   “当时本君想着,我不曾把任何人放在心上,你不过是尝起来有些甜,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尝够了味道也就没意思了。”   “所以情劫之后,本君还抽空去魔界办了点事情。”   “回来的时候,就沿着这条路回来。”   正巧此时,他二人再往前走了两步,星灯熠熠,透过桑树的枝叶,照在他二人面上。   顾渊停下脚步:“当时本君站在这里。”   他伸手一握,将手递到林信面前:“有一点散碎星子,被本君从眼底,收进了心里。”   林信低头去看,他看见顾渊的掌心,托着几点几乎看不见的小星尘。   顾渊握住他的手腕,引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   林信的石头心也跳得厉害。   顾渊定定地看向他的眼睛,目光灼灼,燎起满山星灯。   “本君想把你身边的朋友都赶走,但是又怕你恼火;想把你带回云宫独占,也怕你气恼;就是想亲近你,也怕你不自在。”   “林信,我想娶你。”   “前面说的全部都不要了,现在只有这一个想法。”   林信只觉得喉咙干涩,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他往回收了收手,顾渊便握得越紧,将他的手牢牢地按在自己的心口。   林信没感觉到他的心跳,反倒是他自己心跳如鼓,不像是石头上要开花了,只像是石头心要坏了,吓得他说不出话来。   他有一会儿没有回答,顾渊站在他面前,凝眸看他,等他说话。   林信使劲往回扯了扯自己被顾渊握住的手,顾渊死抓着他不放,非要得了他一个“好”字才肯松手。   林信被自己乱蹦乱跳的石头心吓了一跳,现下顾渊又按着他不放手。   他吸了吸鼻子,往前走了两步,与顾渊靠得近些,才让他把手放在自己的心口。   石头心实在是跳得厉害了。   林信摁着他的手,觉得说一个“好”字太过单薄,又觉得说“好呀”太轻浮。   于是他使劲点了点头。   顾渊顺势把他抱进怀中,双臂牢牢地锢着他的腰背,怕力气大了把他弄疼,又怕抱不住他,他等会儿就后悔了。   他低下头,侧过脸,用唇角吻了吻林信的颈侧。向上时,便蹭过他的耳垂与脸颊。   他到底是独占欲强,恨不能把林信时时刻刻困在身边。再厉害些,大约就恨不能变作龙形,把林信按在爪子下边。   林信抬起手,安抚地拍拍他的背。   顾渊碰了碰他的唇角:“甜。”   林信抿了一下唇角,却道:“刚才吃了两个果子。”   顾渊仍是道:“甜得很。”   顾渊一手托着他的后脑,一手揽着他的腰,脚尖抵着他的脚尖,将林信堵在桑树树干上,亲了两遍。   林信的石头心还是跳得很快,又被他亲得七荤八素的,连忙喊停:“可以了,可以了,慢慢来,我可能要换一颗心了……”   他说话小声得很,含含糊糊的,顾渊贴近了听,才隐约听得半句。   顾渊揉揉他的脑袋,变了龙形出来,让他靠在树上舒服一些。   林信缓了一阵,面上不烫了,石头心也慢慢地恢复成原本的跳动速度。   他捂着心口,自嘲道:“不争气啊不争气,才亲了两口就要死了,要是到时候死在榻上那岂不是丢脸……”   反应过来,他便没有再说下去。   顾渊往前靠了靠,低声问道:“到时候?到什么时候?”   “到……”林信眼神乱飘,抬眼看看桑树树叶,又放远看看星灯,“到……”   顾渊稍微俯身,还要靠近,被林信使劲按住了。   他竟然还有些怕了。   “不了不了,今天就先亲到这里,下次继续。”林信朝他笑笑,察觉到顾渊停下了动作,便收回手,拍拍他的脸,“记住啦,是这个动作,下次就从这里继续,还欠你几个,下次还你。”   顾渊闭了闭眼,温声应道:“好。”   林信拿起他收在怀里的文书,趁势溜走:“现在我们研究一下彩礼,让我看看你都给我准备了些什么。”   他翻身坐在桑树树枝上,顾渊坐在他身边,手搭在他的肩上。龙形也缠着他,尾巴盘成一圈,挂在他的腿上。   林信一时手滑,抓着文书的一头,另一边落到了树下去,摊开来,好长的一条礼单。   他惊叹道:“还挺长的。”   顾渊一挥袖,将落在地上的那一头往外一甩,便将它挂在了远处一棵树的树干上。   林信忍不住再叹了一声:“这也太长了。”   顾渊很满意他的反应,摸摸他的脑袋:“还有什么想要的,往上再添。”   林信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已经还不起了。”   “不用你还。”   林信再看了两页礼单,抬起头来,揉揉眼睛:“看不动了,明天再看。”   他伸手揽住顾渊的肩,挠挠他的下巴:“圆圆啊。”   顾渊就着他的手,蹭了蹭他的指尖,又低头吻了吻:“嗯。”   “有你在可真好。”   顾渊转眼看他,按了按他的唇角,红得好像要破皮了。   目光里的意味太过明显,林信拍了一下他的手:“我没说要亲。”   顾渊并没有收回手,又捏了捏他的脸。   只要他在身边的话,就会忍不住想要动动他。   动手动脚么,最本能的喜欢。   林信在嘴上嫌弃他烦,却也没有推开他。   两个人闹着闹着,四目相对的时候,都没有移开目光,顾渊又捧起他的脸吻下去。   过了好一阵子,林信晕乎乎的,抱着顾渊的手臂,靠在他身边缓缓。   “下次我说停就停,行么?”   “那种时候,你说得出话来吗?”   好像是这样的。他那时候没办法说话,不要说喊停了,他推也推不动顾渊。   林信感慨道:“果真是龙啊,老色龙。”   顾渊倒很喜欢这个新外号,比什么哑巴小美人鱼、食人鱼,都要贴切。   “我知道了。”林信忽然坐起来,“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我为什么心跳得快了。”   顾渊顺着他的话问下去:“为何?”   “你是龙啊,你才是贪恋美色的那个,你亲我的时候,你的……”林信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的伟大发现,用手比划了两下,“就是、你的……起了点那什么的作用。”   “什么?”   也不知道顾渊是真的听不懂,还是假装不懂。   林信不想再跟他解释,只道:“只可意会,你自己想。”   顾渊道:“明明是你自己心动得厉害,这也要怪本君。”   “我哪有?”林信忘了这还是在树上,险些要从树上站起来。   顾渊抱住他的腰,把他抱回身边。   林信问:“不回去睡觉么?”   顾渊握住他的手:“今晚除夕,守岁。”   “哦,好。”   又过了一会儿,更新年岁的钟声响彻仙界。   林信原本靠在顾渊肩上,昏昏欲睡,忽然听见钟声,又听见顾渊在他耳边喊他。   “林信。”   林信缓缓睁开眼睛。   他看见满山星灯,乘风而起,烛光摇曳,将西山遍地,照得一派通明。   顾渊道:“小星官,你在西山给本君点了这么久的灯。今日换一换,本君为你点灯。”   正巧有一盏星灯,挂在桑树的树梢上,林信转头去看,将星尘揽了满怀。   他伸出手,一粒飞尘停栖在他的指尖。   他用手拢着那一点飞尘,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去:“圆圆,快看。”   顾渊便依他的话,垂眸去看:“嗯,看见了。”   林信收了手,那粒飞尘便自他指尖落下,他反手,将它握在掌心。挥袖的时候,扬起掉落在衣上的星点。   那些星点,明明灭灭的,萤火虫似的在林信身边慢慢散开,映在他的桃花眼里,多情又缱绻。   顾渊隔着柔和的光芒看他。   恍若神仙,原是神仙。   *   又过了几日,顾渊便去找了广乐老祖与玉枢仙尊。   他先去找的玉枢仙尊,玉枢仙尊倒也开明,只道:“我修无情道,千百年不破,不明白这些事情,不便多嘴。但帝君若有意,问过信信,信信应了就行。”   于是顾渊与他一同去天均峰见广乐老祖。   广乐老祖正拿着鱼竿,在后山钓鱼,听见这件事情,差点没把鱼竿给摔进潭里。   不想,他很不想应允这件事情,他舍不得。   他站起来,理了理衣袖,对顾渊道:“请帝君饮茶慢谈。”   然后把玉枢仙尊扯到自己身后:“站师父身后来。信信呢?自己没来?”   “他在人界做任务。”玉枢仙尊道,“前几日帝君向他求亲,他应了。”   “这么大的事情,不知会我一声。”广乐老祖愤愤道,“把他给我喊回来。”   但他随即又一挥手:“罢了,老夫亲自来。”   师门内独有的传讯方式,用青鸾传信。   广乐老祖对着青鸾喊道:“林信信,师祖数到三,你马上回来。”   青鸾飞到枕水村里,那时候林信正窝在屋子里,与师兄栖梧、村子里的地仙老道长,还有三只小动物一起,围着火炉剥板栗吃。   那只青鸟传达了师祖的话,还把师祖的语气也传达得很清楚。   众人都吓呆了,林信手里的板栗掉到炉子里,起身就要回去。   半晌,小雀儿回过神来,道:“仙君在仙界肯定过的很艰难,他的师祖好凶啊。”   就连一向与他不和的小奴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喵喵喵。   栖梧还没来得及为师祖辩解两句,三只小动物就抱在一起,为林信陷入无情师门而大哭。   栖梧刚想解释,只听见老道长也叹了一口气:“确实是有点凶了。”   栖梧一点儿也不想解释了。   林信赶到天均峰时,广乐老祖坐在殿上,顾渊就坐在他边上,两人中间的案上,放着顾渊重新抄过一边的厚厚的礼单,礼单放在正中间,广乐老祖不愿意收,顾渊不愿意拿回去。   而玉枢仙尊坐在下首,他修无情道,他不明白。   两边人,不像是有哪一边吃了亏,暂时持平。   林信缓步上前,向座上人等行了礼,各自唤了一声。   “师祖、师父,重渊……帝君。”   他实在是没有向顾渊行礼的习惯。   自他来了之后,顾渊的目光就落在他身上,搭在地上的手,还朝他做小动作。   林信看见之后,也笑着朝他回了个眼神。   好不专心。   广乐老祖气得吹胡子:“老夫还在这儿呢。”   玉枢仙尊悠悠道:“师父,就是因为你在。”   就是因为广乐老祖,他二人的动作都小小的。   林信在师父身边坐下,一副乖巧安分的模样。   广乐老祖看了他一眼,林信便抬起头,歪了歪脑袋,朝他露出一个笑。广乐老祖便不再说他,只对顾渊道:“帝君,你看他傻乎乎的模样,再等两年吧。”   林信一愣,什么叫做傻乎乎的模样?他不过是不想挨骂,装得乖一些,结果他师祖竟然说他傻?   顾渊顺着话接下去:“本君就喜欢他傻。”   啥玩意儿?林信面色一滞,顾渊也说他傻?   广乐老祖拧眉,一副“你是不是有毛病”的表情。   他顿了顿,又道:“他上头三个师兄还没有定亲,直接让他……于礼不合。”   “广乐。”顾渊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淡淡道,“既然说到林信的三个师兄,你怎么不说,你自己还没有定亲?”   广乐老祖一噎,思索了一会儿,再道:“实在是老夫私心,想多留他一阵子,帝君见谅。”   顾渊便道:“本君也不是明日就要把他带回去,他还在枕水村做任务,等他做完任务,也未尝不可。”   林信做的任务,是改朝换代的大任务,没有几十年是做不完的。   广乐老祖自然知道,顾渊不会明日就把林信带回去。   几十年的时间,对仙君漫长的寿数来说,不算太长,但是真要等起来,还是久的。   顾渊竟也再情愿等他几十年。   只听顾渊又道:“本君也有私心,怕一不留神,他就被谁给拐走了。所以想着,要先定下来,至于何时办礼,请你定夺便是。”   广乐老祖面色稍缓,拿过礼单:“老夫考虑一番,三日后再给帝君答复。”   顾渊也应了:“好。”   之后他们师门里三代人要说话,顾渊告辞。临走前,还对林信说:“你等会儿回枕水村,本君在外边等你,送你过去。”   林信点点头:“好呀。”   顾渊出去之后,广乐老祖便扫了林信一眼:“好什么好?你怎么就应了帝君了?”   “他送我回去,又不是送我去别的地方。”   “那你怎么就应了他求亲的事情?”   林信小声答道:“当时情况紧急……”   “紧急?”广乐老祖听着这话不对,“帝君威胁你了?”   “不,是当时气氛浪漫。”林信喝了口茶水定定心神,“我的石头心跳得太快了,然后我就点头应了。”   广乐老祖恨铁不成钢:“推说你傻乎乎的,你还真是傻乎乎的。”   “为什么师祖反应这么大?”   “老夫与帝君认识这么些年,就没见过他对谁上过心。你一个小星官,优点是挺多的,但是他反常,太反常了。”   “顾渊反常,就是顾渊堕入爱河的表现。”林信灵机一动,“这说明我人格魅力非凡,毕竟我是‘六界之友’嘛。”   他挑了挑眉:“师祖,你应该为我感到自豪。”   我可真是个小天才。 第120章 定亲   林信跟在玉枢仙尊身后,从天均峰出来。   玉枢仙尊回头看他,含笑问道:“信信,情之一物,是什么滋味的?”   林信想了想,答道:“大约是……看不见他的时候,就蔫蔫的没有精神;看见他的时候,会高兴得跳起来。”   玉枢仙尊笑着,指了指在天均峰外边等他的顾渊:“帝君在那里。”   果真如方才的话里所说,林信高兴得蹦起来,袖上挂着一片云彩,朝顾渊挥挥手:“圆圆!”   顾渊轻笑,也朝他招了招手,要他过来。   林信看了一眼玉枢仙尊,玉枢仙尊摆摆手:“去吧。”   林信谢过师父,驾着云便下了山。   他揽了一把顾渊的肩:“你求亲的事情,师祖说他考虑一下,过几天给你答复。”   顾渊点头:“好。”   “不要担心,师祖不会不同意的。”   顾渊握住他的手:“我送你回枕水村。”   “好呀。”林信牵着他的手晃了晃,却从衣袖中滚落出一个小东西。   他低头看看,原是一个半熟的板栗。   林信俯身将板栗捡起:“我来的时候,和师兄,还有老道长他们,围着火炉吃烤板栗,可能是小奴或者小雀儿藏在我衣袖里的,也有可能是它自己滚进来的。”   他把板栗剥开,把还没熟的半边掰掉,藏在手心,又把好的那半边塞给顾渊:“今年山上的板栗可甜了,这个给你吃。”   顾渊慢慢地吃了,点点头:“很甜。”   林信笑了笑:“那一起回枕水村吃一点儿?”   “好。”   林信便带着他回了枕水村。   回去时,三个小动物正抱成一团。   林信把他们分开:“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要好了?”   “仙君。”小雀儿唤了一声,就扑进他怀里。   林信连忙拍拍他的背,安慰道:“怎么了?怎么了?”   “仙君的师祖好凶哇!”   小奴也往他怀里扑。   林信满头雾水,看向栖梧:“师兄,他们被师祖给吓哭了?”   他低了低头:“小奴你为什么也跟着哭?师祖明明带过你的,你见过师祖的。”   听了这话,小奴立即就不哭了,转头看向小雀儿,开始和小雀儿打架。   林信已经习惯他们打架,并且不去劝架了。   他吃了一个板栗,喊道:“枕水村拳王争霸赛,对战双方是一只傻瓜小鸟,还有一只傻瓜小猪……啊,不,小猫。比赛正式开始。”   “比赛一开始,我们可以看到,小鸟暂时处于下风。小猫使出了一招猛虎下山,真不愧是猫科动物啊。”   “比赛进入白热化阶段,小鸟开始用他的爪子反击了,他能否反击成功呢?啊,小猫侧翻滚闪避开了。”   顾渊坐在他身边,给他剥了一叠板栗,又给他添了杯茶。   怕他解说比赛,太消耗体力。   过了一会儿,林信还开始开设赌局了。   “来来来,赌小鸟赢的,请下这边;压小猫赢的,请下这边。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栖梧看出他的意思,还很配合地抓了一把板栗,放到小猫赢的那边:“我压小奴。”   小雀儿和小奴都不打了,就静静地看着林信表演。   林信笑着问道:“都不打了?”   两个小动物各自往后退了一步。   “这次不打,以后就都没有机会了。”林信扬了扬下巴,“以后就不能再打了。”   小奴“喵”了一声,小跑着钻进他怀里,不敢抬起头来。   小雀儿也停在他的肩上,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他的脖子。   林信一手拍拍一个:“乖乖,以后不要再打架了。”   他叹道:“唉,我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栖梧笑了笑:“应当把学塾交给你管的。”   *   三日之后,就求亲一事,广乐老祖给了顾渊答复。   求亲可以答应,先定着吧,什么时候办礼,得他说了算。   顾渊也应了,开春之后,挑了个日子,亲自带人,抬着东西,往天均峰去了。   林信现在不住在无名山的宅子里,守缺山的洞府是他们师兄弟四人同住。与其把东西送去他师父玉枢仙尊那里,还不如直接送去广乐老祖那里。   礼单就厚厚一册,真要送起礼来,队伍浩浩荡荡的,壮观得很。   林信特意从枕水村赶回来,趴在天均峰宫殿里的窗子往外看。   顾渊不单送了法器法宝那种死物,奇珍异兽也不知弄了多少。   林信看着,估摸着师祖的天均峰可能会变成动物园。   他回头看看师祖,问道:“师祖,我们养得起这么多神兽么?要是养坏了,岂不是很不吉利。”   广乐老祖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你现在说这种话,就很不吉利。”   “噢。”林信看了一会儿,摸了摸鼻尖,又问,“这还是定亲的礼物,真要是成亲了,他会不会……”   广乐老祖刚想让他不要这么势利,却听林信傻笑道:“师祖,我们要发财了。”   于是广乐老祖又给了他一个脑瓜崩:“你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也是,这么多礼,是要还的。我们要发财,但是我们也要破财。”林信若有所思,“师祖啊,我们还得起这么多东西吗?”   “你在质疑师祖的财力吗?”广乐老祖愤愤叉腰,“你师祖会连这点东西都拿不出来吗?”   林信连连摆手:“不敢不敢。”   正说着话,顾渊便到了。   今日林信在外边做任务的三个师兄也特意回来了,两边见过礼,请座饮茶,寒暄两句。   广乐老祖收了礼,顾渊的手下人还整理了许久,从白日一直忙到傍晚,才把所有东西都安置好。   并没有请月老来,也没有特制的文书或是凭证,这么便算是订了亲。   毕竟从仙界西山,到神界天均峰,这样浩荡的队伍,除了人界,大约其他五界的人都看见了。   林信的朋友又多,与林信熟悉些的,都知道了。   那时广乐老祖作为林信的长辈,坐在殿上主位上,顾渊就坐在他对面。   玉枢仙尊确实不懂这些事情,所以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喝茶,一句话也不说。   林信便垂着手,跟着三个师兄,安安分分地站在师父身后。   广乐老祖与顾渊正说话,广乐老祖笑着道:“帝君怎么不让月老来走一趟?要是老夫事后反悔,可就不好了。”   “林信不会反悔。”顾渊道,“定亲从简,省得林信的那些朋友,都缠着他问事情。订了亲之后,又久久不成婚,他那些朋友又要问他。总归还有几十年,该办的礼会办的。”   林信心中哼了一声,感情我朋友多也是个坏处。   站在他身边的三师兄胡离笑了笑,偷偷递给他一颗蜜饯,让他吃着解闷。   他正咬着蜜饯发呆的时候,忽然听见广乐老祖道:“信信啊,陪你未婚夫去后山走走。”   师祖有意调侃他,把“未婚夫”三个字咬得很重。   林信连忙把蜜饯吞下去,朝顾渊招招手:“走啦。”   他倒一点也不害羞,领着顾渊就走了。   “后山那个潭里,有一条金色的鱼,可漂亮了。”林信想了想,“不过和你比起来,还是差一点儿。”   顾渊却低声问他:“我与你师祖说话的时候,你在吃什么?”   林信一噎,这时才有些脸红。   吃个蜜饯也被他看见了。   “没有,没吃东西。”   顾渊捉起他的手,与他一同走到殿外,一直到后边的人看不见他们了,才举起林信的手。   “你看,你吃了。”   林信方才捏着蜜饯的两根手指的指尖上,还沾着一点糖霜。   难怪顾渊方才拽着他的手。   林信收回手,拍了拍指尖:“就吃了一颗蜜饯。而且你坐着,我站着,我比较辛苦。”   “是吗?”   顾渊送了不少奇珍异兽,广乐老祖让养在后山。   顾渊在斟酌着送这些东西的时候,首先考虑的是,这些神兽是不是浑身长毛。   如果是毛茸茸的那种,直接排除在外。林信看见毛茸茸的东西就眼睛放光,他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所以养在后山的神兽都是长鳞或是长甲的。   果然,林信看了两眼,就不再看,放神兽们自己去玩了。   小只的神兽幼崽,在草丛里打滚。顾渊收敛了周身气息,他便以为顾渊是个普通仙君,追着去咬他的衣摆,被林信捏住后颈放回草丛去。   师祖让他带未婚夫逛逛,他也尽职尽责,照顾得十分周到。   他拉起顾渊的手:“前边还有一棵很大的仙树,会结仙果的,带你去看看。”   只可惜来的不是时候,才开春,仙树才开了鹅黄的花,并没有结果。   林信站在树下,一边摸着下巴思考,一边仰着头,看树梢上的小黄花。   顾渊便问:“馋了?”   林信转头看他:“我是这种人吗?”   顾渊飞身向上,给他摘了一枝花。   林信捻着花枝,别在自己襟上。   后来林信带他去潭边看金色的鲤鱼,林信蹲在青石上,但是脚下潭水毫无波澜。   “可能是看你这条龙来了,就溜走了。”林信顺势在青石上坐下。   顾渊坐在他身边。   开春时节,天均峰原有的灵兽们都调皮得很,新来的神兽也不安分,闹作一团,林子里吵吵闹闹的。   林信撑着手坐了一会儿,忽然从腰上扯下一块青玉:“圆圆,我看话本子里,私定终身都有信物,你想不想也弄一个信物?”   顾渊道:“你与本君,又不是私定终身。”   林信无话可说,低头把玉佩系回腰上。   “你想要信物?”   “也不用麻烦,等会儿我去你送的那些礼物里边,随便挑一件喜欢的就行……”   他低着头,慢慢地将玉上的络子理清楚,却忽然被顾渊的手扶住了后脑。   “做什么?”   “本君有想好的、更好的信物。”   顾渊扶着他的脑袋,欺身靠近,额头碰着他的额头。   林信双手撑在身下青石上,眨了眨眼睛,终究还是受不了他靠得那么近,垂了垂眸,目光向下。   金色的小龙入了他的意识界,用爪子拍拍石头,石头跳起来。   顾渊道:“上回看你背上这道龙鳞印出来的印子浅了许多,本君帮你再划一次,添深一些,盖个戳儿。你要是疼,用你的小树枝手挠我两下,也算是盖个戳。”   “这是什么歪理?”   “月老的文书上,也是你我盖个戳;你说的那个信物,也是你我带在身上,作为标记。”顾渊放慢了语调,说起这话来,好像还挺有道理的,“都是一样的。”   他说着,云雾弥散的意识界里,那条龙伏在石头上,找准位置,在石头上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弧线。   石头趴在云上。   云雾将意识界掩得严严实实,天均峰后山神兽嬉闹,林信忽然想起,顾渊的本形也是只神兽。   难怪呢,开春了。   临了,顾渊把本体召回来,松开林信,问道:“你怎么不挠我?”   “我怎么挠你?你浑身上下都是龙鳞。”   “我方才把脖子露给你了,脖子上有一块软肉。”   顾渊按住他的后颈,把他往前带了带:“再来一次?”   “不了不了,下次补上。”   林信摸了摸额头,有点烫,他顺便捂了捂脸颊,还是有点烫。   顾渊看着他,忽然笑出声来,揉乱他的头发。   林信拍拍脸,抬眼道:“笑什么?”   顾渊握住他拍脸的手:“林信,你真好。”   “嗯?”   “你怕本君疼,所以不挠本君。”   “不……”林信道,“方才我只是忘记了,我不是……”   “你不用解释了,我都知道了。”   林信拧眉:“你都知道些什么了?”   顾渊没有再说。   或许是顾渊方才召出了原形,有龙气散出,将满山的神兽都镇住了。   此时林中安静得很,连鸟雀的声音都不曾听闻。   他二人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顾渊忽然问道:“林信,你是不是觉得我太着急了?”   “没有啊。”林信换了个姿势坐着,晃了晃脚,“你都提了好几次了,我要是再不应,你可能就不再提了。”   “我是想,先定下来。其实不妨碍你和朋友们一起玩儿,也不妨碍你做任务。”顾渊道,“只是想快点把‘最好的朋友’的名头摘掉,快点换上‘未来郎君’。”   “我知道的,我理解你。”林信转头,握住他的双手,无比真诚道,“理解你单身了好几万年、忽然看见仙君祠有桃花的那种急切。”   “林信。”   “开玩笑,开玩笑。”林信伸手揽住他,“抱抱我的帝君未婚夫,小可怜,你没有错,你只是太迟遇见我了。一遇见我,就想把我抓在手心……”   这是江月郎话本子里的话,腻腻歪歪的。   他拍拍顾渊的背,抬头时,一双桃花眼,好多情地看着顾渊:“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的,真的。顶着帝君未婚夫的名头,我就可以做‘六界小螃蟹’了。”   顾渊问道:“螃蟹?”   林信一本正经:“横行霸道呀。”   有说了一会儿话,师祖的青鸾便飞到他面前。   “信信,带你未婚夫回来吃饭。”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想法,从此以后,顾渊在广乐老祖口里,就变成了“信信未婚夫”。   *   前段日子,守缺山师兄弟四人都在各自做事,平常偶有通信,但是也没有见过面。   今日因为林信定亲的事情回来,自然是要在守缺山聚一聚的。   林信特意把小奴交给枕水村的老道长照顾一天,就为了能和师兄们一起打牌。   他与师兄们回到守缺山时,却看见有一个人等在山下。   那人先向他三个师兄见过礼,又朝林信作揖:“殿下。”   林信也俯身作揖:“王上。”   那是胡容。   上回在枕水村仙君祠说过那一番话之后,林信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林信气他擅自插手自己与顾渊之间的事情,更恼他说也不说一声,就暗中查探他与顾渊,心中对他还有气。   而胡容仿佛也知道,自己是惹林信生气了,便没有再来找过他。   但三个师兄不知道,只觉得他们之间冷冷的。   胡离笑着道:“一起打牌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叫的,都是牌友,喊得这么严肃做什么?今天一起打牌,不要再这样喊了。”   胡容却道:“妖界还有事,我来送礼,送了就走。”   他说这话时,看了一眼林信。   胡容抱着两个小木匣子,走到林信面前,低了头,与从前一样,露出一双狐狸耳朵。   “殿下,上次的事情,是我不对。我知错了,向你赔罪。”   到底都是朋友,还是从前在人界就认识的。   林信面色稍缓,道:“以后不要再犯了。”   “我知道了。”胡容将其中一个木匣子递给林信,“恭喜殿下与顾仙君定亲。虽然没有办大礼,但是兄长与我提过,还是要给殿下送礼的。”   林信接过东西,勉强勾了勾唇角:“多谢你。”   胡容将另一个匣子递到他面前:“这是魔界前任魔尊扶归托我交给殿下的,他说,这是殿下上回托他找的书。”   林信听了这话,却有些高兴,打开匣子一看,确实是自己要的那本书。   正巧此时,顾渊也来寻他:“林信,你的玉落在我这里了。”   顾渊上前,站在他身侧,看了一眼匣子里的书:“你看这种书做什么?”   “因为你啊。”林信偏头,看了看他的眼睛。   林信曾经用一个纸人,向扶归换了进魔界藏书楼的机会。   因为顾渊的眼睛会变成赤金色,林信想帮他找找书查一查,当时没有找到。他查遍了魔界藏书楼,又托扶归帮忙找书。   他一直把这件事情记在心上。 第121章 闭关   守缺山外,顾渊再看了一眼林信捧在手里的书,低头帮他将落下的玉饰系在腰上。   林信抱着两个匣子,随手翻了翻那本古旧的书册。   他抬眼看向胡容:“容容,替我向扶归道谢。”   胡容点了点头:“好。”   林信见他看向顾渊的目光带着探寻,知道他对顾渊有所怀疑,便加重语气,唤了一声:“容容。”   胡容收回目光,看向林信:“我知道了,殿下,我不会再犯。”   顾渊把林信腰上的玉饰系上,又捋了一下穗子,揉揉林信的脑袋:“你与你师兄许久未见,找他们玩儿去吧。”   林信迟疑地看了他一眼:“你不进去坐坐吗?”   顾渊道:“你想吃云来峰的点心吗?”   林信马上就被他带偏了,笑着点点头:“想。”   “我去给你拿。”顾渊把他往三个师兄那里推了一把,“先去找你师兄玩。”   林信顺势走向师兄们,还不大放心地回头看了看:“那你早点回来啊。”   “嗯。”   林信随着三个师兄一同离开。   有些日子没回守缺山了,师兄弟四人再见面,格外亲近一些。   司悬揽住林信的肩:“托信信的福,有点心吃了。”   林信摸摸下巴,再回头看看:“我怎么觉得,顾渊好像怪怪的。”   胡离轻笑一声:“情敌见面,十级的备战状态。”   他这句话说得轻,林信没有清楚,便问:“什么?”   “没什么。”胡离落在林信后边,抱着手叹气道,“我那个傻弟弟,从来都不肯说清楚,现在输了,还没开始打就输了。”   他自顾自道:“想想也是,人家是石头心嘛,你不说明白,怪不得人家只把你当朋友看。你要是说明白了,人家才会拿你跟他比一比;你不说,连比的资格都没有。”   胡离抬眼看看林信,摇头道:“现在好了,人家连亲都定了。飞走了,飞走了。”   在他眼中,自然是自家二弟与自家小师弟最般配,好上加好。   现在都没了。胡离心中颇有怨念,走在山路上,一脚踢飞一颗挡路的小石子。   小石子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正好打在走在前面的栖梧的背上。   栖梧皱着眉头,回头看他。   胡离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哼着歌儿移开目光。   栖梧也放慢了脚步,走到他身边:“你又做什么?”   “我没有啊。”胡离甩了甩手,转头看他,一脸无辜,“师兄?”   栖梧亦是这样唤他:“师弟。”   “诶,回去打牌。”   胡离想要往前快走两步,却被栖梧拉住了。   “你因为帝君与小师弟定亲,又因为帝君是我表叔,所以生我的气?”   “没有。”胡离摆手,“师弟不敢。”   栖梧知道他没说实话,却也松开了他。   胡离狡黠一笑,道:“不影响我们师兄弟情分的。回去打牌了,这么些天没动手,还真有些技痒。”   他快步上前,推开司悬搭在林信肩上的手,把林信往自己这里拉了一把。   他小声道:“输了就输了,反正师弟还是我的师弟。”   *   待林信走后,守缺山外便只剩下顾渊与胡容二人。   他二人因为林信的缘故,常在守缺山见面,但是说的话不多。   上一次单独说话,还是很早之前。   胡容以为顾渊很快就会厌倦,也以为林信很快会厌倦,所以他不急。   顾渊没有辩解,让他且等着。   结果胡容就等到林信与顾渊定亲了。   不过眼下,他对怀虚的那句话仍旧耿耿于怀。   他虽然应了林信“不会再犯”,不会再插手这件事,但这也不过是他不想让林信生气的权宜之策。   在斩仙台上,怀虚对林信说,顾渊与他一样,会像他以蛮娘与小猫们为祭一般,在斩仙台上杀死林信。   胡容见过了怀虚,觉着仙界仙君,大多伪善狡诈。   此时他看顾渊,也是这样的。   他想着,林信一时受顾渊蒙骗,正如同当时蛮娘被怀虚欺骗。   只是顾渊贵为帝君,纵使胡容有心查他,也不能直接从重渊帝君下手。   他只能从已知的林信的过去入手,查探林信未成仙、在人界做亡国皇帝的经历。   一年来,他寻访了当时可能与林信有过交集的妖君魔君。   却不料这些人全都不记得当时的具体情形。   这件事情愈发蹊跷,仿佛有什么人,暗中把他们的记忆都抹去了似的。   最后他找到了当时还不能修成人形的鹤亭鹤小公子。   倘若真的有什么人让他们忘记了什么事情,那么这个人便遗漏了鹤亭。   从鹤亭口中,他可以确定,林信在吴国的皇宫里,就认识了顾渊。   但是林信不记得了,他胡容当时就在吴国皇宫里陪着林信,他也不记得了。   如果顾渊与怀虚是相同的。   那么胡容可以推测,既然怀虚与蛮娘一起历过情劫,那么顾渊与林信也一定一起历过情劫。   不是在轮回镜里,是在现实当中。里面的人物不是幻象,是活生生的人。   或许是顾渊如同怀虚一般,没能勘破情劫。   或许林信成仙的仙缘,就是与顾渊历过情劫才有的。   又或许,正是因为顾渊历劫失败,才要让林信成仙。凡人寿数有限,顾渊要把他长长久久地养在身边,好陪他等到自己勘破情劫的那一天。   当然这些都只是胡容的推测。   仙君祠那晚,胡容原本想把这件事情,还有他的猜测完完整整告诉林信,却不料林信说他不想深究。   胡容不明白,林信分明早就知道,顾渊对他可能存有利用的心思,却说什么他不想知道过去的事情,分明是不想面对。   胡容看他,貌似通透,其实早已陷入泥潭,无法自救。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林信重蹈蛮娘的覆辙。   他也不想再帮别人守一次魂灯了。   胡容转头看看顾渊,顾渊应了林信,要去云来峰给他拿点心吃,才转身要走,胡容便道:“顾仙君,你我顺路,一起走一段?”   顾渊回头,扫了他一眼:“好。”   胡容跟上去,似是随口道:“前些时候与顾仙君聊天,我说,仙君迟早会厌倦了。今日看来,却是我狭隘了。”   顾渊好不客气,应了一句:“是。”   也没想到他这么独断,胡容一时语塞。   顾渊顿了顿,继续道:“旁的人本君不知。本君对他,爱护与怜惜之意,日渐深厚,不会厌倦。”   提起林信,顾渊面上与语气里都带了些许笑意。   胡容大概是一个字也不信的,只道:“好难得。殿下对顾仙君,也是如此?”   “本君不知。”顾渊道,“本君对他如此便好。”   胡容又问:“不知殿下与顾仙君的婚期定下了没有?我好提早准备贺礼。”   “婚期由广乐定夺,本君与林信都不急。”顾渊愈发缓了语气,“他朋友多,又喜欢玩儿,可能不想这么快就成婚。他不喜欢有人管着他,我又忍不住想管着他,不让他出去找朋友。”   胡容却道:“我看殿下的模样,分明是喜欢顾仙君,胜过喜欢朋友们。”   “也不过是胜了几分。让他再玩一阵子,也未尝不可。”顾渊垂眸,掩去眸中神色,“况且在成婚之前,本君也还有一些小事要解决。”   后半句话扎进胡容耳中,他心中一震,不知道顾渊说的是不是历劫一事。   他想了想,道:“近来妖界的白玉湖中,出了一条蛟龙。这条蛟龙年纪尚幼,我便把他带在身边。但因我是妖狐,不了解龙族修炼的法子。敢问顾仙君,是怎么修行的?”   顾渊只说了极其简短的四个字:“闭关打坐。”   “顾仙君,可否说得具体一些?”   “化天地灵气为己用。”   “不知道……”胡容道,“怀虚那种要杀妻证道的修行,又是什么修炼法子?”   “那不是修行法子。”顾渊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是他自己走火入魔,把‘天道无情’会错了意,天底下并没有杀妻证道这种修行,是邪魔外道的人牵强附会的。”   “是吗?可他也险些就飞升了。”   “他受蛮娘一剑,没能飞升,反倒跌下斩仙台,魂飞魄散,亦在天道运算之内。”   “可他既然是错的,敢问顾仙君是怎么飞升成神的?”   “本君在遇见林信之后才动了心,在遇见他之前不曾动心,所以本君在遇见他之前就飞升了。”   胡容想了想,进一步问道:“你们仙家说‘太上忘情’,那岂不是说,认识殿下之后,顾仙君的修为就在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顾渊不曾理会他的挑衅,只冷冷地问道:“‘有情为何不能修成正道?’”   胡容冷笑:“这可不是你们仙家说的吗?顾仙君反过来问我,我怎么会知道?”   顾渊道:“方才那句话,是林信问我的。”   胡容面色一沉。   却听顾渊继续道:“林信是说,有情才能修成正道。”   正说着话,便到了云来峰。   云来峰上住着的是几百个捣药的白兔,他们也做点心。   一只白兔提着两个食盒,蹦蹦跳跳地走到顾渊面前。   “参见帝君,又给信信送点心吃呀?做了新的点心,放在里面了,记得让信信给好评哦。”   顾渊接过食盒,点点头,道了声谢。   出了云来峰,顾渊再看了一眼胡容:“妖王不是要回妖界去吗?”   胡容面色不改:“我还有事情要找兄长,准备回守缺山一趟。”   顾渊打开一个食盒看了一眼:“林信的意思,妖魔有情,妖魔也能修成正道。”   他淡然道:“胡容,你这么想知道我是怎么飞升的,不如自己去试一试。”   *   新一轮的守缺山赌王争霸赛正在进行。   一圈牌局结束,司悬正洗牌的时候,顾渊与胡容便回来了。   那时林信因为输了牌局,有些郁闷地趴在地上。   抬眼看见顾渊,便有了精神,连忙坐起来,朝他招了招手。   顾渊把其中一个食盒递给林信的三个师兄,自己提着另一个食盒,在他身边坐下,打开盒子,把点心摆在他身边。   赌王争霸赛的中场休息时间。   司悬拿了一块点心,道:“从前七五有未婚夫的时候,就没有这种待遇。”   栖梧不满地喊了一声:“师兄。”   林信还挺骄傲:“我眼光很好的。”   顾渊伸手捏去他粘在唇角的点心屑。   原本胡容与顾渊一同回来,与从前一般,坐在他兄长身边。   胡离照顾二弟的心思,一反常态地没有说话,暗中握了握胡容的手。   胡容却拂开他的手,轻声辞别:“妖界还有事情,我先告辞了。”   众人与他道过别,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守缺山。   回到妖界,一只杂毛小狐狸正和一群小蝶妖放风筝玩儿,往后退时,没有看路,撞在胡容身上。   胡容神色微冷,唤了一声:“胡闹。”   “二哥。”   胡闹是这只杂毛小狐狸的名字,他在胡离一行弟弟里行六,是胡六郎。   胡闹道:“二哥,殿下和别人订了亲,你心情不好,不用摆脸色给我看吧?我早先就不想告诉你殿下在仙界,还是个石头心,结果你说没关系,你会解决的。现在弄成这样,你还不如就当殿下不在了,继续上天入地地找他呢。”   胡容没有言语,胡闹便继续道:“人家整天粘着殿下,你怎么不学着点儿?现在摆脸色给我看,我又不是月老,会给你俩牵线……”   胡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一双狐狸眼眸毫无波澜,语气也毫无起伏:“滚。”   “滚就滚,没人陪你玩,有的是人陪我玩。”胡闹朝他挑了挑眉,“二哥,你什么时候想开了,我给你介绍小妖精。”   胡闹收了风筝,就要离开。   却听闻胡容又道:“滚回来。”   “噢。”胡闹笑嘻嘻道,“二哥你想开了,你想要哪个小妖精?”   “殿下一时为人所骗,他不想深究这件事,我不能放下他不管。”胡容道,“殿下近来在枕水村做任务,对我有所提防,你与殿下是旧交,你去陪他,有什么事情告诉我。”   “二哥,你要我监视殿下?”胡闹断然拒绝,“不,我不干。殿下要是知道了,我和他就没得朋友做了。”   “胡闹,殿下于我们有救命之恩,他对我们好。”   “是,但这和你让我去监视殿下没有关系。”   “三百年前,我们不过是回了一趟妖界,再回人界,便再也寻不见殿下了。”胡容正色道,“我可以不和殿下在一块儿,我宁愿他永远不知道我的心思,但我不想再把他给弄丢了。”   胡闹揉了揉鼻子:“干嘛说得那么严重?我去,我去不就是了。殿下真有危险的时候我再喊你,寻常的事情,我不跟你讲。”   *   守缺山里牌局继续。   司悬甩出一张叶子牌:“信信吃了未婚夫的点心,就是不一样。牌风都好了不少。”   “那当然啦。”林信笑了笑,“帝君命格特好,估计也旺夫。”   众人大笑。   许久未见,师兄弟四人打牌打了个尽兴,一直到深夜才结束。   收拾好残局,林信送顾渊回去。   没有让林信远送,顾渊只让他送到了洞府门前。   林信揉了揉脸,忍住到了嘴边的哈欠。   “快回去吧,早点睡。”   顾渊却道:“林信,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说。”   林信睡眼昏昏,点点头:“嗯,你说吧。”   “再过几日,我想闭关。”   林信恍然反应过来,抬起头,问道:“嗯?怎么好好的,忽然要闭关?”   顾渊语气平静:“没认识你之前,本君除了去魔界做些小事,就是闭关修行。你不知道罢了。”   林信拍拍他,佯怒道:“所以你认识我之后,就荒废了修行,我带着你玩乐丧志了?”   “不是,比起闭关,我还是比较喜欢和你待在一起。”   林信笑了笑,又问:“大概要多久?”   “到你做完枕水村的任务,我大概就出来了。”   “哦。”林信恍然大悟,“难怪你要赶着跟我定亲。原来是怕没定下来,你去闭关,没看着我,等你再出来,我就不这么喜欢你了。”   顾渊没有反驳:“嗯,是有这么一个原因。”   “那你什么时候开始闭关?”   “这几日。”   “啊,好。”林信想了想,问了个傻乎乎的问题,“那你闭关的时候,不能给我传信么?”   顾渊轻笑:“不能。”   “我也不能给你传?”   “不能。”   “连灵犀也不能用么?”   “不能。”顾渊道,“我听见你说话,容易走火入魔。”   “这样啊。”林信低了低头,“那我努力克制,一定不找你。”   顾渊摸摸他的鬓角:“白日里,看见扶归给你的那本书,上边有一些关于魔气入体的记载。”   “嗯,我想再看看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所以……怎么了?”   “我想看看那本书,还想把它带去闭关,你能不能把那本书借给我?”   “可以呀,话说得这么客气做什么?”林信笑着拍拍他的肩,转身向回,“我现在去给你拿。”   他小跑着回了洞府,把书连带着装书的木匣子都交给顾渊。   “你的眼睛,应该没大问题吧?”   “没有,控制得住,只是想利用它。”   “那你小心。”林信郑重地点点头,“天晚了,快回去吧。”   “好。”顾渊扶着他的脑袋,亲了亲他的额头,“回去别打牌了,晚安好梦。”   “我也不是特别喜欢打牌。”林信捂着额头,“回去就睡。”   回到西山云宫,顾渊将林信给他的木匣往案上一放,连看都没有再看过一眼,更不要说打开了。   天底下没有帝君找不到的书。   而他也不是想要这本书,他只是不想让林信看这本书。 第122章 旧梦   守缺山小聚之后,师兄弟四人各赴人界,继续做任务。   林信回到枕水村的时候,看见一只杂毛小狐狸皮毛沾血、奄奄一息地趴在学塾门前。   是从前认识的朋友,林信上前,把小狐狸抱起来:“胡闹?”   胡闹“虚弱”地睁开眼睛,轻轻地唤了一声:“殿下。”   “你怎么弄成这样?”   “我……出来捕猎,追一只麻雀,一直追到这里,然后忽然窜出来一只豺狼,我一时不防,被挠了一下。跟着又出来一只小猪,拍了我两掌。”   麻雀、豺狼,还有所谓的小猪。   林信抱起他,推开学塾的门。   小雀儿、柴全,还有小奴,趴在门后面,地上还堆着些草药粗布,应当是想给胡闹包扎的,但是还没出去,林信就回来了。   小雀儿讪讪地笑,抖了抖尾羽:“仙君。”   林信哭笑不得,只能把胡闹带回去包扎伤口。   三个小动物排队站在他身边,都低着头,很是愧疚的模样。   杂毛小狐狸趴在林信的腿上,尾巴耷拉在身后,一甩一甩的。   “殿下,我受了好严重的伤,我好难受,我是不是要死了?”   胡闹身上的伤,是被柴全的爪子挠出来的,也不重,就是皮毛沾了血,看起来才蔫蔫的。另外小奴打了他两掌,但是小奴年纪小,功法不深,应该也不疼。   林信用湿布帮他将伤口周围擦擦干净:“不要说胡话,很快就好了。”   他转头看看排排站的三个小动物,又道:“这件事情……也不是你们的错,胡闹要抓小雀儿,你们出来帮他,在情理之中。现在认识了,以后不要再打架了。”   狐狸趴在他腿上,哎哟哎哟地直叫唤。   那三个小动物,听见林信说没关系,才放下心来,围在胡闹身边,预备给他看诊开药。   小雀儿思索了一会儿,道:“我觉得应该让柴全舔一舔伤口,这样会好得快一点。”   柴全摇摇头:“这样不好。”   小奴舔了舔爪子:“喵。”   大体意思是,让他来吧。   胡闹睁大眼睛,怒喝一声:“滚,都给老子滚。”   然后又迅速变成虚弱的模样,脑袋靠在林信的腿上,蹭了两下,柔柔弱弱地唤道:“殿下。”   林信让三只小动物自己去玩儿,然后帮他处理伤口。   栖梧经过时,道:“师弟,这是要开动物园了?”   胡闹略圆的狐狸眼眸一抬,笑着打了声招呼:“兄长师兄,我们之前在守缺山见过的,兄长带我们七个弟弟过去玩儿。”   胡闹的兄长便是胡离,他这样喊,栖梧才想起来,原来他是胡离的六弟。   既然是胡离的弟弟,栖梧也没再说话,回书房拿了书册,便去堂前给学生们讲课了。   伤在狐狸腿上,林信帮他包扎好伤口,胡闹试着下了地,却始终抬着一条后腿。   林信便道:“要不要我传信给三师兄?”   “不要不要,兄长近来在忙,这点小事就不要麻烦他了。”   “那我传信给胡容?”   “不!”胡闹前腿发力,又跳回林信的腿上,“二哥是妖王嘛,他也很忙的,殿下照顾我就好,反正是殿下的豺狼和小猪弄伤我的,殿下要对我负责。”   林信捏起他的后颈:“那你去休息吧。”   胡闹抱住他的手:“人家要和殿下待在一起。从前在人间的时候,我出去玩儿,弄伤自己,都是殿下给我包扎伤口的。殿下,我们也很久没见了,重温一下当日情形好不好?”   林信无奈地笑道:“好。”   林信在枕水村的学塾里,并不是年轻的模样。   开春时节,阳光正好,他坐在檐下,胡闹趴在他的腿上,不自觉想要舔舔伤口,每一回都被林信按住了。   昏昏欲睡之时,远在妖界的胡容给六弟传了信。   “胡闹,你……”   “二哥,殿下有危险的时候我会喊你的,但是请你不要打扰我和殿下的二人时光。”   “你给我从殿下身上滚下去。”   “我不。”胡闹笑嘻嘻地吐了吐舌头,在林信的腿上打了个滚,把肚皮露在外边,“是你让我过来的,现在我不走了。”   *   两日之后的夜里,胡闹趴在学塾的屋顶上,给胡容传了音讯。   “二哥,二哥,你快来啊!”   胡容只当是林信有难,飞奔赶来,却只看见林信与顾渊坐在檐下说话。   顾渊有所察觉,面色不改,牵起林信的手,便要带他出去走走。   通身墨色的狐狸趴在屋脊上,几乎与夜色融为一色。   胡容冷冷地扫了一眼胡闹:“胡闹。”   也不知道是在喊他的名字,还是在斥责他胡闹。   胡闹趴在二哥身边,晃了晃杂毛的尾巴:“原来这就是二哥你的敌人啊,我还是头一回见。唉,这死鱼脸到底有什么好的?哪里比得上我二哥眉眼多情?”   他说这话时,顾渊已经牵着林信出去了,他二人沿着枕水村当中那条河往上走,大约是要去仙君祠。   胡容坐在屋顶上,背过身去,没有再看。   胡闹便道:“二哥,你怎么不看了?”   “我没有暗中窥伺别人的习惯。”   胡容一边说着,墨狐便纵身跳下屋顶。   “二哥,二哥,你等我……”   胡闹翘着一条伤腿,也要从屋顶上蹦下去,一时没注意,落地时踩在墨狐的尾巴上。   墨狐反脚一蹬,把他给踢开。   胡闹用前爪抹了抹脸,不解道:“二哥,我又做错什么了?这难道不是紧急情况吗?”   “这不是。”胡容漠然道,“殿下与他定亲了,这不是紧急情况,这是寻常模样。”   “那还能有什么紧急情况值得你来?”   胡容仿佛没听见他说话一般,径直往前走去。   胡闹连忙跟上去:“二哥,二哥,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翻过学塾的围墙,走出去一段路,墨狐在仙君祠外停留。   胡容道:“我怀疑顾渊要以殿下为祭,要让殿下助他飞升。”   胡闹用自己的小狐狸脑袋想了想,道:“可是这人,他已经飞升过了。”   “我怀疑,顾渊已经利用过殿下一次,就是殿下还在吴国的时候。殿下就是被他骗进情劫里,最后牺牲自己助他飞升,所以我们才会一直都找不到殿下。”   胡闹张大了嘴,舔了舔肉爪:“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局可太好破了。”   墨狐转头看他。   胡闹继续道:“只要让殿下换个人喜欢,不再喜欢他,这个局不就破了?”   墨狐不安地在仙君祠外面徘徊了一会儿,没有靠近,也没有离开。   *   仙君祠里,林信坐在草蒲团上,抬头看看顾渊。   “你明天就要闭关?”   “嗯。”顾渊拉了个草蒲团过来,在他面前坐下,揉乱他的长发,“等你做完枕水村的任务,我就出关了。”   “不用那么着急的。”林信看着他,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顿了顿,从随身带着的乾坤袋中,拿出一瓶丹药:“这个,特品清心丸,闭关的时候应该会有用。”   他在乾坤袋中摸了摸,又拿出一叠符咒:“还有这个,我画的凝神符咒,应该也会有用。”   顾渊按住他还要再拿东西出来的手:“不用这么麻烦,我之前常常闭关。”   “噢。”林信应了一声,也收回了手,又问,“对了,你上次从我那里拿去的书,有用么?”   其实顾渊把那本书拿回去之后,一眼都没看过。   他却点了点头:“很有用。”   林信笑了笑,道:“那就好。”   他二人相对坐着,默了许久。   林信笑着自嘲道:“之前总跟你待在一起,你又没什么话,就觉得没有什么。现在忽然要分开十几年,又不能给你传信,还有些不习惯。”   顾渊捏了捏他的下巴:“你在枕水村等我,等我出关,就操办婚事。”   林信握住他的手,笑着道:“其实也不用这么麻烦。”   “嗯?”   “林仙君在枕水村,掌民生风水。”林信朝他挑了挑眉,“也掌姻缘。”   他看了看台上的仙君神像。   村中人有嫁娶之事,都会来仙君祠里祭祀祈祷。   林信眼中似有星光摇曳:“你要是不介意跪我的神像的话……”   顾渊道:“不介意。”   于是林信从草蒲团上爬起来,点起供案上的两支残烛,将案上的贡品摆正,又从角落里拿了一个粗陶碗,舀了一碗藏在这里的米酒,放在高案正中。   林信理了理方才被顾渊揉乱的头发,跪在草蒲团上。   一时之间,林信想不起村中人念的祝祷词,他也就没有念。   他二人并肩跪在草蒲团上,很简单地向仙君神像拜了三次。   随后林信伸出双手,捧起放在案上的农家米酒。   他与顾渊相对跪着,林信先抿了一口米酒,又将粗陶碗递到他面前。   顾渊低头,就着他的手,也饮了一口。   米酒微甜,却不醉人。   两人分饮过一碗米酒,最后林信将粗陶碗往地上一摔,陶碗碎成几片。   便算是礼成。   林信低头看了看摔碎的陶碗,四片大的碎陶片,还有一些小的碎片。   林信挠挠头:“我不会解这个。”   “那就不要解了。”顾渊抬手将碎陶片拂开,“礼成,现在帝君可以亲他的小星官了。”   “说得好像之前没有……”   顾渊伸手一揽他的腰,把他从草蒲团上捞过来,捏住他的下巴,用拇指按了按他的唇角。   才喝了酒,有些酒气,香得很,又甜又醉人。   林信双手攀着他的脖子,面色微红,笑着用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   “对了。”林信松开他,从怀里拿出顾渊给他的那片龙鳞。   那片龙鳞被他擦得锃亮,只是边上缺了两个小口。   “我之前一直以为,这是我自己弄坏的,怕你生气,就没敢跟你说。”林信捏着龙鳞,“前几天才反应过来,我根本弄不坏这个,这是不是你自己弄的?”   顾渊点头:“是。”   确实是他弄的,林信为给蛮娘他们养魂,剜心头血的时候,顾渊一时失神,把龙鳞给弄坏了。   林信抬手要打:“你这个人真是……”   “坏了就不要了。”顾渊顺势拿走他手中的龙鳞,将龙鳞变作一条小龙,“放在仙君祠里,陪你的神像。”   林信拿着小龙,捏了捏他的龙须,连龙须也硬得很。   他站起身,站在神像面前,斟酌着要把小龙安置在哪里。   顾渊便站在他身边,用手指轻轻勾开他随身带着的乾坤袋,丢了一片新的进去。   和其他的龙鳞都很不同的,月牙形状的龙鳞。   林信没有察觉,顾渊也若无其事地转过头,看着他把那条龙放在仙君神像的肩上。   明日顾渊便要闭关,他二人在仙君祠里待了一会儿,随后将各处都整理干净,走出仙君祠时,外边月色寂然,全开的桃花微红。   林信抿了抿唇,拍拍他的手臂,勉强地笑了笑:“那你早点回去吧,不用陪我了。”   顾渊只道:“我送你回去。”   于是一路无话,他二人并肩走回枕水村。   夜深人静,唯余风过林间的声音。   林信站在学塾门前的石阶上,指了指里边,对顾渊道:“那我回去了?”   他原本比顾渊矮一个额头,此时他站在石阶上,比顾渊高了几分。   林信捧起他的脸:“闭关顺利。”   “嗯。”顾渊按着他的后脑,把他往自己这里带了带,吻了吻他的额头,“顺不顺利都回来娶你。”   风动檐下铜铃,沉沉郁郁。   *   顾渊闭关已有十来日了,林信经常下意识想找他,有时候灵犀都要传出消息去了,被他连忙召回来了。   所幸在枕水村里做任务,也很有意思。   学塾里有四只小动物,还有十来个学生,平日里带他们玩玩儿,很快就打发了时间。   暮春时节的一日傍晚,林信一面走到书房门前,一面道:“师兄,阿蓁让我们过去吃饭……”   学塾的隔音并不好,隐约可以听见里边传来吵闹的声音。   林信觉着奇怪,又叩了叩门,唤了一声:“师兄?”   里边人应道:“师兄来了,师兄来了,不要催,不要催。”   却不是他二师兄栖梧的声音,是三师兄的声音。   开了门,果然是胡离。   林信微怔,疑惑道:“三师兄?”   胡离搂住他的脖子,把他拉进门来:“是我呀。”   “你怎么……”   “我也在做任务嘛。”   “嗯?那怎么会?”   “我做奸臣,伺候的那个小皇帝,要南下游玩,我陪着一起来了,就在不远处,过来看看你们。”   那时林信还是变幻出来的一副老相,胡离便顺手摸了摸他的胡须。   “你扮老还挺可爱的。”胡离看了看栖梧,“他比较丑,看起来就是那种又臭又硬的。”   栖梧坐在条案前,有些无奈。   地上散着书册,砚台也打翻了。   林信低头看看,果真看见胡离的鞋上沾着一点墨渍。   胡离踢了踢脚:“我变成狐狸从窗子里翻进来,原本想落在案上的,结果看见二师兄这副模样,还以为是走错了,一时脚滑。”   他俯身将东西捡起,随口道:“那个小皇帝,好像明天要来你们这个村子里看什么仙君祠,我特意过来提醒你们一声。他这个人喜怒无常,你们小心一些。”   胡离重新变作狐狸模样,从窗子出去了。   原本林信不曾问过胡离做什么任务,如今他提起,林信便想了想。   江河隔断,从前南边有吴越两国,现在只有吴国,能南下游玩的、喜怒无常的小皇帝,大约就是——   吴国的小皇帝徐恪。   林信之前在吴国皇宫里见过他,也见识过他的手段,可是他来枕水村做什么?   正想着事情,府衙的人便到了枕水村。   皇帝亲临,自然是要先做准备的。   林信悄悄地看了一眼,只看见一个没见过的官员,皱着眉,差遣上下,先将仙君祠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   倘若不是时间来不及,他们应该会把仙君祠装得富丽堂皇,再给林信重新铸一个金身。   只可惜徐恪明日就来,他们只能简单打扫一下。   打扫之后,便派人将仙君祠围起来,不许有人靠近。   那官员又去了林蓁家里,拿走林信的画像,卷起来,放在仙君祠的供案上。   最后再三嘱咐村中人等,明日接驾,皇帝来时,要山呼万岁。   林信实在是看不明白。   *   次日清晨,圣驾亲临。   仪仗威严,徐恪乘辇,没有别的动作,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   昨日来村中的官员接驾,村中长辈与学官楚栖梧随驾。   枕水村众人跪伏两边,按昨日嘱咐的那样,山呼万岁。   林信没有出去,只是与林蓁一同,待在学塾里。   林蓁瞧见那徐恪,只比他年长几岁,便道:“日后我也可以。”   林信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   过了一会儿,外边渐渐没了声音,大约是徐恪移驾仙君祠了。   再过了一阵子,一个村民跑着来敲学塾的门,林蓁去开了门。   “阿蓁,阿蓁,快去仙君祠看看你爷爷。”   林蓁与林信对视一眼,连忙赶去仙君祠。   一面走,林信一面问道:“出了什么事?”   “我也不太清楚,仿佛是皇帝说阿蓁爷爷拿出来的那幅闵帝的画儿是假的,说他欺君,要治他的罪。可是那画儿就是祖宗传下来,传到他手里,上边还有祖宗的印鉴。你爷爷实在是辩不清楚。”   仙君祠的神像就是照着那幅画儿画的,林信也看过,不当是假的。   他与林蓁赶到仙君祠外,看见年少的皇帝靠在椅上,手中拿着那幅画儿。   徐恪身后是仙君神像,而仙君的子民,却跪伏在他面前,惶恐地几乎将额头埋进土里。   只听徐恪道:“这画儿是假的。”   老人家只将身子伏得更低,直道冤枉。   林蓁气愤不过,才要上前,便听闻徐恪幽幽道:“你们不是说,越闵帝林信是个瞎子么?这画儿不是他在世时画的么?可怎么朕看这画上的人,目光有神得很?”   林信抬头去看神像。   是了,仙君披发跣足,手脚上都缠着锁链。仙君半举着右手,手心托着稻粒,一只小雀儿,在他手中啄稻。   仙君偏过头,看着小雀儿。   仙君目光温柔——   可是仙君是个瞎子,仙君怎么会偏头去看?仙君怎么会目光温柔?   却听徐恪继续道:“难不成,他是把眼睛剜给谁了?”   林信心中恍惚,站也站不稳,往后退了几步。   春日里的风,却有些刺骨。   林蓁连忙扶住他,杂毛小狐狸给胡容传了消息:“二哥,二哥,你快来啊!这回真的出大事了!”   林信抹了抹脸,强自定下心神。   他记得清楚,他曾经是个完全的瞎子,但是在画这幅画时,他的眼睛已经好了,他的眼睛被谁治好了?   有的事情,装着装着就成了真。   不,他不是把眼睛剜给谁了。   但倘若他的眼睛是好的,那么他成仙时,就不必用一颗真心换一双眼睛。   他的真心,他不曾拿真心换眼睛,那他捧出真心换了什么?   换了什么?   林信一时晃神,变作仙君祠里的原形,手脚上缠着的镣铐太重,竟教他跪在了地上。   林蓁晃然,急急地唤了一声:“仙君!”   林信心中大恸,低着头,呕出一口鲜血。   鲜血落地,染成黄泥地上一片殷红。   那片殷红渗入地里,很快就生根发芽,竟长成一树灼灼桃花。   而仙君祠外,还有好几株这样的桃花。   林信捂住自己的心口,石头心一如既往地跳得均匀。   可他到底用真心换了什么?换给谁了?   不记得了,他全都不记得了。   他堕入桃花编就的无边旧梦。 第123章 过去   梦魇无边。   披发跣足,一身单衣,手脚都缠着锁链,林信行走在虚空中。   这是他很熟悉的感觉,眼盲的感觉。   瞎子的世界并不是全黑的,而是虚空的。   他说不出话来,随身携带的乾坤袋并不在身边,画不了符,传不了音,甚至他连他自己也触摸不到。   他只能摸索着向前走,不断地向前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的指尖触及一片冰凉。   还没等反应过来,周身狂风乍起,仿佛有一股强力握着他的手,把他往前拽了一把。   林信猛然醒悟,这是玄光镜。   他曾经丢弃过一面这样的镜子。   可追溯往事的玄光镜。   *   也不知道玄光镜带他回到多久之前的过去。   那时的天池并不在西山,而在神界。   南华老君还是个飞升不久的小神君。   不过泡在天池里的那个人,倒是从来都没有变过。   重渊帝君总是泡在天池里。   一天,南华试探着对顾渊道:“仙魔大战已有数万年,帝君发现魔气入体都有六百年了,仍旧是黑蛟模样。要是帝君实在没法子将体内魔气逼出来,我倒有一个法子。”   重渊揉了揉眉心,顿了一会儿,淡淡道:“你说。”   “去人间走一趟如何?”   重渊放下手,瞥了他一眼:“去人间走一遭又如何?”   “侵入帝君元神的魔气并不多,不能将它化开,不如将它勘破?”   “如何勘破?”   南华道:“帝君有所不知,寻常飞升,都要历劫,历过劫,也就勘破了。”   “历什么劫?”   南华思索了一会儿:“想来太上忘情,帝君历情劫,应当是最快、最稳妥的。”   重渊轻笑,重新靠在天池池壁边,黑色的龙尾在池底搅动,云积雨落。   几万年了,他心神定定,也就是在魔界密林的时候乱过几分。   让他去历情劫,他自个儿都觉着不行。   他拒绝的意思很明显,南华面上有些挂不住,讪讪的。   重渊凭着兴致,在天池下了一场小雨,才再一次转头看他。   “你若是真想让本君历情劫,你就去安排罢。”   南华连忙应道:“我早已经与月下商量过了——”   月下便是后来林信认识的那个月老。   “帝君享人界吴国祭祀已有六百年,吴国君王也勤勉,不如就去吴国历劫。至于同帝君一起历劫的人选么——”南华道,“自然不能是那些寻常凡人,我亲自把关,肯定给帝君找到最好的。”   重渊抬眸,神色清冷。   南华不觉,自顾自道:“我与月下陪着帝君一起历劫,肯定能挑到最适合帝君的。到时勘破劫数,帝君将入体魔气驱出,那人说不好能直接飞升成神,这是对两边都有好处的事情。”   重渊帝君不想再理会他,变作黑色的蛟龙,行云布雨,在天池上下了一场大雨,将南华浇得湿透。   *   彼时林信正在越国都城城外的道观里做瞎眼小道士。   他原本是越国行九的小皇子,尚在腹中,便被朝中国师断为天生帝王之命,得皇帝看重。   出世之后,皇帝还把他带在身边,养了几日。   却不料没过多久,他就被看出来,是个天生眼盲的小瞎子。   皇帝觉着晦气,转头就把他丢到城外的道观里,要帮他除除晦气。   所以他在道观里长大,由观中道长们一同抚养长大。   皇帝厌弃他,道长们不敢明着对他好,只能暗中照顾他。   林信倒仿佛没心没肺,吃着有一顿没一顿的粗茶淡饭,穿着师兄们留给他的宽大的道袍,拄着一根竹杖,快快活活地漫山遍野乱跑。   一双桃花眼虽看不见,却漂亮得很。   怕他冲撞了国都里的贵人,道长们从来都不准他下山。   林信从六七岁的时候就开始盘算着下山,但他是个瞎子,没人带路,自己一个人在山里乱转,永远也找不到下山的路。   他十二岁的时候,有一个穷困潦倒的书生来道观里投宿。   那书生名叫江月郎。   江月郎总是考不中举,花完了盘缠,连客栈也住不起,只好来道观蹭吃蹭喝。   他与林信倒是投缘,也是因为有江月郎带着,林信才头一回下了山。   他二人没有钱去其他地方玩儿,只能蹲在说书先生的摊子前白听故事,一直到说书先生赶他们走。   某天傍晚,两人一起回道观去。   林信道:“江月郎,总听这些故事好没意思,你认识字,会写文章,你写吧。”   江月郎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我是文人,不是说书的。”   林信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文人连饭都吃不起了。”   沉默了一会儿,江月郎道:“你真的想让我写?”   “是呀。”林信摸索着,踮高了脚,揽住他的肩,“舍你其谁。”   “真的?”   “真的。”林信眼眸漆黑,却没有光彩,“你写吧,我肯定第一个给你捧场。等你有了钱,我们就一起走。”   “走去哪里?”   “嗯……”林信摸摸下巴,“随便走去哪里,再找一个山头,再建一个道观,我一个人住在里边,不要别人。”   江月郎皱了皱眉:“我也不要?”   林信笑了笑,没有回答。   江月郎便道:“比起等我有钱这个遥远的将来,眼下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情。”   “什么?”   “你想听什么故事?我编给你听。”   道观清苦,入夜之后,江月郎房里没有蜡烛,他只能躲在三清殿的角落里,借太上老君的一点儿光来写字。   江月郎提笔沾墨:“来吧,林信,你想听什么故事?”   林信抱着腿坐在地上,想了好一阵子。   “道长们整天念经打坐,我问他们为了什么,他们说为了成仙求长生。”林信淡淡地笑了,“我也想成仙,想见见天上的神仙,问问他们,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林信笑着笑着,一低头,却有温热的眼泪滴落下来。   或许是他的命格就耗去了太多的好运气。   满天神佛不曾眷顾,遍地善人不曾垂怜。空负帝王命。   *   林信十五岁时,吴**队一路横扫江南,至越国国都。   吴国承朝宫里,下凡历劫的重渊帝君凭栏远眺。   他是吴国的护佑神,享吴国祭祀已有六百年。此次下凡,在吴国做国师,住承朝宫,常年闭门修行,吴国皇帝也见不着他几面。   南华尝试劝谏:“帝君,都二十多年了,帝君有心仪的、想一块儿修行的人么?”   “没有。”   “凤凰一族那边,送过来一个才出壳不久的小公子,名叫栖梧,帝君见……”   “不见。”重渊瞥了他一眼,加重语气,将他话里的字眼再重复了一遍,“‘才出壳不久。’”   “其实也不是才出壳不久,也有一百来岁了。模样俊俏,也有慧根。因为身子弱,所以凤凰那边把他送过来,想让他与帝君一同历劫,也好添些福气。”   重渊有些恼了,面色不改,语气却有些冷硬,问道:“本君历劫,是你们说怎么历,就怎么历的?”   南华低头应道:“不是。”   重渊甩袖向回,南华低声抱怨道:“从来也不曾动心,和谁历劫不是历劫,早些勘破才是要紧。”   于是他追上去,又道:“帝君,吴国就快把越国都城攻下来了,到时吴**队受降,帝君也去看看吧。”   “看什么?”   “总待在承朝宫,什么人也见不着,出去转转,也不是坏事。”南华笑着道,“再不出去,帝君此世为人的好时候就要过去了。”   重渊下了楼,绕过殿中木屏风,只听闻哗啦水声,重渊便入了殿中的水池里。   他还是特别喜欢泡水。   半晌,屏风后边传过来一声:“你想怎么办,你安排就是。”   *   越国亡国前夕,林信被他父皇派人,从道观里捉下来,丢到皇位上。   皇帝将玉玺与冠冕留给他。   “皇儿,朕给你留了许多文武大臣,守好家国。”   林信还没来得及说话,他父皇转身就跑。   他往前走了两步,险些从九级台阶上的龙椅上摔下去。   一个随身伺候笔墨的老吏赶忙扶住他,把他扶回位置上。   殿上大臣山呼万岁。   林信目盲,但是听得清楚。   这群人,或老得不成样子,说一个字咳三声,或比他还小,声色稚嫩。   这便是他父皇留给他的文武大臣。   他不会处理政事,不会批朱盖印,甚至连他们文绉绉的话也听不懂。   身边伺候的老吏手把手地教他,他却连写字也不会。   他看不见。   再好的命格压在他身上,可他是个瞎子啊。   十五岁的少年,瘦弱得如同十二三岁,坐在龙椅上,局促得像一只落水的小猫。   好容易下了朝,林信躲在角落里不见人,心想这样不行,父皇和兄长都逃了,他也得逃,最好喊上江月郎一起逃。   他站起来,摸索着拿起竹杖,慢慢地摸出殿门,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只是朝着一个方向走。   父皇和兄长跑的时候,把宫中大多数人都带走了,只留给他老的小的,还有后宫的一群后娘。   林信不知道宫中这群人该怎么办,也不知道国都里的百姓该怎么办。   可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经过一个房间的时候,他听见里边有人在说话。   是那个伺候笔墨的老吏,他说:“殿下何辜?殿下分明没有享过一天的福,凭什么要他去投降?”   有人问道:“蒲老的意思是?”   “送他出城。”蒲老吏正色道,“一定要国君出城递降书,我来假扮,你们只说我是林姓旁支,皇帝临走时,把皇位传给我了。”   这个皇位,现在就是一柄利刃。   有个很稚嫩的声音道:“还是让我去吧,我与殿下年岁差不多,吴国应该知道皇位传给殿下了,要是被他们发现,惹恼了他们……做戏要做全套,还是我把眼睛剜了吧。”   林信站在门外,轻叹一声。   他抬手,抢在那个小孩子要剜眼睛之前,用竹杖敲了敲门,道:“都别胡思乱想了,这一国人,连带着满后宫的嫔妃,我都保了。”   一群被遗弃的老弱病残,向同样被丢弃的小瞎子皇帝下跪,哽着声音,山呼万岁。   林信不想要万岁。   他只想求一线生机。   于是三日之后,林信带着他们,大开城门,外出递降书。   那时重渊跨在马上,看见这情形,随口问了一句:“南华,为何越国的朝臣,与吴国的不太一样?”   还没等南华回答,重渊又朝林信扬了扬下巴:“那是谁?”   林信瘦瘦小小的,挂着镣铐的手脚都瘦弱得像文竹,低着头,面色苍白,眼前系着一条三指宽的白绫。   因为看不见,由伺候笔墨的老吏扶着他走,那老吏自己也走不稳。   林信的身后,是文武百官,越国国都四万九千户,还有没来得及离开的百姓。   南华看了一眼,也觉得可怜:“那是越国新继任的国君。”   “他几岁了?”   “他才十五岁。”   南华觉着林信怪可怜见的,便在心里埋怨重渊,一百来岁的年轻靓丽小凤凰你不要,才十五岁的小皇帝你就要。   原来你是喜欢小的。   而重渊不过是一时瞧见林信,觉得他好看,随口问了一句,全然不知自己已被南华在心里说了一顿。 第124章 眼睛   于谁人都不曾上过心,那时看见林信,重渊也不过是问了一句,他很快就把目光转到其他地方去了。   重渊的目光在越国城楼、远处皇宫的檐角上,还有天上盘桓的水鸟上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林信身上。   他很少出天池,更不曾来过人界——   而他生时,天地之间还只有五界。   仙魔大战波及五界,五界死伤无数,冥界才奏请神界,开辟人界。   大战之后,重渊身死道陨,变作一颗龙蛋,在魔界密林里躺了许久。   许久之后,南华才把他带出来,带出来时,他已受魔气入体。   六百年前再出世,却是最低等级的黑色蛟龙。   体内魔气不祛,他便没办法恢复真身。   他尝试了六百年,南华奉命守候他,实在是没法子了,便建议帝君来人界历劫。   所以他是头一回来人界。   神界的神君,个个儿端庄高大、貌美俊俏。   但是人界的人,好像不是这样的。   据南华说,凡人应当挺弱的。   比如眼前这个,瘦得好像一竿竹子,脸色煞白,眼睛好像还有点毛病,大约是看不见。   吴国兵强马壮,重渊又不常出门,头一回见着受苦受难的凡人,觉着新鲜,所以多问了两句。   他在人界历劫,虽保留有神界的记忆,却不得动用术法。   但他现在忽然很想看看,林信白绫遮盖下的眼睛是什么模样的。   他才预备翻身下马,还没来得及动作,便看见与他一同受降的将军咳了两声,用腰间刀柄指了指林信——   身边的蒲老吏。   蒲老吏脚步一顿,林信虽看不见,却也察觉到了。   吴国将领有意折辱他,道:“让他自个儿过来。”   蒲老吏轻声唤了一声:“殿下?”   他才要出言求情,林信便按住他的手,抿了抿唇:“把我的竹杖拿过来。”   蒲老吏握着他的手,将他的手搭在竹杖上。   他用竹杖探路探了十来年,就这么走过去,问题也不大。   却不料那吴国将领一刀甩去,刀刃擦过他的衣摆,却把竹杖断作两段。   林信有些恼了,磨了磨后槽牙,心想等会儿走近了,就把他的耳朵给咬下来。   但还是得继续向前走的。   他双手高举降书,凭着感觉往前走,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蒲老吏在后边看着,心中焦急——   林信走偏了。   他没有走向为首的将领那边,反倒越走越偏,走到重渊的马前。   为首将领心中不满,重渊贵为国师,却从不管事,所以他并不怎么在意重渊,摘下系在腰上的鞭子,又要动手。   林信只听见耳边一阵迅疾的风声,并没有预料中的疼痛,有个人揽着他的肩,把他往边上带了带。   虽然没有鞭子打下来疼,但是那个人力气大,捏着他的肩,也疼得很。   重渊翻身下马、挥手挡鞭的动作快得很,嫌林信手里的降书碍事,他便把降书丢给南华。   他扶住林信的脑袋,道:“站好——”   说着就要去解他覆在眼前的白绫:“本君看看你的眼睛。”   林信一双桃花眼,漆黑却无神。   他平生最恨别人说他的眼睛,这时却又不得不受着,气得眼眶都红了。   重渊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惹了他了,手忙脚乱的,连忙用手指抹了抹他的眼睛。   看了还不够,还要摸,摸了一下不够,还使劲按了好几下。   这下好,不仅眼睛,林信连脸都气红了。   *   城门前受降的事情,传来传去,就变成了越国的亡国之君阵前蛊惑吴国国师。   最最要命的是,吴国国师还真就上钩了。   林信挺冤枉的。   据蒲老吏说,他当时蓬头垢面的,头上身上都是灰,小乞丐似的。   那什么重渊,分明就是没见过瞎子,一时兴起,想看看瞎子的眼睛是怎么样的,结果就变成他蛊惑重渊了。   不过这样也好,借着这件事情,他能吓唬住一些人。   于是林信暗暗借用重渊的影响,在其中斡旋,保全越国百姓。   最后吴**队并没有怎么惊扰越国百姓,只是临走时,放了把火,把越国宫殿给烧了。   林信与一众老弱病残的朝臣,被俘虏回吴国。   他父皇留给他的人里,有一位胡公子,这位胡公子有八个弟弟,胡二郎胡容,才七八岁的模样,跟在林信身边,扶着他行走。   江月郎不知道怎么混了进来,也要陪他一起去吴国。   到了吴国,参拜于金殿之上,林信伏着身子,放轻了呼吸。   大约是“阵前蛊惑国师”的事情,传到了吴国皇帝的耳里。   吴国皇帝还挺开明,心想着国师这么些年,独自一人,长居承朝宫不出,难得有一个勉强入了眼的人。再看林信可怜兮兮的模样,大手一挥,便拨林信做了承朝宫伺候的第一人。   剩下的越国臣子,便由底下人调度。   但总归还是在一块儿的。   头一天伺候,林信扎好头发,换了身衣裳,拄着竹杖,去承朝宫报到。   南华把他引进去,有心提点他两句:“国师人不坏,就是脾气怪些,有时行事作风也与寻常人不大相同,你不用害怕。”   林信点点头。   早先听闻吴国传闻,国师重渊是神明转生。   神明的脾气怪一些,他能理解,更何况林信还借过他的势。   林信忍得了。   南华推开内间门,又对他说:“你往前走,前面有一个木屏风,绕过屏风,有一个池子,国师早起要泡水的。你站在一边听吩咐就行,他要是不吩咐你,你就不用管。”   林信又点点头,道了一声“多谢”。   他以竹杖点地,跨过门槛时,南华退出去,将门关上。   林信慢慢地向前走,如南华所说,摸见一个屏风。绕过去之后,再往前走了几步,有温热的水汽扑在面上。   水声微响,重渊没有说话,他也就站在原地不动。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哗啦一声,大约是重渊从水里出来了。   重渊自己穿了衣裳,自己倒了一盏茶来喝,又自己走出门去。   林信犹豫了一会儿,仍旧用竹杖探路,慢慢地跟出去。   重渊一直走到正殿外,回头看了看。   南华在外边伺候,见他出来,想问两句,重渊便收回目光,道:“本君不用别人伺候,碍手碍脚的。”   南华低头,你放屁,你不要,你怎么还停下来等他?   在承朝宫伺候了几天,每天的情形都是一样的。   早晨林信过来,国师大人在泡水,他走进去,站在旁边。   国师大人起来,穿衣喝茶,偶尔出去,向南华表示他不要林信。   中午吃饭,林信和南华一起吃,吃完了收拾东西,继续跟在重渊身边。   下午一般是凭栏远眺时间,林信没办法“远眺”,只能站在国师身边发呆。   晚上国师大人泡水,胡容来接林信回去。   重渊从来不吩咐林信做事,林信一直都是待机状态。   鉴于他老是泡水,林信合理怀疑他前世是一条鱼。   终于有一天,重渊一时兴起,吩咐了一句:“倒茶。”   林信跪坐在案边,双手摸索着,捧起他面前的茶盏,又摸了两把,提起茶壶。   他看不见,但是重渊一偏头,便能看见他靠得很近。   重渊想起他的眼睛,忽然又想看看。他向来是想要什么便做什么,一抬手,便解开了林信的白绫。   林信倒茶的动作一顿。   重渊又按了按他的眼角,道:“他们的眼睛不如你的好看,难怪你看不见。你也太可怜了,看不见自己的眼睛有多好看。”   他的原意,是单纯地夸林信的眼睛好看。   但是到林信那边,这句话就变了味。   只觉得屈辱,林信气极,手一抖,热茶倾倒在重渊的腿上,浸湿他腹上一片衣料。   林信不慌不忙地跪地请罪。   重渊满脸疑惑,是谁跟他说凡人很弱的?这个凡人明明敢拿茶水浇他。   南华有心帮林信,便顺势道:“国师总说不喜欢他,我把他打发到外边去就好了。”   重渊欲言又止,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喜欢……我好像真的说过……   于是不准林信再进承朝宫,只让他每天晚上过来,点亮承朝宫前的宫灯。   承朝宫前八十一级石阶,隔三级石阶便有一盏灯,两边都有。   国师习惯在下午登上承朝宫二层,凭栏远眺。   所以他每天都能看见林信捧着一支小蜡烛,从最底下的台阶慢慢地往上走,将每一盏宫灯点亮。   很快便到了冬天,最冷的时候,吴国下了雪。   林信点完灯的时候,胡容过来接他。   其实胡容很早就过来了,只是在下面等着,等林信做完了事情,才上去牵住他的手。   林信问他什么时候来的,他就说刚刚才到。   这时候林信不用竹杖,由胡容牵着他回去。   宫殿高处,重渊拢着手,看见林信与胡容轻声说笑,便问南华:“本君看了好些日子了,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南华如实回答:“林信做完事儿,要回去了。”   “那有什么好笑的?他们大约在说什么好笑的事情,南华,你去问一问,让本君也笑一笑。”   南华不想去,重渊决定自己去弄明白。   次日傍晚,林信点了灯,胡容站在台阶下边,还没上去,忽然有个人,从承朝宫里推门出来,慢条斯理地走到林信身边,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   林信不敢动,抓着竹杖的手握紧了。   然后那人试着握住他的手。   重渊决定探索更多有意思的事情。他捏了捏林信的手,又分别捏捏他的手指,最后十指相扣。 第125章 大人   承朝宫的石阶上,重渊扣住林信的手,又拉起他的手,用双手捂了捂。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林信心想,承让承让,你整天泡在水里,你的手更凉。   重渊浑然不觉,小孩子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新玩具一般,饶有兴趣地捏着他的手玩了一会儿。   重渊无意让他离开,甚至想让他留下,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趁着他松开手的时候,林信收回自己的手,向他作揖:“要是没别的事情,林信先告退了。”   他执着竹杖,缓缓地走下石阶。   阶下的胡容替他捏了一把汗,连忙上前扶他。   这时天上飘起了小雪,雪粒子散落在林信的肩上与发上,重渊看了一眼,便转回目光。   他回头,看见南华正低着头偷笑。   重渊皱眉:“你笑什么?”   南华笑重渊口是心非,笑林信不为所动。   但是他不敢说。   重渊又问:“南华,他的手怎么这么冷?”   南华道:“吃得不好,穿得少,底子又弱,当然就手冷了。”   “他和那个小孩子,是什么关系?”   “大约是朋友。”   “本君也想……”   南华却问:“帝君,你是不是喜欢他?你想和他一起历情劫。”   重渊拂袖向回:“本君不想,本君只是觉得他很干净。”   很干净的意思,就是他貌似在吴国皇宫中做俘,其实骨子里很简单。   对他那些臣子,温和可爱;对不喜欢的——比如他自己,就冷冷的。高兴的时候就笑,重渊惹他,他心中恼火,第一反应不是伏低做小,也不懂得伏低做小。   他很好,和重渊见过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那头儿,胡容牵着林信回了越国俘虏居住的地方。   他们一行人,住在一个偏僻的废弃多时的宫殿里。   胡公子胡离将饭菜热了两遍,见他们回来,便让他们快吃饭。   “今日怎么这么迟?”   胡容看了一眼林信,不平道:“遇见一个疯子,抓住殿下的手不放。”   林信坐在案前,端起碗筷:“容容,慎言。”   胡容瘪着嘴,给林信夹菜,忽然有些惊喜:“殿下,今天加菜。”   胡离道:“是兄长给你们加的菜,你喊‘殿下’做什么?”   林信笑着问道:“今天膳房买多了东西么?”   “不是。”胡离道,“今天有一个小公子,路过我们这里,看见我们不好过,派人送了点东西。”   “应该向他道谢的,你问了小公子的名字么?”   “栖梧。”   晚些时候,林信正要铺床睡觉,胡容在外边敲了敲门,唤了一声。   他抱着被子进来:“殿下,这几天太冷了,兄长让我和你一起睡。”   胡离在外边嚷道:“放狗屁,我分明让你和你六弟一起睡。”   胡容连忙把门关上,把自己的被子丢到林信的榻上:“殿下,我来铺床吧。”   早在入秋的时候,林信就让他们把门窗都用纸糊上了,虽御不得寒,但挡风还是可以的。   他与胡容盖着两床被子,胡容把他的双手捂在怀里,使劲地搓,使劲地哈气。   林信想要收回手:“容容,不用了,快睡吧。”   胡容按住他的手,思忖了一会儿,用妖力给他取暖。   林信不明就里,笑着叹了一声:“你真是个小火炉啊。”   胡容也跟着弯了弯眉眼。   将睡着的时候,胡容用指尖碰了碰他的眼角与眉梢。   “殿下,等我长大了,我嫁给你做郎君好不好?”   林信闭了闭眼睛,没有回答。   这时胡容修炼的时间不长,平日里积攒的一点修为,都给林信取暖用了。   他次日醒来,发现自己的狐狸耳朵与狐狸尾巴都露出来了,尾巴还缠在林信的手上。   林信察觉到了,但是他假装不知道,还笑着揉揉胡容的脑袋:“毛线球缠到手上了,容容,我看不见,你把它拿开。”   胡容把尾巴收起来,扑进他怀里。   等兄长积满功德,重回狐族,他好想好想把殿下也带回去。   *   次日傍晚,林信再去承朝宫点灯。   这回重渊再要牵他的手,被他躲开了。   却不料重渊直接扣住他细瘦的手腕,把他拉上石阶。   林信被要求坐在案前——   吃东西。   重渊就坐在他面前,吩咐他:“左手边的那个。”   于是林信用左手摸了摸,捻起一块点心。   “右手。”   林信伸出右手探了探。   最后重渊自己上手,给他舀了一碗汤,塞到他手里,让他双手捧着。   他没吩咐,林信也就只是捧着。   他说了一声“喝”,林信才低头,小口小口地抿了。   吃完东西,坐着休息了一会儿——大约是无话可说的沉默。   重渊又把一个小碗放到他手里:“喝。”   林信闻着,差点没把方才吃的东西都吐出来。   他从前听说,皇宫里还挺人道,要处死一个人之前,会先给他吃一顿好的,最后才送他去死。   林信想,肯定是昨天晚上惹重渊不痛快,他要弄死他了。   想着想着,热气氤氲着,就熏红了眼眶。   他捧着碗,实在是不想喝毒药。   重渊见状,也顾不上端着的架子了,坐到他身边,好死不死,又按了按林信的眼睛。   “你又怎么了?”   他总以为林信的眼睛红了,按一按就会好。   正巧南华路过,见林信捧着那碗,有意提醒道:“林信,那是国师特意给你开的补药,补身子的,趁热喝比较有效。”   林信知道是自己想错了,连忙低头喝药。   但他还是不知道,这个国师到底想做什么。   他要走时,重渊便给他披上一件大氅。   暖和得很,还有兽毛镶边儿。   接连三日,都是如此,林信来承朝宫点灯,重渊不等他做完事儿,就把他拉进去,喂他吃东西、喝补药。   第三日临走时,林信壮着胆子,向他求恩,问他能不能让自己把剩下的点心带走。   重渊却道:“我头一回给你的衣裳,你送给别人了?”   林信不敢说话。   确实是送人了,送给蒲老吏了。蒲老吏上了年纪,比他更怕冷,所以送给他了。   重渊又问:“我昨日给你的衣裳,你也送人了?”   林信还是不敢说话。   还是送人了。   重渊有些恼了,冷冷道:“你回来。”   林信也不知道他说的是回哪里去,不敢惹他,只能顺着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看他这副懵懵懂懂的模样,也知道他没听明白。   重渊解释了一遍:“你回我这里来,我给你身边那些人送点心送衣裳。”   这买卖太划算了,林信忙不迭点点头。   重渊重新给他披上大氅,林信抱着大食盒,准备回去。   外边又下了雪,重渊便帮他戴上兜帽。   正整理帽边的绒毛时,林信轻声道:“谢谢大人。”   重渊手上动作一顿,随后把竹杖塞到他手里。   林信推门出去时,重渊看见胡容在外边等着。   他一脚踩住林信的衣摆。   “你和外面那个是朋友?”   “……是。”   “你和我也做朋友?”   林信原本要说“不敢”的,但是他又不敢不顺着这人的话说,最后只好应了一声:“……好。”   “嗯。”重渊松开他的衣摆,走到他身边,“既如此,作为朋友,我也可以送你回去了。”   他拉着林信走出去。   同样的问题,重渊再问胡容:“你和他是朋友?”   “不是。”胡容正色道,“我长大以后,是要嫁给殿下的。”   重渊转头去看林信,林信只当是小孩子说玩笑话,并不放在心上。   重渊微微皱眉:“那你还是不要长大了。”   *   就这么过了一个冬天。   重渊每天给林信喂补药吃,林信高了一些,脸也圆了一些。   他仍旧在承朝宫伺候,跟在重渊身后发呆,晚上就离开。   这日晚上,林信走后,南华道:“帝君,说真的,你和林信一起历劫吧?”   重渊泡在池子里,甩了甩龙尾巴,没有说话。   隔着屏风,南华又道:“帝君,那和栖梧小公子?”   “鹤堂鹤公子?”   多问了几个,最后再问:“林信?”   重渊思忖了一会儿,道:“未尝不可。”   次日清晨,林信来承朝宫。   重渊泡在池子里,林信便跪坐在池边,安安静静地低着头。   重渊从池子里出来,披上衣裳,拢了拢头发,在他身边坐下。   林信对他,胆子大了一些,便问:“大人要喝茶么?”   重渊没有回答,两个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儿。   忽然,重渊似是随口道:“昨天晚上,南华让我跟你一起历劫。”   碰巧经过的南华脚下一滑,你怎么直接说出来了?   林信不明白:“什么历劫?”   “我觉得和你一起历劫,也未尝不可。不过我也不明白,所以问问你。”重渊道,“人间的情.爱之事,你懂得多少?”   林信摇摇头:“我不明白。”   顿了一会儿,他道:“不过我有个朋友,他是写话本的,他应该懂,我可以……向他拿几册话本。”   南华终于明白了,帝君根本就不明白,情劫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又过了几日,林信从江月郎那里拿了几册话本过来。   林信自己看不见,但是据江月郎所说,这些都是缠绵悱恻到了极致的美丽爱情故事。   这天重渊从池子里出来,林信如同从前一般,跪坐在一边。   重渊披上衣裳,顺势在他身边躺下,脑袋枕在林信的腿上。他全然不觉得林信有些不自在,一边翻阅话本,还时不时念出来,问问他的意见。   林信给自己找了点活儿干,他摸索着拿了一块干净的白巾子,帮重渊擦头发。   看了一会儿话本,重渊唤他:“林信。”   “大人有事?”   “你们都有姓,那个胡容姓胡,你那个朋友姓江。”   “是。”   这么些天的相处,林信对国师大人的心思,多少明白了一些。   “大人也要么?”   “嗯。”   林信继续帮他擦头发,想了一会儿,小声道:“那就姓‘顾’好了。”   重渊撑着头看他:“为何?”   “近来流行的话本子里,那些人都姓‘顾’。大人要搞清楚情.爱之事,不如姓‘顾’。”   林信不过是随口一说,重渊倒觉得很有意思似的,把“顾”字翻来覆去,念了两遍。   林信道:“顾重渊。”   “顾渊。”   顾渊一抬手,便把他蒙眼的白绫扯下来。   他把白绫缠在指尖,绕了一圈又一圈。 第126章 前缘   承朝宫内殿里,木屏风隔着,凝神静气的香料静静地燃着,淡烟缭绕。   有了新名字的顾渊枕在林信的腿上,架着脚,手指上还缠着林信蒙眼用的白绫,随手翻话本子看。   江月郎写话本子,写得狗血又夸张。   顾渊头一次看,觉得新鲜得很,还时不时念出来给林信听,看看他的反应。   林信也不是没听过这些故事,江月郎写好之后,第一个就念给他听。不过他时常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也是真的。   此时由顾渊来念,他才觉得这些故事有些腻歪。   不知道是开春之后天气转暖,还是这屋子里没开门没开窗。   顾渊眼瞧着,林信的耳朵有点红。   原来他不止眼睛会红,连耳朵也会红。   顾渊放下话本,还缠着白绫的手向前探了探,捂住他的耳朵,揉了揉。   林信眼睛红了,他按眼睛;林信耳朵红了,他揉耳朵。   大概是他觉得,林信哪儿红了,摸一摸就好了。   林信装作把帮他擦头发的巾子放到一边的模样,偏了偏头。   这些日子来,林信被他按着,每天都喝补药,养得面色红润。   他的眼睛仍是漆黑的,许久才眨一下眼睛。   顾渊原本最喜欢他的眼睛,此时再看,却忽然发现了另一处仿佛更有意思的地方。   他拢住林信耳朵的手往后探了探,按住他的脑袋,一边把他往前带了带,一边半坐起来。   