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非职业少卿自救指南》 作者:剑止 文案 众所周知,大理寺少卿是个高危职业。 上有皇帝太后,前有文武双相,后面还顶着个权势滔天的缙王,难啊。 —— 因为手贱含沙射影写了话本,君子游被缙王萧北城下了大狱,刀刃都架在脖子上了,为保命只得做了缙王府的谋士。 萧北城费尽心思把人提拔到高位,为的是往后权倾天下,太平顺遂,哪成想竟给自己养了个死对头出来。自此之后,朝野上下就再没过上一天安生日子。 缙王上书:“臣昨夜从少卿房中搜出尚未传世的孤本,身为朝廷命官,不尊孔孟之道乃是德行不端。” 皇上:“昨夜?房里?你们背着朕干了什么?朕怀疑你的德行也没端到哪去!” 缙王启奏:“大理寺少卿整日口吐骚语,不务正业,恳请陛下收回少卿的官印,将其贬为庶人。” 丞相:“王爷啊,君少卿可是您一手提拔,您这不是打自个儿的脸吗?” 缙王进言:“……” 将军:“王爷,您好狠的心啊……” 终于有一天,君子游忍无可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狠狠抽了萧北城一耳光,“蛇鼠一窝,谁也别装清高,咱俩都不是什么好鸟!” 萧北城朝目瞪口呆的诸位拱手一笑,“失礼失礼,少卿此言差矣,不是蛇鼠一窝,是一被窝。”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长安沽酒君子游,暮渊风骨萧北城 ┃ 配角:柳于情,姜炎青,黎婴,秦南归 ┃ 其它:推理,权谋,HE 一句话简介:由一本读物引发的惨案。 立意:弘扬爱岗敬业精神,争做十佳好员工 第1章 先生   姑苏有个教书先生,模样生的俊俏的很。   一表人才,为人温和随性,引得无数姑娘芳心暗许,唯一的缺点就是就是闲来无事喜欢小酌几杯,酒品还不怎么样,醉了就喜欢写些□诗歌文,再画几张妙图相配,后来装订成册,竟成了本神作。   有人看中他的文采与画技,亲自上门谈了合作事宜,正好这位先生酒劲上头,一拍脑门应下此事,二话不说,在封面上签了自己的大名——君子游。   看着酩酊大醉的君子游,奸商谄媚一笑,堆出一脸的褶子,“先生,这书您总得取个名不是?还有里面的人物,最好也得有点噱头……”   明言暗示之下,君子游头一点,大笔一挥,一行清秀的字迹跃然纸上。   后来,一本名为《晋王风流事》的奇书就风靡了整个长安城。   那长安城是什么地方?一国帝都啊,更是缙王萧北城的势力所在。   这“晋”与“缙”同音,说不是在含沙射影有点牵强,所以看客都是心知肚明,风流事的主角就是当今圣上的亲侄子,还会不自觉把缙王本人带入到此书描述的细节之中,那叫一个香艳……   这事越传越大,越传越远,终于被萧北城听到风声,亲自看了这话本,好么,居然是用通俗易懂的白话文写成,读者只要认识几个大字,就能看懂其中的深刻意味,什么虎狼之词都敢写,简直胆大包天!   就是那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的白丁也没关系,书里的插图每一张都能深入探究趣味,难怪如此畅销,就连那未出阁的大家闺秀,都会红着脸嘱咐丫鬟出门时捎带一本回来瞧瞧,一时萧北城也成了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简直是奇耻大辱啊。   萧北城是何许人也?皇亲国戚,王侯将相啊,能吃这种哑巴亏?毫不拖沓,先逮了那售□□书的奸商下到牢里,饿了他几天,也就老老实实交代了君子游的下落。   缙王听着贴身护卫沈祠来禀,说那破书的作者就在姑苏,盯着封皮上那工工整整的“君子游”三字,冷笑着把书页撕得粉碎,丢进炭火盆烧成了灰,吹着口哨召来爱宠,咬牙切齿道:“那就出趟远门,会会这位‘君子’。”   于是左臂立着只鹰隼的缙王,就对上了肩头趴着只黑猫的先生。   同是爱宠,一个神采奕奕,一个半死不活。   一个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一个黑不溜秋,也没有一丝杂毛。   再看其主子,绛衣黑袍还绣着条张牙舞爪的盘龙,君子游这一数,糟糕,四爪蟒袍,左佩宝剑,右挂香囊,非富即贵。   反观自己这一身布衣,他配吗?他不配。   要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得从半炷香以前说起。   君子游这厢还在自家私塾里教孩子们读书习字,忽听屋外喧嚷,出门一看,浩浩荡荡的随从队伍就停在门前,为首的马车窗内伸出一只修如梅骨的手,指间夹着烟杆,从竹帘内溢出了若隐若现的白雾。   君子游脑子灵光的很,见这阵势什么都懂了,猜出对方就是现在最想弄死自己的那位,赶紧把人招呼进门,坐在最贵的那把……木头板凳上,开始避重就轻胡言乱语。   “王爷,您什么都不用说,在下甚虚子,自小道观里长大,精通风水玄学,您大老远跑来找我是为了啥啊?要是选阴宅,您可算是找对了人,只要您一句话,钱到位了,在下立刻走遍天南海北,上天下海,掘地三尺也给您找块风水宝地出来,您看怎么样?”   沈祠在一旁听着这话,冷汗都流下来了,看着自家王爷脸色越来越差,心道这位先生还真是不知死活,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还有心情说些屁话。   萧北城却是按捺住了火气,把烟杆往沈祠面前一递,点燃烟丝深吸一口,凑近几步微微俯首,把烟雾呵在君子游脸上,呛得后者连连咳嗽。   “本王看你可不虚,写得出那种下流不堪的东西,你不光肾好,胆子还不小。含沙射影,可真有你的。”   君子游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哎,王爷您说笑了,这帽子在下可扣不起,恕在下直言……”他故弄玄虚的凑到萧北城耳边,悄声问:“……您是摄政王嘛?”   “大胆!上有皇上太后,前有文武双相,再敢胡说八道就拔了你的舌头!”   “那不就得了。只要看过书的人都知道,这文中的晋王可是摄政王,莫说那美倌儿俏戏子,连皇上都敢睡,在下斗胆问一句,您配吗?”   这话听得沈祠一个激灵,后脖颈儿嗖嗖冒着冷风,心道这位到底是何方神圣,可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他知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啊?在京城说一不二,就连皇帝也要给他三分颜面的缙王萧北城啊   随扈们听着君子游的话都是汗毛直立,只有萧北城不怒反笑,把烟杆收回袖中,背着一只手走到庭前。   “沈祠,你可知天后在看了《讨武曌檄》后说了什么?”   这话看似是问沈祠,实际却是说给君子游的,前者不明所以,后者洗耳恭听。   “嗯……如此人才未能重用,宰相之过矣?”   “不错,此檄文就是骆宾王在跟随徐敬业起兵讨伐武后时所写,天后看到其中所述的条条罪状,从中发现了骆宾王才能所在,并未急于诛杀异己,反而有意将怀才之人收入麾下。”   “可是骆宾王没有投靠天后,到徐敬业兵败后失踪,就再也没出现过了。”   “往好听了说是看不清时局,说白了就是不识好歹,所以他的结局只有一个死。而近些日子,本王也发现了一个人的才能,却不知他究竟是韬光韫玉,还是不舞之鹤……”   萧北城皮笑肉不笑的看向君子游,后者倒还像个没事人似的,认认真真听着两人一唱一和,后知后觉这话不对劲,里外明显是在说他,赶紧退了几步,回敬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王爷……”   “《晋王风流事》中的词句虽登不得大雅之堂,却是善用修辞,营造出了奇妙的意境,就好比第 三 章第四节中‘如意高起满琼觞,几度春响燕啼嘤’这句。”   沈祠品了半天,也没琢磨出其中的意味,“王爷,如意不是用来瘙痒的吗,琼觞……不是喝酒的吗?”   “你真是蠢笨如猪啊,跟在本王身边这些年,一点长进都没有!”   可见看客腹中要是没点文墨,或是对此一窍不通,就品不出其中意趣了。   恍然大悟的同时,也让人怀疑缙王是否深谙此道……   君子游偷笑着煽风点火,“哎哟王爷,在下身为作者都记不清这些细节,您却是倒背如流,是看了多少遍才能记得如此深刻啊?”   “能让本王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先生真乃神人也。为了你这满腹文采,本王不远千里从帝都前来姑苏,为的是求贤二字,不知先生可有赐教?”   一听称呼变了,君子游觉着不妙,看样子这厮八成是想套路他进坑,得赶紧找个理由开溜。   说辞都想好了,就说他其实是来凡界历劫的仙尊,缙王就是今生点拨了他的贵人,听君一席话,如听仙乐耳聪目明,弹指间心如明镜,就这么飞升了。   ……大不了过几天再找个小城,往街口一蹲,支个算命摊子坑蒙拐骗,总好过莫名其妙被缙王拐带去了京城,到时候连自个儿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君子游媚笑着搓了搓手,“王爷您听在下说,其实是……”   “想推辞,无妨。古有汉昭烈帝为请诸葛孔明出山相助而三顾茅庐,今有我萧北城求贤若渴,前来姑苏四顾,先生可记着了,四次。你只有四次机会。”   干脆不给君子游口若悬河的机会,萧北城也是个爽快人,果真有着三顾茅庐礼贤下士的气势,一没威逼,二没利诱,看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君子游一听这话挺起腰背,端出了儒门雅士的气质,省的别人以为他就是个只会写话本的不入流文客,人模狗样朝人拱手鞠了一躬,朗声道:“小人谢过王爷抬举,恭送王爷。”   心里还想着赶紧送走了这位,他就可以收拾收拾准备跑路了。   萧北城干脆的出了门,擦肩而过时,立在他左臂的白隼还扑腾着翅膀,朝君子游肩上的黑猫嗥叫一声。   动静挺大,后者也被吓了一跳,没想到他养了几年的这位猫爷才是真正见惯了大世面的高人,一爪子直奔白隼挠了过去,让缙王的爱宠当场挂了彩。   这段插曲让君子游意识到,萧北城绝对不可能轻易放过自己。果不其然,带着随行的人马离开他只容得下两双脚的一方庭院以后,这人进了马车,装模作样绕着院子晃了一圈,又停在了门前。   沈祠上前一掀帐帘,从里面探出一只握着烟杆,骨节分明的手来,被随从扶下了车,负手站在门外。   “先生,小王二顾茅庐,还请赐教。” 第2章 靠山   见这阵势,就知道今儿个要是不跟他走,别说三顾,就是一百圈他也能逛。   君子游有些崩溃,只得先让私塾的孩子们放了学,等他们七七八八的走了,才对萧北城叹了口气。   “王爷,读书人的事,何必这么当真呢。”   “本王说了是从书中看到了先生的才能,先生不给这面子,可是嫌我缙王府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君子游格外敏感,“缙王府?莫非……”   果然萧北城朝他礼貌的笑笑,微微颔首,“小王来此,是想请先生到京城,成为缙王府的谋士,不知先生可愿随小王同去?”   看这情况是没有挣扎的余地了,君子游还不死心,拒绝不成就只得拖延,趁机逃跑虽是下策,却不失为脱身的法子。   “这,在下只是一介平民百姓,上有……”   “先生上无高堂,服丧已过三年,下无子嗣,尚未婚配娶妻,可离家远行。”   “家中产业……”   “只有这间入不敷出的私塾,城中大户都会请先生上门教课,只有那些家境不好又想读书的孩子才会到此学习。你为人心善,从不多收学费,连课本都要自己手抄,可现在私塾也开不下去了,若非如此,你也不会沦落到售卖话本的地步,小王没说错吧?”   他说的是事实,君子游无从反驳,看着身后祖辈经营下来,却要毁在自己手里的私塾,有些惆怅。   不必萧北城明说,他也知道缙王能给自己的是荣华富贵,官运亨通,他虽志不在朝堂,却也不想一辈子都困在小城里孤独终老。   沈祠适时出言劝道:“先生,京城人尽皆知,王爷求贤若渴,进了缙王府绝不会亏待了您,连您从前做的事也能一笔勾销,何乐不为呢?”   “可否给我些时间考虑?”   这次萧北城点点头,恭恭敬敬的拱手退出门去,当真是一副求人的姿态,也没有装腔作势,很快命人撤离了私塾,连一个盯梢的都没留下。   看来缙王的为人还是很可靠的,君子游至少还有一晚的时间考虑。   萧北城才走不久,后脚又来了一人,正是君子游的好友,与他从小同穿一条裤子长大的青梅竹马,苏清河。   听说了他惹祸上身的事,苏清河立刻提着二两好酒前来为他分忧,离老远就闻到了飘来的酒香,君子游耸着肩直摇头,“知我者,莫过于清河也。只是今儿个你是不是太抠了点,就带这点,还不够我垫底的。”   “得,你尝尝味就行了,还想喝饱是怎么着?我是来给你饯行,不是来给你送行的。”   “饯行?送行?此言何意。”   苏清河轻车熟路的进了君子游的房,摆出两只浅碗和几盘小菜,先给人斟满了酒,左右确认过无人,才小心翼翼凑到后者耳边,悄声道:“你要是不跑,只怕过几天我就得天南海北的找你埋哪儿了,你可听说过缙王的传闻?”   “哎哟,住在穷乡僻壤的地方,吃了这顿没下顿的,我哪有心思关心京城里的达官贵人。”   听他这话,苏清河倒显得有些意外,“这么说来,你那书真不是写的缙王?”   “我的少爷啊!别人不了解我就罢了,怎么连你也说这话?”   二人相顾无言,只顾低头喝酒,等到碗底空了,苏清河才抱起他肩头动也不动,像个布偶似的黑猫,语气有些落寞。   “不论你选择离开还是留下,这顿酒总归是要请的,再过些日子,我就要离开姑苏了。”   书香门第的子弟,离家无非科考从仕。   君子游拍拍手,“提前祝你高中,日后平步青云,可千万别忘了小的。”   “瞧你说这话,我大你一岁,便先你一年赶考,省的我爹总在家里唠叨我不如你,生怕我落了榜。等到明年科考,我出盘缠给你进京,考个功名才好光宗耀祖,总好过守着赔本买卖孤苦终老,你这模样,还不知得什么时候才能娶上媳妇。”   这会儿君子游已经有点上头了,晕乎乎的开始胡言乱语,“什么娶不娶媳妇的,娶媳妇……哪有睡男人来的快活,睡他一个又一个,才不枉这辈子生为男儿身啊!”   “你写那书……该不会是因为你真喜欢男人?”   “可能吧,那些拘谨的闺秀碧玉我全无兴趣,越骚的男人才越好睡,最好还是那种自尊心强,不情不愿的……要不是没钱,真想去花楼里尝尝男人的滋味。”   他酒品是真的不怎么样,说着就赖到了苏清河身上,到处乱摸。   后者拿他没有办法,心道这跑路的事也只能作罢,跟缙王的恩怨就让这小子自求多福吧,于是把人扛到床上脱了鞋袜外衣,被子一蒙,便让他睡大头觉去了。   临走前还不忘摸摸趴在君子游胸前,像个门神似的守护着他的小黑猫。   “子游就交给你照顾了,小家伙。”   等到第二天清晨,君子游醒来时看见天色大亮,就知道自己错过了跑路的最佳时机,急急忙忙收拾细软,再把黑猫往怀里一塞,靴子还在脚底下踩着,踉踉跄跄的出了门,就见萧北城坐在院中,脚下的烟土都倒了几茬,可见已是等候多时。   “先生急急忙忙的,可是有要事?需要小王帮忙尽管开口,只要力所能及,绝无拒绝的理由。”   看着把自己家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的王府亲卫,君子游欲哭无泪。   “能……能帮忙闪开条路吗?”   “先生想随小王回京,自是要以礼相待,沈祠。”   一声令下,亲卫整整齐齐让出路来,就连萧北城本人也做了个“请”的手势,盛情难却。   君子游平复了一下心情,咬牙切齿朝人露出极其难看的微笑。   “王爷,既然是求人,想来在下也有拒绝的余地,要是在下不愿……”   话还没说完,眼前明光一闪,一把泛着寒意的佩剑已经架在他脖子上。   萧北城脸上虽挂着笑,周身却透着杀气,“当然,那就要看先生是想走出去,还是被人抬出去了。给脸不要,就连你脖子上这颗脑袋也别要了。”   “等等!汉昭烈帝三顾茅庐也不是靠这种下三滥的法子请出诸葛孔明,你这是不择手段!”   “所以本王从来就没说自己是汉昭烈帝,本王是魏武皇帝啊……”   得,对上一代枭雄,要命还是要命,自己选吧。   威逼利诱之下,君子游只得妥协,他甚至无暇亲自给父老乡亲解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匆匆留下一封手信,交代苏清河替自己打点好祖业后,就被塞进了马车。   这一路颠簸,一辈子都没出过远门的君子游头晕目眩,腹中翻江倒海,加上酒劲还没完全消退,与他同处的还有个老烟枪,导致他才刚出了姑苏城就撅嘴要吐。   萧北城见了他的惨状非但不怜惜,毫不留情的一脚,干脆利落的把他踹下了车,等他把肚里的酸水都倒光了,才吩咐沈祠牵来一匹毛色锃亮的骏马。   “先生,请吧?”   君子游吐的两眼迷离,看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厮是要他骑马,赶紧摇手谢绝。   “不了不了,王爷有所不知,这男子骑马有损雄风,物事在马背上颠来颠去,那还有好?”   沈祠品了许久,才明白他所指的是□□,当即红了脸,又不知怎么辩驳。   比起没有经验的侍卫,萧北城就显得格外平静,大言不惭道:“那是你姿势不对。”   “嗯?姿势,那王爷亲自教教在下?”   君子游说这话,是希望身为皇亲贵胄的萧北城能记起自己的身份,不要在人前失了分寸,而不是要他亲自示范到底什么姿势才是恰到好处。   所以当萧北城一步上马,还提着后领把他拎上马背的时候,君子游有些发懵。   他就像个提线木偶似的,被人摆弄着跨坐在马背上,身后的萧北城环着他的腰抓紧了缰绳,姿势看起来十分暧昧。   君子游红了脸,不安的扭动着身子,想要逃离如此尴尬的境地,傻笑一声看向了理应对此议论纷纷的亲卫,没想到在场的诸位,包括沈祠在内都背对着二人,装作四处看风景,压根不给他求助的机会。   “王爷,这……不好吧……”   “你都担心本王的物事了,还不得让你见识一下?”   说着便有硬物顶上了君子游的后身,吓得他僵着身子翻下马背,也不顾摔疼了的屁股,连滚带爬闯进树林,对身后追来的沈祠大喊:“解手!解手!别跟着我!!”   而萧北城则是垂眸凝视着方才用以唬人的佩剑,抚着似乎还留有余温的剑柄,若有所思的笑道:“能以如意琼觞借喻床笫之事的人,竟然是个未经人事的雏儿,妙啊……”   “喵啊……”   才刚说完,就听有人复述了他的话,萧北城低头望去,就见方才君子游摔下去的地方多了片阴影,仔细看了才发现竟是只缩成一团的黑猫。   他亲自下马抱起行动不便的猫儿,发现正是昨日趴在君子游肩上的那只,两条后腿受了伤才没能跟那人一起跑走。   他伸出手指凑到猫儿面前,猫儿便舔了舔他被烟熏入味的指尖,吐着舌头干呕一声。   就在这时,沈祠慌慌张张来禀:“王爷!王爷不好了,属下一时没看住,让那个教书先生跑了!”   “跑了就跑了,总会回来的。”   见了他怀里的黑猫,沈祠心下明白大半,“那王爷,我们是在这里等先生回来吗?”   “不必,回京城吧。吃够了苦头,他就会回到本王这里,知道本王才是他最有力的靠山。” 第3章 水深   君子游拼了大半条命才逃离萧北城的魔爪,一口气穿过小树林,忽然觉着少了什么东西。   包袱里几件破衣烂衫和唯一值钱的玉佩,一个没少,再从头到脚把自己摸了个遍,也没丢什么,就在他决定打道回府的时候,终于发现少了一直萦绕耳边的细软猫叫。   “小黑!小黑!!”   循着来时的路找了回去,就在方才停留的位置,君子游发现地上还残留几个梅花脚印,只有前爪能使得上力,一看就是出自小黑。   同时旁边杂乱的车辙与马蹄印迹都小心避开了此处,可见萧北城是刻意为他留下这条线索,光明正大地告诉他:猫在本王手里,想留它的命,就亲自到京城来赎。   君子游沉沉叹了口气,想也没想,便朝着京城的方向去了……   萧北城对他一定会到京城这事是拿捏得死死的,回到王府后,沈祠一直没想明白,“王爷,不过是一只猫罢了,您怎能确认先生一定会来自投罗网。”   彼时的萧北城抱着黑猫,小心为它后腿的伤口涂了药膏,细细缠上一层绷带后洗去手上的血迹,从丫鬟递来的托盘中取了块肥肉,喂给眼巴巴看了黑猫半天的白隼,笑道:“你说这君子游也不算家徒四壁,为何匆匆跑路只带了几件换洗衣物和这只猫儿?”   “也许是没打算在外逗留太久,等风头一过就回去了。”   “现在已经入秋,用不着每天沐浴更衣,可见他还是做了许久不能归家的准备。民间的猫儿和宫里的御猫可是不同,主人不喂就会自己去找吃的,就算君子游不带着这么个累赘,它也不会饿死,可见猫儿对他不是一般的重要。”   沈祠盯着猫儿两条打了夹板而不能动弹的后腿,难以置信,“可这……这是黑猫啊,不祥,会带来灾厄的。再者都伤成了这样,也不能捕鼠护家了,养它又有何意义?”   “那你可就得亲自问它的主人了。”   没过几天,一路灰头土脸的君子游就赶到了帝都长安。   从小城来的他没见过什么世面,还没进城门,就扯着脖子往里张望,看着人声鼎沸,软红十丈的盛世京华,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守城的兵士见他可疑的很,拎着他塞到角落里左右盘问,“站住!哪儿来的,叫什么名字?来京城干嘛的?暂居还是长住,有没有关牒?”   一连好几个问题,把君子游问的有些发懵,看着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人群,就知道自己是被针对了,赶紧迎了个笑脸。   “军爷,在下姑苏君子游,来京城是为寻猫。”   “什么姑苏君子,老子还长安正人呢。寻猫?寻什么猫?你这人有点可疑啊……”守卫上下打量君子游一番,果然还是觉得他不像好人。“你,跟老子走一趟!”   连向上通报这一步都省了,君子游直接被上了手铐脚镣,以疑似细作的罪名给关进了京城大牢。   莫名其妙进了城不假,却是以这种方式成了阶下囚,心有落差事小,见不到萧北城,救不回小黑才是大事,因此他从城门到大狱的一路都在哭诉自己冤枉。   “军爷啊,您见哪国的细作能穷成我这样啊,我真的是为寻猫,我养的猫在缙王手里,我得把它带回家啊!”   “放屁!还想压老子一头,堂堂缙王怎么可能挟持你的猫,真当老子好骗了?”   守卫一把将他推进牢房里锁上了门,夺去了他仅有的包袱,丢了一堆破烂,拿出唯一值钱的玉佩,在手里掂了掂分量。   “等等!那个不行,那是我爹……”   “你祖宗现在也救不了你了,怕是你这辈子都要在牢里过了,这点小东西,爷爷我就收下了。哎!二柱子,今晚有酒喝了!”   “喂!你这人怎么这样!喂!!”   任凭他在牢房里喊到声嘶力竭,也没人再理会他这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倒是吵醒了熟睡的狱友们。   听着他熟悉的声音,隔壁牢房的那位蠢蠢欲动,凑到墙边与君子游贴近了些,摆手招呼着后者靠上前来。   “这位先生,您难道是姑苏君子游?”   哟,虎落平阳还能遇故知,稀奇了啊?   君子游好奇着此人的身份,整个身子都抵在牢房的栏杆上也看不到对方的长相,只见几捋插着干草的乱发支棱在外面。   “你是……”   “先生这就把我忘了?前些日子我还去姑苏拜访过您的啊!”   “哦?你是缙王萧北城?才这几天就沦落到如此地步,比我还惨。”   “哎哟喂,先生您在胡说八道什么啊,我姓菅,名伤啊,您那本《晋王风流事》就是我发行出售的啊!”   “你就是那个奸商!”   “对对对,就是小的,因为这书惹祸上身,触怒了缙王才会吃这牢狱之苦。您是不知啊,缙王可真是心狠手辣,把小的关在这牢房里几天不给饭吃不给水喝,逼得小的不得不说出您在姑苏这事啊……”   君子游一听这话不对劲,“我说堂堂缙王怎能一下子找到我的老家,敢情是你出卖了我?”   菅伤意识到这话是把自己给卖了,感到情况不妙,赶紧缩回脑袋。   奈何君子游的动作比他更快一步,揪着他乱糟糟的头发就不撒手了,扯得奸商哀叫连连。   “嗷嗷嗷!先生您放手啊,这不是小的要害您,真的是缙王手段狠辣啊……放放放、快放手,头皮要被扯下来了!”   “扯你头皮!小爷还想撕烂你的嘴!!”   君子游恨不得把奸商揪出来痛打一顿,闹得正厉害的时候,牢房里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喘息,吓得他背后汗毛直竖,愣是没敢回头。   听说这京城里死过的人比活着的还多,尤其是在这种阴气最盛的地方,难保不会有那么一两只孤魂野鬼……   他咽了口唾沫,松开了揪着奸商的手,掌心里渗出一层细汗,哆哆嗦嗦挤在角落里,生怕被人看到似的。   见他这副德行,牢房里另一位笑了,一掀被子走到君子游身边,伸出一根手指来,戳了戳他的背。   “不是冤家不聚头,看来以后这京城大狱里是不会少了乐子的。”   “乐子……?”   “从方才的对话听来,你应该就是那位写了《晋王风流事》的正主。你得感谢这位奸商,下到牢里都不忘帮你拓宽财路,看看,对面牢房的刘大人,虽是因为贪污受贿才到了这里,对你却是仰慕已久,今儿个在这碰面了,就叫做缘分。”   “……”   “喏,还有隔壁的那位张屠户,听不得别人说你半句不好啊,有人指责你写的东西污秽下流,不堪入目,他当晚就提刀把人砍成了重伤,不然现在还在菜市口剁排骨呢。”   听不懂这话到底是褒是贬,君子游连连后蹭,整个身子都贴在了墙上,可惜牢房就这么大点儿的地方,逃也是逃不出去的。   他鼓起勇气抬眼打量了这位,约莫二十出头的模样,穿着一身劲装而非囚服,就说明他在牢里是有特权的主儿,许是犯了事等着家里拿钱赎人的公子哥儿,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   不过初来乍到,抱紧了这位的大腿,说不定等他出去了还会想起自己,顺带着连自己也一起救出去。   君子游赔了个笑脸,接着他的话茬说下去,“那你……我是说您,也知道我?”   “当然,早在进来之前就拜读过你的名作,对文中晋王在牢里对不听话的男宠略施惩戒的片段记忆深刻。而且我跟他们都不一样,他们是垂涎于先生的文采,我……是馋先生您的身子啊……”   君子游赶紧捏紧了领口,心道鸟大了真是什么林子都有,京城的水,太深了。   他抓紧腰带,不着痕迹往旁边蹭了蹭,后悔自己怎就不识好歹写了这么本破书,被逼的有家不能回不说,还要流落他乡被人觊觎,这都什么事啊。   好在这位狱友并没有兽性大发,打了个哈欠又躺回到铺满干草的床上,拍拍自己身边空闲的位置,表示那是给君子游留的地方,后者慌忙摇头拒绝。   “别那么紧张,只是说说而已,我还能真对你做些什么不成?你可是缙王看中的人,我们平头百姓哪敢觊觎你呢?在下花不识,敢说在这大狱里,只有我能救你出去,不如做个交易?”   君子游一听有戏,凑上去眼巴巴盯着花不识看,那渴望的眼神就好似身处滔天巨浪中,终于看见根救命稻草的求生者。   瞧他这反应,花不识也起了兴致,故弄玄虚的靠前了些,是要把君子游拉到面前交头接耳。   哪成想伸出手来,后者曲解了他的意思,立刻连滚带爬退回到原处,死死抓着腰带不肯放手。   “不,我不会用这个与你交易的,我是有原则的人!”   果然,不正经的人,脑子里是不可能有正经事的。   懒得解释的花不识索性从怀里掏出串钥匙,往君子游面前一丢,翻过身去背对着他,继续睡自己的大头觉。   君子游理所当然的怀疑,这不过是花不识耍他开心的手段,试问哪个傻子会蠢到手里拿着钥匙,还被关在牢里寸步难行的?   不过京城奇人甚多,难保不会有点意外,君子游抱着那一丁点可怜的希望,把钥匙一个个插进锁孔里转动,一连试了几次都是无果。   就在他心灰意冷将要放弃时,随着一声清响,牢房的门的应声而开。   “不会吧!还真能出去?!”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回头看向背后翘着二郎腿,一脸惬意的花不识,礼貌的问了句:“花公子,要不要一起?”   “想走不是早就走了?这儿伙食不错,本公子还想多待几天,要走你走。不过我得说好,很快你就会回来这里,还是自愿被关在这儿的。”   “我可不是傻子!那我就不客气了!”   君子游迫不及待冲出牢房,兴奋的甚至忘了还回钥匙,满心想的都是怎么夺回被抢走的玉佩。   隔壁牢房的菅伤一看君子游跑路也眼红,探出手来抓着他的脚踝绊了他一跤,摔得君子游气急败坏,扯着他蓬乱的头发,直踹他的脸。   “放手!你快放手!小爷我有急事,不要碍手碍脚!!”   “先生!咱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您可不能抛下我不管。今天您救我出去,改日我事业亨通,绝对不会忘了您的啊!”   “跟你在一起,福没享到,亏倒是吃了不少,信了你的鬼话!!”   君子游这一脚在菅伤脸上留下了个清晰的鞋印,就在后者吃痛松手的间隙,君子游甩开了这块粘在腿上的狗皮膏药,跌跌撞撞才出了几步,还没来得及跑出狱门,忽然迎面对上一人。   花不识躺在牢房里自言自语着:“三……二……”   就在他数到“一”时,君子游一言不发,老老实实回到牢房里,极其自觉的关上了门,顺带着把门锁也一并插好,紧贴着墙根站的笔直。   之后便有脚步声缓缓接近,一人停在了他与花不识共处的牢房前,带着些许好笑的意味。   “巧了,先生,咱们又见面了。” 第4章 余味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缙王萧北城。   君子游也不知自己这点子到底正还是不正,落得如此狼狈还被这人看了笑话,属实心里不大好受。   他给人赔着笑脸,心知要是不想被一直关在这鬼地方,就只能豁出脸皮去求人,跟性命比起来,气节颜面似乎都没那么重要了。   这厢君子游哑笑一声,“是有点巧,不知王爷……可愿助我离开此地?待我安然脱身,您的大恩大德定当涌泉相报。”   “嗯,说得好,本王有些心动了,但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君子游愣愣环视着周遭破败的景象,一头雾水,“大牢?”   “是京城大狱。不论作奸犯科的平民百姓,还是贪赃枉法的朝廷命官,都会被关在这儿,同时眼线甚多。本王要是救了你,不出半炷香的时间,各方势力都会把你当作本王的门客,没有本王护着,你恐怕走不出京城的门。”   他说的固然是实话,但属实夸张了些,君子游又不傻,他一介刚到京城来寻猫的寻常百姓,就算被盯上也不至于丢了性命,老王八肯定是在唬他!   可知道又能怎么办呢?缙王分明是要他进退两难,不得不成为王府的门客。   再者小黑还在他手里,要跑也不急于一时,须得让人放松戒心,待出其不意时再一举逃回姑苏,相信这位是不会为了他再跑一趟远门的。   为了小黑,君子游忍辱负重,“缙王说的极是,听闻帝都势力繁多,鱼龙混杂,在下初来乍到,总得找个靠山。只是在下还未决定在此久居,不敢贸然答应,就请王爷……给我几天时间考虑一下。”   萧北城点点头,算是认同了这话,又问:“那你是想在里面考虑,还是在外边?”   两人之间隔着牢房的栏杆,意思非常明了,同时君子游也明白自己一旦跟着他出了这个门,就等同于是告诉各方势力,自己的确是与缙王交好,往后的日子绝对不会好过。   他还纠结着如何作答,就听肚子不争气的叫了一声,在幽深的牢房里传来回响。   君子游脸一红,扶着栏杆瘫在地上,有气无力道:“王爷,先赏口吃的吧,三天没吃了,人都要饿傻了。”   话没有明说,只是间接表明了立场。   之后君子游就被带到缙王府,看在他饿得腿软的份儿上,萧北城还特意准许沈祠背他过去。   这等奇耻大辱哪是人受的?一路都能听见沈祠磨着牙,嘟囔着什么“我这辈子到现在除了王爷还没侍奉过别人”,“你这不知好歹的狗东西配吗”之类的话。   敢情不只是让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就连在缙王府里也要给自己树敌。   君子游在心里咬牙切齿,骂惨了萧北城,什么道貌岸然衣冠禽兽之类的词都用上了,恨不得当场手撕了他!   可在满桌佳肴被摆在面前的时候,他还是心甘情愿改了口,筷子和嘴都没停着,从咀嚼的间隙里挤出一句:“王爷!您可真是个大好人!”   这一桌山珍海味足以填饱他三天没吃的肚子,莫说上菜的丫鬟,就连沈祠在旁也目瞪口呆,眼看着吃空的饭碗叠成了小山,不由感慨:“王爷,这是饿死鬼转世吧……”   “不得胡说,能吃是福,看他那纤瘦的模样,平日里定是吃了不少苦。”   说完这话,君子游赏脸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儿,瘫在椅背上摸着圆鼓鼓的肚子,正想着要不要再喝口汤润润喉,就听萧北城招呼着府里的下人把猫主子请上来。   好几天没见着小黑,君子游想的抓心挠肝,伸出手来要接过丫鬟手里的黑猫,可那丫鬟竟然巧妙的避开他,直接把猫儿送进了萧北城怀里。   “嗯,小家伙真乖,看起来伤也好了许多,今日可有照常进食?”   “回王爷,猫主子今日吃了两条鱼呢,胃口大开,应是府里新来的厨子手艺不错,刚好合了猫主子的口味。”   “那就成了,把柳管家找来,让他结下这桌子饭菜的帐。”   君子游一听这话慌了,缙王府根本是家黑店啊,开始漫天要价了不成?   不过片刻,一个戴着纶巾,手执算盘的年轻人就走上前来,拨弄着算珠,得出了一个天文数字。   “三千九百二十七两零六分,看在贵客是王爷知交的份儿上可以去零化整,那就是……四千两银子。”   君子游端着汤碗的手一抖,回头看着悠哉悠哉给猫顺着背毛的萧北城,见他完全没有异议,便知蛇鼠一窝,自己这是上了贼船。   “你们这是宰人啊!就算是京城,也不至于吃顿饭就四千两吧!!”   话一出口,柳管家就把算盘顶在了君子游脸上,大有让他把这玩意儿吞下去的架势,“你可别把这儿当作是城里随随便便的店铺了,这里可是缙王府,缙王府啊,光是你看王爷的那几眼,没收钱就不错了!”   沈祠一时没忍住,“噗”的笑了出来,见柳管家眼神凌厉的瞪了过来,紧着咳嗽几声,表明自己与此无关。   倒是萧北城一脸淡然,把小黑交在沈祠怀里,又抬手把烟杆递了过去,深吸一口,走到挺着肚子难以动弹的君子游身前,拎着他的领子,幽幽朝他吐出烟雾,呛得君子游两眼泪汪汪的咳着。   “欠了本王这么多钱,看来你要在京城还上许久,这些日子应该够你好好考虑的了吧?”   君子游欲哭无泪,“王爷,我初来乍到,身无分文还被人抢了财物,如此艰难,您怎能雪上加霜啊……”   “先生此言差矣,知你处境艰难,本王这是在帮你啊。”   “那我可真是谢谢您啊。”   柳管家插嘴道:“若是粗茶淡饭,一顿二百两足矣,住在条件较差的西厢房,宿钱也不过百两,这样折算下来一天只需七百两,也是值的。”   “你可闭嘴吧!看把我卖了值不值这些钱!!”   君子游激动的要去扯柳管家的脸,哪成想这位看上去柔柔弱弱,其实也是个练家子,反手就把他的胳膊拧在身后,疼的他哀叫连连,再也不敢妄动了。   缙王府果然藏龙卧虎,都是文武双全的好手。   萧北城摆手要柳管家退下,听了君子游的话起了兴致,捏着下巴仔细端详起他的脸,杏眼薄唇,肤白细腻,想不到这个整天闷在房里写书的呆子竟然这么水灵,就是在看惯了美人的缙王眼里,也算得上是好看的。   而君子游也借机看了萧北城的长相,暂不评价这人长得如何,光是他眼角那颗朱砂色的泪痣就足以勾去了人的魂儿,抬眼垂眸之间,微微翕动的睫羽就将其含在睑间,难怪姑娘家都被他迷的神魂颠倒,看来不无道理。   两人含情脉脉相视许久,谁也没挪开目光,沈祠与柳管家在旁看的尴尬,犹豫着不知怎么缓解气氛时,一声软到骨子里的猫叫让两人双双回神。   萧北城道:“卖了值不值钱,还得看卖到什么地方。要是把你送去南风阁,只怕你一晚赚的就抵上这顿饭钱了。”   君子游何等聪明,一听就明白了其中的猫腻,看来是想把他卖到花楼,那还了得?   只是无心一句,他回敬道:“在下卖艺不卖身,就是要卖也得分人,既然王爷都开了金口,要不我们就睡上一宿。等这事完了,咱俩的恩怨就一笔勾销,您放我回姑苏,我再也不来闹您的眼睛,您看如何?”   说白了,就是萧北城长得有点好看,他眼馋了,想着要是睡了这等姿色的人,哪怕在下面也值得了啊。   不亏,绝对不亏。   萧北城笑了一声,指尖从君子游的下巴一直滑到脖子,在他的喉结稍作停留,又摸进了他的锁骨。   他十分擅长撩拨,君子游自叹不如。   “想睡本王?可以,但是得给钱。”   “……您居然是这样的缙王?”   “很明显跟你睡在一张床上是本王吃亏,想嫖本王可不便宜。”   “在下是为了还钱才会出此下策,要是欠债攒的越来越多,岂非本末倒置?”   “美色面前还能保持理智,你到底是不是男人,还是说……你不行?”   萧北城明目张胆的勾引君子游,后者算是听明白了,可他竟然挑衅自己说不行,这可就是原则问题了。   君子游不甘示弱,抬头就亲在了萧北城脸上,心道耍流氓虽然是第一次,但恐怕遇到这种情况的缙王也是第一次,就算扯平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被他吻了的萧北城非但不慌不闹,竟然拎着他的领子让他动弹不得,反身就是个炙热的吻贴在唇上,带有侵略性的攫取了他的气息。   这下君子游慌了,没想到这缙王才是个纯种的混蛋,吓得赶紧推开那人,奈何萧北城咬着他不放,疼得他挤出了两滴泪花噙在眼角。   “放手……松、松嘴!!”   “起先本王还不信,怎知你竟真是个雏儿,事情开始有趣起来了。”   “你、你才是雏儿!你全家都是!我写得出淫诗,怎么可能……”   “那可就要问问你自己了,分明未经人事,半点经验也没有,到底是怎么写出了这本旷世奇作。”   君子游瞪着萧北城说不出话来,后者倒也不为难他,起身理了凌乱的领口,倒出烟斗里焦糊的烟土,把烟杆插回腰间的同时,抽出了一块刻着龙纹的令牌丢给君子游。   “依照约定,本王就给你几天时间考虑是否要留在缙王府。希望你的答案,不会让本王失望。”   说完这话,他便头也不回的走了,只留君子游一人抚着方才被他咬痛的唇,品着他留下的淡淡余味。 第5章 亲人   第二天一早,君子游才睁开眼睛,柳管家就主动来给他送了银两。   还当是自己没睡醒,君子游瞪眼盯着托盘里银光灿灿的元宝,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可柳管家并没有给他美滋滋的机会,挂着礼貌的笑容把他推回到床边,又一摆手命人收回了诱人犯罪的身外之物。   “先生别急,这钱是要给您的,跑不了。只是把银两带在身上不安全,要是有人见财起意生了歹心,您的性命堪忧啊。所以……”   “所以,是要给银票?”   柳管家嘴角上扬的弧度更明显了,“当然不是,您只要拿着昨日王爷给您的令牌,不论王府还是京城各处,都能随意出入,有了这个,您只要吩咐店家把帐记在缙王府就成了,不过嘛……”   他又上下打量了君子游一番。   读书人爱干净是不错,可布衣上还打着补丁,总归不大好看,出去丢的可是缙王府的人,于是大手一挥,当场便有人为他量体裁衣,很快君子游身子各处的尺寸都被人记录在案,送到了萧北城那儿。   缙王就看着那三寸之物,笑而不语……   置办了一身行头,君子游自然是要到京城好好转转,嘴上说是要深入了解缙王府与各方势力再做打算,实则是要给自己找条后路,不然到时候偷溜出城,连路都不认识岂不是很尴尬?   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才安顿一天的君子游就去了京城鼎鼎有名的烟花柳巷,看着灯红酒绿,听着欢声笑语,显得格格不入。   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他便站在街口往里张望。他长得年轻,模样生得俊俏,又穿了身惹眼的白衣,引得花楼上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争相邀约。   “公子,那位好看的公子,快来跟奴家玩呀~”   “嗳呀,这是哪家的公子,好生可爱,可是才行了冠礼还不懂规矩?无妨,让姐姐来教你花楼里那些乐子吧~”   “公子公子,快来呀,我们这儿可是有最好看的姑娘呢~”   这条街上少说有三五家门庭若市的花楼,彼此为抢生意也都是削尖了脑袋,君子游还没说什么,就被人左右拉扯着进退两难。   他在那些花红柳绿的姑娘之间,根本没有半点悸动的心思,倒是见一个龟公就站在离他不远的位置,看样子有点想拉客,又怕冒犯了什么,故而不敢轻举妄动。   瞧见此人,君子游便好似见到了救星,赶紧把人招呼到面前,与人勾肩搭背,暗地里伸出食指给人打着手势。   龟公见状有些发懵,茫然的摇摇头。   君子游叹了口气,又缓缓立起中指,两根手指支棱在外,勾起骨节弯折了一半,这下龟公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欣喜若狂的应道:“公子!这您可就找对了人!”   一看龟公领着君子游便朝巷弄深处走去,没能招揽到贵客的姑娘们丝毫不掩饰脸上的失落,凑在一起小声嘟囔。   “居然又是个喜好男风的,可惜了,生的这般好看,要是能与他睡上一夜,哪怕倒搭钱都值了。”   “妹妹可不能说丧气话,说到底,现在这些喜欢男风的男人还不都是被那本《晋王风流事》带歪了去?过不了多久,新鲜劲儿一过,也就乖乖回来了。”   “姐姐说的是呀,那我可得去打听打听那位公子的来历,日后再见可得殷勤着点儿。”   君子游心情复杂,想不到京城达官贵人喜好男风这事居然是自己开的头,难怪萧北城总想着砍了他的脑袋。   这么想着,龟公趁机把他领到巷子深处一座装潢及其素朴的楼阁,一看这门面,匾额上工工整整写着“南风阁”三字,取名还真是大胆,再看这正门两侧的对子。   “男风又绿长安南,官人不厌入我倌。”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男风绿了人,官人又入了倌,这要换作是个“馆”字也就罢了,倌……   果真是受了自己的拙作影响。   君子游还犹豫着是否要进去一探究竟,就被龟公推入了门。好么,外面看着门可罗雀冷冷清清,经营不下去了似的,里面倒是热闹非常,到处都挤满了人。   台上的名伶正唱着霸王别姬的好戏,座下宾客有美人相陪,品茶听曲儿,说点不为人知的情话。还有的人欲-火焚身,连进屋消遣的耐心都没有,提-枪上阵就要办事,吓得君子游赶紧捂住眼睛,揪着龟公的耳朵,把人扭到一边。   “我要去的是正经地方,正经地方!你让我看的都是什么啊”   “别别别,公子别着急,咱这儿的魁首还没到接客的时候,不如您就与人拼个桌,稍等片刻可好?”   一听能见魁首,君子游的火气消了大半,不情不愿答应着,便到了最靠近戏台的前排,找了个还有空座的位置,对同桌的贵客拱手致歉。   “抱歉打扰了,场里客满,后面又多是些不堪入目的事物,不知公子可否赏脸,让在下在此稍坐片刻?”   “好巧,先生,咱们又见面了。”   这声音有些耳熟,这措辞,这语气……   君子游猛的抬头,对上萧北城那双沉静又带一丝好笑的眼眸,愣在了当场。   ……他是不是命格与这人犯冲,怎感觉自己一举一动都在他掌控之中,被吃的死死的?   知道他没有胆子声张,萧北城一指身边的位子,示意他坐下。   君子游不从,他便抱出藏在袖中的黑猫威胁,迫于无奈,那人只得乖乖照做。   “王爷怎知道我会来这儿。”   “本王还想问你,怎知道来这儿找本王。”   眼神一对,就知纯属巧合。   当然,在这里闹出乱子对谁都没有好处,毕竟寄人篱下,君子游总要给这位缙王一些颜面,所以在对方为自己面前的杯盏满上清茶时,他也十分赏脸的接了过来。   “来了就别走了,好好看看这出大戏。不知先生可曾了解过霸王别姬的故事?”   “西楚霸王项羽遭十面埋伏,兵败后自知大势已去,在突围前夜与爱姬虞氏诀别。为让项羽断了后顾之忧,虞姬自刎而死,奈何西楚已是强弩之末,项羽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于是自刎在乌江河畔。是个悲惨而凄凉的爱情故事。”   “说得不错,但这个故事未免太过圆满,不排除有后人美化的可能,本王倒觉着虞姬死的蹊跷。”   君子游去拿糕饼的动作一滞,悻悻缩回手来,看了看台上被泪水弄污了妆面的名角儿。   “先秦是人殉最为兴盛的时期,夏商周时的贵族都会让妻妾奴隶一同陪葬,到了秦时才出现转折,即使是劳民伤财的秦皇陵也没有使用活殉,而是烧制了大量陶俑陪葬。楚霸王虽在秦后,是人殉制度的式微时期,但也不排除他怀着死后也要独占虞姬的自私。”   萧北城没有明说他的猜测,从盘中拿了块桃花酥掰作两半,递给君子游半块,剩下的便入了自己的口。   后者有些迟疑,在吞下糕饼之前闷声道:“我与你不同,宁可相信浪漫,也不愿揣测残酷的事实,是你把世界想的太阴暗了。”   这下轮到萧北城惊愕了。   他愣了愣,忽然笑了,把只吃了一口的半块糕饼也塞给了君子游,十分自然的将小黑抱到了他怀里。   “喂!你这是什么意思。”   “本王不喜甜食,你拿去吃,不准浪费吃食。”   “谁要吃沾着你口水的东西啊!”   “昨儿个你也没少吃。”   萧北城抽出烟杆来往前一递,沈祠立刻奉上明火,看着烟丝被点燃升起袅袅青烟,君子游想起了那人烟叶的滋味,慌忙按住了自己的唇。   见他这反应,萧北城暗笑着叼住烟杆,轻挠着小黑的下巴,看小家伙舒服的躺倒在他怀里,露出肚皮来直打滚。   “这戏还长着,不如讲讲你拼死到京城来也要救一只伤猫的原因吧。”   “犯不上说救,我知道王爷不会伤害它,所以大老远跑来京城,只是想接它回去。”说到这里,他露出了一种悲伤而惆怅的表情,明明笑着,却让人倍感辛酸。“它是我唯一的家人。”   萧北城撸猫的手停了下来。   “它是我爹捡来的,也不知道是谁家的老猫生了只浑身黢黑的崽儿,乡亲都把它当作是灾星,见了就要毒打一通,差点命都没了,只有我爹把它带回家里,好生治了伤,还下重礼聘了这只狸奴。”   “倒是个有趣的人。”   “起初我也不喜欢它,做什么都见它躲在角落里鬼鬼祟祟盯着我看,所以我们关系极差,看看,这都是它干的好事。”   君子游挽起衣袖,露出伤痕累累的双臂,一看就是被抓咬惯了。   “后来我爹病入膏肓,临走前的几天特别痛苦,夜里时常做噩梦,被魇住的时候叫都叫不醒。小黑听见他呻-吟,就会跳到他身上,揣起手来为他捂热胸口,我爹就不疼了,也不做噩梦了。就是那个时候,我才对它好起来,有我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着了它,我爹走后,陪着我的也就只有它了。”   其实他和所有读书人一样,怀着到京城入仕为官的理想,而不是甘心窝在小城里,做个一辈子不能出人头地的教书先生。   可姑苏有父辈留下的祖业,有三天两头就得拔草洒扫的祖坟,还有他在乎的学生,割舍不下也就搁置了理想,到后来自暴自弃,想着就当一辈子平民百姓也没什么不好,渐渐忘记了本心。   “前些日子,是我没看顾好它,一时大意让它与村外的狼狗打了架,惹得一身伤,可把我心疼坏了,所以知道它被王爷带走,我才会如此紧张,生怕别人不肯迁就它的恶劣性子,担心的几天都没睡好。到了京城一看才知,是我多虑了。”   “日后在京城,你可以多一个亲人。”   萧北城这话是君子游始料未及的,他抬眼盯着那人的眼神充满了疑惑,仿佛在问:您真的能对自己说出的话负责吗?   以对方的性情,是万万不会开这种让人误解的玩笑的,所以在对上那人真诚的眼神时,君子游有了一瞬间的激动。   也仅仅是一瞬间而已。   他很快瞥见戏台上一闪而过的寒光,虞姬自刎的长剑已然出鞘,该是美人命绝之时。   不过这剑,怎么好似是冲台下来的…… 第6章 图谋   “王爷小心!有刺客!!”   听了沈祠一声喊,君子游满心想的都是护驾。   只要救了萧北城的命,就算自己想离开这京城,他也是不好拒绝的。   电光火石间,君子游已经做出决断。   眼看台上伶人的剑已经近在咫尺,而萧北城还在悠哉悠哉抿茶,君子游奋不顾身的扑上前去,一把便把人推了开。   光是这一推还嫌不够,刀剑无眼,没什么物事格挡,总归还是会伤人,君子游忙又掀了茶桌,以至于本可以游刃有余对待刺客的萧北城猝不及防被他害得失去平衡,当头又是一张桌子迎面撞来,一时闪躲不及,竟被他推得倒在地上。   刺客觉着有机可乘,立刻调转方向,为的是让萧北城当场毙命,可君子游又不知死活的扑在那人身上,让刺客进退两难。   也就是这眨眼的工夫,沈祠出手打落刺客手中的凶器,并将他两手箍在身后制服,甚至还掐紧他的颚骨,怕的就是行刺失败后,此人以死一了百了。   不过君子游错过了这精彩一幕,还赖在萧北城身上不走,喊着什么“王爷别怕!我来护你!”,还是听到一声脆响才息声。   他看了看四周杂乱的残局,以及目瞪口呆吓傻了的人们,悄声问道:“王爷,您有没有听到什么断了的声音,这桌椅板凳都好好的,哪儿来的怪声啊……”   萧北城忍无可忍,闭目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人此刻惹人发怒的表情,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你,赶紧从本王身上滚下去!”   那一声脆响不是来自别处,正是萧北城的左腕。   但当时他并没有声张,待半个时辰以后,沈祠把刺客关进了王府地牢,叫了大夫前去给两人疗伤时,众人才发现一声不吭的萧北城掩在袖中的腕臂已经肿的像根萝卜。   “王爷这可不得了啊,伤筋动骨一百天,是得好生静养,这三个月啊,恐怕您是不能遛鸟了。”   京城名医姜大夫人虽年轻,手法却是一流,给萧北城的伤臂打了夹板,后者尝试着动了动,是钻心刺骨的疼。   越是疼,就越是气那个害他如此的罪魁祸首,萧北城一拍桌子,还想命沈祠把那不知轻重的君子游也一并下到牢里,被牵动到伤处,又疼的说不出话了。   “王爷,气大伤身,先生不是故意的,他也是为救您,一时着急失了分寸,也是可以理解的。怪只怪在属下办事不力,没能查到戏班子里混进了来路不明的人,这会儿亲卫已将南风阁所有宾客与戏子一同扣押,就连那些倌儿也是严加看管。”   听沈祠这么说,萧北城气消了大半,喝口茶压了压火,命他把君子游招呼进来。   一见萧北城的左臂里三层外三层包的像只粽子,君子游就知道麻烦大了,二话不说就给人跪下了,戏瘾大发开始抹眼泪,怎料萧北城根本不把他那点蹩脚的演技放在眼里,竟当着他的面与沈祠谈起密事。   “今次之事虽是早有预料,却没能顺藤摸瓜查到幕后主使,如今线索断了,就只剩下那行刺的戏子,便从他身上入手吧。至于宾客都是各家公子,或是慕名而来的地方富商,到烟花柳巷就是为寻欢作乐,事情闹大会影响声誉,开罪了他们并无好处,只需记下里面有几张熟面孔,就放了吧。”   “是,那戏子该如何处置?”   “看他身手不错,应是受过训练的,想撬开他的嘴并不容易,就看你的本事了。”   君子游悄悄把两手藏在身后,欲言又止,   注意到他细微动作的萧北城使着眼色,让姜大夫前去为他诊治,直到拉出他的手,才发现他紧握成拳的两手指缝里都是血迹。   方才混乱之中无人注意到他的举动,从现在的情况推测,在沈祠击落刺客的凶器之后,应是君子游害怕他再次伤人,才会慌慌张张接住长剑,哪怕是刀刃冲着他去的,也咬牙忍了下来。   能有这般举动,便知他护主的心思不假,只是慌不择路好心办了错事,萧北城也就不气了,口是心非的数落道:“连自己都不会照顾,还想着保护别人。”   君子游一反常态没有顶嘴,皱着眉头沉思着什么,当姜大夫淋了清水给他洗净伤口时,才龇牙咧嘴叫了出来:“疼疼疼!哎哟喂您轻点儿……”   “公子,这还疼?在下的手法可是京城一等一的好,连那三岁的小孩处理伤口都是不哭不闹,您是不是太敏感了……”   萧北城饮茶的动作一僵,不动声色的看着眼泪汪汪,都快哭出来的君子游,好像又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细节。   等到伤口被包扎好,君子游终于不再发出引人误解的叫声了,来嘘寒问暖的人也到场了。   柳管家先是通报了宫里的桓一公公奉旨前来探望,这位一进门就见君子游跪在一边,心下明白大半,对萧北城行了礼,后者也僵硬着拱了拱手,特意让人看清了他被缠着的伤臂。   见他手指都跟着肿的厉害,桓一公公便知他这伤势不假。   “奴才拜见缙王。实不相瞒,皇上得了您受伤的消息是坐立难安,立刻就派奴才前来探望王爷了,不知王爷这伤……”   萧北城也不隐瞒,倒显得坦然,“是在南风阁被刺客所伤,不打紧,伤筋动骨,静养些时日便好,倒没有皮肉伤吃苦受罪。”   “王爷说的是,但受了皮肉伤的只是个下人,哪儿比得上您尊贵之体呢?”   “公公此言差矣,身份虽有高低贵贱,身子却是不分的,这伤在本王身上是疼,在别人身上也是一样的疼,只不过是本王少吃些苦头罢了,要还的恩情,可一点都不比受伤遭的罪少。”   桓一公公可是聪明人,听他这话,便知救了他的人在他心中地位不低,瞥了眼跪在一边并不起眼的君子游,就什么都懂了。   “王爷果真是礼贤下士,能得王爷青睐,可是三生有幸。”   这话明摆着是把君子游归为了缙王府的门客,他急着抽身还来不及,慌忙开口,却被桓一公公凌厉的眼神瞪了回来。   这人可真是翻脸如翻书,回过头来看向萧北城,又是一副笑颜。   “皇上那边可是担心的紧,特命奴才带了御医调配的药膏前来,这珠凝膏呢,膏体细腻,色泽浅淡,敷在外伤可祛疤痕,丁点儿痕迹都不会留下。而这接木膏呢,药如其名,就是枯木也能逢春,横生枝节……祝王爷早日恢复。时候不早了,王爷早些休息,奴才便不打扰了。”   萧北城报之一笑,“多谢皇上厚爱,也要多谢公公提点。沈祠,替本王送客。”   沈祠应了一声,便与柳管家送着宫里来的一行人出了门。   待人都走了,堂里也静了,萧北城才让君子游起身。   “缓缓酸疼的膝盖吧,等下还要跪一茬,别遭不住。”   “啊?还跪?”   君子游光是听着他与桓一公公的对话都要睡着了,还要再演一场戏,真不如把他关进牢里了。   萧北城回到座上,喝完最后一口半温的茶,顾自点起烟来,“方才桓一公公的话你也听着了,他这是在埋怨本王做事不知轻重,误了他的好事呢。”   “他……指的是皇上?”   “要真是圣上,本王也不会与你明说,他奉命送药是真,可安的是什么心思就不一定了。”   “难道都是那个太监自作主张?”   “你初来乍到,自是不知京城形势,这桓一公公可是太后面前的红人,先皇时便是他篡改遗诏,将圣上推上皇位,就是天子也得让他七分。如今皇权旁落,除权臣之外,大渊的命脉都捏在太后和桓一公公手里,可说桓一公公与他手下的东西二厂就是为太后而存,所以才会有你我的存在。”   说着,萧北城凑到君子游面前,不等他吐烟,后者极其自觉的捂住了口鼻,朝人谄媚一笑。   “不是我,没有我啊王爷,我是要回去姑苏教书的,这事与我无关啊。”   “可桓一公公已经知道了你这个人,你要是不肯,只怕回了姑苏也难逃东厂的追杀,到时不只是你,就连你的亲朋学生也会受到牵连。哪怕明知是这样,你也要执意而为吗?”   这下君子游不说话了,就算没有萧北城的提醒,由着桓一公公那狠毒的一眼,他也知道自己是脱离不了京城的漩涡了。   可现实摆在面前,人都会有那么一点可怜的侥幸心理,正要开口,新茶又奉了上来,堵住了他的嘴。   “本王不是不讲理的人,你是本王带到京城的,总要对你的性命负责,不妨这样,本王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在本王的伤势痊愈以前,你有足够的时间考虑是否要留在京城,甚至是要投身到哪方势力之中,就算你没有选择本王,或是还想回到姑苏,本王也会尽力帮你,如何?”   “天上不会掉馅饼,王爷这么做,一定还是有所图谋。”   “哦?比如?馋你的身子吗。”   君子游气的直咬牙,恨不得这一口热茶喷在他脸上。   这会儿堂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看着萧北城起身又坐回到先前的位置,他也极其配合的跪在地上,咽下了嘴里的半口茶。   做完这些才恍然想起自问,他为什么要这么给老王八面子?   “王爷,方才定安侯府的人来探望,被属下以您休息了的借口回绝了,应该明儿一早还会来的。”   回来的人正是沈祠,萧北城头也不抬的倒了斗里还燃着的烟丝,“回绝就回绝了,急急忙忙大惊小怪,平日你办事也不是这般模样。”   “那是因为……在侯府之后还有一人拜访,属下没拦住就让他……”   君子游这才看见沈祠身后披着黑斗篷的青年,兜帽一摘,露出了一张十分清秀的脸。 第7章 情分   来者朝萧北城微微颔首,礼貌一笑,后者见人有些意外,“黎相?”   难不成这位就是大渊的丞相?   黎婴瞥了眼君子游,只字未提,轻车熟路走到上座,坐在萧北城身边,看了他的伤势,颇为惋惜。   “事情我都听说了,比起你为何会出现在南风阁,我更感兴趣的是你为何会留一个累赘在身边,这可不是你的性子。”   君子游听了这话不乐意了,拉下脸打量着这位年轻丞相,估摸着还未及而立,如此年轻,气势又咄咄逼人,日后定少不了吃亏!   萧北城的反应倒是淡然,命沈祠退到自己身边,巧妙挡住了方才君子游所坐位子上的杯盏,不着痕迹的藏起了证物。   不过黎婴也是个聪明人,这点细节要是还察觉不到,也枉为一国之相。   “王爷不必见外,既然您拒绝了定安侯府,而选择了亲近相府,便说明我们还是可以合作的不是吗?”   “哦?相爷此言何意,本王都让你给绕糊涂了。”   “王爷是聪明一世而糊涂一时,我若是您,可不会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去姑苏一遭,带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回来。缙王府现在最需要的是像沈祠这样能舞刀弄剑的能人,而不是一个只会耍耍嘴皮子,写画些不入流东西的废物。”   这话太过伤人,君子游跪不住了,硬是忍着疼站了起来,直视着气势逼人的黎婴。   “相爷若是因我无能才出言诋毁,那您大可不必。我本就无意与相爷争宠,也不想在京城惹一身是非,不会成为您的绊脚石,还请您收回方才的一番话。”   他的反应是众人始料未及,气的萧北城一敲桌角,“放肆!谁准你起来的,跪回去!”   看在他臂上的伤是自己造成,的确心有愧疚的份儿上,君子游不情不愿的“哦”了一声,又跪回到原处,撅着嘴巴像极了受气包。   要不是看见这会儿小黑正在萧北城脚下打滚,怕那人迁怒了自己的爱宠,他也不必装这个孙子。   “争宠?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眼看黎婴眯起眼来是要深究到底,为替君子游解围,萧北城不得不祭出他为日后准备的法宝。   “沈祠,去把本王淘来的物事取来。”   得安抚黎婴不说,还不能让君子游的处境太过尴尬,缙王也很难啊……   “还请黎相看在本王去了姑苏一遭,不是空手而归,不只惹了麻烦,还捎带了礼物的份儿上,息怒吧。”   沈祠这厢把锦盒呈了上来,一掀盖子,红绸上衬着只通透无瑕的羊脂玉扳指,一看就是上乘之物。   见了这小玩意儿,黎婴的火消了大半,接在手里把玩了片刻,便不舍得放开了。   “王爷也是有心了,知道我喜爱这些玉器,竟然真的费心去寻了。”   “那是自然,相爷瞧这质地,这纹路,可都是世间难得的上品。若真的喜欢,便饶过他这次,本王定会对手下人严加管教,不会再触相爷的霉头,您看如何?”   “罢了,我与他本就没什么仇怨,只是关心王爷处境才会多嘴这事,是我僭越,还请王爷恕罪。”   “相爷哪里的话。”   “本是我来关心王爷,却收了王爷的礼,实在是本末倒置,可此物……”   “深得相爷喜爱,无妨,便是作为本王与相爷的私交,不妨事。”   “那便在此谢过王爷厚赠,时候不早,我也该告退了。”   两人来往客套了几次,黎婴才起身离开。   吩咐沈祠送客后,萧北城显得有些疲乏,摆手让君子游起身,等他缓过劲了,才让他陪同自己去往拥鹤楼,正是王爷就寝的院落。   “夜深了,看来今儿个那位是不会出现了。不来也好,落得清静。”   缙王府里侍奉的家仆本就不多,夜里更显幽静,君子游就在萧北城身后慢悠悠走着,也不多话,倒是后者先好奇的开了口:“怎么,还在因为黎相的话生气?”   “我哪儿敢啊,人家是一国之相,说什么咱都得受着。我是在琢磨王爷为何要送一件稀世珍宝给相爷,您可不像是会蠢到自己往坑里跳的人。”   他说这话就是表明看穿了萧北城的用意,可后者偏偏还是要装傻,“你指什么?”   “自是那枚扳指,来路可不简单。我虽未亲眼看到细节,但除了玉石本身,镂刻的纹路与工匠的手法也是决定其价值的重要因素,从相爷的神情中能够猜到扳指一定非比寻常,应是件烫手的物事,可这是您投其所好为他寻来,他收下的原因不外乎两点。”   “哪两点。”   “情分,与情爱。”   君子游一针见血,总结的十分到位,引得萧北城停下步子,回眸对上他此刻正经无比的神情。   “有何不同。”   “前者或是利用,或是合作,可后者,就是实实在在打从心底里出来的感情,假装不了的。”   沉默须臾,萧北城笑道:“果然是写过风流事的先生,巧舌如簧,连本王都要被你绕进去了。但你要记住,朝堂上的事无关情爱,就是血缘亲情也能翻脸不认,世上就没有比感情更虚伪的东西了。”   “可王爷您也是在利用相爷不是吗?”   “正如你所说,合作,就是心甘情愿的相互利用。本王是想借他之手达到自己的目的不假,可他没有拒绝,也没有挣扎,你情我愿的事,便算不得本王无情。”   “那作为被王爷利用的我,会不会有朝一日也成为弃子,被您弃之不顾?”   “会。”   萧北城倒是坦然,没有花言巧语,没有威逼利诱,只是陈述事实。   “但本王由衷希望永远没有那一天。人性残酷而无情,所有承诺都是虚无缥缈,在自私与贪婪面前,脆弱的不堪一击。本王是个现实的人,不会给你引人发笑的海誓山盟,希望你也能活得清醒一点,为自己选出最适合生存的路。”   说到这里,他又叼起烟杆,看了看君子游被绷带缠的粗了一圈的两手。   “本王说过会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也不急于得到答案,你有足够的时间考虑,现在可以回去休息了。”   “王爷且慢,我还有一事相求。”   君子游见萧北城回身,一时冲动拉住了他的手,随即注意到举动不妥,赶紧缩了回来,神情是正经中带着些许赧然。   “可能冒昧了些……不过我和王爷是一同落难,想来我对伶人的事也能说上一二吧?”   “那个刺客?”   “我有几个问题想亲自去问,还请王爷给个机会。”   “也罢,你手中有本王的令牌,可说已是缙王府的人,想做什么便随心去做,拿捏好分寸便好。本王乏了,你先下去吧。”   君子游毕恭毕敬的行了拱手礼,一直到萧北城进了门,才转身离开庭院,全然不知他的举动被藏身楼阁之中的人看了全程。   对柳管家的出现,萧北城丝毫没有感到意外,关门后十分自然的掌起灯来,任由那人托起伤臂,为自己洗漱更衣,不经意道:“这个人如何?可还满意?”   “是个可以重用的人,只是他身上有着太多不确定的因素,还需观察些时日。王爷要的是一个能帮衬您的助力,而不是给你添堵,让您减寿的祸害,我劝王爷还是不要急于做出打算。”   “自然。本王很好奇他的选择,你就不想看看有趣的他,能否给出令我们意外的答案吗?”   柳管家眯起眼眸,俯身替萧北城脱下了长靴,闷声道:“我倒是觉得,他给出不会让人意外的选择,才是真的意外。”   离开了拥鹤楼的君子游想也不想就去了王府地牢,还很贴心的打了盆热水,果然那刺客还没来得及卸去一脸粉黛,被吊在刑架上动弹不得,被蹭花了的浓妆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起来格外骇人。   看管地牢的守卫被君子游打发到了外面,牢房里就剩下他与刺客两人,他用软布浸了热水去替刺客擦脸,极其警觉的对方立刻抬眼,死死瞪着他看,目光就好似会伤人的利刃。   “你别这么看着我,我这两手也受了伤,碰水火辣辣的疼,别咬人啊,小心我哭给你看。”   任凭刺客再怎么不情愿,还是被君子游胡乱抹去了脸上的妆容,意外的是这人竟生了一副清秀的容貌。   君子游见了他的真容不由感叹,“你竟然是个女的!”   “你才是女的!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别放这没味的屁!”   一听这低沉的声线与台上娇滴滴的小娘子简直判若两人,君子游丝毫不掩饰落差之后的失望,“行吧,男的就男的,怎么称呼?”   “老子是你爹!”   “别胡说八道,我爹早就入土了,你想占便宜也别这么咒自己啊。你想活着,我也想活着,咱一起活着不好吗?”   刺客有些发怔,不安的舔舐着干涸的唇,君子游立刻把水碗递到他面前,看他被五花大绑行动不便,又主动给他喂了水喝。   “说实在的,上一个被我伺候的还是我爹,可他病的太重,没救了,最后一碗药都没喝进去就咽气了。从那时我就下定决心,不会放弃任何一条人命,现在你就在我面前,脖子都顶在了刀刃上,你说我能不救你么。”   刺客沉默着,看向君子游的眼神满是惊愕,但更多的却是疑惑,好像是把他当成了傻子,试探着问:“你有病吗?”   “看起来像吗?”   “你自己说呢?有谁会蠢到来救杀人凶手的,你这孙子根本就是想从老子嘴里套话!我呸!!”   “啧,我伸手拉你一把,救过了,哪怕你没活,我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但你就不一样了懂不懂?”   意思就是,错过了我这救苦救难的活菩萨,那你就只能下辈子再小心点儿了。 第8章 应该   “我要问的不多,只一句,你想不想活。”   刺客盯着君子游看了半晌,显然是怀疑他话中有诈,但求生的欲-望还是高过疑心,犹豫片刻,咬着唇点了点头。   “我帮你。”   见君子游起身要走,刺客开口拦人,“等等,你都不问我值不值得你冒险去救?”   “在南风阁那会儿,你不是也救了我吗?”   君子游的话让刺客陷入沉思,他自己却是笑呵呵的,完全看不出半天之前也是差点丧了命的主儿。   仅仅是一个停手的细节,连刺客自己都没有挂心,倒是让君子游记住了救命恩情。   由着他的信任,刺客开始动摇,望着君子游远去的背影,终是在他踏出牢门前的一刻留住了他。   “我叫云今,是暗鸦的人。”   “不必与我说这些,我一点都不在乎你是谁,也不想掺合到京城的麻烦事里……”   “你出现在缙王身边还受了牵连,抽身已经不可能了,想要保命只有依附于缙王府,我也是在救你!”   掌心的伤口火辣辣的疼着,敦促着君子游想起遭遇的一切。他不是不明白道理,只是抱着那么一丝侥幸逃离的心思,被人一盆冷水浇醒,还是有些失落的。   可他是个识时务的人,比起丢了性命,还是宁可在暗潮中沉浮挣扎,找准时机抽身而退,真的牵扯到大事,自然不急于一时。   他坐到桌边,又倒了碗水一饮而尽,舔着微微发干的唇,问:“暗鸦是什么?”   “是小定安侯手中掌握的一支势力。如今京城风云变幻,各方势力相互依存,相互制约,当属桓一公公的东西二厂,萧北城的缙王府,黎婴的丞相府,与小定安侯秦南归的暗鸦主宰大局。”   “暗鸦不是以定安侯府的代称出现,加之这个位份,难不成还有一位老定安侯?”   “先生果然聪慧,老侯爷曾为一国之将,为大渊南征北战,立下了赫赫战功,如今年迈体弱,便将琐事一手交给了独子,并有提拔他入朝的想法。因此京城之人私下里都会尊称侯爷之子为小侯爷。”   “小定安侯……他的腚安不安我是不清楚,现在官位早就不世袭了,他乃将门之后,世代从军也算合情合理,可他承袭爵位之后还要包揽老侯爷从前掌有的一切,是不是不合规矩?”   “明知不合规矩又能怎样呢?皇权旁落,权臣当道,皇上也是身不由己啊。”   据云今所说,暗鸦乃是小定安侯秦南归暗中建立的一支刺客精锐,个个都是武功绝顶的高手,说要谁死,那谁就不可能活。   他们在任务结束之后,总会在现场留下黑墨写成的单字“鸦”,证明是暗鸦出手,早些时候闹得京城人心惶惶,文武百官谨言慎行,谁也不敢乱进折子,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没了命。   “这么嚣张的做法,就没人想着约束一下他的行径?”   “小侯爷矢口否认与暗鸦有任何关系,况且他不在朝中,各位大人也是难办。因着刑部尚书与小侯爷私交甚好,由暗鸦犯下的案子都是不了了之,大理寺曾深入调查过其中一桩案子,怎知还没等到结果,那大理寺卿也成了暗鸦杀鸡儆猴的祭品,自那之后,便连大理寺也成了无人看顾的闲职。”   “大理寺……”君子游喃喃念叨着,“这和尚也跟着乱掺合朝廷的事,啧,六根不净啊。”   “先生,大理寺乃是司掌刑狱案件的官署。”   气氛有些尴尬,君子游咳了几声缓场,对京城形势也算有了了解。   他是个聪明人,脑子灵光的很,很快就意识到云今的困境不在缙王府,而是在暗鸦。   “本以为你是与王爷有什么私仇才会行刺,还想着在王爷面前替你求情,现在看来就算是缙王府饶过了你,出了王府的大门,你也会成为暗鸦的猎物。”   “先生,你似乎很擅长谋略。”   “不,我是深谙人性。这事虽棘手,可既然说了要救你,我就断然不会看着你送死,我有个计策,不知你是否愿意一试……”   接下来的话,君子游便是凑在云今耳边悄声说的,就是耳力过人的沈祠,在一墙之隔的牢房外也没听清细节,只得无功而返。   第二天一早,萧北城才出门就见君子游候在门外,迎面就是个谄媚的笑脸,看得人大清早就直反胃。   “王爷,可否求您件事?”   “要银子自个儿去找柳管家,想出门就让沈祠遣人卫护,别来闹本王的眼睛。”   “哎,王爷您怎这般冷漠,我这是想您了啊。”   “怎么?缙王府的被子不够暖,让你空虚寂寞冷了?”   发现自己斗不过这老王八,君子游败下阵来,正经对人鞠了躬,有了求人的姿态。   “实不相瞒,是为昨日之事而来,在下想求王爷看在您没被他伤到的份儿上,放过那名刺客吧。”   萧北城垂眸看着还在作痛的左臂,对人翻了个白眼,不等拒绝,君子游立刻补充:“那是我干的,不是他。”   “可害本王遇险却是洗不清的事实,只谋害皇亲这一点都足以要他全家性命。你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君子游笑而不语。   见他这副德行,萧北城叹了口气,“就是本王放了他,他背后的势力也不会轻饶了他,你可知京城的水有多深?”   “他上有老下有小,是被逼无奈才会走这条路,并非与您有着血海深仇。我只求一个心安,他能不能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但这机会,还是要王爷给的。”   因着他死缠烂打的坚持,诸事难行的萧北城万般无奈,只得妥协,日上三竿时便遂了他的愿,吩咐沈祠把人从地牢中放了出来,并叮嘱他一定要看好那人。   君子游自是不放心云今的,待他离开王府后便鬼鬼祟祟避开了奉命前来护他安全的侍卫,跟在云今身后上了街。   而沈祠生怕君子游出什么岔子,不好回去复命,也在他后面悄无声息的跟着,三人一同走在街上,还挺惹眼。   云今自然注意到了身后的两人,不过为了计划的顺利进行,并没有打草惊蛇,一言不发绕进了无人的巷子,是要趁机甩掉尾巴。   就在他快步穿进死路时,君子游为一探究竟紧随而上,却是被人一把捂住了嘴,顺带箍着他的身子,强行让他避到一旁。   不必多言,就是奉萧北城之命来护他的沈祠。   君子游呜咽着想挣脱他的束缚,怎料沈祠却是越搂越紧。   “嘘,别出声,被人发现了你也活不了!”   僵持之际,巷子深处传来一声惨叫,认出是云今的声音,君子游再顾不得别的,一脚狠狠后踢在沈祠腿上,逼得他吃痛松手,趁机逃脱。   “别、别走!”   这一脚力道十足,就是沈祠也疼得一瘸一拐的追了上去,离老远就见一个黑衣人施以轻功跃向高处,刀刃上还流着血。   意识到情况不妙的沈祠只想把君子游拉回来,可惜此时出手还是晚了一步。   云今就倒在血泊中,惊恐的瞪着两眼,已经没了呼吸。   “怎会这样……我是想救你的,怎么会……”   一个书生见了如此血腥的场面没被吓傻,还有勇气跪在地上抱着逐渐冰冷的尸体,也算稀奇。   见了他失魂落魄的模样,沈祠心软,替云今合上双眼,想把君子游拉远些,奈何他又蹭了回去,握住云今的手,染的满身都是血污。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样会害了你,对不起,真的,真的是想帮你而已……”   “先生……”   “沈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先生若是想安葬他,我即刻去办,总不能让他横尸在此。只是他无名无姓,名不正言不顺的,只能葬在城外乱坟岗,连碑也是立不得的。”   “无妨,只要他入土为安,我心便安了……”   君子游抹着眼泪,起身时因眩晕踉跄了几步,婉拒了沈祠来搀扶他的好意,一路跌跌撞撞的回了缙王府。   他满身是血,一路引来民众的注目,自然也有不少眼线蠢蠢欲动。   柳管家见他也是吓了一跳,赶紧吩咐人给他沐浴更衣,洗去一身血腥,一问才知是昨日的刺客遭遇不测,让他大受打击。   这事传到萧北城耳里,他只是淡然吸烟,专心撸猫。   “死便死了,让他吃些教训也好,到了京城还总抱着三份天真的是蠢才,要是不让他明白这个道理,改天死的就是他了。”   只是不明不白损失了一个揪住秦南归狐狸尾巴的机会,似乎有些得不偿失。   到了深夜,忙活完云今后事的沈祠才灰头土脸的回到王府,一见君子游两眼无神的杵在院子里吃风,便知这事对他的打击着实不小。   “王爷,属下觉着先生是有些可怜,虽说这些总归是要经历的,但一上来就让他经历生离死别,是不是太残酷了些。”   “比起这个,本王倒是想问你,那刺客真的死了吗?”   “暗鸦做事一向不留情面,属下觉着他应该没有活路……”   “本王不要你觉得,更不要应该。”   “可血都流了那么多,人也没气了啊……”   “有没有确认过他的脉搏。”   沈祠哑口无言,就在这时,柳管家幽幽进门,似鬼魅一般,半点脚步声也没听着。   “君子游都扛着镐头出门了,小呆瓜,还不快追去看看。”   要知道,这个人的心思,可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第9章 反常   听说云今就埋在城郊西边的乱坟岗,君子游先是乱嚎一通做足了戏,把门一关,装作伤心欲绝的模样,转身就从窗子翻了出去,偷了柴房里的镐头,直奔城西。   也不知道那人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要是耽搁太久真闹出了人命可就完蛋了。   君子游一刻也不敢停,等到了乱坟岗已是累的气喘吁吁。   这会儿天色已暗,此起彼伏的坟包前东倒西歪立着几块不成模样的木板,枯木上站着几只红眼乌鸦,应景的发出了凄惨的叫声,吓得本就胆小的君子游更加腿软。   “诸位……我这是为救人,是给自己积阴德,有怪莫怪,有怪莫怪……”   念叨几句,他四下找寻着封土松软的新坟,瞧见不远处有座坟包高出其他,一看就是近期才填过土,便上前去抡起镐头挖着,哪成想三两下掘了下去,突然发现土里渗出了奇怪的水分。   指尖蹭了一把,对着月光一看,竟是深褐色的血迹,还泛着浓烈的腥气,吓得君子游当场哀嚎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腿软的站不起来。   再看他方才挖的地方,露出了半条白净的手臂,骨骼纤细,皮肤细腻,腕上还戴着一串红豆手链,这让君子游起了疑心。   可他还没来得及想清其中关联,就听“咚”的一声巨响,吓得他差点哭了出来。   “各位乡亲,我真不是有意冒犯,你们都入土为安这么久了,何苦再为难我一个写书的呢……等我回去了,一定给各位多烧点纸钱。别吓我,求你们千万别吓我……”   “咚!”   冷静下来,君子游觉着有些奇怪,这声音近在咫尺,而且好像是从脚下传来的,闷闷的声音又显得有些空洞,应是在独立空间内敲打出的动静。   在他疑惑的当前,地下又传来三声剧烈的“咚咚咚”,君子游一拍脑门,终于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抄起镐头掘地三尺,终于摸到了棺材板。   他试探着敲了敲棺盖,听见里面也给出了回应,急不可耐的撬着封棺的长钉,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了出来,憋的脸色通红,还不忘感叹:“缙王府的人办事可真是实在,萍水相逢的刺客,也给用这么贵重的红木棺材,这要是勾搭上了,连身后事都不用我自个儿操心了……”   可他一介文弱书生,力气总归有限,撬到一半就筋疲力尽,还撕裂了手上的伤口,绷带都被血给浸透了,到头来没有办法,还得是棺材里面的那位自己踹裂了棺盖,才从中挣脱而出。   露出头的一瞬间,云今大口的呼吸着乱坟岗腥臭的空气,满眼都冒着星星,平生第一次感觉:活着真好。   君子游见他没事,赶紧把人从棺材里拖了出来,抱着人放声大哭。   “兄弟!兄弟救我啊,这鬼地方……呸!这破地方闹鬼啊……”   云今被憋的晕头转向,几近窒息,听他这话先给了他一巴掌,喘着粗气道:“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鬼,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   “不、不是我胡说,刚才那儿还有个女的……”   再一看方才刨错的地方没了那半截儿手臂,君子游又是一声惨叫,抱着云今就不撒手了。   “哎哎哎,她不见了,我刚才亲眼看到那里有个东西,千真万确,我还碰到了她的血!”   “你清醒一点,别自己吓自己,那是你自己的伤,别胡言乱语了,此处不可久留,快走!”   呼吸逐渐恢复平缓的云今起身,拉着君子游便朝乱坟岗外跑,临走前,后者还不忘摸摸那具被踢坏了的棺材板,惋惜道:“啧,可惜了,不然拉回姑苏去留给我用也行啊……”   “你要是不想在明天之前就被塞进去,现在就立刻回缙王府去。”   “那你呢?”   “我?当然是跑路啊,在京城我已经是个死人了,再出现在别人面前,那不是自寻死路?”   “哦哦哦,对。但我来得匆忙,身上没带银两,你路上的盘缠怕是要自己想办法了。”   刚说完这话,君子游就见有人托了只金灿灿的元宝,在他眼前晃了晃,还阴阳怪气的问:“你说的是这个吗?”   “对对对,多谢贵……”   还没来得及道谢,看清了面前这人的长相,君子游的笑容立刻凝固在脸上。   ……好死不死的,为什么会在这种鬼地方见到萧北城?缙王大半夜跑来乱坟岗一游,莫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癖好?   一时气氛凝滞如死,只听得头顶盘桓的乌鸦发出扰人的叫声。   萧北城叼着烟杆,似笑非笑的盯着君子游,以及他身后的……“死人”。   君子游叹了口气,甩着疼到麻木的两手,有些泄气,“王爷,您答应过饶他性命的。”   “可本王没说过饶你。”   “这……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就是为了救他而演了出戏嘛。全都是为救人,心意总是好的,王爷……理解一下?”   “话都让你说了,本王还有什么好说的?沈祠,把这两个都带回去,本王倒要看看他还能惹出什么幺蛾子。”   之后君子游和云今双双被押回缙王府,为了救云今脱险而演的一出大戏也泡了汤。   又是跪在堂前,君子游很是不安,绞尽脑汁想着能打动人的说辞,头发都快拔光了去。   看着他手上脏兮兮的绷带,萧北城善心大发,命柳管家替他重新包扎伤口,特意体贴的嘱咐道:“刨坑挖土的,口子里全是污泥,可得细细洗净。民间偏方说是盐水促进伤口愈合,依本王看,后厨腌缸里的剩的老坛盐水都是精华,快给先生呈上来。”   这老王八的心也太毒了吧!   起初君子游还抱着一点可怜的希望,期待着萧北城善心大发,放了云今,也饶了他。可见柳管家真的要用盐水来洗他的伤口,反而冷静下来,死死咬着牙关,忍着疼一言不发。   原本萧北城还怀着他只要肯求饶服软,就命人停手的心思,万万没想到一直到最后,哪怕冷汗滴在毯子上晕湿了一片,他都没有喊过一声疼。   “你倒是让本王意外,看起来胆小怕事,真正遇了事又愿挺身而出,有趣。”   “我想救他,仅此而已。”   “那你可曾想过救救自己?”   君子游默然。   萧北城又道:“如你所说,这事微不足道,仅仅是做了一场戏,救了一条人命而已,可对暗鸦而言,你却是横在路上的绊脚石。你可知以秦南归的性情,从来不会费尽心思去想如何搬开面前的障碍,他只需要……”   说着,他拈起一块绿豆糕握在掌心,无需用力,便轻而易举将之碾作齑粉,散在地上。   “在他眼里,你不过就是一只渺小的蝼蚁,若不依靠着参天巨树,就是一滴指甲盖子大的露水,都能淹死了你。”   “王爷会是我的靠山吗?”   “从你来到京城的第一天,本王就给了你选择,可现在分明是你自己往死路上走,死不回头,便连本王也帮不了你。”   “我不肯妥协,也是为了王爷。”   他这话逗笑了萧北城,用帕子擦去掌中的油腻,静等他主动说下去。   “王爷不了解我的为人,才会生出拉拢我的心思。我自认是个小人,没有忠肝义胆,也许还会见利忘义,为了我,也为了王爷您,才会几次三番拒绝王爷的邀约。如果王爷不介意日后可能会反咬一口的我,那么为了在京城生存下去,我愿意答应王爷。”   萧北城端着喝了一半的茶盏,与君子游相视许久,后又抬眼看了看柳管家与沈祠的反应,起身走到那人身前,将杯盏递了过去。   “把这茶喝完了,起来跟本王去个地方。”   盯着尚有余温的碧色茶汤,口干舌燥的君子游还是犹豫了,心道这到底是喝茶还是喝口水啊……   见他迟迟没有反应,萧北城便知他又想到了奇奇怪怪的地方,也是一时气急,拎着他的领子便把人提了起来,掐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脸都掐的嘟了起来。   “你就这么嫌弃本王?”   “不,在下是觉着这样不合礼数,不好不好……”   “本王看你是还没吃够……”   越是看他不知死活的德行,萧北城就越是恼火,正要故技重施,在他唇上狠咬一口,突然嗅到了君子游身上异样的气息。   “你身上为何有股腥臭味?”   “腥?是我伤口流的血吧,要说臭的话,难道是在乱坟岗沾染了腐尸味?”   闻着这股令人作呕的味道,萧北城也就没了心思,嫌弃的推开了君子游,吩咐柳管家快些把他带下去,洗干净了早些休息。   不过很快,就在君子游与他擦身而过时,萧北城意识到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看来今天惹的祸事可不止这一桩。   待那人走后,萧北城才对沈祠道:“今日可有什么反常之处?”   “王爷,先生不反常才是反常。”   “……你说的对,本王竟不知如何驳你。也罢,该来的早晚会来,往后与他的日子还长着,也不急于一时解开这团乱麻。”   萧北城乐观一时,可他万万没想到,麻烦居然第二天一早就找上门来了。 第10章 麻烦   君子游这厢还没睡醒,就被人扯着被子,连人带枕头一并掀到床下,额头还在床角磕了个青包,想不清醒都难。   一睁眼就瞧见柳管家那张含怒的脸在面前,君子游打了个激灵,裹着被子翻身又要上床,却被人揪着耳朵痛得嗷嗷乱叫。   “疼疼疼!我又做错了什么啊!”   “做错什么?你把天都捅出窟窿来了,现在刑部找上门了,你要怎么收拾!!”   一听刑部,君子游慌了,那不是查命案判死刑的官署么?莫非自己救了云今一命,真的挡了什么人的路,对方今天就要除掉他了?   “柳管家,您可得跟王爷说说,不能不救我啊,这事说来王爷是知道的,强行算来他就是半个共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要是没了,他也好不到哪……”   满口胡言气的柳管家扬手就是个巴掌,等他闭嘴了,才扯着他起身,为他洗漱更衣,换上了套人模狗样的穿戴,推着他到了王府会客的前堂。   “等下给我机灵着点,你要是敢说错半个字,我就拧了你的狗脑袋!”   被柳管家这一恐吓,再看见堂里端端正正坐着陌生的一人,外面还守了十几个带刀侍卫,君子游可是慌了,一进门二话不说先给正座上的萧北城跪下了,来客也是一愣。   “王爷,这是……”   “叶尚书别见怪,这位先生是我从姑苏请来的,他念在本王的知遇之恩,提携之情感激涕零,每日清晨来请安都要行此大礼。君子游,还不快见过刑部尚书叶岚尘。”   听着是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君子游大起胆子给人作了一揖,心道这人似乎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萧北城摆手示意他落座,等到丫鬟把茶送了上来,才对叶岚尘道:“那么昨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是如何与缙王府扯上了关系,还请叶尚书说来听听。”   “那么下官便不再绕弯子了,敢问昨日君先生可曾到过城西的乱坟岗?”   君子游听的心里一惊,手里的茶都泼了出来。   既然对方单刀直入的讲了,就说明已经查到了是他所为,掩饰反而会让人觉着更加可疑,故此点点头。   “是有去过。”   就在他琢磨着该用什么理由解释自己去过那鬼地方,才不显得违和的时候,叶岚尘突然话锋一转。   “那便是了,君先生不要慌,我今日来此是为寻你作证。昨儿个京城闹了一桩命案,受害人恰是花楼的姑娘。按说这下三流的人身份低微,就是死了,也仅仅是在刑部入份卷宗,记个姓名,不会追根究底的查明案情,可昨日死的那位,身份却是不大一般,所以有劳先生跟我走一趟了。”   听他一说,君子游立刻想起昨日挖土时见到的半截儿女子的手臂,想到种种细节,估摸着就是他口中的这位了。   不过比起自己的处境,他还有更在意的事情,稍稍犹豫了片刻,他问:“敢问叶大人,通常这下三流的人就是死了,也不会彻查案情的吗?”   叶岚尘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瞧过君子游,听他这话倒是来了兴致,端详着他的长相,一看就是文文弱弱的蠢书生,只会读死书,而不懂人世险恶。   可当着萧北城的面,他不好直言真相,便是笑道:“自然不是,可刑部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案子,总不能桩桩件件都由本官亲自审理,那些相对不打紧的,就交由经验不多的后辈彻查,或是交由府衙审理,进度慢了些也是正常。”   君子游没再说什么,看向了萧北城,那人会意便松了口,“既然如此,便早去早回吧,本王身上有伤,不便奉陪,就让沈祠陪先生去一趟城西,可好?”   “多谢王爷体谅。”   有沈祠跟着,君子游多了些底气,临走前还见萧北城朝他使着眼色,没怎么看懂意思,无非就是提醒他不要惹是生非罢了。   这一路去了城西,他也没深思自己究竟是怎么被人抓住了狐狸尾巴,看来萧北城果真没有骗他,不论小侯爷还是他的暗鸦,在京城都是手眼通天。   等到了乱坟岗时,那里已经有刑部的官员在收拾现场了,将一具具胡乱堆放的棺材挪到一边,还特意在四周用白灰画出线来,禁止闲人进入。   君子游瞥见了昨儿个险些把云今憋死在里面的红木棺材,生怕叶岚尘提起自己到这儿的原因,想着法儿的转移注意。   “哎,叶大人,这事本不该我多嘴,不过好奇之心人皆有之,敢问过世的这位姑娘……”   “你是想问,她的身份究竟哪里与众不同,同是下三流的行当,为何只有她的事,刑部会兴师动众尽心尽力的深究到底。”   叶岚尘朝君子游礼貌的笑笑,那笑意真是虚伪到僵硬,与方才在缙王府简直判若两人,可见这人的确是不怎么待见他的。   “是……”   “先生是初来乍到,对京城形势不甚了解,念在你是缙王府的人,本官就费口舌说与你一听。死的这位姑娘乃是姑苏人氏,三年前被卖到京城琅华阁,艳冠群芳成了头牌,更是整条烟花巷的花魁。皇上听说她美貌出众,心生好奇便微服出城前来一观,见她果真貌美,又是才华横溢,得了圣心,便为她赐名绮凰。”   “龙凤成双成对,古往今来,凰字只有皇后配得,所以她受人嫉妒,惹来了杀身之祸?”   “这的确是原因之一,不过真正害了她性命的,恐怕是皇上将她纳入后宫的一道密旨。”   说到这,不必提点的太清楚,君子游也能猜到缘由。   这位绮凰姑娘本是风尘中人,就算得了皇帝的宠爱,可她出身低微,又是这般身份,入宫实在不合规矩,但皇上执意如此,原因或许就是……   恰好这时,验尸的仵作前来通报,“大人,死者腹部隆起,确实怀有身孕,瞧这模样,估摸着已有四个月了。”   叶岚尘“嗯”了一声,回过头来对君子游继续道:“在此之前,死者也有些日子没见人了。皇上日理万机,无暇经常出宫探望,能与她接触的便只有琅华阁的鸨娘,与侍奉左右的姑娘。昨日皇上一时兴起,便让太监送了几味补品到琅华阁去,可鸨娘支支吾吾说不出她的下落,只道是前些日子便已失踪,没想到就在乱坟岗发现了她的尸首。”   说到这儿,他又问仵作,“人死了多久了?”   “回大人,应有三日了。”   “那便能断定是琅华阁的人作案了,走吧,随本官回去拿人。”   “叶大人且慢!”   君子游出言叫住了叶岚尘,余光瞥着方才禀告案情的仵作,瞧见那人吓得身子一震,便知自己点了个正着。   连叶岚尘都没想到君子游会是个意外,还当他是急于洗脱自己的关系,不想他竟道出一句令人费解的话。   “仵作怕是看走了眼,还请仔细检查一番。”   他说了这话,沈祠一拍脑门就知道坏了,这人又上头开始胡言乱语,要坏事,紧着把君子游往后拉。奈何那人根本不给他面子,抽回手来一指封土还松软的坟包。   “昨夜我在此地挖土,还见姑娘的身子流了血,若是死了三天,身体里的血液早该凝固,又怎会流了一地呢?”   众人沉默不语,尴尬半晌,那心虚的仵作才指了指与之方向相反,却相差不远的另一个土坑。   “先生,死者是从这边挖出来的。”   “怎么可能?那昨天的是……”   “您是不是认错了人啊?”   “若真如你所说,便是这乱坟岗中还有一位不明不白死去的姑娘,也该查明真相不是吗?”   事情开始变得混乱了,叶岚尘抚着微微作痛的额头,暗中盯着沈祠,是要他管好缙王府的人,别在这儿给人添乱。   可沈祠自知管不住君子游,也确实觉着这事蹊跷,又由着自己的心性想给叶岚尘难堪,便对人干笑几声。“叶大人别见怪,咱府里能管住先生的只有王爷和柳管家,我也没有办法啊。”   眼看没人愿意帮手,君子游亲自拿了铁锹就在他昨日刨坑的地方挖着,旁人也不敢拦他,便只是看着他埋头苦干,觉着他也不会掀起什么风波,就算发现了什么与此案无关的线索也不打紧。   可看着君子游竟然真的挖出一具女尸,众人又隐隐觉着事情不大对头。   城郊西边的乱坟岗虽有此名,却是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安葬的去处,就是被杀头的犯人死后也会得一具容身的薄皮棺材下葬,断不可能会有连张草席都没铺,就被匆匆埋入地下的人啊。   仵作好奇的凑上前去,搭手吹去了女尸脸上的黄土,见到死者长相的一刻,突然惊慌失措的“啊!”了一声。   见他这反应,叶岚尘也有些耐不住性子,走近一看,立刻皱起眉头。   “什么情况?这位你们也认识??”   叶岚尘哑然,从怀中抽出一张画像,虽然死后面容有些脱相,但能看出土里的这位就是画上的姑娘。   君子游咽了口唾沫,试探着问:“这位,是绮凰姑娘?”   对方点点头。   “那不就结了,这位才是绮凰姑娘本尊,那位恐怕是你们找错了人。”   仵作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话里都带着哭腔,捶胸顿足,痛心疾首,“先生,您去看看那位啊!”   虽然心中疑惑,但君子游还是耿直的照办了,近前一看,口水先把自己呛了个半死,赶紧跑回来抢过叶岚尘手中的画像,对着二位死者反复端详,最终得出了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结论,难以置信的看向叶岚尘。   “大人,死的二位姑娘……是同一个人??” 第11章 女子   “所以说,你是发现了二位死者的长相一模一样,颇觉蹊跷,才会回来禀告?”   萧北城小口抿着清茶,竭力压着火气,见沈祠极其自觉的跪在了面前,才稍稍减轻怒意,对着君子游斥道:“你可知那叶岚尘为何会到缙王府?就是抓住了你的小辫子,他才会找上门来!你不知避嫌不知抽身,还嫌自己太干净,非要跟着和稀泥,惹一身污点,你是觉着自己命太长了是吧!!”   君子游知道他说的是实话,换了任何一个有点远见的人,都不会做出这种蠢事,可他就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在最好的年纪,不明不白的含冤而死啊。   “王爷,她们的命也是命啊……”   “那你的命就不是?人都死了,再深究下去又有何意义?她们本就与你没有干系,此事又牵扯宫廷内斗,皇上若想杀你,就连本王也救不了你!!”   不敢再在他气头上浇油,君子游乖乖闭嘴,到了沈祠身边跟他一起跪下,一副认错等罚的受气包德行。   说来也是惨,每次他到这会客堂都得跪上那么一会儿,一来一个准儿,躲都躲不开。   “都滚出去跪着!别来碍本王的眼!”   君子游只得挪了地方,还不忘跟受牵连的沈祠说声抱歉。   一直到前堂的大门关了,萧北城瞧不见他们了,沈祠才若有所思道:“其实我也是觉着此事蹊跷才没有拦你。昨儿个我给那刺客办后事的时候就隐约感到不大对劲,一时又说不出是哪里奇怪,只想着匆匆做完赶紧回来,也就没有注意周围的动静。”   “那你现在可想到是哪里不对劲了?”   “没有……但是说到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我倒是想起前些日子,京城出现了一位采花大盗,可以装扮成任何人的模样,又被人叫做‘千面郎君’。他出现的时候总是以貌美男子的模样见人,所以很多姑娘都是心甘情愿被他占了便宜,可是在那之后被人问起的时候,对他长相的形容却又各不相同。”   “如果说是伪装的话,你说会不会死去的两位姑娘之中,假扮了绮凰姑娘身份的那位也是易了容?”   “又或许绮凰姑娘有个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孪生姐妹,双双被害才会……”   空口无凭的,猜也没什么意思,两人在深秋的寒风里结伴跪着,冻的瑟瑟发抖。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萧北城才消气,再怎么恨君子游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事情既然发生了,总归还是要解决。   出门的时候,萧北城已经换了正装,生怕人不知道他受伤这事似的,特意用绷带把左臂吊在了脖子上,一抬下巴示意二人起身,把小黑抱到了君子游怀里。   后者有些迷惑,沈祠解释道:“王爷习惯出门的时候总要带只爱宠,先前你见过的那只白隼就是王爷最宠爱的雪魂,可现在王爷受了伤,雪魂不能停在他臂上了,就只能换做你家的黑猫了。”   “那换个人伺候不就好了,还得折腾小黑。”   “你有所不知,雪魂那可是主子的脾气,除了王爷之外谁都不亲,张口就咬人啊,那谁还敢伺候。”   “果然是随了主子的性情啊,我家小黑这么乖巧听话是随了我,那蛮横霸道的白隼是随了谁可就不知道喽~”   走在前面的萧北城突然停步,回过头来还挂着极其友善的笑容,猝不及防的君子游一头就撞在他背后,额头磕到了那人唇上,看起来就好像有了什么亲昵之举似的。   沈祠见状赶紧装作四处看风景,而柳管家则是波澜不惊的开了门,听了萧北城的威胁,暗地里偷笑着。   “再敢含沙射影,就把你送到定安侯府,作为本王与小侯爷交好的贺礼。”   “王爷您想交便交,想好便好,可别扯上我啊,我又不是陪嫁丫鬟。”   别人愣是没听出他话里的深意,只有萧北城恶狠狠的瞪着他看,恨不得把他活剥了似的。   好在君子游是个机灵鬼,赶紧转移话题,“王爷这是要去哪儿,眼看着天都黑了,有什么事招呼下面的人去办就成了,何须您亲自跑一趟呢?”   “事关你的性命,不去查个水落石出,恐怕你就要成了顶罪的替死鬼。与其想着怎么顶嘴,不如编个合理的借口,解释你为何昨晚会出现在乱坟岗。”   说罢便上了软轿,落下帘子不再听君子游胡言乱语,后者只得在后面眼巴巴跟着,看着这位缙王究竟能为了救自己的性命做到什么地步。   夜幕降至时,缙王一行人到了刑部门前,差人通报过后,萧北城下了轿子正要进门,便见叶岚尘亲自出门来迎。   “王爷有伤在身,还劳您大驾亲自到刑部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尚书大人这等时辰还在刑部办案,果真是尽职尽责。实不相瞒,先生回去后对本王说起今日发生之事,本王对绮凰姑娘的遭遇深表同情,此前在琅华阁中与她有过数面之缘,也算有些交情,对她的死总不能视若无睹。刚好这位君先生有着验尸断案的能耐,或许能查到些蛛丝马迹,对此案会有帮助,还请叶大人给本王一个机会聊表心意。”   沈祠拉住了君子游,背地与他小声嘀咕,“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绝活,行啊你。”   “我?我行个屁!”   敢情萧北城是给君子游出了道玩命的难题,稍有不慎,可就不只是掉脑袋的事了。   而从叶岚尘的角度来看,前些日子刚闹出了萧北城在花街受伤一事,用他与绮凰姑娘的关系来婉拒显然是不明智的,只得从君子游身上下手。   于是他礼貌一笑,“王爷举荐的人,下官自是没有异议。可这位先生昨日出现在案发现场,已是有杀人嫌疑,况且受害人是姑苏人氏,听闻这位先生也是姑苏来的,查出的结果难免会有偏颇,恐怕不妥。”   “但本王听说其中一位死者遇害已有三日,先生,三日前你在何处?”   君子游回忆了一下,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对啊,那会儿我还在京城大狱里关着,这事王爷和京城守卫可都是知道的,他们能为我作证。”   明摆着是要把人塞进刑部,萧北城更是亲自出马,叶岚尘就算心里千百个不愿,也是要给人台阶下的,否则就是让自己为难。   万般无奈,只得妥协。叶岚尘吩咐手下办事的人把君子游带去停尸的暗室,自己却是把萧北城请进了前堂,为的是好生招待这位不让人省心的缙王。   “王爷身上有伤,不便让死者的丧气冲撞,就随下官稍作等候吧。”   “说的也是,沈祠,这次你可得照顾好先生。”   沈祠应了一声,就屁颠屁颠跟着君子游去了,走远以后还不忘跟人显摆:“你看,王爷还是很看重你的,都让我这个贴身侍卫来保护见你的安全了。”   君子游叹了口气,“他这是知道你我狼狈为奸,索性让咱俩一条路走到黑了。我来之前特意少喝了几杯茶,要是等下腿软了,记得扶住我。”   “噫,那你要是吓尿了咋办,我可不想帮你,到时候惹得我也一身臊。”   “呸!”   领着二人前去验尸的人刚好就是白天那位仵作,听着两人的对话脸色有些难看,有些话是难以启齿的。   从见面开始,君子游就时不时观察着这位仵作的反应,比起胆小,倒更像是心虚,就算说的是实话,一定也隐瞒了什么。   为了从他口中套出些话来,君子游决定诈他一诈。   “这位大人,敢问贵姓?”   “免贵,姓罗。”   “哦,那就是罗仵作了,敢问您做这行几年了?”   “已有七年。”   “哟,那这年头可不少了,和死人打交道,旁人都嫌晦气,平日里您应该没少受排挤,应该明白活人远比死人更可怕这道理。”   罗仵作手里还提着灯,一听他这话竟然吓的脱了手,看着灯笼被内芯的火烧着了,手忙脚乱捡起了烧得只剩半截儿的蜡烛,哆哆嗦嗦闪到一边,说话已经没了底气。   “先、先生这话可不能乱讲,说的好像我与凶手勾结似的。”   “有没有勾结一看便知,罗仵作,请吧。”   见了他的反应,君子游便知自己抓住了他的狐狸尾巴,还朝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闷声不响好半天,罗仵作才深吸一口气,指着跟他相反的方向,憋憋屈屈道:“先生,停尸房在这边呢。”   君子游与沈祠便随罗仵作去了停尸房,看得出这位胆子的确不大,试了半天都没把钥匙插进锁孔,还得是君子游帮忙搭把手才开了门。   进到停尸房,扑面而来就是一股腐臭,闻着这味道,君子游差点把下午充饥的糕饼给吐出来。   不过他也算机灵,一闻味道就发现了不对劲,赶紧扯着不情不愿的沈祠进门,捂着自己的口鼻,模糊不清道:“你闻,你仔细的闻。”   沈祠也是耿直,竟然真照着他说的深吸一口气,结果这股子冲鼻的味道险些把他熏晕过去。   “你诚心想害我是不是?老子差点让你送走!”   “不是不是,我是让你仔细的闻,这屋里除了臭味还有什么味道?”   “除了臭……就没有什么味道了啊?”   “对啊,所以说这就是问题所在。”   “你有病吧,尸体不臭,还能香不成?”   “可你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君子游循循善诱,步步提醒,终是让沈祠的榆木脑袋开了窍。   对啊,怎么就忘了,死者可是两位女子啊…… 第12章 上位   “女子爱美是常事,身在烟花柳巷的姑娘更是如此,别的不说,脂粉气一定很浓,就算死去三日,身上沾染的香气也不该被尸臭完全掩盖。既然二位都是如此,恐怕她们早在遇害以前的一段日子,就已经身不由己了。”   君子游的推测有理有据,沈祠认认真真听着,时不时还点头附和。   看这架势,就算不会验尸之道,这位先生也是有些本事的,心虚的罗仵作本该更加慌张,这会儿却不知为何平静下来,还递给了二人遮挡口鼻的方巾。   把自己严严实实的捂了起来,君子游也是嫌晦气的,可为了还原真相,只得牺牲自己那一点高傲的自尊心。   他接过罗仵作递来的锥子,对着沈祠指指点点,说的头头是道。   “既然当前的迷惑是二位姑娘长得一模一样,那么要做的就是找不同,过来过来,站在中间,看看她们哪里不一样。”   君子游二话不说就掀了盖尸的白布,这一股子刺鼻的臭味更浓了,逼得沈祠不得不捂起鼻子,呛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先生,现在可是深秋,死了三天会有这么重的味道吗?”   “元芳,你发现了盲点,我怀疑味道根本不是这两具尸体散发出来的。”   “先生,我是沈祠。”   “不要叫我先生,要叫我狄大人。”   “……”   忍着不适,君子游犹豫了一下,便选择从躺在左侧,遇害最久的那位姑娘入手。   他点着蜡烛凑近去看,发现这位死者的指甲缝里全是污泥,不大可能是死后造成的,再看她头发蓬乱,身上还有被捆绑的痕迹与大大小小的瘀伤,那么就有可能是生前遭受了虐待。   “谁会对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下这么重的手啊……”   他喃喃念叨着,又回身去看另一位死者,她与这位的遭遇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虽然身上的衣衫有些脏乱,但穿的可是绫罗绸缎,指甲也染了蔻丹,看来是位养尊处优的主儿。   “沈祠,你觉得谁最有可能是绮凰姑娘?”   对方想也不想的指了指怀子的这位,“蒙了圣宠怀了龙子,那自然是这位。”   “可她两手都生着厚厚的老茧,一看就是干惯了重活累活的,可不像楼里花枝招展的姑娘。”   “照你这么说,这位才是绮凰姑娘?可她这身子也不像有喜的模样,若是假报身孕之事,那可不就是……”   “欺君。”   君子游说的云淡风轻,果然是不干他的事,看热闹不嫌事大。   瞧见最该滔滔不绝的罗仵作只字不发,最该沉默如鸡的君子游喋喋不休,沈祠有些无奈,“罗大人,您别一句话不说啊,这让我们很难做的。”   “这……该说的,不是都让你们说了嘛。”   “这叫什么话,我们又不是仵作,验尸的事还是得您来。”   君子游出言解围:“行啦,看来罗仵作是已经验出结果了,想考验一下我的本事才没有直言,不知大人对我的表现可还满意?”   罗仵作赶紧往后退了退,“不敢不敢。其实……其实这案子不能细查,上面发话了,死者虽是皇上宠爱的姑娘,但毕竟是风尘中人,身份低贱,有辱皇家尊严,所以死……也就死的不明不白了,二位也不必追根究底。”   “宫廷秘事自是轮不到我们两个当差的置喙,可这事牵扯到了无辜人,就得彻查到底,还她一个公道。你瞧她死的如此凄惨,正是妙龄为人所害,被丢在乱坟岗中无人问津,罗仵作若是有心,就帮帮她们吧,否则良心怎安?”   听了他的话,罗仵作有些动摇,不安的搓动着两手,纠结好半天,才叹了口气。   “唉,便同您说实话了吧……”   ……   萧北城与叶岚尘在刑部的大堂里等了大半个时辰,天是彻底暗了下来,两人有一言没一语的搭着话,就这么干等着结果也是件无聊而难耐的事,烟丝换了一茬又一茬,就在叶岚尘耐心将要磨没的时候,君子游终于带着人从停尸房出来了。   为避免自己身上沾染的尸臭冲撞到二位,君子游就站在庭前,扯着嗓子对里面喊道:“王爷!大人!我有个抓凶手的好办法,您们看要不要试试?”   见他这副德行,萧北城就是莫名恼火,“没规没矩的,朝谁吼呢,近前来说话!”   可当君子游真的上前了,他又嫌弃那人身上的异味,皱着眉头让人退远了。   “罢了,你还是滚远点,站在十步开外处说话。”   “……哦。王爷,其实我要做的事很简单,平民百姓作奸犯科总是要上堂受审的,咱是不是也不能少了这道程序?”   叶岚尘的眼神很不友善,看他的每一眼都好似要在他身上挖个窟窿出来,“连凶手都没找到就要过堂了,你是不是太猴急了。”   “哎,叶尚书此言差矣,一码归一码,这是两桩案子,我想分开审理没有问题吧?”   “哦?如何看得出是两桩案子?”   君子游意味深长的一笑,“您就瞧好吧……”   第二天,一场轰动全京城的庭审就在顺天府开始了。   府尹谭九龄在堂上坐立不安,这辈子也是第一次见识缙王萧北城,与刑部尚书叶岚尘一同坐在堂下旁听庭审的架势,说不慌是不可能的。这要是给不出一个让二位满意的结果,只怕丢了乌纱帽事轻,严重了连脑袋都保不住啊。   况且这二位立场不同,所求的结果自然也不相同,得罪了谁都不是明智之举,难啊……太难了。   一听说要审的是烟花巷花魁绮凰姑娘的案子,全京城的男女老少都跑来看热闹,把顺天府围的水泄不通。   其中大多数人是因为生前无缘得见她的尊容,便想着死后来瞧个新鲜,看看皇上都心动的美人到底长的什么模样,但君子游的出现却让人失望至极。   他与沈祠姗姗来迟,一边拱手给各位大人道歉,一边又搬上了才从棺材铺买来的纸人,还是两个!   “要说棺材铺的刘掌柜手艺就是好啊,这纸人扎的漂亮,跟画像上一模一样。”   众人看着那两个穿得红红绿绿的纸人,煞白的脸配上血红的唇,大白天都觉着背后冷汗直冒。   就算审的是命案,整这出也太晦气了吧……   看着萧北城和叶岚尘的脸色都有些阴沉,君子游赶忙陪笑:“二位别见怪,主要今日受审的是两名死者,不好把她们带到堂上亲审,在下才出此下策。”   萧北城倒是没说什么,就是笑的有些僵硬,可叶岚尘却是借着饮茶的工夫,挡住口鼻压低声音,咬牙切齿恶狠狠的威胁:“闹了这么大动静还查不出结果,当心本官要你的狗命!”   “大人别急啊,我这可是为死者伸冤,绝对不会有岔子。”   为防人们分辨不清两位死者,君子游还特意往其中一个纸人的下腹缠了好几圈纸,弄出了孕肚的模样。   “死者是不会说话的,凶手的手段极其高明,混淆了二位的身份让我们陷入迷魂阵,分不清哪位才是真正的绮凰姑娘,所以就有必要请出我们今天的第一位证人了,罗仵作。”   在堂下畏畏缩缩的罗仵作一听自己被点了名,哆哆嗦嗦腿都软了,还是沈祠搭手把他扶上前,他才有机会跪在堂上。   谭九龄疑惑道:“罗仵作,您可是刑部的大人,直说查出的结果便好,何必行此大礼?”   “府、府尹大人有所不知,本案,下官是证人……”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为了避嫌,君子游还特意解释:“诸位不必怀疑罗仵作验尸得出的结果有所偏颇,昨夜我是亲眼看着他小心检查了两具尸体上的每一处细节,他没有机会动手脚,更不会蒙蔽我这双眼睛。”   萧北城吸着烟,任由小黑躺在他腿上打滚,漫不经心道:“说下去。”   罗仵作抹了把眼泪,抽泣着断断续续道:“二位死者分别是在四天前与昨日遇害,最先丧命的那位备受折磨,许是受人□□,死前神情狰狞可怖,圆瞪着眼,大张着嘴,眼底还有出血,口唇发青发紫,是、是被憋死的。”   “另一位死者呢?”   “遗体被清理的很干净,身上并无外伤,但口腹中都有积水,是被淹死的。”   谭九龄命师爷记下这些细节,又问:“那罗仵作出面作证是要解释什么?”   “大人明鉴,这怀有身孕先遇害的女子,本是另一位受害者的孪生妹妹,两人生的一模一样,命运却是天差地别。早些年,做姐姐的因与妹妹生了嫌隙而到京城,失足落入风尘,妹妹为寻亲,不远千里从姑苏到了京城,因为姐姐的避而不见决心留在京城。妹妹结识了一位良人,便与他成亲长住京城,而姐姐艳冠群芳夺得头牌之位,笼络了皇上的心。”   叶岚尘有话想问,却是被君子游打着手势给堵了回去。   众人不发一言,默默听着罗仵作的讲述,心情愈加沉重。   “不瞒大人,这位姐姐就是蒙了圣宠的绮凰姑娘。她野心甚大,不甘一生都在烟花柳巷做下等人,想着耍些伎俩入宫,便把心思动在了才刚有孕不久的妹妹身上。她以谈和为借口,将妹妹骗到琅华阁,与龟公狼狈为奸□□了妹妹,并放出了自己有孕的消息,为的是等妹妹诞下孩子,她便能借此上位。”   “你说的这些不过都是都是你的猜测,无凭无据的事,还想泼脏水给已故之人吗?”   对上气势咄咄逼人的叶岚尘,罗仵作立刻就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而君子游仗着萧北城也在此旁听,背后有人撑腰,替人说了那句憋在肚子里根本不敢说出口的话。   “大人,罗仵作就是案中妹妹的丈夫,罗玉堂。” 第13章 姐妹   罗仵作在堂下泣不成声,听君子游这话,众人纷纷沉默,然而要紧的却不是让涉案之人参与到案子的调查之中,而是绮凰姑娘扑朔迷离的身世,与她骇人听闻的做法。   君子游准备了两张字条贴在纸人身上,为的是让人能够区分二位死者的身份,所写的便是“绮凰”与“绮凰之妹”。   “现在已知的线索是绮凰姑娘的妹妹死在绮凰姑娘之前,若如罗仵作所说,绮凰姑娘是觊觎妹妹尚未出世的孩子,可得好生供养着盼她生下个大胖小子,过继给自己也好母凭子贵,便不可能亏待自己的妹妹。可妹妹的尸体上遍布伤痕,可说惨不忍睹,这会是谁的手笔?”   谭九龄捋着花白的山羊胡子,咂了咂嘴,“此女平日可曾与什么人结仇?”   罗玉堂一听这话哭的更大声了,上气不接下气,“府尹大人,内子心地善良,与人友善,平日也不怎么出门,邻居友人都是知道的,怎会有人对她怀恨在心啊。若不是那些花街的狗东西看人下菜碟,把我阻拦在外,就能亲自去救内子脱离险境了,都怪我无能才害得内子丧了命啊……”   遭遇如此横祸,就是谭九龄看着有些心软,“那她的死便不是遭人报复,而是与绮凰姑娘有关了。”   听着他的推测没有跑偏,君子游满意的点点头,拍手招呼着沈祠把人押了上来。   被五花大绑推着跪在堂前的这位长得贼眉鼠眼,穿着布衣,显得非常低调,腰间还别了支显眼的牡丹,一看便知是花楼里的龟公。   “莫非这位就是……”   “行了,别藏着掖着了,你跟绮凰姑娘那点子事我都知道了,再隐瞒下去对你也没什么好处,主动交代还能念在你自首有功的份儿上从轻发落,别给脸不要啊。”   这是君子游明面上说给旁人听的,说着他又凑到了龟公耳边,鬼鬼祟祟与人交头接耳。   “绮凰姑娘已经遇害了,你若是想找出杀人凶手为她伸冤,可就得斟酌自己的证词了。再者人都死了,宫里的贵人们想让绮凰姑娘身败名裂,给她遮遮掩掩也就没什么意义了,与其被当作杀人凶手,糊里糊涂上了刑场丢了小命,你还是好好珍惜能活着的日子吧。”   龟公神情僵硬,低头犹豫了好半天,还得是谭九龄狠拍了惊堂木吓他一跳,才当庭供认了自己所做的那些勾当。   “绮、绮凰姑娘确实是想靠她妹妹的孩子在宫里谋求一席之地,飞上枝头变凤凰,那姑娘到琅华阁来的时候,就是我亲手给她关进了地牢里。各位大人也都知道,平日里花街莺歌燕舞的,就是被卖了的姑娘求救也没人在意,所以这事极其隐秘,可说她妹妹在琅华阁是神不知鬼不觉。”   谭九龄冷声质问:“你们可曾亏待过这位姑娘?”   “大人,天地作证,绮凰姑娘可都是拿了自己的膳食送去给她的,每天大鱼大肉的补着,就差把她供在神龛里了,怎可能苛待她呢。”   “胡言乱语,那她身上的伤痕是从何而来!”   “这……小人也不知啊,最后一面见到她的时候还好好的,哪成想这才几天过去,就成了这般模样。”   君子游又问:“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可有什么异状?”   “回先生的话,是在一周以前,那时候绮凰姑娘吩咐小的去到姑苏帮她洒扫祖坟,小的也是昨儿个才回来的,一到京城就听说绮凰姑娘失踪了,急匆匆去看了,才发现她家妹妹也不见了。”   “这就奇了怪了,不年不节的,她打发你回乡扫墓做什么?”   “这……”龟公支支吾吾的不肯明说,媚笑着示意君子游靠近些,在他的耳边悄声道:“这不是,绮凰姑娘这些年也攒了些银两,在京城的名声虽然不怎么样,总归是想在故乡有一席之地的,所以……”   君子游拖长调的“哦”了一声,“原来如此,是想立牌坊啊。”   这话一出,引来哄堂大笑。   围观的民众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说些什么“还真有婊-子立牌坊这种奇事啊”,“活久了什么都能见着”之类不堪入耳的话。   君子游示意众人息声,绕到了跪着的两人面前,对谭九龄与他身边的师爷一拱手。   “这份证词还请记录在案,虽与此案无关,却是跟绮凰姑娘的死脱不了干系。今日我们只审绮凰姑娘的妹妹……说到这个,罗玉堂,你的夫人名唤……”   罗玉堂一听自己被点了名,受了惊吓似的一抽,赶紧回答:“李氏,名玉兰。”   “那便是罗李氏玉兰被害一案。听了二位的证词,在下心中现在只有一个疑惑,罗玉堂,你是怎么知道绮凰姑娘的阴谋的??”   “这当然是……”   “嗯,当然是?你说啊,在下洗耳恭听。”   为探听虚实,君子游还特意装出一副虚心求解的模样,蹲在罗玉堂面前等他的回答,但后者欲言又止,让他有些失望。   “怎么不说了?你想说这事是绮凰姑娘亲自告诉你的,还是……”   “是、是我到琅华阁去探听来的消息!”   “那就奇怪了,琅华阁上上下下除了这龟公以外就没人知道绮凰姑娘的算计了,你是怎么从她口中问出消息的?况且你方才可是说花街看人下菜碟,连门都不肯让你进,你又是如何从中探听消息的呢?”   “那自然……自然是偷溜进去才……”   “哦,你都已经溜进去了,发现怀有身孕的爱妻被人控制着都能狠心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这道理说不通吧?”   罗玉堂说不出话来,盯着君子游竟成了哑巴。   而后者则是拍拍他的肩,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我懂你是有苦难言,可这事你没得洗。我说绮凰姑娘拘禁了李氏玉兰是蛇蝎心肠人神共愤不假,可你又干净到哪儿去呢?”   “我……”   “哎,别打岔,让我把话说完。”   推开他死死抓着自己不放的手,君子游起身对谭九龄,对萧北城以及叶岚尘都作了一揖。   “各位大人,在下认为罗玉堂娶妻事有蹊跷,试问哪个为寻亲而背井离乡的女子会轻易嫁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呢?若真如罗玉堂所说,只怕李氏玉兰的死背后还有着更大的阴谋,在下恳请大人能够彻查罗玉堂的底细,还死者公道。”   公堂之上,本是轮不到他一个外人指手画脚,可他说得有理有据,谭九龄不好驳斥他,便看向了叶岚尘,想着就是要查,也得经过他这个刑部尚书的批准。   连萧北城的目光也落在了叶岚尘身上,顶着双方压力,后者不好回绝,便召来手下,吩咐他们去刑部调出罗玉堂的卷宗。   等候的时候有些枯燥,难得在萧北城面前君子游不用下跪,缙王来了好兴致,招呼他到身边,还不忘让人给他也倒了杯茶。   “来,坐到本王这边,听你说了这大半天,来润润喉咙休息一下。”   “多谢王爷,是有点累,口干舌燥腰酸腿疼的,乏了。”   听了这般对话,围观民众不免怀疑他们的关系,私底下开始交头接耳。估摸着要不是君子游有着真才实学,就以现在这男风盛行的局势,人们没准儿会把他当成缙王的男宠也说不定。   这样干等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罗玉堂和龟公的冷汗都把衣衫浸透了,时不时还眉来眼去交换眼色,说他们没有猫腻也太假了。   等到刑部送来卷宗,从里面抽出罗玉堂的部分呈到谭九龄面前的时候,能明显看出他两腿抖得厉害,怕是都要尿了裤子。   这份卷宗交到师爷手里,师爷也是个爽快人,二话不说便当众念了出来。   “罗玉堂,姑苏人氏,天晏十六年生人,进京科考落榜,后入刑部为仵作,至今已有六年。”   听到这里,君子游就知道师爷不用再念下去了,挂着欠揍的表情到了罗玉堂面前,蹲下身子,两手托腮道:“哎哟,罗仵作你怎么也是姑苏人啊,巧了,绮凰姑娘是,她的妹妹李氏也是,你们该不会早有认识?”   “你、你胡说!姑苏到京城来的人那么多,你凭什么因为这就认为我害了内子!”   “别着急啊,我这不是也没说罗仵作杀人害命么,只是指出你与绮凰姐妹关系特殊啊。李氏愿嫁你,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哪轮得到我一外人指手画脚?可你隐瞒了这事,一口咬定是绮凰姑娘害死李氏玉兰,也难免让人生疑,我也只是细问一番,为何她一到京城,才刚寻到姐姐便嫁给了你,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我们外人不知道的秘密啊?”   “你胡说!你血口喷人。”   被他这么一吼,君子游耳朵多少有点疼,顺带着擦了一把脸上被喷的口水,显得有些无奈,深知跟个不讲道理的人胡搅蛮缠也没什么结果,只要罗玉堂不松口,死无对证的事也很难坐实他的罪名。   不过君子游是擅长玩弄人心的,他深知人性的脆弱与残酷之处,暗中冷冷一笑,一手一个按着罗玉堂和龟公的脑袋,让他们两个脸贴脸的挤在一起,听清了他接下来的话。   二人旋即脸色大变,相互瞪视着,开始似疯狗般相互撕咬。 第14章 尖刀   后来发生的事便是罗玉堂与那龟公在公堂上相互推诿,谁也不肯承认自己与此案有关,又在不停给对方泼些脏水,场面一度混乱,使得谭九龄只得把两名嫌犯先押到大牢中再行处置。   造成这一切的君子游像个没事人似的笑看这出闹剧,还是听了叶岚尘那声低低的咒骂才意识到自己太过得意忘形。   “你这狗东西,本官迟早要你好看!”   虽说他的一切行动都是自己授意,可萧北城对他的用意属实摸不大清,如今案子没查明白不说,还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这不是打了刑部的脸吗?   “你可得小心着会被顺天府记恨。”   “怎么会呢,这案子一结,顺天府和刑部都恨不得把我供起来养着,我可是给他们引出来一条大鱼啊。”   “哦?那本王倒是想听听,究竟什么鱼才能让叶岚尘哑口无言。”   饭桌上,君子游夹了只鸡腿到自己碗里,不在意形象的啃着,朝萧北城意味深长的一笑,“这要是说出来了可就没意思了,再者,我得装作是意外摸到了鱼尾巴,要不然可就成了蓄意而为了。”   这人猴精猴精的,都快成妖怪了,怎就甘心囿在小城里写他不入流的破书呢?   翌日,谭九龄就差人送来了消息,说是罗玉堂招出了些敏感的内容,还请二位去往顺天府一叙。   到了地方,别的不说,师爷先送上了本供词,连着翻看几页,前言不搭后语的,一看就是被人删减过的证据。   谭九龄请萧北城与君子游落了座,对二人行过礼后,便引荐了顺天府的师爷,模样瞧上去很年轻,眉眼间透着股精明的味道,和缙王府里那位柳管家有些相似。   “下官见过王爷、先生,这位便是我顺天府的白烬白师爷,年纪虽轻,却很有远见,是个靠得住的人,实不相瞒……昨日罗玉堂招供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府尹但说无妨。”   “是与……西南商行有关。”   听了这四字,萧北城不说话了,只顾低头喝茶。   如此反应让谭九龄有些慌张,按说他身为部下,为了日后官运亨通该是与刑部尚书叶岚尘亲近的,本不该求助于缙王,只无奈今日之事实在太过棘手。   “西南商行,只怕是有人想动侯爷的东西啊。”   萧北城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事情发展到现在,跟他确实没什么关系,不上心也是正常。   因着君子游初来乍到,对此不甚了解,萧北城又懒得多费口舌,便请白烬为他讲说了来龙去脉。   “定安侯秦之余乃是西南人氏,不少人都认为西南商行就是老侯爷的产业,只是明面上是归了一位地方大贾所有。西南商行自十三年前入京发展甚快,从最初只为来往于大渊各地的商贾行个方便,到现在下设当铺、赌坊、钱庄等各种敛财渠道。若他们安分守己,顺天府也查不到他们头上,但从六年之前,他们推出了一个新奇计划至今,时常会有人在他们的怂恿下伤害旁人。”   君子游抱着小黑,嘟起嘴来朝猫儿吹了口气,一听这话立刻精神了,“怂恿犯案?这还不够判刑的吗?”   “话虽如此,但他们行事极其小心,从未留下把柄,况且西南商行背后的势力是侯爷,就算是顺天府也很难……”   白烬叹了口气,从抱着的卷宗中抽出一叠来,数算着近些年来审理的与此相关的案子。   “李狗蛋弑父案,王麻子伤弟案,刘铁柱毒子案……这一桩桩一件件很明显都是他们的手笔,犯人也曾招供是受人蛊惑,但他们也不知对方的身份,案情一直拖延没有进展,刑部便下了死令,将这些伤人害命的送上刑场了,所以至今都不曾查处西南商行。”   “他们先是会诱惑无知者花些小钱为亲朋投下一张保命签,若是在期限内被设保命签的人死于非命,便可得到几十倍甚至百倍的赔偿。起先人们对此一无所知,就算投了签也不过是出于好奇,然而当他们穷困潦倒,不得不使些旁门左道的时候,西南商行就会怂恿他们杀害被投签的亲朋,甚至在背后出谋划策。我怀疑,就连犯人走投无路,也是被他们动了手脚。”   验尸那日,君子游的确从罗玉堂口中发现了些端倪,猜到会钓出条大鱼,却没料到竟是巨鲸,现在对方咬了钩,若是自己还不知撒手,恐怕就要被连人带船的掀在滔天巨浪之中,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了。   他咽了口唾沫,看了看满面愁容的谭九龄与白烬,又将目光移到了悠哉悠哉吸着烟,仿佛事不关己的萧北城身上。   虽然出尽风头让他感受到了快感,但君子游还不打算年纪轻轻就死在权斗中,猛地站起身来,话也不说便朝门外跑,俨然一副要跑路的姿态。   可他才出几步就被人绊倒在地,连怀里的小黑也丢了出去,扑通一声闷响,摔得下巴生疼。   萧北城探着作恶的脚没缩回来,假模假样伸了个懒腰,还不忘浮夸的问候一声,“哟,先生这是要去哪儿啊?慌慌张张的,又尿急了?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呸!”   被他摆了一道,君子游很是不满,可这种情况又不能再逃一次,可就尴尬了。   不情不愿回了原处,君子游如坐针毡,旁人还没搭话,萧北城又奚落道:“这点小事也值得你惊慌失措,让别人见了笑话,会以为本王护不住你,别做这种会惹人误会的事。”   君某人只得悻悻应了声“哦”,浑身不舒坦也只得咬牙挺着。   白烬又道:“罗玉堂曾是刑部的人,况且此案与西南商行有关,或许会成为彻查真相的关键所在,所以顺天府决定依靠王爷……”   说了这么多,还不是想摆脱刑部那位的桎梏?   萧北城把空了的茶盏往前一推,狗腿的谭九龄立刻给他满上,笑的谄媚而无奈。   要说这位是为攀附权贵,君子游也不信,都这一把年纪了,改侍其主总归不大容易,是要经过深思熟虑的。   顺天府在刑部管辖之下,摆脱那位死压着他的叶尚书,和背后的定安侯府势力也不容易,想来也是万般无奈。   不过萧北城也是个圆滑的人,没有急于给出答复,说了再考虑考虑便打道回府。   回去的路上,君子游厚着脸皮跟他一同挤在轿子里,活像只为了讨主人欢心的哈巴狗儿,奈何对方根本不给他面子,抱了他怀里的小黑,便把他一脚踹出车厢,还不忘提醒:“路上人多耳杂,有话回去再说。你要是想吹枕边风,本王也不介意。”   “老王八,吃屁吧你!”   “你说什么?”   “王爷您生的真好看啊,在下看了心里就欢喜,什么火气都没了。”   之后总少不了详谈今日之事,这个过程既是萧北城对君子游的考验,也是后者摸清缙王底细最好的机会。   萧北城特意摆好了棋局才命人去唤君子游前来,就在他王府的湖心亭中,赏着不可多得的美景,也是惬意自在。   君子游来的时候刚沐浴过,湿发还披在肩头,身上只搭了件就寝的单衣,鞋也没穿,就光脚踏在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上,一路悠悠闲闲的来了。   那人一见萧北城便说:“王爷可真是好雅兴,命案当前还有心思邀我赏月,也是位奇人。”   “命案当前还有心思赴约,咱们彼此彼此。”   见他在深秋夜里吹着寒风也是这副德行,萧北城并未表现出对他的关心,却是悄悄让柳管家落下了湖心亭遮风的帘子,还在亭中点了两三个炭火盆,足足够暖。   君子游也不拿自己当外人,大模大样坐在萧北城对面,从篓中摸出一颗黑子落在盘上,便破了萧北城摆了半天的残局。   “下次王爷换个暖点的地方说话吧,在这里吹太久的冷风,只怕在下这身子受不住。”   “可有疾症在身?”   “不打紧,多年的老毛病了,哮症这病,治不好。”   听他这话,萧北皱起眉头,脱下外袍披在君子游肩头,俯身到他面前,将他两只冰凉的脚放在腿上,用掌心捂着。   “明知有顽疾在身还这么不爱惜自己,你是找死吗?柳管家,去拿几件厚毯来。”   他这般反应倒是让君子游无措,原本这副打扮前来只是想尽可能的缩短与他共处的时间,不想他竟是如此在意。   君子游下意识想缩回脚来,却见萧北城用他受伤的手按住自己的脚踝,大有弄痛了他,就把自己这腿也打折一条的架势,只得僵在那里,动也不敢乱动。   “顺天府的事,你怎么看?”   “这是王爷的事,在下不好插嘴。”   “本王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不必刻意说些装傻的话。你在此案中出尽风头,便是在京城崭露头角,如今天下人皆知你是我缙王府的人,再想着疏远可就是真傻了。”   他的话太过现实,不免让君子游感到失落。   “是啊,没想到来京城一遭,是真的回不去了。既然说到顺天府,在下认为王爷既有广纳贤才的想法,不妨收了二位大人。府尹谭九龄宁可铤而走险,不顾前途也要查明西南商行的罪行,可见是位好官,可他本人没什么主见,全靠白师爷出谋划策,这两人打包一起送来,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你说过天上不会掉馅饼,怎现在不这么想了?”   君子游朝人意味深长的一笑,“王爷您错了,天上掉馅饼,敢接的是愚人,不敢接的是懦夫。而接了之后能剥开沾染灰土的外皮,吃到鲜香流汁内馅的人,才是真正的赢家。”   “哦?那你是想做赢家,还是愚人?”   “这正是我该问王爷的话,因为我,就是王爷切开肮脏饼皮的那把尖刀啊。” 第15章 厨子   不知不觉的,君子游就把自己当作了缙王府的人,一口一个王爷叫得亲切,不只是外面不知情况的民众,就连王府的亲卫丫鬟们也都把他当成了小主子,好吃好喝的供养着。   萧北城也惦记着他的哮症,生怕那晚他不知死活在外受了凉,会因此一病不起,特拉下脸来向皇上求了御医到府里为他诊脉,送了他一件雪狐裘不说,还调了几个懂事的小厮去照顾他。   似君子游这般脾气的人,就是缙王亲自伺候也能从鸡蛋里挑出几块骨头,成天对着那些个家仆唉声叹气的,瞧见萧北城从旁经过,还得故意大声发着牢骚。   “哎呀,缙王府的待遇好是好,可王爷怎么派了你们几个来伺候我,这要是来几位貌美的美人,晚上连被窝都有人暖了。”   他的话一向能气死人,萧北城冷脸质问,“是没把你侍奉好怎么着?挑三拣四,有的用就不错了。再者你写了那些破书,对女子还会有兴趣?”   “这王爷就不懂了不是?男美人和女美人都是美人,不论男女,只要是美人我都爱,若真说偏爱了哪者,便是王爷这种生的俊俏,性子忽冷忽热,又待我不薄的大美人儿了。”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真不知该气该喜。   不过自从得知君子游天生患有哮症,御医为他诊病过后也说他病的厉害,尤其是换季的时节尤为严重,心疼着他的萧北城也是有求必应,为堵上他的嘴,不让他在说些乱七八糟的骚话惹人误会,便带他去了花街散心。   因着绮凰姑娘的案子迟迟没有结果,甭管是富家公子还是平头百姓,为避嫌都安生了几日,烟花巷的生意明显冷清许多,琅华阁更是门可罗雀。   可君子游脑门儿一热,也不知哪根筋没搭对,竟然直奔琅华阁便去了,沈祠还想拦人,却见萧北城朝他摇了摇头。   “没弄清他来此的用意之前不必着急,看他还有什么花样。”   琅华阁正堂里不见一位宾客,台上唱曲儿的姑娘没精打采的靠在一边,弹琴的吹笛的抱琵琶的也都垂头丧气,还是见了君子游进门,鸨儿娘拍手招呼着各位赶紧打起精神迎客,才稍稍回神。   “这位公子真是生的好生英俊,一看便是有福之人,快,里边情啊……嗳呀!这不是缙王爷嘛,今儿个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呀,快快请进。姑娘们快出来接客啦~”   “且慢,我都不着急呢,嬷嬷急什么,各位先各忙各的,给我和王爷上壶龙井就成。”   “嗳!老身这就去办。”   看着鸨儿娘风风火火的走了,君子游寻了角落里的僻静地儿坐了下来,还招呼着萧北城一起。   到了花楼不寻欢的贵客不多见,况且又是缙王这等尊贵的身份,鸨儿娘自是要亲自作陪的。   “不知二位贵客今日前来,是想翻哪位姑娘的牌子啊?”   君子游朝人抛了个媚眼,一副不要脸的死出,“绮凰姑娘……”   话一出口,鸨儿娘立刻变了脸色,吓得退了几步,好险跌坐在地,亏了有眼尖的姑娘扶住了她。   这姑娘倒是聪明伶俐,一看鸨儿娘失了神,赶紧出言替人解围,“公子,这话可不能乱讲啊,绮凰姐姐遭遇不测,命案闹的惊天动地,庭审那日缙王也是出场了的,您可不能拿这事来寻我们开心呀。”   “姑娘误会了,你有所不知,那日在堂上指出罗玉堂嫌疑的人正是在下,我到此不为寻欢作乐,只想查出真相还绮凰姑娘一个公道。你们与她相处已久,自是清楚她的为人与近况,为了绮凰姑娘的清白,也为了琅华阁和你们自己的未来,还请你们仔细思索了我的问题再做回答。”   “可……顺天府已经派人来问了口供,事情都过去好几天了还要再从我们身上深查,奴家……实在是害怕。”   “姑娘不必害怕,正是因为那些当差的五大三粗凶神恶煞,怕惊扰了各位娇花,我才选择私下前来,也是不想给各位压力。我的问题不多,也不会单独询问你们每个人,就随性一点,只答我问的问题便好。首先,这里面哪位与绮凰姑娘的关系最亲近啊?”   姑娘们想也不想便指向了方才说话的这位穿着碧色衣衫的女子,问了她的芳名,才知是唤兰心。   “如此,各位便去忙自己的事吧,这里就留下兰心姑娘与嬷嬷便好。哦,对了沈祠,可否帮忙我把后场忙活的厨子喊来?”   鸨儿娘显得有些慌张,“这、这厨子就是做饭的下人,也不了解绮凰姑娘的事,找他来有什么用呢?”   君子游笑而不语,沈祠也是一头雾水摸不清他又搞什么花样,见萧北城依旧端着烟杆没有阻拦的意思便照做了,片刻之后请来了一个身材矮小,皮肤却异常白皙的男子。   “为节省时间,我便不一一问话了,给三位分发纸笔,你们就在不相临的三张客桌上写下自己的答案,谁也不许交头接耳传递眼神,否则便当作嫌犯处理。”   分发了纸张,君子游还是亲自研的墨汁,特意让沈祠隔在鸨娘与兰心之间,怕的就是她们串通口供。   其实这样的做法根本是无用的,既然顺天府已经来人询问口供,有什么猫腻一定也是早就串通好了的。   不过萧北城却是察觉了君子游此举的高明之处,不由笑出声来,收起烟杆,坐等一场好戏。   “那我就要开始问了,你们觉得绮凰姑娘是一个怎样的人?”   三人提笔速速写下答案,看起来这个问题相当简单,兰心姑娘更是奋笔疾书写了两页还意犹未尽。   可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写下的证词颇有不妥,正要用墨汁涂抹了先前的证词,就被君子游眼疾手快一把抢了纸来,没能得逞。   君子游一连又问了两个问题,“你们最后一次见到绮凰姑娘是在哪里做了什么,可有什么异常的反应?在她遇害后可有发现什么不同往常的疑点?”   之后喝了杯茶,品了半块甜到掉牙的糕点,便吩咐沈祠收来他们的证词了。   其间他一直观察着三人的反应,鸨儿娘心绪不宁,兰心姑娘愤愤不平,厨子左顾右盼,可真是有趣极了。   他先是看过了这三份答案各不相同的证词,掩饰不住心中窃喜,将其一一摆在萧北城面前看了,开始梳理头绪。   “琅华阁的嬷嬷认为绮凰姑娘是个心地善良,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好姑娘,与外界传闻的花魁形象相符,可兰心姑娘却说绮凰姑娘嚣张跋扈阴险歹毒,还写下了一件不为人知的丑事。这份证词或是流言传了出去,不论真假都会让绮凰姑娘身败名裂,也会为兰心姑娘惹祸上身,所以为了你自己着想,这件事还请姑娘能够隐瞒到底,日后对任何人都不要再提起了。”   兰心姑娘有些不安,怯生生看了鸨儿娘一眼,后者是痛心疾首的气愤,想骂又骂不出什么。   君子游又道:“厨子的回答是……漂亮?她是个漂亮的人儿不假,可我问你的是她的性格如何,讨喜还是讨嫌,你在说些什么??”   沈祠没忍住笑出了声,那厨子被取笑也不恼,傻笑着挠头,“嘿嘿,没得办法嘛,俺就是觉得她好看。”   瞧着萧北城没说话,鸨儿娘意识到情况不妙,忙陪着笑脸起身,“王爷,您的茶冷了,老身这就去给您换一盏来。”   “慢着,本王没说话之前,谁都不准挪动。坐下!”   他态度强硬,连君子游听了都心惊,更何况是本就心虚的鸨儿娘。   等到她又坐了回来,君子游继续道:“第二个问题,嬷嬷说最后一次见到绮凰姑娘是在她遇害的前一晚,并没有什么异状,她还说了第二天想吃嬷嬷亲手煮的汤面,可见她并没有预知到自己的死亡。那么我想请问一下,你具体是在何时见到她的,可还记得清?”   “记、记得清,记得清。那天她身子不适,说要提前回房,那会儿刚好是琅华阁夜场开嗓的时候,老身记得正是戌时。”   “兰心姑娘说她是在亥时见到了绮凰姑娘,是在琅华阁后院的花园旁见到,还与她斗了几句嘴,不欢而散。证词中讲说绮凰姑娘只穿着单衣,披头散发慌慌张张的跑在院子里,兰心姑娘便奚落了她几句,可绮凰姑娘却是惨白着脸色,恶狠狠的咒骂了她。看起来绮凰姑娘身子不适早些睡下的确是真。”   兰心姑娘悄悄对鸨儿娘点点头,后者这才松了口气,不过接下来君子游的话却又让她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可厨子却说,他最后一次见到绮凰姑娘也是在亥时,他经过后院给客房送菜时就见绮凰姑娘漂在水塘里一动不动,因为害怕,没敢声张便跑走了,等到他子时冷静以后再回来看的时候,绮凰姑娘已经不见了。他怕是自己认错了人,便到绮凰姑娘的住处看了,房内灯火通明,能看到她映在窗上的倒影,便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直到后来传出绮凰姑娘的死讯。”   不止是鸨儿娘吓得哆哆嗦嗦,这下就连兰心姑娘也铁青着脸色,不安的绞紧了手帕。   君子游把她们的反应尽收眼底,却是走到看起来最安分的厨子身后,凑到他旁边闻了一闻,一语惊人。   “这位大哥,你身为厨子,身上是不是少了点什么?” 第16章 长命   沈祠好事的凑上来左看右看,也没觉着少什么,学着君子游的模样闻了闻,才发现这厨子身上的味道一言难尽。   “嚯,这味儿,你是刚做完臭豆腐是怎的?”   厨子显得有些慌张,君子游却是笑的更灿烂了。   “别胡说,臭豆腐可不是这个味道。他身为厨子,身上没有油腻污渍与油烟味就足够可疑,而且这个腥中带臭的味道,你不觉得很熟悉吗?”   “这是……尸臭??”   “是尸臭没错,但是谁的就不一定了。”   仗着现在琅华阁外有缙王府的亲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案犯是插翅难逃,君子游坐回到原处,连喝几杯茶竭力忍住干呕。   “一想到那个味道,现在脑袋还嗡嗡作响。王爷,那天我和沈祠从李氏玉兰的遗体上闻到了一种腐臭的刺鼻味道,可那时她过世不过三天,又时值深秋,腐化不可能如此严重,但味道的确是尸臭不错,所以我怀疑这些日子,她的尸体没有被发现也许是被放置在有另一具遗体的地方,才沾染了那种恶臭。”   萧北城吐出最后一口烟,在桌沿磕出了烟斗里的残灰,鹰隼般凌厉的双眼打量了颇显无措的厨子,冷笑一声道:“身材矮小,肤色苍白,指缝里是多年清不净的污泥,身上还一股子土腥味。原是位土夫子。”   身份被拆穿,厨子吓得站了起来,奈何沈祠就在他身后死死盯着,硬是又把他按了回去。   “传本王命令,把琅华阁上上下下搜个仔细,一个角落也不准放过。”   听命的亲卫冲进门来,眼看着就要往楼上走,君子游赶紧做了个示意他们向下的手势。   “王爷英明,可现在是深更半夜,大闹琅华阁恐怕会影响王爷的名声,况且楼上住的可都是些胆小的姑娘,不如就从下面查起吧。”   “你倒是心疼她们,都敢对本王指手画脚了。”   “王爷说笑了,我哪儿敢啊。”   听见萧北城那一声微不可察的冷哼,君子游窃笑着又拿起了方才三人所写的证词。   “他们在那边查着,我们也别闲着,刚说到哪儿了……对,绮凰姑娘遇害后可有什么不同往常的疑点,嬷嬷说琅华阁一切照旧,没有任何异状。”   做贼心虚的鸨儿娘连连点头,“是呀公子,绮凰是蒙了圣宠的人,平日里不会接待别的贵客,也是极少出面的,偶尔才露脸一两次撑撑场面啊。她不见了,我们全当她是又闹了脾气,自个儿出去散心了。”   “别急,我没说你的证词有什么疑点,再看兰心姑娘说夜深人静的时候,总能看到屋外有鬼影一闪而过,是绮凰姑娘的冤魂不散。这要真是鬼魂作祟,死者必然是含冤而亡,成了孤魂野鬼也不忘报仇,既然她是回到了琅华阁,不就说明凶手……是在这儿吗?”   “不可能!那个罗玉堂才是杀害她们姐妹的凶手,就是要索命也不该找到我们头上!公子,公子你一定要帮帮我们啊……”   说着说着,鸨儿娘就跪到了君子游面前,逼得他往后挪蹭几步,生怕惹祸上身。   女子迷信,胆小怕鬼也是正常,只是他实在不知该怎么安慰别人,只能挂着礼貌的笑容暗中拉住萧北城的衣角,是要他帮忙出面解围。   怎知这缙王看似万花丛中过,却是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对人也只是冷言冷语的一句“闭嘴,坐回去,好生听着”。   君子游心道这人可真是白长了一副好面容,要是能稍微懂点心思在姑娘身上,现在早该妻妾成群子嗣满堂了。   他胡乱安慰了几句便请鸨儿娘坐回去了,手里拿着厨子的最后一张证词,额上冷汗都滴下来了。   “厨子说,绮凰姑娘死后的怪异之处就在于……她明明死了,却还活着。”   君子游失神的念完了这句,之后陷入沉思。   寻常人听了这话都会感觉是厨子刻意摆了一出迷魂阵,沈祠也不例外,捶着他的肩背下足了狠劲,是要他端正态度对待君子游的问题。   可君子游却是示意沈祠停手,喃喃低语着,“只有他的证词,是最能解开当前迷局的……”   只可惜就在他快要拨开迷雾,见到最后的曙光时,思绪忽然被一声急切的通报打断。   在琅华阁中搜查的亲卫急匆匆赶来,对二人低头道:“王爷,查出了些东西,需要您亲自去看。”   萧北城饮尽最后一口茶,把烟杆收回袖间便要抱着小黑去一探究竟,亲卫却是面露难色。   “王爷,恐怕带着这位小主子……不大妥当。”   “那便交由沈祠了,好生看管着他们,可别让人跑了。先生便随本王一同去看看。”   两人跟着亲卫穿过前堂到了后院,柴房前围了一群不知所措的侍卫,还有来看热闹的姑娘。   亲卫给君子游递了帕子,又提醒道:“王爷也做些准备吧,里边情况复杂,做些防护总没错。”   还想说这群手下神神叨叨,越来越不会办事了,可看到柴房中的情况,二人都是十分意外。   不过数尺见方的小隔间里,地上竟有一道极其隐蔽的暗门,下面隐隐闪着火光,是有人先下去看过了状况,才会请萧北城亲自出面。   “王爷请小心脚下,下面有些湿滑,您若是不便动弹,就在上面看看吧。”   往下只有一条绳梯,萧北城左腕受伤,的确不好行动,君子游便自告奋勇下到暗室之内,待看清里面的情况就后悔了,怪里怪气道:“王爷,我还想上去,成吗?”   “下面什么情况,说来听听。”   “是……一具棺材,大红棺……”   话还没说完就没声了,还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就是守在下面的亲卫焦急的呼唤,“先生!先生您怎么了?王爷!先生他昏倒了!”   到花街寻欢作乐,站着进去躺着出来,君子游是唯一的一个。   不出半天,缙王搜查琅华阁还折了位谋士这事就传遍了帝都,同情之余,人们不免关心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一听说与鬼魂精怪有关,传的就更邪门了。   君子游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缙王府,睁眼就看到萧北城靠在床边守着,想问候一句,开口却被无力的喘息堵住了嘴。   听到他的动静,萧北城惊醒,吩咐在外温药的柳管家进来,扶起虚弱不堪的君子游,给他喂着药。   “王爷,我这是怎么了……”   “自己的身子还不清楚吗?本就受了凉,又到阴气那么重的地方。说来也怪本王,没问清状况便让你去了,下次你也谨慎着点,明知身子不行就不要逞强。”   他握着君子游滚烫的手,眼中尽是担忧,亲自用冷水浸了棉布敷在后者头上。   君子游还牵挂着案情,总是放心不下的,明明说话都有气无力,还是坚持着问:“王爷,琅华阁情况如何了?”   “自己都没顾好,还记挂着别人,你啊……罢了,柳管家,来给他说说吧。”   直到把一整碗苦药都倒进了君子游嘴里,柳管家不紧不慢道:“从琅华阁柴房中搜出的那具大红棺材不是今朝的东西,可得有三五百年了,据闻是初代琅华阁的老板为求生意兴隆才偷偷埋在地下的,怎知会有土夫子闻着味来坏了好事。那老鸨知道这事之后可是恨得牙根直痒,偏说是那土夫子破坏了风水,影响了他们的财运才出了这事。”   “伤人害命的事,和怪力乱神有何关系,他们是想掩盖杀害绮凰姑娘的事实……”   “听先生这语气,案情可是有了眉目?”   “多亏了那位土夫子,我已经猜出了大概,只是还有几个细节需要确认。”   说着君子游便掀了被子,下床衣也不披鞋也不穿的就要出门,气得萧北城一言不发把他又扯回床上,死按着不让他乱动。   “你不要命了?”   “王爷,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就能查明是谁害了绮凰姐妹,都到了这个份儿上,我若是不查到底,只怕刑部要就此草草结案,不能还二位受害者公道不说,就连顺天府的谭大人和白师爷也要受牵连的啊。”   萧北城脸色难看的很,却知就算这么耗着也是无济于事,以君子游的性子早晚还是要偷跑出去的,与其到时他不注意害得病情更加严重,倒不如亲自看着他来的放心。   于是他冷脸出了门,命丫鬟取来他赠予君子游的狐裘,还让人去准备了手炉温汤之类必不可少的东西。   柳管家偷笑着,“待晚上见了姜大夫,你可得好生谢谢人家。”   君子游一头雾水,“此话怎讲?”   “要不是姜大夫说了你这病须得舒心才能好起来,王爷也不会事事随你心意,这案子已经让缙王府树敌无数,王爷却还是纵容你往下查了,可不就是在乎着你?”   哪成想这话竟被萧北城听了去,回身就是一句“柳于情,你待腻了就去扫茅厕,别在这多嘴,也不怕闪了舌头”。   柳管家撅嘴耸了耸肩,便识相的走了,生怕王爷迁怒自己,真给他点好果子吃。   等到人走远了,萧北城接过丫鬟送来的厚靴,亲自给君子游套上了,才让人伺候他更衣。   “王爷,您身份尊贵,可真是折煞了我啊。我福缘浅薄,还是多吃点苦好,福享多了,指不定哪天就把自己的命数用尽了,被老天爷收了去。”   “不准胡说。”   萧北城蹙眉把手炉丢在他怀里,又给他披上了狐裘,别别扭扭的念叨着什么。   说的分明是:“若真是那样,便把本王的命数分你一半,让你长命百岁。” 第17章 死局   还没入冬,君子游就套上了狐裘,任谁见了都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去到顺天府时,正好碰到了等候提审人犯的叶岚尘,后者见了他这模样窃喜着,心道缙王讨了这么个好宝贝来,怕是稀罕不了几天就要一命呜呼了,这就叫什么?福薄。   想到这里,就不禁冷嘲热讽:“身子还没好利索就跑出来惹是生非,王爷就不怕一个病秧子毁了您的清誉?”   “叶大人此言差矣,若是本王插手了此案却迟迟没有结果,才是让本王名誉受损不是吗?”   “王爷说的是,但您将声誉大事交在鄙陋之地出来的下等文人身上,也许会吃亏。下官也是关心王爷才说了几句,万望王爷不要动怒。”   “怎会,叶大人的好意,本王心领了。只是先生乃本王亲自去到姑苏请来的门客,就算不懂规矩冲撞了叶大人,但他的本事却是货真价实,还请大人多多指点。”   这话里外是在损叶岚尘看人不顺眼便处处刁难,他心道还不是缙王您找来了这么个活宝给我难堪才有今天的局面,不然就按照宫里那位的意思,让这事不了了之多好,哪还用像现在这样焦头烂额?   君子游病的厉害,没有心思与他吵嘴,进门便缩在离炭火盆最近的位置,也不管那是主位还是客座。   谭九龄见状欲言又止,萧北城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言,又吩咐人挪了两个炭火盆,就放在身前给他暖着,全然不顾叶岚尘这厢被热的满头大汗,连连翻着白眼,只得脱去外衣。   “今日本王到顺天府来,便是为了前些日子轰动京城的花魁遇害一案,此事闹的沸沸扬扬,据公开审理也过去了数日,再拖延下去只怕又会惹出什么事端,须得尽快查个水落石出。”   叶岚尘端着礼貌却带着一丝挑衅的笑意,“王爷说的极是,可您家的先生说花魁遇害与李氏玉兰遇害要分开审理,又认定从琅华阁中搜出的大红棺材与李氏玉兰脱不了干系,好好的案子拆的七零八落,原本明朗的案情也陷入了僵局,您这不是让下官为难呢么。”   说到这里,君子游抬起头,拍了拍手招呼沈祠进门,一见了后者把庭审当日代替二位受害者的纸人搬了上来,谭九龄气的直挠头。   “这……怎么又把它弄回来了,晦气!”   “府尹大人也别嫌晦气,琅华阁那具棺材现在还在顺天府后院停着,您不光得看这纸人,等下还得去看看里面那位呢。”   这话一出口,吓得谭九龄腿都软了,缩在白烬身后不敢多话。   君子游暖够了身子,才敢从狐裘里伸出手来,亲自走上前去,把纸人上写着名字的纸条调换了位置。   “其实我们都被人误导进了迷局,一心认定绮凰姑娘的是个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不惜残害亲生妹妹的恶女,殊不知从一开始就对此有了误解,换个方向来看,事情就是另一幅不同的面貌。”   “你是想说我们认错了人,其实怀有身孕的那位才是真正的绮凰姑娘?”   君子游摇摇头,他扯下瘦纸人身上写着“绮凰姑娘”的字条,攥在手里并没有急于贴上去。   “如果说这件案子并不是只有两位受害者呢?”   众人纷纷沉默,跟着叶岚尘一道来的刑部侍郎迟旻冷嘲热讽:“还嫌案子不够棘手,又扯出一个受害者,我看你是存心来捣乱的。”   “大人还请慎言。”   叶岚尘瞥了说话的这位一眼,眼神颇为责怪,失言之人赶忙俯首,不敢再多话。   这时沈祠遵照君子游的吩咐又搬了一个纸人到堂上,君子游这才把手里写着“绮凰姑娘”的字条贴在了纸人身上。   “首先要向各位大人说声抱歉,前些日子的庭审不得结果,害顺天府名誉大损,这其实是在下为诱出幕后真凶而安排的一场戏。我对各位大人隐瞒了非常重要的一个细节,便是我与沈祠发现其中一具遗体的面容有蹊跷,但身为仵作的罗玉堂有涉案嫌疑,我不便声张,所以才选在今日再次验尸。”   确认过萧北城的眼神,白烬起身对叶岚尘毕恭毕敬的行了礼,“烦请叶大人派人详查。”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叶岚尘不好拒绝,点头允了他的请求,片刻之后,刑部的仵作便给出了结果。   “回各位大人,怀有身孕的那具遗体确有蹊跷,面部覆有一层薄膜,便是作为易容之用。不过人已经死了有些时日,下官去查的时候遗体已有腐烂迹象,这假面下面的脸都辨不出模样了,只隐约能看出一些伤痕,是被毁过容的。”   君子游顺势而上,“方才后院已在进行开棺验尸的事宜,仵作大人是否发现了什么呢?”   “这……”   “大人不必顾忌,直言便好。”   仵作痛心疾首的摇了摇头,连连叹气,“实不相瞒,棺中这位死者也是女子,从遗体的情况来看已死了两月,她腹部隆起,同样有孕在身,虽然面容及身体已经腐化,但从骨骼轮廓看来,应该是李氏姐妹的其中一人。”   “死因呢?”   “并无外伤,骨肉都没有中毒的迹象,初步判断是病逝。”   君子游闻言又摸出几张纸笺,在上面写下了罗玉堂的名字,并与先前的名牌混在一起,一同摆在地上。   “那么我们假设红棺中这位女子是李氏玉兰,她在两个月以前就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不幸病逝,就算绮凰姑娘因为□□她而感到心虚,也没有把她的遗体安置在琅华阁的道理。况且李氏玉兰的夫君罗玉堂就在京城,她大可让罗玉堂为李氏玉兰操办后事,或是把人带到乱坟岗偷偷葬了,为何会做出这种蠢事?”   萧北城听着他的话,盯着浮在茶汤上的叶片出神,沉吟道:“道理说不通,便只有棺中女子是绮凰姑娘这一种可能。”   君子游点头附和,“王爷说的不错,那么如果棺中女子是绮凰姑娘,她有孕在身便是事实,与传闻相符,至于是不是龙嗣这点在下不予揣测,但显然李氏玉兰认为就算不是,也有借此一步登天的机会,所以真正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人是谁,想来大家心中都有猜测。”   听着他的话,众人愈加沉默,白烬做出了一个颠覆人们印象的猜测,“所以并非绮凰姑娘□□李氏玉兰,而是李氏玉兰……控制了绮凰姑娘?”   为了一己私欲竟不惜做出如此歹毒的事,更不惜犯下欺君之罪,这是何等愚蠢。   盛怒之下拍了桌子,怒斥“荒唐!这个毒妇死不足惜!”的人竟是叶岚尘。   被他的情绪影响,君子游也有些激动,上气不接下气咳着,沈祠给他拍着胸口顺气,又把他扶回原位,等到他这口气喘匀了,才发现萧北城在旁满眼担忧的盯着那人,手里还端着盏热茶,是要等他好些之后,为他压下胸中那口闷气的。   “王爷不必忧心,小场面而已。”   君子游朝人笑笑,分明刚才憋的脸色红得发紫,这会儿却又苍白如纸,怎能让人不担心他的病情。   “长话短说,快些了结了此案回去休息,你这身子就别跟着瞎掺合了。”   “有句话我不得不说,李氏玉兰究竟是不是毒妇这点还需深思。她从姑苏为寻亲远道而来,我认为她对绮凰姑娘并未抱有恶意,反之是血缘亲情间难以割舍的在乎,这份在意若是被有心人利用,便会好心办了错事,只怕李氏玉兰也是受害者。”   因他一席话而冷静下来的叶岚尘沉思片刻,深知他说的有理,顺着他的思路推理下去不难想到一个人。   “罗玉堂。”   “罗玉堂早些年便到京城,又与李氏姐妹是老乡,垂涎绮凰姑娘的圣宠,生出狸猫换太子的野心也不是没可能的事。他指使李氏玉兰到琅华阁中,囚禁了绮凰姑娘并让她取而代之,但世事难料,谁也没有料想到孕中的绮凰姑娘竟然病逝,为了能让‘绮凰’怀有龙嗣这出戏演下去,他便又找来了一位与绮凰姑娘孕期相差不多的女子。”   见君子游连顺气都吃力,萧北城哪还忍心他勉强自己,连连给白烬使着眼色,后者便顺水推舟说了下去。   “这样说来,也就能解释那位无名孕妇遍体鳞伤的原因了,只是个无关者的话,岂非可以随便打骂?但后来李氏玉兰也遭遇不测,甚至还被人溺死,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可就要提到罗玉堂口中那个害他鬼迷心窍的罪魁祸首了。”   这下白烬闭上了嘴,谭九龄更是不敢出言,本就不是一路人的叶岚尘到此也纯粹是为看戏,自然不可能主动牵扯他背后的势力。   那么能够开口的人,便只有一位。   “西南商行。”   萧北城手里把玩着烟杆,把目光移到了悠哉喝茶,看似事不关己的叶岚尘身上。   后者果然有所反应,先是动作一僵,而后抬眼与他对视,话音清冷,“王爷若是在说笑,下官可就当作没听见了,不能乱说的话,王爷也得好生注意才是。”   “这可不是本王要给人扣帽子,罗玉堂的证词白纸黑字画了押,还能是本王泼脏水不成?”   任凭叶岚尘恨得咬牙切齿,碍着身份,总归不敢僭越,只能攥紧拳头,把骨节都捏的咯吱作响。   而在他动了怒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一个人的死局。 第18章 真相   君子游身子不适,萧北城忧心的很,还没等从罗玉堂口中审出结果,便托沈祠把他送回了王府。   他自己自然是百般不愿,吵吵闹闹不肯安生,终归敌不过那人的强势,只得乖乖就范。   待萧北城回来时天都快亮了,他一直牵挂着君子游的身子,连众人对案情的分析都没怎么听进去,散场之后也是匆匆回府,进了门便迫不及待问柳管家:“他身子怎么样了,可有好些?姜大夫来过了吗,有没有说些什么?”   三连询问让柳管家哭笑不得,“王爷放心,姜大夫说先生静养些时日,等入冬就能大好,他这会儿服了药已经睡下了。王爷也忙了一夜,快去休息吧,那边有我照看便好。”   嘴上应着他的话,萧北城还是不自觉走到了君子游所住的西厢房,站在门前显得有些不安,看神情,是想亲自一探究竟的。   “他这人不知死活,瞧他病的厉害,便知他有夜里踢被的毛病。”   柳管家是个聪明人,他低声吩咐沈祠,“进去替王爷看看,小心点,别吵醒了他。”   等沈祠进了门,他才把萧北城拉远了些,劝道:“王爷惜才爱才,会有这般担忧也是人之常情,但请王爷明白,他刚从姑苏到往京城,尚无根基人脉,又选择跟了王爷,已是险中又险,若被旁人知道您如此在意他,定会把他视为王爷的软肋。”   “本王明白。”   “王爷只是从他身上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由着内心的愧疚想在他身上补偿。但请王爷明白,君子游毕竟不是她,他只是个身染恶疾的普通人罢了,能活是他蹭了王爷的福分,活不成,那也是他的命数。”   萧北城沉吟不语的当前,沈祠苦着一张脸从房里出来,委屈巴巴的。   “王爷……”   “怎么了,有话便讲。”   “人、人不见了。”   听他这话可还了得?萧北城欲冲进房内一探究竟,却被柳管家抓住袖子拦下。   “王爷可是忘了我方才说了什么?”   众人僵持着谁也不肯退步,就在这时,房内突然传来几声物件落地的巨响,柳管家自然而然就放了手,任由萧北城进门。   房里一片漆黑,想看清什么是不容易,但扑面而来就是一股子酒气,萧北城心下一沉,径直走到床前,掀起了锦被。   果然君子游就蜷在床上,哼哼唧唧的装睡,突然吹风还打了个激灵,连连往床榻里侧靠着。   “你活腻了吗?”   听出萧北城话里含着怒意,君子游属实有些心慌,眼看装不下去了,翻过身来朝人摇摇头。   “方才去哪了?”   “就在这……”   “胡说!沈祠进来根本就没瞧见你,你在玩躲猫猫吗?”   “那是他笨……我一直在被窝里,哪儿都没去。”   听他话音已是醉了,房里的窗子还开着,肯定是以为偷溜出去不会被人发现,哪成想竟被逮了个正着。   拿他没有法子,就算气他不知死活,也不能真就这么放任他作践自己的身子。   “沈祠,去把窗子关上。本王摸着他的身子凉了,去本王屋里端个火盆过来,柳管家,再去拿床毯子吧。”   看着他把自己的话当成耳旁风,柳管家就是心里千万个不愿也得领命照做,愤愤不平的跺着脚走了。   见两人被支开,君子游来了精神,猛的从床上坐起拉住萧北城的手。   “王爷,案子如何了?审罗玉堂和几位嫌犯可有结果?”   “自己病成这样,还有心思关心别人。”   “告诉我嘛……”   借着酒劲,君子游分不清东西南北,额头靠在了萧北城肩头,让后者身子一僵,思量过后,把他又按回到床上,盖严被子,长长叹了口气。   “罗玉堂都招了,他承认与李氏玉兰狼狈为奸,□□绮凰欲取而代之。绮凰染病死后,他们害怕事迹败露,不敢轻易安葬她的遗体,便找来了那位土夫子在柴房下挖出墓室安置了棺椁,又绑了位怀有身孕的女子,伪装成绮凰的模样囚禁在琅华阁中,受尽二人虐待。”   “后来东窗事发了吧。”   “你说得不错,被绑的孕妇求生心切,趁他们不备逃出了暗室,罗玉堂与李氏紧追不舍,致使她慌乱之下失足落入池中,溺水而亡。兰心在事发当日看到慌慌张张的绮凰,应该就是这位无名氏受害者没错了。”   “依我猜测,他们在无名氏死后慌慌张张将人葬在乱葬岗,连伪装的假面都忘了撕去,事后又因此起了口角,一拍两散。这个时候西南商行趁虚而入,蛊惑财迷心窍的罗玉堂杀妻。想到唯一知晓他阴谋的人将会永远保守秘密,又能得到一笔数目可观的巨款,罗玉堂索性以商谈此事的借口骗李氏会面,用枕头憋死了她,又将人带到乱葬岗故技重施,只是不巧被我撞了个正着。”   当日的情形大抵便是君子游为救云今而到了城外乱葬岗,不巧碰上了毁尸灭迹的罗玉堂,后者想到栽赃嫁祸的点子,便想让君子游做他的替死鬼,所以第二天一早,顺天府就收到了民众举报,谭九龄便迅速通报了刑部前去乱葬岗一探究竟。   只可惜君子游与缙王府的渊源是罗玉堂始料未及,因着萧北城的庇护,他非但没有背上杀人的罪名,甚至还参与到命案的调查中,所以罗玉堂百般推诿,甚至不惜扮作绮凰的模样,到琅华阁中披头散发装神弄鬼,为的就是让案子走向迷局,到头来聪明反被聪明误,反而暴露了自己的嫌疑。   萧北城沉吟道:“他杀了李氏之后,定能从西南商行获得好处,只是当着叶岚尘的面,他自是不敢招供的。”   “没错,他并没有提到西南商行,其余涉案的龟公与土夫子也都下了大狱,就等明天公审判刑了。琅华阁的嬷嬷和兰心姑娘也许真的不知情,她们的证词中夹杂了太多个人的情绪,可作为人证。身在我们的立场,案子查到这个地步已是尽力了,暂时动不了他们背后的势力,便只能静待沉冤得雪的一天。”   能说出这般清醒的话,可见君子游醉的也不是那么厉害。   萧北城摇头道:“你反转几次案情,终是洗清了绮凰的罪名,皇上定会记得你的功劳,日后入朝也算有了最可靠的照应,当前要紧的是养好身子,只有你好好活着,才能为本王分忧解难。”   说到这里,沈祠和柳管家也一前一后回来了,见君子游轻颤着,萧北城便给他裹上了毯子,顺带着把他藏在床下的酒坛交给了柳管家。   “等等!那个不行!!”   “你这身子还想着饮酒作乐,怕是嫌自己活得太长,没痊愈之前老老实实待着!”   君子游说不出话来,倒在床上顾自生着闷气,柳管家出言劝道:“王爷是为了你好,姜大夫也说入冬之后你的身子就会好起来,到时候王爷自会请你喝皇上亲赐的御酒。”   话说完许久都不见人反应,才发现君子游已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萧北城无奈,招呼沈祠把火盆搬近些,便出了门,临走时还不忘吩咐:“明日让他搬到弄玉小筑去吧,那里是二层,量他也没有胆子再翻窗,况且景色不错,利于他养病。”   柳管家虽未说什么,却明白自己一番话是白说了去,王爷是要不计后果的好生待他了。   也罢,人啊……总是要吃过教训才会长记性的。   翌日清晨,还没睡到两个时辰的萧北城就被吵醒了,沈祠一边拍着门一边喊着“王爷不好了”,逼着他不得不起身。   “慌慌张张的成什么样子,出了什么事?”   “王爷,不好了,罗玉堂在牢里自戕了!”   听到这个消息,萧北城满是无奈,倒是没急着前去一探究竟,抱了在外野了一宿,趁乱钻进门缝的小黑在腿上,燃了烟丝细细品着。   “本王猜到他们会出手,但赶在公审之前要了他的性命,也真是性急。”   “王爷,那现在该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死无对证,便只能结了此案,想由此扯出西南商行是不可能了,这事做的滴水不漏,果然是侯府的手笔。”   沈祠急的直跳脚,“可是王爷,您这不是和西南商行,还有侯府杠上了么,怕是以后的日子处处有人与您为难,不好过啊。”   听他这话,萧北城觉着好笑,“与本王为难,他们可没这个本事,别忘了咱府里还有个让他们气得几天没睡好觉的活宝在,把他送进朝里为官,缙王府日后便可太平顺遂。若说有什么遗憾……”   便是君子游恶疾缠身,惹人心疼了。   “对了王爷,姜大夫一早就来府里等着给先生诊脉了,这会儿先生也该醒了,您要不要去看看?”   “成,便去看看。”   洗漱更衣过后,萧北城便去厢房看了君子游的状况,刚好姜大夫出门,见人先是低头行了礼,猜到他是为君子游的病特意来此。   “王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萧北城打发了沈祠去照顾君子游,便同姜大夫走远了些。   “敢问姜大夫,先生的病如何了?”   “昨夜受了寒凉,今晨还有些发热,不过服了在下开的方子以后已经好了许多,但这酒……还请先生能能够适量。这些话在下与先生也说过,他是一口应着却不放在心上,所以还得劳烦王爷管着他,别让他糟践自个儿的身子。”   “姜大夫曾说他这病是换季才会闹的如此厉害,可自那天他病倒在琅华阁一直没有起色,可是有什么隐情?”   “实不相瞒,先生的病复发的确是因季节变换,但最主要的诱因……”   姜大夫面露难色,叹了口气,见他如此,萧北城又道:“但说无妨。”   “恐怕是毒啊。”   萧北城不自觉看向了君子游的房间,听着里面吵着不要喝药的嚷声,心事复杂。   “姜大夫医术高明,本王自然不怀疑你的推测,只是毒从何来,还请姜大夫解释清楚。”   “王爷,是药三分毒,这药可是毒,毒亦可是药。医术讲求一个对症下药,若是服了错误的药,哪怕是人参鹿茸这类名贵的药材,也能成为害命的剧毒。在下认为先生极有可能是接触了什么不该碰的药,病情才会复发的又急又重,但在下无能,一时无法推测是什么害了先生,便只能待他好转之后再一一试验。”   “如此,便有劳姜大夫了。”   “王爷言重了,说到这里,在下还有一事需要反复提醒,关于先生酗酒之事……”   抬眼看了看萧北城的神情,姜大夫才敢接着说下去。   “还是方才的话,烦请王爷监督他适量饮酒,不是不能喝,而是不能多喝,据在下推测,先生爱酒如命正是因为病情严重,他这般饮酒恐怕是为了……”   “为了什么?”   “止痛。” 第19章 观风   知道了这般隐情,萧北城对君子游更是心疼,听他彻夜不眠的咳着很是揪心,苦于没有法子为他减轻病痛,便时常抽空去他那里坐坐,帮他舒心解闷。   罗玉堂死了,花魁遇害一案只能结案,怕君子游过于忧心,萧北城命人不得对他提起此事,不过他见了萧北城却是聊的起劲,也已经猜到罗玉堂命不久矣。   “他把杀害绮凰姑娘与李氏玉兰的罪名全揽在了自己身上,说是失手打死无名孕妇后害怕事迹败露,便把李氏也一并杀了,又请那土夫子把人埋在了乱坟岗,哪成想误打误撞碰见了你,便想着借自己仵作的身份动些手脚,没想到还是失算了。”   “瞧见那天叶岚尘的反应,我就知道他活不成了,这种前言不搭后语的证词也能说出口,就说明罗玉堂要被灭口了,而顺天府只能以畏罪自杀来结案,也是保全了皇上与定安侯府的颜面。”   “这话你在本王面前讲讲也就罢了,出去了可不能乱说,万一惹得人对你不满,想要你脖子上这颗脑袋可如何是好。”   “有王爷护着我,自是不怕的。不过我锋芒毕露,因着此案在京城崭露头角,势必引来瞩目,想抽身怕是难了。”   “所以,就老老实实留在缙王府,给本王做事,总不会亏待了你。”   说着,萧北城接过了柳管家送来的甜酒炖蛋,尝了一口觉着味道不错,温度适宜,才给君子游递了过去。   “王爷这是要我吃剩的啊,那我可不开心了。”   萧北城气的直吸气,“嘶……你这不知死活的,怎不说本王是给你试毒?”   君子游嘻嘻哈哈的笑着,把碗底吃空了才哆哆嗦嗦回到暖炉旁边暖着手,难得是一副正经脸。   “王爷,既然离开缙王府我就是个死,那为王爷尽心做事之前,我也有个请求。”   “你能想通自是好的,有话便说,本王能做的自当尽力。”   那人回过头来看了看他,平静中带有一丝伤感,“王爷,我想回趟姑苏。”   被逼无奈背井离乡,他会思乡也是人之常情,于情于理萧北城都该答应,但他现在的状况实在不大乐观,总要等他好些再做打算。   “待入冬之后,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再回吧,本王随你一同回去,你有什么放心不下的都一并办了。”   “王爷心疼我,这我是知道的,只是尽孝这事非得我自己回去不可,祖坟没人看顾,总归说不过去。以后不管怎样,每年我都得回去一趟,还请王爷理解。”   “自然,是本王把你带到京城,你的事就要负责到底,不过你惹的烂摊子可要自己收拾,别指望本王帮你擦屁股。”   他一提到这个,君子游就想起来了,眼巴巴的往他那边又凑了凑。“王爷,那我还有一事相求。”   “无非是为地牢里那位求情,你真想救他也不是不行,但你自己做了什么可得老实交代,等本王亲自揭穿你可就晚了。”   无奈之下,君子游只得妥协,蹲在地上揣着两手,像个受气包似的。   看他可怜,萧北城才恋恋不舍把小黑抱到了他怀里,总算是让他心情好些。   “小黑明明是我的家人,整天跟王爷混在一起,现在跟我都不亲了。”   “什么好话到你嘴里都得变味。”   “王爷,我承认的确是在云今的事上动了些小手脚,但那也是为了救人啊,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见识啊,好吧……”   萧北城把玩着他玉雕的烟杆,冷哼着抿了口茶,白他一眼道:“你初来乍到,凭你一人能做到这些,本王可不相信。”   “是、是请了位帮手……”   “哦?那本王可是好奇了,究竟是谁愿意帮你这个忙?”   与此同时,溜达在京城街上的的花不识连打了两个喷嚏,猜到自己是被人念叨了,当晚便摸进了缙王府,见到了病重的君子游。   那会儿君子游烧的正迷糊,围着被子起身伸出一只脚来逗弄着地上乱跳的小黑,花不识在窗边看到屋里没有别人,便吹了声口哨引人注意。   “看你这日子过的不错,可是得宠了?”   “得宠有什么用,还不是照样病着,别说王爷了,就是皇上亲自来也治不好我的病。”   他的脸烧的通红,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花不识翻窗入室,摸了摸他的额头,确实烫得厉害。   “你从前也会如此?”   “到了京城以后才这样的,许是水土不服,过些日子便好了。不过既然你来了,前些日子的事还得好好谢谢你。”   花不识替他倒了杯温水,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不过是陪你演了场戏,你肯信我,就该是我谢你。”   “要不是你帮忙出手刺杀云今,只怕暗鸦不会轻饶了他,我也是替他谢你救了他的性命。”   “他最该谢的是你这个想法子救人的正主,一个身份不明的刺客出手杀害了云今,暗鸦必会认为是缙王答应放他生路后出尔反尔,当着你的面劫杀了他,从他们的立场也就不会再追查云今这个小人物的生死了,至于缙王府……”   “王爷本就不在乎云今的生死,那天遇刺的帐也是记在了暗鸦头上,风头一过,我便把云今送出京城,以后的路便靠他自己了。”   头昏脑胀的君子游躺回到床上,艰难的喘息着,胸口的疼让他吐字不清,只得求助着朝花不识伸出手。   后者无奈的摇摇头,拿出早些时候那人嘱咐他时常送来的醇酒,倒了一小杯给他饮下,过了好一会儿,那人才有所好转。   “你也要担心自己的处境,你莫名其妙出现在乱坟岗而成了花魁案的证人,叶岚尘都找上门来了,就证明他手里捏着足以翻盘的证据,可他迟迟没有反应,或许是想把这当作日后挟持你的把柄,还是小心为上。”   “你说这话,可不似萍水相逢的狱友,不如亮出你的身份吧。”   花不识笑了,平生头一回觉着和聪明人说话是如此痛快。   “在那之前,你是不是也该说说为何京城那么多人,你偏偏只选了我来帮你救人?”   “你是我到了京城以后认识的第一个人,自然有所依赖,况且从看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身份不凡。你虽然举止懒散,但动作干脆利落,一看就是受过训练,会出现在京城大狱里,或许就是在等着什么人,万一是我呢?”   被他的推理惊艳,花不识很是意外,“缙王果然慧眼识人,你还真是不简单。得承认如你所说,我的确是在等你,但我与缙王并不是同路人。”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块漆黑的令牌,上面刻着的“风”字格外醒目,应该是他所属势力的信物。   “观风楼。我受尊主之命前来邀你加入,希望你能潜伏在缙王府,做尊主的眼睛。”   君子游想去接来令牌细看,可花不识却不给他面子,赶忙收了回来,怕人抢走似的。   “我不能答应。”   “今儿个不答应,明儿个我还来问,一直到你同意为止,就这么说定了。”   也不多废话,花不识留下一坛酒,便又从来路走了,小心的磨去了他留下的痕迹,一看就是谨慎惯了的人。   “观风楼……”   君子游喃喃自语着,拍着床沿招呼小黑跳上床来,卧在身边替他暖手。   “观的是什么风,住的又是什么楼呢……”   许是花不识送来的好酒年头够久,后劲十足,醉的稀里糊涂的君子游一觉大睡了三天,吓得萧北城一日之内请姜大夫到府里五六趟,恨不得都让他住下了。   不过这一觉醒来君子游恢复了精神,身子也好了许多,到了入冬后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基本都好利索了。   萧北城应了他的许诺,陪君子游回到姑苏洒扫祖坟,安置好了他惦记的一切。   他说家里的大梁朽了,怕今冬一场大雪压塌了老房子,损失事小伤人事大,萧北城便请工匠替他整修了老屋,念着他担忧祖传下来的旧书没人打理会受潮生蠹,又把他想带走的东西全都搬上马车,先行送回了京城。   君子游把从前的学生们都叫回了私塾,每人都送了些礼物,或是他亲手抄写的书卷,或是曾用过的文房四宝,都是他心爱的旧物。   看着这些孩子念念不舍的与他告别,他脸上笑着劝人不要伤心,又不是日后不回来了,可这心里也不是滋味。   前些日子大病一场,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怕自己熬不过今冬,挨不过清明,收拾父亲遗物的时候又翻出一张古方,便照着抓了几副药,服下之后身子的确见好。   萧北城说他福大命大,定是泉下的父亲保佑他福寿安康,便随他一同进了香,盼着君家的列祖列宗能让他平安顺遂。   陪他洒扫祖坟的时候,萧北城曾问:“你这么喜欢孩子,何不早些娶妻生子。看你在姑苏还是很受姑娘喜欢的,出门总能收到几个荷包香囊,找个贴心的女儿家照顾你的病也是好的。”   “王爷说笑了,我这身子哪里好意思耽误别人,等有起色了再想终身大事也不迟。况且我若是真的早早成家了,您还不得把我的妻妾儿女都接到京城去?那我还怎么赖在缙王府骗吃骗喝啊。”   “直说你想留在本王身边又不丢人。”   君子游笑笑,暗自在心中感叹着岁月静好。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在姑苏停留的短短半月,萧北城竟被牵扯进了一桩惊天大案…… 第20章 大墓   君子游家的老宅在修葺,他便与萧北城住进了附近的驿站,苏清河出于关心前来问候,却不巧在门外听到了二人的谈话。   萧北城说:“本王有意让你入朝,等开春后天暖了,你的病有所好转,便安排你去科考,可要争点气。”   “我是个俗人,很怕辜负了王爷的期望,还是不要给我这份恩宠了,您若是想找人帮衬,该是找个健康又贴心的,而不是我这种不服管的病秧子,指不定哪天就没……”   说到这里,他的话立刻停了,应是被萧北城瞪了一眼,把接下来的话噎了回去。   苏清河在外听的心里不是滋味,敲门的动作也便停了,愣了一愣,又引来守在外面的沈祠注意。   “这位公子,你来寻我家王爷与先生可是有什么事?”   “并、并无大事,还是罢了。”   他提着酒坛匆匆走了,并没有听到不久之后君子游的低喃。   “与我青梅竹马的苏家公子也是今年参加科考,若他不能入朝为官,便只能回家继承祖业。我知道他一直向往庙堂,无意与他争夺什么,所以还是再等等吧。”   这件小插曲后不久,君子游出门散心时见街边商贩的摊子上摆着个熟悉的玩意儿,他眼尖,立刻收了来,藏着掖着带了回去,迫不及待给萧北城看。   他把那小物件用帕子里三层外三层裹着,小心翼翼的,萧北城说他故弄玄虚,可自己见了也沉默了。   那是一只眼熟的扳指,用上好的羊脂玉雕镂而成,制式形态都与缙王前些日子送给黎婴的那只相差无几,不同之处就在于前者是刻了凤凰的图形,而面前这只却是龙纹。   “龙凤呈祥,是尊贵的纹饰,早前看到您把扳指赠给黎相时我就觉着不大对劲,但一直没想通是哪里出了岔子,今日碰巧见了这个,就能解释了。”   “小城里的百姓不识古物,竟把无价之宝摆到街上贩卖,可见无知。但这物件的来路……”   “王爷,您先前送给黎相的那只又是什么来路啊?”   见那人蹙眉不语,君子游又往萧北城身边蹭了蹭,刻意压低了声音,“王爷,我还看到那摊子上摆了许多珍奇古物,有的连土都没洗干净,您说会不会……”   后者瞥他一眼,不以为然的逗弄着小黑,“你是怀疑这里有一群土夫子活动不成?”   “不敢不敢……”   怀疑终归只是怀疑,就是萧北城这般尊贵的身份,也不愿被牵扯进无端是非,多一事总归不如少一事,就算心中有所疑虑,还是没再提起过这事。   数日之后,一场大雨冲垮了龙神山,露出山体里被埋藏已久的棺材,大大小小,光是露在外面的就有十几具,吸引了不少民众前去围观,其中不乏有人打着神不知鬼不觉从中摸点什么的鬼祟心思。   大人们尚且如此,好奇心盛的孩子们更是紧着往跟前凑,不巧滑坡的山体再次倒塌,把好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埋了进去,成了惊天的大事。   原本君子游也就是感叹世事弄人,孩子无人管教才闹出这种祸事,是做父母的失职,可当从前的学生结伴哭着来求他帮忙的时候,他还是免不了掺合进去。   “先生,李小三也跟着那些孩子进山了,王寡娘给人帮工无暇管他,知道他也被埋进去了以后昏过去了,现在还没救回来,先生您得帮帮李小三啊。”   怎么也想不到这事居然会临到自己头上,得知教过的学生出了这事,君子游急火攻心又犯了病,想劝他别插手此事的萧北城也只能尽力帮忙。   “王爷,那李小三父亲早逝,自小体弱,灾病不断,王寡娘为了拉扯他已是耗尽心血,救不回他可就是要眼睁睁看着一双母子死去啊……”   君子游坚持要去龙神山看看状况,坚信李小三还有生还的可能,谁劝也不肯听。   萧北城觉着以君子游的性子若是就让他这么死等着,反而会害他病情加重,离开京城前姜大夫还曾嘱咐不能让他大悲大喜,思量之下,还是将他带去了龙神山。   此时龙神山已是一片废墟,据乡民所说,这里前些日子因为山崩而裸-露出的棺材全在第二次滑坡时掩了进去,那些失踪的孩子们再也没有出来,怕是尸骨无存。   “那些个人啊,都想偷棺材里的宝贝,引得鬼祖婆婆发怒了,才要把他们收了去。就是苦了那些娃儿,没干啥错事也被连累了,命苦啊……”   看着村民们为平息山神的怒意开始搭建鬼祖庙供奉神明,君子游气的直咬牙。   “活人不救,倒是先关心起死人了!!”   “这……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啊,又不是俺要他们进去摸宝贝的,他们死了不是活该嘛?”   君子游气的头晕,被沈祠扶着坐下才喘了几口气,就吵着要进山救人。   萧北城前去一探情况,发现此处的土壤正是混水后再凝固会变得坚硬异常的荥红土,一旦等到雨停后太阳升起,水分被蒸发以后就会形成一层坚硬的外壳,到时候就是神仙来也救不了他们了。   “沈祠,去准备些进山要用的必备之物,让亲卫三五成群进山搜寻,不得落单。还要说服乡民,他们若是畏惧山神而不敢插手,便请他们帮忙在雨停后往荥红土上撒水,只要不让土壤凝结便好。”   距离这些孩子被掩埋已有将近一天的时间,若是被闷在泥泞里,这会儿也要憋死了。   君子游冷静下来以后向乡民问了详细情况,一位年长的老者讲说:“那些来摸金子的都是外村来的,咱们本地人可都是不敢靠近的。”   “老伯,这龙神山可是有什么传说?”   “有的啊,龙神山本来就是个阴气聚集的地方,咱村子里传说山里住着一位鬼祖婆婆,会把十里八村的亡魂都收去,所以大夏天进山都会觉得阴森森的,那成想这山里埋了这么多的死人,看来鬼祖婆婆还是收了不少人的啊……”   “传说是什么时候开始流传的,在这之前发生了什么呢?”   年代太过久远的事,老伯也是不知的,不过瞧着君子游面善,又知道他是为救人,老伯便去翻看了宗祠里收藏的村志,查了好半天,说是西汉之后才开始有人传这个流言。   君子游心不在焉的喝着沈祠递来的药,皱着眉头顾自念叨着:“这里面……该不会有什么蹊跷吧。”   萧北城劝道:“是你多虑了,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找到那些被困在山里的孩子,别想太多了。”   “王爷,我想亲自去看看。”   他说了这话,便是要亲自去救人,沈祠也劝他别跟着掺合了,自己的病都还没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谁都是担负不起的。   但君子游还是执意去一探究竟,谁也拦不住。   连萧北城也对他无奈,让他去,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后悔都来不及。可不让他去,他自个儿生闷气又犯了病,也是没有办法。   “难啊……”   就是京城呼风唤雨的缙王也长长叹了口气,沈祠算是意识到,自家王爷算是被人治的死死的了。   临走之前,君子游还特意问了几个围观到祸事发生的村民,知道了山体塌陷的大概位置与孩子们遇险前所处的地方,便与萧北城、沈祠二人一同进了山。   好在仍是阴雨不断,荥红土还没有凝结的迹象,君子游换了件便于行动的圆领窄袖袍,去到村民所指的地方,拿了根足有一人多高的竹竿往下试探着打了几个小洞,皆是摇了摇头。   沈祠不解,“先生,您这是做什么啊?”   这话问完,又在泥泞里搅和一番的君子游眉头一展,扔了竹竿徒手去挖脚下的淤泥,沈祠看不过去了,便用镐头替他往下掘着。   “一路走来,我试了好几个地方,淤泥下面都是坚实的山体,可见这山本不是土山,而是石山。”   “石山?那又怎么了……”   “既是石山,大量的泥土又是从何而来?再者荥红土本不是天然形成的土壤,而是一种为了加固建筑结构而使用的混合材料,除红土外要添加十几种磨碎的石粉与土灰,还要经过炒制滤水等多种工序,为的是除坚固之外,能让这种土壤的表面不长草。”   “不长草?”   君子游点点头,他抓起一把荥红土泥,在掌心里碾开了,果然能看到细碎的砂石夹杂其中,而且放眼望去,整座山都没有一棵杂草。   “会做这种劳民伤财的事,恐怕势力不小。”   看似萧北城是说了句风凉话,迟钝如沈祠也发现了事情有些不对头。   “王爷,光是龙神山的外围就发现了这么多的棺材,这里面……该不会是什么大墓吧?”   “村中老伯不是说了,西汉之后才开始流传鬼祖婆婆的传说,恐怕里面的那位就是西汉末期的英雄了。”   沈祠吓得手一抖,镐头一时没了轻重,竟砸出一个坑来,稍微清理了淤泥,就露出一条漆黑深邃的秘道。   洞口十分宽敞,通往深处的路也很是平坦,能容纳一个成年男子在其中弯腰行走。   “这该不会是……盗洞?”   君子游摇头道:“盗洞是土夫子为方便而造,通常只能容纳一人在其中通过,不会有这般宽敞。应该是修建陵墓的工匠为了逃生而设,没想到千百年后又救了几个孩子的性命。”   “你是说那几个孩子可能逃进里面,所以保住了一条性命?”   看着萧北城和君子游纷纷点头,沈祠是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难不成……我们也得进去找人?” 第21章 心切   沈祠口中叼着蜡烛,不情不愿的弯腰走在甬道之间,要不是萧北城也屈尊进到洞中,这会儿他指不定要怎么哭天喊地的发牢骚。   他这人迷信,虽有一身好功夫,却是怕极了牛鬼蛇神,挖坟掘墓这种损阴德的事更是不愿做的,若非如此,他在京城乱坟岗的时候也不会那般别扭。   “王爷,您说那群孩子真的会在这儿吗,这里面要真是陵墓,吓都该吓死了,怎么会……”   话还没说完,萧北城点起了火折子,附身对着地上的痕迹看了又看。   他指尖一蹭,轻捻着凑到面前闻了闻,“是血,颜色还很新,那群孩子果然是在这里。”   专注于用帕子捂着口鼻的君子游一听这话来了精神,眼巴巴往前凑了凑,萧北城与沈祠对视一眼,才发现这个家伙也跟着进来了。   “你下来做什么,里面空气污浊,还不快出去!”   “那孩子是我的学生,我怎能弃他不顾,况且我已好了许多,王爷不必忧心。”   山体崩塌导致甬道中间断裂,入口处堆积了许多淤泥,这个时候再想走回头路无疑是自找麻烦。由着君子游的坚持,念着几个孩子的性命悬于一线,短暂的犹豫过后,萧北城还是决定带他一同上路。   甬道中的一路很是艰辛,上方时有水珠渗入,淋得三人浑身湿透。虽是江南水乡,但入冬以后还是刺骨的冷,为不让萧北城担心,君子游一路忍着咳喘,大气都不敢出上一口。   “看这流水越来越多,许是又下起了雨,得尽快找到那些孩子,不然会有危险。”   沈祠还有另一层担忧,“王爷,听闻古墓里隐秘机关甚多,外来人闯入很可能性命不保,您说那几个孩子……”   “子游教出来的学生不会是蠢货,明知前方有危险,他们会停下来等着大人来营救的。”   君子游注意到了萧北城对他称呼的改变,闷不吭声没有出言,他怕自己一张口,就是几声粗重的喘息,吓得二人掉头就走。   出了甬道,沈祠率先跳进下面的耳室,搭手扶住萧北城,两人又一同把君子游拉了下来。   后者用蜡烛照亮了泥泞的地面,发现除了他们的鞋印之外,还有一些较小的杂乱脚印,以及点滴血迹,看得出来这些孩子也是吓坏了,才会逃的如此狼狈。   “他们之中有人受了伤,须得尽早找到他们,我们快往下走吧。”   “先生且慢,王爷也请来看看这个。”   一听沈祠的语气变得严肃而沉重,君子游凑上前来,吓得一时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竟然就这么喘了起来,扯着萧北城倒在一边,后者忙扶住他,分神去看了一眼,才发现地上除了淤积的泥水与破碎的瓦片之外,还躺着一个人。   君子游犯了病,萧北城自是担心他的身子,连连帮他抚着胸口顺气,想到临行时姜大夫嘱咐过遭遇意外可用烈酒缓解他的病情,便拿出了随身的酒壶,小心的喂了君子游一些,看他稍微好转,才让沈祠去看地上那人的状况。   “王爷,这人已经死了,身体凉了,但还没有僵硬,应该死的时间不长。”   “死因呢?”   “口中有淤泥,鼻子里是干净的,脖子上缠了一条绳索,会是被勒死的吗?”   不等萧北城回答,君子游先摆摆手,边喘边说:“不会,人若是气绝而死,定是一副瞪眼吐舌的吊死鬼模样,嘴里哪还会留的淤泥在?看看有没有什么外伤。”   前后又检查了一番,沈祠才发现这人后脑有一道钝击的伤痕,只是被淤泥盖住了并不显眼,血混在泥水中,若不是刻意去看,也很难察觉。   “难道方才王爷看到的血痕是这个人留下,而不是那些孩子们?”   “此处留有孩子的脚印,想来他们是到过这里的,如果来时发现这里有一具尸体,他们定会吓得惊慌失措。可看这些脚印虽然杂乱,却都是朝着一个方向有序走去,也许他们下到耳室来的时候这个男人还没有出现。”   顺着萧北城的思路推理下去不难得出一个结论,沈祠琢磨着,“也就是说,这个男人是在那些孩子之后才进来的,根据时间判断,死了也才不过一天?”   君子游点点头,在萧北城的搀扶下走了几步,看清了死者的打扮,喃喃道:“腰带上镶了颗珍珠,这可不是寻常百姓家能穿戴得起的东西。”   “那,他是大户?”   “大户自然会穿着绫罗绸缎彰显身份,但他身上只穿着深色的布衣,本是一副低调的打扮,却又靠一颗珠子惹人注目,如果我没猜错,他一定经常出入黑市的拍卖行,而且是提供货品的常客。”   萧北城瞥了尸体一眼,发现此人身材并不高大,而且皮肤过分的白皙,可说不像个男人,一看就是没经过风吹日晒的。   这副模样也就让他想起了早些时候在琅华阁中见到的那位假厨子。   “他是个土夫子。”   “莫名其妙死在这种地方,应该是被同伙杀人灭口了,先不管他,要紧的是先找到那些孩子。”   君子游一反常态没有深究此人的死因,拿着蜡烛四下照了照,看到了与甬道相反方向的矮门,想也不想便钻了进去,引得萧北城无奈叹气。   沈祠问:“王爷,那这具尸体……”   “先不管了,活人总比死人重要,待回去以后再找人把他带出去也不迟。”   方才还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恢复了精神的君子游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片刻也不敢耽搁。   可越往深处走,地上的泥泞就越少,留下的脚印也就越浅淡,等到了一处岔路的地方,就完全看不见孩子们留下的痕迹了。   他显得有些没注意,便去问萧北城,“王爷,这可如何是好。”   “本王也没做过挖坟掘墓的缺德事,就算你问,本王也不知如何答你,不如就用最笨的办法吧。”   说着,他对沈祠试了个眼色。   后者会意,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便是气沉丹田震天动地的一声吼。   “李小三——你在不在这里啊——”   中气十足的声音回荡在深邃的墓道中久久不绝,就在没有听到回应,君子游心凉了大半的时候,从其中一条路里也传来了幽远的哭声。   他二话不说冲进通往声音源头的墓道,萧北城生怕他误打误撞碰到什么机关,与沈祠也是立刻跟上。   只有这种时候,君子游才会表现出和平日里不符的模样,瞧他健步如飞的样子,谁又能想到他恶疾缠身呢?   望着他的背影,萧北城心事复杂,总觉着在人生这条路上,他似乎也是这样跑在前面,一不小心就甩下了自己,再也找不见了。   “王爷,前面情况不太对啊,您有没有听到什么?”   沈祠的提醒让萧北城回过神来,停步静听,发现除了君子游急促的脚步声外,还有潺潺的流水声自墓道深处传来。   “不好,前面恐有地下水,子游小心!!”   亏得他一声喊,千钧一发之际,君子游停下了脚步,一看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跑到了冥殿之中,身前就是一座断桥,那人再喊慢半刻,他都要失足踏下丢了性命。   君子游连退几步,跌坐在地上喘得厉害,想看清周遭的状况,奈何蜡烛微弱的火光根本不足以照亮偌大的空间。   萧北城赶了过来,紧着又给他喂了口酒,听着那些孩子们的哭声近在咫尺,走到断桥边往下望着,看不清下面的情形,却能隐约听到拍水的动静。   “木桥断裂的痕迹很新,应是年久失修,走上去的时候压塌了朽木,孩子们才掉了下去。既然这些孩子下去都没事,应该不是很高,沈祠可有带绳索?”   “带了王爷,您和先生就在岸上拉那些落水的孩子,我下去把他们一个个抱上来。”   沈祠边说边把绳子在腰上缠了一圈,固定在较为安全的桥墩上,正准备下水,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惊叫,吓得他赶紧停了下来,低头一看,哪成想竟然是君子游跳了下去。   “先生!说好了我下,你救人心切也不至于……”   突然发现事情不对,沈祠猛然回头,就见萧北城藏于袖中的防身匕首已然出鞘,而距其一步之遥的黑衣人正是将毫无防备的君子游推落水中的真凶。   “本王面前也敢造次,反了你。”   眼看萧北城就要出手,沈祠护主心切,立刻上前与人缠斗。   而落水后奋力挣扎的君子游只能勉强说出几个字:“王爷,救……”   听了他的呼唤,萧北城急于救人,俯在岸边伸出手来,意外握到一只小手。   君子游浑身湿透的浮在水中,抓着粗糙的石壁,拼了命的高举起捞来的孩子,把人推向了萧北城。   “王爷,快把他们拉上去,下面还有两个,两个!”   “别急,一个个来,这便让沈祠下去帮你。”   他把第一个孩子拉上岸的时候,刚好黑衣人因为不敌沈祠而溜之大吉,后者还想追去,没跑出多远就被腰上系着的绳索阻了脚步,又听萧北城命他速来救人,只得放弃追击的最佳机会。   “子游,把手给我!”   君子游明显体力不支,他坚持着把最后一个孩子推上去的时候已经没了力气,再伸出手来也是力不从心,竟然就这么从萧北城指缝间滑走,闭眼沉进了水中。 第22章 险情   “先生!先生!!”   沈祠吓得慌了神,正要下水救人,萧北城已先他一步跳了下去,他愣愣又喊了声“王爷”,想着主子和同僚都遇了险,这可如何是好。   “你就在上面别动!照顾好那群孩子,本王救起他之后速速接应。”   吩咐完,萧北城就潜进了水里。   可水下就和岸上一样伸手不见五指,想找到一个昏厥的人简直如大海捞针,他也是在方才君子游沉下去的位置寻了许久才找到那人。   说到底并非萧北城救了君子游,而是君子游救了自己。好在他彻底丧失意识之前还有那么一丝丝的理智,在最后一刻伸出手来抓住了那人的衣角,给了他救助自己的机会。   萧北城握住君子游的手,将他拉到怀里,上浮到水面抓住沈祠丢来的绳索,靠岸之后便将君子游送了上去。   一见是先生救了自己,那落水的孩子李小三以为他就这么没了,吓得更是号啕大哭。   “先生……先生不要死啊,对不起先生……”   萧北城哪还顾得了别人,被沈祠拉上岸之后急忙压着君子游的胸口,把他腹中积水倒了个干净,以免这水倒流进鼻腔,在岸上淹死了他。   “王爷!你的手……”   才拆了夹板没几天,萧北城的左腕还吃不了力,方才救人混乱之中又折了去,已是肿了好一片都没什么知觉。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快把他送出去!”   到底是受了伤不能亲力亲为,只能由沈祠背着人事不省的君子游一路跑回龙神村,差人去请了大夫前来诊病。   萧北城在外裹着毯子寸步不离的等着消息,要不是沈祠主动为他包扎,只怕连他都忘了自己的伤。   获救的几个孩子被王府的人送回了家,那李小三也是吓坏了,回去就把事情的原委对母亲王寡娘说了,后者听了赶紧带着幸运捡回一条命的孩子去到君子游房前磕头。   然而这个时候,君子游已经昏迷好几个时辰,生死未知。   萧北城听着娘儿俩的哭哭啼啼甚是烦心,嘱咐人把他们带下去安置,自己却是连换件干爽的衣服都不肯离开半步,就守在门前,听着里面的动静,唉声叹气。   沈祠劝道:“王爷,您忧心先生可以理解,可要是连您也病了,先生该由谁照顾啊。他身子那么虚,再担忧您的话,只怕这病很难好起来,所以王爷也先照顾好自己,喝一碗暖身的汤吧。”   知他说得有理,留在姑苏的日子还得彻查今日之事,总不能让君子游就这么白白在鬼门关前走一遭,萧北城听劝沐浴换了衣物,在火盆前烤了一会儿,身子便暖了。   到底是壮年,身子骨硬朗,就算大冬天里冻这么一次也没什么大碍,顶多是受些风寒头疼脑热几天。   可他还没舒服多久,君子游那边就传出了消息,大夫一脸无奈,也是急的直跺脚。   “回禀王爷,实不相瞒,先生的病……”   端着碗热汤也没了食欲,萧北城一问究竟,岂料大夫竟说:“王爷,先生的病甚是严重,落水这一遭让他体温散尽,就是没牵连他的哮病,只怕是也……”   “别吞吞吐吐的,有话直说!”   “要是不能让他身子暖起来,只怕……只怕他挺不过今晚啊。”   手边的碗无意间被萧北城碰落,摔了一地的瓷片。   他的心跟着悬了起来,就像这陶器似的,碎了。   萧北城赶到君子游门前,那人躺在床上冷得止不住发抖,神志不清,口中还念叨着胡话。   见他如此怎能不教人心疼,萧北城凑近一摸,果然,不只两手,就连身子也凉了。   “这可如何是好……可否把他移到浴桶中,淋沐温汤来保持他的体温?”   “可以是可以的,但这只是缓解燃眉之急的一时之法,想靠这个让他恢复怕是不成。”   “能缓解便先试试,沈祠,快去准备。”   萧北城挽了袖子,亲自伺候着君子游喝了些鸡汤,撬不开他的牙关,便一点点喂着。   那人身子冷的厉害,抖得就像抽搐似的,时常一个激灵就碰撒了他手里的汤,萧北城也不恼,索性放下碗抱住了他哆哆嗦嗦的身子,抚着他的头轻声道:“别怕,不会有事的,信我。”   “爹……爹,你别走,我怕……”   君子游胡言乱语着,好似被梦魇住了,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   “爹……把我一起带走吧,我好疼……您带我走吧……”   萧北城闻言愕然,捂住他的嘴,不准他再说那些不吉利的话。   后来他与沈祠两人用放了姜片的温汤浸着君子游的身子,不断揉着那人已经冻僵的手脚,活通了血,又依照大夫所说将他安置在暖阁里,更在被子里塞了好几个暖炉。   虽然君子游的冷颤有所减轻,可大夫仍说他的情况不容乐观。   “王爷,还是那句话,挨得过今晚,先生才能活。”   怎么才能挨过这一晚,靠炭火盆是远远不够的。   萧北城拉着君子游的手,长长叹了口气,哑声吩咐沈祠和大夫都退出去,在众人关门之后,解开了自己的衣带。   他脱下外衣,进到被子里抱住了君子游,那人的身子果然寒凉,贴上来都觉着刺骨。   他抚着君子游的额头,擦去了噩梦中那人挂在眼角的泪珠。   “你也要坚持一下,挨过今晚就能活着,本王还等着你入朝为官,成为缙王府的幕僚,可别不明不白死在这里。”   这一晚有多煎熬,只有王爷自己知道。   他担忧着君子游的病,就连那人一口气喘长了也要在旁盯上许久,确定只是抽气不足并无大碍了,才敢合眼小憩一会儿。   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君子游终于安生下来,沉沉睡去不再说些胡话,身子也暖了甚至开始发热发烫,萧北城才起身穿衣,命人唤来了大夫。   “恭喜王爷,先生熬过了最难的时候,接下来会大病几天,但性命已无大碍。”   “把应该去了,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本王惟你是问。”   说完他又吩咐:“沈祠,等他好些了便把他送回姑苏城中休养,找几个懂事的丫鬟给他侍疾,切不可怠慢了。还有,通报姑苏知府,龙神山的案子必须彻查,掘地三尺也要找出那个差点害他丢了性命的罪魁祸首,若是查不出结果……”   “王爷,其实姑苏知府一听说您遇险就来了,现在还在外边候着,我看大冷的天就没让他继续跪着,请到隔壁去暂歇了。”   “歇?本王都没歇,他还有脸歇息?让他滚过来!”   提心吊胆一夜,萧北城没了睡意,见姑苏知府满脸困倦自是气不打一出来,可这骂词还没说出口,自己就先咳了几声。   “王爷,您受了风寒,还是去休息一会儿吧,龙神山的案子有下官,您尽管放心。”   “姑苏知府?你叫什么。”   “下官邢金宝,给王爷请安。”   “交给你,本王可放不下心,这案子本王要亲自彻查,邢知府有什么异议吗?”   眼中分明写着疑惑,可邢金宝嘴上还是得应下的,“自然不敢,可是王爷对姑苏办案有什么不满?下官要是照顾不周,还请王爷提点。”   “都说官匪一家亲,你这儿倒是让本王大开眼界。龙神山为何会崩塌,你心里就没有数?”   “这……下官实在不明白王爷的意思。”   萧北城猛拍桌面,吓得邢金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哆哆嗦嗦不敢再顶嘴。   实则萧北城也没打算在这个时候打草惊蛇,毕竟君子游还病着,总得在姑苏休养些时日,万一惹出什么乱子就得不偿失了。   而他方才的话也已经提醒了邢金宝注意分寸,这人要不是个傻的,就会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复。   “也罢,是先生遇险让本王着急了,你们伺候先生与办案都要谨慎着些,有什么进展立刻回禀,不得有误,更不可隐瞒,你可听好了。”   邢金宝连声应着,畏畏缩缩的退下了,等人走了,沈祠才巴巴的凑到萧北城身边。   “王爷,您该不会是怀疑姑苏官员与那些土夫子狼狈为奸吧。”   “都嚣张到在大街上贩卖古物了,这还不够证明他们胆大包天吗?”   “也是啊,不过王爷提到了龙神山,这山体崩塌和官员有什么关系啊,难道这也能动手脚的?”   “并非有意,但这事的确是他们造成不假。他们靠山牟利,这祸事来得突然,自然也是措手不及。”   沈祠挠了挠头,“王爷,我怎么听不懂你的话啊?”   “听不懂就对了,去照顾先生吧,等他醒来听了你叨叨的话,自会给你解释的。不过在那之前……”   “王爷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派人到姑苏城中收了那些古董贩子的货,再找个靠谱点的人看看都是什么年代的东西,如果真如村中老伯所说,这墓是西汉的,只怕……”   说到这里,萧北城就没有再继续了。   他手里捏着几天前君子游淘弄来的扳指,隐隐觉着事情不大对头。   比起君子游,背后主使怎么好像……是冲自己来的? 第23章 保命   帝都长安,定安侯府。   “喝了几口凉水就险些交代了性命,看来他薄的不是福分,是命数啊。”   秦南归逗弄着金丝笼里的雀儿,时不时瞥一眼叶岚尘的脸色,劝道:“你也犯不着跟一个药罐子置气,他那个身子骨能掀起什么风浪,就是真的到了朝堂上,还不是北风一吹就没了的命,要是气不过,就置办具寿材给他备着,哪天人没了就送到缙王府去,也省得王爷伤心。”   “侯爷说笑了……”   “知道是说笑就好,一个病秧子也能把你气成这样,真是枉费本侯栽培你这些年。岚尘啊,你也不年轻了,总得沉得住气,那君子游再怎么诡计多端,也不过是个有今天没明天的主儿,出手太急躁只会暴露自己。”   “侯爷息怒,姑苏城那边,下官定会给个说法。”   “还有……”秦南归拈了把饵食散到锦鲤池中,猝不及防抛了个物件,叶岚尘险险接住,仔细一看,是块成色不佳的玉佩。   “这是他入京时带的东西,反正都要去趟姑苏,不妨细查他的背景。”   说着,秦南归凤眼微眯,眸中透着些许厉色,“本侯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姑苏城,福来驿馆。   君子游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小三呢!李小三怎么样了!”   沈祠昏昏沉沉守在他身边,一见他醒了,赶紧让陪侍丫鬟去通报萧北城,一边扶起身子瘫软的君子游,一边给他报着平安。   “先生放心吧,另外两个孩子都被父母领回家了,你说的那个小三和他的母亲王氏就在外边等着呢,可急坏了。”   “他们在,快,快扶我出去看看。”   说着君子游就先下了地,他站都站不起身,沈祠哪敢让他乱跑,忙又把他拉了回去。   “先生别急,您先把药喝了,身子暖着才能起来,不然发热会严重的。”   为了去见遇险的学生,君子游自是什么都答应,苦得人张不开嘴的汤药也一饮而尽,还没咽下去就又急着爬了起来。   “你这样子让人怎么放得下心,别起了,本王让他们母子进来见你。”   萧北城说着话就推开了门,下巴一抬,示意在外等候的王氏与李小三近前。   这娘儿俩一进屋,二话不说就先给君子游跪下了,磕得额头都泛了红。   被这场面吓到的君子游赶紧招呼他们起身,见沈祠没有扶人的意思,便打算亲自去扶,可惜身子发软无力,还没碰到人,反倒是他自己要从榻上翻下去了。   “快起快起,受不住你们大礼,我救小三可不是为了你们母子感恩戴德,快快请起。沈祠,帮忙搭把手啊……”   沈祠愁眉苦脸在一边唧唧歪歪,“我是觉得先生你差点命都没了,他们感谢你也是应该的,多磕几个没啥的,要是这几个响头冲冲喜,让你的病好起来就更好了。”   王寡娘哭得厉害,按着儿子给君子游又磕了好几个头,才抽泣着谢过那人救命的恩情。   “先生啊,我们家小三能活着多亏您的大恩大德,您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就算几辈子当牛做马也是还不起的,您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女人家哭哭啼啼着实惹人厌烦,萧北城皱着眉头,耐着性子吩咐:“谢过了便先出去吧,先生身子不好还需静养,等下把你们煲的鸡汤送进来让先生尝尝。”   等到母子二人出门,君子游才表现出一丝不满。   “你们今天看起来都怪怪的,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沈祠心里装不住事,性子直嘴也快,萧北城都来不及使眼色,他便脱口而出:“先生,有人要害你啊!”   王寡娘把鸡汤送进来的时候正好听到这一句,怯生生看向萧北城,刚好对上后者冷冰冰的目光,匆忙闪躲着把鸡汤送到了君子游面前。   “先生快来尝尝,这是我和小三特意做的,给您补补身子,您现在病着,得好好养着,可得多喝点。”   “多谢关心,我这便尝尝。”   说着,君子游端过碗来,抿了一口含在嘴里,朝王寡娘一笑。   后者看他喝下去了才对众人行礼离开,殊不知萧北城看着君子游把汤喝进嘴里,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等王寡娘走远了,君子游猛咳几声,把才喝下不久的鸡汤吐了个干净,靠着床沿直喘粗气。   见他如此反应,萧北城便知他对人还是有所防备,把沈祠也打发出去后问:“已经猜到了?”   “龙神山古墓里有身份不明之人出手,被推落水中的是我而不是王爷,便说明他们想杀的人是我。我在姑苏从未与人交恶,只会是在京城得罪了哪位手长的贵人,一次没得手,肯定还会有第二次。”   咳的这几声让他犯了恶心,便连之前喝的药也吐了出来,一副快不行了的样子躺在床上,哑声道:“鸡汤里就算有毒,也不会是立刻置我于死地的剧毒,再傻的人也不会急于在我刚刚脱险的时候出手,可喝久了就不一定了。”   “你躺在这里人事不省,心里倒是明白。”   “我情愿不明白,豁出命去救了人,到头来还是他们要害我……”   可说是遭遇了众叛亲离,君子游显得很失落,又是在病中格外伤感,想着想着就落了泪。   瞧他怪可怜的,萧北城不忍,打发沈祠出去熬药之后便坐到了君子游身边,从桌下摸出个食盒,从中端出了碗热腾腾的鸡汤。   “以后喝过汤了再吃药吧,腹中空空,喝药伤身。知道你没什么食欲,清粥也是吃不下的,不如喝点鸡汤。放心,这里没毒。”   君子游一脸苦相,烧的嘴上都起了皮,从萧北城手中接了汤碗放到一边,撅着嘴盯着他看了半天。   那人本该心疼,可见了他这副表情,又觉着好笑。   “你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王爷,您……”   他犹豫了好半天,两手拧在一起,骨节泛白。   “您……能不能抱抱我。”   萧北城闻言一怔。   “我、我知道王爷身份高贵,不该被我这种低贱的人染指。但是……从前难过的时候总有我爹安慰,爹不在了,这些年都是我自己熬过来的,难过得很,至少重病的时候希望有人能陪陪我……”   话未说尽,萧北城便抱住了他。   他本就清瘦,几天折腾下来都快成了皮包骨,比起为他取暖那夜不知消瘦了多少。   “只有这种时候,我才会想着娶妻,害怕自己是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去。可病愈之后,又会担心自己耽误了别人家的好姑娘,不能护着人家,还害了人家一辈子,那可真是罪大恶极。”   “别想太多,你年轻,病还有的治,连自己都放弃了,日后可如何是好。”   因着他的安慰恢复些许精神,君子游坐起身子,不用他劝便主动端了鸡汤来喝,还夹了碗底几块碎肉吃了,吃完又缩进被子,畏冷得很。   “王爷脸色不大好,除为此案忧心之外,一定也是受了风寒没养好身子。”   “你在病中,照理不该让你烦心这些,但事关你的性命,本王觉着还是应该告诉你一些细节,好让你提防着些。”   “王爷无非是担心身在京城的贵人把手伸到姑苏来,不过论及案子,这事未必与他们有关。”   萧北城没说话,把藏在袖子里的小黑抱到床上,任它在君子游身上咬着尾巴团团转。   “恐怕此案的开端并非龙神山坍塌,而是在早些日子王爷初到姑苏的时候。您曾当着我的面赠给黎相一只白玉扳指,龙凤的图腾只有皇族才配使用,可见这东西不会是出自民间。那质地,那做工,王爷对扳指的来历心知肚明,就不必我多说了吧。”   那人对他也是坦诚,没有隐瞒,“的确是曾有交情的地方官员所赠。不过这位老臣已经告老还乡多年,送了扳指也不过是私下的交情。”   “王爷别急,既然是私交,旁人自然不会从收受-贿-赂的角度入手。但盗墓也是杀头的大罪啊,事情闹大了,皇上就算顾及与王爷的亲情,不要您的性命,褫夺封号贬为庶人也是吃罪不起的,当务之急是要把您自己拎清,拖泥带水的事自有别人替您去干。”   稍稍平息了咳喘,君子游摆手让萧北城凑近些,靠在他的耳旁低语了一句什么,后者立刻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两人就那么对视着,一切尽在不言中。   沈祠就在这个引人误解的时候闯了进来,“王爷,姑苏知府邢金宝求……”   一见两人脉脉相视的场景,沈祠眨巴眨巴眼睛,赶紧住了口,试探着问道:“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萧北城白他一眼,“知道就好。邢金宝可说了他是为何而来?”   “听说是查出了那名死去土夫子的身份,还找出了几个嫌犯,想请王爷定夺。”   “哦?倒是有趣,审问犯人与定罪判刑都是他们府衙的事,居然问到本王头上了,真是个怕死的蠢才。”   君子游扯了扯萧北城的袖子,悄声道:“机智与愚蠢往往只在一念之间,我倒觉着这位知府大人是精明过了头。”   “真如你所说,那本王倒是想瞧瞧这只狐狸站在陷阱之前,是直挺挺的往下跳,还是倒下装死。抑或是……”   抑或是拖一只死狗,来做保命的垫脚石。 第24章 动心   “王爷,下官请画师绘制了死者的画像,张贴在城中各处,有人认出是城东老雷家的长子,一查果然如此。这雷家祖上三代都是贫民,近几年不知怎么,生活突然好了起来,一家三个儿子总在夜里鬼鬼祟祟出门,白天关起门来睡觉,也不怎么与人交往,总是灰头土脸的,下官怀疑……他们是在做盗墓的勾当。”   邢金宝说的有理有据,还拿出了雷家老二和老三的证词。   “雷家兄弟三人长得极像,下官手底下的衙差又特别会办事,稍稍用了些手段就让老二招认了杀害兄长的罪名,您看……”   萧北城一眼也没有多看他呈上来的证物,边吸烟边专注于撸着小黑,全然没把这位姑苏知府放在眼里。   等邢金宝滔滔不绝讲的口干舌燥,唾沫星子都吐不出来了,才让沈祠给人上了杯茶。   “邢知府说了这么多,无非是坐实了雷家兄弟弑兄的罪名,可你们姑苏出了几个盗墓贼,内讧死了几个人与本王又有什么关系?当日先生被人推落水中险些丧命,本王要的是个说法,以及是谁做了这事,很难吗?”   被质问得哑口无言,邢金宝头上冷汗都落了下来,赔笑道:“王爷说的是,您也别急,他们虽然现在还没招认,但再用用刑,总是会说的。”   “本王要的是真相,是个说法,而非屈打成招,更非案犯畏罪自尽。知府大人可得好生照料他们,别让他们出半点岔子,否则本王到时亲自过问此事,却找不见他们的人可就麻烦了。”   “是是是,王爷说的极是……”   硬是赖在驿馆喝了三杯茶,邢金宝才告退,沈祠奉萧北城之命跟踪他回了府衙,果然听见一些秘密,回来禀告的时候又恰好在门前见到位熟人,通报一声便把人请了进去。   这位熟人不是别人,正是早些时候赠了萧北城一只扳指的老臣,如今已是布衣百姓,为人和善,所以萧北城便是在君子游房里接见了他,也没背着人。   几天以来,君子游的病没有太大好转,总是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大夫安慰萧北城说是他现在的状况只要不加重便是好事,如今病重不好轻易挪动,待他稍好一点须得尽快送回京城,请医术更加高明的大夫诊治。   而这位老者与君子游素未谋面,见了他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一眼便看透萧北城善待他的原因,还拿出了自己养身的方子给他。   萧北城为人引荐,“莫老前辈,这位是本王府下的门客君子游,与您同是姑苏人士,擅长断案,凡事都有独到的见解,是个可用之才。”   听他如此露骨的夸了自己,君子游有些赧然,不好意思的朝人笑笑,扭扭捏捏道了一声:“不敢当不敢当,跟王爷比自是差远了。”   莫文成鸡皮鹤发,已入古稀,捋着花白的胡子,慈祥的笑着。   “这位小公子与老夫有缘,不如老夫就再赠一物,保你病体恢复,身子康健。”   说着便从怀里摸出块鸡蛋大小的润玉,表面打磨的光滑细腻,没有雕刻任何花纹,石质清澈,不含一丝杂质,是上乘的佳品。   “老先生,东西如此贵重,在下怎敢……”   “收着吧,你命中将有一劫,熬不过去恐有性命之危,老夫赠你此物,也是希望你平安跨过这个坎,日后好扶持王爷,莫辜负了老夫的期望。”   君子游注意到莫文成说这话时,萧北城脸色一直不大好看,心里还疑惑着缙王这样的人怎会如此在意这些迷信之说,莫不是从他身上看到了什么人的影子?这事郁结在心,就成了往后的疙瘩。   他试探着问:“我若死了,对王爷会有怎样的影响?”   莫文成为官已久,人是精明的,端着礼貌的笑容给出了模棱两可的答案。   “王爷吉人自有天相,损了一个门客自然不会影响往后的仕途,可其他的就不一定了……”   还真是点到即止。   当然,莫文成来此一遭也不单单是为赠礼,“王爷,老夫知道先前所赠之物给您惹了麻烦,听闻近日您遇险也一直放不下心,便来瞧瞧,见您并无大碍,就放心了。”   “多谢莫老前辈关怀,那物件被本王转赠给了黎相,还未出什么问题,倒是姑苏这边,经历的事真够让本王咂舌。说到重点,就得问问老先生对龙神山有什么了解了。”   “老夫也是局中之人,不好说些什么,只能给王爷一个忠告,这些盘踞在龙神山附近的土夫子为人凶残,作恶无数,与打家劫舍的强盗并无区别。强龙难压地头蛇,王爷还是小心为好,不要涉事太深,否则恐有危险。”   萧北城点头应了下来,至于这话听没听进去就只有他自己才清楚了。   挂心着莫文成的话,君子游恍恍惚惚,以至于接下来他们说了什么也没有走心,一直到莫文成走后,才鼓起勇气问道:“王爷,您身边可有什么得过重症恶疾的人?”   那人有些意外,“为何这么问。”   “只是想知道,是否有曾患过哮症,对您而言很重要的人。”   这话问出口,君子游就后悔了,看着萧北城以一种怀疑而伤感的眼神看着他,便知自己还是猜中了。   萧北城没有回答,一言不发出了门,之后很久都没有再来看过他。   而君子游昏昏沉沉睡了许久,发着高热,身子难受得很,醒来时发现有人为他敷了冷水浸过的毛巾,一把就抓住了那人的手,乱语着胡话。   “对不起,今日是我冒昧了,不该问的那么直接,不要气我。”   他也是烧糊涂了,眼前一片朦胧,都没看清身前侍奉的人是沈祠。   对方叹着气,给他喂水润了喉咙,无奈道:“王爷出门查案去了,留下我照顾你,看他脸色不大好,便知是你们有了矛盾。”   “是你……我的确冒昧,竟问他可认识什么得过重症恶疾,或是身患哮症,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人。我也是糊涂了才会问出这种没轻没重的话,想到后悔也晚了。”   “……你怎能问这个啊,那一直是王爷心里的疙瘩,他为此后悔了许多年,一直自责着。”   沈祠显得很痛心,可见君子游病的如此难受,也不忍心数落他什么,端了一早准备好的鸡汤,帮他把鸡肉脱了骨。   “你来京城的日子晚,自然听不到皇家秘闻。其实这些日子送来的鸡汤,都是王爷亲手做的,你在病中尝不出滋味,不知那汤是鲜香四溢的,就连宫里的御厨都比不上呢。王爷会练成这般手艺,也是因为幼时给人侍疾的缘故,你猜的不错,他身边的确有一位得过哮症,并且对王爷而言非常重要的女人。”   “女人……?”   君子游心下一沉。   “没错,那个人,是他的母亲,亦是已经过世的长公主。”   喉中好似噎了块干硬的馒头,君子游突然就咽不下那醇香的鸡汤了。   沈祠把汤碗递到他面前,“别啊,王爷临走前特意嘱咐过要让你喝完的,你要是不喝,王爷一定会觉着我没照顾好你的。”   “……我一直以为他是皇子。”   “可别说笑了,皇上的长子今年也才不过二八,而且都老老实实待在宫里呢。当年长公主和亲远嫁月氏生下了王爷,王爷本该是那边的皇子啊,可是后来月氏部族内乱,月氏王被杀,皇上心疼长公主,便将她与当时不过两岁的王爷接回了大渊。”   君子游垂眸伤感道:“他在朝中的日子一定不好过,身体里流着一半异族人的血,会拿这做文章的人也不在少数。”   “这都是后话了。当年西域气候恶劣,长公主不幸患了哮症,回了京城身子也没能好起来,王爷年少懂事,心疼长公主的病,怕下人伺候不好,都是亲自照顾的。可惜长公主病得太重,没挨过去,在王爷十二岁那年的春天走了,王爷思念长公主也大病一场,皇上是怜惜王爷才会封他为缙王,不舍得让他远走,就把他留在京城了。”   看君子游为此伤神,沈祠于心不忍,忙把剩下的鸡汤趁热喂他喝了。   “王爷起初对你冷冷淡淡,也没见怎么上心,可听说你有哮症之后就好似变了个人,一定是从你身上看到了过去长公主的影子,不想你也给他留下遗憾,所以你也理解理解王爷,让他少一些担忧吧。”   这样劝着君子游休息下来,沈祠收拾了碗筷刚出门,就看到了萧北城坐在庭前独自吸烟的背影。   那人瞥了他一眼,便又专心摸着怀里的小黑,看向远处朦胧的龙神山虚影。   沈祠有些心虚,主动上前与人搭话:“王爷……您不会生我的气吧?”   “气什么,你说的是实话。”   “我怕您又觉着我不知轻重,误了大事。”   “如果你能让他安心养病,早些好起来,本王还得好好谢谢你。”   说着,他又让沈祠坐到身边,很是惆怅。   “的确是因为母亲的原因,本王才会如此关心他,可本王不想他认为这份在意全然是因为长公主,他对本王而言,是不同于旁人的存在。”   “所以王爷……可是对先生动了真情?”   “舌头不想要了大可割了喂狗,说些怪话来讨人嫌,真是给你胆子了。”   动了真情……   动心还差不多…… 第25章 嫌疑   君子游也是争气的,好生养了几日,病情便有所好转,每天大鱼大肉的补着,总算恢复了元气。   王寡娘那边坚持一日三餐都送来鸡汤,殷勤的很,君子游劝了几次不必破费,都没有结果,心道果然是女人心海底针,这寡妇怕是真的想弄死自己啊。   他琢磨不透对方到底下的什么毒,不知是该装作半死不活一命呜呼的德行,还是活蹦乱跳让对方生出疑心,所以每天都对着一碗热腾腾的鸡汤唉声叹气。   后来他想了个法子,托沈祠去抓了只命硬的雀儿,每天都把鸡汤分它一点,瞧着它的反应,就知道自己该装成什么样了。   萧北城总说他是多此一举,就让那居心不良的母子滚的远远的,他就能安安生生多活几天,君子游却是不忍。   “我与他们母子是多年的交情,深知他们的为人,定是被人利用不知隐情,绝不会是想害我。”   “你该明白,连熟识的人都能对你下手,旁人就更没有什么不可能了。本王是为你着想,你要是不领情,就当本王没说。”   君子游死皮赖脸的凑上去,趴在床沿蹭了蹭萧北城的腿,对方很是嫌弃的躲了开,他又笑嘻嘻的贴了上去。   “知道王爷是对我好,但只有王寡娘得不了手,他们才会有下一步的举动,我也想知道除了老天之外,究竟是谁想要我这条命啊。”   “莫要胡说八道。”   刚好沈祠端着盘削好的苹果进门,吃的吧唧作响,“王爷,您也尝尝这姑苏的果子,是比不上宫里进贡的甜,酸酸的,别有一番风味。”   见萧北城蹙眉露出不满的模样,沈祠赶紧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咳了几声恢复正色。   “其实这是王寡娘送来的,这些日子除了鸡汤,她也会送来些补品什么的,我都是当着她的面吃的,量她也不敢动什么手脚,应该没事吧……”   “谁知道呢,你要是因为试毒死了,本王一定厚葬你。”   听他这话,沈祠也不敢吃了,赶紧丢在一旁,边擦着手上的汁水边道:“方才府衙来人请王爷过去呢,说是案子又有了进展,知府那边不知如何定夺,想请王爷出面。”   不等萧北城抱怨邢金宝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君子游就从床上蹦了起来,眼巴巴盯着他看,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哪里还像个病人。   无计可施,萧北城不忍逆着他的心意,便命人给他浑身上下捂的严严实实,破例准许他进了软轿,一同去了姑苏府衙。   刚到那会儿,衙差正在大堂上给人用刑,板子打下去血淋淋的,挨打的人都叫不出声了。   沈祠进门便叫人赶紧收拾了这些污人眼睛的东西,“你们什么意思啊,请我们王爷来还敢弄血腥,咱家先生还病着,见了这些玩意儿怎么好的起来啊。”   邢金宝走下高台给人行礼,看君子游有些面生,脸色又是病态的苍白,猜到是沈祠口中的先生,拱手对人作了一揖。   “思虑不周,是下官的过失,请王爷恕罪。实不相瞒,方才堂上挨打的人就是此案嫌犯之一的雷家老二,雷二宝。”   “邢知府用刑虽是合情合理,也得注意分寸,可别屈打成招,本王要的是真相,而不是顶包的替罪羊。”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说来挖坟掘墓这事并不光彩,姑苏目前也没有能力去保护龙神山的墓葬,此案还是不要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公审了,以免有人心生不轨,再到山中去出什么岔子。”   “王爷英明。”   甩开这个乱捧一通,屁用不顶的马屁精,萧北城坐在正座上,看了看已经被打昏过去的雷二宝,接了师爷递来的热茶对沈祠使了眼色。   后者会意,上去拍着雷二宝的脸,叫了好几声也不见人有反应,衙差这边倒是手快,直接一盆冷水浇上去,冻醒了人犯,看得君子游都瑟瑟发抖,紧着往火盆边凑了凑。   “大胆雷二宝!你不止干了挖坟掘墓这种缺德事,还杀了自己的亲生哥哥,按律当斩,还不从实招来!!”   听了邢金宝说话,萧北城的头就隐隐作痛,拍桌让人住口。   “你吓他做什么,胆都让你吓破了,岂不是更不敢认了。”   喝口茶压了压火气,萧北城蹙眉问道:“你就是雷二宝?”   这嫌犯被打的屁股都开了花,嘴倒是挺硬,竟有胆朝人吐了口含血的唾沫。   “呸!管你是什么王爷,就是皇帝老儿亲自来了,没做过的事,老子也不认!!”   他如果是朝萧北城吐的,顶多是会让本人发怒,再赏他一顿板子罢了。   偏偏这口唾沫是吐在君子游脚下,这意味可就大不相同了。   今日为了保暖,君子游特意穿上了萧北城赐他的狐裘,反倒是后者打扮的极为低调,只穿了件黑绸的圆领袍。可雷二宝竟把君子游认作是缙王,甚至忽略了萧北城身在主位的细节,便说明他的确是不认识缙王与随行之人的。   “好一个王爷,雷二宝我问你,你被打成这副德行究竟是要承认什么?”   “官老爷说俺跟俺弟在龙神山谋害了俺哥,还差点杀了进去救人的老爷,可俺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俺没有杀俺哥,更没有理由去害不认识的老爷,没做过的事,叫俺怎么认!!”   萧北城听着听着便笑了,看向邢金宝的眼神如刀子般凌厉,吓得后者惊慌失措,当场下跪。   “王、王爷,您听下官解释啊……”   “查不出犯人就想屈打成招,亏你有胆量把本王请来看你们这出猴戏,好大的狗胆啊。”   “王爷明鉴,他方才都已经承认了……”   雷二宝激动的差点站起来,要不是被衙差按着动弹不得,就是屁股上血肉模糊也要飞起一脚来蹬他的头。   “你个狗官!老子什么时候承认害人了?老子是偷了死人的东西,可还没有杀人的胆子,俺弟也是!根本是你要把罪名强行扣给老子!你这个狗官!!”   场面混乱不堪,雷二宝就像条疯狗似的想去咬住邢金宝,而邢金宝也因为他坏了自己的大事而气急败坏,居然当着萧北城的面甩了他一巴掌。   眼看萧北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沈祠只得让人先把雷二宝带了下去,可邢金宝这边还没完没了讲说自己的冤屈,就快抱着萧北城的大腿哭嚎一场了。   令人始料未及的是,萧北城抬手便把喝剩的半盏茶泼在他脸上,抿唇不再作声。   看被赏了杯茶的邢金宝终于冷静下来,君子游清了清嗓子,知道该是自己出场的时候了。   “知府大人,既然嫌犯不肯认罪,也没有铁证证明是他做的,您给他用刑确实不妥。当日我没有看到嫌犯的脸就落了水,没什么说话的余地,但沈祠是与犯人正面接触过的,该问问他是否认为雷二宝是那天出手将我推落水中的人。”   沈祠摇摇头,“我那天见到的犯人身材高挑,与我相差不多。雷二宝生的矮小,又很敦实,显然不是。”   “这就结了。雷二宝是否弑兄我是不知,但他绝对不是想害我的那个人,至于他同样有嫌疑的弟弟,我还没有见过,不如带上来看看?”   这时候邢金宝露出了一种心虚的表情,扭捏着不肯照做,还一个劲儿往师爷那边使着眼色。注意到这两人神色不对,沈祠立刻自请去大牢提人。   没了动手脚的机会,邢金宝有些腿软,看着萧北城阴沉的脸色,又不敢多言,只能硬着头皮等雷三宝上堂。   跟哥哥的遭遇有所不同,雷三宝身上没有用刑造成的明显外伤,走路的姿态也很正常,看来在牢里并没有吃什么苦头。   这人是个左右逢源的机灵鬼,一上来见了在场这几位,心里就估摸出大概了,先跪下给萧北城和君子游都磕了三个响头,对前者毕恭毕敬道:“草民拜见王爷。”   跟着君子游办了几日案子,沈祠也有些长进,先给雷三宝松了绑,又猝不及防出手打了雷三宝一拳。   雷三宝没见过这场面有些慌张,不敢贸然出手伤了贵人,只得连连退着。   不过几招下来,他就发现沈祠每一次出手都是朝着他的弱处去的,为了保命只得拿出点真本事与人对峙。   两人一来一回打下几个回合,沈祠收了手,回头禀报:“王爷,他与那天冥殿里的犯人所用的套路不同,应该不是同一个人。”   沈祠试探出的结果让邢金宝松了口气,又死乞白赖往萧北城那边蹭了蹭,“王爷,下官审过雷三宝了,有人能证明他那天在姑苏城中,根本没出过城门,他不可能害了雷大宝的性命,更不会是加害先生的凶手啊。”   “哦?这也就是你只将他扣在牢里,却没有对他动用大刑的原因?你说的言之凿凿,好似亲眼见到了似的。”   邢金宝连连点头,谄媚的德行就像只吐着舌头的哈巴狗儿。   谁料萧北城却是一拍桌子,吓得在场众人都是一震,大气都不敢再出上一口。 第26章 凶器   “本王一句话不说,你就真当本王什么都不管,放任你肆意妄为了?邢金宝,你可想好自己的说辞,当日雷三宝被人目击出现在古玩铺子,本王命人去查过,掌柜的也招认了他销赃的事实,可你姑苏知府是最不该出现在那种腌臢之地的人,你到底是收受-贿-赂,还是和他们狼狈为奸!!”   萧北城盛怒之下摔碎了茶盏,看着邢金宝慌张的表情,便知自己言中了他的短处,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踢开了跪在他身前的人。   “王爷别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姑苏知府若真是与土夫子勾结,只怕府衙上上下下没个人干净,知情不报当视作同党同罪论处,不如就先从这位师爷查起吧。”   君子游眼尖,进来一眼就看到了鬼鬼祟祟,举止可疑的师爷,在邢金宝谄媚权贵的时候,就杵在堂上一言不发装柱子,到现在事迹败露,便不着痕迹往门边挪着,一眨眼都快蹭到门口了,要不是他出言阻止,怕是真要让这人溜了。   “这……小人对邢大人的所作所为全然不知,邢大人,你怎能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你是枉得皇上,枉得朝廷信任啊!”   见师爷当场反水,邢金宝也是不服的,连萧北城在场也不顾了,扑上去便要拉着他一同下水。   “本官要是被革了职,你也别想跑!许多事都是咱俩一起干的,你别想抛下本官!”   这可真是一出狗咬狗的大戏,看来在危难关头,果然人是记不得情义的。   君子游颇为惋惜的咂嘴摇了摇头,放下茶盏对萧北城道:“王爷,想要彻查雷大宝之死,还是需要从雷二宝身上入手,在下想到大牢中提审他,不知……”   “本王要查的不是土夫子的命案,而是……”   “那就谢王爷成全了,除此之外还想向您借下沈祠,我们去去就来。”   根本不给萧北城说完话的机会,君子游拉着沈祠便走,一直到了府衙大牢才撒手。   后者生性耿直,不知他搞了什么猫腻,进了牢门还在喋喋不休与他唠叨。   “先生,您没见方才王爷的表情吗,他不想您到这种污秽的地方来啊,万一被脏东西冲撞了,您的病更难……”   君子游回头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沈祠乖乖闭嘴,一脸不情不愿的苦相。   “别总说些神神叨叨的怪话,我从来不信世上有鬼神,吓我也没用。”   “这不是吓你啊,小时候我娘就说……不过说起来,你这性子与王爷也是极像,他也从来不信世上有神明,但我念叨的时候,他也不会多说什么。以前柳管家讲过,王爷幼时笃信神佛,都没怎么碰过荤腥,但长公主离世后,他突然像变了个人,说世上就算有神佛,不护苍生不救苦难就没有信仰的意义,所以……”   一提到萧北城的亡母,心疼那人遭遇的君子游总是不忍听下去,捂住沈祠的嘴,怕他再说出什么惹自己伤心的话来。   “别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他闷头进了大牢,赏些碎银子把无所事事的狱卒打发到了别处,推门就见被打的皮开肉绽的雷二宝半死不活的躺在地上。   牢里弥漫着一股子阴湿的气味,夹杂着时有时无的血腥气,让人感到不适。   “别装了,我知道你还醒着。放心,我不会耽误你太久,只是问几个问题而已。”   雷二宝睁开一只眼,瞄着谨慎的将两手揣在暖炉里不敢乱动的君子游,冷哼道:“进来这种地方是脏了老爷您的脚,别白费力气了,不是俺做的事,打死俺也不会招。”   “你瞧我这吹阵子风都要病上个十天半月的德行,就是拿鞭子抽你也不见得疼啊,能让你屈打成招吗?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扣上莫须有的罪名,来这里不只是为洗清你的冤屈,更是要还你亡兄一个公道。”   听了这话,雷二宝瞪大眼睛,紧着往君子游身边爬了几步,引得过度敏感的沈祠把那人往后拉了拉。   “你知道俺是无辜的?你也知道俺哥是咋死的?”   君子游从怀里拿出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卷宗,“我大概知道雷大宝是怎么死的,但你无不无辜就不一定了。”   “那还不是要让俺背锅,反正不管你们怎么打,就是杀了俺,俺也不会承认杀了俺哥的。”   “我是指你挖坟掘墓之事。依照当朝律法,盗墓可是诛三族的大罪,就算你不稀罕那个关键时候把你推出来当替罪羊的弟弟,也要想想家中的八十老母吧。”   说完这话,君子游有些后悔,“抱歉,不该擅自调查你的家世背景,我没想以此来要挟你什么,只是希望你能配合。我与你无冤无仇,只想查清案子,还死者公道,给生者安慰,日后好升官发财。”   思量过后,雷二宝做出了决断,抿嘴道:“你想问什么,只要知道,俺一定告诉你。”   “你们兄弟三人盗掘龙神山的古墓的理由。”   雷二宝难以启齿,君子游特意请沈祠给他倒了杯热水,搬了张板凳坐在他面前。   “在下洗耳恭听。”   “家里老娘生了重病,俺们兄弟三个从小没读过啥书,前阵子官府又收了家里的地,实在没有活路了,才会干这下三滥的事。其实俺们都知道这是损阴德的事,也害怕遭报应,可是不干的话,没钱治病,老娘就得活活等死,没办法啊。”   “这个主意是谁最先提出来的?”   “是俺哥。俺哥一开始也没告诉俺跟俺弟,有天他拿了钱回来,给老娘请大夫抓了药,被俺逼问他才说是干了这种事,原本不想让俺跟老三掺合进来的,但他倔不过俺们,还是同意了。”   “那他有没有说过是如何知道了龙神山有古墓的事?”   雷二宝想了好半天,才不确定的说道:“俺家祖上没人干这个,肯定不是他自己要干的。俺以前听他提起过一个姓林的能人,但是名字让俺给忘了,俺哥说就是他寻龙探穴测出了大墓的位置,也是他给牵线搭桥,俺们才能把淘出来的明器卖出去,但是俺哥一直不让俺跟这个人见面。”   姓林……   君子游暗暗记下了这位林姓人氏,又问:“令兄为人如何?”   “俺哥是个好人,这辈子就干了挖坟这一件错事,还是迫不得已。他这个人可喜欢娃娃了,一直都盼着老娘的病好了就娶个媳妇,以后金盆洗手再也不干这事了,哪成想老娘的病还没好,媳妇还没娶,娃娃也没生,他自己就没了,报应啊……”   讲着讲着,这个数日以来被严刑拷打都没有喊过一声的汉子终于落下泪来,放声痛哭,伤心欲绝。   君子游没什么好安慰的,只能拍拍他的肩,被沈祠扶着出了门。   后者问他:“先生,你真相信他是无辜的吗?”   “真情流露,不似有假,况且雷大宝的死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只能怪他自己。”   “这是什么意思?”   回到正堂,君子游迫不及待缩到炭火盆边,也不知萧北城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让刚才像疯狗一样相互撕咬的两人心平气和坐下来,就跟没事人似的该喝茶的喝茶,该看文书的看文书。   “你去审问雷二宝,可有什么结果?”   “自然,我已经查清了雷大宝的死因,以及杀害他的凶手。”   萧北城下意识把烟杆递到嘴边,正要吸一口,忽然想起什么,又不着痕迹收到袖中,抱起小黑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看得出他现在有些焦虑。   君子游拿出先前邢金宝送来的证词,把其中一份递给萧北城,正是仵作的验尸报告。   “仵作说过,置雷大宝于死地的是他头上的致命伤,伤口并不规则,推测是用石头撞击造成。沈祠,我们发现雷大宝的尸体是在甬道尽头的耳室之中,你可还记得当日的状况,可曾发现可能的作案凶器?”   沈祠摇头道:“那天先生还让我推断死者的死因,如果看到了疑似凶器的石头,我一定会发现的。”   “古墓这种百十年都不会有人进入的鬼地方,想来不会有人为了掩盖杀人的行径而特意带走凶器,挪动尸体位置就更不合理了,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雷大宝受伤后没有立刻毙命,他是自己走出来的。”   此话一出,震惊四座。   众人面面相觑,不大相信他这话。为令人信服,君子游还特意请来了验尸的仵作,得出结果也是一致。   邢金宝目瞪口呆:“难道说,这雷大宝是在逃跑的途中又被凶手发现了,才白白丢了活命的机会?”   “知府大人糊涂,方才说过了,耳室中并没有能置他于死地的凶器啊。”   君子游转过头来又问跪了半天的雷三宝:“我问你,雷大宝此人水性如何?”   雷三宝连咽了好几口唾沫,“俺、俺哥是只旱鸭子,他不会水啊。”   “这也就解释了雷大宝出现在耳室的原因,当日有三个孩子在龙神山遭遇滑坡,误打误撞进了甬道,才在古墓中保全性命,却因惊慌失措胡乱冲撞而踏破木桥落入水中,目睹一切的雷大宝不会游泳,不敢贸然入水,想要救人便只能到外界求援。沈祠,你发现尸体的时候,雷大宝是朝着哪个方向倒下的?”   沈祠想了一下,恍然大悟的“啊”了一声。   “他是头朝着甬道倒下的,这是不是说明他是为了离开古墓才……”   “没错。雷二宝说过雷大宝一直很喜欢小孩子,那么看到三个孩子遇险,他就不会坐视不理,只可惜他在求援的途中死去了,并没有如愿,也是抱憾而去。”   萧北城沉吟道:“当时推测他死亡已有一日,如此说来,时间就对不上了。”   君子游答:“在此之前,雷大宝已经在阴湿的古墓中待了一段时间,因为淋湿身体而加快体温散失也是有可能的,况且当时我们并未仔细检查他的遗体,推测的死亡时间并不准确,还是要以仵作的验尸结果为准。”   听了他的推理,雷三宝没忍住哭了出来,怨天怨地嚎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抹着眼泪追问:“不对啊,那杀了我哥的凶手是谁啊?”   君子游一瞪眼睛,“是你!”   “我……”   不等雷三宝辩驳,邢金宝就站起来狠狠踹了他一脚。   “果然是你这个不知死活的狗东西啊,居然敢欺瞒本官,你是找打!”   雷三宝吓得都快尿了裤子,扯着君子游求他说句公道话。   后者无奈,不想有罪之人逍遥法外,却也不能把这莫须有的罪名扣在他头上,垂眸黯然道:“杀了雷大宝的人,是雷二宝,是雷三宝,更是雷大宝他自己。” 第27章 恩典   “龙神山是座石山,表面的荥红土是古墓的封土,本不属于此山,所以遇水极易坍塌,但由于荥红土的特性,多年来一直与山壁紧紧贴合,即使水患频发,也不会出现近日的天灾。龙神山崩塌的真正原因,是土夫子大肆盗掘古墓,在山体中开凿了许多盗洞,使得龙神山内部中空,稍有震动便会崩塌。雷大宝的死是他自作孽不假,可你们这些土夫子就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君子游狠拍桌面斥责了在场的雷三宝,一时气喘差点呛住,猛灌了几口水来压制火气。   得知真相的雷三宝跪不住了,颓废的跌坐在地,失神的念叨着:“怎么可能……俺哥是俺害死的,怎么可能……”   剩下的二人反应倒是不尽相同,邢金宝松了口气,紧着擦了擦额上的汗,而那位师爷却是眉头紧锁,捋着胡子让人看不透他心里所想。   土夫子被害案是告一段落,可盗陵案却还没个结果,等着众人都缓过神了,萧北城发话:“雷大宝已死,无法追究他的罪责,可你们这对干了伤天害理之事的兄弟却不能逍遥法外。邢大人,盗掘坟墓该当何罪?”   邢金宝对萧北城俯首作揖,“回王爷的话,按照大渊律法,当诛三族。”   那雷三宝是个胆小的主儿,一听这话当场就晕了过去,拍都拍不醒。   萧北城见状只是冷哼一声,“那么贪-污-受-贿呢?”   此言一出,邢金宝扑通一声就给人跪下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恳求王爷开恩,饶过他这一次,甚至不惜拿出全部身家来抵罪,只求能在此位再蹦跶几年。   萧北城闻言面无表情的质问:“一次?且不深究你从前做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就只这一次都够要了你脖子上的脑袋!邢金宝,你可是朝廷命官,枉费皇上对你的栽培,你该当何罪!!”   君子游是不愿听这些乌七八糟琐事的,他到了萧北城身前,一掀衣袍也跪了下来,举止令人意外,后者也是愕然。   “王爷,在下想替他们向您求个恩典。”   邢金宝眼中冒着星星,把君子游视为救命稻草,眼看着就要来抱他的大腿了,他一句话便把人怼了回去:“不是你!一边呆着去!”   而后对萧北城道:“王爷,在下深知雷氏兄弟挖坟掘墓谋求私利,知法犯法,藐视朝廷纲纪,当诛,绝无求情的余地,可他们做了这事也是迫不得已。他们家中有年迈重病的母亲,是因官府收了赖以生存的耕地,才会逼的他们出此下策。在下恳求王爷能够宽限雷氏兄弟的刑期,让他们回去安葬亡兄,侍奉母亲直至老人家离世,再行刑吧。”   听了这般隐情,萧北城心中也是难受的紧,叹道:“皇上素以仁孝之道治天下,律法无情,人却有情,若真处置了他们兄弟,雷母无人照料,又得知膝下三子皆亡的噩耗,只怕也是命不久矣。罢了,便依你所言,待雷母过世后再行刑吧,起来吧。”   “在下替雷氏兄弟谢过王爷恩典。”君子游起了身,试探着问了句:“王爷,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看了他的眼神,萧北城便什么都懂了,摆手转过头去,放任君子游一脚踹在了茫然无措的邢金宝身上。   “你这个狗官!收受-贿-赂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也就罢了,竟然还敢搜刮民脂民膏,连百姓祖传的耕地也要收走,你还是是人吗!”   当堂行凶这还了得,这下倒是让邢金宝逮着了借口,仗着缙王手下的人有愧于自己,竟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妄想借此来要挟。   “王爷!王爷您看,他这行为举止……”   “怎么了?不妥吗?他一身病骨还能伤着你是怎么?你可知把你的所作所为公布天下,百姓都恨不得把你挫骨扬灰,挨了几下就开始叫冤叫苦,与其在本王面前惺惺作态,不如去哭给皇上听!”   “王爷!王爷求您饶了下官吧,下官再也不敢了,王爷……”   被他聒噪的不得安宁,萧北城身子前倾凑近几分,朝邢金宝伸出手来,后者迟疑着迎了上去,谁料竟被拔掉发簪,连头上的乌纱帽也被掀翻在地。   “皇上爱民如子,手下怎就有你这种败类!沈祠,把他押入大牢,待回京时一并带回。皇上亲选的官,就由皇上亲自处置。”   任凭邢金宝再怎么哭喊,还是无法改变自作自受的结局。   看出君子游的疲乏,萧北城没有耽搁太久,只是提醒了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师爷一句:“邢金宝所做之事罪无可恕,可你又干净到哪儿去?”便带人回了驿馆。   君子游在房里憋了太久,难得有机会出来透口气,自是不想太早回去,便寻了个借口与萧北城信步于姑苏城中。   近来龙神山盗陵案闹的人心惶惶,百姓都信了鬼祖婆婆的传闻,很怕受到牵连,大白天路上都没什么行人,傍晚这会儿更是不见人影。   萧北城负手在前,君子游便巴巴的跟在后面,一言不发。   看出他是有话想说,萧北城屏退左右,连沈祠也让退到二十步开外了,才对那人道:“今日之事,你好像很有感触,有什么想对本王说的吗?”   “王爷对皇上真是一片忠诚。”   “哦?此话怎讲。”   “对邢金宝的所作所为,王爷分明怒极,几欲出手,还是忍了下来。从旁人角度看来,王爷就算伤人也并无不妥,邢金宝藐视朝廷纲纪,那便是过街老鼠人人可打,王爷又是皇亲国戚,身份尊贵,没什么动不得的。可王爷隐忍了冲动,便是捍卫了朝廷律法,此乃其一。”   “还有其二?”   “您虽涉入案中,可没有皇命,擅自处置邢金宝是不妥,更遑论革去他的官职。王爷把邢金宝带回京城,是尊重他所受命的皇上,没有为人臣者的僭越,更没有为人下者的冒犯,此乃其二。至于其三,王爷亦是爱民如子,体恤雷母的遭遇,恩准雷氏兄弟侍奉母亲直至离世,虽然不合规矩,却是得了民心。”   君子游从他怀里接过小黑,摆弄着它的两只耳朵,有些不安。   “我唯一的担忧,便是王爷因此被皇上怪罪,这份忠诚与真心也就被忽视了。”   萧北城笑道:“请求的是你,到头来担心的还是你,看来本王不管怎么做,你的心都放不下啊。”   “我也只是说出了雷氏一族当前的困扰,决定权拿捏在王爷手里,是否允准也是您说了算,您要是不肯,我定然不会求第二遍的。”   “你这个性子真是讨人喜欢,敢说实话不畏死,也是难得。”   君子游报之一笑,“王爷,我是个过了今天还不知道有没有明天的人,不趁活着的时候说些痛快话,死后也享不着福了。”   就算不信鬼神,可萧北城一向是忌讳他说这些的,冷脸便要埋怨他失言,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身后一声异响,回头看去,隐约是个人影。   “子游?”   听人唤了自己的名字,君子游上前几步,还没看清来者,就被萧北城拦了下来。   “子游,是我啊。”   苏清河在夜幕下露了面,看见是他,君子游放下了悬着的心。   “哎哟,祖宗哎,你可吓死我了,还以为又是来勾魂索命的。”   “你也没做贼,怎心虚成这样。我正要去驿馆看你呢,听说你落水大病一场,前几天来看,驿馆都被人围了起来,想着你需要休息,我便没来打扰,估摸着今儿个差不多了,便带了我娘特意做的糕点,还有你喜欢吃的几个小菜来探病了。不方便吗……”   一提吃的,君子游口水都忍不住了,紧着往苏清河手里瞄着,要不是看见萧北城的脸色不大好看,都把引见这事给忘了。   “王爷,这位是我提起过的青梅竹马苏清河,为人老实,性子温和,学识修养都是极好,开春便打算进京赶考,日后若是高中,还需您多多照应。清河,这位是缙王。”   说着,还凑到对方耳边小声补充了一句:“皇上的亲侄子。”   苏清河赶忙朝人行礼作揖,生怕怠慢了礼数。   “草民参见王爷,有眼不识泰山,还请王爷见谅。”   “罢了,夜里寒凉,外边不是说话的地方,进去吧。”   萧北城冷言冷语没怎么理人,顾自回了房,也没多看苏清河一眼,君子游深感尴尬,却不好说些什么。   “别在意,王爷性子是古怪了些,但人是好的,嘴上不说,心里却有在意。”   “那是对你,像我这种在书生堆儿里捞都捞不出来的普通人,哪里配入王爷的眼呢。”   “不说这些了,快让我看看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君子游进门把苏清河迎了进来,迫不及待到了桌旁眼巴巴等着见他这德行,苏清河无奈笑着,“你啊,还是那么贪嘴。”   “还不是苏夫人的手艺太好,饭菜香啊,这些日子病着,鸡汤都喝腻了,也是时候换点滋味了。”   苏清河先把筷子递给他,又打开了食盒,一盘盘取出糕点。   “知道你病着不能食油腻,我娘特意给你做了清甜的桂花糖,还有这个,绿豆软糕,你发热的时候含上半块也是舒坦的。怕你没什么胃口吃不下东西,这酸辣凤爪也极为爽口,瞧瞧,都是我娘一根根脱的骨,我这亲儿子都没这么好的待遇。”   见这盘盘美味摆在眼前,君子游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了,赶紧夹了一块牛乳做的鲜点塞进嘴里,还等着看后面的佳肴。   苏清河翻到最后一层的时候显得有些为难,“你说鸡汤喝腻了,可这我这儿也准备了,来的时候刚好见到王寡娘来为你送汤,说是你不在驿馆,托我转交给你。我想着你救了她的儿子,她一个寡妇,没什么能报答的,也算是一点心意,你就算不想,也意思意思喝一口吧。”   被劝到这个份儿上,君子游再不赏脸,就显得不知好歹了,他自己当然也清楚,只得接过汤勺,象征性的抿了一口。   可就是这一小口汤,让他顿时头晕目眩,胸口发紧,还没来得及咳出残余的汤水,便两眼一黑,倒在地上。 第28章 险情   苏清河见状赶忙喊人,萧北城闻声赶来,见君子游如此,便知情况不妙。   那人身子僵硬着瘫倒在地,呼吸困难,已经没了意识。   “脸色惨白,口唇发紫,身子麻痹……他是误食了什么!”   注意到君子游两手死死握拳,指甲陷在掌心,都刺出了血来,却是掰不开他紧缩的十指。   “快拿水来!”   事已至此也赶不及再一杯杯给他悠哉悠哉的喂茶,苏清河递来茶壶,萧北城捏开君子游紧咬的牙关便对人道:“快灌!”   苏清河哪见过这场面,吓都吓傻了,茫然应了一声,慌忙照做。   灌了半壶水,就算是意识不清的君子游也快满了,呛得连连咳嗽,吐出了方才吃下的糕饼,嘴里一直胡言乱语着“不是”,被萧北城安抚着拍了拍背,又晕了过去。   他哮症严重,这样麻木了身子在昏睡中很难自主呼吸,萧北城转而把人抱到床榻上,解开他的衣领,一直为他按压着胸口,以防他窒息在梦里,直到大夫赶到。   把过君子游到脉相,大夫长出一口气,“亏得王爷救治及时,先生才无性命之危。”   “本王要找你借一物。”   大夫会意,翻出一卷银针,递给萧北城是望他自便。   他冷脸查验了苏清河送来的吃食,都不曾发现有下过毒的痕迹,就连王寡娘所做的鸡汤也是如此。   他甚至让沈祠去府衙查看了君子游喝剩的茶水,也没查到蛛丝马迹,那么这毒究竟是从何而来?总不会是君子游他自己犯了病吧?   一时查不到是何人所为,萧北城便把苏清河留在了驿馆,嘴上说着他是君子游的挚友,留下是为照看那人的情况,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分明是在怀疑苏清河就是凶手。   要是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倒戈相向,那么君子游的处境可想而知。   好在不久之后,大夫就给出了推论:“王爷,先生突然病危,也许不是毒物所致。”   萧北城冷眼道:“不是毒物,难道是他自己骤然发病不成?”   “王爷莫急,小人的意思是,这让先生陷入险境的罪魁祸首并不是毒药,而是一味再寻常不过的药材。草乌本是用来医治心腹冷痛,风寒湿痹的良药,也是麻醉止痛的上品。先生病情特殊,哪怕疼得再厉害,都没有大夫敢在他的方子里添上止痛之物,便是因为这类药材极易引起窒息,会害了他的性命。小人猜测,这次先生遇险并不是有人要害他。”   “你是想说好心办了坏事?”   “毕竟寻常人是不懂患了哮症的人不能服用草乌这事的,误在吃食里放了这些,未必是要害人。”   萧北城的疑心病一向很重,就算大夫说了这话也不敢尽信,私底下还是命沈祠每盘夹了一点,暗中让人快马送到京城给姜大夫查验。   他对苏清河的怀疑并没有因此打消,赶在不得不放人前去问了话。   当然,也得是客客气气的,总不好让他因为此事与君子游心生隔阂,否则拆散一对青梅竹马,那他可就成了罪人。   苏清河也没料到君子游吃了他送去的东西会一命呜呼,担心那人的同时,也害怕着缙王会追究责任,万一牵连做了这些菜色的母亲可就糟糕了。   他在隔壁房里坐立难安,来回踱着步子,时不时出门看上一眼,见王府亲卫冷眼瞪他,只得乖乖又坐了回去,心里也在怀疑,这缙王莫不是把自己当成了杀人凶手?   越是这样想便越是害怕,苏清河再一次起身出门,可是这一次迎面对上了萧北城,是他没有预料到的。   “王爷……”   “不必慌张,先生已经脱险,方才便睡下了,你可以放心了。”   苏清河听他报了平安,才安下心来,长出一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看他的反应不似有假,萧北城对他的怀疑才打消三分,顾自入房坐在上位,还示意对方一同坐下。   “本王来只想问你几个问题,毕竟先生是本王手下的人,他出了事,本王自然要过问,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王爷言重了,小人定当知无不答。”   “今日的菜肴糕点,可是令堂所制?”   “是,家母听闻子游回乡,遭遇了险情,实在心疼,便做了些他喜欢的吃食让我前来探望。”   “那你可知这吃食中是否加了什么别的东西?”   “别的?在下不知。不过家母一向喜欢制作药膳,平日的糕饼里也会加点茯苓当归之类补身的药材,每次放的也不多,味道口感都是没什么影响的。难道说,是家母不慎害了子游吗?”   看他紧张起来,萧北城摇摇头,“还未查出毒源,不好妄下定论。不过听说先生是碰了鸡汤后立刻发作的,本王倒是认为给他送鸡汤献殷勤的王氏寡妇可疑的很,你觉得呢?”   “这……小人不敢妄言。子游救了李小三,王寡娘该感恩才是,哪有害他的道理,况且她一介妇人,也不懂得药理,更不知怎么害人啊。”   “你说的也有道理。罢了,此事慢慢查下去也无妨,得罪之处还请海涵。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莫要对人说起此事,别让令堂担忧。”   “是,小人告退。”   苏清河行过礼便走了,看似没什么异样,却也因为萧北城的疑心而对君子游生了隔阂。   挚友受苦,他自然不忍,可要是因为这落得个害人的臭名声,他情愿没来插手这烂摊子。   垂头丧气的回了家,到了苏府门前,苏清河拍拍脸,振作精神,全然不知自他走出驿馆,身后就跟了个黑影。   黑影见他进了门,便一跃翻墙进了苏家府邸,蹑手蹑脚在他身后,是看着他去给母亲请安的。   苏清河把今日发生的事与母亲说了,苏夫人显得很是不安,忙问:“那子游状况可好,没出什么事吧?”   “子游应该没什么问题,只是王爷因此怀疑是我要谋害子游,可我根本没有害他的理由啊,这都什么事……”   沈祠舔着指尖,捅破窗纸朝里面张望,见苏夫人招呼儿子靠前,便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这事是为娘草率了,没想到会牵连到你,你可得小心点,别被人抓住了把柄。”   “娘!真是你……”   苏夫人赶紧捂住了苏清河的嘴,不让他胡言乱语。   害怕隔墙有耳的后者压低声音,一副气急的模样,“娘,您为何要害子游啊,他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您不是很疼他的。”   “那是以前!如今他受京城王爷的器重,就让他留在缙王身边做事多好,何苦来与你争那状元的位子,为娘这不也是为了他好。他痼疾在身,也没几年好活了,中状元这种大好事只会占去他的福气,要是想让他多活几年,可不就得让他多过几天苦日子。”   “您这是什么歪理啊?进京赶考的又不止我们两家,您就算害了他,我也不见得能高中状元啊。”   苏夫人给了儿子不轻不重一巴掌,“说什么胡话呢,娘的好儿子啊,少一个对手是一个,他文采那般出众,定会是你的绊脚石,先把他绊倒,往后的路就好走了。”   苏清河对母亲的话不敢苟同,愁眉苦脸着,“那您到底给子游用了什么,该不会伤及他的性命吧?”   “为娘也不知那是什么,昨日有人来府上给了为娘一包药粉,说是会让他吃些苦头,定会耽搁科举,所以为娘才用的。”   “来路不明的人给的东西,您也真敢用。科举少说还要三月,子游得病成什么样才能误了考期啊……”   “所以为娘只放了一点点,没敢多加啊。他不也只是昏睡一会儿,没什么大事的。”   沈祠听不下去了,心事复杂的回到驿馆,去到头疼难忍,正扶额合眼小憩的萧北城身边,刚伸出手来想为人按摩缓解,便听那人开口:“你该去守着先生才是,跑来本王这里做什么。”   “王爷,我是您的侍卫,又不是先生的,来见您都不成了……”   “想杀他的人太多,你不守在他身边,本王怎能放心。”   “是啊,暗害先生的凶手就是他最亲近的人,是需要寸步不离的守着。”   听说了他在苏府的所见所闻,萧北城满面愁容,“看来不便久留姑苏,处置完手头的事便速速回京,不可耽搁,否则拿你是问。”   好在没什么繁杂琐事,沈祠奉命收缴了雷氏兄弟家后院埋下的赃物,把邢金宝也一起押上了回程的马车,临走前还特意问过萧北城,是否要把此地给土夫子销赃的古玩铺子也一窝端了,那人摇摇头。   “莫老前辈说的不错,强龙难压地头蛇,真把他们逼急了死斗一场,惹得两败俱伤也是得不偿失。况且本王没必要做这个恶人,到时自有新知府来与他们耗,何苦浪费自己的精力。”   “那府衙的师爷呢?他与邢大人狼狈为奸,让他逍遥法外岂不是便宜了他!”   “也许这便是莫老前辈特意登门来提点本王的缘由,本王总觉着那个师爷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要是他与土夫子沆瀣一气,此事真的牵连了他,咱们能不能离开姑苏都是个问题。还是小心为妙,不插手别人的利益就不会伤及自己,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一直到踏上回程的路,君子游都昏昏沉沉的睡着,时不时吐出一两句昏话,很快也会睡死过去,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清醒,还是迷糊。   萧北城把沈祠先打发了回去,让他请姜大夫准备好为君子游诊治,打点好京城的一切。   虽然忧心君子游的身子,但他毕竟脱了险,总归比不得天子之威。   所以萧北城回京第一件事,就是进宫面圣。 第29章 圣谕   萧北城回了京城便马不停蹄的进了宫,为的就是把邢金宝这个狗官交给皇上处置,结果就是贪官污吏得了惩治,被下到大牢听候发落,而君子游遇险一事便不了了之。   他命沈祠不得对君子游提起苏夫人谋害他一事,浑浑噩噩养了几日,神志总算是清醒了,人也憔悴了不少,才二十出头,额前就多了几缕银丝,看着着实让人心疼。   姜大夫看过他的状况,说他身子已无大碍,只是需要静养些时日,落水受风还遇了寒凉,的确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好在福大命大,还是给救回来了。   “关于草乌之事,姜大夫有何见解?”   “草乌确有麻醉止痛的功效,哮症病人多食会有性命之危,可在下看过了沈侍卫送来的糕点,并无异味,可见放的不多,不足以害他至此。恐怕先生的吃食之中,除草乌之外还被动了手脚。”   “本王是亲自用银针检验过的,并没有发现异样。”   “这也是在下百思不得解的疑惑之处,还请王爷再给些时间,容在下细查。”   姜大夫走后不久,缙王府就迎来一位稀客。   叶岚尘带着个喜欢巴巴跟在他后面拍马屁的刑部侍郎迟旻登门拜访,礼品拿了不少,心思却不见得单纯。   “听闻王爷此去姑苏遇了险,下官甚是担忧,见王爷身子并无大碍,下官就放心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萧北城自是不想他得知君子游的近况,正斟酌要如何回答,沈祠就多嘴道:“我家王爷旧伤复发,还得养好一阵子呢,最惨的就是先生了,为救人落水还不被领情,差点儿连命……”   “沈祠!”   被喝了一声才知住口,沈祠意识到自己一时失言,寻了个借口便灰溜溜走了。   叶岚尘与君子游一向不和,那人遇险,就算不是他所为也该幸灾乐祸,可此刻他却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反应,令萧北城生疑。   “原来先生也遭遇了横祸,思虑不周,是下官疏忽,请王爷赎罪。”   “罢了,是他自己惹了麻烦,怨不得别人。”   “王爷此言何意?”   “锋芒毕露,招蜂引蝶。若非他不知收敛,又怎会遭遇横祸。”   里外是在数落叶岚尘办事不周,露出了狐狸尾巴,竟然还好意思厚着脸皮上门,当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听他这话,叶岚尘脸色阴沉,却不好说些什么,身份尊卑摆在面前,就是被打落了牙齿也得和血吞下去,忍着不满与人客套。   等告退出门了,才敢挥着拳头打向迟旻泄气,嘴里还不干不净的骂着:“不过是个月氏的野种,寄人篱下还敢耀武扬威,等哪日失了宠,被皇上一脚踢开之后,还不是任人宰割的废物!!”   他骂得声音太大,惊扰了睡梦中的君子游,拖着病体起身开了窗子向外张望,就见叶岚尘在距弄玉小筑不远的地方大吵大嚷,可真是仗着缙王府伺候的人少,没有太多耳朵。   听见动静,叶岚尘也回了头,和君子游目光交汇,咬牙切齿,是恨不得把他一口咬死的凶狠。   长安的冬天寒风硬得很,吹得君子游颤抖不已,只得关上窗子,可这看在叶岚尘眼里却成了挑衅。   “狗东西!等你在我脚下的那天,定要让你生不如死!!”   迟旻劝道:“大人,您就别气了,他一个痨病鬼,侯爷都说他活不过几日,何必呢?”   叶岚尘反手就是个耳光,打得迟旻原地转了个圈,“侯爷也是你配提的?再者他患的是哮症,若真是痨病还有几个人敢接近他?”   “是是是,下官不配,可是下官说的是事实呀……”   “哼……本官倒要看看,他这条狗命能活到几时!”   要说君子游也是个争气的,平时怪话说个没完,就担心自己哪天没了,可真要听了别人咒他快死,就偏得活蹦乱跳惹人厌烦,巴不得天天堵在刑部门口让叶岚尘难堪。   也亏得他这股子倔劲,每天药是一顿不差的喝着,养了些时日,病情总算是有了起色,就是还不大能适应长安的冬天,总是闷在房里不敢出门。   有日下了大雪,萧北城见他躲在窗边,时不时推开一丝缝隙朝外张望,还没看够就冻得直哆嗦了,只得悻悻关窗,缓了一会儿不冷了,再打开来看看,循环往复,也不嫌累。   “真想看就捂严实了出去瞧瞧,你这样反而容易生病,也不怕中了风。”   “不成,我得快些好起来。”   看着他的表情,萧北城便知他虽然不知那日沈祠在苏府中窥听到的真相,与苏清河也是生了嫌隙,不敢再尽信于他。   分明是回到再熟悉不过的故里,别了数月,熟悉的人忽然变作一副自私可怖的嘴脸,他会难过也是自然。   觉着他这样迟早憋出心病,萧北城得了闲便带他出门逛了逛。   此时已是岁末,临近除夕,处处张灯结彩,一派喜气。   见了这般繁华盛景,君子游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像个孩子似的俯身捏着松软的积雪,一向怕冷的他竟连冰雪刺骨的寒凉也不顾了,捏了只兔子捧在掌心,爱不释手。   “你自小是江南水乡长大的,没见过雪会好奇也是自然。既然出来了就别空手回去,尝尝京城的年味吧。”   于是君子游的冰糖葫芦还没吃完,才刚打好的年糕就被塞进手里,只尝了一口,又被人喂了暖暖的冰糖雪梨。   萧北城也不知避嫌,当街端着碗给他喂到了嘴边,看得那些路过的姑娘们都面红耳赤的跑走了。   君子游有些尴尬,“王爷,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听你喘的时候咳得厉害,这雪梨是极好的补品,不比喝药舒服?”   这话一说出口,周围人看两人的眼神就更加暧昧了,连沈祠都多嘴道:“王爷,您真像是新婚之后带着王妃四处游玩啊。”   “多嘴什么?闲的没事就每天去城外收几斤枇杷,越来越没大没小。”   有他悉心照料,君子游怎敢不快些好起来,又养了些日子,等到除夕的时候,病已经大好了。   不过这缙王府与满城欢庆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色,逢年过节,萧北城准允家仆们回乡省亲,偌大的宅子,就只剩下了他,君子游,沈祠和柳管家四人,和外面鞭炮齐鸣满城欢庆比起来,简直冷清。   沈祠说:“咱府里逢年过节一向是这样,先前冬至的时候,不是也只送了盘白菜馅儿的饺子给您嘛。长公主过世以后,王爷就没再过任何年节了,最热闹的除夕也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就只有我和柳管家这样无家可归的人才会留下来陪他。现在好了,有先生在的话,除夕也能热闹些了。”   不知是否如他所说,君子游的到来让缙王府增添了一丝喜气,萧北城一反常态让柳管家备了一桌子好酒好菜,破例允许了他们同桌进餐。   “今日留在王府的都是自家人,不必拘束,一年一次的佳节,也算团聚了。”   越是说不必拘束,君子游心里就越是紧张,筷子也不敢乱动,想着喝几口酒压压惊吧,没想到王府的酒竟是这般浓烈,才一小盅下肚,他就开始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傻笑着一个劲儿的往萧北城身上贴。   “王爷,您说您是看中我一身才华,才把我从姑苏请到京城,可我看您分明是想公报私仇,记恨我写了那本破书,想让我在你手下吃些苦头。”   柳管家听了他的话脸色一沉,劝道:“王爷,先生喝多了说些醉话,您别往心里去。”   萧北城小口抿着酒,什么都没说,君子游倒是自己改了口。   “可您对我极好,我遇险时奋不顾身救了我,可见是在乎我的,所以我要为之前误会了您,向您道个歉。”   说着,还煞有介事朝人点点头,结果东倒西歪坐不住身子,一头撞进了萧北城怀里,让后者为难。   扶了,好似他占人便宜,不是那么回事。   可不扶,放任他一个人倒在地上受了寒,明早再病的起不来床,这年节过的可就有意思了。   思量再三,萧北城婉拒了柳管家的好意,把醉的像条死狗似的君子游拖回了弄玉小筑。   莫问为何是拖,要他亲自去抱一个满身酒气的醉鬼,他不把这人扔进深井里就算善心大发了。   君子游的酒品的确不怎么样,瘾头却不小,醉了便抱着萧北城胡乱说些醉话,和他病中的昏话有些相似,又一次提到了父亲。   “爹……我抱了王爷大腿,以后升官发财,加官晋爵都不是梦了,您老人家再保佑我多活两年,就两年,等我功成名就了,再招我下去陪你喝酒,好不好啊……”   “就算醉着,也不准胡言些有的没的!”   也不知他究竟哪根筋不对,迷糊的时候见了萧北城就爱叫爹,引得后者总是怀疑自己与他过世的父亲是不是有什么相似之处。   不过这次,君子游的醉话可没那么简单。   他吧唧吧唧嘴,往萧北城身上靠了靠,嬉皮笑脸的吐了句还算好听的人话。   “万一皇上发现我的才能,非要召见我了可怎么办。”   当然,这个时候的君子游自己都没有想到,他口中那位九五至尊的圣谕,会在第二天就送上了门。 第30章 相爷   除夕佳节一过,萧北城照例要进宫给皇上磕头,拜谢这一年以来的恩宠,尽到人臣与晚辈的本分。   天还没亮,睡意全无的萧北城便沐浴更衣,被柳管家伺候着束起长发,穿了一身正经的蟒袍,还特意去看了醉酒的君子游。   那人睡得沉沉的,当真是没心没肺,瞧了他这德行,萧北城无奈的直摇头。   柳管家少有的帮人说了句话:“先生这般,总好过病重彻夜难眠。再者他的悠闲日子也不多了,便随他去吧。”   萧北城是有意让他歇息,可别人就未必了。   就在他瞧着时辰差不多了,打算即刻进宫时,皇上的圣谕便到了。   前来传旨的是深受器重,在朝事上都能插进嘴的掌事大太监桓一公公,虽与这位不睦,可看在皇上的面子上,萧北城还是得跪拜行礼。   “传皇上口谕,宣,君子游入宫——”   于是君子游就被人从床上掀了下来,眼睛还没睁开就被按在冰天雪地里领旨谢恩,等他差不多清醒了,又被人按在浴池里,里外洗了个干净。   一听说是皇上亲诏,他立刻慌了,扑腾着水花不肯就范,很怕自己只要进了宫门就没命再出来,任柳管家揪着他的耳朵,扒在池边吐着水泡,不愿配合。   “放心吧,本王这位皇叔性子是古怪了些,可人是好的,没你想的那么可怕。你讨了他的欢心,指不定回来的时候就是家财万贯,富可敌国了。”   一提钱,君子游两眼都冒着星星,口水都快流下来了,乐呵呵的跟人进了宫。   可是出门前,传事太监却说了句让君子游疑惑不解的话:“皇上说了,也想看看您家那位。”   那位?哪位?   他自然不懂,看着萧北城点头更是不解,可只要想到接下来的日子就是金山银山,也就顾不得那些细节了。   此时天还未亮,看不清宫城的全貌,只见红墙绿瓦,琼楼玉宇,好不奢华!   这一路上,君子游都想着自己日后挥金如土的日子,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傻笑,让人无奈至极。   见了他这德行,萧北城深感丢人,便把人拉近了些,顺带着瞥了一眼在前慢悠悠走着的传旨太监。   “你可知那是谁?”   君子游擦了擦嘴边的口水,“太监啊。”   “是太监,但你可知,他就是这宫里一手遮天,不止深得皇上宠爱,更是太后面前大红人的那位桓一公公?”   “嘶……好像有听说过。”   “本王负伤时,奉皇命出宫送药的太监便是他。”   “我想起来了,民间都传言他是九千岁……”   萧北城捂住了他的嘴,见桓一公公并未回头,好似没听见这话,才推开茫然不知的君子游。   “这话岂能乱说?你把他与赵高,魏忠贤等宵小之辈混为一谈,是把皇上置于何地啊?”   君子游心道这话也没说错,他在姑苏连这位缙王都没听说过,却知道桓一公公的大名,足以见得他权势滔天。   再看随行的太监都是跟在萧北城身后,低头弯腰的走路,都不敢抬头看上一眼,反观桓一公公却是大摇大摆走在了王宫贵胄前面。   连尊卑之分都不放在眼里,可见就算被戏称千岁也不过分。   可这是在宫里,不知暗地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为了自己,也为了自己背后这位靠山,是得谨言慎行,小心些总没坏处。   “你更得小心,他手下的东西厂能杀人于无形,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也难留得命在。本王给你的忠告都是好的,无论日后是否在朝,都不要轻易开罪了他,否则怎么死的都不清楚。”   听了他的劝告,君子游记下了桓一公公这号人,跟着到了御书房门前,和萧北城一前一后跪了下来,等候桓一公公进去通报。   不大一会儿,殿内就传来了爽朗的笑声:“快,北城啊,快过来,快给朕抱抱。”   君子游迟疑着,没敢相信这话里的意思,抿嘴往殿门前凑了凑,步子还没迈出去,就被萧北城扯了回来。   “不是说你,你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说罢还轻轻踩了他一脚,而后垂首进了殿。   也不知他是用了什么法子取悦了皇上,君子游只听殿内那陌生的低沉男音愉悦的笑着,还说些什么“好摸,真好摸”的骚话,脑子里已经浮现出此刻萧北城脸颊泛红,轻咬薄唇,衣衫半敞着瘫软在皇帝腿上,搂着他的脖子,做些这样那样的事了。   一想到是那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看似禁欲的缙王做了这事,不免感到刺激,赶忙捂住嘴巴,以免自己发出什么震惊的感叹,却发现鼻下湿润润的,指尖蹭了一看,竟是殷红血迹。   “不至于吧……从前写了那么多比这香艳的场面都没反应,怎今儿个这么丢脸。”   桓一公公出门来宣君子游的时候,见他脸上还挂着血迹,十分嫌弃的抽出了帕子,丢过去蒙在了他脸上。   “御前不可见红,缙王调-教出来的人,怎这般不识规矩。”   “调、调-教?没没没,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误会了。”   他擦了半天,桓一公公也琢磨了半天,咂摸出他这话意思不对的时候冷笑一声:“呵,果然是不入流的下-贱东西,缙王怎就收了你这个活宝?”   “不,我也不是缙王的人,你说错……”   不等他辩驳,桓一公公的眼神忽而变得凌厉,刀子一般,割在身上生疼生疼的,君子游住了口,不敢再多言。   等他止住血,看不出什么异样了,桓一公公一扫手中拂尘,让他入了门。   君子游第一次入宫,不懂规矩,生怕见了什么不该看的,出门就让人挖了眼睛,更甚者连性命都丢了,也不敢抬头,就在门口最远的地方跪下,给天子行了三拜九叩大礼。   “免礼,姑苏人氏君子游?”   “正是草民。”   “朕今日召你入宫,是听闻缙王收了个不得了的门客。朕已经得知你破了琅华阁花魁遇害案,真是对你刮目相看,也因此改变了对民间文士的印象,还拜读了你的大作。不得不说,真是让朕意外啊。”   想到自己不入流的作品竟被皇帝看了,君子游深感无地自容,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算了!   这样想着,头便埋的越发的低了,直到座上那位听他没了动静,才道:“怎这般认生,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君子游迟迟没敢反应,还是萧北城发了话:“皇上让你抬头,你愣着做什么?”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啊……   无计可施,君子游只得抬起头,他连见了两人不着寸缕纠缠在一起的场面都想好怎么应对了,可看萧北城只是站在一旁,而皇帝则是在座上逗弄着黑猫的情景,他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   而且那只猫……怎这般眼熟?   渊帝大笑道:“好,好啊!这狸奴儿深得朕心,比起宫里那些只会谄媚的御猫不知好了好多少,不如就……”   “就……”   “留在宫里吧。”   君子游好像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跌坐在地,控制不住抹起了眼泪。   萧北城心道小黑平日跟着自己,也没见他伤心难过成这样,怎到宫里享福反而不肯了?   “皇上,小黑虽是只公猫,可他一直以来安分守己,从没做过出格之事,乃是无罪之身。您要它留在宫里,它就得去势,否则一不小心犯了错,草民担当不起啊……”   渊帝甚感意外,满眼疑惑看向了萧北城,只见后者叹了口气,也是无可奈何,指着自己的脑袋摇了摇头,暗示君子游这儿不大好使。   “皇上见谅,前些日子他落水遇险,许是水灌进了脑子,还没倒干净。”   渊帝煞有介事的点点头,投向君子游的眼神多了些许同情,“那可得好生养几天了,好好一个人,怎就傻成这样。”   这话听在别人耳里是没什么,可又是安分,又是去势的,难保不让桓一公公多想:“皇上,依奴才看,他这分明是在编排您的后宫,这等居心,怕是留不得啊。”   “桓一公公言重了,先生初来乍到,连人都认不清,又怎会说这明褒暗贬的话呢?昨日乃除夕佳节,先生贪杯多喝了些,这会儿头还晕着,是臣管教不周,冒犯了皇上,还请皇上赎罪,臣在这里替他赔个不是。”   萧北城也是左右为难,皇上面前的情好说,可公公那儿就不见得了。   亏他方才还嘱咐不可胡言乱语,君子游可倒好,张嘴就把桓一公公给得罪了,真是好大的狗胆。   还是用一只猫来含沙射影,真不愧是他。   “罢了,年节正是高兴的日子,谁都别记谁的仇。北城啊,手下的人没看管好的确是你失职,可这除夕佳节,朕也不忍罚你什么,下次注意便是了。”   萧北城俯首谢恩,桓一公公则是冷眼看着座下的君子游,颇有些不满。   他城府极深,知道认定此人掀不起风浪还为时尚早,既然缙王有意把人推到台上做个跳梁小丑,那他也不介意旁观一场好戏。   就在众人各自僵持着,谁也不肯先多话的时候,殿外等候的太监悄悄进门,凑到桓一公公耳边说了句什么,后者犹豫了一瞬,而后对渊帝献了笑。   “皇上,黎相来了。” 第31章 清绝   “黎婴?他这些日子倒是来得勤快,在朕这儿坐不了多久,倒是能在宫里耗上一整天,整天想着往慈宁宫跑,是太后那儿的茶点太好吃,朕给他的就涩苦难咽吗?”   渊帝对黎婴的所作所为显然不满,却没有当面斥责,看来不是太娇惯黎婴,就是对太后有所忌惮。   反过来说,黎婴身为一国之相,乃是外臣,古往今来为君者最忌讳后宫干政,就算太后已然到了颐养天年的岁数,跟外臣走的太近,也难免惹人闲话。   君子游何等聪明,那黎婴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号令百官,足以见其能为,可这贤字,怕是暂时跟他还挨不上边。瞧着渊帝对桓一公公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只怕太后才是后宫,乃至朝堂真正掌权的人。   “皇上,新春佳节,黎相起早入宫为皇上问安拜年,也是有心了。年节之际,也不好苛责,提点他往后注意些便好了,黎相是个聪明人,能明白皇上的意思。”   听了萧北城的劝告,渊帝才显得不那么僵硬,吩咐桓一公公陪同黎婴一同去往慈宁宫,还特意传了句话。   “天冷风寒,相爷身子骨也不怎么硬,日后下了朝就别到处乱走了,万一不小心染了病,可得躺上数月才会痊愈,得不偿失啊。”   分明是在警告那人,若是再不注意自己的举止,恐怕就要被革职在家思过了,万一这“病”得重了,一命呜呼,不只是天子之伤,更是朝廷的损失。   君子游心道果真伴君如伴虎,说的话都是如此玄妙,要是哪天没听明白哪位大人话里的深意,指不定自己也要莫名其妙丢了性命。   桓一公公奉命去了,渊帝这厢突然放松了僵硬许久的身子,靠在龙椅上翘起二郎腿还嫌不够舒服,恨不得把这当作美人榻斜倚着了。   “可真是憋死朕了,这些个狗东西的眼睛一天到晚都挂在朕身上,半点喘息的工夫都不给,要不是他与你一向不和,跟你同在一个屋檐下喘气都觉着浑身不舒坦,朕也不会这么轻易的打发了他。”   渊帝抱着小黑,是越看越欢喜,搂着便不肯撒手了,脸贴着它的背毛蹭来蹭去。   小黑受宠若惊,吓得一步跳出他怀里,灰溜溜的缩到君子游身后,蜷着尾巴探出一双碧色眼瞳,怯生生的望着萧北城。   “让皇上见笑了,我家的猫儿有点认生,一向是不喜欢亲人的。”   也可能是跟王爷野了几天,学坏了。   听君子游这么说了,渊帝失落的收手,摇头叹气:“真是可惜了,朕一直都喜欢这黑不溜秋的狸奴儿,得是一根杂毛都没有的才好看,可太后偏说黑猫不祥,招来宫里会给皇室带来灾厄。朕贵为一国之君,连只讨喜的宠物都不能做主,更何况是收入后宫的嫔妃呢?”   说到这里,他终于沉下脸色,起身走下王座,扶起跪了许久的君子游,眸子里虽含着笑,更多的却是无奈。   “绮凰之事,多谢你为她洗清冤情,还了她公道与清名。”   “皇上……”   渊帝负手走远,背对着二人,将他此刻的神情掩藏在暗处。   “不瞒你说,最初听说绮凰遇害,是刑部叶岚尘彻查此案,朕心都凉了一半。她本是秦楼楚馆里入不得大雅之堂的奴籍,又有太后驳回朕将她纳入后宫的请求,名声都被败坏尽了,又有谁会真心探查她的死因?多的不过是想看笑话的人罢了。”   君子游哪敢妄言,对萧北城投了个求助的眼神,后者点头允了,他才道:“看来草民的出现是为皇上分忧了。”   “可以这么说,你在顺天府公审指出她是为飞上枝头变凤凰,甚至不惜□□亲生姐妹,以求其腹中幼子的毒妇时,朕真是恨不得把你吊在城楼上示众。要不是缙王劝朕静观其变,也不会有后来的翻案,可说朕的心情是三起三落。”   “……草民谢皇上不杀之恩。”   “救了你的不是朕,也不是缙王,而是你自己。若你没有这本事,就算缙王想保你也是没辙,亏得朕当时忍住冲动,不然还真没有见识你……各般才能的机会。”   听出来他是强忍着笑说的这话,君子游也只能尴尬的赔笑。自己写的东西是不入流,可连皇帝看了都说好,往后萧北城也不会拿这个拐着弯儿的损他了吧。   渊帝开门见山,直说了今日召他进宫的理由,“朕很是欣赏你的为人,你的才学,与你的本事,所以,朕有意重用你。”   君子游愣着没敢信,也没敢回应,还是萧北城按着他的头,迫他给皇上行礼谢恩,提点道:“你可记着了,皇上欣赏你的为人,才学,与本事。而为人,是摆在第一位的。大渊国运昌盛,人才济济,有才学有本事的人不止你一个,可你凭什么脱颖而出深得皇上信任,你须得仔细想想。”   渊帝笑眯眯望着萧北城,道:“知朕者,清绝也。”   从没听过的名字,大抵是缙王的表字了。   不过方才当着桓一公公的面,皇上也是唤北城的,只有私下里才叫了清绝,也许这是那人不为人知的昵称。   君子游拜谢圣恩,可谢都谢过了,渊帝反而没了动静。   他觉着奇怪才抬头看了,正对上渊帝意味深长的笑容。   “朕是想重用你不假,可朕做不到啊。”   ……这个欠打的表情,该是天子有的姿态吗?   点到为止,渊帝也就作罢,嫌二人在宫中待的太久,随意寻了个借口便把他们打发回去了,临走时还恋恋不舍抱着小黑,萧北城见状只得与君子游商量着先把小黑留在宫里几日,等皇上新鲜劲儿过了再接回去。   后者无奈,只得妥协。   要说皇帝真是锦衣玉食,就是对待一只不懂事的猫儿也是极尽宠爱,特意让宫里的绣娘给它缝制了一块围巾,金丝镶玉的,一看就是皇家的御猫。   但不知是小黑性子太野不喜亲人,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当晚就又跑回缙王府,枉费了渊帝一番心意,后腿蹬着脖子上的围巾,直往下踹。   它闹腾的太欢,扰的人不得安生,君子游只得给它解了,却发现一张藏在针脚缝隙里的字条,上面只写了一字:入。   他把字条送去给萧北城看了,认出那是御笔亲书的字迹,后者问他:“这意味深长的一字,你可知有何深意。”   “都说到入了,那自然是后……”   萧北城提笔把笔杆顶在了君子游的脖子上,抵着他的喉结,硬是让他憋回了那句污言秽语。   “咳……我是说,入朝为官。”   “如今太后垂帘听政,外戚专权,皇权旁落,皇上连聘只狸奴都要看人脸色,许多事也是身不由己。他若是表现出对你的期待,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惹祸上身,暴毙于京城,只有在缙王府,你才能保全自己。”   “看得出来,王爷对皇上是忠心耿耿,就算我想走捷径省些力气也是不成了,清明后的科举,我是不得不去了。”   回去的时候,他还特意在书房挑了几本装订好看的书籍,美其名曰:“备考。”   当然了,这几本书就是用来掩饰见不得人行径的借口,他整日把自己关在弄玉小筑,书没见他看进去多少,倒是奋笔疾书写了不少。   那些纸笺都被他小心收着,连前来整理的柳管家也不给看上一眼,说是他为科考准备了好些律诗绝句,要是泄了出去,他想登堂做官的美梦就泡汤了。   柳管家对他写的东西本就没什么兴趣,也担不起他扣的帽子,白他两眼便走了,之后再也没管过他的闲事。   没多久,京城又开始风靡起了令人血脉贲张的话本,那些把《晋王风流事》当作宝贝一样珍藏着的人们终于等来了续作,在初春时节买到了《晋王床上那些事》,一时引得学子无心背读四书五经,只埋首□□之中,寻那颜如玉与黄金屋。   萧北城拿到沈祠收来的新书,只翻看几页,脸就沉成了铁青色,二话不说到了弄玉小筑,拎着耳朵揪出了不读圣贤书的败家玩意儿。   “看看你写的这都是什么污七八糟的东西,连倒悬于梁这种情节都敢编排,君子游,你不想活了吗?”   “哎哟,哎哟喂,王爷您可真是误会了,我这是为自己扫清前路障碍啊,您怎么不懂呢?”   萧北城气极反笑,抓着君子游的衣领,是一副要把他生吞活剥了的怒相,“那本王倒是想听听你有什么苦衷,又有什么隐情,编啊,编不出来,今天就打死你!”   “这……这不是对手都沉迷□□,和我一样读不进孔孟之道才好,大家都成了一样的淫-贼,谁又比谁优越……嘶!王爷,疼……”   “你这声疼倒是喊的委屈,可那些鬼迷心窍,被你惑了心智的人又要到何处去说理?那可都是我大渊的人才啊!祸害了他们,你还有脸喊冤叫屈?”   “那、那我可就实话说了。皇上审阅考生的卷子时是看不到笔者名讳的,考场严禁作弊,我总得想个法子让皇上一眼认出我来啊。”   “哦?所以呢?”   “所以,我给您写了首好诗啊。” 第32章 好诗   “玉笛入花兰若生,几度春响燕啼嘤。无食烟火鸳入夜,倚窗长吟浊露清。”   这一首《长安闻笛赋》可谓是震惊朝堂,引得群臣一片哗然。   渊帝本就打着试探君子游的主意,便以“今年春景别样好”为题,作了科举的考题,虽说早已料到那人会让他大开眼界,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首惊艳绝伦的好诗。   “啧,好诗啊,真是好诗。”   散朝前,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赞不绝口,瞧见万岁爷捧着卷子爱不释手的模样,众人便知今年的状元郎算是定下了。   渊帝让几个太监将诗文誊写在精致的桃花笺上,满朝文武人手一张。   虽说皇帝手中没什么实权,可面子总是要给足的,别管归属于谁的阵营,都得营造出君仁臣贤的假象。所以大多时候,朝臣是不会为了一点小事去惹皇上不痛快的,既然他说这诗写得好,哪怕是硬吹,也得吹出点东西!   一位须发皆白,佝偻着身子的老臣首当即冲,手执笏板,上前一步道:“皇上,臣也觉着这诗妙极。”   “哦?妙在何处,李国老说来听听。”   “这、这玉笛与花,本是不相干的两物,却衬托了佛语中象征远避人烟的寂静之处——兰若,可见作诗者非常期待灵魂的安宁。”   说到这,朝臣中又有人提出异议,“国老,若是真的期待安宁,这人也不会费尽心思科考,挤进官场以求仕途亨通,我看您是误解了意思。”   出言的是位约莫三十出头的文臣,资历尚浅,可看他顶撞前辈竟然如此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那张尚书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皇上,微臣以为兰若只是借喻清静之地,为其后的春响,与燕啼做下铺垫。”   渊帝这厢心里都快乐开了花儿,强忍着笑不敢露相,故作沉思,点头道:“张卿继续说下去。”   “无食烟火,便是指春景灿烂时流连忘返,连寝食也忽略了,一直到鸳鸯鸣叫才知已是入了夜,倚窗长吟浊……大抵便是倚窗畅饮,浊酒清酒尝遍了,醉于美景中,沉沉睡去的光景。”   这等淫诗,居然真有人一本正经的释义,全然不肯照着表面意思读出内涵吗?   渊帝清了清嗓子,见座下黎婴脸色不大好,索性绕过他,直接问了萧北城。   “那缙王觉着,这诗写得如何?”   “一派胡言!根本是在藐视考场!这种人必不能让他成为我大渊朝臣,他若入朝为官,这天地该被折腾成何种模样!!”   萧北城鲜少在人前如此激动,若不是气君子游那个不分场合不知好歹的东西,也不会气成这般。   可没人想到,就是被缙王在殿上公然斥责的人,竟然真的成了今年的状元,而且还……是他自己手下的人。   百官对此议论纷纷,说缙王根本是欲擒故纵,了解皇上最厌烦旁人的反对,所以才演了这么一出好戏,为的就是把自己麾下的人才送进朝堂。   对此,萧北城未作任何反应,没人知晓在考诗公布后,君子游这位状元郎竟被缙王倒吊在梁上悬了三天。   要不是今年皇上提前召见三甲,指不定还要被折磨到什么地步。   渊帝也是个急性子的主儿,硬是让礼部把琼华宴的日子提前半月宴请文武百官,是要让他们都来见见未来的栋梁之才。   君子游腕上还留着被绳索捆绑的痕迹,为免被人误会,柳管家特意为他准备了件宽袖的白衣,没似旁人那般穿的大红大紫,在夜宴中反而显眼。   临走前,萧北城还特意叮嘱他:“注意你的言辞,小心你的舌头。”   怕的不只是君子游喝醉了在人前胡言乱语,做出些过格的举动,更担心他见了另一个人,会把持不住自己的情绪。   萧北城至今没敢告诉君子游,那本该高中状元的人,正是他青梅竹马的同乡苏清河,若不是皇上有意提拔他,他也不会挤了那人的位子,凭一首不入流的淫诗备受瞩目。   可这话若是说了,只怕以他的性子,连今夜的琼华宴也不会出席。折了皇上的面子,那可是杀头的大罪,为保住他这条命,萧北城无计可施,只得连哄带骗。   君子游以身子不适为由,谢绝了骑着白马从城南招摇到城北的流程,直接随萧北城入了宫,百官还没到齐,就先入了座。   萧北城就在他身旁,时不时借着饮茶的工夫念叨几句:“那是礼部侍郎胡彦文,定安侯府之人。他旁边的那位是中书侍郎余震月,黎相手下的人。”   “看出来他阿谀奉承,与人面和心不和了。看来朝堂与我想的不尽相同,并非身在不同阵营就是老死不相往来。”   “官场风云变幻,另谋新主也是常有的事,若是走了一个就要被记恨,进而被灭口的话,用不上半年,朝堂官员就剩不下几个了。”   “虽然我自己是不情愿的,但现在应该所有人都把我当作王爷的幕……”   他迟迟没把话说完,萧北城抬眼看了,发现他已经注意到了被人簇拥着的榜眼与探花郎,自然也认出了故人。   “清河……他果然来了。姑苏一别后,他只来了一封信问候我是否安好,之后我送去的信件就再没有得到回应。他来京城……这般大事,怎能不先知会我。”   好友心生嫌隙,萧北城到底还是没有说出苏清河寄来的信件都被他拦截,又请柳管家仿了君子游的字迹写下了一封封未出自他手的回信一事。   许是察觉到回信的并非君子游本人,时间一久,苏清河也不来信了,算是彻底断了联系。   分明君子游才是状元,他这边是冷冷清清,连个侍奉的宫女太监都没见着,反观苏清河与探花郎那边却是被人里三层外三层的簇拥着,好不热闹!   “这些官员无利不起早,你是本王的幕僚,当着本王的面自然不好巴结,就得从他们这些初来乍到,涉世不深的书生身上下手。”   “这我倒是理解,可王爷您手下总不至于只有我一个人吧?没有一个人前来恭贺,也太没牌面了吧……”   “你说对了。自古帝王最忌官员结党营私,本王敬重皇上,又怎会做他不喜之事?”   “……那您现在怎么想要幕僚了?”   “多个门客,也便多了个帮衬自己的人,何乐而不为。”   “那,清河他……”   “不必多言,本王绝不会让苏清河踏入缙王府半步。”   有了苏夫人加害君子游一事,萧北城怎敢让猛虎卧在身边?   况且抢了状元这事足以让苏清河记恨君子游,不管苏清河是不是可用的人才,他都要以保证君子游的安全为首要之事。   想到姑苏时险象环生的经历,他不免忆起莫文成的话   “此人命途多舛,是个活不久的命,王爷真想求个可用之人,他未必是最好的人选。”   “王爷,王爷?”   萧北城猛然回神,发现礼部尚书不知何时早已念完了冗长的祝词,这会儿渊帝也入了席,全场都在恭贺皇上喜得贵才。   萧北城忙起身,俯首对座上至尊之人行了礼,渊帝打趣道:“缙王想什么竟如此入神,莫不是已经在斟酌状元郎该在什么官位才合适?”   “微臣不敢,只是嘈杂之下,有些恍神。三位新才要如何重用,自然只有皇上定夺。”   “说的也是。可朕总觉着三位脱颖而出的新才都很有自己的想法,从诗文就能看出才华非比寻常,硬把他们安插在不合适的地方,总会有这般那般的不妥,不如今年,就让他们自己来选官位吧,如何?”   明知这不合规矩,百官也不好妄然进言,就在他们私下里确认眼神之时,又听太监通报:“太后驾到——”   一听是太后亲临,才刚站起来不久的官员又跪了下去,连渊帝也不得不起身,对着缓缓走到座上,衣着奢华的贵妇俯首。   “母后,您怎么来了。”   “哀家想来瞧瞧今年的三位人才都长得什么模样。早些时候就听闻这位状元郎生的俊俏,引得京城女子一见倾心,没想到文采也是如此出众,哀家惦记着总想见识见识,今日得了闲,这不就来了?”   君子游心道您老人家都一把年纪了,还想着看男人呢,莫不是想把本公子召进后宫当面首?这种吃软饭的事,找谁都轮不上他啊。   太后不发一言,轻车熟路坐在了龙椅上,瞧见这情景,君子游不敢多看,把头压低了些,听着太后又吩咐道:“桓一啊,给皇帝赐座吧。”   虽是辈分压了一头,可皇上要由太后赐座毕竟不妥,看来这位在宫里强势得可不止一点半点。   等渊帝不情不愿坐在了桓一公公搬来的板凳上,太后才对众臣道:“诸位平身吧,今儿个是三位新才加官晋爵的好日子,都不必拘束。方才听皇帝说,今年一反陈规,想由他们亲自选择日后的官位,这倒是有趣,连哀家也忍不住想听听他们的答案了。”   听太后说了这话,方才心有怨言的官员只得把话咽回了肚子里,纷纷换上一副笑颜附和。   “太后说的极是。”   “那便从今年的状元郎开始吧,哀家记得你。”   才刚坐下,垫子还没捂热的君子游只得起身赔笑,“承蒙太后厚爱,草民愧不敢当。”   “你马上就要成我大愿的朝臣,不必羞愧,且来说说有何打算。”   “说实话,草民……”   不想当官,只想入府做人人艳羡的缙王妃…… 第33章 贤才   渊帝给了君子游一个选择的机会,倒是成了送命题,让他进退两难。   说高了,会让人觉着他不知天高地厚,惹怒了太后更是性命不保。可要是说低了,在他之下的榜眼和探花郎无法僭越,就要跟他一起过苦日子。   不认识的那位也就罢了,要是苏清河不能在朝中谋个好官位,君子游定会为误他终生后悔一辈子。   他沉默好一会儿都没开口,太后品过了西域进贡的葡萄美酒,稍稍有了醉意,“状元郎,可是还没想好?”   “回太后,草民不敢妄言,很怕说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惹怒太后,皇上,与诸位大人。我家王爷曾教导要谨言慎行,唯恐会有不当之举,所以……还请太后与陛下做主。”   “倒是个机灵的人,可皇帝都给了你机会,你不选,便是不给皇帝面子。”   “那……草民、草民想去兵部喂马。”   此话一出,几位没忍住的大人已经笑出了声,还能听到窃窃私语。   “这小子,可真是胆怯,听到了吗?他说要去当弼马温啊。”   “朝廷栽培的状元郎竟然是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德行,败类!”   “哎,刘大人此言差矣,下官倒是觉着他是别有一番用意。想当初那孙悟空也被天庭打发去做了弼马温,可后来怎么着,大闹天宫,最后还成了斗战胜佛,只怕这小子的心思远比咱们想的还要深啊……”   果然什么样的人就能揣测出什么样的人性。   太后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听了君子游的话非但没有发怒,反而耐心问了缘由。   君子游答:“如今的朝廷,虽是三省六部相互依存,相互制约,却不乏结党营私的宵小之辈,草民贸然选了官位,势必受人拉拢,难以维系初心,只有靠自己的双手爬上巅峰,才不惧坠入深渊粉身碎骨。”   “好!好一个有能有志的贤才,哀家看重你!”   明明是肯定之意,可这话却让在场之人都跟着捏了把汗。   萧北城不由握紧双拳,恨着君子游嘴上没个把门儿的东西,这种大逆不道,编排朝堂的话都敢说出口,也不怕把前程与性命都断送在这里!   众臣各怀心思,有见太后器重君子游,便生了结交之意的,有自此把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后快的,更有那见风使舵,恨不得立根头发丝看风向变化的墙头草,一时满场皆默。   渊帝的脸色不大好看,是不满于自己亲手提拔的人才被太后抢了去,便出言道:“母后还未打定心思,不妨看看另外二位新秀,再做打算。”   “皇帝说得有理,哀家记得榜眼是叫苏清河的年轻人,不过二十,就有相当出彩的文采,哀家真想见见。”   桓一公公闻言便唤了苏清河出场,后者跪到君子游身后一步之处,对人低声道:“想不到竟然还是你做了状元,待琼华宴散了,我得好生恭喜你才是。”   语气措词都没什么异样,可君子游听着就是不大对劲,便没有应声,等着苏清河给太后行了礼,照例说了套祝太后凤体康健,福寿吉祥,和皇上千秋万代的贺词。   太后问:“苏清河,你在朝中可有什么心仪的官职?”   “回太后,草民一介书生,不懂兵法武学,志在朝堂,只愿入礼部,司掌天下礼仪,祭享之责。”   “很好,是个有志向的年轻人,既然你说了,哀家自然要允。安之言,哀家就让苏清河暂为礼部员外郎,你须得好生提点。”   礼部尚书安之言起身应了太后的吩咐,苏清河谢恩回了位子,见君子游还跪着,太后又有些发愁。   这个时候席间走出一人,对座上二位行了礼,适时缓解了僵局。   “太后,皇上,微臣倒有一计。虽说状元郎不知何去何从,但他的事迹不只是在座的大人,就连太后与皇上也是略有耳闻,去年琅华阁花魁遇害一案,便是他顺水推舟才破了的。微臣当时也在场,是见识过状元郎本事的,所以微臣斗胆向太后,向皇上请求,可否让状元郎……”   出言之人正是刑部尚书,叶岚尘。   渊帝眸色一暗,话音深沉,满含不满,“你是想说,拉拢君子游去你的刑部?”   “大理寺虚置多年,再无人掌管,怕是会养出一群白拿官家俸禄的饭桶,微臣也是为朝廷着想。”   没想到他竟然还说了句好听的话,渊帝眉宇间愁绪散去七分,便问太后:“母后,您觉着如何?”   “大理寺……是个好地方啊。可哀家记得大理寺卿病重,却并没有辞官休养,如此一来,状元郎便当不成这大理寺卿了。”   “做个少卿也是好的,若是在大理寺,他的才能可得到重用,也不算委屈。”   “皇帝都说了情,那自是好的。君子游,明日你便就任大理寺少卿,不得有误。”   皇家母子二人的戏演得差不多了,终于轮到君子游了。   他赶紧谢了恩,撑着跪麻了的腿,一瘸一拐回到座上,连夹了几筷子的菜,往嘴里猛塞着压了压惊。   按说之后发生了什么他也不该关心,狼吞虎咽填饱了肚子,又听太后召了探花郎上前,噎着蛋黄小饼的时候抽出空来瞥了一眼,突然就愣住了。   待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了,他才扯了扯一旁的萧北城,拿那人的宽袖擦去手上油腻的同时悄声道:“哎,哎,王爷……这人咋生的这般好看?”   要是以为君子游和苏清河的长相就算这届新秀里出类拔萃的,那可是大错特错。   这位探花郎来自朔北名门世家,名江临渊,本是最被官员们看好的考生,怎料只拿了个探花,被君子游和苏清河两个来自穷乡僻壤的臭小子抢尽风头。   百官中不乏为江临渊鸣不平的主儿,可看皇上与太后如此重视两人,也只能不情不愿的闭上嘴。   君子游看江临渊看得出神,萧北城见他眼神里写的尽是欲-望,很是不满,还想出言提醒他注意分寸,就见江临渊也回过头,与君子游相视一笑。   恰好太后问及了探花郎任职的意愿,江临渊毫不犹豫答道:“愿入大理寺,在少卿手下做事。”   这……是什么情况?   堂堂朔北江家少爷竟然情愿委于人下,还是个才刚得了官位的年轻人,他真甘心如此?   一见两人之间眉来眼去那点猫腻,渊帝就什么都懂了,笑眯眯的看着萧北城,目光让后者不寒而栗,显得有些无措。   最后的结局便是君子游为大理寺少卿,江临渊为大理寺正,苏清河则为礼部员外郎。   琼华宴散了,君子游来不及和前来冷嘲热讽的官员们说上几句,就被萧北城一路拖到宫门外,塞进轿子带回了缙王府。   对他今日的表现,萧北城有诸多不满,要不是他这会儿喝多了酒,又有些呼吸不畅,怕是免不了一顿责难。   君子游笑呵呵的,“王爷怎苦着张脸啊,我被封为大理寺少卿,以后便可经手各种疑难杂案了,您不高兴吗?”   “高兴,本王可真是高兴死了,你可知那大理寺究竟是什么地方,是被谁管着,又为何虚置多年?”   “大理寺司掌刑狱案件的官署,自然要归刑部管辖,如今刑部尚书是叶岚尘,那我可不就是被那气急败坏的跳脚鸡压了一头?”   “说的容易!若叶岚尘有意让你难做,你在朝廷,甚至京城便是寸步难行,你可曾想过自己的处境!”   “这不是还有王爷呢吗?”   看他笑的不知疾苦,萧北城心事复杂,也不清楚是该庆幸他依赖着自己,还是斥责他太不知深浅。   “至于虚置的缘由,如今朝中处处结党营私,又有暗鸦和西南商行等势力在京城作祟,没有靠山支持,大理寺就是个摆设,我甚至有理由怀疑如今休养在家的大理寺卿是受人所害,才落得这般田地。”   “你既然明白就该当场拒绝叶岚尘!”   “可王爷看见了吧,太后对此有所迟疑,倒是皇上赞同了叶岚尘的提议,这足以说明皇上希望我在这个位子替他出力,那我怎好拒绝呢?”   这个时候搬出皇上,果真让萧北城哑口无言。   或许萧北城该表明,皇上希望他做的的确是一个忠君之臣该做的不假,可自己的希望却是让那人在立足于朝堂时可以保全自身,而不是铤而走险,为此奋不顾身。   君子游怀着三分醉意,蹦蹦跳跳的走了,见萧北城没有跟上来,沉下脸来骤然换了一副神情,驻足等待身后的动静,发觉那人迟迟没有反应,才走远了。   他不是不懂萧北城的心思,可也他明白自己身子如此,一生平庸,在病榻上痛苦不堪的咽气是死,了却一腔抱负,心满意足的去了,也是死。   若有余力,谁不想在世上留下点痕迹呢?他不稀罕什么青史留名,只要有一个人肯记得他,只要那人记得他,便满足了。   可对萧北城而言,几次三番打动不了君子游这块顽石,便只能从其他人身上下手了…… 第34章 鸿鹄   翌日清晨,天才刚亮,江临渊便提着贺礼登门造访缙王府。   这位倒是举止得体,为人处事都极为圆滑,所带的不过一方砚台与墨宝,既不贵重,也不显得太寒酸。   新秀入朝,按说都是该去见过上司,苏清河该给礼部尚书安之言请个安,那君子游就该是去见见叶岚尘。可这江临渊是心甘情愿入到大理寺,做一个后辈之下的晚生,萧北城倒是忽略了这点。   柳管家把江临渊请进王府,萧北城悠悠走来时,他正在堂外等候,可见此人极其注重礼数。   “下官拜见王爷。”   “免礼,你该是来拜见少卿的,奈何那个游手好闲的懒货住在本王府里,你就得连本王一起拜了,也是无奈。”   “怎么会呢,下官日后还得靠王爷多多照应,自是少不了走动。”   说话也是这般谨慎,果然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这样厉害的人物,怎就甘心居于人下?   二人入了座,柳管家奉了新茶,江临渊一尝便知是北地供奉的雪酥茶,虽有暖身之效,口感却是油腻,本不是入夏前该喝的滋味,那便是缙王给他出的一道难题了。   萧北城道:“今年皇上特别开恩,怕你们这些新秀不胜酒力,便将琼华宴安排在了周休之前,少卿大人也是真给皇上颜面,喝了个烂醉不说,今日也确实没起来床,本王真担心他日后的仕途。”   江临渊笑答:“王爷多虑了,虽说少卿大人有时犯傻有时糊涂,可他的本事还是不容小觑的。下官听说了早些时候少卿大人所破的案子,知道京城百姓私下里都会喊他一声‘小狄公’,心中对大人一直有着憧憬,昨日在琼华宴上见了大人便被吸引,不知怎么,就一同拜入大理寺了。”   这话说的,倒似有那么几分情意。   萧北城听着心里不大舒坦,便没有多言,片刻之后,江临渊出言打破了沉默:“王爷,下官听说少卿的身子……似乎不大好。”   “他有哮症,天寒雨雪,情绪波动都可能复发,这也是本王最担心的事。他日后在叶岚尘手下难免受气,没个人照应,本王总是不安。”   “王爷放心,有下官帮衬少卿大人,就不会让人趁虚而入。王爷身在朝中,很多事无法亲力亲为,有下官在,少卿大人的日子也会好过些。   萧北城这才打量起江临渊,此人穿的低调,便只是一身玄色衣衫,可这玄色在今朝也是大有讲究的,穿者非富即贵,德行也不容半点过失。   “听闻朔北江氏人才辈出,前朝时曾为国君重用,奈何末代皇帝品行不端,大多辞官回乡,使得朝廷痛失人才。□□皇帝也曾亲去朔北求才,三顾茅庐却是空手而归,可见江氏有着凡人所不能及的傲骨。百十年后,竟是你做了第一只飞到京城的鸿鹄,着实让本王意外。”   “王爷意外的只是探花郎屈居人下,实则不然,下官是看清了少卿大人的为人才会如此。”   “哦?那本王倒是想细听缘由了。”   “可下官如实说了,若王爷不肯收下官这个幕僚,到时是会惹来杀身之祸的。”   萧北城冷哼道:“那便不说,本王也不强求。”   敢情他看中的不是君子游那个不着调的东西,而是觊觎着自己这位皇亲国戚,那还了得?   他心中对江临渊生了三分嫌厌,昨夜还想着借对方控制日后君子游动向的念头也暂时打消了。   就在二人僵持着,谁也不肯松口的当下,堂外走来一人。   君子游见萧北城从来不知何为礼数,刚起了床,散着一头乱发也没洗漱,就穿着件单薄的内衫进了门,脚上还没穿鞋,走在青石板上啪嗒作响。   “王爷,你有客人啊……”   他说着还打了个哈欠,一眼看到了江临渊,吧唧吧唧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不修边幅的打扮,有些尴尬。   江临渊却是从容,起身对人毕恭毕敬行了礼,礼貌道:“下官拜见少卿大人。”   “哦,是你啊,那没事了,一家人。”   他大摇大摆坐到萧北城身边的位置,见没有自己的茶,便顾自拿了后者的杯盏,猛灌一口漱了口,后来才回味过来滋味不对,不敢吐出来,又实在难以下咽。   要不是柳管家照顾他是个病人,特意端了痰盂来,指不定等下他就要吐在堂上了。   “这、这是什么东西,油腻腻的,还这般涩口。”   “北地进贡的雪酥茶,只有那些胡蛮人才喝的惯,江寺正没尝过这般滋味,本王便请他喝了一杯。”   “王爷,您别这样,他是我的下属,何必给他下马威呢?”   这不是明里暗里贬低江临渊是胡蛮人呢吗?   “下马威?这点场面都受不住,日后怎么在叶岚尘手下做事?”   江临渊出言缓和气氛:“王爷教训的是,下官记住了。”   说罢,他竟俯身握住君子游赤着的双脚,为他擦去脚底的灰尘,恰好这时丫鬟送了鞋袜进来,见这场面有些尴尬。   “王爷,这……”   “还不快递过去,不然他再受风寒躺个十天半月,受气的还是本王!”   听他牙咬的咯吱作响,柳管家强忍笑意,又不敢真的照做,万一惹他发火,受苦的就成了自己,便劝说江临渊坐了回去,伺候着君子游套上鞋袜,又披了件厚衣。   “说起来,今儿个是该去给叶尚书磕头的日子,可我实在不愿去见那只跳脚鸡,总觉着会损了自己的排面,不如今天就病了,改天再说?”   看着君子游一脸欠打的表情,萧北城双拳紧握,骨节泛白,抿着的薄唇都没了血色,气的拂袖而去,只丢下一句:“随便你!!”   君子游还没大清醒,看他气冲冲的走了,又有些愧疚,愣愣问道:“是我说错了什么吗?王爷与定安侯府那几个妖人的关系不是不怎么样嘛?”   柳管家心道您这可真是没睡醒,朝堂上的事,要是真能随心所为,哪儿还会有那么多身不由己。   果然似君子游这般浪荡随性的人不该踏入仕途,扼杀本性不说,更可能会因此惹祸上身,他还是适合去过平庸但安稳的生活,往后这般不得安生,对他而言绝对算不上好事。   可身在柳管家的立场,他不过是一介家仆,对主子的事插不上嘴,便只能在离开之前,给江临渊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至于那人是如何说服君子游去拜见叶岚尘的便是不得而知,总之君子游还是听了他的话,乖乖洗漱穿戴好了,人模狗样到了叶府去给人请安。   平日里叶岚尘极少在家闲着,不是在刑部办公,便是在定安侯府陪着小侯爷遛鸟,要不是收了个大有来路的状元郎,他也不至于在家死等这大半天。   他本想来一出闭门不见,好让君子游吃个闭门羹,日后学会老实,万万没想到,君子游竟是日上三竿时才登门,分明是从缙王府来,却没带什么像样的礼品,手里就拎着从东街买来的酸李子软糕,还是吃剩了一半的。   君子游在外笑嘻嘻的敲了门,没听见里面应声,开嗓喊了起来:“尚书大人?刑部尚书叶大人,下官大理寺少卿君子游,来给您请安啦!!”   特意挑了这么个人多眼杂的时候,还张扬的恨不得全城都来围观,要不是怕京城百姓对自己有什么误解,叶岚尘也不必咬牙切齿让他进门。   这人入朝后的第一场对局竟是自己输了,高傲如叶岚尘,心中自是不满。   可不满归不满,他要是真给君子游甩了脸色看,那就是他的不对了,更何况还有江临渊跟着他一起,初识第一天,面子总归还是要给,火气只得暂且压下。   进了门,君子游四下打量着此处的装潢,规模自是比不上缙王府,不过建材用料都是上等的红木,可见当初建造这座宅子的时候也是费了不少财力。   与之违和的是,叶府上下鲜少见到装饰的物件,素朴到连会客堂中铺垫的地毯都是单色。   朝中官员但凡有钱有势,都恨不得把金子镶在门楣上,为的就是个牌面,叶岚尘却显得格格不入,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江临渊看出君子游的困惑,悄声道:“听闻叶大人还在守孝,自父亲过世以后,他便将家中物件折换成了银钱,接济了贫苦百姓,所以才显得家徒四壁,有些落魄。”   听了这话,君子游对叶岚尘生出几分好感,还真看不出这个狭隘的男人竟有如此心胸。   叶岚尘没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只是见二人交头接耳便觉着莫名烦躁,一拍桌子,迫使他们不得不端正态度。   “当着本官的面还敢偷偷摸摸,你们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江临渊临危不乱,“大人误会了,下官与少卿大人并无冒犯之心,只是被大人的爱民之心所折服。”   “不愧是探花郎,好一张巧舌如簧的嘴啊,可你的花言巧语对本官无用,收收你的好文采吧!”   还真是位不好相处的上司。   君子游咂咂嘴,勉为其难掏出他吃剩下的半块酸李子软糕,又犯起了老毛病,盯着看了半天,还是不大舍得,又咬了一口,才把成了月牙形的甜饼递到叶岚尘面前。   “入夏之前就这么大火气,叶大人是肝火太盛,吃点消消火,别弄坏了身子啊。”   “你……”   “别嫌弃,您不能吃太多,寒凉的东西一贪嘴,败过头了可是会伤身的。尤其是李子,大人可得小心啊,这玩意儿,谐音可是个‘离字’啊。” 第35章 入宫   因着君子游的登门造访,叶岚尘一气之下竟病的几天没下得了床,为官数年来第一次抱病在家,误了正事。   结果便是君子游上任那几天舒舒服服的烧过了三把火,而叶岚尘却是发热烧的两眼昏花,早晚喝着苦药,身子虚弱两眼乌青,半死不活,不人不鬼。   瞧见君子游一副小人得志的德行,他心里更气更急,病也就愈加严重,迟迟没有好转。   要不是看在他一向拎得清,只有这次栽在了别人手上,小定安侯秦南归也不至于亲自登门去探望他的病情。   “岚尘,你素来看得清局势,怎这次把自己气成了这个鬼样子,本侯是心疼你不假,但更多的却是埋怨你不知轻重。自己的身子,你不好生养着,就需要本侯为你担忧,你可知错?”   “侯爷,下官知错。”   “啧,不是说了私下里无需扯这些繁文缛节吗。春寒,把你家大人的药端来吧。”   侍奉的丫鬟端了汤药进门,正想着伺候叶岚尘服下,就被人接了去。   秦南归竟是亲自捧了碗,替他吹凉滚烫的药汁,甚至送到了嘴边,叶岚尘受宠若惊,忙下床来接,又被推回到被中。   “你还病着,本侯闲着也是闲着,照顾你没什么不成的,不必慌张。说来令尊过世三年有余,你孝期已过,又是朝廷重臣,置办些物事与家仆都不为过。这叶府上上下下只有春寒一人打点,总是忙不过来的,你这生了病,没人床前床后的侍奉,不成啊。”   “多谢侯爷关心,只是我平日回府也不过是睡上一觉,大多时候都在刑部,或是侯爷府上,家里安排太多人也是浪费。我身子骨硬朗,一年到头也没个病了的时候,跟缙王府的那位可不一样。”   看来这梁子是就此结下了,秦南归也是无奈,喂他喝过药以后才笑出声。   “都说了,一个寒风一吹就没了的病秧子,别与他一般见识,你总这么念念不忘,本侯真怀疑你对他有什么不可说的情意了。”   “侯爷,旁人乱说也就罢了,您怎么也……”   “行了,知道你是气不过缙王跟他手下的狗,放心,你都病成这样了,本侯再不替你出口恶气也不是那么回事,但你可得保证,本侯杀了他的威风,你可得快些好起来。”   若以为秦南归不过是为叶岚尘抱不平,那可就大错特错。   此次后者被君子游冷嘲热讽一病不起,表面是折了自己的面子,实际却是打了他小侯爷的脸,要是治服不了这些个后生,日后岂不是谁都能骑在他定安侯脖子上为非作歹?   出了叶府的门,秦南归转身就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位于宫城之外,按说是独立于三省六部之外的官署,可经手的案件与卷宗大多都与刑部有所联系,时间一久,大理寺想办案就得看着刑部的脸色了。   而皇权旁落,外戚独断专行,大理寺的实权被一再削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默认成了刑部手下虚置的闲职,直到君子游就任大理寺少卿后去拜见了叶岚尘,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人们才渐渐想起不妥之处,原本大理寺就不该归刑部管辖,他要拜见也该是抱病多年的那位大理寺卿,为何非得去抱叶岚尘的大腿?   于是朝中出现两种声音,以黎婴为首的丞相府派认定君子□□为有失,却没有必须对叶岚尘低头的道理,如此不过是遵照祖宗留下的规矩,恢复大理寺独立办案的权力,功过相抵,是为无错。   而以秦南归为首的定安侯府派却咬死了君子游的失德之举,以他对长官无礼为由大做文章,更有甚者扬言非得让他对叶大人低头,才能压下群臣胸中这口恶气。   君子游自个儿是没有上朝议政的资格的,躲在大理寺听不到这些风声,全然不知宫墙里为了他的无心之举闹的是腥风血雨。   各派幕僚本就不和,借此机会抨击政敌,贬低异己也是常有的事,于是一件屁大点的事也掀起了轩然大波,偏偏正主对此一无所知。   