国师脾气怪,想到什么就做什么,这一点是林信早就知道的。   他没敢动,只是顺着顾渊的意思,往前靠了靠。   忽然有些不安,才要开口说话,却被人堵住了唇。   林信微怔,没等他反应,顾渊草草地揉揉他的脑袋作为安抚,往前凑近,轻轻地咬了他一口。   千万年间持守本心,一朝情动,顾渊却像是个毛头小子。   林信回过神来,猛地把他推开。   手指划过,在顾渊颊边划出一道血痕。   顾渊用指尖按了按脸上长长的伤口,心想着,按方才看得话本子里,这时候林信应当打他一巴掌。   但是林信没有——   林信直接踹了他一脚。   林信又摸索着拿到自己的竹杖,挥起竹杖,狠狠地抽了他两下。   一下打在顾渊的肩上,另一下打歪了,擦着他的另半边脸过去了。   再多的旖念都被林信挥棍赶走了。顾渊躺平,安详任打。   这和话本子里的不一样,本君被话本子给骗了。   林信只打了他两下,随后丢开竹杖,在顾渊面前蹲下。   顾渊揉了揉脸,定是林信反应过来,要跟他道歉了,原本是自己先惹他的,自己也有不对,等会儿就和好吧。   但是林信还是没有——   林信在他面前蹲下,两只手揽着他的腰,费力地把他从地上捞起来。   然后抬手一掀,把他丢进了他平常泡水的池子里。   林信站在水池边,用衣袖抹了抹嘴,然后对他说:“哪里来的脏东西?胆敢附在尊贵的国师大人身上?”   顾渊还不明白,又听见林信朝外边喊:“南华大人,大人中邪了!你快来呀!快来呀!”   帝君中邪?南华满脸疑惑地推开门,林信连忙报告:“方才大人行为怪异,恐怕是妖邪附身。”   那时顾渊还泡在水里,背对着南华,南华也看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试着问了一声:“国师?”   顾渊抬眼看看林信,林信面上尽是真诚恳切之色,看不出半点作假。   他看着话本子,觉得有意思,忽然想和林信试试,结果遭到了林信强烈的反抗。这样的话,顾渊说不出口。   他只能对南华道:“无碍。”   林信赶忙下跪请罪:“林信一时情急,损伤了大人贵体,请大人责罚。”   也不能罚他,毕竟是担心自己——或许只是说辞。   顾渊顿了顿,又对南华道:“赏他。”   林信俯身,推辞了两句。   当时下意识做出的反抗,到后来迅速反应过来,用谎话把这件事情圆了过去。   林信害怕顾渊会事后找他算账,在午间休息的时候,他和皇宫里的侍从们一起聊天儿,“顺便”把自己帮国师驱邪的事情,讲给朋友们听。   到了下午,这件事情就传遍了吴国皇宫。   这样一来,顾渊大概就不会事后再处罚他了。   林信抱着自己的竹杖,那我可不就是个小机灵鬼。   *   这天晚上,顾渊坐在镜前,自己给自己上药。   下凡历劫的肉.体凡胎,弄伤了还挺疼的。   他原本想让林信给他抹药的,但是林信看不见。   正巧这时,南华从外边进来:“帝君,要是林信不喜欢你的话……”   他看见顾渊面上一道血痕。   白日里没看清,现在才看见。   都闹成这样了。   南华接上方才的话:“……还是趁早换一个人吧。”   顾渊转头看他,露出另外半边脸上,一道看起来更厉害的淤青。   南华倒吸一口冷气:“换人吧。”   “不换。”顾渊挖了一块药膏,在伤口上抹匀,“非他不可。”   前些日子你说“未尝不可”。   再前些日子,你还说“本君不想”。   干啥啥不行,改口倒改得很快。   南华默默地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南华抱着一面玄光镜来找他:“帝君,我知道了,我知道为什么‘非他不可’了。”   南华将玄光镜放在他面前:“我方才替帝君算了一卦,帝君和他,可能有旧。”   倒也不是因为这个。   但顾渊想了想,还是咬破了手指,将手指按在玄光镜的镜心上。   玄光镜中的情形,是万年前的仙魔大战。   上古魔气没有实形,顾渊将其封印之后,身消道陨,变作一颗龙蛋,落在魔界密林里。   密林凶险,但险中生灵,魔气之中,也催成了不少的生灵。   各色妖魔,围着龙蛋转圈。   研究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一段儿,顾渊看着,脸都黑了。   正当他们准备把蛋壳敲开,看看里边是什么时,有个小小的声音喊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他是什么!”   众人低头去看,从草丛里滚出来一个圆滚滚的小石头。   这块小石头和所有人都是好朋友,大家都让他发言。   小石头站在顾渊身边。   众人不解,问道:“阿顽,你怎么不说话?”   那块叫做阿顽的石头用小树杈手插着腰,眨了眨黑豆大眼睛:“这家伙长得和我一样,圆滚滚的。”   顾渊记得他,但是那时他待在壳里,只听见他的声音,看不见他的模样。   他面色稍缓,轻笑一声,对南华道:“这块石头,和林信一模一样。”   而南华也不知道,一块石头和一个人,怎么就能一模一样。   镜中众人道:“那你倒是说他是什么啊。”   石头摸了摸光滑的蛋壳,道:“生子肖父,他和我长得一样,自然是上天赐给我的崽子了。”   崽子?   顾渊笑不出来了。   他不记得有这一段,或许是那时候,他已经进入了休眠状态。   南华倒是笑了,简直是乐不可支。   小石头又道:“大家都散了吧,这是我崽,要耐心地等他从壳里出来,不能直接敲开。谁敢动他,我就跟谁绝交,嗷!”   他发了话,围观的妖魔们也都散了。   不过要是顾渊当时听见这话,他大概永远也不会从壳里出来。   于是小石头把他当小崽子一样照顾,见他久久不出来,还学着密林里的禽类,趴在他的壳上,准备孵蛋。   过了一段时间,小石头忽然想起自己还没给崽子取名字。   “崽啊,你爹是一块顽石,所以叫‘阿顽’;看你圆滚滚的,不如就叫‘滚’吧。”   滚吧?滚吧!   玄光镜前的南华实在是忍不住了,捂着脸,努力地忍住笑。   当然最后还是没有叫这个名字,因为他圆滚滚的,所以他叫——   “圆圆,圆圆,爹在这儿。”石头趴在壳上,睁着大眼睛,试图透过蛋壳,看看自己的崽。   顾渊在密林里待了万年之久,期间神界不断派人寻他,却只是在密林外围徘徊,不曾真正地进入密林深处。   直到六百年前,一只炎鸟误入密林上空,羽毛擦过带起火星,在密林深处点起了火。   妖魔四处逃散,小石头推着还未出壳的龙蛋,一起逃跑。   他的朋友们都劝他,这颗蛋不是他的崽,几万年了都不曾出世,大约是个死蛋,出去再找一个就好了。   小石头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把他给带上了。   “圆圆就是圆圆,我就要这个圆圆。”   顾渊觉着,他名字里的这个“顽”,不是“顽皮”的“顽”,是“顽固”的“顽”。   小石头推着他,走了好远好远的路。林中神火越逼越近,把石头都熏黑了,他却是没能走出密林深处。   最后小石头把他往坡下一推,自己也滚了下去。   龙蛋落在新晋神君南华的脚下,借用了南华的神力,顾渊勉强从混沌中醒来。   他自行破开蛋壳,把摔在他身边的小石头带进壳里。   也正因为他此时破开蛋壳,密林里纠缠的魔气,才趁机侵入。   小石头也没能救回来,他筋疲力竭了。   后来便是南华带着他回了神界,让他泡在天池里。   再出世后,顾渊便把那块石头也放在天池里,希望有一天能让他活过来。   却不知小石头的魂魄,早已去了冥界转世。   那时候人界尚未完全建设完毕,仙魔大战里死伤的魂魄还在等着投胎。小石头排了六百年的队,在冥界交遍了朋友,才轮上他投胎。   鬼差看了他一眼,在簿子上写道:“命格平凡,安排去平凡人家……”   忽然察觉他身上隐约有一段龙气,鬼差想了想,改了口:“帝王命,但是……天生眼盲,亡国之君。”   在密林时,顾渊缩在蛋壳里,总是混混沌沌的,分辨不清人事。今日在玄光镜中看见,才知晓事情始末。   南华道:“难怪帝君说‘非他不可’,帝君为了他,才让魔气入体。有因有果,帝君要历劫驱出魔气,自然要他来了。帝君英明。”   顾渊面色微冷。   他一开始也不知道林信就是那块石头,只是想着,要历情劫,就只想和他一起,别的人都不行。   *   次日,顾渊如从前一般,解开林信蒙在眼前的白绫。   顾渊看着林信,忽然有些怜惜。想来,若不是因为他沾染在他身上的龙气,林信也不会丢了平静的生活,被鬼差弄到这里来做亡国皇帝。   顾渊看着他的眼睛,想起昨日玄光镜中,小石头那一双黑豆似的、极有神采的大眼睛。   他想了想,扶住林信的脑袋:“林信,对不起,我帮你把眼睛治好,好不好?”   林信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不知道国师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第127章 雷劫   顾渊要帮林信治眼睛,只不过他不懂人间的医理。   南华皱紧眉头:“帝君,凡间有句词,叫做‘庸医杀人’,你知道吗?”   顾渊一手捧着医术,一手捻起药材,放在鼻下闻了闻:“本君聪明得很。”   南华愈发苦了脸。   却听顾渊又道:“都是凡人,我给林信用药之前,先给我自己试一试就好了。”   他将书册翻过一页:“根据本君初步观察,林信的眼睛,仿佛是被人给毒坏的。他又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在治眼睛,便只好由本君亲自动手了。”   南华忽然觉得有些不对,问道:“帝君,那日玄光镜中,那鬼差分明说,林信是‘天生眼盲’。”   顾渊面色一沉,放下手中的医术,顿了顿,道:“深宫内苑,说不清楚。鬼差做事常常不认真,又不管他是不是天生的,眼盲就好了。”   虽然深宫里的事情说不清楚,但是顾渊让南华去查了查。   南华查了几日,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顾渊听:“林信的眼睛,确实是被人毒坏的。其实那时鬼差说的话,是另外一个意思……”   那时顾渊站在承朝宫的高楼上,将吴国宫殿尽收眼底。   南华正说着话,顾渊倚在阑干上,偏头一望,眼底都有了笑意:“本君的林信来了。”   他往前快走两步,忽然想起南华还在,便回头道:“这件事情,别让他知道。”   “我自然知道。”   “下毒的人呢?”   “在越国亡国时就死了。”   顾渊没有再说话,快步走下高楼,在承朝宫的八十一级石阶上拦下林信。   “林信。”   听见他的声音,林信迅速下了一级台阶,握紧手中的竹杖,然后才向他作揖。   他还记仇。   自从上次被顾渊啃了一口,他就很怕顾渊。就算顾渊说要帮他治眼睛,他也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阶上阶下,相对无言。   后来顾渊研究医术,林信在边上伺候笔墨,伸手在案上摸东西时,沾了一手的墨迹。   林信抢先请罪:“林信愚钝。”   顾渊一向拿他没法子,握住他的手,捏了捏他的指尖:“林信,我教你写字好不好?”   不等林信推辞,顾渊便拣起一支笔,塞到他手里。自己坐在他身后,把住他的手,将他禁锢在怀里。   林信不慌不忙,只道:“大人,林信是个瞎子,学不会的。”   顾渊偏了偏头,唇角擦过他的额角:“以后看得见了,就会了。”   “那好啊。”   他二人贴得近,林信屈肘抬起,正巧打在顾渊凑近的脸上。   他仍旧是不慌不忙的:“林信愚钝,处于大人威压之下,难免手忙脚乱。一时伤了大人,还请大人不要怪罪。”   顾渊揉了揉下巴,委委屈屈地坐到他对面去,再一次把住他的手:“不碰你了。”   他二人面对着面,顾渊捉着他的手,教他写字。   这天晚上,南华发现帝君好像在学习如何表演杂技。   他闭着眼睛,执笔在纸上写倒字。   顾渊解释道:“本君想感受一下林信写字的感觉。”   *   越国的亡国皇帝林信,在吴国皇宫一共做了三年俘虏。   第三年的时候,承朝宫里,林信跪坐在软垫上,微微仰着头,任由顾渊解开他眼前的白布。   解开白布之后,顾渊捧着他的脸,温热的呼吸打在他面上。   “林信,你慢慢睁开眼睛。”   林信点点头,缓缓睁开眼睛。   不知是否因为看见的第一个人是顾渊,他下意识捧起顾渊的脸,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   “大人,你好漂亮啊。”   顾渊笑了笑,得亏林信还不知道脸红是什么模样。   顾渊看着他黑得发亮的眼睛,才是漂亮极了,想要揉揉他的脑袋,但是林信却双手揽住他的脖子,扑上前去。   难得的温存只有一瞬,随后林信抓着他的衣摆、拿起架子上的摆设、翻开案上的书卷,一个一个地问他:“大人,这是什么颜色?这是什么东西?这是什么字?”   顾渊耐心地一一解答。   林信珍惜地捧着每一件东西:“好漂亮啊。”   原来一开始那句“大人,你好漂亮”,和他夸赞这些器物是一样的。   林信转头,看见顾渊的神色,试图揣测他的心思。   林信思忖了一会儿,像方才一般,扑上前去抱住他。   “大人,你真好,谢谢你。”   顾渊顺势躺平。为林信,值得,太值得了。   南华正巧路过,悄悄掩上殿门。帝君和林信,疗眼之恩,以身相许,稳了,太稳了。   却听林信道:“大人,你从前不是说要找人一起参透情.爱么?我帮你找吧,我认识的朋友很多的。”   顾渊试图向他说明:“不……我不要……”   *   为了稳妥起见,林信只在承朝宫里摘下白绫,在外面行走,还是扮成小瞎子的模样。   他在吴国的第三年的冬末,吴国宴请江北各国。   酒酣耳热之时,吴国皇帝把林信也喊去了。   这是林信在吴国三年里的头一遭,林信由吴国宫人带着,换了身衣裳,被领到席上。   他才放下竹杖,便听见吴国皇帝问他:“殿下,在我吴国三年,感觉如何?”   林信想了想,回道:“乐不思蜀。”   他说的是个成语,但是隔着白绫,他看见在座的蜀国人瞪了他好几眼。   吴国皇帝朗声大笑,又问:“先前殿下年幼,恐怕殿下受人欺侮,才将殿下接来我吴国。现下殿下已满十八,不知殿下有何打算?”   这个问题更不好回答,林信拿起竹杖,走到殿中,做了个深揖:“臣愿求一死,以偿陛下三年恩情……”   吴国皇帝笑着摇摇头:“诶,大过节的,说什么死不死的。”   林信便道:“臣愿求越国一片贫瘠之地,为我朝牧牛耕种,以报陛下恩情。”   林信出了一身的冷汗,不过这件事情的结果还是好的。   在这日宴上,吴国皇帝为了在江北各国面前,彰显大国恩德恢弘,便将后来的枕水村那片地儿划给林信了,让他开春之后就走。   可算是要回家了。   连胡容都说“殿下好厉害”,但是林信又想起承朝宫里那位国师。   次日晨起,林信仍旧去承朝宫伺候。   他抱着竹杖,推开内殿的门:“大人……”   顾渊背对着他,泡在池子里。   倘若是从前,大约没什么关系,因为林信是个瞎子。   但是现在,水清池净,就算隔着白绫,也看得很清楚。   林信顿了顿:“……对不起,大人,我先出去。”   顾渊背对着他,淡淡道:“你过来。”   语气仍似寻常,但是林信忽然又有些怕他。   他关上门,将竹杖倚在门后,挪着步子,走到顾渊面前。   他在顾渊面前蹲下,从怀里拿出一捆红线。   “大人,这个是江月郎送我的红线,他前几日拜了月老做徒弟,这个红线应该可以帮大人找到心仪之人……”   这东西对凡人或许有用,对帝君却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顾渊却问:“昨夜皇宫晚宴,你是怎么说的,就让皇帝放你走了?”   他面色如常,林信也就没放在心上,笑着道:“这个就是说话的方式了,我先抛出一个目前不太可能实现的事情,然后再说出自己真正想要的,这样一般就可以……唔……”   他正说话,顾渊便一把抓住他的脚踝,将他拉进池中。   池水淹过口鼻,林信咕噜咕噜地往外吐泡泡。   顾渊潜入水中,捧起他的脸,把他亲得快没气了,才把他捞上来。   顾渊把他堵在池壁上。   “要不我和你一起睡。”目前不太可能实现的事情。   “要不我和你一起回去。”自己真正想要的。   林信揉了揉鼻子,还是不太明白。   顾渊拿起浸在水里、**的红线,抓起林信的手,在他手上缠了两下,又将另一头系在自己手上。   林信明白了。   林信被吓得腿软,靠着池壁,滑进水里。   *   但是顾渊想做的事情,一般没有做不成的。   他跟着林信一起回了枕水村。   那时候的枕水村,名义上还是林信的封地。   仙君祠那块地儿,原本是殿下的府邸。   只是这个府邸简陋得很,白墙黛瓦。   他与顾渊就在这个小房子里住了又三年。   越国多雨,有的时候雨水打坏瓦片,还会漏水。   每回下雨,林信就挽起裤脚,搬个陶盆,在下边接水,然后喊顾渊:“圆圆,过来泡水呀。”   顾渊一言不发地走到他身后,把他抱到高处。   南华让顾渊去历劫的原意,是要顾渊勘破情劫,勘破之后,顾渊好祛除入体魔气,林信也能得一段仙缘,飞升成仙。   直至此时,他才察觉出不对。   顾渊勘不破情劫,反倒越发执迷。   他没法子,只好撸起衣袖,当了一回恶人,想要把林信劝走。   “信信啊,其实……大人确实是下凡来历劫的……”   这天晚上,南华还没来得及将事情告诉林信,便听闻天边炸开一声惊雷。   败了,勘不破的情劫,已经变作死劫了。   顾渊魔气入体,大概率要走火入魔。   而仙凡有别,林信要经受雷劫。   第二声惊雷炸开时,林信的耳边传来低低的龙吟声。 第128章 情劫   勘不破的情劫,到最后都变作不死不休的死劫。   林信抬头,只看见墨云翻滚,一条黑色蛟龙盘旋在上空。   雷声不绝,蛟龙行云布雨。   大雨滂沱,将林信逼到屋檐下,他扶着墙站稳,抹了把脸,看向南华:“那是顾渊?”   南华点点头:“是。”   “他……”   “帝君在帮你挡雷劫。”   其实是没用的,雷劫不劈到林信身上不算完,顾渊不能永远都替他挡着。   还有一个法子,就好像后来,林信把蛮娘带回仙界。不过要用这种法子——   南华叹了口气,拉起林信的手:“你跟我回仙界去,我收你做徒弟,你只要不出仙界,就不会有事。”   林信抬头看看那条蛟龙:“那顾渊呢?”   “帝君……”   “他会怎样?”   “帝君勘不破情劫,引魔气入体,恐怕是要走火入魔,两种气息对冲,最后力竭而亡。”   “我不去仙界。”林信抽出自己的手,他的话几乎湮没在雨里,“他怎么才能勘破情劫?”   “这是帝君自己的想法,他勘不破就是勘不破,旁的人没办法。”   “有没有别的办法?”   南华抬眼看看他:“办法倒是有……”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雨中传来一声龙啸,顾渊留下蛟龙的躯体继续挡着雷劫,幻作人形,落到林信面前。   “本君自己的事情,不劳你操心。”   他这话,不知道是对林信说的,还是对南华说的。   林信怒道:“你一个人历什么情劫?情劫是两个人的事情。”   顾渊大约没听见他说了什么,反手将他拉进怀里,抱得紧紧的,在他耳边轻声道:“林信,有办法可以勘破情劫,你照我说的做。”   林信使劲点点头:“嗯。”   顾渊抵住他的额头:“闭上眼睛,放轻呼吸,摒除杂念。”   南华想要说话,但是被顾渊冷冷地扫了一眼,退回去了。   林信闭着眼睛,被顾渊抱在怀里,看不见当下情形。   顾渊周身金光熠熠,那是修为深厚到了可以灵气化作实形的模样。   他一身修为,全都向着林信涌去,为他捏出通身剔透仙骨。   林信遇上顾渊就傻乎乎的,也没有做过神仙。   南华知道,顾渊是勘不破情劫的,也没有什么法子可以让他现在就可以勘破情劫。林信被顾渊骗了,顾渊舍弃万年修为,不是为了勘破情劫,是要让林信成仙。   林信有慧根,还有救下一国之民的功德,他原本是可以成仙的。   但是此时等不得了。   雷劫近在眼前,只要让林信成了仙,他二人之间,也就不存在什么仙凡之别,林信也就不会再为雷劫所困。   情劫或死劫,顾渊一人赴死也就足够了。   暴雨乍停,从林信的头上,飘下几瓣带雨的桃花。   桃花落在他脚边,落入泥水中。   散尽一身修为,顾渊将林信捧上仙坛。   金光渐渐散去,察觉到顾渊的手松开了,林信连忙睁开眼睛。   雨歇雷止,林信看向顾渊:“结束了?”   顾渊点头:“结束了。”   幻化出来的人形消散,盘旋在天上的黑蛟直直地掉落下来,就躺在林信面前。   黑蛟大得很,林信一个人,伸长了手,却连他的身子都环不过来,只能试着摸了摸黑蛟的龙须。   他转头去看南华,南华连忙别开目光,道:“信信,帝君骗你的,其实他勘不破情劫。他想让你成仙,你就不用历雷劫了。”   林信缓了缓神,红了眼眶:“那他呢?”   南华没有回答,林信再看了一眼黑蛟,黑蛟呼吸微弱,双目微阖。   林信跌坐在泥水里,摸了摸他的脑袋,也不管他听得见听不见,只是哭喊道:“我不要成仙了,我不要了……”   黑蛟似乎是轻轻地笑了一声,吹动他脚边的桃花花瓣。   林信连忙转头去看南华:“还有什么法子?勘不破情劫没关系的,我可以一直陪他,我可以一直陪他历劫,一百世一千世都可以,等他慢慢地勘破。还有什么法子?”   南华顿了顿,道:“还可以,用你的本心。”   勘不破情劫,便是本心有雾瘴看不透,换个本心,还能再活一世。   下一世仍旧在情劫当中。   若是勘不破,还是同样的下场。   “但是……”   不等南华老君说别的,林信便捂着心口,跑到院墙边,拣了一把砍刀回来。   他挥刀砍向自己,但是不见伤口。   “但是信信,你已经是仙身了,你是不伤不死的。”   林信不信,撩起衣袖,往手臂上狠狠地划了两刀。   仍旧没有伤口。   林信丢下砍刀,拽着南华的衣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话来。   南华知道他的意思,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把匕首递给他:“你自己考虑清楚……”   方才的雷劫,有一道雷劈在了宅院后边,燃起天火。   村中人赶来救火时,已经来不及了。   烈火之中,林信心头两三滴鲜血溅落在地上。   隔着浓烟,两三株新桃,被火光染就灼灼殷红。   *   顾渊与林信二人忘却前尘,开启了下一世的情劫。   南华给自己的同事传了信。   “月老,你过来一趟。”   于是月老带着顾渊,南华带着林信,回了仙界。   他二人将天池由神界迁到仙界荒废许久的西山上。   迁动时,浸在天池里的小石头滚落下来,落在西山山脚下。   月老将拇指大小的银色小龙放在天池里:“帝君,你慢慢休养,等待机缘。”   小龙甩了甩尾巴,表示知道了,最后沉入水中。   南华便将林信的魂魄带到了西山山脚下,哄他道:“我游历人间的时候经过你们村子,见你悟性不错,把你带上仙界来。不过还差一颗本心,我这里有……”   林信拨开草丛,随手捡起那块石头:“不如就用这个?”   正是这块石头,南华点点头,最后嘱咐道:“你的本心还差一段仙缘,这山上住着一位神君,你就在这里乖乖等着。”   林信点头应了。   是为了让他二人继续历劫,才把他二人放在一处,这便有了顾渊于林信的点化之恩。   也是为了他二人,南华才让林信在西山点星灯,也正因此,才有林信天池里调戏“公鱼”一节。   调戏“公鱼”之后,他被罚历经千世情劫,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那时顾渊在斩仙台上历雷劫,南华便暗中引出他的一缕神魂,让他陪着林信历劫。   最后一世情劫,仍旧是亡国之君与吴国国师。   或许是南华想着,用千世情劫代替现实中的情劫;又或许是南华想让他二人一起练练手。   只可惜,他二人执迷不悟,从来不曾勘破。   *   情劫种种,一早就已经注定了。   林信原以为千世情劫早已经结束了,却不知他一直都在情劫当中。   百年梦魇,回过神来,不过一瞬。   林信从梦中醒来,恍惚想起,自己原本是在枕水村里做任务,后来吴国现在的小皇帝徐恪来了,他说林仙君的画像是假的。   林仙君并没有用一颗真心换了眼睛,他把真心给顾渊了。   枕水村里,仙君降世。鲜血殷红,洒落黄土,化作一株桃花。   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一道白光闪过,再寻不见仙君踪迹,只有桃花夭夭,伫立风中。   林信于半梦半醒之间,听见顾渊唤了一声“林信”。   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已已经回了仙界,却没有看见顾渊。   广乐老祖正搂着他,轻叹一声:“不历劫了,林信不历劫了。”   说着,就要把林信抱起来。   南华老君还没说话,他便看了一眼玉枢仙尊:“玉枢,你拦着他。”   玉枢仙尊手执长剑,挡在南华身前。   “老君,信信是异于常人,有两颗本心。凡人的本心已经给帝君了,还有一个,他不能再送出去了,再送出去,你要他灰飞烟灭?”   南华道:“老夫也不想这么办的,倘若帝君走火入魔,帝君也会灰飞烟灭的。倘若林信醒着,他……”   广乐老祖喊道:“他自然是傻乎乎地把本心捧出去给帝君,我是他师祖,我做他的主,不给了,只有一个了,还怎么给?”   这时林信睁开眼睛,轻声唤了一声:“师祖。”   “诶。”广乐老祖老泪纵横,说话声音也带了哭腔,“不历劫了,咱们不历劫了,师祖带你回天均峰。他重渊勘不破情劫,凭什么要你的本心?早知他打你这个主意,我早不该让他接近你。”   林信抬手帮师祖擦了擦眼泪:“我没关系的,再找一块石头就行了。”   找不到的,林信只做过一回石头,只有那一块石头能做他的本心。   正当此时,顾渊的传音符到了眼前。   他只问了一句:“林信可好?”   他大约以为林信还没醒,所以这么问南华他们。   林信恍然想起,顾渊分明跟他说,要闭关修行。   再想起他闭关前,从自己这里拿走了一本书,上边记载有魔气入体的东西。顾渊是不想让他看见。   他抬眼问道:“顾渊呢?”   南华顶着林信师父与师祖的目光,道:“帝君在斩仙台上历雷劫。”   “为什么历雷劫?”   “这一世情劫马上就又败了,帝君不愿意再用你的本心。又说,之前也在斩仙台上,趁着雷劫突破,这回应该也行得通,所以……”   林信一怔,随后骂道:“他当是玩儿吗?雷劫也是……”   他不想多说,驾了云就朝斩仙台去。   广乐老祖怒喊了一声:“林信,你给我回来!”   林信回头:“对不起,师祖,我就过去看看。”   看看看看,看着看着,就把最后一个本心送出去了。   斩仙台上,因为南华迟迟没有回信,担心林信出事,雷劫之中,顾渊再分了心,给南华再传了一封音讯,仍旧是问林信。   还没将音讯送出去,林信便到了眼前。   顾渊端坐石台正中,分心去看他,又有些不敢看他:“你怎么样?”   林信没有说话。   “说好的我闭关,你不来找的,是不是……”顾渊又问,“你都知道了?”   林信还是没有回答。   顾渊便道:“这里危险,我给你师父和师祖都传了信,你先去他们那里。我等会儿就出去了。”   顾渊安慰他道:“没关系的,我很快就出去了,到时候给你看真身,很漂亮的。你去外边等我。”   林信看得清楚,他现在这样,勘不破情劫,根本就是死路一条,更不要提恢复真身了。   原来怀虚说的是真的,顾渊与怀虚一样,都困在情劫当中出不来。   他走了两步上前。   顾渊面色一沉,道:“你回去。”   他分了神,要给广乐老祖传信,让他过来把林信带回去。   林信轻声道:“我有办法勘破情劫,真的。”   这是上一世情劫里,顾渊骗他时说的那句话。   顾渊直觉不对,厉声喝道:“滚!”   林信仿佛没有听见,走上前,俯下身子,双手揽住他的脖子,额头碰着他的额头。   没等顾渊分心推开他,林信便化作一个小石头,滚落在他的怀里。   石头上还长着一朵半开未开的桃花。   凄厉的龙啸引来暴雨,打湿桃花,恍若前世情劫,桃花花瓣落在泥水里。 第129章 从头   于他二人,情劫便是死劫,死劫便是情劫。   顾渊双手颤抖地捧起摔在他怀里的小石头。   他拢着石头,生怕斩仙台上的疾风将它吹化。   顾渊化作龙形,将石头含在口中,回了西山。   他拿出林信随身携带的乾坤袋,将里边的东西都抖落在岸边。   丹药法器之间,有一个月牙形的鳞片。   早些时候,在吴国皇宫里,顾渊看见承朝宫里的重渊帝君金像,便察觉到自己与林信,在吴国就曾相识。   后来林信将玄光镜丢弃在魔界雾林,他紧跟着就将玄光镜捡了回来。   他比林信早些知道,早些知道他们其实都活在情劫里。   林信自然愿意再一次将本心献给他,好让他恢复真身,但是顾渊不愿意。   所以顾渊骗他说要闭关,其实是不想再把林信牵扯进情劫里,他想要自己恢复真身,不必再靠林信的本心。   拿走林信的那本书,是为了不让他看见关于魔气入体的记载。   在闭关之前,要与林信定亲,并不是因为他害怕,害怕出关之后,林信就不再喜欢他了,他是想给林信送东西,送丹药法器,尽全力保全他。   之前在仙君祠,顾渊把逆鳞悄悄放进他的乾坤袋中,也是为了暗中护着他。   但是林信好像并没有发现乾坤袋中的逆鳞,逆鳞便一直放在袋子里,和其他的东西一起。   顾渊把石头放在天池水里,又从林信的乾坤袋中拿出逆鳞。   他变作拇指粗细的龙形,盘在石头上。   林信有意将石头本心也献祭给他,成全他的正道。   但是顾渊不愿意。   他想要林信活着。   西山设了结界,旁的仙君神君都进不来。   林信的师祖广乐老祖与师父玉枢仙尊,还有一路陪同他二人历劫的南华老君与月老,都在西山山脚下着急。   广乐老祖急得拿神剑劈砍结界:“天杀的帝君,他勘不破情劫,凭什么要我的徒孙把本心给他?凭什么?”   南华老君却道:“帝君不会用林信的本心的。”   广乐老祖咬牙道:“他敢拿林信的本心,我跟他不死不休!”   也不知过了多久。   天池里,林信已然由本心石头的模样化作本相的亡国皇帝模样,只是还昏迷。   顾渊搂着他的腰,他的脑袋靠在顾渊的肩上。   顾渊偏过头去,吻了吻他的颈侧,仿佛是自言自语:“倘若龙蛋是方的,那就好了。”   倘若龙蛋是方的,魔界密林里的小石头,也就不会以为这玩意儿是自己的崽子。   小石头不救他,也就不会有后边的这两世情劫。   只可惜他想错了,什么上天赐给他的崽子,都是小石头的托词。   就算他是方的、是五角星形状的,小石头也一样救了。   林信仍旧是本相皇帝的模样,一身单衣,披发跣足,手脚上戴着镣铐。   顾渊抱起他,回了云宫。   他将林信安安稳稳地放在榻上,随后取出一个陈旧的木匣。   木匣里,是两把铜钥匙。   林信还是越国的亡国之君时,他出城递降书,手上脚上带着铁镣铐。为表诚意,他将镣铐的钥匙,放在一个匣子里,与降书一同递了过去。   因他眼盲,没有走到吴国将领的马前,反倒走到了吴国国师的马前。   于是吴国国师,就拿走了镣铐的钥匙。   这两把钥匙,顾渊前些日子才从承朝宫的角落里取出来。   吴国国师以为,有了这两把钥匙,就能把林信锁得牢牢的。   所以他把钥匙藏起来。   顾渊拿起钥匙,小心翼翼地捧起林信的双手,帮他将本相上戴了许多年的镣铐取下来。   帮他将手脚上的镣铐都解开之后,顾渊将东西都收好,最后抱着林信出了西山。   西山的结界外,广乐老祖已经将结界劈开了一道缝儿。   见他带着林信出来,生怕顾渊拿了林信的本心石头,连忙上前去看林信的情况。   他伸手探了探林信的心口,石头心还在跳动。   广乐老祖知道自己误会了顾渊,抬眼看他,唤了一声:“帝君?”   顾渊低声道:“本君用逆鳞帮他重新锻了本心石头。”   林信只有这一个本心了,自然是要护好的。   南华老君问道:“那帝君你……情劫怎么办?”   “败了便败了,本君不想历劫了,本君想要破了这个劫。”   从来没听说过破情劫的。   只听顾渊继续道:“本君自行修成正道,不用他的本心。”   “帝君的意思是?”   “这一世情劫又败了,只要他与本君不死,我二人生生世世都要历劫。他醒来之后,便是第三世情劫,到时他不会记得这些事情,你们也不会记得。”顾渊将林信交给广乐老祖,“本君把林信暂时托付给你们,你们照顾好他,本君自寻正道出路。”   “可是……”   他不想再被情劫左右了。   可是情劫已经注定,不勘破情劫,反倒另寻出路,谈何容易?   顾渊垂眸,最后看了一眼林信,淡淡道:“从前林信问我:‘有情为何不能修成正道?’我当时不知道,现在想试一试。本君便是魔气入体,走火入魔,可是魔头为何不能修成正道?”   “林信说可以,本君也觉得可以。”   *   天喜峰姻缘殿,南华老君趴在案上默默流泪,月老坐在他对面,拍着他的背安慰他。   “那现在呢?”   “信信被他师祖带回天均峰了,大概是还没有醒。帝君非说‘魔头也可以修成正道’,我们又拦不住帝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帝君走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月老轻叹一声:“我倒觉得,说不定还真能破了情劫呢?”   “胡说八道。”南华老君拍案而起,带了哭腔,“情劫是用来历的,又不是用来破的!”   “好吧好吧。”   月老想了一会儿,叹息道:“算算,他二人这已经两世情劫了吧?”   “是啊。”老君直流泪,“在吴国那儿算是第一世,这回在仙界算是第二世,现在信信还昏迷,帝君又不知道去了哪里,大约很快就是第三世了。”   “又要从头再来?”   “是,他二人又要忘记所有的事情,重新开始历劫。”老君道,“倘若帝君真能把这个劫破了也好。”   月老拍拍他的背。   南华老君抹了一把纵横的老泪:“我的‘鱼石’,我一开始就不该入手这一对,我哭死了都。”   正巧此时,天均峰给他传了信,林信醒了。   天道运转,朝夕之间,尽忘旧事,乾坤倒逆,又是另一世情劫。   *   倏忽十年。   六界皆知,天均峰广乐老祖的小徒孙、太极宫玉枢仙尊的小徒弟林信,是个无忧无虑的小机灵鬼。   他今日方才做完今年的任务,积攒满了功德,与二师兄栖梧从枕水村回来。   守缺山四个师兄弟都聚齐了,立刻就组了牌局。   司悬一边洗牌,一边道:“我在昆仑山上教人练剑,都有好几批出师的了。七五信信啊,你们做的那个任务,怎么做了十年还没做完?”   林信抱起小奴,随手拣了一个仙果来吃,含含糊糊地道:“改朝换代嘛,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况且十年前,阿蓁才八岁,总得等他长大。”   小奴闻言,弓着身子,往他怀里拱了拱脑袋。   林信安抚道:“好好好,你也长大了。”   小奴从他怀里跳下来,变作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少年,橘黄颜色的衣裳,面上还有些婴儿肥。   少年还在变声,嗓音有些沙哑:“仙君,我是让你不要再抱我了。”   “知道了,知道了。”林信在师兄身边坐下,加入牌局,小声嘀咕道,“明明自己也一个劲儿地往我怀里钻来着。”   小奴朝他呼噜一声,转身走了。   林信连忙追出去哄他:“青春期少年是真的不好应付。”林信揽着他的肩,把他带回来:“仙君错了,仙君错了,以后都不抱你了。”   小奴还闹别扭,正巧此时,胡容从外边进来。   他向林信作揖:“仙君回来了。”   林信点点头:“容容晚上好。”   胡容看向小奴,还没说话,小奴就变作黄狸猫,在地上打了个滚,最后从石窗跑走了。   大师兄司悬在后边喊林信:“信信,牌洗好了,快过来啊。”   三师兄胡离拍了司悬一下:“信信,不用急,等会儿过来也可以。”   “我马上来了。”   林信才要过去,却被胡容拉住了衣袖。   林信回头:“嗯?”   胡容问:“仙君明日可得闲?”   “明天扶归约我去魔界狩猎来着。”林信笑了笑,“你有事情吗?”   胡容顿了顿,摇头道:“没有。”   林信仍旧是一颗石头心,不开花不开窍,甩着衣袖就跑去打牌了。   牌局中途,小奴就跑回来了,挤在林信身边,把胡容挤开。林信摸了摸狸花猫毛茸茸的脑袋。   次日晨起,林信收拾好东西,背上自己的乾坤袋,就去了魔界。   他在魔宫宫门前等了一会儿,扶归就背着弓箭出来了。   林信朝他挥了挥手,扶归也向他摆摆手。   “与你见一面,竟然还要年前预约。”扶归道,“你那任务,十年了还没做完?”   林信抱着手,扬了扬下巴道:“你教你儿子扶珩批奏折,也不是十年了还没教会?”   扶归被拔了老虎毛似的,不满地喊了一声:“林信。”   “对不起,对不起。”林信一把揽住他的肩,“等会儿我捉两只小乌龟送给你。”   “哪有人狩猎抓乌龟的?”   “有啊,我就是。”林信振振有词,“等乌龟都老死了,你大概就教会扶珩了。”   扶归踹了他一脚:“你找死。”   魔界北边,都是人烟稀少的树林,他二人也没有分开,只是慢悠悠地往前走,看见有猎物,就搭弓射箭。   傍晚时分,走到林子边缘,扶归拉住了他。   “别往前走了,前边是密林。”   “嗯?”   “密林凶险,我们两个人进去不稳妥。前几日驻守在这里的军队来报,近来密林里有异动,仿佛是有人在里边修行,时常乌云聚顶。”   林信也不好奇,点点头:“好,那就不进去了。”   他二人原路返回,林信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正巧这时,密林里下起了雨,伴随有雷声。   林信摸摸鼻尖,玩笑道:“看这架势,该不会是个惊天动地的大魔头吧?” 第130章 魔尊   玉枢仙尊的小徒弟林信,是在腊月初七那日入的门、拜的师。   但是每年腊月初七的前后几日,林信往往不在仙界。   就算是他师祖和师父要见他,也要避开这几日。   腊月初五那日,林信在天均峰上伺候广乐老祖。   师祖徒孙二人坐在一块大青石上,脚下是清澈的深潭,两人各自拿着一根鱼竿钓鱼,怕吓跑了鱼,便没有说话。   他二人默默无言,一直待到了傍晚。   一条鱼也没有。   广乐老祖一边收线,一边道:“信信,你明日就去华莲菩萨那边?”   “明日先去魔界,把游方的驿站打扫一下,然后再去妖界,找容容一起去。”   林信的阿姐蛮娘与她的两个孩子,在腊月初七那日出了事,勉强救回来半片残魄,养在西天华莲菩萨那儿。   所以他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去西天一趟。   当日养魂,有妖王胡容的妖力持护,所以他总是找胡容一起去。   广乐老祖应道:“师祖那儿有两件东西,你顺便带给华莲。”   “好。”   天色将暮,林信也准备回去了,正要收线时,水下却有东西扯了扯鱼钩。   林信心中一喜,小心地往回收线。   鱼钩那边,挂着一尾金色的锦鲤。   “师祖,快看,我钓到鱼了!”林信将锦鲤放在小木桶里。   广乐老祖看了一眼:“信信,据我多年经验来看,第一种可能,你可能要转运了。”   “那第二种可能呢?”   “你要钓到金龟婿了。”   林信想了想,默默地把锦鲤放回潭中:“那还是算了。”   广乐老祖笑着摸摸他的脑袋:“回去吧。”   广乐老祖托林信带了两本经书给西天的华莲菩萨,又给了林信拜师纪念日的礼物。   林信挎着乾坤袋,从天均峰出来,行过云廊,出了神界,回到仙界。   斩仙台依旧拉着黄色的警戒线,不准仙君靠近。   蛮娘与两只小猫就是在斩仙台上殒命的。   林信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他转过头,看见南华老君带着一个红衣裳的女魔君在附近。   南华老君看见林信,便朝他招了招手。   林信上前见礼,南华老君转头看向身边的魔君:“这是玉枢仙尊的小徒弟林信,自号‘六界之友’,与谁都谈得来的。过几日魔尊来我仙界,倒是可以请他作陪。”   他再看向林信,介绍道:“魔界密林的沉明魔君。”   那沉明魔君,身材高挑,着一身烈烈红衣,浓艳似火。面上神色却是淡漠至极,礼数不缺,与林信问了好。   南华老君又问林信:“从你师祖那儿出来?”   “是。”林信点头,“过几日要去西边见华莲菩萨,师祖托我拿两本经书给菩萨。”   南华老君想起蛮娘,心中亦是惋惜,轻叹一声。   正说着话,天上便飘起了小雪。   沉明倦倦的,不耐烦听他们说话,道:“两位仙君,尊上还等我回去复命,要是没事,我就先走了。”   说着,便转身要走。   南华老君道:“魔君慢走。”   林信唤了一声:“魔君。”   他追上前,从乾坤袋里找了把纸伞递给沉明:“雪势马上就转大了,密林与仙界离得远,带把伞吧。”   沉明看了他一眼,才要推辞,便听闻林信继续道:“从前要是下雪,我阿姐出门,都会打伞的。”   碰巧是这几日,林信又站在斩仙台附近,便想起了蛮娘。   伞柄上还挂着一个小铃铛,他将纸伞撑开,递给沉明:“方才老君说,魔君过几日还来,魔君来了再还给我就行。要是不得闲,我到处都有朋友,让他们转交给我也可以。”   沉明再看了他一眼,接过纸伞,道了声谢,飘然远去。   林信转头,南华老君朝他挑了挑眉:“你肯定还没吃晚饭,一起吃一点。”   “好。”   却没有回老君的住处,他二人一起去月老的天喜峰蹭饭吃。   外边风雪正盛,殿内炉火融融,炉子上还温着酒。   这几日林信不敢饮酒,所以案上只放了两个酒杯。   南华老君举着酒杯,暗中看了一眼林信,似是随口道:“前些日子,魔界密林里,有个魔君出世,魔气冲天。信信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林信点头,笑着道,“可把扶归给吓坏了。他都想好了,要是打不过人家,就来仙界投奔我。”   “密林自立门户,那位魔尊大约也没有进犯的意思。”老君抿了一口酒水,“不过为了联络各界感情,所以老夫筹划了一个道法大会,也请了他们。方才那位沉明魔君,便是密林的。”   林信笑道:“万一人家根本就不爱听道法呢?那岂不是结仇了?”   老君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有你这么损你师父的吗?”   林信这才知道,道法大会上说道的,是他师父玉枢仙尊。   他双手合十,连忙小声道:“对不起,师父,我错了。”   老君又道:“信信啊,还要请你帮个忙。”   “你老请说。”   “听说密林的那位,冷冰冰的,不大好相处。你这么讨喜,到时候帮老夫招呼招呼他。”   林信皱眉:“我觉得你老在套路我。”   老君玩笑道:“到时候老夫封你做外交节度大使,你把密林魔尊伺候好了,老夫重重有赏。”   林信愈发皱紧了眉头:“你老真的在套路我,我感觉你老要把我给卖了。”   老君连道“不敢”。   再先聊了一会儿,外边雪势转小,林信便要回守缺山去。   他走之后,月老一面搓红线,一面了然道:“南华,密林那位,是不是就是帝君?”   “老夫想着,大约是帝君。”南华老君放下酒杯,撑着头,“都十年了,就算入魔,也该出来了。”   月老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红线,叹道:“是真心疼啊。”   “能有其他什么办法?只盼着帝君真能破了……”南华忽然反应过来,“说不准帝君这回,还真能破了情劫呢。”   “此话怎讲?”   “帝君与信信,缘自密林起,说不准也得由密林而终。”南华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倘若密林那位真是帝君,那就是终了。”   月老轻笑,为两人斟了酒,碰了碰南华的酒杯:“敬我最不容易的老同事。”   *   次日,林信起了个大早,穿了一身素衣,带着小奴先去魔界。   几年前小奴能幻做人形之后,就很少再在外边变作猫。   十二三岁模样的少年,也换了身素净的衣裳,跟在林信身后,面色微冷。   就因为他总在外人面前摆这张臭脸,林信时常说他,分明小的时候还很可爱。   林信去魔界时,一定会去从前的青鸟驿站坐一坐。   驿站里不曾积灰,林信与小奴将驿站打扫过一遍,又在屋顶静坐了一会儿,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林信便锁好门,带他离开。   胡容就在魔界都城的城门外等他们,见林信来,迎上前问了声好。   林信还了礼:“容容,今年又麻烦你了。”   胡容道:“不麻烦。”   他还想说话,却被小奴挤开了,一张冷脸对着胡容,然后挽起林信的手。   胡容也没在意,放慢脚步,走到了林信的另一边。   每年这个时候,林信便会去西天待两天,华莲菩萨早已知道,预备好了就等他来。   四盏魂灯被养在一个安静的山洞里,烛火幽微,仿佛十年来都没有变过。   林信与小奴祭拜过魂灯,小奴道:“仙君,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林信看了他一眼。   蛮娘去时,小奴还小。他长大之后,林信从来不问他,还记不记得娘亲之类的话,也不让旁的人问他,怕他伤心。   从前来时,小奴都只是跟着他,想这样要单独待一会儿,还是头一回。   林信点点头,收拾东西出去。   西天的景致很不相同,林信出去之后,便抱着手站在高台上吹风。   过了一会儿,有个人从他身后靠近,帮他披了件衣裳。   林信低头一看,没忍住笑了。   他回头:“菩萨……”   不是华莲菩萨,是胡容。   胡容站到他身边:“菩萨这两日有一场讲经会,方才走了。上回来时,仙君说袈裟好看,菩萨就给仙君找了一件,托我交给仙君。”   林信低头看看,白布玉扣,不是太正经,只是穿着玩儿。   他抖开衣裳,向上扯了扯衣袖,双手合十,对着胡容就来了一段梵语,嘀嘀咕咕的。   胡容一双狐狸眼眸,含笑看着他。   *   在西天停留了三日,初九那日,他们才从西天返回仙界。   大约是南华老君跟他说过的五界道法大会就在这几日,一路上,林信遇见不少仙友。   一路都在打招呼,才过了仙门,忽然有人唤他:“林信。”   他转过头,原是扶归。   “要不是看见胡容和小奴,我还以为你是西天哪个带发修行的小和尚。”扶归扯了扯他身上的袈裟,“做什么穿成这样?”   林信叉腰,给他展示了一圈:“自然是菩萨见我有慧根,送给我的。漂亮吧?”   小和尚林信围在他身边转圈,念了两句梵语。   扶归按住他的肩,把他给按住了:“别转了。”   林信张口又是一句梵语,扶归无奈道:“好好说话。”   仙门外不远处,红衣裳的沉明魔君瞧了瞧前边,又看看魔尊,问道:“尊上,怎么不走了?”   被称作“尊上”的男人,以木冠束发,身着玄衣,更无一点配饰。双眼眸色赤金,唇角微抿,表情淡漠,眼中却翻滚着不明意味的情绪。   他紧盯着林信,问了一句:“那是谁?”   沉明道:“好像是哪个仙尊的小徒弟林信,上回我从仙界回去,他还借了我一把伞。和那些仙君很不一样,我还蛮喜欢他的,可爱。”   看看林信身边的那些朋友就知道了,他这个人,一贯惹人喜欢。   魔尊脚步一顿,将要上前时,凝了凝眸,重又站在原地。   那时候,仙门里的林信与扶归闹够了,终于肯停下来。   胡容扯了扯林信的衣袖,提醒他衣裳乱了,林信低头去理,胡容便上前半步,帮他将衣裳扯好了。   沉明魔君有感道:“真可惜,看起来他是成家了,连孩子都这么大了。”   孩子——她指的是站在一边瘪着嘴的小奴。   忽然之间,周围气氛有些不对,沉明转头一看,便看见阴着脸的魔尊。   她拉着同僚们,往边上退了退。   魔尊抬脚上前,行走之间,竟带起风来。   沉明心道,哦嚯,完蛋了。 第131章 星灯   仙门外瑞气遥迎,紫云缭绕。   扶归一转头,便看见那位魔尊正朝这里走来。   他把手搭在林信肩上,把林信往自己这里带了带,凑过去,朝那人努了努嘴,轻声道:“喏,那一位,密林新起的魔尊顾渊,从前半点风声没有。用了一个月不到的时间,把魔界密林规整起来,现下与我二分天下。不顺眼啊不顺眼。”   林信只看了一眼,总觉得有些熟悉。   那顾渊见他看过来,目光一凝,迎着他的目光便朝他走来。   林信看他面上神色有些阴沉,心道总不会是仇人,所以才看着熟悉。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顾渊便被南华老君拦下来了。   “尊上。”南华抬眼看看他的脸,还真的是帝君,就是眼睛的颜色变了,其余什么,一如从前。   南华笑了笑,朝他作揖:“幸会。”   南华自然看见他是朝着林信走去的,心想稳了,这回显然是一见钟情。   等会儿他就把林信喊过来,叫林信带着帝君去逛,让林信用他完美的交友能力再一次让帝君陷入爱河,简直是稳极了。   顾渊停下脚步,最后看了一眼林信,转头看向老君:“幸会。”   他二人说两句话,四个字的时间,那边林信的三师兄胡离,就用狐狸尾巴从身后缠住了林信的腰。   “小师弟,原来你在这儿玩呀。师父今日要开道法大会,快点跟我过去。”   林信应了一声“好”,朝扶归挥挥手,就被三师兄带走了。   南华回头,刚想招呼林信过来,却发现他已经不在原地了。   我要介绍给帝君的娇俏小可爱林信呢?   不见了林信,顾渊皱了皱眉,也有些不悦。   人呢?   林信被三师兄带走,一直到了太极宫。   胡离把他带到玉枢仙尊面前:“师父,小师弟来了。”   玉枢仙尊用手指指了指林信,笑着摇摇头:“你呀。”   林信低头,看见自己还披着华莲菩萨给的袈裟。   在道法大会上扮小和尚。   大约只有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林信连忙将袈裟解下来,叠好收进乾坤袋里,若无其事地唤了一声:“师父。”   “嗯。回来了就行,还以为你被华莲菩萨留下来,剃了度,做小和尚去了。”玉枢仙尊摆摆手,“去后边换衣裳。”   今日开道法大会,说道的是玉枢仙尊。他做玉枢仙尊的徒弟,自然是要与师父一同出席,还要在台上听讲。   换好衣裳,再等了一会儿,南华老君的小道童便来请,说是可以去了。   数万年前的仙魔大战之后,六界相安无事,不曾有过争端,也很少有这样盛大的交流大会。   主要原因是神君仙君说道、妖君魔君说魔,说的东西对方都不感兴趣,没必要费力气。   但是这回不一样,这回魔界局势逆转,变作密林与原本的魔界二分天下。   除了人界,其余五界中人,都想看看新起的魔尊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魔界密林中,大多是自行修行的魔君,与世隔绝,能在出世一个月之内,肃清密林,想来这位魔尊也是个厉害角色。   所以么,等见过了人,该交好便交好,该联手牵制,便牵制他。   都是计谋。   两行仙鹤,两列提灯仙官在前面缓行,林信跟在玉枢仙尊后边,到了清心台。   玉枢仙尊落座之后,林信也随师兄们一起,在他身后坐下。   从魔界密林来的一行人,坐在清心台的右面。   五界中人,注意力都在他们身上,有意无意的,便往他们这里扫一眼。   道法大会还未开始,坐在沉明身边的魔君沉黯用手肘碰了碰她,低声道:“姐,我们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干坐着啊?”   沉明瞥了他一眼,道:“我们久居密林不出,今次出世,自然是要与其余五界多多交流。尊上深谋远虑,你怎么会懂?”   沉黯又道:“我看仙界的仙君也不过如此嘛,老的太老,小的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他努了努嘴:“台上那几个,看起来就不能打。”   沉明看向石台上:“为首的玉枢仙尊,确实是不能打。”   “我就说……”   “他是靠着悟道飞升的。”沉明轻声道,“他是不能打,但是他四个徒弟都厉害得很。”   “首席大弟子司悬,他当年横扫昆仑山,但是在山上就是玉枢的徒弟了。一个凡人,收服了穷凶极恶的蜘蛛精做徒弟。”   沉明再将目光转向正悄悄和小师弟说话的胡离:“那是前任妖王,把位置传给自己二弟,转身投到玉枢门下。”   沉黯问道:“那个呢?戴着高冠的那个?”   “那个是凤凰一族的少主。”   “哦。”沉黯点头,“姐,还有一个呢?最右边那个,我怎么看他有点眼熟?”   正巧此时,四面传来了浑厚的敲钟声,这便算是道法大会开始了。   他二人便不再说话。   道法大会一开就是一整天,仙君魔君虽然可以不休不眠,但是总坐在那儿,听的又是不怎么喜欢的东西,便是石像也坐不住。   傍晚时分,金乌西沉。   沉黯扭了扭脖子,轻轻推了推身边的沉明:“姐,还要多久啊。”   沉明便道:“你别说话。看看尊上多认真,从早晨到现在都是这样的姿态,从来不受这些外物影响。”   沉黯闻言看去。   顾渊就盘腿坐在他前侧边,腰背挺直,双手握了个凝神的手式。   只是好像有哪里不对——   沉黯歪了歪脑袋:“姐啊,尊上歪了。”   沉明“啪”地一声打在他的后脑勺上:“你才弯了。”   “我是说尊上歪了,目光歪了。姐你看啊,坐在那个位置,应该看的是——”沉黯比划了一下,“但是尊上看的是……”   他恍然大悟,惊呼出声:“姐啊,我想起来了,尊上房里有一幅画像,画像上的那个人和台上的这个人很像。”   他指向清心台上的林信。   那时林信眼观鼻鼻观心,宁心静气,握的手式,与顾渊的相同。   沉明自己也看了看,顾渊那个角度看过去,确实是林信。   沉黯惊讶到吃手:“我的天呐,那一定是魔后!”   他明白了,尊上是为了见台上那人,才来道法大会的。什么狗屁的深谋远虑,尊上压根就没想过这玩意儿。   *   及至天边晚霞满天,钟声响过九回,道法大会才算是结束。   道法大会一结束,顾渊便站起身来,向林信走去。   但是这回仍旧被旁的人抢了先,他们师兄弟四人勾肩搭背地走了。   “喊上容容,今晚打牌吧。”   “我叫上扶归。”   “总是打牌,今天玩点其他的吧。”   顾渊想了想,还是没有跟上去。   沉黯小声对沉明道:“姐啊,尊上好像是被抛弃的那一个,尊上好可怜。”   沉明摸着下巴:“被心上人抛弃之后,愤而入魔,干出一番大事业,希望重回心上人的世界,结果心上人理也不理。尊上确实很可怜。”   顾渊倒没有一点可怜的模样,见南华老君走来,便朝他微微颔首。   南华老君道:“尊上,住处离这儿还远,老夫带你们过去。”   顾渊眼角余光,看见林信蹦蹦跳跳地跑下清心台,衣袂衣角,蝴蝶似的。   他转回头,向南华老君道了一声“多谢”。   *   可惜林信还是没能和朋友们一起玩耍,将入夜时,南华老君拿着一盏琉璃灯来找他。   “信信小星官,你今日是不是该去点灯了?”   林信有些不情愿:“啊?”   十年了,林信还是个小星官,没能升职。只是老君念着他平日做任务不容易,时常给他放假,让自己手下的小道童帮他。   可是老君来找,他虽然很想和朋友们一起玩儿,也得换了衣服,收拾收拾,去点星灯。   东起鱼白山,西至西山,一条星道由他负责。   小星官捧着琉璃灯,顶着冬日风雪,缓慢前进,将六盏小星灯和三盏大星灯点亮。   从密林来的魔君住在西山山脚下。   小魔君沉黯随意一瞥,然后连忙扯了扯沉明的衣袖:“姐,你快看,好漂亮啊。”   顾渊站在云宫的走廊上,低头向下看,也是同样的想法。   好漂亮。   一直亮到他的眼底。   如果是这样,他有点儿理解从前自己怎么会喜欢了。   漂亮是漂亮,但是林信现在很不好。   冬日夜里,风雪正盛,他虽然不冷,但是风刮在面上,还是难受的。   他缩着脖子,低着头往前走,很慢很慢地走到了低桑枝下。   林信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块小毯子,铺在青石上,又拢了拢衣裳,坐在上边,准备睡一会儿。   忽然有一个人落在他面前。   林信恍恍惚惚地抬头去看,只觉得这人熟悉得很,有个名字从心底呼之欲出的时候,他打了个大喷嚏,把困意都打散了。   他懒得起身,便朝那人笑了笑:“林信,幸会。”   顾渊低头看着他,在他面前罩下一片阴影:“顾渊,幸会。”   他不走,林信看着他,眨了眨眼睛,以为他要留下来看景,便往边上挪了挪,给他让出位置。   林信打起精神,揉了揉脸,笑着对他说:“仙界其他地方都挺好玩儿的,魔尊大人要是喜欢的话,下次我可以做魔尊大人的向导。”   顾渊顺势在他身边坐下,转头看了他两眼。   琉璃灯中烛火摇曳,将林信的面容照得温柔可爱。   说不准,他赤金色的眼睛,也是被这个小星官拿着琉璃灯点起来的。   他唤了一声:“林信。”   林信又有点犯困,哼哼似的应了一声:“嗯。”   顾渊礼貌地询问:“我能尝尝你的味道吗?”   话音刚落,林信往边上一倒,就从石头上摔下去了。   他“啪叽”一下摔在地上,四脚朝天。   顾渊坐在青石上,神色莫名地看着他。   林信被他盯得心里发毛,不敢大声说话。   他一边伸手去摸救命的竹哨和符咒,一边小小声地说:“救命啊,大魔头要吃人……” 第132章 好人   大魔头要吃人?   顾渊看着他,知道他是误会了,解释道:“我不想吃你,我只是想尝尝你的味道。”   不过就是把方才的话再说了一遍,这算什么解释?   林信有许多年没用过他的小竹哨了,也不知道被他放到乾坤袋的哪里去了。   他自然是不信顾渊的鬼话,看了他一眼,一边摸索竹哨,一边拖延时间:“魔尊,为我一个小仙,挑起仙魔争端不大值当……”   顾渊试图摆出事实:“魔君不吃人的,也不吃仙君。”   林信点点头:“嗯嗯。”   只听顾渊又道:“魔君最多把仙君炼成鼎炉。”   林信探了探脑袋,满脸震惊:“魔……魔鬼!”   说时迟那时快,他从乾坤袋中抽出一张符纸,一弹指,那张符纸就贴在了顾渊的额头上,将他定在原地。   林信从地上爬起来,拂了拂衣摆,也没敢趁着顾渊不能动就招惹他,他再翻了翻乾坤袋。   才找到小竹哨,还没来得及吹响的时候,有个人站到他身后,低头看了看,在他耳边问道:“你在做什么?”   林信转头去看,顾渊额上的符纸早已被他摘下来了,正好好儿地站在自己身后,见他看过来,还朝他勾唇笑了笑。   果真是魔鬼!   林信颤抖着手,把竹哨抵在唇边,使劲吹了两声。   还没来得及吹第三声,顾渊一伸手,便将竹哨拿走了。   林信往边上退了两步,仍旧在乾坤袋里摸了摸,想要找法器先应付一阵。   只要仙界治安管理局的人听见哨声,就会来救他的,希望他们可以早点……   等等,林信忽然想起一件很要紧的事情。   这里是西山,西山有结界。不论是仙君,还是妖君,都只能在西山山脚下待着。   寻常人上不来,治安管理局的人,自然也上不来。   完了。林信抬眼看看顾渊,这下要被这个魔鬼炼成鼎炉了。   他从乾坤袋里抓了一把匕首,又缠了一捆捆仙索在手腕上,一边紧盯着顾渊的动作,一边往后退,准备逃跑。   却不料顾渊刻意放轻了语气:“你……别怕。”   他抬起手,封了身上几个大穴。   这时林信才发现,他虽然是魔尊,黑衣裳金眼睛,看起来霸道得很,其实周身气息,却是纯粹至极的仙气。   顾渊敛了气息,并着双手,递到他面前:“用你缠在腕上的捆仙索。”   他既然是仙气绕身,捆仙索自然是有用的。   但是林信有些疑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顾渊解释道:“你把我捆上了,你别怕我,也别走,我有重要的事情想问问你。”   林信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见他模样不似作假,便从乾坤袋中取出绳索,将他的双手捆起来。   “嗯,你问吧。”   “你尝起来是甜的吗?”   林信扯着捆仙索的一头,狠狠地往前一扯,把他的手勒紧。   “你要是想问这种问题的话,我现在就把你丢下山。”   顾渊道:“本尊很认真的。”   “我也很认真地在回答你。”林信拽着他往外走,“能问出这种问题,我也不用对你抱有什么善良的幻想了。走,跟我去治安管理局,一切由执法官解决。”   尽管林信在拽他,但是顾渊站在原地,没有挪动半步,他又唤了一声:“林信。”   林信回头看了一眼:“做什么?”   “你始乱终弃。”   顾渊说这话时,神色认真,控诉一般。   林信几乎被他给唬住了,怔了一怔,道:“啥玩意儿?”   “你是我的未婚郎君,你始乱终弃。”   “我戒美色很多年了,你无中生有。”   “虽然本尊自前月出关之后,便不再记得你,但是本尊有画像为证,本尊一直在寻你。不曾想你却已在仙界成家生子,本尊只想与你说两句话,你竟然还想把夫君扭送官府。”   “你不要平白污人清白。郎君夫君的,还挺熟练。”林信回过神来,反驳道,“我是石头心,坚如磐石的那种,没有动过心,也不会吃了不认。”   他咬牙不认,顾渊也不再言语,只是那样看着他。   林信对上他赤金色的眼睛,觉得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今日在仙门外初见他时,也觉得他有几分熟悉。   但是林信又想不起来,稍微想想就觉得脑袋疼。   总不能……真是他忘记了什么事情。   林信有些困惑,此时再看顾渊,竟也觉得他有些可怜,找未婚郎君找了这么久,看模样还挺执着的。   而这时,顾渊正在心里盘算,直接把林信绑回密林的可行性。   得亏林信不知道他在考虑这种事情。   为求稳妥,林信想了想,问道:“你未婚郎君的画像,和我一样,所以你觉得……我是你的未婚夫?”   “那是你的画像。”   “那画像呢?”   “原本的画像还在密林,临出门时,本尊临了一张,带在身上。”   林信挠头:“那你对你未婚郎君还挺深情的。”   “本尊不大记得他的模样了,不过看见画像,便觉得于本尊看来,他与旁人很不一样。”顾渊看着他的眼睛,“看见你时也是这样的感觉,越看越喜欢,想跟在你身边,今日你好几次从本尊眼底跑走,本尊就感觉要死了。”   “我还没有承认我就是你的未婚夫,你不要把情话说得这么快。”林信问道,“可以给我看看画像么?”   顾渊举起被他捆起来的手:“画像收在本尊怀里了”   是放开他,让他来拿,还是不放开他,自己来拿。   这是一个问题。   林信想了想,按着他的肩,让他坐在青石上:“你别动,我来拿。”   “好。”   林信靠得近,顾渊一偏头,便看见他白皙的颈侧。   顾渊舔了舔后槽牙,想咬。   但是林信很快就摸到了画像。   他的手上还拽着捆仙索的一头,坐在顾渊身边,打开那张画像。   画上人穿一身藏蓝颜色的衣裳,这身衣裳他认得,正是他此时穿的衣裳,小星官的衣裳。这人应该也是个星官,但是他的手里,拿着的不是琉璃灯,而是一柄折扇。   这柄折扇,林信也认识,也是他的。   再借着星灯的光亮,细细地看这人的眉眼,确实是他。   或者说,确实是他的模样。   落款处一列小字——   郎君林信,味甜。   林信蹙眉,这连他的名字都写上去了,好像是赖不掉了。   但是这个“味甜”又是什么意思?   他是药材么?要写特点,写个“貌美”,写个“仗义”也行,怎么是“味甜”?   林信明白过来,难怪方才顾渊问他能不能尝尝味道,又问他是不是甜的,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还以为顾渊说的尝尝,是吃肉的那种尝尝。   自己弄错了,而且还有始乱终弃的嫌疑,林信的语气也弱下来了。   “魔尊啊,这个人……他好像……”   真的是我。   “但是我是真的不记得了,对不起。”林信将纸折好,还给他,不知道该不该帮顾渊解开捆仙索,“你真的不是无意中见过我之后,才画的这幅画么?”   “原画是本尊闭关之前画的。”怕他逃跑,顾渊也就没有挣开捆仙索,其实他是挣得开的,“本尊闭关,是在十年前。”   “可是我真的不记得了。”林信害怕地看了他一眼,努力把事情给讲清楚,“我一点都不记得你这个人了。其实我这个人从前很花心的,你刚出世不久,你不知道,我之前贪好美色,还编过几卷六界美人榜。说实话,你长得还挺合我的胃口的,你要说我一时冲动,事后不认,或许……真的有这种可能,对不起,这是我的错。”   “你便是承认了?”   “可能……”林信忽然想起什么事情,使劲抿了抿唇,“可能也不是,那画上不是说我是甜的么?我刚刚尝了尝自己,我不甜啊。”   顾渊转头看他,举起还被捆着的双臂,从他的脑袋上套下去,圈住他的腰,把他的双手也困在其中。   林信扭头,顾渊便只是蹭过他的脸颊。   顾渊定定道:“甜的。”   林信又抿了抿唇角:“不甜啊。”   顾渊再尝了一口:“甜的。”   林信扭头看他:“魔尊大人,我觉得这其中肯定还有内情。”   顾渊的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冷冷道:“内情就是你已经在仙界成家生子了,你不想要未婚夫了。”   林信一脸疑惑:“我什么时候成家了?我怎么不知道?”   “今日在仙门外,有个人帮你整理衣裳,还有一个小孩子,站在你身后,他二人眼里都有你。”   林信回想了一下,正色道:“我没有成家,更不会生子。帮我整理衣裳那个叫做胡容,是我的朋友,那个小孩子,是我阿姐的孩子,我是他舅舅。”   他转头去看,顾渊的眼里写满了“这真是太好了”。   “不过……”林信顿了顿,“我从前确实是有个未婚夫。”   顾渊的脸色瞬间就阴了下来:“你到底有几个未婚夫?”   “只有他一个……”林信眼珠一转,见他面色不善,便道,“如果算上你的话,就有两个。”   “是谁?”   “重渊帝君。”林信轻叹一声,“十年之前在西山偶遇,我与他定过亲,也相处过一段时间,不过也不常常见面。后来他把这座西山送给我,还留给我很多的珍宝法器、奇珍异兽,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他人呢?”顾渊道,“快找他解除婚约。”   倘若南华老君在此,这件事情便说得清楚了。   第二世情劫之后,林信与顾渊照例要忘记之前种种,但是这世情劫拉得太长、牵扯的人物太多,不似第一世,他们之间的事情都是在他们之间,与旁的牵扯不大。   倘若如同第一世一般,第二世也直接将顾渊的存在从林信的记忆里抹去,其他的事情,如蛮娘一事,斩仙台上怀虚为了飞升成神要以她为引,倘若重渊帝君不在,这件事情便无法说通。   所以天道运行,直接把重渊帝君这个身份划出来,在林信的记忆中,将他变作另一个人。还把顾渊与林信单独相处的那些时候,全都抹去。   只留下必要的部分。   所以,在现在的林信看来,他的未婚夫重渊帝君,尽管不常与他见面,感情也不怎么深,但是他是个好人。   由此才有了第三世情劫。   顾渊记得留下林信的画像,记得写下“林信味甜”,心底还保有对林信浓烈到独占的情感,却偏偏忘了告诉自己,他就是重渊帝君。   于是天道运行,弥合自洽,在林信的印象之中,重渊帝君——   “他闭关时走火入魔,十年前就已经去了。”   林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转头去看顾渊。   魔君原本就没有什么善心,更何况是魔尊。   “那挺好的……”顾渊垂眸,“本尊是说,太可怜了。” 第133章 星道   林信自诩是个有担当的男人。   但是魔尊未婚夫的分量太重了,他好像担当不起。   这一个晚上,在低桑枝下,林信想了很久很久,但还是没能想起,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和顾渊定亲的。   顾渊说,那画儿是他十年前画的,可是十年前,他分明和重渊帝君订了亲。   难不成,他痛失爱郎,一时失魂落魄,心智迷乱,转头就去找了魔尊?   而且看这位魔尊的模样,好像是铁定要他负责了。   林信抱着手坐在地上,靠在桑树树干上,看看顾渊,再转回目光,抬眼看着桑树树梢。心道,林信啊林信,你这个脚踩两条船的“仙渣”。   但是转念一想,神界魔界,两个最厉害的人物都被你给占了——   这样想想,好像还挺爽的。   林信忍不住傻笑。   事情太多太乱,林信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间,就靠在树干上睡着了。   梦里有好些个人,穿白衣裳的帝君,穿黑衣裳的魔尊,个个儿都按着他,要他负责。   从前林信是很喜欢美人儿的,他头一回在美人儿面前,急得快要哭了。   他一边蹬脚,一边小声嘟囔道:“不要过来,你们不要过来啊……”   顾渊还坐在他身边,见他蹙着眉头说话,便想听听他说的什么。   林信继续道:“帝君、帝君救我……”   嗯,这个人顾渊知道,方才林信还提起过,是那个重渊帝君。   顾渊微微凝眸,林信,本尊再给你一次机会,现在就梦见本尊,并且大声喊出本尊的名字。   只听林信道:“魔鬼,有个魔鬼要把我炼成鼎炉!”   嗯,这个魔鬼,顾渊也知道。这是他自己。   很好,好极了。顾渊盯着他的侧脸,赤金色的眼瞳暗了暗。你看本尊敢不敢把你抓回魔界。   后半夜渐渐安稳,林信慢慢睡熟。   顾渊早也解开了手上的捆仙索,一手搂住他的腰,把人往自己这里带了带。   顾渊一个月前出关,一出关,便看见林信的那幅画像。   画像是挺好看的,但他原本并不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一个人罢了,也没有什么稀罕的。   不过想着,既然是自己闭关之前画的,去找一找这个人,见一见,也算是达成了一桩心愿。   况且,他还挺好奇的,那纸上写的“味甜”,到底是怎么个甜法。   于是花了一个月时间,肃清密林,开始在六界里找人。   今早在仙门外远远地望见林信时,他出关一月,总是无所着落的心思,忽然就有了寄托的地方。   不记得的时候还没什么,一旦遇见了,就了不得了。   想来,闭关之前,是爱极了这人了。   不见了人,就感觉快要死了。   大约是他烙在骨子里、改不了的习惯。   忽然就开了窍、明白了情.爱。   睡着的林信不愿意靠着他,更不愿意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哼哼了两声,就倒在了树干上。   顾渊今日不仅开了窍,还学会了吃醋和生气。   顾渊的手掌扶着他的脑袋,非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林信偏不。   眼看着林信就要被他弄醒了,顾渊便收回了手,目光仍是紧盯着,但还是随他去了。   不单学会了吃醋与生气,还学会了克制。   *   一觉睡到天明,林信松开桑树,揉了揉眼睛。   忽然发现自己身边还有一个人。   他转头看看:“啊,原来是魔尊……”   魔尊纠正道:“是你的未婚夫。”   林信正色唤道:“顾渊。”   “林信。”顾渊伸出被捆仙索绑着的双手,“你绑了我一夜。”   其实半夜的时候,顾渊挣开过,否则也不能搂住林信的腰。   林信快醒的时候,他又把捆仙索重新绕到手上去了。   林信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帮他解开绳索,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你怎么不喊醒我呢?很疼吗?”   顾渊没有回答。   林信心中一惊,都疼得说不出话来了,太可怜了。   他将捆仙索收好,又问了一句:“疼吗?要不我给你找点药擦?”   “不用。”   “那你之后要是疼了,记得跟我说。”林信拿起放在一边的琉璃灯,“我现在要下班了,得先去找夜游君打个卡,先不能陪你了。”   林信还没背上乾坤袋,顾渊便把袋子接了过去。   动作自然,行云流水,做惯了似的。   林信微怔,随后问道:“你要和我一起么?”   顾渊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你曾经逃过婚。”   “我不是,我没有。”   “你有,你始乱终弃。”顾渊昨夜从他那里新学了一个词,“吃了不认。”   “我没有。”林信一下子就被点着了,大声辩解道,“那不是我主观意愿,我明明不记得!你一面之词,凭什么给我定罪?”   他抱着琉璃灯,抢过自己的乾坤袋,挎上就走。   去夜游君那边打卡,夜游君笑着朝他身后努努嘴:“信信,你这个‘六界之友’,真不是白当的。密林的魔尊才来多久,就交上朋友了。”   林信气鼓鼓的,把自己的玉牌递给他:“我和他不是朋友。”   顾渊跟了他一路,见他始终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也知道他是生气了。   他这人倒很在乎这种事情。   是他的错,他就认了,还会认认真真地道歉弥补;不是他的错,只是逗逗他,他就恼了。   顾渊抬眼,远远地看见有个妖君正往这里来,多看了两眼,便认出他就是仙门外见过的那个胡容。   那头儿,林信拿回玉牌,转身要走,便被顾渊拉住了手。   “林信。”顾渊将双手递出去,“再给你绑一会儿,你别生气了。”   林信看他一眼,小小地点点头:“嗯。”   他忽然想起什么,他连忙转头去看夜游君,只见夜游君捂住了嘴:“信信,难怪你说‘不是朋友’。特大新闻,铁石开花。”   林信瞪了他一眼:“本石头清清白白。”   仅限于他自己的记忆中。   他拉着顾渊往边上走了两步,对他说:“那件事情,你让我考虑两天,我要真是……吃了,我绝不会不认。”   顾渊追问:“‘不会不认’,是你要做魔尊小郎君的意思吗?”   林信思考了一会儿,无奈地点点头,咬牙道:“是。”   “你能只考虑一天吗?”   “我说考虑两天,‘两天’是虚指。”林信低声质问,“你为什么连一天都等不了?”   “本尊等了十年了。”   林信无言以对,转眼看见胡容,便朝他招了招手:“容容。”   胡容快步上前,道:“殿下。”   他与顾渊二人,只是看了对方一眼,然后点头致意。   林信对胡容道:“师兄让你过来寻我?”   “是。”胡容点头,“昨日夜里玩了一夜的叶子牌,扶归也在守缺山。他们派我过来看看,说,让仙君下班了,就快点过去组局。”   胡容又道:“仙君要是昨日值夜班,现在犯困,不如去老君或者月老殿中睡一觉。我回去跟他们说就行,也不是非要等仙君回去。”   “不用了,我昨日夜里在桑树下睡了一夜。”林信捂着脖子,扭了扭脑袋,“之前都不会脖子疼的,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脖子疼得很。”   “那……我回去找些药给仙君?”   “不用。我是想说,我今日可能要带魔尊逛一逛,可能就不回去了。”   胡容看了一眼顾渊,顾渊神色淡漠,看不出什么情绪。   胡容便道:“那我同他们说一声。仙君慢走,早些回来。”   林信应了一声,拉着顾渊离开。   “走吧,‘六界之友’作陪,带你领略一下仙界风光——”   他悄悄补了一句:“签订用户协议之后,从现在起,按时收费。”   林信转头问道:“你想先去哪里玩儿?”   “星道。”顾渊道,“昨夜你捧着琉璃灯走过的那条星道。”   “好啊,不过那儿白天不怎么好看。”   前几日才下过雪,今日天气好,薄薄一层的云被扯开,铺陈在地上,像融雪,又像是柳絮。   那几盏星灯,白日里都是熄灭的,确实不怎么好看。   从鱼白山到西山的低桑枝,然后沿着山路下山。   林信随手摘了两个仙果,递给他一个。   顾渊没接,但是就着他的手,啃了一口。   甜得很。   林信晃了晃手:“自己拿着。”   “噢。”   “这座山是重渊帝君送给我的,我时常过来玩儿,这里长的果子还挺好吃的。”   顾渊面色不改,又咬了一口。难吃,酸得很。   林信吃完了果子,抱着手,正色道:“你想让我做魔尊郎君,如果单是因为那幅画像的话,我劝你再考虑一下。这种事情不是闹着玩儿的,我是个石头心,我很少动心的。”   顾渊却道:“你会开花。”   “我不会。”   “你会。”   小朋友争吵。   “我都说我不会了。”林信不自觉噘着嘴,“你考虑一下,这阵子我陪你四处逛逛,说不准我们逛着逛着,你就发现我有很多难以忍受的缺点,然后你就反悔了呢?等你要离开仙界的时候,再说这件事情。”   “倘若本尊越来越喜欢你了呢?”   “那就……”   林信终究没有正面回答,快到山下时,道:“山脚下有些仙君,也是重渊帝君留给我的,都是朋友……”   顾渊带来的魔界密林的那些魔君,与山脚下的仙君们打得火热,正围在一起喝酒划拳。   林信后退半步:“他们在做什么?”   顾渊扶住他的腰,他们在打入敌人内部。 第134章 潮水   仙界的道法大会只开了一日,但是南华老君本着加强各界友谊的原则,请妖君魔君在仙界停留久一些。   一时之间,五界中人齐聚一堂,谈魔论道,好不惬意。   但是林信被新来的魔尊未婚夫缠住了手脚,缠得紧紧的。   他没办法,只能带着顾渊到处瞎逛,从仙界的极东,逛到极西之地。   极东之地是一片浩渺的荒海,中有零星的小岛。   潮起潮落,林信架着脚坐在礁石上,左看看右看看,数着天边飞过的海鸟,就是不看坐在他身边的顾渊。   好半晌,林信似是随口问道:“你真的不记得,你当初是怎么和我定的亲了?”   顾渊淡淡地答道:“不记得。”   “我也不记得了。”林信摸了摸下巴,“可能是那时候有点迷糊。”   顾渊却问:“那你当初,又是怎么和重渊定的亲?”   “哦,我在西山点星灯嘛,帝君正巧就住在西山,我们见过两面,算是认识的。他又帮了我一些忙,后来他就拿着东西去问我师祖求亲,我师祖觉得可以,我也觉得可以,就应下来了。”   顾渊恍然道:“原来是要先跟你师祖说,本尊弄错了步骤。”   林信转头看他:“你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正是冬日里,他们坐在大礁石上,脚下是泛白的海水。   林信低头看了看,慢慢地脱下鞋袜,双手撑在石头上,试着往水里探了探脚。   海水冰凉,林信的脚尖点了点海水,适应之后,便踩下了水:“还挺舒服的。”   顾渊低头拨了拨水,拽住他的衣袖,不许他下去:“太冷了。”   “没关系,没关系,我就在水浅的地方走走。”林信在水里跺了跺脚,“真的很舒服的,你也下来走走啊,密林里都是树,没有水吧?”   顾渊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帮他把裤脚挽起来。   林信自个儿捏着衣角,把衣角塞进腰带里。   他沿着蜿蜒的海岸线跑出去,海水没过他的脚踝,往他的小腿上涌。   顾渊坐在礁石上看他,林信跑了好大一圈回来,从他身后靠近,双手架在他的肩上,半边身子都靠在他的背上,想要把他拉下水。   林信问道:“魔尊啊,还没来得及问你,你的真身是什么。”   顾渊偏了偏头,避开他说话时打在耳边的热气:“是龙。”   其实林信是知道的,一出世便引得五界注意的魔尊,谁会不知道他的真身?   他出世时,密林狂风大作,连下了三日暴雨。   是条龙。   林信假模假样地叹道:“你总坐在礁石上,我还以为你是小美人鱼呢。”林信摇晃他:“魔尊啊,好不容易来一趟仙界,下来玩儿吧,我保证会很舒服的。”   顾渊回头,看见他踩在沙地上,微微弯起的脚趾。   海水一阵一阵地涌过来。   顾渊轻轻地点头,亦是脱下鞋袜,下了水。   林信满意地笑了,摸摸他的脑袋:“乖。”   他二人并肩走出去一段路,林信晃着双手,眸中带笑,分明是高兴极了的模样。   顾渊转过头,直视前方,在林信甩手的时候抓准机会,一把捉住他的手。   林信没有察觉,或许是已经习惯,总之是由他握着了。   牵着手走出去不远,林信的大师兄司悬便给他传了音讯。   “小师弟,现在在哪里?方便回来一下吗?有人欺负你师兄。”   这话说得不清不楚的。   不过林信猜想,大约是这几日各界的妖界魔君都在仙界,与司悬他们起了冲突。   近来也有仙君魔君在比试的云台上切磋,大约是对方人多,所以要找他回去。   林信松开顾渊的手,然后给师兄回信:“我马上回去。”   他转头看向顾渊:“我得马上回去一趟,晚上再陪你玩儿。”   “本尊同你一起过去。”   “好啊,先穿鞋……”林信回头,怔怔道,“鞋呢?礁石呢?”   潮水汹涌,不单连他二人的鞋都冲走了,连礁石也被淹没了。   顾渊道:“本尊可以抱你回去。”   林信断然道:“不可以。”   “也可以用背的。”   “不用。”林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抬起脚,往他的脚上蹭了蹭,“你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就用你的毛毛领擦脚。”   大约魔尊都是穿一身黑衣,冬日里,衣领上还有一圈黑色的神兽毛毛。   顾渊也是这样的装扮。   他刚说完这话,顾渊就把他的披风解下来了。   林信接过披风:“看不出来,你还挺诚实的。”   当然没有用来擦脚,没有鞋穿,他二人就只能赤着脚回去。   顾渊怕他冷,把披风给他穿,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   途中遇到赤脚仙人,被他连连看了几眼:“信信啊,要给我做徒弟了?”   顾渊的披风原本长些,林信扯了扯披风,把自己的脚也给挡住了。   *   仙君很少私下打斗,解决争端,或者去找执法官南华老君解决,或者会在云台上摆一局。   林信的三个师兄就在云台边等他。   同在的,还有顾渊从密林里带来的几位魔君。   见林信与顾渊同来,两边人都犯嘀咕。   司悬道:“不是吧?小师弟投敌了?”   胡离看了一眼:“倒也不像。”   那头儿,小魔君沉黯也扯了扯沉明的衣袖:“姐,尊上投敌了。”   林信看见对面的人,也愣了愣,随后对顾渊道:“这是怎么了?”   “本尊不知道。”顾渊说着就要走上前,“本尊去问一问。”   林信也被师兄们拽过去了。   “你怎么穿成这样就过来了?”胡离扯了扯他的毛领子,然后看见他没穿鞋,“去哪儿玩了?这么狼狈。”   “去极东的海边了。”林信回头看看顾渊那边,问道,“怎么了?”   “他们那边有个女魔头,调戏你二师兄。”   胡离看了一眼栖梧,栖梧连忙手握太极,道:“狐狸,她也没对我如何,一场误会罢了。”   “师兄,我是个前任妖王,我还没把你炼成炉鼎呢。”胡离看了他一眼,“她要把你炼成炉鼎,这能忍?”   林信抢答道:“这不能忍。”他从披风中伸出双手,捏了捏拳头:“我准备好了,我准备好了。”   大师兄司悬出面,与对面的魔君商谈。   “我们要是输了,我亲自把七五送给你做夫君。”   栖梧想说话,被胡离按住:“不会输的,要是输了,我给你做陪嫁丫鬟。”   对面只有一个女魔君沉明,栖梧大约就是被她调戏了。   魔君一向潇洒,看见喜欢的恨不能时时都攥在手里。   她笑着应道:“说话算数。要是我输了,绝不多做纠缠。”   两边都出四个人,不论招数,不论计谋,赢了就行。   临上去前,林信为了行动方便,解下身上的披风,四处看看,不知道要给谁,最后被顾渊接过去了。   林信道了声谢,要走的时候,被顾渊拉住手。   顾渊蹲下来,帮他把裤脚和衣摆整理好,最后轻轻地推了一把林信:“去罢。”   沉黯对沉明道:“难怪尊上不上呢,爱情使魔更加疯魔。”   顾渊也想到了这一层,对他们道:“不用顾虑。”   沉明点点头:“尊上放心。”   云台周边升起结界。   仙君多使剑。司悬与胡离用的都是入门时师父赐的佩剑;栖梧武力不高,一直都是坐镇后方;林信在乾坤袋里摸了摸,抓出一把符咒,又拿起折扇。   魔君用什么的都有,沉明扛着一把大刀,另外三个魔君,有使鞭的,也有不带任何法器的。   魔君一开始动作,栖梧便大致将他们的特点都看清楚了,用神识告诉他们。   林信根据栖梧的判断,为他们精心挑选了两张符咒,赤着脚难受,还在石台上蹦了两下。   他将一张符咒握在手心中一捏,变出一只黄色的小黄鸟。黄鸟箭似的冲到魔君身后,落地时,林信将自己手中的符咒一掌拍到石台上,两边呼应,云台上狂风乍起,唤来漫天黄沙。   魔君生活在密林之中,应当没经历过这种场面。   趁着黄沙弥漫,司悬与胡离分别将两个魔君丢下云台。   只剩下沉明与沉黯两姐弟。   林信故技重施,从手中放出小黄鸟。却不料被沉黯截了,他俯身用符时,沉黯举着刀迎面而来。   他用折扇挡了一下,不过他那把折扇,比人家的刀小得多,震得手疼,林信喊道:“师兄!”   胡离将长剑掷过去,林信接了剑,又挡了他两三招。远处飞来的蛛丝,将沉黯绊了一下。   他只用了一张符咒,所以黄沙之后,云台上只有半边是迷雾。   迷雾之中,看不见周围情形。林信一边挡着沉黯,一边观察场上局势,却只能听见刀背砍在身上的声音。   他用神识问了一句:“沉黯在我这里,他姐姐呢?”   胡离无暇应答,是栖梧答了一句:“在狐狸和我这里,狐狸在护着我。”   “可是三师兄把剑给我了,你们在哪儿呢?”   “在……”   栖梧顿了顿,随后迷雾里,盛开出一朵散发着莹莹蓝光的千瓣莲花。   这下便看得清楚了。   一开场便将两个魔君踢下云台,迷雾渐渐散去时,沉明与沉黯也被推了下去。   林信将长剑丢还给胡离:“三师兄,你的剑。”   胡离抬手接了,收剑入鞘。   栖梧隔着衣袖捏捏他的手臂:“我方才听见你用手挡了好几下。”   司悬亦道:“我也听见了,人家刀背砸下来,又不是闹着玩儿的。狐狸啊,伤着哪里没有?”   林信凑上前:“三师兄受伤了?”   “没有。”胡离抱着手,“总不能真把七五嫁过去,我可不想做他的陪嫁丫鬟。”   栖梧道:“没有就好,你总是冒冒失失的。”   下了云台,沉明仍要上前,被胡离拦下来了:“魔君,愿赌服输,麻烦你离我二师兄远一点。”   沉明朝他抱了抱拳:“我只是有一件事不明白,想要问问少主。”   栖梧点点头:“魔君请问。”   “请问少主,方才那一朵莲花,是何法器?”   “不是什么法器,是小师弟教我的。”栖梧从袖中掏出一颗上品灵石,灵石点燃之后,将它旋转着抛出去,便是莲花。   栖梧家里钱多,有的时候他们一起出去玩儿,说好了不花完钱不回来,实在是花不完了,偶尔会这样玩儿。   沉明脸色一变,沉黯低声道:“姐,太烧钱了,就算抢回去了,你也养不起。”   言之有理,沉明怔怔地点点头。   顾渊抱着披风上前,重新给林信披上。   沉黯嘟囔道:“尊上,要是你肯上场的话,咱们说不准就不会输了。”   沉明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住口,技不如人,不要狡辩。”   林信微仰着头,顾渊帮他系上系带,理好毛领,语气平淡道:“林信在的话,本尊会忍不住往他那里跑,到时候你们又要怪本尊投敌了。”   林信暗中踩了踩他的脚,低声威胁道:“住口。”   顾渊揉揉他的脑袋,看向他三个师兄:“本尊想要林信的话,只要打过你们三个人就行了吗?”   顾渊一贯地礼貌询问:“现在可以吗?本尊想速战速决。打完之后就可以把林信带走了吗?” 第135章 攀比   顾渊看向林信的目光真诚,问的问题却是直白得很。   就差问林信三个师兄,打赢之后去哪里领取林信了。   司悬面不改色,客气地笑了笑:“魔尊说笑了,方才只是闹着玩儿罢了。小师弟年纪还小,师祖与师父都想多留他一阵子。”   顾渊想了想:“先定亲也是可以的。”   他不依不饶,最后还是胡离出面,把人给哄过去了。   “实不相瞒,其实我家小师弟吧,他……”胡离压低声音,“克夫。”   林信有些震惊:“三师兄……”   “说不得,说不得,一说他他就闹。”胡离悄悄地对顾渊道,“他从前有个帝君未婚夫,后来就走火入魔了。”   顾渊也是正正经经的模样:“本尊命硬。”   “那再一次实不相瞒,其实喜欢我师弟的人,满六界都是。”   胡离从身后抱住林信,蹭蹭他的脸:“是吧?小师弟。”   应该不是吧?林信蹙眉,他怎么不知道自己如此富有魅力?   胡离继续道:“所以大人得排队。同我们三个师兄约架的人,已经排到了一千多号,大人想求,三年之后大概就轮到大人了。”   林信转头看他,见他一本正经地胡扯。   顾渊没有再说话,林信便被胡离被拖走了。   “走了,回去打牌。”   三个师兄当时面上不显,回到守缺山之后,便把他按在墙上了。   司悬问:“你这个小石头,桃花运还挺旺的。什么时候的事情?”   林信诚实回答:“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你被人骗了?”   “也不算是。”   “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来问。”胡离推开司悬,捏住林信的后颈,“这几天不跟师兄一起打牌,就是在陪他?”   林信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我跟你们说过了啊。”   “这才几天,他对你就情根深种了?”   “我同他……”林信斟酌了一下用词,“应该十年前就定过亲。”   “十年前?十年前你不是跟帝君……”胡离回过神来,“你这个人……你脚踩两条船!”   “我不是,我没有,我根本不记得这件事情了。”林信道,“是前几日,顾渊拿出我的一张画像,我才知道的。”   胡离失笑,松开他:“小傻子,你该不会是被骗了吧?”   林信摇头:“应当不会,那幅画上画的衣裳与折扇,都是我的,我不常拿出来给别人看。我也没什么好的,他骗我做什么?”   “所以他现在要你负责了?”   “嗯。”   “你怎么想?”   林信还是摇头:“我不知道。”   正巧此时,胡容从外边进来,胡离想想,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他一下。   结果胡容一动没动,胡离自个儿揉了揉胳膊。   