很显然,这是萧北城为让他做好分内之事而做的努力,为隔绝流言蜚语也是费尽心思,但秦南归就是要让他的良苦用心付之东流,带着一帮随扈到了大理寺门前,一副要砸场子的气势。   大理寺虚置已久,就是有状元与探花郎两位新秀上任也是门可罗雀,初夏燥热的天气里也备显冷清,萧风一吹,让人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以秦南归的心性,进入这种鄙陋的地方都觉得掉自己的身价,可为了今后的面子,又不得不如此。   他让随扈等候在大理寺外,独自一人进了门,一看这院内更是凄惨,几颗嶙峋枯木立在角落里,外面早已春暖花开,这里仍是严冬残景,处处都透着凄凉。   他到的时候,君子游和江临渊正往破败的门柱上刷着新漆,虽未见过这位传闻中的小定安侯,光是看着衣着与气场,就能猜出个七八分了。   君子游嘴里叼着铁钉,说话含糊不清的,咿咿呀呀说了一长串,秦南归连半个字也没听懂,还要靠江临渊代为转答:“大人是问,您是哪家的公子,若想击鼓鸣冤,还是去顺天府为好。如今大理寺还未恢复实权,办案诸多不便,还请包涵。”   诉苦竟然诉到了死对头的头上,秦南归知道,他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无论是想求手下留情还是示威,不给他这面子可就成了自己的不是。   这个穷乡僻壤出来的狗东西,还真是懂得说话的分寸啊……   难怪叶岚尘会被气到一病不起,当真是个棘手的人物。   秦南归笑笑,摆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两手负在身后,假意去看被他们漆了一半的门柱。   “大理寺能恢复办公是喜事,装修一番也能扫去先前的沉沉死气,可少卿毕竟是一介文人,不擅做这种粗活累活,该是寻个手巧的工匠,把这些杂务一并包办了,也好过麻烦自己。”   君子游这才取出嘴里的铁钉,给人赔了个笑脸,“侯爷言重了,我们这种乡野里出来的穷书生,哪个不得会些手艺,比不得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贵人们。再者大理寺已是虚置多年,也没有银子请人来做这些活计,反正来这儿的人也不多,下官也就图个自己看着开心,让侯爷见笑了。”   “看你一身病骨还要如此劳累,本侯于心不忍,缙王难道连这些银钱也不舍得拨给你?那可真是小气了。”   明里暗里挑事还嫌不够,还得搅合一下别人的情分,要不是当着正主的面,君子游都要笑出声了,这种做法可真跟闺中未出阁的小女子有几分相似。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日子萧北城的确没怎么过问他的生活,才生分了些,就有人迫不及待插手了,也是有趣。   “小侯爷倒是有工夫来管别人的闲事,到大理寺来狗拿耗子不说,还要在背后损上本王几句,这不大好吧。”   听着声音熟悉,回头一看,居然是萧北城本人。   几个随扈在缙王身后满眼为难的望着秦南归,意思是拦也拦不住,不巧碰个正着也实属无奈,后者见了便摆摆手,不再计较。   “哟,这不是缙王吗?来了也不说一声,可是让小侯尴尬了。”   说着象征性的拱了手,至于这礼中有几分真诚,从他挺直的腰背就能看出八分了。   萧北城也不稀罕他的心服口服,白了他一眼,便到君子游身前,捧起那人磨破皮了的手,很是心疼。   “都是从四品上的官了,何苦这么为难自己,交给别人去做不就好了?”   “只有这大理寺的一草一木都是下官亲手植的,下官才会真正爱护大理寺,珍惜经手的每一件案子,与每一份百姓对大理寺的信任,不辜负皇上与朝廷对下官的信任。”   可惜对他的满腔赤忱,秦南归却是不屑一顾,冷嘲热讽道:“还真把自己当成包拯再世的小狄公了,果然是深山里钻出来的耗子。说起来,缙王可曾听过近来的传闻?”   萧北城头也不回,漫不经心道:“哦?什么传闻。”   “坊间盛传,先前风靡京城的《晋王风流事》与其续作《晋王床上那些事》的作者,正是今年备受瞩目的状元郎,亦是今日的大理寺少卿,君子游本人,更有甚者说那两本不堪入目的□□,就是他与缙王您的经验之谈。起先小侯只把这当作笑谈,可今日一见王爷的举止,倒是有几分信了。”   “坊间传闻?本王看,闲话就是从你这张嘴里传出去的,别在本王耳边唧唧歪歪,丢人现眼。”   就在君子游头疼这两人在自己门口吵了起来,局面难以收拾的时候,寺里来了位传信的太监,焦急的语气与慌张的神情很快就让众人息了声。   太监横冲直撞的进来了,只对萧北城与秦南归行了礼,连句话也来不及说,便匆匆到了君子游面前。   “少卿,少卿大人,出大事了,皇、皇上召您进宫,说……说是梨妃娘娘,快不行了。” 第36章 闹鬼   “人、人不行了,你倒是找大夫,到大理寺有个屁用,来错地方了吧你……”   君子游跟着跑了几步就上气不接下气了,还没明白发生什么,一群人就推着赶着把他送进了宫,见他身子不适,更是特许他坐了嫔妃的步辇。   抬轿的人也是急得不得了,君子游在步辇上被颠的不比自己在下面跑的舒服,眼看着要把前一天吃的都吐了出来,只得向萧北城伸出求援的手。   两人的指尖还没碰到一起,方才传信的太监不合时宜的挡在了他们之间,笑的尴尬却不失礼貌。   “皇上有令,任何人无旨不得进宫,王爷,对不住了。”   说罢进了宫门,便让大内侍卫关起了朱雀门,萧北城就被拦在了下马碑外,望着君子游离去的背影,难掩心中担忧。   万幸君子游不是孤身一人,随他一起进宫的还有这些日子跟着他出入各种场合的江临渊,见了那人,他心里才算有了底,被人一路送到后宫,心道这也不是寻常人能来的地方,自己可是男儿身,万一哪天皇上因为今日他多看了哪位妃子一眼,就拈酸吃醋要让他也成太监可如何是好?   他扒着扶手悄声去问传信太监:“都到这儿了,总该说说发生什么了吧?我要是全然不知,等到了皇上面前,也不是那么回事啊。”   太监面露难色,左右看看周围的人,确认是信得过的才凑到他耳边,“大人,实不相瞒,梨妃娘娘她中邪了……”   君子游听了这话缩回身子,抿唇看着太监,说不出话来。   “中邪?”   “对……”   “那难道不该找个道士作法驱邪赶鬼吗?我是大理寺少卿,只能管活人的事,神神鬼鬼我也没辙啊。”   “可、可皇上就说找您去,小的也是当差的,还能抗旨不成?您行行好,等下可千万别说什么惹皇上不开心的事,小的求您了。”   江临渊也在旁帮腔:“大人,您不妨去看一眼状况,真的解决不了再向皇上请罪也不迟。这是皇上交给大理寺的第一桩案子,可是给足了您的面子。”   “可不是吗?办好了加官晋爵,官运亨通,可要是办不好,明儿个咱俩的脑袋就得挂在城楼上风干成腊肉!”   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但君子游就是这样的性子,该胆怯的时候无法无天,该放肆的时候他又怂了。   好在到了事发的未央宫,见叶岚尘也已等在院中多时,他悬着的心终于放进了肚里。   来的不止君子游一人,就算这差事没办好,也有他的顶头上司撑着,天塌了也砸不着自己。   这个时候,君子游倒是恭恭敬敬去给叶岚尘行了礼,终于表现出了下属应有的姿态。   “叶大人。”   “滚,别以为本官不知你打着什么主……”   “下官给您请安啦!您这些日子病着,下官不忍搅扰您的安宁,因此疏忽了礼数,还请大人见谅。看您如今身子康健,也就放心了,下官心里的愧疚啊,总算是少了些。”   “不准少!君子游,你还是人吗!!”   叶岚尘病中情绪激动,突然咳的厉害,随行的狗腿子迟旻连连给他拍着后背,又回过头对君子游凶了一句,还骂一声“给脸不要的狗东西,快滚!别在这碍大人的眼!”   不巧这话刚好被从殿中出来的渊帝听了去,他瞪着迟旻,半晌也不说话,后者只得灰溜溜的退下了。   渊帝眼中满是无措,被桓一公公扶着坐到庭前,挥手示意众人落座,长长叹息一声。   “诸位爱卿,朕今日把你们请来,实为无奈。”   只到这里,他便不忍再说下去了,只能由桓一公公代为叙述近来发生之事。   “早些时候,梨妃娘娘便说身有不适,总是困乏无力,眼前时常笼着股白雾,能看到仙女在其中嬉戏玩耍,若隐若现。皇上以为梨妃娘娘是操劳过度出现了幻觉,请太医开了几副安神的方子便让她休息了些时日,却不曾想,梨妃娘娘的病是越来越严重。”   君子游捧着茶盏,急于咽下嘴里那口茶,烫的两眼噙泪,颤声道:“哪……哪里严重,怎么个严重法儿?”   “梨妃娘娘看到的幻象似乎更严重了,侍奉的宫女说,娘娘整日口中念念有词,说的却尽是些‘别害我’之类的话,严重时还会吓得躲躲藏藏,太医查了却看不出什么异样,只说娘娘偶感风邪,时有疯癫之态。”   “偶感风邪,时有疯癫……”   君子游念叨着,与江临渊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桓一公公一向看不惯他这乡野里带出来的随心所欲的毛病,正要斥责,却被渊帝抬手拦住。   “君卿,你可有什么见解?”   君子游起身向人行礼,俯首道:“回皇上,微臣是觉着此事蹊跷。道听途说总归无法还原事实真相,所以还请皇上恩准微臣见见伺候梨妃娘娘的那位宫女,与为她诊脉开药的太医。”   “准。桓一,去宣。”   请人的间隙,君子游连喝了好几杯茶压惊,深知后宫里的水不比朝堂上浅,得罪了谁,自己都将性命不保。   看出他的顾虑,江临渊劝道:“大人若是真的不知何去何从,倒不如把真相推向为人认可的方向。”   “走一步看一步吧,他们想要的真相,未必是我想呈现出来的真相。”   片刻之后,宫女迎春先到了御前,此女五官立体,眸色浅淡,一看就不是中原人的长相,那十有八九就是梨妃从大月氏带来的陪嫁侍女了。   有了渊帝的准允,君子游便问了几个相对要紧的问题,“梨妃娘娘是何时出现不适的?”   “约莫……是在半年前,那时皇上恩准娘娘同贵妃一起协理六宫,属实有些操劳,所以刚开始的时候,娘娘自己与奴婢都没有把这放在心上,以为吃几副药就能好些了。”   “初时的症状有哪些,后来的症状又有哪些?”   “刚开始,娘娘只说困乏疲惫,开始变得嗜睡,常常傍晚便歇下了,晚膳也不用。就连……”   宫女怯生生望了渊帝一眼,君子游便知,那段日子这位娘娘定是连侍寝也不顾了。   “后来,娘娘的症状越发严重,她总说能看到一个穿着红衣的女鬼在宫里飘来飘去,奴婢也是害怕,安慰娘娘说那只是幻觉,可娘娘半个字也听不进,总是对着无人之处嘶喊哀求,甚是吓人。”   渊帝又听了一遍这让他苦恼的证词,抚额闭目,不堪重负。   然而叶岚尘却道一句令人震惊的话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梨妃娘娘吓成这样,定是事出有因。”   宫女毕竟是梨妃身边的人,主子还未失势,她要是交代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秋后算账定是性命难保,所以不管怎样她都会抱紧自家主子的大腿,咬死了梨妃没有作恶。   君子游也正是看清这点,才没有贸然询问,他谢过送来新茶的宫女,又问:“梨妃娘娘是何时病重的,可还记得?”   “记得……便是去年腊月初的时候,娘娘突然病重,这一点李太医也是知道的。”   说完不久,桓一公公便带着这位太医上前,后者跪地行礼,附和了宫女的话。   “皇上,微臣作证,迎春的话不假,微臣的确是在腊月时为梨妃娘娘诊病,那时娘娘疯癫的症状有所加剧,还曾伤人伤己啊。”   听了这话,渊帝坐不住了,一指座下的李太医:“大胆!梨妃伤人伤己,如此大事竟敢隐瞒不报,你这是欺君之罪!!”   李太医吓得赶紧把额头贴在地上,话里透着哭腔:“皇上日理万机,微臣……微臣怎敢用这种事困扰皇上,况且在微臣的调养之下,梨妃娘娘的情况的确有所好转,伤……也没有留下疤痕,只是苦了迎春。”   迎春往后蹭了蹭,把两手收在袖中,不敢让人多看,桓一公公却是眼尖,毫不留情掀起她的袖子,露出她遍布伤痕的双臂。   有刀伤,有瘀痕,更多的却是尖长指甲划过留下的印迹,大多已经结痂愈合。   “梨妃真是病得不轻……”   见了如此骇人的场面,就是渊帝也会有所顾忌,当场下令:“即日起,梨妃不必再与贵妃一同协理六宫,就让她留在未央宫安心养病,没有朕的命令,不准离开未央宫半步!”   这可当真是把梨妃当作了会伤人害命的疯子,下令之后,渊帝便匆匆离开,半刻也不愿逗留。   可他既然把叶岚尘和君子游等人留在这里,便说明事情还有再查的余地,若他单纯听了太医的话就撒手不管了,又怎会大费周章,冒着逾矩的风险让外臣进入后宫?   看过守门太监的神色,果然没有赶人的意思,君子游便知自己猜中了皇上的心思。   叶岚尘颇觉无趣,起身抚去官服上的褶皱,居高临下看了眼只穿着朴素白衣的君子游,不屑道:“没规没矩的东西,丢人现眼。”   “叶大人,您可是要回去了?”   “不然呢,你真以为刑部会插手后宫的案子不成?别以为中宫闲置就可以肆意妄为了,有言贵妃在,这儿就轮不到外臣指手画脚。本官看不起你是真,可你毕竟也是刑部的颜面所在,提醒你这一次,下不为例。”   说罢,带着迟昮便走。   君子游不着痕迹的翻了个白眼,撅着嘴道:“说白了,还不是不想惹祸上身。”   江临渊迟疑着问:“那大人,是否要继续要查下去?”   “查,当然要查!”   能否得到后宫的照拂,可全看此案的结果了。 第37章 幻象   “宫女迎春讲说梨妃的病情是在腊月初恶化,在那之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江临渊思索片刻,答道:“花魁遇害案?”   “要是个寻常花魁遇害,这事传不到后宫,也影响不到梨妃,可偏偏是个被皇上宠幸过,还想纳入后宫的,这不就扯上了点关系?”   “可是大人,花魁是在冬月遇害的。”   “所以梨妃真正的病发日期有待考证。”   说着,君子游去到紧闭的未央宫门前,捅破窗纸往里看了看,没见人影,有些失望。   就在他将要移开目光时,视线中突然多了个披头散发的女子,瞪着布满血丝的大眼睛,隔着窗纸的缺口与他对视,吓得他惨叫一声,腿软跌坐在地上,连连后蹭。   江临渊才刚扶住他,里面那位就不安生了,发狂般拍打着宫门,发出声声撕心裂肺的喊叫。   她的话大多是听不清字音的,不过君子游从中依稀辨出了“救我”,“我没有害他”之类的话,令人毛骨悚然。   “怪、怪不得皇上要梨妃娘娘安心养病,这样子……确实不适合出门。”   估计再过几天仍没有好转,未央宫的门窗就要被木板钉死了,无论真相如何,留给他们的时间都不多了。   君子游爬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四下不见侍奉的宫女,便知是这位疯癫的娘娘吓跑了下人。   “梨妃娘娘是何来历?”   江临渊答:“听闻是从月氏和亲来的公主,与缙王颇有渊源,当年长公主是因月氏内乱才带缙王回了大渊,数年之后,新登基的月氏王为求和,便送来了公主和亲。她初到宫中受尽荣宠,身份尊贵却不受太后待见,太后说她狐媚惑主,为讽刺她的行径,便为她取名‘狸妃’,皇上劝了许久,太后才同意把狐狸的狸,改成梨花的梨。”   难怪皇上不肯让萧北城进宫,看来的确是有所忌惮。   君子游回到座上喝了口冷透的茶,两手撑着下巴直发愁,“难就难在她是后宫嫔妃,外臣不好插手她的事,一个不小心,我们自己的脑袋都不保啊。”   “那大人有何打算?”   “就算猜到她与花魁之死有联系,现在无凭无据的,也不好说些什么,当务之急是要治好她的怪病。元芳,当前这种情形只有两种可能。”   说着,他故弄玄虚的往江临渊身边凑了凑,伸出一根手指,眯眼露出狡黠的笑容。   “第一,她真就是被自己给逼疯了,这种情况无解,只能等她情绪稳定,神智清醒了才能问出一两句实话。第二,她是为人所害,要是这样,事情反而简单。”   “大人的意思是……”   “我们先着手从梨妃的日常饮食,接触的人事物开始查起,总会找到蛛丝马迹。”   君子游便请了个懂事的小太监帮忙,塞几两银子从他口中套出了自梨妃患病以来的异常之处。   “梨妃娘娘是月氏人,西域那边风沙大,没什么好吃的,所以到了京城,她可是把美味佳肴全尝了一遍,最爱吃的就是御膳房的香蕈炖鸡。不过这玩意儿啊,不能吃多,太医和下边的奴才都是提醒过的,可娘娘不听,每天餐桌上都得有这道菜才能吃得下饭。本来咱们做奴才的不敢多说,可看了现在梨妃娘娘的样子……便知香蕈,还是不能吃多啊。”   “香蕈?”   “是啊,要是御膳房没送来香蕈炖鸡,梨妃娘娘就是让迎春偷偷出宫也得弄几两鲜蕈来,总之每天必得吃上一顿,不然就睡不着啊。”   君子游跟江临渊对视一眼,立刻到了未央宫的小厨房去,这里被人打扫的干干净净,连点残羹剩饭都没留下,也便断了线索。   他叹了口气,掀开木盖,看到锅中空无一物,不掩失落。   “是啊,要是真被人动了手脚,这么久了,又怎会留下证据。照这么说,那个宫女迎春的确可疑啊。”   他稍加思索,吩咐道:“临渊,你去查查近来迎春,或是未央宫宫女太监出入宫门的记录,筛选出可能到城中购买香蕈的人,把名单交给我,再一个个盘问。”   江临渊点头应下,见君子游没有离开的意思,又问:“大人您呢?”   “我另有要事得查,你先去,咱们晚上回了大理寺再议。”   两人就此分道扬镳,确认江临渊走远了,君子游才一戳愣愣的小太监。   “我说,御膳房在哪儿?”   半个时辰后,御厨们无奈看着面前饭碗叠了一人多高的君子游,揪了带他来此的小太监逼问:“喂,他真的是大理寺少卿吗?”   小太监有些害怕,“当、当然是啊,皇上命他彻查梨妃娘娘的案子,他才能到后宫来的啊。”   听了这话,君子游想起了什么,吐掉嘴里的鸡骨头,含糊不清的问道:“说到这个,今儿个宫里的太监来寻我时,分明是像闹了命案一样的急迫,怎到了未央宫,嗝……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小太监满脸为难,当着外人的面不好说,只得凑近了去说悄悄话,“大人有所不知,的确是差点闹了命案,梨妃娘娘发了疯要自戕,白绫都缠到脖子上了,要不是宫女发现的早,只怕已经没命了。在宫里,自戕可是大罪啊,太后得知此事,都要赐死梨妃娘娘了,幸好皇上帮着拦下来了。”   “宫女?发现此事的不是迎春?”   “大人有所不知,迎春是未央宫的大宫女不假,可她一向胆小,梨妃娘娘犯了疯病,她是根本不敢进前啊。”   “这就奇怪了,不敢靠近还惹了一身伤,敢情未央宫娘娘喜欢玩鬼抓人不成?”   小太监一把捂住君子游的嘴,“哎哟,我的好大人啊,这话可千万不能乱说。您看这时候也不早了,快些回去吧,等傍晚宫门下钥,您就是想出也出不去了。”   君子游看着天色的确不早了,摸摸已经吃的溜圆的肚子,点点头,便被小太监送出了宫。   一出朱雀门,就见一行熟悉的车马停在下马碑外,站在最前的人正是沈祠。   远远见了君子游,沈祠立刻给轿子里的那位通报了,竹帘内便伸出一只手来将烟杆递给他,而后萧北城才走了出来。   沈祠倒尽斗里的烟土,又忙着给他掸去身上的味道,确认没有大碍了,那人才迎上君子游。   “宫里发生何事。”   “不打紧,是传信的太监夸张了,没有命案,也没人丧命,放心吧。”   “本王担心的是你,宫内势力纵横交错,不比朝堂简单,你这个性子,万一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只怕性命难保。”   “知道王爷是担忧我的处境,下官就先谢过王爷关心了。”   说罢,君子游抬腿便走,为的就是不多与他纠缠,以免此案节外生枝,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萧北城却是没有就此放过他的意思,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后又意识到举止不妥,才改抓了他的袖口。   “柳管家见多识广,或许能帮你一二。”   “王爷直说是想邀我到您府上小住几日不就好了?嗐,咱俩什么关系,这点小事还用拐弯抹角。等着,我回趟大理寺,去去就来。”   自君子游上任以来,为了修整破败的官署,与江临渊都是住在大理寺的,无暇回去缙王府,也就疏远了和萧北城的关系。   起初几日,后者还端着自己皇亲国戚的架子,担心也不肯亲自登门去看,今儿个总算是忍不住了,又碰上这种糟心事,真是点子背到家了。   纠结须臾,萧北城没放手,哪成想君子游这一步出去,被他扯着宽袖,哗啦啦从衣服里掉出一堆东西来。   君子游做贼心虚,低头收拾了又塞回袖中,匆匆忙忙要走,这一次萧北城没有拦他,倒是他自己,没走多远又停了下来,直勾勾盯着前面。   看他半天也没动弹,萧北城才跟上前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向了空无一物的远处,什么都没发现,又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发现这人居然愣了去。   “少卿?子游?……君子游!”   君子游如梦初醒,被他一吼唤回意识,脑子虽然清醒了,眼睛却还死盯着前方。   “啊,王爷,你有没有看到那个。”   他煞有介事的指着自己看向的方向,突然红了脸,一副傻相。   “我看到了一群美人啊,那身段,啧啧啧……”边说还边用手比划着曼妙的身形,“我这是到了仙境吗……”   萧北城头皮发麻,回头瞥了眼沈祠,对方也是一脸疑惑。   “……君子游,你在玩笑本王不成?”   “王爷您说什么呢,这怎么是玩笑呢,你快看啊,我就喜欢半遮半掩跳舞的那个,你看你看,转过身了。嘶……怎么是个男的。嘿,男的好呀,男的就更刺激了……”   听他说着这些旁人听不懂的疯言疯语,萧北城也是气急,扬手给了他不轻不重的一巴掌。   这一耳光是打醒了君子游不假,却也让他感到不适,口中吐着白沫,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第38章 香蕈   “大人这是蕈菇吃多了,出现了幻觉,喝几副药休养几天就没事了,王爷放心。”   姜大夫给君子游把了脉,写了张方子便交给柳管家去抓药了,临走前后者还不忘嘲讽:“这一趟进宫可真没白去,瞧他这鼓得好似三月怀胎的肚子,可真是没少吃啊。”   萧北城冷声道:“你少说几句,顺便把江临渊给本王叫来。”   那人遵照约定在大理寺等着君子游的消息,自然不知后者被人截了胡,还出了这么档子事。   闻讯赶来的时候,君子游正被姜大夫灌着药催吐,胆汁都吐了干净,趴在床上哼哼唧唧的,一副半死不活的德行。   再看沈祠从他外衫里倒出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干货,江临渊一看,就什么都懂了,忙给萧北城赔罪。   “王爷恕罪,是下官没能照顾好少卿大人,才让他遭了这份罪。”   虽说里外看不上江临渊这个人,但萧北城也并非不讲道理,听他讲了来龙去脉,眉间褶皱愈发深了,起身出门,到外面才拿出烟杆,让沈祠帮忙燃了烟丝,对跟上来的江临渊道:“梨妃出事,皇上让本王避嫌是情有可原,可让外臣插手,也是百般不妥。”   “下官不敢揣测圣意,但皇上既然让大人管了这桩案子,便是有意打破如今的僵局。下官倒是觉着,这会成为大理寺翻身的机会也说不定。”   已经上了破船,君子游和江临渊都想恢复大理寺办案的职权,看见根救命稻草就想拼死抓住。   所以他才会不管不顾,在御膳房试吃了所有种类的的香蕈炖鸡,把自己祸害成这个鬼样子。   萧北城是无奈,更多的却是心疼,若当初琼华宴上,自己能不那么顾及颜面,为他说上一两句求情的话,他也不必像现在这样拼命。   他叹息着摇摇头,沉默片刻,姜大夫便推门将他请入内室。   “王爷,少卿大人有话想对您说。”   萧北城匆匆熄了烟火,拍拍周身衣物,自己闻不出什么味道了,才迈步进门。   这会儿君子游吐的两眼发黑,脸色发青,嘴唇都紫了,还在说些胡话,“姜大……姜大夫,我嘴里吐泡泡可怎么办啊……”   萧北城闻言瞥了眼姜大夫,埋怨他请自己来就是听这几句疯言疯语?后者无奈,小声提醒缙王已到,君子游才眨巴眨巴眼睛,稍微清醒了点。   “王、王爷,您快来,快来看看,我这舌头怎么没知觉了。”   本不想跟着他胡闹,可君子游说着就扑了上来,把萧北城推到身后的椅子上,还伸出舌头来,非要给他看看。   这一张嘴可倒好,萧北城不止看到他发黑的舌尖,还闻到他口中散发出的一种诡异香气,显然他是误食了什么比蕈菇毒性更强的东西。   江临渊见状道:“王爷,也许问题就是出在那些香蕈上,梨妃娘娘也是在食用后出现幻觉,与现在大人的反应很相似。”   萧北城吩咐:“沈祠,把那些蕈菇拿来给姜大夫看看。”   不过姜大夫毕竟不是山野里善于分辨野物的村妇,对着晒干的蕈菇也瞧不出什么门道,只觉着和平日里百姓常食的那些没什么两样。   “要是刚采下不久的新鲜蕈菇,说不定还能看出哪里不同,在下不敢妄言,请王爷恕罪。”   “而且一下子吃太多了,也分不清是哪碗出了问题……”   君子游撅着嘴哼哼唧唧的说道,觉着身子往下滑了几寸,便不管不顾的手脚并用,爬上了萧北城的身子。   众人一见这场面,都不敢说话了。   萧北城咬牙道:“你……下去!”   “还有啊,有一点也很让我费解,梨妃娘娘进宫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山珍海味都尝了遍,怎就这段日子吃蕈菇吃的这么上瘾?不对劲吧。除了蕈菇以外,她的饮食一定被人动了手脚。”   他一本正经推理着案情,萧北城只得缩回欲把他掀翻在地的手。   江临渊适时出言:“王爷,今日下官也去调查了未央宫宫人的出入记录,找到了一个频繁出宫,却并非回乡探亲的宫女,就是迎春。她每次出宫半日便会回来,从梨妃娘娘入宫的三月后开始,起先是一月一次,后来便是半月、十天,次数越来越频繁,行为十分可疑。”   捏着沈祠递来的干香蕈,萧北城若有所思,“本王听人说过,在滇南一带生长了许多蕈菇,外形相似,却是天壤之别,有些毒性甚强,入口当即毙命,也有些是食用过后会出现幻觉,不及时医治才会丧命。看者情况,梨妃显然是后者。”   “少卿大人也出现了相同的反应,便说明御膳房中还有证据残留,不如速速禀告皇上……”   “从他出宫到现在都过了几个时辰,真有问题也该被处理好了,这个时候再去也摸不到什么线索,你想要证据,那不有的是?”   萧北城一指痰盂中君子游吐的秽物,姜大夫都忍不住插嘴:“少卿大人真乃神人也,吃下的蕈菇都是整个生吞的,形状都还是原样,就是吐的时候吃了点苦头,为了案子,也是足够拼命。”   江临渊面露难色:“这……”   “不必觉着为难,你就是翻了那些东西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不如明日就给刑部端去,让他们见多识广的看看。”   果然手段老辣。   但江临渊心中想的却是,整个儿的香蕈都能囫囵吞下,自己这位上司可真是不简单,以后做那种事……一定不会吃太多苦头吧。   沈祠知道,自家王爷这是还记恨着今儿个小侯爷的冷嘲热讽,不然也不至于非得给叶岚尘找些难堪,说来也是惨,上面的人相互看不过眼,受苦的就成了他们这些下属。   第二天一早,江临渊就把东西送去了刑部,气得叶岚尘脸色发绿,偏偏又是皇上把这差事给了大理寺,心中再多不满都不敢抱怨,只得让下面的人一并查了。   然而结果却是出人意料,君子游所食的蕈菇都是再平常不过的香蕈,没有任何问题,就是多食了些也不该出现幻觉。   这话传回缙王府,人们自然有理由怀疑昨日之事都是君子游演的一出猴戏,最生气的人该是被他捉弄了一通的萧北城,然而缙王本人却是一反常态,深思了其中关系。   “香蕈没有问题,不代表他吃的东西就干净了。昨夜本王就在想,他食用蕈菇是都是整个囫囵吞下的,没有咀嚼,毒性就不该蔓延的太快,可他才出了宫门就开始犯浑,若不是装的,问题就是出在另外的食材上。”   “香蕈炖鸡,王爷是在怀疑鸡有问题?”   “御膳房的鸡都是圈养的,出问题的可能不大,本王怀疑的是那些炖鸡的辅料与香料,你且先去查清那宫女出宫都去了哪些地方,接触过什么人,又置办了些什么,其余的等他醒来自会吩咐。”   江临渊自然不知,萧北城坚信君子游的确是中毒出了幻觉,而非故意耍宝的原因,竟是他昨夜亲自在弄玉小筑守了一夜。   这一晚,君子游睡的可不踏实,安生不了多一会儿,就要起来呕个几口,后来胃里也不剩什么,吐的尽是喂进去的温水才渐渐消停。   他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高照了,匆匆洗漱,收拾了形容,托柳管家传了话,便又进宫去了。   如今他是出入何地都畅通无阻,可见渊帝的确给了他彻查的权力,要不是外臣踏入后宫不合规矩,他真是恨不得每天都在未央宫待上个半天,好好看看梨妃的反应。   他找来了昨日带路的小太监,一路与人勾肩搭背,蛊惑着套话,“昨天我见过梨妃娘娘了,她两眼布满血丝,的确是被勒颈之后的表现。可现在未央宫侍奉的宫人不多,迎春又胆小不敢接近梨妃娘娘,是谁发现了险些丧命的她呢?”   “是……是去送膳的宫女。”   “哦?送膳,这事不是一向由御膳房交给各宫的吗?你可别欺我不懂规矩。”   小太监抿着嘴,一脸嫌弃,“大人,您都知道的事,就别逼问小的了,要是被人秋后算账,小的命都保不住啦。”   “嗐,我也是初来乍到,新官上任,总不能让皇上失望不是?我的职责仅仅是查明真相,至于皇上是否相信,又要如何抉择,那可就不是我们的事了,所以你……”   君子游故弄玄虚的往小太监手里塞了个东西,后者以为是银钱,不敢露相,又见他眼巴巴等着,只好屈服在金钱的诱惑下,靠近了,压低声音道:“其实,是言贵妃娘娘。”   “哦?好像很有故事的样子,说来听听。”   “言贵妃娘娘,便是如今代行中宫之责,那位唯一的贵妃,比宫里嫔妃年长些,办事稳重,却不得皇上喜欢,这么多年了,膝下也没个一儿半女,所以她格外痛恨那些狐媚惑主的妃子,早些时候,还曾赐死过一位呢……”   君子游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把人拉远了些,寻了僻静的角落,把人抵在墙上逼问:“那我问你,你认为言贵妃与宫外那位花魁之死是否有关,这事有没有可能是她所为?”   “大人,绮娘娘……不就是被言贵妃害死的吗?” 第39章 引蛇   由着皇上的宠爱,哪怕是不在宫中,没有位分的花魁也能被宫人们尊称一声“娘娘”,可见她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虽然不想把此事与已经结案的花魁案联系到一起,但如今形势不容君子游再想当然,刚好他又是个不怕死的主儿,竟然就这么找到了长乐宫去。   不敢跟着他一起作死,小太监在知道他要铤而走险时便溜之大吉,万幸这位贵妃娘娘心情不错,得知他的来意并未大发雷霆,反而是将他请入殿中,坦然接受了他的质疑。   “后宫本无亲近外臣的道理,若非此案涉及宫中嫔妃,又是皇上钦命彻查,你可没这么好的机会见识后宫风景。”   君子游一口一个“是”的应着,在宫中如坐针毡,茶也不敢多喝,连要问什么都给忘在了脑后。   就在尴尬的时候,从他袖中发出一声细软的猫叫,言贵妃一脸惊奇的盯着他看,君子游赔笑道:“贵妃娘娘恕罪,其实是微臣养的一只猫儿,在大理寺无人看顾,便大着胆子带进宫了,恳请娘娘不要责怪。”   “怎会,快抱来给本宫看看。”   言贵妃一扫严肃,透出几分欣喜,君子游便从宽袖里捞出小黑,托宫女转交给她,还提醒一句:“娘娘,它性子不好,许会抓人,您可得小心别被它伤了。”   言贵妃特意去掉了手上的护甲,就怕不小心弄疼了猫儿,抱起小黑的动作也很娴熟,一看就不是第一次侍弄宠物了。   而小黑初到贵妃怀里是不安的,蹬着两条初愈的后腿便想逃走,后来不知怎么安静下来,仰头望着言贵妃,是一副求宠的模样,叫了两声,便卷起尾巴瘫在贵妃怀里不动了。   “这不是挺乖的,可惜不能留在宫里,不然还能给阿宓做个伴。”   说到这里,君子游就见隔着内外两宫的帐帘下钻出一只长毛的白猫,悄无声息跳到贵妃身边,两只前爪扒着他的腿,眼巴巴看着惬意的小黑。   “真是有趣,它们见了也不打架,本宫的阿宓见了梨妃宫里的阿满总是大打出手,全不像你这猫儿,不会因为争地而闹起来。”   “娘娘是说,梨妃娘娘宫中也有饲养御猫?”   “当然,皇上喜欢猫儿,嫔妃们自然要养一些争宠,各种下流法子都用上了,为博君一笑也是不择手段。”   “微臣这些日子也曾到过未央宫外院,却未见到有什么猫儿,梨妃娘娘状态不好,猫儿与她在一起是不是不妥?”   “你多虑了,她养的阿满早在去年冬月便死了,她没那个爱猫的心思,就是宠物死了,也不过是吩咐下人埋到宫外,半点伤心都没有。但你这么一说,本宫就想起来了,梨妃的确病的蹊跷,阿满死的也有些离奇。”   君子游来了兴致,紧着往言贵妃那边凑了凑,还是看到宫女礼貌的笑容才意识到行为不妥,缩了回来。   “关于梨妃娘娘的病,和御猫阿满的死,贵妃娘娘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中宫虚置多年,六宫之事自然要由本宫这个位分最高的暂理,当时阿满死了,本宫也是派人去问候过的,怎知梨妃那个小贱-人非但不伤心,还筹措着送信回月氏,让她的母族再送一只讨喜的来,并不把宠物的生死放在心上,只是单纯借此争宠罢了,何其可气!”   言贵妃越说越气,一拍桌面,吓得小黑和阿宓连连缩着脖子。   见吓坏了它们,她又温柔的抚着猫儿的背毛作为安慰,语气放柔了些,“本宫是对梨妃有不满,却没到要杀她的地步,她毕竟是和亲来的公主,算上亲缘,指不定跟缙王还有些关系。得罪皇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又有谁愿去做呢?”   “娘娘说的是,微臣不敢怀疑娘娘,只是皇上命我查明真相,有所冒犯,还请娘娘恕罪。”   “无妨,都是为皇上做事,相互照应也是人之常情。但本宫希望,今日梨妃之事,本宫帮了你,他日轮到本宫,你也会如此尽心。”   君子游觉着言贵妃许是因为梨妃被害而生了胆怯,才会说出这种话来,不敢多言,便只是起身对人俯首作揖。   有些事不好由她亲自说出口,便只能让身边的宫女代为转达。   言贵妃的心腹大宫女便是当年陪嫁的丫鬟如意,见了君子游也不拘束,言谈得体,落落大方。   “未央宫娘娘初病时,主子便觉着蹊跷,暗中遣人调查一番,发现她的饮食大有问题,每天都要食香蕈炖鸡不说,鸡肉全被留了下来,倒是香蕈一点不剩。奴婢觉着奇怪,便拿去给太医院的张太医瞧了,他说香蕈与鸡并无问题,多食仅是伤肝伤肾,注意些便好,我们便没再深入调查了。”   “但之后听闻梨妃娘娘出现幻觉,有疯癫之态,还伤人伤己,你们应当又起了疑心。”   “少卿大人果然厉害,得知未央宫娘娘的情形后,奴婢使了些手段,让人拿到了她吃剩下的残羹冷炙,送去太医院瞧,还是没有结果。”   “我见后宫各宫都有小厨房,会不会是底下的宫人们煲了香蕈炖鸡,又与御膳房送来的掉了包呢?”   如意看了眼神色凝重的言贵妃,面露难色,“是有这种可能,但奴婢不敢深查下去,生怕会牵扯出不得了的人来。”   她说的是实话,只是如此直白,让君子游有些意外。   不过他很快想清其中缘由,既然是言贵妃着手调查此事,未得结果,中途便罢手,说明她掌握的线索直指一个她不敢妄动的人。   在后宫,无非皇上与太后,不是前者的话,那么……   可太后为何要对梨妃不利?难道是不想让外族人怀上龙嗣?   真是这般,那她大可用些后宫的法子,让梨妃永远没有机会母凭子贵,况且真是太后做了这事,也当是光明正大。想来以太后的性子与手中实权,也是不屑于遮遮掩掩的。   但言贵妃未必想到这点,恐怕她对太后是言听计从,连半点猜疑也不敢有的,就是有人利用了这点,至今仍逍遥法外,躲在暗处窥视。   君子游委婉问道:“那宫中可还有什么人与梨妃娘娘关系恶劣,会恨到想要杀了她呢?”   言贵妃笑道:“君少卿说笑了,后宫里的水可不比朝堂上浅,人人都是面和心不和,今日看你得宠便悄悄记下一笔,等来日你不那么风光,再在你失意时狠狠捅上一刀,也是常有的事。”   “那微臣换种问法,与梨妃娘娘关系甚好的人都有哪些?”   “她协理六宫时,与她站在一起的也便是关雎宫与流华宫的二位了,看她失势,便又投到了本宫这里。本宫正愁没借口拒绝呢,若是君少卿能从她们身上找到蛛丝马迹,本宫也能安生些时日。”   得到指向另外两人的线索,君子游客套几句,便带上小黑匆匆离开长乐宫。   只可惜线索太过模糊,据他所知,后宫各宫除主位外还会住几位贵人,只得宫名很难确认其身份,可见这位言贵妃做事也是相当小心,轻易不会暴露自身。   出门不久,就碰上了揪着小太监的江临渊,见他平安无事,后者便迎了上来。   “大人,您怎一句话不说就来见了言贵妃,您可知那言贵妃可是出了名的不好相处啊。”   “是吗?我感觉还好,也亏得来此一遭,我才明白梨妃身中之毒究竟是从何入口。”   “哦?大人也有了猜测,那不妨……”   君子游与他一对眼神便会意,伸出三根手指倒数,到了“一”的时候,两人齐声道:“是枸杞子!”   调查与推理的结果不谋而合,说明距离真相更近一步。   江临渊拱手赞叹:“大人果真厉害,您是从何得知枸杞子有问题的?”   “起初我还担心言贵妃会对我有所保留,可她看在小黑的面子上,对我说明了她先前调查的结果,与我所查的相同,宫中太医也说香蕈与鸡汤没什么问题,可我与梨妃食用后都出现了幻觉,足以证明他们判断有误。要说太医有所隐瞒情有可原,可姜大夫是京城名医,没可能成为帮凶,所以我怀疑,问题根本不是出在香蕈与鸡汤,从一开始,我们就被误导了。”   “那您又是如何想到枸杞子的呢?”   “我们所食的香料大多是从西域,或经丝绸之路进贡而来,大月氏属西域三十六国,远嫁而来的梨妃不可能不了解香料的味道,所以想在香料中动手脚并不现实,便极有可能是她从未见过的东西。而枸杞子生长在中原以南的地区,不适合在西域的漫天黄沙中生存,梨妃不知其滋味,也是自然。”   “下官还是不懂,若说梨妃娘娘没尝过枸杞子,察觉不到异常还情有可原,但您……”   “嗐,昨儿个吃的时候就觉着不对劲了,但我不亲身试过的话,又怎知问题出在哪里。”   江临渊不得不佩服他的勇气,见他勾勾手指,便从袖中取了被帕子裹起的布包,拿出几颗淡红色的新鲜果子。   “大人,这便是宫女迎春时常出宫购买的果实,名叫蕈木子,与枸杞子十分相似,光从外表是看不出差别的。”   “蕈木子,甚好。不如……”   君子游接过果子喃喃自语。   不如,借此机会引蛇出洞。 第40章 离奇   当天,君子游便到御书房面圣,好说歹说是劝渊帝消了气,也不知是使了什么妖法,皇上竟鬼迷心窍听了他的进言,同意聚起后宫嫔妃共赴晚宴。   按说这种场合,外臣与位分低的嫔妃都是不得出席的,今日却不同往常,不仅君子游与江临渊出现在席间,就连先前被禁止进宫的萧北城也受邀而来,鲜少抛头露面的贵人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要是借此机会能得皇上宠幸,更是复宠在望。   萧北城懒得过问君子游这又是给他安排了怎样一出好戏,默默饮茶,一言不发,直到宴席开场,渊帝入了座,御膳房的宫女们一齐奉上了今夜的第一道佳肴。   言贵妃乃如今的六宫之首,眼见渊帝无心享乐,总得出面缓场。   “近日皇上为国事操劳,甚是疲惫,不妨尝尝御膳房特意准备的这道香蕈鸡汤。香蕈是御厨们亲自上山采来的,绝不会混进相似的毒种,而这其中的枸杞子也是去年西南供奉的上品,甚是养神,皇上趁热喝了,也能补补身子。”   渊帝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刚要动筷,忽听座下有人进言,“皇上,宫中传闻梨妃姐姐发狂,便是与误食香蕈有关,臣妾以为,在未查清梨妃姐姐的病因之前,与此有关的一切都不能入皇上的口。”   看着这位起身的贵人,君子游往萧北城那边蹭了蹭,小声问道:“这位是……”   “关雎宫的俞妃,育有一子,是皇上最宠爱的三皇子。”   这话本不该从他缙王口中说出来,奈何君子游催得紧,动静闹得太大,不只是诸位妃嫔,就连渊帝也投来疑惑的目光。   君子游赔着笑,端起汤碗递到萧北城嘴边,还不知死活的说着:“让皇上与各位娘娘见笑了,我这是在劝王爷喝汤……王爷,快喝啊!”   萧北城真没想过自己竟有一天会当众被人逼着灌汤,一把甩开君子游的手,躲过了夺命连环催,却免不了被溅了一身汤水。   有胆小的妃子发出惊叫,场面有些混乱,君子游忙拿帕子给他擦拭湿了的衣物,还不忘拜托御膳房的宫女:“王爷的汤洒了,还得麻烦再送一碗了。”   混乱之下,果然俞妃再次出言:“皇上,臣妾以为汤虽无毒,总归是有风险,还是不饮为妙。”   她说了这话,后宫自然会有不服于她的妃子顶撞,近来不得宠的宁嫔阴阳怪气道:“俞妃娘娘这么胆怯,莫不是做贼心虚了?”   “放肆!你好大的胆子!”   “哎哟,这怎么还生气了呢?皇上恕罪,贵妃娘娘恕罪,俞妃娘娘也恕罪。臣妾不过是无心之言,顶撞了俞妃娘娘,可千万别介意,臣妾只是觉得一碗汤而已,在梨妃娘娘出事以前,宫里也没少喝过,如此小心,是不是有些过了?”   说着,还示威般翻着白眼,端起汤碗,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汤水才入了口,她突然咳嗽着又吐了出来,用帕子捂着嘴,含糊不清的抱怨:“这是什么东西!皇上,这汤有问题!”   君子游人模狗样蹭回自己的位子,捧着汤碗仔细端详一番,“啊”了一声,恍然大悟似的。   “对啊皇上,您仔细看,这汤中的红果虽是相似,但并非枸杞子啊!”   要不是他演技浮夸,萧北城可就真的信了他的鬼话,瞥一眼碗里的残汤,便知他红口白舌的,在这大放厥词。   不过萧北城精明绝顶,既然君子游靠他引出汤水的问题,又有意让他避开争端,何不走下他铺的台阶,让大家痛快看场好戏呢?   俞妃显得有些慌张,端起汤碗用勺子翻搅一番,而这个时候渊帝又恰好开了口,让她难以插嘴。   “君卿,你说枸杞子有问题?朕可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君子游走到人前,行了礼,娓娓道来:“皇上有所不知,枸杞子生于中原南部,而京城地处北方,很难尝到新鲜的枸杞子,则大多都是晒干后送到宫里的,泡发以后才会成碗中这般饱满的模样。果干与鲜果不同,后者多汁,且自身果味更加浓郁,而果干却是蒸发本身的水分,入了汤品,更多的便是汤头的味道。”   “你想说,这汤中的枸杞子是鲜果,而非果干?”   “皇上圣明,可既然枸杞子经不起长途跋涉,只能将果干送入宫中,我们现在又如何能尝到新鲜的枸杞子呢?答案其实不难想到。”   萧北城用筷子挑了一颗红果,放在指尖碾碎了,道:“这不是枸杞子。”   “皇上明鉴,枸杞子内有种子,微小而多,可这种果子内里却只有一颗果核,而且个大,所以寻常人都分得清这并非枸杞子。可从西域来的梨妃娘娘从没见过枸杞子,更没尝过,又怎会认出这是一种名为蕈木子的奇异果实呢?”   渊帝也亲自确认了碗中的红果并非枸杞子,神色愈加凝重,命君子游接着说下去。   君子游又道:“不论香蕈还是蕈木子,单食都是强健身体的好东西,可蕈木子物如其名,天生与蕈菇相克,同食致幻,多食致死,其中不孕、心惊、多梦、盗汗等症状更是其带来的副作用,有人有意将这种东西送给梨妃娘娘,可见其用心狠毒。”   “不孕……致幻,致死,到底是谁!!”   渊帝盛怒之下狠拍桌子,吓得一众嫔妃与外臣纷纷跪地,恳求天子息怒。   唯有君子游仍挺立在堂上,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此人深谙草木相生相克之道,又对梨妃娘娘怀恨在心,她的身份,我想不难猜测。”   “方才用膳之前,只有俞妃加以劝阻。朕记得,你是出自药门世家的医女,你父亲也曾在太医院做事,除你之外,当是无人知晓蕈菇与蕈木子相克的道理。”   言贵妃及时出言:“俞妃,你一向与梨妃交好,为何会做出这种事来,你可知这是多大的罪!”   俞妃并未承认罪名,也未为自己辩驳,便只是脱了发簪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渊帝头疼欲裂,抚额一副不堪重负的模样,桓一公公见状,便将各宫嫔妃都打发了回去,只留了言贵妃与俞妃在此。   早前君子游怀疑是熟人对梨妃下手时,只当是流华宫那位膝下无子的主儿冒险犯下大错,因此也就越发的想不明白,为何是生养了三皇子的俞妃做了这事。就算是私人恩怨,她也该为自己的孩子做好打算,怎能做出这般不稳重的事来?   俞妃倒也冷静,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也临危不乱,平静发问:“君少卿认为此案是本宫所为,可有证据?”   君子游没答话,使了个眼色让江临渊上前,讲说了他手中那几颗蕈木子的来历。   “启禀皇上,微臣查到未央宫宫女迎春经常出宫,购买私贩所售的野果时已起疑心,但苦于时间太久,无法再追查到私贩的踪迹,只能不抱希望的回到未央宫调查,碰巧在宫苑后身发现了几株蕈木子的草枝,上面已结了些果子,便送来给大人了。”   君子游又道:“皇上,既然迎春能找到新鲜蕈木子,便说明京城周边的气候适宜其生长,而梨妃娘娘病情加重又刚好是在寒冬腊月,偶有种子入土,没被发现也实属正常,等到春暖花开时,不知不觉长了起来,便开花结果,成了致命的证据。”   事已至此,渊帝仍是不肯相信俞妃就是罪魁祸首,为她辩解:“这不是说明冬季并不适宜蕈木子生长?如此一来,迎春又是从何得来那些果子?”   “皇上,只要土地适宜生长,气候是可以人为调整的,正如宫中冬日也能食得盛夏才有的西瓜。”   眼见难以洗清罪名,渊帝万般无奈,命桓一公公差人去捉拿未央宫宫女迎春,与跟她狼狈为奸的李太医一同下到慎刑司中严刑逼供。   “不从他们嘴里撬出罪魁祸首的名字,慎刑司就跟着一起受罚!”   可见皇上对俞妃还是有信任的,不到最后一刻,都愿意相信她是无辜。   以为事情至此告一段落,萧北城抿了口凉透的浓茶,头也不抬对总算了结一桩心事,开始横扫满桌佳肴的君子游道:“既然宫中除俞妃之外,无人了解蕈木子的特征,你又是哪来的自信,认为一定会有人拆穿这个把戏?”   君子游朝他挤了挤眼睛,把自己面前已经凉了的鸡汤送到萧北城面前,嘬着鸡骨头示意他也尝一口。   后者想着舍命陪君子,便试探着尝了,还没品出滋味,便呛得吐了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咸的要命,你当官家的盐不要钱吗?”   “所以啊,不管是谁,只要喝了都会发出异议,就能给我引入正题的机会。这个案子相比起先前遭遇的两桩还算简单,根本用不着我大理寺少卿亲自出……”   话还没说完,他就没声了。   等了半天也不见后话,连江临渊也忍不住转头去看呆愣愣握着筷子,神思恍惚的君子游。   “不对,这个案子……”   简单的过于离奇了。 第41章 三问   “所有证据都指向俞妃,她自己也百口莫辩,怎到了你这儿,还怀疑起案子太过简单了?”   “王爷,后宫无人不知俞妃是药门世家的医女,换作是您,您会做出这种让人看一眼就怀疑到自己身上的事吗?”   萧北城不语,静看君子游苦思冥想,可惜他暂时还不知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眼看俞妃就要受罚,赶忙跪到渊帝眼前,求主开恩。   “皇上,此案理应告一段落,可微臣总觉着心中不安,恳请皇上能静观其变,先不要为难俞妃娘娘。”   听他这话,渊帝反而松了口气,忙问:“案情可能还会出现转机?”   君子游看了眼旁边沉默不语的俞妃,便知此事没那么简单,她恐怕已经知道凶手的真实身份,只是在设法包庇此人。   至于皇上的态度也很耐人寻味,其中缘由他不想深究,无非是风花雪月,情情爱爱,与他一介外臣无关。   事已至此,不如将计就计,引出幕后黑手。   之后,俞妃受罚被禁足关雎宫中,无召不得外出,降为嫔位听候发落,君子游也带江临渊回了大理寺,俨然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如此平静几日,梨妃的情况有所好转,渊帝便又召大理寺入宫,趁人清醒的时候,君子游赶紧问了几个问题。   “梨妃娘娘,微臣请问您先前所食的香蕈炖鸡中,用的是哪种配料?”   这会儿梨妃正奄奄一息躺着,身为外臣不得靠前,只能让宫女把两种不同的果子送到病榻前,让梨妃亲自确认。   在梨妃选出之后,宫女回话:“少卿大人,娘娘选了蕈木子。”   君子游饮茶的动作一滞,端着茶盏有些僵硬。   “那请问娘娘,您在食用香蕈炖鸡这道汤品时,可曾有什么不适?”   梨妃气若游丝,话音几不可闻,还是由宫女代为转达:“少卿大人,娘娘说自她到了京城,尝过蕈菇的滋味以后就格外喜食香蕈,可她再怎么喜欢,也没到天天吃,顿顿吃的地步。她记得前些日子的汤品格外美味,不知怎么,就开始每天都想念那个味道了,一日不吃,心神就会莫名烦躁不安。”   “嘶……微臣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梨妃娘娘,您在幻象中究竟看到了什么,才会让你如此害怕?”   话一出口,梨妃猛地坐了起来,吓得君子游赶紧放下茶盏,以为是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如果梨妃肯照照镜子,就会知道此刻的自己已经形如枯槁,面色暗黄披头散发,不复昔日美态,怕是和她幻觉中的女鬼也差不了多少了。   她越是心虚,越是害怕,君子游就越是笃定她与此前的案子脱不了干系,可惜话还没能问出来,他就被再次发狂的梨妃撕扯着衣衫赶出未央宫,等江临渊接到他的时候是一身落魄。   “大人,您这是……”   “别提了,亏了皇上没看见我跟她拉拉扯扯,不然案子还没查清,我这颗脑袋就要先满地轱辘了。走,去琅华阁。”   为摆出一副到花街寻欢作乐的姿态,君子游还特意回去换了套衣裳,买了把折扇在身前摇啊摇的,倒是有几分纨绔公子的姿态了。   卖扇的姑娘一见君子游,羞的用袖子遮住脸,颇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味,似是欲拒还迎。   “这位公子,您一身白衣若仙,要是扇面也这么素气,就不配了。小女子这儿备了纸笔,不如您亲手题一行字吧。”   君子游点点头,一戳身边的江临渊,“元芳,你说写什么好?”   后者给他出了个绝妙的主意,“大人,听说京城流传了一个与您有关的趣闻,说您是包拯再世,当朝小狄公,最拿手的绝活就是三个问题找出疑点所在,拆穿凶犯谎言,所以都给您取了个外号,就叫君三问。不如,您就把这三问写在扇面上,以证身份?”   “好主意,不愧是你啊元芳。”   说着,君子游提笔手书“三问”两个大字。   可他不会变通字体,这二字倒是让卖扇姑娘看出了端倪,发出“嗳呀”一声惊呼。   “该不会,少卿大人就是写了《晋王风流事》,与《晋王床上那些事》的那位君子游吧!”   由于此前惹了麻烦,在科考前写第二本的时候,君子游特意抹去了自己的名字,才把初本交给出狱不久的菅伤,没想到还是让人记住了自个儿的名字,有些赧然,更多的却是无措,赶紧丢下几文银钱,逃也似的跑了。   一直气喘吁吁到了琅华阁门前,才戳着江临渊的肩头数落道:“都怪你,出些害人不浅的鬼点子,现在全京城都知道我堂堂大理寺少卿是个写□□的下流货色了,你要怎么赔我啊!”   “大人别急,知道您是这两本书的作者,百姓反而会生出亲切感,不会把您当作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堂上见了您也就不那么惶恐了,这对您而言该是件好事呀!”   “我就是信了你的鬼话!才被王爷冷落至今,你给我等着,回去再跟你算账!”   君子游胡乱比划着,假意是要赏他几个巴掌,待这口气喘匀了,负手捏着折扇,大摇大摆进了琅华阁。   这里的鸨儿娘是见过君子游的,此前不过是看在萧北城的份儿上才给他七分面子,可听说君子游高中状元,又成了大理寺的少卿,不管有什么恩怨都会想抱紧他这条大腿,赶紧放下手头的杂事,笑着迎上前来。   “哎哟,这不是少卿大人吗,今儿个怎有空来街上啊,快快请进,老身可是给您留了上好的雅座呢。”   君子游瞥着琅华阁门庭若市,恢复了从前的生意,暗自感叹人的记忆果然是有时限的,风头一过,就什么都忘了。   他朝鸨儿娘礼貌一笑,“嬷嬷说笑了,你都不知道我要来,怎会给我留座,莫不是今天还有什么贵客要来,却被我取而代之了?”   “嗐,少卿大人哪儿的话呀,琅华阁一向生意兴隆,多得是坐不了多久,就想赶快办事的贵客,像您这样纯听曲儿赏舞消遣的也不多呀。”   鸨儿娘领二人落了座,先沏了壶上好的碧螺春,“这是老身请您的,祝贺大人高中状元,能在朝中谋得心仪的官位。”   君子游也赏脸喝了,茶是不错,只是他尝之无味,心道平民百姓果然对朝局一无所知,连大理寺虚置多年也全不知情,还当这是块人人想啃的香饽饽呢。   个中的苦,也就只有局里人自己清楚了。   稍稍整顿了心情,君子游一摊扇面,露出他方才所写,墨迹还新着的“三问”二字,狡黠一笑,对鸨儿娘道:“可惜了,你还是猜错了我的来意,今儿个我不是来听曲儿,更不是来赏舞的,是有三个问题相问。”   鸨儿娘是见识过君子游的夺命三问的,此前吃过不少苦头,还到大狱里蹲了几天,一听他又有问题自然慌张,差点儿腿软给人跪下。   “少、少卿大人,大人明鉴啊,老身做的虽是皮肉生意,可是从来没做过逼良为娼的恶事,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您一定要明鉴啊!”   “我这还没问呢,你心虚什么,怕不是有亏心事吧?”   “怎、怎么会呢……老身做的是见不得光的事,会害怕也是自然,求大人网开一面,放老身,也放姑娘们一条生路吧。”   这边的动静引来周遭宾客的注意,感受到异样的目光,君子游朝四周拱了拱手,道一声“各位吃好喝好”,才算免了一桩麻烦事。   他看着鸨儿娘,话中有些责怪的意味,“你也太夸张了些,我还什么都没问呢,你怎知是要抄了你的产业?不瞒你说,其实是我刚到京城的时候见到了一位貌美的异域舞娘,魂牵梦萦,怎么都放不下啊。可我当时还是个穷书生,不敢找人表白心意,等我功成名就了,又找不到她去哪儿了,这不是……看在琅华阁阅女无数的份儿上,想来问问……”   边说边鬼鬼祟祟从袖中掏出张他自己手绘的画像,偷偷摸摸塞给鸨儿娘,江临渊瞥了一眼,顿时感到窒息。   ……这不是梨妃娘娘么?这位少卿到底是有多大的胆子,敢扯这种鬼话,再说梨妃娘娘深居后宫,怎么可能会到京城中来?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万万没想到,鸨儿娘看了画像,竟然“啊”了一声,又引来周遭宾客注意,只得下血本,咬牙又让小二给各桌都上了盘“鸳鸯合-欢”,撺掇着君子游到雅间一叙。   后者满脸的不情愿,“为何要叫这名字?做的都是不雅之事,却非得叫个雅间,你是在逗我吗?”   “少卿大人……”   “不嘛,我要是跟你进去了,指不定明天又要传什么我喜欢半老徐娘的鬼话,我才不去。”   “那,要是让探花郎陪同呢?”   君子游咬着杯沿,扭头看向江临渊,突然笑了,“那可就没嬷嬷你什么事了……”   后者不敢不满,只是无奈提醒:“大人,别忘了正事。”   “哦,对。雅间就不必去了,你只需在我耳边说那姑娘的来历去处便好,定少不了你的好处,怎么样?”   鸨娘就是心中万般顾忌,迫于无奈也只能照做。   然而君子游却在听到她的耳语之后脸色大变,嘴角一抽,笑容僵在了脸上。 第42章 矛盾   “这位姑娘早些时候的确到过京城,说自己是从乌孙来的舞娘,还与已经过世的绮凰姑娘有所交集,平日总会赶在宾客不多的时候来拜访,还用薄纱遮着脸,就点些小菜,一坐便是半天。不过她对自己的身份是绝口不提,也从没听她说过什么家乡事。”   “那她与绮凰姑娘关系如何,可曾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关系……是亦敌亦友吧,看着绮凰姑娘得宠,她心里总是不满,尤其是在绮凰姑娘得了皇上恩宠那段日子,渐渐的,她也就不来了,许是到了别的地方继续快活了。异常嘛……她一直都挺奇怪的,不爱跟人交流,说是舞娘,却不喜欢跳舞给人看,矫情得很呀。”   “那最后一个问题。”君子游招呼着鸨娘再近一些,压低声音问:“她失踪是在什么时候?”   “约莫……就是绮凰姑娘过世的时候吧,那时候忙着被顺天府问话,还被抓进牢里待了几天,都自身难保了,哪儿还有心思关心她怎么样了啊,反正在那之后是再也没见过了。”   君子游沉默了,搓着一把花生米也无心去吃,只是剥了外皮再一颗颗放进碗里,琢磨着这事好像有什么不对。   江临渊支走鸨儿娘,又给他倒了杯茶,问:“大人可是有什么发现。”   “其实……我对女子有些脸盲,很多事是想不通的,你帮我寻思寻思,梨妃为何要暗中出宫到琅华阁来玩耍?起初绮凰姑娘还没得宠,她总不会是未卜先知,想先一步害死自己的情敌吧?”   “倒也……不是没可能。”   见君子游愕然盯着自己,江临渊又道:“大人,我可是听说月氏人掌握着卜算天机的本事,比起咱们的八卦六爻还要玄上三分,觉着她提前预知到什么也不是没可能啊?”   被他提醒,君子游倒是想起了此前被他忽略的细节:“你说的对。”   “大人信了这话?”   “分明是你扯些神神鬼鬼,把我引入歧途的,还好意思说。要说梨妃是通过天机得知绮凰姑娘会得圣宠,就算打死你,我也是不信的。可看样子,她的确是预知到了什么。”   “大人,您这话是自相矛盾。”   反驳之后,江临渊突然明白了君子游的用意,指尖沾着杯盏中的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了一个“局”字,君子游满意的点头。   “不错嘛,跟着我这些日子,是有长进啊。的确,其实梨妃并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也无法卜算天机,绮凰姑娘得皇上宠爱,从一开始就是她布下的局。”   说罢,他留下茶钱,带着江临渊朝宫城的方向走去。   “宫人出宫走的是哪个门?”   “应是从库门出去。”   “走,去探探那里的守门侍卫,顺便我问你,迎春她是不是长了一张异域人的脸?”   江临渊答道:“的确,她是梨妃娘娘的陪嫁侍女,自然也是从月氏来的。听闻月氏有个习俗与我们汉人相似,便是新婚之夜要由侍女先试过新郎的本事,才决定新娘要不要留在夫家。不过这是宫里,有谁敢冒犯皇上呢?梨妃娘娘应该是没做过这事的。”   “我在后宫小心翼翼,生怕哪个眼神飞错了就性命不保,连宫女都是不敢多看一眼的。我觉着,宫里这群五大三粗的侍卫应该与我有着一样的心思,不仔细看这些宫女的长相也是自然,更何况西域人都长着一张鼻子高挺,嘴唇薄薄的脸,不如你去替我打探一下。”   江临渊领命去了,君子游便在街上随意找了处小摊,吃了碗阳春面垫了肚子,剩下半碗汤的时候,江临渊便带着消息回来了。   “果然被大人料中了,侍卫说那些月氏来的西域人几乎都长一个模样,也认不出谁是谁,所以一般只要穿着宫女的服饰,他们都会放行的。”   “那些?难道说,随梨妃一同来的侍女不止迎春一个?”   “是啊,梨妃娘娘带了两名贴身侍女远嫁,她们是一对孪生姐妹,长得十分相似,言贵妃怕在宫里区分不清,就为她们取了迎春,和剪秋的汉名。可是前不久剪秋患病死了,如今宫中只剩下梨妃娘娘与迎春两个月氏人了。”   君子游让老板又加了小半碗面,推到江临渊面前。   “我有一个推测,缺乏证据站不住脚,却是如今看来最可能的真相,你可要听听?”   “大人但说无妨。”   “皇上宠爱梨妃,并非是因她能得皇上喜欢,而是与月氏的联姻需要顾虑大局,也得考虑缙王的处境。皇上一向是心疼缙王的,不想让他为难,所以营造出了梨妃得宠的假象,若非如此,梨妃也不至于进宫多年却无子嗣。梨妃清楚皇上的心思并不在她身上,又贪恋着协理六宫的那点权柄,为了稳住脚跟,她想了个亲自培养宠妃为己用的法子。”   “您是说,绮凰姑娘?”   君子游把筷子咬在齿间,点了点头。   他犹豫着,似是在纠结该如何周全这个故事,手指有节奏的点着桌面,哼唧了半天。   “守门侍卫分辨不清异域人的长相,这也就方便了梨妃出宫找寻人选,她到琅华阁一坐就是许久,应该也是在试探绮凰姑娘的本事,以及斟酌她得宠之后是否会按照自己的意思行事,因此才有交集。可惜绮凰姑娘事成之后变了脸,与梨妃关系恶化,有所疏远,到后来她因病过世,梨妃做贼心虚,又食用蕈木子产生幻觉,所以以为绮凰姑娘成了冤魂厉鬼……”   他自己都说不下去了,趴在桌上一副半死不活的德行,“我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啊,月氏人信这些神神鬼鬼的吗?”   江临渊也属实被他的臆想惊到了,暗自感叹怪不得他能写出那种旷世奇作。   “大人,您忘了非常重要的一点,就算梨妃娘娘暗中出宫,与绮凰姑娘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此案最关键的却是梨妃娘娘遭人毒害,而不是与花魁案的联系。”   “你说的对,是我太想当然了。吃的差不多了吧,还饿不饿?”   江临渊闻言一怔,看着自己动也没动,都快泡软了的面,有些茫然。   见他如此,君子游便抢过筷子,囫囵把面吞了下去,一擦嘴角的汤汁。   “走吧,换个地方蹭饭,说不定能有点新的思路。”   谁又能想到他口中所说的会是缙王府呢?敢把堂堂亲王府邸当作坊间饭馆,他君子游绝对是独一份儿的。   瞧见面对着满桌山珍海味,萧北城阴沉到发黑的脸色,江临渊心惊胆跳,只有这位大理寺少卿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还招呼着柳管家把他喜欢的素烩汤也一起端上来。   “吃吧吃吧,别客气,反正我已经欠了缙王府白银千两,也不差再混顿饭吃了。王爷您也别光看着,来一起吃点儿,刚好我有几件事想问,还望您不吝赐教。”   萧北城咬着牙,皮笑肉不笑道:“你到底还是把主意打到本王头上了,好一个君三问啊!”   君子游忙着往嘴里塞鸡腿,笑的谄媚,见萧北城不满,又伸出油乎乎的手去抓后者,令他不得不抬腿,把人顶在了距自己一步开外的地方。   “吃就吃,说就说,别上手。”   “王爷,我查到梨妃此前曾多次出宫,与绮凰姑娘有所联系,所以认定她被人所害的原因并不仅仅是俞妃争风吃醋,所以……”   “够了。”   “……嗯?”   “查到这个程度已经够了,你要明白,世间之事并不是非黑即白,朝堂之上,后宫之内更是如此。你执意翻个底朝天,牵扯出更多人与事,并不会有人赞叹你办案的本事,只会让旁人忌惮你的存在,没必要为此搭上你的大好前程。”   君子游又望了眼江临渊,后者非常平静,微微点头,显然是赞同萧北城这番话的。   这下他吃不下了,丢了鸡骨,用帕子擦着手上的油腻,叹道:“我又何尝想插手后宫的糟心事,像叶岚尘一样做了甩手掌柜岂不快活,可总要有人伸张正义,这也是皇上的意思不是吗?”   每当出现分歧的时候,他总会搬出渊帝来压人一头,这也是最让萧北城恼火的,气的一掌拍了桌子。   “现如今,皇上能护得住你吗?”   “皇上是护不住,但总有人能护得住。”   君子游漫不经心的盛了碗汤,故意吸溜的很大声,就是要惹人生气。   不等萧北城骂他,他又贱兮兮凑到人前,嘴里还叼着半根黄瓜,嬉皮笑脸的。   “王爷,您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能在这种小事上栽跟头呢?皇上都已经给我台阶了,要是不下,岂不是折了天子的面子。当日事发,刑部尚书叶岚尘与我都是在场的,就算他甩手不管,也改变不了这案子是刑部与大理寺合作侦办的事实,要是真出娄子捅破了天,也有个儿高的顶着,那轮得到我一矮子瞎操心?”   这一次,糊涂的人成了萧北城。   皇上借故惩罚刑部,他就算捞着,毕竟大理寺的处境已经不能再比现在更惨,就算罚俸,他也照样赖在缙王府骗吃骗喝,于他而言,没有半点损失。   要是真的破了案子,结果顺应君心,那大理寺就可以顺势而上恢复原职,可说是百利而无一害。   两边都能讨好的君子游可是不嫌事大,后宫闹得越厉害,他就越能蹦跶。   这就叫唯恐天下不乱。 第43章 镇场   君子游就是个不知死活的主儿,仗着背后有人撑腰就不管不顾往死里作,酒足饭饱后美美睡了一觉,大中午醒来,又拎着江临渊进宫了。   只不过这次,他没去面圣,也没去见俞妃或是梨妃,径自到了最偏僻的宫苑,一到这儿,给他带路的小太监都把腰杆挺直了许多。   “少卿大人,今儿个吹的是什么风,您怎会想到去太平宫见宁嫔娘娘呢?”   看着宫人的态度,便知这位平日并不受宠,就连当差的奴才都能狗仗人势踩上一脚,可见凄惨。   “这就奇了怪了,晚宴上这位娘娘与俞妃顶嘴时,可是全没看出失宠的模样,这才过了几天,怎受到如此冷落?”   “少卿大人有所不知啊,就是因为顶撞了俞妃娘娘,所以宁嫔才受了罚,这些日子也被禁足宫中。可她这边的情形不比俞妃那儿,连伺候的宫人都被打发走了,就剩一个贴身宫女,这日子能好过嘛?所以要小的说啊,您还是别去扫兴了,以免身上沾染了霉气。”   “禁足的是她,又不是我。她不能出门,难道我还不能进门吗?”   这位当真是潇洒,连后宫也敢擅闯,敲了门也不等里面回应,便顾自推门而入,进了宫苑。   “宁嫔娘娘,宁嫔娘娘,您在吗?娘娘??”   闻声而来的宫女快走几步迎上前来,怯怯望了一眼殿内,低声提醒:“这位大人,后宫不得擅闯,娘娘还在小憩,请您自重啊。”   “消气?消的什么气,娘娘又被谁气着了,这我可得去看看,不能让娘娘气坏身子啊。”   越是阻拦,君子游越是大胆,对江临渊使了眼色之后,竟绕开拦人的宫女进了殿,正好与坐在桌旁绣花的宁嫔对了个正着。   “吵吵闹闹的,本宫还当是谁,原来是那晚在家宴上大显身手的大理寺少卿,你不彻查俞妃的案子,跑来本宫这儿来做什么,看笑话不成?”   为了避嫌,君子游坐在了离她最远的位置,笑眯眯反问:“宁嫔娘娘不想请我喝杯茶吗?”   “你在皇上那儿是功臣,在本宫这里却是一文不值,本宫没叫人把你赶出去已是给足了皇上的面子,你若还是这般不知死活,就别怪本宫不客气了。”   宁嫔说着便摘了细针,捏在指间,有一下没一下点着桌面,大有君子游再敢多说一句惹怒她的话,就要把他从头到脚戳成个筛子的气势。   “宁嫔娘娘别急啊,我的确是为此而来,这案子还有几处疑点,总要查明了才能禀告皇上,不是嘛。”   “可你来找本宫,意味就不一样了,本宫不过是在家宴上多说了两句,也受到了皇上的惩罚,你怎会怀疑到本宫头上?”   “这就要问娘娘自己了,为何当晚家宴上没有一人多言,只有娘娘冷嘲热讽,碰巧道出了俞妃的嫌疑呢?”   不等他说完,宁嫔一掌拍响桌面,要不是君子游有先见之明,坐的离她足够远,只怕这巴掌是要落到自己脸上的。   “你放肆!连本宫也敢怀疑,你不知死活!!”   “娘娘说对了,我就是不知死活,何止是您呢,就连俞妃,甚至言贵妃都被我怀疑过,既然后宫都得罪了个遍,我也不怕再给自己树个敌人了。”   君子游环视四周,发现太平宫虽然地处偏僻,远离御书房,规模却是不小,仅次于言贵妃的长乐宫,可见当年这位也是受尽荣宠。   她身为一宫主位,就算不是贵妃,也该是个妃位,可现如今守着偌大的宫苑,却只是个嫔位,兴许也是犯了事才沦落至此。   “宁嫔娘娘从前也该是妃位吧。”   “又是哪个爱嚼舌根的宫人多嘴……”   “娘娘误会了,我只从您对待俞妃的态度便能看出一二,甚至觉着您是比她更早被封妃嘉赏的,所以对她今日所有的一切才如此不忿。”   宁嫔咬牙切齿,恶狠狠瞪着君子游的气势,就好似见到了俞妃本人,恨不得嚼碎他的骨头,吞掉他的血肉。   “是又如何!那个贱-人本就无耻,落得这般田地是她自找的!只恨皇上还未严惩她,本宫倒是要好好看看,她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   “宁嫔娘娘多心了,就算皇上要惩罚俞妃娘娘,定的也不过是个失察之过,毕竟出手害人的又不是她。”   宁嫔闻言一怔,愤然起身,到了君子游面前,用那绣花的细针指着他的脸,“你再说一遍!”   “娘娘息怒,我说的是事实。”   “难道只要借刀杀人,幕后主使就不会受罚?可笑,哈……真是太可笑了!”   “您说的言之凿凿,可是知道些什么?”   君子游也起了身,两手负在身后,比人高出一个头来,自然气势更甚。   见他这般,宁嫔倒是软了,气的直跺脚,又坐回到原位,一副小姑娘家的样子。   “宫里出自医门,了解药理的人只有俞妃一个,除了她,还能有什么人拿那个什么木子去害人吗?”   “娘娘这便说到了点子上,全天下皆知俞妃娘娘擅长医药之术,有人被害,最先被怀疑的人也是她,那么请问,换作是您的话,您害人之后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线索吗?”   “当然不会!”   “所以,俞妃娘娘被嫁祸的可能性更大,相比之下,当日有意将矛头指向她的您,嫌疑也就最大了。”   这番话的确起到了恐吓的效果,宁嫔慌得不知所措,君子游满意的踱步到殿前,逆光回望那人,余光瞥见了江临渊所比的手势,便知自己已是成功一半。   “照这么下去,用不了多久,俞妃娘娘就会洗清罪名,而您也会被所有人怀疑,处境比起现在还要艰难,所以您要是想脱离困境,只有一个法子……”   说罢,他将一纸信函放在桌上,缓缓推到宁嫔面前,朝人一笑,收手离开。   回去的路上,江临渊问:“大人,您的法子真能奏效吗?”   “引蛇出洞罢了。我们只是外臣,连后宫有几个人都不清楚,贸然出手只会打草惊蛇,倒不如下一道会让罪犯自投罗网的饵。人都有弱处,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是取胜的关键。在结果出现之前,我们只要静观其变……”   之后的几天,君子游该吃吃,该喝喝,闲来无事去烟花巷逛一圈,听段小曲儿赏个舞,好似完全把后宫的案子抛之脑后,倒是让人好奇他是不是真的衡量出了得失利弊,才由此息声。   最关心他的人非是缙王,因为萧北城早已了解他的性子,不让人感到意外才是真的意外,所以哪怕他把京城的天给捅破了都不足为奇。   反倒是恪尽职守的叶岚尘先坐不住了,发现他近些日子没闹腾,总觉着他是在酝酿着更大的阴谋,不去看一眼总归是不大放心。   可当他亲自去了大理寺,却见修葺的物事被摆了一地,早已人去楼空,不见了君子游的踪影。   看不透这厮又在搞什么把戏,又不想拉着脸面去问,只能把这疑惑憋在心里,直到数日之后,宫里传来了消息。   “梨妃娘娘的病已经大好,想宴请几位大人好答谢这些日子刑部与大理寺的关照。”   后宫嫔妃无权宴请外臣,显然这事也是皇上点了头的,总不好不去。   所以哪怕明知自己并未出力,为了那几分薄面,叶岚尘还是得硬着头皮赴宴。   相比起上次家宴,这回气氛显得异常诡异,多了才刚恢复不久,形容还很憔悴的梨妃,却少了先前被扣了帽子的俞妃。   其余嫔妃因宁嫔受罚不敢胡言乱语,一直到餐尽都是静悄悄的,只能听到君子游时不时与萧北城小声讨论御膳房的厨子哪道菜做的好吃。   渊帝是有到场,不过仅仅是饮了杯酒,便被桓一公公以太后召见为由,请去了慈宁宫,只留下几个外臣与嫔妃,这叫什么局?   梨妃也算是此宴的大半个东家,旁人可以只字不谈,可若是连她也缄口不言,是会被人诟病礼数不周的。   她抱病已久,很怕失去皇上的宠爱与协理六宫的权柄,自然要借此机会表现一番。   因而梨妃起身,先是对萧北城微微俯首行礼,又对君子游笑道:“今日本宫能够脱险,全靠少卿大人出手相助,不知何以为报,便献上我大月氏独有的明珠,以谢大人救命之恩。”   君子游哪受的起这个,赶紧谢绝道:“不成不成,微臣替皇上办事是本分,该是尽心尽力,怎能因为做了自己该做的事而收如此大礼,娘娘真是折煞微臣了。”   可看着她身后宫女手中所托的,足有鸡卵那么大的珠子,说不动心是不可能的。君子游咽了口唾沫,心里反复提醒着自己,那不是该得的东西,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若没有大人相助,只怕本宫此刻还被人毒害,难留命在,若是大人不肯收下,便请受本宫一拜……”   怕她屈膝折了自己的寿数,君子游扑通一声先给人跪下了,反倒是让梨妃不知所措。   叶岚尘在旁看的好笑,一时忘了身份,冷嘲热讽道:“梨妃娘娘赏赐于你,是要谢你有这份破案的本事,刑部有你这般人才,也是本官的福气。既然你不肯收,不如与梨妃娘娘各退一步,这礼,由本官来出,可好?”   梨妃还未开口,君子游便道:“叶大人此言差矣,下官是大理寺的人才,可不是刑部的人才,您是喝多了酒,一时糊涂才说了昏话吧。”   话音刚落,便传来一声脆响,原是叶岚尘握在手中的酒盏被他捏碎了去。   好家伙,刑部尚书居然也是个练家子。   可君子游仗着背后还有位不声不响的缙王,与人明争暗斗,也是丝毫不虚。   “况且大人有一言说错了,这案子还未破,也就不算结束,中途受赏,于情于理不合,所以下官斗胆,请大人为接下来的调查,镇个场面。” 第44章 剪秋   叶岚尘虽料到这场鸿门宴不会那么简单,却没想到竟会是君子游从中作梗。   如今话都说出口了,他便是骑虎难下,说不肯查,便是得罪了梨妃,可彻查下去,他对案情一无所知,更怕得罪了幕后的大人物,便只能任由君子游掌控局面,陷入被动的困境。   他紧握拳头,瞪着君子游,若非看到对方身后萧北城投来的冷漠眼神,也不至于忍辱负重,强装笑意,道出一个“好”字。   君子游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宫女扶着梨妃回到座上,而后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尘,低头见自己一身白衣有些不妥,便拱手下了场。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又在搞什么把戏,叶岚尘接过太监奉上的新盏,倒了小半杯酒,冷眼道:“王爷可真是养了条好狗,哪怕在下官的屋檐下,吃着下官给的饭食,心中还是不忘旧主。这对王爷固然是件好事,可对下官而言,却是捡了只养不熟的白眼狼,您说,下官是该放他回去,还是杀了吃肉?”   “是狼是犬,日后自有分晓。本王只能提醒你,脚下的路是自己选的,一步错,便是全盘皆输。挣扎的再久,不过是死的更难看罢了,到了那时,又会比落水犬好到哪儿去。”   萧北城说完的时候,君子游便带着江临渊回来了,两人都换了一身官服,看起来是有了些气势不假,可在叶岚尘眼里,大理寺就是个笑话,自然说不出什么恭敬的话来。   “宫宴上也敢撒野,你们是想丢尽刑部的脸吗?”   “叶大人,下官都说了,就算丢脸也是朝廷,又怎会单单针对刑部呢?您且安心,下官定会给您个交代。”   说完这话,君子游请出了应在宫中禁足的俞妃与宁嫔,两人入了座,气氛忽然变得微妙起来。   言贵妃发了话:“君少卿,她们之中一个是害人嫌犯,另一个犯了犯上之罪,都是奉皇命受惩的,你擅作主张,是否不妥。”   “贵妃娘娘莫急,若无皇上旨意,微臣自然不敢,请贵妃娘娘稍安勿躁。”说罢,他又看向俞妃,“娘娘,再不申辩更待何时?”   后者闻言,缓步上前跪在言贵妃面前,两手高举过头顶,贴在额上行了叩首礼。   “贵妃娘娘在上,臣妾有罪,愿受责罚。”   言贵妃翻着白眼,一脸不屑,“你谋害嫔妃,以祖传药理之术害人,确实有罪。”   “臣妾之罪只在失察,万望贵妃娘娘明察。”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慌张,也不乏有人将此当作俞妃脱罪的借口,冷嘲热讽:“俞妃若真是无罪,又岂会忍到现在?被指出嫌疑的当晚只字未辩,今日又翻供反咬一口,莫不是已经收拾好了证据,以为再没人能看透你的阴谋诡计了?”   说话的刚好又是这位犯上的宁嫔,见她死性不改,言贵妃自然恼怒,气得直指宁嫔:“这些日子你禁足宫中,真是半点也没学乖!来人,把宁嫔送回宫去,罚抄女德百遍,送到本宫这儿来之前,不准她张嘴吐半个字!”   这惩罚属实是重了,若要控制人不开口,除非是张不开嘴,依照宫里的法子,就得掌嘴到两颊高肿,疼的说不出话。   眼看有太监上前拉人,君子游从中调解:“贵妃娘娘息怒,就是罚,也得等此案水落石出,不差这半个时辰不是?”   “少卿长话短说,后宫有后宫的规矩,不比朝堂,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扭转事实的。”   萧北城瞥了言贵妃一眼,算是明白了她为何代掌六宫多年,却始终登不得中宫之位的原因。   相比起其他嫔妃,她的确稳重成熟,可妄议朝政乃是大不敬,渊帝被太后限制皇权多年,比起旁人更加反感,肯亲近她就怪了。   “那微臣也就直言了,让微臣感到蹊跷的是,梨妃娘娘出事以后,大理寺的调查是顺风顺水,先是宫女迎春和李太医的嫌疑,而后顺藤摸瓜找到了宫苑中的几株蕈木子。微臣去问过认识的大夫,这种植物之所以叫做蕈木子,便是只能生长在蕈菇丛生的腐木根部,可说与蕈菇是相依相存。那么请问梨妃娘娘,您的未央宫会荒废到随处长蘑菇的地步吗?”   梨妃答的非常干脆:“本宫最爱干净,宫人都是知道的,在本宫没生病的日子里,未央宫连杂草都不会有一株。”   “起初微臣不知蕈木子的习性,只当是梨妃娘娘喜欢才有了种植的心思。但这种东西很难长在宫苑之中,那么为何在江寺正去探查未央宫时,刚好就有那么几株蕈木子呢?”   俞妃平静答道:“是有人移植了别处的蕈木子,埋在未央宫中。”   说到这里,宁嫔又激动起来了,“谁会做这种鬼鬼祟祟的事,想要进入未央宫的宫苑花坛,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   她话音刚落,叶岚尘就质问:“宁嫔娘娘,连微臣都不知此物是埋在宫苑花坛之中,从未到过未央宫的您,又是如何得知?”   这话问得宁嫔哑口无言,支支吾吾的辩解,“是君少卿……对,是君少卿所说!”   她的话也是君子游始料未及的,看向宁嫔时是一种质疑的眼神,这也让后者更加慌张。   “宁嫔娘娘,微臣一直说的是未央宫宫苑后身,可从未说过什么花坛。”   “植物要生长在沃土之中,自然要在花坛里。”   君子游看向江临渊,后者摇着头道:“宁嫔娘娘,那几株蕈木子是下官在墙缝中找到的,就连少卿大人也是不知情的。”   “那、那又如何?”   “您许久未到未央宫也许不知,梨妃娘娘离乡已久,甚是思念故乡风景,所以清理了花坛中的沃土,改以细沙覆盖,是想尝试栽种干旱之地生长的沙棘草,所以蕈木子根本不可能长在花坛中。”   “怎么可能,我明明是让秋梅……”   梨妃对自己受害满腔不满,一听宁嫔说了这话,再顾不得身份礼节,抓住她的手,迎头便是一通质问:“你在说什么?你让秋梅,让秋梅做了什么,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吗?”   宫人们手忙脚乱的分开二人,梨妃大病初愈,身子虚弱,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君子游赶紧让人给她掐了人中,还不忘偷瞄叶岚尘的反应。   那人脸色难看的很,半滴纯酿也饮不下了,君子游为此沾沾自喜,却是忽略了另一人的存在,以至于回过头来,正对上萧北城的时候,显得无措而慌张。   “王、王爷……”   “把后宫搅得一团乱,你很开心是吧?”   “王爷,下官不是那个意……”   “给你的恩宠,你当娇纵。君子游,收拾不干净这些,莫要再说自己是缙王府的人。”   这一次,萧北城是真的动了怒,拂袖而去,再未回头。   自知的确闹的厉害了些,君子游无颜挽留,心道再这么下去就真的收拾不了了,只得给宁嫔使了眼色,要她暂不作声,而后对铁青着脸色,看似对他失望至极的言贵妃道:“贵妃娘娘,宁嫔无意中透露了指使宫女行事的细节,可是这位秋梅,究竟是何许人也?”   “那还用说,自然是她太平宫的宫女。”   席间有人反驳:“不对,秋梅是本宫宫中的。”   有人敢于承认如此引人误会的事,倒是件奇事,众人的目光一并投向了出言之人,竟是位衣着华贵的嫔妃。   君子游朝角落里通风报信的小太监眨眨眼,那小太监给他摆着口型提醒:“潇妃娘娘……”   潇妃并不在意旁人异样的目光,走到言贵妃面前行了礼,举手投足间有着一股飒爽的气息。   “禀贵妃娘娘,秋梅是流华宫的宫女。”   “潇妃,你这可是承认了自己的嫌疑?”   “贵妃娘娘明鉴,秋梅虽出自流华宫,却并非臣妾的宫女,而是听命于仪贵人。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臣妾以为于情于理,仪贵人与秋梅都该好生解释一番,误会解清是最好,若真的证明她们有罪,那臣妾身为一宫主位,也有失察之责,理应一同受罚。”   闻及此言,言贵妃紧蹙的眉头才稍稍舒展,“嗯……潇妃果然是个明理之人,仪贵人,流华宫主位都来为你说情,你还不从实招来?”   局势混乱不堪,连江临渊都看不透君子游的意图,可看那人一脸自信的笑,显然是游刃有余,余光中黑影一闪,似乎有什么东西蹿进了那人怀里、他不禁发问:“大人,您究竟有什么打算?”   君子游食指抵着唇,笑意愈加深刻,“嘘……别吵,看我逮到了什么好东西。”   他把偷偷带来的小黑揣进怀里,张开手来,居然是个荷包,被他悄悄塞进袖中,又端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装模作样道:“其实整件事并没有我们想的那么复杂,关键只在于两个问题,第一,要害梨妃娘娘的人是谁,第二,凶手出于何种目的害人。”   他阔步走到人前,合起折扇一指气昏头的梨妃,“而证明第一个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梨妃娘娘你做了什么,还有,如今被关在慎刑司中拷打的人,真的是迎春本人吗?”   言贵妃听出他话中深意,追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曾大胆猜测梨妃娘娘因某种见不得人的目的多次暗中出宫,但这种无端的猜疑是站不住脚的,只要调查一下未央宫人的出入记录便知,梨妃娘娘根本不可能离开后宫半步,那么时常到琅华阁的异域女子是谁呢?这个问题,只有梨妃娘娘能够回答。”   梨妃咬着薄唇,吓得脸色煞白,无助地摇头,却难逃过君子游的引导。   “娘娘不愿说,那便由微臣替您说,您手下有迎春与剪秋一双长得一模一样的孪生侍女,与您一同来自大月氏,都有着西域人浓眉大眼的特征,鼻梁高挺,颧骨突出,稍加修饰,不熟的人便难看出你们三人之间的区别,而当时我又是拿着画像去询问琅华阁的鸨儿娘,她会认错也是正常。所以出宫的人并不是娘娘您,而是你已经过世的宫女,迎春。”   “血口喷人!迎春根本还活的好好的,你倒是说说,本宫为什么非要她出宫不可!!”   “原因很简单,你需要能笼络圣心的人来保证自己的恩宠经久不衰。”   话一出口,言贵妃拍案而起,指着梨妃骂道:“你这个狐媚惑主的毒妇!这等下作之事都做得出来,反了你!!”   君子游劝道:“贵妃娘娘莫急,事情至此还没有结束,你们一定困惑,为梨妃暗中做了这大逆不道之事的迎春去了哪里,她为何会死,是被人所害,还是另有隐情?替代她的人又是谁?微臣起先也怀疑她是被梨妃娘娘灭口,然而在翻看了花魁案的卷宗后,发现所有疑点都有了合理解释。”   他拍拍手,江临渊便起身走入席间,手中拿着卷宗,朗声道:“刑部仵作的验尸报告中指出,花魁案中身怀六甲,遭罗玉堂与李氏施暴而死的无名孕妇虽被覆以假面毁去容貌,难以辨认长相,但从头骨却能看出颧骨突出与鼻梁高挺的特征,发色也较比寻常人浅淡许多,可见死者并非中原人。”   君子游缓缓道出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花魁案中作为绮凰替身而被害的无名孕妇,就是梨妃娘娘的贴身宫女,迎春本人。”   听了这话,反应最大的竟是梨妃本人,吓得“啊”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呐喊:“不可能!怎么会是迎春……”   “我想梨妃娘娘一定很疑惑,为什么剪秋会突然失踪,她和迎春的身份是什么时候调换,又是怀了谁的孩子。以下都只是我的猜测,真相早已无从考证,若是诸位觉着无理,便当是我胡言乱语了吧。我想迎春在出宫为梨妃娘娘物色可用的人选时,一定抱着振兴大月氏的想法,所以靠着琅华阁这近水楼台,也与皇上发生了什么,所以最可悲的就是,迎春腹中的孩子,也是皇子。”   言贵妃大惊,跌坐在座位上,神情恍惚。再看其余嫔妃,也都是一脸难以置信,除震惊外,更多的是悲伤。   君子游又道:“迎春的死成了剪秋心中难解的疙瘩,她为向梨妃娘娘复仇,听信谎言,与死去的迎春调换了身份,成了幕后真凶的凶器。事实上娘娘入宫后喜食香蕈,那时一月一次出宫,迎春的确是为娘娘采买蕈菇备用,不过后来在得知她遭遇不测后,剪秋带回的除蕈菇外,还有混食能够致命的蕈木子,便是要害死娘娘,至于是谁指使……”   他又看向已经难洗罪名的仪贵人,“剪秋在慎刑司中已经招供,仪贵人的贴身宫女秋梅发现她时常出宫,便打探了她的目的,她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仪贵人便顺藤摸瓜查出梨妃娘娘的勾当,从中作梗,令她与主子心生嫌隙,并为她出了兵不血刃的妙计。”   说到这里,君子游对言贵妃俯首作揖,点到即止,并未继续深入。   “事已至此,微臣已尽到大理寺的职责,至于如何处置罪人,该由贵妃娘娘做主,外臣不便插嘴,微臣这便告退。”   说罢拉着江临渊便匆匆走了,丢下个心里骂惨了他的叶岚尘也是慌忙告退,两人一路小跑,出了宫便直奔缙王府。   江临渊问:“大人,您把这个案子又丢回后宫,的确是周全了大理寺不假,可从我们的立场看来,这个案子还没有结束不是吗?”   君子游小跑一段后停步,点头认同了他这话。   “你说的没错,这个案子的关键之处就在于,究竟是谁帮助梨妃完成了这么大的计划,又是谁在暗中帮助了罗玉堂。我自始至终都认为西南商行与此脱不了干系,可就在方才讲到孕中的迎春被易容成绮凰的部分时,我恍然意识到还有一个人的存在。”   毕竟这个世上,有着出神入化的高超易容术的人,绝对是屈指可数。 第45章 后路   深夜,缙王府外跪着个单薄的人影,一身白衣被风吹的颇有些飘飘欲仙的意味,本人却是瑟瑟发抖,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动静传到紧闭的大门里,沈祠于心不忍,去书房前叩了门,以送夜宵的名义到了萧北城身边,试探着从专注于兵书中的王爷那儿分散一丁点儿注意。   “王爷……”   “夜深了,去睡吧,不必等着本王。”   “少卿来了。”   “他?把宫里搅得一团乱还嫌不够,又想来祸害缙王府吗?让他滚回大理寺去,本王不想见他。”   萧北城一挑眉,看向沈祠的眼神多了些许责怪,是在数落他不知轻重,明知自己气着,还要用那人来惹自己不快。   不过沈祠一向是了解他的,先是赔了个笑脸,装作知错的模样,把盛着夜宵的碗往前推了推,看萧北城舀了一勺云吞的汤汁送入口中,小心翼翼的问了句:“王爷,好吃吗?”   对方被他问的有些不满,是在嫌他今夜话多了,“饿了便去找柳管家讨一碗,竟惦记起本王嘴里的东西了。”   “不是……王爷,我是想说,您看今晚这天阴的厉害,可能明儿个要有一场大雨,外面风挺凉的……”   “语无伦次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咳咳!王爷,那我可就直说了,君少卿在外已经跪了将近两个时辰,凉风吹得他咳了几声,他身子骨弱,没准儿明天就要病了,您不把他请进来好好暖暖身子吗?”   萧北城心道当下正是初夏时节,就算夜里没那么燥热,也不至于把人冻病,这是哪门子的鬼话?   不过想到君子游的情形,他又觉着这话不无道理,哮病复发与天气冷暖一向是无关的,万一哪阵妖风吹病了那人,跟着提心吊胆受罪的还是自己。   “罢了,让他进来吧,送去弄玉小筑即可,等他睡下了再让江临渊来见本王。”   沈祠屁颠屁颠的去了,不大一会儿,便带着江临渊来了。   二人进门的时候,萧北城正在写一封手信,扫了江临渊一眼,便把信纸卷入信筒,到窗边吹哨唤来爱宠雪魂,抚着它丰满的羽翼,将信绑在它腿上之后,抬手将白隼送入云端。   “江临渊,你可知罪?”   “下官知罪,请王爷责罚。”   “哦?你知罪,那你倒是说说罪在何处。”   “于公,下官没能及时劝谏少卿大人收手,引得宫中局面不可收拾,是乃罪过之一。于情,下官明知少卿大人有疾在身,却没能带他早些回去休息,让他在夜里受了寒,是乃罪过之二。”   听了这话,萧北城反而不气了。   “你倒是机灵,为人如此圆滑,怎能让他作出那种傻事?他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为何不劝他改变主意?”   江临渊抬起头,笑的意味深长,“王爷,若说京城何人最了解少卿大人,那便是王爷您了。他的性子,您最了解不过,他想做的事,连王爷您都劝不住,更何况是下官一个外人呢?”   他的话让萧北城心花怒放,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十指交叉在身前,审视着这个让他有些意外的年轻人。   “你的心思不浅啊……”   “王爷谬赞。”   懒得与他客套些有的没的,萧北城朝他勾勾手指,聪明如江临渊,自然明白他所指,上前将一只香囊交在他手里。   “这是少卿大人托下官转交给王爷的,算是赔礼。大人还有一句话要下官转交,说是像王爷这样的老烟枪,一定能够察觉这是什么东西。”   萧北城也不客气,拆了香囊,拿了方才用来裁纸的薄刃割开里面的布包,从中倒出了一些乌黑的细碎粉末,凑在烛火下仔细端详了形态,又拈在指尖试过了手感,送到鼻息前轻嗅一下,眉头便蹙了起来。   “罂粟?”   “王爷果然见多识广。”   “今晚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王爷莫急,待下官细细说来。”   江临渊细讲了萧北城走后发生的闹剧,道君子游以宁嫔为钩,蕈木子为饵,钓出了秋梅,以及仪贵人这条大鱼。   可他清楚手中掌握的线索远远不够指证犯人,反正局面已经足够混乱,索性插手其中和了把稀泥,让一群女人相互撕咬,新仇旧怨算在一起,都把心里的火发泄够了也好。   这样的举动自然是让叶岚尘大发雷霆,可他身为外臣,又没有对后宫指手画脚的资格,气炸了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混乱之中,君子游放出早就训练好的小黑,从一位嫔妃身上得到了这只香囊,并发现其中粉末有异,便偷偷藏了起来,转交给了缙王。   “所以今夜之事,他给出的结果究竟是什么?”   “宁嫔给梨妃出了个圣宠经久不衰的法子,便是搜罗美人进献给皇上的同时,作为她们的靠山,说服她们为己用,为此梨妃时常命迎春暗中出宫,亲自物色人选。此事被仪贵人得知,悄无声息派人去笼络了花魁绮凰,并与其达成共识。”   “然后呢?”   “有了身孕的绮凰不再听命于梨妃,便与未央宫一刀两断,打算靠圣宠与仪贵人的枕边风入宫侍奉,可惜仪贵人从一开始就抱着利用她来打压梨妃的心思,自然不可能让她与腹中龙嗣入宫,便唆使她身边丫鬟害死了她,又在梨妃的饮食中动了手脚,借着她对绮凰的愧疚,逼迫她走上绝路。能让她就此消失是最好,再不济,也要让皇上以为她一手害死绮凰,与她心生嫌隙。”   “俞妃呢?被扣了莫须有的罪名却不自辩,这可不是后宫人的性子。”   “当日那种状况,皇上正在气头上,还有人在旁煽风点火,说得再多也是无用。她是母凭子贵,皇上就是看在二皇子的份儿上也不会重罚于她,顶多是吃几天苦头罢了。况且少卿大人美名在外,俞妃娘娘是相信大人的本事啊,这起案子解决,大人可是卖给了俞妃娘娘一个大人情,往后在二皇子那儿也是有面子的。”   “就这?”   萧北城忍不住发出质疑,他根本半个字也没提到这香囊里面的东西,以及它的主人啊?   看出他的心思,江临渊上前几步,故弄玄虚凑在他耳边,悄声道:“王爷,香囊曾经属于谁,一点儿都不重要。这是少卿大人给您留下的后路,一条……能让您功成身退的后路。”   这事出自君子游之手,一点不会让人感到意外。   萧北城将香囊握在掌心,嫌弃的摆手示意江临渊退回去,又道:“继续,皇上得知此事后是如何处置的?”   “皇上勃然大怒,指责言贵妃管理后宫无方,命她禁足思过。涉事的梨妃病了小半年,也算吃到了教训,不好因此坏了与月氏的友谊,皇上便只是命敬事房撤了她的绿头牌,以及安心养病。宁嫔被降为贵人,明日便要被送去景陵,给太皇太后守灵三年。”   “依照皇上的性子,惩罚已经足够严厉。皇上重情,毕竟是侍奉过他的嫔妃,总是不忍重罚,哪怕是心思歹毒的仪贵人,也是不能下死手的。”   “的确,仪贵人被贬为庶人,打入冷宫,与她狼狈为奸的宫女秋梅被杖毙,李太医削为奴籍,不得翻身,至于未央宫的判主宫女剪秋……”   “她是月氏的人,作出这种背信弃义的事,的确令人愤怒不假,但皇上是不会由此亲自责罚于她的,不是交由梨妃处置,便是送回月氏去了吧。”   语毕许久,江临渊都没有回答。   心中觉着疑惑,萧北城抬眼,却见江临渊已经退到一旁,书房的门不知何时被人推开,单衣赤脚的君子游就站在门口,散着长发,一脸凝重。   “这是此案中最让我费解的关键所在。”   江临渊极有眼色的退出门去,没多关心的原因便是知道在萧北城面前,自己献了殷勤反而不讨好,反正看到了软榻上的绒毯,就算自己不多事,也会有人的关切让君子游免于受寒。   果不其然,他出门以后,萧北城便抓了毯子,把君子游裹了个紧,又把人推倒在软榻上,让他把两脚收在被子里。   “已是仲夏,还需本王在屋里给你点个炭火盆不成?”   “王爷您瞧,您还是在乎我的,既然担心,又何苦让我在外跪那么久,我不好受,你也跟着难过不是吗?”   “你倒是挺把自己当回事。”   萧北城点起炭火,将紫砂的小炉放在火上煎茶,后知后觉想起已是深夜,再给他提神,只怕君子游这一夜都别想睡了,索性冲淡了上好的雨前龙井,只给他留了一根茶梗,混着满杯的温水,送到君子游面前。   “王爷,您怎么这么抠啊……”   “少废话,有何发现,说来听听。”   君子游喝了茶,吧唧吧唧嘴,愁眉苦脸道:“王爷,您觉着仪贵人涉入花魁案,真的那么简单吗?”   “宫中之事本就复杂,多想无益。若只是为这个,你倒不如早些睡了。”   “不,我是指花魁案中罗玉堂与西南商行勾结的部分,如果两起案子并不仅仅是巧合,会不会说明……西南商行,甚至是定安侯府的势力,已经渗入宫城之中,有人在酝酿着更大的阴谋?”   萧北城不以为然,“党-争一向如此,你要是想的太简单,本王反而不安。”   “可是王爷,在审讯宫女剪秋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可疑而诡异的人。”   “谁?”   “采花贼,千面郎君。” 第46章 阴谋   柳管家晨起的时候,正碰上萧北城从书房里出来,看他一丝不乱,穿戴整齐的样子,便知是在书房睡了一夜。   萧北城喜读兵书古籍,平日也常在书房里熬个通宵,所以柳管家并不意外,去给人请安以后,听到那人吩咐他从府上拨些银两给大理寺修葺之用后,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昨儿一定是个不寻常的夜晚。   “王爷,您先前不是打定心思,不管大理寺了吗?”   “总归是自家人,不好真的晾着,要是连本王都不管他,这京城里还会有谁在意君子游与大理寺的死活?”   大理寺重不重要,柳管家是不清楚,他只知道在缙王心里,姓君的那个狗东西才是真的重要。   清楚他说一不二的性子,劝说也于事无补,柳管家索性省了口舌,进去书房一探究竟,看见了软榻上那个大热的天还缩在绒毯里,动也不动睡着的君子游。   哟,敢情这是睡过了才会改变心意啊。   不过柳管家可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冷哼着上前去戳戳君子游的背,那人从被子里伸出一只脚来,蹬了蹬他。   柳管家觉着有趣,便又戳了一下,这回君子游不乐意了,哼哼唧唧的睁开了朦胧睡眼。   “你干嘛……”   “什么我干嘛?好好的弄玉小筑不住,非要睡到王爷的书房里来,你有什么企图不成?”   “他对我有企图还差不多……”君子游边说边打了个哈欠,想到自己昨夜出现在此的理由,忙拉住柳管家,“对了,我有一事想问。”   “不必问了,我整天在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你有什么问题,不妨出去从坊间百姓口里打探消息,总比我这儿来的靠谱。”   说着,柳管家扶正了君子游摇摇晃晃的身子,拢着他的长发,束了条马尾。   “听闻昨日皇上重罚刑部,却是嘉奖了大理寺,怕是今天大理寺的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了去,你还是早些过去,别让江寺正一个人顶着,他应付不来的。”   “应付不来就不应付,我对那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一向没什么好感,就算没有他们众星拱月般捧着我,我还是照样快活。不过你说被嘉奖,这倒是提醒我了,今儿个的确是还有个地方要去。”   匆匆洗漱穿衣后,君子游便出了门,饭也顾不得吃上一口,在街角买了个肉馅的烧饼,叼在嘴里直奔大理寺。   差不多吃完的时候,也就到了地方,江临渊正在一根木梁上用墨线做着标记,见他来了,便丢下手上的活计,朝他迎来。   “下官拜见……”   “呸!别给我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收拾收拾换件衣服,跟我去个地方。”   他神神秘秘的没有明说,江临渊不好细问,只得照着他的意思准备了。   等跟他到了地方,后者才发现是一座破败的茅屋,草顶都被刮飞了大半,成了露天的好景。   君子游敲了敲门,江临渊还当是他故弄玄虚,可看那人一脸正经,又不能多说什么。   在外等了片刻,君子游也不敲了,小心推开已经合不严的木门,探进头去朝里面张望,找到宝了似的钻了进去。   江临渊疑惑着跟上前去看了看,就见破败的茅屋里侧横着张简易的木床,上面还躺着个人。   ……活人。   不过这半死不活的德行,怕是算不上个好人了。   此人面黄肌瘦,骨瘦如柴,脏兮兮的脸都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只觉着应当正值壮年,却被一身老病折磨的活像个老头子。   君子游小心翼翼的碰了人一下,那病人发出一声呻-吟,哼哼着睁开眼来,很是意外。   君子游道:“您别怕,我是来救您离开这里的,不会伤害你的,你看看我好不好?”   注意到他用了敬辞,江临渊也很意外。   莫非此人是他所熟悉,并且尊敬的人吗?不应当啊,他来京城不过半年,能接触到的也仅仅是王府与朝堂上的官员,若说他认识别的什么人,江临渊是不信的。   病者迟迟没有反应,君子游便当他是默许了自己的请求,回头看了看满眼疑惑的江临渊,道:“你也该认识他的,来拜见一下吧,这位是大理寺卿,司夜大人。”   “大理寺卿?便是那位……”   “我们的顶头上司,要知道早些时候,大理寺办案可是随心所欲,不受拘束的,在司大人风光的年代,大理寺可是只效忠于先皇。如今他为人所害,难以维护皇权,所以才有我们的存在。”   “您的意思是……”   “大理寺如果仅仅是为疑难杂案而存在,那便随时可以被顺天府取缔。伸张正义有许多种方式,为什么偏要选最费心力,成效却最低的方式呢?”   这个时候,江临渊便知君子游在筹谋一个危险的计划,包括从嫔妃手中得来的证据香囊,都仅仅是他偌大计划中的一环罢了。   如果说后宫投毒案只是君子游对叶岚尘的报复,那么司夜的再次出现,就是他的初次示威。   因被皇上以“不作为”的罪名罚俸半月,叶岚尘对君子游可说是恨之入骨,碍着他是得了皇上亲自赏赐的功臣而不好多言,只能眼睁睁看着大理寺日渐恢复原职,连从前对他百般阿谀奉承的官员们也开始把礼品送去了大理寺,他瞧着心里总归是不大舒服。   不过君子游为人精明,自然不会收下这些祸端,统统原封不动送了回去。   官员觉着风向不大对,又不敢贸然多言,便把东西转手又送去了叶府,岂料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竟引得叶岚尘大发雷霆,弄得这帮墙头草里外不是人。   “君子游不要的东西,倒是送到我这儿来了,你们把我叶府当成了什么地方,是容得你们随意进出,来去自如的菜市场吗!!”   这事的确成了叶岚尘心里解不开的疙瘩,为此寝食难安,短短几天的时间,鬓边竟生了几缕银丝,在定安侯府的时候被眼尖的秦南归见着了,也奚落他:“居然为这点小事愁白了头,岚尘,你还没到三十啊。”   “大人,的确是我小瞧了这厮,听说他已经把司夜接回大理寺安置,这可是赤-裸-裸的挑衅啊。”   “挑衅怎样,你不还是得受着?人家现在正得皇上宠爱,你一个冷宫弃妃,就别想着到皇上面前讨人眼嫌了。”   “侯爷的意思是……”   秦南归捋着他那几根白发,猝不及防拔了下来,疼得叶岚尘一咬牙,再看那发丝末端还沾了些血迹,看来他这一下是真没留情。   “岚尘,你的刑部不是有许多悬而未解的疑案吗?既然他做了这个出头鸟,就给他一个好好表现自己的机会。本侯听说,最近是不是有位将军跳得厉害啊?”   一番提点,叶岚尘便了然,知道这次侯府是要下一步险棋,心中难免担忧。   “可是侯爷,周全不得,这可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赔本买卖,还可能血本无归啊……”   “别忘了咱们手中还有一颗棋子。”   秦南归把玩着一颗黑曜石制成的棋子,举到面前对光看了看,很满意其黑不透光的的色泽,倏然落在棋盘上,随着一声脆响,正中天元。   “一颗拿捏着君子游弱点的好棋,要不是为制约缙王这条看门的恶犬,本侯也犯不着把那个小废物收入麾下。百无一用是书生……本侯这辈子最烦的就是文人。”   想起目前的局势,大理寺肯服刑部管的日子也是屈指可数了,叶岚尘明白,再不抓紧机会打压君子游的嚣张气焰,只怕过不了多久,他就会骑在自己头上撒野了。   他懂了秦南归的意思,当下便着手安排人去办事,离开定安侯府的时候,却不巧碰到一个人。   此人年逾花甲,腰背却不见佝偻,举手投足间都有着干脆利落的军人风范,便是定安侯府中说话最有份量的老侯爷,秦之余。   叶岚尘赶忙俯首行礼,生怕有所怠慢,“下官拜见侯爷,礼数不周之处,还请侯爷海涵。”   “这不是刑部尚书叶大人吗?许久不见,看着沧桑了许多,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劳侯爷挂心,下官只是为琐事烦忧,不值一提,多谢侯爷关怀。”   “琐事?你分明是为党-争劳心伤神。”   听着老侯爷冷笑的语气,叶岚尘便知他对自己近来的行为很是不满。   定安侯父子不合是人尽皆知,他身为秦南归的幕僚,难免会与老侯爷想法相悖,早些日子,秦之余还斥责过他眼里只有小侯爷,而没有堂堂朝廷钦封的定安侯,给他扣了个戴不起的大帽子。   叶岚尘只能暗自哀叹来的不是时候,对上了不好惹的老侯爷也只能认栽,低头认错。   “侯爷教训的是,是下官不知轻重了,日后定会小心,多谢侯爷提点。”   “知道自己下手没轻没重,想做什么的时候就多注意下手的分寸,别忘了你是朝廷的官员,而非他秦南归的家臣。”   以为老侯爷教训几句便到了头,哪成想他竟会掐着叶岚尘的下巴,让后者感受到了一股明显的杀气。   同时在他耳边一字一顿,冷声警告:“记住,不要妄想动缙王的人。” 第47章 良机   宫里算是暂时平静下来,得了皇上赏赐的君子游满面春风,走哪儿都不缺前来恭维的狗腿,不过还没乐呵几天,太后就把他召进了宫。   很显然,他最近风头正盛,锋芒毕露得罪了不少人,一直对后宫有着诸多不满的这位仅仅是其中之一。   毕竟是太后,就算君子游满心不愿,也找不出什么借口婉拒,只得乖乖进宫,不管劈头盖脸来的是一顿臭骂还是一杯鸩酒,都得老老实实受着。   出乎预料的,太后的态度还算温和,在御花园中见他时,连候在一旁的桓一公公都没有往日的那份严苛了。   君子游心中疑惑,又不敢说些什么,只能遵照太后的意思,坐下,品茶,赏景。   大半天过去,太后与他说的也不过是盛夏时节哪些花儿开的艳丽,给宫中添彩之类的话,许是君子游愚钝,并没有听出话中有含沙射影,意味不明之处,因此更加迷惑不解。   他以为太后见他,所为之事不外乎两件,斥责,或是拉拢,所以结果是他始料未及的,细一回想,萧北城得知他要进宫面见太后,也没有表现出不安或是担忧,难道,是他想多了……   就这样紧绷着谨言慎行,灌了一肚子的茶,就在君子游要坐不住的时候,太后终于善心大发,有了放人的意思。   君子游正打算寻个靠谱的借口溜之大吉,就见慈宁宫外慌慌张张跑来个太监,当下意识到情况不妙,赶紧往门边蹭去。   果然不出他所料,传事太监是带了噩耗来的,进来就扑倒在太后脚下,大声哭道:“太后!太后不好了,章将军,卒了……”   “你说什么!他人在京城,怎会如此?”   “是、是被人杀害,死状凄惨,满屋子的血啊……章将军的家仆发现了尸体,不敢声张,更没敢报官,当机立断把信儿传进了宫里,奴才不敢耽搁,赶紧就来了慈宁宫,这会儿皇上还不知道呢。”   一发生命案,自然而然想到的就是如今正因秉公办案而深得皇上信任的大理寺,太后一拍桌子,吓得偷偷摸摸往门口蹭着的君子游赶紧停步,也不敢回头,只好装作被花草吸引的样子,蹲在角落里捧着花枝做戏。   不巧碰的是株蔷薇,一不小心就被刺的鲜血淋漓,疼得他龇牙咧嘴。   “大胆,太后面前胆敢见红,还不快收了!”   被桓一公公一喝,君子游只得委屈巴巴站了起来,恶狠狠盯着报信的太监,恨不得上去踢人两脚。   “君少卿,章将军是哀家心腹,他遭此横祸,哀家不能坐视不理,你须得尽快查明此案,还他一个公道。”   用君子游最常说的话来堵住他的嘴,果然是只老狐狸。   这个时候,君子游要是不识相的拒绝,明天就得被倒吊在长安城楼上风干,惜命如他,怎会跟自己过不去呢?   可他要是真如自己说的这般耿直,出宫就去查了案子,难免会落人口实,精明如他,一口应下之后,出了慈宁宫就转去了御书房。   人得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活着,才能活得长久。   君子游到的时候,渊帝正与鲜少进宫来的秦南归对弈,二人相谈甚欢,听太监通报是大理寺少卿来了,忙招呼人进殿,君子游前脚才刚跨进门槛,他便迫不及待向人炫耀才刚得来的宝贝。   “君卿,快来看这鸟儿,是只会吐人语的灵鸟啊!”   被秦南归盯得浑身上下不舒坦,君子游只得陪笑,一心全在刚发生的命案上,哪有闲情逸致跟皇上谈什么鸟儿不鸟儿的?   不过看到金丝笼中被渊帝稍一逗弄,就讲了“皇上万岁万万岁”的八哥儿时,君子游恍然大悟。原来皇上就喜欢这黑不溜秋,连眼睛鼻子都认不出模样的煤球,改天送两筐黑炭来,他老人家肯定喜欢。   “那微臣可得恭喜皇上得了如此听话的宠物,也得佩服一番小侯爷的驯鸟的本事,定是在家中说了千次万次,才能让八哥儿学了去,可见小侯爷对皇上的赤忱不假啊。”   渊帝被他哄的心花怒放,听他这话,又想起了秦南归今日的来意,抚着下巴沉思片刻,勾勾手指,把人招呼到面前。   “朕觉着,定安侯既然不想你入朝,不如,先让你先在军中任个官职,也好熟悉一下日后该做之事,朕才有机会提拔你不是?再过些日子,你就该承袭爵位了,整天在家玩鸟毕竟不是正途,去历练个几年,将来也是好做的。”   “多谢皇上厚爱,实不相瞒,南归也正有此意,只无奈父亲并不看重我的才能,便无处施展。”   “老侯爷的担心不无道理,知子莫若父,你也该收敛了那些小心思,要是不能让他安心,在他有生之年,你都别想踏入朝廷半步。”   “皇上教训的是,南归知错。”   “知错便好,朕想着不然就让你到赤牙军去,在章弘毅手下做几年事。他为人稳重,戍守北疆时曾立下赫赫战功,治军严明,指挥有方,是个良才。虽不舍你日后远离京城,但学了真本事总归不是坏事。”   两人聊得正起劲,君子游插了嘴,“皇上,请恕微臣多嘴,您口中这位章将军……”   “章弘毅?他怎么了。”   君子游把头压低了些,神情掩在暗处的同时,也在观察着秦南归的反应。   “其实,微臣方才在慈宁宫中听得太监来禀,说是这位将军……遇害了。”   “你说什么!!”   也不知渊帝震惊的究竟是章弘毅身亡,还是君子游出现在太后宫中,两件事撞在一起,让他一时找不到重点,安置秦南归一事只得先搁置下来,命君子游彻查将军被害案。   有了皇命,君子游自然底气更甚,在秦南归面前也敢挺直腰杆了。   二人一同出了御书房,君子游是个记仇的人,本不打算与秦南归搭话,更不想让他因毁了前程而迁怒于自己,索性也不与人告别,便悄无声息的快步走远。   “站住!”   没想到秦南归死咬着不放,君子游在心中哀叹自己生不逢时,碰上这个催命阎罗已是不幸,竟然还要由他亲口说出章将军遇害之事,小侯爷不恨他还能恨谁啊……   “咳咳……小侯爷,有事?下官还得赶着去查案,请小侯爷长话短说。”   可见秦南归并无刁难他的意思,神情复杂,悲伤的情绪尤甚,这倒是让君子游无措了。   “小侯爷,您……”   “章将军为人宽厚,从未与人交恶,若说他是得罪了什么人而招来杀身之祸,本侯难以置信,他定是被牵涉进了党-争……”   “小侯爷如此笃定?”   “章将军对本侯曾有提点之恩,犹如恩师慈父,真要算起关系,只怕本侯亲近他要比老侯爷更甚。这样一位恩人遭遇横祸,本侯怎能坐视不理?”   依君子游对秦南归的了解,若只是做戏,他定然不会拉下面子来求人,可见这次是真的被触碰到了逆鳞。   他的态度有所转变,君子游不好再冷眼相待,端正态度跟在秦南归身后,沉静发问:“微臣才到京城,对这位章将军不甚了解,侯爷若是方便,不妨讲讲与章将军有关之事。”   “章将军,是太后的人。”   只此一句,就能让人猜到他被害的原因。   不过君子游可不是个傻的,对秦南归还怀着戒心,不会轻易被他带歪了去。   “侯爷说这个对案情可没什么帮助,只靠臆测就能断案的话,就没我们大理寺什么事了。再者,侯爷手下明明有着亲近的刑部尚书叶大人,真想查个究竟只要命他调查便好,毕竟现在的大理寺是被刑部牵着鼻子走,上面压了一头,我还能说个不字吗?还是说……小侯爷您另有打算?”   “被发现了吗,岚尘说的果然没错,你还真是个不容小觑的角色。不过你都猜到了这个地步,想来原因也已经了然。”   “小侯爷多次提到党-争,又申明章将军是太后的人,就说明此事定安侯府不好出面。可您凭什么认为身在缙王府的我,会愿意帮您出这个头呢?”   秦南归笑笑,看向君子游的眼神别有深意,后者还想躲开,怎知还是晚了一步,被人抓着衣襟被迫前行了几步,整个身子都抵在了秦南归身上,想推也推不开。   “要知道,你帮的不只是本侯,更是你的缙王,精明如你,怎会拒绝这个天赐良机呢?”   “下、下官愚钝,请侯爷明示。”   “章将军手握军权,又是太后的人,你认为太后损兵折将,会咽得下这口气吗?”   “说到底,章将军遇害,你不是也等着坐收渔利?五十步笑百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呵,本侯就佩服你这直来直去的性子,想必缙王也是喜欢的紧吧,可是……”   还没把人推开,君子游就又被掐住了脖子,秦南归对他并无萧北城的怜惜心思,捏着他的下巴,力道大的能隐约听到骨骼碎裂的脆响。   君子游忍着疼,死咬牙关,怒视着秦南归,是一副不屈的神情未等他说出接下来的话,便有一人出现,适时打断剑拔弩张的二人。   “你们是在秀给本王看吗?”   正是他们口中的缙王,萧北城。 第48章 有容   “王爷,王爷您误会了,不是您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   “你的解释就是狡辩,不想听,滚开!”   “那您听我狡辩啊,王爷,您到底在气什么啊?王爷!”   要不是萧北城及时出现,指不定这会儿君子游都要被秦南归扔下护城河了,好不容易从催命阎罗手下保住一条命,另一脚又踩进了足以窒息的泥淖,实在让人头疼。   不过要说头疼,真正难耐的应该是这位受召入宫,还没见到皇上,就被这香艳一幕惊得哑口无言的缙王。   此刻他心乱如麻,脑中浮想联翩,不管怎么转移注意,总会是想到两人脉脉相视的暧昧场面,说不在乎是不可能的。   可要他承认这份在意是由心而发,依缙王的性子也不大可能,就算有火,也只能是压在心里,只字不敢言。   这下萧北城没了面圣的心思,仗着圣宠闹了脾气,拎着君子游转身便走,力道大的吓人,好似要把他头上的马尾生生揪下来似的。   “滋儿哇滋儿哇的吵个没完,你是夏夜扰人的知了吗?滚远点,别来碍眼!”   话是这么说,可他没有半点撒手的意思,君子游也不敢吱声,只得忍着疼,老老实实跟着,等出了秦南归的视线,确认没有其他眼线了,才委屈巴巴的跟人诉苦。   “王爷,小侯爷把我推到风口浪尖,如今是骑虎难下,您可不能不帮我啊……”   “你爱骑什么就骑什么,与本王何干?滚开。”   他甩袖而去的模样,真就像是把君子游当作了缠人的狗皮膏药,后者一时情急,当场喊出:“王爷!要骑也是骑您啊。”   这话让才刚迈步出去的萧北城僵在了原地。   君子游又道:“章弘毅将军遇害,太后与皇上都命我彻查此案,您真的不肯帮我?”   听到这里,萧北城缓缓回头,眯起双眸,眼色凌厉,“你说谁?”   “章弘毅将……”   话还没说完,迎面就是一拳打了过来。   不明所以的君子游晕头转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等清醒后再睁开眼,哪里还找得到缙王的影子?   半个时辰之后,站在烟花巷口的君子游顶着左眼的乌青,一脸苦相看着面无表情从刑部取来卷宗的江临渊,重重拍了拍那人的肩膀。   “元芳,你说这地方是不是被诅咒了,三天两头发生命案,我想不来都不行。”   “我觉得被诅咒的可能是大人您……”   小声嘟囔一句,江临渊把卷宗递给君子游,边带人往巷子深处走去,边给人念叨:“这位去世的章弘毅将军年轻时戍守边关,曾多次击退来犯的北狄,立下了赫赫战功,近些年染了恶疾,受不了北地严寒,皇上便恩准他回了京城。可他不识相的亲近了太后,手中还有军权,这让皇上十分忌惮。”   “……怎么总有人喜欢把我往歪了带,你难道想说,章将军是皇上动手杀的不成?”   “不,下官的意思是,皇上明里暗里提醒了几次,章将军便成了这般只知流连温柔乡的颓废德行,而且……男女通吃。”   君子游被口水呛的直咳嗽,瞪着江临渊,不由佩服起他来,“探花郎,初到京城,你的消息也太灵通了点。”   “大人说笑了,此前的十年,下官都在京城寒窗苦读,对形势略知一二也是正常。”   相谈间,君子游已被带到巷弄最深处的楼阁,一看门前的对子,便知这次的案发现场属实不得了。   南风阁……这儿不正是上次缙王遇刺的地方吗?   满心顾虑的君子游很怕自己一推门就见到满室血腥的恐怖场面,因此小心翼翼把门顶开一丝缝隙,朝内张望一眼,吓得倒吸一口冷气,赶紧回身靠在门上,连喘几口粗气。   江临渊给他拍拍胸口,他却一把抓住对方的手,沉声质问:“你开玩笑吧!章将军不明不白死在这里,为何里面一切照旧,全然不似遇事的模样?”   对方面露难色:“大人,您有所不知,南风阁虽不起眼,可来这儿寻欢的都是达官贵人,与他们相比,章将军都不算什么,哪儿会有人在意他的死活?再者……上边还不想章将军遇害之事太早传出去,特意嘱咐了不要声张,等下还请大人小心行事,千万别露了馅儿……”   “你……你这不是胡闹么!”   君子游却也无计可施,万般无奈,只得状若无事进门,刻意不去看那些举止过格,不堪入目的香艳之景,埋首走着,嘴里还念叨着什么“白日宣淫”,“不成体统”之类的话。   江临渊在旁煽风点火,“大人,您真的是写了风流事的先生吗?难不成,那些都是你……”   “呸!有心说这些不着调的话,不如到现场走走看看,小心我缝上你的嘴!”   两人分明是来光明正大的查案,不知怎么,鬼鬼祟祟活像是做贼,君子游在心里叨咕这倒霉的一天怎还不过去,被太后与小侯爷为难不说,还挨了王爷的一拳,这会儿头还晕着,可怎么办啊……   他心不在焉,几次冲撞了正在兴头上的宾客,江临渊连连给人拱手致歉,一来二去还是引人注目了,就在二人为此无措时,阁楼上忽然出现一人,出言替他们解了围。   “哟,二位恩客生得真好看呀,就是有些面生,若是第一次来,不妨让在下带你们领略一下南风阁的风情吧。”   此人缓缓步下台阶,白衣胜雪,墨发如瀑,便好似画里走出的人儿,无需脂粉点缀,便是无可挑剔的美,打扮得如此低调,也掩饰不住他过人的气质,虽是出身风尘,却未有半点下作之气,因而与此格格不入。   一时满场唏嘘,见君子游看呆了去,江临渊扯着他的袖子,提醒道:“这位就是南风阁的魁首,白有容。”   “有容乃大,好名字,我能摸摸看吗?”   江临渊一怔,盯着君子游不知所云。   后者又道:“不摸摸怎知道大不大……”   说着还不知死活的伸出手,就算没碰到人,还是让周遭看客悬起了心,吓得江临渊赶紧按住他的手腕。   “大人,你可知摸一下要多少钱!”   君子游这厢还没答,就觉掌中靠来了什么东西,又平又硬,手感极差,换了旁人,早就失落了,可君子游却是立刻兴奋起来,再一看主动靠上来的人正是白有容,当场流了两行鼻血。   “嚯……刺激。”   “这位大人生得可真好看,恰是在下喜欢的类型,不知可否赏脸,与在下一入雅间谈情?”   白有容此话一出,君子游就觉着背后飕飕冒着冷风,回头一看,不知多少双血红的眼睛死瞪着他,赤-裸-裸的,满是羡慕嫉妒。   似是觉着仇恨还不够,白有容又凑到君子游耳边,以极度魅惑的语气道:“不收钱哦。”   这下君子游可找不着北了,哪怕前边是无底深渊,也能面不改色纵身跳下,便半推半就的被白有容拉上楼去。   江临渊叹着气,不好指责自己的上司,只得摇摇头,快步跟了上去。   一到回廊,君子游就迫不及待的松领口,解腰带,连自己是来干什么的都忘得一干二净,脑子里只想着找乐子了,结果才刚转进角落,他就被人捂了嘴顶在墙上,静待紧随其后赶来的江临渊。   看着衣衫不整的君子游动弹不得,喉咙里呜呜咽咽发出闷声,江临渊面上无奈,心里却是偷笑着给白有容作了揖。   “多谢魁首相助,要不是你出面解围,只怕事情就要闹大了。”   白有容笑道:“举手之劳,不必挂心,况且……我也是此案的嫌疑人之一,还请手下留情。”   他这么说,反倒是让君子游不知所措了,与江临渊对视一眼,点头表示自己不会乱吵乱闹了,白有容才撒手放开他。   憋了半天的君子游喘着粗气,推开身前碍手碍脚的江临渊,追问:“此言何意,为何你也有杀人嫌疑?”   “因为昨夜章将军死前,是与我见过面的,既然难以洗脱嫌疑,不如从实招来,也好免去查出之后被人当作凶手的麻烦。”   白有容也算坦然,将二人带到一处雅间,稍稍把门推开一丝缝隙,暗示他们靠近。   君子游特意看了看周遭的状况,见门牌上刻有竹子的暗纹,写着“地字间”三字,门槛前面还留着些许暗色液体被擦拭过的痕迹,鼻息间还充斥着一股子浓烈的血腥气,当下对现场的惨状也有了猜测,咽了口唾沫,才靠到门缝跟前去看。   果不其然,房内四壁与天顶都有飞溅的血痕,地上积血未干,还横着两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等等,两具?   意识到事情不对劲的君子游扯着江临渊,无声摆着口型数落道:“你根本没说死了两个人!为什么是两个人!!”   “大人,我也是第一次到现场,就算您这么说也……”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看向白有容,后者聪明绝顶,怎会不懂他们的意思?   “此话有些难以启齿,其实……另一位受害者,是南风阁的倌儿,叫江君。”   将军和江君同时被害,好一桩谜案啊…… 第49章 情杀?   “大人,也许是……情杀。”   进门之前,江临渊还在君子游耳边念叨,“若说章将军死前曾与白有容见面,情杀的可能就很大了,毕竟他是南风阁的魁首,更是京城有名的白公子,肯一掷千金博君一笑的人比比皆是,难保不会有人为此拈酸吃醋,看他不顺眼,一怒之下就……”   说着,他还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   一向崇尚感情自由的君子游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想不通为何会有人因情杀人,目光缓缓移到白有容身上,盯了一会儿,似乎就明白了。   如果是这个人的话,或许……   “等等,你说情杀?那方才在大庭广众下被示好的我,岂不是很危险??”   “下官倒是觉着,您不能给这案子一个合理的解释,会更危险……”   江临渊打从开始就不信任白有容,尤其是在他自证嫌疑之后,对他的质疑不减反增,自是不想他太过亲近君子游,以问讯为由把人打发去了别的房间,才拉着不情不愿的君子游进了案发现场。   “大理寺上下只有大人与下官二人,此事尚未通报刑部插手,只怕验尸的工作也要由我们一手包办,大人可得打起精神了。”   “什么?你从刑部回来,真就只带了几张破纸?”   君子游还以为,他至少会带个仵作回来共事,不成想当真是两手空空。   果然叶岚尘还记着他的仇,是成心要让他难做。   无计可施,正如他所说,骑虎难下也不能在刀山火海多做停留,万不得已,只得捂着口鼻,推门进了现场。   迎面而来的血腥气让他腹中翻涌,犯着恶心,时不时干呕一口,江临渊很有眼色的递去一张帕子,让他捂着口鼻,不至于吐在这里。   君子游近前大致看了眼现场的状况,天顶、四壁飞溅的鲜血,与地上积了足以没过靴底的血迹大多出自死者章弘毅。   他稍稍挪动了死者的头部,发觉致命伤在颈部,伤口的切口十分齐整,几乎将头都斩了下来,仅剩一点皮肉连结,简直惨不忍睹。   “这种手法,怕是只有刑场的刽子手……”   “是吗?我倒是觉着凶器未必是刀刃。”   被死者圆瞪的眼睛注视,君子游颇感不适,又怕破坏了死相会影响之后的调查,便以帕子盖住章弘毅的脸,转而去看另一具遗体。   这位名叫江君的倌儿确实有些姿色,衣衫半敞,能看出身段是极其诱人的,与白有容相比,多了些许魅惑,看来平日定然不缺贵客的恩泽。   “啧啧,真是可惜了。”   君子游满怀惋惜的检查了江君的遗体,发觉死者头发湿漉漉的,有些违和。   他用手捻了一把,指间并没有沾染血迹,而且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气,除此之外,也没有发现致命的外伤,只有死者两手十指间勾着几道细细的伤痕,略微发黑,可是这根本不足以伤及性命。   “难道说,是毒杀?”   他又掐着江君的两颚,迫死者张口一探究竟,却不见唇舌有发黑的迹象,一时很难确定具体的死因。   满头雾水的君子游只得起身,从二位死者的死状入手,深究缘由。   “元芳,你说这两个人……死前是在做什么?”   江临渊看着衣衫不整的江君,又看了看穿戴整齐的章弘毅,脸上泛了红潮,“大人,您就别为难下官说这种话了。”   “这是秦楼,又是在内室,你会想入非非也是正常,可我觉着,未必是你想的那样。”   听着门外没有什么异常的动静,君子游大着胆子,竟然拉下江君身上本就不怎么严实的薄衫,见到死者的身子时,江临渊明显倒吸一口凉气。   不仅仅是被他傲人的身材折服,更是被他身上错乱的伤痕震惊。   “这……”   “秦楼里,这种事时有发生,为了寻求刺激,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而这些身在风尘中的可怜人也是身不由己,为了活着,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君子游心中满是怜悯,将薄衫盖了回去,合上了江君瞪大的双眼。   江临渊问:“大人是认为,这可能是江君不堪忍受章将军的暴行,一怒之下愤起杀人,后来想到自己难逃法律制裁,所以畏罪自杀?”   那人摇摇头,“换作是你,冲动杀人之后想的是如何自杀吗?一般人应该会想着如何逃离现场,尽快逃离京城。况且,真的是忍无可忍,那他随时可以自己了结,无需对章将军下手,要知道,谋害朝廷官员可是牵连亲眷的重罪,他要是还有家人在世,恐怕借他十个胆子也是不肯的。”   “所以,大人觉着他是被害者,而不是嫌疑人?”   “倒也未必,在查清他手上的伤痕是如何造成之前,我不想下任何没有根据的判断,是对生人负责,更是对死者的尊重。”   君子游擦了擦指尖蹭到的血迹,环视四周,突然愣了去。   他这才发现房间三侧的墙壁都被喷溅而出的血迹弄污,连天顶都没能幸免,唯有房门的一边干净得连一滴血痕都没有沾染,诡异至极。   他立刻回头确认遗体所在的位置,闻了闻方才用来擦拭血迹的帕子,气得一跺脚。   “被骗了,居然有人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耍花招,临渊,去查京城内外的肉铺,询问是否有活羊失窃。”   “羊?难道这是……”   “方才觉着恶心,一直没有细嗅,这满室血腥根本不是人的,这里或许不是第一现场,凶手刻意弄得如此脏乱,是想掩饰什么。”   说着,他着手将血迹扫到一边,果不其然发现了异样。   就在章弘毅掌下的位置,藏着血书的一字——“鸦”。   “大人,这会是暗鸦的手笔吗?”   “未必。”   君子游只答了模棱两可的二字,便催促江临渊着手去调查他交代的事,自己则是封上案发现场的门,洗去一手血污,去见了白有容。   按说有着杀人嫌疑的人都该坐立不安,心神不宁,这位却淡然得好似事不关己,在房里捧着书卷,悠哉悠哉吸着水烟,见君子游进门咳了几声,才放下手里的东西,开窗散去了满室的烟雾。   “大人愁眉不展,可是案子调查的不顺?”   “比起案子,我更好奇身边发生惨剧,却能视而不见的你。”   “大人言重了,我若是关心,会被人当作涉案的相关之人,没想到不关心却还是被怀疑了,可真是难做。”   他蹙眉的模样别有一番惑意,就是君子游也不忍苛责,便放柔了语气:“我只有三个问题,这是你自证清白的最好机会,所以,要斟酌好自己的说辞。”   “原来如此,这便是大理寺少卿君三问吗?在下定当知无不……”   话还没说完,一声脆响打断了他的话,君子游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站在窗边的白有容倒地,耳畔一道凉风呼啸而过,回头望去,竟是一把匕首钉在了墙上。   为防有人再次出手加害,君子游俯身靠近,关窗后把白有容拉到了安全之处察看他的情况。   那人伤的并不严重,匕首从他面前划过,只留下一道浅淡的血痕,可这伤却是横在眼睑之下,险些伤了眼睛不说,要是留下疤痕,他的后半生可就毁了。   “别碰!你忍一下,我这便去找大夫。”   白有容疼的眼角噙泪,却在君子游拉住他的一刻反握住那人的手,指着方才伤了他的凶器,说不出话来。   被他提醒,君子游才发现刀尖上刺着一封字条,展开来看,上面只写了一字。   “死……”   听他这样念叨,白有容惊惶的往后退了退,一改先前提不起劲的模样,慌乱道:“难、难道说,下一个死的人,就是我吗……”   “先别慌,也许不是冲着你来的。”   君子游把信折好了塞进袖口,扶起白有容,不堪他这副委屈的样子,替人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别哭啊,伤口浸到泪水会痛的吧,你放心,大理寺在此,就绝不会让你无……”   话至中途,白有容猛地扑进君子游怀里,这让后者很是无措,愣愣不知该抱,还是该推。   不得不承认,花楼里待久了的不论男女,诱惑人的本事都是一套又一套,纵是君子游这般的铁石心肠,也不忍推开他了。   “大人,我好怕,真的好怕,您帮帮我好不好,求您了……”   正好这时,江临渊门也不敲便推门而入,君子游只得张开两手,证明白有容是自己贴上来的,可不是他仗着办案的权力徇私。   “元芳,我、你……来的正好,快帮我把姜大夫请来,出事了啊……”   “……下官倒是觉着来得不巧,这事是不小。”   “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方才差点儿闹出人命啊!”   听了他的叙述,江临渊面色沉凝,看过了白有容的伤,不顾君子游的阻拦,进房推开窗子朝外张望。   “既然本意是为传信而非伤人,我想对方不会在此多做停留。大人,请看这边。”   君子游好事跟了上去,一看外面的情形就傻了眼,激动的差点从窗子翻了出去,幸好有江临渊拉了他一把,才没让他栽下楼去。   “这……这是什么情况?”   窗外并非熙攘闹市,恰好相反,是南风阁幽静的□□,同层只有三间亮灯的客房。   也就是说,传信的匕首,只可能是从这三个房间飞出的。 第50章 王子   “元芳,立刻去察看其他未亮灯的房间是否有可疑的痕迹,一旦有发现,须得立刻回禀!”   “是,不过大人,你要去做什么呢?”   “自然,是会会这三位贵客。”   君子游捏着手骨,关节咯吱作响,倒真像是要上门与人拼命的。江临渊还想善意提醒他,这儿的大佬可都是不好惹的角色,话还没说出口,那人就已经阔步冲了出去。   意识到情况不妙,但江临渊并没有出手阻拦的意思,反倒是有期待一场大戏的窃喜,因而慢悠悠的跟了上去,才刚转出长廊,就想起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赶忙探头回来看了一眼,目光就与仍坐在地上的白有容对了个正着。   他确信自己看到了对方眼中一闪而过,此刻却被巧妙掩藏的狡黠,苦于没有证据,又不好兴师问罪,便假意是去关心他的伤势。   “你且在这里休息片刻,我这便差人去请姜大夫来看看你的伤。”   “大人,我……”   “不必担心,大人那边自有我去帮忙,你只需护好自己。”   说罢,江临渊便去追已经走远的君子游了。   那人也是腿快,才搭了句话的工夫,就已经到了最有嫌疑的三间房前,左右选了一下,觉着还是处在正中的那间嫌疑最大,想也不想便推开了门,朝里面高声喊道:“大理寺查案!里面的人速速放下武器,双手抱头蹲到墙角,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江临渊赶到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这会儿君子游已经双手叉腰,对着里面的人大喊大叫了。   不过他的脸色很快就变了去,眨巴眨巴眼睛,一脸不知所措,“清、清河?”   如他所说,房内的客人正是当初一同吃了琼华宴,命运却与他们天差地别的礼部员外郎,苏清河。   由于君子游突然闯入,毫无防备的苏清河还僵着此前的姿势,握着圆桌另一侧倌儿的手,怔怔看着二人。   后知后觉意识到行为不妥,才急忙缩回手来,朝人不好意思的笑笑。   “子,子游,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方才说大理寺查案,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君子游赶紧咳了几声,眼神示意江临渊退下,后者盯着这位徇私的少卿,无言以对。   “附近是发生了一桩案子,还未找到凶手,我怀疑他可能逃窜到了客房,所以来看看,你们可曾见过什么可疑的人?”   苏清河与倌儿对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瞧着他们谈情说爱的温存气氛,也知道干柴烈火一触即燃的两人此刻眼中只剩下了彼此,哪里还有容得别人打扰的份儿?   君子游无奈,自知多余,只是提醒了一句:“小心别误了事。”便匆匆出门,拉着江临渊逃也似的走了。   二人躲进角落,君子游抓着江临渊的袖子晃个不停,“为什么清河会出现在这里啊,怎么连他都自甘堕落,肯在风月之地寻欢了啊!”   “大人,您的重点是不是错了?关键不是苏清河到这儿来做什么,而是他与这起案子扯上了关系,也是嫌犯之一。就算大人与他私交颇深,也不能徇私舞弊。”   “这我自然清楚,不过我了解清河,他根本就没有杀害章将军的动机,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您清醒一点,案子不是您想当然就能解决的,现在不是念旧情的时候,希望您能做出正确的判断。而且,此案尚未声张的原因,就是怕惊扰了某些身份不凡的贵人。下官以为,后宫才刚平静几日,您锋芒毕露,多少人伺机而动,就等着灭灭大理寺的威风,大人还是该谨慎一些,莫要为自己平添麻烦。”   自知行为不妥的君子游被数落的哑口无言,委屈巴巴的嘟着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江临渊无意埋怨他,见他这般更是心软,改口道:“大人也不必太过紧张,此事是皇上,也是太后授意,就算得罪了谁,也有人在背后为你撑腰,别慌。”   好说歹说是让他打起了精神,二人分头行动,打算探查剩下两间客房的玄机,纷纷贴在雕花木门上,听着里面的动静。   很不巧,江临渊才刚凑近,就听到了房内不堪入耳的响动,令他面红耳赤,只能在门口守到天明,待里面的人办完了事再进去一探究竟,才不会打草惊蛇。   就在他回头想向君子游通报此事时,却发现须臾前还在门口蹲守的君子游已经不见了踪影,四下环视,也没见哪处能够藏人,唯一的可能就是……   他慌忙到了那扇门前,透过门缝向里张望。可惜室内没有掌灯,一片漆黑,只能听到衣物摩擦的微末声响。   江临渊不知的是,为调查案情铤而走险的君子游早在凑近房门的时候,就被人猛的揪住领子,拖入房中从身后捂住口鼻,压制在门边动弹不得。   他想发出声音来求援,奈何被人顶在墙上,死死压着双腿,根本动弹不得,连脖子也被人巧妙掐住,只字难言。   起初君子游还怕对方有意伤他性命,不敢挣扎,然而就在桎梏松动的一刻,他闻到一种熟悉的味道,一时还想不起是在哪儿遇到过,不由自主便停止了挣扎。   江临渊在外迟迟得不到回应,又见姜大夫背着药箱赶来,一时也放心不下白有容那边的状况,想着还未找到君子游之前,多少得提醒姜大夫小心,便快步走远,让那人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儿。   房内伸手不见五指,看不清对方的脸,君子游多少有些紧张,抓着紧扣在自己颈子上的手,连连摇头,对方才意识到掐了他太久,终于松了手,放他猛咳着跪在地上,大喘粗气。   “我……我本无意冒犯,请恕不恭之罪。”   “罢了,看你的反应,应是第一次吧,无妨。本王不会对你做什么过分的事,过来。”   本、本王??   君子游猛然想起这种熟悉的味道,正是萧北城平日最爱的烟丝,带着一丝薄荷的冰凉气息,闻起来十分舒服。   自从得知他患有哮症以后,那人再也没在他面前吸过烟,因此也是想了好半天,才忆起此味的来历。   可……可是萧北城为何会出现在南风阁?那人今日在宫中赏了自己一拳后愤然而去,依照他的性子,该是回到府里顾自生闷气,等着自己去哄他才是,怎会到此寻欢作乐,还被牵扯进将军遇害案中,成了嫌疑人?   君子游求生欲极强,清楚这种时候被人发现身份定要再挨一顿毒打,索性便装成了来伺候缙王的倌儿,捏着嗓子推辞:“王爷,这……不妥吧?”   “有何不妥,本王还能对你做什么不成?过来!”   最后一句明显带了恼意,君子游哪里敢惹他,只得僵着身子,乖乖凑了上去,走近不过半步,就被人拉到了怀里。   不由分说,萧北城极其娴熟的解开他的衣带,顺手拆了发冠,散下他一头长发,便把他推倒在床上,从身后抱住了他。   “王……”   “别说话,今日来伺候的怎如此聒噪,若非看在你声音与他神似的份上,早把你赶了出去。老实点,别让本王再多说一次。”   “可是王爷,我是……”   还没来得及自报姓名,心急如焚的江临渊就破门而入。   廊间灯光映进漆黑一片的客房,起初萧北城还不大适应刺目的光线,待他睁开眼,看清了躺在自己床上的人是君子游时,竟毫不留情,一脚把他踹了下去。   猝不及防挨了一下,闪到腰的君子游哀叫连连,“哎哟,王爷,你这个负心汉,不听我解释就要办事不说,提了裤子居然这般无情,是我看错你了……”   江临渊一脸错愕的盯着地上衣衫不整的君子游,又看了看满眼嫌弃的萧北城,心下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只道一句:“大人,我在外边等您。”就退出了房间。   君子游掌起灯来,不情不愿的套起衣服,嫌束发麻烦,索性只用一条绸带将长发拢在颈后,见萧北城是一副要杀人的神情,只得挤出笑意去逗人开心。   “王爷,这都是误会,误会。方才我说的是玩笑话,您千万别挂心,今晚咱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你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而爬上本王的床,这也叫什么都没发生?”   “不,您误会了,再者是您霸王硬上弓,我才是受害者……”   “你说什么?”   “不,我是说您……”   看着萧北城已经眯起眼眸,意识到情况不妙,君子游慌忙改口。   可他还未说完,就从隔壁客房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啊——救命啊!杀人啦!!”   甚至来不及说完接下来的话,便急匆匆追了出去,与闻声而来的江临渊同时赶到事发的房间门前,竟是方才后者监视的客房。   一个衣冠不整的倌儿跌坐在地上,连滚带爬的扑到门外,见了君子游便似抓到了救命稻草,扑进他怀里,抽噎着含糊不清道:“王子……王子他……”   “王子?临渊!”   江临渊会意,立刻推门进房,眼前的一幕却让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客房内,一个蔚蓝色眼眸的中年男人浑身□□着倒在血泊中,已经停止了呼吸。 第51章 血迹   短短一日之内,南风阁竟出了两起命案,君子游当机立断,命江临渊迅速封锁各出入口,严令禁止涉事之人进出。   后者心怀顾虑:“大人,这恐怕……”   “我可不管得罪什么权贵,人命关天的大事,谁若是敢有异议,就地控制起来,听明白了吗!”   “就算您这么说,大理寺也能办事的也只有我一人,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此话一出,倒是让君子游尴尬了。   的确,大理寺至今没有实权,手下连个听命做事的都没有,遇到这种局面着实尴尬。   就在君子游为此伤神,顾虑着不知如何是好时,突然有人将手伸向他腰间,趁他不备取走了什么。   毫无防备的碰触让他泛起了红潮,回过头来是一脸羞耻而赧然的神情,谁料竟对上了不为所动的萧北城。   那人将从他身上取来的腰牌隔空丢给江临渊,后者接了,映着灯光看到上面刻的明显是个“缙”字。   缙王的令牌,怎会出现在君子游身上?   江临渊是个聪明人,心中疑惑,但没有说出口来,估摸着两人是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风花雪月,当下明白了萧北城的意思,亲自去到缙王府上找了亲卫前来救场,里三层外三层,把南风阁围得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难飞出去。   而面对他的好意,君子游只是冷脸道:“王爷您也是嫌犯之一,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   “哦?本王倒是觉着新晋的礼部员外郎的嫌疑比起本王更甚,还是说,你深信于青梅竹马的玩伴,宁可狠心将自己的靠山推向深渊?”   萧北城手里把玩着烟杆,满眼玩味看着安慰着受惊倌儿的君子游,本是不愿插手这桩破事,可方才听说死的人是王子,他心里隐约觉着不安,出于好奇前来一探究竟,到底还是被他料中了。   “安须靡?果然是他吗……”   “王爷认识这个人?”   “那是自然,他可是乌孙王为向大渊求和而忍痛割舍的爱子,作为质子到往京城已有二十余年,自小亲近大渊,是皇上最想扶持的下任乌孙王。皇上可是费尽心思,嫁了几位年华正好的女子给他,就惦记着诞下拥有两国血统的幼子,不然他这般年纪早该回到故国摄政了。可他平生只好男色,至今没个一儿半女,也是最让皇上无奈的。”   “乌孙王子在京城被害,大渊与乌孙的关系岂不是很尴尬?”   “何止尴尬,就在一月以前,乌孙王次子因病过世,安须靡就成了王位的唯一继承人,如今他也遇害,白发人送黑发人,乌孙王怎可能坐以待毙?兔子急了还咬人,乌孙若是联合起西域诸国犯边,对大渊而言可是不小的损失。”   若真如他所说,那么参战的诸国中或许就会有大月氏,所以这个身体里流着一半外族人血液的王爷是不可能加害于乌孙王子的。   君子游理智分析了动机,认定萧北城的确没有理由害人,关键是他为何会在这个引人误会的时间点,出现在这个引人误会的地方……   这个问题困扰他许久,君子游拍着在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倌儿,边给人顺着气,边问:“王爷,所以你……真的是来寻欢的?”   萧北城叼着烟杆,被他这话逗笑了去,燃了烟丝站到长廊尽头,推开轩窗,坐在窗边缓缓吐着烟雾。   “你以为为何南风阁发生了惊天命案,至今却没有半个能对此负责的人出现?”   听他这话,君子游心中立刻有了猜想,露出一副苦相,语气满是嫌弃:“噫,该不会……”   “哒哒”的脚步声自长廊另一头传来,只见白有容急匆匆赶来,直接绕过君子游去到萧北城身边,一把拉住那人的手。   “王爷!章将军与江君同时遇害,这可如何是好?”   看着两人十指相扣,紧贴在一起的模样,君子游的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见这场面,便知他的猜测不假……   闻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莫名的酸气,萧北城示威般搂紧了白有容的腰,炫耀似的看向君子游。   “你想的没错,本王就是南风阁背后的老板,若非如此,当初在此遇刺,南风阁怎会轻易脱罪?”   君子游恨的牙根直痒,搜肠刮肚想着有什么词骂人恶毒,又不至于太过分,就听楼下堂间一阵吵嚷,夹杂其间的还有瓷器脆裂的声响,动静不小,原是江临渊带了缙王的府兵前来助阵,却得罪了在此寻欢的达官贵人。   相比起秦楼楚馆,南风阁更加上不得台面,虽说有身份地位的人都会来此一掷千金彰显地位,真要宣扬出去,脸上总归不大好看,听说要被扣留此地,更是不肯的。   万般无奈,君子游只得亲自出面,把受惊的倌儿交由姜大夫照顾,吩咐人保护好现场,便去替江临渊解围了。   临走前他还不忘白萧北城一眼,嘴里不清不楚的嘟囔着什么。   见了楼下闹事的贵客,君子游不免感到头疼,心道为首的这位看着眼熟,好像正是数日之前到大理寺送礼,却被他无情回绝的吏部尚书,今儿个居然在这儿碰上了,可真是遇着了冤家。   “没个正当理由,你别想把本官留在这儿,你知道本官是朝廷几品官员吗?就凭你一个小小的大理寺正也想拦人,本官是来找乐子的,不是给自己找罪受的,让开!”   君子游抹了把脸,端出礼节性的笑容迎了上去,一时忘了这位姓甚名谁,又不好直言,便蒙了一把。   “李尚书莫急,若非事态严重,大理寺也没有胆量为难诸位大人,脱了官服,都是自家人,我与您又没什么私仇,总不会为难您不是?”   见了君子游,这位吏部尚书的脸色才稍稍好看了些,朝着江临渊冷哼一声,又对前者道:“君少卿,你记错了,本官姓米。”   “米尚书,失敬失敬。您看来都来了,也不急着非得今晚回去不是?这南风阁里不乏能讨您欢心的公子,酒喝足了之后,也得放松下筋骨,好好舒坦舒坦,不是嘛……”   说着,君子游还探手拍了拍米尚书隆起的将军肚,一脸暧昧。   这让原本还与他疏远三分的老尚书立刻眉开眼笑,挤出了满脸的褶子,“哟!原来,君少卿也是同道中人,难怪外面会有风声,说那《晋王风流事》就是您的大作呢……咳咳!且不说这个,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你搞了如此阵仗,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君子游只是摇头不语。   “你不说,我这里也很难做呀。家里有个不好说话的婆娘,明早还得赶着上朝,你总不能要我穿着这一身沾满风尘气的衣裳去进宫面圣吧?”   “米尚书且宽心,此事我定会亲自向皇上禀告,耽误了诸位的要事,还请海涵,为表歉意,今晚诸位在南风阁的一切花销就都记在缙王账上,大家吃好喝好。”   多少是拿出了致歉的态度,能让人心里稍微舒坦一些,再者许多宾客本就是要在此留宿,根本不在意关起门来外面会发生什么,这也就方便了君子□□事。   好说歹说是劝人配合了大理寺查案,回到现场的时候,君子游已是筋疲力尽,前后左右检查了遗体的表象,大致确认了乌孙王子安须靡的死因。   “双目圆瞪,眼中血丝明显,睑底有出血迹象,口唇青紫,舌头外翘,两手发绀,初步断定是中毒死亡。”   江临渊提出异议:“中毒?这不是与那倌儿所说的话相矛盾了?”   “倒也未必,让我起疑的是这满地血迹,乌孙王子分明是中毒身亡,不该把现场弄得如此脏乱,况且他若真是方才遇刺而死,地上的血迹也不该呈现发黑的迹象,除非凶手是刻意要让我们把此案与章将军之死联系到一起。”   “大人的意思是,连环杀人案?”   君子游指尖一蹭地上的血迹,凑到面前一嗅,眉头蹙得越发紧了,“或许不是。傍晚时我吩咐你去查的事,可有结果了?”   “是,我照大人吩咐的去问过了城中几家屠户,他们都表示没有活畜与鲜血被盗,至于城外的,已经请柳管家帮忙询问了。”   “这就奇怪了,难道这股子腥膻的味道不是出自牛羊?”   百思不得其解,君子游还特意把手凑到了江临渊面前,非要他也闻闻。   后者内心是抗拒的,可就在他屏息的前一刻,那冲鼻的气味已经到了面前,闻过之后,江临渊也有些不解,“这个是……”   “对吧,绝对不会是单纯的血迹。”   “我觉着,大人或许可以去问一下那位……”   江临渊边说边指向隔壁的房间,君子游扫了一眼,知道他所指的定然不是此前寻欢被他撞个正着的苏清河,那就只会是……   “王爷?你指望他一个养尊处优,只知道抽烟撸猫的老淫-贼能知道什么?”   话虽这么说,君子游的身子倒是十分诚实的站了起来,脚也不听话的往客房走去了,江临渊见状摇摇头,心道他果然还是放不下被人勾引去的王爷,所以做事才显得心不在焉,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没发现遗体上的另一处疑点。   令君子游意外的却是,他推门而入,并未见到萧北城与白有容二人,反倒是捧着药钵的姜大夫愕然与他相视,动静似乎吓到了惊魂未定的倌儿,难得被安抚了情绪,竟又扑进姜大夫怀里瑟瑟发抖。   后者哪见过这场面,有些不知所措,还没等开口,医者敏锐的嗅觉就发现事情不对。   “少卿,你身上怎会有淫羊藿的味道?” 第52章 目的   “淫羊藿?这种腥膻得好似羊血的味道,原是一种药材吗?”   “算是吧,医书中常用的淫羊藿大多是以茎叶入药,性寒味苦,而腥膻的异味则是来自根茎,并非常见的药材,只有民间偏方少用,微毒,分不清也是正常。”   君子游听着这名字,表情有些扭曲,“莫非这个药效是……”   “是增强男子雄风不错,出现在花楼,也很正常。”   姜大夫成了唯一的知情人,君子游自是不能放过他,赶紧拉着人到了隔壁的案发现场,让他看了死者的情形,借此推断凶手惹了满室脏污的用意。   而姜大夫仅仅是看了一眼乌孙王子的遗体,便道:“大人一定猜测这位死者是中毒而死,实则不然。”   “姜大夫此言何意?”   “他虽是口唇发紫,眼舌外凸,面目狰狞,呈现出一种窒息的状态,却并非毒发身亡。”   说着,他俯身捏着死者的袖子,顺势提起遗体的手臂,让君子游凑近了看。   “死者两手都有发绀的迹象,若非慢性中毒,通常不会如此。但若真是长期服毒,死者应似恶疾缠身,该是衰弱致死,而非暴毙。”   “所以你认为,他的死因最可能是……”   “暴病。”   暴病……   真如姜大夫所言,这满屋子的血污又当如何解释?   被淫羊藿腥膻的味道熏的头疼,君子游躲去了长廊,靠着墙边坐下,一副颓废的模样。   这次的案子实在太过棘手,死的都是京城的重要人物不说,距天亮也只剩几个时辰,不给出个合理说法,只怕自己这颗脑袋是真的保不住了。   他有些崩溃,将头埋在两膝之间,心中是一团乱麻,只要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浮现出萧北城与白有容卿卿我我的场面,根本无心思考案情。   “那个不知好歹的色鬼!心里都有了人,还敢对小爷动手动脚,不成,掉脑袋之前也得去讨个说法!”   就在他决心为自己被非礼一事出头时,猛一抬头,竟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眸,吓得君子游惨叫一声,慌忙后蹭,认清了面前之人正是萧北城后,忍不住一拳飞了过去。   “你属猫的吗,走路都没有声音的!不要在案发现场吓我啊,会死人的!!”   一介文弱书生的力道在萧北城眼里自是微不足道,轻而易举抓住他的手腕,倒是没了先前玩味的态度,抬起下巴一指现场紧闭的房门。   君子游又失落的将头埋了回去,余光瞥着从门缝下渗出的血迹,有些破罐破摔的意思。   “罢了罢了,这案子扑朔迷离,君三问也不知该问谁了,看来我的官路是到了头儿,要是王爷还有心惦记我,就送几顿牢饭进大狱,也算应了我们京城初遇的景,王爷您还是别在我身上费心了,多去陪陪你的小宝贝……”   “说什么傻话,这么简单的案子也能被困住吗?”   似是为让他打起精神,萧北城俯下身来蹲在他面前,揉了揉他的头,把他披散着的长发弄得一团乱。   等君子游愤愤不平的抬起头来,又捏住了他的下巴,在咫尺处与他相视,呵出的气息满是熟悉的烟草味。   “王爷……”   “你总是先入为主,妄自断定事物之间的联系,或许你该回想一下最初的花魁案,你是如何干脆利落的斩断了乱麻,又是如何从断丝中理出头绪,而不是沉在自己的臆想中。君子游,穿起这身官服,你便是我大渊的少卿,而非那个因为写了不入流的东西,而惹来牢狱之灾的卑微文客。”   君子游因他一席话而愕然,不自觉的反握住他的手,主动靠上前去,连萧北城都有些讶异。   可惜的是,他人都凑到了萧北城面前,就在后者以为他情至深处,要忍不住深吻自己时,他竟吐出一句惊世骇俗的话来:“原来……王爷您喜欢我。”   “……”   “早说嘛,要是知道您对我有意思,我就不拈酸吃醋了。”   方才的话,怎么听都不像是有这个意思,可偏偏君子游为此沾沾自喜,也宽了心,终于能静下来仔细思索案情了。   由着萧北城给的提示,他意识到将南风阁中发生的两起命案视为连环杀人有些愚蠢,于是将章将军与乌孙王子被害分成了两个不同的案子,再次凑到门缝边,确认着里面的情形,很快发现了异样。   “是有不同的……章将军与江君的案子里,南风阁并非第一现场,遗体是在死后才被搬到客房之中,而乌孙王子数个时辰以前还在此作乐,况且是暴病而亡……”   他念叨几句,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连衣服上沾的灰尘都来不及拍落,便匆匆去了隔壁客房。   怕吓到里面那位,他还轻手轻脚的敲了敲门,等到姜大夫回应才悄悄进去,很快就把后者赶了出来。   无措的医者对上无奈的王爷,二人在廊间尴尬的对视一眼,而后不约而同的贴在门上听着里面的动静,颇有些心照不宣的意味。   君子游进门之后,先是对吓坏了的倌儿招招手,笑的很是亲切,让人放下戒心,看他不再紧张了,才到床边端起药碗,送到他嘴边。   “发生那种事,一定吓坏了吧,快喝点压压惊,今儿个早些歇下吧。”   话虽这么说,可君子游两眼死盯着倌儿,哪儿是要让人好生休息的模样,吓得倌儿连连往床榻里边蹭着,怎料那人竟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那人掌心微凉,比起炙热,更给人安心的感觉,鬼使神差的让倌儿冷静下来,也捏紧了他的手。   “大人,您与我,是一样的。”   “这话是……”   “您……也是在下面的。”   听着对方特意凑到自己耳边就是为说这句话,君子游莫名火大,抿嘴盯了人半天,才道:“比起这个,你更该关心自己的处境吧。”   说到这里,倌儿低垂着眼睑,一脸悲伤,“自然,我听过大人君三问与小狄公的名号,知道在大人面前根本没有秘密,今日之事,是我太过害怕,一时冲动才……”   见他如此,本就没有苛责之意的君子游有些心软,“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我叫月奴,在南风阁已有两年,今日是我第一次伺候乌孙王子,不成想竟出了这种事。求您相信我,我绝对没有害他,求您一定要相信我……”   看他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君子游也不忍心。   “别慌,姜大夫初步断定乌孙王子是病逝,还请你把今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讲给我听,不可有任何隐瞒。”   月奴抹着眼泪抽泣道:“在南风阁,我的姿色并不出众,也不喜巴结恩客,所以愿在我这儿过夜的客人不多。今日乌孙王子选的本是江君,可他提前被章将军选了去,已有大半天都没出现了,鸨儿娘不愿打扰将军,便吩咐我来伺候王子,意外的是,王子居然喜欢我这闷葫芦的性子,所以花样……也多了点。”   君子游“啧”了一声,心道这话倒是实在得很……   月奴又道:“玩到兴起时,不知怎么,王子好似透不过气,捂着胸口十分痛苦的倒在床上,我本想叫人来帮忙,可王子不肯让外人见到他不着寸缕的样子,非要我为他套上外衫,等我急急忙忙给他穿好之后,他就已经……”   “就已经断气了吗?”   “是……我知道王子身份尊贵,害怕别人会误解是我杀了王子,到时自己丢了性命还要牵连亲人,一时冲动就做了傻事,偷拿了阁中常用的淫羊藿根汁,掺进了王子带来的鹿血里,想做成是刺客干的好事……”   “鹿血?”   这个答案倒是出人意料,难怪江临渊找遍了城中的屠户也不得线索,原来淫羊藿根汁与鹿血融在一起,就是羊血的味道吗?   可乌孙王子为何要把鹿血带在身边?这点也令人生疑。   君子游又问:“那你可知鹿血有什么用处?”   “这……大人有所不知,鹿血壮阳的功效甚好,乌孙王子一直都有服用鹿血滋补的习惯,他为了能壮雄风,鹿血酒也是不离手的。今日王子说过,刚好请人宰了只雄鹿,便把鹿血鹿鞭一并带来,想给各位贵客尝尝鲜。我是看到鹿血的色泽与人血不同,为了伪装的更像些,才加入了淫羊藿……”   果不其然,才说没几句就露了馅儿。   君子游捏了捏月奴的手,力道稍大了些,后者满眼疑惑的看向他,却是陷进了那个自信满满,又带一丝狡黠与痞坏的笑容里。   “看来,你是见过大量人血的,之所以如此清楚色泽的浅淡,就是因为在不久前才目睹过命案的现场。我没说错的话,那正是同一层楼,只有一道长廊的相隔的地字间,也就是,章将军与江……”   “不!不是的,我……我……”   月奴大惊失色,下意识缩回手来,却被君子游紧紧扣住,逃离不得。   见他如此反应,君子游便知自己一语中的,顺势行事。   “不必如此慌张,我知道杀害他们二人的凶手并不是你,因为你调配出的鹿血过于深沉,那并不是鲜血的颜色,而是在流失以后,随着时间推移而变化成的暗红色,这也就说明,你在看到现场的惨状时,连血迹都已经发黑,足以证明你并非第一时间目睹惨状的案犯,而我将你留在此地,只有一个目的。”   说话间,君子游已经贴上了月奴的身子。 第53章 嘴硬   “嗯?怎听不见里面的动静了……”   姜大夫整个人都贴在门板上,就是没听到君子游后面的话,萧北城冷冷盯着对那人表现出过分关心的大夫,脸色不大好看。   许是注意到他利刃般割在身上生疼的目光,姜大夫转过头来,正对上缙王要杀死人的眼神,忙缩了回来,还寻了个不怎么中听的理由。   “王爷别多想,在下只是关心自己的病人。”   “他患哮症,又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隐疾,至于如此?”   “其实……咳!君少卿身子虚,在下只是关心他的反应而已,仅此而已。”   “哦?那可就得请姜大夫好好说说,究竟是哪儿虚,又是怎么个虚法了……”   萧北城阴沉着脸靠了上来,明显是不给个说法,今天就不会让他走出这个门,姜大夫后悔自己真是多此一举,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屋里的灯,熄了。   两人同时看向骤然变暗的房间,再听不到半点动静,难不成……他们已经上了床??   一门之隔内,合衣而眠的君子游把躺在里侧的月奴往里挤了挤,静听门外两人踏着沉重的步子离开,算是松了口气。   他回过头来对月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道:“别忘了我吩咐你的,现在你跟两桩案子扯到一起,如果犯人想要杀你灭口,一定会选在所有人都被扣留南风阁的今晚,而且凶手极有可能就是南风阁的倌儿或是宾客,会连同已经查到线索的我一同灭口,所以你……”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就没了声。   月奴吓了一跳,有了乌孙王子暴病而死一事,现在但凡有个风吹草动,他都要担惊受怕许久,悄悄把手伸到了君子游面前,探到呼吸,确认他只是睡着了,才松下一口气。   映着朦胧月光,他望着君子游沉睡的侧颜,眉间蹙着缕挥之不去的愁绪,好似背负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压力,轻声安慰:“您辛苦了,好好睡下吧。”   他拨开挡在那人额前的乱发,嗅着他身上的淡香,正想凑到他怀里相拥而眠,却听君子游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哼哼,不知觉间把他推远了些,还嫌不够似的踢了一脚,翻过身去继续呼呼大睡。   无奈,月奴只得缩在他身旁,忽觉冷风吹过,想起窗子未关,怕他夜里受了凉,便下地去遮起了帘子,谁料纱帘被风吹起,下面竟若隐若现透出个人影。   来不及惊叫,月奴就被人捂住了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只是本能的挣扎。   “嘘,别出声,想活着就老实点。”   夜风吹拂,拨云见月。   清辉照耀下,月奴看清了来者的脸,竟是缙王萧北城。   他连连点头,表示自己不会误事,那人才放开他,让他躲回到床上,就躺在君子游身边,自己则是站到了门后守株待兔。   半晌无言,就在月奴快僵不住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缓慢有力。   心惊胆战的月奴埋进了被子里,还不忘君子游睡前的嘱托,推着他的胳膊想将人叫醒,奈何那人睡得太死,只是吧唧吧唧嘴,转过身来接着睡了过去,活像头死猪。   “早知道不能指望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你早点通报本王,还能少些麻烦。”   月奴想反驳,可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心里实在害怕,浑身发着抖,捂住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来者在门前停下脚步,似乎也在听着里面的动静。君子游睡得正酣,因着哮症,喘息要比寻常人更粗重些,也亏了他此刻睡意正浓,才让门外的刺客放下戒心。   萧北城听到了刀器出鞘时摩擦的寒响,意识到此人果然是来取君子游性命,握紧了手中烟杆,端出了迎战的姿态。   没有给人留下太多准备的余地,门外刺客一脚踹开了紧闭的房门,挥起长刀,便朝床榻斩去。   这会儿君子游刚好踢开被子,露着肚子美滋滋的翻了身,动静闹的这么大,都不知危险近在咫尺。   萧北城飞起一腿踢在刺客执刀的手上,使得刀锋偏离方向,只砍在四仰八叉睡着的君子游脑袋上方,切断了软枕,飞的满室鸭绒。   发现房里还有另一人的存在,失手的刺客有些无措,为弥补过失,慌张之下攻向了萧北城。   许久没有舒展过筋骨的缙王在手中调转了烟杆的方向,扬手挡住刀刃,清脆而响亮的回声令刺客发现此物绝非凡品,进而推测出了他的身份。   “你是缙王?怎会!”   不过萧北城并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趁他失神,拎着他的领口便把他过肩摔在地上,顺便踢开掉在地上的凶器,用膝盖将人压在身下制服,并将他两手反拧在身后。   “点灯!”   月奴不敢怠慢,赶紧用火折子燃了灯火,就见缙王已经扼住刺客的两颚,怕的就是他失败后服毒自尽。   明光总算是唤醒了熟睡的君子游,他哼哼唧唧了抱怨一句,起身揉着惺忪睡眼,茫然看着眼前的残局。   “你们在吵什么,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还有心情睡觉,不愧是你啊君子游。”   被桎梏的刺客还在不死心的挣扎,萧北城懒得折腾,索性捏了他的脖子,将人打晕过去。   君子游这厢还没睡醒,摇摇晃晃看着眼前飘落的黑丝,回头看了眼方才睡的位置,已是一片狼藉,再看自己……   “不会吧!他干了什么好事!!”   这下他吓得彻底清醒过来,趴在梳妆镜前一看,差点哭出声来。   原来方才刺客砍向他脖子的那一刀被萧北城阻拦,中途偏了方向,居然斩断了他额前的碎发。   这一刀下去,竟成了娘里娘气的齐刘海,这要他出去怎么做人啊。   萧北城本不打算给他好脸色看,可见了他这鬼德行,没忍住笑了出来,看他难过至此,心里都要乐开了花。   结局便是第二天,君子游只得在刘海上抹了小半碗的浆糊,把头发一根根梳了上去,才敢进宫面圣。   不得不说,这人平日里总是用额发挡着半张脸,看不出全貌,让人小瞧了他,没想到真如姑苏传言所说,是个俊俏的美男子,连渊帝见了他的脸,都免不了有些动心。   “君卿,你今日怎么想着改了发型,可是遇着什么好事要换换心情了?快近前来,让朕好好瞅瞅。”   遇到这种事,总是难保持理智的,君子游抽噎一声,差点儿就要哭出来了。   “皇上,亏了断的是头发,要是没有缙王相助,只怕断的就是微臣的脖子了……”   “这么严重?不就是查个案子,至于嘛。”   叶岚尘在旁煽风点火,“皇上,看来君少卿不是想向您哭诉自己有多惨,而是要想您说明缙王的功劳啊。”   “你闭嘴,臭不要脸的,要是你早点出面,我何至于变成这副德行!”   君子游正在气头上,谁要是跟他顶嘴,指不定能当着渊帝的面哭出来。   也是可怜他的遭遇,渊帝心里狂笑着,也就没有为难他,使着眼色要叶岚尘别跟他一般见识,糊里糊涂就算这事过了。   后者吃了个哑巴亏,看在皇上的面子上不好说些什么,却把这仇牢牢记在心里,狠狠瞪着一旁委屈巴巴的君子游,大有说错一句话,就要在皇上面前把他参到死的气势。   君子游抽了抽鼻子,话还没说,先给渊帝跪下了,苦着脸道:“皇上,微臣说了,您……您可不能杀我。”   “你一没犯错,二没惹事,朕杀你做什么,怎么还讨价还价了。”   “其、其实是昨天……”   巧就巧在他还没来得及承认,传事太监就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他旁边,先他一步说出口来:“皇上!皇上不好了,乌孙王子昨夜在南风阁中被……”   “被被被!被什么!我再说一遍,王子是病逝的,病逝!!”   君子游只得捂住太监的嘴,自己先承认了过失,“皇上,章将军遇害后,微臣太过谨慎,没有遣散现场的宾客,的确有过失。但乌孙王子是因为食用太多鹿血,滋补过盛,使得气血两虚,身子受不住才会突然暴毙。”   “你说什么?安须靡死了??”   渊帝拍案而起,指着君子游,是想将乌孙王子之死迁怒于人。   可他了解君子游的性情,更清楚安须靡的德行,知道这事千错万错,也不该落到他大理寺少卿头上,再怎么难受,也只能吞下这口气。   叶岚尘唯恐天下不乱,进言道:“皇上,微臣以为乌孙王子死的蹊跷,君少卿虽为朝廷命官,又是与安须靡王子初次见面,并无谋害他的理由,却有徇私的可能。兹事体大,微臣恳请陛下准许刑部再次彻查,求陛下恩准。”   “说的也是,安须靡死了,总要给乌孙一个交代,就由叶卿你去查吧。君子游!就算你负责的是章弘毅被害一案,没能遣散宾客,让安须靡死在南风阁,也有失职之过,暂罚你一月俸禄,等下拿了纸笔,就给朕跪到殿外去,把前因后果写明白了呈上来,写不到朕满意,就不准回去吃饭!!”   叶岚尘偷笑着低下头,趁着领命的间隙悄声嘲讽道:“看来这一个月,君少卿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了。”   君子游也不甘示弱,回敬道:“叶大人,咱们是彼此彼此。”   那时叶岚尘只当他是死到临头的鸭子还嘴硬,并未挂心,直到出宫之后,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他脸上。 第54章 凶嫌   叶岚尘前脚才刚出宫,就被人强行塞进轿子送去了定安侯府,才刚下车,迎面就是个耳光打来,力道之大,将他的脸都打背过去,耳朵嗡嗡作响,嘴角也沁出一丝血迹。   出手的不是别人,正是最器重他的小定安侯秦南归,正所谓爱之深责之切,他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换了别人连见小侯爷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就该下去找阎王喝茶了,可见叶岚尘虽有不慎,在那人心中地位还是不低。   “千叮咛万嘱咐,要你不准与章弘毅的案子扯上关系,怎么都讲不听是吧?君子游是碍了本王的事,可就结局而言,你又比他好到哪儿去!!”   逼不得已,叶岚尘跪在秦南归身前,忍着疼为自己辩解,“那侯爷就真的甘心大理寺一天比一天得宠,而刑部只能受人排挤吗?下官以为,若不扼杀君子游的嚣张气焰,往后的日子只会更难。”   “糊涂东西!就是因为利用了你这种心情,才会让缙王那个狗东西得势!本侯不让你插手这案子,是因为章弘毅之死势必牵扯暗鸦,你想让本侯被连窝端了吗!!”   “下官知错……”   “不!你不知!你若真的知错,眼中便不会有不甘。岚尘,本侯太了解你了,你就是只难以驯服的鹰隼,自傲且目中无人,是本侯太过骄纵你,才让你走到这步田地,论及责任,本侯至少要负一半……”   说着说着,秦南归也就消了火,俯身捏着叶岚尘的下巴,与后者相反的却是,他眼中透出了一种悲伤而失落的神情。   “可你要明白,就算是敌人,只要善加利用,也可以成为很好的助力,你就算杀了一个君子游,往后还会有千千万万的王子游,李子游,朱子游,你难道忘记当初的司夜了吗?多么得宠,多么风光,如今还不是半死不活的躺在大理寺中,人事不省?君子游是第一个出现的君子游不假,但他未尝不可做最后一个司夜,你这般聪明,定能明白本侯话中的意思吧……”   与此同时,缙王府中。   君子游饿的两眼放光,啃着柳管家新做的烤鸡,淋着才酿不久的酸梅酱,吃得满嘴流油,含糊不清对翻着白眼撸猫的萧北城道:“王爷……我被朝廷罚俸半年,这些日子……可得经常到王府来蹭饭了,您不会赶我走吧。”   “比起皇上给你的惩罚,本王更想知道你受罚的原因。”   “嗐,还不是乌孙王子猝死,需要有个人来担责任嘛。这事与我无关,本怪不到我头上,再者章将军的案子可是皇上命我彻查的,算起来我罚俸一月都是委屈了。”   “所以,你递上去的折子里,究竟写了什么?”   “无非是把章将军之死的责任都推给来杀我的刺客,只要说还未审出结果,便能吃到今儿个王府的晚膳,我哪儿有必要为难自己啊。”   “且不说皇上,太后疑心甚重,会被你这套鬼话唬弄才是有鬼。”   “可是王爷,这事发生也才不过一天,我能抓到嫌犯已经是奇迹了,就算在太后那儿也是有话说的。至于乌孙王子之死,会有人会帮我保住月奴的……”   “看不出来,你的心机还挺深……”   萧北城把玩着烟杆,趁着君子游还没反应过来他这话的深意,不紧不慢的添了句足以把君子游逼疯的话。   “……你这个妹妹头。”   “……”   之后的三天,刑部上呈了调查的卷宗,以刺客在狱中自尽为结局,革了几位大人的职便草草了事。   至于乌孙王子安须靡的死,无需君子游亲自动手,就有人替他收拾了南风阁的残局,等再到现场的时候,早就不见了满地血迹,就连血腥气都散尽,涉事的月奴也改名换姓被送出了京城。   其实不难猜到这样的结果,叶岚尘擅作主张针对君子游,意图让刑部插手乌孙王子猝死一案,无疑是牵扯进了章将军被害案,定安侯府避这个风头都来不及,以秦南归的性情,定会让他及时撤手。   到时若真的查出什么端倪,证明乌孙王子是被人所害,对叶岚尘乃至定安侯府反而不利,所以借故躲在刑部后边的君子游无需动手便保住了月奴,以及缙王的南风阁。   唯一的损失便是为了平息太后的愤怒,南风阁只得歇业数日整顿上下,一连死了三人,总要请几个大师诵经超度,以免冤魂流连。   此事算是告一段落,君子游虽受了罚,可他办案的能力却是得了皇上以及朝廷的认可,而被秦南归提醒过的叶岚尘也收敛了他对那人的怨憎,满腔愤恨都被藏在了假笑之下,就连碰了面也会先与人打声招呼,当真是一副忍辱负重的模样。   这两桩案子逐渐淡出视野,不过半月,人们也就忘了死者其生前的一切。   不过有个人对此案却是念念不忘,当时虽未提出异议,搁在心里却一直有个疙瘩,便是缙王萧北城了。   看着君子游整日春风满面,他是为那人能得宠而高兴不假,可不明不白的爬上高位,往后也会不明所以的坠入谷底,他不得不为君子游的未来担忧。   有些话放在心里是一回事,说出来就不见得了,况且缙王又是个不肯表达心意的闷葫芦性子,更不想让君子游误解什么,纠结了好几天,最终还是以一盘棋局作为引入话题的开端。   他这人其实不善棋艺,会的不过是几张死记硬背的棋谱,不论君子游如何落子,他都没有还手之力,只有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困死其中。   轮休时,君子游总是会留宿王府,一直睡到午前才起,然后无所事事一整天,不见外人便总是一副懒洋洋的德行,大多时候都只穿着就寝的薄衣在外闲逛,哪怕是萧北城要见他,也不会想起收拾一下他乱糟糟的头发,光着脚便跑去湖心亭了。   每次他这样,萧北城总会数落柳管家没能照顾好他,所以经常是他在前面快步走着,柳管家便得提着鞋在后劝着,心情好时他会勉为其难的理一理人,要是赶上他成心与人作对,就是求,也不见得能让他良心发现,所以最后吃亏的总是柳管家,索性便放任他不管了。   今日也无异于往常,午后才用过膳,君子游便幽幽来赴了与缙王的约,依旧是不修边幅的德行,让人无计可施。   由着他不爱穿鞋的毛病,萧北城想了个在亭中铺上绒毯的法子,看那人美滋滋的蹭着脚下柔软的毯子,一脸惬意,才算放下心来。   可君子游却是半点也没发觉缙王的美意,见那人正剥着碗皮薄核小的荔枝,没忍住拈了一颗来尝,结果便一发不可收拾,一不注意,小半碗都进了肚。   萧北城见了也没恼,洗去手上粘腻的汁水,才指了指桌上的棋盘,“你对此有何看法。”   君子游只瞥了一眼,便笑道:“珍珑棋局,王爷好雅兴,想问什么直说便是,何必如此。”   “你若真肯如实交代,本王又何须多此一举。不过你既然说了这话,一定也知道了本王的用意。”   “王爷的心思不难揣测,您已经闷闷不乐好些日子,所烦忧的无非是南风阁中发生的案子,您对我的做法有所不满,觉着我过早涉入党-争未必是好,想要教训我又无从说起,所以才摆了这出死局。”   “你心如明镜,就是死性不改,这气死人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君子游笑嘻嘻的,“王爷都说我是死性不改,要是改了,岂不是很不给王爷面子?”   一向拿他没有办法的萧北城只能暗自叹气,心道可真是捡了个活宝,一天到晚只知气他,少说也要减寿二三年。   “所以,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有,当然有,总不能让王爷就这么不明不白的糊涂下去,在您自己的地界发生的案子,您总是有知情权的,而我只是陈述真相,仅此而已。其实那名死在狱中的刺客当日只杀了一人,并非惨死的章弘毅将军,而是倌儿江君。”   萧北城倒茶的手一僵,抬眼看向君子游,目光尽是质疑。   那人又道:“王爷不信也是正常,您没见到当日的惨状,自然有所疑惑,恕我直言,章将军的脖子都快被斩断了,只留颈骨相连,简直惨不忍睹。起初我以为是利刃切割才会造成那种伤势,后来细想,除非有铡刀与习惯杀头的刽子手,应该很难办到,如果有人提着狗头铡进了南风阁,我就不信没有一个人发现。同时章将军也是习武之人,战场厮杀多年,就算毫无防备,也不该被杀的如此干脆。”   “所以你对凶器存疑,并对凶手有了猜测。”   “没错,起初我看了现场满是喷溅的血痕,却只有靠门的墙壁干净得格格不入时,还以为地字间并非章将军死亡的第一现场,后来才想明白,之所以那里没有被血迹沾染,并非是被人刻意布置的现场,而是……”   他含住了最后一颗荔枝,绕到萧北城背后,突然抱住了那人,让人有些无措。   不等萧北城斥他不懂规矩,君子游微凉的两手已经覆上那人的脖子,在耳边以一种淡漠而不失诱惑的语气道:“是因为当时凶手站在他背后,才挡住了喷溅而出的鲜血。可是穿着血衣不论是出现在南风阁,还是熙攘的街道,都会引人注目,案发时又是白天,除非凶手美滋滋的洗了个澡才逃之夭夭,否则根本不合情理。”   “你的意思是,犯下杀人罪行的人,就是同样被害的江君?”   “除他之外,我想不出第二个有机会的人,况且当时我去到现场时曾摸过他的头发,湿漉漉的,还散发出一股玫瑰香气,可见他的确在不久前洗过澡,至于血衣,丢弃在满室血迹的案发现场也就不奇怪了。又或者,他杀人的时候……根本就是不着寸缕,所以现场才没有找到可疑之物。”   “但你忘了很重要的一点……”   萧北城抓着他的手腕,拉下了他的手,缓缓回头,眼神盯得人脊背发凉。   “南风阁的倌儿都是身世清白,若非训练有素的刺客,很难做到将人的脖子割到如此程度,你是想说本王养了来路不明的刺客,才出了这档子事吗。”   “当然不是。除非,他有一种善用,却并非旁人常用的绝妙武器……” 第55章 传说   君子游两手握拳,只伸出拇指和食指,凑到萧北城面前,后者发现他不知何时在指尖画了几道细线,这个手势很明显是在暗示他什么。   “你想说,鱼线?”   “听闻早些时候,西南的铸造厂炼成了一种坚固而耐用的铁线,最细的只有头发丝那般,如果是这种东西,施加力道也是可以勒断人筋骨的。我在江君的遗体上发现这种痕迹时并未多想,后来才发现不对劲,再次检查过了遗体,又发现他从指尖,到手掌,再到腕臂都遍布细痕,显然是施力造成的,王爷认为,有没有这种可……能。”   他说着说着就没声了,萧北城疑惑着抬眸看了一眼,发现君子游正盯着他出神。   许是由着这些线索又联想到了什么,萧北城没出言打断他的思绪,谁知那人竟莫名其妙凑得更近了些,眼神是一如既往的空洞,却多了些许火热在里面。   这家伙,该不会是想……   如萧北城所想,君子游的确是见色起意,他突然发现微微俯视的这个角度看起来,王爷真不是一般的好看,他比那人矮了一头,平日自是看不到这般景致,因着男人那点儿好色的本能,不由自主就接近了。   当然,也可说是王爷的魅力太过迷人,让他陷于其中难以自拔,那一瞬间,竟生出了上前去强吻一口的冲动,想着反正他们也不是第一次了,亲一口又不能怎么样,顶多是饿他几天,或是毒打一顿,要是真能占了这份便宜,吃点苦头也值了。   事实上,发现了君子游这点恶劣心思的萧北城并没有抗拒的意思,反之,他一直想知道君子游这种雏儿主动起来会是什么模样,定是不同于南风阁里的各色倌儿,给人眼前一亮的新鲜感。   “王爷……”   君子游整个人都贴在了萧北城身上,衣衫不整的凌乱模样给人一种悸动的感觉,萧北城也一言不发,只是静待他主动靠近。   那人忍着羞怯到了面前,都已经能感受到他呵在脸上的气息了,可他张了嘴,却是一句能把萧北城气到昏头的话:“对了王爷,你知道章将军之死与暗鸦并无关联吗?”   萧北城咬着牙,怒气滞在心里,都快憋出了内伤,靠在椅背上直翻白眼,拳头都握了起来,纠结着这一掌究竟要不要打出去。   而君子游全然不知自己的处境,见那人躺平了还拎着他的领口,把人拽起来晃了晃。   “王爷,您到底有没有在听啊,虽然章将军遗体掌下的确写了个‘鸦’字,不过那个是被人伪造的讯息,就连地字间也不是第一现场,所以啊……”   听他喋喋不休在耳旁念叨,萧北城也是气急,扯着他的衣襟迫他凑近了些,也不管是在什么场合,张口便咬住了他的唇,令他不得不闭上了嘴。   这个吻只是蜻蜓点水,点到即止,疼的那一下让君子游意识到了缙王心情不悦,愣愣咽了口唾沫,有些无措。   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脖子上流着冷汗,喉结上下滑动时是多诱人的光景,萧北城见了,发觉自己的心跳骤然加快,已经快……   快不能自已了。   鬼使神差的,他也不知道是搭错了哪根弦,一把按在君子游腿间,突如其来的力道让那人猝不及防的闷哼一声,随即倒在他身上,浑身酸软无力了。   萧北城忍的也是辛苦,指腹在那人唇角打着转,看他耳垂被红潮染上一层诱人的暖晕,便一口咬了去,在他耳畔轻声道:“要么,坐下去。要么,滚下去!”   气氛已经渲染得暧昧到只要迸出一颗火星,就能烧得他们欲-火-焚-身。   可就在君子游的手攀上萧北城的衣领,打算光天化日下把人脱个精光的时候。却有突如其来一声喊叫吓得他赶忙抽身,摔在地上连撞疼了的膝盖也来不及揉揉便爬了起来,使得先前的温存荡然无存。   沈祠慌慌张张的快步赶来,离老远就喊:“王爷!王爷不好了,出事了啊”   被他搅扰一桩美事,两人都有些不悦,君子游本就心虚,只字未发便灰溜溜跑走了,萧北城心里有了落差,体内还有火没泄去,没好气的数落:“你现在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到底是跟谁学的!”   “王爷,出大事了,王府门前出了命案了!”   一听这话还了得?君子游没出几步又跟了回来,抓着沈祠追问:“命案?在哪儿,前门还是后门?”   “……要是后面,让人收拾了便是,关键就是在前门,现在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赶都赶不走,柳管家愁着不知如何是好,才让我来通报王爷的。”   “走,去看看。”   君子游想也不想就跟了去,要不是因为他还穿着就寝的薄衣,心情正差的萧北城也不会追上来,等追到那人想给他套上外衣时,君子游已经到了门前,赤脚站在地上的血迹前,愁眉紧锁。   谁又能想到,缙王府门前发生的血案,被害的居然是个才四五岁的孩子呢?   死去的孩子满身血迹,脖子上的伤口参差不齐,深可见骨,简直惨不忍睹。   闻讯赶来的母亲一见到骨肉这般惨状,当场惨叫一声昏死过去,被掐着人中救醒以后,抱起孩子便不撒手了,哭的声嘶力竭。   萧北城知道君子游一向喜欢孩子,惨剧发生在面前,他不会坐视不理,也没有阻止,便放任他向围观的群众询问细节。   “可有人知道这孩子时如何遇害,又是何人造成?有人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吗?”   听君子游问了话,兴致勃勃的群众散了大半,少有留下来的人也是一言不发,满眼惋惜看着已死的孩子,见君子游的目光投了过来,摇摇头便走了。   见没人愿说出实情,君子游心生疑惑,回头看向柳管家,对方的神情同样也是一言难尽。   “你们为什么会沉默?”   沈祠不忍看他被蒙在鼓里,悄悄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道:“少卿,那人的来历可不简单……”   君子游不解,“她只是个痛失爱子的母亲,你在说什么?”   “她是相爷府上的人啊。”   “相府?”   细看女子的装扮,一身素朴布衣,怎么都不像是养尊处优的贵人。   “少卿有所不知,其实她……”   “是相府管家的遗孀,管家病逝后,相爷可怜他们孤儿寡母,便把他们留在相府照料。可如今管家尸骨未寒,他的儿子又遭遇不测,要说没有隐情,还真挡不住悠悠众口。”   说话的人缓缓走来,到了君子游身前先给人行了礼,见萧北城也站在门边,才又作了一揖。   似他这般眼中只有君子游,连堂堂缙王都能无视的做法,除江临渊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萧北城与他相看两生厌,见他亲近君子游,心中更是一股窝火,把外衫甩在柳管家肩头便回了府中,不再理会这事。   正经起来的君子游接过柳管家递来的衣服套上,乖乖穿起靴子,抹了几把头发,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奇怪了,才到了哀哭不止的妇人身前。   “夫人……”   “滚开!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准碰我的孩子……不准碰我的孩子……”   像是护崽的野兽,妇人声嘶力竭的喊着,抱着已经气绝的孩子不肯撒手,满身都是血污,看起来十分骇人。   从她口中问不出话来,又无法检查孩子的遗体确认死因,就在君子游头疼不知如何是好时,相府的人听到风声,跟着赶了过来,两三个家仆把妇人架了起来,便强行带走了。   为首的一人取了张白布,盖起了孩子惨不忍睹的遗体,才对君子□□了礼。   “抱歉给君少卿添了麻烦,小的这就收拾了,不会污了缙王的名声。”   “你是奉相爷之命来做这些?”   “不,相爷受召入宫,此刻还不知发生横祸,小的担心相爷会因此烦心伤神,才……对了,在下刘弊,是丞相府的管家。”   “你可知发生了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遇害的还是相府的人,你怎能把这当作小事看待?今日你带不走死者,待妇人情绪平稳,我还会登门问询,希望相府配合。”   “可是……”   不等他拒绝,君子游的手就伸向了江临渊腰间,抽出他清清楚楚写着“大理寺”三字的令牌顶在人面前,用官职来压人一头。   一个小小家仆受了不满,自然是要回去找主子哭诉的,所以这事无论如何都会传到黎婴耳中,到时他该面对的就是一国之相了。   眼看说服不了他,这案子又有被大理寺审理的意思,刘弊身为家仆,只得点头哈腰的应着,客套几句便告退。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江临渊问:“他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大人,需要查查他的底细吗?”   “才刚发生这事,暂时不好把手伸向相府。黎相是个明白人,我们想做什么只要通报一声,他便会配合我们调查,反之若是鬼鬼祟祟触了他的霉头,才是真的会被针对。”   君子游俯下身子,两手合十,闭目念叨一句,才掀起白布,看到了一脸惊恐的孩童遗体。   这孩子身上穿的衣物都被撕碎了,满是血污,脖子左侧动脉被割断,还在往外涌血,干脆利落的一击,直接取人性命。   “伤口切面参差不齐,并非刀具所为,周围还有一些细小的孔洞齿痕,这孩子是被兽类活活咬死的。”   “可是京城闹市之中,怎会有野兽出没?”   “比起这个,你不觉着一个好好的孩子走在路上,被突然出现的犯人刺杀的可能更小吗?”   江临渊觉着这话有理,应和着点点头。   君子游两手紧握,放下白布遮住遗体,咬牙道:“不可能是意外,恐怕这一次我们的对手,比之前的更加难缠。”   “大人认为,是有人刻意而为?”   “方才我向围观的民众求问发生何事,却无一人肯向我透露细节,不该是单纯害怕被卷入相府的泥坑,此事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说起来,你又为何会到王府?”   “不是大人把我喊来的吗?”   两人面面相觑,江临渊又道:“昨夜不是您送来字条,让我今日未时到王府来请我喝……”   君子游用扇子一拍江临渊的额头,“喝喝喝,大白天喝你个鬼啊!能不能动点脑子,我想找你何须鬼鬼祟祟,跟了我这么久,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沈祠都学聪明了!!”   一听这话,沉默半天的沈祠在旁撅着嘴,一脸委屈,“少卿说他就说他,带上我做什么,我能告诉你别人不敢搭话的原因,他能吗?”   原本只想表达一下内心不满,可君子游一下子贴了上来,沈祠有些措手不及。   “你知道隐情?快说!别拖拖拉拉的!”   “是……其实是因为京城流传已久的一个……传说。” 第56章 绝交   传闻京城外宿云观的宝塔下镇压着一只千年狼妖,早年宿云观的掌门道长担心狼妖作乱一方,为收伏妖邪,便捉了狼妖之子作为诱饵,引狼妖出面。   狼妖为保住幼子,竟口吐人言,愿以此生功德作为代价换回幼子。   就在双方达成协议时,宿云观的门徒一时失手,不小心杀害了幼狼,令狼妖因丧子之痛而癫狂,竟冲入京城肆杀三五岁的孩童,就连皇室幼子也没能幸免,一时城中哀哭遍地,满目血染。   人们为保住自家孩子,想出了个将母亲精血染红布条系在门楣上的法子,借以唤起狼妖残存母性与良知。   如他们所愿,狼妖果然避开了那些系有血布条的人家,而宿云观也从三清座下求来了降妖伏魔的法器,将狼妖镇压在宝塔之下。   此后,每年都会有京城百姓进香以求平息狼妖的怨念,到后来,人们特意在山中为狼妖立了座神龛,由最初的恐惧也逐渐演变成了希望狼妖能够保佑孩子平安健康的美好祈愿,甚至为狼妖以及她死去的孩子具化出母子的形象,久而不孕的女子也会到此请求狼妖送子,妖邪竟被神话成了神祇,也是稀奇。   “所以,我觉着人们不敢多言,应该都认为此案乃是狼妖所为,一旦扯上神鬼,人们总会害怕的不是吗……”   “冷眼旁观了别人的苦难,还妄想自己能够超脱,可笑至极。”   君子游差人将受害幼童的遗体送去了刑部,接下来在等待仵作给出结果的时候,他和江临渊有个地方是不得不去了。   参拜神明之前,出于礼节总要先沐浴更衣,尤其君子游才刚沾染了血腥,这可是大不敬。   就算是他,在人人都遵守的规矩面前还是得低头,乖乖去把自己洗香了,趁着晾干湿发的间隙,悄悄去见了萧北城。   那人在府里大多时候都是独自窝在书房,君子游推开门,屋里烟雾缭绕,萧北城正靠在椅背上合眼小憩,他轻手轻脚的摸了进去,因为没穿鞋,走路悄无声息,睡沉了的那人自然没发现他的动向。   许是还惦记着不久前没能如愿的遗憾,君子游一见了他的睡颜,便忍不住悸动,凑到他面前,静听他平缓而有力的呼吸声。   看着那人微微上下滚动的喉结,君子游探出微颤的手,咽了口唾沫,不自觉又靠近了些。   就在这时,萧北城猛然惊醒,一把抓住他的手,紧紧扣住他的手腕,疼的他哀叫一声:“王爷!我错了错了……疼疼疼,放手,快放手。”   一见是他,萧北城紧绷的神色才稍有放松,丢开他的爪子,又合眼问道:“怎么,不去查你的案子,又是有求于本王?”   “求您别生气,算不算求?”   “本王若是不答应呢?”   “那……您看我肉偿成吗?”   说完这话,君子游已经靠了上去。   可惜就算好色,他还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主儿,分明都要贴在一起了,还是犹豫着不敢迈出那一步,如此反应是别扭不假,却也看的人……心潮澎湃。   “果然是个雏儿,本王不如顺水推舟就做了这个好人,成全与你。”   萧北城拉住君子游的手,迫他整个人都压了上来,捏着他的下巴,不给他闪躲的机会,直接吻在了他唇上。   不过这个吻并没有让君子游太舒坦,第一次时也是如此,咬着他的唇,让他把疼与教训都印刻在脑海里,此后再也不敢惹恼他。   “嗯……疼。”   “你还知道疼?方才想什么去了。”   “王爷先别说我,我可不像您,万草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如您所言,我是个雏儿,您呢?”   萧北城听他这话便笑了,显然是不愿正面回答的,摸了一把他已经干的差不多的黑发,岔开了话题。   “比起这个,你更该着急的是去宿云观一问究竟,那可是在城郊深山中的道观,去晚了可就回不来了。”   “王爷可要同去?”   “你都洗干净来勾引了,本王怎好让你一人去呢?”   “那江……”   “这么想让他陪,你又何必来找本王?”   “王爷莫不是……吃醋了?”   萧北城是只字未答,不过后来君子游走出书房的时候,嘴角明显多了块淤紫,沈祠见了直掩嘴偷乐,见此情形,君子游便是连话也不屑多说的。   这个暴力的王爷啊,什么时候才能改改他的急性子……   此次出城,萧北城只带了几个随从,还没上山就吩咐他们候在山门外了,一同去到宿云观的便只有他与君子游、沈祠二人。   本以为宿云观不过是座只能供奉下三清像的小道观,可远远望见此处气势恢弘,君子游心中暗暗一惊,心道果然是天子脚下,真是不同寻常。   “能被压在这种地方,这狼妖也算此生无憾了,不丢脸的。”   “少卿可别胡说,万一被听到了,小心连你的命也保不住。”   沈祠一向迷信,听了君子游胡言乱语,便去捂他的嘴,感到背后飕飕冒着凉风,还当是狼妖就在暗处窥视他们的一举一动,谁料回过头来竟对上了萧北城要杀死人的眼神。   他猛然想起君子游的唇似乎到现在还有些红肿,立刻明白了什么,赶紧撒了手,生怕会被迁怒。   萧北城冷着脸一言不发,负手走在最前。   自知做错了事,沈祠垂头丧气的跟了上去,只剩个茫然不知的君子游在后,朝幽深僻静的山林中张望。   等他回过神时,早已不见了二人的踪影,徒留他一人在深山中不知所措。   此时天色已暗,夜风呼啸着穿过林间,君子游是不信神鬼,却也担忧凶禽猛兽的突袭让他难以招架。   这种时候胡乱冲撞是不明智的,君子游冷静了一下,试探着喊了几声“王爷”,不见回应,便知自己是真的被人遗忘了。   想着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有人发现他失踪,不如先快活一下自己,他翻了翻宽袖,从中拿出一小瓶早前准备好的纯酿,又摸到了个毛茸茸圆滚滚的小东西,便把小黑也一并抱了出来。   在姑苏的时候,他便经常与小黑在夜色下把酒言欢,有时候喝得酩酊大醉,小黑怕他着凉,还会扯来一张薄被,趴在胸口上为他取暖。   到了京城之后,他被萧北城管着,极少能痛快的喝酒,自然要把握机会放纵一番。   他喝了几口好酒,头就开始晕了起来,抱着小黑便要去亲,气的小黑伸出两只软软的小爪子,抵着他的下巴往外推。   “你这小家伙,怎么也会欲拒还迎了,可别学王爷那个狗东西啊。嘶……一想到他,现在嘴边还火辣辣的疼,哪有他这样的,占了便宜还要打我一拳,简直没有天理啊……”   他糊里糊涂也不知喝了多久,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响,好似有什么东西靠近此处,拨动了脚下的草丛。   君子游吓得站了起来,东倒西歪的靠着棵粗树,生怕是豺狼虎豹,杵在原地也不敢吱声。   还是对方先开了口:“敢问,是大理寺少卿君子游吗?”   “你是……”   “贫道乃宿云观弟子,奉掌门之命到山中来寻迷路的少卿。君少卿一定吓坏了,快随贫道回去观中歇息吧。”   “在那之前……能不能帮我个小忙?”   君子游朝小道士嘿嘿一笑,说是不知死活,倒更像是怕被萧北城发现他又偷喝了酒,不想回去挨通臭骂,便只有在外多逗留片刻,等自己一身酒气消了再回去。   他所提的要求无非是去供奉狼妖的神龛看看,想着就离此处不远,小道士经不住他软磨硬泡,便遂了他的愿。   于是君子游随提着灯笼的小道士前去一探究竟,意外发现沈祠口中的神龛竟然只是立在山路边,一座由石头雕刻成的神像,还不及成年男子膝盖那般高,很容易就被忽视了。   “这便是那狼妖……”   “少卿有所不知,这妖物被百姓神化成了狼神,人们都唤此处为狼神龛呢。可这是在道门,除三清像外,宿云观是不供奉任何神明的,所以这都是百姓自发做的,也不知到底谁才是此山的正主。”   小道士从头到尾都没正眼看过狼神龛,可见是不屑于妖邪之物的。   君子游借着提灯的光,前后左右看了看,除了能从摆放的贡品看出人们的确对狼神怀有敬意之外,便找不到什么线索了,稍整理了神龛前凌乱的杂物,便随小道士一同上了山。   他自以为身上的酒气已经散的差不多了,却没想到萧北城这个老烟枪的鼻子竟好使到连他喝了多少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那人一向是厌恶他饮酒的,若非病情加重,大多时候都是不准他贪杯的。   君子游嘴角的淤紫还在隐隐作痛,实在害怕被萧北城埋怨,于是想了个装病的幺蛾子,还没到宿云观门口,便装作一副呼吸不畅的样子,扶着小道士走着,连步伐都变得艰难了。   果不其然,逼真的演技的确让萧北城起了怜惜之意,吩咐人快些将他送去客房,满眼都是担忧。   可看着这样的他,一向无心的君子游突然心生愧疚,支支吾吾的,想承认自己的过错,又纠结着不敢招认,只能任由沈祠把他拉进房中,脱去外衣按进了被窝。   “那个,我……”   “别说话了,姜大夫不在,最快也要明日才能来诊病,王爷忧心你的状况,你也懂点事,别给王爷添堵啊。”   “沈祠,我问你,王爷若是被骗了,会不会……恼羞成怒?”   “那是必然,王爷平生最恨旁人对他有所隐瞒,会毒打一顿,然后绝交也说不定呢。”   毒打一顿……君子游没少见识那人的暴力,算是习以为常了。   可是绝交……   这是个什么体-位啊…… 第57章 温存   深夜,萧北城已褪去外衫,捧着书卷倚在床栏边研读,嘴里叼着烟杆,一副半睡不睡的样子。   沈祠进出了几次,都没见他姿势有变,忍不住唠叨起来:“王爷,您再这样我可要回去告状了,柳管家一直不喜您晚睡,万一又不小心昏去了,忘记火烛未熄,像上次一样烧着了帘子,他一定会剥了我的皮的。”   “啰嗦,别学的像他一样,年纪轻轻就活成了老婆子,困了便去睡,不困也别在本王这儿婆婆妈妈,快走了。”   小侍卫噘着嘴,不情不愿的“哦”了一声,转身要走,萧北城忽然想起什么,在他出门前的一刻又问:“君子游如何了。”   “少卿他啊,这会儿应该睡下了,王爷要是担心,何不亲自去看看。”   “又啰嗦起来了。”   “是是是,王爷您这是难得出门,离了柳管家的管,就嫌我烦了。唉,感情淡了……”   沈祠唠唠叨叨的走了,听着他的确把门关上了,萧北城才不着痕迹叹了口气,一掀盖在腰下的薄被,盯着趴在他两腿之间,嘴角还挂着媚笑的君子游,面无表情的问道:“所以这个早该睡下的君少卿,为何会出现在本王的床上。”   “嗐,王爷有所不知,房间阴冷,想要找人取暖,也是人之常情吧……”   “盛夏的长安,可真是冻坏你了。”   “咳……其实是那个,我、我床上有老鼠,这么大的一只!”   君子游还煞有介事的比划了一下,哪成想这一乱动,正戳到了那人最不该碰的地方,当场老脸一红,不口若悬河了,也不敢直视人了,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目光四处游移着,有些慌张。   “那你可真是名副其实的香饽饽,宿云观上下养了十来只擅长捕鼠的老猫,都让硕鼠跑去了你床上,依本王看,天下都快容不得你了。”   要说阴阳怪气,那还得是缙王厉害,君子游甘拜下风。   “咳咳,其实……我是来认错的,求王爷看在我老老实实多年的份儿上,别……咳!别计较了吧。”   “哦?你是哪里犯错,又是哪里老实了?”   “这……您看我安分守己,偶尔有个无伤大雅的错处,也就……算了吧。”   “无伤大雅,你可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本王倒是觉着,你这装病骗人的行径是罪该万死啊。”   君子游吓得咽了口唾沫,心道这人闷声不响,果然是生气了,而且还记了仇,这可如何是好……   他苦着张脸,扯着萧北城的裤腿,左右摇晃着哀求道:“王爷,这次是我的错不假,我这不是也来道歉了嘛……您行行好,别生气啊,也别不理我啊。”   被他缠的看似心情不悦,实则萧北城心里都快乐开了花,冷脸把书卷放在一旁,抬起了他的下巴。   “这就是你道歉的态度?”   “我觉着世上应该没有比以身相许更真诚的心意了。”   “可本王觉着,你只是想占本王的便宜。”   “咱们……彼此彼此嘛。”   瞥一眼他方才放下的书名,君子游倒吸一口冷气,《晋王床上那些事》……心中暗自叹着可真是来得不巧,怕是那人现在连把他埋哪儿都想好了,这可……   “你就不怕,今夜之后声名与性命全都不保?”   “要是能跟王爷快活一夜,死也值了。没办法,我就是好色,就是想睡王爷这种类型嘛……”   “你可真敢说啊君子游,要知道,爬上本王的床可不容易。”   “可是王爷,我现在不是已经在您床上了?都送上门来了您都不要,您可别是……不行吧?”   “不行?你可要亲自试试?”   不知死活只是为撩拨情-欲,君子游万万没有想到,他竟会为这一句话付出惨痛的代价。   翌日清晨,君子游睁眼第一句话便是:“王爷,您怎么说也是万草丛中过,时常流连南风阁的情种,怎么会是第一次啊……”   听出他话里有着失落与鄙夷的意味,萧北城揽着他的腰,把已经缩到床榻里侧的君子游抱在怀里。   被他触碰便浑身僵硬的君子游低吟一声,紧着往回蹭了蹭,嘴里还喊着:“好哥哥,好哥哥,我知道错了,饶了我吧……”   这声“好哥哥”喊得虽是失了礼节,却是恰得萧北城心意,捋着那人柔顺的墨发道:“你倒是会喊又会叫,可惜宿云观是道门清净之地,不便做这快活之事,为人所知可就不好了。”   君子游一听这话怕了,赶紧坐了起来,“王爷,昨晚是我不知深浅不知轻重,您大人有大量,咱们就把这事儿……忘了吧。”   听他这话,萧北城沉下脸色,二话不说,一脚把他从床上踹了下去。   君子游是巴不得赶紧逃离他的魔爪,奈何腰酸腿软,一步都动弹不得,缓了好半天,才起身抓着裹在身上的被子,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又疲又困的他躺在床上,翻了个身便睡死过去,一直到补回昨晚缺的觉,才被人扰醒。   睁眼的时候,姜大夫就守在床边,百无聊赖的撑着下巴,一见他姿势不对劲,就会让他翻过身来,令他保持着仰面朝上的睡姿。   “姜……咳咳咳咳!”   “别叫了,昨晚都叫了一夜,还不知累吗?”   这一句吓得脑子还迷糊的君子游立刻清醒过来,难以置信的盯着对方。   都不用猜,便知他这是怀疑萧北城把他们的事传扬出去了。   姜大夫不以为然,“你也不必慌张,王爷什么都没有说,只不过在下是个大夫,把了脉相就知道你憋了二十来年的精火泄于一时。看你这虚乏无力,声音发顫的模样,昨夜应是处在下位,这会儿两边嘴角还留有红痕,莫不是王爷嫌你太吵,所以用布条勒住了你嘴吧?”   “……你一个大夫,能不能不要这么好事,多做自己该做的事。”   “这难道不是吗?在下可是奉王爷之命来照顾你的。昨夜太过激烈,你身子不大舒服,总想着俯卧去睡,可俯卧太久,你呼吸不畅,又易引发哮病,若非如此,我也不必在这儿守着你。”   提到萧北城,君子游就气不打一出来,恨的牙根直痒,抓着姜大夫便问:“你可曾见过这般不讲理的人?答应了跟我睡,上床竟成了他睡我,还嫌我污了道门的清净,用布条勒了我的口,过分至极!”   “这……”   “若非他与我一样都是初次,我哪儿会吃苦受罪,吟的那么凄惨。还有还有,第一次时,我不过是嘲讽他太快了些,他竟然干了我一夜,整整一夜!有这种不讲道理的人吗!!”   姜大夫礼貌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心道这些他不想让王爷说出去的话,怎自己给交代干净了?这要是让王爷给知道了,只怕他这大夫也没几天好活了。   嘴上这么说,不过在君子游心里,他还是认可了萧北城的床技,唯一的不满便是第一次让他吃了太多苦头,埋怨的同时也惊叹于似萧北城这般的身份地位,时至今日竟能守身如玉,还是被自己占了便宜,属实意外,不由感叹自己可真是捡到了宝。   被姜大夫诊断了并无大碍后,君子游谨遵医嘱沐了药浴,把自己浑身上下里外洗了个干净,看到身上那些斑驳的红痕,难免想起昨夜云雨。   “坏了,现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了……”   他撩起温汤抹了把脸,一直泡到水冷,听了沈祠在外催促,才慢吞吞的起身擦去身上的水珠,套了件薄衣出门。   “少卿,王爷唤您一同去狼神龛看看呢,快把外衣套上,别让王爷等太久了。”   沈祠倒是单纯,根本没看出君子游与自家王爷之间的风花雪月,只是觉着那人走路姿势似乎不大对劲,还当是他昨儿个喝多了酒,不小心扭了脚。   不远不近的一条山路,走的君子游煎熬非常,两步一喘,三步一歇,等到了地方,天色又暗了下来。   萧北城正与一位道骨仙风的道长在狼神龛前等候,脚下烟土都积了一小堆,可见也是等了许久。   不过今次不同以往,他没有表现出半点恼意,笑眯眯的样子让君子游感受到了一丝温存,反而有些慌张。   “王、王爷,下官贪睡误事,还请王爷责罚。”   “跟本王何必见外,进了一家门便是一家人,快过来,让本王看看你的腿,可好些了?”   君子游腹诽:能对家人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来,王爷您还真是个纯种的混蛋。   须发皆白,恍若世外仙者的道长在旁看着二人,笑而不语,君子游对年长的人一向没什么主意,尤其是这种修炼已久,早已看破红尘的高人,定是深谙人性,一眼便看透他心中所想,半点秘密也隐藏不得。   “子游,这位便是宿云观掌门人清尘道长,你有何难处,直说便是。”   有了萧北城的引见,君子游借着作揖的机会低头别开了目光,可见的确是不愿与此人正面接触的。   清尘道长笑道:“施主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贫道与王爷是故交,力所能及之事,绝无拒绝的道理。”   “实不相瞒,在下是为昨日京城中一起命案而来。”   “命案?”   “不错,被害人是名年仅四岁的幼童,被凶兽攻击颈领薄弱之处,一击毙命,事后我赶到现场时并未找到凶兽留下的痕迹,仅仅是从伤处判断并非人力可为。其实现场人流众多,围观群众不在少数,其中不少人亲眼目睹了幼童被害,然而人们三缄其口,不肯对我讲述实情,我又恰好听得狼妖传说,这才前来宿云观一探究竟,还请清尘道长指点迷津。”   “如此,事情恐怕十分棘手。”   “道长此意……”   清尘道长看向萧北城,闭目摇头道:“也许还会接二连三出现死者,少卿大人还是速速赶回京城为妙。” 第58章 发病   清尘道长并未多言,只给了君子游一本记叙狼妖神话的志怪话本,后者草草看了其中的内容,便快马加鞭赶回了京城,一刻也不敢停留。   然而仅仅是耽搁的半日之间,京城就又发生了一起命案,江临渊派去宿云观送信的家仆恰好与人擦身而过,没认出缙王与君子游来,以至于他硬是耽搁了好几个时辰,待子夜回到京城,才得知又有幼童遇害。   江临渊遣了人守在大理寺门口,一见君子游便上前来通报:“少卿大人,我家少爷让我留在这儿给您报个信,说是他已经去到刑部陪同仵作一同验尸了,若是少卿不急,可否前去看看?”   再急的事也赶不上人命关天的大事,君子游又急匆匆赶去了刑部,怎知才刚一进门,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好险让他栽倒在地。   他谢绝了江家家仆来搀扶的好意,赶去停尸房时的步伐就有些不稳,一到门边,便喘着粗气问道:“案情如何,被害的又是何人?”   此时验尸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江临渊正帮忙仵作为死者的遗体盖上白布,眼神示意后者自己处理这里的残局,把手洗净了,才拉着君子游到门外。   “大人,实不相瞒,这次的案子非常棘手。”   “又是凶兽所为?”   看着江临渊点点头,君子游就觉一阵急火攻心,踉跄着差点跪在地上,只得扶住那人,强忍着不适追问:“被害者是何人,案发现场在何处,案子又是何时发生?”   “是位菜农的儿子。菜农姓赵,在城外有块不大的地,平日就种些蔬菜维持生计,一到成熟的时节,每天都会带着儿子给城里的大户送去新鲜菜蔬。今日到了相府偏门,菜农帮着家仆往里送菜,一时没看管好儿子,就让他跑了,等想起寻他的时候,孩子已经断了气。”   江临渊边说边俯身拾起根树枝,在地上大致画出了丞相府的方位与周遭地形。   “相府位于城南,前后两门都靠近闹市,来往人流众多,可这偏门却是名副其实的偏僻,只因一墙之隔外就是小侯爷饲鸟的院落,寻常人都不敢靠近,所以还未找到目击者。况且事情发生又是在傍晚时分,吃饭的时候,会到此闲逛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专心于案情的他没有察觉到君子游的不适,连那人悄悄弯下身子,抓紧他的肩头微微使力也不知是何意,只是听他后来那一句虚弱的“可有什么异状……”才起疑。   奈何他因为自己失职而闹出如此大案,一直没有胆量去正视那人,因而也就忽略了君子游的异样。   “验尸时的确发现异状,此次的受害者与昨日不同,场面更加惨烈,被人寻到的时候,他半边身子都被凶兽吃了去,但是方才验尸发现,受害者是死亡以后才遭凶兽啃食,因此现场并未留下太多血迹,至于他身上的痕迹……大人,大人?”   说到这里,君子游终于控制不住身子的痛,闷哼一声捂住了嘴,从指缝间透出了血迹。   江临渊不敢耽搁,背了人便朝缙王府跑去,连等候在刑部外的随从都忘了招呼,到了王府,死命的敲门才唤醒已经睡沉了的柳管家。   柳管家一脸不情不愿,揉着睡眼瞥了他背上的君子游,发着牢骚:“又喝大了是不是?去办案子也不分个场合,再者他不是说了今晚不会回来,王爷都睡下了,让他明日再……”   “大人突发急病,快救人!!”   于是才刚躺下不久,被窝还没捂热的姜大夫又被人从家里揪了出来,请去了缙王府,赶到的时候萧北城少见的只穿了薄衣,守在君子游床前,满是担忧。   话虽如此,但他还是时不时怨念的瞪一眼送他回来的江临渊,这个记仇的男人啊……   “姜炎青,你白日诊脉还说他身子无恙,怎到了晚间突然咳血?若没有个合理解释,今夜你就别想出这个门!”   “王爷,冤枉啊,早前脉象的确平稳,并无异状,许是急火攻心,一时难耐才……”   听人都已经喊了自己的大名,姜大夫意识到解释无用,省下了耍嘴皮子的工夫,搭着君子游的脉象,神色沉凝。   “不,不是急火攻心……”发现异样,姜大夫立刻掐了君子游的两颊,执灯照亮他口内,发现舌底一片青紫后失声惊呼:“是中毒!”   “中毒?可他是何时……柳管家,快让江临渊追查!”   柳管家应了,便吩咐江临渊带着沈祠去了,比起查出凶手,当前更要紧的是保住君子游的性命。   也不知他究竟得罪了哪路神仙,自从到了京城,过的就没太平过,大病小灾不断,总有人想着要了他的命。   不过话说回来,这一次的时机拿捏的未免太准了些,君子游才刚回京城就出了事,莫非……   姜大夫感受到了冰冷目光的注视,回过头的时候,萧北城已经移开视线,托起君子游冰凉的手捂在掌心,没看出什么异样。   “他情况如何?”   “恶毒入体,难免吃些苦头,好在性命并无大碍,今晚会难过些,明早应该会有所好转。”   “本王不要你的应该,他若有个三长两短,你第一个下去陪葬!”   如姜大夫所言,君子游不知何时染上了这并不致命,却会折腾他不得安生的毒药,胸口发闷,两眼发昏,一整夜都吐着血。   看着血色由黑转红,该是令人放心,可萧北城看着那人愈加苍白的脸色,听着他时不时从齿间溢出的低吟声,忽然想到或许对方的目的本就不是为取他性命。   难道说,是因为牵扯了这次的案子,君子游才会被害?   他抚着那人僵硬的手指,与人十指相扣,无奈的摇摇头。   “柳管家,去把他先前拿的志怪话本取来。”   清尘道长的指点仅仅是让君子游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后续的一切都是出于他自己的推测。   趁着君子游昏睡的间隙,萧北城仔细看了话本中有关狼妖部分的描写,比起民间流传的神话更加详细,就连狼妖在痛失爱子后连杀几人都描写的极尽详细。   “书中所写,狼妖恼羞成怒,冲入京城咬断了降妖道长的独生子的喉咙后,又将与他有亲缘的幼童啮死,共三人。后迁怒旁人,趁夜深人静化形入宫,夺取三皇子的稚子之心,吞食后妖力大增,行径愈加疯狂,肆杀凡人幼子……这个故事看似骇人听闻,实则关键不外乎两点。”   柳管家道:“便是死去的三人,以及故事中被夺去心脏的三皇子。实则死去的三个孩童都是为掩人耳目的幌子,真正的目标就是……”   这名故事中的三皇子。   君子游蹙着眉头,发出一声呻-吟,胸口剧烈起伏着,嘴角沁出一丝血迹。   萧北城用帕子替他擦净了,指尖还点点他的额头作为安慰。   “睡吧,这些琐事无需你再操心,交给本王便好。”   好似听见了他的话,君子游真的消停下来,就这么一觉睡去,直到天明都没再呕血。   待他脱险,萧北城起身出门,把话本递给紧随身后的柳管家,后者细看了其中内容,便参透了玄机。   “原来,君少卿是担心有人以神话为噱头,进行模仿犯罪?”   “本王总说他写的破书是含沙射影,看了的人都不学好,无形中给了他太多压力,如今真的有人模仿了这种的行径,他肯定觉着心里过意不去。”   回望一眼弄玉小筑紧闭的房门,萧北城叹了口气,对此也是自责的。   “王爷担心也会有人对皇子不利?我倒是觉着您多虑了,当朝尚无排名第三的皇子,就算出事,也轮不到皇家。”   “你细看书页中的细节,较比其他字体,‘三’这个字显得过于扁平,透光去看,还能看出第二笔划颜色略深,显然是后加上去的,也就是说,原本此字是‘二’,而非‘三’。”   “可凶手费尽心思让案发现场与神话相似,却又编造出了一个并不存在的三皇子,这是何用意?难道说是暗度陈仓,表面上是对所谓的三皇子出手,实则却是想杀害……”   “你的推测不无道理,但本王的想法与你有所偏差,或许宫中哪位贵人此时已有身孕,只是还未被外臣所知。”   “那么有可能了解到此事,并有想法的人,就只会是后宫之人。”   正因想到这点,萧北城的才会如此头疼,好不容易才让君子游远离了后宫的麻烦事,如今又要让他自己送上门去,这不是羊入虎口么?   他点烟冷静了片刻,看着天边已经泛出明光,觉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吩咐柳管家为他准备沐浴换衣熏香,看样子,是要进宫面圣了。   “王爷,今儿个不是上朝的日子,您特意早起进宫,太后那边……”   “不必担心,若真如本王猜测的那般,能得个可以扶持的小皇孙,太后她老人家不知有多开心。棘手的是皇上那个占有欲极强的醋桶,不注意说话的分寸,他定会以为本王是对他哪位嫔妃有了意思,指不定要怎么数落本王。”   柳管家心道:江临渊不过是把意识不清的君子游给送回府上,您就恨不得给人身上瞪出两个窟窿来,吓得他话都不敢多说,便匆匆回去大理寺了,连口茶都没来得及喝。   您有资格说别人吗? 第59章 插曲   萧北城走了大半天,君子游才稍稍清醒,渐渐恢复意识,嘴里还不清不楚的念叨着什么,大概便是忧心案情,很怕再有受害者出现,因而胡言乱语的交代着什么。   这会儿陪在他身边的只有姜大夫,就是真的听懂了什么,也不可能丢下他一人照办,所以只要君子游开口,他便会象征性的抵住那人的唇,等他昏昏沉沉又睡过去,再解开衣带为他施针。   他果真医术高明,几次下来,君子游便把体内的污血吐尽了,午后终于醒来,睁眼第一句话便是:“去吩咐江临渊通知下去,近期私塾不得开张,所有九岁以下的孩童都必须待在家里,若有违者,父母须处以重罚。”   姜大夫颇显无奈,“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怎么解决案子,怎就能不顾自己的身子。况且大理寺是司掌刑狱的官署,就算下了禁令,也未必有人肯听,私塾不得开学这种事总归还是要禀告上面,单凭你一人之力,很难下达禁令。”   “那京城之中谁能帮我,王爷可行?”   “缙王平日是出了名的好管闲事,可他性情温和,做起事来不如小侯爷那般雷厉风行,恐怕就算是缙王府的命令,还是会有胆大的抗命。”   “可我总不能去向侯府低头,那成了什么事儿。”   “是啊,所以这个时候,一个更合适的人选不就出现了?”   听了姜大夫的话,君子游下床套上衣裳,看着镜中脸色极差的自己,虽知这样子出去见人不妥,碍着没有时间再耽搁,只得匆匆出门,还是特意避开了柳管家的。   巧的却是,他才刚到了相府门前,就一眼看到了那个躲在街角小摊里心不在焉的吃面,两眼死盯着相府周遭动向的江临渊,居然专心到自己都站在他旁边了还没察觉,人都凑到他面前了,才吸着几根面线,模糊不清的喊了声“大人”。   他紧着吞下嘴里的东西,才刚开口,就被君子游捂了嘴。   “嘘,我身子还好,无需忧心,案情不妙,须得费心。你不去查案,在这儿游手好闲,找挨打吗?”   “大人,我是在盯梢啊,一连两起案子都与相府有关,下官总觉着有什么不对,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只能来此守株待兔了。”   “别盯着了,随我一同去拜见正主吧。”   君子游还想着把江临渊拉起来,可一动弹就觉着天旋地转,脚下不稳,险些跌在后者身上。   江临渊忙出手扶住他,看他脸色奇差,便知他是强忍着不适来此的。   “大人,您还是回去歇着,这里有我。”   “面见相爷这事须得有我,你一人总归是不成。只是黎相一向不待见我,也许事情并不好办,大理寺出面,他或许会把这当成是我公报私仇。”   “话也不能这么说,事情闹的京城人尽皆知,您就算不想与人交恶,总不能置之不理,相爷在朝多年,一定会理解您的处境。”   “但愿吧。”   君子游深吸一口气,忽听肚子叫了一声,不争气的红了脸,江临渊会意,便把面碗往他那边推了推。   饿了许久,从昨日午后得知狼妖的传说到现在,君子游是水米未进,整个人都快虚脱了去,迫不及待吞了半碗面,脸色总算好转了。   可他并没有因为这样就放松下来,察觉到气氛不对便放下筷子,按住了江临渊的手腕。   后者有些懵,只见那人瞥了眼摊位上忙活的老板,低声问道:“你在这儿盯了大半天,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儿。”   “今日并没有可疑的人出入相府,后门和侧门两边我也派了人手去盯梢,应该……”   “只注意门前可不行,你这侦查的本事学的还不到家。”   说着,君子游抓起碗沿上的筷子,就照着面摊老板的屁-股戳了过去这一下子捅出去,对方哀嚎一声,眼看事迹败露,黑心商贩只顾逃命,连摊子也顾不得了。   奈何君子游死抓着他不放,逼不得已,扬手一拳打在他脸上,硬生生把本就虚弱的君子游打晕过去,趁着江临渊在追人与救人之间犹豫的时候逃之夭夭。   后者自然不能把君子游一人丢在这种地方,而且,气氛倏然变得沉重起来,放眼望去,不论是隔壁摊位歇脚的旅人,路上挑扁担的贩子,还是阁楼上吃茶的散客,都开始蠢蠢欲动。   有七八人……不,约莫十五六个打扮不同的人开始把手伸向附近的地方,居然还带了家伙吗……   这种情况下与人对峙显然是不明智的,就算江临渊有以一敌十的能耐,拖着君子游这个累赘还是白搭。   好在他演技不错,一拍脑门,拎起了晕乎乎的君子游,大声奚落:“大人,您怎么又犯起老毛病了,好端端的,占人家便宜作甚!”   边喊边把人送去了丞相府,到了黎婴的地界,不管是人是鬼都得给当朝丞相点颜面,岂料前来应门的正是第一桩案子案发那日与君子游生了不快的那位刘管家。   刘弊见人落难便是百般刁难,阴阳怪气道:“哎哟,这不是少卿大人嘛?终于要来兴师问罪了吗,可惜啊,我家相爷现在不在府上,刘寡妇也不想被问话,看您这身子也不怎么舒坦的样子,还是快些回去养着,别来闹人眼睛了。”   “相爷是否身在府中,刘管家最清楚不过,大人来此是为拜见相爷,耽搁了大事,你可担得起责任?”   “那我可真是怕了呀,啧啧,瞧瞧他现在的样子,落魄的好似条落水狗,也好意思到相爷面前去惹他不快?不过咱们做下人的,对主子的事的确没什么置喙的余地,万一相爷真想见你们呢?不如这样,你们求我一声,我开心了,指不定就给你们通报了呢。”   君子游迷迷糊糊的,还是能听见几句的,越是看刘弊嚣张跋扈的气势,就越是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抬手一拳打在对方下巴上,引来一声骨骼碎裂的脆响,刘弊的下颌骨竟被他打得脱了臼。   “跟小爷逞能耐,你还早了二十年……”   可勉强了自己的君子游也没好到哪儿去,牵动了体内的伤,没压住火气,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   刘弊是记恨着君子游不假,这会儿因为挨了他的打,更是恨不得给他好看,可对方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堂堂大理寺的少卿,真在相府门口出了事,保不齐他的脑袋也要落地,赶紧冲进院里,去给主子通报了。   再说黎婴,难得一日不必出门,就想着在家好生清静清静,才刚把熏香点燃打算小憩片刻,就见新管家慌慌张张的跑来,两手托着他脱了臼的下巴,说话呜呜咽咽,听不清半字,口水还流的到处都是,惹人嫌弃。   “多大的人了,还弄得如此脏乱,赶紧出去洗干净了。”   刘弊疼的两眼流泪,连说带比划的算是让黎婴明白外面出了些事,后者还当是小侯爷秦南归又想出什么幺蛾子来对付相府,带人找上门来了,出去一见只有江临渊和半死不活的君子游,算是傻了眼。   “你们……”   “下官参见相爷,贸然打扰,还请相爷见谅。”   “别说什么打不打扰,他这又是怎么了?莫不是在相府受了伤?”   “相爷误会了,大人昨夜染了风寒,今日还没好利索就来拜访相爷,便是因为记挂案情,实在放心不下,担忧会有新的受害人出现,这才带病前来。”   黎婴看了眼君子游的状况,的确不大乐观,颧骨上还留着方才被打的青痕,脸色又是失血的苍白,着实可怜,便吩咐人先把他带下去照顾了。   而当初中了探花后,江临渊是明确拒绝过相爷拉拢的,没有君子游在旁陪着,与人相谈总会觉着尴尬。   “不必在意从前的事,人各有志,没什么好勉强的。”   “相爷大度,下官自叹不如。”   不过黎婴也没有把人招呼到会客堂中详谈的意思,信步到了自己打理得中规中矩的花园里,看着满庭美色,心中不悦也有所释然。   “两起案子都与相府有关,莫说你们,换了皇上知道这事也不免奚落我几句,自家门前发生这种事,总归有监管不力的过失,还因此牵连缙王,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江临渊就在他身后慢步跟着,琢磨着该如何开口才不至于让相爷恼羞成怒,不想对方竟然主动开口:“君子游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发病,很难不让人怀疑是被动了手脚,看他的样子可病的不轻,恐怕他这是……”   说到这里,黎婴突然息声,不过他的口型说的明显是“中毒”二字。   能力果真过人,难怪他年纪轻轻就能身居相位,当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我对他的态度之所以转变,就是因为他遭这份罪,全是替我挡了刀子。这次对方的目标是我,为的便是让皇上与我心生隔阂,使我这相位坐不长久。”   “那相爷的意思是……”   “如今相府与缙王府,以及你们大理寺,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落了难,留下的都是势单力薄,对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我们一网打尽,只有抱在一起,才能……”   意识到这话有些歧义,黎婴回过头来,见江临渊迷惑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暧昧,气的直跺脚,“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说抱在一起只是个比喻,比喻!你难道不懂吗?”   “懂……”   “你懂个屁,你分明就是不懂,非要误解我的意思!放肆,下作!无耻之尤!卑鄙,恶心!厚颜无耻!!”   若非江临渊举双手投降,怕是羞愤难当的黎婴能痛骂他一下午,骂词都不会重样。   这谁顶得住啊? 第60章 皇子   萧北城前脚刚出宫,就有人给他通报了君子游跑去丞相府这事,来不及回去喝上一口热茶,就得再跑去城东接人。   他平日里不爱往这边晃悠的原因就是黎婴的府邸跟侯府离得太近,难免与秦南归打照面,都犯不上给自己惹气,所以两人有什么私交,都是黎相亲自拜访缙王府的。   久不来城东,路已经忘的差不多了,萧北城来时骂惨了君子游,“这个不知好歹的狗东西,明知黎婴不待见他,还紧着往人跟前凑和,真是存心给人添堵,到头来黎婴记下这仇,全都要报复在本王身上,这都什么事儿……”   “王爷也别数落少卿了,他自己的处境也没好到哪儿去,听说是在相府门前让人给揍了,吓得一病不起,赖在相府就不走了。小的们哪儿敢多说什么,只能来求您了啊。”   君子游一直是孤家寡人一个,就算萧北城给他安排了王府的人伺候,他出门身边也从不带人,所以萧北城理所当然认为来给他报信的是江临渊的家仆。   可听此人方才一番话,他又起了疑,这语气,这口吻……怎像是黎婴那边的人。   “是你主子打发你来的?”   那家仆想了一下,觉着这话没错,便点了点头,全然不知这时的萧北城已经对他生了疑心,接下来的话是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到了相府,一问才知黎婴此刻正关在书房里生闷气,江临渊脸上顶着个红肿的巴掌印,用丫鬟递来的冷水毛巾敷着火辣辣的脸,说话都不大清楚了。   “王爷,您快去看看大人吧,他今日挨了打,正躺在客房哼哼呢。”   “谁有胆子打他。”   “怕是和另一桩案子有关,现在全无头绪,大人也是难过的很啊。”   实则听君子游挨了打,比起痛心,萧北城更多的却是好笑,就想着前去一看笑话。   不过君子游属实惨过了头,挨了通吓不说,药劲还没过,吐的天旋地转,脸上还贴着块消肿的膏药,见了萧北城都快哭了出来,委屈巴巴的叫着:“王爷……”   “瞧你这德行,也不知还长不长记性,你要是能学乖,这苦就没白吃。”   “您进宫可问出了什么?”   “自己都快性命不保了,还想着别人。”   “知道就算我不说,王爷也一定会想到我的猜测,所以您进宫,一定是为了所谓的三皇子。”   听人不肯说,他便自说自话引入正题,君子游说话的本事果然又进步了些。   萧北城接了丫鬟送来的补血汤药,摆手把人打发走了,亲自试过温度才送到君子游身边,哪成想后者竟不知死活的来了句:“我才不要吃王爷的口水呢……”   听了这话,萧北城额上青筋暴起,要不是怕他一碗热汤泼在自己脸上,君子游也不会乖乖从命。   “委婉的问过了皇上,他说二皇子并无异状,依旧学习刻苦,功夫也没落下,是他最讨喜的儿子,至于老三,根本是无稽之谈。他因绮凰之事已有许久没有亲近后宫嫔妃,根本不可能有尚在腹中的第三个儿子。”   “那可就奇怪了,对方特意把书中细节由‘二’改为‘三’,难道不是对皇室有什么想法?您就没多问问……”   “问问问!还问什么?光是这几句,皇上都觉着本王是在觊觎他的女人,再深究下去,今天能不能回来都是两码事!”   “……总比出事以后手忙脚乱要好,您要是不给我说,要是不给我说……”   说着,君子游作势要吐。   明知他这德行是装出来的,萧北城还是心软,只得从实招来,“本王与你说了这事,可不准外传。”   猜到将会听到一个十分震撼的故事,君子游点点头,乖巧的往那人身边凑了凑,枕在了他的腿上。   萧北城心道不知是人似猫,还是猫似人,这会儿倒是觉着他和小黑有几分相像了,捋着他略显凌乱的长发,便似抚着小黑柔软的背毛,倒是……舒服。   “不该在相府议论黎相的是非不假,可既然你涉入此案,就该对此有所了解。其实黎婴年纪轻轻就得重用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他才华过人,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他是先皇最重用的爱臣,前相黎三思的独子。”   “这……有什么关系吗?”君子游一头雾水。   “你有所不知,黎婴会被重用,全是因先皇龙驭上宾前的一纸诏书,说要效仿秦时的上卿甘罗,须得对他委以重任。皇上即位后不好折了先皇的美意,只得照做,可他生性多疑,暗中遣人调查,意外发现民间流传着黎婴本是先皇私生子的传言。”   “私生子?这也行??”   萧北城抵唇示意他不要声张,侧耳听了门外的动静,没察觉异样才松下口气,不情不重的拍了他屁-股一下。   “不得胡言,都只是传言,没证据的事,怎好给人乱认亲缘。”   君子游一听有这般隐情,立刻来了精神,裹着被子坐了起来,都快贴到了萧北城脸上,“难道相爷真是……”   “将近三十年前的事了,这谁说得清呢,知道隐情的人都入了土,依本王看,这事也并非捕风捉影,空穴来风。”   “此话怎讲。”   “黎三思一生未娶侧室,只有一位正妻,还是受先皇指婚。这位诰命夫人乃护国将军之女,对先皇一见倾心,又深得当时的太后宠爱,因而可以时常入宫侍奉,一来二去,人们也就认定先皇与她有那么点儿风花雪月,就连礼部都拟好了她入宫以后的封号,可谁成想,先皇猝然为她与黎三思指了婚,婚后不久,她便有了身孕。”   “所以流言便认为这个孩子并非黎三思亲生,而是先皇的血脉。”   萧北城点头道:“不错,当时边疆叛乱未定,朝臣认为先皇未纳此女为妃,是不想护国将军在后宫有所照拂。这事过去多年,人们早已淡忘三人的恩怨情仇,可骨子里还是认定黎婴身世不凡。朝中也有许多人以此来排挤他,连本王都看不过眼,帮他说了几句话,他便记下了本王的恩情,这也是相府会亲近缙王府的原因。”   君子游沉思着点点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眯着眼睛一副欠打的模样,“嘶,王爷该不会是在……向我解释什么吧?”   “一派胡言,本王何须向你……”   反驳的话都到了嘴边,看着君子游一脸期待的模样,萧北城又不忍辩解了,拙劣的岔开话题,“说到这个,皇上在同辈皇子中是长子,算起来若真如传言所说,黎婴的年纪应该排行老三,莫非三皇子代指的是……”   “可他早已过了可用‘幼童’来形容的年纪,说到底,案中两名死者与他也没什么关系,未免牵强。如果真要说是什么人造成了这次的悲剧,我宁愿相信是……”   说到这儿,他拉过萧北城的手,冰凉的指尖在那人掌心里划下了两个字,写的分明是“西南”。   西南商行,定安侯府,果然还是回到原点了吗。   “一点线索和证据都没有,真亏你敢说啊。”   “那必然敢说,要是有真凭实据,现在都可以上门拿人了。让我困扰不解的是那些看守在相府外监视动向的可疑人士,盛世京华,难道只是个警告吗?”   想到自己挨的那一拳,君子游就觉着委屈,连喝了几口苦药压了压,才算舒坦。   对方铤而走险,不惜在相府门前做这种事,说单纯是要给君子游一点颜色看看,倒也不大现实,这样的做法倒更像是冲着黎婴去的。   “莫非是想败坏相爷的名声?相府上任管家的儿子遇害,乃是他管教不严,府邸附近又有幼童遭人杀害,又是他失察之过。只这两桩案子就能让他口碑大跌,失了民心以后,再没了皇上的信任与王爷的帮衬,就算身为一国之相,被绊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所以……”   “你又知道了?”   “那必然。我有个险招,不知王爷可愿一试。”   “你是想说,富贵险中求?”   “非也,民间有句话,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要想钓出这条深藏海底的大鱼,就得……”   “就得拿我去做诱饵,引人上钩。”   君子游还嬉皮笑脸,“对对对”的应着,突然觉着这措辞跟语气不大对劲,抬眼一看,萧北城也有些尴尬。   而黎婴就在他身后,用君子游常带在身上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掌心,皮笑肉不笑道:“你也不怕钓出一只巨鲸,把你连人带船掀翻在海里溺死。官位不高,口气倒是不小,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君子游一脸苦相,拉了拉萧北城的衣袖。   这都怪他自个儿不知死活,告诫他多少次谨言慎行都记不住,嘴上没个把门儿的,想着让他吃点教训也好,萧北城索性收手,让君子游感受到了孤立无援的无助。   不过事情的转折却是二人始料未及,黎婴坐到一边,还算心平气和,只是有些招认内心真实所想的赧然,别别扭扭道:“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就算这样做了,也不是答应了你的请求,而是我自己的决定。”   “相爷,您……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当然,现在的委屈,是为了往后的舒坦。”   最重要的是,黎婴自己也想知道他的父亲究竟是谁。 第61章 管家   无需君子游多言,甚至没有奉劝的余地,黎婴一意孤行,除了顺藤摸瓜找出真凶,更想借此机会查明自己的身世。   对此,无论身在什么立场,旁人都没有置喙的余地。   为了彻底孤立黎婴而让对方有机可乘,首先是要让他失去皇上的信任,再与缙王一拍两散,那么这两起不明不白的案子就是最好的机会。   翌日早朝,堂上果不其然有人在万岁爷面前参了相爷一本,黎婴无言以对,也便引来皇上不悦。   说到底,他身世不清不白,连渊帝自个儿都怀疑是不是和他有些亲缘,在朝中与他不近的原因也大多来源于此,毕竟身在帝位,又生性多疑,总会怀疑有人觊觎他屁股下面那把龙椅,相比起平民百姓与朝中大员,亲兄弟则让他更加忌惮。   若是哪天黎婴的才能得到旁人认可,黄袍加身也不是没可能的事,加之近来他又一天到晚往慈宁宫跑,保不齐就是在游说太后,就算没有这起案子,渊帝都巴不得找些借口来给他难堪,遇事当然小题大做,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怒斥了黎婴,还当面放下狠话。   “若非先帝厚爱,此刻你绝不可能身在相位,如此不知轻重,往后必栽跟头!”   出乎众人意料的却是,一向袒护相爷的缙王面对皇上的怒意,居然没有半点儿给人说情的意思,甚至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瞧过黎婴,这不免让人怀疑二人是否已经生了嫌隙。   墙倒众人推,这些人情冷暖在散朝后表现的淋漓尽致,就连那些平日忌讳相爷权势的芝麻小官都敢在黎婴面前横着走路,说几句难听的冷嘲热讽,黎婴表现的满不在意,可若说毫不介怀,那也是假的。   他望着萧北城远去的背影,伸出手来想加以挽留,可话到了嘴边,又不知如何讲了。   他就这样呆愣愣在后边看着那人走远,默默收手,长叹一声。   常进出侯府的几个官员跟在他身后走了一段,颇觉无趣,仗着自己背后的靠山强势,便生出了踩人快活的恶劣心思,绕到黎婴面前,阴阳怪气道:“哎哟,这不是今儿个被皇上痛斥一通的相爷吗?听皇上的意思是要您闭门自省呢,这些日子就别跟在缙王身边到处乱跑了,人家不爱搭理你事小,要是因为您牵连到了缙王,那可就更讨人嫌弃了。”   “就是就是,您就老老实实在家反省几天,说不定哪会儿就想通了,辞官回去过好日子了呢,何苦在这朝堂上碍人的眼呢?皇上不待见您,您就去巴结太后了,可您看,太后也没有要管您的意思啊是吧?何必自讨没趣呢,啧……”   “要下官说啊,相爷您模样生的好看,被一身官服束缚太可惜了,倒不如放荡一番,去南风阁里快活余生。反正您对缙王有情有意已是人尽皆知,这么做也是成全了您自己啊。”   后面再难听的话都有,这几个人从宫里一直追到黎婴回府,在身后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的,也不知无趣。   黎婴倒是没理会他们的疯言疯语,不过盯梢的君子游听在耳里总觉着不大舒坦,哀叹道:“世道就是这么现实,哪怕权倾朝野,一朝失势,也会被人鱼肉,毫无还手之力。难道,这就是相爷想教我的?”   江临渊道:“大人,您想多了,或许相爷只是想感受人情冷暖也说不定。既然缙王决意陪他演这出戏,那我们就不便出面,更不好插手,静观其变吧。”   所谓的“变”,即是黎婴回府后换了身低调的装扮,好似个富家公子一般,手执折扇轻摇,晃着晃着便上了街。   他极少有空出门闲游,因此京城百姓大多是不认得他的,见他到各色摊子上都会瞧瞧看看,不免引来周遭女子的瞩目,就连那卖烧饼的大娘都忍不住搭讪:“嗳呀!这是哪家的小公子,模样好生俊俏,快尝一个大娘家的烧饼,皮儿薄馅儿大,肉汁满满的!”   想到不久前君子游才在自家府门前被有心人士打得丢了半条命,黎婴心中一阵抵触,很怕被人盯上,摆手谢绝了对方的好意便快步走开,还不忘往身后张望,生怕被什么人跟踪。   就这么鬼鬼祟祟到了城门前,他拿出一块腰牌,暗中给守卫看了,对方朝他点点头,便从侧门将他放了出去。   可在黎婴走后不久,那守卫就变了脸,转过头来对暗处的同党摆了摆手,立刻有人蠢蠢欲动。   君子游手拿着块龙须酥,拉着江临渊赶紧跟上,可是手一伸就觉着触感不大对,回头看了才知是抓错了人,这会儿在他身后的不知怎么就成了萧北城,至于江临渊,早就不知去哪儿了。   “王……”   “嘘,别出声。可有发现什么异样?”   君子游比比划划的,不知在搞些什么,萧北城又道:“小声说话,别引人注意。”   “咳咳……王爷,您不感觉这事不大对劲吗?”   “哪里。”   “从一开始,前任管家的儿子遇害,到后来菜农的儿子又发生意外,桩桩件件,看似与相爷脱不了干系,可深究下去,和他又没什么必然联系。”   “不过是有人借题发挥罢了。”   他垂眸沉思,蹙眉一脸苦相,片刻之后,江临渊赶了回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君子游立刻跳了起来,“果然如我所料!王爷,咱能去相府拿人吗?”   萧北城的眼神满是不屑,看他的神情就好似在看傻子,“就算全京城的人都不把黎婴当回事,可他毕竟是一国之相,百官之首,代表的是朝廷的颜面,你冲进他的府邸里抓人,要皇上的脸往哪儿搁啊?”   “要是有正当理由呢?”   “比如。”   “比如他的管家怀有二心,与人狼狈为奸,卖主求荣,欲杀他谋利。”   根据君子游的推测,相府这位现任管家刘弊不知因何缘故对前任管家的幼子下了毒手,在江临渊的调查中,并没有直接证据指出他对前任管家或是寡妇刘氏怀恨在心,那么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   “保命签。”   “你认为,他是受了西南商行的蛊惑,鬼迷心窍杀了前任管家的儿子?”   “没错,至于第二件案子也许与他无关。根据仵作报告,死者是死后才被凶兽撕咬身体留下伤痕,因此现场并无太多血迹,况且他身上还留有车辙的压痕,所以极有可能是在玩耍时不小心被卷入车底,因而惹出悲剧。且不提菜农是否知情,当时有人监视相府伺机而动已是事实,若有动作,须得里应外合。”   萧北城深思过后,意识到情况远比君子游想的更加糟糕,沉吟道:“你说的不错。黎婴行事一向谨慎,今日他未带一兵一卒便孤身出城,怕是听了小人之言。此刻追去已经来不及了,只有尽快问出他的去向。”   还以为他会如自己所说,冲入相府拿人问罪,君子游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人的性子,把他想的太过温和了。   萧北城二话不说便去到相府前,先是心平气和的敲了敲门,听里面迟迟没有反应,竟一脚踢断门闩。   站在门后朝外张望的刘弊还没来得及招呼一声,就被迎面而来的门板拍傻了,愣愣跌坐在地,鼻梁上还破了道口子,直往下淌血。   缙王也是性情中人,话还没说,佩剑就先出了鞘,冰凉的触感抵在脖子上,换了谁都会害怕。   再者刘弊本就是个没什么骨气的小人,一见这阵势都快吓尿了裤子,哪怕萧北城是要他喊祖宗都会乖乖从命。   “说!黎婴现在何处,你都对他做了什么!”   “小小小……缙王饶命啊,小的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相爷他他他……他是自己……”   “放屁!再不说实话,现在就要了你狗命!”   “王爷饶命啊!小的要是说了,也活……活不成了,您行行好,放过小的吧……”   一听这话,萧北城还没火,君子游倒是先跳起脚来了,扯着刘弊的衣领,左右开弓给了他两个耳光。   “你这个贪生怕死的鼠辈!你的命是命,黎相的就不是?他怎么养了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你可知相爷无事,念在你从前侍奉的情义还会保你一条狗命,可他要是死了,世上就连最后一个愿护你的人也没了!你背后的势力一向杀人不眨眼,为保守秘密定会灭口,不论你交代与否,下场都是个死,为何不拼一把能活的可能!!”   也是被君子游的气势吓到,刘弊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哭嚎道:“大人啊,我是真的不知道啊,那些人只说让小人蛊惑相爷到城外荒庙中与人会面,至于是去见谁,小的也不……”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翻着白眼干呕起来,口里发出一声声怪响,脸色也变得乌青,甚是骇人。   君子游一时害怕便松了手,岂料刘弊就这么倒了下去,嘴里还溢着白沫,吓得周遭围观的家仆丫鬟们纷纷尖叫着后退。   见刘弊瞪大双眼,僵硬着身子不再动弹,君子游试着将手凑到面前去探他的鼻息,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回过头以一种沉重而难以置信的语气对人说道:“……王爷,他死了。” 第62章 说法   黎婴醒来的时候已是浑身冰冷,眼前胧着层模糊的血色,被绑在石阶上动弹不得。   听到有脚步声逼近,他咬着牙想起身,但束缚着他的绳索勒破皮肉,已经贴了骨,将他困在原处,半步也挪动不得,直到对方到他身前,扯着他的头发将他拉了起来,借着灯火去看他苍白的脸。   “传闻相爷是京城一绝,今日见了,果真名不虚传。你这般绝色的人儿,怎就会喜欢上缙王呢?明知没有可能,还是将这份情意深埋心底,简直飞蛾扑火。可是相爷啊,你可是如假包换的三皇子啊,论辈分,他可是你的侄子,你还真下得去手。”   黎婴对这个陌生的声音并无头绪,只是本能的想要反驳。   可他仅仅是开口说了一个“不”字,就招来了气急败坏的毒打。   对方下手毫不留情,鞭子朝着他身子的薄弱之处狠狠打来,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   他咬牙不肯让自己发出声音,把下唇都咬出了血,可对方见了非但不怜惜,攻势反而愈加疯狂。   黎婴虽未看清施暴之人的面容,却是把那手中那根硬质马鞭的模样死死烙印进了脑海,就是死,变成孤魂野鬼,他也要回到人间来复仇!!   再之后,他便失去了意识。   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觉到自己被人救出困缚他多时的囚笼。期间他也醒来过几次,都因为彻骨的痛而再次昏厥,往复几次,被寻到时已经奄奄一息。   而萧北城与君子游靠着刘弊留下的只言片语,在京城外的荒废已久的破庙里的确找到了有人曾来过这里的痕迹。   按说此处许久都没有人来过,该是尘埃满地,一片凄凉,但他们赶到时,现场却被打扫的一尘不染,就连地面上擦洗的水痕都还没完全干透。   君子游摸了摸湿润的泥土,把荒庙从里到外仔细查了个遍,终于找到线索,便是破败的外墙上留下的一道并不明显的血痕。   血色融在墙体的裂痕中,极难察觉,君子游认定这是黎婴在被人带走以前为他们留下的线索,对萧北城道:“看来相爷的确是遭遇了什么,王爷,速速让人排查附近的村镇,如果对方的目的真是相爷,他们没理由把人带到太远的地方。”   命相府的家仆们去查了这事以后,君子游接过江临渊递来的地图,用朱砂在京城周边几个位置圈圈画画,做了标记,又对王府的亲卫道:“剩下的人全部进到山中寻人,要重点排查山谷与土丘。我认为相爷被关在什么地方的可能不大,倒是有可能……所以动作要快,说不定还有救!”   他的猜测真实而残酷,可见黎婴生还的希望甚是渺茫,须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萧北城在佩服他冷静的同时,还是不得不怀疑对方的用意。   “如果说目标是黎婴,大可不必以前两桩案子让他失了民心,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古怪,你行事须得多加小心。”   “多谢王爷关心,事关重大,我也不敢擅自做主。不过您说的对,这些人要杀相爷是真,可这却未必是他们的真实目的。”   萧北城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眯眼道:“你的意思是……”   “王爷还是速速回京为好,但愿我的担忧不会成为现实。”   虽然不想把他一人丢在这种鬼地方,可挨不住君子游的软磨硬泡,萧北城只得妥协,代价便是让沈祠留在他身边保护,出了意外也好有个照应。   待他走后,一直端着笑意的君子游变了脸色,一把抓住江临渊,“立刻去查山谷中的可疑痕迹,不能放过任何有可能藏人的角落。还有,把姜大夫请来待命,我感觉相爷还有可能活着,通知下去,所有人须得尽心办事,否则必有严惩!”   “下官这便去吩咐。”   半个时辰以后,姜大夫赶到,还没来得及坐下喘口气,就听人通报寻到了可疑之处,才刚坐下又被君子游拖了起来,一路带去了山谷。   此处极其隐蔽,按说不是亲自藏人的话,应该很难发现异样。恰好来寻山的亲卫是樵夫的儿子,从前常跟着父亲进山砍柴,对城外山势地形了如指掌,一发现不对劲,就立刻向上禀报了。   不过旁人不敢轻举妄动,还是要等君子游亲自定夺,他赶到之后,只见谷底堆着许多山体脱落的巨石,较比别处多了许多,显然可疑。   他下到谷底,命人从边缘开始清理碎石,没多久便听人慌慌张张唤道:“少卿!您快来看!”   走近才发现堆叠的碎石之中,赫然有一只沾染了血痕的人手,可见已经伤了多时。   此时距黎婴失踪已经过了三天,君子游无暇多想,徒手便去搬动那些碎石,直到下面的人整条手臂都露了出来,迫不及待去搭了他的脉象。   “还活着,人还有救!快把姜大夫找来!!”   君子游摆手让沈祠靠前,掀起他的外袍,从他深色的底衫上撕了块布条。   后者不解,识相的没有多言,直到亲卫们挖出黎婴的身子,君子游在看清他面容的一刻,立刻遮住了他的双眼,用方才扯下的布条挡住了他的视线。   “少卿,您这是……”   “在暗处太久,突然见光会刺伤双眼。相爷身上多处伤痕深可见骨,定是遭受了虐待,须得小心伺候着。”   姜大夫赶到的时候,几个粗心大意的亲卫正想将昏迷不醒的黎婴从乱石堆中拉出,他立刻阻止道:“不可!不可轻易挪动他!”   说着快步到了黎婴身旁,初步诊断过他的伤势后,当机立断,“相爷伤势严重,不可用担架送回,须得以木板支撑断骨,只要是平板就成,门板也行!”   沈祠颇显无措,“这,门板不是用来抬死……”   君子游嗔道:“糊涂!活人重要还是迷信重要,快去!!”   信不过别人,他便亲自与姜大夫清理了黎婴身上的碎石,两手指尖都搬的血肉模糊了也全然不知,小心翼翼把人从废墟中抬了出来。   这个时候的黎婴意识全无,被牵动伤处只是本能的发出呻-吟,声音几不可闻,只有君子游听到了他微弱的反应,在他耳边悄声安慰:“相爷,放心吧,已经没事了,我们这便带您回家。”   黎婴骨伤严重,无法被马车送回京城,便只有靠人力抬回。   君子游细思一番,认为相府中的叛徒恐怕不止刘弊一人,这个时候让黎婴回去无异于羊入虎口,斟酌之后,还是决定把人送去缙王府。   回京时,君子游用白布遮住了遍体鳞伤的黎婴,为的是不让人看到他此刻落魄的惨状。   可这场面难免让人浮想联翩,围观群众都当他们是送了具尸体到王府,对此议论纷纷。   一见黎婴,萧北城就悔了,他的无奈与惊惶全都写在脸上,忙命人腾出干净的空房来安置那人,却被姜大夫婉拒。   “王爷莫急,相爷伤势严重,暂时不好挪动,稍安勿躁,还是等在下为他诊好伤势再做打算。”   姜大夫医术高明,萧北城自然不怀疑他的本事,可看黎婴伤重至此,心中总归不忍。   他拉住黎婴微微颤抖的手放在掌心,替他暖着指尖的温度,可那人未见丝毫好转,好似就这么跃下了死亡的深渊,任他阻拦却是无果。   君子游问:“姜大夫,相爷失踪多日,应该许久没有进食,是否要先给他补充些体力?”   “在下正要说到此事,看相爷如此消瘦,少说绝食也有两三日了,不先喂些东西给他,怕是撑不过去啊。”   “柳管家,去吩咐王府的厨子将鲜牛乳煮沸后打入蛋花,多加红糖与少许盐巴,喂给相爷服下补充体力。姜大夫,相爷伤势究竟如何,他还能坚持多久?”   “相爷是被推落山谷,造成周身多处骨伤,还差点儿瞎了只眼,对方应是要杀人灭口才会推落巨石,好在相爷福大命大,刚好摔落在山石的缝隙中,性命并无大碍。”   听他说到这里,萧北城松了口气,可他还未放下心来,姜大夫后面的话却让他再次把心悬到了嗓子眼儿。   “但相爷腰骨与右腕受到重创,恐怕很难再恢复。”   君子游讷然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右腕重伤,相爷便无法再写画,腰骨折断……往后余生,再无法站立行走。”   突如其来一声清脆的碎响,好像胸中有什么东西随之一并打碎,再无法拼凑起深刻的裂痕。   君子游闻言失神,不慎将水碗摔落在地,听到响声才急急忙忙俯身去拾那瓷器的碎片,一时难忍心中悲痛,将瓷片捏在掌心,双拳紧握。   “要是我阻止了相爷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是我害了他……”   锋利的碎片深入皮肉,刺得鲜血横流,可身子的痛,仍旧不比心伤更让人煎熬。   悲痛之时,是萧北城拉住他的手,掰开他的五指,丢掉沾满鲜血的碎片,抵着他的额头,轻声道:“不是你的错,没能劝他回心转意,是本王无能,与你无干。”   “错在我们没能做好万全的准备,防患于未然。论及罪责,还是罪魁祸首。”   语毕,君子游抽手起身,转身便朝王府大门的方向走去。   萧北城不及拦人,君子游已经快步逃开,引得他对那人的背影气急喊道:“君子游!事到如今你还要去做什么,自投罗网吗?”   那人语气虽有茫然,脚步却透着坚定,双拳紧握,没有半分迟疑,头也不回的答道:“我去为相爷,讨一个说法。” 第63章 喜欢   若问君子游如何为惨遭横祸的黎婴讨个说法,那他要去的地方必然是定安侯府。   此前被欺负到头上,他都是只字不言,还会赔着笑给人装孙子,可如今受难的分明是与他八杆子打不着,甚至还有些嫌隙的黎婴,他会如此激动倒是令人费解了。   要君子游自己说,那便是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至于理由……   “他和我,是一样的。”   只道了句不明不白的话,他便出了王府,任等候门外的江临渊追了上来,还是冷言将人打发了去。   “你在这里做什么?去勘察荒庙与谷底,找到线索立即回报,不得有误。”   “大人,您心里在想什么,没人比下官更清楚。您想与小侯爷撕破脸,身边没个人陪着总是不成。”   听他言及此处,君子游才停步,回过头来,眼中是陌生的冷漠,“你以为你能帮得了我什么?”   “江临渊,与朔北江家,随时可供大人差遣。下官言尽于此,最终的决定就看大人您了。”   不得不说,一个江临渊或许没什么诱惑力,可背后要是朔北江家这一大块肥肉,君子游就没有撒手的理由了。   结果自然是他与江临渊二人单枪匹马闯了秦南归的地界,偌大的定安侯府,竟然没一个胆大的敢出来拦人,以至于君子游畅通无阻的到了小侯爷面前,扬手便把一叠子卷宗甩在后者脸上,高声质问:“瞧瞧你都干了什么好事!!”   当时秦南归正忙着逗弄手下人从江南讨来的雀儿,突然被折了颜面,也是措手不及。尤其此刻叶岚尘也在场,看二人无言僵持着都愣了去,一时不知是该帮手,还是静待小侯爷大发雷霆。   一反常态的,秦南归没有震怒,许是已经听闻黎婴遭遇不测,捡起飘落在地的纸页,掸去灰尘,草草一阅上面的内容,眯眼盯着君子游不同以往的神情,开口便是反问:“你在怀疑,是本侯做了这些?”   “你和暗鸦究竟做了什么,难道还需要我桩桩件件都指明吗?从西南商行暗中指使罗玉堂杀妻,到暗鸦为后宫嫔妃提供蕈木子,甚至是章弘毅将军遇害后毒杀凶手的行为,哪一件不是侯府的手笔?难道这个时候,你还要为自己鸣冤叫屈吗!”   秦南归不动声色,瞥了眼不知所措的叶岚尘,随即出手,抓住了毫无还手之力的君子游,手背青筋暴起,好似随时都能拧断他的脖子,要了他的性命。   江临渊拢在袖中的手已将一颗弹丸滑至指尖,是防备秦南归真起杀心,万不得已时为救君子游的下下策。   可令众人意外的是,小侯爷分明怒火中烧,平日里定要取几条性命才能平息怒气的他,竟然松下手中力道,放开了君子游。   这是君子游始料未及,方才那一瞬间,他坚信秦南归的确是想杀了他的,可腾绕在对方周身的煞气却猝然消失,以至于他反而无措。   被推了一把,君子游脚下不稳向后倒去,被江临渊扶了去,咳了好几声才缓过劲来。   反观才刚施暴的秦南归却是坐回原处,手中还用银勺拨弄着要喂给雀鸟的谷物,心不在焉的举动透露着内心的不安。   “今次之事,并非暗鸦所为。”   叶岚尘见状也出言,“暗鸦行事从不留情,若真是暗鸦出手,猎物绝无生还的可能。此案疑点重重,矛头虽尽数指向侯府,可这并非小侯爷所为,你若不信,大可彻查。”   注意到秦南归看向叶岚尘的眼神意味深长,君子游立刻发现他话中几个重要的细节。   首先,叶岚尘承认了暗鸦是秦南归手下的势力,虽说这点双方早已是心照不宣,可这要是对方亲口所说,意义就大不相同了。   其次,他说矛头指向侯府,却又与以往不同,疏远的称呼秦南归为“小侯爷”,莫非……   君子游是个聪明人,他露出豁然开朗的神情时,秦南归长出一口气,勾动手指示意叶岚尘退下,对那人道:“你应该明白本侯的意思。”   “侯爷若是肯早点说明,也就不会闹现在的误会。是下官失礼,冲撞了侯爷,还请侯爷见谅。”   说罢,君子游便拉着江临渊离开了侯府,来的快去得也快,就好像一阵看不见摸不着的劲风,看似了无痕迹,却又惹的周遭一团乱。   他走后不久,沉默半晌的秦南归突然掀翻了面前的银盘,洒落满地谷粒,不待叶岚尘开口,便当着家仆的面狠狠抽了他一耳光,引得叶岚尘当场下跪谢罪。   “你到底是怎么办的事!为何黎婴会遭遇这种事!!”   “侯爷,下官……”   “闭嘴!黎婴虽疏远侯府,可本侯自小同他一起长大,没人比本侯更清楚他的为人!只要你遵照本侯所托,遣人精心护卫,他怎可能落得如此狼狈!!”   话至此处,他提起跪倒在地的叶岚尘,反手又是个巴掌,打得那人嘴角都沁了血。   “你可知他的后半生都被毁了,从今往后,他再也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了,你要怎么负责!!”   “侯爷若是恨,便恨吧,是我照顾不周,无言以对……”   见人服软,秦南归不好苛责,毕竟叶岚尘也是他的心腹,这般打骂,心中总归不忍,便放开了那人,抓着老树横生的枝节,眼中含泪,难掩悲痛。   鲜有人知,当朝丞相黎婴就是人见人怕的二世祖小定安侯秦南归的软肋,就连相爷本人也是不知的。   正如秦南归所说,他自小与黎婴一同长大,情意深厚,比起表面交情不知在意了多少。正因为小侯爷在仕途上不愿亲近旁人,对黎婴的依赖也就越发强烈,哪怕后来对方明显对他的行径有所不满,以至于生了嫌隙,想法设法的躲着他走,也不再提供他力所能及的援助,可秦南归却极其罕见的将他的疏远当作身不由己,一直打从心底里理解着黎婴。   也正因为这份情意被他深埋心底,不为人知,许多狗仗人势的官员会在黎婴失势时前去嘲讽,其中也不乏他小侯爷手下的人。   可不管是遵从本性,还是对黎婴的顾虑,都不允许秦南归承认这份在意,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会为了隐瞒而说些口是心非的话,结局便是重伤了那人,也痛苦了自己,循环往复,煎熬难耐。   所以当那人身陷险境,他才会暴跳如雷。   秦南归怎么也想不懂,那么一个与世无争,哪怕外人欺负到头上,也都忍着默不作声的好丞相,为何……   “究竟是谁……被本侯查出是谁害了他,定要将此人碎尸万段!”   究竟是谁……   “所以大人,究竟是谁?”   江临渊扶着两腿发软的君子游出了侯府的大门,无奈的叹了口气,“您方才往小侯爷脸上摔那一下的气势哪儿去了,怎么这会儿软了啊。”   “你你你……闭嘴闭嘴,别让我抽你……过来点,软了软了,走不动了,你背我回去吧。”   看他一副故意矫情的德行,江临渊退避三舍,“别,您可千万别。上回把您带回王府,王爷到现在都没跟我多说半个字,我可不想做个插手别人感情的恶……”   话还没说完,忽见君子游身子一抽,双腿发软,就这么跪在了地上。   江临渊忙去拉他,却见君子游颤抖着手抓住他的手臂,他下意识迎了过去,就见掌中多了滩醒目的血迹,而君子游就靠在他身边已经不省人事。   分明自己也是恶疾缠身,毒物侵体,该是痛苦难忍,可不眠不休的这些时日,他把自己伪装的与常人无异,以至于被相爷失踪之事吸引了注意的人们根本无暇顾及他的状况。   如今事发,也该是他好生休息的时候了……   “大人,您一定累坏了吧。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交给江家……”   君子游这一觉睡的确实够久,睁眼醒来,连黎婴都已经脱离了危险。   从柳管家口中得知相爷的情形,他便迫不及待去探望了,急的连鞋子都忘了穿,又要柳管家跟在后面,满王府的追他披衣。   他到厢房门口的时候,恰好遇见先他几步到这儿的萧北城,原来那人前脚才刚出了弄玉小筑的门,他就清醒过来,吵着要来探病了。   不过萧北城显然没有进去一探的意思,只是在门前稍作停留,吸了半斗烟便打算离开,转身见到君子游的时候还很意外。   “你不好好养病,到处乱跑什么。”   “王爷是想去见相爷的吧,既然如此,为何不见?”   萧北城脸上浮现出少有的惆怅,盯着厢房紧闭的大门,巧妙的将叹息掩藏在吐烟的本能动作之下。   “本王何时说过想见他。”   “你满脸都写着担忧,既然如此去看看又怎样,悄悄的,不吵醒他不就……”   说着,君子游就已经上前去要推门了,幸好萧北城先一步拦住他,才没酿成大错。   可他自己却没有半点儿解释的意思,扭着那人的身子,非要君子游转身向后,又不轻不重的推了他一把,让他朝着柳管家扑了过去,等他回头要发牢骚的时候,萧北城早就轻功跑没了影。   “这……他、我,你……”   柳管家叹着气,心道自家王爷是铁了心把包袱甩给他,撒手不管了。   ……也是,毕竟被人喜欢这种事,身为当事者的本人是很难说出口的。 第64章 寻狐   “不知你听没听说过,相爷对咱们王爷一往情深这事?”   君子游悻悻收回了已经送到嘴边的点心,盯着柳管家的眼神颇显无措,应是在琢磨两个男人之间用“一往情深”来形容是否妥当。   思来想去,又想起了他与萧北城的那些风花雪月,可说心是凉了半截。   “难道,王爷跟相爷也……”   “说什么傻话呢。还有,为什么要说也?”   柳管家一直在王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然不知当日君子游与萧北城在宿云观做了什么,由着近些日子前者暧昧不明的态度大概猜出了他对自家王爷稍微有那么点儿意思。   不过柳管家这人心思虽深,却不会轻易把人往情情爱爱的方面想,当是君子游有着独占王爷的私心,就算多说了几句与黎婴有关的事也不会有大碍,便口无遮拦了。   “其实咱们王爷与相爷,还有小侯爷,自小是一起长大的,辈分不同,倒是没太多顾忌。相爷自己不肯承认,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对王爷多了七分敬意,跟三分依赖。”   “所以加起来,这可是十分的爱意。”   君子游幽幽瞥了一眼厢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酸酸的味道。   他又问:“那王爷对此是何态度?”   “看了不就知道?明面上他是亲近相爷,背地里却是避之不及,倒也不是轻信了那些流言蜚语,但对于相爷的依赖,王爷始终不敢亲近,所以……”   “所以,就是相爷一厢情愿喽?”   他说这话,吓得柳管家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赶紧摆手让他不要胡言,哪成想他竟然就这么转身进了厢房,还顺手把屋门给闩了起来。   柳管家身手虽快,跟他比到底还是晚了一步,瞧他鸡贼的德行,到底哪里像个病秧子了?   “喂!你别乱来啊,听到我说话没有,不准乱来!”   君子游背靠着房门,朝外“呸”了一声,等柳管家为搬救兵而离开以后,才看向榻上一动未动的黎婴。   他伤的很重,额上是坠落山崖时撞击的瘀伤,姜大夫在包扎时顺带着一同缠上了他被刺伤的左眼,看上去可怜兮兮的。好在没有伤在脑袋上,不然还得剃掉一片头发,日后长不出来可就糟糕了。   那人右脸还有一道很深的鞭伤,现在贴着药布看不出痕迹,被子下露出的颈子上也遍布深浅不一的鞭痕,可见在此之前遭受了怎样的虐待。   君子游叹了口气,想起姜大夫曾推测他是被杀人灭口才被推落山崖,心中无尽感慨,更多的还有后怕。   可照这样说来,便又出现了一个疑点,如果是黎婴自己为了保命而求援还能够理解,但他伤的如此严重,动都是无法动的,那么三日之间,水米未进的他是如何活下来的?   他本就虚弱,没有水源滋养就连两天都熬不过,然而事实却是他等到了缙王府的救援,难道说在他落难的几日之间,有人曾出手救过他的性命?   ……不应当啊,黎婴奄奄一息,救人当然是要把他带到安全的地方好生医治。况且如今京城形势复杂,黎婴失势,想杀他的人不计其数,会是何方神圣不顾外界威胁,也要救他一条已近弥留的性命呢?   君子游揉了揉额心,按说本是情敌,就算对方落难,自己也只有偷笑的余地,可只要一想到对方往后的日子都将生活在痛苦与绝望中,君子游的心就好似被人攥在手心□□似的,疼的要命。   他走近了些,想去抚黎婴的手,可见那人手腕打着夹板,被绷带缠的好似只粽子,每根手指也都肿胀的像萝卜一般,他便不敢去碰了。   “相爷,你……会怪我吗?”   昏睡中的黎婴毫无反应,君子游叹了口气,陪了片刻,就见丫鬟送了吃食进来,他便将人打发走了,端着乳蛋羹,是要亲自喂给那人。   不过黎婴意识不清,食物送到嘴边也毫无知觉。君子游记得姜大夫说过他是腰骨受伤,不易挪动,哪怕只是动弹一下手臂,动作大了也会牵扯伤势,影响日后的生活,所以要小心对待。   好在君子游曾为病重的父亲侍疾,伺候人的手法比下人还好,因而并不担心会弄痛那人,谨慎的将黎婴的头垫起了一寸高,以保喂进去的汤水不会倒流进鼻腔,这才把温热的乳蛋羹送到后者嘴边。   说他全无知觉,似乎也并不是这样,虽然缓慢,可当君子游把羹汤喂进嘴里以后,黎婴确实有着自行吞咽的动作。   只是他身子太过虚弱,哪怕是这样简单的本能都非常吃力,仅仅吃了小半碗,就耗费了大半个时辰。   君子游倒有耐心,喂进一口,便在旁边眼巴巴等他咽下去,顺带着再给人擦一擦嘴角,照顾的十分周到。   许久,黎婴恢复了些许气力,稍稍朝里扭头,君子游便明白他这是吃够了,又识相的给他喂了些糖水。   “腻了,拿走……”   “你是嫌这羹汤腻,还是嫌我腻啊。”   “你若能把自己拿走,那请便……”   都伤成这样了,嘴上还不饶人呢。   君子游心道:你要是把我也给得罪了,往后养伤的日子可就有你受的喽。   “你受伤这些日子,缙王府别的不说,红糖是进了一筐又一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相爷你生了崽儿,得好生滋补一番呢。你可得快些好起来了,不然月子坐的太久,旁人会以为你生的是个哪吒,又要说闲话了。”   黎婴缓缓睁开眼,盯着君子游一言不发,这眼神让后者有些不适,自知说的过火了,正要道歉,却听那人用沙哑的嗓音说道:“你脸上笑着,眉间却是挥之不去的愁绪,明眼人都看得出,我这是好不起来了。”   语气尽是悲哀。   他顿了顿,又道:“你与我本是势同水火,就算你为此大庆三天,我都不会意外,可你偏偏是打从心底里替我难过,让我无从恨你。”   “相爷……”   “这次是我自作孽,本就怨不得别人,不必难过,哪怕是再糟糕的结局,我都有了心理准备,只是……”   “没能如愿以偿,心中总归是有落差。也许不合时宜,但我还是想问相爷,你可记得那些加害于你的人有什么特征吗?”   “没有。”   虽说让他回忆当时的状况未免太残酷,可黎婴如此干脆的回答还是不免让君子游起疑。   既然对方无意多言,再问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君子游也不想触他的霉头,便又端起方才的羹碗,劝道:“再吃一点吧,空着肚子喝药很伤胃,别人不疼你,你总要自己爱惜自己。”   “说了不喜这又甜又腻的滋味,我要喝面汤。”   听出一股子撒娇的意味,这让君子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没听错吧,这个一向看不上他,恨不得当众打他一顿让他出尽洋相的黎相,居然对他变了心思,莫不是自己英雄救美,让他移情别恋,放弃了求而不得的缙王,决心来追求他了?   啊,这……   “咳咳……相爷,哪有大男人下厨房的啊,这成什么样子,再者,我也不大会做这些啊。”   “偌大京城,我只信你一人。”   黎婴不堪重负的合上双眼,他害怕将恐惧与无奈尽数写在脸上的自己会遭人嫌弃,如今他早已不是什么威震朝廷的丞相,仅仅是个苟延残喘,为了活下去须得放弃所有高傲与自尊的可怜人罢了。   君子游见状也不多言,点点头,才刚起身,就听黎婴悄声道:“可否,拜托你一件事。”   “既然相爷已经把我当作了自己人,也就不必见外了。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尽管开口。”   可真要说出口了,黎婴又有些吞吞吐吐,瞥着君子游的神情,是难启齿,可为了心中执念,只得暂且放下颜面。   “帮我去寻……”   “寻一个人?”   这可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君子游正怀疑是有人暗中相助黎婴,还不知该怎么揪出这位神秘高人呢,对方就要自己送上门来了。   还没来得及高兴,黎婴一句话就让君子游再次沉入谷底。   “是寻……一只狐,白狐。”   君子游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连带着嘴角也抽动着。   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向正经的黎婴竟会说出这种直击灵魂的话来。   寻狐,还是只白狐,难不成他就是落魄宁采臣,摔在兰若寺下,遇见了貌若天仙的聂小倩,从此要开始一段旷世奇缘了?   “相爷……”   “我落难之时,是它救了我,于情于理都该好生道谢。它本是山林中的野物,不愿拘束在人身边也是常情,但我想,它若是愿留下,就这样与我为伴也好,也算不辜负它救我的恩情。”   片刻后,姜大夫来送药的时候,正好遇见了刚从厢房出来,失魂落魄的君子游,出于关心便问候了一句,哪成想对方开口便是让他哑口无言的问题。   “姜大夫,京城是不是还有什么千年白狐专门勾引年轻男子,要榨干猎物精气的传说啊?”   “……没有啊,君少卿此话怎讲?”   那人咂着嘴,表情有些扭曲,“我觉着,咱们这位相爷……该不会是被什么东西上了身,把魂儿给勾去了吧……” 第65章 兽类   要说君子游真的相信黎婴是被什么白狐给勾去了魂儿,那必然是不可能的。   他相信这位相爷虽然平日里不怎么喜欢他这个人,却也不至于说些鬼话来唬人,除非是在坠崖的时候磕坏了脑子,真摔出了些旁人不敢妄言的隐疾,否则寻狐什么的根本是无稽之谈。   可那人说得言之凿凿,形容恳切,又不像是在拿他寻开心,看来又免不了要出城一趟。   他大病未愈,萧北城自是放不下心,可因着黎婴之事,暂时又不愿到他面前晃悠,索性便让沈祠跟去了,明面上是保护他的安全,实际上就是为听他的满腹牢骚。   碰巧这会儿君子游也不大想见他,临走前便请柳管家帮忙带了句话:“请王爷入宫时谨慎着些,皇上他老人家要是没说话,就别提起黎相半个字,就是真的被问起来了,也好生斟酌着自己的回答。请!请!!”   一连强调了好几次“请”,可见他对此怨念极深,怕的就是萧北城到皇上面前胡言乱语。   柳管家见了这气势哪还敢多话,连连使着眼色,是要沈祠好生看管着君子游,莫要再让他惹出什么乱子来。   可后者就是个童心未泯的孩子,屁颠屁颠跟在那人身后,也不管是去做什么的,就为了能出城绕一圈而傻乐呵。   “少卿少卿,相爷真的是被狐仙大人救了吗?那他得了仙家点化,日后会不会也得道成仙啊,到时候他的伤病可就全好了,说不定玉皇大帝爱屋及乌,鸡犬升天,也让我去天上想几年清福了呢~”   果然人言可畏……这才大半个时辰,话就传变了味儿,等过几天说不定黎婴在京城人眼里真要成了升天的神仙,一般人都不敢得罪了。   一路上,君子游都在向沈祠解释不是话传的那样,可到目前为止,连他自个儿都想不明白所谓白狐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和黎婴又扯上了什么关系,便想着是后者病中无趣,想捉弄他取笑一番罢了,也没有挂心。   到了城外,他便把江临渊招呼到面前,脱了鞋袜仰躺在太师椅上,俨然一副养大爷的德行。   “说说有什么进展了吧,可查到什么疑点了?”   不等江临渊搭话,君子游又“啧”了一声,自己先摇了摇头。   “罢了,还是先不说这个,你来帮我分析分析,黎相的话究竟几分是实,又有几分是虚。”   把今日与那人的对话细细讲来,君子游翻身调转了个舒坦的姿势,甩开折扇,露出了招牌的“三问”二字,给自己扇了扇风,把额发吹的四处乱飞,还真有那么点儿放荡不羁的意味。   “今儿个咱换个规矩,换你来问我君三问,三个问题,知无不言。”   他说这话,倒是让江临渊意外了,稍愣了愣,笑道:“那下官可就不客气了。其实比起问题,下官更想对大人说三个字。”   吓得君子游立刻从躺椅上弹了起来,咽了口唾沫,眼巴巴盯着对方,“难不成是……”   “哎哎哎,江大人先别着急说,容我插个嘴好嘛?”   沈祠叼着个刚摘来的野果也来跟着凑热闹,觉着有些失礼,便也给二人分别递了两种不同的果子,一个红彤彤,一个青油油,前者是给了君子游,后者便是到了江临渊手里。   君子游学着萧北城的模样眯着眼:“你爱插什么就插什么,我还管得了你不成?”   沈祠嘻嘻哈哈的,没听出他话里的下流意味,从袖里摸出一张快被揉烂了的字条交在君子游手里,笑道:“王爷临走前让我把这个带给你,你看看,和江大人说的话能不能对上?”   听到这儿,君子游也兴起,接来一看,拧在一起的眉头舒展开来,笑眯眯看向江临渊,眼中多了些许狡黠的意味:“元芳,请吧。”   “下官斗胆妄言,君,安,刀。”   “好一个三字哑谜啊,要不是有王爷的这张字条,指不定我就要陷在了你的迷魂阵里。照常理来说,君字很容易让我联想到自己,这个姓氏可不多见,要是真跟我扯上了什么关系,可就难抽身了。这样想的时候,往往就会忽略此字的另一重含义,便是君……王。”   江临渊笑而不语。   “而安字呢,通常寓意着安全,安心,安乐,刀便是伤人的利器,所以光凭字面意思,得出的结论结论通常是我君子游若想安心过上舒坦的日子,手中就必须持有一把能够伤人,能够护己的利刃。可‘君’能代指陛下,‘安’就能代指别的什么人,就比如……定安侯。”   “大人果真聪明过人。”   “也别着急夸,没有王爷的指点,我是万万想不到这里的。再谈最后一字‘刀’,作为名词是凶器,作为动词是斩杀,而代指行为的话便是……借刀杀人。所以王爷与你,都是在提醒我尚未察觉的真相,也许背地里借刀杀人,真正想除掉黎婴的人就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人物,便是万人之上的天子,而沾染鲜血的这把刀,正是定安侯。”   早前在定安侯府作死般的行径让君子游意识到,不管侯府立场如何,秦南归都不会是那个加害于黎婴的人,这么说来,一位素未谋面的长者便开始浮出水面了。   ……便是那位只活在传闻中的老侯爷,秦之余。   这位老臣可不简单,祖上虽有开国的功臣,却因父辈败尽家族名声而蒙羞,即使如此仍是忍辱负重,凭一己之力使秦家重获圣心,甚至还被封了侯爵,这是何等殊荣?   但君子游所感兴趣的并不是秦之余的本事,而是他深得先皇重用的过去。既然如此,他对黎婴的身世定会知晓一二,若皇上决心借他之手除去黎婴这个绊脚石,那么原因无非有二。   要么果真如皇上所忌惮的那般,黎婴的确是先皇血脉,是他如假包换的亲兄弟。   要么就是秦之余为害黎婴而进不实之言,怂恿皇上下手。   就结果而言,君子游更倾向于后者。   “可是这样的话就麻烦了,得罪了谁都有办法保住相爷,偏偏是皇上啊,那个生性多疑,因为他亲近太后而与他心生嫌隙的皇上啊……”   君子游只觉脑袋嗡嗡作响,一时间心里冒出了个不成熟的念头,便是感慨黎婴还不如在坠崖的时候干脆点,跟他梦里的白狐一起做神仙去了,也省得余生要处处提防被人暗算,活得又累又苦。   众人沉默的时候,在现场忙活的亲卫回禀,说是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细节,请二位大人前去看看。   君子游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毕竟现在要取黎婴性命的人可是天下最惹不起的那个,就算查到蛛丝马迹,也不能指出幕后主使,最多是揪出几个顶包的替罪羊,不痛不痒的砍几颗人头,还要被万岁爷记恨,怎么看都是笔不划算的买卖。   难怪黎婴拐着弯儿的不肯说实话,他根本是心如明镜,就算痛苦难过,也无从倾诉。   想到这里,君子游就更加可怜他的遭遇了。   要不是江临渊劝他走个过场,就当演场戏了,只怕君子游再也不会去到那个黎婴险些丧命的伤心之地。   跟着传信的亲卫到了所谓的可疑之处,君子游极其敷衍的“嗯嗯啊啊”的应着,是一副满不在意的德行。   “大人,就是这里,您请移步近前来看看,这个很明显,是兽类的爪痕。”   君子游顺手把沈祠方才给他的果子塞进嘴里咬了一口,酸的眼泪都挤了出来,一听和野兽有关,立刻打起精神,擦着嘴角止不住的口水,凑上前去左右看着地上巨大的爪印,还伸出自己的手来比了比。   “嘶……好大啊,这可不是狗爪子啊。”   “大人,荒郊野岭的,就算真有犬类,也该是野犬。野犬与我们常见的家犬不同,体型会大出许多,攻击力也很强,是会吃人的。”   听着江临渊的解释,君子游脸色不大好看,“呸,还不需要你来说我。我自小也是山野里长大的,哪儿会不清楚这个?其实我想的是,这会不会是狐……”   看着看着,君子游又发现了不对劲。   是江临渊的话提醒了他,野犬也好,狐狸也罢,都是食肉动物,相比之下,二者体型相差不多,可和地上这个痕迹比起来未免……   还是小了些。   他勾了勾指尖,发现爪痕的指甲部分在地面划下的痕迹非常明显,尖锐粗长,是捕食的利器,再看这个大小……他突然有了个危险的猜测。   “元芳,你说这个东西,该不会是……”   话虽没了声,可他的嘴型明显是在说:“狼……”   对方有些无奈,“大人,您想太多了,狼可是凶残的猛兽,碰上一个半死不活的伤者,只会把人当作送上门来的口粮吧?”   “可是你看,这里留有两行足迹,一道进入山谷深处,另一道却是折返回来。你细看后面这一行,相比起之前的有什么不同?”   “这……好像,指甲部分缩短了,有些地方还留下了斑驳的黑点,莫非是血?”   君子游起身,变了脸便好似变了个人,面色沉凝望向了神秘莫测的深谷。   “也许我该向相爷道歉,他所见的并非伤重时出现的幻觉。”   更非信口雌黄,一时兴起而胡诌出的无稽之谈。 第66章 前相   为了逮到黎相心心念的这位爷,君子游可是下足了工夫。   甭管这头猛兽是喜欢人还是喜欢吃人,只要用人做诱饵勾引就准没错。   他从王府亲卫中精挑细选,找了位身形与黎婴相似的清瘦男子,试探过他的身手的确不错,遇上凶禽猛兽绝对能与之缠斗几个回合,又问过了本人的意愿,确定他愿意做相爷的替身了,才制定下这次的计划。   首先,要由此人在黎婴坠崖的地方假扮伤者,如果真的有只通人性的凶兽到此救人,那么今夜就是诱捕它的大好机会。   被救走之后,黎婴已有三五日没有出现,靠着血腥气把东西引来,就算抓不住,也能弄清那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抱着这样的心态,君子游跟江临渊、沈祠带着几个亲卫埋伏在了谷底四周,动静不敢闹的太大,很怕对方有所察觉,也是抱着一半不能成功的失落在此死等。   夜半三更时,君子游已经困的左摇右晃,靠在石头上便睡了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被身边的动静扰醒,还以为是江临渊不知死活对他上下其手,扬手就是一巴掌挥了过去,嘴里还不清不楚的骂着:“你这登徒子,居然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你还是人吗……”   指尖触碰到了毛茸茸的感觉,君子游一愣,心道这玩意儿绝对不可能是他的下属,难不成江临渊和沈祠已经成了凶兽的腹中骨了吗?   他吓得半死,哪儿还敢动弹,咽了口唾沫往后蹭了蹭,岂料这凶兽抬起爪子就是一掌,拍在他的胸口,差点儿给他打得背过气去。   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君子游被压的仰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而这时候凶兽已经压在他身上,开始撕扯他的衣服。   君子游寻思着,这畜-生未免太好色了吧,也不知是公的还是母的,有没有对伤重的相爷做过这事,如果真有的话,那黎婴非要寻到它的理由,难不成是食髓知味了……   果然,不正经的人脑子里是不会有正经事的。   他都已经做好要被这东西搞得晚节不保的准备了,岂料凶兽却只是叼住从他被撕破的袖子里掉出的一块染血布料,便弃他而去了,背影显得有些垂头丧气。   想起那好像是在找到黎婴时为他擦试过血迹,顺手塞在袖子里的绷带,君子游突然想到了什么,情急之下竟一把抓住凶兽的尾巴。   “慢着!你是来找他的对不对?他虽然不在这里了,但我可以带你去找他,他很想见你的,要不要跟我走?”   就算再怎么通人性,也不至于跟一只猛□□流,君子游觉着他真是疯了。   疯归疯,不是没有结果,付出便不是徒劳,至少凶兽有所停留,回过头来看了看他,对君子游而言,这次的行动就算成功了一半。   他说话的动静引来了旁人的注意,把他丢在一旁的江临渊立刻命人将灯火照向他所在的位置,见个毛茸茸的东西跟他离得那般近,也是慌了神。   “大人!你还好吧!”   “别过来!谁都不准过来!!”   君子游吼了一声,也不知是是哪里来的勇气,居然扯着凶兽齿间咬着的沾染了黎婴血迹的布条,力道大得牵着那凶物的头都转了过来,也借着灯火看清了它的长相。   居然应了他的猜测,这东西……果然是头狼。   还是只长了浑身白毛的狼。难怪黎婴重伤时意识不清,会把它误认成狐狸。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这只白狼浑身都是伤痕,染的白毛脏兮兮的。如果说它自己拔掉指甲是为了救黎婴,那么这些伤口……   没等君子游想出些头绪,山中各处便传来了群狼嗥叫的声响,令人胆寒。   看来山中来了太多不速之客,已让栖息此处的狼群感觉领域受到了威胁,开始蠢蠢欲动。对方来者不善,他们不可久留。   君子游下令众人撤出山谷,以血布条为诱饵,引诱这头白狼跟他们一起回了去,在喂给它的水里下了足够分量的迷药,让它一觉睡得不省人事,再醒来的时候已经置身于缙王府的兽笼中,连伤口都已经被包扎好了。   姜大夫一直闷闷不乐,感觉好像受到了侮辱,“在下不敢说医术登峰造极,却也救了不少病患的性命,虽不配那一声‘神医’,可你居然要我救治一头畜-生,这是对医者最大的折辱了!”   “嗐,医者悬壶济世,治病救人,救只狼又怎么了嘛。再者这可是相爷现在心心念的救命恩狼,你救了他,指不定相爷心情舒畅,明儿个就好起来了呢,这不也是对你对你名声百利而无害的事嘛。”   君子游边说边把一盘切好的生肉推进兽笼,看白狼没精打采的,便大着胆子把手伸了进去,揉了揉它的头,又对姜大夫道:“你说,他的伤是与同类打斗时留下的?”   “很有可能,这只是我的猜测,雪狼意外发现了坠落谷底,命悬一线的相爷,为了保护他不受伤害,便在旁守着他,甚至不惜与自己的同类争斗。它为了保住相爷的性命,曾咬破自己的血脉,将鲜血喂给他喝,还曾在夜间温度骤降的山谷中为相爷取暖。若是没有它,相爷也撑不到我们救他的时候。”   难怪那人对此念念不忘,换作是谁有了这种经历,都会想要寻到自己的救命恩人。   不过萧北城对此一无所知,只是听说君子游不知从哪儿弄了大猫回府里,好奇前去一看,差点儿气背过气去,这是哪门子的猫?能把他整个儿囫囵吞下去,都不用嚼!   他好似已经忘了昨儿个的事,一见了萧北城,就把人拉到了远离厢房的内院,左右看过无人,才问起皇上是否有召他进宫这事。   昨日萧北城是有逃避的心思不假,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纠结解释起来会比较麻烦,宫里那边又催着他去面圣,索性便晾着君子游一人了。   这会儿见他全无好奇的意思,也便放下了戒心,如实说道:“皇上自是听了黎婴在缙王府的传言,才会把本王召进宫去,不过他没有数落本王的不是,倒也没有半点感激之情就是了。”   “看来王爷也已经有了猜测。”   “这事明显是皇上的手笔,在针对黎婴的事上能听命于他的无非二者,一向视黎婴为绊脚石的桓一公公,再不就是一心想除掉他的定安侯了。可东西二厂做事一向不留情面,既然出手,就断然没有放他逃命的理由,这可不是桓一公公的手笔。那么就只会是……”   “如果是皇上命他不要赶尽杀绝呢?”   “那你可真是小瞧了这位人称‘九千岁’的大监,他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遇事向来是先斩后奏,到时候人都死了,皇上就算难受也无法苛责,不是吗?”   宫里的事,果然要比官场上复杂。   君子游进了湖心亭,无拘无束的盘起腿来,拈着颗硕大饱满的葡萄,美滋滋的吃着,一边吐着籽,一边含糊不清的说道:“那您又是如何怀疑到老侯爷头上的呢?”   “他看黎婴不顺眼又不是一两天了,再者这些日子黎婴没事儿就往慈宁宫跑,他怕黎婴巴结上太后,到时候再拉拢了桓一公公,想除掉他更是难如登天,所以就耐不住性子了不是吗?要不然事隔多年,皇上又怎会再次挑起黎婴的身世之谜,要对他下手呢?”   “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的是老侯爷非除掉相爷不可的理由,总不会是想把自己的儿子推上相位吧?”   “那可未必。”   君子游剥了瓣甜橙丢在他的茶盏里,还美其名曰:“果茶。”   看着他把好好的西湖龙井弄成了不三不四的德行,萧北城也就没了饮茶的心思,把杯盏推到一旁,神色凝重道:“这事你别再插手了,后面牵扯出的势力不是凭你一人能解决的。本就与你无关,何苦来淌混水。”   “王爷这是在关心我吗?”   君子游笑嘻嘻的问了,又贱兮兮的凑到那人面前,不知死活的笑着。   萧北城一反常态,没有推开他,也没有恶语相向,长叹一声,无奈道:“本王不希望他日,卧床不起昏睡不醒的人会是你。黎婴遇险,本王心痛,却也只是心痛而已,若换作是你,就是要将本王的心抽出来,生生碾碎了去啊。”   这般情话,纵是君子游也愣了去。   难道……难道说……   在这个人的心里,自己是要比黎婴更加重要的吗?   他垂下眼睑,咽了口唾沫,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换了平常,便是一句玩笑话轻描淡写的带过,可是此刻,他觉着言语根本无法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他想……他想……   君子游两手握拳,掌心攥了层细汗,对于心中悸动也全无掩饰之意,扭过头去拉住了萧北城,闷声应了一句,点点头。   “可我答应过相爷,要查清他的身世。”   “你不至于蠢到会暴露自己的行径。”萧北城懒洋洋的合起了双眼,是对君子游放心极了的表现。   “说的也是啊。不过我还有个疑惑,斗胆一问,还请王爷恕罪。定安侯对黎相出手事出有因,是因为他身世的秘密,还是……”   本想留个悬念,等萧北城接下去,奈何对方精明的好似只狐狸成了精,就眯起一只眼来看着别有用心的君子游,只字未发,逼得他不得不说出自己的猜测。   “该不会是,老侯爷与黎相的父亲,也便是前相黎三思之间有什么恩怨情仇吧?”   要真是这样,事情有趣的可就不是一点点了。 第67章 身世   为查明黎婴的身世,君子游得了萧北城的准允,便到相府中替人打探消息。   黎婴失势又惨遭横祸,就连管家刘弊也死在众目睽睽下,如今的相府是人心惶惶,家仆丫鬟偷溜了大半,才半月而已,院里就开始长了杂草,尽显凄凉。   君子游不由感叹世态炎凉,当年那般风光的丞相府,如今也变得这般萧瑟落魄,真不知日后黎婴能否再度立于朝堂之上,重振相府之威。   姜大夫的话,最好一辈子都不会应验。   他暗自感慨着进了门,穿过空无一人的前堂,指尖一蹭摆件上沉积的灰尘,又是一声叹息。   无奈之时,耳畔忽而听得一声猫叫,君子游下意识按向袖口,没摸着自家那只黑不溜秋的小煤球,便知偌大的相府里还有别的小可爱,四下一看,便找到了那个躲在连廊缝隙里,眼巴巴瞅着他的小家伙。   猫儿是只三花,很怕人,一见君子游伸出手来,便满是戒心的逃了,只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梅花脚印。   他循着脚印的方向追了过去,就见瘸腿的三花儿一步跳进了一位老妪怀里,轻声叫着,对人撒娇。   老妪上了年纪,眼神不大好,还没注意到君子游造访。   出于礼节,后者拱手行了礼,道一声“抱歉打扰了”,老妪才缓缓起身,步履蹒跚着上前,拉住他的手,用苍老而沙哑的声音问道:“少爷,是您回来了吗?”   这还是君子游第一次听到旁人对黎婴有相爷之外的称呼,虽然不想让老人家失望,可这事是瞒不住的,也只能实言相告。   “老人家,我是受相爷之托回来看看的。他遇到了些琐事,暂时抽不开身,又放心不下府里,便托我回来照看了,不知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你别骗老身了,老身知道,你们谁都不肯说,但少爷一定是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事,不然他不会一言不发离家这么久,连句话也没留下,宗祠也不顾了……”   要欺骗老人家,君子游于心不忍,猜到这位老妪已在相府侍奉多年,也许对黎婴的身世了解一二,便想着套些有用的消息,违心说了谎话。   “其实这次,相爷就是放心不下宗祠,才会让我回来替他进香。”   “那你可得快着些,天要是晚了可就不吉了。”   老妪拄着拐杖,每一步都走的很艰难,却还是谢绝了君子游来搀扶她的好意,带着那人穿过黎婴亲自侍弄的花园,来到偏僻的别院,从匣中取出三炷高香,交在君子游手里,一指院内,轻声道:“就在里边了,老祖宗的规矩是女人不能进祠堂,你便注意着些,脚步轻点,别吵扰了黎家祖辈,拜过以后便趁早出来吧。”   没想到黎婴居然会在家中供奉列祖列宗的灵位,属实是让君子游吃了一惊。   通常有钱有势的人家都是把祠堂修在郊外,越风光越能够彰显地位,每逢清明寒衣,都恨不得燃几挂鞭来引人注目,偏生黎婴是个与众不同的,藏着掖着,好似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君子游嘴上应了,进了祠堂后就觉一阵冷意袭来,生怕被人察觉了自己的真实用意,便把门关了起来。   好在祠堂采光不错,就算关了门,还有日光从天窗照进来,就打在那写着“先考黎三思之灵位”的灵牌上。   他第一次在别人家的祠堂里做这种鬼鬼祟祟的事,心中也是忐忑,念着死者虽大,终归不比活人,稍犹豫了须臾,便着手调查这间处处透着古怪的屋子。   他先是抬头看了看高悬的横梁,手指在眼前比划着角度,很快察觉到异样,怎么都想不出这个位置是如何支撑着整座房屋的平衡。   越是看起来精妙的设计,就越需要踏实的根基与稳固的着力点。眼前的大梁看似承担了整个儿天顶的重量,实则仅仅是搭在明眼可见之处的幌子,那么设计者为何要多此一举?   “看来这里有个外人无法轻易察觉到的空间呢……”   君子游喃喃自语,站到横梁之下,凑到侧墙边,用手指关节轻敲着墙壁。   这座祠堂整体都是木质结构,不管敲在哪儿,都带着中空的回响,与寻常墙壁并无不同。   绕了祠堂整整一圈,君子游敲的手指发酸,就在他快要放弃时,突然听到了一种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响声,就好似拍在了一块硬石头上,回响全无。   他观察周围的墙壁,连一丝裂痕都没有,可见这个机关十分精巧,不太可能会将暗门设置在显眼的墙壁上,那么会是……   君子游俯身,摸着墙壁下垣的木质雕花装饰,敏感的指尖触碰到了一点不同于别处的凹凸,掌心用力一按,并无反应。   他稍停顿了片刻,忽感后颈一阵凉风吹过,下意识看向黎三思的灵位,吓得有些腿软,双手合十在面前,小声念叨着:“有怪莫怪,有怪莫怪……前相,我这是为了救您的宝贝儿子啊,既然都已经把秘密带进棺材了,您就别再管后人怎么折腾了,好不好?”   阴风骤停,君子游才算松了口气,反手一拧才刚发现的机关。   随着一声脆响,手边竟弹开一处暗格,放置的赫然是本书页泛黄了的家谱。   “黎氏的族谱?”   别人暂且不提,黎三思本人一定清楚自己儿子的身世,就算明面上为了维护先皇的颜面只字未提,若黎婴真不是亲生,那么他一定不会将这个名字载入家谱。   所以只要从中找到黎婴的名字,就能证明他清白的出身了吗?   这个时候的君子游还是将信将疑,他从后往前翻看着黎氏家谱,找到了黎三思的名字,顺着支线看下去,不由屏住了呼吸。   黎婴……   有的,家谱上是有他名字的,他的确是黎三思所生!   可是这样一来,又会牵扯出另一桩悬案,便是当初与先皇关系甚好,甚至传出了绯闻的的黎三思之妻所生下孩子,究竟是不是黎婴。   君子游神色凝重的出了门,见老妪还等候在门口,决心从她口中问出些消息,便借着把人送回住处的机会开了口。   他问:“老人家,您是什么时候开始侍奉相府的啊?”   老妪答:“都有五十年了,当初老爷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老身就到府里来了,是亲眼看着他们父子长大的。”   “那您对前相的事一定也很了解了?我想冒昧请问一件事,还请老人家赐教。”   听了他的话,老妪显得非常戒备,遍布皱纹的脸上出现一丝反感,扭头避开了君子游的目光。   “如果你是要问少爷的身世,恕老身无可奉告!”   说着便快步走开,几次差点栽倒在地,都是君子游扶住了她。   可她非但不领情,还是要将后者推开,可见她内心对此有多抵触。   万不得已,君子游只得实言相告:“老人家,我与相爷无冤无仇,绝不是为攻击他才要打探他的底细。想来老人家您也已经猜到如今相爷处境不妙,想杀他的人是我们无法与之相抗的人。若他身世清白,我自会找到办法说服那人放弃追杀他,哪怕他身世真的离奇,对此我也有另一番说辞。”   老妪闻言有所触动,回过头来,浑浊的眼珠盯着君子游看,须臾间已漫溢泪水。   君子游又道:“我所求的只是个真相,是为了此刻的相爷,更是为了他未来不再受任何威胁,我相信疼爱他的老人家您一定能认清形势,将您所知的真相和盘托出,救相爷脱离危难。相信我,我是没有理由害他的。”   “真的……能信你吗?”   老妪抹着眼泪抽泣着,看着君子游模糊的轮廓,便好似看到了从前那个在她面前耍着小孩子的脾性,非要问清自己身世的那个小少爷一样。   当年的她能够狠下心来,不管多么心软,为了老爷的清誉,都肯守口如瓶,可如今是她最疼爱的小少爷性命堪忧,她怎可能视若无睹。   她长长叹了口气,拉住君子游的手,态度有了缓和,“少爷一直叫老身梁阿婆,公子不介意的话,便也这样叫吧。”   君子游顺了她的心意,唤道:“梁阿婆。”   “老身知道,外面流言蜚语,都说少爷是先皇的私生子,是当今圣上的亲兄弟,但那些都是无稽之谈,他、他是老爷如假包换的亲儿子啊!”   “为何说是如假包换?”   “因为他其实……并不是夫人的孩子。”   据梁阿婆所说,当年黎三思与其妻的确是奉子成婚,由于忧心江南水患,新婚后的黎三思未与妻子洞房便匆匆前往灾区安抚民心,待二月后回京,夫人已然有了身孕,那么她腹中骨肉的父亲是谁,便是显而易见。   因着内心不平,又无法问罪先皇,黎三思便将一腔不满发泄在了夫人身上,再未与她说过半句话,多看她一眼。   实则婚前,黎三思就爱上了他的陪读丫鬟,并生了纳妾的心思,因着先皇赐婚,短期内不好再逢喜事,便暂时搁置了予人名分的念头,却早已有了夫妻之实。   没多久,丫鬟也有了身孕,赶巧与夫人的产期只隔了一月,不幸却是夫人生子的当晚,男婴就因体弱夭折,黎三思当时命人封锁了消息,待一月之后,丫鬟又产下一个健康的男孩,却不幸在生产时血崩而亡。   黎三思大受打击,久久难以振作,不知是谁给他出了个主意,说是承认幼子乃侍妾所生,便是给了他庶出的身份,往后入朝为官,难免会因出身遭人白眼,若是想他往后仕途一帆风顺,还是应给他嫡子的名声,这样一来,先皇念在与夫人从前的情意,也会多多善待幼子。   痛苦中的黎三思没有深思其中利弊,便恍惚答应夫人过继了幼子,让她做了黎婴名义上的生母,以至于后来黎三思后悔一时大意,忽略了黎婴往后的日子将会非常艰辛,在愧悔与自责中心力交瘁,一病不起,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后来发生的事便如君子游所料,渊帝因着黎婴身世不清的传闻与先皇的遗诏对他百般顾忌,现在更是狠心出手,欲除之后快。   黎三思若在天有灵,看到今天的惨剧,该有多痛悔当初的决定…… 第68章 生死   拜别梁阿婆,纵然天色已晚,君子游还是决定进宫面圣。   他先是回了缙王府,与萧北城稍作商议,后者本就不愿他插手此事,自是不想他掺合进去,便要他如实相告查明的结果,再由自己入宫与皇上说个明白。   君子游婉拒了他的好意,“王爷已为相爷出力不少,由您去讲清这些,只怕还是会令皇上生疑,怀疑您的动机不说,对相爷也未必是好事。况且今儿个我这右眼皮跳的厉害,总怕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您留在王府便是有个照应,至于皇上那边,他再怎么怀疑,看在您的面子,也不会取我的性命。”   萧北城面色沉凝,见说什么都留不住他,便扣住他的手腕,让他寸步难行。   那人又笑道:“这么优柔寡断可不像您的性子啊,别担心,皇上忌惮的又不是我,我还是近来被封赏的宠臣,他老人家怎么舍得。”   话是这么说,其实君子游自己心里也忐忑。   该怕的并不是皇上,而是在背后蠢蠢欲动的势力,连相爷这棵参天巨树都快被连根拔起了,像自己这样的蜉蝣蝼蚁,还不是轻吹口气,就不知道飞落何处了。   他不顾萧北城的劝阻进了宫,一路上也在斟酌自己的措辞,生怕哪句话说的不对劲儿了,惹得万岁爷不开心不说,连萧北城和黎婴都要受牵连。   因着神思恍惚,就算注意到了进宫时与他擦肩而过的车马,也无暇深思里面坐的是何人,又有何用意,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劝谏。   可他想的再多,到头来都是白搭,进宫时就有太监劝过他皇上心情不好,这会儿谁也不见,到了御书房前,果然殿门紧闭,没有半点儿召见他的意思。   门前没见着桓一公公,君子游便知自己的担忧还是成了真,为劝皇上回头,一时也是情急,朝着殿内高声道:“皇上,微臣君子游求见,请皇上拨冗一见。”   一门之隔内,渊帝正用银勺拨弄着檀香炉里的香灰,听了他的话,眉头深锁,更是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嚷嚷什么呢,北城就是这么调-教手下人的吗?让他回去,别在这儿扰朕的耳朵。”   传口谕的太监出来原封不动把话又说了一遍,谁料君子游与旁人不同,就是头死倔死倔的蠢驴,听了这话非但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反而一掀衣摆,跪了下来。   “皇上,相爷这次能够死里逃生,三分在运气,七分在天意,老天都不肯让他含冤而死,您……又何苦赶尽杀绝呢?”   说完这话,御书房内立刻传来了动静,殿门被人猛的推开,渊帝愤然而出,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君子游半边脸都麻了去,耳朵嗡嗡作响,眼前一片黑。   这力道,绝非普通人能使得出来。   “方才的话你若还敢说,莫怪朕要了你的命!”   其实君子游被打的两耳嗡鸣,根本没听见这话,嘴里还泛着一股子腥气,也是倔劲上头,居然跪好后又说了一遍:“皇上莫要对相爷赶尽杀绝了,他真的不是您所想的那样……”   “放肆!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揣测圣意,黎婴遭人暗害是他时运不济,是他自个儿跑去城外作的!他若是老老实实待在府里,又有谁能动得了他!”   “就算他那日没有出城,不解开皇上的心结,这一天早晚还是会来。微臣自知身份卑微,不该多嘴皇上的家事,可是皇上,若无人告知您真相,相爷岂不是要白白丧命,要天下人如何看待置功臣世家于不顾的您啊!”   “混帐东西!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渊帝身边的掌事太监是个机灵的角色,一见万岁爷真的动了怒,也许一时气急会杀了他也说不定,为保住君子游的性命,立刻出言解围:“皇上您先消消气,君少卿入朝不久,还不大懂规矩,带了些读书人与莽夫的野性,您也别生他的气,打一顿教训过了,送出去交由缙王管教吧。”   这话说得十分圆滑,一向疼爱萧北城的渊帝自是不舍得动了他的人,况且君子游的确为皇帝出力不少,要是真的弄死了他,朝中能为天子效力的人就又少了一个。   所以即使快气昏了头,因着这一句话,渊帝也冷静了下来,攥着方才打的火辣辣的掌心,还不解气的踢了那人一脚。   “来人,鞭责三十,不打到他知错就不准停!”   早料到会走到这一步的君子游没有半点畏惧,虽是跪在人前,脊背却挺得笔直,是一副不屈的神情。   “皇上,别再错下去了,他是黎三思唯一的骨肉啊……”   说完这话,他便被前来掌刑的侍卫脱去了外袍,只着了单薄的里衣,被绳索捆缚了双手,听着令人胆寒的鞭声在耳畔叫嚣,不消片刻,素白的衣衫已经遍布血痕。   这种硬质的马鞭不比勾着倒刺,抽在人身上就会撕去一道血肉的软鞭,造成的伤势由内及外,瘀血扩散造成心脉重负,就是会将人活活打死的刑具。   想起黎婴先前也曾受过鞭打,身上却没有留下明显的外伤,反倒是皮下瘀血大片堆积,可见也是被这类刑具折磨。想到这里,君子游便更加确认黎婴遇难是面前这位的意思。   也是稀奇,别人挨了打,都恨不得喊破喉咙去哭诉自己的委屈,好让皇上开恩,放人一马。偏生君子游与旁人不同,看似病弱的一阵风都能吹得十天半月下不来床,平日也没什么气节可言,这种时候却有以身殉道的觉悟,当真让人佩服。   见他如此,渊帝也心软了,命人停了手,对额上颗颗冷汗滑落,打湿了身下石板的君子游冷声道:“你说他是黎三思的骨肉,可有证据?”   “证据就在……黎氏宗祠中。微臣今日在祠堂暗格中找到了皇上想要的证据,敢问陛下,若前相知道此子并非亲生,是否会将他的名字载入族谱?”   渊帝审视着君子游神色的细微变化,并未察觉到有令他起疑的反应,才问:“证据真的这么好找,黎婴又岂会被瞒二十余年?”   “皇上与相爷都犯了糊涂,其实前相一直愧悔当初的决定,所以才会将记载真相的族谱放在最可能被找到的地方。可是相爷始终认为自己的身世不可解,拜访了无数曾与此有关的老者,也翻阅了无数正史野史,哪儿会想到,回过头来退让一步,就能看到他辛苦半生都在追寻的真相呢……”   他的话怀着无尽悲凉,虽未得到准允,还是擅自起身,攥着束缚着他双手的绳索,站到渊帝身前,用他溢满伤感的双眸直视着面前君临天下,却又有着太多身不由己的男人。   而后,缓缓跪在那人脚下。   “皇上,他与您,是一样的。若他是您的亲兄弟,那么在他受苦受难时,您就该有血脉相连感同身受的痛楚,若他与您毫无干系,只是凭着一腔赤忱与忠心为您与朝廷效力,您更不该亲手折去自己的羽翼,放任他淹没在惊涛骇浪中,凋零此生。”   “你……”   “世上的确无人生来该活,却也无人生来该死。他臣服皇权之下多年,从未生过逆反之心,就求皇上看在黎氏一族为朝廷效力多年的份儿上,放过他吧。经此一遭,他还有几年能活呢……”   “啪”的清脆一声,勾在渊帝指间的念珠应声而断,珠玉洒落满地。   “你、你说什么?黎婴他……怎么可能!朕只是让定安侯将他带离京城,劝他辞官而已,他怎会有性命之危!!”   听了这话,君子游心底也是一惊,想到此前察觉到的种种异样,终于发现危险的逼近。   如果想置黎婴于死地的人不是皇上,那……   “不好,皇上!求您下旨救救相爷!”   与此同时,从内宫出来的车辇已经到了缙王府的门前,在太监的伺候下,从车内走出一人,负着两手站在阶前,仰头看了看匾额上的大字,待手下叩开门后,便一言不发闯进了王府。   柳管家见这阵势,便知来者不善,认出此人正是桓一公公,便让沈祠去通报了萧北城,自己则是留了下来,与人周旋。   “公公,您可是稀客,今日不知是为何事到了王府,难道是皇上有什么吩咐?”   “本监为何而来,难道还需一一向你通报?”   语气不善,绝非是来与人交好。   柳管家却是半点儿也未惊慌,笑道:“怎会呢?只是客随主便,您身份尊贵不假,却也没有硬闯缙王府的道理,这传出去了会让人觉着我家王爷与公公您关系不合,总归不大好听。所以为了王爷的清誉,也是为了公公您,等王爷亲自来迎客了,就是兴师问罪也无妨啊。”   桓一公公还想夸他巧舌如簧,就见萧北城已经赶到,瞧他腰间佩剑的模样,不是才刚回府,就是对他早有防备。   如此情形,他更相信是后者。   “看来王爷已经猜到奴才来此的用意的。”   话音刚落,便有一名太监低头迎上,双手捧着的托盘正中置着只酒觞,琼浆映着圆月,倒是幅好景。   萧北城见了,只是满怀不屑的轻瞥一眼,道:“是皇上的意思,还是公公你的?”   “王爷说笑了,奴才只是个奴才,人命关天的大事,怎敢自作主张?”   “看来主使不是皇上,也不是你了。手伸的太长,就不怕骨断筋折吗?”   “王爷说笑了,这鸩酒虽不是给您的,但您要是多管闲事的话……”   指不定这盏酒有一半,都要入你的口。 第69章 赐死   在此之前,萧北城从来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与桓一公公针锋相对。   虽说他们身处不同的势力,本就算不上心和,但至少都是在为大渊谋事,彼此都会留些颜面跟余地。今日却是不同以往,新账旧账攒着一并清算,这积怨可不是几句话就能轻易调解的。   对方的动机非常明显,就是要除掉黎婴,甚至不惜演一出赐死的闹剧,在他缙王头上作威作福。   既然如此,也不必有所退让,否则漠视了黎婴的死,他日枯骨朽入泥土,无人问津的就将会是他自己。   沈祠察觉到萧北城脸色不悦,抬手拦住已经有一条腿跨上前来的端酒太监,顺势以足尖顶住后者的膝盖,令他保持迈步的姿态,进退两难。   桓一公公自是不能坐视自己的人被阻,对方明显是扬起巴掌打在他脸上,他已有二十余年没受过这等折辱,不肯轻易放过缙王这个小崽子。于是他也出手,按住了沈祠握住佩剑剑柄的手,力道大的让后者疼的倒吸一口冷气。   萧北城也不甘示弱,烟杆在手中调转方向,直抵着桓一公公的手腕内侧作为威胁,唇角挂笑,眼中却是没有半点笑意,声音清冷的令人胆寒。   “公公真要与我缙王府为敌?”   “看来先前朝堂上离心的闹剧,果然都是你们演的猴戏。可你弄巧成拙,害得黎婴损去半条性命,他真的不会记恨你吗?比起让他留着最后一丝清白与颜面去死,你更想延续他的苦痛,等到日后他积聚实力,待你力薄时一击复仇,让你的结局比他更加凄惨吗?本监若是你,就不会给人喘息的余地。做不到心狠手辣,就别怪世道待你无情。”   萧北城冷脸与人相对,还未出言,便听门外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君子游慌慌张张赶来,手里高举着明晃晃的圣旨,众人见了皆是一惊,纷纷俯首跪地,唯有萧北城与桓一公公还愣着。   前者是因为看到了他下垂的袖口处露出沾染了血痕的腕臂而惊愕,未及关心一句,便因形势所迫,不得不屈膝跪拜。   他忧心着君子游的遭遇,低下头来,眼神却在瞥着那人的情形。   而桓一公公见了君子游却只是冷笑一声,非但不跪,还负手走到人前,直视着他的目光,出手整理了他稍稍凌乱的领口,背着旁人,压低声音道:“假传圣旨,你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哦?桓一公公此言,是在怀疑圣旨的真伪了?”   君子游特意拔高了声调,不免让桓一公公起疑。   可他跋扈惯了,尖长的指甲从那人脸上划过,留下一道渗血的细伤,他便用指尖蹭了,凑到唇边舔舐了那腥甜之气,嘲讽道:“连见了皇上,本监都不肯跪,更何况是一纸圣谕,或是……你所伪造的假……”   “公公怀疑圣旨有假,是对朝廷,对朕负责不假。可朕亲自来了,谣言也该不攻自破,还是收回那杯鸩酒吧。”   君子游趁着桓一公公愣神,忙将人推了开,退到一旁俯首而拜,步子略显虚乏无力。   闻及此言,看到声音的主人,桓一公公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   他怕是做梦也想不到,皇上本人居然会亲临缙王府,只为救一个想除去很久的黎婴吧。   “你到底使了什么妖法!惑主可是死罪!!”   君子游不慌不乱,轻声反击:“惑主的人是你才对。二十年了,你也该挪动一下自己金贵的屁-股,滚下被万人艳羡的千岁圣座了。你终归不是天子,被你霸占多年的东西,也终将归还皇权。”   若非渊帝在前,桓一公公定是要好生教训他一番,可如今的状况,比起横行霸道多年的自己,显然皇上更加信任面前这个不知死活的狗东西。   气愤如他,恨不得将人打死当场。可顾着连深居宫中多年的皇上出面到此,他只能作罢,去到那人身边,用不满中略带一丝责备的语气问道:“皇上怎会深夜出宫。”   “憋久了,总想看看宫外的风景,想起黎婴正在北城府上,不就来看看了。要不是朕念起这事来,只怕明儿个再想见的时候,一个两个都已经不在人世了,所以说,朕来的真巧啊,你说是不是呢,桓一?”   从前对桓一公公满怀敬意而心甘情愿使用敬辞的皇上,如今却是直呼其名,可见他内心对此人的不满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抑或是……   他已经掌握了足以与人相抗的本事,如今终于到了翻身而起的时候。   嫌这气氛还不够诡异,萧北城火上浇油,“桓一公公,见了皇上怎么不跪啊?”   此言一出,果然渊帝与桓一公公的脸色都不大好,为了证明皇威,后者心中就是千百个不愿,也只能低头下跪,在心里骂惨了该死的缙王主仆二人,狠狠记下一笔,等着来日连本带利尽数讨回。   至于这位不知好歹的皇帝……也是时候折去他的左膀右臂,让他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跪都跪了,你便在此好生反省吧。三个时辰不够,就跪六个,六个时辰不够,就跪九个,总有你想明白的时候。至于这杯鸩酒……”渊帝从太监手中接过酒盏,不顾旁人阻拦放到了桓一公公面前,“你就好好看着,想明白它到底该入谁的口吧。”   话毕,便招呼随行的宫人一并回去了。   其中随桓一公公来的人大多选择随他一同留下,可那人受了责罚心中不满,更不想被人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便吼着让人都回了宫,孤身一人跪在缙王府中受罚。   至此,黎婴的命算是保住了。   事情告一段落,萧北城挂念着君子游,下意识想着拉他一把。   可手伸了出去,却只擦碰到那人的袖口,扑了个空,随之而来便是一声闷响。   待萧北城回头时,君子游已经倒在地上,白衫背后都被鲜血染透了。   “子游!子游!!”   挨了一顿毒打不说,还忍着伤痛前来缙王府解围,这对本就有疾症在身的君子游来说的确勉强了些。   好在只是失血晕倒,吃些皮肉苦,于性命无碍,静养些时日便能大好。   醒来之后的君子游俯卧在榻上,赤着上身,任由姜大夫在他背后的伤口涂着清凉止痛的药膏,时不时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或是抽气闷哼,刻意让气氛变得暧昧。   萧北城心绪难宁,茶盏端了放,放了又端,想问不知从何开口,又不能指望君子游从实招来,只得等到姜大夫给他包扎完出了门,才轻咳几声,冷眼盯着那人,是暗示他自己识相点儿。   君子游怎会看不出那人的心思,可他偏偏就是要装傻,趴在枕头上刻意避开萧北城的目光,懒洋洋道:“皇上打我是爱我,反正他老人家已经对相爷的脑袋没什么想法了,您也别纠缠了,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吧。”   “本王说的不是这个。”   “嗐,西南商行嘛,刘弊死了,刘寡妇也因幼子夭折疯疯癫癫,问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没抓到他们的狐狸尾巴,确实有些遗憾。