栖梧撩起他的衣袖来看,方才沉明用刀背砍上去的地方,才渐渐浮现出一道一道的青紫。   “你总是毛毛躁躁的。”   胡离反驳:“我的狐狸毛可光滑了。”   晚些时候,林信炖了鱼汤,等小奴回来吃饭。   早些年,林信想给小奴找个师父,不过小奴不要,连扶归或胡容都不要。林信便给他找了一些书和法器,让他自个儿看着修炼。   他白日里常常去守缺山后山或者太极宫,晚上回来吃饭。   小奴回来时,鱼汤正好炖好。   林信回头:“收拾一下,准备吃饭吧。”   小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守缺山里吃饭,一向是师兄弟四人每个人都煮些东西,最后凑成一桌。   聚在一起,也热闹得很。   胡离问:“小奴,你林仙君要是去了魔界,你要留在这里,还是要跟林仙君一起?”   小奴没有反应,咬着筷子,尖利的牙齿将竹筷咬出一个牙印。   林信直觉不对,碍着所有人都在,没有问他,只是给他夹了菜。   晚饭后,小奴便回房去了。他住在另一个房间里。   林信匆匆洗漱一番,抱起云被,对师兄们道:“小奴好像有点不对,我去看看他,今晚就和他一起睡了。”   司悬道:“他前几年开始,就一直是臭脸,不用太担心。”   “小奴现在也很可爱的。”   林信踢踏着鞋子走了。   他抱着被子敲了敲门,小奴给他开了门,又唤道:“仙君。”   “嗯。”林信笑着进门,“这几天天气太冷,仙君和你一起睡。”   小奴将房门关上:“嗯。”   林信铺床,小奴洗漱。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时间,房间里只有掀被时带起的风声和小奴弄水的声音。   铺好了床,林信转头去看,小奴正背对着他洗脸。   林信便走到他身后,摸摸他的脑袋:“小猫猫,你有什么事情,也跟仙君讲一讲吧?”   小奴长得快,已经到林信的胸口了。   林信笑了笑,语气却有些哀怨:“不会说话的时候,还会对着我‘喵喵喵’的,现在会说话了,反倒不想跟我说话了。”   他叹了一口气:“我现在知道,扶归总说养小孩子不容易是什么意思了。你知道扶归叔叔养的扶珩哥哥吗?你想学他?”   小奴最后搓了把脸,然后把巾子挂在架子上。   他转过身,用力地抱住林信,把脑袋埋在他的怀里。   少年心思不好猜,林信也抱抱他,拍拍他的后背:“你要是想你娘亲和哥哥了,那明日仙君带你回无名山的宅子住一阵子?”   小奴摇摇头。   “那就是修行不顺利?这也没关系的,你年纪还小,又没有师父领你入门,仙君三百来岁的时候还是那副死样子。”   小奴还是摇头。   最后吹了灯,林信平躺在榻上,心想着若是蛮娘还在,她会怎么办。   想着想着,忽然有一只热烘烘的小猫凑到他怀里。   小猫朝他叫了两声,林信摸着小猫的背,慢慢地就睡着了。   *   又过了几日,来赴道法大会的妖君魔君在仙界停留了十来日,明日便要打道回府。   仙界的极东是一片海,极西之地,也是一片海。   不过是云海。   层云翻滚,仿佛随时都会从里边窜出来一条龙。   正是傍晚,三足金乌往西飞去,渐渐沉没,发出的光芒将重云照出流光溢彩的模样。   林信坐在山崖上,撑着手晃脚。顾渊就坐在他身边,一只手放在他的腰后,可能是怕他掉下去。   从极东逛到极西之地,顾渊也该回去了。   林信想了想,仿佛是随口问了一句:“你明日回去?”   “嗯。”   原本就是两个人都知道的事情。   林信顿了顿,也没有再就着这句话说下去,反倒起了身:“你想不想吃烤团子?”   顾渊没有说话,却见林信从若木上攀了一枝树枝下来,然后驾着云,飞到三足金乌身边,向它借了点火,将树枝点燃。   在山崖上生火,白烟飘入云海之间,融为一片。   林信从乾坤袋里翻出用油纸包着的点心,用树枝把小团子串起来,放在火上烤。   暮色渐沉,三足金乌归巢,极西之地陷入一片漆黑,只有林信面前还有火光。   顾渊透过火光,看着他很认真地烤团子。   树枝燃烧,发出噼啪声。   顾渊忽然道:“林信,做魔尊的小郎君很好的。”   林信下意识应道:“嗯?”   “本尊对你好,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整个密林都是你的。我也不拘着你,你爱做什么便做什么,爱见什么朋友,就见什么朋友。”顾渊顿了顿,“你和别的人一起,都不如你与我在一块儿。”   林信低着头,语气淡淡:“我朋友多,我可以不和任何一个人在一块儿。”   “你朋友多,但是没有一个能永远陪着你的。”   糯米团子烤得有些焦了,里边渗出糖水来。   林信把团子递到他面前:“你要吃一个么?”   顾渊用手拿了一个。   林信忽然问道:“那你可以么?”   接的是前边一句话,他问顾渊,能不能永远陪着自己。   顾渊点头:“可以。”   林信笑了笑,也不知道是不是信了。   顾渊捏了捏手里的团子:“倒是本尊纵着你了,你不知道寻常魔君是怎么抢人的,你要是知道,便不会不留心眼地跟着我四处乱跑了。”   “你应当不会。”林信咬了一口团子。   “等日子久一些,应当会。”他倒是诚实得很。   默了一会儿,忽然听闻顾渊道:“南华有联姻的意思,本尊若是向南华提出要你,你猜他会不会同意?”   林信笑着道:“我不愿意的事情,谁也强迫不得。不过——”他停了停:“十年前同你定亲的确实是我,是我的错。你非要我做小郎君,我也不想推脱。再过几年你倦了,那就好聚好散。”   这便算是应了,应了就好,顾渊也不去计较他的最后一句话。   顾渊道:“本君回去预备,然后去问你师祖。”   林信慢慢地点点头:“好啊。”   这事情看起来草率仓促,其实林信也在心里考虑了十多天了。   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成了魔尊的未婚郎君的。   他还有过一个十分大胆的想法,重渊帝君走火入魔,正巧这人就是个魔尊,或许帝君与魔尊就是同一个人。   这个念头不过一瞬,他很快就回过神来,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顾渊执着,林信想着,他要是想,就随了他吧。   反过来想想,老君要找人联姻,若是想把其他仙君许给顾渊,林信自己心里也有些不情不愿的。   仿佛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林信,我现在可以亲你吗?”   林信猛地攥紧衣袖,你倒是等我说了“可以”再亲啊。   顾渊摸摸他的后脑,将他攥着衣袖的手松开,教他把手搭在他的腰上。   后来林信按住他的手:“可……可以了,暂时只能到这里。”   顾渊扯好他的衣襟,微微上扬的语调里透露出餍足的意思:“重渊没有教过你这个。”   林信“哼”了一声:“帝君自然是教过我的。”   顾渊眸色一暗,林信抬眼看他,失笑道:“你老是和他比做什么?这有什么好比的?我和帝君发乎情止乎礼,分明都还没有成婚。”   “还没有成婚,他死了,你就给他守了十年……”   林信试图插嘴:“等等,我没有给他守,我只是……”   顾渊根本没听见他解释,问:“我们成婚之后,本尊要是死了,你预备给本尊守几年?”   林信无言以对:“……你为什么要咒自己?”   顾渊自顾自地叹道:“他也教过你,很不好办。”   “什么?”   顾渊捧起他的脸:“那本尊只好努力教得比他好、比他勤了。”   魔君不会隐藏自己的心思,和林信才做了十几日不清不白的好朋友,便忍不住了,满腹的欲念都显露在外边。   他喜欢比,倘若比起来,他不如帝君能忍。 第136章 思过   从极西云海离开,时候还早。   林信拢着双手,离顾渊有点远。   方才说完那话,林信就有点后悔了。   他不知道魔君都是这样的,动不动就……   林信抬手,想要抹抹嘴唇,被顾渊看见了。   “你敢。”   我不敢。林信默默地放下手。   他算是明白了,顾渊在山崖上跟他说那话,蛊惑人心似的,他的回答其实是可有可无的。   顾渊其实无所谓那一点许可。   就是走走流程,问他一句。   顾渊借着广寒宫的一点月色,看见他的表情,搂着他的腰,把他带过来。   “怎么?你很勉强?”   倒也不是。   “那也来不及了。”   林信抬眼看他。   “本尊昨日就问过南华了,他答应了。”   南华不会不问自己,就应下这件事情。林信忽然想到什么,问道:“你是怎么问的?”   “本尊要联姻,如果不是你,本尊就亲自来抢。”   “你这是问他吗?”   “当然。”顾渊振振有词,“本尊让他选了,是把你送过来,还是让本尊自己来拿。”   林信又问:“既然老君都答应了,那你为什么又要问我?”   “看看要不要让密林那边,连夜铸一条链子。”   林信满脸惊恐,他真的有一点后悔了。   顾渊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看来还是需要一条的。”   林信现在就是后悔,十分后悔。   顾渊忽然问道:“正月十七你可得闲?”   林信想了想,点点头:“嗯。”   随后忽然想起什么,语调微扬:“嗯?”   “本尊备礼,去见你师祖和师父。”   “太快了。”   他算了算日子,今日是腊月二十五。离正月十七,还有不到一个月。   年节后两天,亏他想得出来。   “礼数会周全的。”   “那……也行。”   顾渊又问:“二月十七你也得闲?”   “……嗯?”   “一个月,足够了。本尊接你去密林。”   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分明今晚才……”林信不大情愿,“实在是太快了,我还没准备好。”   “也有不快的。”   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林信转头看他,见他神色正直,自己的思绪却飘到了不太正直的地方去。   不太快的。   林信吸了吸鼻子:“你定吧,反正是我欠你的。”   顾渊刻意落在他身后半步,在黑暗中,偏头看了看他的侧脸。   他恨不能把这人时时锁在身边。   与林信在一起待得越久,这种念头便愈发强烈。   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怕把林信给弄丢了。   正月十七和二月十七,不快,不快。   *   默默无言,林信正想事情,南华老君的传音符便到了眼前。   “信信,小奴和南海的小蛟龙打架,对面的家长已经到了,非要见你,你快过来一趟。”   林信心中一惊,转头看向顾渊:“你要和我一起去么?还是回去?”   “对面要见家长,自然是本尊与你一同前去。”   林信无奈地瘪了瘪嘴,转身去了南华老君的宫殿。   南海。小奴与南海有些关系。   怀虚是南海的蛟龙。   今次道法大会,南海那边,一定也派了人来。   想到近来小奴的情绪一直不太好,林信忽然有些明白了。怪他疏忽,一时间竟忘了这一点。   灯火通明,小道童将林信与顾渊引入殿中。   林信最先看见独自一人站在一边的小奴。   少年人身材瘦削,披散着头发,衣裳也被抓破了。   他垂在身侧的两只手紧紧地握成拳,声色沙哑,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要等仙君过来,要是仙君让我道歉,我就道歉。”   林信连忙上前,在小奴面前蹲下,拨开他面上的散发,看看他的脸。   小奴的左边脸被划破了,半结了痂,还血淋淋的。   林信看着心疼,又不敢碰,摸摸他的双手,试着松开他握紧的双拳:“仙君来了,仙君来了。”   “仙君。”   “嗯。”林信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   另一边站着一个与小奴差不多年岁的孩童,额上龙角没能收起来,手上锋利的龙爪还带血。孩童身边站着一个蓝衣裳的仙君。   那仙君见他看过来,便朝他抱了抱拳:“南海,长泽。”   长泽,原来是他。   怀虚的好侄儿,原本要与孔雀一族的少主孔疏定亲的那一位。   蛮娘的事情过后,他因为为虎作伥,被流放极东孤岛。   林信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被放回来了。   他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拍拍小奴的手:“你去那个黑衣裳叔叔那里待一会儿,剩下的事情,仙君解决。”   黑衣裳叔叔,就是顾渊。   小奴犹豫了一下,随后被顾渊牵走。   林信向长泽行礼:“守缺山,林信。”   长泽也没见过他,听见他的名号,心中有些不安。   他定了定心神,道:“林仙君,事情是这样的。”他将身边的孩童往前一推:“小侄不懂事,说了些不太好听的话,你家孩子二话不说就……”   林信打断了他的话:“‘一些不太好听的话’,具体是指什么?”   长泽有些语塞:“是……”   林信转头去问小奴:“他说了什么?”   小奴抿了抿唇,低声道:“‘有娘生,没娘养。’”   “好。”林信捏紧拳头,看了看顾渊,“把孩子眼睛捂上。”   顾渊依言照做。   长泽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猝不及防,面上便挨了一拳。   他后退两步,用指尖抹了抹唇角,被打得流血了。   南华老君急得从位置上站起来,喊道:“林信!”   倒也不是心疼长泽,是林信打了他,违法了天规戒律,打得厉害了,不好收场。   林信仿佛没听见似的,为了对称,再给了他一拳。   他揪起长泽的衣领:“我阿姐为什么不在了,你不知道吗?与你无关吗?你有脸让他给你道歉吗?”   长泽一开始并不知道小奴是蛮娘的孩子,现在知道了,唯唯诺诺的,不敢再说话,连看也不敢再看林信。   “六界当中,我的朋友,我全都叮嘱过,不许在他面前提起。连我在他面前提起我阿姐和他哥哥,我都要小心翼翼的。”   林信眼眶泛红,咬牙道:“他在今日之前,从没听过这句话。”   长泽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他艰难地看了一眼自家侄儿:“还不快给仙君道歉。”   林信再看了他一眼,松开抓着的衣领,把他丢到一边:“你说了不算。”   “这次道法大会,想来南海的老龙王也在,请他来一趟。”他转向南华老君,“也请你老做个见证。”   老君点点头,长泽不情不愿地给老龙王传了信。   等人来的时候,林信帮小奴包扎身上伤口。   他身上伤口,多是龙爪挠的。   林信仔仔细细地净了手,然后帮小奴擦去面上血迹。   林信跪坐在地上,小奴站在他面前,琉璃似的眼微垂,握住林信的手,反倒安慰他:“仙君,你也不要生气了。”   “嗯。”林信帮他擦手,“这件事情确实是仙君的疏忽,仙君没发现你近来不太对劲,仙君还忘记让你跟南海断绝关系了。”   顾渊坐在林信身边,一言不发。   大抵是觉得丢脸,老龙王姗姗来迟。   他来时,林信已经帮小奴包扎好伤口,老君也帮忙将断绝关系的文书拟好了。   老龙王才到,先挥袖,将跪坐在一边的长泽击倒:“混账东西,好容易把你从极东的岛上弄出来,你就闹出这样的事情来。”   老龙王又看向小奴:“是你?”   林信觉着奇怪,小奴便轻声解释道:“仙君,我前几日见过他,他看见我在后山修炼,和我说过几句话,后来我知道他的身份,就没有来往了。”   难怪前几日他不高兴,原来是遇见了南海的人。   老龙王也回过神来,面色一变:“你是怀虚的孩子?”   “我不是。”小奴定定道,“我是我娘亲一个人的孩子。”   林信抱抱他,老龙王面上挂不住,也不再说话。   老龙王让长泽与那孩子向小奴道过歉,林信拉着小奴站起身来。   他对龙王道:“十年前是本君疏忽了,竟忘了与你们断了关系。今日补办,请老君为证。”   老君颔首,拿出早已拟好的文书。   到了这时,老龙王竟还有些舍不得,看向小奴:“我是你先祖爷爷……”   “我娘没有祖爷爷。”小奴站得挺直,正色道,“倘若那人还在,我恨不能抽他的筋、扒他的骨。”   林信将小奴拉到身后,捂住他的耳朵,照顾他的心思,不让他听自己说话:“你老若有心疼他,便同他断了关系。今儿个被龙挠得半死,说不准明儿,他就被龙给拍死了。他就算想回去,我也绝不会让他回去。”   老龙王一噎。   “你老前几日与小奴说过两句话,今日便出了这样的事情。”林信看向长泽身边的孩子,“他年纪小,我不与他计较,但是那种话究竟是谁教他说的?这种事情究竟是谁教他做的?”   “恕我直言,你们南海,还挺会教孩子的。你老得闲在这儿与他套近乎,不如回去肃清南海,顺便教教嫡亲的孙子做人的道理。”   老龙王愈发丢了面子,恼道:“你这小仙,牙尖嘴利的。”   他一转头看见顾渊,便道:“同魔界中人勾搭在一起,不成体统,我若是你长辈,早就……”   小奴推开林信的手,抢道:“关你屁事。”   他拽住顾渊的衣袖:“这是我师父。我是妖魔,自然要拜魔君为师。我师父听说我打架了,特意过来护着我的。”   忽然变成师父的顾渊配合地上前半步,拿过老君手上的文书,递到龙王面前,以威压逼迫:“快签。”   小奴如此决绝,老龙王也再没有亲近的心思,签下文书,便算是再无关系了。   龙王丢下笔便大步离开,林信将小奴那份文书塞到他怀里:“收好。”   这事儿完了,林信便问老君:“我方才打了长泽两拳,请问你老,照着仙界律法,应该怎么罚我?”   “去思过崖待一夜。”老君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你现在去,天明时就可以出来了。”   “好,那我现在过去。”   他摸摸小奴的脑袋:“你也很久没有去枕水村玩儿了,今晚你回去收拾东西,明天仙君带你去枕水村过年,过了年我们再回来。”   小奴点头,忽然伸手抱住他,唤了一声“仙君”。   林信安慰他:“好了好了,没事了,有仙君在。”   这时候,顾渊正从外边回来:“林信,本尊为了帮你出气,也打了长泽两下,本尊也要去思过崖。”   林信有些疑惑,小奴的动作快一些,迅速跑了出去,拦也拦不住。   他揉着拳头回来:“仙君,我也要去思过崖。要去枕水村,只好明日再收拾东西了。”   南华老君笑着道:“有样学样,小奴跟他师父,学得还挺快的。”   稳了,顾渊坐稳了师父的位置。 第137章   思过崖是无度海边上的一处高崖。   冬日夜里,北风猎猎,还夹杂着细雪。   南华老君让他过去时,已经是深夜了,再捱一会儿,等天亮了,就能回去。   林信背对着无度海,顾渊与小奴坐在他对面。   顾渊解开披风,给林信披上,把他整个人都包裹起来。此时林信整个人都缩着,小小一只。   林信道了一声“多谢”,拢着双手,缩了缩脖子:“小奴,你要是冷,就变回来吧。”   小奴修为不高,要维持人形,耗费的精力也多一些。   小奴虽然被冻得有些发抖,但还是摇了摇头:“不变。”   他长大之后,就很少在外人面前变回原形了。   林信伸出手,覆在顾渊眼前:“仙君帮你挡着他的眼睛,你变回来,钻进披风里,他看不见的。”   顾渊被林信捂着眼睛,语气冷淡:“他有什么好看的?”   顾渊又道:“年纪小,底子好,吹吹风有什么?”   小奴“哼”了一声,道:“自然是比不上魔尊岁数大,比仙君师祖的岁数还大。”   岁数大的顾渊面色一沉。   “适才为了维护仙君的名声,一时情急,认了魔尊做师父,请魔尊见谅。”   “不打紧。原本林信也要让我教你,你自个儿认了,也省得他再说一遍。”   我什么时候说过?林信认真思索。   只听顾渊继续对小奴道:“你放心,既然是林信托我教你,本尊一定好好教你。等过了年,你跟着本尊搬到密林去住。”   小奴看得明明白白:“我自己去,仙君不去。”   顾渊便道:“你还是别去了。”   这也太明显了。   顾渊补了一句:“本尊亲自过来教你。”   林信低头,抹了把脸。   今夜明明是他一个人的思过崖,怎么偏多了两个人出来?   林信思忖道:“我早前也想给小奴找个师父,不过胡容和扶归他都看不上,这件事情便搁置下来了。大人若是想教他,不如先试两天,若是投缘,日后再行拜师。”   顾渊道:“也好。”   既然林信都这么说了,小奴也没有再反对。   顾渊朝他挑挑眉:“你不想拜师也没关系,日后本尊娶了林信,教导你也是分内之事。”   小奴一噎,看向林信。林信扯着披在肩上的披风,把脑袋也盖起来了。   “仙君被你气得都不想露面了。”小奴变作小猫模样,“噌”地一下钻进林信怀里,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   顾渊看了看,暗中掐了个诀。   林信从披风里探出脑袋来,看着眼前顾渊变幻的黑猫:“你敢。”   顾渊变回来,坐到他身后,从身后抱着他的腰,把他搂在怀里,挡着他身后的风。   “你冷不冷?”   林信不大自在地动了动,低声道:“小奴还在。”   “本尊又没有对你做什么。”   话是这么说,但是顾渊看见他的侧脸,想要偷亲一口,林信一扯身上的披风,就喂他吃了满嘴的毛。   顾渊转回头,愈发抱紧林信,隔着衣裳,胸膛紧贴着他的后背。   林信觉得暖和,但还有些喘不过气来,拍拍他的手,让他松开。   顾渊只道:“你习惯习惯,以后千八百年,本尊都要抱着你睡。”   林信垂眸,好么,他以为魔尊过不了多久就倦了,结果还有千儿八百年。就这么抱着睡,他的腰都得被勒断。   *   次日清晨,顾渊要回魔界密林,林信要带着小奴去枕水村过年。   林信将披风解下来还给顾渊:“你回去换身衣裳,你的部下肯定都在等你。”   顾渊将衣裳搭在臂上:“他们一直知道我和你在一块儿。”   “老君践行,你不能不出面……”林信明白过来,“你要想跟我一起过年,你先带部下回密林,我先把小奴送去枕水村,然后去密林找你。这样可以么?”   顾渊点头,算是答应了。   林信带着小奴回守缺山收拾东西。   天色还早,胡离趴在玉床上,六条狐狸尾巴都炸着毛,艰难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打了个哈欠:“信信啊,你要跟着魔尊回密林?”   “……不是,我带着小奴去枕水村。”   “嗯?出了什么事?”   “让他换换心情。”   “好。”胡离继续埋头睡觉。   林信轻手轻脚地收拾出一个小包袱,甩在背上,又挎上乾坤袋,带着小奴就离开。   一直到了仙门附近,远远地便看见,南华老君在与此次前来参加道法大会的各路仙君魔君道别。   林信拉着小奴,在原地停下:“等一会儿吧,等他们走了我们再走。”   等了一会儿,却见老君朝他招了招手。   林信不太确定地指了指自己,老君再朝他招招手,让他上前。   林信上前,还没向老君行礼,便有一个人极其自然地拿过他背上的小包袱和乾坤袋,还握住他的手,亲昵地捏了捏他的手指。   他转头去看,顾渊仍是寻常面色,对南海龙王道:“不知你的玄孙长泽,挨了本尊两掌,今日如何了?”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正好叫仙门外的仙君魔君们都听见了,南海龙王没有回话。   顾渊继续道:“本尊听闻,重渊帝君还在时,判他流放极东,却不料昨夜在此处遇见他。月黑风高,将他误认成逃犯,想帮仙界把他捉拿归案,一时情急,拍了他两掌,实在是对不住。”   他说“对不住”,面上却带着笑意,没有一点抱歉的意思。   长泽流放极东,原本是南海托了关系,暗中弄他出来的。   此时挨了打,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老龙王生硬道:“小子已经被小王连夜送回极东海岛去了,多谢魔尊。”   “另外,你昨日说林信与魔界中人厮混,不成体统。”顾渊把林信往前拉了一把,“他是本尊的未婚郎君,本尊与未婚郎君游山玩水,紧接着我二人还要去人界游玩,将六界都走过一遭。你若是觉得不成体统,日后便不要再看。”   “小王不敢。”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差不多了。林信暗中握了握顾渊的手。   顾渊却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道法大会上,不曾正式见过,今日与诸君见一见。本君生来便是嗜鲜血好杀戮的混世魔王,今次来仙界道法大会,原本是为了踏平六界,一统四海的。”   众人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毛病?   他拽着林信的手,按在心口上:“亏了林信是个爱好和平的小可爱,本尊一见着林信,便觉得喜欢。他劝本尊,不要在六界中挑起战事,本尊听他的话,也只听他的话。”   这话说得也太奇怪了,林信抹了把脸。   “你们还要多谢他,把本尊给按住了,否则此时应当在战场上见了。”   林信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林信可爱得很,本尊很喜欢。过几日本尊与他大婚,烦请诸位赏脸。”   找地洞还是太麻烦了,自己挖一个地洞应该比较快。   最后顾渊用一句话介绍了一下小奴,他拍了一下小奴的脑袋:“本尊新收的徒弟,认识一下。”   小奴牵起林信的另一只手:“仙君,我们溜走吧。”   “我也是这样想的。”林信使劲挣开顾渊的手。   顾渊顺势松开他的手,揽住他的肩,附在他耳边:“好了,现在他们都知道你是我的未婚郎君了。以后没人说你和魔君厮混了。”   林信扶额:“倒也不必闹得这么厉害,大多都是我的朋友。”   顾渊自然有他自己的考虑。   “道法大会这十来日,各路人马都来探听密林的消息,他们想知道,本尊就说给他们听。他们从心里就觉得魔尊应当嗜血好战,本尊也顺着他们的意思说了,让他们放心罢了。本尊也确实一见你就喜欢,没有半句假话。”   顾渊低头看他:“你朋友多,可也不是六界都是你的朋友,南海的人就喜欢欺负你,不过以后大概就不会了。”   林信小声反驳:“可是我也欺负回去了啊。”   “走罢,不是说去人界吗?”   顾渊揽着他就要走,女魔君沉明道:“尊上,那我们……”   “自行回去。”顾渊回头,“回去的路都不认得吗?”   “认得。”   顾渊带着林信走了,以南华老君为首的一众人等,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同一个词——   色令智昏。   有魔君向老君求证:“那位魔尊……真是个混世魔王?”   老君想了想,顺着顾渊的意思说:“当然了,一开始好战得很,还给我们仙界下了战书。要不是被信信收得服服帖帖的,只怕会是六界之劫啊。”   “哇!这么看来,林仙君牺牲巨大,难怪方才看他的模样,不情不愿的。”   “都是为了六界安宁。”老君捋了把胡须,瞥了一眼南海龙王,“偏生还有不长眼的去惹他。”   龙王也被唬住了,试图辩解:“我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林信还是魔尊指定安抚者、六界和平大使?   *   腊月二十六,枕水村中在准备过年,采买祭祀。   林信领着顾渊和小奴回到凡人看不见的第五十户人家。   “仙君回来了?正好今日要打糍粑……”老道长从厨房里往外张望,“带了朋友回来?”   顾渊纠正:“是未婚夫。”   老道长一愣,摘下围裙,抹了抹手,从厨房里走出来。   顾渊微微颔首:“幸会。”   老道长向他行了礼,转头去看林信,林信见过柴全,这会子正满院子的找小雀儿。   “小雀儿一早就飞出去……”   正说着话,一只青色的小雀便飞过了院墙,在墙头停留了一下。   小奴控制不住猫的本性,伸手要捉。小雀儿变作一个十七八岁的青衫少年,同他伸出的手击了个掌,笑着唤道:“小奴弟弟。”   他走到林信面前,喊了一声:“仙君。”   “嗯。”   “‘阿蓁妹妹’要去桃溪镇一趟,我‘妹妹’花容月貌,怕他被地痞流氓调戏,我就陪他去了一趟。”   林蓁都换回男装好几年了,小雀儿还是这样叫他。   林信笑着弹了一下他的额头。   林信常见,但是林信的未婚夫不常见。   寒暄过,顾渊坐在廊下,三只小动物围在他面前,叽叽喳喳地向他提问。   柴全问:“你喜欢仙君吗?”   “喜欢,喜欢到看不见就会死掉。”   小奴问:“仙君喜欢你吗?”   “他应该……”顾渊抬头看看坐在院子里,安逸地晒太阳的林信,“我不知道。”   小雀儿最后问道:“你怎么看待重渊帝君?”   这真是一个厉害的问题。   顾渊默了默,道:“他的眼光很好。”   好难得的来自情敌的认可。   三只小动物惊呼:“哇!” 第138章   腊月二十六,依着越国旧俗,村落人家要聚在一起打糍粑,讨个吉利。   村里的老人家年纪大了,前几年生了一场小病,病中由林蓁操持村中事务。病好之后,老人家图清闲,也多把事情交给林蓁。   林蓁上午要去桃溪镇,大约也是为了这件事。   下午阳光正好,老人家领着村中长辈在仙君祠祭祀。   点上香烛时,老人家转头对林蓁道:“去,折两枝才开的桃花回来。”   林蓁应了,转身跨过仙君祠的门槛。   今年冬天大寒,祠外桃花发没两枝,整棵树还是光秃秃的。   林蓁过了年就是十九。三年前改换男装,同时束冠——用的是林信送给他的那个玉冠。   他“变成”男子的时候,村中一众儿郎的心都碎了。   变回男装之后,渐渐地长得更加高大。   他此时穿着一身半旧的窄袖蓝衫,以木冠束发,剑眉星目,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有些不怒自威的意思。   小雀儿说,怕他被地痞流氓调戏,实在是多虑了。   他微微抬起头,折下两只桃花,又拿了个粗陶瓶,在河里装了点清水,将桃花好好的插在瓶里,供奉在仙君神像前。   这时林信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只隐约听见有人在他的神像前祝祷,然后各色贡品从天上掉下来,落在他身边。   最后有两只桃花落在他的怀里。   院子里三只小动物还坐在顾渊面前,七嘴八舌地问他问题。   林信抱着桃花坐起来:“别缠着魔尊了,去祠堂看看。”   三只小动物一起应了一声,全都变成原形,跟在他身后。   顾渊也站起身来,拂了拂衣摆,走到林信身边。   仙君祠外用几株桃花圈出一块地儿,门前还长着一株。   林信一直没想起来,为什么种树的时候,会在门口也种一棵。   他掐了个隐身的口诀,又往顾渊和三只小动物身上分别贴了一张隐身符。   林信先把三只小动物放到桃树的树枝上,随后自己也爬上树,与他们坐在一起。   桃树不大,再坐不下,顾渊便站在了树下。   村中长辈,都聚在仙君祠前的空地上。   临时堆了土灶,蒸熟糯米,再将石摏与石臼洗净。   由林蓁的爷爷开了彩:“年关将近,仙君庇佑。”   随后他便将石摏交给林蓁,由林蓁来操持这件事情。他老人家拄着拐杖,走到神祠的石阶上,坐着看他来弄。   七八岁的时候,林信就教过林蓁射箭。后来年岁长些,他爷爷便把他送去武馆学武。前年还在军营里服役。   他虽生得白净,武功却好得很。原本趴在他身后,一条毛毛虫似的蛟龙,也正慢慢长大。   从他还是小不点的时候,林信便认得他了。一个小孩子,慢慢地长成这副模样,林信欣慰得很。   打糍粑是件很漫长的事情,林蓁中途歇过一阵,很快便到了傍晚。   他双手拿着石摏,看了一眼站在门边的小孩子:“念君,去告诉各家,可以过来拿了。”   那小孩姓沈,是林信撮合过的沈家小哥与宋娘子的孩子,名叫念君。   原本要让林信给他取名字的,但是林信推脱了,最后取的这个名字,大约意思是“感念仙君”。林信初听这个名字时,只觉得可爱。   沈念君是早产,身子弱,林信还送过一个长命锁,给他压命。他今年不过十岁,时常跟着林蓁练武,锻炼体魄。   沈念君应了一声,转身就跑出去了。   林蓁将新捶出来的糍粑分出一份,仔细地分做小块,先装了一碟子,要交给自家爷爷,请他放在仙君的供案上。   却不料老人家摆摆手,却是让他去了。   林蓁双手捧着盘子,放在林信的供案上,最后拜了三拜。   他抬起头时,一碟糍粑也正好落在林信的手上。   林信捏了三块给三只小动物,又从桃树上伸长了手,递给顾渊。   顾渊也拿了一块。   不多时,沈念君便回来了,枕水村中四十九户人家,户户人家都有人来了。   仙君祠外站满了人,林信继续看着,还是觉得十分欣慰。   枕水村不大,不如吴国,疆域辽阔,百姓众多,但是看见村里人活得都好,他就心满意足了。   太阳落山时,糍粑也分完了,村中人回家吃晚饭,林蓁将仙君祠的门关上,也要搀着爷爷回去。   林信身边的三只小动物早也耐不住寂寞,跑去玩儿了。只有顾渊还站在桃树下,林信让他到树上来坐,他不肯。   仙君祠外,老人家对林蓁道:“蓁哥儿,阿爷走后,村子就要交给你了。”   林蓁笑着道:“爷爷过了年才七十,我年轻,有的是让阿爷操劳的时候呢。”   “也是。”老人家点点头,“还没给你娶亲,你还年轻。”   林蓁回头看了一眼仙君祠:“天下不定,我无心成家。”   老人家似乎想到了什么,瞥了他一眼,提醒道:“这种话,不要在外人面前说。”   “我知道的,我只是在仙君和阿爷面前说一说。”林蓁道,“不知道为什么,皇帝这几年总盯着我们这儿,光南巡就来了三回,而且每回都来仙君祠。我想……”   老人家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对朝廷来说,咱们终究还算是个遗民村子,今上又多疑,时时看着,他会放心一些。他想看,便让他看着吧,看一看,又不会怎么样。”   “阿爷,我是怕……”   “我知道,但是仙君……”老人家换了个称呼,“殿下只希望我们能安稳地生活。”   “若是朝廷偏不让我们安稳呢?”   老人家严肃地看了他一眼:“阿蓁,慎言。”   一老一少相携着走远了,林信坐在桃树上,若有所思。   吴国在位的皇帝还是徐恪,林信之前见过他,特意嘱咐过他,做个明君。   不过徐恪好像没听进去。   或许是因为他年少弑父,或许是因为他太早慧。正如老人家与林蓁所说,徐恪多疑。   林信正想着事情,忽然腰上的腰带被扯了扯。   他低头看去,顾渊刻意不看他,手指上却缠着林信的长腰带。   林信连忙拉住腰带,低低地喊了一声:“喂。”   顾渊忍住笑意,有心逗他,抓着腰带就要往前走。   林信要从树上跳下去,正巧此时顾渊回头,把他接住。   顾渊瞥见他的侧脸,白白的,看起来嫩得很,像方才林信给他的糍粑。   没忍住,轻轻地咬了一口。   “仙君,你真可爱。”顾渊从不吝啬表达自己对他的喜欢,不论是口头的,还是行动的。   林信当即被定在原地:“顾渊你是龙是狗?”   顾渊附在他耳边,咬耳朵似的:“汪。”   林信顿时没了脾气,面色通红,趴在他的肩上,不肯起来。   *   他们留在枕水村里过年。   林信白日里只是在院子里晒太阳,顺便招猫逗狗,晚上便与老道长围坐在火炉边,吃板栗花生,吃饱了就去睡。   好不惬意。   除夕前一日的晚上,他睡着睡着,忽然有些饿了,便爬起来披上衣裳,去厨房找吃的。   厨房里没有什么吃的,他在院子里养的两只仙鸡,昨天都被柴全吃了。   他拢着衣裳,站在水缸前,灌了两瓢凉水下肚,觉得有点舒服了,摸了摸肚子,准备回去睡觉。   还没走出厨房门,便与顾渊撞了个正着。   顾渊才从外面回来,自院墙那边跳过来。林信正好要跨过厨房的门槛,看着他跳过来扬起的衣摆落下。   林信睡得迷糊,还没反应过来,怔怔地问道:“你原来没在房里啊?”   “嗯。”顾渊上前,用指尖碰了碰他衣襟上的水渍,“你渴了?”   “嗯……也不是。”林信低头看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喝水还会漏,“我饿了,没找到吃的,所以喝了两口水。”   顾渊的手向下,拍拍他的肚子,他近来吃了就睡,好像是有点儿肉。   林信抬头,很没有威慑力地恐吓他:“顾渊。”   顾渊把他往厨房里推了一把:“本尊给你做吃的。”   顾渊翻了翻柜子,只找出一缸底的糯米粉,他准备给林信下碗团子,煮甜汤。   林信搬了把小板凳,坐在灶前生火。   他问:“顾渊,我方才看你从外边回来,你去哪里了?”   “准备彩礼。”   林信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   照着他说的,正月十七他便要向师祖提定亲的事情,他白日里陪着自己在枕水村里,晚上自然是要出去准备彩礼的。   林信又问:“你这几日,每天晚上都在外边?”   “嗯。”顾渊头也不抬,“今日去了东荒,运气不好,没有等到猎物。”   “现在是冬天,它们大概都冬眠了。”   炉火正旺,将林信的脸烤得有些热。   林信用手背捂了捂脸:“那你等会儿还要出去么?”   “嗯,再去碰碰运气。”   林信思忖了一会儿,轻声道:“别出去了,今天休息一天吧。”   顾渊看向他,挑了挑眉:“嗯?”   林信往炉灶里塞柴火:“我也不缺那点东西,离天亮还有些时候,你留下来睡一觉吧。”   顾渊没有说话,林信以为他是拒绝了,轻轻咬了咬腮帮软肉,越说话,声音越小:“你不是想抱着睡么?你今晚别出去了,吃了夜宵就睡。”   他还加了限制:“限定今晚。”   顾渊面色不改,语调却是有些笑意的:“好。”   他二人就站在灶边吃了点心,便一同去了林信房里。   林信摸黑起来,也没有点灯,五感未明,把榻边的东西都踢飞了。   回来的时候还是摸黑,他便把东西又踢回原位。   林信脱下外裳,甩在椅背上,然后爬上床。   被褥里还有些余温,他抖落开被子,把自己裹好,躺下之后,拍拍身边留给顾渊的空位。   顾渊在他身边躺下,伸手抱住他,把他搂紧。   他似是忽有所感:“还是做神仙好。”   林信从他怀里挣出一只手,摸了摸鼻尖:“嗯?”   “神仙享人祭祀。做魔君,就算贵为魔尊,彩礼还得自己去弄。”   林信从床榻里边再拿出一床被子,给他盖上。   “不过本尊马上就要有一个神仙了。”   顾渊说话时的气息就打在他的耳边,他试着掀开林信身上的被子。   林信有所察觉,按住被角:“不……不要得寸进尺,你再这样,我把你赶出去了。”   顾渊终于把他的被子掀开一个角,用脚缠住他的脚,装模作样地叹道:“仙君,你好暖和啊。本尊这几天怎么会傻到每天晚上出去弄彩礼,竟然不陪你睡觉?” 第139章   除夕清晨,小雀儿站在林信的房门前,叩了叩门。   “仙君,起来吃早饭了。老道长把浆糊也搅好了,可以贴春联……”   他话还没说完,门便开了。   不过站在门里的不是林信,而是顾渊。   顾渊一身单衣,披散着头发,面色微冷,挡在门前,不让他看见房里的情形。   “他还在睡,不要吵。”   小雀儿略通人事,又为顾渊的气势所骇,往后退了半步,带上木门。   “对不起,打扰了。”   顾渊转身向回,假装自己是在梦游,重新回到榻上。   林信下半夜才吃了夜宵,此时睡得正好。   顾渊把软乎乎的林信重新抱进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发顶。   他能保持这样,一直睡到正午。   顾渊伸手,暗中捏捏他的脸,又捏捏他的胳膊。   林信翻了个身,趴在榻上,拿被子蒙着头。   果真一觉睡到正午,林信还是被饿醒的。   他裹着被子,在床榻上扭了扭,探出脑袋来,一个大哈欠打了一半,忽然发现身边有人。   保持着张大嘴巴的表情,林信转头看了看顾渊,大约是还没反应过来。   顾渊托住他的下巴,把他没打完的半个哈欠塞回去,道:“昨夜你邀我共寝,忘记了?”   这还是记得的。   林信抓了把头发:“什么时候了?”   顾渊掀开榻前帷帐。   天光大亮,午后的阳光照进窗子里。   林信连忙坐起来,下榻穿鞋。   正穿衣裳时,顾渊就把洗漱要用的热水端进来了。   林信系上衣带,拢着头发,走上前去。   顾渊捧起他的脸,用拇指抹了抹他的眼角。林信还打哈欠,眼泪汪汪的。   洗漱好出了房门,老道长和三只小动物已经吃好午饭,都在院子里,安安静静地丢骰子玩儿。   见他们出来,老道长便道:“仙君,饭菜还在灶上热着,要吃一点么?”   林信大约是落枕,脖子有点儿疼,捂着脖子点了点头:“好啊。”   顾渊让他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把吃饭用的小木桌从门后搬出来,打开了放在林信面前。   最后跑了两趟厨房,把饭菜都端出来,摆在他面前。   顾渊今日好殷勤。   林信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转眼间,顾渊便将碗筷塞进他手里。   他往嘴里扒了两口米饭,抬头问道:“你不吃么?”   顾渊似有所指:“本尊方才吃过了。”   “哦。”林信也没放在心上,反正他是魔君,魔君不吃东西也没关系。   他原本披散着头发,不太方便,便从手腕上解下发带,准备把头发绑一绑。   才拢起头发,便听闻柴全疑惑道:“冬日里,也有蚊子么?”   他一说完这话,其余三个人就一起瞪了他一眼。   林信直觉不对,摸了摸后颈。有点疼。   他回头,但是看不见的。   只听小雀儿道:“仙君,对联我和老道长早上贴好了。”   “啊,好。”林信继续揉脖子,他以为自己是落枕,但好像不是这样的。   “晚上年饭,也让我和老道长来吧。”   “好啊。”林信看了他一眼,“你平素不是不爱做这些事情吗?改性子了?”   小雀儿认真道:“又过年了,我又长大一岁了,不能总想着玩儿了。”   小奴认同地点点头:“我也一样。”   林信十分欣慰,收回手,继续吃饭。   又过了一会儿,老道长试探着问道:“仙君,饭菜够吗?”   林信点头:“足够了,足够了。”   “那要不要再给仙君卧个红糖鸡蛋?”   林信砸吧砸吧嘴,转头问道:“这是什么?红糖和鸡蛋,好吃吗?”   “这是……”   老道长还没来得及解释,林信灵光一闪:“等等……我怎么好像有听过这东西,嗯……我记得宋娘子……”   “宋娘子生念君的时候……”   “生娃?”林信手里还拿着碗筷,一脸震惊,“我做了什么事情,让你们觉得这事情和宋娘子生娃一样,还要吃这东西?”   “补一补总是好的。”老道长的声音很小。   “林信。”顾渊拍拍他的手背,试图安抚他。   林信转头,恍然大悟。   可不就是因为这人么?   同眠共枕,日过正午才起,顾渊还特别殷勤,难怪他们误会了。   “你们以为顾渊和我……”林信想要辩解,但是又碍着小奴在场,他年纪小,不好在他面前说这种事。一时语噎,说不出话来。   顾渊按住他,解下衣裳给他披上,细心地帮他把头发拢好。   顾渊拍拍衣裳上的毛毛领:“好了,领子挡着,看不见了。”   林信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低声质问:“你对我的脖子做了什么?”   “我的错。你靠得近,我一时没忍住。”   “你做了什么?”林信咬牙。   “捏了两下。”   “然后呢?”   “亲了一下。”   “再然后呢?”   然后嘬了两口,轻轻地啃了一下,还用牙抵着磨了许久,最后又吻了一下。   还想继续的时候,就被林信推开了。于是顾渊转向其他地方。   顾渊道:“在长辈和孩子面前,不好说了。”   林信眨了眨眼睛,竟然还有说不出来的东西?   他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双竹筷。   两只手握着竹筷两端,他盯着顾渊的眼睛,“咔嚓”一声,将竹筷折断。   顾渊根本没在怕的,只是问他:“你怎么知道龙有两个?”   他拿的是一双竹筷,也就是两只。   顾渊恍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重渊也是龙,原来如此。”   “你又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林信翻了翻乾坤袋,拿了一本仙界百科小词典,翻出一页给他看,“是书上写的。”   顾渊看了一眼:“你们仙界的书都是这样的?”   林信反问道:“魔界的书都是教人啃脖子的?”   老道长忙道:“原是我们多想了。仙君,今日过节,你带魔君出去走走吧。晚饭时再回来。”   林信原本不大愿意,老道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才站起来,勾住顾渊的脖子,甩着手出去了。   顾渊很迁就地低下头,随他出去。   林信还记仇,“啪”的一声,把隐身的符咒贴在他的额头上。   绕着枕水村当中的那条河走了一圈。   林信忽然转头,朝顾渊面上吹了口气,吹动那张符咒,语气里有几分埋怨:“你总吃醋。”   顾渊明知故问:“谁?重渊?”他嗤了一声:“笑话。”   “我说什么你都能联想到帝君,我以为你是吃醋。”林信顿了顿,眼中有些许笑意,“要不是,那我该以为你其实是喜欢帝君的。”   顾渊有点儿反应不来,林信怎么就这样想了?   “我一向提倡内部矛盾,内部解决。”林信抱着手,“你总是把帝君拉入这个内部来,所以我合理怀疑……”   顾渊皱了皱眉,坦诚地承认:“本尊吃醋。”   林信笑着摸摸他的脸:“以后不要这样了。帝君何其无辜,每天都要被你念上好几遍。”   原来是可怜重渊,顾渊面色微冷,垂眸看他。   却听林信继续道:“我也无辜,分明都不怎么记得了,你总是让我想起我死过一个未婚夫,克死了一个未婚夫,我还挺自卑的。”   林信拍拍他的肩,哄他道:“帝君从前是吴国的护佑神。你若是在意这个,我下回带你去吴国皇宫,在帝君的金像前,跟他说明,我已经有了新的未婚夫了,这样好不好?”   顾渊淡淡道:“不必。”   “既然‘不必’,就不要再在意了。”林信的眼眸弯了弯,“以后有什么事情,直接问我。你问帝君,帝君不会回答你的。”   顾渊从身后抱住他:“本尊知道。”   只是生来的敌意,压不住的。   林信想了想,却道:“我们才来枕水村的时候,小奴问你,我喜不喜欢你。”   顾渊闷闷的,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嗯。”   “你当时说,你不知道。”林信偏过头,咬耳朵道,“其实我是有点喜欢你的。”   顾渊轻笑,蹭了蹭他的脸颊:“足够了。”   *   他二人一同在守缺山过了年节。   除夕晚上、正月初一与正月十五,村中人在仙君祠祭祀,林信都在场。   他还在神祠里捏了个小泥人。   他对顾渊道:“你上回不是说,做魔君没人祭祀,很不好么?”他把泥人稳稳地放在仙君神像的旁边:“喏,分给你一点。”   从顾渊身边,飘落下两朵桃花。   林信笑了笑,捻起他肩上的桃花,帮他别在襟上。歪了歪脑袋,端详了一会儿。   过了正月十五,顾渊要回魔界密林,将定亲的彩礼最后清点一遍。林信则要去他师祖那里,准备回礼。   上回在仙门外,大抵是六界中人都知道了。   才出了年节两日,正月十七,魔界那边,一大早就预备好了。   从密林到神界,浩浩荡荡,好不壮观。   魔尊性急。   顾渊在天均峰外等了有一会儿,倒也没恼。他从前就习惯了在山下等林信,只是他自己忘记了。   又过了一会儿,心中却忽然有些不安,他皱了皱眉,而后只见林信的师祖,广乐老祖从山上下来了。   他紧紧地皱着眉,直觉不对,问道:“人呢?”   “没了。”广乐老祖不敢大肆声张,轻声道,“一早起来就没看见他,老夫找了他许久,方才卜了一卦,六界之中,再找不到他的气息。要不请魔尊先回吧,等我们这儿找到了人,再……”   再找不见仙君的气息,通常是刻意隐藏了踪迹。   “恐怕是他忽然有事,来不及告诉我。他不是不守信的人。”顾渊掐指,“我也寻不见。”   顾渊转身便走:“我去看看。”   他早先就知道林信朋友多,但是他与林信,相处还不过一个月,林信还有许多事情,都是他不知道的。   顾渊只知道他是枕水村的护佑神,就先去了枕水村。   还未靠近,便闻见空气中弥散的淡淡的焦味。   村中一片狼藉,整片村落都被大火烧过,余火未熄,他闻见的焦味,是这里来的。   顾渊匆匆扫了一眼,又去了仙君祠。   林信不是有意失约,他是真的遇上了要紧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告诉别人。   仙君祠里,仙君神像被人从身后推下神坛,摔得粉碎。   广乐老祖与顾渊都寻不见林信的气息,有可能是他刻意隐藏,也有别的可能。   林信的神像都被摔坏了。   仙君祠外传来杂乱的马蹄声。 第140章   魔尊顾渊要来天均峰提亲的前一晚。   林信一夜未睡,趴在窗前看月亮。   仙君原本不用睡觉,是他这么多年来,一直保留着从前的习惯。   习惯了这么多年,这一日忽然睡不着了。   上了床榻也是辗转反侧,索性下了地,推开窗子看月亮。   就这么看了一夜,天色微明时,一片翠色的鸟羽飞到他面前。   小雀儿很焦急,说话声音还带了哭腔:“仙君,你快回来呀,村子里出事儿了。”   他知道今日林信与顾渊定亲,倘若不是天塌了的大事,他不会这样。   林信来不及多想,套了一件衣裳,抄起乾坤袋就出去了。   来不及告诉别人一声。   他到时,枕水村已陷入一片火海,吴国士兵用鹿砦将村口堵死。   火光冲天,林信只看了一眼,掐了个诀,便要冲到村子里去。   忽然有个人拦腰抱住他,把他带离枕水村。   “仙君,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林信跟着小雀儿往山上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小雀儿把他带到了仙君祠前,吴国士兵各执枪戟,守在门前。   林信匆匆看了一眼,只见一个华服青年端坐在仙君神像前。   他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眼间却尽是阴郁之色,垂着眸,指尖拨弄着腰带上系着的墨玉,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信认得他,吴国皇帝,徐恪。   他问小雀儿:“他什么时候来的?”   “昨日夜里。”   “怎么回事?”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南下,昨日夜里来了村子里。他原本经常来的,来了在仙君祠待一阵子就走了,谁知道……”小雀儿抹了把眼睛,“他问村子里随驾的长辈,问他们信不信林仙君会救难。”   “然后呢?”   “他们自然说信,结果徐恪就说,不如来试一试。”   “试一试,就是……”林信不敢再想,却又不得不想,“就是放火烧了村子,看我会不会来?”   “他说他要同林仙君玩一个狩猎的游戏。限咱们村子,还有附近的桃溪镇、竹枝镇,十来个村镇的人在一个时辰之内,能跑多远就跑多远。时间到了,他就把村子都给烧了。再过一刻钟,他就亲自去追。看林仙君到底会不会来。”   林信被徐恪这种怪异的想法给吓着了,用气声骂了一声:“疯子。”   “其实他也不是第一次说这种话,他从前也问过我们,但是每回都被底下的臣子劝回去了。这一回,我们也以为他是一时犯疯病,底下大臣会劝好的……”   林信定了定心神,又问:“那学塾的两位学官呢?”   他说的是他二师兄栖梧和他一起在枕水村做任务时,变幻出来的人物,他二人在枕水村做任务已有十年了。不在的时候,都是留一缕神魂,让这两人照着章法办事。   “两位学官,一开始劝徐恪,就被杖毙了。”   林信连骂了两声疯子,最后问道:“百姓呢?”   “咱们村子的人都沿着仙君祠上山的山路,往更南边逃了。附近村镇的,应当也是往南边逃的。”   自然是要往南边跑的,往北边,便撞到吴国的国都里了。   林信要沿着山路去追,却猛地觉着心口一阵闷疼,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   小雀儿连忙扶住他,但他还是往前一扑,“哇”的一声,呕了一口鲜血。那口鲜血落在仙君祠外的黄泥里,却没有再长成一株桃花,桃花枝子发了一半,便枯萎了。   仙君祠中“砰”的一声巨响,小雀儿回头:“仙……仙君……”   林信抹去唇角血迹,勉强回头去看,只看见自己的神像被推倒在地上,泥塑的像,原本就不结实,摔得粉碎。   徐恪站在神坛上,偏头一睨,看了一眼神祠外的桃花树。身后黑蛟张牙舞爪,好不威武。   他跳下神坛,引得随侍的太监慌忙上前搀扶。他却甩开太监的手,反手抽出侍卫腰间佩剑,拖着长剑,走向外边的桃花树。   今年天气冷,桃花发得不好,零星几朵,缀在光秃秃的枝丫上。   徐恪毫无章法地挥剑,斩落桃花。   他唇色鲜红,口中喃喃,听不清楚在念什么。   小雀儿静下神来,听得两句:“仙君,他让你出来见他。他还说,重渊已死,你为什么不做吴国的护佑神,吴国哪里比不上……”   “不用管他。”林信拉起小雀儿,转身离开。   他二人才离开,徐恪一抬手,下了命令:“一刻钟到了,追。”   *   徐恪是凌晨时分来的枕水村,村中长辈从梦中惊醒,连忙换了衣裳接驾。   这十年来,他几乎每次南巡,都会来枕水村。   他们只要小心伺候便是。   却不料今次会闹成这样。   一个时辰能跑多远?   林信不知道。   纵是他从前做亡国之君的时候,也没有听过这样刁钻的要求。   他看徐恪方才的模样,大约是有些走火入魔了。   从前听闻他多疑,却不料是有了心魔。   徐恪将林信当做是敌国的对手,要在史书上比过他,要在百姓间比过他。   小时候的事情,他记得不甚清楚。他把自己与林信的相见、林信对他“要做明君”的告诫,只当做是黄粱一梦。   他不信仙界有林信这一号神仙。   他想告诉天下人,亡了国的越国,并没有神仙,只有他才是掌握生杀大权的真正的神仙。   徐恪又多疑。枕水村人,首先忠于林仙君,然后才是皇帝。这样的百姓,不要也罢。   仙君祠外,徐恪翻身上马,亲自带人去追逃亡的百姓。   林信的神像被推倒之后,他吐了口血,想着强撑一会儿,应该也没什么大碍。   便与小雀儿一同,沿着山路去看百姓。   小雀儿不愿意让他再动用术法,抱着他的腰,把他带上一处高崖。   枕水村村中人,与周边村镇逃亡的百姓汇成一条很长的逃亡队伍,此时正经行一处山谷。   山谷两边都是高山,中间地势低,林深树茂。   林信被小雀儿带到高崖上,枕水村的地仙,老道长与柴全也在。周边村镇的地仙都在此地,见他来了,便有了拿主意的人,连忙向他作揖。   “仙君,我们地仙只能保风调雨顺,此事还是要你们天神……”一位地仙轻叹一声,“十年前咱们这儿要被作为行宫,也是仙君想的法子。这次,还请仙君救命。”   一众地仙深揖道:“还请仙君救命。”   这次的事情,与上次的事情,还真有些不一样。   这次事发突然,他一时也拿不准主意。   林信低头,看看高崖下、山谷里成百上千的百姓。   老道长知道他也为难,便道:“仙君,你可千万不能直接插手凡间事务,还是要想个推波助澜的法子。”   林信点点头:“我知道。”   老道长将一卷黄纸交给他:“这是我们几个地仙一起想的路线,仙君看看,若是可以,便请小雀儿化作原形,交给他们主事的人。”   林信正出神,接过画得简陋的舆图,看了两眼。   南下逃窜,要不就是往西,去毒瘴弥散的林间,要不就是往东,渡海赴瀛洲。   林信将黄纸交给小雀儿:“交给林蓁。”   小雀儿却道:“林蓁不在。”   “不在?”林信蹙眉,“他去哪里了?”   “他从前在军营服役,连夜离开,快马加鞭,去了军营。”   林信微怔,想来林蓁是要去军营里鼓动造反了。   做得也对,徐恪无道,是该反了。   “那就送给林蓁爷爷。”   “好。”   小雀儿接过黄纸,变作原形,衔着纸张,扑腾翅膀,逆风飞下山崖。   “这件事情……”林信斟酌着,还没有理出个思绪,却忽然听闻不远处马蹄杂乱,马匹嘶鸣。   徐恪带着人追上来了。   吴**队兵强马壮,很快就能追上,也是意料之中。   林信摸了摸鼻尖,舒了口长气,对几位地仙道:“劳烦诸位暗中护送。”   老道长隐约猜到什么,唤道:“仙君?”   “方才那图我记住了,就按着那张图走,我做法拦住徐恪的人,等事了了,我就去找你们。”   强行在人间施法,扰乱天道秩序,轻则被押回仙界受罚,重则天雷轰顶。   老道长自然是不愿意的:“仙君,不可。”   林信低头,山谷里一个妇人,被丈夫半劝说半强迫着,丢弃了怀里早已死去的婴孩。娘亲回头的最后一眼,一条林间野狗将孩子的尸首叼走。   他不忍见人间苦难,不论是越国遗民,还是吴国百姓。   “我意已决,不必再劝。”   林信来得匆忙,没带什么法器,他从乾坤袋中取出两张符纸。   “道长,要是看见顾渊,替我向他说一声对不起。”林信默了默,放轻了声音,“我真的不是故意失约的。”   老道长与几个地仙,被林信赶走。   山崖上,山风冰凉刺骨,灌满衣袖。   天光破开层云,林信一抬手,手中符咒变作一只小黄鸟,向前飞去。   小黄鸟从徐恪眼前飞过,停在山谷口的树梢上。   徐恪勒马,抬手示意身后士兵都停下。   林信站在山崖上,指尖夹着另一张符咒。   他开始念咒时,头顶乌云便开始往他这里聚集。   所做之事违背天道,大约是天雷将至。   林信抬头看了一眼,然后专心施法,加快进度。   徐恪坐在马上,迎面吹来一阵劲风,林中顿时黄沙漫天。   他身后将士惊呼道:“妖术,妖术!”   铺天盖地的黄沙被后来的浓雾压制住,浓雾当前,将他们拦截在原地。   手中符纸烧尽时,山崖上传来一声巨响。   徐恪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素白衣裳的瘦弱身影,从山顶上掉下来。   林信所做之事,还不算是最厉害的,没有雷劫,他只是挨了天道一击。   但这一下,便封了他的术法,将他打下山崖。   他暂时变回三百年前亡国皇帝的模样,从林子里滚下来,不知道摔在谁的马前。 第141章   林中雾浓,日出时仍未散去。   林信没想到自己会站不稳,还从山崖上滚下去了。   林中树枝划破衣裳,他摔在地上,不知道倒在谁的马前,吓得马匹嘶鸣。   林信只觉得浑身骨头都疼,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动了动手指,试着爬起来,却听见有人说:“林将军,此人可疑。”   林……将军?   林蓁翻身下马,俯身将林信扶起,抹了抹他的脸:“这位……我认识。”   恍惚间,林信明白过来,林蓁去了军营,大约是他带着人回来了。   天气冷,林蓁把自己的披风让给他,又扶他上马,随后自己也上了马。   林信坐不稳,林蓁便让他的手圈着自己的腰,再随手抽了条绳子,用绳子系住他的双手。   林信迷迷糊糊的,唤了一声:“阿蓁啊。”   林蓁策马,低低地应了一声“仙君”,消失在冷风之中。   林信用气声道:“徐恪……”   “多亏仙君施法,他没有追上来。我是殿后的,百姓们都已经逃出去很远了。”   听闻此言,林信便放下心来,脑袋往前一磕,撞在林蓁简陋的盔甲上,昏死过去。   附在林蓁身后的,胳膊粗的蛟龙,试着往林信脸上吹气,但是林信没有反应。   林蓁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侧耳听了一阵,听见他还有呼吸,便放了心,继续赶路。   林蓁自南边的军营来。   至山谷时,忽然狂风大作。   一开始,他还以为狂风黄沙是徐恪身边的人使的妖术,后来林信从林子里滚出来,他便明白了。   他小的时候就见过林信,而且不止一回,他很相信自己的感觉,所以他一直认为林仙君是真实存在的。   长大之后,似乎是心性变了,便很少能看见林信。就算看见,也只是匆匆一瞥,一个素白颜色的身影。这个年节,他在仙君祠外打糍粑,林信就坐在桃树上,但是他没有看见林信。   今日再见,林信实实在在地扑在他面前,那些年少的记忆才从心底重新浮现出来。   百姓们走得不快,林蓁一行人快马加鞭,很快就赶上了。   他留下一小支队伍殿后,随后绕过队伍,走到了最前边。   几个村镇中凑出近百匹驽马,用驽马拉车,车上坐着的,都是老弱妇孺。   林蓁的爷爷,因为在几个村镇中最有名望,被暂时推举为主事之人。手中拿着几个地仙一同描绘的舆图,坐着马车,在最前边带路。   林蓁往回扯了扯缰绳,放慢马匹的速度,解下林信手上缠着的绳子,小心地将林信放到车上:“阿爷。”   老人家的家中,常年供奉着林信的画像。此时逃难,也带在身边。   他看了一眼林信,马上明白过来,连忙接过林信,把他放在板车上,拿了些稻草和旧棉衣,把他安置好。   林蓁问道:“阿爷,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老人家这回也是被徐恪逼急了,吸了口气,低声问道:“阿蓁,你从军营里,带了多少人马?是不是全都信得过?”   林蓁回头看了看,军士们护送着百姓,慢慢地往前走,还有的将走不动的小孩子扶到马上。   他收回目光:“不多,三千多个,但是全都可信。”   老人家拿着那张描绘着路线的黄纸:“我想……朝廷既然要赶尽杀绝,我们也不必再躲了。”   老人家与林蓁想的一样,林蓁便没有接话。   老人家抬头,浑浊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清明:“再往前便是江城,阿蓁,你领着这三千人,有没有把握……”   林蓁骑在马上,幽幽道:“徐恪这次只是一时兴起,消息肯定还没有传开。江城不大,年节才过,防备肯定不强。只是连夜赶路,他们也都疲倦。百姓们愿意的,咬牙挤一挤,凑些干粮,我们吃了便上路。”   他转眼看看林信,想了想,又补道:“留一千人,护送百姓,我只带两千人,尽够了。”   老人家坚定地点点头:“你有把握就好,我让年轻人传令下去,把所有的干粮都凑给你们。”   “谢谢阿爷。”   方才林蓁带着林信回来,百姓们都看见了,藏在百姓们中间的小雀儿也看见了。   他小跑着上前,走到前边时,正巧与林蓁对上目光。   林蓁长大之后没见过林信,但是时常见小雀儿。小时候喊着要娶自己的那只小青雀,长大之后,虽然人妖殊途,但他二人还是很好的朋友。   小雀儿朝他点点头,唤了一声“阿蓁”,随后去看林信。   林蓁似是不经意间提起:“等会儿我要去奇袭江城。”   小雀儿转头:“那你多小心,我留在这里照顾他们。”   林蓁道:“有劳。”   匆忙出逃,带出来的粮食本就不多。   但是当下走投无路,百姓们就算把粮食留着自己吃,也不一定能撑过三日。   百姓们纵使有不愿意的,再认真想想,也明白了。   现在能庇护他们的,只有带了三千人马的林蓁。   与其藏着掖着,不如交给林蓁,让他带着人放手一搏。把江城占下来,才算是重新站稳了脚跟。   甚至有的年轻人,自告奋勇,要赴江城参战。   林蓁回头看了一眼,心道徐恪实在是疯魔。   这样好的百姓,徐恪就这么当做猎物给弃了。   *   晨时奇袭,再加上他们穿的还是吴国的甲胄,不等江城守备反应过来,林蓁已策着马,径直入了守备府,刀剑所指,不费一兵一卒,城中人马尽皆归降。   江城不大,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地方。   但是以此城为发家之地,足够了。   林蓁身披甲胄,站在城楼上,手扶佩刀,指尖在刀柄上点了点。   重新派去接应的兵卒已经回来了,纳百姓进城之后,再派将士迅速掘深护城河,便关闭了城门。   所幸已经过了年,冬日已经过去。   城中的守备大人早投了降,双手奉上城中守备图。   林蓁看了一眼,转身下了城楼:“回去商议。”   江城是个小城,守备府也不大,简陋得很。   以守备府作为议事之地,林蓁回去时,小雀儿正把林信从马车上扶下来。   林信还昏迷着,没有知觉。   有人多问了一句:“林将军,他是何人?”   林蓁瞥了一眼那人,语气平常:“倘若没有他,在山谷里,我们全都叫徐恪给砍死了。”   他想了想:“开粮仓,把方才从百姓那里拿的粮食还回去。把府衙、守备府都开了,让没去处的老弱妇孺先住下。在这儿有亲戚的,去寻亲戚,同姓相扶,也是应当的。”   南边重宗族,他这么做,也都是有根据的。   “让咱们的人,吃饱之后,多走动走动。”他冷笑一声,“把徐恪做的那些事情,都张扬出去。”   林蓁要往府里走,回头再看了一眼,对自家爷爷道:“奔波了一夜了,阿爷也去歇着……”   老人家拄着拐杖:“阿爷还有些力气,帮你去走一走。”   他还有些声望,安抚百姓,他还做得来。   林蓁点头:“谢谢阿爷。”他看向小雀儿,温声道:“你带着仙……公子去我房里,我房里暖和。”   小雀儿应了一声,他便抬脚入府。   小雀儿想了想,把林信背起来,也进了门。   房里确实很暖和,小雀儿把林信放在榻上,又帮他擦了擦脸。   他握着林信的手,用妖力探了探林信的心脉,却只感觉到一片死气沉沉。   他实在是不知道仙君的身体怎么样了,心中焦急,但又有心无力,想把自己的妖元分给林信一点,又怕反倒害了他。   小雀儿也没办法,只能盼着老道长和柴全,或者是村子里那位懂得医术的半仙霜林快点过来。只是他们早先就被冲散了,外边的百姓也需要安抚,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他起身,出去倒了一杯温水,准备给林信润润喉咙。   却不料他捧着茶杯回来时,榻上人已经变了个模样。   原本林信挨了天道一下,变作本相模样。小雀儿方才只走开了一下,一会儿没看住,林信却变作了十五岁时的少年模样,瘦瘦小小的。   小雀儿很早认识他,也见过他这副模样,心下一惊,轻轻扒拉开他的眼皮。   也看不出他的眼睛是不是又看不见了,小雀儿心中不安,想了想,还是出去找林蓁了。   守备府的堂前,林蓁与手下人正在议事。   林蓁坐在主位上,手边一个茶盏,还腾着热气。   “江城以南,原本也是越国的土地,派几个人,把徐恪所做之事散播开来。一定添上这一句,‘今日是枕水村,明日又会是哪一城的百姓?’”   他看了一眼江城守备:“大人与它城守备,应当有联系,有交情好的,烦请大人即刻修书,劝降他们。”   江城守备不敢不应,连连称是。   小雀儿不敢打扰,就站在外边等着,林蓁抬眼看见他,再说了两句,便结束了谈话。   众人将离开时,他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似是随口一说。   “闵帝林信,是我祖上。我小时常见他在枕水村中,与民同乐。今次一事,我也看见了闵帝,他对我说:‘蓁哥儿,莫怕。’”   这话半真半假,林蓁说出来,也是为了添一把柴。   等出了这厅堂,这个传说听的人多了,也就成了真的。   但是小雀儿不明白,挠挠头,他觉得仙君就算快死了,也不会说这么肉麻的话。   众人走后,林蓁走到他面前:“你怎么了?”   “仙君有点不好,我拿不准主意。”小雀儿拉起他的手,拽着他往前,“正好你现在有空,你去看看吧。”   林蓁转头,喊了个人上前:“去找找枕水村的霜林道长在哪里,让他过来。”   半仙霜林原本只是途径枕水村,后来便在村中长住下来,开了个医馆。村中沈家小哥与宋娘子的孩子沈念君,生时体弱,是他照料长大的。   小雀儿拽着林蓁,穿过走廊。   房门却是开着的,有个黑衣裳的人站在门前。   小雀儿把林蓁拉住,解释道:“那是仙君的未婚夫。”   林蓁看了一眼,停下脚步。   林信正好醒来,睁开眼睛,眼神空洞。他试着坐起来,用双手摸了摸四周,然后下了榻。   瞎了眼睛的亡国之君,穿了一身单衣,赤着脚下了地。   顾渊一边解开披风,一边走到他面前,用披风把他整个人都兜起来。   十五岁的少年眼盲,忽然觉得身上有些暖和,懵懵懂懂地抬起头,神色茫然,双唇微张。 第142章   顾渊垂眸,看着才到自己胸口高的少年林信。   少年个子不高,一身素白单衣,洗得半旧。披散着头发,赤脚站在他面前。   面庞清瘦,垂在耳边的长发又遮去他大半面容,乌发衬着,愈发显得他脸色苍白。一双桃花眼原本没什么精神地半垂着,但是抬头想要看他的时候,睁大了一些。   大约是想说话,所以张了张口。   林信虽然看不见,但他知道是顾渊来了。   披在自己身上的毛毛领衣裳,是魔尊顾渊独有的。   林信抿了抿唇角,想先跟他道个歉,不论如何,终究是他误了定亲的日子,还劳动顾渊出来寻他。   但是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他看不见顾渊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生气。   他更看不见顾渊其实抬起了手,想帮他将鬓角的垂发别到耳后去,也想摸摸他的脸。只是手停在了半空,不敢碰他,怕把他给碰坏了。他没见过这样的林信。   一时间相对站着,都没有说话。   默了几息,外边忽然传来小雀儿的声音:“仙君,霜林道长来了,是不是让他看看?”   林信没什么精神,轻轻地应了一声“好”,拢了拢衣裳,转身向回。   顾渊顺势上前,扶住他的手,暗指他在榻上坐下。   半仙霜林颇通医理,被林蓁喊回来,背着药篓就进来了。   他搬了把凳子,在林信面前坐下:“仙君,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林信倦倦的,伸出左手,“麻烦你了。”   “仙君怎么看着……消瘦了许多?”   “不是消瘦。”林信眨了眨眼睛,“我做凡人的时候就是个瞎子,大约是挨了天劫一下,暂时被打成凡人的模样了。”   这时顾渊才知道,为什么他和广乐老祖,在六界之中都找不到他的踪迹。   他们找的是林仙君,身上还有仙气儿的。而此时,林信被封了全身术法,自然是寻不见他的那点儿气息了。   霜林抬手诊脉,于指尖放出一缕灵气,游走过林信周身经脉。   他诊脉时,林蓁与小雀儿不敢打扰,就等在门外。   等了一会儿,小雀儿敲了敲林蓁的盔甲:“你要是忙的话就去吧,这里有我看着。”   林蓁将目光转向他,还没说话,小雀儿便跑了:“道长,柴全。”   枕水村的地仙老道长与柴全一同过来。   老道长问道:“仙君在里边?”   小雀儿点点头:“嗯,霜林道长也在。”   也没有进门,老道长站在门边,对林信道:“仙君放心,一切都好。”   林信点头,表示知道了。   霜林的指尖搭在林信的腕上,他紧皱眉头,盯着榻前的帐子出神。   林信看不见,但是顾渊看得见。他再低头,看着林信如纸苍白的脸色,从榻里翻了一床厚被子出来,给他盖上。   顾渊放缓语调,问道:“你师祖他们也在找你,我帮你告诉他们,你在这里。”   “好。”林信点头,“多谢你。”   顾渊便给广乐老祖传了消息。   此时霜林也收回了诊脉的手,顾渊便把林信的手也塞进被子里,用厚被子把他裹好了。   霜林摇摇头:“仙君,这或许不是药材能治的。”   顾渊道:“那就开一张补身子的药方。”   霜林应了,提着药箱便出去了。   有顾渊照料,门口站着的人不便打搅,另外也有事情要办,帮他们掩上门就离开了。   林信坐在榻上,被顾渊裹成一个小粽子。   他二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林信还不太习惯眼盲的状态,下意识转过头想看他。   他斟酌了一下词句:“顾渊,我不是故意……”   顾渊淡淡道:“我知道。”   “麻烦你……”   “不麻烦。”   话没说两句,林信的师祖、师父,还有三个师兄,外加上南华老君,全都到了。   广乐老祖恼他不声不响的就不见了,气得走上前就戳他的额头:“还以为你逃婚了,你三个师兄把你所有的朋友都问了一遍,最不让人省心……”   忽然发现他眼中无神,广乐老祖一愣,转头看向顾渊。   顾渊颔首,就是他想的那样。   一时间又生气又心疼,广乐老祖也不骂他了,赶忙招呼南华老君:“快过来看看,这是怎么了。”   南华老君坐在他面前,捧着他的手腕:“仙身和术法都暂时被封住了,现在是个凡人。”   广乐老祖问:“能用仙气冲破吗?”   “不行,强行冲破反倒会害了他。”   “有法子吗?”   南华老君思忖半晌,缓缓道:“有,用凡间供奉的香火功德冲破。”   他松开林信的手,问道:“信信啊,吴国九百年国运将完,老夫方才看着,那位林蓁,是个气运极强的人,大约是他开创新朝。”   “是。”   “枕水村一向供奉你,你慢慢地积攒功德,等积攒够了,就能恢复了。”   “好,我知道了。”   广乐老祖又问:“大概要多久?”   “要多久,这个我也说不准。”南华老君捻了捻胡须,“大概要等到林蓁开创新朝,信信做了整个江南的护佑神,在皇宫里立起金像。”   “没关系的。”林信安慰他们,“三百年前,越国亡国的时候,吴国只用了八年不到。想来这回也不会太慢。”   广乐老祖又好气又好笑,弹了一下他的额头。   林信没心没肺地笑:“我不过是稍微施了个法,还能做整个江南的护佑神,仔细算算,我还赚了。”   再说了两句笑话,广乐老祖便退开了,对站在身后的徒弟与三个徒孙道:“不挡着你们了,眼巴巴地望了好一阵子。”   话音刚落,林信便被胡离给抱住了。   “我可怜的小师弟……”胡离摸了两把,被子下边没二两肉,全是咯人的骨头,“还真的变小了。”   司悬亦是叹了口气:“我们都以为你逃婚了。”   胡离接话道:“你要是逃婚,只怕魔界要把仙界给踏平了。”   他当着魔尊顾渊的面说这话,顾渊试图解释,挽回自己在仙君眼中残暴的形象:“林信,我没有。”   林信笑了笑,没有说话。   胡离牵起他的手:“你二师兄不爱说话,和他握握手。”   栖梧的指尖冰凉,勾了勾手指,便松开了。   “小可怜,小可怜。”胡离把他抱在怀里晃了晃,“天道运转,本该如此。你怎么这么傻呀?嗯?”   如果没有林信在山谷口布的黄沙浓雾,最后徐恪追了上来,而林蓁目睹百姓被屠杀,心中愤恨,怒而揭竿。   说不准还不用八年,只用一年就踏平吴国了。   可林信却偏要逆天而行。   林信低头,轻声道:“我见不得人间苦难。”   胡离揉揉他的脑袋:“哎哟,人间苦难这么多,你管得过来吗?小傻子啊小傻子。”   林信却道:“事情摆到我的面前,就是要我管的。”   静了半晌。   胡离只是抱着他晃悠,哄小孩子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拍他。   最后广乐老祖道:“信信,最少还得等七八年,你没有术法傍身,还是不要到处乱跑。你是跟师祖回天均峰去,还是跟你师父回去?”   “我……”林信想了想,小声道,“我想跟魔尊一起。”   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号,顾渊精神一振:“行宫前几日已经竣工了,伺候的人……本尊贴身伺候。”   广乐老祖一脸复杂:“信信,为啥呀?”   “去了师祖或者师父那里,我一个人行动不太方便,我不能端坐在神台上,还享人间的祭祀。我时常想过来看看的话,魔尊大人带着我,会比较方便。”   林信顿了顿,继续道:“况且,他原本想二月十七就接我过去的,现在我变成这样,肯定是不能如期成婚了。反正是搬过去,我同他也继续……相处相处。”   他决意如此,广乐老祖虽然很想把他带回去照顾,但是也没办法,只能由他去了。   “行,让你的魔尊大人陪你。”有了男人忘了师祖。   临走时,玉枢仙尊留给他一个新的乾坤袋——原先的那个,在天劫里被他弄丢了。   新的乾坤袋里有一些他现在用得上的东西,画符的黄纸与朱砂,符咒无论在什么时候都管用,还有一些保命的法器。   他师祖与老君,还有三个师兄,又另外给他添了东西。   还是担心他,叮嘱了一番,最后说会时常过来看他。   他们待了许久,走时,已经是深夜了。   顾渊抱得美人归,难得地送他们出门。   广乐老祖脸色变了几变,最后只道:“劳烦魔尊。”   顾渊道:“本尊乐意之至。”   他关上门,回头去看林信。林信坐在榻上,披在身上的被子掉了半边,他正抱着乾坤袋,在里边翻东西。   师祖他们走后,房中忽然安静下来,林信也察觉到了,便拍拍身边的位置,试着道:“你过来坐吧。”   他有话要跟顾渊说,顾渊一来的时候就想说的。碍着师祖他们在,他这一天什么话也没有说。   察觉到身边的床榻沉下去半分,林信将乾坤袋一拢,放到一边去。   “顾渊,我不是故意失约的。”   “我知道。”   “当时情况紧急,我来不及给你传讯。后来我就把乾坤袋弄丢,又昏死过去了,所以没能赶上我们定亲,也没能告诉你一声。”林信两只手绞在一起,叹了口气,“对不起。我知道你很喜欢我,但是我没去定亲。”   “不要紧。”顾渊伸手抱住他,笨拙地拍拍他的肩,“你见不得人间苦难的凛然模样,我还挺喜欢的。”   “但我现在是个凡人了,仙君祠的神像也被推倒了。”林信道,“我原本还夸下海口,说把祭祀分你一半的。现在你暂时没有神仙了。”   “我陪你再成一次神仙。”顾渊吻了吻他的鬓角,“认真想想,娶一个神仙,不如自己养一个神仙好。”   他把林信连着被子抱到腿上。   “魔尊养了一个神仙,等你成仙了,记得还我利息。”   “好呀。”   林信笑着摸摸他的头发,好像在摸一头大魔兽。   顾渊也真就低下头,任由他虎摸。 第143章   南边开春早,江城的桃花比枕水村仙君祠里的开得好。   林信在江城中待了三日,行动不便,顾渊陪着他,扶着他四处走动。   他虽然看不见,但是听得见。   有时站在施粥的粥棚里,有时也同半仙霜林一同外出看诊。他不通医理,但是画几笔简单的平安符还是可以的。   有时站在江城的官道旁边,可以听见急促的马蹄声,骑在马上的士兵带来它城归降的好消息。   在林蓁的暗中运作下,短短三日,江城周边五座小城已然归降。   他是天命之子,暗中蛰伏数十年,一朝横空出世,便惊天动地。   林信看见,附在林蓁身后的蛟龙,一日一日地粗壮起来。   虽然他暂时变成了凡人,但林蓁还把他当做仙君对待。   枕水村的仙君神像被徐恪打烂了,他想在江城重新铸一个,被林信婉拒了。   “等事情都安定下来,再铸不迟。”林信没有告诉他,自己需要积攒功德才能恢复仙身。   林蓁自然是顺着他的意思,退了一步:“好,那我给仙君立一个长生牌位。”   林信不好再推辞,点头应了。   林蓁道:“我也有私心,每次出征之前,在仙君的牌位前祭拜一番,希望仙君能保佑我百战百胜。”   他当然是在说笑,林信也不放在心上,只是摸索着拍拍他搭在案上的手背:“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好孩子。”   “好孩子”这样的夸奖,仿佛已经不再适合文武双全的林蓁。   特别此时林信还是十五岁的模样,而林蓁已十九了。   尽管林蓁确实是他看着长大的,但说这样的话,场面有些温情,又有些好笑。   林蓁翘了翘嘴角,道:“谢仙君。”   正说着话,小雀儿便在外边喊了:“林蓁,你快出来啊!你弟弟找你!”   林蓁没有亲生弟弟,他说的是宋娘子的孩子,沈念君。   林信便对林蓁道:“你去吧。事务繁忙,刚起步的时候,更要多加小心,不用日日都来陪我说话。”   他轻笑,善意地自嘲道:“我要是会兵法权谋,不至于做亡国之君。”   林蓁才要起身,听闻此言,回头望了一眼:“仙君已经很好了。扪心自问,倘若把我放到那样的位置上,我或许不会做的比仙君更好。”   林信微叹道:“我保了三百年安宁,往后你多操劳。”   “林蓁知道。”   再向他抱了抱拳,林蓁便扶着腰间佩刀出去了——他从离开枕水村开始,佩刀便不曾离身。   门外小雀儿把沈念君推给他:“喏,你蓁哥来了。”   林蓁按住沈念君的脑袋:“怎么了?”   林信撑着头,坐在房里,饶有兴趣地听他们说话。   是林蓁过几日出征,沈念君闹着要随他一起去,小雀儿随林蓁的阿爷坐镇后方,被他闹得没法子,便把他带过来了。   人带过来了,沈念君一番陈情,林蓁却问小雀儿:“雀儿,你怎么看?”   小雀儿抱着手,悠悠道:“你虽然与他们家熟悉些,但是也不能偏私。不如把他丢到军营里,先待一天看看。”   沈念君一心要跟在林蓁身边,自然是不肯的。   外边他一个人在闹,林信轻笑出声。   顾渊在他身边坐下:“笑什么?”   林信循着他的声音,偏了偏头:“我想起从前,小雀儿哭着喊着要阿蓁做媳妇,现在他二人都这么大了,还管着别的孩子了。”   他抿了抿唇,很大胆地吩咐道:“顾渊,我口渴。”   顾渊便倒了一杯新茶,放在手里捂了捂,最后握着他的手,让他把茶杯拿稳。   林信抿了一口,道:“人间苦难虽多,终归还是回甘的。”   *   九百年来,吴国官员臃肿冗杂。   林蓁才在江城站稳脚跟,借着江城守备的手,劝降了周边两三座小城。   趁着徐恪还没反应过来,还未来得及调动吴**队,林蓁决定奇袭江城南边的越州。   待南边安定下来,便算是彻底扯开了旗子,与吴国相对立。   原本哭着喊着要一同前去的沈念君,在军营里待了两三日,躲在小雀儿身后,朝林蓁直摇头。   “蓁哥自己去吧,等我长大了,我再去。”   林蓁笑了笑,翻身上马,腰间佩刀还反着亮光,说了一声“走了”,便带着队伍走了。   林蓁的爷爷,身子骨还硬朗,在后方镇守,旁的人尊称他一声“老太爷”。林信站在他身后。   林蓁走后,老人家便握了握林信的手。   “从前只在梦里见过,今儿个倒是摸到真的了。”   林信腼腆地笑了笑,他看不见,左手边是老人家扶着,右手边是小雀儿。   林信道:“这一仗我算过了,出师大捷。”   老人家连连道:“那就好,那就好。”   “如今事情也渐渐安稳下来,我能做的事情不多,留在这里也是给你们添麻烦,所以……”   “要回去了?”   老人家以为他要回仙界,林信没有把他的事情告诉他们,对小雀儿,也只是说修养几日便好了。   “是。”   “这样……”老人家顿了顿,随后拍拍他的手背,“也好,接下来便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不敢再劳烦仙君了。听说吴国皇宫里,有一座好大的神君祠,等来日,我也为仙君盖一座。”   林信温笑:“老人家多保重,仙君祠里再见。”   临走时,林信还是不放心,嘱咐道:“有什么事情,可以在长生牌位前告诉我,或者托小雀儿告诉我。另外告诉阿蓁,民为重。”   “我知道。”   老人家抬手,帮林信整理衣领,目光一贯的温柔慈爱。   *   已经从天道之下把他们救下来了,之后如何,便是个人的造化了。   林信不能再管,留在那里,也要多占一个房间,多吃两顿饭食。   况且要是他在那里,他们做事,也时不时会顾忌他,过问他的意思。   这不是林信的本意,所以等事情安定下来之后,他就要离开。   他跟着顾渊回了魔界。   探路的竹杖被他收在乾坤袋里,眼前还蒙着白绫,顾渊扶着他往前走。   “林信,门槛。”   林信一只手扶着门框,正试探那门槛有多高的时候,忽然听见殿中一声山呼。   “见过林仙君!”   不知道殿中还有其他人,他被喊得双腿一软,往后一倒,还是顾渊捞了他一把。   顾渊冷冷道:“小声一点。”   殿中魔君们再来了一遍:“见过林仙君。”   他们原本是故意的。   他们不明内里,只知道顾渊与林信二人定亲那日,林信放了顾渊的鸽子,所以有意吓唬他。   密林的魔君们这时看来,林信跑来魔界,大约是小肥羊掉进了狼窝里。   林信也不知道,扶额对顾渊道:“你的人……都挺热情的。”   顾渊没有说话,只觉得殿前的门槛太高,抱起林信,就直接把他抱入殿中。   没等林信反应过来,顾渊就推着他上了三级石阶,扯了个软垫,让他坐在正中。   “顾渊?”   “要喝茶吗?”   “嗯。”   不像之前在人界,把茶杯塞进他手里。   这次顾渊直接把茶杯递到他唇边。   林信下意识往后退了退,却被他轻轻按住脑袋。   “喝茶。”   “哦……咕噜咕噜。”   “魔界的茶好喝吗?”   “还可以……”   林信看不见,但还是有所察觉,气氛好像不太对。   他吸了口气,改口道:“很好,再来一杯。”   顾渊高兴了。   密林众魔君拜见过之后,顾渊便带他回了寝宫。   顾渊让他坐在榻上,哄他道:“密林凶险,你现在是凡人之躯,又看不见,不要到处乱跑。”   林信点头:“我知道。”   “最好只待在房里。”   逐渐暴露本性。   林信接话道:“是不是最最好就只待在这张床上?”   他往四周摸了摸:“等等,顾渊,这张床怎么摸不到边?”   “可能是你的手太短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林信收回手,玩笑道,“不能用这个字说男人,说手也不行。”   “你好好休息,本尊让他们把这几日的奏章搬过来。”   “好。”林信点点头,忽然好奇地问了一句,“你是怎么在一个月之内统一密林的?”   顾渊轻描淡写道:“打赢这里最强的,本尊就是最强的,然后就统一了。”   林信一时语塞,蹬开鞋子上榻:“我睡觉了,午饭叫我。”   顾渊原以为,魔君与仙君水火不容,密林里都是魔君,林信应该会待在寝殿里好好休息。   可他偏偏忘了,林信是“六界之友”。   这六界,自然没有把密林排除在外。   林信才去密林的第一天,他睡饱之后,就趴在窗前,和路过的魔君打招呼,打了招呼就开始聊天儿。   魔君越聚越多,最后就像是在窗前开了“仙君见面会”。   那时候顾渊在房里,魔君们多少还顾忌一些,没有和林信聊太久。   第二天,事情朝着顾渊不可控的方向疯狂发展。   他没想到,林信就算看不见了,还能和别人一起打牌。   他只需要一个合作伙伴,在他身边帮他看牌,告诉他场上的局面和自己手里的牌色。   就这样,也能和别人一起玩起来。   牌局之间闲聊,还约好了明日去哪里玩,后天又去哪里玩,已经预定了往后十日的行程。   顾渊看着昨日还愤愤不平的魔君,今日就和林信成了牌友。忽然觉得自己低估了林信的能力,各方面的。   林信倒是开心,他有朋友陪他玩儿就很开心。   他们坐在廊前空地上打牌。傍晚时分,周围忽然陷入沉寂,帮林信看牌的小魔君沉黯,附在林信耳边,压低声音道:“林信,尊上过来了。”   顾渊就站在不远处:“林信,回来吃饭。”   林信手里还抓着纸牌,他抓了抓头发,转过头,笑得晃了顾渊的眼:“圆圆,再玩一把,你也过来玩儿好不好?”   沉黯道:“要不你还是去吃饭吧?尊上不会过来的,尊上生气的时候……”   “好。”顾渊应了一声,抬脚上前。   坐在林信身后的沉黯连忙让了位置给他,顾渊坐在林信身后,帮他看牌:“你方才喊我什么?”   “顾渊,渊渊,圆圆啊。”林信笑着道,“你要是不喜欢,那我以后……”   “就这个。”   “好,圆圆。”林信将手里的纸牌给他看,“帮我看看有哪些花色。”   “一张黄莺……”   “小声点!他们全都听见了!”林信气急,反手要打他,“啪”的一下,拍在他的头上。   小石头在魔龙头上拔毛。 第144章   很快便到了夏天。   纵使密林凶险,但林中还长着许多仙果果树。   因为密林中魔气浸染,变异成各种奇奇怪怪的果子。   林信馋得很,苦于眼盲,只能请魔君朋友摘给他。   他一个人抱着竹杖坐在林中的大石头上,等得快要睡着的时候,小魔君沉黯在远处树上,用传音符跟他对话。   “林信!我摘了许多了!现在传给你!”   脑袋猛地点了一下,林信惊醒过来:“好,等我画个阵。”   他拿起竹杖,在地上摸索着,画了个法阵。   他一边画阵,一边道:“你不用每次都喊那么大声,我听得见的。”   “你们仙君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沉黯道,“诶?你都看不见了,还能画阵法?”   林信神神秘秘地哄他:“我心中有阵,眼中有没有无所谓。唯手熟尔。”   其实就是画的多了就会了。   “可以了,你把我给你的符咒贴在上边,传过来吧。”   “哦。”沉黯道,“这果子酸得很,你怎么这么爱吃?你怀了?”   沉黯就是这样说话的,无法无天的。林信没理他,从地上捡了个仙果,捏了捏,剥了皮吃。   没听见他说话,沉黯便道:“你别生气,我现在就过去了。正好太阳要下山了,可以回去了。”   “好,我在这里等你。”林信又剥了一个仙果。   林间晚风吹在林信的面上。沉黯跑得远,许久还没有回来。   林信再吃了一个果子,漆黑的眼珠一转,忽然有了主意。   方才沉黯调侃他,可他自己分明也很爱吃这果子。   林信弯腰,在地上重新画了个不同的法阵,然后将仙果放进去。   那阵法起了效,却是看不见被丢进阵法里的果子了。   这是隐形的小阵法。   从前林信用这个阵法,把司悬与栖梧的手指都弄没了,捉弄过三个师兄。   他面前空空荡荡,再看不见什么仙果。   等沉黯过来,他就骗他说,果子都被人给抢走了。   想想就觉得好笑,林信撑着头憋笑,等沉黯回来。   人还没有回来,林中风声愈急。   仿佛是他右手边的竹树一晃,落下一根竹枝。   倘若他还能看见,便会看见那根竹枝诡异地立在地上,慢慢地朝他靠近。   竹枝绕着他,在地上划了一个圈。   图案是林信方才还用竹杖划乱的、传送法阵的模样。   林信坐在石头上,似乎有所察觉,一抬手,将自己用来探路的竹杖往外一掷,正好打断正画阵的那根竹枝。   断了的半截竹枝落在地上,传送法阵正好完成。   小魔君沉黯回来时,只看见被林信掷出去、立在地上的竹杖。   *   林信也不知道自己是被哪家给捉走了。   那人好大的本事,竟然画了个传送法阵,把他连带着他坐着的大石头一起传走了。   他丢了竹杖,只能试着摸了摸四周。   周围除了几棵神树之外,再无其他。   林信摸着,那些神树又老又干,应当是很老的树了。   他站起身,将一棵神树的树干拍过一遍。   忽然听闻有个苍老的声音,轻蔑地哼了一声:“老夫怎么不记得,有收过你这个徒弟?”   