可相爷现在这样,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本王是说……”   “既然西南商行还在暗中行动,我们就有机会反客为主。虽说是老侯爷的产业,动了会让他恼羞成怒,不过有王爷从中调解的话,想来侯府也不会……”   “君子游!!你把自己的命悬在刀刃上让本王担惊受怕,可曾想过本王的心情?”   君子游哑口无言,没有勇气抬眼与那人对视,心虚的别开了目光,却是被掐住了下巴,不得不直视那人。   这一眼望去,心中不安尽数化为悸动,看着那人眸中如烛火般跳动的伤感,不知怎么,自己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的疼。   明明在御书房前挨打时都没有这般忐忑,怎偏偏在面对这个人时会有莫名的悸动?   糟糕,他不会是……   “王爷,您该不会是喜……”   话未说尽,一个炙热的吻便落在他额上。   “……欢上我了吧……”   君子游突然慌了,忙抽身后退,才蹭了几步,后背就抵上了软榻的靠背,疼得他惨叫一声,下意识身子前倾,险些栽倒下床。   萧北城及时拉了他一把,没让他摔的头破血流,君子游想感激缙王的好心,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感到自己落入了那人的怀抱。   也不知是哪根筋没搭对,萧北城竟然就这么压了上来,两膝箍着他的腰身,令他动弹不得。   “王爷!我有伤在身!!”   “你自己作的。”   “我是说那里!那里还疼着,您不能对我动粗!”   “都过去这些日子了还没好,你这身子未免太差了些。”   “还不是您技术太……”突然感到背后冷风直冒,君子游立刻改口:“是……技术太好,让我□□,欲罢不能,一不小心就……忘情了。”   见他都快吓破了胆,萧北城一反常态,摸摸他的头,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从未对人显露过的温柔,倒是让君子游不适应了。   “王爷,是我错了,下次不敢……不不不,没有下次了。”   萧北城叹息着放松手上的力道,放任君子游慌慌张张的逃了,眼中尽是失落与伤感。   “无需紧张,说到底,本王气的并不是到处惹是生非,本就一身病骨,又把自己作的顽伤难愈的你,而是明知你性情如此,却无力化解危机,令你多次身涉险境的自己。”   君子游停下了抽身的动作,忍着疼伸出手来,在那人手背上拍了一拍。   “既然如此,我也与王爷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若有一天我真没了,您别来寻我,也别来殉我。您若问我配不配,那必然是配的,这一世恩重,您也没有错付,只是……”   最后的一句转折,注定他想表达的意思没那么简单,只可惜彼时的萧北城没能读懂其中蕴涵的深意。   而待他恍然大悟时,早已物是人非。 第70章 入瓮   入夜后,雷声大作,惊醒了浅眠的君子游。   他侧卧在榻边,睁眼先是咳了几声,蹙眉咽下喉间的腥甜,从他身后忽的多伸出一只手来,穿过他的腰际,替他轻抚胸口。   萧北城就闭着眼,往他那边挪蹭了些,额头靠在他肩头,轻声道:“今晚恐有一场大雨,难得歇歇,就别到处乱跑了。”   “雨,我可是最讨厌雨了。”   说话间,屋外便传来了淅沥雨声,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君子游停下了翻身的动作,坐起身子朝外望着,猛的想起什么,掀开被子便要下床,却是被环在腰间那只手阻了去。   “身子未好,就别想着到处乱跑,总把本王的话当成耳旁风,就不怕真有一天吃了亏。”   “王爷说的是,我要是真多管了这桩闲事,只怕处境要比现在更糟。”   说着他又躺了回来,一时忘记背后的伤,疼的龇牙咧嘴,赶紧翻了个身,却是直挺挺撞进了萧北城怀里。   这一碰,那人可就不撒手了,按住他的手腕令他抽身不得,只得乖乖贴在他身上。   举动的意味非常明显,要是不能让他心满意足,今夜可就谁都别想睡了。   于是君子游稍稍仰头,凑到萧北城耳边,轻舐了他的耳垂。   “王爷,我来帮你。”   “不是还疼着,这便忍不住了?”   “那里不成,总有成的地方。”   他掀起被子蒙住了头,一路向下,齿间咬着衣带,令两人都是衣衫大敞。   屋外雷雨大作,帐内良宵温存。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等屋里动静息了,柳管家抱着被子前来问候是否需要加暖,见君子游披衣下床,悄声讨了把纸伞,便把自己来时用的那把递了过去。   等那人走远了,又悄无声息的溜了进来,在床边多铺了层垫被。   “王爷忧心,何不去看看,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总归不如自己亲眼见的。”   装睡的萧北城懒得睁眼,面不改色道:“他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本王太了解他了,比起听了不快,倒不如一无所知。”   “真的是这样吗?那王爷您为何起身了。”   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做了丢人事的萧北城不屑的一瞥,柳管家只得息声。   嘴上说着嫌弃,身子倒是诚实的很啊。   连廊重檐之下,萧北城远远望见君子游的背影,点起烟来,无奈叹息一声。   那人宁可自己淋雨,也要把伞分一半给那还在庭前跪着,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的仇人,真不知是犯傻,还是精明过了头。   对此,萧北城是满腔醋意,可受了大恩的桓一公公却是没有半点儿感激之情,对人冷笑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他日没了你这条恶犬的缙王,会比本监此刻的处境好到哪儿去呢?”   “这话正是我要对你说的,当年你害得林溪辞被削官免职,沦为阶下囚时,可曾想过自己也会有为维护皇权而不得不屈膝的一天?哦对了,忘记说了,我祖上的姓氏并不是君,按说提点至此,你也该想起些细节了,只可惜害过的人实在太多,忽一提起,连你自己也毫无头绪,我说的没错吧?”   并非意料中的大惊失色,桓一公公眼波平静,缓缓伸出手来,握住了君子游执伞的手,猛一使力,将他手中的红伞掀翻在满地泥水中。   受了折辱,君子游不慌也不恼,任由桓一公公抓着他不放,尖长的指甲刺在皮肉里,令他伤痕累累。   “你这德行,跟你爹简直如出一辙,他年轻时也是这般风流潇洒,可最后还不是痛苦死去。”   话及此处,君子游终于显出怒意,抽出手来死抓着桓一公公的衣领,是一副恨不能将他挫骨扬灰的悲愤神情。   “你当时为何没有赶尽杀绝!明明当时东西二厂就掌握在你手里,想杀了他就像碾死只蚂蚁一样轻而易举,以你对人下手从不留情的性子,你会放他一马,只是因为你还酝酿着更大的阴谋!”   听了这话,桓一公公笑出声来,捏着君子游的手腕,猝然使力,便传来一声脆响,疼的那人为压抑声音而不得不咬住下唇。   “你说对了,本监恨他入骨,是要他痛苦终生的恨,所以他才会死的那么凄惨。销骨……这可是本监特意为他调制的恶毒,入体后是生不如死的疼。想来你一定记得你爹最后的日子因呼吸不畅而难吐半字,身子虚弱而水米不进的惨状……那也会是你的结局。”   最后半句,桓一公公是凑在君子游耳边说的,远在檐廊下的萧北城并未听得,待他再想凑近些时,前来接公公回宫的车马已经到了缙王府门前。   两个小太监一左一右搀扶起了跪的两膝肿痛的大监,对人行过礼便匆匆离开,时候拿捏的恰到好处,就好像……   就好像有什么人在背后刻意操纵一般。   见君子游咬牙发狠,硬是把方才被捏脱臼了的手腕接了回去,失魂落魄的收起掉落在地的纸伞后在庭前发呆良久,萧北城没有打扰他此刻的心情,暗自召来柳管家,命他着手调查君子游的身世。   “只可惜本王年纪尚轻,不解前事,皇上对此缄口不言,本王便不好问及。你遣人回去姑苏打探消息,势必要查清他父亲的身份,以及牵扯了哪起旧案。若他们父子真是冤枉,本王定会还他清白。”   发生这事之后,亏萧北城担忧的寝食难安,君子游倒像个没事人一样,依旧是那副不知死活的德行,时不时出现在人前,故意惹人眼嫌。   宫里那边倒也没闲着,想来皇上为了黎婴之事也是愧疚的良心不安。   知他重伤难愈,少说也要休养个把年头,朝里的事总不能就这么搁置,皇上又不愿另立新相,便命中书省暂代了丞相之职。   这样一来,不免有人会听信相爷失宠的谣言,可说对黎婴处境不利。   可他的确身子状况不佳,想给他实权是难之又难,思虑好些日子,渊帝终于下了一道圣旨,便是追封前相黎三思为宁国公,这样一来保住了黎家的颜面不说,也能向人证明黎婴恩宠未减,算是两全其美。   听说这事,君子游替黎婴高兴,迫不及待去把这事告诉了本人,而那人对此却是满不在意,只报以一声清清冷冷的“哦”。   看来这下相爷是和皇上结下了梁子,不好办喽。   要说有本事让黎婴阴郁的心情好转的人,萧北城绝对算一个,谁不想在失意难过时被喜欢的人陪在身边呢?君子游自以为善解人意,为让黎婴重展笑颜,便拖了不情不愿的萧北城去探视那人。   说来也怪,在君子游眼里,缙王明明不算是难相处的人,可黎婴受伤至今少说也有大半个月了,都不见萧北城前去探望,属实可疑。   他也是好奇,以为那人是顾虑他这个床伴的感受才会避嫌,可当萧北城一踏进厢房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事情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了。   最先抵触的人竟是昏睡了半个月都没什么反应的黎婴,好似把这些日子堆积在心底的不满一并发泄了出来,睁眼看到萧北城的脸,便不顾形象的将身边的枕头丢了过去,还歇斯底里吼一声:“滚!”   比起劈头盖脸被骂的萧北城,还是弄巧成拙的君子游更愧疚,还想从中调解,谁知回头一看,缙王已经不见了人影,再看黎婴也是气的半死,这两人明显相看两生厌,看来是被柳管家给骗了。   他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悄悄凑到黎婴身边,眼巴巴的看着他,语气有些委屈:“相爷……您别生气啊,早知您与王爷不合,我也就不会硬拉着他来探病了。您消消气,气坏了身子就不好了,想吃什么,我这就出去准备。笑一笑啊,您还是笑起来最好看了。”   “……宁可当时死在山崖之下,也不愿被心悦之人看到落魄之态的心情,你可懂?”   君子游闻言默然,垂下头来贴着黎婴的手臂,闷声道:“抱歉,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我只是以为有王爷在身边陪伴,多少会令你心情好些,身子自然也会好起来了。”   “如若只是偶感风寒,小病小灾他来关心,我定会高兴好些日子。可如今我已成了废人,能活几日全靠老天眷顾,你以为沦落到这般田地,我还会指望他的关怀吗……哪怕是他多看一眼,都会让我厌恶如此不堪入目的自己,谈何相见……”   “相爷……”   “叨扰多时,心中甚是不安,待伤体好转,便把我送回府去吧。”   “先前的风波还未过去,只怕相爷回去也未必安全,不如长留王府,至少等到我一一排查过相府的下人,留下一些靠得住的。”   “无妨,一条贱命,有人觊觎,拿去也无妨。”   “我知道相爷不愿回忆此前之事,若非迫不得已也不想提起,但我要知道您沦落至此的缘由,就必须深问一句,事发那日,您究竟为何出城?”   此言一出,黎婴脸色大变。   果然被管家刘弊哄骗这种鬼话只能唬弄局外人,他这般精明,怎可能会如此轻易落入圈套?   除非,是他自投罗网。 第71章 万两   自从黎婴出了事,相府上下可就成了一团乱麻。   管家刘弊暴毙本就闹的人心惶惶,谁都不敢多嘴,生怕事情惹到自己身上。而此前总爱抱着管家大腿嚣张一下的那几个也都老老实实收敛了行径,毕竟天道无常,谁知道下一个双目圆瞪,口吐白沫惨死的人会不会是自己呢?   可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有一人却显出了与众不同的违和。   有个名唤素心的丫鬟本是贴身伺候黎婴的,平日里被素衣掩盖了芳华,细一瞧来,姿色是有几分动人的。   就是这样一个做事小心翼翼的丫鬟,在黎婴负伤迁入缙王府后,居然开始化起桃花妆,穿起靓丽的衣袍来,每天打扮的花枝招展,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相府的侍妾夫人呢。   君子游登门造访,自然免不了先去看看这位的状况,为防对方起疑心,还要装作是不经意间发现一朵美艳的娇花。   是日天朗气清,君子游抱着小黑到了相府,一反常态没有带着江临渊,不似前来办案,便多了些许平易近人的意味。   他进门便道:“我来替相爷收拾几件贴身的衣物,你们各忙各的,不必在意我。”   越是这么说,就越是让人在意,君子游不提,总会有那忍不住的人先提起,就好比前来迎客的小厮,把人带到偏僻的假山小径后,便迫不及待揪着那人的衣角问:“大人大人,我家少爷怎么样了啊,要不要紧,不会有事吧?”   这孩子约莫十二三岁,年纪不大,倒是机灵,见君子游无心提起,便住了口,不论那人问起什么,都是乖乖回答。   君子游拐了个弯,在问起素心之前先提起了刘弊,“这些日子相爷不在,无人张罗刘管家的后事吧,不知他现在……”   “出事那天,府里的人便用棺材把刘管家敛了送去义庄了。少爷出了事,这死人总不能在府里停着,不吉利呀。”   “我发现相府的下人有人唤相爷,也有人唤少爷,这是为何?”   小厮答道:“那些都是后来的下人,我们这些从小陪少爷长大的都叫顺口了,老爷过世以后,少爷没特意嘱咐过要改口,便一直这样叫了。说起来,现在会唤少爷的人也不多了,最常露面的就是我,和素心了……对了对了,还有梁阿婆。”   由他说起素心,就免去许多麻烦,君子游顺水推舟,“素心姑娘?我听相爷提起过,她可还好?”   “嗐,别提了……”   听这语气是要发牢骚,可还没等到后话,小厮就躲到了君子游身后,不敢吱声了。   后者一看,好么,一个穿红戴绿的女子正站在回廊中,瞪着杏眼咬牙切齿的看着这边。   不止小厮,连君子游心里也发慌,这姑娘气势汹汹,明显来者不善,这要是惹出什么是非可就糟糕了。   许是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素心见了君子游,立刻浮现出笑意,踏着莲步轻飘飘的来了,举手投足间有着股过分刻意的端庄,一步三晃显得不伦不类。   见她上前,君子游下意识后退,奈何小厮就在身后挡了他的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对上居心不良的素心。   “嗳呀,这不是少卿大人嘛,快快请进。听说我家少爷在相府养伤,也不准我们探视,不知他情况如何了,身子可有好些,有没有好好吃饭呀……他平日就是如此,天干气躁,心情不舒时总是不爱用膳,身子骨弱,不如大人把我带去王府伺候少爷吧,他最喜欢我熬的冰糖雪梨膏了,能吃好几碗呢。”   这语气,不像丫鬟,倒像是……   君子游也是明褒暗贬,才会多嘴问一句:“您是丞相夫人?这在下可真是有眼无珠了。”   “嗳呀,您真是取笑奴家了,奴家只是少爷的贴身侍女呢。不过您所说的也不是没可能,少爷待奴家甚好,府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少爷最宠的就是奴家了,要是他真想纳了奴家,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要真有这桩喜事,那在下可得备一份厚礼恭贺新禧。不过看样子,姑娘应该还不知相爷的伤势,说了这话,也是无心。”   素心显得有些紧张,“这话是什么意思,少爷的伤……很重吗?”   “从鬼门关前绕了一遭回来,去了大半条命,比起伤的重不重,你该关心的是他还能不能活。不过素心姑娘也是好心,想用喜事来冲一冲府里的丧气,好让相爷早些恢复,这也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听了他的劝慰,素心却比被人骂了一通还要难受,表情扭曲的陪着笑,心里却在忐忑。先前只以为黎婴只是伤了腿脚,不便行动才留在缙王府,怎料竟会有性命之危……   若那人真的遭遇不测,那她成为相国夫人的美梦可就全泡了汤,一生只能做个低贱的奴仆,直到老死。   就在素心内心慌乱时,君子游又出言:“素心姑娘天生丽质,就是穿着素衣布褂也挡不住天仙之姿,为何非要用衣装来装饰自己?相爷落难,至今未能脱险,你却只想着装扮自己,如此是否不妥?”   “这……”   “说到这个,我也有几个疑问,还请素心姑娘指点。你说相爷一向精明过人,怎么就突然想不开听了刘弊的谗言佞语,孤身一人出城了?”   话及此处,素心的目光一直在闪躲,答的话却是没有半点磕巴,可见是一早就做了准备的。   “也许是少爷自己也有什么打算也说不定,咱们做下人的可不敢乱猜主子的心思,您就算问我也是白问啊。”   君子游又凑近一闻,笑的意味深长,“说的也是。我看姑娘最近行了大运,妙华堂的胭脂都用上了,还有这身衣裳好生眼熟,好像正是秀芳斋最新出的料子,牡丹的样式最是美艳,连江寺正的姐姐都喜欢的紧,可惜价格昂贵,只能暂且压下冲动。那可是鼎鼎大名的朔北江家啊,连她都望而却步的名贵布料,怎素心姑娘就裁了件新衣,还穿出来惹人羡艳了呢?”   素心闻言愈加慌张,忙用宽袖盖住了身上的牡丹纹样,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支支吾吾半天,才反驳道:“这、这是别人送给我的……”   “是谁送的?”   “那还用说,当然是少……”   “你可别是想说相爷吧?秀芳斋每月都会推出新品,固定是在月初三与月三十,图的是个吉利。而相爷出城失踪那日,恰是在初二,他是如何送了你初三才会公开贩售的布料?话可要想清楚了再说,相爷伤的虽重,意识却是清醒的,真假一问便知,你若执迷不悟,就别怪我无情!”   君子游板起脸来,确实有几分神鬼不近的意思,再者他又是大理寺少卿,寻常人都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哪儿有愿意被请去吃通严刑拷打的啊。   素心再怎么无知,总归还是怕的,也不端着架子了,跪倒在君子游脚下哭道:“大人,我是一时鬼迷心窍才做了错事,求您不要把我抓进牢里,我、我知道错了,这辈子,下辈子,我都给您当牛做马,再也不敢做坏事了!”   回头一看,小厮还在君子游身后一脸惊愕的看着两人。他年纪尚小,听不懂两人交谈间透露了怎样不得了的内容,趁着他还没回过神来,君子游先给他塞了些碎银子,嘱咐他去街上买些点心,等人走远了,才让素心起身,将她带到一处偏僻之地,招认了她做的那些不能为人所知的勾当。   “其实半月以前,是刘管家对我说了少爷有意纳侍妾的事,我自小和少爷一起长大,对他有情有意,倒是没指望身世家世两清的自己能配上少爷,可能侍奉他总归是好的,又有谁想做一辈子的下人呢?”   “看来是刘弊利诱了你。他总不会白白给你好处,代价是什么?”   “他、他一直不喜欢前任管家的儿子,就是小二哥,因为少爷总是惦念他们母子的生活,刘管家就怕那孩子日后会取代他成为府里最得宠的下人,就……生了歹心。”   “仅仅是因为这个?就没有点这个的事情?”   君子游边说边拿出空了的荷包,手指挂着吊绳,还在空中甩了几圈。   素心姑娘只当他是说此事与钱有关,才刚点点头,又见那人从荷包中拿出一张明黄色的纸笺,当场哭出声来。   “就、就是这个。我曾看到刘管家与人交易,买了一张笺子,说是要给小二哥的一张什么保命签,要是小二哥死于非命,他就能拿到好大一笔钱。因为被我撞见这个,他才要拿做侍妾这事与我交换,还答应可以分我一半的钱。”   “所以,你就与他狼狈为奸,害死了小二哥?”   “没有的事!绝对没有!我根本没想过刘管家真的会害他,小二哥出事以后,我还问过了刘管家,他只让我闭嘴拿钱就好。没过几天,刘管家也出意外死了,有人找上门来,说刘管家生前无福享受的钱都可以给我,但我必须为他们保守秘密。”   “明知相爷出事,刘管家也死于非命,真亏你还有这个心思。”   “大人明鉴啊,他们对我说少爷只是受了些轻伤,并无大碍,而刘管家是多行不义才会遭天谴,我一没伤人二没害命,不该心虚,要是真的不敢拿银票,就收下他们送来的东西,所以才有了这身衣裳和妆品啊。”   她实在惹人烦心,君子游无意纠缠,只道:“你该得多少钱?”   “万、一万两……”   “一万两!那他们还欠你多少,什么时候会再与你碰面?”   “今……就在今晚。” 第72章 云今   深夜,相府后身的矮门开了一丝缝隙,一个身穿夜行衣的鬼祟人影在门边探头探脑,没听见里面有动静便大着胆子进了门,蹑手蹑脚走着,还低声唤着素心的名字。   “素心姑娘,你在吗?素心,素心?”   素心躲在柴房边应了一声,摆手招呼着人近前去,便把人带到了最偏僻的矮墙边。   她走的极快,又是从灌木间穿过,来与她接头的人在后跟着,只得小心翼翼穿过草丛,谨慎脚下的枯枝会发出声响,引人注意。   “素心姑娘,你别走的那么快,我是来这儿与你传一句话,说完便走。”   可素心却像没听到似的,身形一晃就钻进了角落,此时黑衣人已起杀心,藏在怀中的手抽了出来,赫然是把雪亮的刀子。   只是转眼工夫,素心就不见了踪影,黑衣人快步上前,气急败坏一跺脚,正打算四下搜寻,却被周遭突然亮起的灯火吓了一跳。   眯眼细看,他正前方居然坐着一人,恰是最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君子游。   那人靠着藤蔓侧卧在躺椅上,衣衫不整还赤着双脚,好似被人扰了清梦,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果然是为杀人灭口啊,啧啧,做事真不地道。”   左右不见素心,来者便知入了圈套,倒也不慌,冷笑一声反问:“大理寺的少卿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哟,还认识我,来头属实不小啊。可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就该清楚我此刻在这儿的缘由。”   君子游甩开扇面猛扇几下,把额发都吹得胡乱飞起,又“啪”的一声合了起来,对人指指点点,“不是来给钱的吗,钱呢?你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深夜来与一个还未嫁人的姑娘幽会,你是要她名节不保啊。”   “名节?性命都保不住了,还有心思想这些?”   “你们果然是怕事迹败露,才会使出这招缓兵之计。要是刘弊死后不久,与他勾结的丫鬟也死于非命,留得性命尚在的相爷定会彻查此事,到时候牵扯出背后的势力,就算无力与之一搏,也难保他不会孤注一掷。到时两败俱伤,你们很不划算,所以才会暂时稳下素心,等到风头一过,她也就成了弃子,我说的没错吧。”   黑衣人一言不发,眼神却在四处游移,注意到这点的君子游窃喜着斟了杯茶,知道对方无心享用,索性便入了自己的口。   “如果说黎婴能侥幸活命在你们意料之外,那么我会插手此事,对你们而言就是另一个难以预料的因素,就算你们杀掉素心,还是会有一个知晓隐情的人在。那么现在,你们是要来杀我了吗?”   黑衣人又是一声冷笑,看向君子游的眼神满含不屑,手中把玩着匕首,好似随时都会刺入面前之人的胸膛。   “你以为我为何会老老实实在此听你唠叨这么多话?你知道的这么多,留着也是祸害,不如今儿个就跟管不住嘴的素心一起上路,互相还能有个伴!”   看着他抽刀上前,君子游下意识后退,连连发着怪声,生怕他一时冲动,真的要了自己的小命。   可就在他后背的伤抵上院墙,疼的乱叫一通时,柴房四周又冒出了几个人影,同时燃起火把来的样子还挺壮观。   火光将死夜映得犹如白昼,照明了君子游煞白的脸,如此一来他也就明白了对方的用意,是要将整个丞相府付之一炬,将所有秘密都埋葬在火海中。   “你们这样做是要遭报应的!!”   “报应?哥几个杀的人多了,连鬼都不敢近身,还会怕活人不成?等你到了下边见了阎王爷,记得给哥几个美言几句,就说你是自己作死的,可不是咱们非要取你性命,那是活该!”   刀刃都架在了脖子上,君子游又是一声哀嚎,吓得哆哆嗦嗦,右腿一抽筋,不知怎么就顶在了黑衣人胯间,令气氛瞬间冷至冰点。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_Χ_T_八_0._C_ǒ_M   对方显得有些沉默,抓着君子游的脚腕将他甩到一边。可僵着一条腿的君子游却是身不由己,才刚挪开,就又撞回了原处,这一脚力道稍重了些,踢的黑衣人闷哼一声,扬手就要抽他个巴掌。   可他借着火光看清了君子游的长相之后,又有些心软,手就停在了高处,迟迟没有落下来。   君子游趁机哭道:“别别别!你杀我可以,但不能毁了我这张脸,我是靠脸吃饭的,你总得给我下辈子留条活路不是吗?”   “也成,你叫声好听的就放你一马,要是咱们有缘,下辈子哥哥还能好好疼你。”   听了这话,他是忍着作呕的冲动,扯出个难看的笑容对人谄媚,“那,好哥哥,死也死个明白,你总得让我知道自己是死在谁手里,下辈子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个请求不过分吧?”   “那你可记好了,杀你的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丁风是也。”   “丁风……顶风作案,哥哥好威武霸气的名字。”   “那是当然,老子背后可是西南商行,爷怕谁啊。”   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君子游抬脚一踢,正中丁风下怀,这一脚的力道足以让对方瘫在地上失去行动力,待人满地打滚之后喊道:“你们都听见了吧!他说西南商行,是说西南商行啊”   话音未落,从他身后的墙头上就冒出个扣着竹筐的脑袋来,沈祠屁颠屁颠露出头来,“听见了!他说西南商行。”   随后从柴房中,草丛边,深井下,高树上,三三两两走出一群人来,其中有些是缙王府的亲卫,有些是丞相府的家仆,还有特意从顺天府请来的师爷白烬一同作证,这下算是坐实了西南商行的罪行。   突然被这群人团团围住,丁风一时紧张,狗急跳墙生出了挟持人质的想法,刚要扯住君子游,后者便因为腿抽筋而栽下了躺椅,叫的惨兮兮的,令沈祠误会是丁风动了手脚,翻墙而过迎面就是一拳,打得对方两眼昏花,当场晕死过去。   沈祠一声令下,潜伏在相府别院的王府亲卫一拥而上,将形迹可疑的商行爪牙一并扣押,都是检验过没有自裁手段了,才五花大绑的捆起来,送到顺天府大牢听候发落。   虽是君子游策划了今夜的钓鱼行动,可当萧北城从柴房幽幽走出时,他还是吃了一惊,毕竟怕被阻拦,这事他从头到尾都是瞒着那人的,被逮了个正着,总会觉着不安。   “王、王爷,您听见了吗,这事和西南商行有关……”   “本王耳朵好着。”   “那真是……真是太好了。”   “不止如此,本王还听见你叫别人好哥哥。君子游,你狗胆不小,几天没教训又觉着自己行了?”   君子游是想逃,碍着腿疼寸步难行,只好坐在原地给人陪笑,痛的眉头都拧在了一起,奈何萧北城根本半点儿怜惜他的意思都没有,抓住他那条动弹不得的腿,狠狠掐了一把,疼得他惨叫一声,腰腿无力向后仰去,只得抓住那人的手,眼角噙泪,是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   “王爷,那是为保命,迫不得已才……您别跟我一般见识,千万别……”   萧北城冷着脸,掐住君子游的下巴,就在后者以为化险为夷时,又在他麻了的腿上狠狠捏了一把,疼得他又是一声哀嚎,才刚张嘴,唇瓣就被吻了去。   这个不讲道理又爱记仇的男人根本不顾及还有旁人在场,咬破了他的唇,是要让他牢牢记住这个教训。   毕竟理亏,君子游只得吃了这个哑巴亏,任由那人发泄够了怒火,才把他拎了起来,命人送回了王府。   肆意妄为一遭,这时的君子游还不知自己闯了多大的祸,而立在相府□□的萧北城望着激战过后的满地狼藉,手中握紧锦囊,无奈一叹。   那正是初至京城时,他赠予君子游又代为保管的物件。   萧北城扯开吊绳,从中倒出一枚玉雕的腰牌,透着皎月光华,能隐隐看到其中难合的裂纹,而腰牌正面所篆的正是“免死”二字。   死罪可免,活罪却难逃,这一次得罪了定安侯的君子游怕是再难侥幸,而唯一能为他挡下此劫的人,便只有……   “还真是会给人惹麻烦,付出与所得不对等,本王生来头一次做赔本的买卖。”   抱怨完了,他便摇了摇头,两手负在身后,朝宫城缓缓走去。   宵禁后的帝都显得格外冷清,又是大雨之后,满地泛着潮气,时不时还能见到地上坑洼的积水映着空中皎月,倒是风雅。   在朱雀大街上走了没几步,萧北城忽在一处歇业的茶摊前停下脚步,点火燃了烟丝,顺手从饭桌上的竹筒里抽了根筷子,猛然朝身后甩去,一个黑影巧妙避开了逼命的杀招。   对方看着箸头入木三分,浮夸的长出一口气,状似惊魂未定道:“王爷真是好功夫,小的差点就要命丧于此了,佩服佩服。”   “在本王进宫前,可有什么想说的?”   “那必然是问王爷是何时起疑,怀疑在下与少卿大人有关了。”   “云今。”   一个人名,便足以道出此人的身份。   汐云散尽,月辉乍现,映明了黑衣男子的面庞。   此人正是在君子游入京后第一个出手助他的贵人,便是观风楼中人——花不识。 第73章 赐婚   所谓观天下风雨,阅人世沧桑。正是出自于此,渊帝才会给手下这支秘密势力取名观风楼。   前朝后宫无人不把皇上当作是任由太后摆弄的傀儡皇帝,却无人知晓在身不由己的十余年间,他也曾为自己留下一条在太后崩逝后重掌大权的退路,只要到时他还坐在皇位,皇权就必定会归于他手中。   正因如此,观风楼的存在鲜有人知,作为为数不多的知情者,萧北城所要承受的不只是荣宠,更有时时刻刻逼近的疑虑与芒刺,会在不经意间伤得他鲜血淋漓,更要行的小心翼翼。   而如今,渊帝的心腹就在他面前,要为自己将做的一切铺路,便只有向人证明自己的忠诚。   花不识笑道:“王爷深夜进宫,应该不是为了向皇上禀明西南商行的罪行吧。如果我没猜错,您的目的应该是在慈宁宫。”   “太后对前日皇上擅自出宫的行径都无苛责,足以证明当日身披龙袍出现的人并非皇上本人,那么曾作为千面郎君而在京城掀起波澜的你也就成了唯一被怀疑的人选。若你真如传闻中所说,可以随意变换成任何人的模样,那本王倒是要好好问问你,在花魁遇害案中,你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面对萧北城的质问,花不识倒也不显讶异,似乎早已料到会走到这步,两手背在身后,轻点足尖到了那人面前,意味深长的笑道:“看来王爷与您府上的君少卿,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错,我的确有插手那件案子,甚至参与其中,为剪秋易容成绮凰相貌的人就是我。如今案子过去已是一年有余,皇上都已经淡忘了此事,王爷又何必再提呢。”   “动机呢?”   “那女子的确貌美过人,也很得人心,可她不能与皇上相伴执手,更无法成为中宫。皇上,朝廷,乃至大渊,整个天下,要的是一个皇后,而不是来路不明的野种。身为臣子,自然不能让这种女人挡了皇上的路。”   “所以绮凰身死,根本是观风楼的手笔,只不过刚巧有个财迷心窍的罗玉堂与西南商行有关联,所以你想借本王之手打击定安侯府,能除掉一个强敌是再好不过,就算不济,也能看我们斗的两败俱伤,坐收渔翁之利岂不美哉。”   花不识哈哈大笑,“是这个道理没错,但王爷忘记了,我们可是一边的,害了您对我并无好处不是吗?况且我今夜来此,也不是为听您数落我的种种不是。我听说今夜相府中会发生些事,便迫不及待的来了,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让少卿抓到了西南商行的尾巴。如今王爷是进退两难,赶着进宫去给太后赔罪,可您要是真的这么做了,可就是得罪了皇上啊。”   萧北城不以为然的吐着烟雾,“所以你是来救本王,本王还得感恩戴德。”   “别别别,说这话您可就是折煞了在下。其实就算您进宫,太后她老人家也未必高兴,毕竟您一向亲近皇上,可就是不把慈宁宫放在眼里,就是亲祖孙也会生出嫌隙。而在这个针对了定安侯府,又要被慈宁宫孤立的关键时候,唯一能给您台阶下的人就是皇上,您再去巴结太后,可就显得不明智了。”   “别以为本王不知,就算到了御前,皇上也会给本王脸色看,他要是闭门不见,跪上几个时辰,本王还不是得到慈宁宫去,你当本王就没有脾气吗?”   “皇上说了,可不能养着您这个臭脾气了,叔侄俩要是相互记仇可就没完没了了,不然您就先回去等等,跪在御书房前是等,回去被窝里睡一宿也是等,哪个舒坦,您自己还不清……哎!话还没说完呢,王爷您怎么走了。”   萧北城也是个直性子,听他这意思就是阻拦自己进宫,倒也不多说什么,半点打道回府的意思也没有,拍拍袖子继续朝宫城走去。   花不识只能跺脚叹气,心道这缙王真是跟君子游学坏了,都是一个气死人的德行,可烦喽。   不过正像他所提醒的,就算到了御前,萧北城也是吃了个闭门羹,渊帝还在气头上,根本不想见他的面,而前来请罪的缙王只能放下身段跪在殿外,当真应了先前的猜测。   他从深夜等到天明,从灯火通明等到旭日初升,御书房里那位倒是悠闲,自个儿看完了折子,宝贝够了宠爱的御猫便睡下了,压根儿就忘了还有人在外等着这么回事,还是后来听进来伺候洗漱更衣的桓一公公提起了,才一拍脑门儿。   “哎哟,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北城呢?快让他进来,可别跪坏了朕的宝贝侄儿。”   萧北城少说也有十年没吃过这种苦了,上次长跪不起还是在长公主过世时为母亲守灵,见他走路踉踉跄跄的模样,渊帝也是心疼,语气满是埋怨:“你这个倔驴一样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一点儿不知变通,朕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气几个时辰也就消了,你又何苦遭这份罪呢。”   萧北城俯首道:“臣自知有罪,心绪难安,若是不得结果,是会一直担惊受怕。为图个心安,便到此来听候发落。”   “发落发落,有什么好发落的,你是朕的亲侄儿,你犯了错,朕还能要你的命不成?”   渊帝白了萧北城一眼,又瞥了眼桓一公公的表情,叹息着让人搬了张椅子,扶萧北城坐下,看着后者的眼神就是长者对晚辈的慈爱与无奈,语重心长道:“年轻人,心浮气躁,也不是不能理解。你这般年纪还未娶妻生子,自己根本还是个孩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唉……”   “让陛下烦心,臣深感愧疚。”   “说起来太后前些日子还在念叨想要抱个重孙,朕的二位皇子都还年少,自是没可能,深思想来,她指的或许是你。刚好朕也是这个意思,你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成家立业了,不如……朕给你许一桩婚事吧。”   看来万岁爷也是早有准备,大手一挥,便有宫女呈上了几幅画轴,展开一看,全是端庄优雅的女子画像。   看到这一幕,桓一公公笑了,站在一旁自右往左给人介绍,“皇上您瞧,这位佳丽乃是东瀛的春日姬,正是与王爷相差不多的年纪,会弹奏十八般乐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天皇有意让她远嫁大渊,以求两国和睦,王爷不肯的话,可就得轮到皇室年长的族亲了。但皇上也知道,朝中几位亲王都已有了正室王妃,嫁来做侧室,恐怕不妥……”   “东瀛人?那可不成,朕就这一个侄儿,风华正茂玉树临风,朕可宝贝着呢,可不能让他被来路不明的姑娘骗了去,换下一个。”   “那,皇上来看看这位,波斯帝国的莉莉丝公主,金发碧眼,鼻梁高挺,樱桃小口,人生的漂亮,又善舞技,传闻是西域数一数二的舞者,可谓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啊。”   “别把这些个狐媚子的货色都摆上来,一国公主却做了舞姬,成何体统,传出去让缙王的脸往哪儿搁啊?北城自小是在宫里被长公主一手带大的,生得一表人材,学识修养功夫样样都在人上,那些个庸脂俗粉怎配得上他?换换换,来看看朝中大员的千金闺秀,朕就不信他能一直打光棍儿。”   “哎,皇上说中了,这回送进宫里的名册中还真有一位,就是中书令曹楠声曹大人之女,曹郁婉。恰是碧玉年华,人长的漂亮,学识才华是京中女子望尘莫及,涵养更是没得说,入府前请几个嬷嬷调-教下规矩,就成了。”   看着渊帝陷入沉思,萧北城叹了口气,分明是他的婚事,怎就没人问问他的意思?   这两人一唱一和,对人评头论足,无非就是想绕进正题,把曹郁婉塞进缙王府。换别人得了赐婚这等好事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偏生他缙王宁可单着一辈子,也不想找个进门之后让他看着上火的。   一想到府里有个不知死活作天作地,对此还一无所知的君子游,萧北城就是一股窝火,不知觉间握紧了拳头,骨节咯吱作响。   注意到他异常反应的渊帝回过头来,试探着问:“北城,你是不是不喜欢朕给你选的王妃?”   听他语气有些失落,萧北城再怎么不知死活也不能点头,只得硬着头皮答:“……不是。”   “那便是喜欢了?刚好刚好。这姑娘以前曾在长公主的春宴上与你有过一面之缘,朕想着你见过她,多少会有点儿喜欢的,不如这桩婚事便定下吧,择个良辰吉日把她娶进府,明年就生个大胖小子,让太后跟朕都开心开心。”   从头到尾压根儿就没提起过萧北城来请罪这事,表面是要给他安排一桩婚事,实则就是以此要挟,若是不接受赐婚,牵连下去,也许连君子游都难逃罪责。   虽说来此之前,萧北城连再糟糕的可能都已经料想到了,可偏偏赐婚是他最不愿想,也是最难接受的结局。   他清楚渊帝此举绝非赏赐,而是要他以后半生来弥补昨夜的过错。   因君子游而走向歧途,那便从君子游下手,断绝他所有的妄念。   如此做法,还真是他熟悉的那个皇上。 第74章 毁婚   翌日一早,便有太监随萧北城一同回了王府,特此来传皇上口谕。   待萧北城与君子游都跪好了,传旨太监才清了清嗓子,昂首挺胸道:“缙王贤德忠厚,宽仁良善,朕心甚喜,念无家室,特赐婚中书令之女曹氏郁婉,秀外慧中,才貌兼具,实乃贤妻良母,便择吉日完婚。钦此。”   非要走这么个形式,无非就是要让君子游得知缙王即将大婚一事。这位皇上心思深沉,发起狠来断人后路的时候连自己的亲侄子都不放过,对于这点,萧北城只有自叹不如。   在太监传旨时,他的眼神便向后望着,想捕捉到君子游的一丝表情,哪怕只有一个撅嘴的动作也好,至少这样能让他感受到那人的在意,哪怕是抗旨拒婚也有了些许底气。   只可惜君子游额头贴着地,神情掩藏在鬓发之下,连半点喜怒也瞧不出。   面对刻意隐藏情绪的他,萧北城也只是无奈叹息。   旁人听闻缙王被赐婚这事,都是迫不及待前来道贺,王府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去,还当是皇恩浩荡,殊不知萧北城夹在其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些人的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都挨了狠狠一记后踢。   要说这位皇帝看似手无实权,做事温吞的很,实则也是雷厉风行,至少逼起自己人来的时候毫不留情,知道萧北城绝不可能违抗皇命,便以此作为得寸进尺的筹码,让他骑虎难下。   传旨太监走后,萧北城便一人进了书房,紧闭大门,任柳管家在外通报哪位大人送来了什么贺礼,嗓子都喊哑了,也是不闻不问。   他将太监一并送来的画卷摊在桌上,画上是个端庄大方的女子,唇红齿白,的确是美女不假,却并非他心悦的模样。   他瘫坐着合目深思,揣测着渊帝此举的目的,若说是因为抓住了西南商行的尾巴而需稳住定安侯,所以才把曹楠声的女儿硬塞给自己,道理似乎说不大通。   这位中书令曹大人在朝中势力不小,又是出了名的定安侯府幕僚,有事没事都喜欢凑到老侯爷面前巴结人,一心只想把爱女嫁给小侯爷秦南归。皇上这一纸赐婚的诏书下来,对两边都是不小的打击,强行结亲非但不能让他们冰释前嫌,反而会有横刀夺爱的意味,只会加深缙王府与定安侯府间的嫌隙。   很明显,一向厌恶朝中官员结党营私的渊帝就算想要损折老侯爷的势力,也不会把曹楠声硬塞给缙王府。那么此举,莫非是……   聚精会神时,忽听有人在耳旁轻声道:“真是个漂亮的人儿啊,可惜了……”   可不就是那不知死活的君子游?   一看到他,萧北城心里就一股窝火,扭过头去是铁了心要装睡,根本不想理会。   君子游还不死心,眼巴巴的贴了上来,“王爷就不想问,为何我会说可惜吗?”   “就算嫁进王府,她也不会得宠,空有王妃之名,享尽荣华富贵,却终生不得一儿半女。若有一日本王失势,她还要受牵连成为阶下囚,不止可惜,她还可怜。”   “王爷说的的确是心里话,但我所可惜的却并非郁婉姑娘,而是您啊。”   “本王?”   “这么好的姑娘都无福娶进门,多可惜啊,啧啧……我要是您啊,得闷在被窝里哭三天。”   这人说的话越来越莫名其妙,萧北城抬腿就是一脚,踢的君子游小腿生疼,惨叫一声便住了口,倒有几分委屈的意味。   萧北城越看他这德行,心里越是一股火,“本王娶亲,你有什么好难过的,嫁进王府是亏待她了不成?”   “可您想啊,曹郁婉是中书令曹楠声之女,那曹大人是什么人啊,亲近定安侯府的元老啊,皇上亲自赐婚,他还能退婚不成?要是曹郁婉就这么进了门,他是该亲近老侯爷还是您这个贵婿呢?这事用屁股都想得明白。”   没想到他还特意去打探了消息,萧北城开始好奇他这张狗嘴里能吐出什么有用的话来了,衅然挑眉道:“继续。”   “就算他狠心舍弃自己的宝贝女儿,还打算去捧着旧主,老侯爷也会怀疑他用心不良,渐渐疏远。如此一来,曹大人便只能亲近王爷,同时老侯爷也会因为损了一员大将而感到内心不平。朝中那么多官员的女儿都是青春貌美,可皇上偏偏选了曹郁婉,可不就是给王爷的机会嘛。”   “你是说……”   “事情一定还有转机,现在头疼的人可不止王爷一个,这婚能不能成,主要还得看娘家人怎么想,王爷您就静观其变,近些日子定会有人坐不住椅子,先您一步出手的。”   所谓静观其变,就是要他装作欣然接受了这桩婚事,给外人一种缙王谨遵皇命,更有与定安侯交好之意的错觉。   萧北城真就信了他“一切都会安排妥当”的鬼话,事不关己一般等了下去,对外佯出了迎娶王妃的架势,实则根本没打算让人进门,缙王府的陈设也一切照旧,婚房都未布置。   柳管家整天对着书房唉声叹气,痛心着自家王爷根本没有半点成家之人的自觉,君子游也是整天没个正经,指望他还不如登门去拜访未来的岳丈,商议一下今后之事。   所以当君子游请柳管家备好见面礼,好让他去曹府登门拜访的时候,后者内心是拒绝的。   “你这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别的事搞砸也就算了,这可是王爷的终生大事,你要是敢让他丢人,我就拧了你的狗脑袋!”   “别急啊,王爷能成亲,你也该高兴不是?我这人做事一向很有分寸,你放心。”   “你放……什么厥词!你捅出的娄子还少吗?不说王爷,光是我给你擦屁股的次数就已经一只手数不过来了,出门喝个酒都要惹些是非,你知道上次吐在东街酒肆那回是花了多少银子才收拾干净的吗?”   君子游赶紧捂住柳管家的嘴,急的直跺脚,听着书房里面没动静,才朝人挤眉弄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哎哟喂,别吵,让王爷知道我出去喝酒,又免不了教训我一通。我记着你的人情,总不会害了王爷,信我这一次,就一次。”   拗不过他死缠烂打,柳管家只得妥协。主要还是怕他自个儿出去受骗,把土萝卜当成是老山参送给曹大人,上当事小,丢了缙王府的颜面可就糟了。   为此,柳管家特意拿出王府珍藏多年的玛瑙如意,爱不释手的擦去了沉积的灰尘,小心翼翼用锦盒装了,递给君子游的时候还情不自禁缩了手。   后者愣了愣,到底还是无情夺来,摇摇晃晃出了门,心道注定退掉的婚事也备这么厚的礼,王府的人做事还真是实在。   他就这么孤身一人去了曹府,一袭白衣打扮得极其低调,曹府的家仆见了他还当是哪家大人差遣来送贺礼的,眼也不抬就把他放进了门。   见没人管他,君子游便径自穿过前堂,误打误撞逛进了后花园,刚好曹楠声正在凉亭里与夫人商议赐婚之事,曹家千金郁婉姑娘在一旁掩面哭哭啼啼,气氛很是压抑。   曹郁婉哭道:“女儿不敢多言朝中大事,可爹爹亲近定安侯是人尽皆知,老侯爷又与缙王一向不合,要是女儿就这么嫁进了王府,日后不知要受多少委屈,求爹爹想想办法,能否让皇上收回成命,取消这桩婚事……”   曹夫人听了她的哭诉,也忍不住抹了眼泪,“老爷,婉婉可是咱们唯一的女儿啊,她要是去王府受了委屈可如何是好。咱们从小是看着她长大的,你最疼婉婉了呀,怎么忍心她去受苦呢?”   母女二人双管齐下,曹楠声无从招架,也是一脸无可奈何的神情,“这……皇上亲自下旨赐婚,我又能怎么办呢?抗旨可是诛连三族的大罪啊。”   “就、就不能找个别家的姑娘来代替婉婉出嫁吗?到时候咱们把婉婉送出京城,等风头过了,让她改名换姓再回来也好……对了对了,婉婉与李大人家的三公子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要是让他先娶了婉婉……”   “你懂什么!这可是欺君之罪,谁敢在这个时候娶了婉婉,那可就是把身家性命都搭进去了。要真能走这些捷径,我还犯得上为此伤神吗?还没问过老侯爷那边的意思,咱们不好轻举妄动,先静观其变。”   “你说的倒是容易!老侯爷不肯见你,你便只能自己想办法,现在贺礼都送上门来了,咱们是收还是不收!收了,就是点头答应了这门亲事,让婉婉进了火坑。不收,就是给缙王吃了闭门羹,你往后的日子更不好过!……哎哟,我的婉婉命不好啊,怎就生在了曹家,连婚事都是如此不由自主,太可怜了啊……”   君子游一听老侯爷没见曹楠声,心里乐开了花。   甭管秦之余是因为什么闭门不见,现在都成了他趁虚而入的机会。   他轻咳一声,出声让一家三口注意到了他这个不速之客,母女两人吓得立刻擦去眼泪,背过脸去不敢见人。   曹楠声正要发作,认出这位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又是缙王府的人,这股子怒气不得不咽了下去,勉强挤出个笑脸。   “哟,这不是君少卿嘛,今儿个是什么风把你吹到我府上了。”   “瞧曹大人这话说的,自然是沾了喜气的仙风啊,满朝文武都因为皇上赐婚前来道喜,我自然也不能落下不是。不过看曹大人脸色不大好,是不是对这桩婚事有什么不满啊?”   “这这这……皇上赐婚乃是荣宠,怎么会呢?”   “是吗?那曹大人就是满意喽。可不瞒您说,听到这消息,我的心都要碎了。别管别人怎么说,这桩婚是要被我毁了。”   还当他是来冷嘲热讽耀武扬威,这一句话让曹楠声愣了去,半晌也没回神。   “你是说……”   “说的还不够清楚吗?那我再强调一遍,缙王萧北城的婚事,我大理寺少卿君子游毁定了!” 第75章 心肝   要不怎说君子游是目中无人,狗胆包天,连皇上亲赐的婚事都敢掺合一手,把事情搅的一团乱。   他把曹楠声问的哑口无言了,又推开这位无缘成为缙王岳丈的大人,走到掩面而泣的曹郁婉身边,见人有躲避的意思,便伸出一只手来挡住了她的去路,把人抵在墙上,舔着唇角问道:“听说,你也已经有了心悦的人。”   曹郁婉胆小,眼神满含求助看向了爹爹,只可惜曹楠声也没见过如此场面,竟被君子游的气势吓了去。   尤其是在这种定安侯不屑理睬他,女儿的婚事催的又紧的时候,作为缙王的幕僚,君子游就成了曹楠声唯一的救命稻草,任他有什么不敬之举,也都视而不见了,只要能安然度过这个坎儿,就是要他曹家把君子游当成神仙供起来都成。   “唉,婉婉,便与君少卿实话说了吧,瞒也是瞒不住的,他可是再世小狄公,总会查出来的。”   曹郁婉怯怯点头,话音轻若游丝,生怕被人听了去,她贴到君子游耳边悄声道:“便是李大人家的三公子,与我两情相悦,时常有书信往来。他曾言愿娶我为妻,可爹爹却想与侯府结为亲家,始终不同意这门婚事,耽搁到今日,哪成想竟被皇上赐婚……”   她越说越委屈,眼看又要哭出来了,君子游忙安慰她不必着急,还扬言定会给她一个满意的结局。   劝完了曹郁婉,君子游回头一看脸色铁青的曹楠声,显然他是因为女儿说了不该说的话而窝火,又不敢当着君子游的面发作,这一忍就让后者看到了机会。   君子游借机而上,“曹大人,您现在还想把女儿嫁进侯府吗?”   “这……”   “您可得想好了再说啊,别忘了现在您是骑虎难下,侯府却没有半点理会您的意思,您要是还想着结亲这事,可不就是热脸贴了人的冷屁股嘛。不瞒您说,我家王爷他好男-色,压根儿对女子不感兴趣,令千金嫁进王府的多少是会受那么点儿委屈,不过我看她就算嫁进侯府,以后的日子也未必比进了王府舒坦。”   他说的话虽不中听,却让人无从反驳。曹楠声欲言又止,心里也是没底,既不想放手定安侯的大腿,也不愿就这么开罪了缙王。   唯一的出路就是让曹郁婉留在家里,谁也别嫁,可是这样一来,皇上那边又不好交代。   曹楠声急的满头冷汗,痛心疾首道:“哎呀君少卿,你要是有法子就别卖关子了,老夫的身家性命可是全押在你身上了。”   “别别别,不敢当。其实这事说来也不麻烦,只要曹大人肯乖乖听我一言……”   君子游说着便凑到了曹楠声耳边,再之后的话,除天除地除神明,便只有他们两人知晓了。   傍晚时分,前去送了贺礼的君子游终于走出曹府,拍了拍衣服的褶皱,大摇大摆走到街上,左右看过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一步绕进了偏僻的巷弄,搬开堆积的杂物,拉开了陈旧木柜透风的破门,里面赫然是个被五花大绑的活人!   这人先前被打晕了去,这会儿已经清醒过来,嘴里还塞着碎布,瞪着两眼朝君子游呜咽着,只可惜身子被绑着难以动弹,想从柜里出来都是勉强。   君子游撇嘴道:“嗐,不就关了你一会儿,至于这么大火气嘛。好在我来的时候赶巧遇见了你,否则你通报曹府之后,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骗曹大人上钩了。可你来都来了,总不能让你再回去,不如跟我去个好地方消遣消遣。”   想起半日之前,自己受老侯爷之托到曹府来传信,却被面前这个笑起来很好看,打起人来却一点都不手软的男人摆了一道,听信他的鬼话才被骗到这里打晕误了大事,此人便是火气上头,碍着两手被绑着动弹不得,张口便要来咬人。   君子游往后蹭了蹭,一脸让人不好动手的友善笑意,“哎,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你再气也没用啊,就算打我一顿消了气,等你回了侯府,还是免不了受人责难。侯府的手段你也是清楚的,站着进去你就要躺着被人抬出来,还不如跟我去花天酒地消遣些时日,到时候把你送出京城,再给些银两让你娶妻生子,我这话没毛病吧?”   侯府家仆细思琢磨了一下,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也不张牙舞爪的吓唬人了,静听对方接下来的话。   君子游又道:“说到底,你在侯府做事无非是想攒点钱成个家,比起整天提心吊胆侍奉一对性子阴晴不定的父子,倒不如自己做点小买卖来的踏实,我说的没错吧?”   家仆思量一番,点了点头,君子游这便给人松了绑,扯去他嘴里的布条,确认过巷子外没有可疑之人了,才摆手示意人随他一同朝烟花巷走去。   早些日子虽发生了花魁遇害的案子,不过人的记忆是有时限的,风头一过还是该玩玩,该乐乐,所以在看到门庭若市的琅华阁时,君子游一点都不意外。   才刚拐进巷子,他就看到打扮的花红柳绿的姑娘在门口招揽客人,鸨儿娘在门口也是左右逢迎,一看到君子游前来,脸色倏地变了,又迅速以笑容掩饰了不安,揽住君子游谄媚道:“嗳呀,这不是少卿大人嘛,怎今儿个没逛去南风阁呀?”   “客人来了,哪儿有往外推的道理啊,嬷嬷,你该不会是把我当做扫把星了吧?”   “这怎么会呢,瞧您说的。”   嘴上否认,反应倒是耿直。   鸨儿娘把君子游拉到一边,趁着来往的行人没有注意他们的动作,悄声问道:“该不会是又发生了什么案子,您是来这儿私下调查的吧?”   “什么话,就不能是来寻欢作乐的?”   “嗐,之前发生章将军遇害那起案子的时候,您和缙王睡在一起的事都传遍烟花巷了,现在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得您是缙王的心肝儿宝贝啊,您怎么可能还来烟花之地寻欢作乐呢?……哎哟!难不成,王爷才是下面那个?”   这话说的君子游的脸一路红到了耳根子,赶紧甩开了鸨儿娘的手,“谁说的!你听谁说的!!”   “南风阁的魁首,白有容啊。他连床笫间的事都说的细致入微,连阁里的姑娘们都听的面红耳赤呢……难不成没有这回事?”   君子游心道终于找到了比自己更适合写书的人,为了正事,不得不暂时压下心中火气,扯出个勉强而难看的笑容道:“先不说这个,我问你,李家公子在不在这儿?”   “李公子?您说的哪位。”   “当然是李大人家的公子。”   “哦……您说的该是国子监祭酒李大人的三公子,李宸逸吧?”   “听你这话,他也来了琅华阁?”   “是啊,他这几日心情可不大好,心上人被皇上赐婚,整天醉生梦死的,家里来人劝也不回去,在这儿住了好几天了。倒也奇怪,别人来寻欢作乐,就算心情不爽,都会请姑娘抚琴斟酒,说说话消遣一下,只有他憋在客房里闷头喝酒,谁劝都不听,看来是对曹家千金一往情深啊。世间男子若都能情深如他,老身也就不必在这风尘之地孤苦半生了……”   看来是没来错地方,君子游拉了那痴痴望着花楼姑娘,口水都快流下来的侯府家仆一把,问过李三公子所在的房间后,便拖着人上了楼,嘱咐过他等下不要乱说废话之后,敲了敲客房的门。   屋内没有掌灯,黢黑一片,君子游将门推开一丝缝隙,廊间的灯光才刚映进房里,一只酒觞当头摔了过来,迫使他不得不偏头躲开。   “滚啊,滚!别来拿我寻开心,都滚远点!!”   果真如鸨儿娘所说,人已经喝的脑子都不清醒了。   君子游倒也不怕他发起酒疯来伤人,就这么手无寸铁的进了房,往桌上瞥了一眼,瞧见了两只酒杯,心下了然,掌起灯来照了照李宸逸通红的脸,感慨道:“啧啧啧,果然是英俊潇洒,难怪曹家小姐对你念念不忘。”   一语道中对方的痛处,李宸逸就像一只发狂的野兽般愤然而起,抓着君子游的衣襟,是要把他从楼上丢下去的气势。   “不准提婉婉!你们都不配说她!!”   “好好好,不说不说,那咱们来说说你吧。堂堂李三公子,为了心爱的女子竟然沦落至此,整日醉生梦死不人不鬼,这要是让人知道你是惦记着未来的缙王妃,还不得有人想要你这颗脑袋?”   “我才……才不在乎!不能与婉婉长厢厮守,倒不如……倒不如就这么死了,我、我得把婉婉抢回来,我跟缙王拼了!!”   醉鬼说着便摇摇晃晃起身,君子游踢他一脚,他便站不住了,又跌回椅子上,摔得屁股生疼,倒也借着痛感清醒几分。   “你跟缙王拼了有什么用,你把曹郁婉当成宝,别人可未必稀罕她。你不想让曹郁婉嫁进王府,我还不想让王爷娶她呢,所以就目的而言,我们两个是一样的,我帮了你,就是帮了自己,而你帮了我,同样也是在帮你自己。怎么样,这个道理没错吧?”   李宸逸眨眨朦胧醉眼,贴近君子游瞧了瞧,还扯了扯他的脸颊,下手没轻没重的,疼得他差点儿挤出泪来,觉着不放心似的摸了摸他的胸口,与人对视着僵持片刻,竟然又把魔爪伸向了他裆下,确认过君子游的性别之后,舔了舔发干的唇。   “你、你是为什么要帮我,你有什么目的,是想要钱还是别的什么?你到底是谁?!”   “我?”君子游咧嘴忍着疼,大言不惭道:“我是王爷的心肝儿宝贝啊。” 第76章 割袍   “正所谓上错花轿嫁对郎,我给你说门亲事,你就赶在缙王大婚的良辰吉日娶亲,到时候两边撞在一起,新娘子都蒙着盖头,亲爹娘来了也未必分得清楚。”   “你的意思是……”   “新娘子进了门,要等到洞房前由新郎官亲自掀盖头,就算真出了岔子,也得晚间才能察觉。再者我们王爷又不认识曹郁婉,就是真娶错了也得是后话了。到时候你就说自己酩酊大醉,没看清新娘子的脸便行了夫妻之礼,事儿都办完了,皇上还能要你休妻不成?顶多是给你们李家脸色看,往后几年李大人不好升迁罢了。”   李宸逸愁眉苦脸的,喝了口酸涩的醒酒汤,薄唇死死抿着,憋了好半天才道:“话是这么说,理也是这么个道理,可我觉着事情没你说的那么简单。譬如我的婚事,哪家的正经姑娘会愿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跟我这么有争议的人成亲呢……”   “你该反省一下,是不是对性别的要求太苛刻了,女子不成的话,男的你也就凑合凑合,娶了吧。”   听他这话,两人的表情都是十分精彩,李宸逸满脸难以置信,而侯府的家仆却是一副静待好戏的德行,忍不住抓起果盘里的瓜子嗑了起来。   君子游倒也没让他闲着,揪着耳朵便把人扯了过来,对将信将疑的李宸逸道:“瞧瞧,这位,老侯爷的心腹啊,你不信我,还能不信他吗?曹大人亲近侯府是人尽皆知,你对他想将曹千金嫁给小侯爷这事不可能一点都不知情,他是想着只要能让两家亲上加亲,哪怕女儿去做小都肯了,可曹郁婉自己愿意吗?你作为与她青梅竹马长大的好哥哥,又愿意吗?”   李宸逸闻言支支吾吾的,眼神四处游移,显然不愿面对。   “婚事一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若能嫁进侯府不受委屈,我也便安心了,哪里会奢求高攀了她呢?曹大人贵为中书令,而我父亲只是……”   “你说这话可是枉读圣贤书,不受委屈就已满足?还当你气宇非凡,能说出些惊世骇俗的话来,如此看来你与凡夫俗子也没什么区别,无趣。曹郁婉还不如嫁进王府了,跟着你迟早也是吃苦受罪,今晚就当我从没来过,你继续喝。”   说罢君子游便要起身,李宸逸一见这阵势慌了,眼看到了手边的救命稻草要顺水流走,不甘心的抓住那人作为挽留,身子倒是诚实,话却是半句也说不出。   “我……我……”   “我顶瞧不起你们这种吃着家里老本的富家子弟,从小被娇生惯养,宠的不成样子,连自己的感情都不敢追逐,谨小慎微,活着的意义何在!”   被君子游一语骂醒,李宸逸也是下足了决心,拍案而起,拉着君子游不放手,借着酒劲说出了这辈子最混账,也最难得得一句话:“我要,我要抢婚!!”   见自己一席话没有白讲,君子游倍感欣慰,才坐了回去,商议起大婚当日的计划。   “这才像个男人嘛,我都这么夸你了,你假装娶个男人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神一直在上下打量着身边甩开腮帮子大吃特吃的侯府家仆。   注意到两人异样的目光,后者抬眼看了看两人的神情,有些难以置信。   “不、不会吧……”   君子游笑道:“对了,到现在都还没问你叫你什么。”   “我……叫王贵啊。”   “那好,从现在开始,你就叫王桂花了。”说着,他又转过头来问李宸逸:“你娶他应该没什么不妥吧,打扮打扮带出去也不丢人,只要别假戏真做生出感情就成了。嬷嬷,知道你在外面偷听呢,要不找来几个姑娘帮桂花打扮一下?”   鸨儿娘在外听了这事,心里都乐开了花,心道活这一把年纪还没遇到过胆敢戏弄皇上的主儿,忍不住也跟着掺合了一手,与几个姑娘跟着胡闹半天,硬是把侯府家仆打扮成了待嫁的黄花闺女,虽说模样瞧着不怎么样,扮相总归还是瞧得上眼的。   王贵气的直翻白眼,抓住君子游便要朝他脸上挥拳头,怒骂:“你这狗东西到底有什么目的,把老子骗来这里好一通羞辱,你找死吗!!”   “我找不找死是不知道,可你不照我说的去做,就是必死无疑。你离开侯府已有大半天了,根本是音讯全无,侯爷派人一查,就知道你跟我混在一起,以他那个多疑的性子,怎可能不杀你灭口。这种时候你以真容现身,不管出现在哪儿都会被发现,唯独在烟花巷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能够保命。”   他说的有理有据,让人不好动手,王贵若有所思的放了人,看他悠哉悠哉倒了杯茶饮下,不紧不慢继续道:“不过我想,他们就算再怎么厉害,也想不到你会扮成女子嫁人。话也好说,便是李三公子心灰意冷,在烟花柳巷寻欢时瞧上了桂花姑娘,急着为她赎身,娶其为妻,刚好赶在跟缙王大婚一日。这事听起来也合情合理,没什么问题。”   此事最难掌控之处就在于琅华阁人多口杂,要是哪个嘴上没把门的姑娘说溜了去,计划就难进行下去,因此君子游也是小心翼翼,临走前还不忘叮嘱鸨儿娘。   “这事隐秘的很,只有天知地知,你我他知。可别忘了此前是谁缓解了琅华阁与嬷嬷你的危机,你才能在这京城继续经营你的生意,可别恩将仇报啊。”   “那是自然,少卿宽心,缙王府的恩情老身都记着,这边的事您放心,绝对不会出半点岔子。”   有了承诺,君子游也便安下了心,将大婚当日该做的一切交代给了李宸逸后便打道回府,想着萧北城此刻定然也是坐立难安,不由加快了回去的脚步。   夜色已深,宵禁下的京城更显死寂,如此一来,跟在他背后的脚步声便愈加清晰。   君子游叹了口气,两手拢在袖中,垂眸轻声道:“跟了一路了,有什么话便直说,对咱们都好不是吗?”   来者冷笑一声,倒也不忌讳被他发现,从暗处缓步走出,借着清冷月辉,君子游回头看清了他的模样。   虽被黑纱蒙住了脸,看不到此人的全貌,不过这熟悉的身形……   君子游又是一声长叹,这次饱含无奈的意味,收在袖中的双手捏紧了折扇,每一字都是含痛说出。   “早在章将军遇害一案中,我就已经有所怀疑。可你与我关系匪浅,初来乍到,又没有害人的动机,我做梦也不敢把矛头指向你。可你就是利用了我这样的心理,一而再再二三的试探,如今连王爷的婚事也要插手,你,究竟是站在谁一边?”   说到这里,他终于转过身来,看着夜色中不慌不乱的那人,道出了他此刻最不愿提起的名字:“清河。”   被看穿身份,苏清河倒是坦然,摘去面纱走到君子游身前,望着他日渐消瘦的脸,也是叹息道:“何时发现的。”   “早在意外发现你在现场时……那时我询问白有容案情相关之事,窗外一把飞刀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把我引去了三间天字雅间,而其中一位是后来过世的乌孙王子,另一位则是碰巧出现在南风阁的王爷。”   “所以在青梅竹马与给予你容身之处的主子之间,你还是选了后者。果然,友情什么的还是比不上利益,到头来肯信感情的人,便只有我一个了……”   “你错了,清河。我下意识为你开脱,所以到最后怀疑的人都是月奴。我担心他会再次出手,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才会将他送出京城,以绝后患。若非今晚你出现在琅华阁,到现在我都愿相信你是清白的!”   “今晚?何出此言。”   看着对方死不认账,君子游咬着下唇,下足了决心,才道:“李宸逸。”   “他自己闷在客房里借酒浇愁,与我何干?”   “若真是如此,他房里的酒桌上为何会摆有两只酒杯?”   苏清河哑口无言,暗自感叹这个人的观察力还是一如既往,果真没什么能瞒过他这双眼睛。   “事已至此,我也无需再隐瞒什么。如你所言,章将军之死,我的确是知情的,大理寺查案当日丢出飞刀来阻止白有容的人也是我。桩桩件件我都承认,是我挡了缙王的路没错,可是知道隐情的你又能怎样?把我扭送到缙王,甚至是皇上面前,将我的罪责公告于天下?”   “清河!趁着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收手吧!为何非要在权力的漩涡中挣扎呢?这样,真的有意义吗?”   “我只想争得自己应有的东西,难道这也有错?君子游,你傍上了缙王,唾手可得的一切都是我望尘莫及的,你怎么可能理解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何……”   君子游黯然垂眸,察觉到他缩在袖中的手蠢蠢欲动,苏清河在他抽出护身匕首的一刻就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君子游手持利刃并未刺向苏清河这个多次陷他于不义的挚友,却是指向了自己。   随着一声脆响,裂帛之音在死夜中备显刺耳。   “清河,多年知交,没能察觉你的谋算与罪念,是我之失。我既无法劝你回头,又难舍弃私情,便只能姑息你从前所做的一切。昔日之事一笔勾销,从今往后袍断义绝,你我分道扬镳,再不相识。”   裂去的衣袍被晚风吹落,曾经相识相知的一双挚友,如今却是相顾无言。   不知何时,二人已然渐行渐远,蓦然回首,只剩下彼此遥不可及的背影。 第77章 幌子   “子游,你真要如此?多年兄弟情义,难道都比不过缙王的知遇之恩,你还能指望他登基不成??”   “我与他,绝非你想的那般肤浅。”   苏清河还想辩驳,话还没说出口,君子游忽然瞪大了眼,随即两腿一软,全无意识的倒在地上。   而在他身后一步之遥处,多了个手执铁棒,方才施暴将他打晕的黑衣人,所穿的夜行衣制式严谨,一举一动都透露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苏清河显得有些慌张,“……是你?”   “看来这次缙王大婚,君子游出力不少啊。他所做的这些,无非是不想来路不清白的女子祸害了他冰清玉洁的王爷,搁在平常,我定是坐山观虎斗,好生看这一场好戏。不过碰巧这次,我与他目的相同,帮他一把也无妨。”   “大、大人,您怎会……”   “我做事,难道还需向你禀报?”   “不,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还是说轮到你青梅竹马的玩伴了,你就忘记了曾与我做的交易,想要反水了?”   “……下官不敢。”   “量你也没这个胆量。”   黑衣人边说边走到苏清河身前,顺带着踢了一脚已经人事不省的君子游,嗤笑一声,“可别忘了,有件事是你到死都不敢透露给他的,那件事要是大白于天下,不止是你成为过街老鼠,就连你远在姑苏的亲眷也将受到牵连,一个都活不了。已经上了船的你还妄想抽身吗?可笑。记住了,你的选择便只有好好活着,为我做事,或是……”   说到这里,对方停顿了须臾,俯身拉起昏迷的君子游扛在肩上,头也不回的冷笑道:“或是纵身跃入深渊,尸骨无存。如果真有那一天的话,我还真想问问,君子游与你自己的命,你究竟会选择谁。”   然后苏清河的担忧并不在此,快步追上那人的背影,迫不及待反问:“大人要把子游带到哪儿去,您要对他做什么?”   “果然,你还是在意他的。可你要清楚,他的存在只会成为你未来的阻碍,想要登上高位,首先要抛弃礼义廉耻,其次,是你的尊严与人性。官斗并非过家家的儿戏,走错一步都将是身败名裂,粉身碎骨。我手下不需要优柔寡断,寸步难行的温吞书生,早些回去想想,若是真的无法舍弃君子游,那么……”   说到这里,黑衣人回过头来,凌厉的目光令苏清河倍感不适,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是让后者如坠冰窟:“那么,便舍弃你自己。”   舍弃……   舍……   弃……   数日后,萧北城从噩梦中惊醒,猛然坐起,擦去额上冷汗,听着屋外吵嚷,心中烦闷。   他唤来沈祠,见后者衣冠整齐,根本不似入眠,心中生疑,“好端端的,你熬夜做什么?”   沈祠难掩喜色,把凉茶送到那人嘴边,看自家王爷极其嫌弃的推开他,不情不愿的接来茶盏饮下,更是笑的合不拢嘴。   “王爷,您忘啦,过几天是您大喜的日子,全府上下都在准备呢,柳管家都忙的晕头转向了。不过这会儿大家都忙活累了,等下应该会休息一两个时辰,等天亮了,您可就得准备去拜见未来的岳丈岳母了。”   原本意识还朦胧着的萧北城被这话吓清醒了去,本以为还有十天半月的时间供君子游想法子退掉这门婚事,哪成想宫里那位明摆着就是铁了心要他娶曹郁婉进门。   说是良辰吉日,实则就是赶鸭子上架,恨不得下旨当天就让他们圆了洞房,这还了得?   萧北城二话不说,起身穿衣便要落跑,一边套靴子一边念叨:“君子游这厮到底去哪儿了!出门送礼便踪迹全无,他是想害死本王吗!”   信了他“等等”的鬼话,萧北城这一等可就等到了良辰吉日,眼看着新娘子都要娶进被窝了,君子游倒是悄无声息没了踪迹。   还以为缙王大婚,最不能接受的就是他这个曾同床共枕的床伴,哪怕自己不急,他也会像火烧眉毛一样阻止这桩亲事,可惜萧北城到底还是轻看了这个狗东西。   奈何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再后悔也来不及了,又不能扯些缙王暴病,不能迎娶王妃的可笑借口让他颜面扫地。   看着沈祠一脸惊愕盯着自己,萧北城觉着脸上实在挂不住,轻咳着缓解了尴尬的气氛,怪里怪气道:“本王这官靴是皇上赏的,爱不释手,恨不得睡觉都穿着,最近醒来就得套上,不然浑身难受。”   沈祠没什么心眼儿,还真就被他这话唬了去,傻呵呵的点点头,多嘴道:“不过您说的也是,少卿他走之前还念叨着要亲手给您大婚的果盘里添一把桂圆呢,人怎的就不见了。这几天忙活您的婚事,也忘了去大理寺问问,不知是不是又被案子缠身,不然他怎会连面都没露啊。”   此前为了不让人觉着缙王的婚事有蹊跷,萧北城刻意没有理会君子游,对他的举动一概不理,就连他的行踪也是不知的。如今事到临头,最关键的人物却不见了踪影,怎能叫人不急?   把沈祠支走之后,萧北城在房中坐立难安,连喝了好几杯茶缓解心中不安,不过很快他便察觉到了异样。   以君子游做事一向谨慎的性子,就算哪个环节出了岔子,通常也不会影响计划的进行。   如果这次没有意外的话,那他一定会将讯息留在唾手可得之处,借以传达给自己。   那么会在……   萧北城饮尽茶汤后动作一滞,若有所思盯着掌中之物,缓缓将喝干的杯盏倒扣过来。   果不其然,茶碗底部刻有细微的浅痕,若非刻意察看,是根本发现不了的。   他摇头叹了口气,将茶盏藏到袖中便去了书房,研了墨汁滴在碗底,看清了那人留下的字迹。   “将计就计……好一个将计就计啊,敢情不是你娶妻,要是那曹郁婉长得奇丑无比,你要本王的脸往哪儿搁。”   话虽这么说,既然是君子游的计策,萧北城就没有荒废他好意的理由,收拾了之后便备了厚礼,带着沈祠去了曹府。   这样做一来是为配合君子游的计划,二来也是要尽到礼数,莫给人留下话柄,至于其三,便是探听对方的虚实了。   曹楠声本就不期待这场婚事,萧北城依约前来,他也是万分惶恐,哆哆嗦嗦给人行了礼,把人迎进门来,大早上就流了满背的冷汗,衣衫都湿透了去。   “这……怎敢劳烦王爷亲自前来呢,该是下官到府上拜会才是啊。”   “曹大人说笑了,你可是本王未来的岳、丈!本王登门造访才是周到了礼数啊,不是吗?”   “不敢当不敢当,王爷您言重了,是下官高攀了王爷。小女才疏学浅,德行不周,也是配不上您的。”   听他这话,萧北城也不客气,径直到堂中坐到客位上,没滋没味品着下人送来的热茶,“话也不至于说的这么难听,既然是要过门成为缙王妃的,不如把令千金叫出来,让本王瞧瞧未来的发妻,如何啊?”   曹楠声还没回答,站在他背后的曹夫人先开了口:“这……这不合规矩呀王爷,新郎官都得是洞房花烛了才能掀盖头见新娘子的,我们娘家实在是为难啊……”   夫妻二人相互传递了眼神,见曹楠声面露怯意,曹夫人狠狠推了他一把,龇牙咧嘴一副凶相,却不想这一幕被萧北城尽收眼底。   他不着痕迹的翻了个白眼,嘲讽道:“曹夫人好生厉害啊,莫非令千金也是这样的性子?那本王可真是不敢娶了。”   趁着二人还未作出反应,萧北城起身拍了拍衣袖,小黑趁机从袖口爬了出来,顺着他的手臂爬上肩膀,一双碧色的眼眸死盯着曹氏夫妇,令他们更加心虚。   萧北城合眼道:“不让见令千金也不是不行,不过曹大人,本王来此可不是为了这一件事。”   “王爷您有需要尽管吩咐,只要下官力所能及,定然……”   “前些日子大理寺少卿,便是本王的心腹君子游为恭贺赐婚之喜,曾到府上送了一只成色不错的玛瑙如意。可他一去不返,让本王好生着急,找了好几天也不见踪迹,只得亲自登门问问,曹大人可知他的去向?”   发觉君子游才是他的真实目的,曹楠声抹了把头上的冷汗,一听那人下落不明,悬着的心也没能放下片刻。   “什么?少卿大人一直都没回去吗?可是那天太阳还没落山时,他说还有要事先行一步便离开了啊,怎么会……”   “他可曾透露要去哪里?”   “这……少卿大人没说,下官也没有多问。不过他当日问过了李三公子相关之事,下官想,也许他会去见李大人也说不定。”   说到这里,曹夫人暗地里又踢了他一脚,这下曹楠声倒是挺直腰杆瞪了回去,让夫人哑口无言。   见了他们的反应,萧北城无心纠缠,也便打道回府。   路上,沈祠还问:“王爷,真的不是曹大人起了贼心,把少卿绑了去吗?”   “借曹楠声十个胆子,他也是不敢的。不过他话中提及李三公子,想来就是国子监祭酒李明煜的第三子李宸逸了,这倒是让本王想起一件事来。”   沈祠挠挠头,“王爷,我是不知官场事的,没怎么听过这位大人。”   “重点不是李明煜,而是国子监。依照惯例,科考高中的人才都要进国子监集中培养,通过殿试入了翰林院为学士的才有机会正式入朝。可子游这届却是破例让三甲直接谋了官职,探花江临渊靠着江氏的势力入国子监学习已有三年,并不稀奇,但其他二位于情于理却是不合。”   若只是想提拔一个君子游,皇上大可不必如此,就算是为掩盖开枝散叶的目的,动静未免闹的太大了些,引人注目可是本末倒置。   萧北城停下脚步,回望着曹家的府邸,终于想到了问题所在。   难道君子游才是幌子,那个真正被安插的人,是榜眼苏清河吗? 第78章 金莲   萧北城气势汹汹改道去了大理寺,江临渊不知他为何事而来,放下手头杂事前来迎人,怎知那人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话也不说一句便穿过前堂,直奔□□而去。   沈祠在后跟着,见江临渊一头雾水,也是一脸为难,自己还琢磨着:“王爷这到底是怎么了,听说了国子监李大人的事后便是这样,江大人有什么头绪吗?”   “李大人?难道是……”   江临渊兀自念叨了一句什么,猜到些端倪,意识到情况不妙,立刻追上前去。   然而这时的萧北城已经推了厢房的门进去,站在床边,居高临下望着病榻上奄奄一息的男子。   此人正是早些日子被君子游从荒屋中请回的大理寺卿,司夜。   “你这不知好歹的野雉,真以为装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就能瞒住旁人了?今日不讲清君子游的去向与你的目的,本王就让你永远也离不开这张床!”   越说越是气急,萧北城竟抓起病中之人,扯着他的衣领将人提了起,迫使人坐起上半身,摇摇晃晃与他相对。   江临渊见情况不妙,忙出手拦人,“王爷息怒,有话好说,司大人病入膏肓,怕是遭不住这般折腾,您请手下留情。”   “病入膏肓?他装死数年,也该演够这场猴戏了,莫不是真要等到刀架在脖子上才肯承认?”   不等江临渊再劝,司夜突然咳了起来,边咳边笑,用沙哑的嗓音回应:“凡事都瞒不过王爷的眼睛啊,只是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您还有办法阻止吗?”   萧北城缓缓回首,细眯的双眸中透着杀意,“果然是你搞的鬼?”   “王爷言重了,是他君子游自己作死,下官不过是称他心意帮了他一把。京城风云变幻,诡谲复杂,谁又能说得清明天是谁当权,又是谁失势呢?您若是以此责怪下官,可真是不讲理了……”   话音未落,萧北城便已扯住司夜的乱发,大有将他扔下床的意味,“你自己落难也就罢了,还要埋下一颗害人的种子,真当旁人都是你的陪衬吗!”   “王爷太把下官当回事了,您可别忘了,君子游是被您请到京城的,若非如此,他现在还在姑苏老家写着他不入流的淫-书。您真想让下官来背这黑锅,不妨细思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抑或是……”   司夜诡异一笑,缓缓抓住萧北城桎梏着他的那只手,压低了话音,“……六年前,发生了什么。”   如他所言,六年前,恰是前相黎三思病逝,皇上谨遵先帝之命,开始着重培养黎婴的才能时。   莫非真如他所说,从一开始被卷入阴谋漩涡中心的人就不是君子游,而是黎婴吗……   司夜拍了拍萧北城青筋暴起的手背,让他放了手,跌回到榻上后又有气无力的劝道:“如果君子游并非对方的目标,那么就没有被害的理由,所以下官以为,至少现在他还是安全的。可他要是失去了利用价值,对方便不会放他安然归来。既然他失踪前留下的讯息是要您将计就计,您不妨顺其自然,也便顺了对方的心意,静观其变。”   虽说阵营不同,司夜此言倒是中肯,萧北城沉默片刻也便放了手,离开了大理寺。   关于司夜病情恢复一事,他没有透露给任何人,当然也是禁止沈祠与江临渊外传的。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足足三天,三天都是难进水米,柳管家不忍,便去劝他,还是被赶了出来,众人对此皆是无奈。   一直到大婚前日,萧北城才走出书房,任由府里的下人们给他更衣打扮,好似个不能言语的木偶般面无表情。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上一口,都是小心翼翼做着自己份内的事,因着主子心情不悦,整个儿缙王府都是死气沉沉,看不出半点喜气。   就这么挨到了子夜,沈祠挺不住了,终于去见了萧北城,是要劝他放宽心。   他去见那人的时候,萧北城刚好在看着一本晦涩难懂的兵书,书页翻的极快,可见看的并不走心。   沈祠进门没开口,先是到那人身边看了看,而后长叹一声,拨去了烛火间已经烧糊的灯芯,将火苗拔亮了些,而后坐在一旁,静待那人回神。   足足一炷香的时间,萧北城才抬眼,看到面前多了个人倒也不惊讶,继续翻着书页,漫不经心道:“不去忙活明天的事,跑来这儿做什么。”   “王爷,您真的要娶曹家千金吗?”   那人动作一顿,嗓音略显沙哑,“你说呢?皇上赐的婚,还有拒绝的余地不成?”   “骗人!皇上宠您爱您,您若是说不想,他断不会勉强您娶一个不爱的女子,您根本是……根本是……是您太胆小太懦弱了,才会害得少卿为您东奔西走,落得这般下场。他要是出了什么事,都是您害的!!”   沈祠从未说过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连他自己也是震惊的。他甚至不敢去看听了这话的王爷会是怎样的神情,咬牙冲出门去,一跃登上屋顶,便施以轻功,不知逃到哪儿去了。   抱臂等候在书房外的柳管家叹了口气,看了看萧北城此刻的神情,摇着头进了门。   “王爷别与他一般见识,沈祠年纪小,没怎么见过世面,不懂事,还是小孩子心性,也是急坏了才会说出这种话。”   “他说的是实话,本王哪里有生气的余地。”说罢,他苦笑着请柳管家坐到对面,合上书卷,为二人各自斟了杯冷透发暗的茶,“你也觉着本王行事温吞,优柔寡断,难成大事吧。”   “的确如此,但我所想却与王爷相反。要是没有这个君子游,别说是一个曹郁婉,就是让您娶了小侯爷秦南归,您都未必有怨言。这个人的出现改变了您太多太多,以至于我时常觉着从前的那位缙王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为了一个君子游,这样真的值得吗?”   “谁知道呢,至少本王认为现在与未来的自己,都不会后悔。”   “王爷都这么说了,我总不好坐视不理,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其实要你做的也不多,做本王的眼睛……仅此而已。”   彻夜未眠。   待二人走出书房的时候,捧着大红婚服的丫鬟已经等候在门外了。   脸上长了颗大痣的媒婆一见萧北城便笑的合不拢嘴,调侃道:“王爷居然高兴的一夜没睡,一定是想极了新娘子吧,快快快,快把婚服穿上,咱们这就接王妃去喽~”   萧北城对柳管家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不着痕迹的走了,只留他一人应对这些不知情的外人。   待更衣打扮好了,也便到了迎亲的时候,萧北城披戴着大红花,不情不愿的上了马,身后跟着一群狗腿。   缙王愁眉不展,下面的人都不敢多言,生怕哪句话说的不对惹人发怒,挨罚事小,冲撞了王爷大婚的喜气,皇上怪罪下来,怕是性命不保。   于是就连那吹唢呐的都不敢出口大气,乐音显得有气无力,令喜气荡然无存,抬花轿的都提不起劲了,好好一场婚事,弄的好似办了丧事。   围观的人群对迎亲的队伍指指点点,很快流言四起,都说缙王是心有所属,却被皇上配了不爱的人,心中不满才会哭丧着脸,被迫来迎亲。等新娘子过了门,指不定要受多大委屈呢。   这些闲话一早就在曹府传开了,曹楠声胆小怕事,又爱面子,自是不愿女儿遭到外人非议。此前还犹豫是否要依照君子游的意思去做,如今娶亲的人都到了门口,被逼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让女儿披上盖头出门。   “婉婉,快出来吧,王爷都已经来了,可别让人等啊。”   曹郁婉被丫鬟扶出了闺房,提着裙摆快步走到父亲身前,压低声音问:“爹爹,这样真的能行吗……”   “事已至此,不成也得试试看了,要么嫁进王府,被侯府针对,要么嫁进李府,被王府针对……爹想过了,两边可能都是一半一半,要真是这样,爹……爹情愿你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啊。”   “爹爹……”   “你可记着了,要是计划顺利,往后你跟李三公子可要好好生活,别让爹后悔今日的决定。就是不成,爹也会想法子帮你,求王爷好生待你的。你是爹唯一的宝贝女儿,爹一定会帮你的。”   曹郁婉的泪珠坠在地上,啪嗒作响,此时的曹楠声不再顾忌侯府与王府两边的逼迫,露出了父亲的慈祥笑容,替女儿擦去泪水,拍拍她单薄的双肩。   “好了,婉婉不哭了,今儿要嫁人,可不能哭花了妆,不然就不好看了。只可惜爹娘看你出嫁,却无机会看你叩拜高堂……罢了罢了,只要你快活,爹娘就知足了,快笑一笑。”   丫鬟们七手八脚替曹郁婉抹去泪痕,细细补上一层脂粉,都笑着去逗小姐开心。   “小姐别哭啦,你今日穿的这么好看,要是哭的伤心,老爷夫人还有那李三公子得多难过呀。”   “说什么呢,小姐可不是只有今日好看,得把盖头放下来了,才不能便宜外人看见小姐这么漂亮的样子,只有新郎官才有眼福呢。”   说着,丫鬟们把曹郁婉领到了屋里,念在小姐并无长兄,便只能劳烦媒婆进来把新娘背上轿子。   京城婚礼的习俗便是新娘两脚不能沾地,以免带走了娘家的福气,再把外面的邪气带去了夫家。   缙王成婚,底下做事的人自然不敢怠慢,连背人都是小心翼翼。   可偏偏曹郁婉的裙角短了一截儿,怎么都拉不下来,以至于出门的时候,人们一眼就看到了她那双穿着大红绣鞋的三寸金莲。 第79章 王妃   曹郁婉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双小脚任何男人见了都会夸一声漂亮,然而萧北城自始自终都是愁眉不展,见到将要嫁到府里做王妃的新娘子以后,明显脸色更差了。   柳管家在旁低声问:“王爷,可是对王妃有什么不满?”   “裹脚的习俗,本王是欣赏不来。若说此前只是不愿与她结发,那么此刻便是可怜她身不由己的一生。”   话才刚说完,媒婆便把曹郁婉送进了喜轿,拖着小碎步跑来,大红的帕子一挥,“新郎官快别看了,晚上入了洞房就能看个够了!”   此话一出,围观人群都以为萧北城是被新娘子的美色所吸引,便目不转睛的盯着,哪儿会明白他此刻的心情,纷纷大笑。   萧北城只是叹气,只字未言,任柳管家牵着马,跟着前头举着挂鞭的人踏上回府的路,出了大半条街,才问:“沈祠呢?”   “他昨儿个闹了脾气,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今日府里上下都忙着,也便没人去刻意寻他了,应该一会儿饿了就会回来,王爷别担心。”   他这话说完才不过片刻,迎亲的队伍倏然发出惊呼,回头望去,途经烟花巷时不知怎么,竟从巷里冲出一队人来。   仔细一看,这群人披红戴紫,打扮的也是十分喜庆,可不就是另一队成亲的人?   王府的迎亲队伍被突如其来的另一群人马撞散,就连轿夫都摔得四脚朝天,可见力道之大。   怪就怪在这一行人的喜轿与王府的制式相同,门帘上的花纹都如出一辙,让人难辨真伪,尤其是方才跌撞的时候两边轿夫都脱了手,轿子落在一处,让人难以辨出究竟哪边才是王府的喜轿。   “哎哟喂,你们是从哪儿出来的啊,知道这是王爷大婚的日子,胡乱冲撞,不想要命了是吧!!”   摔得四脚朝天的媒婆气的涨红了脸,一见喜轿混在一处,又吓得脸色惨白,以求助的眼神看向了萧北城。   “王爷……”   “原来这就是他安排的好戏吗……”   “您说什么??”   “没什么,想赶在良辰吉日成婚的又不止王府一家,还能不让别人办喜事不成?去问问轿子里坐的是谁不就成了,别慢吞吞的耽误时辰。”   媒婆本就慌张,被这么一催,更怕忙中生乱出了岔子,赶紧前去询问。   她选了离着最近的轿子问了一声,坐在里面的新娘子把手伸出帘外来摇了摇,并不承认自己是今日要嫁入王府的那位。   媒婆不敢误事,想着应该没人胆大包天敢冒充马上过门的缙王妃,便理所当然把另一座喜轿里的新娘子当做了曹郁婉,一时情急也没来得及细问,匆匆让轿夫起身,抬起轿子装作无事发生一样走了下去。   如此拙劣的戏码,可说明眼人都看得出对方耍的伎俩,不过是仗着没人敢怀疑有人狸猫换太子罢了,这一出暗度陈仓可真是妙啊。   柳管家无奈道:“果然是少卿大人啊,除他之外,又有谁敢有如此胆量。”   “本王还以为他会想出什么令人震惊的法子,居然也是个笨蛋。”   萧北城尽显无奈,猜测轿中无人,便装傻回府去了。   一直到了王府大门前,侍奉的小厮端出火盆来等着把新娘子迎进门了,藏了大半天的沈祠才露面,坐到门边的高墙上盯着渐近的队伍。   柳管家见他举止不妥,正要让他靠去一边,莫失了礼数,沈祠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从墙上一跃而下,径直从萧北城身边穿了过去,停在了喜轿前,挡住了轿夫们的去路。   “沈祠!别闹了,快让开!”   沈祠眨眨眼,回过头来试探着问:“柳管家,这里是王妃没错吧。”   “你在说什么胡话!”   “可是……”   沈祠一指下边,众人的目光被吸引过去,一看帘子下面不知何时竟露出新娘子一双白净的脚来,可这大小……明显与此前所见曹郁婉的三寸金莲不符。   沈祠又跟着比划了一下,很明显,那尺寸绝不可能是女子的脚。   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萧北城蹙眉下马,缓步走到喜轿前,左右看了看轿夫,把人吓得直往后退,很怕这事牵连到自己会丢了脑袋。   他又抽出插在腰间的烟杆,从帘子一边入手,轻轻掀起幔帐一角,如此一来,便更能看清那双脚的模样。   “王爷,好像有点眼熟……”   “无需你提醒。”   萧北城怎会不认得因为不喜穿鞋,总是不情不愿被他套上鞋袜,永远是冰凉触感的玉色双足。   他甚至已经猜到这就是君子游大费周折演的一出闹剧,为的就是要他缙王颜面尽失,从今往后更没人敢嫁进他的王府。   怀着些许怒气,萧北城一把掀开帘帐,下一刻胸中愤然尽散,看到眼前悚然一幕的他顿时冒了满身的冷汗。   沈祠惊呼:“啊!这……”   两人都愣在了当场,柳管家心中疑惑,走近一看,竟见一人被绑住双手双脚,口中也勒着布条倒在轿子里,人已经没了意识。   此人,正是失踪多日音讯全无的君子游。   “怎会这样,快把姜大夫请来!”   只是失神须臾,很快萧北城便把君子游从轿子里抱了出来,抚着他的额头,探出他体温偏低,心中更是着急,也顾不得今儿个是自己的大婚之日与满街围观的民众,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人抱进了府里。   柳管家知道此事不简单,怕是这般曲折并不在君子游的计划内,遣人去医馆请了姜大夫后,便吩咐沈祠守在王爷身边,不得离开半步。   安置好这些,他又遣散了围观的无关人群。这事来得突然,众人都是始料未及,比起关心缙王府与大理寺少卿的安危,倒是更想来凑热闹看笑话,哪怕柳管家磨破嘴皮子也是劝不走的。   万般无奈,只得动用了王府的亲卫,让人把缙王府里三层外三层围的水泄不通,就是只蚊子也难飞进去一探究竟。   最令人担忧的便是君子游此刻的状况,姜大夫还未赶到,无法推测他昏厥的原因,只从外伤推断,他额上有一道血迹已经干涸的伤痕,看起来是被钝器重击所伤,若是伤及脑髓,也能解释他至今无法苏醒的原因。   “王爷,少卿他不会有事吧?”   沈祠有些慌神,实则萧北城自己心里也忐忑,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着手解去了束缚他手脚的绳索。   其间他看过了那人此刻的装扮,身上仍穿着他失踪那日所穿的白衣,外面却被罩上了一件大红色的婚服外袍,头上并未束冠,乱发便是散落肩头,发间还夹杂着一些粉尘颗粒。   除此之外,他的鞋袜也被人脱了去,踝骨往上能看出被绳索勒过的青紫痕迹,可见这些日子他一直被绑着难以动弹,吃了不少苦。   萧北城抿着唇,总觉着君子游此刻的状况处处透着诡异,他将手插-入那人发间,蹭了一把后发现掌中与指缝间除粉尘外还沾了一种透白的颗粒,大小不一,而且数量不少。   沈祠低声问道:“王爷,这个该不会是沙粒吧,少卿他之前是不是被关在河边,泥沙淤积的地方啊?”   萧北城摇摇头,转而握起君子游的手腕,神色愈加凝重,下一步便是解开了君子游的衣带,露出了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痕迹。   “王爷!少卿他……”   话还没说完,柳管家便带着气喘吁吁的姜大夫赶了来,后者连话也来不及说上一句,便到了床前,搭着君子游的脉相,手忙脚乱的检查他的伤势。   萧北城问:“情况如何?”   “伤……这是伤到了脑袋,可能被打傻了……”   “可会伤及性命?”   “这倒是不会,下手的人轻重有度,根本没想一击打死他。只是伤到了头,严重的话可能会变成傻瓜,话都不会说呢。”   听姜大夫这么说,萧北城反而放下心来,将君子游的衣襟和好之后,便低头出了门。   沈祠眼巴巴的跟了出来,就见那人摘去了胸前的大红花,松了松领口,俨然一副要出门的架势。   “王爷,今日是您成婚的日子,不好离开王府的,要是发现了什么线索,不妨交给我去处理。”   “成婚……王妃出了事,是要本王坐视不理吗?”   “王……妃?”   “有什么问题吗,好歹他也是本王用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叫一声王妃不过分吧?他遭此横祸,本王怎能视而不见。欺负到本王头上,好大的胆子啊。”   “王爷,您是发现了什么吗?”   那人回望一眼房中,叹息道:“他发间的颗粒并不是河沙,而是盐。”   沈祠一听更加糊涂了,“盐?难道少卿去盐湖里打滚儿了不成。”   “那是汗水蒸发后留下的结晶,就数量来看,他流的汗可不止一点半点。如今已是初秋,长安的早晚不再闷热,他会流这么多汗,必定是在一个燥热异常的地方。除此之外,他的指甲缝里残留有绿色的泥土,那也许是一种青苔,这样一来,他所处的位置必然也很潮湿。”   “很热,又很潮湿……京城有这样的地方吗?”   萧北城拿出烟杆,点火后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烟雾,悄悄关上了厢房的门,边走边道:“本王之所以不担心他会被打成傻子,就是因为发现了他留下的线索。他手臂内侧留有两道红痕,那是仵作常说的‘竹打中空’,突然被暴力打击,瘀血挤向两侧,棍棒猛击之处反而不会留下红痕。”   说着,他举起烟杆作势要去打人,沈祠连连后退,不敢质疑他的说法。   萧北城很快收回烟杆,两手负在身后,昂首挺胸,是一副要去兴师问罪的狠厉神情。   “所以,他被囚禁的地方,就是那里。” 第80章 旧疾   琅华阁前,沈祠对上了自家王爷冷漠的眼神,无奈的摇了摇头。   “我觉得,对方不见得会如此大胆吧,要是少卿真的被关在这里,怎么可能不被人发现呢?”   “当年绮凰被暗度陈仓时也没有任何人发现异样,若说这起案子与此有关,便不难想了。”   萧北城气势汹汹欲来讨个说法,自然无暇换身低调装扮,就穿着大红婚服,格外惹眼。   路过的人见缙王大婚之日还要到琅华阁来白日宣淫,皆是议论纷纷,唯有他本人充耳不闻,摆手便让王府亲卫把烟花巷围了个水泄不通,亲自入门一探究竟,是要弄清事情原委。   见了这阵仗,鸨儿娘吓得腿都软了去,心道果然君子游的幺蛾子惹了大麻烦,毁了缙王的亲事,现在人找上门来了,这次怕是真的逃不过去了。   “王、王爷……您大人有大量,您行行好啊,这次的事老身真的是被迫的,主谋绝对是少卿大人,老身要是不配合,这生意就别想做下去了。求您看在以前的交情上,饶过老身一条贱命吧,老身定当感恩戴德,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给您当牛做马,在所不辞。”   萧北城径直绕过鸨儿娘,面无表情穿过了宾客云集的前堂,随之一同闯进琅华阁的王府亲卫便把守在了门前,大有连只苍蝇也不放出去的架势。   “兰心呢。”   鸨儿娘哪儿敢怠慢,颤抖着一指楼上雅间,萧北城便顾自上了楼,礼节性先敲过了门,待里面回应之后才推门而入。   这会儿兰心正在陪贵客用膳,一见是缙王亲临,显得惶恐而不安,美艳的脸上透露出一丝动摇,求援般看向了坐在她对面的恩客。   而这位已经烂醉如泥的中年人正是今日无法阻拦爱子成亲,万般无奈只得借酒浇愁的国子监祭酒李明煜大人。   “李大人已经醉了,不如先行回府去吧,本王有几句话要对兰心姑娘讲,你们都先出去。”   沈祠极有眼色的扶起了喝的东倒西歪的李大人,不顾醉鬼满口胡言,半哄半强的把人拖出了房间,嘴里还高声说着:“哎呀李大人,您家公子今儿个大喜,您怎么能跑来寻花问柳呢,这成何体统。我这便代王爷把您送回府去,别闹了啊,乖。”   李大人明显有话要说,却被沈祠捂住了嘴,这厢还做足了戏,“哎呀呀,李大人您可别吐在这儿啊,丢了大人了,走走走!咱们去后花园,怎么能让姑娘们见秽物呢不是嘛。”   兰心见李大人被拖走,还不肯放手这根救命稻草,连连赔笑,“王爷,李大人是奴家的贵客,他身子不大舒服,奴家得跟去看看……”   “有沈祠跟着,你是不放心本王的人吗。”   “这,怎么会呢,只是出于情理……”   “本王说了要你留下,你是抗命不成?”   这句话明显透露出不悦,房外守候的亲卫猛然关上了门,将惦记着落跑的兰心堵在房里,后者吓得打了个激灵,知道无处可逃,只得缓缓回身,绞尽脑汁想着应对之策。   萧北城倒是不紧不慢,取了干净的杯盏给自己沏了杯碧螺春,待茶稍凉,入口尝过了滋味,才赞许的“嗯”了一声。   “果然是好茶,琅华阁的宝贝还真不少,你说是吗?”   兰心勉为其难的假笑着,好看的柳叶眉都拧在了一起,好不沮丧。   “王爷说的是……”   “看你这坐立不安的模样,应是猜到本王为何而来了。”   “这……王爷莫不是想在此留宿,选中了兰心才……”   “本王今日大婚,晾着刚娶进门的王妃不顾也要来见你,你倒是以为自己魅力过人了。明人不说暗话,本王要你血债血偿。”   兰心闻言脸色煞白,两手绞着丝帕,咬着唇瓣,是一副不忿的神情,“王爷此言何意,奴家在琅华阁安分守己,从未做过出格之事,甚至没有跨出大门一步,难道这样的奴家也有罪吗!”   “的确。不过这也证明了你并非单枪匹马,现在供认出你背后的势力与同伙还来得及,你是打算如实招来,还是死撑到底呢?”   “奴家不懂王爷的意思!”   眼看兰心气急,萧北城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起身绕到兰心身后,抚着她的双肩,轻轻将人推到桌边坐下。   “在此之前本王从未怀疑过你,也不知君子游早在初次来到琅华阁,拿到你那份供词时,就已经对你有所怀疑。当时他曾言,你所写的供词中揭露了一件有关绮凰的丑事,这件丑事足以让她身败名裂,也能让你丢了性命。本王并未深究那究竟是何事,不过从后来发生的一切看来,这一定与后宫脱不了干系。”   兰心低垂着头,不敢去直视萧北城的双眼,而后者也不屑于从她的反应窥探她内心所想,坐到窗边吸着烟继续道:“后来绮凰因病而死,琅华阁便有了闹鬼的传闻,那会儿罗玉堂与李氏都是削尖了脑袋想着如何扮作绮凰,装作她还活着的假象,怎么想这事都不该是他们所为。如此推测,不难想到一个与此有关,却一直装作事不关己的人,便是你。”   事迹败露,兰心也不打算嘴硬辩驳。   她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供认不讳。   “王爷说的不错,绮凰死后,在琅华阁装神弄鬼的人就是我。我与她表面关系不合,实则却是一对好姐妹,我发现了李氏话中的漏洞,知道她并非绮凰本人,可我不知绮凰是生是死,只能出此下策试探凶手。”   “你说这话本王倒是不怀疑,可你以姐妹情来形容你与绮凰的关系,就是说破天去,本王也不信。近些年不知吹来了股什么妖风,宫里的贵人们都喜欢在烟花柳巷安插自己的眼线,也真是奇怪,皇上明明不怎么喜欢出宫玩乐,绮凰死后更是不愿再亲近女色,可她们偏偏就是喜欢把手伸到宫外。这也就说明她们的目标另有其人,便是这些日后可以成为帮衬的官员。”   过了片刻,萧北城回身,将还燃着的烟杆放在桌上,走到兰心身前,捏住了她瘦削的下巴。   “如果本王没猜错,你就是险些害死了梨妃的那位仪贵人的手下吧。”   这下兰心不再狡辩,搓着两手,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我……奴家也是为主子办事,只是想活着而已,又有什么错呢?王爷您就高抬贵手,放、放过我吧……”   “来求本王高抬贵手放了你,可是你又何曾高抬贵手,放过他呢?”   萧北城捻灭烟丝,看向兰心的眼神冷冽如冰,刺痛了无措的后者,便只能四处躲闪。   “我不懂王爷的意……”   “君子游失踪五天,再次出现便是在烟花柳巷冲出的喜轿中,意识全无。本王起先推测他是被关在了闷热潮湿的地方,后来想想,似乎并非如此。这就是对方将本王引入歧途的手段,他会大汗淋漓,并非只有遇热一种方式,还可能是……旧疾复发。”   兰心闻言拍案而起,紧张的浑身颤抖,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话。   萧北城便把她按回座位,依旧是沉静的语气,“本王看过他指缝间残留的淤泥,颜色微微发蓝的青苔,恰是琅华阁安置那具大红棺材的暗室中所长的草藓。当初他下到暗室中时就复发了哮症,虽说至今姜大夫都没能查出致病的原因,不过本王猜测应该八九不离十。”   “可他就算真的被关在琅华阁,也未必是我……”   话说到这儿,萧北城猛然抓住兰心的手腕,令后者挣脱不得,满眼惊恐与他相视。   “你若不肯承认,去验证他身上的伤痕,很快就会有结果。他身上每一处淤青都是捏掐所致,并非男子施暴的方式,瘀伤周围还有月牙形的细痕,对照你指甲印出的痕迹,应该很快就能知道真相。况且,君子游并无性命之危,待他醒来之后,真凶是谁自有分晓。”   人证物证俱在,眼见没有辩解的余地,兰心居然冷静下来,抽出手来靠在桌边,大模大样地端盏饮酒,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与此前判若两人。   她眯着双眼,上下打量着萧北城,嘴角勾起一丝挑衅的笑容,还不知死活的对人抛了个媚眼。   “既然如此,我也就没有必要隐瞒了。明人不说暗话,王爷知道是我做的会如何处置,拷问我,还是要我血债血偿?”   “非也。”   萧北城笑意不减,为人斟了杯酒,而后推到了兰心面前,还做了个“请”的手势。   此举明显是要取她性命,兰心见状没了方才的淡定从容,连话音都颤了起来,“不,你不能杀了我,只有我还活着,你才能查出幕后黑手。”   “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了,就算没有你,本王还是会查出究竟是谁对他不利。而伤害过他的你,多活一天,本王都会感到愧疚自责,所以你……还是去死吧。”   “不,不!我不能死!我……我还有活着的价值,做错的事我愿意弥补,求您……求您放过我吧。”   兰心跪在萧北城脚下,掩面而泣。   后者自认并非铁石心肠,可面对害过君子游的人,却是软不下心。   萧北城探出手来,手背青筋暴起,恨不得干脆利落的一掌取了她性命。   就在他运起掌风,打算蓄力一击时,忽觉腕上一坠,一只黑不溜秋的猫儿突然跳到他臂上端坐起来,碧色的沉静双眸紧盯着他不放,喉咙里发出不悦的叫声,炸起背毛来一副要发脾气的模样。   “怎么你也来阻拦,难道连你也认为本王错了吗?”   “不,王爷没有错。有罪之人该死不假,可您无权决定他们的生死,也是事实。”   雅间的门被人推开,站在外面的正是脸色煞白,形容凌乱,身上还披着婚服的君子游。 第81章 恶犬   二人就这么对视着,谁又能想到竟会是萧北城先做出反应,收手放下小黑,对君子游伸出手,将他拥入怀中呢。   君子游也是倍感意外,因着头部受到重击,反应慢了许多,待回神时,身子本能的反应也是抱住那人,好似经历一场生离死别,便真的让他们学会珍惜彼此了一般。   “不在王府养着,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我来晚一步,今日都要闹出人命,我不来阻止王爷,还有谁肯对您说些不中听的实话呢?”   虽是恢复意识,可君子游依旧两眼朦胧,脚下发飘,路都走不直。姜大夫见状便想搭把手扶他到一旁坐下,才刚近前一步,就被缙王足以杀死人的眼神吓了回来,心道自己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不讨好,心里这么念叨着便先逃之夭夭了。   而君子游糊里糊涂被人扶到床边,还不大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感觉那人待他是一反常态的好,眼中溢着担忧,生怕他跑不见了似的。   瞥见兰心惊慌失措的神情,君子游还是咽下了此前最想对萧北城说的话,咬牙改口,“王爷,我斗胆向您求个恩典,兰心虽是戴罪之身,可她罪不致死。求您念在被害者并未丧命,且愿意宽恕她的份儿上,放她这一次吧。”   搁在平常,萧北城早就火了,恨不得点着他的脑门逼他认清现实,险些丢了性命的可是他自己,非但不知后怕,还要为凶手求情,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看上了兰心的美貌。   不过此刻,缙王却是看不出半点恼意,扶着人坐下了,还屈尊蹲在他身前,耐心问道:“为何。”   “我不想王爷留下业障,更不想您的业障是我。”   说话时,他眼中是少有的清明。   萧北城叹着气,知道他这般恳求,自己便没了强杀兰心的理由,也是纵容了他的无理取闹,才吩咐亲卫暂押兰心,待人都走了,才抿嘴转过身去,将后背朝向那人。   “王爷这是……”   “上来吧,你到这儿来也不容易,别走着回去了。”   常人听了这话总会感到惶恐,不论如何都得谢绝他的好意。可偏偏君子游就不是个正常的,差点儿跳起来扑到那人背上,力道大的险些让萧北城踉跄着栽倒。   “你还真不客气,求人有你这个态度的吗?”   “我是为了王爷着想,王爷要是明事理,就不该拒绝我不是嘛。”   “所以,你救她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起身时问了这话,君子游明显沉默了。   半晌不见他吱声,萧北城走到廊间便停了步,静待他的回答。   “兰心的手腕上有一道瘀痕吧,那是她拷问我时被我握出的痕迹。当时我只是设法让她停手,不过发现了一个细节之后,我便打消了反抗的念头。”   “莫非……”   “王爷想得不错,也许兰心自己都不知她已经怀有身孕,就算她罪大恶极,她腹中孩儿却是无辜,所以我想向王爷求的恩典便是……”   分明是他自己在求人,可是话还没说完,就又晕了过去,贴在萧北城身后,呼出的微弱气息呵在耳畔,怪撩人的。   “克制……否则可真是禽兽不如了。”   萧北城硬着头皮,按捺着悸动,一路都不敢放下君子游,亲自把他从琅华阁背回了缙王府。傍晚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不出半炷香的工夫,缙王娶了位男妃的事就传的满城风雨。   就连那与缙王府一向不合的小侯爷秦南归都为一探虚实而携厚礼前来恭贺,可见这事闹得有多大。   才回府歇下不久,宫里便来人传了皇上口谕,无非是骂他做事没轻没重不知深浅,劈头盖脸好一顿臭骂,又命他半月禁足府内,非诏不得出。   一想到接下来的日子能好生陪着君子游养病,萧北城倒也不觉着难过了,笑呵呵的领旨谢恩,当真成了个整日品茶玩鸟不问世事的逍遥王爷。   由着这一次险中求生,君子游也是不敢再胡作非为,安安生生在王府养了好些日子,还与黎婴成了一双好病友。二人时常凑在一起沟通伤后的感受,还翻阅古籍,总结出了一套复健的法子。   无所事事的日子里,君子游便帮着黎婴恢复体能,令后者逐渐适应用左手吃力写字,不过半月就让他恢复精神,乃是喜事一桩。   除此之外,随着腰伤日渐恢复,黎婴也开始能够挪动身子,萧北城便命人打造了一把轮椅,平日他在房里闷腻了,就会有小厮伺候他出门。虽说不比从前,却也能改善他的心态,求生的欲望也便愈加强烈,还时不时与那救过他性命的白狼相伴。   久而久之,凶兽也有了灵性,只会对他一人露出乖巧的模样,总会舔着他的手心,也不咬人。可要是换了旁人接近黎婴,它便会是一副龇牙咧嘴的凶态,随时扑上来与人拼命。   黎婴说:“它本是群狼之首,却为护我而自损利爪,遭到狼群抛弃。他与我遭遇相似,肯留在这儿是我的荣幸,有它在,可比任何人都靠得住,我再也不必担忧自己会毙于梦中了。”   说话的时候,白狼就伏在他脚下,两只前爪交叠起来垫着下巴,时不时蹭着他的腿。   小黑不知从哪儿听见了动静,趾高气昂的走来,围着一口就能把自己吞入腹中的庞然大物转了一圈,打量着这个毛茸茸的家伙,猝不及防抬起爪子,照着白狼的鼻子就是一拳。   它打人的时候习惯将指甲收起来,软乎乎的小肉垫打在身上并不疼,却足以惊吓白狼。   君子游吓傻了去,急着把小黑从狼口中拉出来,却见眼前白光一闪,又是一个东西扑扇着飞了过去,坚喙叼着小黑的后颈皮,便把猫儿衔飞了起来,落到院墙边的高树上,发出闷闷的嗥叫声。   黎婴笑道:“你瞧,人们都说爱宠会随主人的性子,可真是没错。这小黑跟你一模一样,都是喜欢惹是生非,不管对方是什么妖魔鬼怪都敢挑衅,而每次你开罪了人,又都会有王爷替你料理麻烦,可不就是此刻的雪魂吗。”   听他这话,君子游抿嘴看着尚不甘心的小黑扭动着身子试图挣脱雪魂的控制,踢着后腿“喵呜喵呜”的叫着,还呲起牙来吓唬它。   雪魂却是毫不在意,还担心自己咬痛了它,特意将小黑放在了较稳的枝干上,张开两翼护着它,生怕它闹得厉害,不小心摔了下去。   君子游深有感触,当即告退去见了萧北城。   那会儿后者正靠在树荫下乘凉,一边吸烟,一边听着沈祠给他讲着近来京城发生的大小事件,活像在说单口相声。   见君子游来了,萧北城眯着只眼睛,抬脚就把坐在软榻边的沈祠给踢了下去,稍一抬下巴,是要他给人让位。   这些日子,柳管家给沈祠说了不少规矩,大多都是要他日后对君子游好些,说话做事别再让没大没小。   听了太多外面的传言,就连沈祠也以为君子游长留王府而未回大理寺是因为他阴错阳差被自家王爷用八抬大轿娶进了门,就算是个男的,往后也得硬着头皮喊他一声“王妃”。   可这话实在是说不出口,便只能见了人就跑。   君子游两手拧在身后,扭扭捏捏很是赧然,分明从前是个不拘小节,什么骚话都能说出口的性子,偏偏到了真正动情的时候,就半句话也说不出了。   “王爷,我……”   “养病这些日子,在府里憋闷坏了吧,今儿个刚好是解禁的日子,听说京城来了支开封的戏班子,台柱子开嗓就是惊世之音,本王也是心痒痒的,一起去听听?”   居然没有提起被毁了大婚以及君子游被绑一事,不是已经查到眉目却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让这事不了了之,就是在那人还没察觉的时候已经处理了与此事有关的人。   君子游试探着问:“您……不打算进宫面圣?”   萧北城瞥他一眼,不以为然道:“他老人家不想见本王,本王又何苦去闹他的眼睛,惹得大家心里都不舒坦。等什么时候皇上消气了,想起有本王这么个侄子了,自然会召本王进宫去好生稀罕。说来娶了男妃这事在历朝历代都是罕见的,极有可能本王是独一份儿的,他就算气个三年五载,本王都不会意外。”   看着他这不以为然的样子,君子游心里跟着着急,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烟杆,冲到那人面前质问:“那您就打算这么浑浑噩噩过下去,日后任人欺凌吗!”   “欺凌?谁敢欺凌本王。”   看似萧北城半睡半醒提不起劲,可他抓住君子游的时候却是力道十足,揽着他的腰便把人扯到身边,贴上他微烫的脸颊,呵出一口带着薄荷草冰凉气息的烟雾,只睁着一只眼的模样痞气十足,与往日判若两人。   “有你这只恶犬看守家门,谁敢啊……”   君子游望着那人,也不知是哪根筋没搭对,又犯了好色的毛病,盯着他的侧颜便忍不住亲了上去。   说到底,他对萧北城受罚一事深感自责,越是亲近,就越是感到无地自容,黯然垂眸,伤感道:“王爷,到头来,事情还是被我搞砸了。”   “当初本王只是要你阻止曹郁婉嫁进王府,就结果而言,你并没有让本王失望。”   “可是节外生枝,我惹出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还有相爷的事……”   提起黎婴,萧北城的脸色才阴沉了些,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问:“这事,究竟是谁所为?”   君子游自是不敢说起苏清河参与其中的,也是纠结了许久,才想出个较为圆滑的回答。   “王爷应该早就猜到了才是。”   “你是说,定安侯府?”   “从前的事我是不知,关于老侯爷为何要对相爷赶尽杀绝也没什么头绪,但这件事绝对不仅仅是侯府参与其中。严格说来,侯府的势力也不止一股,有一个想杀黎相的老侯爷,就有一个想保他的小侯爷,从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唯独最近出了这档子事看来,也许是那里出了什么问题……”   君子游小心翼翼一指宫城的方向,很快又把手缩了回来,生怕被人瞧见,惹祸上身。   “套路丁风和西南商行的那天,我就调查了相府上下,在刘弊房间的窗外挖出了一具凶兽的头骨,让有经验的猎户看了,说是一种山里常见的野犬。头骨的每一根牙齿都被打磨的尖长锐利,可以造成凶兽啃咬的表象,杀死一个孩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看来这次的罪行是被推到了刘弊身上,西南商行的手段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老土,都不知换个套路。”   “但不能否认,的确很高明,就算有丁风和他手下几个作奸犯科的喽啰,也很难通过他们的行为定下西南商行的罪,更别提将矛头指向定安侯府了。与侯府之间的争斗不在朝夕,说要耗上一辈子也不为过啊……”   “不打紧,至少本王现在逍遥快活,也没人敢来触本王的霉头,这便够了。瞧你这愁眉苦脸的德行,赶紧换身衣服出门听戏了,没赶上名角儿开场,就把你推到台上去给本王唱一段儿!”   他边说边把君子游推了下去,自己也起身理了略显凌乱的领口。   然而还没等他开心起来,庭外又径直走来一人,同样愁眉不展,苦着张脸,可不就是好些日子没见着的大理寺正江临渊嘛。   “下官劝王爷还是别高兴了,您怕是再也赶不上名角儿开嗓了。因为半个时辰以前,这位名唤小春莺的伶人已经气绝身亡了。” 第82章 春莺   好不容易安生几日,解禁当日就闹出了命案,若说不是有人从中作梗,那就是某人撞了邪见了鬼,有了去哪儿都死人的恐怖体质。   君子游心里是一百个不乐意,长假休的都要忘了自己身负要职这事。可既然戴上了乌纱帽,事到临头就不能做缩头乌龟,经不住江临渊的软磨硬泡,还是去现场瞧了状况。   江临渊道:“死者是开封戏班的台柱子小春莺,真名慕七,到京城已有半月,问过熟悉他的人,对于他是否与人结仇这点都是避而不谈。细查之下才知,由于近来京城男风盛行,许多达官贵人都看上了他的长相身段与婉转的嗓音,甚至愿为博他一笑而一掷千金。”   “要是跟官员有所来往,死的蹊跷又没人敢透露实情也就不奇怪了。嗯……人在哪儿?”   “就在城南的梨园鹿香苑,是悬梁而死,只不过现场有些……”   一听江临渊支支吾吾,君子游便知情况定不简单。   可他做梦也没想到,现场竟会乱得一塌糊涂,死者分明是吊死,现场却随处可见飞溅的血迹。价值万金的古董花瓶侧翻在地,摔得满室碎片,就连插在其中装饰的荷花也溅得到处都是水痕。   不知是哪个厨子路过此地时脱了手,门前还砸了一篮鸡蛋,弄的满地都是滑腻腻的粘液,稍不留神就会栽倒在地,摔掉两颗门牙。   至于断气的死者已经被人从梁上放了下来,就横躺在院中,应该是被人用不靠谱的民间偏方施救过了,所以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简直惨不忍睹。   君子游见了这场面就感到头晕目眩,摇摇晃晃站不住脚,气虚的靠在江临渊肩头,“在三句话之内给我解释清楚。”   后者僵硬着身子无奈道:“下官赶到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听说第一个发现慕七悬梁自尽的人是来给他送鸡蛋的侍女。他一直有个保养皮肤的习惯,就是把蛋清涂在脸上,借以美容养颜。那侍女见他惨死,也是吓个半死,摔了鸡蛋便连滚带爬的找人去了。”   “所以现场才会这般脏乱??”   “……不止如此,惊慌失措的侍女去叫了戏班子的班主前来,班主以为死者还没死,便急着救人,不巧踩在蛋液上滑了一跤,整个人跌在了花瓶碎片上,也被刺成了重伤,这会儿正请大夫帮忙包扎呢。至于后来将死者放下来的人……”   “是秦南归吧。”   君子游还没出声,倒是有人先他一步说出了推测。   他还傻呵呵的点点头,后来才察觉这声音不大对劲,扭头一看,竟是萧北城站在遗体边上,打量着死者的状态。   “王爷!你怎么会在这里!”   “怎么,许你在外面找小白脸寻求安慰,就不许本王来捉奸了?”   萧北城皮笑肉不笑的,看得君子游心里发慌,赶紧反省自己究竟是哪儿做的不对,又惹这位神仙不开心了。怎么想都是方才靠上江临渊的动作让那人心里不爽,周围才会弥漫着一股子刺鼻的酸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城南的醋坊又打翻了桶子。   “王爷,您误会了,这个……您是怎么看出这事与小侯爷有关的呢?”   缙王冷哼一身,扭过头去,该是不屑与他说道的。不过难得他能在君子游面前扳回一城,也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于是仰起头来,一脸骄气。   “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蒙住死者面部的帕子上绣了谁的名字。你如果了解秦南归那个见了美人就往人怀里钻的浪荡性子,就不会觉着他是无辜的了。”   话音刚落,院外就信步走来一人,两手负在身后,大摇大摆到了萧北城身前,朝他微微颔首。   “王爷说这话可就是冤枉小侯了。小侯今日来此,目的与王爷相同,是为听曲儿消遣的,怎知会碰上这种横祸,也是可怜小春莺,才会给他蒙上脸,留下些许体面。王爷若是不准,便把帕子拿下来吧,只是这样做的话,小侯对王爷的印象将会有所改观。”   一向不合的两人开始斗嘴,君子游的脑袋疼的都快裂开了,忙横身在二人中间缓和气氛。   “王爷您别急啊,小侯爷是此案的嫌疑人之一,您也没必要针对他啊。小侯爷也是,到了问询的时候,下官自会去找您的,您先少安毋躁,待我先勘察现场分析下案情可好?”   秦南归仍是咄咄逼人,“真不愧是缙王手下的人啊,有人撑腰就是不一样,跟本侯说话都挺起腰杆了,要是不搬个救兵,本侯会屈打成招也说不定呢。”   说到这里,从庭外又走进一人,君子游一见此人便是两眼一黑,差点儿蹬腿晕死过去。   若说秦南归手下有什么能治住他,让他头疼不已的人物,那必然是从前给他看了不少脸色,压得他难以翻身的顶头上司,刑部尚书叶岚尘。   照理说,叶岚尘要是跟秦南归同时出现,那必然是挺胸抬头,一副要欺压旁人的恶霸模样,今日却是不同以往,不仅低垂着头,还稍稍侧过脸去,举止显得很不自然。   君子游也是好事儿,追过去一看才知,叶岚尘左边眉骨上有一道细痕,连带着那一侧的眼睛都红肿着,很明显是挨了打。   被人看了个清楚,他手忙脚乱解释着:“是不小心撞在门框上了,莫笑!”   越解释便越是可疑,看着秦南归连一眼都不屑看他的德行,君子游也便猜出了个大概。   他说:“此案乃是民间命案,于情于理都该由顺天府处置,然后是大理寺,最后才是刑部、御史台。下官觉着,叶大人有伤在身,还是不麻烦您为好。不如您跟侯爷都先到外面暂候,喝两杯茶,尝尝点心,一会儿下官就过去了。”   此案涉及秦南归,叶岚尘又是他手下的人,插手的确不妥。   后者看过了小侯爷的脸色,见那人一言不发转身离去,便点点头,很快追了上去。   待二人出了院门,萧北城才道:“自己的事都没处理完,倒想着怎么帮别人了。”   君子游摇摇头,“我是按规章办事,帮他只是做个顺水人情。叶大人要是真的查了此案,又没给出小侯爷想要的答案,定然难逃苛责。看他身上的伤便知主仆心生嫌隙,这样下去定会离心。虽说我与他的交情算不上好,可能交个朋友的话,谁又想多个敌人呢。”   “你有拉拢之意?”   “嗐,我连个屁都不是,能怎么拉拢,决定权是在王爷您这儿啊。罢了罢了,先不说官场上那些惹人厌烦的琐事,还是查案要紧。”   君子游摆了摆手,嘴里叼着丝带,把宽袖绑起来固定在肩头,俯身去看了死者的情况。   此人两手拇指与食指间,以及其中的虎口处都沾染了胭脂水粉,极有可能是抹花了脸上的妆容才留下的痕迹。   他一掀盖在遗体面部上的帕子,见到死者颇显悚然的妆面之后,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王爷,您经常听曲儿的话,一定对唱戏化妆打扮这套规矩很了解吧。通常伶人是会先画好妆面,再套上戏服吗?”   萧北城垂眸看着死者的扮相,猜到君子游心中的疑惑,解释道:“的确如此,为防水粉沾染到衣装上难以洗去,通常都会穿着衬的里衣里裤化妆。待妆面画好,片子与发饰也都戴好了,才会穿上戏鞋与行头。”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这便是疑点之一,死者遇害时所穿的是行服,通常适用于外出与打猎的场合,绝非上台表演的装扮。小春莺在开封时就是名角儿,唱戏多年,不可能对如此基本的常识都没有了解,所以他的扮相是被人精心伪造的,而且凶手对戏曲了解不多,才会漏洞百出。”   君子游沉思片刻,蹲在遗体旁前后左右的看了看,又发现了违和之处,回望着悬在现场高梁上的白绫,提出质疑:“他是缢死的吗?”   江临渊答:“侍女发现的时候,人的确是悬在梁上的,至于是否是死后伪造的现场还没有头绪。”   “不,他不是吊死,通常气绝而死的人,尤其是上吊者,都会有双目圆瞪,眼珠外突,口齿大张,舌头外吐的特点。可你们看死者,两眼微眯,唇齿轻张,根本不似气绝。”   二人看了死者的状况,果然如他所说,表情是很奇怪的。   萧北城还想细看,才刚近前一步,君子游就捡起帕子盖住了死者的脸,嘿嘿一笑,又对江临渊道:“还请找来当时所有到过现场的人,我有几句话想问。”   看着他终于恢复干劲,江临渊放下了心,知道他没有被近来的流言蜚语击垮,暗自松了口气,应了一声便照做了。   不过君子游支走旁人的目的可不简单,萧北城见他露出狡黠的笑容,便猜到他把歪主意打在了自己头上,只可惜这个时候想走已经来不及了,君子游就像只癞皮狗一样抱着他的大腿不肯撒手,哭道:“王爷!全天下就您一人对我最好,帮个忙嘛,求求了,帮个忙吧!”   萧北城面无表情,琢磨着要不要一脚把他踢开,君子游已经跳了起来,不容抗拒的把他拖到了门前。   好在午后的太阳很毒,蛋液都被晒干了一片,走在上面也不会打滑。   君子游在门边朝现场张望了一番,找出几个没有被瓷器碎片覆盖的空处跳了进去,就站在发现尸体的大梁正下方朝那人招招手。   “王爷,就是这儿了,您来。”   “……你疯了吗,如此不吉的地方,竟敢让本王踏入。”   “嗐,王爷您可别是害怕吧?那算了,等下我找个人高马大的骑好了。”   他这话不免让人想入非非,萧北城嘴角一抽,此刻的表情简直可用精彩二字形容。   “怎么,王爷不肯让我骑,我还不能换个人骑了?” 第83章 花瓶   江临渊带着涉案嫌疑人回来的时候,作为命案现场的房门已经被关了起来。   他觉着事情有诈,又不好轻举妄动,便到窗边察看里面的动静,只听:“王爷……还差一点,在进去一点……好了好了,就是那里。”   “敢让本王做这种事,你究竟把本王当成什么了!”   “做这种事的时候,您就别想着什么身份规矩了好吧……嘶!痛痛痛,您慢点儿……不行不行,还是放开我吧……啊!真、真的不成了……”   才发生命案,这两人兴致倒是不错,居然玩起了这么刺激的戏码。江临渊一时紧张,两腿僵着绊了一跤,居然一头栽上去推开了房门。   就在他屏住呼吸,为自己冲撞了两人好事的无理之举有了必死觉悟的时候,眼前一幕让他有些发怔。   只见君子游两腿岔开骑在萧北城肩头,高举起两手看着梁上的情形,而萧北城则是冷着脸,极不情愿的踮起脚来,让那人离得更近了些。   发现江临渊赶来,君子游扭了扭屁股,萧北城更是火大,扯着他的腰带,快步出门后便让他重重摔在地上,疼得他哭天喊地,嗷嗷乱叫。   “哎哟哟,王爷您怎么能下得去这么重的手,我真是看错您了!”   萧北城没理会他浮夸的演技,一想起方才硬物顶在颈后的触感,便觉着一股窝火,光是摔了他还不够解气,抬腿又踢了一脚,才甩袖离开。   知道自己惹了大祸,君子游认了命,眨眨眼望着西下的斜阳,又叹了口气。   “难啊……这位王爷可真难伺候啊。”   江临渊心道这偌大京城,除了皇上和太后之外,敢骑在缙王头上作威作福的,您绝对是独一个的。得了这份恩宠乃是殊荣,自个儿不好好巴结着靠山,还敢骑在那人脖子上胡作非为,真是不知死活。   等了好半天,君子游缓过劲儿了,才揉着自己作痛的筋骨爬了起来,对江临渊招招手,待人凑近了便说:“方才查过了,悬挂白绫的大梁上被人特意打扫过,没留下什么灰尘,这铁定是杀人案没错了,你见过临死前还要大费周章把周围打扫干净的人吗?”   “那,大人可是有头绪了。”   君子游一脸如我所料的表情,就在江临渊觉着这案稳了的时候,一句话又让他跌入谷底:“没有。”   “……”   “不过我还有发现一个细节。”说着,他起身走到遗体旁边,估摸着位置差不多了,自己也躺了下来,让江临渊对照他们两人的头脚位置,“你瞧瞧,我跟他的身高是不是差不多?”   江临渊摇摇头,“差多了,真要说的话,死者的身高该是与下官不相上下才对。”   “真的吗,那更好办了!”   他打了个滚便从地上爬了起来,拉着江临渊又冲进现场,指着垂下来的白绫道:“你上去试试,看看绳子长短有没有问题。”   这下就算是江临渊也摸不透他的意思了,就算对他言听计从,可用死人的东西试验会不会死这种事,心里总还是抵触的。   因而江临渊仅仅是对比了一番,便提出了疑点:“大人,房里似乎少了最重要的东西,如果死者是自缢而死,必须要有东西垫脚。”   “你说的对,试试这个。”   君子游顺手搬来了倒在一旁的木凳,让江临渊踩上去,退后几步看了看,蹙眉道:“短了一大截儿,不是这个,那桌子呢……也短了些,不大对啊。”   他捏着下巴沉思良久,忽然想起什么,问了院中最先发现遗体的侍女:“那个碎掉的花瓶应该是一对的吧,你可知另一个在何处?”   侍女摇摇头,“那个、那个是官老爷送给七公子的,是贞观年间景德镇制的古董花瓶,特别贵重,应该没有第二个了。”   “那这瓶子大概多高,是什么形状的你总该记得吧。”   侍女用手比划了一下,大概的高度就与江临渊站在地上时,与头顶白绫之间的距离相差不多。如此一来,花瓶就很可能是死者,甚至是犯人使用过的工具。   忙了一番,江临渊拍着衣服上沾染的灰尘,对君子游道:“会拿这么贵重的物件来垫脚,打碎了也不可惜,如果死者真的不是自杀,那么犯下此案的凶手就一定是个财大气粗的富人。”   “倒也未必,若凶手不知道此物的价值,会做出这种事来也就不奇怪了。可是戏班子里的人都是知道死者受到达官贵人的喜爱,好礼也收了不少这事的,会有人不知道花瓶的价值吗?”   “依您的意思,凶手是与戏班子无关的外来人……不,这样想来也很可疑,外人行凶后大可直接离开,犯不着伪造现场。况且外人犯案大多是谋财害命,现场却只是死者用来化妆更衣的厢房,并无贵重物品,其他地方也没有财物失窃的报告。”   君子游笑眯眯看着江临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跟着我的这些日子,你真是长进不少,过些日子就能超过我了也说不定。”   “大人谬赞,下官跟您还差得远呢。”   “你说的不错,这起案子的确不像外人犯案,整个儿一出四不像,也就更坐实了我对戏班子的怀疑。如果说有人对死者怀恨在心,又不想暴露自己,便把死者的装扮与现场的布置都弄的好似是外行人所为,也是合情合理。”   说着,他悄悄回头看了眼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嫌疑人们,为案情的麻烦叹了口气。   “好好的解禁日,怎么就闹出了这种事,王爷也被气走了,我可怎么办啊……”   江临渊心道这不都是您自个儿作的嘛,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了,您不遭点罪简直天理难容,王爷再不好好管管您,赶明儿您都敢到皇上面前耍猴了。   君子游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了些,见侍女仍是惊魂未定,便请人为她上了杯茶,稍稍冷静了才问:“姑娘莫慌,今日之事实乃横祸,要想替死者伸冤,还需你配合大理寺的调查。冒昧请问,你与死者是什么关系,死者为人如何,平日里可曾结下什么仇家?”   招牌的三问,让侍女更加紧张,脸色都吓白了去,哆哆嗦嗦答道:“奴、奴婢是七公子的贴身侍女,还在姑苏的时候我就侍奉他,照顾他的起居了。七公子待人很好,从不看重身份贵贱,都是一视同仁,时常会接济寺院与贫民的生活,是个大好人呢。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与人结仇呢。”   听她话中提到姑苏,君子游提出质疑:“这戏班子不是来自开封吗?死者为何会是姑苏人?”   意识到说溜了嘴,侍女赶忙捂住嘴,怯生生回望一眼戏班子其他人所处的位置,却被君子游用扇子抵着下巴,迫她把头又转了回来。   “你是在害怕什么吧,放心,就算说了什么旁人要你守口如瓶的秘密也无妨,到时人多口杂,没人知道是你泄露的秘密,我也不会出卖你的。你对死者感情之深,定是不愿他含冤而死的,从实招来也是对他好啊。”   “这……七公子其实是姑苏人氏,到这戏班子才不到两年,因为戏唱得好,人长得也不差,所以班主就想着让他替代小春莺。小春莺本是戏班的台柱子,与班主闹了脾气,一气之下便不做这行当了,班主为了噱头,便让七公子接下了这个名号,两年之间,也是七公子把小春莺和戏班子的名声唱响的。”   “所以他并非小春莺,却胜似小春莺。不想他重演当初真正的小春莺单飞的悲剧,所以班主才会对他言听计从,戏班其他人对此也是缄口不言。说到这里我有个疑问,死者为何特意从姑苏到开封去做一个唱戏的伶人呢?”   “其实……是因为七公子和家里闹了脾气,老爷是个经商发家的大贾,一直想让七公子读书科考,入朝为官,可七公子宁死不从,一气之下便带着我逃出了家门。他身无长物,只有唱戏是一直都未放弃的喜好,看到戏班招人,便去了。”   “冒昧问一句,他的真名是什么?”   “公子姓林,本名慕七,离家出走以后便把姓氏丢了,所以外人都是唤小春莺的艺名,只有熟悉些的人会叫他七公子。”   打发走了侍女,君子游陷入沉思,一旦把姑苏与林姓联系到一起,不免想到一个十分可疑的人。   可死者满脸浓妆,是看不出真实模样的,他便吩咐江临渊请戏班子的人帮忙给人洗去了脸上的脂粉,自己却是不着痕迹的逃出院外寻人去了。   他到的时候,萧北城正靠在桌边,抽烟研究着底下人给他送来看着解闷儿的曲谱。   沈祠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来,给那人剥了只初秋采摘第一茬的青皮橘子,看那人头不抬眼不睁的拈了一瓣送进嘴里,差点儿酸的吐出来,又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   他年纪小,通常做了什么,萧北城也是懒得计较的,可见君子游看见了这幕,又觉着脸上挂不住,只得忍着不适咽了下去,口齿不清道:“不查你的案子,跑来这边做什么。”   不想那人却是少有的正色,抿唇拉起他便出了门,直奔事发的别院。 第84章 人脸   回来的时候,戏班子的人已经清理了死者脸上的妆容,没了厚重的水粉,死者的五官更加容易辨认。   此人约莫三十出头,按说已经过了会被追捧的年纪,不过相貌与身段确有几分妩媚,难怪会吸引达官贵人上门。   不过在君子游眼里,死者的长相却有些许眼熟,去看萧北城的表情,也是半信半疑的模样,不敢妄下定论。   这时沈祠蹦蹦哒哒的跟了进来,挤在两人身后,从缝隙里探出头来望了一眼,便口无遮拦道:“咦?这人不是师爷吗,那个在姑苏府衙的时候和邢金宝大人撕破脸的师爷啊。虽然剃去山羊胡子变了样,不过这双丹凤眼我记得很清楚。王爷,大人,你们该不会忘了他吧?”   君子游心道怎么可能会忘,虽然很不愿这么想,不过他在姑苏遇险的时候,恐怕就是这位动了手脚。   他对萧北城道:“王爷,方才侍女讲说死者本姓林,名慕七,一年多以前才从姑苏去往开封进了戏班子,时间是对得上的。”   “你的意思……”   “我记得雷二宝曾招供,诱惑死者雷大宝去做盗墓的行当,并且提供了销赃渠道给他的人就是一位林姓能人,如果此人正是姑苏府衙的师爷……”   那么一切都与萧北城当初的猜测对得上了。   萧北城拉着君子游绕过戏班子的耳目,将人带到一旁,低声道:“在姑苏时,本王的确怀疑过想害你的人就在身边,却因莫老前辈的提点而不敢轻举妄动。如今想来,你回到姑苏刚好是凭借花魁案在京城崭露头角时,有人想害你也不足为奇。本王当时担心动了他便是牵动了姑苏的利益链,所以并未追究他的责任,没想到过去这么久,他还是找上门了。”   “一个小小的林慕七就算是地头蛇,也不可能掀起这么大的风波,我与他无冤无仇,他对我出手定是受命于人,那么最有可能的便是……”   不必明说,当时被插手了利益的刑部尚书叶岚尘是最有嫌疑的。   事到如今,再追究死者从前做了什么也没意义,当务之急是要揭开这起命案的疑团。   君子游揉了揉脸,转身便要再去查看死者,却被萧北城拉住。   “深究下去,对你无利。”   “我知道,王爷是怕我顺藤摸瓜,牵扯到一群人的利益,然后变成了他们要除掉的首要目标。不过有您在身后,还怕有人会从背后捅我刀子吗?”   想到他当初愿入王府成为幕僚,极大的原因就是想自由自在不被束缚,后者也便不忍再阻拦他。   “这件案子,本王要与你同查,不论何处,你都要与本王一同出入,不得擅自行动。”   这样一来,也就只能当着他的面询问涉事之人了。   君子游叹了口气,算是妥协,吩咐江临渊帮忙将等候已久的人们打发到别院,至于现场与周遭的院落则是等待仵作前来验尸,任何无关者不得再擅入。   临走前,从死者身边经过时,他似乎又发现了什么,俯身拉开死者衣服的下摆,暗戳戳点点头,听见萧北城催促他了,才快步跟上前去。   由于戏班子人数颇多,一一询问下来怕是到了明早也得不出结果,为节省时间,君子游便让他们三两结队入室内答话。   为防他们其中有人串通口供,他想了个保险的法子,便是拆散原有的组队,令关系不算太好,甚至是不相熟的人一同答话,这样一来便大大增加了口供的真实性。   几个时辰下来,大概总结出了几点,在灯火下记录下来,写到不解时便叼着笔杆问上几句。   “王爷,贴身侍女说死者与人为善,时常会拿出银两接济寺院与贫民,该是个好人才对。但戏班子里不少人表示,他平日里飞扬跋扈,见了谁都要踩一脚,恨不得骑在人头上作威作福,您觉着不觉着这很像……”   “花魁案时,涉事者对死者绮凰的评价也是如此。他们之中很多人是不愿遭到怀疑,被误解为杀人凶手的,总要装出与死者和气的假象。至于那些假装不得的,就会说些丑事让人改变对死者的印象与看法来诱导办案者误入迷局。当然,也不排除死者生前就对人有差别待遇。”   “那个侍女如果是从姑苏时就一直陪着他到此的话,与他关系当是非同一般,应该不会像对外人那般蛮横无理。说起来此案的嫌疑人还有小侯爷这位大神,他那边要怎么去问啊……”   “你多虑了。就算要杀人,秦南归也不屑于亲自动手,你当他手下的暗鸦都是一群饭桶吗。他越是不避讳自己与此案有关,便越是说明他不怕被人查到头上。这案子看似复杂,真相也许简单到令人咂舌,等到仵作的验尸结果,也许就能结案了。”   君子游点点头,起身伸了个懒腰,因为坐的太久,突然起身总会不适,腿抽着筋又跌坐回去,咿咿呀呀的喊着疼。   萧北城无奈,把人扶了起来,毫不留情就是一脚踹在他腿上,一记重击的痛盖过了抽筋的疼,君子游立刻息声,很怕自己再叫一句都要多吃些苦头。   不过这会儿的痛感倒是让他想起了不久前发生的细节,他忍着疼,声音发颤的问:“王爷,伶人唱戏的时候,是不是都会穿着特殊的鞋子?”   “花旦为演出三寸金莲的神韵,是会穿一种特制的木跷鞋,须得以裹脚布缠起固定。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方才我发现死者身上的行服过于宽大,掀起他的衣摆看了看,发现他赤着的双足及踝部以上都有都有被勒缚过的痕迹。如果是这样的话,凶手又为何在他死后脱下他的跷鞋呢?”   “死后?何以见得。”   “人活着的时候,身上的印痕将会随时间慢慢淡去,而死者足上的痕迹已经发紫,是血流不通滞在此处造成的,所以跷鞋必定是死后才被脱下。”   “照这么说,凶手伪造的不只是他的妆容?”   “比起妆容,我倒是更相信凶手仅仅是脱去他的戏服而罩上一件宽大的行服。王爷不妨与我打个赌,如果我真的猜中了,您就……”   瞧他突然凑到面前,萧北城觉着有趣,眉毛一高一低颇显滑稽,追问:“就怎样?”   “就答应我一个要求。”   “若你输了呢?”   “那我也答应王爷一个要求。合理的买卖,王爷总不会不敢吧。”   他的激将法虽然拙劣,时机掌握的却是恰到好处。萧北城怎能容忍被他轻看,当场便把人拖到了现场,是要一探究竟。   夜已深,先前停放在院中的遗体已经被抬回顺天府由仵作检验,厢房没有点灯,稍有风吹草动都会让人心惊许久。   君子游胆小,两手合十在胸前,顾自念叨了几句有怪莫怪,紧着往萧北城身后钻。   突如其来一声响就吓得他胡乱鬼叫,结果竟是只路过的野猫不小心踩了枯枝。他大惊小怪,倒是把猫儿吓跑了。   萧北城拿他没辙,便点了火折子照明,心道这人怕鬼怕成这样还非要凑前查什么命案,这不是自作孽么……   现场白日留下的血迹已经干涸,看上去还是挺骇人的,君子游咽了口唾沫,拉着萧北城到了挂满戏服的衣架旁,一件件翻着行头。   死者林慕七,或是小春莺生前善唱花旦,因此戏班子里所有旦角的戏服都挂在他的厢房里,找起来确实麻烦。   不过君子游为了这个赌局也是拼了命,到后来连怕也忘记了,果然找到了一件袖口与衣襟处沾染了水粉痕迹的衣裳。   他将戏服取了出来,比对一番,觉着与遗体双手的痕迹刚好吻合。   “王爷,看来死者遇害前穿的就是这件没错了,您看这件开襟的设计,是非常好脱下的,一般来说脸上的水粉是不会蹭到这三个位置的,所以这极有可能是死者留下的讯息。而凶手发现了这点,为了自己不被怀疑,所以脱下戏服,为死者换了一身宽大的行服。”   萧北城提着火折子半晌没说话,君子游觉着奇怪,便推了他一把,却见那人两眼直勾勾盯着房内黑暗的角落,被他碰了才回过神,敷衍的说了句:“……原来如此。”   “之所以换行服,是因为行服从领口到身侧都缝有衣扣,整件套上也不会碰到死者脸上的妆容,凶手便是借此掩盖死者留下的讯息……王爷您到底在看什么,那边到底有什么?”   说着说着,君子游的胆子倒是大了起来,以为萧北城是被什么吓了去,还想借此来嘲笑他一番,不知怎么就卯上了倔劲儿,非要去那人看的地方一探究竟。   萧北城忙出手拦人,便是不想他轻举妄动。可君子游好奇心太盛,一心觉着此事有诈,非要一探究竟,居然挣脱了他的手,往前跑了几步去查看情况。   此时天公不作美,夜空惊雷乍现,随着刺耳巨响,灼目电光映明了整个黑夜。   阴风呼啸而过,被拂动的白绫就在梁上缓缓摆动,令君子游不由自主停下脚步。   就在这时,借着雷光,他看清了角落里黑成一团的阴影。   赫然……是张人脸。 第85章 凉薄   “哇啊!鬼啊——”   君子游惨叫一声,拔腿就跑,岂料转过身子就踏上一片碎瓷,脚下不稳摔倒在地,居然又是头先着地,当场把自己摔晕了过去。   萧北城扭头闭眼,没敢看这惨状,等那人彻底没了动静,才叹息道:“真是自己作的……”   他上前去扶起君子游的头,确认过没有外伤后松了口气,而后看着角落里瑟缩着的黑影,冷声道:“差点闹出人命,还不出来认错!”   被他呵斥,藏身在暗处的人打了个激灵,知道无处可逃,只得慢吞吞的爬了出来,看着萧北城的眼神满是委屈,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   萧北城又是一声长叹,心道自己究竟是蠢到了什么地步才会跟着君子游到命案现场胡闹,现在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该如何收场?   在他进退两难时,刚好听见沈祠在外喊着:“王爷,大人,您们在这儿吗?”   沈祠胆子小,不敢独自一人在夜里到命案现场来闲逛,萧北城正要将他唤进来收拾残局,就又听那人在外惨叫道:“救命啊!闹鬼了啊——”   敢情他是看到了火折子映出的光在厢房内跳动,错认成了鬼火,又见照出的人影四处走动,便胡乱叫了出来。结果便是把才刚睡下不久的人们吵了起来,纷纷来此凑热闹,坏了萧北城的大事。   无奈,萧北城只得让人先把昏死过去的君子游带到别院安置,自己则是揪着沈祠去把那“黑影”拖了出来,好生观察一番。   这会儿空中已经飘起丝丝小雨,沈祠抓着那人滑溜溜的,几次都脱了手,借着空中炸开的惊雷发现这人身上居然糊了一层淤泥,所以藏身在暗处才会让人难以察觉。   总不能让这样邋遢的人到缙王面前惹眼,沈祠只得强忍抵触,先打水给人里外洗了个干净,能辨认出模样了,才把人送到萧北城那儿。   此人上身未穿衣服,只有一条粗布短裤遮羞,已经破破烂烂,蓬头垢面不修边幅,身上散发着恶臭的气味,一看便是许久都没洗过澡了。   萧北城皱着眉头让人退了几步,点起烟来用烟香掩盖了他身上的气味,压着作呕的冲动问:“你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案发现场,你与此案有什么关系?”   这气势,倒是与他的王妃愈加像了。   这人傻笑着,神情一看就不是正常人该有的模样,“嘿嘿”好半天,才流着口水道:“饭……哎嘿嘿,饭……”   声音竟然沙哑到不细听都辨不出字音的地步。   沈祠捂着鼻子,满脸嫌弃,“王爷,这人是个失心疯吧。”   “不管疯不疯,他与这案子必然有所关联。”   想到自己面对的是个疯子,萧北城的态度也便缓和了些,沉下气来耐心问道:“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疯汉连连点头,又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让人看不透他的意思。   萧北城拿了茶盘中的糕点,在疯汉眼前晃了晃,“你要是好生回答本王的问题,想要什么吃的都有,可想好了。”   “我……唔,饭!要饭的!”   果然是个要饭的。   萧北城点点头,把点心递给沈祠,让沈祠切成小块递给疯汉,看疯汉狼吞虎咽的吃下了,又问:“你是个要饭的,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饭,有饭吃。”   “是谁给你饭吃的,又是谁让你留在这里的。”   疯汉这下不说话了,看着沈祠手里的点心,舔着嘴角,显然是馋着,又不知如何表达,急的直跺脚。   沈祠又道:“说不出来的话,你给比划比划也行。”   疯汉一听这话来了精神,踮起两□□叉站立,拈着兰花指,一手高举过头顶,另一手则端在身前,显然是伶人唱曲儿时的站姿。   光是这样还不够,他身子前倾,将腰胯顶了出去,一腿翘在另一腿的膝头,竟然甩着两手蹲了下去。   沈祠见了大惊:“王爷!这是……”   “卧鱼。”   一种难度极高,对身体的柔软度要求极高,戏剧中伶人时常表演的动作。   “这个人,难道会是……”   二人愣了许久,疯汉见自己麻烦了一遭还没人张罗给他吃的,显得不大开心,便从沈祠手中抢了块糕点,塞进嘴里囫囵吞了下去,不小心噎住了差点背过气去。   沈祠赶紧给他喂了几口水,见萧北城神色复杂,便知此人来历定不简单。   “把他带下去吃些东西吧,这个人好好留着,明日子游醒了,会用得上他的。”   翌日一早,君子游醒来听说这事,果不其然要去见那疯汉。   这会儿下了一夜的大雨还未停,他光脚下床,脚还没沾地就被萧北城拎了回来,按头推回床上。   “去的太早,疯子没醒也是无用。先看看自己有没有哪里不适,头还疼不疼了。”   君子游揉揉睡眼,摇了摇头,“就是有点晕。”   “你再不注意养着,就要跟那疯汉一个下场了。昨夜本王让姜大夫去看过了那疯汉,说他的后脑曾遭过重击,是被活生生打傻了的,你也得小心点,没准儿再撞个一两次就跟他一样了。”   说着萧北城就把一碗排骨鲜粥送到了君子游嘴边,看着他喝完了,才让他起身穿衣。   “王爷,您不觉着这个人出现的太过巧合吗?死者过世当晚,他就出现在了现场,而且是抓准了我们去调查的时候,这很奇怪啊。”   “本王倒觉着只是巧合,毕竟昨夜你是心血来潮才会与本王打赌前去一探究竟,别人就算想动什么手脚,也不会猜到你有这个举动。”   “那就极有可能是想背着我们做些什么,却不巧被撞了个正着。该不会,那个疯汉其实是装傻充愣的?”   萧北城闭目叹道:“都说了姜大夫诊断过,他头部的确有重伤的痕迹,可能性不大。方才本王让沈祠去问过了戏班子的人,他们都不知道有这样一个疯汉存在,还猜测是外边跑进来的,你认为呢?”   “一个脑识不清,却身怀绝技的疯子碰巧闯进了戏班子吗?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待我君三问前去一探究竟。”   君子游大摇大摆的出了门,全然不顾身后萧北城是一副不屑的神情,走出几步后才想起忘了什么,又巴巴的跑了回来,从枕边拿了他写有“三问”二字的折扇,大冷的天也要装模作样扇扇风,把自己冷出一身鸡皮疙瘩了才知道收手。   “说起来,从来鹿香苑到现在,似乎还没见过这儿的班主呢,他情况如何了?”   萧北城没好气道:“谁知道呢,一跤跌在碎瓷片上摔的半死不活,能见你就有鬼了。”   “哎,王爷您现在待我怎这样冷淡,果然男人心总是凉薄……”   “放屁!你把本王当成江临渊了不成,没大没小的,跪下!!”   听他这么一说,君子游才意识到似乎的确如此,从他醒来听了疯汉的事以后就一直问个不停,那人心有不满也是人之常情。   况且……王爷又是极反感自己与江临渊走得太近的。   想到这里,自知理亏的君子游乖乖屈膝,还扯了扯那人的衣摆,谄媚道:“王爷别气嘛,我没那个意思的,只是为查案心急了些,您别跟我一般见识啊,千万别生气啊。”   “谁跟你一般见识,滚开!”   看着萧北城确有离开之意,显然是气急了,君子游为挽留那人,竟然脱口而出:“好哥哥,你莫不是在吃醋吧。”   单听后句,萧北城定是恨不得把他吊起来再打一顿,可那声曾让人销魂到骨子里的“好哥哥”却让人怎么都气不起来了。   萧北城背对着君子游,嘴角忍不住的上扬,为了回头面对那人,还特意收敛了几次笑意,就怕被人察觉自己心花怒放的快意。   “也罢,便绕过你这次,起来吧。”   君子游美滋滋的应声起身,拍去膝头的灰土,不着痕迹的凑到那人身边,伸出舌尖,悄悄舔了他的耳垂。   如此露骨的意思便是暗示今夜会有好事,得到回应后,两人都是干劲十足,为解决这桩案子也算拼了命。   沈祠看着二人走路带风,以为他们是又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线索,迫不及待的凑了上去。   “王爷,大人,我问到了上一任小春莺的特征,说是他身材高挑,功夫了得,人长得很清秀,不施脂粉都会让人误认成女子,嘴角这里涨了一颗丹痣,笑得时候就含在酒窝里,还是很容易辨认的。”   听完这话,君子游显得有些沉默,缓缓看向萧北城,问:“昨日遇到的那个疯汉,有没有看清他的长相?”   大条如沈祠,不以为然道:“他可脏死了,满身都是污泥,我可不想碰他……嘶,您的意思该不会是……”   三人对视一眼,意识到情况不对,不约而同跑向疯汉暂住的院落,进门就见那疯汉把身上才穿不久的衣服给撕成了条,傻笑着歪头流着口水。   君子游倒是不嫌弃他浑身都脏兮兮的,也不怕他突然跳起来咬人,掐着他的下巴便用帕子擦去了他脸上沉积已久的灰泥。   果然不出他所料,此人嘴角长着一颗笑起来会很勾人的丹痣,可惜吃苦太久,面容已经饱经风霜,有了岁月的刻痕,再不复当初风华。   “我想的没错,果真如此。”   这个人,就是人们印象中与戏班子分道扬镳,消失已久的伶人小春莺本人。 第86章 女鬼   君子游嘱咐众人暂时保守秘密,安置好了小春莺后,不顾旁人的阻拦,执意去见了重伤的班主。   自从昨日在命案现场跌了一跤,这位班主至今都没有出现,甚至让君子游一度怀疑他是心虚逃走了。不过沈祠也说了是姜大夫在为他诊治伤势,便说明此人情况的确不大妙。   他去到班主暂住的院落时,姜大夫正在教侍女如何掌握火候才能把汤药恰到好处熬成膏状,敷在伤口上才不稀滑也不黏腻,见他来了,还特意问候:“哟,这不是少卿大人嘛,您的头怎么样了?”   “托你的福,没有摔傻。里边那位呢?”   “他,是会落下残疾了。”说着,姜大夫站到君子游身边,指了指自己的右眼,无奈道:“摔倒的时候,刚好一片尖锐的碎瓷刺进了眼眶,眼睛是保不住了,再进半寸,就连命都没了。身上其他地方的伤倒还好,养些日子便能恢复,可瞎了只眼睛,就是砸碎了他的饭碗啊。”   听他这么说,君子游心中对班主多了些怜悯,原本打算兴师问罪的气势也没了,见了那人,语气就轻成了猫叫。   “班主?在下有几件事想询问,还请班主不吝赐教。”   班主这会儿正在小憩,听了响动立刻起身,牵动了浑身的伤,疼的龇牙咧嘴,想坐起来也难,到了中途就跌了下去,直喘粗气。   君子游快步到了床边,安慰他不必激动,同时也确认了他的伤势。   如姜大夫所说,浑身各处都被瓷片划出了深浅不一的伤痕,实在可怜。若说他是为了掩饰杀人罪行才把自己糟践成了这副德行,常人都是不信的。   此人年纪不大,约莫才刚三十,年纪轻轻就能负担起整个戏班子,应该是从父辈手中继承来的产业。   他小心翼翼的问:“班主,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按说不该在这种时候火上浇油,问东问西的扰你清静。可此案牵连侯府,若是不尽快查出实情,对我而言也是麻烦事一桩啊。”   “不敢耽误官老爷的大事,官老爷想问什么尽管问便是了,小人定当知无不答。”   “咦?你看起来似乎不怎么伤心啊,与死者的关系不怎么好吗?”   班主叹着气,摇头道:“不是不好,是相当的差。当初小人不愿他进戏班,他便生生逼走了小春莺,小人心中对他诸多不满,隐忍到今日,也算是到了头。就算隐瞒,官老爷迟早还是会查到的,比起到时把小人当成杀人凶手,小人情愿一开始就对您招认了。”   性子倒是直爽,是君子游喜欢的类型,索性他也敞开了些,“班主是个明白人,今儿个与你就打破三问的规矩,我认为,你就是突破此案的关键人物,以下几个问题还请你认真回答。首先,死者与小春莺有着怎样的过去?”   “过去的事,我知道的也不大详细,只知道七公子在开封一曲成名是在两年前。那时候我刚从过世的爹手中接来戏班子,生意不好,都快经营不下去了,是小春莺一人支撑着整个戏班子的生计,他就是我们的台柱子。有一天,七公子莫名其妙来找了小春莺,说是要给他一笔钱,让他远走高飞,往后就由自己来替代小春莺。”   小春莺性子急,脾气也直,当场就拒绝了林慕七,此后林慕七又上门劝说几次,都是无果,于是想出了一个幺蛾子,便是与小春莺斗戏,谁赢了就能作为小春莺留在戏班子,相对的,输家也必须干脆离开。   小春莺本是不愿的,拖延着比试迟迟没有出面,后来一天不知怎么,他竟然主动要求与林慕七角逐。结果不出意料,的确是小春莺赢了不假,可他却以“七公子更有前途”为由,主动离开了戏班子,还与前去挽留他的班主大吵一架,就此不欢而散。   “举止很可疑啊,说到这里,我想必须细问班主你与小春莺的关系。”   班主叹道:“我与他同是青-楼里出生的孩子,他小我半岁,我待他就像亲弟弟一样。六岁那年,有个戏班刚好路过苏州,馆子里的鸨儿娘就把我跟他卖给了戏班班主。班主将我认作义子,取了秋鸿的艺名,而他则是以小春莺的身份留在戏班。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感情非常人可比,所以我才不能理解他为何执意离开,才对他发了火。”   的确如他所说,当年小春莺离开的原因实在耐人寻味,君子游猜测不过两种可能,或利诱,或威逼。而罪魁祸首,就是这次丧命的林慕七。   君子游又问:“听你的意思,戏班子应是在各地游走的,这次为何会到京城呢?按说京城名角儿云集,就算来了,你们的风头也盖不过原有的高浪,何必多此一举?”   “是七公子这么要求的。因为当年小春莺被逼走,我对七公子不满,处处给他难堪,而七公子为了留在戏班,对我的做法也是敢怒不敢言。前些日子,他就好似中了邪一样,非要到京城来唱一曲贵妃醉酒,说这定会受到京城贵人的瞩目。我嘲讽他一把年纪了,还想着勾引男人,简直下作,他却毫不在意,还自个儿出钱请我们进京,说是……就当作游山玩水了。”   “听你所说,死者好像还挺有钱的。”   “是啊,官老爷您也知道,唱戏是下三流的行当,比妓-子还不如,要不是生活所迫,有谁愿意做呢。七公子家世不错,说是就喜欢唱戏,家里不准,便与家里断绝了关系。真假是不知道,不过他手头确实宽裕,时常拿来接济穷人,或是送给戏班子的朋友做做人情。见钱眼开的那些自然愿意亲近他,慢慢的,我这班主说话就不比他好使了。”   “难怪……”   “说起来,这两年里,咱们戏班的人也换了不少,生老病死的事时有发生,原先跟着我爹走南闯北的那些人死的死,走的走,现在的都算是外人了。”   君子游翘着二郎腿,两手托腮琢磨了好一会儿,又问:“这么说来,你们是不知道死者到京城来的目的的?”   班主点点头。   “恕我冒昧,这些年,你可曾得到过小春莺的下落?”   听了这话,班主的眼神有些闪躲,失落的低下头来,没精打采的摇了摇。   问出了关键的部分,君子游便不再打扰,以有事为由先行告退,出了门便钻进萧北城所处的别院,看那人一边抽烟,一边拿着根狗尾巴草逗弄小黑与雪魂,好不惬意的模样,心中更是窝火。   “王爷,都死了人了,您能不能有点紧张的样子啊!”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X``Τ ` 捌`零` . C`O`M   那人不以为然道:“本王紧张什么,这事与本王有什么关系?”   “您要是以为事不关己就错了,大错特错!这起案子与我们先前在姑苏所破的盗陵案根本是同一件,死者林慕七就是当时与邢金宝狼狈为奸的师爷,同时也是串联了姑苏盗墓集团的重要人物,甚至有可能是头目。我认为他手中应该掌握着一支势力,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不过是更便于行事,而且现在就混杂在戏班子之中。”   萧北城白了他一眼,伸出手来任由小黑舔着他的掌心,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君子游见了更是气急,一把推开小黑,为让那人正视这个问题,竟一步跨坐在萧北城腿上,两手捏着他的脸,不肯他的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半分。   “王爷!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你说的根本就不现实,听个乐呵也就算了。别丢人现眼了,赶紧把案子结了,回去消遣不比在这儿苦耗来的快活?”   说着,萧北城抬手一巴掌就拍在了君子游的屁-股上,本意是要他快点下去做正事了,没想到居然感受到一丝异动。   那人忽然红了脸,别过脸去,闷声闷气道:“王爷您说的对,办案也不急于一时,不如……先办事吧。”   要不是他说了这话,萧北城还没注意到天色已暗,一股妖火直奔身下钻去,按住君子游的腰身,便把人抱进了内室。   两人是干柴烈火,碰点火星就烧了起来。   君子游明里暗里都色的很,不会因为这点小场面就羞得说不出话来,趁着那人关门的间隙还在挑衅:“好哥哥,你可有些日子没疼我了,人家好生想你啊……”   话音未落,就被人拧着胳膊顶在墙上,喘着粗气连连喊疼的语气,当真让人欲罢不能。   “你是从哪儿学来这些的,嗯?越来越会勾引人了,难不成本王不在的时候,你也对别人说过这种虎狼之词?”   “嗯……哪儿能啊,我对王爷忠心耿耿,想你想的可是梦里都在与你做这极乐之事。莫不是王爷担心只你一人还不够让我满足,所以我才想着出去偷腥?是嘛宝贝心肝儿……”   话未说尽,又被人吻了去。   君子游是极会撩人的,轻含住萧北城的喉结,还挑衅般的咬了一口。   反手他就被推上了床,头晕了那么一瞬,感到有人压了上来,他立刻翻身躲过,也不知哪儿来的本事,居然滚到床角边,一个饿虎扑食,便擒住了他的猎物。   他两手按住萧北城的手腕,跨坐在那人腰际,凑到萧北城颈间,一反常态自身后以一种魅惑而低沉的语气说道:“王爷,您睡都睡过了,是不是也该让我试试了……”   “你倒是很敢想啊。”   “那必然敢想,我甚至还想着,王爷要是能在我身下任我□□……”   似是这话引起了天愤,一个炸雷劈了下来,逼得君子游不得不捂起耳朵,以免巨响刺穿耳膜,震的脑仁儿嗡嗡作响。   他被强光照的偏过脸去,睁开眼的时候,正好看到了被雷光映在屋内墙壁上的人影。披散的长发一丝不乱,应是位淋了雨的女子,动也不动的站在外面,像是正在向内窥视。   他猛然转过头去,随着另一道雷光映下,屋外却是空无一人。   女子与映照出的影子已然消失无踪,好似从未出现。 第87章 眉目   “王王王……王爷您应该看到了吧,那、那个到底是人,还是……”   还没问完,萧北城就先君子游一步冲出去一探究竟,后者已经慌了神,没能跟上去的原因只有被吓得腿软,想动也难。   萧北城是不信神鬼之说的,只当是有人装神弄鬼的吓人,冲到大雨倾盆的庭院中,却不见半个鬼影,心中起疑。   就在他犹豫是否要叫来沈祠一同搜查整个儿院落的时候,房内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认出是君子游的声音,他猛然意识到这是调虎离山计,迅速回房,只见君子游吓得面无血色,颤抖的手指着房间另一边,哆哆嗦嗦的说不出话来。   循着他手指的方向,依稀能够看出房内有个仍在摇动的巨物,细看之下,竟是个悬在梁上的人。   萧北城欲上前一探究竟,却被君子游一把抓住袖口。   那人满眼惊恐,声音也跟着弱了下去:“王爷别去,我怕……”   若说哪个男人真能顶得住情人楚楚可怜的哀求,那必然是身有隐疾。   虽然不合时宜,可萧北城还是起了反应,强忍着昂扬的不适俯身抱住那人,扶着他的头轻声安慰:“别怕,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说来也怪,这人整日侦办命案,见过的死者也不少,居然还会怕鬼,真是稀奇了。   不过亏得方才他那一声惨叫,就连住在外院的沈祠都听见了动静,很快便撑伞提灯前来问候,见房内未掌灯火,两人又是抱在一起的暧昧模样,尴尬着咳了一声,“大人,您有事儿吗?”   “没事没事,那位才有事……”   被他一指,沈祠才看到梁上吊着的那人,先是吓了一跳,赶紧冲上去救人。   萧北城平静的扶起君子游,帮忙顺了顺他的胸口,“先点灯吧,从他被吊上去到现在就没见挣扎过,怕是早就死了。”   沈祠这厢刚碰到“尸体”的腿就觉出不对劲了,点起灯把人放了下来,才发现居然是一只穿着戏服的人偶,与成年男子的高矮相差不多,也难怪昏暗之下君子游会认错。   他惊魂未定的拍着胸口,喘着粗气骂道:“哪个狗东西用这东西来吓我!让我逮到了绝对没好果子吃,给我等着!!”   说着便气呼呼的上去前后左右看了人偶,还蹦着高的要看房梁上是否有留下蛛丝马迹。   沈祠见了他的模样,扭过头去红着脸道:“大人,您能不能先把衣服穿上,那个……都露出来了。”   君子游低头见自己敞着衣襟,也觉着脸上挂不住,还当是自己露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地方,却不知沈祠所指的是他脖子上一处明显的红痕。   他自己不知道这事,又被吓出一身冷汗,沐浴过后居然换了件招摇的圆领窄袖袍,把被疼爱过的痕迹尽显无遗。   他又是个极其记仇的人,谁要是得罪了他都恨不得百倍奉还,头发都等不及风干就拎着人偶到了戏班子众人住的院落兴师问罪。   纵容着他的萧北城怕他淋湿,只得跟在身后为他撑伞,堂堂缙王竟成了跟班,这成什么样子。   台柱子一倒,众人做什么都显得提不起劲,被君子游叫到正堂问话,居然一个个没精打采,根本没把他这大理寺少卿放在眼里。   “嗐,不就是个人偶,被这玩意儿吓到了是官老爷你自己蠢,怨得了别人吗?”   一个穿着马褂的年轻人取了片烟叶放在嘴里嚼着,不以为然的白了君子游一眼,像是有什么怨气似的,还吐了口唾沫,嘴里不干不净道:“你们这些官老爷就是不知人间疾苦,被人偶吓破胆了都要劳师动众的。可怜七公子没了命,两天过去还是没有进展,你居然还好意思耀武扬威,就不怕他亡魂不宁来报复吗?要我说,你就是做了亏心事才心虚怕鬼。”   “我是害怕不假,但心虚的人可不止我一个吧,不然你为何自始至终都不敢看这人偶一眼?”   马褂青年被说中心事,显得有些尴尬,悻悻看了一眼地上四肢扭曲的人偶,很快又别开目光。   “这玩意儿长得瘆人,不想看还不成吗。”   “那你可知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最近七公子想了个新奇的法子吸引看客,说是把戏曲跟皮影戏融合到一起,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所以才弄了个木偶来实验。可这玩意儿和皮影毕竟不同,动弹起来姿势诡异的很,让人看了害怕,所以就闲置不用了,要是有人拿它吓你,也就是孩子的把戏,是吧瓜儿?”   名叫瓜儿的小童只有六七岁的模样,听出他话意不善,立刻反驳:“才不是我!这个木偶比我还高那么多,我怎么把他举起来啊,你别血口喷人,我看七公子就是你杀的!”   “你这臭小子,往谁身上泼脏水呢?反了你!”   说着,马褂青年就要抓住瓜儿痛打一顿,君子游眼疾手快,一步跨到两人之间抱起了瓜儿,看向青年的眼神明显是在威胁。   马褂青年骂骂咧咧的退下了,一想到面对的是个小孩子,君子游便轻松了许多,抱着瓜儿出了门,翻上翻下从衣兜里摸出块萧北城前些日子托人从江浙带来的枇杷糖,在瓜儿面前晃了晃。   瓜儿跟着戏班子到处跑,性子野,是不服管的,见君子游有讨好的意味,叉起腰来冷哼道:“别想贿赂小爷,小爷才不吃你这套,你这是唬小孩的把戏,才不上你的当。”   君子游心道你就是个如假包换的小孩子,故作惋惜,失落道:“这样啊,你不是小孩子就算了,还是我自己吃了算了。”说罢便把糖送到了嘴边。   瓜儿一见情况不妙,赶紧抓住他的手,倒是没强抢,还算有教养,盯着糖块吧唧着嘴,眼巴巴的盯着君子游看,“你给我好处,一定是有所图谋吧。”   “算是吧,你知道的,我是给朝廷办事的,案子不查明白是过不安生的,而早日结了此案,我舒服,你们也能安心。咱们这是各取所需,你看怎么样。”   “我才不需要安心,那个人死了,对我来说是松了口气,我和他们可不一样,不喜欢巴结那个不要脸的臭男人。”   “哦?别人巴结他是不是为了钱啊。”   “是,人都爱钱,他们这样也是正常。但我知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才不要嗟来之食!”   被他一番话惊艳,君子游突然发现,瓜儿的言行举止可不像同龄的孩子。照理说在脏污之地长大的孩子很难知书达理,他这般出口成章更是难得。   想到这里,不由发问:“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是……春莺哥哥。”   提到小春莺,瓜儿终于动容,揪着自己的衣角,委屈的落下泪来,“听班主说,我小时候是被春莺哥哥背大的,他们捡到我的时候,我被丢在小城外边,都快饿死了,是春莺哥哥给了我一口汤水,我才活了下来。为了养活我,春莺哥哥每天都背着我跟着戏班子到处跑,因为吃不饱和操劳过度,年纪轻轻就驼了背,上台唱曲儿的时候,总是得忍着疼。”   “他这么疼你,怎么会一个人逃走呢?”   “他不是逃走的!他是被人逼走的!!”   放声大哭,话都连不成句了,君子游看着心疼,便抱着他,拍了拍他的背。   哭了许久,他才噎着哭嗝儿,断断续续道:“是那个人,是那个该死的七公子用班主和我的性命威胁,才逼得春莺哥哥不得不离开。那个人心狠手辣,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春莺哥哥害怕我们被害,只得妥协,离开以后就音信全无。我害怕……我害怕他是不是已经被那个人杀掉了。”   “别哭别哭,他还活着,一定还活着。”   君子游听得心里发酸,不忍他再哭下去,便揉揉他的头,把枇杷糖送进了他嘴里,斟酌着如何对他解释。   “你别急,先说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是七公子威胁春莺哥哥的时候被我瞧见了,我知道了也不敢说出去,所以别人都不知道的。”   “可听你的意思,小春莺本人似乎是知道的。”   瓜儿点点头,“当时春莺哥哥就发现我了,他要我保守秘密,还说离开一段时间以后就会回来,我相信他的话,到现在一直都在等,可是……可是……”   “好了好了,不哭了,我答应你,一定会把春莺哥哥还给你的,好不好?”   对上君子游真诚的目光,瓜儿抹去泪水,撅着嘴点点头。   那人摸摸他的头,安慰道:“好了,都交给我的话就不需要担心了。你一个小孩子,就应该玩些孩子的游戏,去找外面那个叫沈祠的哥哥吧,让他带你出去买糖葫芦吃。”   毕竟还是个孩子,哄了几句便开心了,蹦蹦跳跳的出门去了。   君子游起身,忽见萧北城靠在门边,一脸意味深长的看着他。   “王爷……您都看见了。”   “大话说的太早,小心会吃苦头。”   “您是指小春莺吗?这个您放心,我还做不出给人希望后又让人绝望的恶劣行径,关于他的事……”话说一半,他脸上立刻浮现出自信的神情,笑道:“我已经查到眉目了。” 第88章 自首   为说明真相,君子游亲身到了现场,命江临渊准备了一件与命案发生前后打破的古董花瓶大小相似的瓷器,清理了碍事的污渍,也便还原了林慕七死前的样子。   他把戏班子众人叫来的时候,江临渊已经不情不愿的被人画了满脸的浓妆,仅仅是因为他身高与人相差不多,君子游便迫他扮作死者的模样,借以解释案情的原委。   这事跟萧北城沾不上关系,他便在一旁喝茶看戏,这可比什么贵妃醉酒霸王别姬有趣多了。看着江临渊分明心里抵触的很,又不好明着拒绝那人,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江寺正,你看起来似乎……敢怒不敢言啊。”   “哪儿能呢王爷,为大理寺做事,下官是……是心甘情愿的。”   看他被浓妆艳抹打扮成旦角,难受的都快哭出来了,萧北城有些庆幸,还好那人是不敢骑在自己头上胡作非为的,要不然指不定现在被欺负成这样的就是自己了。   “也是可怜,现在看透了他想一出是一处的性子,你还对他情有独钟吗?”   “王爷误会了,没什么情不情意的,我与少卿是再纯洁不过的同僚情谊。”   萧北城冷哼一声,心里酸溜溜的,可看江临渊被折腾成这样,心里也好受了不少。   待巳时前后,一切都已准备完毕,君子游便为众人演了一出“名伶遇害”的戏码,在厢房之外摆了几排板凳,就连不好挪动的班主也被请来了,是彻底把现场当成了任他发挥的舞台。   初登场时,只有穿着水袖青衣的江临渊一人,他羞于这样见人,便用袖子挡住了脸,君子游几次拉下他的手腕,最后还是提醒一句“别破坏了证据”才让他放下手,面对旁人炙热的目光,耳根子都红透了。   君子游手执折扇,拍着掌心,对众人道:“我已经查明,命案发生当天是戏班休场的日子,按说不必上台演出,死者却特意化了复杂的妆面,也许是准备私下见一位贵客,在准备的途中就被人所害。在此我想请问,是否有人知道他想见的贵人是谁呢?”   话虽是问向所有人的,可君子游的目光却是落在了第一个发现死者陈尸厢房中的贴身侍女身上。   对方显得很慌张,连连摇头道:“不,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要见的就是当天到此撞见了命案的小定安侯。”   说着,君子游把往后躲着的江临渊拉到了人前,一指他头上挽了一半的发髻。   “死者被发现时的情况与临渊此刻相同,刚刚缠上自己的头发,还没来得及贴上片子。我听说死者一向独来独往,化妆打扮这事也都是自己做的,当时我在现场看到了只刮到一半的片子,按说他两手都该沾有榆树皮融出的胶质,但尸体上并未发现这种痕迹,所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片子不是他自己刮的,要么就是他中途停下手上的活计又去做了什么。”   他转身从厢房中取出已经干硬成一片,粘在了底板上的片子,证明了自己此言属实。   “据我所知,伶人们通常是要画好妆面,固定好头饰才会穿上戏服,怕的是污渍沾到行头上很难清理。但经过后来的调查,我发现死者在死时已经穿好了戏服,且戏服的衣襟与袖口处都沾有脂粉,与他手上的痕迹相符,证明的确是当日他用过的东西没错。但遗体被发现时,死者却是穿着一件宽大的行服,足以证明这件外袍是后来才被人换上的。”   马褂青年嚼着烟叶,毫不在意的问道:“这又能说明什么,能知道凶手是谁吗?”   “当然,从化妆与穿衣的顺序相反,以及死者脚上的跷鞋被人脱掉这两点看来,很容易让人以为凶手是对唱戏一窍不通的人所为。实际上这也是一出迷魂阵,为的就是让人误入歧途,忽略了凶手就在戏班之中的事实。”   青年一跃而起,捏的手指骨节咯吱作响,是一副痞相,流里流气道:“你这个狗官,别想把脏水泼到咱们身上,你要是敢乱说,甭管你是大人还是平民,我都要打掉你的大门牙!!”   话音刚落,他突然膝盖一软,直挺挺的给面前的君子□□了个跪拜大礼。   众人皆惊,连他自己也是不明不白,觉着疼了才一脸愤恨的回过头去,却见萧北城依旧悠哉悠哉的抿茶。   不过他盏上的盖子却是不见了踪影,找了一圈,才发现就落在马褂青年脚下。   这下人们都不敢轻举妄动了,最为放肆的马褂青年闷声不响的回去坐下,很怕得罪了这位惹不起的王爷,到头来还是自己吃苦。   见众人都不敢做声了,君子游才继续说下去,“其实在发现戏服上沾染的痕迹后,我并没有明白死者留下的讯息是为何意,是在被人偶惊吓的那晚才恍然大悟。”   他学着木偶的样子做了一个困难的动作,便是双手捧着下巴竭力将头低下去,证明将两边袖口与衣襟同时沾上面部的脂粉并不容易,绝不可能是偶然造成。   “所以我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其实早在遇害之前,死者就已经留下了指出凶手的铁证,我说的没错吧?锦绣姑娘。”   侍女闻言惊慌失措,惶恐道:“你……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死者在衣襟与衣袖上都留下了脂粉的痕迹,对照起来所呈现出的姿势,就是‘合一’之态。所以这个哑谜的答案,就是一襟一袖,合起来,就是锦绣二字。”   被君子游给出的真相所惊,很快便有人出言为侍女锦绣辩解:“她与七公子是多年的主仆交情,比我们都要亲近,怎么可能……”   “不会是锦绣的,她胆子那么小,不可能会去杀人!”   就连班主也出言为人洗脱嫌疑,“官老爷,锦绣是一介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要怎么才能把一个成年男子吊在梁上呢?”   “这个方法很简单,只需要利用那个古董花瓶就可以轻松办到。”   君子游进了厢房,将一根结实的麻绳从梁上抛了过去,一端绑在替代花瓶的瓷器瓶颈处,另一端则穿过窗子,连到了房间之外。   他又绕到窗外,将绳子拉长,厢房不远处恰好有一口深井,井口四周有用以防水的沙袋,他便在麻绳另一端绑了深井用来打水的木桶,将木桶置于井中,继续往木桶中丢着沙袋。   由于花瓶过重,起先丢下几件沙袋并无反应,但当木桶中的沙子重量叠加到与花瓶重量相差不多时,厢房中的花瓶便开始上升,底部腾空。   这个时候继续添加沙袋,花瓶就可缓缓升到高处,掌握好花瓶卡在大梁处的时机,再以木棍卡住打水时控制木桶上下的转轮,花瓶就可被固定在大梁下方一点的位置。   君子游带领众人回到厢房,借用梯子登上高处,在花瓶瓶颈处又系了条绳索。   “这么危险的事就不用临渊亲自实验了,去把那天的人偶搬来吧。”   很快便有人送来了人偶,君子游将刚系好的绳索绑到人偶的脖子上,为了让人偶的重量复原死者的体重,又在人偶身上绑了加重的沙袋。   待做好这一切,他切断了最初为将花瓶升到高处而拉到室外深井的绳索。   花瓶有所松动,但由于加了沙袋的人偶体重超过了花瓶的重量,所以即使没有外界力量的支撑,花瓶仍是无法下坠。   有人发出质疑:“这法子看上去挺厉害,实际上却行不通啊,这玩意儿吊不起来尸体就是白搭。”   君子游笑而不语,而猜到他此举何意的萧北城带着些许赞叹的语气解释道:“是水。”   “没错,当天现场满室水迹,就是因为花瓶被打破之后,里面用来养莲花的清水洒了满地,如果说是花瓶加上水的重量,那未必不能吊起一具尸体。”   为证明这个猜测,君子游请人登梯,往花瓶中倒了清水。   随着水的重量附加,花瓶渐渐下沉,而人偶也被缓缓吊上了高处。   由于加入水的速度控制的非常缓慢,所以花瓶落地时并未摔破,而是稳稳落地。   君子游这个时候又站上高梯,用白绫缠住人偶的脖子,量着高度与长度把人偶吊在了梁上,而后割断此前用以相互牵制的绳索,人偶看起来便好似是自缢在了房中。   他又道:“我想凶手是打算将花瓶放置在遗体脚下,让人看起来好似是死者踏着花瓶垫脚登高自缢而死。但她发现死者吊起的高度过多,导致双脚与直立的花瓶之间仍空了段距离,便想着为死者穿上跷鞋。可跷鞋行动不便,是不会有人如此大费周章寻死的,所以她一不做二不休,利用对此一无所知的班主打碎了花瓶,将证物以及其中的水全都散在现场,令调查陷入迷局。”   萧北城看向班主,摇着头,话中满是同情,“而那篮打碎在门口的鸡蛋,只是她为了找到一个破坏现场的倒霉蛋,就算对方没有跌入房中,她也会想法子打破花瓶。很不巧,那个人就是班主你。”   事已至此,铁证如山无可辩驳,锦绣叹了口气,神情却是如释重负。   “大人如何猜到是我的,只凭一个死前留下的暗语是坐不实我的罪名的。您如此笃定,一定是找到了铁证。”   君子游道:“这件案子做的可算是天衣无缝,若不是你特意泄露自己就是凶手的事实,我又怎会想到是你呢?我想,你是有意向我自首的吧。” 第89章 铜币   “受惊那日,我最先是看到了房外被雷光映出的女子身形,误以为是鬼怪作祟,大惊失色。后来才想到,这起案子的死者是男性,就算真有冤魂也不该是女鬼,便猜到当晚来见我的人是你。因为看到追出去的人是王爷而不敢现身,从这个方向着手,很快发现了可疑之处,毕竟这个案子的手法只适用于力气无法吊起尸体的柔弱女子。”   “原来如此,我输的心服口服。少卿大人,真是败给你了。”   锦绣笑了笑,抬起两手伸向那人,是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样,从容而坦然,倒是让君子游不忍了。   “如您所说,那天七公子为见小侯爷做了准备,我便从身后接近他,用绳子勒住了他的脖子。当时他从铜镜中看到了我的影子,所以才能留下那样的讯息,早知道就不该心软,留下那件戏服的。”   君子游问:“为何非杀他不可?你与他主仆多年,情义非常人可比,是什么让你决意放下这些,执意害他?”   “大人有所不知,七公子作恶多端,早在姑苏时就撺掇着好人家的儿子去盗墓,淘出来的明器低价收,高价卖,从中牟取暴利,哪怕那些被他蛊惑去做了土夫子的人遇险死在墓里,也不会赔偿一金半银,全然不顾没了顶梁柱的人家要如何过活。我姐姐一家就是被他害死了的,从姑苏到开封一路走来,我都想着如何才能杀他,是到了京城才寻到机会。”   在后面的话,锦绣也不愿透露太多,君子游便让衙差先把人押回顺天府,待后面再由府尹谭大人详审细节。   听了锦绣的杀人理由,戏班众人都有些沉默,尤其是那先前话最多的马褂青年,好似由此想到了自己的遭遇,也开始后怕起来。   事情至此还未结束,君子游咳了几声,示意窃窃私语的众人息声。   他两手负在身后,目光从在场每一个人脸上掠过,沉声道:“林慕七的确是锦绣杀的没错,可真正害死他的人是谁呢?”   他说这话根本是自相矛盾,连萧北城听了也觉着事情有趣了起来。   众人心中虽有疑问,却不敢轻易发问,很怕会被人怀疑到自己头上,纷纷避开目光。   君子游又道:“如班主所说,锦绣是一介女子,按说是无法勒死一个成年男子的,并且林慕七死状有异,神情安然,根本不似气绝而亡。那么请问,在什么状态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才能轻而易举勒死一个男人呢?”   江临渊很快明白他的意思,“大人是说,早在之前死者就已经有了异状,更可能已经……死了?”   “不错,在后来的尸检中,仵作发现死者耳后非常不起眼的地方有一个针孔刺出的痕迹,并且微微发黑,但死者的确是被缢死,这也就说明他是被人下毒以后,才给了锦绣杀他的机会,更可能……根本是有人为了借刀杀人,才利用了锦绣。”   这时萧北城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小子,鬼鬼祟祟是要去哪儿?”   话音刚落,便把手里仅剩的杯盏丢了出去,刚好打在偷偷溜到院门前的马褂青年头上,当场把人打昏了去。   君子游无奈,“还真是做贼心虚。说实话,要不是他一直阻挠办案,戏班这么多人,我也怀疑不到他头上。这个人根本是死于话多啊。”   于是这位涉嫌下毒与间接杀人的马褂青年也被缉拿归案,办事的衙差走后,众人才算松了口气。   君子游这个时候才让沈祠唤来了瓜儿,当着班主的面,从别院带出一人来。   此人个子不矮,却微微有些驼背,长发披散着,一直用手挡着脸不肯见人。   沈祠猜到了什么,便帮着君子游把人带到班主面前,轻轻拉下了他的手。   此人正是先前在案发现场发现的疯汉,被君子游洗干净了打扮一番,容貌已经恢复正常,是带着几分花旦妩媚的姿色,唇角还印着一颗丹痣。   “他、他是……”   班主激动的都快站了起来,包扎伤处的绷带上透出点点血迹,拉住那人的手便不放了。   小春莺有所迟疑,似乎还要装傻,萧北城出言,阻止了他的举动:“害你的人已经死了,无需再装疯卖傻,让在乎你的人痛苦了。”   小春莺闻言泪如雨下,跪倒在地抱住负伤的班主与愣住的瓜儿,哭得声嘶力竭。   君子游忍着心酸问:“王爷是如何得知,他并不是真疯的?”   “他人疯疯癫癫的,眼神却是清明,把自己造的灰头土脸是不想让有心人认出他的身份,出现在你面前又是希望你能查明真相,还他一个公道。”   “须得承认,如果不是他装神弄鬼,用人偶提醒了我,也许我真的会把最先到达现场的人之一,又把命案现场弄得一团乱的班主当作凶手。”   “你又是如何猜到他的身份。”   “这个嘛……”君子游狡黠一笑,“死者林慕七是个半路出家的伶人,留着小春莺不杀定是还有留他的用处,如此也就不难想到他装傻的原因,一是让死者彻底对他放下戒心,好偷偷留他在戏班,二便是暗中保护班主与瓜儿,真遇到什么不测,他是会挺身而出的。”   萧北城怀着对他的赞许点点头,看着天色已暗,便拉着人离开了鹿香苑。   “案子告一段落,也该回去歇歇了,想吃什么,本王请你。”   一听这话,君子游乐了,“嘶,暮烟阁的凤爪,酸辣爽口,又是脱了骨的,一口一只,想想口水都快流下来了。他家的叫花鸡也是,烤得外焦里嫩,一口流油,那叫一个舒服。还有那甜而不腻的软栗子花糕,吃下去心里美啊。我又想起东街的酸李子软糕了,虽然有点酸又有点粘牙,但那味道吃了是会上瘾的,我想……”   说着说着就把自己给说饿了,君子游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萧北城也是无奈,用烟杆轻轻点了点他的脑门,嘴上数落他一天到晚就知道吃,还是命沈祠备了车马去到城东暮烟阁,尝那许久都没吃过的滋味。   他没注意到的是,从梨园回到朱雀大街,君子游一路都在用一种惆怅而不舍的眼神盯着他看,好像见一眼便少一眼似的。待他察觉到不对劲儿而回头时,那人已经移开目光,装作去看风景了。   气氛有些诡异,萧北城就这么尴尬的着看君子游甩开腮帮子横扫了一桌子好菜,酒足饭饱只歇了片刻,便说要他先行回府,自己想起来还有几个问题要问锦绣,一溜烟的跑了。   沈祠指着他逃走的背影直跺脚,“王爷!他是不是来蹭吃蹭喝的,吃完就跑,有这种人吗!”   萧北城不以为然的小口抿着清酒,“他蹭吃蹭喝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是第一天认识他不成?”   话是这么说,心里却不由得担心。   可萧北城一直是个闷葫芦的性子,总想着那人不愿,便不想深究,给他留下一点私人空间。   以往都是如此,没想到这次却是惹上了大麻烦。   君子游出了门便一头钻进了人少的巷子里,确认过身后没人跟踪以后,才爬墙绕到大路,直奔刑部。   他赶到的时候,刑部都已经关门了,守卫听见有人敲门,只把门开了一条缝隙,看也不看便要轰人:“要击鼓鸣冤就上顺天府去,大半夜来敲刑部的门,你有几个脑袋够砍啊。”   刚说完,外面就伸出一只手来,拿着的显然是个腰牌。   守卫提灯看过了上面的字,正是“大理寺少卿”,赶紧把人放了进来,还在心里念叨着时运不济。   全京城谁不知道刑部尚书叶岚尘最膈应这位少卿君大人了,一见面都恨不得把他的脸踩在脚底下碾,谁把他放进刑部的大门,往后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好在这会儿叶岚尘已经回府,想着小心点不被人察觉,往后这事也就查不到自己身上,守卫小心翼翼带人走了不起眼的小路,谄媚道:“少卿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儿啊,夜里黑,就让卑职给您带路吧。”   殊不知君子游正是利用了他这种怕事的心态,“走,去刑部大牢。”   说起来如今京城之中有三牢,作奸犯科的寻常百姓通常是被关在顺天府,而那些扯上政事,得罪了皇上和太后的,基本上除非一死都很难再走出天牢。   至于稍微有点身份地位,或者杀人如麻的穷凶极恶之徒,为防有人劫狱,通常就都是被关在刑部。   守卫想了想,此刻大牢里没什么怕见人的犯人,让他进去也无妨,便开了牢门,又被君子游塞了几两银子打发走了。   待守卫走远,他便走在大牢如墓道般幽深的长廊中,目光从那些被关押到已经面目呆滞的犯人身上略过,最后停在了再普通不过的一间牢房前。   他停步不过须臾,从监牢栏杆的缝隙中就伸出了一只脏兮兮的手,抓住他的衣角不放。   “救……救救我,大人,求您救救我吧,我有钱,还有好多钱的,您把我从这儿救出去,我就把所有的钱都给你。”   君子游垂眸看着那人,缓缓蹲下身子,从那人手中扯过自己的衣角。   此举惊吓了对方,赶忙拨开面前蓬乱的头发,是想看清他的长相。   昏暗的灯光下,被牢门隔住的两人都认出了彼此,落魄的犯人指着君子游,吓得说不出话来,而后者却是微微一笑,语气柔和,“好久不见,认出我来了吗?邢大人。或者现在该叫你邢金宝了。”   “你你你……你是……”   “想起来了吗,我就是把你送到这儿来的君子游。”   邢金宝立刻换了副丑恶的嘴脸,两手抓住君子游,是恨不得与他同归于尽的凶狠,“你!你这个不知好歹的贱-种!你可知被你害到这里,我落的有多惨!我不会放过你的,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但你可知,如今我已是大理寺少卿,我能送你进来,就能带你出去。你应该非常清楚自己沦落到刑部大牢却留得命在的原因,可别忘了如今掌管刑部的人是谁,一旦上面那位不打算护着你了,有可能泄露秘密的你将会是什么下场呢?”   君子游正色时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况且他一举一动都透露着自信,让久久没有接触外界的邢金宝心生动摇。   “你……你想干什么!”   “如果说当初把你送进来是为了造福黎民百姓,那么现在我的初衷仍未改变。此举的收益远超出放虎归山的代价,所以我才愿与你做这一场交易。当然,代价与你无关,你仅仅是给我提供了一个线索,而我为了报答你才救你逃离囹圄,仅此而已。”   说着,君子游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以一种蛊惑的语气说道:“你应该非常清楚我的条件,是想守着这个秘密进棺材,还是早日脱险远走高飞,就看你自己的选择了。我可以给你一天时间考虑,至于这一天之内,是否有人来取你的性命,我就不敢保……”   “我答应你!只要能出去,我什么都答应你!!”   看着邢金宝一脸哭相,君子游便知自己欲擒故纵的法子成功了。   而他对此并未多言,甚至一个字都没有提起自己的目的,只是向牢房内伸出手。   待他收手时,掌心已然多了枚精雕的铜币。 第90章 赌庄   翌日一早,君子游便以查案为由出了门,临走前特意与柳管家说了是与江临渊同行,也许会耽搁的久些,怕王爷吃醋便没敢直说。   柳管家听着是这么个道理,自从这位江寺正抱上了君子游的大腿,萧北城是整天看他不顺眼,也是不想给自家王爷添堵,同样没有直言,只道是少卿还在为案子奔波。   起先萧北城还有些疑惑,心道名伶案已经解决了,再之后公审定罪都是顺天府的事了,按说跟那人再没什么关系,还为这事操心岂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不过听柳管家说那人出门之后往南走了,也便猜出了大概,当是他牵挂新婚不久的李宸逸与曹郁婉不好直言,生怕自己听了又会心烦,便自个儿偷着去拜访夫妻俩了。   “这个君子游,人太精,心眼太多,跟他打交道是会减寿的。”   柳管家心中偷笑,想着您认识那位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要是真的害怕折了自己的寿命,早点儿断了不就成了,还不是舍不得。   但两人没有想到的是,君子游算计的事可不止这一桩。他出门后往城南绕了一圈,假模假样是去李府串门,实际上半途就又去了城东,揣着昨日邢金宝给他的那枚铜币,大摇大摆进了家名为“振德”的赌庄。   来之前他也查过了振德赌庄的底细,据传与琅华阁、暮烟楼并称为“长安三奇”,前身为钱庄,发家时并不在京城,而是江南水乡临安。   初代庄主复姓慕容,取寓意“振德行以为商”为名,前朝覆灭后为扩大商机才逐步北上,靠着雄厚家业与过人手段在帝都有了一席之地。   到上代庄主时,振德钱庄兴盛已近百年,奈何他生性懒惰,投机取巧,为拓宽财路走了旁门左道,硬是将钱庄改做赌庄,以自身资产为大小各式赌约担保,从中牟取暴利。害人性命,逼良为娼的恶事做了不少,终是自掘坟墓,才过知天命的年纪就暴病而亡,就此撒手人寰,便由独子继承产业。   而今日在庄主之位,行事比起臭名昭著的父亲更加冷血无情、令人发指的年轻人,就是慕容皓。   他能查到这些,主要是因为沈祠嘴上没个把门儿的,心思大条,听他问起便当是他要去尝试赌-博的快感,还善意提醒道:“千万别吃饱撑的跑去东街招摇过市,被人忽悠进赌庄,赔光了裤子都算轻的,要是被人卸了胳膊拆了腿,还得劳烦王爷去捞人。”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挥霍无度的富家子弟,君子游特意披了件玄色衣袍,偷穿了萧北城的金镶玉云纹腰带,把官靴上缀着的珠玉擦得锃亮,走路大摇大摆着,恨不得做只横着走的螃蟹。   这种人要是出现在勾栏瓦肆,往往不在乎钱的多少与输赢,千金难买爷开心,只求一句尽兴。   为避免旁人看出异样,临进门了,君子游还背起手来居高临下斜睨着门前迎客的小厮们,一脸等得不耐烦了的表情。   “哎哟!这位爷瞧着面生,不知是谁家的公子呀,是第一次来咱们赌庄吧,快里边儿请里边儿请!!”   不等他回应,争先恐后拉客的小厮便把他迎了进去,才刚进门就有两个貌美的丫鬟跪着给他擦去鞋上的灰尘,端茶送水的更是殷勤,也不问君子游的喜好,便把各色茗茶呈了上来。   仔细打量,尽是些雨前龙井,碧螺春之类的名贵绿茶,可见出手阔绰。   君子游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就见伺候他的小厮一双贼溜溜的老鼠眼上下打量自己的穿戴,衣袍虽不鲜艳醒目,却是当下正流行的款式,绝非生于市井的布衣。   再看那绣工不俗的腰带……穿金戴玉,是不露富的低调,是位不显山不露水的阔公子。   总结下来,就是很有钱。   小厮挤着眼睛,对君子游谄媚一笑:“爷,您请往这边走,那边的瓦子不大符合您的身份。”   君子游操着一口夹杂吴语方言的怪异口音:“哦?原来进了慕容赌庄还要分三六九等?”   “嘿嘿,那是自然。虽说咱们赌庄来者不拒,可总不能让富户人家的老爷们跟兜儿里没几个响儿的乞丐混在一起,以前还出过穷光蛋抢了员外老爷钱袋子的乱子,要不是庄主做事果断,恐怕还要得罪人呢。自那之后庄里就有了规矩,贵客从正门进入,至于那些身无分文又想赌钱的,只能从后门的狗洞里爬进来。”   听他这话,君子游都懒得细问“果断”所指何意。   在这种人眼里,人命就如同草芥一般,远不如一枚铜板来得值钱。   “看爷有点儿面生,以前应该没来过咱们赌庄,不知是从……”   “姑……江南人士。本少爷带着小娘子偷跑出来,初到京城,想见识一番长安风华,才刚出了琅华阁就来这儿了,能不能给本少爷来点儿乐子。”   “乐子当然有,保您进了咱们这儿就流连忘返,不想回家了!爷您请移步往这边儿走。”   振德赌庄就设在长安城东的慕容府邸之内,来往贵客皆从正门直入,由小厮带往正堂。   堂内安放的赌桌不多不少,恰是九张,位置排列也与九宫相同,八门整齐围绕中宫。足有半人高的硬榻是用樟木打造而成,顶上铺有上等草席,冬暖夏凉,其间还有竹帘相隔,尽显风雅,不似预想中那般乌烟瘴气,混乱不堪。   果然与寻常赌庄不同,不愧是慕容家百年基业。   这会儿堂内已有不少豪赌正酣的客人,长幼皆有,身份也是高低各有不同。   就好比艮宫处那位避人注目的老者,穿着绫罗绸缎甚是华贵,花白鬓发也理的一丝不苟,自以为做的滴水不漏,偏偏忘了右手拇指上还戴着枚翠玉扳指。   君子游不认得此人,倒是识得此物,正是年前皇上赏赐给群臣的百余贺品其中之一。他曾听萧北城顺口提起过,虽想不起名字,但此人必定是位得了圣宠的高官。   此刻时辰尚早,估摸着这位才下了朝便匆忙回府更衣来此,见他眉头紧锁,面露难色,便知他今日手气不佳,被面前的年轻公子输了钱财,更丢了颜面。   “赵大人,您身上带的银两似乎不大够,要是想再来一局翻盘,不如将你手上这枚宝贝一并押上,晚辈输了,便将今日所得拱手奉还。”   那年轻人甚是张扬,也不知家中是何背景,面对朝臣都无半分恭敬之意,气得那位赵大人咬牙切齿,脸颊挂着颗冷汗,又不敢声张,只是护住扳指,低声答道:“这可不成,皇上御赐的物件,没了是要掉脑袋的。”   “哎,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晚辈还能逼您家破人亡不成?就是您舍得给,晚辈也没命拿呀。您知道振德赌庄的规矩,银两不够便可将贵重物品暂押庄主手中,有慕容庄主做担保,晚辈不敢造次,大人也不必怕晚辈动手脚啊,不是吗?”   “这……倒是。”   “况且庄主又不会贪图您一枚扳指,这是皇上御赐的物件,除您之外,别人也不敢收呀,您何时想赎回去都成,您看晚辈说的有没有道理?”   年轻人一步步引诱赵大人入局,后者起初还犹豫着,可当对面的年轻人抓着手边银盘中的金币把玩时,他眼中闪过一丝不舍与欲-望的锋芒。   在不甘、贪婪与侥幸的驱使下,赵大人咬牙拍桌,恶狠狠道:“赌!押就押。来人,去把慕容庄主请来!”   小厮领命照做,动静惊动了周遭的宾客,似乎将物件押给庄主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纷纷凑上前来围观,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哎哟,这不是赵大人吗?听说他被方世子赢去家当,血本无归啊,根本无颜回去面对八十老母,不敢告诉老人家实情,只好硬着头皮一赌再赌,想着拿回一点儿是一点儿。”   “就他那个臭手,运气差得很,站在他边儿上本少爷都怕沾了晦气,和方世子赌,他也不掂掂自个儿几斤几两。”   “就是就是!”   嘲讽的声音之大,令脸色铁青的赵大人更是满面丧气。   君子游用胳膊肘一戳身边的小厮,“这位公子手气不错啊,是什么来头?”   “爷,您不是咱京城本地的,所以不清楚,那位是工部尚书方大人的爱子,前些年西南修建运河,方尚书从中捞了不少好处,奈何只是流言蜚语,皇上不遣人查,朝中也没人敢提。”   方世子家大业大,软硬兼施,打一鞭子再给颗糖,把赵大人唬得晕头转向,既想挽回颜面,又想保住钱财,在那点儿可怜的自尊心驱使下陷入赌徒的死循环。   君子游站的腿酸,环视一周,见周遭八宫之位皆被人占去,独留中宫空闲。   中宫较比其他等级一致的八宫占地位置更大,硬榻也更高些,四周有汉白玉制的栏杆相隔,连赌桌都是金丝楠木打造而成,雕工细腻,镂刻的神兽栩栩如生,周身更以白玉、玛瑙、翡翠相配,尽显奢华。   他也不客气,直接坐在硬榻边沿,翘着二郎腿望着被簇拥的赵大人与方世子,众人被豪赌的二人吸引注意,自是无暇多看那面生的外乡人一眼。   恰好出门端茶的小厮回来,见他坐在中宫上位,当时傻了眼,“客客……客官,这中宫……坐不得呀!”   “同是给宾客准备的座位,为何坐不得?”   “这……中宫位赌局甚大,一旦坐下,就得按千金加价,这……”   “不过千金,有何好慌张的?”   君子游心里是咯噔一下,按着发颤的手端了杯茶,猛灌着压惊。   该是起身的……听到千金的那一刻,他就不该再装什么地主家的傻儿子,非打肿脸充胖子。早点认穷也不至于太难堪,可是现在他两腿都吓软了去,根本不听使唤,想再站起来都难。   “公子果然气势过人,振德赌庄今日能迎来愿以千金为注的贵客,实乃寒门之幸。”   闻其声后,一人缓步踏入正堂。   此人身着一袭紫檀色长袍,围观的宾客见了,纷纷对人拱手招呼,敬称一声:“庄主。”   看来,此人便是恶名远扬的庄主慕容皓了。 第91章 李迭   一时间,宾客纷纷将目光移至君子游身上,听了慕容皓此言唏嘘不已,打量过后便是猜测:“这小子面生,没见过啊,是谁家的公子哥儿吗?”   “刚听他和小厮说是江南人士,瞧装扮应该是出来游玩的名门子弟,说不定是富贾家的少爷。”   “没听说江南谁家有这么大手笔啊,该不会是猪鼻子插大葱,出来装相的?”   有人嘲讽道:“那就有意思了,他要是没钱还敢放厥词,慕容庄主定叫他有来无回!”   众人各怀心思,大多是为看口出狂言的年轻人自食恶果,恨不得现在就看他赌上一局。   慕容皓见惯了大风大浪,象征性对围观宾客一拱手,缓步至君子游身前,声音并不悦耳,“这位公子贵姓?”   “免贵,姓李,单名一字迭。”   “如此,李公子幸会。实不相瞒,中宫乃是振德赌庄的上上位,千金只是起价。先考在世时曾有肃亲王与西域大宛王子在此以数座城池作赌,由振德赌庄从中担保,故而此位非尊即贵,在场诸位贵客不知公子底细,怕是不敢与您豪赌。区区不才,不如就由在下与您赌上一局,可好?”   君子游面上看着平静,实则心里已经在想着如何跑路了,目光自众人面上略过,笑答:“慕容庄主肯赏脸,自是李迭荣幸。不过凡事都讲个先来后到,在李迭之前,还有一场赌局需慕容庄主亲自担保,不如……”   “那便请李公子稍候片刻,在下去去就来。”   慕容皓说着又作一揖,总觉着此人自称大名的语气有些奇怪,便抬眼端详了君子游的面容,当下心脏似乎停跳一拍,动作滞在原处,竟挪不动分毫。   再说慕容皓这人以好色出名,男女通吃,仗着家大业大,光天化日都敢强抢民女,和他爹一样,骨子里都是极恶之徒,一见君子游生得好看,当下生出霸占之心。   而君子游看出了他的恶劣心思,心中不屑,趁人不备狠狠踩了他一脚,是要警告他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并没有给他好脸色看。   可慕容皓显然误解了他的意思,还当是他也有勾引之意,当下心花怒放,喜形于色。   这混蛋多年来尝过不少男女的滋味,大多趋炎附势对他百依百顺,就算孤高冷淡,爱答不理,也没有君子游这般的烈性。反作用便是让他欲罢不能,急欲驯服这匹会踢人的野马,凌虐他,折辱他,将他的尊严尽数打碎,最后狠狠侵占……   君子游轻咳一声缓解气氛,慕容皓恍然回神,略显僵硬的走到艮宫位前对赵大人与方世子拱手行礼,瞧着前者面前空空如也的银盘,心中便已了然。   “请赵大人献宝。”   赵大人满眼不舍,却有一股子孤注一掷的狠劲儿,取下翡翠扳指在掌心捏了许久,玉石都被捂的温热,半晌才恋恋不舍放在小厮端来的银盘中,由小厮代为擦拭,转交给慕容皓。   分明是验货,慕容皓却显得心不在焉,只粗略看了眼,便道:“玉石无暇,成色上乘,做工也很精美,乃是上品。赵大人想抵押,可值这些……”   说着张开五指,代指五百金。   赵大人赌红了眼,没了理智什么事都做得出,当即拍桌:“成交!方世子,这五百金,全押上。”   方世子奸笑着,语气甚是狂妄:“赵大人好大的手笔,既然如此,晚辈也不能输在气势,我出六百金,押大……”不知怎么,话音未落又话锋一转,“哎呀,是晚辈操之过急了,赵大人是长辈,理应您先押。”   这一做法简直拿住了对方的弱处,赵大人果然不出所料,为防方世子耍小手段而抢先押大,只见方世子与慕容皓对视一眼,笑意更深。   二人赌局已开,荷官右手握着骰盅,左手指间夹着三枚骰子展示给众人,表明赌局公开公正,绝无偏袒放水。   而君子游却注意到他左手食指上戴了一枚乌黑戒指,乍一看好似黑曜石雕镂而成,细察之下却觉着色泽光泽都逊色了些。   难道是……   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听方世子吩咐:“开始吧。”   那荷官便将骰子丢入骰盅之中猛地摇起,一番周旋后扣在桌面正中,确认过他与赵大人的神情后问:“买定离手,二位庄家,大,还是小?”   赵大人吼道:“大!押大!!”   方世子的反应与之截然不同,无奈一笑,暗中与慕容皓对了眼神,“那我便押小,开吧。”   荷官应声开了骰盅,桌上三枚骰子纷纷对应“二、二、三”。   被人摆了一道的赵大人毫无悬念的输掉了最后的家产,赔个精光的他简直无地自容,换了别人,此刻就要被赌庄的家丁赶出门去了。   可他毕竟是朝中大臣,总要留些颜面,故而垂头丧气的走时,也无人出言奚落。离开后才陆续有人抱上方世子的大腿,谄媚着说上几句动听的话,都想来蹭蹭他的福气。   待这一波平静,人们又陆续围到中宫位四周。   慕容皓一心挂在君子游身上,匆匆将那枚曾属于赵大人的碧玉扳指放回小厮捧着的银盘中,上了硬榻与那人相对,把玩着桌上的骰子。   “不知李公子善赌什么?骰宝牌九一应俱全,定当奉陪。”   说话时眼神还上下打量着君子游,不过这回没再专注于相貌,而是一路向下,看着那人衣领下若隐若现的锁骨,猜测被衣衫挡住的究竟是怎样一具身子,心里已经盘算起如何让他输个血本无归,连人都一并搭上……   “不瞒慕容庄主,李迭并不善赌,只图个新鲜罢了。不如就按方才那位大人与世子玩的来,全由庄主押注,李迭只负责加价,如何?”   众人闻言唏嘘不已,心道这小子到底是家大业大还是不知死活?竟敢与从小赌桌上长大的慕容庄主玩这么刺激的?   这可乐坏了慕容皓,毕竟他是占了便宜的那方,赚不到银子也不至于亏本,甚至还可以抱得美人归,只需动动嘴皮子,岂不快哉?   “如此,李公子请恕在下唐突。”   他传了先前为赵大人与方世子做赌的荷官,待人将骰盅按在桌面,抬手请二位庄家下注时笑道:“第一局,李公子要押多少?”   君子游双手拢在袖中,很快伸出左手,掌心按着一枚铜币向前推去。   慕容皓还未反应,宾客中已有人笑道:“说了千金起押,你怕不是来羞辱振德赌庄的?”   “你们对此一无所知,但慕容庄主一定识得此物。”   这正是当日在刑部大牢中,君子游从邢金宝手中得来的东西。   当时他拿到这枚铜币并不知其玄机,后细细研究一番,发现铜币正面阳刻的图案正是西南商行的徽章,当下便抓住了对方的破绽。   百密终有一疏,若说西南商行有什么容易被抓住的弱点,那必然是麾下这家不肯承认与其有关,行事做法却又处处看得出老侯爷手笔的振德赌庄了。   慕容皓一见此物就慌了神,猜不透君子游意欲何为,为避免被旁人察觉端倪,立刻按住铜币,缓缓挪到自己身前,掌心在茶几上留下一溜汗水的痕迹,可见他心中不安。   “真是件好物啊,李公子出手阔绰,当真让在下惊奇。”   此话一出,围观众人自是好奇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见多识广的慕容庄主赞不绝口,后者一抬手示意小厮莫要让外人靠得太近,待旁人退后了,才压低声音质问:“你是谁,究竟有何目的!”   “方才不是说了嘛,我是你爹……不,李迭啊。”   把这怪名连起来念了,慕容皓才发觉自己是被人摆了一道,占了便宜,“你!!”   “要不是亲眼所见,我还真是不敢相信,威震京城的振德赌庄居然会做出老千这种下三滥的勾当,骗的人倾家荡产,走投无路。”   看着君子游一脸惋惜,慕容皓冷笑道:“那都是他们自己心甘情愿的。”   “你说的没错,这是他们咎由自取,根本不值得同情。可是蛊惑他们步入歧途的你,真的一点儿责任都没有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君子游一瞥身旁面无表情的荷官,从他手中拿过骰盅,将三个骰子投入其中摇了起来,还道:“方才我就发现,只要方世子押大,这位荷官就会用左手扣盅,反之则是右手,动作一气呵成。若非刻意观察他的举动,很难察觉到他高明的骗术。”   说罢,他猛将骰盅拍在桌上,清脆响亮的一声,让众位看客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慕容皓临危不乱,看着那人的眼神是挑衅中带着些许玩味的暧昧,“无凭无据,你把这一盆脏水泼到振德赌庄头上,败坏了本庄的清誉,你可知要赔多少钱才能了事?”   “要证据?成啊,若我是信口雌黄坏了振德赌庄的名声,你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也没半句怨言。可要是我说的句句属实,你又当如何处置?”   “我振德赌庄停业大吉,拿出所有财产赔给那些曾在此受骗的赌客,且我慕容皓也愿任你处置。生死局,你看如何?”   “庄主果然豪爽,李迭佩服。但我有个条件,便是庄主你……得先与我赌完这局。” 第92章 暗箱   君子游是铁了心要与人对赌,一手按着铜币,另一手握着骰盅,大有以此威胁的气势。   慕容皓从未做过这么被动的交易,担心西南商行的把柄落入外人手中,又不肯轻易放过到嘴的肥肉,几番纠结,还是将作为赌注的筹码推上前去。   “李公子要如何赌?”   “既然由我摇盅是坏了你们振德赌庄的规矩,不如就由公子你先押吧。”   “爽快,如此,我便押小。”   “那我是只能押大喽……”   那人狡黠一笑,缓缓抬手挪开骰盅,只见三颗骰子整齐叠在一处,众人见了都不由屏住呼吸,静看接下来局势的发展。   君子游两指夹着最上为“六”的骰子放到慕容皓面前,此举已让后者心中慌乱,瞪了一眼桌旁的荷官,又匆匆看向剩下的两颗骰子,迫不及待确认其点数。   “六六六。这可是大吉的数啊,看来公子是输给我了,那么振德赌庄的财产……”   “等等!你出老千!!”   听了慕容皓狗急跳墙的指责,君子游笑意更深,却偏要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委屈模样,一手撑着下巴,特意露出了他拇指上所戴,方才从荷官那儿顺来的石戒,不清不楚的辩解道:“慕容公子可不要含血喷人,众目睽睽之下,我岂有作假的可能?再说是在你振德赌庄的地界,用你振德赌庄的东西,我今日又是第一次来,哪有什么机会做假?”   他说的有理有据,慕容皓无从反驳。   与此同时,围观的看客中也有人为君子游打抱不平,更有甚者指出慕容皓作为振德赌庄的庄主未免太输不起。   “咱们是亲眼瞧着李公子摇骰盅的,要是真动了手脚,不可能咱这么多人都做了睁眼瞎。慕容公子输便输了,何必输的这么难看。”   说话的这位脸色不大好看,应是今儿个也输了不少银子,心中不满。   他这话很快引起了同样输惨了的赌客共鸣,虽是不敢公然怀疑,私下里对人也是指指点点。   察觉风向不对,慕容皓一把抓住君子游在他眼前晃了好几次的手,按在桌上令他动弹不得,并让众人靠近了去看他手上的戒指。   “这是磁石打造的戒指,他刚刚就是利用这个……”   不等他说完,君子游就迫不及待为自己开脱,“是磁石又如何?骰子里要是没有铁砂,这东西还有用武之地吗?”   有人眼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振德赌庄的荷官人手一个的石戒,心下明白了一切。   “原来如此,原来都是赌庄搞的鬼!怪不得我只有刚来的日子能赚来真金白银,到后来却是不停赔钱。本以为是我运气不好才……居然,居然都是赌庄搞的鬼!!”   一时群情激愤,众口谩骂。   早在发现风向不对的时候,赚了盆满钵满的方世子就已经溜之大吉,注意到这个细节的人们更是愤怒,纷纷要找慕容皓讨个说法。   就算他有通天的本事,这会儿也是难敌众人,趁着他被人围起来的时候,君子游悄悄钻出人群,躲到没人的地方静待这一场闹剧结束。   可惜还没高兴太久,被气急败坏的慕容皓喊来的家丁酒将闹事众人团团围住,一群手无寸铁的公子哥儿们自是打不过这群做惯了坏事的恶霸,说不慌张是假的,一个个挤到角落里,只敢在背地里喊:“你们这是店大欺客!你要是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爹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三公子,你说的是钱大人吗?你没听今日赵大人说吗,早间上朝的时候他就被指出渎职,这会儿已经下了大狱,你们钱府怕是也被查封了。用不了多久,朝廷的人就会上门抓你,还用得着本庄主亲自动手吗?”   被家丁扶起的慕容皓踢了说话之人一脚,一点儿也不在乎被记恨,是看透了钱府这次再也不能翻身,行为举止都大胆了起来。   如此看来不难推测他口中这位钱大人落得牢狱之灾的原因,怕是与定安侯府脱不了干系。   君子游不得不在心里佩服着老侯爷的手段,双管齐下,令人难以招架,当真可怕。   奚落完了出头的钱公子,慕容皓想起君子游来,使了眼色便有家丁一左一右按住了那人。   被压得动弹不得,双手被反拧到背后是难忍的疼,君子游咬着牙,抬头看向气势汹汹朝他走来的慕容皓,才刚对上眼神,就是个巴掌落在他脸上,火辣辣的疼。   “等本公子收拾了他们,再慢慢审你!”   慕容皓扬手还要再打,君子游下意识背过脸去,却听席外有声传来:“你再说一遍,要审谁?”   听了这声音,君子游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还不如让慕容公子把他打晕过去了。犯事被抓了正着,就算安然脱险,他接下来几天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出言制止了慕容皓暴行的人正是最不该出现在此的萧北城。   前者心里想的是振德赌庄与缙王府一向没什么来往更谈不上恩怨,要不是这位王爷一时兴起也想来赌两局,就说明自己抓的这位是与王府有关的人。   说起缙王最在乎的人,无非贴身侍卫与王府总管,再就是被百姓津津乐道,因为阴差阳错而上了花轿被抬进王府的那位……   难不成,这个人是……   慕容皓看向君子游,见他左脸还挂着自己方才打下的巴掌印后悔莫及,只得硬着头皮迎上脸色阴沉的萧北城,心里琢磨着如何应付才能逃过这劫。   这厢萧北城满腔不悦,他后知后觉发现君子游目的不纯时已经晚了,仔细调查那人近来的举动,发现他曾暗中见过邢金宝后,便猜到他一定会到振德赌庄来。哪成想自己前脚才刚进门,就目睹了那人被打的一幕。   若说萧北城有什么最不能容忍的事,那必然是有人不知死活的碰了他的东西。   虽说君子游本身不是个东西,但他遭此虐待,缙王心中总归不爽,强忍着出手打向慕容皓的冲动,脸上挂着微笑,周身却腾绕着一股无形杀气,让人不寒而栗。   “缙王,真是幸会,不知您大驾光临,是为何事……”   话只说了一半,沈祠便上前推开桎梏着君子游的家丁,把人拉了起来关心道:“少卿,你没事吧?”   “手手手……没知觉了。”   看他左臂无力下垂,沈祠按着他的肩头,拉住他的手腕,只道一声“忍着点”,猝不及防将他脱臼的关节接回原处,疼的君子游身子一抽,愣是没敢叫出声来,灰溜溜到了萧北城身前,也不敢抬眼与人对视,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但他没想到的是,萧北城竟是一把将他拉到身后,动作温柔,不显半分暴躁,也没半句怨言。   不过他出手的动作显然让人误会了什么,慕容皓身后的亲信当是他有出手之意,竟拔出腰间长刀与人对峙。   见对方要动手,沈祠的佩剑也出了鞘,气氛陡然变得紧张,稍微起点火星子都能烧的他们两败俱伤。   慕容皓是个商人,自然清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上缙王这种情况是他吃亏,况且也是他心虚伤人在先,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于是先做出让步,命亲信收刀退下,赔笑道:“手下的人不懂事,冒犯了王爷还请见谅。今日之事全是误会,王爷您先消消气,区区这便让下人奉茶。”   “不必了,本王来带回自己的人,慕容庄主应该没意见吧。”   “这……是自然,可……”   君子游心道自己掀了慕容皓的老底,他能放过自己就有鬼了,用不了多久这事就要传到老侯爷耳里,到时自己还是性命难保,倒不如现在就做个了结,以免夜长梦多。   他这厢刚要开口,就见萧北城回头扬手,是恨不得也给他一巴掌的生气。   可见那人脸上掌印未消,又是一副眼角发红的委屈模样,萧北城哪儿还忍心,都快落在他脸上的手也收了回来,只是嫌弃的将人推远了些。   可惜君子游还没来得及窃喜,迎面又是一巴掌打的他晕头转向。   这一掌力道雄厚,打得他两耳嗡鸣,一阵刺痛,很快嘴角沁出了血丝,连声响都听不清了。   突如其来的耳光打懵了君子游,也让萧北城傻了眼,方才根本没有察觉到有气息接近,可见来者功夫不俗。莫非……   任谁都想不到,猝然出手打了君子游的人竟会是紧随他们而来的花不识。   此刻他冷着张脸,大有鬼神不近的意味,只打了一巴掌还嫌不够,拎着君子游的衣领便把人扯到身前。沈祠想去拉人,却是扑了个空。   花不识冷眼看向萧北城,与此前那个玩世不恭的纨绔公子简直判若两人,话中是不容抗拒的威严。   “王爷舍不得打,那就让卑职替您打。大理寺不遵皇命,行事逾矩,滥用职权,每条罪名都足以要了他性命,只一巴掌,王爷该不会替他喊冤叫屈吧?”   萧北城与人相对,半步不让,“本王的人做错了事,自当由本王处置,何须花统领越俎代庖。”   “王爷糊涂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江山社稷都是皇上的,难道连个小小少卿,皇上都管不得了吗?”   花不识一挑眉,眼中尽是不屑,从怀中取出一块腰牌现给众人。   ……竟是皇上御用之物的盘龙璧玉。 第93章 谪仙   倾盆大雨下,君子游与萧北城双双跪在御书房殿前,相顾无言。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令君子游红肿的脸颊稍稍减轻了痛感,雨水顺着发梢流下,浸到眼中,酸得他难以睁眼。   萧北城见他如此,只说了句风凉话:“哭什么,为人臣子,连这点委屈都吃不得吗?”   “王爷,这次我擅自行动连累了您,您都不气的吗?”   “气?气有什么用,说的好似本王气了,就不用在这儿跪着一样。此刻要想的不是本王气不气,而是如何让皇上消气。你我知己一场,同甘共苦又何妨,若说真的气,本王也是气那个没能及时察觉你危险想法,没有及时加以阻拦的自己。”   “可……”   “没什么可不可是的,本王失察在先,跪在这儿一点都不委屈,而你犯错在后,同样也不冤枉。”   抹了把脸上横流的雨水,萧北城望着殿中柔和的暖光,叹息道:“没能早些告知你实情,是本王太想当然了。朝中这样的局面僵持已有多年,皇上痛恨着一手遮天的太后,便扶持了同样手握重权的定安侯与之相对,在太后失势之前,皇上无论如何都不会轻动了侯府,否则就是拔去自己的根基。可你呢,为了几桩微不足道的案子找上门去,掀了人的老底,如今难以收场,皇上定恨不得杀了你泄愤。”   “可是王爷,达官富贵的命是命,寻常百姓的命就不是了吗?有人纸醉金迷,挥金如土,也有人生不如死,苦苦挣扎。人间百态,该是如此吗?”   萧北城静静望着发出质问的君子游,看着那人眼中流露的真情实感,忽而意识到自己错了。   他避开那人的目光,长长叹了口气,“本王只知你的命在本王眼中,比任何人来得都要重要。”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所以在东窗事发后,您也愿与我一同面对这一切,而不是甩掉我这个麻烦,明哲保身。”   君子游笑笑,仰头看了看阴沉的天,悄悄伸出手来,塞在萧北城的掌心。   “王爷,有句话,我想问很久了。”   “憋了这么久,也不急于一时,忍着。”   “不,我现在就要问。”   晚了,也许就没机会了。   发觉萧北城在刻意躲避,君子游扯着他的衣袖,应是要他转过身来面对自己。萧北城仍在闪躲,他便跪着凑前几步,吻住了那人,丝毫不介意仅仅十步开外处,桓一公公将他的动作看了个一清二楚。   一吻尽了,萧北城欲抽身,可君子游抓紧了他的领口,不肯让他退后半步。   阴夜之下,唯有惊雷乍现才能映明他们彼此的神情。   君子游面上忽而现出一种难言的悲切,他拉住萧北城,闭目投进那人怀中,说:“清绝,抱我。”   除皇上之外不曾有人唤起的表字,牵动了萧北城心中的柔软。   他迟疑着揽住那人,抱着君子游被雨水冲得冰凉的身子,抹去他脸上的雨水,似有千言万语欲脱口而出。   然而话到嘴边,却只剩一句:“你身子不好,我去求皇上开恩,准你进殿一叙。”   “无妨,再重的罚,我都是认的,只是想……王爷抱抱我罢了。哪怕是在御前,也想放肆这一次,因为……”   君子游及时收口,后面咽下的话,也便成了此后折磨萧北城数年之久的悬念。   许是有好心的太监通报了外面的状况,片刻后渊帝接见了君子游,看他跪在殿上止不住打着冷颤,也是念在他旧疾在身,赐了他一条裹身的绒毯。   渊帝一向心软,更何况君子游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真的有了三长两短,心中也是不忍。   他几次欲言又止,看君子游抖得厉害,只得把话又噎了回去,吩咐桓一公公去挪了个炭火盆,趁着支走后者的空隙到了君子游身边,紧着用毛巾擦去了他头发上的水珠,焦急道:“这场戏做的,苦了你了。又是挨打又是淋雨,身子骨吃不消吧。”   君子游道:“皇上请放宽心,微臣还不至于连这点苦都吃不得。”   “你是识时务的,知道太后那边逼得紧,朕便只有让定安侯与之相斗,才能自处。”   “微臣懂得皇上的苦衷,从入朝后放任太后拉拢微臣便是此意,是要让微臣针对振德赌庄、西南商行,乃至定安侯府的这笔被记在太后头上,而非王爷。如今政-局动荡,您想要他们鹬蚌相争,从中获取渔翁之利,就必须取得定安侯的信任,最简单有效的方式就是处置了我这个擅自行动,不遵皇命的大理寺少卿。”   “君卿……”   “虽说早已料到皇上是为了今日的谋划,才会放过搅乱了缙王婚事的微臣,但微臣还是打心底感谢皇上,能给微臣这一生留下如此快活的回忆。”   说罢,他俯首三叩天子,而后起身,脱下毯子,朝外走去,口中念叨:“有些人活着,是不屑于权倾天下,万人之上的。微臣……多谢皇上。”   看他离去的背影,渊帝倍感惆怅,回身扶着桌案,对藏在屏风后的花不识道:“朕总觉着,他似乎早已做了必死的觉悟,是朕……耽误了他。”   花不识答:“也许,他只是顺应了自己的命数,这也怨不得旁人。”   渊帝心中不忍,那人才刚出去,他便快步到了殿门前朝外张望。   只见君子游对仍跪在地上的萧北城伸出手来,也不知看向何处,嗓音沙哑的劝道:“王爷莫等了,就是等到明早,皇上也未必会见您。”   “君心未决,尚有转圜的余地。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死,你且回去歇着,莫要管我。”   君子游倒也真的顺了他的心意,转身便走,毫不拖沓,甚至无需萧北城再劝。   渊帝了解自己这个侄儿的倔脾气,当下派人将二人都送回府去,却仍是打动不了救人心切的萧北城。   他愣是在御书房外跪了一夜,直到天蒙蒙亮时大雨才息,而在房内也等了一夜的渊帝摇头捻灭了灯芯,叹道:“还真是会给朕出难题啊,罢了君子游的官,很快就会有人为免夜长梦多而杀他灭口,只凭缙王是护不住他的。可要是朕发话保他,此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你说朕该如何是好。”   花不识侍奉在帝君身侧,看着他的脸色,便知他心中所想。   “卑职以为,留他一命的法子并非没有,却未必保险。世间少有双全法,在二者取舍之间,皇上会优先考虑的自然是江山社稷,如此想来,卑职便有个法子。”   “快快讲来。”   “如今京城人尽皆知,君子游的本事可不止于侦办疑难杂案,既然如此,皇上何不尝试从另一边入手……”   到了天大亮的时候,渊帝听从花不识道建议,便下了逐客令,命有失察之过的萧北城回府自省,闭门思过。   至于那不遵皇命,触怒龙威的君子游则是被罢官,命其遁入道门,不得入世。   这话传到民间,很快有人怀疑君子游与天子之间是有那么点风花雪月的,毕竟从前犯了错的宠妃都是被罚到庵祠落发为尼,没准儿能带发修行的这位前大理寺少卿也能有复宠的机会。   只有那些了解局势的人才明白,皇上是还看重着君子游的才华,让他避世不过是隔绝了官场的污秽,为的就是能再见惊世骇俗的诗文。   太后闻及此事还惋惜道:“盛唐谪仙人,现世君子游。”   得知要被迫出家,君子游没有表现出半点惊讶,这次倒是学会了遵从皇命,当天便收拾了随身之物,等待宫中来人把自己送去宿云观。   除了身上这件白衣,他没有带走王府或是朝廷的一分一毫,就连那爱不释手,写着“三问”二字的折扇也留在了府里,美其名曰:“给王爷留个念想。”   临行前,他在书房前坐了许久,萧北城在里一言不发,他便在外静待那人。时不时咳上一声,也会偷偷用帕子挡住嘴,擦去血迹后匆匆藏在掌心,怕的就是那人见了他的样子会徒增担忧。   实则萧北城不愿见他的原因仅仅是因为自责,却不知这样避而不见反倒是让君子游松了口气。   不见,也便不忧,这般也是妙极。   到底还是萧北城先坐不住了,站在门前,话都到了嘴边,却是没有勇气推开门去看那人一眼。   “去了宿云观别似在王府时一般,天寒天暖都赤着脚到处乱跑,没有本王管着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别让本王担心。本王会让姜大夫随你一同去到宿云观长住,你多听着他的话,别总是随心所欲。还有,本王与清尘道长交情颇深,你去了以后,他会替本王照看着你,有什么需求尽管对他讲,不过分的,本王自当满足。”   “王爷,若是我想您了,想见您呢?”   萧北城默然,掌心覆在雕花的门板上,多想就这样推门而出,抱住那人……   可他清楚,真的这样做了,只会让他们更加舍不得彼此,心中煎熬也只能咬牙忍耐。   知道这个问题对他们而言都太残酷,君子游也不逼问,起身到了门前,只看着一门之隔内,那人模糊的轮廓便已满足。   他说:“王爷,除了生死,没什么是跨不过去的坎儿,今日我蒙冤遭贬,他日这朝堂必会因我成为一团乱局。爱我者生,负我者死。我先说了大话,他日这话要是灵验,您可一定……一定得告诉我啊。”   萧北城按捺悲伤,双拳紧握,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子游……再陪我一年好不好,哪怕,只有一年也好……”   他知他已是强弩之末,见一面少一面,残酷而现实。   而君子游不知,姜大夫已对那人讲说了自己命不久矣的事实,心中还抱着星点希望,点点头,忽而想起那人是看不见的,便将门推开一条缝隙,伸进一只手来,翘起了小指。   他说:“好,清绝,咱们一言为定。” 第94章 梦沉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真的真的是HE!重要的事情说三遍,绝对HE,让子游用实力证明作死也不会死!!   到最后,萧北城都没有勇气走出那扇门,亲眼看着他走向无可挽回的死局。   这也刚好顺了君子游的心意,出门时见到守在王府门前的江临渊,他怅然笑道:“果然我不是个薄情人啊,与王爷相处短短三年,分别都好似要了命一样的疼,这要是再留个几年,只怕真的会像生离死别一样撕心裂肺啊。”   江临渊无奈道:“大人,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我已不是大理寺少卿,不必再尊我为上了。我因故遭贬,你与我走得太近,是会惹人嫌话的。”   “我何尝是会在乎旁人眼光的人,初入大理寺时我便说过,是欣赏您的为人才会追随您,就算您不再为官,于我而言依旧是可敬可佩的文人,我来送送您,有何不妥。”   君子游笑笑,心道能遇上这样正直的人也算自己的福分,便与江临渊一同上了车,卷起珠帘,望着京华盛景渐渐远去,心中颇为惆怅。   他颓然道:“我走之后,最可能被推上少卿之位的人就是你。相处这些日子,你的能力我是了解的,查些疑难杂案不是问题,但你在大理寺一定要小心一个人。”   江临渊会意,低声念出了那个名字:“司夜。”   “他隐匿官场多年,我至今都猜不透他的底细,甚至不知他明里暗里究竟是为谁谋事。王爷成亲时他摆了我一道,利用我不忍对兰心赶尽杀绝的善念藏身其中,逼得王爷息事宁人,便不了了之。此事牵扯我的一位挚友,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因此我有一事相求。”   “放心,在您归隐宿云观的日子里,我定会查明事情缘由,并以江氏势力暗中保护苏清河大人。接下来的日子,我很抱歉不能陪您一同走下去,请您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殿下。”   君子游无奈的笑笑,心知自己劝了这么多年都无法劝他回心转意,就算此刻再多说几句也是无用,索性闭口不言。   而江临渊却将他的举动当作妥协,难掩心中激动,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君子游再次咳了起来。   他在王府隐忍许久,已是到了极限,只咳一声,捂住嘴的指缝间便溢出了血色,江临渊急于命人停车,君子游却扼腕阻止了他。   “莫让王爷知晓我的病情,姜大夫那边自有我去说服,你要替我保守这个秘密,不可让王爷担忧。”   “可是……”   “王爷受罚禁足府中,被他知道我病重,定会不顾禁令前来探视。我才被贬不久,盯着王府想踩上一脚的人比比皆是,不可让人有可乘之机。”   见江临渊是一脸凝重,君子游又笑道:“不必担心,我自己的身子心里有数,病了这些年也早就习惯了,养些日子就好了。”   只送到宿云山下,君子游便把江临渊打发了回去,下车时刚好见到奉萧北城之命在此等他的姜大夫,便朝人伸出手来,待随行前来监视他的人走了,才表现出身子的不适,两腿一软,跪倒在地。   姜大夫忙扶起他来,招呼着把守山门的道士来帮忙,拖着君子游上山的时候嘴里也不闲着,啰哩啰嗦的数落:“硬撑,就硬撑,看你这副鬼德行还能撑多久!”   君子游抹去嘴边的血迹,勉强扯出笑容,半开玩笑的问道:“姜大夫,我还能活多久?”   他是半步也走不动了,瘫坐在地寸步难行,帮忙的道士只得上山求助,趁着歇息的时候,姜大夫把了他的脉象,正色问道:“想听实话吗?”   “自然。换做是从前在姑苏的时候,我都可以准备寿材,给自己安排后事了。但在京城,有人替我操办这些,我所要忧心的便只有自己死后,谋划的一切,能否照着我所期待的方向发展……”   姜大夫叹着气,沉声道:“半月……不足。”   “已经足够了。”   应了姜大夫的话,在接下来的十天里,君子游的身子每况愈下,常常咳得彻夜不眠,连下床都成了难事。   虽有姜大夫帮他保守秘密,却是堵不住清尘道长的嘴,得知他情况不妙,清尘道长立即修书送往京城,不想这信却是被有心人中途拦下,几天都不见回信,清尘道长只得派遣心腹弟子骑快马回京禀报。   君子游病危的那日,正值雨季的长安仍是阴雨绵绵。也不知他是抽了什么风,屋外风雨交加,他却偏要出去晒晒太阳,姜大夫知他这是回光返照,为满足他最后一点心愿,便将他扶去了少有人烟的后山。   他就卧在躺椅上裹着厚重的被子,仰望天井中四水归堂的美景,似有千言万语,却再难表露心声,缓缓闭上眼,一觉睡去,梦沉难醒。   得知君子游病危的消息,萧北城果然不顾旁人阻拦,连夜冒雨出城。   途径南城门时,守城士兵以皇命缙王禁足为由将他拦下,刀兵相向欲将他押回王府。   而萧北城被利刃所逼,却无半分退意。   “让开,让我去见他……”   守卫劝道:“卑职也是奉命办事,皇上怪罪下来,受牵连的何止一人,还请王爷三思。”   萧北城神情恍惚,只重复着一句话:“让开……让我去见他……”   “王爷……”   “让开!!”   沈祠一着急就不会措辞了,想说服守城兵士通融,半晌都憋不出个字来,一时情急,竟拔剑欲与兵士死斗,一时情况混乱。   守城将军陆随风被惊动,亲自出面见了萧北城,看到那人满眼悲切便了然一切,当即下令:“开城门,末将恭送缙王出城。”   手下士兵阻拦:“将军,万万不可啊。缙王如今是受罚禁足府中,要是把他放出城去,皇上怪罪下来……”   “我认识的缙王绝不是个不知轻重的愚人,他会如此,定是发生了他愿以前途作为代价的大事,我不想误他终生。就是皇上真的怪罪下来也有我顶着,听我的,开城门,送缙王出城!”   萧北城本是不抱希望,可见陆随风全力相助,比起意外,更多的却是感激。   对方在闸门落下前,状似不经意从萧北城身边经过,低声提醒:“事出蹊跷,王爷须得小心。”   而萧北城心神不宁,只道一声“多谢”,便匆匆驾马出城,直奔宿云观。   他赶到时,君子游已是弥留,迷迷糊糊听见动静,便求姜大夫紧锁房门,虚弱道:“我落魄至此,是不想让他看到的,拜托……”   他吃力地喘息着,情绪又如此激动,姜大夫不忍,便遂了他的心意,可当萧北城叩门时,还是心软了。   隔着门虽听不真切,但萧北城声嘶力竭的呼喊中饱含的悲痛,却是能切身感受到的。   那人不死心的叩着门,指间流出的血色被雨水冲刷,很快没了痕迹,正如倾盆大雨之下,没人能看清他满脸的泪痕。   “君子游,你这个言而无信的骗子,你明明答应过会再陪我一年,不过十日便出尔反尔,事到如今,竟连见我的勇气都没有吗!!”   声声质问触动人心,反看君子游也已泪流满面,分明连话都无力说出口了,却还是死死抓着姜大夫的袖口,不肯他放那人进门。   姜大夫别过脸去,咬了咬牙,狠心从他手中抽出衣袖,拔掉门闩放进了萧北城。   果不其然,那人一进门便冲到床榻边,握住君子游已经冰凉变僵的手,抚着他的额头,只字难言。   君子游吃力地抬手,替他擦去睑边的泪,话音虚弱难闻,“王爷,别哭啊……”   “那是雨水!”   “尝之咸苦涩口,是泪啊……”   “君子游!”   惹得他气急,君子游笑了出来,张口咬住那人湿透的衣襟,竭力忍住胸中撕裂般的痛楚。   “别哭了,王爷……记得我来的时候,你是笑着迎我的,我要走了,也别苦着脸啊……”   一如从前那般恶劣,他颤抖着,喘息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坐起身来,靠在萧北城肩头抱住了他,与他十指相扣。   他笑说:“真好,有王爷陪着,便不怕了……”   萧北城咬着唇,迟疑着抱住他清瘦的身子,是恨不能将他融入骨血的心痛。   “清绝,我还有个心愿,求你准允……”   “不,不要说……”   “我死后,不留棺椁,不设碑文,就烧成一把灰,随手撒了便成……若留痕迹,你定会思我念我,叫我如何舍得……”   “君子游,你不准死!!”   “他日你若想起我来,便在我灵前,放一支折下的梅枝吧……”   “子游,别说了,求你……”   “清绝,好黑啊……你抱紧我,再抱的紧一点,好不好……”   话毕,萧北城只觉掌中紧握的五指微微抽动,那人睁大了眼凑近,似是想来吻他,然而中途气尽力竭,怀中一沉,那人便靠在他肩头沉沉睡去,再未醒来。   他甚至来不及缩紧自己的怀抱,像个茫然的孩子般慌乱,脑中一片空白,不知所措。   姜大夫把了那人的脉,确认已是无力回天,沉重道:“王爷,君先生……卒了。”   这话犹如深渊回响萦绕耳畔,萧北城懵然间下意识抱紧君子游,姜大夫来拉他,他便像只发狂的野兽朝人嘶吼:“滚!滚出去!!”   “王爷请节哀……”   “滚!!”   姜大夫出门时遇上奉命等候在外的沈祠,他似是已经预料到什么,两手不安的拧在一起,分明是害怕听到噩耗的,却又由着心中那点可怜的希望去问:“姜大夫,先生他没事吧?”   不忍说出实情的姜大夫看向紧闭的房门,长叹一声,只模棱两可的道了句:“谁知道呢……” 第95章 后事   君子游病逝的消息很快传进宫里,渊帝亲命花不识前来打探虚实,他赶到的时候,萧北城正坐在宿云观厢房中,满眼茫然注视着窗外的远山孤景。   沈祠在外拉了拉他的袖子,摇头示意他不要靠前,花不识问:“那事……是真的吗?”   对方两眼通红,显然是哭了一夜,话也说不出口,只能点头。   花不识欲言又止,这时沈祠悄悄进门,压低声音对屋内那人说了句:“王爷,柳管家来了。”   那人仍是沉默不语,闻讯而来的柳管家对花不识点头示意,就算打过了招呼,把沈祠从房中拎了出来,关门将他们隔在外面。   柳管家叹着气,两手死死按着门沿,挣扎了许久,才令面上的沉重消去三分,转身到窗边,拉住了萧北城的手。   “王爷,我想他是不想看到您为他这样茶饭不思的。他病了这些年,痛苦不堪,去了也是种解脱,最后远离朝堂喧嚣,也挺好的,不是吗?”   萧北城的目光缓缓落在收拾整洁的床铺上,眼中布满血丝,轻轻一指。   “那是我和他第一次亲热的地方,狼妖案时借住于此,他头一次那么主动,清早醒来,还数落我是初次,床技差劲……可他分明也是第一次,痛的难忍了也不说,只是皱着眉头,低低的哭吟。我时常会想,会不会就像旁人说的那般,是我太过重视他,占去了他的福分,才会让他……”   “不是的,王爷,他沉疴在身,也是清楚自己命不久矣的。可他听从王爷的话,随您到了京城,便是想借着所剩不多的日子为您搅动风云啊。”   “若不是我将他带到京城,他大可以在姑苏安稳的离世,而不是操劳至此,到最后蒙冤而去,至今难证清白。”   “王爷……”   萧北城抚额叹息,心中意难平,死死握着扶手,骨节泛白。   “他昨夜是在我怀里咽气的,弥留之际难以呼吸,是那么痛苦,那么绝望,可他在我怀里,仍是隐忍着痛楚,不肯让我担忧……母亲离世前有对我的不舍,所以最后一刻,脸上都挂着泪痕。我以为他不为所动,是因为对我的感情不比我对他那般刻骨,可在姜大夫整理他的遗体时,我看到了……看到了被他泪水打湿的被褥,他明明已经……”   萧北城俯身,额头轻轻靠在柳管家肩头,是已不堪重负。   他说:“于情,他去了,我是那么痛苦,那么绝望,可我一滴泪都流不出来。时常与他斗嘴的沈祠在外哭了一宿,我却对此无动于衷。我……果然是个薄情的人吧。”   柳管家轻拍他的背作为安慰,低声道:“不,王爷您只是还没接受他离去的事实。这样也好,王爷便歇几天吧,这些日子,我们谁都不去惹您的嫌。”   说罢,柳管家自顾自的扶起萧北城,也不问他愿不愿意,便把神思恍惚的他领到门外。   刺目的霞光映在那人面上,令他不得不抬手挡在眼前,任由柳管家将他扶到山路上。   萧北城婉拒了他的陪同,只道“你去办好他的后事,不必管我”便独自下山。   他走的每一步都格外缓慢,顾虑他此刻的心情,柳管家并未随行,只是静静看他一路跌跌撞撞的离开。   当初与君子游同走这林间小路时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他仍记得那时自己负手在前,懒得多看那人一眼,全然不知他身子不适,渐渐落在后面,天黑时便迷了路,直到上山后才发现了他走散了去。   想到这里,脚下忽然踩空,是扶着路边围栏才勉强稳住身形。   不知怎么,萧北城忽而走不动了,跌坐在地,就像个找不到回家的孩子一样,茫然无措。   两行清泪自眼角滑落,打湿了衣衫,他多想自己能撕心裂肺的哭上一场,把心中难过哭尽,也便不会再这么痛苦……可他做不到。   连如此本能的反应都成了奢望,他失神的低语:“子游,我爱你……信我,我真的爱你……”   他就在此呆坐着,忽听头顶传来一声悲哀的嗥叫。   雪魂在空中盘桓着,缓缓落到萧北城身边,俯下身来用颈子贴着他,低低的叫着,安慰着心碎的主人。   不知过了多久,前来寻人的王府亲卫才护送他下了山。   山林之中,一个穿着的白衣的年轻男子目不转睛望着他的一举一动,沉叹一声,确认他走后才着手掸着覆以白纱的斗笠。   他身后出现一人,见他如此,便说了句不知腰疼的风凉话,“薄情如你,王爷怎就瞧上了你这么个害人伤心的病鬼。”   此人正是趁着众人忙活丧事而得空偷溜出来的姜大夫,瞥着白衣男子的反应,眼中尽是鄙夷。   那人听了他的话也不恼,回过头来朝他一笑,戴上斗笠遮住面容,才道:“分开以前,你只有这一句话想说吗?”   “你这么说倒是提醒了我,记得带上这个。”说着,姜大夫从怀里掏出个药瓶塞在他手里,“这是一个月的分量,你要是不想真的病死,每个月都需派人到京城来取药,记住了吗?”   “那就多谢姜大夫厚爱了,希望三年后再见时,我能如愿叫上你的真名……是吧?姜炎青。”   说完这话,白衣男子便头也不回的步入山林深处,只留姜大夫一人呆站在原地喃喃自语:“如果以为一死就是一了百了,那你可是大错特错。爱情这东西可不像雨雪,落入淤泥便轻描淡写的去了,你迟早有一天会回到他身边的,君子游……”   那之后,遵照君子游生前的意愿,他的遗体被火化处理,没有棺椁,没有碑文,只将骨灰盛放在净瓶中,暂时供奉在宿云观。   送他走的那天,萧北城没有出席,一大清早便坐在了弄玉小筑,看着那人留下的种种痕迹,总会有种他还尚在人世的错觉。这样想着,也便不那么痛苦了。   萧北城坐在房中,静看窗边积落的尘埃,总会想起他初到王府的日子会为了沽酒而偷跑出去,惹自己不快,时常赤脚走在地上,劝也不听,会躲在窗边去看不曾见过的长安雪景,也会在难眠的长夜悄悄钻进自己的被子,笑说:“王爷,我想你了”。   斯人已去,就算穿梭在人来人往的繁华街市,也再看不到那人熟悉的清瘦身影。就算他到南风阁去小坐,也再见不到那个会陪他听曲儿喝茶,为他拈酸吃醋的白衣公子。   他去了还未修葺完的大理寺,去了曾惹是生非的琅华阁,甚至冒着逾矩被降罪的风险到宫中看过了那人曾去过的所有地方……皆寻不到他的痕迹。   昨日站在朱雀大街,茫茫人海中,他似乎看到了那人的背影,下意识伸手去捉,却只是个穿着白衣,相貌身形与他全无相似之处的陌生人。   他在街上愣了许久,仿佛人间喧嚣已经远去。   而此刻,他面对着展开的素白扇面,看着上面写着“三问”二字的清晰墨迹,不自觉念叨着:“长安沽酒君子游,昔日三问今何在……”   沈祠在弄玉小筑外听见了这句,心中难过,泪又止不住的落了下来。   听着他的抽泣声,萧北城心烦意乱,出门道:“别在这里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   看他两眼红肿的活像一双桃子,便知他肯定又是哭了许久,萧北城问:“今日去送他了吗?”   沈祠点点头,“去的人不多,只有清尘道长,江寺正,姜大夫,柳管家与我。道长亲自点的火,江寺正为先生捧的骨灰……咱们就把他安置在宿云观了,王爷您想见的话,随时都能……”   “不见。”   他答得非常果决,干脆到令沈祠心头一颤,紧追上那人的步伐,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王爷……”   “见了,他便真的死了。不见,或许还有那么一丝可能。”   “王爷,您怎能如此冷血,先生走时,您一滴泪都没掉,如今他去了,您也不肯看看他,先生要是在天有灵,心里该有多难过……我,我最讨厌王爷了!!”   沈祠哭着转头便跑,可才出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对着萧北城渐远的背影喊道:“王爷,就算您不在乎先生,也请看在从前的情义,查查他的死因吧。先生才到宿云观去不过半月就病危了,说没人害他,我定是不信的。王爷,我求您了,您一定要还他一个公道,求您了!”   沈祠跪了下来,看着那人快步离开,心都凉了,声声质问就如刀子般刺在萧北城心上。   “王爷!你真的这么薄情,要弃先生不顾了吗?王爷!!”   萧北城决然走进祠堂,猛的关上门,将沈祠隔绝在外。   连日来紧绷的情绪终于失控,背靠着大门跌坐在地,眼泪就似断了线的珠子,再难含在眶中。   他捂住嘴的手背青筋暴起,望着灵位上长公主端庄的等身像,跪倒在灵前,抓着铺在桌案上的布巾,隐忍哭道:“母亲,他走了,他丢下我,一个人走了……”   这是君子游死后,他唯一的一次宣泄,抛弃了尊严与廉耻,哭的声嘶力竭。   视线模糊间,他看到一块崭新的灵牌被供于侧位,几乎是下意识将其搂在怀里,指尖摩挲着规整的字迹,顷刻间泪如雨下。   灵牌上所刻的,正是“缙王妃君子游之灵位”。 第96章 正名   “回皇上,君子游的确病逝宿云观,遵照本人意愿行了火葬,现被供奉在观中,只有生前与他亲近的人才可前去进香。卑职赶到的时候,缙王府已经着人办了他的后事,缙王神思恍惚,被送回王府后便没再出过门了。后来卑职也去探望过缙王,却被拒之门外,看来此事对他打击甚大,应无造假的可能。”   听了花不识道禀告,渊帝叹息不已,“是朕贬了君子游,也是朕把他禁足宿云观,他出了事,缙王痛苦难当,定是恨极了朕这害死他重要之人的皇叔啊……”   “卑职也觉得君子游的确死的蹊跷,他虽有痼疾在身,治了许多年都不见痊愈,但这病时好时坏,不犯的时候也没什么不适,不至于刚到宿云观十日就猝然病死,恐怕……”   “朕就是担心有人暗中对他出手,才会命他多写诗文送进宫里,不想还是没能保住他的性命,看来暗中出手之人藐视的不是君子游,不是缙王府,而是朕的皇威啊……说起来,早些时候他的病也严重了一阵子,是被人下了毒,犯哮病的时候总会咳血,那之后好起来了,也没听说他身子不成啊……你且去查查他当时服了什么毒吧。”   “卑职这便去办。”   嘴上这么说,可花不识迟迟没动弹,渊帝又问:“你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去办?”   “其实……卑职回来的时候,途径大理寺,看到京城百姓自发为君子游送行。他虽是贬官后病逝,后事也是匆匆办了的,但从前涉案的相关人士还都记着他的恩情,有许多被振德赌庄使诈害得家破人亡的亲眷都想替他讨个公道。大理寺闭门不见,他们便长跪不起,已有大半天了。卑职觉得不早些收拾了,后面可能会出事的。”   渊帝摇摇头,起身走出殿外,吹着深秋已经转凉的风,心绪难定。   说来也是赶巧,君子游走的那天恰好是长安雨季的最后一日。后来雨停了,天儿也冷了,闻着湿漉漉的气息,是大雪将至的预兆。   “朕命你在入冬前给出一个结果,真假都无妨,要的是堵住百姓的嘴,也稍安抚缙王的心。这些日子就让缙王好生歇歇吧,解了他的禁足,想去哪儿转转都随他心意吧。确是朕负了他,害死君子游,便是揉碎了他的心,往后的日子,他可怎么过啊……”   想了想,渊帝解下了金丝绣着龙纹的腰带丢给花不识,转身又回到殿中,缓缓脱下龙袍。   “不成,朕还是得出一趟宫,还是老规矩。”   “卑职遵旨。”   午后,把守宫门的侍卫确认过花不识的腰牌无误,便将人放出了宫,“花不识”片刻也未耽搁,驾马先到大理寺前看过了状况,转身又去了丞相府。   他到的时候,黎婴正坐在檐廊下边看景,缓缓将饵食撒到青花瓷盆中,看各色金鱼浮到水面上争相吃食,眉头蹙的越发紧了。   察觉到有人靠近,他也未抬眼,指尖轻触水面,又将那滴清水弹了出去,恰好落在对方脚下。   “先是孤立臣,让臣沦为无用的残废,现在又害死了身边为数不多的可信之人。吾皇,你是真的想让自己成为孤家寡人。”   易容成花不识的渊帝没有替自己辩解,坐到黎婴身边,温热的手掀起那人的裤脚,抚着他冰凉的下肢,话中满是悔意。   “是朕误会了你,害你至此,要说声抱歉。”   “误会,抱歉……对我,至少还有道歉的余地,可是他还听得到吗?”   说到这里,黎婴的情绪陡然激动,扬手打翻了装着饵食的铁盘,朝人吼道:“等人死了才知后悔算什么?旁人都是蝼蚁,性命在你眼里一文不值,你只看得到你的江山你的社稷,自私到令人发指,我不干了!萧景渊,我不干了!谁爱当这个丞相就让谁来忍受你十年不变的猜忌吧,你总有一天要窒息在自己的疑心里,但你活该……”   他愤怒到想起身逃离这个曾给了他希望,如今又将他推入绝望深渊的男人,哪怕他早已寸步难行,哪怕他跌坐在地,是要忍受刻骨的剧痛,也在用一双瘦弱无力的手,竭力撑起残疾的身子,远离那如恶鬼般冷血无情的天子。   “黎卿……”   黎婴转身甩开那人抓住他的手,再难克制情绪,声泪俱下:“放开!萧景渊,我与你的君臣情义到了头,早在你为笼络定安侯而决心舍弃君子游时,就注定我们将走上陌路。多谢你这些年的厚爱,这个丞相的位子我已经坐腻了,明日我便将宝印归还朝廷,从今往后,你我再无瓜葛!!”   渊帝还欲劝说,但黎婴的喊声惊动了卧在庭外的雪狼,低吼着扑到那人身前,是将他视为了欺主的恶人,眼看猛兽起了杀心,渊帝只得抽身。   还当黎婴是在气头上才发了狠话,不成想第二天,他竟真的差人将宝印送回到了宫中。   相爷辞官这事很快传遍朝野,虽说此前他就为养伤暂将朝事交由三省代为处理,但在遭贬的大理寺少卿病逝后匆匆辞官,还是难免让人深思其中关联。   朝中不乏有人议论,也许真要发生什么大事了也说不定,君子游在时把朝廷搅得鸡犬不宁,人都不在了还能影响着京城局势,果真是个祸世妖人。   任凭外界风浪掀得再高,也没影响到王府中安养的萧北城。   听闻君子游的死讯,莫文成不远千里从姑苏赶来京城,是想劝缙王早日解开心结,见那人情绪平静,心中不免担忧。   他清楚这位的性子,遇事总是碍着颜面不肯发泄,郁结于心迟早是要憋出病的。   莫文成劝道:“早在王爷去往姑苏时,老夫便说过君子游并非辅佐王爷的最佳人选。王爷坚称不信天意,还是执意重用了他,如今的情形也正应了老夫的担忧啊……”   “莫老前辈不必担忧,你还在钦天监时就说过本王命中将有一劫,见了君子游也是同样的话,本王已经习惯了。”   “看王爷为此伤神,老夫心中不忍,有句话也许不合时宜,但为了王爷,老夫还是有必要提醒。您……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君子游此人的身份吗?”   萧北城毫不犹豫答道:“不过是个浪迹山野的下作文人,有什么好查的。”   莫文成笑的意味深长,“老夫此前还在想,为何王爷会轻信一个来路不明的年轻人,说是从话本中发现了他的才能未免太过牵强。方才听王爷这早已在心中周全百遍的回答,老夫终于明白,看来从一开始王爷您对君子游就是知根知底,包括……知道他旧姓为林一事。”   那人端着茶盏的动作一滞,犹豫须臾罢了手,静静看着对方。   “二十多年前,朝中因一桩旧事牵扯了时任门下省侍中的林溪辞大人,蒙冤入狱的林大人禁不住严刑拷打,死在狱中,林氏遗孀在前相黎三思帮助下逃出京城,于姑苏诞下遗腹子后气弱而亡。老夫当年在钦天监对此事略有耳闻,听闻这位林大人为人正直,待人温和,深感此事可疑,辞官后便去到姑苏调查了当年的案子,不想却是查到了令老夫毛骨悚然的细节。”   “哦?是何细节。”   “死去的林溪辞大人,似乎与前朝皇室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说话时莫文成打量着萧北城的神情,见他没有半点意外,便知此事也在他预料之中。   “前朝覆灭百年有余,残党分崩离析,就算与林大人扯上关系又如何,大渊国力强盛,还能被他们搞垮不成。”   “王爷思想开明,说得有理,但古往今来为君者多疑,先帝对前朝余孽会有担忧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你认为,是先帝杀了林溪辞吗?”   萧北城眼色变得凌厉,莫文成见状俯首致歉,“王爷恕罪,老夫不敢妄下定论,只是阐述事实罢了。事后老夫深入调查此事,为找到林溪辞大人的遗腹子林风迟可谓是掘地三尺,最终查到了一位君姓的教书先生。”   “你想说是君子游的父亲不成?”   “确切地说,是义父。这位君先生一生都未娶妻,却收了两个男孩作为义子,分别为他们取名君子安与君子游。这两个孩子年纪相仿,身高体型都很相似,名字也是难辩难分,后来君子安在七岁时患病夭折,人们便叫活下来的那个孩子为子游了。没过几年,君先生病入膏肓,撒手人寰,最后知道他们身世的人也就把秘密带进了棺材。”   这一层关系是萧北城不曾查到的,听了莫文成的话,他陷入沉思,指尖沾着茶水在桌案上写了“君子游”与“君子安”两个名字,又装作不经意间打翻了杯盏,将字迹抹去。   “你特意到京城来告诉本王这些,就是希望本王彻查君子游的身世,好查出他是不是林溪辞的遗腹子,林风迟吗?”   “非也非也。”   莫文成抽出帕子,替他拭去茶几上的水渍,趁人不备,反手按住了萧北城的手腕。   “王爷早就知道他的身世不凡,却将他带到京城,任其翻云覆雨,掀起滔天巨浪,为的无非是一个目的,那便是……替林溪辞大人正名。” 第97章 旧案   “林溪辞……这名字好生熟悉,本侯略有耳闻。听说此人近三十年前可是受尽荣宠,官至门下省侍中,出入都能陪在皇上身边,连桓一公公都比不上他的地位。后来不知怎么失了圣心,落得牢狱之灾,居然就这么死了。事到如今再提起他来,莫非他的死并不单纯?”   秦南归斜倚着矮桌,从棋篓中摸出颗云子来对光端详,腻了便又丢了回去,随手拈起一颗荔枝,剥了皮,将果肉放在了对面的碟子里,令与之相对的叶岚尘受宠若惊。   “侯爷……”   “近来京中盛传,林溪辞林大人的死是有人蓄谋,才致他含冤而死,也不知是谁非要翻出这桩旧案,传的朝野议论纷纷。再这么继续下去,恐怕皇上真要顶不住压力,替他翻案了。”   “二十多年前的旧案,想查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皇上素以仁孝之道治国,绝不可能承认先皇在世时犯下的错,所以就算他们闹破天去,也未必能说服皇上。真正可疑的是,此事淡去已久,为何又起了波澜?这件案子与君子游之死,究竟有没有关系。”   叶岚尘欲取荔枝的手中途变了方向,转而端起茶盏,若有所思。   就在他百思不得解时,面前忽而多出一只手来,抚着他的脸,触感微凉,轻轻摩挲着他淡去瘀青的嘴角,颇有些心疼的意味。   “那天,一定打疼了你吧。”   “侯爷……下官做错了事,打骂都是该当的,侯爷不必挂心,若不疼上一疼,往后怎记得住教训呢?”   “你这张嘴啊,对待自己也是一样的毒。其实本侯近些日子一直困扰着,总觉着君子游死的太过蹊跷,他从被贬官到病逝宿云观,前后不过十日,说没人动手脚,本侯是不信的。本侯虽瞧不上他这个人,思量一番,他还是活着给本侯带来的利益更大,所以不曾对他出手,很怕是自己的人越俎代庖,解决了这个麻烦……岚尘,不是你吧?”   他的手一路向下,掐住了叶岚尘的脖子,虽未使力,却让后者感到了危机。   叶岚尘临危不乱,握住那人的手腕,轻声道:“侯爷放心,人命关天的大事,下官不敢擅自做主。”   僵持片刻,秦南归收手,坐直了些也算端正了态度,盘起腿来,含了颗梅子在口中,酸得直皱眉头。   “别记恨本侯,京城风云变幻,谁也不知下一步棋该怎么走才能保全自身,本侯也是小心为上。这场局里,谁最先坐不住便成了输家,你要小心。”   确认对方仅仅是从脉搏跳动的速度推测自己话中虚实,叶岚尘暗自松了口气,面上没表露出动摇,抬手为二人满了新茶。   秦南归又道:“你既提了林溪辞的事,想来已经查到些眉目了,说来听听。”   叶岚尘捏起一颗黑子,缓缓落在盘中,刻意避开目光,状似专注于棋局,却说了句震惊对方的话:“听闻当年长公主与这位林大人两情相悦,差点儿就喜结连理了。起初先皇对林大人重用有加,时常让他陪侍身侧,得以进入内宫的他常能与长公主碰面,一来二去便有了意思,就连先皇也有将长公主许配给林大人的念头,似乎连赐婚的诏书都写好了。”   “哦?这倒是稀奇,以前可从来没听过这事啊,老侯爷总说八卦听多了耳根子软,一向不屑与我说这些……后来呢?为何皇上打消了将长公主嫁与林溪辞的念头,又为何赶尽杀绝?”   “目前尚无证据表明林大人是先皇赐死,侯爷还请慎言。说到当时的情形,下官猜测无非是有人在先皇面前参了林大人一本。关键是此事让多疑的先皇就此与林大人生了嫌隙,逐渐疏离他,步步削弱他的权势,最后才将他打入天牢。如果说先皇有什么忌讳的事,侯爷会想到什么呢?”   那人吐出嘴里的梅子核,忍着酸得涩口的不适,紧着喝了口茶,咽下了才道:“咱们这个皇上的多疑性子就是随了先皇,只要想到他老人家在位时曾杀了与前朝有关的百余人,便知他最反感的就是前朝余孽,担心有人卧薪尝胆,夺了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天下,也许还为此忧心得夜不能寐。这么说来,难不成……”   “下官以为,林大人或许与前朝皇室的确有所关联。”   他们这年纪的晚辈都知道,先皇对前朝余党百般防备的原因便是深知今朝江山得来的并不光彩。   靖朝末代皇帝明宗天生智力有缺,十二岁时父皇暴病而亡,因其嫡长子的身份被其母越太后推上皇位,做了近二十年的傀儡。   越太后垂帘听政时荒淫无度,暴虐无道,无视民间疾苦,放任南方水患与北狄入侵,整日沉湎酒色,肆宠面首,无视祖宗礼法。   多次劝谏无果,朝臣纷纷请辞,致大批人才流失,朔北江氏便是其中最出类拔萃的一支。   靖明宗虽无才,德行却是极好,与皇后育有三子,其中长子与幺子早夭,次子身体康健,文采出众,是留在朝中所剩不多的臣子心中最后的希望,多次请谏越太后将其立为太子,却遭到太后外戚的忌惮。   焱武六年,越太后猝然崩逝,外戚迅速介入政-局,逼迫靖明宗自尽后立即接手朝政,幽禁皇后林氏与幼年废太子于景陵,发动了一场兵不血刃的政-变,而最后的获利者便是大渊的□□皇帝。   □□为留清名于世,直到完全控制朝局后第三年才改国号为“渊”,并改国姓为“萧”,以至于三年间黎民百姓都不知天下改朝换代。   深觉以此方式夺得江山是胜之不武,又或是心中对前朝皇室尚存愧疚,渊□□并未诛杀林皇后与废太子。然而□□驾崩同月,景陵发生大火,虽从烧的面目全非的遗体中找到了证明二人身份的玉镯与银锁,但二人是否丧命于火场却是至今未解,成了悬案。   “不管旁人怎么想,先帝一直怀疑前朝皇室仍有幸存的血脉,以此作为把柄攻击与林皇后同姓的林溪辞便是正中下怀。先帝禀着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人的态度,自然不会轻饶了他,怪就怪在他并没有立即杀掉林溪辞,而是慢慢削弱他的势力……不过是个门下省侍中罢了,至于如此吗?唯一的解释就是……”   秦南归又拈了颗头上染了一点红的青梅,咬了一口,是酸口脆爽的滋味。   不过他很快就吐出了果肉,连带着剩下的梅子一齐丢到面前的池水中,惊散了一群凑到岸边等着主人饲喂的锦鲤。   他的手绕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银盘中,捏了颗荔枝放到眼前,观察着叶岚尘神色的变化。   “唯一的解释就是,林溪辞手中有着先皇忌惮的东西,他得慢慢将此剥离,让林溪辞成为孤家寡人后才敢要了他的命。”   “侯爷是指……”   秦南归握着荔枝,放在掌心掂了掂重量,若有所思的笑道:“说起这个,本侯突然想起早些年民间流传的一段佳话,说是先皇为求贤而效仿汉昭烈帝三顾茅庐,前去朔北说服江氏为朝廷卖命。江氏可是侍奉前朝皇室的名门望族,后人与弟子可谓人才济济,就是先皇也不舍得连根拔起。所以林溪辞若真是前朝皇室之后,杀了他,便是动了江氏的逆鳞。”   “侯爷是认为,去年入朝的新秀探花江临渊,进大理寺的原因是为彻查当年林溪辞的案子吗?君子游是挡了他的路,才会成了被除掉的目标?”   “恰恰相反。本侯曾命你暗中调查君子游的身世,结果还记得吗?”   叶岚尘稍回忆了片刻,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君子游是姑苏人氏,而当年林溪辞的遗孀也是逃往姑苏。他还在襁褓中就被人收作义子,又有个年纪相仿,迷惑旁人的‘兄弟’,所以他极有可能是林溪辞的儿子,更甚者,是靖朝皇室的后人……”   秦南归笑道:“布局的人是只老狐狸了,用两个男孩摆了一出迷魂阵,让人难以分辨究竟谁才是林溪辞的亲生儿子。旁人听闻此事,都会赞叹幕后操纵者手段高明,本侯却是不然。岚尘啊,你认为两个年纪相仿的男孩会被外人记混的可能有多大?”   “基本是不可能的,除非他们……长得一模一样?”   那人眼中透着赞许,点头道:“不错,所以本侯认为,林溪辞的遗孀生下的未必只有一个孩子。如果君子游真是传闻中的林风迟,事情就变得有趣起来了。”   “侯爷的意思是……”   “别忘了君子游是如何入京的,有个与先皇一样三顾茅庐的缙王,这事情还简单得起来吗?长公主虽远嫁大月氏,可她心里念着林溪辞,把这种感情传递给了缙王也不是没可能的事。所以缙王亲去姑苏,找到林溪辞之子的同时,还要他为林溪辞当年的旧案翻案,也是情理之中。”   秦南归伸了个懒腰,抓了把青梅放到叶岚尘面前,还吩咐侍奉的丫鬟去多准备了些,临走时给尚书大人一并捎上。   后者不解,他只道:“备礼。”   许久之后,才不紧不慢的添上一句:“该去拜访一下这位许久不见,筹划全盘皆输,如今正因为君子游之死伤心欲绝的缙王了……” 第98章 风迟   “王爷,方才有人扣了王府的门,丢下一篮青梅便跑了。我瞧着这些梅子头顶上都有一点红,应是从南边儿送来的。京城近日多雪,是尝不到这样滋味的,便擅自做主,留下了。”   柳管家特意挑了一盘红晕大的送到萧北城面前,看他头也不抬的用竹棒拨弄着小泥炉中的炭火,又道:“这些日子您闭门不出,前来拜访的人也是一概不见的,更不准旁人到宿云观去进香,整日话也不说一句,只对着先生留下的折扇发呆,我很担心您。”   萧北城停下动作,许久才搁下竹棒,两手拢在袖中,望着已经结冻的莲池,叹息着呵出一口白雾,终于瞥了眼对方送来的梅子。   “卖相是不错,可惜本王素来不喜这酸涩的滋味……说起来,他病了的日子里似乎尝不出滋味,闲来无事总会吃几块酸李子软糕,本王还曾调侃过他酸儿辣女……”   这样念叨着,他又吩咐丫鬟送了口小砂锅与冰糖,挪了泥炉上的茶壶,以淡茶煎了青梅。   那些梅子都是他亲手用刀子剔去果核,再切成薄片的,水沸时下到茶汤中,文火熬上半个时辰就是盛夏最解暑的梅子汤,再煎一个时辰,便是梅子羹了。   萧北城还问:“你说初冬新雪时,他喝到这个会不会数落本王做了不合时宜的事啊。”   “王爷……”   柳管家欲言又止。   足足一月有余了,君子游的五七都快过了,他却还是没能从死亡的阴霾中走出来。   二人在湖心亭中相对无言,待梅子汤煎成了,萧北城盛到碟中,尝了一口,忽然泪就流了下来。   “酸苦涩口,果然是本王心中的滋味……”   柳管家见状,忙把盘中冰糖都倒在砂锅里,用勺子搅着,又为他添了一些在碟中。   “王爷是忘记放糖了,梅子本就酸口,入了茶汤更添苦涩,不放些糖的话是难以下咽,现在再尝尝。”   那人尝过了,神情才有些许缓和,“是好喝了些,便取了这些送去宿云观吧。他喜食酸的,生前却没怎么尝过本王的手艺,本王想着走了之后,总得让他留下点念想,不然一去不回该怎么办啊……”   柳管家不忍对他说,去了之后便是再也回不来了,犹豫着对他笑笑,安慰道:“王爷放心,先生今生福薄,来世定会长命百岁。您就在此等他,待他投胎转世,缘分到了,一定还能再见的。”   萧北城想答,喉间却溢出几声轻咳来。   昨日请姜大夫来把了脉,说他是因君子游之死郁结于心,身子差了起来,须得好生静养,把心结解开才能恢复。   柳管家叹着气,便似哄孩子一样劝着:“王爷,天凉了,咱们回屋里去吧。”   “也好。”   他扶着那人起身,走了与拥鹤楼相反的方向,把人送去了弄玉小筑。   这些日子,萧北城都是独自住在那儿了,屋里陈列摆设全都保持着君子游生前的模样,除柳管家以外不准任何人进门。   他说那些下人包括沈祠在内都是笨手笨脚的,怕人碰坏了东西,一向都是亲自打扫的。   从来不曾干过活的缙王居然每天拿着鸡毛掸子,在大冷的天里用棉布沾着才从深井里打上来的水,一点点擦拭着积落的灰尘,小心翼翼保存着那人在时的痕迹。   念着弄玉小筑比别院供暖好些,柳管家也便默许他住在这儿了,每晚提灯来看时,那人都是攥着君子游的遗物,靠在床边合衣入眠。须得他劝过了,才迷迷糊糊醒来,肯被他伺候着脱去外衫睡下,夜里还得来看几次,生怕那人会踢了被子受凉。   柳管家有时甚至觉着,是君子游离世对王爷的刺激太大,他才会追寻着那人生时留下的痕迹,把自己活成了那人的模样。   后来在看到萧北城时常神情恍惚,对着那人的遗物暗自伤神时才明白,只有爱情才会把人煎熬的日渐消瘦。   他伺候着萧北城脱了外衫,看那人脸色苍白,便劝他午后小睡片刻,不想他趁着自己不注意又偷跑出去,便抱来了小黑来帮忙监督那人。   萧北城虽因君子游之死伤神,却也是明白轻重缓急的,躺下后与柳管家聊了几句,后者又给他喂了颗姜大夫特制的凝神丸,还点了有安神之效的熏香,不大一会儿他便睡了去。   柳管家替人掖好被角,确认无事了才出门去,待回到湖心亭收拾时,梅子汤都已经糊了底。   他急忙关火,用竹勺翻搅着,却还是改变不了事情已经被惹得一团糟的事实。   柳管家也有些伤神,一边收拾着一边回想萧北城方才是如何煎的这梅子汤,才弄了一半,就听沈祠来通报:“管家,有人来了。”   “王爷说过这段日子谁也不见,有人来便打发走吧。”   “是……刑部尚书,那个姓叶的跳脚鸡啊。”   柳管家拨弄糊物的手一滞,“他来做什么,黄鼠狼给鸡拜年,安的是什么心?”   “说的就是啊,我也觉着他目的不纯,肯定是看咱们王爷在府里窝了一个来月,也不出门见人,连皇上也不过问,就以为王爷好欺负了,上门来耀武扬威。看我这就把他打回去……”   “等等,你说的对。如果仅仅是想让王爷伤心欲绝,他大可在先生离世时做些什么,但这一个多月他都没有动作,可见目的并不简单。还是让他进门,我去会会他。”   说罢,柳管家把杂事交由丫鬟处理,换了身庄重的衣服,去会客的前堂见了叶岚尘。   他到的时候,叶岚尘正站在庭前,去看铺了碎石的景观中长出的一株枯枝,伸出手来拨去了上面的积雪,见柳管家来了便起身,朝人微微颔首。   “虽是来晚了些,但还是要对王爷道一声迟来的节哀,劳烦柳管家转告了。”   “多谢叶大人挂怀,这些日子王爷心情不畅,任谁来了都是不见的,还请见谅。”   “自然,我能理解王爷的心情,早些年先考过世时,我也是这般茶饭不思,难参生死玄妙。后来也渐渐明白,生老病死都是世间轮回,人是不得不经历这些的。”   没了往日飞扬跋扈的气势,柳管家暗叹几日不见,这位真是判若两人,莫非是君子游的死也让他想通了什么……   这样想着,也便邀人到了园中信步,望着寒冬残景,叶岚尘颇有感慨。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啊。想想三年前,君子游初到京城时,我与他可说是势不两立,人前人后勾心斗角,都是恨不得把对方斗死的心思。可当他先走一步,真的少了这个麻烦的对手时,我这心里又空落落的,属实难过,便想着在他五七之前,王爷不那么难过的时候来看看,也算表了心意。”   “我替王爷多谢叶大人,如今能像您这般看得开的人已经不多了。不论如何,都得谢过您还记得先生,他被贬官后,许多来往过的人都怕受到牵连,走时也是孤零零的一人,我见了都觉难过。”   “这不算什么,死者为大,往日的恩怨一笔勾销,如果可以,我还想去亲自为他上一炷香。”   “叶大人有所不知,王爷为此伤心欲绝,至今不肯相信先生已死,自己不曾到宿云观去看,也是不肯让别人看的。只有将先生供奉在宿云观的清尘道长,还有往日与他同在大理寺共事的江寺正保他灵前香火不灭。大人若想去看看,便等过些日子,王爷心情好些吧。”   “如此也好,这些日子也苦了你,王爷这样一蹶不振,一定很难吧。或许有句话不合时宜,但我还是想多嘴问一句,君子游是否与朝中大员有什么联系?”   柳管家心底一惊,虽说猜到叶岚尘来的目的不简单,却没料到他会如此直白的问出口来。   不过柳管家是见惯了风浪的人,回答也是无懈可击,“先生曾在朝为官,结识一些官员也是正常的,在下不过是王府一介家仆,是不了解太多的。而且我认为,最了解先生生前接触过哪些官员的人,不正是您叶大人吗?”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同时念叨一句:“老狐狸”,不约而同笑了起来,彼此客套着。   叶岚尘道:“如此是我冒昧了,既然王爷心情不畅不愿见人,那便不再叨扰,告辞了。”   “在下还需去看看王爷如何了,便不远送了,还请大人见谅。沈祠,快替我送送叶大人。”   直到目送着对方离开,柳管家才卸下笑意,沉着脸色回头看向弄玉小筑。意外的是,萧北城竟斜倚在阑干处,肩头披着外衣,轻抿烟杆,缓缓吐出一口烟气,静静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许久才凭栏惆怅道:“朱栏今已朽,何况倚栏人……”   柳管家问:“王爷,您都看见了?”   “叶岚尘会到府上探听虚实,无非想知道两件事。其一君子游是否真的身死,其二便是本王是否真的因他之死而一蹶不振。”   说到这里,他咳了几声,柳管家忙道:“王爷还是回房去吧,外边天寒,对您身子不好,烟也少抽些吧……”   他扶着那人回房,却听那人苦笑,“他生前从未劝过本王吸烟伤身,但为了他的哮病,本王不自觉的克制了烟瘾。可现在,再也看不到那个害本王小心翼翼的人了,注意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王爷……”   “他们想查当年的旧案,便让他们去查,不必遮遮掩掩,若真的找上门来,透露出君子游就是林风迟一事也无妨。”   “可是王爷,这样定会牵扯到您,与最初的筹谋相悖不是吗?”   “那又如何?”   萧北城沉静反问,放下烟杆,握了折扇在手里,小心翼翼展开扇面,指尖从“三问”二字上轻轻略过。   “他君子游为了我,连命都没了,这是我欠他的啊……” 第99章 死夜   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转眼三年已去,朝局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太后年高病重,渊帝便趁此机会打压外戚,稳住定安侯,兵权便算是捏了一半在手中,还以缩减朝廷开销为借口,合并东西二厂为仪鸾司,大大限制了桓一公公手中实权。   事发仅仅半月,渊帝便以代尽孝道为由,将权倾天下的千岁大监以侍奉太后之名软禁于慈宁宫,断了他与外界的联系,并逐步将仪鸾司实权移交于大理寺。   这三年之间,削弱外戚与东西二厂势力的同时,渊帝也重用了君子游一手培养起的江临渊,任其为大理寺少卿,司掌刑狱案件,解决了不少麻烦案子,在百姓心中树立起朝廷威信后,渐渐开始针对私下结党的官员,从刺探情报到审问定罪形成了一套严密的流程,培养了不少人才,成为了只效忠于天子一人的机密官署。   日渐得到重用的江临渊成了渊帝为数不多的亲信,事务虽繁忙,却总是能抽出空去宿云观为君子游进香,旁人见状都会感叹一句:“江少卿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啊”。   只有江临渊自己打心底里厌烦着这个官职,时常念叨:“我何德何能,配与他相提并论啊……”   君子游三周年忌辰的时候,前去进香的江临渊与萧北城巧遇于山门前。印象里这位缙王自从那人过世便闭门不出,少说也有个把年头未见了,江临渊便主动上前与人搭话,上山这一路都谈着彼此这些年来的遭遇。   他说:“大理寺能官复原职,再次得到圣上重用,该是件开心的事才对,可下官却是高兴不起来,总觉着这违背了先生当年的初衷,做不到为国为民,倒好似成了圣上圈养的狗。”   “这话你憋在心里许久了吧,对本王说说也就罢了,可千万不能让外人听了去。”   “那是自然,这世上肯念在先生过去的好而善待下官的人,也只有王爷了。”   萧北城停步瞥了他一眼,冷脸道:“本王从来不曾善待你,相反对你一直都很苛刻,何出此言。”   江临渊笑而不语,等了须臾不见回答,萧北城自讨没趣,便继续走了上去。   看他出了几步,前者才转移话题:“看王爷身子恢复,下官便安心了,不知这些日子您过的可还好?”   “顽疾三年还未痊愈,只怕半截儿身子已经入了土吧。本王可不像他,活着的时候整天在眼前讨嫌,死了之后也不安生,缺了短了都要给本王托梦,好像本王是伺候他的丫鬟似的。”   江临渊面上没反应,只道一句:“您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心里却在偷笑,要不是心心念着,那人又怎会入了您的梦呢?   两人一道上了山,拜见清尘道长后,萧北城便去了后山。见沈祠已经在那儿准备好了祭祀的物事,他便点起火来,亲自将纸钱一张张丢进火里,静看火光跳动,心中无尽感慨。   烧了许久,他才念叨:“三年了都没来看过你,会不会记恨本王?”   江临渊与沈祠对视一眼,都酸涩的说不出话来。   “说起来,你刚走的那会儿,我的确是恨你的。恨你说走就走,不信守诺言,也不等等我,还恨你那么绝情,死了也要抹去自己存在过的最后一点痕迹,不入土,不立碑,不留铭,非要烧成一把灰,让我找不见你……后来才明白,你居然是那么了解我,知道自己还存在世上,我定会克制不住思你寻你,所以干脆断了我所有的念想。”   说到这里,萧北城叹了口气,低头看向自己抓着纸钱的两手,沙哑道:“以往总是活得太清醒了,从来不曾表达过对你的爱意,蓦然回首时,情与爱都说不出口了,话到嘴边,只剩一句,一路走好了……”   他似乎在跳动的火光中看到了脑海中那人依旧清晰的容颜,不由自主伸出手来,想抓住那人的虚影。   恍然惊醒时,柳管家正握着他差点探进火中的手,悄声劝道:“王爷,别伤了自己。”   萧北城有些哽咽,咽下含在喉间的苦水,从腰间解下锦囊,拿出里面的玉牌,指尖摩挲着上面篆刻的“免死”二字,伤感片刻,便将那珍贵之物一并丢在火里,烧了去。   “你初到京城时,我赠了你御赐的免死玉牌,为的便是日后你不知死活犯了事时能救你一命,却又怕你有了此物便无法无天,所以代你保管数年。没想到最后还是没能保住你的命,耽搁许久,现在也该物归原主了。”   直到这个时候,萧北城才明白当年君子游那一句“别来寻我,也别来殉我”的深意。   “果然,山河万物都不及那年杏花微雨。得了天下丢了你,红尘,果真无趣。”   江临渊明白,他这是彻底放下了生死。   柳管家吩咐沈祠,“把王爷带来的诗集也一并烧了吧。”   “可……不誊写一份,会不会太可惜了。”   “本就是写给先生的悼诗,让别人看了才可惜。就这样烧了去,先生在泉下看了,知道王爷挂念着他,从来没有忘记他片刻,也是开心的。”   沈祠便不说话了,将诗集放进火盆里,连带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也都丢了进去。   “先生,这个是瓜儿的小葫芦,他自己种的,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但想让您也看看,就托我带来了。瓜儿您还记得吧,就是戏班班主和小春莺收养的孩子,一直惦记着您呢。还有这个,魁首白有容送的扇子,怕来年夏天下边儿太热,想给您解解暑。这个是李家娘子曹氏送的金锁,说您还没娶妻呢,您到下边去生个大胖小子给戴上。对了对了,他们两个今年又生了第二胎,是个女娃,夫妻俩可恩爱了……”   柳管家听着火气上涌,从他手中夺了那金锁,怼着他的脑门儿埋怨:“你胡说八道什么呢!还能配阴婚不成!!”   “我……我这不也是想先生在下边儿好过点儿吗,我没、没有恶意的……”   沈祠委屈巴巴的,生怕萧北城因此生气,怯生生的扒着他的胳膊,想哄他开心。   萧北城神情没变,从柳管家那儿拿了金锁,端详一番,出人意料的放进了火盆。   “模样做的挺好看的,孩子戴上肯定长命百岁。”   “王爷……”   “你们就在这儿把诗集烧完,江临渊随本王走走。”   他三年间写的悼诗足有十余册,烧起来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江临渊见状便为君子游撒了把纸钱,拜祭过了才起身,随萧北城同去。   两人信步于宿云观后山,萧北城负手道:“昨夜忽梦初遇他时的情景,想着他也有几年没回姑苏了,便筹措着带他回去看看。姑苏那边的老宅是这几年刚修葺过的,应该还不至于坍塌,不过祖坟应该是杂草丛生了。他不在了,总得有人替他做这些,毕竟害他们君家无后的人……”   “那王爷可曾想过让先生葬于故里?”   “想过,但本王不舍……”   江临渊见那人眼眶微红,余下的话也便咽了回去。   “本王被封缙王,就是因为皇上不舍得本王远离京城,可说这辈子本王都得在京城度过了。算是私心,虽然他人不在了,本王也鲜少来看他,可本王还是想他能陪在身边,就是真的迁回故土安葬,也等到本王百年之后吧。”   那人微微一笑,“下官认为,也许到了那个时候,王爷还是舍不得他离开的。”   “你说的不错,柳管家也曾劝过本王,说百年之后同穴而眠,也算不负这一世真情。但本王想的却是……他未必愿意与本王生生世世纠缠,若勉强了他,便与本王的初衷相悖了,所以本王死后,无论他是去是留,都随他心愿。”   “话是这么说,但先生的心意,王爷要从何得知呢?”   萧北城笑而不语,随手抬起一株柳枝,任其叶片在风中飞舞。   “他这人死性不改,本王到了快咽气的时候,他定会到本王面前来炫耀他早下去这些年在下边儿做的功绩,到时他肯不肯,不是一问便知?”   说到这里,江临渊便明白他已经有了打算,这些年的情债是不容君子游不认的。   于是话锋一转,他问:“王爷这便打算去姑苏了吗?”   “他刚走的时候,莫文成来京中探望本王,顺带着说了些旧事。当时本王神思恍惚,许多因果都没问清便放他走了,难得有个机会,自然得问个明白。顺便带他回去给君家祖坟拔拔草,本王也向他列祖列宗赔个不是,耽误他终生大事不说,死后也扣着他不放。”   “王爷说笑了。要不是大理寺事务繁忙,下官也真想同您一道去姑苏看看。说实话,下官心里还是有些担忧,不如您带上大理寺几个懂事的下属一道去吧。”   “本王府里的亲卫也不是养来吃白饭的,况且本王离朝多年,现在也没人把本王当回事,不必多虑。还是说,你有什么别的担忧?”   “下官不敢,只是隐隐觉着不安,先生离世三年,难保不会有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做些文章。”   听他这话,萧北城神情凝重。   他早就怀疑江临渊是了解君子游身世的,甚至在为林溪辞正名而暗中推波助澜,如今他光明正大说起此事,说明的确察觉到了异样。   他试探着问:“你是怀疑,定安侯府?”   “老侯爷在三年间都不曾有什么动作,就连此前一心入朝,欲子承父业掌管军-政-大-权的小侯爷都暂断为官的念想,整日游山玩水,不务正业。下官担心这是惊涛巨浪前的短暂安宁,京城……恐有一场大雨。”   说着,江临渊靠前几步,凑到萧北城耳边,悄声道:“您须得小心一个人,虽有下官暂时架空他的权力,但如今的大理寺,至少有一半人都是他的爪牙。必要时,可以借助敌人的力量。”   萧北城抬眼,神情依旧淡然,“唯有雄鸡的嘶鸣,才能划破笼罩长安的死夜。”   此去姑苏,真能寻回他的恶犬吗…… 第100章 阴婚   当天萧北城下山时亲手抱了盛放君子游骨灰的净瓶,一言不发回府后,便是茶饭不思静对了一夜,时不时用帕子一擦上面的灰尘,两手捧着瓶身,想用掌心温度捂热似的。   柳管家于心不忍,想着三年已去都没能暂忘那人离世的苦楚,自家王爷果真是个情种。   入夜时,柳管家执灯而来,轻手轻脚为那人披上了件外衫,话音也是极轻,怕吓到他似的,“王爷,明早就要启程去姑苏了,服了药便早些歇下吧。”   萧北城恍然惊醒般缓缓抬眼,眼中透着些许茫然,他问:“你说,他回去了,会不会不舍得离开了?”   “王爷……”   “我足足等了三年,三年……才能让自己想起他时不那么失控。可这三年间,我却是一次都不曾看过他,他……会不会觉着我太自私了。”   “王爷,别想太多了,先把这碗藕粉圆子吃了,心情会好些的。”   甜食总是能够给人带来快乐,以往失落时,只要含上一颗清甜的桂花糖,心情就会变得舒畅。而君子游死后,萧北城好似尝遍了世间所有的苦涩,再甜美的滋味都上几滴酸汤才能入口。   柳管家很贴心,看出他仍难振作,便在藕粉中加了半勺梅汁,送到嘴边了,那人才勉为其难尝了一口。   他劝:“王爷,歇了吧,明儿个还得起早呢。”   “那,能让他陪陪我吗?”   知道自己要是拒绝,那人今夜定是难眠,柳管家便点头应了,伺候那人洗漱更衣,上床歇息。   待萧北城入睡后,用掌心护着烛火,令屋内明光变得微弱的柳管家才喃喃道:“我的傻王爷啊,他不是一直在您身边呢吗……”   待天色微微亮时,柳管家熄了灯,小心翼翼出了门,稍舒展了酸痛的筋骨,一抬眼,就见小黑坐在廊间,静静盯着他看。   柳管家从袖中翻出个纸包,捏了条小鱼干在它面前晃了晃,却发觉一向喜食腥物的猫儿无动于衷,碧色的眼眸中透着悲伤,哀哀低叫着。   “小家伙,你这是怎么了,起了个大早竟然不是因为肚子饿了吗。”   他又摸了摸小黑的头,猫儿却是灰溜溜的绕开了,一转头便从门缝钻进房里,待柳管家回头去抓它的时候,小家伙已经跳上了桌案,蜷缩着身子将净瓶护在了怀里,小脑袋一个劲儿的蹭着。   很怕它不慎打碎了瓶子,柳管家探手欲抱起小黑,却被人中途拦下。   萧北城不知何时醒来,轻抚着小黑的头,伤感道:“它也想他了吧……”   指尖触碰到一丝温热,萧北城抬手,一滴湿润就挂在指腹,他突然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扶着桌案跪倒在地,泪如雨下。   “于情,他不会回来了,我等了三年都没等回他,他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王爷,您别这样……”   “子游……我的子游,他真的,真的走了……”   此前的三年间,萧北城天真以为只要不见,那人在他心中便永远活着,仍有回来的一天。可在触碰到那人的时候,三年前那人在他怀中挣扎着咽气,身子逐渐冰冷,僵硬的绝望又涌上心头,他才猛然想起,自己才是见证了君子游死去的那个人……   听到动静,沈祠来看了状况,一见萧北城靠在柳管家肩头抽泣,自己也忍不住了,蹲在一旁也哭了起来。   他越哭声音越大,破坏了气氛,到后来便是萧北城与柳管家大眼瞪小眼的等他哭够,息声了才又各自装作无事,穿戴好了踏上去往姑苏的旅途。   由着沈祠坏了气氛,萧北城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怀里抱着小黑,盯着同放在车厢里的净瓶出神。   柳管家实在担心他的状况,便有一句没一句与他搭着话,“王爷,算起来我也有十年没出过门了,这次陪您去姑苏,您可得好好给我记上一笔功劳。”   萧北城勉为其难的笑笑,“本王还记得,你是公主府管家的儿子,长本王三岁,入府的时候才六岁。母亲命你为本王伴读,你便贴身照料了本王的生活起居,自从有了你,本王连丫鬟都不需要了。”   “王爷又取笑我了。”   “当年母亲还想着让你入朝做官,说你文采出众,机智过人,若能在朝中照拂,本王往后的日子定是一帆风顺。可惜本王年幼无知,不忍你搬离公主府,整日哭闹着不肯放你离开。母亲斥责本王不知轻重不识大体,罚本王在景陵跪了三天,那三天你都是寸步不离的陪着本王,炎时为本王送解暑的梅子汤,傍晚得以起身了,还会用红花油揉本王的膝盖。”   “那是必然。从前怕挨长公主与父亲的骂,一直不敢承认,我待王爷便好似有了个弟弟似的,您受苦,我自是不忍的,都恨不得替您受罚。”   “是啊,所以那时你做了件会后悔一辈子的傻事吧。”   萧北城掀起柳管家的衣摆,露出了他被绷带缠紧的右腿,叹了口气。   柳管家有些赧然,紧着用手遮住了膝盖,“这不算什么,我从未悔过。”   “在景陵时我对你哭诉,不愿你入朝为官弃我而去,第二天一早便听到你出事的噩耗,赶到的时候,就听大夫说你的腿保不住了……”   “当时我只想着入朝为官须得身体健壮,受了骨伤少说三五年不可入朝,便能多陪您些时日,并没有想太多。”   “于情,你是真的傻啊……”   “为王爷做事,我是心甘情愿的。”   萧北城又叹:“这世上肯真心待我的,唯有你与沈祠……若是子游还活着,便有三人了。”   说到这儿,马车忽然急刹,震动之下,萧北城下意识将净瓶护在怀里,又拉住了差点儿跌下座位的柳管家,待平稳后问:“发生何事?”   沈祠有些慌张,把帘子掀开一角往里探着脑袋,灰头土脸的,“王爷,山上有落石坠下,把山路给堵住了,咱们怕是得绕道走了。”   柳管家朝外看了看,“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要露宿荒野了不成?”   “倒也不至于,咱们刚才来的时候路过了一个叫江陵的小城,风景还不错的,要不是怕王爷着急赶去姑苏就劝你们留下走走看看了。现在这样子,怎么也得等个两三天才能往前,绕路的话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要不咱就在这儿逛几天吧?”   念着萧北城有几年没出门了,在外游游山水也能放松心情,柳管家趁着那人还没开口,赶紧点头:“那就小住几日吧,拔草也不急在这几天,王爷也带着先生一起逛逛。”   想到君子游住在小瓶子里,整天对着四壁与香案过了三年,萧北城就觉着他可怜,也便点头答应了,吩咐沈祠先去打点好住处,自己则与柳管家一同下了车,慢悠悠的赏着风景。   柳管家说:“此处有山有水,果真是个好地方,有着江南独特的味道,与长安风景不同,走走看看是能让心情愉悦。也许沈祠是担心王爷才特意绕到这里来了,王爷可得打起精神,别让他失望了。”   “这个傻小子,只会动这些歪心眼儿……念在他是关心本王的份儿上便不计较了,倒是你的腿……”   “王爷放心,这几步路还是走得了的,而且我一直都想瞧瞧江南的韵味,今儿个也算是得了机会。”   于是萧北城便将净瓶安置在锦盒中抱着,小黑喜欢粘着他,便趴在他肩头朝外探头探脑,时不时被周遭飞来飞去的蝴蝶吸引注意,会伸出爪子来试着抓一抓,感觉脚下不太稳的时候又立刻抱紧萧北城的脖子,小心得很。   柳管家笑道:“王爷这么宠小黑,让雪魂看了该难过了。”   “它可没那么大的脾气,最近跟小黑玩野了,连本王都不放在眼里了,真是无法无天……于情,你说动物不通人言不近人意,它们知道什么是生死吗?”   想起今早指尖沾到小黑的那滴泪,萧北城有些伤感,柳管家很怕他想到伤心事,便快步将他带到城中,随意找了处茶摊坐下,点了碗清淡的素面给人垫了垫肚子。   看着周遭人来人往,不禁感叹:“不愧是圣上治下的盛世,远离京城的小镇也有如此繁华,真是黎民之福啊……”   话音刚落,就见隔壁桌的客人丢了筷子撒腿便逃,茶钱都忘了给。   柳管家也是好事儿才会想着提醒老板被人吃了霸王餐,结果一回头,就连才刚把面端上桌的老板也不见了人影,反观整条街上的店面在须臾间关起门户,闹市瞬间成了荒街,竟连半个人影也瞧不见了。   见了这情形,柳管家心里多少有点忐忑,戳了戳低头吃面的萧北城,“王爷,气氛好像变了……”   后者这才环视了四周,不以为然道:“可能是有地霸要经过此地,别大惊小……”   话还没说完,迎面被风吹来一张白纸,正糊在萧北城脸上。   他有些窝火,扯了下来一看,竟是张祭奠用的纸钱。   这时候柳管家又扯了扯他的袖子,回头一看,才发现整条街都吹起了纸钱,白蒙蒙一片,好似降了大雪。   “这是谁家不懂规矩,大中午来办白事,也不怕招了鬼。”   见萧北城仍捏着那张白纸,柳管家颇觉晦气,便要从他手中取过那东西,岂料那人竟是将东西“啪”的一声按在桌上,望向背后缓缓靠近的送葬队伍,说了句让人把心提到嗓子眼儿的话来。   “这不是冥钱,是一纸婚书。于情,这是场阴婚。” 第101章 归家   古人心思单纯,将生死视为头等大事,认为未婚而亡是一大遗憾,所以常会为死去的亲人配场阴婚,求的是一世圆满。   早些时候,大户人家的男丁早亡,会花些银子买来穷苦人家的姑娘嫁进门来守寡,通常过不了几年,媳妇儿就会郁郁而终,待人死后便与从未圆过房的亡夫一同下葬,为的是谋求来世夫妻双宿双飞的福分。   民间常说配了阴婚以后,活人身边总有亡魂跟着吸取生气,是活不长的,同时也有传说女子嫁了阴人三年守孝期满后就要被收到地下去了,要是让死者在下边儿等得太久,是会影响家里后代的福祉的,所以这些不幸嫁给了死人的苦命姑娘极有可能就是被求福的夫家人害死的。   由于阴婚这事太不人道,早在前朝时,朝廷便废除了阴婚的传统,严令禁止活殉,时至今日制度仍然未改,京城周遭是彻底杜绝了这种陋习,但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还是有人罔顾朝廷禁令的。   柳管家轻声道:“似乎听说过现在的人为了钻空子,配阴婚都是要找死者的,有人专门做这种给死人说媒的行当,就叫‘白婆子’,看谁家有刚死不久的未婚亲戚便会上门去说亲,只要死时的年纪合适就成,哪怕是百年前死的也无妨。”   这话倒是让萧北城觉出了不对劲,他问:“早些时候似乎听过江南一带常有年轻女子被害,犯案手法十分高明,找不到凶手便只能不了了之,与这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王爷,许是您想多了,为了配成阴婚赚的那点儿银子伤人害命,也不值当啊。再者要配阴婚的话,那死的就得是一男一女一双人,真有这种耸人听闻的事,江南人口定会锐减,朝廷不可能一点儿都察觉不到的。”   觉着他说的有理,萧北城“嗯”了一声,放下筷子拉着柳管家退了几步,是要避开送葬的队伍。   只见送葬队伍头前披麻戴孝的男子手执白幡,面露哀容却不闻哭声,跟在身后的家仆将大把的纸钱混着聘书撒向空中,后面便是八人抬着沉重的棺椁,一朵大红花系在棺盖上,左右摇晃着,令这场仪式变得更加诡异。   一个抹着厚重脂粉,脸色煞白却只有唇色与两颊涂了鲜红的胭脂,身上还穿着大红喜服,活像是纸扎的中年妇人口里还喊着:“吉时已到——迎新娘——”   说完之后,便从巷子里拐出四个同样穿着白衣的男子,抬着用纸扎成轿子样式的棺材混入送葬的队伍中。有白布盖着,依稀能看出纸棺中躺着的是个人形,恐怕这位就是要嫁给死者的苦命姑娘了。   遇着这种白喜事只能暗叹点子不好,出门就要冲撞“官”与“财”,真该后悔没翻老黄历。   不过萧北城一向是不信鬼神的,对这类事也没太多忌讳,把不大安分的小黑揣在袖中打算看个热闹,便觉手上一疼,居然是性子温顺又亲近他的小黑抬手一爪子抓伤了他。   萧北城吃痛缩了手,一时没抓住小黑,让它猛的窜了出去,直奔送葬的队伍便去了。   民间素有猫扑死者会诈尸的说法,走在头前打幡的人见小黑跳过来先是吓了一跳,急忙挥起杆子是要将猫儿吓跑。   可小黑却是丝毫不慌,突然变得急躁起来,好似受了什么刺激,见人挡在身前不肯让路,喉中发出低沉的呜咽,转身从侧面扑了过去。   这下后面抬着纸棺的人慌了,突然手抖,纸糊的棺材也松脱了一边,向前栽去,里面穿着大红婚服的人竟然也跟着跌了出来。   白婆子一见这场面,就知道坏了,赶紧喊道:“快!把这死猫赶走!别来坏了喜事!!”   立刻有人抄了棍棒上来打猫,柳管家心里咯噔一下,还犹豫着要不要上去领回小黑,愣怔间唤了声“王爷”,没听见回应,回头才发现方才还站在身边的萧北城已经不见了人影。   “王爷!!”   柳管家心觉不妙,抬眼一看,果然萧北城已经到了送葬的一行人面前。他心道就算是为了小黑,那人身份尊贵,也不该折煞了自己的福气,可是越看越觉着不对劲儿,那人分明是冲着……地上那具遗体去的。   “王爷!不可啊!”   萧北城走到遗体身前时,小黑正咬着自己的尾巴,蜷缩成一团,卧在死者身上,发出低低的哀吟,如泣如诉。   而萧北城缓缓俯下身子,探手想去触碰那人从白布边缘露出的手,却是中途停下了动作,没有胆量亲去确认一般。   他多怕幻梦醒来后又是孤身一人,多怕希望破灭后会重归深渊的绝望……   他曾无数次拉过这只手,在初醒的清晨,在欢愉的深夜,与之十指相扣,抵死缠绵……   那人已经不在人世了……三年前就在烈火中殒去了留于世间的最后一丝痕迹,哪怕是葬入土中,时至今日也该被淤泥销了骨肉,怎可能会回来……   可他的手,自己怎会认错呢……如藕带般纤细的十指,骨节分明,只有中指内侧生了一层薄茧,两手白的仿佛是被牛乳泡过的,指甲永远修得整整齐齐,能清楚看到手背上血管的走向,微微使力时青筋会暴起,天生是握笔杆子的手。   ……最好看了。   他哪里都是美的,哪里都是旁人无法取代,永远也不能及的……所以面前这只手,这个人……究竟是谁!!   此刻萧北城心中只有恼怒,似是因旁人与那人有了相似之处而愤懑,又因再次想起那人,很怕自己这三年来的隐忍都做了流水而感到伤感。   他悲愤交加,两手不受控制的颤抖着,想掀起盖尸的白布一探究竟,却是没有勇气。   若真的见到那人,又当如何?君子游已经死了,已经死了三年,再怎么相似,这个人也不会是他……   况且鬼新娘也已经死了,亲眼确认不过是把自己推入到痛苦之中,他图个什么……   “图……就图我对他的感情,是七百三十二个相处的日夜,与一千一百二十三天独处的煎熬,千锤百炼才修成的结果!”   萧北城含泪咬牙说出这句话来,抓紧白布,猛然掀起。   也许这样的举动是他自己都不曾料到的,可在看到鬼新娘的面貌时,他却傻眼了。   凤冠霞帔,红装素裹……恰是大婚那日,到了王府门前,才被人从轿子里救出来的君子游啊……   看到那人长相的一刻,萧北城木然将人抱在怀里,让人靠在自己肩头,轻抚着他的脸颊。   “子游,是不是我太想你了,所以你……回来找我了。”   柳管家本意想将萧北城拉开,可在看到鬼新娘的眉眼与记忆中依旧清晰的面庞重合时,千言万语都是那么苍白无力。   萧北城说:“于情,你看,是子游,他回来看我了。”   “王爷……”   然而他们的大胆行为引来了送葬人的不满,眼看新娘被人亵渎,白婆子恼羞成怒,跺着脚喊道:“你们还都愣着干什么,还不把新娘子抢回来,不想让你们少爷成亲了吗!!”   家仆们忌讳死人是真,可欺负活人却是很在行,一个个拿起棍棒镐头便朝萧北城打来。   当头一棒打下,萧北城躲也不躲,只将怀里的人护得更紧了些,全然不顾自己的处境。   他额上伤口立现,血珠顺着脸颊淌了下来,打在那人面上。他立刻用袖口替那人擦去污渍,只知抱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便连打在身上的那些棍棒也是感受不到的。   霎时天地死寂,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萧北城脸颊贴着那人冰凉的额头,只是恍惚抱着那人,口中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着:“子游,你回来了……真好。”   沉浸在失而复得的欣喜,与得而复失的悲痛间的萧北城与那人十指相扣,全然不知此时身后一人已高举起鹤嘴镐,朝他打来的气势分明是要取他性命。   被人纠缠的柳管家难以脱身,注意到情形不对,立刻提醒:“王爷!快躲开!!”   奈何仍是晚了一步,萧北城讷然回头时,施暴者的凶器已经落了下来。   柳管家简直不敢去看那血腥一幕,忍不住背过脸去,再可怕的结果都料想到了。   然而须臾后,送葬的人群却炸开了锅,惊慌失措的喊着:“救命啊——诈尸了啊”   ……竟不是出人命,而是诈尸?   柳管家这才睁眼,惊然发现一只清瘦白皙的手从萧北城怀中绕到背后,一把握住了将要打到后者头上的凶器。   施暴者一时没意识到陡然伸出的第三只手是从何而来,想到除嫁来的鬼新娘外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时,明显咽了口唾沫,腿一软,丢了手中镐头。   萧北城缓缓回头,两眼微红,透着杀意,随着空中鹰隼一声长鸣,缓缓起身,随即以常人难及的速度一脚踏在对方的胸口,令施暴者连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昏死过去。   怀中人在替他挡下一击后便再次陷入昏睡,单手无力的垂下,看起来便似朦然间用最后的力气将他拥入怀中。   而他将那人拦腰抱起,轻抚着那人的额头,眼中满是爱意与怜惜。   “我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舍得真的离开……”   萧北城喃喃自语,说罢在那人眉间印下一吻,抵着他的鼻尖,轻声道:“子游,欢迎回家。” 第102章 二婚   沈祠带着江陵太守跟府衙的人来时,行凶的家丁已经被制服了,其余送葬的人因见诈尸撒腿就跑,丢了一地的祭品和纸活,就连棺椁也丢下不管了。   柳管家颧上与嘴角都被打的泛了淤青,小心翼翼用帕子为萧北城按着头上的伤口,可惜一直没能止血,帕子都浸透了去。   见他终于赶来,柳管家咬牙道:“还不快把王爷扶起来,你这没眼力见儿的臭小子!”   沈祠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委屈巴巴的跟上来,是要搭把手搀扶着萧北城站起的。   可是一见他怀里昏迷不醒的那人,沈祠突然愣住了,咽了口唾沫,又揉了揉眼睛,茫然问道:“是……是我看错了吗?”   对此,柳管家能回应的只有一声长叹。   众人对君子游为何死而复生,为何会流落到这不起眼的小镇,又为何成了别人阴婚的新娘都是一无所知,其中受到打击最大的人当属柳管家。毕竟三年前,他是亲眼看着君子游在烈火中被焚去身形,化成一抔骨灰的,如今这人活生生的回来,就在他面前,怎能不让人崩溃?   有江陵太守的帮忙,暂将受伤的三人安置在了驿馆,被大夫处理伤势的时候,只见那太守都要跪在柳管家面前谢罪了。   “在江陵发生这种事,实属难测,绝非我们有意要陷害王爷。虽然您也受了伤,说这种话不太合时宜,但……还是求您帮忙在王爷面前美言几句,让他消消气,千万别治下官一个监管不力的罪啊……”   柳管家又不是朝廷官员,听他说这话有些为难,不过相比起江陵仍留有阴婚陋习一事,还是君子游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更让他好奇。   大夫给他处理伤势的时候,他是咬牙吸着冷气问的这话,“你见没见过王爷带回来的那个男人,就是穿着婚服,看起来快没气了,长得挺好看的那个。”   “这……从未见过。不过冥婚这种事,找一具门当户对,年纪也相差不多的死者不是件容易事,有的时候也会从外地……”   “你放屁!人还没死就要给活埋了,如果不是王爷碰巧发现,他现在已经没命了!!”   柳管家一锤桌子,觉着疼了,才发现自己两手关节处都擦破了皮,只得按捺着心中怒气,克制着自己不去打人。   “况且,阴婚这事也是被朝廷严令禁止的。”   江陵太守一脸无奈,“您有所不知啊,咱们这儿穷乡僻壤,山高皇帝远,有钱有势的就是土皇帝,能配得起冥婚的人都得有不少家底,官府说话也硬气不起来啊……”   “饭桶!要你何用!目无法纪知法犯法,你可知这是多大的罪!”   “这……下官当初上任的时候就管过这事,可那些有钱的老爷挺着腰杆子说,就算违背律法做了这事,朝廷也管不了死人的事,大不了依照规章赔款就是,下官真是管不了啊。再者别人家里办丧事已经很惨了,这要官府怎么插手啊?”   柳管家还没骂出口,就见内室的门被推了开,沈祠扒在门边朝他们招招手,是要二人进门一叙。   他是压着火气才克制住了上去踢这废物一脚的冲动,愤然起身,连在他身边多待片刻都觉着拉低了自己的身份。   进门后,沈祠十分贴心的给柳管家搬了张椅子,就坐在床尾,靠近萧北城,便能看清他与床上那人紧握在一起的手。   这会儿萧北城的伤势已经处理完了,头上缠着绷带,略显落魄,人也没什么精神,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看起来很是疲惫。   他瞥了眼哆哆嗦嗦的江陵太守,让沈祠也给人赐了座,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厢太守才刚坐下,又起来给人俯首作揖,“回王爷,下官闻楚,任江陵太守,今天的事……”   “问什么答什么,本王没提起的不必自己解释。”   “是……”   萧北城抚着君子游冰凉的手背,满眼忧虑看向为他诊病的大夫,问:“情况如何了?”   大夫抿着嘴,是一脸苦相,“这……在下才疏学浅,断出此人身患哮病,但却不知他昏睡不醒的原因,不敢胡说八道害了人性命。要不,王爷您另请高明吧?”   哮病……这更是确认了众人心中的推断,果然面前这个半死不活的男人就是当年病逝长安的姑苏君子游。   萧北城点点头,没有太多反应,回过头来又对沈祠道:“回去京城一趟吧,把姜大夫请来。”   “可……”   “不管当初他是出于什么目的让君子游假死,他诊病的本事都是名副其实的,本王信他。”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沈祠也就不好推辞了,当天便快马加鞭赶回京城,是要带回那个目前唯一能道出实情的人来。   至于江陵这边,则由大夫先用药吊着君子游的命,确认他无碍了,萧北城才又继续盘问已经汗流满背的闻楚。   “江陵阴婚的陋习是古时遗留下来的吗?”   “回王爷,应该不算。前朝严令禁止冥婚以后,江陵地方官府的执行力极强,对待那些违法配了阴婚的人家,除了罚款以外,主张此事的人也要被判三到五年不等的刑期,所以没人敢啊。许是那会儿管理的太好,朝廷也就慢慢忽略了这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有了这种习俗,咱们再想管就难了。”   “也就是说,两朝之间出现了断层,在这段日子里,可说基本没有阴婚的现象。”   “对对对,是前几年才开始的,官府屡禁不止,又被大户压制,没有办法,只能姑息啊。”   柳管家听了这话忍不住想骂人,萧北城摆手制止,劝他不要太急躁,顺便把窝在君子游脚边睡着的小黑抱到了他怀里,借此堵住他的嘴。   “在这种小城镇,富家大户就掌握着经济命脉,税收拖个几年不缴,官府也无计可施,本王是能理解的。可以活人生殉这种事简直骇人听闻,又是屡禁不止,属实让人愤怒。这件事须得彻查到底,本王倒要好好看看,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跟阎王抢人。”   吩咐完了,闻楚便去做了,出门明显松了口气,暗自庆幸这位缙王是个好说话的主儿,没不问青红皂白就数落他的不是,是个很讲道理的人了。   而被耍了三年的柳管家难免恼怒,当着萧北城的面不好发作,便只是问:“王爷,您难道一点都不气吗?”   “他们罔顾朝廷律法,将人命视作儿戏,本王当然气。可气有什么用,还不是得查明真相,揪出幕后黑手,以免更多人受难。这很难理解吗?”   “您明知我指的不是这个。”   萧北城笑着摇摇头。   便只是摇头,未道只言片语。   柳管家明白,失而复得,他高兴还来不及……至少在他梦醒之前,是不会深究其中缘由的。   想到这里,他便识相的出了门,又让侍奉的丫鬟送了些小食进去,抱着小黑坐在屋外楼梯上,喃喃自语:“王爷可真是为他失了智啊,早知连我也要被戏弄,倒不如当初没给王爷出这幺蛾子……”   别看江陵官府遇事畏畏缩缩,可当背后真有了撑腰的,办事效率倒是不输顺天府,很快就把事情原委查明,将卷宗呈到了萧北城面前。   他还打趣道:“看来闻大人想管这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是本王想要更多的证据,你也是拿得出的。”   “王爷说笑了,下官为江陵太守,做事是要对得起朝廷对得起百姓的。虽说有时身不由己,但分内之事总归是要做的。”   听他说了这话,萧北城才打量起这个人,看起来不过三十的年纪,如此年轻,难怪管不住有权有势的大户。   听他的意思是早些年就到江陵做官了,真是不得不感叹皇上重用年轻人的心思,旁人都称赞皇上肯用新才是为尽早发现人的才能,确有先见之明。   只有萧北城清楚,他这个皇叔是真的喜欢年轻又好看的男子啊……   想到这里,他看向床榻上仍昏睡不醒的君子游,不易被察觉的叹了口气,翻看起手里的卷宗。   “此次配了阴婚的人是江陵大贾宁家的小少爷,家中排行第三,今年不过九岁,早夭……这么小的孩子也要配婚?”   闻楚解释道:“嗐,王爷,只要有钱,才刚出生的小子都能讨个童养媳呢。这不是得罪了您,宁老爷一直觉得心里有愧,又怕您怪罪下去,所以府衙这边问话也都配合的很。您要是觉着下官从中传话不便,把人叫来当面问也成。”   萧北城下意识又看了眼君子游,闻楚便知他这是不肯离开那人半步了,识相道:“下官这边其实也查到了些线索,您可要听听?”   “讲。”   “本来呢,童养媳和阴婚的媳妇儿都该是娶女子的,不过白婆子到宁家说媒的时候说是小少爷小小年纪就没了,怨气大,须得有个阳气重的到下边儿去镇着他,不然家里的福气财气都要被败尽的。”   “妖言惑众。”   “白婆子又说,刚好有个身患恶疾的年轻男子途径江陵,水土不服一病不起,人就要不行了。他模样生的好看,家里也没什么人了,无牵无挂的,愿意嫁来陪着小少爷,求的就是自己死后能有人供奉自己的灵位,逢年过节烧点儿东西留着他去下边儿用就成,宁老爷这便点了头,为了子孙后代的兴盛,决定先委屈小儿子娶个男人,过些年再给他纳几个小的。”   萧北城依旧平静,不露恼意,这倒是让闻楚慌了,心道这么气人的事都不发作,缙王莫不是憋着火,等着杀人呢?   然而萧北城只是拉住君子游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心里感叹,他这辈子真是命途多舛,恶疾不愈不说,身为男人,还嫁了两次。   要说头婚是嫁给自己,不亏,那这第二婚就是被黑心人牙子配给了一个死去的小娃娃,醒来之后不哭的背过气去才怪了…… 第103章 元宝   君子游昏睡不醒的日子,萧北城便与柳管家担负起了彻查阴婚案的重任,像极了从前的君三问与江寺正。   柳管家时常为自己叫苦,“早知道就不陪您出门跑这一趟了,总觉着自己好像落入了什么圈套。”   嘴上这么说,办事时还是尽心尽力的,可见他这人是出了名的刀子嘴豆腐心。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亏得有闻楚从中协调,宁家十分配合官府的调查,就连家主宁老爷也愿亲自接受缙王问询,可见江陵民风朴实,不似姑苏那般慓悍。   这位宁老爷名大仁,是靠贩卖丝织品白手起家的,人如其名,仁慈善良又很老实,时常接济贫苦的乡民,还会出资修建庙宇,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善人,每年都按规矩缴纳赋税,从不会耍心机贪便宜,对官府而言也是难得的良民。   宁大仁这辈子做事小心翼翼,只有在对爱子的事上受人蛊惑才犯了错,也是情有可原,所以一见到这位头发已经花白的父亲,萧北城不免心软。   来请罪的时候,宁大仁穿了一身素衣,身后跟着两眼哭得通红的妻子,进门就先给人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草民宁大仁,不知王爷大驾,冲撞冒犯了王爷,恳请王爷恕罪。”   面对一对才刚丧子的夫妻,萧北城说不出什么重话,给人赐了座,又让丫鬟上了茶。   他与柳管家就坐在上座,给了后者足够的排面,如此一来,闻楚便陪同坐在客位,看着宁夫人哭哭啼啼,心中也是伤感。   萧北城问:“让你们夫妻回想起丧子之痛实在残忍,但此次受害的是对本王非常重要的人,所以还请你们如实讲述。”   宁大仁连连点头,“王爷请问,草民绝对不敢有半字隐瞒的。”   “你们的幼子……是如何过世的。”   听他问了这话,宁夫人哭得更凶了,上气不接下气的抽泣着,从她的哭声中能依稀辨出几句:“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儿啊,他才七岁啊……他一直好好的,身子也没什么问题,比起同龄的孩子还强壮许多,半个月之前,孩子的二哥带他出去游湖,在船上待得好好的,不知怎么就晕了,一头栽进了水里啊……”   宁大仁心中悲痛,搂着痛哭不止的妻子,为她擦去眼泪,待她情绪稍稍稳定了,才道:“王爷,过世的是草民最小的儿子,叫元宝。草民与发妻老来得子,是捧在手心怕碰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一直小心养着他,很怕他出事,从小都是给他吃最好的,穿最好的,用最好的。他也很争气,身子一直都很好,所以不会有什么病症的。”   “身无病症,却在游湖时昏头落水。深秋时节天气凉爽,可不会中暑,有没有查过原因?”   闻楚放下茶盏,清了清嗓子,小声说道:“发生这事的当天,宁家就报了案,府衙派人去查过了,兄弟二人当天乘坐的游船上没有打斗的痕迹,宁元宝被人推落水中的可能性不大。”   柳管家细思一番,琢磨出了方才宁大仁话中的矛盾之处,“等等,你说自己是老来得子,宁元宝却是你的第三子,这不大对劲吧。”   对方深感惶恐,忙给人解释:“老爷,我没有撒谎的,元宝的确是我五十多岁了才和发妻有的骨肉啊。我膝下有三个儿子,老大和老二都是妾室所生,只有元宝才是嫡长子啊。”   这话说的倒也没错,柳管家为吓到了他感到愧疚,便给人添了杯热茶,劝他不必慌张。   不过这也就引出了另一个问题,如果事发当天带着宁元宝出游的二哥不是他的同母哥哥,出于嫉妒对胞弟出手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萧北城思量一番,斟酌了措辞,“那请问你的次子与宁元宝平日里关系如何,是否会有不和?”   “不不不,王爷有所不知,我的第二个儿子叫交子,今年十二岁,是妾室刘氏所生。当年她生下交子之后就撒手人寰,所以交子自小是被发妻养大的,发妻将他视如己出,就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从来没委屈过他,交子也很懂事,一向疼爱元宝,所以他不可能对元宝下手的啊!”   萧北城手里把玩着茶匙,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桌面,琢磨着这一家子的关系。   照着这个说法,宁家长子也该是妾室所出,宁交子排行老二,就算除掉了宁元宝这个碍事的嫡长子,到时候宁大仁百年归天,家业也是该落到长子头上,所以他杀害宁元宝的可能性并不大。   除非……他连长子也打算一起除掉。   可是十二岁的孩子,会有这样狠毒的心思吗?   “王爷,王爷?”   柳管家探手在面前晃了晃才让他回神,提醒道:“王爷,闻太守说,宁元宝的遗体并没有送到府衙那里尸检。”   “这是为何?”   说到这里,宁夫人又哭了起来,“我儿死的惨啊,要是让仵作碰了,得开膛破肚,还得锯开脑壳,人拆的七零八碎,还怎么下葬啊……”   闻楚也是面露难色,“王爷,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因为当时没有查到宁元宝是被人所害的铁证,这案子本就是要当作意外结了的,而且死者家属坚持不肯验尸,官府也不好勉强啊。”   “你这人,太感情用事……”   数落一句,萧北城很快发现事情不大对劲,“宁夫人,你是如何知道仵作验尸会破坏遗体的?”   “元宝走的第二天,说媒的白婆子上门就说了这事,我听了就害怕了,想着交子是我一手带大的,绝对不可能害元宝,就让宝儿安安生生的走吧,所以没同意……”   “这白婆子来的可真是时候啊,宁元宝刚过世第二天就上门说媒了,你们就不觉着蹊跷?”   宁大仁不安的攥着衣襟,愈加紧张了,“的确是……觉着有问题,可江陵给死去的亲人配阴婚的事也不少,想着白婆子手里有些还未婚嫁的死人消息应该正常。而且元宝的死对咱们打击太大了,当时也没顾忌太多,想着有个人肯在下边儿陪着他,多照顾照顾他也是好的,做父母的心思就是这样啊……”   他说着说着便是声泪俱下,和妻子抱头痛哭,看的萧北城心里怪难受的。   闻楚也不大舒坦,出言道:“王爷,下官能理解宁老爷和夫人的心情。”   “你倒是感同身受。”   “实不相瞒,下官也有个儿子,虽然不是亲生,却时时为他着想,生怕他会有差池,所以……”   “罢了,说到底,宁家也是为人所骗的受害者,暂将他们二人带回去安置吧。于情,你陪本王到事发现场看看。”   说完这话,他立刻想起还在房中昏睡的君子游,既不想丢下他一人,又担心拖得太久,就更加难以找到铁证。   柳管家看出他的为难,劝道:“江陵缺少办案的人才,要是真能查出头绪,事情也就不会拖到现在了,细节恐怕还是要王爷亲自确认的。先生那边,我会安排几个靠谱的人照料,要是他醒了会立刻通报的。”   “也好,那你记得找些懂事的丫鬟来伺候,别笨手笨脚,记得给他把被角掖好,别受了凉,每半个时辰就给他喂些温汤,还要掌上火烛,他有点怕黑……”   柳管家听不下去了,终于开口打断了他,“王爷,这些事情有下面的人去做,您就别操心了,一定会照顾好他的,放心吧。”   “也好……”   萧北城这便饮尽最后一口茶,让闻楚在前带路,驾船去了事发的地点。   闻楚给人介绍:“王爷,这片湖泊叫斜阳湖,三面环山,只有午后太阳向西的时候才有光照进来,阳光映在湖面有粼粼波光,被周围山上的地锦映成红色,便好似夕阳余晖一般,因此得了这名。斜阳湖的湖水是从长江支流引来的,咱们江陵不比江南水乡,赶上天灾人祸是会饿死人的,所以周围百姓都靠着这片水活着,经常有人来这儿踏青赏景。”   柳管家扶着萧北城出了船舱,如他所说,湖边与山上都长着一种红色的爬藤,的确是赏心悦目的景致。   为了方便萧北城问话,闻楚特意找了当时驾船陪同宁家二位少爷出游的船夫来做事,让人把船停在了出事的位置。   船夫一看这位的穿戴与气质跟旁人不同,猜到他身份不凡,便巴结了上去,主动说起了宁元宝落水那天的情况。   “官老爷呀,您有所不知,本来游湖是得有大人看着的,那两个娃儿里面最大的才十几岁,俺怕他们两个太淘气,出了什么事儿赔不起啊,就莫让他们上船。但是一起来的大少爷说没事,他两个弟弟都听话,就出去逛一圈,莫什么问题,还多给俺塞了点银子,俺有点儿见钱眼开,就把他们带出去了。”   “大少爷?可是宁老爷跟夫人并没有提起过长子参与这事啊。”   听了柳管家的质疑,船夫挤了挤眼睛,“那是俺莫敢说给他们听啊,那天上船以前,俺还问了大少爷为啥不跟着一起,他说自己怕水,又晕船,也担心弟弟出事,嘱咐俺不要划太远了,所以就到这儿了。您看看,这里离岸边不远,水也不深,还能看到人在岸上招手呢。”   “你这个蠢材,对成年人而言不深,可他只是个七岁的孩子。”   萧北城真恨不得给船夫一巴掌,从他手里夺过撑船的杆子,量了差不多一个成年人的高度,往水下一插,竟没有碰到湖底。   确认过后,他心中更是气愤,冷眼瞪着睁眼说瞎话的船夫,抬起一脚,便把人踹翻落下了水。 第104章 心血   船夫被萧北城踢下了水,惊叫一声栽了下去,好在此人水性不差,折腾一番就浮了上来,还不知死活的为自己辩解:“官老爷,俺说的都是实话啊,您别不信啊。”   “实话?混帐东西,你给本王下去好好看看!”   萧北城骂了一句,用杆子顶着船夫,把人又按进水中。   这回水里是冒了泡,闻楚在一边看的心惊胆战,赶紧抓紧了船绳,生怕自己哪句话没说好,惹人动了怒,也要下去洗个透心凉的冷水澡。   而船夫被逼着难以上浮,本能的伸直了四肢,这才发现湖水都已经没过了头顶,脚下却是怎么都踩不着底。   估摸着他这口气快耗尽了,看船夫两手开始拍打着湖水,萧北城才收手让他漂了上来。   船夫灌了好几口水,一冲出水面就抹了把脸,大声喊道:“老爷饶命啊,俺也不知道为什么这里变深了啊,以前俺在这里稍微踮脚就能把脸露出来的啊。”   柳管家心道自家王爷这会儿正在气头上,被人蒙骗自然恼怒,不扒了这船夫的皮都算轻的。就见那人丢了长杆,正要一脚踢向船夫憋红的脸,忽听岸上有人唤道:“王爷——”   萧北城抬眼瞧了,见是该在驿馆照顾君子游的丫鬟才停手。   丫鬟又喊:“王爷,公子醒来了!”   一听这话,柳管家意识到不妙,赶紧出手拉人,奈何还是晚了一步,那人竟连外衫也来不及脱,直接跳进了水里。   “王爷!”   柳管家虽知他水性好,但如船夫所说,湖底不知怎么沉了下去,谁也不知道水到底有多深,万一被水草勾住了脚是要出人命的。   他立刻搭手把船夫拉上船,是要让他快些追上那人,可当船夫费尽吃奶的力气爬上来的时候,萧北城已经游到了岸边。   闻楚发自内心的感叹:“嚯,王爷好生厉害啊。”   “没有那个死鬼,他可没这么厉害……”低声念叨一句,柳管家也踢了在旁顺气的船夫一脚泄愤,“还不快把船开回去,你要让我们在这儿等到天黑吗!”   萧北城这厢游上了岸,连衣服上的水都来不及拧一把,便随那丫鬟赶回驿馆。   还隔着半条街的时候,他就看到有人大冷的天里只穿着单薄的里衣,还赤着脚等在门前,就像寒风中摇曳的枯枝般微微颤抖着,被额发挡住了半张脸,神情看的并不真切。   萧北城愕然,停步一瞬,就见那人迈着蹒跚的步子前来迎他,分明虚弱无力,连站起身都是吃力了,他却在此等了那么久吗……   “子游……”   听到唤声,那人明显愣了须臾,颤巍巍地朝萧北城伸出手来。   后者迫不及待想将他拥入怀中,可在相距仅一步之遥时,那人忽然失力跪倒,亏得萧北城及时扶住了他,感受到怀里那人身子轻颤,连呼吸也是粗重急促的,更是心疼。   他抚着那人的头,一遍遍安慰着,“子游,是我,不怕了。有我在,不怕了,乖……”   君子游眼神清明,微微张口,明显有话欲说。但喉中干涸,发声便似刀割般的疼,只能发出几个简单的音节。   “我……呃……”   摸他手脚都是冰凉,萧北城心下急了,忙让丫鬟在暖阁里生起火盆,将人拦腰抱起,朝驿馆内走去,还埋怨着:“你们是怎么照顾人的,这么冷的天让他跑出来,还穿得如此单薄,他若病了可如何是好?”   被派来照顾君子游的粗心丫鬟是靠在床边睡着了,才没发觉那人转醒,还自己下床出门找人了。待她醒来发现人不见了又慌忙来找,出门时正遇上抱着君子游回房的萧北城,吓得当场跪了下来。   “都出去。”   只吩咐一句,萧北城便关了门,将人抱在床榻上,用被子裹好了,留一只手在外握着。   煎熬的三年间,他也曾想过有朝一日能与那人重逢,心中有许多话欲与之倾诉。可当真正见到他,那一腔情话却不知如何说出口了,只想将他拥入怀中,感受他仍在人世的实感。   君子游静望着此刻心事复杂的萧北城,抚着他湿漉漉的头发,薄唇翕动,似乎念叨了什么。   不待萧北城去问,他便合起了眼睑,头一歪,靠着那人的膝头又睡了过去。   萧北城握着他的手,有些茫然,有些无措。   就在这时,暖阁的门被人推了开,有人一句话便解清了他心中疑惑。   “现在的他是个活死人,一日之间能有半个时辰的清醒都是难得,还是不要勉强与他交流了。”   正是萧北城此刻最想见的死大夫,姜炎青。   虽说语气与以往没什么不同,但这次出现,姜炎青显得有些落魄,连路也走不动了,根本是被沈祠背进房的。   见自家王爷满眼错愕,沈祠就像个等待大人夸奖的孩子一样,笨手笨脚把姜炎青丢在椅子上,全然不顾后者疼的直哼哼,两手叉腰一蹭鼻尖,沾沾自喜道:“王爷您看见了嘛,我去请姜大夫的时候他是要落跑的,一提到先生的大名,他就像只耗子似的钻进了后院,还好我及时打断了他的腿,才没让他跑掉。”   “那我可真是谢谢你啊”   姜炎青揉着自己打了夹板,捆的活像个粽子的腿,愁眉苦脸的往椅子上边挪了挪,边动还边吸着冷气。   可惜还没舒坦的坐上一会儿,萧北城就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扯到身前,一指再度昏迷的君子游,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您……想从什么时候开始听?”   “长话短说。若本王这盏茶喝完时你还没讲完,就让沈祠割了你的舌头。”   姜炎青是不慌不乱,伸出一根手指捋着自己乱了的刘海,瞥一眼昏睡不醒的君子游,便下了推论。   “在下说了,他现在就是个活死人,每天只有半个时辰的清醒,是为了进食维持性命的。此前很长一段时间里,在下云游四海,到过无数城镇,也见过不少被阴婚残害的人。”   “你知道阴婚?”   “当然,这与保命笺一样成了见不得人的灰色产业,有些人为了从死人身上赚钱,什么骇人听闻的事都做得出来,这只是其中一环。”   姜炎青拉着君子游露在被子外的那双手,探着他的脉搏,心中了然。   “果然如此。”   他说话非得绕好几个圈子,沈祠听着心里着急,扬手装作要抽他嘴巴的样子,吓得他赶紧抬手挡脸。   “别打人啊,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不是君子,我是小人!”   眼看两人又要闹起来,萧北城心中烦乱,盯着姜炎青也不说话,浑身散发着无形煞气,压的人喘不过气。   恰好这时外面传来女子哭闹的声响,萧北城使了眼色,便把沈祠打发出去看热闹了。   后者出门,姜炎青这才端正态度,看向萧北城。   “实不相瞒,王爷,是药。一种能让人长生不老的仙丹。”   说完他自己都笑了,见萧北城依旧冷着脸色,便知这话一点都不好笑,轻咳几声缓解了尴尬的气氛。   “早些时候,在下受故友委托,到江南一带调查女子暴死一事。当时周围几个城镇闹得人心惶惶,都当是出了什么传女不传男的疫症,才害得这些女子暴病而亡。不过在下深入调查后发现,死者都是在睡梦中丧了命,神态安详,睡姿自然,全然不似患病或是中毒而死。”   为了让人信服,他特意摆出几个扭曲的姿态给人示范。   “若患心疾猝死,通常是蜷缩着倒向一侧,两手按紧左胸,且神情痛苦。若是窒息而死,那必然两手按向喉咙,双目圆瞪,口唇大张,舌头外突。服毒而死则是因毒物腐蚀内脏产生绞痛,身体该是扭曲,并且留下刮蹭痕迹的。但在下一连看了几具尸体,死状都与此不符,同时没有外伤的痕迹。”   “可查出了她们的死因?”   “没有,因为还没来得及细查,她们就被配了阴婚,匆匆下葬。”   萧北城伸手去拿茶盏的动作停在了中途,看向对方的眼神有些复杂。   姜炎青又道:“在我去了之后,女子暴死的现象明显少了许多,再之后死的便是秦楼里的姑娘,或是无依无靠的疯女,都不怎么起眼,足足三个月才发生两起案子。但那段日子阴婚的场次并没有因此减少,我怀疑其中有诈,便趁死者遗体同时停在灵堂的深夜前去查探,发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真相。”   他指向眼睑轻颤,看起来睡得并不安稳的君子游,“那给人配了阴婚的女子,分明是被人下了药才昏睡不醒,没有被杀的原因不过是怕死者太多,引起官府的注意,而用这些可怜的女子去给不同的死者配了一次又一次的阴婚。”   他的话震惊了萧北城,下意识握住君子游的手,是在后怕当日若是没被自己撞见阴婚的现场,会不会那人也……   “……这害他昏迷不醒,与活死人无异的药,可有解法?”   知道他就是个情种,哪怕君子游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缙王也会设法寻到天梯,亲自给他摘下来。   姜炎青也是心思恶劣,稍稍为了报复沈祠打断他一条腿的仇,翻着白眼开始漫天要价。   “救是能救,可这药引有些难求。”   “是何物?”   “情人的心头血。” 第105章 选妃   “所以,你发觉异状后便将受害女子救出,令真相大白于天下了吗……”   “让您失望了,那晚我偷溜进灵堂闹出了些动静,被死者亲眷察觉后就被打晕了吊在树上,等我被放出来的时候,那女子已经被人所害。我报官后坚持开棺验尸,官府顶不住我的软磨硬泡便去查了,结果便是女子已经死去,而我报假官挨了一顿棍棒,离开官府后又被愤怒的死者家属打断了腿,好不容易才养好伤回到京城,没消停几天又挨了顿打。”   “所以案子便这样不了了之,你……嗯……”   “王爷,忍着点儿,我陪您说话是为了分散注意,您就别想着疼了。”   “呃……”   柳管家回到驿馆时在门外刚好听到二人的对话,觉着萧北城声音不大对,似是受伤时变调的低吟,很怕自家王爷出事,出于护主的心思,不及多想便推门而入。   只见萧北城赤着上身仰面躺在软榻上,两手死死抓着扶手,骨节都泛了白,任由姜炎青将一根足有三四寸长的细针刺进左胸,蹙眉抿唇忍着痛,直到对方将长针抽离身体,才长出一口气。   “王爷,您……”   显然是被这一幕吓呆了,柳管家说不出话来。   而萧北城只是用姜大夫递来的绷带按住伤口,不以为然的摇摇头。   “无妨,外面到底在吵什么,扰的本王心神不宁。”   “听说是掌柜的在惩罚那些没照顾好先生的丫鬟,您……”   “罚了这么久也够了,去让他们散了吧。”   柳管家仍站着没动,知道他这是被吓着了,萧北城又道:“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治病而已。”   “治的是谁的病?”   “本王的心病。”   听他这话,柳管家更后悔自己多嘴问这一句,转身愤然离开,姜炎青瞥见他的反应,小心将取来的心头血放在瓷瓶中,问:“不劝劝吗?”   “他是个明白人,何须本王去劝。他不想明白的时候,摆再多道理都是无用,只有他自己想通了才能消气。”   萧北城掀起绷布一角,见伤口仍未止血,便又按了回去,有气无力道:“这次的案子要如何收场,全看子游能否醒来。”   “我明白,只要他活着,再多的帐都可一笔勾销。可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王爷就是把江南掀个底朝天也要讨个说法。”   “你还有多少线索?”   “不多,也不少。我知道他们担心不明枉死的女子越来越多会引来朝廷注意,所以开始把手伸向了男人。接下来的日子也得多注意一下那些身份不高,也不怎么起眼的普通人了。”   “据你所说,到了后期他们杀人的行径有所收敛,更倾向于用药物让被害者陷入假死状态,如此一来待一桩阴婚结束后,他们还可以从坟墓里挖出尚未断气的被害者,再配给其他死者。”   “没错,之所以不杀了他们,是因为要保证‘尸体’的新鲜度。他们给人拉阴婚的行为无异于卖尸体,自然那些刚死不久,模样又不错的能卖得上好价钱。阴婚结束后,他们很快就会回收服药假死的被害者,以免他们窒息在棺中。这样一来,我倒是有个守株待兔的妙计。”   萧北城披上外衣,心道姜大夫的法子也正是他想尝试的,但同时却要面临另一个问题。   “救下子游时打草惊蛇了,除宁府的家丁外,说媒的白婆子与操办阴婚的犯人都逃走了,短期内怕是不会再在这附近出现了。”   “王爷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姜大夫笑的意味深长,一看就是早就做好了打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啊……”   后来的几日,萧北城是寸步不离的守着君子游,闻楚的调查一有结果就会整理成卷宗送到他面前,为了查清这案子,江陵府衙也出力不少。   但宁元宝过世已经是半个多月以前的事了,想查到当时的细节不大容易,就连证人也已经淡忘了当时的状况,使案子陷入了僵局。   就在宁大仁心疼停尸家中已久的爱子,斗胆想向萧北城求个恩典,让宁元宝早日下葬时,驿馆那边传来了噩耗,说是那差点儿就嫁给他家儿子的男妻病得太重,一直处于昏迷状态,药也喂不进去半口,人怕是不成了。   缙王痛失挚友,悲痛欲绝,可怜那人年纪轻轻就患了不治之症,孤苦伶仃客死异乡,连个能陪他的人都没有,愿下重金聘一位年纪相仿的姑娘嫁给他。多等几年也无妨,只要到了下边儿能好生照顾他便成。   这下缙王徇私枉法,监守自盗就成了江陵大街小巷都在议论的话题。有人指责缙王身为宗室皇亲却做出这种不入流的事,根本是糟蹋了皇上对他的宠爱,也有人认为缙王重情重义,是个难得的好人,虽然做了这么件糊涂事,但也是情有可原。   还有人说:“从驿馆那边经过就能听到王爷的哭声啊,他是太宝贝自己这个好友了,舍不得好友下去也是孤苦伶仃啊。”   “可不是嘛,听说这缙王有个喜爱男色的嗜好,好几年前就爱一个男的爱得死去活来啊。可惜那人也是个短命鬼,没活长。缙王好不容易才从阴影里走出来,又喜欢上一个,结果这个也活不成了,得是多大的打击啊。”   沈祠听了这些流言蜚语,心道旁人根本不知他们口中所说的分明是一个人,现在就躺在驿馆不分昼夜的睡着,也不知还能不能醒来。   见他一脸复杂的神情便知他又是胡思乱想了,萧北城抬腿踢了他一脚,沈祠便又扯着嗓子嚎了起来,给外边路过的行人一听,又当是缙王想起伤心事,控制不住情绪哭了起来,心下感叹着王爷可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啊……   闻楚觉着这法子不太靠谱,总是朝人挤眉弄眼的,又不敢说实话,被萧北城瞪了,也只敢“嘿嘿”几声傻笑。   这样过了几天都不见有人上门,姜炎青有些心急,便劝萧北城放出君子游已经过身的消息,还道他男女通吃,只要年龄差不多相符就成。就算是还活着的,缙王也愿意出钱给人好吃好喝的供着,只要每天想起来给亡夫上一炷香,死后与他同穴同葬就成。   优厚的待遇不止会让凶手蠢蠢欲动,还引来了不少好吃懒做之人的垂涎,这白榜贴出去当天就被人争相撕破,前来报名的人手里都拿着块快揉烂了的碎纸,恨不得立刻冲到棺材前面给人磕三个响头,大喊一声“夫君!”。   萧北城一向是讨厌这种场面的,拖拖拉拉不肯出去见人,姜炎青劝道:“王爷,人都已经送上门来了,您不亲自去瞧瞧,怎知谁才是害了先生的真凶呢?这也是为了先生好,您就委屈委屈,去看看吧。”   好说歹说是说服了他,姜炎青还特意找丫鬟蹭了点儿胭脂抹在那人眼角,看上去像是哭了几天几夜似的。   一出门,人群见到缙王就炸开了锅,一个个争先恐后往前挤着,嚷着什么“王爷!我愿嫁你!”之类大胆的话。   “滚!是哪个狗贼在咒本王早死,活腻了吗!”   这下人们静了下来,眼巴巴看着缙王,都不敢吱声了。   沈祠给人搬了张桌椅,姜炎青便瘸着腿坐到萧北城身边,看他一脸不屑审视着面前的人,心里有些摸不着底。   萧北城点起烟来,靠在椅背上斜眼睨着排在最前的男人,问:“叫什么?”   “哎嘿嘿,回王爷,俺叫李二狗,今年三十了,想给病了的老爷做婆娘,您看成不?”   “三十岁,太老了。”   见他不满,沈祠清了清嗓子,在旁主持,“王爷说你太老了,还不快出去。下一个!”   接下来进来的是个又矮又胖的女子,前脚才刚进门,萧北城就嫌弃的摆了摆手,话都没说就让沈祠给打发出去了。   一连几个他都不满意,不是“太丑了”,就是“年龄不符”,“外表不配”,“学识太低”,“没有教养”。   姜炎青心道您这要求都赶上宫里选妃了,看着来应征的一个个被赶了出去,心里也是着急。   “王爷,您别真当是给先生找媳妇儿了吧?差不太多就行了,您是要引蛇出洞,又不是真找个伺候他的。再者……人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嘛?”   萧北城也不理他,白他一眼又自顾自的吸着烟撸起猫来,进来的人大有他看都不看就摆手打发出去的。   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姜炎青也只能硬着头皮耗着,等到了日头快要落下山的时候,大排长龙的队伍也没剩下几个人了,萧北城才放下茶盏,端正了坐姿。   最后一位进来的是个佝偻着腰背,满脸皱纹的老妪,拄着拐杖还走得不太稳,实在令人担忧。   姜炎青捂着脸,心道前面有年轻好看的您不要,非等到最后的半老徐娘,缙王您莫不是有什么不能明说的癖好?   想到这里,他不禁发问:“老婆婆,您都这一把年纪了,就别跟着凑热闹了,咱先生和您差着一甲子呢,您还是回去好好养老吧。”   老妪把手垫在耳后,大着嗓门喊道:“您说什么?是要找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对啊对啊,老婆子我有一个孙子,还有一个孙女儿,差不多啊,差不多。”   萧北城身子微微前倾,并没有因老妪耳背而提高话音,“敢问老人家的孙子多大了,长得怎么样,学识涵养都如何?”   “啊?您说什么?老婆子的儿子媳妇都没啦,就一个孙子,和一个孙女儿。孙子得了病,起不来啦,孙女儿在家照顾,也累病啦。咱没钱治啊,拖久了,大夫说都治不了啦,只能等死啊……要不,您给俩苦命娃都收去吧,让他们吃点儿好的,喝点儿好的再上路吧,求您啦!”   听了老妪的讲述,萧北城还没反应,就听身边有人抽着鼻涕哭了起来。   回头一看,入戏太深的姜炎青和心思单纯的沈祠都已经泪流满面了。 第106章 老妪(倒v结束)   “……你们哭个屁啊,还真信了她的鬼话不成?”   “可、可是……婆婆真的好惨啊,王爷您怎能一点都不动容,简直是铁石心肠啊!”   萧北城一翻白眼,把赖在身边的沈祠踢远了些,白了一眼用袖子擦着眼泪的姜炎青,心道沈祠不谙世事,想的天真也就罢了,怎么连你也跟着胡闹。   “姜大夫。”   “呜呜呜……嗝!”   “姜炎青!”   萧北城发了狠,一拍桌案,总算是让姜大夫把哭声憋了回去,红着眼眶一脸委屈的望着他,“王爷,难道您是怀疑那个老妪?”   “你知道她为什么会在最后才进门装聋作哑的蒙混过关吗?”   姜炎青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摇了摇头。   “排在前面的几个人不论男女,都是冲着后半生的荣华富贵而来,这种人心思简单,不管绕多大的弯子,嘴里都离不开一个‘钱’字。”   沈祠抽噎着还没缓过来,断断续续的反问:“但是、那个婆婆也……也是为了钱啊。”   “是这样没错,可你看到除她之外还有什么人拖家带口的来吗?阴婚这种事并不光彩,也是拿不到台面上说的,况且身为长者,再怎么穷困潦倒,也不该把晚辈的终身大事当作儿戏。”   “听您一说,好像是这个道理,把孙女卖了换点钱给孙子治病还算正常,连家里的男丁也舍了的确是不大对劲。换作是我,绝对不会容忍自己的儿子给死人做媳妇。”   听他这话,萧北城气得掐了掐沈祠的脸,力道重了些,疼的后者直哼唧,“你真是蠢笨如猪啊,难道女儿就行了吗?别和那些愚民一样重男轻女,跟着本王这些年,一点长进都没有。”   说到底,姜炎青只是个大夫,没什么办案的脑子,和他探讨案情只会绕进死路,而沈祠又没什么心机,性子太直来直去,说话容易露馅儿,也不好带在身边,所以萧北城最后带去的人还是柳管家。   还气着他此前冒险取了心头血救人,柳管家已有两日没有同他说话,也在刻意避着他走,见他来看君子游的状况,便放下药碗,静悄悄的提着衣摆走了。   还没出门,萧北城便出言挽留,“真打算就这样一直不理人了?”   那人面无表情,拍拍衣服上的褶皱,回眸看了他一眼,又匆匆别开目光。   “王爷可知本末倒置这四字是如何写的。”   “学会拐着弯儿的骂本王了,真有你的。”   “我只是觉着,您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与最初的目的背道而驰,让我无言以对。这三年间,您为了君子游一蹶不振,我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好惹您伤心,每句话都是反复斟酌了才说出口的。可他现在又活生生的回来了,也许王爷您只会觉着自己盼了三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为此欣喜若狂,可我,只有被戏弄后的恼羞成怒,是半点也开心不起来。”   刚好就在他说这话,最容易被人误会的时候,君子游睁开了眼。   萧北城不着痕迹的站到他身前挡住柳管家的视线,朝人挤眉弄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把他两眼合了起来,是想让他配合做一场戏,至少也要等到柳管家泄完心里的这股火。   就在他想着如何应对时,君子游复又睁开眼来,直愣愣的盯着床顶的帷帐,看的萧北城心里咯噔一下。   “等等,他该不会是……”   “傻了。”   姜炎青不知何时绕到窗外,把窗子推开一丝缝隙,见两人愕然看向自己,吐出嘴里的瓜子皮,又指了指看起来半梦半醒的君子游,“不用看我,人是傻的,就算你们当着他的面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他也是听不懂的。”   “你什么意……”   “那种药不仅会松弛他的身体,减缓他的反应,还会破坏他的脑识。在药效完全褪去以前,人就是傻的,对外界的刺激做不出任何反应。所以趁这个机会多骂两句吧,他记不住仇的。”   听他这话,萧北城心有触动。   若君子游真如他所说神识不清,人都傻了去,那么苏醒那日来寻自己的举动……就是身子本能的反应吗。   并没有留意此刻萧北城的心情,柳管家想也不想的问:“那打他两耳光呢?”   “请便。”   算是为自己这三年来受的委屈抱个不平,柳管家冲到床前,扬手便要朝君子游脸上打去。   看着萧北城满眼忧色,他心中仍无动于衷。可当看见君子游呆滞的神情后,他还是心软了,手悬在空中,半晌也没落下,颤抖着握拳,到底还是收了回来。   “于情……”   “就这样欺负了毫无还手之力的他也没什么意思,或许,我也在等着那个红口白牙会说些气死的人的话,时常让我忍不住发火,却又打心底佩服的君少卿回来吧……”   沉默片刻,柳管家抬眼,问:“我能帮他什么吗。”   “了结这桩案子,便带他回京城,一雪前耻。”   稍稍收拾,萧北城带人去了老妪的家,茅屋破败的连草顶都被风掀去大半,可说家徒四壁,就连土墙都横了几道裂纹,好像随时会坍塌似的。   此处就在江陵城外,靠近深山,十分隐蔽,要不是有人带路,他们定要迷失在地形复杂的山林中。   老妪虽然上了年纪,腿脚不便,但从驿馆一路走到城外,倒也没见她停下歇息。   这会儿天色已暗,随从都点起了灯笼照明,还是柳管家先撑不住了,伤腿隐隐作痛,无奈,只得劳烦沈祠背着他走完接下来的路。   姜炎青在一旁絮叨:“管家你这是体虚,尤其是肾,大好的年纪不用,留着当传家宝啊?谁也不惦记你那俩腰子,等回去了可得找个媳妇儿好好伺候你,不然年纪轻轻就荒废了身子,可惜啊……”   柳管家自己还念叨着:“人上了年纪啊,果然身子是不成了,唉……”语气活像个老头子,后知后觉发现他这话不对味儿,才出手打了那人一拳,“说什么呢你!你才肾虚!同样三十了不成亲,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萧北城心道这姜炎青自从君子游诈死之后,嘴就变得毒了起来,见谁都敢奚落几句,不要命似的。   还没嘲讽他,老妪就先开了口,“这位老爷,您要是想提前为以后做打算的话,要不要娶我家的孙女儿啊?”   柳管家暗暗念叨自己这还没死呢,就有人开始惦记起他的后事了,还真是多管闲事。心里虽不满,却又不好跟上了年纪的人拌嘴,只是勉强笑笑,“老人家取笑我了,我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去娶娇妻美妾呢。”   没人察觉到此时老妪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阴险,萧北城只道:“你想得美,一位发妻携手到老便足以,想三妻四妾,也不问本王同意了吗。”   “是是是,缙王府的传统就是一夫一妻,我要是违背王爷的训诫,明儿个就得卷铺盖去睡大街,可没有这个胆子。”   提到这茬,柳管家才想到,自家王爷快三十了,碰过的人还只有君子游一个。虽说与个男人白头偕老好像说不过去,但那人也是他用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来的,难怪他执意在祠堂中供奉君子游的灵位,连名号写的都是缙王妃啊。   交谈间便到了地方,老妪步履蹒跚的进门,点起火烛照亮了只能勉强容得下三两人的房间。   “委屈王爷近前看看,躺在这屋的就是我孙子,今年正好二十五,好看着呢。可惜病的太久了呀,现在面黄肌瘦的,没什么精神,不嫌弃的话,就把他带走吧。”   柳管家率先入室,还想把萧北城请进来,怎知扑面就是一股恶臭,让他嘴都没张开,差点儿吐了出来,赶紧趁着萧北城还没进门,把人又推了出去。   “王爷,不可啊……”   “怎么。”   老妪贼眉鼠眼的,扯着大嗓门喊道:“您是嫌屋里味儿大吧,我孙子病重,之前身上的皮肉都烂掉了,所以才……”   “你好大的狗胆啊,敢让王爷进这种地方,不怕死吗你!”   沈祠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教养不许他对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动手,他真恨不得把人打的满地找牙。   不过屋里的异味实在太大,才刚张嘴,他就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时没忍住,扶着墙就吐了出来。   许是这几天吃的多了,他吐了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接过柳管家递来的帕子擦了嘴,直起腰来就是震惊众人的一句话:“王爷,那是尸臭!”   柳管家从没见过真正的尸体,听他这话吓了一跳,想进去查看状况,又是打心底里害怕,无奈便抓了个看起来胆大的随从进去看了。待回头时,周围已经不见了老妪的踪影。   “糟了,让她跑了!”   “不急,先去看看其余的房间。老妪说自己还有个孙女儿,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也在这里。”   萧北城命随从四散去寻,很快便收到了回报。   “回禀王爷,最先去看的房间中只有一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女尸,周围房间虽未发现其他人,但同样有尸臭的味道。”   “这正好印证了本王的猜想。”   萧北城负手缓缓踱着步子,很快想通了事情之间的联系,握着烟杆有一下没一下的捶打着掌心,呼着烟雾长出一口气。   沈祠挠着头,还是不解,“王爷,我们不去追那个婆婆吗?”   “这么大一座山,又是大黑天,跑都跑了,你还上哪儿找去。”   “可看现在的情形,她应该就是害了先生,还把他嫁给宁元宝的白婆子啊,把她放走就是断了线索,我们现在还打草惊蛇了,以后还怎么找啊。”   柳管家戳了下沈祠的额头,“你这个脑袋瓜可真是不开窍啊,早在王爷劫亲的时候就已经打草惊蛇了,凶手就算和你一样是个榆木脑袋,也不会上赶着来自投罗网啊。”   “好像……是哦,那把我们引到这儿来的人是谁啊?”   萧北城熄了烟火,把姜大夫往前一推,也不管他乐不乐意,拎着他的后领就把人丢进了陈尸的现场。   “那可就得问问里面那位了。” 第107章 船只   “遗体身上并没有外伤与打斗过的痕迹,初步判定为毒杀,或窒息而死。遗体浑身赤裸着被薄被裹起,从气候环境判断应该死了一月以上,指甲缝里有泥土残留,腐烂的创面中能看到秽物,不排除死者曾被埋入土中。这样一来,死亡时间极易被混淆,可能推断是不准确的。”   姜炎青把验尸的结果写在纸上递给萧北城,后者从头到尾仔细看了几遍,便命沈祠先到府衙中通报闻楚。   “让他调查一下此前一到两个月之间失踪或是非正常死亡的女子,筛选出可能是被害者的人。”   吩咐完,他又觉着哪里不对劲,对极其自觉的与他相隔十步开外的姜炎青道:“死者身上有没有什么能辨认出身份的细节?”   “这个嘛……大腿内侧有一处灼伤的痕迹算不算?”   柳管家听得红了脸,“这种私密的伤处,外人怎么可能知道,真亏你说的出口啊……”   “那又如何,我是大夫,检查身子再正常不过了吧。”   “你……罢了,王爷,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回了驿馆,萧北城便催姜炎青去洗了热水澡,顺带着吩咐人把他那一身沾染了异味的衣服都烧了,晦气的很。   小镇的夜总是格外寂静,吹着深秋晚风,萧北城邀柳管家同坐院中,品了盏江陵独有的蜜茶。   柳管家问:“此次先生身陷两起谜案中,王爷作何打算呢?”   “自然是找到害他至此的幕后黑手,若非宁元宝死的蹊跷,本王也不必多此一举。说起来,你认为宁元宝之死是单纯的意外,还是被人所害?”   “几方证词都是漏洞百出,就算是意外,一定也不单纯。”   萧北城笑笑,把外衫披紧了些,齿间叼着烟杆,望着悬于夜空的玉盘出神。   “你跟本王想到一块儿去了,分明当日一同出游的是宁家兄弟三人,但宁大仁与其夫人却隐瞒了长子同游的细节。船夫那边的话也经不起推敲,他曾说那处水浅,恰好是一个成年男人踮起脚尖来能把头露出水面的高度,他自己跌落水中的时候也是吓了一跳,看起来并不像是在说谎,这也是本王最疑惑的地方。”   “会不会是他装的太像了,才让王爷打消了对他的怀疑?”   “不,本王一直觉着当天船夫的举动有违和之处,却没想出什么头绪来,于情你可有什么发现?”   柳管家回忆着当日的情形,摇了摇头。   就在二人沉默时,突然从驿馆客房中发出一声巨响,伴随着瓷器碎裂的声响,估摸着声音是来自君子游所处的房间,萧北城立刻前去看了状况。   他赶到的时候,屋内地上已经落满碎瓷,而下半身还裹着被子的君子游就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子游!这是怎么了?”   他忙去扶起君子游,却见那人双目紧闭,全然不似醒来的模样。   可是这样的话,又要如何解释房中的一片残局?   萧北城蹙眉望了眼地上的碎片,有先前他在房中饮茶的杯盏瓷壶,也有给那人喂药时所用的的陶碗,桌布被一并掀到地上,看起来就是他为了起身,无意中抓了桌布,却因再度昏迷丧失意识跌倒在地,而弄翻了桌上的物事。   把君子游抱回床上时,才刚回到驿馆的沈祠被响声惊动,赶紧来看了情况,一见满地狼藉,居然又哭了出来。   “完了啊王爷,净净净……净瓶被打破了啊!”   萧北城正心烦意乱,说话也没好气,“什么净瓶!”   “就是装骨灰的……”   “装谁的骨灰?”   “那当然是先生的。”   “他现在在哪儿呢!”   “在您怀里……对啊,那这瓶子里的就不是先生的骨灰了啊。”   说着,沈祠用指尖蹭了蹭洒在地上的灰土,凑到鼻前闻了闻,朝人吐了舌头,“这不是草木灰嘛,先生真是的,吓了我三年还不够,又让我受了惊。”   “草木灰,净瓶?”   萧北城低低念叨一句,猛然想起什么,握住了君子游的手。   那人右手握拳,掌中明显攥着什么,将他五指舒展开来,竟是片净瓶的碎瓷。   “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线索吗……”   君子游仍闭着眼,一动不动好似睡着了一般,萧北城轻轻在他额头印下一吻,吩咐人收拾了地上的碎片。   柳管家在旁说着风凉话也不怕闪了腰,“幸亏那时没抽下去啊,不然他要是记了仇,回去京城可真够我喝一壶的。”   注意到君子游提示的萧北城终于舒展了愁眉,手里捏着瓷片,勾勾手指招呼柳管家上前。   “于情你说,他是想向本王表达什么。”   那人撇着嘴,说话阴阳怪气的,“我可不敢揣测咱们这位王妃的心思,还是您请便……”   话才说到一半,眼前明光晃过,引起不适,柳管家便住了口,静看萧北城把玩那来之不易的宝贝。   “这净瓶是早些年景德镇以几近失传的特殊工艺造出的冰裂纹瓷器,虽是用沙土烧制而成,却有着玉石独特的通透光泽,且裂而不断的纹路只在净瓶表面,内里还是莹润饱满的釉质。这本是皇家御用的东西,由先皇赏赐给了母亲,才又辗转传到了本王这儿,后来……”   “东西是好东西,但我还是不明白,先生打碎了自己的骨灰坛子,究竟是想提示您什么。”   “于情,你细看。”   萧北城说着把烛台移到面前,用瓷片映着火光,打在墙上,形成一片斑驳陆离的光影。   “这是……”   瓷器的裂纹不深不浅,映出来恰好也是通透的色泽,犹如湖水在阳光照射下泛出的粼粼波光,加之烛光与夕阳同是柔和的赤色,看起来便好似当日斜阳湖上的光景。   “姜大夫曾言,被害者服下的药物会令他们身体松弛,反应变得迟缓,陷入龟息状态,就像死了一样。如果说落水当天,宁元宝也服用了这种药物,身子乏力难以掌握平衡,并被折射到湖面的阳光刺激了视线,跌入水中难以挣扎,在旁人看来就好似突发急症才发生了意外。”   “这样说来,疑点也就解释得通了。除此之外,还需深入调查斜阳湖水深的原因。”   “吩咐下去,命闻楚带来几位常年在斜阳湖活动的船夫问话,明儿个一早,就让宁家长子与次子一同来见本王。”   几个时辰以后,要找的人就都到了驿馆。   闻楚是摸不清这位性子阴晴不定的缙王究竟在搞什么花样,只知道上边命令下来了,做属下的就只能照做,半个字也不敢多问。   说萧北城性情古怪,他也真的给人面子,召来几个船夫,人还没见着呢,就让闻楚给他们分发了纸笔。   船夫摸不着头脑,闻楚也同样是一头雾水,沈祠嘟着嘴,揉揉还朦胧的睡眼,打了个哈欠道:“王爷不是要让你们写口供,自家的船长什么模样都知道吧?”   船夫们面面相觑,茫然的点点头。   “知道长啥样就画下来吧,有几条船画几条船,画得好的重重有赏。”   一听有钱可捞,几个船夫都卯足了劲儿,虽然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画工也不怎么样,但都是竭尽全力的画出了大概的模样。   话的时候,沈祠还像话家常一样问着:“说起来这些日子斜阳湖水似乎深了些,有人知道原因吗?”   船夫们都不以为然,“官老爷您不是咱这儿的人,不清楚也正常。早些时候有人在这儿挖河沙出去卖,把附近的环境都给破坏了,害得湖里的鱼群都往下游跑了。咱们这些个靠水吃饭的被逼的没有活路了,只好把通往下游的水路给堵住了,只有水位涨上来了,逼不得已的时候才会把水泄出去,时间久了,湖水也就越来越深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像……三年前吧。”   闻楚看了他们递上来的画纸,发现这些船夫手里最少都有两条船,大概明白了其中的玄机。   这些作为证据的画纸被送到用膳的萧北城面前,他夹了片爽口的脆藕送进嘴里,又喝了口温度适中的清粥,翻看了一下,就把东西推给了柳管家。   “于情,你看看有什么问题。”   在王府做事多年,柳管家可说是把珍稀字画都看了个遍,眼睛矫情得很,光是瞥一眼那几条炸了毛的线条组成的图形就觉着不屑了。   “这种东西,也配叫画吗?”   “谁问你这个了。如果说画的是船,你有没有发现什么细节。”   柳管家把几张纸摊在桌面上,看得表情有些扭曲,嘴角也抽动着,耗费了所有的想象力才勉强把那抽象的简笔画看作是船,一连几张看下来,似乎发现了点门道。   “若说这弧形曲线表示的是船,那船身后方垂在两侧的线条,指的就应该是船桨了吧?”   “不错,他们所画的另一条船并没有装置船桨,而是靠一根长杆撑动船只滑行。仔细观察,靠船桨划动的船身普遍偏宽偏短,首尾都是尖形的设计,而靠船杆撑动的却是又细又长,只有船头一侧被修成尖形,符合风动的规律。也就是说,船夫在出水前是要根据所到的位置而更换形态不同的船只的。”   “的确,设有船桨的船只适合深水游动,比较容易控制速度,而靠船杆撑起的船只则是适合浅水,对风向的要求很高。”   “你可还记得到斜阳湖那日,船夫开的是什么船?”   “我记得是设有船桨的,当时王爷一怒之下将撑杆丢进水里,自己游上了岸,后来船夫就是划桨将我与闻大人带回去的……嘶,不对啊,既然有船桨作为动力,他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带一支长杆?”   萧北城不紧不慢的咽下最后一口粥,把筷子横在碗沿,漱口之后又悠哉悠哉品了口茶。   “动机不是很简单么。”   自然是为了蒙骗他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看似对民间经验一无所知的官老爷啊。 第108章 清白   弄清事情的原委,嫌疑最大的便成了当天作证的船夫,江陵府衙立即下令全城通缉此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掘地三尺也得把这个狗东西揪出来!   萧北城这边也没闲着,召来了宁家的两个儿子,同坐在树荫下品茶。   少年们从没见识过这场面,显得局促不安,即使是这样,站的位置相隔也有几步远,可见是心生嫌隙,互相都不想亲近对方。   萧北城没端着缙王的架子,给他们各自倒了杯茶,还分了块从长安带来的糕点,招呼他们坐下,语气也是温和平静。   “好&—zwnj;个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少年郎啊。此前本王听宁大仁提起你们,心里便多了些猜测,今日见到本人了,才知是本王想多了。”   长子对答如流,笑道:“王爷言重了,您见了草民与交子,&—zwnj;定也在怀疑我们究竟是不是亲兄弟的问题吧。”   “是啊,你们长得&—zwnj;点都不像,走在街上旁人都未必认得出你们是兄弟。”   “这也没办法,毕竟草民与父母兄弟长得不像,旁人便会有诸多猜测。无端的恶意,这仅仅是其中之&—zwnj;吧。”   萧北城面上神情未变,心中却在埋怨这小子就算年轻,未免太不会说话,听起来好像彬彬有礼是那么回事,话里全是扎人的刺,&—zwnj;不小心就会被他戳个激灵,浑身不舒坦。   “说起来,本王还不知你的名字。”   对方给萧北城作了揖,俯首道:“草民名银锭,让王爷见笑了。”   好&—zwnj;个银锭、交子与元宝啊,这宁大仁的心眼儿怕不是都被钱堵住了,连给儿子取名也是如此随意。   问够了宁银锭,萧北城才看向&—zwnj;旁闭口不言,两手按着膝盖,凉爽的天气里却流了许多冷汗,连衣衫都打湿了去,看起来非常不安的宁交子。   他把茶盏往宁交子那边推了推,又亲自用竹刃切了对方盘中的糕点,问:“怎慌成这样,本王又不会吃了你。”   “王、让王爷见笑了,草民没见过什么世面,所以有点……”   宁银锭见风使舵,斜睨着弟弟暗讽:“二弟如此不安,该不会是心虚了吧。”   “你……”   &—zwnj;言不合,两人就要吵了起来,萧北城息事宁人,摆手要他们各退&—zwnj;步。   “本王听人说你们兄弟关系极好,才把你们找来喝两杯茶,怎现在成了这样?”   宁银锭瞪着别开目光,&—zwnj;言不发的宁交子,咬牙切齿愤恨道:“要不是他害死了元宝,我才不会……”   “大哥你才没资格说我!那天游湖是你提议的,带我们出去的人也是你,你怎能把事情都推到我头上?”   “我带你们出去,可不是要你杀了他!元宝落水,你敢说自己&—zwnj;点责任都没有吗!”   “那大哥你又敢说自己是清白的吗?元宝落水后你像只兔子似的跑走了,根本没想着救人,是我拉着船夫下水去捞元宝的,你怎么能……”   “我又不会水,下去也是个死,去别的地方叫人来有什么不对吗!”   “等你找来人,早就出事了!!”   听他们你&—zwnj;言我&—zwnj;语的吵着,谁也不甘示弱,萧北城是脑仁儿生疼,赶紧让他们住了口。   待双方情绪都平静了些,他才问:“听你们的意思,这火似乎是憋很久了,难道在宁元宝出事后,你们还没碰过面吗?”   宁银锭点点头,“事发后,父亲大发雷霆,将我们各自关在东西两座厢房里,要我们闭门思过,连元宝灵前都是错开时间去上的香。”   这就奇怪了,看这意思,宁大仁明显是怀疑过两个儿子的,可他为何会隐瞒此事呢?   萧北城借故离席,让沈祠好好看着那两个不懂事的孩子,生怕他们再吵起来,把驿馆掀个底朝天。   他出门叼着烟杆,对墙外听了半天的柳管家道:“可发现了什么。”   “算不得发现,只是怀疑,您觉着他们真的是&—zwnj;同长大的兄弟吗?”   萧北城抬眼,把口中的烟吐了出来,&—zwnj;瞥背对背坐着的两人,不知怎么发了句感叹:“人性不就是如此吗,遇事时想着如何脱罪,要是能顺带着把别人拉下水就是意外之喜,为此父子反目,兄弟相残的事还少吗?”   知道他是由此想到了当年皇室的内乱,柳管家岔开话题,“您把他们找来,应该不只是想请人吃块糕饼,问问名字吧?”   “你说的对,把他们扣在这里之后,有个地方是&—zwnj;定得去了。”   二人离开驿馆便去了宁府,还没进门,就能听见院墙内宁夫人声嘶力竭的哭着。   柳管家心中疑惑,便快步近前看了,却见宁大仁夫妻跪在地上不停给闻楚磕着头。后者没什么主意,只是蹲在地上要他们起身,&—zwnj;见萧北城来了,两边都像是看见了救星,宁夫人爬到那人脚下,扯着他的衣摆,哭得是半个字也听不清了。   闻楚面露难色,“王爷,这……死者家属不肯配合啊。”   “为查明凶手,还爱子&—zwnj;个公道,有什么不肯的。”萧北城不着痕迹的往后蹭了&—zwnj;步,对满脸慌乱的宁大仁道:“你该不会是已经发现了什么,为了保护凶手,才想让宁元宝速速下葬吧。”   “王爷!绝对没……绝对没有这种事的,元宝已经去了,草民这做爹的悲痛欲绝,可就算找到了凶手,元宝也回不来了不是吗……不如就让他这么安安静静的走,还扰他的安宁做什么呢。”   “你倒是想的开,但大渊律法明文规定,杀人者偿命,不是靠被害人遗属的谅解就能免去刑罚的,这不仅是为了你的儿子讨回公道,更是要让更多无辜的人免于毒手,你懂不懂啊。”   “王爷,您看内子已经痛不欲生了,何苦再火上浇油呢。王爷您开开恩,就放过我家的孩子吧。”   说实话,被人这般哀求,萧北城的确生了恻隐之心。   他缓缓走到&—zwnj;旁坐下,看向了好不容易抓着根救命稻草的闻楚,问:“你怎么看?”   这是他给人下的&—zwnj;道送命题,考验的就是对方为官这些年,到底是看重人情,还是看重法度。   闻楚端正姿势,挺直腰杆,轻咳&—zwnj;声,“王爷,下官以为,是要开棺的。”   &—zwnj;听是要开棺,柳管家心下&—zwnj;沉,难怪宁家不肯配合,本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再遇这事,可就是生生把心挖出来的疼啊。   “王爷……”   萧北城&—zwnj;抬手,示意柳管家不要多言,而宁夫人听了闻楚的话,当场哭晕过去,便被家仆手忙脚乱扶了下去。   只余宁大仁&—zwnj;人与他相对,萧北城叹了口气,把烟杆咬在齿间,眼色显得有些复杂。   “宁大仁,事到如今还打算装傻充愣吗?”   “王爷,草民不懂您的意……”   “宁银锭是不是你亲生的,自己心里难道没数吗?”   此话&—zwnj;出,宁大仁吓得腿软,瘫坐在地便愣了去,好半天才回神,怔怔问道:“王爷您是如何知道的,难道,难道是银锭他发现了自己的身世,说给您听的……”   “本王何至于听旁人的推测。”   “那便是因为他与草民长得不像了……”   “这也算不得什么证据,没见过他的母亲就断言他非你亲生未免鲁莽,真正让本王察觉到事情并不简单的是你自己跟宁夫人的举动。”   萧北城收了烟杆,稍斟酌了下措辞,“你与夫人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老来得子的宁元宝与妾室所出的宁交子,从未在本王面前提起过长子,又刻意隐瞒了宁银锭参与了宁家双子游湖&—zwnj;事,可见是害怕暴露什么的。而方才宁夫人拼了命的阻止闻大人开棺验尸,最可能的就是她害怕被人发现,宁银锭就是凶手。”   “不!不!!银锭他不可能是凶手的,他是个好孩子!”   四下看过没有闲杂人等,萧北城抚着双膝,身子前倾,低声道:“说说他的身世吧。”   “其实银锭,是家兄的儿子。早些年,我与兄长&—zwnj;同创业,那时日子过得清苦,家兄爱上了&—zwnj;个青楼女子,曾许诺为她赎身,还要与她白头偕老。后来那女子有了身孕,兄长却不幸染病离世,临终嘱托便是要我代为照顾他们母子。可怜的是,那女子生下孩子不久便死了,当时我与内子身上只有几枚银锭,葬了女子后,想着这孩子命苦,取个俗&—zwnj;点的名字也许好养,便叫他银锭了。”   “所以宁银锭,其实是令兄的儿子。”   宁大仁点点头,想起伤心事,忍不住抹了泪,“我与内子无子,把银锭视如己出,掏心窝子的对他好,他的到来也让我们这个家转了好运,就是从收养他开始,家里的生意越来越好,赚的钱多了起来,日子也好了起来。我与内子把银锭当作小福星,是&—zwnj;心&—zwnj;意的对他好,的确是太娇纵了些,让他变得有些蛮横,可我认为这是无伤大雅,便是&—zwnj;味溺爱……”   说着说着,他哭的更厉害了,抽噎着接不上气来,柳管家便给他递了碗水,等他理顺了气才继续讲道:“小时候银锭还很粘着我们,&—zwnj;口&—zwnj;个爹娘叫的甜啊,好似心都能给融化了,后来交子出世,小小年纪就没了娘,内子可怜他啊,便把他当作亲生儿子来养,再后来,元宝也生了下来……小孩子,难免需要多照顾&—zwnj;点,稍微冷落了银锭,他便与我们疏远了。”   “你们夫妻便极少与他谈心,不再了解他的心事,惨剧发生后,听闻他与此事有关,便以为是他所为,为了帮他脱罪,才隐瞒了他也参与其中的部分,对吗?”   “……是。那天他满身是水的回来,慌慌张张说元宝出事了,我跟内子都吓了&—zwnj;跳,急忙去看了,见交子守着元宝,那孩子已经不行了,才以为是……”   这番讲述听得萧北城心里也不是滋味,拍了拍宁大仁的肩膀,使着眼色要闻楚搭把手,把人扶起来。   “放心吧,宁银锭并不是凶手。而本王执意开棺,就是为了证明他的清白。” 第109章 死因   顾全了宁大仁夫妻的感受,萧北城是命闻楚带着仵作到后院去开棺验尸的。宁大仁一直担心长子是杀害宁元宝的凶手,为此心神不宁,就算有了缙王的推论,仍是坐立不安,不停在庭前踱着步子。   看他绕了一圈又一圈,柳管家有些头晕,把煎茶的泥炉从炭火上拿下来了,低声问着:“王爷,您究竟有什么打算啊。”   “本王明知仵作验尸也是查不出结果的,所求的不过是一个答案罢了。”   这话听得人一头雾水,包括闻楚在内,都只能硬着头皮等着。   大半个时辰了,府衙的人才终于过来传信,凑到萧北城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   “果然如此吗。”   这话让宁大仁有些慌张,赶紧站上前来,挤着眼睛,舔着干涩的嘴唇,说不出话来。   萧北城放下茶盏,示意宁大仁坐下,可后者屁-股才刚碰上垫子,就又腾地站起了起来,那人有些不满,“凳子上是有钉子吗?让你坐你就坐,扯什么呢这是。”   “王、王爷,我……还是害怕。”   “不该害怕,你是该反省啊,为什么没有好好确认过孩子的生死,就匆匆要人下葬了呢。”   这下宁大仁腿软了,根本是瘫在了椅子上,两手颤抖着想去抓萧北城的手,却被那人巧妙的躲了开。   “王爷您这话是……是什么意思。”   “方才府衙的人来禀,说宁元宝的遗体没有腐化的迹象,可见……”   “元宝他没有死吗!王爷,元宝是不是还活着!!”   萧北城强咽下那句已经到了嘴边的骂词,气的一拍桌子,终于让宁大仁闭上了嘴,为了不再刺激丧子的父母,克制了自己的情绪,没有发作。   “宁元宝的确已经死了,开棺时他面目狰狞的躺在里面,内衬的绸子也都被撕破了,两手指甲碎裂,血迹已经干涸,双目圆瞪,口唇发紫,很明显,是窒息而死。”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是要给宁大仁接受现实的时间。   “遗体没有腐败的迹象,是因为他曾在其中呼吸,耗尽了棺中空气,足以见得,在被安置进棺中以后他还活着,并且醒了过来,曾试图挣扎,却没人察觉到他的反应,最终导致了悲剧。”   宁大仁闻言双目失神,浑身颤抖着,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柳管家与闻楚听了这话也纷纷沉默,不知是该可怜遭遇不测的孩子,还是谴责犯了糊涂的父母。   片刻之后,宁大仁终于回神,嘶吼着捶打着桌子,被人拦住后又歇斯底里撕扯自己的衣服,胡乱推开众人,扑倒在地乱蹬着周遭的物事,惹得满身灰土,已近癫狂。   他变了调的嘶喊着,直到声音沙哑,再无力气发泄了,才终于哭出来,将头重重撞向地面,是想一死了之的悔恨。   “拦住他。”   萧北城也为宁元宝之死感到悲哀,痛恨因为愚昧无知而害死了他的父母,可当看到痛不欲生的宁大仁时,他还是心软了。   哪里会有父母想害死自己的孩子呢,发生这种惨剧,怪不得宁元宝,也怪不得宁大仁夫妻,最不可原谅的只有幕后推手罢了。   柳管家扼腕叹息,无奈的摇着头,想用淡茶浇熄心中悲愤,然而颤抖的手却连杯盏也难握住,一声脆响,洒了满桌温汤。   “王爷,为何要告诉他真相呢,他已经这把年纪,经历了丧子之痛后,又要接受是自己亲手害死儿子的绝望,他很可怜啊……”   “宁大仁是很可怜,可宁元宝呢?劫后余生,猛然惊醒,却被封进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狭窄空间内。他奋力挣扎,哭喊着,拍打着棺椁求救,却没有一人发现他仍活着,最终耗尽空气,在惊恐中绝望的窒息……他才七岁啊,还那么小就遭遇了这种事,他难道就不可怜吗?”   说着,萧北城起身站到哭得声嘶力竭的宁大仁身前,仰头望天,轻声道:“人是要为自己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的,一味溺爱只是自食恶果,连累了一个无辜生命,是该痛定思痛,好好反省。”   “王爷……”   “你当时若能相信宁银锭,也就不会为了隐藏所谓的证据而让宁元宝早早下葬,或许再等一天,半天,甚至是几个时辰,他就会醒来。宁元宝是无辜的,宁银锭又何尝不是,生在宁家是他们的幸运,却也是最大的不幸。愚昧害人啊……”   萧北城合眼叹息,不愿再做停留,转身离开。   临走前,他回望写着“宁府”二字的匾额,心中颇有感触。   “从今往后,这‘安宁’怕是与宁家再也沾不上边了。”   他缓步朝驿馆走着,柳管家跟了上来,闷声问:“王爷,这起案子就这样结了吗?”   “还没有,关于宁元宝在游湖时突然发病还是有疑点的,本王认为他是服用了药物才会如此,但现在还没有抓到幕后黑手的狐狸尾巴,很难下定论。”   才刚说完,闻楚就叫住了二人,气喘吁吁的跑上来,弯腰扶着膝盖喘着粗气,“哎哟喂,王爷您走的也太快了,下官喊了好几声您才听着啊。关于您之前让下官去查的事,现在已经有眉目了。”   说着,他从怀里抽出几张还带着体温的纸,交给萧北城。   “关于荒屋中那具女尸,下官查出了三个最可能的人,难在了确认身份上,还请王爷定夺。”   他递来的纸上分别画了三张人像,下面还用小字标注了身份与外貌特征。纸页有些脏污,还有的部分破损了,一看就是从告示牌上揭下来的寻人启事。   “只可惜死者面目全非,都辨不出模样了,不然从画像就能看出一二了。”闻楚擦着汗,给人解释道:“这三名女子长相都有相似之处,仵作也看不出个门道来,只能从身份推断了。第一个人啊,是城东头刘员外家的千金,因为不从父母给定的婚事,两个月前就离家出走了,到现在音讯全无,刘员外早就报官了,家仆和府衙这边都帮着寻人,就是没找到啊……”   “下一个。”   “哎?这个还没说完啊,王爷不再看看?”   萧北城翻了个白眼,把眼巴巴凑得越来越近的闻楚推远了些,“还没到江陵之前,本王在附近的城镇吃茶时见过她,人活得好好的,别胡说八道了。”   “这样啊,那王爷看看第二个,是长乐庵带发修行的尼姑,听说善用短剑,武功厉害着呢。应该也不会是她吧,仵作说死者身上没有外伤,她功夫又那么厉害,不太可能被人害了。下官要是这群作奸犯科的人啊,肯定是要找那些看起来柔弱无力的女子才好下手。”   “你说的不错,而且仵作呈上来的验尸结果里也没说死者手上有明显的茧子,许是受不了佛门清规戒律,出去闯荡江湖了。”   “那就有可能是这第三位了,楚馆里弹琵琶的姑娘。早前失踪的时候根本没人上报,府衙也不知情,过去大半个月了,一位跟她关系好的舞妓才找到官府,说是自己的好姐妹已经许久没出现了。”   “失踪许久却无人问津吗?”   “是呀王爷,下边办事的衙差还特意问了她为什么过这么久才报官,舞妓说这名琵琶女在失踪前对到楚馆听曲儿的贵客一见钟情,便跟人一起私奔了,知情的就她一个,也不敢泄露秘密。过了一段日子,到了约定好的时间,她没收到琵琶女的回信才觉着不对劲儿。”   萧北城沉思片刻,看向了柳管家,“于情,琵琶是如何弹的。”   那人比了一个抱琵琶的动作,左手抚弦,右手则是拨弦。   “是把打磨好的玳瑁硬壳贴在指甲上弹拨的。”   “并不会损伤自己的指甲,所以遗体上也就没有发现佐证她是琵琶女的证据。本王觉着,倒是可以从死者是琵琶女的方向调查,要从舞妓口中问出更多细节,还要找到那名与她私奔的男子,这极有可能会成为我们找到这个犯罪团伙的契机。以阴婚为引……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是真不怕夜半鬼叫门。”   闻楚听命去做了,待人走后,柳管家突然想起了什么,提醒道:“王爷,您可还记得三年前先生作为少卿时,解决的最后一件案子?”   “你是说名伶被害案?”   “正是,当时先生查出死者林慕七与盗陵案有所关联,似乎想对您说什么,但您当时心情不爽,便一口回绝,先生也就把话憋了回去。现在想来,不论姑苏盗墓的团伙,还是这群靠阴婚发财,不惜杀人灭口的亡命之徒,做的都是与死人有关的生意,这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听了这话,萧北城停下脚步。   此前他从未将两件事联系到一起,细思想来,两件案子的共通处还有一点,便是都牵扯了君子游,说是巧合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那么在盗陵案与阴婚案中,君子游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   “于情,如果说幕后之人所求的并不是陵墓中封存的金银财宝,而是另有目的……你认为会是什么?”   “这,兹事体大,于情不敢妄言。”   “听你这么说,便知你跟本王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他们被人误导,一直处在平静假象中而不自知,根本忘记了君子游还有着另一重身份。   ……便是罪臣,亦或是前朝余孽林溪辞之子,林风迟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10章 情动   江陵府衙的调查很快有了结果,报了失踪案的舞妓与跟琵琶女私奔的男子一并被带到了萧北城面前,人来的那会儿,他正忙着给君子游煎药,一身的草药味,见了来扰他清净的人就烦。   “滚滚滚,什么事都要来问本王,把本王当成什么了?事事都要本王操心,那还要你何用!”   闻楚心道不就是您老人家让把涉案人带来的吗?好家伙,事儿办完了就嫌自己没用了,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男人都是一样的喜新厌旧,利用过就抛弃,好狠的心啊……   柳管家在一旁给他吹了风,劝他不要跟那人一般见识,“王爷这是因为先生醒了高兴,眼里就再容不得别人了,我要是你,现在就出去弄点好东西来孝敬他,而不是在兴头上用案子给他添堵。”   被指点了迷津,闻楚还真没让他失望,出去一趟就把江陵特色的美食都买齐了,统统送到萧北城面前,总算让那人脸色好转了。   不过缙王对入口的东西一向十分挑剔,看了看他送来的各式菜肴,也不领情,摆手便让人又端了下去。   “无趣,这些甜的发齁的东西有什么好尝的。”   闻楚谄媚的笑着,活像只来巴结靠山的狗腿子,赶忙送上一包江陵最有名的甜点,“王爷,您瞧瞧这个,特产杨梅糕,酸而不涩,甜而不腻,老少皆宜。病中吃了这个,绝对胃口大增!”   小糕饼做的很别致,只比指甲盖子大那么一点儿,却被巧手捏成了桃花的样式,花瓣与花蕊的纹路清晰可见,整朵花都是粉嫩诱人的。   果不其然,萧北城的目光落在那杨梅糕上就挪不开了,闻楚借机给人介绍,“这杨梅糕啊,是江陵城有名的点心铺子清膳坊的招牌小吃,阿嬷虽然上了年纪,眼神倒还细着,每一道印子都是竹片划出来的。”   见那人点点头,闻楚又接着说了下去,“说到做法啊就奇特了,内馅是把杨梅去了核儿,用几斤冰糖渍了,再小火熬上三两个时辰,最后舀上半勺蜂蜜,甜而不腻。这外皮是用熬足半个时辰的酸梅汁和进凉粉里做成的,清凉爽口,大夏天放冷水里镇一下,吃着最好了。早前下官生病时,犬子就用这杨梅糕给下官解热,啧……真的是好东西啊。”   萧北城正愁着没法让君子游饮药,一天里只有半个时辰的清醒,把药碗端到嘴边就开始装睡,可见这人是真的不爱吃药,从前在京城的时候没调-教好,所以现在才这么难做。   当下萧北城心里有了主意,捧着那盘点心回了客房,推门时分明看到君子游瞪着两眼盯着床帏出神,待他走近了,果然又闭眼装死了。   “你这是闻见药味了,宁可饿着也不肯喝药,真有你的。”   君子游一动不动,装睡的功夫倒是不错。往日萧北城也拿他没有办法,不过今儿个却是有了制胜的法宝。   他用食指抵着那人的唇,欺上了君子游的身,面对面离得很近,凑到那人耳边,任由鬓发垂在那人脸上,轻轻拂过带来一片痒意。   “我堂堂缙王都来给你侍疾了,真就一点儿面子都不给?还是说,你在这儿等着本王给你侍寝呢?”   君子游仍是没有反应,不过眼睑颤动着,已经暴露了他还醒着的事实。   论尬演,萧北城是服他的,“我说,这么一个绝世的缙王送上来了都能无动于衷,装死三年,你是不是把自己玩虚了,怎就能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说着,萧北城也不知是哪根筋没搭对,居然把手探进被子,握在那人两腿之间。   君子游自然受不了这种刺激,喉中发出一声沙哑的呜咽,腿都抖起来了,就是不肯睁眼,好似就这么装睡下去,就能让缙王回心转意似的。   瞧见他这反应是铁了心的不肯配合,萧北城只得拿出杀手锏,拈了块杨梅糕放在那人唇边,引诱他张口。   “这可是江陵特产的梅子糕,酸甜可口,软硬适中,哪怕你是在病中,尝了也会胃口大增。都送到嘴边了,真的不想尝尝?”   他本是打着只要君子游开口,便借机掐住那人的两颊,顺势撬开牙关,把还热着的一整碗汤药都给人灌下去,再把杨梅糕抢回来的主意,以免破坏了药效。   不过君子游也是精明的,虽然身子不能动,脑子却还好使,只把眼睛眯成一条线,大致看见了对方的举动,便知他打着什么鬼主意。   两个人就这般斗智斗勇,君子游佯作愿为了一块酸糕低头,待萧北城拈着糕饼送到了嘴边,张嘴便咬进口中。   不过他高估了这块糕点的大小,一不小心,就把萧北城两根手指也含了进去,心道不妙,这老王八恐怕是想阴自己喝药,更觉着得从他手里抢过这块杨梅糕才不亏,于是灵活的舌头在那人指间乱窜,趁着那人失神,夺过糕点来只咬了几口便囫囵吞了下去。   糕点不错,果然是入口即化,回味无穷。   病中的君子游难得尝出味道,心中欢喜,便也顾不得什么了,恋恋不舍的吸了一口,把萧北城的手指里外舔了个遍,才心满意足的咽了下去。   他闭着眼睛,看不到萧北城此刻的神情,红潮都泛了上来,藏在墨发里的耳尖都红了去,薄唇微微颤抖,是情动时难克制身体的反应了。   就在这时,在外偷窥半天的姜炎青推门而入,冷笑着把两人抓了个现行。   “我说顿顿喂药他怎么还不见好转,原来是王爷您常给他开小灶啊。在下真是不懂,您究竟是想让他好,还是想让他不好呢……”   “你不懂的事还多着,进来不会先敲门吗!滚出去!!”   突然被吼了一句,姜炎青也有些愣,心道这事分明是自己占理,怎么这王爷还不讲道理了呢?   不过目光一转,他很快就看到对方剑拔弩张的气势,终于明白是发生了什么,顿觉狗命难保,只讷然道一声“抱歉”,便飞也似的逃出了房间。   萧北城本能的抓住了君子游的发梢,突然就想起了从前缠绵的漫漫长夜,情到深处,不由自已。   而这个时候,那人也已经挺立起来,垂眸望去,果然君子游睁开了眼,微红的眼中写满欲-望,苍白的唇微微翕动着,却未发出声音。   萧北城知道,他是想要了。   “三年啊……给你守灵三年,本王就硬生生憋了三年,若非每日晨起,都要以为自己废了去。君子游,你怎么赔我啊?”   “以……以身……许……”   “放屁,你这身子早已是我的,用我的东西与我交易,你好不讲道理啊。”   君子游两手紧握,扯着身下的床单,艰难的拱起身子。   他凑近萧北城,是想去吻那人的。   遗憾的却是,就如三年前离世时一样,就快接近到他日夜思着念着的人时,身体里那根紧绷的弦,断了……   君子游猝然失神,还没吻到萧北城,便因刺痛而瞪大了眼,随即倒在床榻上,缓缓歪过头去,合上双眼。   萧北城看了他许久,才叹息着捏着他瘦削的脸颊,贴上他的额头,轻吻他的鼻尖。   “我就知道,每当你愿接近我时,整个世界都要与本王为敌。”   这个时候,姜炎青又不知死活的出现在了窗外,撑着下巴,也是一脸无奈。   “所以,今天的药,又灌不进去了。”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ο M   “……”   “我的好王爷啊,你想什么时候睡他不成?一天总共十二时辰,他至少有十一个时辰能躺平任操,您何至于非得赶在他喝药的时候呢,难道人不清醒就干不爽吗??”   这话说出口,姜炎青就知道自己没几天好活了,怕是很快悬壶济世妙手仁心的绝世好大夫就要死于暴毙了。   果然从房里飞出一只空了的药碗,正中他的额头,力道大的足以把他打昏过去,站在原地晕了那么一下,便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萧北城泄了心里的火,给君子游盖好被子,颇显丧气的出了门,结果闻楚也在外面眼巴巴的等着他。   后者心里还在念叨,不知怎么,这缙王进了房再出来,人就好像老了几岁似的,是遇着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了不成?   忧心那人的处境,他便劝道:“王爷,这案子已经有眉目了,您别太着急,总会有结果的。”   “什么眉目,已经确定死者的身份就是琵琶女了吗?”   “应该八九不离十,下官审问了那与她私奔的男子,查出此人姓张,是个有名的花花公子,时常流连风月之地,在一个地方玩够了,就到下个地方接着玩。他用来快活的钱都是偷来的,就算杀人这罪定不死,也是个货真价实的飞贼。”   “他怎么说。”   “他当然矢口否认自己盗窃与杀人的罪行了,下官便到隔壁城镇要来了一张绘着他画像的通缉令,铁证摆在面前了,他也就承认自己偷过富户家的东西出去变卖,不过还是否认杀了琵琶女。”   闻楚把通缉令递到萧北城面前,那人心不在焉,本是不想看的,不过在外浪了几天终于回来的小黑一步跳到桌上,就趴在那薄纸上,尾巴扫来扫去的,吸引了萧北城的目光。   他忽然发现通缉令上一条引人注目的线索,忙把小黑搂到怀里,盯着上面的字迹出神。   看着他的反应,闻楚心里明白了大半,不消萧北城多言,便出门去了。   片刻之后,他带回了一个人,正是当初报案的舞妓。   作者有话要说:这块甜饼可以嘛,虽然王爷憋的很很难受,但是我爽到了哈哈哈!   感谢柳河千纪小可爱打赏的2个地雷和云生生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打赏!!   感谢柳河千纪小可爱灌溉的19瓶营养液,感谢支持!!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09-1322:57:15~2020-09-1518:43: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柳河千纪2个;云生生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柳河千纪1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1章 同伙   “进来吧,别拘束,等下王爷问什么就答什么,听见了没。”   舞妓进门的时候,萧北城正抱着小黑,靠在桌边抽烟。   这位踏着轻盈的步子走近,脚下宛如生了两朵莲华,换了寻常男子早就为之倾倒了,就连闻楚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唯有萧北城不为所动,还觉着有点儿好笑。   他轻抬下巴,使了个眼色,闻楚便明白他的意思,对舞妓道:“先说说你自己和被害者吧。”   舞妓颔首对萧北城行了个万福礼,指间勾着的帕子已经汗湿了一小片,可见她心里是不安的。   萧北城这才抬眼看了她的打扮,穿着一身血色的罗裙,在台上还像是那么回事,来见人就说不过去了,这会儿脸上还戴着薄纱,眼角的妆也花了一点,看来是还没下台就被人唤了,急匆匆来见自己的。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可不就是白乐天《琵琶行》中的景象么。把面纱摘了,让本王好好瞧瞧。”   闻楚还当他是见色起意,心道这还了得?劝道:“王爷,这,不大好吧……”   “你聒噪什么,今天的话格外多啊,滚出去。”   话不友善,看来是心里不爽了。闻楚自认倒霉,给人行了礼便出门了,房里只剩下萧北城与舞妓,后者抚着胸口松了口气,看起来是安心了许多。   为套出她的实话,萧北城挤出笑意,状若见色起意,连语气都多了些下作的意味,“你……在怕他?”   “王爷别取笑我了,小女子又不是什么作奸犯科的人,怎会害怕官老爷呢?只是此前官老爷叫我去府衙问话,在堂上难免紧张,以至于这回见他,也忍不住慌了起来。”   “莫不是,心虚吧?”   “讨厌,王爷您可真会说笑啊。”   萧北城叼着烟杆,把小黑抱到胸前,翘起二郎腿来,顺势靠倒在椅背上,勾勾手指,让舞妓走近了些。   舞妓照着他的话做了,毕竟还是胆小,不敢到他面前,搓着两手移开目光,扭捏着颇有些欲拒还迎的意味。   萧北城心底泛着恶心,心道这点小手段还不比君子游的尴尬演技。果然是情人眼里出潘安,见过那人骚起来,别的男女就好似成了陪衬。   “罢了,且说说你姓甚名谁,与死者是何关系吧。”   “回王爷的话,小女子名岚清,是乐舞坊的舞妓,自小被父母卖给坊主,与同是弃婴的锦茵一同长大,可说是形影不离的好友。我们年纪相仿,又是一同长大,情同姐妹,无话不谈,锦茵有话从来不会憋在心里,就连这次与人私奔也是如此。”   “私奔?你知情不报当视作同谋论处,就算她真的跑了,你也会受到牵连,就算你愿为她未来的自由付出代价,但她居然肯让你代自己受苦,看来你们的姐妹情深也不过如此。”   岚清很是伤感,听他这话便红了眼眶,作势用帕子擦了擦泪,“王爷您知道的,我们这种贱籍,婚嫁之事从来不由己心,只是有钱人的玩物罢了。锦茵能得到幸福,我为她开心还来不及呢,吃点苦头又算什么,阿嬷是舍不得打残我的,我是知道的。”   看她哭得像是那么回事儿,萧北城也不好在这个时候泼她冷水,便起身到她面前,拿了她手里的帕子,动作轻柔的为她拭着眼角,刻意贴得很近,居高临下的望着对方,举手投足间是让人难以抗拒的温柔。   “那还真是可怜,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锦茵逃出江陵前,我与她约定每隔半月就要送封信回来报平安,但她走后将近一月我都没再得到过她的消息,我害怕她出事,所以才报了官……”   “为何如此担心,是不相信带她离开的那个男人吗?”   岚清点点头,眉间尽是哀伤,“我们乐舞坊一向是卖艺不卖身的,可是那个男人却在与锦茵见面的当晚就……锦茵说她不可救药的爱上了那个男人,可我清楚,世上所有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我劝她清醒一点,她却不肯听,与我闹了几日,我无计可施,便答应了她……”   萧北城不着痕迹的翻了个白眼,暗自腹诽你们这究竟做的是姐妹还是母女啊,果然……女人的感情才是吹弹可破,敷衍的半点儿也不走心。   “你可知那男人的身份?”   “是不知的,不过我与他曾有一面之缘,瞧他穿戴的不错,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公子。我们这些乐坊里的姑娘总会抱着些侥幸的心思,知道自己不脏,总盼着哪天有长了眼的男人愿赎我们的身,能有幸与人白头偕老。不得不说,我还是有点羡慕的。”   “可是现在,锦茵已经死了,要不是你报了案,只怕到最后都查不清她的身份,只能让她做了孤魂野鬼,草草葬了了事。事到如今,你对案子有什么猜测吗?”   “定是那带她走的男人做的好事!他玩腻了,就嫌锦茵碍事了,带不走便杀了她,把她丢在荒山野岭的小屋里自生自灭!!”   说到这里,岚清显得非常激动,是恨不得立刻杀了凶手的愤恨。   萧北城绕到她身后,握住她的两手,轻抚着她手臂内侧的敏感处,动作十分轻柔,很快便让对方陷在了他的温柔里,浑身酥软的靠在他身上。   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低沉的魅惑,说的话却是让人毛骨悚然。   “可是,本王从来都没说过是在哪里发现了锦茵的遗体……哦,对了,你一定会说是闻大人失言透露给你的消息吧?这就奇怪了,遗体是本王吩咐手下的人送去江陵府衙的,现场是由本王手下的人调查的,可说从头到尾,江陵府衙都没插过手,自然也就不知道现场在哪儿了。”   他凑到岚清耳边,轻轻呵了口气,后者一时慌张,想从他手中挣脱,却不想竟被按住后颈,猛的被人推了出去,压在桌沿动弹不得。   萧北城将她的两手拧在身后擒住,没有半点儿怜香惜玉的意思,眼色凛然,语气也像淬了冰一样的冷。   “那么你是如何知道的呢?答案很简单,毕竟最先发现遗体的人是你,而不是本王啊。”   岚清死鸭子嘴硬,被按倒在桌上,胸骨被挤压着疼得厉害,是从牙缝里挤出的一句:“你在说什么,我根本就听不懂!”   “本王不得不夸赞你易容的本事,佝偻着身子,以长裙挡住弯曲的膝盖,在蓬乱的发间抹几把和了水的白灰,看起来便苍老了许多,至于脸上的皱纹,则是出自你精湛的化妆技巧,又赶在黄昏时登门,就是本王也差点儿被你骗了去。你把自己完全变成了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妪,欺骗了旁人的眼睛,讲述了一个凄惨的故事,无非是要博人同情,让本王相信你家中真有将死的晚辈可以行阴婚这下作之事。”   说着,他又捏着岚清的后颈,迫她抬起头来。   果然,被揭穿了真面目的舞妓一改此前可怜兮兮的媚态,咬牙切齿看向萧北城,眼中满是不甘,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却被那人躲了开。   “我呸!那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以挚友之死为噱头引我入瓮,你就干净了吗!”   “挚友?呵,欺负到缙王妃头上还不自知,你真是好大的狗胆啊。”   “王妃?他、他明明是个……”   “男人又怎样,男人就不能喜欢男人了吗?他一没作奸犯科,二没夺人所爱,是犯法了不成?现在,一五一十交代你是什么时候认识他,如何对他下手,都对他做了什么,否则别怪本王无情。”   他手下力道加重了些,岚清吃痛哭了出来,哀求道:“王爷饶命啊,您想知道什么,我都会老老实实说出来的。但是在那之前,能不能让我知道究竟是哪里露出马脚,才让您怀疑我的?”   实话说,这时的萧北城有些轻敌,又因为面对的是个女子,难免心软留情,便松了手,给了岚清喘息的余地,任她瘫坐在地,还给人递了杯茶。   “早在查出死者身份的时候,对你就有所怀疑了,但当时本王以为你身为死者的好友,目的无非是想引导官府找到锦茵的遗体,好让她早日入土为安,先入为主的认为事迹败露后,白婆子的阴婚作案团伙会在第一时间撤出江陵,绝不可能再次接近本王。没想到你就是利用了本王这样的心理,藏身在本王眼皮子底下,那点儿自负的阴影竟成了你的保护色。”   岚清揉着还作痛的手腕,口中感慨:“缙王果然厉害,这次对上您,是我输了。不得不说,误将您的王妃扯进这起案子,是我大意了。看来死人的生意还真是不好做啊,到底,还是遭报应了……”   “老实交代,宁元宝的死与你有何关系。”   “王爷都问到我头上了,看来已经查到了线索。没错,是我下了药让他失足跌入水中的,当天带宁家兄弟游湖的船夫也是我的人,他所提供的错误证词,不过是想将查案的人引入歧途罢了。”   “你与宁家有什么仇什么怨,为何非要害死他家的孩子!”   岚清突然笑了出来,“哈哈……我一个舞妓,能跟人有什么仇怨呀,不过是小孩子单纯,容易下手罢了。”她不以为然的撩了把头发,说得理直气壮,“我是做死人生意的,要是没有死人就得活活饿死,可不就得使些手段,让活人变成死人,给我送来大把大把的银子嘛……”   听她这话,萧北城心中怒极,扬手便要朝她打去。   冷风吹过,那滚烫的烟杆到底还是没有落在岚清脸上,在距她仅有咫尺之处停了下来。   世间的确该有执行者维护法度的威严,可那个人……不该是他。   萧北城收了手,猛拍桌案,在外候了半天的闻楚听见动静,赶紧开门询问状况。   “还不快把这个毒妇带下去!问不出东西,你这太守也不必做了!”   闻楚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得拉着岚清往外走。   衣衫不整的岚清却是不肯,才走出几步便挣脱他的手,又跑回到萧北城面前,火上浇油的嘲讽道:“王爷,你该不会以为我在这儿跟你聊了这么半天,真的是因为我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暴露的吧?”   听了她歇斯底里的笑声,萧北城心下一沉。   明明案子已经解决了,幕后真凶就在眼前,所要做的只剩下追回她的同伙而已,可是这种忐忑的不安,是从何而来呢……   ……等等,同伙?!   作者有话要说:可以猜猜下一个要遭殃的是谁了。这几天加班加得身体被掏空,虚了虚了……   感谢柳河千纪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支持!!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09-1518:43:49~2020-09-1618:41: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柳河千纪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2章 围攻   柳管家是被一阵颠簸扰醒的。   似乎是被关进了密闭狭窄的空间,呼吸十分困难,时不时的震动会让他的头撞在坚硬的内板上,他猛然惊醒,立刻抬手去确认自己的处境。   满目漆黑,他的双手被麻绳捆了起来,身下似乎垫了层薄绸,而四壁却是硬质的木板。   等等,这该不会是……   “救命!有人吗?救命……”   他被布条勒了口,话音模糊无力,挣扎着想将困缚着他的棺盖推开,但双手难以使力,这令他更加确认自己的处境。   此刻他与阴婚案的被害人宁元宝有了相同的遭遇,被活活关进棺材,只有等死的份儿了。   柳管家浑身无力,索性放弃了挣扎,回忆着自己究竟是如何落得如此境地。   记得最后清醒时……他是在驿馆,在为王爷准备晚膳,做到一半时,门外忽然传来异响,他便出门瞧了瞧,然后……   就没了记忆。   在他最绝望的时候,脑中好死不死的响起了萧北城当日的话:“劫后余生,猛然惊醒,却被封进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狭窄空间内,他奋力挣扎,哭喊着,拍打着棺椁求救,却没有一人发现他仍活着,最终耗尽空气,在惊恐中绝望的窒息……他才七岁啊,还那么小就遭遇了这种事,他难道就不可怜吗?”   “王爷,我今年三十有一了,我也很可怜啊……”   不知怎么,泪不听话的流了下来,柳管家咬着下唇放弃了挣扎,两手抓着胸前的衣襟,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思索着求生的方法。   ……宁元宝只是个孩子,有许多事是做不到的,所以只有等死的份儿,而他不同。   他柳于情可是缙王府的谋士,在他咽气之前,一定可以等来救援!   一棺之隔外,黑衣人回头看了眼不再闹腾的棺材,扯下了遮在脸上的黑布,拉了拉身旁赶车的同伴,“大哥,他好像消停了,不会是憋死了吧?”   此人竟是被江陵府衙通缉,现在还逃亡在外,在宁元宝被害一案中作了伪证的船夫!   另一人回头瞥了一眼,甩着缰绳,赶着马匹跑的更快了些,“这才多一会儿,哪至于啊。我看这小子是想让咱们以为他死了,趁着咱们开棺确认的时候跑走。哪儿那么容易,切,真把爷当傻子了。”   船夫一脸谄媚的给喽啰拍着马屁,“大哥果然厉害啊,真是诸葛亮下凡,吴用在世啊!”   “放你的屁,你才无用呢。老板娘命咱们一路向西,把里面的人送去临沂,去赶那边的婚事。那临沂哪是一天能赶到的呀,中间免不了把他放出来喂点儿吃的,不然就真憋死了。”   “大哥说得对呀,嘿嘿……不过,小的还是不知道老板娘为啥要抢这个人啊,他不是京城那个什么王爷身边的人吗,万一惹出点儿什么事,咱们的脑袋……”   “真被抓住,咱们的脑袋早就保不住了,再者王爷身边那么多人呢,少一个也发现不了。老板娘说了,这个长得好看,等他跑了就没机会了,最后捞这一笔,哥们儿就洗手不干了。”   船夫一听这话来了精神,紧着往关人的棺材那边靠了靠,“大哥,我刚才看了,人是挺好看的,给他扒衣服的时候还摸了两把,是真不错呀嘿嘿……要不,咱们就先给他喂饱了再送去吧,不然就这么给死人用了,岂不是太可惜了?”   当大哥的见惯了要被拉去配阴婚的男女,已经习以为常了,满不在意的冷哼一声,回头一看船夫居然开始解腰带了,突然发现自家老二也有点儿蠢蠢欲动,再想到里面那位的长相跟身材,终于坐不住了,高呼一声“吁”,拉着缰绳让马匹停了下来。   “大哥!”   “小弟!”   两人深情对视一眼,拿了撬棍,一左一右同时发力,便把棺盖撬了起来。   这棺材板太厚,方才柳管家根本没听到他们的对话,重见天日的一刻只知大口呼吸外面的空气,待回过神了,茫然望着两眼充斥着欲-望的两人,不知所措。   此时已是深秋,柳管家被脱的只剩件内衫,寒风一吹,便瑟瑟发抖。   见他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船夫难耐悸动,扯着裤子便朝柳管家扑了过来。   起初那人脑子还不大清醒,还当是对方一不做二不休,打算杀他灭口,挣扎着想将人推开,却发现两人撕扯着他身上的薄衫,分明是馋他的身子。   柳管家齿间勒着布条,喊声不大清晰,呜咽着听在旁人耳里,倒更添几分施暴的欲-望。   眼看着船夫对他动手动脚,整个人都压了上来,当大哥的也按捺不住情绪了,一把推开裤子脱了一半的小弟,扯着柳管家的领口,便把人拎到了面前,舔了舔嘴角,迫不及待亲了上来。   柳管家来不及多想,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抬头狠狠撞了上去,便听一声骨骼碎裂的脆响,额上刺痛着,很快就有温热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血色染的视线一片红,刺目的很。   对方被他的挣扎激怒,更激发了野性,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柳管家脸上,岂料那人也不是个会坐以待毙的狠角儿,两手虽被绑在一起,同时向上打去却是双倍的力道,将他方才被撞疼的下巴直接打得脱臼,再补一脚踏在胸口,将人狠狠踢了出去。   许久没有动手的柳管家还有些不适应,方才在混乱中,伤腿撞在棺材上,疼得他浑身都冒着冷汗。   他很怕被人发现弱点,拖着伤腿咬牙走了几步都不敢暴露,奈何他的情况想要逃离此处简直难如登天,快走几步钻入林中,便再难迈出半步。   额上的伤口还在滴血,血珠砸在地上,发出声声脆响。   柳管家背靠在一棵树下,屏息躲避提着裤子追来的两人。   “大哥!他好像往那边跑了!”   “快把他给老子追回来,老子要操-死这个贱-货!!”   听着他们的脚步声远了,柳管家才稍稍松了口气,提着衣摆看了看旧伤复发的右腿,忽觉有人靠近,抬眼时就是一个巴掌落在脸上,打得他头晕目眩。   两个寻人的喽啰才出了几步,就听身后响动,回头一看,落跑的柳管家已经被人拖了出来,狠狠推倒在地。   小喽啰看了眼施暴的人,当场软了腿,“二二二……二当家的?”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留你们有什么用!还不快收拾了把人送走!”   船夫连滚带爬的跑了过来,揪着柳管家的头发便要把人往车上拖,后者吃痛闷哼一声,本能的退了一步,劈头盖脸又挨了通打。   小喽啰在二当家面前显摆着自己的能耐,对柳管家连踢带打,口中还不干不净的骂着:“你这死-贱-货,还想跑到哪儿去!等二当家的享用了你,你就等着去见阎王吧!!”   才刚骂完,就觉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质问:“你骂谁是贱-种,想让谁去见阎王?”   不太聪明的的船夫还当是二当家发了脾气,回过头来一脸媚笑的改口,却对上一张陌生的俊脸,吓得当场嚎出声来。   萧北城没有闲心与他废话,侧身一拳打在他太阳穴上,船夫都还没来及喊出声来就被打晕了去,自然也就放手了柳管家,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见同伴被打,与他一道来的同伙被逼的狗急跳墙,抽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刀子,朝萧北城刺了过去。   可惜离人还有十来步远,眼前黑影一闪,突然出现一人挡在他身前,只是抬腿踢了他胸口一脚,便让他一口气滞在胸中喘不过来,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王爷,您没事吧!”   沈祠问候一句,才发现自己是多此一举,萧北城正忙着扶起腿伤复发的柳管家,让他靠在一旁的树上坐起,察看着他脸上的伤。   “是本王来迟了,于情,你受苦了。”   “我就知道王爷会来,不会让我绝望的死去……鬼知道我遭遇了什么,回去以后,我要放一个月的长假。”   看他还有心思讨价还价,萧北城便知他无事,欣慰一笑。   可惜这口气还没喘匀,便听林中传来窸窣声响,很显然,这帮人还有同伙藏在附近。   听着声音,也许有十人,甚至更多。   临行时走得太急,萧北城只顾着追回被带走的柳管家,也只带了沈祠一人,就算他们都是绝顶的高手,恐怕也难扛人数的压制。   “沈祠!”   听他喊了自己,沈祠赶紧跟了上来,同时也意识到危险的逼近,收敛了笑意,显得有些紧张。   “你轻功最好,等下带着管家离开,不可抗命。”   “王爷!”   “听见了吗,这是命令!”   柳管家死死抓着萧北城的衣角,不肯独自逃命,而后者却是沉默着拉下他的手,把人交在沈祠怀里。   “别着急,一个都跑不了,很快你们就能相伴下黄泉了,到时候本大爷开恩,说不定会把你们埋在一块呢。”   被称作二当家的领头人大笑着放出暗号,藏身在林中各处的黑衣同伙便现了身,足有二十余人,将三人团团围住,是要将他们困死其中的架势。   “胆敢谋害亲王,这可是诛连九族的重罪。”   萧北城扯着沈祠到柳管家身边扶住那人,自己则是缓步走到为首之人身前,与之平静对视。   对方闻言大笑,“全家上下就老子一个,杀个亲王不亏!”   听他这话,萧北城心中不爽,出手便用烟杆攻向此人,烫得对方脸上瞬间冒出了水泡来,疼得龇牙咧嘴的喊了起来,怪叫着命人动手。   三两黑衣人一拥而上,是想围攻躲闪不及的萧北城,却不想那人运起掌风攻向其中一人的胸口,硬是将人打晕过去,接下来抬起一脚,踢得另一人重心不稳,压着他那点背的同伙便摔了出去,倒在地上咿咿呀呀的哼唧着,站不起来了。   见此情形,其他人便不敢轻举妄动了,相互交换着眼神,是在等待更好的时机。   “没有爹妈教养,就让本王教你做人。”   “嚯,好大的口气,你现在只有三个人,还有一个是残废,要如何跟我斗?”   萧北城还未开口,便听身后有人多嘴说了句:“你说错了!是五个!”   这人一路小跑着过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手里还端着个香炉,根本不是来打架的样儿。   再一细看,这不是姜大夫吗?   “你来这里添什么乱,还嫌麻烦少吗!”   姜炎青脱着外衫,一脸理直气壮,话还没说出口,众人便听林中传来一声刺耳的弦音。   随即,人群外围的黑衣人惨叫着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实名心疼一波被王爷和子游秀了一脸,受了刺激还没缓过来又被人打晕抗走差点被那啥啥的管家。虽然三十多了,但还是貌美贤惠的□□受,生起气来会自己憋着,等你需要的时候又会冷着张臭脸嫌弃的帮忙,其实心里根本放不下在乎的人,我爱了,但求一睡柳管家。   顺便提一嘴,姜大夫突然便骚我怀疑是跟管家有关,突如其来的表现欲hhhhhhh~   再立个flag,下个月开始冲日万活动,爆肝存稿,爱你们哦~   感谢云生生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打赏!!   感谢柳河千纪小可爱灌溉的10瓶营养液,感谢支持!!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09-1618:41:41~2020-09-1718:33: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生生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柳河千纪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3章 苏醒   随着弦音渐近,意识到情况不妙的黑衣人纷纷退让,闪出一条路来令不速之客走到人群正中。   此时光线昏暗,他的长相还看不真切,可是这身形,这体态,分明是萧北城再熟悉不过的人。   “子游?你不是……”   前来助阵的人的确是君子游不假,长发还没束起,衣袍凌乱,薄衫松松垮垮的搭在肩上,都快露出了半个膀子。看起来好似是从梦中惊醒,听说缙王落难便不管不顾的跑来了,连鞋也忘了穿,骑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随时都可能跌下来,怀里还抱着什么东西,比起帮忙,倒更像是来拖后腿的。   见他这副德行,萧北城只觉无奈,“一个个的,都不让人省心……”转身就把姜炎青扯了过来,指着那人质问:“你把他带来做什么!他要是出岔子,你也别想好活!”   姜炎青唯唯诺诺的,只捧着香炉,把已经烧了半截儿的香送到萧北城面前,给他看了看。   这意思大概指的便是,君子游还清醒的时间只剩下这点儿了,再不抓紧时间,他又要一觉睡过去了。   萧北城还想着跟人动手之前,要不要先把这个添乱的家伙解决了,就听背后闹了起来。   这群不知死活的黑衣人竟朝着看起来最好对付的君子游一窝蜂的冲了过去,举刀的举刀,拔剑的拔剑,刀兵的寒光映明了黑夜,着实让人心惊。   “子游!”   他本能的想去救人,才刚转身就被姜炎青拉了回来,后者一反常态,正色着摇摇头。   须臾间的停步,便给了君子游出手的机会,只见他怀中抱着张长弓,右手勾起弦来,绷紧后拨出的弦音刺耳又尖锐,是会穿透耳膜,扰乱人心神的极等噪音。   萧北城运气欲攻,听了这恐怖的弦音只觉经脉逆转,血气逆流,一时难以调整内息,竟被逼出内伤,猛的呕出一口血来,两眼一黑,脚下不稳险些栽倒在地。   姜炎青眼疾手快扶住了他,一手还捂着耳朵,语气颇觉惋惜,“所以说,先生伤人的手段是以一敌百,敌我不分,您上去了非但帮不上忙,还会伤着自己,得不偿失啊。”   “你、你早就知道……”   “知道是知道,不过解释起来有些麻烦,倒不如让您亲自试试了。”   “……”   ……这双活宝,就是为气死他才来的吧!   姜炎青见萧北城并无大碍,索性放了手,脱下外衫去到柳管家面前,盖起了那人微微颤抖的身子,温热的手抚着他额上的伤,轻声道:“你受苦了,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们吧。”   他的话让柳管家心中一暖,却又难免疑惑,身在他的立场,究竟是以怎样的身份说出这话呢?   姜大夫,究竟是何方神圣?   然而形势并没有给他们深思的余地,虽有魔音扰人心神,可这毕竟不是能真刀真枪跟人搏斗的本事,况且对方人数众多,君子游稍不注意就会被人钻了空子。   为了自保,他强忍着目眩头晕,从固定在马鞍上的箭筒里抽出几支长箭,扣到弦上时还晃了晃脑袋,明显是看不清箭羽的位置,能否卡在正位全凭触感跟缘分,这不免让人跟着他提心吊胆。   不过他表面虽是病恹恹的一副衰相,将弓弦拉满时的力道却不小,随着一声紧绷的脆响,三支箭同时离弦射向了最先朝他跑来的几人,紧接着便是声声惨叫与重物落地的闷响,竟真让他这只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吃了个大瘪,二当家心中不满,朝手下怒吼:“连个活死人都打不过,你们这群废物!!”   眼看着又有人怒吼着朝他扑来,君子游赖赖唧唧的假哭一声,前仰后合的躲避着旁人的攻势,自知无路可逃,只得躲到萧北城身旁。   “短短数日,你就给了本王这么多惊喜,君子游,你好生厉害。”   “咱……彼,此。”   “还不会说话,你是要急死本王啊。”   本来君子游的舌头就不怎么好使,一着急更是说不明白话,才搭了半句,就见狗急跳墙的黑衣人提刀跃起朝他们砍来了。   君子游吓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无暇多想,飞起一脚就把萧北城踹开了,自己也扑到一旁,这才免去被断成两截儿的危险。   想起那人方才的话,他更是气不打一出来,不知怎么竟然脱口而出:“别勉强人了行不行,小爷我也很想说话啊!被憋了个把月,何止说话,连喘口气都费劲,你知道小爷是怎么过来的吗!你这个不知人间疾苦的王爷啊,要是还有良心就赶紧救救我们两个的小命吧,再不动手真的要没命了,你看你看!那个要来剁我了!救命啊——”   听得出来,他这可真是给憋坏了,被刚才那一下吓软了去,瘫坐在地上就不动了。   萧北城叹了口气,手执烟杆,照着那朝他扑去的黑衣人头上就是一下,清脆响亮的一声,直接把人敲昏了去。   他捞起死狗一样的君子游,心中怒气直冲七窍,然而就在那人贴上他的耳畔时,他听到了声音极轻的一句:“清绝……废话虽多,但我最想说的,还是我想你了……”   瞬间就让他僵在当场,再迈不动半步。   这群黑衣人眼看单枪匹马的难攻,便想着一拥而上总能捡漏,相互对过眼神后,为给彼此壮胆,同时喊起了“杀!”。   事实上这样的确是有了唬人的气势,看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苦于没有趁手的兵器,萧北城只得拽着半死不活的君子游,勉强躲过对方一次又一次围攻。   几次下来,体力消耗不少,到头来还是打不过的。   看着香火快要燃尽,姜炎青打着哈欠,不紧不慢的伸了个懒腰,才对已经吓白了脸的君子游道:“快点抽出来啊,把它抽出来啊!”   被他提醒,君子游猛然想起还有一件制胜的法宝,赶紧拉住萧北城的手,令那人停下了逃命的脚步。   后者回过头来,便看到他那双被弓弦勒的遍布细痕的手,一时无言。   君子游咽了口唾沫,转过头来与人对视,眼中满是深情。   他说:“王爷,我的命,就交在你手里了。”   说罢两手同时伸向腰间,解起了裤带。   萧北城一时愣怔,姜炎青见状气的差点儿背过气去,跺着脚大喊:“不是让你抽这个!是那个,那个!!”   君子游愣愣的,听了这话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朝脸色发青的萧北城抱歉的笑笑。   “这……习惯了,见了王爷就想脱裤子,是我鲁莽了。”   不等对方发怒,他捡起慌乱间遗落在地的长弓,轻触弓身下缘,机关被扣动后发出一声悦耳的脆响,随即从弓头一侧弹出一把剑柄。   萧北城见之愕然,在他愣怔时,姜炎青用手托着下巴,百无聊赖的倒数着:“三……二……”   “一”字出口时,君子游便似触电般瞪大了眼,随后僵硬着身子,直挺挺倒在了萧北城怀里。   那人一手抱着他,另一手握着剑柄,猛将剑身抽出弓身。   只见眼前寒光一闪,欲从身后偷袭他的黑衣人便毫无防备的跪了下去,僵持须臾才歪倒在地,再未起身。   萧北城握着短剑,缓缓指向那群见了血腥便吓得走不动路的鼠辈们。   这时失踪了大半天的沈祠也赶了回来,肩上还扛着个被他打的鼻子出血,门卡掉了一颗,已经人事不省的喽啰,细看之下正是先前与萧北城对峙的那个船夫,一见情况不妙,就兔子似的溜了,没想到还是被逮了回来。   有京城数一数二的高手助阵,明摆着不是对手,搭上小命还算轻的,万一缙王真有个三长两短,指不定亲眷也要受牵连。   求生欲强的几个黑衣人便乖乖束手就擒了,还有几个要落跑的也被揪了回来,一个个绑在了树上,等着王府的亲卫把他们带回江陵处置。   援兵赶到的时候,晨鼓已经敲了三声。   姜炎青帮柳管家包扎好了伤口才来看君子游的状况,还以为他方才活蹦乱跳的,肯定没什么大碍,走近一看,才发现他左腿膝盖以下都被血浸透了,连萧北城都挂了彩,左臂一道刀伤还渗着血都不顾了,只忙着撕下布条,给那人腿上的伤口止血。   “王爷,交给我吧。”   萧北城两手都沾着血,滑腻腻的,使不上力,分明已经包扎到最后,只差打个结就能结束这一场损失惨重的战斗,可他茫然间试了几次,都绑不好那余下的绳结。   这种无力感就好像……三年前他抱着君子游,一次又一次的唤着那人的名字,却再也无法看他睁开双眼时的光景。   无助,恐惧,绝望。   忽明忽暗的光影之间,他竟不知究竟哪个才是梦境,哪个,才是现实……   姜炎青的话就像是导火索,引燃了他这三年来的痛苦,不甘,愤怒,悲伤。   所有负面情绪涌上心头,击垮了这个经历过失而复得的男人。   他一把抓住姜炎青的领子,剧烈的动作使得伤口再次撕裂,鲜血浸透衣衫,却是毫不在意。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王爷……”   “三年前将他从我身边强行带走,三年后又若无其事的回来,究竟把我当做了什么!!”   姜炎青无言以对,萧北城已是怒极,双手紧扣地面,已然濒临崩溃。   他不知自己该哭该笑,该歇斯底里,还是该轻描淡写一带而过,这些年忍受的痛苦与折磨都好似成了笑话,只有他一人被蒙在鼓里,活得荒唐又可笑。   在他无助时,有人握住了他的手,牵着他的袖口,令他转过头去,迎面便是一个吻。   微凉,柔软,略微带一丝血气。   君子游闭着眼,贴着他的额头,与他鼻尖相抵,呵出的气息也是熟悉的。   相顾无言。   起初萧北城并未作出回应,好似在试探这一切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幻。   在那人轻轻咬住他的唇,感受到那一丝能令他清醒的痛感后,他终于抱住面前的人,深吻着让他痛苦不堪,却又不忍怨恨的人。   “子游……抱歉。”他说。“是我没照顾好你,才逼你走了这条路……我其实比任何人都明白,没护住你,是因我无能……只是我不敢面对现实,不敢面对这样的自己,也不敢……面对亏欠的你啊……”   君子游抬眼,用他还染着血的手擦去了那人脸上的泪痕,蹭了那人一脸血迹,又恶劣的笑了起来。   他抱住萧北城,强行让那人投进自己怀里,贴着他平坦如砥的胸口,像个老妈子似的揉着那人的头。   “好好好,不哭了不哭了,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以后就别再提了,我不怨你,也不记恨你,真的,我已经原谅你了。”   萧北城听了他的安慰点了点头,突然觉着这话不大对劲,猛的推开君子游,眯着眼睛反问:“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那人不知死活道:“不然呢。”   “你不怨我也不恨我?”   “不用太感谢我,我是个好人啊。”   “你已经原谅我了?”   “嗐,咱俩谁跟谁呀,以后对我好点儿,这事就算过……”   君子游只觉下巴一疼,随后两眼一黑,整个人躺倒在地,鼻尖一热,嘴里便尝到了血味。   这人……这老王八非但不领情,居然,居然还打了他一拳?!   君子游不满的起身,欲追上去找人理论,可惜伤腿拖累了他的行动,牵扯伤口便疼得他脸色都白了去,恍惚一瞬,余光仿佛看到林中白影掠过。   那虚影来得快,去得也快,一瞬便消失了。   待君子游回头看时,林中只余一片死寂。   作者有话要说:有没有觉得子游突然变帅了!也许是扮猪吃老虎哦~   最近在酝酿抽奖活动,小可爱们是想要晋江币还是实物奖品呢?想要实物的话可以在评论区留言,我综合一下各位的建议考虑一下!   这里说一下更新时间,每天稳定在21点更新,如果加更一般会在15点和18点定时发布(有时候脑子不好会忘记定时orz),如果某天没有及时更新的话第二天一定会补上,下个月开始冲日万!!   感谢青衫画骨i小可爱打赏的3个深水鱼雷和云生生小可爱打赏的1个深水鱼雷,以及青衫画骨i小可爱打赏的2个浅水炸弹,感谢支持,感谢打赏!突然激动。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09-1718:33:33~2020-09-1818:36: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青衫画骨i3个;云生生1个;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青衫画骨i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4章 七年   惹火了萧北城,这事君子游自知理亏。将心比心,要是换作对方装死三年又若无其事的回来,指不定他现在已经提刀跟人拼命了。   他虽然不把愧疚挂在嘴上,总还是过意不去的,打心底里心疼着给自己守了三年寡的萧北城,死皮赖脸的去找了那人,摆出了一副乞怜的卑微姿态。   回了驿馆,他连脸上的血迹都没来得及洗去,便去房里寻了萧北城,结果是扑了个空,一连走了几间客房都没找到那人,最后还是透过廊间的气窗看到了坐在庭前端着烟杆愣神的那人。   他一瘸一拐到了那人面前,揉着鼻子,斟酌着如何开口。   须得承认,在江陵与萧北城重逢是他始料未及的,他的确中了人牙子的恶招被迷了神智,但要说一点儿没有借着这个理由装死的心思也是假的。   现在报应找上门了,是他该觉悟的时候了。   他攥紧了缠着布条的两手,伤口被撕裂,血珠一颗颗从指间滑了出来。   萧北城叹了口气,放下烟杆握住他的手,君子游便顺势跪到他面前,额头靠着他的膝头,轻轻蹭了蹭。   “王爷,我……”   “你说的对,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了,我也不想深究太多,你回来了就好。这次回来,就别走了。”   他抚着君子游的下巴,令他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   此刻他们两人都是一身战后的落魄,萧北城有些迟疑,试探着将人抱在怀里,揉了揉他的头,一如从前。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顾自念叨着,忽觉怀中一沉。   原是君子游药劲上头,又昏了过去。只是这次不同以往,嘴边与眼角都是挂着笑的,可见这次重逢,他也期待了许久。   “你这呆子……惹得如此深情,要我如何恨得起来啊……”   念着他还穿着单薄的里衣,萧北城褪下外套将他裹了个紧,本想将人抱回房中,起身时却发现腰间刺痛,低头一看腰背处不知何时被划了道足有三寸长的口子,还在往外渗血,当真使不上力。   恰好这时沈祠赶了回来,见这场面十分有眼色的扶住那人,稍稍拨开衣物看见伤口,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王爷,您这伤……”   “不碍事,记得不可声张。等下把子游送回去了,让姜大夫来本王房里一趟,不可引人注目。”   见沈祠一脸为难,萧北城才冷了语气,“听到了没有,做事别拖拖拉拉的,快去!”   沈祠只得帮忙把君子游送回了房,嘴里还嘟嘟囔囔的抱怨着:“来江陵一趟遇到的都是什么事啊,先生重病,管家受伤,连王爷都挂了彩,这我可怎么向长公主交代啊……”   姜炎青闻讯赶来的时候,萧北城已经褪去一身脏衣,倒在浴桶里合目养神了。   他轻手轻脚的走近了,总觉着好像有哪里不对,指尖浸了浴汤才发现,这人大冷的天里居然是用凉水沐浴的,清水已被血色染红,就连那人抓在浴桶边缘的两手也是青筋暴起,微微颤抖着。   “王爷,您……”   萧北城蹙着眉头,带着颤音呼出一口气,只睁开一只眼,带着些战后疲惫的倦意吩咐道:“……疼得厉害,但你不可声张,洗去本王这一身血污,再把本王扶起来。”   好家伙,是个要脸不要命的狠人。   这个时候再嘱咐什么伤口不可沾水可就成了屁话,泡都泡了,可不只得把他捞出来了。   姜炎青把浴巾披在萧北城肩头,才扶着他慢慢起身。那人一直咬牙不肯透出呻-吟,想来是怕人担心,也怕人看他的笑话。   看到他腰间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后,姜炎青不免感同身受,疼的龇牙咧嘴。   “王爷,就这伤,您是怎么忍的?”   “方才回到驿馆,本王有一瞬觉着头昏,靠在门边歇息片刻,回神时已经多了道伤口……驿馆的人靠不住,须得尽快了结此案,以免夜长梦多。”   光天化日就敢偷袭缙王,这得是怎样一群亡命徒啊?   知道就算劝他立即回京也是白搭,姜炎青索性省了口舌,操起针线专心给他缝合伤口。   自从到了江陵,他一直刻意避着与萧北城单独相处,怕的就是他突然提起君子游诈死一事,自己根本无从招架。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啊,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   萧北城吸烟忍着疼,为分散注意,状似不经意间提起:“子游的病,如何了。”   姜炎青知道,他这就是拐着弯的提起当年的事,颇觉无奈,叹了口气答道:“全靠药吊着性命,从未痊愈。”   “也便是说……”   “当年在宿云观中,只是在下用了些手段,让他呈现出假死的状态,实则他的病与病状,都是真的。”   小黑不知什么时候从门缝钻了进来,一步跳上床沿,凑到萧北城的伤口附近闻了又闻。   姜炎青嫌它碍事,便摆着手想将它赶到别处,猫儿闹了脾气,炸起毛来伸出爪子便在他手背留下了四道血痕,犯了错后又一步跳到萧北城怀里,碧色的眼眸隔着那人的身子目不转睛的盯着姜大夫,令后者倍感无奈。   “猫仗人势……”   “当时本王就觉着不大对劲,只是经不起刺激,一时没想到当年母亲病逝前的两三个月就已经卧床不起了,笔杆子都握不动,话也说不出口,到最后都没有遗言。本王是眼睁睁看着母亲咽气的,当时她便处在昏迷中,根本意识全无,与他临终前的反应没有半点相似。”   “所以王爷早就怀疑先生是假死了吗?”   萧北城摇摇头,“于情是亲眼看着他走的,最后只化成一抔灰了,本王一直以为这是做不了假的。”   “不,柳管家并没有看到火焚遗体那一幕。他不忍目睹故人离去,全程都是靠在在下肩头的。而沈祠这小子迷信的很,那时也很害怕,就躲在江少卿身后,看也不敢看一眼,只有最后瞥见了剩下的一团草木灰。”   “原来如此,人的骨头是无法被火焚成灰的,所有火葬都是将骨骼烧脆后用铁锤生生砸成碎末的。你选了个心软的跟胆小的前去见证,就是这个目的吗。”   萧北城吐出口中的烟雾,缓缓转过头来,直视着有些心虚的姜炎青,后者耸肩一笑,“在下顶多算是个帮凶,王爷要怪还是得怪您家那位啊,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啊。”   那人冷哼一声,待处理好伤口,沈祠那边也做完了事,送了卷干净的绷带进来,还有一套鸦青色的新衣,伺候人换上了,小声通报一句:“王爷,闻大人在外边跪着呢。”   “他?闲的没事做了?”   “这不是王爷在江陵遇险,他心里过意不去,来负荆请罪了嘛……”   “好一个负荆请罪啊,走吧,出去瞧瞧。”   要不姜炎青怎佩服萧北城是个狠人,伤成那样能到处乱跑不说,还能让人看不出半点异样,寻常人都是做不到的,也是半个神仙了。   闻楚看着这位缙王没挂彩,心安了大半,先是承认了自己监管不力,卫护不周到的两大重罪,扬手就要自己掌嘴给王爷泄恨了。   但凡稍微有点人情味的人知道遇险这事跟江陵府衙是八杆子打不着,都会劝人停手从长计议。可萧北城却是与人不同,眼看着闻楚的巴掌都要落到脸上了也没喊停,大有看好戏的意思。   后者也是惜命,自己停了手,委屈巴巴的望着那人。   “王爷,您还没消气啊,真得下官把自己揍成个猪头啊……”   “挨这两下就受不住了?”   “这……下官、下官是个文官啊,老实巴交的,没吃过皮肉苦,王爷您就开开恩……”   “同样是文人,同样老实巴交,同样没吃过苦,你现在就滚上楼去,看看我缙王府的管家被打成了什么样!大冷的天被脱的只剩一件薄衣,活活闷在棺材里差点憋死!不止受了外伤,还险些遭人凌辱!你要怎么赔啊!”   闻楚知道这次被害的是缙王的心腹,不给个说法定是自身难保,赶紧捧了茶上去,狗腿子似的给萧北城捶了捶腿。   “下官审问了岚清,从她口中得到了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将会成为解开此案谜题的契机。您且消消气,容下官说完,如果到时候您还看下官不顺眼,那下官就躺平了任您打,您看这成不成?”   这话说的倒还有几分像人,萧北城闭目冷哼着接过他手里的茶盏,赏脸喝了一口,是打算给他这面子了。   闻楚借机而上,搓了搓手,凑的更近了些。萧北城却是嫌弃,抬腿便把他顶在了一步之外,把人往外踢了踢。   “就在那儿说,别动手动脚的。”   “好好好,王爷,那下官可就说了。昨儿个您急匆匆的带着人走了,下官就去审问了岚清,起初她是不肯认罪的,后来下官拿了件证物给她看,她突然就改变主意了,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说着,闻楚从宽袖里掏出个布包,解开来看,是个银质的长命锁,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表面布满划痕,看这光泽,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闻楚又道:“下官查出,早在七年前,岚清就生下了一个男孩。她是乐舞坊的舞妓,又说不清孩子的父亲是谁,阿嬷为了赚钱,便以这个孩子威胁她继续为乐舞坊出力,实则暗中把这娃儿卖给了江陵当地的富户。”   “七年……”   萧北城手握烟杆,有节奏的扣动着桌面,发出声声脆响,闭目沉思,突然联想起另一桩案子,顿时掌心生出一层薄汗,脸色也更加苍白了。   难道说,这个孩子是……   作者有话要说:来猜猜这七年代表着什么吧!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15章 未悔   “实不相瞒,这枚银锁是下官从宁府求来的。出了上次的事,宁老爷跟夫人都整日关在房里避不见人,下官去了也没人关心,家仆们做事都心不在焉的,家都快散了。下官找到一位年长的老嬷,软磨硬泡才从她口中得知七年前的隐情,原来宁夫人生子时就是由老嬷接生,孩子一生下来就患有严重的心病,根本活不长的。”   “是她去乐舞坊换了岚清的孩子吧。”   “王爷说的不错,老嬷想起上街时总会听到乐舞坊传来的婴儿哭声与打骂声,便好事儿去问了。得知岚清的孩子只比宁府小少爷早生半个月,身体健康,是个白胖白胖的小子,可怜老爷夫人老来得子又要经历丧子之痛,便花费半生积蓄抱来了那个孩子。后来的事便如您猜想的那般,真正的宁元宝出生不久便夭折了,被当作亲生儿子养大的人,其实是岚清的孩子。”   萧北城闻言只觉眉心剧痛,抚额靠在桌边,不敢相信这种事居然真的会发生在现实中。   许久,才沙哑着嗓音问道:“她得知亲手害了自己的孩子,一定很崩溃吧。”   “实不相瞒,下官还没敢告诉她呢,只是拿出这个证明了孩子身份的信物,她便一五一十的招认了罪状,除此之外她还说了件保守了七年的秘密。”   闻楚靠近了些,把一张攥的汗湿的纸送到了萧北城面前。后者嫌弃的翻看了,只觉呼吸都滞住了,心也跟着悬到了嗓子眼儿。   “岚清说,这个人就是她孩子的父亲。”   纸上写的三字,赫然是“林慕七”。   萧北城一时情急,牵动了内伤,没忍住咳了起来,积在胸中的血从口中涌出,令他眼前眩晕,险些倒在地上。   沈祠见状赶紧扶住了他,用袖口替他擦去嘴角的血迹,手忙脚乱要唤姜大夫来,却被那人扼着手腕制止。   “一点小伤,无妨,别大惊小怪的。闻楚,她可还招认了什么?”   闻楚显然也是吓到了,半天才回过神,慌慌张张的答:“有,有,她还说那个人就是指使她做害人之事的……哎!王爷!王爷!”   没听他说完,萧北城便迫不及待起身,出门牵了匹好马,直奔江陵府衙。   衙差们见他气势汹汹哪儿敢拦人,是眼睁睁看着他冲进大狱的,话都不敢吱一声。   这个时候萧北城的伤口已经裂开,衣服上透出血迹,无视那些哀求他施恩的犯人,一间间牢房找下去,终于在见到了那个抱着双膝呆坐在牢房里的女子时停步。   岚清目不转睛盯着天窗映进的光线,听见他急促的脚步声,缓缓回过头来,惨然一笑。   “居然劳您缙王大驾了,看来我死的不亏啊……哈哈哈哈哈!”   她笑的病态而癫狂,将死时连形象与身份也都不顾及了,笑的声嘶力竭,笑的泪流满面,笑的号啕大哭。   萧北城两手抓着栏杆,急的恨不得冲进去当面质问,“只要你肯如实回答本王的话,本王可保你不死!”   “哈哈哈……王爷您莫把我当傻子了,我害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亏心事,这要是都能活下来,只说明您要知道的事情比这更严重,恐怕你的问题,我答不起呢,哈哈……”   萧北城强忍着呕血的不适,竭力克制情绪,瞪着微红的双眼,一字一顿,“你为了保护林慕七,宁可保守这个秘密到死,连自己的孩子都不顾了吗!”   提到孩子,岚清果然有了反应,呆滞的目光中有了一丝神采,不过很快又暗淡下去。   “你不会对我的孩儿下手,我知道的……”   “为何如此笃定。”   “你们这些正人君子,或者是自诩为正人君子的斯文败类,怎么可能会做出败坏自己德行的事呢。”   岚清跌跌撞撞的走到栏杆前,一把抓住了萧北城的手,疯魔般又哭又笑的念叨着:“你不会的,你不会的……你不会害我的孩子,对不对?你说啊!对不对……”   话到最后已成哀求,岚清抓着他的袖口,贴着栏杆跪了下来,哭的不成人形,“求求您不要伤害他,他还那么小啊……从前的事,是我做错了,我认罪,我道歉,求王爷不要迁怒我的孩子,您杀了我都行,要是怕脏了手,我、我可以自己了结的……王爷,求您开恩,王爷,求您开恩啊……”   岚清不停的磕着头,额上都碰出了血,萧北城抿唇咬牙,到底还是心软了,将手垫在对方额前,令她停下了动作。   “就算这样,你都不肯招认与他有关的事吗。”   “王爷明鉴,不是我不想招,是我真的无话可招啊。我与他七年前相识于乐舞坊,与他露水情缘,有了一子。之后他消失了三年,三年都不曾来看过我,我本是恨他入骨,可当四年前他来寻我时,我一腔怨恨都融在了他的浓情蜜意里,也便不再恨了,就连他让我为他做那极损阴德的事,我也……没有拒绝。”   “指的便是阴婚?”   岚清抹着泪,点了点头,“那时他对我海誓山盟,忏悔了他所做的一切,愿与我携手共度余生。我鬼迷心窍便听了他的话,还想着等我们有了出头之日,便找回流落在外的儿子。可我还是错了……起初他只是命我扮成白婆子,到办丧事的人家去说亲,几次下来我开始怀疑那些配婚的女子来路不明,他却只是对我招认了……招认了……”   萧北城按着胸口,忍着疼问:“招认了他盗墓的事,对吗。”   岚清闻言一惊,犹豫着还是点了头。   她放开了抓着萧北城的手,站起身来,朝天窗的方向走了几步,站在日光照得到的地方,抬手挡在眼前,遮住了那灼目的光线。   “知道这事的时候我也很害怕,甚至还想过向官府承认自己的罪行,可他威胁我,要是我们被官府定罪死了,那儿子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就算有朝一日能够认亲,儿子一定也是不想有一双死囚父母的。我很害怕,怕的只有任他摆布,到一年之后他去了京城,就再也没得到过他的消息了。”   “在与你重逢的一年里,林慕七可曾去过别的地方?”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x``t ` 8`0` . C`O`M   “他留在江陵的日子加起来也不足半月,只有途经附近的城镇时,他才会顺道来看看我。后来他去了京城,再也没来过消息,我只当他是又做了负心汉,便暗中招了些人手,在周遭几个城镇继续做阴婚的行当,想着自己肯定是要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的,倒不如留些钱财给我那苦命的孩儿。我这辈子,死了一点都不可惜,但是我儿……是无辜的呀。”   “他无辜,那些被害的人又何尝不是无辜!!”   情绪激动的萧北城顿觉胸中撕裂般的痛楚蔓延开来,再也克制不住身体的反应,从嘴角溢出了血迹。   他抓紧栏杆,咬牙将前来关心他的岚清推远了些,“最后一个问题。”   他硬是将与林慕七相关的问题咽了回去,话出口,只剩下一句:“你,可曾悔过?”   岚清低垂着眼睑,脸上泛出一丝笑意,转瞬即逝。   “也许吧。可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悔过有什么用?杀人是要偿命的,也不知我这一条命,够不够偿那些死在手下的冤魂啊。”   “你的报应还在后边,本王、不屑杀你。”   说罢,他便踏入漆黑的甬道。   这一路几乎让他窒息,迈着沉重的步子,逃也似的推开大狱的门,大口呼吸着外面带着一丝泥雨湿润气息的空气,终于扶着墙,痛快吐出了那口噎在喉中的血。   血吐尽了,眼神便清明了,心中疑团也尽数解开,令案情明朗了起来。   “王爷到底还是心软了,温柔如你,一定不忍对她说出实情吧。”   “……啰嗦。”   不必回头,他也认得出这个让他爱不得也恨不得的声音,俯身擦去嘴角的血,挺起腰杆,佯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还扬着下巴白了那人一眼。   君子游双臂环胸靠在门边,一脸痞相,语气也不正经起来了,“哟,咱们的缙王也太好面子了些,血都流到裤裆里了,还当别人看不出来呢。等下出去让街上的姑娘们瞧见了,准会以为是我欺负了你,让你怀胎生了崽儿,还放你出来到处招摇,心里得骂我不是个东西呢。”   “君子游!和人沾边的事你是半点儿都不干啊”   “有王爷您在呢,我还能干谁啊。啧,像我这么钟情的好男人上哪儿找去啊。”   萧北城有伤在身,被他这一气更是昏了头,眼看着脚底下不稳了,就朝边上倒了过去。   意外的是,他这一跤没撞在砖石地上,反而落入了温暖的怀抱。   君子游一步上前,接住了险些跌倒的那人,揉了揉他的额发,一如当年他对他的温柔。   可当对上那人清冷的目光时,君子游还是软了。   他拉住那人的手腕,扶萧北城站起身来,两手微微颤抖,抓着那人的力道却是愈发的重了,自己的骨节泛了白,连那人的腕上也留下了清晰的指痕,显得有些不安,话也是支支吾吾的。   他说:“我以为……你的质问会让我难以招架。”   萧北城静静与他相视,眼中是复杂难言的情绪,可当他开口时,却只剩下疼惜,将君子游抱入怀中,不住轻吻着他的额头。   “有什么好问的,你回来,我便谢天谢地,拿五十年阳寿来换也是值得的。做梦都想的事情终于成真了,还要深究个原因吗。”   “不,不要说……”   萧北城垂眸,吻去了那人眼角的泪花,拥着他失而复得的爱人,不愿再放手。   “若老天允许我活百岁,那我便分你五十年的寿命,余下的二十多年,换你来偿我这三年来的孤独绝望与苦楚。欠我的,你桩桩件件都要还清,这一笔笔账,我都算的清清楚楚。君子游,遇你是幸,亦是不幸,可我,从未悔过。”   “清绝……”   “偌大缙王府,无你实在冷清。全京城的百姓都在等着他们的缙王妃,走吧,我们回家。这次不走了,好不好……”   “好,听王爷的,不走了。”   这次不走。   以后,也不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天台上的王爷:你立字据!   感谢云生生小可爱打赏的2个地雷,感谢支持!!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09-1918:23:45~2020-09-2018:56: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生生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6章 流水   案子查到最后,冒了一遭大险,萧北城也不过是将岚清与其被扣押的同伙一并交由江陵府衙处置。   沈祠愤愤不平的,鼓着两颊气得活像只胖豚鱼,跺着脚抱怨:“王爷您怎么一点儿都不当回事啊,柳管家受了委屈,咱几个差点儿连命都没了,您怎么还跟没事人似的……”   “你吵什么。”   萧北城满是嫌弃的瞥了他一眼,回过头给昏睡着的君子游盖好被子,沈祠这才发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虽然挂着床帏看不真切,不过那床上好像……是躺了两个人吧?   所以,王爷和先生为何会睡在一起?   沈祠没经历过世事与人心的险恶,都快二十了还单纯的跟张白纸似的,萧北城也是无奈,幽幽把烟杆举了起来,看了眼唇色依旧苍白的君子游,还是罢了手,悄悄抽身,下了地,吩咐沈祠给他倒杯茶来。   “你别以为本王顶着个皇亲国戚的高帽子,凡事就都能肆意妄为了。各地官府办案都有既定的流程,案犯也应由知府定罪,别以为什么事都是缙王府管得起的。”   想起来这三年,他可说是闷在王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算是沈祠也听着了不少风声,说是王爷因为先生之死对皇上生了嫌隙,也就撂挑子不干了,京城已经没人再把缙王当回事儿了,不过是因为他还有个亲王的名号,让人不好骑在他头上欺侮就是了。   可是总不至于到了这江陵也被轻视吧?   “王爷……”   “行了,你心思单纯,许多事还是不懂的,照着本王说的去做便是。于情怎么样了?”   “他啊,伤的可不轻,腿上旧伤犯了,听他喊好几次疼了,脸上也是左一块膏药,右一块绷带的,可惨了。不过倒是没什么大碍,姜大夫也说了,好生养着是不会留疤的。”   说到这儿,沈祠又想起了什么,巴巴的凑上前来,蹲着身子抱着萧北城的小腿。   “王爷,闻大人说了,听说您要走了,他便让人上山去采了几斤鸡枞,正新鲜着,您想吃什么,我这就吩咐他们去做。”   有了此前后宫的投毒案,萧北城听了蕈菇就反胃。可他看了眼榻上还未醒来的君子游,稍加思索,便起身要沈祠帮忙替他更衣,换了一身轻便的常服。   “王爷,您这莫不是……”   “让下人再去置办些菜蔬吧,许久没动过手了,也不知手生了没。”   缙王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宴席,丰盛的不似早膳。香味传到客房,昏睡中的君子游也忍不住流了口水,想醒却又难动弹,最后还得是姜炎青大发慈悲,给他喂了小半碗药,才让他麻木的身子恢复知觉,沉重的眼皮也抬了起来。   醒来的君子游活动着僵硬的手腕,显然还不适应这种一天昏个三两次,一次昏五六个时辰的日子,清了清沙哑的嗓子,问道:“姜大夫,我这可怎么办啊……”   对方不以为然,解开了他的裤带便要动手,吓得君子游赶紧后蹭,“你干什么!你要对我做什么!”   “别乱动,上药。你要是不想跟隔壁那个管家一样变成瘸腿,就给我老老实实上药!”   被他凶这一下,君子游不敢动了,小心挽起裤腿,把膝盖靠了过去,生怕他看到自己裆里那点异样。   “这迷药劲儿太大,十天半月也未必能好,能醒过来就不错了,也许经常会昏迷。不过到后来次数会减少,昏睡的时间也没那么长了。”   “这,会影响我做事吗?”   “做怕是够呛,不过被做还是没问题的。”   君子游琢磨了好半天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气得直想打人,奈何姜炎青捧了药碗便像只兔子似的跑了,他瘸着一条腿,张牙舞爪的去追,还没抓到那人,便摇摇晃晃扑在了一人怀里,抬眼一看,顿时软了。   “王、王爷……”   “醒了。”   “……嗯。”   “身子如何了。”   “还有点疼。”   “那里?还是那里。”   君子游老脸一红,猛的把人推了出去,这才想起自己昨儿个好像就是在江陵府衙失去意识的,连怎么被人带回来的也不知道。   这一晚睡的好像还安稳,腰腿没有酸痛,腿间也没有不适,看来王爷还是做了人的,没有趁人之危做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   调戏得他耳垂都泛了红,萧北城也便心满意足了,径自走到屏风后脱了衣裳,洗去一身烟火气,出来的时候连君子游也穿戴好了。   不过他腿上有伤,走路吃不住力,是撑着桌沿才勉强起身的。   萧北城见了便去揽他的腰,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单腿蹦着也便省力了许多。   “本王记得你喜食酸的,那道青梅汁渍青瓜就是特意给你准备的。”   把人带到了用膳的隔间,看着这一桌佳肴,君子游便笑了,“劳烦王爷亲自为我做这些,敢问这上面有哪一道菜不是给我的呀。”   “你这人,一点情趣都没有。”   “晚上有便够了……”   萧北城白他一眼,冷哼着入了座。   沈祠是来伺候主子的,可看了那些菜色,也忍不住流口水,眼神一直往桌上瞥着。萧北城嫌他丢人,便道:“想吃就再添几副碗筷,把管家和大夫都请上来。”   难得不必注重礼节,沈祠高兴得跟个孩子似的,蹦蹦跳跳的去了,不消片刻,跟姜炎青两人便扶来了柳管家。   说到柳管家才是真的惨,用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把自己撞成了重伤,头上缠着绷带还沾着些血迹,时不时晕眩上来了还要犯恶心,脸更是差点儿被打破了相。   他微微颤抖的手有些握不住筷子,让人很是担心他的情况,不等萧北城开口,姜炎青便夹了几棵清炒的青蔬说道:“王爷放心,在下的病人就由在下照顾,您不必费心。”   这话里……倒听出一股子护食的味道。   就在众人关心柳管家的时候,沈祠这边已经吞了大半碗饭,筷子还伸到了君子游那边,把他面前那盘青梅汁渍青瓜都要夹见了底。   萧北城一股窝火,筷子夹着他的手腕便把他怼了回去,“没规没矩的,本王平日是这么教你的吗!”   沈祠嘿嘿一笑,“都是王爷您做的菜太香了嘛,忍不住就……哎,先生,你别愣着,快吃啊。听说你爱吃酸的,我特意给你留了半盘,王府里的嬷嬷总说酸儿辣女,你这样保准能生个大胖小子。”   听他这话,萧北城火气上涌,差点儿背过气去,可看君子游笑着,他的气也便消了。   见那人迟迟没有动筷,他又问:“可是身子不适?”   “不,王爷为我准备这些,我高兴都来不及呢,可我心里还有个疙瘩没有解开,想请王爷……”   不必他说完,萧北城便已了然,夹了块香煎的鸡翅到他碗里,便吩咐沈祠:“等会儿熟悉下去姑苏的路。咱们不回京城了,先去姑苏看看。”   沈祠一时激动,被麻团儿噎的眼冒金星,赶紧咽下去了问:“可是王爷,不回京城的话……”   “反正没什么人惦记本王,而本王惦记的人就在这儿,去哪儿不都是一样啊。”   这话听的人心里发甜,沈祠没什么心眼儿,只想着能出去玩一遭了,开心到飞起,把剩下几口饭胡乱扒进嘴了便蹦蹦哒哒的出门去了,萧北城见了无奈的直摇头。   “于情,你也管管他,小时候还挺听话的,越大越完蛋,没规没矩的,出去给本王丢人。”   柳管家心道别说沈祠了,就连我也想立刻跑路,谁愿意看你们两个在这儿你侬我侬啊,这不是自讨苦吃嘛……   敷衍几句,柳管家和姜炎青也灰溜溜的逃了,只剩下君子游还慢条斯理的咬着片麻辣的脆藕,见他这样,萧北城忍不住调侃,“酸辣通吃,你是要给本王生一双龙凤胎啊。不过,看你胃口大好,也算没白费本王一番心意。”   “那是,王爷受了伤,不能吃这些,所以我替你吃了,你再吃了我,就等于你吃过了。”   似乎是习惯了他的口无遮拦,萧北城沉默着给人添了小半碗鲫鱼汤,奶白奶白的汤底,撒一把芫荽便十分诱人了。   “姜大夫说过,你病得久了,嗅觉和味觉都不比从前,是得吃这些味道刺激的东西才能尝出些滋味。不过你也克制点,慢慢把身子调理回来,才能长命百岁。”   君子游回过头来,对上那人关切的目光,笑的清浅,垂首靠在那人肩头,憋了许久的话终于说出口了。   他说:“清绝,我很想你。”   “哦?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你啊,想的不行了啊,想着想着,情到深处,裤裆就湿了。觉着这样不好,太下流,厌恶着这样卑劣的自己,痛恨着害你痛不欲生的自己,厌着厌着,眼角也湿了。结果上面流水,下面也跟着流,就止不住了,一个人在冰冷的被子里发着抖,就愈发的怀念你在身边的时候……”   “……那可真得好好谢谢你惦记着本王啊,旁人思念故人都费帕子,你思念本王是费裤子。等回去京城了就让锦绣阁的绣娘多给你裁几条里裤,你就给本王换着穿,本王倒要看看你这身子骨什么时候能虚!”   “只有累坏的牛,哪有犁坏的地?就算虚也是王爷您先虚,你就别谦虚了。”   这两人争执着谁先虚的问题,一直到上了马车也没争出个高低来,沈祠在外赶着车,只听里面动静似乎变了,就连某人说话的语调也变成了拖长了调儿的哭吟。   他有些担心,正要探头进去看看情况,就被人揪着耳朵又拎了回来。   柳管家的态度很冷漠,“别去管主子的闲事,你管不起的。”   “可是……”   “没什么可不可是的,专心做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还不知道去姑苏这一路会遇到什么,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谨慎着些!”   这个时候的柳管家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一语成谶,重游姑苏这一遭,又是能把人吓破胆的惊魂之旅。   作者有话要说:什么时候子游出新书教骚话啊……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17章 哭声   又是姑苏,又是初冬。   四年前君子游回来一遭,差点儿把命折在了龙神山,萧北城心有余悸,这次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他到处乱跑了,把人带回君家的老宅以后,便候在了院外,那人进门前,还特意递了张帕子过去。   沈祠不解,“王爷,大老远来了,您怎么不跟着一起进去坐坐啊。”   萧北城闭目养神,只道:“他好些年没回来了,定是想家的。这么大的人了,也无须时时刻刻跟着,给他点自由吧。”   由着这话,便没人再去搅扰君子游的安宁。   推开老宅的门,灰尘迎面扑来,呛得他咳了几声,忙把那丝帕系在面上,拿了还在旧处的鸡毛掸子,扫去了家具上沉积已久的尘埃。   老宅修葺后,君子游就再也没回来过了,不成想这里的物件都是依照原样布置的,可见那人用心。   他心中惆怅,扫去了床边尘灰便坐了下去,看着已经被灰尘染黑的纱帐,往事历历在目,便回想起了他在此安度的童年。   那时个头还没有桌案高的他就跪在椅子上读书习字,父亲不厌其烦的握着他的手,教他写下一个个中规中矩的楷字。他做的好了,便会扶着他的头夸赞一句,做的不好了,也只是摇摇头,陪他再练上几次。   那样温柔和蔼的父亲,在他十二岁那年染了重病,突然在教书时昏了过去,之后胸口总是疼的死去活来,严重时还会呕血。   请大夫来诊病的时候就已经晚了,大夫说父亲是积劳成疾,一生辛苦,病入膏肓,已经没救了,只开了几副镇痛的方子,便要他着手安排后事了。   他不肯相信身体一向健康的父亲,那个一直年轻的父亲会这么快离他而去,哀求大夫能救父亲的性命,甚至不惜屈膝跪求。   记得那时,父亲忍着疼拉起他的手,他含着泪,咬牙不肯起身,父亲便把他抱了起来,对大夫说:“就让我再多活些日子吧,我想再好好陪陪他。”   于是父亲开始了足足一年的长跑。   大夫曾言父亲的身子绝对熬不过三月,可父亲却隐忍痛楚,陪他走过一个又一个三月。   这一年里,他好似什么都学会了,从一个无知小童,出落成了俊朗少年,每天床前床后的侍奉,煮饭喂药,把本不该是男儿学的东西也都深深烙印在了脑海。   他发现父亲开始不再年轻了,乌黑的发间有了银丝,眼中黯淡无光,身子也非常疲累。不知何时,脸上就多了几道皱纹,已经形如枯槁了。   来诊病的大夫时常数落他不知好歹,“病到这个地步,你可知他活着有多痛苦,需要多大的勇气?换作是我,就让他早早去了,还能少吃些苦头。”   他知道自己很自私,可他是真的不舍得父亲就这么走了。   父亲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啊,父亲不在了,他就是孤苦伶仃的一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可是后来,父亲还是走了,病得药都喂不进去了,颤动着唇似乎说了什么,但他没有听清,只见父亲十分艰难的翘起了指尖,知道父亲是想念那个人了,便将他背到庭前,让他卧在躺椅上,最后一次遥望远山孤雪。   父亲当时对他说……   君子游忽然愣了,看向轩窗外重峦叠嶂的山色,忽然想不起当时父亲的遗言。   “爹,说了什么来着……”   一声轻软的猫叫响在耳畔,小黑不知何时跑了来,嘴里还叼着根丝带,见他回神便倒在他怀里撒娇,小脑袋直往他手心里钻。   “你这小家伙,也得多谢你当初陪我爹走过了最痛苦的时候,现在想想,真是对不起他老人家啊。”   小黑似懂非懂的露出肚皮,把那丝带叼的更近了些,君子游才后知后觉,发现这东西有些眼熟。   “这个不是用来捆书箱的吗……你这小东西,一天到晚就知道给我添乱啊”   小黑被他吓了一跳,跳下床便跑了,君子游跟着追了出去,一开门就撞上了站在外面的萧北城。   “王爷?您……怎不进来坐坐。”   萧北城不动声色的往屋里瞥了一眼,把实话咽了回去,负手只道:“里面太脏,本王不屑。”   “行吧,那您手里拿的是什么?”   萧北城这才想起了他的来意,低头看了眼手里几本封皮都破损了的旧书,“方才小黑在后院挖坑,沈祠发现下面埋着个朽的差不多了的木箱,从中拿了几本书来给本王,觉着应该是你藏的东西,便带来了。”   君子游接过书来翻看了几页,笑道:“不是我藏的,应该是我爹。他最有这种玲珑心思,把我小时候写的诗词和随手涂鸦的画都留了下来,又怕被我看见会害羞,所以才埋了去。不过找的地方不大好,也没个遮风挡雨的东西,箱子都破了。”   “看不出来,令尊居然这么疼你。”   “是啊,我们本无血缘,可他待我却是掏心窝子的好。养恩大过生恩,正因为他与我并无关系,肯真心待我,把我拉扯这么大,才让我觉着自己一辈子都还不尽他的深恩。而今他过世多年,算算日子,也该投胎了吧。我想着等日后过的安稳了,便收养个像我的义子,也像父亲待我这般待他。”   他眼中似有星光闪烁,萧北城见了,忍不住去摸了摸他的眼睑,趁着那人闭眼的工夫,说了句会透露他内心动摇的话。   “你有没有想过,有个自己的孩子。”   那人想都不想的答道:“没有。和王爷在一起,我就再没想过娶妻生子的事。现在想来那时候已经一把年纪的我还没成亲,一直守身如玉,也许就是冥冥之中注定与王爷有一段好姻缘,所以等着你来接我吧。”   “你这呆子……”萧北城罢了手,转而勾着他的肩,把人带到了庭前,去看远山被雾气缭绕的朦胧光景,“时候还早,可有什么想做的。”   “有个地方想去,王爷可要陪我?就我们两人。”   “也好,就让沈祠他们收拾了这里吧。你哮症未愈,不可吸太多烟尘,就这么出去逛逛也挺好。”   君子游便从后院打了桶清水,只带着个木制的水勺,便带着萧北城上山了。   此处山势崎岖,一路磕磕绊绊的,许多地方杂草丛生,都长了一人多高了,难走的很。很显然,平日里是没什么人来这儿的。   君子游虽然体虚,不过精神还好,时不时还会停下采一把黄黄白白的小花,理成一束攥在手里。   这荒山不高,路却绕得很,几颗老歪脖子树也没人照料,都快枯死了,看起来凄凉的很。   “这路,莫不是去……”   君子游擦着头上的汗,对人咧嘴一笑,“劳烦王爷陪我来扫墓了。”   又走了约莫半刻钟,两人才到地方,离远一看,坟头草都高过人了,怪不得他一直惦记回家。   萧北城闷头走着,有些不情愿的问:“这三年你都没回来看看?”   “逃命都来不及呢,要不留着命来上坟,这会儿我就已经见着列祖列宗了。”   他没心没肺的笑着,先把石凳擦干净了,让萧北城坐下歇息,然后才去拔坟头的草。   徒手拔草,薄薄的草叶像刀子似的,会割出一道道细伤。萧北城不忍他做这事便要来帮忙,却被君子游谢绝。   “王爷歇着就成,老祖宗要是知道缙王亲自来洒扫,指不定要蹦出来跪下谢恩呢。”说着他就被自己逗笑了,“我也就说说,要不是占了个姓,祖宗也未必肯认我。王爷您看,这位就是我爹。”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墓碑上刻着“义父君思归之墓”五个字,灵前的香炉已经倒在地上,香灰也都吹不见了。   君子游舀起一勺水来,从上到下淋了墓碑,用细布擦去上面的灰土,呈现出了汉白玉纯净的石色。   “当初为了厚葬我爹,我可是都跑去秦楼卖艺了,在那儿弹琴赚了些银子,给我爹操办了后事。”   “所以你那书……”   那人不好意思的笑笑,“是在秦楼才明白那些事的,不过我却是没尝试过的,全凭姑娘们调戏我时的只言片语和自己的臆想。”   “你倒是挺会想的,旁人看了你那破书,只觉着作者一定是个深谙此道的淫贼,连本王都没想到,居然会是个雏儿。”   “咳咳……王爷,在我爹面前呢,给我留点儿面子吧。”   君子游把人推到了旁边那镌着“义子君子安之墓”的碑前,细细细去了把上面的灰泥。   “这位是我兄长,七岁的时候夭折了,当年他大我片刻,现在,我已经大他二十岁了。兄长走的时候,我爹就大病了一场,也许那时的疾症郁结在心,一直都没好起来,所以后来……”   萧北城瞥见了这座坟边有一座被挖空了的坟,碑上的字迹看都污得不清了,扫去灰尘,上面写的居然是……   “君子游之墓……”   君子游洗净了手,把人拉了回来,上前去用脚踢了踢周遭结块的土堆,只踢落几块石子。   “其实,我爹走后没多久,我也患了哮病,知道这病治不了,往后也未必好的起来,便给自己也挖了个坑,立好了碑,想着不麻烦别人,要是真的没了,就请人把我带到这儿埋了,我还得好好感谢人家。”   “你……”   “以前年纪小,不懂事,怕我死后没人管,来这儿陪我爹的时候总会多带二斤纸钱,给自己也攒点儿,万一到时候我下去了,我爹已经投胎了,没人养我可就糟了。当时只想着我就这么去了也好,安安静静的,不必谁惦记,现在想的却是不同了。”   他憋着口气,把墓碑推倒了,落在土坑里,又挖着周围松软的土,把石碑埋了起来。   做完这些,他拍拍身上的灰土,到了父亲的墓碑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傻兮兮的笑着。   “爹,我有人陪了,往后都不是一个人了,您可以安心了。在这儿想求您恕罪,我这回再走,怕是不会回来了,死后也不回来了,您就原谅儿子不孝吧,这儿有哥哥陪着您呢,您也不孤独,可是王爷他就一个人,我要是不陪着他,往后他孤苦伶仃的,想我了可怎么办呀。”   萧北城哑然,想数落他,却又觉着这话酸涩的让人难过,话到嘴边还是作罢,只拍拍他的肩膀。   “好,咱们生同衾,死同穴,相互陪着,谁都不孤独。”   那人紧绷的情绪终于崩溃,忍了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两手捂着脸,灰尘和眼泪混在一起,在脸上都和了泥。   “王爷,你……你跟我爹说说,让他别舍不得我,我、我在京城过的挺好的,比在姑苏的时候舒坦多了。”   萧北城听得难过,想着这是他放不下的心愿便遂了他的意,对着墓碑念叨着:“前辈,放心吧,本王定会好生待他,让他过好下半辈子。”   君子游听了这话,哭的更厉害了,“不行啊王爷,我爹他不让我走,他哭的那么惨,我舍不得啊……”   这话让萧北城觉出了一丝异样,抚着那人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眼神,泪眼朦胧的,也不像是在做戏。   他试探着问:“子游,你在说什么?”   “王爷,你没听到我爹在哭吗?”   “……”   “他真的在哭啊,你听。”   萧北城只觉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侧耳一听,林中果然隐约有哭声传来。   凄凄惨惨的,倒像是个女子……   作者有话要说:会不会感觉永远都是一副笑颜对人,其实心里有着很深的孤独痛苦和无奈的子游也很惹人心疼呢?   感谢云生生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柳河千纪小可爱灌溉的30瓶营养液,感谢支持!!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09-2118:50:10~2020-09-2218:26: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生生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柳河千纪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8章 大忌   听见了这阵若有若无的哭声,萧北城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想着这荒山不知藏了多少座坟头,也许是哪个丧了亲的晚辈来哭坟也说不定。   不过遇到这种事,总归是觉着晦气的,瞧见君子游—脸笃定,真就在那哭声里寻着父亲的还魂的痕迹了,萧北城心生同情,叹了口气,问:“这山里可还葬着别的什么人?”   本意是想借此让君子游明白过来,岂料那人竟答:“没有,就我们—家,您—路上山不也没瞧见别的坟头么。”   怪不得他对此深信不疑。   “也许你不在的这几年,也有什么人葬来了也说不定,要是不放心便去看看吧。”   这会儿哭声已经止了,君子游慢吞吞的反应过来,才想起自己是不信鬼神的。他爹都走了这么多年了,算算时间早该投胎了,哪儿会有闲工夫显灵给他看啊。   他抹了把泪,点点头便跟着萧北城朝着声音的来源寻去了,路上还特意记了方位,是在自家祖坟的东北边,生怕这—去迷了路,就再也回不来了。   可这—路上所见之处都是—片荒芜,别说活人了,连个坟头都没见着,野草长得也参差不齐,看不出近期有人经过的样子。   “我说王爷,会不会是我们两个听错了,其实可能就是什么鸟叫出的怪声啊……”   还没问完,君子游就觉着手腕被人拉扯着退了—步,见萧北城直愣愣的仰头望着什么,他也好事儿看了过去,结果差点儿把自己吓背过气去。   在林中不远处的—棵高树枝杈上套着根绳索,另—端垂着个重物,赫然是个人形。   君子游只愣了须臾,抬腿便要冲上去救人,才刚跑出去几步,就又被人扯了回来。   萧北城道:“看清楚,人已经不动了,早就没救了,风—吹就摇摇晃晃的,可见遗体里的水分已经散失,得死个三两月才能变成这样。”   这个时候救人已经晚了,贸然上前只会破坏遗体与现场,这是办案的大忌,君子游总不会连这点儿常识都没有,虽说……过了这么久,就算有什么证据,恐怕也已经被时间湮灭了。   君子游咽了口唾沫,显然是很紧张的,怯怯看向萧北城,本以为他会大发慈悲,给这位死去多时的老兄—个洗刷冤情的机会,怎奈何他是看都不屑多看—眼,转身就要拍拍屁股走人了。   “王爷!”   “怎么,又要多管闲事了?以前的苦吃的还不够多吗。”   “在我家祖坟附近发生的事,遇着了也算是缘分,总不好坐视不理吧。”   那人把他揪到面前,是—脸想讲道理却又嫌麻烦的不屑,“别把什么事情都归结为缘分,本王不想和这种背点子的事混为—谈,你给本王记住了!”   这种让人难以抵抗的语气,君子游听了,只是怔怔点头。   萧北城又道:“还有,看看现在的天色,再不急着下山,今儿个就不用回去了,要么在这儿跟着你狭路相逢的无名壮士过—宿,要么回去祖坟那边,让你家列祖列宗保佑你鬼不近身,你自个儿选吧。”   “这边只有—位陪着,那边却有好几位……我喜欢热闹的地方。”   “那可真是太热闹了,没准儿还能凑桌麻将,这—宿绝对不会无聊。”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晚了些,山里的冬夜来的总是格外早,说话时天上还能看到少许晚霞,等回到君家祖坟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山路崎岖又错综复杂,只走了—次的萧北城自是找不到回去的路,而夜幕降临后,君子游的反应也有些不大正常,从走在最前为他带路,逐渐慢下脚步,成了在他背后,死死抓着他的手,才敢迈小步走动的胆小德行。   萧北城觉着不大对劲儿,“子游,你是害怕了吗?”   “不、不是。”   “那你这是……”   “实不相瞒,王爷,离京的三年里我添了不少毛病,—到夜里就视不见物,只是其中之—。”   听他这话,萧北城停下脚步,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果然不见反应。   “怎会如此?”   “不是什么不得了的疾症,大夫说我这是病得久了,食难下咽,身子滋补的不好,才落了这么个毛病,不碍事的。往后夜间我都与你在—起,也不会到处乱跑,安全的很。”   他倒是说了句人话,可听在萧北城耳里就是莫名心疼,便将人带回了祖坟前,拾了些枯柴生起火来,大有在此耗上—夜的意思。   借着火光,君子游稍微看清了周遭的事物,拉住萧北城的手,问:“王爷真打算跟我在荒郊野岭,孤男寡男的待—宿吗?”   “不会让你等太久的,看看那是什么。”   君子游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就看到了在空中盘桓的鹰隼,是那人的爱宠雪魂。   萧北城两指含在口间,吹了声响亮的哨子,雪魂便扑腾着翅膀,朝山下飞去了。   稍稍心安的君子游抚着父亲的墓碑,指尖摩挲着上面镌刻的字迹,神情悲伤而惆怅,萧北城怀着些许安慰他的心思问道:“令尊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吧。”   “王爷何出此言?”   “你这人虽然见了谁都是—副狗皮膏药的德行,但真正信得过的人却是寥寥无几,对身边的人也极为挑剔。能受你尊敬的人,—定很了不起。”   说着,萧北城将—根木柴丢入火中,只见那人清浅—笑,“也许吧,他在我心里是最好的父亲,可在别人看来却未必如此。我没对你讲过,其实他老人家,是个断袖。”   萧北城只道:“我们也是。”   那人听了哈哈大笑,“是啊,所以我认为爹是世上最能理解我的人啊……王爷—定已经知道了,我是林风迟,从前的门下省侍中林溪辞那幸存的儿子,自小是被君思归养大的。他是林大人从前的贴身护卫,当真是忠心耿耿,林大人失势入狱时,他甚至冒着杀头的大罪闯了天牢劫狱,要不是林大人谢绝,也许现在就不会是这般光景了。”   “忠心至此,也是难得。”   “可惜啊,林大人那头倔驴实在顽固不化,任他说破天去,都不肯做那背叛朝廷背叛先皇的逆臣贼子,宁可以身殉道。我爹无计可施,只得遵照他最后的遗言将母亲暗中送出京城,来了姑苏。可怜的是,他—直到死都不知道林大人早在当初他离开京城后的数日便死于狱中,余生都在找寻为林大人沉冤昭雪的证据,可惜到了最后,还是白忙活了—场……”   他眼眶红红的,含着泪,久久都未落下。   萧北城拉着他的手,抚着他手臂上的青筋,安慰道:“故去的人,故去的事,就让它们故去吧,再怎么念念不忘,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别把自己这—辈子也困在了上—辈的恩怨里,不值得。”   “王爷误会了,我没有为此伤感,只是想起从前,有些怀念罢了。”   他从怀里掏出了今日找到的旧物,翻看着已经泛黄发脆,甚至有些地方长了霉迹的书册。   “你看,这是我爹收藏的我的诗集,写的时候我连牙都没长齐呢,看看这篇,—朵两朵三四朵,五朵六朵七八朵,九朵十朵十—朵,十—十二十三朵。也不知是看到了哪儿的野花,—时兴起写了这么首诗,我爹居然还爱若珍宝的收着,真是……”   他—连往下又翻了几页,突然从书页中飘出张信笺来。萧北城接了,看了看封面上的落款,正是“子游”二字,便递到了君子游手里。   “这是令尊给你留的东西吧。”   “从没见过,里面写了什么吗?”   君子游小心拆了信封,从中拿出—张薄纸,被水打湿的墨迹有些地方已经看不清楚了,只能零星辨认出几个字来。   “吾儿子游亲启……余年少,无知……误……有负于人,今对天起誓,吾儿唯……子游—人。”   只言片语,看不出什么端倪。萧北城见君子游两手微微颤抖,下意识扶住他的手腕,岂料那人竟—把推开他,将信纸夹在书中揣进怀里,便跑到昏暗的角落,停在君子安坟前,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子游!”   “王爷,你觉着这封信有几分是真,又有几分是假?”   那人无从回答。   君子游咬着牙,跪在坟包旁,徒手挖去了砌在周围的砖石,挖向了掺着灰泥的黄土,指尖都被刺出了血,仍是没有罢手。   “住手!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萧北城忙去拉住几近癫狂的君子游,而那人在他怀里扑腾着,却是声嘶力竭的喊道:“我当然知道!放开我!!”   吵嚷在荒山中回荡,君子游几次推开了萧北城,后者怕下手太重会伤了他,也便—次次的抱住了他,阻止了他疯魔般的行为,对人吼道:“君子游!你给我冷静—点!!”   这时有杂乱的脚步声与火光靠近,趁着君子游失神,萧北城忙把人拖到—旁,对着来寻人的众人道:“快点上来!把先生带回去!”   “不,不,王爷,求您……求您了,让我确认—下就好,求您……”   没挨过他的哀求,萧北城到底还是心软了。   沈祠才刚上来,望着纠缠在—起的两人,摸摸脑袋显得有些没主意。   只听缙王吩咐:“沈祠,把君子安的墓掘开。”   “啊?王爷,这……”   “还需本王再说—遍吗。”   “可,这是对死者不敬,大忌啊。”   萧北城回头看向已经被挖出个小坑来的坟包,话没出口,但心中已有定论。   大忌的前提是,这坟里真的埋着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艾特弹幕狂人乾隆爷出来瞧瞧受他真传的子游作诗,原诗是乾隆爷的《咏雪》,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鼓掌吹就完事。   感谢云生生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懒蛋蛋小可爱灌溉的5瓶营养液,感谢支持!!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感谢在2020-09-2218:26:46~2020-09-2319:02: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生生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懒蛋蛋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9章 人心   沈祠一向迷信,这种损阴德的事定是不敢自己做的,便把活儿丢了两个倒霉的亲卫,听着铲子挖土的声音都觉着心惊胆战。   而不好受的显然不止他一个,君子游的情绪过于激动,呼吸渐渐加快,喘息也重了起来,情况不是很好。   无奈,萧北城取出随身的酒壶,喂他喝了口陈酿的浓酒,看着他涨红的脸色逐渐恢复正常,还说些无关的事为他打着精神。   “你这身子究竟是怎么搞的,这病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吗?”   君子游摇摇头,待这一口气喘匀了,才虚弱道:“我爹还没过世的时候,我这病就出现症状了。那时以为是染了风寒,也没放在心上,给我爹操办后事,前后忙活了个把月,每天饭吃不上,觉也睡不着,终于把自己拖累糟了,在秦楼里呕了血。清河闻讯来把我送回家,请了大夫看过才知道得了如此难愈的病。”   他咳了几声才有好转,眼中毫无光彩,好似个死人般盯着被人掘开的坟墓,口中溢出了悲伤的呜咽,抓着那人的手,就像个茫然无措的孩子。   “都快开棺了,我却开始害怕了,如果答案似我想的那般,那我可就是被骗了十年……不,是二十年。我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却又害怕那个答案会让我痛不欲生,王爷,我该怎么办……”   面对他的恐惧,一切安慰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而萧北城所能做的只有将他拥入怀中,与他十指相扣,告诉他:“别怕,子游,我在。”   鹤嘴锄穿透沙土,碰到棺椁,发出一声脆响。   亲卫收拾了杂土,将小小的棺材抬了出来,临开棺了,君子游的身子却不受控制的抖了起来。   撬棍被打入棺盖的缝隙间,清脆而冰冷的响声,每每入耳,都会让他打个激灵,崩溃的将两手插入发间,想逃,却逃不掉。   萧北城温热的手捂住他的双耳,从身后搂紧了他,稍稍低头,便能吻到他的颈子,温热的触感,熟悉的体温,多少给了他坚持下去的勇气。   最后,随着一声闷响,棺盖被推开来。   经过确认,棺中并无尸骨,只有一件小孩子穿过的衣裳,很显然,是座衣冠冢。   “二十年啊……王爷,二十年。谁来偿我失去的青春呢……”   回到老宅中,君子游愣愣坐在床榻边,念叨的依旧是这句话。   这个时候,萧北城倒是情愿他先前的遗症还在了,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昏过去,好好睡一觉醒来,那个永远不会被现实击垮的子游也就回来了吧。   越是该糊涂的时候,他就越是清醒,老天永远以最残酷的方式折磨着善良而无辜的人。   萧北城守在他身边,一直不敢放开他的手,帮他缓解着身体的颤抖,轻声道:“我知道你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实,可你须得振作起来,才能查明此事不是吗?”   “不,我不想深究缘由,我知道最后的结果一定是我不想看到,更难以接受的,我情愿没回姑苏这一趟,永远在我爹的谎言里,像个傻子一样无忧无虑的活下去。”   他木然说出这句话,眼中神采彻底黯淡下去。   萧北城非常熟悉这种感觉,便是三年前经历了那人离世的自己,被那种深入刻骨的绝望与痛苦逼到绝境,才呈现出的行尸走肉状态。   外界发生什么,对他而言就是不痛不痒,哪怕天塌了下来,也能心无波澜的等死。   “子游,你现在不该胡思乱想,该好好睡一觉才是。”   “王爷说的对。”   一向讨厌喝苦药的他,居然会乖乖饮下那人喂来的药汁,眉头都没皱一下,仰头一饮而尽,便躺在床上,合眼睡了去。   萧北城心中不安,请柳管家帮忙照料那人后,便去了老宅后院,站在昨日小黑发现了木箱的地方,叼着烟杆,垂眸静思。   沈祠察觉到气氛诡异,小心问了句:“王爷,是有什么不对吗?”   “猫的嗅觉,比起狗来如何?”   “那自然是比不得狗的啊,也没见谁家看家护院养两只猫啊,那不是闹了笑话。”   “所以足有四年没回到姑苏的小黑,凭着记忆与气味找到了君家埋藏旧物的地点这种可能有多大?”   “应该不太可能吧,我跟小黑也玩了几年,了解它的习性,他平时都很乖的,就是喜欢上蹿下跳,只有拉屎尿尿的时候才会刨坑,一般都不会乱挖的,又不是属狗的……”   沈祠觉着这话不大对劲儿,顺着这个思路又推理下去,“会不会这里其实是一块尿尿的风水宝地,所以……”   萧北城冷冷瞪了他一眼,他便把余下的话吞了回去,不再胡言乱语了。   那人俯身,随手折了段树枝挖着土坑,从中翻出了一些已经干硬的碎叶片,察觉到异样便让沈祠把小黑抱了来,拈一丁点儿碎末撒在它小鼻子前,小黑便兴奋的满地打滚,还嫌给的不够,掘地三尺也要挖下去。   “果然。”   “王爷,这个东西会不会就是诱导小黑来挖坑的啊?”   “你学聪明了。从中挖出的木箱跟里面的东西都是货真价实的老物件,可你说这叶片有几分新?”   “该不会是有人知道先生会回来,所以把东西埋在了小黑容易碰到的地方,借此来引人注意?”   萧北城把烟杆恰在指尖,摸了摸小黑的头,“算算年纪,它也不年轻了,宠物饲养不当,寿命通常只有三四年。这个人知道小黑还活着,认定本王或是子游一定会把它带在身边,并布下这个局,一定对我们非常了解,不是在京城时就被人盯上了,便只有……”   “江陵!”想起那个时候萧北城还受了伤,沈祠更是慌张,“王爷,这里很危险啊,我们还是早点儿回京吧,以免夜长梦多啊!”   “你连成语都学会了,真是长进不少。但我们已经被迫入了局,如果不让对方达成所愿,只怕……”   他猛的合起了还沉在坑里的木箱盖子,响声吓到了沈祠,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那可怎么办啊,王爷,您和先生可都不能出事啊。”   “放心吧,要是想动手,在江陵驿馆时,对方就可以置本王于死地。可他偏偏没有下死手,便说明本王对他们而言还有可利用的价值。可他们的目的与身份会是……”   他缓缓起身,踱着步子走到庭前,便遇到了把药渣碾碎了丢进花池里做肥料的姜炎青。   他把沈祠打发走了,姜炎青也便转过身来,擦去手上的污泥,朝人耸了耸肩。   “您终于要来找我问话了吗。”   “你看起来很期待的样子。”   “算是吧,整天为此提心吊胆,我已经受够了,能痛痛快快把实话吐出来,反而是种解脱。”   萧北城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对方今日的穿戴,和平时一样是素朴低调的青衫,不过腕间却若隐若现的露出一串珠子,那成色,那制式……   “小叶紫檀制的十八子佛珠,本王只在江临渊身上见到过。看来本王猜的不错,你果然是江家人。”   “准确的说,是朔北江氏。提起当年,也是能与出了数代帝王将相王侯后妃的兰陵萧氏相媲美的名门望族。只可惜在下生不逢时,赶上了你们君临天下,横行霸道的时候,若是有幸晚生一甲子,也就不必为了自己心中那点卑微又可怜的期冀四处奔走,天天过着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了。”   “你的语气似乎很不满。”   “那是自然,毕竟我们江氏辅佐得是前朝皇室的血脉,就好比里面现在躺着的那位,而不是姓萧的篡-位之君。”   被他挑衅,萧北城倒也不恼,用烟杆拍打着掌心,不以为然道:“所以你才会给他安排一出假死的好戏,让他暂时退出京城的漩涡,好深的城府啊。”   “多谢王爷夸奖。在下听说了你们昨夜的遭遇,知道为什么您隐忍了许久,却还是在这个关头前来质问我。不管您信不信,我都要为自己辩解一句,此事并非我所为。”   察觉到他话中的细节,萧北城追问:“你否认的仅仅是自己吗?”   “自然,江氏也是鱼龙混杂,各侍其主是常有的事,我所能代表的只有自己,还有远在京城的那位。”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_8_0. c_o_m   “你跟江临渊还真是穿着同一条裤子,关于三年前的事,还打算招认什么?”   姜炎青笑道:“跟王爷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舒坦,您知道我们这种人如果不是真心想说出什么,就算严刑拷打也问不出半个字,在下实在佩服。既然如此,我也不妨再多透露一些秘密。”   他边说边俯下身子,用指尖在地上写了六个字,则为“君子安、君子游”。   “谦谦君子,一者安天下,一者游四方。这是林溪辞大人在死前留下的唯一一句遗言。也便是说,早在那时,他便知道夫人腹中怀有双子,且双子将应运天时,身负异象而生,重瞳八彩,与常人不同。”   “但君子游并无异于常人之处。”   “所以,他注定是为人臣的命。”   提示到这里,萧北城也便懂了他的意思,神色愈发深沉,看向对方的眼神怀着质疑。   “为何连这都坦白了。”   姜炎青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然而缝隙中,却透出一丝寒光。   “也许,是为了合作吧。”   这世上只有永恒的利益,而无永恒的交情。   有形者终将化为无形,枯朽凋零进淤泥里,最后开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散发着腐臭气息的美艳花朵,就成了人心。   作者有话要说:在这里预告一下之后会开一个详写林爹爹故事的分卷,腹黑渣男皇帝攻x心机黑莲花受的故事,可以期待一下。   其实关于信里的内容呢,我已经在评论区解释过了,君爹爹留下的只言片语并不足以道明他真正要表达的意思,所以全凭子游自己的意会与解读。   既然君爹爹说了只有他一个儿子,那么也就是否定了他哥哥君子安的存在,至于为什么要否认呢?原因有二,一是他哥哥做了什么大逆不道足以让他断绝养父子关系的事,再一个就是哥哥没有死,并且哥哥活着会给未来造成许多麻烦。一个七岁的孩子自然不可能做出那么过分的事,所以就是后者了。   感谢云生生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09-2319:02:30~2020-09-2418:31: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生生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0章 知府   君子游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萧北城来看他的时候,情绪已经平静了许多,正捧着碗还温热的藕粉坐在堆积成山的书卷间,边吃边从中找着什么。   见他较比之前恢复了许多,萧北城深感欣慰,到他身前去掀起他的额发,唇贴着他的额头探了温度,确认无碍了才松了口气。   那人有些不好意思,心里也不大过意得去,红着脸笑笑,舀了勺藕粉送到萧北城嘴边,便算是赔礼了。   “让您费心了,是我太鲁莽才会发生这种事,还害您这么担心。”   “说这么见外的话,可真不像是你。”   “现在冷静下来想想,我也不知自己到底哪儿来的勇气掘开了兄长的坟,也许是太想知道答案了吧。被骗十几年,不,是二十几年。一想到他还可能活着,我便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想到还有亲人尚存,便迫不及待的去寻了,冷静下来才想,就算他真的还在人世,我也是不敢见他的吧。”   萧北城提着衣摆,盘膝跟他一同坐了下来,随手翻了本书册,里面的字迹清秀好看,行书一气呵成,是难得一见的好字。   君子游道:“这都是我爹留下的旧物,想着也许能找到什么线索,便都翻了出来。”   “同是侍卫,他的字写的如此好看,本王的那个小毛头却只会狗爬几笔,真是天差地别啊。”   与此同时,守在门外的沈祠连打了两个喷嚏,揉了揉瘙痒的鼻子,不知所以。   君子游也拿了本父亲的手迹翻看,笑的清浅,眼中满是沉浸在回忆中的幸福。   “比起父亲,我更想叫林大人。我爹从前陪在林大人身边,是被他一笔一划教会写字的,所以字迹工整,任谁见了都要夸赞几句。巧的是我从小也是被我爹握着手学会写字的,笔迹跟他总有几分相似,但神韵却是不同的。我爹生前常说,他从前是握枪杆子的,所以气劲非凡,写出来的字迹方遒有力,而我生来就只会摇笔杆子,多了些柔情在里面,味道就不一样了,倒跟林大人更相似些。”   才刚说完,萧北城就凑到他颈窝间,闻了闻他身上的味道。   “……果然好闻。”   “……你这个不正经的。”   “如何,喜欢吗?”   君子游忙把这淫-贼往外推了推,趁机拿了画轴隔在两人之间,“王爷您别取笑我了,家中生了变故,我现在心里没底,慌得很,您要是大发慈悲就帮我找找有没有能证明兄长当初没死的证据,这不是对咱们都好嘛。”   萧北城显然不愿帮他这个忙,深究原因,是不想他再被牵扯进诸方阴谋,便装作一副头晕眼花的样子,不肯多看一眼。   “比起这个,本王倒是更关心山上那件案子。”   那人嘴里叼着笔杆,小心翻着书页,不以为然道:“那桩陈年旧案只能是件无头案了,人都晒成干了,能不能查出身份都是两说。况且看现场状况也未必是他杀,兴许就是谁家的儿子娶亲不成,一时想不开就吊那儿了呢。把遗体收敛了以后看看能不能查出身份找到家人,超过半年没有人认领,由府衙那边葬了就是,轮不着我们关心。”   “的确如此,可此事怪就怪在本王通报姑苏府衙去敛尸,他们派人上了山,却根本没瞧见半个鬼影,那具遗体就这么不翼而飞了。”   “肯定是他们没找到您指的地方,找岔位置了吧。”   萧北城一掀衣摆,露出了他还沾着草叶和灰土的裤腿,“可本王是亲自去带的路。”   听他这话,君子游立刻精神了,丢了书册吐了笔,忙问:“遗体不见了?那周围可有留下什么痕迹?”   “有啊,便是昨儿个咱们俩留下的脚印,所以地方绝对不会错。奇怪的是,消失的不止是遗体,就连将他吊上去的麻绳也不见了。所以,如果不是有什么会飞的人将遗体带走,便是他自己长了翅膀……”说着,萧北城拿了个草团,丢给了一旁懒洋洋趴着的小黑,又补上最后半句:“……飞走了。”   这下案子就变得离奇了起来,君子游不可能不起兴致。   不过他疑心还是很重的,凑到萧北城面前,用一种不信任的眼神打量着他,“这该不会是,王爷您为了分散我的注意,才特意……”   “你把本王当成什么人了,让你不再纠结此事的法子那么多,又不是只有案子才能让你打起精神。”   “说的也是……”   萧北城理了理他的碎发,别到耳后,顺势掐了掐他的脸颊,“四年前抓了个贪官邢金宝,之后换了个新的知府,名叫宿十安,此人虽是为官清廉,刚正不阿,却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到荒山上白走一遭,他竟怀疑本王是特意将他骗去取乐的,还数落了本王一番,好似真的成了本王的不是。本王是里外看他不顺眼,他也没把本王当回事儿,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难得有个不谄媚权贵的清官,王爷应该高兴才是,何来怒气?”   那人听他这话连连摇头,嘴角抽搐,迟疑着指了指自己的头,半晌才把话说出口:“本王怀疑,他可能这儿不太好使。”   没多久,君子游就见到了这位脑子不大好使的姑苏新知府宿十安。   此人穿的简朴,可见为人低调,身姿挺拔面貌端正,人也很年轻,约莫才刚三十的年纪,说话字正腔圆,透着股精明的味道。   这也就印证了萧北城此前的话,他们这个皇上可能是真的有那么点儿断袖情结,好看的重用,年轻的也重用,丝毫不遵祖制在意所谓的阅历。   虽然宿十安没把缙王的名号放在眼里,不过见了人还是彬彬有礼的作了揖,尽到了尊卑有序的礼节。   刚开始君子游还当是萧北城对他有偏见,才说了那么明显的话来,不成想此人一开口,他就意识到王爷果然是对的。   “在下姑苏知府宿十安,拜见缙王。今日在荒山上多有得罪,还请王爷见谅。毕竟您是最先发现遗体的人,相对的,嫌疑也是最大,希望王爷不要介怀,积极配合府衙查案,早日结案,也好早日回去,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萧北城瞥了他一眼,吐着烟,看似话是说给君子游听的,却是在阴阳怪气的反讽,“瞧瞧,听听,这说的还是人话吗?本王刚才踏上姑苏的地界,就背上了杀人的嫌疑,不知道的还以为本王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也不想想,本王跟人无冤无仇,为何非得犯下命案,还亲自向官府揭发自己的嫌疑?”   宿十安波澜不惊,“案犯难忍心中谴责与愧疚而投案自首也是常有的事,如果不是为了这个,那便极有可能是为了混淆视听,影响府衙断案。”   “看见了没,这是把本王当成杀人凶手了,连点儿余地都不留啊。”   君子游勉为其难的出言缓解气氛,“这,宿大人也别这么激动,发生案子,我们肯定是想查出凶手,还死者一个公道的。可当时情况复杂,连是自杀还是他杀都没有定论,现在遗体又不见了,当务之急是要找到死者,而不是先怀疑报案者啊。”   宿十安上下打量了君子游一番,见他穿着白衣,披散着头发也未束冠,能在缙王面前打扮成这样,一定是跟王爷走的很近的人。   “你是和王爷一起发现尸体的那位?”   君子游点点头。   对方又问:“你当时为何要到荒山去?”   “洒扫祖坟。”   “胡说八道,荒山上只有一处墓葬,而且那家唯一的后人早在多年前就高中状元,入朝做官了,你又是哪儿来的野人!”   “野……野人。”被他的毒嘴一骂,君子游只觉脑子嗡嗡的疼,“所以,我就是君家的那根独苗君子游啊,被罢了官以后在外流浪了几年,终于回乡给我爹扫墓了,你居然怀疑我是野人?”   他说这话,倒是让宿十安震惊了,愣愣看着他,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觉着气氛尴尬,他便把手抬到那人面前,左右晃了晃,宿十安猛然回神,一把抓住了他。   “少卿?您就是那位小狄公,君少卿吗?”   语气一改先前的刻板,倒有几分像是见了如意郎君的小娘子,眼里冒着星星,整个人都快贴了上来。   “我、我在京城读书时就听过您的事了,知道您解决了很多疑难案子,一直很想见您一面。可我考上功名的时候,您已经……我一直以为是缙王害了您,所以对他的态度才那般差,我、我……您活着,真是太好了!”   宿十安这般举动与反应,倒比之前更加令萧北城厌烦了,气的额头上青筋都爆了起来,盯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实在气不过,便拍了桌子。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君子游就猜到他肯定会醋劲儿上头,赶紧把宿十安推了开,坐了个“请”的手势让他速速入座。   嗅出一股子奇怪的味道,宿十安也觉着气氛不大对,便坐了回去,轻咳一声,敛容正色道:“说到这案子,还得从长计议。不知少卿大人可知荒山的传说?”   “别,使不得,我现在早已不是朝廷命官,可担不起这声大人,就叫我子……”注意到萧北城快要杀人的眼神,君子游慌忙改口,“我从前是教书的先生,他们一直都唤我先生,宿大人也这么叫吧。”   这才让萧北城心里舒坦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醋王已上线。   感谢云生生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09-2418:31:47~2020-09-2518:27: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生生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1章 飘子   “我只知荒山从前名为神仙山,植被也算茂盛,远远看上去生机勃勃的一片,有水源滋养,还有白猴栖息其中,是块难得的风水宝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山就变得荒凉了,溪水干涸,草木枯萎,动物也不知去向。旁人都不愿靠近那处,只嫌晦气,偏生我爹不怕神神鬼鬼的传说,还把祖坟建在了那儿。”   萧北城打心底里膈应着宿十安,抢先一步问了话,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简直就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子。   “祖坟是你父亲修建的?莫非他并非姑苏人氏。”   “的确是这样没错,记得小时候他还离开过大半个月,把我托给邻家的阿嬷照顾,回来便带着祖辈的遗物修了那座衣冠冢,时常到山上祭拜。”   这个时候,萧北城已经怀疑起君思归举动的深意了。   不是姑苏人氏,却非要将祖坟迁至姑苏,坏了祖宗魂归故里的规矩,这是何意?   说到姑苏与其君思归,或是林溪辞的关系……姑苏是前朝皇室的故里,难保从前没留下点儿什么东西,难道说,君思归是想挖掘前朝皇室留下的财宝吗?   如此说来,倒是能勉强解释得通。   宿十安趁着他沉默的空隙开了口,“先生,您可知那荒山上流传着吊死鬼找替身的传说啊?”   君子游刚把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就听他说了这话,锤着胸口咳了几声,连连摇头。   “我只听说过水鬼拉替身,吊死鬼也爱玩这套路吗?”   “您有所不知,这十里八村一直流传着荒山的传说,说是几百年前,有个绣了一手好花儿的姑娘叫婉娘,心悦于东村的教书先生,便时常到私塾附近去,远远望上心上人一眼便心满意足了。有一次,她去见先生时不巧碰上了村里的恶霸,恶霸垂涎她的美色,便要强占了她,并以家中病重的母亲作为要挟。婉娘迫不得已,只得放弃追求先生,选择嫁给恶霸做了小妾。”   君子游刚又拿起一块糕点,听他说了这故事,又抿着嘴放了回去,极其自觉的端起了萧北城手边的茶盏,灌了一口,顺了顺气,还对那人道:“这传说,代入感太强了……”   宿十安又道:“婉娘嫁给恶霸后,恶霸对她非打即骂,还毒死了她病重的母亲,婉娘气愤之下悬梁自尽,生前的怨念使得她在死后变成了厉鬼,索去了恶霸的性命。但故事至此,还没有结束。”   这话让君子游起了兴致,忙让他接着说下去。   “婉娘死后对先生的感情始终未变,仍会在夜里偷偷去见心上人,但厉鬼的接近却是吸走了先生的阳寿,令先生一病不起,婉娘索性也带走了先生,为的是下辈子能双宿双飞。先生死后悲哀自己年纪轻轻,从未做过什么坏事却被厉鬼害死,心中不平,就想找那些年轻貌美的男子来代替自己留在婉娘身边,这份怨念流传下去,便成了吊死鬼找人索命了。”   “所以,被吊死鬼索命的人就像水鬼拉替身一样,也会上吊自尽?”   宿十安点点头,“听说先生一向不信鬼神,我也是不肯信这无稽之谈的,无非是劝人向善的传说,当不得真。”   听他这话,君子游有些沾沾自喜,还不知死活的向萧北城炫耀:“王爷您看,我也不是一无是处的。”   见那人冷着一张脸,他赶紧收敛笑意,轻咳几声道:“可是这传说只与吊死鬼有关,和荒山却没什么联系,难不成只要是个吊死的人,都能归结于吊死鬼索命吗?”   “并非如此,相传先生死后找了替死鬼,但魂灵依旧不得安息,无法往生极乐。一位高僧途经此地,发现此处怨念甚深,便超度了婉娘,念在先生是无辜枉死,又点化他避世修炼,先生也便进了荒山。多年后,有位没听过传说的樵夫进山砍柴,不小心破了先生修炼的法阵,致使先生走火入魔,取了他的性命。再之后,只要靠近荒山的人都会被吊死鬼索命,也就没人敢去那边了。”   荒山,吊死鬼……好一出恩怨纠葛的情感大戏啊。   君子游只觉这事玄乎的很,寻常百姓听了这种传闻,定是不敢再踏上荒山了,唯独他们不信邪的君家父子是个例外,不仅三天两头的去,还把祖坟迁了进去,当真是不怕死的。   宿十安面上显出一丝为难,说话时也有些支支吾吾,“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其实我到姑苏上任后不久,便听说了先生家的事,附近还有村民传言,是因为令尊时常进荒山得罪了那儿的冤魂厉鬼,才会恶疾缠身,一命呜呼。说了句不中听的话,还请先生不要介怀。”   萧北城白他一眼,奚落道:“知道不当讲还说出口来,你这是何居心?要说村民是因为无知才传了闲话,你也没比他们好到哪儿去。”   “王爷这话说的可不对,下官敬重先生,对先生没有半点儿隐瞒,这才是真心实意的待人不是吗?”   “这只能证明你是个蠢材,连为人处事的道理都不懂,真不知优越个什么劲儿。”   这两人吵的君子游脑仁儿生疼,萧北城那边自然是不敢拦的,便只有从宿十安劝起。   他心平气和道:“说起来现在遗体还没找到,咱们就自家人怀疑起自家人了,你们二位也都静下心来,待事情有了眉目……”   话还没说完,就听外面一阵骚乱,有个衙差慌慌张张的冲了进来,连礼都顾不上行,一头扑到了宿十安身旁。   “大人!遗体……遗体找到了。”   这么大的事儿,君子游自然不能置身事外,想着跟出去凑凑热闹,哪成想一出门就傻了眼。   从他家门口离老远就能看到村头那棵老榕树上挂着个人,冷风一吹,身子还跟着左右摆动。   这回亲眼见着了,宿十安终于信了萧北城此前的证词,不过显然也是胆小的,大黑的天儿,身边又只有一个衙差陪同,自是不敢靠前。   “王、王爷……”   萧北城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这时候想起求本王了,晚了。想让本王的亲卫做这腌臢之事,你不脸红,本王还嫌晦气呢。”   说罢他便到君子游身边,揽着他的肩膀,朝宿十安瞥了个炫耀的眼神,虽然没把话说出口,却满脸都写着骄傲,没说出口的话便是:瞧瞧,本王能抱着你永远也得不到的男人。   可惜君子游并没有闻见周遭弥漫的醋味,推开柴扉便朝老榕树跑去了,还没出两步,就被人绊了一跤,跌倒在地,摔得四仰八叉。   “哎哟,王爷,很痛的,你能不能动手之前先说……句话……”   回头一看,入眼的是个老态龙钟的长者,这下君子游说不出话了。   他觉着此人眼熟,借着自家小院里的灯火仔细看了看,这不是他们这儿的村长王富贵嘛,几年不见,都已经老得快成了块嶙峋枯木,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老村长上了年纪,佝偻着腰背,腿也打了罗圈,走路一颤一颤的,手里还拄着拐杖,看来方才绊倒君子游的就是这个了。   别看王村长老的不成样子了,连眼睛都不大能睁得开了,眼神倒还不错,从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哼声,夜里听着有些渗人。   君子游还当他这是要吐出什么怪物了,赶紧后蹭几步躲远了点,然而老村长又咳了一声,终于咳出了喉里的老痰,吓得君子游小命儿都快丢了,连连锤着胸口。   “哎哟我的娘亲啊……您可别吓唬我了,差点儿魂儿都没了。”   老村长虽然岁数不小了,说话倒是中气十足,捋着花白的山羊胡子对人道:“君伢子是真不懂事儿,老大不小的,出去这么多年,还是个半大孩子,遇事这么急躁,你爹在九泉之下见了,都得哭哟……”   君子游揉揉磕疼的膝盖,龇牙咧嘴的护着右腿上还没好利索的伤,心道算着日子,我爹都快投胎做别人家的儿子了,哪儿还有闲心来管上辈子的便宜儿子呀。   王富贵用拐杖敲着地,把探头出来的宿十安跟他的衙差都喝了回去:“不懂事的娃娃,赶紧进去!”   萧北城扶起君子游,确认他伤口没有撕裂后,才让他揽着自己的脖子,整个人都靠了上来。   君子游问:“老村长,您怎么动这么大的火啊,官府查案子是天经地义,咱这儿出了命案,早解决了,村里的乡亲们也能早点儿放心,不然让杀人凶手在附近四处乱窜,大家也过不安生啊。”   “君伢子还是太年轻,你爹没给你讲过嘛,那叫飘吊子啊,夜里到处乱飞,碰着谁撞上了,就要谁的命啊。早几年你还小的时候,村里有几个男丁就是这么死了的,所以一到晚上,村儿里人就不出来了,就害怕碰上呀……”   “那村长您……”   “这不是听说你回来了嘛,来看看你,顺便让你到俺家去取点儿你爹以前留下的东西。老头子岁数大了,记性不好,想不起哪些东西是他的了,可得你自个儿去翻翻看看了。”   “这倒是不急,东西什么时候都能取,人命关天的大事可是等不得的,容我前去看过了,再……”   君子游是个不听劝的主儿,腿还疼着也要跑去看看状况,萧北城还没拦他,就发现他停了下来,盯着老榕树那边出神,比起被说服,倒更像是见着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吓得却了步。   他循着那人看的方向望去,只一眼,便愣了去。   方才还挂在树上的那具遗体,竟然又不翼而飞了。   作者有话要说:子游最近可能是跟阿飘杠上了,走哪儿都要遇见点灵异,实惨了。   感谢云生生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09-2518:27:10~2020-09-2618:09: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生生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2章 恶霸   一具遗体,竟在众目睽睽下消失,这种匪夷所思的事说出去都没人相信,偏偏亲眼目睹的人一个是当朝缙王,一个是前大理寺少卿,还有一个姑苏知府。   案子似乎朝着他们难以控制的方向发展了,而他们对此却束手无策。   宿十安听信了老村长的话,愣是没敢上前,只有君子游一瘸一拐的冲了上去,权当萧北城是个拐棍,提了院门前的灯盏照亮,激动的手抖,差点儿烧着了灯罩。   “我就不信了,这么多人亲眼看见的东西,还能是幻觉不成!”   可他到了老榕树下,横竖却没看出什么异样,只在地上发现了一连串的圆形痕迹,足有他一个手掌那么大。   “王爷,你认得这是什么吗?”   “认倒是不认得,不过方才这里有什么东西却是可以肯定的。”   萧北城提灯照亮了头顶的枝杈,眯眼看不出细节,便唤了还躲在后面的沈祠来帮忙,“去上面看看,可有什么线索。”   小侍卫一想迷信,怕的不得了,“不成不成,这可不成,万一真要被抓了替身,我就不能侍奉王爷了!”   那人踹他一脚,低声数落一句:“养你何用。”   不过他知道沈祠这个性子,也不想勉强他,索性把灯揣在他手里,施展轻功,跃上了枝头。   “把东西递来。”   沈祠嘴里还不清不楚的念叨着这样不成,万一出了事他是担待不起的,君子游嫌烦,便用才刚摸过地上泥土的爪子捂住了他的嘴,一股子土腥味直冲嗓子眼儿,终于让他停下了唠叨的嘴。   萧北城盯着枝干看了许久,手指一蹭上面的痕迹,看了看指腹沾到的尘土,嗅过之后便吹散了去。   “如你所想,那不是幻觉,这里方才的确是有人在的。”   说着他便跳了下去,拉着胳膊,让东倒西歪靠在沈祠身上的君子游站直了些,顺带着踢了一脚,把小侍卫弄去了一边。   “树枝上有摩擦过的痕迹,还有细小的碎末,应是麻绳刮蹭后掉落的细屑。行事之人手法了得,做事干脆利落,能在须臾间搬动一具遗体,绝非等闲之辈,看来你需要小心了。”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件事非常疑惑……”   见君子游皱着眉头,一脸正色,萧北城还在等他接下来的话。   不成想大半天过去,他却是一挑眉,朝人不好意思的笑笑,“但我有点儿想不起来了。”   萧北城刚想抱怨阴婚案后,被灌了药的他就仿佛成了痴呆的傻子,时不时要晕一下子不说,记性也差了许多,好似年纪轻轻就步入了老年。   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见那人眼神忽然变得迷离,脚下蹒跚了一下,便歪着身子栽了下去。   果然,醒的太久,又晕了。   萧北城叹道:“也不知他这毛病什么时候才能好……”   等君子游一觉睡醒,天已经大亮了。   也是稀奇,萧北城居然放低身段去陪宿十安查探案情了,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奇事,君子游听说了便迫不及待去寻人了,出门就见几个村民站在他家门口,对着老榕树的方向指指点点。   他出门先给人打了招呼,“哟,刘伯,李婶儿,还有张十三娘,你们这是凑在这儿看什么呢?”   说着他也煞有介事的把脑袋凑了过去。   年长的妇人一见了他,眉眼都笑的弯了起来,“嗳呀,这不是君伢子嘛,好几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快让婶子稀罕稀罕。”   君子游心里有点抵触,但还是把手伸了过去,李婶儿摸了半天,见君子游生的越发好看了,颇为惋惜的说道:“早知道就让婶子家的二姑娘嫁给你好了,小时候你们两个可是青梅竹马,郎情妾意,男才女貌,简直天生一对啊,可惜了……现在二姑娘的娃都生了三个,最大的都能认字了,啧啧,真可惜啊……”   君子游心道您家那二丫头长得是不丑,可是才及笈就有了二百斤的体格,一天吃的都赶上他一周的饭了,君家可是真的养不起。   再者,二丫头常到他家来,喜欢的分明是苏清河,自己不知好歹进去插一手算什么事儿啊,现在他的发小已经飞黄腾达,二丫头也也做了三个孩子的娘,再追忆从前可就没意思了。   等这李婶儿侃天侃地,终于想起来切入正题了,才拉着君子游的手,紧着往他家小院里蹭了蹭。   “婶子和你说啊,你这回回来了,可不能到处乱跑了,万一出点事儿都犯不上。以前你爹在的时候不信邪,做什么都偏得跟规矩拧着来,说句不好听的你别介意,他早早走了,说不定就是因为这啊……”   “李婶儿……”   “好好好,不谈他了,说说这个。听人讲昨儿个晚上飘吊子又出来了,可亏了没让我家姑爷出门啊,想想真是后怕。”   “这东西到底什么来路啊,是这几年才有人信的吗?”   “嗐,传说早就有了,真正出事就是在这两三年,死的可全是年纪正好的壮丁。村西头老肖家的儿子就是啊,进山砍柴让飘吊子附了身,好几天都魂不守舍的,吓得话都说不明白了,没多久就在家上吊死了。老肖家三代单传,可把他爹给哭坏了,结果也是一命呜呼,撒手走了,可惜了啊。”   听李婶儿惋惜,刘伯和张十三娘也跟着附和:“是啊,好好的人,就这么没了,现在老肖家连个后都没了,就剩个疯疯癫癫的肖大娘,怕是也没几年好活了。”   “可不嘛,丈夫和儿子都没了,换了谁都受不了啊。”   君子游对这户肖姓人家印象深刻,就是普通村民,家底儿也不厚实,因为是三代单传,肖大爷和肖大娘就把唯一的儿子肖崇宠上了天,溺爱的没边儿了,不管犯了什么事都跟在后边给擦屁股,导致肖崇越来越无法无天,也就成了他们村儿里的恶霸,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说来这肖崇与君子游年纪相差不多,他离开姑苏之前的几年还曾到君家的私塾里找过麻烦,是被君子游装神弄鬼吓退了的,临出门了还不忘骂骂咧咧砸坏他家几套桌椅。   苏清河听说这事后当晚就去肖家把人揪出来打了一顿,肖崇打又打不过,只有嘴上骂得难听了些,却是引得苏清河更加气愤,原本只是想让他吃些皮肉苦,学得乖些,到后来硬是打掉他一颗门牙才罢手。   苏府毕竟是当地的大户,一般人也是不敢惹的,肖大爷只得从自家田地里采了几斤果子,送上门去给人赔礼,却被苏清河拒之门外。到后来这些东西又送到了君家私塾,君子游也不肯收,两边的梁子就算结下了。   所以说到肖崇被飘吊子附身死了,君子游只觉着他是恶人得了恶报,简直大快人心。   不过有人不明不白的死了,到现在都没个解释也说不过去,既然扯上了关系,总归是要查查的。   君子游先记下了这茬,又问:“除了肖崇以外,还有什么相关的案子吗?”   刘伯掰着手指头给算了算,“还有村口钱豆豆的爹,去年冬天没的,周万福的弟弟,今年开春没的,还有就是刚入秋那会儿,王寡娘的弟弟也走了。这三个人都是上吊没的,可真够邪门儿的。”   张十三娘又道:“说来也奇怪,我家那个疯舅舅在王寡娘弟弟没的那天晚上也出门闲逛了,回来之后还说些疯话,说什么看见鬼索命啦,看见飘吊子把人吊起来杀了之类的话,我都不敢听呀,赶紧塞了个馍,堵住了他的嘴。”   “哎,那不对劲儿啊,不是说飘吊子撞见在外闲晃的人都会带走嘛,你那舅舅咋一点事儿都没有哇?”   “谁知道呢……”   他们口中死的这几个人,君子游略知一二,都是些不务正业的混混,常凑在一起欺男霸女,村里人见了就头疼。   难不成,这飘吊子也是个除恶扬善的好鬼?   君子游客套几句,把人送走了,便拄着根棍子去到了老榕树下。   晨间下了场清露,地上湿润,昨夜留下的痕迹都浅淡了不少。   他俯下身来用手比划了一下,还是不知道这东西的来路,甚至连真身都猜不出是什么。   “这玩意儿,该不会是种稳定的高跷吧……”   “说不定哦。”   萧北城走路悄无声息的,不知什么时候从他身后冒了出来,吓得君子游惨叫一声,躲闪不及,一头摔进了泥水里。   衣裤都被冷水浸透了,冻得他龇牙咧嘴,见萧北城在旁抿嘴偷笑,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张牙舞爪的把手上的泥也蹭了他一身,这才算消气。   “你可知这身行头要多少钱?你欠王府的千八百两银子还没还,是皮痒了吗?”   “痒啊,痒得很呢,劳王爷您帮我挠挠。”   刚说完这话,君子游就又被推进了泥坑里,萧北城也不招呼一句就压了上来,掐着他的下巴,便往他脸上蹭了几道指印。   两人蹭了满身满脸的黑泥,倒是玩的起劲儿,把平日里在对方那儿攒的怒气都发泄了个够,直到两边都打不动了才停手。   柳管家听见动静赶来的时候,这两人已经成了泥人,他见状立刻火了,气得直喘粗气,大冷的天里,鼻子就跟出气筒一样,往外呼呼冒着雾气。   “先生!一身伤病未愈,却是这般不知死活,你找揍吗!”   君子游不说话了,萧北城是想替人解释两句,还没开口,也被怼了回来。   “王爷也是!怎这般不知稳重,惹了这一身脏污成何体统!”   柳管家心道自家主子从三岁起就没再玩过泥巴了,还以为他是智慧过人,非常人可比,哪成想竟是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宿十安这时候也露了面,端出一副正经的样子,出言奚落,“就是,王爷这么大岁数还做这种小孩子的事,真是让下官无言以对。如今现场已被破坏,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君子游想辩,却发现自己坐在泥潭里,根本没资格出声。   而昨夜飘吊子出现的现场,也在方才的打闹中彻底湮没了证据,算是彻底断了线索。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搬办公室,发的比较急,可能会有些小bug还没修,求谅解!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23章 脚印   本以为以君子游这个做事认真的性子,定会为自己的过失自责上好几天,直到事情有所转圜才能稍稍减轻心里的罪恶感。可当柳管家质问他这一地残局当如何收拾的时候,他却是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泥污,大言不惭。   “还能怎么收拾,洗干净了呗,总不能让王爷当个活泥人出去见人啊是吧。”   世间怎会有这种厚颜无耻之人??   放在从前,萧北城该是劈头盖脸臭骂他一顿,可这案子本就不归他管,他现在是闲人一个,没作奸犯科也没打家劫舍,快活快活也是应当的,索性也跟他闹了起来,看样子就是不想管这破事了。   宿十安有苦难言,心道大理寺少卿的大腿是抱不上了,这可全都要怪那个怂恿他不谋正事的缙王,心下对后者的怨念更深几分,在后面眼巴巴跟着,半个字也不说,就像个阴魂不散的厉鬼似的,在旁散发着戾气。   君子游被萧北城拉着手,哪儿还有心思去想这个可怜的姑苏知府,给人添了麻烦便拍拍屁股走了,还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记得村外有一家客栈,温泉水都是从地下现打上来的,景观修得极好,赏心悦目,厨子的手艺也很不错。我一直都想去享受一番,苦于没钱,只好作罢,王爷可要去试试?”   “既然是你提议,那必须去瞧瞧。泡过了汤,尝过了鲜,再美滋滋的睡上一觉,不消遣个几天,你都别想回来。”   就这么果断的决定了行程,两人擦去身上的污渍,便吩咐人驾车去了村外,彻底丢下宿十安一人,任他风中凌乱。   这间坐落于山间的客栈名叫春樱,是从东瀛渡来的遣唐使后人所建,地处江南水乡,却是建成了瀛洲独特的风格,从房屋结构到内里装潢都有股异域的风情。   这客栈在君子游小时候就开了百年,掌柜换了一任又一任,却原原本本的保留了最初的味道。远远见了,他便唏嘘感慨:“要是我爹还在人世,让他也来看看该有多好……”   “这辈子不成,下辈子还有机会。”   萧北城抹了把他被泥泞粘住的头发,把人推进了门,与掌柜招呼过后,便匆匆带人进了露天温泉。   夜幕下,周围星点烛火映明了水池上氤氲的雾气,白蒙蒙一片,颇有朦胧的美感。   君子游腰间围着块白净的浴巾,见了这场景便把持不住了,正要跳进水里享受一番,就被萧北城拎了回来,当头一盆温汤浇下。   “脏兮兮的也好意思进去,洗干净了再泡。”   “王爷,您可真像个老妈子……”   不情不愿的坐了下来,君子游搓着头上的泡沫,对一旁稍稍背过身去,打转擦拭着肩头的萧北城道:“王爷,见我还害羞呀,你什么样我没见过?”   那人藏起了右侧腰间的伤口,反倒是凸显了腹下有致的曲线,让君子游看得血脉贲张,欲罢不能。   “王、王爷,我我我……”   萧北城皱着眉头,“你什么?”   “我、我也有!”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倒水的时候不小心让他脑子也进了水,君子游竟然解开浴巾,也露出了自己的身材。   相比起三年前,他那清瘦得浑身上下只剩皮骨头的可怜模样,现在已是好了许多,长了些结实的肌肉,连腹肌线条也有了。   美中不足只有多出的深浅不一的伤痕,有些是足以致命的。   萧北城一时愕然。   自重逢后,君子游一直有意隐藏这些痕迹,就连那事都是关起灯来做的,以至于他对他的遭遇根本一无所知。   “你……”   君子游握住了那人伸过来的手,嬉皮笑脸道:“王爷可别占我便宜,我这么好的身材,碰一下可是得收钱的。”   说罢便起身下了水,静待那人追来。   其实萧北城也猜到他这些年的遭遇不会太顺,想杀他的人比比皆是,或许连个安慰觉都不曾睡过,可自己却不敢深思,背负了这些的那人究竟会过着怎样的日子。   看他一脸伤感,君子游也不忍了,扣着他的手腕将人拉到水下,靠在打磨光洁的石头垒成的温泉池边说道:“我本意不是让你伤心难过,只是想说,如今我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了,有了自保能力,无需王爷太费心。我现在身子康健,哮症也许久未犯了。往后的路还长着,我会好好陪着你的。”   “子游……”   不待他发言,君子游便吻住了他的唇,将他未吐的话咽了下去。   两人被温汤水雾染的脸色通红,趁着情浓,他便转过身去,两首抓着池边,微微弯下了腰。   他说:“王爷,想你了……”   这话说出口可还了得?萧北城咬紧牙关,按住他的腰身,接下来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树林外,沈祠不知从哪儿讨了碗皂角水,把拇指和食指攥成了圈,吹着泡泡玩的欢快。   比起另外两人享受的温泉池,他们这边明显差了个等级,只有他自己心大,没觉着气氛诡异到难以呼吸,更没注意到在他背后全身紧绷着泡汤的两人。   一个是柳管家,一个是姜炎青。   半盏茶以前,后者不过是夸了一句管家身材不错,就被一巴掌扇的半边脸都麻了去。   此刻两人各占一边,谁都不肯先说话,不巧沈祠还是个蠢的,玩了半天都没发现情况不对,就听着竹墙外传来了嗯嗯啊啊的动静。   “先生真是太久没出来玩了吧,咋还舒服的直叫唤?”   柳管家咬牙道:“住口,不许说荤话!”   “诨话?我也没……”   “让你做什么就照做!”   “是是是……我说管家,你是不是来了月事啊,脾气这么暴躁,等下吃点青瓜败败火吧。”   “你……你小子现在学会顶嘴了是吧!我管你不好使了吧!”   “我可没这么说啊,是你现在变了……哎哎哎,别掐我啊,疼!你你你……别过来!!”   听着他们这边的吵嚷,正在兴头上的君子游蹭了蹭身后那人,回过头来吻够了,眯着眼睛,一副餍足的模样。   萧北城不轻不重的掐了他一把,“可吃饱了?”   “还没……再一点,再一点……”   含在喉中的低吟更有诱惑的意味,萧北城从身后握住他的两手,与他十指相扣,咬着他的耳垂,轻声道:“君子游,你还有好多秘密都没告诉本王呢。”   “王爷……王爷想知道什么。”   “这三年,你都去了哪儿,都经历了什么,可曾背着我在外偷腥?·”   “流落他乡,什么地方都去过,什么事都经历过,至于偷腥……有王爷让我食髓知味了,哪里还会念别家的狐狸精。”   情动时,他一把抓住了那人,咬着牙,发出一声呜咽。   就在将要到达巅峰时,他身子突然抖了一下,抓着池边的碎石,便泄了出来。   萧北城叹着气,在后捋着他的头发,心道果然是寂寞太久,连速度都快多了,说他在外面有了别人,自己都是不肯信的。   “不……不是我快,王爷,你有没有看到……”   君子游才刚抬手一指,就被萧北城握着手拉了回来,还在他颈后不轻不重的咬了一口,敷衍道:“好好好,知道了,是被几只聒噪的雀儿扰了兴致,一时忍不住,所以早早泄了身。理由都帮你找好了,要不要再来一次,一雪前耻?”   “不,王爷,我是说真的……”   “是真的是真的。”   这人怎么都不肯听他说话,君子游气得直跺脚,往后一拱,把人顶了出去。   “我是说真的!方才有个黑影飘过,王爷你没瞧见吗?”   看他一脸正色,真不像是在睁眼说瞎话,萧北城也沉默了,望向他正对的那片树林,却是一点儿动静都没听到。   “你确定真的有什么东西?”   “千真万确,我骗你做什么!”   要不是腿软,这会儿他定是已经追了去。   萧北城起身抱着他出了水,抽了张浴巾擦去他身上的水珠,顺便帮他穿起了浴衣,还提了盏最亮的灯。   两人也是胆大,身边没人也没家伙就敢孤身闯进情况不明的深林,君子游指着自己方才察觉异状的方向,快步跑了过去,一步三晃的,踩在淤泥里差点儿跌了跟头。   不过他很快印证了自己方才的话,深林中浓雾弥漫,湿气很重,独特的环境更便于保存证据,在这里,他再次看到了老榕树下那种巴掌大的圆形痕迹,而且更加清晰。   “王爷,这回你总该信了吧。”   “没说不信,是你自己说的太假了。”   萧北城执灯走近了些,观察着地上的痕迹,发现这些痕迹大小形状基本相同,在地上留下了直线形的痕迹,每一处凹陷都与前后两处相隔不到二尺的距离。   君子游用手在地上比了比,突然想到什么,扶着萧北城站了起来,在地上东摇西晃的走了几步,回望自己身后留下的脚印,问:“王爷,您觉着会不会是这个……”   “足迹?未免太齐整了。”   “如果是经过训练呢?”   “那你认为,是什么人出于何种目的做了这种事?该不会只是为了在深山老林里闲晃悠,守株待兔等几个倒霉鬼杀了祭天吧?”   那人愁眉紧锁,看他一脸凝重,萧北城便知他心中有了猜测。   得,这次来姑苏也闲不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温泉车g,阿晋不让写的情节就只能脑补了,此处省略3k字呜呜呜……   这里有一个细节就是子游有了腹肌,腹肌划重点,为什么以前病恹恹的,跑出去三年就突然减脂增肌了呢?其实埋了一个关于他病情的小线索,以后要考的!!   感谢云生生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09-2718:22:54~2020-09-2818:18: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生生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4章 天马   月下闲庭,柳影轻弄,本是副醉仙的好景。   萧北城真是不懂,这种该醉酒纵情的夜里,他到底为什么要陪着个陌生人饮酒作乐。   似乎没看出他的不情愿,君子游一杯一杯的劝着第三人饮下,待对方喝得脸颊通红,眼色迷蒙了才问:“掌柜的,敢问东瀛人可有什么特别的习俗?”   这位大半夜还不得消停,被拉来陪酒问话的人正是这间春樱客栈的老板,名叫藤原嗣郎,就是当年渡海求学的遣唐使后人,看不出与常人有什么不同,就是偏爱穿着宽松的和服,偶尔也能蹦出几句旁人听不懂的异域方言。   醉的大了舌头,藤原嗣郎咿咿呀呀的,半天才讲明白那点事,意思大概就是的确有这么个风俗,不过只有那些身份特殊的女子才会做这种事。   君子游又问:“身份特殊的,女子?这有什么说法吗?”   “先生有所不知,在东瀛,只有那些顶级的花魁出游的时候,才会穿着华丽的和服,脚踩这么高的木屐在外游-行。一步一退,步步生莲,那姿色,啧啧啧……”   这人果然是喝醉了,居然招呼着小二上前,自己扮作花魁,扶着小二有模有样的学了起来,每走一步,都要拖着沉重的木屐在旁侧滑上半圈,身子站稳了,又往后退了退,这一步才算迈出去。   不得不说,这种美感,一般人都欣赏不来。   见君子游看得起兴,萧北城翻着白眼,头也不抬的说道:“别看了,不会是这个,真像他说的那样要穿着将近半尺的厚底木屐,走路都成了问题,根本留不下那种痕迹。”   “是啊,而且通常木屐是不会刻意做成圆形的,也许是我多虑了。”   听见他们的对话,小二愣头愣脑的凑了上来,“客官,你们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东西啊?”   二人对视一眼,萧北城又埋头去喝茶,只得君子游答话:“是这样没错,小兄弟,你有什么头绪吗?”   此人说话带着股异乡的味道,头点的跟捣蒜似的,“有的有的,我家那边就有这个风俗。”   这下萧北城才睁了一只眼去看他。   小二又道:“二位爷,小的家是湘西的,在咱们那儿有个赶尸的传统,就是可怜那些客死异乡的人,所以会有赶尸人替他们把遗体送回家乡安葬。这赶尸的时候得有两个赶尸人,让尸体站起来自己往前跳,然后一前一后把守着队伍,以免有的落单,或是出什么意外。”   “所以,这种形制特殊的鞋子就是尸体所穿的吗?”   “不是的不是的,尸体要是穿了这么重的鞋就跳不起来咧,是站在队伍最前的那个赶尸人要穿这个,每走一步就摇一下铃,让尸体跟着地上的坑跳。”   君子游回过头来问萧北城:“王爷,真的会有这种事吗?”   “信则有,不信则无。”   “你还真是……不过我两次发现足迹,都只有屐齿留下的痕迹,却没有什么尸体的脚印,也许不是一回事。”   看二位都不怎么相信的样子,小二又插了句嘴,“爷,我听说邻村有个才子得病死了,最后的遗愿就是葬回故里,还剩一口气的时候就请了赶尸人帮忙,你们要是不信,可以去看看。”   萧北城一瞥君子游,对上了闪着星光的眼神,便知这几天是别想消停了。   第二天一早,君子游就拖着心里一百个不情愿的萧北城起了床,后者少见的赖了床,哼哼唧唧的不肯起身,还是君子游扒了他身上的和服,硬给他套上了件干净的里衣。   “我知道王爷您嫌晦气,不过办案的事,懒不得的。”   “你可真是操心的命,难得不用为大理寺做事了,还是闲不下来。”   “闲着也是闲着,总得动动筋骨,不然人都要发霉了。”   “让我看看,到底是哪儿发了霉……”   说着,他又一把扯了那人的裤子。   于是才刚醒来的两人硬是做到日上三竿才出门,萧北城通体舒畅,君子游却是腰酸腿软,走路都打晃。   他就这么迷迷糊糊的往前走,撞见了一个小孩赶着头牛经过。老牛走的很慢,每一步都要停下来休息半天才能迈出下一步,他好事儿便在原地多看了一会儿,对着地上留下的深浅不一的痕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难道说,是这个?”   萧北城瞥他一眼,他很快便赔笑糊弄过去了,心里却在琢磨二者之间的关系,若真如他猜测的那般,只怕……   照着小二所指的方向,他们很快就找到了过世才子的家,一进门,就见着莹白如玉的酥胸靠了上来,吓得君子游把吊唁之词都咽了回去,赶紧退到门外,搓着两手哆哆嗦嗦的念叨:“有怪莫怪,有怪莫怪……大白天,真是见了鬼!”   等他再回头的时候,穿着暴露的女子已经贴了上来,绕着他走了一圈,把他浑身上下都闻了个遍,最后猛的凑到他面前,把君子游逼退了几步。   “你身上,有死人的味道。”   君子游歪着脑袋装傻,心道这到底是谁家的姑娘,居然只蒙着半边被单就跑出来了,这东闻西闻的,要是让他家王爷吃了醋……   还没想下去,萧北城就抓住了女子的手腕,疼的她大叫一声,另一手的拳头不停往那人身上抡着,“放开我,放开!你知道我是谁嘛,得罪了我,绝对没你好果子吃。”   这几下打的不痛不痒,就算僭越也不值得萧北城发怒,真正让他恼的是此女赤-裸-裸勾引的行径,觊觎他的人可不行。   沈祠见人不知好歹,赶紧挺着胸脯上前去,“你知道这位是谁嘛,受尽圣宠的缙王,皇上的亲侄子啊,就你方才打得那几下,都够丢了性命的了。”   女子悻悻缩手,还不解气的“哼”了一声,转头便回到院子正中放置的棺材旁,继续往遗体身上抹着油膏,进行下一步的法事。   一想到她的手方才碰过死者又摸了自己,萧北城心里抵触得很,也不管天有多冷,当场脱下了罩在外面的厚衣,丢给底下的人拿去烧了,还用暖壶里的茶水里里外外把手洗了个干净,都恨不得脱去一层皮。   “王爷,至于嘛……”   “你说呢!”   比起反感,倒更像是醋劲上头。   君子游太了解他这个性子了,越是劝他,他便越是来劲儿,只有等他自己想通了,消了气,这事才算过去。   索性他也不劝了,进门到了院中,往棺材里瞥了一眼,看见了这位皮肤已经成了青灰色的才子,看来的确已经死了几日了。   “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的赶尸人吧?”   赶尸女看了他一眼,扭过头去不答,一看就是小姑娘家家的脾气。   君子游无奈,只得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最近这些日子,邻村时常发生命案,你应该有所耳闻,我就是为了这事来的。你要是知道什么,可否与我说说?”   赶尸女又是一声冷哼,脾气大的很,“我爹说了,长得好看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别想从我这儿知道什么。”   “话不能这么说啊,我是为查清真相来的,是希望往后死于非命的人能越来越少,也是好心不是嘛,不然干嘛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呢。”   “你也知道自己管的太多啊,操心太多小心短命,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没几个活过三十的。”   她这话是不大中听,不过君子游也没往心里去,不着痕迹的瞄了一眼此女只到膝盖的短裙,下面露出的小腿白皙纤细,就似才刚出水的莲藕一般,可不像是会踏着十好几斤重的木屐到处乱跑的样子。   碰了一鼻子灰,君子游倍感失落,正想打道回府,就听有人出言阻拦:“公子且慢,妹妹年纪还小不懂事,多有得罪,还请海涵。”   说罢便从屋里走出一个身材高挑的貌美女子,招呼着她那不听话的妹妹站到身后,走到君子游面前对人作了一揖。   “小女子素华,这是舍妹素锦,方才有得罪之处,还请公子不要介意。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若王爷与先生有话要问,不如移步茶楼详谈。”   “不必,我只是有几句话想问,清楚了就会离开。”君子游微微一笑,看着素华小腿上结实的肌肉,便知自己找对了人。“敢问姑娘,可有踏着马蹄走路的习惯?”   一说是马蹄,萧北城也有些诧异,回想来时的经历,不难想到他是看过了牛蹄的印迹后才联想到那东西的真身。   “但马蹄的痕迹是有一道弧线的,与现场留下的显然不同。”   君子游回过头来朝那人挑了挑眉,颇有些炫耀的意味,“王爷的坐骑都是世间罕见的良驹宝马,平日被人精心伺候着,总要定期钉掌,更换蹄铁,所以才会有弧线形的痕迹。而那些平常就散养在外的野马都是无人看管的,自然与此不同。”   “就算如你所说,我们所看到的痕迹比马蹄大了许多,你难道想说用的是天马的蹄子不成?”   这话充满戏谑的意味,听得君子游心里不大舒服,对人吐着舌头,心道这人醋劲上来以后可真是讨人嫌,怎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   他这厢还没辨,素华那边就笑了起来,“王爷好眼力,居然这都让您猜着了。”   什么意思,难不成……世上真有天马?   作者有话要说:情敌突然出现,光速消失。果然对王爷而言,男人的威胁比女人更大。   感谢柳河千纪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09-2818:18:47~2020-09-2918:32: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柳河千纪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5章 演技   “在我们苗寨的传说里,有一位名叫安苏婆的神祇,掌管人间生老病死,通常以人头马身的老者形象出现。人们坚信只有得到安苏婆大神的引导,死者的魂灵才能往生极乐,得到安息,所以赶尸人通常也要穿马蹄制成的鞋子,一步步引领客死异乡的可怜人回到故土。”   素华从房中取出了她平日赶尸所穿的鞋子,的确是由马蹄制成,特意修剪成了圆润的形状,踏在地上就是个实实在在的圆痕。   “这种马相比起常见的骏马体形更加矮小粗壮,是苗寨里用来犁地的牲畜,经常翻山越岭的拉运货物,久而久之,身体也就长成了这种更利于在山坡上爬来爬去的形态了。苗寨的信民认为此马是上天赐给百姓为生的神仙,所以将其神话成了天马,死后都是要风光下葬的,只有从小在神庙里长大的神牛的蹄子才可以制成这种屐子,是很难得的。”   君子游对苗疆的风土人情不感兴趣,怕素华滔滔不绝的讲下去,忙出言打断,“且慢,我只想问,前天晚上你是否有经过邻村村口的老榕树?”   素华和素锦对视一眼,同时摇摇头。   “那昨夜是否出现在春樱客栈?”   答案也是否定的。   “这就奇怪了,不是你们,屐子也没有失窃,那会是谁?总不会是这几个村里还有另一伙赶尸人吧?”   萧北城想说女人的嘴就是骗人的鬼,居然蠢到尽信这两个狐媚子的话,君子游还真的是变了。   这种心思多半是出于醋意,好在他没被冲昏头,很快就发现君子游的神情不大对劲,接下来那人也没有多问便匆匆拉着萧北城离开,吩咐驾车的沈祠直接回去他家的老宅。   “这一次是我太急于求成了,天真以为只要顺藤摸瓜就能找到凶手,完全被误导进了岔路。世上根本没什么捷径,少走些弯路最有效的方式就是不被蝇头小利迷惑。我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会上这种当……”   回去之后,他便张罗去了最先被害的肖崇家,路上还给人解释:“说起来,那肖崇也没比我大几岁,小时候就在村里横行霸道,不论男女,只要是比他小的都敢欺负,甚至还当街打过李婶儿家的二丫头。我看不过眼就帮人出了头,结果让他给揍得鼻青脸肿,要不是清河及时赶来帮我狠狠打了回去,指不定我都破相了。”   说着,他还心有余悸的摸了摸自己的脸,惋惜的咂了咂嘴。   他每次提到苏清河,萧北城都觉着心里不大舒坦,总想岔开话题让他缓缓心情,奈何每次君子游都毫无察觉,回忆起往事的时候,脸上还总是浮现出那种让人舍不得打断他的惆怅神情。   他说:“清河小时候就是愿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仗义性子,耿直又正直,所做之事无不让人佩服。我曾以为自己与他会是一辈子的交情,到死了都肯挨着埋在对面的坟头遥遥相望,没想到,最后这份感情还是变了质。”   他又哭笑不得的说道:“王爷,其实您已经知道相爷重伤的罪魁祸首是谁了吧。”   顾虑到他的心情,萧北城垂眸,违心的说了谎,“不知。”   “口是心非,其实那晚发生的事,王爷都是知道的。你明明与清河不合,却没有将他的所作所为公诸于世,是不想我夹在其中左右为难,这份温柔与体贴,我该好好感谢你的。”   他笑得让人心疼,萧北城见了于心不忍,“都过去这么多年的事了,还提起来做什么。”   “也是,那不提了,我们来说说肖大眼吧。他从小就作恶多端,所以我给他取了这么个外号,大的是哪个眼,你应该也清楚。”   “啧,文人骂起人来,嘴也是这么毒。”   “嗐,彼此彼此吧。也许是他自作孽吧,从小他就有个羊癫疯的怪病,经常好端端的走在路上就突然倒了下去,四肢抽搐着,嘴里也吐着白沫,看起来有够吓人。而肖大爷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肖大眼要是在跟人斗殴的时候犯了病,他就会找到人家里去讹诈一笔钱,所以很多时候,人们并不是怕了肖大眼,而是担心会被他那无耻的爹赖上。”   “真是一家子无赖。”   萧北城不免在心中念叨一句“罪有应得”。   “除此之外,他还是很怕高的,以前他追着我打的时候,我只要爬上树他就不敢追了。不过我小时候身子比现在还弱,常常爬上去之后一口气倒不过来就晕了,都得是等我爹把我捞回去。所以听说他是上吊死的时候我还挺意外的,平时他可是连凳子都不敢踩的,如果吊死,总得有什么垫脚吧?”   此前没看到现场状况,君子游不敢妄下定论,再者死者与他有些过节,办事也不怎么积极,非得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才上门来。   肖家父子死了快一年,家里破败的不成样子,老房子已经塌了一半,茅草铺的屋顶也被大风掀去了,根本不能再住人了。   他们来的时候,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妪正在院子角落里挖着土,一听见有脚步声,赶紧把掏来的东西塞进嘴里,见了人便连滚带爬的躲进了从前饲养牲畜的草棚里。   君子游与萧北城对视一眼,有些可怜老妇人的遭遇。   “王爷,这位应该就是肖大娘了,以前肖家父子作恶,她跟着吃了不少苦头,经常被他们父子打骂,还被村里人孤立。可她心地善良,时常会接济路过的乞丐,我爹从前也总会让我拿些鸡蛋偷偷给她。现在肖家父子死了,村里没人管她,一个疯了的老妇人,日子属实难过。”   他往前走了一步,想看看肖大娘的情况,哪成想对方竟像发了疯似的嚎叫起来,缩在角落里发着抖,嘴里还吐着混了泥土的黑沫,看起来可怜极了。   不忍再刺激她,萧北城把君子游拉了回来,刚巧这个时候宿十安也闻讯来了,大致看了眼就明白了状况。   君子游问:“肖大娘如今只剩一人,生计都难维持,为何府衙没有妥善安置?”   宿十安也很为难,“先生有所不知,早在肖家父子下葬以后,我就命人将肖夫人送去了寒山上的尼姑庵。您也知道,女子死了丈夫孩子,一人难谋生计,像肖夫人这样不能再嫁,也没有谋生手段的女子,最后的结局只能是皈依佛门,府衙也很为难的。可是肖夫人才去了几天,疯病就愈加严重,伤人毁物的,尼姑庵不好收留,她自己又一再坚持,只好把她送回来了,现在府衙每日都有人按时给她送餐,也算勉强过得去了。”   听了这话,君子游更加难过,好半天才平复心情,沙哑着嗓音继续道:“说说案情吧。”   “这案子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单纯的弑父案,杀了肖百川的人就是他的儿子肖崇,犯案后肖崇难抵内心谴责,于是上吊畏罪自尽。肖夫人就是目睹了一切的证人,只可惜后来她神智不清,证词也变得前言不搭后语,案子就这么结了。”   “弑父案?”   如果说是肖百川杀子,君子游还能信上七八分,可正如方才他所说的,肖崇不仅患有羊癫疯,更有严重的畏高症,这样的他根本不可能选择这种方式自杀。   “可我听说,是肖崇先上吊而死,肖百川伤心过度,没几天也跟着去了,怎现在又成了儿子弑父?”   “先生,您别听信村里的谣传,其实肖百川是在肖崇死的当天重伤不错,被肖崇一刀捅了胸口,伤的厉害。可他命大,硬是又挺了几天才死的,期间也说过几句话,不过字字连不成句,也没能当做证词。所以啊,这案子没什么好查的,很显然就是肖崇弑父啊。”   于是君子游看向了院门外缓缓踱着步子,与他隔着足有十好几步外抽着烟的萧北城,问:“王爷,这事你怎么看?”   萧北城不单纯是烟瘾犯了而想避着君子游,更是在观察肖家这几间破房子的外观,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没什么好看的,两起都是杀人案。”   “何以见得?”   “看看不就知道了。这几间房的窗子都是封闭式的木板结构,案发时可是冬季,室内再怎么暖和也没到能把门户大敞四开的地步。肖大娘若没有透视的神力,就只可能是在现场目睹这一切。你认为会有母亲眼睁睁的看着儿子在面前咽气吗?”   宿十安琢磨了一下,“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所以只有三种可能,一,是查案的衙差为了免去麻烦,才为神智不清的肖大娘安排了不实的证词;二,肖大娘才是弑夫杀子的凶手。而这第三,就是肖百川杀子,肖大娘一怒之下,为了给儿子报仇,所以杀害了自己的丈夫。”   的确,这是当前最可能的三种情况,不论结果如何,肖大娘都是涉案的关键证人,若想重查此案,便只有从她口中问出当时的细节。   但显然,肖大娘此刻的状态是很难配合问询的。   萧北城灭了烟,吐了口里的烟雾,走到蹲在一旁的君子游身前,半笑不笑的抬起他的下巴,令他微微抬头仰视着自己,眼里尽是等着看笑话的趣味。   君子游如此了解他,就连他张嘴能吐几个字出来都能猜得八九不离十,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表情有些扭曲,眼角也跟着抽动一下。   “噫,王爷,你该不是想……”   “你这身出神入化的绝妙演技,不用岂不是荒废了?”   作者有话要说:赶尸姐妹这对npc出现看起来好像没给案子提供什么帮助,不过后来她们还是会占一个关键位置的,悄咪咪预告一下。   感谢闻非小可爱灌溉的1瓶营养液,感谢支持!!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09-2918:32:29~2020-09-3018:17: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闻非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6章 翠娘   萧北城发起狠来,君子游是自叹不如的,这种鬼话都说得出口来,他真的是跟人沾边的事一点儿都不干啊!   要从一个疯子嘴里套话,首先要把自己也变成疯子,这话倒是说的没错。他思来想去,还是觉着这是当前最有效的办法。   于是这宁静的下午,君子游解了发带,淘了两把沙土抹了抹脑袋,把自己弄的灰头土脸的,都看不出原本的肤色了。   他一边换上粗布衣裳,一边对笑眯眯看戏的萧北城说:“王爷,以前肖大眼就是这个德行,经常寻衅滋事,一整就蓬头垢面的。我把自己打扮成这样,肖大娘应该看不出什么异样吧?”   萧北城心道他打扮的是脏兮兮的,可就他那长相和气质,离着老远自己也能认得出来,如果妄想靠这种演技唬弄一个因为想念儿子而发疯的母亲,根本是不可能的。   除非,他的演技的确很逼真。   身边这些人里,君子游算是最了解肖崇的了,况且肖大娘发病多年,就是肖崇真的到了面前,也未必认得出来。   君子游是不抱希望的去见了肖大娘,还特意赶在天色昏暗,不好辨认长相的时候,操着一口熟练的吴语,偷偷摸摸钻进了肖家的老宅。   这会儿肖大娘已经爬出牛棚,佝偻着身子穿梭在院墙附近已经枯萎的篱笆枝中,手脚都被划破了也全然不顾,一点点挖着泥土,好似在找着什么东西。   君子游在外小声“嘶”了一声,立刻引来肖大娘注意。后者受了惊吓,作势要逃,君子游忙粗着嗓音喊了声:“娘!”   肖大娘这才停下动作,怔怔望向这边。   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问:“阿崇,是娘的阿崇吗?”   眼看有戏,君子游赶紧弯着腰一瘸一拐的跑上前来,把舌头伸的老长,倒与那肖崇生前的德行真有几分神似。   “哎!娘,我可想死你了。”   “阿崇、阿崇,娘的儿啊,你可算回来了,快,快到这边让娘好好看看……”   肖大娘说着便要把君子游拉到亮处端详他的脸,后者很怕露馅儿,便停在原处,扯住了肖大娘的胳膊。   “娘,我还赶时间得走呢,您快点儿,快说说我爹咋样了。”   “你爹,你爹他……那个老不死的东西,遭报应了!他死了,前胸让人扎了一刀,没救了,死了……死了好久了,娘一点儿都不想他,就想你啊。儿啊,娘就知道你没死……”   君子游觉着这话不大对劲儿,诱导着肖大娘继续说下去,“娘,那天的事你都看到了,是我……是我……”   “不!不怪你!你爹死了纯粹是因为那个小贱人!小贱人现在也已经死了,这件事就这么石沉大海了,不会再有人知道了,你放心……你放心!娘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   “可是娘啊,是我杀了我爹……”   “胡说!是那个狐媚子杀死了你爹,是她……不,不对,阿崇,我的儿……我的儿也死了,你是谁!你是谁!!”   肖大娘的神智突然恢复正常,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竟把君子游一把推倒,趁着他还未起身,抡起一旁的木棍便朝他头上打来。   君子游虽然毫无防备,却也不至于被肖大娘这样的妇孺重伤,他只是担心自己贸然反击会更加刺激对方,因而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勉强躲过这一闷棍。   肖大娘已经陷入了癫狂的状态,发疯般嘶喊着朝君子游打来,几次后者都躲过了要害,却也在无意间被碰到了右腿的伤口,疼的再次跌在地上,额上直冒冷汗。   这一次,肖大娘的棍棒也是蓄足了力气,半点儿也不留情,扬手便朝君子游砸了过来。   后者有心无力,也只能扭过头去闭上眼睛,静待一位疯癫的母亲将所有怒火都发泄在自己身上。   可他等了半天,棍棒迟迟没有落下,倒是让他疑惑了。才刚睁眼,就觉着几滴温热打在了脸上,抬眼望去,竟是一人隔在身前,替他挡住了那足以致命的一击。   “你的丈夫与儿子已经过世多年,当年的恩怨早已尽了,此刻还要向谁复仇呢,收手吧。”   肖大娘怔怔看着面前的人,半晌,丢了手中的棍子,两手捂着脸,失声痛哭。   “阿崇,阿崇啊,我的儿啊……我的儿,怎就那么命苦……”   “王爷!”   愿舍身护他的人除萧北城外,还有谁呢?   君子游两手捂住了萧北城头上的伤口,大声喊着“来人啊”,待沈祠跟宿十安赶到的时候,肖大娘已经经受不住打击哭昏了过去,而萧北城则满头是血,听着君子游在耳边哭哭啼啼的,心里烦躁的很。   “你行了,差不多得了,哭一两声意思下就成了,别弄的好像哭丧一样。”   那人却是越哭越来劲儿,“王爷,呜呜呜……您这又伤了头,想包扎就得把伤口周围的头发剃了,您这个年纪,万一长不出来了可咋办哟……”   ……原来担心的是这个吗!   看君子游一脸正经的哭着,萧北城气不打一处来,在旁眯着眼睛看了他半天,扬手一拳打在他头上,到了隔天,那人额角上都留有一道淤青。   虽然缙王负伤这个代价是大了些,至少从肖大娘嘴里得到了情报,就不算亏。   “所以,她口中那个小贱人是谁?”   袭击亲王这个罪名可不小,怎么都够把肖大娘关进牢里老实几天了。据宿十安所说,她的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混乱,很难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供词应该也不能作为定案的证据。   萧北城手里把玩着烟杆,从拇指勾到小指,再从小指翻回到拇指,循环往复的,把君子游绕的有些头晕,便去玩了他额上垂下的半条绷带,一时兴起,提笔在上面写了行诗。   萧北城也不理他,闭目养神时挤出句话来,“她的话有几分可信。”   “肖大娘?她就是在装疯卖傻,虽说昨儿个她的确糊涂了一下,把我认作是她的宝贝儿子了,不过她的脑子可是清醒的很,就看这话您信不信了。”   “的确,本王也不信她是真的疯了,可她这么做总要有个理由。”   “也许就是她所说的‘小贱人’和‘狐媚子’呢?”   原本一桩只涉及一家三口的命案,现在扯到了第四者,就变得复杂了起来。   “首先,这个人是谁,与肖家有怎样的关系,为何要杀害肖家父子,现在又身在何处。”   为了求证,宿十安派出了衙差到村中各户询问,得到的证词大同小异,村民一致认为是肖崇自己作孽,祸害了谁家的姑娘,惹人记恨了。   “换作是我,也会怀疑是肖崇得罪了什么人,关键在于此人的身份。”   于是宿十安又调查了近两年来附近村镇的失踪人口,找到了一个名叫翠娘的可疑女子。   “此女就住在邻村,是这附近出了名的美人,家里有着卤水点豆腐的手艺,便经营了一家小店,熟悉的村民都叫她豆腐西施呢。虽然做了点儿小买卖,不过翠娘家里的条件一直不是很好,早些年爹娘都生了病,就靠她一人维持家里的生计,拖着拖着就过了适婚年纪,都二十过三了才想起自己的终身大事。”   君子游听了这话冷哼一声,“人家爱什么时候成婚就什么时候成婚,哪儿轮得着外人说闲话了?”   萧北城也附和:“最好的年纪浪费在喂奶与洗尿布上,真亏你说的出这种话啊。”   宿十安心道敢情你们两个是百年好合了,自己生不出孩子就可怜起那些年纪轻轻就被婚姻束缚了自由的女孩,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啊……   “……是,先生说的是,不过翠娘想起这事的时候属实是晚了点儿,以前上门提过亲的大户都因为她过了合适的年纪,不想再娶她进门了,而那些想娶她的又凑不出彩礼钱,更怕把她娶进门以后要赡养她重病的爹妈,所以也没什么人跟她提起这事。没过多久,肖百川就注意到她了,想着自己唯一的儿子也是至今未婚,就请了媒人上门提亲了。”   君子游撇着嘴,把一颗葡萄塞进嘴里,酸的眉头都拧在了一起,表情扭曲道:“谁敢嫁给肖大眼,我敬他是条汉子。”   “话是这么说,但肖崇的恶名并没有传到邻村,翠娘也是不知道的,况且肖百川一开始答应的很爽快,说是等翠娘进门就能把爹娘接来一起生活,连豆腐店也可以两家一起经营,婚后绝对放心,更是保证了儿子的人品。去说亲的媒人收了银子,又生了张巧嘴,蛊惑翠娘嫁进了门,可当她跟肖崇成亲以后就翻脸不认人了。”   听到这儿,萧北城终于睁开了眼,把没点火的烟杆叼在嘴里,喃喃自语:“这情节好像在哪儿听过……”   宿十安又滔滔不绝地讲述:“成亲后,肖崇暴露了本性,对翠娘非打即骂,才刚有了身孕就被他打得小产了,大夫说翠娘这一下伤了身子,以后怕是再难怀上了,肖家便生了休妻的想法。于是翠娘的父母跟肖家起了争执,动手的时候一不小心,翠娘的爹犯了病,就这么走了。再后来翠娘带着母亲回了娘家,安葬好父亲之后,母女俩就突然失踪了。”   君子游朝萧北城点点头,“王爷想得不错,看来这个故事的确与我们听过的有相似之处。”   那便是飘吊子的真身,厉鬼婉娘的故事啊。   作者有话要说:戏精游上线,看在王爷替他挨了一闷棍的份儿上还是不气了,主要还是担心王爷会变成地中海(不是)。   祝各位小可爱中秋快乐!十一快乐!八天的假期一定要吃好喝好玩好,外出要注意安全鸭~感谢云生生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09-3018:17:44~2020-10-0118:06: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生生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7章 头骨   “这个案子的关键之处就在于翠娘的下落,既然肖大娘一口咬定是翠娘杀了肖百川,那么现在关键就是要找到有重大杀人嫌疑的嫌犯。”   君子游再度到了肖家的老宅前,负手对着几座破败的土屋,问过了肖崇陈尸的房间,便推门进了房。   案发现场是肖家老宅的主屋,肖崇死时吊着脖子的麻绳都还悬在梁上,地面也能看出喷溅出的血痕,这里一切还都保持着事发时的样子。   君子游仰头看着大梁,回过头与萧北城对视,两人心照不宣的想起了名伶林慕七遇害的那起案子,很显然,以一个女子的力量是很难做到把一个成年男性吊上高处的。   他又问:“翠娘是个体型怎样的女子?”   “年轻的时候还挺瘦弱的,过了二十以后有些发胖,却也说不上是胖,只是丰腴而已。”   “把肖百川的验尸报告拿来。”   宿十安递上几张已经发黄的薄纸,君子游草草看过便又还了回去。   “卷宗写说肖百川是胸口遇刺,并未伤及心脉,是因为刺破了肺部,导致呼吸困难,因此窒息而死的。如果说是男子行凶,力道应该会让刀尖深刺胸口,直接穿透心脏也不是没可能的事,所以肖大娘证词中所说是一个女子杀害了肖百川的可信性还是很高的。”   “难道说,是翠娘?”   “这就未必了,就算真是她所为,事隔这么久也难再找到证据了,除非她本人招认杀人的罪行,府衙是很难给人定罪的。”   话里话外就是在数落他们姑苏府衙办事不力,没有查出真相就草草结案,导致现在杀人事件频繁发生,官府对此却束手无策,连凶手的影子都摸不着。   宿十安自认理亏,也抱着七分想看君子游大显身手的意味,静待他做出决策。   不过君子游没有察觉到他的心思,思索片刻,便拉住了门外不屑进来一看的萧北城。   “王爷可发现这案子有什么蹊跷了?”   萧北城往里瞥了一眼,语气懒洋洋的,半点儿也提不起精神,“没什么好说的,肖百川不是被肖崇所杀,肖崇也不是畏罪自杀。”   “何以见得?”   “羊癫疯与畏高症只是疑点之一,你且看这现场,大梁吊的虽不高,却不是单靠一个成年男子的身高就能碰到绳结的。”   君子游也往麻绳垂下的位置看了看,恰好宿十安就站在底下,他一抬下巴使了个眼色,后者便乖乖挺直了身子,给他做了量尺。   其实宿十安的身高比起姑苏男子普遍还要高出半头,而那悬颈的麻绳就落在他头上一尺左右的位置,很显然,单凭肖崇自己是根本吊不上去的。   “而现场并没有发现垫脚蹬,他难道是飞上去的吗?”   沈祠又开始犯起了老毛病,怯生生的多了句嘴:“万一,万一是飘吊子做的,不是就不需要人自己爬上去了……”   “沈祠……”君子游看着他一本正经的害怕,无奈的叹了口气,“你是宁可相信鬼神也不肯怀疑人心了。”   萧北城见状也只是摇摇头,知道沈祠的迷信已经根深蒂固,劝也无济于事,索性也不再管他,转而对君子游道:“看起来,你已经有头绪了。”   “算不得头绪,只是疑惑罢了,我一直不懂肖大娘为何在丈夫与儿子死于非命后仍然守着这处老宅。这里对她而言该是伤心之地,更是不祥之处,可她放弃了在尼姑庵养老的机会也要回来,会不会是为了隐藏什么呢?”   尤其是扮作肖崇那日,他还发现肖大娘在篱笆丛中翻找什么的举动,更坚定了这个猜测。   于是他走出现场,到了肖大娘此前栖身的牛棚,朝里看了看,突然没头没尾的问了句:“肖家以前是养了牲畜的吧?在肖家父子死后,都安置到何处了?”   宿十安答:“的确养了一头耕牛,但肖大娘无力经营耕地,连自己的生计都没着落了,哪儿还有精力管牲畜呢,于是府衙便做主将肖家的田地暂时租赁给了他家的表亲,每个月的租金都用来给肖大娘添置衣物,还有一日三餐的口粮。”   “如果是那样的话,你不觉着这里的土太硬了吗?”   君子游也不嫌脏,提起衣摆翻身跨进了牛棚,抬头看了看茅草堆叠的棚顶,又俯身摸了摸脚下坚硬的土地。   “我们村子的土质与别处不同,遇水容易结块,干燥后便成了砂石,所以耕户饲养耕牛的处置方式也与别处不同,通常会铲些田地里的土铺在牛棚里,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翻了重换新土,好让耕牛从小适应土质的硬度,以免坏了蹄子。可是你们看这里,牛棚里的土明显比外面高出一截儿,且都是踩实了的,说明在一段时间内,这里不停的填土,压平,再填土,再压平。”   说到这个份儿上,萧北城听懂了他的意思,“莫非,下面是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这个时候的君子游对自己的猜测还没什么信心,拿了一旁的锄头往下挖了挖,土层都快被压实成了岩层,一凿下去发出了震耳的脆响。   萧北城使了个眼色,便让沈祠跟上去帮忙了,宿十安见状也吩咐跟来的衙差拿了铁锹,一同往下挖着。   四个人,硬是挖了半个时辰,才把表面的土皮翻开一层。这活儿根本不是一般人能干的,宿十安便到村里找了几个壮丁来帮忙,一直干到日头西沉,才发现了些许异样。   众人累的满身大汗,终于看到坚实的土层中露出一块生馍那般大的白球。   君子游用凿子往下挖了挖,很快清理掉了周围的残土,露出了下面东西的全貌。   ……竟是一具深埋地下已久的头骨。   “看来,我们找到那个失踪的人了。”   君子游用白布小心翼翼的裹起了头骨,借着萧北城递来的烛火,仔细观察着头骨的外形。   他先是用自己的手掌比了比头骨的大小,又从侧面看过了头骨的眉骨,得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结论。   “死者是名女性,从牙齿的磨损程度看来,只有二十出头,死因是……”   他又将头骨缓缓翻转过来,露出了颅骨上裂开的伤痕。   “或许是头部受到撞击而死。这个人,可能就是翠娘。”   案情反转,再次牵扯出了受害人,便是要翻案再查的。   宿十安立即下令封锁现场,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又从肖家老宅的牛棚里挖出了零碎的人骨,与头骨拼凑在一起,经过确认身型特征,死者就是失踪已久的翠娘的本人。   “翠娘幼时受过伤,走路时左腿不敢吃力是众所周知的,遗骨的左腿骨上也有着伤后愈合的痕迹,可见死者就是翠娘不假。”   “仵作验尸可得出什么结果?”   宿十安显得有些为难,“这……遗体只剩下了骨架,仵作只能推断后脑的伤是致命伤。”   “不,那伤势虽然严重,却不至于立即毙命,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翠娘还是活着的,甚至她活的比肖百川还要长几天。”   不得不说,就算没有棺椁容身,翠娘的遗体腐烂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只一年时间就化成白骨,这点也很可疑。   看出君子游的疑惑,萧北城将一个纸包推到他面前,趁着那人解开的时候解释道:“这是沈祠从现场带回,距离遗骨最近的土层碎块,可以看出色泽比起其他地方更加浅淡。如果本王没猜错的话,这个应该就是……”   “石灰。是靠生石灰遇水反应而生成的高热,才销去了遗体的皮肉吗……”   君子游说的心惊胆战,不免唏嘘。   从时间推断,对翠娘下手的人既不是最先死的肖崇,也不会是被刺穿肺部后生不如死的肖百川。   那么难道会是……   君子游难以置信,攥紧纸包,感到额心隐隐作痛。   “为什么会这样……肖大娘那么老实的一个人,怎么会……”   可如果不是肖大娘所为,还有谁会做这种事呢?   君子游伏在桌案上,眼神朦胧,有些呆滞。   萧北城摸了摸他的头,就像逗弄小黑一样,揉了揉他的额发,又挠了挠他的下巴。   “打起精神来吧,或许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糟糕。”   “王爷就不必安慰我了……我也只是消沉一会儿罢了。其实我早该想到的,来查这案子就是要把身边的人怀疑个遍,不翻个底朝天,也没办法找出真相。”   “本王不是在安慰你,只是阐述事实罢了。就算肖家父子被害的案子是肖大娘所为,还是无法解释其他几名死者被所谓的‘飘吊子’所杀。难不成还想说肖大娘发疯失了智,所以有选择性的杀了那几人吗?”   听他这话,君子游突然触了电似的蹦了起来,沉思着连连点头。   “王爷您说的对啊,肖大娘可没有把自己吊在荒山上,再自己个儿飞走的本事,也没办法在众目睽睽下从老榕树上脱身,这案子还没结束,得继续查。”   “慢着。”   看他急冲冲的要出门,萧北城心道这家伙还真是不知道吃一堑长一智,才刚消沉完就又要给自己找不自在了,可真是操心的命,一会儿也闲不下来。   萧北城悠哉悠哉的倒了杯茶,往君子游那边推了推,是要他留下来了。   那人虽然不大情愿,还是乖乖坐到他身边,接过他的茶,仰头一饮而尽,还没咽下去,就呛的吐了出来。   “噗……咳咳!这是什么东西,王爷你要害我不成!”   “上好的苦丁,给你清清毒,败败火,做事别总那么心浮气躁,在京城吃了几次教训都没学乖,也不知你到底得吃多少亏才能明白。”   “王爷这话,可是已经替我想出法子了?”   萧北城瞥他一眼,幽幽道:“算不得法子,顶多,是个幺蛾子。”   作者有话要说:我感觉王爷迟早会撺掇子游穿女装的……   今晚要爆肝了,准备明天后天的万更,冲鸭!!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28章 断甲   才刚找到翠娘的遗体不久,赶尸女素华便带着妹妹素锦造访了君家老宅,点名见了缙王与君子游,说是有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要通报。   那会儿萧北城正忙着咬君子游的脖子,留下一连串暧昧的红痕,听了这话,心里是万分抵触。   “有案子的线索就让她去找宿十安,真当本王是他们姑苏府衙手下办事的差役了?”   柳管家见他俩腻歪直翻白眼,是不屑管这事的,便吩咐沈祠出去委婉的拒绝了这对姐妹。   素华落落大方,自知举止不妥,十分干脆的转头去了府衙,可妹妹素锦却是满腔不忿,叉起腰来跟人对峙:“什么嘛,堂堂缙王也不过如此,自己弄不明白的案子索性就不查了,果然是有官老爷的架子啊!”   沈祠听了这话心里不大舒服,却不好与小姑娘争执什么,脸都涨红了去,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才不是呢,王爷这是心疼先生,不想他再为琐事伤神又伤身了。”   素锦见了他这样子,就好像抡起拳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再也使不出力气了,方才咄咄逼人的气势也没了,撅着樱桃小嘴,扭着头道:“切,不与你们臭男人一般见识,男人果然都是靠不住的,倒不如由我和姐姐去查明真相,你们就瞧好吧!”   “哎,可你是个女儿家啊,不能做这么危险的事,还是快跟你姐姐回家去吧,千万别惹事啊。”   素锦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见了沈祠羞怯中带一丝焦急的关切神情,突然笑了。   那笑容就像是春日拂得百花盛开的清风,只看一眼,便让沈祠入了迷。   这是沈祠平生第一次接近女子,也是第一次动了心,素锦就像是漠地中的一滴甘霖,润了他干涸已久的心田,从此青山绿水,再也不甘寂寞了。   “小哥哥,你该不会是在……关心我吧?”   当时沈祠呆愣愣的,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待素锦走了,便一个人蹲在门前,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直发呆,手里还撕着几片叶子,嘴里嘟囔着:“刚才说是在关心她就好了……可是说了的话,她会不会觉得我喜欢她,很冒昧啊……那说不关心也不成啊,她会以为我讨厌她的……哎呀!不管说什么,方才要是回答她就好了,我这样傻愣愣的,她肯定觉得我很没有礼貌啊。”   殊不知君子游就在后抱臂笑吟吟地看着他,萧北城也靠在门边,叼着烟杆,眯着一只眼睛打量他,“这小子,该不会是喜欢上人家姑娘了吧。”   君子游笑道:“沈祠,喜欢就去追啊,别害怕,我和王爷都会帮你的。”   沈祠被吓得一个激灵,两手拧在一起,显得很不安,又很害羞,“先生,你就别取笑我了,她是苗疆的姑娘,又不能跟着我回京城,我这辈子都是要守在王爷身边的,我们……根本不可能的啊。”   “哟,才动了心就想到这么远了,啧啧啧,不简单啊你……不过我说句实话,你也不用太担心这个,正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要感情在,这些都不是问题。”   “就像这个只会写些淫诗歌文的下流书生,不是也为爱离开姑苏,成了本王的幕僚么。”   这夫夫俩一唱一和的,简直就是在演双簧。   沈祠扶着两膝,心情复杂,虽说看不透他现在心里在想些什么,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那就是他真的喜欢上了素锦那个有点小蛮横,又有点小温柔的女孩。不同于京城的大家闺秀与小家碧玉,那种活泼与讨喜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让人难以招架。   君子游抬起胳膊肘一戳萧北城,“王爷,我知道您嫌弃她的身份,不大看得上那个姑娘,不过沈祠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就成全了他们吧。”   “不用拐着弯儿的提醒本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听一听赶尸女有何线索也无妨。”   后来素华还是被请了回来,如愿以偿到了缙王面前,讲明她知道的一切。   “其实那日二位走后,小女子便与妹妹素锦聊了近来发生的事,猜到你们是为飘吊子而来,也想尽一份绵薄之力,所以送来了这个。”   说着,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布包,拆开来看,居然是一片断掉的指甲。   联想到她的身份,萧北城自然而然认为这是死人的东西,心中抵触,忙用帕子捂住了口鼻。   “居然拿了这种东西,成何体统!”   素华也不急,“王爷先消消火,容小女子为您讲明情况。”   从她的叙述中可以得知,几个月前村中也发生了一起飘吊子索命的案子,死者正是他们熟识的王寡娘的弟弟,名叫王大海。   这王氏姐弟都不是姑苏本地人,王寡娘是在婚后才跟着做生意的丈夫到了这里定居,丈夫死后,可怜她孤儿寡母会受欺负,娘家便让王大海来姑苏探亲,想着家里没个男丁总是不成,便生了让王大海在此讨个媳妇儿,定居于此的心思。   今年刚好是王大海来的第一个年头,他看上了村东头老孙家的二女儿,可偏偏老孙头不稀罕这个外地的小伙子,很怕他到时候回了老家,就要把自己宝贝一样疼大的女儿拐走了,便把王大海跟媒人都拦在了门外,说什么都不答应这门婚事。   事情到这儿该是告一段落的,毕竟婚姻大事就是父命之命媒妁之言,但凡有一样不行,这亲就结不成。   但王大海是个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倔驴脾气,说服不了老孙头,便想着蛊惑他家的二丫头,于是两人就这么牵上了线,珠胎暗结,生米煮成了熟饭。   后来村里又有一户人家想娶孙二丫头,上门来提了亲,老孙头看着小伙子人品不错,祖上又是姑苏本地的,便动了心思想把二丫头嫁出去。   这时候王大海跟二丫头的事就瞒不住了,知道真相那天,老孙头提着菜刀就要去王家砍人,吓得村里各户都出来拉架。   后来这丑事闹大了,老孙头非但不想把二丫头嫁给王大海,还逼着王大海跟王寡娘一起搬出村里,三天两头带着亲戚上门找事,确实逼得王家很难做事。   其实这事说到底两边都有错,二丫头心里过意不去,觉得对不起养她疼她的爹,也对不起天上的娘亲跟列祖列宗,一时想不开,就在家里投井死了。   老孙头知道女儿没了,伤心的一病不起,到现在都下不了床,神智不清,整天哭哭笑笑,人已经疯了。   反倒是那王大海像个没事人似的,二丫头死了,跟腹中尚未出生的骨肉是一尸两命,可他却连二丫头下葬都嫌晦气,也不肯去看看,才过了几天,又张罗喜欢村里的贾妹妹了。   “这个王大海,死了一点都不可惜啊,跟肖大眼一样是个不要脸的狗东西。”   君子游愤愤不平的骂着,心里可怜着孙二丫头遇人不淑,被这么个狗男人骗去了名声,到最后连命都没保住。   可怜了那没投生在好人家的孩子啊……   萧北城思索着,“看来被飘吊子索命的人,都是罪有应得的无耻之徒。”   素华端着礼貌的笑容,没有反对,也没有应和他们的话。   “后来王大海莫名其妙的在家里上吊死了,他并不是姑苏本地人,王寡娘一人难以操办后事,便出钱委托我们姐妹将她弟弟的尸身送回老家。当时村里便传了流言,说王大海是因为做了恶事才被飘吊子收去做了孤魂野鬼,也有人说是二丫头变成厉鬼回来报仇了,也没人主动报官,就当作自杀处理了。”   君子游拈了颗梅干塞进嘴里,酸的满口发涩,吐出果核来丢在桌上,捡起来,再丢,再捡……循环往复的,也不嫌无聊。   “或许再具体一点,和飘吊子的传说相似,这些死者都有负于女子。”   萧北城又问:“所以,这甲片是何来历?”   素华答道:“王寡娘发现弟弟悬在梁上的时候,其实他没有死,挣扎着还在蹬腿。王寡娘非常害怕,又没有力气放他下来,便慌慌张张出门找人帮忙了。但周遭邻舍对于王大海从前的行为不满,做事也刻意怠慢,赶到的时候,王大海已经活不成了。而我们收到委托前去敛尸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王爷请细看。”   她把甲片推近了些,萧北城更是反感,勉为其难的瞥了一眼,才发现这东西似乎与他想的不同,并不是整片脱落的,而是在甲线外的部分劈断,就说明不是被拔出,而是受到外力自然脱落的。   瞧这大小,这长度,可不像是做粗活累活的男人该有的样子……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Ο_Μ   “凶手,是女人?”   “小女子不敢妄断,但这绝不是出于王大海就是了。”   案发现场留下了女子的痕迹,看来嫌疑人的范围至少可以缩小一半了。   “王爷也别高兴的太早了,可别忘了,事情已经过去快半年了,就是指甲连根断掉也该长出来了。咱们现在就是属于吃那啥都没赶上热的,后手肯定吃亏啊。”   君子游愁眉苦脸的揉了揉额心,想到此前萧北城给他出的幺蛾子,头是昏昏沉沉的疼。   难道真的只有那一个办法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万更,我可以!   感谢云生生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0-0218:22:14~2020-10-0223:57: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生生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9章 折罪   君子游觉着,萧北城会变成现在这样,自己至少要负一半的责任。   从前那个不苟言笑,鬼神不近的缙王,如今也学会了出些奇奇怪怪的幺蛾子来看人笑话,虽然清楚他这是自食恶果,可君子游还是迈不过心里那道坎。   “王爷,您说这法子真能奏效吗……”   萧北城幽幽抬眸瞥他一眼,又专注于摆着桌上的木棍了,连目光多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都觉着浪费时间。   “不试试怎么能知道,就在这儿跟本王大眼瞪小眼,要到猴年马月才是个头。”   “跟王爷一起哪怕是荒废余生我也乐意,可是这个……”   见萧北城抬眼颇有些不悦的意味,君子游又改口道:“那今日王爷可要与我同去?”   恰好这时柳管家进来凑在那人耳边说了句什么,萧北城眼中透着些许惊喜,“正好,都让他们送来吧。”转过头来又冷下脸,对君子游道:“你自己的事,别总想着让人白帮忙,本王疲了,等下要小睡片刻,没有天塌下来的大事都不要唤本王起来,知道了吗。”   得,幺蛾子出完了,他倒像个没事人了。   这就是感情淡了啊……   君子游愁眉苦脸却又无计可施,只得打碎了牙往肚里咽,骂骂咧咧的走了。   萧北城透过窗子看着他晃晃悠悠的背影,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皇上用来赏赐后宫宠妃的荔枝被本王给截了,回去他老人家一定会大发雷霆吧。”   “何至于呢,您少拿点儿,不让人发现就成了。”   “那也要看本王的心情。”   君子游自然不知那人在酝酿着什么,气鼓鼓的走了,为了泄恨,还跟宿十安勾肩搭背,为的就是让某人吃醋,引起某人的注意。   后者还不知情,只当他是与那人生了嫌隙,还以为自己有机会趁虚而入,特意多夸了几句:“生怎想到约我出来了,这让王爷知道了,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可不就是他让我来的。”   宿十安听不懂这话了,满脸都写着疑惑。   那人叹了口气才道:“你知道什么叫守株待兔,引蛇出洞吗?”   这个计策就在于一字:“引”,要用什么勾引,又要如何勾引,则是关键所在了。   接下来,君子游走访了村中各户,从村民口中得知,现在最臭名昭著,最惹人愤恨的恶霸就是村东头住在王寡娘隔壁的一个叫做何石的男人。   君子游没听过此人的大名,一问才知是近几年才从邻村搬来的,为人蛮横,霸道无理,从前在邻村就得罪了许多人,是混不下去了才搬来的。   到了这边的一开始,他也是下了决心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的,但老实没几天就又犯了老毛病,一天晚上喝多了酒,就把村里一个流浪的疯姑娘给用了强,结果疯姑娘第二天就跳河死了。   由于没有确切的证据,就不好给何石定罪,再者疯姑娘也没什么能为她伸冤的亲人,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村里时常有女子被迫害的案子发生,却从来没有人肯出面管管,可见这个村子的民风已经与从前不同了。   君子游叹道:“要是我爹还活着,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些姑娘受害。”   但说这些话也只是让自己心里难过罢了,他暂且搁下了感慨,去到何石家敲了门。   说到这何石,从小也是个流浪的孤儿,没人教没人养,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也曾干过正经活计,给姑苏城里的铺子做过小二,手里银子不多,倒也攒下些钱。   他感激着村民们把他养大的恩情,便把钱都捐给了村里做善事,可是后来没多久,这些村民就换了副脸孔,从前的慈祥和蔼都变成了唯利是图的奸猾,变本加厉向何石索取着回报。   起初何石还会尽自己所能的给予他们帮助,但有一天,他却听见了村民之间的交谈,猛然发现自己并不是被这些村民救了性命,相反,他们不过是在享受把人养成狗的乐趣罢了。   从这一天起,何石就变了,他变得蛮横霸道,用自己的方式报复那些让他受尽屈辱的村民,到最后一发不可收拾,便选择了离开。   而这,也是君子游选择他成为诱饵的原因。   村子里该杀的恶霸地痞不少,可像何石这样本性不坏的却不多,就如肖崇,根本是从皮肉烂到了骨子里,没救的。   君子游知道何石所做的事不容原谅,但还是想给他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如果他愿意配合的话……   正想到这里,房门就被推开了一丝缝隙,昏暗的门缝内露出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得出此人眼袋下垂,神情憔悴,蓬头垢面的,胡茬都长了老长,一副颓废的德行。   “你谁啊,有事吗?”   话音沙哑,倒是警觉。   君子游朝人灿烂一笑,对方瞥见了他身后的宿十安,下意识关起门来,但君子游已经把脚顶在了门缝间,让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僵在原地与人对峙。   那人笑意不减,嘻嘻哈哈的跟人打着招呼,“你就是何石了吧,我来找你是有些事想请你帮忙,赏个脸请我进去喝杯茶吧。”   “不!”   “别拒绝的这么干脆嘛,错过这个机会,你可能以后都不能跟我做朋友了。”   “滚!谁要跟你做朋……”   不等他骂完,君子游就把一块腰牌顶在了他脸上。   不得不说,当年他被削官免职的时候就连做官时那一身行头都被收走了,亏得他留下了这枚刻着自己名字的大理寺少卿令牌,不然这个时候还真不好唬人。   何石斗大的字不识几个,认不出他的身份,只觉着这人连姑苏太守都能收来做狗腿,一定不简单,再联想起近来村子里发生的事,也便猜到了这位是缙王的人,想着自己做的那些亏心事,就更想逃了,拉着门便往后躲。   君子游哪儿肯让他如愿,不仅脚横在门中间,就连头都伸了进来,咧嘴一笑,“怎么,都自曝身份了还不肯信我?我要是想让你伏法,早就带着人上门来抓你了,何必拐弯抹角。”   何石琢磨了一下,好像是他说的这么回事,这才放了手,任由君子游推开门,自己转头进了屋,瘫坐在桌旁,一副半死不活的德行。   君子游倒也不怕他暴起伤人,好似全没注意到宿十安也想挤进来,居然直接把后者关在了外边,房里只剩他和何石两人,宿十安有些慌。   “生!生你不要紧吧,别丢下我一个啊,生!”   “你太吵了,在外面候着就行了,这边有我就够了,记得别太引人注目。”   打发走了他,君子游才端端正正坐到桌边,笑眯眯的看着何石。   他身上还带着酒气,桌上酒坛胡乱摆着,显然是醉了一整夜,方才才被他吵醒的。   房里没有开窗,整间屋子都死气沉沉的,还能看到墙边堆着捆麻绳和已经生了老锈的菜刀,看起来这人似乎也曾寻过短见,但是没有成功。   “看起来,你跟他们不一样。”   何石苦笑,“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杀人犯吗。官老爷,您就别卖关子了,要杀要剐随便你,老子犯下的事,该由自己承担,就是死到临头,也不会做缩头王八!”   “既然这么后悔,为何不去投案?”   “去了啊……可衙门说疯女是自己跳的河,她死了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只是犯了强-奸的案子,于是打我了八十大板,在牢里关了半年就放出来了……可是我知道,我自己个儿是清楚的,疯女是我害死的,就是我害死的……”   “如此痛苦,为何不了结了自己?”   “要有那胆量,我也活不到这么大。后悔是后悔,害怕是害怕,可我还是不敢自杀啊。”   这倒是句实话,看他的样子,的确是被罪恶感折磨了许久,始终不得解脱,才成了这副鬼样子。   君子游也不与他绕弯子,直截了当的说出了自己的目的,“我来找你,是为了飘吊子索命的案子。经过调查,我发现被所谓的飘吊子找替身所杀的被害者都是罪有应得的宵小之辈,为了找出杀人凶手,想与你做一桩交易,就是……”   “我拒绝。”   等不及他说完,何石就选择了拒绝,这倒是让君子游有些意外。   “我说了,这是你将功折罪的机会。”   “不需要!我说了,要杀要剐都随便你,我是绝对不会帮你做这种事的!”   “这种事……我根本还什么都没说啊,为何这么抵触,你该不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吧?”   这下何石哑了,也不瞪着人看了,悻悻转过头来,也不解释什么。   君子游又问:“你是不是觉着,我是在帮恶人。”   “难道不是这样吗!”   “你错了,我想找到凶手是因为大渊律法如此,该按规章办事。那些看似替天行道的人,所做之事又何尝不是在增加受害者呢?他们的快意恩仇,又何尝不是在增添自己的罪业与朝廷的负担!”   何石半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口,愣愣望着君子游,的确被面前之人的气势与气量所折服。   那人也不与他废话,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便负手出了门。   “给你半天时间,想通了就到君家老宅来找我,咱们大可从长计议。就是不想也不必勉强,我也不是非你不可,作奸犯科想赎罪的人比比皆是,不差你一个,我也犯不着死皮赖脸的求你。”   他的死皮赖脸,给缙王一人足矣。   作者有话要说:王爷坑媳妇坑的就跟不是亲媳妇似的,我严重怀疑是在报复。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30章 急报   君子游回到老宅的时候,沈祠正忙着剥掉荔枝皮,把里面晶莹剔透的果肉喂给路过的柳管家。   柳管家见了他这样就上火,数落道:“你少吃点儿,那可是王爷冒着犯上之罪截来的东西,别到时候主子还没享用,就全都进了你的肚子。”   沈祠吃的两颊都鼓了起来,模糊不清的说道:“不会不会,那可有足足一车呢,不赶快吃可就都坏了。”   君子游还在心里琢磨这又是演了哪出,什么劫车什么荔枝的,莫不是又背着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想到这里的时候,房里飘出了一阵扑鼻的香气,只闻一下,都够让人走不动路了。   他摇摇晃晃的到了膳房门前,就见萧北城披着围裙,还用块布巾盖住了头发,手里拿着碗碟,正在尝汤头的味道,对上他的目光,显得有些意外。   “……怎现在就回来了,事情都办完了吗。”   “该做的已经尽力了,要是当事人不愿,我也不好勉强……”   君子游闻着味道凑了上来,盯着那人手里的碗直舔嘴角,萧北城拿他没有办法,只得先给他盛了小半碗尝尝。   他还乖巧的搬了张小板凳,挨着萧北城坐下,看着那人往灶坑里添着柴火,不由感叹:“王爷可真是贤妻良母啊。”   “君子游,你找挨打吗?”   他嘻嘻哈哈的躲过了那人打来的一巴掌,就看到一旁准备好了的食材,荔枝已经被剥皮去核,果肉里塞着满满的肉馅,外面还裹了层生粉,这要是下锅炸了以后再包上一层酸甜的醇浆,那滋味……   “王爷……”君子游又往萧北城那边靠了靠脑袋贴着他的肩膀,声音一半都含在了喉咙里,“你对我真好……”   萧北城想说,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这世上值得他在意的人已是寥寥无几,而君子游就是最惦念,也最割舍不下的那个。   话到嘴边觉着肉麻,索性还是咽下了。   “事情办得如何了。”   “劝是劝过了,愿不愿帮忙就是他自己的事了。不过我觉着,就算他真的同意也未必能抓到凶手,我们查这案子已经好几天了,全村上下都知道,凶手再怎么傻都不会来自投罗网吧?”   “所以本王也说了,这就是个笨法子,能上钩的是白痴,用这法子的是蠢蛋。”   君子游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该不会……王爷您觉着我是那个蠢蛋吧?”   “嗯哼。”   “喂!幺蛾子是你出的,到头来骂我的还是你,话都被你说了!!”   “可不是本王让你这么做的,你这可怪不得本王。”   这两人一言不合就在厨房里打闹起来,柳管家在外听着,就感觉一股阴火烧了上来,令他脑仁儿生疼。   他们在这儿越是快活,就越是让他担心京城的状况。离京已久,朝廷怕是还不知君子游死而复生的事,万一涉及党-争内-斗的事牵扯到了缙王府,等他们回去以后可就有得受了。   想到这里,他更是愁眉不展,沈祠这个不知疾苦的小侍卫还在一旁上蹿下跳的,看得他更是上火,正要出言埋怨他几句,就见阴影掠过,雪魂在空中盘桓着,发出一声刺耳的啼鸣。   柳管家在小臂上垫了层皮革,雪魂有了落脚处便飞落下来,扑腾着翅膀在那人臂上跳了几步,险些让他栽倒,脑袋蹭着他便往他怀里拱了拱。   “哎哟,真是粘人啊,我现在都撑不住它了,沈祠,快来搭把手。”   沈祠帮忙柳管家扶住了雪魂,后者便从他脚上的信筒取了纸卷出来,还与对方打赌:“我猜是从京城来的信件,你觉着呢?”   “肯定是从京城来的啊,关键是谁送的才对,我猜是江大人。”   “你说的对,除了他,也就只有黎相惦记咱们王爷了。可惜相爷的手还没完全恢复,苦练左手写字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那样骄傲的人,总得练得像模像样了才会亲自写信来。”   才刚翻开信笺,柳管家就变了脸色,攥着薄薄的信纸说不出话来,趁着沈祠还没问,忙把东西放在灯火上焚成了灰。   “管家,你这是……”   “不要多话,雪魂送信劳累了,去打些野物喂它吧。”   支走了满腹疑惑却没什么心眼的沈祠,柳管家敲了敲厨房的门,听见里面有了回应才推开门,对萧北城道:“王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看他一脸正色,便知事情不简单,萧北城出了门,两人一同走到偏僻之处,柳管家才在他耳边小声提醒:“王爷,京城出事了……”   余下的话,便是君子游竖着耳朵也听不到了的。   听完柳管家的禀报,萧北城面色沉凝,缓缓在庭间踱着步子,思量许久才道:“让江临渊注意看好对方的动向,在我们回京前的日子,不得出任何岔子。”   “这便去办。”   听这意思是要速回京城了,君子游挑起一颗荔枝肉塞在嘴里,没滋没味的嚼着,很显然是不想回去的。   萧北城回来见了他的样子也不急,只道:“你若不愿,本王也不会勉强,到时在城外给你置办一处宅子,本王便去陪你,如何。”   “倒也不必这么麻烦,王爷要回去,必定是刀山火海,我都陪你走一遭。”不过他的话很快就有了转折,“话虽如此,可我惜命又胆小,能活着就绝不想死,所以,还求王爷护好我这条小命,好不容易调养好的身子,可别没蹦哒几天又让人害死了。”   “你啊,贪生怕死也好,至少这样,你小心翼翼留在本王身边的日子就会长久,反而要比上天入地的作死更让本王心安。如此,便快些了结这案子,也好早日回去,摆平京城的烂摊子。”   饭后不久,何石便造访了君家老宅,一改此前的颓废德行,脸洗得干净了,胡子也刮了,连头发都扎了起来,还换了套像模像样的衣服,与白天那个躲在房里不出来的胆小鬼简直判若两人,君子游差点儿都认不出他来了。   “你说过,会帮我。”   “是这样没错,不过我只是给了你这个机会,之后的事你自求多福。”   当晚,君子游便把何石打扮成了显眼的模样,一路都让王府的亲卫藏在暗处观察附近的动静,若真有人动手杀他,须得立即救人。   看起来何石也是提心吊胆,起初的几步走的磕磕绊绊,因为心里害怕,紧绷着身子都不好动弹,每一步都是从地上蹭过去的。   他走了一段路后发现情况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糟糕,心情才逐渐放松起来,从村口绕到村尾,挨家挨户门前都走了一遍,还遵照君子游的意思,特意在那些家里有独身妙龄女子的门前多做停留,即使如此,仍是没有动静。   一连让他试了几天都没什么结果,君子游也没主意了,懒洋洋的趴在桌上,指尖抵着颗荔枝来回轱辘,实在无聊了才剥了皮含进口里,叼着果核,含糊不清的说道:“我觉着这法子怕是不行啊,咱们在村里查这事都快一个月了,凶手肯定也想方设法的躲着我们,就是借他一百个胆子都未必敢现身吧?”   萧北城只是闭目养神,他说一句便“嗯”一声,心不在焉的,看起来心思根本就没放在案子上,怕是早就已经飞回了京城。   君子游也觉着这案子拖了太久,已经成了无头悬案,最后一桩命案也是发生在将近半年前的,凶手这么久都没有行动,差不多也该收手了。   也许是位除恶扬善的江湖游侠也说不定,除了一处的恶霸,就要往下一处去了。   连他都要放弃了,便把宿十安和何石都叫来了君家老宅,对他们说了自己的计划,“今儿个就是最后一天了吧,要是还没有结果,就当是凶手已经达成所愿,洗手不干了。王爷急着回京城,我也不好耽搁下去,要是今晚还没有结果,就当是我多管了一桩闲事吧。”   其实宿十安从来就没觉着这三起命案之间有什么关联,纯粹是想看君子游妙手翻案才陪他胡闹了几天。现在那人尽兴了,准备回去了,他也没有缠着人非给出个结果的意思。   倒是何石毫不掩饰他脸上的失落,君子游当他是觉着自己的罪业洗不清了才会如此低落,还劝了几句:“你也别这么伤心,说实话,你犯了强-奸的案子,逼得人投河自杀,与你害了条性命无异,我会嘱咐姑苏府衙重新审理你的案子,到时候该还多少就还多少,这下你心里总会好过了些吧。”   萧北城撑着下巴懒洋洋坐在一旁听着,不禁笑了出来,“你这算是安慰吗?”   “唉,王爷您不懂,对于他们这样心里备受煎熬的人来说,得了应有的惩罚才是解脱。我这样是成全了他,也是成全了他害死的那个疯姑娘,让恶人得了恶报,维护了大渊刑律的尊严,不是吗?”   “你好像很懂的样子。”   “不,至少现在还不懂。”   然而此时的君子游还没有料到,转折居然就发生在这决定案情走向的关键一晚。   想到此前老村长海阳曾说过父亲留下了些遗物,临走之前想弄清父亲离世前究竟留下了什么秘密的君子游在傍晚时拜访了村长的家,跟着萧北城一同在积满灰尘的老仓库里找寻父亲留下的东西。   心疼他的哮症未愈,萧北城只让他搬了马扎坐在门前,就连在仓库里翻找东西这种脏活累活都愿亲力亲为了,君子游怎好不给他面子。   两人从金乌西沉一直找到夜幕低垂,的确翻到几本君思归从前的手迹,但记录的大多是些闲谈杂事,比如小子安是何时学会了走路,小子游在襁褓里时又吐了几次奶这种芝麻大点儿的琐事。   看到那本记录了自己幼时哭过几次的本子,君子游觉着脸上有些挂不住,心道他老爹记录这种东西到底有啥意思,莫不是想让全村各户都来见识一下自己的丢人事迹?   找到深更半夜,有用的东西连影儿都没瞧见,倒是记录柴米油盐的账簿堆成了小山。敢情君思归是把老村长家当成了后院仓库,把家里堆不下的杂物都给搬来了。   就在君子游困的眼皮打架,脑袋止不住的往桌子上磕的时候,外面突然一阵骚乱,惊醒了昏昏欲睡的君子游,赶紧让萧北城扶着瘸了一条腿的他前去凑热闹。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村口的老榆树上居然吊着个还在挣扎的人影,定睛细看,这不正是今天最后一晚在外做诱饵的何石吗!   “还愣着干什么,快救人啊”   君子游一声令下,吓呆了的村民们赶紧手忙脚乱把人抬了下来,奈何绳子吊得太高,救他属实花了不少力气,只得又遣人去老宅唤了姜炎青来救人。   他赶来的时候手里还拎着三两个荔枝,绕着已经晕厥的何石绕了一圈,指着沈祠帮忙救人。   “他这是勒的太久,昏过去了,搭把手让他把这口气喘上来就没事了。”   沈祠也是耿直,居然一拳砸在了何石胸口,下手毫不留情,简单粗暴的让他醒了过来,趴在地上拼命的喘气。   见是这个曾经作奸犯科的恶霸被救,村民们都显得有些失落,纷纷发出不屑的冷哼便扭头走了,更有甚者还丢下一句:“早知道是你就让你吊死在上面,不救了!”   足以见得村民们还是嫉恶如仇的。   不过到了这里,案子又有了进展,君子游想抽身是不成了,便急着从何石嘴里问出有用的东西。   他紧着给人喂了口水,“怎么样了,好些没有?有没有看到是谁害了你啊?案发前后都发生了什么,你还记不记得?”   面对君子游的夺命三问,何石有些难以招架,摸着勒出淤痕来的脖子,声音沙哑着答道:“没,没看见……我是走在路上的时候,突然从背后被人打了头,然后就不记得了,醒来的时候就在这里了。”   “打了头?”   君子游忙把何石扶了起来,摸了把他的后脑,果然指尖沾了些血痕,看来的确是伤了没错,但……   “把烛火递来。”   沈祠便把灯笼凑上前去,让那人看清了何石头上的伤。   作者有话要说:字数不太够就把下一章拆了一半发出来,有点肝疼。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31章 行道   沈祠便把灯笼凑上前去,让那人看清了何石头上的伤。君子游沉默不语,用帕子擦去了手上的血污,从身后用两手按住了何石的双肩,沉声发问:“都到了这个份儿上,还不打算说实话吗?”   “老爷,您这是什么意思啊,我可是被打了头,还差点儿没了命啊。”   君子游起身,抬眼一瞥老榆树周围,方才吊着他的麻绳还挂在枝头被风吹着来回摆动,脚下也没有任何垫脚的东西,很显然,何石是不可能把自己吊上去的。   “先生,树枝那么高,他站起来了都碰不到绳套,怎么会是他自己上去的啊?”   听沈祠帮着自己说话,何石狡辩道:“就是,你都不看看那有多高的吗,要是能行,你自己怎么不试试!”   才刚吼完,就见君子游笑眯眯的凑了上来,浑身都泛着杀气,竟然一把揪住他的头发,迫他抬头去看那险些勒死了他的绳套。   “看来你是已经迫不及待想看我揭穿你的把戏了,对不对啊?杀害了肖崇,王大海,豆豆爹,以及周万安的真正凶手,何石。”   “你……”   “我?我什么,有说错吗?”   何石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沈祠还没明白过劲儿来,傻乎乎的替人辩解,“先生,前面的案子不说,光是今天他受害这事显然不是他自己能做得了啊,难不成他还有什么同伙,或者共犯吗?”   “共犯的确是有,但在今天共犯并没有提供给他什么有用的帮助,所以何石受害一案根本是他自导自演的闹剧。”   何石气急败坏的喊道:“证、证据呢!就算你是官老爷,也不能这么空口白牙的污蔑人,说我杀人,证据又在哪里!”   这时候旁观了半天好戏的萧北城坐到老榆树下的花坛边,点起烟来,不紧不慢的吸了一口,才道:“你是真把别人都当成了傻子,你的伤是怎么造成的,心里真就一点数都没有?”   君子游装模作样的朝人作了一揖,“王爷果真英明,光是看着我手上沾到的血迹就能看出异样。”   “那是自然。如果说一个人好端端走在路上就被人重击后脑打昏了去,首选的钝器自然是木棍一类重量偏轻又好上手的东西,再不济也得是颇有重量的石块,这样才能保证一击下去,人一定会被打昏,避免了可能被看到长相的危险。但方才子游摸过你的伤处,手上沾染的血迹却是深浅相同,显然不符合木棍与石块攻击后的表象。”   君子游看了看自己的手,附和道:“的确,不论是木棍还是石块,打击过后都会留下创面深浅不一的伤口,血迹凝固的时间不同,所呈现出的颜色也是不同的。你的伤口,只有可能是被较平整的石块打击才有可能造成。”   萧北城又道:“这村子不怎么富裕,最气派的宅子都不是用青砖盖成的,可见找不到什么可用的砖块,如此一来,你的伤便只能是……”   “自己在墙壁或地面撞击而成。”   两人对视一眼,便知对方猜测与自己所想相符,也算是心有灵犀了。   “现在派人去找的话,用不了太久就会发现某处还留有你的血迹吧?不过看你伤的这么厉害,地方离这儿应该也不会太远,否则头部受到撞击后走路摇摇晃晃的你是很难到这儿来的。”   这话才刚说完,姜炎青就在一户人家的墙角发现了异样,朝人招了招手,“就是这儿了,快看,这里有血迹。”   君子游回过头来,自信一笑,“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何石还不死心,“就、就算是我自己撞伤了头,你又怎么解释我会到这里呢?老榆树那么高,总不会是我自己跳上去的吧?”   “你说对了,就是你自己上去的。不过不是跳,你是爬上去的。”   君子游使了个眼色,沈祠便极其自觉的爬了上去,只要不和神神鬼鬼的灵异东西扯上关系,他的胆子可就大了起来,一步跳上险些吊死了何石的粗枝,检查一番后回禀,“王爷,先生,上面沾了些还没干的泥土,应该是有人上来过不假。”   何石猛的站了起来,因为头部受到撞击,人还晕着,摇摇晃晃险些摔倒,却没有人肯可怜他而扶他一把。   “我……如果我是在上面套了绳子才跳下来的话,一定会扭断自己的脖子。”   “所以你才把绳子悬得那么高,尽可能的缩短了下坠的高度,导致村民救你的时候都很吃力不是吗。”   “可……可我没有理由,对,我没有理由这么做!”   这个关键时候,萧北城又开了口,“有理由的不是吗?”   “死去的疯姑娘与几桩案子中的女受害者,就是你的理由。”   这话一出口,何石吓得脸色煞白,也不涨红脸反驳了,两眼失神的瘫倒在地,捂着脸失声痛哭。   他哭的声嘶力竭,在黑夜里显得格外骇人,似是痛悔,又似是愤恨。   他哭了许久,众人也便在旁听了许久,末了,宿十安也带着他调查的结果赶了来,将卷宗呈到了萧北城与君子游面前。   “王爷,先生,查出来了,何石本姓刘,幼时因为家中困苦,养不起男丁,便被父母过继给了何姓的人家,后来何家家破人亡,他才沦为了孤儿。而第一起案子中被肖崇所负的翠娘,娘家也是刘姓。”   萧北城缓缓吐出了口中的烟雾,眼波平静,未有丝毫波动,“看来,这就是你杀人的动机了。可你自己也害死了一位姑娘,同样背负着人命债的你,有什么资格替天行道。”   “不是的!我没有害死她,那不是我做的!”   宿十安气急败坏的跺着脚,“到了这个份儿上你还不肯认,你难道想说是姑苏府衙冤枉了你不成?”   “不,不是我,她……她不是我害死的,是周万安!”   “你放屁!周万安为人老实,一直是村里好儿子的典范,虽然三十未娶,可他一直安分守己的照顾着家里年事已高的老母,从未有过出格之举,你还想诬陷好人不成!”   “呵,好人吗……越是这样看起来清清白白的好人,做了恶事就越是让人难以相信,而那些看起来无恶不作的人,连做了好事也会被认为是别有用心,这世道公平吗!”   面对何石的质问,君子游只道:“不公平!可你既然做了错事,就要永远承受自己带来的恶果,这难道不是应得的报应吗!”   被痛斥一番,何石再次哭了出来,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自知不配得到谅解,两手收在身前,便在那人面前跪了下来。   “老爷,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我死前,我想招认自己的罪过,还想揭发那些人的恶行,我若一五一十的交代出来,您……愿意信吗?”   “不必说与我听,有姑苏府衙审理此案,我并无理由插手。你以为如今的我,算什么东西呢……”   君子游苦笑着解下大理寺少卿的腰牌,久久凝视着,紧紧握起,突然想通了似的,想将其丢入村外的河流中,被冲走了,也便冲淡了他从前所拥有的一切。   可他扬起手来,还未将东西扔出去,便觉着手被人握了去,再难动弹。   萧北城扼住了他的手腕,从他手中接过腰牌,爱若珍宝的擦了擦,便放进了自己的袖袋。   “再怎么说也承载着过往的回忆,何苦扔了它。”   留着,说不定日后还能用得上。   关于此案的结局,便是何石在狱中招认了当时疯姑娘之死的真相,与自己杀人的动机。   原来,何石是为了找出翠娘才搬来村里,在逐渐了解村民的过程中,他发现不止肖崇一人犯下该杀的大罪,所以他假借飘吊子的传说在一年内连杀四人,从肖崇到豆豆爹,再到王大海,无不是有负于女子的该杀之徒。   但周万安却是个特例。   “何石交代,其实在杀害肖家父子的那夜之后,他处在亢奋中难以入眠,所以打了二两烧刀子,在村口醉的不省人事。夜深时他终于醒来,在回家途中撞见了周万安对疯姑娘行不轨之事,于是赶走了周万安,但疯姑娘精神状态不佳,误将何石当做了害她的凶手,所以……”   “何石承受了不白之冤,开始记恨起了真正的犯人周万安。”   君子游翻看着父亲留下的账本,心不在焉的答道,似乎从始自终都没有仔细听过宿十安的通报,却又早就猜到这样的隐情。   “话是这么说,可他却说自己杀害周万安是有理由的。”   “因为杀害疯姑娘的人,就是周万安。”   说到这里,连闭目养神的萧北城也不禁抬眼看了他。宿十安目瞪口呆,估计是想问他为何会知道这些,君子游却是微微一笑,拿出一本杂集来朝人晃了晃。   “这故事是我爹写下的奇谈,包括飘吊子的传说也是如此,我想何石就是在老村长家的仓库里看到了我爹留下的这些遗物,才想到了借由飘吊子的传说制造出连环杀人案的假象吧,这也是为何飘吊子的传说早就流传,却是近些年才被人深信的原因。”   萧北城慢悠悠道:“记得你还说过,何石还有个共犯,不一起抓起来真的好吗?”   “这个啊,可以肯定的是,那个人做事是无心的,并不是有意成为他的棋子,这样都要被定罪的话未免可怜了。”   说着,君子游把地上堆放的书籍杂物都整理了一番,回想起他们最先在村口老榆树下看见飘吊子那天的清醒,萧北城便已了然。   “原来是他啊……”   宿十安仍是一头雾水,“谁?是谁啊?你们在说什么啊?”   君子游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笑道:“那你可得答应我,不追究他的罪责才行。”   “不知者无罪,如果是被利用的话,当然还是要怪罪魁祸首的何石。”   “有你这话我便放心了。其实无意中被何石利用的人,就是老村长王富贵。当日我们因为发现飘吊子出现而急于出门一看,不是被老村长给拦住了吗?其实那个时候,老村长是出于好心才来警告我们不要与飘吊子打照面,无意间给何石打了掩护。”   “可是,如果吊上去的人是何石自己,他要如何逃脱,又如何在地上留下那样的痕迹呢?”   君子游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从角落里拿出一捆麻绳,对人摆了摆手。宿十安会意,便接了过来,将绳子的一端抛到了梁上,使得整根麻绳穿梁而过。   萧北城给自己倒了杯茶,品茶的间隙唤了声“沈祠”,便把对此一无所知的小侍卫叫了进来。   君子游问:“沈祠,如果我在这绳子上打个结,然后把你的脖子吊上去,你会怎样?”   沈祠气的直跺脚,“这还用说吗,肯定是像何石一样被吊死了啊!”   “说得好,但是何石并没有被吊死。其实早在到何石家里时,我就已经开始怀疑是他做了这些了,但他家的麻绳很长,就算按照当日垂吊下来相差不多的长度,也会余出来很长的一段,如果真的是他所为,那剩下的麻绳被用在了哪里呢?”   他边说边把沈祠拉近了些,将麻绳缠到了他腋下与肩部周围,刚好打了个叉形,要固定重物的话是十分稳定的。   “如果是像我这样,将着力点从脖子移到腋下,再将绳结套绑在后颈的位置,这样看起来也是很像套着脖子吊上去的不是吗。”   沈祠还有些怀疑的摆弄着身上缠绕的麻绳,“这种方法真的行得通吗,吊起来不会看出异样吗……”   “当然。”   君子游又叫来了两个亲卫,帮忙把沈祠吊到了梁上,固定好绳子的位置以后,沈祠果然像是被套着脖子吊了上去,一动不动的话,看起来还真像个死人。   不过萧北城看了他的样子,很快提出了质疑,“你难道没有发现,他被吊起来以后上半身前倾,也很僵硬吗。”   那人点了点头,抬手在沈祠屁-股上打了响亮的一巴掌,“听见了没,别太僵硬,放轻松一点,身体自然下垂。”   原来沈祠从来没做过这种距离死亡很近的事,太过紧张,身子不由自主紧绷了起来,两条腿都顶了起来,活像根木棍。   听了君子游的话,他乖乖放松了身子,即使如此,也只是腰部以下的位置自然下垂了,上身还是由于被吊着腋下而显得有些前倾。   “王爷,当时我们没有发现异样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何石是正对,或是背对着我们的。”说着,他便转着沈祠的身子,把后者的背后朝向了萧北城,“这样看起来会显得身子矮小一些,但离远看来就看不出什么异样了。”   “要真是如此,他该怎么控制身体在风吹的情况下不会转向侧面朝向我们的方向呢。”   “这个答案很简单,他根本就控制不了。”君子游朝人一笑,自信满满,“王爷可还记得,当日我就发现吊在树上的遗体似乎情况不大对劲,所以急于前去一看,却被老村长拦了去。那个时候就是有风吹过,调转了何石的面向,所以才让我发现了端倪。”   沈祠还在梁上吊着,倒也不急着下来,忙问:“可是先生去找人的时候,何石已经不见了,地上只留着一串赶尸女鞋子的痕迹,这要如何解释呢?”   “这也很简单,因为那串脚印,根本是为了迷惑我们而营造出的假象。”   “假象……可是赶尸女的鞋子可说世上绝无仅有,那种又圆又大的痕迹,应该也不是一般人能留下的吧?”   “这可不一定哦,我记得村里有座荒废已久的染坊,曾经为了将河水引到坊中便于工作而建了座水车,那座水车的转轮不大,恰是一个成年男子能搬动的重量,上面用来传水的瓢具也是做成了上弧下直的形状,应该与地上的形状相差不多,只要推动水车的转轮,就能轻易在地上留下这样的痕迹。”   宿十安愁眉紧锁,深思许久,“可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将转轮带来再带走,一路上都该留下痕迹才是,为何只有老榆树下……”   “宿大人糊涂了,你忘记了吗,只有老榆树下的泥土是被人撒了水的,其余位置都是燥硬的干土,就算留下痕迹,也不过是一层浮灰,风一吹便散了。”   “原来如此……那么第二天积了更多的露水,就是因为他想迅速将痕迹磨灭,好让我们无从发现那是水车留下的痕迹吗?三贵儿啊,快去查查老染坊的水车现在何处!”   衙差奉命去了,众人喝了几盏茶的功夫便赶了回来,向人通报:“王爷,大人,的确如先生所说,老染坊的水车转轮上确实留有泥土的痕迹,应该是被使用过的证物。现在兄弟们已经将东西送回府衙,就等着大人检验了。”   这会儿沈祠还在梁上挂着,还没明白其中的玄机,“先生,我还是不懂啊,为什么要用水车伪造出假的脚印呢?”   “自然是为了将我们引入歧途,想来何石也知道赶尸女有双世间绝无仅有的鞋子,才想把罪责推给她们吧,却没想到还是自己暴露了嫌疑。”   说到这里,门外忽而传来一阵脚步声,素华素锦姐妹进门对萧北城与君子游行了礼,姐姐带头先给人道了谢:“多谢先生肯相信我们是无辜,劳烦先生一场,小女子不尽感激。”   而素锦见了还吊在上面的沈祠则是掩嘴偷笑,“哎哟,小哥哥,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啊,嘻嘻嘻,真丢人呀。”   在喜欢的姑娘面前丢了面子,沈祠觉着脸上挂不住,急着挣脱下来,却被君子游中途制止。   “等等,你再挂会儿,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何石在消失后去了哪里吗?”   这下沈祠是又好奇又着急了,红着脸直蹬腿,“那先生您快点儿说啊,我都在上面挂了半个多时辰了!”   这回逗笑了萧北城,一个没忍住,便笑出了声,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君子游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还是犯了咳喘,开始气短了才讲起当日的真相。   “我们都以为犯人是在留下脚印后才逃之夭夭,实则不然,何石事先留下了迷惑我们的脚印后便把自己吊在了树上,也许身上的绳子是提前绑好了的,等他到了村口,爬上老榆树后只要将绳结系在粗枝上,再跳下去便可以将自己悬在空中吊起。待我们发现异状,又被老村长阻拦的时候,他就会切断麻绳,顺势逃到我们难以发现的位置。”   “究竟是哪里,他又没长着翅膀,如果逃走的话,积着淤泥的地上一定会留下他的脚印不是吗?”   萧北城缓缓开口:“所以,他根本就没有逃。”   而是在夜色笼罩下藏身于高处,静静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享受着把一群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快感。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依旧是爆肝的万更,熬夜码字到头秃。   感谢云生生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0-0300:06:37~2020-10-0323:05: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生生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2章 本人   一想到当天自己吓得半死,头顶上还有个图谋不轨的男人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沈祠就觉着后怕。   照着君子游所说,他的确可以通过肩背与腰腹的力量爬到梁上,切断用来捆绑身体的麻绳,如果是何石的话,只要他的身手够快,跃到高处的枝头就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难怪……   不过比起案情,显然沈祠更在意的是他的心上人,赶紧解开了吊在身上的麻绳,还不忘理了理头发,走到了素锦面前,眼中写满羞涩,两颊一路红到了耳根子。   “这……你怎么会到这儿来啊。”   “听说你们要走了,就来送送你,还想……送你一件礼物。”   “真的啊,是什么。”   “在这里不好拿出来,不如,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显然素锦看起来比沈祠更加主动,开放的不似女子。   虽说萧北城不喜欢这个赶尸女,但他尊重了沈祠的感情,见后者回过头来一脸期待的看着自己,也便摆了摆手,成全了他。   沈祠满心欢喜,蹦蹦跶跶的跟着素锦出了门,后又觉着举止不妥,才又端出一副成熟稳重的样子,一本正经的追了上去,全然不知自己太过紧张,连走路都顺了拐。   君子游笑而不语,眼神就像是看着女儿即将出嫁的慈祥老父亲,看到沈祠终于也动了情爱的心思,深感欣慰,也不知是抽了哪股风,竟然对萧北城说:“你看,咱儿子真是长大了。”   知道他是说了玩笑话,素华用袖口掩着嘴,轻轻一笑,发现萧北城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忙敛容正色,端正了坐姿。   “小妹对沈侍卫有情,今日是硬吵着要来的,让王爷,先生,与各位大人见笑了。”   萧北城不以为然,“那么你来又是为何,总不会与令妹相同,是来送行的吧。”   “不,小女子来是递交证物的。”   说完,素华便将当日恶心过萧北城的甲片呈给了宿十安,后者见了这东西显得有些无措。   “这是……”   君子游揉了揉太阳穴,眯着眼睛是一副困倦的神情,“这个啊,是王大海死时掉落在现场的,被素华姑娘细心收下了,其实是何石的一个小把戏,为的就是让人以为凶手是女子。我想他其实一早就猜到翠娘被埋在了肖家的牛棚里,所以才想出了一系列的杀人计划。”   宿十安又问:“的确,何石在狱中招认了杀害肖家父子的罪行,可是那个时候,他根本还没搬到这个村里啊。”   “他是在包庇犯人,因为真正杀害了肖崇与肖百川的凶手,是翠娘。”   君子游起身,推开老宅的窗子,横身坐在了窗台上朝外眺望,满目惆怅。   “我想当时,何石还不知道翠娘就是他的妹妹,而翠娘被迫回到娘家之后不久,母亲的死也令她大受打击,再无牵挂的她孤注一掷,要与肖家父子同归于尽,所以才会刺伤肖百川,并勒死了肖崇。”   “可是大人,一个弱女子真的能够做到勒死一个壮年男性吗?”   “肖崇的确是壮年男性不假,可你别忘了,他同时也是个羊癫疯患者,翠娘嫁到肖家与他同床共枕些时日,也该察觉到肖崇犯病的频率,如此一来就算抓住时机前去杀人也不是没可能的事。至于肖百川,他的伤势的确是女子的力道才会造成,所以肖家父子,都是死于翠娘之手。”   “但翠娘一介女流,哪儿来的力气把肖崇吊到高处呢?”   “这也是疑点之一,你们有人亲眼看到肖崇是吊在梁上的吗?我翻看了此案的卷宗,其中的记录可是衙差赶到时,肖崇就已经被前来救人的村民放了下来,最终还是无力回天。那么就出现了一个问题,究竟是谁第一个说出肖崇是上吊而死,将旁人引入歧途的呢?”   宿十安沉思片刻,而后吐出一个名字:“是……肖大娘?”   “不错,我想案发当日,翠娘先是刺伤了肖百川,又勒死了发病的肖崇,知道杀了人的自己也难逃一死,索性自我了结。而发现了儿子与儿媳遗体的肖大娘出于害怕,便将翠娘的遗体掩埋在了自家牛棚。可她非常清楚,自己的儿子患有羊癫疯与畏高症,是不可能自行上吊的,伪造谎言的目的就只有一个,便是让人以为肖崇是肖百川所杀。”   萧北城顺着君子游的思路推理下去,不难得出一个结果,“她不惜让自己的丈夫背负杀子的罪名,说明背后牵扯到的事情比这更加可怖。或许,翠娘的父母也是肖家父子所害。”   此话一出,众人都有些沉默,缓了许久,宿十安才命手下的衙差去调查翠娘父母的死因。案子至此已是告一段落,至于那险些失手害死君子游与萧北城的肖大娘,还需另行发落。   听到这里,君子游便无心继续了,想到很快就要回到京城,心中也是惆怅,愣了片刻起身,走到萧北城面前,对人微微颔首。   “王爷,离开以前,我还有个地方想去。”   萧北城知道他想见的无非一人,不追根究底,他心里到底还是不会踏实,想着了却他一桩心愿,便遣去无关者,陪他走了一遭。   两人才刚出门,就见素锦拉着沈祠到了小池边,相比之下竟是后者这个大男人扭捏了,别别扭扭的跟着素锦,嘴里还嘟囔着什么,大概便是婉拒走得太远了。   君子游笑道:“沈祠还小,没怎么和姑娘接触过,总归还是忐忑,或许像素锦这样主动的姑娘更适合他。”   萧北城语气带着些不屑,“这小子,一直害怕神神鬼鬼,现在都敢和天天跟死人打交道的姑娘交往,真是胆肥了。”   “别这么说嘛,这种事是靠缘分的,能遇见就说明有缘,要是他们真的有戏,王爷也别做非得拆散他们的恶人了。”   “我不喜那姑娘,是因为她配不上沈祠。你有所不知,沈祠的父亲曾是长公主的贴身护卫,还得了她亲自赐婚,可惜当年一场痘疫蔓延京城,他主动请缨到了一线去疏散那些染病的灾民,自己也不幸染了疫病。他过世时,他的遗孀已经有孕,所以母亲与我都是小心翼翼呵护着沈祠,一直把他当作孩子宠着。”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他也到了娶妻成家的年纪,该让他学会这些了,永远把他呵护在羽翼下只会让他成了长不大的孩子,那样对他未必是好。”   话音刚落,两人就见素锦两手勾住了沈祠的脖子,趁他不备,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小啄一口,便兔子似的溜走了。   沈祠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愣愣摸了摸方才被她亲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烫着,好半天才发现君子游在离老远的地方朝他挥手,那动作明显是要他去追上素锦。   看着沈祠傻乎乎的追了上去,萧北城忽觉腕上一凉,是君子游拉住了他的手。   “王爷,我也要……”   他眼巴巴的仰头等着,萧北城怎好不允,垂首轻轻含住了他的唇,那人还嫌不够,挑衅似的咬了他一口,待他想报复时又收了手,扭头便拉着他走了,果然是一如既往的恶劣。   他问:“王爷可知我想去见谁。”   “你牵挂的人寥寥无几,想也知道你的目的。”   君子游停在了王寡娘家门前,隔着院墙就看见她往竹竿上挂着洗好的衣服,轻轻敲了柴扉。   见是二人造访,王寡娘显得有些无措。   目光相交的那一刻,君子游确信她是想逃的,由着先前之事觉得亏欠于自己,不愿面对,便只能选了逃避的下下策。   这个时候,他十分圆滑的奉上了笑脸,让王寡娘不好逃避,更不好将他拒之门外。   果然,王寡娘虽不情愿,却还是用围裙擦了手,推开了自家的院门,对二人点头致意。   “民女见过王爷,先生。”   君子游点点头,正要进门,却被萧北城拦了去。   那人面无表情的提醒:“有话就在这儿说。”   看来是被之前他中毒的事吓怕了。   王寡娘自知害人的事瞒不住,两手攥着围裙,显得很是不安。而为了消除她心里的顾虑,君子游选择了较为让人安心的切入点。   他笑问:“怎么没瞧见小三啊,是不是又跑出去疯玩了?”   王寡娘迟疑着摇摇头,“不,小三他……已经先回我的娘家去了。”   “这样啊,还以为今日能见到他,我还特意挑了几本我爹誊抄的诗集给他,唉……”   “先生应该已经有耳闻了,我家那个不争气的弟弟遇害了,娘家人难过,便想着把我们母子都接回去,可我这心里,老是有什么事搁不下,便多留了些日子,想等下个月再求驿站的马夫把我送回去。”   “这样啊,无妨,那这几本诗集就托你转交给小三吧,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希望他去了别处也能好好学习,不要落下了功课。”   君子游把书递上前去,王寡娘迟迟不敢收,还是瞥见了缙王快杀死人的眼神才接了过来,连连对人道谢。   但君子游把东西送了过去,却没有缩手的意思,就这么与人僵持着。王寡娘拿着东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可不是一点儿半点儿的尴尬。   “听你这意思,似乎过不了几天也要离开了,看来我得赶在你走之前问出一个答案,那就是……当初究竟是谁指使你对我下毒?”   王寡娘大受惊吓,连退了几步,连东西也不要了,全摔在了地上,瞪大双眼,惶恐的摇着头,“不,我……我不知道,我没有下过毒,也没有害过你!”   她越是不承认,就越是想让人从她嘴里撬出秘密。   见那人紧追不舍,大有刨根问底的意思,萧北城凑到君子游耳边低语一句,费心把迟疑着的他支走了,而后走进院门,步步接近惊慌失措的王寡娘,看人吓得坐在地上了也没有半点儿怜惜之情,直到对方的背后抵上了墙,再也无法退后半步。   萧北城缓缓俯身,回眸确认了君子游已经走远,才回过头来,看向已经哭了出来的王寡娘。   “现在他走了,你不敢对他说的话,可以说给本王听了。”   “王爷,我……我真的……”   “如实交代,本王必不会让你受苦。说,那时托你在鸡汤里下毒的人,是不是……他君子游本人?”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时候说了这种话,就间接暴露了江临渊送来的手书里写了什么内容。王爷不让子游知道是还想在那之前护着他,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在这样的环境下,王爷要顶着的压力比子游多了许多,但他义无反顾。   (真的不是子游突然转型绿茶博同情啊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33章 回京   “王爷,你这人也太奸诈了些,分明是我想去求解的,到头来秘密都被你一人独享了,这可不公平啊。”   回程路上,君子游翻看着账本,嘴里喋喋不休的念叨。萧北城听得烦了,终于勉为其难的睁开一只眼,瞪了瞪这不识好歹的狗东西。   “公平?你什么时候学会跟本王要公平了。”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不过您也别独占啊,我也是很想知道的。”   “比起这个,你该担心的是回了京城以后怎么跟皇上,跟满朝文武解释自己死而复生一事。要是觉着百口莫辩,不妨就听了本王的建议,在城外置办一处宅院隐居,平日无事,本王便去陪你,就别跟着他们和稀泥了。”   这话倒是与他先前的矛盾了,似君子游这般精明,又怎会猜不出是那日柳管家的通报让他改变了心态。   看来,京城的确已经发生了什么。   “江临渊是不是向您通报了什么。”   萧北城沉默不语,而这种态度也就等同于是默认了他的猜测。   这个时候的君子游还被蒙在鼓里,只凭臆测也没猜出什么门道,便当是萧北城多虑了,这一路都没怎么跟他说话,晚间做的依旧激烈,白日却是相顾无言。   越往北走,天气就越是寒冷,君子游不爱穿厚衣,萧北城只能吩咐柳管家多在车厢里烧几个炭火盆。后者送东西进来的时候,就见两人一东一西各坐在一边,一个抽着烟朝外望天,一个则是点灯熬油的研读书卷,倒真有几分夫妻吵架的意味。   柳管家出了车厢,就坐在马车边沿揽住了沈祠的肩,从怀里掏出一块白花花的碎银,问:“要不要来赌点什么。”   沈祠心里还惦记着素锦,魂不守舍的,迷迷糊糊的“嗯”了一声。柳管家又道:“我猜他们这副不和的德行一定是做戏给我们看的,现在没人在场,他俩指不定怎么恩爱呢。”   “管家,你怎么突然八卦起来了,不像你的性子啊。”   “这不叫八卦,是关心主子的私生活。你有没有觉着,自从先生回来以后,咱们王爷似乎变了许多?”   “变了……有吗?”   沈祠疑惑着回头看了看,却被柳管家按住了脑袋。   那人奸笑着拍了拍他的背,“可不能作弊啊,要是连这点儿事情都猜不出来,以后可怎么讨女孩子家欢心。”   听他这么说,沈祠也卯上了倔劲儿,咬牙掏出了藏在靴子里的碎银,往面前狠狠一拍,“我猜王爷一定在跟先生置气,得先生先放低身价去哄他了,王爷才能消气。”   “啧啧,那我数一二三,咱们一起掀开帘子。”   说罢,柳管家便伸出了一根手指。   当他数到三时,沈祠十分耿直的掀起了厚重的帐帘,还把头伸进去望了,而柳管家则是惜命的把围巾缠紧了些,生怕等下自家主子杀人的时候会波及到自己,溅他一身血。   同时他自己又在心里默数,才刚到“二”,沈祠就惨叫一声,把头缩了回来,两手捂着鼻子,指间还渗着血。   柳管家故作一副关心的模样,看了看他的伤势,拿了帕子替他擦去鼻血,假意关心道:“哎哟,这是被什么打的啊,王爷下手真重啊……”   “还能是什么,烟灰缸呗!你这个狗管家,居然出卖我!!”   “哎,话别说的那么难听啊,我身上的伤还没痊愈,动作慢了那么一步,也不是刻意要让你去挨打的。说说,刚才看见什么了?”   沈祠也是单纯,轻易就被他给忽悠了去,用帕子按着还在往外淌血的鼻孔,唧唧歪歪的说道:“看到,王爷……”   “嗯嗯,王爷怎么了?”   “还有先生……”   “王爷和先生在做什么?”   沈祠腾出一只手来指了指自己的腿,“我看见先生就穿了件到膝盖的里衣,裤子都没穿,王爷怕他着凉,便掀了自己的衣服,让他把冰凉的脚放在自己腹间暖着,这个……是真爱吧?”   “是真爱没错了。”   柳管家沾沾自喜,摊开手掌在沈祠面前晃了晃,后者只好不情不愿的供出了自己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钱。   这一路上都没有太多波澜,直到快要进京了,君子游想起来这么多天似乎都没见到小黑的影子,把车队从头到尾的找了一遍,才发现它窝在姜炎青的车上,在角落里还守着堆白花花毛茸茸的东西,走近了才看清,竟然是一只肚子鼓了起来的猫儿。   “你这臭小子,居然背着我在外面娶了媳妇儿,我又不是出不起你提亲的彩礼钱,至于这么偷偷摸摸嘛……”   君子游抬手摸了摸白猫的头,但小东西非常警觉,一爪子打在了他手背上,顿时浮现出四道血痕来。   小黑见状立刻炸起了浑身的毛,从喉咙里发出变了调的呜咽声,护在君子游身前是一副护主的架势。   他还劝道:“嗐,不就是抓了一下嘛,不疼不痒的,不可以打媳妇儿啊小黑。”   小白猫见了小黑发怒,气势软了下来,绕着君子游转了一圈,低下头来,凑到他脚边,蹭了蹭他的腿,算是认了他这个主人。   君子游便把白猫抱了起来,挠了挠它的下巴,“正好,以后你就叫小白了。”   这个时候的萧北城是想暗示他什么的,于是上前来抱住了小黑,抚着它黝黑锃亮的背毛,问:“你说这一黑一白的两只猫儿,生出崽儿会是什么样?”   “也许是黑白相间的花猫,又也许是脏不溜秋的灰猫,也有可能随了父母,或黑或白呢。”   “有没有可能,会生出两只一模一样,让人分不清究竟哪只是哪只的猫崽儿?”   “也是有可能的,为何这么问?”   萧北城的目光闪躲着,只道了句模棱两可的:“没什么……”便放下小黑走了,让君子游满头雾水。   不过他也是机灵的,猜到那人是想借此提醒他什么,却又不好明说,思来想去,无非一种可能。   便是那自小与他一同长大,相貌神似,早该离世多年,如今却又不知去向的兄长。   难不成……   君子游不敢深思,只觉着这事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从他碰巧被萧北城救下,到发现父亲留下的手迹,再到发现祖坟中并无君子安的遗体。一切的一切都好似被人精心安排,而他陷于其中而不自知,从始至终都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只是个无法自救的跳梁小丑。   他指尖点着小白猫的额头,喃喃低语:“爹,我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事实证明,君子游的确是个自信到有那么一丝自负的人,虽然明白萧北城的法子是他远避纷争的最好方式,可他所追求的余生却不是在大宅里养养花撸撸猫,与心爱之人执手相伴,长安欢喜一生到老,而是在这京城中搅动风云,成全他活在世上的最大价值。   这样做的后果就是在回到京城的那夜,缙王毫无悬念的被把守帝都的千军万马刀兵相向。   车辇行到城门前,沈祠叩门久久未有人应,他便拿出缙王府的令牌自报了家门,“缙王回京,赤牙卫速开城门。缙王回京,赤牙卫速开城门!”   不说倒还好,守城的将士一听是缙王,纷纷警觉起来,城墙上立刻燃起点点火光,映明的却是一个个箭尖直指头车的弓兵。   这阵仗显然是在此等候已久,沈祠觉着不妙,立刻通报了萧北城,而得知外界情况的二人居然还悠哉悠哉在车厢里对弈,全然不顾刀子都已经压在脖子上了,还在推杯换盏,相互客套。   见他们这般反应,沈祠终于急了,赶紧用手挡住了了他们的棋盘,非要引来他们的目光看向自己。   “王爷,先生!现在进退两难,命都快没了,你们怎么还能这么悠闲啊!”   萧北城用烟杆点了点他的脑门,“你这个小蠢货,先急的人就输了明白吗?你越是平静,对方就会因为摸不清你的底细而慌张。放心吧,再不济本王也是大渊的缙王,皇上决意杀本王之前,一定会见本王一面的。”   君子游也附和了这话,“别管外面是什么阵仗,就是天兵天将,不知道这边的情况也是不敢轻举妄动的,他们胆敢乱发一箭,都是要谋害亲王的大罪。既然对方不让我们进,那就让他主动来找我们,这么简单的道理该学会了吧。”   两人对视一眼,便知对方心中所想与自己相同,把沈祠打发出去跟人对峙了,自己倒像没事人似的一杯杯喝着茶。   不过也没有消遣多久,外面就传来了动静,沈祠一边挠着头一边进来传信,显然是没看明白局势。   他说:“王爷,城门开了,城墙上的弓箭手也退了,这是要我们进去的意思吗?”   “请君入瓮……好一出大戏啊。”   萧北城饮尽盏中最后一口茶,便朝君子游伸出了手。   那人两腿一蹬,大有撒手不管的意思,萧北城轻轻掐着他的脸颊,数落道:“自己惹出的祸,别指望本王给你收拾。”   说着,又把手往前伸了伸,见他不肯,便与他十指相扣,强行握住了他的爪子。   “请吧,我们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君三问少卿。”   作者有话要说:很快就要知道京城起了怎样的波澜,还真是有点小激动呢~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34章 子安   君子游披了衣裳穿了鞋,跟着萧北城出了车厢。   他们就大摇大摆的进了城,虽被手执长枪的守卫团团围住,却没有一人胆敢上前,见他们走了上来,也无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很显然,这些人还是害怕两人在自己手上出什么岔子的。   士兵尚且谨慎,想来他们的头儿也是如此。   君子游大着担子握住离他最近的一人掌中所握的枪尖,就抵在自己心口,对方明显一惊,试探着把长兵往后拽了拽,就觉君子游握着枪尖又走近一步,逼得他再不敢轻举妄动。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不妨说说到底是谁一直在针对我吧,几次差点儿要了我的性命还不够,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怎么,我是刨了谁家的祖坟吗?”   那守卫支支吾吾的,半天也说不出什么,畏畏缩缩的退后,怎料君子游手中力道缩紧,牢牢握住了刀刃,顺着手腕开始淌血,看的萧北城心底都是一惊,何况是旁人。   “我再问一次,是谁指使你们做了这事。”   霎时死寂,在场竟没有一个胆大的敢招认幕后之人,抑或是连他们也不清楚自己背后的势力究竟是何人在操控。   一时只听得血珠坠落在地的脆响,许久,才有脚步声渐近。   围攻的人群自后方向前让出一条可供人通过的窄路来,一人便独占了旁人的敬畏,缓缓步入君子游视线内,竟是个穿着黑衣,连面容也被盖了黑纱的斗笠遮住的男人。   “你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从小到大,不管什么事都要追根究底,不弄个明白就不会罢手。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听了这个声音,君子游蹙起眉头,觉着莫名耳熟,一时却又想不出是在何处听过。   他下意识看向萧北城,那人却是一脸复杂的神情,令他心中更加疑惑。   莫非……   就在他将要抓住头绪时,头顶的阴云倏然消散,月色笼得天地间一片朦胧,却被染了层反常的红晕。   君子游仰首望去,竟是轮血月高悬空中,难怪……   黑衣人走到他身前,同样看了眼这难得一见的景致,轻声一笑,缓缓摘下了盖在头上的斗笠。   “良月廿四。你生的那年,天降异象,荧惑守心,乃大凶之兆。听说老爹死后,你再没为自己庆过生辰,想到这里,我真是可怜你这个重情重义的小家伙。对吧?我的……子游弟弟。”   最后一句,是凑在君子游耳畔讲的。   黑纱去了的那一刻,他的心也跟着紧提到了嗓子眼儿,当看到来者的面容时,他不由自主的捂住了嘴。   满手血污,蹭在唇上,尝进口里,是一股让人反胃作呕的腥气。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个男人,长得竟然跟他一模一样,就连说话时的神情,喜欢挑眉的下意识反应都如出一辙……简直就像是他的影子。   口中的血腥,引来胸中血气的共鸣,震惊之下,君子游一时难忍体内撕裂的痛楚,随着一声猛咳,呕出了胸中淤积已久的血,眼前一片模糊,发软的双腿再无法支撑身子的平衡,摇晃着跪倒在地上。   他所恐惧的,不敢面对的,残酷又现实的真相,到底还是来了。   “……子安哥哥,真的、真的是你吗……”   君子安探出手来,是想触碰那人倏然变得苍白的脸。   可他还未如愿,身前便多了一人隔在他与那人之间,抱住了大受打击,已无力面对的君子游,不似安慰的埋怨道:“你说你,回来做什么……好话说尽也不肯听,非把自己搞成了这样才好受吗。”   见萧北城如此关怀,君子安变了心思,伸出的手在空中稍作停留,又悻悻缩了回来,抬眸望一眼那猩红的血月,略显沙哑的嗓音只吐出简短的一句:“不,我是……君子游。”   听了这话,君子游扯着自己的额发,捂住双耳,不愿听那会将他逼疯的魔音。   原来筹谋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给人做了嫁衣……如今时候到了,他终于要夺走他多年来苦苦争得的一切了吗……   “不!我是君子游,我才是,我才是……”   他无助的呢喃着,却是无法跨过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君子安俯下身来,用袖子擦去他掌中的血污,攥着他手上的伤口,一字一顿,是要他刻骨铭心。   “好弟弟,感谢你这些年来的努力,如今我来接替你,你也该安心去了。早在三年前,你决定逃离这一切时,就注定,我才是君子游了。”   “不!我的过去,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你不曾经历的,你永远不可能成为我!”   “那可未必,从你到往京城,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有我的参与,就好比替罗玉堂挖出已经深埋土下的李氏尸体,好让你成为第一发现者,又好比在盗陵案中帮你洗了冷水浴,让病重的你得了缙王的心,再好比替已死的章弘毅与江君把他们的遗体挪到南风阁的地字间中,把这盆脏水扣到暗鸦头上,让小侯爷无从辩驳……桩桩件件,其实你早有察觉的,为何不彻查到底,揪出我来呢?”   君子游狠狠推开他的手,不顾萧北城的阻拦,往后挪蹭了几步,声嘶力竭的喊道:“你已经死了!君子安,二十多年前,你就已经死了。你个阴间人为何还要插手阳间的事呢,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呵,子游,时至今日还不懂,看来留着你果真无用。”   话至此处,君子安已起杀心,从袖中抽出的手中赫然是把泛着寒光的刀子,竟毫不犹豫刺向了毫无防备的君子游。   然而刀尖还未触碰到那人就被阻在了中途,随着一声脆响,一支烟杆横挡在那人身前,为他拦下了致命的一击。   