林信收回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礼貌地回答:“老爷爷,我已经有师父了。”   “你画的是老夫设计的法阵,你不是老夫的徒弟,你是谁的徒弟?”   “什么?”   林信仔细想了想,传送法阵是仙界通用的法阵,写在教程书上的。   所以这人说的,应该是林信画来捉弄人的那个隐形阵法。   那个阵法……   林信恍然道:“那个阵法是我在书上学的。”他笑着道:“无意间冒犯了你老人家,不好意思。如果需要我支付使用阵法的版权费用的话……”   那人又哼了一声:“你学的哪本书?学也没学不对,画得乱七八糟的。”   “我的魔君朋友送给我的,就是那本……”林信给他比划,“只有巴掌大小,缺了半本,剩下半本还缺页漏页的。还有,第十二页,有一个小乌龟。我很早就想说了,乌龟的壳上……”   那人幽幽道:“那是玄武。”   “噢。”林信及时闭上嘴,“对不起,我误会了。”   默了一阵,那人又问他:“你说的那个册子,应该是老夫画的。所以你画的那个阵法,其实是漏了一页,你给补上了?这么说来,你补得还算不错。”   “那一页还在。”林信抓了把头发,不好意思道,“有改动的地方,那是我自己琢磨着改进的。”   大约是气得眼睛都瞪大了,胡子也飞起来了:“改进?你好大的本事。”   “老爷爷你不要生气,我画给你看看,你就知道了。”   林信伸着双手,往边上摸了摸,想折一枝树枝。但是他看不见,摸了半天,还险些被石头给绊倒了。   被他称作老爷爷的那人,傲气得很,时不时就哼一声。   他又哼了一声,站起身来,折了一枝树枝,塞到他手里。   “再画出来看看,改得不好,你看我不掐死你。”   林信点点头,找了块平整的地方,开始画阵。   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老人家,抱着手站在他面前,斜着眼睛,时不时瞥一眼地上的阵法。   不过林信弯腰画阵的模样,倒是认真得很。   虽然是个瞎子,却好像真的能看见自己在画什么似的。   每一划都落得很准。连续着看下来,好像这么画也没有什么不对。   “画好了。”林信直起腰,“主要改动在左上角,我觉得这样改……”   对面那人拿过他手里的树枝,把左上角划乱:“别胡乱改,你这样改了,很容易就叫人发现了。”   他重新改了一遍:“应该这样改。”   忽然想起林信看不见,想了想,竟还给他解说起来。   林信连连点头:“你老说得对,是我愚钝,画蛇添足。我入门不久,所结识的修习阵法的仙君,竟无一人有此巧思。我应当尊称你老一声‘前辈’的,还不知道前辈的名号?”   林信有意吹捧他,他还挺受用。还没说话,只听林信又道:“前辈,我还有另一种思路,想再请教请教前辈。”   那人很大方地将树枝递给他:“你画吧。”   “诶。”林信拿着树枝,一边在地上划线,一边道,“这个思路是刚刚才有的。寻常的传送法阵,只能用来传送物件,但是方才前辈的法阵,能够将我传送过来。我曾经用手指试过隐形阵法,但是画大了之后,却无法在整个人身上奏效。如果结合起来……”   林信画好了阵法,趁对面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往前迈了一步,整个人踩进阵法当中,金光一闪,便在原地消失不见。   林信话里带笑:“老爷爷,你现在还看得见我吗?”   那人想想,自己方才还亲手帮他改进了阵法,却是一开始就被他算计了。   “你在哪儿呢?”   “在这里呀。”   林信的声音从近处传来,那人便朝声音传来的方向丢了颗小石子。   一个小纸人被石子打落,那小纸人落了地,变作林信的模样,向他做了个揖,随后又变作纸人。   原是林信一到这里,摸寻四周的时候,就贴在树上的。   那人上前,捡起纸人,仔细地看了看,做得倒是精巧。   他想了想,朗声对林信道:“小友,我并没有恶意。”   林信丢了张符咒,正好挂在树梢:“那此处是哪里?”   “此处是密林深处。”   “那你是谁?”   “小友应当知道,魔界有两面玄光镜。”   “嗯。”他自然知道。   玄光镜可以追溯往事,其中一面原本在扶归那里,后来被林信拿了,最后林信把它藏在魔界雾林里。   “其中一面,就在密林之中。老夫正是玄光镜的镜灵,名叫衍翁,在此已有上万年。从前只爱钻研阵法,说句大话,天下练阵法的,都应当喊我一声祖师爷。密林寂寞,老夫偶开天眼,看见你在林中画阵,许久未见同好,所以邀你前来此地相见。”   林信心下思忖,有一面玄光镜是在密林中不错,可他也有过一面玄光镜,却从未见过有什么镜灵。   应当是衍翁以为他没见过玄光镜,诓他的。   林信眼珠一轮,道:“老爷爷,你也做一些寻常老人家该做的事情吧,不要研究阵法了。”   衍翁恼道:“我研究阵法碍着你什么事了?年纪大就不能玩阵法了?”   “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别的事情都很有意思。”林信想了想,“像我师祖那样,钓钓鱼呀,做做衣裳呀,和西天的菩萨谈谈天呀。你不爱好广泛一点,不会有朋友喜欢和你玩儿的。想和我这个‘六界之友’钻研阵法,还要用传送法阵强迫我过来,我不情不愿的,吓都吓死了,哪里来的心思和你讨论阵法?”   衍翁倒没看出他怎么就被吓死了,分明还精神得很,心里的小算盘就没停过。   衍翁又问:“还未请教小友名号?”   林信却道:“不说了,不说了,我未婚夫来接我了。”   他方才将四周的神树都摸过一遍,特意抱着一棵树,趁着那时候,他往树干上贴了张符,催顾渊快点过来,自己应付着,拖延时间到了现在。   正巧这时,顾渊到了。   林信跳进阵法里,顾渊看不见他,他也看不见顾渊。所幸林信的感觉很准,他往边上走了两步,便抱住了顾渊的手。   “圆圆?”   “嗯。”顾渊把竹杖递给他,“沉黯捡到的。”   “谢谢。”   顾渊只看了一眼衍翁:“幸会。”   随后他转向林信:“你又交朋友,现在可以回去了吗?”   他这句话,听着还有几分无奈。   “可以。”林信摸索着,跳上他的背,“不太方便,麻烦你背我回去。”   “不麻烦。”   林信趴在他的背上,晃了晃脚,也不知道衍翁站在哪里,随便对着一个方向就道别:“有缘再见。”   衍翁没有回答,捂着脸蹲下了。   是他幼稚,是他单纯,是他几万年来不曾离开密林。   现在年轻人的套路,一层套着一层。   只听见林信道:“圆圆,沉黯有没有把我藏起来的仙果带回去?”   顾渊道:“没有看见。”   林信一下子就蔫儿了:“我不该耍小聪明骗他的。” 第145章   密林深处暗无天日。   林信虽看不见,但也觉得阴冷。   他趴在顾渊的背上,双手攀着他的脖子,往上挪了挪。   顾渊下意识转头看他,但是看不见。   林信一脚踏进阵法里,暂时隐身,谁也看不见他。   所以顾渊只能看见林信的脑袋靠在他的肩上,压出一点的褶皱。   两个人很默契地都没有说话,顾渊背着他回到寝殿。   林信的魔君朋友们都在外边等他。   在林子里的时候,小魔君沉黯没看见林信,只看见他用来探路的竹杖,还以为是自己把林信给弄丢了。连忙捧着竹杖去找顾渊,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所幸后来林信给顾渊传了消息,告诉他自己在哪里。   他们谁也不知道,林信暂时是一个凡人,还是一个瞎了眼睛的凡人,是怎么去到密林深处的。   魔君朋友们看不见林信,只能勉强看出来,顾渊好像是背着个人,实在是摸不着头脑。   “尊上,林仙君呢?”   “他……”顾渊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林信道:“我画了个隐形阵法,然后自己跳进去试了试,所以……”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让大家担心了,对不起。”   魔君朋友们都松了一口气。   “吓死魔了,还以为你……”   顾渊淡淡地道了一声:“都回去。”   说完便背着林信往殿里走。   众魔君识趣地离开了。   顾渊把他放在榻上:“要吃饭吗?”   “嗯。”林信点点头,只可惜顾渊也看不见。   饭菜都摆上之后,只听见竹杖在地上敲动的声音,衣摆摩擦,簇簇地响。   林信在这儿住了几个月,对殿中一切都熟悉了,不用人扶,也能自己准准地摸到吃饭的案前。   他拍了拍席上的软垫,然后在上边坐下,放下竹杖,在案上摸了摸,捧起碗筷。   顾渊坐在他对面,给他夹菜,顺便也一起吃点东西。   安静无声,只有碗筷磕碰的细微声响。   顾渊看见他将碗放在案上,便知道他吃好了。重新拿了个小碗,给他盛了一碗汤。   林信探了探手,他便握住林信的手,把汤碗塞到他手里。   饭后洗漱过,打开的窗户前的摇椅一晃一晃的,便是林信坐在上边吹风。   他也不知道顾渊还在不在,随口道:“你看不见我,是不是挺不方便的?”   “有点。”顾渊话少,但是与林信说话,怕他不喜欢,所以会说完之后,又补一句,“现在知道你的感觉了。”   “我看不见你,你也看不见我,挺好的。”林信道,“你还只是看不见我,又不是什么都看不见。”   顾渊却道:“一样。”   林信愣了愣,仍旧笑着道:“没关系的,明天阵法就失效了。”   “嗯。”   顾渊拖了把椅子走到他身边,两人并肩坐着。   顾渊道:“今日仙界派了个小道童来问你。”   “身边有道童伺候的只有老君,肯定是他的人。”林信又问,“怎么说的?”   顾渊想,林信可能是蜷在躺椅上,偏着头和他说话。   不然他怎么会仿佛听见林信忽远忽近的呼吸声?   “问你过得好不好。还有,我徒弟说,想过来和你一起。”   “你徒弟?”   林信反应过来,之前在仙界,顾渊收了小奴做徒弟。   如今他眼盲,许多事情都不方便,连自己也需要人照顾,不方便再照顾小奴。再加上他也没告诉小奴自己暂时变成凡人的事情,怕他担心。   他便把小奴托付给玉枢仙尊照顾。   大约是想他,所以求老君问问他。   林信问:“你是怎么说的?”   顾渊道:“说你不得闲。”   林信失笑:“所以就没让他过来?”   “嗯。”   小奴要是过来,变作黄狸猫的原形,往林信膝上一趴一滚,大约就没有别人什么事情了。   林信又道:“你收他做徒弟,又不管他,是不是不好?”   顾渊会意:“下回仙界再派人来,我让他过来。”   默了一阵,林信忽然舒了口气:“今天下午我差点被吓死了。”   “我以为你同谁都能交上朋友,一点也不害怕。”   “我都害怕死了好吗?”   他二人说的是密林深处的那件事。   林信继续道:“我看不见,乾坤袋里只有两张符咒,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你又不在,我都以为我走不出林子了。”   “不会有事。”就算是安慰人,顾渊的话也很少。   “那个人说自己是玄光镜的镜灵,我看不像。我从前有面玄光镜,我就从来没见过什么镜灵。”   “他身上,魔气很重。”   “我也感觉到了。”林信想了想,“那地方原本是上古仙魔大战的遗址,上古魔气都被封在那里,那里边的妖魔,或许是厉害一些。但是你一路背着我回来的时候,我好像没有听见别的什么声响。”   其实是他看不见。   顾渊道:“密林深处被天火烧过。”   他这么一说,林信也想起来了。他摸得那几棵神树,虽然树干粗壮,但是干巴巴的。   原来是被火烧过。   天火之下,不论是神君还是魔君,都无从逃脱。   所以密林深处再没有别的妖魔,唯一能存活下来的,便是被封印在里边的魔气。   这么说来,那位自称衍翁的老人家,可疑得很。   或许他就是被封印的魔气的化形,跑出来溜达溜达。   林信也有些后怕,当时只以为他是普通的魔君,为了自保,装疯卖傻,还捉弄他了。也不知道衍翁会不会再找他。   顾渊道:“这几日我陪着你。”   “好。这件事情,还是要告诉师祖他们一声。”林信应了一声,拍拍脑袋,“神界仙界应当有人加固封印的,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   顾渊幽幽道:“是你前任未婚夫重渊。”   “啊……”林信讪讪道,“原来是他。”   他试图转移话题:“圆圆,若是你同衍翁打,你打得过他么?”   顾渊很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林信顿了顿,伸手拍拍他的肩:“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重新封印他,肯定是神界的人,不会是你的,你放心。”   这话听起来还是怪怪的,林信补了一句:“我会保护你的。”   顾渊握着他的指尖,摩挲了两下,然后松开:“天晚了,睡吧。”   “好啊。”   躺椅再晃了晃,便不再动了。   衣料摩擦的声音响了一阵,随后林信的衣裳都被他挂到了架子上。   他道:“这样还挺方便的,我换衣裳不用摸到屏风后边去换了。”   顾渊把椅子放回原位——这殿中所有的家具摆设,都有固定的位置,怕挪动了位置,林信看不见,磕了碰了。   他循着声音上前,伸手一捞,稳稳地揽住他的腰,还摸了两把。   林信恼怒地喊了一声“圆圆”。   “圆圆”语气如常:“意外,我又看不见你。”   伪装成意外事故的蓄意搂抱。   林信推开他,被衣裳往架子上一甩,就爬上床榻。   他裹着被子,这时顾渊才看得见他——被子下边隆起一个蚕茧似的小包,这个便是隐形的林信。   顾渊放下帐子,上了榻,把他抱进怀里,安抚地拍了拍:“睡吧。”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待了一会儿。   林信不安分,翻了个身,用脸蹭了蹭他的肩膀:“圆圆,给我念话本子吧?上次没念完的那个。”   “哪个?”   “就是那个,江月郎写的那个,那个……”   林信说不出口,顾渊便追问他:“到底是哪个?”   “就是……”林信咬咬牙,“就是那个在六界都谈过恋爱的,既当过人,又当过仙,又当过魔,各种大杂烩的,既狗血又酸爽的那个。”   “江月郎新送你一本话本子,念这个。”   “……也行。”   念了没两句,林信便反应过来:“你念的怕不是……小寡夫文学?”   “或许是吧。”顾渊看了看封皮,“《寡仙君二定雨露情》。”   林信捂脸:“江月郎还真是紧跟时事。”   顾渊顺势握住他的手,捏了捏他的手指,若有所思道:“林信,从前重渊,是不是也叫‘圆圆’?”   “啊?我可能……应该……也许……是有这么叫过他。”   林信把自己埋到锦被里,隔着被子,顾渊揉了揉他的脑袋。   *   次日晨起,林信醒来的第一件事情,是摸摸身边,看顾渊还在不在。   顾渊起得早些,坐在对面的长案上翻折子,听见他拍床的声音,就知道他醒了,道:“早饭在桌上。”   林信应了一声,抱着被子缓了会儿神。   顾渊又道:“我今早派人去接小奴。”   “好,多谢你。”   林信掀开被子,要换衣裳。   他原本是要摸去屏风后边换的,后来想想,自己是隐身的,顾渊又看不见。   林信懒得很,把衣裳摸过来,坐在榻上就扯衣带。   顾渊把目光从面前的纸张上移开。   或许是林信的阵法画得不够好,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轻咳两声:“林信,你的阵法没用了,我看见了。”他停了停,还添了一句:“你太瘦了。”   林信一愣,缓缓抬头,搂着衣裳,以最快的速度钻到屏风后面。   顾渊垂眸,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正直了,好好的提醒他做什么?   本尊是个魔尊,魔尊要讲什么道理?   他起身,上前捡起林信落在地上的腰带,走到屏风后边:“林信,你的腰带。” 第146章   虽然不怎么愿意去魔界,但是林信在密林。   所以顾渊派人去仙界接小奴的时候,小奴还是立即收拾好包袱,跟着红衣裳的魔君姐姐一起走了。   他有几个月没有见到仙君了。   临走时,广乐老祖还托他给林信带两件夏衣。   师传的裁缝事业不能荒废。   去密林的路上,来接他的沉明走在前边,小奴跟在后边。   途中闲聊,沉明问他:“你是林仙君的徒弟?”   “不是。”小奴摇摇头,“我是魔尊的徒弟,仙君是我的舅舅。”   “噢,林仙君还有姐妹。”   小奴没有多做解释,只是点头应道:“嗯。”   及至密林,沉明将他带到林信与顾渊的寝殿时,林信正趴在窗台上,撑着头发呆,大约是在等他。   他如今是十五岁的样貌,比十二三岁的小奴大不了多少的模样。近来被顾渊喂吃喂喝,脸上长了点肉,有点稚气。   沉明笑着对小奴道:“倒不像是你舅舅,像是你哥哥。”   小奴与他相处多年,早也看出他的眼睛有些不对劲。   他向沉明道了声谢,随后唤了一声“仙君”。   林仙君听见他的声音,连眼睛都笑了。   随后一只肉乎乎的黄狸猫从窗外跳进他怀里,林信连忙伸手接住。   颠得他手有点疼:“好像长胖了一点儿。”   小奴“喵”了两声,然后跳下地,变作人形。   “仙君。”   他在旁人面前冷冷淡淡,在林信面前,倒还有一点儿小时候撒娇的本性。   因为少年变声,嗓音有些沙哑,也不妨碍,他扯了扯林信的衣袖:“想你了。”   林信拉回衣袖,抱着手:“看来还是要和你分开一段时间,你才会可爱一些。”   小奴抿着嘴角笑,琉璃似的眼睛亮得很。   他看了看林信的眼睛:“仙君,你的眼睛?”   “没关系,过一阵子就好了。”林信照着记忆,伸手去摸他的脑袋,却碰到了他的鬓角,“长高了。”   此时,殿中传来两声轻咳。   顾渊也在这里。   林信反应过来,推了一把小奴:“去见过你师父。”   上回在仙界认了师父之后,也没有人再提过这件事,小奴也没有把这件事情当真。   但是师父是自己找的,那时候林信也在。   小奴又变作冷清少年的模样,向顾渊做了个揖:“……师父。”   顾渊坐在对面的长案上,这才放下手中的书册,颔首示意:“嗯。”   小奴直起腰来,又要去找林信说话,顾渊便道:“去练功。”   小奴的动作一顿。   只听顾渊继续道:“你喊我师父,我自然要教你。演武场在出门左拐,这个时候,沉黯他们应当在那儿。去练功,我等会儿去看看。”   小奴转头去看林信,林信也笑着点点头,对他道:“去吧,之前都没有师父教你,现在有了,照师父说的去做。”   打发走了小奴,林信慢慢地走到顾渊那边,在他面前坐下。   “小奴小的时候更可爱。”   顾渊没有接话,林信便继续道:“真的,他小时候更可爱,小小的一只,只会抱着人撒娇。”   “是吗?”顾渊终于搭腔。   “是呀,后来出了点事情。”林信轻叹一声,忽然想起什么,“我很久没有去魔界看看了。”   “嗯?”   “我不是说密林,我是说扶归那边的魔界。我很久没有去驿站了。”   顾渊却也没有详细问他,只道:“等过几日,我陪你去。”   “不着急,你要是不得闲,我可以和小奴一起去的。”   顾渊正色道:“他要练功。”   *   等过几日,某天傍晚,小奴从演武场回来,先找林信说话。   林信靠在躺椅上,吃着下午刚摘回来的仙果:“今日下午在演武场做了什么?”   小奴搬了把凳子过来,在他身边坐下:“和沉黯一起打滚。”   “哈?”   小奴换了个说法:“和他过招,到后面就不用术法,变成斗殴了。”   “你师父不在?”   “不在,他没有过来。”   “奇怪,那他下午也不在这里。”林信捻了个果子吃,有点酸。   他二人坐在廊下乘凉。   过了一阵子,小奴道:“仙君,你看不见,那你知道顾渊的寝殿里挂着你的画像吗?”   林信吃果子的动作一顿。他不知道。   他能摸见殿中有一幅画,但是不能看见那上边画的是什么。   那幅画挂在顾渊的长案边,是一抬眼就能看见的地方。   小奴看他的模样,也看出来他是不知道的。   “他对仙君一定是早有企图。”小奴愤愤道,“莫名给仙君画画像,还在上边题些狗屁不通的字。”   “题字?”   林信好像是想起来了。   在仙界的时候,顾渊拿了幅画像,证明自己是他的未婚夫。林信问他原画在哪儿,他说在寝宫里。   应当是那幅画。   林信轻笑:“我知道了,那幅画我看见过。”   画上写的是:郎君林信,味甜。   “上边是写了一些不好的东西,小孩子不要看。”   晚些时候小奴离开,林信还窝在躺椅上,等顾渊回来一起吃饭。   双眼微阖,将睡未睡的时候,脚步声在不远处顿了顿,随后有人叩了叩门。   原本走路无声,也不会敲门。顾渊是为了提醒林信,他回来了。   林信知道他回来了,只是不想起身,还躺在椅子上,闭着眼睛。   顾渊走到他面前,把一个琉璃镜架在他的鼻梁上,然后弯腰看着他。   林信睁眼时,正对上他的脸。   林信懵懵地眨了眨眼睛,不太敢相信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圆圆,现在再看,你还是很俊朗啊。”   顾渊轻笑出声:“是吗?”   林信使劲点头:“是啊。”   “你更俊俏。”   “我能看见了?”他小心翼翼地把鼻梁上的琉璃镜取下来,“又看不见了。”   顾渊拿过琉璃镜,帮他戴好:“戴上就看得见了。”   “你今日不在,就是弄这个去了?”   “是。”顾渊道,“你在外边行走,看得见方便一些。”   “好。”   居住了几个月的寝殿,自己还没有看过,林信好奇得很,带着琉璃镜,把整座宫殿,里里外外都逛了一遍。   这日睡前,还戴着他的小琉璃镜,裹在被子里探脑袋,仿佛要带着它一起睡觉。   顾渊帮他把琉璃镜取下来:“睡了,明日带你去魔界,扶归的魔界。”   林信伸手要拿,又怕没有轻重碰坏了,只是伸着手:“再看一眼,最后一眼。”   “好。”顾渊无奈地把琉璃镜给他戴上。   “圆圆,你真的挺好看的。”林信捧起他的脸,“是我喜欢的那种,我就最后看一眼。”   顾渊的神色有些不自在,别开目光:“你戴着吧,爱看多久就看多久,本尊再不管你了。”   *   次日晨起,林信便带着顾渊回了从前的青鸟驿站。   他每隔几个月,会过来把吴婆婆的面馆和游方的驿站打扫一遍。   上次来时,还是年前带着小奴一起过来的。   今日带着顾渊一起回来,与他简单地说了两句这两人的事情,最终目的也是打扫一下。   林信抱着扫帚,拍拍他的肩:“让你一个魔尊陪我做这种事情,辛苦你啦。”   顾渊倒是习惯了一般,拧干巾子,将驿站里的柜台擦过一遍。   不知不觉便到了正午,林信背起小竹篓:“你中午想吃什么?我去买菜。”   他才跨过门槛,无意间抬头一看,看见屋顶停栖了两三只青鸟。   驿站原本用青鸟传信,游方走后,他便把青鸟都放走了,想不到这里还有几只。   “圆圆,我们去买桃花喂鸟好不好?”   顾渊将门锁好,陪他去买桃花。   卖桃花儿的,还是原来的小摊贩,见林信来,便照着以前的份例,给了他满满一篓的花枝。   林信晃了晃竹篓:“太多了,就两三只鸟儿,吃不了这么多。”   “吃不了的拿回去摆着好看又香。”小贩看见顾渊,笑着道,“想来这位便是密林的魔尊大人。”   顾渊颔首:“幸会。”   小贩朝林信使了使眼色,竖起大拇指:“信信降魔有术。”   林信摘下琉璃镜,假装看不见,让顾渊扶着他走。   回到驿站,才发现他们只买了桃花。   他二人坐在驿站的屋顶上,林信择下桃花,丢给零星两三只青鸟。   “咕咕——咕咕——”   好像是在喂鸡。   就算只有几只青鸟,林信也喂得开心。   顾渊坐在他身边,转头看见他的侧脸。   魔界的天气向来不好,微弱的天光照在他面上,他鼻梁上架着的琉璃镜往下滑,折射光线,在他的眼下打出一片流动的光彩。   那是顾渊刻意炼制的法器,专门给林信用的。   他忍不住伸手,还没碰到林信,就被一只青鸟啄了手。   “林信,它又啄我。”   被啄了也没有收手,顾渊用拇指抹了抹他的眼下。   *   他二人在魔界没能吃上饭,还是回去吃的。   主要是林信要吃饭,他暂时是凡人之躯,会饿会渴,也会痛。   回去时,日头稍稍偏西。   林信坐在案前用饭,顾渊陪着他用一点,随眼一瞥,就看见墙上挂着的画像。   寝宫中只有一幅画。   顾渊搭在案上的手指微动,见林信正专心吃饭,便起身上前,亲自将那幅画摘下来,卷好放在自己的长案上。   他回头,林信背对着他,应当还是捧着碗认真用饭,连头也没有回。   是顾渊一时疏漏,忘了这幅画还挂着。   不知道林信拿到琉璃镜之后,昨夜或者今日,是否看见了这幅画。   其实,小奴所说的画上题字,除了林信知道的那句,还有一句——情劫之中,以他为重。   这一句,在林信看到顾渊重临的画上没有,顾渊知道可能在仙界遇见他,所以在摹的时候,就没有写上去。   他虽记不得情劫,但就是不想让林信看见这句话,也不想让他知道。   案上还摆着从外边带回来的桃花,顾渊又想起今日在屋顶上的情形,林信拿着桃花喂青鸟,自己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玩闹。   对上目光时,相看无言,仿佛已经熟悉到认识了很久,又仿佛还是隔着那样一重朦胧的光影。 第147章   得了琉璃镜之后,林信时不时就往外跑。   夜里灯下,林信一面画符,一面道:“圆圆啊,我明天去找扶归玩耍。”   顾渊握着一卷话本,斜靠在榻上,抬眸看了一眼,应道:“好。”   林信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琉璃镜,继续画符。   过了一会儿,林信画好一叠符咒,全都塞进乾坤袋中。   整理好了明日出门要用的东西,他便道:“我吹灯了?”   “嗯。”顾渊放下话本,“今晚不听故事了?”   “明天早起。”   林信吹灭蜡烛,摘下琉璃镜,解了衣裳,爬上床榻,盖上被子躺好:“晚安。”   耳边传来淡淡的一声回应,然后林信闭上眼睛。   默了默,顾渊转头,于黑暗中,听见枕边人的呼吸声。这么多日相处,他太清楚林信的状态,还没睡着。   顾渊问:“你和扶归,你们都玩些什么?”   “没玩什么。”有些热了,林信蹬开被子,露出一只脚,“男人嘛,就是一起打打游戏,互骂对方,互相当对方的爸爸。”   林信回过神,翻了个身,反手抱住他:“圆圆,后天我陪你。”   顾渊面色一凝:“你还以为是选妃?分做明天后天?”   “呃……不……”林信一时语塞。   “本尊倒是忘了,你确实是做过皇帝。”   “我是做过皇帝不错,这不是还没来得及选妃就……不是……”林信难为情地挠挠下巴,“我的意思是,扶归整天教他义子批奏折,很不容易,他每天就盼着我能陪他出去玩儿,他顺便放个假。”   “你的朋友。”顾渊道,“真是太多了。”   “可是我只有一个未婚夫……”   “嗯?”   “两个也不算多。”   顾渊又问:“本尊很无趣吗?与本尊在一块儿,你觉得没意思吗?”   “不会,你很好的,真的。”林信抱住他,摸摸他的脸。忽然不知道怎么哄人,便笑着道,“成婚之后,那才叫有意思呢。”   顾渊的喉结上下一动:“时候不早了。”   时候不早,不要胡乱说这种话撩拨人。   而林信的原意是,成婚之后有的是时候整天腻在一块儿,在这之前,就让他同朋友们玩玩吧。   谁知道他二人想的“有意思”,不是同一个意思。   林信讪讪的,收回抱住他的手,翻身向里,随后被顾渊从身后抱住了。   顾渊低声骗他:“抱一会儿,抱一会儿就好了。”   潜藏在林信梦中的双头蛇再次出现。   林信在梦里狂奔,但是梦里的沙漠辽阔无边,和寝殿里的床榻一样大。   *   次日晨起,林信平躺在榻上,放空了一会儿。   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我终于跑出来了。”   顾渊拿起榻边的琉璃镜给他戴上:“怎么了?”   “梦见一头毒蛇追我,跑了一夜……”林信抓抓头发,回过味来,拍了他一下,“你就是那条毒蛇。”   顾渊特别冤枉。   林信坐起来,拢了拢头发。   他今日要出门,洗漱完毕,吃过早饭,背着乾坤袋就出了门。   他朋友多,就算以凡人之躯走遍六界,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扶归就在密林外等他,看见他的琉璃镜,大笑道:“让你天天看小话本,现在眼睛熬坏了吧?”   林信撇了撇嘴,没有解释,走到他身边。   扶归问:“今日去哪里玩儿?”   林信压低声音:“我带你去寻宝。”   扶归有些疑惑,还没再问,林信便拽着他离开。   妖界与魔界的交界处,是一大片白雾弥散的森林。   林信手中夹着符咒,循着很模糊的记忆,慢慢地往前走。   扶归跟在他身后:“你在干嘛?”   “寻宝。”   “你有藏宝图吗?”   “没有。”   “没有你寻什么宝?到处乱转?”   “我应该还记得藏在哪里。”   “你找什么?”   “玄光镜。”   “啥?我那面玄光镜不是给你了么?哪儿又来一面玄光镜?”   “阿姐的事情之后,我对人生有点绝望,心想着如果没有玄光镜,我就会对怀虚多几分防备。我又觉得我驾驭不了玄光镜这种东西,就把它埋在这里了。”   “你现在想把它重新挖出来了?”   “嗯,有点事情,我想弄明白。”   扶归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一天天的,怎么就你这么多事儿?”   林信甩了甩手,熄灭符咒,捂住后脑勺:“我就让你带我进来,等会儿再带我出去,你别激动。”   扶归却道:“你爹我都带你进来了,还能看着你一个人挖吗?”   “就你整天屁事多。”扶归抬手又要打,到底还是换了动作,朝他伸出手,“有事情就知道找我,你怎么不找你未婚夫?”   “不想让他知道。”林信嘱咐道,“别告诉他知道。”   林信从乾坤袋中抓了一把符咒,贴在周围的树上,符咒亮起,驱散雾气。他又拿出两个铁锹,把扶归看得一愣一愣的。   “你是怎么把这种东西塞到袋子里的?”   “硬塞进去的。”林信把铁锹递给他,“我记得就在这一片,肯定很快就挖出来了。”   扶归撩起衣袖,挥动铁锹:“行。”   “多谢多谢,我下次给你送一大箱谢礼。”林信笑嘻嘻道,“我把镜子放在一个小木匣里了,仔细找找,肯定很快就能找到了。”   “你最好是记得清楚。”   “那是自然。”林信忽然想起一件事,又问,“对了,你之前给我的那本画着很多阵法的小册子,是从哪里拿的?”   “我随便从魔界的宝库里捡的,看它破烂,应该是好东西。”   确实是好东西,林信因为上面的阵法,被密林深处的衍翁给抓走了。   两个人挖了一会儿,扶归随口道:“你一个人肯定进不来这里,不想让顾渊知道,就让那个带你进来的人和你一起来……”   “我上次和帝君一起来的。”林信幽幽道,“你告诉我,现在哪儿能找到帝君。”   静了静,扶归道:“说真的,帝君那样修为深厚的神仙,我真的不相信他会走火入魔。他就算是入了魔,也应当是六界当中最厉害的魔君,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死了?”   似乎是联想到什么,林信没有说话。   扶归只当他是为了死去的未婚夫伤心,也没有再提这件事。   他想了想,换了个话题:“你要玄光镜做什么?做梦梦见小美人,不记得他是谁了?”   “没有。”林信摇摇头,“我总觉得我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   “老来健忘,你也活了这么些年了,忘记一些事情,有什么奇怪的?”   “你不懂,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林信抱着铁锹,站着歇一会儿,“就是那种感觉很熟悉很熟悉,但是你无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的事情。”   他叹了口气,继续挖土。   就这么找了许久,几乎将这一片儿都翻过来看。   扶归道:“我看是找不到了,你看看这儿都被翻成什么样子了。”   林信直起身子,看了看四周:“不应当啊,我记得……”   “你说你那时同帝君一起来,你把玄光镜埋这儿的事情,应当也只有你们两个人知道,该不会帝君又折回来……”   “不会。”林信断然道,“帝君什么宝贝没见过?况且,当时若是他要玄光镜,跟我说一声不就行了?”   “行吧,你要是真想找,我回去派人……”   “不用不用,太麻烦你了。”林信思忖了一会儿,“大约是找不到了。不是说还有一面在密林里么?我再去找找那一面就好了。”   “行。”扶归扯了扯他沾了泥点的衣袖,“天不早了,你去我那儿换身衣裳,我再送你回去。”   林信低头看看,衣上鞋上全是泥,他就这么回去,顾渊肯定问他。   扶归抱着手,装模作样地叹一口气:“林信啊,爹爹为你操碎了心。”   “滚。”林信在他的衣摆上踩出一个脚印。   他跟着扶归回到魔宫,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出来时,扶归正在外边检查义子批阅的奏章。   林信站在远处等了一会儿,扶归抬头看见他,朝他招招手,对扶珩道:“儿啊,爹给你介绍一个新弟弟,林信。”   扶珩有些无奈,皱了皱鼻子,看向林信:“仙君应当已经习惯了。”   “是。”林信大方地点点头,“包容,是当爹的与生俱来的能力。”   扶归对他道:“走了,我送你回去。”   林信回去时,顾渊却不在。   他想了想,在寝殿周围逛了一圈。   密林广阔,外边都是顾渊的地界,玄光镜应当在深处。   上回那位衍翁便说,他是玄光镜的镜灵。就算是骗他的,那也说明玄光镜应该在那儿,衍翁是见过的。   天晚了,林信不敢冒险,只能转身回去。   等了好一会儿,却还是不见顾渊回来,林信一个人窝在躺椅上睡着了。   此时顾渊却在仙界。   林信有奇怪的感觉,想找玄光镜,他自然也有所怀疑。   前几日他问林信,是不是重渊也是圆圆,也不全是吃醋。   他有些不安,心想着,自己会不会是重渊的一个影子。   正巧今日林信出门,他便去了仙界。   据林信说,他从前在西山的星道上点灯,重渊帝君就住在西山上。   从前道法大会,顾渊也住在西山的云宫上。   西山的结界,于他仿若无物。他今日回到仙界,便去了西山云宫。   顾渊在偏殿不起眼的箱子里,发现一面镜子。   玄光镜的镜心上,还沾着一点赤金色的血迹。   顾渊觉着自己快要明白了。   玄光镜会告诉他忘却的旧事。   但是林信现在还是个凡人,没有自保的能力。贸贸然看了玄光镜,不知道林信会怎么样。   顾渊坐在案前,面前摆着玄光镜,赤金色的眼瞳微暗。   天色渐晚,林信小睡醒来之后,给他传了音讯,懒懒的声音传到他耳边:“圆圆,你要不要回来吃饭啊?”   顾渊下定决心,将玄光镜倒扣在案上。   等林信恢复仙身,再来看镜子。   情劫之中,以他为重。回去陪林信吃饭要紧。   到底顾渊也有软肋。 第148章   拿到琉璃镜的那天晚上,林信就将整个寝殿,里里外外都看了个遍。   寝殿里就那一幅画,顾渊一开始忘了收起来,他自然是看见了。   也看见了上边那句话——情劫之中,以他为重。   情劫。   林信最先想到的,却是怀虚与蛮娘。   蛮娘与她的两只小猫,也算是因为情劫而死。   若说情劫,他倒也历过情劫,调戏“公鱼”之后的千世情劫,不知道这个算不算。   林信细细想来,他这人虽然贪好美色,但也不曾与旁人有过纠葛,更不要提历过情劫。   要说有,也就是与从前的重渊帝君定过亲。   在林信现有的记忆里,他与帝君的交情并不深,算是顶着婚约的朋友。十年了,他连帝君的模样都记不清楚。   这样的情况下,他与帝君也不可能历过情劫。   唯一一种可能就是他忘记了一些事情。   所以他想把丢弃的玄光镜重新找回来。   魔界有两面玄光镜,一面被林信丢在雾林里,再找不见;还有一面在密林里。   为这件事,他想了很久。   后来转念一想,就算他知道了那情劫是怎么回事,又能怎样?   弄清楚事情之后,倘若他无法应付接下来的事情,又该怎样?   毫无头绪,林信实在是烦得很。   渐渐入了盛夏,他因为心烦,吃的少,也不再出去玩儿,整天只是窝在躺椅上想事情。   他提不起精神,新摘下来的果子捧到他面前他不吃,催他出去找朋友们一起玩儿,他也不去。顾渊也不高兴,面色冷冷的。   午后林信在后殿的竹榻上小睡,做梦梦见斩仙台上、蛮娘与两只小猫死去的那时候,惊醒时,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   他从竹榻上爬起来,摸过琉璃镜戴上,转身去了正殿。   顾渊也在殿中,面前案上,摆着许多药材,还有几册摊开的医书。   林信觉着奇怪,走上前去看了一眼:“你在做什么?炼药么?”   “嗯。”顾渊腾出手,帮他把鼻梁上的琉璃镜扶正。   林信顺势在他面前坐下,垂眸看时,正巧风吹动案上医书,纸上画得明显,眼中经络。   他撑着头,抬眼将目光从书页转到顾渊面上:“要帮我治眼睛?”   “嗯。”   “不是有这个了么?”林信摸了摸琉璃镜,“不用麻烦了,再过几年我恢复仙身就好了。”   顾渊看了他一眼,认真地陈述事实:“那东西要把你的鼻子压塌了。”   林信十分疑惑:“哈?”   “近来你睡着睡着就要摸鼻子,很吵,吵醒我了。”   他说的认真,好像真是那么一回事。   “昨日夜里,你半夜下床,看不见,下去上来,踩了我好几脚。”   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昨日睡前,林信喝多了甜汤,下床的时候,忘了戴琉璃镜。   但是林信有一点不服。   他道:“我发现踩到你之后,马上就收了脚,还帮你揉了。”   “你踩的哪儿你看不见?”   “我本来就看不见。”林信理直气壮,“我要是看得见,我还能踩你?”   “你摸了就知道了,你还敢揉?”   “我当然要揉了才……”   夏日里才睡醒,林信面上有些发燥,没有再说下去。   顾渊轻笑出声,将书册合上,推到一边:“要是你想借着看不见的由头,偷偷摸我,那还是不治了。”   “我没有。”林信连忙将医术翻开,摆到他面前,“要是我出门在外,跟人打架,对面的把琉璃镜打坏,那我不就等着挨打了么?快,给我治。”   他想了想,提起衣摆,挪到顾渊身边坐下:“你要是忙的话,就不用管了,我自己来试试。”   顾渊问道:“你会医吗?”   “不会。”林信摇摇头,“不会可以学嘛,几百年的神仙了。”   他低头看书,随口问道:“那你会吗?”   顾渊诚实回答:“我也不会。”   “你不会你还敢给我治,你的胆子也太肥了。”   “不着急。”顾渊道,“等快入秋,天气凉了再给你治。本尊的天分还算不错。”   林信看着医书,又摸摸自己的眼睛,想要找到那上边标出来的经络,又被他这句话逗笑:“尊上,你这是在自夸吗?”   顾渊也跟着勾了勾唇角,伸手想要拨开他挡在面上的手,还没来得及有进一步动作时,小魔君沉黯从外边走近。   “林仙君,组了个局,还缺一个人,你去不……”   正午热得很,殿中门窗都大开着。   顾渊收回手,转过头,无事发生的模样。   林信只是抬头,看向沉黯。   他没有看见顾渊的小动作,沉黯却看见了。   他后退半步:“对不起,打扰了。”   话音刚落,他转身就跑。   一边跑,还一边喊:“都别过来!谁都不许过来!”   林信挠头:“我怎么感觉他傻乎乎的?”   顾渊道:“你想去玩吗?想去就去。”   林信想想,夏日炎热,又不能跑出去玩儿,自己也有好些日子没参赌局了。   “那我过去玩儿了。”他起身,拿起丢在边上的乾坤袋就要走,临走时对顾渊道,“学医也不是这么快就学会的,你要是不喜欢就算了,等我自己来。”   顾渊点头,算是应了。   林信挎上乾坤袋,原本是要去找魔君朋友们一起打牌的。走到一半,随眼一瞥,忽然看见宫殿后边的林子。   他们就住在密林里,不过是在外圈。再往里边,无边无际的,都是密林。   他又想起“情劫”的事情,想起自己可能忘记了什么事情。   玄光镜就在密林里。   林信犹豫了一下,脚尖转了方向,往密林深处的方向跑去。   走到林子里的时候,却有些后悔。   他忘了这里还住着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衍翁。   林信随手甩了个符咒出去,但是没有反应,想来玄光镜并不在附近。   但是他也不敢再往前走,也不想回去,便坐在参天的神树下乘凉。   抱着竹杖在地上乱划,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听见衍翁的声音。   “想过来就过来,坐在那儿傻了吧唧的。”   林信转头,没有看见他人,只是听见他说话。   只听衍翁又道:“过来啊,你这小鬼。”   林信站起来,环顾四周:“你在哪里呀?”   “你不是来过一次了吗?”   “我那时候看不见。”   衍翁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后有一股力量抢走林信手里的竹杖,在他脚下画了个阵。   林信把手伸进自己的乾坤袋里,如果衍翁要动手,他就迅速把符咒都掏出来。   密林深处被天火焚烧过,神树剩下枯萎的枝干,就连脚下土地也是焦黑的。   衍翁靠在一棵枯树上,手里拿着他的竹杖:“多少年没见过别的颜色了。”   他把竹杖丢还给林信:“还是你有品味。”   林信从乾坤袋中伸出手,接住竹杖:“什么?”   “这儿本来就这么黑了,你那个未婚夫还穿一身黑,你穿的衣裳颜色好看。”   林信低头,他今日穿的一身青竹颜色。   “你这小鬼,鬼灵精的,上回把我的事情问得差不多,自己的事情,半点儿也没透露。”衍翁朝他挑了挑眉,“叫什么名字?”   他倒不似第一次见时,或许是耐着性子与他说话。   林信报了自己的名字。   “老夫问你啊,你照着学的那本册子,还在不在?”   “原本只剩下半本。”林信顿了顿,“后来,我把我的乾坤袋都弄丢了,里面的东西,全都不见了。”   衍翁面色煞白转青:“我唯一一本传世著作,就被你给弄没了。”   林信摸摸鼻子,小声嘀咕道:“怎么就传世著作了?你明明还在上面画小乌龟。”   衍翁捏着拳,抬眼看他:“你学会了没有?”   “书上的基本上都会了。”   “你师父是哪个?”   “玉枢仙尊,六界有名的……”   “换了。”   “我不。”   林信站着,衍翁坐着,两个人谈不拢,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林信挪着步子,走到他身边,在他身边坐下。   “老爷爷。”他从乾坤袋中拿出一把青豆,“吃点东西,心情会变好。”   大火烧过密林,衍翁见惯焦黑,仿佛很喜欢青色。   吃了他小半把青豆,衍翁心情好些,又道:“你师父的名号,我听都没听过。”   “那是你没有出过这里。”   “如今老夫也没有传世著作,从前也没有收过徒弟,白费了许多的好阵法。你再好好想想,换个师父,我亲自教你。”   林信还是断然拒绝:“我不。”   衍翁要收他做徒弟,主要是因为,这么些年,他就见了林信一个对阵法符咒有些兴趣的人。   “除了教学环境差一点,其他还是很好的。”他继续道,“老夫是谁,你知道吗?”   林信摇头:“不知道,但是你被重渊帝君封印在这里了。”   “三十六天道,隙间多生一道,名为衍。”   “那你为什么会被帝君封印在这里?”   “老夫是上古魔神。”   “你被帝君封印在这里。”   “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可以吗?况且你应当比我熟悉帝君的吧?”   “那倒是。”林信从乾坤袋中抓了一把瓜子,“来,吃。”   “我想吃绿色的。”   “哦,好。”林信打开袋子找了找,翻出一串绿葡萄,“喏,我师兄给我带的葡萄,狐狸吃了都说好的。”   他二人在一块儿待了一下午,把林信随身带的所有东西,能吃的都翻出来吃了。   盛夏时节的密林郊游。   衍翁问:“你不拜我为师,来这里做什么?”   “我想要玄光镜。”   “要那东西做什么?”   “我觉得我可能忘记了什么事情。”林信道,“我原本有一面的,要是那一面没有被我丢掉就好了。”   “丢了?”   “是啊。”林信撑着头,“我觉得我没办法用好这东西,所以就丢了。谁知道又有用得上的时候了。”   “那你现在就能用的好了?”   林信一噎,随后道:“我不知道。”他想了想:“可是情劫又是怎么回事?”   “是莫名其妙,是无中生有,是大放狗屁。”衍翁看了他一眼,“老夫便是不喜欢太上忘情,才开了魔界的。”   “你有喜欢的姑娘?”   “这倒没有,我只是喜欢玩儿。”   林信道:“照这么算,那我应该入魔的。”   衍翁上下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他,愤愤道:“谁知道重渊此人,简直是无情至极、铁石心肠、石头成精。” 第149章   日头西沉,林信坐在密林深处的枯木上。   衍翁靠在树干边,叹了口气:“要不是重渊拦着,我应该早就打进神界去了,哪还用在这儿遭罪?”   林信撑着头:“你活该。”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原本是你先和神界打架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衍翁梗着脖子道,“我就是看不惯神仙忘情,怎么样?”   “我还没有忘情过,我不知道。”林信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太阳下山了,我要回去了。”   衍翁坐着没动,忽然喊了他一声:“林信。”   林信回头:“怎么了?”   “你明天还来吗?   衍翁几万岁了,苍老的模样,目光却清澈得很。   他一个人在密林深处待了几万年,想来一个人待着,无聊得很。   林信点点头:“我明天还来。”   衍翁蔫坏儿地朝他笑:“我想吃绿色的葡萄。”   “原来是这样。”是他想得太多,林信面色一滞,“那我还是不来了。”   衍翁扯住他的衣袖:“我高兴的话,就带你去找玄光镜。”   这样也不是不可以。   林信思忖了一会儿,点点头:“好,一言为定。”   衍翁想了想:“那我还想吃炒青豆。”   “没问题。”   “我还想吃……”   “你以为自己是在饭馆点菜吗?”   “玄光镜。”   “行行行,你老点着,我找纸笔记下来。”   林信写了满满三张黄纸,背着明显瘪下去的乾坤袋,准备回去。   衍翁喊住他:“诶,你知道怎么回去吗?”   林信停下脚步,挠挠后颈:“好像不知道,不过一直往南的话,应该……”   “你不知道你就往前冲?”衍翁一脸“这是个什么傻子”的表情,“过来,我用法阵送你回去。”   “哦,好。”林信走过去。   衍翁拿过他的竹杖,在地上画阵,又敲了他一下:“看着点,明天我还在这儿,你自己画阵过来。”   “好。”   他低头画阵的时候,林信一边看着,一边问道:“你老住在哪儿啊?”   “不就住在这个林子里吗?”   “那……”林信弯腰看看他,“除了吃的,要我给你带些其他东西吗?”   “不用。”   “真的不用么?”   “说不用就是不用。那些玩意儿,你就算从外边带进来了,在这里也过不了夜。太阳一出来,就会变成齑粉,留不住。”   林信想,这大概是密林深处的某种禁制。   他点点头:“我知道了。”   传送法阵将他传送到外围,林信挎好乾坤袋,理了理头发,再拍拍衣裳,才要回去。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将入夜的魔界,尽管是在夏日,还是有些凉意。   已经过了晚饭饭点,林信小跑着回了寝殿。   他自门外探出脑袋:“我回来了。”   案上的药材与医术都已经收起来了,顾渊背着手,站在殿中,大约是正等他回来。   林信进殿,将乾坤袋挂在椅背上,转身去洗手。   顾渊回身,看了看他的乾坤袋,再看了一眼他因走动稍微扬起的衣摆。   林信问了一声:“你吃了么?”   “没有。”顾渊收回目光,“在等你回来。”   “那一起吃一点吧。”   说完这话,林信就打了个嗝儿。   今天在密林里,他和衍翁两个人,把他乾坤袋里的零食全都吃了,他还有些撑。   顾渊仿佛没有在意,转身出去传膳:“今日有甜汤。”   “不了不了,还是不要了。”林信摆手。   “怎么?”   “我喝多了甜汤,晚上要起来,你老说我踩你。”   “不妨事。”顾渊出去端甜汤,“你踩完还揉揉就行。”   林信面上一热。   这日晚饭,他赌气没有动甜汤,顾渊便把汤碗放到他面前。   林信伸出一只手,把手掌狠狠地捏成拳,咯哒咯哒地响。   他面无表情:“反正你有两个,我揉坏一个也没关系,是吧?”   顾渊端回甜汤,自己抿了一口:“今日烧干了锅,只有这一碗。”   “我又没说我不喝。”林信连忙拿起木勺,伸长了手去舀汤,“让我尝一口。”   尝过一勺又一勺,最后一碗甜汤,都下了林信的肚。   顾渊端着碗,让他喝汤,连里边的仙果都捞起来嚼着吃了,林信又打了个嗝儿。   这回是真的饱了。   林信有点不好意思,抬眼看他,看着看着,就好意思笑了。   他低头,就着顾渊的手,将最后一口甜汤喝完。   *   洗漱之后,林信躺在榻上看话本,一手摸摸肚子,一手拿着书卷。要翻页时,就偏过头去,朝着书页吹一口气。   仿佛他不是在看话本,而是在耍高难度杂技。   过了一会儿,听见殿门微响,便是顾渊回来了。   长发还滴水,是顾渊特意留给林信,让他擦的。   不知道为什么,林信特喜欢看他**的模样。   林信转头,看见他这副模样,便从榻上坐起来。   他爬下床榻,拿了一块白巾子。顾渊走到榻前矮凳上坐下,林信把话本翻开一页递给他,然后跪坐在他身后,帮他擦头发。   隔着巾子,林信摸了摸他的湿发,笑了笑:“湿漉漉的,不像龙,比较像鱼。”   顾渊温顺地低下头,看他给的话本:“你看到哪里了?”   林信从他背后靠近,看了两眼,指了一行:“这里。”   于是顾渊从这一行开始念。   林信一边听他念书,一边帮他擦头发,慢悠悠的。   念完一节,林信道:“圆圆,密林里没有水池子,你是不是挺难受的?”   顾渊默了默,问道:“我待得很久吗?”   “那倒没有。”   也不知道是不是林信听错,他的话里,却有些委屈。   林信玩笑着问道:“你洗漱的时候,在玩水吗?”   顾渊垂眸:“没有。”   “那你玩小鸭子吗?嘎嘎嘎的那个。”   “没有。”顾渊解释道,“我只是泡得久一点。”   林信不依不饶,继续逗他:“用来泡药酒的龙骨?”   “不是,是泡水。”   林信偷笑:“我发现天底下的龙都一个样。”   顾渊很快就反应过来:“你说本尊与重渊?”   “我上次带你去西山的时候,那边有一个好大的天池,从前是帝君的,他也很喜欢……”   顾渊面色微冷,只是背对着林信,林信看不见。但林信还是有所察觉,及时住了口。   他好像一时嘴快,惹了顾渊不痛快。   没有再说话,顾渊合上话本,不再给他念。林信说了两句玩笑话,也专心地擦头发。   殿中静得很,顾渊将擦头发的白巾子甩在榻前木架上。   吹灯前,顾渊问他:“你要不要出去一下?”   林信摆手,信誓旦旦道:“不用不用,我刚刚去过了。”   于是顾渊吹了蜡烛。   两个人在黑暗中躺了没一会儿,林信便坐起来:“不行,我得出去一下。”   怕顾渊误会,他还特意解释:“原本是真的不想的,但是蜡烛一灭,我就……”   顾渊拿起放在榻前的琉璃镜,递给他。   寝殿的床榻大得很,林信绕远,从下边爬走,没有再踩到顾渊。   他前脚才走,顾渊便翻了个身,枕着手,面对着墙。   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掀开帐子的声音,便是林信回来了。   林信摘下琉璃镜,准备上榻。   顾渊被他推了一把,刚想提醒他,林信却跨坐着,摸索着捧住他的脸。   林信是故意的。   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顾渊顺着他的手偏过头。林信用拇指按了按他的唇角,没控制好力度,差点儿戳进他的嘴里。   “改日我给你挖个小水池。”林信俯身低头,亲了他一口,“最喜欢你啦,别不高兴了。”   分明是个小瞎子,顾渊却仿佛看见他的眼中有光。   *   第二天,林信又背着乾坤袋去了密林。   衍翁在昨日的地方等他,吃了他一整袋的零食,才要带他去找玄光镜。   那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衍翁带着他在密林里,走了没多远,便指了指天色。   “天晚了,你该回去了,明天再来,明天我带你去。”   林信知道他是故意的,但也没办法。   他自个儿试过用符咒去找,只可惜他现在没有仙术傍身,只用符咒,还是找不着。   明日再来,还是同样的情形。   就这么过了几日,仍旧是傍晚时分。   他二人行走在被天火烧得焦黑的土地上。   衍翁问他:“你现在还想要玄光镜吗?”   林信思忖着,摇了摇头:“不想要了。”   “乖。”衍翁摸摸他的脑袋,“强要知道已经忘记了的事情,有时候不是什么好事情。”   林信仍旧不解。   衍翁又道:“魔界的两面玄光镜都是我磨的,我在镜子里看见从前的事情。原来我也历过劫,不过我败了,也忘记了。我在磨镜子的时候,一时触动,钻了牛角尖,所以走火入魔。”   他道:“如果我没在镜子里看见这些事情,或许我飞升时才会想起来,一笑泯然罢了。就算我不能飞升,我在我师父门下,和师兄弟们在一块儿,也很快活,也不会在这儿一个人待了这么久。”   “该想起来的时候会想起来的。玄光镜不是什么好东西。你阿姐的事情你看得清楚,知道把玄光镜丢掉,怎么过了十年,现在到了你自己,却还越发不明白了?”   林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衍翁指了指前边:“喏,那边摆着的就是……”   林信想了想,拿起竹杖:“我明白了,我不要玄光镜了,我马上就回去。明天再见。”   他画了个阵法,金光一闪就离开了。   衍翁往前走了两步:“让我看看我的玄……”   他把玄光镜放在神树树干里,然而此时,神树还在那里,镜子却不见了。   “我玄光镜呢?”他后退两步,看了看四周。   林信回了寝殿,顾渊向来都在殿中。   林信跑上前,坐在他身边,气还喘不匀:“顾渊,我有事情跟你讲。”   顾渊没有看他。   “你挂在墙上的画,我看见了。”   顾渊面色一沉,咬了咬后槽牙,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声:“嗯。”   “情劫的事情,不论是从前历过劫,还是现在……”   顾渊看着他,面色却有些阴沉,嗓音也有些哑,打断了他的话:“本尊想着,你们神仙历劫,都是幻象。重渊不会纡尊降贵,亲自历劫。所以,他或许是分了一缕神魂,让我与你一同历劫。还画了幅画嘱托我,情劫之中,以你为重。等历完劫,你就又是重渊的未婚郎君了。”   “你又胡思乱想了,说不准你就是重渊……”林信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这么想,笑意一滞,随后调整了表情,朝他挑了挑眉,“多大点事儿,我留在情劫里陪你就好了。”   “就算是情劫也没关系的,我和你在一块儿就没关系了。”林信搂住他的脖子,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真的。” 第150章   林信与顾渊,只知画上情劫二字,却不知内情如何。   他二人有各自的揣测。   林信害怕自己落得与蛮娘一样的下场,而顾渊以为,自己只是重渊的一个影子,以为自己与林信,不过是情劫当中的一段,劫数过了便散了。   林信也想不到,原来这魔尊的心思,原来还挺细腻曲折的。   他挠挠顾渊的下巴:“你怎么会这么想?”   顾渊没有说话,伸手把他揽入怀中,抱得紧,一只手按着他的脑袋,下巴抵在他的肩上,亲昵地碰了碰他的脸颊。   林信偏过头,只看见他的脖颈,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当他是有些难受的。   不知道该说什么,林信拍拍他的背,再问了一遍:“你怎么这么想?”   顾渊仍旧没有言语,只是将他抱得更紧。   林信摸摸他束得齐整的乌发,指尖在他后脑游走,顺着他的发丝划过,一道一道。   他斟酌了一会儿,耐着性子哄魔尊:“情劫……谁也不知道那画上说的情劫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这样没弄清楚事情,就胡乱推测是不行的,万一事情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样呢?我原本想找到玄光镜……”   顾渊哑着嗓子,打断了他的话:“别去找玄光镜。”   “我是说我原本是要去找,这几天仔细想了想,好像知道了这个情劫是怎么回事,也没有用处,把事情都掀出来,我也解决不了。还不如顺其自然,等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会知道了。”   林信想了想,最后揉揉他的脑袋:“我历过千世情劫,我有经验,听我的。”   顾渊勾唇笑了,脑袋还靠在他的肩窝。   他语气不变,问道:“千世情劫?和谁一起?”   “和……”林信有些为难,“不记得了。”   “和现在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林信连忙道,“我最喜欢你,真的。”   “对别人也喜欢?”   “不是不是。我的千世情劫是被罚的,一千世那么多,我很多都忘记了。”   “对重渊也是?”顾渊贴近他的颈侧,又蹭了蹭,“我和重渊,到底谁更好一点?”   林信的理智告诉他这不能比,但是当下局面催促林信快点做出回答。   “你!你更好!”   顾渊暗笑,把脑袋埋在他的肩窝里,忍住笑意。   林信傻了吧唧的,拍着他的背,忙道:“你哭了?你别哭啊,我都说我留下来陪你了,别哭了,小鱼鱼。”   顾渊愈发低了头,憋笑憋得辛苦。   好容易调整好了表情,才抬起头来。   只是他一看见林信,就忍不住笑。   实在是笑得厉害了,便努力将唇角抿成一条直线,垂了眸,额头碰着他的额头,唤道:“林信。”   “怎么了?”   “我很喜欢。”   说着说着话,原本还只是抵着额头,顾渊慢慢地便靠近了。   林信也知道,情到浓时,想亲近亲近,是人之常情。   但是——   “等一下,等一下,这肯定会碰上的。”林信双手摁在他的胸膛上,把他推开,“我摘一下琉璃镜。”   他说着就要去拿琉璃镜,但是顾渊按住他的手。   顾渊有些无奈:“不会碰上的。”   “你怎么知道?我也没带着这个亲过。”   摘下琉璃镜是很快的事情,但是摘下之后,林信便看不见了,他摸了摸四周,想要把东西放好。   顾渊一伸手,便将琉璃镜拿了过去,重新给他戴上。   “看着本尊的眼睛。”顾渊扶住他的脸,“也顺便看着,究竟会不会撞上。”   撞没撞上,林信不知道。   林信觉着他心里疯鹿乱撞,啪叽一下,把他撞得晕乎乎的。   *   先前林信答应过顾渊,要给喜欢泡水的小龙挖个水池。   晚饭的时候,他看着顾渊,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   挖个水池是不可能的。   密林到处都没有水源,密林的土又硬,行宫周围更是夯实了,哪里来的地方给他挖水池子?   既然如此,可以转换一下思路。   林信想了一个晚上,不如把水池给拿出来。   于是他第二天起来,拉着小魔君沉黯,在围墙外边玩泥巴。   林信往泥里加了点水:“没有水池,那就做个水缸好了,只差了一个字。”   沉黯蹲在他身边,帮他添了点泥,弱弱道:“这明明差很多吧。”   “能泡水就行了,顾渊又不挑。”   林信捏了个只比他的手掌大一些的小玩意儿。   沉黯眯着眼睛:“你这是水缸?你这是茶杯。”   “顾渊可以变小了进去泡水……先做这个试试。”林信仔细地把“茶杯杯沿”捏捏平整,“要不是不方便去找我那个喜欢做瓷器的仙友,我还不找你呢。”   他将“茶杯”放在地上,添了几块碳,又加了两张符咒,点起火。   沉黯对此保留怀疑态度:“你这样烧,真的可以吗?”   “这不是来不及建窑嘛,只要烧得够久,应该就可以。”   沉黯抬眼看天,他有时候觉得,林信真挺傻的。   爱情使魔疯魔,也使仙堕魔。   等着“茶杯”烧好的时候,他二人在一边等着。   沉黯找了些花生,借火烤熟。   他剥开花生,将花生壳丢到火里。   林信道:“你做什么?”   “帮你添点柴。”   “不用。”林信捡了一根小树枝,把烧了一半的花生壳挑出去,“你这是在欺负尊上。”   沉黯看了他一眼:“你做个茶杯非说是水池,才是欺负尊上。”   林信抬头挺胸:“我送什么尊上都喜欢。”   沉黯面无表情:“哦。”   林信打量了他一眼:“你总是欺负尊上,你这样容易被罚。”   “可别说傻话了,林信。”沉黯剥开一颗花生,仍旧把花生壳丢进火里,“天底下能欺负尊上的,只有你一个。”   林信笑了笑,一高兴又添了两道符。   火烧得更旺。   沉黯被热得往后退开。   正午时分,林信正吃花生的时候,忽然有一片阴影从他身后罩下来。   沉黯回头偷看了一眼,连忙用手肘捅了捅林信。   正当此时,顾渊悠悠道:“总吃零食,等会儿又不爱吃饭。”   林信把花生壳丢进火里,迅速“毁尸灭迹”。   他拍拍手,站起来,跺了跺蹲得发麻的脚:“没啊,谁吃零食?我没吃,沉黯吃的。”   沉黯的表情懵懵的:“我是吃了,但是你也……”   林信对顾渊道:“我马上就回去吃饭,给这里添两道符就回去。”   他用符纸捏了个钵罩,罩在烤制“茶杯”的火堆上,防止失火。   沉黯趁机告状:“尊上,林信就用这个给你做水池。”   顾渊看了一眼。   那火堆小小的,就算有符咒加持,烧到现在,火也不怎么旺。   他点点头:“挺好的。”   沉黯不知道好在哪里,顾渊也不知道。   他想了想,添了一句:“想法很好,很有创意。心意也很好。”   林信添好符咒,朝沉黯挑了挑眉:“快回去吃饭,你姐姐沉明肯定等你好久了。”   沉黯再看看他二人,扭头就跑,一边大喊:“姐!”   林信失笑,挽起顾渊的手:“走吧,回去吃饭。”   *   用过午饭,林信回到围墙外边,看着他的“水池”,太阳太大,他便躲在围墙外的阴影里。   忽然好奇,便把符咒木炭都扒开,看看里边的泥块烧熟了没有。   只可惜泥块还是泥块,只是烤得比较干。林信摸着下巴,思忖了一会儿,将泥块敲散,重新添了符咒上去。   他在魔宫这些日子,活得很是清闲,他习惯正午睡一会儿。今日蹲在墙根下,抱着手,昏昏欲睡。   再过了一会儿,有个人在他身边蹲下。   “想睡便进去睡吧。”   林信摇头:“我要等到下午再看看,说好给你做水池的,水池做不了,鱼缸还是可以有的。我要给你做那种闪闪发光的鱼缸。”   顾渊默了默,又道:“你这几天下午,不是总往密林深处去吗?今日不去,衍翁不会怪你?”   林信一激灵,睡意都散了:“原来你知道啊?”   “嗯。”顾渊道,“很明显。”   他每次带一大包的零食出去,回来的时候就吃完了。魔君们的牌局,聚散时间不定,但是林信总是快天黑了才回来。   顾渊稍稍留意,便猜出来了。   林信捂着脸:“我原本是想去找玄光镜的。”   “我知道。”   “他点拨了我一下,我现在不大想那玄光镜了。不过还是朋友,我还学了他的阵法,他一个人待在密林里这么久,什么东西在他那儿也留不到日出,所以……”   “嗯。”顾渊看着那堆火,“你想睡觉便去睡,想找朋友们玩儿便去玩,我帮你看着火。”   林信看了他一眼:“我还是陪你吧,我老是跑出去玩儿。”   “不用。”顾渊道,“我希望你在密林里自在。”   “那我同你在一块儿最自在。”林信小声嘀咕。   他站起身:“我去看看衍翁,昨天跟他说今天还来,怕他等我,你帮我看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好。”   林信回去拿了乾坤袋便离开。   顾渊站在火堆面前,抱着手,皱着眉。   沉黯说,林信给他弄了个茶杯做水池。   林信却说,他要给他做个闪闪发光的鱼缸。   他忽然有点好奇。   顾渊转头看看,林信的身影已经远了,便俯身凑近了看看火堆。   火烧得正旺,顾渊伸手,丢开一个银炭,小心地拨弄了一下里边。   林信把那个土胚给敲碎了,又添了其他的符咒上去。   顾渊仿佛看见,火堆里,是有五颜六色的东西,琉璃碎片似的,在阳光下发着光。   他只看了几眼,便收回目光。看了看四周,林信还没回来,也没有人发现,他将炭火重新盖上去。   林信从来都不说玩笑话,他确实想给顾渊做一个鱼缸,流光溢彩的那种。 第151章   林信捏的那些小泥块儿,最后烧成干裂的泥块,捏一捏,风一吹就散了。   晚饭的时候,他咬着筷子继续思考。   顾渊舀汤,放在他的手边:“夏天就快过去了,本尊不用鱼缸。”   林信端起汤碗,抿了一口:“就是因为夏天快要过去了,我才着急的。”他放下碗,拍了拍顾渊的肩:“你放心,我一定让你在夏天过去之前泡上水。”   “林信,我不用。”   “上次说到帝君的天池,你整个人都不高兴了,你和帝君都是龙,你肯定是想泡水。”   “我不高兴,是因为……”顾渊给他夹菜,“我让人带了越国的盐渍青梅,你等等尝尝,够不够酸。”   林信点点头。   他想了想,又道:“漂亮小鱼,你真的不想和石头一起玩水么?”   顾渊喉结上下一动,站起身来:“随你,什么时候都可以。我去给你拿青梅。”   林信捧着碗喝汤。   晚间洗漱,顾渊回来时,看见林信的那个本心石头,趴在软垫上,身下挂着一根细绳。   石头上的桃花花苞一晃一晃的,石头睁大眼睛,使劲翻了个身,把细绳缠在自己身上。   他用小树杈手捏着绳子的一段,最后重又变作人形,手中还捏着那条绳子。   林信把绳子剪断,又扯了扯:“看来石头也不是很大嘛。”   他从地上爬起来,抬眸看见顾渊站在门前。   顾渊问道:“你在做什么?”   林信在原地蹦了蹦:“量一下石头有多大,省得到时候鱼缸装不下。”   “你问我,想不想和石头一起玩水……”顾渊顿了顿,“原来是这个意思。”   “是啊。”   林信在顾渊脑子里的那根弦上蹦跶。   顾渊抬眼看看殿上梁柱,回身关了殿门。   他走到林信身边,揽了一把他的腰,把他往前带了带。   “以后别在地上打滚了,容易着凉。”   “现在是夏天。”林信随着他往前走,“而且石头不会着凉。”   顾渊没听见他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还是太瘦了。”   “是吗?”林信举起双手,低头看看自己。   好像是有点儿。   他有时没戴琉璃镜,错穿顾渊的衣裳,衣摆长长的拖在后边。   林信倒不在意,笑着道:“我十五岁的时候应该是先长骨头,长高了才长一些肉。”   顾渊轻叹一声:“受不住。”他用拇指摩挲林信的脸颊,又问:“神仙,你到底什么时候恢复仙身?”   “难说。”林信低头又抬头,推开他的手,“你怎么又这样?我最快也要三五年才恢复。”   顾渊征询他的意见:“没恢复之前不可以吗?”   “不可以。”林信拍拍他的肩,“只是定了亲,还没办礼。按照规矩,我还不应该住在这里的。”   顾渊伸手抱他,附在他耳边,说话气息拂过他的耳垂,叹道:“本尊要是寻常魔君,都千八百回了。”   “这倒也是。”林信摸摸他的头发作为安抚,“沉黯他们就总以为我睡懒觉是……”   他扶住顾渊的肩:“站好,不许靠着我。”   顾渊赤金色的眼瞳,仿佛闪着些水光。   林信笑了笑,最后拍拍他,连声道:“小可怜,小可怜,要不要哥哥我出去一会儿?”   顾渊搂着他的腰,往前近了两步。林信防备不及,随他的脚步连连后退,被脚下的软垫绊了一下,倒在榻上。   他伸手时,抬手勾了一下榻前的帷帐,帷帐落下,遮去外间烛火。   林信只在顾渊赤金色的眼里,看见正亮的火光。   撩拨到现在,顾渊忽然有了动作,他有些慌张,推了推顾渊:“你敢动?”   “不敢。”顾渊靠在他身上,确实也没有别的动作。   “看来你的鱼缸真是要提上日程了。”林信梗着脖子,迎上他的目光,没有底气地威胁道,“看什么看?下次再看,就捏着你的龙颈,把你塞进鱼缸里泡泡冷水。”   顾渊靠近:“神仙,你给我亲一口,我去冲冷水。”   方才见他眼中碎金,林信还以为他是真忍不住了。这才知道他是在做有几分真心的玩笑,稍微放下心来,挑了挑眉:“来呀。”   顾渊不敢再多留,啄了他一口,从床榻里拿出锦被,把林信盖得严严实实的,转身离去。   林信盖着被子,朝他挥挥手:“快点回来。”   他偷笑,好像不能说“快”。   林信等了一会儿,窝在被褥里,将睡未睡的时候,顾渊还带着寒气,掀开被子,在林信身边躺下。   “你回来啦,吹一下灯。”林信从被子里伸出手,揉了揉眼睛,无意间碰见顾渊的手,一个激灵,“你怎么这么冷?”   顾渊把他抱进怀里:“你很暖和。”   “大夏天的,除了你,谁都很热……”林信掀开锦被,低头看看,“你真的去冲冷水了吗?”   “真的。”顾渊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本尊都挨冻了。”   顾渊又骗他:“像上次一样,抱一会儿就好了。”   他抱着林信不肯撒手,也不肯用术法吹灭蜡烛。   外间红烛燃到天明,伴有双头毒蛇入梦。   这回略有不同,这一回,林信梦见自己变成沙漠里的吹笛人。   能玩蛇的那种。   *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林信都待在寝殿里。   为了给龙做一个鱼缸,他特意钻研了许多书册,拜访喜欢制作陶瓷的朋友,还向南华老君借来一顶小型的炼丹炉——烧制的原理,应当是一样的,林信是这么想的。   老君对此颇有微词:“老夫炼丹的家伙,被你拿去烤花生吃。”   “不是烤花生。”   “那就是烤板栗。”   “也不是。”   “就是烤……”   林信一时气急,抢话道:“烤鱼。”   陪他回仙界的顾渊心中咯噔一声。   老君忙道:“信信,没必要,想借丹炉老夫借给你就是了,真没必要。”   借到丹炉,林信便窝在偏殿里,用符咒的灰烬化水,和了点泥,点起丹炉,开始烧制“茶杯”。   马上就要入秋的时候,某个晚上,偏殿默默地熄了火。   夜渐深,林信估摸着顾渊不在正殿里,便抱着刚出炉的鱼缸,悄悄溜回去。   顾渊回来时,只看见案上摆着一个大琉璃缸子,缸子里装满了水。   那块头上长花的石头,原本趴在边沿,看见他来,黑豆豆的眼睛眨了眨,便沉到水底。   顾渊轻笑,将门关上。   他坐在鱼缸面前:“做出来了?”   “那当然了。”林信用神识与他说话,还有些得意,“说好了让你在夏天之前泡上水的。”   小石头蹬了蹬小树杈脚:“漂亮小鱼,下来试试呀。”   可惜琉璃易碎,林信也没有做过这些东西。他烧不出一整个琉璃缸子,借用仙术也没办法,只好用小丹炉烧了几百块蓝蓝绿绿的小琉璃片,然后再拼在一起。   方才石头沉到水底的时候,一片琉璃就已经裂了个缝儿,他再用树杈脚一蹬,就直接把琉璃踢飞了一小块。   顾渊手快,在漏水之前,伸手帮他堵住。   林信没有发觉,仍旧蹬着脚踢水:“顾渊?”   顾渊把小石头从水里捞起来:“天晚了,睡觉。”   “诶?”林信有些不满,“我积攒的功德不多,要变成本心模样很不容易的。”   顾渊用指尖碰了碰石头头顶的花苞,转移他的注意力:“你什么时候开花?”   “我……我不知道。”小石头跳下桌子跑了。   顾渊转头看看他的琉璃鱼缸,想要松开手,看它究竟坏成什么样了,却不料他一松开手,那缸子夸嚓一下,垮了半边。   烛光照着,清水与琉璃片倾泻下来。   果然是琉璃易碎,琉璃易碎,顾渊苦笑一声,转头去看石头。   小石头听见动静,转身往回看,站在原地不动。   顾渊怕他以为是自己弄坏的,便道:“林信,本尊会帮你修好的。”   “不用了,我做的东西,我知道是什么样的。这个东西……”石头跑回来,“原本就是一次性的。”   “那本尊帮你收起来,下次再拼起来。”顾渊找了个匣子,把成千上百片蓝绿的、折射着烛光的小光点收起来。   他转头去看石头:“你不是不容易变回本心模样吗?先不要变回来。”   顾渊将琉璃捡起来,还有一些掉在角落里的,林信道:“什么时候看见,什么时候再捡起来好了。反正总在这儿待着。”   “也好。”顾渊把小石头揣在袖中,带他出去。   原来在行宫后边也建了池子。   顾渊把它放进水里:“现在高兴了?”   石头用小树杈手划水:“什么时候有的池子?密林不是没水么?”   “密林没水,怎么会有树?”   “也是。”石头推开波浪,“而且你要是不能泡水,大概会不自在。”   “我已经不是很喜欢泡水了。”   只是他曾经在这里闭关十年。闭关之前,密林没水,他不太喜欢,所以才建了池子。   现在不是很喜欢泡水。   林信忽然想起什么:“等等,你有这样的去处,为什么每次……你都跑出去冲冷水,你在这里泡着不是更舒服吗?你为什么不来这里……”   话还没说完,一条龙盘在石头上,把他压到池底。   那当然是因为你。所以顾渊说,他也不是很喜欢泡冷水。   正惬意的时候,小树杈手摸着龙尾:“你是黑色的。”   “是苍色的。”顾渊哄他,“叫做苍龙。” 第152章   很快便入了秋。   这段日子里,林信时不时带着零食去密林深处探望衍翁,衍翁也教他一些阵法符咒,作为交换。   这日下午,林信抱着盐渍青梅的小瓷坛,准备过去,经过演武场时,看见小奴与沉黯在里边过招。   林信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   小奴转头看见他,跳下石台,闪身便到了他面前:“仙君。”   魔君沉黯从后边追上来,拍了一下小奴的肩:“有你这样的吗?打不过就跑?”   小奴回头:“我才没有。”   林信看了看小奴:“打扰你了?”   “没有。”小奴摇头,“原本今日休息,闲着无事,沉黯非拉我过来。”   他看看林信手里的坛子:“仙君要出去吗?我想和仙君一起,我好久没有和仙君一起了。”   林信点点头:“好啊。”   道过别,林信带着小奴离开,小奴回头,朝沉黯得意地挑挑眉,随后转过头,要接过林信手里的瓷坛:“仙君,我帮你拿。”   十二三岁的小奴,与林信相处时,还是孩子气,依稀可见从前的模样。   循着阵法踏入密林深处,衍翁背对着,靠在枯树树干上等他。   听见他来的脚步声,便站起来,笑着迎上来:“林信你来了?来就来嘛,还带什么东西?”   说着便要去拿小奴手里的白瓷坛子,小奴见这老头模样疯癫,衣着破烂,行迹诡异,抱着坛子赶忙后退一步,转头去看林信:“仙君。”   林信道:“这位是……衍翁,你叫他……”   “爷爷、太爷爷、祖爷爷,都可以。”衍翁挼了一把小奴的脑袋,看向林信,“做什么带个孩子来看我?你和魔尊进展这么快?”   “我阿姐的三子小奴。”林信拿过青梅,放到他手里,“你有的吃不就好了,管天管地还敢管我。”   “不听老人言,我是怕你被骗。”衍翁打开坛子,拈了一颗青梅来吃,皱了皱脸,“酸得很。”   林信在横倒的枯木上坐下,又用衣袖拂了拂身边的位置,让小奴过来坐。   衍翁抢了先,抱着坛子就挤过去。小奴不忿,林信也没法子,只好再拍拍另一边的位置,让小奴到这里来坐。   嘴上说酸,但还是连吃了小半坛的青梅才停下。   林信伸手,用两根手指捻着一颗青梅,青梅被腌渍得微黄,在暗淡的天光下,有些晶莹剔透。他将青梅递给小奴。   衍翁用手肘碰了碰林信:“怎么样?情劫来了吗?”   “没有。”林信撑着头,“我都已经麻木了。”   “不用在意这种事情,该来的总会来的。”   林信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   “没关系,就算到时候你只剩下那么一点点的魂——”衍翁掐着小拇指,“只要你撑着到这里,我都能把你救回来。”   林信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大约是不怎么相信。   “老夫只是不能出这个林子。别的事情,顶多费些力气。”衍翁停了停,又道,“其实最要紧的不是情劫,最要紧的是,这场情劫究竟是为了什么。弄清楚这个,再顺应天道,其实是可以破局的。”   林信半知半解,还在思索的时候,衍翁又将话头扯了回来:“你尽管放手去破局,只要还有一缕魂,老夫都能把你拉回来。”   原本小奴听不大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捏着林信给他的青梅,慢慢地吃。   衍翁说着说着,忽然道:“你看看,密林上空阴云压顶,魔气散聚,大约有数千丈。据说我被封印之后,仙界的仙君们,在上边修了一个斩仙台。”   小奴听到“斩仙台”一词,动作一顿,竖起耳朵继续听。   只听衍翁继续道:“大约是十年前吧,斩仙台上掉下来一缕被符纸裹着的残魄,就那么一点点了,最后还是被我救回了一条残命,好好养着,应该能活。”   十年之前,斩仙台上。   斩仙台上不常行刑,除非是犯了大错的仙君。   林信恍惚,按住小奴骤而攥紧的手,为求稳妥,多问了一句:“不知道那张符纸还在么?”   衍翁道:“我这儿的东西都留不到第二日日出,那张符纸日出之后就没有了。”   “那个人叫什么?他是否有……”   “他那名字还挺有特色的。”衍翁想了想,笃定道,“虚怀若谷,怀虚。他天资不错,我原本还想收他为徒,只可惜他不久之前就离开……”   小奴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眼睛,猛地抬起头,朝衍翁吼了一声:“闭嘴!”   周遭忽然安静下来,林信连忙抱住小奴的肩,摸摸他的脑袋,轻声安慰他:“没关系,仙君再把他找出来就好了,不要紧。”   十年前斩仙台上,华莲菩萨为蛮娘招魂时,将她与怀虚的残魄一同召回。林信以长剑将他二人分开,又用符纸缠住怀虚的残魄,最后将他丢下斩仙台。   斩仙台之下翻涌着上古魔气,上古魔气全都被封印在密林深处。   斩仙台下便是密林。   林信也没有料到,衍翁竟救下了怀虚。   怀虚惯会伪装筹谋,而衍翁独自待在密林数万年,闲着无聊,自然是会救他的。   林信抬眼,密林上空果真是阴云翻滚,不见天日。   只恨当时没有直接用符咒把他封死。   他拍拍小奴的肩:“仙君带你回去好不好?”   小奴面色稍霁,站起身来,不愿意再看衍翁。   林信回头看了一眼衍翁,轻叹一声,终究没有说话。   *   林信带着小奴回去,途中小奴抿着唇,一言不发。   林信一个劲儿地安慰他。   “没关系的,仙君马上就把这件事告诉老君,让他加派人手去抓。他当时做了这样的事情,依照规矩,也是应当处死的。”   “衍翁不知道他究竟做过什么事情,怀虚又惯会骗人,情有可原。”   他长叹一声:“仙君不该带你过去的,仙君没照顾好你。你要是不高兴,仙君送你去华莲菩萨那儿,你去陪陪娘亲和哥哥,等仙君把事情解决了,你再回来……”   小奴哑着嗓子,道:“不关仙君的事情,仙君也不知道,斩仙台下是……”   他忽然说话,林信也稍微松了口气。   却听小奴又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替娘亲和两个兄长,再报一次仇便好了。”   林信微怔,小奴的目光阴沉,既抑不住内心怨愤,却也不愿意让林信再看,转身快步离开:“我去修炼。”   他走得很快,林信看着,却仿佛看见他抬手擦了擦眼睛。   林信不大放心,跟上去看看。   小奴独自去了演武场,结界大开之后,林信一介凡人,进不去也不敢打扰,只能在外边等着。   听里边的动静,盛怒之下,小奴可能是用了全力,把石台的地都给打裂了。   林信靠在墙边等他,一直等到傍晚。   顾渊来过,林信把事情跟他简单地讲了一遍,回头看看小奴还没有出来,便让顾渊先回去。   “我不要紧,等会儿小奴出来,我一个人哄哄他就好了。”   顾渊揉揉他的脑袋:“你自己也难受,还要哄他。”   林信叹了一声:“我当然不高兴。我一直以为怀虚死了,现在他没死,一切又要重新来过,我恨不能……”   他暗骂一声,捏紧拳头,甩在墙上。   顾渊道:“他既然出来了,多加小心。”   林信想了想:“也是,万一他还想着用小奴来祭天呢?我得让小奴小心一点。”   “你自己也小心。他不能飞升,最恨的人,应该是你。”   “我知道。”   劝走顾渊,林信一个人再等了一会儿。   月出的时候,小奴才从里边出来。   今日月黑,四处阴沉沉的,仿佛是要下雨了。   小奴抬头看看天,随后跨步走出演武场。   走出门时,看见墙下蹲着一个人。   相处十多年了,林信的身形他也认得。   借着夜色掩映,小奴揉了揉眼睛,轻咳两声,缓解发涩的喉咙:“仙君。”   林信原本蹲在地上发呆,听见他说话,才转头看他,站起身来:“出来了?”   “嗯。”   “回去吃点东西?”   “好。”   两人并肩而行,一时无言。   林信斟酌了一段路,试着开了口:“小奴,仙君知道你的想法。”   小奴没有回答。   “你想报仇,仙君也从来不劝人大度。”林信轻声道,“当年仙君一气之下,也是想置怀虚于死地的。仙君理解。”   “不过你年纪小,这几年在外人面前,你又总是冷冷淡淡的模样,仙君一直都不太放心,所以没有怎么跟你提起从前的事情。”   小奴忽然停下脚步,低着头道:“我知道,仙君一直说我没有小时候可爱。”   “不是,仙君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小奴伸手环住他的腰,把脑袋埋在他怀里:“小时候灵智未全开,小奴现在,永远也变不回小时候的样子了。”   林信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背:“现在这样也很好。仙君的意思是,你要报仇可以,仙君不劝你宽容。但是有两件事情,你要答应仙君。”   “什么?”   “最要紧的,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保全自己。”   “我知道,我不会冒险的。”   “第二件事,就算变不回小时候的模样也没关系。”林信的手掌按在他的后心上,皮肉之下,小奴的心脏微微跳动,“不要让仇恨长久地占据这里,事了之后,你要高兴一些。”   “仙君不是觉得你没有小时候可爱,仙君只是觉得,你好像没有小时候爱笑了。”   小奴怔了怔,把林信抱得更紧,脸仍旧埋在他的怀里。   林信低头看着他的发顶,看见他的肩膀微微抽动,忽然觉得衣襟湿了一片。   阴云蔽月,风声寂寂。   *   次日天未明时,衍翁在密林深处惊醒。   他将小瓷坛抱在怀里睡了一觉,醒来时,打开看了一眼,里边还有小半坛的青梅。   这东西酸得很,他吃不了多少。   衍翁试着再捻起一颗来吃,正巧此时日出,瓷坛化作一堆沙石,他含在嘴里的青梅,也变作沙土。   风吹石走,他伸手,想要留住瓷坛,最后只能咽下口中的沙土。   沙土划得喉咙生疼,他靠在枯树上,双眼微阖。   新的一日,便是数万年如一日。 第153章   害怕怀虚不死,对小奴不利。   如今怀虚在暗,他们在明,不好防备。   林信斟酌了一会儿,便把这个消息告诉六界的朋友们,请他们帮忙留意。   近来小奴总在修炼,大约是想着亲手斩杀黑蛟,林信由他去了,只是时不时提醒他注意休息。   还有一件事,林信撑着头想了想,收拾好一袋子的零食,又去了一趟密林深处。   他去时,衍翁还枕着双手,靠在树上睡觉。   听见他来的脚步声,回头看了两眼,然后坐起来。   “来了?”   “嗯。”林信在他面前坐下,拿出零食,在他面前摆开,顺势剥了一颗葡萄吃。   衍翁破天荒地没有伸手。   林信疑惑道:“你不馋了?没胃口?”   “林信啊。”   “嗯。”   “你来和我吃告别餐?”   “哈?”   “今天这么丰盛。”衍翁看了看身边的零食,“不会是断头饭吧?可是你也打不过我。”   “我不是经常请你吃东西么?现在感恩是不是太迟了?”林信挑挑眉,又摘了一颗葡萄,“你吃不吃?不吃我全吃了。”   吃了一串葡萄、一碟青豆,他二人之间,气氛热了一些。   衍翁试图提起那件事:“林信,我开始不知道……”   “我明白。”林信顿了顿,“你在这里这么久了,遇到的第一个人是怀虚,你闲得很,救下他让他陪你。他那个人,初初见时,温文尔雅,我也被他骗过。”   衍翁捻起一块梅子糖,有点酸。   林信把从前的事情简短地说了一遍,语气平静,毫无波澜。   “他这人才是走火入魔了,怪我眼瞎,没看出来。”衍翁看了他一眼,“那个小鬼,心里也埋怨我吧?”   “是有一点儿。”林信答道,“不过还是分得清楚人的。我一直很怕他走偏了路,到底怎么教孩子,我到现在也很苦恼。”   “小孩子脾气犟,等他大仇得报,大约就好了。”   “是么?”   “是啊。”衍翁含化了梅子糖,又拿了一颗,“回过头来想想,这个怀虚,在密林的时候,就透着一股心术不正的味道。”   林信叹了一声。   “我十年前把他救下来,慢慢地把他养活,就指望着能有个伴儿,我还能收他做徒弟,把阵法之术都教给他。”衍翁哭笑不得,“现在想来,幸亏是没教他。”   “他走了?”   “是啊,就在你过来不久前。”衍翁道,“他大约是以为我不想教他,哄了我几次,我还是没教他,他就连夜跑了,另寻出路去了。”   林信问道:“你为什么不教他?”   “嚯,你以为就剩下那么一点点残魄,是很好救回来的吗?”   衍翁掐着半截小指:“就这么一点,我花费了好大的力气去救他。他走的时候,还是这么小小一节的黑蛟,趴在地上,跟蚯蚓似的。”   “就这样一截蚯蚓,他怎么学?哄我的时候,说什么出去之后,给我带东西进来,时时进来看我。连帮我破解封印这样的大话都说得出,吹得天花乱坠。”   “后来就是觉得我不想教他,想把他留在这儿,觉得自己恢复得差不多了,就跑了。”   林信道:“他飞升的执念太重,大约是……”   “就那样了,还怎么飞升?拱起身子都难。”衍翁道,“不过老夫还得提醒你一句,他平生最恨你,你要小心他报复。”   林信点头:“我知道,我会小心的。”   衍翁道:“他走的时候,只能暂时化作人形,模样也不好看,面上身上都是疤,病痛缠身,整日整夜发作……”   面上身上都是疤,整日整夜发作的病痛缠身。   林信想起另一个人。   游方。   怀虚当年剑剖生魂,分出游方。   怀虚挥剑,在游方身上刺出满身的伤口时,有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一日。   衍翁最后道:“他虽然不成气候,再无飞升的可能,但你现在也只是个会使符咒的凡人,小心为上。”   “我知道。”   默了一会儿,衍翁转头看看林信:“他做梦也想让我教他,你怎么不想?”   林信捧着一瓣甜瓜,头也不抬:“我不用,我有师父了,我师父会教我的。”   衍翁无奈地转过头,也拿过一瓣瓜来啃。   林信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要教我吗?”   “你太不聪明了。”衍翁吃完最后一瓣甜瓜,“我不是很想教了。”   林信捧着自己还没吃完的那一瓣瓜,看看一地的瓜皮。   他辩解道:“我的聪明劲儿又不用在吃东西上。”   “你是比怀虚好。”   “麻烦不要拿我和他这种人比。”   “你比他好得多。”衍翁苦笑一声,“我救了他的命,他也不留下来陪我,漂亮话倒是说得多。”   “所以你是看在我给你带吃的份上,才想教我的?”   衍翁没什么耐心,朝他喊道:“那你到底要不要学?”   林信往后退:“你不逼我拜师,不随便吼我,不嫌我笨,我就学。”   衍翁抿了抿唇角,斟酌了一会儿,摆手道:“行吧行吧,不拜师也行,不凶你了,也不嫌弃你了。每天吃完东西就教你,你想先学什么?”   林信眼眸一弯:“催生植物的那种,比如一粒甜瓜子种下去,然后……”   “没有!”衍翁想打他,又怕他跑,手举在半空,“你能不能想点实际的东西?”   “这很实际啊,有了这个阵法,你以后再想吃甜瓜,把种子埋进去就行了啊。种下去立即收获,不是很好的阵法吗?”   衍翁一噎,随后恨铁不成钢道:“你学点自己有用的,一个阵法下去,召唤千军万马的那种行不行?我简直为你操碎了心。”   “千军万马来相见的那个,不叫阵法,叫穿云箭。”   衍翁满头雾水。   林信道:“不过说真的,人越老,应当越稳重。我做石头也做了三百年,时常感觉自己的内心有一股油然而生的平和之气。你都活了几万年,还跟刺头儿似的,而且我在仙界神界也认识几个老神仙,他们都可喜欢我了,我自认我也不讨人厌,你老是凶我做什么?”   林信想了想:“你想让我过来陪你,不用特意教我阵法作为交换。你多笑笑,说两句玩笑话,我觉得和你做朋友挺自在的,我就会经常过来了。”   衍翁失笑:“趁着我还能教你,多学两招不就好了。你操这么多心做什么?”   林信捂心口:“可能我天性善良,看不惯孤寡老人独守密林吧。”   他没有心眼地笑:“月老天天缠红线,悠悠闲闲的;老君掌管仙界执法,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每天就蹲在仙门外抓缺勤的仙官;我师祖窝在天均峰,闲来没事,与西天的华莲菩萨谈论佛法,钓鱼喂鸟,开心得很。”   “我认识的老人家都比你温柔,比你好。你凶得很,好像我欠你钱似的。需要引入竞争机制,你才知道你自己做的不太好。”   衍翁抬手要打:“你还敢批评我,竞争机制?凭什么我还要和什么月老竞争上岗?”   林信往后一躲,却听衍翁轻嗤道:“我倒是想,我这儿能钓鱼喂鸟吗?”   林信跺脚,踩了踩脚下的沙土,正色道:“这里有很多沙子,你可以做沙雕。”他补充解释:“就是沙子做的的雕塑,艺术作品。”   衍翁努力保持微笑。   *   入冬之后,照着从前的惯例,林信是要去枕水村过年的。   但是今年没有枕水村了。   林蓁在人界连拔数城,夺去了从前越国疆域内的一半城池,隐隐地与吴国对峙。   吴国也曾派出军队,剿灭反贼,但都被林蓁率军挡住了。   攻克了大的州郡之后,林蓁便将中心从江城挪到了越郡。他的爷爷,还有小雀儿,以及从前枕水村的人,都随着他到了越郡。   林信怕麻烦他们,入冬的时节又放心不下,便自己带着顾渊,偷偷地去看了一下。   他去时正是冬至,越郡百姓还算安康,就是粮食药材都有些吃紧,应当是为了支援前线。不过百姓的面貌很好,带着喜气。   林信放了心。   今年是个暖冬,天气不冷,但是城外仍有派粥的棚子,兼及施药。   冬日虽然不开战,但是百姓民生应当多做防备,尤其今年是暖冬。开春之后,恐有时疫。他们很细心。   林信转头,在出诊的棚子里看见熟人。   半仙霜林,很早之前就认识的。   他也看见林信,朝林信招了招手。   林信走上前,等他为眼前的两三个病人看完诊。   霜林向林信与顾渊作揖,林信连忙还礼,顾渊微微颔首。   霜林低声问林信:“仙君什么时候来的?”   “才来。”林信笑了笑,“你们都好?”   “都好。”霜林眯了眯眼睛,“小雀儿时常念,仙君去见过他了么?”   “还没有。”林信背过双手,“怕打搅你们,来也是悄悄来的。”   “他也在这里,我去喊他。”   霜林说着便要扭头去喊,林信连忙按住他:“不用不用,我四处看看,然后就去找他。”   “好。”霜林笑着,又低声问道,“仙君的病,治好了吗?”   他说的是上次林信挨了天道一下。   林信摇摇头:“没有。”   “那就是……还没有恢复仙身?”   “没有。”林信豁达道,“不急于一时,我觉得做个凡人也挺好的。”   霜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玩笑道:“你现在,可是连我都不如了。”   林信接话:“自然是比不上霜林道长,修行刻苦,行善积德。”   闲聊三两句,林信不耽误他做事,便离开了。   抬眼便看见小雀儿在那边的粥棚,围着围裙,拿着大铁勺煮粥。   林信拽着顾渊的衣袖上前,用手指点了点小雀儿的肩。   小雀儿躲开了,专心地搅动白粥:“还没好,等会儿。”   林信又动动他。   “都说了,再等一会儿。”   冬季少战事,林蓁也驻守城中。   正巧此时,骏马长嘶,从城门里出来。   马匹在粥棚前停下,甲胄在阳光下闪着微光,长刀在鞘,收敛了一身锋芒。   小雀儿抬头看向林蓁:“你来啦?”   林蓁颔首,随后看向林信,朝小雀儿挑了挑眉,提醒他。   “什么?”小雀儿疑惑地转过头去,看见林信的时候,瞬即笑着抱住他。   “仙……公子,我可想你了!你好不好?”   小雀儿宣示主权似的抱住他,就是站在林信身后的仙君未婚夫,看起来有些暴躁,又有些无奈。   在林信看不见的地方,小雀儿朝顾渊吐了吐舌头。 第154章   江南地域辽阔,以江城为界,北边大半还是吴国的江山,南边越郡为林蓁所占。   局势暂时稳定之后,林蓁曾经花费一个晚上,绘制了一幅江南的舆图,挂在书房的墙上。   林信与林蓁,并肩站在舆图前。   林信背着手,看着眼前的疆土。林蓁站在他身边,低声向他讲述。   “三百年前,吴国灭我用了八年。这一回,我有把握在五年之内。”   林信认真地听他说完,笑着夸奖了一句:“做得很好。”   林蓁谦逊地笑了笑:“托仙君的福。”   “不是托我的福,是你们自己的功劳。”林信拢着双手,不再看那舆图,转身离开。林蓁跟上去,关切地问了一句:“仙君的身子,还没有完全恢复吗?”   林信摇头,随后安慰他:“不要紧,再过一阵子就没事了。”   林蓁并不知道他暂时变成凡人,只当他是术法衰退。   林信想了想,补充道:“是我自己懈怠,不专心修行,所以没能恢复。与别的事情无关。”   没有再追问,林蓁又问:“仙君要留下来过年吗?”   “今年情况特殊,不麻烦你们了。”林信答道,“我也不多留,待两日就走,不用特别照顾我,我只是过来看看。”   “也好。”林蓁颔首,“兵荒马乱的,恐怕冲撞仙君。”   “这是什么话?”   今日天气好,晴空素艳,屋檐的阴影落在廊前地面上,笔直地延伸出去。   林信跨过门槛,听见墙外孩童嬉戏,似是有所感,叹道:“我并没有帮上什么忙,安宁康乐,都是前线的将士换回来的。”   “没有仙君,越国后裔一年前就没了。”   林信没有说话,只是在廊前站定。   “此处是从前的越郡郡守府,景致还不错。”林蓁又道,“咱们枕水村,向来有年节祭仙君的规矩。阿爷在府里看了几处地方,准备腾出来暂时做仙君祠。”   “此事不急,等所有事情都稳妥了,再办不迟。”   “阿爷总说,仙君很好,不能断了仙君的功德。”   林信失笑:“那等会儿我去跟他说。”   “好,麻烦仙君。”   顾渊与小雀儿在外边等他,林信提脚要走,却忽然听见林蓁道:“仙君,一直以来,你眼里心里,都只有百姓?”   他语气平静,只像是陈述事实,不带任何其他意味。   林信闻言回头:“是啊,怎么了?”   “也就是说,仙君心中,无国无君?”   “你要说从前越国、现在吴国的百姓,我心里是有的。你要说国朝君父,我心中确实没有。”林信想了想,“当年入吴为俘,今日扰乱天道,我所做之事,统统与国朝君父无关。”   他继续道:“从前你爷爷也问过我,有没有想过复国。我很坦诚地回答了,我没有想过。如果复国是重新建起越国的朝廷,把仙君祠建得整个江南都是,于百姓毫无益处,反倒要用百姓的尸骨垒成新朝,那我确实没有想过。”   “我还记得,在你很小的时候,我在仙君祠跟你说,我不希望你们为了复国活着。你当时说,要渡尽天下人。”林信抱着手,抬眼看看屋檐,“枕水村的百姓特殊,都是越国遗民,他们或许很想复国,但是枕水村之外的江南人民,到底能有什么故国情思?说不准连越国是什么都忘了。”   “我是枕水村的护佑神,但是枕水村的百姓是百姓,吴国的百姓也是百姓。百姓不想复国,他们只想过平静的生活。做护佑神,要不坐在云端,不问世事;若是要管,便不能偏心。”   林蓁目光清明:“仙君说的是,仙君明大义。”   说的太多了,林信抿了抿唇角,最后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还挺了解你的,你不是那么浅薄的人。我从前也告诫过徐恪,他没有听,你起兵是对的。此事我心中无愧,我也明白,你起兵不是为了复国,是为了为天下谋一份太平,是你忍无可忍,不反不得安宁。倘若徐恪没有逼你,你永远也不会起兵。”   林蓁应道:“是。”   过了一会儿,林蓁解释道:“是吴国总把我们说成亡国余孽,越郡百姓也总以为我打的旗号是复国,所以……林蓁一时糊涂。”   “纵使旁的人看不清楚,只当你是为了复国,但你自己心里应当清楚。”林信拍拍他的胳膊,“复国不得长远,越国已经亡了,应当开创新朝,比越国好的。”   “是。”   林信欣慰地笑了笑,抬脚离开。   顾渊与小雀儿两人在外面等他。   小雀儿上前搂住他的手:“仙君好慢,在商议大计吗?”   “没有,只是聊了一会儿。”   正说着话,有一个抱着食盒的小丫头,从对面的走廊拐角里跑出来。   她大约是在那儿等了好一会儿,径直跑到林蓁面前:“林将军好,这是我们家小姐亲手做的点心。将军辛苦,送给将军……”   林蓁面色不改:“不必了,麻烦你送回去。”   原本是听了吩咐才来的,食盒不送出去,她不好交差。   小丫头还想说话,却听林蓁又道:“回去同你家小姐说,书房重地,以后不要再来了,丢失了机密,不是她担得起的责任。”   打发走小丫头,他抬眼,小雀儿早也陪着林信走远了。   小雀儿笑着对林信解释道:“仙君不知道,‘阿蓁妹妹’现在可吃香了。他要是在城里走一圈,给他丢花丢荷包的,不知有多少。”   林信好奇问了一句:“那他没有喜欢的?”   “没有,他说天下未定,无心娶妻。一个也不喜欢。”   林蓁跟上去,走在他身后。   只听小雀儿道:“不过他要是真不喜欢的话,我有办法。”   “嗯?”   “给他弄个夫人,断绝了城中所有人的念头。”   林信笑问道:“你想给他弄个夫人?”   “我弄不来,不过他自己可以弄。”小雀儿扬了扬脑袋,“他从前又不是扮过姑娘家吗?再换上裙子,扮做自己的夫人,也不是很难的事情。”   小雀儿忽然想起一件事:“仙君,他前几个月还真的扮过姑娘。”   “前几个月,他就领着十来个人在外边,被吴国的军队撞见了。一个小兵死里逃生,传了消息回来,我和阿爷都吓坏了。然后第二日早晨——”   他努力忍住笑:“第二天天还没亮,林蓁梳着头发,穿一身蓝颜色的裙子,回来了。还搓了胭脂,抹了头油。”   林蓁抬手,想拍一下他的脑袋,让他别说了。   小雀儿滔滔不绝:“他那副模样简直是绝了,我是说很漂亮。他连夜跑回来的,累得躺在床上话也说不出来,我给他擦脸,他那胭脂,红得都晕开了。后来我问他,怎么躲过去的,他说——”   “他说,吴**队看他擦胭脂的手法娴熟,一点都不怀疑,只当他是生得壮。”   林蓁忍不住了,挥手打他的后脑勺。   “干嘛?”小雀儿回头。   林蓁瞪着他。   小雀儿转头就告状:“仙君,林蓁瞪我!”   仙君眼观鼻,鼻观心,不问世俗,合手道一句“无量天尊”。   抬眼看见林蓁的爷爷。   老人家拄着拐杖,正经过这里。   小雀儿便又喊了一声:“爷爷,林蓁打我!”   老人家转过头:“你也打他。”   老人家上前,眯着眼睛,盯着林信看了一会儿,才认出他来。   “仙君,你怎么变小了?”   林信灵机一动:“返老还童。”   “仙君来了正好,我正准备重建仙君祠,仙君若是得闲,随我前去看看?”   “我不用仙君祠,不用把东西费在我这里。”林信扶住老人家,转了话头,“又入冬了,你老身子可好?”   “好。”老人家拍拍他的手背,“还能活到复国那日,看着仙君做整个江南的护佑神。”   林信也没有反驳,笑着便掀过去。   林蓁事务繁忙,很快便被公务喊了回去,小雀儿陪他过去。   林信扶着老人家在郡守府里闲走,老人家兴致好,一路与他说话。   顾渊跟在林信身侧,不太说话,只在老人家把他错认成林信的仙友时,应了一句:“是未婚夫。”   于是老人家默默地和林信换了位置,挡在他二人中间。   仙君还小,三百岁也小,反正他觉得不行。   出了郡守府,一个扎着头巾的小药童,搂着十来个画卷,小跑着从外边回来。   经过他们身边时,拿得不稳,一个画卷落在地上,卷轴滚动,在林信的脚边停下。   林信弯腰,想帮他把卷轴捡起来,不经意间,与画上着君王冕服那人的细长眼睛对上。   他没见过这人,但是画边的小字他认得。   林信心中发闷,透不过气。   仿佛重回三百年前的亡国前夕,江南烟雨,捂得他喘不过气来。   顾渊察觉他有些不对,上前扶住他,摘下他的琉璃镜,帮他揉了揉眉心,低声问道:“怎么了?”   老人家目光浑浊,看不清楚那是谁,便问那小药童:“这是谁?你手里拿着的,都是谁的画像?”   小药童不认得他,只道:“要重建仙君祠,大人吩咐,不能忘本,要我搜罗越国数代先祖的画像,好供奉在祠里。掉下来那张,是灵帝的。我还赶着回去交差,麻烦帮我捡起来,多谢。”   难怪,难怪。   灵帝是闵帝林信的父亲。   老人家握紧拐杖。林信是被他推上皇位的,丢下个烂摊子,自个儿带着朝臣逃了。   林信看见他的画像,能高兴才怪。   老人家拿着拐杖,狠狠地往地上一顿,怒斥道:“这事情是谁让你做的?是谁说仙君祠里,要挂他们的画像?”   周遭虚空,林信看不见,仿佛回到许多年前的越国。   他的父皇抬手之间,便将他推进十来年的苦难里。   林信睁着眼睛,目光茫然。   顾渊抱住他,摸摸他的脑袋:“没事了。” 第155章   越郡的郡守府外,林信站在门槛里,脚边散落着卷轴,画中君王的细长眼眸,目光冰冷,好像落在他的衣摆上。   林信没戴琉璃镜,眼前仍旧是一片虚无。   那双细长眼睛,仿佛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   因为那时眼盲,看不见的年少梦魇,在这一刻有了切实的模样。   若不是顾渊扶着他,他几乎要站不稳。   他缓过神来,抹了把脸,若无其事道:“原来他是这个模样。”   搂着卷轴的小药童,见状不妙,地上的画卷也不管了,赶忙跑走。   陪着林信的老人家拿着拐杖,重重地叹了一声:“仙君,此事绝非我本意,也一定不会是阿蓁吩咐的。”   “我知道。”林信舒了口气,“我也是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失态了。”   “此事我让阿蓁去查,把那小药童找出来,看究竟是谁在背后指使。”   “不用了,不必为了我的一点小事,闹得满城风雨。”林信顿了顿,“反正暂时也不会再建仙君祠,那些画像,暂时摆不到我面前去。”   “仙君,多有得罪。”   林信伸手摸了两把,顾渊引着他,他才握住老人家作揖的手。   “老人家不用放在心上,此事与你老无关。”林信道,“旁的人要信奉哪位君主,也与我无关。”   也没心思再逛。林信倦倦的,老人家便让他去房里休息。   林信想了想,最后道:“什么时候阿蓁有空,告诉我一声。”   顾渊手里拿着他的琉璃镜,林信看不见,伸手向他要,他没理会,扶着他回了房间。   林信饮了一口热茶,定定神,随后解了衣裳,抱着被子,躺在榻上出神。   顾渊坐在榻边,用指尖抚平他的眉心。   他这个人确实是霸道,连皱眉也不许。   林信长舒一口气,唤道:“圆圆。”   “嗯。”   “幸亏我和他长得不像。”   顾渊微怔,很快就明白了。   那时林信眼盲,没见过他父皇的模样。   今日看见画像,若林信与他父皇模样相似,日后林信时时想起,只怕会怄死。   半晌,林信闭了闭眼睛,轻声道:“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把我寄养在道观呢?”   “为什么要把我推上皇位呢?”   他有八个兄长,数不清的弟弟,哪一个都比他教养得好。说不准还能力挽狂澜。   为什么要将他推上皇位?   林信忽而睁大眼睛,将眼眶中打滚的泪水忍回去,用气声道了一句:“偏偏是我,我是最无关紧要的人。”   送到道观里也没关系,挨饿打骂也没关系。唯一一点用处,便是亡国之时,可以把他推出来,抵挡吴国的铁骑。   顾渊用拇指搓搓他的脸颊:“不要想了,睡一会儿,有我在。”   林信吸了吸鼻子,又揉揉眼睛,往床榻里边挪了挪,拍拍身边的位置,让他也上来。   顾渊解下外衫,在他身边躺好。   林信心中闷闷的,仿佛被人攥着心脏,喘不上气来。他今日有些黏人,一只手搭在顾渊的腰腹上,指尖勾着他的衣料,不肯动手。   眼盲的感觉,让他仿佛回到了从前数十年的梦魇里。   只有顾渊还在他身边,才让他好受一些,让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人,还有人陪着他。   林信偏过头,在他的衣裳上蹭掉眼泪。   顾渊伸手揽住他的肩,轻拍他的背。   林信最后说了一句:“幸亏他长得和我不像。”   说完这话,他便在顾渊轻声背诵话本子的声音里,他拍背的动作下,合上眼睛。   顾渊语气如常,面色冷淡地给他背诵话本里的精彩情节。   听着听着,倒是没有被哄睡,林信破涕为笑。   “你什么时候记下来的?这么清楚。”   顾渊垂眸看他:“闭眼睡觉。”   “噢。”林信听话地闭上眼睛。   接上方才的话本,顾渊继续给他念。   又过了一会儿,林信悄悄睁开眼睛:“你真的知道你在背什么吗?”   “嗯。”   “一本正经地念这种东西,你知道什么意思吗?你不会是被我带坏了吧?”   “我记得。”顾渊回想了一下,跟他讲述话本里的情节。   “不用讲了,不用讲了,江月郎的话本长得很,讲到晚上也讲不完。”   他往上扯了扯被子:“我这就睡了,你也睡一会儿,就当陪我。”   顾渊应了一声,帮他把被子掖好,隔着被子,揉揉他的脑袋。   林信再扭了两下,慢慢的,呼吸放缓,变得匀长。   从前顾渊不知道,他在梦里也会哭。   顾渊揩去他眼角泪水,刮了一下他微红的鼻子。   怪可怜的。   *   林信睡不安稳,睡了一小会儿便醒了。   但是睡过一觉,他的精神也好了许多。   晚些时候,林蓁来见他。   林信打发顾渊去厨房拿点心吃,独自与林蓁说话。   林蓁道:“仙君,白日里的事情,阿爷同我说了,其实……”   “我知道。”林信点头,仍旧是温温和和的模样,“仙君祠的事情不急,你将公务处理好便是。”   “另外——”他搭在案上的食指轻点,“日后你若是要追封家中长辈,那是你的事,我无权干涉。”   话才说了一半,便有人在外边叩门。   门外传来霜林的声音:“仙君,我来送药。”   林信答应了一声。   木托盘上放着一个药碗,碗中汤药乌黑。霜林推门进来,又反身将门掩上。   他将药碗放在林信面前:“补身子的,仙君要是不爱喝,少喝一些也行,总比不喝好。”   林信用手碰了碰碗壁,有点烫:“等会儿再喝。”   霜林没有离开,林信也没有在意。   他继续对林蓁道:“日后有没有仙君祠,我也不在乎。倘若有,挂着其他先祖的画像,也没关系。只有一条……”   林信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仿佛是下了最大的决心,才说出这句话:“我绝不和灵帝共享一祭。”   林蓁还未说话,霜林却笑着打圆场:“实在是仙君说笑了,父子俩哪里有……”   林信仿佛不曾听见他说话,看着林蓁,定定道:“我不曾向你提过请求,这是唯一一个。”   林蓁点头:“我记下了。”   霜林还想说话,正当此时,顾渊提着食盒,从外边推门进来。   “林信,点心。”   *   时局特殊,不便久留,林信只在越郡停留两日,见百姓安居,没有大碍,便离去了。   只是从越郡回来之后,他还是有些闷闷的。   他抽空去密林深处见了衍翁。   林信倚在枯树边,用手撑着头,忍不住叹气。   衍翁见他不高兴,乐得一个人提着一整串的葡萄吃。   林信自嘲道:“我那么喜欢当别人的爸爸,结果自己却没有爸爸,我也太惨了。”   吃完一串葡萄,衍翁才终于和他说话。   “我啊,你要是愿意,我现在就是你义父。”   林信瞥了他一眼:“我不要。”   “其实说真的,他也不算是你爹。”衍翁沉吟道,“你想啊,他没教你没养你,有没有他,都不影响你现在的日子。要不是那幅画,你根本想不起来还有这么一个人。他不配。”   林信轻笑:“也好。”   道别的时候,林信道:“过几日我要带着小奴去华莲菩萨那边,我明日多带点零食过来,你多吃一点,过几日我就来不了了。”   “知道了,你多带一点。”   林信从林子里出来,回到行宫。   今日行宫仿佛是来了客,魔君们也不聚在一起打牌,各自做各自的事情。   他回了一趟寝宫,没看见顾渊,便绕去他的书房看看。   魔尊确实在那里,与他同在书房,相对坐在一张案上的,妖王胡容。   原来他就是客人。   胡容常来,顾渊也认得他。   凡人林信不会隐藏气息,他才靠近,将门推开一道缝隙,胡容便知道了。   胡容回头,看见林信的模样,动作微顿,随后回过神,熟稔地朝林信打招呼:“殿下。”   林信笑着应道:“容容。”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打扰你们了,我先走了。”   胡容道:“我是来找仙君的。”   “……嗯?”林信推开门,目光在他二人之间转了一圈,“你们两个就这么坐着,等我回来。”   胡容点头:“是。”   顾渊面无表情,面前茶水已经凉透。   林信将殿门关上,解释道:“我还以为你们两个在说话。”   “原本不是特别要紧的事情。”   他在顾渊身边坐下后,胡容便将摆在眼前的点心,往他面前推了推。   林信从外边回来,目光落在顾渊面前的茶盏上,暗中用手肘碰了碰他:“你喝过吗?”   “没有。”顾渊端起茶盏,捂在掌心,用魔气加热,最后将温热的茶水递给他。   胡容道:“每年腊月初七,殿下都要带着小奴,同我一起去西天华莲菩萨处,拜祭蛮娘。今年恐怕仙君不方便,我前些日子给殿下传过音讯,但是殿下没有回复。”   他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顾渊:“想是其间出了差错,仙君没有收到。所以我今日,特意来询问此事。”   林信笑了笑:“劳你记挂,还亲自来问。我确实没有收到,还以为同往年一般,你在魔界等我。今年自然也是要去的。”   “殿下……”胡容看着林信瘦削的模样,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兄长同我说殿下变小的时候,我还以为只是仙君的身量变小了。这一年来,怕打扰殿下修行,也没有怎么见过殿下,却不想,殿下是变作更年幼时候的模样。”   林信反问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其实在他来之前,胡容与顾渊说过话。   胡容说:“我把帝君熬死了。”   顾渊没有说话。本尊和帝君不同,本尊一定会长命百岁,和林信长长久久。   很早之前,胡容的兄长胡离也教训过胡容。   “人家就拿了幅画,就说是郎君就是郎君,整日整夜地缠着,要他陪。人家缠得特紧,你躲在朋友堆里看一眼就完了。你输就输在脸皮不厚——算了,你还没比就输了。”   “还真是信信带出来的,我们狐狸勾.引人的法子你没学到半点,他做人的那点死规矩,你倒是学得有模有样。”   胡容对林信道:“我只是忽然想起,与殿下在吴国皇宫里,也是这样的冬天,殿下也是现在这样的模样,我与仙君冷得发抖。我冻昏了头脑,说了两句胡话,可惜殿下没有听见。” 第156章   胡容要离开时,林信送他到宫殿外。   林信温声道谢:“阿姐的事情,麻烦你许多年,多谢。”   “殿下见外了。”胡容笑着道,“那便照着从前的规矩,初六那日早晨,我在魔界等着殿下。”   “好。”   道过别,林信站在原地,朝胡容挥挥手,送走他。   直到看不见胡容的身影,他才转过头,看向顾渊。   林信唤了一声:“圆圆。”   “嗯?”   “容容给我传的音讯,你收到了?”   “没有……”顾渊垂眸,摸了摸鼻尖。   林信太了解他,他不大会撒谎,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林信举起威胁的拳头:“来,看着我的父爱铁拳,再说一遍。”   “本尊的错。”顾渊眼眸微抬,看了他一眼,“那天我们在人界,你哭了,好不容易睡着了,原本想等你睡醒之后,再告诉你,后来忘记了。今日看见他才想起来。”   这话倒是真的,他对什么事情都不太上心。也就对林信的话本子上的东西记得比较清楚,别的事情,看过就忘了。   顾渊继续道:“那条音讯只有一句话,他说的很含混。他问你:‘殿下,是否如约?’”   林信皱眉:“你以为我和他私下约会?”   “我是男人,我最了解男人的心思。”   “那我不是男人?我不了解男人的心思?”   顾渊理所当然:“你是石头。”   他想了想,伸手抱住林信,再一次干脆地承认错误:“是我的错,你别生气,下次不会。”   顾渊揽着他,伸手向前,试着握住他的手,捏捏他的手指。   见他有些消气了,便想要扣住他的手。   “林信,胡容是不是看不惯我?”   “好像是你看不惯他比较多一点吧?”林信浑然不觉,“人家一只清白狐狸,根本就不喜欢我,他还挺冤枉的。”   “不是。”顾渊压下勾起的唇角,补充了一句,“本尊知道你们是好朋友,本尊不是想挑拨你们。”   他忽然这样说话,林信觉着有些怪异,转头看去。   顾渊转到他身后,从后边抱住他,推着他慢慢地往前走。又稍微弯下腰,下巴抵在他的肩上,面上表情淡然,确实不像是在告状。   只听顾渊又道:“你不在的时候,他对我很不客气。他说他把帝君熬死了,慢慢地把我也熬死。我会不会死在他前边?他是不是看不惯我?因为他是你的朋友,我一直对他很礼貌的。你也不喜欢我了?我哪里做错了?你讲给我听,我改好不好?”   林信一激灵,使劲摸了摸手臂:“你别这样说话,从哪里学来的?鸡皮疙瘩掉一地了。”   他浑身不自在,吸了吸鼻子:“你会不会死在他前边,我不知道,但是我肯定死在你俩前边。”   顾渊蹭蹭他的脸颊,轻笑道:“你不会。”   林信转头看他:“魔尊大人,请你扪心自问,你会任由他欺负你吗?你不会。你会在意他看不惯你吗?你不会。你自己给自己会找场子的,到我这儿,就变成他使劲欺负你……”   他忽然捂住靠近顾渊的那边耳朵:“……别吹气,痒。”   顾渊仿佛上瘾了,凑近他耳边,又问道:“林信,他为什么看不惯我?都是我不好,害你们有了误会。”   林信无奈地叹道:“你是不是看太多江月郎的话本子了?”   “什么话本子?本尊不知道。”   “你……”林信回过神,“被你带偏了,我说的明明是音讯的事情,为什么现在讲到了话本子?”   顾渊一脸无辜:“本尊不知道。”   林信被他缠得没法子,深吸一口气:“我不生气,音讯的事情掀过去了,下次不要这样,行了吗?”   顾渊稍稍抬起头,垂眸看着他的侧脸,没忍住,凑过去嘬了一口。   “你正经点。”   “本尊很正经地在亲自己的未婚郎君。”顾渊笑了笑,转到另一边,在他另半边脸上又啄了一口。   “正经点。等我说第三次的时候,我就会拽着你的胳膊,把你从后面摔到前边的地上。”林信捂着脸,说的话很有威慑力,就是语气不怎么厉害。   顾渊松开他,站直了。   林信满意地点点头:“你还是保持冷冷淡淡的模样,会好一些,你撒娇弄得我很害怕。”   “害怕?”   “就是……不太符合你的形象。”林信摸摸他的毛毛衣领,“你撒娇,就好像老虎扮猫,恶狼扮狗。”   顾渊不甚满意这个评价,一伸手把他揽过来,胡乱捏了两下他的脸。。   “你和胡容约了什么时候?本尊与你一起去。”   “腊月初六。”   经过膳房,林信进去拿点心吃,顾渊在外边等他。   正巧此时,小魔君沉黯经过。   他向顾渊行礼:“尊上,妖王走了?”   顾渊颔首:“嗯。”   “尊上,我献的计策有用吧?”   顾渊目光一凝,可惜沉黯没有意识到,仍旧滔滔不绝。   “我是魅魔,我说的准没错。”沉黯拍着胸脯,“妖王来了好几次,我早就想告诉尊上了。总板着脸是斗不过狐狸精的,要斗得过狐狸精,就要比他更软、更会撒娇。”   顾渊冷冷地给出了林信的评价:“老虎扮猫、恶狼扮狗。”   沉黯一愣:“哈?”   这时,林信端着点心盘子,从顾渊身后走出来:“我在这里。”   沉黯大惊失色:“啊!”   林信吃了一块米糕:“沉黯,你是魅魔?你还教顾渊?”   他无情地嘲笑:“还真是一个敢教,一个敢学。”   顾渊叹了口气,捏住林信的下巴,扭过他的脑袋,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吩咐道:“离那个狐狸远一点。”   林信嚼嚼米糕,不为所动。   沉黯悄悄扯了扯顾渊的衣袖,提醒道:“尊上,这样没用的,语气软一点。”   林信却点头:“好。明明我每次和容容……”   顾渊看他一眼,林信改口:“我和胡容见面,你每次都在。早点说不就好了?”   “但是沉黯……真的是魅魔吗?”林信看着他逃跑的身影,十分疑惑,“他疯了吗?”   顾渊用拇指帮他抹去唇角的糕点碎屑。   *   胡容离开密林之后,踱着步子回了妖界。   他去找过林信几次,都是替他兄长送东西给小师弟,再无其他。有的时候连人也见不上。   他当然明白,林信是个十足的石头心,于他并无半分私情,偶尔的关心也是出于朋友道义。   林信一直把他分到和扶归一样的朋友那边,甚至因为他性子稳重,同扶归玩笑,勾肩搭背地要做对方的爸爸,与他却不曾这样。   胡容作为狐狸精,从来没有插足别人的喜好。   从前林信与重渊帝君定亲时,他不曾越界,只是等着他二人闹掰。   结果就等到帝君走火入魔。   今次林信又与魔尊定亲。虽然办礼的时候,出了点差错,但是六界中人,一直当他们是定下的。   胡容不知道这次又会等到什么时候。   他心中不大舒坦。   分明是他先来的。   妖界宫中,胡六郎胡闹正捧着一个玲珑的小雪人,身边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小妖精。   花妖蝶妖,都围着他,笑着闹着要胡闹把雪人给她们玩儿。   胡闹背对着胡容,看不见他,但是小妖们看见他,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齐齐行礼,随后提着裙摆,转身便走,只留下花粉香气。   胡闹的桃花四季不败,胡容的——胡容的桃花树可能长在密林深处,被天火烧过。   胡闹回头:“二哥,回来了?怎么样?见到了吗?”   “见到了。”   “见到了你还不高兴。”胡闹恍然,“噢,不单见到了殿下,还见到了殿下的未婚夫,所以你不高兴。”   胡容没有说话,径直往里走。   “二哥,我早就跟你说了,你没机会的。”胡闹追上去,“你在殿下心里,永远是个七岁的小狐狸。”   胡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恕我直言,二哥,你现在只有两条路可以选。”   胡容停下脚步:“哪两条?”   “第一条,趁着殿下还没有发现,彻底放弃,然后让你最最风流倜傥的六弟给你介绍几个小妖精,在温柔乡里治愈情伤。”   他在说第一句话的时候,胡容就抬脚离开。   胡闹连忙道:“二哥别急,还有第二条。”   兄弟之间的信任消磨将尽,胡容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快说。”   胡闹继续道:“第二条路,告诉殿下,让殿下决定你是死是活。”   胡容顿了半晌,哑着嗓子道:“那我死定了。”   “二哥,你犹豫了,你心里对殿下还是有希望的嘛。”胡闹撞了一下他的肩,“再说了,就这么拖下去,也不见得你会活。”   默了半晌,胡闹想了想,又道:“其实还有第三条路,我一般不透露给别人的。”   “什么?”   “我去勾引一下那个魔尊……”   胡容看看他,直言道:“你不行。”   胡闹不服:“你没看见那些小花小蝶都可喜欢我了,我香得跟蜜似的,站在那儿招招手,她们全都来和我玩儿。我可行了,真的,初六那日你带我去,我帮你搞定了魔尊,殿下就单着了。”   胡容正色道:“殿下教你的道理,你都学到哪里去了?这种下三滥的……”   胡闹立即反驳:“殿下教的是做人的道理,可我又不是人。”   “殿下也没教你以下犯上,你记挂殿下几百年做什么。”胡闹抱着手,“说真的,二哥,带我去吧。再不济我帮你把魔尊引开,让你把事情和殿下说清楚。魔尊盯着,你怎么告诉殿下?”   *   腊月初六下了小雪,林信与顾渊带着小奴,将游方的驿站打扫过一遍,离开魔界都城。   胡容站在城门外,身后的胡闹朝着顾渊使劲挥手。   顾渊轻声道:“林信,我早就说胡容不喜欢我了。”他躲到林信身后:“我到底哪里做错,惹他不高兴了?你帮我问问他,我改就是。”   林信抹了把脸:“你再给我撒娇,念话本里的台词,你就跟话本子一起过吧。”   不过是他二人之间闹着玩儿,顾渊在人前便收敛了。   仍旧是冷冷淡淡的模样。   香得像蜜的胡闹几乎把手挥断。   他靠在林信的身边:“原来我真不行。”   林信不明就里:“什么?”   胡闹向他投来肯定的目光:“殿下,你真厉害。” 第157章   佛门清净地。   今年华莲菩萨得闲,特意在山上等候。   与林信等人见过礼,华莲菩萨便带他们去安置魂灯的山洞里。   山洞偏僻安静,烛火昏暗,许多年都没有改变。   不过养魂灯需要耗费千百年的时间,这才过了十年。   所以于林信、于小奴而言,魂灯没有变化,才是最好的。   恐怕惊扰残魂,刻意放轻动作,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   祭拜过魂灯,小奴转头,对林信道:“仙君,我想……”   林信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那你单独待一会儿,仙君去外边等你。”   留小奴一个人在山洞里,华莲菩萨把他们带出去。   西天的景色,与东方很是不同。   林信每每拜祭完魂灯,心情都有些沉重,喜欢到山上的高台吹吹风,让北风将满怀愁绪吹散。   他舒了口长气,抬头看看天。   今日又是个阴天,看天色,等会儿似乎是要下雨。   林信背着手,站在高台边缘,抿着唇,又低头看看脚尖,再叹一声。   从前十年都是胡容陪他过来,胡容自然知道他心情不好。   每次林信站在高台上吹风,胡容都是在不远处看着,等他自己缓过来,再上前去。   这回林信独自站着,他也同从前一样,放林信一个人缓一缓。   顾渊只看了一眼,却要上前。   胡容有些慌张,连忙拉住他的衣袖,朝他摇摇头,让他不要过去。   顾渊垂眸,冷冷地扫了一眼他扯住自己衣袖的手。   “得罪了。”胡容松开手,一双狐狸眸子仍盯着他,怕他上前打扰林信。   顾渊恍若未见,不曾理会,待他松开手后,仍旧快步上前。   这回胡容没有拦住。   顾渊一面上前,一面解下身上的披风。提着披风,从林信身后将他整个人都兜起来。   林信回头,看见是他,也没有别的反应,只是往上提了提衣裳,领上神兽的绒毛,掩去林信大半张脸。   再没有别的动作,顾渊陪着他站了一会儿。   不远处,华莲菩萨双手合十,对着胡容念诵一句佛偈。   胡闹转头,小声对兄长道:“二哥,这十年来,你就总是这样看着?”   胡容没有说话。   “你就站在这里,我简直怀疑,你是透过林仙君,在看从前的殿下。”胡闹最后道,“你有没有看过,仙君站在那里能看见什么?”   或许没有。   *   不多时,小奴便从山洞里出来了。眼睛有些红,可能是哭过了,可能是熏的。   除了蛮娘与两只小猫才去的那段日子,林信很少在他面前表露出太多的难过。   他出来时,林信已经调整好了表情,伸出手去,握了握他的手。   小奴回握:“仙君。”   “嗯。”   华莲菩萨笑眯眯地拍了拍小奴的背:“走吧,菩萨给你们准备了素斋,正好到饭点了,一起吃一点?”   有时候林信被事情缠住了脚,把小奴送去天均峰给师祖带两天,华莲菩萨常在天均峰,也经常和他一起玩儿。   小奴道:“谢谢菩萨。”   华莲菩萨笑着道:“乖。”   这山上有一个寺庙,华莲菩萨与几个徒弟就住在那里。   每回林信过来,都会在这里住上一两天。   华莲菩萨与林信二人,也许久未见,并肩走在一处。   华莲菩萨问道:“之前听你师祖说,你出了点事情,暂时变作凡人,现在好了没有?”   林信含糊地应道:“好一些了。”   “看你的模样就知道你没好。”华莲菩萨道,“瘦削许多,衣裳都拖地了。”   他说的是他披在身上的、顾渊的披风。   林信再往上拽了拽衣裳。   华莲菩萨忽然用梵语问他:“上次你要定亲,匆匆忙忙的,我没过去。是跟在你身边的这位魔君?”   “是。”林信点头,也用梵语回答,“是有些着急。”   “下次你成婚,菩萨一定去。”   林信挠挠头:“定亲那天,连我自己都没去。”被枕水村的事情绊住脚了。   华莲菩萨抿唇笑。   胡闹一直跟在兄长身后,问了一句:“仙君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胡容道:“梵语。”   “哦,好好的,为什么要说……”   胡闹反应过来。   好好的为什么要说梵语?有的人听不懂。   午斋之后,众人各自回房休息。   华莲菩萨细心,房中摆设,都是他们那边的模样。   林信尚是凡人之躯,劳累奔波了大半日,躺在榻上小睡了一会儿。   醒来时,正巧顾渊过来寻他。   他捧着几卷梵文经书:“方才听你和华莲菩萨说了两句梵语,在房里看见几卷经书,过来问你。”   林信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好啊。不过我会的不多,华莲菩萨教了我好多遍我才学会。”   他二人并排坐着,经卷摊在中间,林信撑着头,指着开头第一个词,念给他听。   “这个词的意思就是……”   顾渊不自觉接话。   林信抬眼看他:“原来你会啊。”   顾渊道:“我不会。”   “你不会你怎么还说对了?”   “我不知道。”顾渊低头看看经卷,再看看他,“我自己明白的。”   “噢。”林信笑了笑,“你可能是梵文小天才。”   他随便指了一个词:“那这个呢?”   顾渊又说对了。   “圆圆,你真的是梵语小天才。”林信道,“你是不是偷偷学过?”   “没有。”   林信觉着有意思,又指了几个词给他看,他个个都懂得。   后来顾渊回想了一下,道:“华莲菩萨的眼光还挺准的。”   “嗯?”   “一眼就看出我是你的未婚夫。”   他听懂了先前华莲菩萨对林信说的话。   林信问:“你真的没有瞒着我偷偷学过吗?”   顾渊退了一步:“可能是学过,后来又忘记了。”   “你肯定是学过。”林信撑着头,随口道,“从前帝君也会。”   顾渊面色不改,眨了眨赤金色的眼睛。   *   晚些时候,看见窗外小奴屋子里的灯灭了,林信要独自去一趟安置魂灯的山洞。   顾渊帮他系上披风系带,又帮他理了理毛领。   林信道:“这里不是很冷,没关系的。”   顾渊却道:“入夜了。”   菩萨都住在入云的高山上。白日里,林信站在高台上,风就已经很大了,更不要说入夜了。   顾渊又问:“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林信摇头拒绝了。   “不用,我习惯晚上一个人去陪阿姐他们说说话。你要是在,我说不出来。”   顾渊也不强求,便道:“那你早点回来,我在你房里等你。”   “好。”   林信推门出去,走进风里。   屋子里还亮着蜡烛,顾渊在房里随手翻着经卷,等他回来。   林信拢了拢衣裳。   白日里祭拜过一回,他习惯晚上再过去一回。   小奴睡下之后过去,便不会被他发现。而胡容会在下午将魂灯检查一番,傍晚之前离开。   将晚上的时间留给他。   他们十年来,都是这么做的。   只是今日,林信过去时,胡容还在里边。   他想在外边等一会儿,才停下脚步,胡容便回过头。   “殿下。”   “容容。”林信道,“麻烦你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带着的乾坤袋里拿出一个木匣,递给胡容:“送你的礼物,谢谢你这么些年一直陪我过来,费心力照看魂灯。”   胡容伸手接过。   木匣里散着药香,林信道:“我不太了解妖君需要什么,特意问了顾渊和扶归,最后在何皎那里挑了一些药材,我自己又添了一点,你要是喜欢的话,我下次再给你带。”   “殿下有心。”   林信抬眼看看天色:“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胡容没有说话,林信只以为他是应了,转身进了山洞。   魂灯长明,林信将乾坤袋放在地上,自己也盘腿坐在地上。   “阿姐,带孩子好麻烦。”林信仿佛有些苦恼,“我从前光看着小奴可爱,不知道他这么难带。我从前几年开始就怀疑他是不是到了叛逆期——不过他这个孩子还是特别好的,他长大了。”   “幸亏阿姐带过他几年,打的底子不错,到底没有走偏了路。阿姐白日里看见了吗?他又长高了许多,修为也有精进,再过几年应该会有小猫妖围着他转了。”   他转头看向另一盏魂灯。   他想说怀虚的消息,斟酌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林信扯了扯嘴角,淡淡地笑:“我今年去驿站打扫,看见驿站的屋顶上,还停着两三只青鸟。卖桃花的,还记得我,还记得你,送给我满满一竹篓的桃花。你的竹篓坏了,我拿竹条重新编了一次。”   他抬眼看了看山洞顶,对那两盏并列摆放的魂灯道:“小奴都长大了,你们也快点长大啊,什么时候再给仙君表演一下猫猫叠罗汉。我上次在魔界,看见有一个人带着五六只小猫在街上走,羡慕得眼睛都红了。”   又积攒一年的话,要在今日全都说出来。   今日之后,又重新积攒。   循环往复。   他絮絮叨叨地念了许久,一直到明月偏斜许多。   “话有点多。”   林信向四盏魂灯作揖道别,魂灯明明灭灭。   他拎起地上的乾坤袋,准备离开。   出去时,月色不明。   胡容原本靠在山洞的石壁边,听见他出来的脚步声,便直起身子,往边上迈了一步。   “仙君。”   林信被他吓了一跳,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你还没走?”   胡容道:“林信,我……”   林信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我惹你生气了吗?怎么忽然喊名字?”   “你应该不知道……喜欢你。”   他说这话时,一双狐狸耳朵与狐狸尾巴藏不住,悄悄跑了出来。   不过这话说过一回,再说便容易得多。   胡容怕他未曾听清,再说了一遍:“我喜欢你,喜欢了很久了。”   他抬眼,看着林信的眼睛,生怕错过林信面上的任何表情。   林信挎着乾坤袋,双手抓着乾坤袋的长带子,站在他面前。   震惊、慌乱,或是喜悦的模样,都不曾出现。   林信只是疑惑。   胡容忽然泄了底气,忙道:“我说笑的,和胡闹打赌,赌输了,他让我过来……仙君不用在意。” 第158章   风过疏林,带起簇簇的响声。   林信挠了挠头,似乎有些为难。   胡容才说完那话,便后悔了。   他试图补救:“其实不是……我的意思是……”   林信站在他面前,没有说话,等他开口。   身后的狐狸尾巴一扫,胡容又道:“你不知道。早在吴国皇宫里,就开始喜欢你。”   “许多年前,我随兄长至人界避祸,殿下于亡国前三日登基,后来带着我们去了吴国。我们兄弟九个,兄长时常顾不上我,我与殿下在一块儿的时候更久一些。”   “殿下待我温和,教会我很多事情。我原本不知道,经受了那么多苦难的人,也可以这么温柔。殿下磨平我满身的戾气,为人处世的道理,我是在殿下身上学到的。”   “这几百年来,我虽身为妖君,位处妖王,但是我想像殿下教我的那样。”   “在吴国的时候,兄长曾经玩笑说要把八个弟弟都许给殿下,他们都不记得,我对这件事……”   “当了真,上了心。”   林信从来不知他有这样的心思,也从来不知,原来和一只小狐狸待在一块儿,那只小狐狸有可能会喜欢上自己。   他思忖了一会儿,还是有些恍惚,只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林信,你不知道。”   “我……”   胡容继续道:“后来人界一别,我找了殿下三百年。三百年上天入地,我几乎把六界都颠倒过来。”   那三百年,林信还是一块小石头,躲在西山的山脚下,等候仙缘。   胡容自然找不到他。   可是三百年之后,贪恋美色的林信,走遍六界,编撰六界美人榜,结识的朋友,满六界都是。   或许是造化弄人,纵是这般,胡容还是没能早一些找到他。   “因为喜欢你,所以找了你几百年。”   “我每次去守缺山看兄长,其实是去看你;每次给守缺山送东西,备四份的礼,其实是想送给你;和你做朋友,只是因为我没得选。我见过你用石头心拒绝许多人,我同那些人一样,要想和你站在一起,就只能是朋友。”   “可是你的朋友太多了,你不知道。”   林信抿了抿唇角,轻声解释道:“我确实没有想过你会……”   “我也不知道。”胡容却道,“在这之前,我不知道石头心也会有例外。”   林信问:“你想说顾渊?”   “他与你定亲,定得不明不白的,单凭着一幅画,道法大会上十来日的相处。就算你选了兄长,我也不会想不明白。我总以为,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就该到我了,但是顾渊与你定亲之前,你二人才刚刚认识,为什么?”   胡容看着他的眼睛问:“我哪里比不上他?”   林信道:“你没有比不上他。”   胡容下意识问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是我?”   这种问题,他问林信,林信也说不清楚。   话音才落,胡容也反应过来,深吸了一口气,对林信道:“我一时心急,不用放在心上。”   早在一开始,胡容对他说喜欢的时候,见他表情疑惑,胡容便知道自己没戏。   方才那一番话,不过是多年来辛苦煎熬下的陈词。   林信更不曾想到,几百年前结的一段善缘,到如今,却变成这样的局面。   两厢对峙,他二人都没有在说话。   林信想了想,往边上迈了一步。   胡容见状,立即伸手拉住他的衣袖。   林信解释道:“外边风大,回去谈谈吧。”   他总是这副模样,石头心肠。   如果从未见过他对顾渊的模样,胡容便不会觉得这有什么。   可他见过了。   林信拂开他的手,胡容抬眼看他,只觉得仙君好不公平。   *   寺庙大殿里,小沙弥轻手轻脚地走过木廊。   林信站在避风的走廊角落里,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胡容仍旧站在他面前,盯着他。自己的话已经说完了,他在等林信发话。   似乎是被这件事情弄得有些头疼,林信拍了拍额头:“我……”   “我没有想到。”他抓了把头发,“真的没有想到。”   胡容藏得太深,他又是个石头心,察觉不出。   “我不知道,你从那时候就……这么些年……实在是误了你。”林信实在是苦恼极了,抓着脑后的头发,拿脑袋撞了撞身后的墙。   胡容迈了半步上前,站在他身后,唤了一声:“林信。”   林信往边上挪开一步:“胡容,我确实没有想到,也……没有想过。如果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胡容艰难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那就好。”林信道,“我真的没有想到会有这种事情,所以无意间耽误了你很久,这件事情,是我不好。”   “与你无关。”也许是夜里风大,胡容的声音有些哑,“是我自己没有说出来。”   “然后……”林信顿了顿,“此事与顾渊无关。你没有比不过他。”   “我知道。”胡容淡淡道,“只是你比较喜欢他。”   “没有比较。”林信没有看他,“石头心爱憎分明,并没有喜欢一点点和喜欢很多的分别,喜欢就是喜欢。”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存在比较。   林信把他话里的这条路也堵死了。   胡容试着再问:“林信,我可以继续等吗?”   “不可以。”林信语气坚定,“你不用把时间和心思费在我身上,有了付出,一定会想要结果,我没有结果给你。所以这种事情对你来说,实在是很不公平。”   不等他再说话,林信又道:“我并没有把……耽误一个人许多年的时光,当做是一种‘我很好’的证明。”   “这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我真的很惭愧。”   胡容苦笑一声:“你和顾渊散了之后,也没有希望?”   “没有。”林信耐心地同他解释,“我与顾渊散了,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跟你与我之间的事情无关。我和他有一天散了,不会是我们会在一块儿的原因。”   胡容不甘心,最后问道:“还能做朋友吗?”   “可以。”林信补充道,“前提是你已经放下了。如果还像从前那样,我会尽力避开你。”   林信总是这样,条理明晰,因果明白,一条一条地说给他听。   胡容忽然恨极了他那颗石头心。   他抬起手,想要碰碰他的心口,看他的石头心是不是真的永远都是那样。   林信背靠着墙,无法后退,也伸出手。   “啪”地一声,两掌相击。   林信握住他的手,上下甩了甩便要松开,朋友之间的握手,礼貌又疏离。   胡容稍低下头,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引他去摸自己的狐狸耳朵。   从前在吴国皇宫里,他显出狐狸原形,尾巴缠在林信的手上。林信猜到他非我族类,也没有说破,摸摸他的尾巴就算完了。   胡容垂首,牵着林信的手有些颤抖。林信挣不脱,便将手握成拳,丝毫没有摸摸他的耳朵的意思。   直至此时,胡容心中有一个声音悄悄地说:“不成了,真的不成了。”   他低着头,宽厚的肩膀慢慢地塌下去,微微颤抖。   檐下挂着莲花灯,胡容背对着灯火,林信看不清他的脸,也假装看不见。   他哭了。   隐忍又克制,是他一贯的作风。   他那段永远无法捧到林信面前的感情,应当被永远藏在心底的依恋,在变成贪恋之后,就会立即宣告失败的破烂玩意,也是这样隐忍。   克制到它消失不见。   而林信屏着一口气,不敢再跟他说话,也不敢再有动作。生怕因为自己不留神,又耽搁了他的好几百年。   正如胡容方才所说,他一向温和,但此时,却不得不用十足的石头心肠对待这件事。   半晌,胡容松开他的手,重又拉住他的衣襟。   他摇头,嗓子涩得厉害:“我不放手。”   林信却问:“你要什么时候回去?回妖界那里?”   他知道林信的意思,林信要避开他了,从现在开始。   胡容仍旧摇头:“我不放手,我绝不放手。”   *   檐下的莲花灯燃尽,天色微明。   他二人相对站了一夜,最后是胡容先离开,林信才转身离开。   他回去时,顾渊也在他房里等了他一夜,案上蜡烛也烧完了。   顾渊没有问他怎么这么迟才回来,只是给他打了水,让他洗把脸,擦擦手脚,还要给他拿点吃的,但是林信丢下乾坤袋,把自己往榻上一丢,翻身盖被睡觉。   胡容有心同他耗,但最后还是被妖界公务催了回去。   他与胡闹离开两天之后,林信才要回去。   这两天里,顾渊大概是知道了这件事,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摸摸他的脑袋。   林信也缓过神来。   胡容是他带过几年的孩子。他是个最不像狐狸精的狐狸精,能到现在才说出来,也是忍了很久了。   林信于他,还是愧疚多一些。   只想着过几年,胡容也能缓过来。   林信打定主意要避着他。   可是还没过几日,便传来妖王胡容闭关的消息,妖界事务,暂时由胡离打理。   胡离收拾好东西,从守缺山返回妖界,告别守缺山每日都打牌的美好生活,重新坐上妖王的位置。   他每日伏案批折,忙得头昏眼花。   每到夜深人静之时,于烛火昏黄中,回想起守缺山的美好时光,就要问候自家二弟和小师弟:“你妈的,为什么?” 第159章   从华莲菩萨那里回来,过了几日,胡容便闭了关。   又过了十来日,便是年节。   早几日,广乐老祖用法阵给每个徒孙传了两件新衣裳,一个玉饰。   除夕那日,林信与顾渊在寝殿里窝了一整天。   那日密林落了雪。密林的天气有些极端,夏日酷热,冬日严寒。   那场雪从前几日便开始下,一直下到除夕。   天气冷,晨起的时候,林信八爪鱼似的,抱着顾渊不肯撒手。   “你挺暖和的,再抱一会儿,再抱一会儿就起。”   林信闭着眼睛补觉,睡得迷糊的时候,笑嘻嘻地唤他:“小火龙。”   顾渊无奈地叹了口气。   又过了一会儿,只听林信又喊:“小烤鱼,烤小鱼。”   顾渊垂眸,看见他咽唾沫。   林信睡着不起,连带着顾渊也起不来。   他看着林信,一直到将近正午的时候,林信才揉了揉眼睛。   穿衣洗漱之后,就已经是正午了。   林信在屋里也套着好几件衣裳,外边还披着顾渊的披风,一边打哈欠,一边在案前坐下,早饭与午饭一起吃。   顾渊坐在他对面,给他夹菜舀汤。   “你睡着的时候,你的朋友给你传了几条音讯,问你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吃年夜饭。”   “哪几个朋友?有署名么?”   “不记得了。”   “好吧。”   他能记得这件事情,就已经很不错了。   林信捧着碗筷,专心吃饭,准备饭后给所有的朋友们回一封信。   才吃了没两口,他的朋友们又给他传了两条音讯。   一条是江月郎的,问他到底起了没有,起了就快滚过去。   还有一条是何皎的,也问他要不要去魔界过年,还问他是不是赴了别人的约。   他们之间向来如此,不会提早说好,兴致来了,一封短信传来,便喊他过去。   而且各自都有一个附加问题:“到底谁才是你最好的朋友?”   林信用帕子抹了抹嘴,挽起衣袖,从乾坤袋中取出几张传音符。   “都认识这么些年了,不讲究这些虚的了。你们都礼让一下新人,我今年和新来的未婚夫一起过年。”林信顿了顿,补了一句,“朋友们除夕安康。”   做完这件事,他重新捧起碗筷,继续吃饭。   又吃了两口,江月郎的回信就来了。   “但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林信信你好狠的心。”   狠心的林信呼噜呼噜地喝汤。   喝了一半,他放下汤碗,对顾渊道:“你应该没约了别人一起过年吧?”   顾渊否认:“没有。”   “那就好。”林信笑着道,“晚上我们两个人吃年夜饭,烫锅子吃。”   “好。”   “吃了一起下棋,守了岁就睡。”   “嗯。”   寝殿边上有一个小厨房,林信有时想烤兔子,就在那里开火。   吃饱之后,林信靠在榻上看了一会儿小话本,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从榻上坐起来。   他去小厨房捣鼓吃的,顾渊帮他打下手。   期间小魔君沉黯过来问,要不要一起吃饭,被他们谢绝了。沉黯送了几个烟火爆竹给林信,就离开了。   一边走,一边大喊:“我赌中了!尊上要和仙君一起吃饭!”   林信一脸复杂:“他在做什么?”   “打赌。”顾渊将油纸包着的烟火爆竹拿进来,免得被雪花淋湿,“他们打了好几个赌,还赌我什么时候和你正式完婚。”   林信无话可说,密林的魔君还挺无聊的。   一直忙活到傍晚时分,殿中点起炉子,上边架着一个铜锅。   中间隔着融融的火炉与沸腾的铜锅,他二人相对坐着,林信捏起玉杯,往他面前递了递。   顾渊会意,两只玉杯轻碰脆响。   林信只抿了一口,便不再碰酒杯,专心地往锅里下菜。   他垂着眸,认真的模样被热气掩得朦胧。   窗子开着,风从外边吹来,又将热气吹散。   他的面容又渐渐清晰起来。   林信用长筷拨弄着铜锅里浮沉的菜叶,随口道:“还记得去年除夕,我们是在枕水村守的岁。”   “是。”顾渊点头。   林信笑着轻叹一声:“这一年里事情不少,不过总算是平安过去了。”   顾渊夹起锅中菜叶,放到他碗里。   炉子燃着,锅永远也不会凉。   林信话多,一顿年夜饭,吃了快有一个时辰。   原本说好的,饭后下棋,但是林信兴致上来了,一挥手,说:“这种高雅的项目,不太适合过年的气氛。我是俗人,要玩俗的。”   于是他拿了一段长香,抱着沉黯下午送他的烟火,跑到殿前的空地放烟火玩儿去了。   殿前积雪没过脚踝,林信穿得厚,点了烟火,转身就跑。穿着顾渊的黑衣裳,在雪地里,好像一只小灰鹅。   顾渊站在不远处看他玩儿,火光映照着,林信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不多时,林信跑得累了,便喘着气解下披风,丢给顾渊,要他抱着。   顾渊便抱着披风,站着看他玩。   亏得沉黯送他的不多,放一会儿就没了。   林信站在他面前,又被他用披风裹起来。   低头时却看见,不知何时,林信的衣摆湿了一片。   林信不好意思地往上扯了扯衣摆:“我没注意。”   于是在床上守岁,也一样是守岁。   洗漱之后,懒得再穿衣裳,林信穿着单衣,用被子把自己裹好。   他拍拍身边的位置:“圆圆,来呀。”   顾渊劝他不要这么嚣张——顾渊没有说话,这是林信意会到的。   顾渊才过来的时候,林信又道:“帮我拿一下话本。”   他转头去看榻前的矮案,翻了翻,找出林信正在看的那一本,递给他之后,掀开锦被,在他身边躺下。   林信把被子掖好:“有点漏风。”   他靠在枕上,捧着话本子看。顾渊偏过头,伸手别开他散在耳边的长发。   林信忍不住偷笑,往他那里靠了靠:“你想看吗?”   他不想看,他想看你。   外边风雪正盛,翻过几十页书,林信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顾渊道:“时辰到了,可以睡了。”   林信合上书册,递给他,要他放回去。   却在顾渊伸手要接的时候,握住他的手。   “新年好哇,魔尊大人。”   “新年好,林信。”   *   新年的正月初一,林信起了个早。   他换上师祖前几日送的新衣裳,挂上玉佩与师父送的佩剑,要回一趟上界,向师祖和师父拜年。   仍旧是凡人之躯,一个人去不了。   三师兄胡离起得更早,从妖界过来接他,然后一起过去。   对于胡容的事情,胡离是这样对林信说的——   “胡闹那小子都谈了十来个,个个儿都黄了,他还被隔壁林子的小蝴蝶扇过巴掌,要是全都要计较,只怕要烦死。都活了千儿八百年了,浮浮沉沉,起起落落,再寻常不过,这有什么好在乎的?”   林信满以为,三师兄真通透。   胡离紧接着又说:“大不了以后你俩打架,我站中间,公正裁判,绝不偏私。”   林信收回自己方才说过的话。   去仙界的路上,胡离伸了个懒腰,随后没骨头似的靠在林信身上。   “可累死我了,每天批折子,昨晚我还在忙公务。”   林信揽住他的肩,拍拍表示嘉奖:“继续努力,为了六界和平。”   胡离忽然想起:“等会儿在师父那儿,我要是还说‘死’,你记得提醒我。”   玉枢仙尊不让他们在年节说不吉利的话。   司悬与栖梧在仙门外等他们,远远地看见他们过来。   司悬抱着手,笑着对栖梧道:“你看那只狐狸,非靠在小师弟身上,把他都压矮一个头了。”   栖梧亦是笑了笑:“小师弟原本就不高。”   这句话正好被林信听见。   “师兄,我过了年才十六岁,我还能长高。”   四个人先去神界天均峰走了一遭,广乐老祖赏赐奇珍异宝不等,还额外赏了林信一个脑瓜崩儿。   从师祖那里出来,又去了仙界的太极宫。   玉枢仙尊也赏赐了灵石法器不等,只是都装在匣子里,看不见。   另外给每个人都提点两句,便让他们散了。   从太极宫出来,时候还早。   胡离看向司悬,调笑道:“方才师父为什么送了你那那句话?‘长守清净’,你做了什么不清净的事情,被师父知道了?”   “我不知道。”   司悬合上玉枢仙尊送他的木匣子,往年是珍宝法器,今年只有一本仙尊手抄的道经。   他补了一句:“或许是我前几日在师父殿里伺候,把他那只呱呱乱叫的白鹤放走,师父不高兴了。明明那只白鹤也不怎么清净。”   胡离并不在意,转头又挂在栖梧身上,眼巴巴地望着他:“师兄,干爹干娘给了你多少压岁钱?”   栖梧从腰上解下钱袋。   “还挺沉的。”胡离掂了掂,“走吧,去漱玉楼坐一坐,我定了位置,就是还没交定钱。”   他们师兄弟四人,常在妖界的漱玉楼喝酒听曲。   漱玉楼常年有蜜水浇灌的葡萄和仙果,胡离和林信都很喜欢。   只是今年再去,林信在大堂里就被拦下来了。   “未成年仙君不能进。”   林信试图靠脸进去:“朋友,你应当认得我的。”   “认得,林仙君。”确实是林信的朋友,“不过林仙君暂时还没成年……”   “我问你,我去年成年了么?你让我进了么?”   “成了,进了。”   “那我今年能未成年么?”   “这……”   好像是有点道理。   那人让开半边路,悄悄对他道:“快进去。”   “多谢。”林信哒哒地爬上楼梯,一溜烟跑没影了。   妖界也在下雪,外边都湿漉漉的,他们不愿意出去玩儿,就躲在包间里吃葡萄、看影息石。   栖梧曾经在这里,替一个花魁娘子解围。他们每回来,那位花魁娘子都会抱着琴过来,说要弹琴斟酒。   栖梧的三个师兄弟都看得出来,花魁娘子对他芳心暗许。   无奈栖梧不为所动,还时常拿他们三个做借口,总说三个师兄弟催他过去了,恕不奉陪。   今日再来,花魁娘子自然也过来了。   不过这次,她没有抱着琴过来。   只说了两句话便离开。   栖梧关上门,转身回来。   林信问道:“怎么了?花魁娘子真的伤心了?”   “没有。”栖梧坐回原味,捻了一颗葡萄,也没有吃,“她来告别,说以后就不在漱玉楼弹琴了。”   司悬撑着头抽烟。   一直待到傍晚,栖梧的钱袋子里还有几颗散碎灵石。   四个人分了分,一人得了两颗。   打开窗子,窗外还飘碎雪。或许是雪花湿重,连带着灵石烧起来也不好看。莲花还未全开,便被碎雪打落到了雪地上。   胡离拍了拍手:“这就和师父说的一样,不吉利。”   虽然不吉利,但还是风流。   年少轻狂,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笑笑闹闹,这一天便过去了。   这便是难得的一次相聚。   第二年的元月初一,胡离忙着处置公事。   又过了一年,林信的枕水村出了点事情,吴军连夜围城,他也连夜赶去。   捱到第四年,大师兄又说被缠住手脚,大约是去不了。   后来凤凰族里也闹出坏事,栖梧作为少主,赶忙回去。   一直到了第六年,起起落落、浮浮沉沉的第六年。 第160章   五年光景倏忽而过,第六年的严冬,入冬不久,密林就飘起了大雪。   密林深处也被白雪覆盖,枯枝堆起,用火折子点起火,枯枝败叶燃烧起来,劈啪作响。   林信与衍翁蹲在火堆边,火光跳跃,照在他二人面上。   人间事未了,林信仍旧是凡人之躯。   二十出头岁的青年模样,较五年前长高许多,只是身形仍旧瘦削。   鼻梁上还架着琉璃镜,一双桃花眼,映出火光的颜色,亮得好似琉璃。   他抿了抿唇角,对衍翁道:“我觉得可以了。”   衍翁点头:“我也觉得。”   林信问:“动手吗?”   “动手。”   于是林信捡起一根树枝,拨弄了一下眼前的火堆。   燃烧的枯枝散开,火堆里有两个烤得焦黑的红薯。   林信用树枝戳了一下红薯,红薯便往衍翁那边滚去。   他二人就这么,一人捧着一个红薯,蹲在雪地里,一边吃一边吹气。   吃了一半,衍翁道:“你前几天干什么去了?我都好久没吃东西了。”   “二师兄那里,出了点事情。”   “怎么?”   林信放下红薯,叹了口气:“凤凰一族里,忽然有一些人,说他许久未能成神,说他不堪少主大任,想要换人。”   “不能成神有什么?”衍翁笑了笑,“你二师兄不是其他事情都很好吗?”   “是呀。”林信道,“不过去年的时候,他爹在西荒海遇袭,二师兄赶不及,他爹还是受了重伤,至今未醒。二师兄处置族中事务,不曾出错,但是……那时候就有点苗头。”   他抬眼看看天:“正巧今年年前,他们族里有一只凤凰浴火成神了。趁着族长没醒,所以他们想,换个少主。”   衍翁咋舌:“你看看,你看看,神界也会有这种事情。”   “其实我也能理解他们族里的考虑。”林信小声道,“但是这一年来,二师兄勤勤勉勉,又不曾出错,族长也不是说一定从此就……直接闹到天君面前,这件事情,他们做得不太厚道。”   “那后来呢?天君儿怎么判的?”   天君从前与重渊帝君共同理事,帝君去后,便是天君独自判事。其实就是帝君在时,他也不怎么管事。   天君是凡人飞升,年纪比衍翁小得多,所以衍翁喊他“儿”。   “师祖与师父出面,这件事情暂时被打回去了。天君说,等过一阵子,考量考量再说。”   衍翁嗤笑道:“这不是跟没说一样吗?”   “也确实没有办法。”林信撑着头,面容惆怅,“我和其他两个师兄,在他那儿,帮了他一阵子。昨日才被二师兄赶回来,他如今应当也焦头烂额的。”   趁林信出神,衍翁悄悄拿过林信的红薯,掰去他啃过的地方,一边偷吃,一边摇着头连声道:“可怜,可怜。”   林信若有所思,叹息道:“其实最近三师兄也忙,胡容闭关好几年了,总是三师兄在做事。”   他掰着手指:“仔细算算,我们师兄弟四个,上次聚在一起喝酒吃饭,应当是在五年前的元月初一。”   见他难过,衍翁吃红薯的动作一顿,他忽然有点愧疚。   吃完红薯,衍翁拍了拍手:“没关系,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时间聚。”   林信低头,这才发现自己吃了一半、放在地上的红薯不见了。   没等他说话,衍翁便岔开话题:“来来来,看看卦象。”   他随地捡起一根树枝,拨了拨已经燃尽的灰烬。   在灰烬里扒拉出一个稍黑的龟甲。   那龟甲是和红薯一起烧的,他和林信都想着先吃红薯,就没有管它,让它在火里多烤了一会儿。   龟甲还热,上边有一些细小的裂纹,衍翁随手拿起来,只看了一眼就丢开。   “烧坏了,不能看了。”   因为卜的是二师兄的前路,所以林信想自己看看,才探了探脑袋,衍翁便随手一拂,扬起积雪,将龟甲掩埋起来。   衍翁私心,想替林信也问一卦,后来想想,都替两个人问了,不如替他们师兄弟四个都问一问。   一个也逃不掉。   *   告别衍翁之后,林信离开密林深处,回了行宫。   回去时,寝殿里开了一扇窗,寒风吹入,吹散殿中药香。   顾渊坐在长案前,案上摊着几本医书,还有一些散碎的药材。身边摆着一个小炉子,炉火才熄,炉子上放着一个药壶。   林信觉着难闻,再开了一扇窗子。   他在顾渊面前坐下,看见他面前的医术上,记着一个方子。   “你看了一下午了?”   “嗯。”   很早的时候,顾渊就在学医术,想帮他治眼睛。   后来事情就搁置了。年前的时候,他又把东西都翻出来,研究了近一年。   林信撑着头:“歇一会儿吧?”   “好。”   林信随手捡起一棵仙草看了看,很快又放回原位。然后掀开药壶的盖子看看,那里边盛着几株药草,熬出碧色的药汤。   他将盖子重新盖上,问顾渊道:“我回来的时候,经过厨房,他们在里边做糍粑,你要不要吃一点?我去拿。”   顾渊斟酌了一会儿,应道:“你去拿吧。”   林信从软垫上爬起来,转身出去了。   顾渊垂眸看向面前书页,一拂袖,便将书册合上。   林信端着一碟糍粑和两碗糖水回来时,他已经将长案整理出来,上边只放着一小罐药膏,还有一条三指宽的白绫。   糍粑沾了黄豆粉,甜得很。   林信拿着竹签,正专心抖掉多余的黄豆粉时,忽然听顾渊道:“林信,我帮你治眼睛吧?”   “嗯?”林信疑惑地抬眼看他,“不用了,阿蓁那边应该快结束了,我应该很快就会恢复仙身……”   “林蓁那边还久。”顾渊道,“我下午算了算。”   “是吗?”   “你总带着琉璃镜也不好,我帮你治吧?”   林信也没有多想,点点头:“也好。”   顾渊却是暗中松了口气,食指轻点,又道:“晚上就治。”   林信含了糍粑在嘴里,说话含含糊糊的:“也可以。”   晚间饭后,林信跪坐在他面前,双手放在腿上,坐得端正。   他摘下琉璃镜,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微仰着头,眼前一片虚空。   顾渊用清水帮他擦了擦眼睛,随后用三指宽的长白绫把他的眼睛缠起来。   顾渊道:“这段日子,不要用琉璃镜。”   林信乖巧地点点头:“好。”   “不要外出,有事情我会办好。”   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林信心中有顾虑,便没有回答。   顾渊也没有在意,将他的琉璃镜收起来,又将他从前用的竹杖放到他手里。   他戴了近六年的琉璃镜,早已经习惯了。忽然做回瞎子,还有些不习惯。蒙着白绫,一夜之间,撞翻三次东西,撞的还都是同一块地方,腿上都青了一块。   顾渊无法,只能跟在他身后,一直到吹灯上榻。   月色迷蒙,雪光皎洁,林信解下白绫,躺在榻上想事情。   “顾渊,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没有。”顾渊侧过身,抱住他的腰。   “那怎么……忽然让我不要出去?”   “你在殿中尚且摔了三次,怕你出去之后摔坏。”   “那怎么又忽然要给我治眼睛了?”   “我是近来才学会的,一学会就给你治了。”   “这样啊?”   “就是这样。”顾渊拍拍他,“睡吧。”   天气冷,榻上暖和,林信再往锦被里缩了缩,被子都盖过了下巴,很快就睡着了。   他入睡之后,顾渊撑着头,垂眸看着林信,抚了抚他的眼角。   要帮林信治眼睛,倒也不是因为别的。   顾渊只是忽然有些不安,害怕若是有一天他又不在了,琉璃镜上的术法不管用了。那时林信仍未恢复仙身,这个小瞎子该怎么办?   所以想帮他治好。也趁这个机会,把他留在身边久一些。   *   林信就这么蒙着白绫过了大半个月。   逐渐习惯之后,便觉得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据顾渊说,他要喝药喝到年后才会好。林信谨遵医嘱,每日认真服药,吃完之后,顾渊便塞给他两颗蜜饯。   一日傍晚,才吃完蜜饯,远在人界的小雀儿给林信传了音讯。   “仙君,你要不要过来一下?吴国把祭祀你前未婚夫的宫殿给烧了。”   重渊帝君。   帝君走后,不能再享祭祀,南华老君便给徐恪托了个梦,梦中黑蛟坠下云端,暗示他帝君已去,可以换个护佑神。   梦醒之后,徐恪便将祭祀重渊帝君的承朝宫给封了。封了之后,也没有改换新神。   所以,吴国这十几年来,一直都是没有护佑神的。   既然已经封起来了,怎么好端端的,又要烧了?   不知道徐恪到底是怎么想的。   林信想了想,还是要过去看看。   他才拿起竹杖,正巧顾渊此时进来。   顾渊问道:“要出去?”   “嗯,吴国那边出了点事情,帝君的宫殿被烧了。”林信摸到榻边,拿起自己的乾坤袋,“出于仙友道义,我也得过去看看。总不能让帝君走后也不安宁。”   顾渊没有反对,只道:“走吧,我陪你过去。”   林信顿了顿,正色道:“多谢你。”   “于我不必说这样的话。”顾渊上前,牵起他的手,“这话应当重渊对你说。”   六年时间,林蓁从江城发家,只用了三年时间,便恢复了从前的越国国土。再用三年时间,兵指吴国国都。   林蓁驻军在城外百里,原本应该在今年就可以攻入吴国国都,无奈天寒大雪,打乱了林蓁的部署。   越军驻扎休养,应该是要在城外过年,但也给了吴国喘息的机会。   傍晚时分,小雀儿站在高地上,望见吴国都城内,火光冲天。   小青雀一向好奇心重,飞过去看了看,却不料是承朝宫起火了。   他连忙给林信传了信,林信赶过去时,只觉得热气扑面。   他看不见,只能问顾渊:“怎么样了?都烧了吗?”   顾渊应道:“嗯,都烧了。”   随顾渊的话,眼前宫殿的木门摔落在地。   顾渊于熊熊烈火中,看见那位重渊帝君的金身神像。   一个人和一条蛟龙,淡漠之际的神色。   恍然之间,顾渊好像明白了,情劫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转头去看林信的时候,神像轰然倒塌。   顾渊却忽然想,得亏林信看不见。   得亏林信不明白。 第161章   “时二妃争宠,贵妃孕。国师指其殿曰:‘九皇子,乃帝王命也。’灵帝大喜,以为后继。”   “及诞,灵帝赐名曰‘信’,亲抚育,是为闵帝。后知其目盲,灵帝以为不吉,遂弃于观。”   “及少长,食不饱,衣不暖。以其目盲,未识字,不念书。常诵经,倚竹杖,终日游。”   “四十二年春,吴军近,灵帝南下渡海,传位闵帝。”   “帝初临,年十五,尚懵懂。半朝文武老弱,计以年相近者替之。帝于殿外,柱杖叩门而入,否之。”   “乃披发跣足,素衣归吴。”   “入吴三年,虚封安乐侯,携文武南归封地。清溪过村,人称‘冘水’。冘,怠也。后分地与众,伐木建村,帝曰:‘何若枕水?’遂改称枕水至今。”   “又三年,夜雨,黑蛟腾云,众皆闭户不得出。及晨,帝无踪,不知所往。”   “唯余墙外新桃数株,灼灼非凡物。”   吴越缠斗数百年,三百年前越亡,三百年后,或许是该换一换了。   已经到了兵临城下的时候,吴国朝中乱成一片。   可是吴国皇帝徐恪,却总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整日捧着一卷《新越书》,将《闵帝纪》那几页反复翻看。   新朝为前朝修史,越国的史书编过两回。第一回 是三百年前编的;第二回是徐恪还是太子的时候,重新编的。   说是他重新编的,其实是他主持,底下文人编的。   其间微服出巡,途径枕水附近,这才知晓,这里的人都信奉一个亡国之君。   觉着颇有意思,回去之后,便亲自编了《闵帝纪》。   寥寥数句,撰写的时候,他才十四岁。至如今,登基已有十余年,仍时不时捧着越书看。   今日朝上也是如此,他高坐龙庭之上,斜倚着,捧着书卷。   朝臣忧心忡忡,他不关心;慷慨陈词,他不理会;以头抢地,他才偶尔抬眼看一看。   下朝之后回了寝宫。   殿中温暖如春,他抬手遣散随侍,连朝服也未换下,只是蹬开朝靴,放下帐子,和衣躺在榻上,准备睡个回笼觉。   半梦半醒之间,他做了个离奇的梦。   他梦见承朝宫外,有一个素衣仙君,与他相对站着。   那仙君对他似乎有些无奈,却还是好心提醒他:“做个明君。”   徐恪不屑,并不把这句话当真。   他走下台阶,才发现自己身材瘦小,尚是十多岁的少年模样。   殿前八十一级台阶他走了很久很久,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   殿里很闷,雪光映着残存的夕阳余晖,从绢布糊的窗外照进来,透过重重叠叠的帷帐,闲得昏暗又压抑。   徐恪起身,小太监上前,告诉他几位老臣都在书房等他。   他没有理会,披上大氅出门,往承朝宫的方向去。   承朝宫祭祀的是吴国从前的护佑神重渊帝君,后来徐恪在梦里看见黑蛟陨落,便将承朝宫封了起来。   没有护佑神,也不用祭祀,徐恪乐得轻松。   还飘着雪,徐恪行在雪地里,没系好的大氅坠在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在路上,他想到很多事情。   许多年前,一场大梦似的事情,被那个梦境重新勾出来。   他对林信,有过孺慕,有过怨憎,如今只剩下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凉。   林信让他做个明君,其实他一开始是想要做个明君的。   但是后来,他逐渐明白了,废话连篇的折子是看不完的。他吩咐下去的事情,到了最后,永远都是办不好的,朝臣准备了无数个借口应付他。   吴国的朝廷臃肿冗杂,已经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却仍旧用歌舞升平掩饰着。   被他关在明君壳子里的那个疯子,苦苦挣扎了几年,最后变作模样可怖的暴君。   从前拿着越书,看林信的纪文,是想知道他如何能够成仙。   近来再看,是想看看,林信是怎么做亡国之君的。   天色半阴,他在宫道上停下脚步,从两边的宫灯中取出一枝点燃的蜡烛。   雪地里秉烛前行。   如果他不是一把火把承朝宫给烧了,那应当是很美的意境。   徐恪缓步登上石阶,点燃九百年国运将尽的最后一束火光。   *   北风愈紧,将火焰卷上九天。   宫人大喊着“走水了”,徐恪将蜡烛丢进火里,站在石阶上,冷笑不止。   火光刺目,他再看了一会儿,便移开目光。   不经意间的一瞥,却隐约看见火里,有一个素白颜色的身影。   徐恪身后的蛟龙,蔫得厉害,只有手臂粗细,身上鳞片布满了细小的裂纹,盘在他的肩上,随着缓慢的呼吸,双眼一张一合。   徐恪疑惑地往前走了两步,试图冲进火里,被宫人们拦下了。   他一把推开他们,急急地往前走,试图看清楚究竟是谁。   那人就站在拐角处,徐恪看见他的衣袖之后,便抬了抬手,让随侍的宫人都退下去。   宫人迟疑,便被他提着衣领,丢下台阶。   他转身向回,听见那人仿佛在问身边的人:“怎么样了?全都烧了么?”   顾渊看了一眼,应道:“嗯,都烧完了,帝君的神像也烧没了。”   一时间,林信也没有想到,重渊帝君的神像是金的,不会被火烧没。   徐恪只看得见尚是凡人的林信,却看不见顾渊。   他快步上前,拽住林信的衣袖,生怕他跑了。   林信下意识朝他那里转过头:“怎么了?”   他以为是顾渊牵他。   顾渊皱眉,抬手想要拂开徐恪的手。   徐恪却攥得紧,喉咙一紧,不大确定地唤了一声:“林信?”   林信还能辨认出他的声音,只道:“打扰了,我马上就走。”   徐恪还有些不敢相信,却道:“你走错地方了,林蓁在城外。”   “我知道,因为你放火烧了承朝宫,所以我过来看看。”   “你真的成仙了?”   “嗯。”   徐恪最后问道:“那朕从前……”   “我们从前见过。”林信点头,“但是你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年少时的记忆重新浮现,他想要解释:“朕曾经试过……”   徐恪停下,他以为这种事情,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楚的。   他看见林信额上的汗珠:“你不急的话,我有些话……”   林信不大想和他说话:“阿蓁那边还在等我。两边对峙,应当避嫌。”   “大局已定,说两句话罢了。从前又不是没说过。”   林信想了想,道:“你说。”   徐恪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林信举起竹杖,就敲了他一下。   徐恪道:“这里太热,去城楼上。”   林信便道:“有人扶我,不劳烦你。”   吴国的图腾是一条黑蛟,尚黑,宫墙城楼也都是一式儿的黑颜色。   途中,徐恪从宫人手中拿过灯笼,然后看了一眼林信蒙在眼前的白绫。   似是随口一问:“眼睛?”   林信应道:“暂时坏了。”   他也不会以为徐恪是在关心他。   顾渊扶着他,徐恪走在前边,登上宫墙城楼。   脚下灯火升平,徐恪将灯笼挂在城楼上。   他侧过身,看着林信:“你做枕水村的护佑神,常常帮枕水村吧?”   “和其他护佑神比起来,确实是这样。”   寻常护佑神高坐神台,只是任由天道将他们功德簿上的功德划去散福,并不管具体的事。   徐恪轻笑一声:“难怪。”   “你所知道的,我只帮过枕水村两次。”林信道,“头一次是你爹要建行宫,我来了这里;第二次是你南下,把村中人逼得南下逃亡,我在山谷口帮他们绊住你。”   “上回围城呢?”   “你连夜围城,我连夜赶来,什么事情都还没做,阿蓁便带着人到了。这一回我没有帮上忙,还多吃了他们两顿饭。”   徐恪换了笃定的语气:“林蓁是你教出来的。”   “我不常见他,只教过他几年,教的也不好,只会让他注意休息。”林信顿了顿,“毕竟我自己也不是个很好的皇帝,倘若让我做皇帝,我也做不好。”   “他是你教出来的,所以他克朕。”   “不是。”林信道,“他是靠着自己,才走到今天这步的。”   徐恪拂袖,似是不屑。   他换了个话题:“朕曾经也是想要听你的话,做个明君的。”   “然后呢?”   “然后他们都不准朕做个明君。”   “如何?”   “吴国已经烂到根子里了,朕挣扎了好几年,最终还是被他们拖到泥淖里。”   “是么?”   “朕不同他们一起烂下去,朕就活不下去。朕每日看着他们虚伪至极的嘴脸,朕恨不能自戳双目。只有和他们一样,朕才得以解脱,才活得下去。”   “是。”林信垂眸,“你不仅活得下去,还活得很开心。百官任你驱使,万民供你践踏。你想围猎,便带着人放火,骑着高头大马,以百姓为猎物,追赶取乐。”   “朕根本不想这样。”徐恪有些恼火,急于辩解,一时间连自称也忘记了,只是大喊道,“如果我是林蓁,我一定做得比他好!”   林信无奈地笑了笑:“你真的这样想?”   把自己和林蓁放在一起,应当是为徐恪所不齿的事情。   所以他很快就改了口:“如果吴国不是现在这样,烂到根子里的吴国;如果我没有那样一个沉迷修道的父皇;如果我不是唯一的皇子,不是年幼即位的太子;如果我有一个肯教我的人……”   他低声道:“如果你肯教我,如果你肯像教林蓁那样教我。但凡你愿意施舍一点善心给我——”   林信没有说话。   徐恪道:“我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   他靠在城墙上,长叹一声:“朕至今没有立后,后宫之中空无一人。林信,你知道为什么吗?”   林信轻轻摇头:“我不知道。”   “朕害怕,害怕万一有了孩子,把他放在烂了的吴国里,朕又不会教他。”徐恪阴恻恻地道,“害怕把他养成像朕这样的怪物。”   他摘下帝王冠冕,泄愤似的,双手抓着,摔在墙上。   冠冕打落纸灯笼,灯笼落在地上,蜡烛倾倒,很快便烧起来,将外边的明纸和竹架都点燃。   他喃喃道:“你不肯教我,你只让我做一个明君,可是我不懂,我不懂啊。”   这是林信没有料到的。   他初见徐恪时,徐恪少年老成,政治权谋,比他老练。而今他说他不懂,可林信也不明白。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灯笼烧尽,北风吹走灰烬。   林信拢着手,道:“你总是在怪别人,怪朝臣,怪你爹,还怪我,我又不是你爹。”   徐恪发怒,咬牙问道:“难道我自己有错吗?”   “你既然这么不想做这个皇帝,不想在吴国再待下去,找个皇室宗亲继承皇位,你退位,是很难的事情吗?”   “你……”   “退一万步,你不会做个明君,就一定要做暴君?你活不下去,还有多少人因为你活不下去?吴国烂透了,你们吴国的将士还在阵前替你拼杀,你怎么敢说他们都烂透了?”   林信气得挥起竹杖,狠狠地打了他两下。   徐恪伸手去挡,道:“你还是因为枕水村的事情记恨我。”   “我当然记恨你。”   “我当时……”对这件事,徐恪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不过是一时兴起。”   林信收起竹杖,冷笑道:“好一个一时兴起。”   他按了按缚在眼前的白绫:“多说无益,就此别过。”   林信拄着竹杖,转身要走,顾渊扶着他,却听徐恪在他身后道:“如果我是林蓁,我一定做得比他好。”   林信淡淡道:“你做不了阿蓁做的事情。”   “你总是偏心他,你为什么总是教他不肯教我?”   “我说,你做不了阿蓁做的事情。”   林信也有些恼了,回过头,在徐恪面前,将林蓁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的细细数来:“阿蓁出世不久,父母双亡,他跟着村子里的一个老人家长大。”   “他为了避开你们的查探,小的时候要扮作姑娘家才能平安长大。”   “他小的时候,跟着村子里识字的老人家学认字。每天做完活开始学,学到太阳下山,大约能学一刻钟。开蒙的书就是家家户户都有的一本老黄历,还有杂货郎卖的一册笑话集。”   “等长大一些,朝廷在枕水村开设了学塾。一开始学官不让他进去,他躲在墙外、趴在梁上。还是他爷爷与学官提了好久,学官才让他进去的。”   “他念书,爷爷有时帮他借来旧书,他便一个字一个字地抄下来。”   “束冠之后恢复男装,一边念书,一边学武。镖局武行不肯收他,怕他学走了武功。”   “他私下练,弓是歪的,箭是弯的,刀是柴刀,剑是锈的。他没日没夜的练,就连除夕夜里也在练。”   “后来他在镖局走过镖,在私塾当过教书先生,也服过役,做过卖货郎。”   “我说我没教他,我确实没教他。我书念得不好,武功一般,只是手把手教过他射箭,教过一次,我还没射中靶心。这些东西都是他自己学的,与我无关。”   “说真的,如今他布兵城下,应当在你的意料之中。”   林信反问徐恪:“你还能做的比他更好么?”   徐恪没有回答。   这一番话说下来,林信的情绪也平复许多。   他深吸一口气,道:“你说我没有教你,其实我教你了。”   “这么些年,你几次南下,总是会去枕水村。在枕水村的学塾里,有一个林先生。他每次去见你,你都不理他;他每次都劝你,你每次都让人把他打出去。后来只要他有开口的意思,你就把他赶出去。”   徐恪心中大震:“你……”   “是我。”林信淡淡道,“再后来——”   再后来徐恪就让人把他打死了。   枕水村村中人与周边百姓连夜逃亡的那天,林先生冒死劝谏,被徐恪下令杖毙,就死在他面前,鲜血混进黄泥里,灼灼桃花,不似凡物。   林信抬头,轻叹一声:“我没有偏心,我的石头心一视同仁,我从前真的希望你和林蓁都能好好的。”   “林先生原本是要教林蓁的,却被徐恪杖毙了。”   “你现在说,我到底有没有教过你?”   林信认真地教他了,做一个明君,起码不要做这么多的荒唐事。   但是徐恪没有听,一次都没有听。   但凡徐恪听了他一次,在那次夜里听了他的话,不去做那样荒唐的狩猎游戏,或许林蓁也不会在那时就被逼造反。   所以林信说,林蓁兵临城下,应当在他的意料之中。   可惜林先生也被他打死了。   也就在那时候,林信对这个坏透了的孩子彻底死了心。   徐恪站在原地,怔怔的,久久回不过神来。   林信抿了抿唇,握紧顾渊扶着他的手:“走吧。”   风雪越紧,承朝宫的火已经被扑灭,只剩下焦黑一片。   阴云蔽月,徐恪着皇帝朝服,一个人站在宫墙城楼上。   朝服灰暗,几乎与夜色融在一处。   徐恪靠在城楼上,双手十指微张,掩着面。   黑黢黢的城楼下,是阴沉沉的地狱。   他苦笑,却忽然想起,这是两个亡国之君的会面。 第162章   天色阴沉,林信拄着竹杖,慢慢地从吴国城楼上下来。   顾渊扶着他,提醒他脚下还有几级台阶。   林信握紧手中的竹杖,叹了口气:“我是不是管的太多了?”   他见过十来岁的徐恪,与寻常的少年很是不同。   也可以明白,徐恪怨憎他的父皇,怨憎腐朽的朝廷。   他很早之前就提醒过徐恪,做个明君。后来次次的进言,却是惹得他一次又一次的烦心。   到头来,徐恪却埋怨他偏心。   林信只觉得无奈。   倘若他不管这么多,高坐神台,看人间朝代更替,应当会自在许多。   更不会被人指着骂偏心。   他偏心么?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确实是偏心的。徐恪乖戾又暴躁,林蓁勤奋谦恭。林信扪心自问,他会更喜欢林蓁。   但是同样是教了十来年,他自认花费在他们身上的心思是一样的,反倒因为林蓁省心,林蓁长大之后,他就很少再教他什么。   倒是徐恪,林信一直担心他会越走越偏,所以他每次南下,林信留在枕水村里的那一缕神魂,都会去找他进言。   一开始还教他要活得自在些、高兴点。后来林信发现,他做那些事的时候,就挺开心的,林信只能尽力劝他不要这么荒唐。   徐恪原本不归他管,林先生却还是为这孩子送了命。   到这时,林信也只能说一句“尽力了”。   顾渊提醒他:“最后一级台阶。”   林信抬脚,稳稳地落了地。   他从袖中拿出一张传音符,给南华老君传递音讯:“重渊帝君的宫殿被吴国皇帝烧了,你老要不要过来看看?”   站在城楼下等了一会儿,南华老君便给他回了信。   “不要紧。”老君斟酌了一会儿,“帝君早些时候就不享吴国的祭祀了,这些事情都没关系。”   原来是无关紧要的。   林信舒了口气:“早知道就不过来了。”   顾渊握住他的手:“回去吗?”   “出来一趟不容易,去看看阿蓁他们好不好?”   顾渊了解他,他说过去看看,是真的过去看看。   林蓁行军打仗,林信不想多打扰,又放心不下,便过去看两眼就走。   “好。”顾渊揽着他,瞬息之间便到了城外。   原本林蓁筹划着,在过年之前,攻入吴国国都。   却不料天降大雪,打乱了他的计划。   越军驻扎在吴国都城百里外,准备等天晴再攻城。   军纪严明,不得擅闯,他二人就站在不远处,林信给小雀儿传了信,让他出来一下。   不多时,一抹翠色在雪地里掠过,小青雀扑腾着翅膀,飞到林信面前,落地时变作着青衫的青年。   他喊了一声:“仙君。”   林信微微颔首。   小雀儿问道:“仙君,帝君的宫殿怎么样了?”   “不要紧。”林信把南华老君的话同他说了一遍。   “那就好。”小雀儿站到他身边,“我当时想着,到底是仙君的前未婚夫,还是要跟仙君说一声,所以……”   “嗯,你想的没错。”   小雀儿有些得意,挑了挑眉,看见顾渊,便道:“尊上你不要吃味,要是下次,你的宫殿也被……”   林信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佯怒地唤了他一声。   小雀儿挽着他的手:“仙君去不去军营里看看?阿蓁不方便出来,他也很久没有见仙君了。”   林信点头:“那就过去看看他。”   林蓁治军,营中纪律严明。   已经过了时辰,营里再没有闲走的军士,时不时还有小队,举着火把巡夜。   小雀儿带着他们回去,未免麻烦,林信往自己和顾渊额上分别贴了一张隐身符。   主帅营帐里还点着蜡烛,林蓁没有这么早休息。   小雀儿在帐外停下脚步,喊了一声:“将军?”   林蓁听得出他的声音,让他进来。   三年前林蓁就收复了从前越国的国土,但是他并没有在那时称帝。   他只说,要等败了吴国,再行称帝。   后来林信问他,他才说了实话。其实是因为将军和皇帝不一样,他自以为打了三年的仗,做将军倒是可以,做皇帝,便成了一个国,要把一国要事都担在肩上。做将军的同时,要他分心去做皇帝,他害怕自己做不来。   况且,他做了皇帝,要出征便不是那么容易。御驾亲征,听起来就很张扬。   所以吴国现在仍称他们是叛军,林蓁是叛军头子。   林蓁也乐得做个小头头,就这样,叛军头子领着叛军,一路拔城,最后攻到吴国国都面前。   