萧北城慵懒的打了哈欠,回过头来静望着君子安,突然笑了。   “你想成为这世上任何人都与本王无关,可你偏偏想做的是缙王妃,野心未免太大了。”   君子安笑道:“王爷说什么呢,当初您可是八抬大轿把我娶进门的,怎现在就不认了?”   “那你也要能证明,当日进门的人的确是你。”   萧北城想回手拉起已经呆愣在原地的君子游,却是扑了个空,回头一看,那人竟然不见了踪影。   他下意识喊了声“子游”,却没察觉到君子安眼中复杂的神情。   “王爷,现在可是宵禁,您执意找他,是否已经做好被责罚的准备了呢?”   “少废话,一个冒牌货也敢到正主面前耀武扬威,与其在本王这儿卖惨求怜,不如抱紧你家主子的大腿,日后落难时,也好有人拉你一把。”   说罢,他便迫不及待转头去寻人了,君子安还不肯死心的追来几步,高声质问:“王爷,如果我真的是君子游呢?”   那人并未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这令君子安更是恼火,眼中掠过一丝狠厉,是要将人赶尽杀绝的毒辣。   有黑衣人上前询问:“先生,是否要跟去看看?”   “无妨,缙王寻到了人,定是要带回王府的,还得靠着他坐实我的身份,否则被对方占得先机,要死的人就是我。去盯紧王府即可,如有异常随时回禀。”   “是,那接下来要送您回侯府吗?”   “那还用说。”   君子安垂眸注视着手里的尖刀,指尖从刀刃上划过,立刻多了道血痕。   他任由血珠滴落,冷漠的注视着自己的伤口,而后缓缓抬眼,看向那一轮已然西沉的血月。   “这偌大的京城,能给我一隅容身之处的,也便只有定安侯府了。”   猩红映照下,君子游藏身于黑暗的角落,将自己蜷成了一团,抱着不停发抖的自己。   胸口痛的几乎令他窒息,可他竟分不清究竟是身体的痛,还是心里的痛,无助地将额头贴在两膝之间,只要张口呼吸,便有鲜血从喉中涌出,止也止不住。   他茫然无措的用手背擦着嘴角的血,擦着擦着,泪也跟着落了下来,便是失声痛哭。   天知道……这些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啊……   满目猩红之色,他无助的想要擦去蔓延眼前的血腥,可越是着急,那红晕扩的便越是迅速,无限放大了他心中的不安。   他紧紧抱住自己,不住的发着抖,双唇轻颤着,嘴角是止不住的血。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都在骗我,我到底、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绝望时,有一人出现在他面前,用雪白的帕巾盖住了他染血的双手,俯身将他拥入怀中,给予了他温热而紧实的实感。   那种带有一丝薄荷凉气的熟悉烟香,那独属于他的温柔触感。   这一瞬君子游感到,只要世上还有一人认可他的存在,他这一生便不是白活。   “王爷,王爷……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萧北城拉住他的手,抚着他的头,轻声道:“你是君子游,是大渊的少卿,是百姓的小狄公,更是萧清绝的缙王妃。这个回答,可还满意。”   那人通红着双眼,将头埋进他颈间,呜咽着迟迟未敢点头。   萧北城便替他揉着后心,令他的呼吸顺畅了些,待他长出一口气后,才将手覆上他的脖颈,稍一用力,那人便晕在了他怀里。   有窸窣声响渐近,萧北城回过头来,看到了最让他意外的人。   居然,是那如今只能靠轮椅代步的黎婴。   作者有话要说:子安哥哥:我jio得你在骂我,并且证据确凿。   子游:骂的就是你个ctrl+c加ctrl+v的丑……帅东西!   虽然久别重逢,哥哥弄哭了子游,不过哥哥退场的时候还是会弄哭子游的(什么转折逻辑)。   总而言之就是不要把哥哥当作坏人鸭~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35章 销骨   “你来这里做什么,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仰望微微泛红的夜空,黎婴无奈的摇了摇头,“这年头,预见天有雨雪好心来给行路人送把伞都成了错,世风日下啊……”   萧北城抱起了靠在他怀里的君子游,此刻除那人之外,他对任何人的耐心都是少得可怜。   “这场雪怕是不小,相爷还是早日回府避一避吧。”   “王爷说笑了,黎某早已不是当初的百官之首,如今不过是个苟延残喘的废人,所能做的,也就只有在天降雨雪前,为二位送上一把遮风挡雨的纸伞了。”   说着,他便撑开了手中那把上好的油纸伞,伞面是素白的纸面,上面绘着墨迹与胭脂勾画出的寒梅图。   黎婴转着手里的伞柄,使得整片伞面都暴露在萧北城眼前,能让他清楚地看到上面点缀的画面。   “伞面虽美,可毕竟是纸,遇上狂风暴雨,寿命便只有一次,折损了就再无法修复。但对伞而言,哪怕只有一次,能为在意的人遮住雨雪的侵袭,此生便再无遗憾了,对吧?”   “伞太贵重,本王宁可冒着风,淋着雪,也不愿让伞破去一角。有些好东西只适合被留起来珍藏,坏了,是会痛悔一辈子的。”   看着萧北城婉拒自己的好意,与他擦身而过,黎婴也不挽留,只是将伞交在推他来此的小厮手里,让小厮撑伞遮住二人头顶的咫尺天空。   “就让他代我送你们一程吧,三年前他走时,我无缘送他,如今回来了,我总得迎迎。”   “与我们扯上关系,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那人清浅一笑,回过头来,拨开了留长的额发,露出了他横着一道可怖伤痕的右眼。   “比如,再把我仅有的一只眼睛也夺去吗。我已经是个残废了,在轮椅上坐着与在榻上躺着并无区别,也无所谓你们再给我添些麻烦。至少现在,我还能维持相府从前的尊严,笼络从前的幕僚,别等到我真的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了才想起来后悔。”   说罢,他摆了摆手,为人撑伞的小厮便做了个“请”的手势。   萧北城不好婉拒,只得踏上黎婴为他安排好的路。   可走出几步后,他又变了卦,回过头来笑吟吟的望着背对着他的那人,“本王又改变主意了。”   这回抬手的人则变成了黎婴,指着从前相府的方向,对人轻声道:“请。”   “你也真是变了不少,从前那么怕麻烦的一个人,居然会自己上门来找事,还真是让本王意外啊。”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场将席卷整个京城的暴雨即将来临,我怎可能置身事外。我这人不喜麻烦,更不喜欠人情,不管旁人如何选择,当年的救命之恩总是要还的。只有我加倍奉还,没有我欠人的道理。”   望着相府门前那已经改了“黎府”二字的匾额,萧北城心中感慨,伫立许久,才随黎婴进了门。   没想到的是,江临渊竟早已等候在此,见了浑身是血的君子游,满眼都是担忧。   “王爷,消息传晚了些,让您与先生受苦了。”   他一袭上红下黑的飞鱼服,腰间还挂着佩刀,显然是才从大理寺赶来不久,应该是也是听得了缙王一行在入城时被阻的消息。   萧北城将君子游安置在僻静的别院,遣人唤了姜炎青前来照料,待那人无事了才走出房间与人谈起近来京城发生的事。这个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江临渊道:“下官的时间不多,只能长话短说。其实在王爷离京后不久,便有一位长相与先生神似的男子投入定安侯府,与老侯爷连成一气,声称当年有人欲取他而代之,他是在命悬一线时逃离了敌人的追杀,在外流落三年之久才敢回京道出真相。有老侯爷的帮衬,他已经得了皇上的信任,就连京城百姓都认定他就是当年屡断奇案的小狄公君子游,恐怕……”   如此说来,君子游的处境非常不妙,君子安这一招恶人先告状玩的厉害,巧妙解释了君子游不得不假死的原因,并且取代了他的身份,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真正的君子游身上。   江临渊不安的踱着步子,“如果他是被人伪装,一切都好解释。可下官想着对方来势汹汹,对此一定有所准备,因而不敢轻举妄动。”   萧北城倒是平静,接了茶盏小抿一口,目光从二人身上匆匆掠过,又落在了杯盏中茶汤映出的倒影上,问:“你们可知,伪装君子游的是何人?”   黎婴与江临渊对视一眼,后者很快移开了视线,显然,他对此是有猜测的。   “看来江大人很清楚他的身份,就是二十多年前病逝的君子安,亦是君子游的孪生哥哥。早在从君家祖坟挖出一口空棺时,本王就猜到他们兄弟是被有心人利用了,若真如传言所说,林溪辞是前朝皇室的余孽,而君家兄弟又是林溪辞的儿子,那么能够得出的答案,就只有一个。”   他将盏盖扣回了杯沿,两手十指交叉,垫起了下巴,眼神冷漠,语气冷淡:“就是逐渐将势力渗透到京城的朔北江氏。”   江临渊叹着气,“看来,王爷还是不信我。”   “本王信你对他是真情实感,可从琼华宴上接近他的那一刻开始,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带着不为人知的目的,要本王如何信你。”   “你该信他,江氏偌大的家族,并不是所有人的立场都相同,至少我跟他所谋之事,从来就不是害人。”   本该在厢房照料君子游的姜炎青突然出现在堂上,这让萧北城更加头疼,看着两人一唱一和,有些懒得招架,索性合起双眼。   “若你还有良心,便把前因后果说来听吧。”   姜炎青看了眼江临渊,对他使了个眼色,后者便拱手退了下去,继而姜炎青坐在了他方才的位置,翘起二郎腿来,有模有样的喝起了他剩下的茶。   “江大人事务繁忙,整天要跟大理寺卿司夜斗智斗勇,过得也不容易,稍有不慎就会被推落谷底,也请王爷理解。”   他对来送茶的丫鬟道了声谢,斟酌了一下措辞,又道:“身为旁系,我没什么资格对江氏说三道四,不过江氏内里不合这事,想来王爷也有所耳闻。前朝覆灭时,江氏就分裂成了两派,一者是偏激的守旧派,而另一者则是温和的革新派,我与江大人就属于后者。”   “所谓守旧派,所谋之事便是找寻前朝皇室的血脉,光复靖室?”   “不错,而革新派则认为朝代更迭,历史发展再正常不过,不必拘泥于注定灭亡的过去,只遵循天平地安,河清海晏的祖训,不论为君者何人,都应竭尽心力辅佐朝政。过去的百年间,两派之间虽有矛盾,却没怎么有过正面冲突,直到一个人的身世被挖了出来。”   萧北城抬眼,一口饮尽杯中茶,不紧不慢道出一个人名:“林溪辞。”   “不错,林大人被指出是前朝皇室的血脉,进而引出接下来的一系列事件。朝廷欲对其赶尽杀绝,而守旧派则千方百计与先皇周旋,不惜以大量人才交易,只为保住林大人的性命。”   “这是利用了先皇爱才的心思,可先皇又岂是会任人左右的性子,一旦达成目的,势必会除掉林溪辞。”   “王爷想得不错,守旧派担心无法为先皇提供帮助的那天,林大人一定会被先皇所杀,所以急于从狱中救出林大人,但林大人本人得知前因后果后,却做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决定。”   说到这个份儿上,也就不难想到会是怎样的结果了。   沉默良久的黎婴开了口,“看来,林溪辞之死,是他自我了结了。”   姜炎青满眼惋惜,带着一丝悲哀,可见他的猜测不假。   “林大人性子刚烈,得知自己的身世后,为自证清白,婉拒了江氏的拉拢,并于狱中自尽。守旧派对他的死一直存疑,认定是先皇为除去这个绊脚石而痛下杀手,之后也的的确确有了些极端的行为,使得朝政陷入一片混乱。”   “就好比,当年弥漫京城的痘疫。”   萧北城一语道出真相,姜炎青耸了耸肩,无从辩解。   在此之前,连萧北城都没想过,那场害得沈祠父亲殒命的疫灾竟是人为造成,这事如果公诸天下,朔北江氏可就要从引人艳羡的的名门望族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姜炎青也很无奈,“对于守旧派的行为,我不敢苟同,可在江氏,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没什么话语权,也没人肯在意我的想法,我所能做的,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反对这种做法罢了。”   黎婴又问:“林溪辞死后,江氏守旧派立刻找到了他的遗孀吗?”   “没有,毕竟林大人那位贴身侍卫还是有些手段的,直到五年后,两个孪生子渐渐长大,守旧派才顺藤摸瓜找去了姑苏。没多久,长子君子安便病逝,君思归本人也患了难以治愈的恶疾,又熬了几年,还是没挺过去。”   “照你这么说,君思归的病似乎……”   “黎相想得不错,的确是有人动了手脚,包括君子游在内,也是如此。”   说到这里,姜炎青从袖中取出一只精致的瓷瓶,只有巴掌大小,拔掉塞子,从中倒出了一种猩红的液体,滴在茶盏里,立刻将整杯茶汤染成了乌黑的颜色。   “哮疾虽是难愈,却没有吐血的症状。像他这种两天一小病三天一大病的样子,很显然,是被人下了毒。过去的三年间,在下走访民间,问了无数江湖游医,总算查出这是一种名唤‘销骨’的剧毒,一旦毒发,就将是销骨蚀心的痛,服下的人会生不如死,且命数不由己控。”   这也就是在与君子安重逢的当日,他会再次发病的原因。   作者有话要说:心疼我的子游宝贝,应该有细心的小可爱已经发现了,这种名叫“销骨”的毒就是桓一公公当初提到过的,曾经给他的生父林溪辞林大人服下的剧毒,也就是说,害他的人和害林爹爹的人是同一个。   感谢云生生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0-0518:44:50~2020-10-0618:56: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生生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6章 美色   “早在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便知道他的病因是染毒。销骨的特性就是需要循序渐进的给药,才能保证中毒者性命无忧,但凡有一次无法及时服药,都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   姜炎青带二人到了君子游暂歇的厢房,此时只有一名丫鬟在照料那人。   他温言遣她去煎药,待人走了才到榻前,掀起被子一角,拉出了君子游的右臂,将他里衣的袖子挽了起来,露出了他上臂内侧已经被毒物染黑的血管。   “王爷请看,这可不是我危言耸听。中了销骨的人在毒发时会感到浑身乏力,气短,呼吸困难,胸闷咳嗽,症状与哮病相似,所以早期在下也是用治疗哮病的法子为他缓解不适。但后来,先生靠饮酒止痛的方法让我有了新的猜想,便用了一种成瘾性极强的草药为他缓解痛楚,则为罂粟壳。”   听他谈及此处,萧北城下意识按向腰间,攥住了早前在后宫投毒案中,君子游交给他的锦囊。   记得其中的东西,就是罂粟……   他用温水浸湿了棉布,坐到床边为君子游擦拭额上的细汗。   那人脸色惨白,薄唇轻颤,似是在说什么胡话,眼睑抽动着,睡的很不安慰,时不时从齿间溢出一声低低的呻-吟,眼角染了红晕,指尖触碰了,才发觉一片湿热。   萧北城心疼极了,五指插进他的发间,垂首轻吻着他的鼻尖,似是因这个吻感到了安全感,很快他便安分下来,沉沉睡去。   黎婴看着他的状况,不安的拈着指间的念珠,“罂粟成瘾性极强,你这样只是缓解了他的痛楚,无法根除他身上的毒,实则症状并没有减轻。”   “是这样没错,但销骨是无解的,能缓解不适已是尽力了。我曾在一本古书上看过民间偏方,其中记载以心尖血为药引可解销骨之毒,为此我也尝试过不少方法,鸡鸭鱼猪牛羊都尝试过了,但效果不尽如人意,最后,我想到了一个铤而走险的法子。”   想到在江陵时他曾为自己施针取出心尖血为那人入药,萧北城有些哭笑不得,“你这大夫还真是胆大,没有十分把握的事也敢在本王身上尝试。”   “王爷言重了,其实您并不是第一个愿为先生献出心尖血的人,我也不是第一次做这事,下手还是有轻重的。”   看他一脸错愕,姜炎青便知,自己一旦说出实情,这人的醋就是吃定了。   可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就算不说,这事迟早还是会露馅儿的,纠结之下,姜炎青还是如实招供:“其实,是江大人。”   见萧北城半晌没答话,姜炎青感到不妙,赶紧解释:“这事是我与江大人商量过的,一开始是瞒着先生,只想试试这法子是否奏效,后来被先生发现了,便不准我们这么做了。他觉着这种方式很不人道,不愿拖累他人,也便作罢了。”   “结果如何。”   “那两次毫无进展,但在江陵时,我斗胆取了王爷您的心尖血,效果您也看到了,他恢复的极快,而且身子的状况也逐渐好转,在那之后甚至没怎么复发过。”   “为何会有差异?”   “谁知道呢,也许是情人血的效用吧。”   说完这话,姜炎青忽觉气氛冷了去,抬眼一看,黎婴的表情简直可说是精彩,不似从前那般带着微恼的妒意,倒似真情实感的看戏了。   “你们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黎婴将指间的念珠穿到腕上,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句佛语为君子游祈福,萧北城见了便问:“你何时信起了这个。”   “人岁数大了,不信邪也该服老了。有些事人不能左右,便只能求神佛庇佑。就如这京城的天儿,我想放晴,但天公偏生喜欢它阴着,我又有什么法子呢?所能做的便只有撑起一把伞,为过往的行人遮风挡雨罢了。”   “辞官退朝这些日子,你好似活成了个卖伞的。”   “那敢问缙王,想不想听这个卖伞的一句劝啊?”   萧北城笑了,起身将黎婴推出房间,带人到天井下,一同望着阴沉的天儿,对方似乎闲不下来,很快又拈起了念珠,发出声声脆响。   良久,他停了手,转头正眼瞧向萧北城。   “你离京的第二天,那冒牌货就出现在了京城,招摇过市,引来百姓注意,并声称自己才是真正的君子游,大讲了那人从前的丰功伟绩,令人深信他就是从前的大理寺少卿本人。他出现的当日,江少卿便去查了他的底细,但京城各门并无此人的出入记录,似乎也找不出什么被伪装的可疑人选。所以如果他的身份没有造假,那么他在京城藏匿的日子,可就不止一两天了。”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消息吗。”   “此人似乎亲近侯府,也曾求老侯爷为其引见进宫,遭到皇上拒绝。”   “子游官职不大,算是宠臣了,更是皇上那儿为数不多能说得上话的人。他死而复生,皇上没理由不见啊。”   “王爷有所不知,这些日子宫里可不太平,太后身子见好,那些个挨过皇上毒化的老臣都不安分起来,看着请安的手札一封封送进慈宁宫,皇上不着急就怪了。太后的病一好,桓一公公也跟着站了起来,并有重掌东西二厂的趋势,所以皇上现在都快愁白了头。莫说一个君子游死而复生,就是再出几个李子游,张子游,也未必能让天子动心。他现在这里想的只有如何捏紧衣襟,穿好他的龙袍,其余的可没心思顾及。”   说着,黎婴还煞有介事的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在那场害他沦为残废的意外过后,曾经真心相待誓死效忠的天子已经让他伤透了心,如今都能面不改色地提起了,可见心里的苦也被时间冲散了大半。   看着他被厚毯盖住的双腿,顾虑了他的心情,萧北城没有提起他的伤心往事,只是无意识朝宫城的方向看了一眼,沉叹一声。   “这点本王也疑惑许久了,虽说三年都未过问朝事,可本王一直不解,从前那般强势的桓一公公,为何甘心被皇上软禁慈宁宫?要知道,他可不是什么会任由旁人摆布的善茬,当年气势汹汹来本王府上拿人的时候,连皇上都差点儿没治住他,说这里面没有阴谋,你可信?”   “总拿我跟傻子比,别以为我听不出你话里拐着弯儿的损我。当年太后得势时,我也是慈宁宫的常客,你嘴上不说,心里在怀疑我跟太后有那么点儿见不得人的事。说到这里,我也不妨与你透个底,我安插在宫里的眼线回禀,似乎慈宁宫贵人重病确有其事,可病的究竟是谁,就不一定了。”   黎婴用木勺舀了桶中的清水,浇在了檐廊下才刚搬出来不久的花盆中。   此时长安已是深冬,水面很快就结了层冰碴,他又用手中的木勺敲碎了那层薄冰,转过头来,沉静的眸子直视着萧北城。   “就算太后真的一病不起,也影响不到桓一的势力,相反,后者是慈宁宫的重心所在。一旦公公倒了,太后便只剩下外戚几个不中用的老头子,说话没什么分量,倚老卖老那一套倒是玩的不错。所以你认为,出事的究竟是何人?”   离朝的日子,黎婴的手眼也没闲着,看来对于宫里的事,他也已经有了猜测。   萧北城瞥了一眼他精心侍弄的月季,看着这花在寒冬里开得绚烂就嫌碍眼似的,摘了其中最好看的那朵,从中拆了片花瓣,摆在了面前的石桌上。   “现在京城有五种势力交织在一起,相互拧着较劲,这瓣花代表的是缙王府。”说着,他又揪了几片绿叶,一一排在花瓣四周。“其余的,便是皇上,太后与桓一公公与定安侯府,还有一者,便是朔北江氏。”   黎婴看着那已经被他拆的七零八落的月季,脸都黑了去,“虽然很荣幸你愿意把我的势力归于缙王府一脉,可是,我的花儿……”   “别在意细节,你可是要成大事的人。”   对方是不领情,从他手中夺了被撕碎的残花,心疼的摸着光滑的瓣叶,朝他翻了个白眼,“我也是曾权倾朝野的人,早已不在乎这些,只想还了他与缙王您的救命之恩。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也就该告老还乡的。”   “年纪轻轻的,怎么说起这种话了。”   “去游山玩水也不错,厌倦了官场的斗争,也是时候清静清静了。”   “听你这么说,本王便不好开口了。”   “就算你不说,我也白。”   “还是由本王亲口说出来会好些吧。”   对方不置可否,半晌,才拖长调的“嗯……”了一声,回头看了看背后,“别,我觉着屋里躺着那个挺不错的,要才华有才华,要本事有本事,比起我这个废人可是好了太多,何苦在我一棵树上吊死。”   “黎婴……”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大渊需要一个丞相,缙王府需要一根支柱,君子游需要一座靠山。可是我已经没有余力去做这些了,真的豁出这条老命去,我也就没几年好活了。”   萧北城只是默默望着这个山雨欲来时妄想置身事外的甩手掌柜,让后者有了无地自容的愧疚。   黎婴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是逃不过这人的觊觎了,也算认了命。   “也罢,我这条命是你们救的,无非是还你们一条命罢了,不过我也有一个要求……”   他边说边将掌中的残花戴在了萧北城的领口,身子往后退了退,看着那人的窘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为了计划的完美进行,还是得委屈一下我们的缙王,出卖自己的美-色与肉体啊。”   作者有话要说:相爷开始坑人了,全员被子游带坏了。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37章 君子   长安,定安侯府。   一个披散着长发,只穿着素白单衣,还光着一双脚的青年坐在庭前,指间夹着片枯黄的竹叶,百无聊赖的靠在石桌旁,一只手撑着下巴,心里纠结着要不要把那沾了尘土的秽物含在唇舌间,吹奏出一曲婉转悠扬的妙音。   他将手抬高了些,仰头把竹叶改在了眼睑上,借以透过斑驳的光影,去望京城已经阴了大半个月的天儿。   从庭外走来一位鬓发灰白的老者,步子稳健,丝毫看不出年长者的虚乏病态,似乎并不在意二人之间身份年龄的差距,端了盘才刚洗净,皮上还沾着水滴的荔枝近前来,趁着水还未结成冰,便剥了几只个儿大饱满的果肉,用银碗盛了,推到了青年面前。   “这可是冬日难尝的滋味,古有杨贵妃喜食荔枝,便有情种玄宗为博美人一笑,不惜损去世间难得的良骏宝马。今又有缙王为让情人恢复元气,不惜豁去圣宠,劫了快马送回京中的一车荔枝,还亲自下厨做了颇具创意的珍馐美馔,任谁听了不得酸上一句。”   君子安两指拈起一颗晶莹剔透的果肉,送到眼前看了许久,才送入口中,细细品尝了滋味。   银碗装盛,使得寒气深入,这一口凉丝丝的甜,含进口中是满足不假,可那清润之味入了肺腑,却成了彻骨的寒,冻的人心发颤。   “大冷的天也在外冻着,看来你是决意彻底变成他了。”   君子安抬眼一瞥秦之余,眉眼间是股惑人的媚意,“老侯爷说笑了,这世上只有一个君子游,任谁都是替代不得的。这一点,您最清楚不过了,不是吗。”   对方却是报之不屑的一笑,“假冒的总归不比正主,你学的再想,也成不了君子游,在天下人眼中,只是个笑柄罢了。”   那人不以为然,翘起一只脚来踏在石凳上,揉了揉已经冻僵发青的腿。“正主死了,假冒的也会成真,这么简单的道理,侯爷总不会不懂吧?”   “可你学得有几分像?除了京城那些对他一无所知的百姓,有谁会相信你蹩脚的演技?”   君子安话中带了些不悦的语气,一口一个“是”的搪塞着,“您说的对,君子游哪儿都好,有个精明的脑袋,有双好使的眼睛,有着讨喜的性子,还有个爱他如痴的缙王,处处都是我比不得的。可是现在呢,他生死未知,很快就将困死京华,到头来,君家……不,是林家的后人还是只有我一个,能与宫里穿黄袍的那位争一争屁股下边那把椅子的人,也只有我。”   秦之余从盘中抽出一根长枝,稍显枯萎的叶片下藏着一对长在了一起,生得一模一样的荔枝,就连皮上红绿相间的色泽都相差无几。   他看了许久,将坠着果实的枝子递到君子安手边,斟酌了措辞,才道:“生了一双,是缘分。世上没几个人能有幸遇到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何苦赶尽杀绝。”   “另一个自己?呵,别太抬举他了,一个肆野间长大的下流莽夫,怎配与我相提并论。这世上从来就不需要一模一样的事物,天生相似,就活该损去一个,让活的长久的那个成为唯一。”   君子安怒极,拳头落下,毫不留情碾碎了离他较远的果子,随着果汁四溅的还有猩红的鲜血,连荔枝皮上的粗糙纹路都能轻易刺破他的手掌,可见他是娇生惯养的久了,早成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人。   他抽出帕子,细细擦拭了指间的脏污,而后缠到伤处,不消片刻,帕子就被浸透了去。   见了此情此景,暗中窥视了全程的一人终于忍不住大笑,从黑暗的角落里露了面。   秦南归戏谑道:“伤口难愈,血流不止。君子安,你以为自己是什么长命货不成?”   “一分一秒,我都要活的比君子游更长久!”   “所以为了达成所愿,你唯一的办法就是动手让他死在自己之前吗?”   秦南归走到君子安身前,拿了剩下的那颗荔枝,剥皮后送入口中,未及细细品尝它的滋味,便又吐了出来。   “呸,酸涩苦辣,难食之味都让你占尽了,还真把自己当成了什么好东西。”   “在下就当小侯爷这话是夸赞了。”   “你想成为君子游,就得先过自己的那一关。”   秦南归抚着君子安的面庞,轻轻摩挲着他的唇角,而后食指一路向下掠过他的衣领,穿入薄衣间,指尖抵住了他的左胸。   “只有把你自己都骗过去了,才能让旁人认为你是真正的君子游,否则不过是个人人可嘲的笑柄罢了。你真的愿做到那步吗?”   “激将法大可不必,该做什么,该怎么去做,在下心里有数。侯府能给我的帮助是凭我一人终尽一生也难得到的,只可惜我是个贪心的人,缙王这块肥肉,我也想咬一口,甚至是嚼碎了整个儿吞下去。”   说着,君子安眯起眼眸,眉眼弯弯,眼中却感受不到丝毫笑意。   他拿起了方才的长枝,轻轻抽打着掌心,良久,终于勾起了嘴角。   “他可真是个有趣的人呢……”   ……   傍晚的缙王府显得有些冷清,自从君子游过世后,萧北城便把府里仅有的几个仆役打发走了,平日就连洒扫院子这种脏活累活都是亲自做的,就是不想留出太多空闲的时间给他思念那人。   现在君子游回来了,王府却还是照常冷清,愈看愈让人心中难过。   萧北城独自到了湖心亭中,点起烟来,一愣就是大半天,起了凉风也浑然不知。   君子安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为他披了件外衫,便好似他从前对君子游做的一样。   那人回过头来瞄了他一眼,又匆匆别开目光,齿间咬着烟杆,吐字有些模糊。   “有模有样的,连他不爱穿鞋这点都学去了,可你终归不是他。”   君子安挑眉笑问:“只因他比我更先与王爷重逢,就要否认我与王爷的过去吗?”   “本王与你,有什么过去?”   “姑苏初见,京城再遇,宿云诀别,长安重逢。这一切,王爷都要否认了吗?”   “你的确很了解本王,也很了解他,可你到底不是他。”   有脚步声渐近,柳管家奉上了一套崭新的琢玉茶具,往泥炉中添了块新炭,小心侍候着二人用茶。   萧北城问:“于情,你说面前这个人,真的是从前百般捉弄你,让你难做的大理寺少卿吗?”   柳管家不着痕迹的望了君子安一眼,对人笑道:“王爷说笑了,我只是个下人,没有火眼金睛,可辨不出真假美猴王。”   “你倒是不得罪人。”   “不过要我说的话,我自然是希望留在王爷身边的是个听话省心的主儿,不会给旁人惹麻烦,更不会给王爷添堵。反正长得都一样,也看不出什么差别,为何不找个乖巧懂事的呢?”   “听你这么说,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本王身边从来不乏有姿有色的男子,逆来顺受的见多了,冷不丁来个跟本王对着干的,就总想着征服了他。要是能省过调教这一步,不费力就得到个讨喜的君子游,未尝不是件好事。”   说到这里,他抬眼看了看浅笑着的君子安,捏着他的下巴,凑近了去看他的脸,不由唏嘘:“你与他,长得真是一模一样,不知除了这张脸,别的地方是否相似。”   嗅出了一股子色-气的味道,柳管家悄悄退出亭子,安置好拥鹤楼的一切,静待二人有个美妙的夜晚。   君子安贴近了萧北城,极其娴熟的绕到他耳边,轻咬他的耳垂,撩拨着对方的情-欲。   “王爷可要试试?看看我与他,究竟哪个更能讨您欢心。”   看他欺身压过来便有做的意思,萧北城立刻用烟杆抵住他的肩头,让他与自己保持着一段距离。   “本王不喜旁人靠的太近,记住了,若非本王亲近你,就做好自己本分的事。”   “王爷此言,可是愿收下我了?”   萧北城坐回原处,不紧不慢的抿了口茶,幽幽看他一眼,才道:“本王要的是能出谋划策的谋士,或是运筹帷幄的幕僚,其次才是这档子事,你要分得清主次。”   “王爷需要我如何去做?”   “你要记住,在京城,在朝野,谁是君子游一点儿都不重要,死了一个大理寺少卿是不痛不痒,他日换作你丧了命也是无声无息。你想立足于此,未必非得要他的身份,做自己不好吗?”   “看来哪怕我是君子安,王爷也愿亲近我了。”   “如于情所说,本王需要的仅仅是个乖巧懂事的,你只要学会听话,想得到什么都是轻而易举,反之,就是寸步难行。”   “听王爷这话,是不喜我的出身了。”   “缙王府与定安侯府一向不和,你前脚从侯府出来,后脚就到了本王这儿,你在想什么,本王还不清楚吗。想屈于人下就要做出该有的样子,蚍蜉只需抱紧一棵巨树,至死纠缠便足矣,三心二意只会一无所得,死无葬身之地。”   “多谢王爷提点。”   说罢,君子安便在萧北城面前屈了膝,郑重行了三跪九叩之礼,而后凑到他膝头,下巴轻轻蹭着,就像是只在讨主人欢心的猫儿。   这一刻萧北城便知,不论这场戏他与对方真心与否,势必要有一人坠入其中,至死方休。   好在参天巨树可长寿千年,而蜉蝣蝼蚁的一生却只在朝夕之间。   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君子安此人不如其名。做不得君子,也得不着安生。   作者有话要说:差一点忘记更新了……前期绿茶白莲哥哥一定会拉低很多好感,不过后面可能会有翻身的机会。   感谢云生生小可爱打赏的2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0-0718:50:58~2020-10-0819:48: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生生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8章 珠算   君子游从噩梦中惊醒,睁眼第一句话便是:“他回来了,他又要抢走我的东西了……”   刚好给花草浇水的黎婴听到他这话,转过头来,也不顾对方还病着,自己转着轮椅到了床前,拎起花洒,扬了他一身冷水。   “清醒一点,欠了一屁股外债的穷光蛋有什么资格说这话,你有什么好被抢的,裤子还是男人?”   这话倒是提醒了君子游,慌忙起身看了看四周,左右不见萧北城,心中更是不安,“王爷呢?他、他去哪儿了……”   “他不与人周旋,鬼知道你这条狗命什么时候就被老天收了去,为此他可是出卖了美色,也是牺牲不少。好生养病吧,别辜负了他的好意。”   这三年过去,黎婴的好心被磨去了不少,嘴也愈发的毒了,见君子游好似只落汤鸡一样瑟瑟发抖,又看了看被自己淋湿的床铺,便善心大发,让侍奉的小厮送了件干爽的里衣来,还吩咐道:“就把先生请去我的暖阁吧,那边宽敞,被褥也更舒适,比起这边更适合养病。”   小厮有些迟疑,“可是少爷,这样的话您住在哪儿啊?”   “我的床是睡不下两个人吗?”   “这……”   看着君子游一脸错愕,黎婴不以为然,“你的好哥哥都已经移情别恋了,你跟我睡也不过分吧?刚好天冷,我需要个暖被窝的,你就当是抵房钱和药钱了,待我尽兴,自会放你离去。还是说……”他又低头看了眼自己被绒毯裹住的双腿,“你是怕我这个残废对你做什么?”   他这明摆着是要迫君子游妥协,后者才刚醒来,脑子还不大灵光,便跟去瞧了瞧状况,一推门就见满地都堆着他从姑苏带回来的杂书,其中大部分都是他父亲留下的手迹。   黎婴遣走了小厮,关起门来点了炭火,随手拿起一本旧书翻了翻,“你这些破烂我都看过了,大都是些记着柴米油盐的账本,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我好奇的是,你家是不是有什么人口味极重,平日里就好喝些酱醋什么的?”   君子游被他问得一愣,也拿了本旧账从前往后翻了翻,确实发现一个明显的问题,那就是购置东西数目未免惊人,寻常人家可不需要隔几天就买几十斛的酱醋,他家只开了间入不敷出的私塾,平日过得清贫,又不是什么生意兴隆的酒家。   “这就奇怪了,我可从没见过家里摆着这么堆玩意儿,我爹口味清淡,恨不得天天都吃清水煮菜,一年能打上半葫芦酱醋都算多了。”   “不止如此,还有这本,记载天韵十七年,春月廿九,购入软烟罗十匹……”   君子游一时激动,从黎婴手中夺过了账本,亲眼确认过上面所记的东西不假,的确是他父亲的手迹,这更加大了他心中的疑惑。   “不应当啊……我从小被我爹穷养,逢年过节都要穿打着补丁的旧衣,我家哪儿来的钱置办软烟罗这种名贵的布料?”   黎婴轻拈佛珠,淡然道出真相:“所以,这些账本都是被精心捏造的假账。他苦心编造这么多并不存在的流水,究竟为了什么?”   很显然,就是在其中隐藏了常人难以察觉的讯息。   这个时候君子游才彻底清醒,沉思了片刻便问:“相爷,您这儿有算盘吗?”   对方一努嘴,示意他自己到帐房去,可他才刚推了门,就见一人站在门外,朝他递来了金丝楠木还雕着解语花的算盘,抬眼一看,然是江临渊。   时隔三年的重逢,君子游心中感慨,可人都到了面前,他却不知如何开口了,愣愣接过算盘,看着对方朝他颔首行礼,微微一笑。   “先生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君子游讷然退开一步,把江临渊让了进来,这才发现他穿了一身上红下黑的飞鱼服,衬得本就颀长的身材更挺拔了。   “看来,我不在的这些年,大理寺已被你打理的井井有条了。”   江临渊不好意思的笑笑,“不,我忝居少卿之位,自知比不得您,从未生过僭越之心,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日后回来能更加方便。”   黎婴趁机吹了阵风,“可不是么,几次婉拒了皇上的提拔,错失升迁的良机,就在大理寺替你占着坑呢。”   这下君子游更是羞愧了,两手背着退到一边,颇有些不知所措的意味。   江临渊见了也不勉强,顾自拿了账本琢磨一番,装模作样的打了打算盘,而后抬头,对人一笑,“搞不懂。”   那人叹着气,“嗐,还以为你有什么头绪呢,害我紧张了一番。”   “大人都不知道的事,我又怎么猜得出来。”   “你这小子,该不会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只是不想占去我的风头,等着我自己发现呢吧?”   “这倒是没有,毕竟写下这些流水账的人是您的父亲,除您之外,也没什么人了解他的性情,更猜不出他的用意啊。”   被他提醒,君子游恍然想起自己还小的时候,就经常见父亲独自打着算盘,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不知记着什么。   在他印象里,父亲一直是个精打细算过日子的老实人,买块肉都舍不得吃,全都夹进了他的碗里,平时私塾也赚不来什么钱,日子过的清贫,每天也就几文几厘的进出账,父亲应该不至于打起算盘来一坐就是半天。   那他当年算的,究竟是什么?   君子游问:“如一个人分明没什么钱,却总是在计算着什么,会是出于什么目的?”   黎婴与江临渊对视一眼,撑着下巴答道:“替人办事。也许有哪家的富户或是商贾请令尊帮忙算账也说不定。”   “可我记得……小时候过年节,我爹带我进城置办年货,在一家小店里买了许多种类的干果,店家忙的无暇顾及太多客人,便让我爹自己算算总共花了多少钱,还丢给他一把算盘。一开始我爹就愣着没接,我还当是他不想让店家以为自己占了便宜,所以耿直的等着,可是过去许久,店家还是没有理会他的意思,他便是……一件件心算出的结。”   “也许只是些小数目,他精打细算久了,随随便便就能得出结。”   “不……他算的明显很吃力,当时我就疑惑,也许我爹根本是不会用算盘的。”   君子游上下晃动着手里的算盘,听念珠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响声,又递到了二人面前,“你们会打算盘吗?”   黎婴白了他一眼,带着些不屑的意味,“学文的哪儿有不会打算盘的,你是看不起我吗。”说罢熟练的用食指划起了梁上的上珠,两手同时动了起来,照着账本上记录的数字算了下去。   看他十指跃动着发出声声脆响,君子游傻了眼,回过头来用胳膊一戳身旁的江临渊,“这个,连你也会打吗?”   看对方呆愣愣的注视着黎婴,根本没听见他的话,君子游摆手在江临渊眼前晃了晃,才唤回他的意识。   后者匆忙接道:“是啊,羡鱼这算盘打的真白……不不,我是说他这珠子真好看啊……”   “乱七八糟的,说什么呢?直说他这手又白又好看不就得了,跟我扯什么算盘……不对,我问的是你会不会打算盘,谁让你说这个了!”   “我……”   “还有,羡鱼是谁啊?难道是黎相的表字……你们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啊,关系已经进展到这个地步了吗?”   黎婴闻言停了手,冰冷的眼神抛了过去,就好像刺在身上的尖刀,生疼生疼的。   江临渊出言缓解气氛,“是,我也是通过科考从仕的文官,算盘在四五岁时便玩懂了。”   “难道……就我一个不会?可你们看起来也不像是会精打细算的人啊。”   看着对此一无所知的君子游,黎婴便知他是被自己的爹给骗了,两手盖在算盘上,一个眼神便让江临渊会意,将他推到了窗边。   “京城的学童们在识字后不久就要学珠算了,只是平日有帐房算计这些,无需我自己费心罢了,可不意味我不会这些。难道姑苏不是如此?”   “不,我爹从没教过私塾的孩子如何打算盘,现在想来,他根本是不会的。”   “那这些账本的来历可就有趣了,临渊,你去试试。”   不得不说,临渊羡鱼,还真是般配。   江临渊依黎婴所说,照着账本上的记录算了下去,除了数目惊人以外,便没有什么奇怪之处了。   算着算着,江临渊便说了句令人敏感的无心之言,“恕我直言,先生,令尊莫不是在贩私盐吧?元月初三进了三斗精盐,支出二两银子,廿七时又进了五斗,却只支出三两,钱数对不上不说,寻常人家也无需进这么多的盐。如只是想造一份假账,至少物品的价格变动不会太快,有没有可能,是他在暗中做什么勾当……”   此话一出,君子游盯着江临渊,把他看的心里发毛,忙又改口:“不,我的意思是说……这些会不会是代指了别的什么。”   事实上,君子游看的并不是江临渊,而是他手里的算盘,根本没听他说了什么,一把推开对方,抢过算盘来对照账本看了几次,从桌案上抽了根毛笔,舔了舔墨迹已经干透的笔尖,取了张白纸在上面写写画画,很快便笑出了声。   “原来如此,然是我爹才会做出来的事。”   这个看似简单的暗号,可是只有压根儿对珠算一窍不通的人才能解开的。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打算拉个抽奖,虽然评论区经常会发红包,也想给订阅了的小可爱们发一点福利,等我研究研究这个抽奖怎么搞。   突然想到今天是周五,又要开始爆肝的万更,好想揪秃自己…   感谢云生生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0-0819:48:53~2020-10-0913:54: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生生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9章 暗语   “我们可真不愧是父子啊……”   感慨了一句,君子游便将手里的账本翻到了首页,一边念叨,一边按照上面的记录拨弄算珠。   “天明元年,元月初三,购薪柴三捆,出七十二文……三,七十、二。”   算盘通常是有十三档,上二下五,共九十一珠,所以不管到底支出或收入了多少钱,只要看个位数换算即可。   “先是数量,再是金钱,若前者为挡,后者为珠,那么这一行的意思便是拨动三档二珠。”   说着,君子游放平算盘,在第三档线上波动了两个珠子。   “再之后是购粟米三斛,出四十四文,青蔬六斤,八文……遇到重复的档位,就把空出的距离缩短,以此类推……”   一连看了几页,按照这个规律换算下来,很快念珠就被打出了不伦不类的形制,黎婴与江临渊看的直瞪眼,也没瞧出什么门道,待君子游把算盘放低了些,才发现一丝异样。   “这些算珠空出的位置,似乎是一个字。”   江临渊依样画葫芦在掌心临摹了一遍,“这是个‘三’字啊。”   “好像找出些规律了。”   君子游口中衔着笔,每推出一个字就会在纸上记录下来,一旦做起来就入了迷,天色暗了也全然不知,还是黎婴叹着气,悄悄给他点上了火烛,还吩咐江临渊:“冷气上来了,去让人把地龙烧热些,再给他煮些暖身的汤来。”   堂堂大渊前相,竟然就一言不发的守在桌案旁给他研墨铺纸,还真有那么点儿红袖添香的意思。   等到天彻底暗了,江临渊端着两碗芝麻浮元子进门的时候,君子游已经排出了一整张纸的文字,却因为难解其意而苦着脸。   “字是猜的八九不离十了,可这些相互之间根本没什么联系的独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君子游唉声叹气,还把纸立起来看了看,都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细节,刚好被走近的江临渊看到了,便提醒了一句:“先生,这些字似乎都是隐匿部首的单字,都没有竖的笔划呢。”   仔细看看,似乎是这么回事。   “听你这么说,我好像想起来了,我爹用的算盘似乎是特制的,他把第七档的念珠全都拆了去,会不会这就代表着中直的‘竖’呢?”   他尝试着改了几个字,很快就证明了自己的猜想。   “如果加上这一竖的话,‘三’字就变成了‘王’字,‘人’字变成了‘个’字,‘大’成了‘木’,‘旦’成了‘早’。”   江临渊还想插嘴,话没说出口,就见黎婴沉默着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还微微摇了摇头。   “不要吵他,这是阴阳相隔的父子俩时隔多年的再次交流,就让他一个人静静吧。”   君子游奋笔疾书,一连改了好几个字,这样的做法确实解开了许多文字没有竖笔划的问题,却还是无法将其连成整句话来解读意思。   “难道是我想错了……”   他又翻了几本旧账,仍是没想出什么头绪,而这个时候在旁悠哉悠哉跟江临渊尝着府里新买来的杏干的黎婴也给出了至关重要的提示,“从这些整理好的账本可以看出,令尊是个非常心细的人,也许你该好好回忆他生前有什么只有你才了解的习惯或癖好,说不定会有什么新发现。”   “习惯……我爹的确细心,所有的账目都是分门别类,衣食住行从未混在一起。等等,以他的性子……难道,会是那个?”   他迫不及待的在书本堆里乱翻,找出了一本名为《肆野事》的杂集,翻开一看,有些书页已被蠹虫啃食了,上面还积落了不少灰尘,一看就是有年头的东西了。   “我爹说过,这是他一位挚友留下的遗物,一直小心珍藏着,平日只有算账时才会翻看,我当初还不解,以为这里面记录的是什么珠算的技巧,后来才发现,这根本是一本记叙着志怪小说的文集。”   黎婴接了过来,翻看第一页,将书页凑到了君子游所执的烛火边,一字一句仔细看着上面晦涩难懂的文字,很快就找到了首字为“王”的关键一句。   “王者,司南也,御中为……寰宇。中间的一字被虫蛀了,已经辨不出了。”   “虫蛀的位置未免太刚好了吧,让我瞧瞧。”   正如君子游所说,刚好就是这关键一字被蚀了去。古文寓意深刻,就算联系上下文所猜出的单字也未必准确,如果全靠猜测,只怕在得出结论以前,他们就要被自己绕昏了头。   不过他很快发现,《肆野事》整本书都是由活字技术印刷而成,排版精细,每一页都是严格按照尺寸印下的,也就是说,如果前一页的某字被蠹虫啃了去,那么空出的位置一定会露出下一页的文字。   而此处透出的字刚好是……   “吾?”   江临渊一眼看到了下面的字,并提出了质疑,“先生,您读的书多,一定了解蠹虫的习性,通常都是从书页边角开始啃食,可不会零星蚀去几个字。很显然,这是人为的。”   那人揉了揉额头,“所以才说这老头心思太深,为了迷惑外人,连儿子都要骗。我要是再蠢一点儿,怕是到死都猜不出他留下的讯息了。”他还特意翻了几页,脚尖又踢了踢被丢在一旁的算盘,“双重保险,可真是服了他……”   “保不保险的先不说,君子游……”黎婴先是白了他一眼,缓缓将目光移到了自己堆满杂书,又被他翻的乱七八糟的房间,“……这个你要是不收拾好,小心我让你脱光了杵在外面当冰雕。”   这个时候,君子游才想起自己打从睁眼醒来,到现在是水米未进,肚子不争气的叫了一声,便端了已经冷透的那碗芝麻浮圆子,刚送到嘴边就被人夺了去,黎婴对江临渊使了个眼色,后者便出了门,片刻又换了碗清汤的云吞进来。   不得不说,荤油的香气比起清甜的滋味更能勾起人的食欲,可君子游还是眼巴巴的看着被人抢走的浮圆子,忍不住舔着嘴角,咽了口唾沫。   “身子虚还想吃冷食,你找死吗。”   “在炭火边放一会儿便暖了,那个……是王爷送来的吧。”   “你现在就像个失了宠的冷宫弃妃,循着从前那点儿残存的温情自我安慰,有什么用呢?”   “我心里也很矛盾,一边是苦心多年经营的成果,另一边是死而复生的孪生哥哥,自我与亲情,很难取舍。”   “那么爱情呢?”黎婴幽幽瞥了白了他一眼,虽有不屑,却为他捏了把汗,“你待他情深,他对你却未必义重。其实对你而言,不论自我还是亲情,都是可以舍弃的,只有那一人是你的软肋,是拼上性命也不愿被人染指的。”   “拼上性命吗……”   君子游喃喃念叨着,囫囵吃了几口云吞,还没来得及喝口汤,就听人在外敲了门。   前来传信的小厮把门推开一丝缝隙,小声道:“少爷,宫里来人传了口谕,皇上想见先生。”   黎婴用瓷勺搅着已经发稠的浮圆子,似乎一早就猜到了对方会走这一步,轻抚着扣在拇指上的润玉扳指,头也不抬地说道:“千避万避,还是躲不开那位的意思。去看看也无妨,在哄皇上开心这方面,你比我更在行。”   那人叹着气,噎都噎饱了,哪儿还有吃东西的心思,一想到等下要见的不止是天子,心里的火又烧了上来。   “我身子还虚着,现在还没醒呢,你懂我意思吧?”   “不懂。我只知道今晚是你向皇上,向天下人自证的最好机会,要不要把握就看你自己了。咱们这个皇上平生最爱看戏,看文武官员人前人后斗得你死我活,看后宫嫔妃拈酸吃醋互扯头发大撕一场,他既然唤了你去,想必和你相似的那位也不能置身事外。我是乏了,对你们当庭对质的好戏也不感兴趣,可不奉陪了……”说罢他便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转动着轮椅走了。   听他这话有理,一想到现在抱紧了他情人的大腿,不知温言软语说着他什么坏话的孪生哥哥,君子游终于坐不住了,朝外喊了声“备车!”,便匆匆收拾了地上的账本与杂集,急着赶了出去。   出门的时候,被门外的冷风一吹,神志终于清醒了七分。   他恍然想到,若萧北城此刻在他身边,定会数落他不知照顾自己,凡事都需叮嘱,离了人就过不好日子。   “才不是……就算你移情别恋了,我也照样活着,还要比从前更滋润,更快活,更放荡!”   想到这里,回头一看,整齐的床铺上整整齐齐摆着套天青色的新衣。黎婴果真细心,看来是早就猜到他会改掉从前那副惹人嫌弃的德行了。   目送着他上车直奔宫城的方向渐远,黎婴心中还是惆怅,捻着念珠,默默为他祈福。   江临渊见了,便劝他回房歇息,可他还是愣愣注视着那人离去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见影子了,才点点头,垂头丧气的,尽显落寞。   “相爷担心是人之常情,且放宽心吧,先生再怎么糊涂,总归还是惜命的。”   “你这个人,明知我辞官多年,却还是一口一个相爷的叫着,亏了现在朝中相位空虚,不然可真给我拉了不少仇恨。”   “大渊三年无相,足以证明皇上对您的认可。”   “别用这个词来取笑我,他不过是愧疚差点儿害死我罢了,难不成你真以为他会希望一个残废立于相位?”   “为君者多疑,您该多往好处想想。”   所谓好处,也不过是一个无法继承大统,无法传宗接代的废人更能得君上心意。大渊需要的并不是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臣,而是作为信仰支撑着朝廷的顶梁柱。   黎婴仰首闭目,静听自己因悸动而逐渐加速的心跳。三年了,他终于鼓起勇气直面了自己的内心。   或许,真的该考虑重掌父亲留给他的一切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万更,酝酿一下…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40章 吻痕   刚到下马碑,君子游就见沈祠揣着两手,在寒风里冻的瑟瑟发抖,靠在两匹毛色乌黑油亮的宝骏之间,卑微取暖。   见君子游一人下了车,沈祠跺着冻僵了的脚上前与人搭话,“先生,怎么没人跟您一起来啊。”   君子游咂咂嘴,故作惋惜道:“啧啧啧,我现在是孤家寡人一个,穷的叮当响,连这身行头都是穿黎大少爷的,你还指望我家仆成群吗?”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前相就不说了,他身子不好,又不是个好凑热闹的性子,肯定不会跟您一起来,可江大人……”   敢情他是以为萧北城有了新欢,君子游也得找个亲近的弥补—下内心的空虚。后者瞪了他—眼,顺势踢了—脚,也不屑与他解释什么,扭头便走了。   天色昏暗,他又是皇上请到宫里的贵客,没走出多远,就有太监提灯来迎他,满脸媚笑的巴结上来。   “哎哟,几年不见,先生还是玉树临风,英俊风流啊。”   —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这位是谁,君子游拎着太监的袖口,让他把手抬高了些,令灯光打在脸上,看清了他的长相。君子游也觉着眼熟,“我记得你好像是,投毒案时在宫里帮衬我的那个小……”   “对,先生真是好记性,奴才是小福子啊。”   看小福子这身气派的打扮便知他最近是得了宠,可说已是飞黄腾达。   既然连他都是抱着讨好的态度,显然渊帝还是站在君子游这边的。   这让君子游心里有了底,走路也挺起了腰杆,本来是想问候皇上近来如何,可话—出口,就变成了:“王爷进宫多久了。”   果然,他还是忘不掉那个移情别恋的狗男人啊……   “半盏茶的工夫吧,比您快不了几步。反正就算早到,也得在殿外候着,皇上说了,得等您们都到了才能通报,不然会坏了雅兴。”   “雅兴?”   “是呀,皇上今儿个心情好,便小酌了几杯。”小福子掩嘴偷偷一笑,凑到君子游耳边,还用手挡住了嘴,以免话音外传,“其实皇上的酒量可真不怎么样,您可得有点儿心理准备。”   君子游还想,身为—国之君,就算酒量再怎么差,也不至于当着卿家的面耍酒疯吧?   可到了御书房前,他就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离老远就能看见万岁爷打在门户上的倒影,手里拿着佩剑,张牙舞爪的不知在闹些什么,还醉醺醺的吵着:“奸人,看剑!看朕的绝世神功,呔!别跑!!”   吓得—干伺候的太监宫女到处乱窜,生怕他—个不小心拿不住剑,好端端的脑袋就落了地。   君子游慢悠悠的溜达到了早早候在门口的两人面前,上下打量着这位与自己长得—模一样,穿得很是单薄,显得十分刻意的孪生哥哥,居然没忍住,“噗”的—声笑了出来。   君子安见他有嘲讽之意,心中不悦,示威般挽住了萧北城的手臂。后者正无聊犯困,就靠着嘴里那一小口烟吊着精神,—见君子游来了,赶忙倒尽斗里的烟土,将烟杆收进袖里,面无表情的低头看着身边的君子安,大有看他表演的意思。   对方只穿了件秋衣,冻的牙齿都在打颤,却还是刻意地扭转了脖子,是要给人展示什么。   君子游眯起眼睛—看,好家伙,这人脖子上居然印着片红痕,惹眼得很。   见他注意到了痕迹,君子安还悄悄拉了萧北城的手,暧昧地看了那人—眼,才把目光移到君子游身上,用引人误解的语气说道:“你可终于来了,真是让哥哥好等,早知道你来的晚,还不如与王爷多亲热一会儿了。”   君子游习惯性的—挑眉,没忍住又笑出了声,也不顾这是什么场合,居然伸出手指来戳了戳那人脖子上的红痕,还问:“疼不疼啊?”   君子安撞了个尴尬,心里有些不爽,僵硬反问:“你什么意思?”   君子游走到他身旁,与他勾肩搭背,朝人竖起了大拇指,“我的好哥哥,真是个狠人啊,对自己下手都这么狠,做弟弟的自叹不如。”   “你……”   不等他辩解,君子游就凑上了他的耳根子,以一种低沉而魅惑的语气说道:“我的男人有多大的嘴,吻痕长什么样,喜欢吻什么地方,—口气吻多久,喜欢什么姿势,做—次几时几刻我会不知道么?我数三个数就能让他欲-火焚身,脱裤子跟我干上三个时辰,你呢?见了你,他怕是都要成了这宫城里的太监。不是憋坏了,是起不来了。”   “你……”   “还有你,萧北城,老子警告你,有多大屁-股就穿多大裤衩,没有生两根老二的命,就别想着朝三暮四!”   也是被他的气势惊到了,萧北城愣了—下,倏地哈哈大笑,那咬牙切齿的君子安是恨不得把君子游生吞活剥了的,可看王爷如此开心,他不好发作,便只好强忍着不适赔笑。   这个时候,御书房的门开了,渊帝被太监扶着—步三晃的走了出来,红着脸问:“什么屁-股,什么老二,君卿啊君卿,虎狼之词、嗝!说不得啊……”   三年不见,这位皇帝倒与旁人不同,非但不显老,还比先前看起来年轻了几岁,看来这几年的确是过的快活,都快成了逍遥神仙。   若是没有那一声“君卿”,也许君子游还会说上几句骚话作为他与天子久别重逢的寒暄,可提到这—字“卿”,心中却是无尽感慨。   他哑声道:“皇上,如今我是罪民—个,配不得您的厚爱。”   “说的什么话,朕说你配,那你就是配的,莫要再唧唧歪歪,小心让你吃鞭子……”   渊帝又打了个酒嗝儿,眼看着脚底不稳就要跌倒,太监忙扶住了全天下最金贵的这位爷,看着夜凉风寒,好说歹说是劝人先回殿中了。   无人察觉,渊帝在转身时脸色大变,漠然瞪了—眼四肢已经冻得麻木的君子安,神情只是转瞬即逝,很快又换上了酩酊的醉相,胡言乱语着浑话,被太监搀到龙椅上坐着,喂了好几口醒酒汤才安生下来。   见皇上稍微清醒了,总不好让缙王等人大冷的天儿一直候在冷风里,有识相的太监将人请进御书房,先知会了萧北城。   可君子游却不管长幼尊卑那一套,大摇大摆径自走了进去,气得君子安直跺脚,不满地挽住萧北城的胳膊便不让他走了,明摆着是不扳回—城就不舒坦。   那人回过头来,—脸好笑又不屑的表情,“自己把自己给逼上绝路了还好意思不爽,下回掐自个儿脖子的时候先想好本王到底长了多大的嘴,拳头大的红痕,你当本王是河马吗?”   说罢,萧北城甩开君子安独自进了御书房,可要是以为后者今夜遭受的折辱仅此而已,可就是大错特错。   曾因君子游之死而与皇上离心的萧北城也有些日子没进宫了,遥想他上次来时还是在年节,渊帝就觉着鼻子发酸,可怜那人在寒风里站了快半个时辰,便命太监给人赐了座。   两名太监—齐搬上了黄杨木的靠背椅,两把放的极近,很显然,其中之—是给身为皇亲的缙王,那么另一把,估摸就是要赐给跟王爷一同进宫的那位。   手下办事的太监分不出长得—模一样的二人有什么不同,便看着君子安大摇大摆坐了上去,斜眼睨着还站在一旁的君子游,扬起下巴,—脸炫耀。   渊帝这厢皱着眉头,咽下了酸涩难喝的醒酒汤,抬眼一看君子游还杵在殿上,这下不乐意了,—拍桌子,指着办事的太监大骂:“蠢东西,会不会办事!你当谁都受得起朕赐的这两张椅子吗!”   太监慌忙磕头求饶,小福子机灵,见状便悄无声息绕到君子安身后,猛地一抽他身下的椅子,便让对方毫无防备地跌坐在地,又将椅子挪到了君子游身后,还特意用袖子擦了擦椅面。   这—下摔下去可是实打实的疼,御书房的地可都是用琉璃青砖铺成的,摔—下就算不断骨,也得淤青—大片,难受好几天。君子安摔得愣是没起来身,见了小福子的举动心中更是愤恨,咬牙切齿的,不肯被旁人看去自己的笑话,正要起身,却听渊帝又开了口。   “哟,这摔得可不轻啊,站着—定不大舒服。”   还当皇上会开恩赐座,君子安喜出望外,强忍着疼站了起来,刚要开口谢恩,对方竟慢悠悠的来了句:“……不如跪着吧,不好站也不配坐,可不就得跪着?”   “皇……”   “怎么,跪朕是委屈你了吗?”   天子可不比缙王好说话,君子安默默望了—眼身旁的萧北城,那人却像没看见发生的这些似的,专心捧着茶盏暖手,目光从始至终就没落在他身上。   哪怕打碎了牙齿,君子安也只有含泪吞下的份儿,只得跪在地上,硬-挺着腰腿与膝盖的疼,心里狠狠记下这—笔,尽数归结到了君子游头上。   作者有话要说:受了刺激以后的子游骚话技能全开,已经不收敛了。   感谢云生生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0-0923:49:15~2020-10-0923:52: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生生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1章 就任   一时气氛尴尬,很显然,渊帝此举就是要加深君子安心中的怨念,果然是个喜欢坐山观虎斗的皇帝,这兄弟俩不斗的遍体鳞伤,反目成仇,他这个看客都觉着不够尽兴,索性便推了他们一把。   君子游聪明绝顶,若是看不出这点儿门道,也枉在大理寺数年。   渊帝借着三分醉意,随意抽了本折子扔出去打在君子安脸上,很快那人脸上就浮现出一道血痕,看着触目惊心。   折子掉落在地,能清楚看到上面被朱批标红的“林风迟”三字,很显然,这是一张提起了当年林氏谋-逆旧案的折子。   “三年了啊……君卿,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君子游不知如何作答,纠结时,胸口的不适又涌了上来,不得不用帕子捂住嘴,偏过头去压抑地咳着。   碍着君子安在旁,萧北城无法出言关切,只是满眼担忧看向那人。   眼见渊帝对那个病秧子也是满心怜惜,君子安意识到形势对他不利,稍加思索便插了嘴,“草民斗胆向皇上认罪,子游会落得今天这般,皆是我这个做哥哥的错,若我当初能阻止他犯傻,也就不会有今天的麻烦,皇上若恼,便请惩罚我吧。”   渊帝冷言嘲讽,“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在朕眼前讨嫌,闭上嘴滚一边儿凉快去!”   突然口出恶语,众人也是一惊。萧北城心道平日里这位皇帝也没这么大的火气,莫不是太过思念君子游,再加上几杯黄汤下肚,酒劲儿上了头,才动了这么大的火?   君子游听了这话心里虽爽,却明白这火至少有大半是冲着自己烧来的,甭管什么原因,诈死就是欺君之罪,他在当年皇上身边最缺人的时候演了这出,不被记恨就怪了。   而君子安纯粹是替他挡了皇上的怒气,对方这虚晃一招的祸水东引果然厉害,不止给了他下马威,更让君子安对他恨之入骨,加深了二人之间的嫌隙。   果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退出这些年,他早已不再了解朝局与皇上本人,被降罪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君卿为何闷闷不乐,可是身子还不舒服?”   渊帝开了口,君子游这才回神,迟疑着摇摇头,“多谢皇上关心,可我已经……受不起了。”   渊帝闻言又叹了口气,“当年之事,的确是朕负你。如今你回来了,是朕弥补的机会,你也别记恨朕了,回来吧,朕和大渊……还有北城,都在等你。”   “皇上不追究我的罪责,便是恩赐了。”   “如此,你可是答应了?甚好甚好,即日朕便任命你为大理寺少卿,让你官复原职……不,还是在刑部给你谋个差事,让你连升数级,做刑部尚书!”   君子游哭笑不得,“如今的少卿是江大人,关系再好,我也不好抢了他的位子。再者我从前多有得罪刑部尚书叶大人,要是立刻与他平起平坐,他心里也不会舒坦。还有……”   他瞥了眼咬牙跪着的君子安,见对方分明穿得单薄,却疼得额上布满细汗,心里也是不忍。   看透他的心情,渊帝暗自感慨君子游果然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庆幸他当初不是真的死了的同时,却也觉着他做事太优柔寡断,当断不断必会受其牵连,往后定会栽大跟头。   这样想着,心中也有些犹豫如何安置他,赶巧这个时候萧北城终于抬眼,把茶盏递给了一旁侍奉的太监,轻轻掸了掸袖口,状若事不关己道:“皇上,这兄弟二人可是有趣的紧,早在臣带人回京以前,就有人声称自己是真正的君子游了,不止是臣,就连皇上也辨不清他们的身份吧。”   “依你这意思……”   “不妨考验一下他们的本事吧,不管谁才是君子游,只有真正有能耐的人才能留在朝廷,留在皇上身边。这样一来,也就不会有人拘泥于身份,还能避免有人使些旁门左道来害人。”   “你这么一说,朕倒是想起了,前些日子还听岚尘念叨,说最近有桩奇案搅得顺天府鸡犬不宁,约莫得有两三个月了,谭九龄天天晚上带着他的师爷出去抓鬼,也许这会儿还在外边耗着呢,现在去说不定能打上照面。”   才刚解决了姑苏的飘吊子,京城就又闹了鬼,君子游觉着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瞥一眼出了这幺蛾子的萧北城,正在一旁偷着乐呢,看得他心里一股窝火,忍不住掩口低声质问:“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那人笑而不语,倒是君子安先坐不住了,抓着萧北城的衣角,狠狠剜了君子游一眼,嘴上说的是惹人误解的话。   “子游,从前骗了你是哥哥有错,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后悔将你蒙在鼓里,可我是迫不得已的,我、我也有难言之隐……”   君子游直视着君子安不住躲闪的目光,心中百感交集,只报以一声看似简单,却饱含无奈的:“嗯……”   “做错的事,我要对你说声抱歉,也愿弥补从前亏欠你的一切,可……可王爷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我不能没有他,所以……”   “诸位也都听见了,既然这些都是你的错,那你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这事儿就算过去,如何?”   人要脸,树要皮,人至贱则无敌。   他说了这么句话是君子安不曾料到的,连萧北城和渊帝也都惊了去,等到回过神的时候,君子游已经退到门外,只道一声:“皇上,我身子不适,就不奉陪了,奇案也好鬼魂也罢,我是不想再和任何案子扯上关系了。反正我也没几天好活了,还是安安稳稳享几天清福。”   说罢便摇摇晃晃的走了,急得渊帝都亲自起身追来了,“君卿!你不去谭九龄那儿看看了吗?”   君子游摆着手,满不在意道:“我不稀罕少卿那个位子,谁爱要便自己去取好了,可别拖着我下水。”   当晚回了相府,几杯好酒下肚,他就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下午,一睁眼睛就见黎婴坐在床边瞪着眼睛盯着他看,还当是出了什么大事,吓得惨叫一声翻下了床便往外爬。   别看黎婴双腿瘫痪,身手倒是利索,只弯腰一捞就抓住了君子游的脚,让他无从躲避。   “跑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你如果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一定恨不得吃了我。”   黎婴看了看满地乱滚的酒坛,摇头叹了口气,“不管宫里发生了什么,都比不上这坛子酒入了你的愁肠更让我难受。就算有成千上万的人想杀你,只要你君子游想活,那你就不可能死。可现在分明是你自己作死,要我如何安心。”   君子游停下挣扎,回过头来,眼波沉静,望着黎婴,久久说不出话来。   就在后者以为他又要故技重施,突然露出笑颜来岔开话题,逗自己开心时,却见对方的眼眶倏地红了去,只抽噎一声,紧接着便泣不成声,两手抱住双膝,把自己蜷成了一团,一边咳,一边哭。   “为什么……为什么我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舍弃了我,一个抛弃了我,我就这么惹人嫌,都要弃我而去吗……”   黎婴心里不是滋味,也不出言安慰,听他哭了许久,伸出手来,轻轻揉了揉他渗着冷汗的头。   “好了,差不多就行了。我告诉你,也许亲手把你推开的人,往往是最想你留下的那一个,他在用他以为最好的方式爱着你,保护你,你可以不理解,不认同,但你不可以否认他的付出。”   君子游止住哭声,仍保持着抱住自己的姿势,待蒙在眼前的雾气散了,才缓缓抬起头来。“你说的,是真的吗?”   黎婴真不敢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人哭起来是眼角泛红,梨花带雨的模样,这要是让缙王见了,保不准心都要碎了。   他轻捏君子游的下巴,那人目光躲闪,便稍稍使力,略施惩戒让他清醒了些。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事对你而言未必是件坏事。换个角度想,从前想杀你的那帮人现在也分不清你们究竟哪个才是真的,万一不小心杀错了人,得罪的可就是定安侯府,所以他学你学得越像,对你就越有利。”   “你不觉着这很奇怪吗?他分明是江氏守旧派为复靖室才找到的沧海遗珠,为何会跟老侯爷连成一气?”   “这个问题问得好……”   他一脸严肃的坐直身子,眉头微蹙,神情严肃,君子游还当他要讲一段不为人知又曲折的离奇故事,然而对方一挑眉,杏眼一眯,活像只阴谋得逞的老狐狸。   “……我也不知道。”   君子游无言以对,意识到方才根本是一通废话,突然觉着自己有些荒唐,苦笑着摇摇头便扶着地起了身,身子虚得走路都不稳,看着让人心疼。   “也罢,那些都不重要,还不知我这条命能活到什么时候,比起跟他们勾心斗角,我还是更想深究我那个不着调的爹究竟留下了什么不得了的讯息。虽然我有种预感,不管我走了哪条路,最后都将会走上同样的结局,但过程不同,至少心里会踏实些。”   说着,他又拿起了那本《肆野事》,屁-股才刚沾上凳子,黎婴又道:“你现在的情况很让人担心,为了不让我自己操心太多折寿短命,我决定派一个人来保护你的安全,顺便照料你的饮食起居,我也就能放下心了。”   “不必这么客……”   “先说好,人虽是我找的,可这不代表连雇佣他的工钱我也一并结了,你应该懂我意思吧。”   “所以我就说了不用这么麻……烦。”   话还没说完,便有人进了门,君子游见了此人,立刻就息了声。   这人……怎么觉着有点儿眼熟?   “先生,好久不见,可还记得我?”   君子游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一番,此人身材颀长,身姿挺拔,算不上好看,长得却很端正,有一道结痂的伤痕横在脸上,贯穿了鼻梁,看得出是在不久前伤的。   许久不见突然回忆也有些陌生,不过对方的身形长相很快就与记忆中的剪影重合了,背景是在一片乱葬岗中,这人灰头土脸,憋的两颊都成了猪肝色,额上青筋暴起,对他叫嚣着什么。   他迟疑着唤道:“云……今?”   对方朝他笑笑,“先生好记性,不过这并不是我真正的名字,其实我叫……”   “陆川,从前相府的人。我把他安插进暗鸦是希望有个人能给我通风报信,结果倒好,被你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给劫去了,不得不诈死,几年都没敢回京城,想起来就生气。”   黎婴瞥了一眼陆川,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而君子游却是咽了口唾沫,指着陆川,话有些结巴,“你你你……你不就是在江陵遇险时……”   挺身而出,为救人而受伤,却连正脸都没有留下,便匆匆躲入林中离开的那位义侠。   陆川忙对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暗示君子游不要多言,小心翼翼看向满腹疑惑的黎婴,解释道:“少爷,先生病的重了,许是把我认成了别的什么人。我这伤是在跟人斗殴时不慎弄的,与旁人并无干系,您千万别多想。”   黎婴自然不会被这种低劣的伎俩骗了,不过看在两人久别重逢,应当有一肚子的话等着寒暄,也便寻了个借口,识相的走了。   待送走黎婴,陆川才急匆匆赶了回来,确认过外面没人,才关起门来,半跪在君子游面前,以一种十分谦卑的姿态看着他的状况,挽了衣袖掀了裤腿,确认他身上没有伤痕了,才安心问候:“您可吓死我了,昨夜进宫,害我为您担心好久,生怕皇上会降罪于你,更怕您倔劲儿上来了跟那个冒牌货杠上。往后您就在少爷这儿老老实实的待着吧,可千万别惹事生非了,现在京城这么乱,我真怕您出事啊。”   这倒是把君子游说的一头雾水,此前他与云今,或是陆川的关系并没有多近,真算起来,他认为对方还是该记恨自己把他祸害进棺材里,差点儿憋死这茬的,怎突然态度大变了?   “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陆川还不放心,小心翼翼往门口看了一眼,才扁着嘴说道:“我以为您那么聪明,一定早有发现的。”   “……什么意思。”   “您仔细想想,是不是只有缙王府的人才会尊您敬您啊?沈祠就不说了,他是个毛头小子,不懂规矩,说话没大没小的,而柳管家虽然不用敬辞称呼您,说话却一直是小心翼翼的,从未有过僭越不是吗?”   “难道……”   “没错,其实我……嘿嘿,我是王府的人。”陆川摸着红透了的耳垂,对人不好意思的笑笑,“这件事相爷,哦不,是少爷也是不知道的,所以,还请先生帮忙保密啦。”   “原来如此……黎婴安插进暗鸦的眼线,居然是缙王的人,难怪你在南风阁行刺没被降罪,亏我还以为真的是自己的面子够大,才从王爷手里救了你一条狗命……真是我想当然了。”   看着那人眼中的光彩暗淡下去,陆川忙解释道:“您别这么想,正是因为在意,王爷才会派我来保护您啊。”   君子游撅着嘴,看起来是有几分不屑的,“就你?”   陆川敛容正色,“是,是我。在质疑我的本事之前,先生更该深思的是,偌大的王府中,究竟还有几人能得王爷信任。”   这的确是君子游忽略了,深思想来,若在他死后的三年里,萧北城都不曾有过任何举动,的确是会给人渗透进王府的机会,那么现在他身边真正可信的人就是寥寥无几。   那人一言不发将自己推到黎婴身边的做法确实过分,但这无疑是保护他的最好方式。   虽说黎婴不在朝中多年,但他的父亲黎三思被追封宁国公也不过是几年前的事,就算没了丞相的身份,他毕竟还是重臣之后,不叫前相,总归还是有个世子的身份在,哪儿会有不长眼的人在他头上动土?   况且有小侯爷秦南归与其麾下暗鸦的庇护,也不会有那个不要命的来犯他的忌讳。   可说现在京城最安全的地方,黎府绝对算是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相爷真是活得明明白白,看得清清楚楚。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42章 玉棺   “对了,来之前王爷还让我给您带句话……”   “反客为主。他不用张嘴,我都知道他要说什么。他这是会玩啊,当年他大婚的时候,我给他留了一句将计就计,现在轮到他了就开始神气,呵,男人。”   “还有一个忠告,与王爷无关,是我自己想提醒您的。”   “哦?说来听听。”   “我知道先生您不想再跟官场扯上关系,但这次皇上要您调查的案子,怕是与您脱不了干系。”   君子游一挑眉,“……什么意思。”   “这次的案子非常蹊跷,与您此前解决的那几桩有相似之处。具体我也是说不清的,还需您亲自到顺天府一问,不过我觉着,这事如果让对方占了先机,您往后的日子会更难过的。”   须得承认,陆川这是句实话,虽然不怎么想掺合进君子安的破事里,可看这架势,他根本没有婉拒的余地。   况且陆川这话说的极为圆滑,一准儿抓住君子游的致命弱点,勾起了他的好奇心。看来这事儿横竖都是躲不开了。   想着陆川是萧北城派来伺候他的人,君子游心里不爽,整个人躺在靠椅上,伸出脚来,左右晃了晃。   见陆川还不解的呆站着,君子游才撇嘴道:“穿鞋啊,这大冷的天儿光脚出门,回来还不得给我冻得尿血啊,真是一点儿都不懂事。”   他别别扭扭的埋怨着,弯腰自己套上了靴子,陆川还不明白,愁眉苦脸的揉着脑袋,“先生,您不是一向不喜欢多穿的么,听说柳管家劝你披上外衣都得满王府的追着您跑,您这是……”   “人老了啊,再像从前那么作践自己,怕是没几天好活了。从前不管酗酒还是贪凉,其实都是因为身子不适,想麻痹痛楚罢了。现在可不成了,王爷借了我一半的寿命,我要是不长命百岁,岂不是辜负了他的好意。”   穿戴好了,君子游还自觉的扣上了斗篷的帽子,向王府的下人借了个暖手炉便出了门,要不是陪着他从黎府出来,陆川还真认不出这个里三层外三层捂得严严实实的人是他。   而且这扮相……   陆川是越看越好笑,实在憋不住了,才问:“先生,您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瞧他这一身人模狗样的天青色的衣袍,配上早些年缙王亲赏的雪狐裘,披散着长发颇有些浪荡公子的韵味,可他偏偏揣着个大红绣花的暖手炉,走在街上都吸引来往过客围观,谁跟他丢得起这个人啊。   “我说先生,咱没有手炉就别用了吧,您求谁借不好,非得找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杂事丫鬟,她都恨不得给你再穿一套花红柳绿的罗裙出门呢。”   君子游一听这话不乐意了,抽出一只手来用力点着陆川的肩膀,咬牙切齿道:“我乐意,你管我!这也不行那也不成,你非得我在大冷的天儿里冻着才好受是不是啊!不借手炉、不借手炉我拿你暖手啊!”   也不知他到底是哪根弦没搭对,一时气急居然把手伸进了陆川的领子,就要贴着他心口最热的位置暖手。   两人这一闹,引来周遭路人的围观,不知是谁大声说了句:“哎,这不是以前的大理寺君少卿吗?”   很快就有人提出了异议,“说什么呢,君大人出门都不爱穿鞋不爱披衣的,这肯定是最近出来的那个冒牌货,也敢到顺天府门前招摇过市,我看真是活腻了。”   听了这话,君子游一抬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顺天府,那门口还站着个似笑非笑的男人,眯起眼睛仔细一看,这不是……   “哟,大尾巴狼王爷?”   想起自己的手还在陆川胸口捂着,君子游脸上挂不住,一把推开了对方,后知后觉才想起自己根本没什么好心虚的,缙王都已经另觅新欢了,他再找一个又有什么不妥?男未娶男未嫁的,还就得在一棵树上吊死了不成?   想到这里,他揽住陆川的胳膊,朝人炫耀的同时也觉出了一丝异样。   这个人抱起来的手感……怎么跟王爷一模一样,就连身形胖瘦都很相似,这……属实尴尬。   他还没尴尬完,从顺天府外的巷子里就又走来一人,在这种泼水成冰的冷天里,竟然还光着脚,走在地上啪嗒作响,冻的皮肉都发紫了。   见了他与陆川的情形,此人快步上前勾住了萧北城的臂弯,趾高气扬的剜了他一眼,很快又在萧北城面前软下了气势,拉着慢悠悠把烟袋挂上腰带的那人到了君子游身前,刻意装出一副温柔体贴的样子。   “子游,这么巧,你也来顺天府询问案情了,我们还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呢。”   君子安……   这个妖人,怎到哪儿都能遇上他啊?   君子游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眼角挂着两滴不自觉流出的泪,加上此前刚哭了一场,眼周还有些泛红,瞥了一眼不知所措的陆川,也不想他往后被主子针对,好心放过了他,两手又揣到了手炉里,点点头。   “是啊,真巧,老哥也在。本来我是不想来的,架不住有只不怕冷的蝈蝈一直在耳边滋儿哇滋儿哇的叫唤,扰得人心烦。说到这个,老哥你说稀奇不稀奇,刚才我来的时候居然看见一只长尾巴的野雉追着一只孔雀乱啄,把孔雀弄的遍体鳞伤。你说就算打赢了又有什么意思,那孔雀本来就不是打架的玩意儿,野鸡再怎么眼红,把雀儿咬的秃了毛,到头来还是改变不了自己是只野鸡的事实,啧啧……”   他一向擅长含沙射影,阴阳怪气,听了他的话,君子安与陆川大气都不敢出上一口,只有萧北城咯咯笑着。   君子游翻了个白眼,又道:“对了,还见着了一只嘴巴那么老大的河马,长得灰不溜秋,奇丑无比,会学老母鸡叫,还是个烟枪,整个儿一大块烟熏肉啊。”   这回陆川忍不住大笑出声,显然跟野鸡和河马比起来,他这只闹人的蝈蝈还算好了。   君子安气的脸色煞白,“王爷,您听听他说的是人话吗,居然说您是河马,这您能忍吗?换作是我,我肯定忍不了。”   萧北城低头冷冷看了他一眼,“你在教本王做事?”   “没……”   “那就老老实实闭上嘴。”   萧北城转身进了顺天府的大门,君子安只瞪了一眼君子游,便匆匆追了过去,后者吹着眼前那几根飘来飘去的额发,等两人走远了,才悠哉悠哉领着陆川进去,还没到堂前,就听有人低三下四的赔罪。   “王爷恕罪,王爷恕罪啊,下官有眼无珠,误将这位认成了……”   “记住了,不是跟在本王身边出入各处的人就是君子游,往后说话小心着些,这次念在你不知情而放你一马,下回可就没这么好命了。”   果然萧北城正在上座数落着不慎认错人而惹火了他的人,君子安在旁一言不发地听着,脸色奇差,而站在他对面不停道歉的人正是顺天府尹谭九龄。   任他想破天去怕是也猜不出君子游居然有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孪生哥哥,正无措的时候,君子游走近了,谭九龄还后怕着,自然不敢轻易认人,还是那人先俯首作揖,朝他行了礼。   “谭大人,多年不见,您的身子还是一如既往的硬朗啊。”   “你……”   “此前花魁案时还受您照拂,怎这几年就把我给忘了,大人真是好生薄情啊。”   听出这位才是真正的君子游,谭九龄忙与人寒暄,“哎哟,这不是先生嘛,好几年不见了,您还是这么精神,身子可好些了?”   “好是好了些,可还没歇够,就得来顺天府扰您了。不瞒您说,我就是为了那起案子来的。”   知道君子游的本事,这些日子正为此案烦心伤神的谭九龄乐了,赶紧把人请到一边坐下,命衙差送了茶上来,唉声叹气的讲起了案子的原委。   “这案子甚是蹊跷,上边催的又紧,不瞒您说,要不是我那小儿子还等着娶媳妇儿进门,我连辞官的心都有了。”说到这儿,他还小心翼翼看过了萧北城的脸色,不见恼意,才敢接着说下去。“事情发生是在一个月以前的深夜,一辆来路不明的马车进了京城……”   很快君子游就提出了异议,“等等,你先等会儿,京城一到酉时就会大关城门,拒绝外人出入,除非是那些身份特殊的达官贵人。所以,那马车里坐着什么人?”   谭九龄都快哭出来了,拍着大腿连连摇头,“不,那车里没有人,只有一口……一口汉白玉打造的棺椁。”   这下不止君子游意外了,就连萧北城也停下了去端茶盏的手,反看君子安,也是愁眉不展。   “拉车的两匹马都被麻袋套住了头,看不见路,也闻不着气味,所以没人知道这车究竟是如何进了京城的。我询问了那晚把守城门的士兵,一个个都是支支吾吾的,不肯说明当夜的情况,还是威逼利诱了才从一人口中得知……原来那几个守卫全都不知被什么迷了去,居然一个个都昏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城门已经大敞四开,为了不被追责,他们才隐瞒了此事。”   居然连城门的守卫都被放倒了,这阵仗要是不进城来做一番惊天动地大事都白费了营造出的大好机会,可对方偏偏只把一辆来路不明的马车送进京城,这代表什么?   君子游从暖炉中抽出手来,看了看自己被炭火暖的红润的手心,斜倚在靠椅上问:“马车是在哪里被发现的。”   “从城门长驱直入,一直到了朱雀大街才被巡逻的士兵发现。”   “这个季节天干物燥,为防走水,赤牙卫都会加派巡逻的人手,可这一路下来,居然是快到宫门前才被发现,不蹊跷吗?”   “这,白师爷也是有怀疑的,可问了一圈下来,并没有巡逻的队伍出现异状,况且巡逻的路线都是早就安排好了的,那个时间段,的的确确是没有人经过那条路线的。”   “看来,一定是一伙对京城防卫十分了解的贼人作案了。”   谭九龄面露愁容,有苦难言,“不止如此啊,调查的当天晚上,就有另一辆马车进了京城,不论是拴马的方式还是马车的样式,都与最先入城的那辆一模一样。白师爷猜测之后还会陆续有马车进城,便夜夜与我埋伏在城门附近守株待兔,可是对方远比我们想的更加狡猾,不论我们藏身何处,都会从我们意想不到的路线进城,这也是办案最困难的地方。”   “同时也说明,你们蹲守的地方也在对方预料之中,这个犯人不止了解京城巡逻防卫的状况,对你与白烬的行动也是了如指掌。”君子游拍了拍衣服下摆的褶皱,起身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继续道:“就带我去看看那几辆马车里的东西吧。”   看着两人动身,君子安也跟着站了起来,却不料萧北城在后不轻不重的踢了他一脚,并没有低头看他,语气也不是太好。“哑巴了?张罗来询问案情的人是你,在这儿一言不发好似认罪一样的人也是你,风头都被他占尽了,你还吃什么。”   “我……”   “与其在这儿废话,还不如赶紧过去看看别人说了什么。吃东西不着急去赶第一口,那便只有舔剩饭的份儿,你这样子,本王想帮你也难啊。”   君子安被这番话说的心中不爽,想开口辩驳,又觉着苍白无力,索性踮起脚尖,跳起来在那人下巴上啄了一口,便匆匆跑走了。   萧北城面无表情的停在原地,待人跑远了,看不见背影了,才抽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痕迹,而后将帕子丢在炭火盆中烧了去,还喃喃道:“这一点倒是相似,可跟他比起来,真是差远了,一点儿也不可爱……”   等他慢悠悠赶去的时候,君子游已经蹲在马车边上,仔细端详那具汉白玉的棺椁了。   “照常理来说,玉质的棺椁虽比金银少了熔铸的工序,但因石材本就稀有,更难找到如此巨大的整玉,所以比起金棺银棺更加珍贵,也就更加少见。可汉白玉较为普遍,造价更低,而且整体呈现出白皙的质感,所以多用于打造围栏与台阶,用来做棺椁的……还是头一次见啊。”   谭九龄愁眉苦脸的,作着噤声的手势劝君子游不要声张,“先生,你仔细看看这棺椁上雕刻的花纹,就什么都明白了。”   从头到尾细看一番,棺椁上的图案似乎是一只展翅翱翔的巨鸟,羽翼燃着烈火,展翼引颈长鸣,瞳中泛着灼目的金光,爪中还勾着一只五爪金龙,象征着绝对的权力压制。   “这是……前朝的图腾。”   靖朝是由东凉人建立的政权,亦是历史上为数不多由少数民族统治中原的时代。东凉人信仰燹教,将不死鸟视为本族图腾,因此碾压了中原本土的信仰文化,这在前朝的文学绘画作品中多有体现。   难道说,这具棺椁是属于前朝的贵族的东西?   如此一来,这件案子对君子游来说就很敏感,毕竟他自己就是个饱受争议的人物,与此扯上关系,难保不会有人大做文章。   但很显然,君子安却是个不知避嫌的主儿,居然大言不惭:“你们可曾开棺看过里面的东西?”   谭九龄的大腿都哆嗦着,“这……这怎么敢啊,顺天府是查案的,又不是盗墓的,咱们也不擅长这个。而且通报了刑部,上面来人看过以后,也命我们不要轻举妄动,这也就加大了断案的难度啊。”   他所说的上司,应该就是刑部尚书,君子游的那位死对头,叶岚尘了。   君子安没心没肺,一拍大腿:“管他的,开棺!”   此话一出,连君子游都愣了,也不知自己这个哥哥到底是真的缺心眼儿还是报复性的同归于尽,居然想把他们兄弟都给作死。   要知道,如果他们的亲生父亲林溪辞真的是前朝皇室之后,那此举就无异于刨自己的祖坟啊。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又是要加班的一天,匆匆忙忙把存稿塞进了定时,可能会有一些错别字病句还没来得及修改,肝痛,求见谅…   感谢云生生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0-0923:54:14~2020-10-1100:18: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生生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3章 貘珠   “先生,顺天府里这么大动静,您就不想多留&—zwnj;会儿看看?”   “我身子虚,见不得丧气,况且我对死人也没什么兴趣。我赌二两银子,他就算开棺验尸满足了自己那点儿可怜的好奇心,也找不出任何线索,何苦跟他浪费时间。”   君子游大摇大摆的回了黎府,陆川似乎还没尽兴,跟在后面小声嘟囔:“别以为我不知道,您现在可是连二两银子都拿不出来的穷光蛋&—zwnj;个,我才不跟您赌……”   那人耳朵好,听到他这话,不满的回过头来,“所以只要赢了赌局不就行了?你要是输了,我不就白白赚了二两银子。”   陆川撅着嘴,“那您要是输了呢?”   “赊着。”   “……”   回了房,他便打发陆川去做事了,坐在案前捧着《肆野事》,心思却是半点儿也不在上面。   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去想那人与君子安在&—zwnj;起会是怎样的光景,想到自己在孤独寂寞的长夜里挨着彻骨的冷也只能咬牙挨着,而那人却能拥着美人入怀,乐享夜夜良宵,心中更是不忿。   想着想着,他便发现身子似乎比他自己还气愤,居然悄然抬起了头,叫嚣着不满。   他有些崩溃的捂住了脸,“不是吧,身子这么虚也能起来,姜大夫诚不欺我啊……”   他咬着牙,将溢出的声音压回喉间,大口吸着气,还要竖起耳朵去听门外的动静,很怕被人撞见自己如此不堪的模样。   越是紧张,紧绷的身体就越是敏感,忽而传来&—zwnj;声窗子被推开的响声,吓得他立刻起身后退,还没看清面前的人,就被人扼住两手的手腕,反压在墙上动弹不得了。   此人体形熟悉,很容易让他想到是与那人相似的某人,也是&—zwnj;时情急才喊:“陆川!放开我,疼!”   对方默不作声,他便当是这小子发现了什么,试探着动了动,怎料对方桎梏他的力道不减反增。   “心里想着我,嘴里却喊着别人。想我了就来找我,弄得自己满手都是算什么事。”   这个声音……   君子游心中更是不满,挣扎着抽出手来,那人怕弄痛了他,只得放手,可他还没来得及脱身,两手又被人高举过头顶,按在了墙上,紧接着便压了上来。   萧北城只用&—zwnj;只手便轻而易举箍住了君子游,将他两手都缚在高处,宽袖滑落下来,露出了玉色的双臂。   他凑上去轻吻君子游的手背,令那人紧绷着身子,微微颤抖,恶劣地调戏过了,才俯首凑在他耳边,撩起他鬓边&—zwnj;缕长发,低声哂笑,“几天不见,你想我想得紧啊,嘴上不说,身子倒是不会骗人。”   “你……放开我。”   不顾衣物已经滑落下去的窘迫,君子游冷声说出这话,还真没什么震慑人的气势。   萧北城放开了他,让他转过身来面对自己,却没给他落跑的机会,看他抬腿想逃,便&—zwnj;脚踩住了他拖在踝间累赘的腰带,让他脚下不稳向前跌去,&—zwnj;头倒进自己怀里。   萧北城把君子游夹在臂下拎了起来,抚着他愈烫的耳根,蹭着他脸上的红潮,轻轻朝他吹气。   在床上都不敢与他正对的君子游哪里受过这个,不安地想要推开他,而萧北城的手再抬起来的时候,已经沾了些不可言明的浊物,“真不知,你居然有这么想我。”   “我……好冷,放开。”   “方才让人烧热了屋里的地龙,整整加了半捆薪柴,我现在热的满背流汗,你怎么会冷。”   “……萧北城,你不去抱着新欢作乐,倒是想起我这个旧爱了,怎么,&—zwnj;个君子安满足不了你?”   “莫说&—zwnj;个,就是十个君子安,也比不得你给我的销魂。”萧北城装作无奈,“没办法啊,我憋的也很难受,&—zwnj;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你夜里孤独寂寞的时候,我又何尝不在思你想你呢。”   “油嘴滑舌,分明是美人入怀,夜夜笙歌,哪儿会有闲心想起我来。”   “入怀?看他&—zwnj;眼都嫌脏,你居然要我抱他,真是好生残忍啊。”   君子游扯下了萧北城赖在他腰上不放的那只手,很想将人推开,可是天知道他为什么见了这厮就走不动路,某处又在蠢蠢欲动,叫嚣他藏于心底的爱意了。   提及君子安,君子游心中最多的并非愤恨,而是可怜。   他揉揉隐隐作痛的额心,叹道:“也别这么说他,他只是有点傻,容易被人利用罢了,没你说的那么不堪。不管怎么说,他是跟我打&—zwnj;个胎里出来的,我得顾着他,不能让他把自己往死里作。”   “哦?听你这语气,似乎不气。”   “没什么好气的,再怎么不甘,他毕竟是我的亲哥哥。我与他不合是真,不想他死也是真,还得劳烦王爷多加提点,替我照看着他,莫让他自寻死路。我在这里,先谢过王爷了。”   “你这个人,倒是心大……可你记我仇的时候怎么不是这样。”   君子游摇摇头,舔了舔发干的唇,俯身靠在萧北城肩头,握住他的手腕,让他的手贴在自己心口,感受自己沉稳的心跳。   “何时记过你的仇,我这里,记的可都是你的好。”   “那,这里呢。”   他轻轻&—zwnj;动,君子游便软了腰,这&—zwnj;场缠绵直到傍晚才息,事后萧北城吻去了他额上咸涩的汗珠,用被子把他裹紧了些,从身后抱着他,轻轻揉捏着他的身子,缓解着他的疲累。   “你到我这里……他可知道?”   “他正忙着开棺验尸,哪会有心思管我出去花天酒地的逛窑子。”   “好家伙,堂堂前相府都沦为了你的南风阁,缙王真是好雅兴。”   “这不,有句话怎么说……弱水三千,我娶你&—zwnj;瓢。”   看着那人脸色倏地黑了下来,萧北城笑着捏了捏他的脸,给他硬扯出&—zwnj;个难看的笑容,“不说这个,回京以后,你的身子虚了许多,是不是还不适应长安的气候。”   “……有吗。”君子游没有明说是毒症复发才会如此,他不愿说,萧北城也便没有提起,更贴近了些,凑在他的颈窝,衔了他&—zwnj;缕汗湿的长发。“你怎么看这次的玉棺案。”   “便是林慕七那起案子时我对你说过的,那时的担忧,到底还是成真了……”   当年他说起这事的时候,萧北城正想着如何把他按在床上狠狠干上&—zwnj;宿,哪里还记得他说了什么,只隐约有些印象,大抵是与盗陵案有关的。   “林慕七的盗墓团伙&—zwnj;直在中原各地流窜,也许他们的目的远比我们想象的复杂,从姑苏到江陵,再到京城,这&—zwnj;路走来,他们很可能是在寻找什么。”   君子游伸出手来比比划划,很快又被萧北城按住塞回了被窝。   他问:“你想说是……”   “《肆野事》中有&—zwnj;篇奇谈,讲的就是&—zwnj;个为给母亲治病,而不得不四处盗墓的书生的故事。他从&—zwnj;本古籍中得知某地&—zwnj;处皇亲贵胄的大墓中藏有&—zwnj;件奇宝,只要得到它就能满足所有的心愿。书生救母心切,为了找到此物不惜&—zwnj;切代价,在临下墓前的那夜却做了个怪梦,梦见自己下了炼狱,阎罗王警告他说:‘然’。”   “然?这是什么意思。”   “书生也是不解,可他为了救母不敢耽搁,的确在墓中找到了他&—zwnj;心想得到的珍宝,但是他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带走。绝望之时,守墓的恶灵出现在他面前,同意他以灵魂交换救母的神药,于是他急匆匆赶回家为母亲治病,但他的母亲却没熬过等他的时间,已经过世了,而&—zwnj;念之差铸成大错的书生也失去了自己最宝贵的灵魂,沦为了行尸走肉。”   “原来如此,所以这‘然’,便是要他顺其自然。”   萧北城合眼,温热的掌心抵在君子游的胸口,为他暖着心脉,后者感受到暖意,也沉浸在温存中,餍足地眯起了眼睛,“或许吧,小时候以为这个志怪故事只是劝人向善的奇谈,不过前些日子,在破解我爹留下的那些密文时,我却发现了另&—zwnj;些故事。”说着,他从被窝里伸出&—zwnj;条腿来,足尖指了指桌案上堆放的几本杂书,无奈,萧北城只得屈尊下地亲自取了来。   他这才慢悠悠的坐了起来,点起床前的烛火,靠在萧北城的臂弯里,从后往前慢慢翻开书页,湿润的指尖捻开了被浆糊粘住书页边角,被&—zwnj;并藏进封皮的部分。   “方才书生的故事里出现的奇宝,后来又单独出现在了新的故事里,喏,就是这篇,名叫《貘珠》。《山海经》中记载梦貘是&—zwnj;种以梦为食的异兽,同时会给予人&—zwnj;些美好的梦境,因此有些姑娘会在床头挂上&—zwnj;张网子,试图捕捉梦貘带来的美梦。故事中的貘珠是梦貘遗骨化作的宝珠,人&—zwnj;旦拥有,便会沉浸在貘珠创造的虚伪梦境里,无法自拔。但所有的&—zwnj;切皆是虚幻,事实上貘珠靠吸食人的精气壮大自身,在某种程度上也修炼成了精怪。”   “原来如此,看来&—zwnj;字‘然’所蕴含的寓意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刻。可是这东西,真的存在吗?”   “我&—zwnj;直以为《肆野事》不过是我爹哪位道骨仙风的高友青山绿水的赏着好景,闲来无事才随笔写出的几则寓言,但事实并非如此,为母治病而出卖灵魂的书生真实存在,他不惜付出灵魂作为代价而追寻的貘珠,也是真实存在。”   君子游合上书集,萧北城便握住他微凉的双手,塞在被子里,放在自己腹间捂着。   天知道他对什么奇案,什么奇谈根本是半点儿兴趣也没有,不过是想有个借口留下来与那人温存罢了。   出于客套,他才心不在焉的象征性问了句:“你怎会知道。”   “因为那个在母亲死后仍不断找寻貘珠,妄图在貘珠呈现的美好梦境中与母亲重逢的书生,就是林慕七。”   作者有话要说:我真的尽力了…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44章 说客   萧北城嘴上说着不可留宿,硬拖到了天明时才离开,动作小心翼翼,却还是惊醒了浅眠的君子游。   被窝里突然少了个暖乎乎的怀炉,他自然觉着不爽,伸出脚来灵活的勾住了那人的衣带,用力一扯便把人拉了回来,纤长的脚趾就抵在那人喉结处,来回摩挲。   “我看你这是心里还惦记那个小浪蹄子,怎么,吃着锅里的还惦记盆里的,我们兄弟的便宜都得被你吃了?”   “本王的身子干净着呢,你方才不是验过了?”   “谁知道你提起裤子以后会不会立刻上别人的床呢……”   话还没说完,君子游就被掐住了下颚,声音都含在喉咙里,发不出只字。   萧北城示威般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立刻浮现出了齿痕,可见下口不轻。   “明儿个就把京城的醋坛子都给你搬来,喝不完都不成,本王倒要看看,你这牙会不会酸倒。”   “我牙好着,不劳王爷费心。不过我还有一事担忧。”说到这里,他终于收敛笑容正色起来,萧北城知道,他是在担心自己的处境。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关心能够藏在心里,却是无法控制眼神流露出最真实的情感的。   他俯身,与君子游相视,摸了摸他的头,又在他鼻尖印下一吻。   “放心吧,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怎么有余力去爱你。”   说完他便走了,君子游也没挽留,眼巴巴的看着他起身关门走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过一夜疲累,他很快昏睡过去,等醒来的时候,早起的鸟儿都已经鸣累了,颈子蜷在绒羽里,停在他窗边歇息。   他觉着喉咙干渴,浑身乏力,叫了几声都没听有人回应,又觉着穿衣麻烦,索性便披着厚被出了门。   今儿个天还阴着,空气中隐约泛着股湿气,也不似前几日那般寒冷,是大雪将至的预兆。   君子游走了一路都不见有人,想着黎婴一定在园子里侍弄他的宝贝花草,便去看了看,结果竟然对上一位满面阴沉的熟人。   此人两手拢在袖里,冻的脸色有些发白,显然是不喜冬日的严寒天气的,脖子也被围巾缠的严严实实,生怕透进来一丝冷风。   见了披着棉被出门的君子游,对方明显一愣,翻着白眼冷言冷语说了句:“你还真是死性不改,一点儿都没变。”   说完,居然是他自己先崩不住,笑了。   此人便是那许久未见,只要一想起来,就让君子游浑身上下起鸡皮疙瘩的那位老上司,刑部尚书叶岚尘。   这时候黎婴从堂里露了头,一见君子游这副德行,沉沉叹了口气,赶紧把两人都招呼了进来,以免他们受寒染病。   “都多大人了,还弄成这样出来讨人眼嫌,你要是再没个安生,不让人省心,我可就把你赶出去睡大街了。”   嘴上不饶人,可黎婴还是吩咐家仆去取了衣裤为君子游套上,后者属实尴尬,因为他根本没打算起床,只是想讨口热乎的进被窝里吃两口,哪成想遇上了这位白面阎罗,简直就是不给他活路啊。   “这、我……好端端的,头突然疼了起来,那个,你们先聊,我我……我再去躺会儿。”   嘴上这么说,他却是捂着肚子跑了出去,不等黎婴抱怨他的演技,陆川就迎面走了过来,把弯腰鼠窜的君子游硬生生给撞了回来。   “哟,先生您醒了啊,我这刚从东街买回来的薄皮馄饨,您尝尝。”   面对这两个好似长不大的活宝,黎婴只能摇头,满怀无奈对叶岚尘致歉,“让叶大人见笑了,是我没教养好他们两个,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见谅。”   叶岚尘倒也不为难,看了看衣衫不整的君子游,便把炭火拨旺了些,“无妨,从前共事过,我还是了解他这个人的,拘束了反而不是他的性子,正好我找他也有几句话,便留下吧。”   陆川有些愣,“那这馄饨……”   黎婴白他一眼,又给叶岚尘陪笑,“叶大人也知道,他这身子就这个德行,伺候不好了就要出事,黎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好让他吃苦,疏忽了礼节,还请见谅。”   “相爷言重了,东街的馄饨,皮薄馅大,肉汁鲜美,甚是可口,说得在下都馋了。”   陆川不知轻重,便张罗给他们三人都盛了一碗。   按说叶岚尘肯亲近黎婴就算是破天荒的奇事了,他该庆幸才是,可这一句“相爷”叫的亲切,便让他明白了对方来此一遭的用意,分明是做了皇上的说客。这下他可开心不起来了。   “叶大人,过去多年的事,又何必再提起。”   叶岚尘叹着气,瓷勺搅动着碗中的红汤,心里不是滋味。“这些年,皇上从来都没放弃劝您回朝,文武百官都快把您府上的门槛踏破了,您却是心如止水,不免让人着急。”   “说了不回就是不回,任谁来劝,结果都是一样。叶大人若无别的事,吃过了馄饨便请回吧,请恕黎某照顾不周。”   听他下了逐客令,叶岚尘更是着急,没忍住咳了几声,君子游抬眼一看,这才发现叶岚尘已经消瘦的不成样子,脸色苍白,端着汤碗的手还微微颤抖。   方才不敢正眼瞧他,也便忽略了他的情况,现在看他这样子,怕是久病未愈啊。   君子游朝黎婴使了眼色,示意他不要恶言相向,自己上前去斗胆摸了叶岚尘的额头,果然烫得吓人。   “不妨事,偶感风寒罢了,我还没弱到头疼脑热就起不来床的地步。”   君子游觉着有被冒犯到,便当自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又坐了回去,静看两人礼尚往来。   黎婴不说话,叶岚尘也便无从开口,好半天才道:“相爷,这次的确是皇上命我来的不假,但真正授意的人,却是……”   “秦南归。”黎婴是心如明镜,偏爱装傻。这种态度倒也活得洒脱,有些事不看不想,人生也便舒坦了大半。“小侯爷自己不在朝中,手倒是伸得很长,居然管起我来了。他要是真的需要有人帮衬,为何不提拔您叶大人呢?……哦对,我想起来了,数年间叶大人婉拒了无数次升迁,就甘心窝在刑部,看从前的下属一个个爬上高位,骑在了自己头上,却无半分不满,实在可敬。可您这样做,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也为自己口吐伤人恶言而感到愧疚,手指绞紧了念珠,也是做了挣扎。   叶岚尘幽幽看向君子游,叹了口气,“您说的不错,有一起尘封多年的案子,即使是身为刑部尚书的我也无法调出刑部的卷宗,彻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一直是我解不开的心结,留在刑部也是为了这个执念,但这与我今天到此并无任何关系。”   “你错了,你嘴上不说,心里不承认,却改变不了你是为此前来的事实,你希望有个人能帮你,而那个人就是暂住我府上的他。所以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大家都是明白人,何必拐弯抹角。”   黎婴一指君子游,吃饱喝足的后者便坐直了身子,朝人一笑,点了点头。   他这话说的不假,叶岚尘无从辩驳,只是报以苦笑,“也许吧,我的确是怀着私心来的,可说来此并不是为劝相爷回朝。您若有意,我只需象征性劝个几句就会如愿,可您若是不愿,任我磨破嘴皮子也是无用。”   “知道就好。”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君子游不好再装聋作哑,他紧了紧领口,靠在一边问道:“叶大人,我能帮你什么。”   叶岚尘终于正色,刚要开口,却先咳了几声,用帕子捂住嘴,片刻才缓解不适,沙哑着说道:“比君子安更先解决这桩案子,抢回属于你的官位。”   君子游与黎婴对视一眼,无奈的笑笑,“叶大人真是强人所难,看来您是铁了心的想把黎兄与我请回朝中啊。可惜了,这案子我不感兴趣,少卿那个位子我更不感兴趣,况且子安哥哥可是老侯爷的人,是定安侯府的幕僚,小侯爷没有理由针对他,或者说将他推上这个位子更便于日后行事,所以我有理由怀疑这是个阴谋,恕不奉陪。”   “定安侯父子一向不和是京城人尽皆知,难道你还在怀疑小侯爷目的不纯吗?”   “父子的事,我可说不准,我一不想掺合别人的家事,二不想再被卷入朝局的漩涡,叶大人和秦小侯爷肯放过我,我就感恩戴德了,求您千万别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我就是一介普通人,后半辈子写写不入流的诗文,过着被官府缉捕东躲西藏的日子也挺好的,至少快活不是?总比年纪轻轻就丧了命要好哦……”   说着他起身要走,颇有避之不及的意味,叶岚尘起身追了几步,不抱希望的朝着他的背影喊道:“难道你就甘心君子安被人利用致死吗?”   果然那人有所触动,驻足回眸冷言质问:“我阻止不了他,就要替他去死吗?世间哪有这种道理。我也自私,我也是人,我也想活着,凭什么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   “我有一个法子,能让你在自保的同时,也护住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不得不说,这话的确有诱惑力,但君子游却是无法苟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45章 交易   叶岚尘造访黎府后没过几天,君子游就在京城外谋了处僻静又气派的宅子养老,从看门的家仆到伺候生活起居的丫鬟都是暗鸦的人,很显然,当天他一定是与小侯爷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君子安本不打算管他的闲事,只要他不插手自己的事,对自己造不成任何影响,又愿意自觉离开京城,不来闹他和缙王的眼睛来惹人眼嫌,对他来说就是件省心的好事,恨不得在王府门前放几挂鞭来大庆三天。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事情发展并不称心如意了,一连开了好几具棺材,案子已经走向他无法把控的方向,没查出头绪不说,反而疑团一个接一个的涌了出来,根本无从下手。   他想求助于萧北城,可那人总能找到刻意而不失礼貌的借口避着他,不是在书房小憩不容人搅扰,就是去了南风阁寻欢作乐。   想到自己进了王府这些日子却没得到君子游从前的待遇,他心里总归不满,碍着颜面不肯求人,也不好去找叶岚尘帮忙。毕竟那人是小侯爷的左膀右臂,此前又有亲近君子游的意思,不管从前两人有什么恩怨,现在都不大可能为他所用。   他想到江氏寻求帮助,但唯一能想到的人就是如今任大理寺少卿的那位江临渊,这人整天不知忙些什么,根本摸不着人影,又是出了名的喜欢巴结君子游,也不可能胳膊肘往外拐。   于是君子安这个不大灵光的榆木脑袋想出了一个馊主意,便是扮作君子游的样子在大理寺门前守株待兔,等着能与江临渊碰上一面。   一连等了三天都没结果,他才听到京中百姓传言江临渊与前相黎婴是有一腿的,便转去了黎府门口等人,当晚就如了愿。   至于他是怎么把人拐带到茶楼,半勾引半诱惑的说出了自己请求,旁人是不得而知,但结果却是对方一早就瞧出他的破绽,只是为陪他玩玩才跟着做了场戏,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又耽搁几日还是一无所获。   无计可施,君子安只能走了他最嫌弃的那条路,便是低下骄傲的头,去拜访了郊外那座气派的君府。   他去的时候,君子游正张罗着家仆们把送来的花盆摆在显眼的位置,见了自己这位不请自来的兄长也没觉着意外,笑呵呵地把人请了进来,握着折扇一指那盆开的最好看的白蔷薇。   “说到这侍弄花草啊,京城有两个人是最在行的,一位是前相黎婴,还有一位是小定安侯秦南归,一位是玲珑心思,一位是深沉城府。这两种人天生性子不同,对待美好的事物却都会凭着本能去追逐,不过结果是珍惜还是摧毁就未必了。”   君子安白了一眼紧着把折扇插回腰间,将手揣进怀炉的弟弟,硬是把那声不屑的冷哼咽了回去。“现在背靠侯府的你,居然也敢议论起小侯爷的是非了吗。”   那人咂了咂嘴,“啧……你不懂,不是我有了小侯爷这个靠山,而是他秦南归傍上了我。平白得了我这么个宝贝,他都恨不得把我供在神龛上。”   “你凭什么对自己这么有自信。”   “就凭这个案子的真相大白于天下后,足以让某些人从神坛跌落深渊。”   “你知道我来的目的?”   君子游清浅一笑,“我们都做了二十多年的兄弟,就算十几年没见,这里,还是连在一起的。”说着,他伸出手来抵着君子安的心口,似乎还不适应郊外的寒冷天气,忙又跺着脚回屋了,迫不及待喝了几口丫鬟送进来的蛋花汤暖着身子。“去给大少爷也盛一碗,不能让我吃独食啊。”   君子安对这个称呼倍感意外,不安的坐了下来,环视着堂里陌生的装潢,还是忍不住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我的兄长,是君家的长子,他们叫你一声大少爷不过分啊。”   “不,我不是!”   “我说你是,你就是。”君子游眸色一暗,脸色沉了下来,抬眼时真有几分萧北城鬼神不近的气势,连君子安心底也是一“咯噔”,不敢轻易违抗他的意思。   他放下茶盏,轻轻咳了一声,漫不经心的将垂到眼前的额发捋到了耳后,举手投足间是君子安学不来的一股子洒脱。   他又将两手交叉交叠在膝头,静望着因为心虚而避开目光的君子安,“别想着重拾林氏,甚至是前朝余孽的身份了,安稳快活地做个孤傲于世的君子不好吗,老爹为你取名君子安,就是希望……”   “他不是我爹!!我是林风迟,是大靖皇室的后人,是林溪辞唯一的后代!而你,你只是君子游,一个低贱侍卫的儿子!!”   他顶着和弟弟一模一样的脸,说这话还真是没什么说服力,君子游听了也只是叹气。   “罢了,论吼的,我这药匣子定是比不得你,还是说说你的来意吧。”   君子安正在气头上,哪儿还会管什么案情,起身就要离开,而君子游只是不紧不慢的提醒了一句:“你现在走了,过不了两个时辰,宫里就会去人到缙王府催问你调查的结果,你打算用缓兵之计吗。”   “不用你管!”嘴上这么说,可他心里还是慌的,皇上性子阴晴不定,又不待见他这个冒牌货,万一找茬,不仅丢人还可能丢命。   看他僵硬着又坐了回来,君子游心里偷笑。   他别别扭扭的问:“你……真打算帮我?”   “不然呢,眼睁睁看着你去死?”   “可我们只能活一个,你帮了我,自己就要死,我不傻,你也没那么蠢。”   “这就是你不了解我了,我的好哥哥啊,我已经蹦跶不了几天了,就算你不针对我,我也不打算跟你争谁活的更长久。”   “你……”   “当然,我也不是给你白帮忙,有条件的。”   君子安心道一声“果然”,无利不起早,他还是有见不得人的目的。   可当对方开了口,他还是为之一惊:“一个人住怪无聊的,你就帮我把王爷府上那一黑一白两只猫儿抱来吧。”   “……只有这个?”   “不然呢,更多的你给不了,我也不奢求。当然,你要是觉着这个请求过分,那就当我没提过好了。”君子游拈了颗裹着层糖粉的杏子干送进嘴里,自己吃了还嫌不够,又给君子安递了一小把,盘中剩下的便都独吞了。   说君子安不屑拐弯抹角,倒更像是怕他中途反悔,趁着他还没婉拒,急着说起了案情,“我一连开了六具棺材,其中死者遗体基本保存完好,年龄各不相同,多为男性,只有一名约莫六七岁的小童是女性。”   听他这话,君子游去拿果干的手终于收了回来,端了茶盏细品一口,“可有查出他们的死因?”   “初步断定除女童外均为自然死亡,而女童的遗体保存十分完好,肌骨并无腐败的迹象,用以验尸的银针发黑,是中毒而死的。”   “顺序呢?”   “除最先进京的汉白玉头棺未开,往后五具棺材内的死者多为中年男性,只有一位死亡年龄在二三十之间的青年,最后才是被毒杀的女童。”   “可找到了证明死者身份的信物?”   君子安摇摇头,“这些棺材有被开过的痕迹,其中的随葬品保留了一部分,涉及死者身份的内容被全部抹去,只能从他们身上的服饰与棺椁推断是……前朝先人。”   君子游明白,他不顾各方压力执意开棺的理由不仅仅是为争大理寺少卿的位子,与留在萧北城身边的权利,更是为查明自己的身世。   他与君子安血脉相连,有着相同的命运,那人的渴求亦是他的期待,唯一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太过谨慎小心,做事向来不计后果的君子安未尝不是活成了他心所向往的洒脱。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京城势力众多,你鲁莽行事很容易得罪旁人,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晚间我会请顺天府将卷宗送到我府上,你先回吧。”   如此明显的拒意让君子安不安,可他清楚君子游的性子,若真是要害他,大可在进门时就控制了他,绝不会给他全身而退的机会。   兄弟二人的相似之处就在于此,君子安也不是个喜欢纠缠的人,连句道别的话都没有便径自离开。   他走后,陆川从梁上跳了下来,望向他离去的方向,神情颇为不满,“这个人,怎这般不识抬举,先生是愿帮他才会接待他,可他根本不领情啊。”   “没人比我更了解这个乖戾的哥哥了,他并不是看不起我,而是反感离别,很怕哪一句道别就成了诀别,所以不敢轻易开口。”   “可他在京城兴风作浪,抢了您的王爷还要夺走您的官位,您为何还要帮他?”   “虚位在我眼里一文不值,就是皇上要用八抬大轿把我请回去,我也要看心情才赏脸。而男人这种东西……要是被勾引几天就轻易变了心,足以看出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丢了就丢了,一点儿都不可惜。”   “您的心还真大啊……”   “你说什么?”   “不不不,我是说方才去到王府,王爷托我给您捎件东西。”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塞在君子游手里,陆川便捂着脸跑了。   看他这一脸暧昧,君子游就知道准没好事,翻开一看,好家伙,居然是艳华阁的牛乳润肤脂,巴掌大的一盒,刚好是一个月的用量。   这玩意儿,事后涂上便有消肿止痛的奇效。   狗东西,难不成接下来一个月都不打算让他安生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姜炎青:我觉得王爷可能需要补补腰子。   上上章出现了脖子以下的内容,到现在还没过审,这是个意外呜呜呜呜……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46章 合葬   顺天府办事效率极高,当晚白烬就把卷宗送到了君府,顺带着为他解释了暗中所有的疑点。   瞧他春风满面的模样,君子游便知他最近少不了好事,在说起案情之前先寒暄了几句,“此前到顺天府是为公事,没来得及问起白师爷的近况,不知近来如何呀?”   白烬毫不掩饰他的笑意,对送上果盘的丫鬟道了声谢,以茶代酒先敬了君子游,“不瞒先生,其实是我三天前得了闺女,高兴的好几天都没睡着觉啊。”   听他有此喜事,君子游的眼底闪闪发光,在道谢之前先重重拍了拍他的背,“好小子,成亲了我都不知道,等令千金百日宴时可一定得请我去喝喜酒啊。”   “自然自然。其实我成亲都快三年了,家里长子都会满街跑了,老二是个闺女,可把我乐坏了,儿女双全不说,往后长子也要护着妹妹,无需担心小女儿在外被欺负受委屈,简直是老天爷眷顾的喜事啊。”不过很快白烬就想起了君子游的遭遇,很怕注定没有子嗣的他心生难过,忙改口道:“先生也别说见外的话,我与先生情同手足,我的孩子就是先生的,您若是喜欢,明天我就让内子带着老大老二来给你稀罕稀罕。”   “可别了,这么冷的天,我都扛不住,小孩子更容易生病,还是我抽空到你府上去看看。言归正传,关于诡棺案……”   “说来奇怪,先生,这一群大老爷们儿的棺椁中混进了一个小女孩,才六七岁,还是被人毒害的,除震惊之外,更多的却是唏嘘啊。”   君子游摇摇头,从桌下摸出《肆野事》来,随手翻了几页,推到白烬面前。   “这本书是我爹一位挚友留下的东西,其中除了鲜有人知的民间怪谈以外,还记录了一些宫闱秘事。其中这一则故事讲说隋朝时有一位九岁的小女孩名为李静训,早夭而亡,父母悲痛欲绝,为她建造了一座气派的大墓,并以石棺下葬。在隋唐时期,有资格使用石棺的不是皇亲国戚,就是立有显赫功勋的重臣,就是由此推测出她的身份,是隋文帝的太孙女。所以有没有可能,这位染毒而死的小姑娘,身份也是不同寻常?”   “这么说似乎……那其余的人,难道会是……”   “关于这点,我还不敢妄下定论,所以还请白师爷说说仵作为其余几具遗体尸检后的结果。”   白烬翻出卷宗,将重要的几页挑了出来,递到君子游面前,“除了最先送进京城的汉白玉石棺与小女孩的棺椁外,其余几具都是木制的,相较之下隔水防潮的效果差了许多,遗体保存只算是完整。其中紧随汉白玉石棺之后被送进京城的木棺已经有腐朽的迹象,遗体也已经腐烂,只剩一句枯朽的骨架,仵作从骨骼牙齿的磨损程度与骨质判断是一位六十岁上下的中老年男子,并无被毒害的情况,推测是自然死亡。”   君子游看了卷宗中仵作对此的记录以及简画出的图示,一语道出不易被察觉的疑点,“既然遗体腐化的只剩下骨架,应该很难判断其真正的死因,只是骨架上找不出任何内外伤以及被毒害的痕迹,断定是自然死亡未免草率了些。”   说着他又翻了下一页,看到了仵作标记的一处小字,“原来如此,遗体的腿骨较比正常体形的人细了许多,由此推测死者久卧病榻,鲜少走路,再结合年纪,才下了这样的推断吗。依我看,这位仵作一定年纪不大,对自己的本事还没把握吧。”   “先生说对了,其实这次刑部派来的仵作不到二十,还是个孩子,从前一直是跟着叶尚书的亲信仵作学习验检之道。这案子棘手,刑部根本没有仵作愿意管这茬麻烦事,所以才推了他来。”   君子游摩挲着卷宗的纸页,指尖从每一个文字上掠过,心中对这个写了一手好字的年轻仵作生出了些许好奇与兴趣,第二天,他便差陆川到刑部去请来了这位名叫夏茶的少年,备了茶果点心邀人一同赏景。   夏茶显得有些无措,似乎从来没见识过这种场面,起初是想婉拒的,但挨不过陆川的软磨硬泡与白烬的说服,纵然心里一百个不愿,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好在君子游平易近人,并没有他想的那般难相处,也没有得宠之人的骄纵跋扈,这让夏茶放下了悬着的心。   君子游邀人来赏景的地方就是自家的后花园,虽比不上缙王府的气派,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假山花池都是他亲自打理的,哪怕是在寒冬腊月里,也别有一番韵味。   夏茶到的时候,君子游正把一壶清雪置在泥炉上煎水,他就光脚坐在檐廊下,脚下便是已经结了冰的花池,原来这件会客的内室竟有一半都是以干栏式的设计悬在水面上的,夏时在此乘凉赏景,定是别有一番风情。   见他来了,君子游热情邀他坐在自己身边的位置,把最喜欢的杏干往他那边推了推,又给人斟了杯茶。   夏茶一脸赧然,不敢轻易接受他的好意,生怕失了做客的礼数,又怕自己的婉拒会显得不知天高地厚,惹人厌烦。   见了他,君子游便好似见到了当初初遇缙王的自己,扯了张绒毯盖住腿脚,对人笑道:“不必拘谨,我和官场上那些勾心斗角的老头子不同,跟我没有太多规矩,畅所欲言便好。”   “可您……从前是大理寺的少卿。”   “你也说了是从前,现在我就是闲人一个,帮帮顺天府的忙罢了,别太把我当回事。”   他说了这话,夏茶才渐渐放下戒心,赏脸喝了他的茶,“您……您找我来,一定是为了那起案子吧。”   “不错,昨日白师爷到我府上说了案情,念在他夫人产女不久,身边不能没人照料,我便让他早些回去了,可看了卷宗之后,心里还有几个疑问,不好再麻烦他走一遭,便请你来喝茶了。”   夏茶把头埋的低了些,“我……我只是一个仵作罢了,案情的事,我也不懂……”   “不,案子的关键就在于你验尸的结果。昨日我研究了卷宗,发现第四具遗体的状况大有说道。”说着,他拿出卷宗来朝夏茶那边凑了凑,令后者更加忐忑,紧着往后退了退。   君子游一把把人拉近了,恨不得用根麻绳把人捆在自己身上,“别害羞啊,小美人儿……”   这一句话让夏茶慌了神,以至于接下来连他的话半个字也没有听进去,还是君子游又拍了他一下才缓过劲儿来。   “先、先生!”   “这么出神是想谁家的姑娘去了,也罢,我再给你说一遍。第二具木棺中的男性遗体基本可以确认是自然死亡,第三具男性遗体的颈骨断裂,皮肉已经腐化,初步断定为他杀,扭断脖子一击毙命。而这第四具就有趣了,虽是被同样规格的单人棺敛了遗体,但其中容纳的却是两名男性的遗体。”   夏茶是个性子内向的少年,不过提起工作,很快便打起了精神,说话不结巴也不迟疑了,用力点点头,“先生说的不错,看到棺内情形的时候我的确吃了一惊,因为这种形制的内棺通常只能容纳一人仰躺其中,若要再挤进一人,也是得压在这第一人身上的。”   也不知夏茶是哪儿来的勇气,居然拉住君子游的手,整个人都贴了上来,也不顾身份场合就这么抱住了那人,令他身子一僵。   “可是这两个人是这样拥抱着下葬的,面对面一同侧卧在棺中,而且开棺的时候,他们的遗体保存的非常完好,面孔如生,肌肤弹性仍在,就好像是睡着了一般。”   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举止不妥,赶忙推开了君子游。   力道一时没了轻重,君子游就被他这么推了出去,摔在冰凉的木地板上,磕的老腰生疼。   “先、先生,你没事吧!”   君子游也是个性情中人,躺下就不起来了,翻了个身,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所以,其中两具遗体都是男性?”   夏茶咬着唇点点头,怯生生的看着君子游,准确的说,是他身后一步的位置,显得有些慌张。   那人便当他是太过紧张了才会如此,随手拈了颗杏子干塞进嘴里,“可有查出死因?”   “两具遗体保存的十分完好,其中一位死者骨瘦如柴,面色蜡黄,发质干枯无光泽,很显然是久病之体,应是病逝。而另一位死者身上并无外伤,也不似重病,我只能从他微微发紫的脸色推测出他是窒息而死,所以……”   说到这里,夏茶住了口,不安的往后退了退,如此反应倒是让君子游来了精神,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拉着他追问:“所以什么?你想说他是被关进棺材活活憋死的对不对?他是做了人殉被人害死的对不对?”   夏茶吓的不敢说话,只是闭口不言。   而这个时候,一双手从身后探了出来,环住君子游的腰身,将他抱在怀里,“哪儿有人殉被关在墓主人棺材里的道理,若你被人活活殉葬,还会对害死自己的罪魁祸首如此深情吗。”   不请自来的萧北城把他捂在怀里,搓着他冰凉的手,给他暖着掌心。   君子游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只有真正情意深厚的爱人自愿为之,死后才可能同葬于一处。   至死我都愿拥你入眠,伴你度过孤独而死寂的漫长岁月。   此生深情,不负来世。   作者有话要说:143还没有改好呜呜呜放过我吧,我真的没有ghs……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47章 亲启   在夏茶的验尸结果中,病逝的男子死时年仅三十岁,而另一位男性死者相较之下更加年轻,年龄在二十五上下。   通过这关键的线索,结合棺椁的年代,查阅史书后君子游猜出了二位死者的身份。   “靖末时有一位明成公,其子被朝廷封为世子,名唤严耳,两岁熟读四书五经,三岁经典倒背如流,是当时有名的神童。严耳十八岁科举从仕,在政-治上显露出了卓越的才能,一路高升至中书侍郎,二十八岁罹患恶疾,逐渐淡出官场,三年后不治而亡。”   他翻着厚厚一本史册,很快又从繁冗叙述着江住生平的文字中找到了另一人的名字,“宋长舟,当时另一位才能出众的年轻人,本是流落街头的小乞丐,被严耳收留后便做了他的伴读书童,在严耳科举高中后第三年同样在科考中脱颖而出,可说宋长舟就是严耳一手培养出来的人才。入朝后宋长舟在吏部主管文官的调免,按说此后平步青云,该有步步高升的大好前程,可是一件丑闻的揭露却让他成为了众矢之的,甚至落了牢狱之灾。”   萧北城望着君子游认真的侧脸,忍不住在他下巴上掐了一把。这些日子他受病情煎熬,身子又虚又弱,消瘦了许多,下巴便越发的尖了,摸着手感极差,让人心疼。   “明个儿本王便让人来给你送些上好的补品,你可得一日三次按时吃药,快些好起来,莫让本王担心。”   “这件丑闻便是宋长舟夜入内室为严耳侍疾,府上侍奉的丫鬟传了闲话,声称有人听到他们行了这般那般不可言明的不堪之事,严重影响朝廷声誉。当朝丞相念在严耳的家世,只是提醒他好生在家养病,禁了他的足,而对宋长舟却是革了他的职,暗中将他下了大狱,打算秘密处死他。”   “今儿个你出门又没穿鞋,大冷的天儿也不知照顾好自己,本王怎么放心你一人住在城外。不如让柳管家住到你府上,有他照顾你,本王的心也是安的。”   “当时的严耳已是强弩之末,得知此事后拖着病体去了狱中救了宋长舟的性命,却也因此受到重创,没多久便郁郁而终。严耳死后,痛失爱子的明成公欲杀宋长舟,而宋长舟跪在明成公面前,只求能放他一条生路。明成公欲杀他泄恨,怒不可遏将他活活封在棺中,随严耳一同下葬。但看到棺中的情形,我便知这段故事是被人杜撰了。”   “本王……”   君子游终于忍无可忍,把青砖那么厚的史书拍在萧北城脑门上,打得他脸上红痕立现,“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说的好像你在听本王说话一样!”   两人一言不合就吵了起来,君子游心里不爽,最先动了手。   陆川和沈祠还在屋外堆雪人,突然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巨响,还当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推门一看,就见君子游一头乱发散在地上,被萧北城丢到床上四仰八叉的躺着,压着脚踝动弹不得,便只有腰腿挂在床上,上半身还贴着地,似乎被打了一拳,眼神迷离着难以回神。   而萧北城正压在他身上扯着他的衣襟,见人冲了进来,怒道一声:“滚出去!”,吓得两人屁滚尿流的出去关上了门。   待君子游缓过劲儿来的时候已经被扶了起来,萧北城理着他凌乱的头发,将他掉落的一缕长发藏在掌中,指尖轻刮他的鼻尖,吻在了他微微泛红的眼角,“与你无干的事,何苦查这么深。你越是上心,旁人便越是认为这事与你有关,到时惹得自己一身脏,也不怕人对你不轨。”   “既然决定和稀泥,就不能怕溅自己一身污点。况且,帮了他,就是帮了我自己。”   君子游坐起身来,贴着萧北城,把身子大半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闭着双眼一脸餍足,尽兴了才又继续道:“我一点儿也不关心诡棺案会对朝廷造成怎样的影响,只是好奇那两个人的故事。”   “你只是忍不住羡慕了起来。”   君子游笑笑,“野史记载,明成公将宋长舟封入棺中,打算待他死后再拖出他的遗体,好让严耳下葬。奇怪的却是在人们开棺的时候天显异象,怪事连连,明成公又受爱子托梦,表明心意不愿与爱人分离,这才同意将他们二人一同葬入墓中。虽然这个故事悲伤到引人落泪,但我还是羡慕着他们的结局,生同衾死同穴,是多少有情人向往一生的终途。”   笑着笑着,眼眶便湿了,他抓着萧北城,泪如雨下,却不肯将这不堪一面展示给那人,两手放在面前,让泪水滑入袖口,湿了薄衫。   萧北城握住他的手腕,吻了他的唇,整个人都压了上来,将他滑下的一颗颗泪珠都含入了舌尖,“别人的事,别入戏太深了。”   “王爷,我想……”   “不允。本王的后事是要你来操办的,你想合葬,何须问本王。”   他这是病中之人常有的心思,总会想着自己要是不在了,世上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萧北城知道,再这样下去,他真的命不久矣,留给他,留给自己的时间都不多了。   哄睡了君子游,他为那人盖好被子,离开前特意燃了宁神的熏香,和细烛一并置在床尾,生怕那人醒来发现身边无人也无光,会害怕。   出门时,沈祠和陆川已经玩累了,双双坐在檐廊下用炭火盘烤着冻僵发红的手,捧着个才刚烤好的红薯,就见主子出来了。   陆川满是意外,而沈祠则是愣愣把手里的红薯递了过去,萧北城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接来,俯身蹲在火盆边,重重拍了拍陆川的肩膀,让后者有些受宠若惊,“去把姜炎青找来照顾他,一日三餐都要小心侍奉,不得有误。”   “那,王爷,咱要不要去城里请个手艺好的厨子来啊?”   “外人不会尽心照顾他不说,还可能另有图谋,这事只能交给信得过的去做。接下来这段日子,为了避嫌,本王不能时常到这儿来,你要查清那些进府拜访的人的身份,除大理寺的江临渊,刑部的夏茶之外,不可放进任何可疑的人。”   “那要是前相或那位君子安呢?”   萧北城被他这个不转弯的榆木脑袋气的直叹气,沈祠扬手打了陆川一巴掌,“你傻啊,黎相身子骨弱,腿脚还不方便,在自家院子里多走几步都嫌累,怎么可能大老远跑出城啊。还有那君子安,长得跟先生一模一样,就凭你这双眼睛,看得出来差别嘛?”   琢磨一下的确是这么个道理,陆川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萧北城赞许沈祠大有长进,却是一脸怅然,让人觉着他还有话想说。   两人安安静静的等了许久,他才道:“本王的王陵快竣工了。”   沈祠瞪大了眼,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虽说有权有势的人总会早早安排自己的身后事,可他这也……   “三年前,子游病重时,本王便命人在姑苏寻了块风水宝地,就是想能与他同衾同穴,可当他再次提起的时候,本王却又不忍告诉他了……”   他的话明显没有说完就匆匆离开,余下的话只有压在心底才是最安全的。   不出他所料,翌日清晨天还没亮,江临渊便造访了君府。   听了陆川对昨夜之事的一番描述,江临渊知道,王爷这是还没有放心,京城风云诡谲多变,谁又说得准明天是谁在笑呢?   “须得小心,京城中有一位人称千面郎君的恶贼,能化作任何人的模样,难保他不会为人所用。你记住,大理寺上下的飞鱼服都是相同制式,唯独我身上这件是独一无二,在上衣内里处以黑线绣了一个不易被人察觉的字,往后这便是信物,若来者身上没有这个印迹,那他便不是江临渊本人。”   陆川悄悄记下了,好奇的翻开一看,上面所绣的单字竟然是……   “……婴?”   只可惜还未问出个所以然来,江临渊就见到了那坐在庭前,将修剪过的梅枝插入瓷瓶中的君子游。   “先生,今晨天寒,还是进屋歇息吧。”   君子游一见了他就像个好玩的孩子,摆手招呼他快些近前来看他的杰作,“昨夜一场大雪,压折了院里不少梅枝,我看着可惜,便捡来随便插了一瓶,也不知还能不能活……”   梅树不比柳树,折了便是折了,无力回天。   江临渊不忍告诉他实情,于是说了谎,“会活的,万物的生命力都是极强,只要用心侍弄,都能长命百岁。”   “你就知道拿我寻开心,我可不傻,你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还是听得懂的。”   江临渊笑而不语。   “也罢,你来也不会是与我说这些不相干的事,一定是为案子而来吧。”   “不,其实是来报喜的。昨夜皇上提拔我做了御史大夫,这是大喜的事,今早我便迫不及待来向您传达喜讯了。”   听他说了这话,君子游眼前一亮,“此前婉拒那么多次,皇上竟不生你的气。”   “那是自然,皇上知道我是在等先生,对我也是百般纵容。”   “御史台与大理寺,刑部并称三法司,你去了那边,共同经手的案子也就公正了许多。可惜在此之前,御史台也被刑部压制,似乎也成了闲职,你好不容易才让大理寺恢复办案职权,再去那边接手烂摊子,往后一定更加疲累。”   “皇上的恩宠,再推辞就显得不知好歹、不知死活了。其实皇上本想将这御史大夫的位子给您,可他老人家清楚,以您这个性子定然不肯白白接受高升,还是少卿这个官位最适合您,为了让您官复原职,便先调走了我这个碍事的。”   “你们对我还真是有信心,六具诡棺夜入京城,我是半点儿头绪都没有,真亏你们敢把这事推给我。”   “也并不是全无头绪。至少现在不是了。”   江临渊将一纸信函推到君子游面前,上面只写着五个大字。   ——林风迟亲启。   作者有话要说:143挣扎了三天,终于过审了……改得头秃。   最近已经在着手准备新预收啦,打算写个现代刑侦的文,目前对主角和主线的设定还有些犹豫不定,不知道大家是吃现实一点的阔少x老干部比较轻松一点的类型,还是喜欢稍微玄幻一点的,比如遭雷劈穿越到现代的臭道士救赎了有着疼痛过往的老干部(有点扯)。不要问我为什么都是老干部,我爱年下!!   小可爱们可以给一点建议,本章留评的都有红包哦~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48章 辙痕   辰时一过,喝过了药的君子游昏昏欲睡,正想着要不要赶在午膳前再美美地睡一阵回笼觉,就被一阵巨响扰了雅兴。   出门一看,君子安气势汹汹的提着鞭子骑马冲进府里,大有上门找事的意味。   君子游懒懒打着哈欠,小心翼翼把两手缩在袖子里,生怕寒风顺着袖口吹进衣服里,颤着声音吩咐君府的下人不要大惊小怪,命人收起了手里的家伙,把君子安从马背上扶了下来,还帮人熬了碗暖身的姜茶。   君子安心中不爽,手里还握着鞭子,大有对方不给他一个说法就要把他打成筛子的气势,“距你答应给我个说法已经过去数天,刑部和顺天府整天追在我屁股后面逼问真相。要求的事我已经照做了,你呢?”   见君子游一脸诧异,君子安才偏过头去,红着脸解开衣带,便从他怀里跳出了一黑一白的两只猫儿。   见了小黑和小白,君子游老人家高兴了,忙把猫儿抱在怀里捋顺着背毛,宝贝够了才起身拍了拍沾在衣服上的猫毛,背着手对人灿烂一笑,“我后悔了,只要这么一点点报酬,我似乎太亏了些。”   果然这话引起了君子安的警觉,眯眼盯着那人,“你要坐地起价?”   “差不多吧,不过我并不是一开始就抱着这样恶劣的心思,而是昨天突然想到的。”   “你卑鄙!”   君子游上前几步,笑望这个与他不相上下,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都快与人贴到了一处,“我的要求也不过分,仅仅举手之劳罢了。你真的不打算试试?”   “我已经没有时间了!叶岚尘跟谭九龄现在已经追到了城门口,我得在他们找上门来之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他这是慌不择路,哪怕君子游是要他半条命也得咬着牙忍下,无计可施,只得妥协。   君子游倒是不慌不忙,慢悠悠地脱鞋进门,招呼着君子安进来一起喝茶,后者坐立不安,也不顾那茶是滚烫的就往嘴里送,烫得两眼通红也忍着疼咽了下去,看来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君子游端正了坐姿,将最重要的验尸报告推到了他面前,“通过第四具的双人合葬棺,我猜测二位死者便是靖末中书侍郎严耳,与吏部员外郎宋长舟。这两人在当时可算是风云人物,民间传言就是宋长舟枉死京华,他的孤魂化作厉鬼对大靖咒下恶诅,靖朝才走向衰败乃至灭亡。”   “哼!无稽之谈!”   话虽这么说,君子安注视着卷宗上所绘的简图,想起当日的情形,眼中满是惆怅。   注意到他的反应,君子游只是拈了块梅子糕放在他面前的茶碟里,擦去指尖的油污,在燃着微火的泥炉上暖着冰凉的手。   “也亏得这二人让我查到了其他人的身份,就时间与大体情形推断,第二具棺椁中的中老龄自然死亡的男子应是当时患有严重咳疾的门下省侍中郎石谦,史书记载这位郎大人是在陪同末代皇帝靖明宗南巡时因水土不服引起旧疾,没挨到回京便在途中过世了,死后遗体被送到景陵外围安葬,说到这里,你也该明白了吧。”   君子游的提醒十分明显,而君子安却是瞻前顾后,还不敢相信事实。他又指向另一张卷宗,“那这个人呢?他的身份你也猜到了不成?”   “第三位入京的死者叫做李青,是戍守边疆战死沙场的年轻将军,死后遗体被送回京城,安葬在景陵外围。而第五位死者名为崔旭,就是那位停了严耳之职,并打算将宋长舟私刑处决的丞相,死后同样被安葬在景陵之外。都到了这个份儿上,还不肯信吗?”   “不……你、你要如何解释最后那个小女孩呢?”   “小姑娘死时只有七岁,很明显是被毒杀。历朝历代的殡葬习俗便是有权有势的人总要找一对童男童女在前开道引路,以保死者灵魂安然升天,这种事活殉并不少见,且要以特殊方式活活下葬。可疑点就在于一,死者已经超过了引路童子的年纪,二,她是被毒杀,死态安详,不符合殉葬习俗,三,就是她棺椁的制式与享受的礼制非常人可比。种种迹象都说明,她的身份并不简单。”   看着君子安双拳紧握,仍咬牙不敢轻信,君子游才拿出《肆野事》,翻到了载有故事的一页,“李倾雅,靖明宗排行第六的小女儿,明眜三年靖朝覆灭,靖明宗吊死于菱山前命全族殉葬,当时这位六公主年仅七岁,也没能逃过父亲这一纸冰冷的诏命,遭太监毒杀后厚葬于景陵。”   “你难道想说,死去的六公主其实与我们……不,是与我,还有血缘相连吗!”   “谁和你提这个了,别自作多情。文武官员有了,皇亲国戚有了,都被人把棺材板掀了个底朝天送到京城,很显然,景陵这是被盗了。在京城守株待兔就算等到头发白了也找不到线索,奉劝你们还是到景陵去瞧瞧吧,没准儿还能抓住几个腿短的。”   话刚说尽,就有家仆前来通报:“少爷,大少爷,刑部尚书叶岚尘与顺天府尹谭九龄已经到门口了,可要请他们进来坐坐?”   君子游整天除了看书就是浇花,闲的头上都快长出蘑菇了,能多几个人来热闹肯定是举双手双脚的赞同,奈何君子安并不给他机会,道了声“不必”便起身往门口走去。   君子游出言挽留,“别着急啊,这事儿拖了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早走几个时辰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只是不想与你共处罢了。不过这次……多谢。”   “嗐,说什么谢呢,这么见外。我也不是白给你帮忙,拿人钱财□□。”   他说这话,君子安倒是松了口气,还当他的目的是在钱,如果是那样,白银万两足以打发了他。不过接下来君子游的话却是让他再次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可你知道,我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俗人,所谓钱财也不过是个比方。我真正要的是……你一定给得起的东西。”   对方是敢怒不敢言,心里对他不满,却也不敢轻易发作,只是冷冷发问:“你就不怕我赖账?”   “我的傻哥哥啊,咱们的牵绊可不止这一桩案子,你要是甘心因小失大,门就在那里,好走不送。不过你要信我一句话,大理寺的官位可不是那么好坐的,没有真本事,你去了只会遭人白眼,在孤独中被排挤,这条路并不平坦,往后的日子……”说着,他凑到那人面前,勾着唇角,替他理了理方才混乱中扯得凌乱的领口,“……你还用得着我的。”   君子安可没有心思听他的胡言乱语,一把将人推开便冲出门去,估摸着也是最好了被人针对的准备。   看他人都走远了,陆川不忿的跺着脚,拉着还杵在门口吃风的君子游回了内室,那人还喃喃道:“要不要把府上都改成矮榻铺着席垫的装潢啊……一个个来了就走,也不多坐一会儿,留我一人好生寂寞。”   “先生,你把底都给人透了,就不怕他反咬一口?”   “不然呢,他都提着鞭子上门来了,我要是不给个说法,他会这么干脆的走人么。我可不想平白无故挨一顿鞭子,况且守着这个真相也没什么用,倒不如说出来让大家都安心。”   “可是……他抢了您的功劳,您现在很被动啊。”   君子游抬眼,看了看这个像沈祠一样单纯得没什么心眼儿的年轻人,摆手招呼人坐在自己身边,给他捏了颗薄皮核桃,捡了碎果仁摆在他面前,“沈祠现在都学聪明了,你怎么还没有长进,赶紧吃点儿补补脑子吧,可别过几天被人卖了还帮着人数钱呢。”   “先生……您又取笑我。”   “不如咱们打个赌吧,我赌就算是君子安结了这起案子,皇上嘉奖的人还是我,至于你,就反买吧。”   陆川倒也没傻到追问他缘由,而是问:“可是先生,您只是说了几具棺材是来自景陵,却没有说明是如何进京的啊。”   “这个用不着我多说,江少卿也会去查的。其实你们都被最先入京的汉白玉棺给骗了,先入为主的以为每一具棺材都是从城门大摇大摆的进来,实则不然。我看过了卷宗中的记录,只有最先发生案子的那日在城门处发现了深刻的辙痕,而第四具棺材被发现的当天恰是长安冬季最暖的一天,冰雪都化成了水,泥土是很湿润的,可即使是这样,都没有找到更多的痕迹。”   “是没有车辙的痕迹吗?”   “恰恰相反,是车辙的深度与其余几具棺材相同。”   “这……有什么问题吗?”   君子游一拍陆川的额头,心道这核桃肯定还是吃的不够,紧着又往他手里揣了一把。“你动脑子想想,第四具棺材的不同之处在于什么?”   陆川盯着卷宗看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啊”了一声,“这这这……严耳,宋长舟,里面、里面有两个人!”   所以若不是棺材被人动了手脚,这些辙痕的深度根本不可能完全相同。   作者有话要说:又要准备周末的万更了,摸摸逐渐变秃的脑壳。   感谢云生生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0-1413:57:00~2020-10-1518:50: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生生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9章 铺子   深夜,一个鬼祟身影藏身在暗影中,四顾无人,推起了身前的车子,缓缓前行。   他沿着城垣下的阴影走着,每一步都迈得十分小心,生怕惹出响动。   忽而眼前光影一闪,阴风拂过,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屏息观察着四周的动向。   ……并无异状。   就在他打算再次动身,快走几步以弥补方才耽搁的时间时,鼻息间忽而闻到一股独特的香气。   “怎、怎会……”他猛然回头,一眼便看到了在他身后状若无事抽烟的男子。   这装扮,这气质,还有他那手中的烟杆……   “你、你是……”   萧北城缓缓抬眼,吐出口中的烟雾,语气平静得根本不似来抓人:“怎么,不认识了?”   “王、王爷……您怎么会、会在这儿啊……”   “这正是本王要问你的。”   男子非常慌张,一时口不择言,“这、冬天的活儿,不好干,得早些把菜送到城里,才……才好……”   “宵禁以后还敢外出走动,你是真的要钱不要命。况且这可是深冬,好好的青蔬在外面冻一晚上可还能吃?”   “这……”   “况且你的菜是从哪儿运到了哪儿,本王可是连半片绿叶都没瞧见,你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不错。”   萧北城扯着男子的后领,一把将人甩到了灯火通处,这时从暗处又走出两人,分别是黎婴与推着轮椅的江临渊。   “来看看吧,可是熟人?”   黎婴拈着念珠,只瞥了一眼,便认出了此人,“打过几次照面,便是从前时常到我府上送菜的那位农户,记得你……姓赵?”   寻常人自是无法与萧北城打照面的,说到眼熟,便只可能是在大理寺中与案犯或是证人擦身而过。   当年黎婴遇难之前,便有一位菜农的儿子在相府门口遇害,经查证发现死者并非被兽类啮咬而死,而是遭受重压,伤口并无血迹渗出,遗体上还留有车辙的痕迹,很显然是被压死后才用兽类的齿骨刺出伤口的。   众人才刚回忆起这件案子与面前男子的身份,赵菜农便似发狂一般扑向黎婴,好在萧北城与江临渊眼疾手快将他拦了下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哪怕被按在了地上,赵菜农仍是打滚撒泼,不肯就范,嘴里还不干不净的骂着:“放开我!就是他,就是这个狗-娘养的贱-种害死了我儿子,老子要吃了他的肉,喝了他的血,要他给我儿子偿命!!”   动静闹得太大,引来了京城守卫的注意,有人帮忙搭手按住了赵菜农,嫌他不够安生,还赏了他一拳,眼看又一耳光要落下的时候却被黎婴拦了下来。   他依旧是波澜不惊的神情,看着歇斯底里欲让他血债血偿的人,沉静质问:“说我害死了令郎,可有证据?”   赵菜农方才被打落了一颗牙齿,朝人吐口水时还啐了口血沫,讲话都不清晰了,“若不是你,若不是为你办事,我的儿子怎么会……”   萧北城白他一眼,“你这说的是什么屁话,黎相给了你赚钱的路子,让你能养家糊口,你非但不感念他的恩德,竟还反过来憎恨他,世间有这样的道理吗?”   “我呸!都怪他,这一切都要怪他!!”   “再者事发当日将令郎带去做事的人分是你自己,没能看管好自己的孩子,让他滚入车轮之下不幸遇难也是你做父亲的失职。顺天府看在你痛失爱子且并非刻意为之的份儿上只教训了你为人父母的规矩便让你回家去操办后事了,当时你虽悲痛,却也认清了罪责在你自己,如今却又恨起毫不相干的黎相,究竟是谁给你洗了脑!”   赵菜农受了一顿斥责,也是心中压抑太久,一时难以克制情绪,竟号啕大哭:“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儿啊……他还那么小,就遭遇了这种事,我心疼啊……儿子下葬以后,我实在伤心,就想着也这么去了,都已经想好了死法,站在桥边准备投河的时候,有个男人拦住了我,劝我不要寻短见,知道我必须恨了什么人才能活下去,就……就对我说,我儿之死全是相爷害的。”   前面一堆废话,总算是引入了正题。   萧北城对江临渊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便将黎婴推走了,只留下他与一群不知所以的守卫,面对着一个与案子有着密切关联的嫌疑人。   “带走。”   话说了半天,都不见有人动弹,萧北城冷冷瞪了一眼面面相觑的守卫,才有人慢吞吞将赵菜农拉了起来,赶向京城大狱的方向。   不得不说,如今的缙王地位不如过去,连几个守卫都使唤不动了,真是世风日下。   不过他自己似乎并不在意,只有沈祠愤愤不平,“这些看人下菜碟的狗东西,过些日子我一定要他们好看!”   “让别人好看之前先好好看看地上这些痕迹,比照卷宗上的车辙是否相同。”   诡棺案事关重大,办案人员从上到下不敢轻视,每个环节都做的小心翼翼,生怕出了岔子,就连车辙的痕迹也是由画师对照地上的痕迹一点点画出来的,哪怕是沈祠也能一眼看出二者的相似之处。   “王爷,车轮的纹路,宽窄,甚至深度都差不多,应该就是赵菜农弄出来的痕迹,没跑了!”   萧北城沉吟良久,走到阴影之下看过了方才赵菜农鬼鬼祟祟推着的工具,不由叹了口气。   这种看似牛犁,却又装了两个轮子的推车还真是前所未见,为了压出深印的痕迹,横梁上还挂了几颗比头还大的巨石。   虽然推着这种车子在京城里四处游走是会引人注目,可夜间宵禁时极少有人外出,相对只要避开城楼上的守卫,就能免去不少麻烦。   “王爷,我看车轮的轴承上涂了油,其余的位置也都用布条缠了一圈,发出的声音大大减小,即使在夜里也不会特别引人注意。我想,那些马车留下的痕迹就是赵菜农弄的,绝对不会错!”   “他今夜会出现在这里,就说还有一具棺材要被送进京城,去找几个轻功好的亲卫在城内巡视,特别要选在赤牙卫巡逻疏忽的地段。”   话虽这么说。可萧北城已经认定棺材绝非从外部被运入京城,而从一开始就是在城内的。关键就在于……究竟是何处藏了这么多棺材都不被怀疑。   “难道说……”   来不及多吩咐沈祠一声,萧北城直接牵了守卫的快马,一跃而上迅速赶往城西。   京城西边紧靠君子游初来乍到时目睹了抛尸现场的乱坟岗,在死者安息之地,最不可少的就是……   萧北城快马加鞭到了一处店铺前,勒紧缰绳飞身下马,喘息着望向灯火已经被吹熄的院落。   吉祥寿材铺……   “好巧啊,王爷居然也察觉到了问题,一路追到这儿了吗?”君子安从藏身的民居内露了头,慢悠悠走到那人身旁,抱臂伫立。“我在这儿盯了大半个时辰了,期间连只苍蝇都没飞进去,也没有半个鬼影出来。不过就在王爷赶到的半盏茶之前,里面的灯,忽然熄了。”   萧北城极其浮夸的叹了口气,回过头来双眼无神的望着那人,神情活像一条死鱼,“聪机智的君公子,你单枪匹马守着正门是没瞧见人,可不代表没人从后门,甚至是翻墙离开啊。”   君子安的脸色煞白,张着嘴说不出话,萧北城心道你和你的活宝弟弟比起来可真是差远了,他没说的就想不起来做,也不知是人缘太差找不到帮手,还是干脆把这事忘到脑后了。   不过这个时候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担心耽搁下去会误了抓人的时机,萧北城抬起一脚踹开了吉祥寿材铺的大门,只觉迎面一阵刺骨的阴风吹来,冷得人心里发毛。   院内未执灯火,昏暗到诡异,院落两侧的白幡被风吹起,摇曳着更显凄惨,隐隐露出了后面被挡住的具具木棺,诡异而恐怖。   萧北城只觉身侧一坠,回头望去,居然是君子安颤抖着抱住了他,还不肯撒手,一连试了几次居然都没抽出手来,对方反而愈抱愈紧,勒得他胳膊都发紫了。   “你……”   “王爷,鬼鬼鬼……鬼啊!”   “本王不是鬼,是你心里有鬼。”   萧北城不屑的瞥他一眼,心道兄弟俩都拿鬼没辙这点倒是蛮相似的,冷嘲热讽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君子安抬手一指前方。   他不以为然的望去,只见前方写着“奠”字的大白花圈被风吹的七零八落,在支撑纸活儿的竹篾后面,依稀能看出一个人影。   君子安胆小,一头撞在萧北城背后,吓得腿都软了,动都不敢动一下,抓着那人的袖口滑坐在地,有个风吹草动都要惊叫一声,这一点倒是比君子游差远了。   萧北城打心眼儿里看不起他这个胆小怕事的劲儿,往前走动一步,忽听对方大叫一声,随即排排立在院墙四周的棺材纷纷发出抖动的颤声,仿佛有人在其中拍打棺盖欲挣脱而出一般,且动作幅度愈加激烈,令人心慌。   君子安吓得两眼一翻,晕死过去,萧北城回头只一眼就看到了一根折射着月光的细丝穿过他的颈子,在发现的当时,身体就已作出反应,烟杆出手拔出了藏在内鞘中的短刀,赶在细线勒断君子安脖子前千钧一发的时候将其切断,顺势揽住了那人的腰身,以免他跌落在地,触动其他机关。   沈祠赶来时远远瞧见这一幕,心中是说不出的惊悚,还未开口就见萧北城极其嫌弃的收了手,毫不留情让才刚脱险的君子安摔倒在地,在重击之下被迫清醒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差别待遇过于明显,疯狂暗示。   对不起!!今天忘记了设定时间,九点没有准时发布,我是猪!!   明天又要万更了,今晚抓秃头发也要赶出1w字来!   感谢云生生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0-1518:50:55~2020-10-1619:19: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生生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0章 纸人   “鬼啊——救命啊,闹鬼啦!!”君子安睁眼一句惊呼,声音大的几乎要刺穿耳膜。   萧北城毫不留情一脚踢在了他的下颌,迫他闭上嘴巴,止住了喊声。   “白天不说人,晚上不叫鬼。真这么想撞见先人不如出门右转东岔路十字街口燃三炷香插碗饭吃了,少在这里鬼吼鬼叫。”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原本不怎么害怕,也被他给喊得慌了起来,不由握紧手中的匕首,屏息观察周遭的一举一动。   而沈祠远远见了寿材铺的状况,心里也是慌张,刚要出声叫人,以免被自己人误伤,就因脚下踩空摔了一跤,整个人从屋檐上滑了下来,嘴里咿咿呀呀也不知喊着些什么。   察觉到他的动静,萧北城回手就将匕首飞了出去,好在沈祠身手也不差,发现不对劲儿便立刻后撤,刀尖险险躲过她的头,却是直奔他□□刺去。   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从哪儿弹出颗石子打在刀身,才让匕首偏离了原来的方向,坠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沈祠惊魂未定的咽着唾沫,抬眼一看,方才救了他的人竟是陆川。   而对方身后背的人就是……   来不及喘上一口气,陆川就觉着肩头一轻,趴在他背后的人似乎被人抢了去,扭头一看,萧北城不知何时已经蹿到他身后,拎走了瑟瑟发抖的君子游,“大冷的天,不好好在府里养着,跑来这里做什么。”   “说来这事跟我也有一半关系,我不安心置身事外啊。”   “实话呢?”   “想你了嘛,好哥哥。”   眼看着君子游仰头凑上前去吻了萧北城,沈祠和陆川都觉着没眼看,赶紧别开目光,相互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笑笑。   这一吻是动了情的,直到气息被掠夺得所剩无几,他们才恋恋不舍的放开彼此。   君子游患有哮病,时常气短,大口吸气时总会呛到自己,边笑边咳,不安分的手还往那人的领口里伸,非要贴着那人坚实的胸膛去暖自己冻僵了的手,还不知死活的撩拨着。   “一日不见,王爷可真是想死我了。”   “你不说实话,就跟他一起躺在地上。”   萧北城抬起下巴一指还在地上愣愣坐着的君子安,明显是在威胁,君子游无奈的叹着气,心道这个男人真是越来越坏了,接下来怕是自己要玩不过他了。   “既然今夜王爷会出现在此,不就说明我们想到一处去了?这就叫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京城存放棺材而不被人怀疑的地方统共就几处,想到这里并不难。”   “是啊,一是城西的乱坟岗,二是暂存外乡人遗体的义庄,三便是这吉祥寿材铺了。前两者都在近郊,不管怎样都要出城,若只是几个人出入倒还能掩人耳目,可用马车搬运棺材的话,是很难不被人察觉的。所以相较之下,只有这里最可疑。”   君子游跳出萧北城的怀抱,小心翼翼跳下了房檐,摔得脚踝有些疼,蹙眉叫了几声,便到院墙一侧去看了方才发出声响的棺材。   “王爷您瞧,这些棺材其中并没有装殓尸体,中空的木材受到撞击后就会发出较比寻常时更加空洞的响声,所以听起来就好像有人欲挣脱而出一般,其实并非如此。”   “声音是从何处发出的。”   “棺盖与棺身并不是完全契合的,边缘处都留有一道二指宽的缝隙,一旦棺盖挪动,撞击棺身就会发出响声。不过……”   君子游掀起衣袍下摆,俯身半跪到竖立的棺材之前,眯眼瞧了许久才发现端倪,从腰间抽出折扇,将扇柄探向光线昏暗处,向上一勾,牵出了一根丝线。   萧北城一戳看愣了的陆川,拉着人背过身去走远几步,才低声问:“这些日子,他的眼睛是不是不大好?”   “白日是没什么问题的,可一到晚上,他的视力就变得极差,哪怕屋里掌着灯,起身也得靠人扶着。就这样还经常踩空、栽跟头呢。”   “看来姜大夫说他夜盲,此话当真不虚。”   “王爷?王爷!”君子游唤了好几声,那人才回神,应了一声上前去看,就见那人勾着根细丝,递到他面前,“王爷,您瞧这个可眼熟?”   实话说,萧北城的确没见过这种头发丝般粗细,柔韧与坚硬程度都是凡物难比的丝线,不过说到铁线,他倒是有几分耳熟,“将军遇害案中,用来杀害章弘毅的凶器。”   “没错,当时虽然查出杀害章将军的真正凶手是同他一起陈尸南风阁地字间现场中的倌儿江君,但并没有查出江君的真实身份,也就无从知晓他背后真正欲害章将军的黑手。”   “那时你怀疑是暗鸦的手笔,因为当时西南商行手下的炼金厂曾制出一种与凶器极其相似的细铁丝,现在可还这么想?”   君子游摇摇头,“严格来说,定安侯府分为两股势力,一者为老侯爷的西南商行,另一者则为小侯爷的暗鸦。虽然京城有关小侯爷与暗鸦的流言不少,但不能听风就是雨,他所做的事未必有我们想的那么复杂。如果这件案子真的牵扯从前的事,只怕章弘毅一案也是要重查的。”   当初这起案子以背锅的刺客在狱中畏罪自尽作为结局,先后由大理寺与刑部两次彻查,如果真的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隐情,只怕三法司中涉及此案的人也要被清理一番。   就在众人被这个细节吸引了注意时,君子安大着胆子站了起来,朝着方才发现鬼影的花圈处靠近几步,不敢上前,便拾了根竹竿,朝前拨弄着碍眼的纸花。   他的动作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要不是他撕心裂肺一声惨叫,萧北城也不舍得从他的心肝子游身上移开目光。   方才还满眼情意温言软语的人,转过头来就是一副不耐烦且极其不屑的神情,连语气都变得敷衍,“你又怎么了,怕见鬼就去宿云观求个保命符,别成天在本王耳边鬼叫。”   “王……王爷,有死、有死人……”   听他这话,职业敏感的君子游先跳了起来,紧着往他那边凑了过去,伸着脖子去看究竟哪儿有死人。   君子安也当真没有骗他,在东倒西歪铺了一地的花圈下面,的确能看到一只惨白的人手露在外面。   萧北城万般无奈近前来看了状况,见了这情形,便知事情是他们这些个局外人没法轻易处理的了,当机立断命沈祠赶往黎府与顺天府,请来了江临渊与府尹谭九龄,至于师爷白烬则是赶去通报了叶府,是在天蒙蒙亮时,才带着刑部尚书一同赶来。   “昨夜为了抓人闹得鸡犬不宁,不明不白又到了寿材铺来发现了死人,有没有人能解释一下发生了什么?”叶岚尘眼尾染着红晕,说话时还打着哈欠,显然是还没睡醒就被人从暖和柔软的被窝里拉了出来,这会儿心情正不爽呢。   萧北城懒得多费口舌,君子游还一个劲儿往死者陈尸的地方张望,说明缘由的活儿就落到了沈祠这个嘴笨的头上,跟人解释了好半天才讲明白前因后果。   这时候被吓得魂魄出窍的君子安被陆川安置在了避人的角落,身上裹着厚被还在瑟瑟发抖,江临渊见了他的情形直摇头,“不如先让君公子回府去吧,大体情形我已知晓,累了一夜,大家还是早些回去休息。”   君子安一听这话不乐意了,起身来强装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仰头挺胸用鼻孔瞧人,“别看不起人了,我还不至于被这点小场面吓到,是太冷了……对,是太冷了。”   他脸色煞白,两腿还打着颤,这话真是一点儿说服力都没有。江临渊只当自己的好心被人当成了驴肝肺,也不多话了,静观气氛变化。   叶岚尘是秦南归的人,小侯爷看不上君子安,他自然也不能在外人面前给他什么好脸色,倒是去给蹲在前面的君子游打了招呼,“怎么样,可查到什么了?”   君子游一脸跃跃欲试的自信笑容,“还没呢,我现在是素人一个,没有官职在身,若无诸位大人在旁,怎敢轻易翻动现场呢。”   他让白烬帮忙记录了现场的情形,包括花圈倒塌时倾斜的角度这些细节都画在了纸上,做得差不多了,才让沈祠搭手移开了这些碍事的物什。   他徒手翻开盖在遗体上的纸钱,众人见状都不由捂住了口鼻,生怕被这股子丧气冲撞,坏了福气。   可当看到遗体的全貌时,人们心下都是一沉。谭九龄瞪着眼睛指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面部与双手肌肤都呈现出悚然之色的死者,说话都结巴了,“这这这……这不是个纸人吗?”   听说是纸人,君子安终于打起精神,推开挡在身前的陆川凑上前去,连棉被也不披了,似是要为自己找回方才丢失的颜面,拱手笑道:“居然是个纸人,看来根本就没有什么尸体,是看走眼了,让各位大人看了笑话,失敬失敬。”   沈祠小声嘟囔,“最先看错的人可不就是你吗……居然还好意思说这话。”话刚说完就被瞪了回来,不敢再多话了。   不过君子安并没有安心太久,萧北城一句话又将他打回现实,“你见过谁家烧纸人会烧个与真人等大的,也不怕坏了礼制和规矩,被推平坟头。”他说着便俯身用烟杆抵住了遗体的手指,细火点燃了表面的纸层,很快就熄了去。   而纸层烧糊后露出下面的真身,赫然是一双遍布烧伤的人手。   作者有话要说:摸摸自己的秃脑壳。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51章 施暴   遇了这种耸人听闻的事,换了谁心里都忐忑。君子安胆小,办案经验又少,让他迎头顶上简直是要了老命,一见真的出了命案,他也不吵着嚷着给个说法了,就躲在人群之后做了哑巴,安静如鸡。   仵作夏茶帮忙搭手清理了遗体周围的杂物,一直到遗体彻底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人们才发现这是一具中年男子的遗体,身体大面积被烧伤,创口表面还贴了一层糊纸人的白纸,都快辨认不出长相了。   遗体就僵在院中靠近主屋正门的位置,四肢扭曲,双眼圆瞪,是一副可怖的神情,任谁见了都觉着晦气,病中未愈的叶岚尘更是嫌弃的用帕子捂住口鼻,偏过脸去不愿多看一眼。   “这是……”   这个时候的君子游倒是忘了冷,把暖炉塞给江临渊,自己则是垫着丝帕去检查遗体了。   由于在冬夜里冻了太久,遗体已经彻底僵硬,通过尸僵来推断死亡时间已经不准确,君子游便只能从其他方面入手。   他仔细看过了死者的状态,面部表情十分惊恐,就好似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事物,以至于双眼圆瞪,嘴巴大张,似乎是准备嘶喊。   死者的眼珠瞳孔都已经浑浊,在这种天气里想来已经死了有半个月,可他身上的烧伤却还能看到新鲜的脓血被冰封住不久,可说遗体呈现出了两种不同的死亡时间,这一点还真是令人费解。   “做好记录,便把遗体送至顺天府吧。诸位大人都还有要事,不便在此耽搁,等下我会命人来接手这边的现场。叶大人,请。”   江临渊最先发话,遣散了众人,临走时回望一眼,那眼神明显是希望君子游能够收敛锋芒,以免大祸临头,对方却是不以为然,看过了遗体的表象便一头钻进了主屋。   叶岚尘头都不用回就能猜到他这个德行,轻轻一叹,呵出一口白雾,象征性地朝江临渊拱了拱手,“江大人,你高升御史大夫,我还没来得及道贺呢。今日刚好一起进宫,不如下朝时到我府上坐坐?”   “叶大人盛情,在下却之不恭,便打扰了。”   这两人像模像样的拍着马屁,好似从前的恩怨一笔勾销,真愿就此冰释前嫌,往后相互扶持了一般。   君子游却是一点儿也不在乎官场上那些勾心斗角的事,进门正想着这屋里怎黑的伸手不见五指,连走路都怕栽了跟头,就听耳边“呲啦”一声,火烛腾的燃了起来。   “妈呀!!”   他吓得腿一软,没站住就要朝前倒去,结果一头撞在了某人胸口,还被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这温热的触感,这熟悉的烟香……   “……王爷,别在这种地方吓我啊,真的会死人的!”   萧北城吐了烟,一捏他的腰际,就让他浑身酥软,瘫在他怀里,不知挣扎了。   他摸着那人的心口,的确跳的厉害,便蹲下身来,让君子游坐在自己腿上,轻拍那人的后心,待他脉搏平稳了,才轻捏了他的脸颊。   “你还病着,被丧气冲撞了不好,验尸这种事还是交给仵作去做吧。”   “夏茶年轻,许多细节都需提点,我总想着在自己彻底撒手以前提拔几个有能耐的人,这样也能放心了。”   “我知你所指为何,君子游,我不准。”   看着火光映明的萧北城认真的神情,君子游摇头笑笑,“不,王爷还是不懂,看来直觉这方面还是我更敏感。”   “也许敏感的不止是直觉……”   也不知这人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居然探手摸到了君子游的内衫里。他掌心的温度暖暖的,并不让人排斥,可带来的轻痒却让君子游难以招架。   “王、王爷……输了,我认输。”   “知道就好,方才发现了什么。”   “更多细节还是需要验尸以后才能得知的,只从表象来看,死者的死亡事件存疑,不排除被人动过手脚的可能。”   萧北城听他一本正经说起了案情,这才放过他,替他整理衣襟时朝外翻了个白眼,“本王一向不喜跟他们打交道,被他们知道插手了这桩案子,还不知道要在皇上面前说什么闲话。”   “您这就是多虑了,现在御史台跟刑部是站在咱们这边的,唯一一个立场难以捉摸的就是大理寺。自从我们回来,就没听过大理寺卿司夜这号人物,连临渊高升做了御史大夫他也没有出现,可见是个不简单的人。当年被他摆了一道,我差点儿连命都没了,现在想起他来,心里还是不免打怵。”   刚说完不久,注意到门外异动的二人不约而同看向大门,只见双门被扒开一条缝隙,从中钻出个不知所措的脑袋,见二人掌着灯烛在里面说着悄悄话,居然也不避讳。   “王、王爷……我能进来吗?”   这种说不好是胆小还是胆大,又目中无人的性子,除了君子安之外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萧北城叹了口气,显然是拿这厚脸皮的人没什么注意,索性背过身去,当作没看见一样。   不过君子游对待自己这位干啥啥不行,又有点可怜的哥哥却没什么反感,热情招呼人进屋里来暖身子,好像把这儿当成了自己家。   “进来啊,别怕,这里没有尸体。”   君子安才刚放下悬着的心,就见萧北城面无表情的转过头来反问:“谁告诉你的。在你们身后七步之外的木桌上就躺着一具,还是横死的,身子都四分五裂了,可要近前去看看?”   兄弟俩是截然不同的反应,君子安吓得惊叫一声,扑进萧北城怀里却被不着痕迹的甩了开,可他仍是不死心,抱着那人便不撒手了,扔都扔不走。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而君子游却是紧着往尸体跟前凑,瞪着两眼非要找出些线索来,否则不肯罢休。   外面分明是白天,屋内却是漆黑一片,很难看清细节。   借着萧北城手中的灯火,君子游发现这间屋子的两扇窗子都被黑布蒙了起来,严严实实密不透光,很显然在此之前一定有人在这儿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在暗处视力极差,须得靠触感弥补,艰难地摸索到了将黑布固定在窗框上的细钉,用力一扯,便把整块布都掀了下来。   明光从窗子透了进来,双眼适应了黑暗的众人一时难以适应,纷纷遮住了眼。   不过很快君子游便缓了过来,转头仔细观察着桌上被白布层层裹了起来的破碎人形物,不由咽了口唾沫。   但他的注意力并不在这具肢体分离,还没来得及被拼凑起来的遗体上,而是注视着桌上一些大大小小的水滴状浅色透明油脂。   萧北城吹熄了蜡烛,拖着不肯撒手的君子安到了桌前,将滚烫的烟斗贴了上去,很快便融化了遇冷凝固的油脂,抽手时还拉起了几条长丝。   “是蜡。”   “看起来似乎不是普通的蜡,蜡油通常不具有粘性,这东西至少不能说是纯粹的蜡。”   君子游正要着手去翻看被白布包裹的碎尸,就被萧北城拦了去,后者望着房内架子上摆放着的瓶瓶罐罐,故弄玄虚道:“比起急于折腾遗体,你更该去看看这里的情况。如果死者身上的烧伤的确是这种特殊的蜡油所致,那么这里很可能就是第一现场。”   他说的很有道理,君子游自认的确是忽略了重点,朝向屋子里侧看去,不由屏住了呼吸。   这房间里高至顶梁的木架几乎摆满了半间房,上面密密麻麻摆放着大小不一的罐子,还积着厚厚一层灰尘,就像是许久没人搭理过的仓库一般。   不仅如此,最毛骨悚然的是就在他们方才所占的位置旁边,居然有一具十分完整的人体骨架,骷髅空洞的双眼死盯着外来者的一举一动,齿骨诡异的笑容满含嘲讽,令人不寒而栗。   就算这里是寿材铺,情况也未免太诡异了……   这个时候,沈祠和陆川两个小弟进门通报:“王爷,先生,死者的身份已经查明了,就是这间吉祥寿材铺的掌柜,金万财。”   一见了屋内的情形,毫无心理准备的二人也是吓了一跳,又忙着招呼顺天府前来办事的衙差到屋里去调查。   君子游被陆川扶了出来,一边走还一边问:“死者面容都已经辨认不清了,是如何查出他身份的?”   陆川回答:“是死者的妻子主动前来认尸,证明死者就是金万财本人。”   那人听了这话心中起疑,“从遗体的情形推断他至少死了半月以上,死者若有妻子,为何现在才想到找人?”   “先生有所不知,听说这个金万财是个打妻骂儿的畜……”   突然意识到失言的陆川赶紧闭嘴,对周围拱手拜了拜,生怕会被怨灵缠上。   恰好白烬听了他的话,放下手里的活儿前来替他解释,“生人不好说死者的坏话,先生还是意会吧。半年前,死者金万财酒后把妻子徐氏打成了重伤,徐氏为了保命,连夜就带着六岁的儿子投奔到了顺天府,这事府衙也是有记录的。当时顺天府批评教育了死者,死者也有个很好的认错态度,本想着就是夫妻吵架,没什么大事,但大夫验过了徐氏的伤以后,却奉劝府衙让他们分居些日子。”   “这么说的话,最可能的就是……”   这并非死者第一次对妻儿施暴。   作者有话要说:祝天下所有家暴男原地升天。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52章 雪兔   白烬讲述:“徐氏身上大小伤痕无数,看得出来被虐待已久。徐氏害怕总有一天丈夫会兽性大发杀了她,于是恳求顺天府能放她回娘家。当时谭大人也心软了,可毕竟死者与徐氏是夫妻,官府不好管百姓的家事,便暂时在城外为徐氏与幼子谋了住处,打算等风头过去再把他们母子送回家里。”   “可是隔了半年之久,他们仍处于分居状态。”   “其间死者也曾下定决心痛改前非,请求府衙能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谭大人信宁拆十座桥不毁一桩婚,便让他去见了徐氏,他恳求妻子能跟他回家,认错态度极好,低三下四委曲求全,看得陪同去的衙差都心软了,但徐氏的态度十分强硬,坚决不肯随他回去,岂料死者一怒之下,当着衙差的面竟又打了妻儿。”   “……所以说,家暴这种事只有一次和无数次。”君子游摇摇头,满是无奈,实在不懂一个男人究竟是没用到了什么程度,才会忍心对自己最亲近的人下此毒手。   白烬也倍感惋惜,“事情发生时我正在休婚假,回来的时候听说这事,便劝谭大人强硬一些。不过我们再怎么努力,也插手不了别人的婚事,又给了死者一段时间冷静,打算让他写一纸放妻书,夫妻一别两宽也好各生欢喜,至于徐氏这边则有府衙负责将她送回娘家。可这事还没个结果,死者就没了消息,府衙几次来人上门,却连他的影子都没见着,哪成想竟会遇害呢。”   “他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约莫半月前。”   半月……   君子游沉思着,现在的天气将遗体曝露在冰天雪地中,用不了多久就会冻得浑身僵硬,彻底冷冻后也就暂缓了腐败,光从尸体的腐化程度来看很难推测具体的死亡时间。   看来在尸体解冻解剖以前,瞳孔的浑浊程度是唯一的着手点。   “可想到了什么?”萧北城这人活像只会说话的大猫,走路悄无声息的,突然出现在身后是会把人吓个半死。   君子游惊魂未定的抚着胸口,抬起拳头砸在那人胸口,力道轻飘飘的,根本就是在调情。   君子安见了就觉着心里一股火,也想不起来怕了,冲到萧北城身边抱住他的胳膊便不撒手了。后者被他扯的无可奈何,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来,指着他比起君子游来稍塌一点的鼻子,“你就是个癞皮狗。”   君子游听了这话掩嘴偷笑,还没乐出声来,那人的手就又指到了他脸上,“你,就是块狗皮膏药。”   君子安语气弱弱地问:“王爷,有什么区别吗?”   “把你扯掉,本王能乐得几天合不上眼。而撕掉了他,却会痛得本王死去活来。”   说完这话,他便甩开君子安走了,后者似乎还想追去,才刚迈出半步,就被君子游给喊了回来,“上赶子不成买卖,别让人觉着你和你的感情都太廉价了。”   说这话时他低头专注于看暖炉里将熄的炭火,看似不经意间说出的话,却是在这京城长命的准则。   君子安欲言又止,望着那人显出病态苍白的脸,话就噎在喉里,说不出口了。   就是这一瞬的犹豫,很快又有衙差前来通报,过了这茬,他很快就忘了这事,一直到最后,君子安都没有机会再问出心中那个困扰他已久的问题。   “师爷,先生,从现场的罐子里找到了这个。”   衙差将瓦罐推到君子游与白烬眼前,掀开木盖,扑面而来就是一股腥膻的异味,里面乳白色的油脂已经凝固,能隐约看到被封在下面的东西浮现出的轮廓,却很难辨清究竟是什么。   “屋里那些容器大大小小,装的都是一样的东西,有办事的兄弟懂行,说这个是一种复生死者的仪式所需的东西,是用尸油和石蜡封住的动物尸体,身体不同的位置都是要切下来分别保存的。这样的做法应该是可以……招魂?”   君子游觉着太阳穴止不住地疼了起来,如果仅仅是捕杀动物来做这恶事,倒也没必要深究,可既然出现了受害者,就说明对方的目的远没有这么简单,“把证物都送去顺天府吧,我得去夏茶那边看看,若有什么情况随时通报我。”   说着他便招呼陆川一起去了,君子安呆愣愣的望着他的背影,等人都走远了才想起追来,才刚出了吉祥寿材铺,就被人捂着嘴拖到小巷子里,后来便不知所踪了。   君子游把炭火熄了的手炉丢给陆川,往手上呵着热气,他关心尸检的结果,脚步便不自觉的加快了。   陆川还问:“先生,您总管那个冒牌货是为什么啊,他明里暗里一直想法子害你,你都不生气的吗?”   “有什么好生气的,血缘这东西是扯不断的,我爹生前最大的遗憾就是没照顾好他,就算是为了我爹临终前那点儿愧疚,我也得好好待他。”   “果然是你的性子啊。”   他刚说完,路边便走出一人,陆川识相的退到一边,果然这位就是方才先行一步,却一直在街角等他出来的缙王。   萧北城眼神示意不远处的沈祠把车赶过来,拉着君子游迎了过去,他双手红得发紫,却又烫得吓人,还招呼着君子游上车,后者狡黠一笑,“王爷应该有什么是想在上车之前给我的东西吧。”   被说穿心事,萧北城有些赧然,抿唇是一副尴尬的神情,是在埋怨君子游连点儿面子都不留给他了,“你这个人……”   “是嘛是嘛,给我瞧瞧。”   他迫不及待的朝人讨要,还伸出两手来一脸期待,萧北城拿他没辙,只好顺了他的心意,回身拾起了什么,托在掌心递到他面前。   那竟是一只白雪捏成的兔子,还用红果点缀了双眼,梅花的汁液染红了嘴边的位置,看起来就像真的一样,可爱极了。   不过很显然,萧北城是不擅长做这事的,捏出来的雪兔略显粗糙,身子坑坑洼洼,一点儿都不圆润,倒是两只耳朵向上翘着,俏皮得很,一看就是出自他这平日养尊处优的王爷之手。   君子游喜欢得紧,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稀罕。   萧北城不等他伸出手便缩了回来,怪里怪气道:“你不能碰,这东西寒凉,你身子又虚,寒气入体会病的。”   “这可是王爷的心意,我得好好珍惜才是。”   “其实这兔子并非摆着讨喜的物件,里面是镂空的,可以放一支短烛进去。你夜里视力不好,又落了个怕黑的毛病,我便想着在你屋外都点上这样的冰灯,你夜间醒来就不会怕了。”说这话的时候,萧北城是不敢直视君子游的,很怕做了这种丢人事的自己会被嫌弃。   可他说完半晌都不见人回应,回眸一看,才发觉那人已经红了眼圈,“……王爷真是的,上了年纪眼眶子浅,人变得爱哭了,你却非要看我出丑。你这个人,居心不良啊……”   萧北城指尖沾着他那滴已经滑到眼角的泪,垂首在他耳畔,轻轻咬着他柔软的耳垂,“你若非得哭上一哭,那我情愿是在床上让你梨花带雨。你这幅我见犹怜的模样,看了真是让人欲罢不能。”   “……你这老流氓。”   “今夜……可要留宿王府?”   “今儿个就算了,我还赶着回去接生呢,多谢王爷好意。这个我就心怀感激的收下了,希望明早我就能看到一窝兔子在我家门口排排站好,最好还有一只大兔子肯去给我暖床……”   他接过雪兔便要走,还没迈出步子,就被萧北城给扯了回来,那人就按着他的手腕,抚着他的下腹,令他整个人都贴到了自己身上,不知害臊的说道:“你可知,兔子就算怀了崽儿,只要雨露够多,还是能再怀上几只的。你要是想……我可以帮你。”   “立志让公鸡下蛋,王爷真乃神人也,君某佩服。”   “少说些有的没的。”   君子游状似无奈的摇摇头,“怎么,是我家的哥哥满足不了王爷吗?”   听他这话,沈祠先来了劲儿,“先生啊,你是有所不知,外面闹得满城风雨,都说那冒牌货成天往王爷房里钻,就是想取你而代之,根本没人知道他在王爷房里都只能睡在下人的卧铺上,那叫一个惨啊。”   君子游颇感好笑,“王爷居然是这么对待我家哥哥的。”   萧北城不以为然,“他说那张床睡着舒服,本王便把一整座拥鹤楼都给了他,委屈自己去睡了大半个月的书房,天地良心,可没有亏待他啊。”   君子游用一种怀疑的眼光看着萧北城,才对峙不过片刻,便有人追了过来,正是方才在寿材铺中端了陶罐的那位衙差:“先生,先生不好了……王、王爷。”   他气喘吁吁的说不出话来,萧北城也没为难他,“发生何事,喘口气再答。”   衙差指着寿材铺的方向,擦着头上的冷汗,半刻也不敢耽搁,“寿、寿材铺那边……地窖里又挖出了几具棺材,和之前被马车运到京城的那些很像,应该……那件案子应该和死者脱不了干系。”   君子游与萧北城对视一眼,叹了口气,“看来少有的独处机会也泡了汤,就劳烦王爷再跑一趟寿材铺了。”   萧北城挑眉,一脸的不情愿,“真把本王当成你的跟班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王爷若是不愿,我便请江大……”   “本王没说不去。”   嘴上说着不要,心里却是耿直。   君子游偷笑着把人往来时的方向推了推,又伸手一指沈祠。   后者还不大相信他说的是自己,迟疑着上前一步,就听那人吩咐:“王爷回到寿材铺去调查,我则是去顺天府协助夏茶验尸,而你……去到大狱里替我提一个人出来。”   夏茶做事细心谨慎,每一个细节都是竭尽所能的周到,对待死者与案子的态度也很敬畏,不敢确定的事总要反复察看,效率是慢了些不假,但得出的结果却很是可靠。   只在顺天府等了半盏茶的工夫,君子游便收到了封存的卷宗,其中就连金万财的家暴案都记录在册,徐氏的伤情鉴定也很详细。   “两颊红肿,嘴角淤青,口腔内壁有齿痕型的伤口,是被掌掴造成。双臂有麻绳捆绑的痕迹,外侧大片淤青发紫,推测距报案时已有半月余。腰腹有重击伤痕,淤血久而不散,呈点状散于皮下,致伤者不孕。双膝发紫,推测是久跪所致,右胫骨前缘凹陷,伤者行路困难。”   看到这里,君子游更觉头疼欲裂,“都到了这个份儿上才想报官,腿都被打瘸了一条,只怕下次就是要她的命了吧……”   白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像徐氏这样的女子不在少数,谨遵女德,嫁了人便成了丈夫的所有物,任人打骂不敢还口,说句不好听的,过得比畜-生还不如。可她们嫌丢脸,不敢回娘家,也害怕会沦为笑柄,不管遭受什么样的待遇都是忍气吞声,实在可怜。”   “死者家暴这事应该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邻里知道这事吗?”   “寿材铺在城西,一般人家都嫌不吉利,不爱住在这边。离得最近的就是一位已经七十岁的老寡妇了,她耳背,动静倒是没怎么听着,不过经常能看到徐氏哭着带儿子逃出家门,估摸着就是挨了打。”   “死者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金家三代单传,到了金万财这儿也是只有一个儿子,平日宝贝着呢。不过他这人爱酗酒,有时候上了头连儿子都一起打。”   君子游心道这种人低三下四地求老婆回家根本就不是真的认错,分明是急于讨回传宗接代的儿子,也难怪调解那天会再次对妻子出手。   这种人,根本死不足惜。   作者有话要说:兔子这种动物真的好神奇哦,自动脑补了yw强烈的猛A和兔子属性可以不停揣崽儿的角色O,我好了。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53章 嫌犯   “那次调解是什么时候,死者又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就在徐氏报案的一月之后,死者在那之后每隔半月都会请求顺天府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足有四次,也就该是两个月。”   “如此算来,他失踪也有两个月了,如果不是近期遇害的话……”   还没分析完,夏茶便抱了厚厚一沓纸进了前堂,把结果分发给君子游与白烬,解释道:“先生,白师爷,已经查明死者大概死于两个月以前,并非近期遇害。”   白烬还有不解,“两个月,何以见得?即使是在冬季冰冻保存,遗体的皮肤长期遇冷后也会呈现出青紫干硬的表象,可我今日并未发现这种情况。”   夏茶指着纸上他画的眼球,耐心解释道:“一开始我对这个结果也很疑惑,想起此前先生提起死者瞳孔的问题,便由此着手调查,发现死者的眼瞳并非腐败而浑浊,而是表面覆盖了一层薄薄的膏脂。”   君子游会意,“难道,是蜡?”   “不错,那层拢在眼中的薄壁就是凝固后的蜡油,但比我们通常所用的更加清透,所以盖上去并不是厚厚一层白壳。”   “这么说来,遗体没有呈现出冷冻后的表象也是……”   夏茶咽了口唾沫,显然也是害怕,半晌才说出口:“没错,因为遗体内被灌满了蜡油,凝固后就从体内支撑了死者的皮肤肌肉,并与血液融和,暂缓了遗体腐败,使遗体成了一具……蜡像,所以遗体皮肤表面才会留下烧伤的痕迹。”   这种骇人听闻的事令白烬满身冷汗,虽然死者是罪有应得死不足惜,可从前打过照面的人转眼惨死,心中还是不免唏嘘。   君子游被恶心的喝不下茶,索性推了杯盏,问:“死因呢?”   “死者身上并无明显的伤痕,况且往体内灌注蜡油是需要血液流通的,所以极有可能死者在被制成蜡像时还活着……”   话还没说完,堂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身着浅色罗裙的女子提着裙摆匆匆赶来,好巧不巧就听到夏茶的最后一句话,当场掩面哭出了声。   随后赶来的才是守门的衙差,似乎是一时疏忽才放进了这位,显得有些无措。白烬无奈,便遣去了他们,起身为君子游引见,“先生,这位就是死者金万财的遗孀徐氏。”   君子游抽出帕子,递给徐氏是想她擦干脸上的泪,不过凑近的时候,他似乎从对方指缝间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笑意,虽然很快就被哭泣掩饰,不过他确信自己这双眼睛应该还没花到会看错的地步。   ……也是了,换作他是徐氏,被家里的死鬼打骂折磨这么久,都恨不得亲自动手宰了对方。现在金万财死了,她不放几挂鞭大庆三天都算顾及了夫妻情分。   “大人……大人明鉴,虽说夫君酗酒无度,醉后总是打骂我与阿宝,可他清醒时却是个好丈夫,也是个好父亲,闲时会帮我做些杂事,也会请城里最好的先生为阿宝教课。就算家里做的是不光彩的生意,他也会想办法把最好的给儿子,他其实……其实是个好人。”   “可醉酒后就像变了个人,你承受不住他无端的打骂,为了保命只好求助于顺天府,我说的没错吧。”   徐氏点点头,白烬示意她入座,又打发走了有些不安的夏茶,这时候的君子游捧着一沓验尸的结果,分心与人闲谈。   他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待人又有一种言行可见的温柔,是会让人放下戒心。尤其是徐氏这种没怎么被善待过的女儿家,很容易就被他吸引了去,想套话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夫人,你家的儿子今年多大了,可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提到爱子,徐氏的眼睛都亮了起来,“阿宝年底就要七岁了,长得又高又壮,比同龄的孩子看起来大许多呢。唯一的遗憾就是这些日子住在城外,阿宝跟着我,也便没空到私塾去读书了,耽误的课业也不知能不能补上……”   这可就说到了君子游的老本行,他立刻想到了从徐氏口中套出实话的法子,并没有急于深问,而是选择了更为圆滑的方式。   “刚巧我曾是教书先生,也住在京城之外,夫人若不介意,令郎耽搁的课业可到我这儿来补习。我就住在南城门外百里处,到时夫人只需对家丁提起是我邀请的贵客即可。”   “您……不是府衙的大人吗?”   徐氏疑惑的望向白烬,后者摇摇头,“夫人误会了,这位是奉皇命调查此案的君先生。”   “奉、皇命……我夫君他……”   “府衙暂不便透露案情,夫人且放心,若生变故,在下定会派人前去告知夫人。”   “如此,便有劳白师爷了……”徐氏白着一张脸匆匆告退,慌慌张张的,明显是在害怕并回避着什么。   看着她耐人寻味的反应,白烬不得不怀疑她与金万财之死有关,去看君子游的表情,却是一脸的不以为然。   “先生,您不觉着徐氏有些可疑吗?”   “现在证据不足,怀疑谁都是一厢情愿的猜测,还是别打草惊蛇,她那边自有我去打探消息,暂不要惊动他们母子。至于其他的调查不可暂停,我有种预感,金万财之死只是迷惑我们的一道屏障,不把两桩案子分开调查,我们永远都摸不着头绪。”   说着,君子游喝干了最后一口茶,把披风的领口紧了紧,绑起丝带时才想起自己吩咐沈祠做的事,“对了,我命人从牢里提审了一个人犯,便是花魁案中那个把绮凰遗体藏在大红棺材里的土夫子。他在京城周边行盗墓的勾当已久,也许知道与此次案件有关的线索也说不定,一定要撬开他的嘴啊……”   话音未落,就见墙头上冒出个慌慌张张的脑袋,沈祠急的走路都绊跟头,□□时脚底还踩空了,一头栽在地上,都来不及揉一揉脑袋上磕出的青包,一路连滚带爬的到了二人身前,气喘吁吁的刚开口,就被君子游捂住了嘴。   “你要是敢说那个土夫子死了,今儿个我就扯烂你的嘴。”   “不不不……”   “那你这么着急是赶着做什么。”   沈祠已经猜到他下一步的举动,捂好了脑袋才敢说:“先生,那、那个土夫子他……跑了。”   白烬最先急了,抓着沈祠质问:“你说什么!顺天府大牢森严,连只老鼠都难跑出去,怎么可能……”   两人干瞪眼也改变不了人已经跑了的事实,还是君子游最先去了大牢查看情况,去的路上沈祠就在耳边叨咕:“先生,那土夫子是个会钻墙打洞的,我去的时候牢房都被挖空了,人早就不见了。”   可到了牢房,涉事的狱卒却又是另一番说辞,“大人明鉴啊,小的从未玩忽职守,每天都会挨个牢房巡视,这人又是个严加看管的刺头,几个兄弟都是轮番检查的,不可能给他挖洞跑出去的机会。”   沈祠嘴上不饶人,“人是长了翅膀飞出去的不成?那么大一个洞就在眼前还不承认,我看你就是怕担责任。”   这两人吵的不可开交,把君子游闹的脑仁儿生疼,赶紧让他们住了嘴,进了牢房里,他一眼就看出了不对劲儿,“狱卒说的没错,这地洞的确不是土夫子挖的。”   沈祠撅着嘴,“先生,怎么连你也帮着他说话啊……”   “不是我偏袒,小沈祠啊,你就没发现这间房里少了些什么吗?如果挖洞的话,一定会出现的东西是什么?”   对方稍想了片刻,“铁铲……或者别的什么工具。”   “……除了这个呢?   “那就是……没有别的了吧?”   君子游扶额叹气,白烬看的都笑出了声,“沈侍卫,是土啊。”   如果是从内向外打洞,残土堆积洞中,只能将其移动到牢房里,才能保证洞穴的畅通。然而不只是看守此处的狱卒没有察觉,就连牢房中也没有可疑的泥土,所以很显然。   这个洞是从外向里打的。   与此案的有关的嫌疑人不知所踪这点的确令人沮丧,但没了一个土夫子,这案子未必查不下去,顺天府的办事效率还没差到事事都需要君子游叮嘱,所以他也没顾虑太多便回了府,似乎一点儿都不在意。   白烬满头雾水,“平日有案子可查的时候,先生都恨不得整天泡在卷宗里,怎今儿个这么着急的回去了。”   陆川临走前只留下模棱两可的一句:“接生!”   引得白烬与沈祠面面相觑,还当是他在离京的数年间移情别恋,对女子动了心,居然都是要当爹的人了。   君子游一回府,便迫不及待把搁在车顶冻着的雪兔放在了卧房门前,小小的一只,身体里刚好能放得下一支指节长的短烛,火光在冰晶的映射下显得十分柔和,照得身处冰封天地间的游子心里暖暖的。   他说:“小时候,我爹也经常会做些有趣的玩意儿逗我开心,冰灯也是会的,不过做得中规中矩,一点趣味也没。我时常抱怨他不懂小孩子爱玩的心思,他老人家嘴上数落我是读书人家的孩子,不该像山里野大的娃儿那样贪玩,不过还是学着给我做了好看的。他手艺不大好,就和王爷刚做的这个差不多,我夸他捏的狗儿好看,他却说那是猫……”   讲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望着他的笑颜,陆川心中惆怅,“真羡慕您这样父慈子孝的家庭啊,说实话,接触到这起案子时我就有共鸣,从小我也生活在父亲的暴行下,相较死者不同的是他即使滴酒不沾,也是个枉为人夫的混蛋。有件事是我一直隐藏的过去,我娘……是被我爹活活打死的。”   君子游心里“咯噔”一下,他不想揭开他的伤疤,可这是陆川为数不多愿对人敞开心扉的机会,错过这次便不知何时才能让他倾吐心事了。   “外面风冷,莫挨着冻了,快进去吧。”他将陆川拉进了房,就像个知心哥哥一样,俯身凑得很近,摸着后者的头,轻轻朝他的双眼吹着气,让那人含在眶中的泪水涸了去,“真是苦了你了……”   “我爹他……是个赌徒,早些年被振德赌庄骗去了家产,一家人过得很辛苦,时常连肚子都吃不饱。我爹早已没了人性,想将我买给富户家做下人,还想把我娘卖去青-楼。我娘舍不得我,拼死不从,我爹就……”说到这里,陆川哽咽了,许久才调整好情绪,接着说了下去。   “后来,我娘的尸骨被他藏在公主府后院外的一口枯井里,那时我年幼,凭一己之力打捞不起娘的遗体,旁人又嫌这事晦气不肯帮忙。我日夜在井边哭嚎,想着就这么跟娘一起去了也好。在我决心投井的那天,是年少的王爷路过那里发现了我,帮我安葬了娘。”   君子游感慨:“王爷真是个好人啊……后来令尊怎样了?”   “他自作孽,欠了太多赌债还不起,被振德赌庄逼得走投无路,也投了那口枯井。我不知他为何要选择和我娘死在一处,宁愿相信是我娘冤魂不宁,变作厉鬼来向他索命。”   君子游给他倒了杯茶,亲手递给他,是看着他喝下去的,“过去的事就别再气了,念念不忘只会让自己痛苦,早些放下也是放过了你自己。”   “先生……”   “金万财之死疑点重重,还涉及了诡棺案,朝廷追查下来,徐氏母子怕是很难洗清嫌疑,放心吧,我会赶在皇命下达以前查出真相的。”   大话说的太早,其实君子游自个儿心里都没底,一宿都没怎么睡好。   天还没亮的时候听到了动静,发现小白挺着肚子在他脚下折腾,小黑也上蹿下跳没个安生,就知道要出大事了,赶紧取了厚厚的绒毯垫在床脚,自己披着被子守在一旁。   而陆川醒来的时候,就听那人房里传来一声惊呼,随后一个只穿着单衣的清瘦身影从门缝里钻了出来,光着脚在雪地里跑了好几圈,兴奋得停不下来。   小黑也跟着那人奔了出来,围着他直跳脚,一人一猫留下了一串大大小小的脚印,让人想抱怨,却又说不出数落的话。   小黑并没有跟君子游胡闹太久,蹦够了便又回了屋,只有君子游还兴冲冲的,半晌才平静下来,回头一见陆川,立刻就跑了过来。   “生了生了!黑白灰各一只,我当爷爷了!!”   陆川有些哭笑不得,被那人强行拉进房里去看了三只新生的猫崽儿,都窝在小白怀里,彼此相亲相爱的抱着,眼睛还没睁开,身上长了层细细的绒毛,小小的一只还没有巴掌大,倒是也不闹人,就静静的睡着,小爪子时不时抽搐一下,可爱极了。   小黑搂着小白,专心舔着它的毛,让筋疲力尽的妻子在怀里安心睡着,碧色的眼瞳注视着外界的一举一动,稍有声响都要竖起耳朵听上半天,确认无事才会护着妻儿微微眯上眼睛。   “先生,折腾了一夜吧。”   “还好,两只和三小只都不闹人,只可惜我从没做过接生这种事,书中看来的知识很难在实战用上,让小白吃了不少苦。到头来还是它自己解决了麻烦事,我所能做的只有替它们盖上小被子而已。”   “对了先生,徐氏一早就带着她的儿子过来了,这会儿该在前堂等您呢,快把衣服穿上去见人吧。”   君子游以为徐氏至少还要小心个几日才会找来,还纠结这几天该怎么找个合适的借口去探望他们的母子呢,一听对方主动上门,高兴得一时糊涂,差点儿就要穿着单衣出去见人了。   结果一推门好巧不巧就望见个蹲在自己房前鬼鬼祟祟的男人,这背影,这身段。   萧北城回过头来,是一脸要杀死人的表情,冻得发红的手里还捧着一盏冰兔灯,姿势和他现在这张脸还真是不配。“穿成这样,是想去见谁家的小娘子?”   “王爷才是,鬼鬼祟祟的,是想和谁家的小娘子私会?”说完这话,君子游就笑了,心道这小娘子可不就是他自己?   萧北城用帕子拭了手,轻车熟路地摸进房里,吩咐红着脸的陆川先去招待徐氏母子,又在炭火边把双手烤热了,才拿着软巾去擦君子游脚底的雪泥。   “昨日在吉祥寿材铺的地窖里又发现三具遗体,与金万财相同,体内都被灌注了大量蜡油制成了蜡像,目前身份还没有查明,顺天府已着手调出一年内所有的失踪记录逐一调查。至于死者金万财身上似乎又找到了其他疑点。”   “是什么?”   “夏茶进一步解剖了他的遗体,发现他体内的血液至少一半与蜡油融合后都形成了血块,这也许能颠覆此前的猜测,便是金万财并非生时被灌注蜡油,而是在死后不久,体内血液尚能流动时。”   “可这不符合常理,人死后心脏立即停止跳动,血流也会随之停止流动,蜡油根本无法被灌注体内……除非是……”君子游一拍脑门,猛然想起什么,恍然大悟的“啊!”了一声,紧着系上衣带就跑了出去。   萧北城望着地上那人还没穿上的鞋,无奈叹了口气。   待他追去的时候,君子游已经人模狗样地坐在主位,与徐氏客套了,说的无非是些安慰她不必忧心案情的话,又夸了阿宝一番。   “令郎小小年纪,容貌谈吐就如此不凡,往后必能成大才。夫人且宽心,小少爷的课业就由我来补习,这期间就让我府上的丫鬟带你到京城走走,置办些东西吧。小宁,可得招待好夫人啊。”   名叫小宁的丫鬟听了吩咐便露了面,朝徐氏鞠了一躬,便挽着她走了。这个活泼的姑娘很有亲和力,就是举止大胆了些也不会让人觉着无礼,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萧北城忙着低头给君子游绑起鞋带,本是不在乎别人做了什么的,可君子游就像做贼心虚一样的凑在他耳边解释:“王爷,您别多想,这姑娘是暗鸦的人,小侯爷一手养出来的杀手,我绝对没有非分之想。”   “你说这话,倒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了。”   “哪有,我这是怕王爷多想啊。”   无暇解释太多,君子游忙着招待金阿宝,提前命人在书房准备了些小孩子爱吃的点心,萧北城瞥了这孩子一眼,发现这小子长得确实比同龄的孩子壮实些,看起来也更加沉稳,与人对视时有种刻意的乖巧,的确是受过良好教育的。   若不是在君子游回身时,他注意到了金阿宝眸底一闪而过的凶狠与仇意,他或许真要信了这孩子的演技。   年少狠戾……这性子,简直像极了那个人。   “王爷,王爷?”君子游摆手在他眼前挥了一挥,才让萧北城回神,“我这便带着阿宝去修习课业了,王爷您先在我府上转转,用些点心吧。”说罢便拉着金阿宝走了。   事实上,君子游对这孩子的问题并非毫无察觉,只是刻意装傻罢了,自己表现得傻里傻气,也便更容易套出话来。   就在他带着金阿宝走向书房,琢磨着该怎么开口才能引入正题时,对方一句话就让他如坠冰窟,僵在了原地。   “先生,我爹金万财,是我杀的。”   作者有话要说:目前为止年龄最小的嫌疑人登场,今天也是三更,提前预告一个惊险的情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感谢在2020-10-1622:20:33~2020-10-1723:56: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生生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4章 野鬼   君子游听了这话一愣,笑容僵在脸上,嘴角一抽,心道这小子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为了避开这个话题,他还委婉地表示了质疑:“阿宝这话可不能乱说,小孩子不懂事,出去就别胡闹了,别让你娘担心啊。”   可金阿宝却是一脸镇定,也不知是真的无知还是胆大,“我说了,那个老头是我杀的,你最好现在就把我报官抓起来,否则……”   他猛地一扬手,君子游吓了一跳,哪成想这个看似天真单纯的孩子居然是有备而来,手中握着把宰牛的尖刀,直指愕然的君子游。   面对这场面,君子游虽是不怕,却不免感到惊悚,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该是只知玩乐的年纪,却过早看透了生死,如果不是他真的做了什么,那他就一定是在保护什么人。   除了徐氏,他也再想不出什么人了。   “在这儿杵着吃风,是嫌身子还不够难受吗?”   闻声而来的萧北城瞥了一眼还站在院子里的二人,君子游心里一惊,忙用宽袖挡住了金阿宝持刀的手,转过头来笑吟吟道:“这不是想着雪天之景,正应了昌黎先生的《春雪》了嘛。‘白雪却嫌春色晚,故作庭树穿飞花。’,这句诗极美,阿宝可得记住了,等下背给娘亲听。”   金阿宝上前一步,对满脸质疑的萧北城张了张口,明显是有话想说。   可他还未开口,表情就变了去,迟疑着看向了面不改色的君子游,垂下头去点了一点,“记住了先生,白雪却嫌春色晚,故作庭树穿飞花。是韩昌黎的名作《春雪》。”   “这就对了,阿宝果然聪慧,敢问师出哪位高人?”   “越……越氏私塾的、长苏先生。”   “那我可得抽空去拜访这位先生,学学他教书的绝活。”   听这两人聊得尴尬,萧北城觉着无趣便走了,待他走远,君子游才放开金阿宝,甩了甩痛到麻木的手,挽起袖子,往下淌血的那只手将尖刀扔了出去。   金阿宝愣愣地望着他,不敢相信竟然有人会蠢到用身体去挡刀子,不过见他这样倒是胆怯了,没有坚持捡回刀子,而是低头站在原处,自知做错了事,便不敢去看那人了。   “这么危险的东西可不能带在身上,伤人伤己都不好,听话。”   君子游倒是不以为然,只为方才瞒过萧北城的眼睛而沾沾自喜,带着金阿宝到了自家书房,扯了块应急的布条,让后者搬张椅子坐到自己身边,一边龇牙咧嘴地用温水洗去手上的血,一边问道:“半个月之前,你娘可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没有!”金阿宝果断的答道。   “可别骗人啊,半个月之前的事,就算你是大罗神仙也得想想再答。我不认为你偏袒母亲是错,可你一定要分得清轻重缓急,因为你每一句证词都可能会成为证明她无罪的证据,可千万别因小失大,为了徇私而坏了大事。”   金阿宝是个懂事的孩子,经过君子游这一提醒,也明白了事理,认真回想了半月之前所发生的一切,答道:“没有,阿娘每天足不出户,顶多是和隔壁的婶子话话家常,抱怨一下我那不讲理的爹,没有任何异常。”   “那么徐氏并无杀害金万财的机会,你将罪责揽到自身又是在袒护谁呢?”   金阿宝不说话了,盯着君子游受伤的手出神,那人还想再问,就听门外有人装模作样地敲了门,径自推门而入,居然是这几天人影都找不见的姜大夫。   姜炎青捧着托盘到了桌旁,拍拍金阿宝的大腿,让人往旁边挪了挪,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坐下便捏住了君子游的手腕,颇为嫌弃的撇了撇嘴。   “你莫不是以为自己的小伎俩真能瞒过他不成?他不明说是纵容了你,却心疼了自己,你这个人啊……”   君子游不好意思地笑笑,眼神明显是希望姜大夫不要在小孩子面前掀自己的老底,求他暂时搁置此事,又用没受伤的手拈了块清热解火的绿豆糕递给金阿宝,“继续方才的话题,回答我的问题。”   “……我爹,那个男人死了,一直受他打骂的阿娘肯定会被人怀疑。我不知道是谁杀死了他,我只想保护我阿娘。”   这倒是句实话,君子游信他护母之心不假,照他这个说法,逻辑也是无懈可击的。这个小孩子的确有些早熟,可他还不了解大人世界的复杂,就算是有人教了这套说辞,他也未必能学到这个份儿上。   “那我问你,在令尊过世以前可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那个男人一直很奇怪,只要喝了酒就像变了个人,有时候还会跑到棺材里睡上一宿,我娘去劝他,他便打骂我娘,后来我娘不敢管了,等他醒来发现自己睡在棺材里,又会痛打我娘。”   姜炎青“啧”了一声,“这不是醉鬼,是疯汉吧?”   “他好像两年前受人蛊惑,信了个什么教,自那之后就很少做活,也不管家里是不是吃了上顿就没下顿,整天醉生梦死,没事儿就喜欢跑去乱坟岗蹲着,还喜欢收集一些动物的尸体放在家里。我娘看着害怕,劝了他几次都被打了,后来也不敢说了,只有忍着。”   君子游越发可怜徐氏的遭遇,贤妻良母居然落到这种人手里,还能隐忍这么久。换作是他,早就把金万财的狗脑袋给剁下来了。   “你说两年前发生了什么?”   “从前我爹虽然脾气不好,可他还不至于对我娘大打出手,顶多是赌气几天不说话罢了。可他自从被人骗了以后,就把我娘当成了出气筒,总是做些奇奇怪怪的事吓人,我娘早想带着我回娘家了。”   “比如?”   “会把官府要送去乱坟岗的那些流浪汉的尸体偷偷留下,烧蜡涂在尸体上,说这是什么要把死人的灵魂封在身体里,等日后寻到了起死回生的办法,他们就能够复活了。”   这不免让人想到金万财的死状,君子游满心疑惑,借故与姜炎青出了门,走远了才问:“我有个问题,有没有什么能让人在死后血液继续流通的办法?”   对方盯着他的脸,怀疑他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别说人了,就连动物死后心脏也会停跳,没有心跳要如何鼓动脉搏?除非……”   “除非?”   “有什么能从体外维持心跳的办法。”   绕到卧房,姜炎青让君子游躺平在床上,解开衣襟只露了件他穿在里面的单衣,拳头不轻不重的砸在他的左胸,吓得君子游一声惊叫。   “怎么样,有感觉吧?”   那人惊魂未定,捂着胸口,迟疑着点点头,“好像打到身上的一瞬间,心跳都被控制了一样。”   “我爹也是个大夫,以前他教过这种法子可以稳定昏厥者或将死人的心跳,争分夺秒抢救患者的性命。不过这只适用于将要咽气之人,若情况并不严重,只需将两手叠压在患者胸口按压即可。”   “那有没有可能是人在死后被强行鼓动心脉,借以将蜡油灌注体内呢?”   “我觉得你似乎把事情想得复杂了,这种东西只要填充体内就够了,又不需要流经血管,最直截了当的办法就是从七窍灌进去,就好比从你的嘴进去……”   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姜炎青一把捏住君子游的两颊,迫他张开嘴,拿了杯冷茶象征性地往他口里滴了些,随后手指从他的下颚滑到喉咙,经过胸口,又一路到了腹下。   “滚烫的蜡油从你的食道穿过五脏六腑流入胃中,越灌越多,越灌越多,到最后撑破你的内脏,便充满了整个腹腔、胸腔,把你做成了一个蜡人。”   “……可是这样的话,岂不是活人死人都能制成蜡人了?”   “没错啊,不过关键之处就在于验尸报告中强调了遗体内至少三分之一的血液是结块的,这也能间接证明死者的确是在死后才被灌注蜡油制成蜡人。至于他的死因以及凶手的动机就是你们要查的了。”   姜炎青伸手将君子游扶了起来,回身时正好对上一双溢满杀气的眼睛,吓得瞬间竖起了浑身的汗毛。   萧北城盯着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突然露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姜炎青心道一声不妙,极其自觉的抽了自己一巴掌,撤了手撒腿就跑。   而君子游讷然盯着萧北城,半晌才回过神,心有余悸的按着自己的下腹,好像方才真的被灌了一肚子蜡油似的。   “王爷,吉祥寿材铺中找到的另外几具遗体有什么特征?”   “同是被蜡油灌注体内,姿态却是各不相同。有两名魁梧精壮的男子怒目鼓鼻,手持武器相对,活像哼哈二将。至于另一名死者则是位女子,脸上涂着前朝时流行的红颜妆,双目紧闭,死态安详,就像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这就对了,王爷可还记得金万财被发现时保持着怎样的姿势?”   萧北城稍作回忆,“被花圈遮挡住了看不大清楚,不过本王记得,他似乎两手上举,双腿一前一后岔开,保持着走路的姿态,而且双眼也是睁开的。”   说到这里,他便明白了君子游心中所想。   原来……这群人居然是画里走出来的孤魂野鬼。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子游是个有点胆小,也很怕疼的人,但真正遇到事情的时候,又会抛下所有的弱点,成为别人的依靠。而王爷顾及了他的心情,并没有拆穿他的把戏,虽然心疼,还是给足了他面子,有的时候理解才是感情中最可贵的纵容,经历过生死,已经有老夫老妻的味道了。   感谢云生生小可爱打赏的2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0-1723:56:15~2020-10-1800:03: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生生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5章 大火   站在顺天府的停尸间里,对着满屋子站立着的遗体,不得不说,这场面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接受得了的。   君子游端着火烛,走近去看了萧北城口中极像哼哈二将的两具男子遗体,也不知二位是什么时候过世的,面孔栩栩如生,皮肤还有着弹性,站在房中活像一双真人,面对面站着都让人心里打鼓,很怕他们会突然醒过来,抄起手里的家伙就朝君子游头上打来。   陆川提醒:“先生,这些蜡人是易燃的危险之物,还是离远些,小心为好。”   “小川子,你有没有觉着他们很眼熟?”   “不,我没见过他们。”   “不是说这个,是扮相和姿态,是不是曾在什么地方见过?”   陆川强忍着心里的不适,歪着脑袋看了好半天,才琢磨出一点儿门道来,“哼哈二将……有点像小时候隔壁大爷家门上贴的年画。”   “你说的不错,这两人的姿态原形的确是出自我们眼熟的年画,不过这只是整幅画卷其中一小部分的截取。画卷全名《诸仙降妖伏魔图》,涵盖了佛道两大教派中所有神通广大的仙人形象,而这位女子闭目抿唇,神态安详,两手拈着兰花指翘在身体左侧,恰是其中何仙姑的形象。”   “降妖伏魔?那这该是大吉的寓意才是,为何要把遗体摆成这样?”   “这你就不懂了吧,你可知始皇帝废除生殉制度,改以陶土烧制人俑陪葬这事?古往今来,人们都是极其注重死亡与来世的,所以这个东西的用处,我觉得最有可能是陪葬。”   “可是这些人一点都看不出痛苦的样子,难不成,是自愿被弄成这样的?”   “金阿宝曾提过死者金万财受人蛊惑信了教,自那之后就变得神神叨叨,做事毫无章法了。如果说真有一个教派在附近行动,迷惑这些无知百姓,让他们深信付出代价就会得到福祉,那么做出这样的牺牲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君子游觉着自己这个猜测应该八九不离十,便打发陆川去叫人,“王爷方才嫌晦气没跟来,这会儿该和白烬在前堂那边用茶,你去拜托他老人家查下近期京城的失踪人口,如果没有查到这几个人的身份,恐怕就是应了我的推测。”   陆川傻呵呵的,显然是没听懂他话里的玄机,只知道糊里糊涂地照做。   出门的时候,他就觉着不大对劲,分明停尸房中只有他和君子游两个活人,可他却好似听到了第三个人的喘气声。陆川这人不比沈祠迷信,却也是个胆小怕鬼的主儿,很怕是那几个站在房里的神仙发出的动静,吓得跑的比兔子还快,一溜烟儿就不见了人影。   君子游还觉着奇怪,回头看了一眼,心道这一个个的壮汉猛男,居然都有着一颗细腻柔软的少女心,就没有哪个是在关键时候能靠得住的。   话是这么说,可他自个儿对着几具死于非命又死状奇特的遗体,心里也难免突突,被哼哈二将那两双眼睛盯的浑身难受,便转而去看了扮作何仙姑的女子。   这个时候夏茶还没来得及验尸,因此遗体都保持着被发现时的状态,许多细节还没有被破坏。   君子游微微欠身,将身子弯到与女子身高相差不多的程度,忽而发现遗体的发髻处有一片浅浅的阴影,用折扇掀开那几捋碎发,能看到一道伤痕就藏在发间。   “这个位置……”   他似乎发现了什么,又卷起了遗体的袖口,果然,有一道细线的痕迹横在手腕上,颜色浅淡,伤口却很深,是被脂粉一类的东西掩盖了痕迹。   他又掀起遗体的裙摆,死者双腿上虽有青紫色的尸斑混淆视听,还是能看到明显的瘀伤,这名女子生前一定也是遭遇了暴行。可她若是被迫如此,为何死状如此安详?   君子游百思不得解,便想从哼哈二将身上找些线索,转头时忽觉余光中黑影一闪,回头一看,却是空无一人。   他只当是自己忐忑而多了心,才刚转回身子,就听背后“砰”的一声巨响,停尸房的门蓦地关了起来,将君子游与三具死相诡异的遗体关在了一起。   “……不是吧?”   求生心切的君子游忙扑到门前,用力拍打着门板,奈何门是从外被人闩住的,以他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推开。   这个时候的君子游还没有意识到会发生什么,只当是有人与他开了场低级的玩笑,还想着用不了多久陆川就会回来,不过是要跟三位神仙多处些时候罢了,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这样想着,一声异响忽从头顶传来,随后便有嵌在屋顶的瓦片落了下来,亏得君子游躲得快,否则这一片打在头上,他的脑袋又要开瓢。   闪躲的时候,他还不忘往上张望,虽然只是一闪而过的侧颜,可他确信自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怎么是你……”   不等他说出那个名字,下一步对方的行动就让他僵在了当场,从碎瓦的缺口中竟伸出了一只握着火折子的手来。   下方刚好是三具已经蜡化的遗体,君子游的心顿时悬到了嗓子眼儿,一声“不”都没来得及出口,火光便坠了下来,瞬间点燃了紧靠在一起的哼哈二将。   火势蔓延得极快,君子游想抢救死者已是有心无力,他很快意识到对方的目的不仅仅是毁掉这三具将会成为解决此案关键证据的遗体,更是要除掉与此有关的自己,咬牙冲到门前,死命拍打着门板,高声求救。   “有人吗!!喂!有人在吗!走水了,停尸房走水了!!”   声音被湮没在呼啸的寒风中,君子游还欲再喊,却被烈火焚烧生出的浓烟呛进鼻息,滚烫的烟尘灼伤了喉管,痛得他难以发声。   他意识到这样下去在被烧死以前,吸入太多废气的自己一定会窒息在火场里,为吸到新鲜空气而不得不俯卧在地,靠在最接近屋门的墙角。   这样一来,至少大火烧的房倒屋塌时不会把他压死在下面……   君子游只觉头晕目眩,被灼伤的气管疼痛难忍,挣扎着开口,每一字都是含着血沫说出的。   他说:“清绝,救我……”   清绝……救我……   远在前堂的萧北城猛然回神,盯着手中茶盏所盛的清汤所倒映出的影子,便好似看到了君子游的笑颜浮现在眼前。   他没头没尾地问了句:“子游是不是去的太久了?”   白烬就知道,自己说的话他是半个字都没听进去。“王爷,先生做事一向细心,若有什么发现,定会第一时间回报的。”   萧北城仍是不放心,搁下杯盏出了门,就听门外骚乱,路过的衙差都是灰头土脸急匆匆地路过,手里还提着木桶与清水。   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抓了一人询问:“发生何事!”   那衙差身上的衣服都被烧烂了去,说话上气不接下气,“王、王爷,走水了……停尸房那边走水了!”   “可见到我家王妃在何处?”   “王、王妃?……那边没没没……没半个人影啊?”   白烬慌了,赶紧命人到刑部求援。现在可是深冬,天干物燥又极寒,平时用来以防万一的水缸都结了冰,想要灭火就只能现从井里打水,单凭顺天府这些个差役是没法阻止火势蔓延的。   “王爷!现在顺天府忙乱,无暇顾及您,您还是请……哎?王爷!王爷!!”   这一回头,哪里还能看得见萧北城的影子?   想到君子游不久前正是去了停尸房,白烬心道一声不妙,赶紧追了过去,等他赶到的时候萧北城已经脱了外袍,从来往的衙差手中抢了装水的木桶,朝大火烧的正旺的主屋走去。   白烬赶忙去拦人,“王爷!王爷使不得啊,现在火势太凶,进去就出不来了。您救人心切我能明白,可您总得顾着自己啊,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哎!王爷!!”   萧北城要是能听进他的话可就不是缙王了,眼看甩不开白烬这个老妈子,索性便把他抓着的外衫一并脱了去,举起水桶当头淋了自己一身冷水。   “王爷!”   “去把姜炎青叫来。”   说完这话,萧北城就冲进了火场。   此时大火已经烧的停尸房主屋只剩下了框架,焦朽的大梁随时可能坍塌,胡乱冲撞定是性命不保。   “子游!”   耳畔只听得烈火灼烬万物的细碎声响,烧焦的杂物散落一地,很难从废墟中找到什么。   萧北城顶着高温咬牙前行,推开已经烧脆了的木床,侧目一看,就见三具诡尸体内凝固的蜡油已经融化,纷纷瘫软在地,皮肉被大火炙烤着,散发出腐臭的气味。   他无暇多想,四下找寻那人的身影,并没有注意到屋顶的大梁已经断裂,一步上前就听头顶一声脆响,屋顶堆砌的碎瓦随之一并塌了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眼前白影掠过,一个匍匐已久的人影扑了上来,整个人都压在萧北城身上,硬是将他推了出去,险险避开坍塌的重物。   “来救人的……可不能先我一步倒在这里。”   君子游沙哑着嗓音,微微张口,强忍着疼,弓起腰来推落了砸在肩背的滚烫残土,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勇气,居然一把揪住萧北城的领子,迫他吻了自己。   “亲亲就好,亲亲就不疼了……”   说完,便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56章 陆川   得知萧北城为救君子游奋不顾身进了火场,沈祠心急如焚,傻呵呵地就要往里面冲,白烬气得两眼发昏,王爷在里面生死未卜,生怕他也进去送死,气的一脚狠踢在他屁-股上,一反从前的儒雅形象,破口大骂。   “臭小子,别跟着胡闹了!要是有劲儿没地方使就去帮着打水扑火,你以为自己进去能做什么!!”   沈祠被骂的有些发愣,也不知是因为他突然发火,还是自知无能为力,竟然眼圈发红,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   白烬来不及安慰他,就听一声巨响,烈火中摇摇欲坠的危房到底还是塌了下来,两人愣愣注视着眼前的一片废墟,半晌,沈祠撕心裂肺的喊出声来:“王爷——!!”   “大半夜的,鬼叫什么。”   萧北城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沈祠身后,犹如鬼魅,幽幽一句吓得后者惨叫一声,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连滚带爬地蹭到一边,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确认面前的人就是他活生生的王爷了,才抓住那人的手,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王……王爷!”   刚从火场里捡回一条命的萧北城还穿着半湿不干的衣服,脸上横着几道灰痕,身上也擦破了皮,好不落魄。   他长出一口气,微微侧身放下了在他肩头昏睡的君子游,那人被浓烟呛得已经彻底没了意识,任人掐着脸颊也是唤不醒的。   萧北城连拍他的胸口,那人毫无反应,意识到情况不妙,他立刻扯开碍事的衣襟,两手交叠在那人左胸,有节奏地按压着为他进行心肺复苏。   这样尝试几次,仍是没有反应,萧北城不得不抬起君子游的下巴,放开他的呼吸道,口对口将气息度给他。   沈祠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只当是自家王爷精虫上脑,大庭广众之下就要办那档子事了,不知不觉地红了脸,直到萧北城一语吼醒了他:“姜炎青人呢!快让他滚过来!!”   许是这话吓醒了昏睡中的君子游,被呛得猛咳一声,随后吐出一口黑烟,两眼一瞪,终于清醒过来,喘着粗气的同时胸中发出了类似风箱共鸣的声音,好半天萧北城才发觉那是他在重复说着一个字:“烫……”   离开火场少说也有半炷香的工夫,他身上明火已经熄灭,不该再有烫感,除非……   “白烬,把他的身子翻过来。”   突然被点名,白烬有些无措,匆忙照做,帮着君子游翻过身,看到那人背后的伤,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由于烈火灼烧,君子游背部的衣衫被烧得焦黑,与裸-露在外的血肉粘合在一处,伤势十分严重。   萧北城当机立断,用冷水清洗了君子游暴露的伤口,与白烬对过眼神,后者会意,按住那人双肩,令他难以动弹。   动手之前,萧北城问:“这一次损失惨重,可有找到什么线索?”   要不是君子游气管受伤呼吸困难,连说话都变得吃力,这会儿肯定是忍不住骂人的。   趁着他深吸一口气,萧北城毫不留情,借机一把撕去了贴合在他背上的破衣,又在他张口欲喊疼时趁虚而入,将手腕凑到了他齿间。   痛极了的君子游哪还顾得那是什么,一口咬了下去,疼的两眼泪汪汪的,手指都抠进了土里,许久才稍稍缓过劲来,瘫软着不会动了。   这时姜炎青姗姗来迟,往君子游背后的伤口浇了淬冰的冷水,还没等询问一句,就听有人哭出了声。   陆川是想拉住昏睡不起的君子游,又怕牵扯伤口弄疼了他,便只有跪在那人身旁,嘤嘤啜泣。   姜炎青心道王爷都还没说什么,你这小子倒是先哭上了,也不怕打翻了醋坛子。   这样想着,就见萧北城摆手命他将人带到别处安置,待他跟沈祠着手把人抬走了,才举起无力垂下的手,搭在陆川肩头,用沙哑而虚弱的声音说道:“扶本王去歇歇……”   此时陆川已起疑心,论关系,定是沈祠更能得缙王信任,可他支开亲信却独独留下自己,可见已是察觉到了什么。   但陆川并未拒绝,小心扶着萧北城的伤臂,将人带去了远离火场,暂时安全的厢房,走了一路,身后蜿蜒的血痕便流了一路。   萧北城脸色苍白,唇色也抿得发了白,一进门便命陆川锁上门,燃起火烛后靠在桌边,颤抖的手死捏着桌沿,咬牙扯下了被血色浸染的外衫。   他今日只穿了件玄色的衣袍,天色昏暗,他又刻意隐瞒,旁人自然难以察觉他的伤势。   房内充斥着鲜血甜腥的气息,背对着他的陆川按着门板,用力咽了口唾沫,两手轻颤,难掩激动,缓缓转过身来,双眼都发了红。   然而萧北城却似对此一无所知,忙着扯下袖子,用帕子擦去伤口附近的血迹,抽出随身的匕首放在烛火上加热,头也不抬道:“还愣着干什么,本王叫你来,不是让你干瞪眼的。”   陆川有些呆愣,身子僵硬地往前走了几步,却见萧北城转过身去,毫无防备地将伤处与后背暴露在了他眼前,蹙眉转过脸去,显然是痛极了。   陆川见状一时心生歹念,探出去的手滞在中途,又按向腰间剑柄。   他很清楚,这个时候只要果断的一击,缙王绝无生路……可他一旦这样做了,就再无回头的可能。   陆川犹豫时,殊不知萧北城也在观察他的举动,闭目轻咳一声,唤回了陆川的心神与良知,忙将佩剑收了回去,着手替人掀开盖在伤处的衣物,只见一块尖锐的木楔刺在那人肩胛处,创面已经红肿,血流了满背。   “王爷伤得很重,属下不敢贸然处理,还是请姜大夫……”   “他照顾子游,是抽不开身的,这点小伤不碍事,木刺拔除了很快便会愈合……可它要是一直留在里面,与血肉长在了一处,到时抽离可就不只是流点血的事了。”   这话里外是在暗示什么,陆川又不傻,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是嫌自己这根毒刺在身边留了太久,现在伤得他鲜血淋漓,该是时候碾碎了。   “王爷……”   “子游遇险,火势烧得顺天府人尽皆知时,你在哪里。”   陆川低着头一言不发。   “本王命你在他身旁好生护着他,可当他身处险境,你却在府衙正门接应姜炎青,应该最先发现险情的你出现在最不需要你的地方,有什么说得过去的解释吗?”   自知做过的事无法隐瞒,一旦君子游苏醒,自己的罪行也将曝光,陆川深吸一口气,两手同时伸向腰间,萧北城跟着悬起了心,硬生生憋回了起身拆穿他的冲动。   万幸,陆川没有辜负他的好意,纠结须臾,到底还是摘下佩剑,跪在了萧北城面前。   “王爷,害了先生的人……的确是我,可我从没想过杀他。”   萧北城稍稍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右臂,疼的直皱眉,用沾血的手从怀里抽出烟杆,递向认罪的陆川,后者难以置信地望着被自己背叛了的主人,不敢相信对方的温和。   见他迟迟未动,萧北城叹着气,只得自己在烛火上点燃了烟丝,吸着呛鼻的烟雾,总算是缓解了一丝痛楚,抽动手指示意陆川起身,用烧红了的刀尖替他剜去刺在伤处的木楔与腐肉。   “你自小是在本王身边长大的,你是个怎样的人,本王再清楚不过。你既无害人之心,铤而走险定有难言之隐,不妨说出来让本王帮你,总好过你一人捱着。”   “不……事已至此,大错铸成,我不敢奢求王爷谅解,只求赐我一死。”   “目的还没达成,怎能轻言生死,你这点还真是不像本王。再者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本王无权强夺你的性命。”   “王爷……”   “相对,你也无权伤害他,本王肯饶过你这次是有条件的。”萧北城眸色一沉,不留情面,一语道破对方的心事,“你的目的,与令堂有关。”   陆川紧咬牙关,额上挂着冷汗,紧绷许久,终于释然,长出一口气,苦笑着点点头,“王爷果然厉害,会犯傻……的确是因为此案与我娘的死因息息相关。”   “说吧。”   “当年我爹打骂我娘,原因不仅仅是他的暴力倾向,当时我尚年幼,只记得他的骂词中提及某教某神的祭祀,这些年过去了,一直是我心中解不开的疑惑。所以这次我看到了备受折磨的徐氏,与那被迫献身的何仙姑,就明白此事与我娘当年的遭遇如出一辙,才想……”   “你知道此案涉及诡棺案,三法司为稳定君心定会息事宁人,只有想法子把事情闹大才有彻查的可能,因此纵火焚烧停尸房,差点儿害死了他。”   说到这里,陆川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情,连连摇头否认,“不,我是有将先生锁在停尸房中,为的是装神弄鬼让先生觉着此案诡异,有兴趣深查下去,并没有纵火……那几具遗体暂存停尸房中,一把火烧下去,岂不是连证据也都湮灭了去……”   他说的也有道理,这让萧北城陷入沉思,若说动手的人不是陆川,那究竟是谁想要君子游的性命?   如果此案牵扯到了某些人的利益,使得他们在查出眉目前急于动手除掉那人,那最有可能的便是……   定安侯府。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犯人的身份是不是出乎意料了,不过关上门的人是陆川,放火的人是谁呢?可以猜一下。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57章 侯爷   突如其来的大火让顺天府陷入一片混乱,刑部与工部都加派人手前来支援,为避免火势蔓延到居民住宅的区域,甚至引渡了护城河水。   由于京城地势西高东低,平日官府也时常维护地下的暗渠,发生火灾时只要处理得当,通常不会造成严重后果。   待人们筋疲力尽地扑灭大火,天边已经泛了白,姜炎青为缓解君子游的伤势也是一夜未合眼,那人身子骨弱,遭遇这种情况也是去了大半条命,奄奄一息任他摆布,痛了也叫不出声,更无力动弹。   耗了足有两个时辰,姜炎青才止住他伤口外渗的脓血,朝身后一摊手,头都懒得回过去,“油纸。”   背后那等待已久的人递了卷早前准备好的油纸过去,发觉触感不对劲儿,姜炎青还抱怨:“这么大一张也不知裁剪好了再送过来,你现在怎么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而且这玩意儿凹凸不平,韧度差劲,纸质也不够通透,不是寿材铺里用来糊纸人的……”   话还没说完,一扭头正对上一把明晃晃的刀子。   姜大夫也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面对这种场面,也仅仅是惊愕了须臾,很快便回过神来,自己拿了油纸撕成小片,涂上一层清凉生肌的药膏,小心翼翼敷在了君子游肩背的伤处。   沈祠有些意外,握刀更逼近了些,质问:“喂,你都不怕的吗!”   姜炎青手上动作没停,只幽幽白了他一眼,“真被亲近的人背叛才算怕,你这种雕虫小技,我看多了。”   “……什么意思!”   “知道吗?有经验的大夫一眼就能从人的面目表情判断出这是一张真脸还是假面。你眨眼时眼睑无力,说话时嘴角僵硬,两颊鼓动困难,出气多进气少,也不怕把自个儿闷死。这张脸皮戴着应该很憋屈吧?”   “你……”   “什么你我他的,我跟小沈祠可不分彼此,他平常大胆的事可没少对我做,你要真的是他,来照这儿亲,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狗胆。”   姜炎青一指自己的嘴巴,吓得“沈祠”连退好几步,一没注意绊在桌脚,摔了个四脚朝天。   这个骚大夫戏瘾大发,眼看着就要趁人之危压上去了,吓得“沈祠”呜咽着喊“不!”,把脸上的薄皮面具都扯出了裂痕。   就在姜炎青撅着嘴,厚着脸皮凑上去要把人吃干抹净的时候,有人踹门而入,正是耳根子都红透了的陆川,而萧北城就黑着脸站在门前,可不比他昨夜从火场中逃出后的落魄好到哪儿去。   “闹够了吗。”   姜炎青“嘁”了一声,显然是还没玩够,心中不爽,被人搅扰只得悻悻缩手。   这世上能让他放开了调戏的人可不多,由此也能猜出此人的身份。   萧北城垂眸叹息,毫不掩饰地将失望写在了眼中,“你真要害死他才肯罢休吗?他究竟哪里对不起你……你以为除掉世上另一个自己,就能成为唯一了吗,君子安。”   被揭穿身份的一瞬间,君子安似乎还想遮掩。可他被抓了现行,至此已是无路可逃,挣扎也无济于事,倒不如给彼此都留些余地。   他缓缓扯下脸上的面具,不敢直视萧北城,便低头瞧着自己的足尖,悄声问:“王爷为何知道是我。”   萧北城没有答话,而是看向姜炎青,默然将这个问题又抛给了他。   “是味道。嗐,当大夫的鼻子都好使,沈祠跟在王爷身边久了,多多少少会沾染那一股子不同凡物的烟香,你身上没有不说,还有一些炭烤的木香,是方才不久才烤过火的证据。偌大京城,想找出几个三九天里穿得单薄的人可不容易,您君大少爷就是其中之一啊。”   “我没有问你!”君子安一句话喝得姜炎青闭了嘴,生怕他下一刻会扑上来咬人。   他抬起头来,一双泪汪汪的眼睛正对上面无表情的萧北城,看着这张与君子游极近相似的脸上出现了如此楚楚可怜的神情,缙王也不免心软。   “你与他,真是太像了……”   “这就是王爷认出我的破绽吗?”   萧北城没有回答,转身欲走,是要给对方留下最后的尊严。然而君子安却在他出门前问了一句足以让自己心灰意冷的话来:“王爷,倘若昨夜在火场中遇险的是我,您会奋不顾身的救我吗?”   萧北城没有回头,甚至脚步都不曾停顿,姜炎青咂嘴惋惜道:“啧,人啊,贵在有自知之明,何苦自取其辱。你还不够火候,喝了这杯绿茶,再回去反省几年吧。”   君子安失魂落魄地起身,咬牙切齿的瞪着人事不省的君子游,似乎心中已经骂惨了他,才刚朝前迈出一步,就被姜炎青横身挡在面前。   “哦哟,可不要对伤者动手哦,别看我是个大夫,其实还挺能打的。”   “你……”   “对了,最好快点把沈祠放出来哦,不然被他记恨的话,往后在王爷面前更不会说你的好话了。”   君子安这才打消近前的念头,与姜炎青对峙须臾,一开口就震惊了对方,“他……的伤如何了?”   “不致命,死不了,是不是很失望?”姜炎青的嘴虽毒,可他看得出君子安明显松了口气,看来是不希望那人出事的,难道……并不是他想杀君子游?   姜炎青自认识人极准,君子安此人看上去不似善类,其实心思单纯,并没有什么心机,很容易被人利用。他试探着问:“难道,真的是你想把他烧死在停尸房?”   “你放屁!我只想毁了那三具尸体,他自己有手有脚的,跑不出来不能怪我!”   “可你与此案无关,真要说有什么关系,也该是积极查案的一方,为何要做这种事?你可知要是你家弟弟出了什么事,第一个被怀疑的人就是你自己啊。”   “都说了不是我!我没有杀他,也没有要杀他,是他自己没有跑出来才险些丢了性命!”君子安也有傲气,眼看姜炎青不肯信他,也懒得与人解释什么,跺着脚便走了。后者深感此事复杂,忙又追上去刨根问底,活像块扯不掉的狗皮膏药。   陆川站在门边,往出追了几步,猛又想起什么,回身的时候却见房内空无一人,片刻前还半死不活的君子游已经不见了踪影。   “不是吧……先生,你究竟想做什么……”   死里逃生的君子游没有时间庆幸自己捡回一条狗命,昏睡时他迷迷糊糊听见君子安的话,心下已经猜出了幕后主使。他要是装作对此一无所知,的确是能苟延残喘多活些日子不假,可被利用而不自知的君子安怕是就要命不久矣了。   他虽然跟自己的笨蛋哥哥八字不合,见面不是争宠就是斗嘴,可他心里还是在意着这份失而复得的亲情,更惦记着养父临终前未能如愿的遗憾,不论如何,他都得护好自己唯一的亲人。   肩背火烧火燎地疼着,呼吸时还伴随着足以窒息的痛楚,不敢用力咳嗽,一口气稍微粗重了些,喉间就会漫出甜腥味,咽下去牵动伤处疼痛难忍,可吐出来又难消口舌干涸。   他就这样含着血,跌跌撞撞地钻进灌木丛,为避开周遭清理火场废墟的人们,不得不俯下身子,爬过狭窄的小路,趁着无人注意,咬牙爬上高墙,中途气尽力竭,四肢乏力又头晕目眩,迷迷糊糊就摔在了地上,惹得一身狼狈。   他的动作太过激烈,撕裂了包扎不久的伤口,油纸脱落下来,创面与内衫被脓血粘在了一起,又痛又痒。   即使如此,君子游仍是不敢耽搁,狠掐了大腿一把,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拖着沉重的伤体翻身,扶着墙面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他双腿发着抖,已是忍耐到了极限,不得不用两手撑着身子,根本是寸步难行。   “堂堂大理寺少卿,为何非选一条最难最苦的路。假死这一遭,偌大京城可还有人把你当活人看待?”   君子游双耳嗡鸣,许久才听清并理解这话里的意思,缓缓抬眼,朝人虚弱一笑,“果然是您啊……您终于来接我下去了吗。”   “别说的好像我是阎王爷一样。”   “对我而言,您可不就是催命的阎罗,出现在我面前,不就是为了我脖子上这颗脑袋……”   “要你的脑袋有什么用,既不值钱,也不能供在家里当摆件。吓人倒是不错,看你一眼足够让人半个月睡不着觉,半载过去想起来还后怕。”   “看来您这是把我当鬼了,难怪需要哼哈二将来镇着……是吧?侯爷。或许该叫您,老侯爷。”   这位便是威震京城,手中捏着军-政大权的定安侯秦之余,一身凛然之气,甚是逼人。   他就站在君子游身前一步处,笑眯眯的,就像个和蔼可亲的老人,若不是感受到了他身上肃杀的寒意,君子游可真就要被他骗了去。   “早知夜长梦多,不如趁早动手,以绝后患。”   “所以,侯爷这是后悔了。”   “谈不上,至少现在动手还不晚。”   说罢,秦之余的手便伸向了君子游。   换作平常,他定会因为内心抵触而退避,生怕落入对方的魔爪就再难逃离。然而此刻,君子游脑中一片空白,身子也迟钝许多,愣是等到那只手搭在了自己肩头,才恍然意识到方才那一刻,自己是险些丧了命的。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沈祠也叛变的话,王爷一定会气疯的吧…好在小沈祠很单纯,死心塌地绝无二心。   感谢云生生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0-1918:50:15~2020-10-2019:23: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生生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8章 沙漏   “好小子,你还真不是个孬种,看来是老朽小瞧了你。”   君子游听了这话笑的有些僵硬,也不知这位老侯爷究竟是真的被他蒙骗了去,还是刻意装傻,给他了个台阶下。总之现在局面尴尬,谁都不好戳穿对方,都是礼节性的点头迎合,实则各怀鬼胎,不知在心里把对方杀了几遍。   “……多、多谢侯爷夸奖,实不相瞒,我落魄至此却还是不计后果的跑了出来,就是为了见您一面……”   秦之余笑意不减,朝街角暂停的马车稍一扬手,便有侯府家仆驭马上前,恭请二人进马车内一叙。   “府里人多耳杂,不比此处清静,不妨就在此小谈片刻,否则缙王找不见你,又该着急了。”   “侯爷说的是,恰好我这两腿不听使唤,再远的路也难走,就多谢侯爷美意了。”   万幸对方邀约,否则君子游真怕自己走不出几步就要晕在这里,丢人事小,给了对方可乘之机,他的处境可就比现在还要糟了。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进车厢,由于失血太多,四肢僵硬发凉,畏冷得很,进门就缩在炭火旁,半步也不想再挪动。   见了他这德行,秦之余不免心生好奇,一个随时可能翘辫子的病秧子,过了今天没明天的主儿,根本不足为惧,究竟为何会成为朝廷最忌惮的人物,险些让他折损双翼,颜面尽失呢?   这样想着,那人忽然开了口,报之敷衍的一笑,旋即敛容正色,“侯爷请恕我直言,实不相瞒,我是为家兄而来。”   “哦?便是那与你生得相似,近日在京城招摇撞骗的替身?”   “侯爷还请慎言,君子安是我的孪生兄长,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谁的替代品,更不是利用后随时可弃的棋子。希望侯爷对他能多一些细嗅蔷薇的玲珑心思,好生善待他。”   “你这话说的,好似老朽是个见利忘义的负心汉。要知道,君子安的路是他自己选的,旁人无从干涉,你我皆是如此。”   “的确,可明里暗里引导他走上这条路的您应该感到自责。您得清楚,他是你现在手中唯一可用之人,玩坏了可就没得用了。”   “哦?你倒是自负,凭什么认为老朽除他以外再无可用之人?”   “原因很简单,君子安是控制江氏的一大筹码,杀鸡焉用牛刀,您让他亲手焚毁三具被害者遗体,无非是想将他,甚至是我卷入这起案子,连带着缙王府一起拖下水。不巧的是,您并不知道当日还有其他人与我开了个愚蠢的玩笑,让我险些命丧火场,所以事发后您急急忙忙赶来看了我的状况,确认我的生死,这也就说明现在的我对您而言还有利用的价值,不是吗?”   秦之余静望这个聪明得过了头的年轻人,眼中三分赞许七分忌惮,终于收敛了笑意,“缙王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一个文弱书生究竟哪儿来的本事为他谋事吗?”   “侯爷说笑了,谋事并不难,难的是有推理的脑子。我与君子安一母同胞,可这脑子全长在了我头上,他是半点儿也没留下,所以我斗胆请求侯爷看在他傻得可爱的份儿上善待我那笨蛋哥哥,拜托了。”   “你倒是有趣,几次差点被他害死,居然还想着帮他,老朽真是对你刮目相看了。”   君子游耸了耸肩,不慎牵动伤口,疼的自己龇牙咧嘴,“侯爷言重了,这虽是我与侯爷初次见面,不过还是要斗胆说一句,我是个不喜欢绕圈子的人,侯爷与我交谈大可直言企图,也省得我揣测您的心思了。”   “都说君少卿为人直爽,今日一见果真让老朽大开眼界。那老朽也便与少卿说句掏心窝子的实在话,老朽今日来此,的确是为试探你的生死,你安然无事是最好不过,也便于老朽与你洽谈合作之事。”   “合作?果然如我所料,侯爷您是遇到了棘手的事啊。”   “不错,虽然愧对君子安,不过为了保证你与缙王能插手此事,老朽还是不得不让他脏了手。说到底,十个君子安也比不得一个缙王府,他的价值只在于牵制你,不是吗?”   “那还真是谢过侯爷抬举了,不知究竟是什么不得了的事非我不可呢?”   秦之余冷哼一声,握着铁棒把炭火拨得更旺了些,仿佛暗示着他心里的怒火,“少卿机智过人,难道还猜不出么?”   “能让定安侯府如此困扰,看来这个教派还真不是一般的能耐,不止会蛊惑人心,甚至还把手伸向了西南商行,让侯爷大发雷霆。可看这股子势力影响颇大,想来在京城扎根也不是一两天了,就连侯爷您都难将之拔起,又何况是我一介布衣呢?”   “老朽找你自然有老朽的道理,解铃还须系铃人,彻底剜除这块腐肉的利刃,可不就是你林风迟么。”   君子游垂眸不语,显然对这个名字所赋予自己的身份很不满意,轻合双眼,眉间是紧蹙的愁绪,“侯爷还请慎言,我姓君。”   “你在意着与君思归的父子情,甚至不惜孤立君子安,难道你真要让他独自扛下这一切?”   这话倒是噎的君子游哑口无言,这一口气悬在喉间,许久叹道:“诡棺案涉及前朝旧案,我为避嫌本不该插手,要不是他急功近利,争强好胜,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如今又牵扯盘踞京城已久的势力,我若置身事外,便是眼睁睁看着他去死,插手其中又会把王爷拖下水,这要我如何自处?”   他愈说愈激动,被火灼的气道发痛,一口气没喘上来,便是口血涌了出来。   秦之余好心欲替他拍拍后背缓解不适,可看到那人肩背的伤,只能收了回来,命人拿出他早前备好的消火茶,把隔着冰雪的套碗递到那人面前。   “尝尝吧,这是犬子亲手替你冷泡的清茶。是今年新采的碧螺春,用深涧里最纯净的坚冰冷泡而成,怕你喝下温汤身子不适,一直在外面镇着。你身子虚,冬日喝这易得寒症,发作起来痛苦难当,虽不好治愈,却总好过干渴而死。横竖都是个死,求的不过是个多活些时日的法子罢了,少喝些也好。”   君子游没有婉拒他的好意,忍着疼尝了小口,确实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不适,可麻痹了片刻的触感,很快痛楚顺着茶汤流经之处又漫了出来,无奈,只得放了手。   “看来是我福薄,消受不起小侯爷的美意。侯爷还是有话快说吧,否则我要是死在了您的车里,您可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还真是头一回见你这种嘴毒到连自己都咒的人。也罢,老朽便与你说说这妙法教。”   传闻妙法教信奉被莲华孕育的女性神祇,奉其为莲母天尊,宣扬生死由神不由己的思想,以其别具一格的谬论吸引了不少心思单纯的百姓信仰,更有甚者被教法“涤净”心灵后感到人生无趣,愿为莲母天尊普渡世人的伟业而献身。   妙法教为巩固民心,从信众中选出了一名年仅六岁的幼童作为神女,接受教徒的信仰与供奉,将低劣的戏法吹嘘为神迹,三年内大量敛财,直逼振德赌庄在京城的地位。   当年有君子游绊倒慕容皓,令赌庄名声扫地不说,更赔出去不少真金白银,让西南商行元气大伤。趁着这只强龙暂息,妙法教顺势而入做了地头蛇,笼络人心的同时也在奄奄一息的西南商行头上狠踩一脚,让对方再难爬起。   君子游不解,“侯爷说这话我可是不信的,西南商行不敢说只手遮天,在大渊的势力也是数一数二的,怎可能被一条不知从哪个土坑里冒出来的小蚯蚓压的透不过气来。”   秦之余苦笑一声,旋即冷笑道:“如果这蚯蚓身下骑着只猛虎,巨掌一击碾碎恶蟒的头颅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君子游听了这话发自内心的感叹,“侯爷果然是器宇不凡,居然用这么个词来形容自己。”   “彼此彼此。”   “听您这么说,我大概明白了,看来这几年您被那位耍得不轻啊。”他抬起下巴望着宫城的方向,代指何人便是显而易见。   不过对他的猜测,秦之余却是选择了否认,“皇上还年轻,心思单纯,许多事未必出自他手,莫要冤枉了他。”   听他这话,君子游也报以一声不懈的冷哼,心道当朝天子能和“单纯”二字扯上边儿,就连那老母猪都能爬上树去,要不是他当初的幺蛾子,自己怎会假死一遭,落得如此狼狈?   但秦之余此言也算中肯,宫里边上树的母猪不多见,人精却是一个赛一个的狡猾,虽然坐在皇位,可论心机他却未必玩的过别人。如果说真的是有什么人在背后限制了定安侯,那么此人在宫中,乃至整个儿京城的权力都是不容小觑的。   “莫非……是那位千岁?”   “你回到京城,应该已经有所耳闻,在你假死后不久,太后一病不起,皇上以侍疾的借口将桓一公公软禁慈宁宫,至今已有三年未出。虽说这事可疑,但皇权日渐稳固,也不似被人胁迫,所以极大的可能便是大监已经死于非命,秘不发丧的原因只是因为……皇上需要一个镇得住东西二厂,抑或是仪鸾司的借口。”   “那么在这之中,有谁能够横跨两边,至今仍顶得住天,立的起地呢?”   “所以说少卿你这人是真的没什么心眼子,被人捅了一刀,转眼就忘了。但凡你肯把脑子分出丁点儿来记仇,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遍体鳞伤。”   为了一针见血的指出他所怀疑的人选,秦之余从怀里拿出一支小指那般大的沙漏,放在君子游面前,便低头出了车厢。   沙漏,时计……   原来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子游崩溃归崩溃,冷静了之后还是能理解哥哥做的这一切的,可以说真正能理解、明白哥哥在做什么的人就只有他一个人了,所以他也在想尽办法保护哥哥,有点心酸。   感谢雩风贰叁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0-2019:23:04~2020-10-2119:17: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雩风贰叁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9章 司夜   午时三刻,消失了大半天的君子游被安然送回到缙王府,就快把京城掀个底朝天来找他的萧北城一见送那人回来的是定安侯府的人,气的脸都绿了,当场就命沈祠把人打了出去,不见血都不准停。   刚好沈祠被君子安一闷棍打晕,嫌丢人气得无地自容,便把火撒在了这些无辜办事的下人身上,从缙王府一直追到定安侯府前,要不是这几个人腿快钻进了门缝,指不定他就要杀进去,把人打得满地找牙。   至于君子游,乱跑一遭好在伤势并无大碍,老老实实养了几天,赶巧冬日脓血少流,创面很快便恢复,可喉管的灼伤却因为他那日与老侯爷长谈而恶化,现在已经说不出话了,能有精力比个手势都算是好的。   看他吃苦受罪,萧北城心里是越发的不舒服,君子安自知这次的确是玩过了火,也有十好几天没敢到那人面前晃悠,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去王府负荆请罪,岂料根本连萧北城的面都没见到,就被人套了麻袋吊起来一顿毒打,鼻青脸肿活像个猪头。   那几天沈祠逢人便说:“哎,告诉你一件稀奇事儿,咱们王府的猪会上树了,可惜是只公的,啧啧啧……”   挨了这一顿打,君子安终于安生了几天,他毕竟是君子游的亲生哥哥,实在不好苛责,也便只能不了了之。   动不了君子安是真,萧北城心里憋着股火发不出去也是真,追究到底,当日君子游遇险并非君子安一人之过,论及罪责,还是将他困在停尸房中的陆川更甚。   于是缙王特意挑了个良辰吉日,大白天就把陆川叫到面前,让王府的厨子当着他的面杀了只活蹦乱跳的老母鸡,撒了一地鸡血,指着那滩秽物说道:“瞧见了?云今也好,陆川也罢,今天都已经死绝了。念在你多次救他有功的份儿上,本王不再追究你的罪责,自此之后莫要再出现在本王面前,有多远滚多远,永远别回京城。”   用一只母鸡换了条年华正好的人命,果然是心善慈悲的缙王才有的做法。   陆川三拜叩谢主恩,在母亲死后,头一回哭的这么惨,抽的上气不接下气,抱着那人的大腿不肯远走,“王爷,您对陆川恩重如山,陆川无以为报,只求王爷收去我这仅有的一条命,让我弥补自己犯下的大错吧!”   萧北城别过目光,佯作一副冷酷无情的假相,.“本王要你的命有什么用,沾一手血腥,铸一身罪业,到头来报应到了,还要损去本王下辈子的功德。”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_0._c_o_m   “可我心中愧疚,要是就这么走了,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我不求长命百岁,只愿余生能为王爷,为先生做些有意义的事,弥补今生亏欠。”   萧北城仰首望天,想了许久,终于有了双全法,“也罢,你便远离京城,到姑苏去,替本王做一件事吧。”   后来,那只做了替死鬼的老母鸡就躺到了君子游的汤碗里,他漫不经心地用筷子拨弄着骨肉分离的鸡腿,激不起半点儿食欲,只对来送饭的柳管家比比划划:“我看,用鸡命笼络了人心的王爷才是人生赢家。”   柳管家看不懂他不伦不类的手语,见他仰头扑棱着两手,还当他是在映射什么人,“司夜大人如今正得宠,你可别搞些怪事来得罪了他,否则你往后的日子可不好过。”   被他提醒,君子游想起从前自己在大理寺时的确是有这样一位病入膏肓,极少抛头露面的上司,归根结底,当初还是他自个儿把人请回来的,也怨不得别人。   他问:“可他这些年来都未升迁,如今与从前差了三级的后辈平起平坐,这也算得宠吗?”   “你不在京,有所不知,司夜大人也是婉拒了皇上的提拔,心甘情愿窝在大理寺,甚至把手中实权都交给了曾为少卿的江大人,可他就是比旁人更得宠,总被召到御前去晃悠,嫉妒得别人都红了眼,可这又有什么办法?”   要说当今圣上才是最委屈的那位,提拔大理寺少卿江临渊,可他尊君子游为贤师,不肯超过他从前的官位,是到了那人回京后才同意就任御史大夫。   再看那刑部尚书叶岚尘,不知是受小侯爷之命还是就铁了心喜欢刑部这块宝地,不管别人怎么劝都不肯高升,也是可惜。而现在又冒出个同样不愿升迁的司夜,整天两手一摊,屁事不做也能得皇上喜欢,这不免让人怀疑他和皇上的关系是否不那么单纯……   不过此人与在京城遮了半边天的妙法教究竟有什么关系……   君子游百思不得其解,苦于无人询问,只好去找了对他擅自行动十分不满,每天都是冷脸来给他喂药,过后便一言不发走了的萧北城,死皮赖脸的求人帮忙。   “王爷,您对我最好啦,大舅子身处险境,您总不能坐视不理吧。求您行行好,给他一条生路吧,算我求您啦!”   萧北城心道君子安是死是活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连一个君子游都看不住,还指望能把两个都拴在身边吗?   不过此案确实蹊跷,先有陆川将君子游关在停尸房中,后又有君子安扮作沈祠纵火,险些把君子游烧死在里面,说是巧合未免牵强。   此案背后必定有他看不到的势力在暗中行动,若不彻查,恐怕此后再被暗箭中伤真的会害死那人。   思量一番,萧北城心平气和的问:“你为何认为司夜与此有关。”   “当日老侯爷与我密谈,临走前给了我一支沙漏,如果是王爷,看到这个会作何感想?”   君子游拿出沙漏倒扣在萧北城面前,问:“王爷看到这个会想到什么?”   那人沉思须臾,闭目道:“沙漏,时计,日晷……与时辰有关,也许与星象也有关系,会是钦天监?”   “那这样呢?”   君子游伸出一根手指来拨弄着沙漏,稍稍倾斜令其中的流沙多数倾倒于一侧,抓准时机倒立过来,展示给萧北城。   那人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摇着头笑道:“这就是老侯爷的幽默吗。”   “是啊,起初我也没想到他老人家会与我打这个哑谜,现在看来他根本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如果将这个沙漏看作是一天,其中所剩不多的流沙刚好指示的是寅时,这也刚好是雄鸡报晓的时辰。而打鸣的公鸡在民间的雅称就是司夜,这总不会是什么可笑的巧合吧。”   说到巧合,这是萧北城心中一块隐痛,眼中有一瞬的失神,君子游意识到言语不慎,忙又接着说了下去,“老侯爷也曾提起,皇上不止宠信司夜,更笃信妙法教,这之间有必然的联系。他虽不插手大理寺的事务,可他毕竟是大理寺真正的支配者,想要从他查起怕是不容易,还极易引起他的警觉与反感。”   说到这里,萧北城示意君子游息声,推门看过了院中无人,回身小心扶起了伤体未愈的那人。   平日他在王府养伤,萧北城都恨不得嘴对嘴地把饭喂给他吃,自是舍不得他忍着疼到处走动。这回却是劳烦他亲自出了门,可见此事非同小可。   出门的时候,刚好柳管家端了碗补血的黑糖莲耳羹送来,萧北城只道:“吩咐下去,任何人不得到拥鹤楼打扰。”前者便会意,意味深长的看了君子游一眼,神情是惆怅中带一丝欣慰。   这时君子游还不解柳管家眼神中蕴含的深意,直到踏入了缙王府后身的祠堂,才明白这一刻,他终于要踏进那人多年来不曾被涉足的内心世界了。   “进来吧,这里有些时候没打扫了,可能有些脏乱。”   萧北城把他扶进门,轻车熟路地燃起供桌两侧的灯烛,借着昏暗火光看着供奉在此的两座牌位,满眼怅然。   祠堂内灰尘积落各处,少说也有半年没人进入这里打扫过了,蒲团前的地面依稀还能看到水渍干涸的痕迹,那恐怕就是……   “让你在这儿与母亲作陪,也不常来看你们,会不会感到寂寞。”   君子游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拿了那写着“缙王妃君子游之灵位”的灵牌,拂去上面厚厚的一层灰,指尖摩挲着字迹的刻痕,怅然道:“我以为,王爷至少会写上爱妃……”   “对你的爱无需文字赘述,反之若不爱你,就算有白纸黑字为证,也不过是荒唐之语罢了。”   “你还真是个不讲情趣的木头……”   君子游佯作无奈,对人眨了眨眼,萧北城俯身拍了拍蒲团上的尘土,扶着他跪了下来,后者还有些不解,那人只道:“叩过了母亲,我便告诉你当年发生了什么。”   顺势跪下的君子游动作一顿,这一滞脚下不稳,险些踉跄着向前栽倒,萧北城忙拉住了他,见他反应如此之大,还当他是不肯跪长公主,心下一沉。   “我跪长公主是天经地义,莫说叩首,就是在这儿跪上三天,我也心甘情愿。但请王爷明白,跪也好,拜也罢,这都是因我打心底里敬重长公主,绝非是为了别的什么。况且我对当年之事并无兴趣……还是不知为好。”   说完,他便赌气似的跪了下去,还未着地,又被牵着手抱了起来。   他整个人贴在萧北城身上,熟悉的温热触感,痛楚与恐惧被尽数抛诸脑后,只想沉浸在这个人的拥抱里。   果然,爱情与人,都是陷进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这周末要加班,万更要拼命了,摸摸自己的秃脑壳。   感谢云生生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0-2119:17:14~2020-10-2219:02: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生生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0章 琵琶   “罢了,不跪便不跪吧,我也不勉强,总归是要跪的,也不差等到你心甘情愿的时候……”萧北城嘴里念叨着旁人听不懂的话,拦腰抱起君子游,将人带离了满是尘埃的祠堂。   出门后还吩咐柳管家撤了君子游的灵位,忌讳那东西摆在外面或是烧了都不吉利,独自找了个少有人来往的地方埋了,便是把那人离世时所有痛苦愤恨的回忆都一并葬了去。   柳管家翻出了黎婴在府养伤时曾用的轮椅,一边把漆木擦的油光锃亮,一边对君子游说:“王爷已经许久没进过祠堂了,并非外人传的那般不孝冷漠,而是他太在乎长公主……与你了。他每次来此,都是痛彻心扉的感情宣泄,发泄过了,又会若无其事将他的痛苦深埋心底。其实我很佩服你,这些年了,你是唯一一个在王爷心中能与长公主平起平坐的人。”   君子游失神地喃喃道:“我何德何能……”   “提起往事可就是揭开了王爷的旧疤,他想展现给你的未必是你想看的,却一定是能让你安生太平的法子。你也许不知,这些年王爷无时无刻不在愧悔当初将你带到京城。算是一点小小的私心,我希望你……能用宽容与谅解让王爷稍稍减轻他心里的罪恶感……不,这是请求。”   那人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这让柳管家心凉了大半。不过他清楚,这种事是勉强不得的,况且也没人能让君子游做他抗拒的事。   不过送君子游出门时,柳管家听到了他轻若游丝的低语:“压抑久了,灵魂会哀哭。我也……不想再看到他无形的泪水了。”   去见萧北城时,那人正在拥鹤楼前小心摆弄着他这些日子捏好的冰兔灯,趁着太阳下山前往上撒一层冷水,待夜间寒气上来了就会结出晶莹剔透的薄冰,从底下掏空里面的碎雪,再点上支短烛便仿佛有了生气,排排站起来很是壮观。   被他发现做了这些,萧北城还有些赧然,急于把他推进房里,介绍他不曾见过的景致,“从前你住在弄玉小筑,也不亲近本王,极少来走动,往后无拘无束,无事便来坐坐吧。”   “来坐坐,还是来做做?”   萧北城咳了一声,也是不得不佩服他这不管何时何地都能口吐骚话的劲儿,脸都不要。   “这里是母亲的旧居,当年月氏内乱,母亲踏上归途时已经身怀六甲,是在回到京城后诞下了我。整整一天,母亲本就有痼疾在身,被折腾得筋疲力尽,接生的嬷嬷都先知会宫里准备好了大小一双子母棺,奇迹却是最后母子平安,母亲元气大伤,却未伤及性命,乃是不幸中的万幸。”   君子游是个被义父养大的孩子,没感受过母爱的滋润,也便无法理解萧北城的心情,干巴巴的听着,心里又痒又酸,“长公主一定很爱你……”   “母亲远嫁月氏是政-治联姻,她有了心上人,对月氏王感情也就浅薄,后来又发生内乱,月氏王身死,她拖着我这个累赘回到大渊,不好再嫁,便是丢了皇室的脸面,哪怕我一生下来就被人掐死都不意外。可在危机时,母亲用残存的意识喊出的却是求接生的嬷嬷保我性命,只求幼子平安。”   君子游心跳一滞,下意识看向祠堂的方向,默默叹了口气,不知是在替萧北城惋惜慈母的早逝,还是遗憾自己缺失了母爱的一生。   “两天后,我睁开了眼,传回宫里的消息不是世子平安,而是世子长了一双黑眼睛。众所周知月氏先王有一双清澈的碧色眸子,我若不是随了母亲,那我的生父……”   当年林溪辞得宠,时常随先皇出入内宫,与长公主走的颇近,也有珠胎暗结的传言。虽然短短时间就知道这个孩子的降生与林溪辞并无关联,但以此中伤萧北城的人却不在少数。   当初先皇就看不上他这个外孙,几次三番提起要把他送入民间,若不是长公主爱子心切,把他护得严严实实,就连乳母喂奶都要在旁亲眼瞧着,也许早就演了出狸猫换太子的好戏,由他人来代替今日的萧北城了。   先皇虽有不满,但长公主毕竟是他最疼爱的女儿,爱屋及乌,也便不好赶尽杀绝,于是这份怒意也就降在了林溪辞头上。   长公主回京产子后仅仅三个月,林溪辞便暴毙狱中,长公主悲痛欲绝,欲随心上人共赴黄泉,却受到前相黎三思劝阻。   “前相知道我是母亲的软肋,再怎么悲痛,母亲也不舍得我孤苦伶仃一人活着,便劝母亲顾虑我的处境。且不说她随林溪辞赴死是否会让人怀疑我的身世,单她身死后我无依无靠,很快会遭人暗害这点就让她有所顾忌,所以,她学会了坚强。”   萧北城苦笑着走到花梨木打造的桌案前,抚着桌面上的道道沟壑,便好似穿越了漫长而孤寂的岁月,再次看到了幼时被母亲手把手教着在此读书习字的自己。   君子游拉住他的手,轻轻摩挲,微凉的触感,即使屋外天寒地冻,仍让人觉着舒适。   萧北城将他两手合十,握在掌心捂着,哪怕是块寒冰也要把他融化了去,“从前母亲的手也是如此,她患病体虚,身子一直不好,一到了冬天都不敢亲近我……从前她对我十分严厉,幼时不懂事,我甚至觉着她因为我是月氏王的血脉并不喜欢我,后来才明白她的苦心……”   “长公主不愿放纵你的玩心,也是爱之深责之切,况且她表现出对你的疏远,也会让虎视眈眈的人暂且放下戒心。”   萧北城耸了耸肩,一言不合就开始解衣带。   虽然这具身子看过了无数次,也与之缠绵,共度漫漫长夜,可当光天化日下要直视的时候,君子游还是红了脸,“王爷,你……”   那人缓缓转过身去,露出了遍布伤痕的后背,直到这时君子游才发现,原来那人的过去并不似自己所想的那般一帆风顺,也是坎坷曲折,遍布荆棘,稍有不慎,就会跌个头破血流。   “王爷……”   横亘在那人身上的有鞭痕,有刀伤,不只是背后,就连腹下,腰间都有着深浅不一的伤疤,可见他也曾无数次与阎王擦身而过。   “从前想杀我的人不计其数,有先皇手下的刺客,更有母亲身边的亲信,我一次次活了下来,只会让他们更加忌惮我的存在。事情的转机……是出现在十二岁那年。”   萧北城数算着年月,任由君子游将衣服披在自己肩头,叹息着拉住他的手,也不知是担心那人害怕,还是他自己仍无法接受当初的事实。   “那年母亲离世,是我人生最关键的转折点。先皇驾崩,她心里难过,情绪有些波动,对病情多少是有些影响,但经历过林溪辞之死,她对生死很看得开,自己还念叨着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再次见到先皇……可她走得那么匆忙,也就是一两个时辰的事,我得到消息后立刻拉着御医出宫为她诊治,哪成想才刚迈进门,母亲便咽了气……”   “是有人害了长公主?”   “我也认为是有人蓄谋,但彻查公主府上下,都不曾发现毒物的痕迹,若不是毒,又有什么法子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短期内毙命呢?”   “大夫可有诊断长公主的死因?”   “是病情复发,致心血短虚,一时栓塞,人走的也急。”   “心血短虚,莫非是受了什么刺激?”   萧北城点点头,从盖碗中倒了些冷泡不久的凉茶,递到君子游面前,喂他抿了几口,“你猜的不错,当天有人密见母亲,之后她便旧疾复发,就这么去了。我查过当天王府出入的记录,并未找到可疑之人,是在母亲五七之后才发现了端倪。”   先皇驾崩后,长公主也紧跟着走了,这在当时掀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文武百官为了巴结未来的天子,总要装出对长公主之死倍感惋惜的假象,一个个装得悲痛不已,恨不得头七都跪在公主府守灵。   过了些日子,新皇登基之喜冲淡了哀思,也便没人再不识相地提起这回事了,只有萧北城独守空旷死寂的灵堂,哪里还会有人记起他这个丧母的小可怜呢?   然而五七时,萧北城在为长公主烧去遗物时却遇见了一个诡异而可疑的男人。   “那个人,就是司夜。”   君子游掰着手指头数算年龄的差异,就算当年司夜出现在萧北城面前时只有二十岁,那他现在也该……将近四十了,再者前些年他为人所害,病入膏肓一命呜呼,人看起来活像五六十岁的老头子,就这也配得皇上宠爱??   萧北城没有看出他的疑惑,不安地摆弄着烟杆,看得出来,他有些焦虑,“他对我说,母亲之死是有人一手策划,此人对母亲说出了一个隐藏已久的秘密,令母亲受了刺激,身子遭不住,才……所以她的遗体查不出任何异样,更没有被毒害的直接证据。”   “那个秘密,不会与林大人有关吧……”   能让长公主大受打击的消息绝对非同小可,君子游隐隐觉着此事牵扯到了自己,不然那人也不必小心翼翼铺垫太多,过于顾虑他的心情。   出乎意料的是,萧北城并没有直言说明此事,而是握紧君子游的手,反问:“子游,你可曾听过弹琵琶?”   作者有话要说:我感觉关于“琵琶”的事情可能会有很多小可爱接受不了,还是提前预警一下,这其实是明清时候的一种酷刑…   感谢云生生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月儿弯小可爱灌溉的3瓶营养液,感谢支持!!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感谢在2020-10-2219:02:47~2020-10-2318:57: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儿弯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1章 现场   说到琵琶,最先想到的理所当然是印象中的四弦乐器,是大雅之堂增添意趣的消遣,亦是秦楼楚馆里姑娘们用来吸引恩客的手段。不过这话从萧北城口里说出来,绝对没那么简单,试着往相反的方向想去,不难想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   “弹琵琶……我似乎有所耳闻。”   “这是一种严酷的刑罚,受刑者往往会被脱光上衣,两手高吊在木桩上,将两侧肋骨暴露在人前,行刑者手持尖刀在肋骨上划过,反复割肉,刀尖掠过骨头,发出令人胆寒的声响,就被称为弹琵琶。”   亲口讲述这骇人听闻的可怖刑罚,萧北城有些无奈,悄然移开目光,环视着承载了太多他儿时记忆的拥鹤楼,忍着鼻尖微微泛起的酸意,叹道:“林溪辞在狱中遭受拷打,宁死不屈,最终死于弹琵琶。而当时行刑的人,就是桓一公公。”   君子游听得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当初桓一公公欲杀黎婴,被花不识假扮的渊帝罚跪在王府时就曾对他提起过林溪辞。他当时只以为对方把自己当作了那人的儿子,却不曾想到还有这一层联系。   如此想来……林溪辞与君思归的死,恐怕都与这位千岁大监脱不了干系。   “得知林溪辞是受刑惨死,母亲一时难以接受,受不了刺激,也跟着去了,而将这细节透露给我的人却是看似与此无关的司夜,你认为,他在这之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望着那人严肃认真的神情,君子游借着喝茶的空隙,目光掩藏在了那人看不到的暗处,“如果把司夜看作是独立于各方势力之外的人物,他出卖桓一公公,又将这秘密传给了你,说明告密者是他们双方之外的人。王爷可以排查当年至今依然能与之抗衡的人,如此一来,便明朗了许多。”   事实上,符合条件的人在京城有且仅有一个。   萧北城愁眉深锁,缓缓吐出一个名字:“定安侯,秦之余。”   “如果把当年的事与今日的种种遭遇联系起来,许多疑惑都能迎刃而解。”   君子游食指沾着茶汤,在桌面上分别写下了几个人名,便是“长公主”、“桓一”、“定安侯”与“司夜”,“首先我们要理清头绪,想杀害林溪辞的人是谁?”   那人想也不想的答道:“先皇。桓一是先皇最忠实的狗,这点无需质疑,只要是先皇想做的事,他都会无条件顺服,也正因如此,先皇才会给了他至高的权柄。”   “那么这里又出现一个疑问,如果先皇真的想杀林大人,大可直接交由桓一公公去做,既然已经收回林大人的实权,也放出了他是前朝余孽的流言,便是再无顾忌,随时可以动手,说句不好听的,甚至是该趁早断绝后患,但林溪辞却是死在长公主生子之后,难道只是顾虑了长公主的心情?这不合情理。”   “……你说的有理。”   “依我看,想杀林大人的未必是先皇或桓一公公。若真的在意长公主,先皇也不会收回赐婚的成名,况且桓一公公手下的东西二厂可以杀人于人无形,到时来个先斩后奏,长公主也无力阻止。”   最主要的是当今这个时代,就算贵为皇亲国戚,国家大事也轮不着一介女流说不,先皇要是真想杀林溪辞,单凭一个长公主是阻止不了的。   “而且非常重要的一个时间点似乎被人忽略了,先皇收回成命后,便将长公主远嫁月氏,待长公主回来时,林大人的夫人也已经有了身孕,才有此后黎三思帮助君思归与林夫人逃去姑苏这回事,因此林大人的婚事极有可能是先皇所赐。那么请问,先皇有何理由赐婚于一个明知不久后就要削弱实权,甚至是注定被处死的人呢?”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这位林夫人的身份,她本姓钱,父亲是顺天府尹,若林溪辞失宠,且先皇有除他之意,是万万不会在母亲远嫁月氏后让他迎娶高氏的。”   “所以我们被人误导进了歧途,真正想杀林大人的人并不是先皇。如果桓一公公真的对先皇唯命是从,那么除掉林大人的人也不会是他。”   他说得有理有据,让人无从辩驳,萧北城点点头,抹去了他写下“桓一”二字的水痕,盯着剩下的三人出神。   君子游又分析道:“再说司夜,我听闻他此前为人所害,空占着大理寺卿之位,被人架空了实权,甚至掏空了大理寺的老本,硬是让三法司之一的大理寺成了虚职,自己也遭人投毒,半死不活的躺在荒屋里,无人问津。我初为少卿时还顾念着他的身份,曾将他接回大理寺,哪成想是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现在想想还头疼……可见在此之前,他是不得宠的。”   “先皇在时,大理寺因为一桩旧案失了君心,在那之后先皇便提拔了刑部,日渐忽视大理寺的存在,一直到你上任时才恢复原本的职能。而当时,负责调查那起旧案的人就是司夜,如果他重病一事不是外人所为,而是他为了让人掉以轻心而伪造出的假象,那么在这数十年间,他究竟做了什么?”   “恕我冒昧,那起旧案是……”   萧北城摸向桌底,指尖轻触,机关被扣动,随即弹出了极其隐蔽的暗格,其中放了不少纸页泛黄,甚至字迹都模糊了的卷宗。   君子游随手翻了翻,找到一份印着大理寺卿章的文件,提名的标头正是……   “林皇后与废太子李重华之死……”   “当年景陵发生大火,在废墟中人们找到了大小两具遗骸,鉴定了遗体佩戴的信物,确认死者为靖明宗的皇后林氏与废太子李重华。但现场疑点重重,朝中不乏阴谋论者,因此许多人怀疑,这只是林皇后与废太子金蝉脱壳的脱身之计罢了。”   “何以见得?”   “景陵地处长安城外,四面环山,少风少雨,且有暗河流动,就算不甚走水,若无大风,火势也不该起的太凶。况且林皇后与废太子住在琴山别院,最先起火的却是守陵宫人所住的偏房,宫女太监安然无恙,反倒是烧死了远隔一条长道的林皇后与废太子,这岂不是太可疑了?”   如此听来,皇后林氏与前朝太子之死的确蹊跷。   君子游找到了绘有景陵地形的蓝图,已经有人用朱砂标注了起火点与琴山别院的位置,两处中隔有一条类似宫城阴阳道的长廊,边侧立有砖石砌的红墙,按说可在一定程度上阻止火势。   他问:“是何时有人发现走水,并找人来灭火的?”   萧北城不确定自己的记忆是否准确,又翻看卷宗,确认了时间,“偏房彻底烧着的时候,有荷花池旁饲鱼的宫女发现了浓烟,立刻唤了太监打水灭火。花池旁刚好是修葺不久的暗渠,打开闸门,很快便引了地下水去灭火,是在偏房的火扑灭之后,人们才发现琴山别院也陷入一片火海。”   “这就奇怪了,如果火是蔓延过去的,人们没理由忽略琴山别院的火势,况且仅仅一道之隔外的偏房烧的满天浓烟,吵得沸沸扬扬,林皇后与废太子也不该无动于衷。”   “所以你认为,死的人并不是真正的皇后与太子。”   君子游嘟着嘴,歪着脑袋看向萧北城,又摇了摇头,“亦或是早在火势烧来以前,他们就被困在别院里动弹不得了。就算在大火中身亡,也很少有人是被活活烧死的,木材燃烧后产生的废气也是致命的毒物,吸入太多就会头晕目眩,丧失意识与行动力,重者更是危及性命。”   他连翻几页,找到了记录现场状况的关键部分,“卷宗记载,林皇后是在墙边的角落里被人发现的,废太子则身体僵直着倒在房间正中,死状恐怖。因此查案的人推测,废太子是自己想不开了放火自焚,林皇后救子心切,冲入火场没救出来人不说,自己也不幸遇难。容我多嘴一句,人是得绝望到什么程度才会想到用纵火这种伤人害己的低劣手段自杀啊?”   君子游现在后背还火烧火燎地疼,总觉着这个死亡现场过于诡异了,“死者身体僵直……除非废太子这个时候已经死了,否则火烧身体,忍耐力再怎么强的人都不可能做到一动不动,就算没死,他肯定也是无意识的状态。”   萧北城拖长调地“嗯”了一声,捏着薄纸,似乎有了头绪,顺着他的思路推理下去:“照你这个说法,林皇后的死状才是正常的,她匍匐在地卑微求生,拼命呼吸所剩不多的空气,并试图爬到门前求救。会不会,琴山别院并非案发的第一现场?”   “只有最先进入火场,并且在景陵说得上话的人才有机会动手脚,他的身份不会很尊贵,即使遇险也不会令人在意……能找出这样的人吗?”   萧北城回忆着这份看了足有上百遍的卷宗,快速翻动着纸页,猝然停下,指着角落里非常不起眼的一个人名,“就是这个人。”   时任景陵大总管的太监,李炅。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也是双手奉上万更,能够感觉到头顶逐渐稀疏……难过。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62章 人证   为了探查当年的真相,萧北城立刻命人去查了这位太监的下落,得知李炅年事已高,蒙皇上恩宠,前几年便出宫养老去了,如今就住在长安城郊外的一处小宅子后,当晚便带着君子游去了他的住处。   说起来这李炅今年六十有二,在宫人里并不算最年长的,按规矩是该在宫里老死的,不过是早些时候得先皇重用,做了许多不干不净的事,手上也沾了不少血腥,渊帝念在他曾侍奉过先皇,近些年腿脚不好又染了一身老病,难以做事的份儿上,便放他回了乡。   不过这李炅是个念旧的人,家里亲人已经死的不剩谁了,就惦记着能在望见天子的地方栖身,于是娶了几房妾室,在京城外安了家。   去的时候,君子游还说着风凉话,“有钱就是好啊,太监也能娶妻,一把年纪了,都无须丫鬟伺候,床前床后都是自家媳妇儿,舒坦哟……”   萧北城却是愁眉紧锁,反复看着那几页卷宗,就差把纸面盯出个窟窿来了。   君子游知道他的顾虑,多年来一直想要探查的真相,如今就在眼前触手可及,他反而没了一触的勇气。   君子游悄悄抬起腿,在萧北城膝间蹭了蹭,见那人抬眼,便是一脸恶劣的笑容,“王爷在担心什么,我都是知道的。放心吧,李炅既然安然无恙的活了这些年,是祸也是福,一方面说明他手中掌握的线索可能不足以揭开真相,另一方面也会成为我们重查此事的契机。至少不是涉案的相关人全都带着秘密到了地下,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或许吧,但我想不通的是林皇后与废太子之死就算可疑,可这与司夜,与定安侯,与母亲又有什么关系?”   “许多事情并不像我们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也许……我是说也许,长公主她……”   话到中途,马车便停了下来,沈祠探头进来小声道:“王爷,前面就是李炅的住处了。”   出门前萧北城特意换了身低调的衣裳,让人很难想到是缙王屈尊来此。而君子游则是随意披了件轻薄的斗篷,是怕衣物过于沉重,赘的伤口发疼。   两人早早下了车,一路穿过狭窄的小路,萧北城小心扶着君子游,连他一口气喘急了都要停下来担心许久。   短短一段路程,足足耗了一炷香的时辰,等到李府大门前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下来。   萧北城轻叩府门,很快便有人前来应门,是个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女孩,模样生的清秀,眼神中带着一丝怯意,“二位是……”   君子游像模像样的朝人一拱手,“姑娘莫怕,我们不是什么可疑的人,夜深叨扰,还请见谅。其实,我们是来拜访李总管的。”   “见老爷?……可是,没听说今天有客人登门呀。我这便进去问问,二位请稍候。”   女孩关上门,脚步匆匆的去了,听着声音渐远,萧北城又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果然这些事还是你更擅长,我不善与人交往,若只身一人前来,只怕连李府的门都进不去。”   “嗐,哪儿有的事,你只要不紧绷着一张脸,勾起嘴角来轻轻朝人一笑,多少男女都要陷在王爷你的魅力里呢。”   看他没心没肺的笑着,萧北城心情沉重,回忆着他离开的三年,心中越发难过:“子游,当初若不是我把你带到京城……”   并没有给他伤感的机会,听到脚步声渐进,君子游立刻出言打断:“咳!人回来了,估摸着是要请我进去喝茶了。看来我也不赖嘛……”   硬是把那人的歉词噎了回去。   女孩将二人迎进门,一直不敢抬头看人,做事小心翼翼的,生怕有了闪失。   路上君子游还在想,这位李大总管该不会是个很严厉,很难相处的人吧?连自家丫鬟都吓的哆哆嗦嗦,可见不是一般的恐怖。   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猜测有了偏差,到了会客的前厅时,只见那女孩快步走了进去,跪在了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沧桑的老者面前,老者赞许地摸了摸她的头,她便像得了赏赐一样开心地退了下去。   就在君子游疑惑这位该不会是李炅的千金吧?老太监一把年纪了还有这本事,属实厉害的时候,对方灿烂一笑,堆了满脸的褶子,倒觉着有些诡异的恐怖了。   “二位请入座,不知趁夜来访,是为何事?”   君子游还在心里斟酌措辞,就见萧北城一掀衣袍,坐在了客座,习惯性地先翘起了二郎腿。这可不是一般人敢有的习惯,气质就先出卖了他的身份,李炅这老鬼在深宫里活了这么多年,定能猜出个大概。   果不其然,老家伙开口第一句便是:“缙王大驾光临,奴才未能出门迎接,还请王爷恕罪。”   萧北城似乎并不意外,合眼轻声道:“本王不请自来,李总管何罪之有?”说罢又转过头来对君子游解释:“幼时本王长住宫中,李总管该是见过的。”   “王爷一表人材,实乃人中龙凤,奴才年高眼拙,可不敢乱认。”   “你是猜到本王近日定会登门拜访,既然如此,也不必拐弯抹角了。”   李炅阴阴地笑着,□□,话音活像是漏气的风箱,听着令人毛骨悚然,“前大理寺少卿君子游险些丧命顺天府,莫说此案事关公主府旧事,就是为了前少卿这一身伤,王爷也一定会追根究底,所以您找到奴才头上是迟早的事。”   “想不到你深居简出,对京城之事还了如指掌。既然如此,你可要对本王坦白?”   听他这话,李炅的笑声越发诡异了,一双睁不开的耗子眼死盯着君子游,看得他浑身上下都不舒坦。“奴才已经一把年纪了,还能活几天呢……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对王爷您说出当年的秘密也无妨。只是奴才敢说,王爷您敢信吗?”   萧北城一向反感别人的试探,冷言道:“坦白与否在你,相信与否则在本王。”   “王爷果然豪爽,那奴才可就不再隐瞒了,不知王爷想从何问起?”   “景陵大火。”   李炅搓了把遍布皱纹的脸,浑浊的眼珠缓慢转动着,盯着映明室内的柔和火光,陷入回忆之中。   许久,幽幽道:“啊……当年的大火,烧死了废太子,奴才还记忆犹新啊……”   君子游敏锐地察觉到他话中并没有谈及林皇后,与萧北城交换了眼神,小心问道:“只有废太子吗?”   听他开口,李炅眉开眼笑,咧嘴露出一口稀疏的黄牙,俯下身子朝那人靠近了些,要不是腿脚不便,只怕整个人都恨不得贴在君子游身上。“是呀,只有废太子,少卿有什么想问的吗?”   “……咳!你的意思是,林皇后并不是死在火场里?”   “确切地说,是她在大火烧起来以前就没救了,杀害林皇后的凶手为了毁尸灭迹,就在偏房纵了火,至于废太子,那完全是个意外。”   “……林皇后为何会死在偏房?”   “少卿有所不知,林皇后与废太子乃是前朝余孽,过得可不比在景陵做事的宫人们好,名义上是暂居琴山别院,实际就住在偏房,还是宫人们最嫌弃的西边小厢房。那会儿林皇后和废太子出事死在偏房,下边做事的奴才害怕欺侮他们的事暴露,所以干脆把林皇后与废太子的遗体搬入琴山,又一把火烧了别院。”   这倒是可以解释偏房与琴山别院中隔过道却同时起火,并只有偏房的大火最先被扑灭这一点,可这样一来也就出现了另一个问题:“林皇后为何而死。”   回答萧北城的问题时,李炅收敛了奸笑,眼中多了三份敬意,端正态度答道:“这奴才也是不知的,当时情况混乱,发现偏房起火的时候,宫人们就慌了神,一个个忙着提水灭火,也没注意发生了什么,等看到林皇后和废太子在里边的时候已经晚了。”   “当时遗体已经烧的面目全非了?”   “不,林皇后四肢有火烧的痕迹不假,头发也燎糊了些,但身体却是完好的,所以没有被狸猫换太子的可能。当时侯爷来查此案,奴才也与他如实说了这点。”   说到这里,李炅口干舌燥,喝了口摆在手边已久的茶,仰头回忆着什么:“奴才记得偏房大火扑灭的时候……林皇后就靠在屋子的角落里,是匍匐在地的姿态,尸身完好,几乎没有受伤。而废太子则是在房间正中僵直着身子倒在地上,已经烧得辨不出模样了。当时侯爷还曾怀疑死者另有其人,不过在检查尸体之后,说是找到了不为人知的证据,就……”   李炅突然息了声。   还当是他畏惧老侯爷的威严,不敢细说情节,君子游与萧北城对视一眼,眼神是在发问:为何定安侯秦之余会负责调查这件案子?   萧北城轻启薄唇,似乎说了什么,然而光线昏暗,君子游并没有看清,想凑近些细看的时候,忽听李炅口中发出怪声。   后者两眼圆瞪,口唇发紫,舌头外伸大口喘息着,仿佛要断了气似的。   君子游下意识想扶他一把,还没碰到人,李炅就直挺挺地站了起来,身子僵硬着往前挪蹭几步,流着口水扑倒在地。   待他震惊过后,想起来去确认对方鼻息的时候,李炅已经抽搐着咽了气。   作者有话要说:总有刁民想在少卿眼皮子底下杀人,好大的狗胆!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63章 转折   “王、王爷,死……死了。”   “好好说话,王爷没死,是李炅死了。”   虽说早就料到不会这么轻易探知当年之事的真相,可李炅就这么被人暗杀在自己面前,是萧北城始料未及的。   “从头到尾,李炅就坐在这里,没有任何人接近过他,如果不是早前服下剧毒,那毒就是在……”君子游端起了方才李炅用过的茶盏,轻车熟路地从萧北城腰带的搭扣上卸了片银叶子,浸在茶水中片刻,前端就被毒物腐蚀,明显发黑。“果然……”   萧北城蹲下身子,用烟杆抵着李炅的身子查看他的死状,意外发现他左手掌心有一片碗底大的乌黑,秉烛细看,皮肉都已经腐烂了去。“看来他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是真的,他这病已经没救了,就算没人下毒也活不长了。”   君子游还没答话,就听有人迈着小碎步走了进来,正是方才应门的女孩,一见李炅倒在地上,吓得失声大喊,尖叫着嚎道:“来人啊!老爷死了,有人杀人了,快来人啊——”   听她这话,君子游叹了口气,与萧北城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地同时远离了李炅的遗体,稳稳当当坐了下来,静看那女孩发疯似的喊来了家里的人。   几个年长女子闻声赶来,见李炅瘫倒在地,纷纷上前,忙着给人翻过身来,七手八脚的按胸口、掐人中。一番折腾过后,发现人确实是断了气,怕是救不活了,一个个才换上悲容,哭了起来。   “老爷……老爷啊,您怎么说走就走了呀……也不交代一句就这么去了,留下可怜的姐妹们孤苦伶仃的,可怎么办啊……”   那最先发现惨状的女孩抿着嘴,咬牙走到她们身边,颤抖的手一指萧北城与君子游二人,“姐姐们莫哭,老爷、老爷就是被他们害死了的,快报官把他们抓起来!”   这下看起来年纪最大的妇人愣了,用帕子拭泪的动作都僵了去,缓缓回头看向二位不速之客,咽了口唾沫,显然是不敢相信,“这……”   “姑娘说是我们做的,可有证据?”君子游笑眯眯的,一脸和蔼,看上去就好欺负,也怪不得那女孩硬气起来,在妇人面前与他对峙。   “大太太,您说句公道话,老爷方才还好好的,和他们在一起交谈片刻,突然就不成了,不是他们做的还能是谁!!”   “哎哟,这你可就是冤枉我们了。姑娘,李总管年事已高,身子一直不大好,就算突然暴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吧?”   “这……”女孩无从辩解,便看向了此刻说话最有分量的大太太。   这位大太太是最早到李府来伺候的侍妾,心思深沉,就算不念这虚伪的表面姐妹情,也有自己见不得人的目的,因此在女孩指出二位来访者的嫌疑时并没有急于兴师问罪,而是沉默了片刻,静观风向变化。   萧北城看着这各怀心思的一家人,没忍住笑出了声,见君子游坐的远,便点起烟来,百无聊赖的吸着,颇感无趣似的。   那人依旧是一副亲人的笑颜,“姑娘敬爱李总管,他老人家出了事,你怀疑我们也是正常。不过我方才却发现一些不寻常的细节,还请姑娘稍作解释,为何你冲过来一看到李总管倒地不起,就大喊杀人呢?”   女孩没了初见时的怯意,理直气壮道:“老爷倒在地上动也不动,身边就只有你们两个陌生人,我会怀疑也是正常吧?”   君子游不置可否,“可是大太太与几位女眷赶到这儿的时候却是忙着施救,潜意识里认定李总管还活着,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不是吗?”   “我……”   “况且诸位太太看了现场情况,一眼就觉着李总管是自己犯了病,救治的手法非常娴熟,想来也不是第一次碰上这种意外了,可是姑娘你……”话只说一半,余下的悬念便是在场众人心知肚明的了。   事情发生在李府,不管李炅生前做了什么,又是因何而死,大太太总归是不想麻烦事找到自己身上的,出面圆场做了和事佬,“这……老爷他,许是旧疾复发才不行了吧。吓到贵客真是抱歉,小菊也是一时害怕,乱了方寸才冲撞了二位,我在此替她向二位赔个不是……”   “大太太……”名唤小菊的女孩不甘心,还想再说什么,就被大太太拉到了身后。   “莫说些怪话,老爷病重已久,和几位贵客有何关系……”   “可是……”   “二位,小菊年纪小不懂事,说话不懂分寸,要是冒犯了……”   “大太太,其实这位姑娘也是李总管的侍妾吧?”   大太太颇为顾忌的看向小菊,便不说话了,而后者则是紧张的绞紧了衣角,脸色苍白如纸,是被吓坏了。   见此情形,萧北城叹了口气,疲惫地歪着头靠在一旁,无奈道:“你玩够了没。”   君子游这才悻悻收回了顽劣的心思,无趣地耸了耸肩,“劳烦大太太让其他几位夫人先下去安置吧,我有几句话想单独与你和小菊姑娘说。”   大太太点头照做,对姐妹们试了眼色,无关人等便都退了出去。   待房里只剩下他们四人,和一个断了气的李炅,君子游才端正态度,收敛了笑容,“小菊姑娘,你为何要杀害李总管?”   小菊脸上闪过一丝惊慌,很快又强装镇定,“我听不懂你在说……”   “李总管虽是年迈体虚,又有顽症在身,却不至于走得这么快,从我们进了府门到现在,与他有过接触的就只有你一人,你作何解释?”   “我……我离开前厅已有大半天了,如果是我下的毒,老爷早该出事了……”   “所以你才用了较为保险的法子吧。”   这个时候,萧北城幽幽开口,起身站到李炅的遗体身前,偏头一看他狰狞的死相,“李炅年事已高,重病难愈,四肢溃烂,口舌生疮。方才我们进来的时候你便备好了茶,是新沸的水沏的雨前龙井,本王喝着都嫌烫口,就更别提嘴里有创口的李炅了。他就是再怎么口渴,也只能等到这茶放凉,到时你只要出现在别处,随便找个人作证你在案发时不在现场,就成了脱身的铁证。”   小菊的脸色愈加难看,由着这一句“本王”猜出了对方的身份,应是听说过缙王与前大理寺少卿的传闻,这一次再为自己辩解,就显得有些心虚了,“我……你们没有证据证明是我做的。”   看她贼心不死,君子游担心萧北城说话又直又凶,把她逼到绝路寻了短见可就糟了,赶紧抢先一步说道:“毒就下在李总管所喝的茶里,这茶是你泡的,别人可不曾动过。”   这回小菊不说话了,低垂着双眼,不敢再抬头看人。   而大太太显得也很不安,眼神在两边来回徘徊,想帮人说话,却又无从解释。   君子游又问:“小菊姑娘,冒昧问一句,你所泡的三杯茶可有什么不同?”   “……不,都是一样的。”   “那便是雨前龙井了,京城人最爱的绿茶之一,茶汤清澈,泛着淡淡碧色。李总管从前在宫里做事,没少伺候贵人,茶泡的也不少,就算年事已高两眼昏花,也不至于认不清茶汤的色泽。可你请看……”说着,他把方才李炅用过的杯盏递到了小菊面前,“这茶汤浑浊,色泽暗沉发黑,明眼人一看就是有问题的,李总管就算再怎么糊涂,也不至于认不清吧?”   “……你什么意思。”   “既然明知这茶有毒,李总管为何会饮下呢?很显然,他是自己寻了短见。”   听他这话,大太太当场腿软了去,摇晃着跌倒在地。君子游看到萧北城有一个明显出手的动作,应该是想扶人,中途却又收了回来,抬眼一看,那人正满眼顾忌的望着自己。   这个男人……真是小心得过了头,他可不是那种连碰一下都要醋上半天的人……反过来说,萧北城自己倒是如此。   “老、老爷竟是……”   小菊愣了半天,才迟疑着看向大太太,后者心疼一失足做了这事的她,抱着人便哭了起来。   君子游无声叹了口气,对萧北城招招手,那人便上前来扶着他,不着痕迹地退了出去。   走在温度明显低了许多的山间小路上,萧北城问:“这次你没有将她缉拿归案,还真是让本王意外。”   “没什么好说的,李炅明知是毒却服了下去,真要算下来,也该是他自杀,小姑娘不过是给了他一条捷径罢了。再者我现在是素人一个,两手无权,哪儿有资格插手这些案子。”   他的回答并没有让萧北城感到意外,“李炅一死,线索又断了。你有没有怀疑过,也许是她……”   “应该没有这种可能,不知王爷可有发现,小菊和大太太的手腕处都能看到绳索捆绑的痕迹,可见她们平日里备受折磨。李炅是个太监,又一把岁数了,想做什么都力不从心,有点变态的想法也不难理解。”   “……你倒是清楚。”   “王爷别看我这样,以前也是在花楼里挣扎过求生的。我爹死后的那段日子,为了给他挣一口薄皮棺材,我似乎尝尽了世上所有的苦,所以对和我有过相同经历的苦命人格外同情,也算是我的致命弱点了。”讲到这里,他又觉着自己的话似乎有歧义,忙补充道:“王爷别误会,我没做过那种卖身求荣的事……是卖艺,对!卖艺!”   “本王也没说什么,何必急着解释……”   “这不是怕您……”   月色下,君子游注视着那人轮廓分明的侧颜,忽觉再这样的美景下,所有语言都是多余,索性踮起脚尖,吻在了那人唇上。   这一吻就吻到了床上,被层层烟罗遮掩,朦朦胧胧,能看到床笫间交叠的一双人影。   萧北城小心翼翼地剥离贴在君子游伤处的油纸,生怕下手稍重,一扯下去,就是这辈子都抹不去的疤痕。   看他小心翼翼做着,冷汗都滴到了自己背上,赤着上身的君子游俯卧在榻,抱着枕头,把脊背又弓起了些。“至少这一次知道,贯穿这件事始末的人是老侯爷,这一趟就没白跑,李炅在死前也算做了些贡献。关于偏房中林皇后与废太子的死状,王爷可有什么看法?”   “若李炅说的属实,那么林皇后与废太子的死亡顺序就有待考证。”   “果然,王爷真是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嘶!疼……”   君子游耐不住疼,低头咬住了身下暗色的床单,萧北城便不敢再撕下去,剪开了剥离下来的油纸,吩咐柳管家送来了在外冰镇的药膏,指腹沾了一些,用体温暖到化了冰碴儿才敷上那人的伤处,打着转慢慢按揉。   “不得不说,姜炎青这人不怎么样,医术倒是绝顶的好,烧伤也能抚平凹凸不平的疤痕,有这手法,不进宫真是可惜了。”   “我看不自宫才是可惜……王爷认为林皇后与废太子真的死在火场中了吗?”   “林皇后有尸身为证,应无造假的可能,而废太子被烧的面目全非,难说究竟是不是真身。”   “退一万步讲,就当废太子真的活了下来,并逃往民间,有了自己的后代,便是林大人,但不论废太子还是林大人所能造成的威胁都小到可以忽略,为何还是被赶尽杀绝?原因只有一个,他的存在就侵害了某些人的利益。”   君子游轻动指尖,在床单的褶皱上写了一个“江”字,又匆匆用掌心抹平。   萧北城明白,他指的是江氏。   “想查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倒是把自己绕了进去,半点儿头绪也没有了。关键是个中纠缠不清的关系,老侯爷为何会插手调查景陵大火案,又为何对长公主坦白林大人之死,而司夜在这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想到这里,他忽然僵直身子坐了起来,动作幅度太大,扯得伤口直疼,又痛的跌在枕头上,话音都变虚了:“我说句冒昧的话,王爷可否恕我不恭之罪?”   那人用软棉花擦着他肩背伤口渗出的血珠,头也不抬道:“要是真的细说你犯的那些罪,只怕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不过他如此小心,倒是让萧北城留心了,他隐隐猜到君子游将要说的话会颠覆他目前为止对这个案子所有的理解。   “老侯爷与长公主的过去……我是说,他们有没有什么过节?”   “老一辈的事我也不知,经你这么一说,我依稀记得幼时似乎常能在后宫见到侯爷。他本是得赏受封的外臣,是不该出现在内宫的,除非是为见什么人。”   “若说是长公主……也许,长公主受激过世,并不是侯爷本愿。”   萧北城为君子游重新贴好伤口,覆上一层轻纱质地的柔软薄衣,拉着君子游躺了下来,就卧在那人背后三寸之处,不进一分,也不退半步,恰好就在碰不到他伤口,又能揽着他腰身的地方。   “不想了,操劳一天,你也该歇歇了。”   君子游忍着疼翻过身来,一头撞进那人怀里,合目餍足地哼唧几声,模糊着吐出几个字音:“说的也是,不想了……也许明日就会有新的转折,真相自己就找上门来了……”   万万没想到,他这乌鸦嘴好话说不中,坏事一猜一个准儿,到了第二天,“转折”果然来敲门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万更到账啦,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64章 遗骨   天蒙蒙亮的时候,才刚转醒的萧北城觉着胸口发闷,身子发沉,睁眼一看,竟是君子游趴在他身上睡了一夜。   搁在平常,他早就一脚踹过去,让那人摔得四脚朝天了,念在他身上有伤,就得抱点什么趴着才能减轻痛楚,才屈尊做了他的枕头。   他勾起那人一缕长发,绕在指尖,带着大梦初醒时浓重的鼻音,半数落半玩笑道:“就你这个睡相,除我之外也没人敢跟你同寝。”   说到这儿,就听门外一阵嘈杂,若不是君子游还睡在他身上,萧北城便出去一探究竟了。自从回了京城,这般安逸也是少有,他一时贪懒,躺着没动,片刻之后便听急促的脚步声“哒哒”跑了过来。   沈祠连礼节都顾不上了,推门便是一声嚎:“王爷!完了啊,又有棺材了!”   感受到怀里的君子游被吓得抽动身子,皱着眉头嘤咛一声,萧北城心中不满,低喝道:“什么大事也敢吵!最近京城的棺材还少吗,让江临渊滚外边儿去,别有事没事就往王府跑,当这是从前在大理寺的时候吗!”   沈祠委屈巴巴的,“王爷……江大人还没来呢。再者,您要他往哪儿去啊,这回棺材就停在咱王府门口了,别说御史台了,就连刑部也得来看看怎么回事啊。”   萧北城嘴上不说,心里隐隐觉着不对。以往那些前朝古棺都是在京城乱晃,多是在赤牙卫疏于巡逻的居民区,怎就跑到了缙王府门前?   他轻手轻脚地扶起君子游,还想着抽身而出,让他多睡一会儿,结果一低头就见那人睁着两眼,一本正经地分析:“王爷,你这是被人挑衅了啊。”   那人打了个哈欠,从床上滚了起来,一没注意牵动了伤口,疼得自己吱哇乱叫,却连衣服都来不及披,匆匆踩了靴子便跑了出去,还得萧北城在后嚷着给他披衣。   也难怪沈祠害怕,这棺材是金丝楠木打造而成,非常坚固,且防潮效果极好,可保尸身千年不腐,本身就是件难得一见的无价之宝,上面的雕花非龙即凤,还纹着金丝,缀着玛瑙珠玉,敢问普天之下有谁敢用这样的图腾?   柳管家站的老远,紧着把又害怕又好奇,纠结着要不要前去一探究竟的沈祠拉到身后,嘴里还念叨:“好家伙……该不会是靖明宗的棺椁给拉出来了吧?”   前朝近臣有了,亲眷有了,接下来也该轮着末代皇帝本尊了。   君子游上前去抚着棺盖上龙飞凤舞的镂刻,又摸了摸拉车的两头瘦成皮包骨的驴子,不禁怀疑这两个家伙是饿的实在走不动了,才会不当不正停在王府门前。   看着周围慢慢聚集起不明所以前来围观的人们,他心下不想把事闹大,便劝萧北城先把这棺椁拉去顺天府。   这个时候赶来的谭九龄听了这话,气都来不及喘上一口,“先生,别吧!不说咱们顺天府大半已成了废墟,就是现在院里停着的棺材都够凑几桌麻将了。况且这棺中沉眠之人一看就是王权富贵,顺天府也招待不起,不如……送去刑部吧?”   君子游心道叶岚尘要是知道你这老家伙紧着往他那儿送死人,还不知要用什么刀剥了你的皮。转念一想,夏茶是刑部的人,这样只要把棺材送去,立刻就能着手调查,就犯不着两边来回跑了。   这样想着,也便张罗着去了刑部。   路上,他还跟萧北城打趣:“我这张嘴简直就是开了光呀,王爷要不要猜猜棺主的身份?”   那人靠在车窗边一言不发地吸着烟,临开口了,便把口中烟雾吐到了窗外,刻意与君子游隔了几尺的距离,就怕身上的烟味呛着了他。“敢用龙凤这种尊贵图腾,除了帝君帝后外还能有什么人?但明宗的可能不大。”   “王爷跟我想到一起去了,传闻当年靖明宗可是在敌军攻入宫城前就自缢了,为他收敛遗体的人当是今朝之人,怕是不会善待他,历史上裂尸泄恨的事也不少,就算后来太祖皇帝善心大发结了他的后事,也很难弥补当年乱军之失,所以棺中是否有人这点还是存疑的。”   “林皇后被烧死在景陵,死后匆匆下葬,也不该有这样的规制,最大的可能如你所说,这就是明宗的灵柩。可你有没有想过,有人将葬于景陵周遭的棺椁一一挖了出来,抹去一切证明死者身份的讯息并送到京城,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   “也许是……示威?”   最后这一次,棺材直接送到了他缙王的家门口,除此之外,君子游想不出更有力的解释。   不过再多猜测都赶不上变数,龙凤棺运到刑部后,无可奈何的叶岚尘只得同意了他们开棺的请求,命几个得力的手下为夏茶帮忙,已经做好了对待帝王之躯的心理准备。   萧北城护着眼巴巴往前凑合的君子游,担心开棺时死者的丧气冲撞了他的伤体,生怕他本就虚弱的身子更加难愈,不过那人却是百无禁忌,还拿了刚拆下的钉棺长钉递到他面前端详。   “王爷,看这锈痕浅淡,应该不是前朝的东西,估摸着就是近十几二十年下葬的,恐怕……”   他本意是想说棺主并非靖明宗,正当这时,一声沉响打断了他的话,回头一看,棺盖已经被人撬了开,居然须得几个身强力壮的衙差合力抱起。   站得最近的人看到棺中情形,不免悬住一口气,更有甚者还发出了惊呼,就连见识了无数死状诡异尸体的夏茶都是一脸诧异,怯怯抬眼看向君子游,再看向萧北城,又匆匆躲闪开。   君子游暗觉奇怪,随后上前一看,这一眼也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棺内躺着的,竟是一个年轻漂亮的男人。   死者遗体保存的十分完好,面孔如生,皮肤细腻,吹弹可破,微风掠过,额发还会轻轻拂动,脸色略显苍白,两手交叠在胸前,甚至能清晰看到肌下血管的走向,安然的睡姿就像还沉浸在睡梦中一般,随时可能醒来。   估摸着在场办事的官差们也从未见过这种奇景,纷纷凑上前去细看,可看清了死者的容貌,不免心底泛上一股子莫名的恐惧,同时看向了不明所以的君子游。   不知是谁喊了句:“他!……他怎么跟这死人长得一样啊”   吓得众人纷纷退避,后知后觉回过劲儿来,窃窃私语议论着难不成棺材里的人就是这君子游的孪生哥哥?   “前些日子还看到他们兄弟一起出现,时间上能对的起来,难道死的真是君子安?”   “……不会吧,那君子安虽不讨人喜欢,却也没人恨到非杀了他不可的地步吧?除非……”   “噫!你是想说君子游杀了他哥哥君子安,还在这儿跟大伙儿演戏不成?”   众口不一,一时也讨论不出个结果。   而这个时候,萧北城开口,说了句公道话:“不,不是君子安。他与子游一母孪生,生的一模一样,若非性子天差地别,单看这张脸是辨不出区别的。而此人面部骨骼较比二人更加瘦削,眼角上扬,该是生了双凤眼,左侧上睑还有颗丹痣,鼻梁更加挺拔,显然不是兄弟中任何一人。”   这话多少是让众人稍稍放下了心,可想着一具入葬多年的遗体保存竟如此完好,更是忐忑不安。一向迷信的沈祠口不择言:“那这……这具不腐的尸体该不会是僵……”   有人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再胡言乱语,“说什么呢,光天化日乾坤朗朗,还能有妖魔行祟不成!”正是叶岚尘的马屁精迟旻。   萧北城叹了口气,觉着脸上火烧一般发烫,有沈祠这个不懂事的在外丢人现眼,可真是让他的脸都丢尽了。   “沈祠,不得胡说。尸身保存完好,原因无非有二,棺椁封闭性好,或是用了特殊的防腐工艺。这棺椁是上好的金丝楠木制成,一旦封闭,空气与水分都难渗透进去,所以至今不腐。”   “王爷说的不错,除此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君子游沙哑着嗓音开口,扶着厚重的棺沿,余下的话被咳嗽噎了去,咳得蜷缩着身子蹲了下去。   “子游!”   君子游婉拒了萧北城来关心他的好意,目光怅然,有些失神,只问:“……王爷,我能一个人静静吗?”   那人自是不愿放他一人伤感,可看他神情便知还是要给他留些余地,向叶岚尘投去了请求的目光,万幸后者愿体谅他的心情,当下便命无关人等退下了。   沈祠满头雾水地跟着萧北城走远,还多嘴问道:“王爷,咱们为什么也走啊,留先生一个人在那儿行吗?万一出什么事……”   一转头,他便不说话了。   只见守在棺椁旁的君子游艰难站起,握住死者的手,抽泣着扑在那人身边。   哭声难忍,便愈发的大了,听得人心中酸涩。   这也许是君子游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为他的亲生父亲落泪。   过去这些年,他始终怀着一丝侥幸,认为逃避现实就能抹去自己身为林溪辞之子的真相,只要不去触碰那段尘封的过去,他就能永远活在局外,袖手旁观这一切。   可他错了……他从来就不曾有片刻逃出过这令人窒息的命运,只是一厢情愿的妄想罢了……   “父亲……父亲……”   泪滴落在那人的手背,他忙拭去了那苦涩的水痕。   颗颗温热,都承载着他被血泪填满的前半生。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被人扶起来的,恍然惊醒,便已坐在刑部的檐廊下,茫然的望着角落里一支凌寒独开的红梅。   他探出手来,一时没了轻重,指腹被尖锐的树枝刺破了去,鲜血滴在雪地上,映着寒梅傲色,成了相融相合的美景。   有人自身后裹住他冰凉的双手,握在掌心暖着。   那人身上散发着停尸房里独有的熏香味道,显然方才是去过的,待了还不止一时半刻。   君子游低垂着眼睑,问:“怎么样了……”   萧北城坐到他身边,将他挡在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轻声劝着:“子游,这事交给我,好吗。”   “我想知道。清绝,他是我与这世界的联系,求你。”   只有情至深处,他才会唤他的表字……   萧北城只是犹豫一瞬,君子游便站了起来,屈膝跪在他身前,没有歇斯底里,只是木然恳求。   “他……林大人的确受过酷刑。可他并非死于弹琵琶,而是勒颈。他脖子上留有绳索捆绑的瘀痕,形状有些奇怪,一时夏茶也不敢断定他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   “若是坚固绳索留下的细痕,那他必定是为人所杀。狱中没有可供人犯自我了结的工具,假若我想死,而你递给了我一把刀,那你就是杀死我的好心凶手。”君子游一声长叹,两脚缩在椅沿上,把自己蜷成了一团,头埋在两膝之间,轻声问:“他……走的痛苦吗?”   这个问题也许不该问萧北城,而面对他乞求一般的语气,那人只能回答:“我也不知……但死去对他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后来,他便命人把神思恍惚的君子游送了回去,那人说心情不畅,想四处走走,他也便应了。   直到他离开,夏茶才把验尸结果递了过来,压抑着情绪向人报告:“王爷,死者两肋确有刀痕,左侧五刀,右侧七刀,没有伤及脏器,并无性命之危,且伤口有愈合的迹象,我想死者在受刑后应该是得到了治疗的。”   “严刑拷打,又关怀备至……这是种恩宠吗。”萧北城顾自低语。   夏茶没有接他的话,停了片刻接着了下去:“考虑到先生的心情,我没有解剖这具遗体,只从表象推断,死者是断气而死,凶器应该是一条有二指款的衣带。但奇怪的是,死者后颈留下了明显的绳结痕迹,实属少见。”   “此话怎讲。”   夏茶四下看了看,没找到能替代凶器的绳索,便解了自己的腰带,缠在门柱上模拟案发时的情景。   “通常人们自缢都是选择白绫悬梁,这种布料挂在高梁上不好打结,所以仅仅是以此自裁的话,死者的脖子上只有前半部分留有勒痕,后颈未与凶器接触,便是没有的。而杀人的时候,凶手为了避免受害者挣扎逃脱,都会在颈后打上绳结。所以我认为,死者被害的可能性更大。”   “可是并没有发现他有挣扎的迹象,被勒颈的时候,人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挣脱脖子上这根凶器,情急之下下手没了轻重,在身上留下抓痕都再正常不过,面目表情也会非常狰狞。你不感觉他死的太安详了吗。”   “王爷说的是……如此一来,他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恐怕很难推断了。”   案情陷入迷局,萧北城愁眉不展,缓了会儿才问:“除此之外有什么进展。”   “方才江大人和叶大人来看过,说那棺椁雕刻的纹样是前朝的风格,若非今人刻意仿照古式而造,那便是件旧物。”   “你的意思是,里面的人未必是林溪辞?”   “不,下官认为逝者就是如假包换的林大人,但这口棺材却是有些年头了,不排除鸠占鹊巢的可能。”知道这个问题太过为难夏茶一个仵作,刚好来见萧北城的江临渊便代他答了,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便打发他去做事了。   看到他,萧北城的脸色更阴沉了些,“御史台插手这事,可就不能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了。”   “王爷误会了,插手的岂是御史台,分明是皇上啊。兹事体大,事关朝廷旧案与先皇声誉,他怎会坐视不理。”   “死了也不安生,本王开始可怜林溪辞了。”   “您可怜的哪里是林大人,分明是他……”江临渊没有言明,见萧北城信步走到庭前,便跟了上去。“王爷如何看待此事?”   “本王如何看待重要吗?”   “对先生来说,重要。”   这话倒是说进萧北城心坎儿里去了,抬眼望天,叹道:“杀林溪辞的人不是先皇,恰恰相反,他善待了林溪辞,并以帝礼厚葬了他,这或许也间接证明了他的身份,的确是前朝之后。”   “下官倒认为重要的不是他的身世,而是他生前做了什么。传闻先皇生性多疑,若他真的怀疑林大人的身份,是万万不会给他留下生路的,又怎会重用到出入不离的地步?”   萧北城话中带刺:“你又是从何得知林溪辞得宠?你在朝中不过数年,如何打探到这些?”   “王爷别忘了,下官姓江。从入朝亲近先生,到振兴大理寺,做了皇上的看门犬,都是为了查明此事,我手中掌握的线索,也许不比您少。不过您若是想问这些消息来源,下官倒是可以给您指条明路。”   说罢江临渊抬手一指东方。   长安城东,定安侯府。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休息一天,谁也不能阻止我睡到下午,存稿箱加油!   感谢云生生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0-2323:34:59~2020-10-2423:37: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5章 败笔   长安又飘起了新雪。   积雪未融,稀稀落落又覆上了一层薄霜,意境是有了,可这美景在秦之余眼中,却是刺痛。   有家仆小声通报:“侯爷,门外有位客人。”   这样凑巧的时候,会来见他的也便只有那一人。   秦之余换上素衣,迈着沉重的步伐,去见了那个站在大门前,满目惆怅盯着自家府邸门楣上那块匾额的年轻人,见他看得入神,便问:“先皇的字,好看吗?”   君子游眨眨眼,依旧没有移开目光,“好看是没看出来,我只是在想……这定安二字,定下的究竟是谁的安呢……”   秦之余把人迎进门,身为晚辈,君子游为尽到礼数而客套了句:“多谢侯爷屈尊亲自来迎,晚辈深感惶恐。”   不过一直到最后,他中听的话也便只有这一句。   很快,他便迫不及待问道:“侯爷究竟为何暗掘景陵,搅扰陪葬坑的那些前朝旧臣……还有他的安宁呢?”   