青年将军过了年就二十六,从前未脱稚气的少年,也已经长成高大的男人。   数年的征战生涯,在他身上刻下许多痕迹。   颈上刀疤,心口剑伤,还有眉骨上一道伤疤。箭矢火光纷飞的时候,他骑在马上,一回头,便有一支箭擦过他的眉骨,再偏一些,便会射中眼睛。   小雀儿走进帐篷,林蓁正坐在案前看舆图,他小小声地喊了一声:“阿蓁妹妹?”   林蓁穿过女装的事情,恐怕是永远都过不去了。   林蓁无奈地抬起头:“有事……”   那时林信站在帐篷外,拍下肩上发上的碎雪,钻进帐篷之后,才将额上的隐身符摘下来。   林信看不见他,听见他的声音,笑着道了一声:“阿蓁?”   “仙君。”林蓁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里边点了炭盆,暖和一些,仙君进来坐吧。”   “好。”   顾渊扶着他,小雀儿用鸭绒毯子铺在座位上,才让他坐下。   林信便道:“不用这么麻烦,又不是老人家怕冷。”   他扯了扯顾渊的衣袖,让顾渊也坐下。   小雀儿靠着他坐下:“仙君好难得来一趟。”   “怕打扰你们。”林信道,“我每次来,就要麻烦你们过来,还要多吃一份粮食。你们在前线打仗,也不容易,我又帮不上忙,所以不敢过来。”   “哪有?”小雀儿捧着脸,“上次吴军围城,仙君来的时候,我就想着,仙君来了,这下肯定没问题了。”   “噢。”林信淡淡道,“那一次明明是你站在城楼上,你说:‘仙君,阿蓁来了,这下肯定没问题了。’你怎么还省略了两个字?”   小雀儿挠着头笑了笑,站起身:“我去烧水煮茶。”   风从帐外吹进来,只吹了一瞬,想是小雀儿出去了。   林信想了想,问道:“阿蓁近来可好?”   林蓁应道:“一切都好。”   盘在他身后的蛟龙,一向同林信很亲近,毕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   那蛟龙拿脑袋凑近林信,呼了口气,飞起来的龙须拂过他的手背。   不过林信没有感觉。   那蛟龙愈发靠近,想要试探试探。却不料林信身边腾起另一条黑色的苍龙,比它还大许多,盘在林信身上,冷冷地扫了它一眼,让它回自己的位置上去。   蛟龙“呜”了一声,把脑袋靠在林蓁的肩上。   林蓁也看不见它,只是与林信说话:“仙君的眼睛?”   “不要紧,很快就会好了。”   “那就好。”林蓁斟酌了一会儿,问道,“仙君从吴国皇宫过来?”   “嗯。”林信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小雀儿同你说了?”   “是,我想仙君也会过来一趟。”林蓁又问,“那仙君是见了徐恪?”   “这也能看出来?”   “仙君在吴国皇宫里耽搁许久,应当是去见他了。”   “他这个人……”林信轻叹一声,无奈又乏力,“原本不归我管,我早就管不了他……我再也不管他了。”   林蓁笑了笑,道:“总是这样,坏孩子比较引人注意,仙君就管得多一些。”   “他是说百句,百句不听。跟你说半句,你就懂了,不用太过拘束。”   林信抱着手,说笑道:“再说了,等过了年,我才二十二,你都二十六了,我怎么管你?”   “马上就要攻破吴国都城了,我还没有完全想好,称帝之后,具体该怎么办。”林蓁思忖道,“只怕等我七老八十的时候,也要仙君时不时约束着。”   正说着话,帐外传来一声:“将军。”   林蓁应了一声,外边人掀帘进来,他对林信道:“是霜林道长,还有沈念君。”   林信之前没有与沈念君打过照面,只是远远地看过他,所以林蓁多说一句,问问他,要不要紧。   此次霜林作为随行军医,随军出征。   沈念君是从前枕水村的沈家小哥和宋娘子的孩子,十七岁的年纪,跟着林蓁跑过几个战场,也算是少有的少年小将军。   霜林随林蓁的目光看去:“仙君与尊上也在。”   正巧此时,小雀儿提着茶壶回来。   他从身后推了一把沈念君,趁机在他背后贴了一支翠羽:“外面好冷,快进去。”   沈念君把长案上的舆图与书卷都收起来,霜林将陶罐放在案上。   霜林道:“方才看见主帅营帐里还亮着灯,煲了一锅汤,还添了一些药材。入冬了,应当补一补。正好念君来了,所以喊他过来一起喝一些。现在仙君与尊上也在,也一起喝吧。”   道过谢,林蓁吩咐沈念君:“多拿几个碗来。”   那时沈念君看林信看得正起劲,这个人,和他娘亲在家里供奉的林仙君像极了。而且他还被称作“仙君”,总不会……   林蓁再喊了他一句,他才回过神来,赶忙出去。   小雀儿笑道:“宋娘子怎么生出他这么一个憨憨的孩子?”   一瓦罐的汤水不多,这么些人,每人分了半碗多也就没了。   林信捧着碗喝汤,只听见沈念君道:“将军,我白日里看书,看见一句话,不太明白。”   林蓁应道:“你说说看。”   “书上说:‘人君者,不忘其本,可教民。’所以民间会有祭祖的风俗,咱们这儿,也常以宗族为居。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沈念君放下汤碗,“所以立国之后,将军以什么为本?”   “你以为该以什么为本?”   “我觉得应该以历代越国先祖为本。”   霜林瞥了林蓁一眼,很快就垂下了细长的眼睛。   “你的意思是,要我追封他们?”   “是,这样好服众。”   林蓁却问沈念君:“你知道几个越国皇帝?不算上林信林仙君。”   沈念君语噎:“我……”   “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林蓁放下手中陶碗,稍微提高了音量。沈念君从小粘在他身边长大,林蓁严厉,要求很高,沈念君有点怕他。   他小声回答:“没人教我,我自己悟的。”   霜林拍拍他,轻声道:“念君,别说了,喝汤吧。”   沈念君继续嘟囔道:“我是为了大局着想,为越国先祖立祠堂,也费不了什么力气,还能博一个守本的美名,有什么不对的?”   林蓁却问:“你说的那些越国先祖,包不包括那个懦弱无能的思帝,那个弃百姓于不顾、南下渡海的灵帝?”   沈念君回答不出来。   “你若真有心,就应当把这些事情都想清楚了再来出谋划策、指点江山。”林蓁嗤道,“不是一时兴起,就是有人挑唆。”   沈念君一时嘴快,道:“我知道,你只喜欢那个亡国之君林信,只想给他建庙,其他越国先祖你都不放在眼里。”   那时林信喝完了汤,顾渊见他喜欢,便扯扯他的衣袖,把自己碗里的汤分给他。   沈念君说这话,林信还没反应过来,林蓁与小雀儿便一起怒了。   “住口。”   “闭嘴。”   沈念君又道:“灵帝又怎么了?灵帝还是仙君的父亲,倘若仙君在此,也不会不同意的,毕竟仙君也不是不忠不孝之徒……”   林信悠悠道:“你说错了,仙君就是个不忠不孝之人。”   沈念君一愣:“啊?”   “假如我是你爹。”   “我怎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不要在意这种细节。”林信放下汤碗,“假如我是你爹,你一出世,我就把你丢到一个道观里。因为你爹我在当地有些权势,没人敢管。你在道观里过了十来年,我的众多老婆和众多孩子,时不时去道观里祈福,看见你就踢你两脚。有一天一伙强盗来了,我把你推出去,对强盗说:‘这是我儿,一切事情由他负责,与我无关。’然后我就跑了。”   林信反问道:“就这样,林仙君还要硬咬着牙做忠孝之子,岂不是傻得没边?”   沈念君回答不出。   林信又道:“当然啦,如果你不是我儿子,你还有可能是当时越国里的任何一个人。灵帝对某些人还是很好的,你受了他的恩惠,想祭祀他,还是说得过去的。这些人主要是——”   沈念君接话道:“是?”   林信淡淡道:“宠妃或者弄臣。”   “啊?”   “你不想做宠妃的话,还可以做宠妃的亲戚,他对宠妃的亲戚也不错。”林信暗笑,“还不想的话,还有一个人,灵帝也很喜欢。”   “还有谁?”   林信忍住笑:“太监,他对讨他欢心的太监也很好。”   “你……”   “除了这些人,他对别人都不好。可是这也太奇怪了,他既不是你的祖先,你又没有受过他的恩惠,你怎么会想到要祭祀越国先祖?”林信撑着头,“你说要不忘其本,你真的以为,他们会是这个‘本’吗?如果他们是,从前也没见越国少祭祀过,怎么越国还是亡了?”   沈念君有些发愣,林信笑着直摇头:“傻孩子。”   小雀儿笑着搂住沈念君的肩:“念君,到底是谁神通广大,还教你怎么做皇帝?把那个人喊出来,也教教你蓁哥哥?”   沈念君梗着脖子道:“没有人教,是我自己想的。”   小雀儿低头看看他面前的汤碗:“汤喝完了吗?”   “喝完了。”   “喝完了就滚回去睡觉。”小雀儿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给灵帝祭祀,你做梦还没醒?”   原本贴在他背上的翠色雀羽起了作用,沈念君脑袋一磕,便睡着了。   小雀儿架起他的胳膊:“我把他带出去,明早起来就没事了。”   霜林也站起来:“我来吧。”   沈念君离开之后,林蓁对林信道:“仙君,我没有想到。”   “我从前就跟你说过了,追封谁都没关系,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与灵帝共享一祭就行。”林信若有所思,“我记得,前几年也有过这样的事情。怎么总是有人要你追封越国的皇帝?”   “怕是有人见统一江南在即,想要浑水摸鱼。”林蓁道,“我会小心提防。”   不便久留,再说了一会儿话,林信与顾渊便离开了。   “圆圆,有什么东西,是只有祭祀才能有的?”   顾渊道:“功德。”   “对,功德。”林信点点头,“可能是灵帝需要功德,所以有人鼓动阿蓁,要祭祀越国先祖。”   他想了想,拿出传音符,请在地府工作的小孟君帮他查一件事情。   *   翌日,沈念君在帐中醒来。   霜林端着热水进来:“醒了?过来洗脸吧。”   沈念君拍了拍后背:“我怎么感觉被人打了一样。”   他下了榻,拧干巾子洗脸。   霜林笑着退到一边,沈念君道:“道长,我做了一个好奇怪的梦。”   “梦见林仙君了?”   “是。”沈念君尽力回想,“林仙君说……”   “他不愿意祭祀越国先祖。”   “嗯……道长你怎么知道?”   “道长是半仙,算得到的。”霜林眯了眯眼睛,“他还是记恨灵帝,记恨灵帝把他送到道观里,不管不问。兵临城下,还把他推出来。”   霜林轻声道:“其实灵帝也是为了保护他。他被国师批了天生帝王命,自然引得多方忌惮,把他送到道观里,才是最安全的。至于让他即位,也是灵帝为保百姓的考量。”   他抬眼看向沈念君:“念君,你明白吗?”   沈念君顿了顿,然后点头:“我明白的。”   “他心中还是怨恨。”霜林皱眉叹息,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知道日后能不能做好新朝的护佑神。”   沈念君眨了眨眼睛,耿直道:“他做不好的话,换一个护佑神就好了。”   “换……”   沈念君看向他,恍然道:“道长,我觉得你可以。”   霜林面色一凝,随后笑着接话道:“我怎么行?我不过是个半仙。”   “道长是我的恩人,军中大半都受过道长的救护。”沈念君顺着他的话,“你要是做新朝的护佑神,一定很得民心。”   “我没有想过这种事情,以后也不要再说这种话,我比不过林仙君的。”   霜林笑意不改,转身离开。 第163章   密林里的风雪正盛。   这几日,除了拿着零食探望衍翁、去看看小奴的修行情况,林信很少出门,总是窝在殿中。   顾渊自然是陪着这个小瞎子。   不出门的时候,林信总是懒懒散散的,除了一些特殊事件,他能在榻上完成许多事情,听话本、吃零食。   就算是吃掉渣子的胡饼,他也能半个身子探到榻外来吃。   能不下床,就坚决不下床。   这是小瞎子的原则。   床上多暖和,外边这么冷,不下去,死也不下去。   前些时候,从林蓁那里回来之后,林信对数次提起的祭祀越国先祖的事情起了疑心,托地府孟婆的小徒弟小孟君帮他查一件事。   今日小孟君特意来找他。   小孟君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的时候。   领他过来的沉黯在外面敲门,轻声问道:“尊上,仙君起了吗?他朋友来找他了。”   顾渊坐在长案前翻折子,看了一眼榻前半垂下来的帷帐,“张牙舞爪”地平躺在榻上的林信。   林信听见声音,也坐起来,抓了抓头发,又扯了扯衣襟。   顾渊道:“还没有,请客人去偏殿坐。”   门外的沉黯夸张地长叹一声,对小孟君道:“尊上和仙君就是恩爱……”   小孟君悠悠道:“我可太了解你们仙君了,他就是单纯的睡着没起。他要是会睡美人儿,他早些年就睡了,编六界美人榜的时候就睡了。”   他拍拍沉黯的肩:“别瞎想了,兄弟。”   引小孟君去偏殿之前,沉黯怀疑地看了一眼殿门:“我多想了?”   把小孟君送去偏殿之后,沉黯去沏茶,他走到一半,忽然灵光一闪,赶忙跑回去,对小孟君:“万一仙君是被睡的那个呢?”   小孟君一脸复杂,半晌,缓缓道:“你说的对。”   殿里的林信终于下了床,套上鞋子之后,在原地蹦了蹦,试图活动一下筋骨。   顾渊早先把他的衣裳放在炭盆上边烤——这个寝殿大约是唯一一个点了炭盆的寝殿。   现在他起床要穿,便递给他。   林信抓着衣裳,才套了一只衣袖。   顾渊道:“林信,反了。”   “噢。”林信换了一只衣袖。   穿戴整齐,洗漱完毕,林信披着顾渊的披风,一手玩毛领,一手拿着点心,见了好朋友小孟君。   他摸索着把点心碟子往前推了推:“快到饭点了,吃一点,垫垫肚子。”   小孟君架着脚坐在他面前,捻起一块小点心。   “你上回不是让我翻一翻地府档案,帮你查一下越灵帝嘛。”   小孟君知道林信的经历,也知道林信不喜欢灵帝,所以在他面前,只说“灵帝”,不说他与林信的关系。   “结果如何?”   “他还没有转世投胎。”   虽然在预料之中,但林信还是有些惊讶。   他不喜欢他那个父皇,所以从来不去注意他的消息,更不要说是托人打探了。   林信知道,地府有规矩,生前作恶的人,要行刑之后才会投胎转世。   距离越国亡国都有三百余年了,他竟然还在地府。   林信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顾渊便在他身边坐下。   “他现在如何?”   “自然是还在地府受刑。”小孟君顿了顿,“做皇帝的,和寻常人不一样,权力大,做的恶事,也比寻常人厉害。而且人界史书有记载的人物,判官根据史书功过,也有不同的判决。信信你应该比我清楚,人界应当没有夸他的,所以他受刑的时间就长一些。”   林信点头:“原来如此。”   “再加上,他总是被骂。”   “啊?”   “就是你们民间百姓总是骂他,想起他的时候就会骂他,骂他的话又变作刑期,加在他身上。”   林信挠头:“好像是有几句俗语,专门骂他的。”   他从前在枕水村附近的村镇玩耍的时候,偶尔听见别人吵架,不是骂对方,而是骂灵帝。   灵帝唯一的有效贡献,或许就是促进了越国境内的成语、俗语等文化发展。   小孟君从袖中拿出一本册子:“这是我向判官大人借的,这里记载,他还有三百多年才能轮回。”   “嗯。”   小孟君问:“你要去见他吗?”   林信连忙摇头:“不要,不要。”   “也好,那边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过去的。”   林信问道:“倘若凡间有人祭祀他,会怎么样?”   “有凡人祭祀的话,积攒了足够的功德,应该能快些轮回。”   林信恍然:“原来如此,难怪。”   “怎么了?还有人想要帮他积攒功德?”   “嗯。”   小孟君暗骂一声,失笑道:“竟然还有人想帮他?疯了不成?”   “我现在也不大清楚,究竟是不是为了他。”林信撑着头,“不过他是首要怀疑对象。”   小孟君点头,想了想,提醒道:“你现在是凡人之躯,又不愿意凡间给你重建仙君祠,护佑神的位置根本就还没定下来。你现在只能算是凡人,不能算是神仙,倘若有人暗算你,叫你当不成这个护佑神,你怎么办?”   “我知道的,我会多加提防。”   “说真的,你小心一点。”小孟君关切道,“多少人飞升不能,要是抢了你的位置,你哭也没地方哭,到时候就真要我给你办投胎业务了。”   林信连连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留小孟君吃了顿饭,他下午还要赶回去值班。   林信把他送到密林外边。   小孟君再三嘱咐:“千万小心,有事情第一时间叫我过来。”   林信做了个“没问题”的手势:“当然,当然,朋友就是用来麻烦的。”   送走小孟君,林信便转身向回。   顾渊站在他身后,林信看不见,往前迈了一步,与他脚尖抵着脚尖。   林信站到他面前,与他靠得很近,抬头朝顾渊笑了笑:“走吧,回去午睡。”   分明他午饭之前才起的床。   顾渊伸手抱住他。   他忽然有些腻歪,林信觉着奇怪,伸手拍拍他的背:“怎么了?”   他抬起头,顾渊帮他捋清楚蒙在眼前的白绫。   “有件事情,想告诉你。”   听他的语气,林信问道:“是很要紧的事情么?”   “是。”   林信了然,一手牵着他的手,一手执着竹杖:“那回去说。”   他二人相对坐在案前。   从外边进来,林信觉着热,眼前覆着白绫,闷出薄汗,便解下白绫。   他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深吸一口气:“你说吧。”   顾渊道:“这些日子看你的眼睛,本尊发现,你并不是天生眼盲。”   林信却松了口气:“原来你是要说这个,我还以为你要说情劫的事情,吓坏我了。”   顾渊问:“你知道了?”   “只猜到一点点,你跟我说,我才知道。”林信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从前在越国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天生眼盲,无药可医,所以我从没有看过大夫。这次阴差阳错恢复凡人之身,你帮我治眼睛,也没有用别的法子,用的也是寻常的医术,所以……”   “我用寻常的医术,是怕你受不起折腾。”顾渊道,“其实用术法也可以治,本尊是怕魔气污了你。”   顾渊继续道:“你的眼睛,是被人下毒,毒坏的。”   林信微怔。   后来吴国所编的两版越书里,都说闵帝是天生眼盲,出生三日后才被发现。他自己听过的说法也是如此。   如果是被人下毒,便在这三日之内。   林信拍拍额头,试图理清思路。   顾渊抚了抚他的鬓角,安慰道:“你那时候还小,不记得也很平常。”   “嗯。”林信捏了捏眉心,“没想到还牵扯出一段宫廷争斗来。”   他思忖道:“当时越国皇宫里二妃争宠。我想,应当是‘天生帝王命’的批语引得别人忌惮,所以有人给我下毒。”   林信用手掩面,叹息道:“罢了,罢了。”   倒不是不计较了,而是无从计较。   他道:“已经过了三百年,人间早就轮回过几遭了。再想知道具体的事情,除了用玄光镜,再查也查不出什么线索了,罢了。”   顾渊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也只是让他知道,心里有底,并没有别的意思。   可他也怕林信难过。   倘若是天生眼盲,林信还能安慰自己,这是天生的,没办法。   如果是被人毒瞎的,便意味着他原本可以不用经受十来年的黑暗,他原本可以过得好一些,最起码他能看见。   林信几声“罢了”,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想了想,强自定下心神,勉强打起精神来,玩笑道:“被人下毒也没关系,我的一双桃花眼还是……又大又亮,又有神采……”   顾渊坐到他身边,伸手抱住他。   林信靠在他怀里,咬了咬唇角,伸手擦眼睛时,才发现温温热热的眼泪糊了满手背,终还是没忍住哭了。   他一抬手一劈掌,以手为刀,落在面前的木案上。   木案纹丝不动,倒是林信把手砸得青了一片。   拂袖时带落案上茶盏,瓷器脆响,碎片散了满地。   顾渊握住他受伤的手,把他圈在怀里,帮他揉揉手。   林信哭得厉害,质问道:“为什么?又不是我想要那个命格的,为什么呀!” 第164章   小瞎子大哭一场,拽着顾渊的衣襟,喘不上气,哭累了就睡着了。   顾渊守在榻边,后来趁他熟睡,出去了一趟。   他去了仙界西山。   林信变作凡人之后,不方便出入仙界,便将西山交给顾渊打理。   原本想交给他三个师兄,只是西山有结界拦着,他三个师兄都进不去;想交给师父或者师祖,结果师父与师祖也进不去。   倒是没人想过,西山的结界,怎么单单拦不住顾渊。   魔界两面可以追溯往事的玄光镜,一面被林信丢弃之后,被重渊帝君捡了回来;还有一面,原本在密林深处,被密林魔尊拿走了。   这两面镜子,都被顾渊收在西山云宫里。   顾渊去了一趟云宫,拿起一面镜子就走。   外出不过瞬息,回来时,林信还在睡觉,只是眉头皱得紧。   顾渊帮他将眉头抚平,然后在榻边坐下。   怕林信摔着,地上铺了毯子。顾渊生得高大,曲着腿坐在榻边,实是有些别扭。   他拿着玄光镜,牵起林信露在被子外边的手,扎破他的手指,将他指尖的血珠涂抹在玄光镜的镜心上。   顾渊的动作轻缓,林信只是皱了皱眉,没有被吵醒的意思。   顾渊小心地给他盖上被子,然后拨动玄光镜的转盘。   从最早的时候,林信出生的时候开始看。   他只看了一段,便大为光火,气得把玄光镜倒扣砸在地上。   所幸地上铺着毯子,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顾渊转头看他,他还是睡得熟,没有被吵醒。   林信睡时解了白绫,一双桃花眼温顺地合着,长睫轻颤。顾渊心中又气又疼,伸手覆在他眼前,林信的睫毛便轻轻地划过他的掌心。   又可怜又脆弱。   偏偏林信自己不这么觉得。   良久,顾渊定下心神,重新捡起地上的玄光镜。   玄光镜中的往事还在继续。   顾渊看见他在道观里诵经诵到睡着,看见他拿着竹杖在山里乱转,还认出他的那个好朋友江月郎,原来他们很早之前就认识了。   顾渊再拨了拨转轮,镜中画面一转,便是林信被接下山,推上金殿的场景。   他拖着脚下锁链,双手高举降书,走出城门。   镜中画面随着林信,他慢慢地走到骑在高头大马的吴国国师面前。   正巧这时,躺在床上的林信醒来。   他睁开眼睛,伸手摸了摸,只摸见榻前帷帐。   之前哭得厉害,眼睛还是红的,嗓子也有点哑。   他唤了一声:“圆圆?”   顾渊没来得及看见镜中国师的模样,便将玄光镜倒扣,藏在榻底,应了一声:“嗯。”   顾渊先前在吴国皇宫看见重渊帝君的金像,心中有所察觉,自己可能就是重渊帝君。   他之前问林信,是不是重渊也是圆圆,其实有一层别的意思——是不是他就是重渊。   重渊帝君走火入魔,便是密林魔尊。   顾渊只知道自己可能是重渊帝君,却不知情劫当中究竟如何,才要看清,林信便醒来了。   顾渊起身,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林信抱着被子坐起来。他原本睡得不好,还是蔫蔫的模样,揉了揉眼睛,就着顾渊的手喝茶。   喝了半杯热茶,林信便拍了拍他的手,不喝了。   顾渊把茶杯放在一边,帮他揉揉脑袋。   长发披散在肩上背上,林信垂了垂眸,轻声道:“我肯定是上辈子杀了人。”   还能说笑,应该是已经换过来了。   顾渊帮他揉脑袋,学着林信之前哄他的模样,淡淡道:“小可怜。”   林信失笑,摸索着拍拍他的脸,半分正经道:“你还敢学我,我不是小可怜。”   已经是傍晚了,林信睡了一下午,哭得也累,他二人都还没说话,便听见林信的肚子叫了一声。   顾渊便问:“你想吃什么?”   林信想了想,却按住他的手臂:“马上就到饭点了,不想吃点心。”   他的脑袋靠在顾渊的肩膀边,有意无意地蹭了蹭。   “抱抱我吧。”   顾渊伸手把他揽进怀里。   林信拥有的不多,许许多多的仙友,还有一个,就是比较特殊的顾渊。   果真是可怜。   *   吴国覆灭在即,有人试图搅乱局势,苦劝林蓁供奉越国先祖,甚至鼓动了林蓁身边的人。   越国先祖当中,林信只熟悉越灵帝。   这些事情里,好几次都提到他。   小孟君却说,他仍旧在地府服刑。   不过,若是得了人间祭祀,积攒功德,应当可以快些轮回往生。   但是林信仍旧十分困惑。   他撑着头,不自觉将心里想的事情问了出来。   “都三百多年了,谁还会为了他劳心劳力?想要为他谋功德?”   顾渊剥了个花生,递到他唇边。   林信“嗷呜”一口吃了,边嚼边问:“到底是谁呢?”   顾渊道:“当日他南下渡海,说不准有什么奇遇。”   “有可能。”林信若有所思,“越国渡海向南,很远的地方,有几个神洲,蓬莱、极南。说不准他走运,漂到神洲上,结识了什么神仙精怪。”   他成功说服自己:“所幸我认识蓬莱的几个仙君,明日传音问问他们。”   顾渊想了想,又道:“可能是他在地府买通了什么人。”   “也有可能。”林信深以为然,“他走的时候,带了很多的金银珠宝。越国向南是一片荒芜之地,也没有地方用。他要是死了,这些东西可能都给他陪葬,他有钱。等等问问小孟君。”   “还有可能,他从地府逃出来了。”   “嗯。”林信重重地点点头,“圆圆,你说的对。”   顾渊最后道:“可能还有怀虚。”   林信一时间转不过弯来:“为什么还有他?”   “你害他飞升不成,连仙也没办法在当,只能苟活于世。他最恨你,你现在又是凡人之躯,他如果能找到机会,一定把你从神坛上拉下来,叫你不能恢复仙身。”   “是这样。”林信摸摸下巴,“他对飞升的执念重,自己成不了神仙,很可能为了报复,把我给拉下来。阿蓁如果祭祀越国先祖,我可能积攒不了功德,也就不能恢复。”   他吃了一颗花生,问顾渊:“你的人还没找到怀虚么?”   “没有。”顾渊道,“他可能躲在其他地方。”   “我的朋友们也都还没有消息。”林信趴在桌上,“好烦。”   怀虚此人就是这样,他能为了飞升,耐着性子,哄骗蛮娘许久。同样也能为了报复,暗中蛰伏,等待时机。   林信长叹一声,重新坐起来。   “对了,圆圆啊,那个情劫……”   顾渊定下心神,语气平淡:“怎么?”   “我还是没有头绪。”林信拍拍脑袋,很苦恼的样子,“我从前历千世情劫,是因为我……做了点坏事。那幅画上题的情劫二字,究竟指的是什么?”   顾渊亦是摇头:“我也不知道。”   “仙界历劫,应当有一个目的。我历千世情劫,是惩罚;怀虚历劫,是为了飞升成神;你我这个情劫,是为了什么?我想不明白。”   顾渊却道:“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   林信撇了撇嘴,闷闷道:“应该不能是为了飞升,你已经是魔了,没办法飞升。难道是为了惩罚?你又做了什么错事么?”   顾渊道:“我会处置的,你且宽心。”   “‘情劫当中,以他为重。’是不是这句话?你的行事准则?”林信问道,“情劫是两个人的事情,应当两个人一起面对的。讨论一下,拓宽思路,这种事情虽然高深莫测,但是还是可以思考一下的。”   “嗯。”顾渊虽然应了一声,但是却没有和他讨论的意思。   林信伸手,挠挠他的下巴:“小美人鱼,你千万不要变成泡沫呀。”   顾渊垂眸。   只听林信道:“你要是变成泡沫了,我肯定发动我天涯海角的好朋友们,让他们把所有的泡沫都找回来。然后我再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的把你重新拼起来。”   这话荒唐得很,偏他说得认真。顾渊轻笑一声,低头吻了吻他的指尖。   林信最后道:“这种事情,大约也只有我能做了。毕竟六界里只有我一个‘六界之友’。”   *   自从那日之后,顾渊就没有再看玄光镜。   害怕林信没有恢复仙身,他贸然看了玄光镜,会无意间害了他。   所以想再等一会儿,等林信恢复了,再继续看从前的事情。   又过了几日,人间吴国覆灭在即,南华老君给林信传了信,让他过来领取一下新朝开辟的天书。   每个朝代伊始,都会有这东西。书上所载,是国运批语。   有缘的君王能看见,放在护佑神的供案上,和护佑神一起受供奉。   林信没有见过从前越国的天书,应当是被灵帝拿走了,况且林信那时是个瞎子,也看不见。   而南华老君满以为林信一准就是越国的护佑神了,所以让他过来拿,再让他传给林蓁。   也算是卖他一个面子。   这日顾渊陪他过来,在南华老君的殿中待了一会儿,出来时,时候还早。   林信将天书收进乾坤袋中,对顾渊道:“难得过来一趟,好久没有见师父和大师兄了,去太极宫看一看?”   顾渊点头,带他过去了。   这几年来,他们师兄弟四人各自奔走。   林信常在密林与人间两处走动;二师兄回了神界,处理族中事务,近来少主的位置也岌岌可危;三师兄在妖界,公务缠身。   大师兄司悬一个人留在守缺山,帮师父喂喂小动物,做点事情。   才走了没多久,林信估摸着应该到了,顾渊却停下脚步。   他压低声音,对林信道:“你大师兄跪在太极宫外边。”   林信心中一惊,连忙拄着竹杖上前。   太极宫雄伟高耸,却只有玉枢仙尊一个人住。此时宫殿门窗紧闭,仿佛里边人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司悬跪在殿前空地上,六界同日大雪,他于寒风凛冽之中,一动不动,任由飘雪落在他的肩上发上。   肩上的雪,已经积得很厚了。而他端正地跪在地上,积雪已经没过他的腿。   林信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只觉得冷得刺骨,司悬已经冻僵了。   林信试着唤了一声:“大师兄?”   被积雪一同掩埋的,还有一本被撕得粉碎的手抄道经。 第165章   飞雪如飘絮,在太极殿前不知道跪了多久的司悬,满身霜雪。   林信把竹杖递给顾渊,伸手拂去司悬肩上发上的积雪。   林信拍拍他的脸,再试着唤了一声:“师兄?”   司悬卸了术法,与寻常妖魔无异,跪在雪地里,眼睫上都凝了霜。   他眨了眨眼睛,呼出来的气也是冷的。   司悬凝神看了一会儿,才看清楚是林信。   “你怎么过来了?”   “老君让我过来拿天书……”   “拿了就回去。”司悬淡淡地瞥了顾渊一眼,“带他回去。”   听他的话,林信也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我不回去。”他跪在师兄面前,“师兄,出了什么事情?”   “与你无关,回去。”司悬道,“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   林信自是不肯离开,又问:“师兄你是不是惹师父生气了?”   司悬垂在两侧、掩在袖中的手握紧了,他断然道:“我没有。”   林信急道:“那你跪在这儿做什么?师父在里面吗?我进去帮你看看好不好?”   司悬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我没错,不许去。”   林信劝道:“那你向师父低个头就好了,你就在这里,不要说话,我进去向师父求求情。师父一向宽容,肯定没事的。”   司悬加重语气,定定道:“不许去!”   “那师兄你在这儿跪了多久了?”   “没多久。”   林信握住他的手背:“师兄你都冻成这样了,不能这样跪下去的。我不进去找师父,那我把二师兄和三师兄喊过来好不好?”   “喊他们做什么,他们又不是闲得慌。”   栖梧在忙着处理凤凰少主的公务,胡离还在妖界,他二人都不得闲。   林信心急如焚,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正着急的时候,顾渊扯了扯他的衣袖:“你师父出来了。”   林信连忙站起身,拂了拂衣袍,顾渊将竹杖递给他。   玉枢仙尊拢着衣袖,就站在檐下。看见林信的时候,皱了皱眉:“你怎么也过来了?”   林信拄着竹杖,又有顾渊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师父面前,俯身作揖:“师父。”   司悬低着头,盯着眼前的雪地。玉枢仙尊面带怒气,也不看司悬,只是垂眸看向林信,问道:“他喊你过来的?”   “不是。”林信赶忙摇头,“是老君让我过来拿越国的天书,我想过来看看师父和大师兄。”   玉枢仙尊神色稍缓,只道:“进来吧。今天天冷,师父煲汤给你喝。”   林信撑着竹杖,却没有动,试探地问了一句:“师父,大师兄他……”   玉枢仙尊没有回答,拂袖便走,一扬手,又将殿门关上了。   林信觉着这样不行。   不知道司悬已经跪了多久,若不是他今日过来,或许玉枢仙尊永远都不会出来。   虽然司悬不让他告诉其他两个师兄,但是林信想了想,还是拿出传音符,告诉他们一声。   等着两个师兄过来的时候,林信反身向回,走到司悬身边,陪着他跪下了。   司悬说了他两句,他不肯走。   顾渊也知道劝不住他,只好陪着他,用披风帮他挡着雪花,又传些魔气给他,帮他取暖。   风雪渐浓。   不多时,栖梧与胡离也到了。   胡离问道:“怎么回事?你们两个怎么都跪在这里?”   林信摇头:“我不知道,大师兄跪在这里,不肯走,也不肯说为什么,我就陪他一起了。”   胡离便问司悬:“你做什么了?”   他自然是不肯说的。   风声愈急,胡离扯着嗓子喊道:“你到底干什么了?你说话啊!你不说话我们哪知道怎么帮你?”   司悬自是不动如山。   实在是问不出什么,胡离也有些气恼,推了他一把:“你就在这里跪死冻死吧。”   说着这话,他却一掀衣摆,也在司悬身边跪下了。   师兄弟四人跪成一排,外带一个顾渊,站在林信身边,帮他挡雪。   不一会儿,司悬道:“小师弟,你凡人之躯,就别凑热闹了。”   林信便道:“三师兄还有很多公文没批,三师兄回去我就回去。”   三师兄胡离便道:“凤凰少主都还没说话,我不回去。”   栖梧道:“我没关系。索性我们四个也许久没有聚过了,今日权当小别重聚。”   不曾想三个师弟都是十分顽固的人,司悬也无话可说,心想着他们过一会儿应该就会回去。   他四人都没有再说话,跪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良久,玉枢仙尊从里边推开殿门。   他拿着一个葫芦,走到司悬面前。   司悬被冻得面上发僵,嘴唇动了动,喃喃地唤了一声:“师父……”   风声太紧,玉枢仙尊没有听见。   他只道:“为师在无情池取了一些池水。”   便是装在那葫芦里的水。   玉枢仙尊将葫芦打开,挽起另一只手的衣袖,将池水浇在自己身上。   水过无痕,池水顺着他的手臂,淌过手指,落在雪地里,很快就消失不见。   “你懂了吗?”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是三个师弟连忙在暗中动了动司悬。   懂了懂了,快说懂了。   司悬抿直唇角,字字清晰:“我不懂。”   玉枢弯腰,用还沾着水的手碰了碰他的手。   只是落了两滴上去,便将司悬的手背灼出两个黑颜色的伤口。   玉枢加重语气,再问一遍:“孽徒,你懂了吗?”   “我不懂。”   玉枢仙尊修无情道,对四个徒弟,从来都是温温和和的宽厚模样。今日却是失了态,拿起倒空的葫芦,就砸在司悬的脑袋上。   其余人来不及阻拦。   葫芦的碎片挂在司悬的发上,残留的无情池池水从他的额角滑落下去,灼出一道一道可怖的伤疤。   玉枢仙尊问道:“现在懂了没有?”   “不懂。”司悬豁然站起,平视着仙尊,面色平静,目光逼人,“我不懂,求师父教我。”   玉枢仙尊厉声斥道:“你到底把为师当做什么?”   “神仙。”司悬道,“满天神明不是神明,只有你是神仙。”   “混账。”   司悬对上他的目光,握了握拳,却还是顺从地跪下了。   玉枢仙尊气得面色苍白,对其余三个徒弟道:“把他给我弄到思过崖去跪,没得脏了我太极殿的地。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我自己去。”司悬站起身来,被冻僵的双腿,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   林信曾经在思过崖待过一夜,因为打了南海的长泽,却顾渊和小奴陪着他。   思过崖风大,呼呼地吹着,让人能够头脑清醒地思过。   三个师弟陪着司悬去了思过崖,司悬面朝崖底,仍旧是下跪的姿态。   大约明白了事情是怎么样的,他们三个也不好多说,只是默默地陪着。   胡离在崖顶布下结界,帮他挡去外边的风雪,却被司悬一挥手打散了。   胡离恼道:“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啊?”   默了半晌,胡离叹了口气:“我再布一次,你别这样,跪坏了怎么办?”他朝林信招招手:“小师弟,你也来。”   林信应了一声,从乾坤袋里摸出符咒。   他二人布阵的时候,栖梧拢着手,站在司悬面前,一伸手,给了他一下。   打得不重,司悬动也没动。   于是栖梧用了力气,又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   这回倒是效果明显,司悬的头都偏到一边去,冻得苍白的面上,有一片通红的印子。   栖梧道:“师兄,你冷静一点。”   司悬抿着唇,不肯说话。   “男人嘛,有什么拿不起放不下的?”栖梧也跪在他面前,捏住他的肩膀,“更何况这件事情,你一开始就根本不应该拿起来。”   “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胡离怒道,“你明知道……”   他一甩衣袖,没有再说下去,为这事也头疼得很,扶着额不想说话。   司悬道:“我知道了,我会认真想的。你们先不用管我了,胡离、林信,把结界撤了,我吹吹风,能清醒一些。”   胡离与林信将结界与阵法都收拾好,胡离实在是气不过,转身就走,还拉着林信一起走了。   “他修为高,受得起折腾。你一个凡人,陪着他做什么?不管他了。”   栖梧再看了一眼司悬,拍拍他的肩,也离开了。   师兄弟三人,还有顾渊,一同回了守缺山。   近来守缺山只有司悬一个人在住,洞府却收拾得齐整,栖梧的梧桐树有修剪过的痕迹,玉床上也贴着防尘的符咒。   胡离坐在榻上,叹道:“要是还像从前一样,我们四个住在一起,他有什么事情,肯定瞒不过我们。要是能把他劝住了,事情也不会弄成现在这样。”   林信挽起湿透了的裤脚,随手拿过干净巾子捂了捂。顾渊帮他将衣裳都烘干。   栖梧撑着头,也是很为难的模样:“师兄怎么敢?”   林信道:“其实师父方才,让大师兄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回来。我觉得,师父应该没有……要把大师兄逐出师门的意思。师兄什么时候想通了,师父应该就让他回去了。”   他换了只脚,用巾子擦了擦。   “飞升之前,都要经受情劫。师父不会不知道,而且师父应当是理解的。所以师父会连问三遍‘明白了吗’,师父应当是想催着师兄勘破的。要说气恼,应该也有,师父肯定没想到会是自己。”   林信小小声地补了一句:“其实我也没想到。”   胡离附和道:“我也没想到。”   说是不再管司悬了,其实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他们说了一会儿的话,估摸着司悬也稍微缓过来了,便再去了一趟思过崖。   司悬道:“你们都回去忙各自的,我缓几天就好了,不要紧。”   一直陪着他直到深夜,见他确实是好些了,师兄弟三人才离开。   夜深,林信与顾渊一同回去。   林信拢着手,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模样。   顾渊揽住他的肩,安慰他道:“这种事情,你再操心也没用。”   林信吸了吸鼻子,摇头道:“我只是忽然觉得,情劫好难。”   情劫确实不容易,你与顾渊同历两世情劫,外带轮回镜里的千世情劫,都没能勘破。   你怎么能希望司悬只一回就勘破? 第166章   这年冬天,为了陪着司悬,林信连华莲菩萨那里都没有去,只是托广乐老祖带着小奴过去了。   而十来日之后,大雪暂歇。   仙界思过崖崖顶的风小了一些,人界驻扎在吴国都城外的越军也开始拔营动身。   这日清晨,林信在思过崖陪着司悬。   他伸出手,拢了满手的日光。   “师兄,今天出太阳了。”   司悬面对崖底,一直保持着跪地的姿态,也伸出手,盯着自己的手掌,出了半晌的神,最后点了点头。   日出之后,他们才看清楚思过崖下面的景致。   原来云雾笼罩着,崖底是一片树林。   司悬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林信陪在他身边,时不时与他说两句话。   司悬兴致缺缺,很少说话。   傍晚的时候,栖梧与胡离都过来了,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胡离给林信传了个信,让他过来。   “你不吃饭不行,去吃饭吧。”胡离揉揉他的脑袋。   林信忧心道:“那大师兄……”   胡离便道:“他不会有事的,都十多天了,大约是快想通了。这一天天的,折腾死人了,只有他爹才会为他这么操心。这件事情之后,他要是不喊我爹,我绝不罢休。”   “胡离,别说了。”栖梧用手指了指他,随后看向林信,“尊上说,你近来在思过崖和人间两边跑?”   “嗯。”人间越军马上就要攻城,林信有时候会过去看看,林信道,“我一直很闲,偶尔去人间看看,也没什么。”   “晚上就不用过来了,这儿应该也没有什么大事。你去人间看看,要是差不多了,把天书拿出去。”   “我知道。”   他们师兄弟说话,顾渊没有上前,总是站在远处等候。等他们说完了话,就过来带林信回去。   晚饭的时候,林信也咬着筷子出神。   顾渊给他夹菜,又给他换了一双竹筷:“快吃。”   林信撑着头,蔫蔫的,把碗推开:“情劫好难好难,到底要怎么才能勘破?”   这个问题,他拿来问顾渊,顾渊更不会知道。   *   随便扒了两口米饭,林信便去人间走了一遭。   今日正午,林蓁奇袭吴国国都,接连打了一下午的仗,城中军将闭城不出,应当是一场苦战。   林信想着,要在林蓁攻城之后,登上金殿之时,将南华老君传授的天书交于他。   他过去时,两边暂歇休战。   吴国已经是苦苦支撑,到了晚上,应该能攻下来。   顾渊提醒他:“吴国皇帝在城楼上。”   徐恪在城楼上。   大约是困兽之斗。   林信没有说话。   只听顾渊又道:“他好像看见你了。”   自从上次别后,林信就再也没有见过徐恪。如今林信站在吴国的敌军那边,当中硝烟弥散,暮色四合,徐恪竟还能看见他。   林信问道:“他在做什么?”   “饮酒。”顾渊再看了看,“他朝你招手。”   林信拂袖:“过去看看。”   顾渊带着他,将他带到吴国的城楼上。   徐恪手扶城垛,转头看了一眼林信:“朕就知道你会在那里。”   果真是在等他。   上回见面,闹得很不痛快。林信只当他二人是死生不复相见了,却不料他还能自自然然地打招呼。   林信只是颔首:“嗯。”   徐恪见他脸色不好,知道他还是生气,先低了头,道:“上次的事情,是我错了。”   他自嘲道:“林蓁很好,我不如他。”   林信却道:“你原本比他好。”   徐恪面色一沉。   也是,徐恪十四岁主持修史,林蓁十四岁的时候,还穿着裙子,伏在案上念书。   手边放着一个银酒壶与两个酒杯,徐恪提起酒壶,将酒杯斟满,放在林信身边的城垛上。   只可惜林信此时看不见,如果徐恪不提醒他,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手边有一杯酒。   徐恪一仰头,将自己杯中的酒水饮尽。   他道:“上次的话,我也说错了。我不该说,如果我是林蓁;我应当说,如果我生在枕水村,我会比现在这副模样好。”   林信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总是不说话,徐恪一个人自言自语,仿佛也很高兴。   “我以为我知道怎么做一个皇帝,结果我不知道,你教我,我也没听,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马上就是亡国之君了,麻烦仙君再教我最后一次,怎么做一个亡国之君,带着大臣出去受降?”   徐恪勾唇笑了笑:“罢了,想来你教我也教得倦了,不敢再为难仙君了。”   “总是仙君教我,今日再见,我也要教仙君一句,越国吴国、一个朝廷,比枕水村复杂得多。”   “枕水村可以供奉一个亡国之君做护佑神,越国不一定会。我好心劝仙君,要打起精神,不要被小人算计了去。”   徐恪每说一句话,便给自己倒一杯酒。   许是有几分醉意,又许是大难之前,他已经有些魔怔疯癫,说的话颠三倒四,没有什么条理。   林信还没说话,徐恪便道:“朝廷里的小人我见的多了,这种事情,我比你懂得多。”   “今日林蓁亡我吴国,明日便有旁人亡林蓁越国。轮回更替,不过如此。”   “我知道我是活该,你一早就教我了,我没有听,是我咎由自取。”   他忽然转了话头:“上回见面,你说你教过林蓁射箭。”   林信点头:“是。”   徐恪轻笑出声,一手拿着空了的银酒壶,一手拿着银酒杯,撩起衣摆,爬上城垛。   他张开双臂,朝对面的主帅营帐喊道:“林蓁小儿!拿你的弓箭来啊!”   随即便有传令官去找林蓁。   徐恪站在城垛上,饮了酒,整个人连站都站不稳,晃晃悠悠的,转过身来,面对着林信。   “仙君,你是天底下唯一一个对我好的,只可惜我知道得太迟了。”   林信扶着城楼,往前走了两步,徐恪稍俯下身,握住他拄着竹杖的手。   “倘若我有与你一般的父兄,我不会是这样的。”徐恪却笑,“又说老话,恐怕你都听厌了。”   “我总是希望仙君能做吴国的护佑神,希望仙君能教我,能做我的父兄,希望我能生在枕水村。”   徐恪顿了顿,定定道:“其实我还想过,我若能早生三百年,我一定帮着仙君,大败吴国,保全越国。”   “天下人我只敬你,但你不当独独活在史册里。”   徐恪回头,看见对面的营帐中,林蓁披挂挽弓,已经对准了他。   林信是教过林蓁射箭的。   透过林蓁,徐恪仿佛看见林信站在林蓁身后,手搭着他的手教他射箭。   徐恪转回头,看向林信。   “多谢仙君多年教导,我没学会,今日一死,还报仙君。”   箭羽破空,自他身后穿透。   温热的血点溅在林信的面上,他的喉结滚了滚,下意识唤道:“徐恪?”   徐恪忍住剧痛,强撑着,低声道:“还有一事,我在东西两个城门,埋了□□,城中各条大街,也都有□□。你让林蓁入城时,千万不要点火。”   他说话的声音渐弱下去,林信又唤了一声:“徐恪!”   “我不如他,我一直让仙君失望。这也算是报仙君的恩。”   徐恪松开他的手:“可是我真的好羡慕他。”   他没有等到林信回答,便推开林信的手,散开头发,以长发覆面,后退两步,越过城楼。   林信的衣袖拂落他放在城垛上的银酒杯,酒杯倾倒,酒水顺着城楼向下淌,酒杯滚了几圈,也随着徐恪一起掉落下去。   寂静之中,一声巨响,徐恪摔死在两军阵前。   龙吟凄厉,徐恪身后的蛟龙也随他一同摔死。   吴国都城城门大开,文武大臣、军士将领,绕过徐恪的尸首,迎越军入城。   林蓁仍旧举着长弓。   数年征伐,今日功成。   恍若回到数年之前的枕水村,学塾里的林先生,帮他扎好靶子,站在他身后,手把着他的手,教他开弓射箭。   原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   金殿之上,传授天书。   林蓁不卸甲、不解刀,单膝跪在林信面前,高举双手。   林信双手捧着天书卷轴,却好像三百年前高捧降书。   他摸索着将天书放到林蓁手里,轻叹一声,只叮嘱道:“不忘本心。”   “林蓁知道。”   林蓁拿了卷轴,从地上站起来。   “仙君不太高兴?”   “没有。”林信摇头,“只觉得徐恪,既可恨又可怜。”   林蓁道:“新朝修史,会如实载入。”   “嗯。”林信点点头,拍拍林蓁的肩膀,“新朝初建,许多事情要忙,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事了之后,林信与顾渊坐在从前承朝宫前的石阶上。   承朝宫被徐恪一把火给烧了,只留下焦黑的废墟。   林信撑着头,还在出神。   顾渊回头看了一眼,重渊帝君的神像仍旧伫立废墟之中,仿佛垂眸看着他二人。   顾渊伸手揽住林信的肩:“情劫之后就成婚,好不好?”   “好啊。”林信笑着点头,“情劫嘛,没关系的,我历过千世情劫,这才一世,我有经验,没关系的……”   顾渊抱紧他:“林信,既然重渊是吴国的护佑神,如今林蓁攻下吴国,你若做护佑神,应当与重渊成婚。”   林信疑惑道:“你……想让我和重渊成婚?那你呢?”   “我自然也与你成婚。”   林信还没说话,司悬给他留了音讯:“小师弟,思过崖下面的树林,很像昆仑山的林子。”   林信连忙站起来,一边拿出乾坤袋中的传音符,想要联系其他两个师兄,只听司悬继续道:“我原本野性难驯,他只教我温顺;我把他当做神仙,他却说我混账。”   “我不要念经了,我要回昆仑山。” 第167章   千百年来,昆仑山上汇六界灵气,修行者甚众,山野精怪也有许多。   外门弟子李玉树负责每日行走在山林间拾柴。   某日,他照例在山中捡柴时,遇见一只猪——一只蜘蛛。   李玉树从蜘蛛口中救下一只黄蝴蝶。   蜘蛛没了晚饭,问他要吃的,他背着一篓的柴火,想了想,撸起衣袖。   司悬便得了他一口鲜血,笑的时候满口尖牙鲜红。   李玉树有慧根,又勤奋,很快就升为内门弟子,慢慢地又做了长老,道号玉枢。   玉枢第一次收徒,有一只野性未驯的蜘蛛,衣衫不整,踢踏着鞋子,跳上昆仑山的台阶,吓跑其他的弟子。   此后随玉枢念经打坐,玉枢为他煲汤、替他缝衣,教他人间的礼节。   许多年之后,玉枢满头白发,算得了自己的死期,便在死期那日,在昆仑山的道坛上向众弟子说道。   道坛上的人正说着道,忽而霞光满天,玉枢金光罩身,返老还童,唯有一头白发,还是从前模样。   玉枢飞升,站立云端,朝自己的关门弟子招了招手,用一贯温柔的语气道:“司悬,过来。”   金光并不刺眼,反倒十分温和。   那时候司悬仰头望着他,什么也顾不得了,舍弃半生修为,收敛一身妖气,只是朝他走去。   再后来,在太极殿前的雪地里,玉枢仙尊撩起衣袖。   他用无情水证明心志。   司悬却看见,他腕上一点咬痕,已经淡得看不见了。   他在思过崖上跪了半个月,垂眸时,看见思过崖下的景致,很像昆仑。   想起自己从前在昆仑山上横行霸道的日子,他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地从妖君变成仙君。耗了半生修为不说,过得还不是很自在——   整日帮玉枢打理太极殿,饲养他养着的那些白鸾仙鹿,偶尔与三个师弟一起打牌倒是很快活,不过三个师弟最近也都不在守缺山了。   原本就是穷凶极恶的妖魔,他为了什么?   决定要回昆仑山之前,他给三个师弟都传了信。   因为林信定了亲,他觉着林信可能懂得多一些,所以留给林信的话,不知不觉就多说了一些。   林信收到信的时候,还在吴国皇宫。   他给其他两个师兄传了消息,连忙拉着顾渊去思过崖。   思过崖上疾风猎猎。   顾渊道:“林信,这里没有人了。”   话音刚落,栖梧与胡离便到了。   栖梧道:“走吧,去守缺山看看。”   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司悬不在思过崖,就更不会在守缺山。   他们回去的时候,司悬的东西都没有带走,反倒是案上多了一样东西。   一个玉雕的小葫芦,葫芦下压着一张符。   也是传音符,将葫芦拿起来,那张传音符便飞走了。   他们跟过去看,一直跟到了太极殿。   玉枢仙尊正做晚课,盘腿坐在草蒲团上念经,传音符从窗缝里进来的时候,他已有所察觉。   只是不动,看也不看一眼。   司悬道:“欠你的都还给你。”   他心思一沉,也坐不住,站起身来,正巧栖梧在外边叩了叩门,喊了一声师父。   玉枢仙尊殿中没有其他人,他亲自过去开门,看见自己的另外三个徒弟、还有顾渊,都站在门外。   栖梧手中握着一个玉葫芦。   他只看了一眼,便明白了。   玉葫芦里,装的是司悬划破手腕的鲜血。   昆仑山里得了他一口鲜血,今日还给他。   两清了。   玉枢仙尊面色如常,只是叹了一声,伸手接过玉葫芦。   栖梧又唤了一声:“师父?”   玉枢仙尊淡淡道:“不要紧,为师会把他带回来的。”   “好。”   玉枢仙尊看了看他们,反身向回:“有话就进来说。”   不似从前在太极殿里,仙尊端坐高台,徒弟们坐在下边。   玉枢仙尊仍旧坐在草蒲团上,面前一张长案,长案上摆着香炉拂尘,都是他做晚课要用的物件。   三个徒弟与顾渊都在他面前坐下。   玉枢仙尊将玉葫芦放在案上:“应是情劫中的一环,为师会把他带回来的。”   他修道多年,不大会安慰人,想了想,又道:“不要紧,大师兄一直都会有的。”   胡离抬眼,问道:“师父,大师兄和我们,有没有一点不一样?”   玉枢仙尊总是那样温和地笑。   他笑着摇摇头,语气却十分坚定:“没有。”   “你们看话本子里,仿佛无情道很容易破似的。现在人修无情道,跟玩儿似的,说破就破了。这么容易就破了的,绝不是无情道。”   玉枢仙尊伸手,拂了拂香炉上袅袅升起的淡烟:“为师修无情道多年,看你们都是一样的,他也一样。”   “便是退一步,我不修无情道,也没有他喜欢我、我就一定要有所回应的道理。况且,师徒之间,本不该有这些。”   胡离还想再问:“那师父……”   “他是我的第一个徒弟,我不会丢下他不管。”玉枢仙尊道,“他既然回了昆仑山,我再去昆仑山教他一回便是。”   正说着话,玉枢仙尊的模样却变了。   看得见的栖梧与胡离都有些惊讶:“师父?”   原本鹤发童颜的仙人,渐渐变得苍老。满头白发不变,面上添了几道皱纹,神色淡然,仍旧是个仙风道骨的老人家。   他的声音也变得苍老,拿起案上拂尘,挥了一下:“无量天尊。”   他向徒弟们解释道:“神本无相,天道有道,当日为师于昆仑道坛上飞升,变作年轻时候的模样。当时为师不甚明白,现在却明白了。”   “这是司悬的情劫,亦是为师的情劫。”   “为师勘破了,所以变回原本的模样。”   “不认识为师的,总以为为师是个老人,其实为师原本就是老人。皆是幻相罢了,司悬也被幻相迷了眼,反倒不如旁人看得清楚。”   到底不是话本子,无情道道心坚如磐石。   再没有回转的余地。   天色渐晚,玉枢仙尊送徒弟们出门去。   他手执拂尘,温声道:“为师过几日就把你们大师兄给找回来,你们不用担心。倘若有事,一定告诉为师知晓。”   三个徒弟都应了,转身离开。   看着他们离开,玉枢仙尊也转身回了殿中。   盛着司悬鲜血的玉葫芦还放在案上,玉枢仙尊的目光落在上边,看了半晌,最后还是一挥拂尘,道了一声“无量天尊”。   他只是为人师表的典范,不曾有过私心。   *   过了年,开春之后,玉枢仙尊向天帝请愿,二下昆仑山,在山上做了长老。   不过一直没有司悬的消息,就算他三个师弟有意联系他,也找不到他。   他们想着,司悬应当是找个地方休眠去了,等缓过一阵就好了。   而人间吴国尽皆归降,林蓁统一江南,于从前的越国国都琅琊城,正式登基。   开国伊始,许多事情都要处置。   林信觉着,册立官员、奖励耕织、安顿遗民,每件事都比确立护佑神的事情要紧,也就没有急着让林蓁办这件事。   渐渐入夏,林蓁在皇宫之中划出一块地,亲自描绘了一座高台上的宫殿,招募工匠,开始筹备仙君祠。   照着画像铸的仙君神像也开始动工。   林蓁的阿爷年近八十,还时常由小雀儿扶着,去现场转一转。   林信虽看不见,偶尔也会过去看看,扶额直呼太铺张了。   于是高台的台阶减了一些,变作九十九级。   林蓁的爷爷说:“不能再少了,再少就比吴国皇宫里的重渊帝君的宫殿少了,要比过他才行。”   林信挠头:“可他是我前未婚夫呀。”   爷爷振振有词:“既然是前未婚夫,那就更要比一比了。”   林信没法,只能由着他们去了。   所幸在宫中为仙君做活儿的待遇不错,如果林信会做一些活儿,他也想在越国皇宫里混口饭吃。   仙君祠还没开工多久,便有人坐不住了。   宫道上,霜林推了一把沈念君。   “念君,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出来。”   沈念君回头看了一眼,有些犹豫:“我还是有点怕陛下。”   “没关系,把你想说的告诉陛下就行了。”霜林笑着道,“陛下如今是陛下了,行事更加稳重,思虑更加周全,就算不喜欢你说的话,但也不会太过为难你的。等陛下回过神来,就明白你的良苦用心了。”   沈念君想了想,下定决心:“那我过去了。”   书房里,林蓁正端坐着批折子,小雀儿靠在凭几上,面上盖着一封奏章挡光,正呼呼大睡。   小太监通传之后,将沈念君带了进来。   站在宫道上的霜林四处走动,一转眼,在园林中看见林信。   琅琊原本是越国旧都,这也是从前的越国的旧宫殿。与阴沉沉的吴国皇宫不同,越国皇帝明显更加会享受,山水园林,宫中甚至还有一条河流穿过,景致非常。   仙君祠还没有修好,林信仍旧是看不见的,此时他一个人待着,抱着竹杖,坐在湖边的一块山石上。   微风吹动散发,他有些无聊,用手指绕着头发玩儿。   霜林近前,细长的眼睛眯起,看了林信一会儿,低声唤道:“仙君。”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有几分说不出的怪异。   林信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扯了一把自己的头发。他揉了揉脑袋,疼得很。 第168章   越国皇宫荒芜了三百年,前些时候才重新修整起来。   林信偶尔会过来看看。   霜林一转头,便看见他抱着竹杖,坐在湖边的山石上。   湖边垂柳被风吹动,将入夏,柳叶青绿,林信坐在阴影里乘凉。   霜林走近,垂眸看他。   虽然三百年前,越国国师说贵妃腹中的婴孩是天生帝王命,但林信的面相,却不是传统帝王的模样。   帝王之相,应当如林蓁那般。尽管他小的时候扮过姑娘家,但是前几年渐渐长开,已然是不怒自威的模样。   林信生得太过风流。小的时候在道观里过,后来长高了一些,但身材还是清瘦,看起来有些单薄。   此时他的眼前蒙着白绫,霜林也看不见他的眼睛。凭着从前的记忆去想,林信是一双桃花眼,不像皇帝,倒像是寻常人家的小公子。   霜林忽然又想,他不像皇帝,也不像一国的护佑神。   护佑神应当是威严的天神,林信的模样,怎么看都没有威严。   他收敛心思,唤了一声:“仙君。”   林信被他吓了一跳,随后缓过神来:“霜林道长?”   霜林应了一声,在他身边坐下。   霜林试探道:“前几日,陛下追封了几位先祖。”   林信点点头:“是。”   林蓁追封的是他自己的父亲以上三代,照着规矩办的。   霜林又道:“如今仙君贵为一国的护佑神,在仙界之中,应该也是数一数二的神仙了。”   “那倒不是。”林信失笑,“江北各国、中原各国,都有护佑神,我师兄、我师父、师祖,我的那些仙友,都是比我厉害的神仙。”   “原来如此。”霜林点头,斟酌了一会儿,又问,“仙君与先祖灵帝有些过节?我也是关心仙君,随口一问,仙君不用放在心上。”   他这话说得委婉,但是林信心中不舒服,便转了话头:“道长这些年积攒了不少功德,应当飞升在即。”   霜林笑了笑:“我凡心不改,只怕还有的等。”   他又问:“其实,仙君今日能做越国的护佑神,也是当年兵临城下,灵帝让仙君登基,种下的因。如今得了果,也有他……”   林信淡淡道:“不是多亏他,是多亏我自己,坚韧勇敢,聪明善良,咬着牙扛过来了。”   霜林面色讪讪,没有说话。   “他把我推进坑里,我自己爬出来,又在坑里得了些宝贝。难道要多谢他把我推进坑里么?”   林信转念一想,霜林此人,或许是真的不明白。   据他所说,他生在西南边的药王谷里,与世隔绝数百年,修成半仙。前些年才出谷游历,途径枕水村,才在枕水村定居下来。   此后随着林蓁,镇守后方,也在前线做随行军医,也教出来几十个徒弟。   他幼稚得过了头,习惯把事情往书上讲的忠孝仁义上套。   但是他于越国有恩,林信也没有把话说得太重,只道:“道长不明白的,就不用劝我大度了。”   霜林只觉得他油盐不进,也就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找了一些其他的话,与他闲聊。   林信也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   书房里,沈念君跪坐在林蓁面前。   林蓁并不抬头看他,只是低头批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朕追封了自家先祖,就要再追封从前越国的先祖?”   “忠孝为本。而且新朝开立,供奉一个亡国之君,陛下不觉得晦气……别扭么?我想着,是不是也要换一个……”沈念君顿了顿,“这么些年了,重新换过,也当是重新……”   林蓁将手中的朱砂笔放在案上,还没说话,一封折子就从林蓁身后飞出来,砸在他的面上。   原来一直靠在窗边睡觉的小雀儿睡醒了,拿起盖在面上挡光的奏折就朝他甩过去。   猝不及防,被奏折打了脸,沈念君还没反应过来,小雀儿便道:“都提了两三回了,你到底要捧谁上去?直说便是,不用拐弯抹角的。”   他坐起来,看着沈念君的眼睛:“没有那个亡国之君,你爹你娘,还有你,在枕水村南边的山谷里……不,要是没那位亡国之君,你娘在仙君祠里就没了,哪来的你?”   小雀儿站起来,走到沈念君面前,戳他的额头:“长点脑子啊,你快二十了。”   他转头指使林蓁:“骂他。”   林蓁便对沈念君道:“仙君不做护佑神,就算我肯,你娘也不会肯。你回家去,跟你娘说,你跟陛下进言,要换了护佑神,你看你娘会不会把你的腿打断。昏了头了,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记不清了?念君念君,念的是谁你不知道?你小时候挂在脖子上的那个长命锁,是谁给你的?混账东西,你到底被哪里来的妖魔迷了眼?”   沈念君张了张口,再也说不出话来。   其实他去年才提过这件事,被林蓁与小雀儿一起堵回去了。今日再提,他也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只是抵不住霜林鼓动。   据他爹娘所说,他是早产出世,天生体弱,出世之后,除了父母,便是霜林在照料他。   所以他对霜林格外亲近一些。   又仗着自己与林蓁是小时候相识的情义,在林蓁面前说话,更随意一些。   他小时候体弱,旁人都让着他。林蓁虽然严厉,也没怎么对他说过重话,这样长的一番话,话里话外都是责备,还是头一回。   沈念君被他骂了一顿,不自觉睁大眼睛,怔怔的,没有再说话,磕了头就下去了。   他走之后,小雀儿把自己方才丢出去的折子捡回来,放回林蓁案上。   “他简直是疯了。”   “他就是脑子直,转不过弯来,办不了大事。”   “所以你让他去守城门?”   “这是最合适他的事情。”林蓁提起笔,悠悠道,“没有与朕亲近,便能做大官的道理。他若是真做了将军,只怕要乱套。”   “随你,你能管着他就行。”小雀儿举起铁拳威胁,“敢让他惊扰了仙君,我跟你没完。”   林蓁有些无奈:“朕知道了。”   小雀儿甩着衣袖,转身要走,林蓁问道:“你去哪里?不睡觉了?”   他头也不回:“去找你爷爷。”   去找长辈告状。   *   霜林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沈念君应该从林蓁那边回来了,便向林信告辞。   林信一个人在树下坐着,顾渊在不远处站着。   顾渊当然不会把林信一个人放在这里,方才霜林才来,他就知道了,只是站在不远处等着,没有上前。   再等了一会儿,顾渊才走上前,把林信要的点心放到他手里。   顾渊用衣袖拂了拂石头,然后在他身边坐下。   林信往嘴里塞了一块小点心,随口道:“刚才霜林来过。”   “离他远一点。”   “他就是劝我大度这一点不太好,其实……”   顾渊冷冷道:“他不是好人。”   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这么说,林信微怔。   “有一件事情,本尊近来查到的,原本不想跟你说,现在告诉你,省得他算计你,你没有防备。”   *   霜林从林信那里离开,在宫道上等了一会儿,便看见沈念君出来了。   沈念君垂着头,很是泄气的模样。   霜林看他的模样,也知道事情是成不了的。   他上前,拍拍沈念君的肩:“没关系的。”   沈念君迟疑道:“道长,方才陛下说了我一顿,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如果越国先祖真的这么好,从前怎么没有人供奉他们?”   “越国先祖不单是越国先祖,却代表了忠孝。你想啊,倘若仙君不想供奉越国先祖,下边的百姓都这样学,可怎么办?”霜林笑了笑,“陛下初初登基,又是山野里出来的,不懂得这些事情有多重要,往后就明白了。我没有私心,只是想让越国更好一些。”   沈念君还是有些想不通,他二人一同出宫,霜林送他回府。   沈宅不大,只是坐落在皇城之中的一个小宅院。   从前的沈家小哥已经是中年人,在学塾中为孩童启蒙,宋娘子继承家里的生药铺子,做了女掌柜。   沈念君回去时,父亲正在院子里看书,母亲坐在他身边择药草。   厅堂之中,有两个长生牌位。一个是林仙君的,一个是一位老道长的。   沈念君看着林仙君的那个长生牌位,微微失神。   他走到母亲面前:“娘,我小时候戴的那个银锁呢?”   而霜林也回到自己家中。   房中门窗都掩着,有些昏暗。阴暗处,有个人坐在椅子上,他皱了皱眉,问道:“你去找林信了?”   “嗯。”霜林回身将房门关上,细长的眼睛闭了闭,“我想着,如果他愿意听我的话,供奉父亲……”   那人怒道:“我不是让你不要再去找他,以免打草惊蛇吗?”   “我是为了不让我爹继续在地府受苦才来的,只要林信愿意松口,林蓁那边就没问题,只要能供奉父亲、帮父亲积攒功德就行。”   那人冷笑道:“林信睚眦必报,朋友又多,他为了出气,让他的朋友,在地府多折磨你爹几回也不一定。你不把他从护佑神的位置上拉下来,你爹永远都在地府出不来。”   霜林道:“他总是不肯松口,我也没有办法,这是我最后一次去找他了,我会另想办法的。”   房中一片寂静。   “霜林。”那人在黑暗中幽幽道,“你才是灵帝的儿子、越国的皇子,难道你不想做越国的护佑神?”   “我……”霜林抿了抿唇,眼神瞟了瞟房梁,“不想。我来这里,只是为了……”   “你修了三百年,只修成半仙。而他只做了几年的亡国之君,便成了仙,马上又是整个江南的护佑神。天道真的很不公平,费尽心力想要飞升的人,却很难成神。”   那人继续道:“你想让你爹受供奉,最好的办法就是你自己做护佑神。你想不想做护佑神?”   霜林道:“我想做……但是他也没有……”   “他已经是仙君了,做不做这个护佑神都无所谓,可是你只有这个机会,你再修三百年,或许也成不了仙。”那人道,“那其实是他欠你的,应当还你的。不用给他留后路,把那件事情说出来吧,他占了原本属于你的位置的那件事。”   霜林还是有些犹豫。   那人的低声细语,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仙界大多都是他的朋友,你向天君告状,把事情说出来,让天君裁决。以林信的身份,他原本做不了这个护佑神的,把他拉下来,让他把欠你的都还给你。”   “去吧,写一份陈情书,我有路子,帮你放到天君的案上。” 第169章   那日从越国皇宫回去之后,林信不再外出,只待密林里等着。   果不其然,只过了两日,第三日清晨,南华老君便火急火燎地来找他。   一早起来,南华老君连头发都还没梳好。   “信信,不好了,出事了。”   那时林信正坐在案前吃早饭,看见老君来,便放下粥碗,了然道:“越国护佑神的事情?”   “是。”南华老君上前拉他,“你得跟我走一趟了,趁着在路上,老夫跟你说一说具体的事情。”   “好。”林信用帕子抹了抹嘴,拿起放在身边的竹杖,准备随他走一趟。   他拄着竹杖,却问:“顾渊能不能和我一起去?”   “这个……魔尊大人……”   林信笑着道:“作为家属出席可以吗?”   南华老君没有回答,似乎是有些为难。   林信便将竹杖丢开:“我看不见,他给我引路,这总可以吧?”   “一定要魔尊跟着去吗?”   “嗯。”林信点点头,“我做亡国之君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龙,要是他们跟我比龙的话,我想带上顾渊会比较好。”   南华老君面色复杂,试图反驳他:“魔尊虽然是龙,但他是入了魔的龙啊。”   顾渊自己对这件事也有顾虑,林信便伸出手,往边上探了探,握住顾渊的手。   他道:“没关系,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和魔龙配得很。”   南华老君便带着他二人,一同去神界。   途中刻意放慢速度,把事情的大概跟林信说了一遍。   “天君收到底下递上来的一封折子,参你的,说你不能做越国的护佑神。”   竟然还惊动了天君。   有些不好意思,林信摸摸鼻尖。   他上回见天君,还是因为在天池调戏了“公鱼”,然后被天君惩罚,历经千世情劫。不知道天君还记不记得他。   南华老君继续道:“那折子上,说你雀占鸠巢,冒充越国皇室血脉,靠着这个做了皇帝,最后才得以成仙。”   “其实这事情也怨我。”南华老君叹息,“把你从枕水村带回来的时候,没有认真查验你的身世,你的仙籍上也没有写清楚。”   林信安慰他:“不要紧,我从前也不知道。”   “你能知道吗?你当时那么小,这事情和你没一点关系。”南华老君道,“其实这件事情也不是全无转圜的余地,毕竟皇帝确实是你当的,为民为国那些事情,也都是你做的。委屈是你受的,你应该当这个护佑神。”   “至于那个自称是越国后裔的霜林,他就是见你好了,想过来分一杯羹。亡国的时候不见他参你,复国的时候他就蹿出来了。”   南华老君怕他年纪小,忍不住多叮嘱他两句:“等会儿你不要急,把事情完完整整地说清楚就行,老夫在天君面前还有几分薄面,在旁边会帮你的。你师祖那里,还有你师父、师兄,老夫都已经通知他们了,他们应该很快就过来了。”   去年冬天,林信托广乐老祖带小奴去华莲菩萨那里,他们在华莲菩萨那里长住,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除了他师祖,他师父和师兄应该都会过来的。   最后他拍拍林信的手背,告诉他:“不怕。”   林信认真地点点头:“我不怕的。”   那日在越国皇宫,顾渊见霜林接近他,便觉得有些不对,把自己从玄光镜中看见的、一些从前林信不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他了。   所以林信也不算是完全没有准备。   *   紫气萦绕,顾渊扶着林信,让他小心脚下玉阶,慢慢地登上凌霄宝殿。   道无常形,天君虽是凡人飞升,但是却没有本相。昨日是一个小姑娘,今日便是一个长着山羊胡须的老头儿。   顾渊提醒林信:“霜林、南海的长泽也在。”   林信轻轻点头——他就知道,等会儿有拼龙的环节。得亏他把顾渊带来了,要他拿出像徐恪、林蓁那样的随帝王身的蛟龙,他可没有。   南华老君停下脚步,朝端坐高台上的天君俯身作揖:“天君,林信来了。”   林信在殿中站定,做了个揖:“参见天君。”   天君微微颔首:“免礼。”他转眼看向霜林:“林信现在就在这里,你对他有什么不满,就在这里说罢。”   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白鸾清啼,玉枢仙尊乘风而来。   天君问道:“玉枢,你又因何而来?”   玉枢仙尊手执白鸾尾,答道:“林信是臣的小徒弟,他出了事,自然是臣管教不严,臣自然要来。”   天君又问:“你身后跟着的三个,也都是你的徒弟?”   “劣徒无礼,让天君见笑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玉枢仙尊的口气,也不像是被笑话了。   林信注意到天君说的是三个,他偏了偏头。   顾渊会意,低声道:“你大师兄也来了。”   这话才说完,司悬便握了握林信的手:“不怕。”   三个师兄站在他身边,林信又多了几分底气。   这是霜林没有料到的。   南海的长泽殿下告诉他,近来林信的师祖不在这里,他的师父、师兄,也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做。   霜林以为林信现在孤立无援,所以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但是现在被三双充满敌意的眼睛盯着,霜林后背发毛。   他低下头,只听玉枢仙尊道:“这位小友,你对劣徒有何不满,请说出来。你若说得有理,我绝不偏私。”   霜林定了定心神,走到大殿中央,朝天君行了一礼。   “小仙霜林,对凡间越国的护佑神一事不服,特来奏请天君,请天君审判。”   他直起身,转头看向林信。   目光不善,顾渊拉着林信的手,往他身前挡了挡。   霜林道:“小仙今日指证林信三大罪状,每一桩都表明,林信担不得越国护佑神的责任。”   “其一,于国不忠。”   “三百年前,吴国兵临我越国城下,林信身为国君,不思抵抗,反倒开城门、迎敌军、递降书,使我越国百姓受尽屈辱。”   “三百年里,我越国百姓活在吴国朝廷的压迫之下。林信身为仙君,不思进取,自困于枕水村的三分田地,耽于享乐。”   “三百年后,我越国皇室后裔林蓁一统江南。林蓁征战六年,我随军行医,林信因不喜战场硝烟,藏匿于魔界密林,在未婚夫的庇佑下,仍旧整日游乐。”   “此其一。”   “其二,于父不孝。”   “三百年前,林信的天生帝王命引得各方忌惮,我父皇为保全他,特意将他送入道观。却被他当成遗弃道观,他因此记恨父皇。”   “这三百年中,林信不曾感念过父皇的生恩养恩,不曾祭祀过父皇一次,还鼓动越国遗民,不准他们祭祀。”   “今日林蓁统一江南,林信不准林蓁祭奠越国先祖,致使父皇在地府,久久不得往生。”   “其三,林信搅乱皇室血脉。”   “我生长在人间药王谷,养育我长大的嬷嬷,在临终之前告诉我,其实我才是越国的九皇子。”   “我母妃祖籍瀛洲岛,怀我时,有一家人自瀛洲岛前往越国国都琅琊探亲,敬献瀛洲宝物。我母妃思乡心切,便留那家人的妇人在宫中小住,时常与那妇人说话谈天。”   “她与我母妃同日生产,生下两个男婴。却不料那妇人贪心不足,趁着夜深之时,将林信与我对换。”   “那妇人原本要杀了我,好死无对证。正巧被宫中伺候的嬷嬷看见,那嬷嬷冒死将我带出宫,我才得以活命。”   “我原本无意将此事讲出,只是林信所作所为,都令我所不齿,为了不使整个越国陷入危机之中,我今日将此事告知天君。”   霜林定定地看着林信:“越闵帝的名头,原本是林信偷我的;护佑神的位置,也是他偷来的。”   “他根本不配做越国的护佑神。”   听见霜林说到那妇人时,林信有些出神。   顾渊握了握他的手,林信回过神来,往前走了几步,向天君作揖。   “天君明鉴,霜林指证,多半都是假话。”   “他说我不忠,林信虽是亡国之君,可是林信即位之后,在吴国之间斡旋,保全了一国百姓。当时情况紧急,林信才能有限,这是林信能做到的最好的。”   “仙君不得干涉人间事务,所以这三百年来,林信不想复国,只想让越国遗民生活安稳。”   “至于林蓁征战七年,林信确实没能帮上什么忙。早在开始,吴国国君试图残杀越国遗民时,林信为了百姓,违背天道,早已失去法术,变作凡人。”   林信抬了抬头:“林信至今眼盲,也是这个缘故。”   “灵帝——霜林的父皇,对越国残暴不仁,对吴国懦弱无能,这样的君王,想要民间百姓祭祀,怕是梦话。”   “霜林道长既说我不孝,又说我不是越国皇室血脉。我既然不是皇室血脉,自然也就没有要‘孝’的道理。”   霜林立即道:“你是承认你搅乱皇室血脉,抢了我的位置了?”   “那倒没有。”   玉枢仙尊请奏天君:“天君,臣以为,霜林也不过是转述旁人的说法,这话当中有没有掺假,还须请玄光镜。”   天君颔首:“说的极是。”他摆手:“南华,去拿玄光镜。”   魔界神界各自有各自的玄光镜,只是由上神掌管,寻常仙君见不到。魔界的那两面,就是衍翁根据神界的样式磨的。   南华老君去了,殿中人各怀心思。   南海的长泽有些疑心,问霜林道:“你说的都是真的吧?”   霜林道:“是带我长大的嬷嬷说的,她不会骗我的,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嬷嬷。我娘是世上最好的娘,我爹虽然做国君做得不好,但也是这世上最好的爹。”   长泽不想听什么最好的最坏的,不耐烦地别开了目光。   那头儿,顾渊提醒林信:“长泽的身上,有一条看不清的黑影。”   林信很快就反应过来,问道:“是怀虚吗?长泽被附身了?”   “可能是。”顾渊道,“也可能是怀虚寄生在他身上,你也得罪过长泽,他们一起,想让你做不成护佑神。”   林信皱了皱眉。   胡离悄悄摸到他身边,手搭在他的肩上,安慰道:“我看那个霜林贼眉鼠眼的,才像是个偷东西的。哪像我小师弟,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好像星星。”   他这样说,林信也想起来了,他从前见过灵帝的画像,也是一双细长眼睛。   那时他还庆幸,自己长得不像灵帝。   林信骄傲叉腰。   原来我不是灵帝的孩子。   那可真是太好了,我的人生最大的污点从此没有了。 第170章   越国以东,海外有瀛洲岛。   瀛洲大户姓林。早百年越国武帝时,内忧外患,林家拿出百万银两,以资国库,武帝赐姓为林。   后来林家人出海经商,举族在瀛洲岛定居。   百年后,仍是瀛洲岛大户。   今次国君寿诞,林家后裔返越都琅琊觐见,敬献瀛洲宝物。   途中海上颠簸,林家夫人呕吐不止,至落地,才知有孕。   时逢灵帝在位,二妃争宠,贵妃有孕。   贵妃乃瀛洲人氏,思乡心切,留林家夫人于宫中小住。   林家夫人已有两子一女,入宫时,孩子们拽着她的衣袖,让她早些回来。   故国情思,再加上祖上有训,云越君乃仁义之君,一家人并没有太多防备。   林家夫人与相公道过别,林家家主握着夫人的手,细细叮嘱一番,便带着三个孩子们离开了。   林家夫人朝他们挥挥手,一双桃花眸似喜含笑。   *   凌霄殿上,一面半人高的玄光镜立在殿中,正对着高台上的天君,霜林与林信,站在两边。   林信看不见,站得笔直,攥着衣袖。   顾渊已在玄光镜中看过一遍当时的情形,当时他气得连镜子都丢了,今日有些庆幸,庆幸林信看不见。   林信若能看见家里人,应当要在殿上哭了。   镜中的越国国师,站在宫道上,远远地指了一下贵妃的宫殿。   “帝王命也。”   与后来吴国编撰的《越书》不同,寻常人都当他说的是贵妃所怀的九皇子,所以常在这句话前添上“九皇子”一词。   但是此时,贵妃与林家夫人共居一处。现在再看,国师说的究竟是谁,值得细细推敲。   霜林却不这么想,他双手背在身后,稍稍扬起脑袋。   霜林与灵帝模样相似,都是一双细长的眼睛,笑的时候稍稍弯起,像月牙儿;不笑的时候,便透着一股阴冷。   可是听闻国师此言,镜中的皇帝并不是很高兴的模样。   并不像后来的史书里说的那样,大喜,以为后继。   镜中时间流转,很快便到了贵妃生产的时候。   贵妃如愿生下九皇子,而林家夫人与贵妃怀胎的日子相差两个月,九皇子是足月生产,林家夫人还未到生产的时候。   照霜林所说,难道林家夫人冒着早产的危险,也要将九皇子与自己的孩子调换?   思及此处,霜林面色一变。   他垂了垂眸,心中安慰自己,不会不会,嬷嬷不会骗他,她是世上最好的嬷嬷。   他自小与世隔绝,他是世上最干净的人,不明白人间复杂的阴谋诡计,也是自然的。   霜林抬眼,重新望向镜中。   镜中天色渐暗,到了贵妃产子当日的夜里。   深夜时,贵妃殿中忽然吵嚷起来。   在刚出世的九皇子的摇篮边,抓住了一个暗卫。   贵妃认出这暗卫衣上纹饰,是皇帝的手下。又从暗卫身上搜出一颗药丸。   镜外人观至此处,或都有些明白了。   皇帝并不像史书里写的那样,喜欢这个九皇子。   他正当壮年,却有一个被国师批做天生帝王命的皇子,岂不是催他驾崩?   他不喜欢,便派人来,想要给这个刚出世的孩子下毒。   这就是霜林口中最好的父亲。   而霜林那最好的母亲,贵妃娘娘确实是护犊情深。   她反应过来,想把霜林送出宫去,但是害怕皇帝追查,便想找另一个孩子来替代自己的。   几个月来同居一处宫殿,贵妃很快就想到了在宫中小住的林家夫人。   林家夫人怀胎仅七个月,胎像一向稳定。为了让她能在今夜就生产,贵妃差人给她灌下催生的汤药。   一面派人去宫外寻找,一面逼着林家夫人生产。   折腾到快天明时,林家夫人奄奄一息,眼看着来不及了,贵妃拿起一把匕首,递给御医。   御医不敢,跪下请罪。贵妃面目狰狞,步步逼近,将匕首塞进御医的手里。   镜外人听不见她喊的是什么,但都能猜到。   她要剖腹取子。   林家夫人自然死了,贵妃娘娘抱着孩子,一只手捏着从暗卫身上搜出来的丸药,溶在水中,慢慢地喂给他。   此时殿中还有皇帝派来的那个暗卫的尸体、林家夫人的尸首,还有知情的御医与宫人,需要贵妃处置。   贵妃给孩子喂了一半的水,孩子便不再喝。她估摸着应该差不多了,便吩咐宫人,将宫殿门窗锁紧,亲手放了一把火。   宫殿失火,贵妃抱着孩子,从火场中跑出,跪倒在皇帝面前。   皇帝将天生帝王命的孩子带在身边抚养,孩子只喝了一半的毒药,没有死去,却在三日之后被皇帝发现眼盲。   皇帝用这个由头,将这个天生帝王命的“九皇子”打发到道观去。   为了安抚贵妃,皇帝给她晋了位分。   霜林在贵妃心腹的护送下,前往西南,得药王谷的药师收养。贵妃希望他能在长大之后,重回越国,继承皇位,只告诉他九皇子的身份,告诉他娘亲的手干干净净,把事情都推给死去的林家夫人。   渡海而来的林家人,最后带回说是林夫人骨灰的一捧黑泥。   而林信在道观里。   *   这便是霜林口中最好的父亲与母亲。   他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数年之前,灵帝给他托梦,告诉他,自己在地府受苦,希望他能帮自己积攒一些功德。   孝道所在,霜林以为自己义不容辞,便收拾行囊,跋山涉水,来到枕水村,结识林信,在枕水村定居下来。   他不好么?他也好,在枕水村看诊十载,随军行医七载。   他想为灵帝换来祭祀。   但偏偏他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干净的人,行事作风,极其磊落光明,尤其是相比林信而言。   霜林怔怔的,回过神来,跪在殿中,朗声道:“天君明鉴,这一定是林信编造的故事,我父皇母妃不会是这样的,是林信编的。他抢我的东西,他抢我的东西!我原本不想要九皇子的位置,也不想当护佑神,我只想让他祭祀父皇,但是他记恨父皇,所以他抹黑父皇,他编故事抹黑父皇!”   天君面色稍冷:“莫要胡言乱语,本君在此,他如何操纵玄光镜。”   霜林情绪激动,状似疯癫,算是指望不上了。   于是长泽站了出来,俯身作揖:“天君,就算霜林道长的指证有误,也是受了旁人的蒙蔽。霜林道长那时年幼,此事实在与他无关。”   “不过,霜林道长的一条指证总是没有错的。”长泽继续道,“林信林仙君确实不是越国皇室血脉,护佑神的位置,还须商榷。”   南华老君反驳道:“天界律例,也没有做护佑神一定要皇室血脉的规矩。从前重渊帝君,也不是谁家的皇子。”   “自然要由修为深厚的仙君担任护佑神,如此才能护佑一方。”长泽冷笑,“如林信林仙君,从前护佑一个村子,自然是足够的。如今护佑江南,他怎么当得起?”   长泽重又向天君做了一揖:“依臣愚见,如今越国的护佑神,便是不在林信与霜林两人之间挑选,重换其他人选也可以。”   这下林信可以肯定,怀虚就附在长泽身上,怀虚的执念就在飞升上,所以他不惜一切要让林信当不成这个护佑神。   林信如今是凡人,做不成越国的护佑神,便不能成仙。   也不知道上次挨了天道那一下,会不会影响他重新修行。   可是护佑神也不是随便一个神仙就能当的,须得与该朝有牵连的神仙。   重渊帝君做吴国的护佑神时,便是南华老君用仙术引吴国先祖入了仙境,于仙境之中得见当时还是黑蛟的帝君,回去之后才供奉了帝君。   如今越国已经建国,再找这样的神仙,却不容易。   只见长泽看向玉枢仙尊:“从前听闻,越国亡国时,仙尊的三徒弟也在越国做任务,也是与越国百姓共患难过的。依我看,胡离胡仙君就很好。”   或许是蓄意挑拨。   “大概是你听错了,我从前在越国,是做祸国男宠的。”胡离抱着手,“再荒唐,也没有找一个狐媚子做护佑神的道理。”   林信倒是不在乎这个,道:“其实三师兄也……”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那头儿,霜林道:“天君,小仙还有事要奏。”   他俯身叩首:“修为可以慢慢来,没有因为林仙君失了修为,就不用他的道理,况且林仙君也是为了越国百姓,才失了一身修为。此事事关越国,不如请越国现任国君来此殿上。倘若越国国君认定林仙君,也不能强行扭转他的意思。至于长泽所说,也有些道理,折衷思之,不如让他师兄弟二人共同护佑越国。”   霜林说完这话,拂了拂衣袖,便从地上站起来了。   他低着头,不敢再看林信。   林蓁一向是站在林信那边的,倘若让他来选,他一定会选林信。   天君思忖半晌,点点头:“有理。”他看向南华老君:“南华,去把越国国君找来,让他自己选。”   人间尚是清晨,天色微明,金殿上正是早朝。   霜林告状的时候,特意给沈念君留了一封折子,让他在早朝的时候念给林蓁听。   这时候,沈念君在下边念折子,林蓁坐在龙椅上,撑着头,面色铁青,透过帝王冕旒看他。   坐着坐着,他就睡着了。   一个老仙人引他入梦。   南华老君带他去凌霄殿,对他道:“君上安好,今日请君上来,是为了越国护佑神一事。”   林蓁听过事情经过,皱了皱眉,再问了一遍:“原来林仙君不是从前的九皇子?”   南华老君点头。   “也是。”林蓁跟着点头,“林仙君比灵帝好得多,不是他的皇子,也在意料之中。”   他回头看见自己身后的蛟龙。   那蛟龙气势正盛,平常时候他看不见,只有在天界才显出实形。   林蓁思忖了一会儿,问道:“只有皇室血脉,才会有蛟龙?因林仙君没有蛟龙,所以做不得越国的护佑神?”   “倒也……”   南华老君话没说完,林蓁便道:“吴国的护佑神重渊帝君正是蛟龙,朕统一江南,两位神仙也算是结了亲,叫林仙君尚了帝君,林仙君便有龙了。”   南华老君一脸疑惑,你咋和林信想的一模一样?   他带林信来的时候,林信怕自己没有龙,非要把魔尊带上。   林蓁来的时候,怕林信没龙,非让林信娶帝君。   反正魔尊和帝君是一个人,南华老君安慰自己,没关系,没关系。   只听林蓁又道:“可是林仙君已经有未婚夫了。”   “诶,对对对。”南华老君可算说上话了。   林蓁仔细斟酌,最后得出结论:“不过,林仙君娶两个,应该不要紧。”   老君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你和林信不一样,你可比他狂多了。 第171章   瑞云捧日,天色大亮。   南华老君带着林蓁入了仙殿。   宫殿恢弘,较人间宫殿更加雄伟。   林蓁缓步走入殿中,站定之后,朝高台上天君揖了一礼,又侧过身,朝玉枢仙尊那边行了礼。   “在下越国国君林蓁,今日……”   话还没说完,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怒喝:“林蓁,你这小兔崽子!”   林信听着声音,觉得有些耳熟。   高台上的天君却捻着胡须笑了,对南华老君道:“他还上着朝,你怎么就把他给叫来了?”   天君朝林蓁摆摆手:“你且去料理了朝事,再来说话。”   而林蓁原本是元神出窍,梦中游仙,那一声暴喝,是从梦外传来的,只一声,便把他喊回去了。   林信不大放心,想跟过去看看,作揖道:“天君,小仙……”   天君仍是笑着:“去吧,南华,你带他去看看。”   人间越国的大殿上,林蓁正上朝,沈念君在下面念折子,听着听着,他就睡着了。   然后小雀儿就来了。   小雀儿原本就看不惯沈念君总提祭祀越国先祖的事情,前几日他还提醒过林蓁,管好沈念君,别让他胡乱闹腾。   结果今日,沈念君就在朝上直接念折子了。   小雀儿气恼不过,立即去找林蓁爷爷。   老人家新封了老太爷,原本正乐呵呵地和从前枕水村的老人一同晨练。一听这事儿,那还了得,即刻换了衣裳,拄着拐杖,气冲冲地就来了殿上。   小雀儿扶着他,眼见着老人家一挥拐杖,先把沈念君给打趴下。   沈念君还要爬起来,被老人家回头瞪了一眼:“跪着。”   于是沈念君跪得端端正正的。   然后老人家直接冲上九级白玉阶。   满朝文武要拦没敢拦,也拦不住,跪了一地。   林蓁身边的侍卫挡在前边,被老人家喝退:“我是他爷爷,他是我孙子!”   林蓁正撑着头入梦,梦里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老人家喊回来了。   “林蓁,你这小兔崽子!”   林蓁从天界回来,还有些茫然,睁开眼睛,看向小雀儿:“这是怎么了?”   “你还敢凶他?要不是小雀儿来找我,我都不知道咱们要换护佑神了。你还敢问他怎么了?”   林蓁试图辩解:“阿爷,我没凶他,我就是问一句……”   老人家举起拐杖要打,恨铁不成钢道:“旁人在下面说仙君坏话,你在上边睡得安稳?林蓁啊林蓁,你才当了几天皇帝,你就敢这样了?你要学越灵帝啊?啊!”   阿爷很多年没这么骂过他了。上一回骂他,还是他五六岁的时候,掉进河里,差点溺死。   林蓁下意识往后缩了缩:“阿爷,你别动气,你听我解释。我不是睡着了,我是……”   小雀儿学他的话,幽幽道:“阿爷,你别动气,你听他狡辩。”   老人家气得浑身发抖,拐杖落下来,林蓁用手去挡。   旁边的侍卫猛地抽刀,林蓁斥道:“下去!”   老人家却道:“去,去东街的生药铺子,把沈念君他娘给我找来。”   那侍卫二丈摸不着头脑:“老太爷,沈念君就在这儿啊。”   林蓁解释道:“不是沈念君,是沈念君的娘。老太爷没骂他。”   文武大臣跪了满地,没敢动作,都低着头,不敢抬头看。   林蓁从龙椅上站起来,扶好自家爷爷,把位置让给他:“你老坐吧。”   他又向小雀儿指了指边上的一个位置:“你也坐。”   小雀儿抱着手,偏过头不看他:“我不坐。”   这时候,南华老君与林信、顾渊,都在后殿,林信虽看不见,听声音也觉得前朝“战况”激烈。   林信摸了摸鼻尖:“还是小雀儿有法子,老人家老当益壮。”   都敢当朝喊皇帝孙子了,还敢抄起拐杖就打,确实是老当益壮。   前边林蓁低声将事情与二人解释了一遍,他不是睡着了,他真的是神游天外去了。   老人家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真的?那仙君现在当上护佑神了没有?”   林蓁道:“朕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你老喊回来了。”   老人家柱起拐杖,小雀儿会意,上前扶他。   他对林蓁道:“你坐着吧。”   林蓁松了口气。   倘若是旁人这样闹,早被侍卫赶出去了。偏生是这二人,他一个也惹不起。   小雀儿惯会找长辈撑腰,从前找林信,近来找他爷爷。   林蓁没有坐下,只见老人家走到阶前,中气十足地问道:“这才几年,你们就都忘啦?要换哪个护佑神啦?旁的事情我管不着,只要我活一日,你们就别想换护佑神。”   “现在嫌仙君身份不好?名头不响?修为不高啦?早先得他庇佑的时候怎么不说?偏偏现在就说?”   老人家看向沈念君:“他们都能说这种话,你最不能说。你这个——”老人家咬咬牙,从喉咙里挤出来一个恨极了的词:“白眼狼。”   “仙君身份不高?阿蓁,给仙君封,封三十六个字的谥号。”   林蓁点头应了。   “名头不响?修为不高?吴国不是有个——”   老人家看向小雀儿,小雀儿提醒道:“重渊帝君。”   “不是有个重渊帝君嘛,咱们打吴国打赢了,仙君就是娶了重渊帝君,又能如何?”   后殿的南华老君忍不住笑了,和方才林蓁说的话像极了。   小雀儿又提醒道:“爷爷,仙君定亲了。”   老人家一时之间把这件事给忘记了,嘴硬道:“娶两个怎么了?”   南华老君扶额,简直是一模一样。   不过林信不大愿意,他面色讪讪的,对顾渊道:“圆圆啊,等会儿我跟他们说一下,我不娶,我不娶。”   顾渊没有说话。   正当此时,老人家派去请宋娘子的侍卫也回来了,宋娘子在路上便听那侍卫说了事情的经过,来了殿上,先拍了两下沈念君的脑袋,然后拧起他的耳朵。   向老太爷告过辞,把儿子带回去罚跪。   下了朝,林蓁独自待在后殿,再次入梦。   *   天界凌霄殿上,南华老君俯身作揖,将凡间发生的事情、林蓁与他爷爷说过的话,都一五一十地告与天君知晓。   天君捻须大笑,连道几声“好”。   那时林蓁也站在下边,天君道:“就照你说的办,叫帝君与林仙君结亲。”   林信有异议:“禀天君,小仙已有婚约在身,这……”   “你先前不是还和帝君定过亲了吗?不妨事,不妨事。”   “我……”林信为难道,“帝君不是都……”   “他是帝君,哪有那么容易就去了的?”   林信还是不大愿意,小声嘀咕道:“可是我不太想。顾渊会生气的,回来的时候他就一直没跟我说话了。”   顾渊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话。   他早先猜到自己就是帝君。所以林信同帝君结亲,他心里其实很愿意。   但是林信还不知道他就是入魔的帝君,顾渊暂时也没想跟他提。   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林信坚持不结亲,天君也拿他没办法,最后只能改了结亲为共事,林仙君与帝君共任越国的护佑神。   林信松了口气。   今日一段公案就断到这里,天君敛了衣摆要走,临走时看了顾渊一眼,用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惋惜道:“本君尽力了,你自行努力。”   顾渊面无表情地朝他摆了摆手。   那头儿,南海的长泽见事情不成,转身便走。   顾渊想起他身上若隐若现的那个黑影,疑心怀虚附在他身上,便要跟上去。   但是林信却被霜林拦住了。   霜林失了半身魂似的,朝林信做了个深揖:“对不起,我不知道……”   林信没有说话,应该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渊便提醒他:“长泽走了。”   林信道:“跟上去看看。”   长泽走得快,已经走到殿外。   还没来得及跟上去,便听见殿外一声怒喝:“怀虚!”   是小奴的声音。   去年腊月初七,林信托广乐老祖带他去华莲菩萨那里探望魂灯,广乐老祖与菩萨交好,便带着他在西天住了好几个月。   今日应该是广乐老祖得知林信出了点事情,连忙赶回来,小奴与长泽,正好就在外边碰上了。   怀虚原本是一点残魄捡回来的命,只能附在别人身上作恶。   小奴恨了怀虚十来年,怀虚就算变成那样小小一只,他也认得出来。   小奴唤他一声,他便下意识回头,随后胸口一阵剧痛,却是被小奴当心掏了一爪。   一条手指大小的黑影从长泽身上落下来,躲在云中,便要逃跑。   林信担心小奴,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伸手从乾坤袋中抓出一把符咒,洒向空中。   金光熠熠,照破重云,千万道符咒变作一个钵罩,将泥鳅似的黑蛟罩在其中。   小奴怒而挥剑,将这十来年的修为都汇集在这一剑上。   乍起猎猎疾风,金光散去,断作两断的蛟龙落在小奴面前。   他二人的动作太快,旁人都还来不及反应,黑蛟已被斩断。   小奴拄着剑,低头看着眼前如干枯的树枝一般的蛟龙,尚有些回不过神来。   林信看不见,也不知道自己的符咒中了没有,扯了扯顾渊的衣袖,想问问他,小奴就丢了剑,扑进他的怀里。   泣不成声。 第172章   却说今日朝上,沈念君先是被林蓁的爷爷,一拐杖打到地上,随后又被自家娘亲拍了两下脑袋,拧着耳朵带回家去。   他被丢在林仙君的长生牌位前,仍旧嘴硬,不肯低头。   沈老爷便请了家法。   沈念君从小身子弱,并没有挨过打,他们家的家法一直都是摆设。   今日在朝上闹出这样的事情,沈念君却也不觉得有什么。   直到他爹挥着藤条打下来。   那藤条不长,也不粗,就是韧得很,打在身上格外疼。   沈念君咬牙不喊疼,心想着忍一会儿就过去了。   果然,他爹打了一阵子,他娘就按住了他的手。   沈念君一口气没松到底,却听娘亲道:“老爷,打累了吧?去喝口水歇一歇,换我来。”   没等沈念君反应过来,背上又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感。   宋娘子一边打,一边骂他:“被人当刀子使,你还挺得意的,我生你的时候,没把脑子留给你?陛下早就骂过你了,你还不知悔改。我要是早知道你是今日这副模样,当日趁着你爹和我还年轻,就应该多生几个。”   早些年为了照顾他,夫妻二人约定好,此生只有沈念君一个孩子。   总之宋娘子现在就是后悔,十分后悔。   打了十几下,宋娘子也累了,沈老爷从她身后拿走藤条,劝道:“我来我来。”   宋娘子转身回了房间,从装首饰的妆奁里,拿出一个银制的长命锁。   她将长命锁放在仙君的长生牌位前。   “仙君,这件东西,我这孽子受不起,烦请仙君收回去吧。此后他是生是死,也不敢再麻烦仙君了。”   沈念君梗着脖子,没有说话。   从白天一直跪到晚上,沈念君没有吃过东西,也没有喝过一点水。   到底是自己的孩子,宋娘子把清水放在他手边,他脾气犟,也没有碰过。   一直到了深夜,沈念君恍恍惚惚的,却是睡着了。   朦胧之间,他看见有两个人朝他走来。   那两人的衣裳一黑一白,带着纸扎的高帽,一人手里拿着纸笔,一人手里拿着锁链。   他趴在地上,动弹不得,那两人用锁链往他脖子上一套,便将他带走了。   沈念君无法挣扎,也动弹不得,看着自己的身躯还趴在仙君的长生牌位前,连喊也喊不出来。   那两个鬼差把他带回地府。   地府阴森诡异,门上的灯笼发着幽幽的绿光。   沈念君看了一眼,就几乎昏死过去,忽然听见有个人在说话。   那人声色温柔:“两位鬼差,这个人我认得,是不是出了错?”   两个鬼差玩笑道:“六界都是林仙君的朋友。”   林信又道:“我先前替他查过生死簿,他应当是阳寿未尽,麻烦你们再看一遍吧,好不好?”   沈念君出生时身子弱,林信为了他,特意去看了一眼生死簿。   鬼差翻动簿册,过了一会儿,恍然道:“抓错了,抓错了,应该是住他隔壁的那个。”   两个鬼差向他道谢:“多谢仙君提醒,否则我兄弟二人今次就要出错受罚了。”   林信道了一声不用客气。   鬼差将缠绕在沈念君脖子上的锁链解开,林信又道:“不麻烦你们再送他回去了,让他跟我一起,等会儿我送他回去。”   “好。”两个鬼差押着沈念君,把沈念君往林信那里一推,“还不多谢林仙君。”   林仙君往后退开,顾渊扶住他,两个人都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   倘不是为了他爹娘,倘不是两个鬼差抓错了人会受罚,凭他之前做错的那些傻事,林信也不想管他。   霜林也在此处,连忙上前扶住沈念君,唤了一声。   林信转身就走,冷冷道:“跟紧一点。”   地府的监牢阴冷,越往下走,寒意越发刺骨。   顾渊扶着林信,经过无数个哀嚎冤魂的身边,霜林与沈念君没见过这样的架势,紧紧地挨在一起,挪着步子向前。   沈念君定了定心神,问道:“道长,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霜林垂眸道,“我求林仙君带我过来,我想见见我爹。”   “你爹?”   “我爹就是……”被哭叫声掩去,霜林的声音小得听不见,“灵帝。”   饶是沈念君再迟钝此时,也反应过来了。   他道:“可是你之前说你没有私心。”   “我……”   正说着话,就到了地方。   林信的好朋友,小孟君等在一道关卡前。   见林信过来,便迎上前:“先前不是说不见他吗?现在怎么要见了?”   “你终于想开了,要打他一顿出气了?”小孟君撩起衣袖,“走。”   林信摇摇头:“我不见他,是有个人想见他。”   霜林上前行礼。   “哦。”小孟君看了他一眼,“那走吧。”   林信转头,对沈念君道:“你也过去。”   霜林与沈念君随着小孟君入了关卡。   关卡之后,是无边无际的巨石,生前作恶的人在这里受刑,用锥子凿石头,石头下是沼泽。   凿开石头,才算是受了刑,但是将石头凿了,便要陷入沼泽之中,让污泥没过胸口,甚至口鼻。   林信没有进去,与顾渊一同等在外边。   不一会儿,小孟君就出来了。   “那个半仙,一进去就问灵帝,是不是骗他了;灵帝也好笑,一见他来,就丢下锥子,问他是不是积满功德,可以出去了。结果锥子丢进泥里,现在连凿石头的工具都没有了。”   “还有那个凡人,就站在旁边看着,傻了吧唧的。”   “你做什么带他们过来?”   林信抱着手:“恶人还须恶人磨。我太善良了,能做的事情,就是让他们见一面。”   小孟君笑出声。   他想了想,又问:“你快要恢复仙身了吧?什么时候和魔尊成婚?”   林信没有回答,小孟君便看向顾渊,顾渊道:“看他的意思。”   许久,霜林与沈念君也出来了。   没有小孟君带路,他们出来的时候,被里边受刑的冤魂捉弄了一番。毕竟此处不常有外人来。   林信转身要回去。   霜林却不愿意离开。   “是我做了错事,我太傻,我想留在这里。”   林信仿佛没有听见他说话,径直走开了。   他与霜林相识十来年,从前在枕水村里,并肩共事过,也是朋友。   霜林说他一开始没想要枕水村护佑神的位置,林信也是信的。   但是今日,凌霄殿上那样对峙,什么情分都已经断了。   林信无话可说,也不想再说话。   林信走出去一段路,忽然想起还有沈念君,便问顾渊:“沈念君跟上来没有?”   顾渊道:“没有。”   “就在这里等他,让他自己过来。”林信在原地停下脚步,“让他看看,他爹他娘不在他身边,阿蓁和我都不在,他一个人到底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顾渊摸摸他的脑袋,让他消消气。   最后还是小孟君带着沈念君过来了,沈念君狼狈得很,头发乱糟糟的,衣上沾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黏糊糊的,一团红颜色。   小孟君道:“那个道士,非要留在地府,我让他自己去找判官。就这个凡人,是真的烦人,自以为是,别人的话全听不进去。”   林信对沈念君道:“你现在知道了。目前为止,你吃的穿的都是你爹你娘给你的,你的战功、你的职位,是你蓁哥给你的。”   “你不是小孩子了,很多事情,不是你多闹几次,他们就会顺着你的意思。他们总有一日不会让着你,离了他们,你能做什么?”   林信指了指面前:“站好。”   “你自己到底有什么本事?”林信拿起竹杖,狠狠地抽了他十来下,“连瞎子都打不过。”   *   破晓时分,林信向小孟君道过谢,然后带沈念君回去。   沈念君还魂,从地上爬起来。   在地上躺了一夜,还有些冷。   沈老爷早起,走到他身边:“起来吧,趁着你娘还没起来,爹给你上药。”   沈念君红了眼圈,跟在父亲身后,进了房间。   沈老爷关上门,一边调配药膏,一边道:“把衣裳脱了。”   过了一会儿,沈老爷问:“全脱了吗?”   沈念君应了一声,于是沈老爷丢下药膏,从桌下抽出一条鞭子,继续打他。   沈念君被撵得满屋子乱跑,脱了衣裳,又不敢出去。   “爹,林仙君已经打过我了,真的。”   沈老爷在后边追他:“仙君打得好,我替仙君再打两下。”   沈念君跪在地上,哭得鼻涕眼泪尽出,哭叫道:“我知错了,知错了。我不该听人挑拨,不该自以为是,不该一再犯错。”   沈念君挨了几顿打,在床上趴了一个多月。   他爹娘打他,一是为林信,二也是为他自己。这样容易就被人煽动,只怕他会被奸人利用,日后怎么死的也不知道。   今日打得厉害些,他便记得疼。   过了一个月,才听闻他的消息。   去南边戍边了,做最寻常的士兵。他自个儿向陛下请的愿,身上伤还没好利索的时候,就收拾行囊走了,带着小时候的长命锁。   霜林舍弃半仙修为,向判官求得恩准,在冥界一条小河道上撑船,帮忙清理河底淤泥。   霜林将河底淤泥打捞上来,装进竹篓里,日复一日。   他偶尔经过刑场,看见灵帝站在沼泽里用手拍石头。他只觉得可笑,自己也可笑。   被母亲骗,被灵帝骗,被怀虚骗,可是旁人并不欠他。   *   事已至此,林信也不再管他二人如何,同顾渊去了一趟瀛洲岛。   百年过去了,林家仍旧是瀛洲岛的大户,只是林家人不再渡海回乡。   顾渊问他要不要去祠堂。   林信同他交握的手有些颤抖,点了点头。   林家祠堂很大,几百年来的家主还有早夭的孩子们的牌位,都供奉在里边。   三百年前,林家夫人与小公子死在宫里,对外说是宫中失火,林老爷万分悲痛,带着三个孩子返回瀛洲岛,再不外出。   他给自己未出世的孩子取名为信。   不是仁智礼义信的那个信,是希望他能入梦、为家里人捎来平安信的信。   林信。   实是巧极了。   祠堂平日并不开门,只是过年过节,才有人来。   林信跪在草蒲团上,上了三炷香。   他离开祠堂,站在庭院外,听见院中孩童玩耍嬉笑。   孩子们满院子的跑,最小的那个,是个才五六岁的男孩子,跑累了,便跑到坐在檐下看账本的男人身边,笑嘻嘻地往他身上扑,唤他爹爹。   林老爷把账本放到一边,将他抱起来,拿起手边的点心给他吃。   点心上黏着红豆,他说踢着脚说不想吃,林老爷便细心地把点心上的红豆一颗一颗挑下来,然后再喂给他吃。   于是男孩子的哥哥姐姐们也都围到父亲身边,或跟他抢东西吃,或捏捏他的脸,拽拽父亲的胡须,翻翻账本,装模作样地看。   随后林夫人从屋里出来,笑着把丈夫的胡须抢救回来,看见丢在盘里的红豆,只觉得好笑。林老爷也笑了笑,捻起红豆,自己吃了。   林信原本也会有一个姐姐、两个兄长,林信原本也会有这样的日子。   只是被一场大火烧尽了。   在瀛洲岛待了三日,林信给他们留下几十道祈福的符咒,然后转身离开。   回到越国,从前枕水村的地界附近。   桃溪镇上一条河,小娘子撑着船,在河上唱曲儿。   唱的是《走马灯》。小时候被拐卖的小公子,在别人家里点了十来年的灯,最后被家里人找回去的故事。   林信与顾渊并肩沿着河走。   林信道:“这曲子很早之前就有了,我很早之前就听过。我当时不懂,现在却明白了。”   玄光镜里,这套曲子,其实就是他的生身父亲谱的,从瀛洲岛流传过来。他希望自己早夭的小公子能听见这套曲子,平安回来。   应当还有一套怀念亡妻的曲子,但是辗转失传了。   林信叹道:“我却没有曲子里那样幸运。”   顾渊握住他的手,却道:“你和你娘长得很像,特别是一双眼睛。”   林信垂眸笑了。   他二人沿着河岸慢慢地走,江流载星,寂寂流动。   顾渊问道:“之前在天界,你怎么不和重渊结亲?”   “我和你定亲了嘛。”林信道,“而且我们一块儿正好。反正我不是什么正统皇帝,你也不是什么正经神龙。”   他牵着顾渊的手,前后晃了晃,道:“顾渊和林信,天生绝配。” 第173章   在越国停留了大半个月,将近夏末的时候,林信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去密林深处探望衍翁了。   趁着还是夏天,林信用乾坤袋装了满满一兜的荔枝,一手提着一壶酸梅汤,一手抱着西瓜,抵着竹杖,在地上画了个传送法阵。   林信走后,衍翁一个人对着荒漠与枯树,闲得发慌,偶尔折下树枝来琢磨阵法,大多时候都靠在树上睡觉。   今日林信终于来了,衍翁连忙迎上前,接过他手中的西瓜。   “终于想起还有我这个孤寡老人了。”   林信拄着竹杖,走到一贯的位置上坐下。   “近来事情太多,忙起来就忘记了。”   “忙着和未婚夫筹办婚事?”衍翁抱着瓜,以手为刃,将西瓜劈作两半,“也是。”   衍翁打量了他一眼:“小瞎子长大了。”   林信将乾坤袋丢在地上,几颗红荔枝从里边滚出来。   他拿了两个木勺子,用帕子擦干净,递给衍翁一支。   西瓜还是从盛着凉水的琉璃缸子里捞出来的,凉得很。   林信抱着一半西瓜,拍拍瓜皮,准准地找到最中心的瓜瓤,挖了一勺。   过了一阵子,衍翁问道:“你上回来信说,怀虚死了?”   怀虚死后,林信把这个消息告诉衍翁,让他放心。   林信咬着勺子:“是呀。”   衍翁便道:“具体说说,我当故事听。”   “嗯……”林信摸摸下巴,“这件事要从三百年前讲起,当时的越国里……”   林信把事情简单地讲了一遍。   衍翁道:“飞升还真是他的执念,自己飞升败了,便处心积虑来拉你。”   林信握着勺子,挖了一勺西瓜:“当时天君就在殿上,顾渊都看得出来,天君应该也看得出来的,所以我当时也没有很怕。”   “你当然不怕了,那么多人站在你身后。”   林信偷笑:“不过听见小奴的声音在外面的时候,我还是有点怕的。毕竟之前阴差阳错地把小奴从怀虚手里救了下来,我很怕他又被怀虚算计。”   “然后呢?”   “没有然后啦,怀虚死了,事情就结束了。”   “那你呢?调换你的贵妃呢?”   林信垂了垂眸:“三百年过去了,她在地府受了该受的,就往生去了。我没有再追下去。”   “原来如此。”   “她为了自己的孩子,把我和我娘亲推出去,其实我心里还是很怨恨的。”林信撑着头,叹了口气,“她若是为了霜林,自己拼死与灵帝斗一斗,我还比较佩服她。”   林信撇了撇嘴:“罢了,都已经没办法计较了,我再计较,也只能同我自己不痛快。”   衍翁嗤道:“你倒想得开,倘若我是你,我要她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林信小声道:“所以你被封印在这里。”   “我在替你说话。”衍翁抬手打他,差点把他的西瓜都掀翻。   林信抱紧西瓜:“多谢多谢。不过地府的法规我还是信得过的。”   又过了一会儿,衍翁又问:“那灵帝呢?”   “他还在地府凿石头,大约还有三百年。”   衍翁道:“他比我狠。”   林信下意识反驳:“你比他……”他反应过来:“你还是比他好一些的。”   “他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放过,就因为一个命格要杀了自己的孩子,就更不用想,他对越国百姓会怎么样了。”   林信嚼着西瓜:“还是那句话,我还是信得过地府的法规的。就因为地府的判官太铁面无私,我还没和他交上朋友。冲这一点,我觉得他会秉公办理的。”   “那就好。”衍翁道,“现在那小鬼可高兴了。”   他指的是小奴。   “是啊,小奴大仇得报,这几天整个人都松快不少,也不是总往演武台跑了。”   “那就好。”衍翁暗自也松了口气,“我救了怀虚,总觉得对不起他,不过得亏没酿成什么大错。”   林信笑着道:“我最近好像有点明白了,因果循环,都是天道。”   衍翁失笑:“这算什么明白了?你懂个屁。”   “我懂一些了。”   “你懂了,你懂情劫要你做什么了吗?”   “这个……”林信默了默,最后道,“好像还不知道。”   衍翁笑得嚣张:“这也不懂,你还说你懂了。”   “那你懂么?”   “我不懂,你的情劫,又不是我的。”   林信瘪了瘪嘴,没有说话。   衍翁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诶,老夫帮你分析一下啊。”   林信点头:“嗯。”   “你历过千世情劫,是因为你调戏了别的仙君,天君惩罚你。”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那是我酒后失行,我已经知道错了。”   “哦。”衍翁想了想,“怀虚的情劫,是飞升之前的必要阶段,只有勘破情劫,才能飞升。”   “是。”   “你师父玉枢,和你大师兄司悬的情劫,也是这样。”   “是。”林信道,“师父已经勘破了,但是师兄……我还不清楚。”   “他去哪儿了?”   “他回了昆仑山。后来霜林在天君面前告我的状,他回来了一次,很快又走了,应该是又回昆仑山了。”   “这也是为了飞升成神。”   “没错。”   “这种情劫,就算勘不破也没关系,大不了就是不能飞升,做仙君还是可以的。”衍翁认真分析给他听,“倘若你的情劫是这种情劫,那便不用管了,你不成神就是了。”   “我觉得应该不是。”林信撑着头,“顾渊的画上写着,‘情劫之中,以他为重’,好像没有那么简单。”   “那这种情劫就是天劫,阴差阳错跨进去的。你结合一下之前发生过什么事情,想想如果跨过了情劫,会有什么事情?”   林信有些茫然:“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之前有什么事情了。”   “你这傻子。”衍翁恨铁不成钢道,“咱们来分析一下,情劫之后,一定要有一个结果,天道才会让你历劫,什么结果?”   “啊?”   “什么结果?我问你什么结果?”   林信也有些急了,索性道:“我觉得天道是想让我死。”   他二人忽然都不说话了。   沉默了一会儿,衍翁道:“你别胡思乱想,暂时想不明白就不要再想了,反正还有的是时间,你尽力保全自己,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老夫都能把你救回来。”   林信轻声道:“我刚刚有点急躁,说了错话,希望天道不要放在心上。”   “应该不会,你还小,它不会和你计较的。”   林信抱着西瓜,双手合十,虔诚祈祷。   吃完了西瓜,林信拄着竹杖,站起身来。   “出去走走吧?吃得有些撑了。”   “好。”   衍翁也站起来,两个人沿着密林深处走了一段路。   密林深处从外面看只是小小的一片林子,里边却广阔非常。   被天火烧过之后,里面的景致处处都是一样的,荒漠枯树。   衍翁有时也在密林深处瞎走,走到哪里便是哪里,走累了就靠着树歇一会儿。   林信放下竹杖,坐在地上:“有点累了,不走了。”   衍翁站在他面前,抱着手,道:“你真的明白天道了吗?”   林信摇头:“我可能还不明白。”   “天道应当是这样的。”   衍翁信口道来。   许多人并不会同话本子里写的一样,与自己的救命恩人成婚。孔疏于栖梧有救命之恩,但他二人最终还是退了婚。   一心浪迹天涯的游子,也会被俗事公务绊住脚步。扶归原想着将魔界交还给义子扶珩,就去琢磨魔气飞升的法子;胡离早早地就将妖王的位置交给了胡容,最后却还是兜转回到了案前。   千万痴情,心意不通,却往往得不到结果。胡容闭关,司悬远遁,他们埋藏在心底的心意,永远都只有他们自己明白,林信不懂,李玉树更不会懂。   而有的时候,两心相知,许多年后,也会因为别的事情而变心,最后拼得玉碎覆水,双双跌下斩仙台。   后人能够报仇,自然是最好的,不能计较,也是没办法才放下的。   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是好孩子,也不是所有的孩子生来就如林蓁一般,聪慧机敏,勤奋刻苦。偶尔犯错,也应当给他们改正的机会,犯了大错,便狠狠地打一顿,再给改正的机会。   乱世之中,挺身而出,一肩担负苍生黎民的,也可以不是生来尊贵的皇子,可以是寻常商户家的孩子,是有些怯懦的孩子,甚至是眼盲无光的小瞎子。   再淡漠冷清的帝君,总有一日,也会从云端跌落,栽进哪个可爱得要命的小星官的眼里。   为他剜鳞,为他入魔,为他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最后的劫数,天道也不一定会为了什么纯洁美好的爱情、此生非你的至死不渝而让路。   江月郎的话本子里,一切一切都为了书中二人让路。   然天道终究不是话本里的天道。须得披荆斩棘,于困境当中,开出一条生路。   林信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仍旧有些不明白。   能得始终,便是侥幸;不得圆满,才是寻常。   从前至今,他与世人见过太多的寻常了。 第174章   恐怕再生变故,越国宫中加紧修建仙君祠。   天君降旨,让林信与重渊帝君共事,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有些帝君尚存的意思。   林信不明白,也没有多想。   不再给帝君铸新的神像,林蓁只让人将从前吴国皇宫里的帝君神像运回越都琅琊。   承朝宫起过火,帝君神像被烧得乌黑,擦拭干净之后,再重新修整了一遍。   至初冬时,仙君祠的正殿修葺完毕。   仙君祠正殿由林蓁题了字,恩煦殿,很普通的名字,沉稳规矩。   不过林蓁阿爷那一辈的老人家,都还是习惯把那儿叫做仙君祠。   再接下来天气严寒,不久就是年节,工匠们都领了工钱回家去。   所以林蓁想着,先用正殿办一场祭祀,先把林信稳稳地放到护佑神的位置上。   时间定在冬至日,朝中宫中都在筹办这件事情。   林信也待在宫中,等着享祭。   仙君祠建好之后,他就住在祠里,和顾渊一起。   冬至前一日,林信出去了一趟。   过节与祭祀仙君在同一日,城中人都在预备这件事。   林信与小雀儿坐在茶楼上,听见隔壁桌的人在闲聊。   “不知道君上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还要祭祀从前吴国的神仙。”   “大约是看林仙君单着太久,给仙君找个老婆。”   才听到这边,林信放在手边的竹杖被人拿到一边,有一个人在他身边坐下。   小雀儿道:“仙君,你真正的老婆来了。”   林信把点心碟子往顾渊面前推了推,对他道:“你别在意啊,他们胡说的,我同帝君只是共事。”   顾渊没有说话,拿起一块糕点放到他手里。   隔壁桌的人仍在说话。   “不要说得那么奇怪,这个呀,叫做和亲。”   “可是吴国的神仙……是个男的。”   “神本无相你不知道?神仙和咱们当然不一样,当然是都可以的。”   “那吴国神仙长得漂亮吗?”   “神像运回来的时候,乌漆墨黑的,看不清楚。”   “唉,神仙也真是可怜,连相看都没有,就要被包办。”   “那仙君的像呢?谁见过仙君的像?”   “我见过枕水村里的那个泥像,说真的,仙君的模样有些可怜。”   林信有些苦恼地挠挠头,他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这么想。   民间百姓十分丰富的想象力。   正说着话,唱曲儿的小姑娘提着裙子,从楼梯下走上来。   林信这才知道,这些天,乐坊里的乐师,已经为他和重渊帝君谱了第三版的《冕旒锁》。   头一版的《冕旒锁》,讲的是林信和他的八个郎君,胡诌胡写的。   后来不知道谁又写了一本,比前边那本好一些,起码只有一个郎君,林信不会累死。   近来他与重渊帝君共事,民间便把这件事情,看做是定下来的婚事一般,又写了一份新的。   分做吴越相争、重渊入越、琴瑟和鸣三段,林仙君与重渊帝君从一开始各为各国的针锋相对,到后来打着打着就滚到榻上。   这曲儿一夜之间风靡越国,传唱很广。   知道结局之后,倒回去重听,连他二人之前说的狠话,都像是在打情骂俏。   林信尴尬得很,不敢让顾渊听见,拉起他的手就要走。   “小雀儿,付钱。”   小雀儿应了一声,颇好笑地看着他二人。   林信拉着顾渊就走,顾渊拿起他的竹杖,牵着他下楼去了。   原本顾渊说给他治眼睛,到了今日也没有治好,所幸明日便是祭祀之日,大约林信明日就能恢复仙身了。   到了大街上,再听不见茶楼里的说话声与唱曲声,林信才松了口气。   他试着拉拉顾渊的手,问:“你生气啦?”   顾渊没有说话。他其实想听曲儿。   没有听见他说话,林信便道:“你要是实在生气的话,我去跟天君说一声,我不与帝君共事了?”   “不用。”   “认真想想,要是你有一个共事的魔君,你们那儿的人都给你们写话本,我也不太高兴。”林信晃了晃他的手,“你要是不高兴的话,我去跟天君说吧,好不好?”   顾渊定定道:“不用。”   倘若是别人,顾渊自然也生气。   可是重渊帝君不是别人。   顾渊不放心,再嘱咐了一遍:“不要去说,你和我……他共事,本尊不介意,本尊很高兴。”   林信觉着奇怪,却也没有再提。   这时小雀儿从茶楼里出来,站到林信身边:“可以走啦。”   *   明日便是祭祀,林信也没有在外面多待,在摊子上吃了碗汤圆,在天黑之前就回去了。   这几天他都住在仙君祠里。   晚些时候,林信洗漱完了,手里抓着干净巾子,一边擦头发,一边走回正殿内间房里。   他一直睡在这里。   在这里住了些时候,周围摆设也都熟悉,林信能简单地走进走出,不撞到墙。   他回身掩上门,随口道:“圆圆,外面好像起了风。”   房间里没有人回答。   林信顿了一会儿,再问了一声:“顾渊,你在吗?”   他不在。   林信瘪了瘪嘴,擦着头发,走到榻前坐下,继续擦头发。   再等了一会儿,顾渊还是没有回来。   他以为顾渊是去煮甜汤了,结果好像不是。   林信不大放心,便给他传了封音讯,问他在哪里。   顾渊收到音讯的时候,正在仙界西山的云宫里。   他盘腿坐在案前,面前摆着一面玄光镜。   林信问他:“圆圆,你在哪儿呀?”   顾渊把玄光镜倒扣在桌上,再将传音符捏在手里,想给他回信,但是想了想,还是没有回复,反倒把玄光镜重新立起来,继续看从前的两次情劫。   他很早之前就知道自己与林信可能有些事情,手里有两面玄光镜,但是都没有用。   直到林信明日便要恢复仙身,才把玄光镜拿出来,一探究竟。   他手中攥着林信的传音符,目光渐渐阴鸷。   越国琅琊城,天黑的时候起了风,后来风声渐大,阴云灰暗,哗啦一声,外边下起了暴雨。   林信给顾渊传过信之后,便坐在榻上,一边擦头发,一边等顾渊回来。   等着等着,却是自己靠在榻前睡着了。   梦中受冷,他还迷迷糊糊地拖出榻里的被子,给自己盖上。   夜深时,随着暴雨,一声惊雷,林信从睡梦中惊醒,手上擦头发的巾子落到地上。   他向上扯了扯被子,再唤了一声:“顾渊?”   林信抱着锦被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   估摸着顾渊还是没回来,可能是出事了。   林信看不见,便慢慢地往外走去。   推门出了内间,便是正殿。   正殿非常宽阔,高台上并列摆放着林仙君与重渊帝君的神像,台前一张大供案,此外便是两边宫灯,宫灯要等明日祭祀才点燃,所以此时殿中一片漆黑。   所幸林信也看不见,他扶着房间的门,再往前走了几步。   “顾渊?”   顾渊站在神像前,转过头看向林信。   但是他没有回答,只有殿中回音回应林信,林信不知道他就在这里。   林信裹了裹身上的被子,再往前走了几步。   外面又打了雷,一闪而过的白光将殿中所有照亮一瞬。   雨声不绝,林信走到供案边,扶着供案向前走,正好撞进顾渊怀里。   他往后退了半步:“你是谁?”   顾渊看着他。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说话,林信有些害怕,摸了摸身边。他洗漱之后,就没把乾坤袋带在身上,防身的东西都在袋子里装着。   林信想了想,转身便往回走。   顾渊拉住他的手,把他整个人往回一扯。   林信被他这么一拽,整个人都往他那里倒去,原本裹在身上的被子,手一松,便落在地上。   又是一声响雷。   林信一只手扶着供案,勉强站稳,往回扯了扯自己被握住的手。   “你到底是谁?”   顾渊摸摸他的脑袋,刻意压低声音:“本君乃重渊帝君,小星官,你都要同本君成婚了,却连本君也认不出来?”   “帝君?”林信偏过头,躲开他的手,“你没有……帝君来这里做什么?”   “你我成婚,我自然是来与你洞房的。”   林信解释道:“帝君误会了,我没有要同帝君成婚。帝君走火入魔之后,我已经有了新的……”   顾渊一手仍旧扣着他的手,一手按着他的后脑,没让他把话说完,让他把剩下的话都咽回去了。   林信又恼火又慌张,一面推他,一面往后退。   顾渊一别他的脚踝,他便往后倒去。顾渊搂着他,两个人摔在丢在地上的锦被上。   不知道是哪个机灵鬼,被林信弄了一床大红颜色的被子。   林信仰面躺在大红的锦被上,才挥了一巴掌,连顾渊的脸都没打中,两只手就都被他扣住了。   林信忙道:“我没想和帝君成婚,我有……”   顾渊又亲他,比方才厉害得多,把他的唇角都咬破了,咬破之后,还十分恶劣地嘬了一口。   林信气得发抖,挣扎的时候,被他压住双腿。   还没恢复仙身,他打不过帝君——恢复了也打不过。   顾渊声音低哑:“由得你想不想?”   林信憋气憋得面色绯红,好容易能说话了,又道:“我有新的未婚夫……”   顾渊特别不愿意听他说这句话,什么叫做新的未婚夫?   小傻子,你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个未婚夫。   于是林信每回要说话,顾渊每回就抢在他之前,把他的唇堵上。   良久,林信又能说话了,这回不再跟他解释,直接喊道:“顾渊!顾渊!”   都掩藏在雨声里。   顾渊勾起唇角笑了,俯身用额头碰碰他的额头。   林信以为他又要亲,偏过头去。   见他只是碰碰额头,便猛地抬头,狠狠地碰了一下他的额头,撞得眼冒金星。   林信把自己撞得晕乎乎的,还是轻声喊:“顾渊,顾渊……”   顾渊解下他用来蒙眼睛的白绫,把他的双手绑起来。   他有意想让林信想起来自己是谁,便问:“顾渊是谁?”   他把林信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稍微抬起头,亲吻林信的脸颊。   林信洗漱过,穿一件薄薄的单衣。察觉到重渊帝君在解他的衣裳,时不时还摸两把他的腰背,整个人都僵直了,往后躲了躲。   他没想到,一个帝君,竟然能做出这种事情。   果然是走火入魔了。   顾渊把他抱回来,让林信的脑袋靠在他的肩上,林信还是在喊顾渊。   顾渊抽开他的衣带,又问:“顾渊到底是谁?你要喊他进来一起?”   肩上背上一凉,被冷风一吹,林信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   顾渊将他披散在前面的长发拨到后面,林信洗漱之后,还没把头发吹干,便靠在榻上睡着了。   他捋了林信的一缕头发,用发尾扫了扫林信的脸,林信往边上躲了躲,却差点从他腿上摔下去。   顾渊伸手揽住他,还有些湿意的长发落在他的手臂上。   他问:“你怎么不擦头发?”   林信又气又恼,说不出话来,抖得厉害。   顾渊轻笑,要跟他解释了:“本君……”   他才说了两个字,却好像有什么温温热热的东西落到他的手上。   他转头,借着打雷时候的闪电,看见林信哭了,吧嗒吧嗒地直掉眼泪,衣裳都湿了一片。   顾渊不敢再逗他,赶忙抱住他,帮他把绑住的双手解开,帮他把衣裳穿好,拍拍他的背:“林信,我是顾渊,我是,重渊帝君就是顾渊。”   林信愣了愣,伸手抹了抹通红的眼睛。   “你做什么啊!”   林信气得甩了他一巴掌,“啪”的一声脆响,先前没打中的一掌,现在打中了。   “你有病啊?我以为……我还以为……”   林信哭得厉害,和外面的雨声一般。   顾渊摸了摸被打的半边脸,却觉着有点烫。   他却笑了笑,解释起来也有些混乱:“我……方才知道,我是重渊,我……”   他在玄光镜中看见前两次情劫。   勘不破。   回来时,想在正殿中独自待一会儿,再进去看看林信。   结果林信裹着一床大红锦被出来找他了。   一时之间气血上涌,没有忍住。   有点埋怨林信,怎么连未婚夫长什么模样都记不清楚。   但喜欢还是喜欢。抱住了就想亲一口,尝尝味道,亲了一口就想再亲几下,然后就顺势把他推在地上,又顺势绑了手,解了衣裳。   顾渊拍拍林信的背:“打雷了你就出来找我,你怕这个?”   林信被他吓坏了,暂时不想跟他说话。   狂风吹开门窗,外面还在下雨,电闪雷鸣,接连几下闪电,将殿中照得亮如白昼。   顾渊又问:“那方才没做完的事情,能继续吗?” 第175章   仙君祠正殿里,林信跨坐着。   顾渊抱着他的腰,帮他拍背:“不哭了,不哭了,本君错了,本尊错了。”   在自个儿的仙君祠里被强迫,林信生平头一次遇见这种事情,不自觉就哭了。   他揉了揉通红的眼睛。   顾渊用手指揩去他面上泪痕,再问了一遍:“能继续吗?”   外面还下着暴雨,打了雷。   林信推了他一把,嗓子还有些哑,道:“去把门窗关上。”   方才狂风把宫殿门窗都给吹开了,林信只穿了一件单衣,冷得很。   他只是很简单地吩咐了一句。   顾渊心中,却将这句话自动理解成,你把门窗关上,然后继续。   “好。”顾渊抱着他,隔着衣裳,摸摸他的背,要用术法。   林信却道:“你亲自去关。”   仿佛有些骄纵。   顾渊顿了顿,随后又应了一声。   把林信放在被子上,顾渊揉揉他的脑袋:“你在这里等一会儿。”   顾渊起身,跑着去关窗关门。   风吹着雨点飘进来,扑在顾渊的面上。   他将风吹开的门扇窗扇都关上,还用力试了试,看是否关紧。   回过头,想要再回去找林信,却发现林信已经不见了。   趁着他暂时不在,林信抱着自己的大红被子就回了房间。   顾渊心中咯噔一声,大步上前,推了推内间的房门。   推不开。   他被林信关在外面了,连被子也没给留。   顾渊拍了拍门,试探着唤了一声:“林信?”   房里的林信把蜡烛吹灭了。   他原本用不上蜡烛,是给顾渊留的。   吹灭了,意思就是不要想进房了。   顾渊再拍拍门,换着法儿地喊他:“林信?小星官?信信?仙尊小徒弟?小机灵鬼?”   林信一点都不想理他,大约是径直上床睡了。   顾渊怕吵着他睡觉,也没有再喊他,最后只道了一句:“那你记得擦干头发再睡觉。”   房里林信烦得很,拉着被子,盖过脑袋,滚到床榻的最里边。   他被一个混账东西给气死了。   林信在心里骂了他两句,然后闭上眼睛睡觉。   他不让进房,顾渊也就没有强要进去,只在外面正殿里待着。   打雷时,闪电照亮高台上的两座神像。   重渊帝君的神像是从前吴国皇宫里的那一座。   有两面,一面是一条黑蛟,一面是化作人形的模样,华服冠冕,左手按剑,右手持刀,神威赫赫。   林仙君的神像是重新铸的,眉眼是照着从前那幅画像的,温柔平和,但是姿态,却是与那副画上完全不同了。   从前他一身单衣,披发跣足,手脚上都带着镣铐。   新铸的神像,却是华裳礼服,高冠长剑。一手提灯,一手执扇。   顾渊拖了一个草蒲团过来,在林信的神像面前坐下,抬眼看着他。   小星官就算是和帝君好上,也不能一步登天,摇身一变,变作什么厉害人物。他也要靠着自己,慢慢地才能与帝君并肩,站到同样的位置上去。   顾渊静气凝神,盘腿打坐。   *   天色微明的时候,雨势转小。   昨夜林信被顾渊吓唬一番,径自回房睡觉去了。   早晨还迷糊时,好像有个人站在榻边,摸摸他的脑袋,然后按住他的脸。   林信想推开他,但是困得很,手脚都使不上力气。   他心想,顾渊竟敢连他的话都不听了,让他不准进房了,他还非要进来。   顾渊俯身,吻了吻他的额头。   林信平躺着,也没有力气翻身,随他去了。但是他又想,可别往下亲了,还没洗漱呢。   顾渊也没再向下,只是亲了他的额头,苍龙潜进他的意识界里,用爪子拍拍小石头。   石头上桃花带露,仿佛昨日夜里,也经受过一场暴雨。   苍龙的爪子搭在石头上,在石头里,感受到自己的逆鳞。   第二次情劫的时候,顾渊为护他周全,用逆鳞帮他重锻了本心石头,林信到现在也不知道。   天色尚早,最后那个人走了,无声无息,仿佛只是一场梦,林信又沉沉睡去。   后来雨霁天晴,林蓁领着文武大臣,走上仙君祠前九十九级的台阶。   林信是被念祷词的声音吵醒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今日睡得格外地沉。   林信睁开眼睛,从榻上坐起来。   随着正殿中,祷词声音消失,林蓁的三个深揖,文武百官、万千信众的俯身叩首,林信的头顶投下一重白光。   林信赤着脚下了地,摸索着到了房门前。   白光消失,他变作神像的装扮,一手提灯,一手执扇。   眼前重又恢复清明,他恍惚看见正殿里,除了他的神像,还有另一尊神像,重渊帝君的。   林信猛然惊醒,顾渊呢?顾渊又去哪里了?   顾渊悟了。   顾渊去破局了,他去破情劫了。   今日清晨顾渊是在同他告别,昨日夜里,是在同他尽最后的欢愉。   林信拿起随手丢在椅背上的乾坤袋,便要去寻顾渊。   *   不久之前,密林深处的衍翁问他,猜到情劫到底要他做什么了没有。   那时林信猜不出来,心里着急,脱口便道:“我觉得情劫是要我去死。”   今日想起所有的事情,林信恍然大悟,其实他说对了一半。   情劫是要把一个人逼入绝境,让他自行封印,自我了断。   不过那个人不是他。   那个人是顾渊。   旁人的情劫,或为了飞升,或为了受罚。   但是顾渊不是,重渊帝君不是。   他已经是帝君了,他不能再飞升了;他也没有犯错,不用受罚。   情劫,或者说天道,所有劫数,是为了让他自行了断。   从前顾渊做过什么事情?   他在万年前的仙魔大战中,凭一人之力封印衍翁,自己也化作一颗龙蛋,落在密林深处。   他沉睡在壳中,便免受魔气侵扰。   后来天火焚林,他在即将要离开密林的时候,为了一颗叫做阿顽的小石头,自行破壳而出,把阿顽带进蛋里,由此沾染了魔气,引得魔气入体。   天道驱使他将魔气封印,又降下天火,试图将所有祸害焚烧殆尽。   可偏偏,封印了魔气的顾渊,携带着一丝魔气逃脱了。   一开始他自行修行,试图驱逐魔气,恢复真身。   他没能做到,反倒一脚踏入情劫里。   他只能试图在情劫里使体内的魔气消散。   只可惜情劫也败了,败得很惨。   他不但没能驱散魔气,反倒自己修成了个魔尊,还花费一个月时间统一了魔界密林。   至此,天道不能再放任他自行处理这件事。   为避免万年前衍翁压制不住魔气、掀起仙魔大战的事情再次重演,既然顾渊已经成魔,便只能像处置衍翁一般,将他也封印起来。   顾渊在昨日夜里,看玄光镜的时候,就想明白了。   林信今早起来,看见殿中两尊神像时,忽然也了悟了。   天道情劫,一切一切,为了让顾渊恢复真身,为了飞升,其实都是冲着顾渊入体的魔气去的。   所以顾渊想着,再没有比自己更适合封印魔气的人选了。   万年前能够封印衍翁,万年后,他也一样能封印他自己。   倘若他不这么做,在情劫里,或许天道会把林信处死,林信一死,他绝不能独活,而他一死,他体内的魔气也会消散;又或许他真的会变作魔头,屠尽六界,被一个新的顾渊封印。   天道不大在乎过程如何,只要结果能把魔气封印,或是直接让他消失。   林信明白过来之后,便跑出去找他。   他给衍翁传了音讯,问他顾渊在不在密林那里。   衍翁很快就给他回了信:“在啊,一大早就过来了,拿着把剑,不知道在干什么。”   他果然是想把自己也封印在密林里。   林信赶到密林深处时,林子里阴云密布,狂风大作,顾渊站在密林正中,一如万年之前,封印衍翁时的场景。   林信抱着乾坤袋,往顾渊那里去。   越往里走,风也越大,他在离顾渊五十步开外的地方,再靠近不能。   顾渊知道,若是放任林信过来,他肯定又要做傻事。   上回就是这样,都说了不要他的本心石头了,他还是傻乎乎的,把自己的本心石头捧出来。   同林信讲话是讲不通的,直接把他推开,会比较稳妥。   林信抱着乾坤袋,往额头上贴了张符,顶着风要去找他。   他想得很简单。既然天道会降下天火,将密林深处焚烧殆尽,就算顾渊今日将自己封印起来,来日天道也一定会将顾渊赶尽杀绝。   他不想让顾渊封印自己。   他还有更好的办法。   狂风将林信额上的符咒吹走,吹得他连连后退几步。   林信睁不开眼睛,然后被衍翁拽住了。   “傻子,你这样永远也过不去。”   林信看着衍翁,忽然想起一个法阵,衍翁与他常用的传送法阵。   顾渊站在封印法阵的中心,暗中瞥了一眼,没再看见林信。   他觉着有些不对,心绪大乱,环顾四周,却都没有看见林信的身影。   他忽然觉得心口处传来很短暂的刺痛感。对神仙来说,几乎可以忽视的痛感。   顾渊低头,他看见顶上长花的那块石头,通过传送法阵,来到他这边,支棱着小树杈脚,就站在他面前。   石头的小树杈手上,拿着一根象牙的小拐杖——   那是在很早之前,他忘记他和林信起了什么争执,林信辩不过他,就变作石头,踢了他一脚,反倒把自己的脚给踢断了。   顾渊帮他包扎好断腿之后,把象牙牙签磨平,给他做了一个小拐杖。   如今小石头重新将象牙小拐杖从乾坤袋里翻出来,送进顾渊的心脏,将顾渊的体内的魔气,全都引渡到自己这里来。   这件事情,只有林信做得了,只有这块小石头做得了。   顾渊体内的魔气,是因为他才会有的,如今要引它出来,只有林信可以。   这件事情,早在石头在密林里救了顾渊,早在林信在西山山脚下捡起石头、以石头为本心的时候,便注定了。   顾渊双目赤金,死死地盯着他,想要推开他,却抬不起手,连话也说不出来。   小石头睁着黑豆大眼睛,将象牙小拐杖往他心口松了松,认真地将魔气引渡出来。   那块石头原本脆弱,全因顾渊用逆鳞帮他重锻了本心,他现下才承受得起。   他们自以为是在破局,其实是在入局。   将顾渊体内所有的魔气引渡到自己身上,石头也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   他原本不过是密林深处的一块普通石头,哪里有能与魔尊匹敌的力量?   到了最后,小石头抽出象牙的小拐杖,自己开始风化成为齑粉。   顾渊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粉末却从指缝飞走,被封印法阵里的狂风吹散。   直到方才,顾渊想要自行封印,都是在入局。   错了错了,一开始就错了,到后来更是步步都错,满盘皆输。   密林里传来几声极其凄厉的龙啸,响彻九霄。   阴云晦暗里,有一条金色的巨龙破开重云,在云中翻滚,行云布雨。   顾渊终于恢复真身。   可是林信只剩下那一颗本心石头,现在石头碎了。   顾渊想把石头散开的粉末找回来,想要布雨,让石头粉末都沉到地上,好让他仔细寻找。他想把石头重新拼好,想把林信重新救回来。   但是风已经将粉末吹到了六界里。   顾渊幻作人形,跪倒在地上,徒手在密林的沙石里挖寻。   转头时,顾渊忽然看见,林信留在密林外面的乾坤袋敞开着,里边的传音符,飞了满天,去找林信满六界的朋友们。   他想起林信从前说过的话。   “小美人鱼,你千万不要变成泡沫呀。”   “你要是变成泡沫了,我肯定发动我天涯海角的好朋友们,让他们把所有的泡沫都找回来。然后我再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的把你重新拼起来。”   这话荒唐得很,最后却在他自己身上成了真。   他可真是个小机灵鬼,还给自己留了条不太可能实现的后路。 第176章   魔界一向天色阴沉,乌云低压,傍晚的时候,飘起了小雨。   女魔君沉明站在屋檐下,时不时往远处张望。   过了一会儿,沉黯便抱着一头尚且未能化形的小魔兽回来了。   沉黯将小魔□□给自家姐姐,沉明抱着小魔兽,把他皮毛上的雨水拍去。   沉黯道:“这雨还挺突然的。”   沉明用手肘碰了碰他,随后朝着路过门外的那人俯身作揖:“帝君。”   小魔君也连忙行礼,唤了一声。   重渊帝君途经此地,手执一柄聚魂伞,身后还跟着两张招魂幡。   聚魂伞上挂着铜铃,随他走动,发出轻微的声响,与细雨敲打在伞面上的声音相呼应和。   他一身素衣,简单到没有任何纹饰,腰间挂着一个近乎透明的琉璃小瓶,里面仿佛装着半瓶散碎沙石。此时暮色四合,那些沙石在瓶中发着莹莹的光。   顾渊面色冷淡,谈不上有什么表情,听见沉明与沉黯唤他,也只是停下脚步,转过头去,朝他们微微颔首,应了一声。   沉明抱着小魔兽,问道:“帝君找到了吗?”   提起这件事,顾渊面上才有了些温度。   “找到了一颗,在魔界东面的火山里。”他神色稍缓,似乎还有了些笑意,“本君也没想到,他会跑这么远。”   沉明了然地点点头,笑着道:“找到了就好,再过一阵子,等找全了石头碎片,林仙君肯定就回来了。”   顾渊亦是点头,语气坚定:“是。”   话不多,顾渊离开时,沉明看见他执伞的右手上,沾了一点乌黑的灰烬。   方才顾渊去了东面的火山。   他站在火山口,试了几次都没办法把沉在岩浆下边的石头碎片弄出来,只好用最笨的法子,撩起衣袖,用手去捞。   岩浆滚烫,帝君之身不伤不灭,也不碍事,只是有些疼罢了。   顾渊跪在地上,将手探入火山口。   石头碎片藏得深,他伸长了手去够,将整个手臂都探入岩浆里,倾身向下,鼻尖都碰到了熔岩表面。   他将两只手都伸进岩浆里,摸索了许久。良久之后,才攥着手,将手臂抽出来。   手心里是一颗细小的沙粒,在岩浆里浸泡了许久,被烧得火红。   顾渊拿起挂在腰上的琉璃小瓶,小心翼翼地将沙粒放进去。   林信走后,顾渊恢复真身。   为了重新找回林信的本心石头,顾渊举着聚魂伞,搜寻过神界与仙界,已经积攒了快半瓶的石头碎片。   还有半瓶,林信的本心石头便凑齐了。   回来时下了雨,顾渊举着聚魂伞,忽然想起,林信不喜欢魔界下雨的天气。   女魔君沉明站在门前,目送他离开,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林信走后,顾渊恢复真身,将魔界密林给了魔尊扶珩,让他来管。从前密林的魔君们,也都成了扶珩的臣民。   沉黯道:“姐,我准备明日再去找一找。”   沉明点头:“也好。”   从前林信自诩“六界之友”,也不是自个儿封着玩的。   他的朋友确实很多,本心石头粉碎之后,他的朋友们也都在六界寻找。   沉黯前不久才找到一颗,交给顾渊,装在琉璃瓶子里。   *   顾渊举着聚魂伞,回到魔界从前的青鸟驿站。   林信习惯每隔几个月过来打扫,顾渊也就忙里抽空,偶尔过来打扫一下。   今日青鸟驿站的门开着,里边还有别人。   小奴正拿抹布擦拭柜台,抬眼看他,喊了一声:“帝君。”   “嗯。”顾渊站在门前,收起聚魂伞,用法术持护住琉璃瓶子。   正巧这时,胡容从楼梯上爬下来,看见他来,也打了一声招呼。   他站定之后,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小的匣子。   匣子里用狐狸毛垫着,上面放着三颗发着光的石头碎片。   顾渊道了声谢,拿起琉璃瓶子,捻起三颗碎片,小心地放进去。   胡容道:“早知他同帝君一起,会是这样的下场,我当日说什么也不应当去闭关,应当守着他的。”   楼顶传来青鸟的鸣叫。   顾渊没有回答,拿起靠在门后的竹篓,转身又出去了。   他循着从前林信带他走过的路,去买了一篓桃花枝子。   卖桃花的仍旧是那个小贩,他仔细挑了一抱桃花,递给顾渊,然后献宝似的,拿出一颗发着光的小砂子:“帝君。”   顾渊凝眸,皱了皱眉。   那不是林信的本心石头,应当是其他什么东西。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接过来了,只是放在手心:“多谢。”   “不客气,不客气。”那小贩看看脚边的桃枝,叹了口气,“林仙君不在,仿佛六界都清净了许多。”   顾渊道:“他很快就回来了。”   “那就好,辛苦帝君了。”   顾渊转身离开。   驿站里有小奴在打扫,顾渊背着竹篓上了屋顶,坐在屋脊上,替林信喂喂路过的青鸟。   顾渊将错了的那颗砂子放在另一个瓶子里,这个瓶子里,装着的都是林信的朋友们找错的石头。   等林信回来,顾渊想拿给他看。   方才那位魔君,有一句话说的很对。   林仙君不在,仿佛六界都清净了许多。   顾渊最是如此。林信的朋友们,各自都有其他的朋友,不是只有林信一个。   顾渊与他们不同,林信不在,他身边就没人了。   他坐在屋顶上,仿佛林信还坐在他身边,一边择桃花,一边同他说笑。   *   林信从前结交的朋友都在帮他寻找,顾渊花费了近二十年,举着聚魂伞,走遍六界,将林信的本心石头碎片全部找齐。   后二十年,他留在仙界西山闭关,慢慢地将林信的本心石头,一点一点地拼起来。   顾渊曾经用逆鳞帮林信炼化过本心石头,今次却再无逆鳞可用。   石头碎得粉碎,有的碎片也已经变成了沙土,风化得厉害。顾渊用尽毕生心力,好容易将石头拼凑完整,拼起来的那日,石头却没有反应。   这也是在意料之中。   于是顾渊便仔细地用灵力与仙术养着他,帮他把小树杈的手脚都重新装上去。   他把小石头放在天池里,幻作拇指大小的龙形,盘在石头上,养着石头。   偶尔带他去山下走走,把他放在一开始等待机缘的地方,让石头也晒晒太阳。   但是他不敢冒险,把石头单独放在那儿。   他害怕又把林信弄丢。   晚上便把石头带回云宫,把他放在装着泥土的金盏里,让他也休息一会儿。   按照林信先前的作息来的。   一日天气正好,阳光照进天池水里,折射出好看的光晕。   小龙盘着石头,忽然感觉身下的石头好像动了动。   龙爪按住他的小树杈手脚,试探着用龙尾巴扫了扫他。   但是石头没有反应。   以为是自己的错觉,龙身依旧盘在石头上。身下的石头紧紧闭着眼睛,紧张地一动不动。   林信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知道有个长条的东西死死地贴在自己身上。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被强迫神交了,还是在大白天里。   不敢动,不敢动。   直到傍晚时分,顾渊变回人形,一只手捧着石头,准备带他回去。   石头却在他的手掌上一滚,掉进水里,溅起水花。   顾渊心中大震,下意识转头看去,却久久回不过神来。   小石头摆着小树杈手,爬上了岸,说跑就跑。   然后被天池边的另一块石头绊了一下,石头绊石头,飞出去的是比较轻的石头。于是林信整个石头都飞了出去。   顾渊不敢用术法拦住他,怕把他给碰坏了,料想石头暂时跑不出西山,便迅速起身去追他。   林信飞到草丛里,听见他起来的动静,连忙爬起来继续跑。   长条的东西,紧紧地贴着他,贴了整整一天,他还是有点害怕的。   顾渊太熟悉他,很快就找到他,看见他迈着小树杈腿在草丛里瞎跑。   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顾渊只是跟在他身后不远处,护他周全。   小石头一直跑到山下结界外边,然后才停下——   主要是看见有人,他就停下了。   石头从前就是在这里等候仙缘的,所以西山山脚下的小仙都认得他,看见他傻了吧唧地跑来,一开始吓了一跳,随后一起笑了,既是高兴,又是松了口气。   林信靠在那棵老榕树下坐着,累得很。   老榕树用长须摸摸他的头顶。   石头抬起自己的黑豆眼睛:“老爷爷,你看起来好酷啊,交个朋友吧?”   “好……”老树仙愣了愣,“好啊。”   顾渊站在不远处,听见他的声音,便再也忍不住了,快步上前。   林信却有些怕他,站起来就跑,一脑袋扎进石头堆里。   他想着,只要自己收了小树杈的手脚,和其他石头混在一起,顾渊就找不到他了。   顾渊迈着大步上前,一伸手,准准地就把他捏了起来。   林信试图装死,假装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石头,顾渊便捏了捏他的小树杈手。   小石头睁开眼睛,讨好似的蹭蹭他的拇指,想让他放过自己:“漂亮小鱼……”   却不料他才说了四个字,面前的人就红了眼睛。   好像是把他惹哭了,林信连忙小声道:“你别哭啊,这儿这么多人呢。”   顾渊看着他,双眼通红。   小石头也有些出神,随后扶着他的手指,在他的手掌上站起来,哄他道:“你别哭了。小乖乖,我不跑了,别哭啊……”   林信想了想,蹦跶了两下:“要不我给你跳舞吧?” 第177章   西山云宫里,顾渊与林信面对面坐着,一时无话。   林信学着他的模样,端端正正地跪坐在软垫上。幻做人形之后,还有些不大自在,用小短手摸了摸头发。   四五岁模样的小孩子,一双桃花眼扑闪扑闪地眨,奶声奶气地问顾渊:“你是谁呀?”   倘若从前有朋友这样问林信,林信也一定是笑着忽悠那人:“小乖乖,我是你爹。”   顾渊没有林信从前那样的趣味,他低了低头,不知道林信听不听得懂“未婚夫”的意思。   要是林信不知道,问起来,该怎么解释?   此时正是深秋,天气有点冷,林信穿着一身雪白的单衣,小声地吸溜了一下鼻子。   顾渊不打算再纠缠“未婚夫”的事情,朝他招招手,让他站到自己面前来。   顾渊帮他理了理衣裳,估摸着他的身量,给他变了一套衣裳来穿。   “抬手。”顾渊提着小衣裳的衣领,拍拍林信的胳膊。   本心重铸,林信的修为散尽,自然是要重新开始修行,积攒功德的。   林信变小一些,在顾渊的意料之中。   但是顾渊没想到,他会变成这么小一只。   他原以为,再不济,林信应当如从前一般,变作十五岁的模样。结果打了好大一个折扣,直接变成了四五岁的小孩子。   但是还挺可爱的。   顾渊转念一想,林信从前的早十五年,都是在道观过的,过得也不好。现在能从四五岁开始,重新修行,也算是补回来了。   总归自己已经等了许多年,再等等他,等他慢慢修行也无妨。   顾渊帮他系好衣带,估摸着天气冷,又给他添了一件小小的,衣领上有毛毛的披风。   林信从前的心性还是没变,只是失了记忆与修行。他仍旧很喜欢毛茸茸的东西,伸出手,捋了一下又一下。   顾渊用术法把软垫挪过来,拍拍垫子:“你坐下,我给你梳头。”   林信眼见着那个软垫自己飞过来,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顾渊,满脸写着“你好酷啊”。   被他看得不太好意思。顾渊话少,更不要说哄小孩子。   他轻咳两声,道:“快点坐下。”   “好。”林信架着脚坐在软垫上,一边晃脚,一边仰着脑袋,让顾渊给他梳头。   顾渊一直留着他从前用的乾坤袋,顾渊翻了翻,从里边找出几条发带,像他从前那样,帮他把头发绑好。   才绑好了头发,林信的肚子就叫了。   林信摸摸瘪下去的肚子,回头朝他笑了笑,漆黑的眼里都是笑意。   也是,他现在修为不高,能化形还是借了顾渊的仙气,闹腾了一下午,是该饿了。   顾渊站起身,出去给他做吃的:“你在这里等着。”   林信乖巧地点点头。   不多时,顾渊便端着木托盘回来了。   回来时,林信坐在原来的位置上,高高兴兴地摸他的毛领子玩儿。   听见他回来的动静,转过头,眼睛都是亮的。   他还是石头的时候,顾渊一个人用不着吃东西,今日他回来了,用做厨房的偏殿才重新开了门。   顾渊将东西摆在他面前的案上,林信抱着和他的脸一样大的瓷碗,右手抓着勺子,抿了一口米粥。   认认真真地吃了一会儿,林信抬眼看他,疑惑道:“你怎么不吃呀?”   顾渊端起自己面前的碗。   好像觉得有什么不对,林信低头看看,又问:“为什么我的碗这么大?”   其实都是一样的。   顾渊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把甜汤往他面前推了推,转移他的注意力。   林信果然被吸引走了,放下米粥,端不起甜汤,就凑近了用勺子舀着喝,甜得他连眼睛都笑了。   用过晚饭,林信与顾渊仍旧是面对面坐着,没有话说。   于是林信又问:“你是谁呀?”   看出他好像有些为难,林信便换了个说法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呀?”   “顾渊。”   “那你是……”   顾渊不再想他到底能不能懂得“未婚夫”的意思,只道:“你最好的朋友。”   “噢。”林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   顾渊顿了顿,问道:“你困了吗?”   “嗯。”   洗漱过后,林信抱着被子躺在榻上。   顾渊思忖了一会儿,又问:“你冷吗?”   没等林信回答,顾渊以为他冷,他就得冷。   于是顾渊将云被叠起来,然后把他塞到里面,裹得严严实实的。   “睡吧。”   过了一会儿,林信的小手拽开被子,抬眼看他:“顾渊?”   “嗯?”   “我睡不着。”   顾渊想了想,下了榻,打开榻边一个大木箱子里,箱子里全是话本,林信从前看的。   他翻了翻,再回头看看可爱得正冒泡泡的林信。   这些话本,好像不太适合他看。   顾渊将箱子关上,重新在他身边躺下,隔着被子拍拍他,哄他睡觉。   林信一脸复杂,就这?   他往被子里缩了缩,问:“顾渊,我以后要一直待在这里吗?”   “今天太晚了,我明天带你去你师父那里。”   “我还有师父?”   “嗯,还有师祖、三个师兄。”   “噢,那我以后要和他们一起吗?”   “随你愿意。”   “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情?”   顾渊顿了顿,应道:“是。”   “我就说嘛。”林信有些热了,便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你这人这么闷,我怎么能同你是最好的朋友?”   顾渊微怔,只听林信继续道:“肯定是我不记得了。”   林信转头看他:“我说中了吧?真不愧是小机灵鬼林信。”   顾渊把他伸出来的手放进去,无奈道:“睡吧。”   *   次日晨起,顾渊带他洗漱,帮他换一身新衣裳。   林信看着今日没有毛的衣领:“我想穿昨天那件。”   顾渊没法,只好再变了个毛领子给他。   为求稳妥,昨夜顾渊趁他睡了,暗中查探了一下他的石头本心,确认没有问题之后,才敢把他带出西山。   吃过早饭,顾渊要带他去找玉枢仙尊。   顾渊拿起林信从前的乾坤袋:“这是你从前用的。”   林信站在他面前:“你真的要我背着这个吗?”   他整个人比那个乾坤袋,只大了一些。   顾渊把袋子变小了,才给他背上。   好像是送孩子去上学。   全都整理清楚,顾渊拉着他的手,带他出门。   他一出关,几乎是所有仙君神君都知道了。   只是他们也都没有料到,林信会变成这样小小的一只。   途中有仙君悄悄看他,林信不自觉往顾渊身后躲了躲。   顾渊淡淡道:“他们都是你从前的朋友。”   林信了然道:“难怪我看着面善。”   他朝朋友们挥挥手,朋友们也朝他打了招呼,随后便各自去做各自的事情。   顾渊带他去了昆仑山上的道观。   还是早晨,昆仑山上的弟子们还在习武的广场上练剑。   昆仑弟子甚众,一眼望去,姿态挺拔,动作整齐划一,剑锋铮鸣,风采卓然。   林信看着有些出神:“圆圆——”一路走来,他已经给顾渊取好外号了。   “我从前也是这样的吗?”   “你……”顾渊道,“比较顽皮。”   “噢,可以理解。”林信又问,“那我师兄他们,也是这样的吗?”   “应该不是。”   从前他大师兄司悬勘不破情劫,扭头回了昆仑山,玉枢仙尊二下昆仑,在山上道观做了长老,一直到现在。   玉枢仙尊独居在昆仑高处的宫殿里,顾渊来前,已经告诉了他一声。   过去时,殿中敞着门,案上摆着点心,炉上温着热茶,玉枢仙尊坐在案前,看见他二人过来,便起身上前。   “信信?”   虽然不记得他,但林信还是有模有样地给他作揖:“师父。”   玉枢仙尊看见他的模样,与顾渊交换了一个眼神,便明白过来。   他牵起林信的手:“可算是回来了,进来吃东西。”   林信点点头应了,随后坐在软垫上,一手拿着一个点心。   “你师祖还在神界,等会儿就过来了。”见他喜欢,玉枢仙尊再给他拿了一块点心,“你三个师兄前几日正巧出去历练了,已经给他们传信了。”   林信一边小口小口地吃着点心,一边点头。   玉枢仙尊看向顾渊,询问他的意思:“帝君是要……”   顾渊淡淡道:“看他的意思。”   林信没有什么意思,林信在专心地吃点心。   顾渊帮他把没绑好的头发别到耳后:“为他着想,应当把他留在这里。”   也是。   顾渊不太会教孩子,更不要说带他长大,而且他二人这关系,也不太方便。   林信修为不足,还是趁着年纪小,打底子的好时候,自然是跟在玉枢仙尊身边好一些。   况且——   玉枢仙尊问道:“帝君的身子如何了?”   顾渊轻声道:“不妨事,本君修养几日便好了。”   这么些年来,顾渊为了寻找林信的本心石头,走遍六界。他原本就真身不稳,为林信不眠不休地奔走数十年,再深厚的修为也会损伤。   正说着话,广乐老祖便到了。   林信回头,听师父说这个是师祖,便放下点心站起来。   不等他行礼,广乐老祖便上前抱起他。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紧接着,外边传来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我!让我先看小师弟!”   胡离最先推门进来,他看见师祖怀里的小孩子,直接站在门前不动了。   后面的栖梧推了推他:“狐狸,快走。”   胡离久久回不过神来,回头道:“你们自己看看。”   栖梧倒是淡然,只看了一眼,很快就接受了这件事。   胡离转头,对门外道:“大师兄,你快进来,咱们师门终于有比你还小的了。”   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从外面踢着衣摆进来,抬眼看时,脸上立即就笑开了。   司悬道:“有人比我还小了!”   留顾渊与玉枢仙尊、广乐老祖在房里谈事,师兄弟四人去了外面。   林信坐在汉白玉的栏杆上,怕他坐着冷,三师兄胡离的尾巴给他垫着。   他晃着两条小短腿,转头看看站在他身边的三位师兄。   他问:“为什么大师兄看起来,比二师兄和三师兄都要小?”   胡离摸摸他的脑袋:“师父有一次出去找你,遇到妖兽偷袭,大师兄帮师父挡了一下,然后就……”   他没有再说下去,表情肃穆,然后——   忍不住笑出声。   司悬踹他:“住口。”   胡离扭了一下,躲开了:“他现在这副模样,已经是长了好几年的模样了。”   林信笑了笑,童言无忌:“我觉得大师兄这样挺好的。”   胡离继续对他道:“你刚走的时候,整个六界都天翻地覆的。”   “哈?”   “闭关好几年的容容出关了,你那个好朋友江月郎为了找你,也封笔不写话本了。还有那个魔尊扶归,修为升了两阶,你的其余朋友,修为提升不等。师祖多年未动,修为也猛涨。”   “还有你二师兄,原本因为不能成神,差点要丢了少主的位置。一听说你没了,原地飞升,人家现在已经当王啦。”   栖梧垂眸,仍旧是淡淡的模样。   林信挠头。   他是目前突破修为瓶颈的最有效方法?   他把六界的整体实力带上一个新的台阶? 第178章   昆仑山顶仙云飘渺,仙鹤穿云而过。   高处宫殿上的走廊上,师兄弟四人或坐或站,凭栏远眺。   不远处昆仑山弟子正练早课。   山高天冷,清晨时凝了霜,弟子舞剑时带起的剑风将霜雪吹落。   只听闻十分整齐的“唰”的一声,广场上的弟子们收了剑,各自散去。   身后殿门打开,小小只的林信听见声音,扭头回看。   顾渊从里边走出来,林信便问:“我们要回去了吗?”   顾渊却问:“你想留在这里吗?”   林信歪着脑袋,认真地想了想,道:“我们可以明天再过来玩儿吗?”   顾渊没有回答,林信便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想了想,又问:“你要走吗?”   多少有些雏鸟情节的,林信头一个看见的人是他,虽然没有扯着他的衣襟喊“爹爹”,但还是最信得过他、最喜欢他。   顾渊道:“我要回去,你想不想留在这里?”   他一向不会哄小孩子,面色冷冷淡淡的,说的话尽量温柔:“我不太方便。你还是修行的好时候,留在这里,和你师父师兄一起,认真修行。”   林信小声嘀咕道:“可是我想和你一起。”   顾渊摸摸他的脑袋:“我会经常过来的。”   林信眨了眨眼睛:“真的吗?”   “真的。”顾渊应了一声,从袖中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赤金色鳞片给他,“这是龙鳞。”   林信双手接过龙鳞,好像今晨吃早饭时,捧着一个大胡饼。   顾渊笑了笑,嘱咐他:“不要顽皮——”   然后想起这好像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于是他改口道:“不要太顽皮——”   好像也不是林信能做到的事情,顾渊最后只道:“有事情就喊我过来。”   林信看着他,点点头:“我知道了。”   顾渊如来时一般,转身离开。   狠心的顾渊,把林信小朋友丢昆仑山托儿所,就不再管他。   林信小朋友坐在阑干上,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走,还朝他挥挥小手。   顾渊只回头看了一眼,心思就飞到他那里去了。   他一贯会这样撒娇。   顾渊生硬地收回目光,定了定心神,回了仙界西山天池。   昆仑山的阑干上,林信把龙鳞收进乾坤袋里,叹了口气。   三师兄把他抱下来,揉揉他的脑袋,问道:“你说他是谁?”   林信答:“他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胡离与两个师兄对视一眼,笑了笑。   只听林信又道:“但是我觉得不像。”   外面起风,胡离便抱着他回了屋子。   师祖与师父正烹茶。   师兄弟四人在下首坐下,胡离给林信倒了杯茶,继续问:“那你觉得他像你的谁?”   林信捧着茶碗,认真分析:“他看起来地位很高,对人冷淡,但是对我很好。而且刚才他说他不大方便,就是他不方便照顾我,要避嫌,所以——”   司悬接话:“所以?”   “他可能是我媳妇儿。”   一听这话,他师祖、师父和三个师兄,同时笑了。或饮茶,或咳嗽,都努力遮掩过去。   偏偏林信说得正经,他是真的这么想。   只对他好,又因为他还没长大,所以要避嫌。   这不是媳妇儿,还能是什么?   师兄们能怎么说?   “是是是,你说的对,你说的都对。”   *   林信回来的消息,六界中人大多知道了。   只是顾忌他还是个小孩子,怕惊扰他,都不敢来看。知道他没事,便放了心。   玉枢仙尊在昆仑山上做长老,独居高处,不常外出。   他座下的几个徒弟,虽与他同住,但是常常外出玩耍。   几个徒弟,在昆仑山弟子看来,也有些怪异。   应当是岁数最大的首席大弟子,竟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少年。二徒弟与三徒弟,却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   今日又添了一个小徒弟,四五岁仿佛还闻得见奶香的小娃娃。   实在是怪得很。   用过晚饭,玉枢仙尊带着四个徒弟做晚课。   四个草蒲团一字排开,怕林信第一次坐不习惯,还给他加了一个棉絮的垫子。   林信盘腿坐在蒲团上,一开始还端端正正的,过了一会儿,实在是坐累了,便悄悄睁开眼睛,看看师父,再看看师兄。   师父与师兄都心无旁骛,林信暗中扭了扭脖子,然后继续打坐。   又过了一阵子,坐着坐着,林信就睡着了。   他还握着阴阳乾坤的手式,迷迷糊糊地往边上一倒,“啪叽”一下,就倒在三师兄的身上。   胡离被他这么一闹,忍不住笑出声,推了推身边的栖梧。   栖梧睁眼,看见林信的模样,亦是轻笑。   胡离越过栖梧,再推了一把司悬,让他也看看。   最后自然是惊动了玉枢仙尊,玉枢笑着摇摇头,让他们带林信下去。   林信被挪到床上,就眼睛瞪得像铜铃,睡不着了。   司悬道:“还挺刁的,念经的时候睡得最好。”   林信抱着小木盆,小木盆里装着他的小白巾和小衣裳——小小只用的东西都是小的。他随师兄们去洗漱。   回来的时候,却见有一个人站在廊前等他。   林信小跑着上前:“你来啦?”   顾渊点头:“嗯……”   林信仰着脑袋,唤道:“媳妇儿。”   顾渊一顿,随后看向他身后的司悬三人。   三人连忙解释:“不是我们教的,是他自己琢磨的。”   说完这话,三位师兄就回房了。   顾渊尽力保持严肃的表情,纠正林信:“反了,你是我媳妇儿。”   林信小小的脑袋上,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他沉默,他疑惑,他有点难过。   不过他还小,顾渊也不想现在就跟他讲这种事情。   到手的老婆飞走了,林信瘪嘴。   其实他也不太明白,所以很快就把这件事情抛到脑后。   他问:“你来找我吗?”   “给你带了点东西,放在你房里了。”   “谢谢你。”   顾渊最后道:“那种事情,等你长大以后再说。你现在还不明白,不要随口就说。”   林信点头,最后是顾渊说外边太冷了,让他回去。   林信便朝他笑了笑,说了一声再见,转头跑回房里。   他回了房,将自己的小木盆放在地上。   师兄们围在桌前,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凑过去,看见一套漆木碗勺。应该是顾渊给他带的,他可能怕林信端不住碗。   司悬架起他的手,把他拖到衣柜前面:“看看,看看。”   全是林信的衣裳,披风全都有毛领子。   胡离笑道:“这简直像养了个儿子。”   林信恨不能把自己埋在毛领子里,没听见他说话。   晚上吹了灯,昆仑山上没有梧桐树,又是冬日里,天气冷,胡离把自己在守缺山的大玉床搬过来了。除了司悬喜欢挂在蛛丝上睡觉,他三个师弟都挤在一处。   外边阴风阵阵,司悬给他们讲故事——   童话故事。   原本是要讲鬼故事的,但是为了照顾小孩子的身心健康,所以改了。   林信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   林信在昆仑山上同师兄们一起修行,还是喜欢符咒,便握着笔画符,抓着小树杈画法阵。   偶尔为了强健体魄,也挥舞挥舞小竹剑。   很快便入了冬。   一日晚上,三个师兄都不在,林信一个人待在房里,坐在火炉旁吃东西。   响起敲门声,他跑出去看的时候,手里还抓着一把花生。   顾渊站在门前:“你一个人在这里。”   “嗯。”林信把花生分给他,“师兄刚刚出去了。”   “他们下山去了,我也带你下山去玩,好不好?”   “好啊。”林信将门关上,“我换衣裳。”   顾渊等在外面,不多久,林信便吹了蜡烛,重新推门出来。   林信迈着小短腿,跨过门槛:“走吧。”   昆仑山下有集市,正值入冬的时节,灯火辉煌,彻夜不熄。   顾渊原本是故意安排,要带他出来玩儿的。   但是林信不□□分,顾渊怕把他弄丢,只能紧紧地牵着他。   林信一只手抓满食物,“语重心长”里,掩不住的奶声奶气:“你都这么大了,还要我腾出一只手来牵着你,唉。”   他既然这样说,顾渊便俯身把他抱起来。   四五岁的孩子,重不到哪里去,顾渊稳稳地抱着他,让他靠好。   林信便把自己手里的小肉丸子递到他嘴边。   他玩心重,什么都要看一看,什么都要碰一碰。喜欢什么,指个方向,顾渊就带他过去。   卖艺的摊子外面,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原本顾渊生得高大,抱着他站在外边,也看得见,但是林信看见对面有个孩子,他不是被抱着的,他是坐在男人的脖子上的。   顾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逗他道:“那是一对父子,要不你喊我一声‘爹爹’或者‘大大’,我就让你骑。”   林信如从前一般,很在意这种事情。年纪虽小,却一心要让别人喊他“爸爸”,便断然拒绝道:“我才不要。”   不要就不要,顾渊出世万余年,龙性高傲,也没让别人骑过。   林信现在不要,长大以后就没机会了。   他以后会后悔的。   小孩子玩得厉害,困得也快。   最后林信睁不开眼睛,窝在他怀里昏昏欲睡。   顾渊带他出来的时候,玉枢仙尊老父亲般规定了回家时间,正巧这时候也快到时辰了。   顾渊背着他,准备带他回去。   蓦然回首,灯火曈曈之中,天上飘起碎玉。   顾渊把他摇醒:“林信啊,下雪了。”   林信趴在他的背上,抬眼看去,然后拍了一下他的背:“你拿我挡雪!”   他困得很,说完这话,就闭上眼睛继续睡觉了。   多美的意境,林信这样煞风景。   不要紧,不要紧,只要他在,顾渊就觉得喜欢。   无关其他杂事的喜欢,就是喜欢,特别喜欢。 第179章   林信在昆仑山上,过了重生之后的第一个年节。   除夕夜里,玉枢仙尊坐在主位案前,林信与三个师兄站在一处,作揖拜年。   玉枢仙尊依着人间的习俗,给他们红纸包着的压岁钱,也照着从前在仙界的惯例,赏赐珍宝法器不等。   玉枢仙尊举起案上酒樽,十来岁的少年司悬和四五岁的孩童林信,还不被允许饮酒,因此只有胡离与栖梧端起酒樽。   林信一身玉白衣裳,像个圆滚滚的糯米团子,抱着木碗,握着木勺喝汤,时不时抬起漆黑的眼眸,看看他们,笑一笑,然后继续喝汤。   模样怪乖巧的。   其实他三个师兄都知道,他也就这时候乖一些。   他来昆仑山没多久,就已经是“远近闻名”的昆仑山之友了。   时常背着手四处溜达,看见人有空就上去说话,偏偏又是一副好模样,旁的人都喜欢他,同他交朋友。   今早他同昆仑山上的几个小道长一同下山去玩儿,在市集里走散了,小道长们连忙回山,告诉玉枢仙尊。   玉枢仙尊与三个徒弟亲自下山寻人,最后发现他蹲在一个说书先生的身边,捧着几个鸡叉骨,一边啃一边听故事。   于是没收林信的鸡叉骨,又按着他,给几个小道长赔礼道歉。   最后被抓着衣领提起来,师父与三个师兄每人打了一下他的手心。   早晨才闯了祸,所以他这一天都比较安分,偶尔还抬起头,朝他们不好意思地笑笑。   又过了一会儿,顾渊便到了。   他站在外边,拂去衣上霜雪,又解了外面的披风,才走进来,朝他们微微颔首,打过招呼,最后在林信身边坐下。   林信放下木碗,向他问了声好:“帝君好。”   他前些日子知道顾渊有个封号叫做重渊帝君,后来就一直这么喊他。   顾渊点头:“我给你带了礼物。”   林信道了声谢,顾渊觉得他今天有点不太对。   “你怎么不出去看?”   林信挠挠头,干笑两声。   顾渊了然:“你闯祸了。”   林信回头看看师父和三个师兄,他们只是默默吃菜,没有要帮他说话的意思。   他伸出小手,伸出小指:“一点点。”   顾渊有意同他说笑,便继续问道:“你做什么了?”   “跑出去听说书,让师父师兄找不到……”   他摸着鼻子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听不见。   他不大好意思,怕顾渊又问他,想了想,便推了推顾渊的手:“你去和我师父坐吧。”   顾渊问:“为何?”   林信佯装正色,只是一双漆黑的眼珠还滴溜滴溜地转:“你和我不是一个辈分的,不能在一起坐着。”   顾渊道:“我和你是一个辈分的。”   “不是。”   “是。”顾渊哄他,“你还是石头的时候,我也是小鱼,你出世之后我也出世,所以我们是一个辈分的。”   “啊?”林信感觉他在骗人。   顾渊正经点头:“就是这样。”   这是怎么个没脸没皮的老神仙?   林信与自己的“同辈”顾渊坐在一处,吃了一顿年夜饭。   顾渊常过来看他。这次过来,给他带了一盏兔子灯,还有一些小孩子爱玩的烟火。   白日里就下了雪,林信蹬着兔毛的靴子,在殿前空地上踩着雪地。   师父从供奉三清的案前,取了一枝香,点起之后,给他点烟火用。   林信握着香,凑过去将引线点起,点燃后,便立即往回跑。   他师父和师兄就站在远处看着。   胡离笑出声:“像只大白鹅。”   正巧这时林信抬头看他。   越看越像。   他一身白,但是眼眸漆黑、唇红齿白,在雪地里奔跑,像极了一只鹅。   小短腿跑的不远,顾渊站在不远处,快走几步上前,抱起他,把他带到安全的地方。   林信捂着耳朵,看见烟火腾空,将白雪覆盖的昆仑山染上别样的颜色。   *   放完了烟火,夜里守岁,林信也坐不住,玉枢仙尊塞给他一捧的蜜饯果干,就让他自己去玩儿了。   林信把蜜饯递给顾渊,哒哒地跑上楼梯,与三个师兄登上高楼。   凭栏远望,山下灯火通明。   胡离用手肘捅了捅栖梧:“七五,你带钱了吗?”   栖梧从腰带上摘下一个钱袋递给他。   “不是人间的银两,是灵石。”   栖梧从袖中掏出另一个钱袋。   司悬知道他要做什么,顺手拿了一块灵石,将仙气凝于之间,捏着灵石便丢了出去。   灵石燃烧的火光,是莲花的模样。这还是从前林信教他们的。   林信原本坐在撑着手阑干上晃脚,看见这样的场景,便道:“我试试,我试试。”   “你试,你试。”胡离把整个钱袋都给他,“慢慢试。”   他才开始修行不久,也没有飞升,哪里来的仙气?就是把一个个的灵石抛出去。   实在是财大气粗。   他丢了两三个,转眼看见顾渊,便跳下阑干,朝他跑去。   林信把钱袋递到他面前:“你试试?”   那头儿,司悬笑着捶了栖梧一下:“真有他的,拿你的钱做人情。”   栖梧笑笑,随他去了。   三个做师兄的,并排扶着栏杆。   栖梧道:“还早呢,等小师弟飞升,我表叔还须等十来年。一点灵石,算不得什么。”   顾渊与林信正丢灵石玩。   这种东西原本是不用怎么学的,有仙术就行,但是顾渊为了照顾他的小心思,假装自己不会,陪他玩儿。   子时过时,昆仑山上钟声响起,林信被钟声吸引去了注意力,顾渊便喊了一声:“林信。”   林信回过头,看见顾渊的指尖,停着一朵千瓣莲花。   莹莹的光将他的眉眼都照亮。   *   元月十五这日,昆仑山上的道观宫殿檐下,挂起长龙似的灯笼。   灯烛明亮,将宫殿照得亮如白昼。   这一日,观里的道长们要诵经祈福。   林信跟着师父和师兄,待在房里念了一天的经。   夜里顾渊带他出去玩儿,山下的集市仿佛永远都灯火通明,热热闹闹。   林信面上带着一个“张牙舞爪”的面具,牵着顾渊的手,一个劲儿地往人群里钻。   顾渊由他拉着,目光从来都紧随着他。   仿佛就在这灯烛火焰、人来人往之中,一晃而过许多年。   五岁的小小孩童一转过身,再从人群中回过头来,摘下面上滑稽得有些可爱的面具,就变成那个十五岁的少年林信。   *   林信十五岁那年的元宵节,同往年一般,随师父念了经,便与顾渊一同,下山去玩。   他回头,歪了歪脑袋,问顾渊:“你在看什么?”   顾渊自然是在看他。   目光灼灼,惹得林信踮起脚,挡住他的眼睛。   顾渊偏过头,躲开他的手时,恢复寻常的冷淡模样。   林信全不在意,转身又往人堆里钻。   其实顾渊摸不准林信的心思。   林信还是林信,模样心性,行事作风,与从前没有分别。   有一点也不变,他仍旧以石头为本心,从来不动心。   前几日顾渊才见昆仑山上有个小花妖,被林信拒绝了。   好像林信小的时候还懂得多一些,还喊过顾渊“媳妇儿”的,反倒是长大之后,就规规矩矩的,从不越界了。   顾渊那时说他还小,等以后再说。   谁曾想,等到了以后,林信就根本不再想这种事情了。   说来也是,他在昆仑山上,比从前在越国的道观里,要舒坦得多。交朋友多有意思,何苦去痴缠情爱之事。   此时林信回头,看见顾渊站在原地,没跟上来,便走回去拉他。   “唉,你都多大了,还要我牵着你走,傻圆圆。”   林信说这话时还偷笑。   他拉着顾渊往前走,看见木搭的高台上,一个红衣的姑娘家正跳祝祷舞。   裙摆微动,如流动的火焰。   林信摸摸鼻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件事情。   好像他还是一块石头的时候,站在顾渊的手里,说要给他跳舞来着。   后来当然是没有跳,顾渊也应当不记得了。   分明年年都有祝祷舞,不知道为什么,今年忽然想起来了。   林信自诩是个说话算数的人,偏偏把这件事情给记起来,此时还正同顾渊待在一块儿,他有点心虚。   在玉枢仙尊规定好的门禁时间之前回去,林信与顾渊走在山路上。   林信试探着问他:“圆圆,你还记得……”   “什么?”   “算了。”   回到山上道观,顾渊如往年一般要送他回去,林信却抓起他的手,带他穿过山崖上的木廊,登上木阶。   顾渊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只听林信道:“走,我变成小石头给你跳舞。”   两人来到宫殿上最高的高台,月色皎皎,林信看着他,仿佛有什么事情要被他看穿了。   他收回目光,理了理头发与衣裳。   回来时在山下折了一枝桃花,他搭在臂上做拂尘用。   高台是木制的地板,踏上去就咚咚地响,不想让旁人知道,林信索性脱了鞋袜。   他拍拍顾渊的脸:“圆啊,我就给你跳一次。”   顾渊靠在栏杆边,点点头。   昆仑山上的道袍是素白颜色的,广袖里的手腕、衣摆下的脚趾,也几乎是那样的颜色。林信去年束冠,方才跑得头发有些散了,落下几缕在颊边。   道观里的祝祷舞以念经祈福为主,要有动作,也就是从这边走到那边,再从那边走回这边,偶尔挥一挥拂尘,没什么好看的。   顾渊却觉着,林信行走之间,扬起的衣摆,转身时飞起的衣袂,还有挥动桃花枝,落在他脚边的桃花,都很好看。   溶溶月光落在他身上,银光笼罩在他周身。   林信修行到现在,还没有飞升。顾渊想着,或许现在就是时候。   只可惜没有金光熠熠,只有银光皎皎,林信执着桃花枝,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仿佛要闯进他心里。   念完了经,林信微微喘气,转头看向他。   解决了跳舞的事情,他忽然又想起许多事情。   