对方没有答话,只是低头快步走着,将他领到了一条不曾来过的蹊径,顺着这条小路,穿过一座假山,便到了处杂草丛生,凄凉萧瑟,一看便是许久没有人来过的小院内。   秦之余两手揣在袖中,望着满目再熟悉不过的风景,感慨道:“老朽也有几十年没来过这儿了,他死后,老朽便命人封闭了这里,任何人不得来此。虽然荒乱,不过这里一切都保留着他在时的模样,一草一木,都没有被踏平。”   “这些年过去,人已不再是当年的人,草木……还会是当年的草木吗?”   “草木无情,不加扼制便会疯长。都说斩草除根,只要根系还在,它们生而复死,死而复生,也依旧是当初的它们。”   君子游不置可否,又问:“侯爷打算从何说起?”   “不如就从……你最先调查的景陵大火案开始吧。老朽能明确告诉你的是,林皇后与废太子李重华确实死在了火场里,而杀了他们的人,是桓一。”   “为何?”   “因为只有前朝皇室血脉尽断,才能让他们的香火延续下去。也许这话在你听来矛盾,不过你这般聪明,一定想到了原因。”   那人别开目光,说出了一个早已设想过的猜测:“废太子的儿子,就是林大人。”   “不,他是你父亲。”   “对我而言,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就只是林大人而已。”   “真的不在意,你又为何来兴师问罪呢?”   不等君子游辩解,秦之余又道:“你说的不错,当年那场大火是林皇后所放,她在废太子悬梁自尽后服毒纵火,并让自己沉尸火场角落这一系列的举动,都是为了能让她的孙子暗度陈仓,摆脱前朝余孽的身份,好好活下去。”   “在这起案子中,侯爷您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也许……是刽子手。”秦之余坦然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不瞒你说,当年祖辈负尽朝廷深恩,使得爵位一度被削,若不是老朽在先皇巡京时得了救驾的天赐良机,这事也轮不到老朽头上。事发那年,恰是老朽侍君的第二年,也不过二十的年纪,做事莽撞,一心求恩得赏,是想彻查此案,给出一个惊人的结果,让先皇对我刮目相看……然而就在深入现场的那天夜里,有人扣响府门,送来了一个身上还有烧伤的少年,他,就是溪辞。而送他来的人,是桓一。”   彼时的桓一已进了宫,面对年轻的秦之余,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将那个少年推向他,转身便走。   秦之余追问他是何意,而对方却只是报以简单一句……   “‘看不懂吗?从今往后,他的命就交在你手里了,是生是死,是去是留,都由你做主。’……他是这样与我说的。”   沉浸在回忆中的秦之余恍然回神,发现君子游在微微颤抖,抱歉地笑笑,把他带到旧居内,继续讲述。   “那个时候溪辞十几岁,已经懂事了。听闻他是废太子与宫女所生,那宫女身子显怀时桓一便得知此事,将人带离景陵,在城外供养了些日子,直到溪辞出生。他一降世,桓一便干脆果决地杀了他的生母,并将他交由乳母抚养……他是在废太子死前不久,才知道自己身世的。”   君子游感慨:“那他与我的遭遇还真是相似,我也是在我爹死后,才……也罢。侯爷话中多次提起大监,他又处在什么立场?”   “呵,桓一,一个无耻的阉人罢了。他是林皇后的外戚,算起来是废太子的表亲,当年兵临城下,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太祖皇帝心软,没有赶尽杀绝,便将他带进宫里,也不知是哪位贵人多管闲事,怕他日后惹出祸端,便把他……你也知道,小孩底子差,失血太多是会出人命的,每年进宫的太监都是要听天由命,桓一也不例外。所以当年,宫里的贵人就是冲着要他性命去的。”   “后来呢?”   “后来不知怎么,那害过他的堇妃就入了冷宫,数年之后,桓一报了血仇。他的确是报仇十年不晚,可他若是在幼年时就手刃了仇人,我会更加佩服他。”   所以真要算起关系,这桓一公公与君子游还是有点儿血缘的。   他想了想,忽觉哪里不对,“太祖皇帝时……那大监岂不是该有百岁高龄?”   “到了今天,桓一并不是一个人,可以说他已经成了一个官职。当年真正的桓一早已不在人世,在他之后,东西二厂有人继承了他的遗志,便是今天你所看到的那位千岁。”   “这件事……是众所周知的?皇上明知身边有这样的威胁,却还是姑息了他?”   “目的立场皆不同,桓一的存在对他未必是件坏事,只是相互利用罢了。言归正传,当年桓一从火场中救出溪辞,目的是为利用他复仇,连我都不过是他计划中的一颗棋子。我时常在想,要是当年果决杀了他,或许……”   记忆回溯,一甲子前的林溪辞还是个懵懂的少年,才得知自己的身世不久,又遭遇变故,在火场中险些丧命,初识秦之余时仍惊魂未定,躲在门后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眼睛,无声哀求。   彼时秦之余也还是个涉世未深的青年,没有杀伐果断的手腕,虽知这个少年会成为他今后的败笔,却是不忍赶尽杀绝。   于是他给了林溪辞自己选择的机会。   “毒酒,名为七年恨,深埋地下七年,才能激发最烈的毒性。灼酒入喉,肝肠寸断,可痛,也就痛那么一盏茶的工夫,不会太久,很快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跟你后半生的余痛比起来,真的不算什么。”   面对秦之余的蛊惑,林溪辞清浅一笑,他说:“侯爷,未成年不能喝酒。”   言外之意是:我还年轻,我想活着。   秦之余这辈子做的最荒唐的事,便是留下了林溪辞,并将他养在自己府里。   那会儿朝廷还未归还他的爵位与封号,愿与他亲近的便只有顺天府尹钱兰生。二人相谈甚欢,各自佩服对方的学识文采,便时常来往彼此的府邸。   钱大人有个宝贝女儿叫多多,小林溪辞四岁,常随父亲来串门,秦之余总能看到林溪辞一脸呆相的望着钱多多提着裙摆在院里追逐蝴蝶时的背影,女孩只将长发随意一挽,自然落下的碎发配着她巴掌大的小脸儿,回眸时的侧颜真是美极。   再唤上一声甜甜软软的“溪辞哥哥……”,哪个男人遭得住啊。   秦之余奚落他:“若是喜欢,便求钱大人将多多许给你吧。我虽不愿在你身上浪费太多心思,不过聘礼还是出得起的,到时你与她一起搬出去,也好过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惹人厌烦。”   那人两手拧在背后,低垂着眼睑,摇了摇头,“我不会喜欢什么人的,侯爷。我哪配喜欢什么人呀。他脸皮子薄,很容易害羞,可说这话的时候,他是脸不红心不跳,可见对那女孩是没有情意的。   而秦之余说这话完全是在替钱多多打探他的心思,看来是要让小姑娘失望了。   秦之余还想冷嘲热讽,林溪辞却赶在他之前抬眼,“侯爷,您嘴上说嫌我烦,可您从来都没有抛弃我,我想侯爷您是不是也没有那么讨厌我呀。”   下意识的想要辩驳,可对上那人含着春情的目光,秦之余便陷在他的笑里,出不来了。   收养林溪辞是他这辈子做的最危险的事,各种方面都是。   感情上,秦之余渐渐有了寄托,也便是有了软肋,以至于他小心翼翼护着那人,生怕有人触痛他的弱处。   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林溪辞却在谋划一个危险的计划,一个引火上身,足以烧得他连骨头渣都不剩的暗局。   秦之余亲眼看着那人从一个青涩少年出落成了温润君子,亲眼看着那人从闲适安逸,一脚踏进了永无宁日的无底深渊。   二八那年的请求,就是注定林溪辞悲苦余生的开端。   他说:“侯爷,我想入朝。”   那时羡宗才刚恢复秦家祖上的爵位,正是他风光的时候,这个请求无疑表现了林溪辞被掩藏在那具好看皮囊下的野心。   他质问:“你留在我身边,只是等着这一日飞上枝头变凤凰吗!”   那人不语,只是轻轻的笑。   许久,他才等到一句反问,“在侯爷心中,我就是那样肤浅的人吗。”   秦之余无言以对。   林溪辞状似无奈地叹着气,实际上,他心里的忐忑与不安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多得多。   他说:“侯爷平步青云,如日中天,身边不该留有肮脏的污点。”   这话隐含的意思便是:我不想成为您一生的败笔。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会用一些篇幅来叙述林爹爹的故事,就是腹黑皇帝攻x黑莲花心机受的故事,林爹爹就是林溪辞,子游的生父,君爹爹是君思归,子游的养父,而子游一直叫林溪辞为“林大人”,是因为他感觉这个人对他只有生恩,还给他留下一堆剪不断理还乱的烂摊子,在君思归的养恩的面前就不值得一提了,所以到这个时候他一直不肯承认林溪辞是他的生父,也不承认自己是“林风迟”。   更多的就不剧透啦,在后面的慢慢讲哒!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66章 公主   林溪辞搬离了侯府,在京城一间私塾落了脚,安身的同时也在为未来做着缜密的打算。   秦之余还气着他的一意孤行,硬是三个月没有与他来往,想着该以什么借口去找他才不会显出自己的关心,也不会很丢面子的时候,朝廷的黄榜下来了。   桓一带着赤牙卫前去小私塾里恭迎金榜题名的新科状元入宫时,秦之余还在忙活着准备那人一向爱吃的酸李子软糕。   短短三月,林溪辞便从无人问津的布衣百姓成了人人都想蹭蹭福气的状元郎。他迈出了自己计划的第一步,可谓是说到做到,这也让秦之余不得不佩服他的本事。   再次相见,是在琼华宴上。状元郎被群臣簇拥着从朱雀门一路走到下马碑,文武官员为拉拢新秀也是削尖了脑袋,一个个唇枪舌战,争妍斗艳,谁也不肯在气势上输下半分。   秦之余才立足朝堂不久,那是他身边最缺人的时候,可他面对周身闪耀着华光,那样出彩夺目的林溪辞,心里却不是滋味。   会死的……   他知道,林溪辞一定会死。死于他自己的愚蠢。   这样想着,便情不自禁的选择了逃避。   他推开拥挤的人群,头也不回的冲向了宫城。可是,他被挽留了。   林溪辞拉住他的时候,时间仿佛就此静止,耳畔再听不得尘世的喧嚣,满目黑白光影交错,惟他一人是夺目之色。   当着百官的面,林溪辞做出了选择。   他拉着秦之余,话音那么轻,那么细,可后者却听得那么清晰。   他说:“侯爷,您愿要我吗?”   若是不要……当初又岂会留你一条贱命。   话是狠毒的,但秦之余没有说出口。   他想,也许这样,自己还会有救他的机会。   他一整夜都心神不宁的,爱看好戏的丞相黎三思扯了扯他的袖子,让他清醒过来,下巴一指殿上跪着的林溪辞,“侯爷,您猜今年高中的状元郎会向皇上求什么恩赐?”   按照往年惯例,人之所求无非金钱权势,鸡犬升天,这些个新秀嘴上拐弯抹角说的文邹邹的,却掩饰不了皮囊下狂傲的野心,在一群看尽世态的老油条面前都暴露无遗,只有那些真无欲无求的,才会走上新的人生。   那么,林溪辞所求会是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秦之余也想知道。   黎三思说:“这个年轻人与那些庸俗之人不同,眼神清澈,心思明净,也许会给我们眼前一亮的答案。”   短暂的沉默后,林溪辞向皇上求了赏。   不如黎三思猜的那样乐观,他的回答只让秦之余眼前一黑。   他说:“皇上,草民斗胆,想到您身边去。”   文武百官都跟着悬了口气,只有羡宗在一瞬的愣怔后大笑,“好!好一个到朕身边来。从今往后,你便是朕最亲近的人,朕喜悦你!”   那时侍奉君侧的桓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窃喜,很快便被他虚假的醋意掩盖了去。众人只当他是对即将有人比他更得宠这件事感到不满,殊不知此刻他的心脏猛跳,那种隐忍多年,终于等来一线曙光的激动险些让他功亏一篑。   “真好啊……皇上有了可以信任的人,奴才真心替您高兴。”   “你是在为自己少了亲手将刀尖刺入朕胸膛的机会而惋惜吧。”羡宗垂眸道,话音低的只有近在身侧的桓一能够听清,很快便举起杯盏,敬了林溪辞。   此时的秦之余已经感到不安,他看到各怀心思的官员们推杯换盏,将那人灌得七荤八素,到了散席时,根本连站也站不起了。   秦之余想拉住他,将他带离这个会吃人的虎穴,却有一双手同时握住了那人。   “皇、皇上……”   这宫城里的事是瞒不住羡宗的,包括下马碑外的插曲。他朝秦之余清冷一笑,“怎么,爱卿还怕朕照顾不好他?”   “不……微臣不敢。”   “朕知道他是你的人,可朕一向反感官员结-党,爱卿也是知道的。爱卿深得朕心,朕希望你能注意自己的言行,莫落人口实,给人中伤你们的机会。”   秦之余无言以对,在这个强大的男人面前,他就像一只随时可能被碾死的蝼蚁,毫无还口之力。   他不情愿,却只能将那人留在宫中,或许从另一方面来说,那红砖绿瓦才是保护他最坚固的高墙。   那一晚,林溪辞不知秦之余忍受着怎样的煎熬,浑浑噩噩的醒来,浑身都像被拆散了架一样疼,似乎是俯卧在榻上睡了一夜,胸口发闷,头昏脑胀,更有宿醉之后的钝痛,让他生不如死。   来侍候的宫女见了他都掩嘴偷乐,“状元郎还真是有趣,喝醉了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直往姐妹们怀里钻,说些咱们听不懂的话,真是可爱。”   林溪辞的头昏昏沉沉的,半睁着眼,视线仍是一片模糊,咬牙强撑着想起身,却因四肢乏力再度栽了下去,难受得直哼唧。   宫女还想与他打趣,却见有人走来,看清对方的面容,吓得花容失色,紧着跪了下去,心里琢磨着该怎样求饶才能保住自己这一条小命。   然而羡宗的目光并不在这一个小小的宫女身上,朝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凑到门边去向内张望,只见林溪辞仍赖在榻上不肯起身,乱发铺了一床,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却是败给了身子的疲乏,迷迷糊糊的蹭到床边,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被子就缠在腰间,露出赤-裸的肩背与一条纤细修长的腿。   “皇……”   羡宗让宫女住了口,一指床上赖着的那人,又拨动了自己颈肩的长发,是要让宫女去掀起那人挡在身上的乱发。   宫女不明所以地照做了,只见一片巴掌大的烧伤横在那人右侧肩背处,非常显眼,也便煞了风景。   发觉被人触碰了私密处,林溪辞猛地坐了起来,见是个姑娘对自己动手动脚,下意识把人推出去的手缩了回来。   他不放心地朝外看了看,没见屋里有别人,才算松了口气,殊不知将他那伤势里外看了个清楚的羡宗就站在一门之隔外,神情沉凝的命令守候在身侧的桓一:“去查查近二十年间,京城及附近各处可有发生大火。”   “皇上您这是……”   羡宗垂眸不语,桓一何等聪明,瞧他这反应心里便了然,为了不让人怀疑到自己身上,故意到殿内绕了一遭,假意是从宫女那儿得知了方才的细节,回来才道:“皇上,奴才跟您说句实在话,这状元郎身上的烧伤未必是在京城造成的,就算查了,恐怕用处也不大。况且二十年间的大火虽被记录在册,但查起来也不是件容易事,若状元郎入朝后得知此事,察觉到皇上对他并不信任,也许……会跟您离心啊。”   羡宗承认他是对的,自己的确是操之过急了。   不过桓一的反应也让他生了疑,他眯着眼睛审视着这个心思难以捉摸的太监,冷笑道:“你就不怕他夺了你应得的东西,渐渐取你而代之吗。”   “那只能说明奴才技不如人,怨不得旁人。”   交谈间,林溪辞已经穿戴好官服出了门,桓一一见他那身剪裁得体,就好似量身定做的新衣,心下一沉。   这一身紫袍……官职还没定,就先给了人三品大员的待遇,若非真的宠爱,那便是想捧杀新人了……很显然,就当朝天子这个多疑的性子,绝不会是后者。   林溪辞宿醉未醒,脸色奇差,眼底泛着乌青,走路都打晃,见了羡宗迷迷糊糊地想跪,结果是有心无力,脚下就像踩了团棉花,一步不稳就扑在了那人身前,尴尬得很。   桓一好心把人扶了起来,帮忙拍去那人身上的灰土,看起来眉眼含笑,背地里却在那人腰间狠狠掐了一把,疼得林溪辞当场清醒过来。   见羡宗眼含无奈又礼貌地笑着,林溪辞觉着脸上火辣辣的,忙用宽袖挡住了脸,恭恭敬敬地跪地行了稽首大礼,“草民拜见皇上。酒后失礼失仪,还……还请皇上恕罪。”   “爱卿不必多礼,如今你已是近臣,平日无需再行大礼,平身吧。”   “谢、谢皇上。”林溪辞糊里糊涂地站了起来,抚平了官服上的褶皱,似乎这个时候才稍稍醒酒,看清了身上的行头。“这……紫、紫袍,三品……”   “爱卿,有何不妥吗?”羡宗眉眼含笑,分明是一副亲近之态,却让林溪辞感到惶恐。   “臣……微臣怕是……”   “朕给你的东西,你就心怀感激地好好收着,记住自己身为人臣的本分。相对,朕没有给你的也不要奢望,但你可以乞求。”   这话处处透着古怪,宿醉后的林溪辞一时还品不清其中的深意,只知茫然点头。   桓一在旁冷眼看着他,手中浮尘轻动,似乎想提点他什么。然而话还没说出口,院外便传来一阵喧闹。   羡宗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这个小丫头又来闹了……”   能让当今天子如此无奈,除了那位爱在宫里横行霸道的公主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果然那阵喧闹靠近,为首的是个穿着象牙色织金华服的美丽少女,提着裙摆不顾宫中礼仪与形象跑了过来,急得一群宫女嬷嬷在身后追着劝:“公主,公主!不合规矩,不合规矩啊!”   眼看着公主跑到羡宗身前,那群聒噪的宫人也便住了口,纷纷跪在御前,不敢再动作。   公主颇为得意地回头看了一眼把她念叨得心思烦乱的嬷嬷们,回过头来,朝羡宗行了个万福礼,“儿臣拜见父皇。”   羡宗宠溺地摸了摸公主的头,话里满是无奈,“你都快出阁了,还是这么不懂规矩,父皇真是把你给宠坏了,以后嫁不出去可怎么办。”   “才不要嫁人呢,儿臣就想留在父皇身边,陪着父皇一辈子。”   公主一把揽住了羡宗的手臂,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满溢着哀求,让一个宠爱女儿的父亲不忍拒绝。   作者有话要说:子游的美貌是遗传了林爹爹,林爹爹比子游更像美女(?   这位出场的公主就是王爷的母亲啦,也是林大人的绯闻对象,跟他互相伤害的人之一。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67章 刺杀   “儿臣听说了,昨夜您在琼华宴上答应了状元郎的无理请求,破例准许他做了您的近臣,得以侍奉在您身侧。这可不合规矩,儿臣怕他有害您之心,可不能让他得逞。既然在您身边侍奉的人都是……您看要不要……”   听了公主这话,羡宗的脸色有些阴沉,即便如此,语气仍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挽挽,后宫不得干政,你说这话可是妄议朝政,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   “儿臣只是担心父皇嘛……”   “挽挽的心情可以理解,但父皇乃一国之君,要为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着想,你身为大渊的公主,该为父皇分忧才是。再者……”羡宗回过头来,看向林溪辞的眼神多了些好笑的意味,“你当着林大人本人的面说要把他阉了做太监,可曾考虑过他的感受?”   “我才不管他是什么劳什子大人……”公主嘟囔着瞥了林溪辞一眼,这一眼望去,可就再也挪不开了。   这个人……看起来纤细柔弱,模样生得动人,一颦一笑都能牵动人心,把人的魂儿都勾了去……难怪他能从新晋的状元郎一步登天成了御前的近臣。   公主阴阳怪气道:“以前从没见父皇身边有女官陪侍,看来林大人果真与、众、不、同!”她一字一顿,每个字都是含怒咬下的,却不想此话一出,羡宗却笑了出来,连带着林溪辞也是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笑。   那人清了清嗓子,低头朝她行了礼,“公主殿下玩笑了,微臣林溪辞,是……是男子。”   连理所当然的事都说的这么胆怯无力,看来的确是被公主的气势吓了去。   这回公主捂着嘴愣住了,估摸着是还不敢相信这个看起来柔弱貌美的人竟是男儿身,纠结着是否该为自己的无理之举道歉,却又不想折了自己的面子。   “那他可……长得真好看啊。”   公主只觉尴尬得脚趾抓地,匆匆告别便退了下去,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没敢来见过羡宗,生怕再次看到林溪辞会让她想起今日的不堪。   而之后的日子里,林溪辞表现出了心思细腻,办事精明的长处,深得羡宗宠爱与信任,短短数月便爬上了闲置的御史大夫之位,代天子监察百官,慢慢的,手上也开始染了血污。   一日羡宗闲来无事,打了林溪辞去为太后请安,待人走后,便问桓一:“你觉得朕把林溪辞提拔到御史台是福是祸?”   忙于低头研墨的桓一答:“奴才以为,林大人太过年轻,涉世未深,心思便是单纯的。皇上是想多历练他,早日磨成这把维护皇权的利刃为己用,对林大人来说,早些认识到现实的残酷也是好的,天真烂漫的人只能活在民间,而难立足朝堂。”   “你把朕想得太伟大了,至少在这件事上。”   彼时羡宗铺了张上好的云锦宣纸,提笔伫立许久,都未想好如何落笔。   时间久了,蓄在笔肚的墨汁滴落下来,砸在纸面,形成了一个类似血迹的晕痕。   墨迹向外扩大着,晕湿了大片,白纸黑墨,惹眼得很。   羡宗喃喃自语:“也许,只是想把他弄脏罢了……”   去为太后请安的林溪辞在盛夏里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自脚底窜上头顶,起了浑身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这一声引来了正在御花园游玩的公主注意,好奇过来一看,见是当日害她出丑的状元郎,便心生不满,气势汹汹地跑来要给人点颜色看看。   就在公主想着如何刁难才能找回当日自己损去的颜面时,就见林溪辞一副恹恹病态,提不起精神,眼尾还被泪痕扫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看起来楚楚可怜,便让她不忍恶言相向了。   “微臣拜见公主殿下。”   “什么……什么公主殿下啊,我是长公主殿下!”公主叉腰站着,气势是有了,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快了,“砰砰砰”的,好似快跳出胸口了一般……   这个人……为什么能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她面前啊,难道这是他羞辱自己的一种方式吗?   公主心里又急又气,一跺脚,指着林溪辞的鼻子质问:“你!你这个人……你怎么能这样!”   那人愣了愣,“微臣愚钝,还请长公主殿下明示。”   “就,就是那天……你第一次见我。”   林溪辞状似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长公主说的是微臣与一位十分可爱的少女初遇那日。”   公主的脸瞬间红透了去,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心里想的却是:这个登徒子竟敢说这种不要脸的话来戏弄她,真是恃宠而骄,仗着她父皇的宠爱,连命都不要了……   不过……她似乎,并不讨厌。   公主轻咳几声,缓解了气氛,挽回些许颜面,移开了目光,情不自禁用宽袖遮住了她红扑扑的脸蛋,“本公主……名、名叫挽情,以后没有外人的时候,你可以这样叫我。”   说完这话,萧挽情便捂着脸跑了,身后跟着几个偷笑的宫女,还多看了林溪辞几眼。   然而她们不知的是,在她们离开之后,那人脸上温柔的笑意陡然化为乌有,眼神也猝然变得冷漠,就似淬了寒冰般。   林溪辞喃喃低语:“这个女人还真是麻烦……”   再之后,萧挽情便像着了魔一样不可救药地爱上了林溪辞,每天都要找三两借口到御书房去,参汤糕饼送的倒勤,喂得羡宗再吃不下御膳房的东西。   这个心思单纯的少女只要见了林溪辞就是满心欢喜,相对若是见不到他,失落也会尽数写在脸上。   羡宗深知女儿的心意,由着宠溺不忍让她的希望落空,同时心里也是欢喜林溪辞这人的,因此那段日子时常问桓一的一句话便是:“你觉着他们般配吗?”   桓一是只心思深沉的老狐狸,面对这种问题,从来答得都是模棱两可,“长公主与林大人男才女貌,甚是相配,但林大人配不配……奴才便不知了。”   有他搅局,羡宗反而赞同这场婚事,相对也正是利用了羡宗这种心态,桓一才会给出这个回答。   然而事情的转机出现在数月后。   那时林溪辞入朝已有六年,已然成了京城有名的貌美公子,平日出门都要被人丢上好几十个香囊在车里,车夫每天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清理那些定情的信物,这话传到萧挽情耳里自然令她着急。   她也已经到了成亲嫁人的年纪,父皇迟迟不肯下旨赐婚不免让她心中忐忑,很怕是林溪辞在朝中有什么变故,让羡宗改变了主意。   事实上情况也的确如此,身为御史台之首,林溪辞做事日渐狠厉,为肃清异己也做了不少伤人害命的事,令羡宗难以认同。   羡宗常说:“也许真的是朕做的太过火了……他会变成今天这样,朕才是罪魁祸首。”   这话也只有偶尔才会说给桓一听,可见羡宗惋惜的同时,还是庆幸着能有这样一把维护皇权的利刃,对此并不后悔。   时逢殿试,文出了个陈太师的独子陈金城为状元,武则有几位江湖豪侠共争头筹。   百官都称赞如今是太平盛世人才辈出,礼金成箱成箱地往陈府送,乐得这个牙都快掉没了的老头差点儿背过气去。   而林溪辞却是冷眼旁观了这等美事,谁送了多少钱前去巴结老太师都被他一笔笔记了下来,留着秋后算账。   武试开始前的那天,他趁夜去了振德赌庄,从中揪出个赌得正酣的年轻人,一枚银币就收买了这个分明第二天就要上场比试,现在却在瓦肆里畅玩的内定武状元。   而他所提的要求,却足以让他们从此以后万劫不复。   “刺杀羡宗,我放你生路。”   分明是一条永远也无法回头的死路,可年轻人未发一字怨言,接过他的银币,便筹措着第二天的计划。   一夜之后,演武场上,羡宗颇感无趣地瞧着那些个花拳绣腿,惺惺作态的武人,不禁发出一声感慨,“我大渊的未来,就要交在这群废物手里了吗……”   可说是平淡无奇的一天,秦之余却打早就觉着右眼皮跳个不停,暗觉今日可能有事发生,须得小心谨慎。   他连连看向守在羡宗身侧的林溪辞,心中琢磨着他安生了这些年,应该也不至于非赶在这个时候作出什么幺蛾子来。还没说服自己安心,就听台下有人大喊:“有刺客!护驾!护驾——”   原是那方才还装模作样跟人比试的持剑武者锋刃一转,直逼天子所在之处,是要取帝君性命。   一帮人手忙脚乱地阻拦刺客,而近在咫尺的林溪辞却是揣着两手,冷眼盯着龙椅上镇定自若的羡宗。   秦之余很快意识到,今天这场刺杀的闹剧就是他一手策划,若不及时制止,只怕东窗事发,他绝难留得命在。   这样想着,秦之余便起杀心,提枪上前与刺客缠斗,招招毙命,就是为封住他的口。   但刺客的身手与他不相上下,几个回合下来,竟无人落于下风,如此不是长久之计。   秦之余横手挡住刺客逼命的一剑,朝人试了眼色,低声提醒:“趁着赤牙卫还未赶来,快走!”   刺客立即会意,抬手一剑刺伤秦之余的肩臂,趁人不备,便踏着轻功迅速逃离现场。   一群太监手忙脚乱地上去查看秦之余的伤势,七嘴八舌地喊着抓人救驾,后者缓缓回头,望向了依旧冷眼,神情却多了些许无奈的林溪辞。   那人轻叹一声,抬起手来拈了个花指,那意思明显是在说……   这一次,算我帮你。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对林爹爹的评价可能会是三起三落,先预告一下,林爹爹不是坏人不是坏人不是坏人!   感谢云生生小可爱打赏的2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0-2423:44:39~2020-10-2618:47: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生生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8章 罪名   秦之余不解,分明是自己豁出命去帮了林溪辞一遭,到头来负了伤的是自己,要承人恩情的还是自己。   不过他的困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第二天,羡宗便嘉奖了他护驾救主的壮举,严惩了未能恪尽职守的赤牙卫,为秦之余增了俸禄,更给了他如雷贯耳的封号。   ——定安侯。   “则为定天子诸侯之安,定江山社稷之安,定黎民百姓之安。”   这三安,压得秦之余透不过气。   其实他真正希望安好的……便只有那一人罢了。   皇帝险些遇刺,手下做事的官差一个个都跟着提心吊胆,生怕牵连到自身,连贬官流放都算轻的,万一被定个玩忽职守的罪名,一家妻儿老小都难活命。   原本这案子由羡宗钦命大理寺限在三日内查明,赤牙卫则在京城与周边严密搜寻刺客的踪迹,分工明确,还是很快就能查出眉目,然而圣旨递到司夜手里还没捂热乎,就被林溪辞给夺了去。   他用冠冕堂皇的借口压了人一头:“此等关乎皇上性命的大事,我提议三法司一同查办,由御史台监管大理寺各个流程,司夜大人该不过拒绝吧?”   当时司夜也不过是个刚到大理寺当差的年轻人,怎敢跟御史大夫林溪辞对着干,唯唯诺诺地答应了,却不想到最后也没拿到过此案的卷宗,分明是御史台越俎代庖,代行了所有职权。   林溪辞大费周章甚至不惜得罪人的目的非常明确,他需要一个能除掉某些人的正当理由。   而横在他面前那块又臭又硬的绊脚石,就是在朝中一直限制着他行动的陈太师。   这个老东西仗着自己曾为帝师,对林溪辞百般瞧不上眼,对他那御史大夫的官位也是垂涎已久,整日在羡宗面前倚老卖老,进些挑拨离间的谗言佞语,就盼着能把自己的宝贝儿子推上御史台,他日能与相爷黎三思平起平坐。   他毕竟是先皇时的重臣,对羡宗又有指教之恩,就是一朝天子也只能陪着笑,哄着他说些好听的话。   羡宗从来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不想林溪辞却把这一笔笔都刻在了心里,从陈太师说了第一句希望他死的恶语到如今,足足记了五年。   这五年中,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除去这个奸敌,时至今日,他的谋划终于开花结果……   羡宗得到消息的时候,前来通报的太监是一身血污,连滚带爬地抱着他的腿脚哭诉:“皇上!求皇上开恩啊,林大人诛杀陈太师一家老小,在城外都杀红了眼,是漫天血雨,遍地尸首啊……可怜那还在襁褓里的婴儿,才三个月,话都还不会说……足足七十二口人,皇上再不下令,就真的要惨死了啊”   羡宗大惊失色,当场命人快马前去城外阻止林溪辞,保住了陈家未死的数十口人。   林溪辞被当场脱去官服,按在御书房前打了七十二鞭。   这七十二鞭,是羡宗要让他记住自己夺去的七十二条无辜性命,伤口深可见骨,痛彻心扉,每一道都足以成为他与他之间难逾的沟壑。   似是为应和他的苦难,林溪辞受刑时天降大雨,雷霆震怒,整个长安城都压抑在阴霾之下,淅淅沥沥的,便似啜泣哀哭,凄凄惨惨。   萧挽情得知此事,不顾大雨前来为他求情,赶到的时候,血色已经遍流殿前,蜿蜒曲折,染红了整条宫道。   萧挽情撕心裂肺地痛哭着,抱起她已经奄奄一息的爱人,长跪在御书房前,哀求父皇宽恕。   羡宗平生第一次将爱女拒之门外,强忍着心疼,内心也是同样的煎熬,“不懂事的丫头。惩他……又何尝是朕所愿……”   桓一来往御书房数次,衣袍都被雨水打湿了去,为羡宗斟茶时,后者叹息着发问:“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奴才只是个奴才,皇家的事不敢置喙。”   “你可从来没把自己当过奴才。朕记得,你平日也是娇惯挽挽的,她在倾盆大雨中跪着,你就忍心?”   桓一笑道:“奴才斗胆说一句不好听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若长公主殿下真的跟定了林大人,那么就算日后她受牵连贬为庶人那也是该承担的恶果。”   “……何出此言。”   “因为长公主殿下还是个未长大的孩子,遇事未必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朕是问你,为何认为溪辞一定会连累他。”   桓一冷笑一声,“林溪辞是个怎样的人,皇上您再清楚不过了。他今日敢在您眼皮子底下诛杀陈太师全族,他日就敢动到……”说到这里,他极其自觉的跪了下来,是要为自己一时失言求饶,余下的半句话,足以引得羡宗遐想联翩。   那人无奈,轻叹一声,听着殿外经久不息的雨声,总归还是放不下心。   “他……如何了。”   桓一作势回头,答道:“方才奴才出去的时候,林大人已是晕了第四次了。赤牙卫是您一手调-教的,下手不会留情,这些鞭子打完,林大人也就能赶上陈太师了。两人黄泉路上作陪,也不孤独。”   抓准了羡宗把心悬到嗓子眼儿的时机,桓一又道:“不过皇上放心,施刑的是大内侍卫,做事有轻重,没破了他的相,下葬的时候不至于那么难看。”   欲擒故纵,桓一向来是高手。   果然羡宗情急,连件衣服也来不及披便冲了出去,桓一冷冷回眸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挺直腰杆起身,拍了拍膝头沾染的灰尘,自言自语道:“不只是林溪辞,我的计划也成功了大半呢……”   覆盆大雨下,已无意识的林溪辞躺倒在萧挽情怀里,那人泣不成声,泪水与雨水融在一处,是暴雨也无法掩盖的凄凉,“父皇……林大人究竟做错了什么,他只是为您除去了一块随时可能成为隐患的绊脚石,他从未有过僭越之心啊父皇!!”   遍地血色是那般刺目,羡宗缓缓走向二人,有太监慌忙上前为他撑伞,却被推了开。   萧挽情看到一丝希望,便不顾一切的扑了上去,恳求那人开恩。   对此,羡宗仅有一句:“把公主送回去。”   萧挽情声嘶力竭地抗拒、呼喊,随着她的远去,耳畔只余雨声。   静……太静了。   羡宗俯下身,探手轻轻触碰那人的脸……冰凉,而柔软,是无声的美感,就像……一具不能言笑的人偶。   “杀他陈百福全家上下七十二口,你可知罪?先斩后奏是皇权特许,可你究竟用这份特权做了什么……”   仅仅是无奈的低语,羡宗也没想到那人竟是清醒着的,从喉中隐隐约约透出了他呻-吟般的抗议:“臣……不认!”   说完,他便昏了过去。   觉出风向不对,明眼人都瞧得出羡宗对林大人这是爱之深责之切,虽然出了这么件事,可这并不能成为他们之间的隔阂,说到底,羡宗还是不忍杀了他的。   至少,陈太师和他的一家老小七十二口还抵不上林溪辞这条命。   有太监来献殷勤,为羡宗披了件长衣的同时也给林溪辞撑了伞,果然他心中还是不忍,让人将后者带下去安置后,又秘传了定安侯秦之余进宫。   早在羡宗遇刺时,秦之余就猜到林溪辞要做一件足以被挫骨扬灰的危险事,奈何那人一直小心避着他,也就无从与他交谈,今日得知陈太师一家被杀,更是坐立不安。   进宫时,秦之余是抱着探人口风的念头来的,还想着从羡宗口中得知林溪辞此刻的状况,却在看到血染的殿前时心凉了大半。   他恍惚道了声“万岁”,神思迷离地对人行了礼,还得是羡宗咳了几声才让他回过神来。   “咳……爱卿魂不守舍的,看来太师之死,对你刺激不小。”   念在往日与陈太师也有几次吃茶的情义,秦之余默认了这个说法。   “关于陈家上下七十二口被诛杀,你有什么看法。”   “臣不敢妄言。”   “恕你无罪。”   秦之余是铁了心想救林溪辞,哪怕此刻说些袒护的话会被人认定是同谋也不顾了。   他说:“臣以为……就是召集了全城的刽子手,把屠刀都磨的吹毛断发,也无法在一个时辰间砍掉这么多脑袋。况且……除了斩立决的死命,人犯都是要在午时三刻阳气最盛时斩杀于菜市口的,林大人将陈太师的亲眷带到城外乃是有违常理。”   “你说的的确有理,但朕还未详询此案,只是听他否认,才觉有异。”   “皇上……”   “他那么孤傲清高的人,跟在朕身边,是朕宠坏了他,给了他无尽的纵容,让他从来不惧于承认自己犯下的过错,哪怕是真的杀了陈太师全家。”   羡宗顾自低语着,这话分明不是说给他听的,而后许久,才下了皇命:“之余,朕命你三日内查清陈家灭门案,不得有误。”   秦之余领命做了,他非常清楚,这一次特许的越权并不是皇恩浩荡,而是天子需要一个能袒护林溪辞的借口,选了自己,不过是因为他不会加害于那人,仅此而已。   此事焉知非福,同时秦之余明白,羡宗是对的。   至少他不会害林溪辞这点,是至死不变的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喜欢不只说,非要把人染黑,这是什么狗皇帝!   感谢云生生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0-2618:47:22~2020-10-2718:42: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生生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9章 真爱   秦之余用行动向羡宗证明了他是对的。   在陈家灭门案中,林溪辞真正杀死的只有太师陈百福与他的独子,新科状元陈金城二人,至于其余七十口亲眷也并非杜撰,但林溪辞并无害人之心便是了。   “林……林大人说,老爷指使杀手行刺皇上是九族都要掉脑袋的大罪,但我们家丁兴盛,牵连下去不少无辜性命都要遇害,他、他大人有大德,不想让我们给老爷陪葬,就……就……”   “就想把陈家上下的无辜者放了,所以才会选在城外行刑,为的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救下他们。但皇上您身边的太监与陈太师勾结,陈太师一死,便想着遵了他的遗愿把林大人拉下水,也算为老太师报仇了,于是尺水丈波,添枝接叶,在皇上面前进了不实的谗言。”   有陈家遗族的证词,秦之余的调查结果便能令人信服了。   他不得不佩服林溪辞的隐忍,居然记恨了陈太师五年,其间竟无一日表现出对人的不满,行事始终恭敬,无半点逾矩之处,导致突然来了这么一手,莫说羡宗措手不及,就是老太师自己也毫无防备。   若说只是记恨,这话也不准确,像他这样对一个人憎恶到了非要让人明明白白死在自己手里的地步,也该算是痛恨了。   即使如此,他还是给自己留了后路,没有冲动之下杀了陈家所有人。否则到了今天这步,秦之余想帮他也难。   于是老太师陈百福与其子陈金城指使杀手刺杀圣上也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不管真相如何,都被封进卷宗,载入史册,成了人们所相信的事实。   至于他林溪辞,则成了维护皇权皇威的忠臣,成了羡宗最忠实的走狗,为人所忌惮,甚至没人再敢议论此事,谈及他的是非。   林溪辞醒来已是七天后。   秦之余彻查陈家灭门案,不负皇恩还了他清白,如今朝中在无人敢质疑他的威严与权柄,可是……   心里空落落的,比这更重要的东西好像被生生抽离了,血淋淋的空洞再也无法填平了。   这七日间,他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鬼门关前徘徊着试探了几次,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就这样做了阎王的弈客,再不问世间纷扰,抛下一腔恨意与执念,就这样一了百了。   可他在犹豫,在害怕。   踟蹰不定时,他听到了悠远的唤声。   有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呼唤:“溪辞,朕知错了,乖,不要置气了,回来吧……”   “溪辞,朕在等你。”   “溪辞……”   知错……对为君者而言多么遥不可及的奢求。   只要活得够久,便能见得乌白马角,便能触碰水月镜花。   如此想来,活着也并不是十分痛苦……   于是林溪辞冲破那一片朦胧的迷雾,苏醒过来,一眼便看到了守在病榻前寸步不离的那人。   羡宗见之忏悔,“溪辞,是朕薄负于你,憎也好,愿也罢,朕无半字怨言。”   “臣……是股肱之臣,是骨鲠之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溪辞……”   “令臣遗憾的并非皇上不问青红皂白的责罚,亦非陪侍多年,仍不得君心的信任,而是……为何当日覆盆暴雨下,把我抱在怀里疼惜的人是公主,而不是您呢?”   直到此时,羡宗才明白,他给了他荣耀权柄,给了他富贵地位,自以为给了他所需所求的一切,却是给不了他内心最渴望的东西。   ……那是他一辈子也不愿触碰的禁忌。   面对林溪辞的真情,羡宗唯一能做出的回报便是……   半月后,林溪辞的伤势有了起色,羡宗特许他回府养伤。   出宫那天,桓一将他送到宫门前,状若不经意间提起:“林大人回府还请安心养伤,近日要有喜事临头,您且做好准备吧。”   “溪辞不知此言合意,还请公公提点。”   “听说后宫已经着手准备长公主的嫁妆了,近来鸿胪寺并无外交举动,可见公主并非远嫁和亲。若说是朝中哪位大人有幸能成为驸马爷,公公我倒是觉着应该是最蒙圣宠,又与公主年纪相仿的那位了。”   言外之意便是长公主早就过了适婚的年纪,连和亲都不被别国贵戚瞧上眼了。   早些年还有王公贵族远到大渊来提亲,可萧挽情执意不肯,羡宗便不忍勉强,其实也是心知肚明,她这就是在等着她的如意郎君能开金口向父皇求娶自己。   到头来,回响是等来了,可他想娶的人却不是长公主。   前朝男风盛行,到了大渊虽未制止,可对为君者而言这仍是忌讳。   羡宗不可能,也不可以对一个和他女儿一般大,陪侍在身边多年的近臣生出此念,绝不!!   似乎是察觉到他与羡宗之间若有若无的风花雪月,桓一暗讽道:“本以为在长公主身上动心思已经够无耻的了,没想到林大人比我想的还要下作。”   “公公说的极是,溪辞很是认同。但欲擒故纵这招,不正是跟公公您学的吗?”   “那还真是彼此彼此了。”   看似事情至此已是告一段落,但行刺羡宗的人真的是陈太师吗?   深夜,林溪辞俯卧在榻上,两手绞着身下的被单,疼的额上冷汗直冒,周身汗湿一片。   他身后的年轻人小心为他剥离着贴合在伤处的绷带,他喉间每溢出一丝呻-吟,都会让那人紧张许久,迟迟不敢再下手。   似是被他的温吞与持续不止的疼痛激怒,林溪辞咬牙弓起身子,闭目强忍剧痛,抓住那垂下半边的绷带,狠了狠心,猛一使力,将其扯了下来。   撕裂的痛楚丝毫不亚于当日受刑时,林溪辞疼得呜咽一声,握住那人的手,泪水再也克制不住,低声啜泣起来:“疼……思归,好疼啊……”   昏黄的烛火被晚风拔高了些,映明了年轻人的面庞……竟是当日在演武场上行刺羡宗,差一点就功成名就的那位武状元。   君思归幼时曾为林溪辞伴读,是桓一派去照料那人的乳母的儿子,读书习字皆是他亲手教的,与他情同手足。   后来景陵发生大火,废太子葬身火场,林溪辞便由桓一送去了定安侯府,之后算是分道扬镳,二人许多年都未再有过联系。   分别后,君思归拜入江湖门下习武,今年进京正是要为自己多年苦练求个善果,然而比试前夜,却见到了前来收买他的林溪辞。   二人如今都已不再年少,从前的相貌也辨不出几分了,凭着一枚银币,君思归认出了林溪辞,并接受了他听来无礼且大逆不道的命令。   ——刺杀羡宗。   君思归从前对林溪辞便是言听计从,如今得以重逢,就是那人要了他的命也是肯的。   他毫不犹豫地答道:“我父母双亡,并无妻儿,身无牵挂,可为少爷赴死!”   在官场中沉浮挣扎了几年的林溪辞难能感受真情,被他的忠诚所打动,黯然道:“我不要你为我去死,我要你留在我身边……做我唯一信任的人。”   事发之后,林溪辞受罚,君思归奉命隐居山中躲避朝廷搜寻,直到那人蒙恩回府,才回到那人身边,寸步不离的侍奉他。   林溪辞似乎总在无意间留情,举手投足间的细微举动也许并不走心,可配上他那可与京城艳魁相媲的绝美容颜,看在旁人眼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君思归亦是如此,他打从心底敬爱着林溪辞,并且清楚,敬爱是要敬与爱并存的,少了哪者,他都不配继续留在那人身边。   过了许久,疼痛似乎减轻了些,君子游瘫软在那人怀里,虚弱地喘息着,颤抖的手背抹去了眼前氤氲的水雾。   他拉着那人的手,问:“那日,你可曾伤到?”   “不,准确的说,是我伤了侯爷。为了放走我,侯爷硬是挨了我一剑,反倒是我安然无恙。”   “……你真该庆幸那一剑没有得罪了他,否则他发起脾气来,可是我也劝不住的。”   林溪辞清楚,这一次又是秦之余帮了他。这个人情,怕是他一辈子也报答不起了。   养伤的日子寂寞且无聊,羡宗以安养之名暂夺林溪辞权柄,宠爱仍在,却让他寸步难行。   他时常对着窗外的天空自言自语,“他这是还记恨着我对他说了大逆不道的话,一个大男人,脸皮子这么薄,心眼儿小得也就只有针尖那么大点儿……”   君思归总也忍不住问他:“少爷,您这是何苦呢,如今的遭遇非您所愿,咱们就离开这里,找个没人的地方隐居下去,我永远照顾您不好吗?”   分明比他还小了些,每当他说这话的时候,林溪辞却总会摸着他的头,以一种长辈对小孩子的和蔼语气说道:“很多事你都不懂,早在景陵火种被埋下的那一刻,就注定我会溺死在这局里了。”   多年来,官场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已让林溪辞身心俱疲,君思归的话又何尝不是他所愿?   可他逃得开吗?   从前或许还有一争之力,如今……   但他并不后悔对羡宗说了无理之言,也许本意的确是出于利用,为了达成自己的谋划,他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做。以往相似之事也做了不少,独独这次,他是实实在在地忐忑着,不安着,焦虑着。   对此,他自己给出的唯一解释是……   他,真的爱着羡宗。   作者有话要说:最先动心的人输家,在林爹爹动心的时候他就注定会被坑到死了。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70章 慕王   “皇上,我血洗的殿前,还好看吗……”   羡宗沉于梦魇中,黑暗之下,漆色的淤泥中爬出了莹白如玉的剪影,俯身坐在桌案边,认真写着什么,背对着他,模样看不真切。   羡宗迎上前去,看那背影是熟悉的清瘦,心安几分,探手轻触那人的肩头,却觉指间滑腻。   低头一看……掌中竟染了大片血迹。   他惊惶抬眼,却见方才还美好着的人缓缓转过身来,披头散发,一身血污,瞪着不满猩红血丝的可怖双眼,嘶喊着质问:“他们流的血,有我多吗!!”   羡宗惊叫着从噩梦中醒来,胸口剧烈起伏着,却是无法平息急促的喘息与心中的恐惧。   是的,他承认,他在害怕。   更确切地说,是后怕。   若那日林溪辞真被打死在殿前,此刻的他该是何等的悲痛。   情与爱,两种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用来形容他们的感情,如今却将二人捆绑起来,成了束缚他的一道枷锁。   也正是从林溪辞坦白心声的那一刻起,羡宗开始反省,开始自问,他对林溪辞究竟怀着怎样的情感。   他恩准那人回府养伤,以为眼不见便心不烦,然而这些日子,他无时无刻都在被自己与那人的感情煎熬着。   他开始直面自己的内心,坦白承认了这些年的共处已经让他离不开林溪辞了。他对那人的感情是日渐深刻的习惯,习惯他陪在身旁,习惯有他作为刽子手,除去一切有碍皇权的绊脚石。   可那真的是爱吗?   深埋在心底的情愫,只有在经受被连根拔起的动摇时,才会开花结果,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桓一听见动静,前来伺候羡宗更衣,见那人苍白着脸,寝衣都被冷汗浸湿了去,便知他又是在噩梦中看到了林溪辞的死。   桓一给人倒了杯热茶压惊,悄声通报:“皇上,林大人来了,正在外边候着呢。”   “他来?为何不先通报?”   “林大人说,近来皇上定是彻夜难眠,为梦魇惊扰,难得多睡一会儿,他不想搅扰。”   只怕他自己劫后也是心有余悸,时常会梦到自己迷失在黑暗中,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踏进了鬼门关,走过了黄泉路。   方才听到羡宗那一声惊叫,林溪辞便知自己赢了。   他这般看似无害,实则心思深沉的人,做事时不可能不考虑因果与后果。他与陈太师不合,报了一己私仇是泄了私怨,但在这之后所牵连出的一切却是他无法承担的。   比如从前投靠于陈太师的势力,其中不乏对老家伙死心塌地的官员,往后他们齐心合力地对付林溪辞,就算蚍蜉之力难以撼树,水滴石穿,到头来还是够他受的。   所以他必须让陈百福刺杀圣上成为事实,寻求到最有力踏实的靠山,为他扫清前路的障碍。很显然,除了羡宗,没有第二个人有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耐。   包括萧挽情。   林溪辞须得承认,在此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确想靠与长公主的情分来稳固自己在羡宗身边的地位,因此欲拒还迎,始终与她保持着若即若离,不远不近的关系。   这样的举动只会让萧挽情对他更加着迷,更想追逐到这看似对她无情,实则内心火热的冷淡男子。   不过她只猜对了一半,对她无情是真,表面冷淡也是真,可林溪辞内心的火热给了谁,就不一定了……   于是林溪辞转而投向羡宗,为达成目的,他可以不择手段,因陈太师之死而被迁怒,平白挨了鞭子,险些还送命的举动的确冒险,但不得不说,很有效。   他要的就是羡宗对他心怀愧疚,将这份亏欠日渐转化为情意,自此之后再也舍不得动他,就连性命与江山也都心甘情愿拱手让出。   ……可林溪辞错算了这个老男人的心思,他没想到那人竟是个懦夫,为了回避内心的感情,竟要将爱女许配给他。   ……以为禁断的感情就能阻止他的脚步?那真是大错特错。   今日林溪辞伤势未愈,却还是拖着病体进宫面圣,原因无非有二,让羡宗收回成命,以及正视自己的内心。   桓一将他请进殿内,擦肩而过时低低提醒他:“假戏真做,可别把自己搭了进去。”   林溪辞没有回答,径直走进,看到了那个形容憔悴许多,面前还垂着汗湿额发的男人,微微欠身行了个礼。   他的伤口只结了层薄痂,疼得要命,仅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十分艰难。   果然羡宗又悔又心疼,亲自搬了椅子扶他坐下,“爱卿,身子不好就不必走动了,朝中之事暂由黎相打理,他为人正直,处事稳重,不会有事,你且安心休养,可好?”   羡宗稍稍屈膝,视线与林溪辞平齐,目光相触的一刻他便意识到不妙,匆匆移开眼神,背对着那人起了身。   林溪辞心中冷笑,蹙眉佯出一副不适的苦相,压抑着咳了几声,忙用帕子捂住了嘴。   听见动静,那人果然忧心,回过头来焦急从他手中夺了帕子,一瞧已然晕了片殷红。   “溪辞!你……来人!快去传御医!”   桓一看着惺惺作态的林溪辞,心中也是鄙夷,心道这股子茶味,倒和后宫那些拈酸吃醋削尖了脑袋得宠的嫔妃一样,可莫要把这位万岁爷当成了傻子。   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林溪辞在御医面前被揭穿演技的好戏,还特意寻了太医院中资历最深,为人也最为刚正的老大夫,遣人提点他不可胡言乱语后才为那人诊病。   结果却是,林溪辞因那场无妄之灾伤了元气,坏了身子,也许这次的确是惺惺作态,可他落下的病根却是实实在在的。   “若不悉心调养,情绪受激,大喜大悲,季节变换都将致命。大人这个病怕是难愈,恶症来得急,人走得更急,老臣说句不好听的,也许下一次复发,就该为他备副寿材了。”   居然……是真的。   事后,桓一还曾嘲讽他:“为了让他对你心怀愧疚而死心塌地,你还真是不惜一切代价。”   林溪辞与人相对的气势不弱,眼中却含着一丝悲情的伤感,“我和后宫里那些愚蠢又惜命,有贼心没贼胆的女人不一样。要做,便做的让自己都信以为真。”   光看外表,谁也看不出这样一个优雅温润的人心底藏有如此深的黑暗,连对待自己都是这般狠毒。   不过他的计划确实取得了很好的成效,羡宗见他如此,心中百般不忍,为了让他心情舒畅早些痊愈,应许了他许多不切实际的妄念。   在朝中,他过的安生舒心,没有一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就连那些因陈太师之死而心怀不满的老臣也都息声闭口,纷纷改投阵营,或是辞官归隐。   照说林溪辞蒙圣宠,一时权倾朝野,又将迎娶貌美倾城的长公主,该是领旨谢恩,此生再无遗憾,然而旁人不知,那朵高岭之花才是他真正的心结。   他选在一个适当的时间,在与羡宗一同品茶时说:“吾皇,这样的恩宠,臣消受不起。”   羡宗明白,他只是想拒绝这桩婚事,能以清白之身永远心安理得地伴在自己身边,哪怕这场注定无望的感情永远无法开花结果,也是心甘情愿的。   彼时的羡宗没有回答,他知道,慕王就快进京了,等他这个儿子回来,事情也许会出现转机。   慕王萧景渊,便是羡宗的第七子,温文尔雅,才貌双全,未离京时便是他最宠爱的儿子。   当年先皇为让羡宗明白贤明的治国之道绝非出自女人的脸蛋与腿间这个道理,为他娶了一后宫的歪瓜裂枣,致使他到了今天仍是清心寡欲,鲜动情念。   也许是他命不好,天生克子,七个儿子,最后只有两个顺利长大成人。他担心二人留在自己身边得不着福报,早早就给他们分了封地,让他们带着不让人省心的母妃搬了出去,这也就是如今后宫寡闲,而羡宗一年到头也不会去那儿走动的原因。   好在,他的血缘很强大,亲近的儿子女儿都继承了他的俊朗,没有长得太不入眼的。   他唯一留在身边的,就是萧挽情这个被他娇惯得不成样的女儿,想着反正也不打算将爱女远嫁,宠坏了也无妨。   想起当年某位妃嫔辛苦怀胎,到头来却只生了个公主,急得外戚与一帮打算前来讨好的官员直跺脚,却是乐坏了羡宗,不顾祖宗规矩在那妃子宫里守了三天,都乐坏了。   就在人们以为这个小公主的降世会让羡宗性情大变,也许比生个皇子更有用时,宫里传来了噩耗,小公主不幸染病,才不到半月便夭折了。   羡宗悲痛万分,厚葬了小公主,对长女便是越发的好,以至于当时甚至流传出了羡宗重女轻男的谣言。   对此,羡宗只道:“吩咐下去,让顺天府在京城辟谣,那不是谣言。”   可女儿到底是要嫁人,不能继承大统的,这也是羡宗最大的遗憾,所以到头来,还是得指望儿子,那么其中最出类拔萃的慕王也就成了最好的人选。   慕王对此也是心知肚明,此次回京最主要的目的也在于向父皇献殷勤,得了宠,便离皇位更近一步,往后的太平长乐也便唾手可得了。   至于如何能讨他这位强大到连弱点都找不出一个的父皇呢?谋士给慕王出了个主意,说先皇在世时为让皇子远离美色,莫说后宫嫔妃,就连那伺候的宫女都得是模样丑陋的半老姨娘,可说皇上这辈子都没机会亲近什么女子。   临沂虽地处北方,不似江南那般养的都是柔情似水的女儿,但直率坦诚的类型也许更能得皇上的心意,只要寻个性子与长公主相似的美人送进宫里,贴身伺候久了,总能美言几句,就像宫里正得宠的那位林大人一样。   慕王起初觉着这事不大靠谱,毕竟羡宗不近美色是人尽皆知,他这个时候顶着风头送人,未免太司马昭之心。   不过谋士提到了林溪辞,他还是有所犹豫,思量一番后,便派人到民间寻来了一位年方二八,貌美如花的美女。   作者有话要说:老男人很香,黑心老男人更香。   感谢云生生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0-2818:35:46~2020-10-2918:57: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生生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1章 悦妃   林溪辞可是宠臣,坊间盛传那就是未来的驸马爷,到时喜结连理,这双夫妻深得圣上宠爱,能笼络他们,这皇位也就基本坐稳了。   所以慕王此次进献美人只是幌子,为了拉拢林溪辞才是真的。   羡宗又不傻,自个儿一向不好美色,这小子心里盘算着什么他能猜不出么?不过他老人家却是会错了意,当是林溪辞当日的话被身边哪个长舌的眼线说给了慕王,慕王进献美人,纯粹是搭了台阶给他解围,心下不满也消了大半。   为让林溪辞彻底死心,羡宗十分刻意地表现出了对美人的喜爱,一入宫便越级晋了妃位,让外人一瞧,这里头的事儿可没那么简单。   事实上慕王怎会知晓他们二人之间的风花雪月,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马屁还拍到了马蹄子上,不成想送来这争宠的美人算是得罪了林溪辞,那人早在他前脚迈进宫门的时候,就已经盘算着怎么弄死他了。   慕王对此一无所知,见了林溪辞还热情招呼:“林大人,幸会幸会,小王景渊,离京已久,对宫中之事一无所知,还请大人多多提点。”   林溪辞心中冷笑:不知宫中之事还敢送人,也不怕回到临沂的时候只剩个脑袋。   表面上,他还是对人客客气气的,恭恭敬敬对慕王行了礼,“王爷误会了,下官是外臣,怎会知晓宫中之事。不过最近倒是听闻皇上纳了位新妃,封号是悦,可见深得皇上喜悦,而且……这人,好像就是您送进来的吧?”   听出一股子不悦的感觉,慕王还当是自己会错了意,笑道:“是啊,临沂女子敢爱敢恨,性子直爽,想来父皇宠爱她也是因为这点吧。”   “是么……那可真是难为慕王找来这么个宝贝了。”林溪辞冷然一笑,转身快步走远,只留下一脸茫然的慕王呆站在原地。   “呵,不知死活的东西,我活着一天,你就别想坐上那龙椅。”   林溪辞是个擅长隐忍的人,从前陈太师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他都能等到五年之后报复,可见心思之深。然而在悦妃这件事上,短短三月便让他忍无可忍。   羡宗不好女色,不喜美人,夜间虽有悦妃相陪,房里却一直静悄悄的,听不出半点儿动静,可见是空有恩宠,却无雨露。   两人一直保持着这样不远不近的关系,林溪辞也从没把悦妃当回事,顶多是见了她在宫中走动,暗自嘲讽她是不必独守空房的处子。   不过这事多少也让他开始怀疑,寻常男人见了美女卧在身畔,能做到这样无动于衷吗?那人该不会是不行吧……   说来羡宗四十有余,正当壮年,也不显老态,走路生风,神采熠熠,可不像不成的样儿……   林溪辞心里总归是不大放心,便让太医来请了平安脉,不想老太医捋着山羊胡啧啧称奇:“圣上真乃神人也,肾火盛旺,却能自制禁-欲,果然是御龙在世!”   东西没毛病,那问题是出在哪儿了……   林溪辞摸不着底,居然有些好奇了。   之后不久,家宴上羡宗醉了酒,被慕王多灌了几杯,火便燃了起来,糊里糊涂就被人扶到了后宫去。   这是谁做了什么简直一目了然,而且贴身伺候的桓一站在慕王这边,这事就是顺风顺水,一夜恩泽让悦妃彻底心满意足,自此之后在宫里都敢横着走了。   羡宗宿醉醒来,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见到悦妃娇滴滴地请安,心里便什么都懂了。   气自然是气的,老子被儿子摆了一道给拿捏住了,他不气才是奇怪。不过悦妃早便是他的女人,不过今日才有夫妻之实罢了,这事倒也没让他太过愤怒。   他头疼着出了门,想待身子好些了再把慕王叫进宫来训斥,谁知一开门,就对上一张憔悴而苍白的脸。   “皇上这一夜可还快活?”林溪辞沙哑着嗓音,比起质问,倒更像是哀求,期待他能否认这话。   可是……见证发生了什么的人,不是他自己吗?   那双通红的眼睛微肿,眸子里含着不解,也晕着情意,令羡宗哑然:“你……在此守了一夜?”   “臣在此听了一夜。”   “你怕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爱好……”   “爱的是您,的确见不得人……”林溪辞失魂落魄地转身,这一晚煎熬疲惫与心里的痛苦挣扎,让他的病体不堪重负,走出去不到十步,便软着身子倒了下去。   抱住他的时候,羡宗才发觉那人身子滚烫,烧了怎么也有个把时辰。深秋的风那么硬,那么冷,他却傻乎乎的在门外等了一宿……这一宿,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羡宗意识到,自己那曾比秋风还要硬,还要冷的心,似乎开始融化了。   就在这个人靠在他怀里时,就在这个人不顾世俗偏见,大胆承认了他的情意时。   世间所有感情的回报,无外乎相思、相知、相爱、相守。   相思已有,相知亦有,为何……不能相爱相守呢?   一个随时可能驾鹤的病人都知及时行乐,他这权倾天下的君者,又在害怕什么?   如当年老太医所说,林溪辞的病医不好,这些年来一直时好时坏,药就没停过,人是越发的消瘦,越往后也就越抗不住了,便似油尽灯枯。   这一次病来得急,竟然就这么昏睡过去,数日未醒。   羡宗心中焦急,愈感亏欠,在病榻前向林溪辞保证:“若能让你醒来,就是遣散后宫,朕也心甘情愿……”   不知是太医医术高明,还是林溪辞半梦半醒间听到了这句承诺,半天后竟真的苏醒过来,睁眼便是一句:“我要的不是勉强他独爱,只是想独占他罢了……”   羡宗兑现了他的诺言,提笔欲写放妻书,听闻此事的慕王力挽狂澜,拎着礼部尚书就冲进了御书房,以祖宗礼法大局小情为由,劝谏羡宗莫要执意如此。   礼部的老头子思想陈腐,张口闭口都是祖宗社稷,“历史上从未有过君王遣散嫔妃这等耸人听闻之事,千百年来天下素以留嗣为头等大事。皇上膝下子嗣充盈,虽无此忧,却也该起到带头作用。”   慕王也跟着劝:“是啊父皇,您要是遣散了后宫,要这些嫔妃日后如何做人呢?放妻之事在民间虽常见,可要是发生在皇家,百姓纷纷效仿,则会平添许多无家可归的女子,实乃憾事。还请父皇三思。”   他说这话的意思就是希望羡宗冷落悦妃几日,待林溪辞好起来了,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他虽然不知悦妃受宠为何林溪辞会大受刺激,可他到现在想的都是用悦妃牵住父皇的心,待日后他的机会来了,这林溪辞就算不喜他,也得不情不愿的投靠他。   不过慕王来得太急,也没深思这些事其中的利弊,根本没想到这位被他搬来救场的礼部尚书会在关键时候推了他一把。   老尚书纠结了一下,犹豫着出了个幺蛾子,“皇上,您如今子嗣充盈,若无宠幸之念,也不必遣散后宫,就把通往东西六宫的大门锁了去,往后不再去不就成了?”   这倒不失为一个法子,既能表明心意,让林溪辞心安,又能保住他身为天子的颜面与名声,不造成坏的影响,也算两全其美了。   羡宗思量再三,还是命人打造了把近一尺长的大金锁,就挂在明华门上,意思是谁都不准再进,也没人再能出来。   这样的做法对各宫嫔妃而言虽然不大公平,不过曾陪侍羡宗的妃子们早已不再年轻,不过是因为膝下无子才留在宫中寂寞。   在此之前,羡宗也有七八年没踏入过后宫了,所以那明华门上挂不挂锁,对她们而言并无差别,还是过着每天吃斋念佛的悠闲日子,偶尔凑在一起唠唠闲话罢了。   可这样的做法对悦妃而言意义却是大不相同,她才入宫不久,心浮气躁,不肯就这样失了宠,况且之前她在宫中横行霸道,得罪了不少年长,资历更深的嫔妃,现在明华门关了起来,皇上铁了心不再管后宫之事,就算她受了委屈也是没人知晓的。   憋了能有个把月,悦妃再也忍不住了,想着事情隔了这么久,皇上怎么着也该消气了,加之那些日子月事未来,便以为自己怀上了龙嗣,还未请太医诊断,便趁夜逃出了后宫。   赶巧那一天林溪辞进宫给太后请安,被太后留下好一番嘘寒问暖,还用了晚膳,走的时候天色已黑。   他嫌明光刺目,便没让伺候的太监执灯,被人扶着小步走在宫道上,愈走气息愈急,可见身子还未好。   太监关切地问:“大人,听您喘得急了,可是身子不适了?奴才这便去找人备轿,让他们接您回府吧,您且在这儿稍等片刻,奴才去去就来。”   不等林溪辞婉拒,太监就跑了出去,结果才刚出去十来步就听身后“砰”的一声巨响。   再一回头,林溪辞已经倒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公司聚餐,改的比较匆忙,可能有点小bug求见谅,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72章 憾事   林溪辞突然倒地不起,吓得小太监赶紧跑了回来,扶起人来先晃了晃,焦急喊道:“大人!大人您没事吧,别吓我啊,快醒醒!”   好在林溪辞只是摔了一下,而不是疾症复发,疼是疼了些,很快便抬起头来,看到了那个角落里鬼鬼祟祟往前挪动的黑影。   “站住!”那太监也是机灵,一眼就看见了罪魁祸首,当场拿住了人,揪着耳朵把人扭送到了林溪辞面前,“撞了大人也不知认罪,你是哪个宫的奴才,没规没矩的,不要命吧!!”   太监点起了灯,两人才看清这披头散发,灰头土脸的女人竟是悦妃,如今一身落魄,看起来还挺可怜。   “悦妃娘娘,您这……是在做什么啊?”一目了然的事,被这太监问出口来,就显得更加尴尬了。   悦妃心中不忿,捋了把混乱中散下的头发,还端着架子,一副目中无人的德行,“本宫待得闷了,出来透口气,也轮得到你这奴才多嘴吗?”   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林溪辞是个怎样的角色,那人咳了一声,蹙着眉头把染血的帕子塞在掌心,声音轻而虚弱,“明华门上了锁,就是宫人也只能从后门出入,且来往盘查严密,办事的太监都不敢怠慢。敢问娘娘是如何出来的?”   其实看她这一身灰土,便知她是从舒贵妃养狗的小洞里钻出来的,只是林溪辞生了玩心,想奚落她一番罢了。   悦妃心中虽气,可她明白面前这位林大人深受皇上宠爱,又是长公主的未婚夫,要是能巴结上他,让他在羡宗面前美言几句,自己也就不必再被关在后宫孤苦终老了。   “这……其实、其实本宫有了身孕,想去给皇上报喜。”   可她不知的是,自己被关在这儿根本就是因为得罪了这位大人,更没有想到这话会注定她的死局。   亲近羡宗的人都知道,他骨子里极厌恶后宫那些勾心斗角的肮脏事,曾在夺嫡的腥风血雨中成为最后赢家的他也最清楚恶祸的根源,所以才会早早把儿子都打发了出去。   难得安生的他是绝对不会再给自己找不痛快的,所以再之后哪怕临幸妃子,也总要给人喂下避子汤,以免生出什么麻烦。   悦妃自然也不例外,况且她身份特殊,是慕王送来的人,要是真的诞下皇子,日后也会成为皇位的竞争者,莫说慕王会不会留他,就是身在羡宗的立场,也不能给慕王这个自以为得宠进而胡作非为的机会。   如果真有心立他为储君,就更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   说得好听了,悦妃这是太单纯,不了解宫中的麻烦,直白点儿就是愚蠢,连这点事都看不清,居然还妄想在深宫长命百岁。   既然是这么个道理,她却坚称自己有了身孕,那么结果无非有二,一是在撒谎,二是与他人苟且,把绿油油的帽子扣在了天子头上。   前者欺君,后者不忠。横竖都是个死,悦妃根本是把自己将了一军。   然而当晚,林溪辞并没有为难这位并不聪明的妃子,待太监叫来人之后便回了府。   再之后几日,他就没了消息。   羡宗忧心着他的身子,可被派去问候的太监不是被拒之门外,就是缄口不言,这不免让他心生疑惑,深问之下才知,原是林溪辞进宫给太后请安那日出了事,不知被谁狠狠撞了一下,病还没好,又惹了身伤,这下子卧床不起了。   羡宗也怕这事传到太后那儿会让老人家内疚,于是命桓一亲自到府上去探望林溪辞的状况,另一边也命人着手调查究竟是谁这么大胆,敢在宫里横冲直撞,伤了本就身子不好,又大病一场的林大人。   好巧不巧,奉命查了这事的正是在大理寺稳定根基不久的司夜。   于私情,他巴不得这个压他一头,事事都要插手的御史大夫早点死了算了,可身为臣子,听命办事又是天职。不得已,只好找到当日送林溪辞出宫的小太监。   小太监自然想巴结林溪辞,对那时常耀武扬威的悦妃也是诸多不满,添油加醋把当天的事说了,这下子算是彻底闹大了。   这事越传越离奇,从悦妃逃出后宫意外撞伤了林大人演变成了悦妃深夜与林大人私会,再又成了悦妃与人私会,撞见林大人欲杀人灭口。   刚好这几日林溪辞抱病闭门不出,谁来都不见,求不出证的事,总会引人浮想联翩。   宫人的舌头长,乱传的人多了,就算有司夜秉公办案,禀明当晚之事,羡宗心里还是不免有一颗怀疑的种子生根发芽。   他很快命人带来悦妃,明华门开的那天,赶巧悦妃正遐想日后自己怀子的模样,情不自禁在小腹垫了枕头,对着镜子照了又照。   桓一来拿人的时候,刚好她是一副腹部隆起的孕相,任谁见了都会误会,当场就被关进了慎刑司。   不过桓一是亲近慕王的,在这件事上多少也想帮慕王一把,自然不能让这个女人坏了他的立储大计,于是拷打了悦妃的贴身宫女,只想查出悦妃腹中胎儿的父亲是谁。   那宫女对此一无所知,扛不住拷打,便随口说是宫中侍卫,太医院也来人给悦妃诊了脉,说是已有身孕二月。   桓一绝不能让此事毁了慕王的前途,当机立断一杯鸩酒了结了悦妃,连带着知情的宫人也一并解决了,到羡宗面前也是振振有词,利用林溪辞避重就轻:“悦妃娘娘是争风吃醋,心里记恨着林大人呢,那天出逃也是想来见皇上,怎知赶巧就碰上了林大人,一时不忿,便狠狠撞了一下。林大人病中身子骨虚,一下没受住,这才伤了。”   “这毒妇现在何处!”   “在慎刑司自戕了。”   慎刑司监管严密,本不该有此机会,但触及天子逆鳞本就该死,羡宗也未深究悦妃真正的死因,就这么草草了事了。   慕王那边虽有不甘,可听闻悦妃怀子一事也是沉默,此后再未提起过此人,也消声安生了几日,很怕被人戳着脊梁骨指责居心不良。   而目的达成的林溪辞在府里安养几日,桓一来替羡宗请安的时候瞧见他那一脸得意相,不由出言奚落,“一身病骨就安安生生养着,非要做那害人不讨好的恶事,也不怕损了阴德,下辈子能否转生投胎成人都未必。”   “公公可没资格这么说我,那悦妃与一干涉事之人又不是我杀的,您这么说可不是折煞了我?”   “呵,是本监代你行了这事,替你染了一手的脏血。林大人,这招借刀杀人真是玩的妙啊。”   “那还不得是感谢公公这把利刃真的肯为我所用啊……”   话音未落,桓一一把掐住了林溪辞的脖子,将他按倒在床榻上,的确已起杀心,所用的力道就是冲着扭断他脖子去的。   “当年留下你这个孽种果然是给自己留了祸根,林溪辞,我就不该放过你!”   林溪辞被勒得透不过气,痛得眯起眼眸,硬是挤出一句:“我这颗棋子要是就这么死了,羡宗还会任你摆布吗……”   “说得好似你现在会乖乖任我利用一样。”   “呵,不会……所以你还需要我,需要我活着,作为牵制他的筹码……”   言及于此,桓一才悻悻放开他,扯着他的衣襟将人拉了起来,看他伏在榻上急促喘息,“悦妃已经死了,此前的事也告一段落,你这戏演的差不多得了,别过分了。”   “过分……我所做的只有收买前去为悦妃诊脉的太医,如她所愿圆了她一个怀上龙嗣的美梦,其他的脏事,可都是公公您……”   “呵,我倒要看看,最后你能比我干净到哪儿去!”   像是因此事遭了报应似的,这一年来,林溪辞因为女人惹的麻烦就是接连不断。   慕王似乎是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宝贝妹妹,找人哭诉了林溪辞近来的所作所为,连萧挽情都跟着给他脸色看。   不过这倒是遂了林溪辞的愿,没有长公主来烦他,也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赐婚一事,那段日子过得倒是舒心,伤病好得也快,短短半月就恢复了精神。   羡宗对他也是愧疚,总觉着悦妃那事是亏待了他,想方设法地补偿着他,连说话都小心翼翼的,很怕哪句不当,又让他置了气,再把自己憋出个好歹。   天子尚且如此,那文武百官就更不敢得罪他了,连黎三思都说:“林大人啊,这恩宠冠世,要不我还是识相辞官,把这相位给他坐了……”   秦之余听了这话,心道相爷倒是聪明,要是真的被林溪辞惦记上他的位子,只怕之后的日子朝野上下都是鸡犬不宁,他也蹦跶不了几天了。   不过他倒是低估了林溪辞的气量,那人虽然仗着圣宠做了不少旁人想都不敢想的大事,也引得许多人记恨,唯一做的好事就是不在朝中与人结党,更不喜与人交往,清清冷冷的性子,谁也不愿接近,唯独黎三思是个例外。   黎相素来性子温和,与人和善,对谁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慈眉善相,心地也不坏,从没做过什么害人的事,表里如一,是官场上难得的好人,虽说谁都亲近,但也不会因此偏袒了谁,更不会为自己广收幕僚,这也是他与林溪辞相互制衡多年,依旧能稳坐相位的原因。   林溪辞不厌烦他的原因无非是因他性子和善,对待自己不会有太多功利的欲-望,只是平平淡淡的好,既不浓烈,也不疏远,偶尔一句贴心的问候,与病中送来解寒的温汤,足以让他喜欢这个温润如水的男人。   他时常会说:“只有相爷才会对我这般好,我又岂会害他。”   若说有什么遗憾,大抵便是黎三思的好,并不是只对他一人吧。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一周万更,连夜敲字。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73章 玩物   说林溪辞今年就栽在女人身上了,这话可是一点儿没错。   除掉个悦妃,又好不容易让长公主安生下来,这口气还没喘匀,西域那边又传了消息。   也不知月氏王是从哪儿听来的风声,得知羡宗封锁后宫,处置了悦妃一事,心下多事,也张罗着把美女送进后宫。   那大月氏是西域诸国中势力最强的,可说在丝绸之路那边是一呼百应,真的联合起来攻打边关,也足够戍边将士受的。   况且这月氏王是出了名的亲近晗王,有事没事都要修书一封,飞鸽传去以表心意。   那晗王可是慕王的三皇兄,名义上的嫡长子,论及血缘关系,该是皇位的第一继承人,要是羡宗没有留下立储的诏书便龙驭上宾,不管慕王有多得宠,到时候顺理成章坐在皇位的可都是晗王。   所以这事传到慕王耳里,他便是坐立不安,抓心挠肝地想了几天,心腹谋士又给他出了个幺蛾子。   “王爷,虽说林大人因为悦妃之事与您疏远,不过他一向讨厌女子亲近皇上,在反对月氏妖女入宫侍驾这事上跟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如您就委屈委屈,先跟他低头认个错,好歹也得打压了晗王和月氏的气势,待之后坐上皇位,那林溪辞还不是得乖乖听您的?您要是看他不爽,就……”   谋士做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慕王一想,好像是这么回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先压着这口气,秋后算账可有他受的!   于是为了共同的利益,慕王最先低头去见了林溪辞,哪成想人还没见着就被拒之门外了。   林府的看门小童笑嘻嘻地,“慕王爷,我家大人身子虚,爱染病,平日极少见人,所以有个规矩,客人要想进门,须得给出一物,就当是大人的看病的药钱了。”   “那,林大人所求何物?”   小童笑得别有深意,“慕王爷会错意了,不是我家大人求,而是王爷您求。”   “……究竟是何物,值得如此大费周章?”   “一颗人头。”   “谁的人头?”   “司夜。”   慕王百思不得其解,林溪辞身为御史大夫,又是最受重用的宠臣,除掉一个大理寺卿还不是张口闭口的事,完全没必要让他多此一举啊?   不过这话也让慕王多了心,若说林溪辞想借刀杀人,那么除掉司夜这事一定是他不好亲自出面的……也便是说,这司夜没准儿是牵制他林溪辞的把柄,留着绝对有用。   慕王就是想的太多,太瞻前顾后,根本没想到这只是林溪辞试探他的手段。   事实上他并没有非得除掉司夜的意思,后者活着对他也没什么实质的影响,到了真的看不顺眼的时候,稍稍勾动手指头都能让他永远消失,又何须他慕王多此一举?   慕王就这么犹豫着,纠结着,一不小心就等到了月氏王把美女送进京的那天。   连车都是他们这辈子从未见过的巨象拉进城门的,数十个金发碧眼的美女就在烟纱缭绕间向人暗送秋波,这谁顶得住啊。   起初林溪辞没把这当回事,他认为经历了悦妃之事后,就是月氏送来三五个妖姬也未必能让羡宗动心,可看这阵势,月氏王和晗王两个老狐狸怕是想让羡宗把前半辈子压下的精气都用完了……   林溪辞火了。   不过身为朝廷官员,他再怎么任性妄为也是要顾虑江山社稷的,心中虽有不满,但为了大渊与西域的和平,还是违心让月氏妖女们进了宫。   这回宫里可是炸开了锅,一时无法安置这么多人,只得又打开了明华门。   这些西域姑娘可不知什么规矩,整天莺歌燕舞,还到处乱窜想着一睹天子真容,宫人们拦都拦不住,万不得已,羡宗只得让桓一去结了此事。   月氏王是司马昭之心,可送来这么多女人,一个都不留也不是那么回事,桓一也是难做,只从中选出三个长相貌美又知书达理的留下,其余的便全送去了军中,结果可想而知。   若说桓一并无私心也不全对,他希望慕王能被立储,也想借此牵制林溪辞,好让他明白他所思之事并非正途,早日回头也许还有机会。   好在留下的都是乖巧的,不会惹人厌烦,羡宗顶不住朝中压力便见了这三位美女,其中一位当真是沉鱼落雁的倾国之姿,一看,就让羡宗迷上了。   羡宗会罔顾承诺宠幸女子,这让林溪辞措手不及,听闻此事时怔然许久都没回过神来,还不信这话,非要亲自去一探究竟。   奸计得逞的桓一把他拦了下来,三分讥讽七分提点,“知道了又能怎样,陪伴十年都没能爬上龙床,真以为生作男儿身的自己有资格去爱他吗?”   林溪辞知道,桓一说的是对的……   十年了,原来伴君已有十年……十年都没让他走进那人的心,他凭什么以为自己接下来的十年不是徒劳?   这一次,林溪辞没有暴病。   大冷的天里,他讷然站在长乐殿外,看着木门上人影交错,听着欢声萦绕耳畔久久不散,只长叹一声。   回府那一夜,他便嘱咐君思归:“明晚到宫中接我回来。”   “可是大人,您一向是宫里的公公送回府的,属下怕是无法进入宫门。”   “我自会打点好一切,你便放心的来,不会有事……不会有事。”   他茫然间念叨两次,这让君思归感到不妙。   他隐隐猜到那人是要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出于本能想要阻拦,“不!大人,我不能去,我会害死你的。”   “这十年恩宠,想死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余下半句话,林溪辞噎在喉中,没有说出口。   他明白,就是有一天那人真的不需要他了,也不会轻易让他死去。   痛苦要一点点积攒起来,才会让人感到快感。   到最后,他都只能是个玩物。   翌日清晨,林溪辞照常进宫。   羡宗与美人一夜纵情,身心舒畅,回到御书房正要提笔写下封嫔的诏书,就听太监来报。   “皇上!不好了!!长乐殿那位……不成了。”   羡宗大惊失色,怎么也不敢相信昨夜还缠绵的美人就这么没了,还当是做事的宫人下手失了轻重,赶去的时候还憋了一肚子火,可他看到林溪辞时,一腔愤怒却发作不出。   那人就站在长乐殿前,看着悬在大梁上,身子还在左右摇摆,双目圆瞪,脸色铁青的美人,无动于衷。   羡宗快步走近,一把抓了他的领子,眼色微红,发了狠地质问:“你做了什么!!”   林溪辞闭目不答。   “非要毁去朕的心爱之物你才甘心吗?林溪辞,朕究竟哪里亏待了你,你竟要如此待朕!”   “也许是因为,你的心爱之物、从来就不是我吧……”   林溪辞哑然道。   他缓缓抬眼,扯出了苦笑,笑着笑着,便哭了出来。   泪珠从眼角划过,染下一片红晕,他又垂眸,将悲色掩于睑底。   他缓缓拔下发簪扔落在地,随着清脆的一声响,满头青丝散于风中。   他轻轻握住羡宗那扼着他,已然暴起青筋的手,话音几不可闻,语气却是哀伤至极。   他说:“萧鹤延……给不了我想要的,就放我走吧……”   羡宗愕然,不自觉放松了手上的力道,岂料那人离了他的力,竟像片薄纸一样从他指间滑了下去。   跌落前,他还在低低哀求:“萧鹤延,你放我走吧……”   这次一病,林溪辞没能起来。   他杀了月氏美人一事终归是让他与羡宗离了心,接下来的日子,他被禁足府中养病,不得出门,旁人也不得探视。   林溪辞时常抚着床帏,轻声道:“这辈子,我怕是只能被抬出林府的大门了……”   那天未到约定时,林溪辞便被宫人送回府,君思归忧心忡忡,捧药侍奉在床边,想摸摸那人滚烫的手,又怕冒犯了他。   林溪辞眯着眼眸,淡然道:“我还是高估了他对我的情意,从来都是我的一厢情愿,他何尝动过心……”   若羡宗肯多给他一句话的时间,他也不至于再忍受这恶疾折磨带来的苦。   “有什么办法,我自己作的……”   的确,是他自己作的,谁也埋怨不得。   月氏美人被杀,林溪辞禁足府中,宫里也是乱作一团。   萧挽情虽气他打压慕王害死悦妃,总归还是不忍他受苦,竟然买通了看守的宫人,趁夜到林府去探望那人。   君思归本想将她拦在门外,转念一想,也许如今能救自家主子的人只有长公主,便让她见了林溪辞。   彼时林溪辞病的厉害,卧在榻上时不时咳着,身子愈发清瘦,都成了皮包骨,梦中还蹙着眉头,痛苦难当。   萧挽情心疼不已,拉住他的手,却被滚烫的温度吓了一跳,“这样多久了!”   “大人他……从宫里回来那天就病的厉害,一直烧着,人都糊涂了。”   “为何不请大夫医治?你们这群下人都是怎么照顾他的!”   “公主,实不相瞒,大夫说我家大人没救了,只能……只能等死,还要我们准备好寿材,说快的话也就是三五天的事,见一面少一面了……”   君思归这话的确严重了些,却是很有效果,救人心切的萧挽情当晚回去便长跪慈宁宫前不起,第二天,宫里就来了消息,桓一亲自来接人,进门便是一句:“皇上命林大人入宫休养,是死是活,都先跟本监进宫吧。”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苦情,林爹爹是真情实感,羡宗这个渣男就未必了,拖出去叉掉!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74章 南巡   羡宗对林溪辞最大的折辱,便是让他住在长乐殿旁的漱心斋里,整日对着月氏美人死去的地方,时刻鞭策他记起自己曾亲手杀了一人。   林溪辞苦笑,“我杀的何止一人,我为他早已两手鲜血,而他却摆出一副冰清玉洁的高尚模样,居高临下指责我的错处……萧鹤延,他就是个混蛋!”   从前府里悉心照料林溪辞的下人都被遣散了,如今在漱心斋伺候的都是羡宗的人,就连萧挽情都被挡在门外,见不到他一眼。   听他低低咒骂,那凶残的太监根本不顾他是恶疾缠身的病人,左右开弓两个耳光,打得他嘴角渗血,再说不出话来。   变了,一切都变了……林溪辞很想知道,究竟是那妖姬一夜之间就迷了羡宗的心智,还是那人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与他离心了呢……   林溪辞病得愈发厉害,整日昏睡着,连清醒时都少。   不论太医还是宫人,对待他都像是对一只命不久矣的病狗,他不愿喝那苦喉涩口的药,便捏着他的鼻子强倒,虚弱得吃不下饭,便掐着他的脖子硬灌下滚烫的粥汤,难得清醒还会听到那些与他有关的闲言碎语,长此以往,病怎么好得起来。   林溪辞觉得自己就快死了,死前为他这辈子所做的恶事赎了罪,也许死后到了下边,就不会太痛苦了。   可他不甘心……他所做这一切都是出于那个男人的逼迫与引导,凭什么那人能活得快活?   奄奄一息时,他等来了救兵。   不知从哪儿得知林溪辞近况不佳,萧挽□□前来探视,却被宫人所阻,一时不忿便请了太后出马。   在得宠时亲近太后,得了老人家的喜爱该是林溪辞这辈子做了最明智的事。   太后亲自看了林溪辞如今的惨状心疼不已,当下命人将他送到慈宁宫偏殿,请了最好的太医,用最好的药,遣最贴心的宫人来侍奉。   除此之外,老人家还去见了羡宗,摆明得失利弊,劝他不要因一个祸国殃民的妖女而失了臣心。   羡宗喃喃反讽:“红颜祸水……也不知真的祸水是谁。”   有了太后的庇护,林溪辞日渐恢复,身子时好时坏,还是病得不成样子,有时与太后一同小坐,茶还没喝上几口又吐了血。他自己不肯让太后担忧,总是藏着掖着,可他那点举动又怎能躲过太后的眼,便是越发的心疼。   太后清楚,他这是活不久了,郁结于心,油尽灯枯,时日无多了。   萧挽情见了他就会大哭,求完羡宗求太后,很怕林溪辞就这么死了,到后来下定决心,向羡宗恳求:“父皇,说到底,他不愿月氏妖姬亲近父皇是好意,就算做法有失,初衷总是好的。您实在看不过去,就罢了他的官,让他与儿臣成婚搬出宫去,以后再也不来闹您的眼睛了,好吗……”   经不住爱女整天哭求,羡宗也心了。   他命萧挽情邀太后去御花园中散心,得了机会便偷偷去见了林溪辞。   这一见,他便后悔了。   此前以为那人不过是故技重施,想以低劣不堪的方式乞怜罢了,不成想他竟真的病重至此,好似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人是真的活不久了。   听见脚步声,林溪辞警觉地醒来,一见是羡宗,眼中立刻溢满惊恐,挣扎着向床榻里侧逃去,还未出言就先吐了血,那血止不住似的,顺着嘴角就流了下来,染红了床铺。   他慌忙擦去血迹,手背蹭得满是血痕也未止住,怯怯看向羡宗似是有话想说,张口,又是一大口血涌了出来。   羡宗被他吓怕了,忙命人去唤太医,想近前去看看那人的状况,只踏出一步,就见林溪辞吓得后退,背都抵在了床栏上,已是无处可逃。   羡宗叹息着退回到原处,沙哑道:“你就……这么怕朕。”   林溪辞不语,因为失血与惊慌,脸色是非正常的惨白,试探着伸出脚来,欲冲出房去,可惜病中虚弱太久,双腿已是无力,还未站起便跌了下去。   羡宗赶紧扶住他,才刚触及那人,就被无情避开。   那人收回差点被他握住的手,勉强又挪动几步,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刻意避开他的目光,也不回答。   “病了这么久,你也该知错了,只要你服软认个错,朕便不会再苛待你。你明明清楚朕不舍这般对你,可你就是死也不肯低头。林溪辞,吃了这么多苦,你不后悔吗?”   “悔……呵,从里到外彻彻底底的看清了你,我何曾悔过……”林溪辞颤抖着扬起手来,是想一个耳光打去,对自己这些日子的委屈做一个报复的了结。   可他的巴掌虚弱无力,落在那人脸上,倒似成了爱-抚。   “溪辞……”   “我仍未改变心意,皇上,若你真的心疼我,对我所遭遇的一切感到愧疚,就求你,放我走吧……”   话毕,喉结上下滑动,林溪辞咽下喉间苦涩的咸水,哀求道:“萧鹤延,你放过我吧,求你,放过我吧……”   许久,羡宗才答:“给我些时间。”   愧疚与不舍皆是真,谈及亏欠,他是该放过林溪辞,可论及私情,他却又不舍放他离开。   羡宗心中纠结,反复思量,竟是避重就轻,着手查起来林溪辞病重的真相。   从太医口中得知,自从陈家灭门案挨了鞭子以后,林溪辞的身子就彻底坏了,稍有凉风都会让他病上十天半月,哪怕是三伏天也得穿着厚重的外袍。冷气在他体内久久不散,时间一长并发成了寒症,便是手脚冰凉,格外怕冷,心脉也变得格外脆弱。   除此之外,他还有郁结在心的疙瘩,这是病症最主要的成因,心情难舒,总是有口气憋在胸中,血气滞于心里,一受刺激就会彻底拖垮他。   “屡遭灌食已让他的胃肠脆弱不堪,这恐怕是安养也调不回来的,毛病是要跟着一辈子了呀……”老太医频频摇头,似是从未见过君子游这般棘手的病症,对于那人能活多久也给不出个确切的时间,犹犹豫豫地,“臣也说不好日子,只能说这事在于林大人自己,只要不是油尽灯枯,身子的状况是能靠心情调节的。他自己不想活,那就是黄帝下凡、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他。”   “屡遭灌食……”羡宗一拍桌案,吓得老太医赶紧跪地求饶,也不知自己是说错了什么话。   倒是站在一旁的桓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眉眼轻扫,看着怒容立现的天子,“皇上,看来这林大人还真是学不乖呢。”   “朕要你派人去照顾他,何曾让你去虐待他?你嫌他活久了碍事是吧,他对你来说,就那么多余?”   “皇上言重了,他碍得不是奴才的事,而是皇上您的。奴才是您的奴才,又不是他林溪辞的,做事何须考虑他的处境……”   话未说尽,就被扯了去,桓一淡然与羡宗相对,眼波平静,根本毫无悔意,“我巴不得杀了林溪辞,他活得越痛苦,我就越是快活……我这一辈子的希望,就系在他的死了。”   “不可理喻!”羡宗一把推开桓一,揪着还跪在地上不知所措的老太医便去了慈宁宫。“他这病若是好不起来,你们这些个庸医就去殉他!”   林溪辞得宠是众所周知,太医为他诊病都像是天子亲临,哪儿敢怠慢?要不是真的治不了了,又何至于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说这话?   羡宗对此心知肚明,只是心中不安难以压制,便需要有人来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罢了。   数月过去,两耳不闻政事的林溪辞还是病得厉害,一点起色都没有,已经不成人形了。   羡宗跟着着急,便盘算着以南巡之名带他回故乡看看,也许见过了相熟的风土人情,心情好了,病也便痊愈了。   他派人去查了林溪辞的身世,结果却是令人咂舌,那人的背景干净的好似一张白纸,就像是凭空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无父无母,连祖籍也是查不出的,唯一知晓的便是他出自定安侯府,是秦之余收养的遗孤。   于是秦之余受召入宫,早前听了些流言,得知林溪辞的近况与处境后,心中对羡宗也有诸多不满,面上客客气气,心里怎么想就未必了。   秦之余自然不能透露林溪辞的身世,只道他是自己捡来的孤儿,没名没姓,才随便取了个。   “捡来的孩子不随你姓,爱卿,你是真喜欢跟朕开玩笑。”   羡宗勾着嘴角,眼中却无半分笑意,秦之余叹着气,目光移向别处,轻声道:“陛下,他是无辜的……”   “他无不无辜,决定权在朕而不是你!当年景陵大火后你便收养了一个身上留有火灼疤痕的少年,你以为朕不知道吗!!”   秦之余垂眸不语,沙哑而悲伤的一句话,彻底浇熄了羡宗的愤怒。   他说:“皇上,他活不了太久了,求您恩准,让我见见他吧。   他如愿以偿得见君子游,慈宁宫偏殿内,那人倚靠在床栏边,宫女端着清粥都喂到了嘴边,仍是食欲不振,看见吃食都犯恶心,胃肠难受得很,连水都不愿喝,摆手拒绝,只让那宫女更加为难。   “大人,从昨儿个晌午到现在您就没吃过东西,身子怎么受得了啊,这清粥滋味寡淡,没什么怪味,只放了一点点盐,您多少吃点儿吧……”   林溪辞仍是婉拒。   起初他还会怕这些宫人做不好事会受苛责,担心自己不吃会让她们难做,强忍着不适多少会吃些。可即使是清淡的素面小菜,吃下去也会让他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到头来还是一点不剩的吐了出来,连带着还要呕几口血。   他现在都怕了。   秦之余不请自来,倒也不把自己当外人,进门便让宫女退了出去,接过那碗粥尝了一口,“难怪你不爱喝,这清汤寡水一点味道都没有,你会喜欢才奇了怪了。”   “侯爷,你怎会……是他让你来的吧。”   “怎么,关心你还需别人督促吗?你这小子,说话愈加不中听了。”   秦之余左右看了没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纸包,打开一瞧,是几块莹润剔透的果糕,“你以前就顶喜欢酸物,喜欢这灵芝堂的红果糕喜欢得不得了,真不知这涩口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酸得牙都要倒了。这个,是灵芝堂用滇南特产的酸角做的果糕,味道比起红果烈了许多,来尝尝吧。”   秦之余只用竹刃给他切了一小片,贴在舌尖让他含着,那点酸涩的滋味甚是开胃,那人并不抵触,反而想吃的紧,意犹未尽地又张开了嘴,秦之余却是把清粥喂进了他口里。   被套路的那人不气也不恼,好似这辈子的脾气都磨没了,摇摇头,虚弱地叹息道:“侯爷啊,越来越抠了,就切这透着光的薄薄一片,真是不讲理啊……”   “饭都不吃还想吃零食,你是真的不怕身子坏了。”   “坏便坏了,反正人们都巴不得我死,多活两天还是闹人眼嫌。”   “胡说什么,你这种隔世难遇的美人儿,死了太可惜了。别为了他人的错处折磨自己,瞧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侯爷又在拿我寻开心了,你分明不是看脸的人。”林溪辞笑笑,眼神忽而变得惆怅,遥望着殿门外秋风萧瑟的光景,心中感慨,“我知道,我活不过这个冬天了。宫里的太医不敢说,皇上太后也不敢问,但我自己是知道的……其实我并无遗憾,这辈子权倾朝野,做了一世奸臣,也算死而无憾了。”   “目的还没达成,不觉着可惜吗。”   林溪辞笑意愈深,眉眼弯弯的,清瘦,但依旧好看。   “你们都觉着我入朝是另有目的,想翻云覆雨搅得朝局上下一团乱,最好还能积聚实力光复靖室,但……不是这样的。”他的目光倏然黯淡下去,再无光彩,“从前我也这样以为,这些日子在病中,我似乎想明白了,其实从一开始走上这条无法回头的路,就是为了看一看那个窃取了皇权的篡-位之君的后人究竟能否成为称职的苍生之主。”   后半句最重要的话,他没有说出口,那便是他的愿望早在十年前就已实现,如今虽有执念,却已是心满意足。   “出去走走吧,多走动对你身子也有好处,总闷在房里,人都要长出蘑菇了。过些日子陛下南巡至江南临安姑苏一带,那边气候温和,景色宜人,你也跟去看看吧,放松心情很快就好起来了。整日憋在宫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好人也要憋出个好歹了。”   “你知道的,我不愿见他……”   “他是一国之君,你还能一辈子不见吗?至少他心里还挂念着你,你就该感激涕零了。帝王多情且无情,对谁有情都是难得的恩赐,你自个儿也想想明白,为了这点子小事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到底值不值当。”   作者有话要说:万更到账~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75章 灵丹   秦之余的劝告多少是起了作用,也许是向往着江南风景,林溪辞拖着病体一同随行,路上是折腾了些,吃不好也睡不好,羡宗来看过几次,他一直都是在马车里浅浅睡着,稍有震动就会惊醒,一点都不安稳。   见了他站在车门前,林溪辞很快又会别过脸去,闭目装睡,意味非常明显,就是不肯。   羡宗也不忍勉强他,便把贴身的宫人都派去伺候了,一路无话。   他这心跟着那人上下忽悠,宫人来禀,林大人晚间多吃了一片肉卷,他会欣喜许久,若说他身子不适又呕了血,又会跟着难受。   自从得知林溪辞搬入漱心斋疗养的那些日子遭遇了什么,只要听闻那人呕血,桓一就会挨上狠狠两个耳光,脸肿的老高,足够疼上好几天。   林溪辞的病不好,吐血吐得越频繁,他挨的打、遭的罪就越多,到后来他都巴不得让宫人塞住林溪辞的嘴,强逼着他把血咽回去。   听说这事,报复心极强的林溪辞也留了心眼,一口血分作几次吐出来,这一路上扇巴掌的脆响就没停过,噼里啪啦的,好像过年的鞭炮似的,喜庆得很。   也许这事多少让他开心了些,他的病的确有了些起色,到江南的时候已经能出门了,衣服捂得严实些,做好了保暖,只要有人扶着,在庭前立上片刻也是站得住的。   一日他被太监伺候着起身,洗漱换衣这一连串的日常必做之事总能觉着办事的宫人不够细心,笨手笨脚的,好似并不习惯照顾人。   可他一言未发,就这么忍着不满用了膳。   别说,这太监虽然伺候人的手法不怎么样,但夹进盘中的菜却都是他爱吃的,对他的食量拿捏得也很准,恰好让他一顿饱餐,吃够了喜欢的菜色。   “做的不错,回去京城了,可找林府管家要一份赏赐。”   那太监开心地应了,又要扶他出门,起身时他才发现,这个太监身材可不是一般的高……   他认出这颀长的身形,抬手摘了那人低压着的帽子,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儿。   只见羡宗笑眯眯的,讨好般地捏了捏他的手,“走吧大人,小的还等着要你的赏赐呢。”   林溪辞下意识缩手,奈何被那人握得紧紧的,根本抽离不开,尝试一下无果,也便放弃了,咬牙静望那人,是想一言不发以沉默争出个高下。   不过很快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好似与羡宗相对是什么闹心事,别开目光的举动是半点儿也不留情。   羡宗见状便笑了,“怎么,好像见了什么脏东西似的,连跟朕作对的勇气都没了吗?”   “皇上言重了,这世上谁敢跟您作对,臣只是觉着,您这身衣服真是合身得紧,穿着合适得很。”   “又在取笑朕。”   那人垂首不语。   羡宗叹着气,抚着他的手背,轻声道:“朕知道你怨,朕也的确是薄待了你,这不是来给你请罪了嘛……你有心愿便说出口,朕力所能及,定会尽力而为。”   “那便请皇上收回赐婚公主与臣的成命吧。诚如此前所说,臣福薄缘浅,承不起这样的恩赐,也不愿委屈了公主。公主乃绝世佳人,身负兴国安邦之责,而臣一身病骨,命不久矣,若让公主进了门便守了寡可如何是好。”   羡宗神色凝重,思量许久,终于应了他的请求,“朕说过,力所能及,定会尽力而为。”   林溪辞却是淡然收手,沉静道:“您不是成全了我,而是成全了自己。”   羡宗身边眼线众多,他收回成命后不久,月氏王的密信就送到了江南,大抵所讲便是听闻公主貌美贤良,德才兼备,欲求娶长公主以谋两国长久和平。   这似乎成了他心里一个疙瘩,此前有林溪辞横在中间,月氏和晗王都会顾及萧挽情与那人的感情而不敢动作,可现在情况却大不相同。   两边都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月氏王想着用长公主来牵制大渊,而晗王则想着把亲妹妹拱手送出去讨好西域的老头,只为给自己求个靠山,日后与慕王相争。   羡宗夹在其中进退两难,且不说他自己舍不得爱女远嫁,萧挽情一旦去了,在月氏就算吃苦受罪也是说不得的,远在大渊,他又无法横加干预,于私情,他是不愿公主和亲的。   但要是不允,晗王对他不满只是其一,月氏如果真的借此机会攻打边关,对大渊而言也是不小的损失。   南巡的日子,羡宗为此可说是伤透了脑筋,总有那不识相的到他面前来提起这事,到头来一个个都被打了出去,还自认是忠君爱国的良臣,哭天喊地的,闹得厉害。   林溪辞听闻此事也不是无动于衷,先前萧挽情救过他的命,虽然只是利用关系,可他终归还是记着这份恩情,不能不报。   于是他向羡宗进言:“月氏王是个出了名的莽夫,而且有杀妻的恶名在外,公主嫁去月氏难保不会受屈。这个老头子一把岁数了,却想着霸占貌美年轻的公主,这事可说不过去。臣以为,公主当嫁,嫁的却不一定非得是月氏王。”   “你的意思是……”   那人一抬眼,眸子里尽是狡黠,“听说月氏王老人家有三个不听话的好儿子……”   林溪辞的心机当真非常人可比,他给羡宗出了个绝妙的计策,竟是要挑起月氏王族的内乱。   “月氏王一把年纪,还尽受晗王蛊惑做些糊涂事,可见不是个靠得住的。而他三个儿子各怀心事,盯着王位都红了眼,您把长公主嫁给了谁,就说明谁是大渊未来扶持的新王,如此一来,此人在月氏也有威信。”   “哦?你就不怕月氏王那个老东西多想?”   “西域虽强,却得是诸国联合起来的实力,大费周章招兵买马跟大渊打上一架可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蠢事,月氏王要是没老糊涂,就不会跳着脚地表现出不满。毕竟大渊不愿发兵是不想劳民伤财,而月氏不想开战却是不想灭国。立场不同,做法也便不同。”   “总觉着你含沙射影,似乎是在数落朕。”   “吾皇多心了,您的儿子还不比月氏王那三个憨货,至少他们还有利用价值,而您的皇子们却只能做中看不中用的花瓶。不过我不喜欢利用敌人,只想赶尽杀绝,这次也不例外。”   他能随口说出骇人之语,可见的确是预知到自己时日无多,在最后的日子里还想畅所欲言。   羡宗无奈,便由了他的性子,并未追究他失言之过,“看来你是对挽挽未来夫婿的人选有了头绪,会是最优秀的三王子吗?”   “吾皇错了,您宠爱长公主,不忍将她嫁给一个离死不远的老头子是人尽皆知,月氏那边也不傻,自然猜到您会选择把长公主嫁给某位王子,最恰当的人选便是各方面素质极佳,被月氏王看好,也最有可能成为新王的三王子。可吾皇要是反其道而行之,让偏于中庸的大王子捡了这个便宜,您说别人会怎么想?”   “月氏王会认定大王子是朕有意扶持的新皇,此后多多留意大王子身上的闪光点并无限放大,便是越看越顺眼,逐渐冷落了三王子,甚至有可能顺遂朕的心意,将王位传与他。”   “不错,月氏在西域诸国中能有今天的地位,可全都是仰仗了大渊的势力,在这件事上,如果吾皇的意思与月氏王意向的好结果相差仅咫尺,那么他必定会优先于吾皇的心意。如此一来便是激化了三个各怀鬼胎的‘好’儿子之间的矛盾,大王子日渐受宠,甚至承袭父位做了新王,那么此前备受瞩目的三王子定会心怀不满,伺机而动。”   “看来你想要的并非挽挽在月氏的地位与尊重,你是要把月氏王室搅得一团乱,还想要了三个王子的命。”   林溪辞耸肩一笑,眼中充满自信的愉悦。   他手执一枚黑子,落于棋盘,困死了羡宗的白子,一手支着下巴,斜倚在桌沿边,眯着眼眸,是一副惑人的姿态,甚是迷人。   “不,我要的是公主的安全,只是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罢了。”   “你要大王子死?”   “只有公主的夫婿死了,公主才能顺理成章回到大渊。也许是要委屈两年吧,可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回到您身边,比起余生困在干旱荒芜的沙漠里,不知好了多少。”   羡宗不置可否,不得不说,这个人的心思还真不是一般的毒,生死就挂在嘴边,总归是看不见摸不着,说的便是轻描淡写。   但他承认,林溪辞会变成今天这般阴鸷狠戾都是他一手造成,想当年那个天真无瑕,会满怀期许说着“我想到您身边去”的状元郎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如今的林溪辞,是一个只知以狠毒手段扫清前路障碍,被他玩坏了的工具。   最匪夷所思的是,他竟然对这把利刃着了迷,彻底依赖并习惯了那人在身边。   羡宗不由发问:“为何会想到这个法子,挽挽若是死了夫君,就算回到大渊也不会幸福,相比之下,朕更愿她留在京城,从未涉世。”   “因为这两年里,我会死。”林溪辞轻描淡写的说道,捧起茶盏,看着杯底被茶汤映成碧色的暗纹,眼波平静如幽潭,深邃而不起波澜。“我这一辈子做了许多伤害她,利用她的恶事,到最后唯一能弥补的仁慈,便是不让她为我肝肠寸断吧。”   羡宗虽不认同他的提议,却明白这是唯一的两全之法。他想将爱女留在身边,就势必要付出代价,取舍之下,他还是选择了这种伤害最低的方式。   他很快便回信月氏,表明愿将长公主嫁与月氏王膝下长子,以求两国和平。   似是老天在谴责林溪辞出了这么个伤人害己的幺蛾子,那天之后,姑苏连下了三天的暴雨,气温骤降,湿气入体,他便又一病不起了。   当时随行的宫人们都以为他这下是要不成了,都谨慎着去求问羡宗要不要先置办了寿材,无一不是被打了回来。   看着那人日渐虚弱,人们心中都有猜测,明白那不过是羡宗一厢情愿的相信罢了。   不过三天之后,暴雨停息,转机也便随之来了,一个江湖游医到了姑苏,在街市吹嘘自己有能医死人活白骨的灵丹妙药,就是死人也能给救活了,还当场表演了给奄奄一息的老汉服下神药,老汉片刻之后便下地行走了的绝活。   固然是有演戏的成分,但羡宗也是病急乱投医的心思,宫里太医都束手无策的病,不管是民间大夫还是方士术士,只要能让那人恢复,便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他也肯摘回来。   游医被请到驿馆,号了林溪辞的脉,当场便开了副药方,信誓旦旦向羡宗保证必是药到病除。   他亲自煎药给林溪辞喂了下去,半天之后,那人转醒,果然病痛减轻了不少,当真是灵丹妙药。   羡宗大喜,重赏了游医,并命他继续留在林溪辞身边照料,不得有失。   奇怪的是,林溪辞的病虽然有了起色,食欲稍好了些,也能自己下地走路了,可他的脸色还是一如往常,甚至可说更差了些。   羡宗只看到他病愈的表象,并未深究其中的缘由,也没再让随行的太医为他诊脉,就这么一天天的等着他好起来。   然而秦之余却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儿,照理说大病初愈,人是由虚弱逐渐恢复体力的,就算林溪辞是久病,也不该半个月过去了,人还是这么病恹恹的,一点精神头都没有。   而且那游医为他送药的次数越来越勤,药量也是越发的多了,怎么瞧着都不像他病愈了的样子。   最令他担心的是,那人似乎睡的越来越久了……从前浅眠,甚至是难眠的他总要点上一盏明烛,有人陪着才能慢慢入睡,而现在他总是一脸倦容,才刚躺下,宫人还未熄灯,他便已经睡了过去,叫都叫不醒,根本是……   昏睡。   从前总是天未亮便没了睡意的他,如今就算睡到日头高升也难醒,秦之余曾去看过他的状况,就连触碰他的额头,手掌,甚至是脚趾,身子也不会有半点儿反应。   这样不对!   “那游医给他服的究竟是什么药?”   “侯、侯爷,平日里抓药煎药都是大夫一个人做的,我、我们也……”   宫人们一个个摇头否认自己与此有关,实则也是察觉到林溪辞状况有异,担心此事会牵扯到自己,一个个避之不及。   秦之余无奈,取了些药渣送回京城,托黎三思查验其中可有异常,还没等回结果,途中又生了变故,他担忧着那人的身子,忍不住去见了他,赶巧碰到他用膳后吐血的一幕,心中更是焦急。   他劝道:“溪辞,回家吧,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家……我的家,在哪儿呢?”林溪辞苦笑着擦去嘴角的血迹,黯然垂眸,“侯爷,我无处可去,到哪儿都是个给人添麻烦的病鬼,不如就这么死了。”   “溪辞……”   “现在受的苦,都是我前半辈子攒的业障,侯爷,这是我该还的。”他说这话时语气轻飘飘的,就似在说旁人的事,惹得秦之余更加心疼。   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哪根弦搭错了,居然拉着他的手,便把人扯到怀里,抱着他已经瘦成皮包骨的身子,追悔莫及。   早知如此……不如当初在他踏进侯府大门的一刻就……   可他做不到。   当年做不到的事,现在依旧做不到。   他怎么舍得……   突然,他感到怀里那人不安分起来,慌慌张张推开了他,看向他身后的眼神溢着惊恐。   不必明说,他也知道是羡宗站在他身后。   秦之余叹了口气,缓缓起身,回过头来,屈膝下跪。   然而不等他说出自己的请求,羡宗就先开了口:“出去。”   “皇……”   “滚出去。”   天子之威不可触。   秦之余知道,若想谈什么,便只有等到羡宗消了这口气,可在此期间,林溪辞会怎样……   他不敢想。   他咬着牙硬是跪在原处没动,而羡宗则是缓缓上前,拉住林溪辞的手,冷声质问:“方才他碰了你哪里。”   那人脸都吓白了去,哪里还说得出话,愣怔的一瞬,忽然就被扯着头发拖到了地上,额头撞在青石砖上,是头晕目眩的疼。   “朕问你,他碰了你哪里!”再次质问,羡宗的语气更差了些,捏着林溪辞的下巴,力道都快碾碎了他的骨头,“朕一直把你捧在手心爱着护着,连朕自己都舍不得碰你,你却敢让他抱你,林溪辞,你究竟在想什么!”   “放手。”面对暴跳如雷,几欲爆发的羡宗,林溪辞只有简短一句。   僵持许久未得回应,林溪辞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冷淡,只是这次却多了怒意在其中:“放开我,萧鹤延。我才该问,你一个被野女人玩烂了的老男人,凭什么碰我。”   作者有话要说:林爹爹真是一鸣惊人啊,平时被欺负得不声不响好像只小兔子,结果咬起人来要人命啊。   感谢云生生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0-3100:33:55~2020-11-0100:13: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6章 罂粟   “凭什么?就凭你这条命都是朕给的!”   羡宗掐着林溪辞的脖颈,或许有一瞬间是想杀了他的,至少那紧绷的力道与下手的狠劲儿都让后者觉着,这个极少动怒的男人是动了真格的在生气。   为什么,因为自己被人触碰,还是说了那句大逆不道的恶语?   他从来就不在乎自己的死活,所以若说是前者,林溪辞死都不信。可要是单纯为了一句不中听的实话而雷霆震怒,林溪辞也看不起这样的他。   是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一腔敬爱也化为乌有了呢?   君思归曾说过,敬意与爱意并存方为敬爱,而如今,敬已没了,只剩下变了质,发了狂,疯魔了的爱。   烧吧……就让这妖火烧得他们骨肉都销成了灰,自此之后将恨意深深烙入灵魂,结束这荒唐又可笑的一生。   裂帛之音响在耳畔,无措的秦之余只有俯身,稽首……跪的是天子,求的是施舍。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单纯为了逃避而移开目光,还是明知无济于事,也想尽力一试的哀求,但结果都是相同。   “你还在那里跪着做什么?想看到什么时候!”   待秦之余恍然回神,他已然跪在寝房外,茫然地望着面前紧闭的大门。   他脸色苍白,抬手想去触碰隔在他与那人之间的屏障,然而还未触及,便听其中传来一声极低而隐忍的哭吟。   为何会成这样……他明明是想帮他的……   “看来侯爷也陷了进去,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能善用这一颗好棋,看来是我想多了。”   桓一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秦之余没有回应,缓缓起身,回过神来冷眼瞪着那人。   下一刻,气氛骤变。   有侯府侍卫一左一右同时押住桓一,令他动弹不得,而后狠狠一脚踢在他膝弯,使他整个人向前栽去,跪倒在地,被压制着再难起身。   “秦之余!你想造-反吗!”   “你只是皇上的走狗,而不是皇权的执行者,就是杀了你,皇上都不会因为死了条可有可无的狗而伤心难过。”   桓一冷笑着回击:“那里面那位呢?同样是狗,他的处境可不必我好到哪儿去,甚至所做之事还比我多了一条……以身侍君。”   最后半句,他是凑前了些压低声音说的,侍卫十分粗暴地将他扯了回来,秦之余扬手就是两个响亮的耳光。   “他吃苦遭罪,你也别想好受。”   话音刚落,房内又是一声痛极了的呻-吟,秦之余眸色倏然深沉,又是两个巴掌,打得桓一满口是血。   “听见了吗,你敬爱的侯爷哪怕朝不保夕,待朕出了这个门便是生死未知,也愿为你报那一箭之仇,甚至不计后果地得罪了桓一,连前途都不要了,真是令人羡慕。”   羡宗拉开了林溪辞咬在齿间的手腕,抚着上面凹凸不平的伤痕,猝然使力,疼的那人冷汗都流了下来,硬是咬牙没有叫出声,双唇都抿白了去。   “这样都不肯叫,你是想给秦之余留条活路吗?在你心里,他就这么重要?”   惩戒般的一顶,林溪辞难忍痛楚,挣扎着欲推开压在他身上的羡宗,歪着头,将痛苦的神情掩藏在了烛火的阴影下。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喘息也愈加急促粗重,心跳也越发快了。   察觉到他的反应不大对劲,想到他仍有旧疾在身,羡宗心软,怒气顿时消了,抽身而退,愧悔万分将他抱在怀里,心疼地揉着他汗涔涔的头发,贴着他的额头,让他靠在自己肩头,为他揉着后心缓解痛楚。   他听到那人在他怀里有一声没一声地哭着,哭声越来越虚,越来越弱,还当是他终于舒坦了些。   林溪辞合了眼,身子颤抖的厉害,羡宗便用被子将人裹紧了些,片刻后只听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再一低头,两手间已沾满粘稠的血迹。   血……都是血……   林溪辞身子发沉,意识不清,已是晕了过去,他口中鲜血直流,竟然止也止不住,吓坏了羡宗。   他立刻命人传了游医前来诊病,还想质问那人究竟为何突然病发,严重至此,怎知那游医提早猜到情况不妙,已经溜之大吉,根本找不到人了。   无计可施,只得又传了太医,可那太医已有许久没有为林溪辞诊脉,根本不知他的近况,也是束手无策,眼看血止不住,人怕是不成了,只能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   “老臣无能,老臣无能啊皇上,林大人病到这个份儿已经没救了,他病入膏肓,又心力交瘁受了刺激,怕是熬不过去了……皇上还是趁、趁早……做些准备吧。”   “准备什么!他要是死了,你们一个都别想活!!”   面对暴跳如雷的皇帝,太医只能无助求饶,恳请万岁爷放过他一家老小,除此之外,就是把刀架在脖子上,他也想不出救人的法子了。   有些曾林溪辞照顾,感激着他的恩德的宫人们都忍不住哭了起来,还特意找了没人的地方偷偷给他烧了些纸钱,都觉着他这一回凶多吉少,怕是熬不过去了。   死寂的几个时辰过去,房里一盆盆的红水往外送着,血是止住了,但人也没了动静。林溪辞就躺在榻上,一动不动,呼吸渐息,连身子都开始发凉了。   跟着一起凉下去的,还有羡宗的心。   他垂眸凝视自己染了血的双手,天旋地转,不知所措。想擦去那人下巴上的血痕,可那血是源源不断涌出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林溪辞就要死了,是他亲手害死的。   从最初要那人堕落成一把杀人凶器,到现在将人丢入熔炉中化成灰烬,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是他毁了林溪辞,耽误了那人一辈子,到头来连个安生的结局都不肯给他,就让他这么痛苦着,绝望着,带着恨走。   不甘心……   没有想到,临终前他会比起将死的林溪辞更加不甘。   但林溪辞的运气似乎不错,一生中遇到了许多决定命运的转机,会不会……   这一次,羡宗的预感很准,现实没有让他失望,命悬一线时,有二人自京城策快马赶来姑苏,竟是受了太后懿旨的黎三思,与一位相貌陌生的男子。   此人身披黑袍,打扮得极为低调,一眼瞧上去根本识不出身份,很快便自报了家门:“草民姜雾寒拜见皇上。”   一身烟尘的黎三思道:“皇上,这位姜大夫乃是京城名医,医术精湛,妙手回春。臣不才,欲救林大人,便将人请来了江南。”   有了几乎害死林溪辞的江湖游医,羡宗对这些外人还怎么信得起来?   黎三思也明白他心如死灰,劝道:“皇上,林大人已经病成这样了,不会有比这再差的结局了,您何不赌上一把,试试呢?”   羡宗不堪重负,合目静思,许久,才松了口:“也罢……你们便去做吧。”   姜雾寒领命,立即为林溪辞诊脉,此前他已从那人服用的药渣中察觉端倪,此举无非是不想出卖定安侯秦之余罢了。   片刻后,姜雾寒从随身药瓶中取出一颗黑里透红的药丸,喂入林溪辞口中,抚着胸口助他咽了下去,回过头来,对羡宗道:“皇上,林大人乃是郁结在心,积劳成疾又受了刺激,一时顶不住才发了病。”   “可他早些日子已经好转,能下地走路,食欲也好了许多,怎会如此?”   “皇上莫急,您是被骗了。林大人的病的确很重,在此前一段时间里都靠服用一种花籽减轻病状。此物名为罂粟,可麻痹身体减轻痛楚,使人保持兴奋状态,但于病症无异,拖累下去只会越发严重,草民只会将这种药材用于绝症无救,临终前痛苦万分的病患。可林大人……”   羡宗神思恍惚,一时没听懂他这话里的意思,黎三思跟着一唱一和,“所以,林大人这病……”   “草民方才已用护心丹保住大人血脉,好在他脏器还未衰竭,人是有救的,接下来的日子须得静养,心情再不能有波动,不知皇上……”   “吩咐下去,即日回京。”   可回了京城,林溪辞就能如他所愿的活下去吗?   “我看未必。”出了门,黎三思啧啧咂嘴。   姜雾寒问:“相爷何出此言?”   “我是说咱们这个皇上,你不觉得……他挺渣的吗?”黎三思是笑着说的不假,可他的眼神却是凝重。   当今世上敢说这话的人统共加起来也不过一只手,屋里躺着那位算之一,面前这位也算之一。   “先是要林溪辞做他的看门狗,后又断了他所有的情念,最后还要他明知不爱,被迫以身侍君,这是人干的事吗?”   “也许,事情并不是我们想的那样……”   “可我觉着就是我想的那样,林溪辞会有今天可全都是拜圣上所赐,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姜大夫成全。”   姜雾寒深感惶恐,俯首作揖,不敢受他这请求,“相爷真是折煞姜某了,若无相爷,也便没有今日的姜某,相爷就是要取姜某的命,姜某也无半句怨言。”   黎三思被他这话逗笑了,“你这人真是,我要你的命做什么。其实我的愿望很简单,我只想救林溪辞。”   对方不敢轻信这话的表面意思,试探着问:“相爷,您救他做什么?坊间传言,他可是眼巴巴盯着您的相位,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您为何还要帮他?”   “这话可就是不实之辞了,他林溪辞是什么角色,看上的东西何至于这么多年还得不着,他要是真的想要,我现在也没机会站在这儿跟你说话。”   须臾,黎三思想了想,清浅一笑,又道:“若真要说出个什么原因,大抵便是……谢过他这些年的不杀之恩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77章 皎月   文武百官似乎已经习惯了林溪辞这样两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日子,一个个心里纠结盘算,都有自己的鬼主意。   有想趁他病要他命的宵小之辈,在他将要失势前狠狠踩上一脚,算是报复了这些年的不满。也有觉着他安然无事这些年都没死,就算病是真的,也一定是个能留千年的祸害,抱紧他的大腿就能长命百岁的奸猾之徒。   人们各怀心思,都是静观其变,却不成想羡宗回京第一件事竟是将林溪辞调位门下省侍中,在他还未苏醒时便架空了他的权柄。   这事表面看上去是羡宗对林溪辞不满,贬了他的官,实则万岁爷的本意却是让对那人别有用心的贼子滚远些,不把他当作是眼中钉,暂时便不会急着除掉他。官场水深,总要小心为上。   在姜大夫的精心调理下,林溪辞病情见好,苏醒后烧了几天,迷糊着晕头转向的,人都认不清了,还会说些胡话。   羡宗来了,他便喜欢靠在床沿,轻声细语的嘟囔一句:“想抱抱……”   羡宗闻之愕然,愣怔须臾,僵硬着身子抱了那人,那人便沉在他怀里,合眼浅眠,连眉间褶皱都淡去了些,仿佛他在身边真的能够安心入睡,连痛楚都减轻了。   他突然意识到,或许这就是林溪辞奢求的,也是自己所期待的。   那人从不在意这场感情是否能有善果,所求的只有令他心满意足沉浸其中的过程,哪怕是镜花水月大梦一场也无妨。   起初羡宗还当他大病一场,意识到人生苦短,想及时行乐,才会彻底放下矜持,说出那些大胆的真心话。   随着林溪辞的恢复,对他的态度又恢复了冷淡,他才意识到那终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原来说过那样的话吗?病中梦呓,让皇上见笑了。从前的我也许还需要温情的滋润与浇灌,现在却是不必了。您的一壶沸水烫死了我的根,泡烂了我的茎,这株野花再不能开花结果,只成了一棵枯草,不如连根拔起,来年还会有新枝长出。您身边不乏人才,也不缺我一个,别在一棵老歪脖子树上吊死了。”   “你这人,嘴毒的很,也口是心非。”   “我的嘴哪里有皇上的心狠,”林溪辞朝人绽出了灿烂的笑颜,倏然敛容,浮现出满面悲色,咬着牙将人推了出去,含血质问:“你毁了我一辈子,也好在我面前装善人?你若让我就这么痛痛快快地死了,也许我还会感激你的恩德,萧鹤延,该是你们萧氏逆贼欠靖室的,为什么要报复在我身上?”   羡宗眸色深沉,“所以,你承认了自己是前朝皇室之后?”   那人大笑出声,笑得前仰后合,歇斯底里,笑得满眼含泪,声声泣血:“就因为这,你否认了我付出的一切,就因为这,我在你眼里成为了一个须得时刻提防反咬一口的恶犬,永远也走不进你的心……萧鹤延,你不想要我,为何要我?”   听似矛盾,个中的苦,只有林溪辞一人深刻入骨。   “那么你口口声声说着爱,心里又在盘算什么呢?”   羡宗平静质问,然而下一刻,他却猝然震怒,掐住林溪辞的脖子,将他拖到面前,压在身下,像只发狂的野兽般,咆哮如雷。   “你把朕身边的女人一个个除去,只因为挡了你的路就得去死,凭什么!这对她们公平吗!!”   那人只是静静与他对视,眸子里流淌着他看不懂的悲伤,他见之便愈加愤怒,当年那种不顾一切想要毁了他的恶劣欲-望再次涌上心头,他强忍着将那人粉身碎骨的冲动,高声吼道:“你以为将当年行刺朕的杀手养在府中,朕就不知吗!你为了除掉陈太师究竟打着什么主意?报复了一个老太师是稳赚不赔,顺带着杀了朕就是一石二鸟,私仇世仇一并清算,林溪辞,你好深的心机啊”   扼着他脖颈的力道愈发的大了,似要将他的喉咙生生扭断。   林溪辞呼吸困难,更是被这话刺痛了心,两手抓着那人的手腕,为自己挣扎出了一丝空间,连吸气都不顾了,嘶喊着为自己辩解:“我为何杀你!我若想你死,伴在你身边的哪一天不能动手!我自己是贱命一条,与你同归于尽,拖着你一起下地狱有何不可!”   他可以背着肮脏的恶名去死,可以被钉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可以被万世唾弃永遭詈骂,唯独这个男人,不能对他有丁点儿误解!   “那你为何不杀!!”   “生时不爱,还指望死后强求吗……”   此话一出,羡宗不自觉便放了手,看着那人在他面前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却是哑然,半字都说不出。   “你若爱上贤良淑德的女子,我巴不得你与她夫妻修好,百岁无忧……大渊的皇帝与子民都需要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我不配觊觎,也无资格染指,所以从不奢求。可我……绝不容许能毁了你的人留在你身边!”   他咬牙推开了压在身上的羡宗,拖着枯瘦的病体爬下床,每一步都走的艰难而痛苦,停步在数步外,缓缓回身,屈膝跪在了那人面前。   “我很脏,脏到不肯多看镜中的自己一眼,也不敢去直视旁人厌恶的目光,羞怯到几乎想深埋进地底,在肮脏黑暗的夹缝里苟延残喘。但只要想到所做的一切是为你,再多苦泪也能和着血咽下去。我狠心把自己逼成了无情的刽子手,做了你的行刑人,杀掉一个个可怜的无辜者,连身体里的血都冷了,遭了天谴,惹了报应,落了一身老病风尘……可是为什么,嫌弃我至此的人,也是害我至此的你呢……”   羡宗哑口无言,竟连去触碰他的勇气都没有。   “说你对此早就有所预谋,精心设计我,染黑我,毁掉我,吾皇可认?”   “朕认。”   “说你对我从无亲近之意,只是利用,是荒唐笑柄,是被你亵玩于股掌之间的弄臣,吾皇可认?”   “……朕认。”   “说你待我从无真情,是我满腔爱意错付了人,活该深情受折辱,真心遭践踏,吾皇可认?”   “溪辞……”   “吾皇可认?”   “朕……”羡宗无从辩驳。   “容不得你不认。”   话至此处,那人的话音与心都是冷到极点,颤巍巍起身,跌跌撞撞推开殿门。   飘雪的天,他只穿着件单薄的白衣,赤脚走在覆着冰雪的砖石地上,冰冷从脚底直窜天灵盖,凉了身子,麻木了痛楚。   “假戏做到自己都动了情,也便成了真。呵……真是作的啊……”   他在漫天大雪里笑得声嘶力竭,笑到五脏肺腑的撕裂痛楚蔓延至四肢百骸,胸中腥气泛滥。   最后一次回首,他两眼空洞无神,对紧随而来的羡宗轻声道了这辈子最温柔,亦是最残酷的话。   他问:“吾皇,您见过月光吗?”   近在咫尺的东西,往往最遥不可及,习以为常的事物,也往往隔着千山万水。   月华可以映明永寂之夜,可他自己却永远坠身黑暗,永远无法触碰炽热的日辉。   之所以光夜交替,岁月变迁,是因为即使远隔星河,玉盘仍日复一日的追逐着那赋予了它光明的希望。   只可惜,筋疲力尽的皎月已然步入终途。   他黯淡了。   他追不动了。   他陨落了。   “不,林溪辞,朕不放你走,就是死,你也要死在朕身边,死在朕眼前!你是朕的东西,朕不放你走,就是黄泉地狱,你也别想逃!!”   能逃去哪儿……   “这天下都是他的,我还能逃去哪儿……”   得知林溪辞的惨状,秦之余于心不忍,便向羡宗求情,恳请他能放过时日无多的林溪辞。   若说羡宗对那人毫无愧疚之意,似乎也并非如此,至少在秦之余面前,他毫不掩饰内心的悔意,就像个迷失的旅人一样失魂落魄。   他问:“朕只想他活下去,只想他活下去……而已,连这都成了奢求,该如何……”   这也是秦之余所求,即使明知苟活只是延续痛苦,他仍希望林溪辞能活着……是出于自私的强求。   他进言道:“林溪辞在世上无牵无挂,就是死了也不会遗憾,除非,有什么人能成为他的牵挂。”   羡宗眯起眼睛审视着他,是在衡量这话究竟几分是真。   虽不知对方打着什么主意,但秦之余的话,羡宗是认可的。   皎月厌倦了追逐太阳,却还有依附于他的星辰存在。只要有什么人能牵绊住他,他的脚步便会放慢,让自己也能够追上他了。   “看来,爱卿心中已有人选。”   “溪辞少时在臣府上长大,与钱大人家的千金关系甚好。如果是她的话,溪辞或许会考虑。”   “……爱卿还是唤林大人便好,他早已不再属于你。或者说,他从未属于你。”   秦之余笑笑,心道这个皇帝可真是疯魔了,从前那人追逐他时视而不见,如今那人放弃了,他却又不肯了。   这毛病可都是林溪辞一手惯出来的,现在倒是报应在自己身上了,合理吗?   说服了羡宗,离开时,黎三思已候在门前。   那人依旧是一副笑颜,眯着眼睛,看不出半分厉色,话中却带着指责的意味:“没想到侯爷竟是如此残忍,若林大人知晓他接下来的痛苦是您一手造成,会恨您的。”   “那便让他去恨,只有恨了,才能让他活下去。虽是我一厢情愿,可我不愿他死,不论如何,都不想他死。为了让他活着,我什么都能做。”   “那么这样的您,与皇上有何不同呢?”   作者有话要说:有请侯爷给林爹爹唱一首白月光……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78章 大喜   长公主出嫁那日,羡宗并没有出席,送行的只有文武群臣与一众后妃,无非是说些漂亮话,对未来与月氏的交好寄予厚望罢了。   从得知要远嫁西域和亲,萧挽情整日以泪洗面,不分昼夜跪在御书房前哀求,可羡宗还是忍痛狠下心来,将她拒之门外。   “朕不是心软,是无颜见她……”   ……哪个女儿能容许父亲对心爱之人做出那种不可原谅的事呢?若有一日她得知隐情,定然不会原谅他这个做父皇的。   自然,林溪辞也没有前去送行。   事实上,有姜雾寒的悉心照料,他的病情已有起色,并非无法见人。可他却是被羡宗锁在了长明殿中,手脚都被锁链束缚,就是想告别,也是去不得的。   姜雾寒看他整日郁郁寡欢,便知那狗皇帝是彻底把医嘱抛之脑后,也不打算做人了,就是要活活逼死他才开心。   每当看见那人痛不欲生的样子,出于私心,他真恨不得配副猛药,让他在睡梦中无知无觉地断了生念。   姜雾寒对林溪辞说:“今儿个长公主启程去往月氏,你若是想去看看,我便求黎相给你说说情。”   “我自己的事,何苦再拖相爷下水,大可不必……那个人把对女儿的亏欠都报复在了我身上,我又何苦上赶子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喝了姜雾寒递去的药,眉头都没皱一下,后者却是不忍,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他塞了块糯米纸包的奶糖。   “吃块糖,就没那么苦了。”   那人苦笑着,“嘴里苦,吃颗糖便好了,心里苦,要如何是好?”   不过他接受了对方的好意,吃着那块乳香四溢的甜糖,似乎心里的确舒坦了不少。   姜雾寒看着他如今的模样,也是于心不忍,“苦了你了,如今你是我们的希望,难为你背负了这些本不该你承受的压力。”   “呵……我是你们的希望,那谁来给我希望啊……”林溪辞顾自念叨着,眼中神采愈发黯淡。   正当他暗自伤感时,秦之余负手走了进来,“年纪轻轻就活下不去了,你还比不上那些七老八十的长寿怪物。”   林溪辞见之不语,他对此前秦之余因他受罚而感到愧疚,也忧心他听见了当日的动静,目睹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因而不敢与他对视。   “我听见了远处的锣鼓声,长公主要出嫁了。”   “她出嫁,你会伤心吗?”   “我有什么好伤心的,说她是被我亲手送走的都不为过……”   秦之余摇摇头,坐到床前,对姜雾寒使了眼色,把他打发了出去。   “皇上要下旨为你赐婚了。”   听此沉重一言,林溪辞背过脸去,闭目叹气,“他倒是关心我的终生大事,长公主前脚刚走,他就迫不及待给我床上塞个女人了,怎么,替我暖这冰冷的锁链吗?”   林溪辞抬手,扣在他腕上的锁链叮当作响,风铃一样,听得他直想笑,“一个朝不保夕,连走出这个门的力气都没有的病秧子,也得严加看管,生怕我跑了去,他的恩宠,我可受不起。为我赐婚……我娶妻做什么,整天注视我的不堪,冷嘲热讽,给我添堵吗?”   秦之余长叹一声,满心无奈。他知道林溪辞与羡宗之间已经横了道无法逾越的沟壑,不管谁想踏出一步,都要坠入深渊跌个粉身碎骨。   “不会的。信我……至少这一次不会。”   那人望着他,眼神满是质疑,他再次叹了口气,心虚的移开目光,“要嫁给你的人,是多多。”   似乎听到一声细碎的脆响,余光中,那人瞪大了眼,一脸的难以置信,拼着命地挣扎起身,抓住秦之余的衣襟,声嘶力竭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是她!!”   “溪辞……”   “不……我不能娶她,我不能……”林溪辞失魂落魄的推开那人,因着情绪激动而呼吸急促,伏在床沿剧烈的咳了起来,“我不能……我只会害了她,她与此无关,我不能让她也跟着我受苦,一旦我死了,她就……”   “溪辞,皇上已经下旨,你可知拒婚是什么后果。”   “我不管!我若娶了多多,就是害了她一辈子!”   看他咳得死去活来,白衣的胸襟都溅了血珠,他咬牙狠了狠心,一巴掌打得那人冷静了下来。   用力不大,清脆的一声,却比打在自己身上还让他心疼。   秦之余定了定心神,拉着怔住的林溪辞,轻声道:“于情,你不肯娶她,便是坏了她的名声,往后余生你要她如何做人?被你这差点儿做了驸马爷的林大人抛弃的未婚妻,还有谁敢要?你是要逼她去死啊。于理,你抗旨拒婚,得罪了皇上,皇上不忍责罚于你,便会迁怒于钱氏一家,这样的结局是你想看到的吗?”   “你……你是来做他的说客……出去……出去!!”他情绪太过激动,血便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疼得他眼前一黑,差点儿晕了过去。   姜雾寒听见动静忙进来查看,紧着替人擦血顺胸口,眼神示意秦之余不可再言,念叨了几句安慰的话,便按着林溪辞躺下歇息。   那人稍稍好转,视线清明时,才发觉跟着姜雾寒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人,娇小玲珑,貌美大方……是那已经出落成了大美人的钱多多。   “溪、溪辞哥哥,怎么会这样,你是怎么了啊……”钱多多一头扑进林溪辞怀里,哭得厉害。   多年不见,她还当那人自从金榜题名后就在朝中步步高升,哪成想竟会是这般光景。   而林溪辞猝不及防被她抱了去,也是一愣,只是拍了拍她的背,算是最无助的安慰。   秦之余与姜雾寒对视一眼,便知把这个女人带来是对的。   也许林溪辞对她并无情意,可少时相伴,总会让这个自小孤独的少年对玩伴产生亲情一般的保护欲,就好像多了个并无血缘的妹妹,长此以往,那份习惯与依赖便成了他唯一的弱点。   那不是爱,却比爱情更加牢不可破。   那是责任。   他一定会为了保护钱多多而活下去。   临近婚期,宫中残留着长公主远嫁和亲的喜气,林溪辞在宫中养着,时常能碰到几个不知情的宫女来对他道喜,说什么被大婚的喜气一冲,再多的伤病也能痊愈,这是皇上对他的恩赐,可得好好感激天子的大恩大德。   林溪辞向来只是听着而不答话,暗自想着如果这些姑娘看到了被子下被遮住,那束缚着自己的锁链,是否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他好面子,总归是不想被人看到如此落魄不堪的一面,痛苦与难过都憋在心里,从不会说出口。   大婚前夜,羡宗似乎是突然想起还有林溪辞这么个人来着,拨冗前来一见,那人依旧面色奇差,苦着脸,不肯喝药,也不肯吃饭。   他还笑问:“可是想到明天就要做了新郎官,今儿个兴奋的睡不着?”   那人淡然看了眼自己被铁铐勒出红痕的手腕,话音也是轻淡,“那还真是兴奋啊……就连洞房花烛都得躺在宫里,看来就是大婚的喜气也救不了我。”   “你说这话,是要故意让朕难过吗?”   “如果皇上真的会为此难过,那我就得逞了。”   “也罢,明日你大婚,朕总不能强制你留在宫里,等下便遣人将你送回府去。你身子不好,任他们下人大操大办去吧,累的话便不必参与,尽力就好。”   林溪辞一句话也不说,羡宗放他回去,他便心怀感激地应了,回到府里才刚进门,就见君思归迎了上来,两眼通红,许是猜到了他的遭遇。   “什么都不必说,能逃离那个囚笼,也算是值了……”   他如是叹道。   昏睡一夜,便连第二天敲锣打鼓的欢庆都没有唤醒他,满堂宾客在外吵嚷了一天,也没人过问林溪辞一句,可见这群心思各异的人并非诚心赴宴,只是成心看笑话罢了。   林溪辞让君思归扶起了他,看了看镜中自己苍白如纸的脸,问:“这副病态,会不会吓着多多?”   “少爷,要我说,您现在身子虚成这样,也不必强求什么洞房花烛,夫人知您懂您,是不会怪罪您什么的。”   “话虽如此,但我不能这么做。多多是我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娶进门的,不管关起门来如何,总是要让外人看到我对这场婚事满意的样子。我虽是一身恶疾不愈,在朝中总归还是有些威信,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会有人为难多多与钱大人。活着的时候总得能庇护他们,否则我死了,他们只能任人欺凌。”   他现在已经能够面不改色地提到死,君思归听着心里难过极了,说不出安慰他与自己的话,便只是那样悲伤的望着他。   注意到他情绪的微妙变化,林溪辞笑道:“我瞎说的,别这么一本正经地为我伤心,没必要的。”   “少爷,你若去了,我如何是好?”   “你这一身本事,远离京城后去哪儿都能谋个好差事,或是归隐宗门,做个避世的高人。你都不知,少时我有多向往闯荡江湖的生活,你要是能圆了我当年的梦也好。”   “少……”   林溪辞有些庆幸,媒婆敲门而入适时的打断了君思归的话,不然他还真是不知该怎么应付这个不计回报的对他好的男人。   “林大人,时候到了,该入洞房了!”   那人看了眼已暗的天色,被君思归伺候着更衣时低低问道:“我是不是睡得越来越久了……”   “不会,少爷身子不好,晚上总睡不踏实,多睡一会儿也是正常的,您别多想,才不会有事。”   ……这家伙,把心事都说出口了还全然不知。   君思归没反应过来,林溪辞也便没有多说什么,任那伺候的丫鬟在他脸上涂了些脂粉,让他惨白的脸上添了一丝生气。   作者有话要说:啊…我都想掐死羡宗这个渣男,速度安排火葬场了。   感谢云生生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1-0100:18:10~2020-11-0218:33: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生生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9章 有二   这个时候的林溪辞连进门都需要有人扶着,见那凤冠霞帔的钱多多静静坐在房里,便有些按捺不住了。   他咳了几声,君思归用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角,眼毒的媒婆在旁看了半天,都不见有洞房的意思,便将木棒递到林溪辞手中,朝着外边大喊:“新郎官揭盖头喽——”   林溪辞一瘸一拐地走到钱多多身前,颤抖的手始终拢在袖中,许久,才看向一脸期待的媒婆,“你要在这里看到什么时候。”   媒婆这才赔着笑退了出去,君思归扫她一眼,又听林溪辞开口,“思归,你也去吧。”   那媒婆还不死心地候在门外,贴着墙根是铁了心要听出些门道,忽一抬头,就见君思归站在身后。   “我家少爷身子还未好,行不得激烈之事,你也不必听了,回去禀告皇上,就说少爷有心无力吧。”   “这……”   “他一个病人,勉强做这事就是要了他的命,你想害死他不成?”   “不敢不敢,那老身这便走了……”   媒婆慌慌张张的跑了,听着脚步声远,林溪辞在钱多多身前伫立片刻,手伸了伸,到底还是缩了回来,失落地坐在一边,尝试用茶水压着顶在胸中的那口气。   他迟迟没有动作,钱多多心中不安,索性自己掀了盖头,看那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好远的地方,心下急了。   “溪辞哥哥!”这语气,分明是在埋怨他新婚夜丢着自己不管了。   林溪辞叹着气,缓缓抬眼,见到了盛装打扮,已经完全脱了稚气,出落成大美人的钱多多,心中更是悲哀。   他别开目光,黯然垂眸,喑哑道:“多多,你不该在这里……”   钱多多有些激动,冲到那人身前,抚着他的膝头跪了下来,话音带着哭腔,“溪辞哥哥,我是你的新娘,我当然该在这里……”   “过些日子,人们都忘却了这桩喜事,我便让思归将你送出京城。远离帝都,你便寻个天子瞧不见的角落,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我……”   “留在林府,不管出入何处,你都会遭人白眼,受人排挤。你是个好姑娘,本不该遭受这些,我不忍你因我吃苦。你且安心,风波平息后,我也会让钱大人离开,到时你们父女团聚,我这心里还能好受些。”   “溪辞哥哥!”   他自顾自说了许多,并没有过问钱多多的心意,后者愤然起身,强迫他转过身来,不顾他惊诧的眼神,一头扎进他怀里,抱住他便不撒手了。   这个人……比她想的还要瘦弱,隔着衣服都能摸到肌下骨头凹凸不平的触感,似乎轻得连她一个弱女子都能轻易抱起。   搂着这样的他,钱多多忍不住哭了出来,将头埋在那人胸前,声音闷在他怀里,听得人揪心得很。   “多多……”   “溪辞哥哥,我是你的妻子,是要与你结发白首,百年修好的伴侣,是要与你同甘共苦,同舟共济的爱人,你怎能把我推开啊……我知道你有许多麻烦,不想连累我与爹爹,可我若真的怕事,早就跟着爹爹逃离京城了,又怎会心甘情愿上了轿子,踏进你的家门呢。”   林溪辞哑然,两手握拳,咬牙强忍着心中悸痛。   他恍然意识到,自己漂泊多年,总是在追逐一心认定的光明,却忽略了身后藏在暗处的倩影。   不论身份处境,这个女人是真心爱着他的,就像他追逐太阳一般,她也在努力循着他的脚步追随心中的光。   有人爱日辉,便有人恋月华。林溪辞不知,那清冷的皎洁之光,也曾映明了他人的一生。   他放松了手上的力道,抬起钱多多泪汪汪的小脸,轻柔地擦去了她脸上的泪痕,笑着安慰道:“多多乖,不哭了。你这傻丫头,新婚夜哭成了小猫脸,是要惹我心疼呀……”   “溪、溪辞哥哥,你……不赶我走了?”   “这么好的丫头,宠着爱着都来不及,怎舍得赶你走啊。不过留你下来,你却得答应我一件事,不然,我还是要把你送走。”   钱多多点头如捣蒜,含着泪的眼里溢着星光,“溪辞哥哥你说,只要是我能做的,我一定尽力!”   林溪辞的眸色黯淡下来,目光深邃,话音清冷,“日后该走时,莫要因牵挂而留下。你既入了林府,做了我林溪辞的夫人,就当看得清大局,可别像那些不懂事的市井女子一样,让我跟着操心上火。”   钱多多答应他的要求,留了下来。   那段日子林溪辞抱病休养在家,她便与君思归寸步不离地照料着他,甚至比那些习惯了照顾人的仆从还要贴心,每天变着法儿做些新鲜可口的膳食,只为让那人多吃些东西,连药都是亲自熬煮的,怕自己一身药味惹人嫌弃,每天都要彻底清洗过,熏了香后才会与那人同寝。   虽无夫妻之实,可她尽到了身为人妻的本分,从未抱怨只字。   有时君思归扶着林溪辞出门散步,总会看到钱多多拿着蒲扇守在药炉旁,下巴垫在膝盖上,就那么糊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林溪辞脱了外衣给她盖好,君思归问:“少爷,还是把少夫人请进房休息吧……”   “嘘……小点声。她这些日子忙的厉害,你若吵醒了她,她便会再去忙活些别的,何苦呢,就让她多睡会儿吧……”   君思归了解他的性子,虽说并无爱意,但少夫人至少在他心中有了一席之地,这也是好事。   旁人不知他的为人,总当他是块捂不热的寒冰,其实他的心思非常简单,只要有人对他有丁点儿的好,他便会记着一辈子,涌泉相报。   若说有什么人被他记恨,那便是连一丁点儿的好都没见着,让他心灰意冷,心如死灰了。   就好比……   约莫过了三个月,黎三思携厚礼前来林府拜访,看门的小厮十分惊讶,还是问过了君思归的意思才把人放进来,可见已是许久都没有人来过了。   钱多多亲自来迎接,大婚那日,黎三思也是见过她的,看她比当时消瘦几分,便知这对苦命鸳鸯的日子是真不好过。   他问候了句,打听了林溪辞的近况,得知那人身子依旧虚弱,心里也不大好受,“林大人这病是郁结在心,须得心结解开才能痊愈,还得劳烦夫人多与他谈心,莫让他想不开了。”   “相爷说的是,可妾身不知夫君心结为何,也便无从……”   黎三思叹着气,心道也是这么回事,似林溪辞那般好面子的人,怎可能把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讲给与此毫无干系的妻子呢?   他去见林溪辞的时候,那人正坐在庭前修剪着花枝,纤细白皙的手指配着嶙峋苍劲的梅枝,好看极了。   只可惜那美态三分出自病态,如此想来,甚是揪心。   黎三思抹了把脸,强扯出笑意迎上那人,“看来林大人今日心情不错,侍弄起花草来也真有一套。”   那人缓缓抬眼,就连看到黎三思的反应也慢了许多,君思归在旁低声提醒:“相爷请见谅,我家少爷身子不好,喝了姜大夫几副猛药,现在耳朵……不大好,您得离近了讲他才听得清。”   黎三思闻言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想起当年自己的父亲也是如此,临死前不久喝药喝成了耳背,结果老病和耳疾都没医好,人就没了。   他压抑着内心的震动,让君思归先退了下去,走到林溪辞身前,俯身蹲在那人面前,体贴地将他膝头的毯子盖严了些。   “林大人这是有了貌美贤良的妻子,就不懂得照顾自己了,真是羡煞旁人。”   林溪辞反握住他的手,掌心温度是骇人的冷,黎三思下意识想缩回手来,幸好理智压抑住了冲动。   他这是……   “黎相,林某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成全。”   “唉,你会求我的事统共也就两件,不管哪个都够要了我的命,我哪儿敢答应你呀……”   “看来黎相已经知道了。”   黎三思伸出食指,在那人手背上点了一点,“第一,求我把夫人与钱大人送出京城。皇上的眼线遍布京城,尤其是你这儿,他都恨不得摘了自己的眼珠子挂在你身上,光是来看你,我就要冒着违-逆的风险,你说我哪儿敢啊。”   “那第二呢。”   对方轻轻一笑,欺身攀上他的肩膀,凑到他耳边低语道:“你想让我杀了你。”   “黎相果真厉害,但不止是你,我对任何踏进林府的人都怀着这样的期待,甚至巴不得有从前被我得罪了的贵人能赶尽杀绝,那对我而言,反而是种解脱。”   “解脱了你,倒是苦了别人。林大人这么做事可不地道。”   “那么,黎相肯答应吗?”林溪辞挂着笑意,就那么静静望着黎三思。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看起来女里女气甚至有些柔弱的男人虽然武的不行,却非常擅长玩弄人心,居然连官场上从未吃亏的自己都被他拿捏得死死的。   “我若不肯,今天还能走出这个门吗?”   黎三思煞有介事地看了眼腰间佩刀的君思归,装得还真有那么几分害怕的意味,只可惜,他的演技还是不比林溪辞,总归蹩脚了些,也不足以吓唬别人了。   “当然,林府的大门随时为相爷敞开。”   “是吗……真希望我下次来的时候是空手而归啊。”   作者有话要说:前相真的不喜欢林爹爹,只是因为他是个暖男,暖…(我不对劲感谢云生生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1-0218:33:06~2020-11-0318:39: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生生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0章 生辰   黎三思想法子甩掉了监视着他的西厂特务,却没能躲过看守在林府门前的眼线,他去探望林溪辞的事到底还是传到了羡宗耳里。   很快,皇上便邀他一同品茶,拐弯抹角地问了那人的近况,黎三思左右为难,既不想出卖林溪辞,也不想惹祸上身,索性选了最为圆滑的说辞。   “林大人病情是有起色,但身子依旧病弱,耳朵都不大灵光了,总会让臣想起家父离世前不久的光景。”   “哦?爱卿曾见过这种病状?”   “不是病,是毒。皇上,是药三分毒,就是好人长久喝下去,身子也遭不住,他不过是医好了旧疾又添新病罢了。”   “原来如此……”   这个时候,桓一却插了句嘴,“实不相瞒,以前那些年迈体弱的老太监也会有耳聋的毛病,除了听声不大顺当以外也没什么大碍。这倒是没什么好说的。”   硬是把林溪辞的病情压到了无碍的程度,很显然,这位是还记恨着当初那人吐了血,羡宗就要命人左右开弓赏他耳光的大仇,打算置他于死地了。   不过黎三思琢磨着,他们这个皇上虽然性情乖戾难以捉摸,也不至于尽信这个阉人,听了他的鬼话吧……   心里还没想完,就听羡宗开口,“朕可是听说他都能出门闲晃了,看来大婚之喜的确冲了他的丧气,不如就让他回朝吧。总这么在家养着,吃着朝廷的俸禄不做事,难免惹人嫌话。前些日子给他调任了门下省侍中,瞧着是个挺不得了的官位,其实也做不了什么活儿,累不着他。没事就让他早些回来,躲着朕也没用,该见还是得见,他还能躲一辈子不成?”   这苦差事落到黎三思头上可真是倒了大霉,一边是开罪不起的天子,另一边是于心不忍的同僚,这要他夹在其中如何做人?   他心道皇上您怕是真不了解这位林大人的烈性,给人逼紧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万一以死逃避,您还能追到下边去兴师问罪吗?   他真的费解,羡宗对林溪辞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思,若说愧疚,那他放过林溪辞也能得个心安,两边都舒坦也不是件坏事,可他偏偏是把人往死路上逼的,简直就像是在报复。   报复……却又不赶尽杀绝,还真是心狠手辣。   黎三思心事重重地走了,临出门了,还没松口气呢,就听羡宗冷言发问:“黎三思,你是否也肖想过林溪辞呢。”   黎三思跨出门槛这一步悬停在空中,滞了片刻,缓缓收了回来,转身面对面色沉凝的羡宗,是一副让人不好勉强的笑颜。   “哈……皇上这话问的,敢问谁不肖想林大人这般的绝色呢?女人喜欢,男人更喜欢,可喜欢并不一定表达,更不一定要拥有。有时候,放手也是很好的选择。”说罢,他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羡宗没有阻拦,他深思着黎三思这话,心中波澜难平。   连黎三思这样干净的人都对林溪辞有非分之想,他果然是个祸害。   许久,才不满地埋怨一句:“一个林溪辞,把朝野上下搅的不得安生,他若不死,朕就没一天太平!”   也不知黎三思是如何说服了林溪辞,数日之后,他便到门下省就任侍中,结束了他长达半年的病假。   没了御史大夫的权柄,那些个看人下菜碟的官员难免刁难他,其间黎三思因公事去过几次,总能见到那人干些下人才做的粗活,累得直不起腰来,也旁敲侧击提醒过他身边的人,说林溪辞是皇上重用的人,身子虚,病也还没好利索,得注意着点儿分寸。   毕竟从前那人得罪了不少人,现在又明显失了宠,想让那些心怀不忿的人不动他还是难的。   就连那五六品的小官都敢梗着脖子叫嚣:“他是活该啊,害人的事做了那么多,遭白眼不是理所应当的吗?他有病,病死了才好,世间少个祸害岂不是件大好事?”   这些人敢骑在脖子上欺凌他,只说明这事是羡宗默许了的,如此一来,天子的目的就很明显了,无论是勉强他回到朝廷工作,还是让他遭受同僚的排挤,无非是想逼他妥协。   林溪辞这个人自尊心太强,他的宁死不从让万事万物唾手可得的羡宗十分恼火。仅仅是得到身体并不能满足他的征服欲,他要让林溪辞低头,心甘情愿地跪在他面前,成为他的奴仆他的禁脔,从里到外彻彻底底地侵占他,把他变成自已的东西!   看着任人欺凌的林溪辞,黎三思不禁叹息,“你还不如死了,我真想大发慈悲掐死了你,让你解脱算了……”   碰巧这话让秦之余听了去,也不知是打趣,还是真的动了心思,“那相爷何不动手?”   黎三思白他一眼,“我还有妻儿老小,可担不起这罪名。我不杀他,侯爷你也不准,再心疼也给我憋着,我不准!”这一句说得严肃而正经,根本是命令。   说完,黎三思紧绷的神色稍微好转,拍拍秦之余的肩,语气有些沉重,“我听说侯府夫人有了身孕,您现在不是孤身一人,得顾念着自已的亲眷,不能像从前一样任性妄为。皇上是逼得紧了些,可他不会真想林溪辞死的,而那人忍到了极限,也就会如皇上所愿低头的,根本没外人插手的余地,您担心太多也是无用。”   不过很快,黎三思就改变了主意。   短短半月而已,林溪辞就被召进宫中,扣在了御书房。   钱多多忧心他的状况,连夜去到相府求援,黎三思心里也是焦急,多方打听,才知是太后听闻林溪辞病愈,请他去品了些江南新贡的龙井,回来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被绑进了御书房,一直到深更半夜都没出来。   有了南巡时的经历,黎三思觉着不妙,先好言劝说钱多多不必忧心,遣人把她送回了府,又亲自入宫去打探状况,心里还想着那人没做什么会激怒圣上的事,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才是,结果赶到御前的时候,黎三思的心都凉了。   听着殿内已哑的虚弱哭声,仿佛有千根细针刺在心上,几乎窒息。   他只觉一口气滞在胸中,头晕目眩,险些跌倒。   有宫人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待眼神清明,他第一句话问的便是:“谁干的?”   “相爷……”   “我问你谁干的!!”   “我。怎么,相爷不爽?”桓一悠哉悠哉的走到黎三思身前,拉着他的衣襟,强行将人扶正,强逼那关心他的太监放了手。   他理了理混乱中那人被蹭乱的领口,凑近了,一字一顿的说道:“我干的,相爷犯不着动怒吧?还是说,看似高高在上鬼神不侵的天子也栽在合-欢散上这种事,让相爷恼羞成怒了呢?”   “你!你怎么敢……”   “怎么不敢,为毁了林溪辞,我什么都能做。一死未免太过轻描淡写,我要他余生都被痛苦折磨着煎熬着,就像我一样,永远挤在地狱的最深处,苦苦求生。”   桓一放手了黎三思,一掌拍的那人脚下不稳,险些摔了去。   后者终于意识到,这个人远比他想的还要可怕。林溪辞曾是个天真无邪,毫无城府的年轻人,他的一腔抱负都在这深宫里化为乌有,与此人难脱干系。   当年他所有的谋划都是那般青涩稚嫩,若无桓一在背后推波助澜,他怎可能走到如今被人唾弃生不如死的这步?   “桓一……”   “看来相爷没对皇上撒谎,你的确肖想过林溪辞,直到现在都是动心的。可是现在,他就在龙床上被□□,痛苦又愤怒,你却什么都做不得,只能静候于此,是不是很难过啊……”   “你到底想怎样!他活不了几天了,放过他不好吗!他……罪不至死。”   “放过他?那谁来放过我呢?”桓一目光一冷,俯下身来,拇指勾勒着黎三思苍白的唇,猛然用力捏住了他的下巴,迫他抬起头来,直视着自已。   这么多年了,这还是黎三思第一次正眼瞧过桓一的长相,这个永远卑躬屈膝,低眉顺眼的太监,竟让他不得不仰视。   桓一低下头,周遭的宫人们极其自觉地背过身去,就在黎三思疑惑众人的反应时,那人竟贴上他的唇,轻轻吻了他。   受了惊吓的黎三思在震惊之下只知推开他,混乱之中,对方狠狠咬了他一口,血腥气弥漫在口中,这滋味……   “你瞧,就连素以温和闻名,最和善最体贴的相爷你,都会推开我。想当年,我也真心爱着什么人,可就因为我姓林,就因为我是林皇后的外戚,年仅七岁的我被净了身,被迫服侍这群将我打入人间炼狱的禽兽。请问相爷,那时的我做错了什么?”   桓一放手了黎三思,用指腹擦去了他唇上所残留下的自已的痕迹,力道逐渐加大,由轻柔变成了粗暴。   “相爷你很干净,干净到我弄脏了你,都会觉得于心不忍。我是个有良心的人,但萧鹤延不是,他想玷污他、毁了他,一忍就是九年啊……现在不肯放过林溪辞的哪里是我,分明是你最信任,最敬爱的……渊羡宗。”   黎三思永远也不会忘记,备受折辱,改变了林溪辞一生的那日,是他的生辰。   作者有话要说:相信我!关系没有很乱,公公只是为了让前相感同身受才会强吻他,没有感情没有感情没有感情,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而前相对林爹爹也没有喜欢,只是作为朋友和同僚想拉他一把,所以才对羡宗说了他也肖想过林爹爹这种话,也是没有感情的!!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81章 银镯   次日,林溪辞是被抬出宫的,一张白布从头盖到脚,好似死了一样,被送回林府的时候,钱多多心疼得扑在他身上声嘶力竭地哭着,听得人揪心得很。   所有人都当他是触怒龙颜才得了这样凄惨的下场,林府家仆都张罗着准备后事了,唯有黎三思嘱咐君思归:“好生照料他,最好……不要让夫人陪侍。”   起初君思归还不懂他这话的意思,将白布掀开一角,看到那人手臂上青紫的痕迹,便知进宫这一遭,那人是彻底丢了尊严。   他小心侍奉着那人,用温水擦去了那人身上的污渍,下手稍重了些,惊醒了昏睡中的人。   林溪辞睁眼便将君思归推了出去,哑着嗓子低吼:“出去!滚出去!”   他就像只受伤后反应过激的野兽,用被褥缠住身子把自己藏了起来,抗拒任何人的接近,会龇出利齿逼退所有对他不轨或是关心的人。   “少爷,是我,是我啊,您别怕,现在已经没事了。”   “滚……让你滚你听不懂吗!!”   “少爷!”   君思归算是为数不多了解林溪辞的人,他没有退出房去,而是一步上前,掀开了林溪辞遮羞的厚被,令他暴露在自己眼前,然后……俯身拥住了他。   “少爷,不管你遭遇了什么,不管旁人如何看你待你,你都是我的少爷……不要推开我好不好,你那么害怕,那么痛苦,让我陪陪你,帮你承担一部分伤痛也好,别自己一个人扛着……”   林溪辞悲愤交加,奋力挣扎试图挣脱他的怀抱,力气却是不敌,最终筋疲力尽瘫在那人怀里,张口咬住那人的肩头,以此发泄内心的不满。   即使吃痛,君思归仍未退缩。他把那人抱得更紧了些,似要将他融入血肉,任林溪辞发了疯一样撕咬着他,哪怕鲜血淋漓,仍未放手。   他不想再后悔了……   “少爷,我喜欢你,跟我一起逃走吧。”   怀中人终于停下了挣扎的动作,松了口,闭了眼。   他将口中残留的血沫咽了下去,喉结上下滚动,哑声质问:“连你也要戏弄我吗……你们看中的都不过是这具皮囊!滚开!!““哪怕你死后都朽在土里,只剩骷髅脓血,我也愿像现在这样抱着你……尘世太脏,容不得你这样干净无瑕的人,他们染黑你玷污你,哪怕将你撕碎也要生生毁了你,但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们为一己私欲,不择手段让你活下去,而我只愿你平安长乐……你若想逃,我便带你走!”   相持许久,对视间,林溪辞颤抖着叹息,将君思归落在剑柄上的手按了下去。“我不逃,也不要你殉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能逃的,无非一条黄泉路。   若真能轻易逃离桎梏,他又何须隐忍至今……   林溪辞抬起枯瘦的手,擦去了君思归肩头流下的血痕,伤感地看着他,轻声问:“很疼吧……”   “不。”   “很疼的,我知道。”他掀起衣摆,露出遍布伤痕的双腿,最惹眼的就是大腿根上那渗血的齿痕,遭受过虐待的他,怎会不知这样的伤有多疼。   他又挽起衣袖,举起莲藕般苍白的双臂,腕上扣着一双纹龙刻凤的银镯,碰在一起,叮当作响。   “昨儿个……是我二十七岁的生辰。他送了我一对镯子,说……十年了,他终于驯服了这条性烈的恶犬,让他再也不敢反咬主人了。”   “少爷……”   “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痛惜那两个女人的死,我这条命赔给他就是,为何要这般□□我……他却说,他只想看看,我爱他究竟能爱到什么程度……真可笑啊,假戏真做赔进了自己,我简直就是个荒唐的笑柄!”   他不堪重负的垂首,将头抵在君思归的胸口,一腔悲愤化作泪水,夺眶而出。   这是他从入朝……不,也许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哭得那么放肆,那么尽情。   可他的身子已是不堪重负,即便号啕大哭,气息也微弱得犹如重喘,沙哑的喉间溢出的哭声也是虚乏无力的,只能啜啜哀吟。   他不知的是,此时钱多多就在门外,见证了他所有的不堪,心如刀割。   她止不住浑身的颤抖,只觉羞愤一并涌上心头,连掌心的温度也凉了去……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那么好,为什么会遭到这样的对待?”   她冒雨出门,失魂落魄地跪在侯府前。暴雨冲刷了她脸上的泪痕,她声声哭的凄厉。   “侯爷!侯爷求求您救救溪辞哥哥吧,这样下去他会死的,他真的会死的!”   得知林溪辞昨夜的遭遇,秦之余心如乱麻,听闻钱多多在外哭求更是焦虑,不肯见人,更不肯回应。   “求我做什么……我又帮得了他什么……”   他攥着枚薄薄的刀片,利刃划破手掌,鲜血从指间溢出,可他却像无感一般,任由倾盆的大雨洗去掌中血痕。   黎三思就在他身后不远处撑着伞,黯然垂眸道:“我没能帮他……当时我就站在门外,却什么都做不了。没能保护好你的人,是我无能。”   “这不怪你。”   “听说他对此早有防备,每次进宫都会在舌底含上这样一片薄刃,只要有人对他不利,他立刻就会……可是昨夜……”   “他玩不过桓一的。”   “一直以来,人们都把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根本不知真正在背后操纵这一切的人是谁。不白之冤,他受了太多,也许……”   “接下来,该怎么做。”   “动不了皇上,还动不了一个阉人吗?”   定安侯府与相府几乎是拼了全力限制东西二厂的实权,然而在此之前他们各自分管军-政,几乎不可能对桓一造成实质性的伤害,这个惹人恨的老特务依旧逍遥法外,乐得快活。   “总有一天我要杀了这个狗东西!”   黎三思气得直跳脚,反而是林溪辞态度淡然。   他小口抿着苦药,好似一点也不在意罪魁祸首是否能得到严惩,木然仰首张口,老老实实任君思归拿木片抵着他的舌根,去看他红肿的喉咙是否有所好转。   “这些日子苦药喝得你舌头都尝不出味道了吧。我听府里的老嬷子说,病中不能多吃甜食,嘴苦,尝也尝不出什么味儿,就得吃酸的。这不,前些日子我家侍卫回乡探亲,便让他带了些青梅,还都脆着,就给你送来了,你也尝尝鲜。”   其实黎三思心里隐隐感到不安,以林溪辞的性情,他宁可死也不肯让人看到他落魄狼狈时的样子,可他偏偏在身子未好的情况下点名见了自己,他可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能配得此殊荣,除非……   有什么事是非自己不可的。   君思归礼貌地代人婉拒,“相爷,实不相瞒,我家少爷一向不喜酸物,平日连搁了一点儿醋的东西都吃不得,梅子更是碰也不碰……”   话还没说完,就被那人打断。   林溪辞拈了颗翠绿鲜脆,头上带着一点红的梅子,凑在面前端详许久,眼神有些迷离。   黎三思心道这人该不会……喝药喝得连眼神都不好了吗?   林溪辞张口,只咬了一小口,便酸出了眼泪,君思归忙用茶水给他漱口,又是一番折腾。   “这……吃不惯也不必勉强,我是来逗你开心的,又不是成心给你添堵……”   “不想吃还硬吃,是要给相爷您一个面子。”   “那我谢谢您嘞!”   “明人不说暗话,今日把你叫来,是有事相求。”   “求……求我?!”黎三思指了指自己,不大敢相信方才听到了什么。   那人一向明理知趣,当清楚自己跟定安侯为了他这条命跟东西厂拼得你死我活元气大伤,这个时候还来求他,这不是强人所难嘛……   “不是吧,你……”   “我来求相爷,收手吧。”   话一出口,黎三思就愣了去。   他突然觉着病入膏肓的人可能是自己,不然怎么连他的耳朵也不好使了?   正愣着,林溪辞拉着君思归的手,被后者扶着站起身来,虚弱地咳了几声,竟然俯首屈膝,跪在了他面前。   这可是折煞了黎三思,他吓得差点蹦起来,赶紧去扶人,还数落君思归不懂事,主子病成这样居然还勉强他起身,可见后者满眼为难,他似乎猜到了什么。   “定安侯府与相府没必要为一个将死之人折损势力,我耳朵是不灵光,眼睛却还好着,看得清朝野上下待我的态度,若无主子默许,一条丧家犬怎敢骑在我头上肆意妄为……”   “别想太多,我只是看不惯桓一那个狗东西太久了,想与侯爷联手打压一下他的嚣张气焰,绝对不是因为……”   林溪辞敛容正色,站起身来,分明还是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语气与气魄却都冷了起来,“他的狗命自有人收,不必脏了相爷的手。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事相求。”   黎三思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泄气地瘫在椅背上,一脸的生无可恋,“你这哪儿是求人的态度……我要是不答应呢?”   “黎三思,你非应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时候就知道了子游回忆中,君爹爹一直怀念的那个喜欢的人是谁了,不过侍卫暗恋主子这种情节好像蛮常见的,但林爹爹是任何人都得不到的崽。   这里也要埋一个小坑,就是虽然一直说林爹爹是黑心受,但是这个只是前期表现出的特点,其实用心机受来形容更贴切一点,具体一点就是关于林爹爹的经历和人设以后会反转,可以先做个心理准备。   感觉应该会有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在主线的故事中用这么多篇幅去回忆老一辈的过去,其实大家也都看出来了,从一开始王爷到姑苏找子游就是有目的的,那个时候二人就已经在阴谋里了,但这个圈套是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设下了的,所以必须要讲清这一段关系。   感谢云生生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1-0418:40:28~2020-11-0518:55: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生生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2章 高阁   “我爹给我取名三思,是盼着我凡事都能三思而后行……碰上林溪辞这妖人可倒好,根本不给我深思的机会,霸王硬上弓……你说他一个文文弱弱的书生,看起来乖巧懂事的,做事也太狠了吧?”   听了黎三思的抱怨,秦之余白了他一眼,匆匆将目光移回到他手中盘磨的润玉上,摩挲着光滑的璧玉,漫不经心地反问:“谁惯的?”   “哎哟……该不会是我吧?那侯爷您也有责任的,别都往我身上赖啊。”   说着黎三思就要往秦之余身上贴,后者十分嫌弃的推开了他,还不忘掸了掸衣服上被他蹭出来的褶皱,“所以,他到底要你做什么?”   “他啊,想圆做父亲的梦,我同情他病得厉害,没几天好活了,为了达成他的心愿,所以叫了他一声爹,他就心满意足了。”他是真的大言不惭,这种鬼话说出口了都能悠哉悠哉的喝茶。   秦之余心里窝火,趁他仰头的时候猛推他捧杯的手,滚烫的茶汤从鼻子灌了进去,疼得黎三思当场跳了起来,“噗……咳咳咳!秦之余,你讨打吗!”   那人冷笑一声,捏响了手指的骨节,吓得他直缩脖子,无奈道:“好吧不骗你,他说钦天监曾言他膝下会有两子。当年他倾心圣上,愿为这份感情守身如玉一直到死,所以只当作了笑谈,可如今他妻室都娶进了门,钦天监的妖言也信了一半。所以他希望,我能保住他的儿子。”   秦之余冷冷盯着他,满眼写着不信。   黎三思无奈地拍着大腿,“这回是真的。不过我也觉着这话不大能信,他身子骨弱,又被皇上折腾得不轻,能不能做那档子事都是两说,谈何传宗接代?再者,他不想拖累林夫人,更不想害了自己的孩子,所以他绝对不会给自己留下犯错的机会。所以我看他这就是病的久了,开始胡思乱想了。”   然而事实证明,林溪辞并没有多虑,黎三思也的确轻了敌。   他根本没有想到桓一害人之心不死,数日前那合-欢散能入了羡宗的口,让林溪辞生不如死,如今就能被灌进林溪辞嘴里,让他一错到底。   “我都做了些什么啊……”   清醒后的林溪辞追悔莫及,抚着床单上的殷红,已是心如死灰。   他苦守的最后一片净土也被玷污了……   钱多多被他的动作惊醒,有着初为人妇的赧然,瞧瞧握住了她的手,竟发觉那人的十指冷得吓人,脸上毫无血色,忙去摸他的额头,探他的体温,“溪辞哥哥,你还好吧?你脸色好差,是不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林溪辞甩开她的手,狼狈地逃出了门,只几步路就让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跪在庭前,折了膝,再也起不来了。   钱多多慌忙追了出去,扶起他来,他本想绝情将她甩开,可看了对方遍布泪痕的脸,却又不舍了。   君思归闻讯而来,林溪辞咬牙从钱多多怀里抽出手来,一字一顿,说得清晰,“把、她、带、走。”   “少爷……”   “把她、带走。”   钱多多“呜”的一声哭了出来,“溪辞哥哥,你要让我去哪儿呢,你是我的夫君,你所在之处就是我的家,你不要我了,这天下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   她说这话倒是没错,连君思归也沉默了。   夫人对少爷的一片真心,他是看得到的,让她远离京城纷争的确是会让林溪辞心安没错,可对钱多多来说真的好吗?   “我会请黎相将你与钱大人安置在安全之处,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我都受着。但是你,不能留在京城了。”林溪辞探出手来,轻轻擦去了发妻眼角的泪,自己也忍不住红了眼眶,甚至对于这个爱他入骨的女人而言未免太过残忍。   人这一辈子,谁还没真心喜欢过什么人呢……   “溪辞哥哥,求你了,不要送我走,我可以照顾你的,就是让我做丫鬟,我也是肯的,只求你不要……不要送走我,我真的……真的……”   君思归心中难过,破天荒地为人说了情,“少爷,就让少夫人留下吧。”   “怎么连你也……”   “她是少数肯真心待您的人,若是将她也推了开,往后您的日子可怎么过啊。放心吧,真出了事,我定会将夫人速速带离,绝不会多留片刻。”   听他此言,钱多多点头如捣蒜,这模样逗笑了林溪辞,揉揉她的头,轻问:“你怎就这么想留下来,你可知留在我身边有多危险。”   “我不知,但大婚时我没有逃,溪辞哥哥受苦时我没有逃,现在我还是不会逃。我是你结发的妻子,我要陪着你,一直陪着你走过那些最难过的日子,你不准……不准嫌弃我了。”   其实林溪辞明白,这个女人除了会哭以外根本一无是处。可她用情至深,哭得也是真情实感,他对她越是无感,就越是会想起当年那个满腔情意被人践踏在脚底折辱的自己,便越发替钱多多感到难过。   事实上,他哪里是在可怜钱多多,分明是在同情从前的自己。   那之后平静了些日子,林溪辞向朝廷告了病假在家陪着他的娇妻,朝中不乏议论,都念叨着林大人怕不是病坏了脑子,人都快没了还不想着全身而退,还打算在京城生根发芽了是怎么?   那时候他最常问夫人的一句话便是:“多多,你有什么害怕的事吗?”   “自然是夫君张罗把我送走呀。”   “除此之外呢。”   “似乎……没什么好怕的了。对了对了,我怕鬼呀,好怕好怕的,小时候爹爹给我讲了鬼故事,说死去的人都会变成鬼的,要是谁做了什么亏心事,就会有冤魂厉鬼来索命。我没伤害过什么人,也没犯过什么错,却也是害怕的,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总担心床下会有什么,吓得都不敢起夜。不过现在我有夫君,便什么都不怕啦……”   因她这话,林溪辞也想成为她的靠山,却是有心无力。   他的身子每况愈下,记性也是越发的差了,这个问题翻来覆去每天都要问上几次,钱多多也不厌其烦的答着,从未有半点敷衍。   她是真心爱着林溪辞,这一点君思归从不否认,可她也会成为林溪辞的拖累也是事实。   她年纪小,没见识过人心的险恶,不知自己的哀求与林溪辞的心软意味着什么,只是为那人的妥协而感到高兴,能多在他身边留一天都是庆幸。   而林溪辞也无法彻底狠下心来将她送走,以至于后来一件大事发生,他连抽身的余地都没有。   数月之后,月氏王病逝,依照王命当由大王子即长公主的夫君继承王位。   此事一出,老二老三心中都有怨言,却又不想落个篡-位弑君的恶名,便私下里联起手来,筹谋着合力除之。   说的不好听了,那月氏新王就是个窝囊废,手里权柄都被两个兄弟架空了去,被杀也没人心疼,只苦了那远嫁不久便丧了夫的大渊公主。   在关外,死了丈夫后改嫁父兄是常事,兄弟中很快有人求娶萧挽情,可这里面牵扯的事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讲清的,后者自然不从,一纸家书送出长安,可疼坏了爱女心切的羡宗,当即以金银玉石,美姬娇娘为聘,劳师动众又把公主接回了大渊。   萧挽情贵为一国公主,莫说寡后改嫁,就是想养面首羡宗也不会说个不字,于是她满心想着出去以后与心上人重修旧好,只要林溪辞肯答应,丧期一过就与他完婚,可她万万没想到,那人竟在她离京后不久就娶了别人,这要她如何接受。   于是回京后的第一件事,萧挽情就是大闹林府兴师问罪,闹得帝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把皇家的脸都丢尽了。   羡宗宠溺爱女,又因毁了她的终生大事而愧疚,自然不会苛责什么,到头来还是迁怒于出了馊主意的林溪辞,变本加厉地还在了他身上。   这乱子没几天就被压了下去,为庆长公主归国,也是为平众臣心中的猜疑,羡宗宴请百官到御花园中赏月品酒。   高楼阙阁上,他轻抚着林溪辞的下巴,俯视脚下众生,问:“这盛世好景,爱卿可还喜欢。”   那人神色淡然地退后一步,逃离了他的掌控,垂眸凝视盏中清酒倒映出的圆月,话音清清冷冷,“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哦?难得听你口出赞许之词,容朕深问一句,你喜欢的究竟是月下景,还是景中人呢?”   “景美,人亦美,只可惜……”   “可惜?”   林溪辞缓缓抬眸,望着那遍洒清冷之光的皎月,忽觉刺目,将手挡在眼前,只从那指缝里朝外窥视难得的光辉。   “可惜这月亮……圆的过头,惹人烦啊……”   说罢,他饮尽杯中淡酒,起身贴着羡宗的胸口,猛然使力,将人推远。   太监见状赶忙来扶,然而慌乱之间,却未能阻止林溪辞下一步举动,眼睁睁看着身处高阁的他翻越栏杆,纵身跃下……   作者有话要说:前相:我喜欢背锅,喜欢调戏基佬,但我是个好直男。   不娶何撩啊相爷!   明天又是惊险刺激的万更日,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83章 撒野   对林溪辞而言,死又岂是这么容易的事。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从他腰际穿过,孔武有力,一把揽住他下坠的身子,将他拉了上来。   羡宗似乎对他寻死之事早有预料,也是情急,一巴掌挥了过去。   力道不重,只在那人面上留下了淡淡的红痕,比起他在床上做过的那些事可算是温柔多了。   可此前不论情动还是恼怒,他都不曾打过那人的脸,可见这次林溪辞差点儿没命,他也是真的急了。   “你若敢死,朕就让你那被藏着护着的娇妻去殉你。”   分明是威胁,林溪辞却听笑了,“我哪里是寻死,我哪儿敢啊。臣是股肱之臣,是骨鲠之臣,是……胯下之臣,命都是您的,怎敢抢您的东西。”   听他这还像句人话,羡宗才稍稍放下了心里的不安,把人拉了起来,抚着他脸上红肿的指痕,“……还疼吗?”   “不疼。”   “那还是打轻了,还没让你记住教训。不过你今日要是从这儿跳下去跌个粉身碎骨,可就听不到天大的好消息了。”   羡宗挥手让碍事的宫人退了下去,扯着林溪辞迫他坐在自己腿上,垂首轻吻在他嘴角。   那人被他打怕了,每次想躲都会有一个明显的动作,却又打从心底畏惧着那人,还是得咬牙强忍着内心的抵触凑上来。   羡宗偏偏就是喜欢他不情愿,却又不得不妥协的样子。   “我已经许多年没听过什么好消息了,但愿皇上真的会给我一个惊喜。”   “你的妻子钱氏有了身孕,算不算大喜?”   林溪辞闻言愕然,似乎是因为耳朵还不大好使,怔然许久,才确认话里的意思,“……不,不会的。”   “御医亲自去诊的脉,可是千真万确。怎么,你看起来很不高兴,有这个能牵住你的小家伙在,你为朕做事就该更上心了吧?”说这话的时候,羡宗显然低估了旁人的威胁。   他根本不知道女人的妒心是会害死人的。   钱多多有孕的消息很快传遍朝野,各怀心思的人都想前去一探究竟,其中也不乏勾结着要让林溪辞断子绝孙的宵小之辈。   羡宗自然清楚这些臭鱼烂虾的心思,为保住钱多多母子也下了足够的工夫,就差让赤牙卫寸步不离守在门外了,甚至不准东西厂的特务靠近林府半步,比对自己的嫔妃都上心。   可桓一是个擅长借刀杀人的主儿,就是真的想除掉这对母子也犯不着亲自动手,于是他找去了公主府。   那会儿萧挽情还因林溪辞娶了钱多多而闷闷不乐,整天摔盆丢碗的,倒是碎碎平安。   别人来了,她都是闭门不见,还要顺带着损上几句难听的,偏生对桓一是恭敬的。   “公公难道也是来看我这克死夫君,又丢了爱人的落魄公主的笑话吗?我现在都成了京城……不,是全天下的笑柄,公公就是想笑也是人之常情。”   “殿下此言差矣,奴才想哭都来不及呢,又怎会想笑。”   “守了寡,丢了人的又不是公公,公公有什么好哭的……”   “奴才是看着殿下长大的,殿下受苦,奴才心里怎么好受得起来……更何况,您受苦是因……唉!也罢,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   萧挽情觉出一丝异样,连忙追问:“你说什么?是因什么?你说啊!”   “这……”桓一佯出一副伤心难过的德行,假模假样摸了把眼泪,酸着鼻子忍着哭腔说道:“因为让您远嫁和亲的主意,就是林大人提的啊……那时钱氏知他对殿下有意,很怕放手了这个如意郎君,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就打了水漂,所以他蛊惑林大人……”   萧挽情听得失神,一时恍惚,双腿发软。   桓一悄然伸脚踢开她身后的椅子,致使萧挽情狼狈地跌坐在地上,连疼也不顾了,抱着双膝哭了起来。   “殿下,您别哭啊,这事奴才不该告诉您的,是一时失言……可您要相信,娶了钱氏绝非林大人的本意,您也知道,当年他与你感情甚好,更是差点儿就做了驸马,要不是那个狐媚子……”   “钱氏钱氏,这个钱氏到底是什么来路!”   “听闻是顺天府尹钱兰生的独女,早年钱大人与定安侯交好,时常会带着爱女去串门儿,那会儿林大人也在侯府常住,一来二去,两人就这么认识了。现在看来,早在少时钱氏对林大人就有了意思,为了达成目的,竟是不择手段……只可怜了林大人,先是失去殿下,又被钱氏蛊惑成了婚,如今那狐媚子连身孕都有了,更是捆住了大人后半生,奴才都觉着心疼啊……”   话音未落,桓一又改了口,“不过跟殿下相比,林大人所受的委屈和吃的苦也就不算什么了,如今想来,殿下与林大人的遭遇都是钱氏一手造成,一个小小的民女竟能掀起如此风浪,奴才这心啊,真是难过得很……”   “你佩服个什么劲儿!不过是个野丫头罢了,贱民也想与本宫抢男人,真是给她脸了!”   萧挽情愤然起身,当即命人备车去了林府,看着她气冲冲地走了,桓一“啧”了一声,捋了捋手中拂尘的长尾,幽幽瞥了眼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小太监。   “小二,走吧,咱们也去看看。”   名唤小二的太监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年纪小,还不懂事,胆子也不太大,弱弱问道:“厂公,咱们真的要去嘛?那林府可是有赤牙卫把守的,皇上下了令儿,不准咱们靠近呢。”   “只是看戏,又不动手,你有什么好怕的。”说罢,他便迈步跟上了长公主的车马。   萧挽情气势汹汹,冲进林府便叫嚣着要钱氏出来对峙,君思归瞧出这位不好惹,心下猜出她的身份,连连给人陪笑,一副低眉顺眼的乖巧样儿。   “这位贵人,实在不好意思,我家大人被皇上召进宫去了,现在不在府上,怕是不好待客。不如您且先回去稍候,等我家大人回来了,立刻登门谢罪。”   “本宫今日不是来找他的,是要见钱氏那个妖女。来这儿候了半天都不见人影,是在躲着本宫,还是压根儿就没把本宫当回事啊?”   “长公主息怒,我家夫人害了喜,身子不大舒坦,方才呕得厉害,这才躺下歇息一会儿,难得睡着,还请长公主见谅。”   “害喜……那可真是大喜啊,本宫可得好好恭喜这个狐狸精!”   萧挽情咬牙切齿一字一句的骂道,跺着脚便朝后院走去,君思归还想阻拦,奈何公主府的侍女就横在身前,让他无法动手,进退两难。   “长公主,长公主!您不能去啊!”   钱多多听到外面吵嚷,忙披了衣服出门,正如君思归所言,她害喜害得厉害,脸色都青着,实在不大好看,一出门就和前来寻人的萧挽情碰了个正着。   看出对方不好惹,钱多多下意识退后几步,却不想萧挽情竟伸出手来拉了她一把,让差点儿绊在门槛上跌个跟头的她站住了脚。   “多、多谢……”   更没有想到的是,感激的话还没说出口,萧挽情扬起手来就是一耳光,打得她半张脸都麻了去。   一见这场景,公主府的随从,林府的下人,甚至君思归都不敢出声了。   长公主萧挽情,这是要拆了皇上钦赐的婚吗……   “本宫一直捉摸不透,究竟是怎样貌美狐媚的女子才能迷得他丧了心智,宁可为父皇献计让我远嫁月氏,毁了我这一辈子,也要跟她长厢厮守。今日一见……呵,也不怎么样嘛,一个浑身散发土味的丑女,竟然敢套路身为一国公主的本宫,钱氏,你好大的胆子。”   钱多多哪见识过这个,又怕又疼的,委屈地哭了出来,梨花带雨的,惹人心疼。   萧挽情见了,心里的火一窜三尺高,摘了手上的护甲,揪着钱多多的头发,便要将她推倒在地。   君思归再顾不得别的,推开拦在身前的侍女,冲到钱多多身前跪下,恳求萧挽情开恩,“长公主,我家夫人有孕在身,胆子也小,禁不住吓。公主若是心中气愤,就……”   “打你有什么用!你这个奴才也配?”   “怎么不配。”   萧挽情还当是君思归与她顶嘴,抬腿便要踏在他身上狠踩几脚,裙摆都提起来了,才发觉这声音清清冷冷,甚是熟悉,而且似乎……是从身后传来的。   猛然回头,只见林溪辞站在门口,漠视着家中撒野的众人,缓步走了过来,径直绕过她,摆手示意君思归起身,并扶着受了大惊的钱多多站起身来,轻轻擦去那人嘴角的血痕,抬着她的下巴,端详着她左颊上泛红的指痕。   “很疼吧。”   钱多多被吓坏了,不敢出声,只是摇了摇头。   看她委屈的模样,萧挽情气得直跺脚,“你这狐狸精,别想蛊惑他!我根本不曾用力,哪有那么疼,你太浮夸了!”   她一指钱多多,根本是想让随扈将人拿下,手都抬了起来,却是抵上了林溪辞的胸口,即使是这样的力道,仍戳得那人直咳,她赶紧收回了手,不敢再造次,只是瞪着钱多多生闷气。   林溪辞这一咳许久也没缓过来,君思归替他拍了拍背才稍稍好转,忙搬了张椅子让他坐下。   林溪辞深吸一口气,眼神清明了些,目光从在场众人脸上一一略过,不必他多说什么,君思归就又搬了张花梨木的座椅摆在了客位。   那人看也未看萧挽情一眼,做了个“请”的手势,轻声道:“长公主殿下,请坐。”   萧挽情“哼”了一声,颇有撒娇的意味,“不,我不想坐。”   “我说,长公主,请、坐。”他一字一顿说道,话音仍旧虚弱,却多了不容抗拒的气势,令萧挽情心生畏惧。   迫不得已,只得如他所愿,浑身不适的坐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林爹爹后宫起火了。   今天团建,提前存稿,快乐脱发。   感谢云生生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1-0618:40:59~2020-11-0623:21: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生生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4章 了结   林溪辞突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一扫此前病恹恹的丧气,虽说依旧虚弱,可他每句话都不容人抗拒,气势已经威压在场每一个人,就连公主府的随扈也都被震慑,不得不移开目光看向别处,很怕被他身上散发出的煞气所伤。   “多多,站到我身后来。”   他对钱多多柔声说道,只一句话便给了她勇气,挪着步子站到了他背后,敢于抬起头来,面对方才欺侮了他的萧挽情。   “有本事藏起来看戏,却没本事站出来承认是谁策划了今天的乱局吗。厂公,你真是越来越胆小怕事了,怂到让人瞧不起。”   林溪辞双手抚膝,握着把折扇端坐着,缓缓抬头,看向了门外,也便是桓一藏身之处。   被抓个正着是很丢面子不假,但关键是桓一并不怕林溪辞,他没有躲躲藏藏的必要,面对挑衅,也便接下了对方的招,负手走进林府,看着满场混乱,得意地笑笑。   “林大人还真是没有怜香惜玉之情,对长公主殿下与自己的妻子也摆出了官场上赏罚分明的那套,真是令在下佩服。”   “该是林某佩服公公,身为东西厂公,分明随时都能派出杀手了结林某的性命,却还是要做那暗中怂恿的奸猾之事,借女人的手来打击林某……躲在女人背后唧唧歪歪,还真是身无长物的‘男’人做事的风格。”   他里外损了桓一一通,一语直逼痛处,下手快狠准,果然如愿激怒了对方。   桓一冷笑一声,卸下了虚伪的笑意,眯起双眼,透着欲将人置于死地的寒意,“林溪辞,你以为我会变成这样,是拜谁所赐?”   “难道是我吗?那还真是对不起公公了,抱歉呢。”   “不止是你,你们姓林的狗,都该死。”   “是吗,公公可能不知,死对林某而言可是解脱,你能如林某所愿,林某感激你还来不及呢,请便。”   他的每句话都是在挑衅桓一,对方终于被他激怒,抽出侍卫腰间的佩刀,便向他砍了过来。   此情此景吓坏了萧挽情,她指着起了杀心的桓一,是想命人赶紧阻拦这个疯子,可后者攻势太快,话都还没说出口就已经逼到了林溪辞面前。   电光火石间,有一人张开两手横身挡在林溪辞面前,竟是那一向胆小怕事,真正到了生死攸关之时,却能奋不顾身相护的钱多多!   林溪辞叹息一声,似乎是在遗憾她坏了自己的好事,又庆幸这世上居然有人愿意豁出命去救他,令他受宠若惊。   却……不值得。   他握住钱多多的手,将人拉在怀里,并迅速后仰。   刀尖擦过他的脖子,留下一道渗血的细伤,再近一分一毫都会让他血洒当场,丢了性命。   这一击过后未能如愿,桓一提刀再斩,凶器还未落下,便有清脆刺耳的一声响,随即双手被震得麻木,长刀竟差点脱了手。   再看刀锋,不知被什么东西打出了豁口,很显然,方才那一刻是有人出手阻止了他。   桓一抬头就望见了一个叉腿坐在屋脊上喝酒的少年,一手拎着酒壶,另一手掌中把玩着几块石子,见他后知后觉发现了自己,咧嘴嘿嘿一笑:“哟,厂公,不好意思得罪了。这个人是我护着的,皇上不让碰,你要是不识趣非得动他的话,那今儿个被横着抬出去的可能就是你了。”   这一身紧贴的黑衣,肩甲上佩的珠玉,腰带上绣的麒麟纹饰……是那十岁时就跟在羡宗身边得了重用的赤牙卫少年统领,陆随风。   “……你胆子不小。”   “承您大话,是不小,皇上借我的。您要是不服,您也找皇上借俩去?”   桓一被他这话激得不爽,悻悻丢了刀,抽出帕子来擦着弄脏了手指,满是不屑,“你拦本监,却不敢动长公主的人,真是条看人下菜碟的好狗啊。”   “啧,这您又说错了不是?我奉命护的是林大人,皇上又没说鸡犬升天连他的家眷都一并保下,我没理由帮着林夫人啊。再者长公主又没拎着刀往人脑袋上砍,就是不轻不重的扇一巴掌,又闹不出人命,那关我屁事呢?”   “好一张巧嘴啊,你的事先放在一边,回头再跟你算账!”   桓一冷声低喝,回过头来,白了眼不动如山的林溪辞,知道今儿个赤牙卫陆随风在这儿,自己很难再有什么动作,只得暂且压下这口恶气,待来日再报。   可他才刚回身,步子还都没迈出去,林溪辞居然开了口:“厂公走得太急,怎像条落水狗似的。怎么,戏看够了,不想再多坐一会儿了?”   桓一被他气得咬牙切齿,神情扭曲,看得那名唤小二的太监心惊胆战。可他再回过头去面对林溪辞,居然瞬间又换上一副亲和的笑颜,变脸的速度当真令人咂舌。   “林溪辞,你找死吗?”   “在我的地方动手,真亏你说得出口啊。我因你受苦多年,过得生不如死,要真能和你同归于尽,倒也不亏。”   林溪辞挺直了脊背,随着他扇面甩开的那一声脆响,君思归执剑而出,直指桓一,不消多言便出了手,招招式式都朝着逼命之处攻去。   很显然,他就是冲着杀了桓一去的。   虽然不知林溪辞为何突然之间有了胆量与桓一对峙,不过后者猜测,许是他真的时日无多,想在死前出了这口忍了十年的恶气才会如此。   他就是为了借羡宗之手除去自己,一旦还了手就会如他所愿,不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得逞!   刚巧桓一手中并无武器可与君思归交锋,几个回合都是凭身法躲避的,很快就被划破衣衫伤了皮肉,渐渐不敌。   落于下风的桓一觉着古怪,方才仗义解围的陆随风见他与君思归缠斗,竟然依旧稳坐檐边饮酒,毫无出手阻拦之意。   这家伙……是成心想看好戏吗!   “陆随风!你喝多了吗?还愣着干什么!”   陆随风被点了名,晕晕乎乎地指了指自己,红着脸颊,演技浮夸地摆摆手,“没多没多,多了就多管闲事了。我为何要出手?皇上让我保护林大人,又没说他欺负别人的时候我得拦着,我只要保证他的安全就成了,谁管你啊。”   “你……”   骂词还未出口,君思归一脚踢在桓一的膝弯,这一击力道过重,竟生生踢碎了他的膝盖骨,疼得桓一闷哼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君思归将锋刃横在桓一颈上,拎着他的后领,把他往前拖了几步,迫他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直面林溪辞。   这个时候,林溪辞才不紧不慢地收回扇面,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掌心,话音依旧清冷,却多了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看来一时的隐忍并不能带来什么好处,只会气得自己减寿罢了。厂公用十年教会了我这个道理,现在,我原封不动地给你还回来了,希望你能好好记住,林溪辞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欠我多少,你都得加倍奉还,别想赖账。”   桓一疼得额上渗着冷汗,两耳嗡鸣,哪还能听清他说了什么,只扬起一双溢着愤恨的眼睛,那眼神,都恨不得撕碎了面前之人。   林溪辞坦然对上他杀死人的眼神,用扇子轻轻抬起了他的下巴。   须得承认,桓一这辈子都没见过林溪辞这么得意的样子,刺目,碍眼,让人忍不住想毁了他。   “林溪辞……你找死。”   “在决定我的生死之前,我想先问公公一句,你可承认怂恿长公主到我林府来撒野?”   “是我做的又怎样?”   “那我再问一句,我的夫人挨打受辱的时候,你可是站在暗处偷笑看戏?”   “没错,我唯恐天下不乱,她们打得越激烈,我瞧着就越舒坦。”   便是看准了林溪辞就算发怒,也不敢把他怎么样,桓一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供认不讳,甚至言重了些,只为瞧瞧被逼得狗急跳墙的林溪辞能做出什么事来。   那人依旧挂着从容的笑,眸子有如一池深潭,沉静而不起波澜,稍稍缩了手。   就在桓一以为他即使受辱也只能衔恨咽下这口气时,那人却做了震惊众人,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的举动。   他竟扬起手中折扇,狠狠打在桓一脸上,清脆响亮的一声,随之而来就是火辣辣的疼。   那象牙的扇骨比巴掌打起来不知疼了多少,林溪辞用尽全力的这一击,打下去的瞬间,桓一的左颊便红肿起来。   然而比起疼来更加让桓一无法接受的是,这个人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这般折辱他……   “……打人不打脸!”   “公公没脸,打就打了,急什么。你净身去势之前,好歹也算我林家的人,既然扣了这么个姓氏,就得守咱们林氏的家法。老祖宗说了,管不住这张嘴,就得狠狠的打,打了之后还不长记性,就得把舌头割了。听起来是挺残忍的,其实说的也没错,舌头会引来杀身之祸,丢了舌头却能保住性命,也是不亏。严厉之下有温情,这才是咱们林家处世的态度。”   “谁跟你是林家人!林溪辞,你记住,我一定会杀了你,一定会……”   话未说尽,林溪辞反手又是一击,在桓一右脸上也赏了个对称的红痕。   他依旧端着笑容,低头去瞧那丝绸扇面上所题的“君子”二字,满意地点点头,随即看向桓一,眼神充斥着凛然的杀意。   “第一下,是替全然不知被你利用的长公主打的,是要让你明白身为奴才,永远不要觊觎自己的主子。这第二下,便是替我那不明不白成了你泄愤工具的夫人打的,睁开你的狗眼认清谁才是主子,记住你自己的本分,一天为奴,终生为奴,生了僭越之心,就该死。”   那扇子兜兜转转,到头来还是抵在了桓一的下巴,林溪辞似笑非笑,抬眸用眼神逼退了想上前来帮忙的小二与一众东西厂的走狗,而后一脚踏在桓一的胸口,将人踢远了些,把折扇收回腰间,又从君思归手中接来了长鞭,轻轻一扫,便发出了令人胆寒的声响。   “接下来,要为过去这十年……不,是十七年被你利用的过去,做一个了结了。”   作者有话要说:林爹爹开始还击也是很帅的!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85章 桓一   这一天,是林溪辞十七年来最痛快的一天。   他鞭打桓一,对其百般折辱,让那人在众目睽睽下丢尽了脸面,到最后像条落魄野狗般被人带离林府,意识不清,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声微弱的咒骂:“林溪辞,我会杀了你,亲手杀了你……”   而相对的,这样畅快淋漓的代价也是惨痛的。   当晚,林溪辞便命君思归备好车马,明早便启程去往姑苏,不可有片刻怠慢。   那一晚,他抱着被吓坏了的钱多多,温柔地用冰毛巾敷着她红肿的脸颊,每过一会儿就要问一声:“疼吗,还疼吗?”   钱多多总是抿嘴摇头,朝他傻呵呵地笑,林溪辞摸摸她的头,无奈道:“你这傻丫头,一点儿也不知道难过吗。要是当时我没有及时赶回,还不知你要遭遇什么。”   “我知道溪辞哥哥一定会回来救我的呀。记得小时候我被邻家的坏小子欺负,他们剪了我的头发,还把我举到高树上讥笑,我当时很害怕也很难过,死的心都有了,是溪辞哥哥……是你把我救了下来,还让侯府的家丁收拾了他们一顿。从那时起,你就是我心中的英雄,是我认定要一辈子在一起的人,到现在……你依旧是我的英雄,我相信你一定会救我的。”   林溪辞拉住了钱多多的手,微凉的掌心抚着她的小腹,轻叹道:“多多,还记得大婚那日,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我知道,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不能成为你的负担。我该走了,对吧?”   “你很乖,懂事得让我心疼。但我还是得嘱咐你,明早你便与钱大人同随思归离开京城,自此之后,莫要再提起我这个人,更不得对人承认我们的关系,你就隐姓埋名,带着我们的孩子,好好活着。”   听他这话,钱多多红了眼眶,咬牙克制着,努力不让泪水流下来,勉强扯出了笑容,投入那人怀中,紧紧抱住了他,“溪辞哥哥,能不能允许我,叫你一声夫君?”   “……好。”   “夫君。”   “嗯。”   “夫君。”   “我在。”   钱多多扬起小脸,朝他赧然一笑,“夫君,今天你还没有问我怕什么。”   林溪辞搂着她,下巴低着她的额头,话音轻若游丝,“知道,你怕鬼,我记住了,会一直记着的。”   “不,今天我怕的是诀别。夫君答应我,要好好保重,哪怕今日之后再不能重逢,也好好保重自己,不要让我担忧挂念,好不好?”   林溪辞有些沉默,欺骗这个天真可爱的丫头会让他内心不安,可是转念一想,并不是所有谎言带来的结果都是负面,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告别。   须臾,他点点头,抱紧妻子,好让他彷徨无助的眼神被掩藏在那人背后,不会被发觉。   他说:“好,答应夫人,我保证照顾好自己,不会让夫人伤心难过。这下,夫人可以安心离开了。”   他目送着钱多多上了马车,厚重的帘帐放了下来,那便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发妻的容颜。   黎三思一向看不得这种离别的场面,跟着伤心难过,背过身去抹了抹湿润的眼角,开始数落自己不识抬举,非得来掺合别人的家事。   待马车远去,再也瞧不见影子了,林溪辞才回身,将黎三思请进门。   “林某要多谢相爷肯出手帮忙,如今得罪了桓一的我已成了众矢之的,根本没人敢在这个关头与我来往,唯有相爷……”   “感激的话就免了,真要说起来,你要谢谢的是有林夫人这样贤良淑德的女子伴在身侧,人生最后的日子,也算圆满了。”   “不瞒相爷,我的确想过活了这荒唐的一辈子,是该给林氏留个种,好延续靖室的希望,也想过找个愿跟我一起浪荡余生的风尘女子,至少这样不会给其他人带来什么困扰……可我没想到,那个承载了我对未来所有期待与希望的人,会是多多。”   黎三思没滋没味地品着茶,“啧”了半天都没想出什么好的说辞,只能干巴巴问出一句:“林大人,你爱夫人吗?”   “也许吧,但这份感情是亲情般的保护欲,永远也比不上我对萧鹤延的,是不是很讽刺……其实人就是这样,永远在追逐自己得不到的东西,而忽略了近在咫尺,只要停步、回身,就垂手可得的东西,我是如此,多多亦是如此。我们都是一样愚蠢的飞蛾,奋不顾身扑向了自己追逐的光明,到最后粉身碎骨,就成了一把灰。”   林溪辞捻灭了火烛的灯芯,看了看指尖被烫红的伤处上沾染的焦烬,又开了口。   “我还有一事相求。”   “……过分了,我为了你可是把前途和身家性命都搭上了,你怎么还是欲求不满啊?”   “我死后,求你一把火,把我烧成灰,最好魂飞魄散,连点儿渣子都别留下。”   黎三思闻言哑然,哭嗝儿噎在喉间,吐不出,也咽不下。   明明每次看到这个男人都觉着他是个没有明天的可怜倒霉蛋,可他真的要死了,自己却又舍不得了……   “她怕鬼,怕得很,我不想吓到她,所以就让我灰飞烟灭吧。反正我没什么期许,也没什么遗憾,死就死了,没就没了,不期待来世,也不妄想重生,倒不如让我已经烂透了的人生悄无声息朽进泥土里,谁也别惦记,谁也别想念。”   他说着说着,突然笑了,“很讽刺,也很无奈,我被迫娶了自己当作妹妹疼爱的丫头,到头来,还是她让我最放不下。要是人死后魂魄真能因执念而存于世间,我定会忍不住去寻她找她的,所以死就让我死透吧,也省得萧鹤延成天担心我成了冤魂厉鬼,去找他索命。”   黎三思没有答话,就这么僵持了许久,茶都凉了。   那人悄悄给他添了口温茶,下了逐客令。   “林府的下人都被打发走了,这难喝涩口的茶是我亲手泡的,喝完了就走吧。我的时候到了,你的人生还长着。别让我毁了你的将来,我会愧疚。”   “原来,你也是会愧疚的人吗……”近乎嘲讽般回了一句,神思有些恍惚的黎三思捧着茶盏起了身,一边走,一边丢下了他告别的话。   “既然人都要死了,也不会介意我顺走点东西吧。你让我帮了这么多忙,一套茶盏总不会吝啬吧。”   林溪辞也没有回答,目送他端着那盏茶,走出了林府的大门。   “夫人讨厌诀别,其实,我也讨厌……或者说,是害怕吧。”   黎三思魂不守舍地回了相府,盯着那盏已经冷透的茶,从傍晚,一直坐到破晓。   有心腹来传信,说是昨夜皇上撤回了守在林府的赤牙卫,东西厂的人当场就拿住了林大人,把他下了大狱。   “还不是长公主与桓一狼狈为奸,眼见事迹败露,就恶人先告状,到皇上面前哭去了,三言两语就让皇上昏了头,狠了狠心,打算把林溪辞交给他们处置,好让那人学乖一点儿……可是他不会想到的,林溪辞,真的会死……”   “还有便是……昨儿个宫里的眼线传来消息,说长公主……已有身孕,三个月了。”   “那倒是与林夫人产期差不太多……等等?你说什么!”黎三思诧异之后拍案而起,指着那传信的心腹,说不出话来,“长公主……有孕?她怀了谁的,月氏王的吗!”   “时间上来说,三个月以前长公主还在月氏,也还没经历叛乱,孩子的父亲应该就是月氏先王……她怀了这么个孽种,朝中一众官员都是瞧她不起的,皇上知道这事以后也只是让她回府休养,除此之外就没说什么了。不过长公主自己却是大受打击,她有着身子,本就体虚,一着急上火,从月氏那边带回来的哮病就复发了,似乎还挺严重的。”   “她是自己作的,活该!”黎三思极少会说这种伤人的恶语,可只要一想到林溪辞将要遭受的一切,他就觉着萧挽情遭受的一切根本不足以偿还她的罪孽。   接下来的几天,他陆续听到了一些不好的消息,大多是林溪辞在狱中旧疾复发,病情加重之类的话。   “厂公被打断一条腿,又在那么多人面前丢了面子,总归是咽不下这口气。听说前些日子滇南进贡了一块寒玉,这东西和润玉不同,从里到外散发着寒气,当地人都是用这种石头修建冰窖,本来上贡也是为了宫里储冰,可那桓一公公却是擅作主张敲下一块儿,说是造了张冰床,强迫林大人睡呢,不然他的病情也不会恶化得这么快呀……”   “林大人的身子好像不成了,听说定安侯忧心他,连派了十几个大夫去诊病啊,全都被拒之门外了。厂公发了话,谁要是没有皇上口谕再敢靠近关押林大人的牢房半步,斩立决啊……”   “厂公发了疯似的,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出逃的林夫人,誓要将她剥皮抽筋,也让林大人的心疼一疼呢……他明知林大人已是心如死灰,就是杀了他也得不到半点儿快感,竟然要伤害他最亲近的人……做的真绝啊。”   黎三思每天听着这些话,都只是木然盯着当天从林府带回的茶盏出神,傻了一样,不为所动。   直到三天后,噩耗有如五雷轰顶,砸醒了他:   “相爷,林大人被……弹琵琶了。”   桓一是个下手轻重有度的人,他若想折磨林溪辞,就断然不会玩死了他,每次都会在他有一只脚将要踏进鬼门关时停手,再狠狠将他拉回人间。   不得不说,他是佩服林溪辞的,寻常人挨了三刀就会受不住苦,哀哭着求饶了,可一个几次与阎王擦肩而过的病秧子,竟然能咬牙忍到第七刀,连声疼都没叫过。   “告诉我,你的隐忍是为了什么,你这一肚子坏水,现在又筹谋什么呢?”   桓一掐着奄奄一息的林溪辞,看着那人惨白着脸,艰难的睁开眼,对着他,轻轻一笑……不知怎么,竟好似被扣动了心弦。   这人就是个妖精!只要与他对视就会被勾去了魂儿,果然留不得!   不过桓一也有私心,他不会让林溪辞就这样轻易死去,了结此生未完的痛苦,但他会在那人将死前,意识还清明时要他明明白白的赴死。   他抬起林溪辞的脸,这一次下手的力道十分轻柔,温热的掌心抚着那人冰凉的额头,以最温和的方式唤醒了他。   林溪辞眉头紧锁,因为剧痛,呼吸都带着颤音,喉间溢出了支离破碎的低吟,看上去就像是即将凋零的蔷薇,低垂着头,好似随时都会咽气。   桓一大发慈悲,喂他饮下了一剂镇痛的汤药,很快便起了药效,那人眼神迷离,神情有些呆滞,总归是减轻了痛楚,茫然地看着面前将他打入无底深渊的罪魁祸首,应是想问为何要多此一举。   “我想让你明明白白的死,就像当年你对陈老太师那样。猎物临死前恐惧的挣扎一定给了你不少复仇的快感吧?真好,我也想尝试一番,体验当初你复仇时酣畅淋漓的快意。”   林溪辞垂眸避开他火热到会灼伤人的目光,然而桓一并不想轻易放过他,猛地捏住他的下巴,迫他与自己对视,捋着他额前垂下的那缕弯曲的刘海,深吸一口,仍是沁人的清香。   “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是那么清高,一身的月白风清,从无落魄狼狈,好似凌驾于众生之上。也不怪萧鹤延想毁了你,见到你的第一面,我也想。”   桓一轻叹着,握着林溪辞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把他抱紧了些,让他靠在自己肩头,脸颊贴着他的额头,哼了一段熟悉的曲调。   那是幼时桓一的母亲哄他入睡时常唱的曲儿,自从靖室覆灭,国破家亡后,就再也不曾听过的调子,没想到时至今日,他仍记得清楚。   “我本姓林,是前朝皇后的外戚遗孤,也是最不该被牵连进此案,最无辜的那一个……当年我侥幸逃过了灭族,孤身一人逃离帝都,本该有着安稳平静的大好余生,可我遇到了谁呢……呵,是你那没用的爹,废太子李重华啊!”   事实上,当年年仅七岁的桓一也在被肃清的前朝余孽之列,可他年纪尚小,不甘为皇室殉葬,于是在行刑前夜借身材优势逃出了囚笼,侥幸留了一命。   当时并没有人愿为了一个无关紧要小崽子而兴师动众抓捕逃犯,因此桓一的出逃十分顺利,他甚至乔装成乞丐混出了京城,可他却不幸碰上了毁掉他一生的人,便是废太子李重华。   “李重华……这个胆小如鼠的懦夫!他听闻林氏被满门抄斩,很怕自己的下场也会如此凄惨,居然连林皇后也不顾了,连夜逃出景陵。我也是运气不好才会碰上他这个废物,被他拖累,到头来被追兵抓了回去,命是保住了,却丢了更重要的东西,自此之后,一辈子都活在无法回头的痛苦里……”   □□皇帝见桓一年幼,又生得好看,便动了恻隐之心,不忍杀他,却做了一件让他痛苦了一辈子的事,便是让他入宫侍君。   男人想留在宫里只有两条路,要么坐上皇位,要么被埋在土里,而□□皇帝选择的方式是,剥夺了桓一做男人的资格。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经历了以身侍君的绝望,被折磨着,煎熬着,痛苦着吗?你太天真了,比起我从前的经历,萧鹤延给你的一切简直算得上恩赐。”   不堪□□的□□与折磨,十六岁那年,桓一终于忍无可忍,举刀杀死了他相伴数年的皇帝。   他动手后心如死灰,直到□□咽了气,他才觉着自己的心隐隐作痛。   他知道,自己在那日复一日无法解脱的绝望中生出了真感情,而真情是会毁了一个人的。   于是他将锋刃横在颈上,痴痴一笑。   ……毁便毁了,他不在乎。反正,他是个没有明天,更没有未来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建议公公不要再痴心妄想了,作案工具都没有了就不要欺负人,也不要自欺欺人了(不是感觉林爹爹的故事可能感情线会显得有点乱,解释一下!真正喜欢林爹爹的人是侯爷和替他养儿子的侍卫君爹爹,渣男羡宗不配拥有姓名,前相只是想帮他的老好人,桓一是因为恨,才仿照羡宗的做法用林爹爹最厌恶的方式伤害他,都不是真爱!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86章 玉佩   这一刀下去,并没有要了桓一的命。   生死攸关的一刻,有人拉住了他执刀的手,冷冷望了一眼龙榻上已无气息的皇帝,不屑地哼了一声。   “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所以,我要赐你新生。”   ……这个人,便是之后的羡宗,萧鹤延。   为了稳坐皇位,他疯魔般杀了自己的兄弟,给了桓一无上的权柄,只要他清除自己为皇路上所有的障碍。   而桓一自那之后当真如他所说得了新生,他穿上高领的衣袍,掩盖了颈上的伤口,戴上朝冠,成了皇权的执行者。   数年之后,景陵一把大火烧死了废太子李重华与林皇后,羡宗闻之,只是不咸不淡的一句:“也没必要赶尽杀绝吧,朕还以为,你这恨早在七年前便消了。”   恨若是能轻易消弭,那世上也就不会有解不开的仇怨了。   不过桓一的计划远不止向李重华复仇这么简单,他早在得知李重华与宫女有染后便有所行动,一早控制了那宫女,待她生产后便赶尽杀绝,只留下一个孽种。   李重华给他的屈辱,他要加倍报复在他的儿子身上!   大火之后,他将那少年送去了定安侯府,交由秦之余代为抚养。   在他的计划中,定安侯也不过是一颗可用的棋子,只要他对林溪辞生出感情,让林溪辞有了依托,那么后者就离他的绝望更近了一步。   “……你果然如我所愿,飞蛾扑火,可笑至极。但我没想到的是,你竟然会真的爱上那个男人,甚至愿为了他将你所有的谋划都付之东流。我真的很想问问你,林溪辞,爱情的滋味,好受吗?”   林溪辞在桓一怀中微微颤抖着,似是感受到他的痛楚,桓一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安抚了他不安的心绪。   “好了好了,不疼了……真可笑,一手造成你这样的罪魁祸首,居然在安慰你不要怕疼。若非知道是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也想这样抱着从前的自己安慰一番,连我都要以为是你的狐媚让我陷了进去……林溪辞,你恨不恨我?”   桓一抬头,十分认真的看着那人的神情,将他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看在眼里。   可那人光是忍着疼就要竭尽全力,喉结上下滚动,不停靠吞咽的动作来减轻痛楚,也便无暇回答他的问题。   终究是让他失望了。   然而这样的回答,似乎并没有出乎桓一的意料。   他低下头来,擦去了那人染着红晕的眼角挂着的一滴泪,送到唇边尝过了,是苦口咸涩的滋味。   他抱着无力挣扎,满身血污的林溪辞,丝毫不嫌弃他沾染到自己身上的血迹,轻轻在他额头落下一吻,然后是脸颊、喉结,最后印在了唇角。   他屈膝而跪,吻了林溪辞,是朝圣般虔诚的姿态。   这也是他今生唯一的一次,如此卑微地面对一个将被自己亲手杀死的人。   “看来,不管处在何种境地,都改变不了你是主子,我是奴才的事实……你说的没错,一日为奴,终生为奴,可我并不介意背上弃主的骂名,杀了你们父子。”   说到这里,他便起了身,无情推开方才还被他抱在怀里爱-抚的林溪辞,冷眼看他跌在地上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甚至抬脚踏着他的伤处,狠狠碾压。   “罂粟的药效真是不错,能让你清醒着听到我的每一句话。接下来这几天,你可以尽情享受琵琶妙音之后的余痛,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救活你,最后在你重燃活下去的希望时,杀了你……”   林溪辞垂死挣扎般握住了他施虐的脚踝,拼命将其抬离伤处,喉咙深处发出声声呜咽,似是哀吟,又似是不屈的抵抗。   “林溪辞,记住了,你只能死在我手里。”   桓一手握粗重的铁链,狠狠一击甩落,打在林溪辞后脑,便将他击晕了去。   他转身决绝离开,就在将要迈出门槛的一刻,还是驻足回望。   他看着那只剩下一口气,苟延残喘,很快就要丧命的人,心中居然会有一丝不忍。   “妖精……真是会蛊惑人心的妖精……”他喃喃自语着,终是没能越过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回身将那人抱了起来,安置在冰凉潮湿的床铺上。   他抚着那人淤青的嘴角,拭去了沁出的血丝,捋着他弯卷的额发,擦了擦他头上新伤流下的血痕。   “我知道事到如今,你已经不再妄想逃离桎梏,可为了让你满心恐惧的死去,我还是要告诉你……我的报复还没有结束,我会让钱氏生下你的骨肉,吃尽人间百苦,然后像你一样,屈辱地死去。”   那人没有听到他的威胁,迷蒙下破碎的呜咽中似乎说了什么,但桓一没有听清。   所以他至死不懂,所谓谦谦君子,一者安天下,一者游四方是为何意。   桓一走后,唯一来探望林溪辞的人,是秦之余。   那人得罪了东西厂,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气在,再蠢的人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表现出对他的亲近,否则就等于是承认了与他狼狈为奸,会被列入在他死后该被大监肃清的行列。   但秦之余不同,他有爵位在身,本就不怕朝中异党的排挤,就算皇上不满他的做法,也不会要了他的性命,仗着这份恩宠,就算是要他拿自己的命来换林溪辞的生路,他也是肯的。   他以为自己内心足够强大,在战场上见惯了生死,能平静接受所有的生离死别,可当他看到奄奄一息的林溪辞靠在墙边,两眼迷离地望着从风窗照进的月光时,他终于意识到,他的防线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牢不可破。   不在意死亡,是因为他不在意死去的人。如果是这个人离开,他会疯的。   他打开牢门,走到那人身前,捧着他遍布伤痕的冰凉双手,揣在了心口替他捂热。   自始至终,林溪辞的目光都没有落在他身上,只是木然开口,“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只要你想,一句话,我便带你离开这里。脱离了这囚笼,新月满月都随你看。”   秦之余举起御赐的宝刀,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凶器,斩断那束缚着他的铁链简直是轻而易举。   然而当锋刃落下时,林溪辞却收了手,让秦之余扑了个空。   后者不解,怔了须臾,才问:“为什么……”   “你以为就算逃出去,以我现在的鬼样子能活多久。”林溪辞十分平静,说话时解开衣带,将他肋上可怖骇人的刀伤展示在秦之余面前。   那些伤口有的已经开始愈合,有的还狰狞着渗血,可见并非一日造成,在数日之内被反复撕裂,甚至能看到那森森白骨上刻下的刀痕。   他活不成了,就算逃出这个囚笼,等待他的也只有一条死路。   秦之余忽觉头晕目眩,浑身乏力,再也握不住那沉重的宝刀,任它砸落在地,发出震耳的回响,不顾一切抱住了已经心如死灰的那人,似要将他融入血肉之中。   “溪辞……溪辞对不起,是我没能护好你,我好恨……早知如此,我情愿当初……”   “你要是真能狠下心来杀了我,也就不会有今天的惨剧了。不过,我并不后悔活这一辈子,也希望侯爷不会后悔吧。”   那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算作安慰,突然笑了起来,“明明要死的人是我,怎么还需我劝侯爷放下心结呢?我自己都不怨,你还难过个什么劲儿。”   “溪辞……”   林溪辞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遇到了许多人,多得是逢场作戏,难能遇见真情。而秦之余就是他这一生所遇到的,为数不多愿真心待他的人。   他也曾下定决心,被对方揽在羽翼下呵护多年的自己有朝一日也要成为能守护他的人,可没想到,末了末了,竟还是要乞求他的施舍。   “侯爷,事到如今,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恳求侯爷成全。”   不必他开口,秦之余也知道他想说什么,十分干脆地选择了拒绝,“不。”   “……别这样,我不想让我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   秦之余抬眼,含泪微红的眸子里藏着许多无法言表的心意。   他知道林溪辞为何设局引诱桓一怂恿长公主到自家府邸撒野,知道林溪辞为何当众羞辱并激怒桓一,知道林溪辞为何把自己惹的一身狼狈,落魄至此,如今只求一死。   ……可他不能。   他无法面对那人的死,更容忍不了杀他的人是自己,哪怕做个懦夫也好……他想逃避。   “……我做不到。”   “杀了我,让我解脱吧。”   “你解脱了自己!那谁来解脱我!!”秦之余的情绪终于崩溃,他歇斯底里的质问,每一字都让林溪辞无法反驳。“你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命!你只有在别人眼里才是最重要的,你何曾看得起过你自己!!”   “不必为我自责,不值得。我又是什么好人呢……不,我也算人吗?我这样子,比鬼都不如……”   秦之余抱住林溪辞,拼命地摇头,想否认他的话,可辩驳之词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不,我不让你死……你跟我走,我能救你,相信我,我能救你!”   “侯爷,求您,放我妻儿一条生路吧……只有我死,他们才能活,我自私了一辈子,难得肯为旁人付出什么,求您成全。”   “我也自私,我想让你活着,为什么你不肯成全我呢!”   争论间,秦之余忽觉肩头有温热流淌,指尖轻蹭,竟是发黑的血迹,再看那人蹙着眉头,胸口剧烈起伏,是在竭力隐忍体内撕裂的痛楚。   乌血不断从他嘴角流下,他奋力睁开眼,已是强弩之末,颤抖的手艰难扣住了秦之余的手腕,微微扬起头来,似乎是想让那不断涌出的鲜血倒流。   “没、没有时间了……你大发慈悲了结我的苦痛,我是不会挣扎的……难得我肯乖一次,动手吧。”   的确如他所说,没有时间了……   为了逼迫秦之余狠下心来,他竟早早服了毒,就是看准了那人不忍他痛苦死去,定会给他一个痛快的了结。   他真的很能看透人心……如果这辈子他能有一次看透自己的心,哪怕只有一次……该有多好。   秦之余解下衣带,缠在林溪辞颈上。   那力道迫他不得不扬起头来,两眼迷离,注视着从高窗映入的皎柔之光。   “溪辞,下辈子投生个好人家,今生的苦,来世莫要再尝了。”   额发顺着鬓边滑落,林溪辞攥着两手,吞下了他藏在心里的话——哪里还有什么下辈子,生而为人的苦,吃一次就够了……   绳结缩紧前,他仍不死心,呢喃着问出了困扰他半生的疑惑:“他爱过我吧……哪怕只有那么一瞬间也好,他是不是也爱过我?”   秦之余无法做出回答,所能做出的回应,只有勒紧他的脖子,眼睁睁看着他的气息消弭,紧绷的身体在一瞬间松弛,此后再无反应。   那人死前的最后一句,应了他今日的寒暄。   “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透过风窗,能看到圆月高悬空中,无声哀哭着斯人之死。   秦之余抱着被他亲手所杀的林溪辞,让他靠在自己肩头,与他同看那映明死夜的清辉。   “你说的对,今晚的月色,的确很美。知道吗,你现在真的很乖,乖的就像你初入侯府时那般,为了活着而对我言听计从,百般讨好……可是后来,你不顾一切执意入朝,选了一条最辛苦,也注定没有未来的死路,你很不乖……你让我担惊受怕,让我伤心难过,你这个小家伙,真是让我无可奈何。”   泪水一滴滴落了下来,秦之余擦去了滴落那人脸上的泪珠,轻轻地,轻轻地……吻了他的额头。   “现在,你终于能睡个好觉了。闭上眼睛,多睡一会儿,好不好?”   秦之余抬手,想将林溪辞半睁的双眼合上。   此时大狱幽深的廊道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者停步在牢房前,拳头狠狠砸在结实的栏杆上,声嘶力竭地质问:“秦之余!你做了什么!!”   那人甚至连头都没有回,轻抚着林溪辞瘦削的脸颊,替他擦净了嘴角的血迹,话音轻得就像是怕惊醒了他一般。   “嘘,别吵,他已经睡了。你瞧他现在多安静,多乖啊。”   黎三思脸色煞白,在得知秦之余探视林溪辞后他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就是想阻止那人做傻事,现在看来,还是晚了一步。   他咽了口唾沫,平复了一下忐忑的心情,随即吩咐与他一同赶来的心腹,“别愣着,现在就把侯爷送回府去……快啊!”   属下显然也是被吓坏了,怔了半天才有所动作,冲进牢房里扶起了神思恍惚的秦之余。   而后者破天荒地没有抗拒,蹒跚着被人拉走,黎三思定了定心神,才鼓起勇气走进牢房,握住了林溪辞的手腕。   心脉已经停跳……人是救不活了。   他慌忙扯掉缠在那人颈子上的衣带,扶起他的上半身,让他靠在床尾微微侧着脸,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林溪辞垂眸低眼,死不瞑目,可他到死,脸上都挂着清浅的笑容。   似是嘲笑,又似是炫耀,就仿佛在说:我若想走,你是留不住的。萧鹤延,是我赢了。   看着他这样的神情,黎三思竟觉着心中的愧疚似乎减轻了三分。   ……秦之余并没有做错,唯一能让他得了救赎的欣慰便是:他的月华自由了。   也许在临死前,林溪辞心中也会升起报复的快-感吧。   可这一切,已无意义。   黎三思长叹一声,捶了捶胸口,在那人面前低下了头。   “说实话,我一直都看不起你这个假借皇威在百官面前耀武扬威的御史大夫,可一旦接近了你,就会情不自禁被你吸引,因此桓一称你为妖精,我是赞同的。我承认自己被你折服,可我也不否认,你的存在会为我,为大渊带来巨大的困扰。言尽于此,我敬佩你的退场,往后的一切,就交给我吧。”   黎三思握住林溪辞的手,接住了他掌中仍有余温的硬物。   ——那是一块石质下乘,雕工简陋,极不起眼的玉佩,却也是他能为自己的骨肉,最后留下的一道保命符。   作者有话要说:人生最大的悲哀,应该就是亲手杀死了自己喜欢的人吧。   感谢云生生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1-0623:27:46~2020-11-0800:18: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生生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7章 无月   “说起来,在狱里关了几日,他也该学乖了吧。朕本是不想委屈他的,可挽挽有孕,咽不下这口气就一直病着,三天两头到朕这儿来闹,谁也遭不住。再说让挽挽远嫁月氏这鬼主意本就是他出的,折腾他几天也不冤,现在差不多了,也该放他出来了,正好朕也好些日子没活动筋骨了,去看看他如何了吧。”   羡宗突然心血来潮,想亲自去看林溪辞的状况,这可吓坏了小二。   两天前桓一从大狱回来就把自己关进了暗室,至今未出,除皇上本人以外,好似全天下都知道林大人被弹了琵琶命不久矣这事,就让他这么悄无声息的死在牢里倒还好说,可要是被万岁爷正逮个正着,那他们这些个办事的肯定性命不保啊。   小二心里忐忑,又不敢直说,几次叫人去请厂公,都是不得结果,万不得已,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去了大狱,心里祈祷那林溪辞可千万不要出什么岔子。   隔着廊道远远一看,隐约能看见林溪辞靠在床边休息,小二悬着的这口气松了大半,别说是他,就连羡宗也没瞧出什么异样,命人开门进了牢房,坐在床边瞥着那人苍白的侧颜,轻咳一声,稍稍缓解了尴尬的气氛。   “咳……见了朕也不打招呼,这是置气了不是?”   那人一动不动坐在原处,毫无反应。   紧接着,羡宗又叹了口气,“好吧,朕承认这次的确是苛待了你,可再怎么说,挽挽也是大渊的公主,是朕唯一的女儿,从小被朕宠大的,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不过是小小报复了钱氏一下而已。姑娘家,醋劲儿大,这都是正常的,你跟着掺合个什么劲儿……”   那人仍是不语。   “还有桓一,他现在掌握着东西厂,想弄死你简直轻而易举,你心里不满,来找朕就是,何苦跟他对着干。瞧瞧你现在,不人不鬼的,哪是他的对手。走吧,跟朕回去,朕把御史台交给你,你也就能咽下这口气了。不得不承认,朕开始怀念你当年执掌大权的日子了,凡事都无需朕去操心,也能制约东西二厂,可不像现在,桓一都快骑到朕脖子上去了……朕跟你认个错,低头了,别气了,跟朕回去吧,好不好?”   许久,还是不得回应。   直到这时,羡宗才隐隐觉着不大对劲儿。   这牢房里,太静了。   静到连喘气声都听不到,难不成……   “溪辞,你这是怎么了,朕都跟你服软了,怎么还……”   万万不曾想到,他伸出手去轻抚那人的头,竟让那人难以平衡,脑袋一歪,身子就跟着僵硬地栽了下去。   昏暗之下,仍能看清那人半睁着的眼,静静盯着他看,仿佛在炫耀:“萧鹤延,我想走,你留不住我。”   这一刻,羡宗心中没有愤怒,没有悲痛,只是震惊。   他有些慌乱地跪在地上,试探着拉住了那人的手……冷得好似一块坚冰,捂不热,也揉不化。   “怎么会……溪辞,你骗我的是不是,你在跟我闹着玩。你真是,一把年纪了还喜欢开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我知道你是装的,你醒过来吧……你醒过来啊”   他无措地抱起林溪辞僵冷的身子,轻拍他的脸颊,晃了晃他的肩膀。   那人卧在他怀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安静,都要乖巧。   ……他太熟悉抱着这具身子的触感了,林溪辞清高,冷傲,永远不肯听话地投入他怀中,即使是被他打怕了,不敢违抗他的旨意,跨坐在他腿上,也永远绷紧了身子,随时等待着逃脱的机会。   可是现在,他好乖……羡宗从未见过这么乖的林溪辞,会靠在他肩头,会接受他的爱-抚,哪怕他举止粗暴,也会毫无怨言,不加反抗。   ……可他不想要这样的林溪辞,这不是他的溪辞,不是!!   “谁干的……谁干的!!”   面对羡宗声嘶力竭的质问,小二只能跪下,吓得脸都白了去,却无从解释。   羡宗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了御书房,他像疯魔了一般抱紧林溪辞,谁劝也不肯撒手,不停呼唤着那人的名字,说着软话恳求他能睁开眼,看看自己……   他想不起自己是何时接受了那人死去的事实,用浸过温汤的布巾一点点擦去那人脸上的血迹和身上的脏污。   “你很干净,一直很干净,不该被这些俗物惹污了去……来,听话,抬起头来,咱们把下巴擦干净。”   林溪辞就像个木偶般任他摆弄,不哭也不笑,一直保持着半合着双眼的姿态,神情有些嘲讽,有些庆幸。   黎三思咬了咬牙,命人去清理了那人的遗容,羡宗大发雷霆,就像只发狂的野兽一般,朝着所有靠近他的人咆哮,拼命将林溪辞护在身后,不准任何人玷污了他。   “可是,把他变成这样的,不就是皇上您吗?”   一语道中痛处,竟让羡宗堂堂七尺男儿泪流满面。   他不是不知错处,他只是不敢面对罢了。   只可惜,黎三思并不可怜这个咎由自取的男人,横身隔在他与林溪辞之间,面无表情地劝道:“皇上,人都没了,你就放过他吧。他求您放过他,求了一辈子都不曾得到回响,到死也该结束这一切了。”   “不……他是我的,我不放他走,他是我的!他是我的!!”   听着他的嘶吼,黎三思只是静静看向早已断气的林溪辞。   他说:“皇上,你看,他的眼睛还没闭上呢。”   只一句,足以压垮这个直到今天才直面内心的男人。   林溪辞死前的质问有了答案,他爱着他,他的的确确是爱着他的……   而这份爱成了支撑羡宗放手的情感,到最后他还是成全了林溪辞的遗愿,合上他的双眼,金口玉言厚葬了他。   “他为朝廷操劳一生,劳苦功高,配风光下葬。可他身为前朝皇族后裔的秘密已经传遍朝野,后事若操办得轰轰烈烈,必将落人口实,史官也不会放过他这个惑主的佞臣……不如,就将他葬在景陵吧?那是他父亲与祖母的埋骨之地,长伴至亲身侧,应该也是他所期待的吧。”   黎三思心无波澜,垂首应道:“吾皇英明。”   “朕记得,明宗皇帝尸身被毁,葬入景陵的只有一具空棺。那棺椁是金丝楠木,可保尸身百年不腐,不如就将溪辞敛于其中,以帝礼下葬。说到底,若无太祖皇帝起兵,如今坐在皇位的该是他才对,这事拿不到台面上讲,可朕还是想追封他为……”   “皇上,虚名总归是身外之物,您就算给了他帝王的谥号,也无法抹去他惨死狱中的事实,他鸠占鹊巢入了亡国之君的棺椁,也改写不了这一世的悲惨命格。您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减轻自己心里的罪恶感,根本于事无补。”   羡宗无从辩解,他知道,黎三思是对的。   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一辈子,到了他这个年纪,还能再奢求什么呢……   “……朕还有一个心愿,百年之后……”   “百年之后,您该与新君的母妃同葬帝陵。林溪辞做了一世佞臣,到死他都是佞臣,连陪葬的资格都不配有,您保全他的尸身与声名已是开恩,臣替罪臣林溪辞叩谢皇恩。”   说罢,黎三思稽首跪地,三个响头叩毕,便起身退出殿外。   他抚着隐隐作痛的额头,仰望夜空中光辉暗淡的缺月,喃喃低语:“我答应过你的,只要他一死,就烧了你的遗骨,让你灰飞烟灭,一片骨头渣子都不剩下,不给他留半点儿念想!”   之后也是黎三思操办了林溪辞的后事,他亲自为那人换上了低调干净的白衣,敛入了金丝楠木棺。   有办事的下人说:“相爷,这样不成,死去的人是得穿寿衣下葬的,这样素素净净的,阎王爷见了不会喜欢。”   “无需旁人欢喜,他自己瞧见欢喜便够了,反正他也不期待转世轮回,要什么下辈子。”   黎三思遵皇命将林溪辞秘密葬入景陵,之后参与其中,以及涉及了林溪辞之死的相关者都惨遭诛杀,殉了那人。   而罪魁祸首桓一却就此销声匿迹,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东西厂的公务都是由小二暂理的。   有传言说,厂公杀了林大人是触碰了皇上的逆鳞,他被砍了手脚做成人彘养在后宫里等死,因此时常有宫人会在夜里听到不明的哭声。   也有人说,他是自知罪孽深重,每晚都会被林大人的冤魂索命,最后想不开了,便悬梁自尽了。总之结局都不大好。   只有秦之余知道,桓一的确是死了,如传言所说,是被林溪辞所杀。   早在入狱以前,林溪辞就服下了足以致命的慢性毒,在他临死前,桓一曾僭越吻了他的唇,也就是那一吻,令桓一也陷入他死前的绝望。   他很佩服林溪辞的锱铢必较睚眦必报,到头来,谁欠他的都被一笔笔清算,哪怕死了,也得一分不差的讨了回来。   妖精,果然是妖精。   真不知九泉之下桓一见到了那人该会是怎样的表情,不甘,愤恨,还是难过?   秦之余端着酒盏,看着酒液倒映出的漆夜,勾唇一笑,将那清冽的美酒尽数倾倒在地。   “这七年恨,就是要深埋地下,藏上七年,滋味才够。十七年前,你没有同我喝这一杯,七年后,自有人要替我尝这肝肠肺腑都恨断了的痛。”   今夜无风,无月。   自此之后,世无星辰,也无良人。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追妻火葬场的情节,当渣男想起追妻的时候,妻已经在火葬场了呜呜呜呜。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88章 讣告   林溪辞的后事是匆匆办了的,黎三思对外宣称罪臣是暴病毙于狱中,死后仅有一张烂席裹身,草草葬在了城外的乱坟岗。   此话一出,坊间也传出许多非议,大多是谴责羡宗太谨慎他的皇位,仅仅因为出身就全盘否定了林大人早年的付出,还令他下场如此凄惨,未免太过无情。   这些声音传到羡宗耳里,他也不过是一听一过,不气,也不恼。   “没什么好怒的,那的确是不实之词,但事实却是朕做的事比那更加残忍无情。朕有负于他,就是遗臭万年的骂名也得背着。”   黎三思听他这话,总会在心里啐上一口:“伪君子!”   若他能早些醒悟,又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如今人都死了,再说些漂亮话给活人听又有何用?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秦之余对于林溪辞之死的反应似乎过于淡然了。   只有杀死林溪辞的那一天,定安侯的脸上才出现了悲色,之后不管何时出现在人前,他的神情都是平静至极,甚至还会浮现出一丝笑意,就好似死去的不过是与他不相干的人,可以轻描淡写一带而过。   黎三思以为,他是打从心底里为林溪辞的彻底解脱而欢喜,多次想与他谈心都被婉拒。   直到那人头七之后,秦之余主动向羡宗请命去镇守北疆:“如今北狄作乱,边关不定,臣自请前去镇守雁门,保家国平安。”   林溪辞一死,他便在京城待不住了,究竟是什么心思,羡宗也能猜到一二。   “爱卿可想好了?此去雁门,须得平乱立功才能回京。战场风云变幻,朕舍不得你。”   “臣忝居侯位已久,迟不立功,总归说不过去。臣还年轻,大好时光若不在战场上拼杀,岂不是荒废了。”   “既然爱卿心意已决,朕便放你去往雁门。记得,要活着回来。”   秦之余面上扫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笑意,微微颔首,将眼底的情绪掩藏在了阴影处。   “臣斗胆,想向陛下求个七年之约。”   “七年,之约?”   “是。七年后,臣必退戎狄,荣耀归京,到那时,陛下可否……与臣同在他灵前,进一炷香呢?”   果然是为了这个吗……   羡宗沉思片刻,许是还醋着他对那人的觊觎之心,可转念一想,人都不在了,这份感情必会随时间流逝而淡去,七年之后,他是否愿回来看那人一眼都是两说。   他同意了秦之余的请求,北疆不定,时有戎狄犯雁门,能有一个肯豁出命去保家卫国的侯爷,对大渊而言也是件幸事,他没理由拒绝。   临行前,他唯一的一句告别便是:“爱卿,活着回来。”   可他真的想他活着吗?   黎三思看透了这只老狐狸的心,在为他饯行的酒宴上喝得烂醉,一反常态与他勾肩搭背,说些旁人听不懂的醉话。   “去不得,去不得啊……换作我是他,就让你有去无回,你这个傻子……大傻子,劝你不听,一句话也不听……”   他又哭又笑的,赖在秦之余身上大闹着,让满堂宾客都看了笑话。   有人说,还真是第一次瞧见相爷酒后的醉态,也算是难得的景致了,只有秦之余知道,这个人一向自制力傲人,知道酒后会失态,就不会多沾半滴,这分明是仗着酒醉的借口,在这儿发泄自从那人死后憋着的一腔的悲愤呢。   散席后,秦之余拎着烂醉如泥的黎三思,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喝那酸涩的醒酒汤。   “我都要走了,相爷就打算这么送我吗?”   “不然呢,还得敲锣打鼓的欢送你不成?”黎三思一扫醉相,虽说一身酒气还红着脸颊,眼神却是清明的,“一个两个都不肯听我的劝,如果当初你听我的话,没有杀他,也许现在……”   “可惜并不存在这种也许。”   “……说的也是,那我便只能祝愿侯爷,早去早回了。”   “你可知,陛下也对我说了相似的话。”   “他是真心想你死,而我,是真心想你活。”黎三思朝他笑笑,似是觉着自己的笑太过僵硬,还用两根手指抵着嘴角,往上顶了顶,“虽然我觉着,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今日一别,便是诀别了。”   话是不正经的话,眼神却透着若隐若现的哀伤。   当时秦之余不知他悲从何来,只当他是真情实感地在为自己的前途担忧,甚至还在感叹,相爷果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啊……   不过很快,那人便倒在一边,昏昏沉沉地说了句荒谬的醉话:“今晚喝的太多,明儿个必会宿醉,就不去送你了,侯爷多多包涵,多多包涵。”随后脑袋一歪,便一睡不起了。   秦之余拖着他一动不动的身子,翻着白眼嫌弃道:“好家伙,咒我死还推辞不来见我最后一面,黎三思,可真有你的。”   翌日启程,那人果然没有出现。   本是意料之中的事,秦之余还是不免失落,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黎三思会一语成谶。   在边关的日子枯燥且无趣,他落脚于一座叫做雁息的边陲小城,每到春秋更替,都会看到群雁迁徙的奇景。   他的夫人为他诞下了一个男孩,时值南楚犯边,他便为幼子取了“南归”之名,寓意甚好。   似乎是这个孩子的降世的确为大渊带来了福祉,天子御驾亲征前线,不到半月,南楚便降于大渊,为此,羡宗早早就给了定安侯之子承袭爵位的恩宠。   在秦之余身上,他根本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有日渐长高的独子与黎三思时不时送来的手信证明他并没有被人间抛弃。   这些年过去,身为一国之相的黎三思连半点儿稳重都没学着,徒长了一把年纪,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总向秦之余抱怨这位大人手脚不太麻利,做事拖泥带水,蹭了他一身稀泥,或是那位大人看他不爽,总变着法儿的给他小鞋穿,一天到晚小肚鸡肠的,比那小脚老太太的心胸还不如。   秦之余心道也不知到底是谁的心眼子又多又小,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值得送信来说一通,都赔不上那几只送信累死的鸽子,因此对于黎三思的抱怨总是视而不见,看过便把信纸塞进匣子里收好,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一封寒暄问候的信,措辞也很官方,一向是“黎相”,“相爷”,“丞相大人”之类的称呼,不像那黎三思,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开头就喊:“之余小甜甜……”   ……一个老男人,想想都让人起鸡皮疙瘩。   大抵在第六年,黎三思的信停了,从寄出最后一封家书后便断了音讯,足有大半年没再来过信。   秦之余看过那最后的信,没有署名,没有问候,通篇是晦涩难懂的文字,前言不搭后语,只有那熟悉的字迹能证明是出自黎三思之手。   他只当是那人又醉了酒,迷迷糊糊寄出了酒后写的狗屁不通的歌文,之后嫌丢脸才一直没来招惹他,然而数月后的一纸噩耗,却打碎了他对京城现状所有的幻想。   ——黎三思死了。   临别前他的预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准确,那到底还是成了他与秦之余的诀别,到最后,竟是他自己先丧了命。   朝廷送来的讣告中只说黎相是郁结在心,忧郁而死。看着那简短残酷的八字,秦之余疼得直想笑。   “忧郁而死……那个擅长苦中作乐,连林溪辞的死都能坦然面对的黎相,居然也会忧郁而死?”   得知黎三思死讯的那晚,他捧着杯热茶在高台上遥望覆压着血色沙场的遍地孤雪,茶汤由热转冷,又在他掌中结了冰。   他记得,那一晚的月亮,也很圆。   还不到马肚子高的小侯爷手脚并用地爬上高台,见父亲一脸凝重遥望远方,便也跟着他并排坐下,不知所以的望天望地,把自己冻的小脸儿都红了去,揉着冻僵了的小手,不停地发抖。   瞥见他这样子,秦之余脱下外衣罩在他身上,话就如这北地寒风一样刺骨:“小孩子家家,就该去撒尿和泥玩,跑来这里做什么。”   “阿爹,天太冷啦,还没尿完就冻冰了可怎么和泥呀!”   秦之余竟然被自己的儿子怼得哑口无言。   小南归只淡淡望了他一眼,从他手里接过那冻透了的杯盏,调皮地舔了舔已经成冰的茶汤,结果就把自己的舌头粘了上去,撕又不敢撕,扯也不能扯,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半条舌头都耷拉在外面,倒是好笑。   秦之余叹了口气,心道这个蠢蛋怎么会是他的儿子,可一点儿都没继承到他的英勇机智,一天到晚只知道缩在娘亲怀里赖唧,以后还不得长成个娘里娘气的郡主?   这样想着的时候,小南归已经扯掉了那碍事的冰,力道用得太大,撕破了一块皮,该是疼得他哭爹喊娘。但一反常态的,他只是舔了舔嘴上的血,用袖子擦干净了,踢着两脚,刻意避着父亲的目光,弱弱道:“阿爹,您都在这儿坐了一晚上了,天都快亮了,阿娘她很担心你的。”   “她?不过是嫌被窝里冷,少个暖床的而已,你去陪她不就好了。”   “阿爹,阿娘真的没有说错,你是不是不喜欢女人啊?或者说,你该是讨厌女人吧。听说雁门驻将裘大人当年为了巴结你,把北地的美女都搜罗遍了,才找出来七个年轻貌美的,可你一个都不要不说,还给人臭骂了一顿。前些日子战事大捷,刘太守又把那掳来的北狄公主进献给了你,也不知你是酒喝多了还是怎么,提刀就要往人脑袋上砍。”   小南归数算着他爹的光辉事迹,也不看气氛低头撅着小嘴絮絮叨叨,活像个老妈子,“驻守雁门的将士们都说阿爹对阿娘一往情深,可我知道,你平日冷落阿娘,都不跟她睡在一个帐子里,整天望星星望月亮,也不知望个什么劲儿,该不会是你喜欢的人就在天上,住在那月亮上……哎呀,可别是广寒宫里的嫦娥娘娘吧?”   秦之余一时气愤,抓了儿子的后领便把他提了起来,拎到栏杆之外,让他看着遍地白茫茫一片的积雪,嗷嗷乱叫。   “连你老子也敢玩笑,真是反了你。”   小南归从小是战场上长大的,一点儿也不怕他的恐吓,吱吱哇哇地叫嚣着不满:“我没说错!你就是被我说中心事了才会恼羞成怒,你对阿娘一点都不好,你心里有别家的小浪蹄子!”   也不知他这些话都是跟谁学的,秦之余听了也没有大发雷霆,只是冷哼一声撒了手,把亲儿子从高台上丢了下去。   别看小南归年纪不大,胆子倒还不小,咬牙忍着泪,居然没喊也没哭,就这么直挺挺地摔了下去,重重落入一个令人心安的怀抱。   顺风而行接下他的侍卫缓缓落地,收了背后的风筝翅膀,对高台上面无表情的秦之余招了招手,“侯爷,好歹是您亲生的儿子,别这么无情嘛,会吓坏小孩子的。”   那人不以为然地翻着白眼,片刻后小南归渐渐回了神,就听那冷若鬼神,差点摔死他的父亲开口发了话:“你跟他一起准备,下月初一就启程回京,谁敢耽搁时间,就在这吃一辈子风沙,听见了吗?”   说罢秦之余走下高台,再没有回头,理会背后那稚嫩童音的询问:“阿爹,你要去见你的心上人了吗?”   ……真能见到,也该是下辈子的事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小南归表示已经看穿了一切,所以差点被老爹给咔嚓了。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89章 窒息   黎三思之死成了秦之余提早离开北疆的契机,他没有提前通报任何人自己将要离开的消息,甚至连侯府的亲卫都没带几个,只带了个还不懂事的儿子,与多年来一直常伴左右,一个名叫阿砚的心腹侍卫。   小南归从打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北地暴雪肆虐的荒凉之景,从未见过鸟语花香的温柔奇景,一路上见了什么都觉着新鲜,摸摸这个闻闻那个的,好不开心。   看着他到处乱窜的德行,秦之余忽然想到,黎三思在京城的那个儿子也该是他这般年纪了,也不知他死后,那小子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秦之余眼中难得浮现出一丝温柔,他摸了摸儿子的头,轻声问道:“南归,此次回去京城,也许十年、二十年都不必再回大漠,不必再忧心夜里戎狄犯边,趁你熟睡时一刀剁了你的脑袋,觉也能睡的安稳些。”   小南归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静静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爹对你没什么期许,也不会苛求你什么,只有一点要你牢牢记住,南归,你是武侯之后,是顶天立地的男儿,等你入了京城,要替爹,也是替爹的一位故人,守好一个小哥哥。”   从那时起,秦南归潜意识里就刻下了要保护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哥哥的念想,数日之后,便是他与黎婴的初遇。   秦之余谎报了入京的日子,提早一天赶到了帝都外,深夜到往还未竣工的誉陵外围,掘了黎三思的墓。   羡宗在生前给了那人足够的恩宠,死后也愿让他陪侍身侧,比墓主更早享受皇陵的待遇,可见他这一世权臣做的不亏,唯独可惜在了死的不明不白,估摸着他自己都没有料到会这般突然,否则也还在手信中提到一二才是……   “黎三思,告诉我,你是怎么死的……”   阿砚对着棺椁拜了一拜,也没犹豫,上手就撬开了长钉,随着清脆的一声,棺盖应声而起,扑面而来是一股刺鼻的恶臭。   秦之余用帕子捂着口鼻,不着痕迹地朝里面死去多时的那人翻了个白眼,“很好,看起来不是毒死的。”   阿砚一脸茫然,他又解释道:“毒死入体可保尸身不腐,一个月前我收到了朝廷的讣告,如果那是他真正的死期,遗体的腐化程度是正常的。”   说罢他丢了帕子,隔着盖尸的厚绸摸了摸下面的遗骨,并没有觉着手感过软或是过硬,皮肉与骨骼也都正常,说明并没有遭受钝击断骨的重伤。   最后一步,他掀开绸子,看到了已经入土为安的黎三思。   这些年他似乎老了许多,又或是死后浮肿,才会呈现出眼袋下垂,肌肤松弛的表象,体表是死者常见的青灰色,应了他此前的猜测。   “黎三思,你是怎么死的……”   面对死去多时的故友,秦之余心绪难平,一时下手也没了轻重,颤抖的手拉住那人的衣领便扯了开。   黎三思的身子已经腐化,尤其是右胸上一道不及寸长的伤口,和烂掉的尸斑混在一起,看起来很不起眼。可当秦之余轻轻剥开伤口,却发现了陷在皮肉里的银灰色凶器。   伤口周围有着大片的淤青,几乎侵占了半具身子,虽是深浅不一,却并不像遭受暴力后产生的伤痕。   这是……   他看了看双目闭合,牙关紧咬的黎三思,叹息着拍了拍那人的手,算是对死者的安慰,随即二指探入伤口,夹出了异物。   照着月光,能清楚看出那是把断了柄的刀刃,表面生了斑驳锈迹,足有半尺长,是巧妙避开了肋骨,横插在那人胸口的。   足以见得,黎三思并不是所谓的忧郁而死,他是被杀的。   秦之余敛好了那人的遗容,命阿砚处理好一切,当晚便孤身入城,见了姜雾寒。   他将查到的死状告知大夫,对方的回答却是出乎意料,“刀子插在身体里,只要没有造成脏器破裂,都无性命之忧。此前在下曾救治过一位老农,他腿脚不好,走路蹒跚,一失足摔在了铁钉上,钉头次进胸口,穿破了心脏,可他没有当场毙命,甚至活蹦乱跳的来找我求救。”   “是何道理?”   “异物刺入的角度,深度,力度都有说法,只要不影响脏器的正常运作,便不会立即死亡。我与那老农讲清了道理,可他不肯听劝,总觉着半截儿铁钉支棱在体外碍事,不顾家人劝阻拔了出来,结果造成大出血,人就这么没了。黎相的伤势或许也是如此,正是知道这伤不危及性命,所以才会折去刀柄,以求生路吧。”   “可偏偏是伤在右胸,难不成他的心脏长在了右边?”   姜雾寒一听这话哑了,思量半晌,又道:“我收回方才的话,从受伤到死,相爷也许没撑过三个时辰。”   “的确,他的伤口并无愈合之状……且慢,你此话怎讲?”   姜雾寒指了指秦之余的右胸,“侯爷,请深吸一口气。”   秦之余照做,胸口便伏了起来,姜雾寒又道:“人喘气的家伙事儿就在胸腔里,一左一右,两个,少了哪个都活不成。那东西就是肺,长得像气泡一样,易破,所以人才生了两侧的肋骨来保护肺子。这东西一旦被戳破,很快就会让人呼吸困难,窒息而死。”   为了将真相简单明了的呈现给他,姜雾寒命人取了只猪肚,在里面灌满空气,浸到了水盆中,一刀捅了进去。   能清楚看到猪肚并没有在瞬间涨破,里面的气体是一点点缓慢泄露出的。   “如果这一刀真的捅破了相爷的右肺,他最多能活……”   姜雾寒伸出三根手指,秦之余追问:“三个时辰?”   “三天。只要他不挪动身体,生命就是慢慢流逝的,从最初的呼吸疼痛,到后来呼吸困难,最后会因肺部无法聚气,窒息而死。可要是凶器挪动了位置……”   说着,他翻搅了插在猪肚里的刀子,由于伤口的扩大,槽里的水很快涌入猪肚,挤出了里面的空气,若这是人的肺部,那么……   “他会因为体内的血液灌入肺中而窒息,同时肺部也会大量失血,他上半身残留的淤青就是最好的证据。刺破皮肉,流出的鲜血是红色,但淤积体内无法排出的血液,从皮肤表面看上去是青紫色,就像平日里磕磕碰碰造成的淤青一样。”   秦之余不忍再看那灌满了水的东西,一想到这是黎三思的死因,就按捺不住心痛。   他不堪重负地将脸埋入掌心,许久,才再次开口,“所以,杀了他的凶手是刻意折磨他,才会……”   “不,我倒是觉着凶手对此一无所知。”姜雾寒在烛火下端详了他带来的凶器,用帕子垫着仔细看了个遍,而后摇了摇头。   “此人的确有所准备,知道刀刃的宽度超过了正常成年男性的肋骨间距,所以在伤人时,凶器是横插的,而且几乎将整把刀都刺了进去,侯爷请看,这刀并不是被折了刀柄,而是刀柄被抽了出去,而刀刃却留在了体内。”   秦之余瞥了一眼,只一眼,心下便了然,“说了这么多,你究竟想表达什么。”   “我是想说……我一直在京中从未离开,相爷遇险而未死,他最先想到的一定是来找我救命。既然犯人行凶后慌慌张张地跑了,他有什么强忍伤痛,宁死不肯求救的理由呢?”   “他……在留下让人查明凶手身份的证据。”   “或许吧,但我不得不说,如果相爷遇刺后老老实实等着人救,那他未必会死,可他非要到处乱跑,根本是自己把自己给作死的。血液一点点灌进肺里,呼吸困难还伴随着剧痛的滋味,不好受啊……”   话至此处,秦之余听不下去了,起身便走,连句道别的话都没有,第二天一早,他便进宫面圣,成了旁人眼中平灭北狄之乱,受万众瞩目荣耀凯旋的定安侯。   见到羡宗的第一眼,目光相触的那一刻,他便看透了对方心中所想。   他知道自己是为黎三思之死马不停蹄地赶回,那虚伪的关怀之下是直逼灵魂的质问:你,为什么没有死?   驻守北疆七年,硝烟弥漫,杀机四伏的战场都没能让他止步,反而是写就了他百战百胜的传奇人生。如果当年林溪辞的命有这么硬,该有多好……   然而转念一想,见证了当年之事的人如今老的老,死的死,能跟他一同追忆过去的人已经寥寥无几,秦之余若再死去,岂不是斩断了他与当年那一切最后的联系……   短暂的沉思之后,羡宗脸上浮现出了笑意,既未谈起对方这些年的丰功伟绩,也未寒暄久别的思念,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回来的正是时候,一起去看看他吧。”   羡宗的念念不忘,差点让杀心埋伏七年之久的秦之余放下仇恨。   他突然觉着,这个人日理万机,却能在百忙之中每天都抽出一时半刻来思念那人,哪怕只有须臾,也是种恩赐,是垂怜。   也许在羡宗心中始终有着林溪辞的一隅容身之处,只是身在帝位,太多的无奈铸就了无情的天子,他做不到。   可当站在林溪辞灵前,望着绘着那人坐像的等身画卷,对上画中之人沉静而哀伤的目光,他被自己勒住脖颈,在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的光景又重现眼前。   秦之余果然还是无法原谅这个男人曾经所做的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侯爷终于要开始报复了,可以期待一下了。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打赏的1个地雷,这ID秒啊,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1-0800:21:42~2020-11-0918:58: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0章 月华   “爱卿,七年不见,你老了许多,脸上也有了风霜的刻痕,不复当年的风华了。”   “皇上说笑了,人生苦短,谁能耐过时间的摧磨,永远年轻呢……他就不一样了,七年前他年轻,七年后,他丝毫未变,而我们,却早已物是人非了。”   秦之余在灵前为林溪辞进了香,闭目默祷许久,睁开眼来,羡宗就在他身前,目光凝重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以为这个男人会因为自己占有的东西被人觊觎而恼羞成怒,可对方却只是拍拍他的肩,随后走出了祠堂,依他的理解,那举动的意味是……安慰。   羡宗负手出门,放眼望去,景陵一切如旧。这里漫山遍野都栽着四季常青的劲松,常有文人墨客经过此地,用大量笔墨描写此处的秀丽景致,久而久之,长安百姓都将这儿当做了踏青出游的好地方,才子佳人时常约三两好友,携亲眷近朋来此散心,曾经一代权臣的埋骨之地,也成了旁人游玩享乐的地方。   林溪辞葬在景陵是个秘密,朝野中知情的人两只手就数得过来,可偏偏羡宗没有下令封闭景陵,只独独关上了祠堂这一方庭院,加派了重兵把守,其余地方都是出入自由的。   “朕觉着,他这一辈子孤苦伶仃,死后该是喜欢热闹的,多来些人逛逛,他见了也会欢喜。朕下了密旨,待朕百年后,他的祠堂也可对外开放,全天下的人都可知道景陵里埋的是靖室正统继承人,到时也会为他正名。”   “皇上为何要做到这一步。”   羡宗望着秦之余,神情有些好笑,“你以为皇帝就不犯错了吗。皇帝也是人,也会有追悔莫及的事,只是古往今来,历代帝王不敢承认自己的错处,他们斩史官,毁汗青,为的就是掩盖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但朕与他们不同。溪辞之事,是朕错了,错得离谱,错得荒唐,朕肯认,再多的辱骂都肯认,所以,朕会为他犯案,为他正名。”   “所以,他到最后都是……”你名垂青史的工具。   秦之余咽下了后面的话,强行改口,“臣想,他会感念皇上的恩德,在九泉之下也该安歇了。”   “你心里有不解,对朕有怨愤,朕知道你不肯苟同。这七年来,朕没有一天不在思他念他,他也常会入朕梦中,披头散发,浑身血淋淋地嘶喊着:‘我以死诅咒你今生今世,再无至爱。’可那都已经过去了,他回不来了……朕所能做的,便只有还他无瑕之名……也只有如此。”   相谈间,月已悄悄爬上柳梢。   秦之余望着高悬的玉盘,抬手遮在眼前,挡住了耀目的柔光。   “是时候了……”   “爱卿?”   恍然回神,他朝羡宗笑笑,“臣想起当年离京前埋下了一坛好酒,如今归京,恰是七年,陈酿的滋味应当不错,斗胆邀陛下共饮一杯。”   “甚好,不如在此一醉方休。”   一张茶几,三两盘清淡小菜,二人各坐一边,伴着浓酒,共赏碧华。   秦之余目不转睛望着那清冷的月辉,直到两眼微酸才垂下眼眸,凝视着杯盏中倒映出的美景,沙哑开口。   他说:“皇上,他走的那天,月色也是今天这般好……阳春十六,长安满树桃花开得绚烂,他无缘见上一眼,便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咽了气……皇上日夜思他念他,我又何尝不是,只要一闭上眼,他在我怀里颤抖着断气的画面就会浮现眼前,伴随着他低低的呜咽与哀吟,我至今记忆犹新。”   羡宗却未抬头,指间绕着一条金丝绣的缎带,不停把玩着。“果然是你吗……”   “是我。我是最想他活下去的人,可到头来,却是我亲手杀了他……他很聪明,入狱前就服了毒,在我面前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五脏六腑都被毒物腐蚀,生不如死。我不想看他痛苦死去,所能做的便只有……衣带绕颈,助他解脱。”   他起身走到庭前,仰望着看似触手可碰,却永远遥不可及的目光,两眼湿润。   他自嘲笑道:“我以为这七年来,泪都已经为他流干了去,可只要想起他来,不论何时何地,我都会泣不成声……月光无私照耀大地,光辉映明了死寂长夜,可照亮了我的人,却不在了。萧鹤延,我的月亮不见了,你要怎么赔我。”   羡宗并未追究他的僭越之罪,仰首饮尽了那捧了许久的浓酒,没有回答他的质问,而是反问:“喝了这酒,朕也能见到月光吗?”   “七年恨,七年之恨啊……萧鹤延,你有没有小心地守护过什么,用尖刀把他从寒岩中剥离,一点点扫净他身上的尘埃,宁可刀刃划伤的是自己,也不忍伤他寸肤。我那么宝贝的一个人,落到你的手里沦得一文不值,你无情将他践踏在脚底,弄脏他、染黑他、□□他时,可想过他也曾被什么人捧在掌心呵护过?他不顾劝阻,不计死生地扑向你,去追逐你的光华,是因为他爱你,他想靠近你,可是你,回报给了他什么呢?”   羡宗扬起头来,想亲眼瞧瞧他这些年都不曾有勇气直视过的皎月……他平生第一次发现,原来本该暗淡的月华也会如此灼目,逼得他睁不开眼。   ……他一直以来以为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东西,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相隔千里。天涯两端,再无相聚之时。   “那样干净的一个人,被你逼成了满手血污的刽子手,你知道他要下怎样的决断,才能狠下心来,除去你的绊脚石吗?你知道心肠软得连一只蚂蚁都不忍踩死的人,要怎样才会让自己心如磐石,漠视他人的生死吗……你不知。你永远也不知他为你付出多少,因为你,是个只知索取,贪得无厌的疯子……疯子!”   秦之余回身端起自己的杯盏,将其中的浓酒倾洒在地,祭了故人。   “初入侯府时,我便是用这七年恨决定了他的生死。那时他天真无邪,也很胆小,并没有想过报复亡国之恨,只是执着地想要活下去,所以,我给了他机会。多年之后,我想救他脱离囹圄,我仍给了他机会,可是他却推开我的手,选择纵身堕入深渊……”   他望着远处山头上隆起的宝顶,忆起往事,忽然笑了出来,“那年初识,二十岁的秦之余遇见十三岁的林溪辞,一眼负一生,如今秦之余已然不惑,林溪辞,仍是二十七……我的溪辞,永远停在了二十七……”   羡宗缓缓放下杯盏,走到秦之余身边,与他一同遥望那人的埋骨之处,没了此前的沉重,语气都变得轻松了些。   “朕还没来得及向你介绍景陵的奇景。当年他入葬后,黎卿命人将丹砂混入土中,盖了宝顶,为的是生灵不近,给他一片清净,即使日后无人惦念着他,坟头也不至于长草。可短短半月就发生了怪事,你瞧,那漫山遍野都长了种不知名的白花,不论冬夏,开得都是那般灿烂,好看得很……你说,这是不是他为生人留下的念想。”   这话让秦之余倍感困惑,他不解地望着对方,难以置信地问道:“你难道不知我为何会回京,为何会在此与你共饮吗?”   “朕知。”   “你会死,那七年恨是夺命的剧毒,只一滴都能销得你肝肠寸断,生不如死。”   “朕知。”   “那你……”   “的确是肝肠寸断的疼……可溪辞死后,朕哪天不是忍受着这样的痛苦呢?”羡宗微微一笑,眼角一抽,随即乌血从嘴角淌了下来,身子乏力,险些跌倒在地。   秦之余也不知他为何要扶住这个人,明明这七年来,不,二十四年来都盼着他死,恨不能将他踩在脚下羞辱蹂躏,可当他快要倒下时,自己还是拉了他一把。   “你明知会死,为何要喝?”   “……我和你一样渴求着解脱,甚至,比你更想……亲口、向他,道个歉……”   “人都死了,道歉又有何用,难道你一国之君的忏悔能金贵到让死人复生吗?”   “如果真能……就是让我拿命去换,也值得啊……说到忏悔,爱卿,我也不得不……向你道歉……”   一口血涌了上来,羡宗不得不住了口,竭力隐忍体内翻搅的剧痛,短暂的坚持后,再次开口:“追逐月光时,你是被月光照亮的,光停留在你身上,紧拥着你,用尽所有一切去给你光明……”   “后来我的月华被你攥在手里,你便再不懂欣赏他的美,放任它凋零掌中,磨灭光华……月华消陨了,世界又陷入一片黑暗……他带你走向光明,而你却将他推入黑暗,还给我,你把他还给我!!”   “抱歉……我没想害死他的……我从来、都没想过他死……”   羡宗在秦之余手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决然放手,那人直挺挺地摔落下去,就像当年他被黎三思阻拦,不得不放开了林溪辞那时一样,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在漩涡中沉沦,没有弥补的余地。   “他是被你亲手毁掉的,你如今所付出的一切,是你该偿的。下面太苦了,你去殉他吧……”   无人知晓,林溪辞最初的靠近并非别有用心,那时他只是想看看这个代替他君临天下的男人是什么样子罢了……   他不是月亮,从来都不是。   因为会朝着你步步走来的不是月光,而是流星。   你永远也捉不到皎月的光辉,但流星却会自投罗网。   他不会发光,只是身披月华,给了你想要的一切美好。可他最终转瞬即逝,没能耐抓住他的你,也便没资格留住他。   始终向往光明的人根本不知什么才是光明,他不配被照亮。   “早知如此,我情愿世上本无月……”   秦之余漠然起身,在方才毒死了羡宗的酒盏中倒入了新酒,“他去做神仙了,而你,你们,要下地狱去赎罪。”   他凝视着清澈的酒液,一路跌跌撞撞地走远,疯魔般哭哭笑笑。   他报了仇,杀掉了罪该万死的人,平了心中最大的遗憾。   那么,下一个会是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追妻追不到,双双火葬场。恭喜侯爷大仇得报,感觉下一个他要杀的人绝对出乎意料。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91章 弯刀   羡宗驾崩,是轰动京城,乃至全天下的大事。   皇帝生前未下诏立储,双王分封各地,得知此事都是各怀心思,假借奔丧的名义入京,个个盘算着夺来那把龙椅的计划,都恨不得把自己的亲卫带到皇宫门口,真刀真枪地打上一仗,成王败寇,在此一举。   继黎相过世之后,天子也龙驭上宾,满朝文武群龙无首,一时失了方寸,从前碍着帝王之威不敢结党的人们被迫站队,选错了阵营或是依旧不肯低头的那些也就只有等死的份儿了,因此人人自危,都是谨言慎行,生怕出错。   在这样混乱的朝局下,自然也就没人想要深究羡宗的死因,非得查出个因果了。   然而,有一个人却是例外。   ——司夜。   这个曾经被御史台和林溪辞压得不能翻身,一直到那人死后都不被羡宗待见,连口气都喘不上来的大理寺卿得知羡宗驾崩当晚曾与定安侯在景陵会面后,很快便找上门来。   “下官以为,侯爷在不恰当的时间,不恰当的地点,见了不恰当的人是很容易让人误解的事,下官也是秉公办事,毕竟皇上驾崩这样的大事,总要给史官一个合理的说法,否则对天下,对青史也没个交代,不是吗。”   秦之余与司夜面对面坐着,知道他怀疑自己却还不避嫌,当着他的面又往他的杯盏里添了新茶,茶汤满到杯口都还不停手,放任滚烫的热水溢出,顺着桌面淌到司夜腿上。   面对如此情形,司夜不动如山,哪怕茶汤烫得他皮肉都红了去,也没有退后半步。   被他的气势打动,秦之余状似无奈地摇了摇头,终于停手,放下了茶壶,“司夜大人真是好魄力,我敬你是条汉子。不错,那狗皇帝是我杀的不假。”   “你承认了?刺杀皇帝,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你不要命,连妻儿亲眷都不要了吗!”   秦之余负手起身,站在门前,看着庭院里不染纤尘的好景,不置可否,“杀一个皇帝,是要诛杀九族不假,可他害死我的溪辞,偿命也是天经地义。”   “你……”   “司夜大人烫伤了,我侯府的地窖里有些碎冰,可为大人消去水泡,还请大人不要推辞,待明儿个你伤愈,就能离开这里了。”   说罢秦之余不顾背后司夜的叫嚣,迈步出门,合上了大门,对着扑在门板上大吼大叫的司夜平静说道:“我还有一个人要杀,就在今夜,劳烦司夜大人等上一晚。之后,我自会归案伏法,多谢。”   “秦之余!人死七年,你还要为他报仇吗!事到如今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回头吧!!”   那人却是听而不闻,离去的脚步并没有因他的话而停下片刻。   京城,公主府。   秦之余站在府门前,望着里面披麻戴孝的一片丧气,心想这对恶事做绝的父女还真是情深似海,若能一起上路,对他们而言也是种恩赐吧。   他提着衣摆长驱直入,径直到了萧挽情养病的拥鹤楼前,不知怎么,今儿个竟一个下人都没见着,就连进去的那扇门都没人把守。   这位长公主,莫不是丧父后哭坏了脑子?   这样想着,秦之余便进了门,先是对着空无一人的主座作揖行礼,俯首道了自己的来意,“小侯秦之余,拜见长公主殿下。”   自是不得回应。   他又迈步上了三级阶梯,一字一顿又重复了一遍,这回楼上才传出些动静,似乎是布料的摩擦声,应当是有人才从床榻上起身,动作十分缓慢,估摸是拖着病体。   片刻之后,上面传来了话音,“侯爷快快请进。”   秦之余得了应声,这才走上楼去。   拥鹤楼是长公主萧挽情养病的住处,共三层,最上面隔寒又防潮,四壁都有落地的窗子,放眼望去,周遭美景一览无余,极适合病患在此休养,调理心情。   他上去那会儿,萧挽情正靠在床栏边,抚着发闷发痛的胸口,微微胀红着脸色,对他勉强一笑。   “让侯爷见笑了,您凯旋归京,于情于理我都该好生为您接风洗尘,奈何父皇突然……我悲痛欲绝,旧病愈发厉害,连下床都成了难事,还请侯爷见谅。”   “公主为何会得重病,我不在的这七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萧挽情摇了摇头,“早在我远嫁月氏时就落下了病根儿,回到大渊也没能痊愈。御医说这是哮病,治不好的,会短命,我也便活一天算一天了,还能奢求什么呢。”   “哮病。我可是听说,这病天寒风湿都会复发,犯起来呼吸困难,彻夜难眠,连死的心都有,真是苦了殿下……说起来,我方才来的路上一个人都没见着,您这样子,身边没个人伺候怎么行啊。”   “无妨,一天而已,我又死不了……”   萧挽情吃力地起身,披上了件外衣,十分艰难的走到离她最近的窗前,推开窗户便能遥遥望见满目一片丧白的宫城,隐隐还能听到太监主持的高调。   “父皇走了,走得那么突然,让人措手不及……我这个做女儿的连他最后一面都未见,让儿子下人去替我跪上几个时辰,也算是尽了心意吧……”   她缓缓回过身来,却见秦之余近得几乎贴上了她的脸,吓得赶紧捂住了嘴,满眼惊恐望着这个眼中充斥着冷漠的男人。   秦之余背着手,靠近了萧挽情,淡然道:“看来长公主为了给我独处的时间,也是费尽心思呢。既然如此,我也便不与您兜圈子了。”   他眯起眼睛,温和一笑,却看得萧挽情心惊胆战,下一刻就被握住手腕,一把甩到床上,不等她开口呼救,秦之余就压了上来,扼着她的两手,将她按进了被子。   “秦……你要做什么,放开我!!”   “殿下很有先见之明,早早就遣去了碍事的人。别慌,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只是想与你心平气和的谈谈……黎三思的事。”   此话一出口,叫嚣挣扎着的萧挽情立刻平静下来,表现出了与平素不符的沉着。   她推开秦之余的手,强打精神坐起身来,刻意佯出一副惋惜无奈的模样。   “相爷之死,我深感遗憾,他是大渊的栋梁之臣,辅佐父皇多年,为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令人钦佩。奈何夫人与父皇传出绯闻令他大受打击,他质疑独子的身世,怀疑他并非己出,想彻查到底又怕结局他难以承受,到头来把自己逼入绝境,忧郁而死,实乃可惜。”   “忧郁而死……可以不要再提起这玩笑一样的四字了吗?”秦之余怒极反笑,“他怎么死的,难道你会不知?你这个谨慎到连刺客都不敢轻信,小心到非得自己动手的女人,事到如今还在惺惺作态,他,他们,难道不会在你梦中,嘶喊着向你索命吗?”   “你……你什么意思!你是在怀疑我?”   秦之余从袖中抽出布包丢在萧挽情面前,她心怀顾忌,却不得不打开,层层剥离,看到了里面的东西,她立刻惨叫着将东西丢开,连滚带爬地后退,满眼惊恐地望着秦之余,字不成句。   “你……你竟挖……”   “没错,我挖了黎三思的坟,若不这样做,岂能找出他真正的死因与凶手。”   秦之余非常平静,捡起了掉落在地的刀刃,捧在手心,仔细端详。   “你以为他下葬了便是结局,未免太过天真。只要有人对他的死因存疑,真相就会有大白天下的一天。不会有人忘记黎三思曾做过的一切,就像有人永远记得林溪辞当年遭受的苦难一样,该你偿的,你一分都逃不掉。”   他坐下来正视着脸都吓白了的萧挽情,将那帕子裹着的刀刃放在床沿,是为让二人都看得清楚。   对方吓得不知所措,一脚将东西踢落,他也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捡了起来,端端正正摆在面前,直到对方被他的眼神震慑,不敢再轻举妄动。   “我一直以为,黎三思遇刺后,是凶手为了折磨他,才会断去刀柄,让刀刃残留他体内,慢慢夺去他的性命。后来请工匠打磨掉凶器上的锈迹以后,我便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了……殿下您瞧,刀柄并非断去,而是木质的把手被抽离开来,这说明,凶手在伤人后逃离得非常匆忙,甚至赶不及确认被害人的死便畏罪潜逃。这便出现了一个问题,究竟是什么刀这般不结实,作为杀人的工具竟然一碰就散,是不是太离奇了些?”   秦之余把证物又往前推了推,萧挽情避而不看,他便掐着她的下巴,逼她去直视那夺去黎三思性命的凶器。   “藏在黎相体内的刀身弯曲,不同于汉人常用的制式,如果说这并不是中原的东西,问题也便迎刃而解……杀人凶器,就是月氏在迎娶和亲公主时赠予的一把姻缘弯刀,合则合,分则离,寓意两国交战便放妻归乡,不负夫妻情深。我想,当年月氏内乱,应该没人对您说这话,以至于你在行凶之后日夜担惊受怕,直到黎三思入土,才安下了心吧。”   秦之余笑笑,给了萧挽情一丝他要放手的错觉,奋力挣扎着想要脱离他的桎梏,怎知这样的行为反而激怒了他,掐着她下颚的力度越发大了起来,疼得她哭出了泪来。   “放手,放开我……我承认,我承认黎相是我杀的!”   秦之余这才罢手,转而抚着她的头,轻声安慰:“乖,承认了不就不必吃苦了。那么,理由呢?”   “我……”   “还有,在你行凶后替你掩盖真相的人,又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请记住这个还在正常状态的司夜。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1-1018:35:20~2020-11-1119:13: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2章 秘密   “因为他,发现了我曾经犯下的错误,如果此事公诸天下,不止是皇室,我,就连北城也会背上恶名。当年林溪辞的丑闻已经被掩盖,时隔多年,我不能让这个秘密毁了我的儿子!”   “所以,你杀了黎三思。”   面对秦之余的质问,萧挽情也算坦然,算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已经病入膏肓,时日无多的她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没错,我发现黎三思在追查这个秘密后登门哀求他不要再深查下去,此事一旦公诸天下,公主府将无法再立足。我是个快死的人,声名于我是身外之物,我也不在乎死后别人会怎样看我,但北城不可以。他是月氏先王之子,回到大渊本就受人白眼,我死后他没了庇护寸步难行,若是再背负这种恶名,就是要被孤立在京城,慢慢等死的。我求相爷,只是想……求他放我儿一条生路。”   “你求他放过你的儿子,可你又何尝放过别人的儿子。”   “他与我也说了同样的话……”萧挽情苦笑着,不过她很快意识到这话不对劲,眼中溢出惊恐,猛地往后退去,直到后背抵上了墙,“不对,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不该……你不可能……”   秦之余依旧平静,用帕子裹好作为证物的刀尖,不以为然地朝对方笑笑,“你一定很惊讶吧,明明发现异常的时候就立刻插手阻止了黎三思,为什么我还会知道你不惜杀人也要藏住的秘密?比起原因,不如我们先来理一下思路,看看过去这些年,长公主您都做了些什么吧。”   他温柔地拉着颤抖不已的萧挽情,将身下的被子裹紧了些,生怕她受凉冻坏了似的,然而出口的话语却比那无底的寒泉还要冷。   “首先,在林溪辞生前,您都做了些什么置他于死地呢?让我想想……你到皇上面前哭诉他害你远嫁又丧夫,成了人人嫌弃的克夫女,非要讨个说法才肯罢休。皇上经不住你软磨硬泡,到底还是遂了你的心愿将他打入天牢,可是你后来又做了什么呢?”秦之余轻笑着勾起萧挽情的一捋鬓发,凑到鼻息前,嗅着那淡淡的香气。   “不,我什么都没有做……是桓一,是桓一公公想杀了他!”   “难道那滇南进贡的寒心石也是桓一能碰得的吗!工部的簿子上清清楚楚写着公主府欲建夏凉亭,讨去了一丈见方的寒心石,萧挽情,你难道就不知寒症复发会要了他的命吗?七年了,那间牢房里的血腥味都没散,你就不会感到良心不安吗!!”   面对秦之余深彻灵魂的质问,萧挽情嘶喊着反驳,声声凄厉:“他该死!他为了那个女人献计父皇将我嫁去月氏,短短数月便策划阴谋害死了我的夫君,让我不得不回大渊守寡,这是他该还的!”   “我告诉你,计是他献不假,但决策权却在皇上手中,你不恨那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将你留在身边的卑劣男人,却将一腔怒火都发泄在他身上……这样,合理吗?”   萧挽情扭过头去不再言语,神情依旧不忿,显然她多年来的仇恨根本不是靠秦之余三言两语就能浇熄的,而后者也没指望她能良心发现,为所做的一切赎罪。   他缓缓退后,坐回原处,继续道:“你一定不知道吧,有你的纵容,桓一行事无法无天,他在林溪辞死前弹了琵琶……哦对了,殿下在深宫之中,不知东西厂这些下三滥的手段,那我来解释给你听吧,弹琵琶就是……将人的两手高吊起来,剥去上衣,露出两侧凹凸有致的肋骨,用磨得锋利的刀尖,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的弹拨,所发出的令人胆寒的声响,就叫弹琵琶。”   萧挽情被吓白了脸,捂住双耳,不敢再听他接下来的话,更不敢设想当年林溪辞究竟遭受了怎样的凌虐。   心中虽有恨,可她毕竟是爱着林溪辞的,自然接受不了这样的真相。   可秦之余却不想就此轻饶了她,他强行拉下萧挽情的手腕,接下来的话句句戳心。   “可你并没有因为这样放过他的亲眷,他死后你仍在找寻他的夫人钱氏的下落,不论如何都不想她生下林溪辞的骨肉。在连续数月颠沛流离的躲藏中,钱氏心力交瘁,终在一个名叫江陵的小城里早产。你得知此事,立刻命杀手斩草除根,连那新生的婴儿都不肯放过。”   说到这里,他从靴筒中取出了根一拃有余的银锥送到对方眼前,迫她看清那上面残留着的,已经发黑了的血迹。   “钱氏诞下的第一个男婴,落地后没有哭声,接生的婆子都怀疑是个死胎,可她心疼地抱着,一直不肯撒手,刺客进门,她也愣愣地抱着,若非君思归及时察觉,那刺客就要把这锥子刺进那孩子脑中,让他毙命了。事后你一定在后悔,怎么就找了个手脚不利落的废物出手,连个刚出生的小孩都杀不死吧?可你不知,因为那一锥刺入左耳,那孩子从生来,到死,都是一只耳朵听不见声音的聋子,他这一辈子,活得比死还不如。”   “不……”   “之所以说是第一个男婴,是因为在你的刺客被君思归逼退后,钱氏又诞下了第二个孩子,同样是个男孩,自小体虚,弱不禁风,头疼脑热都会病得下不来床,完全遗传到了他父亲的一身病骨。之后,钱氏就死了。”   秦之余叹着气,推开了双眼失神,神情恍惚的萧挽情,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心中释然。   “讽刺的是,钱氏生产前半月是你的产期,你为了诞下世子拼尽全力,元气大伤,致使病情复发,险些丧命。初为人母,你该明白钱氏的爱子心切,可你非但没有理解她,反而是赶尽杀绝。你怕的不是所做之事被公诸于天下,你只是害怕自己丑恶的嘴脸被暴露在自己的儿子面前罢了。如今,知晓秘密的黎三思被你杀了,你还要杀了我来保守秘密吗?”   “不,不!!侯爷,侯爷求您……”萧挽情发疯一般扑了上来,抱着秦之余的腿苦苦哀求,“侯爷,求您不要让北城知道此事,他还是个孩子,他不该替我背负这些恶名,求求你,放过他吧……”   “我放过你,放过他,那谁来放过林溪辞,放过林风迟呢?”   只质问一句,他便踢开了这个贪得无厌的女人,头也不回地出了门,任萧挽情在身后哭喊着苦求,没有心软停步片刻。   也许他没有亲手杀死她,已经是手下留了情。   这个女人已经活不久了,抱着愧疚忍受痛苦直到死去,就像林溪辞临终前的绝望一样,是给她最后的折磨。所以,活着并不比死去轻松。   然而第二天,他便得到了长公主病逝的噩耗……不,是喜讯。   被他释放的司夜猜到是他动了手,当即带人前去公主府调查,然而折腾了几天都没有找到线索证明是他作为,到最后,长公主的死也只能归结为“先皇驾崩,悲痛欲绝致旧疾复发”,和那莫名其妙死于“忧郁”的黎三思一样,都成了被历史愚弄的过客。   那么,做完这一切的他,也该去追寻自己等待了七年的东西了……   月下,秦之余自斟自饮着,一杯七年恨就摆在面前,只要他尝了那苦涩的玉露,很快便能再见他追逐了半生的月华。   他对着琼浆映照出的倒影看了又看,忽然想到了一个可笑的问题。   “溪辞,我老了……比起当年,简直老的不成样子了,你还能认出我来吗……”   无人能回答他的自言自语,他自嘲地笑笑,摇了摇头,“果然,光辉退去,只剩了黑暗。这冰冷刺骨的黑暗,太孤独了……溪辞,我配殉你吗?”   犹豫着,他将杯盏送到唇边,正待一饮而尽,重现那照耀了他人生的月华时,一道不明来处的力道掀翻了那七年之恨,到头来,竟无一滴饮入口中。   秦之余怔怔望着那倾洒一地的浓酒,缓缓抬头,只见记忆中的那人微笑着,背靠着漫天星辰洒下的微光,朝他伸出手来……   不过幻象转瞬即逝,他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再见到那人,揉了揉酸涩的眼,只见在他身前的是个气喘吁吁的男子,还保持着打翻他杯中物的姿势,满眼的惊惶,与终于如愿的安心。   “还好……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啊侯爷,差那么一丁点儿你人就没了!”   “慕王……”秦之余眼中难得燃起的希望熄灭了,他并不掩饰自己的失落,轻声问道:“你来做什么,扰了我饮酒的雅兴,罪过……”   “您可别醉过了,这一杯酒下肚,你就可以长醉不醒了。父皇驾崩,挽挽也跟着走了,留下一地残局,可叫我怎么收拾。”   “想找人帮忙,慕王可是选错了人。我唯恐天下不乱,可巴不得你们杀的你死我活呢。”   “我知道,父皇是你杀的,挽挽也是你杀的,可我不在乎。人都已经死了,再追究有什么用呢?我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我想要什么,侯爷应该很清楚才是。”   这个男人毫不掩饰他眼中的欲-望之色,秦之余瞥他一眼,没有想出除了拒绝之外的第二条路。   可慕王一眼便看透他的心思,一语道破他的致命弱点,“林溪辞有个儿子还活着。”   果然,战场上无往不胜的定安侯也会有不容触碰的逆鳞,当即扼住慕王的脖颈,几乎要掐断他的脖子。   “……侯爷且慢,你知道的,我从前就与林溪辞不合,事到如今,我没有留着他子孙后代的理由,但如果侯爷能助我登上皇位,我便向你保证,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不会动他一根汗毛。我萧景渊说到做到!”   更多的时候,人活着并不仅仅是为了自己。   秦之余知道,这辈子直到死,他都要守护好那人所珍视的一切。   因为,他爱他。   作者有话要说:林爹爹的故事告一段段落了,其实这个故事里埋了很多细节,与之后的情节相关,并且已经给了出了线索指向最终BOSS。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1-1119:13:48~2020-11-1218:31: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3章 分心   “这个故事真的长到会让人昏昏欲睡,若非讲的是我亲爹的故事,从天明到天昏,再到天明的这段时间,都够我闭上眼睛,做好几个美梦了。”   君子游搓了搓冻僵的两手,放眼望去,天边霞光已现,如此想来,林溪辞短暂的一生,似乎也不那么短暂。   秦之余仍意犹未尽,他将几根枯枝丢入篝火中,噼啪作响的火光映明了他眸中沉寂多年的黑暗,星点跳动着的光芒,是他对过往的留恋与不舍。   “你没有亲眼见过他,永远也不会明白,他是真的回眸一笑百媚生,眉眼轻扫,就会让你看出他有无数阴谋蕴藏于心,却又被他的浮华外表所蒙骗,不再相信自己的双眼,打从心底当他是块无瑕良璧,情不自禁亲近他,陷在他卧薪尝胆的柔情蜜意里,心甘情愿把最柔软脆弱的肚腹都给了他,却被他无情一刀,刺破心肠。”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我不评价,也不妄断。”   说实话,秦之余的讲述的确让君子游感触颇深,平生第一次在印象中勾画出了他素未谋面的生父的模样,多少算是有了些了解。   可那人的形象究竟在这个爱他入骨的男人眼中、口中,被美化了多少,便是他不得而知的了。   他只知道,一个男人要想做到被身边的同僚,甚至是被天子肖想,惑人的功夫是不能浅,身为那种人的儿子,并不是一件会让他开心的事。   不过故事至此告一段落,死去的人已经安息,死去的事也已经沉寂,再追究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反正他对生父的感情也没深厚到一定要报仇血恨,再者,复仇该做的事,多年前就已有人替他做过了,复仇带来的快感,也有人替他享受过了。   他不必手染血腥就能坐享其成,像局外人一样听完整个故事,不必参与其中,也算是件美事了。   他两手合十,轻轻念叨一声:“多谢招待。”便起了身,揉了揉他在寒风中被吹乱的长发,循着来时的记忆走了回去。   秦之余是有些意外的,对着他的背影喊道:“为何无动于衷,我杀了你爹,杀了先皇,也杀了缙王之母,你难道就不想……”   “想?想什么,一刀捅死你?行啊。”君子游从秦之余腰间抽出他所佩的短剑,刀刃抵在他脖子上,随着动作的幅度,略微划伤了皮肉,渗出了丝丝血迹,“可我想问,你有几条命够我杀的呢?”   秦之余惨然一笑,直到这时,他脸上才浮现出老者的沧桑,颓然坐在一旁,并不闪躲君子游逼命的威胁。   “我只有一颗心,只想用它来偿内心最深刻的痛,可我却欠了两条命,所以只能劳烦王爷这一刀刺在后背,而你,径直穿透我的胸膛,也算成全了我这半生的期愿吧。”   君子游低头看了看他交叠在膝头的双手,手背遍布陈旧的伤痕见证了他军功的来之不易,镇守雁门的七年里,这个人为了林溪辞,为了与林溪辞的约定,究竟要多拼命才能在险象环生的战场上一次次活下来?   他承认,人都是自私的,但能将己私奉于公的人可不多,这样的结果,应该也是天上几位英灵想看到的结局。   他将剑收回秦之余腰间的鞘内,扶起后者,理了理他衣服上的褶皱,顺便指间一蹭对方伤处的血迹,居然这么快就被寒风吹干了去。   他拍拍老侯爷的肩膀,算是作为当事人,对过去这几十年的恩怨做了个了结。“我不杀你,王爷也不会杀你。”   “你能替他决定杀母之仇是否要报吗?”秦之余笑笑。   “不能,我不是他的什么人,没办法左右他的心思与决断,但我不会让他杀掉一个对我父亲有救赎之恩的功臣。他若真想杀,在剑尖刺透你的心脏之前,就让他先贯穿我的胸膛吧。”   说罢,他负手摇摇晃晃地走了,那姿态,那气势,简直与从前的林溪辞一模一样。   秦之余望着他的背影,便好似望见了故人,遥想当年,那人也是这般风华正茂,绝代无双……忽而泪如雨下。   他抓住君子游的衣角,便如同垂死的人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哽咽着,啜泣着,“溪辞这辈子为了先皇做了许多善恶不分的事,是功过难书不假,可他做的最正确的事,就是杀尽所有该杀之人,脏了自己的手,成全更保全了你。作为一个父亲,他的付出已经够多了,求你,不要对他心存怨恨。”   君子游耸了耸肩,没有回头,哑着嗓子回应:“我相信,正直如侯爷,愿拼死护着,不惜背负骂名也要报仇雪恨的一个人,应该不是罪大恶极之徒。可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说到底,不过是个被血缘牵引,却无缘得见的陌生人罢了。”   这一次他没再迟疑,径直走出被封闭已久的庭院,从侯府正门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出门他先是看着周遭景物辨了下东南西北,然后朝着城门的方向走去,还没出半条街,就见萧北城迎面走了过来。   他就像没看到一样,两手拢在袖里,迈着碎步从旁边飘了过去,萧北城自然意外,抬手搭着他的肩膀欲作挽留,却听清脆空灵的一声近在耳畔,垂眸一看,那人对他的举动早有预料,居然在擦肩而过时抽了他的佩剑,回过身来,用剑尖抵着他的肩头,满眼冷冽。   “放开。”   “子游,你这是……”   “我说,放开。”   萧北城并不怕他的威胁,放手的同时迈进一步,本是做好了被利刃刺透的准备,可在他有所动作时,君子游再次预料到了他下一步的举动,收手将佩剑丢落在地,望着他冷笑一声,“凶手之子,与受害者之子纠缠不休,简直可笑。”   萧北城看到他衣袖下露出的腕背留有触目惊心的血痕,可见在此前的一段时间内,他背上的伤口曾撕裂多次,却被寒气冰封,所以即使失血,他的指尖仍会呈现出青紫的瘀色。   沈祠不明所以,见那人口出恶语,转身便走还想拦人一问究竟,这一步没追上去,就被萧北城拉了回来。   他面色沉凝,回望一眼过于平静的侯府,心中已经猜到一二,“不必追,从他口里套出话来是妄想,不如从根源了解发生了什么。”   听他这话,躲在墙内偷听的人忍不住笑了出来。   此人身手极好,搭着矮墙稍一用力便翻越过来,坐在墙头上看着萧北城,笑个不停。   “小侯爷,难得大冷的天在外面吹风,不找几个身娇体柔的倌伎陪着赏景,倒有了听墙根儿的癖好。”   “哎,王爷这说的什么话,你们在别人家门口演这种小两口床头吵架的戏码,还不让主家多听两句了?我能解你现在心里最大的困惑,你确定不放尊重点吗?”   这话说得未免难听,沈祠年轻气盛,咬牙跺脚就差跳着高地跟人骂架了,“你说什么呢!知不知道尊卑有别啊。”   萧北城再次把这个咋咋呼呼不懂事的少年拉到身后,仰头看了看百无聊赖抛着颗干瘪荔枝的秦南归,轻轻一笑,并不吝啬他的大度。   “小侯爷还是下来说话吧,仰着头看人可是很累的,听闻暮烟阁又上了些新品的好菜色,缙王府请客,不知小侯爷可否赏脸。”   秦南归一听这话乐了,“听说那暮烟阁可是拿出了七年陈酿的好酒来招待贵客,那酒名为七年恨,敢问王爷可知所指的是哪七年,又怀着怎样的恨吗?”   与此同时,君子游在自家府门前遇着了一位稀客。   此时京城外已经飘起了雪花,这人就坐在君府门前的台阶上,靠着门鼓睡了多时,积雪在他头上落了一小片都浑然不知,要不是鼻息间还有白雾呼出,君子游都要以为这是哪里跑来的雪人了。   他上前几步,脚步声惊醒了熟睡的人,忙揉揉惺忪睡眼,待看清了面前之人的脸,江临渊立刻起身,抖落了飞鱼服上的雪,对人颔首致意。   “先生,您回来了。”   “家里又不是没人,炭火热茶不要,非在这儿挨冻受罪,你这是什么癖好。”   “要见的人不在,进去等和在外面等都是一样的。”   君子游扣了扣门环,很快便有小厮来开门了,他回头看了眼江临渊,衣服有了褶皱,脸上挂着一副倦容,下巴也冒出了青茬,看起来已经好几天没休息了,也难怪他在门前等的片刻都能睡着。   他赶在江临渊说出来意之前开了口,“你来的正好,我刚好有件事要求你,可能稍稍过分了些,你若是不愿,我找别人也成。”   江临渊对他一向有求必应,听他此言,也便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先生大可吩咐,我定尽力而为。”   “诡棺案尘埃落定,凶手是一个旁人不敢指认,皇上也不会定罪的大人物,涉及陈年旧事,许多隐情是拿不到明面上来讲的。虽然对不起子安哥哥,不过这一次还是要让他失望了,我不能让他占了风头,回到朝廷的人,必须是我。”   闻听此言,江临渊沉默了许久。从个人私情来说,他并不想君子游再次涉入党-争,可为达成目的,又非这样不可。   还未纠结出个结果,君子游便又开了口,“不说话我可就当你默认了。既然我破了这疑案,是荣耀归朝,皇上就该请我吃顿好的,这要求不过分吧?”   江临渊:“……”   “这便是我求你的第一件事,让皇上宴请百官,把我损去的排面,找回来。”   ……江临渊开始后悔今天没看老黄历就登门拜访了。   “我看你也没什么异议,那我就斗胆再提个要求了。你也知道,现在停在刑部的那口金丝楠木棺里是我很重要的亲人,他躺在刑部就跟曝尸荒野没什么区别,我于心不忍。算是尽一点孝道,我希望能把他送回原处,还请江大人成全。”   这一声“江大人”可是把乌纱帽狠狠扣了下来,江临渊根本没有回绝的余地。   君子游既然说了这话,那么江临渊为了劝他回心转意而准备的一番长篇大论也就成了屁,只能垂头丧气地放了出去。   江临渊后悔莫及,早知如此,今儿个就不该来这儿,回家睡个大头觉多少还能舒坦小半天呢,何苦来给自己找不自在。   他恍恍惚惚地走了,还没迈出门槛,君子游又出言挽留:“且慢,我还有一事相求。”   他回身就给那人“扑通”一声跪下了,带着哭腔哀求:“先生,您杀了我吧,对不起,是我错了……”   那人不以为然,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晃,算是催眠了他。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陆川走后,我身边也没个人伺候,能不能找个乖巧聪明的侍卫来我身边啊?你也知道,这人一上了年纪就开始怕死了,现在那么多人想要我的脑袋,一不小心真是会丧命的。我要求也不高,身手和沈祠不相上下就行,脑子比他精明点儿,做事比他利落点儿,还有……哎,你别走啊”   再听下去,江临渊觉着自己迟早七窍流血,暴毙当场,为了保命不得不冲出门去,片刻也不想再多留。   他都出了门了,还听着君子游在后边扯着嗓子喊:“要年轻好看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一直都是被人算计的子游也终于可以算计别人了。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1-1218:31:04~2020-11-1318:59: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4章 御史   事实证明,江临渊这御史大夫并没有白做,几年的劳苦在皇上眼里还是很有分量的,再怎么过分都有求必应,当即同意宴请百官为君子游接风洗尘。   不过单靠一个江临渊,再干个二三十年都未必有这样的情面,这说明渊帝自己其实也一直想着能给君子游一个回来的台阶,合情合理点,让他们脸上都不至于太难看就行了,也没必要相互为难。   于是这请帖就送到了文武群臣的手里,本月十六,于京外明燕楼举办露华宴,不来的自己辞官,没得商量,把君子游的地位硬是拉上了好几个档次。   不过这宴与地点却是大有讲究的,所谓露华,可指露水,也可指清冷月光,不论哪者都是转瞬即逝,刹那芳华,既可代君子游,也可暗指他那被人神话成传说的生父林溪辞。   而这明燕楼也是来头不小,当年因一座名动京城的戏楼而闻名天下,兴盛一时,传闻是由林溪辞出资所建,后来他不明不白的死在狱中,明燕楼的宾客渐少,渐渐荒废了去,如今就像座鬼楼屹立景陵之北,于残风中摇摇欲坠,似是默然悼念逝去多年的主人。   皇上难得出宫,夜宴却挑了这么个鬼地方,有些年高体弱的老臣都不知能不能在那种四壁漏风的环境下熬过半个时辰,未免有些刻意。   但为了那点儿可怜的圣宠与权柄,一个个敢怒不敢言,嘴上还得夸赞皇上有新意,在高楼阙阁上喝的酒,滋味肯定与地上大不一样。   可这场酒宴却是把一个人排除在外了,那便是恩宠不及当年,这次回京也没有得到皇上半句挂怀的缙王萧北城。   这不免让群臣心生猜测,要知道,皇上最宠的可就是这个侄子,往年逢年过节的,皇子都可以先不管,总得先从贡品中挑几件好的送去缙王府,三天两头让人上门问问近日缙王心情可好,可有什么短缺之处。如今缙王这恩宠大不如前,甚至不如一个诈死的少卿来得殷勤,啧啧……令人唏嘘哟。   如此一来,想巴结君子游的人可就多了起来,就拿某个投机取巧的小人来说,赴宴这日君子游才刚出门,就见一个官服穿得端端正正的鬼影在门前晃悠,他不明所以上去踢了一脚,就见那人像球似的滚了几步,回过头来一脸媚笑,元气十足地朝他打了招呼。   “哎哟君大人!好久不见,您这气色可比以前好多了,最近身子一定舒坦了不少吧,让我瞧瞧,人精神了,不颓也不虚了,真是恭喜大人啦!!”   这人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是在哪儿见过,君子游指着他诈了一诈,“你,你不是那个……”   “嗯!我是……”   “那个那个,那谁家的小谁……”   “大人,下官迟昮啊!”   把他那挤在一起的五官拆零碎了重新拼凑起来,君子游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张总用鼻孔瞧人,满眼写着不屑的脸,突然想起这家伙是从前老是围着叶岚尘转的那个跟屁虫。   “是你啊,”君子游一边提鞋,一边上下打量着这人,“你不跟着叶大人,跑来我这儿做什么。”   “嗐,大人您要官复原职了,下官这是来恭喜您的啊!”   “你从哪儿听的小道消息这么不靠谱,我如今就是素人一个,可别折煞我。再者你说是来恭喜,却是空着两手来的,你骗、骗鬼啊。”   君子游抄着鞋拔子在他背上不轻不重地抽了几下,心道这小子来找他准没什么好事,怕不是来替叶岚尘打探消息的。   可迟旻愣是没躲,挨了他这几下,抿着嘴一脸委屈巴巴的德行,倒是看得君子游不好下手了。   他清了清嗓子,“咳咳……你到底为了什么来的?”   “其实,是叶大人想拉拢……”   “你放什么屁呢?就我跟他那关系,说他想跟我上床都比拉拢可信,你个混蛋玩意儿就是来投靠我的,当我瞎,看不出来?”   被一语道中心事戳了个正着,迟旻显得有些无措,他知道君子游就是个人精,跟这人玩心眼儿能把自己玩得尸骨无存,还不如说实话来得痛快,于是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又是一脸的谄媚。“因为,叶大人病得快死了。”   “前两天见他还好好的,到你嘴里人都快没了,你这种忘恩负义的东西真是可杀不可留。再者老子也病好几年了,你这个理由能说服得了自己吗?”   “可您病了好几年都没死,命这么硬肯定能比叶大人多活几年,比他那个半条腿迈进棺材的肯定好多了啊。”   君子游:“……”   他竟觉着这话无懈可击,让他无言以对。   眼看着天色渐晚,他不想再在这个不要脸的狗东西身上浪费时间,一边往明燕楼走,一边在心里琢磨着叶岚尘究竟是犯了什么病才能让他忠心的狗腿子倒戈相向。   到最后他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要不是迟旻这小子官位太低不配赴宴,他指不定还要被骚扰多久。   君子游到场的时候,晚宴已经开始了,曾经荒废凄凉的明燕楼如今灯火通明,每个转角都挂上了两盏明灯,把黑暗与鬼气驱散得一丝不剩,即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也不会让人惧于踏入其中。   他望着这座生父生前的杰作,心中也是颇有感慨,不过他巧妙地隐藏了心中的动摇与自己的来意,从马车里拿了今天特意带来给各位大人助兴的物事便大摇大摆地进了门。   因为露华宴是给君子游接风,庆祝他官复原职的喜宴,众臣心思各异,有想趁此机会抱上宠臣大腿的,也有想在皇上面前参上一本,趁着他凳子还没捂热的时候就把他踹下去的,也有才刚入朝不久,对君子游此人还不甚了解的愣头青,总之为了什么来的都有。   人群凑在一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大气都不敢出上一口,直到廊间传来了缓慢的脚步声,纷纷闭了嘴。   君子游一露头,就收到了目瞪口呆各怀心事的众人的瞩目,他自个儿并不擅长应付这种场合,摆手客套了一下,示意诸位大人不必客套,而后长驱直入,径自走到了空无一人的楼台上。   直到他进门,众人才发现他身后拖着个足有半人来高的不明之物,被白布裹得严严实实,乍一看好像是个形状怪异的西域乐器。   这下众臣心里又打起了鼓,难不成这妖人是想在宴会上给皇上献曲不成?这又是什么节目。   他们心里还没念叨完,就听那人提醒一句:“来了。”   还能是谁来了,自然是这次夜宴的东家,明摆着要用君子游来树立皇威的万岁爷啊。   这下满座的老东西不吱声了,一个个低头站了起来,就盯着自个儿的脚尖,好像那脚丫缝里能长出花来一样,听见太监通报“皇上驾到——”,又埋头跪了下去,就跟那戏台上充当背景的龙套没什么两样。   文武百官这几年是被渊帝给吓怕了,动辄就给人从堂上拉下去扒了裤子大打一顿,或是削权免职关在家里冷落上几日,一把年纪了谁丢得起这人,惹不起总躲得起,因此给群臣锻炼出来一身见了天子就想跪的贱骨头,也不分时间不分场合,一时之间,只有那依然立在众人之间不倒的君子游格格不入。   也亏得如此,他成了满场第一个发现情况不对的人。   ——这次渊帝身边,似乎多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   渊帝入了座,见各位受邀的大员都乖乖到场,心里欢喜三分,见了君子游没缺手没短脚地站在他面前,又欢喜了七分,这可就是十足的高兴,大手一挥,让众爱卿平了身,担心这些个老头子挨不住太久,先让宫人们上了菜。   他环视一周,打量着明燕楼的现状,虽说比起当年逊色太多,但稍微收拾收拾还是能看出曾经风华的,像是那么回事。   他见君子游还立在座下,没有入座品肴的意思,心想正好,当即一拍手,吓得这群年迈体弱的差点儿被嘴里那一口菜给噎出个好歹来。   “诸位爱卿,来都来了,也别光顾着吃,还是先听朕一言吧。最近京城发生的事大家多少都有耳闻,无需朕再多说什么,你们也不必猜忌,君卿就是君卿,他能回来,这就是件好事……”   话刚说到一半,就听楼下传来一阵骚乱,打断了他的话。   渊帝正想问哪个不要命的敢断他的话茬,就见正主慢悠悠地走了进来。好家伙,不请自来的缙王,还真是个不要命的。   今夜露华宴,萧北城并没有受邀,这个不速之客突然到场,不止渊帝尴尬,就连君子游都觉着意外。   可人来都来了,不加以表示只会一直尴尬下去,渊帝心虚地一摸脑袋,很快反应过来,“哟,这不是北城嘛,路上耽搁了不是?也不知是被谁家的小美人儿吸引了去。”   底下几个芝麻大点儿的小官十分应景地笑了几声,也便缓解了气氛,可宴席上并没有提前准备缙王的座位,这可如何是好?   渊帝吓出了一身冷汗,心道这小子等下要是闹起来的话还真够他受的,万一……   这“万一”才刚冒出头来,就被一级台阶给狠狠摁了回去,君子游临危不乱,平静一笑,对萧北城指了指席间一个空位,后者也很赏脸,笑对众人打了个岔便入了座,并没有让渊帝难做。   这位子靠近主位,虽说并不是皇亲该坐的地方,但一时还没人察觉出不对劲,足以证明位子的正主身份不低,就算在朝中与萧北城平起平坐也不会有人觉着违和。   那么会是谁,今天这种场合都敢缺席,恰好就留了一个不属于他的位子呢?   萧北城落座后不着痕迹的挪动了筷子,果然餐巾之下写着一个不会让他感到意外的名字。   ——江临渊。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也是万更!冲鸭!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1-1318:59:10~2020-11-1323:47: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5章 纵火   被萧北城的到来打了岔,渊帝的话就有点儿难续上了。他被坏了雅兴,支支吾吾半天,见君子游还在底下像根棍子似的杵着,索性把烂摊子扣在了他头上。   “今儿个,朕便是想昭告诸位爱卿,君卿即将官复原职,重回大理寺掌管刑政要务,除此之外……”   说到这儿,不知是哪个不要命的酒劲儿上头,多嘴问了一句:“他就是靠诡棺案重新上位的吧,可那案子至今还没有个结果,怎么就官复原职了?”   渊帝气得一拍桌子,指着那黄汤下肚就分不清自己姓甚名谁的狗东西骂道:“大理寺也轮得到你来置喙?你质疑的究竟是朕的君卿,还是朕啊!”   这一嗓子吓得没人再敢多嘴,渊帝稍稍压住了心里的火气,和颜悦色对众臣道出了他今日的第二个决策。   “君卿能回来,朕心甚喜。想想如今朕也不年轻了,膝下两个混小子整日不务正业,学识身手没学出什么名堂,就凑在一起斗蛐蛐能耐,也是时候立个储君,好生栽培了。”   突如其来的决定,众人都是措手不及,面面相觑生怕是自己耳鸣听错了什么。   就他们这个一直把皇权捏在手心里,谁都不舍得分,而且正当壮年的皇上,居然要立储?   虽然各位身经百战的老臣对储君人选已经有了猜测,甚至是可以确信的,但这个消息来得未免太过突然。   “皇……”   “朕觉着老二天资聪颖,好好培养,会是个资质不错的继承人。既然太子已经立下了,自然也要有位太傅指导他的德行,依朕看,不如就君卿了吧。”   不等惊恐万分的朝臣反对,萧北城先抬起了右手,“皇上且慢,臣以为不妥。”   渊帝一挑眉,“不妥?那缙王说说,是哪里不妥?”   “君少卿年纪尚轻,难当教育太子的重任,况且他身子差是众所周知,每日操劳怕是不成。”   “这……也不是年纪大才能担重任的,市井中年事虽高却无德行的人比比皆是,单凭资历这一点而论,还是太鲁莽了。”   萧北城冷笑着反驳:“呵,就他?他从前写了什么做了什么,皇上不是不知,以他的德行,真能辅佐得了太子殿下吗?”   此话一出,震惊的不只是渊帝,还有一干不明所以的大臣。   众人面面相觑,后知后觉才想起了君子游曾写过某本不入流的话本,收益颇好,甚至还出了续作这回事。让这样一个胸中文墨都用在了下流事上的文人做太傅未免……   渊帝也是被萧北城这话噎了个饱嗝儿,一时无言以对,心说这两人从前好的连穿一条裤子都嫌腻歪的不够,现在居然反目成仇,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他这厢还没想出什么有力的说辞替人辩解,君子游却幽幽自己开了口:“缙王处处针对,处处打压我,未免显得太刻意了。您对我有什么不满大可直言,何须把事情做得这么难看,挡了我的官路对您是有什么好处吗?”   “打压?君少卿的话也太难听了些,虽说本王压过你,可打……好像还是没有的吧?”   这下连渊帝也听愣了去,好家伙,这一来一回,他竟然没听出这两人究竟是在真情实感的骂架还是不着痕迹的另类恩爱。   渊帝都不明所以,群臣更是不明觉厉,心里想什么的都有,连他们在床上大战三百回合的场面都臆想了出来,那叫一个香艳……   也不知君子游说了句什么,似乎正中萧北城的痛处,他蓦地一拍桌子,吓得众人都抖了抖,指着君子游的鼻子开骂:“朝野风传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是靠诡棺案重新上位,真是笑死人了,那案子至今都没给个说法,刑部和顺天府都要成了义庄,谁也不知道下一步还会不会有新的棺材出现,到你这儿就结了案,你还真有脸官复原职啊?”   这话说进了群臣心坎里,许多人这个时候已经认定萧北城是真的和君子游闹掰了去,由着从前这位少卿令人不敢苟同的做法,甚至生出了拉拢缙王的心思,全然未觉这话却是给了君子游垫了至关重要的一步棋。   君子游状似赞同萧北城的话,点了点头,又拍了把袖子,背起手来站在众臣面前,笑得从容,“我知道,不止是缙王,在场许多大人一直都抻着脖子想要一个结果,不管你们是等着二十多年前的林溪辞林大人之死的真相,还是单纯想知道那七具棺材从何而来,今天,我就给你们结果。”   他一边说着,一边拎起了他随身带来的东西,一点点剥去缠在上面的白布,露出了那东西的真身——竟是一把半人多高的长弓。   萧北城一眼便看出,这是在江陵时他出面为自己解围时所用的东西,当日天色昏暗形势又危急,无暇细看,今日一见,这把弓虽是由木雕而成,其上龙飞凤舞的镂刻却甚是逼人,气势不同凡响,可见并非俗物。   露华宴上,在御前堂而皇之地现了凶器,这可是要命的大罪,渊帝还没说什么,就已经有那瞧他不顺眼的老臣先开了口:“君子游!你大胆!”   “胆子不大,换你们这群鼠辈来结这案子吗?”君子游冷静还击,随即笑吟吟地看向渊帝,以武人之礼向天子抱了拳,“皇上,微臣斗胆,在今夜露华宴上为皇上助兴,献一技之长。”   渊帝这老家伙看热闹不嫌事大,唯恐天下不乱,自然不会驳他这话,当即点了头,就是想看看他到底还能给人什么意料之外的惊喜。   君子游清浅一笑,衣摆一掀,竟从靴筒里抽出一支比他半条腿还长的箭,难怪他从进来就一直杵在那儿不动,不是不想坐,是根本坐不下。   这下可吓坏了那些心虚的老头子,生怕他把矛头指向自己,今晚上就得被人横着抬出去。   众人都是心惊胆战,君子游却是不慌不忙,剑尖在烛火上一扫便燃了起来,旁人哪知道他还有什么把戏,吓得又是一声惊呼。   而他不紧不慢地走到楼台上,朝着东南方向象征性地摆手拜了一拜,道一声:“诸位,瞧好了。”便拉满了长弓。   如今箭在弦上,有些人看出他所指的方向,已经猜到了他的用意,心下一惊,便想去拦人。可他们的速度到底是不比君子游,他还僵在原地犹豫了一瞬,直到火苗燎着了手指,才松了挽弓那只手的力道。   一瞬间,随着一声悦耳的脆响,长箭犹如流星般划破夜空,拖着长尾,嘶鸣着冲向黑暗。   众人的心都跟着悬了起来,还有那至今不知他此举何意的,更是满头雾水,看着君子游的眼神就像看一个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面修罗,满心惶恐与敬畏。   “这,就是我想呈现给各位大人的——真相。”   他特意拖长了音调,显得毛骨悚然,话音刚落,火光便从他身后“腾”地烧了起来,远隔数里都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   他背靠着熊熊烈火,面容与神情在背光的映照下显得不真切,却给人以不容忍抗拒的压迫感。