林信在他不远处站定,试探着唤了一声:“哑巴小美人鱼?”   这是很早之前的外号了,他这几年都没再喊过。   见顾渊有些出神,林信把想起来的、随口给他取的外号都一股脑地说出来:“公鱼?食人鱼?小烤鱼?”   顾渊有些无奈:“你想起来了?”   想起来就想起来了,还非要喊外号。   林信笑了笑,朝他招招手。   果真想起来一件事情,能把从前忘记的事情全都想起来。   顾渊站在他面前,林信伸手,捧住他的脸。   林信问:“你等我很久了?”   顾渊却淡淡道:“本君以为,本君把你的石头心锻得太好了,你从此不再动心了。”   “我一直都很喜欢你。”林信搓搓他的脸,“但是师父嘱咐我,飞升之前不要犯戒,所以……方才念着念着经,忽然就想起之前的事情了,我小时候还挺祸祸人的吧?”   “没有,挺可爱的。”顾渊太了解他,有心逗他,便添了一句话,“我养过你了,我现在算是……”   林信撩起衣袖,握紧拳头,在他面前晃了晃:“你看这是什么?”   顾渊实在是不想说那句话。   林信便自问自答:“父爱的铁拳。”   他想了想,松开拳头,踮起脚尖,勾住顾渊的脖子:“顾渊啊,你真好。”   林信微微抬头,“啾”的一声,亲了一口顾渊。   他笑嘻嘻道:“这样应该不算犯戒。”   这样确实不算犯戒,这是在引顾渊犯戒。   顾渊垂首,唇角擦过他的颈边,低声道:“本君其实没那么好。” 第180章   原本林信重返六界,变作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又不再记得从前的事情,他的朋友们怕打扰他,都没敢刻意来找他,怕打扰他。   终于等到十年之后林信长大,正好他又记起了从前的事情,所以这几日来,除了日常的修行,他都和朋友们待在一块儿。   顾渊仿佛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不能时时都陪着他。   今日结束早课之后,林信与小奴待在一块儿。   林信撑着头,摆弄炉子上的铜壶。   他端起铜壶,往茶杯里续水,一边道:“明年我和你一起去西天走一趟。”   数十年过去,小奴与从前相比,身形又高大不少。   坐在林信面前,不像是黄狸猫,倒像是一只猛虎。   他长得不像蛮娘,更不会像怀虚——倘若像他,小奴或许永远都不会照镜子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林信在他眉眼之间,依稀还可以看见从前蛮娘的模样。   小奴抿了一口茶水:“仙君安心修行,等再飞升,再去也不迟,阿娘不会介意的。”   “也好。”林信笑了笑,又问,“料想那时候,顾渊没有太多的时间照顾你,我走的时候,给他留信,告诉他要是照顾不了你,就把你托付给扶归,我从前同扶归也说过这件事,他待你好不好?”   小奴没有放下茶杯,再抿了一口热茶:“帝君与扶归尊上待我都很好。”   “现在呢?在做什么?”   “在妖界做一个小族王罢了。”   “已经很好了。”   小奴死死压制着的猫尾巴,从身后弹出来。   林信一愣:“诶?”   小奴捂着脸,露出一双猫耳朵:“我习惯了,仙君不要见怪。”   “不会不会。”林信努力按住自己想要摸摸毛茸茸的手,“你长大了,不能胡乱摸了。”   小奴缓了一会儿,将猫耳朵与猫尾巴都收回去。   他抹了把脸,似是随口道:“我在妖界,由妖王胡容管辖。”   “他出关了?”林信记得,他走的时候,胡容还在闭关。   “仙君一走,他便出关了。”   “是么?”   “原本胡离胡仙君代他处置政事,也有一阵子了,王上出关,便把事情重新接过来了。”   “嗯。”   “仙君走后,他也帮着找了十来个石头碎片。”   “那我改日去谢谢他。”林信点头,神色真诚,并没有想到其他的地方去。   “其实他一直想过来看看仙君的,一开始仙君不记得事情,怕惊扰仙君,就没有过来。近来也想过来,就……”   “就让你过来先探探口风?”   “仙君,我在他手下做事,自然是要听他的差遣。”小奴如从前一般笑笑,“那仙君,他能过来吗?”   林信轻叹一声,道:“你回去同他说,那时我同他说的话,他若是做到了,随时欢迎他来看我;他若是不行,还是不要来了,省得相看两厌。”   小奴了然道:“我记下了,回去会转告给王上。”   林信抬眼看看房梁:“也不是我绝情,这么多年都这么过来了,我对他无意,就不该再把他往我自己这里拉。”   “王上也明白的,出关之后,仿佛是好一些了。”   小奴要走的时候,林信还从乾坤袋中拿了几样礼物,托他转交给胡容,算是谢他出手相助的谢礼。   小奴将礼物收好,最后似是随口一提:“仙君走的时候,给六界的朋友都传了信,让他们帮忙,唯独没给王上传信。王上因为这件事情,一直有些难过。”   林信微怔,随后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当时他在闭关,我怕我贸贸然地打扰他,坏了他的修行,反倒不好。他恐怕是误会了。”   林信反身向回:“你等一会儿,我给他写封信,解释一下。”   他斟酌词句,给胡容写了一封信。   最后小奴带着礼物与书信回去。   小奴来他这里待了一天,林信收拾收拾,便开始做晚课。   顾渊把他的本心石头拼凑回来,他的修为还需要自己补回来。他现在只能算是凡人,或是石头小妖,还需努力修行,回到仙君之位。   日常修行便是打坐念经,他照着师父教他的,濯手净面,坐在蒲团上开始念经。   他师父玉枢仙尊是在将死之时才飞升的,林信对自己的要求便是——能飞就行。   顾渊已经做好了打算,如果他没办法飞升,就喂他喝几碗龙血,喝到他成仙为止。林信觉着自己可能会先被龙血烧死。   正打坐的时候,一片翠羽飞到他面前。   是小雀儿的。   林信没有术法傍身,这几日才恢复记忆,昆仑与越国相距甚远,他还没来得及回去看过。   小雀儿道:“仙君,我在昆仑山外了。要是仙君方便的话,能不能随我走一趟?陛下想最后见见仙君。”   林信也不打坐了,拿起乾坤袋便下山去。   正巧二师兄栖梧在,他没有仙术,便请二师兄带他过去。   一身青衫的青年站在山门外急得打转,林信连忙上前:“小雀儿?”   “仙君你可回来了。”小雀儿扯着他的衣袖,就要往外走,“陛下病重,大约是熬不过去了,他想见见仙君,我便过来看看。”   “走。”   栖梧带他们过去。   途中,小雀儿不放心地看了林信一眼:“仙君完全恢复了吗?”   “还没有。”林信叹了口气,随后转了话头,“阿蓁如何了?”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也是。   仔细算算,顾渊行走六界,寻找石头碎片,花了二十余年;仔仔细细地将石头碎片拼凑起来,又花了二十余年;而林信从五岁孩童成长到现在,又过了十年。   许多年过去了,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帝王,应当垂垂老矣。   很快便到了越国国都琅琊,栖梧指了指高处的城楼:“小师弟,我在那里等你,你要出来的时候就过来找我。”   林信点头,道了一声多谢。   小雀儿变作老年的模样。   他解释道:“我陪着陛下,自然要配合他一下。”   小雀儿变出一个斗笠,递给林信:“仙君还是遮挡一下,省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林信将斗笠戴上,小雀儿领着,侍卫不敢阻拦,两人一同入了皇帝寝宫。   几个皇子在病榻前侍疾,重重帷幔后边,隐约可见一个靠着软枕坐着的身影。   小雀儿屏退旁人,直接掀开帷帐,让林信进去。   榻上老人才熬过一个冬天,面容消瘦,微闭着眼睛,呼吸匀长。   林信走到榻前,摘下斗笠,垂眸看他,唤了一声:“阿蓁。”   林蓁抬眼,浑浊的眼珠动了动,看清林信之后,面上忽然有了些喜色,用气声喊道:“仙君。”   林信点头,在他身边坐下,用衣袖擦擦他的脸。   林蓁老了之后,虽然清减,但还是正气凛然的帝王模样。   林蓁扯了扯嘴角,勉强地笑了笑:“仙君无碍便好,还是原来的模样。”   林信也朝他笑笑,问道:“用药了吗?”   林蓁笑着道:“到岁数了,再用药也不济了。”   他不想再说这件事,目光投向小雀儿:“外边还有太阳吗?”   小雀儿点头。   林蓁便道:“那就出去走走吧,好不好?”   小雀儿把木轮椅推过来,林蓁靠着林信站起来,坐到轮椅上。   林信推着他出了寝殿。   “你想去哪里?”   “去城楼上看看吧。”   林信循着从前的记忆,慢慢地推着他去宫墙城楼上。   途径仙君祠,仙君祠早些年就修整完毕。   林蓁知道林信出了点事情,所以想在人间为他多积攒一些功德,也帮帮他。   仙君祠宏伟壮丽,只有祭祀的时候才打开。   林蓁望了一眼,若有所感:“这些年带着文武百官在这里祭祀,仙君这些年,应当也不容易。”   林信宽慰他:“都过去了,不要紧的。”   仙君祠旁边就是皇家的祭祀台。   林蓁再看了一眼石台,轻声道:“爷爷的牌位也在里面。”   “你爷爷他……”   “一百零二岁的时候,在梦里去的,无病无灾,是喜丧。”   林蓁说起这件事,也是十分豁达的模样。   随后林信推着他,登上高处的宫墙城楼。   脚下是琅琊万千户百姓,此时日近西山,城中百姓都回家去了,街道上有些冷清。   林信道:“我方来一路行来,越国百姓都很好,你操劳了。”   “从前在枕水村仙君祠里答应仙君的事情,要渡尽天下人。”林蓁叹道,“只可惜寿数太短,我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还没来得及全部做完。”   林蓁坐在轮椅上,林信坐在城垛里,两人面对这面,清风在他二人之间拂过。   其中相隔漫长的岁月流逝,却有冥冥之中的微弱牵连。   “还记得从前在吴国金殿上,我初接天书,说要请仙君多多指点,还说到了七八十岁,还要仙君时时提点。”林蓁看着他,“结果仙君一走就是好几十年,我没有仙君指点,时常也会感到茫然。”   林信想了想,伸出手,摸摸他的鬓角:“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林蓁笑着问道:“那我是仙君教出来的,最好的孩子吗?”   林信鼻头一酸,连忙点头:“是,你当然是最好的孩子。”   才说这话,便听闻脚下马匹嘶鸣。   一位老将军,没有卸甲,风尘仆仆地赶来,身后跟着护送的小队伍,在宫门前下了马,大步走入宫城。   林蓁道:“朕召他回来,叮嘱一下边防之事。他也不容易,从小卒做起,快五十了,才封将军。我从前说他只有守城门的才能,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他对林信道:“仙君认不出来了,那是沈念君。”   “原来是他。”   一时无话,林蓁抬眼,看着迫近西山的落日。   “仙君,我这一生,俯仰无愧。但是倘若能回到从前,我还是想回去的。”   林蓁转头,看看站在不远处的小雀儿。   “我近来不太记得事情,记得最清楚的,便是从前枕水村办喜事,沈老爷和宋娘子的婚事。”   “爷爷在沈家院子里和村中长辈们说话,仙君趴在桌上睡觉,还有好多好多熟悉的人。”   “我和小雀儿,就在村里那条河边玩水。我还提着裙子,小雀儿还喊我‘阿蓁妹妹’。”   “有爷爷在,仙君在,就什么事情都不用怕。”   “倘若能永远留在那个下午,那多好。”   “朕有时也很想任性一回。”林蓁抬起手,颤抖着指着落日,“朕真想叫它停一停,叫它也等等朕。” 第181章   林信坐在越国皇宫的城楼上,看见夕阳一顿一顿地沉下去,皇宫里金灿灿的檐角仿佛也消失了。   林蓁不想再看,摇着轮椅要走。   林信连忙上前推他:“要回去了吗?还是要去别的地方?”   “去仙君祠看看吧,正好沈念君也回来了。”   站在不远处的小雀儿见他们过来了,也转过头。   林蓁便对他道:“让沈念君去仙君祠等我。”他顿了顿,又道:“让太子也来。”   小雀儿点头应了,转身要走。   林蓁却又忽然喊住他:“却之。”   小雀儿原本没有名字,林信要给他取,他也不要。后来跟在林蓁身边,旁人问起小雀儿的名字,他没想好名字,林蓁给他现想了一个。   便是“却之”。   这个名字,一直用到现在。   小雀儿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脚步一顿,缓缓地转过头来:“干嘛?”   山野小妖,十分古灵精怪。林蓁对他一向宽厚,只是笑了笑,没有计较他言语直接,道:“你还是变回年轻时候的模样比较好,不用迁就我。”   小雀儿一噎,随后道:“请你认清你自己的地位。我没有迁就你,我只是怕惹人非议。我要是永葆青春,会被别人当成妖精。”   林蓁淡淡道:“你本来就是妖精。”   小雀儿嗤了一声,转身离开,快步走下城楼台阶。   林蓁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忽而失笑。   他撑着头,回头看向林信:“他还是有点怨恨我。”   “为何?”林信不明白,“难道还因为,你小的时候扮姑娘家骗他的那件事?”   “不是。”林蓁摇摇头,眼中却有笑意,“好几十年前,我亲了他一下,没对他负责,他一直很生气。”   “啊?”   说起这件事,林蓁仿佛还有些得意。   “那时候才入琅琊,宫里办庆功宴。”他仔细地想了想,“散的时候,我有点醉了,爷爷让他扶我回去。然后在宫墙拐角的重门花影里,我低头亲了他一口。”   林蓁叹道:“后来他试探朕,朕便假装不记得了。”   林信大约能猜到是为了什么。   阵前点兵,朝中治国,林蓁是再理智不过的人物。   他与小雀儿原本人妖殊途,如同此时,小雀儿还有千百年的时光,他却寿数将尽。   他不愿意日后惹得小雀儿不高兴,索性假装不记得了,与他仍做朋友相处,惹他生了一辈子的气也不要紧。   “却之”这个名字,小雀儿以为是同“雀”,其实是林蓁自己告诫自己,不要贪恋一时欢愉,坏了小雀儿往后的千百年,是“退却”。   林信也只能在心中叹息一声。   林蓁用拇指摩挲着食指指尖:“朕不当为了一己私欲,就带坏了他,最后也没办法向仙君交代。”   年少时隔着花影重门的喜欢,转眼之间,便化作虚无。   林蓁说他一生俯仰无愧,可是他有没有后悔过?   午夜梦回时,风吹帐冷,他有没有动过别的心思?   他不知道。   *   而小雀儿早已走下城楼,去找沈念君。   沈念君是急召回京的,未卸甲,未解剑,在宫门前下了马,便一路到了皇帝寝宫前。   小雀儿从他身后走近,拍了一下他的肩,手打在盔甲上,一声闷响。   “皇帝让你去仙君祠等他。”   沈念君在南边晒黑不少,身形挺拔,看模样沉稳不少。   他向小雀儿道了谢,提脚要走,又看看小雀儿:“你不去吗?”   皇帝病重,大约是要交代后事了,小雀儿跟着他这么些年,没道理不去。   小雀儿道:“我还要去喊太子。”   太子与其他两个皇子原本都在寝殿里侍疾,后来被小雀儿遣下去,此时都在偏殿。   林蓁会教孩子,教出来的三个皇子,兄友弟恭。   皇子们见小雀儿来,连忙起身作揖:“相父。”   小雀儿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又朝其中一个招招手:“太子殿下,你父皇找你过去。”   那头儿,林信正推着林蓁往仙君祠去。   林蓁道:“早些年朕也册立过后妃,两个皇后,一个贵妃。”   他轻叹一声:“只可惜,有两个姑娘还没进宫,就病逝了。还有一个姑娘,原来有心仪之人,朕便让他们去了。”   “三个皇子,都是过继来的。”   大臣们从前劝谏过两三次,不过他决意如此,劝到最后也就随他去了。   毕竟林蓁这个皇帝已经做到最好了,他已经是不世出的千古明君了。如果他有一些不可告人的小缺点,命硬克妻什么的,大家都可以容忍。   仙君祠宏伟壮丽,只有祭祀的时候才会打开。   沈念君早些时候便到了,站在门前等着。   林信推着轮椅,绕过仙君祠前的九十九级台阶,从侧边上去。   沈念君一只手搭在栏杆上,听见动静,回头看去。   隔着几步的距离,他的目光落在林信身上时,微微发怔。   林信叹道:“你也长大了,不是从前那个毛头小子了。”   沈念君的喉间哽了哽,只道:“仙君还是从前的模样,多谢仙君从前教导。”   正巧这时,小雀儿带着太子也到了。   推开正殿厚重的殿门,将要入夜,殿中有些昏暗。   跨过门槛入殿,供案上两盏长明灯,高台上两尊神像,金身威严,一如从前。   太子从案上取了香烛,点燃之后,将蜡烛立在案上,又将手中的十几支香双手奉给诸位长辈。   才走到林信面前,林蓁便道:“他不用。”   太子不明就里,收回了手,林蓁将他手中要递出去的香拿到自己手里。   林蓁原本要站起来上香,最后被林信按住了。   他坐在轮椅上敬的香。   上过香,林蓁朝太子招招手:“你来。”   太子在他身边单膝跪下,唤了一声:“父皇。”   林蓁指了指悬在供案上的金漆木匣:“那是天书,参得破就参,参不破也无妨。”他拍拍太子的手背:“守成亦可。”   “身后事身后了,朕教的不多,现在再要教你,也来不及了。”林蓁看了看林信,对太子道,“你去见过林仙君。”   太子还有些没回过神来,怔怔地朝林信行了个礼。   林蓁摆手道:“行了,你去罢。”   太子朝他们做了个深揖,便退出去了。   林蓁自知大限将至,抓紧时间安排自己死后的事情。   先询问沈念君边防的事情,沈念君一一答了,最后再叮嘱他两句。   仿佛沈念君还是从前那个愣头青。   沈念君道:“陛下,我都明白的。”   “是,你也不小了。”林蓁晃然,转眼看向小雀儿,“你怎么没变回来?”   小雀儿回道:“我总得帮你办完了丧礼,再变回来。”   林蓁笑着,仿佛有些耍赖的模样:“你先变回来吧,我想看看。”   他的心思藏得太深,只有林信知道,也是才知道的。   林信朝小雀儿点点头:“变吧,啊。”   小雀儿不爱听林蓁的话,但还是听林信的话。   一拂袖,重又变作从前那个青衫公子。   正是这一袭青衫,陪林蓁从枕水村走出来,闯过兵荒马乱的乱世,踏过烽烟弥散的战场。最后他们停驻在百废待兴的吴越,开创出一个清明朝廷、盛世前夜。   小雀儿傻乎乎的,林蓁说什么就是什么,结果被骗了一辈子。   现下林蓁将死,再没有气力骗他,眉目之间,才不经意流露出一些喜欢的意思。   小雀儿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盯着林蓁的眼睛,定定地问道:“有没有?”   林蓁正经了神色,看着他翠色的衣摆,摇了摇头。   小雀儿有些落寞,抹了把脸,转头去看别的地方。   林信也不好说破,只道:“我走的时候,仙君祠还有好些地方没建好,现在修好了,一起去走走,好不好?”   小雀儿走到林信身边,挽起他的手,扬了扬下巴:“沈念君,你过来推他。”   宫殿错落,他们走在木廊上,脚步无声,只有木轮椅的推动的吱吱声。   小雀儿挽着林信的手,走在前边,不自觉靠在林信身边。林信轻叹一声,伸手拍拍他的脸。   沈念君推着林蓁走在后面,林蓁微偏着头,目光落在殿外初春才发的嫩竹叶上。   竹叶青绿,同小翠鸟是一个颜色。   仙君祠里有一个建在高处的访仙台,小雀儿打起精神,随手一指:“仙君,上去看看吧。”   “好。”   月出清冷,寒光照在林信身上。   他双手搭在阑干上,垂眸看见琅琊城中万家灯火,随后又看见顾渊——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就站在仙君祠外、九十九级台阶上,抬眼看见他朝这里看过来,便入了正殿。   林信心中,忽然有一窍灵犀通了。   春风吹起他的衣袂,月光冷冷地落在他身上,在他周身镀了一重银光。   他正巧在此时飞升。   林信飞升的动静不大,没有狂风大作,也没有祥云辉映,他只是站在高台边上,袖上襟上,沾染着剔透无暇的月光。   小雀儿见了,不自觉往前走了半步。   林蓁转头看他。   于他,林蓁从来都是宽容得好似纵容的笑。   沈念君不经意间,看见林蓁面上带着这样的笑,搭在木轮椅上的手缓缓地垂下去。   轻得听不见的一个字,从石台高处落下去。   落入越国万户,山河正好,盛世升平。 第182章   皇帝驾崩,国丧由小雀儿与太子操持。   林信也在越国待了大半个月。   林蓁将越国治得好,自己的陵寝却简陋得很。   他在病重之时,曾经夜半起身,整理了一个木箱的小玩意儿。   当时是过继来的岁数最小的皇子陪在他身边,所以林蓁把小木箱放在寝殿里的一个地方,告诉他等自己死后,这些东西随着一同下葬。   小皇子将木箱拿出来,交给小雀儿:“相父。”   小雀儿打开箱子看了看,没有什么稀罕玩意儿,只是从前在枕水村,林蓁练武用的木弓、柴刀,他很早之前念过的书,写过的文章。   最后还有一个用红纸折成的小纸船。   这纸船或许已经折了很久了,红纸褪了颜色,一片红一片白的。   小雀儿好像记得,是有过这么一条船。   许多年前,在枕水村里,沈家小哥与宋娘子成婚,他头一次化形,随林信到村子里玩儿。他与林蓁初见,林蓁提着裙摆,与他蹲在河边弄水。   村中办喜事,挂着红灯笼,贴着红纸,他随手捡起一张包桂花糖的红纸,折了一条小船,来逗“阿蓁妹妹”高兴,哄她长大了嫁给自己。   玩到后面,他就没再管什么小船,原来是被林蓁收起来了。   今日宫殿上覆着白布,与从前遍地红纸的枕水村,是两种景致。   小雀儿站在殿上,与林蓁的棺椁之间,隔着重重叠叠、拨散不开的帷帐。   他抱着木箱子,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打湿纸船。   林信上前,拍拍他的背,小雀儿用衣袖抹了抹眼睛,咬着牙,恨恨道:“仙君,我再也不和凡人交朋友了。”   他趴在林信的背上哭,哭得喘不上气。   好像许多年前,他得知林蓁是个男孩子时,那样伤心难过。   *   半个月后,安顿好了林蓁的身后事,太子顺利登基,小雀儿也要功成身退了。   太子殿下想多留相父一阵子,小雀儿婉拒了。   这段日子,林信住在仙君祠里,小雀儿同他一起。   这日傍晚,小雀儿站在窗前发呆。   他站得太久了,林信便走到他身边,摸摸他的脑袋。   “雀儿,接下来想去哪里?”   “我不知道。”小雀儿撑着头,转头看看林信,眨了眨眼睛,“总之不想在凡间待着了。”   默了半晌,小雀儿忽然想起什么。   “仙君,一开始带我们过来的、你的二师兄,他有没有收徒的意思?”   他是小青雀,栖梧又是凤凰,所以他会这么问。   林信道:“我不知道,我等会儿帮你问问他。”   “好,谢谢仙君。”   林信若向二师兄开口,师兄应该不会推辞。   林信又想起,从前小雀儿因为林蓁是个男子的事情,生气恼火,决心要认真修炼。   当时小雀儿修炼的书册法器,也是林信从栖梧那里拿来的。   实是因缘前定,小雀儿原本就要做栖梧的徒弟。   小雀儿歪了歪头,靠在林信身边。   “仙君,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心口胀胀的。不是很难受,但是又有点难受。”   林信揽住他的肩,隔着衣裳,搓了搓他的胳膊。   他只是有点难受,这也算是达成了林蓁的心愿。   又过了几日,一切恢复平常。   正巧此时,昆仑山上的玉枢长老也到了要回仙界的时候。   司悬被胡离架着胳膊,绑回仙界。   栖梧收了小雀儿做徒弟,林信也在访仙台上飞升成仙,他们一同回了仙界。   如从前一般,四个师兄弟仍旧住在守缺山。   林信回仙界的时候,却没有回守缺山,而是先去了自己从前的宅子,无名山山脚下的那个。   他从前离开这所宅院的时候,没有在门上贴符,更没有设什么阵法。   今日回去,也不知道那宅院破烂成什么模样。   他与顾渊一同回去。   林信站在三级石阶上,推开那扇木门。   并没有想象中的杂草丛生,破败不堪。   要好的朋友们都站在门里,等他回家。   他们站成一列,林信跨过门槛,站在最前面的江月郎便拉着他的胳膊,把他往自己这里一扯。   江月郎抱住他,用力地拍拍他的后背:“信信,欢迎回来,不要伤心。”   林信也抱抱他。   站在江月郎旁边的是小孟君,小孟君也抱紧他:“林信信,开心一点,欢迎回家。”   再然后便是兔子精何皎,差不多的话,林信也点点头应了。   后边还有几个要好的朋友,林信也没有一个一个地抱过去,只是朝他们挥挥手,打了招呼。   “我回来了。”   许久之前,他在地府送走魔界的吴婆婆,朋友们也是这样安慰他的。   他不在的时候,他的朋友们轮流过来帮他打扫屋子,好让他一回来就能有地方住。   也时常为后院的落霞树浇水施肥、修剪枝叶。   今日林信回来,他们便如同从前一般,聚在落霞树下。   并不饮酒,只是坐着闲聊,再一起吃了一顿饭。   林信捧着碗喝甜汤,顾渊见他喜欢,便多舀了一勺给他。   几个要好的朋友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低头专心喝汤。   林信喝甜汤,他们喝“酸”汤。   傍晚时分,几个朋友要离开,林信便送他们出门。   送走朋友,林信掩上木门,一回头,就看见顾渊站在他身后。   林信也上前抱住他。   他想了想,叹道:“我其实很早就明白了,这种事情,是强求不来的。”他把脑袋埋在顾渊的怀里,闷声道:“可是我能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少了。”   顾渊垂眸看他,帮他理清楚披散的长发。   林信抱着他,在他怀里蹭了蹭脸,感觉好些了,才抬起头来。   他用额头撞了撞顾渊的胸口:“行了,天晚了,回去睡吧。”   洗漱后,林信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回了房,从柜子里翻出一块干净的白巾,架着一只脚,坐在榻上擦头发。   顾渊在他身边坐下,极其自然地接过巾子,帮他擦头发。   水珠落在顾渊的手背上。   林信回头看他:“圆圆啊,我走之后,你是不是就不擦头发了?”   仙身不染尘垢,只有林信,做了神仙之后,还保留着一点做人时候的习惯。   顾渊没有回答。   林信又问:“那我走之后,你是不是连饭也不吃了?”   他再问:“那你连喝水都没喝了?你要成仙啊?”   他本来就是神仙。   神仙不需吃喝,不眠不休都不是问题。顾渊自然也是这样。   顾渊却道:“没有,本君有擦头发,也有吃饭喝水。”   林信一眼就看出他在说谎。   他脱鞋上榻,转身面对着顾渊。   “你等了我很久?”   顾渊没有说话,继续帮他擦头发,一只手捞起他的一缕头发,拿巾子搓了搓。   林信抬眼看他,拿手推了他一下。   “圆啊,问你话呢。”   顾渊淡淡道:“也没有很久。”   林信轻笑:“那就好。”   顿了顿,顾渊垂了眸子,道:“林信,以后……不用挡在我前面。”   “我当时也没有多想,只是不想让你受苦,所以……”林信凑过去看他,用拇指按了按他的眼角,有意说笑道,“怎么?我死了一次,你没死,你觉得不公平?还是我和你在一块儿,我死了,有损你帝君的颜面?”   顾渊道:“我好几次以为你回不来了,本君头一次,觉得很害怕。”   林信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往他怀里钻:“知道了,下次绝对不会了。”   顾渊双手拢着他的湿发,察觉到他切切实实的在怀里,才放心一些。   林信问:“你也不容易吧?要四处捡石头,还要把石头碎片拼起来。”   “不难。”   “诶。”林信抬起头,“你用什么法子把石头碎片凑起来的?都碎成那样了。”   顾渊面色不改,只道:“用了一些修为而已,不妨事,我陪你泡在天池的时候,就已经恢复了。”   林信不疑有他:“那就好。”   擦干头发,吹了灯,放下榻前帐子,透过窗纸的月色朦胧,他二人同靠着一个软枕,平躺在榻上说话。   重回无名山的宅子里,仿佛重回故事开始。   “圆圆。”   “嗯?”   “再过一段日子,等我在仙界重新安顿下来,就成婚吧。”   “好。”顾渊道,“我回去准备彩礼。”   林信有些惊讶:“还准备啊?”   顾渊理所当然的语气:“自然。”   “都送过两次彩礼了。”   重渊帝君送了一次,密林魔尊又送了一次。   林信笑着道:“再送下去,六界都要被你搬空了。”   顾渊道:“之前两次都没娶到。”   过了一会儿,林信又问:“你的眼睛,现在还会变颜色吗?”   “不会了。”   “那就好。”林信撑着手,半坐起来,俯身靠在他身上,“让我来看看我的漂亮小鱼。”   顾渊身子一僵,随后抬起手,却是要推开他的动作。   林信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恢复真身之后,不给我看了?”   “不是。”顾渊解释道,“之前为了把你的本心石头拼起来,耗费了太多修为,还没来得及恢复,真身现在不怎么漂亮。”   “没关系,没关系,我就看看。”   顾渊还是用双手按着他的肩膀,要把他给推开。   这下林信察觉出不对了,佯怒道:“你肯定有事情瞒着我,让我看看。”   “没有。”顾渊亦是正色道,“你不要看,快睡觉。”   他的手抓得紧,林信推不动,只能躺回去睡了。   背对着顾渊,应当是有些恼了。   顾渊从他身后抱住他,哄他道:“再过一阵子,就给你看,现在先不要看。”   林信往墙那边躲,没有说话。   “林信。”顾渊凑过去,吻了吻他的眼角,“林信啊。”   林信猛地转过头,顾渊躲闪不及,额头正好碰在他的额头上。   小石头迈着小树杈腿,入了他的意识界。   顾渊想把他赶出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云雾缭绕里,林信看见一条黑颜色的龙,蔫蔫地趴在云上。   他觉着奇怪,顾渊的真身,不应当是黑颜色的。   那条龙把自己的脑袋埋在云里,不太想让他看见的模样。   小石头走近之后,林信便明白了。   他应当是金色的,因为龙鳞应当是金色的。   他是黑色的,因为他没有龙鳞了。   他把身上龙鳞都剜下来,只剩下黑颜色的身躯。   尚未愈合的伤口还流出赤金色的血液,已经长出来的龙鳞也还是小小的、淡黄颜色,远没金色那样漂亮。   他可算是知道,为什么顾渊开始要把他留在昆仑山上,为什么顾渊偶尔才来昆仑山看他。他自己都这样了,哪里还能照料林信?   至于剜下来的龙鳞用来做了什么,自然是给林信粉碎的本心石头用了。   林信一时失神,抬起头,看着顾渊,不知不觉红了眼眶:“你怎么变成小丑鱼了?”   顾渊亲亲他的唇角,反过来安慰他:“不要紧,你别哭。” 第183章   黑颜色的龙蔫蔫地趴在云上,奄奄一息的模样。   小石头迈着步子跑到他面前,用小树杈手摸摸他的龙须。   黑龙朝他吹了口气,差点把他给吹跑。   石头支棱着小树杈脚,扯着他的龙须,好容易站稳之后,反应过来,连忙松开他。   “扯疼了吗?”   顾渊不是很想让他待在这里,只道:“看完了就快出去。”   石头假装没听见他说话,靠过去,张开双臂,趴在黑龙的脑袋上。   他贴在龙首旁边,蹭蹭他的脸:“我的小丑鱼也太可怜了。”   床榻上的林信抬起头,拍怕顾渊的脸颊:“你就是用龙鳞把我的本心石头粘起来的?”   “嗯。”   难怪。   他那本心石头都碎成渣了,要一点一点地重新拼起来,哪里是耗费一点修为就能凑起来的。   顾渊用龙鳞,还要用身上所有的龙鳞才能把他给救回来。   林信反手把他推倒,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再查探他的本心黑龙的模样。   那黑龙把身上鳞片都拔光了,黑乎乎的一条,未愈合的伤口还淌血,新长出来的龙鳞也是淡黄发白的颜色。   小石头爬到他身上去看,小心地用手碰了碰流淌下来的赤金色血液,气味腥得很。   林信问:“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顾渊淡淡道:“只是看起来厉害一些,不要紧的。”   “你认识我之后,就总是在剜鳞。”   顾渊轻笑,只道:“再过一阵子就长回来了。”   小石头坐在黑龙身上,看了看他身上狰狞的伤口。   黑龙回头看了他一眼。   当时在天池里,他用龙鳞把石头给拼起来,没有顾忌太多,心中又害怕林信会回不来。   剜鳞的时候,没什么章法与耐心,自己一伸爪子,直接就把龙鳞给拔下来,所以现在看起来格外可怖。   小石头从他身上滑下来:“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他往边上跑了两步,从意识界里扯过一片云彩,拽着云彩,手脚并用地重新爬到横在眼前、高山似的黑龙身上。   小石头用云彩轻轻地擦去他旧伤里流出来的鲜血,纯白色的云朵也被他染做赤金色。   将伤口周边的血迹擦去,他用小树杈手在伤口上边扇了扇风:“现在有没有舒服一点?”   原本顾渊并不在意这些,鲜血糊着便糊着了,他泡在天池里时,伤口也会重新裂开,并不是很疼。   但是林信帮他擦去之后,仿佛真的好了许多。   顾渊点头:“嗯。”   “那就好。”石头重复刚才的动作,跳下去再扯来一片云,“我明日向何皎要一些药来给你抹。”   黑龙歪了歪身子,好让他能爬上来:“不用,很快就好了。”   小石头爬到他身上,拍了他一下:“你怎么一点都不在意这些事情?”   顾渊最后道:“迟早会好的。”   “那要多迟?”林信想了想,道,“你快点好起来,等你好起来了,我们就成婚,我搬去云宫和你一起住,怎么样?”   “好。”   他语气一如平常,但是不再说“迟早就能好”这种话。   还是林信治得了他。   黑龙庞大,放平了躺在石头面前,长得尾巴都隐没在云雾里,看不见了。   小石头从他的龙首,循着黑龙长长的身子往下走,来来回回地跑,用云彩把他身上的伤口都处理得干净一些。   过了一会儿,意识界的云彩都被染做赤金色。   顾渊道:“天晚了,你先睡吧,剩下的我自己来。”   小石头蹲在他面前:“我不用睡觉也没关系,你感觉怎么样?”   “还好。”   小石头想了想,放下手中的云,跑上前,抓了一块新的云,捏成方方的模样,拍拍它,让它变得更蓬松,然后推到黑龙的脑袋边。   “你先睡吧,我轻轻的,不会弄醒你的。”   顾渊不是这个意思。   但最后还是顺从地把脑袋枕上去了。   这是他受伤之后过得最惬意的一个晚上,有林信在,林信还在帮他处理伤口。   他枕在云上,和林信说话。   林信随口道:“你有没有朋友啊?要是成婚的时候,全都是我的朋友,那你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本君有的。”   “真的有吗?不算上我,有超过五个吗?”   “天君够面子吗?”   林信一怔,随后连忙点头:“足够了,足够了。”   顾渊低笑。   他二人再先聊了一会儿,极其放松之时,黑龙长长的身躯忽然僵硬了一瞬。   顾渊试图开口说话:“林信啊……”   小石头蹲在黑龙的身前,手里托着云,碰了碰长得奇怪的一片龙鳞:“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是伤口吗?”   黑龙伸出爪子,把他抓走:“不是伤口,不要乱碰。”   他还回头要继续看:“啊?为什么?”   顾渊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你对龙一无所知。”   林信有点明白那是什么了。   小石头讪讪地缩回手,干笑道:“还挺大的,比我还大。”   获得来自林信的夸奖。   但是这个夸奖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黑龙把石头往外推了推:“林信,你先出去。”   “噢,好。”小石头连忙跑出去了。   床榻上,林信抬起头,捂着额头。   他低头看看,然后推了顾渊两把:“诶,还没成婚呢,你出去。”   分明是他惹起来的,这下却要顾渊出去。   顾渊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随后翻身下榻。   他掀开帷帐,在榻前随手拿了一件衣裳。   林信趴在榻上看看榻前,再看看顾渊,捶床道:“诶,你拿的是我的衣裳。”   顾渊仿佛没有听见,披上他的外衫,径直出去了。   此时已经是春日,顾渊好久都不回来,林信便一个人抱着被子,躺在榻上睡觉,暖和得闷出背后一层薄汗。   他蹬开锦被,露出双脚,弓着身子睡着。   正迷糊的时候,有个人上了榻,从身后抱住林信。   顾渊身上凉,林信便往他那里靠。   林信含含糊糊地说:“你得把我的衣裳洗干净了再还给我。”   “我知道。”   “你怎么这么慢?”   不等顾渊回答,林信回头,垂眸看看,便反应过来了。   顾渊不是寻常人,他需要正常时间的双倍。   林信只觉得有些好笑。   他把脸埋在被子里偷笑。   笑着笑着,身后仿佛有什么东西抵着。   林信笑容凝固。   *   林信重返仙界,第二日一早,先去南华老君殿中报到。   南华老君将他小星官的礼服与星灯重新交给他,一时间老泪纵横。   林信赶忙道:“你老别哭啊,仙途成千上百年,魂飞魄散、本心受损都是基本操作,不要紧的。”   老君以袖掩面:“太激动了,不好意思。”   他深吸两口气,平复心情,又道:“你还管着那条星道,好不好?”   “好。”林信点头。   “不急在这一时,你才回来,与帝君也许久未见,给你放两天假,过一阵子再回来值班。”   林信挠挠头,不好意思道:“再过一阵子,我可能要请婚假。”   一听这话,老君笑得连眼睛都没了。   “给你放,给你放,十年假够不够?不够再添。”   “够了够了,太长了。”   “那你去找帝君玩儿吧。”   “嗯。”林信转身要走,“我走了。”   “去吧走吧,去玩儿。”   林信才出山头,便看见南华老君骑着坐骑,往月老的天喜峰去。   一路走,一路喊道:“月老!好消息!我跟你说,我站的这一对他终于圆满了!”   月老数百年如一日地编着红绳,悠悠道:“我最不容易的老同事啊。”   林信再去拜见了师祖与师父,同他们说了事情,他们也是同样的反应。   “事情由长辈出面去办,你玩儿去。”   此外林信还被师祖敲脑袋,教训了一顿。   “他是帝君,修为比你强不知道多少倍,你竟然还挡在他前面,你傻不傻?”   林信捂着脑袋,从天均峰出来,转头就去找修为强他不知道多少倍的帝君。   一早起来,顾渊被他勒令去西山天池泡着养伤。   顾渊果然听他的话,林信过去的时候,还泡在水里。   林信从他身后靠近,在他身后蹲下,想要捂住他的眼睛。   顾渊一抬手,就握住他的手腕:“你回来了?”   “嗯。”林信探出脑袋看他,“你感觉怎么样?”   “无碍。”   “那就好。”   林信坐在岸边,陪他说了一会儿话。   “我去找何皎拿点药,你在这里继续泡着,有事情就传音符喊我。”   他站起身,挑了两张符咒给他。   好像顾渊是一条废龙。   顾渊也没有反驳,看着他离开,用拇指摩挲黄符上的朱砂字迹。   林信去魔界走了一趟,见过扶归,扶归一个十分了得的前任魔尊,揽着他红了眼睛。   “我的乖乖儿,爹爹还以为你死了呢。”   林信原本还有一点感动的,他一说这话,便什么都没有了。   他拍拍扶归的脸:“傻孩子。”   然后去见何皎。   何皎一边给他打包药材,一边连声道:“真是冤家,欠了你的。”   林信撑着头,看他摆弄药材:“大恩大德,永生难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何皎把装好的小包袱丢给他:“拿去吧。”   林信将包袱挎在背上,却听门外有人道:“大人,我看得千真万确,有个小白脸仙君来找何大人看诊,贴得可近了。何大人医者仁心,肯定是没有察觉。”   灰狼秦苍提着刀推门进来,他倒要看看是哪个小白脸胆敢调戏他的郎君。   小白脸林仙君倒在何皎怀里,扯着他的衣袖:“何大人,你郎君好凶呀。”   何皎揽住他的肩膀,抬眼看向秦苍:“你来做什么?”   秦苍顿时没了气焰:“我来……为郎君带来一段武术表演。”   林信歪了歪脑袋,朝他做口型道:“孙子,好久不见。” 第184章   林信从何皎那里拿了药材,何皎送他出门。   林信把装着药材的小包袱往上提了提,停下脚步:“行了,就送到这里吧。”   “行,那你快回去吧。”何皎朝他挥挥手,“慢走。”   林信回头看了一眼,秦苍抱着武器,倚在门边,竟有些可怜的模样。   “说真的。”林信转回脑袋,“你郎君也太惨了,你快回去陪他吧。”   何皎抬头看天:“你不知道,我每天都和他待在一块儿,他每天都嫌不够,每天都是这个表情。”   他悠悠地转回目光,认真地看着林信:“你还没成亲,你不懂。”   林信凝眸:“我怎么觉得你这是在炫耀?”   何皎推了他一把:“你快回去吧,耽误帝君养伤,影响他新婚之夜的发挥,那可不好。”   林信脸色复杂,打量了他一眼。   还是那句话:“你没成亲,你不懂。”   “我懂。”林信气忿叉腰,“我只是不懂,为什么是他发挥?”   “好好好。”何皎失笑,“你发挥,你发挥,我再给你弄两贴补身子的药。”   “我总觉得你在敷衍我。”林信小声嘀咕,“分明江月郎他们都是站在我这边的。”   “他们都是你的朋友嘛,当然站你这边,不站帝君那边。”   “可你不也是我的朋友么?”   “但我是你众多朋友里,唯一一个成了亲的。”何皎一个一个数给他听,“你其他的朋友。江月郎,话本子一套一套的,自己整日拿着笔,连别人的手都没拉过;小孟君,守在奈何桥边煮汤,见的都是孤魂野鬼。还有那个扶归,这么多年,他有个妾室吗?你三个师兄,最厉害的就定过亲,别的呢?”   好像是这样的,林信微怔,他的朋友们全都是独身多年的。   “他们的意见都没有太大的参考意义,他们不懂,结果你自己也不懂。”何皎笑着揽住他的腰,对他咬耳朵道,“好几十年前我就提醒过你,顾仙君看你的眼神不太对,吃人的眼神。”   “那有什么关系?”   “哟哟哟——”何皎掐了一下他的腰。   林信没心没肺地笑了:“我怎样都行。”   “不知羞。”   何皎原本揽着他的腰,一低头,一勾手,暗中拉开他挂在腰上的乾坤袋,袖中一本小图册顺势滑进袋子里。   最后再将袋子扯紧。   揉揉林信的脑袋,林信还不明白,只是朝他傻笑。何皎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送走林信,何皎转身,两只手比在脑袋上,做兔耳朵,朝秦苍勾了勾:“你等我一会儿,我收拾好了,一起去吃饭。”   秦苍笑着应了。   何皎经过他身边,转头道:“林信也是傻了吧唧的,亏他从前还画六界美人图。”   秦苍十分赞同前半句话。   “他那些朋友都不顶用,得亏有我。”   *   林信从何皎那边出来,时候还早,途径密林,想起密林深处的衍翁,就想顺路去看看他。   早些年,顾渊将密林给扶归管,两处便并为一处。   仍旧通过法阵进去,只是林信进到密林深处之后,怀疑是不是自己画错了阵法、找错了地方。   他从前来这里的时候,虽然看不见,但还是感受得到的。   密林深处被天火焚烧,神树枯萎,就是一片荒漠。   而林信看着,密林深处神树参天,遮天蔽日,看不出一点荒漠的模样。   他觉着自己肯定是走错了地方。   他往前走了两步,前边的神树下,坐着一个白发白衣的仙君。   林信连忙上前,朝那人做了个揖:“仙君好。”   那仙君一袭白衣,原本正靠在树下,闭着眼睛养神。   他抬了抬眼皮,上下打量林信一眼。   林信问:“请问仙君,密林怎么走?”   “这里就是密林。”   “不太像啊。”林信挠头,又问,“那请问……”   那仙君打断他的话:“你去密林做什么?”   “访友。”   “你那朋友长得什么模样?”   林信也没看见衍翁过,想了想,道:“他应该挺老的了,穿得挺破的吧,可能脸有点黑,密林里也没水给他洗脸。”   不知道衍翁是不是真的脸黑,林信没注意到,自己眼前的人黑了脸。   他继续道:“他脾气挺坏的,动不动就大声说话。还有点孩子气,很喜欢耍赖……”   白发仙君听不下去了:“住口。”   “仙君你……”林信察觉出不对,“请问仙君你是?”   “我就是黑脸暴脾气的那个。”   林信犹豫:“不太像啊。”   他想的衍翁应该是破衣烂衫、白发苍苍的。眼前这人,虽然也是白发,但是他身材挺拔,眉目清远,分明有一股平和之气在眉眼之间。   衍翁抬手要打他:“哪里不像了?我就得穿得破破烂烂的才像是吧?”   林信往边上躲:“这样一看,脾气还是挺像的。”   衍翁坐起来,拍拍身边的位置:“过来坐。”   “好。”   林信在他身边坐下,翻了翻乾坤袋,拿出两个小仙果。   “密林是不是变了?你好像也变了。”林信啃了一口仙果,“我还眼盲的时候,不小心摸到你的脑袋,那时候你明明还是炸毛。”   “多亏了你的帝君。”   “他帮你洗头了?”   衍翁抹了把脸,显然不想跟他说话。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那时候在这里,你的本心石头碎成渣渣,你的帝君疯了,变回金龙原形,连着嚎了几嗓子,震得六界都在晃。然后他就开始在密林布雨,想把石头渣渣都收拢起来。那时候我就在下边接着,都只抓住几个碎片,其他的都被吹走了,下雨也没用。不过他降的那场神雨,让天火烧过的神树重新长出新枝,过了几十年,神树就重新长起来了。”   “噢。”林信了然地笑了笑,“这里风水变好了,你的头发也顺滑了。”   “我原本就长这个模样。”衍翁架着脚坐在他面前,撩了把白发,“风流俊逸,人称‘衍君’。”   林信笑着摇头:“没看出来。”   “要你看出来?”   “不过你忽然返老还童,照我师父的说法,你可能是要有情劫。”   “滚。”衍翁推了他一把,“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似的?本君原本就是这般模样,你不懂。”   两人一起吃了几个酸酸的小仙果。   最后林信道:“我同我的帝君,马上就要成婚了。”   衍翁了然道:“我就知道,许久没联系的朋友忽然出现,就是结婚了要礼物。”   “我没有。”   “好好好,祝你和你的帝君天长地久。行了吧?”   获得来自上古魔神的祝福。   衍翁撑着头,靠在树边,看着林信,啧啧叹道:“我几万年前就认得重渊,那时没看出来,他竟然是个痴情种子,还会为了你发疯。”   “看对什么人吧。”林信道,“毕竟像我这种仙君,实在是很难得……”   “别耍贫嘴,我煽情着呢。”衍翁道,“倘若那时候,我有一个为了我什么都豁得出去的人挡在我前边,说不准我也不会被封印在这里。”   他最后道:“重渊的运气,比我好得多。”   林信拍拍他的肩:“你不要气馁,好好改造,重新做人,还是能出来的。”   衍翁不想看他,转头抱着树:“重渊到底是什么眼光,要给我一个这样式儿的,还不如就封印在这儿呢。”   同时获得来自上古魔神的嫌弃。   *   林信告别衍翁,回到仙界。   顾渊还在池子里泡着,下半身变作龙尾,盘在池底。   他双目微阖,隐约听见林信走近的脚步声,便睁开了眼睛。   林信在他身边蹲下:“圆圆,我回来了。”   顾渊转头看他:“嗯。”   “我在何皎那里拿了药,敷上去应该会好得快一些。”林信捧住他的脸,额头碰着他的额头。   小石头拖着乾坤袋和装药材的小包袱,踏在云雾之上。   那条黑龙仍旧趴在云上,看起来好了一些,又新长出来几片小小的龙鳞。   石头解开包袱,拿出何皎调配好的药粉,爬到黑龙身上,把药粉撒在他赤金色外翻的伤口上。又扯了一长段白布,帮他把伤口包裹起来。   黑龙龙首枕在云上,回头看他。   石头专心得很,没有察觉。   他将自己的乾坤袋带过来,放在一边。黑龙转眼瞥见,目光一凝,随后悄悄伸出爪子,勾了勾乾坤袋,从里边捏出一本小册子。   是何皎给林信的那本小图册。   林信还没看见,却先被他看见了。   他用爪子轻轻地捏着,随便翻了两页。   黑龙脸红。   石头觉着他有些不对,在他身前某处蹲下,看了几眼:“你怎么了?”   黑龙用爪子推了他一把:“林信,你先出去。”   “哦。”   林信松开顾渊,顾渊盘着尾巴,泡在池子里,转头看着林信,眸中翻滚着不明意义的神色。   顾渊一只手按在他的背上,把他往前带了带,低声唤道:“林信啊。”   林信极其没有心眼地朝他笑笑。   他单纯得很,下一秒就被带进池子里。   溅起水花,林信呛了两三口池水,捂着胸口咳嗽。   顾渊用龙尾缠住他的双脚:“本君没想到,你这么心急,连画本都看上了。本君其实伤得不重,不碍事的。你若是想要,直说就是,画本子看多了不好。”   林信脸色呆滞,他在说什么?什么画本?   顾渊隔着湿了的衣裳摸他的腰背,林信赶忙按住他的手,这又是做什么?   林信吸了吸鼻子,怔怔地看着他。   觉着他实在有趣,趁他发呆,顾渊亲了亲他的唇角。   林信更呆了。   顾渊没完没了地碰他,林信深吸一口气,想要让自己冷静下来,一口气还没到底,就变成了一块石头,落在水里。   变成石头,变成石头。   他忘记了,石头虚不受补,顾渊身上的仙气太重。   石头晕乎乎的,往池底沉去。   池子里拇指粗的小黑龙,身上还缠着绷带,盘在石头上,沉在池底。   等着林信醒来的时候,顾渊开始思考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林信总是动不动就晕过去,该怎么办。   跨越仙阶的爱情的最大阻碍。 第185章   身上的伤养得差不多时,顾渊登门拜访,与玉枢仙尊、广乐老祖商议,各自卜了一卦,最后定下大吉的日子。   顾渊往天均峰送了两回彩礼,第三回 声势更加浩大,引得六界艳羡。   帝君独身来去,手下人不多,天君特意将天兵借给帝君用,还把神界的一片山头都划给他。   送礼那日,天君亲自为帝君驾车。   天君道:“重渊,这回可得成了,六界再经不起你吼那两嗓子了。”   过了几日,天均峰回礼,广乐老祖与玉枢仙尊亲自登门,林信的师祖有意为他博面子,排场也浩荡。   师祖与师父不让林信管这些事情,也不让他在婚礼之前再与顾渊见面。   林信乐得自在,整日同朋友们在一块儿玩耍,偶尔与三个师兄一块修行。   与顾渊分开之前,他二人重新牵了灵犀,晚上睡前说两句话,常常是说着说着,林信就睡着了。   顾渊听见他呼吸的声音,还听见他翻身蹬被的声音,一直到早晨。   成婚前半个月,广乐老祖让他去天均峰。   那时林信正同朋友们一块儿瞎胡闹,师祖传他,他连忙抓起乾坤袋就过去。   华莲菩萨也在天均峰,见他小跑着过来,便双手合十,朝他行了个礼。   林信站定回礼,说了一句梵语。   华莲菩萨看了他一眼,笑着道:“恭喜。”   这句话这些日子来,林信听了很多遍了,他笑着回道:“同喜同喜。”   广乐老祖瞪了他一眼:“信信。”   “噢。”林信恍然反应过来,华莲菩萨没法子和他同喜。   他偷笑。   华莲菩萨却不在意,只道:“你姐姐他们的魂灯都好,我都安顿好了才过来的。这回等你办了礼再回去。”   “好呀。”   广乐老祖捏着鼻子,把他扯过来:“喝酒了?去洗洗,然后试试衣裳,不合适的地方,师祖再给你改。”   仿佛师祖的本职工作是裁缝。   林信点点头,下去了。   偏殿里,他擦了擦脸,然后套上正红的衣裳。   广乐老祖在外面敲门:“好了没啊?”   “好了好了。”林信一手拢着头发,一手扯着腰带过去开门,低头看看自己红得似火的衣摆,“师祖啊,太红了。”   “你生得白,穿红的好看。”广乐老祖思及他平素的衣裳,忍不住唠叨,“你总穿素的旧的,丑得很。”   “我那是天生丽质,不用费心雕琢。”   广乐老祖无话可说,上前正了正他的衣襟,拿起案上的布尺,打了他一下。   林信站直,伸平双手。   他想了想,又问:“帝君也穿红的吗?”   “他不穿。”广乐老祖道,“他穿黑的。”   “为什么?”   “布是他给的,他给什么颜色的布,我就做什么颜色的衣裳。”   原来如此,林信摸摸鼻尖,又被师祖拿着木尺拍了一下。   他在天均峰待了一下午,最后捧着衣裳回家去。   经行云廊,忽然看见走在前边的神君都停下脚步,俯身行礼。   林信也连忙抱着衣裳,站到一边去,低头作揖。   正出神的时候,仿佛有个人站到他面前,又好笑又无奈地叹了一声,然后摸摸他的脑袋。   他抬头,看见顾渊就站在他面前。   原来神君们是在向他行礼。   林信直起身子,朝他笑了笑,刚想问他来这里做什么,忽然想起他二人这段日子不能见面,便闭上眼睛,朝他“嘘”了一声,转身离开。   顾渊回头,看着他离开,轻笑一声。   *   办礼前一天,林信同三个师兄待在无名山山脚下的宅子里,还有几个要好的朋友陪着他。   晚饭时,林信紧张地连碗也端不稳,没吃多少,便说不想吃,回房去躺着休息。   他师兄和朋友们都担心他,又觉得有点好笑,把他喜欢喝的甜汤放在炉子上煨着,想等会儿,等他想吃了再去喊他。   他一个人待在房里,和衣躺在榻上,架着脚,盯着帐子顶,感觉恍恍惚惚的。   仿佛昨日他还是越国里眼盲的小道士,今日他就一步登天,马上就要同帝君成亲。   好像是在做梦。   他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又拧了一把手背上的皮肉。   有点疼。   忽然听见顾渊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林信一查探,才发现是自己不知不觉与顾渊通了灵犀。   林信翻了个身,倒在榻上,抱着被子:“没吃饭。”   顾渊一听这话,就知道他的意思:“你想吃什么?”   “想喝甜汤,圆圆煮的。”   “你等一等。”   林信应了一声,然后听见那边传来顾渊动作的声音。   他得寸进尺:“你送过来,我就在房里。”   虽然他师父与师祖不让他二人见面,但是林信偶尔会跑去云宫看他,被他抓住的时候就闭上眼睛,有的时候林信也会耍耍赖,让他过来。   顾渊也应了。   只过了一会儿,顾渊道:“打开窗子。”   林信从床上跳起来,踢踏着鞋子跑到窗边。   打开窗户,顾渊就捧着一个瓦罐站在外面。   林信接过瓦罐,两个人窗里窗外的站着,还没说话,林信的三师兄就推门进来了。   “信信啊,要不要吃点……”   林信回头,三人面面相觑。   胡离上前,关上窗户,把顾渊留在外面。   他紧紧地压着窗扇,盯着林信。   林信抱着汤,不知道该怎么办。   胡离挑了挑眉,道:“有人给你送吃的,那就快吃吧。”   盯着他喝了一碗仙果熬的甜汤,胡离怕他再和顾渊见面,便压着他出去,和朋友们待在一块儿。   正是初冬,夜里微冷,他们坐在软垫上,正说轮流笑话。   林信走过去,挤进江月郎与小孟君之间坐下。   小孟君揽住他的肩,把他往自己这里带了带。   朋友们都聚在一处,再好不过的冬日夜晚。   夜深要散,小孟君便把林信拉到边上说悄悄话。   他拿出一个小木匣,递到林信面前:“别人托我给你的礼物。”   林信打开木匣,里边是一支竹簪子。   林信觉着奇怪,他的朋友认识小孟君,当然也认得他,怎么会托人给他送礼?   “是?”   “霜林。”   林信微怔:“他?”   “嗯。”小孟君点头,“他怕你不要,也不敢来见你,所以托我给你。你要不要?不要我就还给他。”   “他怎么了?”   “没怎么,还在忘川河里撑船除淤。”小孟君顿了顿,“你不在的那段日子里,地府里的灵帝不知道怎么知道了这件事,说怕你回不来,要重选越国的护佑神。天君便把霜林送去轮回镜中,说如果他能做到你做过的事情,就让他做护佑神。”   “然后呢?”   “然后当然是没成。”小孟君道,“他在忘川河上撑船,你的本心石头,有几片碎片落在河底淤泥里,还是他捞上来交给我的。”   “这样。”林信思忖道,“那这礼我收下了,向他道声谢,就不见面了。”   “好。”小孟君笑着摸摸他的脑袋,“回去睡吧,林小郎君。”   *   次日清晨,林信一早便被朋友们从榻上挖起来,洗脸穿衣。   胡离把他按在铜镜前,给他梳头。栖梧捧着梳洗用的东西,站在一边,听胡离吩咐。   胡离头也不抬地吩咐道:“诶,七五,篦子。”   栖梧便把东西递过去。   林信坐着,被扯着头发,直往他那里靠:“师兄,头发扎得有点紧。”   司悬靠在门边看:“想不到啊,小师弟竟然是最早成婚的。”   正说这话,玉枢仙尊便到了。   司悬嗤了一声,转身就走,去看江月郎那边。   玉枢仙尊转头看了他一眼,轻叹一声,随后转头去看林信。   “信信一转眼都要成家了。”他接过胡离手里的篦子,“为师来吧。”   江月郎、小孟君与何皎三人站在门边,司悬上前,道:“哪有这么早就出来迎客的?”   江月郎答道:“师兄不晓得,信信的朋友多得是,现在出来还算是迟的了。”   他指了指前边:“来了。”   扶归近前,指了指后边:“礼物扶珩和鹤亭拿着,我进去看看我儿。”   他快步走进房中,“儿啊”两个字还没喊出口,便看见玉枢仙尊也在。   于是乖乖巧巧地站好,朝仙尊问了声好:“师父好。”   私下喊儿子喊得欢,遇上对方长辈,还是要安安分分地问好。   玉枢仙尊颔首:“信信,你这个朋友很好。”   私下互损损得厉害,遇上夸奖,还是要替对方应承下来的。   林信亦是笑着点头:“是呀。”   不多时,小奴也到了,笑着唤了一声“仙君”,然后把礼物放在他面前。   林信转头看了一眼,只看见胡六公子胡闹,心中明了,胡容不来,放在他面前的是胡容送的礼。   小雀儿拜了栖梧为师,向林信打了声招呼。原本枕水村里的地仙老道长与柴全,与他有段日子没见面了,也由小雀儿带来了。   林信束上白玉冠,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摆时,广乐老祖与华莲菩萨也便到了。   “师祖就说你穿红的好看。”   当时定日子时,还卜问了吉时。   日出后不久,江月郎便敲了敲门:“信信,帝君到了,哥哥我背你过去?”   胡离便道:“诶诶诶,正牌师兄在这里呢,师兄背。”   广乐老祖笑着看了三徒孙一眼:“乖徒孙,还是让给师祖背吧。”   便有林信的朋友在外边说:“有一次在这儿喝酒,不是说好了一人背一段吗?来吧,先打一架定个顺序。”   林信轻咳两声:“朋友们,我要……”   众人都看他,等他说话。   他在原地蹦了蹦,然后提起衣摆就跑:“我要自己走出去,我不要背。”   连房门都没跑出,林信在门槛前就被拦下来了。   夜里大雪之后,出了太阳,林信抬眼,金光灿灿下,顾渊一袭玄衣,锦绣华服,墨玉点缀。   他站在木门前,听见林信说话的声音,便转过头去。一双眸子,在阳光下仿佛散着碎金。   林信朝他挥挥手,在一众朋友们的簇拥下,走到他面前。   他挑了挑顾渊的下巴:“漂亮小鱼。”   顾渊垂眸看他,红裳珠履,玉冠锦带。   “你也很漂亮。”   林信满意地笑了,踮起脚尖,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朝他挑挑眉:“走吧。”   顾渊偏头看他。   石头心啊石头心。   别人家成亲都是含羞带怯的,他成亲,不见半点害臊模样,竟然还勾肩搭背的。   不像成婚,倒像是去结拜做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那种。   顾渊无奈,一捞他的腿弯,稳稳地把他抱出门去。 第186章   顾渊在无名山山脚下接到林信,林信搂着他的脖子,一副要跟他结拜的正气凛然模样。   顾渊便抄起他的腿弯,把他抱起来。   跨过门槛,把他稳稳地扶上马背。   林信垂眸看他,忽然伸出手,拉了拉他的手。   顾渊这才知道,林信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   他再笑了笑,便把手收回去,抓住缰绳。等顾渊也上了马,便松了松缰绳,驱马向前。   从无名山去西山,路不远,只是从前驾云,今日骑马,格外不同。   林信暗中松了口气,转头去看周围。   “六界之友”的朋友们,排出去好长的队伍。   他抿唇笑了,一双桃花眼都弯起来。   仔细想想,这么多年来,游历六界,许多时候都是朋友们在帮他。   上回本心石头碎了,朋友们也在帮他找。   真不愧是“六界之友”,真是仙友遍天下的小机灵鬼。   小机灵鬼不自觉挺直脊背。   顾渊始终看他,见他的模样,大约猜到他在想什么,忍不住笑出声。   今日西山解了禁制,让外边的人都能进来。   云宫周边的阵法也拆了,铺设云廊。   两匹白马并排登上云廊,顾渊与林信在殿门前下了马。   怕林信嫌烦,所有的仪式都很简单,不似寻常那样繁琐,把剩下的时间都留给林信——林信想和他的朋友们一起玩儿。   况且,帝君成婚,也没人敢坐在高堂的位置上——扶归倒是想坐,最后被林信用“父爱的铁拳”打回去了。   各执红绸一端,祭过天地,便算是礼成。   林信紧张得要命,觉着自己后背的衣裳都湿了一片。终于办完事情,彻底松了口气,转身就要跑去和朋友们一块玩儿。   但是手上拿着的红绸有灵性似的,缠上他的手腕,又往回扯了扯。   他转头,顾渊正看着他,目光灼灼。   “走吧走吧。”林信扯着红绸把他一起带走。   林信的朋友实在是多,左右两个大偏殿坐满,还有许多送了礼、但是人没来的朋友。   还有师祖、师父几位长辈,吃了他一杯酒,便说不打扰他们小孩子玩儿,这就要离去。林信与顾渊把他们送到西山的结界外。   林信提着银酒壶,端着一个银酒杯,同每个朋友都打了招呼。   三个师兄和最要好的几个朋友,都在后殿。   林信在四处走了一圈,便留在后殿吃东西。   他捧着碗筷,顾渊给他夹菜,试图把他喂饱一点。   他们几个朋友喜欢玩儿,吃饱了,收拾了殿中,便围在一起传花枝、行酒令。   林信喝了点酒,醺醺然坐在他们中间,撑着头和他们一起玩儿。   顾渊坐在他身边,两人手上还缠着红绸,偶尔凑在一起,说两句玩笑话。   和朋友们在一块玩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很快便到了傍晚。   偏殿的朋友们来向林信打过招呼,便要回去,林信送走偏殿的客人们,又跑回后殿。   江月郎他们要赶他走。   “你怎么还回来了?都晚上了,我们不带你玩儿了,快走快走。”   林信站在原地,不知道要不要进去。   站在他身后的顾渊摸摸他的脑袋:“想去就去再玩一会儿。”   林信回头:“那你呢?”   顾渊无奈道:“我回去等你。”   “那我再待一会儿就去寝殿。”林信解下缠在腕上的红绸,把红绸挂在他的脖子上,拍拍他的肩膀,没心没肺地朝他笑,“小乖乖,回去等我。”   挂在身上的红绸随风摆动,顾渊的手按在他的腰上,一推林信:“你去玩吧。”   “好。”   林信才像条小鱼,“扑通”一声,欢快地跳进水里去。   他的朋友们都笑话他:“都成婚了,还来找我们,你这人真是。”   林信理直气壮:“我请示过我老婆了,珍惜现在还能和我一起玩的时候吧,以后你们使劲喊我,我都不出来了。”   朋友们大笑,朝他招招手:“行行行,你来吧,来吧。”   顾渊轻笑,看林信高兴,便转身离开。   *   夜色渐浓,仙界各处都归于寂静。   只有云宫后殿里,仙君们还在玩耍。   夜游君站在后殿那头,其他仙君站在这头,面上都沾着墨迹,姿势各异,只是一动不动。   “夜游,夜游,几点钟了?”   夜游君还没来得及回答,殿门却被人推开了。   那人答道:“很晚了。”   顾渊语气平淡,清冷的面色看不出喜怒。   确实已经很晚了。   仙君们同时转头看去,立即反应过来。   “信信呢?快回去睡觉。”   “信信不是早回去了吗?他不在这儿。”   江月郎转头看见林信趴在案上睡觉。   “在这里,在这里。”   顾渊上前,在他面前蹲下,林信睡得正好,脑袋枕在手臂上,微张着嘴。半边衣袖湿了,不知道是口水,还是酒水。   顾渊用双手架起他的胳膊,把他抱起来。   他对林信的朋友们道:“你们继续玩,本君先把他带回去。”   仙君们摆手道:“我们也玩的差不多了,明天还要值班,这就回去了。玩傻了,没发现信信还没回去,实在是不好意思。”   “嗯。”顾渊点头,把林信抱回去。   随着最后一批客人离开西山,西山云宫里只剩下顾渊与林信二人。   顾渊把他带回寝殿,放在榻上。   在走过来的路上,林信就有点醒了,只是眯着眼睛,还想睡觉。   顾渊把他放下之后,他便抬手抹了把脸。   “对不起,我睡着了。”   “嗯。”   嗯?嗯!   林信估摸着,他起码会说一句“没关系”的,结果他就说了这?   他心中憋屈,蹬开鞋子,滚到床榻上。   床榻很大,和从前在魔界密林行宫里的差不多。   顾渊问:“你要喝点热水吗?”   林信一坐起来,他便将瓷杯递到林信唇边。   顾渊又问:“擦擦脸好不好?”   林信低头道:“我直接去洗个澡好了。”   “正好。”顾渊正经道,“本君也还没洗。”   天池水冷,云宫里也设了池子,暖和的。   原本顾渊是不用这些的,因为林信要来,才安排的。   要下水之前,顾渊对他说:“不要再变成石头了。”   林信轻轻地点点头:“我尽量。”   “你不要深吸气,大约就不会晕倒。”   “嗯,我知道了。”   他踏进池里,靠着池壁,整个人沉到水底,咕噜咕噜地吐泡泡。   他在水里,听见顾渊又道:“林信啊。”   “嗯?”他只从水里露出一双桃花眼,饮了酒,还泛红。   “你今晚很怕本君?”   被看穿了,林信有些不自在,整个脑袋露出水面,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颈上、披在肩上。   他挠头:“没有啊。”   顾渊轻笑:“你不怕我,你怎么宁愿在后殿趴着睡,也不回来?”   “我……”林信小声道,“忽然有点后悔了。”   这句话惹了祸,顾渊站起来,往他这里走。   林信赶忙解释:“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这时顾渊正好走到他面前,在他面前罩下一片阴影:“是什么?”   林信扶着池壁站稳:“你能不能小心一点?”   顾渊帮他理了理湿发:“自然。”   林信舒了口气:“那回去吧。”   毕竟是头一回,顾渊事事都顺着他,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林信牵着他的手,与他一同回了寝殿,忽然伸出脚,一别顾渊的脚,把他推倒在床榻上。   林信跨坐着,双手摁在他的衣襟上,还滴着水珠的长发委在顾渊面上。   他露出小机灵鬼的笑容:“圆圆,要不……”   顾渊握住他的头发:“先擦头发。”   “……也好。”   随后顾渊扶住他的肩,让他起来。   林信盘腿坐在榻上,顾渊坐在他身后,如从前的许多次,帮他擦头发。   擦干头发,顾渊丢开巾子,从身后抱住他,略带湿意的手隔着衣裳,轻轻地拂过中衣衣摆。   林信差点跳起来。   顾渊蹭蹭他的鬓角:“你要是真害怕,那就算了。等会儿就睡。”   林信垂眸看了看,认命地往他怀里一躺。   过了一会儿,顾渊附在他耳边道:“你别喘气,小心变成石头。”   “我……”林信反驳,“都这样了……能不、喘气吗?”   顾渊没有回答。   反倒是林信转头,看见他的侧脸,鬼使神差地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唇角。   顾渊道:“说好了等会儿就睡了。你这样,等会儿可睡不了。”   林信想了想:“你今天怎么不问我,能不能亲我?”   “林信啊。”顾渊顺着他的意思,“我能亲你吗?”   不等林信回答,他一手揽着林信的肩,捏着他的下巴,就贴过去了。   林信被他亲得七荤八素的,被他放倒在榻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他哼哼道:“你骗人。”   “嗯?”顾渊的指尖绕着他衣上系带,听见他说话,便抬眼看他。   “你上次说,你的眼睛不会再变颜色了。”   顾渊眨了眨赤金色的眼睛,解释道:“情况特殊。”   他忽然想起什么:“忘记问你了。林信啊,可以吗?”   林信一只手扯住床榻里叠得整齐的锦被,想钻进去,小声嘟囔道:“这个时候才问。”   顾渊扣住他的手腕,拨弄他的手指,让他将抓着被子的手松开,然后俯身亲吻他的眼角。   林信被他亲得奇怪,眨了眨眼,伸手扶住他的脑袋,最后小声地提了要求:“……一个一个来。”   傻了吧唧的。   顾渊被他这句话闹得想笑,勾了勾唇角,最后哑声应道:“好。”   云雾缭绕里,小石头被金龙的爪子按着,使劲扑腾小树杈的手脚。   金龙把他按住,变小之后,盘在石头身上,爪子仍旧按住他的手,尾巴缠住石头的双脚。   龙身靠得近,新长出来的龙鳞比从前的还要坚硬,抵在石头上,竟刻出一个月牙形的弧度。   从前在天池里,他喝醉了,所以没什么感觉。现下清醒得很,感觉格外清晰。   拿片龙鳞在本心上划,又不是上刑。   真受罪。   林信眼角泛红,带了点泪,轻声喊道:“你收回去啊。”   有言在先,他一边说话,一边又怕自己变成石头,便努力放缓呼吸。   顾渊见他忍得脸红,捏住他的下巴,让他张开嘴呼吸,道:“没事,我一早把气息收敛了,方才骗你的。”   林信一怔,随口呼出一串长气。   只听顾渊又道:“等过一阵子,你的修为上去了,就没关系了。”   林信捶床道:“我不修行了。”   “也行,反正龙……”顾渊低笑,正经道,“是大补之物。”   林信气得抬起头,狠狠地咬他的肩膀。   顾渊面色不改,只是呼吸乱了一瞬,竟然还夸奖他:“对,龙血也补。”   许久之后,石头的顶上,重新长出一朵小花苞。   林信慌里慌张地反手要推开他:“等一下,等一下,要开花了……开花了……”   “知道了,不用刻意通知本君。”顾渊把他抱起来,冷冷的语气里却是藏不住的喜欢,“帐子里都是你的味道。林信,你做的好事。”   多年仙途,林信不开窍的本心石头上,终于长出一朵小花。   灼灼新桃,凝霜带露。 第187章   林信与顾渊成婚后的第一天。   夜里折腾到很晚,林信累得很,趴在榻上就要睡着,还没睡去,就被顾渊猛的一下给弄醒了。   他有些生气,用最后一点力气推了顾渊一把。   “大骗子,不是说仙身不伤不灭吗?”   顾渊也不恼,放轻了语气哄他。   林信翻了个身面对着他,伸手要抱,试图撒娇蒙混过关。   他不撒娇还好,他一撒娇,就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顾渊眸色暗了暗,抱住他,细细碎碎的吻落在他的鬓角。   好久好久都没有结束的最后一次。   很迷糊的时候,林信感觉自己被人抱起来,然后整个人都泡在热水里。   过了一会儿又被捞起来,擦干净,放到软和的床榻上去睡觉。   榻前的帐子被放下来,他面对着墙睡,顾渊在他身边躺下,长手长脚地把他揽在怀里,怕他跑了似的。   再看了一眼他散在枕上的乌发,顾渊靠得更近,唇角蹭过他的发尾。   林信的本心石头才开了花,他的衣裳又都熏的桃花香,一时间帐子里都是他的味道。   顾渊活了几万年,今日才彻底明白,为何凡人晚上都要睡觉,为何凡人都要找另一个凡人一起睡。   实在是舒服得很。   从此帝君不早朝。   才泡过热水,林信面上红晕未褪,顾渊一时没忍住,又靠过去啄了他一口。   林信闭着眼睛,在梦里不耐烦地挥挥手,要赶走他。   任由他的手拍在自己脸上,顾渊用了点力气,又嘬了他一口。   巨龙终于得到了心心念念的石头,把他抱在怀里,时不时就要碰碰他,表达一下自己的喜欢。   不是闪闪发光的宝石,但是这石头比天底下所有的石头都好。   恍惚之间,林信做了个梦。   他又一次梦见荒漠里那条双头蛇。   双头蛇看见他时,好像瞬间长大不少,把他吓了一跳。   然后他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一支笛子,开始吹笛御蛇。   他上次做梦,还是管得住这条蛇的。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却不行了。   没吹几个音调,那条蛇就跳起来咬他,还是两个蛇头一起咬的。   林信从梦中惊醒,心神未定地拍了拍心口。   顾渊睁开眼睛,捏捏他的脸:“怎么了?”   林信循声看向“犯罪嫌疑龙”,还迷糊,一双桃花眼茫然地眨了眨。   顾渊会错意,眼瞳变作一瞬的赤金色:“林信啊,你醒了。”   他一喊“林信啊”,林信下意识就想躲。   他转回头,扯着身上的锦被,盖过头顶,闷闷道:“没醒。”   顾渊不再为难他,只道:“还早,你睡罢。”   林信想了想,脑袋从被子里探出来,然后扯扯被子,把顾渊的脑袋给盖起来,还压了压。   报复回去。   顾渊掀开被子。林信趴在榻上,想再睡一会儿,但是翻了几次身,调整了许多姿势,都不是很舒服。   顾渊看着他捂着腰的手,心下了然,抬手拨开他的手。   林信一惊。若不是没力气,他得从榻上跳起来。   “本君疼你。”顾渊笑叹道,凝聚灵气于掌中,帮他揉了揉腰背,“快睡罢。”   腰上暖烘烘的,林信合上双眼,很快又睡着了。   成婚第一日,他就睡到了午后。   醒来之后,神清气爽,还在床榻上赖了好一会儿,最后才慢悠悠地下榻穿衣。   他吃了点东西,随后顾渊带着他在云宫里闲逛,熟悉地方。   昨日只在正殿与两个偏殿中办礼,林信也没有去过其他地方。   云宫大得很,修建的时候,是按照神界的大规格来的。   从前顾渊一个人住,他对这种事情兴趣不大,很多地方,都是林信要来,才重新修整出来的。   宫殿檐角重重叠叠,一眼望不到边。   因为顾渊是龙,好水好云,所以四处云飘雾绕,还有两个大湖。   听说有湖,林信原本是想去喂鱼的,结果还没走到,只看见有那么点儿水汽,顾渊就把他拉住了。   “公鱼”占有欲还挺强,连别的鱼都不让他喂。   林信回头看看他,暂时歇了喂鱼的心思:“好吧好吧,不喂,就过去看看。”   湖边堆着大小石块,林信蹲在大青石上,撑着头,看这池里游弋的锦鲤。   原本也是没有锦鲤的,因为林信要来,才从天湖捉了两尾过来。   顾渊站在他身边,不知道这锦鲤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过了一会儿,蹲得双腿发麻,林信便站起来了。   他低头,看见大青石边上还堆着些做景观用的小石头,凝了凝眸。随后抬起头,笑着对顾渊道:“圆圆,我给你变个戏法。”   “嗯。”   “你看哦,我不用符咒和仙术。”林信架起双手,摆出作法的手势,“喵喵”地念了一段仿佛是猫族的咒语,“隐身**!”   一眨眼的功夫,眼前的人便消失了。   顾渊忍住笑,假装没有发现他的把戏,转头看看四周:“林信?”   那句“隐身**”是喊给他听的,林信没有隐身,而是变作本心模样,藏到石头堆里去了。   见他的模样,林信先忍不住偷笑。   顾渊还是装作找不见他:“林信啊?”   等他玩够了,自己从石头堆里跑出来,顾渊垂眸,看着他挥舞着小树杈,在青石台上蹦跶转圈,宣告自己的胜利。   顾渊笑了笑,伸手把石头捉起来,放在掌心。   小石头并不想待在他的手里,往后一翻,一只小树杈手还搭在他的手上,然后就变回人形,仍与他牵着手。   林信脚踩青石,比他高出一些,扣住他的手,又前后晃了晃。   “圆圆,其实你也可以表演这个的。”林信指了指池子里的两尾锦鲤,意思是他可以变成小龙泡在水里,冒充它们。   顾渊没有回答,淡淡地扫了一眼,那两条锦鲤连忙摆着尾巴游走了。   这下冒充不了了。   顾渊把他往自己这里一扯,原本是想接住他的,结果林信自己跳下青石来了,稳稳地落了地。   “天晚了,回去罢。”顾渊收回想要揽住他的手,“剩下的下次再逛。”   林信看了一眼仿佛阔无边际的云宫:“嗯。”   没有循着来时的路回去,顾渊带他走了一条小径。   经过某处阁楼时,顾渊道:“从这上面可以看见西山。”   林信起了兴致,便拉着他推门进去。   阁楼三层,很普通的观景楼。   整个云宫都在阵法之中,云雾缭绕,从楼上推开窗子,果真可以看见西山。   林信站在窗前,很清楚地看见他管辖的星道,星子缀成一条弯曲的线,明亮无瑕。星道尽头,便是那棵大桑树。   顾渊站在他身后,趁着他玩得高兴,不动声色地把他往自己怀里按了按:“好不好看?”   林信趴在窗前,点点头:“好看。”   顾渊再往前靠了靠,林信这才察觉出不对。   之后顾渊把他抵在窗前,用拇指按了按他眼尾一抹仙桃似的绯红颜色,低声道:“本君也觉得好看。”   下半夜才把他带回寝殿,林信面朝下,趴在锦被上,闻着被子上的香气。   林信恨恨地想着,从观景楼回寝殿,他还挺会玩儿。   这开了窍、尝过鲜的龙就是不太一样。   顾渊把他抱起来的时候,发现他面上都是湿的,眼泪把被子都打湿一片。   林信反过身抱住他,然后发现他的下半身变作龙形,瞬间止住眼泪,还打了个嗝。   嗝儿——   *   如此三日,林信收拾好乾坤袋,转头找朋友们玩儿去。   用华莲菩萨点化他的话来说,就是龙尚在六界轮回中的畜生道,虽然神力通天,但是重欲也是很寻常的事情。   林信恍然大悟:“原来顾渊是个混账小动物。”   他决定晾一晾这个混账小动物,治一治他索求无度的毛病,便用灵犀给他传了信,然后再不理会他,甩开乾坤袋,闭合灵犀。   这日夜里就待在天喜峰江月郎的殿中,和朋友们一起。   “夜游,夜游,几点钟啦?”   “子时。”   面对着墙的夜游君回头,林信原本站得好好的,江月郎在他耳边轻声道:“信信,你郎君来了。”   简直是魔鬼的低语。   林信心中一惊,下意识转头看向门前,脚底打滑,“啪叽”一下坐在地上。   夜游君上前,用江月郎写话本的毛笔,沾了点墨,给他画上几撇猫胡子。   又过了两轮,林信慢慢地滑到夜游身边,最后一轮问几点钟时,林信迅速揽住夜游君的肩:“我赢啦!”   话音刚落,外边就响起了敲门声。   江月郎轻咳两声,朗声问道:“谁呀?”   顾渊淡淡地应道:“重渊。”   林信觉着他肯定是生气了,心头一梗,差点梗过去,对朋友们做口型道:“救命。”   江月郎便对顾渊道:“帝君啊,麻烦你等一会儿。”   几个朋友们乱作一团,将乱七八糟的宫殿收拾一下,开窗散去酒气,将棋牌骰盅都收起来。   过了一会儿,江月郎去开了门。   “帝君来找信信?信信在里边呢。”   顾渊颔首,抬眼望去,林信背对着他坐在里边,几个朋友围在他身边,看模样,好像是在抹眼泪。   林信一边擦泪,一边道:“帝君真是不多见的好郎君,就是我这块石头福薄命浅,消受不起。我连这么点小小的要求都满足不了他,我真……”   朋友们安慰他:“没关系,帝君对你这么好,帝君不会生气的。”   顾渊上前,在他面前蹲下,指了指他手边的酒坛:“你喝酒了?”   “喝了一点。”林信连忙抱住他,“才喝了一点酒,就没听见你用灵犀跟我说话,我真没用……”   “不要紧。”   顾渊也知道他在江月郎这里,特意让他玩久一些,才过来找他。   顾渊想要把他抱起来,林信支撑着单薄的身子站起来:“我自己走。”   他向朋友们告过别,牵着顾渊的衣袖,随他回去。   顾渊回头看他的时候,他便身形虚晃,引得顾渊来扶他。   林信觉着自己此时像极了一朵风中摇曳的脆弱小白花。   林信推开他的手:“我自己走,我的眼睛一点都不花,我的腰一点都不酸,我的腿一点都不软。”   当然,他方才还生龙活虎地和朋友们一块做游戏。   顾渊轻叹一声:“本君知道了,以后……”   林信看着他,用亮晶晶的小眼神。   “会克制的。”   林信满意地笑了,顾渊一抬手,抹了抹他的脸颊,指尖染上黑色的墨迹。   那是玩游戏时,夜游君给他画的猫胡子,忘记擦了。   顾渊一看见他,就知道是他方才还在玩闹,还和他的朋友们合起来做戏。   这个林信没法解释,只好扶着脑袋,往他身上靠:“唉,圆圆,我头晕,我倒了,我倒了。” 第188章   成婚不久,吃过晚饭,林信趴在窗前看景。   顾渊在案前批折——他常年做个甩手掌柜,从前只管魔界密林的事情。情劫过后,天君与南华实在是受不了帝君这模样了,于是找了个机会,把事情匀给他一些。   所以他每日饭后,要抽空看看奏折。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他也该批完折子了,林信玩心上来,扶着窗台站直了,忍着笑唤了一声:“皇后。”   他爱玩儿,想一出是一出。   顾渊怀疑自己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合上折子的动作微微一顿,偏头看他。   只见林信朝他招招手,一只手还扶着额,掩去面上笑意,佯正色道:“过来看看朕为你打下的江山。”   他一字一顿地唤道:“皇后。”   顾渊无奈地放下折子,走到他身边。   其实这边的窗外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云雾,入夜之后,天色渐暗。   林信伸手揽住他的肩,扶着他的脑袋,要他靠在自己肩上。   顾渊原本比他高一些,林信非要他靠着,有些别扭。   林信轻咳两声,把他揽得更紧:“皇后又长高了。”   顾渊看了他一眼,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林信又道:“皇后,御前失仪可是要治罪的。”   顾渊不会接戏,林信便转头看他,语调上扬,疑问地“嗯”了一声。   顾渊想了想,淡淡地说出来三个字:“臣知罪。”   他顺着林信,陪他玩儿,但是语气如常,一本正经地说话时,特别有意思。   林信差点儿绷不住,一手握拳,抵在唇边,借着咳嗽掩去笑意。   “知错能改就好。”林信调整了一下表情,摸摸顾渊的鬓角,“朕欲拟六月下人间巡游。”   “臣奏请同行。”顾渊接戏的技巧愈发娴熟。   不错不错,很是上道。林信看看他,满意地点点头。   他用平常的语气说话:“那我们过几天去人间玩儿。”   顾渊站直:“好。”   林信勾住他的脖子,“啾”地亲了一口:“皇后真好,朕给你赐封号。”   他又开始了。顾渊最见不得他这副模样,看起来坦坦荡荡的,但是顾渊偏偏看得出一点撩拨的意思来。   顾渊一度以为这是自己的问题,太喜欢他的缘故。   后来发现,这其中也有林信的问题。   林信还在给他想封号:“你名中带‘渊’,不若‘圆圆’二字最妙。”   顾渊的手掌扶着他的腰:“你想去哪里玩?”   “六月越国水上行船,我弄一条小船,就在水上漂。”林信早就想好了,“从原来的吴国都城开始走,一直漂到越国都城,然后再到枕水村那边,最后划船出海,去瀛洲岛。”   “好。”   林信顿了顿,又问:“你有想去的地方吗?我陪你去玩玩?”   “没有。”他确实不大看重这些事情,倘若不是林信,他能一个人待着,千万年都不出西山。   林信撑着头:“那你想跟我一起去玩儿吗?”   “想。”   “那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么?我……”   这个倒是有。   顾渊低头含住他的唇。   他就想做这个,在林信的意料之中。   他拿林信没办法,林信也拿他没主意。   林信攀着他的脖子,问道:“折子都批完了?”   顾渊的喉结上下一动:“嗯。”   “那——”林信刻意拖了长音,胡乱摸了他两把就跑,脚步和语气一样轻快,“皇后来侍寝吧。”   后来顾渊双手按着他的腰,问他还给自己取了什么外号。   林信不敢说。   顾渊又问他,是该皇后,还是该皇帝批折子。   林信苦着脸,眼角含泪:“混账皇后,把持朝政还不够,还要把持朕。”   他可太喜欢玩闹了,都这时候了,还念念不忘。   *   六月暑天,林信弄了一条小篷船,从之前的吴国都城出发。   顺风顺水,顺着河流漂流。   篷船小的很,荷叶芦苇之间也过得去,行一天的船,傍晚时分便在近处的码头港口停留,天明再走。   吴国宫城荒芜许久,林信盘着腿坐在船尾,看见宫墙上一片斑驳,仿佛是干涸的血迹,又仿佛是常年风吹雨打,才形成的痕迹。   小船晃晃悠悠地顺着水流缓缓飘走,漂到郊外,郁郁的桑树林里,隐约有人在唱歌。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许是吴国遗民,林信记着,从前在枕水村,那位老人家也唱过这首歌。   果然,人间之事,都是一场轮回。   他不觉得奇怪,只觉得惋惜。   林信站起身,在船头立了一根竹竿,贴上导引的符咒,风吹动符咒,发出簌簌的声响。   *   林信与顾渊不常用仙术,乘着小舟四处漂流,途径许多小村镇。   在风中听过月琴唱腔,躺在船尾看过夏夜天星,也躲在船舱里,靠在一起,捱过突如其来的暴雨。   在水上、在岸上,常有人问他们是做什么的,林信便揽着顾渊的肩,坦坦荡荡地答道:“新婚小郎君,一起出来玩儿的。”   引得旁人笑,笑过之后,又祝他二人长久。   偶尔兴致上来,林信抱着顾渊道:“朕是微服出巡的,这位是朕的皇后。”   旁的人才不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只当他是胡说八道,笑着说他“小疯子”。   顾渊从来都很迁就他,他爱玩儿,都随他去。   晚上顾渊或在船里,或在简陋的客栈里批仙界神界的折子,林信便在旁边煮茶等他。   这样的日子,倒是惬意。   林信慢慢地发现,自己还是喜欢在村落中行走,而不是在庙堂之上。   许是早些年,朝堂给他的印象不是很好。   比起朝上纵横,他更喜欢在真正的人间漂泊。   两个月后,到了越国都城琅琊。   傍晚时分,将小篷船系在码头上,两人入城。   一进城,便有热心的小伙计招呼。   “客是应皇上征召来琅琊的吧?客栈里面请。”   林信一手拉着顾渊,笑着对他道:“不是头一回来了,我们在城里有住处的。”   小伙计便不好意思地拍了一下脑袋:“哎哟,小公子文人风骨,认错了。”   林信亦是笑着问道:“你方才说皇帝征召,是为什么事情?”   “客远来不知,先皇去之前,嘱托今上,要恢复前代采诗的制度。开春时,今上便在境内征召文人,拟在朝中设置采诗官一职。”小伙计道,“这不,咱们店里住了好几个应召的文人公子呢。”   林信了然地点点头,原来是林蓁留下的意思。   他向小伙计告了别,顾渊便问:“你要去恩煦殿住?”   方才林信说,在城中有住处,自然是宫中的仙君祠。   仙君祠是宫中恩煦殿的别称,林信习惯照从前枕水村的称呼来喊。   林信道:“既然来了,自然是要回去看看的。”   恩煦殿中,神像威严依旧,伫立于高台之上,俯瞰众生。   林信抱着手,站在神像前,若有所思。   再了解他不过,顾渊道:“你想做采诗官,给皇帝托个梦就好了。”   “好啊。”林信笑了笑,“其实我可喜欢唱歌了。”   顾渊直言道:“你只是喜欢听别人说话。”   待在恩煦殿里,一年受祭一次,听的还都是四字四字的祭文,林信觉得闷得很。   他从前在枕水村,不论大事小事,村中人都喜欢来仙君祠告诉他,让他听一听,或是让他帮忙拿主意。林信比较喜欢这个。   顾渊偏头,看了一眼石台上并肩的神像,忽然问道:“你喜欢帝君,还是喜欢魔尊?”   “这是什么问题?”   “选择项问题。”   “可是帝君和魔尊都是你。”林信试图跟他说明白。   这简直是六界最难的问题,林信直觉,他不能选任何一个。   正当此时,殿外传来响声,有人打开了门外的铜锁。   林信连忙拉起顾渊,两人端坐在石台上。   一个内侍推开门,请外面人进来。   皇帝与几位大臣一同入殿,求问仙君采诗官的事宜。   主要是问林信愿不愿意护佑采诗官,随他们一同游历人间,听听田垄间、桑林里的声音。   现任皇帝是从前林蓁钦点的,为人正直,跪在草蒲团上,求问此事。   林信愿意得很,暗中将龟甲里抖落出来的铜钱摆出一个极好的卦象。   皇帝面上有几分喜色,道:“先皇早说仙君会喜欢这件事。”   他谢过仙君,最后携几位大臣离去。   林信在琅琊城中逗留几日,也继续乘船河流下游。   枕水村与附近村镇,从前被徐恪烧了,重新建起,原本的百姓回乡居住,还有一些外来人,也在此处定居下来。   原本的仙君祠仍旧立在原地,仿佛从来都不曾变过。   东向出海,到了瀛洲岛,林信回真正的家里看了看,他留在家里的祈福符纸虽然陈旧,但是没有破损。   在人间走了一遭。   开春之后,越国新设的采诗官开始上任。   林信在仙界看着心痒,挑了个日子下了界,说是头一回采诗官制度废除千百年之后,凡间头一回做这种事情,他不放心,他要下去看看。   于是着一袭天青颜色的春衫,他戴着斗笠,背着书箱,手拿纸笔,混在采诗官中间,辗转到了从前枕水村所在的地界。   这日夜里,从村子里出来,他在船中整理白日里记录的曲词。   顾渊过来看他,坐在他身边,安静地翻书。   后来下了小雨,雨点打在船篷上,淅淅沥沥。   林信搁下笔,回头道:“顾渊,我教你唱歌好不好?”   顾渊放下书卷:“好。”   林信想了想:“我教你唱《越人歌》好不好?”   就是“山有木兮木有枝”那一首,越国流传最广的。   雨声里,林信的声音却格外清楚,他唱完之后,推了推顾渊的手:“你唱。”   顾渊却道:“你再唱一遍。”   “那我先唱一句。”   他说完便唱了第一句,话音刚落,却听见不远处还有人在唱歌。   是被阵雨阻拦的、常年在船上唱曲儿的小船娘。   林信偏过头,仔细地听了听,唱的是一套曲子《越人曲》。   这曲子讲的是尊贵的太子殿下,同河上撑船的小船夫阴差阳错订了亲,后来太子殿下登基,微服出巡,与小船夫故地重游。   天星半垂的时候,小船夫教太子爷唱船上歌,就是《越人歌》。   嘴对嘴教的。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