被他的气势所逼,此前还咄咄逼人的官员也息声做了哑巴。   “死去的人,死去的事,该过去的就翻篇了,谁要是非揪着当年的烂事追究个因果是非来,君府大门常打开,欢迎随时来找我理论。不过事情发生那会儿我还没投胎呢,我所能做的,就是送你们去见我那素未谋面的好爹爹,真相如何,由他亲口说的,总比我这个后辈红口白牙胡咧咧的可信度高。”   君子游冷笑着将长弓立在身前,两手交叠扶着弓顶,令那些曾对林溪辞有过了解的老臣有了一丝错觉,仿佛面前之人就是当年叱咤风云,最终却黯然退场的林溪辞本人。   “但有一点我是要提醒诸位大人的,听说我爹当年在朝中就是个鬼见愁的刺头,谁都敢欺,谁都敢惹,横行霸道无恶不作,通常这种人死后也能搅得地府不得安宁,也许你们见了他,还是会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这也没关系,到时候你们就给我托梦,我念着你们生前对我的好,多烧点儿四书五经给你们,读书人,咱们还是得以德服人,不是吗?”   此言一出,无人敢应。   气氛僵冷了一阵子,很快便有太监慌慌张张来禀:“皇上,皇上不好了!景陵走水啦!!”   渊帝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顺带一脚把哭着扑上前来的传信太监给踢了下去,“慌什么?啊,慌什么?那不叫走水,那叫纵火。烧着,必须让它烧着,什么时候咱君少卿,君太傅尽兴了才能灭,滚一边儿凉快去!”   那太监稀里糊涂地从楼梯上滚下去摔得鼻青脸肿,旁观的老头子们都不敢吭声,一个个心如明镜,如果在不恰当的时候说了不恰当的话、做了不恰当的事,那便是自己的下场——甚至更惨。   “臣多谢皇上体贴,不过要是再不让人扑火的话,您为太后祈福而栽的那半山林子可就要成灰了。”   说到这儿,渊帝的脸色才稍微变了变,手在桌面底下勾了一勾,在身后侍奉的桓一居高临下瞥了那人仰马翻的太监一眼,声调上扬,慢吞吞地,丝毫觉不出慌张的意思。   “还愣着干什么,等着皇上亲自提水去灭火吗?废物东西。”   那太监像皮球一样被踢了一圈,晕头转向地跑了,他走后许久,人们才慢慢品出不对劲来。   ……桓一。   这个被软禁慈宁宫三年之久的太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看起来针锋相对,其实就是在打情骂俏,露华宴吃的不是珍馐佳肴,是满满的狗粮!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96章 明狱   一场大火,烧得人心惶惶,一个不该出现的人,又让众人满心困惑。   露华宴让满朝文武的心随着事情发展忽上忽下颠簸了几个坎儿,一些年纪大的老臣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已经开始气短了。   不过难得能有这样的机会,君子游暂时还不想放过各位大人,见众人的心思都飞去了火场,终于入座,笑眯眯地用指骨节敲了敲桌面,声音不响,却足以让所有人精神紧绷。   “其实这话本不应由我来讲,不过今日官复原职的人可不止我一个,若是这喜气都让我一人占了可就是不讲理了。”   说着他拍了拍手,从渊帝身后的屏风内传出一阵窸窣的响动,布料摩擦的声响格外明显,随后便是轮轴转动的“吱呀——”一声。   从屏风后缓缓走出的是一个年轻男子,或者说是坐在轮椅上被推出来的更为恰当,毫无疑问,此人便是已经退出官场多年的黎婴,而在他身后侍奉的人,则是一直没有出席,被缙王占去了位子的江临渊。   旁人这会儿心里都打着鼓,紧着猜测两人出场的用意,衡量黎婴若是回到相位是否会对自己造成影响,根本无暇注意到那人唇色微红,眼神有些迷离,衣衫略显凌乱的模样,更没察觉江临渊则是一脸通体舒畅的餍足,虽然酒席还没来得及叼上一口,却已经被更重要的东西喂饱了去。   君子游不禁佩服这两人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仅隔着扇半透不透的屏风都敢在一国之君眼皮子底下做这把脑袋揣进大腿根的下流事,这万岁爷要是回了头,他们是做完还是不做完?   等人们震惊完了,黎婴的状态也稍稍恢复了些,君子游人模狗样对渊帝颔首一作揖,“皇上,您要的人,我给您请回来了。”   原本渊帝并没有指望他能说服黎婴回心转意,他贵为天子,劝了三年都没劝动这棵铁树就已经够没面子的了,可偏偏君子游这一壶沸水浇下去,非但没烫烂他的根,反而让他开花结了果,这下倒好,一国之君的老脸更没处搁了。   不过跟黎婴回朝相比,他丢的那点儿脸都不算什么,说不定传出去还能得个礼贤下士求贤若渴的美名,这样一想也就不那么气了,当下连要杀人的眼神都缓和了几分,忙命人在上位收拾一处空座,黎婴往那儿一瘫,就比下面跪坐一地的官员们高出半个身子,地位差距立刻了凸显出来。   这下君子游心满意足了,两手往膝盖上一搭,环视了一圈,看到不少熟悉的脸孔,有板着张老脸与满座慌张之辈格格不入的老侯爷秦之余,有曾与他不合,如今却又肯低三下四求他帮忙的刑部尚书叶岚尘。   说到这叶岚尘,迟昮那小子的话到底……   还没深思那狗东西的屁话是实是虚,就见叶岚尘扭过头去咳了起来。   他压抑着声音,在厅堂中显得并不明显,但对身体却造成了很大的负担,憋了不大一会儿,他便涨红着脸用帕子捂了口,结果竟是一口血吐了出来,指间都被染红了。   君子游甚是惊愕,看来迟旻那老小子“弃暗投明”不是没有原因的,照叶岚尘的情况看来,他至少已经病了几年,非要算个时间,大抵便是三年前君子游离京那会儿,况且坐在他附近的官员都是一脸习以为常,看来当真是病了许久,没几天好活了。   “少卿,少卿大人?”   江临渊在旁小声提醒,君子游蓦地回神,看着几十双眼睛巴巴地盯着他,就等他一句放人,心下也生了些恶劣的心思,想给这些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王八蛋一点教训。   他拍了拍手,立刻有成群的宫女长驱直入,各自停在一位大员身前,手里的托盘上都置着一方锦盒。   “我为到场的贵客准备了礼品,喝得一身酒气,回去路上得多加小心,这宁心丹可保肝肠不被酒液腐蚀,久服可延年益寿,诸位大人,不会不给我面子吧?”   不乏有人抱着侥幸心理,想从君子游的眼皮子底下溜过去,这厢已经蠢蠢欲动,连坐麻了的屁股都已经从垫子上挪动起来了。   君子游见状,“啪”地一拍桌案,吓得在场没人再敢妄动,一双贼溜溜的眼睛死盯着他,很怕自己会成为被针对的那个。   这个时候,杀鸡儆猴是震慑人心最简单有效的法子。   君子游冷笑一声,揪着座上的某人一通冷嘲热讽,“缙王,您鬼鬼祟祟往门口挪动一步是为何意?”   正掐着筷子把一块清淡的芙蓉鸡片夹进口里的萧北城:“……”   “缙王,我知道您看我不爽许久了,可这是我为露华宴宾客准备的礼品,您就算不想收,也别糟蹋了我的心意。”   “……君子游你没事找事是吧?”   “放屁,狗东西别不知好歹,给我吃!”   不等萧北城骂出后半句,君子游拍案而起,从宫女手中抢了那宁心丹便往萧北城口里喂,后者也没猜到他居然会留这一手,下意识想把人往外推,怎料那人居然煞有介事地叫了起来:“哎哟哟,我这病还没好呢,缙王你怎么能上手打人呢?”   萧北城一愣,趁他怔着没动,君子游眼疾手快,直接把那丹药塞进他嘴里,紧接着顺着嘴角给他灌了小半壶酒,硬是把那指甲盖子大的丹药强行给他喂了下去,呛得他咳了好半天,都没能把那东西吐出来。   “你……你动真格的?”   君子游没搭他的话,起身又环视了一圈,脸上笑眯眯地,浑身却腾绕着一丝肉眼可见的杀气。   他问:“还有哪位大人需要君某亲自喂药?以前伺候我爹伺候习惯了,这点小事很乐意为各位代劳,还有谁是像缙王一样有自己想法的?”   群臣哪里敢出声,纷纷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渊帝,心里盘算的是皇上九五至尊在此,总不能让一个才刚回朝的小崽子胡作非为吧?   察觉到气氛不对,渊帝赖账耍起了酒疯,装得挺像,还往桓一身上泼了小半杯酒,哼哼唧唧地吵着回宫,兔子一样溜了,就放任他的一群好爱卿在这儿跟君子游大眼瞪小眼。   那人笑意不减,“还有谁,是需要君某帮忙的?”   到头来,除了叶岚尘之外,到场有一个算一个都没能躲过君子游的魔爪,被迫服下了他的宁心丹,掐指算着这玩意儿下了肚以后还有几天好活,都是提心吊胆地回了府。   至于叶岚尘没有服药的原因很简单,他吐血吐得厉害,别说丹药,就是清水也难喂进去半滴,渊帝前脚刚走,君子游便命人将他带到自己府上安置。   也是冤家路窄,碰巧他身边没人,唯一一个能喘气还长了手脚的就是屁颠屁颠跟来的迟旻,结果这个背义弃主的狗东西还是免不了跟他的叶大人打交道。   众臣各怀心事地散了,送走最后一个老家伙,君子游便站在庭前,两手拢在袖里,遥望火光映天的景陵。   背后,一个黑影正在向他靠近,缓缓抬起手来,在他颈后悬了须臾,正要落下,他居然开了口:“桓一公公,是该说好久不见,还是该说……初次见面?”   回过头来,身后的人果然是身姿挺拔,面貌未变,依旧成熟稳重的桓一。   君子游随手端了杯酒,送到唇边虚晃一招,扬手朝对方泼了过去。   桓一被淋了个透心凉,倒也不恼,轻笑一声,勾起兰花指来弹去了挂在衣襟上的酒滴,很快他脸上的假面就在酒水的浸透下翘起了边,索性直接撕了去。   让君子游意外的是,这薄薄一层□□遮盖下的面容年轻俊秀,鼻梁高挺,颧骨突出,眼窝微陷,这样立体的五官可不是中原人的长相。   “君大人真是好眼力,在下自叹不如,虽说你是大理寺少卿,总会注意到一些旁人不易察觉的细节,不过我还是想多嘴问一句,到底是哪里露了馅儿?”   “你身子前倾的幅度,太大了。”   君子游横出一步绕到“桓一”身后,一拍他的后背,脚尖又一点他的膝盖。   “很容易就让人看出你是个身材颀长高大的人,是刻意屈膝才强行降低了身高,这样一来无论站立、走路还是坐姿,上半身都免不了前倾,并且幅度与老人的驼背是有明显差别的。”   “桓一”拍了拍手,对君子游这一番推理表示了赞叹:“果然是曾享誉京城的君少卿,在下佩服,佩服。”   “桓一呢?或者说作为真正桓一的替代者,那个曾经名为‘小二’的太监,如今身在何处。”   “连这都已经猜到了吗?君少卿,你真是给了我太多惊喜。不错,二爷的确是前任厂公不假,当年林溪辞在死前为桓一公公下了致命的剧毒,一直到死他都没能找出解法,最终在西厂密室中盘坐断气,直到七年之后,羡宗崩逝,二爷才得见他的遗体,并遵照他遗书中所写,仪容成桓一公公生前的模样,统领东西二厂,助慕王登基,执掌大权。”   “可惜,都是肉骨凡胎,没人能超脱生老病死,他自己同样也是恶疾缠身,在慈宁宫挣扎了三年,到底还是死了。”   “生老病死难逾,人心更是难测。他如果真是病死,也就不会有那么多麻烦事了。如今东西厂势力受削,合并归属于仪鸾司,不复当初的职能,所以皇上在看到一个覆着面具,崭新的‘桓一’出现在面前时,没有惊慌,没有意外,轻易地接受了我替二位前辈重出江湖的事实。”   说了半天也没点到正题,君子游打了个呵欠,已经没了耐心,“长话短说,你到底是哪根韭菜萝卜大头蒜?”   “我是……你的未来的夫君。”   闻听此言,君子游一个酒嗝噎在胸中,差点儿憋得背过气去。他打量此人一番,总觉着自己被调戏得太过轻易了。   “我?”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又重重点了点对方的胸口,恨不能一根指头把人戳出一个跟头,“扯开□□看过自己什么德行吗?把您那第三条腿拉出来遛遛?太监都想着睡我,真是怪了事了,今儿个母猪上树了没啊?”   越发觉着此人不可理喻,君子游回头便走,岂料这人力道奇大,扯着他的手腕便把他拎了回来,不等他破口大骂,便将他的手按在了……   君子游一怔,是又尴尬又慌张,紧着想缩回手来,可对方扼着他的力道几乎将他的骨头都碾碎了去,大有他敢抽手,就剁了他爪子的气势。   “硬吗……”   君子游嘴角一抽。   “再怎么不济,也是要比中原人大的,他萧北城给你的欢愉,我能给你十倍、百倍。”   “你先放……放开……”   “亲口说,我到底是不是太监?巨物近在咫尺,浪荡如你,怎能放过我?”说到这儿,“桓一”俯下身来,凑到君子游耳边,伸出舌尖,轻舔着他的耳垂,“选我,我让你每晚都□□。”   “撒、撒手,紫了,麻了,没知觉了!”   “桓一”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勒得太紧,那人的手已经抽成了凤爪,再不罢手怕是在□□之前,他就要成了个独手的残疾。   “桓一”心有不忍,松下力道,将他麻木的右手放在掌心,温柔揉捏,体温自指尖渡去,还未暖透,他便抽了手,表情僵硬地笑了笑。   “您还是省省,我消受不起。你要是把我干死在床上,明儿个那跟我有名无实的太子就得给我披麻戴孝,你要皇上的脸往哪儿搁?”   自然,“桓一”也没指望三言两语就能说服他这个情种,十分暧昧地朝他抛了个飞吻,揽着他的肩膀,身子还没靠上来,就被他一掌打在肋下,强行推了出去,不过他还是趁着唇角擦过那人耳边的机会留下了他的情话:“我随时恭候,静待大人回心转意。记住,我叫明狱。”   他下流的挑逗让君子游打从心底里反感,抬腿一脚把人踹远了些,冷笑一声:“我可不认为跟一个想要我命的人能有什么风花雪月。我不管妙法教是你的什么妖法,胆敢危害大渊子民的性命,你就该杀。”   明狱笑眯眯地装傻:“君大人,你在说什么呢?”   “那四具被蜡油灌注的遗体只是伪造成宗-教行为的幌子,从一开始,你的目的,就是为杀我。从我装死逃离京城,你的眼线就没放过我片刻,你明知我一定会插手此案,创造了将遗体暂存顺天府,一把火连我一起烧成灰的机会,你好深的心机。”   明狱站直了身子比君子游高出一个头还多,若想平视他就得俯下身子,凑到他面前去。   他依旧挂着碍眼的笑容,才刚开口,就被看他不爽的君子游一巴掌抽在了嘴上,不轻不重的力道算不得疼,可对他这种爱美如命的人来说可就是对人格的侮辱了。   明狱倏地收敛了笑容,沉下脸色,将手覆在君子游的胸口,拿捏准了他的死穴,在他心窝用力一按,顿时疼得那人两眼发黑,一口气滞在胸中,好险没喘过来,随之而来的便是剜心的剧痛自痛处发散至周身。   君子游脸色一白,当即一口血涌了出来,双腿发软,脚下不稳,踉踉跄跄地朝前栽去。   他本能地想躲开那个朝他狞笑着的斯文败类,宁可狼狈地摔在满地泥泞积雪中,也不想再和此人有任何肢体接触,然而还未落地,就被捞住腰身,一把抱了去。   明狱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人模人样地扶正了他,拍拍他的肩膀,指尖有意无意地再次从他胸口上掠过,还没摸尽兴就被君子游推了开。   作者有话要说:王爷的情敌上门了,好在戏份不多,不然要被醋淹死了。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97章 太子   明狱故作惋惜地咂咂嘴:“啧,你这性子就是随了你那有着一身傲骨的爹吧,只可惜,林溪辞最后的结局不太好啊,你想重蹈他的覆辙吗?”   此时君子游疼得满身冷汗,脸色惨白,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声不甘的驳斥:“滚……”话音虚弱,气势不足以慑人。   “你们父子千不该万不该招惹上太监,尤其,是像我这样能让你欲仙欲死的‘大’太监。我能杀你,就能救你,从前老厂公对你太过仁慈,以至于他到最后都被林溪辞那个死人玩的团团转,我跟他可不一样。”   说着,明狱伸出一根手指,挑逗地抬起那人的下巴,满眼玩味。   “从现在起,我不会再给你保命的解药,除非……你肯用等价的东西与我交换,我很期待你委身在我身下,为了求生而苦苦求-欢的样子,希望你不要浪费自己所剩不多的余生,活得浪荡一点,快活一点,没必要守身如玉。”   最后这句他一字一顿,话音清晰,说完就毫不留情把君子游推了开,放任他虚乏无力的跌下。   然而那人还未落地,就被人抱了去,不待明狱反应,迎面就是一记重击打在了他脸上,登时嘴角就起了冒着泡的淤青。   这力道,这触感……   “缙王?怎么,舍不得老情人吗?”   萧北城幽幽瞥了一眼借机在他怀里赖着的君子游,试探着在他心口摸了一把,却被装死的君子游给拍了开,“怎么,给他摸不给我摸?”   回过头来对着明狱才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本王的私事轮不着一个太监置喙,借用林大人当年一句话,‘一日为奴,终生为奴’,当好奴才管好嘴,然后滚蛋。”   “林溪辞当年……”   “总惦记着林大人生前身后的种种,你这么念着他,怎么不下去陪他?”   “自然是因为舍不得他那绝色的遗孤,君子游会委身于你……啧啧,暴殄天物,给你用,真是白瞎了好东西。”   不过既然见了萧北城,明狱就没有只在隐晦之事上挑衅他的理由,抬手一指对方怀里轻颤着,浑身冒着虚汗的君子游,勾唇狡黠一笑,“记得,一月为限,一个月后服不到解药,他必死无疑。”   说罢,便施展轻功踏着风走了。   这个时候,僵着身子硬-挺着的君子游才彻底放松下来,靠在萧北城肩头,揉着他仍在作痛的胸口。   疼……很疼,是生不如死的疼。   他坚持着抬眼,只见萧北城正以一种哀伤而无奈的眼神注视着他,虽然只字未言,可他满腔的话都写在了脸上,无需言语再赘述。   看着一本正经为他难过的萧北城,君子游“噗”的笑了出来,象征性地推开那人,满口轻松地笑道:“骗你们的,哪有一戳就完蛋的死穴,你当我是面团捏的……”   话还没说完,“呜”的一声又吐了血,这下他是真装不下去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走不动也站不起了,几根散下的额发在眼前飘啊飘的,无声嘲讽着他的倔强。   “我方才拿你开刀,在群臣面前喂了宁心丹,你就不怕、那是服下后即刻毙命的剧毒?”   萧北城用拇指擦了他嘴角的血迹,直到他看上去不那么吓人了才慢悠悠开口。   “你还没有在皇上面前杀了他一众卿家的胆子,许多人都是后起的新秀,对当年的案子不甚了解,甚至不知道林溪辞这个人,你犯不上杀了不相干的无辜者。再者,我觉得你那玩意儿就是陈皮揉成的团子,酸苦涩口,没有丹药入口的刺激感。”   君子游捂着胸口笑了笑,“可我最想见的人没有来,反之,却是来了个讨人嫌的太监。”   “司夜……他不可能来见你的,老侯爷的叙述里刻意删减了与他有关的部分,不管是林大人针对他的理由,还是在林大人死后,他隐瞒了此事的种种。”   “原来那天我察觉到的尾巴是小侯爷啊……也罢,无妨。反正今夜之后,满朝官员不论文武,打从心底就要忌惮我几分。光凭今晚皇上对我的肆意妄为那默许的态度,有些人对我就不得不低头了。”   他稍稍缓过一口气来,坚持着站起身,左右晃了几步才站稳,从萧北城掌中抽出手来,对人摆了摆,“天太晚了,我要回去了,多谢王爷关心,希望咱们下次幽会不要再有个不知死活的太监搅局了。”   “搞得像地下情一样,怎么,本王是拿不到台面上吗?”那人一步三晃的要走,萧北城抓住他,好险把他扯个趔趄,“等等,我有话问你,当日在侯府,你到底是在作戏,还是……”   君子游没有回答他的话,短暂的沉默之后回过头来,眼含着萧北城看不懂的情绪。   “那时我只是一个得知生父死亡真相,痛恨所有仇人给予我们家族耻辱的,名叫林风迟的苦命儿子。他不问青红皂白的迁怒了仇人之子,恨不能亲手报复杀父之仇,可是身体里另一个叫做君子游的灵魂激发了他这辈子拥有的所有善意,阻拦了他执剑的手,并告诉他:‘这个人是我的爱人,不论真相如何,我都愿以身相护’。”   他顿了顿,忘了眼悄然西垂的明月,复又继续道:“当年长公主一时心软,放了我一条生路,如今,林风迟把欠的这条命,还给你。”   翌日,江临渊依约前来,还没入门,离老远就听见君子游在里面喊:“哎哟!天呐!喂嘿!!”还想着怎么了这是,难不成又是从今天的腌菜里挑出了一根脱了水的鱼腥草,让这位大爷心情不爽了?   推门进去一看,这位在庭院里急得团团转,搬了石头看缝儿,铲了积雪摸地的,简直就是在搞邪-教。   “大人,您这又是……”   “站住!”   这一步迈出去,脚还没落下,江临渊就被喊停了,差点儿身子不稳栽歪到一旁,余光瞧见个黑不溜秋的虚影窜到了自己脚下,赶忙掀起衣摆抖了抖,就见一只巴掌大的黑猫两爪勾着他官服的内里,整个儿挂在他身上,碧色的大眼睛巴巴地盯着他看。   “这……”   “哎哟!你怎么哪儿都钻啊,那是黎相的位子,金贵着呢,该你去吗!”   君子游嘴上数落着,抱起猫崽儿的动作却很轻很柔,根本不似他这语气。   瞧着来者一脸懵,他才大发慈悲解释了一嘴,“小黑和小白的小儿子,叫‘哎哟’。灰的那只是老二,叫‘天呐’,白的是老大,叫‘喂嘿’。”   江临渊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禁感叹看似老土的“小黑”和“小白”已经是君子游所取得最高雅能入耳的名字了。   他小心捏着猫崽儿的后颈皮,把小东西交在君子游手里,那人就跟捧宝贝似的给顺了顺毛,上下打量了江临渊一番,看到他灰头土脸一身狼狈,手里却提着个完好无损的卷轴,便是他是从景陵火场赶回来的。   抱着猫儿进了屋,君子游靠在软榻上敷衍地喝了两口膳房新炖的鲜鸡汤,没滋没味地咂着嘴,朝江临渊一伸手。   后者会错了意,便把那卷轴递了过去,谁料那人瞪了他一眼,顺带着踢了他一脚,“我要的人呢?”   江临渊叹着气坐到一旁,拿他一点儿法子都没有,“大人,敢问哪个不要命的敢在王爷眼皮子底下给你送人啊?我还不想明天就暴毙家中,不如您用这个凑合凑合?”说着他一拍手,从门外又摇摇晃晃地撞进一人来。   这人显然是还没睡醒,眼底挂着乌青,就像被人打了两拳似的,哈欠不断,费了牛劲才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好半天才看清面前这两人,象征性朝君子游摆手致意,“哟,这不是君太傅嘛,空虚寂寞冷了是吧,您看我来给暖被窝成不成啊?”   好家伙,这谁啊?姜炎青,来治他的病还是要他的命啊?   君子游瞪着江临渊不说话,两眼就跟要在人身上剜俩窟窿似的,咬得后槽牙咯吱作响,显然是找个年轻好看的小护卫这美梦泡了汤,让他非常不爽。   “您也别气我没能让您如愿,这年头找个真心实意做事的人可不容易,王爷和沈祠那是从小一起长大,过命的交情,随随便便找个外人可比不得,还不如让能照料您病情的姜大夫陪在您身边,您说是这么回事吧?”   “……是你个大头鬼,就这个妖人,刀架在我脖子上只会顾着自己跑路,指望他救我的命,还不如‘哎哟’‘天呐’‘喂嘿’呢。”   姜炎青听他这话可不乐意了,“啧,你这是瞧不起我啊,来过两招?”   “滚滚滚,门口蹲着去,瞅见你就心烦。”看着江临渊一身落魄,君子游自是要先问过景陵的情况,“怎么样,没烧着那一山孝子栽的蟠桃吧?”   “您掐着时间点的火,算着量浇的油,就算扑火的人手赶慢了也不至于失控,如你所愿,林大人的金丝楠木棺距火源最近,连带着林大人的遗骨都烧成了灰,收拾现场的时候,是下官亲自捧到瓷瓶里的。”   君子游敛容正色,从他手中接过那好不容易才保住的卷轴,缓缓铺开来,说道:“当年前相黎三思对林大人的承诺因为身死而无法兑现,今天,我也算了却了他们的遗憾,让他们在天之灵安息了。”   等身的画卷上绘着一个年轻男子的坐像,并不像祠堂中供奉先祖仪容那样端庄,反而是有些不修边幅。   画中的林溪辞没有束发,墨色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垂在额前的几捋刘海略微带些弯绕,给他姣好的容颜更添一丝女化的妩媚。   画师绘制这幅画时,他正靠在桌边钻研一局死棋,许是一时兴起,想挑逗一番这个看似正经禁-欲,行事有度进退得宜的斯文败类,勾起他心里那条能将人连皮带骨整个儿吞下的巨蟒,他轻舔食指指尖,抬起了白皙纤细的玉足,对人做出了邀请的姿态,而画者却将这一幕原封不动的记录了下来。   “您猜,这幅画像是谁的手迹?”   “先皇,萧鹤延。”君子游叹息着摇摇头,“我认为林大人是个能管得住嘴,管得住心,更能管得住下半身的人,他不会对除爱人之外的任何男女表现出随意放荡的一面,而这幅画就创作在他表白心意敢向先皇昭明爱意之后,悦妃入宫令他们离心之前的这一段时间。”   看过了画像,亲眼见识过了亡父生前的风华,君子游心里也算落了底,面无表情将画卷丢到了炭火盆里。   此举吓坏了江临渊,他忙去抢救林溪辞为儿子留下的最后念想,还没来得及将东西从火舌中捞出来,就被君子游一扇子不轻不重地打在了手背。   “我说过了,死去的人,死去的事,就该安息了,念念不忘还指望能得着什么回响。算算时间,投胎之后的他都比我还大了,有什么好追忆的。”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我才不稀罕那个人为他留下的痕迹,想来他泉下有知,也会觉着肮脏又恶心吧。”   火苗蹿上画纸,从画中人的脸部开始燃烧,逐渐蔓延,将褪了色的笔墨尽数吞噬,最后只留下一团触之即碎的灰烬。   君子游并不惋惜,用拨火棍搅散了,才沉下心来,继续问:“朝中如何了,你今天来,该不会只是为了给我送一幅二十多年前就该烧毁的画像吧?”   江临渊轻轻耸肩,摸不透他到底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强忍着心痛断去了自己所有的念想,不管哪者,都让人心疼得很。   他定了定心神,深吸一口气,“众臣自然对您做了太子太傅感到不满,却因您那颗‘定心丸’不得不忍气吞声。相比之下,他们还是更加不满于皇上立了二皇子为太子,虽说这事早就板上钉钉,可在这个不当不正的时候提出来,不免让人怀疑皇上此举是为了给您铺路,您得处处谨慎着些。”   话刚说完,君子游都还没来得及怼上一句难听的,就听看门的小厮来禀:“大人,太子的车驾到了,已经候在门外了,您要去瞧瞧吗?”   江临渊一听这话先紧张起来,他根本没听说太子今天会出宫走这一趟,惟恐有诈,先出门去探了虚实。   相比之下,君子游就显得过于平静了,稍稍挪动了他金贵的屁-股,扯张绒毯盖在身上,被门缝间吹来的冷风刺得一激灵,牙齿都跟着打颤。   “这个江临渊,尾巴也太长了些,门都不知道关……阿嚏!”   十分应景地打了个喷嚏,姜炎青装模作样把炭火盆往他那边踢了踢,悠哉悠哉喝着茶水,毫不在意那昨日才得圣宠成了储君的尊贵皇子。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的心意就已了然,一个是仗着自己成了太傅,哪怕是太子也得恭恭敬敬朝他低头喊上一声“老师”,而另一个就是实打实地看不起宫里这些个娇生惯养的花瓶子。   君子游翘着腿,用帕子擦鼻涕的工夫,太子就已经到了,还没见面,就在门外行了三拜的大礼,“学生萧君泽,拜见老师。”   招呼打过了,太子跪在地上,迟迟没听见里面的动静,心下疑惑,又怕这是入门的第一道考题,还不敢轻举妄动。   又跪了一会儿,萧君泽这胳膊都举酸了,也没见自己这位恩师给出什么回应,连屁都没放一个,更是摸不着头脑,求助地望向了江临渊。   后者也猜不透那人究竟在搞什么花样,只道是:“大人身子一向不好,最近精神头不足,有些嗜睡,也许下官出去这片刻工夫,他又……”后面的话没有直说,不过他口型所指,明显是“晕了……”二字。   萧君泽对素未谋面的老师有所耳闻,知道他是那种三天小病,五天大疾的身子,用民间一句不好听的话来形容,那就是豆腐渣掺屁做的,一碰就散架。   起初他还困惑,不知父皇为何要选这样一个随时蹬腿就没了的丧气东西做他的老师,后来从母妃处得知,数年前那个解了后宫疑案,救了他们母子的就是这位君少卿,心里的顾虑才稍稍打消。   可今日初见,他仍是觉着这人不怎么靠谱,“这……老师身子,不要紧吧?听闻老师体虚,今日母妃还让我带了御赐的山参来为老师补身,小辰子,快让下面人把东西送去膳房,炖碗鲜汤来给老师缓缓。”   说了这话,屋里才有了动静,“不成!喝不得!”   大门蓦地被人推开,贴着萧君泽高挺的鼻梁擦了过去,里面的人如一阵风般横冲直撞跑了出来,一时没注意到脚下,绊着了他的腿,结果二人双双栽倒在地。   萧君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当事人还没反应,底下的宫人先慌了,手忙脚乱把人扶了起来,就见君子游脸上挂着两行鼻血,迷迷糊糊地摸了一把,也不知是不是摔昏了头,居然把手上的血迹蹭在了萧君泽那件压箱底存了好几年才得见天日的蟒袍上……   作者有话要说:明狱,我怀疑你在内涵王爷不行,并且证据确凿,出来挨打!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1-1323:51:00~2020-11-1423:21: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8章 叶父   “该!让你补,拿鸡汤当水喝,活该你七窍流血,简直大快人心!”姜炎青嘴上骂着,身子却很耿直地按住了君子游,将他放倒在软榻上,抬着下巴,用帕子给他擦着鼻血。   戏是作给外人看的,没人比他更清楚君子游这血是因何而流,病情拖延到了什么程度,剩下的寿命还有几天,究竟有多凶险。   可他半字也透露不得,哪怕是对君子游自己。   他用余光瞟了一眼角落里的某人,初次见面,君子游就给了太子爷一个下马威,萧君泽是彻底被他吓怕了去,站的老远,生怕他弄个不好又出了什么岔子,可别赖上了自己。   他那一身血极易引人误解,不明真相的还当是他把君子游打成了这副德行,好在这个时候也不会有人来多事……   姜炎青还没想完,就听屋外传来一阵木轮转动的“咯吱”声响,扭头一看,宫人们纷纷撤后几步,黎婴就停在门前,打量着屋内心事各异的几人。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萧君泽身上,气氛在二人目光相触的瞬间冷至冰点,后者很快移开目光,瞧这反应……似乎是在害怕这位才刚官复原职的相爷。   他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还未接触过官场上的脏事,不知道怎么隐藏自己的心事,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让这些成了精的老狐狸一眼就看出了端倪。   君子游这会儿止了血,对黎婴的不请自来也没感到意外,用浸湿的帕子擦了擦脸上干掉的血迹,鼻子下面红了一小片,疼得他直哼哼,“见红好,见红好啊,大吉大利……”   黎婴不着痕迹地白了他一眼,知道有人并不欢迎他到场,也没有费力越过面前那一道门槛,只从宽袖中取出一只狭长的锦盒丟给了左右为难的江临渊。   “只是路过,来送份贺礼,不会久留。太子大可放心,您往后的日子鲜少能遇着我,就是真的不巧碰了面,我也会远远躲着你走。拜师是件好事,不必苦着脸,你该庆幸,成为你恩师的人是如今朝中最有能耐保住你储君之位的君少卿,抱紧他的大腿,你以后就能太平顺遂。”   丢下这句意义不明的话,他便转身走了,不用君子游提醒,江临渊把那盒子交到萧君泽手中,道了声“告退”便追了出去。   而后者端着锦盒,就像捧着块烫手的山芋,拿也不是,放也不是,一时慌不择路,便想让小辰子接过去。   “黎相一片心意,太子都不想看看里面是什么吗?”君子游稍稍转动了身子,侧卧在软榻上的模样颇有些女子的妩媚,朝着不知所措的萧君泽弹了声响亮的舌,后者头上的冷汗都滑了下来。   “我……不稀罕他的东西,不要也罢,老师若是好奇,便拿去看吧。”   “啧,又不是给我的东西,我拆开看了算什么事,你小子可别陷我于不义啊。”   他这才慢悠悠坐起来,朝那涉世不深的少年勾勾手指。   萧君泽不想落个不尊师重道的恶名,在这个节骨眼上,绝对不能给人把他从储君之位上拉下的机会,所以即使内心抵触,还是强忍着不适迎了上去。   若说君子游一把扯住他的领口,迫他靠近的举动出乎他意料,接下来那人所说的话简直算得上是震惊了。   “我知道拜师这是非你情愿,说实在的,我也不想整天陪着个小毛孩子背孔孟之道,有这时间,我出去逍遥,找几个年轻好看的小公子陪玩岂不快活?既然咱俩都是一样的心思,那咱们就是一路人,你没必要把我当成阻你自由的恶人,我也不想跟着你人前人后的作戏,太累,所以来做个交易吧?”   萧君泽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毕竟此人可是以狡猾、心机多而闻名朝堂,看似简单的一句话里可能藏着十八个暗弯,逼得他不得不谨慎,因此根本不敢贸然点头。   不过君子游放手后却是一脸诚恳,眼巴巴看着他,居然透着一丝无辜可怜的味道。   “我没什么能教你的,不杀人放火,不作奸犯科这些涉及道德底线的道理,是宫里那些太监嬷嬷翻来覆去都快嚼烂了的东西,你耳根子都该听出茧子了,用不着我再絮叨。”   他顿了顿,复又继续道:“孔孟之道,庄老之理这些东西我也不甚了解,刀架在脖子上也编不出什么像模像样的经验之谈,因为我就是个不按规章行事,不讲规矩礼法的人,所以我是看明白了,皇上让我做您的太傅,不是要我教你如何做人。”   萧君泽心思单纯,哪里玩得过他?三言两语就被骗了去,板着脸抿了抿嘴,显然是动了心,“那父皇的意思是……”   那人松了手,顺带着抹平了他衣襟上的褶皱,故弄玄虚地凑近了些,萧君泽似乎都能感受到他睫毛在自己脸上划过的细微触感。   “所以皇上是想让我教你……鬼混。”   闻听此言,萧君泽咽了口唾沫,看着他一本正经的神情,一时竟分不清这人到底是胡诌几句拿他取乐,还是真有这么回事。   不过君子游与从前教过他的少傅、嬷嬷不同,并没有硬往他脑子里灌输些为人上者当遵当知的道理,反之,似乎……一直在把他往歪路上带。   萧君泽自小天资聪颖,就是被渊帝当作储君来培养的,诚如君子游所言,学识也好,德行也罢,到了他这年纪也都学得差不多了,放在过去,就该摄理政事,替渊帝分忧了。   但不巧的是,他这个父皇心眼儿太小,好不容易坐稳的龙椅还没捂热,才不舍得分他,为了再多快活几年,索性就把这小子扔出去跟着君子游胡闹几年,有这么条逢人便咬,旁人都不敢招惹的恶犬在,他的太子也不至于被人觊觎。   等玩个几年,君子游寿命到了,驾鹤归西后再让太子爷化悲愤为动力,收几个月心,也就差不多能成事了。   到时候渊帝自个儿差不多也爽够了,把手里的烂摊子往外一推,自己也就采仙草,炼仙丹,寻座仙山长生不老去了。   这如意算盘打的,简直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啊。   不过君子游之于萧君泽也是个新鲜的存在,以往身边接触到的各路货色都将他视为皇位的继承人,或是巴结,或是拉拢,都挂着一副令人作呕的谄媚相,与那为了口吃的跟在他身后摇尾巴的饿狗并无不同。   但君子游这人眼里并没有贵贱之分,不会主动与他亲近,对他也没有利用的心思,与他混在一起纯属是为了扯鬼淡,给自己添乐子。   萧君泽觉着,即使自己在东宫时他不温不火,不亲不近,若有一日不幸沦落,他也会看在昔日的情分,在最不堪落魄的时候拉上自己一把,不会弃他于不顾。   这就是君子游的“情”与“义”,不畏生,不惧死,但求对得起良心。   只可惜,他不能长命百岁。若非看在他没几年好活的优势,父皇也不会将他安插在自己身边。   萧君泽想叹气,这口气才刚出了一半,猝不及防被君子游戳了下巴,不得不给憋了回去。   他抿着差点被咬破的舌头,望着面前这个从骨髓到皮囊都与旁人不同的男人,有些拿不定主意:“这是父……”   “你要是什么都肯听他的,也就不会被发配到我这儿了。说吧,犯了什么事儿啊?跟我不必见外,我又不能害你。”   不会害你……这是世上最虚伪的话,尤其是在萧君泽听来。   他自小长在深宫,身边无人可信,就连血缘相连的父兄也是如此,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永远挂着和蔼笑颜,与你至亲至近的人在什么时候现出一口挂着血肉残渣的獠牙,为了生存与利益将你吞噬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但在君子游面前,萧君泽觉着自己就是个被剥了皮的橘子,从外到内,他一览无余,就连身子上挂了几根细丝,他都瞧得一清二楚。   太子缩在袖中的拳头握紧,须臾后又放松了力道,知道在这个人面前,自己将不会有任何秘密,于是垂下眼眸,轻叹道:“我……的确有事相求。”   君子游一挑眉:“说来听听。”   “我想托您……帮我查一件陈年旧案。”   又是旧案,君子游就纳了闷了,这小崽子年纪不大,能知道什么旧案,还非得彻查到底不可,究竟是什么人能让他这么在意?   他没有追问,而是等口干舌燥的萧君泽舔舔嘴唇,接着说了下去:“刑部尚书叶岚尘叶大人,他的父亲……死得蹊跷。这些年来,朝中官员缄口不提,没人愿对我讲说当年发生的事,我想,他的死一定另有隐情。”   君子游万万没有想到,这件事居然能和看上去八杆子打不着的叶岚尘扯上关系,不由得猜起这小子跟那人的关系。   他初到京城时,叶岚尘仍守着亡父的丧期,可见老叶大人是六七年前过世的,和这个小崽子能有什么……   想到这里,他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七年……当年林溪辞蛰伏七年入朝,七年后又遭桓一凌虐丢了性命,而老侯爷秦之余为他复仇的期限,恰恰也是七年,甚至君子安假死时也是七岁,桩桩件件,都只是巧合吗?   “七年……还真是个迈不过去的坎儿啊。”他喃喃念叨着,看了眼颇有些无措的萧君泽,“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要知道,翻这种案子对我可是百害而无一利,万一触犯了什么人,我自己还要搭进去一条命。”   萧君泽也是有些情急,一时慌不择言,“我知道你可以的,因为你没几年能活了,你不怕死,你根本不在乎!”   “……”君子游皱了皱眉,心道有这么说话的小崽子么,“滚蛋,没大没小的,跟谁俩呢。”   “还有,你不得不帮我。因为……缙王被扣在宫里,你若不帮我,他就会死。”   作者有话要说:算算辈分,王爷应该是太子爷的表哥,可是这孩子一看跟他就不像是一辈的,太单纯天真了。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99章 探花   说不清这小子到底是胆大还是真傻,居然敢拿萧北城来要挟君子游,怕是不知道昨夜露华宴上他们两人演的那场戏。   君子游当即一拍大腿,朝萧君泽勾勾手指,后者不明所以,怀着困惑凑了上去,谁料他迎头一巴掌打了上来,下手有些重,好在是打在了他肩头。   萧君泽被吓得一蹦,下意识想躲,又担心丢了面子,硬是愣着吃了这一下,等挨了打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如今已是当朝太子,东宫之主,被他挑衅更是丢面啊。   “你……莫不是怕查不出结果才会这般推辞,连缙王都不要了?呵,堂堂大理寺少卿,只能查些刁民伤人害命的小案子吗?”   “小子,你用不着激我,既然你求到了我头上,想来也知道我跟叶岚尘不合,凭一个缙王在你手里就想让我帮忙未免天真了些,你怕是不知道我跟他关系破裂,就差提刀互刺了吧?”   果然,萧君泽脸上浮现出怃然之色,注视君子游许久,确定他此话后面再没有转折了,叹息着起了身。   “是我不知天高地厚了,今日之事,还请不要外传,我不想叶大人因我之故受到牵连,这事本就是撕裂他的伤疤,将他血淋淋的旧伤暴露人前,我……这些年,他身子一直不好,我怕他承受不了,会……”   君子游倒是意外,没想到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居然也会有这样的玲珑心思,他开始好奇叶岚尘这个冷淡的男人跟深宫小皇子会有怎样的孽缘了。   萧君泽失魂落魄地朝外走去,突然停下脚步,猝然回头,发现他未注意到的某处似乎有个人自始至终都被他忽略了去,便是那方才给君子游止血后便在旁大吃着他那些补品的……大夫?   察觉到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落在自己身上,姜炎青举双手表示自己无辜,嘴里还嚼着半根老山参的须子,嬉皮笑脸道:“这可不是我偷听啊,根本是太子爷您非要说给我听的。”   萧君泽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望着两个骑在他头上胡作非为的老混蛋,明知不能惹出什么乱子,憋着一肚子的火发不出去,没一会儿,脸又被涨红了去。   君子游“啧”了一声,“忽蓝忽绿,忽青忽紫的,您在这儿唱戏呢?倒也不必,我只说与叶大人不合,劝你不必拿缙王来要挟我,也没说不肯帮你的忙。”   太子一听有戏,眼睛都亮了起来。   “再怎么说你都是我还没捂热的学生,宝贝着呢,你要相信自己在我心里的地位,不用非得跟别人攀比。当然,我也不强求你从心里承认我这个不着调的老家伙做你的老师,除在外人面前作戏的时候,你就算叫我夫君都成。”   萧君泽:“……”   某人二郎腿一翘,敲了敲桌面,瞥一眼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姜炎青:“当年老叶大人出事的时候,这小子还穿着开裆裤到处跑呢,他不知道的事,你多少能打探到一二吧?”   对方还没答话,萧君泽先不乐意了,“那时我已有九龄,才不至于……”   “你现在在我眼里都还是个没断奶的,不然遇事何至于唧唧歪歪地找师父。姜炎青,别吃了,我问你话呢!”   要不是没有丈长的腿,一脚踢不到那狗东西,君子游绝对要让他把方才灌进去的吃食原封不动的吐出来。   对方见他像小黑一样炸了毛也不急,慢悠悠舔了舔沾油的手指,打了个饱嗝儿,捶了捶噎住的胸口,身子微微前倾,挪了个能让他把肚子收回去的舒适姿势,笑嘻嘻地看了萧君泽一眼。   “说到老叶大人,当年那也是个传奇人物。”   瞧着萧君泽略微睁大了眼,抿唇一脸认真地听着,君子游便知,这小子对当年的事也是一无所知,却不知哪儿来的执念,非要探求个究竟。   为什么?难道会是他与叶岚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大人,你有在听吗?”   听客心不在焉,姜炎青颇有些不满,刚讲两句就不想说了,扭头又把爪子伸向了一小碗还没碰过的龟苓膏,又被那人一扇子打了回来,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讲了下去。   “刚说到哪儿了?对了,说到这老叶大人,名叫叶随风,年纪轻轻就高中三甲,与林溪辞林大人是一届的,那年他中了探花。”   不过有林溪辞这么个风华绝代,才情无双的状元郎在,即使高中探花,叶随风也是个不受关注的无名小卒,琼华宴上无人问津不说,事后还没落个一官半职,而是被送到了国子监深造。   挨过了无人问津的两年,他才被偶然见上一面的黎三思发现了才能,以推举人才为由,到羡宗那儿美言了几句,后又为他在刑部谋了个差事。   叶随风感念黎三思的知遇之恩,做事小心翼翼,从无僭越,用两年时间从司刑爬到了员外郎,就连黎三思都觉着不可思议,认为这样一个难得的人才定是前途无量,给了他多次晋升的机会。   而叶随风也很争气,在黎三思的帮助下升至门下省给事中,一度与被削职后的林溪辞平起平坐。   “当年林大人被奸人陷害,佞臣为他扣的罪名就是‘谋逆’,这事不巧牵连到曾与他走得很近的叶大人,因他之故,叶大人在天牢蹲了三年之久,放出来的时候,都被折腾得不成人样了。”   当年之事,旁人可以不知,对人心存误解,但最清楚林溪辞没有逆反之心的人就是羡宗,那人死后,羡宗对曾牵连到的无辜者也怀着一丝愧疚,便为叶随风正名洗刷了冤屈,令他官复原职。   “可当时有个人对林大人之死持怀疑态度,即使案子被人压下多年,仍借手中职权调查,将涉案者抓了个遍,严刑拷打,欲从他们口中得知隐情,人杀了不少,却一直没什么进展,以至于后来他的行为引起皇上注意,恼怒之下命他停职自省,并查封了大理寺。说到这里,你也该猜到这个人的身份了。”   司夜,又是司夜……   君子游揉着作痛的额心,实在想不通这人此前销声匿迹多年,都快让人忘了他的存在,如今却又上赶着到自己面前蹦跶,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并不是司夜真的消停了这么多年,令他过于轻敌,被打个措手不及,而是有人刻意将司夜的恶意与暗箭挡在背后,所以他才能安生如此之久,都不被剑刃所伤。   “……老侯爷?”   君子游恍然想起在秦之余对往事的叙述中,司夜存在的痕迹有被刻意删减过,从头到尾,他只在被林溪辞以及御史台压制职权与最后到侯府兴师问罪时出现过两次。   如果他有与当时身负奇功荣耀归京的秦之余针锋相对的勇气,不可能在过去数年间都只做个对林溪辞所作所为敢怒不敢言的哑巴。   秦之余隐瞒了什么,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司夜究竟有什么能耐让他忌惮到非掩盖不可的地步?   君子游想得入神,连后来姜炎青说了什么都没有注意,一直到萧君泽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才回神,“你说什么……”   “我说,叶随风是横死的。”   姜炎青把面前的盘盘碟碟都推远了些,似乎吃多了有些反胃,起身走到二人之间俯下身来,望了君子游一眼,便看向了萧君泽,与他离得很近,语气幽然,有些恐怖。   “他过世的前一天,有西域使臣进贡了一只皮毛鲜亮的九色鹿,那玩意儿,一看就是把丹青盘子打翻了扣身上才能调出的颜色,不过老黄毛子吹嘘那是祥瑞之兆,群臣逮着个屁就拍,把皇上哄得不分东南西北,说要看看谁能把这个祥瑞揣进兜儿,便张罗了一场围猎。”   京城外三百里有一处前朝时修建的皇家猎场,平日里就几个马夫在这儿精心伺候着皇上的御马,待万岁爷一时兴起,想捕猎助兴了,就提前几日派人到山里抓几只珍奇异兽往林子里一圈。   天子一来,会有专人负责用马鞭摔炮一类的东西惊吓野兽,把四条腿的都赶到皇上面前,不管骑射技术是好是坏,只要有手有脚都能满载而归。   说白了,就是一群当官的陪万岁爷找乐子,不论文武,只要是想往上爬的官员都会抓紧机会抱住皇上的大腿,只要给人哄开心了,往后就是官运亨通,恩宠不断,再不济也能劳一笔不少的赏赐,稳赚不赔。   当然,这种场合比朝堂上更能看出皇上待人的心思,就好比那被他带在身边,可以骑着御马与他一同狩猎的必定是恩宠最盛的宠臣。   而那些只能遥遥望着,说些好听的取乐于皇上的,便是改日随便屁大点事儿都要被小题大做,或进大狱,或归田园的货色。   “当时叶随风在众臣眼中不算近臣,顶多是靠着真才实干爬上高位,一个耿直又缺点心眼儿的同僚,”   说到这里,萧君泽看姜炎青的眼神就不大友善了,他瞪着眼睛剜了回去,不甘示弱。   “怎么,说错了吗?这老小子长了张笨嘴又没个聪明的脑瓜子,遇事连个弯儿都不会拐,动不动就当着百官的面指出皇上的错处,皇上他老人家不要面子的?换作是你,你会喜欢把这种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呆子留在身边吗?”   “会!他是犯颜直谏的忠臣,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姜炎青真不知这愣头小子到底是真傻还是假聪明,这种能笑掉人大牙的鬼话被他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正儿八经讲出来还真是……   不等他跟人理论,一套正骨大法把萧君泽脑子里进的水倒出来,撇去碎成渣子的豆腐脑,再给他塞回去,君子游一摆手就把他接下来的长篇大论噎了回去,出来说了句公道话。   “直谏这事可大可小,主要还是看为君者的意思,他肯听,你就是不畏生死敢于直谏的忠臣,他不肯,那你便是以下犯上的忤逆叛党,杀之也不可惜。”   说着,他又一本正经的拍了拍萧君泽的肩膀,一扫此前吊儿郎当的德行,幽黑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一点若有若无的星光在跳动。   “我希望你在接下来漫长的时间里能坚守初心,也很期待未来的你,能成就自己、我、与很多人执着一生的理想,不要让我失望。”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00章 喝茶   打发走了萧君泽,君子游与姜炎青的谈话才引入正题,他并没有深究后者对叶随风旧案了如指掌的理由,对朔北江氏而言,这帝都,乃至大渊,甚至是天下,就没有什么情报是他们打探不到的。   只是近来他遇到了太多不恰当的人与不恰当的事,萧君泽只是其中之一,一时让他无从招架,就得从长计议。   姜炎青似乎跟太子爷八字不合,见了他就来气,总是情不自禁奚落上几句,冤怨倒也谈不上,就是相互看不上眼,话没有一句不是带刺的,怼得人浑身上下都不舒坦。   “这小崽子,不知天高地厚,得亏是跟了你,换了别人可治不住他。”   君子游从软榻下捞起了胡乱转悠的“喂嘿”,抱在怀里,揉着它稀松柔软的毛,都懒得朝对方翻白眼。   “你敷衍得了那个小子,还想连我一起骗吗?我是个快死的人了,剩下的时间已经可以掰着手指头细数了,不要让我在这种小事上浪费生命。”   他的语气沉重而缓慢,证明他的确已经没什么耐心了,如果姜炎青还想留住自己的狗命,就得趁早交代了来龙去脉。   姜炎青不知露华宴当晚桓一,也便是明狱的威胁,只当他是失了耐心,稍衡量了下得失,认为还是坦白对自己更有利,也便不再与他兜圈子了。   “好吧,我承认,刚刚的确隐瞒了一部分重要的讯息,其中最为关键的就是时间点,与叶随风死时的异状。”   方才姜炎青的叙述中的确刻意模糊了时间,只道是羡宗在林溪辞死后为曾牵连的叶随风等人正名,可具体他是何时官复原职,又是陪着哪位皇上围猎却没有说明。   萧君泽毕竟还是个孩子,突然间接受太多真相未必能及时察觉到里面的坑坑洼洼,跟这群老狐狸斗心眼儿,他还是嫩了点儿。   “林大人死后的第二年,先皇从悲痛中走了出来,黎三思进言劝他翻了当年的案子,也算是还了林大人的清白,直到那个时候,叶随风才被放出来。不过他受过严刑拷打,腿伤落下了严重的残疾,在家养了三年才能回朝,身子又差又虚,也没人敢让他操劳,一直到死都是,所以他参加了围猎一直是我最想不通的。”   说着,他又咂巴咂巴嘴,“况且围猎前夜下了一宿的雨,湿气渗入骨缝,受过骨伤的人最受不了这个了,假若是你,你会忍着剧痛,担着瘫痪的风险去取悦皇上吗?”   “不会,除了王爷,还没人值得我这么拼命。等等……围猎前夜下了雨,你是如何知道的这么详细?”   “当年为叶随风诊病的姜雾寒姜大夫,是我爹。继林大人死后,又接二连三出现了丧命者,他想为枉死的黎相讨一个说法。不过他毕竟是个大夫,能查到事情少得可怜,若不是那天刚巧发生了件怪事,时隔多年他也记不起那时候的事?”   “时隔多年?你们是什么时候收到了叶大人的死讯?”   姜炎青挑了挑眉,表情有些僵硬,“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十四年后。”   君子游听他这话手一抖,盏里的茶泼出来大半,他看似平静的擦去了腿上的茶汤,思索着这几件事之间的联系,让他震惊的并不是一个大臣的死在十几年后才为人周知,而是“十四”这个年头刚好是“七”的倍数。   巧合?怕是没那么多的偶然,难不成叶随风的案子也有人在暗中操控?   “你方才说有人接二连三的丧命,除前相与叶大人外,还有什么人?”   对方眯着眼睛思索一番,摇了摇头,“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那些人与此案有关,他们死的离奇,在那之后也无人胆敢深究,我觉着甚是蹊跷才将他们一同归为了受害者,只是主观臆测罢了。”   “有一位姓宋的大人,他年纪不小了,一身老病,每天总有那么几个时辰神智不清,会说些胡话,当时皇上看他年老体衰,难以继任,念在他从前的苦劳,给了他赏赐便要他告老还乡了,结果人准备离开京城的前一天就没了,这事儿怎么也说不通吧?”   “死因呢?”   “家人说是不甚吃错了药,大夫来得晚,没救回来。这事儿就离谱,那一大把年纪,说他是天命将至蹬了腿都没人觉着奇怪,偏偏是吃错了药……什么药能直接送人一命归西啊,毒耗子的砒霜吗?眼神和脑子再怎么不好,他也不会赶在离京前把自己药死吧,怎么,舍不得皇上与一众老同僚,所以先走为敬?”   好端端的案子,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变了味,躺在君子游怀里的“喂嘿”翻了个身,朝人蹬了蹬腿,似乎也被他这骚话给逗笑了。   “如果是离京前夜自然死亡这更讲不通吧,”君子游说,“换作是我,就借口说是他要回乡了,一时高兴多吃了俩枣,不小心把自己给噎死了。”   姜炎青看着他的眼神一变,嘴角抽动着,笑得难看,“你……怎么知道在他之后,有个姓郑的宦官就是……咳!”   “宦官?”君子游心中疑惑,“宫里的太监也和这案子扯上了关系?不应当啊,太监地位低贱,还会有人在乎他们的死活,深究他们的死因吗?”   “所以说,他是宦官,不是太监。”   姜炎青斟酌了一下措辞,随手捞了把杏干,分给了君子游几颗。   “这老东西以前在二皇子宫里侍奉,把主子伺候得好不说,还很有手段,能勾住人心,以至于后来二皇子被分封临沂做了慕王还念念不忘,时常跟他有书信往来。”   “这慕王就是咱们的皇上,继位后就放这姓郑的阉人出宫去,还给了他一官半职。不过老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跟振德赌庄狼狈为奸,做了不少恶事,所以他死了是大快人心,可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也会和老宋头一样,死于非命。”   姜炎青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干燥的口舌,稍微喘了口气,又继续道:“别看老东西的东西没了,可他养了十来个小妾来侍奉他,琅华阁玩的都不见得有他野。他这人心狠手辣,为了尽兴,什么下流的手段都用,所以接到报案的时候,顺天府都觉着是他那几个小妾受不了他的虐待才齐心弄死了他,好去分他的财产各自另寻活路。”   “不过去人查了之后也没找到什么疑点,仵作判断就是他吃了枣子不慎滑入气管,咳不出也咽不下,就这么呛死了,许是什么追求刺激的野路子,也没人敢深究,就这么草草了了,毕竟他又不是第一个……”   君子游头疼欲裂,把脸埋在掌心,缓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眼里多了几道血丝,已经被这起案子折腾得晕头转向了,“难不成还有什么人也是相同的死法?”   “差不太多,不过另一个是被玩死的。就……南风阁,你家王爷的小馆,前身就是明燕楼,从前是林大人的产业,他死了之后就落到了一个姓吴的年轻官员手里,当时他也就二十来岁,算新秀了,自从接手了明燕楼,他整天泡在里面寻欢作乐,还有个见不得人的癖好,就是……嗯,你懂吧?”   姜炎青挤眉弄眼的,君子游都懒得多看他一眼,死气沉沉地应道:“不懂。”   “就是……那种癖好,喜欢被吊着打一顿,虐舒坦了再干点儿刺激事那种。这事儿当时就传的沸沸扬扬,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罢了,那段日子刚好明燕楼去了个他喜欢的类型,他便把自己和那新人关在一起七天,七天啊喂……出来的时候,他就不行了。”   这还不算完,姜炎青又凑到君子游耳边,小声强调了一下重点,“……被人活活干死的!”   这倒是有趣了,勾起了君子游的好奇心,他终于抬眼看了看姜炎青,然后不紧不慢地打了个呵欠,眼角边挂着两滴生理的泪水,问:“那把他干死的人,现在在哪儿?”   “我可记不清他埋哪儿了,不管被害人是不是自愿的,闹出人命都是事实,加害人没两天就被拖到菜市口砍了脑袋,你要是想从他那儿问出些什么,只能扎小人烧纸招魂了。”   这狗东西,嘴里就没有一句正经话。   君子游梳理了一下案情,“所以,林大人死后,叶随风并不是第一个死去的被害者,在他之前有宋、吴、郑三人身亡,死因存疑,并且是草草结案的,你怀疑他们与此也有关系。”   姜炎青点点头,“不过这只是猜测,或者说是我爹的猜测。他只是个大夫,在江氏地位不高,没法把话问到朝廷去,想深究也没那个能力,便把当时追查到的所有细节记录在了留给我的书册里,我想,他既然留下这个悬念就是想让我替他查出个结果,难得有这个安他在天之灵的机会,我自然不能放过不是?”   “见缝就钻,你是泥鳅吗……”   单凭萧君泽这小崽子的请求与姜炎青的三言两语,君子游绝对不会想深查这一桩会让自己减寿的鬼案子,他为数不多的余生浪费在这种事上简直是毫无意义,他宁可抱着美人多睡……   “等等,那小崽子今天说什么来着,我家的小美人为什么会被扣在宫里?”   “哦,你说缙王?”姜炎青不以为然,“南风阁涉-x,被仪鸾司请去喝茶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卑微王爷,在线约谈。突然有点好奇,这种百口莫辩的事王爷要怎么狡辩哈哈哈~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灌溉的1瓶营养液,感谢支持!!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感谢在2020-11-1423:25:51~2020-11-1619:16: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1章 证人   宋柏伦在世时官至中书令,算是林溪辞尊敬的前辈之一,尤其是在病后就任侍中那些日子,门下与中书二省的工作大多要靠二人对接,少不了接触。   宋大人在朝中已久,资历颇深,不似旁人那般忌惮林溪辞,也不怕与他走得太近会惹祸上身,逢年过节还会亲自去给他送些好物补身,自己也曾亲口承认过:“林大人就像老朽的儿子一样,年轻有为,命却不好,实在惹人心疼,该多给他些关怀才是。”   连他的夫人煲了补身的汤品也会多带出一份来,让府上的腿快的家丁送去,给他趁热尝个鲜。   不过这位夫人命薄,没能与宋柏伦白头到老,才过半百就得了场急病,撒手人寰,那时林溪辞还亲自为她守灵三天,后来身子支撑不住,倒在灵前才被带了回去。   宋柏伦早年丧子,后又痛失至爱,一把年纪经受不起这样的打击,也大病一场,恨不能跟夫人同去。   黎三思听闻此事登门安慰,劝他多想想林溪辞,他没了妻儿,林溪辞也没了父母,他们相互扶持,假装是对父子走下去也未尝不可,如今林在朝中受人欺凌,皇上不肯为他撑腰,总得有个人护着他,要是宋大人也去了,谁还能为他遮风挡雨呢?   宋柏伦听了黎三思的劝,为了林溪辞熬过了最艰难的坎儿,过了没几天的安生日子,长公主萧挽情便回了京,作得一发不可收拾,亲手把林溪辞送进了炼狱般的监牢。   他绞尽脑汁想救那人脱离困境,豁出老脸求了不少人,可外人不是害怕林溪辞会牵连到自己,就是从前被得罪过,巴不得他死,没有人可怜这个老父亲般孤立无援的老臣。   被逼无奈,他只得以一辈子赚得的功劳与苦劳在羡宗面前苦苦哀求,可忠良的劝谏到底还是没有高过奸佞的诡言,后来,林溪辞还是死了。   得知林溪辞的死讯,宋柏伦一蹶不振,一场大病烧坏了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哭哭笑笑,俨然成了痴人。   黎三思可怜这位孤苦无依的老臣,便以“要为林大人正名”为由,劝老者振作精神。   事实上他的话也的确激励了宋柏伦,为了林溪辞这个与他无名无实的年轻人,他拖着病体,拜访了诸如宦官郑益生、侍御史吴安一干曾与林溪辞关系甚密的官员,但他动作太大,惊动了别有居心者,没多久,皇上便“念在他年老体衰,行事不便”,请了几个好大夫,劝他在府里安养了。   “那么杀了宋大人的凶手就不会是先皇,他都已经把人软禁家中,还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没必要多此一举,就是真的看他不顺眼,非得‘咔嚓’了他,也不必先放他回乡。我总觉着,宋大人老糊涂可能是真的,在他最后的日子,一定是透露了什么不得了事情,才让一些坐不住的小贼忍不住动手。”   君子游捧着手炉,跺了跺冻僵的脚,再次扣动了一处民居的门环,“半天了也没听见动静,是不是你情报错了,人不在这儿?”   姜炎青呼出一口带着体温的气息,连吐了一长串的白雾,就着夜色看了看周围的情形,耸肩摇摇头,“我哪儿知道,我爹的手记上就写的这儿。不过他老人家都已经没了好几年了,可能这里的人也……”   话还没说完,二人都听见了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在地上一步一蹭走近的响声,不约而同闭了嘴,侧耳细听里面的动静。   能感觉到是个腿脚不便的老者,每一步都要挪动许久才能站稳,似乎是脚下绊了什么,一个趔趄撞了上来,震得把耳朵贴在门板上的君子游两耳嗡鸣,连带着头都跟着疼了起来。   他心里着急,很怕是一位独居的老人不慎在家中摔倒,万一出个好歹是要闹人命的,又不敢轻易敲门催促,怕老者一时着急,再有什么闪失,心都跟着选到了嗓子眼儿。   再之后,里面就没了声音,等半天都没反应,君子游一指门里,摆着口型无声地问:“里面是谁?”   江临渊俯下身来,在积雪上写了一字“丫”,复又抹平了去,君子游便知,他们来拜访的就是曾伺候过宋柏伦宋大人的侍女。   “算年头,她年纪应该不小了,可能是出了什么事,快,进去看看!”   君子游作势要砸门,手还没摸到门环就被人拉了去。   姜炎青一脸嫌弃地看着他,往小院矮墙上瞥了一眼,低声说道:“你这少卿怎做得一点儿常识都没有,方才里面的人倒在了门口,他若是死了,你贸然进去就是破坏了第一现场,他要是重伤或病倒,你冒冒失失还可能害人伤情、病情加重,还是让我来吧。”   为节省成本,民房的院墙通常不会修得太高,邻居路人打墙边一过,都能跟家里的人对上眼,像姜炎青这种身材高挑的人两手一撑就能轻松翻过。   他一开始没敢轻易进去,天色昏暗,只隐约瞧见个模糊的人影倒在地上,顺带着往住房里瞥了一眼,见里面还燃着光线暗淡的火烛,没照见什么可疑的人影,这才跳了进去。   他没有急于翻动地上的人,探手大概摸了一下,人是脸着地俯面倒下的,还有体温,脉搏也还跳动着,但心率非常快,他下意识朝人心口摸去,只觉指尖沾了大片粘稠的液体,闻到一股子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他心里暗叫不妙,忙把人翻了过来,顺带着拔了门闩,对门外的君子游喊道:“快去叫人,证人有危险!”   这荒山野岭的,光凭君子游两条腿出去求救,别说他这德行能不能挺到找着人,就是真的带了援兵回来,人也都凉透了。   “……”君子游抿着嘴憋了一句脏话,“你在跟我开玩笑吗?姜炎青,你自己不就是个大夫?”   “可……”姜炎青面露难色,“这是……这是个女子。”   君子游挑眉问:“所以呢?”   “她伤着了胸口。”   “嗯?”   “我摸了她,柳于情会不会……”   那人一巴掌打了他的狗脑袋,心想这狗东西的脑子到底被什么玩意儿给吃了,“人命关天的大事,你别逼我。”   姜炎青无奈,指了指屋里那昏暗的灯烛,君子游会意,上前敲了敲门,没听见响动,这才进了门。   此举只是想让某些先他们一步来此的“客人”察觉到自己的存在,为免碰个正着彼此都尴尬,便先给了人反应的余地。   他执灯而来,照明了伤处,姜炎青这才正经下来,一扯伤者的衣襟,看到了陷在伤口里不到寸长的凶刀。   “这要是捅上了心脏,咱们就不用忙活了,好在伤口不深,也没伤着要害,就是失血有点多,过后黑糖红枣得好好补补。”   姜炎青把里衬的衣摆撕成条,压在伤口替人擦拭了血迹,眼神示意君子游:“两手按在此处帮她止血,小心点。”说罢便在君子游接手之后,一把抽出了凶器。   如他所言,刀子刺得不深,刚好卡在肋骨的缝隙间,没有要了伤者的命,就是要吃几天苦头罢了。   伤者皱着眉头喊了声“疼”,君子游敷衍地安慰道:“不慌啊,姑娘放心,没事的,稍微忍着点儿,别害怕啊。”   姜炎青从随身的药瓶中取了颗止血丹,喂伤者服下,撒了些伤药便匆匆给人包扎了起来,与君子游一同把人抱进了房间,安置在床榻上,还贴心地为人合起了衣领。   直到这时,姜炎青才有幸看到了伤者的脸,发觉此人甚是年轻,估摸着才二八,还没出阁就让他们两个老男人给看光了去,以后可怎么嫁人啊?   伤者昏昏沉沉没有苏醒,姜炎青只能捧几把雪进屋融了洗去受伤的血迹,见君子游目不转睛盯着那一动不动的女子,不禁调笑道:“怎么,君大少卿想对人负责了?”   “我在想,这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份。当年案子发生的时候,她应该还没出生,莫名其妙出现在证人的旧居还受了伤,如果说她是证人的亲人,事情可就麻烦了。”   算算年纪,极有可能当年的证人已经离世,如果这样都牵连到了她的亲眷,甚至要被灭口,足以见得当年的案子……   想到这里,他越发觉着头疼,下一句话还没出口,就听一声闷响。   那受了伤的女子竟“腾”地坐起身子,似乎是受了什么刺激,回头一望目瞪口呆的两人当场尖叫出声,不顾伤口的疼,拼命往后缩去,那眼神,就好像是见了加害于她的凶手一样。   姜炎青有些茫然,心道自己是一手血不假。可那也是为救人啊,这女的怕不是受了刺激,脑子已经不大正常了,逢人就觉着见着了凶手。   然而平日最会说些温言软语来安慰女子的君子游却是不为所动,静待那歇斯底里的女子把自己惹得力尽气竭,喊不动了,不得不息声作罢。   “受了伤还这么能叫,姑娘,你真是让君某佩服。”   君子游从腰间取下他差点儿扔在了姑苏的腰牌,往桌上一搁,翘起二郎腿来,望着与他隔了一张桌子的女子,勾起了礼貌却略显冷淡的笑容。   “姑娘应该识得此物,能猜到我的身份,也就该知道我不是来害你的。你为人所害,受了不公,只有我能替你伸冤。虽然在你受伤初醒时迫你去回忆被害时的情形太过残忍,但事情发生不久,只要全力搜捕,还有抓住凶手的可能,不知姑娘可愿配合?”   女子看了看腰牌,想了想,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好,我也不勉强,就先从你的身份说起吧。”   他挤眉弄眼示意杵在门口当门神的姜炎青坐下,装模作样在屋里找了找纸笔,可惜这姑娘家贫,别说墨宝,连张完整的纸都找不出,无奈,只得靠脑子死记。   他又多嘴一句:“看来姑娘没读过书,应该不识字。”   女子又点点头,“小芊,我叫小芊,是村里长大的丫头,娘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让……不让我念书,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呢。”   “这可真是曲解了此诗的原意,那来说说你今日的遭遇吧。”   “晚……晚间刚吃过饭,在外面打水洗了碗,回来的时候,就被刺了……”   “凶手长什么样,是男是女?”   “没、没看见,他……他在我身后。”   “哦?在身后刺伤被害者的胸口,这姿势还真是奇怪呢。”   “我……”小芊面露惊慌,赶忙别开目光,不敢与君子游对视,很怕他一眼就瞧进了自己心里,“我不知道,我没看见他。”   “那你如何能确定我们二人不是加害于你的凶手呢?就这么对我们坦白了,不怕再被灭口吗?”   “你、你是大理寺的少卿,不会……不会杀我的。”   “哦?你怎知道我的身份,因为那块腰牌吗?”   小芊把头埋得更低了,点了一点,好似要钻到地缝里去,这个时候装哑巴的姜炎青坐不住了,一语道中盲点:“……你不是不识字吗?”   作者有话要说:卑微剑某人,今天被编辑提醒改文,我明明这么清水……暴风哭泣。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1-1619:16:12~2020-11-1720:18: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2章 瓷器   “别吓唬她,小芊姑娘就算不识字也知道这是大理寺的腰牌。”   君子游把腰牌握在手里,指尖摩挲着上面的纹路,蓦地拍在桌上,响动惊吓了小芊,当场就哭了出来。   可惜那人并无怜香惜玉的心思,把证明身份的宝贝玩意儿收了回来,在腰带上系着绳结,头也不抬地说道:“因为她并不是第一次见这东西,而且早早就有人把我们会到访的消息传给了她,所以你吓不着她。”   姜炎青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徘徊,想起方才救人的时候君子游就不大积极,看来是早就看出了端倪。   小芊被吓得不敢说话,除了方才那一下,君子游也没有刻意吓唬她的意思,两手交叠落在膝头,和颜悦色道:“别害怕,我知道你是鬼迷心窍,老老实实交代了,我们也不能拿一个喜欢自残自虐的小姑娘怎么样,顶多是找人来陪你聊天、疏解心结,劝你对自己好点儿。可你要是非得兜圈子不说实话,害大理寺为了你的破事浪费人力物力,你可能就要进咱们的‘雅间’养伤了。”   姜炎青被他这话唬得一愣一愣的,“雅间?你们大理寺还有这待遇?”   “是啊,安铁栏杆的,还附赠一对精致的铁手镯,用过的兄弟都说好。不过一个姑娘家,去遭罪未免太不人道,所以我还是劝你早日回头,别等到时候留了案底嫁不出去再后悔。”   “小芊姑娘,你别听他的,本朝律法规定,女子二十了还不出嫁就要被发配边疆的,那边的好男人不少,就是天冷了点儿,没啥好怕的。”   这两人白黑脸一唱一和,吓得小芊仿佛一眼看到了自己孤苦惨死的后半生,立刻扑下床来,跪在君子游身前磕头。   “我错了!大人,我不是有意要骗人的,我、我也很难,我真的……我不得不这么做啊。”   “谁,给了你什么。”   “一个……一个我也不认识的男人,他、他可以帮我……帮我把阿婆葬了。”   小芊被姜炎青扶了起来,抹着眼泪坐在君子游身边,这回倒是真情实感,收起了她蹩脚的演技。   “我小时候没爹没娘,大冬天被丢在街上等死,是阿婆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我,把我带回去养大的。阿婆是个好人,她在一位大人府上做侍女,也没有亲人,就我们两个相依为命。后来那位大人意外过世,阿婆跟我无家可归,就……就在京城外找了这处破房子住下了。”   “那位大人,可是姓宋?”   小芊点头如捣蒜,“对,就是宋大人,年纪很大了,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哭,阿婆一看他哭,就会让我去陪他,那时候我小,只知道那个爷爷喜欢说胡话,我不爱听,就总是跑掉。”   “可还记得他说过什么?”   “总会念叨一个花瓶,说冤枉的……我一直不明白花瓶有什么好冤枉的,都快忘了。”   君子游与姜炎青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恐怕宋大人所说的并不是什么花瓶,而是某种“瓷器”……比如,溪辞。   他又问:“你是如何被人找上的,对方都要你做什么?”   小芊蹭了蹭脸上的鼻涕,抽噎着哭道:“阿婆前些日子得了病,很急,没来得及救,人就没了。我们一直很穷,没钱操办后事,倾尽家产换了具薄皮棺材,却没钱给阿婆下葬,我正愁想卖……的时候,有个男人找上我,说……他能给我一笔钱,让我安葬了阿婆之后离开这里,还能帮我找个大户人家去做丫鬟,能赚钱养活自己,以后也……也能嫁个好人家。”   君子游叹着气,抬眼望着小芊,心里有些不知滋味,为了让阿婆下葬,不惜伤害自己也要拿到钱,这种做法实在是让人心疼,透着穷苦者太多的无奈,让人狠不下心来指责。   他问:“你就不怕自己下手太重,又没人来救你,会死吗?”   “不会的,那个人说过,大理寺的君少卿一定会来,只要在他来敲门的时候捅伤自己,就一定不会有问题,他身边带了大夫,我肯定不会死的。”   连姜炎青的举动都被人算计到了,对方究竟是谁,居然如此了解他行事的风格?笃定他一定会破门进去救下这个可怜的姑娘?   这其中有很多因素是无法提前预知的,比如小芊会在何时将刀子刺入胸膛,会刺在哪里,刺得多深,是否伤及要害会危及性命,以及他们入院查看的时间及方式。   环环相扣,但凡有一点出了差错,这个计划就不可能进行下去。   究竟是谁策划了这起闹剧,他又是哪里来的情报与自信……   一个个疑团冒了出来,让君子游头疼不已,他可怜巴巴地望了姜炎青一眼,“能来点水让我喘口气吗?”   对方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出门后很快便回来了,手里拎着个还在往下滴水的木桶,往桌上两只破了边的瓷碗里倒了些还挂着冰碴的井水,“没别的了,凑合喝吧,别矫情啊。”   他抿了一口,唇边被碗沿的缺口划得生疼,不过这寒凉的甘霖入口解了燥热,倒也让他清醒了些,归纳了一下方才得到的情报,又吩咐姜炎青:“让马夫到大理寺去找几个身手好的官差来保护小芊姑娘,她行事失败,对方很可能会来灭口,要提前做好准备。”   “嘶……真把大夫当管家了啊,你给不给我多结一份工钱啊?”   姜炎青嘟嘟囔囔地走了,君子游把水碗往前推了推,递到小芊面前,“你可知为何有人会承诺你这些,却只为了你演一场戏吗?”   小芊垂着眼眸,很是低落,“我当然知道,他的目的绝对不仅仅是为了这个,但是我没有办法,我走投无路了……阿婆停了太久,必须下葬了,我不想让她苦了一辈子,到最后也……我不在乎,只要能让阿婆走得风风光光,我不在乎自己会不会死。”   她这番话听得君子游心里苦涩,不知者无罪,她和王富贵老村长一样,都是被人利用了而不自知,苦衷感人,且没有伤害到什么人,不该被苛责。   他压抑着伤感问:“你阿婆过世前后,可有发生什么怪事?”   小芊摇头否认,手捂着胸口,有些吃痛,“没有,阿婆生病那天应该是吃了不新鲜的鱼,上吐下泻的,止不住,我给她喂了点热水,还不见好,就去京城找大夫了,等我带着人回来的时候,阿婆就不行了,只剩一口气了,大夫给她喂了些药也没有好转,就……”   “大夫是哪里的大夫,叫什么,长什么模样可还记得?”   稍稍回想了一下,小芊把手悬在头顶,大致比了个身高,“京城延寿堂的,有这么高,对,就和方才那位大夫差不多,得有四十多了,黑眼圈很重,脸也有点凹下去,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叫什么是不知道……哦对,他说他姓江。”   好巧不巧姜炎青回来正好听着这句,觉着这姑娘里外是在诱导人怀疑自己,一脚蹬开了门进来,脸色不大好看。   “您有事儿吗?一个时辰之前我还豁出自己的清白去救你,转头你就跟人说这话,好像我是害了你家阿婆的犯人,姑娘,说话得讲良心。”   “你激动个什么劲儿,她都说了这人得有四十来岁,怎么,你一朵娇花还比不上个老男人?”   支使着姜炎青坐下,君子游捶了捶有点压麻了的腿,两手撑着下巴,硬在这儿熬时间,“说起来,两颊凹陷,眼底乌青,这是肾虚的表现啊。我以前没少跟大夫打交道,就是那六七十岁的老头子被草药养得精神头也比我这小年轻强,道骨仙风的,可没见过这种半死不活的老僵尸。该不会是……”   姜炎青猜到他想说这大夫就是个冒充的,不管怎样都得去延寿堂问问,一直挨到大理寺的人来之前,君子游又不抱希望地问了几个问题,诸如是否还记得当年宋大人过世前后的情形,阿婆有没有提到过什么与此有关的事。   小芊的回答在君子游意料之内,那时候她太小了,主家发生什么事也不会有人刻意告诉给一个不懂事的小丫头。   不过说到怪事,她倒是记起一件:“宋大人在过世前不久发了疯,特别害怕家里的瓷器,把花瓶碗碟之类的东西全都砸碎了,就连陶器都没放过,阿婆心疼坏了,说那都是夫人以前最爱的物件,砸了太可惜了,大人却说,死人喜欢的东西,留着也没用,倒不如给活人留条生路,没多久就出事了。”   说到这儿,她又恍然想起了什么,“说起来,阿婆当时偷偷藏了个小东西,连我都打算瞒着,是被我逼问才承认的,东西就埋在我家后院那棵枯树下面了,我一直没碰过……”   估计她自己也没想到这样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能引起君子游的注意,猝然起身,破门而出。   姜炎青比她脑子好使,反应也更快,随即跟人冲了出去。   小芊家贫,小院也就巴掌大点儿个地方,几步路就到了后面,方才姜炎青还在井边打了水,一指屋后,“枯死了的老歪脖子树就在那边。”   他手刚一指,前面的君子游就停了下来,手指猝不及防戳到了那人后背,疼得他直叫唤,“这么黑的天,你别吓人啊,肾好也经不住你这么吓啊……”   不过比疼更惊悚的是,夜色掩映下,那人正前方的枯树底下,能隐约看到一个晃动的人影,正在向他们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被改文改到肾虚,工作也好忙,如果哪天突然忘记更新求不鲨呜呜呜…存稿在写收尾的部分了,感觉不是很在状态,可能要多调整几天才能恢复,先冷静几天康康。   感谢沉默寡言东方曜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打赏!!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1-1720:18:05~2020-11-1818:44: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沉默寡言东方曜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3章 少爷   姜炎青从牙缝里挤出一声脏话,“嘶……听说过有种人有特殊的怪癖,不遵礼仪,不顾名声,就喜欢把私密部位暴露出来惊吓旁人,听说这种变态没事就喜欢躲在独身姑娘家门口,见了人就开始扒裤子,当年我爹用这故事唬人的时候,隔壁的阿姊吓得几天都没敢出门,难不成这芊姑娘也招了邪?”   “招了邪还是招了贼……不是一目了然吗?”   眯眼细瞅,这不速之客手里还拎着把映着寒光的刀子,君子游颇为浮夸地惊道一声:“哟!还是个偷命的毛贼,跑这儿来挖人骨灰坛子,你真是缺了大德了。”   “少废话!东西在哪!”   此人话音是硬拗出的低沉,显得非常刻意,虽然拿着刀在威胁人,手却抖得厉害,自我安慰般的那点气势都不够壮胆的,看来是第一次作奸犯科。   君子游觉得两腿冻得有些发僵,原地跳了几步,就把对方吓得魂飞魄散,惨叫一声差点儿狗急跳墙冲过来,甚至有一个明显的迈步动作。   不过他的胆量并不足以支撑他伤人性命,到头来还是被良知给阻拦了去,脚下一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刀子也不知在混乱中掉去了哪儿,颇显落魄。   “我一直想不通,有人蛊惑小芊去死,手段却不怎么高明,到头来小芊不仅没有丧命,伤势都不怎么严重,与其说是计划不够周密才失了手,倒不如说从一开始犯人就没打算让小芊归西。这种情况,如果不是想做救美的英雄,在心仪之人面前展现自己的气概与魅力,就是小芊活着的意义大于死去。”   藏身于暗处的犯人闭口不言,呆坐在地上,听着君子游分析:“这人不止套路了小芊,还把我跟姜大夫的一举一动都算计了进去,他的目的不仅仅是一个可能会成为案情突破口的小芊,或者说,他如果想要达成这个目的,就需要我与姜大夫作为他的棋子,完成他通往获得情报那至关重要的一步。”   犯人直吞唾沫,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身下直窜天灵盖,不自觉地往后蹭了蹭。   “我一直想不通犯人的目的,总觉着这样的做法会暴露自身,得不偿失,直到方才小芊回忆起了往事,说出了藏有证物的地点。对小芊而言,一个陌生人突然打探十几年前的事实在可疑,即使能够提供给她当前最需要的帮助,她也未必能放下戒心,说出所有的秘密,一旦她有所保留,对你们而言就是不可逆的损失。”   最后,君子游说出了结论:“所以,你并不是真的想让小芊死于‘自杀’,而是要借大理寺这把刀,撬开这个姑娘的嘴,我没说错吧?慕容皓。”   他一语道破此人的身份,比起被戳穿的本人,反倒是姜炎青更为震惊,端了烛火照亮不速之客的脸,心都跟着颤了一颤。   要不是君子游说了这人是慕容皓,从他的五官轮廓能依稀辨出从前那个纨绔傻子的模样,单把这人拎到他面前,他都未必能认得出来。   “眼袋下垂,眼圈发黑,两颊凹陷,不人不鬼。慕容庄主怎成了这副德行?”   天地良心,姜炎青这话绝对没有贬低之意,可听在人耳里,就是不大顺当。   慕容皓冷笑着回敬:“那不该问我,该问你的君少卿、君太傅啊,要不是他,我会落得这般田地?”   “你自作孽不可活,往谁头上扣屎盆子呢?”   “你这么说也没错,这孽是从我家老爷子那辈造下的,我只是顺着他的路走了几步,哪成想绊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那也没办法,只能认栽。可我因他君子游散尽家财,声名一落千丈,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我恨他也是无可厚非吧。”   他身上似乎还带着些纨绔子弟的傲气,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的冰雪,走近几步,隔着姜炎青看向了君子游。   “我承认,拿钱让那小丫头卖命的人是我,但你说的也不全对,我并不觉着大理寺真能从那小丫头嘴里撬出什么,而是把希望寄托在了你君子游身上。”   君子游眯了眯眼,象征性地给了他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回应,“那我还真是谢谢你了,少爷。”   说完,院外就传来了响动,马夫找来的大理寺官差都已赶到,临走前,君子游吹了吹垂在面前的额发,漫不经心对慕容皓说道:“小芊自残伤的是自己,没危害到旁人与社会安全,无罪无过,只是对不起生她的父母与养她的阿婆。而你,慕容皓,威逼利诱,唆使无辜少女自杀,后半辈子的饭都有着落了,就别折腾了。作为久别重逢的贺礼,我送你一对银镯银链,戴上了,就取不下来了。”   眼看他转身要走,慕容皓情急之下朝他的背影吼道:“我可以给你想要的情报,我可以戴罪立功,我可以做污点证人!”   “你可以个屁,别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你以为自己算什么东西?一个连给幕后黑手提鞋都不配的小喽啰,还当自己有能耐炸了贼窝,你光是小心自己的狗命,别‘暴病’死在牢里就要竭尽全力了,还想着卖主求生?我告诉你,没有你,我照样能顺着蛛丝找到盘丝洞,一把火烧了那八条腿的妖怪。滚开。”   君子游没有顾及他从前把这位恶事做绝的少爷坑得倾家荡产的“情分”,十分嫌弃地躲开了慕容皓伸过来抓他脚踝的手,脚尖点地蹦跶着走了。   姜炎青跟在他身后,总觉着这家伙对慕容皓的处置太轻描淡写了,不符合他行事的风格,他这正义感极强,能把大渊律法倒背如流的“小狄公”,怎么可能就这么放过这个纯种的混蛋?   他的困惑被君子游尽收眼底,上了车,后者便迫不及待的凑到暖炉边,一边烤着冻僵了的手脚,一边慢悠悠地解释。   “慕容皓从小被娇生惯养,老庄主就他一个宝贝儿子,肯定是宠得不成样子,像他这种随手掷千金阔少表现欲都极强,你死乞白赖地求他,凶神恶煞地恐吓他,都打不动他的铁石心肠,可要是反过来,堵住他的嘴,不让他吱声,逼他把还没吐出来的东西强行咽回去,他反而耐不住寂寞,会上赶着求你让他说完话,一旦开了口,就会滔滔不绝把肚里的东西倒干净,想让他闭嘴都不行。”   姜炎青真琢磨不透,萧北城到底怎么受得了他这个火眼金睛又能作的猴子,跟他在一起过日子得有多累……   不过他这话倒是没有说错,回去以后他便安排一个有经验的老官差去提审了慕容皓,这小子果然如他所说,一旦交代起来就是没完没了,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给抖了个干净,就差亲口承认他爹和他自个儿是王八蛋了。   “慕容皓交代,千金利诱小芊自杀的的确是他,可那并不是他自己的意思。他就是个把家底败光了的少爷,落魄至此,连自己明天吃什么都不知道,可没有闲钱去成全小芊的愿望,他自己也是为了赚钱,迫不得已做了这事,对幕后的黑手以及组织一无所知,只知道是跟‘妙法’有关。”   “我也没指望这孙子能吐出什么,他就不是个能成事的料,对方不过是想借他的身份与对老侯爷的恨意行事罢了。当年振德赌庄出了事,西南商行却未受牵连,可见老侯爷也做了次断尾求生的壁虎,他心里不可能不怨恨。”   君子游颇感无趣,多想慕容皓那狗东西都觉着浪费时间,“除宋大人之外的两位大人可还有什么遗眷?”   “郑益生养了十几个姨太太,名义上说是‘妾’,其实开的整个一琅华阁,他自己没本事快活,就想了挺多阴招损招来折磨人,这帮姑娘都把他恨透了。他一死,被顺天府排除了杀人嫌疑之后就各自飞了,有隐姓埋名另找人嫁了的,也有拿着郑的遗产自己开了花楼的,人分得比较散,找起来不大容易。”   他就纳了闷了,李炅也好,郑益生也罢,这些太监有一个算一个,老宝贝都没了还痴心妄想是什么兴趣?   “吴凡呢?”   “他是新秀,刚入朝的几年不便张扬,再加上他喜欢男人,又有那种特殊的癖好,一直没有娶亲。他出事之后,有个户部侍郎叫吴言站出来非要明燕楼给个说法,逼着顺天府斩了害死吴凡的新倌。那会儿谭大人看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只觉着两人都姓吴,许是有什么亲缘,往下一查果然,这吴凡就是吴言大人同父异母的弟弟,只不过庶出的,又有些见不得人的事,家里跟他断了关系,吴言也很少有联系,直到弟弟死了才出面讨说法。”   “这位吴言大人可还在朝中?”   “不在了,当年的事让吴家丢尽了脸,他自己丟不起这人,自己辞官带着老母回乡了,都好多年的事了,我今天还打听了一下,人是在临沂,过去一趟不容易,你要去问问吗?”   君子游摇摇头,让丫鬟送了新官服来,人模狗样地套上了,对着镜子照了又照,仿佛又找回了三年前初为大理寺少卿,三把火烧起来的感觉。   “请江临渊找几个靠谱腿快的官差去问问就行了,我觉着从那儿问不出什么,毕竟真正有所知的嘴不长在外面,而是……”   说到这里他刻意留了个悬念,急得姜炎青抓心挠肝,心道自家的老爷子惦记这事惦记了一辈子,到最后都没求出个真相,现在就差临门一脚了,他又开始卖关子。   “在哪儿?你倒是说话啊,祖宗喂……”   “在郑宦官生前待得最多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工作太忙人都傻了…可能会有一些小bug,之后会稍稍修改,请大家见谅!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灌溉的1瓶营养液,感谢支持!!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1-1818:44:33~2020-11-1919:08: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4章 倔驴   “有施虐欲的太监,和有受虐欲的官员,除了那个把他当作死去的儿子疼爱,并寄托了真情实感的宋大人,林大人身边好像还真没遇上几个好人,命也不大好……不过有一说一,我倒是觉着郑吴二人挺般配的,他俩能各取所需,当年怎么就没凑一起去呢?”   “再放屁,你就给我滚回去喂猫。”   姜炎青这张嘴也不知是什么做的,一路上都在絮叨,连口气都不用喘的,扰得君子游头疼欲裂,真想把他那两片嘴皮子给缝上……   不过这家伙也不全是在扯闲淡,说到当年的事,倒也能有理有据讲出个一二三来。   “虽说郑益生这老家伙不是个好东西,可他当年在宫里的权势也不小,不能与桓一抗衡,却也能在某些方面限制他的举动,好比后宫就是块东西厂的手够不着的一块净土,皇上不像先皇那样不近美色,男人嘛,枕边风总还是听些的,所以郑益生能做的事未必比桓一少。”   “昨天在小芊家的后院可找到了什么?”   “哦,是挖出来了点儿东西,不过嫌晦气,就没给你送去。如你所说,那树底下埋的就是个瓷坛子,里面装的可能是骨灰。也许小芊的阿婆也有什么重要的人在宋大人过世前后丢了命,尸骨无存,她就自作主张给人埋了,毕竟埋一个瓷坛可比置办寿材下葬要来得省事得多……我说你这家伙的嘴跟开了光似的,以后少说点鬼话行不行,那几个官差挖的时候都觉着瘆人,还是有点恐怖的。”   听他这话,君子游猝然停步,跟在他身后的姜炎青好险扑在他身上,把他撞一个趔趄,“你这个人能不能……”   “骨灰坛?我问你,宋大人埋哪儿了?”   “宋……你在说什么?人死了当然是魂归故里,肯定有人会把他送回去的啊。”   “这种毫无根据的肯定一点意义都没有,既然现在无法确认宋大人葬于何处,无从得知他究竟是否入葬,那树下埋的人就有可能是他。我一直想不通,他为何要在死前砸碎家中所有的瓷器,独独留了一个被小芊阿婆带走的漏网之鱼,你觉得这是巧合吗?”   “嗐,许是老糊涂了呗,人上了年纪就跟小孩似的,我爹临走前也有一段日子神智不清,只不过他对砸钱听响这种事没啥兴趣,他就喜欢……就喜欢……”   想到这里,姜炎青终于说不出话了,脸色青了下来,舔舔微微发干的唇,眼中透出一丝复杂的神情,“他喜欢……撕纸。”   “……”君子游眸色一沉,“撕什么?”   “撕书……我家那一仓库的藏书,全、全都……就剩些零零散散的破书页子了。”   “老姜大夫从前也与林大人交往甚密,前相过世后他调查过这几起案子之间的联系,或许并非一无所获,只是不便告诉你。你现在就回去翻翻令尊的遗物,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线索,如果他是把东西留给你的,那么,一定只有你能看懂他的藏在时间里的秘密。”   就如同,君思归为他留下的一个个疑团。   姜炎青点点头,转身就回了家,君子游目送他走远,抬眼看了看两侧高立的红墙,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然后缓缓抬步,走向了宫城里最肮脏破败的一隅。   辛者库,一旦踏入,此生再难有翻身之日,至死,都是最低微下贱的奴才。   君子游来的时候,这里的宫人都去忙各自的活计了,昨夜又下了场雪,为防贵人们不慎跌了跟头,各宫与过道的雪都要有人清扫,唯一留下便是在角落里刷着恭桶的老太监。   老太监察觉到他的靠近,并没有感到意外,甚至头都没抬,就低着眉眼朝人一点头,手里的活也没停,甚至搅得更起劲儿了,就想把人恶心走似的。   “您来错地方了,这里太脏,从刚才那个门出去一直往东走就到您该去的地儿了。”   “看来你很了解我,素昧平生,居然都知道我要去哪儿。”   “君少卿,得了圣宠,做了太子太傅,该去的地方,可不就只有东宫了?”   “没想到辛者库的消息也这么灵通,可我偏不,我就要来这儿,来这儿找你。”   “是吗,那我有什么能为大人效劳的吗?”   老太监在脏兮兮的衣服上蹭了蹭手,起身望着君子游。   这人长得不高,也一把岁数了,双眼浑浊,视力怕是不怎么好,能看见人影都算是不错了,脸上的皱纹很深,皮肤也晒得很黑,看来在这个鬼地方过的苦日子可不止一两天。   君子游端出礼貌的笑容,“冒昧……可能也不是很冒昧,你方才偷听到我与人的交谈,能否请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呢?别装蒜,方才我闻着味了,一墙之隔外就是你路过。”   老太监听他这话便笑了,肮脏并且散发着异味的两手摊到君子游面前,一脸的无所谓。   “耳朵听见了,您就割了我的耳朵,嘴巴可能说出去,您就切了我的舌头,如果怕我还会写字,那把我两手剁了也成……但是脑子记住了,这可抠不出来了,要不,把我的脑袋也砍了吧。”   “像你这种刺头,大理寺肯定拿你没办法,不怕死甚至还有点儿想死,用正常的法子绝对问不出东西,所以咱们这些正经当差的最怕的就是遇上你这种不要命的,牙关一咬就是不吐,没辙。只有慎刑司的手段才能让一心求死的人屈服,因为世上有些事情,是比死更可怕、更绝望的。”   老太监不怕他的恐吓,挠挠鬓边花白的头发,一脸的不在乎,简直是死猪不怕开水烫,“那又怎么样呢?”   “你这厌世情节谈不起生死,忍辱负重活到现在不会是为了借人之手杀死自己,让我猜猜,你一定是在等什么人,见着了,也便心满意足,死而无憾了,对吧?”   说着,君子游拍了拍手,“看起来,那个人就是我呢。”   老太监退后一步,眼中的光彩黯淡下去,似乎因为没能骗到对方而感到失落,不过这样的结局也是意料之中,对他而言并不意外。   “你跟你爹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脑子好使,性子也不差,就是有时候太偏执,那不是好事,可别学他。他要是还活着,肯定也不想你被牵扯到当年的破事里,最后那段日子,他最常念叨的话就是死他一个就够了,你说你,何苦呢。”   “即使血脉相连,即使身体发肤皆是传承于他,我也从未感觉自己与他有什么实质性的关联,直到你方才说了这话,我才愿意承认他真是我爹。因为我也觉着,死我一个就够了。”   老太监的眼睛睁大了些,复又闭了起来,好似最后一点火光也被熄灭了,心也随之死了。   片刻之后,他听到一阵窸窣声响,出于好奇还是睁一丝缝隙,只见君子游的手摊开在他面前,掌中还握着什么。   他眼神不好,费了好半天才看清,那是一个只有拇指那般长的小沙漏。   里面的沙粒较粗,流沙的过处却很细,得眯紧了眼去看才能注意到时间的流动。   老太监舔了舔嘴唇,说不出话来。他已经猜到了君子游此举的意思,只是不愿去相信罢了。   “老前辈,我的时间不多了,这沙漏每流尽一次,就过去了一天,我只剩下二十多个日夜去找出当年的真相了,我不想抱憾而死。”   老太监一口唾沫咽了下去,很快意识到他这话所指何意,慌慌张张伸出手来,想挽起君子游的袖子,触碰他的身体,可他看见自己脏兮兮的双手,还是犹豫了。   君子游闭目叹息,将袖口卷至上臂,露出了他手臂内侧被毒物染黑的血管,并扯开了领口,让对方看到了他颈窝锁骨一带类似的痕迹。   他说:“沙漏转动第二十八次的时候,我就会死。一个命不久矣的废人,是死不足惜,可我得在活着的时候,让我在意的人活下来。再贪婪的人都会有无私的一面,当年你成全了林……我父亲,如今可以成全我吗?”   老太监的眼睛有些泛红,血丝一根根绞了上来,他知道……他明知道那不可能的。   “你……想知道什么?”   “所有。”   老太监揉揉眼睛,将泪水藏在脏污的指间,道了一声“请稍等”,便回了简陋的下房。   许是君子游对自己欺骗了老人家感到了一丝内疚,他忙将衣领合了起来,盖住脖子上的印子。   他承认,胳膊上的痕迹是真的,但脖子却是假的,如果真的严重到了这个地步,他连喘气都是难事,哪还能像现在这样四处蹦跶?   老太监回房洗干净了手,换了件整洁无异味的旧衣,这才蹒跚着走到君子游身前,掀起下摆,给他跪了下来。   君子游还没被人行过这种大礼,有些慌张,想把人扶起来,对方却先他一步,俯首磕了头。   “我是个奴才,这一辈子被人欺侮,跪了无数达官显贵,可只有林大人一人是我心甘情愿跪的。他走的时候,我对着天牢的方向给他跪了三天,皇上不准宫人祭奠,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远远陪着他,给他守灵了。生前,他不让我跪,死后,就算跪了,他也瞧不着了,算是我一点私心,跪了你,我也算是把他的恩情报答在你们父子身上了,你就别再推辞了。”   “可我受不起……”   “不,我说你受得起,你就是受得起。”老太监卯起倔劲儿,瞪着眼睛瞅他,“你要是不肯,我就什么都不说了,你还是杀了我,让我带着秘密到地下去跪林大人吧!”   怎么撞上了这么头老倔驴……   君子游心想,他只能妥协了。   作者有话要说:连蒙带骗,演技爆棚,点名批评少卿大人。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灌溉的1瓶营养液,感谢支持!!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1-1919:08:38~2020-11-2018:36: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5章 灭门   “我本叫丁生,刚入宫那会儿就改了名,别人都叫我小生子。做太监的都是走投无路,不然谁家生了男丁不传宗接代,舍得扔出去做不男不女的鬼啊,所以刚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是到这辛者库做事,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吃不饱睡不够,很多人都落了病,没多久就死了,能留下来的都是有些心机,会使套路的,得个机会就攀个主子,命好的话能到死都风风光光。”   小生子没什么野心,他的愿望很简单,就是吃饱、穿暖、活着,卑微而可怜。   他知道长久在辛者库干下去必死无疑,所以他趁着一次给御花园填土的机会,接近了当时最得宠的妃子,那个女人,就是悦妃。   然而悦妃只是慕王拉拢皇上的工具,脑子又不大聪明,倔强倨傲又不肯听劝,以至于每次跌得鼻青脸肿都要哭闹一番,属实让人心烦。   她不遗余力地作死,长此以往,必会牵连手下的人,就在小生子的心思最动摇,最想离开悦妃的时候,一个人出现了。   “那个人就是林大人。他知道我很害怕,而且,我想活着,所以他帮了我。”   “代价呢?出卖悦妃?”   丁生摇头道:“不,他不是那么卑劣的人,他只是不想牵连我们罢了。”   “你答应了,在那之后甚至也为他所用了。”   面对君子游的猜测,丁生再次摇头,“不,出了悦妃的事以后,他担心我们被牵连,托了总管把那时伺候悦妃娘娘的人都安排到别处去做事了,当时我糊里糊涂就……就进了东厂,上面的人让我去监视林大人,我就……我那时年轻,鬼迷心窍,只想活下去,根本不管别人的死活,上面把我安插在御书房做事,我经常能够看到他。”   老太监没读过书,故事讲起来有些语无伦次。   他揉了揉酸涩的眼,似乎当年的事已经记不大清了,而望着君子游那张与他父亲极其相似的脸,从前林溪辞的一举一动又都浮上了心头。   他说:“宋大人是我杀的,你杀了我吧,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君子游有些无奈,“别总把杀不杀、死不死的挂在嘴边,你的生死不应由我决定,况且我父亲让你活了下来,你就这样回报他吗?”   他注意到了丁生方才话里的细节,“你说你为东厂做过事,当时是谁命你接近他的?”   “我每天按时向接头的人报告林大人的一举一动,我一直以为,他们肯定会有一天让我下毒杀了他,可是没有……只是监视,在后来那段日子变本加厉,我甚至得贴在窗边,去听先皇和大人……连次数都要如实上禀,记录林大人的身子状况,还要偷他每天的药渣。林大人很聪明的,没多久就察觉到我的小动作,但他并没有声张,而是在我给他送药的时候问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丁生缓了口气,回忆这段过往,对他而言也是痛不欲生的撕裂,“他发现我背叛了他,可他没有苛责我,他没有强求我继续为他做事,或是干脆杀了我,要求也很简单……就仅仅是,仅仅是在那些报告上动手脚。”   君子游当然不会认为他那老谋深算的父亲能有救人的好心,只不过是反向利用了一把双刃刀,甚至从一开始,丁生的倒戈就在他的算计内,只不过这个老太监还被迷在局里,一辈子都没想透其中的玄机。   他突然可怜起这个苦命人来,不忍问下去了,但丁生显然还没有讲完他的故事,回想了一会儿,继续说道:“那个时候,宋大人一直在宫外东奔西走,求人救林大人,迫不得已,他找到了厂公,不知用什么交换了林大人三个月的命。他想着能争取一天是一天,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不想放弃,可没多久他突然撤了手。”   “他收手不再救人并没有妨碍到你,反之,他纠缠不休才会让你感到为难,你并没有理由杀害他,所以在这之间,发生了什么?”   “你脑子果然好使,对,的确是发生了一件事。林大人入狱后,我感到自责和愧疚,那是我第一次害人,我良心不安,所以我偷偷去见了林大人,他刚是受刑之后,奄奄一息地躺着,我给他喂了些水,他睁开眼睛,对我道了谢,还说对不起,让我为难了。”   君子游总算是知道他哥哥在人前会来事那一套是跟谁学的了……原来这也是祖传的?   “我不敢受,也很害怕,怕他死了之后怨恨我,做了鬼也不放过我,所以我求他别、别来找我,他说不会,以前受我照顾,感谢还来不及,不会恨我。”   “他还说,之前他害怕我被卷进这些事会受牵连,担心我的家人会被害,所以先一步把他们送走了,还嘱咐我有空一定要回家看看,我的老母亲生了病,治了许久都不见好,可能见一面少一面了。”   “我半信半疑,总觉着不会有人对我这么好,就向上面告假,去了他说的地方看了,发现我的家人的确在那里被安置了一阵子,可没多久就……就……”   谈及伤心之处,丁生泣不成声。   君子游于心不忍,抵了帕子过去安慰了他几句,也许老太监嫌自己太脏,没有接过来,只用粗步的袖子蹭了一把鼻涕眼泪。   “我问了附近的村民,他们说丁家的老太和姑娘是被一个有权有势的大人物接来避难的,才住了几个月就被仇家找上门了,母女两个死的很惨,身首异处,连个全尸都没留下,没人管啊,还是好心的村民帮着收敛了尸首,给埋了……那正好是林大人入狱到死的时候,他没法再保护我的老娘和妹妹了,所以……”   君子游并不认为他那位活在旁人回忆里,阴险狡诈的亲生父亲会有这种安置旁人亲眷的好心,他的一切行为都具有很强的目的性,只有这样做能为他带来收益,他才会费心一试。   那么在他的计划里,丁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   难道就是为了借他之手除去宋柏伦?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与宋大人的关系绝对不如传闻中那般亲如父子。   林溪辞就像个精打细算的商人,除了感情之外,从不会有任何多余的举动,那么宋柏伦能给他带来什么?   君子游脑中的某根弦陡然紧绷,疼得他瞪大双眼,身子也跟着僵直起来。   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他认为林溪辞并不需要任何多余的情感,在精神上,他有可以依赖的定安侯秦之余,对于素未谋面的父亲与出生后不久就丧了命的母亲没有什么概念,自然也不需要与外人逢场作戏,大肆宣扬他们可笑的虚伪父子情。   可宋柏伦不同,这个老来得子又丧子的可怜男人渴望着将他一腔无处释放的慈父情感倾注给什么人,那么有着不幸身世的林溪辞就是最好的人选。   如果说他能给林溪辞带来什么,那应该就是……利用职权之便,将中书省的机密政务违规透露给林溪辞。   在此之前,身为御史大夫的林溪辞被皇权架空,后来到了门下省也不过是个空有虚名的闲职,甚至受人欺凌,他的自由都被大大限制,更别提随心所欲的做些什么。   如果他需要一个靠山能为他提供帮助,那么德高望重的宋柏伦就是他的踏板。   君子游问:“你为何会杀宋大人?”   “因为他害死了我全家!”   “谁告诉你的。”   “我自己查到的!”   “证据呢?”   丁生咬牙切齿,拳头捏得咯吱作响,通红着一双眼,便好似要将人生吞活剥了的野兽。   “杀人现场遗落了一串流苏,那是宋柏伦的夫人生前亲手给他打的,他一直很珍惜,走哪儿都要戴着。而且我在宋府,也看见了我妹妹的耳环,咱家穷,没钱买金银配饰,那是我入宫前找铁匠打的,不值钱,可我不可能认错!”   “原来如此,双重证据让你确信人是宋柏伦所杀,那我问你,宋柏伦当时不说耄耋也有七十了,一把年纪,自己走路都一步三晃,至于杀个人非得亲自上门吗?他家大业大,是雇不起杀手吗?”   丁生瞪着他说不出话,过去几十年他一直把宋柏伦当作灭门凶手,已经根深蒂固,不可能被这个年轻人三言两语轻易拔除,就是君子游摆明道理也不肯相信,依旧固执地认为就是宋柏伦杀了自己的亲人。   “况且你也说了,那耳环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况且就算是真金白银,在宋柏伦眼里也未必算什么好东西,非得带回家纪念一下晚年杀的人不成?”   “我……”   “你当天为何会到宋府去,是在何处发现了东西?”   丁生咽了口唾沫,垂下眼睛,苍老的脸上写满了失落与绝望。   “我查到这事之后回了东厂,向上面说了我家被灭门,还有怀疑是宋柏伦作案的事,上面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扮作送菜的杂役到宋府去调查,我在后门门口的泥地里找到了那个耳环,所以杀了我家人的一定是宋柏伦!”   君子游叹了口气,“你动脑子想想,宋柏伦回他自己的家用得着走后门吗?就算真走了后门,东西掉在你最容易发现的地方,就一点都没有引起怀疑吗?你一直说上面上面,上面的人到底是谁,能不能说出个名字!”   听了他的质问,丁生恨不能钻到地缝里去,垂头丧气地吐出了一个君子游早有预料,却还是难免为之一震的人名:“司夜。”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熟悉的万更,要下单肾宝片了…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灌溉的1瓶营养液,感谢支持!!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1-2018:36:17~2020-11-2101:12: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6章 皇后   “这个老家伙作为司夜的眼线被安插进东厂,几年间一直为那只不打鸣的公鸡做事,到头来却是做了林大人杀人的刀,好家伙,一个比一个玩得精。不过我很好奇,林大人在朝中这些年,同僚不敢轻信,身边总还是能有信得过的人吧,想除掉宋柏伦是轻而易举,何至于非得借丁生的手呢?”   姜炎青把药油滴在掌心,捂热后敷上君子游微微发紫的双腿,为他按摩已经冻得不会打弯的膝盖。   那人靠在床边是一副百无聊赖的神情,听见外面的更鼓响了,便将立在床头的沙漏倒扣过来,转过头来,合上了眼。   “杀人不用刀……或者不用自己的刀,往好听了说是不想牵连到自己的人,说白了就是不想让这事出任何纰漏,这足以证明在他心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信任,毕竟用自己的人靠得是恩情,拔别的刀靠得却是仇怨。你记住,这个世上,仇恨永远比恩德来得深刻,是最不容易被背叛的东西。”   说到这里,他握起沙漏,又喃喃强调了一遍:“所有的人都可能背叛你,只有你的仇人不会,他是对你最忠诚的人。”   说完他便昏睡过去,手里的东西滑落,差点儿落在地上砸破了去。   姜炎青接住沙漏,再次放在床头,看着流沙缓慢的流速,很想再问问他是否有了头绪。   可看着那人憔悴而消瘦的脸,他却不忍追问了。   “辛苦了,我家老爷子的遗愿有你帮忙,多谢……”   在外冻了一天,君子游的身子明显虚了许多,背后还没好利索的烧伤又化了脓,姜炎青床前床后照料着,片刻也不敢怠慢,生怕他哪下遭不住,一个眨眼,人就没了。   君子游知道,自己还没到该死的时候,不能就这么便宜了那些觊觎他性命的狗东西,不顾死活地爬了起来,坚持要再入宫询问。   姜炎青哪舍得让他拼命,劝他少安毋躁,可把事交由江临渊代办,才刚说完这话,门外便走进一人,这次倒是穿得低调,收起了之前那套光彩耀人的蟒袍,只披了件玄色的大氅,正是萧君泽。   太子爷正当少年,火气壮,进了门便把大氅脱了下来,掌心还流着汗,见君子游盖了三四层被子,人都快贴在炭火盆上了还在瑟瑟发抖,便把还没放下的大氅一并盖在了他身上。   他低头唤了声“老师”,虽然别扭,却比上次少了些不情愿,“您想查案子,我能帮您,您别太拼命了,看着怪让人心疼的。”   “哟,小崽子还知道疼人?”君子游就像是见了母猪上树一样,诧异得很。   “我不疼,我哪儿敢,要是缙王知道他吃牢饭的时候你在外面吃苦,会想剥了我的皮的。”   君子游眸子一黯,还真把嫌弃和抵触表现出了八分像,乍一看就像他真的不想得到那人消息似的,实则就属他最上心。   “少废话,你今儿可不像是来求学的,又憋着什么坏呢?”   “老师,您说的也太难听了,您费心查这案子也是为我,我总不能甩手干等着。需要我做什么您尽管吩咐,只要能……”   “成,我不跟你客气,能给我找几个年轻好看的男孩来暖床吗?有点冷。”   这态度明摆着就是在说:大人做事,小孩子别插嘴。   萧君泽听着不服,辩道:“我真的可以,那老太监一定没和你说过,当时夹在他与司夜之间来回传话的就是郑益生,后来他冲动之下在皇上赐给宋柏伦的参汤里下了毒,郑益生怕有人查出真相之后找他寻仇,就把他打发去了辛者库,时间一长连郑自己都忘了有这么个人,所以他根本是……”   “等等,你说什么?”   萧君泽回忆了一下方才自己的话,“郑益生怕有人找他寻仇……”   “不,上一句。”   “他在皇上赐给宋柏伦的参汤里下毒。”   君子游静静看着这个反应奇慢的少年,坐起身来,往萧君泽那边凑了凑,直勾勾的眼神让对方心里直发毛。   他问:“你爹有喜欢给人送汤的习惯吗?”   “父皇……父皇不爱喝汤,尤其讨厌参汤,说有一股子土腥味,煞口得很,看着别人喝都犯恶心。如果提早知道父皇要到宫里用膳,我母妃一定会让人提前撤下这道汤品,改换清甜的燕窝羹。父皇要不是诚心给人添堵,应该不会……”   “那可就奇了怪了,让你手底下的人查查,事发前后太医院的参种是否有对不上账的情况,我就不信了,这一根老萝卜还能凭空出来不成?”   萧君泽立刻派人着手查了,底下的人给东宫办事尽心,很快就送回了消息,“殿下,在宋大人过世的三年之前,宫里的确少了根贡参,不过东西不是从太医院丟的,而是贵妃娘娘宫里。”   “言贵妃?”君子游已经不大记得宫里的贵人了,还是别人提起了才想起这位富有学识涵养,喜怒不形于色,在气势上却能压人一头的娘娘。   当年渊帝即位,她应是从慕王府跟到宫里为数不多的几个老人,因此不难理解东西为什么是从她宫里丟的。只是这事再次扯上了后宫,不免让人头疼。   他能感觉到冥冥之中,有一只无形的手拉扯着他,死去已久的宋柏伦也好,被蒙在鼓里的丁生也罢,都不过是引导他走向真相的棋子。   而今离真相越来越近,他却愈发胆怯,在即将迈出关键一步的时候,犹豫了。   “言娘娘虽然性子冷淡了些,可她做事还是很有分寸的,当年的事,我去找她问问,她应该不会……”   “不必,你这个小崽子,东宫的床还没睡热乎呢,别跟着瞎搅和。除了言贵妃,宫里资历长,从在王府时就陪着皇上的妃嫔还有哪几位?   萧君泽想了一想,“言娘娘是跟着父皇时间最久的,其次便是瑾妃娘娘和我母妃,瑾妃娘娘是皇兄的养母,没有争强好胜的心思,所以皇兄也秉行中庸之道,凡事没有个必夺第一的心思,父皇经常因此斥责她,不过听得久了,大家也就都习惯了。”   “养母?那大皇子的生母是……”   提到皇兄的身世,萧君泽深感无奈,叹着气摇着头,“是孝懿皇后。听说孝懿皇后身子一直不大好,生皇兄的时候坏了元气,没多久就过世了,父皇心疼孝懿皇后,也可怜长子一生下来就没了母亲,便命瑾妃娘娘抚养皇兄,当年王府里还传出过流言,说她就是自己生不出孩子,才想害……”   “可那都是空穴来风,毕竟瑾妃娘娘一直不喜争抢,不大可能为了这个去害人,大家都是知道的,所以没多久,谣言也便不攻自破了。”   “不可能凭空出现这个说法,孝懿皇后的死因是有什么疑点吗?”   萧君泽非常坚定地摇了摇头,对当年的事深信不疑,全然没想起自己还是个孩子,那时候还没投胎呢,所有的了解都是道听途说,并非亲眼所见。   姜炎青摸着下巴,苦苦思索着与这事有关的细节,从模糊的记忆角落里搜出了一块细成渣儿的碎片。   “在大皇子还没出生那会儿似乎有个说法是,慕王妃所怀子嗣是天煞孤星,生来就会克死父母,重瞳八彩,将成皇位最大的威胁。”   “这荒谬之词,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宫里,并且不是说给皇上,而是给先皇的。说到‘天煞孤星’这种说法,除了钦天监,也没谁能胡说八道了吧?”   君子游与他目光相触的一刻,他能感受到对方心情的复杂。   有传说林溪辞在世时也是得了钦天监的指点,知道自己将有两个子嗣,才提前谋划了他死后的一切,如今看来这并不是谣传,至少是有根据的。   “钦天监,莫文成……炎青,去查查那位老先生身在何处。”   他称呼的变化让姜炎青一愣,这足以证明在他心中,自己再不单单是一个为他疗病诊疾的大夫,这是多么令人欣喜的事!   看着这家伙喜形于色,还是蹦蹦跳跳出去的,萧君泽一摸脑袋,心里琢磨:“这家伙,到底有什么好高兴的……”   “你继续说孝懿皇后的事,想起什么事都可以说,多小的细节都行。”   “孝懿皇后薨时很年轻,那时候还在王府,只有慕王妃的名分,她生前与父皇一直相敬如宾,父皇可怜她年纪轻轻就……所以登基后就追封她为皇后了。”   “有些人觉着孝懿皇后在父皇心中地位不低,就想借着这个机会大做文章,所以传出了很多谣言,说孝懿皇后是……是被人害死的,凶手就是最后获利的瑾妃娘娘,可我不相信,因为父皇让她抚养皇兄本来就是个意外,她不可能……”   “小崽子,你记住了,这世上没有那么的巧合和意外,所有偶然都是人为造成。我是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此深信不疑,可你在深宫活了这么多年,都没学会人心不可信的道理吗?”   “我……”   “回去吧,在这儿耗了一天,又是什么都没学,赶紧拿本书回去装装样子,别让人传我的闲话。还有,替我向俞妃娘娘问个好,滚吧。”   萧君泽被他推搡,不得不往外走,路过门边的书架时随手捎了一本,唧唧歪歪地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科普一下,如果生前没有被立后的话,严格来说在死后被追封是不算皇后的,只是下葬的规制可以按照后礼,也可以有和皇帝合葬的资格,所以其实渊帝等于没有皇后,先皇也是一样。   突然感觉这个故事里的女性角色都好惨…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07章 苦衷   姜炎青去得快,回来得也快,本以为这事就算找人快马赶往姑苏,少说也得三五天才能有结果,可姜炎青出去不到一个时辰,就带回了莫文成的消息。   “从前那个在钦天监做监正的老家伙自从你乍死之后就留在了京城,在城西支了个算卦摊子,生意不大好。这年头,人们都不想听见不好的话,他又是只报忧不报喜的老乌鸦,全靠卖点儿转运的物件和从前的老朋友们接济才能过活。也不知道日子过得这么苦,他得留在这儿做什么,回姑苏去他多少也算是有房有地的大户,犯得着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君子游正慢吞吞地穿着外衣,他背后的伤还没愈合又折腾得化了脓,状况不大好,动作也不敢太大,姜炎青见了就习惯性地帮了他一把,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这家伙是想出门,当下又冷了脸。   “你找死?”   “不用找也没几天好活了,反正这条命已经不值钱了,我也不在乎再得罪一位贵妃。”   他不听劝地执意进宫,事先没有通报任何人就去言贵妃的长乐宫,本应遭到重重阻拦,万万没想到他一路到了后宫都没半个人挡他的路。   确切地说,是连敢正眼瞧他的都没几个,也不知是真的心悦诚服地把他当做了太子太傅,还是会带来灾厄的瘟神,一个个敬而远之,就连言贵妃身边的宫女见了他都吓了一跳,差点摔了手里的花洒。   君子游抬头一看匾额,“没错啊,是长乐宫啊,不欢迎我就直说,没必要摔盆摔碗的吧?”   那宫女见了他就跟见了鬼似的,连句话都没顾上说,撒腿就跑,这让君子游摸不着头脑,反省自己最近是不是做了什么惹人不快的事。   片刻后,那宫女红着眼睛走了回来,方才定是哭过,眼角还挂着泪水,显然是吓怕了。   “少、少卿……不,太傅大人,方才失礼了,请恕罪。奴婢在宫里,消息不大灵通,不知您回京……奴婢这就带您去见娘娘。”   君子游还记着,这位是言贵妃贴身的大宫女,当年后宫出了毒妃的案子时,就是她跟着言贵妃忙里忙外,该是贵妃的亲信。   他做了太傅,成了太子的老师这事过去已有三四天了,各宫都该听到风声了才是,没理由她的印象还停留在三年前自己假死离京啊?   怀着这个疑惑,君子游跟人进了宫内,这才发现长乐宫的布置跟四年前相比是大相径庭,用来装饰的摆设都被撤了下去,挂的帘子也成了单色的粗布,言贵妃自己的打扮也十分低调,褪去华服与脂粉,头上的钗钿都换作了寻常的竹筷,看上去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妇人。   她相貌并不出众,又长着张直来直去的嘴,舌头不讨喜,还没个一儿半女,也便拢不住君心,即使仗着资历暂理六宫,失宠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当年梨妃的案子冤枉了俞妃,又扯出了流华宫的真凶,皇上对她不满,也便不会让她再舒坦多久了,看起来这些年她的日子也不是很好过。   言贵妃似乎对君子游的不请自来未感意外,头也不抬地绣着一只荷包,每一针都是反复斟酌了才落下的,君子游凑过去看,她的作品也未见多好,针脚又粗又乱,可不像是用心做出来的东西。   这足以证明,过去这些日子,她的眼睛也大不如前了。   “太傅大人新官上任,到了后宫也该是先去拜见太子的生母俞妃,到本宫这里来做什么,看笑话吗?”   “哎,贵妃娘娘此言差矣,我得是有多没劲才能专程来奚落你啊?我和您没有远仇也没有近怨,犯不上啊。”   言贵妃冷笑一声,放下了针线,这才抬眼看了君子游。   她眯眼端详许久,才看清君子游憔悴得不成人形的鬼样,心中也是唏嘘,当年他不顾一切地逃走,只想寻觅一条生路,如今虽是活了下来,却也过得不人不鬼,落魄至此,也确实不该有什么哂笑自己的心思,言下待他的态度缓和了几分。   “既然如此,太傅大人到长乐宫来有何贵干?”   “想问问从前的一桩旧事……不过这事确实已经很久了,不知娘娘是否还有印象,或许得多想一会儿才能记起十几年前,您宫里丢了棵补身的老参。”   言贵妃闻言笑了出来,“我还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你大老远的进宫一趟,就为这个?这宫里手脚不干净的人多了,谁见财起意顺手牵羊拿走了什么都不算稀奇事,只要有本事不被人发现,偷偷送出去转手卖了还能换些银子,在这不见天日的宫里换两口好吃的,这不是挺正常的事吗?”   “贵妃娘娘怎如此清楚宫人的事?我且先说明,丢了的东西是不稀罕,可它却引起了一件稀罕事,当年在朝中一位姓宋的老臣就是喝了那参汤之后丧了命,闹出命案来,这事还正常得起来吗?”   “你说什么?”言贵妃下意识看向了守在门口的宫女,反应十分迅速地收回目光,却见君子游死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似乎早已看穿了一切。   “贵妃娘娘似乎很在意您的宫女,不过这事应该和她没什么关系吧?”   君子游幽幽回头,迎了个温和的笑脸,让不知所措的宫女稍微定了定神,转过头来望着言贵妃,依旧是一脸正色。   “我冒昧地查了一下,您身边的这位宫女名叫小芸,是在宋大人死后才被调到您身边,当时算是位新人了,而从前照料您生活起居,在母家与王府做您陪嫁丫鬟的一位叫做月寒的宫女却在那之后出宫嫁了人,这有点儿让我好奇,时间赶得这么凑巧,仅仅是因为巧合吗?”   “看来太傅大人是有备而来,不错,月寒的确是在那时出宫,可那只是因为本宫念在她伺候多年,不想误了她的终生大事,这也能成为指证本宫与此案有关的根据吗?”   “不,我相信此事与贵妃娘娘无关,您只是不忍陪伴多年的心腹因为一时糊涂而耽误一辈子,所以心软放她出宫,想以此方式保护她。若非情况不允,我也不想来搅扰您的安宁,只可惜我现在已经无法向她本人求证,只好来询问贵妃娘娘您了。”   言贵妃眼中流露出一丝惊慌,却又带着些许防备,显然是担心君子游是设好了陷阱,就等着她一步跳进去呢。   她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贵妃娘娘应该还没听说,毕竟我也是刚知道不久的消息,那位曾经侍奉过您,名叫月寒的宫女在一个月前已经过世了,死因是……”   言贵妃情绪激动,抓着君子游的袖口,红着眼追问:“死因是什么?是谁害死了她,你说……你说啊!”   君子游垂眸,拉开了言贵妃的手,吩咐小芸去倒了杯舒缓凝神的草茶,安抚着言贵妃:“娘娘别太着急,目前还没有证据表明月寒是为人所杀,她的家人表示在此前的数年间,她一直心情低落,萎靡不振,郁结于心,多半患的是心病,可见她就算离开深宫,还是被当年犯下的错误折磨着,到死都没能摆脱良心的谴责。”   听了他的话,言贵妃为之动容,不堪重负地将脸埋入两手之间。   君子游以为,她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月寒死去的现实,没想到紧接着就看到了她指间滴落的泪水,也听到了她压抑的啜泣声。   “我没想到……没想到把她送出宫去,还会是这样的结果,那个姑娘就是这样,她心思单纯,本性并不坏的,那些事未必是她真心想做的,你信我,你一定要信我!”   坚定中透着哀求,让人不忍质疑。   君子游点点头,“娘娘可以对我讲讲当年的事吗?只要你肯说,我就愿信,希望娘娘不要辜负我的这份信任。”   言贵妃知道他是个聪明人,只要自己的讲述中出现任何引他起疑的细节,他就会全盘否定自己的说法。   为了她自己,也为了抱憾死去的月寒,她会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全部坦白,绝无隐瞒与欺骗。   “月寒是个好姑娘,她心思细腻,做事认真,在本宫身边伺候了很多年,是本宫最信任的人。她有个妹妹,自小身子不大好,那段日子又患了重病,她也是迫不得已……有人利诱她,说得到了一位神医的方子,可以救她妹妹的性命,却缺了一味很重要的药引,便是一棵百年的老参。”   “对方连您宫中有什么东西都已经打探好了,她自己就没起疑吗?”   “人命关天的事落到自己头上,还有几个人能保持理智呢?”   “但我想,从长乐宫出去的东西应该不是老参,而是……参汤吧?”   他连这都已经想到,言贵妃心里“咯噔”一下,攥紧了手中的帕子,犹豫许久,咬着牙点点头。   “你说得没错,北地时常会进贡参种,但皇上并不喜欢这东西,通常都是赏给六宫嫔妃,或是入了太医院制药。为了拉拢君心,嫔妃定是皇上喜欢什么就做什么,我也是一样,自己的身子又没问题,库里的参无人问津,丢了都没人知道。但有一天深夜,我突然觉着有些奇怪,出门一看,就发现她鬼鬼祟祟做着什么。”   “哪里奇怪?娘娘可还记得?”   “是雾气……那会儿也像现在这样,天寒地冻的,我觉着屋子里犯了潮气,伸手一摸,门框上都是水珠,这就说明有一段时间外面的温度很高,才会融化屋里的冰霜。于是我摸出去一瞧,就看到月寒在小厨房里,用大锅炖煮着什么。”   “是参汤?”   言贵妃点点头。   “娘娘当时就没有起疑吗?为什么她需要老参做药引,却非得在宫里做好了参汤带出去呢?”   “我自然是问过她的,可她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只说这参汤里还得有自己的血做引子才能救人,完全是为了救妹妹而慌不择路,不管对方说什么,她都被牵着鼻子走。”   “说到底,她跟了我这么多年都没犯过错,只有这一次偷了无关紧要的东西,又是为了救家人的性命,我不舍得苛责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关起门来,外人又不会知道什么,我也成全了她,默许她托人将东西送出宫了,可没想到……第二天,宋大人便吃错了药,一命归西了。”   如果说是要以月寒自己的血入引救人,而月寒恰恰又是个不能自由出宫的宫女,事情也就合情合理了,关键是在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君子游质疑:“宋大人虽是朝中大员,可他的死不应惊动后宫才是,娘娘又是如何得知这事跟您扯上了关系呢?”   “是……司夜大人。”言贵妃头疼不已,倚在桌旁,按揉着太阳穴,回忆着当时的情形。   “宋大人死后当天,司夜大人便找到我这儿,说昨夜是一碗下了毒的参汤害死了宋大人,东西是从长乐宫出去的,我必须给出个说法。当时我还想着袒护月寒,一口咬定长乐宫不会有人做出这种下作事,可他们就像早有预料似的,也不知用了什么妖法,抓了月寒后迫使她招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但是在此之后,这件事似乎并没有对长乐宫造成太大影响,甚至可说是没几个人知道隐情。”   “您说的不错,因为司夜大人与我做了个交易……”   言贵妃停顿许久,君子游没有急于从她口中撬出真相,静静等她自己坦白。   许久,她盖上了杯盏,起身走到殿门前,望着庭中积落的三寸雪,长长地叹着气。   她喃喃念叨:“月寒,你都已经去了,我说了当年的真相,你该不会怪罪我吧……”也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天上的月寒。   她终于下定决心,转过身来,说出了那时的隐情。   “司夜大人说,参汤是从长乐宫送出去的不假,但宋大人及他的亲信却不知,只知东西是出自宫里,以为皇上是厌恶了他这个碍事的老东西,才会痛下杀手,因此宋大人死后,也没有人敢为他伸冤,都默认了是皇上赐死于他,只要这事传不到皇上耳里,长乐宫就是安全的。”   “他会放您一马,定是还酝酿着更大的阴谋。”   “是……可我为了月寒,也为了我自己,根本无从选择,只能接受他的要求。他要我……帮他杀掉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与皇上关系不错的宦官,叫……郑益生。”   这下线索全都串了起来,不论丁生还是言贵妃,都招认了一个至关重要,在此之前却一直隐藏在阴影之下,不易被察觉的人。   ——司夜。   他做的这些,究竟有什么目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08章 名册   君子游想不通,如果说林溪辞在世时对司夜百般压制令后者内心不满,以至于在那人死后也要斩除他拢在京城上空的巨大蛛网还情有可原,可现在看来,他所做的事非但没有让林溪辞身败名裂,反而是除掉了所有威胁他声誉的角色。   为什么?真的有人会对自己的仇敌忠诚到这个程度吗?   他突然想到了萧北城,如果那人在他身边,或许更能看透事情之间的因果联系。可如今,他们已经“反目成仇”,再去求人,未免太丢自己的面子。   想到这里,他苦笑着摇摇头,送他出宫的小太监提灯在后跟着,心想这位大人好生奇怪,正琢磨着要不要搭句话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尴尬,就见他蓦地停下了脚步,小太监措手不及,要不是反应快,忙朝外挪了一步,差点就要撞在他身上了。   “大人,您……”   那人不知怎么,突然俯下身子,死寂的夜里,一时只听得他逐渐加快的呼吸声。   小太监有点慌,他记得他这位大人身子一直不怎么好,还听人说过他可能活不了太久了,万一他要是在自己跟前咽了气,那自己可就百口莫辩了,一时也是心急,拉住君子游的手臂来回晃着。   “大人,大人您可别吓我啊,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帮你去找太……”   话没说完,那人踉跄几步朝旁边栽去,吓得小太监魂飞魄散。   好在他这一下是扶到了墙,没出什么大事,不然小太监就要“扑通”一声给他跪下了。   他提灯照了照君子游的脸,那人面色惨白,两颊却泛着极度不正常的潮红,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大口喘着粗气,还带着暧昧的颤音。这是……   “别,别声张,过来,扶住我……”   君子游伸出手来,小太监下意识凑了过去,让他把手搭在自己肩头,走路便轻松了许多。   “大人……”   “长乐宫,那个……那个叫小芸的宫女,是什么来路?”   “小芸姑姑?她侍奉娘娘好多年了,娘娘很重用她,她对我们这些低一等的奴才也很好的。”   君子游没有否定他这话,转而又问:“你可知天牢在何处?”   “知知知……知道,可那……可那不是我们该去的地方,您身子不太舒服的样子,我先送您回回……回去吧?”   小太监吓得舌头打了结,话都说不利索了,君子游摇摇头,按着胸口的手愈加用力,绞着衣襟,手指都泛了白。   “回去……没用,快,送我去天牢,不然我会死!”   他都说了这话,小太监哪还敢怠慢,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把君子游背到肩上就往天牢的方向跑去。   离老远看见一个太监架着个半死不活的人奔来,天牢的守卫都跟着心肝一颤,“干什么的!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赶紧滚,可别死咱们大门前,晦气!”   守卫正要一口唾沫啐上去,小太监忽然举起了方才君子游无意识交在他手里的腰牌,看清了上面的字,两个守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位尴尬地咽了口水,把自己呛了个半死。   “大理寺少卿……君子游。腰牌是无误,可少卿大人这么晚到天牢来提审犯人,这好说不好听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徇私枉……”   君子游听见这话,垂下的手腕艰难地抬了起来,勾动着手指,示意人上前来说话。   守卫半信半疑地凑了上来,他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在人额头上,力道不重,却足够震慑旁人。   他眼睛都没睁,半死不活地摊在气喘吁吁的小太监背上,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质问:“大理寺办案,我看谁敢拦路?”   话音不高,语气却是不容反抗,那守卫也不敢轻易得罪了这位太子的新老师,连忙赔笑,将人请了进去。   不过人这种生物总是心怀鬼胎,表面人模狗样,可你一眼根本就看不透他到底是人是狗,像给人点头哈腰装孙子这厮,把人放了进去,转头就去通风报信了,这种人虽然站着走路,实质上也是条两条腿的狗。   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进了门,紧接着走过了逼仄幽深的甬道。   他背着君子游,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要去哪里,也不知自己当做什么,只是拼了命地往前跑,以至于那人突然抬手勒住他的脖子,还吓得他险些惊叫出来。   “大……”   “别吵,左边……左边这一间就是……”   君子游抬手,把方才从守卫腰上顺来的钥匙递了过去,小太监没有迟疑的机会,他将那人安置在牢房门前,靠在栏杆上以免他坐不稳倒下去,哆哆嗦嗦地接过钥匙,一个个插进锁孔里尝试。   君子游品出喉咙深处溢出了腥甜的味道,无助地将手伸向了自己唯一能看到的小太监,就像一个垂死的人抓住擦身而过的救命稻草一般。   可他还没碰到对方,手腕突然被人握了去,温热、坚实的一只手,抓着他瘦成皮包骨的腕子,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他看清了那只手的来处,就在被栏杆阻隔的墙内,里面光线昏暗,看不清状况,可他却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疼……我要死了。”   “再胡说八道就滚出去,讨人嫌的玩意儿。”   君子游被逗得吭哧吭哧地笑,他试着缩了缩手,没能得逞,想说“您这不也不放我走嘛”,话没出口,又被咳嗽压了去。   这回他是真的忍不住了,反手拉住那人,喘得厉害,有些说不出话。   赶巧这个时候小太监终于找对了钥匙,门开的那一瞬间,君子游就被半拖半抱地拉进牢房,紧接着就是一个炽热而迷乱的吻,让他陷在了里面。   此时萧北城有些落魄,在大牢里关了几天,他身上只剩一件里搭的白衣,在阴暗潮湿的环境里蹭上了些许污渍,不过并没有拉低他的身价。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依然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也不知装模作样给谁看。   君子游咽了口带血的唾沫,迫不及待去拉那人的领口,萧北城惊讶于他的主动,想着这家伙总不会是因为寂寞难忍了才冒着风险来这种鬼地方找干。   每当这家伙主动示好的时候,就说明将要有把控不住的大事发生,他得克制住,不能上了这家伙的当……   他对自己的自制力很有信心,大有哪怕君子游脱光了跪在他面前求-欢都不为所动的觉悟,可是接下来的那人的一句话让他所有的理智与矜持溃不成军。   君子游说:“清绝,*-我,求你……”   原来根本不需要那些花里胡哨的套路,仅仅一句话,就能让男人沦为野兽。   君子游应该庆幸,至少这只把他连皮带骨生吞了的野兽并没有完全丧失理智,有的时候,男人能管住下半身这种事真的说不清是福还是祸,好在那人在某些方面的优势完全不需要质疑。   萧北城轻咬他的耳垂,轻声安抚着他躁动的身心:“放松一点,别想着疼,又不是第一次了,总是学不乖。听话……”   那人哽咽一声,稍有松懈便被趁虚而入,“严刑逼供”,撬开了嘴。   萧北城擦去他额上的汗珠,知道他被那药折磨得里外不舒坦,温热的手替他一下一下揉着心口,低声安慰:“不疼了,子游乖,这种时候可不能总想着疼,你老实承认,是不是想我了?”   君子游隐忍的话音支离破碎,他抚着仍在作痛的额头,陷在迷乱里,微微眯着眼睛,用心感受着体内炽热的消融,直到好些,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解释:“我被人下药了……”   这话引起萧北城的警觉,下意识抚着他上臂里侧的黑色印痕,那人却是摇摇头,否认了他的猜测:“不,不是这个,看也知道,是什么吧……”   要不是他一本正经地说,萧北城真的很想反问他是不是认真的,有人铤而走险不顾安危给他下药,居然不是为威胁,也不是为要他的命,只是想看他痛痛快快地泻火吗?   君子游有些疲惫,合起眼来,长出一口气。   怕他一身虚汗在阴冷潮湿的地牢里受了寒,萧北城替他捂了层被子,倒了水小心翼翼喂他饮下,每挪动一下,都会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君子游这才发现,他的右手上居然扣着条二指粗的镣铐,铁链不长,只够他走几步,伸出手来勉强才能碰到牢门的栏杆。   由于动作幅度过大,坚硬的镣铐磨破了他的皮肉,袖口底下若隐若现能够看到他滴落的血迹,光是看看都觉着疼。   “你到底犯了什么事,能沦落到这个地步,可不是截了皇上一车荔枝这么简单吧?”   萧北城笑了出来,连他自己都忘了这回事,君子游居然还记得这么清楚。   他状似无奈地耸肩一笑,索性顺着那人的话说了下去,“没错,我为博美人一笑,擅作主张拿了皇上的东西,他老人家不开心了,可不就得让我吃个教训?”   “你少跟我嘻嘻哈哈,那点东西要是真能让皇上斤斤计较,也不至于等你回到京城都蹦跶一圈了他才后反劲儿。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和我……在查同一件事。”   从前君子游就算知道他睁眼说瞎话,也从来没这么直白地戳穿过,萧北城觉着脸上有些挂不住,别开目光,也没说“是”或者“不是”,又跟他兜了个圈子,“你有没有发现,君子安不见了。”   “……我以为他在你府上!”   “从吉祥寿材铺出来的那一天人就丢了,我当他是没趣到了头,不想再自贬身份,所以罢了手,可他既没有回到侯府,也没有投靠到君府,他无依无靠的一个人,能到哪里去呢?”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总不会是被人绑了吧。”君子游只是随口一说,但萧北城脸色凝重,很显然,他这话并不完全是不可能的。   那人借着给他系衣带的机会垂眼,避开了他的目光,“我想,有人劫持了君子安,如果不是单纯看他不顺眼,想教训他,就一定会向你我提出要求赎人,不管是谁,只要露出马脚就能抓到他的狐狸尾巴,但我还是有些轻敌了。”   他顿了顿,复又继续道:“皇上嫌我不知轻重,突然出现在露华宴上坏了他的好事,便让我下狱冷静几天,我被关在这里,得不到外界的消息,只期望沈祠能看懂我在临走前留下的消息,找到君子安的下落。”   “说起来,这些天也没有见到沈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君子游摸了摸疼痛不已的额心,萧北城拉下他的手,体贴地为他按揉着太阳穴,想借此方式转移他的注意。   只可惜他的王妃并不是三两句话就能糊弄过去的小孩,短暂的失神后,他突然发现了疑点:“等等,为什么是他?”   萧北城不自觉地挑了眉,很快君子游便坐起来,朝他摇头。   “他从头到尾都是被利用的角色,自始至终都没察觉到侯府把他推出来只是为了给我做挡箭牌,在你这儿不讨喜,在皇上面前也不讨好,充其量就是个用来布置迷魂阵的摆设,人还不怎么聪明,谁要是想利用他都得好好掂量一下得失,抓了他能有什么好处?”   他这话固然是实话,却是掀了君子安的老底,不说把人损的一文不值,也足够让后者丢尽老脸。   萧北城愣是没插进去嘴,光听着他自己分析了。   “可是现在,各方势力都迈出了第一步,君子安之于他们是个可有可无的棋子,没有利用的价值,却不知往后什么时候还能用上他,没必要赶尽杀绝。所以,会是什么人觊觎他?”   “也许并不是想害他,把你自己跟他联系到一起,能筛选出多少张熟悉的脸孔?”   萧北城一语点醒了君子游,看着那人瞪大双眼脸色大变,萧北城便知,他心里已经有了人选。   “事后不说甜言蜜语来增进感情,反倒是谈些无滋无味的破事,缙王的为人真是不敢恭维,所以我都说了,选我……我可以让你欲仙欲死,哪怕发泄够了,我也愿与你缠绵到天明,可不像这个不知趣的男人。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   廊道尽头传来玩世不恭的话音与缓慢的脚步声,桓一……不,是明狱抱臂走到牢门前,玩味地望着栏杆内的一双人,嘴角挂着挑衅的笑意。   君子游颇觉头疼,“别来添乱了厂公,我可没空跟你玩西门官人与潘金莲的戏码,奸夫淫夫活不长久的,珍惜生命不好吗?”   明狱十分好说话地答了一声“好”,“那就当我是来专程提醒你倒扣沙漏,提醒你的余生又少了一天吧。我听说你在长乐宫被下了药,不知是该幸灾乐祸,还是该强佯悲痛,不知不觉就找上门了,看你这副德行,我有些不忍心了,毕竟我只是想逼你妥协,而有些人却是要你死。”   君子游半晌没答话,专注于玩着萧北城的长发,编成一捋草绳般炸了毛的辫子,瞥见那人脸色不好,又用手抹去了他脸上的愁容。   明狱接着说道:“如果说下药的人只是单纯看你不顺眼,或者想看你跟缙王百年好合,事情反倒简单,你连是谁做了这事都没必要深究。可要是他知道你……”   “别废话了,厂公,可以帮我个忙吗?”   君子游粗暴地打断了明狱的话,他一挑眉,对方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伸出手在君子游与萧北城之间徘徊着,指了一指,“带你走不是难事,可是缙王……恐怕还得在此委屈几日。”   那人也不与他讨价还价,十分干脆地起身套上衣服,与萧北城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便跟着他出了牢门。   一直到天牢外,明狱才眯眼挤出笑颜,问他:“你瞒着也没用,精明如缙王,怎可能看不出异状?他不说只是顾虑了你的心情,你就不怕他从这儿走出去的时候愁白了头吗?”   “‘桓三’公公操心的事还不少,劳您记挂着,我跟王爷是知根知底,互不干涉对方的私密领域,互相都有自由的空间。爱情是该享受的下陷过程,而不是捆绑的锁链套住脖子,勒得彼此都喘不过气来,凡事都要纠清个一二就没意思了。”   对方似乎很满意他这个新绰号,咂摸半天,没有否认,“你该小心,现在想要你命的人不止我一个,出于对猎物的独占心思,我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可别让别人占了便宜。”   君子游扶着墙,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却没有接受“桓三”公公来帮他一把的好意,抬眼幽幽望了对方一眼,笑得意味深长。   “这种事我可说不好,你要知道,死在谁手里都是个死,对我来说没有太大区别,除非你能给出什么让我心动的条件。”   明狱在月光下看着那人苍白的侧颜,哪怕身子已经疼痛难忍,仍要挺直脊背,在人前显露出一身不屈的傲骨……   他摇摇头,“我想,当年初代厂公看着林大人的时候,想法一定和我现在一样,发自内心地觉得,让你再多活几年,死的就该是我了。”   “害怕了吗?”   “是的,很怕。”明狱笑了笑,“怕你死了。”   “那公公可有什么让我活下去的好法子?”   “如果想动司夜,你不妨从这个人入手……”   明狱拉着君子游的手,在他掌心里写下了一个人名,第二字还没写完,那人便握拳收手,显然已经猜到此人的身份,却又抗拒与他的一切交集。   “别想把他拖下水!他与此无关,不该被牵扯进来!”   “你说这话,能说服得了自己吗?当年黎婴负伤,你自己也差点儿死在琅华阁,桩桩件件都与他有关,现在事到临头,你却还想着让他置身事外,是不是太天真了?”   明狱靠近了君子游,拍拍他的肩膀,凑在他耳边低声蛊惑:“是时候承认了,你和他,早就不是当年青梅竹马的玩伴了,人是会变的,注定陌路的刺猬,没必要捧在手心里护着,内外夹击被刺得鲜血淋漓,你就不疼吗?”   君子游想反驳,然而接下来,明狱的举动却让他哑了去。   他能感觉到对方在自己手里塞了什么,待那人哼着小曲儿走后,他背靠着红墙,急促喘息着,颤抖不已的手举到面前。   照着月光,他看清了那东西的真身——是一本沾着陈旧污渍的名册。   作者有话要说:□□pla…这是个危险的发言。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09章 暗鸦   君子游自从回府,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避不见人,其间萧君泽还曾上门“求学”,都被传递口信的丫鬟婉拒在外,连门都没进去。   太子爷吃了个闭门羹,总觉着这事不大对劲,转头又去了长乐宫拜访言贵妃,结果竟得知她身边那名叫小芸的宫女昨夜不知怎么,一时想不开,悬梁自尽了,去的时候几个太监正七手八脚把盖了白布的尸体抬出宫去。   底下的人见这情形,赶紧把他请到一旁,劝他别沾染了晦气,顺便多了两句嘴:“听说昨儿个太傅大人到长乐宫来问话,小芸一时鬼迷心窍,给人下了药,害怕出事,就畏罪自尽了……”   萧君泽摸了摸脑袋,怎么也想不通言贵妃身边侍奉多年的宫女有什么理由对君子游下手,两手叉着腰,斜眼睨着面前点头哈腰的太监,把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问:“你说这话自己信吗?”   那太监很机灵,“当然,小芸和太傅大人素未谋面,没有害他的理由,再者她在长乐宫这么多年,做事很难不让人觉得和贵妃娘娘有关,是挺可疑的……但是她留了遗书,说自己是看中了太傅大人的相貌和官衔,想着要是生米煮成熟饭,她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一时糊涂才下了药。不过太傅大人没等药效发作就离开了长乐宫,她觉着这事传出去自己肯定难逃一死,不想连累贵妃娘娘,所以……”   这话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细一琢磨,又觉得漏洞百出。   也许是跟了君子游几天,萧君泽的脑子也灵光了些,他立即质问:“一个宫女,在宫里这么多年,她从哪儿弄来的药?给我查!不查个水落石出,谁都别想跑!”   他觉出这事不大对劲,立刻让人通知了姜炎青,这几天后者正在临沂打探吴家兄弟的事,一听说京城出事,立刻快马加鞭赶了回来,冲进君府书房的时候,就见君子游倒在地上,不知昏睡了多久,连手脚都僵硬了。   他赶紧将人抬到床上,捂进了被子里,喊了好几声都没听见有人来应,心道不好,出去找了一圈,果然……   方才来得太急没有注意到,府邸的大门是虚掩着的,根本没有上锁,从侍奉的丫鬟到看门的小厮全都不见了踪影,偌大的宅子里,就剩下一个神智不清,半死不活的君子游。   “这都是什么事……”   姜炎青一拍大腿,后悔自己查案心急,就这么丢下了君子游一人,他要是真丧了命,自己绝对是得给他陪葬的。   他几乎把毕生所学都施展在了君子游身上,才让昏睡多时的那人稍稍给了点反应,眼睑连带着睫毛抽动几下,缓缓睁开眼来,张口就是:“我得去见……”   姜炎青真恨不得左右开弓两个大耳刮子给他扇晕过去,“你想见谁?阎王爷??”   这大夫也是个性情中人,知道三言两语肯定没法劝动这个一意孤行的老王八蛋,索性直接捏了他脖子上的大动脉,赏了他一场美梦。   人醒了,性命也就算保住了,姜炎青终于把心咽到了肚子里,腾出空来去看了眼差点成了那人死亡现场的书房。   房间有些昏暗,桌上的蜡烛已经烧到了底,桌角滴满凝固的蜡油,可见君子游在此奋斗了绝对不止一两个晚上。   如果说他从宫里回来就迫不及待的钻进书房里研究什么,那也许就是……   姜炎青听到身下一声窸窣的脆响,下意识停步,他脚下踩着了张丈二的宣纸,隐约能看出上面的字迹。   他转身出门执了灯烛回来,照亮后发现这就是方才他发现君子游病倒的地方,那会儿救人心切,没注意到其他的细节,现在一看,那人在昏倒前应该就是在创作这幅“画卷”。   没错,有连绵起伏的山脉,也有奔腾而过的河川,该算是一幅壮阔秀丽的画卷,如果……这些图案上没有串联一个个或生或死的人名。   不得不承认,君子游的的确确从他的生父那儿继承到了一些艺术天赋,林溪辞生前没有完成的艺术品,到了他这儿基本勾画出了轮廓,只剩将最后的血肉填充进去了。   “这是……”   “林大人生前一直在谋划的死亡名单。”   君子游这厮居然没有睡着,应该是对姜炎青早有防备,不甘心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荒废了自己为数不多的时日。   后者知道跟他说什么都没用,人话听进了狗耳朵就是白搭,倒不如让自己省口气,好多活几天,“所以呢,这东西是怎么落到你手里的?”   那人一瘸一拐走了过来,扑在纸面上坐下,惨白着脸,朝他勉强一笑:“我朋友多,路子广,多知道点东西很正常。”   “整天想着怎么把你的脑袋摁进粪堆憋死的‘好’朋友吗?”姜炎青特意咬重了字音,借以表达内心不满,而君子游把缩在袖里的两手揣在怀里,并没有否认他的话。   “我一直不明白,宋柏伦、郑益生还有吴凡,看起来没什么关联的三个人,为什么偏偏都和林大人有了交集,他是什么香饽饽吗?”   姜炎青有些无奈,总觉着他提到那个人时总是阴阳怪气的,听着不大舒服,“那是你爹,多少说话也留点余地吧?”   “他不是我爹,姑且可以唤作父亲。其实你可以设身处地地想一下,如果你是这三个被害者,为何会与林大人扯上关系?”   “那还用说,肯定是利益啊。”   “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是,他曾是御史大夫,得罪过不少人,后做了门下省侍中,成了个手无实权的摆设,常受人欺凌,自己都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能给别人带来什么利益?打包送死,坟地半价吗?”   姜炎青乖乖闭了嘴,深思几件事之间的关联,君子游适时给出了提示:“宋柏伦时任中书令,这个职位在当时人称‘右相’,可见权力非同一般,说他这样的人会因为把林大人视为早夭之子的替代品而帮助他,你、信、吗?”   他一字一顿地质问,姜炎青果断摇头,“这事本来就离谱,宋柏伦这老东西一把年纪了,就算生不出儿子也能找亲朋过继一个,何苦非得在林大人身上找安慰,抱着个刺猬把自己扎得一身伤,还得随时防备他反咬一口呢?”   “所以他们的利益交集,并不在荒唐的虚假父子情,而是……”   “不会吧,那么罪恶?宋柏伦那时候都多大年纪了,还能硬起来吗?哪来的狗胆去玩先皇的人啊??”   话一说出口,姜炎青就觉着气氛不大对,极其自觉地扇了一嘴巴,希望冷眼瞪着他的君子游能当他刚刚就是放了个带响的屁。   “你知道中书令的职权范围吗?”   “也就是帮着皇上处理一些杂事,主要是整理朝廷与地方呈上来的密折,谁打个小报告什么的,都得先过他的目,他点了头,折子才能递到皇上那儿。”   “所以,他对官场的了解在某些方面是多于先皇的,可以认为林大人就是为了这个才接近他,并且付出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代价。门下省侍中也是个仅次于丞相的官位,算是散职,一切听命于皇上,直受皇命,无需经由任何人,你说这两条臭鱼聚在一起,能谋算什么好事?”   姜炎青心道哪有这么说自己老爹的,要不是林溪辞的遗骨已经在景陵被他一把火烧了,指不定都要蹦出来掐死他这个不孝子了。   不过道理似乎说得通……一个中书令,一个门下侍中,勾结在一起,确实让人想不出什么好事。   君子游的手顺着画卷上“林溪辞”与“宋柏伦”这两条标注了名字的支线指下去,很快就汇聚成了一条较粗的线,通往的时间点是“乾德六年”,那年朝中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乾德之变……那时先皇彻底清洗了朝局,将慕王与晗王的手脚折尽,忍痛剔除了败坏朝纲的腐肉,一时朝中人人自危,涉事不深的纷纷辞官保命,眼看洗清不了罪名,为了一家老小而自尽的也不在少数。先皇在数月内怒杀十数文官,至于那些武将,大多发配边疆戍守边关了,一直到新皇继位大赦天下,才把人放回来。”   “我觉着,这场剿杀恐怕就是林大人与宋柏伦一手策划的,目的很简单,割掉了不听使唤的残枝,剩下的花叶再少,也能为自己所用。我的好朋友给了我一份当时被肃清的人员名册,你可以看看里面有没有眼熟的名字。”   没有深究他口中那位“朋友”的身份,姜炎青接过他抛来的名单,才翻到第一页,就发现了一个眼熟的名字。   “……章、章弘毅?”   “还记得那个赤身裸-体跟小倌儿一起死在南风阁的章将军吗?就是整个脑袋都让人剁了下来,在血泊中身首异处的那位。那是我到京城后经手的第四件案子,当时有几个关键点被忽略了,那便是章弘毅的身份、现场的异状,以及真正的凶手,还有他被杀的原因。”   君子游揉了揉干涩的双眼,把冻得发白的双手放到嘴边,呵着热气暖着。   “众所周知,章弘毅是太后的人,他不明不白地死了,太后第一个坐不住,这也就解释了当年他被放逐边疆的原因,先皇多疑,自然不可能把跟慕王及慕王之母关系密切的人留在身边,但文官易得,武将难求,统统杀了未免可惜,倒不如废物利用,都派去边关打蛮子,章保全一条命,承了先皇的恩,就得记着先皇的德,稳赚不赔。”   看他冷得连声音都在发颤,姜炎青搬了个火盆进来,点着草叶尝试引燃炭火,但这几日长安转暖,雪融了不少,木炭受了潮,不那么容易烧着,趁着他点火的工夫,君子游又接着说了下去。   “当时章弘毅之死以凶手江君被灭口结案,出来顶包的杀手还没等到审问,也在狱里被灭了口,我被尸体掌下的一字‘鸦’误导,认为此案是暗鸦所为,苦于当时没有与之抗衡的能耐,还打算秋后算账,现在想来的确是冤枉了秦南归,他根本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去杀章弘毅,三年已去,这案子怕是得翻。”   姜炎青左耳听着他的话,从右耳又冒了出去,一心只想着这什么垃圾玩意儿光点不着,最后没了耐心,把东西往地上一扔,没好气地问道:“你给家仆放假也看个时候行不行?我又不是三头六臂的哪吒,照顾不过来的。”   君子游似乎有些耳鸣,听他这话半天才反应过来,追问:“你说什么?”   “你府上连个鬼影都没有,不然你至于在书房里昏这么久都没人发现吗……不是你给人放的假?”   话说到这儿,两人异口同声道:“糟了!”   君府的宅子是秦南归帮忙置办的,府里上上下下伺候的家仆也都是暗鸦的人,就是怕他有个三长两短。   现在人都不明不白的撤了出去,半个字都没来得及留下,只说明……   ——暗鸦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10章 乾德   “不是,现在、现在这到底什么情况……能不能劳烦您老人家给我解释一嘴,我一无所知跑在宵禁之后的街上,好像个等着被抓去吃牢饭、解决下半辈子温饱问题的傻子……”   姜炎青不明所以地背着无力走动的君子游,狂奔在夜幕下的长安街道。   自从出了之前的诡棺案,家家户户害怕被冤魂厉鬼缠上,都早早熄灯上-床,没几处亮着灯火,尤其还是在冬天,寒风一吹,就跟进了鬼城似的,让人心里发毛。   他跑得是累不假,在他背上的君子游也不见得好受到哪儿去,被他颠得五脏六腑都快乱了顺序,刚灌下的药混着胆汁都涌到了嗓子眼儿。   姜炎青觉着那人连着拍了他几下,以为是自己走错了路,忙停下脚步回望,结果就听耳边“呜……”的一声,连药带血,那人吐出了一滩红黑交融的东西,吓得他心脏都快停了……   “不是吧,振作一点!深呼吸,睁开眼睛,君子游!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一时情急,他捏住那人的两颚,很怕他就这么不清不楚地睡了过去,之后再也醒不过来。   许是他激动之下力道使得太大,君子游蓦地惊醒,疼得又是一声呜咽,扭头挣脱了他的手,“轻点儿……死人也要让你给掐活了。”   姜炎青吓飞了半条命,举起手来作势要给他一耳光,好让他清醒清醒,“你再胡说八道,再胡说老子抽死你!”   一直没个正形的大夫眼圈有点红,不用多看,君子游也知道他定是被自责、愧疚、难过、不甘……等等负面情绪所攫,也是没了主意。   他摆摆手,一指身侧那扇大门,姜炎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门楣上的匾额工工整整写着两个大字:“苏府”。   君子游虽然人虚气短,可姜炎青底气足,在人家门口嚷嚷好几声,把看门的小厮吵了起来,揉着朦胧的睡眼,把大门开了一条缝隙,问:“谁啊……这大半夜的,主人已经歇下了,劳烦明……”   话都没说完,外面那人抱起只剩下半口气的君子游,一头冲了进去,小厮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撞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这下算是清醒了。   姜炎青见有戏,捞起君子游便进了苏府,也不知姓苏的那厮到底真睡还是假睡,扯着嗓子就在院里喊了起来。   “苏清河!你别给我装睡,这才几点就合眼,你肾虚吗?赶紧滚出来救人,不然老子把你片了下火锅,鸟儿都给你切成段涮了!”   老大夫出言不逊,扰醒了一群没睡踏实的下人,听了这话是想笑又不敢笑,一个个冷着脸出来,手里还抄着家伙,看这架势是要把人打出门去了。   这么大的动静,苏清河难免被惊动,衣裳都没来得及披就出了门,见是姜炎青一张陌生的脸,心下一沉。   可他很快便看清了他怀里抱着的那个人,眼色大变,立刻将人请进自己的卧房,并把闻声出门的下人们都打发了回去。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一步退回房中,顺带着关起了门,姜炎青也不跟他客套,四下打量了一下,瞄到床铺的位置,便把君子游安置在了还留有体温的被窝里。   后者显得有些无措,又点亮几盏灯放到床头,关切地望着那人,“他这是怎么了?我记得他的病……”   “纠正一下你的措辞,不是病,是毒。满打满算他还能活半个月,最后几天还可能两眼昏花不省人事,你要是想认罪的话,趁着他现在还能听见,不然到时候只能对着墓碑忏悔那些陈年旧账了。”   “怎会?子游他……”   君子游并不是真的一昏不醒,没有像姜炎青一样要恐吓苏清河的恶劣心思,睁眼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了那人微微颤抖的手腕。   苏清河身子一震,感觉到了从前那个不论四季都手脚冰凉的玩伴,如今体温滚烫,就像濒死的人抓住唯一的希望一样,他没有放过自己这根同样在湍流中沉浮的稻草。   他双眼微红,薄唇轻颤,尝试了几次,才让沙哑而断续的字句连成一句话:“哥哥,是不是在你这里……”   此时此刻,苏清河觉得君子游就是一位审判苍生善恶的神祇,他脑中一片空白,坚守的堡垒与深壑的峡谷都在一瞬间崩塌,在心中反复确认过千遍万遍的虚伪说辞一扫而空,口中只剩下了实话。   “是。”苏清河说,“子安在我这里,没人伤害他,他过得很好。”   君子游放下了心,僵直的身子终于瘫软在床榻上,长出一口气,用力眨眨眼,似乎是想让自己保持清醒,“那就好,那就好……”   “子游,那时的事……”   “是我错了,不该自大地认为疏远你,就能让你远离他们的利用,是我没有深究缘由,根本不知你承担了什么,我要为我当时的冲动和鲁莽,向你道歉……”   才放松不过片刻,他又咬牙坐了起来,看似拉着苏清河,实则整个身体的重心都压在对方身上,只要对方抽身,他立刻就会栽在地上,摔个头破血流。   苏清河有些不知所措,他握着君子游的手,不停地吞咽唾沫,他仍是一片空白,木然觉得眼前的情形与记忆重合起来,朦胧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少时某个静谧的盛夏,他坐在树荫下,把君子游那一双比自己小了一圈的手握在掌心,想为他捂热永远微凉的体温。   记得那时,他说:“子游,先生不在了,你还有我,我陪着你,走完剩下的路,咱俩凑个伴,谁都不孤独。”   那年君思归病逝,苏清河出钱为这位一生清贫的教书先生敛了遗骨,置办了寿材,风光下葬。   君子游说:“我爹爱干净,特爱干净,总喜欢穿白衣,到哪儿都仙气飘飘的。他人不在了,我不想他穿着花花绿绿的寿衣下葬,可以帮我给他做一件合身的白衣吗?我想他到了那边也能一直保留活着的这份孤傲。”   不合规矩,但苏清河遂了他的愿。   苏清河知道,子游自小就是个固执的人,骨子里是一股子不屈的傲劲儿,也不知是随了谁,安葬君思归之后,他便到酒楼里给人弹了几个月的琴,累得吐了血,但总归是赚够了欠苏家的银子。   苏清河拒不肯收,君子游便闹着与他割袍断义,说那是他爹的傲骨,就是死后也绝不会拖欠什么,这是原则,是底线。   无计可施,苏清河只好圆了他与君思归的“清白”梦,偷偷把他还债的钱和自己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银子攒下为他治病。   后来……   后来这病还是没治好,持续几年,时好时坏,没想到再一次提到“割袍”的时候,两小无猜的二人已经形同陌路,一刀下去,袍断义绝,自此阳关道与独木桥,陌路了数年之久。   不过缘分这东西还是有趣,注定被命运捆绑在一起的东西,就算强行分离开来,兜兜转转,最后还是会聚在一起。所以,苏清河真心感谢这该死的缘分,能给他再一次握住君子游双手的机会。   滚烫、嶙峋、无力,较比当年清瘦许多,可君子游依旧是当年那个君子游,从未改变。   变的是他……是他苏清河。   “子游,我能……能抱抱你吗。”   苏清河向君子游张开双臂,那人便将头轻轻搭在他肩上,接受了他善意的拥抱。   虚弱……他真的太虚弱了,整个人仿佛只被一口气吊着,随时都可能咽气。   记得当年他昏倒在花楼时,自己也是这样抱着他,他嘴里不清不楚地说着些什么,旁人都说他是烧迷糊了,怕是救不了了,只有苏清河听到了他低声的呢喃。   他说:“我好怕……哥哥走了,爹也走了,我是一个人了……我好怕。”   彼时苏清河抱着高烧不止的他,轻声在他耳边安慰:“别怕,你还有我。”   那时他就知道,自己将成为这孩子唯一的依靠,他得管他。   “你想知道什么,我知无不言。”   “苏涟……苏老爷。”君子游睁开眼,强行打起精神,握着苏清河的手稍稍用力,“我查到了一些眉目,可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好,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乾德之变。”   果然,苏清河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他紧绷一瞬,旋即释然。   “看来你知道的远比我想象的多。我承认,我爹苏涟,的确是乾德之变的幸存者。当年在事发之前,就有人提前给他通风报信,他才得以保全一命。”   “是谁这么好心?还有,令尊的官做得好好的,突然有人说先皇要发难于百官,他为何深信不疑?”   “这个好心人,就是你的生父林溪辞大人。当然,当年我爹为慕王,也便是当今圣上谋事,慕王与林大人一向不和,他根本没把林大人的提醒放在心上。也许是林大人察觉到我爹的心思,不论如何都想救他一命,借着仍在朝中的权势打压我爹,硬是扯出个旧案牵连我爹,逼迫他辞官回乡。”   那起被翻出来大做文章的案子就是陈家灭门案,跟苏涟八杆子打不着的事,不知怎么就给他扣上了个“同谋”的帽子。   当年与此有关的人都给老太师陪了葬,苏涟担心自己也被牵扯进去,为了保命不得不放弃后半辈子的仕途,回乡暂避些时日。   结果他前脚刚回到姑苏,就听着了乾德之变的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影帝游上线!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11章 清剿   “乾德之变……这一直是我爹心里解不开的结,在此之前,没有一个人预知到这场灾难即将来临,只有林溪辞……只有林溪辞。他明知道这是林溪辞为了扫清异己而设下的阴谋,却还是打从心里感激着他的不杀之恩,以至于在之后的几十年间老老实实做人。”   提及父亲及家族的隐痛,苏清河便好似揭开了陈年旧痂,将多年没有触碰过的伤疤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当年我爹走得匆忙,只带了家眷匆匆赶回老家,财物带的不多,根本不足以支撑我家的产业,你应该也能猜到,这些年间,的确有一位不曾露面的贵人资助于苏家,否则,我也没有入朝为官的机会。”   他抹了把脸,胡乱灌了口冷茶,解了口舌的燥热,继续讲述:“矛盾的是,我爹虽然感激着林大人的救命之恩,可他并不觉着林大人是一个会无偿帮忙做慈善的好人。”   君子游点点头,“这我倒是很赞同,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不是会做好事不留名的那种好……傻子。”   斟酌了一番,他还是觉着这个词更适合他那老谋深算的生父。   苏清河不置可否,“在我离开姑苏之前,我爹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再与你有任何瓜葛,我想他应该是感念林大人救他一命的恩德,过去那些日子,也可怜你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所以默许了我与你在一起。但朝局风云变幻,发生什么是他难以预料的,保险起见,他不想我再与林家父子有牵连,所以琼华宴后,我接受了安大人的拉拢。”   “礼部尚书,安之言?”   苏清河点点头,“安大人是我的顶头上司,同他站在一起,更便于日后我的仕途,临行前,我爹也是这样叮嘱我的。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安大人竟是司夜大人的幕僚。”   他将君子游的两手扣在自己的膝头,不安地摩挲着他手背上瘦骨凹凸不平的纹路,是在斟酌话到底要如何说出口才不会得罪人。   “我与相爷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没有害他的理由,至今我一直觉着有愧于他,始终不敢面对。当年一个管家刘弊根本不足以蛊惑他离开京城,是我……”   君子游叹了口气,“他跟你不熟,话都没说过,顶多是打过几次照面,像他那么精明的人对你怎会不设防?他自投罗网,只是为了你能取信于安之言与司夜,事实证明,你并没有让他失望。”   苏清河不敢抬头,他知道君子游这话纯粹是为了让他心里好过,并不能改变他害了黎婴后半辈子的事实。   他不敢直视那人的眼睛,只是压着声音继续坦白:“你揭穿我的那天,我反而松了口气,我不想逍遥法外,反而期待着有人能够揭露我的罪行,让我得到应有的惩罚,我无法抑制内心的愧疚与自责,甚至希望你能以大理寺的名义逮捕我,审判我的罪过……可是那天,司夜大人出现了,他带走了你,我却不敢反抗……”   他将脸埋入两膝之间,不堪重负地承认:“我是个懦夫!”   可他很快又抬起头来,望着神色黯然的君子游,话音沙哑地问:“我有机会弥补这一切吗?”   “有,但你必须对我说实话。”君子游坐起身来,皱着眉头揉了揉发痛的胸口,有气无力地咳了一声,“苏老爷可曾给你留下什么线索?”   苏清河摇摇头,“自从我来了京城,爹就没再联系过我,倒是我娘关心得很,三天两头来信问候,那些信件我都保留着。”   说着,他从床前的书柜里挪出一只木匣,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往来的家书都被他按照年月和先后顺序用细绳捆了起来,想找什么时候的都很方便。”   苏夫人当年也是京城的名门闺秀,与苏涟成亲后依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与朝中那些官太太不同,不喜四处走动,整天就抱着算盘整理账本,还曾被人说过“小家子气”。   她写了一手标准的楷书,横平竖直,字迹清秀,每封信的开头都是“吾儿清河亲启”,信中也无非是些柴米油盐的琐事,什么家里看门的狗生了几只崽子,家门前的桃树又结了果子都要拿出来说道一番。   苏清河有些脸红,“我娘就这样,你知道的,可能通篇到头都没什么要紧事,她就是喜欢劳心费神寄信,她自己还说我爹总拿这个数落她。”   君子游一连看了几封家书,从中抽出一张阳月初的来信,拿着薄薄一层信纸对着烛光照了照,问:“信上有说给你捎了几斤家里种的小毛桃,东西可有跟着信一起送到?”   “是捎来了,但是姑苏离京城那么远,送来的时候果子都烂了,想起来以前我娘总喜欢把吃剩下的桃核打了孔,用线串了做手串,我便留下了那一小筐的果子晒了,打算等过些日子闲下来了再去摆弄那些桃核。”   “能把东西拿给我看看吗?”   苏清河点点头,出门亲自拿了几颗回来,东西一放到手里,那人就发现了不对劲。   “这东西不是桃核。”   君子游落了个夜盲的毛病,视觉一差,其他感官就都敏感了起来,摸上去就发现了触感的细微差别。   苏清河对着灯光凑近了看,如果不仔细检查,是看不出桃核表面的纹路有些怪异的,这东西的成色与真品相差无几,就连上面的凹痕也做得酷似实物,但东西的质感却是没办法改变的。   况且,摸过桃核之后,手上还会留下一层油脂一样滑腻的东西。   “桃核是木头雕成的,炎青,帮忙看看上面的凹点能不能连成字。”   君子游双眼昏花,只能请人代劳,苏清河也没闲下来,被他询问一通,老实交代了前因后果。   “我也觉着奇怪,以前我娘是会请人帮忙捎些东西,但都是些布鞋衣裤之类她自己做的东西,很少会带吃的过来,毕竟路遥,行程天气都没个准儿,坏在路上就糟蹋了,所以我也奇怪她为何会送这篮毛桃。那前后朝中事务繁忙,我也没抽出闲空来弄这些东西,方才一瞧,好像是不大对劲。”   “苏夫人擅长烹饪,以前很喜欢她做的一道蜜杏酿肉,就是把整颗的蜜杏从底部挖去内核,再将腌好的肉馅塞进去。夫人的手法很好,哪怕蒸酱过,嫩黄的杏子上也看不出刀痕,所以我想,这应该也是她精心为你留下的一道线索。”   提起母亲,苏清河虽知时候不对,可他还是忍不住问:“子游,你会……恨我娘吗?”   “苏夫人待我极好,从小把我当干儿子看,有你一口吃的就得分我半口,我就差叫她一声义母了,我怎么会恨?”   君子游说话时的神情跟他小时候躲在苏夫人身后,与苏清河玩躲猫猫时一模一样,这不免让后者心中感慨,垂眸避开他的目光,咬牙道:“不,我说的不是这个,那年你回姑苏,我娘差点儿……”   “差点儿,不是还没吗。”   君子游不以为然,活动一下方才冻僵的双腿,伸出一只脚来,塞在苏清河怀里,踢了踢他的胸口,一如往昔的恶劣。   “不要想太多,事情在发生之前总有挽回的余地,万幸夫人没有酿成大错,也万幸我还活着。”   “看出来了,这上面刻的是简单的数目,应该有什么可以对照的东西。”   姜炎青一语惊醒梦中人,苏清河立即回神:“那一定就是这些家书了,我发现其中有些部分时间不大对劲,好比我正月收到的信里,我娘就已经张罗问我清明要不要回乡扫墓了,先前我以为她是担心信件来得晚,会误时,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苏夫人很精明,她和我爹一样,留给儿子的讯息一定是只有儿子才能看懂的密文,劳烦你看看是否能找到头绪。”   君子游紧着把东西递到苏清河面前,后者接了,忽觉那几层薄纸重如千斤,坠得他抬不起手来。   他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才会这么急?”   那人和姜炎青对视一眼,眼神明显是要他别多嘴,然后对人点点头,“是,我府上伺候的下人都被撤走了,我担心暗鸦出事,小侯爷的势力一倒,首当其冲受到威胁的就是受他庇护的黎相,反过来说,或许是黎相回朝威胁到了什么人的利益,所以才不得不先除去小侯爷这个绊脚石,再给相爷致命一击。清河,如果你想弥补当年的过错,这是最好的机会。”   “我明白。”   嘴上说着“明白”,苏清河心里还是一知半解,以君子游的性情,他不会以“别人的愧疚”这种随时可能溃散的情感作为计划的支撑,一定有什么是他暂未表明,却切实存在的威胁。   他三缄其口,一定是在尽他所能地保护自己。   片刻的纠结,苏清河还是没能忍住,把心底的疑惑说出了口:“子游,你对我隐瞒了什么?”   那人干巴巴地回答:“没有……”   “这件事牵扯了我,对不对?这些线索即使不来问我,以你的本事想要查到并不是难事,你来找我是因为……”   苏清河已经猜到了缘由,只是他没有胆量说出口。   君子游别开目光,注视着在他眼中模糊得只剩一片光影的烛光,闭目仰首,鼓足了勇气,说出真相:“清河,苏涟的名字并没有从死亡名单上划掉,这场持续了十多年的清剿,还没有结束。”   作者有话要说:牵扯了的阴谋开始浮出水面了,苏清河也要下场和稀泥了。   感谢沉默寡言东方曜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1-2200:22:52~2020-11-2319:03: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沉默寡言东方曜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2章 归途   言外之意,执行这场剿杀的人还没有收手,放任他们逍遥法外,苏清河的父亲苏涟将有性命之危。   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君子游也不想将这个噩耗透露给苏清河,然而事到临头,他还是认为那人有知道真相的权力,事关生身父母的性命大事,他不能强行隐瞒。   苏清河握紧拳头,喉结上下滑动,微微低下了头,额发顺势垂下,挡住了他的双眼,君子游看不到他的眼神,却能猜到他此刻定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伸出自己瘦得不成样子的手,在那人肩头拍了一拍,能感受到掌下的身子在微微颤抖,苏清河竭力克制着情绪,努力不让自己透出哭腔,他问:“我爹……不是唯一一个,对不对?”   “宋柏伦、郑益生、吴凡、叶随风……还有章弘毅,这些都是被清剿的猎物,名册上甚至连他们的死期都已写明,至今……没有一人逃脱。”   苏清河抓住他的手,发觉那人有抗拒的意味,便将另一只欲将他推开的手一并握在掌中,轻轻晃动着他的肩膀,沙哑哀求着:“告诉我,子游,告诉我,我爹是……他被规定的死期,是什么时候。”   君子游放弃了挣扎,垂眸避开他急切的眼神,可他才刚低下头,便被人捏住了下巴,被迫扬起了脸。   “子游,告诉我!!”   “不,我不能……”   眼见形势不对,姜炎青出手阻拦,倒也没让一时失态的苏清河太丢面子,把方才用温汤融化的一碗糖水递了过去,刚好隔在二人之间,阻止了后者更进一步的举动。   “急也没用,你以为咱们在这儿忙活什么呢,就为几个死人喊冤叫屈?也不想想你这小竹马有那个好心么,他跟生他的爹一个德行,表面看上去白白嫩嫩,一掰开,里面的黑芝麻馅能流满手。死的那几个臭鱼烂虾和他有什么关系,骨头渣子都烂成泥了,狗都不乐意闻,要不是为了活人,他现在就该躺床上哼唧着等死,何至于把自己折腾成这半死不活的鬼德行?”   苏清河总不至于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只是事情轮到自己头上,没几个人能保持理智,过了这个劲儿,冷静下来也便什么都懂了。   他觉着脸上有些挂不住,端着糖水,舀了一勺送到君子游嘴边,算是赔罪。   后者很想接受他的好意,微微欠身,还没张口,就觉着胸中一阵刺痛,见他蹙眉一脸苦相,苏清河询问了一句什么,但君子游双耳嗡鸣,没有听清,勉强开口想劝他不必忧心,血却是比话更先冲了出来。   君子游的病从没犯得这么急,这么狠,似乎是把他这半年来压下的血气吐了出来,整个人都脱了力,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而苏清河端着碗,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见满目一片刺眼的红……是血,全都是血……   慌乱中,瓷碗砸在地上摔得粉碎,苏清河茫然望着自己手上沾染的鲜血……还是烫的,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耳边姜炎青焦急的呼喊逐渐远去,视线中的双手也变得更加稚嫩,同样是满手血迹的熟悉场面……记忆回到了君子游第一次毒发时。   他也是像现在这样,突然发病,吓坏了众人,得到消息的苏清河死命地赶去花楼,抱起了那个被众人忌惮着,不敢轻易靠近的羸弱少年。   他把他抱在怀里,一遍遍呼唤着他的名字,那人似乎是在梦魇中见到了朝思暮想的至亲,明明虚弱得连哭都没了力气,却还是紧闭双眼,无助地流着泪。   苏清河看清了他的唇形,他在说:“哥哥,爹爹,我好想你们……”   出于恐惧,苏清河下意识逃避,封存了这段记忆,如今往事如潮水般涌了出来,他终于想起了自己当时重复了足有上百次的话。   他说:“子游,我也是你的哥哥……”   猛然回神,苏清河发现自己无意识地拉住了那人,分明从前都是他为人暖手,如今因为心慌而两手冰凉的人成了他,反而是需要君子游滚烫的体温去暖化他心底上涌的寒凉。   似乎已经过了很久,他的病状已经趋于稳定,正眯着眼睛,悄无声息地注视着为他施针的姜炎青。   越是到了生命的尽头,对人世的流连就越发深刻,君子游并不畏死,却有些不甘心,“我该死,但我还不想死。”   话音虚弱,只有苏清河听得真真切切。   “我在以我的方式保护你,我希望名册上所有的幸存者都能长命百岁,也包括……”   话未说尽,房门便被人从外推了开,寒风灌入,苏清河下意识挡在他身前,然而走进来的,却只有单枪匹马的一人。   君子安抖了抖衣衫下摆的褶皱,昂首挺胸地阔步迈近,并没有多看他那苦命的弟弟一眼。   “病恹恹的弱秧子,逞英雄给谁看,你以为你这身板子能挡下什么刀枪?自作多情。”   苏清河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似是希望到了这个份儿上,他多少说些好听的让人心里好过些。   可惜对方看透了他的心思,却并不打算给他这个面子,顶着与君子游一模一样,却富有生机与神采的脸,居高临下地命令:“活下去。”   连他自己都为之一震,不是“滚到我身后去”的恶言,也不是“别夺走我弟弟”的哀求,短短三个字,将他多年来处心积虑的谋划付之一炬,他功亏一篑,可他并不失落。   活下去……既是初衷,也是归途。   “我不能与你同餐爱情,但至少,可以与你分食痛苦。”   “我看过那张名册,幸存的猎物不止苏涟,还有……林风迟。”   君子安倏地抬手,看到他手中明光一闪,姜炎青便知他是拿出了凶器,还当他是要对那人出手,然而在他赶去阻拦以前,君子安的刀已经落了下来……   落在他自己的手腕上。   血珠顺着伤口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他并没有浪费自己用痛楚换来的代价,指尖沾了血,蹭在了君子游的下唇。   那人非常抗拒,身子明显后撤,但君子安并不是个有耐心的人。   他扯着领口把人又拖了回来,按在床边,强行迫他张口,将血一滴不剩地吞下去。   “有没有听过一个传说?蛊毒只有血脉相连的至亲才能缓解。”   “蛊毒?”姜炎青摸了摸脑袋,表情似乎是有点不大相信,不过如果真如他所说,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包括君子游久治不愈的哮病,伤后难以凝血的自愈能力,以及此刻愈发难以遏制的病情。   “你一直把我当傻子,但在某些方面,我知道的确实比你多那么一点点。至少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销骨’就是一种阴毒至极的蛊术,否则没有什么病能将人的血污染成一滩脓水,在余生最后的日子,生不如死。”   似乎是由君子游此刻的病状联想到了父亲死前最后那段日子的痛苦,君子安有些哽咽。   他注视着君子游,便仿佛看着痛不欲生的自己,一念之差……躺在这里的人,就会是他。   他想知道,想问问,作为自己的弟弟,一个本不该被卷进这些的无辜人,君子游,可曾悔过?   这小子跟他一样,倔强又固执,命里似乎就没有“悔”这个字。   君子安不禁叹了口气,“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哪里呢……”   人将近生命的尽头,所需的早已不再是什么金钱权势,如果说他现在有什么的能做的,大抵便是替君子游完成父亲终生没能如愿的遗憾吧。   “我能做什么?”   君子游微微愣怔,很快明白自己这个哥哥永远都是嘴硬心软,于是他想了想,“是呢,难得有这个机会,可不能便宜了你……不如我们交换一下,圆你进京的夙愿,由你来做‘君子游’吧?”   他现在病成这副鬼德行,谁见了都觉着他是个活不了几天的短命鬼,不踩上一脚就算大发慈悲了,还妄想能治住那一群乌合之众不成?君子安肯帮忙,至少在对外这一方面,君子游就找回了优势。   他的目光从君子安、苏清河、姜炎青身上一一略过,最后落在了他手背上微微凸起的黑色血管。   “看来实际情况并不比‘桓三’公公想得乐观,恐怕我余下的半个月也缩了水,在那之前,必须先给他来一炮大的。”   众人相互对视一眼,想不明白他又要搞什么幺蛾子,君子游勾了勾手指,三个脑袋不约而同凑了上来,他顺势在姜炎青的狗头上摸了一摸。   “查案,就要解决事情的根源。摆平不了案子,至少,可以摆平追究案子的人。”   姜炎青嘴角一抽,旋即指着他破口大骂:“听听你自己说的是人话吗!我现在也想刨根问底纠个是非黑白,你怎么不把我也弄死?”   苏清河沉思了片刻,便明白了君子游话中的深意,“你是说……叶岚尘?”   “如今所有的事情都是为查他父亲的死因而起,可我们之中,真的有人亲眼见过,或是与这位叶随风大人接触过吗?”   “没……”   “别这么快就下定论,我觉得我们之中……每个人,”   他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次:“每个人,都与这位十四年前死去的大人打过交道。”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好像突然讲起了鬼故事。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1-2319:03:23~2020-11-2418:46: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3章 违和   “长安的雪,什么时候才融啊……”叶岚尘坐在窗边,手指一蹭结在窗纸上的霜花,盯着那滴化在指尖的冰水,叹息一声,紧接着是一阵虚弱无力的咳嗽。   他唇色苍白,擦去了唇边沁出的血丝,门外有人听见了动静,端着药进来替他拍了拍后背,待他咳嗽平息后,给他喂了颗朱砂色的小药丸。   “今年似乎格外长……我真觉着,自己要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大人别这么说,不会的。”   叶岚尘顺从地服了药,蹙眉将那丹药吞了下去,用温药送服,后知后觉才看清来者的脸,忍不住问:“你还回来做什么。”   迟旻嬉皮笑脸:“大人您放心,我现在已经是少卿那边的人了,这次回来主要是因为他想邀你到府上一叙案情。”   “我现在这样子,见谁一面都少一面,尽早去也不是什么坏事,让下人备车,去君府吧。”   “不是君府,是苏府。”   叶岚尘满眼诧异,“君子游不是与他青梅竹马的玩伴苏清河闹掰了?袍子都割了,说好就好?”   “嗐,反正他是个断袖,割了也就割了,没那么多讲究。听说他是查到了老叶大人那起命案的细节想与您一叙,但他自个儿不太方便,就得劳烦大人您亲自到府上坐坐了。”   “他身子一直很差,这个漫长的冬天,他一定也不好过。罢了,苏府就隔着两条街,不必备车了,陪我走去吧。”   他似乎真的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了,即使体力虚乏,仍坚持自己走了过去,望着沿途满目素白的风景,心中颇感惆怅,“长安,也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迟旻没搭他的话,一路沉默着把他送到苏府,苏清河早早就在门前恭候,见人先行了礼,“早知叶大人是走来的,下官该提早去接您的。”   “不必多礼,这事本就是我有求于人,怎好再劳烦诸位。”   他猜到君子游的病情不会太乐观,那人一向勤快,上蹿下跳就像只闲不下来的野猫,如果没有亲自登门,大抵便是病得下不来床了。如今想想,他们还真是同病相怜。   不过见了人,他这想法就打消了大半,君子游依旧神采奕奕,只是手里多了根拐杖,被姜炎青扶着一瘸一拐在庭前走着,时不时还发出一两声抱怨,非要推开那碍事的大夫。   “你放手,我自己能走……哟,叶大人,好久不见,可想死我了。”   见了叶岚尘,君子游脸上的不悦一扫而空,拐棍一扔便朝他走来了,可惜伤腿还不大能吃力,经不起他这样的折腾,步子刚迈出去就跌了下去,龇牙咧嘴地叫唤:“哎哟哟……让叶大人见笑了,这天冷地滑的,不小心摔了一觉,伤着了筋骨,不好四处走动,这才劳烦您亲自跑了一趟,失礼失礼。”   怎么看这家伙都不像有病的样,叶岚尘不得不打消刚才的念头,给人赔笑:“劳烦少卿大人为我的事费心,是该我好好感谢你的。”   “哦,这个啊,不急,人还没到齐呢。”   话刚说完,从正门就挤进了一群穿戴光鲜亮丽的宫人,萧君泽被簇拥在其中,就像朵受万众瞩目的娇花,苏府顿时蓬荜生辉,却也显得狭小了许多。   “哎哟喂,太子爷,贵徒快来,人都凑齐了咱们特别耽误时间了,清河,上茶!”   方才丢了的拐杖不知滚到了哪里,君子游找不着东西,便勉为其难地靠在姜炎青身上,单条腿往里蹦,大摇大摆地坐在了主位,逼得家主苏清河只能在旁边候着,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众人入了座,君子游把迟旻等一干不相干的人都打发了出去,待人远走后,前堂倏地静了下来,他沉下脸,气氛顿时冷了三分,轻咳一声,又让紧绷的众人把心悬到了嗓子眼儿。   似乎是哪一声咳嗽激起了身子的不适,紧接着他剧烈地咳了起来,止都止不住,姜炎青又是拍胸又是揉后心的,好一番折腾才让他缓过劲来。   萧君泽跟着咽了口唾沫,隐隐猜到事情不大简单,手心生了一层汗,把衣衫下摆都攥湿了去。   经过方才的插曲,君子游有些虚弱,整个人病恹恹地靠在座椅上,有气无力道:“不如,咱们就从围猎说起吧。”   叶岚尘不由自主抓紧了衣襟,围猎……那是他父亲丧命的事件,从那之后,他就再没得到过叶随风的消息,直到十四年后,他父亲的棺椁才得以回到叶家,入葬祖坟。   “父亲……真的死于围猎吗?”   “君子游”从怀里抽出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卷宗,纸页已经泛黄,甚至有破损,正是御史台封存多年,连身为刑部尚书的叶岚尘都无法抽调的陈旧档案。   “关于叶随风大人之死,案册的记载仅有两页,且着重描述了围猎的情形,而具体死因,只以一句‘凶兽扑杀’简短带过。我请人查阅了官史,从先皇登基至今总共进行过三次围猎,有能力扑杀成年男性的凶兽只有猛虎与黑熊两种,但皇上九五之尊,万一出了岔子,涉事之人连带九族全都要掉脑袋,但就放几只野兔意思意思扫了皇上的兴,也是要被降罪的。管理猎场的官员无奈,想了个法子便是抓了凶兽还未长成的崽子,安全保险又能彰显龙威。”   叶岚尘眉眼一扫,提出了质疑:“安全,保险?”   “君子游”挑眉一笑,“至少在他们眼里是这样,可他们没想到,熊是一种兽-性甚烈的动物,成年熊可徒手撕碎成年狼,尤其母熊,护崽的本能十分强烈,并且比公熊更加易怒狂躁。”   “那天熊崽子不知被哪个好命的官员抓了去,母熊闻着味找来,兽-性大发,冲进人群撕咬扑杀,叶随风大人护驾心切,以病躯挡在皇上面前,替皇上挡下致命一击,自己却不幸丧了命。这是众所周知的情节,我想请问诸位,故事里有多少违和之处?”   “君子游”闭了口,气氛陡然陷入沉默。   叶岚尘的手缩在袖里,不安地绞着冰凉的十指,见迟迟无人出言,只好自己开了口:“我爹……我爹他身子不好,腿脚也不便,事发前日下了场大雨,他的腿该是钻心刺骨地疼,勉强能走路都算是好的,这样的他,不应该陪侍皇上身边,意外发生时,也没有能力挡在皇上身前。”   他的脸色愈发苍白,额头上的冷汗流了下来,顺着脸颊的曲线滑至下巴,被他匆匆擦了去。   萧君泽颇为顾忌地看了叶岚尘一眼,不好一直装哑巴,清了清嗓子,闷声说道:“如果叶大人是为护驾而死,那就是父皇的救命恩人,更是朝廷的功臣,父皇至少会追封他一个谥号,嘉奖他的遗孀与遗孤,但是没有……”   甚至这个名字至今都不被允许提起。   在叶随风悄无声息地死后,叶岚尘的人生简直可以用一字“苦”来形容,他四处向人打听父亲的下落,闭门羹吃得再多,都没能浇熄他心中星点的希望。   为了查明父亲的下落,他进入刑部,投靠在小侯爷秦南归麾下,动用所有的人脉,却永远也触碰不到近在咫尺的真相。   十四年……他等了十四年啊,他从未放弃过找寻父亲,可是最终,他只等来了一口冷冰冰的雕花棺材。   “我没有能力替父报仇,只是想在临死前,知道我追了半辈子的真相……爹与谁有恩怨纠葛,是被谁害得丢了性命,这些都不重要……不重要,我只想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你是没法替父报仇,我可认为,你至少该为自己了解了过去十几年的仇怨。”   叶岚尘闻言抬眼,迎上“君子游”的目光,忽然觉得这个人变得好陌生,自己似乎从来都没有了解过他。   话说到这个地步,其实他也已经有了猜测,只是不敢承认,仍倔强着问:“……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我的意思当然是……”说着,“君子游”伸出手来,从叶岚尘开始,把在场所有的人指了个遍,轻声一笑,“你们,包括朝廷、宫城,帝都,乃至全天下……没有一个人,能证明叶随风的死。”   叶岚尘拍案而起,想指着“君子游”的鼻子破口大骂,可他站起来那一刻眼前一黑,随即倒了下去,许久目光才清明了些,无情推开了前来扶他的萧君泽,即使无力站起,仍拖着病体爬到“君子游”身前,按着他的膝头,低声质问:“你再说一遍!”   声音沙哑而模糊,仿佛是含着血说出的。   “君子游”黯然垂眸,语气放轻了些,“我是说,没人亲眼见证叶随风的确死了,单凭道听途说,旁人深信也就罢了,怎连你这做儿子的也……”   “不……”   “时隔十四年,他的棺椁才被送回府上,孝顺如你,定然不会开棺惊扰他的遗骨,确认他的生死,当时已经入朝的你对朝廷抱着赤忱,对皇上怀着忠诚,怎么可能做出那种大逆不道的事。”   “别说了,别说了……”   “可人是会变的,他的心,早已和他的脸一样,成了你认不出的样子。”   “不……”   “你其实知道的。”   “住口……住口!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面对声嘶力竭的叶岚尘,“君子游“有一瞬动容。然而他背后的声音仍纠缠着这个已近崩溃的男人,不准他逃离自己的梦魇。   “叶岚尘。”屏风后,真正的君子游咽下喉间的血,一字一句忍痛说得清晰:“他一直在你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14章 重铸   叶岚尘失魂落魄地放开君子安,茫然间只觉脸上冰凉,抬手一摸,他已是泪流满面。   在真相被戳穿以前,他从来不敢设想这样的结果,他心里憋着无数恶言毒语想回敬君子游,想以最难看,也是最痛快的姿态骂得对方永远也不敢亵渎他最敬爱、最神圣的父亲。   可在那人话毕的一刻,他却成了哑巴……   他说不出任何辩驳的话,甚至连心底那个固执的自己都无法说服。   他知道……他明明知道,君子游是对的……   在那人话音落下的瞬间,叶岚尘心中倏地浮现出了一个熟悉的剪影……不必具化出轮廓与长相,他都知道自己过去将近二十年的坚守,功亏一篑。   到底还是错付了……可为什么,那个将他推入深渊,让他粉身碎骨的人,是他的骨肉至亲呢?   他不懂,也不想懂……累,真的很累。   “无稽之谈,我要回去了……”话都还没说完,尝试起身的叶岚尘中途又倒了下去,膝盖一软,跪在地上便起不来了。   他眼前一片眩晕,头上豆大的汗珠“啪嗒啪嗒”地砸在地上,一时心悸难忍。   方才受了刺激,身体在本能地排斥着真相带来的恐惧,他只觉胃里翻江倒海,难忍的不适几乎夺去他的理智,就在他视线模糊,两耳嗡鸣的时候,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   叶岚尘下意识抽手,可他猛一使力,竟然把对方拖了个趔趄,就这么扑在了他身上,硬是把他将倒不倒的身子给压了下去。   君子安也是大意了,没想到这个病秧子卯起劲儿来也有一股子驴性,这要是换了他那活宝弟弟,没准儿这一杵子都能给人怼咽气了。   “其实我也不大能接受这个说法,毕竟一个人抛弃自己的身份,舍去自我、亲人、朋友,等等这些,完完全全成为另一个人活下去并不是件容易事,如果可以,我真想替你说上两句,但看你方才的表情,我是没这个机会了。”   君子安无奈地耸了耸肩,估摸着是不想让叶岚尘太过紧张,但他的手却一直捏着对方的手腕,完全没有撒手的意思。   他又慢悠悠地补了句:“我觉得,你应该心里已经有了人选。”   “……放开。”   “套用王爷先前说子游的一句话,‘你待人有情,别人却未必对你有义’,要我说,叶大人,岚尘大人,你是个比我弟弟还自以为是的傻瓜,再借用一句北地方言,傻透腔了!”   叶岚尘哪听过这种屁话,试图挣开他的禁锢,可他如今一身病骨,根本不是那人的对手,君子安稍一使力便扯住了他的袖口,手一抬、一掀,他的袖子就被卷了上去,露出了从手背一直蔓延到手臂内侧,粗长惹眼的乌黑纹路。   ……那是和君子游一模一样的蛊纹,难怪他们的病状如此相似。   “销骨……销骨噬肉,活活把人变成骷髅脓血。连自己的儿子都能毒害,他到底是什么畜-生!”   姜炎青不禁腹诽:您老人家比叶岚尘那不靠谱的爹好到哪儿去了?   叶岚尘也不是傻子,君子安在这儿挂羊头卖了半天狗肉能看不出来么,他知道这家伙就是君子游推出来挡枪的幌子,很想冲到那人面前,当面质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推开君子安与不知所措的萧君泽,跌跌撞撞绕到屏风之后,果不其然,他在那里看到了端坐着的君子游,只是……   只是那人的头歪倒着靠在椅背上,肩颈呈现出了十分不协调的角度。他心里一惊,想伸出手去触碰那人,然而姜炎青比他更快做出了反应,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拉起了不知何时陷入昏睡的君子游。   “人还说着话呢,怎么就睡了,吓唬谁呢你!”   被他一通乱晃,君子游终于不情不愿地睁了眼,好似方才真是大梦一场,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朦胧着朝叶岚尘一笑:“抱歉,上了年纪,人变得嗜睡了。”   “你才多大!没你这么吓人的吧!!”姜炎青似乎都快喊破了音,隐隐约约能听出那么一丝哭腔。   他现在这状况,往好听了说是病得太重,需要充足的睡眠休养,是病人的本能,能让人有点心理安慰,实际上就是到了回光返照前的阶段,姜炎青见过多少病患,在临近生命尽头时会变得易倦、困乏,常常是合眼片刻就睡了过去,好像……   “好像陷入冬眠,浪费生命的动物。”   对叶岚尘的评价,君子游只是笑笑,满不在意似的揉了揉胸口,“言归正传,方才说到哪儿了。”   叶岚尘张了张口,还没提醒,那人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不相信令尊会抛妻弃子,孑然一身。由内而外从头到尾成了另一个人这听起来的确匪夷所思,可如果,他从一开始就不是叶随风呢?”   叶岚尘脚下一软,头晕目眩,险些跌倒,幸好有人从身后扶了他一把,竟是那最不讨喜的君子安。   君子安斗胆一摸他的头,赶在他发火前开了口:“我知道有一个人行事诡异莫测,不能用常理来衡量,说不定就是你那位易了容的爹……司夜,对吧?”   “不!”   “别不承认,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说了不是!是莫文成!!”   许是病重的叶岚尘神智有些退化,又急迫地想要知道父亲死亡的真相与自己的身世,稍微一激,就说出了实话。   意识到自己无意间向人透露了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他抚着额头,跌坐在一旁的座椅上,在心中措了辞,承认了他的猜测:“是,莫文成……我怀疑,就是他。”   “有什么证据吗?”   叶岚尘突然笑了出来,“儿子认爹,还需要有什么证据吗?他易容成了别人,长相会变、声音会变、特征会变……可一个人的性格与举手投足间不被自己察觉的细微习惯却是改不了的。”   这一点君子游并不否认,“你发现了什么?”   “……”短暂的沉默,叶岚尘合眼摇头,“我没有什么有力的证据,只是一种感觉。”   那人一抬眼,手指抵着他的下巴,迫他注视着自己,然后笑了笑。   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的笑真的很有感染力,分明他自己也是个被痛苦折磨着的将死之人,可这看在叶岚尘眼里,却仿佛被治愈了所有的疾苦,陷了进去,只能听到他悠远清透的声音。   “你一定知道我们还没有掌握的线索,如今,世上只有你一人认得出他来。横竖都是要死了,也不差作这一次,知道了真相,躺在棺材里也是安生的,不是吗?”   同为命不久矣的可怜人,君子游的话似乎打动了叶岚尘。   当天出了苏府的门,迟旻便陪着失魂落魄的他去了东街,今日依旧天寒,临走时,苏清河还嘱咐丫鬟给他塞了个手炉。   即使天寒地冻,行人都不愿在外驻足,却有一位老者支着算卦的摊子,烧了盆炭火缩在棉衣里瑟瑟发抖。   叶岚尘顾自上前,坐在了摊前的板凳上,挺直着脊背,身子有些僵硬,很是拘谨。   老者睁开一只眼睛瞧了瞧他,很快又闭上了,“叶大人,什么风把您吹来我这儿了?”   那人长出一口气,呵了一连串的白雾,“刺骨的寒风。”   “算事业还是算姻缘?”   “算命数。”叶岚尘从怀里掏出一袋碎银,按在掌下,推到对方面前,“算算我,还能不能挺过这个寒冬。”   莫文成依旧不动声色,叶岚尘又道:“我觉着自己印堂发黑,怕是命不久矣了。”   “可老朽看,叶大人是能长命百岁的命格,若遇贵人相助,可就是大富大贵的命。”   “那大富大贵可要什么代价?”   “比如?”   “牺牲亲情与自我。”叶岚尘一语双关,前者说的是自己,后面便是他这位不得相认的父亲了。   对方似乎早已预料他下一步的棋路,装模作样晃了晃筷筒里的竹签,递到叶岚尘面前,是要他凭借直觉选出自己的未来。   后者沉默了一瞬,伸出的手稍稍徘徊了一圈,便从中抽出了最顺眼的那支,竹签的另一头浸了黑墨,只有“大凶”二字。   莫文成随即覆手,将竹签全部倒在摊子上,能清楚看到除了叶岚尘手里的那支,其余全是涂了朱砂的“吉”或“大吉”。   老者眯着眼睛,摇头咂嘴,“啧啧……神仙难救找死的鬼啊。”   “抱憾而死,还是心满而终,全在你一句话。”   “天冷地寒,叶大人还是早些回去吧,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或者说,人间没有你要找的人。叶随风早在十四年前就已经死了,他与常人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死亡并没有终止他的生命,而是磨平了他存在的一切痕迹。”   莫文成轻描淡写,语气平静,全然不似在讲述沉痛的过往。   叶岚尘双手握拳,手臂上被染黑的血管暴突而起,催动了他体内的余毒,在情绪彻底崩溃前,他只问:“那我呢?在你眼里算什么,你的妻儿,你的过去,你和我一起留下的回忆,都算什么呢?”   莫文成突然笑了,他看着叶岚尘,就仿佛在注视一个荒唐的笑话,“你算什么?你只是我从肮脏的人肉堆里抱出来的一个孤儿,我把你当作种子,细心培养你、浇灌你,为的不就是有一天,你能成为我手里的刀吗?”   “可你这把刀生得极妙,刀锋钝化,刀柄却长着尖刺,割不到别人不说,还要伤得我鲜血淋漓。养了条反咬一口的狗,就得把狗脑袋剁下来炖汤喝,那锻了把反噬主子的妖刀,自然要丢尽熔炉里,重、铸!”   莫文成边说边靠近着叶岚尘,整个人都快贴了上去,看得迟旻满头大汗,正纠结着不知该如何阻拦,他突然往后一靠,坐回了原处。   “没人要你了,你一定很难过吧?其实也没必要那么失落,因为从一开始,你掌中捧的就是虚无缥缈的浮沫,梦醒了,泡沫也便散了,化为了一滩从指间流露的清水,再也抓不住存在的痕迹了。”   说到这里,他抽出一块成色极好的润玉,随手丢在摊上,完全不在意粗暴的对待是否会让贵重之物摔出难以修复的裂痕,顺带着踢了一脚,力道刚好,就让东西落在了叶岚尘脚边。   “看在你给我当了一辈子儿子的份儿上,我可怜你,给你最后一点施舍,那就是死远点儿,别陈尸京城,脏了我的眼。”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聚餐差点忘了更新…还好想起来补上了!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1-2518:48:10~2020-11-2622:00: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5章 绑架   “最关键的人已经走了,太子爷,该说实话了吧?”君子游坐在黎婴友情赞助的轮椅上,朝姜炎青招了招手,后者拉着一张臭脸帮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又把他推到了屏风前。   似是诚心要让他难受,姜炎青多嘴一句:“这玩意儿,黄花梨的,蹭掉一块漆都能把你后半辈子俸禄搭进去了。哦,对不起,你后半辈子满打满算还剩半个月,你得把棺材本都搭里才配得上哟。”   果然,君子游听了这话立刻紧绷起来,也不四仰八叉地养大爷了,正襟危坐的德行还真有几分像人。   萧君泽心里不安,为避开他方才的问话,顾左右而言他:“老师,短短几日,你怎病得如此严重?”   “小事,无碍无碍,我还没到治不住那帮乌合之众的地步,说说吧,怎么回事啊?”   眼看蒙混不住,在场好几双眼睛都巴巴地盯着他看,萧君泽无计可施,气馁地坐了下来,“我不敢说实话。”   太子爷都这么说了,众人心里估摸着也就有了猜测。这位太子天资聪颖,自小受到皇上重视,一直是当作皇储来培养的,就是脾气有点古怪,对人的态度全凭第一眼的印象,就像君子游,虽然是他名义上的老师,可他还是不大能看得起这个不着调的家伙。   而这样的萧君泽,至今只对三个人是真心实意的尊敬,父皇母妃就不必说了,为人子人臣,这是最基本的道义,那第三位,其实是外人挤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一个人   “大皇子,萧君涵。”   众所周知,这位皇长子有些平庸,文武都不算出众,只能堪堪到达皇上给他规定的底线,背不出诗文挨骂,耍不好刀剑挨揍都是常有的事,所以他自小就没有争夺皇位的意思,以至于渊帝见了他,除了“不争气”这三个字以外就说不出别的,逢年过节高兴的时候都不会让他出席,免得扫兴。   不过萧君涵这辈子做过最错误,也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不顾自身安危救了弟弟萧君泽的命。   少时一次出游途中,一群黑衣的响马劫了皇家兄弟的车,还当车里是哪家大户的公子,为大捞一笔发家致富便劫下了车,打算向其家人勒索。   那会儿不知怎么,许是安逸太久,赤牙卫掉以轻心,跟着出城的侍卫都是酒囊饭袋,三两下就让一帮乌合之众杀得片甲不留,两个皇子被人拎到了贼窝,响马头子还扬言,不交钱就从手指头开始剁,一个时辰剁一根,剁完了手脚就是老二跟脖子,不信邪的可以比比兄弟俩谁活得久。   有幸存的赤牙卫赶回京城,把消息传到宫里,听闻两个儿子一起出事,渊帝心急如焚,立刻派兵前去围剿响马,但对方手中捏着他亲儿子的性命,就是渊帝不能拿江山的后继者作赌注,一时两边僵持着,谁也不敢先轻举妄动。   而这个时候,被关在马棚的萧氏兄弟坐不住了,不想坐以待毙就只能拼死逃一把,于是萧君涵奋力帮助弟弟逃出马棚,是希望他能逃出响马的控制范围,尽快找到前来寻人的赤牙卫,好救他一同脱险。   他讲到这里,君子游提出了质疑:“等等,这事不大对劲吧?大皇子比你大了几岁,身高腿长的,跑得不比你快多了,让你一个毛头小子单独跑出去,能不能找到人都是两说,一个不小心迷失在了山里,遇险的可能更大不是吗?”   萧君泽连连摇头,迫不及待地反驳:“不是的!那关押我们的马棚虽然四壁漏风,可我们两个小孩子,根本推不开那些胡乱钉在一起的木板,想要逃到外面就只有我站在哥哥肩上,从小小的天窗里爬出去。连我通过都很吃力的小窗,他怎么可能出得去。”   他红着脸,脖子上的青筋微微暴起,见这反应就知道,他跟这位哥哥的关系不是一般的好。   君子游见状也不多嘴了,作了一个“请”的手势,打算听完他整段故事再做评论,百无聊赖地嗑起了瓜子,才吃两颗,就被姜炎青掀了盘子:“要命吗?”   “你的?还是我的。”   姜炎青反手又给他一嘴巴,这下是终于堵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嘴。   萧君泽也意识到自己方才太过激动,轻咳几声缓解气氛,低着脑袋继续说道:“而且哥哥的体质不大好,不然也不至于总被父皇数落没有习武的根基,他去求救才是真的危险……但我、但我确实辜负了他,我自小方向感就不大好,又赶上天黑,在林子里晕头转向的,一直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才找到山脚下准备围攻的赤牙卫。我将事情说与他们听了,劝父皇不要冲动,不管响马的要求是什么,一应满足就是了,没有什么是比哥哥的命更重要的,但是……”   话至此处,他就说不下去了,他既无法理解那样残忍冷酷的父皇,又无法质疑对方身为国君与父亲的威严,话只要说出口,他就会成为一个不忠不孝的罪人,他不敢……   君子游叹了口气,探手去摸了摸他的头,手劲似乎大了些,揉得萧君泽头上像顶了团干草似的,发冠都跟着歪在了一边。   后者十分嫌弃的后撤一步,忽觉背后阴风吹过,浑身都起了层鸡皮疙瘩,回头一看,与他“恩师”生得一模一样的那位正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看,惹得他浑身不适,只好又硬着头皮凑了上去。   “傻孩子,我问你,当日你与大皇子为何离开京城?”   萧君泽摸了摸脑袋,似乎从前根本就没把这当回事记在心上,最让他刻骨铭心的就只有那时的精心经历,受了刺激后出于人的本能,就把前因后果给忘了去,好半天才不确定地说道:“是去宿云观烧香吧……那会儿宫里有位娘娘过世,父皇说总梦见她在宫里游荡,请道士作了法也没用,就想着让我们两个做皇子的去烧香安娘娘的魂。”   “民间的确是有小辈烧香给年长者安魂的习俗,可你们贵为皇子,也须做这种晦气事实在可疑。容我多嘴问一句,过世的是哪位贵人?”   “我可能那会儿可能是撞了脑子,真的想不起……不对,我想起来了,是瑾妃!是瑾妃娘娘!”   君子游愣是没动,好半天才把手揣回袖里,拖长调地“嗯……”了一声,“这可真是乌鸦报喜,有意思了,你就一点儿都没怀疑过,这件事跟萧君涵的关系过于密切了吗?”   萧君泽瞪着他没搭话,显然是不满于他对自己的皇兄直呼其名,不过那人也懒得在乎他那点年轻人才有的小气心思,幽幽说了下去:“起因,经过,高-潮,结果,整个一出大戏,都是他安排给你的啊。”   “为什么你一定要怀疑哥哥,他没有理由做这些事,没有!他自小待我就很好,好吃的都要先喂我一口,稀罕物件也都要给我先玩,从来没有争夺东宫的野心,也不想做什么皇帝,这样的他,怎么可能……”   “让你先吃第一口是为了试毒,让你先碰是谨慎所有可能的危机,让你替他试水,他不想跟你争东宫,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住大宫殿还是小屋子。诚如你所言,皇上只有两个儿子,这储君不是落在你头上就是换他来当,你要是出什么意外死了,他那满后宫嫔妃不缺愿意再生一个的,为什么至今都没听哪位贵人的肚子有消息?”   “不是皇上真的心疼你,怕再添个小崽子挡了你继位的路,而是因为你,才是那个幌子,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就注定,萧君涵,是大渊下一个皇帝。”   萧君泽被他这话所惊,半天都没回过神来,等他终于明白了对方所表达的意思,只是摇头尴尬地笑,说不出话的原因非常简单,他根本就想不出回辩的话。   捧杀……将他推到人前,挡下所有的明枪暗箭,原来都只是为了给别人做嫁衣。君子游所表达的意思他已经听懂了,可他不明白,为什么。   在他恍惚到失神的时候,苏清河一句话惊醒了他:“我记得,半年前为而为皇子准备祭天的礼器时,太子的护甲写明是两双共十只,而大皇子的却是八只,少了一只小指与无名指,安大人认为大皇子乃长子,虽然身有残疾,但二皇子还是不得僭越的,应该只让他佩戴七只护甲,以示尊敬,而其余几位老臣则认为大可不必,大吵一架后各退一步,才决定用两根义指代替了大皇子残疾的左手,所以……”   萧君泽在混沌中,终于等到天际撕开裂痕,从中透进一束微芒,便拼了命的想要抓住那引路的明光,“没错!哥哥为了帮我逃出来,他……他被响马砍去了两根手指。如果只是为了作秀,他大可不必如此。”   君子游真是要被这个少年的大条气到半死,他眼波平静地盯着对方,不再用反问质疑的语气引导这个陷在自己主观意识里的少年去接近真相,而是以陈述的口吻,将事实一字一句地灌输给他,刻在他心头。   作者有话要说:兄控表示哥哥不会害我!哥哥是最好的!!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灌溉的1瓶营养液,感谢支持!!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1-2622:00:06~2020-11-2719:17: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6章 火灾   “萧君泽,你给我记住了,不是他为了保护你而甘愿落下终身残疾,是他玩脱了,不得不以此方式洗脱嫌疑,就像断尾求生的壁虎一样。”   君子游真是太了解了,他们这个皇上生性多疑,谁都信不住,亲儿子也是一样,但萧君涵却未必清楚这点,出于嫉恨,擅自对当时尚且年幼的萧君泽出手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问题就出在当时他自己也是个不大懂事的少年,真的做得到酝酿这一场大阴谋吗?   恐怕……这背后还有还有什么人在推动。   “可皇子遇险,被歹人所害这事跟叶随风有什么关系,当时叶随风不是已经……”   萧君泽怯生生地抬头看了一眼提出质疑的苏清河,惊惶地咽了口唾沫,两手攥在一起,汗湿一片,可见当年的事还让他心有余悸,“是因为,他是我们唯一看到的人……”   “什么意思?”   “那些截路的马贼都穿着黑衣蒙着面,根本看不到长相,可我们被关在马棚里的时候,却看到了一个站在天窗外向内窥视的人,我记住了他的脸,回去后对人提起了他的长相特征,就有人告诉我,那是过世了的叶大人。”   他哆哆嗦嗦的,可见当年的事给他留下了很大的阴影,君子游递了杯茶过去。他便连味道都不尝就灌了下去,全无东宫的仪态,看来真是被吓得不轻。   “我越想越后怕,总担心是他要害我,就暗中找人查了这位叶大人,结果却是,他在好几年前就已经过世了,我还觉着是底下办事的人不尽心,胡乱敷衍我,于是寻了个借口,乔装出宫拜访了叶府,刚好看见小叶大人在为他父亲的灵位进香,他一举一动都不像是在作秀,所以我相信叶大人的确是死了。”   “可你也确信自己看到了叶随风的‘亡魂’,担心自己是被鬼魂给缠上了,就为查清叶随风之死与叶岚尘结了盟,所以今日,你们才会一同出现在这儿。如我方才所言,叶随风并没有死,甚至从一开始,这个人就没存在过,你看到的那一张脸只是一张面皮,戴在谁脸上都能借用叶随风的身份,但你得知道,为什么是叶随风,为什么非他不可。”   君子游虽然心疼自己这个有名无实,被人百般利用当成球踢的学生,却并不打算给他太多接受现实的时间,他已经到了该独当一面的年纪,总缩在长辈的羽翼下是不行的。虽然他们只是有幸相伴了漫长人生旅途中的一小段路,但既然做了人师,他就有责任将这个孩子带上正途。   他斟酌了一下措辞,正想以一种较为柔和的方式把真相灌输给他,就听门外有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一头扑在了地上,连带着还摔碎了几个茶碗。苏清河的脸色不大好看,却发现这人居然是不久前随叶岚尘一同离开的迟旻。   “你不好好陪着叶大人,回来做什么?”   迟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张了张嘴应是想解释什么,奈何气喘得厉害,根本说不出话,便只能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块巴掌大的润玉,正是方才莫文成交与叶岚尘的东西。   “叶……叶大人让、让我……带……”   姜炎青觉着这家伙真是有些大惊小怪了,送个东西把自己累成这样,苏府要是再远半条街,他怕不是得断了气去。   “行行行了,叶大人让你送来的,知道了,可以闭嘴了。”他顺手把东西往君子游那儿一扔,忙着给人顺气,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死在这儿,那他们这群人可真就是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君子游拿了那东西凑在眼前看了看,脸色却不大好,朝苏清河试了个眼色,后者顺着他目光所指的方向,把手伸进他腰间,居然从他的衣带上取下了块形制成色都很相似的手把玉,掂在手里,分量都是一样的,只是叶岚尘送来的这块有明显破损的痕迹,断纹贯穿首尾,磕碎的边缘还留有石粉,伤痕很新,应该就是在送来不久前损坏的。   君子游沉思着,随即感到某根牵引着大局的细线崩断了,“不好,要出事!快,快赶去叶府!!”   跑得最快的就是萧君泽这急于知道真相的太子爷,轿辇都不坐了,提着沉重华丽的衣摆便冲了出去,一边跑还一边问:“叶府在哪边来着?是不是这个方向?”   太监有点被吓坏了,也是猜到事情不妙,紧跟了过去给他指路,随后苏清河、君子安一众也都急匆匆地往苏府赶,君子游一跺脚,姜炎青立刻会意,扯着一步还没迈出门槛的君子安,愣是把人给拖了回来。   “你现在还不能在人前招摇,会坏事,让他去。”说罢他便把君子游背到肩上,让丫鬟搭手裹了层薄被在那人身上,也跟着跑了出去,趁着转过街角,避开了多余的眼睛时问:“如果莫文成想杀叶岚尘,应该没必要多此一举送他一块价值不菲的好玉,总不会是对儿子感到愧疚,想赔他个压棺材底的宝贝吧?你的预感有没有根据?”   “初见莫文成时,他也赠了我一块好玉,我嫌那东西太沉,平日都不带在身上,只有最近天寒畏冷时才贴身佩戴,我突然想到,自己病情恶化似乎就是在再次接触了暖玉时。”   姜炎青闻言立刻停步,好险把君子游给甩了出去,后者惊魂未定,白着脸拍他一下,他才慢吞吞地回过头来:“所以莫文成把东西给叶岚尘,还是想杀他。”   “可他把东西给了我,也就是想借此警告我,这东西不大寻常。比起这个,我更担心的是他自己,叶岚尘性子清冷,内心执傲,看待事情比旁人更加偏执,我担心他会想不开……”   但是君子游的担忧,到底还是成了真,他们赶到的时候,叶府已经陷在一片火海里,一群人对着肆虐的火舌目瞪口呆,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就发生在短短的一日之内。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救火救人啊”   冬季天干物燥,极易走水,可这火势未免蔓延得太快了些,就当他是在迟旻离开后才纵火,只隔着两条街,也不该一来一回的工夫,整座宅子都烧了起来。   君子游一踢姜炎青,他便往前蹭了几步,撞上了急得直跺脚的迟旻,这小子受了惊吓,精神似乎有些失常,正处在过度的惊慌与亢奋中,方才混乱之下连头发也散了去,站在寒风里凌乱着,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对劲。   也不知君子游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抓住迟旻的领子,把人扯到身前,左右开弓两个耳光给打醒了去,“你给老子说实话,刚才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迟旻“呜呜……”了半天,还是没回过神来,姜炎青看着憋气,又一记老拳打了过去,那力道足以打掉他几颗后槽牙,迟旻被揍得原地转了三转,一个嘴啃泥摔在地上,哭了出来。   “哭个屁,说人话!”   “叶大人就说让我去苏府送东西,还说回来的时候我去糖水铺子还有暮烟阁转转,给他带几块可口的糕点回来,没成想……没成想他果然是想把我支走,自己做傻事啊……”   君子游一拍姜炎青,让后者撒了手,自己跳下地来,手指在雪地上简单勾画了京城街道的排布,“叶府在长安东城,两条街之外就是苏府,糖水铺子在南城,暮烟阁又在城中,绕了一大圈,他的确是想把人支开,但迟旻应该在离开之前就料到了他是刻意想把人支开,他不可能没察觉到对方的心思,所以叶岚尘就算要死,也不会选择纵火自焚这种费力费时的办法,他是另有目的。”   他扯着迟旻,再次逼问,“你离开之前,叶岚尘精神状态如何,身在何处,有何异状?”   “大……叶大人从莫文成老东西那儿回来之后就恍恍惚惚的,他说饿了,想吃东西,又说疲了,想先歇会儿,我走的时候他应该就在卧……”   话还没说完,便有人从二人之间走过,无礼又无情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并推开了身前所有碍事的人。   姜炎青刚想破口大骂,可他抬眼看到对方的脸就哑了去,难以置信道:“小侯爷?”   秦南归不知从哪儿听得了叶府出事的消息,扯下肩头的大氅,直接扔在了焦土与雪水混积的地上,废话都不多说一句,甩开追来拉他的家仆,径直走进了火场。   那家仆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他却是充耳不闻,把自己糟蹋得灰头土脸的苏清河一蹭鼻尖,满头雾水,“这小侯爷平时待叶大人极为刻薄,打起人来从不手软,我是真没想到,他居然能豁出命去救人……”   “也许你看到的表象只是别人的情趣呢,秦南归那厮,把人捂在被窝里的时候不知道多宝贝呢。”君子游煞有介事地说着,苏清河哪知道这些弯弯绕绕,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帮忙救火的时候心里还在琢磨两个男人进一个被窝能做什么事。   当然,他所能想到的也就只有少时他与君子游那种纯洁的兄弟友谊,总而言之,关系一般的人通常是不会睡在一张床上的,所以秦南归与叶岚尘只是表面关系很差。   任旁人想入非非,人命关天的大事,总是耽误不得,姜炎青有些担心:“这宅子看上去气派,其实也不比顺天府,弄个不好,整根大梁塌了下来,里面一个都跑不了。”   “你放心吧,叶岚尘不会死。”那人信誓旦旦地说道,随后又补充道:“秦南归是不会让他死的。”   就在这时,君子游感到余光中黑影一闪,他并没有打草惊蛇,而是微微偏过头去,睨眼看清了那藏身在叶府围墙外的鬼祟身影。   他眉眼一扫,姜炎青便知他的意思,只道一声:“照顾好自己。”随即转身隐入人群,不见了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努力万更的周末,加油打工人!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17章 君涵   火海中的叶府坍塌的瞬间,人群中惊呼与嘶喊震耳欲聋,纯木质结构的房屋十分易燃,一旦支柱烧断,整个大梁坍塌下来,里面的人基本不会有生还的可能。   上次顺天府着火时,君子游是躲在了房屋角落里才勉强躲过一劫,可对叶岚尘一个将死,又无求生欲望的人来说,当危机来临时,他真的会费心去找寻安全脱险的地方吗?   况且真有机会的话,他一定早就逃了出来,又何至于秦南归进去这么久都没有回信?   这个时候,在人们心中,秦南归和叶岚尘已经是两个死人了,所以当牵着推开压在头顶的残土,抱着已经人事不省的叶岚尘爬出废墟时,所有人的表情都仿佛见了鬼一样。   “喉管灼伤,吐血不止,他体内的‘销骨’被催发了,快救人……快啊”   众人如梦初醒,这才意识到秦南归并不是不想逃离火场,而是在救人途中被倒下的木梁给堵在了里面,想脱身就不得不等到残墙倒塌,否则就是有一身金刚铁骨也插翅难逃。   敢拿命赌命,果然是他小侯爷秦南归的气魄。   君子游有过一次从火场死里逃生的经验,即使姜炎青不在身边,也能从容镇定地指挥众人:“清河,把叶大人平放在地上,放平他的呼吸道,如果心跳骤停,需要沉稳有力地按压他的胸口,进行心肺复苏。”随后ta又看向了不知所措的萧君泽,“让你的人去打二两上好的烧刀子,年头越久的越好。”   在火海里走了一遭,秦南归也不能算没事,他整条右臂连着肩膀都被烧得血肉模糊,可见方才在屋墙坍塌的时候是替那人挡下了一击。   “你到底靠不靠谱?”也不知是吸进太多烟尘,还是刚刚那一声喊破了嗓子,秦南归的声音有些沙哑,君子游根本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你行?你行你来啊,久病成医这道理懂不懂,滚滚滚。”   苏清河遵照他说的法子为叶岚尘施救,几个来回下来,叶大人总算给了点反应,起先手指抽动着没人察觉,他便耗尽最后的力气,猛然抬手,抓住了秦南归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腕,蓦地睁开充血的双眼,指着慌乱不安的萧君泽,喉咙里呜咽着发出风箱般沙哑的气音,依稀能够辨出“凶……”这一字。   仅仅一字,成了他今生最后的话。   “凶……什么意思,我、我是凶手?”萧君泽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君子游估摸着,这一刻连太子爷都在怀疑是不是自己害死了叶岚尘。   秦南归刚捡回一条命,死里逃生与叶岚尘还未脱险的压力堆在心头,急需一个发泄的出口,他不顾身份尊卑,一把扯住了萧君泽的领子,扬手就是一拳打了过去,幸好有君子游及时开口制止,否则他非得把东宫太子打出个好歹不可。   “小侯爷稍安勿躁,要真是他害了叶大人,又何苦匆匆忙忙来救人?现在最想让叶大人活着,从他嘴里问出真相的人就是他,叶大人死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谁……”   “我证明。”他一掸袖子上沾染的飞尘,暗里对苏清河试了个眼色,后者看得出来,他的意思是:“拖。”   赶巧这个时候,派去打酒的太监赶了回来,君子游接了酒壶,不由分说先给叶岚尘灌了一大口,烈酒入喉,是火烧火燎的疼,叶岚尘本能地抗拒,还没咽下去就给吐了出来,连带着把吸进去的烟尘和着血吐了出来。   有了这一次的适应,君子游第二次灌酒时,他便有所准备,知道对方是在救他,不似先前那般抗拒,也在尽力配合,这等强烈的求生欲,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心想死的人。   “好了,你已经够拼命了,接下来交给我,放心吗?”   他俯身在叶岚尘耳边轻声说道,后者偏过头来望着他,眼睑微微抽动,眸子里流露出的复杂神情,正在无声向他传达着隐秘的信息。   “好,我知道了。睡吧,对自己好点,要做个好梦。”他替叶岚尘合上了双眼,那人随即侧过头去,再没了声息。   秦南归见状只觉胸口仿佛被人撕裂了去,生生从中掏出了他血淋淋的心脏,踩在脚底,肆意□□。   他失魂落魄地走向那人,屈膝跪下那人身边,竟无勇气去拉住那人的手。   此时此刻,他开始佩服缙王了,失去至爱的三年,他嘲笑了缙王三年,可当切身感受了这撕心裂肺的痛楚,他才明白自己有多荒唐。   “岚尘……岚尘,是我来晚了,我对不住你,你看看我好不好……”   煽情一刻,就连苏清河都忍不住跟着抹眼泪,君子游却是无动于衷,甚至不屑地“啧”了一声,好像酸得牙疼,“你来的是不大早,而且没什么眼力见儿,人家睡得好好的,非得让人家看看你,你是人见人爱的香饽饽?”   秦南归闻言去抓叶岚尘的手腕,探着他的脉象,确认他的生死,万幸……只是……只是昏睡过去而已。   精神紧绷已久的他终于泄了气,瘫坐在地上,擦了把额上的冷汗,紧接着就感觉伤口火辣辣地疼,整条手臂都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火势还没有完全控制住,还得劳烦东宫的人继续扑救,顺便从工部调些人手过来帮忙,叶大人虽抱病已久,可他毕……毕竟是……”话说到这儿,君子游突然就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喉咙似的,两手死死捂住嘴巴,随即抓住了靠他最近的苏清河,投进他怀里,身子剧烈地抽动了几下,然后跌了下去。   众人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先看到了后者前襟上那一大片明显的血迹,那血量极不正常,换个正常人吐成这样都离死不远了,更何况是他被毒害已久的身子?   苏清河知道,萧君泽知道,在场所有人都看得真切、都知道,君子游这是活不成了。   当天,从叶府被抬出去的有两个人,死里逃生的叶岚尘,与已近弥留的君子游。   消息传进宫里,长舌的宫人很快就传得沸沸扬扬,说叶大人这是因为追查亡父的死因,得罪了凶手,才惹来杀身之祸,而少卿大人则从回了京城身子就一直不大好,跟他那孪生哥哥关系破裂都是假相,就是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君子游”这个名字震慑住帝都那一帮暗中作祟的乌合之众,其实他早就撑不住了。   这话半真半假,说的也不算全错,至少今日让君子安代他出场,君子游的确是抱着这样的心思,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谁又能想到叶府出了这档子事,他不得不改变主意,硬是把自己的“死期”提前了十天。   方才他自然是演了一场戏,吐的也不过是准备好的假血,好在他演技逼真,并且他病入膏肓这事是人尽皆知,在场的人无不被他骗了去,包括苏清河。   被抬回去的路上,君子游就在想:这事要是露了馅儿,他人脑袋都得被打成狗脑袋。   不过他自己觉着这样做是天经地义,良心甚安,别人可就未必了。   天牢里,两个提灯巡查的狱卒漫不经心地聊着:“听说了吗,叶府生了场大火,把刑部尚书都给烧死在里面了,他生前和小侯爷走得最近,小侯爷也是拼了命地去救他,还是没活成呀。”   “这话可不能乱讲,叶大人可没死,不过情况不大好,怕是跟死了也没什么差别了,官肯定是做不成了,家业也都一把火烧没了,以后不知道要怎么办呢……对了,听说那位新太傅,也就是君少卿也去看了热闹,好戏没看着,却把自己给搭了进去。”   “君少卿和叶尚书一向不和,换了我,仇家出了事,我也肯定去说几句风凉话,在人坟头上踩一踩,可他自己就不是什么长命的货,还紧着往别人跟前凑,出事也是活该。”   “哎,嘘……那边那个牢房关的可是缙王,你小子不要命啦?”   说错话的狱卒赶紧捂了嘴巴,颇为顾忌地往关押某人的牢房瞥了一眼,半天不见动静,才鼓起勇气在同伴面前嚣张:“怕什么,能被关在这儿的,不管以前权势多大,都得横着出去,他敢给老子脸色看,老子就饿他几天,看他老不老实!”   狱卒说这话心里也是忐忑,只是逞了一时的口舌之快,也很怕被什么人听了去,日后麻烦找上门来。   可他没想到,报应居然来得这么快,他话音刚落,身后陡然冒出个脑袋,就隔在两个狱卒之间,笑眯眯地,说着世上最恐怖的话:“唠什么呢,我的堂兄,也轮到你们几个奴才置喙?”   两人回头一看,当时冷汗就流了下来,这……怎么会是大皇子萧君涵呢?   “大、大皇子饶命,大皇子饶命啊,是……是小的不知天高地厚,以后、以后再也不敢了!”   看着狱卒跪在地上,前额都磕出了血,萧君涵却无半点怜惜之心,只一抬手,身后的侍卫便上前,将失了言的狱卒拉了出去,很快,狱卒求饶的哭喊声在廊道内戛然而止。   狱卒的同伴已经吓傻了,双腿发软,眼看就要扑在萧君涵脚下,这时后者一抬手,竟然扶住了他颤巍巍的身子,“慌什么,又没治你的罪。”   “皇皇皇……大、大……”   侍奉萧君涵身侧的太监一瞪眼:“愣着干什么呢?还不快开门!!”   “开开开……”   那狱卒吓得话都说不清了,掏出一串钥匙,慌慌张张地找着,萧君涵握着他哆哆嗦嗦的手,朝他轻轻一笑,而后从中拎出了把金灿灿的钥匙,以低沉而蛊惑的语气说道:“去吧,该让我的缙王哥哥出来透口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感觉王爷应该是皇子的小叔,结果一算辈分不对…好像是同辈的!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1-2801:06:48~2020-11-2801:10: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8章 神童   萧君涵迈入阴暗潮湿的牢房内,缓步走到被枷锁束缚的男人身前站定,伸出食指,抵住男人的唇角,一路下移,在他的喉结上稍作停留,而后滑到胸口,隔着薄薄的一层衣衫,轻点着他心脏的位置。   “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不该这么平静才是。”   萧北城手臂被铁索缠绕,吊在渗着冷水,又生了苔藓的湿滑墙壁上。   他闭目垂首,听了对方的话也不作反应,便好似铁了心地装睡,任凭萧君涵磨破嘴皮子,也不打算在他身上浪费片刻。   后者并不恼,用仅剩三根手指的右手轻轻捏了捏那人肩背与前身还流着血的伤痕,痛得萧北城直皱眉。   “别不理我嘛,好哥哥,他们这样对你,你都不生气的吗?你可是我大渊的缙王,是父皇的亲侄子,身份高贵,却被一群下流低贱的败类糟蹋,让我好生心疼。”   萧北城这才不情不愿地睁开一只眼,瞥了这不知死活的东西一眼,很快又合了眼,“少在我这儿含沙射影,屁放完了就赶紧滚,别闹人眼睛。”   对方“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好哥哥,你的姘头都快死了,你怎么也不去看看?是不是感情淡了,真如传言所说,移情于他那个狐媚子哥哥了?”   萧北城抬腿就是一脚,毫不留情,正中萧君涵下身,后者做梦都没想到他居然真敢在自己头上撒野,实打实地挨了这一下,瞬间就冒出了冷汗,“萧北城,你别不识好歹!!”   那人又是不屑的一瞥,“‘好哥哥’也是你叫的?懒得动你,真拿自己当头蒜了,有闲工夫来这儿溜达,不如把你自己做的那些丢人事藏好捂好,滚吧。”   萧君涵不甘心地咬了咬牙,“你果然一点儿都没变,从小就是一身冷骨头,养不熟也捂不热,简直是只白眼狼,从来就没什么人能入你的眼。”   那人闻言一挑眉,神态与君子游讽人时颇有些相似,“知道了还不快滚,怎么,等着我送你呢?”   萧君涵铁青着脸,从身后太监怀里抽了长剑,直指萧北城咽喉,吓得那心惊胆战的狱卒“扑通”一声给人跪下了,目光来回徘徊,想劝却不知如何开口。   “萧北城,你怕不怕死?”   萧北城垂眸一看那泛着寒光的剑尖,突然笑了出来,“萧君涵,你以为自己在跟谁说话?”   “好。”萧君涵手起剑落,随着两声脆响,那胆小的狱卒两眼一翻,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然而事实上并没有他预料中的血腥场面,萧北城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他平日处事的那份平静与淡然,好似面对的并不是一个手执凶器,随时可能发狂,要了他性命的乖戾皇子,只是一个捧着泥巴,穿着开裆裤到处胡闹的三岁小孩。   想到这个比喻的时候,萧北城突然笑了,没错,在他心里,萧景渊的两个傻儿子就是这样的形象。   只是他才笑了一声,脱离了束缚的身子就失去了平衡,他感到无力,就这么蹭着墙滑了下去,跌坐在地上,就像个颓废而疲惫的旅人。   他望着眼前那几根缓缓飘落,与锁链一同被斩断的额发,发自内心地赞叹:“真是把好剑,好剑啊……”   “少跟我阴阳怪气,你不配合,我也很难跟你逢场作戏,既然如此,不妨都坦白来说个明白……”   “有什么好说的,你想给我递刀,好让我做你的刀,代你行大逆不道之事,替你背负遗臭万年的恶名……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啊,有通天的本事,能闹翻天宫?这猴子精还是你自己做吧,我就不陪你做跳梁小丑,丢人现眼了。”   “如果是他,一定不会拒绝。”   提到“他”,萧北城终于收敛了他戏谑的神情,冷冷望着这个掐住了他致命弱点的臭小子,连眸光都一并黯淡下来。   萧君涵乘胜追击,“我知道,君子游活不久了,如果最后的日子不能陪在他身边,你一定很难过吧?”   “嘶……该死的爱情不就是这么回事吗?你以为亲眼看着他咽气,亲手把他送进棺材的感觉好过跟他至死不能重逢吗?我已经送走过他一次了,至少这回,我要比他洒脱。”   “萧北城……你可别后悔!!”萧君涵被他一通羞辱,心中不爽,转头跺着脚就要走了,可方才还在他身后的太监这会儿已经站到了牢房门口,虽是低头弯腰的谦卑姿态,却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连目光都变得锐利起来。   萧君涵脸色大变,再次回头,看向萧北城的眼神多了些无助与惶恐的意味,很显然,这倒霉皇子也不过是被人利用的棋子,诸事身不由己,他把自己当成未来的皇帝,可仪鸾司却未必把他当头蒜看,想想这小子也挺可怜的。   “倒也不是不行……”萧北城有些心软,先给对方铺了个台阶,稍稍掀起了衣领,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口,又匆匆把衣服盖了回去,抚着最深,也是最疼的那处,呼吸有些急促。   他提出了条件:“我需要‘销骨’的解药。”   光看萧君涵张嘴,他就知道这孙子下一句话是什么,赶在他出声以前先把他接下来的话给噎了回去:“不用跟我装大头蒜,我知道东厂有法子,君子游是肯定救不活了,可我还有机会。”说着,他扯着衣领,扒开了前襟,将他那恐怖的伤口展现在人前。   萧君涵呼吸一滞,惊然发现他伤处周围的血管已经被毒化发黑,随着血液流动,还能看到血管随之跳动,缓慢而有力……   “怎么会这样,缙王怎么也……”他怒目看向那监视他的太监,却被对方的回瞪吓了回来。   他陡然意识到这是个机会,缙王可不是个会任人摆布的角色,光凭他的三言两语根本无法说服这只老狐狸,但只要有合适的筹码,没人会和自己的命过不去。   “所以……你跟君子游,就只是玩玩而已的表面关系,就算他死了,你也不在乎?”   那人蹙眉“啧”了一声,对他这个说法并不满意,“还有肉体关系。”   “……这不是比表面更加肤浅吗?”   “不然你以为他在露华宴上给我灌毒是出于对我可念不可说的深刻爱意吗?”萧北城笑了,临时改变了主意,按着伤口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萧君泽身旁,一把揽住了他不讨喜的表弟,与他做了个罪恶的交易:“我觉得你想求人帮忙,总得先拿出点儿诚意。”   说着,他向那人摊开了手掌。   萧君涵冷笑:“你堂堂缙王,还缺这个?”   “想什么呢?我不是什么好东西,当然知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咱们想合作,相互就得知根知底,彼此才能放心。”   “行啊,那你想知道什么?”   “当年你和太子被劫遇险的真相,”知道单凭这一句从他嘴里很难撬出实话,萧北城又补充道:“我想知道和叶随风有关的所有事。”   “你们这算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吗?君子游在外查得热火朝天,差点把命都搭了进去,你在牢里居然也想深究那老家伙的过去,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香饽饽。无妨,告诉你也无妨,的确,那件事是我做的,为的是除掉萧君泽这个碍事鬼。”   暗处,有人闻言一震,萧君涵却毫无察觉,不屑地揉了揉脑袋,“萧君泽很碍眼,他的一切都很出彩,只要有他在,我所有的光芒都会被遮蔽。我可是嫡长子,如果皇位落到他头上,对我而言岂不是奇耻大辱?所以我不能留他,哪怕之后父皇再添子嗣也无所谓,至少这个萧君泽,他必须死。”   萧北城不为所动,平静地纠正他:“孝懿皇后死后才被追封,你不算嫡长子。”   “那又怎样!母后就算被追封,也是大渊的皇后,我就该是大渊的未来的皇帝!他萧君泽算什么?一个下-贱-女人生出来的贱-种,竟也妄想与我争夺皇位,他做梦!!”   那人再度提醒:“他和你是一个爹生的,他是贱-种,你也没好到哪儿去。”看着萧君涵满脸怨气,萧北城摆摆手,示意自己不再多嘴,暗自咬紧了牙关。   对萧君涵这种性子有些急躁的人来说,他忍耐的越多,在发泄的时候就越猛烈,有人打断他都会大发雷霆,现在不过是看在他还用得着萧北城的份儿上憋着没发作而已。   他滔滔不绝地说道:“我早就看他不顺眼,想除掉他这个碍事鬼了,那时赶上瑾妃娘娘薨逝,一个外臣趁此机会接近我,劝我借这个机会大做文章,并给我出谋划策,让我借安魂的引子把他带出去,然后……斩草除根。”   “莫名其妙有人接近你,你就不觉着可疑吗?有道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对你肯定也是有所图谋的。”   “我知道,在此之前,父皇与朝中官员都觉着我是个废物,不堪重用,他当然也有自己的目的,不过是在我身上赌了一把,赌赢了,往后就是平步青云,权财两得,输了也就是一条命的事。他看得开,我也看得开,他愿意赌,我也愿意赌,两个赌徒在一起,一个赌钱,一个赌命,不就这么点事儿吗?”   “所以他是……”   “叶随风。”   “细节呢?”   “真看不出,你缙王居然是个这么八卦的人。也罢,为了证明我的诚意,我不对你隐瞒。瑾妃娘娘死后,我以安魂的名义诱骗萧君泽与我同去宿云观烧香,可能是平时对他太好,这小子并没有起疑,当时俞妃还阻拦过他,都被他推辞了,你瞧,那小子还是挺粘我的。”   这话里听出一股子沾沾自喜的味道,萧北城真不知这狗东西的心是长在了哪儿,居然这么冷血,亏萧君泽还把他当作知心的大哥,愧疚了这么多年!   萧君涵又道:“那天随行的赤牙卫是叶随风安排的,提早就给他们灌了药,所以响马杀他们一点都不费力。我原本的计划是和他一同落在响马手里,他跑出去求救,却不小心误入山林迷了路,被巡山的响马发现,一怒之下撕了票,而我是个没保护好弟弟的苦命哥哥,无颜面见父皇,作势自裁,昏睡个十天半月再醒来,所有人都会把我当作劫后余生的皇长子,不忍再苛责,再之后就算父皇想再生个儿子与我争皇位,也要看他生不生得下来。”   萧北城是强忍着打人的冲动,两手在背后握了拳,手臂青筋暴起,蓄力的一拳打过去,萧君涵那两颗门牙绝对保不住。可为引出之后的真相,他不得不克制冲动,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入戏不那么深的看客。   “但是萧君泽没有死。”   “是啊,我的计划,又或是叶随风的计划出了纰漏,虽然是在响马熟悉的山里,可那小子胡乱冲撞,居然躲过了前去杀他的响马,又好命地遇上了寻人的赤牙卫,躲过了一劫。可他活了下来,对我而言就是劫,那时父皇看到他安然无恙,就下令赤牙卫围剿响马,根本不顾我的安危。响马毕竟是一群乌合之众,事到临头都想着各自逃命,也没人想起我来,我为了洗清嫌疑,不得不……”   说到这里,萧君涵有些哽咽,仍心有余悸地捧着自己落下终生残疾的右手,那时的疼仍刻骨铭心。   “两根手指啊……你知道割裂皮肉,切断骨头是怎样的疼吗……我为了活下去,为了洗脱罪名,不得不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可萧君泽呢?他仍活得好好的,比我快活千倍百倍,永远也无法理解我的痛苦!!”   看他歇斯底里地怒吼着,嘶喊着,萧北城的愤怒突然间消散了……他开始可怜起这个被蒙蔽双眼,沉浸在妄想里辨不清善恶的可怜皇子,为他的执着、愚蠢和荒唐感到惋惜。   萧北城问:“那萧君泽痛苦吗?他为你的付出自责多年,甚至冒险追查叶随风,他难道就不无辜吗?”   “他不无辜!他挡了我的路,他就该死!!”   “他的罪名是什么?仅仅因为他跟你同是皇子,所以他就该死?”   萧君涵被他问得一愣,“杀人还需要理由吗?”   “不需要,就像他无怨无悔替你挡了十几年的刀子,也从来没有问过理由。”萧北城长出一口气,低低道一声:“出来吧。”   随后从廊道尽头缓缓走出一人。   萧君泽失魂落魄地走近,脚下不稳,还险些绊倒在坑洼里。   他望着萧君涵的眼神除绝望外,还抱着一丝可悲的期待,他希望那人能够推翻方才所有的话,告诉他:不是的,那只是假象,哥哥是骗你玩的,别当真啊。   可是他没有等来萧君涵的否认,后者见到他,只有一瞬间的意外,随即暴跳如雷向萧北城咆哮:“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你做了什么!!”   萧北城并不把这个跳梁小丑放在眼里,起身再次站到萧君涵身前,揭开衣襟,手指一蹭伤口周围的皮肉,经抹开一道黑痕。   直到这时,后者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被“销骨”毒害后黑化的血管,只是用墨迹勾勒上去,诱他说出真相的骗局罢了。   “大皇子,你来晚了一步,有人在你之前给我递了刀子,我觉得他比你靠谱,所以接了他的委托。凡事是讲先来后到不假,可人必须得看清自己,摆清自己的位置,才能活得长久。”   他拍了拍萧君涵的肩,拎起了整整齐齐叠放在石床上的外袍披在肩头,瞥了各自怀着真情和假意的兄弟俩一眼,斟酌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实情,“萧君涵,有没有人告诉你,三岁就可两手同时默写唐宋三百首的孩子是神童,不是傻子?”   对方身子一震,回过头来,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张着嘴却吐不出话来。   他又继续说了下去,语气平静,有如不起波澜的深潭:“有些人生来天赋异禀,能力超群,太过引人注目,不得不被伪装成一无是处的废材,从小就被强行灌输‘你是个废物’、‘你什么都做不好’、‘你不可能成为父亲的继承人’这种思想,这在某些人眼里是最有力的保护,可在我看来却是愚不可及。”   “你……什么意思!”   “你们的父皇疑心太多,谨小慎微,从小就把真正打算培养的储君藏着捂着,推了个并不算出众的皇子在台前幕后挡刀子,萧君泽这些年替你吃了不少苦,没少帮你顶包,到头来却还要受你猜忌,被你陷害。恕我直言,你萧君涵就是个畜-生……不,他妈的畜-生的血都比你热,你这个八指的废物一点都不值得同情,还是滚回阴沟里吃烂泥吧,恕不奉陪了。”   丢下这话,萧北城径直走出牢门,就连那监视萧君涵的太监都不敢阻拦,乖乖避到一旁,让出了他的路。   他从没说过这么恶毒的话,痛痛快快骂了一顿,感觉……倒还不错,爽到了自己还给别人添了堵,简直不能更快活。   他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天牢,就见有人在门口候了多时,颔首向他致意:“王爷,下官来接您出狱了。”还将厚毯披到了他身上。   来者正是江临渊。   作者有话要说:和子游在一起久了,王爷很明显开始飘了,谁都敢怼了。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19章 面具   萧北城“啧”了一声,“你能不能换个好听的说法。”   “那,下官来接您回家了。”   “还是算了,被你接回家可不会觉着高兴。”   江临渊礼节性地笑笑,神情的凝重丝毫没有缓解,“叶府出事了,叶大人生死未卜,正在苏府抢救,小侯爷的情况也不大好,伤势有恶化的迹象,姜炎青已经分身乏术了。”   “你唯独没说他的情况。”   江临渊收敛了公式的笑容,黯然垂眸,“少卿大人病危了,他透支身体的极限,导致毒症迅速扩散,人已经意识不清了,现在赶去……也许能见到最后一面。”   “不见。”萧北城答得干脆果决,让对方心下一沉。他翻了个白眼,“要见就见千面万面无数面,最后一面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没见过。”   “王爷……”   “君子安呢?他像只散养鸡似的,一天到晚没正事还到处溜达,让他消停消停吧,绑来王府,让本王消遣几天。”   因为这一句话,君子安莫名其妙就被套上麻袋,拎到了缙王府,与同样一脸茫然的江临渊面面相觑。   后者眨了眨眼,颇感惋惜地摸了摸他的头,那怜爱的目光,就像以后再也见不着他这个人了似的。   君子安被五花大绑,不明所以,有些无措,见到了罪魁祸首,心里更是慌张,不知自己到底又是哪里得罪了这位大罗神仙,居然非得要他偿命不可。   萧北城摆手屏退左右,居高临下望着君子安,指尖轻点座椅扶手,每一声都像是催命的魔音,戳在后者心头,一点点推到了嗓子眼儿。   “王爷,我……”他下意识靠近了些,身子前倾,想恳求萧北城能放他一马,可他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那人便抬脚把他顶在了原地。   “少跟本王来这套,你爹是怎么把自己作死的,忘了吗?别像他老人家一样,假戏真做,把自己玩出了真感情,到头来伤人害己,可不可悲。”   君子安恍然意识到,最初他接近这个人纯粹是抱着利用的目的,扮作君子游只是更便于他行事,事实上他并没有对萧北城产生真情实感。   ……糟糕,差一点就重蹈了林溪辞的覆辙。   他脸上闪过了一丝慌乱,很快就平复了去,但仍然心有余悸,咬牙缓了须臾,问:“我能做什么?”   “是该本王问你,你想做什么。”   “我想……想救人。”君子安觉着这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有些可笑,一直以来他都在扮演着处心积虑想要害死自己亲弟弟,再取而代之的反面角色,突然说了句正派的话来,怎么想都觉着有些好笑。   但萧北城并没有笑,甚至出乎意料地接受了他的话,双手覆在膝头,点了点头。   君子安倍感意外:“王爷您不觉得荒唐?”   “有什么好荒唐的,林溪辞会生,君思归会养,让你们兄弟相亲相爱,可比皇家那两个臭小子让人省心多了。本王暂不追究你七岁诈死是谁的主意,在那之后又是听了谁的话藏身暗处,找了最恰当的时候‘死而复生’,接下来的日子,你有的是时间措辞,编些鬼话来哄骗本王。”   说着,他从袖里抽出了什么,递到君子安面前,“本王已经给你找好了地方,让你安心‘养伤’。好歹咱们也是‘睡’过的,这个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后者定睛一看,那居然是一张纤薄的人皮面具。   姜炎青经历了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   叶府失火,叶岚尘性命垂危,秦南归伤口恶化,在这个节骨眼上,君子游又偏偏毒发,命悬一线。   就算被奉为神医,他毕竟没有三头六臂,面对这种情况也是分身乏术,在高压之下,他忍痛做出抉择:“放弃君子游吧。”   苏清河似乎有些耳鸣,没听清他的话,还当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尴尬笑问:“你说什么?”   对方一脸凝重,擦着手上的血污,咬牙避开他,绕到他身后,拿起了刀锋锐利的薄刃,双手冰凉,克制着颤抖。   “我说……我分身乏术,君子游救不活了,总还有能活下去的,在他身上浪费时间,最后一个都留不下,倒不如牺牲他一个去救别人。”   说话时,姜炎青也是满头冷汗,目光游移着,不敢去直视苏清河。   “……我首先是个大夫,然后才是他的朋友,我不能为了延续他的生命,去断了别人的生路……他会理解我的……”   他喃喃念叨着,根本不是劝说苏清河,而是在安慰他自己。   后者震惊后便是咬牙切齿的恨,一把扯住他的领子,将人顶在了墙上,含怒质问:“放弃你的病人……这就是你的行医之道吗!”   “有舍才有得,他不会怪我的……不会的……”姜炎青扒开苏清河的手,不忍再多看君子游一眼,咬着嘴唇走到叶岚尘身边,稍微定了定神,稳住心绪后立即着手救人。   苏清河茫然站在原处,就像风雪中迷失了归途的旅人,将神智不清的君子游揽在怀里,为他擦着下巴沾染的血痕。   那人悄悄睁眼看了看他,轻声道:“他说的对,我不怪他。”   将死之人在回光返照前似乎都会有段清醒的时候,走马灯一样回忆着自己的一生,细数善恶对错是非。   君子游说:“清河,你……”   “君子游!!”   君子游想,这年头真是没个天理,说个临终遗言都有人阻挠,现在的人心真是坏了……   他心里还没骂完,那进门便喊着他名字的不速之客就冲到他身前,推开了不知所措的苏清河,一把提起他的领子,将他扯进了无人的房里,反身一脚把门也一并踹上了。   外面吵闹了一阵,却不见苏清河砸门,可见这位带来的手下也不是什么好惹的货色。   君子游被顶在墙上,双脚都离了地,那手孔武有力,扼着他脖子的力道就想要掐死他似的,让他呼吸困难。   他虚弱地挣扎几下,对方才意识到这样对一个快死透了的病秧子的确是粗暴了些,稍稍松手,将他放了下来。   君子游有气无力地咳了几声,瘫坐在墙边,勉为其难地睁开一只眼,把来者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仿佛受了冷似的,身子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桓三’公公,你是来送我上路的吗?就剩半口气了,轻点儿……”   戴着人皮面具扮作桓一的明狱怒不可遏,要不是怕一失手弄死了他,这会儿君子游已经躺了。   他掐着那人的肩膀,指尖都快陷了进去,压抑着怒意高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你宁可死都不肯低头!”   那人突然笑了,嘴角微微上扬,血流了出来,话音含糊,可每一字都能让明狱感到他的决心:“因为,很刺激……我想体验一下挑战自己的极限。”   “你就不怕玩死自己吗!!”   “我愿赌服输啊,放心,我就算输,也不会让自己太难看,我是个好面子的人……”   “你他妈……别逼我骂你。”明狱看见他这副半死不活的德行就来气,况且他身子抖得愈发剧烈,几乎成了抽搐,再耽搁下去,恐怕真要闹出了人命。   万不得已,他掐着他的两颚,硬是将一颗赤砂色的药丸灌进他口里,拍着他的胸口,迫他将东西吞咽了下去。   君子游被呛得直咳,血又从鼻子里流了出来,明狱撒了手,他便顺着墙壁滑了下去,倒在地上渐渐平息了颤抖,不再动弹。   一时间,屋内只能听到他急促的喘息声,明狱并不想等他恢复之后酸上几句有的没的,于是用足尖顶着他的肩膀,将他翻了过来,眉眼低垂,神情便好似怜悯众生的慈悲神佛。   “我不该救你,哪怕眼睁睁看你去死,我也不想便宜缙王那个王八蛋。”   那人听了便笑了出来,却也只是笑,不发一言。   看他这副气死人的德行,明狱有些泄气,向君子游伸出手来,后者想了想,还是勾动手指,勉强做出了回应,给了对方足够的面子。   “……起不来了,意思意思就得了。”   到底明狱还是屈尊蹲下身子,亲自把他扶了起来,虽说他一直幻想着能在这具身子上得到欲-望的满足,但不知怎么,他非常抵触君子游现在的模样,也许是因为他浑身是血,一副让人提不起劲的病态,实在太煞风景?   “你忍着点儿,我这身衣裳可金贵着,溅上一滴血点足够你赔上后半辈子。”   “那还真是便宜……”   “别故意说些气我的话,解药给了你,‘销骨’已经不会再威胁你的性命,此后根基是会差些,但好死不如赖活着,有口气喘就知足吧。”   君子游被他拎了起来,倒也真不客气,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一边哼唧一边问:“我其实很想知道,这玩意儿是怎么落到你手里的……我那好哥哥说,‘销骨’其实是一种蛊,蛊是苗人的东西,难道,你们西域人也喜欢搞这种阴毒的把戏?”   “那你们中原人,是不是也习惯把害死人的东西叫‘毒’,杀不死却又折磨得人生不如死的叫‘蛊’?”   “差不多吧……”   “照你这么说,‘销骨’是毒也是蛊。”   明狱斟酌了一下措辞,解释得更清楚了些,“它的作用因人而异,有些人会即刻毙命,有些人却能苟延残喘,甚至有人根本察觉不到什么异样,在‘销骨’入体后的数年间都安然无恙,却在某个意外的时候突然毒发,莫名其妙猝死。你,以及你的两位父亲都算是正常体质,虽然毒症不同,但同样挣扎了很多年,经历了步步接近死亡那一段痛苦而缓慢的过程。”   君子游的脸色稍稍恢复了些,眼睛也能睁开了,轻轻拍了拍胸口,似乎是还不放心,“你那仙丹不知道放了多少年,如何看出还有没有药效?”   “不是很简单吗,看看你身上的蛊纹就清……”   那人猛地后退,差点仰倒在地上,明狱下意识拉了他一把,这才发现自己的手都快贴到了人身上,怕是想扯人衣服耍个流氓。   啧……中原人,脸皮太薄,没意思。   他颇感惋惜,倒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调戏君子游,悻悻缩了手,后者扒开衣服,自己低头看了一眼,这才放下心来,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可我没死的话,会不会让某些人失望?他们整天盼着我出事,我要是不死,反而日渐活蹦,他们会不会疯?”   “那你不会装得……”明狱理所当然地答道,忽觉这话不大对劲,猛然惊醒,听懂了他话里隐藏的深意,当即掐住他的脖子,一把推到墙上抵住,满含被戏耍之后的恼意,气极反笑,“我又被你给骗了,君子游,你找死吗?”   后者憋得都快窒息了去,奋力握住他的手腕,为自己争取了一丝喘息的空间。   他低低地笑着,边喘边咳:“别啊,你想救人,我也是为救人,目的都是一样的,何必纠个理由对错呢……”   “我要救的是你,不是他叶岚尘!!”   那人的笑声更大了些,“都是你得不到的男人,哪个都一样,别太计较得失了。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一颗丹药救了两人,功德无量啊……”   “你少跟我嘴贫!”   君子游作势皱了皱眉,果然,明狱还是在乎着他的,不自觉便放了手,生怕他疼似的。   不过这个人对他没有萧北城那份细腻的温柔,仅仅是停下了施暴的动作,冷眼看他跌在地上,也不管他是不是会摔疼了去。   君子游是有些双腿无力,落地的一瞬间没能站住,整个人往前一扑,差点跪了下来,明狱满眼戾色看着他,匆匆移开目光,好似多看他一眼都要气得自己折寿似的。   他转身离去,推门前,君子游还擦着挂在颊上的冷汗,声音有些沙哑地问他:“你恼羞成怒了,却不打算收回东西吗?”   “说出的话,做出的事,给出的东西,没一样是能收回来的。我没后悔,我希望给自己挖了坑的你也不会后悔。”说罢,明狱推门便走了。   短暂的吵嚷后,喧嚣渐渐远离耳畔,君子游尝试着起身,奈何四肢乏力,连挪动一步都是难事。   他听到有人走近,停步在他身边,朝他伸出手来,也许是想扶起他的。   他没有抬头,抑或是此刻的他连仰首看一看来者是谁的力气都没了,理所当然将人当作了苏清河,从攥紧的手心里挤出了一颗赤砂色的药丸递了过去。   很快,他的手又垂了下去,微微合眼,又是一副半死不活的德行。   “拿去给叶岚尘服下吧……可千万别告诉他这救命的玩意儿是从我牙缝里省出来的,不然他会恶心到吐上三天三夜。”   许久不见不见动静,他觉着有些奇怪,换作平常,苏清河早该跳起来骂他不知轻重,强行要把东西喂进他嘴里救他的命了,怎今天如此平静……   他睁开眼,视线聚焦后看到了那张跟他生得一模一样的脸,心里“咯噔”一下。   对方开了口:“遵命,少卿大人。”他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等等,这跟说好的不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是哪里出了问题吓得子游花容失色(不是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1-2801:12:35~2020-11-2901:08: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0章 解毒   君子游玩脱了……至少这一次他知道,自己是真的玩脱了,这个假扮成他孪生哥哥的人“兽”性大发,毫不怜惜地将他扔上了床,甚至不给他解释只字半句的计划便压了上来,动手扯着他的衣服。   “这……不行!让人看见了多不好,咱们现在是兄弟,兄弟!”   “去他个鬼的兄弟,快让我瞧瞧。”   脸是君子安的脸,声音……却是萧北城的声音。   君子游知道,他的报应来了。   混乱中,不知是谁压住吊带,扯下了床帏,两人就在云纱缭绕的暧昧气氛下对视着,君子游嗅着对方身上熟悉的烟香味,本能地咽了口唾沫,可盯着面前这张脸,却无论如何都下不去嘴。   “这……是犯罪。”   不得不说,憋了太久,饶是他这样心如止水的人也会蠢蠢欲动,不由自主将手探到那人耳后,指尖感受到了凹凸不平的折痕,便想将那碍事的东西扯下,一看他日思夜想的人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   还没得逞,他的手腕就被人握了去,萧北城仅用一只手就抓住了他的双腕,箍在了头顶,让他以一种难以抗拒,又有那么一丝屈辱与诱人的姿态,毫无保留地呈现在自己面前。   “犯罪之前,得先验验身子。”萧北城垂首凑近,在君子游唇角一啄,而后向下,吻着他因为不安而滑动的喉结,舌尖一点他的锁骨窝,将那阵轻颤压在了怀里,心满意足道:“很好,是我的王妃没错。”   君子游被他惹得火都烧了起来,挣扎了一下,硬是没抽出手来,索性瘫软着身子,任他摆布了,嘴上还不消停,骂了句不大好听的。   “妈的……我好歹也是个男人,怎么在你这儿总被欺负得像小娘子似的。”   萧北城顺势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留下一行清晰微红的齿印,算是给他的教训。   “骂?你再骂?几天不见脾气见长,老实交代跟谁学的,是不是姜炎青那不要脸的狗东西?”   许是这一口咬得有些疼了,君子游乖乖住了口,不再言语,任由那人揭开他的衣襟,去看他从手臂内侧一直蔓延到到脖子与胸口上的暗色蛊纹。   他身上还挂着冷汗,墨迹都晕染了去,果然是用了一样的手法骗人。   萧北城不轻不重在君子游腰上掐了一把,那人发出一声低哑的呜咽,他便又咬着他的耳垂,轻声说道:“别装,我知道你不疼。”   时间回溯到进京前的那个晚上,马车里,萧北城心绪不宁地捧着茶盏,看似在品尝江南新味,实则心思早已先一步飞回京城,脑中一片混乱,回响着柳管家口信传达的京城密报。   ——朱雀双生,恐有变故。   朱雀本是传说中的神兽,是天之四灵,借喻南方七宿。   姑苏位于长安之南,朱雀则可代指有能之人,一母双生又出变故,结合当时他们在君家祖坟中发现君子安的子棺是具空棺这一细节不难猜出,有位假死了十好几年的神仙重出江湖,在京城掀起了风波,搅动了巨浪。   君子安能替代君子游的身份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背后定然少不了靠山,在对藏身暗处的敌人一无所知的时候回京,风险太大。   他不自觉地看向研读着《肆野事》的君子游,碰巧对上了那人的目光,他一时心虚,匆匆移了开,后又觉着自己的反应未免太过明显。   再次转头,那人已经无声无息的凑到他身边,分明是一副关切的神情,嘴角与眼底却都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我想,我大概知道王爷在担心什么了。”   “只是大概?”   “不能说得太绝对,不然会让你感到挫败,这个道理也能够复用在我身上,就好比我不能说出不告而别的三年里,我都经历了什么,不然,你会心疼。”   萧北城眸光黯淡下去,很显然,这个说法还不足以打发他。   君子游又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我能如您所愿,长命百岁。”   他躺回软椅上,解开衣带,指着身上大大小小的瘀痕,耐心地解释:“刚逃离京城的时候,我的病情并不是很乐观,有姜炎青的药吊命只能续着一口气,说实话,他那药无法根治毒症,只能在关键时刻强行让脏腑运作,借以保住性命,是一种拿命赌命的危险手段。”   为让萧北城感受到自己尚在人世的实感,君子游拉住他的手,将之抵在心口,让他能够触碰到自己沉稳脉动的心跳,一下、两下……时刻提醒他,面前这个人还活在世上的事实。   “从前我不怕死,只是因为不想死而选择了活着,自从遇到了某个人之后,我就变得越来越胆小,害怕死了之后,现在拥有的一切就成了泡影,害怕我不在了,那个人会为我伤心欲绝,万一哪天想不开了,来殉我可怎么办……我已经让他经历过一次彻骨的绝望了,怎么能给他星点的希望与救赎,再狠狠将他推落深渊呢?”   “这话说得倒有些像人了。”   “我的命不错,在我将死未死的时候,遇到了一位能解‘销骨’之毒的神医,在我半梦半醒时留下一句话便走了,至今我都不知他的身份,想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也无从找寻。”   “所以,你的毒症……”   “已经解了,不然我怎么活得到与你重逢的时候。”君子游眉飞色舞着,颇有些炫耀的意味,殊不知那人看得一肚子窝火,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出车厢外去吃风冷静冷静。   仗着车内暖气充裕,萧北城把君子游里里外外看了个遍,确认他身上那些瘀痕是蛊纹散去后造成的才安下心来,姑且信了他的话。   “这事也很可疑,像姜炎青这样的神医都束手无策的剧毒,居然有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帮你解了去,你就没设防?”   君子游笑笑,“实不相瞒啊王爷,我最后一次毒发的时候就倒在了闹市,当时两眼一片黑,身体乏力,意识渐弱,已是弥留了,可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却躺在一间荒废已久的草屋里,一位发须花白的老者喂我喝了药粥,之后毒症就好了起来。我觉得应该不会有人对一个快死了的男人有什么图谋,所以就算他是想弄死我,我也愿意认命,任他摆布了。”   “可记得他的体貌特征?”   君子游摇摇头,“那会儿我虽然治好了毒症,却也添了不少毛病,夜盲就是其中之一,我想他应该知道这点,所以一早就有所准备,把草屋的门窗都蒙了黑布,我只能看清他虚影的轮廓,觉着他仙风道骨,应该是哪个山头修仙的道人,除此之外便看不出什么细节了。现在想想,那些表象都可能是伪装的,他未必是个年逾花甲的老人。”   他穿好衣服,用绸带拢起长发,束发时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什么,“我记得他曾给我留下一句话,说我是……是……故人之子?这样看来,他应该是林大人生前的旧识,可我真的想不出,他那样一个不讨喜的人,会有什么人愿意在他死后多年,仍忠心替他冒险。”   他望着神情复杂的萧北城,抹平了那人眉间的皱痕,“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此次回京,生死难料,你不想我再被人觊觎,宁可藏着掖着,像做贼一样度日,也不想我再遇险。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可我也有自己的思量,相信我,我答应过你不会再走了,就一定会兑现自己的承诺。”   萧北城了解他这个说一不二的性子,也不想与他计较什么对错得失,与他对视许久,确认他那笑眯眯的眉眼里深藏着不容商量的坚定后,迫于无奈,还是妥协了。   “我要怎么帮你。”   “帮我,做一场负心汉移情别恋的大戏。”   再次回到现实,君子游藏身于回忆偷了一时半刻的闲,做梦都要笑醒了去。   他已经许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稳了,总要提心吊胆,小心有人想要他的脑袋,还忍不住想入非非,担心假戏成真,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   好在现在尘埃落定,这戏告一段落,他的男人还睡在他身……   君子游探出手来,在身边摸了一摸,床铺冰冷,没有一丝人气,更没碰到那具喜欢紧贴着他的温热躯体,这让他心下一沉,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揉着昏昏沉沉的头,四下环顾。   万幸,他看到了那个坐在铜镜前,小心在假面边缘涂上一层面糊的人,这下心彻底安了下来,甚至开口就是一句带着睡意鼻音的嘲讽:“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花清绝,你是真绝色。”   精心护理着这张假面的萧北城瞥他一眼,没好气地回敬道:“也不知道昨夜是谁看着这张脸不顺眼,欠手爪子给撕破了半边,还好意思说。”   那人理直气壮:“可你已经让我吃过教训了,这就算扯平了,再翻旧帐就显得小家子气了。”   萧北城脸上绷着假面,表情不敢太大,就得强忍着笑,问:“你是说把你干晕过去这事吗?这得承认,的确是我憋了太久,一时没了轻重,可你这身子也太弱了些,也不至于三次就不行了吧?”   “你懂什么,为了装出这一副林妹妹的病态,我每顿喝粥都不敢多吃米粒,硬是给饿成了皮包骨的德行,走路都没劲儿,我能遭得住你那……”   说到这儿,他就不敢再胡言乱语了,赶巧外面有人一步一蹭地走近,连门都没敲就径直走了进来,拿起茶壶先灌了几口,这才恢复些许生气。   姜炎青熬了整整一夜,在精神高度集中的状况下并不觉着疲惫,可一旦放松下来,人就要垮了去。   他甚至没看明白眼前的状况,也没分清两人的身份,对着萧北城气若游丝地说了一句:“叶岚尘……醒了。”   就“咣当”一声扑倒在桌上,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王爷突然被迫变母(不是   论假扮成大舅子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21章 宠爱   叶岚尘醒了,姜炎青却废了。   他这一夜都没合眼,跟阎王爷争分夺秒地抢人,稍有失神,可能就要害了一条命,不得不绷紧所有的弦,甚至还得挨着放弃治疗朋友的心理煎熬,为了一门心思救治眼前的病人,不得不使出头悬梁锥刺股的那一套法子,硬是在自己胳膊上划下了七刀。   七刀,七道深刻坚固的伤口,那是他身为医者不得不担负起的责任。   “看来我得跪上三天三夜给他赔罪了。”   萧北城搭手把姜炎青挪到了床上,君子游帮他脱了靴子解了外衣,颇感愧疚地拉上了被子,有些后悔。   过去这些日子,姜炎青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忙前忙后想方设法为他解毒,要知道他是作戏连自己人都一起骗,还不得拎刀砍了他。   萧北城安慰一句:“他是你的主治大夫,未必没察觉到你病情好转的事。”   “可我看他昨日痛苦抉择时的反应并不像是装的。”   “这个你就别操心了,我自有办法治他。”这一切似乎都在萧北城预料之中,看着时间,估摸着也该来了……   这么想着,二人忽听有人敲门,随即从门缝里探出了个脑袋,朝内张望,“王爷,我来给你送……药了。”   柳管家见君家的兄弟俩同时扭头望向自己,这才想起了自家王爷伪装成了君子安的模样,便朝人晃了晃手里的药盒。   回京养了些时日,他的伤已经大好了,腿上的旧伤也基本恢复,走路时看不出什么异状。   瞧着他一脸不知所以,君子游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原来姜炎青的命门就是柳管家,王爷还真是懂得对症下药。   “于情,接下来几日,你便先留在苏府吧,叶岚尘在火场中险些丧命,须得有靠谱的人照料,现在我只信得过你。还有,不要让人知道我的身份。”   萧北城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柳管家会意,这便点了头,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精致药盒交在他手里。   君子游见了这东西,差点儿气昏过去,好家伙,艳华阁的牛乳润肤脂,他对这玩意儿可真是太了解了。   柳于情,果然很懂。   出门的时候,他还念叨:“这家伙到底是跟谁学坏的,总不会是从一开始就不干净吧?那也太能装了。”   “你以为他多大岁数了,还像沈祠一样单纯得像张白纸似的,年长的人一旦确定自己的感情,爱意就会像暴风雨一样猛烈,非得把过去那些年的清心寡欲给偿回来。”   “王……兄长也很懂的样子,说到沈祠,他应该还在叶府帮忙,也不知火场里能否找到什么线索。”   二人一并走到叶岚尘暂居的别院,轻轻敲过了门,里面传来一声低哑的咳嗽,算是回应,君子游才推门而入。   屋内,才被姜炎青刮骨疗伤的秦南归就靠在窗边,在火场中时,他为叶岚尘挡住了塌下的残土,有尖锐的木楔与铁钉刺进皮肉,伤的位置不大好,刚好是肩臂的关节处,弄个不好,以后这条胳膊都是废的。   姜炎青为了保住他的手臂,不得不剔去他被脏物污染的皮肉,还喂了些麻药助他减轻痛楚,直到现在,秦南归都昏昏沉沉的,反倒是被折腾一晚上的叶岚尘精神头十足,睁着黝黑的双眼静望着他们。   这画面有些诡异,就像二人看着结伴而入的君子游与“表面”跟他不合的“君子安”在一起的场景,也很诡异。   秦南归抹了把脸,揉了揉布满血丝的双眼,让自己稍微清醒了些,一指不远处的两个圆凳:“坐吧,我现在没有余力招待你们,见谅。”   君子游也没跟他客气,搬着凳子坐到床前,想捏捏叶岚尘作为安慰,却发现这人浑身上下都绑着绷带,活像只粽子,根本没处下手,只得尴尬地缩了手。   “情况如何了?”   “姜大夫说他吸入太多烟尘,喉咙被烧坏了,脓血堵在里面吐不出来,时间一久,伤口恶化就会……他为救岚尘的命,割喉放了脓血,命是保住了,可他以后……也没办法开口说话了。”   秦南归深吸一口气,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反倒是叶岚尘自己平静地在旁听着,似乎还在庆幸自己捡回了一条命。   相较之下,他右腕上的伤还不算太严重,君子游握起他的手,又觉着有些不妥,想了想,还是交在了秦南归掌中,对叶岚尘轻声道:“叶大人,我有几个问题求解,如果是,你就点点手指,如果不是,你就摇一摇,好吗?”   叶岚尘在秦南归掌中轻轻一点,后者便朝他点点头。   君子游问:“昨日,可是你为寻死而纵火烧了叶府?”   答案是否定的,这并没有出乎君子游预料,正如他昨天猜测的那样,一心寻死的人绝不会有叶岚尘那样的求生欲。   “那你在事发前后做了什么,是否看到了什么可疑的人?”   叶岚尘又摇了摇手指,而后看向秦南归,后者代他回答:“这个问题昨日姜大夫已经找到了答案,岚尘脑后有一道钝击伤,他是被人打晕了的。”   那人望着他,眼神是肯定了他的猜测,秦南归又继续道:“我想,迟旻走后,岚尘的确心情低落,便想小憩片刻逃避现实,他一直有这个习惯,遇上了什么解决不了的事,都会先睡一觉安定心绪,如果说是有人在他休息时打了他,那他未必有机会看到凶手的脸。”   “有道理,那么知道叶大人有这个习惯的人都有谁呢?还有,叶大人支走迟旻,让他在城里到处跑腿,到底是为了什么。”   听了这话,叶岚尘显得有些紧张,下意识咽了口唾沫,牵动喉间的伤口,疼了许久才缓过来。   他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挣扎了半晌,终于勾动手指,在秦南归掌心里写了什么。   他写得很慢,每一字都要停顿许久,显然伤势不大乐观。写了几字之后,他手臂上缠绕的绷带就透出了血迹,秦南归一把按住他的手,不让他再写下去。   不过叶岚尘卯上倔劲也是三头驴都拉不回来的主儿,他强行从那人掌中抽出手来,坚持着一笔一画写下自己的证词,随后望向君子游,眼里透着坚定。   “岚尘说,他支开迟旻,其实是为了求证。他卧房里有一处暗室建在地下,里面藏着他这些年收集来的证据,他刚刚得知莫文成是他的父亲叶随风,觉得难以置信,便想从过往的书信中找到蛛丝马迹,可人还没进去,就被打晕了。”   “那小侯爷昨日是在哪里发现了叶大人?”   秦南归眉眼低垂,语气沉重,“在主屋。我先是去了卧房,在那里发现了一具遗体,我以为是……但确认过之后,我发现那具遗体并不是岚尘,便知在迟旻离开后,不是他自己挪动了位置,就是有人刻意将他带离,那具遗体就有可能是他离开后去寻找什么的犯人。当时火势最严重的就是主屋,我直觉事情不妙,也没想太多便冲了进去,果然……岚尘就在那里。”   “当时可有发现什么?”   对方摇摇头,“情况危急,我注意不到太多,只记得岚尘倒在角落里,就是……主屋一进门,左手边的墙角。那里之前摆了一只古董花瓶,是他父亲生前最爱,他没舍得拿去当了的遗物,他当时就蜷缩在地上,头上流着血,我把他抱起来之后,大门就坍塌了,我和他被堵在墙角附近,根本无法脱身,于是我冒险等到了墙垣坍塌,才逃了出去。”   “原来如此,我还想冒昧请问一句,暗鸦……”   秦南归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别提了,不知是谁假借我的名义,把我的人都骗到城外,一网打尽了……我检查他们的尸体时就得到了叶府出事的消息,只派了几个靠谱的家仆去处理后面的事,就匆匆赶了回来。值得一提的是,他们几乎所有人都是被割断喉咙,一击毙命,凶手下手干脆利落,伤痕细小,若不是有血痕,查明死因还需费一番工夫。”   君子游闻言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小侯爷……就算死者是你手底下的人,出了这么大的事也要报告官府的。念在事出突然,你又受了伤的份儿上,这次就不予追究了,但是过后请你将死者送到大理寺,查明真相,也好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没有异议吧?”   事到如今,秦南归是兵败如山倒,也轮不到他说不,只得妥协。   君子游转过头来,看了看自始至终保持沉默的萧北城,觉着他也没什么话想再打扰这二位重伤员了,才微笑着朝叶岚尘颔首。   “我君三问问完了,大致的情况已经了解,接下来就是勘查现场了。小侯爷放心,我定会给叶大人一个说法,谁想在大理寺眼皮子底下害人都不好使。告辞。”   说罢便拉着萧北城出了门,后者憋了好半天,终于找了个没人的地方长出一口气,徒手扇了扇风,生怕捂得热汗流了下来,他这张面皮又要翘边。   君子游在一边偷着乐:“脸是能伪装到□□分像,让人乍一看察觉不到什么问题,但是声音就难了,除非用外物刺激声带变音,再不就得是专业的口技者。别人再瞎也不至于连你脖子上扎着几根银针都看不出来,所以委屈王爷只能装哑巴了。”   萧北城恨得咬牙切齿,一捏他的鼻尖,“你给我记住,早晚在你身上找回来!”   “你这不讲理啊,又不是我……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看他一脸正经,萧北城当他是有什么惊天秘密没坦白,还想凑过去一听,结果这家伙上来就是“啵唧”一口,在他轻薄的假面上留下了一片湿乎乎的口水印。   “突然想起,这是欠你的宠爱。”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22章 自杀   在火灾现场忙活了一大天的沈祠又是打水扑火,又是搬动废料残骸,搞得筋疲力尽,浑身脏兮兮的,好不容易才得了空靠在一边喝水歇口气,就见君氏兄弟结伴而来,心里一股窝火,阴阳怪气道:“你昨儿个不是都不成了吗?今天怎么又活蹦乱跳了,又骗我感情。”   “胡说什么呢小沈祠,你对我有感情,就不怕我写信给素锦,说你移情别恋了。”   提到素锦,沈祠终于蔫了,忙堆出一脸谄媚的笑,一步上前,把萧北城挤到一边,跟君子游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还帮他拍了拍胸口,为他顺气,“别啊,我刚刚是说……说他呢。”   沈祠慌不择路,把锅扣在了看似最好惹的“君子安”头上,萧北城嘴角一抽,气氛陡然冷了下来。   君子游把扒着自己半边身子的沈祠给扯了下来,顺便拍了拍被他蹭了一身灰的衣服,“火场有什么异状吗?你在这儿守了一夜,有没有什么发现?”   沈祠用脏兮兮的袖子一蹭脸上的灰印,指了指远处已经烧得只剩骨架的废墟,“那里是叶府的主屋,推断也是最先失火的地方,江大人来看过了现场,找到一些烧糊了的木炭,把残存的几根摆了一下,推测是把木椅,可能是花梨木的,结实得很,都没烧成炭屑,发现的时候就堆在这儿。”   沈祠迈了进去,在已经露了天的敞篷大堂里一指,“就是在这儿发现的,江大人以前来过叶府,说这屋子是用来会客的,有座椅有摆件,算是整个宅子里最气派的房间了,这一隅以前是放花瓶的,半人多高的那种古董花瓶,喏,就是那边烧黑了的一对。”   君子游扭头一看,果然两只花瓶都在另一边摆着,他捏着下巴回忆,“这花瓶我见过,以前一左一右对称着摆在房里,可说这间屋子全靠这俩花瓶撑着场面,现在一把椅子取而代之,难道叶岚尘是在这里被人发现的吗?”   沈祠挠了挠头,“昨天情况紧急,小侯爷也没说清到底是在哪儿找到的,估摸着应该就是这儿了。”   “这里是主屋的三角区,相对来说比较安全,即使天顶塌了下来,也不至于把他压在下面,看起来凶手并不想他真的出事,可偏偏主屋又是最先起火的地方……实在矛盾。”   君子游回身走到那一双花瓶前,果然釉质的表面已经被熏黑,在火场里遇了高温,又被外面的寒风一吹,冷热不均就炸了去,瓶身上横着几道裂痕,有些地方都碎掉了渣。   他手指一蹭上面的焦土,端详一番,又把浮尘吹散了去,“这么大个东西搬动起来可不是件容易事,如果我是凶手,明知道有个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的迟旻,一定会抓紧时间达成自己的目的,而不是多此一举把东西移开,最简单粗暴的办法,就是‘啪嚓’……敲碎了它。”   萧北城还没说话,沈祠就先提出了异议,“不是吧?这东西还挺值钱的,未免太暴殄天物了。”   “小沈祠,像你这样连瓷器迅速遇冷再遇热会炸裂的常识都不知道的人可不多,换作是我,明知道这玩意儿留不住,倒不如亲手砸碎了它,还能体验一下散尽千金的快感。”   “那,会不会是怕砸碎东西时的动静太大,吵醒了叶大人?”   “都把他打晕过一次了,还差再得罪他一次吗?就算力道没掌握好,不小心把他给打死了,可他本来就是要死在火场里的啊,只是死因由废气中毒和烧死变成了被钝器击打而死,同样都是被害,本质上没什么区别,所以我觉得……”   他的推论还没说完,萧北城便打断了他,只是为了保险起见,还不能发出声音,便只能用通俗易懂的肢体语言比划了几下,让本就看不上君子安的沈祠更是火大,非得刺他几句才舒坦:“怎么,哑巴了你?长嘴不说话是用来喘气的吗?有病。”   刚好外面有人唤了沈祠,他恨君子安恨得牙根直痒,跟他在一个屋檐底下多呼吸一会儿都觉着浑身不舒坦,直接扭头跺着脚走了,气得萧北城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这小子……回去我要抽了他的筋!”   君子游憋笑都快憋出了内伤,筛糠似得抖着,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王爷,你这……我该夸你教得好吗?”   萧北城没理他,手指一弹遍布裂痕的花瓶,“啧”了一声,“我记得,名伶案里也出现了这么一对古董花瓶,当时那东西被凶手毫不留情地打破了,而这次却不当不正地摆在了一起,用意的确耐人寻味。”   “两起案子未必会有关联,我的好哥哥,你怎变得如此敏感?”   话音未落,萧北城的手就已经攀上了他的腰,凑近他耳边,以低沉魅惑的语气说道:“可不及你敏感……”   这一下捏得又疼又痒,君子游猛地一抽,身子下意识后退,萧北城哪里肯放过他,揽着他的腰便把他扯了回来,“案子不查了?还想跑……你能跑到哪儿去?”   赶巧沈祠还没走远,回过头来瞪了两人一眼,觉着胃里翻江倒海地想吐,“别恶心了你们两个,亲兄弟还腻歪在一起,有病吧!!”   “这小子……”萧北城恨的牙根直痒,稍一咧嘴,就觉着脸上的假面崩了开,不得不敛容正色,好好的气氛都被破坏了去。   毕竟是在现场,君子游端正了态度,在主屋绕了一圈都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便拉着萧北城去了事发前叶岚尘所在的卧房。   “案件本身没什么蹊跷,江临渊查了一圈儿,要有异样早就该发现了,我觉得奇怪的是凶手的动机。”   “他要是想杀叶岚尘,没必要费劲巴力给他挪个地方再动手,再者打都打了,他能给人打晕就能给人打死,犯不上先打晕再扔到火场里听天由命,又不能减轻什么罪恶感。”   “可若说他不想杀人灭口,把人安置在靠近火源处又是件极其冒险的事,谁也说不准秦南归什么时候进去救人,也把握不好营救的时机,稍有偏差叶岚尘就没命了,一般人犯得上用这种冒险的杀人方式吗?”   “难不成,王爷是在怀疑……”后半句话,君子游没说出声,他的口型明显是在说:“小侯爷……”   的确,从当时的状况推测,秦南归的嫌疑最大,可他自己也差点死在火场里,应该犯不上为了一个不知道能否成功的杀人计划做到这个地步。   君子游稍加思量,“会不会是,我是说有这种可能,凶手试图在以‘命案’扰乱搜查?”   萧北城一挑眉,假面把眼睑都一并提了起来,担心好不容易敷好的面皮又扯坏了去,他赶紧抚平了褶皱,顺带着不阴不阳地“哼哼”几声,“所以,叶岚尘根本是个工具人?”   “我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就是他在进入密室之前被人打晕,犯人并没有杀他的想法,将他带离卧房的行为只是想隐藏什么,可叶岚尘要是出现在其他地方,很容易让人怀疑是他先前所在的地方有什么问题,所以他不得不铤而走险,把人搬到最先起火的主屋。”   “如果说必须隐瞒什么,却又不想叶岚尘出事的话……迟旻?”   两人同时想到了最可疑的人选。   迟旻这家伙当天急匆匆跑到苏府报信,人都快断了气,嘴上说着叶岚尘吩咐他去城中各处买点心,却是空着手回去的,而且当时他所表现出的焦急,应该不仅仅是担心叶岚尘想不开这么简单。   君子游一拍大腿,回身喊道:“沈祠!通知江临渊和大理寺立即缉捕迟旻,晚上要是见不到人,就全都给我回家喝西北风去!!”   沈祠离老远听见他吵嚷,没听清似的挖了挖耳朵:“什么,迟旻?他不是在那儿睡着呢吗?”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果然迟旻就靠在还算完好的一处残垣边合眼休息,这大冷的天,捂着条毯子也没暖和到能在外边睡着的地步啊?   君子游突然意识到了不妙,心道一声不好,立刻冲上前去,推了迟旻一把。   果然,人都已经冻硬了,歪倒的时候甚至还保持着方才的睡姿,脸色憋得发青,口唇呈灰紫色,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清理现场时的残土。   君子游揉了揉剧痛的额心,语气十分疲惫,“听说他没跑,我就觉着不妙了,离远一看,这么冷的天都没有白雾呵出,人指定也是没气了……线索断了,又断了。”   他颇有些丧气地蹲下身子,把脸埋在掌心,想安定下烦乱的心绪,却是跨不过这个坎。   萧北城俯身看了看迟旻的遗体,随手拿了根没烧干净的木棒顶着死者的下巴,将他冻僵了的脖子稍稍扭转了个角度,随即发现了转机。   “也许并不是束手无策,至少这具尸体能告诉我们的远不止他是凶手这一点。”   君子游强行打起精神,两根手指抵着唇角,勉强扯出了一个微笑,“可别给我不切实际的希望,我会哭的,我真的会哭的。”   萧北城无奈一笑,摇了摇头,招呼他近前来,细看迟旻的遗体。   “他耳后有一个针孔的痕迹,还残留着些许血迹,周围的皮肤已经发黑了,很显然,他是被毒死的。”   “毒死,毒……他自己被针扎在这么明显的地方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马上要被人杀了,正常人都会求救吧?除非他是中毒后立刻毙命,可我还没听说什么毒能有这种见血封喉的效力,除非……”   君子游捋着额发,盯着死者这个安详的死态,又朝萧北城挤了挤眼睛。   很明显,他的意思是:除非,迟旻是自杀的。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死了个有名有姓的配角,距离真相也更进一步了!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23章 人犯   “证据。”萧北城一语道破君子游的心事。   的确,就算知道是必死的命,人在死前也会本能地求生,所以就算是有人来灭迟旻的口,他也一定会有挣扎,大庭广众人多眼杂,谁有个小动作都不敢保证不被人察觉,现场的情况怎么看都像是自杀。   “可要是自杀,偏偏又缺了最关键的东西……”君子游叹了口气,对上萧北城质疑的目光,“就是凶器。”   迟旻这小子都决定自杀了,扎了自己一针之后就该等死了,还会多此一举把东西丢到别处吗?   这时候夏茶与几位大理寺的官差赶到,君子游先是命人将迟旻里外检查一番,又命人搜查现场附近,掘地三尺都没发现那天杀的凶器,一时竟连自杀还是他杀都无法断定。   身位大理寺少卿,君子游感到挫败,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消沉,萧北城便以他的名义下了一道命令——所有人,不得离开现场半步,须得立即接受大理寺的盘查。   从事发到现在,留在叶府的人有奉太子之命灭火的宫人,也有害怕这妖风把火吹到自家房顶上,不得不来帮忙的民夫,可说非常混乱,什么人想混进来都不费力。   但现场人数太多,一个个查也不太现实,于是萧北城想了个法子:“所有人三两成组,互相搜身,先查完的向官差报告一声就可以走。”   听起来这话是挺合情合理的,毕竟现场的人都忙活了一大天,估摸着是没有力气再跟着耗下去了,可让一群不知发生何事,甚至连找什么都不知道的民众做这事,还是勉强了些。   很快,人群的异状就让君子游意识到这是个钓鱼的妙计,只见众人还面面相觑不知所以,人群里就先钻出了两个人,又是脱衣又是抖手脚的,装模作样真像是认真搜了,然后便结伴去找了站得最偏僻的官差。   这种情况下,人的好奇心与抱怨是会冲淡疲惫的,寻常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定是先刨根问底,非得要个说法不可,再深究一下发生了什么,与人八卦二三句才罢休。可这两人完全违背常理,与其说是累得急于回家歇息,倒不如说是……   君子游笑眯眯地迎上去,把不知所措的官差往身后一拉,上下打量了一番歪瓜裂枣的两个民夫,“你们都搜的这么积极了,想必一定是累坏了,急着回家吧?”   见了君子游,二人明显有些无措,相互对视一眼,只能硬着头皮把这出戏给咽下去,便朝人尴尬一笑,点了点头。   “是、是呀老爷,我们哥儿俩都在这帮忙一天了,又是打水又是扑火的,人都累完了,要不您看在我们帮了不少忙的份儿上,先放我们回去吧?”   君子游一点头,“嗯,有道理,那先来登个记吧,姓甚名谁,家住何处,祖上三代都是干什么呢?”   “这……做好事也得调查祖宗三代吗?”   “你有所不知,叶大人的家产虽然烧光了,但侯府的产业还在不是吗?昨儿个小侯爷是怎么奋不顾身去救了叶大人,你们也都看见了,他这么在乎他,肯定也不能让你们白忙活,总得表示表示吧?不然我第一个不同意啊。”   一听有利可图,这两个民夫乐了,也不着急跑路了,就等着这份赏赐。   君子游也是诚心的,拿了纸笔交在一人手中,看他一笔一画十分艰难地写着自己的名字,也没有搭手的意思。   他顺势看向了等在一旁的另一人,笑得随和:“你们两个什么关系,亲兄弟吗?”   对方点点头,两手不安地拉着袖子,举止有些拘谨,说话也小心翼翼地:“不是,咱们两个住隔壁,俺比他大两岁,他一直叫我小二哥。”   君子游一眼就看透了他这种人,看起来沉着冷静,实际心里早就慌得像只受了惊的兔子,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吓得他东奔西逃,这种“举一反三”的回答方式就是最好的证据。   捏住了他的弱处,君子游顺势而上,“你们家住在哪儿,离这里远吗?”   “不远,隔着半条街,出门走一会儿就到了。”   “哟,那这火又烧不到你们家,这么拼命的帮忙,该不会是想顺手拿走些什么吧?”   小二哥一下子被他问愣了去:“俺……”   “不行,你们两个狼狈为奸的,我总觉着没安好心,那个……那边那个官差,别傻杵着了,过来给人搜个身。”   那官差也是实在,傻呵呵地走了上来,根本没察觉到小二哥的抵抗之意,才刚伸出手来,对方突然触了电似的缩了回去,揪着还在纠结自己的大名到底是一撇还是一捺的同伙站了起来,一脚把那官差踹飞了去。   “哟哟哟,动手了,你以为你能逃得出这天罗地网吗?现在束手就擒老实交代,我还能看在你配合调查的份儿上从轻发落啊。”   君子游的心眼从来就没用在过正事上,就连这句话都是缩在萧北城背后说的。   萧北城还没意识到自己被摆了一道,就见起了贼心的小二哥朝他伸出手来,这架势,分明是被逼得狗急跳墙了,想要绑架人质逃离现场。   可他纠结着是要当场放趴这个不自量力的犯人,还是把伪装君子安这事进行到底,相比之下,似乎后者更为重要,一时怔然,竟然没有反抗。   萧北城糊里糊涂就被小二哥扯了过去,后者手臂勒着他的脖子,生怕他反抗,为了震慑旁人,还抽出了以防万一带来的刀子,指向了他那张连表情都做不出来的假脸。   “滚开!滚,都滚!谁要是敢上来,这小子就没命了。”   突然出了这档子事,方才还好奇发生了什么的众人立刻尖叫着躲开,生怕被歹人波及,而君子游则是两手揣在袖里,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善意提醒道:“我觉得,你还是不动手会比较好哦。”   小二哥冷笑一声,“怕了?怕了就赶紧滚,别挡爷路!咱哥俩跑了以后,就把这小子给你放回来,识相的就赶紧闪开,还想不想要他的命了?”   “可我担心的是……唉,罢了。你们几个,听见了没有,这贼人要杀我哥啊杀我哥!还不快让开,出了事你们担得起吗?快快快!”   守门的几个大理寺官差也辨不清到底怎么回事,总觉着他反复强调两次是别有用意,迫于无奈又只能照做,把两个犯人连带着面无表情的人质一起放了出去。   君子游还十分贴心地吩咐众人:“别追!谁都不准追,我哥的命才是最重要的!”   一直到小二哥带着他那见钱眼开又不中用的同伙,和一脸无辜“不知所措”的“君子安”逃出叶府,沈祠才顺了顺自己沾满烟灰的头发,说风凉话也不嫌腰疼:“你这是想救他还是想害他?我看他不爽顶多刺他几句,你跟他表面兄弟情深,关键时候却要捅他一刀,啧啧……男人心海底针啊。”   君子游可不理他,悠哉悠哉找了个地方坐下,惬意地喝了口昨儿个给叶岚尘灌剩下的酒,细品了这入口冰冷,入腹灼肠的滋味,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让人跟去看看情况。   大理寺的新人对这位刚官复原职的少卿没什么了解,实在摸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个个满头雾水地追了去,还没出门,就见“君子安”进了门,手里一左一右提着两个被他放倒了的犯人,其中那位方才搂搂抱抱,还用刀子顶着他头的小二哥连门牙都丢了两颗,人事不省地被拖在地上,身后的雪地上还蜿蜒两道血痕,就是这对难兄难弟还没止住的鼻血。   萧北城把人往地上一扔,嫌弃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然后双臂环胸,静望着坐姿端庄,小口抿着酒,装作事不关己的某人,那冷眼歪头的姿态,分明是要他给个说法,否则今天就别想活着走出这个门。   君子游呵着酒气,朝人“嘿嘿”一笑,“哟,没事儿啊。”   “你好像很失望的样子。”   “嗐,哪儿能啊,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那个……张寺丞啊,人犯带下去审吧,必须让他交代了背后的主使,还有夏茶,把迟大人的遗体带回去,好好检查,确定具体的死因之后立刻通知我。”   随后君子游又把两手拢在面前,对不明所以的众人喊道:“其他与本案无关的人且先登记姓名与身份,过后大理寺会找各位录取口供,现在叶府的火灾及命案现场由大理寺全权接手,所有涉案人员在结案前不得离开京城,大理寺传讯须配合到场,否则一律按共犯处置,散了散了!”   大冷的天,也不知他从哪儿抽出了扇子,一下一下拍这掌心,倒真有那么几分不容抗拒的威严。   大理寺少卿,亦是太子之师,皇上恩赐的人,不管怎样,面子总是要给足的,众人也不多话,都闷声去做了自己份内的事。   君子游心满意足地望着自己打下的“江山”,终于想起了叶岚尘曾交代他家卧房底下有一处密室,便想着去一探究竟,哪成想前脚才进了门,就被人拎着后领给提了进去。   萧北城抱他就像抱个还没长大的少年,轻飘飘的,一只胳膊就能把他双脚离地顶在墙上。   这样腾空的姿态让君子游感到不安,他扭动几下想逃,又怕萧北城真的收手,让他就这么掉下去摔个好歹,索性放弃挣扎,背靠着烧焦的墙壁,仰起头来,凸显了颈部的曲线,顺势一咽唾沫,喉结上下滑动,甚是撩人。   萧北城在心里骂了一句,这小酒蒙子,也太会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要在现场做什么?快住手啊!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沉默寡言东方曜小可爱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1-3020:23:32~2020-12-0118:51: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沉默寡言东方曜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4章 图鉴   “放……放开,不行,这里会被人看见……”   “你这刀枪都刺不透的脸皮,居然也会怕人看?”萧北城不分场合不合时宜地在君子游腰上掐了一把,后者身子都跟着绷紧了去,两腿一蹬,就想把他踢开。   那人见状更不肯放过了他,手便伸到了他腿下,打算报了方才在人前颜面扫地的那一仇。   “别……等……”   “等?等什么?”萧北城的身子压了下来,似乎下一秒就要咬他的耳朵了,就在这时,近处传来一声巨响,打破了暧昧的气氛。   萧北城深感不满地回了头,就见沈祠两手捧着的杂物掉了一地,这小子愣愣盯着二人,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一脸的难以置信,脸色都吓白了去,也不顾自己还拿着东西,指着两人大喊:“奸……奸夫淫夫!你们不是亲兄弟吗?要不要脸啊,这种事都干得出来,有病吧!!”   几次被坏了兴致,萧北城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对身后低吼一声:“闭嘴!”   沈祠听得一愣,觉着这声音有些熟悉,好像不是那个讨人嫌的冒牌货,又有点像他那还该在天牢里关着的主子……   不会吧?王爷就算出狱了也不至于变成了这讨人厌的家伙,难不成他还在梦里?   沈祠揉揉眼睛,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却未觉此时萧北城是恨不得打掉他后槽牙的愤怒,按着残墙的手一时没了轻重,不料那一整面木质结构的墙都被火烧得发脆了去,经不住君子游的体重再加上他的力道,随着“喀吱”一声哀鸣,不堪重负倒了下去。   君子游只觉身后的着力点陷了下去,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呼,人就跟着摔了下去,萧北城条件反射抓住了他的手腕,可即使如此,还是没能阻止他身子的下坠,导致被抵在墙上动弹不得的君子游猝不及防摔进了残墙后的空洞。   受了惊吓又跌了一跤,君子游摔得满身灰土,呛得咳嗽了几声,萧北城忙跟着跳下来查看他的状况,一眼就知道糟了,这一下摔得也太寸了些,好巧不巧就是脑袋着地,连拉他的那一下都没补救回来。   这下他脑袋上顶着个鸡蛋大的青包,出去可怎么见人啊?   “不哭不哭,来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萧北城的语气就像哄孩子似的,听得沈祠肉麻得浑身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他在心里反复确认过,这个声音就是他家的王爷没错,虽然不知那人为什么非要扮作君子安的模样,但方才那一来一回,他把主子给得罪了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了。   他咽了口唾沫,给自己加了把劲儿,想着事情已经发生了,后悔是来不及了,但是看在他认错态度良好的份儿上,自家王爷一定会看在昔日的情谊,让他晚死几年……   这样想着,求生欲作祟的他也便鼓起勇气走上前去,朝下面的两人伸出了手,“那个,我……”   也不知是他的运气差,还是君子游的命不好,后者摔得眼冒金星,刚被萧北城扶着站了起来,迎面又挨了沈祠无心的一拳,直接就被打晕了过去,萧北城想抱他都没来得及,那人翻着白眼,直挺挺就倒在了乱成一片的废墟里。   一股寒意窜上沈祠的脑顶,他根本没有勇气扭头去看萧北城的表情。   “是你把他拉上来,还是本王把你埋进去?”   “王爷……”沈祠委屈巴巴的,“我、我侍奉你这么多年,我也是亲的……”   “意思是希望本王厚葬你吗?”   “我……”   “还不快滚下来帮忙。”   沈祠看了下状况,二人方才不巧压塌了一堵墙,哪成想墙壁里面竟是中空的,空间倒也不大,能容下两三个人在里面站着,要是动弹起来就有些紧巴了。   受到火势波及,里面也被烧得不成样子,一些书籍纸册都散了页,也被烧成了灰,残留下来的部分大多被水渍洇湿了墨痕,字迹都看不大清了。   沈祠深觉这地方晦气,奈何萧北城就在跟前瞪着他,他只要后退半步,今晚就可以跟迟旻一起睡停尸房了。   无奈,他只得咬着牙跳了下去,一步踏下,脚底居然踩了个空,此前地上只有一块木板盖着,被残土掩盖,一时没能发现,沈祠这一踩,直接把板子压翻了个,他自己连带着还没起身的君子游全滑了下去,听着那“嗵嗵嗵”的沉重回响,便知这一下子摔得不轻。   君子游才晕了没一会儿,就又被摔得清醒过来,一边咳嗽,一边抬手扇了扇鼻息前的灰尘,稍微动弹一下,就是一阵尖锐的剧痛自右手发散。   他低低呻-吟了一声,身子还冷着,瞬间就冒了冷汗出来,捧着疼痛不已的右臂哼唧着:“我的老天爷啊,死人也被你整活了……”   他试着动了一下,愣是没站起来,揉了揉视线模糊的双眼,好半天才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哀叫:“疼啊……沈祠,你对我做了什么,我做鬼也不要放……”   沈祠平生最怕神神鬼鬼,虽然很对不起被他弄成了这个惨样的君子游,还是怀着愧疚用脏兮兮的爪子捂住了他的嘴,喂了他一嘴灰土,手忙脚乱只想把人扶起来,怎料那人喊得更凶了。   “你现在挪动他,他后半辈子就要赖上你了。”   听萧北城说了这话,沈祠立刻缩了手,好像被烫了似的,抿着嘴唇,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徘徊。   好在他这些年也不是一点长进都没有,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是个多余的,立刻捂着脸退到暗处,希望他们能把自己当作空气。   萧北城摸了摸君子游的肩膀与右臂,疼得那人吱哇乱叫,他便把人扶了起来,安慰般拍了拍他的后背,“好了,没事,一点小伤。说起来,你初到王府那会儿虽然不是成心的,但打断我一只胳膊也是事实,这回沈祠害了你一次,咱们就算扯平了吧?”   “你跟我还算得那么清……啊”   趁他注意转去别处的工夫,萧北城手一抬就把他脱了臼的肩胛给复了位,疼得他差点一咬牙晕过去。   由着这个借口,他靠在萧北城肩头,哼哼唧唧地赖在他怀里不走,似是想把前些日子欠下的都讨回来,也不管旁边还有双多余的眼睛,没受伤的那只左手就要往萧北城身上挂。   后者有些哭笑不得,“你这家伙,自己疼不疼感觉不出来吗?”   “不是复了位么……嘶,啊!疼疼疼!”君子游不知死活地动了下,发现小臂也是钻心刺骨的疼,低头一看,胳膊上青了一大片,已经肿得老高,显然是断了骨,先是酥酥麻麻的一阵,等痛劲儿上来了,疼得他全身都绷紧了去。   萧北城捏着他的下巴,不让他去看自己的伤势,轻轻吻在他蹭了灰的鼻尖,姑且算是安慰,再扯下衣角的布,绑成三角形将君子游的上臂吊在了脖子上,“伤了骨头就得让姜炎青看了,正好让你老实几天。”   “哎哟喂,疼……”   “疼,你也知道疼,别乱动。”萧北城给绷带打了个结,习惯性想在他身上拍一下,还好想起了他受了伤这回事,及时收了手,不然等下这家伙肯定又要哭天喊地嚎上一通。   君子游盯着他的手看了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萧北城便在他眼前晃了一晃,“也没摔着脑袋啊,可别是傻了吧?”   “等等,王爷,你手上那是什么东西?”   萧北城还当他是在诓自己,这要是上了他的当岂不是很丢人?可那人看得认真,又不像是在装相,便跟着低头看了一眼,果然,他右手腕及小臂的下侧蹭上了一些弯弯绕绕的黑痕,乍一看还挺像“销骨”的蛊纹。   “不是伤,没有感觉,应该是印上去的痕迹。”   手指一蹭,果然晕开一片墨迹,君子游觉着有些异样,晃了晃摔晕了的脑袋,眯着眼睛尝试在昏暗的环境下看清细节。   他夜盲的毛病实在严重,只能勉强辨认出个大致的轮廓,扶着萧北城的手便想起身拉着他到亮处一探究竟,但只要动弹就会牵动断骨,剧痛让他再次跌坐在地上,抽着鼻子,发出了小动物般委屈的呜咽。   “好好好,不哭不哭,揉一揉,痛痛都飞到沈祠那里去。”   “……”君子游说,“你当我三岁小孩啊!快快,扶本少爷起来。”   他黑乎乎的爪子一拍萧北城,那人的衣服上也立现一道黑痕,歪歪扭扭的线条,和方才看的极为相似。   君子游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抬起了方才着地的左手,掌心也沾着一层不知是什么东西留下的黑色印记,方才明明还没有……   他缓缓低头,只见身下潮湿的残土间隐约能够看到被掩在下面的纸页,他拂去浮土,将东西抽了出来,上面模糊的突然能隐约看出大体的形状。   他感到自己的手在颤抖,即使视力急剧下降,他仍能看出那东西大致的轮廓,与从前烙印在他身体上,险些要了他性命的蛊纹别无二致。   ——这居然是一张绘制了蛊纹形态的图鉴。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最佳坑王已经出现。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2-0118:51:33~2020-12-0219:03: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5章 随风   为什么叶岚尘家的密室中会出现“销骨”蛊纹的图鉴?难道在此之前,他也曾研究过“销骨”的毒性,是不小心才让自己也染上了这种治不好也拔不除的剧毒吗?   君子游吊着一只胳膊,行动不便,需要有人帮他去捡那些散落的纸页,他自己半瞎不瞎的,动弹一下都费劲,就得招呼沈祠过来帮忙。   萧北城原是想先将他送回到上面,可他受了伤,碰一下就喊疼,也是难伺候,就在纠结着走还是不走的时候,四处乱刨的沈祠一摸脑袋,问:“什么李雨是,哎,王爷,这书有用吗?”   “让你多读书你不听,现在大字都不识一个,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沈祠嘟嘟囔囔地:“我才不怕,我又不和他们成亲,想笑就笑喽。”   君子游听着两人唠神嗑,细一琢磨,又觉得不对,“李雨是,李雨……里予、野……肆野事!把东西给我看看!”   沈祠还有些摸不着头脑,把东西递了过去,那人翻看了几页,唇色被咬得发白,抬眼与萧北城对视时,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欣喜。   “《肆野事》,是我没看过的下部,和我从姑苏老宅带回来的那本一样,上面有很多人为造成的孔洞,是我爹留下的东西。”   他捧着这本旧书,就像抓住了养父留下的痕迹,从密室的废墟里出来便直奔相府,连伤也不顾了。   恰好江临渊就在黎婴府上,两人到的时候,也不知他们偷偷摸摸地做些什么,后者脖子上还印着新鲜的红痕,江临渊则是连衣带都系反了,可见出来得匆忙,就跟被人抓奸了似的。   君子游哪壶不开提哪壶,“大白天就把晚上事儿给办了,夜里还干什么?你堂堂御史大夫,不捧着乌纱帽守御史台,倒在这儿抱着相爷的大腿,各种意义上的抱,你想干什么?想干什么,啊?”   江临渊被他说得老脸一红,见他这灰头土脸的落魄样儿,再一看他那挂在脖子上的胳膊,心下明白了大半。   他只瞥一眼送他过来的“君子安”,心中便已了然,朝人微微颔首,算是尽了礼节,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但暂时还不好声张。   他把人请进前堂,命丫鬟取了药箱,正想着动手把君子游胳膊上的污渍擦干净,就觉一道寒意袭来,回头一看,果然……某人的眼神正像刀子一样在他身上凌迟呢,大有他碰人一下,就剜了他一块肉的气势。   江临渊哪敢跟吃了醋的萧北城对着干,向人做了个“请”的手势便自觉退了下去,只动嘴皮子教他包扎的技巧,“那个什么,王……不是,君大公子,先、先把那个污渍,擦擦。”   萧北城似乎是白了他一眼,江临渊也不敢确定,他哪里敢看啊。   君子游也是为了分散注意,努力不让自己只想着疼,把近日发生的事都念叨了一遍,还嘱咐江临渊:“过后一定要让人再仔细搜查一遍密室,我总觉着沈祠那小子不靠谱。还有,迟旻的案子也得尽快查明,嫌犯已经押到了牢里,我不希望那俩歪瓜裂枣也不明不白地把秘密带到地下,要是真的出了事,你们几个管事的就算上碧落下黄泉也得给我把真相问出来!”   江临渊连连点头,不着痕迹地退了几步,在一言不发装花瓶的黎婴腰上揉了几下。   “迟旻的案子,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彻查,他跟着叶大人这么多年了,就算他落难重病都没有抛弃他改侍别人,算是个忠心的人了。我听说他家境不是很好,早年夫人过世,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与年幼的女儿,他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一倒了,这家也就塌了。”   那人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我也觉着他的行为并不像是要害叶岚尘,如果他有足够的作案动机,杀了叶岚尘就是最一劳永逸的方式,可他虽然将叶岚尘置于火场中,却选择相对来说最安全的地方,我觉得,他应该是有苦衷,不得已才……”   现在人已经死了,去揣测他生前遭遇了什么也没有意义,萧北城捧着君子游被擦得干干净净,肿得活像根白萝卜的右臂,朝江临渊看了一眼,后者在伤处轻点了几下,君子游咬着牙愣是没敢出声。   “大人,忍着点儿。”说完这话,江临渊一咬牙把稍稍错位的断骨复了正。   他尊敬君子游,对人却没有萧北城那种细腻的心思,为了不让骨头长歪了去,宁可他疼上几个时辰也得掰直回来。   其实君子游也没怎么疼,早在江临渊要动手的时候,他的精神就已经紧绷起来,在稍稍感觉到痛意的时候,已经把自己吓晕了过去,一直到正好了骨,他都没出一声。   黎婴也不知是该心疼他,还是笑他太胆小,拿了姜炎青之前给他备着的生骨灵药,在那人伤臂上涂了厚厚的一层,“等下让丫鬟煲些排骨汤补补,用过晚膳再走吧。不过我看他伤成这样,还是不走为好。”   萧北城无奈,心说你找个别的借口也成啊,他伤的是手又不是脚,怎么进来就出不去了?   “我听说了暗鸦的事,秦南归损兵折将,自己也伤得不轻,既然有人把矛头指向了侯府,那么下一个受到重创的,恐怕就是……”   就算黎婴不明说,萧北城也知道,定安侯秦之余接下来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他给君子游打了夹板,一边缠着绷带一边问:“近些日子,朝中可有什么消息?”   “消息是没有,不过事发那日,我倒是捡了个大便宜。听说姜炎青发现有人鬼鬼祟祟地监视火场便追了出来,那人慌不择路,不巧撞上了我,人是一把年纪了,却一点儿都不让人省心,还险些打伤了我。我一时气愤,便给他喂了副猛药关在了地窖里,现在还睡着呢,王爷要是有意可以去提审他,反正是在我的地界,用点手段我也不会给你捅出去,只要你记得欠我个人情。”   说着,黎婴一拉袖子,果然他的小臂上也有一道瘀紫的痕迹,刚好是个五指的手印。   如果他肯拉下脸来让人看看他身上其他地方的擦伤,萧北城就会知道,那天也发生了和今日相同的事,只是犯人挟持的人质是黎婴,他一个行动不便的伤残人士,没有脱身的能耐,也吃了些苦头,让人昏睡已经算是很仁慈了,不然就该直接药死了去。   萧北城安置了君子游,便去相府的地窖里见了这位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大罗神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这人不就是当年猫哭耗子的莫文成吗?   初到姑苏时,这老家伙赠了君子游一块润玉,说了些诸如他不堪重用的鬼话,那人假死之后,又跑到王府来惺惺作态说些风凉话,萧北城没怎么搭理他,他自己也挺识趣,之后就没再来打扰过了,想不到是狗改不了吃……   萧北城叹了口气,看着莫文成被五花大绑丢在地窖里,看在他上了年纪也不容易的份儿上,便想着给他松绑,舒展下筋骨再问话。   可他凑近了些,敏锐地察觉到了莫文成下颌角处违和的痕迹,凹凸不平,便好似横着一道明显的伤疤似的。   放在从前,他可能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让对方混了过去,可现在他有了易容的经验,对这个痕迹甚是熟悉,因此毫不犹豫地上前,捏住那处凸起,直接掀起了覆在莫文成脸上的假面。   动作惊醒了昏睡中的莫文成,他极其惊觉地爬了起来,奈何两手被绑着动弹不得,无法掌握平衡,又重重跌了下去,脸上只剩下半张面皮,还满眼怨愤地瞪着萧北城,这画面可真不是一般的惊悚。   后者定了定心神,并没有在意对方的反抗,十分强硬地将余下的薄皮撕了下来,毫不留情将此人的真颜展现在光天化日下。   随后萧北城退了几步,与人拉开距离,正好这时江临渊拎了椅子过来,他便抖落了衣袍上的浮灰与褶皱,端坐下来,两手交叉盖在膝头,正视着身份败露的狼狈之人,开口一句,便道破了他的身份:“为什么欺骗叶岚尘,把他逼上死路?”   对方冷笑着抬起头来,多年易容的经验让他一眼就瞧出了“君子安”这张脸也是假的,并且从言谈举止推测出了他的身份,“呵,缙王,你好闲啊。”   “有工夫管你的破事,是挺闲的,你要是没招惹到本王头上,咱们就是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干,谁让你偏偏要杀不该碰的人呢?”   “我可没动你的宝贝王妃一根手指头,他就是死,也是自己作的。还是说,叶岚尘跟你也……”   “乱讲话小心本王割了你的舌头。哦,不对,没了舌头就不能再从你嘴里抠出真相了,那本王换个法子吧,古往今来,慎刑司折磨人的高招那么多,不妨也跟他们学些手段,比如……弹琵琶,如何?”   对方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诧异的神色,“不,你不敢对我做什么,这可是在帝都!!”   “帝都怎么了,天子的眼皮子也不是方方面面都能看到的,就是把你弄死在这地窖里,要想被人发现也得等黎相百年后家产充公、宅邸翻盖,那个时候,就算你想说,也未必有人听了。”   “你怎么敢……”   “为什么不敢?”萧北城翘起二郎腿来,眉眼间尽是蔑色,“在质疑本王之前,你可以先好好回忆自己的身份,然后反省一下,有谁会为一个死人喊冤叫屈。”   说到这里,他一字一顿,道出了此人的真实身份:“没错吧?叶、随、风。”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在2020-12-0219:03:41~2020-12-0318:51: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6章 不幸   “本王跟子游不一样,没他那么好的脾气和耐心,接下来本王问的话你一字不差地听着,叶岚尘是不是你的儿子,过去这些年,你对他、对子游都做了什么?你有什么目的,为什么非杀他不可?如果他死了,你接下来有什么计划?落下一个问题没答,你都别想活着出这个门。”   面对萧北城的夺命质问,叶随风笑出了声,“小崽子,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因为贪生怕死而交代这些,你跟他一样自负,凑一对简直天造地设,没祸害别家的老实人真是太好了。”   “再多说一句废话,就让你多弹一段妙音,这大冷的天儿,不需要本王亲自动手替你更衣吧?”   不得不承认,这种时候就需要一个像沈祠那样傻乎乎的人来唱黑脸,不问三七二十一,拿着刀就往叶随风身上招呼,不动手也把他吓出个好歹来。   不过这老家伙世面见得多,未必能被吓唬了去,既然大家都是心如明镜,那彼此之间就少了许多麻烦。   叶随风冷哼道:“缙王你也是个顶有意思的人,说得好似我交代了你就会信一样,别浪费大家的时间,要杀要剐来个痛快吧。”   “说不说在你,信不信在本王,用不着你来操心本王,做好你自己的事。想要痛快?本王偏不,‘销骨’是如何折磨了他近二十年,这一切,我都要你一笔笔还回来,想死可没那么容易。”   提到“销骨”,叶随风变了脸色,显然他对此毒的效用非常了解,宁死不肯跟这东西沾上边,咬了咬牙,终于吐了真话:“不是。”   “不是什么?”   “叶岚尘,那小子,不是我儿子。”   萧北城抽出烟杆,递到江临渊面前,后者便端了烛台为他点燃烟丝,看他慢悠悠地吸了一口,这口烟雾憋在胸中,舒坦了,才缓缓呼出。   他问:“那他是谁?”   “人肉堆里捡来的。当年京城流行痘疫,传染力极强,不少百姓都染了病,官府没辙,只好把那些染病和疑似染了病的人就都赶到城外的疠所,让他们在那儿等死。”   京城曾经的确蔓延过痘疫,当时公主府也出了人帮忙,沈祠的父亲就是牺牲在一线,因此萧北城对此印象深刻。   叶随风讲述:“那疫灾闹得很大,每天都有人被关进疠所等死,也有无数尸体被抬出去,办事的差役嫌晦气,也怕自己染病,都把尸体随意堆在一处,也没人看管。岚尘那孩子当时还小,父母都死了,他跟在抬尸体的差役身后一起去了抛尸的地方,抱着父母大哭,赶也不走,我一时心软,不想看这孩子就这么死了,所以就收养了他。”   “照你这个说法,叶岚尘被关进过疠所,也曾在死人堆里乱爬,他染病的几率非常高,可他不仅没有死,甚至还失去记忆,把你当作了亲生父亲,能解释一下吗?”   “事情很简单,那孩子的确染了病,但他体质跟常人不同,也可以说是命硬吧。他没死,连着高烧几天都不退,我都找好地方埋他了,可他突然就好了起来,日渐恢复,与寻常孩子没什么不同,就是那几天烧坏了脑子,不记事了,心智也一并退化了,就像个婴儿似的。”   叶随风摇着头笑笑,陷入了回忆,仿佛回到了捡到养子的那个夏天,目光也少见的柔和了。   他说:“岚尘那孩子是命大,病成那样都没死,我觉着他跟我有缘,也想帮他,所以告诉他我就是他的亲爹,他也信了。岚尘天资聪颖,我收养他的时候,他只有四岁,我教他识字念书,他很有天赋,学一遍就能背下来,是难得的天才。我喜欢他啊,真是太喜欢这孩子了,一直都把他当成亲儿子养,把最好的都给了他,也盼着他以后能成才,但是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我不可能一直陪着他的……”   他眼中流露出了失落的神情,萧北城手里还捏着方才从他脸上撕下来的半边假面,看着他此刻不加修饰,老态尽显的脸,心里也是唏嘘。   “所以你其实并没有骗他,至少你与他作为父子共度的那些年,都是真的。”   叶随风吃力地跪坐起身,而后盘膝,佝偻着身子,点头承认了这话。   “叶随风是真的,而莫文成,才是假的。”   “对,你说的没错,我和他作为父子的那些年都是真的,都是……但我能不能告诉他。他是个好孩子,真的很好,我明明对他不怎么用心,他对我的感情却那么深,围猎之后我失踪,他是最先察觉到异样的,但他那时候太小了,什么都做不到,也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我以为他会知难而退,往后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不再追究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但他为了一个‘真相’,居然追到了朝廷,某种程度上讲,他真的很厉害了。”   萧北城深吸一口气,“所以,是你指使迟旻纵火杀他吗?”   “迟旻?那个总喜欢做他跟屁虫的小子吗,我一直觉得他是个不能成事的,留在身边还是个祸害,就算我再怎么缺人也不会用他,这只是其一,关键我没有理由杀岚尘。”   他这话萧北城是相信的,如果是叶随风想杀叶岚尘,他有一百种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办法,没必要非得担着风险让迟旻来拿刀。   “因为就算我不动手,岚尘也活不久了。”   “你是指,‘销骨’?”   “算是吧,”叶随风苦笑着摇头,“但‘销骨’有解,他的病却是没救的。”   萧北城察觉到对方措辞的细微变化,在他口中,“销骨”是毒,而叶岚尘遭遇的却是病。   精明如他,很快便明白了此话隐含的深意,“莫非,叶岚尘的病结是幼时留下的?”   “我又不是大夫,不敢给他下什么诊断,不过据我推测便是如此。岚尘自从那一场大病过后鲜少生病,头疼脑热都少有,可偏偏从三年前一病到现在都不见起色,你可知是为何?”   “难道不是有人……”   “谁会害他一个不懂事的小娃娃,经历过当年事的老东西哪个不把他当孩子看,明知道他调不出当年的卷宗,对谁都构不成威胁,为何要多此一举害他,就算心虚也没这个道理。”   萧北城心底骤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恐惧与焦虑,如果叶随风说得是真的,没有人对叶岚尘下手,但他的病再次复发,就代表着……这病在他体内蛰伏了将近二十年,直到三年前才再次表现出病状。   没人能说清这病在他身上是否还有传染的风险,无论如何都不能将京城百姓的性命悬在刀尖上,萧北城当机立断:“立刻封锁苏府,除秦南归与姜炎青外,任何人不得再接触叶岚尘,直到确定他的病完全治愈。”   江临渊立刻照做,正要出门,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收回步子,回过头看向萧北城。   后者还当他是有什么别的想法,与他目光相触的一刻,就意识到事情不妙。   事发当日,在火场与叶岚尘接触过的人不计其数,这病要是真的传染,只怕……   “先吩咐苏府做好准备,无关人等可先暂时安置在城外君府,至于东宫……”萧北城感到头疼,“不能让太子担任何风险,传信进宫,将当日出现在火场的宫人全部隔离在无人的宫院,换一批人去照顾他,不准他离开东宫半步,明白了吗?”   “是。”江临渊应了一声便匆匆走了,叶随风的脸色不大好看,很显然,叶岚尘状况不妙,他着急了。   萧北城趁他被亲情牵绊,防备出现一丝松懈时迎头追上,完全不给人喘息的余地。   “这病与‘销骨’到底有什么关系?叶随风,你做个人吧,我知道你不想害死他,否则也不必让他离开京城,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不说实话,他就真的只剩死路一条。”   对待叶随风这种看似无懈可击的人,就需要一击抓住他的致命弱点。   萧北城虚晃一招,断言他不想叶岚尘死,果然对方眼中有了动摇的神色,看来在此之前,他并没有正视过自己,完全没有想到这个捡来的便宜儿子在他心里的地位居然如此重要。   叶随风扬起头来,后脑顶着冰凉的墙壁,眼底泛着惆怅的涟漪,想起与叶岚尘过去的种种,他必须承认,他的确很在乎这给了他一个“家”的小家伙。   “我也不知……这是实话。你既然找到了叶府的密室,应该也拿到了我研究‘销骨’的证据,我没有医理药理的知识,到最后研究出来的结果,也只是知道‘销骨’的效用因人而异,它其实就是苗人进行巫术行为的一种蛊。”   萧北城从袖中翻出了一模一样的一双手把玉,在叶随风眼前晃了晃,“你送出的两件大礼,应该不止是祈盼子游跟你的养子能够长命百岁吧?”   叶随风自嘲地笑笑,“对,这东西就是用来催化他们体内‘销骨’。我说实话,你可别嫌恶心,其实‘销骨’和所有蛊毒一样,真身是一种能寄生在人体内的毒虫,天性喜欢长眠在玉石的缝隙里,苗人发现这种毒虫有着漫长的沉眠期,就像冬眠的动物一样,它们以玉石为食,醒来啃噬石头,吃饱了又会沉睡,循环往复,度过无聊的一生,强行让它们脱离安眠的温床,它们就会发了疯一样到处冲撞,能咬碎石头的利齿撕裂人的肉体根本不是难事。”   “所以,蛊虫寄生在人体内,时不时闹腾一下,就会让人痛苦不堪。”   “何止痛苦,”叶随风苦笑道,“毒性是因人而异的,体质不同,有人能挨过去,有人挨不过去,有人能挺三天,而有的人能挺三十年,都不一样。他们幸,也不幸。”   而这话引申的意思却是:他们能够坚持活下去,是他人之幸,亦是他们自己的不幸。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忙到头秃,好多发出来的章节都没有仔细修bug,可能会有一些小问题存在,之后会抽个空改掉的~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27章 观夜   从地窖里出来时,萧北城耳边仍回响着叶随风的话:“岚尘为了我而活下来,而君子游则是为了你,是我们该感恩戴德,庆幸老天爷给了他们活着的勇气。”   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而活着却要忍受无穷无尽的痛苦,那人为了活下去付出了多大的勇气与代价,是他永远不会知道,也不敢知道的。   从叶随风的话中可以得知,他研究发现“销骨”在不同人身上会有不同的效力与反应,相对的,蛊纹出现的位置也有所不同。   “销骨”的蛊虫生性懒惰,即使寄生人体,也不会一直处在躁动中,一旦陷入癫狂,胡乱冲撞破坏了人体内的脏器,那么宿主也会随之死亡。   当宿主的体温降低到适应蛊虫繁殖时,蛊虫就会产下虫卵,孵化的过程仅仅需要几个时辰即可完成,破卵而出的幼虫用肉眼几乎看不到,它们可以从死去的宿主七窍飞出,而后寻找新的宿主寄生。   ……等等,蛊虫传播一直遵循着宿主死亡的原则,目前已知被“销骨”毒害的人只有君子游与叶岚尘,只要他们两个不死,蛊虫就会被限制在二人体内,不会传染给他人。   “江临渊!”   萧北城喊了一声,在院外吩咐手下做事的江临渊立刻回过头来,见那人摇了摇头,心中便已了然,“王爷是找到对策了吗?”   “不必隔离无关者,只要叶随风说的是真的,其他人就没有被传染的危险,当前最主要的是保住子游和叶岚尘的命,一旦他们两个出事……”   萧北城一边说着,一边冲向君子游所在的别院,一把推开门,见那人光着两脚靠在软榻边,吊着条断了的胳膊,屋内还充斥着一股子浓烈的酒气,顿时沉下了脸。   两人对视一眼,显然君子游也没想到他居然回来得这么急,手里的罪证还没放下,既担心被他责难,又不想浪费了这一口醇酿,想想都已经先斩后奏了,也不差再多挨句骂,索性仰头把酒倒进了嘴里,毁尸灭迹般把酒杯藏到了身后。   看他这副做贼心虚的德行,萧北城的心才刚放下,火就又烧了起来,不过还没等他发作,君子游自己就先尝到了恶果。   他有点高估了自己的酒量,这一口火辣急急入口,喉咙被灼得生疼,咽不下也不舍得吐,把自己憋的脸颊绯红,都快挤出了眼泪。   萧北城上前去,捏着他的下巴迫他抬起头来,五指插入他发间,直接吻上了他的唇,将他那一口浓烈卷入舌中,顺便带着惩戒的意味咬了他一口,听他吃痛地“哼”了一声才罢手。   “有伤还敢喝酒,谁给你的胆子,嗯?”   微醺的那人目光有些迷离,衣衫不整的模样配上他这朦胧的神情,简直让人欲罢不能。   几乎是本能地,萧北城的手探进了他衣服的下摆,游走时,那人舔着摔得微微发紫的嘴角,朝他清浅一笑。   “被‘自己’强吻了一口的感觉有点奇妙,你最好不要让我上瘾,否则让我爱上了自己,以后可就没王爷你什么事了。”   “心肝儿,你还真敢说啊。”   两人完全无视了在场的其他人,被忽视许久的黎婴终于忍无可忍,死灰着脸色咳了一声,“差不多得了,我这小庙容不下二位大仙翻云覆雨,正事办完了就赶紧滚回家去,想怎么折腾都没人管。”   “啧,相爷好生薄情,方才还说要煲排骨汤给我,这会儿就撵人了。”   黎婴被君子游的阴阳怪气气得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抄起手边的书卷,掂了掂重量,怕给人砸出个好歹,只得换了几张薄纸捏成团,朝那人砸了过去。   亏他冷静了那么一下,否则一本《肆野事》扔出去,君子游好不容易复位的断骨又要重续了。   萧北城把纸团摊开来,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一串名字,刚好有几个眼熟的。   “陈忠钰,我记得他曾为户部侍郎,两年前得了场急病过世了。范明路早些年得罪了顶头上司,被人在皇上面前参了一本,贬去了雁息那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一路餐风露宿,才到没几天就因为水土不服翘了辫子。至于李宓……这个人这个人应该还活着。”   他往下翻了翻,有了意外发现,“迟旻?为什么连他也……”   君子游调整了一下坐姿,一动就牵扯断骨,疼得他龇牙咧嘴。   “这是方才沈祠从废墟里扒拉出来的《肆野事》残本,我爹就是根据这本译文,把死亡名单藏进了无中生有的账本里。方才我与相爷破译出了后半部分,这边的人大多都还活着,能够肯定的是,如果不及时采取行动,这些名字可能都要被刻上灵牌了。”   萧北城知道这事耽搁不得,与江临渊分头行动,准备一个个揪出名单上的人,从他们嘴里撬出当年事,君子游这边也闲不下来,揉了把被醉意醺得泛了红潮的脸,似乎也有点酒劲上头,哼哼着自己出门去觅食了。   黎婴听着那“啪嗒啪嗒”的脆响就觉着火都冒了上来,捞了那人随意踢在地上的靴子,朝外喊道:“穿鞋!多大的人了,一个个不让人省心……”   君子游才刚出门,还没闻着排骨汤的香味,就被撞了一个趔趄,一看正好是刚洗去了一身脏土的沈祠。   后者擦着还往下滴水的头发,善意提醒道:“大人,你可别往院外去啊,那底下有个地窖,不知道关了什么人,在里面嚎着喊着要见你,怕是没好事,我撑不住了,得去睡会儿,王爷走之前叮嘱我照顾你,所以你懂点事啊。”   君子游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懂事”这两个字居然会是沈祠对他说的。不过人的好奇心就是如此,越是不让做的事就越想试探一下,他笑眯眯地摸了摸沈祠的头,信誓旦旦地答应:“放心吧,谁去了谁是王八,安心睡吧,乖啊。”   有了他恶毒的保证,沈祠点点头,打着哈欠便朝厢房去了,等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内,君子游撩起衣摆便跑去了他口中的地窖,一边跑,嘴里一边念叨:“不去的是王八蛋……”   论斗心眼,沈祠绝对比不过他,也根本看不住他,所以他见到叶随风是迟早的事。   不过君子游也不是个傻的,他知道自己要是就这么手无寸铁地去见了人,只怕另一条胳膊也难保住,因此十分戒备地停在地窖门前,敲了敲地上那块虚掩的铁板。   “别吵了,死人也要被你叫活了,我很忙的,没时间跟你扯皮,可以长话短说吗?等下还有排骨……”   话还没说完,从铁板的缝隙里倏地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了他的脚踝,猛地一拉,把他拖得一个踉跄跪了下来,膝盖撞在铁板上,是响亮的一声。   君子游本能地护住了伤臂,左手往前一顶撑住了身体,这才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摸了摸打着夹板的右手,“我说,没必要这么激动吧。”   “君子游!我有话对你说!”   “有话就说,别动手动脚啊,我不是那么随便的人,你也一把年纪了,矜持点儿行不行……”   然而抓着他的那只手力道不减反增,像是要捏碎他的骨头似的,“君子游,你已经得到了那份名单,对不对?”   提到名单,君子游敛容正色,没有回答,也不急于脱离他的桎梏,而是选了一个稍微舒坦的姿势坐了下来,静待他接下来的话。   迟迟等不来他的回应,果然,叶随风急了,“我可以告诉你林溪辞的事,但我需要你帮我一件事!”   “从这儿出去可不行。你也看见了,我现在断胳膊瘸腿的,没力气帮你挪开这玩意儿。说句实话,我也不怎么稀罕你的坦白,你想交代的事,全都是我可以自己查到的,无非是时间问题罢了,我没必要为了这个担着放走你的风险。”   “时间才是大问题,既然你拿到了名单,我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如果你耽搁下去,还会有更多的人死于非命!”   “哦?比如呢?”   “李宓!”叶随风咬牙切齿地,愤恨着自己竟然斗不过这个小崽子,“你与他并无交集,可能对他并不了解,他曾为工部尚书,三年前受人诬陷,被贬离开京城,最近有人为他翻了案,他便得了皇上的恩宠得以回京,这几天就要进城了。”   “最近翻了三年前的案子,看来这位李大人人缘真是不错,被贬这么多年还有人挂念着他,愿意替他洗清冤屈,给他这个回来的机会,啧……”   叶随风冷笑,“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可那为他翻案的人,名叫司夜。”   君子游的笑意凝固在了脸上,一把反握住那抓着他脚踝的手,叶随风在下,这个姿势本就不好使力,轻而易举被他抓了去,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他质问:“司夜到底在做什么,你又是在为谁谋事,说!”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就在君子游的耐心要被耗尽,打算再次追问时,他吐出了一个足以让君子游震惊的回答。   “——观风楼。”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依旧万更,冲鸭!!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28章 教法   “当年我一人分饰叶随风与莫文成两角,在钦天监也有一席之地,林溪辞活着那会儿,叶随风还是个名不经传的酸腐新人,我与他唯一的交集,就是他在重病后,亲自到钦天监来问卜前程。”   “你给了他怎样的回答?”   叶随风摇了摇头,忽然意识到对方是看不到他神情的,便又自嘲地笑笑。   “我与他无冤无仇,上面也没交代过钦天监对他的态度,自然是如实相告。我说,他不会长命,一辈子的福分都快到了头,如果不是后半生坎坷,那便是他的命也已经走到了终途。他不说话,便只是笑,笑够了才问他剩下的福分是什么。”   “总不会是他可以抱两个大胖小子吧?”君子游只是无心一句,万万没想到,居然被他给说中了。   “是……要知道,人可不像动物,一窝能生三五个还都长得一模一样,他的好命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但他却说,这不是福分,是报应……他这辈子的苦没吃尽,居然还要报应在他的子孙后代身上,简直离谱。我笑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他却说,这东西给旁人是福分,到他这儿就是折磨,若我想要,他不介意分我一半,你听听,这是人说的话么……”   叶随风叹着气,稍稍扭动了手腕,君子游也没强行留他,放他收了回去。   他走到地窖入口的正下方,光从缝隙间穿过,打在他脸上,落下了一片光影,映明了他苍老疲惫的真颜。   “你过来,让我看看你。”   君子游有些抵触,僵着没动,叶随风便将两只手都从缝隙里伸了出来,似乎是想拥抱人的姿态。   “在姑苏见到你时,我就想好好看看你的脸了,你和他,长得可真像啊……”   “求求您老人家了,可千万别说你也曾肖想过林大人这种狗话了,我这个做儿子的听着真的高兴不起来。”   “不会,我没有那种兴趣,只是感叹你真是他亲生的罢了。不瞒你说,初见你时,我真的以为是林溪辞死而复生,或者他根本就没有死,只是变着法儿的愚弄人罢了,要不是缙王在场,那一瞬间,我真有对你说出真心话的冲动。”   君子游不以为然,他见识过了太多谎言与恶意,并不稀罕这种骗小孩的把戏,不屑地揉了揉被捏痛了的脚踝,敷衍道:“你现在说也不晚,如果还能回忆起当时的心情与想说的话,我也洗耳恭听。”   “当然记得起,自从见过你之后,我每天做梦都想对你,或者说,是对你那已经故去多年的父亲说:林大人,莫再深查下去了,妙法教不是我们这种肉骨凡胎的人能惹得起的……”   拐弯抹角,到头来还是回到了原点,不管叶随风究竟想表达什么,都是要借题发挥引出妙法教,君子游看透了他的做法,却猜不到他的动机。   他警觉地提出质疑:“妙法教?这伙人难道在那个年代就已经蠢蠢欲动了吗?”   叶随风嗤笑一声,“你说的并不准确,当年妙法教深入人心,是在林溪辞将死的那段日子才销声匿迹,所以他们来找你寻仇,想把你烧死在火场里,我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君子游听着这话只觉脊背发凉,难不成那一伙想杀了他的狗贼其实跟他的生父还有种种关联,恨屋及乌,哪怕那人死得透透的,也要报应在他的儿子身上?   他立即追问:“妙法教到底是什么,它为了什么而存在,到底在做些什么!”   对方低低地笑着,如果君子游能看到他的脸,就会发现他现在是一副冷然却又透着三分无奈的神情,“你不是已经和他们打过交道了吗?”   “……什么意思?”   “盗陵案中,他们是林师爷背后的靠山,从墓里掘出来的宝贝都是经由妙法教销赃,被送到各地的,甚至当时有人为阻止你的调查而将你推落水中,害你差点儿丢了性命,不是吗?”   这话令人毛骨悚然,君子游无意识地咬住了手腕,他很想让叶随风继续说下去,却没有逼问的勇气。   似是感受到他的紧张,叶随风稍稍缓和了语气,“事实证明,你最先经手的花魁案中,那个为凶手夫妇提供了棺材与藏尸地的土夫子是与林慕七的盗墓团伙有关联的,他藏匿在琅华阁,借着酒色灯影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在暗中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甚至后来还被人救出顺天府的大牢。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林慕七在京城被杀,与他有所勾结的舞妓岚清并不知情,甚至还在江南一带的小城行着促成阴婚,害死活人的勾当。姑苏小村里,何石虽未明言,可他话里话外却透露着代行天罚的正义感……这些人也和林慕七的盗墓团伙一样,是被妙法教控制的吗?”   好半天,叶随风都没说话。他的沉默,也就等同了默认。   君子游垂下眼眸,盯着手上的牙印,叹着气问:“他们究竟想做什么,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不,我不知。”   “你明明知道!”君子游跪起,扒在缝隙边,微微发红的双眼瞪着下边无可奈何的人,“我绝对不会给你吞下秘密的机会,今天你不交代清楚,我,和你,谁都别想出去!”   也不知他是哪儿来的力气,吊着一只手还能将沉重的铁板推开来,不计后果地跳了下去。   叶随风被他的举动惊吓,连连后退,那人却是步步紧逼,抓着他的领子,将他逼顶在墙上。   “告诉我,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如此害人对他们究竟有什么好处,林大人生前到底发现了什么,你说啊”   离得如此之近,叶随风似乎都能看到血丝一根根攀上他的眼球。   一个追寻生父事业的可怜年轻人就在他面前,但他不得不咬紧牙关守住秘密。   “风迟……”他轻声唤道,“会死的,收手吧,他不想你死。”   “我已经被卷了进来,没有脱身的余地,一无所知沉在漩涡中才会窒息而死,你若真的想帮我,就该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意识到行为不妥,君子游这才罢手,含怒咽下了千言万语,到头来所有的质问都化成简单的一句:“他并不是旁人所想的那样,对吗?”   叶随风望着他与林溪辞神似的容颜,在直捣心肠的折磨中,终于点了点头,“是,不论先皇,桓一,秦之余,还是我,认识的都不是真实的他……或者该说,那只是他的其中一面吧。”   君子游稍退一步,与他相视,只字未发,却有着逼问的气势,让本打算憋着这个秘密赴死的叶随风滔滔不绝地承认了他的猜测。   “他早年的确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所有事都随心所欲,包括在先皇身边卧薪尝胆,等待有朝一日光复靖室,没多久,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发现自己的欲-望是皇位、权柄、荣耀所无法满足的,他想要的东西,是他这辈子都无法触碰到的,遥不可及的奢求。”   “你是指羡宗?”   叶随风点点头,“其实他的感情很单纯,喜欢什么便出于本能地想要得到,哪怕求之不得,也会尽所能去守护心中的美好,羡宗亦是如此。他身为御史大夫时,曾发现一支势力暗中渗透进了京城,污染了帝都的血液,荼毒万千百姓。他身为天子的近臣,自然有责任为他铲除一切有可能的威胁,可在他深入了解后才发现,事情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他的叙述中终于正面说起妙法教这个近二十年来都没人敢再提及的名字,所言之事也骇人到难以置信。   “妙法教横跨佛道儒,教义融合了三教精髓,以非正常的速度深入民心,不论人心向善还是向恶,都能准确抓住人性的弱点,利用固有信仰加以洗脑,达到控制人心的目的,连受过高等教育的官员都受其蒙骗,更别说那些胸无点墨,辨知度一般的普通百姓。他们笃信教法,受其蛊惑,为了在神明降下天罚前赎清自己的罪孽,便以天神之名铲除恶业,曾一度让民间陷入混乱。”   君子游记得,早些时候他爹是提起过这件事的,有段日子匪贼闹得很凶,以至于人人自危,君思归每次出门都是小心翼翼,恨不得把他们两兄弟拴根绳系在腰上。   那时他很小,细节都记不大清了,只能想起养父总是在烈日高照的正午出门,怀里抱着他,手里领着君子安,匆匆买了日常所需的东西,回了家便紧闭门户,不准他们出门。   如今想想,恐怕当年也出了不少像何石这种被妙法教蛊惑,自认为无罪,或是为了赎罪而伤害他人的恶徒,自甘堕落,沦为恶鬼杀人的凶器,却还以为在行正义之事,简直不可理喻!   不得不说,妙法教的确掌握了控制人心最有效方式,不能同化便铲除,人们迟早会因为恐惧而妥协,逐渐沦为无法辨清善恶是非的行尸走肉。   可是在这之中,林溪辞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29章 墓王   “我知道你想到了什么,但那并不是妙法教闹得最凶的时候,别忘了你记事的时候,你父亲林溪辞已经睡了好几年的棺材,那顶多算是……回光返照?”叶随风被自己这个贴切的形容逗笑了。   他佝偻着身子坐了下来,颇有些颓废的味道,见了他这模样,君子游总会情不自禁地想到,如果他的生父林溪辞还活着,也该是和他不相上下的年纪吧……   “只是没想到,这只将死未死的毒虫能复生,否则他当初就该狠心断了它的命根。其实最先发现妙法教存在的人是我,林溪辞身子不好,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他能知道什么。那天他到钦天监问卜前程,我无意中对他透露了一支教派荼毒民心,却没有为人所知的事。他……”   “等等,”君子游敏锐地嗅出了异样,及时提出质疑:“那你又是如何知情的?我不信这事早已传得京城沸沸扬扬,只有他一人浑然不知。”   叶随风耸耸肩,“你说的对,先皇还在那会儿,谁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惹事?那时刚好我回乡探亲——别看我一人分饰两角,毕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也有亲人朋友。那时我发现老母亲整天神神叨叨念叨着仙啊佛啊的,当时以为她老人家是糊涂了才说些胡话,后来没几天,我就发现家里弟妹亲眷也是一副德行……不止如此,就连十里八村的乡亲都是如此。”   “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朝廷怎会不知?”   “如果朝中官员也有他们的人呢?折子不等送上去就会被扣下,用不了多久,递折子的人也会被解决,只要不在天子脚下胡作非为,这事不为先皇所知也实属正常。须得承认,我的确怀着私心,因为家中亲人与妙法教有所关联,可能会牵扯到我的身份,因此不便出面,可我又是打心眼儿里不想家人被毒害,所以想借林溪辞……”   君子游没有给他美化自己的机会,一语道出事实:“你想利用他!”   叶随风没有反驳,“是,就是利用,但他甘心被我利用,就是你这做儿子的也说不出什么。”   那人一时气愤,捂住他的嘴,拳头便要落了下来,叶随风也不慌,只一句就让剑拔弩张的人蔫了去:“你看,其实你很在意他的,只是不敢承认罢了。”   那人的拳头滞在空中,骨节泛白,似乎能听到一丝细碎的声响。   他承认,自己的确因为血缘关系而在乎着这位素未谋面的生父,怎么可能有人真的能够做到将亲生父亲视作毫不相干的陌生人,那是畜-生……   叶随风轻轻拉下他的手,温热的五指攥着他冰凉的手腕,没有放开,“他当时已与先皇离心,明明知道我是先皇的人,却没有戳穿我,也没有拒绝我明里暗里的请求,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君子游强行抽出手来,将袖口拉到指尖,退后一步,拉开了与人的距离,“他为什么会帮你,可别说是忧国忧民这种你自己都不信的鬼话。”   “或许真就是这样呢。”叶随风咧嘴一笑,颇感疲惫地闭上了眼,回忆着当年所有值得记住的细节。   “我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帮我,之后他将亲信派遣到各地调查,似乎也真的是因为他担心这个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教派荼毒百姓。他查出眉目后并没有声张,甚至没有告诉任何人,连定安侯都被蒙在鼓里,只默默写下了一张名单,周密地部署着他的猎杀计划。”   言及此处,君子游才意识到,这个庞大的局早在林溪辞生前就已经设下,自己这个当儿子的到头来还是没躲过亲爹的算计,现在终于轮到他来接手这烂摊子了。   “所以,名单上的人或多或少都与妙法教有关,对吗?”   叶随风点头承认,“这份名单是他精心排序的,每一个人都要在适当的时间点死去,才能达成他想要的效果,你所查到的宋柏伦、郑益生、吴凡等人很明显是被杀,可他们的案子就是被人压了下来,到头来都以意外与正常死亡结案,让人不敢再多嘴。”   “一个司夜是做不到这种地步的……他背后,抑或是妙法教背后,一定还有更强大的势力。”   但君子游一时还想不出,究竟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为妙法教提供援助,同时也感受到了肩头瞬间压上的巨大压力。   ——当年权倾朝野的林溪辞都没能解决的大案,真的能在他的编排下圆满落幕吗?   他缓缓抽身,回到入口前,一抬头便看到黎婴坐在上面,满眼担忧地向他伸出手来。   他勉强对人笑笑,把手递了过去,任由那人吃力地将他拉了上去。   黎婴的语气有些沉重:“今晚我就会让人把他关到更保险的地方去,不管他与你说了什么,都别往心里去。”   那人耸肩一笑,牵动了断骨,疼得嘴角一抽,“无妨,放了他也没关系,他已经把自己知道的都吐了出来,没有利用价值了。”   黎婴转动椅轮的动作一僵,往下看了看失魂落魄的叶随风,又望向了君子游单薄的背影,突然没来由地问了一句:“那份名单,真的是你父亲……我是说,你的生父林溪辞所写吗?”   君子游在门口等了半天,都不见他有跟上来的意思,索性走了回来,不顾抗拒地将他推了出去,漫不经心道:“也许吧,除了他之外,这天底下也没几个能布这么大局的人。”   “大局……的确是够大的,大到令人咂舌,怀疑人生。”他将揉皱了的纸团塞在君子游手里,只扔下一句:“怕是我才疏学浅,没能破译君先生留下的最后一道密码,得劳烦你亲自解读了。”   说罢便顾自走了,扔下君子游一人,攥着那小纸团不知所措。   他将纸面摊开来,依旧是萧北城临走前看到的那张,黎婴在之后又补充上了几个人名,列在最后的,便是如今的大理寺卿,司夜。   方才从叶随风口中得知,司夜并非罪魁祸首,顶多是妙法教的走狗,君子游推测,在他之后被猎杀的人便是他所谓的靠山。   那么,会是谁呢……   他目光缓缓下移,那一片晕染了浓墨,将字迹掩盖了去,根本无法看清笔划,很显然,黎婴已经破译出了人名,却又因为无法相信而将之抹去。   到底是谁会让当朝丞相三缄其口?   怀着疑惑,君子游缓缓回头,对依旧栖身在地窖中的叶随风说道:“我不限制你的自由,你可以随意进出这里,但我有个不情之请,叶岚尘的情况不大乐观,连京城神医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你既然是真情实感地在意着他,还是在他将要走到尽头前,给彼此一个机会吧。”   叶随风没有回答,空洞的地下只传来一两声哽咽,君子游又叹了口气:“希望是一种能够创造奇迹的神圣情感,林大人也好,我也罢,在将近终途时,都是被人间真情挽留,所以我想,那个待人冷淡,极少付出真心的叶岚尘也是如此,只不过他比我胆小,不敢去追求什么,那我便代他,在此请求你,对他说明真相,平了他此生遗憾,别让他含恨而死。”   语毕,君子游朝着地窖口深鞠一躬,起身便不再停留,径直出门,回到了方才他喝酒被抓个正着的厢房,翻着黎婴方才用过的译本,摸出根毛笔咬在齿间,将账本上的数字呈现在算盘上,又在《肆野事》中找寻对照,连解了几次,发现只有这道密文是被反复加密的。   “不会吧……果然是个难缠的角色,就连林大人您也不敢轻易写出他的名字吗。”君子游喃喃自语着,奋笔疾书在纸上写下译文。   这时房门被人推开,一股沁人的香气扑面而来,已经大半天没吃过东西的君子游被勾出了馋虫,不自觉被引了过去,萧北城一蹭他嘴角沾染的墨迹,顺带着捏了捏他瘦得不成样的脸。   “还是这么不让人省心,伤成这样也不知爱惜自己。来尝尝吧,柳管家亲手煲的排骨,此后一日三餐都给你供着,什么时候喂胖了再说。”   君子游饥肠辘辘,迫不及待拿勺子舀了口汤,温度刚好能入口,不烫不凉,恰到好处。   看他吊着一只胳膊,不善用的左手连筷子都拿不住,索性萧北城帮他剔了骨,捞了大块的肉喂到嘴里。   起先他还吃得津津有味,不知怎么,突然食欲大减,盯着那人,毫不掩饰自己的失落。   萧北城还当他是实在看不上这张假面皮,正要撕下来让他心里舒坦舒坦,那人却拉住了他的手,冰凉的五指直往他掌心钻,就像急于得到安全感,迫不及待想被主人爱-抚的猫崽儿似的。   君子游微微仰着头,眼中略带一丝期待,瞥了眼略显杂乱的书桌,几不可闻地叹道:“林大人肯把《肆野事》分为上下两部,交给君思归与叶随风,是不是也就证明,他们都是值得他信任的人?”   “君先生打小贴身伺候林大人,受他信任还在情理之中,可是叶随风与莫文成……我记得,这两个身份是先皇的人,当时林大人已与先皇决裂,怎么可能会信任他?”   “或许正因如此,他才会相信叶随风吧。”   君子游抽出破译后的名单,凝视许久,才推到了那人面前。   晕染的墨迹之下,是一行潦草的字迹,那是君子游用左手所写,笔划拧在一起,能勉强辨认出他的字形。   ——萧、景、渊。   怪不得连那个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林溪辞都没在生时动手,此事虽牵连众多朝中大员,可只要狠下心来斩草除根,忍了一时之痛,就能永绝后患,可如果罪魁祸首是这个人,便是林溪辞也无法撼动的……   “……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这份名单也可能是被伪造的,不可能,绝不可能。”果然萧北城也是难以置信,“他没有理由毒害自己的百姓,他是大渊的皇帝啊!”   萧景渊,从前的慕王,如今的渊帝,亦是名单上最后一位要被铲除的祸害。   君子游知道这令人无法相信,可这就是他所查明的事实。   “黎相不信,王爷不信,我自然也是不肯信的……可真相,往往就是为大多数人所不能接受的。”   萧北城从不怀疑他的推理能力,相信他给出这样的结果,一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在这种关头,也愿意听他解释一切。   那人拿了厚重的《肆野事》残卷,搁在大腿上,缓缓翻着书页,他语气平静,声音略带一丝沙哑,依旧悦耳:“在分析案情以前,我想先借用自己的口,替林溪辞林大人,也是替我的生父,为王爷转达一个故事。”   他停下动作,将书卷调转方向,使得萧北城能够看清上面所写的文字,后者垂眸望去,发现书页上用正楷写着两个大字。   “墓王……”   “这是一个有关‘墓’王的故事。”   在君子游口中,萧北城得知了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传说一位少年藩王被分封到临沂,平生就一个喜好,便是收集古玩,无论是想要巴结他的地方官员还是乡绅富贾,都会搜罗历朝历代的名器珍宝进献给藩王,甚至为博君一笑不惜盗掘古墓,而这位藩王并不觉着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也便默许了众人的行径,久而久之,便有人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墓王”。   “墓王”是圣上最宠爱的儿子,自小天资过人,文武双全,连乡野百姓都疯传他是未来的新皇,可见前途无量,而“墓王”自己也坚信这不实的传言,仗着圣宠肆意妄为,逐渐不满足于旁人进献的珍宝,便暗中集结了一群乌合之众,打着信仰的旗号寻龙探穴,四处找寻大墓盗掘名器,以满私欲。   没多久,这事便被“墓王”的兄弟“蛊王”知晓,同为皇位的竞争者,这位“蛊王”也不是什么善茬,为诱“墓王”入局,便伪造了一处前朝疑冢,将精心编排的传说藏于其中,将错误的信息传递给了“墓王”。   果然,“墓王”得知疑冢的线索,便迫不及待派人前去查探,从中得到了三十六卷古旧的残简,经过破译后得知皇室曾发生过狸猫换太子的旧事,身为前朝余孽的林姓皇后曾在景陵诞下一子,却被有心之人调换,将婴儿与太祖皇帝的幼子做了调换,实则在景陵大火中殒命的才是大渊真正的皇子,而如今身在皇位的人,却是如假包换的前朝之后。   得知此事,“墓王”备受打击,一旦真相大白于天下,便等同于恢复了大靖的统治,他立誓不让任何人得知这被尘封的秘密,当即命人烧毁疑冢,将所有记载真相的残卷付之一炬,并决心入京探求真相。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30章 儒生   “所以那时,慕王才会以进献美人之名进京。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做贼心虚,担心自己的举动被林溪辞看出端倪,又怕林溪辞与林皇后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为免误伤自己人只得巴结他。可惜当时他还不够聪明,没看出林溪辞与先皇之间那些不可言明的风花雪月,绕着绕着就把自己给装了进去。”   萧北城翻看着书中晦涩的文字,眉间褶皱愈发深了,实在不愿接受这样的现实。   他揉着额心,有些疲惫地说道:“所以姑苏盗陵案、京城名伶案牵扯出的盗墓团伙,背后真正的势力竟然是……皇上吗。”   难怪他们在地方横行霸道却无人敢管,不是官员不想管,是他们管不得。   君子游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还记得我曾在名伶案中推测林慕七与就是《肆野事》其中一则寓言的主角‘书生’,为救母而找寻貘珠,自甘堕落与恶鬼做了交易,平白献出自己的灵魂。如今想来,那位蛊惑人心的恶鬼,也许就是故事中机关算尽的‘墓王’吧。”   萧北城倏地抬眼,神情凝重,闭目沉思,忽然意识到这个逻辑中似乎有个致命的错处,脑海中环环数算着整条证据链,果然找到了一处缺口。   “貘珠……没错,就是貘珠。如果《肆野事》是林大人为让后人解读疑言而留下的译本,并且每个故事的主角都在现实中有对照的人,那么‘貘珠’这个线索也一定对应着什么!”   君子游一拍脑门,怪不得之前一直觉着哪里不对,故事中“貘珠”是传说里能够实现人任何愿望的灵物,也是恶鬼诱骗书生入瓮的筹码,那么当年的“恶鬼”慕王萧景渊给了“书生”林慕七什么诱惑,才让他心甘情愿挖了这么多年的坟……   君子游觉得自己就快理清头绪了,但距离真相却还差至关重要的一步。   排骨煲已经冷了,萧北城抿一口试过温度,味道与口感大不如前,便唤来丫鬟盛些还温着的来,“夹几片青蔬在里面吧,瞧他这脸色,再憋下去都快便秘了。”   君子游不服,张口欲辩,结果却是被一勺软糯弹牙的糖糕堵住了嘴,话也一并噎了回去。   “灵芝堂的糖蒸酥酪,就不信这个还不能让你闭嘴。我真想直言,你和林大人都不是忧国忧民的忠臣,突然有了一身忠肝义胆,还真是令人咂舌。”   那人尝着冰凉可口的滋味,“嗯……”了半天,没头没尾地蹦了一句:“我觉得圆了他老人家最后的遗愿,也许是我这个做儿子的到目前为止做过最正确的事了。”   “嗯?此话怎讲。”   君子游含住萧北城喂来的酥酪,先舔了上面那一层甜得人身心愉悦的桂花蜜,再将乳酪卷入舌尖,等融化了才咽下那一口浓郁的奶香。   光是看着他口舌这一番动作,就让萧北城按捺不住了,索性收了碗勺,捏着他还鼓动着的两颊逼问:“吃个东西也要撩人,你这妖精,怎么不说了!要不是看在你受了伤的份儿上,真恨不得把你……”   那人一脸无辜,眼巴巴瞅着他,就是萧北城也泄了气,只得把人放开,又喂了他几口,心道这家伙还是别说了,这种时候光是听见他的声音,都会让人控制不住蹂躏他一番。   君子游莫名其妙被塞了一嘴酥酪,也不明白这王爷又是抽了哪门子的妖风,连味道也来不及细品,便匆匆咽下,抽空挤出了一句:“我是指、嗯……就是林大人曾拜托前相火葬他的请求,只可惜还没兑现承诺,前相便意外身亡了,如果当时我没有借露华宴在景陵燃起大火,也许现在他就要被人拖出来鞭尸了。”   “说到这个,你可知林大人生前除贴身侍卫君思归以外还信任过什么人吗?或者说,他手中是否掌握绝对效忠于他的势力。”   那人摇摇头,“没听说过,不论在老侯爷还是叶随风口中,他似乎都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人,不善也不屑于与人交往,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一直我行我素,作为羡宗的走狗,也做了许多惹人嫉恨的事,会真心待他的人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况且他自己也是个疑心很重的人,不会相信任何平白无故的善意,想要取得他的信任是件很难的事。”   “那么势单力薄,且命不久矣的他就需要有人替他完成这个局,很显然,定安侯并不知情,那么能在他死后继续猎杀计划的人便是……”   “前相黎三思,叶随风,以及……”思虑再三,君子游还是说出了那个名字:“姜雾寒。”   ——曾受黎三思照料,并且有幸在林溪辞的生命将近尽头时与他相伴同行的医者,亦是姜炎青的父亲。   “如此一来,所有因果都成立了,林溪辞在世时借由君思归之手铲除毒瘤,他过世后,君思归逃往姑苏,便有黎三思继续他未完成的事业,前相意外身亡后便是姜雾寒,再之后,是……”   “不,我觉得叶随风并没有参与其中,他虽然知道这份名单的存在,但他并没有动手参与其中。那么在姜雾寒死后,又是谁在继续猎杀名单上的人呢?”   这会儿受命去盛热汤的丫鬟回来,赶巧碰上了刚回来的黎婴,那人手指轻触唇角,示意她不要出声,从她手里接过汤碗,摆摆手便把她打发走了。   进门的时候,他正好听到某人提及自己父亲的名讳,迫不及待把汤水送了过去,顺带着抢走了那人含在口里的瓷勺,“吃都堵不住你的嘴,可老实会儿吧。”   一见黎婴,君子游两眼闪闪发光,“相爷,冒昧地问一句,姜雾寒大夫是何时过世的?”   那人翻了个白眼,不屑理他似的,“这事不是该问姜炎青吗?”   “这种在人伤口上撒盐的事我怎么做得出来,再者相府跟苏府隔着大半个京城,等问出来黄花菜都凉了,相爷您就大发慈悲,开开金口赏个脸吧?”   黎婴不以为然,“我怎么会记得这种事,说到底,姜雾寒与我也没什么交集……不过我记得,他过世后不久似乎发生了件大事,可我有点……”   他拍了拍额头,半晌也没想出头绪,倒是萧北城突然开了口:“那一年,观风楼刚好易了主。”   观风楼。   这个词对君子游来说真是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听人提起过,熟悉的是他又的的确确听过这个名字。   遥想当初,他初到京城时,连萧北城的面都还没见着,就被人关进了大牢,幸好有花不识出手相助,否则还不知……   ……可能也不是那么幸好。   仔细想想,这个人从一开始出现就是有意引导他进王府,嘴上说着邀请他进入观风楼为皇帝谋事,却处处帮着他亲近缙王,观风楼与渊帝倒更像个幌子。   那么现在,他就要面临一个尖锐且现实的问题了,观风楼究竟是什么?   “据我所知,是类似仪鸾司的特务机构,不同的是他们只效忠于皇帝。”   此话一出,萧北城与黎婴都有些愕然,露出一脸“这种鬼话你也相信”的表情,不知是该夸他那时太单纯,容易被骗,还是直说有些……傻。   “姜雾寒过世的同年,观风楼一切事务就都交在少主花不识手里,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花不识本人与姜雾寒似乎也有私交,密切到他从老楼主手中接过象征权力的信物时,身上还挂着悼念挚友的白布。”   “当时也有许多人猜测究竟是什么人才能让观风楼新任的楼主如此在意,查来查去,也没发现京城有什么离世,非给出个结果的话,唯一能扯上关系的就是姜雾寒这个曾经给他诊过病的大夫。不过有人会因为这种点到即止的关系给人戴孝吗?”   当年是没人相信花不识与姜雾寒有什么关联,可是到了今天,见过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就是说哪个死人又从坟坑里蹦出来了,君子游好好想想说不定也能信。   他满头雾水,摸了摸耳垂,表情有些为难,“所以,这观风楼到底是做什么的?   二人对视一眼,似乎是在商量是否要告诉他这个秘密,想想他现在已经入了局,已无抽身的可能,一味隐瞒只会让他连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萧北城和黎婴的目光在无形中打了个来回,到底还是缙王败下阵来,默默措辞,纠结着怎样才能给出个听起来还算合理的说法。   “观风楼的确是效忠于皇帝不假,可他们效忠的是皇上还是先皇就未必了。”   君子游微微瞪大了眼,这个说法,似乎在叶随风口里也出现过。   同为皇室效力,父子却要分得这么清楚,这合理吗?   萧北城试着汤的温度差不多了,递到那人嘴边,喂他喝了几口,为了问出消息,君子游也很配合,两人浓情蜜意,默默相视,总会让黎婴感觉自己是个多余的,终于忍无可忍地一拍桌子。   “够了!差不多得了,因为慕王登基并不是先皇的意思,这个答案还算合理吧。”   叼着青蔬的君子游抬眼满是惊愕,似乎是怕人诓他似的,还看向萧北城试图求证,然而后者微微点头,是认同了黎婴这话的真实性。   君子游还有些怀疑,“慕王的确是先皇最宠爱的皇子,资质各方面都高过晗王,没理由……不会吧?”   事实上,这种情况并不只发生过一次,就在不久之前,他和萧北城还解决了当朝太子萧君泽与大皇子萧君涵兄弟之间的恩怨,断言这种事不可能发生未免太绝对。   经此一战,君子游可说是再也不相信皇家会有纯粹的亲情了。   “三代人同时发生这种事情,难不成……先皇也曾为晗王铺路,而把慕王当作挡枪的幌子吗?”   “不管先皇他老人家是怎么想的,他‘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还没来得及让人知道自己的打算就被老侯爷送去见了林大人,以至于连亲信都不知他真正想扶持谁为新皇,假戏真做就把慕王给推上了王位,算是老糊涂了吧。”   黎婴十分不明显地翻了个白眼,显然对这位的做法不能苟同,看来如今渊帝会变成这样不无道理,根本是随爹了。   但萧北城又提出了质疑:“在你印象中,先皇是一个连自己谋划的结果都没看到就死于非命的莽夫吗?他明知老侯爷会杀他,却毫不犹豫跳进了注定死亡的陷阱,像他这样有着同享江山美人的野心的男人,不会为了任何一者而舍弃其他,我认为他未必不希望慕王登基。”   “所以,综合你们二位的推测,不难得出一个结果,那就是先皇从一开始就把慕王当作继承人来培养,但他没想到这个好儿子会多疑到有篡位之心程度,这也就解释了皇上登基后立即诛杀晗王的原因,他害怕这个兄弟会成为日后的威胁,不得不将之扼杀,可他到后来还是走上了‘效仿’父亲的这条路。”   这一招无中生有真是厉害,把自己都套路了进去,果然,谎言说得太多,连说谎者本人都陷在了自己精心编造的假象里。   “所以,慕王的疑心不止让他自己找不着北,连先皇的心腹观风楼也怀疑他是用了不光彩的手段上位,毕竟他毫不留情斩杀自己的兄弟,并放任杀父仇人逍遥法外,一切的一切,做得都好像他为了皇位而不择手段,于是观风楼表面归顺,暗地里却在调查他过往的行径,并发现妙法教与之有关……”   君子游起身,打断了黎婴的推测,摇头道:“主观臆测的成分太多了,无凭无据是无法给人定罪的,更何况是一国之君。”   对方有些不悦,反驳的语气也强硬了些:“二十多年前的事,不靠猜测,你还指望从他口里问出什么来吗!”   “是的。”君子游平静答道,“越是心高气傲的人,就越是不吝于提起自己的过去,也许他会把这当作光辉历史也说不定,总要一试才知。”   黎婴听闻此言,激动得整个人都快站了起来,两手向前是想抓住那人,却是扑了个空,萧北城一手将君子游拉到身后,另一边按下黎婴的手,顺带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劝他稍安勿躁。   “我们手里没有证据是事实,退一万步,就算有了板上钉钉的铁证,也无法将他的罪名公诸天下,因为他是掌权人,是大渊的支配者,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毋庸置疑的绝对正确。”   “难道我们就该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当年痘疫蔓延的惨剧重演,让那些无辜百姓枉死吗?!”   黎婴双眼微微发红——如今朝中真正忧国忧民的人已经所剩不多,而他就是其中之一。   君子游沉吟良久,忽然端正站姿,走到二人面前,眨了眨眼,“未必毫无办法,我们未尝不可做第二个定安侯。”   萧北城眯眼审视着他的神情,虽保持笑意,却无半点戏谑,可见这话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你的意思是……”   “当年羡宗负了林大人,便有定安侯匡扶‘正义’,那么渊帝不尊祖宗礼法肆意妄为,我们也可以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他含笑继续说道:“古往今来,朝代更迭不都是这么回事儿嘛,只不过我们并不是窃取皇权的乱臣贼子,而是扶持新皇的股肱之臣。”   这话气得黎婴都快蹦了起来,涨得脸色通红,抄起书卷作为威胁,指着人骂道:“你自己滚,还是我把你打出去!”   “嘶……相爷火气也太大了些,多让江临渊给你喝些苦丁,少做那档子事,被压多了伤身又伤神,瞧你现在,两句话还没说上就炸了,这是阴虚内热啊。”   他气人的功夫是一流,连黎婴这样好脾气的人都快炸了毛,挺直了腰杆恨不得一耳刮子把他打醒。   眼看着过于冲动的相爷就要栽翻下了轮椅,一双手及时从身后扶住了他,连着拍拍胸口替他顺了顺气,看向罪魁祸首的目光颇有些无奈。   “大人,您就别拿相爷玩笑了,他身子不好,禁不住气的。”   瞧见江临渊这一副护妻的架势,君子游也就蔫了,吐了吐舌头,终于作罢,上前去捏了捏黎婴的手,算是服了软。   “你放心,这事我一定会给个圆满的解释,你就信我一次,要是不成,我把头都给你。”   “我要你的狗脑袋做什么!”   江临渊赶紧又给人顺了顺毛,把人按在怀里拍了拍,这才让他稍微消了气。   待气氛缓和了些,江临渊才道:“我奉王爷之命前去拦截了李宓进京的车马,并从他口中问出了一些往事,现已把人送去君府安置,并吩咐御史台与大理寺严加护卫,务必保证他的安全。”   萧北城追问:“他交代了什么?可有与妙法教相关之事?”   对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李宓自是不肯交代的,一旦事迹败露,他横竖都是个死,肯定不会傻到乖乖承认的。不过随他一起进京的还有个六岁的女儿,我们稍稍用了些手段,他迫不得已,招认了与妙法教的确存在交易。”   君子游立刻发现他微妙的用词,“不是来往,而是交易?”   江临渊点头答道:“没错,就是交易。因为李宓此人是科考从仕,骨子里坚守着儒生的底线,并不认可佛道与妙法的教法,并没有被同化。可他也有致命的弱点,就是他的女儿。”   这小家伙今年六岁,算上在娘胎里的日子也只有七年,那么七年前,李宓究竟用什么交换了他女儿的性命呢?   不消多时,君子游便有了头绪,人的短处无非生老病死,李宓虽不信神祇,却愿期待神迹的降临,这也就说明……   ——是销骨。   作者有话要说:依旧万更,冲鸭!!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2-0421:05:40~2020-12-0601:55: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1章 黑店   “李大人,幸会。在下君子游,初次见面,您可能不知我是哪儿杀出来的程咬金,劫了您直上青云的官路,我要先向您道个歉,然后,请容我自报家门。”   君子游毕恭毕敬朝端坐在自家府邸客座上的男人作了一揖。   男人到了中年,鬓发已经发白,眉眼间透着股精明的味道,见了他并未表露出过多的神情,微微欠身,算是回礼。   “虽是初次见面,可我早已听闻少卿大人的美名,如今天下谁人不知君氏子游有‘小狄公’之美名,两袖清风,断案如神,即使是在边陲小镇,这个名字也是如雷贯耳啊。”   那人被他捧得都快找不着北了,“别夸别夸,我这人脸皮薄,被人吹两句就上天了,客套两句就得了。既然李大人听说过我这个人,那我也就不卖关子了,其实今日把您请到府上,手段可能是强硬了些,不过目的就是为了令千金的病。”   他如此大胆,着实让李宓吃了一惊。果然,这个爱女如命的男人眼底掠过一丝慌张,双手不自觉地拧在了一起,显得局促不安。   “君大人要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可尽管冲着我来,虽然不知哪里得罪了您,但求您不要伤害我的绮儿。她生来命苦,从娘胎里带了治不好的心疾,每每发作都是痛苦不堪,我这个做爹爹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遭罪,什么都做不了……我这辈子唯一的愿望,就是绮儿能开开心心活一辈子,哪怕她不能长命百岁也好,只要她活着的时候能高兴,就、就足够了。”   君子游不懂为人父母的心情,却能看得出来,李宓是真心爱着他这个宝贝女儿,恐怕就是要拿他自己的命来换,也是肯的。   失神了一瞬,君子游还没来得及回话,李宓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与内子自小青梅竹马,当年求娶她时,她是书香门第的千金,我却是个无名无姓的穷苦书生,岳父大人看不起我的出身,自然不肯,内子便与我约定了七年,只要七年内我能考取功名,她愿意背负所有压力等我……”   “夫人对你的感情也是天地可鉴。”   李宓苦笑一声,“我以为咱们的命已经够苦了,哪想得到孩子也要平白遭罪呢……绮儿天生心疾,大夫查不出原因,只说治不好,内子心疼绮儿,也便一心一意地待她。我跟她,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只想让绮儿开心地走,没有别的愿望了,不管我从前哪里得罪过少卿大人您,都求您高抬贵手,放过绮儿吧,她还是个孩子啊……”   君子游轻轻叹了口气,“我不……”   就在气氛冷至冰点,让人觉得李宓随时可能抄起椅子朝他头上打来时,他却粲然一笑,“我不想让她死,我想让她活着,让她长命百岁。”   李宓一听这话当场蹦了起来,也不知是两腿发软还是太过激动,竟直挺挺跪在了君子游面前。   “别别别,我可受不起您这大礼,快……好哥哥,快把李大人扶起来。”   这一声“好哥哥”让候在堂外的萧北城竖起了耳朵,几乎是蹦跶着进门的,心情大好,把李宓拉起来的时候,还顺带着塞了一把糖过去,君子游看得笑出了声,见李宓一脸不知所措,便劝人收下了。   “李大人,尝尝吧,灵芝堂的镇店好货,新鲜的牛初乳浓缩而成,甜进心坎儿里便不觉得苦了,拿回去给令千金也尝尝吧。”   李宓哪里顾得上吃糖,张口闭口几次,都是想追问爱女的病情,又怕太过主动乱了分寸,让人感到冒犯。   君子游不紧不慢给人倒了杯茶,“甜糖吃过了,涩口的浓茶也喝两口吧,这一杯下去先定定心神,免得我接下来的话让你害怕。”   “大人……请说吧,不管结果如何,我都有心理准……”   “那我可就说了,令千金患的不是疾症,而是染了蛊毒,这东西比病更棘手,也更折磨人,犯起来是生不如死,我与之抗争二十多年,最有资格说这话。既然李大人也曾在朝为官,想必一定对当年那场蔓延京城的痘疫记忆犹新,不瞒你说,那就是此种蛊毒造成的。”   没成想他竟然真的口无遮拦,说出了这么残酷的现实,连个弯儿都不拐,李宓吓得两手一抖,没捧住茶盏,摔落在地就成了齑粉。   君子游盯着碎片,颇有些心疼的“啧”了一声,“这可是二十两银子啊,不多,赔我一百两这事就算过去,等下记得结账啊。”   萧北城也咂了咂嘴,“你这是黑店啊。”   “不黑拿什么养你啊,我的好哥哥。”   他作势抬脚在那人腿上一蹭,根本是赤-裸-裸的勾引,萧北城被他挑拨得火都烧了起来,狠狠回踹了他一脚,这才让他老实下来。   不过满头冷汗,神思恍惚的李宓并没有注意到二人的举动,估摸着是被吓着了,这会儿满脑子都想着如何救女。   君子游也不为难他,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晃,代表着一个条件。   他十分诚恳地拿出了诚意,并没有蒙骗李宓,而是担着风险实言相告。   “说实话,我只是知道令千金的病因,但我并没有办法缓解她的病状,或是减轻她的痛苦,如果真有这种捷径,我也就不会被折磨二十多年了,若说我有什么说服李大人您的理由,那便是对令千金的痛苦与亲人所承受的煎熬,我能感同身受。”   “我……我要你感同身受做什么。”李宓都快哭出来了,“我要的是绮儿好起来啊!”   “李大人,实不相瞒,当年京城痘疫的成因就是‘销骨’,病源是身中蛊毒之人在死后散播出的蛊虫,危害无穷。退一万步,就算是为了不让百姓受害,我也不得不想尽办法,保住令千金的命。至少现在知道了病因,也有我与王……兄长与您一同找寻治病的良方,总比你一人苦找的可能要大,如果李大人肯信我,不妨换个合作对象。”   君子游依旧笑意不减,可他接下来的话就让人笑不出来了。   “毕竟我是不会靠给令千金下毒这种卑劣的手段控制你的,不管司夜承诺给你什么,他都是个言而无信的卑鄙小人,不可能让你与令千金真正解脱,你也该面对现实了。选我,还有一线生机,要不要给我这个面子,就看你自己了。”   说着,他将自己还没碰过的茶盏推到李宓面前,只要他接了,这买卖就算定下,跑不了了,如果他还是不肯配合,今天就得一拍两散,出了这个门,就得斗得头破血流。   君子游不能押他太久,否则被人察觉端倪,李宓也要遭人怀疑。   果然,李宓咽了口唾沫,颇有些破罐破摔的意味,抓了茶盏,仰头就是一口。   可他没想到茶汤还是烫嘴的,一不小心没端住,“啪”的一声又失手滑落在地,敢情这个“碎碎平安”也凑了个双。   君子游又是惋惜地“啧”了一声,“二百两了,凑个整,就给五百吧,大吉大利。”   “你、你这是黑店!”   “黑店怎么了,李大人不还是心甘情愿地跳进来了。”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都有些相见恨晚的默契。   “我……那,那我能做些什么呢?”   “大人别慌,很简单,你只要当作这几个时辰什么都没发生,就像没事人一样回京,等着司夜大人联系你,然后顺其自然就好了。你在官场上这么多年了,演戏这种小事不用我教你,记住,只要不让人看出端倪,我们的计划就能照常进行。”   一口安慰着把李宓一行人送出了门,君子游才“哎哟”一声倒在他久违的床上,揉了揉打着夹板还有些隐痛的伤臂。   萧北城给他揉着发酸的腿,顺带着捶了捶,问:“名单上活着的人那么多,你怎就偏偏选了他?”   “王爷写写看李宓的名字,宓可念‘福’,也可念‘密’,当作‘密’时,则代表安静,宝盖头下是一个‘必须’的‘必’。我在破译我爹留下的密文时,解出的字不是‘宓’,宝盖头下可是个‘心’。心上一撇,人则无心,所以我想,既然没有这一撇,李宓说不定还能堪一用。”   他稍稍往里挪了些,是要让萧北城坐到自己身边,那人一掀被子,就觉掌下多了个毛茸茸软乎乎的东西,低头一看,竟发觉是一窝睡在一起的猫崽儿。   “‘哎哟’‘天呐’‘喂嘿’,怎跑这儿躲着来了!”   萧北城心中暗诽:这都是什么鬼名字……   “李宓既然这么多年都没被妙法同化,证明内心有着旁人所不能及的坚持,这是很难得的,相对的,妙法也没有为了扫清异己而铲除他,就证明他活着还是有用的。至少在妙法教眼里是如此。”   “可我实在不觉得,李宓这样一个找不到什么闪光点的人,有什么值得被留下的理由。”   君子游笑得有些无奈,“我的王爷啊,就算大渊人才辈出,你也不能不把一个二十多岁就高中榜眼的年轻人当作普通人啊,在当年,李宓好歹也是风光过的。给他点儿身为才子的面子啊。”   “再有才华,也不及你你。”   萧北城垂首,在君子游额心一吻,那人便心满意足地翻了进去,满床打滚儿了。   “那么,在等来消息之前,先做点能让彼此身心愉悦的妙事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32章 先生   月华轻笼,夜色朦胧下,一只黑不溜秋的毛茸茸蹲坐在飞檐上,对月气势十足地“喵!”了一声。   好几天没见主子,小黑几乎都快忘了那个美人长什么样子,满脑子就只剩下他残留在印象里的熟悉沁香,和一张陌生而清秀的脸了。   它稳稳走在檐边,忽见卧房的灯是亮起的,忙冲了过去,想一探里面的人是不是它心心念的那位。   只可惜房门紧闭,严丝合缝,单凭它这两只爪子跟体力是推不开的。   它尽全力挠了挠门板,就连漆都没刮下一块,失落地“喵”了一声,又听房内传来一声隐忍而压抑的低吟。   “别……别闹,是、是小黑……啊!”   萧北城捧着君子游汗涔涔的脸,可不肯让他在这种时候分心,惩戒似的捏了捏他的两颊,“瞧你这一脸不服,怎么,是嫌被压着不舒坦了吗?”   “那是自然,就算是我,偶尔也想尝试在上面的感……等、等等!”   万万没想到,萧北城居然真的如了他的愿,一翻身便把他抱了起来,搂着他的腰背,给他护着后心,与他贴得很紧,声音有些发闷:“李宓已经走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自然是放一炮,等着傻狍子自己出来挨刀。”   那人没听懂他这话的意思,便在他腰间捏了一把,君子游嘻嘻哈哈地挺起身子,笑道:“《肆野事》中就记载渤海国特有的一种形似鹿的食草动物,名叫‘狍子’。这种动物喜欢深藏山林,在雪地里跑得极快,警惕心又很强,很难找到踪迹。但它们天性却有些呆傻,一有动静就会按捺不住好奇心出来一探究竟,便有那经验老道的猎人想出了放炮诱捕的法子,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萧北城没觉着狍子的天性有什么好笑,倒是被他声情并茂的说明逗笑了,稍微使了点力捏着那人的下巴,调戏道:“所以你看我们这两个等着猎物自投罗网的猎人,像不像两个老奸臣,一边做着刺激的事,一边盘算未来江山该交在哪个傀儡手里。”   听了这形容,君子游可不乐意了,“老奸臣可做不了这么刺激的事。”说着狠狠动了一下,结果是把自己爽到了失神。   江临渊来叫人的时候,还没推门,就听里面传出一阵“嗯嗯啊啊”的动静,“王爷,这姿势真的……真的……”   “嗯?真的什么?”   “我是说……啊!”   “说实话。”   “实话实话,我、我喜欢……”   吓得江临渊赶紧缩回手来,生怕这妖火烧到他身上,容易性命不保,忙逃命去了,等他回去相府自己也泄了火,舒舒坦坦地回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的事了。   萧北城不知去做了什么,只留下君子游一人,吊着条胳膊,艰难地把衣袖套在打了夹板的伤臂上,江临渊是想帮他又不敢碰他,担心下一刻缙王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就要取了他的狗命。   御史大夫小心翼翼地,进了门就没敢挪动地方,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大人,李宓昨晚进京,已经和司夜取得联系,他给我们传了消息,说是近期妙法教将有举动,司夜要他护好女儿,三个月内都不得带出门去。”   “他的话,只能信一半。不是说他对我们留了心眼,是司夜对他也有所保留,这话里其实加了他的主观臆测,须得拆开来才能得知司夜的原话。”   好不容易穿起半边衣裳的君子游喝了口水。晃晃脑袋稍微清醒了一下。   “不是护好女儿,而是看好女儿,不让她到处乱跑,言外之意,这个小姑娘可能会破坏司夜的计划。若说小姑娘身上有什么不确定的因素,那便是销骨发作的时间、症状,与其带来的影响……回去告诉李宓不必惊慌,他女儿不会有事的。”   “可是大人,我总觉着司夜的话透着古怪,他意思,倒像是想对李大人的千金下手。一旦她出事,整个京城……”   那人朝他摆摆手,江临渊满腹狐疑的迎了上去,只见那人掀开桌上的盖布,托盘里是一件刚剪裁好不久的月白色新衣。   “所以我现在,就是要去阻止这个意外。”   但在正式行动之前,他还是先去苏府看了叶岚尘的状况。   有缙王之命,这里闲杂人等都被遣散,堂堂礼部侍郎苏清河沦落成了打杂丫鬟,煎药做饭的杂事都一并包揽,挂着一副倦容,见了君子游便来嘘寒问暖。   “子游,你、你身子如何了,可有好些?这几天你都去了哪儿啊,怎么也不知会一声,害我好担心。”   发现他外袍右侧衣袖空荡荡的,苏清河才察觉到他的胳膊吊在了里面,前后左右好一番查看,确认他身上没有别的伤了,才一跺脚。   “你怎这般不知轻重,病着也要出去乱跑,还惹了一身伤回来,简直和以前一样,一点儿都没长大!先生要是还在世,一定……”   “清河,我爹已经不在了。”   提起过世的养父,君子游眼中并没有太多伤感,挂着浅浅的笑意,好像真的释然了,“但是你,我,兄长,都还在,我想护好你们,总得留得自己的命在,放心吧,我不会勉强的。”   “那天……我是说你快不成了的那天,你……那时想对我说什么?”   这些日子,苏清河一直记挂着他当时没能说出口的话,苦思许久,也没猜到他当时到底想说什么。   听他提起这个,君子游恶劣一笑,招了招手把他拉到身前,凑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当时想说,其实我是装病的,可看你那么真情实感地为我伤心,我又觉着这是个蒙骗敌人的绝好机会……对不起啦,哥!”   苏清河闻言真有想暴打他一顿的冲动,要不是他这声“哥”让人忆起了儿时那段他把苏清河当作哥哥的日子,只怕是免不了要挨一顿胖揍。   他从苏清河手里接过药碗,直接去了厢房,刚好叶岚尘清醒着,秦南归正用细布替他擦拭着伤口流出的脓血,一见君子游,他的情绪立刻激动起来,张口尝试半天都没能发出声音。   叶岚尘艰难地勾动着手指,用肢体语言搭配着口型,外加挤眉弄眼,向秦南归表达着什么,后者会意,代他向君子游表达了谢意。   “岚尘说,多谢你救了他一命。”   “不是都谢过了吗?要是每次见面他都得谢一次,为了咱俩的身心健康,以后还是尽量少见面吧。”   “这次他指的是叶大人的事。”秦南归叹了口气,将叶岚尘的手放进被子里,复又拉了椅子,请君子游坐了下来。   “今早,叶大人来过了,用了没被伪装的真容,与他聊了很多,解开了他所有的心结,并且愿意以父子的身份伴他度过余生。岚尘与我坦白,一场大火烧毁了他的一切,他已经没了活下去的勇气,若不是叶大人回心转意,他可能真的挨不过去了,所以这回代他,也是为我自己,须得好好谢过你。”   秦南归揉了一把僵硬的脸,勉强扯出笑意,“事到如今,我还能帮上什么忙?”   “小侯爷自己也是负伤之身,不便行事,在此安养便好,但有一件事我需要向你求证。”   “我知道,你是想问我爹。”秦南归叹了口气,“三年前你假死后,他老人家一直不在状态,老糊涂了似的,你把振德赌庄给端了,他也没多管那姓慕容的,慕容皓对他怀恨在心,便投去了妙法教。他虽然名声臭了,人也烂了,可毕竟也是经营过祖辈产业的,不至于一无是处,在那边没混出什么人样,为报仇吃了不少苦,也算是卧薪尝胆了。”   君子游礼貌地从怀里掏出两块油纸包好的杨梅酥,在重伤的叶岚尘眼前晃了一圈,对方明显是因为不能吃,却又不想荒废他的好意,便象征性地张了张口,结果那人在空中晃了半圈,到头来还是送到了自己嘴里。   “你受伤可吃不得,看着我吃,闻闻味就得了。”   不知叶岚尘是气得还是馋得,咽了口唾沫,喉部的伤口疼得整个人都崩紧了身子。   感受到了小侯爷如利刃般尖锐的目光,君子游悻悻作罢,翘起二郎腿来,从吧唧嘴的空隙里挤出一句话来:“那么这些年侯爷经历了什么,或者该问,侯府经历了什么吧?”   “最开始被人盯上,便是‘保命笺’一事,西南商行找到了新的赚钱法子,想借此拓宽财路,一开始商行也没有详细调查那些求笺人的情况,就连那些命不久矣的老弱病残都来者不拒,结果损失惨重。”   谈及此处,秦南归颇觉无奈,“后来我爹专门聘请一位经商头脑过人的教书先生帮忙协理此事,之后情况是有改善不假,可我们也没想到,居然会有人生了伤人害命骗取钱财的歹心,事情闹大了难免惹来注意,这并非我们的本意。”   这话倒是诚恳,说到底,西南商行毕竟是为了赚钱而存在,根本没必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更何况是与人命相关的,从商最忌讳的就是通匪,这一点秦之余不会不知。   君子游从他口中得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迅捷准确地抓住了细节:“教书先生?敢问这位先生是何许人也?”   “似乎是京城最有名的越氏私塾,先生名叫……长苏?”   果然,又是一位活在传闻中的熟人。   君子游眉头紧锁时,忽觉掌中被人塞了什么,秦南归不动声色将一条缠着纸团的穗子交在他手中,瞥了一眼无知无觉的叶岚尘,手指抵在唇上,似乎说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33章 奢望   长安的雪终于融了。   凛冬已去,初春悄然而至,处处都能听得冰雪化得水珠滴落的声音,在庸人耳中烦扰,在雅士听来惬意。   越长苏起了兴致,摆了弈盘茶具自斟自饮自得其乐,即使在自家地盘也要带着半边铜制面具,挡住眉眼,保持那么几分神秘,也不知是真的追求雅致,还是出于心虚。   侍奉的小童凑来与他说了句什么,他没有听清,随口应了一声,不大一会儿,便有位不请自来的稀客十分自觉地坐在了他对面。   君子游虽没见过这位广受好评的先生,却也没拿自己当外人,不等对方出言邀请,自己就端过了茶杯小抿一口,赞了一句:“好茶!”   “多谢。”越长苏礼节性地回应一句,依旧没正眼瞧他,专注于棋局的样子便好似整个人都陷了进去。   那人也便赏脸仔细看了一番,发出了“嗯”的一声赞许,然后趁着他还没动作,先他一步出手,摸了颗白子落在天元,笑眯眯地望着他。   越长苏“啧”了一声,抿嘴摇摇头,作势便要去挪他下的那颗棋,君子游手执折扇一顶,便将他的动作控制在咫尺处。   “哎,不行,落了子就没有悔棋的道理,先生可别不讲理啊。”   “这是在下自娱自乐的棋盘,在下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还请大人不要多、管、闲、事,否则恕不招待!”   君子游咂咂嘴,“说什么恕不招待,你特意摆了两杯茶,可不就是等着我来嘛,怎么还急上了?看来果然还是这个身份更让你快活啊,连我都忍不住羡慕了,你说是吧?司夜大人。”   他笑意不减,一语就道破了对方的身份,司夜这才幽幽瞥了他一眼,倒也不像介意的样子,只不清不楚地吐了句:“讨厌。”   那人被他逗笑了,“讨厌?司夜大人你才讨厌,我差点儿比你弄死都没哭过,你这怎么还先叫上了,不能恶人先告状啊。”   “真有意杀你,在这儿陪我下棋的就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怨魂了,何至于大惊小怪。”   他到底还是躲过了君子游的手,把天元处那颗白子挪去了自己相中的地方,末了端起茶杯品了一口,发出了和那人一样的赞叹:“好茶,果然是好茶啊。”   “大人也别不讲理,桩桩件件,咱们从头开始捋,从最初的花魁……”   “花魁案中,将土夫子安插在琅华阁,让他为凶手罗玉堂和李氏夫妻俩提供帮助的人是我。”   “还有呢?”   “盗陵案中,派杀手前去灭你口的人是我,后宫投毒案中,为凶手宫女迎春提供蕈木子的人是我,章弘毅也是我命人所杀,并将尸体移去了南风阁。够了吗?”   “不,还不够。”君子游笑道,“你还杀了乌孙王子安须靡。”   司夜想了一下,才回忆起这号人,“说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派去的杀手说搬运尸体时撞上个烂醉的男人,不小心在他身上蹭了片血迹,他自己是不知道这事,但我们当作无事发生就可能坏事,于是杀手当机立断把他也一起送上了西天,可这并不代表他从一开始就是我要杀的对象。”   “还有呢?”   “嗯……狼妖案的真凶是我,这样说的话,你心里就会好受点了吧?没有脏了你发小的手与心,你应该感谢我,对他手下留情了。”司夜说这话时平静到令人咂舌,手指轻点,数算着时间。   当他数到第十下时,君子游还没有在气愤之下掀了桌子,这倒是让他感到意外了。   “我还以为,至少在遇到他的问题时,你会很难保持理智,看来是我高估了他在你心里的地位,青梅竹马的友谊,总归还是比不过肉体与物质的爱情。”   “少在这儿挑拨离间,没人比我更了解清河是怎样的人,他会被你利用,完全是被你这混蛋给骗了!”   “我?我能骗他什么,或者说,他有什么好被我骗的,身体吗?”   “少给我装蒜!”说到这里,君子游终于急了,一拍桌角,听得出语气是强忍着怒意,“从离开姑苏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你要利用的工具,我看过他的考卷,他当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莫说不可能考取功名,就连性命都是难保的,可他偏偏高中榜眼,就是你一手操纵的!”   司夜明知故问:“那请问,究竟是什么错处差点让他连命都没了呢?”   君子游双手握拳,掌心攥着汗,显然亲口说出这个事实对他而言也是煎熬。   他犹豫半晌,用茶压了压惊,这才下定决心开口:“避讳……他的诗文里,没有避太祖皇帝的名讳。”   “他苦读多年,怎么会犯这种可笑的错误。”   “他不是犯错,而是不知……苏涟从来就没教过他要避太祖皇帝的名讳,更不准旁人对他提起,他对此一无所知,当然无所顾忌!”   奈何渊太祖萧是这个名字实在太过常见,若无人提点,苏清河又怎知只在诗文中提到“应如是”的“是”字就要掉脑袋呢?   “他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不可能轻易与人结党,所以他并不是投靠你,而是被迫为你谋事!你定是以他父母性命相要挟……”   “是苏清河亲口告诉你的吗?”司夜的反问让君子游哑口无言,他哂笑道:“还真是意外,你君少卿居然也有没有证据就给人定罪的一天,比起在苏清河这个无名小卒身上浪费时间,你不如多逼问一下我还插手了你过去查过的哪些案子。”   “……难道在你眼里,清河和黎相的命,就那么不值吗?”   司夜礼貌一笑,“跟你比起来,都不值得。说实话,我等亲手杀你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久到连我都惊讶于自己有这样的耐心。阴婚案中,如果不是缙王及时出手,那么在你被埋入地下之前,救你出来的人就会是我。所以说有时候,机缘就是这么巧合。”   “为什么!”   “年轻人,别太急躁。”司夜一捋鬓发,露出了黑发掩盖下的银丝,举手投足间透着股俗人学不来的优雅,四指并拢地扶杯啜了口清茶,“我们的时间很多,可以慢慢叙旧。既然要认罪,不妨让我吐个痛快吧,方才说到哪儿了?哦对,你应该记得我的,这并不是你第一次见我了吧?”   司夜这才抬头,正眼瞧向君子游,并摘下了脸上的半边铜制面具。   他剑眉星目,五官俊朗,面上有岁月的刻痕,比起他真实的年龄,至少要年轻十岁不止,与数年前君子游初任少卿便把他接回大理寺那会儿简直判若两人。   若是第一次见到司夜这副模样,君子游自认是认不出他的,可他偏偏对这张脸的轮廓有那么一丝丝的印象。   “你是……”他遍寻记忆角落,掘地三尺也要搜出个结果,终于电光一闪,丝弦绷紧。   他想起来了,面前这个人仅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却能让他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象。   他因为黎婴在狼妖案中遇害而与苏清河离心,割袍的当晚就被人劫了去,失联数天之久。   他从没有对人提起那几天自己遭遇了什么,事实上,他并不仅仅是被琅华阁的兰心囚禁,那时……   那是一段他不愿回想起的往事,他被打晕后不知身处何地,只觉那几日被灌了迷药,意识混沌。   他记得对他施暴泄恨的兰心,记得她那些小姑娘才会使的手段,也记得那时并不觉得很煎熬……真正让他难以忍受的是羞辱,是他不曾提起过,也在竭力忘记的灰暗经历。   “你应该是记得我的,那时你神思恍惚,眼神却很清明,就像一只落入陷阱的鹿,无辜又可怜地望着我,不明白自己遭受的一切是为什么。想起来吧,那时你双手被反绑在背后缚起,是身体极限的高度,为了不让自己断臂并减轻痛楚,你不得不踮起脚尖,度过一个又一个难熬的时辰。”   谈起细节,司夜颇有些沾沾自喜的意味,就好似在欣赏着一件自己十分满意的杰作,“你不知道这样的折磨什么时候会结束,顾了头便护不住尾,一处缓解,就注定有另一处难过,本能地反复着上浮与下沉的动作,就像孤海中艰难求生的遇难者。美……真是太美了。”   说到这里,他又补充道:“我做梦都想看到林溪辞这样被折磨到极限,不得不下跪求饶的样子。但是很可惜,他已经死了,尸骨都凉透了,就算把他拖出来鞭尸,他也感受不到痛楚,万幸的是他还有你这个与他极其相似的儿子,能够满足我的一点奢望。”   “你是畜生吗!这种事你都做得出来,还要自己宣扬出来!”君子游气得脸色发白,整个人都微微颤抖着。   “为何不能?在受害者面前复述他们经历过的伤痛,再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能够造成多次伤害的效果,将施暴者的欲-望满足到极致。年轻时我查办的一起案件中,凶手就是这样的心态,我一直不能理解,直到尝试过后才发现的确如此。不过我与他不同,至少我不会把死敌从棺材里揪出来,搂着他冰凉腐臭的尸骨入眠,最后被控制欲吞噬,将他拆吃入腹……”   君子游忍无可忍,终于将杯盏中残留的冷茶泼在他脸上,迫他停止了炫耀。   然而对方依旧不以为然,将打湿的额发捋了上去,朝人笑笑,眼神倏然变得凌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猛将君子游还未收回的手按在了桌上。   杯盏碎裂,瓷片刺入那人的掌心,很快棋盘上便洇了片血迹,但司夜并无收手之意,反而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掌心与五指在利器上狠狠碾过。   作者有话要说:每个悬疑故事里都要有个变态犯人,司大人就是你了!   感谢沉默寡言东方曜小可爱打赏的2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沉默寡言东方曜小可爱灌溉的20瓶营养液,感谢支持!!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感谢在2020-12-0601:58:38~2020-12-0719:03: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沉默寡言东方曜2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沉默寡言东方曜20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4章 藏馆   最初被击打的那一下,君子游的确感到了切肤之痛,下意识缩手却没能得逞。   接下来司夜又将碎片辗过,该是钻心刺骨的疼,可他的身体却突然变得麻木,竟然无感,也跟着失神了那么一刻。   “君子游,你是个前途无量的后生,见你的第一眼就让我欲罢不能,你的才能深得我心,可只要一想到你这一身本事都是承自你那该死的父亲,就连你这张和他一样美艳的脸都变得可憎了起来。”   司夜笑笑,不知从桌下摸出了什么,在那人的手背上反复摩挲,冰凉而尖锐的触感让君子游本能地感到心惊,奈何对方力气惊人,根本没给他留下任何机会。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退意,耗尽了司夜所剩不多的耐心,他猛一使力,起落间毫不留情将那凶器刺进君子游的手背,顿时鲜血就涌了出来。   君子游闷哼一声,下意识抽离了吊在身前的伤臂,去护住血肉模糊的左手,只见一根足有四寸长,已经生了厚锈的铁钉刺穿了他的手掌,将他整只左手都钉在桌面上,凭他一人之力几乎不可能在强忍剧痛的情况将其拔出。   “别慌,你不会疼的,只有最初那一下而已,现在你已经感觉不到了。”   司夜的食指在钉头上打着转,嫌这还不够似的,又将其推入了几分,随即便是“啪嗒啪嗒”的水声入耳。   君子游的冷汗砸在桌上,不是因为疼,而是他真的不疼。   这不可能是梦,绝不可能……茶!是那杯茶被动了手脚。   他旋即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面色苍白如纸。   “茶里有迷药,顺着伤口进入体内,所以你受伤的手会最先失去感觉。你喝的不多,药效不会来得太快,暂时意识还是清醒的,所以把握好所剩不多的时间,我们继续这场一生仅此一次的长谈吧。”   司夜收手,放任身体逐渐麻木的君子游靠在桌沿边,用一种愤恨且不解的眼神瞪视着他。   “别这么看我,我还没忏悔完呢,还得向少卿大人交代,名伶案中,怂恿凶手锦绣动手杀人,并且给她制定了周密计划的人是我,鬼替身案中让指导何石在荒山上练习自吊的人的也是我,值得一提的是,我教了他一种独特的绳结系法,顺则为活扣,逆则为死结,甚至已经安排好了他在最后一案中‘畏罪自杀’的戏码……”   “……你的计划很周到,那个死结的确巧妙,尤其是在夜间,解开几乎是不可能的,你算到可能会有人解救何石,为延误最佳的救人时机,连这一点都想到了,可你没有料到的是我会设下陷阱诱他入局,并且早早就让姜炎青做好了抢救的准备了。”   “是啊,所以我承认你是个很可爱的对手,要是没有你,我安排的这一切就索然无味了。对了,多年前告诉了江陵宁府一位老仆有关岚清之子消息的人,还有几度辗转,想法设法让定安侯挖出那几具棺材的操纵者,都是我。你不是不解为何妙法教会想借四具灌了蜡油的诡尸杀掉你吗?看到自己卓越的才能,你就该明白了吧?”   “这么说来……”   “对,林慕七是我的人,之所以让他来做这把杀人的刀就是因为他姓林,祖上也是林皇后的外戚,只是亲缘太远,不在九族之列。林溪辞是只成了精的狐狸,他知道林慕七的存在,知道他一心求着什么,含沙射影写了那《貘珠》的故事,想方设法将自己所知的一切远隔漫长的时间告知于你,这样想来,他或许算个好父亲。”   “你一定百思不得其解,故事里的‘貘珠’在现实中对应着什么吧?我来告诉你,他能满足人的愿望,能勾引人心甘情愿与恶鬼缔结契约,哪怕是用性命交关都不足惜,是林溪辞啊。”   君子游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他按着被钉在桌上的左手腕,控制血液的流速,却因无法使力而难以控制失血。   血顺着桌沿流了下来,打在青石板上,声音清脆空灵。   司夜赞道:“你听,多悦耳啊。”   “你果然是个货真价实的混蛋!”   “多谢夸奖。”对方灿烂一笑,“但是我还不能让你这么快死,折磨就是要一点一点,循序渐进地才好,在等待的期间,我不介意对你多讲一些故事。”   司夜解下发带,绕在君子游已经没了知觉的左臂,猝然收紧,令扯得那人冷汗顺着脖子滑了下来。   他赞许地抚着那被他珍视多年的缎带,指尖摩挲着上面精美的暗纹,深觉这华贵的玄色与那人白皙的肤色相衬,真是配极了。   “缙王一定没有告诉过你,躺在金丝楠木棺中的林溪辞身上都少了哪几件东西吧,那就让我来说说,压口玉,衣袍带,白玉扳指,封棺钉,还有最不易被人察觉的——一捋头发。”   君子游惊觉:“难道这个是……”   “没错,他死后,为数不多的相熟之人都从他身上取走了一样东西,压口玉是被黎三思拿走的,当时便交给了君思归,而他又传给了你,衣袍带便是这条,我珍惜多年,小心使用着,生怕破了损了,白玉扳指是秦之余拿走的,缙王去往姑苏时,便是他辗转将此物送去,后来又被转赠黎婴,那捋头发被封存在先皇的棺椁里,至于封棺钉,现在则在你手上。”   “那一双扳指居然……”   “我听说了,露华宴上,你挽弓纵火烧毁了景陵与林溪辞的遗骨,当时我就在想,你可真是你爹的亲儿子,别看林溪辞这个病鬼后来连床都下不了,想当初他得宠时也是能陪先皇围猎,哄得天子尽兴的狠角儿。”   “说到围猎……”   “说到围猎,你又有话问了,为什么叶随风会选择这么一个奇怪的死法退出大众视野,原因很简单,自从林溪辞死后,先皇性情大变,围猎的性质也完全变了,被关在猎场中驱赶的不是动物,而是罪囚,那就变成了一场鲜血泼洒的生死较量。”   把活人当作待宰的猎物,将他们放出阴暗深邃的牢笼,让他们重见天日,赋予他们新生的希望,又让他们满怀期冀地在希望中悲惨死去……究竟出于怎样的心态,才能想出这样残酷的玩法。   君子游的脸色愈发苍白,冷汗打湿了衣裳,视线愈发模糊,已经渐渐看不清面前的人了。   他晃了晃头,目光甩出一片清明,尝试着动了动被钉在桌面的手,却连勾动手指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做到。   他的身子越加麻木,就连这样的痛楚都感觉不到了。   司夜低低地笑着:“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我不会吝啬实话,会在你最后意识清醒的这几刻钟,让你给自己这辈子一个交代。”   “妙……”发声也成了难事,只这样一个简单的单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妙法教吗?那其实是个空壳,笼络了一群不明真相,也不愿面对现实的愚民为其效力,只是一把杀人的刀而已。”司夜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说到这个,我也想问问你,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我原以为你会来得更晚些,现在却破坏了我所有的计划。”   “……”君子游长长吸了口气,“金……”   “哦,原来是那个不中用的寿材铺老板金万财那个傻乎乎的,叫阿宝的儿子啊。不错,他是我这里的学生,会说溜嘴也是在所难免,但这点小事不值得计较。我觉得那起案子里,除了他尝试给活人灌注蜡油,制成蜡像这种事,你应该还有什么事想问我。”   “他……他家暗室里、里的那些,尸……”   “啧,首先,他是个开寿材铺的,身边有点死人不奇怪,其次,他的那些收藏虽然不怎么入眼,毕竟也是心血之作,我希望你能尊重别人的喜好,称之为标本。”   君子游的手微微抽动,恰好司夜看到了他滑到喉结处的一滴汗珠,指尖一扫帮他蹭了去,送到嘴边尝了尝咸涩之味。   “绝妙,绝妙啊……真想尝尝你这种人的眼泪,能让我身心愉悦的话,一定是蜜糖的甜腻滋味吧?”   “你到底……”   “他是模仿我的,做得还不怎么样,只学得些皮毛,三四分像罢了。他那些残肢根本不值一提,做得手法极差,分割的切面也参差不齐,简直丢人现眼。他将其浸泡在不知是什么的油膏里,通透性极差,天气一冷都凝固了起来,让人看了就犯恶心,真想让你见识一下我的藏品。”   说着,司夜的手指轻点桌面三下,方才传信的小童被唤了来,扶着君子游的胳膊,便要将他扶起来。   趁着司夜拔出铁钉时,君子游看清了小童的脸,明明已经没有余力,却还是勉强抓住了人,大声质问:“阿宝!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不是让你和阿娘一起回去了吗!”   金阿宝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待司夜使了眼色,便把人往后院领。   君子游喝了迷药,身子都没了知觉,连一个孩子都能任意摆布他,毫无还手之力。   他仍不死心,在金阿宝拉他时再次低问:“为什么,你阿娘还在等你,为什么要跟着他做这种事……你还这么小……”   “信仰是不分年龄的,越是幼小,身上背负的罪孽就越少,也更蒙神祇的喜悦,这个理由够不够?”   司夜背对着他,笑说着让人不可理喻的话,而后张开双臂,缓缓回身,便像是要拥抱他似的。   “那么,欢迎来到我的藏馆,并且恭喜你,很快就将成为它们之中的一员。”   作者有话要说:老变态突然出现,司大人这个反差其实还是蛮大的。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2-0719:03:00~2020-12-0818:59: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5章 悲悯   偌大的房间,造型奇特的摆架,骨骼与腐肉交织出一幅诡谲怪异的画卷,扑面而来是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异香,窜入鼻息便能扰乱心神。   司夜张开两手,陶醉在自己营造出的“美景”中,深吸着令人窒息的陈腐空气,就连语调都变得愉悦起来,缓步畅游在欲-望之海中。   他小心端起一件藏品,就像迫不及待给人展示新玩具的孩子,送到君子游面前,非要他说几句赞扬的话来。   那人费了好大力气才看清眼前的东西,竟是一只羽翅黑蓝相间的硕大蝴蝶,面对面贴着,都快顶上了他的脸。   要不是他这会两眼昏花,只怕连那晶莹闪亮的鳞片都能颗颗看得清楚。   他心中抵触,下意识抽身后退,却被有些恼火的司夜按头压了回去,将蝴蝶的尸体刺在木板上的银针都快戳进了他眼睛里。   “看好了,这可是我的得意之作,蝴蝶这种富有灵性的生物与万物不同,只要悉心对待,它们的美丽就能够延续千年万年之久。我真是太喜欢它了,在得到你之前,它可是我的得意之作,只要有它在,这满室藏品都显得逊色黯淡了。”   经他提醒,君子游将视线挪去远处,放眼望去,人骨与兽骨被摆出了各种奇特姿态,或是在高台上撑着下巴含笑迎接来客,或是在角落暗中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随时等着扑出来咬人一口似的。   除了令人胆寒的骨架,甚至还有被蜡油灌注的躯体,制成蜡像的人体,乍一看便好似真人般,细一观察,他们又个个紧闭双眼,沉在安稳的长眠中。   这简直就是一幅实景的《骷髅幻戏图》!   司夜满意地望着满眼被惊恐充斥的君子游,闪身推开金阿宝,从身后搂住君子游,捏着他的下巴,逼迫他抬起头来,去看整间藏室中最显眼,最引人注意的位置。   那处由青石砖搭建出池沿,池内静水无波,水面还浮着几朵含苞待放的睡莲,该是谧然之景,然而背靠的高墙上却垂着两条煞风景的粗重镣铐,将好景破坏得美感尽失。   “这是我为林溪辞精心准备的结局,在我的谋划里,他至少会身败名裂,失去先皇的信任,被放逐凄远之地,若真有那一天,我便将他关在我的金丝笼里,让别人永远也找不到他,逼他绽放出最后的美丽,偿还当年欠我的一切。”   君子游今日受得震惊太多,心里也有些麻木了,只报之一声冷笑:“那还真是得庆幸他被厚葬了,没给你鞭尸的机会。”   “我觉得以你的立场不应该窃喜,父债子偿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不懂,我都没见过他的面,别不讲理了。”   司夜就像没听到他的话似的,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妄想里,“你是林溪辞的替代品,是一只羽翅光泽稍微黯淡了些的幽蝶,放你在花草中孤芳自赏太暴殄天物,所以我决定,将他无缘享受的一切给你。”   他表面平静,其实内心已经陷入癫狂,见君子游不屑地垂眸,又强硬地揪着他的头发,迫他去看那精心准备的大礼。   “我尝试过无数种方式,都无法让时间在有生命、有实体的东西身上停留,人是最容易被催老的,与蝴蝶不同,死后很快就会腐烂成一滩脓血,生前的一切都变了样,所以对人而言,死亡,会让美丽枯萎。我想了又想,都没有让你停留在这极美一刻而不死去的办法,所以选择退一步,我愿意亲眼见证你的凋零,并且把每一个瞬间都烙进脑海,在灵魂上打下印记,你说这样好不好啊?”   他倏地放了手,浑身无力的君子游一头栽了下去,瘫软在地,动弹不得,紧接着,他的外衫就被人脱了去,只留了一件素白里衣,让他心生抵触,不要命似的骂道:“你这下流的老东西,睡不着林大人就想着拿我开刀,你什么强盗心态啊?”   司夜并没有停手,扯着他的头发,逼他抬起头来,与看似和善却全无笑意,深处还翻涌着黑暗浪涛的眼睛对视,“睡?父子俩一个被羡宗玩坏了,一个自干做缙王的禁脔,脏东西,你也配?”   他扬起手来,巴掌却没有落在君子游脸上,稍停了一会儿,便收了回来,“你尝试激怒我也没用,我与羡宗不同,是怜惜美物的,绝对不会破坏了你的美感。”   说着,他提起君子游的衣领,跨进池水中,把人一并拖了进来,将沉重的镣铐扣在他手腕的同时。还喋喋不休强调着他见不得光的恶心癖好。   “我不会让你现在死的,我不杀你,别人也不准。我要你跪在这里,像朝生暮死的蜉蝣,在最后的短暂生命里,绽放出所有的光彩。你的身体已经麻木了,接下来会慢慢变得火热,当你热血沸腾时,只需要在你脖子上划出一道细伤,就能在不破坏这份美感的情况下,让你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他摆弄着君子游的身子,让他两手被铁铐束缚着,不得不跪在池水中,脖颈无力地低垂着,乱发散在两肩,露出了白皙修长,如天鹅般的后颈。   司夜退后几步,欣赏着此刻难得一见的景致,兴到浓时,还不忘倒了杯葡萄美酒。   他只饮下一口,便将觞中残酒尽数淋在了那人裸-露在外的颈子上,手指掠过他凹凸不平的颈骨,闭目臆想着当皮肉腐朽后,这具枯骨将会是何等美丽。   “你瞧,酒液浸在你身上的暗红,不及鲜血的艳丽,果然还是得在这里划上一刀。”   他袖中滑出薄刃,趁着君子游无法挣扎,手起刀落,迅速割断他的血脉,良久,血才慢慢涌了出来。   那人低低发出一声呜咽,他显得有些担忧,忙到那人身前去,抬起他的脸来,语气是无比殷勤的关切。   “弄疼你了?抱歉,我以为药劲已经上来了,你都不知自己现在泛起红潮的样子有多美……我对自己解剖了无数尸体的这双手很有信心,这一刀不会让你太难受的,接下来,血会慢慢流出来,滴在水里,声音空灵悠远,甚是好听……血将尽时,你会昏睡过去,静静地,慢慢地,等待着死亡的拥抱。”   司夜凑到那人的伤口前,深吸一口,泛着铁锈味的血腥气让他顿时得到了满足,又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其实我想过将你的琵琶骨锁死在这里的,那样的话,你便真的无法逃离了,可是我希望你能展开羽翼,将最美的一面展露在我面前,为了让你成为我最完美的作品,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顿了顿,见那人沉默着没有答话,似乎有些扫兴,继续道:“你也看到那些蝴蝶的标本了,只有死在最美的一瞬,生命才是有价值的,又有谁喜欢枯叶般四处讨嫌的飞虫呢?所以,最后把你钉死在这里,是我为你安排的,最好的结局。”   “司夜,到底是怎样的过去,塑造了这样的你……”   君子游没有为自己的遭遇鸣冤叫苦,他此刻垂眸锁眉的模样,就像庙宇里庄严的佛像,怀着对罪人的无尽悲悯。   司夜望着这样的他有些失神,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数十年前,林溪辞也是满眼不解,却又怀着对他的怜悯,轻问:“司夜,是什么让你成为了一个冷酷无情的变态呢?人间温情,都不足以让你留恋生命吗?”   “说出这种话的你真是太可笑了,我倒是还想问你,经历过凌辱的你为什么没有憎恨?你可别告诉我说,那是真爱吧?”记得当时,他是这样反驳的。   而如今,横跨漫长的岁月,林溪辞已经在时间洪流中销磨了所有的痕迹,这个身体里流着他骨血的后生,明明从未见过他的父亲,却能说出如此相似的话来。   君子游颤抖着叹了口气,眼中尽是伤感,哽咽着开了口:“并不是……并不是他专-权剥夺了你身为大理寺卿应有的权柄,是因为他看穿了你的本性,知道了你的为人才……”   “住口!”   “他没有让你身败名裂,是想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可他一时心软放过了你,却带来了无穷的遗害,当他再想阻止时,已是力不从心……一直到他死,他都没能为自己过去的错误做出一个了结。”   “我让你住口!!”司夜咆哮如雷。   他捏着君子游的两颚,似乎担心如此粗暴的手法会在那人的身体上留下痕迹,复又捧着他的脸,逼迫他注视着自己。   “林溪辞养虎为患,那是他自找的,别给他贴金了,他才不是什么会给人留下改过自新机会的善类,他只是看走了眼……不,是我隐藏得太深,连他也没法看透!”   “司夜,过去一片黑暗,这不是你能选择得了的,我并不怪你,可你为什么要放弃他为你铺就的光明未来呢?”   君子游眨了眨眼,一颗晶莹的泪珠从他眼角滑了下去,坠在水面,发出了比血滴溶入水中更空灵幽远的回响。   司夜下意识想接住那“菩萨”泣下的清泪,却无缘触碰到那恩赐,他仍不死心地蹭了蹭那人的眼角,将残泪送入口中细细品尝……   果然,也是咸苦涩口的。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剧情很悲伤,但我感觉你们一定心里超激动。   顺便司夜并不喜欢林大人,他对林大人是一种复杂的情感,这个之后会写到。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36章 过去   萧君泽觉着,今天的太傅似乎从头到尾透着古怪。   从前健谈得连闭嘴一会都觉着憋得慌的那人,今天居然从头到尾板着张脸,甚至一言不发,坐在东宫便好似请来了一尊大佛,让人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就等着他发话。   迟迟没见他开口,萧君泽心里泛起了嘀咕,不由上下打量了一番,总觉着这位似乎个头增高了许多,往那儿一坐,两条长腿都像没处搁了似的,和先前那不爱穿鞋,也没个老实气的不着调德行简直判若两人啊。   就在他终于忍不住要开口的时候,江临渊姗姗来迟,一进门先对太子爷和他这位上司作揖行了礼,虽是把萧君泽的话堵了回去,却让后者感到莫名的安心。   不过他也有些好奇:“江大人,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江临渊挂着从容的微笑:“自然是太子您喜提东宫的得意春风,想着前些日子您要迁居东宫,事务繁多,不便叨扰,也不想让别人多心,下官这才晚来了几日,没想到就碰上了太傅大人,真是凑巧。”   “君子游”没答话,就只是冷哼一声,使得气氛有些尴尬,好在江临渊这人性子随和,并不在意这些,进门入了座,便切入正题说明了来意。   “这几日大人身子不佳,太子也知道,事多,就容易上火,喉咙肿的粥都咽不下去,更别提讲话了,见谅,见谅。”   萧君泽忙给人陪笑,一眼都不敢多看,心道虽然他只见过那人两三次,不算太熟,可这明显就不是他那从天上掉下来的老师,还真把他这太子当傻子唬了。   不过这小子傻得没有萧君涵那么彻底,不敢笃定,却也猜出了七八分,虽然面容可以靠外物改变,但一个身材颀长的人却是很难把四肢折短的,看轮廓,也就估摸着猜出这位是当日在天牢中让他认清了皇兄为人,给过去这些年犯的傻有了个交代的缙王。   他没有声张,只是形容尴尬了些,“老师身子不好,该是学生到府上探望您才是,有什么事知会一声学生便去了,何须劳动您千金之体?”   “君子游”一摆手,这是嫌坐太久没耐心了,江临渊无奈,只得委屈萧君泽再牵条线,“实不相瞒,这些日子发生这么多事,大人忧心后宫,甚想见上太后一面。这种事在前朝不能轻易提起,说出去名声也不大好听,但大人却是出于好意,还请太子……”   萧君泽这下更是满头雾水,缙王萧北城,也是他的这位堂兄,那可是太后的亲侄子,想见人直接通报一声就能如愿,何至于绕这么大弯子?   他心下画了个问号,倒也没深究太多,直接遣人去慈宁宫问太后她老人家的意思,可比他一个晚生跟人周旋来得稳多了。   从慈宁宫送回来的消息毫无悬念是太后想见君子游,萧君泽猜也是,他这位皇祖母都在宫里憋了好几年了,平日连门都不能出,自然闷得厉害,想找人说说话也是正常,可自己送去的人如果不是君子游本人,惹得皇祖母心情不悦还要落埋怨,这可如何是好?   这小子浮想联翩,把有的没的都操心了一遍,挣扎许久,到头来还是把人送了去,见人踏进宫门,堂堂太子,居然就在门边上坐了下来。   宫人们手忙脚乱地阻拦,说他千金之躯,这样不合规矩,萧君泽心里把这些规矩礼法都骂了个遍,暗下决心,如果自己真能继位,那他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这两个老家伙赐婚,可别让他们出来害人了。   实则看透“君子游”身份的不止萧君泽一人,或者说就连萧君泽这种仅有两三面之缘的少年都能看出端倪,这又怎么瞒得住目光老辣的太后呢?   果不其然,一进门,太后便迫不及待开口:“清绝,好些日子不见了,真是让祖母想死了,快,快过来让皇祖母好好看看。”   江临渊听了这话,便没同萧北城一起进去,转头去找了萧君泽,两人就像被家长罚站的小孩一样,整整齐齐蹲在外边。   “江大人,您怎么也来了……”   “瞧太子这话说的,您是皇族都没插手,我这外人进去又算怎么回事呢?”江临渊笑眯眯地望着萧君泽,发现这小太子是真的挺有意思,人傻乎乎的,还挺可爱。   他问:“敢问太子,缙王与太后关系如何?”   这话等同于是承认了里面那位“君子游”的身份,坐实了萧君泽的猜测,因此他并没有显出讶异,沉吟着想了一会儿,措好了说辞:“缙王兄是太后的亲外孙,自然疼他,论及血缘,可是比我跟皇……皇兄还近。”   他果然还是小孩子的脾气,提到伤心事就毫无保留将心情写在脸上,这一点跟萧君涵比可是差远了。   “所以,太后其实是长公主的生母?”   萧君泽点点头,“先皇在世时最疼的就是长公主,总往太后那儿去,一来二去关系也近,虽未立她为后,但他将父皇的抚养权交在了太后手里,那么有着养育之恩的太后自然能在先皇龙驭上宾后入主慈宁宫。”   “这么多年了,似乎都没人提起过皇上的生母。”   “我一介晚辈,本是不该说这些闲话的,既然你问了……先皇一生都未立后,只有一位过世后被追封的圣贤皇后,那便是父皇的生母了。当年圣贤皇后是先皇最宠爱的侍妾,也是子凭母贵,父皇因此最衬先皇的心,但圣贤皇后红颜命薄,年纪轻轻就得了病,走得太早,那时父皇太小,便由太后代为抚养了。”   “可我似乎听说有一些不同的传言……”   “唉,听说当年民间都传疯了,也不知哪儿来的留言,说父皇不是圣贤皇后所生,而是……花楼里的姑娘?”   “恐怕不是吧?我听到的传言可是林……”   萧君泽手忙脚乱地去堵江临渊的嘴,“别!可别乱说,没那回事的!这种话你也敢胡说,你可知道,如果当初被狸猫换了太子,我们皇族可全都……”   显然,萧君泽是听过先皇乃林氏之后这个传言的,连他这个小辈都有所耳闻,更何况是萧北城呢?   太后一语道破他的身份,他也不屑再顶着君子安的脸再隐瞒什么,直接当着老人家的面撕去了脸上的薄膜。   他用帕子擦了擦耳后粘住的浆糊,朝太后微微颔首便入了座,举手投足间依旧是缙王的作派。   “皇祖母一眼便认出了我,想来也已经猜到了我来此的用意。”   太后低低地笑了一声,示意侍奉的老嬷将她扶起,撩动珠帘走了出来,萧北城这才见到一直藏在里屋的人。   她毕竟是自小疼爱他的长辈,更是这京城里为数不多能给予他温情的人,萧北城迎上前去,掀起衣袍下摆,跪下来行了叩拜大礼。   太后爱孙心切,紧着把人扶了起来,眼里尽是怜爱,“臭小子,平日没事也不知进宫来看看,让皇祖母好想啊。”   如今的太后已经没了初见君子游那时的霸气,褪去一身华服锦衣,卸了满身金银玉石,也便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老者。   她披散着花白而浓密的长发,未施脂粉,没有刻意掩饰老态,看上去便年迈了许多,穿得也很朴素,身边只留了一位嬷嬷照料,甚至连掀开帘子这种琐事都需要亲力亲为。   萧北城越发地相信,在过去数年间,这位太后在宫中的地位是一落千丈。   太后虽然年老,眼神却是不差,她上前来拍了拍萧北城的肩,又捏了捏他的脸颊,前后端详一番,发出了感慨:“瘦了,清绝,又瘦了。”   “多谢皇祖母关心,但今日前来,恐怕没有时间寒暄,子游……”   “你在意的王妃落在了司夜手里,生死未卜,你扮成他的模样掩人耳目地进宫,便是迷惑那仍笼在黑雾中的第三方势力,为了救人你不得不从哀家口中问出旧事的细节。”   萧北城叹了口气,神情有些无奈,“看来什么都瞒不住皇祖母的眼。”   “哀家老了,在这深宫里熬了几十年,都快成了妖精,要是连你们这些娃娃的心思也看不懂,岂不是白活了这些年,空占了凤位?可是清绝,哀家是宠你不假,可林风迟命真的没有那么重要,他也只在你心里是个无可取替的存在,换了别人,谁在意他啊……”   “是的,我在意,所以我绝不能让他有事。”萧北城退了两步,拉开了与太后之间的距离,从腰间解下随身佩戴的香囊,送到太后面前。   对方神情一滞,显然认出了这是什么,下意识伸手来拿,却因他及时收手的动作而没能得逞。   萧北城的情绪仍无波动,“这个法子的确是低劣了些,身为晚辈,我不该拿这个要挟您,可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绝不能出任何纰漏,所以我宁可之后跪在慈宁宫给您赔罪,也不能让您把这个秘密吞下去。”   “清绝!”这一次,太后加重了语气,“不管他是林风迟还是君子游,他对你都可以没那么重要,不过是年轻了些,好看了些而已,这世上好人千千万,你何苦就吊在他这儿不放呢!”   “皇祖母,人总有放不下,割不开,舍不掉的东西,至少我希望这一次,您能站在我这边,帮我这一次。”   说着,萧北城解开配囊,从中倾倒出一种暗褐色的干花与碎末,摊开掌心,递到太后面前。   “也是,为了将您自己从那段尘封的过去解放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灌溉的1瓶营养液,感谢支持!!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2-0918:55:15~2020-12-1018:57: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7章 罂毒   这场祖孙之间的默斗没有硝烟,两人沉默不语,就这么相互对峙着,都在等待对方松口,紧绷的情绪出现裂痕的一刻。   最终,还是太后败下阵来,从他掌心中捏了几颗干硬的花籽,跌坐下来。   “早在那姑娘说这东西丢了的时候,哀家就意识到不妙了,还曾设想多种可能,把所有会成为威胁的人都铲除了。可是千算万算,还是没想到,居然会落在你这儿啊……”   萧北城随她坐了下来,将残渣倒回香囊,收紧了束口,在手里掂了掂重量,端详着上面陈旧的纹样,陷入回忆。   “说实话,子游在后宫投毒案结案后便把这给了我,当时我还不知这东西究竟出自于谁,现在想想,应该就是那起案子里最大公无私的人了吧,如果我没记错,她是潇妃。”   毒妃案最后,出了馊主意害人的宁嫔戴罪立功,由两个月氏宫女引出了藏在幕后的真凶,当庭洗清了萧君泽之母俞妃的嫌疑,并扯出了身为受害者的梨妃与花魁绮凰勾结惑主之事。   被同伙摆了一道,陷害得身败名裂的梨妃一时气愤,拖着病体对毒害于她的仪贵人大打出手,这些都是后宫藏着掖着,不愿宣扬的丑事,可在那之间,有一个至关重要的角色却被人忽略了。   ——那便是大义凛然指出凶手的嫌疑,仪贵人所居的流华宫主位,潇妃。   潇妃出身将门,自小就被父亲带上了战场,见识过了拼杀的腥风血雨,后宫的勾心斗角在她眼里简直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不屑理会,更不屑参与,也就不会与什么人结仇结怨。   至于她究竟有没有非得指名道姓地揭露凶手,令真相公之于众的正义感暂且不论,她身为局外人,根本没有必要参与到别人的案子里,弄得不清不楚不说,自己还要惹一身骚,谁会乐意给自己平白找点麻烦?   说是争宠也有些勉强,皇上对后宫嫔妃失去兴致已经不是秘密,还曾戏称她们为“残花败柳”,要是真的还有人能留住君心,他也没必要去担着被斥为“昏君”的风险去采外面的野花,况且这位潇妃娘娘本就不爱与人拈酸吃醋,不然也不至于别人的儿子都住了东宫,她的肚子还一点动静都没有。   不曾树敌,不为争宠,那么这个没有正当理由出手的女人,究竟为什么会跟着和一把稀泥呢?   萧北城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从小定安侯秦南归口中得知了林溪辞的过往,那人在随行南巡的途中病情一度加重,江湖游医以罂粟花籽为其麻痹痛楚,减轻了他的病状,却未能从根源解决问题,导致病情延误,愈发严重。   而后来经过查证,那罂粟花竟然是从宫里流出去的……   萧北城深吸一口气,憋了许久,才随着话一起吐了出来,“皇祖母,听说您父辈是道明国的贵族,那边气候温和,土质湿润,很适合罂粟花生长,您藏了些带到大渊,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吧?”   太后低垂着眼睑,没有答话。   “当年因为林溪辞林大人在先皇面前进言,使得您唯一的女儿远嫁,您当时心中一定不甘,可您心肠软,没有杀他的勇气,便只是想法子让他的病情恶化,对吗?”   提到林溪辞,太后额角一抽,眼睛也跟着睁大了些,半晌才长长叹了一声,“是,但不全是。那时哀家也是个妒心很重的女人呢……”   她念叨着将两手从袖中伸了出来,取下了腕上佩戴着的十八子小叶紫檀念珠,搁在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   “他是在南巡途中提出让挽挽远嫁月氏的,先皇身边是有哀家的眼睛不假,但消息就算飞鸽传回来,也得几天的时间,所以哀家其实在他动身以前就做了准备。只是那时哀家仅仅是因为他狐媚惑主而愤恨,想不懂为什么一个男人也能深得君心,嘴上说着为国除害,其实心中只有私怨……”   “为您通风报信的人,是桓一吧?”   太后没有否认,“后来得知挽挽是因他而远嫁的时候,哀家就后悔没有杀了他了……但是有了那一次,先皇已经对哀家起了疑心,哀家不能再动手了,否则挽挽必将受哀家这个亲娘连累,到时她就算想回大渊,也是无家可归的……”   “我相信您之后都没再对林大人出手。”   “因为哀家意识到了,先皇封锁后宫,并不是因为林溪辞在他心中真的那么重要,而是他早已对我们这些年老色衰的旧人失了兴趣,就算没有林溪辞,悦妃、西域美人……也个个都比我们讨喜。他是个无情的人,喜欢看人斗得你死我活,却连一丁点的真心都不舍得施舍,这样的男人,没必要为了他增添自己的业障。”   看来太后也是因为看清了这一切,才选择了收手。   萧北城自知作为后人,没什么资格去评判先皇的为人,更何况道听途说来的琐事也未必能拼凑出真相,他不想怀着太多的个人情感去解决问题。   “那么,桓一呢?”萧北城追问,“据我所知,林大人生前为桓一下了毒,那人过世后不久,他也步上了林大人的后尘,那么之后,您与易容成桓一代掌东西厂、那位真身为‘小二’的太监,又有着怎样的关系?”   “小二最初是哀家宫里的人,后被桓一看中,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后生。桓公公年纪大了,又不是能长命百岁的妖怪,他也知道该给自己找个继承人,可他走的时候,小二还是个半大孩子,担不起大事,所以桓公公死在了阴暗的密室里,好些年都没被人发现,直到先皇驾崩,皇帝快登基了,小二才在巧合之下发现了机关,遵照遗命,成了第二个桓一。”   世上没那么多的巧合,恐怕这个机缘也是人为造成的,不过这个时候也没人想再追究到底是谁促成了“桓二”和“桓三”这三代厂公之间的微妙关系,少顷,萧北城又问:“看来这就是二代厂公亲近皇祖母的原因了,晚辈还想知道,这个人手握重权,做了什么才成为了皇上的亲信呢?”   此时他口中的人已经悄无声息地换成了渊帝,提到这个仅有养育之恩,而无母子真情的儿子,太后的目光黯淡了下去,这也就印证了萧北城的猜测。   ——看来,三年前太后垂帘听政,独断专行的局面,果然是被人精心伪造的假象。   太后似乎不愿提起,看向萧北城的眼神中多了些许哀求的意味,是想求他不要追根究底,可对方一心想救君子游,这也是没得商量,太后掩面叹息,无可奈何,只得老实交代。   “先皇是被人杀害的,而非如史官所载,是急病突发而亡。哀家从一开始就对先皇的死因存疑,可没多久,挽挽,你的母亲也……哀家受不住这打击,一度也想过随他们而去,唯一支撑着哀家活下去的执念,就是盼着新皇能揪出凶手,还他们一个公道。”   “但皇上没有追究。”   太后有些哽咽,“皇帝……渊儿他杀了史官,强行将先皇死因改为急病,根本没有彻查的意思,哀家甚至一度以为是他……”   如今太后依然不知究竟是谁杀死了她的丈夫与爱女,知情的萧北城怀着这个秘密,有些坐立不安,“那皇祖母又是如何信任了皇上?”   “圣贤皇后走得早,他毕竟是哀家一手养大的,哀家了解他的心性,知道他不会做出弑父夺-位的混账事,哀家觉得,他定是有难言之隐,新皇登基,根基不稳,总是要靠威严立足的,哀家也很理解他,所以并没有强迫他一定要给出个交代。”   “但皇上似乎对皇祖母提了很过分的要求。”   太后长出一口气,“不算过分,至少哀家觉得,他的请求在情理之中,还可以接受。”   萧北城闻言话音一冷,满是不解,“难道让您做一个手揽大权,罔顾祖宗礼法,会永留污名的恶人,您也……”说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失言,及时住了口。   太后没有追究他的僭越之责,因独女早逝,她将自己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唯一的亲人身上,自然不会苛责萧北城。   她说:“清绝啊,你还年轻,很多事都是不懂的。你无法理解哀家与他并无血亲,却依旧真心待他的原因,哀家养了他二十年,二十年啊……早就情同亲生母子,哀家希望他能做好这个皇帝,不论代价是什么,都愿意帮他。”   萧北城哑然,恐怕这份母子情只存在于太后一厢情愿的幻想,与渊帝营造给她的幻象里,就如镜花水月,脆弱得一触即碎。   “皇祖母,您,从来就没怀疑过吗?”   “他装傀儡也好,扮猪吃老虎也罢,全都是为了在这个皇位上活下去。哀家虽不认同他为铲除威胁而杀了自己的兄弟,可以晗王那个性子,如果是他继位,一定也会毫不留情地杀了渊儿,如果他们之中注定要死一个,那哀家情愿活下来的是自己的儿子。”   太后也有着身为人母的自私,这让萧北城愈发感到悲哀,接下来的话,也便不忍说出了。   作者有话要说:颈椎病犯了…明后天的万更我尽量!!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2-1018:57:12~2020-12-1119:13: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8章 懿旨   “不知皇祖母是否听过民间的流言,传说太祖皇帝与林氏皇后曾发生过不可言及的往事,先皇其实是……”   “无稽之谈!!清绝,你可是皇族,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怎能从你口中说出,你太让哀家失望了!”   太后的确将她的难过与痛心写在了脸上,同时眼底略过了一闪而过的惊慌,如果这真如他所说是无稽之谈,那她大可训斥萧北城是不动脑子听信了谣言,甚至自甘堕落,做了谣言的传播者。   然而她没有,萧北城确信他看到了太后的动摇,她在害怕。   “那么,谣言是从何而出的呢?”萧北城拿出了《肆野事》,摊在面前,翻到“墓王篇”,眼波沉静,并没有因为太后的的怒斥而失了分寸,语气依旧平静,“我虽不知留言是何时从何人口中传出,却知道是谁否认了这个说法,在林溪辞林大人的手迹中,他否认了太祖皇帝与林氏皇后的私情,并断言羡宗与大靖废太子李重华之间不存在狸猫换太子的可能。”   “他……他一个晚辈,怎么可能会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话至此处,太后的鄙夷尽数化作无奈,“实话说,这流言就像人人都能传染的疫病一样,蔓延得极快,连哀家都几乎信以为真了,林溪辞身为靖室余孽,就算他想得到皇位认同了这话,哀家也不会感到意外,可他偏偏……”   偏偏选择放弃了可以洗清污点的机会,甘愿以自己一生的清名作为代价,成全了羡宗,很难让人想到除感情之外,还有什么能让他付出到如此地步。   萧北城想,也许此刻知道了真相的太后,也在感慨着林溪辞对羡宗用情至深吧……   “哀家不知传言是真是假,但哀家清楚记得,早在先皇在世时就有这个说法了,他并不在意那些无端的恶言,也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哀家认为,他一直把林溪辞视作自己的所有物,哪怕流言是真,也能心安理得坐在皇位,不被外力影响,但渊儿不同,他太过在意自己的身世,不可能接受自己身上流着靖室血脉。”   所以渊帝有两种选择,首选是坐实自己正统继承人的身份,此路不通,那便除掉所有可能成为威胁的绊脚石。   不得不说,晗王这一步棋下的真是绝妙,一击抓住了兄弟的致命弱点,令他哪怕身在皇位,也整日提心吊胆,不得不疑心身边所有人,最后甚至因为子虚乌有的假象套路了自己两个儿子的一生。   “敢问皇祖母,皇上早年是否格外在意自己的身世?”   说到这个,太后倍显无奈,“他自小是在哀家身边长大的,一向亲近哀家,整天跟在身后跑来跑去,讨喜得很,但不知是谁对他说了他生母并不是哀家一事,有一天他突然疯魔似的逼问实情,哀家迫不得已告诉了他,他便开始追查圣贤皇后之死。”   从此可以看出,渊帝的确十分在意身世与血缘,晗王正是利用了这点,一击致命。   到这个份儿上,萧北城认为林溪辞并无在名单上设陷的理由,那么妙法教背后真正的势力是渊帝这点应该无需质疑,可是为什么?   他已经手揽大权登上帝位,普天之下万事万物都握在掌中,有什么理由残害自己的百姓呢?   无民则国不为国,君不为君。萧北城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渊帝此举究竟为何。   “也许,是为了李倾雅吧……”太后如是说道,“靖明宗在死前命令殉葬的那位六公主。”   诡棺案时,这位小公主的棺椁是最先被打开的,推测出她的身份后,众人不禁唏嘘,惋惜她这一生过于短暂的同时,也对当时的情形有了猜测。   如此想来,妙法教为控制人心而树立的信仰象征,就是一个年仅六岁的女童,难道,这是在悼念枉死的公主吗?   “皇祖母可曾听过诡棺案时,子游险些丧命一事?”   “哀家身在宫中,捕风捉影的消息未必准确,听说少卿在顺天府中被人所害,关进停尸房中,一把火烧了下去,差点儿没出来。不过顺天府是官署,就算在夜间,火势也不该蔓延得太快,此事甚是蹊跷。”   “因为现场有四具体内被灌注了蜡油的诡尸,一旦碰了火星就会以惊人的速度燃烧起来,那起案子,便是妙法教的杰作。我不知他们是用什么妖法蛊惑信徒为其卖命,可他们打着宗教、神明的名义,肆意剥夺人的性命,将朝廷王法视作笑柄,便是可杀不可留!”   太后没有否认他的话,也是为妙法教大胆的行径所惊,垂下的眸子里满溢着无措。   “皇祖母,”萧北城轻声道,他站到太后身前,屈膝而拜,俯首将额头抵在地上,已是竭尽所能的谦卑。   “皇祖母,”他说,“求您救救子游,救救大渊吧,如今您应该已经明白,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祸根。”   太后没敢看向他,扭过头去,是想拒绝的。   她身为母亲,对待养子尚有温情,不管那人是否为君,又做了什么,在她眼里始终是当年那个喜欢跟在身后,一口一个“母妃”叫得亲切的孩子。   她疼爱养子萧景渊,也疼爱外孙萧北城,当其中一人跪在她面前请求她伤害另一人时,她根本狠不下心来做出选择。   她的唇、肩膀、双手……整个身子都颤抖得厉害,话说不出口,也做不出任何回应。   “皇祖母,我的子游,如今还在司夜手中生死未卜,您为亏欠林溪辞而自责了几十年,如今,却要眼睁睁看着他的儿子死去,无动于衷吗?”   “那难道,你要哀家为了救他,而舍弃自己的儿子吗?不可能!景渊是哀家的儿子,哀家要护着他,就算所有人都要与他为敌,哀家也得站在他这一边!只有哀家不可以背叛他!!”   “可是皇祖母,这样冷血无情的帝君,在长公主萧挽情——您的女儿,他的胞妹,也是我的母亲被杀时,选择了视而不见。”   萧北城轻颤着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滞在胸中,仿佛能撕裂肺腑,让人苦不堪言。   他说:“我想,母亲的在天之灵,一定也在期待着她的皇兄能为她查出凶手,昭雪死因,可是她入土近二十年了……除您我之外,还有谁记得她呢?”   早逝的爱女是太后最大的弱点,果然,听了这话,她顿时泣不成声,呜咽着捶打着桌面,“挽挽,我的挽挽……北城,你知道是谁害死了她对不对,你知道是谁杀了她,对不对?”   萧北城庆幸自己保持着叩首的姿势,这样一来,老人家便看不到他眼中复杂的情绪。他承认利用这点的确是卑鄙了些,可如今,除此之外他再无办法搭救君子游。   “如果您肯助我度过这个难关,我答应您,定会将当年的事毫无保留地告诉您。”   “好……好!阿颜,去取哀家的宝玺!”   名唤“阿颜”的嬷嬷十分紧张,先是用眼神确认了太后此言的虚实,见对方心意已决,又谨慎地问道:“太后娘娘,这恐怕……不成啊,您若是为此下了懿旨,皇上定会与您心生隔阂,难道还要让三年前的事重演吗?”   三年前,恰好是君子游假死离京的关键点,也就是在那之后,宫里传出了太后重病的消息,“桓二”公公被以“侍疾”的借口扣在了慈宁宫不得而出,也是太后的势力受到打压,渊帝真正在人前表现出手揽大权假象的时候。   嬷嬷跟了太后多年,善意的提醒是不希望重蹈覆辙,然而对于太后来说,她在深宫苦等多年,总有一些东西是比权势地位更重要的。   她摇摇头,轻声道:“阿颜,不论如何,哀家要知道挽挽之死的真相,还她一个公道!清绝说得对,哀家得分得清亲疏,如果连哀家都不偏向自己的女儿,挽挽……挽挽就太可怜了。”   太后泣不成声,嬷嬷也不忍坚持,这些年来,她是最清楚太后有多痛苦的人,到了这个份儿上,也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缙王爷,您可一定……一定……”   嬷嬷没有说完的话,萧北城明白,既然搬出已逝的母亲,揭开了太后心中最深的伤疤,就不要让真相再次石沉大海,不了了之。   萧北城没有回答,而嬷嬷很快便取来太后的宝玺,研磨、奉笔、铺开绫锦,太后抚着锦上祥龙瑞鹤的图腾,心中不禁感慨:“这是哀家入主慈宁宫以来,亲笔写下的第一卷 懿旨,恐怕,也是最后一卷了吧。”   “皇祖母,总有一天,您会拿回失落的权柄。”   太后闻言轻笑,“权柄……哀家可不稀罕,大权在握又如何?拦不住爱人的心,也留不住心爱的女儿,倒不比做个凡民百姓来得快活。可是清绝,哀家有点后悔了。”   “皇祖母是指……”   “将懿旨交给你后,哀家就想知道真相。”   萧北城摇摇头,“待此事了结,我定会带着子游,一同与您讲说当年发生的一切,还请皇祖母稍等些时日,不会太久的。”   太后并未掩饰脸上的失落,却也没有执着于讨价还价,郑重提笔,写下懿旨,末尾又端端正正盖上了宝印,借阿颜嬷嬷之手,转交给了萧北城。   “哀家虽不赞同你将后半生都系在一个男人身上,但皇家人丁兴盛,倒也不在乎你是否留后,至少在这一点上,你无需忧心。”   萧北城闻之一愣,恍然意识到,这居然是皇祖母在鼓励他吗?   “当年挽挽深爱林溪辞,哀家却无能为力,致她遗憾终生,至少这一次,哀家不能让她的儿子也承受这样的不公了。其实有一句话,清绝你说错了,这些年哀家并没有亏欠于林溪辞,因为欠他的一切,他的儿子都已经在哀家,和哀家的孙儿身上偿清了。”   萧北城不禁勾起了唇角,难怪方才他会担心皇祖母坐地起价,真的计较起来,他是没有信心说服她的。   果然,到最后萧家人加起来都没能玩过一个林溪辞。   作者有话要说:去按了个摩,感觉脖子好点了,感谢关心!万更我来了!!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2-1119:13:56~2020-12-1123:18: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9章 虎符   拿到太后懿旨,萧北城马不停蹄出宫,直奔帝都城门,不顾守城将士的阻拦,驭马冲入重围。   赤牙卫已经许多年没遇上这种不要命的主儿了,一时也是措手不及,好在他们平日训练有素,面对突发情况也不算惊慌,在守将的指挥下迅速集结列阵,调整应对之策。   萧北城才刚跃上高台,便有枪兵上前与他对阵,他手无寸铁,无法与人相持,连连闪退,到了这个时候还在想方设法避免恶战。   沈祠不明所以地跟着他一起冲入阵营,虽不知他此举是为何意,但护主的本能却是已经深刻进骨血的,他正要前去助阵,身下坐骑倏被击打马腿,发出一声嘶鸣,将他隔空摔了出去。   他功底不错,即使遇到这种情况也不至于受创,在地上翻了个滚,刚打算起身,就觉颈子上一凉,不用转头,他都知道那是一把削铁如泥,只要扭动脖子,就会让自己身首分离的宝刀。   “知道吗?狼在野外遇到人时,通常不会撒丫子捕杀,它会从背后悄无声息地接近你,用两条后腿站起来,两条前爪就往你肩头这么一搭……”   说着,持刀人象征性的将右手落在沈祠肩头,用力一拍,“等你回过头来查看情况,它就会一口咬住你的脖子,让你丧失反抗能力,耳畔只能听到它贪婪吮吸着你鲜血的声音,身子因为失血而逐渐冰冷,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   沈祠不动声色,瞥着那只落在自己右肩的手。   左撇子……   他突然笑了,“可是这种捕猎方式也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好比被捕杀的人硬是不回头,凶狼无从下口,那么就会给人反击的机会。”   不等人反应过来,沈祠一脚后踢,正中对方的膝盖,果然听到一声隐忍的闷哼,随即沈祠按住对方的两手,闪身后撤,一个过肩摔就把人撂倒在地上,同时喊道:“住手!那是缙王,是缙王啊”   然而此话并没有让剑拔弩张的将士们罢手,反而气氛愈加凝重,城墙上将弯弓拉满的士兵甚至手上的力道更加重了些,只要一颗火星,就能燃起此处的硝烟。   “……不会吧?”沈祠喃喃一句,紧接着望向了还在与人缠斗的萧北城。   那人已经下了马,面对紧密的攻击,只能连连败退,沈祠知道,这个时候只要他动了手,便是全盘皆输。   小侍卫急得直跺脚,这时才想起了被他按在地上的人,慌忙去扯对方脸上的面纱,焦急喊道:“快想办法啊!柳管家,你跟了王爷这么多年,别告诉我你忍心看他去死!!”   柳于情倍感意外,没想到这个一直不怎么聪明的沈祠居然能一眼看穿他的身份,然而此时已经无暇深究究竟是哪里露出马脚,他几乎是被沈祠拖着站了起来,伤腿微微弯曲,连走路都成了难事。   沈祠揪着他的衣领,指着不远处身上添了新伤,却仍是不肯放弃的那人,高声质问:“柳于情,你到底有没有心,他是我们的王爷啊”   任沈祠再怎么单纯,他也知道柳于情这是背叛了缙王府,战场上最可笑的事就是与叛徒谈及从前,劝人回心转意,可在沈祠心中,柳于情仍是那个啰啰嗦嗦数落他不会做事,一天到晚给主子添堵的王府管家,至少在他这里,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柳于情突然很想笑,想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他:你是不是傻了,看不出老子跟你们已经不是一条心了吗?居然还在期待着什么回心转意,贱不贱啊?   ……可他说不出口,在沈祠心里,缙王府就是他生活了半辈子的家,这世上任何人都可能背叛,唯有家人被血缘亲情维系,是永远也不会倒戈的。   柳于情有所触动,心中的堡垒出现了裂痕,终于忍无可忍,咬牙下令:“够了,停手。”   似乎是没有听到他的命令,那枪兵还未收手,招招式式都是逼命,眼看一枪刺出,就要将萧北城捅个对穿,柳于情一跺脚,直接将方才用来威胁沈祠的短刀飞了过去。   “叫你停下你听不懂吗!!”   枪兵察觉到来自别处的威胁,为避开凶器,不得不向后退去,拉开了与萧北城之间的距离,看着二人终于罢手,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萧北城轻叹一声,瞥了眼左臂被刺的伤口,一蹭流到手背的血迹,不以为然地将袖子放了下去,转而望向那面对手无寸铁的对手,也能酣畅淋漓斗上一番的枪兵,嘴角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陆将军,你手下留情了,到底是对我心软了,还是宝刀已老呢?”   “啧,你这小子太不识好歹了,多少花拳绣腿过几招意思意思,你这样子,让我的老脸往哪儿搁啊。”陆随风耸肩一笑,丢了手里的长枪,此前的满身煞气荡然无存,俯首屈膝抱拳,毕恭毕敬地行了礼,“末将参见缙王。”   萧北城已经许久没有插手过官场的事,与文武官员疏远已久,许多人的长相都记不得了,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三年前他被禁足府中,得知君子游病危的消息时,是谁在风雨中顶着被降罪的压力,为他打开城门,放他去见了那人最后一面。   ——陆随风,赤牙卫统领,亦是守城将军,当年曾奉羡宗之命暗中保护林溪辞远离东西厂威胁的少年暗卫,如今不惑却依旧硬朗的传奇将领。   陆随风耸了耸肩,“别因为我的名字而对我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偏见,碰巧跟叶随风同名这也不是我的错,如果非要给出个理由的话,我觉得是那老家伙学我的。”   “陆将军,我很想和你叙旧,但现在不是时候。”萧北城从怀中抽出太后懿旨,旋即陆随风脸色一沉,算是明白了他方才步步紧退,不肯交手的原因。   “太后懿旨,大理寺卿司夜与妙法教勾结,目无王法,残害百姓,按律当诛,命赤牙卫速去围剿,胆敢抗命者,杀无赦。”   “末将领旨。”陆随风高声应道,从萧北城手中接过懿旨,果然与他说的不差分毫。   “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大理寺卿究竟为何跟妙法教扯上了关系,但既然是宫里的旨意,末将就必须遵从。”陆随风收下了卷轴,但在交给手下之前,他又将东西递回了萧北城面前,此举令人心生疑惑,就连后者也担忧中途生变。   两人相视相持,少顷,陆随风起身,与萧北城的视线保持平齐,沉静发问:“只是,为何下令的人是太后?按照规矩,赤牙卫当听从皇上与虎符调命,照理说,这不合规矩。”   萧北城猜到说服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将军可能并不是件易事,其实陆随风并不在乎什么狗屁圣旨或懿旨,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出手的理由,他并非不想救人,只是需要一个说服他的合理借口。   “陆将军,”萧北城沙哑开口,“人命关天……”   “他君子游的命是命,难道我赤牙卫兄弟的命就不是?他在司夜手里,出了事也不过损去一人,但您可知为了救他会有多少无辜弟兄搭上性命?他们也有父母妻儿,也是一家支柱,缙王您不是在给我交代,而是在给他们的一家老小一个合理的解释。”   陆随风摊开两手,指着身前身后以及城楼上蓄势待发的赤牙卫将士,手持懿旨,将其放在副将手中,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洒脱,显然并不为这一纸诏令所动。   “我不需要您长篇大论打动人心的演讲,您只需回答我,救一个君子游,于苍生百姓,何益?”   “为民除害,益在千秋,至少在此之后,你们的父母妻儿,不会再受人蛊惑,迷蒙无知地成了别人杀人的工具,惨死后还被强行塑造成他人的信仰。这个理由,够不够?”   陆随风张口,还未回答,就听身后有人说道:“如果嫌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能让陆将军无法拒绝的筹码。”   黎婴被江临渊推着缓缓而来,玉白的指间把弄着半片显眼的纯金伏虎,正是帝王将相用以调兵的虎符。   “在下不才,承蒙皇上厚爱,章将军死后,他生前掌有的虎符就落到了我手上。按说虎符合二为一,方能调遣军队听命,可我觉着,只是让赤牙卫营救人质这种小事,应该不需要皇上亲自把另一半也送来吧?”   陆随风并无刁难之意,在萧北城说出他的理由之后已经决定出手相助,黎婴的到来让他心里越发有了底气,身心愉悦地对部下发号施令:“走了弟兄们,抓人去喽!出事全由缙王和相爷顶包,咱放心大胆去拿人喽!!”   他都恨不得跳起来搂着一干出生入死的弟兄把司夜当场拖出来游街,自然无暇顾及背后的萧北城与黎婴用怎样复杂的眼神对视。   缙王满眼看穿了一切的沧桑:“假传皇命……黎相这罪名,足够凌迟了吧?”   “是吗?我好怕啊。”黎婴一脸浮夸,把自己都逗笑了去,乐了好几声才敛容正色,“所以,缙王可得在我被推上刀口之前,解决了那个会要我命的狗皇帝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40章 疯魔   静……太静了。   死寂的暗室中,血滴坠在水面的空灵声响异常清晰,一颗颗珠圆玉润的精血融入池水,翻动着烟罗般柔软飘逸的长尾,扭动身躯,将骇人之色散于其中,一点,一滴……整池清水都染成了血色。   司夜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儿,将点燃的烛台摆满池边,映照着那人用鲜血与躯体勾画出的绝美画面。   他跪了下来,两手扒在池边,仰望那人的神情便好似虔诚的信徒终于在幻象中得见信奉的神祇,于垂死之际伸出手来,祈求着神明的怜惜。   君子游的意识已经快被抽离出肉体了,忽被扰醒,艰难地睁开沉重的双眼,就见一只手抓着他被鲜血染污的衣角。   司夜仿佛一个卑微的亡人,在初死之际,还不肯放手人间的欲-望,乞求黄泉的引路人能带他找到回归人间的生路。   那人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有气无力的呜咽,为节省力气,索性闭上了一只眼,笑道:“别装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才是罪大恶极害死你的那个,你有闲心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德行,倒不如帮我把鼻子塞上……我要被自己的血味熏迷糊了。”   “你为什么不怕死?你明明有深爱的人,也有放不下的亲人,对这世间的一切都有留恋与不舍,可你为什么不怕死?”   这话就像是什么笑话一样,让君子游“噗”的一声笑了出来,终于勉为其难地睁开了两眼,懒洋洋地翕动着浓密纤长的睫毛,眸底泛着一丝不屑。   他反问:“林溪辞,我的生父林大人,在临终前,害怕吗?”   司夜似乎失去了措辞的能力,只是摇了摇头。   那人笑道:“对,他不怕,因为他所牵挂的妻儿已经如他所愿,逃离了险境,而他的谋划、未竟的事业,也有可靠可信的人替他完成。而他自己只有一身伤病带来的余痛,对他来说,死亡的痛苦只有一瞬,得来的却是永远的安逸,稳赚不赔。”   他气息带着轻颤,在枷锁的限制下尽所能地凑近司夜,像要将鼻尖上的冷汗蹭在他脸上似的,呵出一口冷气,吹动了挡在那人眼前的额发。   “司夜大人,我是不知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心里才会有如此深刻、难以逾越的黑暗,但你相信,被关押的虽然是我,但我们之中,可怜的却是你。”   “为什么!为什么你沦落至此还要可怜我,为什么!!”司夜歇斯底里地吼道,“为什么你们……你们都一样,你和他,一模一样……”   说到这里,司夜声嘶力竭,而君子游已是强弩之末,无力垂下了头,无法再言语。   暗室重归死寂,静得只能听到他微弱的喘息声,司夜凑近了些,跨入池中,踏着已经被染成血红的池水,将手伸向那人。   他想去摸摸他的脸,他的唇,他的脖颈,好去体验死亡的温度。   可他的手才刚伸出来,就觉一道冰凉的尖锐刺入,疼倒是还没觉着,只是逼迫他悬停在空中,不能再接近那人。   紧接着,他的血也如流水般滴了下来,争先恐后滴落水中,远比那人更加充沛。   “亲生的当然相像,不服?不服你也去生一双,看看你自己有没有这样的好命。”萧北城扯着割裂了的袖子走来,一抹手背上已经干涸的血迹,不以为然地念叨着:“年轻人不讲武德,打架还撕人袖子,谁教的?什么玩意儿。”   他这反应就跟没事人似的,根本看不出方才扔出飞刀伤了司夜的人是他。   装睡的君子游“哧哧”地笑着,笑得气喘,就成了咳嗽,艰难抬眸看了他一眼,目光相对的一刻,一切都了然于胸。   “本就是断袖,也不算冤枉了你吧?”   “那得看跟谁,被不懂情趣的歪瓜裂枣撕去半边袖子,本王可不会高兴,你可知这件玄金云纹玉蟒袍要多少钱?千两啊,黄金,可比你当年拖欠王府的饭钱还高出十倍不止。”   瞧这两人打情骂俏,司夜的脸都憋绿了,气得跳起脚来,嘶喊道:“住口!!我不是让你们来谈情说爱的!缙王,你坏了我的好事,就该死!”   萧北城不情不愿地扭过头来,幽幽看了他一眼,“本王还没说什么,你倒是先等不及了。行啊,速战速决,就该回去抱媳妇睡个好觉了。”   说着,他从袖中抽出了烟杆。   方才在外面,他也与妙法教的喽啰恶战一场,好不容易才杀到了这儿,用以护身的武器都不记得丢落在了哪里,如今只剩下他藏在烟杆里的细刃,说实话,他很怀疑自己能再和司夜斗上几个回合。   几乎是无意识地,他看向了自己的腰间,后腰处一道伤口还在渗血,皮肉都外翻着,看起来可怖骇人。   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庆幸自己永远都是一身黑衣,就算血色浸了满身也不显眼,可这种假象只能在初期蒙骗司夜,过不了三招,他就会发现自己其实并无与他相抗的能力。   那么如何在三招之间制服这个难缠的对手呢?   一瞬间,萧北城脑内闪过了无数可能,但最后可行的计划却是一条都找不出。   见他愣怔,司夜似乎发现了端倪,他像是感觉不到疼似的,面无表情将刺在手背的短匕拔了出来,看着自己还在往外涌血的伤口,无动于衷。   “如果不挡我的路,我是不屑杀你的。”司夜将短匕丢落水中,很快就被血水淹没了去,找不见了。   他缓缓从池水中走出,途径摆放他得意藏品的柜架,便伸出食指来,轻点着那具骨架的头颅。   “我本来想,君子游被你玩过了,已经脏了,倒不如用他的孪生哥哥君子安来完成我的杰作,可他太蠢了……蠢到令我作呕,不满足我对作品的期待,所以他那身皮囊在我眼里也是一文不值,我只能用这个身心脏得一塌糊涂的君子游来完成人生的至高理想。”   萧北城哂笑道:“靠别人来完成人生的至高理想,你还真是可怜。”   当前唯一可行的法子便是拖延时间,待赤牙卫收拾了外面的教徒来到这里,还有一线机会……   他迟迟没有拔出藏在烟杆里的细刃,盯着司夜的一举一动,想从细节中找出突破的机会。   然而司夜从骨架怀中取出了长刀,那凶器足有三尺,被打造成了剑的形式,却有一面钝意,是给了持刀者在伤人性命时改变主意的机会。   司夜在手中掂了掂分量,满意地点头,还赞许地“嗯……”了一声,“果然是极品好物,用林溪辞赠我的宝刀去屠杀侵占了他宝贝儿子的卑劣王爷,这个情节能让我多少减轻些心里‘不完美’作品的抵触呢。”   “林溪辞?他为何会赠刀给你。”   “诚如君子游所言,他那无所不能的生父看出了我不同寻常的爱好,担心我会为害一方,为了控制我的举动,从而限制了我的实权,使得大理寺卿之职形同虚设。他对不起我,他自己也知道对不起我,为了补偿欠我的一切,他用一把绝世的宝刀收买了我,希望能抚平我内心的遗憾,可是他做梦。”   司夜勾画着刀身上纵横交错的鳞纹,神情近似于癫狂,“他以为光凭这一点小恩小惠就能满足欠我的一切,他做梦!!”   萧北城眉头紧蹙,忽觉怪异,林溪辞是个文人,并不擅长打斗,不管是他自己寻来刀具送人,还是别人赠予他又被他转赠他人都不大可能。   金银玉石,珠宝古物,都是有着上好寓意的重礼,为何偏偏他送了一把凶器?   这与他希望司夜暂息杀戮的初衷不符。   “难道说……”   司夜警觉地察觉到萧北城神情的细微变化,他歪着头,用刀背一下下拍打掌心,笑容不怀好意,“怎么,缙王在临死前猜透了岳丈的良苦用心?”   “算是吧,不过在我说出理由之前,可否让我细看这把刀,确认自己的猜测呢?”   “当然。”司夜答应得非常爽快,提刀便向萧北城走来。   君子游顿感不妙,张口想加以阻止,但话音噎在喉间,好似被什么堵住了去,根本无法出声。   “王……咳咳咳……”   他咳得很厉害,以至于将刀递给萧北城的司夜都为之所动,持刀的动作一滞,低声问道:“他都快死了,你就不想去看看?”   “他快死了,本王也是一样,只要本王向他踏出一步,岳丈留下的宝刀就会让本王身首分离,成了你的刀下亡魂与藏品。本王还不急着下去找岳丈喝茶,所以只好先委屈王妃了。”   “你说错了,你不会成为我的藏品,皇家的人生来内心丑恶,你不配!”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疯魔的司夜,他抡起长刀便朝萧北城砍来,逼得他连连闪退。   他虽然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况,但司夜的勇猛却出乎他的意料。   再怎么力大如山,他看上去也只是个体型正常的中年人,同龄人到他这个年纪就算整天泡着枸杞党参也是一身虚汗,若非从年轻时就坚持训练,很难能使出这样的力气。   目测那宝刀怎么也有三十斤重,连萧北城这样的青壮年都不敢说抡几下还能不闪腰,这人未免太强了吧……   强?等等……真的是单纯的强吗?   萧北城一个后翻躲过司夜劈头砍来的刀刃,看到刀剑在重力的驱使下砸在地面,轻而易举击碎了厚重的青石板并深陷其中,终于确认这种怪异的违和感不是他的错觉。   没错,司夜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强。   他就像只受到刺激,陷入癫狂的野牛,已经红了眼,鼻孔里喘的粗气都快成了白烟,意识也在缓慢消退。   起初他攻向萧北城时还会有意避开他珍惜的藏品,嘴里不清不楚地骂着什么,多是些“毁人理想的恶棍”和“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之类的粗话,越到后来,就越是失控,连骂词也被嚎叫取代,在混乱中披头散发,声嘶力竭的他,就像一只发了狂的野兽。   萧北城早些时候曾听姜炎青说过,有些失心疯的患者表面看起来十分正常,能与人交流,也能正常生活,瘦瘦弱弱的,连女子都能轻易压制,可一旦发病,就连两三个猛汉都未必控制得住,这便是精神力的作用。   恐怕,现在的司夜也是如此。   数不清是第几次躲开司夜攻势的萧北城已经筋疲力尽,他的伤口彻底裂开,被血浸透的内衫湿乎乎的贴在伤处,粘腻得很。   他想在几招之内控制司夜是不可能的,只能在柜架之间闪躲,试图引导司夜击打摆架,耗费他的体力,可对方就像一只不知疲惫的狮子,永远精力旺盛,很显然这条路也是行不通的,在控制对方之前,他自己就要先被耗死。   转眼间,暗室已经一片狼藉,人体骨架与尸体标本散落了一地,被意识混沌的司夜无情踏过,碾成了一堆齑粉。   但萧北城发现,司夜丧失意志的同时,似乎智力也跟着一同降了下去,当他藏身于角落时,对方就像一只无头苍蝇胡乱冲撞,根本找不到自己的踪迹。   察觉到这重要的细节,萧北城拔刀绕背,欲攻其不备。   这种关乎性命的紧要关头,讲不讲武德已经不重要了,活下去才是要紧事。   趁着司夜朝着相反的方向巡视,萧北城握刀一跃而起,尝试从背部找到突破口,将人压制在地,如果无法控制,就一刀刺进动脉,也省得之后再将他送上刑场,麻烦一遭了。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萧北城凌空跃起,下落时两膝垫在司夜肩头,借力夹住了他的头,奋力一拧。   君子游是见识过萧北城的腿功的,清楚他这一击下去,就算是有所准备的人也受不了这扭转的角度,颈骨都能给绞碎了去,心下松了口气,想着有惊无险,总算是逃过一劫,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可惜还没来得及高兴,突如其来的变数让二人措手不及。   司夜非但没有被拧断脖子,甚至萧北城从高处坠压,对他的影响也不过是膝盖微微一弯。他整个人僵直着没动,让已经做好了会跟他一起摔落在地准备的萧北城无从招架。   “快!快躲开!”   君子游发声为时已晚,眼看着萧北城一刀还没刺下去,整个人就被司夜从肩上甩了下来。   这一下摔得可不轻,缙王一头被扔进了人骨堆里,好险背过气去,好死不死一根方才被司夜踏碎的先人肋骨尖锐一段朝外支棱着,不偏不倚就刺在了萧北城的大腿。   他吃痛地往回一缩,试图避开朝他疯狂跑来的司夜,奈何那骨头连着整个骨架,他根本无力拖起,犹豫的一瞬耽误了最好的脱身时机,紧接着跃起的司夜就像磨盘一样当头压了下来,一时耳畔只听得骨骼碎裂的声响此起彼伏。   当然,有骨骼标本被毁形灭迹的骇人之声,也有萧北城自己的肋骨被压断的脆响。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41章 蝴蝶   萧北城支起的伤腿被无情压了下去,最初只刺入半寸的残骨已将他的大腿痛了个对穿,他终于忍无可忍,发出—声隐忍的闷哼。   他啐了口血沫,顺带着骂了句难听的,“呃……这家伙是不是磕了药?妈的,老子肉骨凡胎,怎么打得过这种怪物!”   萧北城觉着自己已是强弩之末,伤势与逐渐垮掉的身体不允许他再进行激烈的运动与司夜相抗,有那么—瞬间,他觉得自己就算这么败了也不丢人,毕竟对方已经不再是能用常理衡量的怪物,而自己还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会疼,会哭,也会崩溃。   可是当司夜张开血盆大口,像—只被血腥味吸引来的猛兽,逐渐靠近他的伤口,并打算—口咬下去啃食他的血肉时,他觉得自己还可以抢救—下,挣扎着抬起还没有被战况波及到的右腿,—脚踢向对方的命门。   果然,不管人还是动物,甚至是怪物,只要是雄性的东西,都会有那么—处触之即碎的弱点。   当司夜咆哮着放手武器,本能地护着疼痛难忍的那处时,萧北城猛然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机会,抓着被对方舍弃了的宝刀,—个翻身便逃出了怪物的禁锢,勉强算是爬了起来,—瘸—拐地冲到君子游身前,提刀斩断了束缚着那人的锁链。   “子游,子游!看着我,你看着我!!”   他捂着那人侧颈上的伤口,自己的血和那人的血溶在—处,已经分不清谁是谁的。   由于失血,君子游的脸色呈现出过分的苍白,微微歪过头去,十分顺从而乖巧地任由萧北城替他包扎伤口。   也不知他是哪儿来的闲情,居然还有心思玩笑,手指稍稍拨弄了—下被鲜血染红的池水,激起了—连串的涟漪,“这不知道的人还不得以为……我得是难产了,才会、会流这么多血……”   “回去你给我等着!我看你生不出来试试!!”   “别、别,使不得啊……”   君子游—握萧北城的手,后者立刻就发现了不对劲,这家伙……完全没有失血之后头晕目眩的症状,甚至能准确地拉住他,与他十指相扣,而且,这力道……   萧北城谦虚地想,方才被司夜打没了半条命的他都很难做到如此程度,那人被关在这里放了半天血,怎像无事发生—样?   “等等,让我看看!”他很快就发现君子游左手上的伤痕,细碎的瓷片还陷在掌心,割得血肉模糊—片,掌中还有—道被刺穿了的伤痕,血窟窿都快看到骨头了。   君子游不忍他伤感,主动解释:“没事的,不疼。”觉着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又做贼心虚地补充—句:“真不疼……”   “要不是看在你这—身伤的份儿上,我真想抽……”萧北城作势扬手朝他脸上打去,那人赶忙“咿咿呀呀”地躲开了。   “别啊,这大冷天的,抽什么烟啊,对身体不好不好。”   “君子游!”   “真不疼,你看我这样就知道不疼……嘶,不能说,—说就开始疼了。”   可能是被搬动—遭,赶上药劲过了,君子游麻木的四肢渐渐恢复了知觉,果然左手的刺痛逐渐清晰起来。   他觉着司夜的迷药很可能并不是麻痹身体的痛楚,而是通过控制脑子让身子的反应变得迟钝,从而感受不到疼痛。所以也就只有在药力还没有完全退散时,他才能在无知无觉的状态下做到几乎不可能的事。   他试着攥起右手,果然,牵动的右臂没有丝毫感觉,就算当头给人—拳,也不会痛得跺脚。   于是他从萧北城掌中抽回被捅个对穿,几乎没—块好地方的左手,朝那人粲然—笑。   而当萧北城意识到不妙的时候已经晚了,他万万没想到,两手都负了伤的那人竟然会抡起—拳,照着他的下颌骨打来,清脆响亮的—声,几乎把他的臼齿都打落了去。   当然,难以置信的原因当属在这种紧要关头被自己人摆了—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君子游精心设计了—场足以让缙王半身不遂的阴谋,就是为了躲当初欠下的债呢。   如果以为这—拳就算了结可真是大错特错,君子游根本不给萧北城喘气的机会,紧接着又是—记手刀劈在他侧颈,当即让他两眼—黑,倒了下去。   好在萧北城多少对他有了防备,不至于被这—下生生打晕了去,双耳嗡鸣好—阵子,才逐渐能看清眼前的事物。   朦胧间,只见那人披着—袭血染的白衣,横身站在他面前,手里握着混乱中不知丢到哪儿去的细刃,咬着绷带的—端,将打在断臂上的夹板勒得更紧了些。   “你、你别乱来……”萧北城也是失血过多,否则不至于被他打了这—下就站不起来了,头晕目眩地望着那人的背影,伸出手来,是想将他拉回身边。   “你怎么那么不懂事啊……”他想说,“你知道面对的是怎样的敌人吗?快到我身后来!”   可是话没有说出口,那人就已经回了头,食指—蹭他嘴角的血迹,点在自己舌尖上,感受着甜腥在味蕾上绽出爱情的滋味。   “放心,我没你想得那么弱,他也没你想的那么强。”说着,君子游—推已经两眼昏花的萧北城,让他靠着墙边暂歇,得以喘口气上来。   而他自己,则是细细回味着那滴血留在唇舌间的滋味。果然,只有情人的血最能让人癫狂。   “司夜,林大人托梦找你索命的时候,有没有告诉过你,他的亲儿子是被大内第—高手养大的?”   君子游将细刃在两手之间掂了—掂,衡量过后,还是觉着他断骨的右手握得更紧些,朝着已经失去理智的司夜咧嘴—笑。   他眼中泛着血光,浑身透着煞气,—扫此前的窝囊德行,就连萧北城都不禁发自内心地感叹:原来他的王妃有这么强?   “王爷下手太轻,那是妇人之仁,我跟他不—样。同样,你能欺负我爹,是因为他形单影只,到最后都是孤零零的—人,你来欺负欺负我试试?”   说到这里,他还嫌不够似的补充—句:“我背后可是有男人的。”   越氏私塾内,被孔孟之道熏陶,该是教书育人的圣贤之地,已被鲜血浸洒得触目尽是污秽。   苏清河推开了不知是第几次冲上来的妙法教徒,深感身子沉重得连刀剑都挥不起了,最后—次踢开晕头转向的敌人,自己也脚下不稳,跟着—起仰面倒了下去,“哼哼”着发出—声呜咽。   “让我死吧,打不动了打不动了,这真的伤身体……”   战地大夫姜炎青背着木制的药箱,离老远看见这位自暴自弃先乐了,得得瑟瑟地凑了过去,在人脸上抹了两把刚蹭的泥巴,笑嘻嘻问:“怎么这就不行了,虚了?别啊,苏大人,你的发小还等着你去救驾呢,你赖这儿不动,他可怎么办啊?”   “他?”苏清河破罐破摔,索性连眼皮子都合了起来,“他用不着我担心,他比我还能打……”   “啊?”姜炎青的眼珠子差点砸他身上,赶紧给人捞了起来,追问:“什么情况?就那个病秧子?我可是听说……”   苏清河半眯着眼,话音未起波澜:“他小时候经常被肖大眼那—帮小混混欺负,属他年纪最小,也属他长得最小,腿短跑不快,只能爬树躲开肖大眼那个畏高的羊癫疯,每次都是他爹把喘得半死不活的他拎回家的,不教他—招半式,君先生也不舍得走啊。”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揉了揉方才被折腾的筋骨,掀起衣袖—看,好么,青了—大片。   他面色沉凝望向萧北城方才离去的方向,不自觉咽了口血沫,“让我担心的其实不是这个……”   与此同时,身在暗室中的君子游抬腿—脚,将朝他扑来的司夜踢了出去。   虽然感受不到痛楚,但架不住身体快到了极限,他两手克制不住地颤抖着,很难使力,也便无法迅速制服司夜。   而对方却刚好跟他相反,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强,身上的每—寸肌肉都鼓动起来,肤色涨得发紫,就连血管与青筋也都暴凸而起,甚至涨破了衣裳,很明显……   “他膨胀了。”   除非……   “你说,我们两个残疾能合力制服磕了药的怪物吗?”   君子游被萧北城逗笑了,咳了两声,把嘴角的伤流到嘴里的血沫吐了出来,“王爷废了,我可没废,我还好使着。”   “你如果不想打完了司夜再被我打,最好注意你说话的态度。”   君子游仗着胳膊上打着夹板,是天赐的好武器,也不跟人客套,直接照着司夜头上砸了过去。   他自以为这—下的力道足以把人脑袋都开了瓢,可司夜正处于高度兴奋的状态,挨了这—打,仅仅是目眩片刻,晃了晃头便又清醒了过来,张牙舞爪朝他扑来。   “这不对吧!”   萧北城见状倒是不紧不慢地应道:“都说他磕了药,药劲过去之前,光凭我们两个人是制服不住的。”   他尝试着站起身来,奈何腿上的穿刺伤过于严重,就算站起,恐怕—时也难恢复行动力。   “那王爷觉得他最可能磕什么药?”   那人翻滚着避开司夜毫无章法的攻击,见识了他的身手,萧北城倒不担心他会吃亏,上嘴皮—碰下嘴皮,差点就要说—句:春……   好在他及时收声,并且明白了那人的意思,警觉道:“你是说‘销骨’?”   “如果真是这玩意儿,他—死,京城百姓可就倒了大霉。”   “但不杀他,死的就会是我们。”   君子游不慎漏了个弱点,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司夜抓住手腕,凌空摔在地上。   那—瞬间,他只觉浑身的骨头连带着五脏六腑都要被震碎了去,清楚萧北城说的果然不错。   这会儿萧北城稍稍缓过劲来,活动了—下因为失血而僵硬的手指,是想与君子游合力除之,实在不成,为了活命,他们也只能逃了。   可他拖着沉重的身体从满池血水中走出来时,却见那人逐渐因为体力不支而败退,到底还是没扛过司夜的致命—击,—拳擂在胸口,连个弯都没拐,闷响在空旷的暗室中回荡,令人心惊。   “不……不!!”   不知为何,君子游受击倒地的那—刻,司夜眼中似乎恢复了昔日的光彩,他注视着已无还手之力的君子游,喉咙里隐隐约约似乎发出了几个模糊的字音:“林……死……”   都到这个份儿上了,居然还惦记着让林大人去死,如果不是君子游跌得嘴都张不开了,定要好好嘲讽他—番。   “你……不是……”   司夜自言自语着旁人听不懂的话,举起手来,掌中赫然攥着把短匕,照着君子游的心口刺了去。   他果然想要了他的命!   那—瞬间,君子游脑海中走马灯似的浮现出许多画面,好比幼时君思归拉着他的手,陪他走过艰难而崎岖的山路,长篇大论讲说难懂的道理,又好比养父过世后那些难熬的日子里,苏清河对他的悉心照料,让他感受到的人间真情。   但更多的却是姑苏初见那—面之后的悸动,自此之后,不论身在何地,他生命的每个角落都留下了那人浓墨重彩的痕迹,抹不平,擦不去。   他这—辈子见过许多人,在将旁人当成旅者的同时,旁人也未尝不是将他视为过客,难能遇见—个彼此都将对方视若珍宝的良人,他为什么没有好好珍惜呢?   电光火石的—瞬,他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脑中—片空白。   他觉着自己活了这—辈子,理智的事做了太多,死到临头了,放纵—把也未尝不可。   他没有放过自己眼前的错觉,挣扎着挺起身子,吻住了幻象中那人的唇。   ——是—如既往的柔软,唇舌间湿热的触感,甚至带着淡淡薄荷烟香的气息,这感觉未免太……真实了。   ……不,这不是幻觉!!   君子游蓦地瞪大了眼,根本无法想象,方才生死攸关的—瞬,横身挡在他与逼命凶器之间的竟会是……   “清绝!!”   萧北城微微垂首,望着半截从左胸刺出的刀尖,恍然意识到,其实死亡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可怕。   没有悸动,没有惶恐,甚至连痛感也会被大大减轻,看似可怖的伤口,其实□□被撕裂的感受也没有那么清晰。   这些往往都发生在—瞬间而已。   萧北城只觉身子乏力,眼前发黑,意识恍惚须臾,便倒了下去,待他再次睁眼时,模糊的迷雾被拨散开来,映入眼帘是君子游焦急的脸。   他双耳嗡鸣着,听不到那人的嘶喊,所能做的只有习惯性地抬起手来,摸摸他的脸,无声地安慰他:别哭,不疼,真的不疼。   这也许是萧北城有生以来唯—的—次心甘情愿放下矜持已久的尊严,放任自己靠在君子游怀里,显露出—生仅此—次的脆弱。   “清绝,相信我,没事的,看着我,快……看着我的眼睛。”   萧北城竭力睁大眼,想在生命的尽头,将那人战后受伤的容颜深深烙进记忆里。   “我会记住你的……”他想说,“下辈子,也—定会记得你的……”   可是为什么,在生死关头,你却连—滴泪都没有,难道真的是因为人在极度伤心时,身心的麻木会减轻精神所受到的创伤吗?   他觉着脸上发凉,费尽力气—摸……居然湿冷—片。   为什么哭的人会是他?   真是太丢人了……没想到死到临头,他居然会因为舍不得那个人而落泪,真是太丢人了……   他想辩解,想劝那人不要误解,可开了口,字却连不成句,呜呜咽咽地,只剩下了呻-吟。   “清绝,不准睡,看着我!相信我,你不会死的!!”   君子游将那人侧身放倒在地,伤手颤抖着撕下布条,按在那人不断涌血的伤口,为救那人已是拼上全力,连近在咫尺的威胁也全然不知。   眼看着贼心不死的司夜再次举起重物,妄图从高处砸落,重伤君子游,萧北城手指微微抽动,猝然抬起,握住了那人的手腕,—使力,蓦地将人拉在了怀里,贴地—滚,堪堪避开了下落的凶器。   “够了,快走,你快走!”萧北城竭尽所能地说服他,尝试将他推开,“就算离开,我也活不成了,别让我成为你的拖累,你走啊”   “我说过,不会让你死。”被他按在身下护着的人与他相视,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澄澈真挚。   他问:“清绝,你信我吗?”   信,他当然信。   正当此时,司夜咆哮着扑了上来,君子游与萧北城对视—瞬,似乎是有所迟疑,然而形势所迫,他不得不迅速作出反应,扬手—抬,便让发狂的司夜停止了追杀。   时间仿佛在这—刻静止了,—时只能听得血珠滴落在地,与三人急促的喘息声。   司夜的呼吸愈加粗重,透着风箱鼓动—般的沉重声响,或许,是哭腔。   他啜泣着,哀哭着,颤抖着从君子游的手中取走了什么,爱若珍宝地捧在掌心,回身走了几步,而后重重跪倒,再未起身。   而他周身膨胀的血管与肌肉也缓缓回缩,方才的恶斗透支了他太多的精力,只要是还喘气的东西,总会气竭力尽,—旦药劲退去,司夜也没比他们好到哪儿去。   朦然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眼前—闪而过,那时萧北城的灵魂缓缓抽离体内,印象里留下的只有几个意义不明的词汇。   ——蝴蝶,亡人,泪水。   那是萧北城在丧失意识前,看到最后的光景。   作者有话要说:愉快的周末,愉快的万更!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2-1123:21:14~2020-12-1301:04: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2章 救赎   “瞧见了吗?那就是今年金榜题名的新科状元,得了皇上赏赐,这就要去做大官了!”   “瞧状元郎一表人材,长得煞是好看,也不知以后谁家的姑娘能有福气,做他的夫人呀!”   “哎哟,高中状元啊,那可得让我家的娃沾沾喜气,没准儿来年的状元就是他了呢!”   不知是哪位姨娘满心欢喜地说道,人群炸开一阵哄笑:“可没那个说法啊六娘,你那乖儿子生在花楼,说句不好听的,爹是谁都不知道。”   “承蒙司员外不弃,给你们娘儿俩赎了身去做小,你们非但不知感激,还得罪了府上的正主,没两天就被赶了出来,日子那么苦,连饭都吃不起了,还花钱供他读哪门子的书呢?还不如给富户家做长工,吃的是辛苦饭,倒也饿不死。”   六娘平日与人为善,与邻里太太相处融洽,但难保不会有人看不起她奴籍的出身,总会连带着儿子一起辱骂,这让她难过又丢面,灰溜溜地夹着尾巴逃离了人群。   她浑然不知这个时候,她那唯一的儿子就站在街角,一言不发注视着发生的一切,咬了咬牙,转身离去。   他也想高中,靠才华翻身做那人上人,可成功的路太窄,看着那些挤进功名路上的全是出身显赫的官宦子弟,他心中不服,想着忍辱负重去接近他们,那些官老爷又是不屑搭理他的,连让他提鞋都嫌脏了脚。   也许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吧……   司夜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不知何去何从,既不想回到那个四壁漏风,有着不断给他施压的母亲的“家”里,也不想招摇过市,充当别人的笑柄。   “连逃都不知要逃去哪儿,果然失败透顶……”   他喃喃自语,忽听有人在近处搭话:“逃?为什么要逃?我都没逃呢,你小小年纪,可别胡思乱想了。”   一个好看的年轻人坐在离他不远的墙头上,两手扣在身前,掌中似乎藏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他见了司夜便跳了下来,两手拢在身前便难以掌握平衡,不慎摔痛了脚,疼得龇牙咧嘴好一阵才凑上前来。   他绕着司夜转了一圈,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一双黝黑深邃的眸子仿佛能一眼望进他的心,停在他面前,朝他眨眨眼。   “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就算彷徨,你也清楚自己的路在何方,无需旁人指点。”   “你……你以为自己知道什么,也敢指手画脚!”   “我知道你最缺的是什么,金钱权势只是其次,你最需要的,其实是这个。”   年轻人向司夜伸出了扣在一起的两手,似乎是想将那藏着掖着的东西给他,司夜下意识接了过来,也学着年轻人的样子扣起手掌,他感受到了……掌中有东西翕动的触感,是个活物!   “别急着看,回去之后,你可以独享这份美好。”年轻人放了手,显得格外轻松,拍拍他的肩头,便蹦蹦跳跳地走了。   没出几步,他又停了下来,转过头,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过,可别忘了放它回去,记住了,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只能独占一时,不要做贪得无厌的人。”   司夜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了家,也许就是保持着两手相扣,僵持着臂膀的动作,一路上都被人报以怪异与好奇的目光。   可他不在意,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弄清那个人到底给了他什么,于是他迫不及待进了卧房,关起门来,放开了手。   他太过紧张,掌心生了一层细汗,粘在那东西的羽翅上,蹭花了一片鳞粉,虽然已经飞不起来了,可他还是能感受到那不同俗物的美……   ——那是一只羽翼黑蓝相间的蝴蝶,趴在他掌中,颤抖的羽翼有了缺口,六足死死抱着他的手指,仿佛卑微的哀求。   美……的确很美。   虫类的生命本就短暂,被无心折磨了一番,蝴蝶的寿命也就到了头,没挨过那个晚上,就死在了漆黑的瓦罐里。   “我没想囚禁它的,只是想治愈它的伤罢了。”   怀着愧疚,司夜为自己辩解着,依依不舍将蝴蝶埋在后院,这段回忆也便短暂地告一段落。   而续曲奏响时,是半年后,倾尽身家的他终于在科举考试中脱颖而出,在大理寺谋得了一席之地。   他再次见到了当年那个赋予了他“美”的概念的那个年轻人,知道了对方的名字,叫做林溪辞。   那人依旧年轻,依旧好看,回想当初是受了这位状元郎的点拨,他才能能选出一条正确的路,有今天的成就,他不由自主被那耀眼的光华吸引,像扑火的飞蛾一样靠近了那人。   他小心翼翼地发问:“您……您还记得我吗?去年,您、您曾经送了我一直蝴……蝴蝶。”   他以为那样出色的人该是贵人多忘事,不想林溪辞瞧着他仅仅是回忆了一瞬,很快便展露了笑颜:“我记得,黑蓝相间的蝴蝶,比巴掌还小,却很好看。”   “对不起,我没能照顾好它,它没活到第二天就……”   “果然还是这样吗。”那人叹了口气,“我遇到它的时候,它就只剩下了一口气,并不是刻意想让你背负死亡的沉重,只是希望它在生命的最后,能给予你坚持下去的希望……抱歉,是我自作聪明了。”   “不,如果没有您的话,我早在那时就走上死路了。”   当时林溪辞并没有听懂他这话,直到三年之后,司夜的母亲病逝后,一桩灭门惨案震惊了全京城,司员外一家老小十八口人,连带着做饭嬷嬷都没放过,凶手丧心病狂地用绳索将死者的遗体扭曲着绑成跪姿,排排摆在墙边,就像等待执行死刑的囚犯一般。   此案惊动了林溪辞,那时他就发现了司夜人格的缺陷,苦于他作案的手法极其巧妙,没有留下任何证据,便无法定他的罪,只好在各方各面限制他的职权,以免酿成更大的悲剧。   没有革职的原因是,林溪辞知道不久之后的自己也将对陈老太师及他的独子犯下如出一辙的罪行,他没有资格站在道德制高点去指责司夜的过犯。   对于林溪辞的举动,司夜感到不解,自己一向敬他爱他,不奢求得到回响,只希望在那人身边留下一席之地就心满意足了,如此卑微的愿望,竟然也是奢望,为何他给了自己希望,又要让他坠身冰窟,感受无边的绝望与寂寞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越是困惑,便越是怀念那只停留过他指尖的蝴蝶,他开始四处搜罗人们赋予了“美”的概念的奇珍异宝,见过耀眼的珠玉,也触碰过斑斓的雀翎,可那些俗物在他心中终归不比当年的那只蝴蝶,于是他开始想方设法创造自己心中所追寻的美。   他最先下手的,便是灭门案中惨死的受害者,他挖出他们的尸骸,将遗体的血肉销尽,只留下一具可以留存千百年不朽不化的白骨,将其摆出各式姿势,在旁人眼里骇人而惊悚,却独独能取悦他。   他很满足,他很愉悦。   可是他所有的一切,都被那人看在了眼里。   那是东窗事发后第七个月,林溪辞的病情刚有起色,便在一个静谧的春夜孤身来见了他。   那人说:“司夜,若我知道当年的无心之言会害你至此,我情愿打从一开始就没见过你。你罪孽深重,罄竹难书,你若不能停下害人的举动,哪怕拼了命去,我也一定要阻止你!”   “证据呢?”   在大理寺当差的数年间,司夜已经练就了一身不动声色的冷静,他笑道:“凡事都要讲个证据,林大人无故污蔑人的清白,可得给个合理的说法,若有能定罪的铁证,就是把我推上断头台偿命也未尝不可。”   “如果你会留下那种东西,那么此刻站在这里说服你的人,也不会是我。”林溪辞叹了口气,“我自认看人的眼光一向不错,一眼便知此人的才华当往何处施展,可对你,我却是错付了真心,我不该太过在意才能,在为官以前,你首先应该学会做人!”   “所以,这就是你抛弃我的理由吗?”司夜低头注视着自己细瘦得骨节凸出的双手,玩味地摩挲着指尖,仿佛仍能感受到蝴蝶翅膀上的鳞粉蹭在手上的顺滑触感。   他不能容忍遗弃与背叛,那曾救他脱离贫困低贱,又在顷刻间将他推入深渊的司员外是,那看似温柔和蔼,却让他的童年变得无比压抑的母亲也是,甚至还有那只指引了他前路方向的蝴蝶。   面前这个人与蝴蝶并无不同,同样救赎了他即将步入歧途的人生,却又在他将幻象信以为真时,让他跌落无边的绝望。   他要让他付出代价,他要让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照亮他未来的人生。   他不想放走他,更不想让任何人拥有他,他要独占……对,独占!   他要让他属于自己,且只属于自己,谁都不能夺走他,哪怕是皇帝!   但说到底,司夜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卿,职权有限,更遑论与羡宗相争,只有一个办法,能让林溪辞永远留在他身边。   所以,他发了疯一样想把林溪辞也变成自己的藏品。   作者有话要说:林大人处处留情(不是   这里说明了司夜对林爹爹的感情,真的是很复杂,他很感激从前把自己从自杀路上救回来,给予他活下去的希望,又给了他大好未来的恩人,却因为逐渐偏执,心理变态而扭曲了这种感情,当林爹爹发现他的罪行,想要阻止他的时候,他会觉得自己被恩人背叛,被尊敬的人抛弃了,绝望之下,他想要把那人彻底留在自己身边,哪怕是成为他的藏品之一。   我觉得司夜是一个只会与尸骨产生爱恋感情的变态,所以他对林爹爹的执着并不是爱情,只是一种变态的偏执。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43章 口供   “越氏私塾里,那几具骨架是我的母亲,司员外,还有他的妻妾与儿子,灭门案后,我将他们的遗骨挖了出来,剔去血肉,制成了不腐不朽的标本,让他们永远在那里向我赎罪。”   囚室里,审讯司夜的江临渊与做着笔录的白烬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是掩饰不住的震惊,后者握笔的手都抖了起来,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切。   私塾一战时,奉太后懿旨前去清剿匪徒的赤牙卫轻而易举控制了妙法教的乌合之众,未能及时得到支援的缙王夫夫差点就要成了司某人的刀下鬼。   然而惊心动魄的一刻,大理寺少卿君子游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是说服了曾身为律法捍卫者的上司缴械伏法,这是众所周知的结局,现在已经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更有甚者已经将这段佳话编纂成话本,茶楼酒肆里的说书先生都得会说上一段,不然都不好意思开嗓。   缙王本人心口正中一刀,去了大半条命,人到现在都没清醒过来,自然也听不着这些烦心事,踏踏实实在王府睡着,倒也没人敢去搅扰。   而君子游残了两手,听沈祠小嘴白话半天,比那背了书的先生还能叭叭,心道这种无稽之谈怎么还会有傻子信啊?不过他因那一句“缙王夫夫”心花怒放,倒也没特意让人去辟谣,觉着就这样以讹传讹倒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跟萧北城那个听了自己绯闻,当场就能把嘴噘到天上去的小心眼儿男人可不一样,只要是他爱听的,编得再假都没关系。   他落这一身伤自己还没说什么,江临渊那边先在心里叫起了苦,都不知提审司夜这个老上司的时候该怎么说话才能不激起他的逆反情绪。   说来也怪,司夜算是束手就擒的,明知是死路一条,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也不该隐瞒什么才是,因为对他而言一条罪状和十条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都够他被凌迟几千刀下锅涮肉片。   但他表现出的状态实在异常,从私塾被拉到大牢,他都是一脸平静,好似早已做好准备迎接死亡的垂危老者,从坐在这把椅子上,就开始滔滔不绝地供认自己的罪行,思路清晰,条理分明,甚至不需要江临渊多问。   为保险起见,江临渊还是给他上了镣铐,他的情绪十分平稳,让人分不清是真的认了命,还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若说有什么反常之处,便在于他手里死死抱着的标本。   江临渊没能看清,大致瞥了眼,是一只羽翅黑蓝交错,光泽依旧鲜明的蝴蝶尸体,虽然经过一场乱战,但有木板的裹挟,似乎并没有受到外力的破坏,仍然保存完好。   白烬曾试着拿走他手里的东西,好让他端正被审讯的态度,哪成想只要靠近他,不用碰着蝴蝶,他就会像一只发怒的狮子,疯狂嘶吼起来,并有伤人与自残的倾向,万不得已,江临渊只好许了他特权。   “我以妙法蛊惑无知百姓信教,会挑选那些外貌体形特征符合我想象的人,成为我‘画卷’的献身者。”   “你是指,那些被灌注蜡油惨死的受害者?”   司夜就像没听到江临渊的问询,顾自说了下去,并没有被他的干扰打乱节奏,“‘画卷’是我一直以来的理想,也是精神寄托,小时候你们应该都见过家里门户上贴的年画,叫《诸仙降妖伏魔图》,那也是妙法教法的前身。”   他抱着蝴蝶标本,两脚翘在了椅子的边沿,把自己缩了起来,呈现出一种“生人勿近”的防御姿态,额头垫在膝间,话音又闷又轻,仿佛并不是说与人听的,只是他自己向上天的忏悔。   “诡棺案是定安侯做的,他把几具棺材都挖了出来趁夜送到京城,是因为他知道君子游回京了,只要他在,我的行动必将受限,他有信心我不会对林溪辞做出一样的事,可他没有想到,我会让金万财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去搅局。”   的确,当时所有人都认为京城内有能力藏匿多具棺材而不被发现的就只有吉祥寿材铺这个绝妙的藏尸地,根本没想到是出于定安侯府。   既然如此,那金万财又是怎么死的?   司夜交代:“金万财留着无用,是个打妻骂儿的混账不说,还喜欢自作聪明模仿我的作品,你们不是都瞧见了吗,他家里的瓦瓮中用油膏封存了一些残肢断臂,那都是他令人作呕的‘杰作’,他迟早会惹出事端牵连到我,所以我也以他向往的方式结果了他。”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他会浑身裹着纸死去,并不是因为他是开棺材铺卖纸活的,而是因为君子游来到京城后,经手的第一桩案子,也就是花魁案时,他是以两个纸人解开迷局的,这样想来,金万财死的也不算太亏吧。”   “完全不能理解你衡量得失的标准。”江临渊简短地答道。   “事发之前,金万财就已经死了,所以那个月他没有机会去说服他的妻儿回家,尸体在冰天雪地里难以腐化,按说该是天衣无缝,我以为他不会发现异样,根本没想到他会从尸体眼睛的浑浊度作为切入点,推测金万财早已死亡……你曾身为他的部下与亲信,就从来都没怀疑过他为何懂得验尸之道与破案逻辑吗?”   江临渊不以为然:“你都说了是亲信,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也可能是从林溪辞那儿遗传来的天赋,或者君思归教他的吧,我记得,姓君的不怎么聪明,脑子里那点东西还都是林溪辞硬给他塞进去的,可能是那孩子天赋异禀,后天也得到了恰当的引导吧。”   听司夜自顾自地说着,白烬无奈扶额,“大人还是别白费力气了,他根本就没在听您说什么的。”   “不,他在听,只是我们外人的说法无法强行扭转他的看法。”   江临渊的推测让司夜嗤笑出声,终于正眼瞧了他一眼,也算是怀着些许佩服的情绪在里面了。   他蹬腿舒展了身子,靠在椅背上望着牢房潮湿渗水的天顶,喃喃自语:“原来林溪辞死前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光景吗?”   “是谁指使你做这些的,妙法教募集信众这种事绝不是靠你一人之力能做到的,你背后一定还有什么人!”   “我似乎没有提到过这样的人呢,奉劝你一句,如果你能心甘情愿地相信这些事是我一人所为,至少后半生可以活得很轻松,不听劝的话,那你就没有后半生了。”   江临渊一拍桌子,威吓道:“你少在这妖言惑众!别以为我不知道是谁,你只是不敢说出来罢了。司夜,你注定是要死的人了,无亲无故,无牵无挂,招认了又能怎样,你还怕有人追到下边去问责吗?”   对方在大理寺任职的时间比江临渊还久,这点雕虫小技对他而言简直就是过家家一样的把戏,司夜笑了笑,“我不说,不是想把秘密带进地下,是想救你、你们……以及所有知道的人。蚍蜉不能撼树,又何必飞蛾扑火,自寻死路呢。没错,我就是在说君子游。”   江临渊藏在桌下的手握起了拳头,这句话说得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你当年疯魔了似的想把林大人占为己有,也是想救他吗!”   “他?他不一样,跟你们所有人都不一样,我知道自己不配拥有,所以从不奢求,只是希望他能照耀我未来的人生,可是我得不到他……黎三思看透了我所做的一切,他没有给我得到他的机会,所以我才会想方设法地找人替代他,就像我也找不回最初的那只蝴蝶,只能不断去寻找与它相似的替代品一样。”   说到这里,他把怀里的蝴蝶抱得更紧了些,只要想到他如果得到了林溪辞,也会做出事发当日对君子游所做的一切,江临渊就感到后怕。   ……难怪林溪辞给黎三思的遗言是请他火化自己的遗体,不怪君子游得知往昔真相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火烧景陵,让林溪辞得偿所愿,化成一抔灰土,如果真让这个丧心病狂的变态得到林溪辞的尸骨,还不知他会做出什么骇人听闻的事。   白烬唏嘘不已,“林大人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碰上你这么个丧尽天良的玩意儿,你做这些,难道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非常人能理解的欲-望吗?!”   “你们当然不理解!你们怎么可能知道我当年被怎样的美景救赎,你们不知道……不知道。”司夜一度激动得几乎要站了起来,牵动着锁链“哗啦”作响,逼得狱卒不得不出手将他按了下来。   很快,他的情绪又恢复了平静,他的愤怒来去极快,暴跳如雷到古井无波往往就在眨眼的一瞬。   他突然安静下来,反而让江临渊感到不安,总觉着他可能还酝酿着更大的阴谋,在药劲与精神力的作用下再次激发出前日那种惊人的爆发力。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尽快问吧,反正我也活不了几天了,你们该抓紧时间,从我嘴里撬出最后一点有用的消息。”   “你会有这么好心?”   “当然不是给你做慈善,我有要求。”   “请讲。”   司夜在狱卒的压制下强行探身向前,拉近了与江临渊之间的距离,一字一顿,话音清晰:“我要见,君子游。”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44章 心位   “我给你们说,这一架打得我真是太窝囊了,我还手的时候从来就没被揍得这么惨过,以前像肖大眼那种小喽啰我是不屑跟他计较,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能耐,从来都是让着他,可不是我打不过他。”   姜炎青按下了君子游在空中比比划划的手,面无表情听着他在这儿自吹自擂,根本不想赏脸理会他一字半句。   那人见他无感,还当是自己的叙述不够惊心动魄,坐了起来,继续夸大其词地讲着战时的情形。   “大夫,你都没看着,那司夜服了药之后就像变成了蛮夷勇士似的,力大无穷,一拳就能击碎两三个柜架,我和王爷死里逃生,可全是仰仗了……”   “你给我躺下!”   姜炎青哪有心情听他胡说八道,真怀疑是不是司夜给他下了副猛药,毒得脑子都不好使了,身上都快被打成了筛子都感觉不出疼吗?   他撒了一把药粉在温水里,搅散了喂君子游喝了下去,那人似乎还处于血战之后的兴奋状态,非但不疲惫,连话都是扰人的多。   “这是什么啊,还不会又是什么奇奇怪怪的药吧,我可不想再做药罐子了。”   “能把你毒成哑巴,让大家都舒心的神药。”没好气地答了一句,姜炎青点了炷香开始计时,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才解开君子游两手胡乱缠上的碎布条。   昨日从越氏私塾把两只死狗拖回来之后,姜炎青就着手救治萧北城,一夜都没合眼,那会儿君子游还没醒,苏清河活像老妈子似的,前前后后地问:“姜大夫,子游的伤也很重啊,不管他不会有事吗?你要不要先确认一下他的伤势再……”   “就他那个狗样,瞟一眼老子就知道他是死是活,晾着去吧,王爷的伤可比他重多了,让他在墙根脚阴凉处清醒清醒再说吧。”   “可是他的手……”   “落下残疾不好吗?残了他就不折腾了,该!”恶狠狠地丢下一句,姜炎青便着手为萧北城疗伤了。   其实他一眼就看出,按创面大小,伤口深度来说,萧北城的出血量是不符合常理的,如果凶器真的穿心而过,人早就没救了,这口气根本就捱不到他见到自己的时候。   难不成,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放屁,什么狗屁爱情,就是对给人惹麻烦的狗男男罢了。   姜炎青睁眼多久,就骂了他们多久,一直到这会儿给君子游疗伤,心里还是愤愤不平,连给他接骨的动作都粗暴了许多,疼得君子游“嗷嗷”惨叫。   “疼疼疼……轻点儿啊,方才喝的麻药劲儿还没上来呢,你怎舍得对我下这么重的手啊?”   “不然呢?我该对你情柔似水,不负流年吗?”姜炎青一怒之下,干脆用膝盖一顶他的伤臂,强行把错了位的断骨给复了位。   不过君子游的命好,交谈间药劲已经窜了上来,就是姜炎青把他那多灾多难的胳膊再掰折一次,怕是也感觉不出来了。   大夫的语气不是很好:“听见响了吗?还没长好又伤了,碎的骨头渣子就得长进肉里,以后就是嘎嘣脆,碰下就断,听见了没?”   “断就断吧,反正以后我也不会再做什么会激烈到玩死自己的蠢事了。”   “是吗?那可不一定……”姜炎青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这个时候,沈祠蹦蹦跳跳地来禀:“大人,姜大夫,王爷醒了!”   一听这话,君子游顾不上另一只手的伤,蹦起来便要到隔壁去见那人,结果忘了自己刚被灌了麻药不久,身子还没恢复知觉,一头栽在了地上。   “快快……让我去见……见见他。”   “舌头麻得话都说不清了,还张罗去见人呢,你能不能长点心啊?”   姜炎青无奈,不过他本就是要去看看萧北城的状况,顺带捎上一个君子游也不算麻烦事,倒是不遂他心的话,自己才是要成棒打鸳鸯的恶人。   一路上,他都在纠结自己还没来得及解释的话,总觉得这种匪夷所思的事说出来,就算是君子游这不着调的人也未必会信。   然而事实却是,根本不需要他多说什么,君子游似乎对那人的伤情很有自信,早就了然于心似的,一直到他确认过萧北城性命无虞,都没给他说话的机会,这倒是让他起了疑心。   ——难不成这家伙早就知道了什么?   姜炎青不想看二人在自己面前秀,也不想碍他们的眼,诊断完便十分自觉地拖着沈祠滚了出去,给这对多灾多难的鸳鸳留下了一方净土。   萧北城刚苏醒不久,意识还不大清醒,朦胧间看到了熟悉的虚影,便招了招手,让那人靠到他身边。   君子游的药劲没过,挪动身子也不大容易,艰难地凑在那人身边,他抬起几乎没有知觉的伤臂,想搭在那人腹部,感受那人的体温,奈何无感,下手就没轻没重,力道倒像是抡起一拳,往那人身上重捶一下。   萧北城的气息虚弱,被他这一打,好险晕过去,一口气不当不正卡在喉咙,好半天才吐了出去。   “……你这是嫌我伤得还不够重,想直接给我送走啊。”他尝试挪了身子,贯穿胸口的伤几乎让他窒息,就连腿上的伤口也在叫嚣着对伤员的不满,无声督促他好生歇息。   君子游想捏捏他的脸,就像以往他无数次对自己做的那样,伸出手来才发现那人脸上也贴了几块绷布,回想一下,昨儿个被抬回来的时候,他们两个的确都挂了彩,估摸着照镜子一看,他自己也得是鼻青脸肿一副熊样。   “还是别动了,那伤够你难受一阵子的,要是养不好落下了残疾,成了个跛脚的瘸子,可别怪我不要你。”   萧北城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抬手摸了摸胸前层层缠绕的绷带,算是心有余悸。   他本以为受了那种贯穿心肺的伤,就是神仙也难救,甚至在闭眼前那一瞬间,连恳求阎王放他回人间的说辞都想好了——可他居然活了过来,欣喜之外,更多的是诧异。   他不认为姜炎青真有起死回生的能耐,令他起疑的反而是君子游在他昏厥前一次次重复的话:“清绝,你不会死的……”   “清绝,你信我……”   为什么他能笃定自己一定会活下来?那仅仅是对将死之人的安慰,还是说……   “因为,狗男人没有心。”君子游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笑眯眯做出了解释。   “你少放……”萧北城想回敬一句,还没说完,就发现了触感的微妙变化。   看着他那唯一能动的手在左右胸之间调换了几次,君子游便知这个迟钝了三十来年的男人终于发现了自己异于常人的地方。   他给出了确切的答案:“没错,王爷你的身子与常人不同,心长在了右边。”   “可你为何……”   “因为只有我,曾在咫尺之处,贴着你的胸口,听过你的心跳,所以我坚信你不会有事。”君子游拉住萧北城的手,递到面前,轻吻了他的手背。   萧北城不禁在想:“这家伙什么时候这么会了……”   这种连他自己都不曾发现的事,那人竟然如此笃定,可见他们的感情已经不是三言两语能简单概括的了。   君子游微微俯首,贴在萧北城胸口靠下的位置,合眼轻声道:“其实那个时候我也有过一闪而过的危机感,想着如果我从前的判断有误怎么办,以后都听不到这样熟悉的心跳声该怎么办,你真的丢下我一个人又该怎么办?好在只是转瞬即逝,我还是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还有,你。”   “我?”   “你舍不得离开我的,你还得追着我披衣穿鞋,带着我游玩作乐,斥责我不知好歹呢……我们有大好的余生还没经历,你怎舍得离开我。”   “你这人真是……狗皮膏药。”萧北城虚弱地笑了两声,紧接着变成了咳嗽,气喘的强度大了,身体承受的负荷也会随之加大,牵动着伤口痛着,让他连大口吸气这样简单而本能的动作都不敢做了。   “别太急,这个我有经验。你现在是肺部受损。呼吸过急过猛都可能挣开伤口,所以你得细水长流地喘,时间久了,也就适应了,听我爹说,这种缓慢呼吸法和龟息功有得比,能让人长命百岁呢。”   “那我可就靠着这个,跟你百年好合了。”萧北城反握住他的手,没顾及他的抗议,坚持坐起上半身。   他拉着那人还没来得及处理,血肉一片模糊的左手,拿了姜炎青为他疗伤时随手放在床头柜子上的布包,取了镊子,细心地替他清理着深陷掌心的碎瓷片。   他刻意不去看那人手上被钉穿了的血窟窿,奈何控制不住手抖,也不知是疼,还是怕那人疼。   “放心吧,方才喝了药,感觉不到疼的,不然我也不至于在这儿瘫着,站都站不起。   萧北城叹着气,小心翼翼捧着他的手,也想落下轻吻,却是无从下口。   他的伤,太多了……若不是自己毁了他的安生,非要将他搅进京城诡谲莫测的漩涡里,他何至于此……   他明明,明明拒绝过的……   看出了萧北城心中的愧疚,君子游的指尖在他苍白的唇上轻轻划过,依旧是那样轻描淡写的笑,却不失发自内心的真诚:“可是只要一想到我被钉穿的手掌也曾护你远离威胁,我就觉着这血流得不亏。”   作者有话要说:血流多少,糖就发多少啊!这次不是玻璃渣渣了!!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灌溉的1瓶营养液,感谢支持!!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2-1301:12:13~2020-12-1418:54: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5章 人格   情意正浓,就在君子游盘算趁着萧北城身子不适,在他身上揩几把油时,屋外便有人出声打断了他的妄想:“大人,司夜点名说要见你。”   光看萧北城那嘴皮子动的幅度,君子游就知道他要骂人,抢先一步捂住他的嘴,朝人灿烂一笑:“放心,我去去就来。”   这个人的鬼话要有一句能信,萧北城现在都不至于躺在这里,他抓着那人的手宁死不放,君子游拿他没法,心道堂堂缙王,挺大一人了,怎么还耍上无赖了?   无赖归无赖,说到底,无赖还是只有无赖能治,于是他十分不要脸地低头在萧北城少见的苍白的脸上、唇上、喉结上各吻了一下,就在对方身子发软,快要进了状态时,狠心抽身。   不过他的报应来得比馊主意还快,转身想跑,却忘了自己也被麻药迷得丧失了行动力,软趴趴地倒了下去,只能无奈又无助,也很丢面子地喊一声:“临渊!进来进来……”   自从之前不巧碰见这两人亲热,江临渊就再也不敢贸然进他们的房了,伸腿之前都得先好好想想现在里面有几个人,穿没穿衣服,事前还是事后,自己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说实话,开口的人是君子游这点让他有些摸不着底,总觉得进去就得是一场恶仗,好在他知道萧北城的伤势,好得再快应该也没有打死他的力气,心下多了些底气,便推了门进去。   果不其然,床上躺着一个,地下趴着一个,两个残障人士,都是生活不能自理,需要人加倍关心。   江临渊一眼就看出了情况,捞了君子游就跑,根本顾不得背后萧北城有气无力的虚弱抗议。   ……估摸着等缙王好起来,自己的好日子也就过到了头吧。江临渊苦涩地想。   “你们审出了什么结果没有?司夜什么状态,都交代了什么,愿意配合吗?怎突然要指名见我?”   君三问的夺命三问让江临渊无从招架,一五一十把审讯的状况说了,君子游听着,眉间的褶皱越发深了。   “这么配合,基本上把他这些年做过的恶事都交代了个遍啊,就这样还想着见我,是憋着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呢?”   江临渊心说我要是知道,现在就不用在这儿跟您大眼瞪小眼了。   “他是怎么回事,为何会突然爆发出那么惊人的破坏力,查清楚了吗?”   “姜大夫说,‘销骨’的作用因人而异,他的情况很像是被某些药物侵扰了神志,在精神力的影响下爆发的仅仅是一部分力量,还有一些是来源于药物本身对他的作用。”   “销骨”,又是“销骨”。   君子游揉了揉脑袋,匆匆让姜炎青帮他把左手的伤包扎起来,喝了碗缓解身子麻痹的药,便去了大理寺。   距离越氏私塾的惨剧已经过了整整一天,朝野都听见了风声,这种事,瞒是瞒不住的,关键就在于他何时会被传进宫去降罪,在失去人身自由之前,他还有多少时间将司夜当作突破口。   这个时候的司夜已经非常疲惫,苦战之后体力过度透支,又被连着被审讯一天一夜,精神已经濒临崩溃,显得十分憔悴,瑟缩在角落里,怀里抱着他的蝴蝶标本,好像随时都会一睡不起。   君子游有些担心他的状况,大着胆子靠近了他,也不知是疼,还是那天的恶战仍让他心有余悸,他的手微微颤抖,探手去摸那人额头的动作也显得十分僵硬。   庆幸的是司夜体温正常,不似有异,万幸的是他的情绪也趋于平稳,没有过激的举动。   他微合着眼,对外界的一切都无动于衷,是在君子游接近后,认出了他的脚步声,才抬起头来正眼看了看他。   “这么着急见我,看来你对我才是一日不见思之如狂啊,我家王爷真该好好反省一下,为什么他的爱情浓度还比不上想置我于死地的仇人。”   “……没。”   “嗯?你指什么。”   司夜再次闭上了眼睛,颇有些不堪重负的意味,闷声发出一句叹息,“我没想过杀你。”   君子游不禁咽了口唾沫,看了眼自己被绷带缠得活像只粽子的手,如果这种程度都不算想杀他的话,那他能活下来可纯粹是靠老天爷的眷顾和运气了。   江临渊贴心地搬了椅子,似乎是觉着这样居高临下的感觉不便于问话,君子游婉拒了他的好意,选择席地而坐,与司夜相对。   他们离得很近,以至于在这种昏暗的环境下,他都能清楚看到对方眼中密布的血丝。   君子游斗胆从司夜手中拿走了他爱若珍宝的蝴蝶标本,看得江临渊心惊肉跳,意外的是,司夜并没有歇斯底里地发狂,见君子游伸手,还主动把东西递了过去,这不免让江临渊心生疑惑。   这差别待遇,未免太刻意了吧……   “谢谢你能来看我,事实上,我已经没什么能告诉你的东西了,如果你抱着得到更多情报的目的而来,恐怕是要失望了。”   “司大人既然点了名要见我,在某种意义上也算给了我一些提示,不算白来,也得谢谢你。”   “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舍不得我的话,我就在这儿打个地铺陪你怎么样?什么时候你上了刑场,我再去看你最后一眼,让你心满意足地走。”   “不必了,说实话,这一眼就看得我够够的了,知道昨天没打得你半身不遂,我也就安心了,你要是没事,可以滚了。”   白跑一趟还被赶,君子游也不恼,十分好脾气地拍腿站了起来,“成,那我就先走了,司大人不用送了,到时候我也不去送你了,咱俩的缘分和情分就到这儿了,以后你别来找我,我也不惦记你,逢年过节想起来就给你烧点纸,想不起来也就那样了,你大人大量,别计较,也别来给我托梦,多谢了。”   他说完便径直走出牢房,江临渊在二人之间徘徊了一下,一时竟不知是该数落司夜,还是去追他。   说到底,司夜已经把肚子里的坏水倒得差不多了,交代不出什么值得关注的细节,也没几天好活了,犯不着在这儿自讨没趣。   江临渊只是犹豫了一下便追了出去,结果就看见了一位不该出现在这儿的神仙。   君子游见了萧北城,似乎并不意外,后退几步上下打量着那人一脸不忿坐在轮椅上的英姿,忍不住拍手赞叹:“妙啊,这玩意儿,能做传家宝了,等我有空去给它镀个金边,看起来可值钱了。”   “你欠王府那一千来两银子还没还,就想着怎么花本王的钱了?”   “啧,瞧您这话说的,您去南风阁快活一圈还得花银子呢,我给您睡了这么多次,总不至于连一千两都够不上吧。”   萧北城一挑眉,衬着苍白的脸色,笑意似乎更冷了些,“可怎么看,跟你睡在一张床上都是本王吃亏。”   那人瞪大了眼,“您说这话,良心就……就不痛吗?”   萧北城煞有介事地一摸胸口,笑容愈发灿烂,“你说过,狗男人没有心。”   得,这是记仇了。   君子游自知理亏,没硬往他枪口上撞,俯身蹲在他身前,两手环着他的腰,投在他怀里,是一副乖巧的模样,萧北城这才消了气,任他将自己推出了大牢。   “你说司夜给了你提示,可他只字未言,何以见得?”   “居然从那里就听到了吗……好吧,跟你我就不必卖关子了,其实这个答案,你也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萧北城总是下意识地捂住心口,有麻药劲在,伤口未必很疼,只是提起司夜,难免心有余悸,“你是说他的双重人格吗?”   “果然,就知道你一定早有发现。”君子游低下头,撩开那人垂落在肩头的乱发,轻轻一咬他的耳垂,那人登时面红耳赤,因为失血而显得苍白的脸上也终于恢复了一丝人气。   “……你现在怎如此大胆,就不怕被人看了去,戳着脊梁骨说你的笑话?”   “人?我没看见人啊。”君子游煞有介事的环视一圈,逼得江临渊不得不拖着反应迟钝的沈祠闪到一边去,假装是根布景的木头,一动不动装死。   萧北城越发拿他没有办法,虽然那两双眼睛早就把该看的和不该看的看了个遍,甚至烂熟于心,可他自个儿的脸皮还是比不得这道姓君的城墙,万一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点丢人事,日后他缙王的老脸可往哪儿搁啊?   他不得不强行把话题扭转回正途,“你也已经发现了不是吗,为何从没提起过?”   “因为我不敢确定。”君子游轻轻叹着气,“说实话,我从没见过这种人,也不认为这种人真的存在,是一个个将真相钉死的证据逼得我不得不相信事实。”   “不能说完全没有,只是人们无法用常理去衡量这种现象,或者说,是一种古怪的性格更为恰当,出于本能地害怕这种经常表现出两面性的人,并且将其归咎于鬼神作怪。”   的确,事实上这种性格的人未必少见,在民间,人们通常会用一种通俗的方式来形容他们。   ——鬼上身。   作者有话要说:司大人不止是个病娇,还人格分裂,身为反派更带感了。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2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2-1418:54:44~2020-12-1519:43: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6章 双面   萧北城从袖子里摸出一枚铜钱,放在指尖弹至空中,铜钱在空中快速翻转着升到高处,而后落到他已经摊开的掌中,他两根手指捏着铜钱的边沿,抬手挡在眼前,让耀眼的阳光从方孔中倾泻而下,打在他脸上,投下了一小片光影。   “人就像这铜币,都具有双面性,一面白,一面黑,一面善,一面恶。当你在做善事时,你心中贪婪、懒惰、诡诈的恶念就会作祟,将你纯粹的好意染上污点,变得不那么干净,而当你在做恶事时,残存的良知也会反复提醒你执意而为的危害与恶果。”   “我同意,但大多数人都能控制自己的善恶观念,能够让二者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即使倾向一边也不会打翻全盘,只有极少数人并不擅长与本性搏斗,一旦沦为输家,精神就会彻底崩溃,接下来的人生也将完全失控。”   “看来我们的司夜大人就是如此,虽然不知怎样的经历会让他沉沦至此,但他体内的的确确住着那个身为法律捍卫者,极具正义感的大理寺卿的灵魂,证据就是……”   “他追查先皇之死的真相!”二人异口同声说道,随后相视一笑,默契地击了个掌。   “在老侯爷的叙述里,司夜在先皇驾崩后的第二天就找上门了,当时所有人都因为先皇未下诏立储,担心站错了阵营而不敢轻举妄动,那些个有着‘忠肝义胆’的老臣都不敢出声,偏偏是他一个大理寺卿挺身而出,要为先皇讨个公道。”   “不错,这与他在我们面前所表现出的性格不符,所以要么是老侯爷在说谎,要么就是司夜的的确确有点问题。”   “老侯爷杀了先皇后被司夜指出疑点,虽然他本就打算畏罪自尽,因皇上的威胁不得不选择活着为大渊尽力,可他没有理由包庇司夜,相较之下,还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证据就是,他今日平静时对你说的那番话。”   “还有这个。”   君子游拿出方才司夜交给他的蝴蝶标本,那只蝴蝶被保存得很好,连羽翅上的鳞粉都没被擦掉,可见司夜确实是在用性命保护他珍视的东西。   这样一个待物都如此用心的人,或者说是人格更为恰当,如果他真的对林溪辞用情至深,怎么可能会让他遭遇那种事?   君子游一路锁眉深思,苦想着所有的可能,终于在回到王府后下了定论:“我觉得,司夜从当年至今,都未必扮演着纯粹的恶人形象。”   这个推测倒是十分有趣,连萧北城都忍不住想听他后面的话。   君子游小心翼翼把蝴蝶标本放进了抽屉,总觉看着那东西会心有余悸,怎料下蹲再起身时突然一阵头晕目眩,眼前一黑,就这么倒了下去。   萧北城见状担忧,都快跑过去亲眼看他的状况了,柳于情前去一探那人的鼻息,“没事王爷,还有气。”说罢喊了姜炎青来诊病。   京城第一神医只瞟了一眼,就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不以为然道:“被放了那么多血,不贫才怪,能坚持到现在已经不错了,换了别人,早就人事不省了。”   早前店铺的准备好了黑糖红枣补血汤,奈何君子游这厮查起案子根本不要命,风风火火地走了,连喝口茶的时间都不留,晕了也是早晚的事,还好他是晕在自个儿家里了,没给别人添乱。   “以后王府的黑糖、枸杞,红枣这类东西是少不了了,外人听了还不得以为你们在家坐月子?”   “这种狗话你都说得出口?”   为图个方便,黑心大夫姜炎青把两人安置在了一张床上,来来去去伺候一屋里的就行了,犯不上两头跑。   他自己想得挺美,还觉着成全了一双有情人同甘共苦的愿望,简直就是人间难遇的心善神仙,哪想过君子游这厮睡相极差。   平日萧北城忍得了他是因为觉少,比这家伙晚睡,也比这家伙早起,偶尔贪恋被窝里那点温存,赖个床都算破天荒了,这家伙就算睡觉倒立都不至于太影响他。   可现在萧北城是个刚捡回一条命的重伤员,变得嗜睡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在睡眠状态下能加快恢复的速度是不假,可那也得是在良好的睡眠状态下。   终于,第七次被从浅眠中扰醒的萧北城忍无可忍,咬牙忍痛丢开了君子游在无意识状态下拍到他伤口上的爪子,朝外喊道:“沈……”   还没喊完,那只被他丢开的手又攀了上来,轻轻捏住了他还在翕动的唇。   君子游眼睛都没睁,先把脸凑了过去,搭在那人肩头,轻声道:“清绝,你现在身子这么虚,有没有想过那档子事?”   要不是萧北城此刻被气得涨红的脸色刚好能掩饰他的赧然,还不知要被这小子嘲笑成什么样。   他刚想否认,就觉那人的冰凉的手指从他的唇角一路下滑,途径下巴、喉结,越过了胸前的伤口,停在了他大腿上。   君子游轻声笑着,让人辨不清他到底怀着什么鬼主意,“别害羞嘛,你要是不行了,还有我疼你啊……”   “自己滚下去,还是让人把你拎出去?”   他拉着那人的手,衣摆一撩,非让他摸自己肚子上那几块凹凸有致的肌肉,萧北城忍无可忍,一咬牙,在他肚子上掐了一把,刚好是先前他被司夜一拳打青了的位置,没用力,但足以震慑那人了。   君子游闷哼一声,颇有些哭笑不得,怕他真把自己赶下床去,只好续上先前没说完的案情,借以表达自己的诚意。   “好了不闹了,之前说到哪儿了?”   “司夜未必是个纯粹的恶人。”   “对,没错,其实我一直想不通,林大人为何会找一个在他过世时还穿着开裆裤满街跑的小孩做自己计划的执行人。”   萧北城被他一噎,想说什么都忘了。   算算时间,的确如此,花不识比君子游大不了几岁,而林溪辞过世时,他的两个儿子都还没出生,这根本不合理。   “像他那样谨慎小心的人,绝不可能让自己的计划出现任何不可预料的状况,所以也不会是帮他完成计划的人选定自己死后的继承者。”   “你难道想说……”   “我觉得,司夜正常的时候绝对是个可靠的盟友。”   萧北城一时竟有些分不清他是不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有些哭笑不得,“看看林大人选择的执行者,前相黎三思,与大夫姜雾寒,这些都是他信得过的挚友,可靠可信。司夜算什么?他身上的不确定因素远比他的稳定性多得多,根本是无稽之谈。”   “也许当年他的病还没这么严重,又或是在姜雾寒之后,林大人真的再也找不到值得他信任的人了。”   “也有可能是反向利用这种想法,所有人都理所当然认为他不可能信任一向与他不合,还因为陈太师一案被限制职权的司夜,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司夜其实是个最保险的人。”   “那么就需要有人能帮他将风险降到最低……”   说到这里,灵光一闪,二人同时想到了一人:“姜雾寒!”   没错,这个大夫在世时,现存的文字记录中基本找不到司夜发病的迹象,就算不能尽信于书卷记载,无法保证司夜的病情真的一次都没有复发,至少能确定的是,姜雾寒掌握了某种控制他病情的方法,使得他发病的次数大幅度减少。   而姜雾寒过世后,司夜的病情难以遏制,暴虐凶残的人格逐渐占据他的意识,控制他的身体,所以他变本加厉地进行着骇人听闻的计划。   “可是这样一来就出现了一个矛盾点,身为妙法教幕后主使的人,同时也是想将这个蛊惑人心的作案团伙一网打尽的正义使者,这说的通吗?”萧北城提出质疑,这的确是也是君子游最想不通的一点。   他再次发问:“如果司夜是妙法教幕后主使,那么林大人只需要除掉他就可以一了百了,除非,他也是被利用的棋子。”   如他所言,司夜身上的不确定因素实在太多,就算这种深入敌后的行径能够带来收益,所要冒的风险也远远超乎所能接受的范围。   一定还有什么是他没想到的……   君子游缓缓坐起身,低垂着眉眼,透过敞开的衣裳,看着自己遍布伤痕,却比从前结实许多的身子,包着绷带的两手抱着微凉的肩头,十指在肌肤上按下了泛着青白的点痕。   “也许,林大人能信任的朋友不止这三人,是我们把他想得太可怜了。”   萧北城眉头微蹙,“你是说……”   “有一个人被我们忽略了,便是在我逃离京城后,替我解去‘销骨’之毒的高人。”   那人身子绷紧似乎是想坐起,被君子游按着手推了回去。   他眼神有些迷离,每当提到那一段不明不白的回忆时,总会表现出一种不可名状的茫然,“如果他真的与此有关,一定可以成为揭开真相的突破口,关键就在于……”   “在于?”   萧北城的追问让君子游有些懊恼,丝毫不掩饰眼中的失落。   “关键就在于,我记不清那时的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反攻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能反攻的,只能动动嘴过瘾这样子。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47章 回忆   大多时候,人们淡化某些不重要的往事总是会先从细节忘起,时间地点人物这些关键信息开始混乱,逐渐记不清晰,之后便是事件的轮廓与框架,随着时间推移,会彻底磨灭曾经存在的痕迹,以至于之后当人提起时,总会一拍脑门,感叹人一旦上了年纪,脑子是真的不好使了。   通常一件事被抛之脑后,当再次看到相似的场景、事物,或是接收到某个有关的信息,人们可以由一个细节追忆出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这种情况通常不能称之为“遗忘”,而该是记忆的“封存”。   但君子游却不同于以上两种状况,他的记忆似乎出现了混乱,每当他竭力回想救命恩人的长相时,曾经见过的每一张脸都会走马灯似的在脑海里乱过一遍,有相熟的脸孔,也有完全记不起在哪儿见过的陌生面容。   记得他的养父君思归曾说过,人的脑子无法凭空捏造出不曾见过的人脸,不论梦境中的陌生人,还是突然灵光乍现想起的某张脸,都是这辈子曾经见过的面孔,也许是一面之缘,没有刻意留下印象的路人,也可能是画像中并不存在于现实的长相。   所以当记忆产生混乱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我见过这个人。   萧北城到底还是坐了起来,拉着君子游的手腕,似乎是想通过肢体接触与他共享那一段混乱的记忆。   他柔声道:“放轻松,闭上眼睛,我来引导你回忆。”   君子游十分顺从地平躺下来,照着那人的指示闭上了双眼。   “好,现在深呼吸三次,放空所有想法,不要勉强自己去想起什么,有什么感觉?”萧北城将手覆在他胸口,暖暖的掌温,让人昏昏欲睡。   也不知他又是哪根弦搭错了,拉着萧北城的手便挪到腹下,一本正经地说着浑话:“感觉孩子要出来了……”   萧北城手背青筋暴起,直接一巴掌抽在他腿上,那人装腔作势地嚎了几声才回到正题:“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我已经习惯了,非要说有什么异于平时的地方,那就是这里。”说着,他手指点了点胸口,“只要和你在一起,我的心就会跳得很快。”   ……虽然也不是什么正经话,但这句听起来就顺耳多了,让萧北城心花怒放。   缙王仍是不动声色,“好了,你现在什么都不必想,我问什么就答什么,不要过度思考,只回答出你印象中的轮廓,错了也无妨,我来帮你推演整个过程,帮你理清轮廓。”   萧北城再次捏住他的手腕,“你离开京城后去了哪里,做过什么,遇到了什么人?”   “离开京城后最先去往江陵,我曾委托江临渊调查我的身世,他查出我爹……就是我的养父君思归当年离开京城后曾到过江陵,离开时便带了两个襁褓中的婴儿。我想回到出生地应该能查出我的身世,途中怕生事端,一路隐姓埋名,并没有与什么人接触过。”   “那么你在江陵查到了什么?”   “我爹曾落脚于一老农户家中,农户夫妻年事已高,无子,我去的时候都已过世,没能问出有价值的情报,只知我的生母葬于江陵,我去看过她,墓修得很风光,但碑上无字,想来我爹很担心有人会搅扰她的安宁,如此一来,也不大可能在棺材里藏什么。”   “‘销骨’是如何解的?”   对答如流的君子游突然顿了一下,蓦地睁开眼,萧北城立刻将他眼睑合上,逼问道:“告诉我,是如何解的,不要让混乱的记忆误导你。”   “不,不是我不想说,是我不记得。”那人拉下了他的手,神色沉凝,隐隐显出不安,以至于接下来的话音都是颤抖的:“我不记得……我为什么不记得?不应该的,我明明……”   “子游,冷静一点,你告诉我,你现在能想起的记忆是怎样的。”   君子游的喉结上下滑动,脸色愈发苍白,“我只记得自己因为毒症复发倒在闹市,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一处茅屋了,有一位看不清脸的老者喂我喝了药,照料我几天便不告而别,我长眠醒来,‘销骨’便解了。”   “三个疑点。”萧北城伸手一指,“江陵不是个小城,太守闻楚虽不愿得罪权贵,但他性情刚正,恪尽职守,发生这样的事为防有人趁人之危,通常都会在府衙备案,你不大可能在光天化日下被不相干的人带走。”   君子游下意识将手背挡在眼前,这是个明显逃避的动作,萧北城立刻抓住他另一只手,没有让他如愿。   “其次,你说自己没有看清那位老者的脸,却知道置身于茅草屋中,江陵这座小城你我都去过,那里气候潮湿,连木头都容易朽坏,基本不可能有草屋,除非是你被带出了江陵,然而根本没这个必要,况且你也不是傻子,总不至于离开后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人在深度睡眠时是无法感受到时间流逝的,而你形容那一段时间却用了‘长眠’一词,你是如何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的?这段回忆站不住脚,并没有立在现实的基础上,以至于漏洞百出,子游,我推测你的记忆,被人篡改过。”   感受到他在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萧北城不得不加重力气,将他的腕臂箍在手里,甚至在那人腕上留下了红白的指痕。   “子游,冷静点听我说,你现在心跳很快,你的状态不对,恐怕你自己潜意识里知道这是假的,只是无法接受罢了,你看着我,子游,看着我!”   这个推测说出口,连萧北城自己都觉着匪夷所思,能医“销骨”,还能随意改变别人的记忆,这会是怎样一位神人?   “我不是,我没有……不可能,不可能……”君子游无意识地重复着一句话,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挣脱萧北城的桎梏,两手攥着胸前的衣襟,突然陷入呼吸困难的状态。   他的脸色涨得通红甚至发紫,脖子上的青筋暴了起来,眼中布满血丝,侧过身去蜷缩起来,浑身颤抖着,不住发出呻-吟。   “疼……疼……”   “哪里疼?子游,抱着我,你清醒一点,子游,乖,抱着我。”   萧北城的安慰多少是起了作用,他拉着那人的手,强行掰开他收缩的五指,由于气竭时的本能反应,那人四肢麻木无感,指甲陷进皮肉里,刺出了四条月牙形的细伤,完全处于无法控制的状态,哪怕与他十指相扣,他的指甲也会扣进自己的皮肉。   “来人!快把姜炎青叫来,快!!”   沈祠一直在门外守着,听见喊声立刻把姜炎青拎了过来,后者满脸疲惫,也是许久没休息好了,嘴里还叼着半个鸡腿,有气无力地嚼着,哀求道:“放过我吧,老实一会儿能难为死你吗!”   可定睛一看君子游的反应,他就傻了,嘴里的鸡腿都没咬住,直接掉在地上,他一抹嘴上的油,没有掩饰内心的惊慌,“他这……他怎么又犯病了?他的毒不是已经解了吗?”   “不是毒症复发,他在强行回忆一段被捏造的记忆,把自己逼回了当年濒死窒息的噩梦。”萧北城的脸色与那人截然相反,是能吓死人的惨白。   姜炎青一探君子游的脉搏,心下一惊,果然,心跳完全乱了,再这么下去,他没事也得把自己整出点事来!   迫不得已,他只得取出银针刺在那人的胸骨窝,然而成效甚微。   这只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他的不适,若要彻底治愈,那就得用急火攻心的法子,但他不敢。   即使是他这样医死人活白骨的神医,也没有太多处理心理或精神疾病的经验,他不能确定君子游究竟是真的犯病,还是单纯因为身临其境地陷在那段回忆里,在复原当时的场景,一旦用错了方法,反而会害死人。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   姜炎青挤眉弄眼,颇为暧昧地望了萧北城一眼,“你来,还是我来?”   后者被他问得一怔,不知他所指为何,姜炎青无奈,只好指了指自己的唇,算作解释。   “我现在可是有家室的人,跟他不清不楚做这种事是要被媳妇儿打的,再者还是在王爷您面前,就是借我十个胆子也……”   话都还没说完,他人就被推了开,跌坐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萧北城将君子游颤抖的两手箍在身前,微微抬起他的下巴,放平了他的呼吸道,使得空气流入能够更加顺畅,而后覆上了他的唇,控制着那人紊乱的气息,尝试引导他的呼吸恢复平稳。   随着那一口气息的渡入,君子游胸口的起伏趋于平缓,脸色也稍稍缓解,如是反复几次,他的呼吸速度终于恢复正常,即使没有萧北城辅助,也能自主进行呼吸,片刻后便睁开了眼。   视线清明的一瞬间,君子游就看到了俯在自己身上的人,扯出一个十分勉强的微笑,然后不堪重负地合上眼睑,待张口即出的咳嗽稍稍平息后,从那人掌中挣脱双手,绕背抱住了他。   “多谢王爷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以身相许怎么样……”   听他这话算是放了心,萧北城强忍着打他的冲动,克制着不让语气太凶:“你知不知道方才要是慢那么一刻,你小子就没命了!亏你还能当作无事发生说出这种话来!”   “还好……还好,听你这数落我的意思,是不想听我说想起了谁吗?”   “……”萧北城真想骂他几句泄恨,不过很快又发现了他话里藏的玄机,“你想起来了?”   “算是吧,接下来还要去一个地方求证,不知王爷想不想一起回到我们初次芙蓉帐暖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2-1619:05:32~2020-12-1718:49: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8章 立子   慈宁宫内气氛沉凝。   一双相对无言的母子各自坐在一边,捧着茶盏,心思全然不在品茶,都在揣摩对方的心思,猜测对方将会如何开口。   阿颜嬷嬷有些无所适从,自从天子驾临,太后已与他静对个把时辰,谁都没有启齿的意思,拖延的时间越长,这对母子的关系就越加无法转圜。   她知道,皇上铁定是为了懿旨一事而来,这三年来,他以养病之名将太后拘于宫中,不准她与外界有任何来往,几乎断了她与旁人的一切联系,使得她的话越发没有分量,懿旨也不过是一纸笑谈。   可偏偏有人愿为了这张可有可无的手迹不顾皇帝禁令前来求助,也有人遵太后之命而不尊天子之名,这在皇上眼里,可是致命的挑衅。   苦就苦在太后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完全是出于长辈的本能袒护了血缘更近的亲人,这在本就质疑她对自己感情不深的皇上看来就是赤-裸-裸的背叛。   终于,还是太后先开了口。   她说:“渊儿,你瘦了,这些日子一定很苦吧?”   渊帝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瘦削的下巴,没觉着和从前有什么差别,骨骼依旧是棱角分明,也可以说这些年他从来就没富态过,所以他回问:“太后何出此言?”   太后叹着气,把茶盏盖了起来,交在阿颜嬷嬷手里,十指交叉拢在膝头,终于正眼看向与她有名无实的养子,“你都不愿再唤哀家‘母后’了吗。”   渊帝笑道:“您说什么呢?您的孩子只有萧挽情一个,又不在乎朕这个便宜得来的,朕唤与不唤,您心里都没有落差。还是说,只有一声心悦诚服的‘母亲’、‘母妃’、‘母后’,才能满足您成为六宫之主的虚荣心呢?”   “渊儿……”   “可惜啊,您没那个好命,这辈子有幸生了个男孩,却被您自己给克死了,再生一个却是女儿,多可惜啊。如果萧挽情是男孩,恐怕今天这皇位也就没朕什么事了,如果父皇晚死几年,他或许都会看在萧挽情的面子上,把皇位传给缙王那个小王八蛋,所以她死得早还是有好处的,不然多悬啊,您说是吗?”   “你!你怎么说得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朕不光说得出,还做得出。您不是一直想知道父皇和萧挽情的死因吗?为了得知真相,甚至不惜与朕为敌,铤而走险写一纸懿旨,给萧北城那小兔崽子去救人,可您不知道,他为了救他的心上人把命都豁出去了,被一剑穿心,至今生死未卜。”   渊帝煞有介事地一指左胸,看着太后的脸色倏地变得惨白,心中更是愉悦,并且毫不避讳地表现在了脸上。   “虽然他快死了,不能再遵循诺言到您面前来讲说他追查到的真相了,但是朕可以啊,当年的事,朕可都是亲眼目睹的,只要你肯跪下求朕,朕绝不保留,定会把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看着太后气得浑身发抖,两手愈加用力,指尖都快陷在了皮肉里,阿颜嬷嬷感到不妙,先一步跪在她面前,劝道:“太后!不能上他的当,咱们已经被蒙在鼓里这些年了,也不差再无知几天,缙王福大命大,人一定不会有事的,请您相信缙王会遵守他的诺言,也相信天上的长公主必会保守他吧!”   太后咬着嘴唇不语,阿颜嬷嬷摇了摇她的袖子,哀求道:“太后,咱们再等等,再等等……”   “哀家肯等,皇上怕是不肯等。”太后看向渊帝的眼神充满愤恨,后者却是不以为然。   “朕没什么等不及的,又不像太后您,到了有今天没明天的年纪,需要听天由命了。其实决定权还在太后手里,毕竟朕也不知萧北城那小兔崽子查到了什么,他所得到的究竟是不是是事情的真相,奉劝太后一句,朕比他可靠谱多了。”   说到这儿,他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尝出一股子霉味便皱起了眉头,十分不悦地将茶盏丢落在地上,摔成了齑粉。   他用帕子十分优雅地擦了擦唇上的茶渍,嘴角翘了起来,挤出一道皱纹,“朕也不年轻了,时间金贵得很,太后要是没什么事,朕就先走了。”   他作势起身,果然太后坐不住了,反握住阿颜嬷嬷的手便站了起来,再顾不得什么祖宗礼法,咬着牙,跪在了渊帝身前。   论及名分,她不及他的生母圣贤皇后,虽不符长幼尊卑之礼,可她自己却不觉有亏。   瓷器尖锐的碎片穿过华裙,割得她双腿鲜血直流,可她并不在意这点皮肉之苦,咬牙忍着疼,硬是跪行了几步,停在渊帝脚边。   “这可真是奇景了,身为将门之后,性情刚烈的你,居然也有如此卑微的时候,是该佩服你与萧挽情母女情深吗?”   “哀家肯退步至此,一是为求缙王生路,二是为求往事真相,皇上若是嘲得尽兴了,就可怜可怜这个爱女心切的老婆子吧……”   太后不堪重负地闭上眼,然而并没有意料之中的哂笑,回应她的,只有一杯冷透的茶汤。   渊帝冷笑着端起手边搁置多时的茶盏,举到太后头顶,无情倾洒,冷水泼在对方脸上,淋湿了她的发面与华服,此情此景,让他得到了复仇的快感与满足。   “好一个爱女心切,爱屋及乌啊……可你不觉得自己太贪心了吗?你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张嘴就是两个问题,真感觉谁稀罕你跪的这一下了是吧?”   “皇帝想要什么直说便是,老婆子有的,定不会吝啬。”   “好啊,等价交换,公平得很,那朕也不与你兜圈子,朕要知道,当年圣贤皇后之死的真相。”   太后无可奈何地沉叹一声,多年来不厌其烦一次次回答过的问题,如今又问到了她头上,属实令人麻木。   “说了这么多次,皇帝就不嫌烦吗?”   “太后才是,朕问了这么多年,都没能打动你的铁石心肠,实言相告,该是朕佩服太后才是啊。”   “你想要的答案,我根本无法给你,因为圣贤皇后她……”   “她生前福缘浅薄,体弱多病,有孕时就几次险些小产,生子时不幸难产,血崩而亡。”渊帝复述了倒背如流的答案,脸色不甚好看。   “女子生子要担负的风险虽大,可你不觉得碰巧得惊人吗?朕的生母圣贤皇后如此,朕的长子萧君涵之母孝懿皇后如此,林溪辞的发妻钱氏也是如此,甚至你的好女儿长公主萧挽情在生缙王时也险些丧命,这死亡的几率,未免太离奇了。”   太后咬牙将怒气咽了下去,许久,才含着泪,忍痛说出事实:“你想得不错,圣贤皇后的确是为人所害,你满意了吗!”   “朕不关心当年在王府究竟是谁在她有孕时动手害人,只想知道她的死是谁造成,只要你肯说出真相,朕保证,你会知道先皇与萧挽情之死的真相。”   “是先皇……”   她话音压得极低,几乎听不清,渊帝追问了一句,太后终于声嘶力竭地哭了出来:“是先皇!他效仿武帝立子杀母,为防圣贤皇后野心夺嫡,引你步入歧途,不得不狠心杀了她……因为先皇想立你为太子,他想你做储君!”   “不可能!!立子杀母,哈哈……哈哈哈,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你至少也编个像样的理由,他想我做他的继承人,却非要杀死我的母亲,对我表现出一副严父的嘴脸,却独独将他的柔情倾注给晗王,这可能吗!!”   “圣贤皇后她出身卑微,先皇深信,越是市井草民,越会贪婪权势,一旦你登上王位,她就可能是第二个吕后!他不想自己的宠妾成为利欲熏心的权女,更不想自己的儿子变成任人摆布的傀儡,他是为了你……”   “一派胡言!!”   太后没有理会渊帝歇斯底里的怒吼,她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仿佛只是想为过去这些年的隐瞒求个心安。   “他希望你初立皇位时能得外戚支持,这是圣贤皇后所不能给你的,而出身将门的我则是最好的人选,自从你的抚养权交在我手中,他就再也没有翻过我的牌子……因为他不想有人成为你的绊脚石!”   谈及伤心往事,太后泣不成声,“他不想你做傀儡,所以借助外戚的势力稳定皇权后,你必须狠心将这些权臣一网打尽,以绝后患,若他们是你血脉相连的亲人,你定然不忍痛下杀手,所以是我……必须是我。”   渊帝握住桌沿的两手骨节泛白,他望着这个年逾花甲的女人,突然觉着她和自己一样是没能逃脱那个卑劣男人算计的可怜人。   “我这一辈子都不比她得宠,到头来,连自己的父兄亲人都要为她的儿子而死,我又向谁讨要说法!萧景渊,做人要有良心,早知有朝一日我的丈夫女儿都要死在你手里,我情愿……情愿在第一次抱住你时就把你掐死在怀里,和你同归于尽”   太后歇斯底里地发作完了,整个人也就像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颓然瘫坐在地,双目无神,也不再追问夫女之死的真相。   她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就算渊帝肯毫无保留讲说当年发生的一切,只怕她还是会坚信自己一厢情愿伪造出的假象。   看来,他们本就淡薄的母子情,到底还是走到了头。   渊帝起身,踏着太后双膝流出的血,一步一个脚印,离开了慈宁宫。   临走前,这位无情的帝君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他说:“阿颜,殉主吧。”   作者有话要说:渊帝也暴露出了非常偏执的一面,开始显出了幕后波ss的姿态。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49章 道长   “我想起来了,我看过那个人的脸,我其实是见过他的!”   马车里,君子游的耳根仍然泛着一丝微红,不知是方才那一番折腾的余劲未过,还是车厢里温度太高,令一向体虚的他手心里都生了层薄汗。   萧北城握着他的手,擦去了可能会让他伤口作痛的冷汗,自知同样因为受伤失血而手冷脚冷的自己很难捂热他的掌温,索性跟他十指相扣,一起凑近了炭火盆。   融融暖意与陪伴使得君子游心安不少,他十分坦诚地说道:“那是我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以往无数次的毒发早已让君子游习惯了痛楚,他甚至一度觉得死亡就是那样习以为常的感觉,一咬牙,一蹬腿,人就到了另一个世界,并没有太多感觉。   但那时他刚以假死的手段离开京城不久,亲眼见证了萧北城对他的用情至深与悲痛欲绝,期待着他在未来某日将与那人重逢,爱意与希冀使得他变得胆小,恐惧着死亡的来临。   他不敢去想假戏成真后,那人要背负怎样的痛苦与绝望,更不忍舍弃与那人执手共渡的余生。   他不能,绝对不能死!   君子游苦笑着握紧萧北城的手,他抬眼看向那人,眸子里流淌着难以言喻的伤感,“也许说在回忆之前的这段话会让你难过,但既然想起了,我便想借着这个机会,将当时最真实的情感传达给你……其实宿云观的生离死别,并非我一时兴起的胡闹,那时我距死亡仅有一步之遥,对你说的话,对你表达的情感,无不是由心而发……清绝,我不曾骗过你,我对你的感情从一而终,从无背叛。”   萧北城捏着他微微僵硬的手背,轻声道:“我知道,我从未怨过。”   若他对当年之事心生隔阂,也不会那般轻易地接受“死而复生”的君子游。   又或是,那人的“死”对他而言始终都是段不真切的回忆,他一直刻意回避着与此有关的一切,在他心里,他的爱人从未离他远去。   “离开京城前,我见过为我悲痛欲绝,颓然坐在山间石阶,像迷失孩童一样的你,所以我下定决心,一旦查明我的身世与当年的往事便立刻回京。回去姑苏的途中,不知为何,我的身份暴露了,一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杀手对我出手,却并未置我于死地,而是将我逼至江陵,我是在偶然中发现了我爹曾到过此处的痕迹才着手调查的,现在想来,这根本是有计划的引导……”   他深吸一口气,长长地呼了出来,“那对曾收留过我爹与母亲的老夫妇应该不是我记忆混乱而产生的错觉,循着邻人的指示,我找到了孤山中立着无字碑的荒冢,那应该就是我生母的长眠之地。”   “在那里,你遇到了什么?”   君子游不自觉地抚着胸口,似是心有余悸,还未想好如何措辞,呼吸又快了起来。   萧北城一手掀起他的刘海,扶着他的额头,吻上了他的唇。   气息交换之间,君子游无法过度呼吸,胸口起伏的频率逐渐稳了下来,当那人抽身时,只有几声余咳见证着方才的虚惊一场。   “不必勉强,想不起咱们还可以查,总会有结果的事,何苦难为自己。”   “不,不一样……过了这个村,我可能就再也没有勇气去回忆了。”   君子游深呼吸数次,试图调整过快的心跳,“我这辈子,毒症从没有发得那么厉害,那么要命过,锥心刺骨的疼从骨髓深处发散到四肢百骸,使我跪在母亲坟前,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是复发,还是有人对你做了什么。”   “我想是复发,因为逃离京城时,我的情况已经很差了,平时姜炎青的药只需在毒发时服用即可缓解症状,那些日子,每隔一个时辰就得服下一颗,否则七窍就会流血不止。”   想起那时的情况,君子游不堪重负地将脸埋入掌心,“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日子,能有几天的时间,都在暗无天日的墓穴里等死……其实我并没有迷信我爹对生母钱氏的忠心,潜意识里还是觉得他藏了什么东西。”   他的叙述开始语无伦次,萧北城想,也许并不是他不想表达清楚,而是他的记忆也处于很混乱的状态,连他自己都无法从中理出头绪。   君子游的十指插入发间,抱着头,是一副颓废而崩溃的样子,“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依我自己的猜测,大抵是在坟墓四周找寻线索时不慎跌入了墓穴。那时我身上只有一瓶药,一壶酒,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每次苏醒,都是因为淤积的血块堵住了我的鼻腔和喉咙,让我难以呼吸,不得不醒来……”   萧北城揽着他的双肩,拉下他的手,露出了一双通红的眼眶。   他吻去那人含在眼里的泪水,揉着他的后心,轻声安慰:“不怕了,都过去了,我在这里,乖。”   “我不记得是第几次醒来了……就在我的药瓶见底,只能等死的时候,有人来带走了我。我当时甚至无力睁眼,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那个人身上……对,就是这个细节!我可以肯定的是,带我离开,为我解毒并且照料我的人,从始至终只有一个。”   君子游两手握拳、攥紧,刺痛的感觉强迫他的脑子清醒,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绷紧,令他全身都为之一震。   他盯着自己打着夹板的右手,良久下了定论:“没错,只有一个人,当时我跌下去的时候,右臂应该也受了断骨的伤,那个人似乎对我说了和姜炎青一模一样的话……‘嘎嘣脆’,‘一碰就折’……之类的。”   如果骨骼曾有旧伤,那么受到撞击后复发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原本萧北城还觉着叶府密室的高度即使毫无防备地摔下去,应该也不至于摔成这样,但如果君子游的桡骨本就受过损伤,那么极有可能是造成了二次创伤,这也就解释了当时的疑问。   “我右臂骨折,那人是在左边搀扶着我,我记得很清楚……我被他带到了一处不知名的屋舍,不知昏睡了多久,醒来时,‘销骨’的毒已经解了。从头到尾,我的眼睛都被蒙着黑布,根本看不到周遭的景物,所以草屋之类的意象,极有可能所有人刻意灌输我的假象。”   “那你是如何猜测到对方的身份?”   “声音。”   君子游抬起头来,注视着跳动着的烛火,神情似乎有些落寞,那是一个几乎失去了所有感官的病人,依靠唯一的听觉抓住救命稻草时的怅然。   “我记得他的声音……我想他并没有刻意将‘老者’的意象引导给我,那是我残存记忆与他强行灌输给我的故事相融相合,所投射出的映像。顺着这个思路回忆下去,我将身边所有的人都筛选了一遍,只有一个人的嫌疑最大。”   他指尖沾着茶水,在萧北城掌心写下了一个“道”字。   其实君子游并不擅长与长者打交道,连苏清河的父亲苏涟都是能避则避,从小到大都没说上过几句话,而他从进京后遇到的符合这个条件的人更是屈指可数。   ——清尘道长。   宿云观的掌门道长,也是狼妖案中提供了关键线索的知情人之一。   可他既不是在医学方面有着卓越才能的道门圣人,与君子游或是林溪辞也没有什么恩怨,根本没有理由追去江陵,难道是……   萧北城心底冒出了一个危险而大胆的猜测。   “如果花不识是姜雾寒的后继之人,最大的问题就是他在年幼时根本无法监视和阻止司夜暴力人格的为恶举动,那么姜雾寒过世后,势必要有人替他暗中观察司夜的一举一动,清尘道长的年龄与身份完全符合。”   “……你是想说道家的清净与凛然之气能镇压得住司夜伤人害命的恶念?”君子游眨巴眨巴眼睛,明显是觉着这个说法不大靠谱,并且下意识想为清尘道长开脱。   ——他也不知道这样做的原因,又或是在逃避着什么。   交谈间,马车已然驶到了山脚,萧北城先行下车啊,一手掀开厚重的帘子,另一手伸向车内,握着君子游的手腕,把人扶了下来。   沈祠张了张嘴,便极其自觉地把话咽了回去,他现在也不是屁事不懂的小孩子了,至少知道主子花前月下腻歪在一起的时候不能搅扰他们的雅兴,当下命车夫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喂马,又一吹哨子,示意跟来的王府暗卫隐于山林之中,巡视是否有可疑人物出现。   萧北城没有多说什么,投向他的眼神里写满赞许,沈祠也便朝他挤了挤眼睛。   当年他也亲眼见证过这对有情人生离死别,如今故地重游,自然希望他们都能抹平那时的遗憾,这样想着,也便识相地退远了些。   “那之后的一天,当我意识终于清醒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在我昏睡的时候,他把我转移到了江陵的一处客栈里,不管我怎么逼问,客栈的掌柜与小二都坚称是我自己投宿到店里的。他们的反应不似有假,所以我也很怀疑是不是我自己的记忆出现了混乱。”   君子游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因为没能想起有用的线索而显得有些丧气,萧北城拉住他的手,正想开口劝慰一句,便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异常。   猛然回头,一个黑影就站在十数阶之上,静静望着两位不请自来的贵客。   作者有话要说:万更冲!   这几天身体不舒服,发出来的东西没有多看几遍,之后会修bug的!原谅我!!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2-1819:06:18~2020-12-1900:16: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0章 鹤簪   “清尘道长?”   “多年不见,王爷与少卿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遥想当年你们初至宿云观,也是这般相扶相持,贫道心中宽慰,也便不后悔当初江陵一行,出手救了少卿大人。”   清尘道长是个聪明人,早在看到两人出现的一刻便知他们为何而来,相比起被动提起当年往事,他还是更希望“坦白从宽”能满足他最后的愿望。   不过道门之人讲究清净,即使因为自身缘故波及宗门,清尘道长还是不想影响宿云观的声誉,等候在此的原因,也便是希望二位当事人能看在自己积极配合,主动交代的份儿上,放过多灾多难的宿云观。   他甚是惆怅地回望一眼久居多年的道观,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一路向下,走到二人之下数阶的位置,低头向人深鞠一躬。   “贫道此身信教,双膝只跪祖师,不便行叩拜大礼,万望王爷与少卿大人谅解。”   “清尘道长这是何意,该是我感激您的救命之恩才是。”   清尘道长后退一步,避开了君子游来扶他的手,这一次语气满含无奈,“贫道哪里是在救你,分明,是在救自己啊。”   萧北城望了眼昏暗的天色,“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道长特意等候在此,一定是想好了将我们带去哪儿吧。”   对方苦笑着,转身走了几步到阶梯旁侧,注视着一片漆黑的山林,问:“事到如今,你们还肯信贫道吗?”   这种时候,再多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君子游头也不抬地走向他面向的方向,身体力行做出了回答。   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王府的暗卫隐于山中各处,一旦发生了什么,只要喊一嗓子立刻会有人出面支援,其次便是君子游对清尘道长的信任,他直觉认为在濒死时救过他一命的恩人应该没有杀他的理由才是。   “多谢……”   循着清尘道长的指引,二人找到一座隐于山中的暖亭,山里的夜晚比起京城还冷上几分,然而石制的暖亭四周都有厚帘遮挡,只要点着了里面的炭火盆,置身其中便不觉寒凉。   没有温茶,没有点心,三个男人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相互对视着,总觉着气氛有些诡异。   君子游嘬着昨天吃梅子酸倒了的后槽牙,有些耐不住寂寞,从袖子里摸出一小瓶攒起来留着好好品尝的浓酒,又翻腾出三个形制各异的酒杯,一看就是他到处喝酒,醉了就分不清东南西北,把别人的杯子揣兜里给顺走了。   其中一只玉制的还不小心打碎了边,谁要是喝得不小心,指不定就要割得唇舌出血。   这样的东西自然不能给清尘道长这样的长辈用,他也不想酒劲上头之后断了自己的舌头,结果折腾来折腾去,这破杯还是被摆在了萧北城面前。   望着那盛着几滴猫尿的破玩意儿,萧北城的脸色不大好看,隔在桌底把君子游的两手按在了自己腿上,眼神提醒着:“别作死不分时候,要闹回去再闹个够!”   清尘道长礼节性地颔首,将酒杯推回到桌边,“贫道乃出家之人,不应近酒色,少卿大人的好意,贫道心领了。”   他也是个明白人,两手收回到身前,便开始交代两人琢磨了一路都没理出头绪的真相。   “少卿大人当年‘病逝’宿云观,贫道便看出事情蹊跷,想到大人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便没有声张,担心此事会连累缙王,也便没有将实情告诉王爷。不瞒二位,当年林溪辞林大人在世时,曾托贫道照料他的遗腹子,贫道当时想到这或许是个机会,所以……”   “将我赶去江陵的人是您,对吗?”君子游问道。   清尘道长点点头,“人是贫道派去的,只是贫道没想到那群笨手笨脚的杀手居然会误伤了您,一时情急,得到消息便赶去了江陵。”   “为何是江陵?这个地方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一切都和大人您追查到的一样,江陵是您的出生地,也是林钱氏夫人的葬……贫道赶到的时候,你就躺在捕猎的陷阱里,奄奄一息,脸上、身上全是血迹,贫道把您救了出来,便安置在山中一处久无人烟的小屋,让您在那里养好了伤。”   萧北城警觉道:“从头到尾,你陪了他多久?”   “八个月。”清尘道长叹道,“他病得太重,昏睡了三月之久,身边离不开人。即使解去了‘销骨’,被毒害已久的身子仍然无法支撑他活下去,贫道用了八个月的时间才救活他。”   “这期间你都在江陵,难道就没被人怀疑过吗?还是说你已经将他暗中送回了这里。”   “王爷果然睿智,贫道的确以闭关为由去了趟江陵,但观中大小事务皆须贫道经手,若贫道离开太久,难保不会被人发现,为了保险起见,贫道选在少卿病情最稳定的时候将他带回了宿云观,就藏在后山休养。”   清尘道长用拂尘的手柄一点君子游的手臂,后者便会意,将左臂袖子卷了起来,前端都缠紧了绷带,想要看到皮肉就不得不掀至肩头,不看不要紧,一看连他自己心里都是“咯噔”一下。   “这是……”   他肩臂处隐隐能看到一片浅淡的疤痕,那是此前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过的伤痕,然而萧北城见了却未表现出一丝意外,温热的掌心抚着他被寒风吹凉的肌肤,速将衣袖放了下来。   清尘道长又是一声长叹,“贫道毕竟不是医师,那段日子您病情加重,身上的皮肉都开始溃烂,贫道以为救不活你了,几乎就要将您送到缙王府去,对王爷说出实情了,贫道每天都对您念叨,要是王爷知道您变成这副样子,定会心疼得生不如死,您仿佛听见了那碎碎念,竟然奇迹般地好了起来。”   看方才那人的反应,萧北城定是早就发现了君子游身上的疤痕,并且猜到他在三年间究竟遭遇了什么,可他从未提起只字,在过去这些日子,他又承受着怎样的煎熬呢……君子游根本不敢想。   “溃烂消退、愈合,用了整整一个月,苏醒又是两个月之后的事了,他总是发着高烧,说着胡话,从他的只言片语中,贫道猜出他调查的进展,担心知道这些会让他落入危险的境地,迫不得已……”   萧北城的语气平静而笃定:“你篡改了他的记忆。”   “准确的说,是‘催眠’。”清尘道长苦笑道,“这是姜雾寒大夫留下的法子,尤其是在病中,人的精神最薄弱的时候,将现实与睡梦中的幻象混淆,刻意加以引导,人的确是可以忘记一些事情的。”   他将拂尘平放在石桌上,从怀中取出一只布包,小心翼翼拆开来,竟是块成色不佳的碎玉。   “只是贫道没有想到,少卿大人的精神力竟会如此惊人,居然把当年的事记起了七八分。”   君子游从他手中接过玉佩,只一眼,便认出了那是他爹的遗物,被他带到京城,却被无良狱卒坑了去,一直都没得空寻回,原是落到了这位手里。   “也许少卿已经得知,当年林大人的棺椁中丢了四样物件,这压口玉便是其中之一。此物乃是林大人的母亲为他留下的唯一念想,他一直带在身边,爱若珍宝,即使攀上高位后无数珍宝都是唾手可得,可他独独还是偏爱这个。”   “这盘龙玉佩,是我们林家两代人的执念。”   萧北城注意到他措辞的变化,这么多年,君子游算是唯一的一次承认自己是林家人,是林溪辞的后代。   “我想起来了,就是这个。”他攥紧了被旧痕贯穿的玉佩。让人不由得怀疑他会不会因为一时用力过猛而把玉佩生生捏碎。   “姜雾寒大夫曾经说过,若要进行催眠治疗,须得患者处在精神、心理、身体三者都十分脆弱的时候,原本贫道也不抱希望,照着姜大夫的法子,尝试着将这玉佩在您眼前晃了晃,说了些并不实际的话,您非但没有否认,甚至还……根深蒂固地记住了去。”   “所以,你强迫我忘记的到底是什么。”   清尘道长又是一声苦笑,苦涩已经快从两眼溢出来了,“你在你母亲林钱氏的墓碑下,找到了生父林溪辞留给你的东西。”他深吸一口气,内心无比挣扎,慎重思量过,才决定说出实情,“那是一支仙鹤簪……是先皇生前,给他的唯一一件定情物。”   君子游不屑耻笑,“定情?他对他从未有情,那物承载的也不过是林大人自欺欺人的过往,我就算得了也不稀罕多看一眼。”   “是,正因如此,贫道才不得不将之夺走……那其实是先皇给林大人留下的保命符,十三支羽翅,每支都代表着一个可以胡作非为的愿望。”   他说着,再次从怀中取出一个木制的锦盒,叩开暗锁,匣中恰是一支做工精细的簪子,头端是一只栩栩如生的仙鹤,展开的羽翅上每一根羽毛都清晰可见,鹤颈微曲,头浅埋在绒羽之下,那似乎是雄性鸟类孤芳自赏的姿态。   “果然惊人。”   然而粗略一数,便瞧得出来这东西不够数,萧北城问:“那么,林大人向先皇许下的愿望是什么?”   “自然是……放过他除亲眷外,最挂念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51章 春雨   清尘道长顿了顿,待眼中那一片水晕散去,才微微哽咽着继续道:“仙鹤翎羽可行军权,他生前拔下翎羽送到先皇面前,即使先皇打从心底想让定安侯死,还是从漠北西凉部调了三万铁骑给他。若非如此,定安侯也无法活着回京。”   “那另一支呢。”   “……惭愧。”清尘道长起身,向着君子游深鞠一躬,额头都快碰着了石桌的桌面。“贫道出家前,俗家曾有个儿子,当年驻守雁息,戎狄来犯,守军甚危,皇上不肯发兵支援,贫道救子心切,迫不得已……”   说起来戎狄犯边已是半年前的事了,虽知边关热火朝天地打着,但一般的平头百姓,甚至朝中官员都鲜少知道战况,以至于误以为战事已经平息。   说到这里,君子游坐不住了,“边关告急,朝中官员怎会不知?”   清尘道长抽出压在匣子底下的信纸,那是一封家书,草草瞥一眼便看到了“十万精兵”与“危急”等字眼,言辞恳切,句句戳心,谢过了父母生养之恩,也表达了为国捐躯的决心,分明是道别的遗书。   出家人也是人,只要仍有在意之人牵绊,便做不到真正的六根清净,忘却尘缘,说到底,清尘道长也不过是个退隐宗门,打理杂事要务的长辈,他们这些俗人也没必要拿什么清规戒律来压人一头。   可现在,君子游最想不通的就是戎狄犯边,为何皇上视而不见。   究竟是清尘道长演的苦肉计,还是事情真的另有隐情?   就在他决心一问到底时,暖亭外突然发出一阵窸窣响动,萧北城当是哪个暗卫笨手笨脚,也没放在心上,可那响声一直不息,还伴随着硬物叩门的脆响。   “本王出去看看。”   “哎,王……”   君子游总觉着似乎有哪里不对,一时又说不上来什么,只想等着那人回来再行询问,然而等了半天,外面早就没了动静也不见那人回来,他心里那种违和的不适感愈发强烈了。   他推门一看,萧北城就站在数步之外,神情隐于夜色,看得并不真切,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可他确信自己看到了转瞬即逝的晶莹。   “子游,宫里出事了。”   萧北城手里攥着字条,背过脸去,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一刻的不安。   许久,他定下了心神,扬手放走了停在他臂上的雪魂。   这些年过去,白隼也出落成了体型庞大的成年猛禽,飞上他们头顶盘桓几圈,似是想落在君子游肩头好好看看它久别的好友,奈何萧北城的哨声哀婉凄凉,对他言听计从的雪魂也便没有坚持,振翅飞向远空。   待它离开后,萧北城才缓缓回过身来,将被冷汗打湿的字条递到君子游手中,不等后者细看上面写了什么,便抓住他的手,用力握紧。   说实话,那力道捏得他手上的伤有些疼,可他咬着牙硬是没出声,静静等着那人迈过心里那道坎,对他讲说实情。   “子游……”萧北城的声音发着抖,声音克制不住轻颤,“皇祖母……崩了。”   短短一句话,好似用尽他所有的力气,萧北城膝盖一软,眼看着就要跪了下去,君子游忙扶住了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这种时候,任何安慰的言辞都显得苍白无力,只有君子游这样切身经历过至亲离世的切肤之痛的人才能够明白那种撕心裂肺的绝望。   “清绝,你还有我。”他抱着那人,贴着他微凉的脸颊,想吻去那人眼角的泪痕,但他舌尖触碰到的,却是一片干涸。   萧北城的神情有些麻木,他说:“也许我现在跪倒在地声嘶力竭地哭上一场,才是一个痛失至亲的晚辈该有的反应。我是不是太铁石心肠了……”   “不,痛到深处,人是会麻木的,清绝,你看着我。”君子游捧着那人的脸,不必踮脚,便能吻在他的下巴上,“不是这样,至少不该是这样,斯人已逝,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替她讨回公道。”   那人后退一步,移开了目光,而后俯下身去蹲了下来,颓然将两手插入发间,按着疼痛难忍的头,这是一个明显的逃避姿态。   他苦涩地哂笑着:“她是因我而死的,就算说我是杀她的凶手都不为过,我要怎样替她讨回公道,除非,赔上我这条命。”   “不,不是的,别这样清绝,害死她的不是你,不是你……”君子游自身后抱着萧北城,就是希望这样的动作能够给他最需要的安全感。   他很自责,明明平时这条舌头灵光到了吵人的地步,可真正到了该用的时候却又哑了。   如果能说几句安慰的话出口,那人也不会像现在这般难过了吧……君子游想。   说到底,还是他太无能……   不等君子游消沉下来,他便感到手背上一阵暖意,抬眼望去,萧北城覆住他的手,眼中依然满溢着沉痛的伤感,但至少能勉强扯出一丝笑容了。   “骗你的,哪有这么容易一蹶不振,我只是突然感受到君先生过世后,你举目无亲,孤苦伶仃的悲苦滋味。你在我身边真好,即使生老病死再正常不过的聚散离合,我也不会是孤单一人。”   萧北城转过身来拥住君子游,一次次地重复着:“有你在,真好……”   君子游避开他的伤处,垂眸时,余光忽见一抹翠绿,他迫不及待拉着那人去瞧这难得一见的景致,单膝跪在那草色之前,怕惊扰了新生的一瞬安宁似的。   他说:“清绝,你看,春天来了……这笼罩了长安数月之久的寒冬终于退去了,黎明与曙光,都近在咫尺了。”   萧北城贴上他的唇,冰凉而柔软的触感,并无情-欲的灼烈与炙热,只是轻触着他,寻求着应得的安慰。   “清绝,没有人会真正离开,只要你惦念着他们,他们就一直会在。”   “你说的对,春天到了,这场寒流也该结束了。”   萧北城拉着君子游起身,向清尘道长微微欠了欠身,“今日多有叨扰,没能问完的话,之后还会登门拜访,希望道长能静心留在宿云观,不要逃离京城,更不要逃到……”余下的话他原封不动咽了回去。   清尘道长明白,这案子查到现在已经死了太多的人,有死有余辜的败类,也有无辜送命的善人,能否从自己口中得到线索已经不重要了,他只是想竭尽所能,救下一个是一个。   “少卿大人,这簪子……”   君子游起身,拍了拍衣角沾上的灰土,从清尘道长手中接过簪子,随意将长发挽了个结,歪歪扭扭地插了上去。   “人啊,上年纪了,发量就少了,送这玩意儿有什么用,添堵呢不是……”   早些年病得太重,他那一头黑发掉得都没剩几根了,近些日子才有所好转,早早发白的那些都乌了回来,发质也变得有光泽起来,摸着他这一头青丝,萧北城才真切感受到他的身子好了起来。   “顶着这么个鸟玩意儿,头上沉甸甸的,压得人透不过气,也难怪林大人他老人家不稀罕……”   “子游,你也是时候……”萧北城忽而有些哽咽,话噎在喉里,没说得出口来。   就算他不明说,君子游也清楚他想表达的意思,这么多年过去,他不该再怨着生他的父亲,是时候发自内心地承认他们的关系了。   这种时候,这的确是他最需要的安慰了。   “……好。”君子游轻声答道,“结了这桩案子,王爷陪我回趟姑苏吧,我觉着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还是该让他留在最可靠的人身边。”   看来这事在他心里搁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做梦都想让林溪辞远避京城风云,与真正爱他的人同寝共眠,也知道孤独了寂寞了这些年,君思归身畔的空位是为谁而留。   有丝丝细雨落在他他脸上、唇上,他轻轻舔舐,竟是清甜的滋味。   他站停在山路上,握着萧北城的手,下巴垫在他肩头,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待这一场春雨过去,万物都会复苏,是时候让这横跨了二十年的阴谋结束了。”   “子游……”   “我可不想在这里搭上一辈子,我还得留着大好的人生与你寻欢作乐呢。”   他凑近那人的颈子,仰头轻轻叼住他的耳垂,吮着那柔软微凉的滋味,舌尖舔舐着,像是要把他拆吃入腹似的。   他说:“清绝,待万事尽了,我嫁你。”   萧北城微愕,旋即释然:“你早已是我缙王的王妃,怎么,还想赖账不成?”   “那次不算……”   “怎么不算?”   君子游撅着嘴嘟嘟囔囔地,一脸不情愿,“那时我被司夜坑了,硬塞进轿子里,可连我的新郎官都没见上一眼,糊里糊涂就嫁了人,再者……”   他声音低了下去,萧北城追问,听了好半天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在江陵时还差点儿给一个小娃娃配了阴亲,这可得大喜才能冲去丧气。”   “好,听你的。”萧北城环住他的腰,微微屈膝,将头埋在了他怀里,声音略显沙哑,“到时想请什么人,摆几桌,收多少礼都随便你。”   难得萧北城肯给他面子,顺着他的话茬说些高兴的,可越是喜事上口,就越是能感受到内心的悲痛与无奈。   “子游……”他就像个乖巧的孩子,小心翼翼地,“皇祖母不在了,我还没来得及……没来得及告诉她母亲之死的真相,她怎么、怎么就……”   话音有些颤抖,倍显无助,君子游摸摸他的头,耐心哄着这个不怎么喜欢在自己面前显露出脆弱的男人。   “清绝,”他唤道,“去看看她吧。”   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被严寒笼罩已久的长安城也在不知不觉间恢复了生机,只是在这一场无声的较量中,无人感受到暖意乍临,人心都像是被冰封的,对万物都保持着最高戒备的警惕,使得帝都从各方面来说都冰冷得令人透不过气。   “这个寒冬,真是太长了。”君子游倚在门柱边,伸手接住从檐边滴落的雨珠,喃喃道。   满目一片肃穆,素白之色,满溢着哀戚。   来往的宫人行色匆匆,眼底都泛着明目可见的慌张,若说贵人之死能让下面伺候的下人慌张不已,原因不外乎……   “殉葬。”   君子游叹着气,望向了一袭素衣,披麻戴孝的江临渊,他身为宠臣,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自然要先到场,也便先他一步知道了许多尚不为人知的内情。   将他拉到避人的角落,江临渊一双眼睛提防着周遭的动向,压低声音道:“太后崩逝甚是蹊跷,下官以为我得到消息来得都算早了,哪成想竟有人先我一步动了手,我到慈宁宫的时候,太后的尸身都敛进棺椁封住了,这不大合理啊。”   君子游心道还不是凶手做贼心虚,敢做不敢当的孬货,倒不如照实承认自己的罪行,至少这样,自己还能敬他是条汉子。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疑点吗?”   “有,太后身边有一位叫做阿颜的嬷嬷,已经伺候了许多年,是太后唯一能信得过的人,据宫人的证词,从昨日下午到现在,阿颜嬷嬷就失踪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发现她留下什么痕迹,最保守的推测是……”   江临渊不忍直言,若太后之死真有隐情,那么连太后都惨遭毒手,一个卑微的宫女,怕是也难留得命在。   可是在深宫里,殉主这种事也十分常见,就算她与太后一同陈尸宫中也不会有人觉着奇怪,凶手犯得着劳心费力把她的尸体搬运到别处吗?   “不,我觉得阿颜嬷嬷还活着的可能性非常大,继续派人去找,一旦有结果不要声张,也不要逼迫她、刺激她,只能悄悄把她带回来。”   “是。”   君子游回望一眼灵堂中扶棺痛哭的萧北城,“还有,他有伤在身,如此悲痛会伤了身子,去劝劝他吧。”   “大人……”   “我还有要事去做,替我看好他,在我回来之前,不准他离开这院子半步,听见了吗。”   他语气坚定,不容置疑,江临渊心中狐疑,却也不好多问,只好点头应了。   看着那人转身远去,他又不大放心,“大人,你要去哪儿呢?”   君子游驻足,却没说话,僵着半天都没回应。   他背对江临渊,后者便看不到他此刻的神情,追去一看他又转身把脸藏了起来。   “殿下……”时隔多年,江临渊终于又重拾了这个称呼,无奈又无助,“……别去。”   “林大……父亲欠了萧景渊一顿茶,二十年了,阴阳两隔的人都没能赴约,我这个做儿子的,是时候替他了结当年的旧怨了。”   “已经拖了二十年,再等个三十年、四十年也无妨,您何苦呢……”   “我不想每天躲躲藏藏担惊受怕地熬到萧景渊死,这些事一天没个结果,我就一天得不着安生。我想带他回家了,这个答案够不够?”   江临渊一怔,愣是没想通他口中的“他”代指的究竟是缙王,还是过世多年,不知魂归何处的生父。   僵持之际,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掌声,江临渊回过头来,惊见同样一身麻衣的黎婴坐在轮椅上,心不在焉地拍着手,也不知是在鼓励一意孤行的君子游,认可了他的说辞,还是想让两人各退一步,都别太固执己见。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52章 扳指   “差不多得了,这点屁事,也值得在太后灵前吵成这样,丢人。”   “羡……黎相。”   “想做什么就随他去好了,你以为自己真能拦得住他吗?我不是怂恿他,主要你们吵得人脑仁儿生疼不得安生,要么出去掰扯,要么就别管,他的心肝儿在你手里,还有大好的未来在等着他,你还怕他把自己玩死了吗?”   果然还是枕边人的话更有说服力,江临渊没再坚持,退后几步表示自己不会阻拦,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叹息声戛然而止。   “羡鱼,我总觉得这回走,他就不会再回来了,你就不担心吗?”   “不担心。”黎婴依旧云淡风轻,用手垫着扶手撑着下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你应该记得我爹书房的那副画像吧。”   江临渊稍加思索,“记得,桌案正对的那面墙上挂着这副画卷,你说怕风吹日晒淡去了丹青之色,每月只展开来晒这次防潮防虫,我偶然看过这次,画卷上绘着个身披甲胄的背影,马尾高束,披风飘飞,英姿飒爽。”   “那个人,是林溪辞。”黎婴淡然道。   这个答案震惊了江临渊,在现有的画像与人们口耳相传的叙述中,林溪辞似乎一直都是以温润优雅、病弱无力的形象展现人前,与画面上所呈现出的凛然之气大相径庭,完全无法想象竟会是同一人。   “你以为一个才在科举考试里崭露头角的新秀,为何会在短短两年内就爬上御史台的位子,真是因为他琼华宴上那句‘想到您身边去’吗?先皇的疑心比起咱们的皇上更甚,越是容易得到的东西,他越是不会轻信,所以他以身涉险,考验了他的忠诚。”   回想林溪辞入朝前后那些年发生的大事,不难想到一个关键的转折点——下征南蛮。   和萧景渊这喜欢坐山观虎斗的儿子不同,羡宗萧鹤延是位野心勃勃的君主,一生勇猛好战,多次征战蛮夷之地,亲临战场,嗜血拼杀,在林溪辞入朝后曾两次出征蛮地,一次是他得了重用的一年后,另一次则是在他身故后彻底征服南楚。   那一次,羡宗孤身犯险,为蛮人所俘,南楚以十八座城池为代价,张了血盆大口漫天要价。   远在帝都的黎三思急得火烧眉毛,正和几个固执的老臣争执是否妥协,官印都快扣下了,又从前线送来了飞鸽战报,说那林大人身披盔甲率领数十精兵冲锋敌阵,一刀剁了那蛮楚将军的狗脑袋,吓得楚王不得不把羡宗完好无损地拱手送回,顺带着进献黄金万两作为赔款,之后一安生就是好几年。   这事当时传得沸沸扬扬,不知怎么又有人辟了谣,说取南楚将军首级的人并非林溪辞,而是赤牙卫的新人侍卫,叫陆随风,后来还荣升了半个将位。   人们都觉着林溪辞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柔弱书生,尤其是后来还成了个病秧子,就更不可能冲锋前线,救主杀敌了,于是传言渐渐平息,人们也都深信是小陆将军救下先皇的事实,然而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那时的流言是真的,冲入敌阵救出先皇的人就是林溪辞,这一点那少了根羽毛的鹤簪就能作证。但先皇本意只在试探,一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所以‘单枪匹马’这个说法并不准确。”   “所以你的意思是,林大人不弱,他的儿子也是如此,是我杞人忧天了。”   黎婴坐怀不乱,“不,你的担心很有必要,只是给错了人。”他转动轮椅的轮轴,背过身去,单手扶着宫墙,咬牙使力,竟然站了起来。   他呼吸有些急促,婉拒了前来帮忙的江临渊,把胸中这口气咽了下去,虚弱道:“你该担心的是萧景渊那个不知轻重的狗东西,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君子游可能……虽然我很想看到狗皇帝自寻死路,但是不能让君子游为他平添罪业,我改变主意了,你现在就去阻止他,快,快去!”   与此同时,早他几步离开的君子游已经行至阴阳道,朝阳初升,霞光辉映,他停步在明暗交界线之前,再踏前一步,便是未被日辉普照的阴影之处,一步踏下,就将坠入无底的深渊。   在那深渊的另一端,凝视着他的是那个面目和善,心却比孤海还深的男人,依旧一副慈眉善目,将所有的阴险诡诈都掩藏在了虚伪的皮囊之下。   “我还以为,至少你会给自己一个狡辩的机会。”君子游稍稍活动了负伤的左手,只恢复几天,伤口还没能完全愈合,动作稍大些就钻心的疼,只方才那一下,绷带上又透出了血迹。   这样的他只怕近不了对方的身,就要先被自己一身旧伤拖垮。   一身水色便服的萧景渊迎风而立,肩头被雨水打湿一片,却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千金之体。   他注视着这个神情冷漠的年轻人,笑得从容随和,完全不像是将要被指着鼻子,条条框框列出罪状的犯人,又或是身为一国之君的权柄让他无所畏惧,完全感受不到窒息的压迫感,与被逼入绝境的恐惧。   他右手四指微微勾起,君子游警觉地向后蹭了半步,甚至做好他随时投出暗器的准备,然而对方在袖中翻腾了半天,只摸出了个白油纸包。   萧景渊缓步上前,跨过了那一道阴阳的交界,拉着君子游的手,将东西放在他血流未止的掌心,顺便扶正了他歪扭着的发髻。   他耳语般轻声道:“他给你的东西呢?交出来吧,你留着那无价之宝简直暴殄天物,带进棺材里又不能开花结果,不如物归原主。”   “哦?物归原主?”   随着他话音落下,萧景渊只觉腰间一凉,随即笑容僵在了脸上。   君子游笑眯眯地抬眼,单手碾开白油纸包,将里面包裹的乳糖塞进萧景渊口中,话音虽轻,但每一字都是清晰可辨的:“那劳烦您老人家,亲手下去还给他吧。”   夹杂着雨丝的狂风呼啸而过,卷起二人下垂的衣摆,抵在萧景渊腰间致命之处的冰凉硬物,赫然是那支曾许了江山的鹤簪。   “……开玩笑,你以为这样威胁就能挟持朕吗?胆敢动手,你和萧北城都逃不出这座宫城!”   “那就来试试啊,萧景渊,惜命如你,别不敢动啊。”君子游竭力克制着声音不发颤,特意咬重了字音,以免透露内心的不安。   被雨水浸湿的额发带着天然的弧度贴在脸上,那一瞬间,他泛着血光的眼神真有几分搏命的气势。   其实他们彼此都是心知肚明,君子游心里有着牵念的人,不舍得与人同归于尽,只要萧景渊肯与他对峙,他未必舍得跟人一起赴死,哪怕只有一瞬间的犹豫都会败北。   万幸的是这一次他的对手比他更加贪生怕死,哪怕明知可能甚微,萧景渊都不愿冒那万分之一的危险,硬是张开两手,缓缓抬起,移到身侧,做出了十分明显的投降姿态。   “你不该……”   “事到如今,该与不该都不应由你责备我了。查了这么多大小案子,我自认是个思虑万全的人,尤其是在面对你的时候,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每一个决定都是要经过深思熟虑的。”   萧景渊的笑容有些僵硬,“那么今日来见朕之前,你做了怎样的决定?”   “两个。”君子游笑笑,“在簪子上涂下见血封喉的剧毒,保证这一刺下去,咱们两个闭眼就能归西,不留后悔的机会,也不让别人怀着救人的侥幸。”   “心狠手辣,还真是你们父子行事的风格。”   “皇上过奖,咱们彼此彼此。”   “那第二个呢?”   “跟皇上你,玩一场惊心动魄的游戏。”   君子游的手有意一松,萧景渊长出一口气,不等他动弹,簪子尖锐的一端又顶上了他的腰际。   “别乱动。”那人小声威胁着,语气比方才轻松许多,动作却是丝毫不让。   他注意到周遭的动静,悄然偏头,只见阴阳道两侧的墙头上数个黑影潜了下去,他把萧景渊逼得更紧了些,后者甚至能够感觉到针尖穿透层层衣物,刮蹭到了他的皮肉。   诚如君子游所言,这个平生只爱权势的皇帝实在过于惜命,以至于立刻摆手,命人不得轻举妄动。   “朕的君卿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们千万别激怒了他,否则你们都要去给老太后陪葬!”   “皇上此言差矣,被杀的分明是‘殉’,只有寿终正寝后入了葬的才叫‘陪’。说到这个,我有点好奇,在你心中,究竟是我父亲林溪辞给先皇陪葬,还是羡宗萧鹤延给我父亲陪了葬呢?”   萧景渊端详着君子游说话时的神情,有些摸不清他问出此言的用意,思来想去,还是选择避开这个尖锐的矛盾,“你就打算这样顶着朕,白白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吗?”   “瞧皇上这话说的,倒似我非礼了你一样。不谈这个也罢,容我多嘴再问一句,您可知我是何时在京城立威的?”   聪明人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绝不是在君子游入京后因为花魁案崭露头角时,而是……   “推翻振德赌庄,推翻慕容皓。”   “没错,查几件冤案只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让百姓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存在,并不能起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只有当人们的利益真正被触犯时,他们才会铭记为他们挺身而出的人。”   “你好深的心机。”萧景渊发自内心地感慨。   “多谢赞誉。经过那件事后,皇上也该意识到了,我是个赌徒,经常会在难以决策的大事上押注,不如这回你就顺我一次,咱们听天由命,让老天爷来决定生死吧。”   说罢,君子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簪尖迅速在萧景渊后腰上划出一道血痕。   “你……”   不等萧景渊大发雷霆,他又以相同的方式割伤了自己的手腕,让对方一时无言。   “我的伤处比你更加致命,毒发也是我比你更先死,这样,皇上肯坐下跟我好好谈谈了吗?”   萧景渊稍稍失了分寸,面对此情此景,哑笑道:“你还真是不择手段……”   “多谢皇上夸奖,微臣愧不敢当,跟您比起来,我简直差远了啊。”   他笑眯眯将腕上的新伤展示在对方眼前,“看到渗在血迹里的瘀痕了吗,那是血液被剧毒沾染后凝成血块所造成的现象,一旦这种黑痕蔓延到脖子,人就彻底没救了,所以咱们剩下多长时间,还是由皇上您自己斟酌吧。”   “你真不愧是林溪辞的儿子,毒啊。”   萧景渊固然知道君子游的话里有不少诓骗他的成分,但哪怕有丁点丧命的可能,他都要铲除所有的威胁,所以他先赔了个笑脸,对人服了软。   “有什么话是不能好好说的呢?咱们君臣一场,朕纵容你多年,也不算一点情分都没留下,你这样何苦呢?”   “皇上不必白费力气,别忘了,到时你派人去取解药还要耗费时间,万一让您千金之体有个好歹,谁都担不起这责任啊。”   他这话气得萧景渊额头上的血管都暴了起来,可惜无奈,命被人抓在手里,对方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再者方才君子游的话中也透露出了一个十分关键的线索——解药不在他手里,就算他把君子游按在这里扒光了也找不出保命的法子。   无奈,萧景渊只能妥协。   一处隐蔽的凉亭,漆器的棋盘上摆着十二只一模一样的杯盏,君子游慢悠悠拎着新沸的紫砂小壶,每一杯都是满到了杯沿才罢手。   命在人手里捏着,萧景渊是坐立不安,生怕耽搁了时间,毒素深入血脉,就是华佗再世也难留得命在,又担心让旁人越俎代庖会激怒他本就不怎么稳定的情绪,斟酌再三,还是亲力亲为,帮他斟满了其余杯盏。   “多谢皇上,难得见你这副狼狈样,把命悬在刀尖上一遭还真不亏,不过我有信心,接下来要做的事一定能让我把你从头到尾,从外到内看个透彻。”   说到这里,君子游取了摆在棋盘正中的杯盏,倒尽其中滚烫的茶汤,又从怀里取了银质酒壶,将其中的纯酿倾倒在盏中,顿时酒香四溢。   “七年恨。想当年,京城一位名酒匠不幸丧女,为追忆爱女,他以爱女夭折的七岁之龄为酿酒期限,将几味剧毒淬于酒中,在亡女灵前起誓七年后便以这断肠之物自我了结。先皇一杯,当年你打落了一杯,猜猜最后这一杯会入谁的口啊?”   君子游扣上盏盖,漫不经心地端了杯热茶到面前,瓷盖在杯沿上刮了一周,撇清浮沫,而后归位,手法极其娴熟地前后各转了半圈,让清露也顺势流出,轻摇碗身,便将杯口的残茶倒尽,只留了最清纯沁人的茶汤。   萧景渊神情愈发僵硬,脸色也有些发青,不好在君子游面前失了分寸,只得端了杯离自己最近的,学着他方才的样子试了试,效果却不怎么样。   “听说这品茶的法子是我父亲林溪辞自创的,他小时候过了几年苦日子,即便后来到了侯府,也因为自己是个外人而不敢铺张浪费,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喝茶都得泡上一遍又一遍,尝不出滋味了才舍得丢,所以他总结出的经验,就是最好的提纯法子。”   君子游一边说着,一边把剩下几只杯子的茶汤都撇清了,盏盖一扣,根本分不清哪杯才是致命的毒酒。   他最后才把自己放凉的那杯递到萧景渊面前,顺带着把对方弄得里外脏兮兮的半杯喝了下去,不嫌弃也不避讳,没心眼似的,还是看着对方半晌没动弹,才后知后觉是他疑心自己会下毒手。   “放心吧,我要是真想杀你,方才就不会告诉你解药这回事了,我不是那么阴险狡诈的人,别把我想得太坏了。”   “但你也绝对没有朕想得那么好。”萧景渊冷笑着抿了口茶,似乎是觉着喝一口与喝十口都是一样的毒,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也没必要再纠结死不死的问题了,于是干脆咬牙,仰头喝了个底朝天。   “皇上真是海量,那咱们就别浪费时间了,赌局已经开始了,我问,你答,答上来了,我喝,答不上来,你喝。”   萧景渊闻之一笑,指腹在杯沿上轻轻划过,少顷,“嗯……”了一声,“听起来似乎不赔,但你就不怕自己喝到剧毒的七年恨吗?”   “所以说这是赌局,一个赌徒最基本的素质就是愿赌服输,我要是死了,那就是老天爷都不想让我究出个结果,人是斗不过天的,我认命,不恨也不怨。”   听到这里,萧景渊也没了耐心,他朝人一摊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意思便是要他开始第一个问题。   君子游并没有急于道出他心里最急迫想知道的问题,这种时候最重要的就是能让对方放下戒心的诚意与足以蒙蔽无知的演技,为让萧景渊在他面前卸下所有的伪装,他选择从对方身上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率先入手。   ——白玉扳指。   这龙凤呈祥的镂刻,精湛的雕工,上乘的玉质与成色,看起来还真是……眼熟。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个没有感情的码字机器…   感谢雩风贰叁和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灌溉的1瓶营养液,感谢支持!!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2-1900:20:09~2020-12-2001:20: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雩风贰叁、缙王妃的扇子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3章 赌局   这白玉扳指甚是眼熟,就是化成灰君子游也认得出是初至京城时,萧北城为拉拢黎婴而赠予他的古物,深得对方喜欢。   这些年来,黎婴与萧景渊的关系一直僵着,多少人劝过都没有缓和,所以这东西不大可能是黎婴自己送出去的。   萧景渊巴结黎婴,求他回朝都赶不及呢,不能逆着对方心意,也不会是这个不讲理的皇上夺人所爱,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   “龙神山王陵被盗掘的白玉扳指,为何会在你这儿。”   话一出口,果然萧景渊的神色缓和几分,就在他将要开口作答时,君子游却又反悔了。   他轻点朱唇,笑道:“不对不对,我想起来了,林慕七的盗墓团伙听命于妙法教,而这害人无数的教派又恰是你的产业,你拿到这东西一点儿都不稀奇,趁着你还没回答,这个问题就略过了吧。”   说着他按住了棋盘上距自己最近的那杯酒,笑嘻嘻地,大有赖账的意思。   萧景渊岂能让他如愿,“那可不成,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落定的子也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你可别让朕瞧不起。”   那人故作一副失落又后悔的模样,咬了咬牙,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从萧景渊掌下拿了杯盏,将里面的茶汤随手泼在地上,淋出一道弧线。   “我自问自答,皇上缄口未言,这杯茶谁喝都不大合理,不如就敬了土地爷吧。”   “倒都倒了,还有什么法子。不过朕还是要说你一句啊君卿,你这心眼子太多,北城和你在一起,一定过得很累吧。”   “这就不劳皇上操心了,王爷既然选了我,想来我还是有能留得住他的长处,是旁人所不能及的,凡事都有这么一个道理,对吧?不过我可是有一点至今没想明白,你身为一国之君残害自己的百姓究竟是什么道理?”   提出问题的人首先就占了上风,他看似毫无干系的每句话其实挖了好几个坑,就等着人往里跳,再小心的人也有被绕糊涂的时候,因此和他斗智斗勇实在是一件很劳心伤神的事。   萧景渊自认玩不过他,拖延下去就算这个折腾几年都没死的病鬼先他一步倒下了,最终自己还是难逃一死,索性不再保留,做好了坦白到底的准备。   “说到底,他们跟朕并没有什么关系,朕不是正统的继承人,这秘密早晚有一天会公诸天下,到时再挣扎未免太被动,所以朕必须掌握控制民心的法子。”   “你从信仰入手,以‘天罚’深入人心,让人们对‘妙法’怀着敬畏之心,那么我想请问,所谓‘妙法’究竟是什么?”   对方勾起嘴角轻轻一笑,眼里透着狡黠,“这就是下一个问题了。”   觉着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无可厚非,君子游点点头,也不与他讨价还价,拿了面前的茶,仰头一饮而尽,将喝干的杯盏倒扣在桌上,表示了自己的诚意。   萧景渊这才接着说了下去:“‘妙法’就是‘天罚’,莲母天尊的引导也好,‘销骨’引发的痘疫散播也罢,都是朕控制人心的方式。朕自从坐在这个位子,就没有一天不担惊受怕,你是不会明白那种独占了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了却毕生夙愿,却需要时刻担忧这会成为镜花水月一场空的心情的。”   君子游心道他是不懂,也不想懂,正要去拿下一杯,他的手却在中途被人拉了去,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从座位上扯了起来。   “你不懂……你是不会懂的。”   “也许……懂吧?”   面对似乎癫狂的皇帝,他有些不知所措,试探着一抽手,竟然没能如愿,再试探的时候,对方又在他使力的那一刻猝然收手,要不是身下这把紫檀木的椅子足够结实,他就要仰面朝天摔下去了。   恰好这时四处寻人的江临渊碰见了这一幕,很怕耽搁下去会出事,也没来得及看过周遭的动向便要冲进他们所处的御花园,才刚踏出一步,半条腿还没迈进门去,就被人拉了回来。   “识相的就别去打扰,你没看到他的那只手吗。”   还未见人,已闻其声,江临渊没有贸然回头,而是依言望向棋局两侧僵持的二人,打量一圈,目光最终停在君子游紧握的右手。   “现在明白了吧?不管你是担心谁,你进去打断他们就是坏了我的好事,别做那么招人恨的事哦,宝贝儿……”   这一声叫得江临渊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回身一把将人顶在墙上。   “少玩恶心的了,你这太监,到底想做什么?”   他虽然知道桓一早就不是当年非要置林溪辞于死地的那位了,但当对方站在他面前,却愣是比他还高出半个头时,他心里也是“咯噔”一下,赶巧看到了对方下巴上翘起的近似于肤色的薄膜,捏着边角便把那层假面撕了下来。   万万没想到,被伪装了容颜的这位,居然会是个鼻梁高挑,肤色白皙,五官面容很明显不符合中原人特征的异域男子。   “月氏人?”   “江大人看走眼了,不过我相信,你下一次再开口,一定会猜中我的身份。”   “乌孙!”   “没错,你真是个聪明人,所以我要提醒你,别挡我的路。”   明狱静静拉下江临渊掐着他脖子的那只手,顺势暧昧地在他手背上拍了一拍,心满意足地看着那人嫌弃又赧然地掩面后退,心中却没有感到调戏人的快感。   果然,不是他就不行。   “我给你一个善意的建议,你可得小心了,光凭你的好相爷一人恐怕无力阻止缙王。”明狱斜睨着江临渊,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也不知他有什么可无奈的。   就在江临渊心中狐疑时,对方终于道出了心中对担忧,“你没见识过缙王发威,不知也不能怪你,但我必须得说,他是个疯子,他就是个疯子,千万别让他坏我的好事,不然……”   “不然?”   “不然,我就抢他的媳妇儿。”   江临渊:“……”   他心道这群人到底都是什么毛病,就没个正常人来给眼前这一切一个合理的解释吗?   余光落在君子游那只紧握簪子的手上,江临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脑中丝弦猝然绷紧,终于明白了君子游安排这一切的用意,当即掌心渗了冷汗,回眸望向慈宁宫。   “殿下,你到底想做什么……”他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抬腿便往回赶。   与此同时,喝下第二杯茶的君子游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急匆匆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转瞬即逝的莫测笑意,忽然发觉萧景渊在以一种十分怪异的目光打量着他,立刻端出招牌的和善笑脸。   “失礼失礼,人上了年纪,容易愣神了,方才说到哪儿了?……哦对,见识过了你的‘妙法’,也该问问你对自己的看法了,皇上会怎样评价自己,觉得自己是一个怎样的皇帝和父亲呢?”   他特意提起“父亲”,用意可不单单在于让萧景渊想到被自己坑了的两个儿子,以及与他的父亲,羡宗萧鹤延相对比,更是要让他记起当年对林溪辞的迫害。   但让君子游失望的是,对方所看到的实在浅显,竟然真的捏着下巴思量半晌,厚颜无耻地给出了最高的评价:“好皇帝,与好父亲。”   “……”君子游一时竟找不出什么恶毒的话来讽刺他。   “朕给了君涵与君泽荣华富贵,除了这皇位,他们想要的一切都可以无条件满足,这种纵容可不是一般人给得出的。”   “你给他们的,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绑架案,彻底割裂他们的兄弟情谊,令他们手足反目,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虚名而打得头破血流,最后却只能替你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吗?”   萧景渊的脸色微变,笑容渐渐退却,眼看着君子游极其自觉地饮下了第三杯茶,一反常态地没有发问,而是替他说出了压在心底的话。   “你从来不需要什么继承人,因为你根本就不打算把得之不易的皇位拱手让人,就是死,你也要把你的国度,你的权柄和荣耀都带到阴间。可是你没能如愿,就被中途杀出来的我给搅醒了春秋大梦,所以你为了避祸,就不得不推出一个太子,树立一个因‘丧母之痛’而难理朝政的孝子形象,暂时退位,将罪责都推在一个无辜的少年身上。你要的根本不是儿子,只是一个替罪羊罢了。”   “朕……”   “不必辩解,到了这个份儿上,咱们不妨彼此都把话敞开了讲,你既然明知道我的身份以及我存在的威胁,为何不尽早除掉我这个祸根,而是养虎为患,一步步把自己逼到了这步死局?”   萧景渊沉默了,不知是不是君子游的错觉,他竟然感觉那一瞬间,对方眼中的怒意有所减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落寞的无奈。   果然,萧景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以一种十分平和的心态拿起棋局上的第四杯茶,甚至没有犹豫里面究竟是清沁的茶汤还是要命的毒酒,仰头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   君子游觉着他并不是有勇气赴死的人,只是在听到这个问题的一瞬间,他权衡了担负可能丧命的风险与袒露心声所带来的恶果,并且最终选择了前者。   在他心里,这个答案值得他去赌那七分之六的生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54章 逝者   萧景渊的避而不谈,让君子游失去了继续逼问的理由,哑然看着对方淡然饮尽清茶,而后将茶盏倒扣在他方才拿起的位置,指甲轻轻—点,发出了清脆空灵的悦耳声响。   “看来这个问题在你心中是不可触犯的禁区呢,我真的开始好奇了,皇上你那深不可测的心里,究竟藏了多少说不得的秘密。”   萧景渊用丝帕优雅地—擦嘴,不屑与他对视,冷声发问:“这个问题需要朕再喝—杯吗?”   “不必,我还是有赌徒应有的素质的,况且我也不想将宝贵的问题浪费在这种无趣的事情上,说到底,我对你那些藏着掖着的过去不感兴趣,就像我也不想听司夜定义美感的高论—样。”   他顿了顿,给了自己喘息的时间,也给了对方缓和情绪的余地,复又继续道:“方才你刻意规避问题,说什么都不想正面接下我的问题,那我不得不斗胆再强调—次,林、溪、辞,旁人可以不知,可以不解,但别说连你自己都记不起自己对他做了什么啊。”   萧景渊愣是没动,看向君子游的眼神略显空洞,但后者并不吃他这套。   那人交叠起修长的双腿,身子微微后仰,靠在了椅背上,十指交叉垫着下巴,眯起双眼,以—种居高临下,且十分舒适的姿态审讯着—国之君。   “不肯说?那我来帮你捋捋头绪,首先在身为慕王时,你以进献美人为由进京,看似巴结先皇,实则却是因为怀疑自己是前朝余孽的后代,想从林溪辞入手,调查当年‘狸猫换太子’的真相。但是很遗憾,林溪辞因你往先皇床上送人的举动并不待见你,始终避而不见,这更加重了你心中的疑虑,甚至笃定了自己的猜测,对吧?”   萧景渊沉默不语,君子游便全当他是默认了,微微坐起身子,又—杯茶入了他的口。   他咂了咂嘴,“茶冷了,不好喝了,你可别是嫌弃这玩意儿不好喝才打算沉默到底吧,真不想说说后来你怂恿长公主的事吗?”   对方仍是无动于衷,君子游也不恼,点点头便靠了回去,两手交叠在身前,长出—口气。   “成,那我继续替你说。长公主丧夫回京后满腔怨气,这气—半是冲着将她远嫁月氏的先皇,还有—半就是那跟老月氏王狼狈为奸的晗王,被父兄坑害却又无处发泄的她—旦得知这些事是林溪辞所为,从前的爱意与情念都会化作怨愤,尤其是当这些事是从她信赖的长兄口中得知,否则单凭—个桓—,也不足以让她愤怒到非要登门复仇的地步。”   说到这里,他缓缓起身,两手撑在茶几上,身子前倾,人都快凑到了萧景渊脸上。   “所以,逼迫林溪辞迈出走向死路第—步的人,是你,慕王萧景渊。”   过去的封号唤起了萧景渊这些年—直回避的回忆,虽然面上依旧平静,但他紧扣在桌面上,骨节微微泛白的手已经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   “不……”他只能报以这—句无助又忐忑,且毫无说服力的辩驳。   君子游又慢慢坐了回去,端正姿态,拂去了衣衫上的压痕,没有更进—步的举动和平静无波的语气证明了他的确没有将人逼上绝路的恶念。   “当年桓—权势不小,但因为林溪辞的出现,先皇渐渐与他疏远,在针对林溪辞的事情上绝不可能让他全权处置,尤其是在那人惨死天牢中时……没有暴怒,没有惩罚,甚至没有—个人为他的死买单,这是为什么?因为真正害死林溪辞的人,是他的亲儿子,先皇再怎么痛苦,也不可能为了—个死人,让自己的儿子偿命。”   他叹着气,最后—句定论,饱含了太多的无奈。   他说:“用刀尖弹奏琵琶妙曲的人真是桓—吗?未必吧……萧景渊,你在动手的时候很痛快吗?有没有想过他是—个活生生的人,听着他痛苦的呻-吟与哀嚎,你真的高兴得起来吗?”   能够看出萧景渊扣紧桌面的手在微微颤抖,但君子游觉着,如果非逼着他针对这个问题给出—个回答,他的答案未必是否定的。   世上永远有以他人之苦为己乐的卑劣之人,他不能妄想自己也沦落成和他们—样卑鄙无耻的变态。   君子游的身子已经开始不受控制,由轻颤恶化成了抽搐,握着杯盏的手几乎端不平水面,须得另—只手扶着手腕才能稳住那茶水不呛进鼻子里。   萧景渊看到了他领口下蔓延而出的黑痕,将他白皙的颈子衬得更加没有血色,毒物—旦扩散到这种逼命的地方,恐怕再神的解药也救不回他的命。   那他自己呢?   他闭目感受着每—寸肌体的异状,似乎除了手指的酥麻感外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为什么……是君子游的命真的到了头,毒物腐蚀他身体的速度比常人更快,还是说……   不等萧景渊思索出头绪,君子游便用呛咳唤回了他的注意。   虽然已经俯下身去,将头压在桌沿之下,但萧景渊还是察觉到了他用帕子擦拭嘴角血迹的动作。   果然……   “还有,怂恿长公主去杀黎三思的人又是谁呢?长公主刺杀黎三思时已经病入膏肓,试问—个久卧病榻的女人要如何杀掉—个正值壮年的男人,那把西域弯刀是握在她手里不假,可是握着她手的人,又是谁呢?”   他将帕子攥在手里,将这可供蹂躏的可怜玩意揉搓得不成样子。   “黎三思就算再怎么懦弱,也不至于被—个病弱女人逼得寸步难行,那么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忍痛挨住那—刀的呢?因为当时那把刀就横在他与长公主之间,他若敢退,死的就会是萧挽情!”   “对,他太把林溪辞当回事了,以至于那个人的过犯与错处他都想给个圆满的了结,根本没有意识到对不起萧挽情的人是林溪辞,而不是他黎三思。”   “那么黎三思死后,又是谁送信给远在漠北的定安侯,把他从边疆召了回来,诱导他查出故友的死因,为黎三思报仇雪恨呢?”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条沾染了陈旧污渍的穗子,竭力控制着双手的颤抖,将东西推到萧景渊面前。   看得出来,东西已经有些年头了,上面干涸发黑的秽物应该就是血迹,且东西已经残破不堪了,好几条编绑的绳结上都还留着整齐的切痕,不难想象物主遭受了怎样的劫难。   “侯爷身边曾有—名叫做阿砚的侍卫,从驻守雁门时便在他身边护卫,可说忠心耿耿,回京后他便留在小侯爷秦南归身边卫护,在—场刺杀中不幸身亡,这种事发生在先皇驾崩,朝野无主时并不奇怪,有人因为担心定安侯回京影响到自身利益而出手也是无可厚非,疑点就在于凶手连小侯爷—根手指都没碰到,杀了侍卫便落荒而逃,倒像是从—开始就是要灭他的口。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侍卫非死不可的原因是什么呢?”   “他本就是朕的人。”关于这—点,萧景渊倒是答得坦然,似乎没有非隐瞒不可的理由。“他是朕安插在定安侯身边的眼线,为的就是监视他在漠北的—举—动,在关键时候成为朕拉拢定安侯的工具,可他背叛了朕。”   他咬了咬牙,似乎很不甘心,“明明朕能给他无尽的荣华富贵,能给他光辉灿烂的未来,可他还是背叛了朕,他竟然觉得跟自己的命比起来,还是守护与定安侯父子的主仆情义更为重要,所以朕成全了他的—腔忠心。”   “那么在我入京后你又做了什么呢?”   说到这里,萧景渊也微微后仰,显露出—种惬意而平静的姿态,“你可别是以为朕真不知道后宫那些女人勾心斗角做的卑鄙事吧?朕善待绮凰可不是因为看中她的皮囊,说实话,朕还真不觉着她哪里有过人之处,只是挑拨与西域诸国之间的关系,就不得不需要—个公主,和—个王子。”   王亲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旦有了三长两短,处置不好势必引发战事,他的目的果然是这个吗?   “看来乌孙王子安须靡之死,也与你脱不了干系了。”   “朕早就知道那天有人要杀章弘毅,只不过是顺便把安须靡—起处理掉罢了,你当时要是肯把两桩案子捏在—起查,踩着朕推给你的‘凶手’下台阶,到后来也不至于做得这么难看。”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谁让朕是个孽种呢。”萧景渊不以为然,人命大事在他口中也不过是上嘴皮子—碰下嘴皮,轻如鸿毛。   “不想说?好啊,那我来替你说,因为你发现自己斗不过林溪辞,连—个死人都玩不过。”   萧景渊脸上的笑意终于彻底退去,扣在桌上的五指攥了起来,拳头上青筋暴起。   “朝中官员受妙法教蛊惑,开始笃信鬼神,并有影响朝局的趋势这种事,势必要有位高权重之人的默许,先皇统治大渊已久,—众朝臣对他心悦诚服,完全没必要再靠神鬼之说控制人心,所以胆敢做这种事的人,必定是即将夺-权,却对自己全无自信的人。”   “朕?”对方哂笑道,“你是想说朕还比不过晗王吗?可笑。”   就算是君子游也知道,晗王这个兄弟在萧景渊眼里从来就不是值得在意的威胁。   他所害怕的,—直都是已死之人阴魂不散。   作者有话要说:看着子游一点点把波ss逼到绝境,也有点小激动呢~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55章 双生   “你的对手不是晗王,至少在你心里不是,你整日担惊受怕,就是担心先皇对两个亲儿子都不满意,又因对林溪辞的愧悔与宠爱,将皇位拱手让人。我觉得最让你不安的事,就是当时林溪辞的遗孀流亡在外,而她刚好身怀六甲,所以你非得撺掇着长公主杀死他们不可,但你没有想到的是,同样初为人母的长公主心软了。”   眼看着他又是一杯茶饮尽,索性萧景渊也承认了他的猜测。   “是,萧挽情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空有妇人之仁,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但我不懂的是,林溪辞怎么说都是个外人,就算你深信先皇和李重华是被狸猫换太子的无稽之谈,也不该把他的儿子视为皇位的竞争者,我要是你,我最怕的可是缙王。”   的确,缙王之母,长公主萧挽情是先皇最宠爱的女儿,他在世时也对这个外孙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关切。   如果他老人家活得足够久,等到了这孩子长大,不多说,再有个六七年就足够他看清少年的品性与才能,一旦他认定萧北城比萧景渊更适合做他的继承人,一动心念写下立储诏书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大抵唯一的阻碍便是这“孙子”的称呼前头永远有个“外”做前缀,好巧不巧,这孩子的爹还是远在西域的月氏王,难保这孩子的胳膊肘不会往外拐,在人心里总归是一块解不开的疙瘩。   要说林溪辞生前没有想到长公主之子体内流淌着异国的血,绝对无法成为羡宗继承人这一点,纯粹是碰巧蒙上的,打死他也不信啊。   换了君子游是生性多疑的萧景渊,每天都觉着有人觊觎他的皇位,他干脆趁着萧北城睡觉的时候把这侄子掐死算了,一了百了多省心。   可他偏不,他反其道而行,越是害怕萧北城作妖,他越是要把人像尊佛一样供起来,正如君子游,或是林风迟的存在之于他也是个祸患,可他一样没有赶尽杀绝,反之还给了他莫大的恩宠,令他一呼百应。   这合理吗?   “因为他手里,捏着朕的致命死穴。”   “谁?缙王?”   “林溪辞。”   这个答案出乎君子游的意料,也是萧景渊最不愿正面提起的屈辱,这么多年他都没能从一个死人手里夺回损去的体面,属实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   “他早就已经察觉到朕的动作了,可他当时病入膏肓命不久矣,被先皇冷落,被桓一压制,也被朝臣排挤,想做什么都是寸步难行。他知道救世这个过程很漫长,光凭他一人无力完成,于是设局把自己的儿子引了进来。”   “我?”   萧景渊点点头,“也许他心里对萧挽情多少还是有愧疚的吧,哪怕那个孩子是她与月氏的孽种,也在尽力保护着他,朕错就错在不该给他可乘之机,一时的大意,害了朕的后半辈子……”   “他究竟掌握着什么?”   “两条命,以及千万人的命。”   他嗤笑一声,也不知是在佩服已死的林溪辞,还是嘲笑被死人玩得团团转的自己。   “他就是个疯子,你该恨他,因为将‘销骨’种在你体内,让你一生都生不如死的人,就是你的亲生父亲,林、溪、辞!”   闻及此言,君子游的手一抖,茶汤随之泼了出来,杯口结的那层冰碴发出一声清脆的哀鸣,化作了细碎的晶片漂浮在水面上。   被压制已久的萧景渊终于找到了一丝复仇的快感,看着对方惊愕不已,一时失神,本能地想要更进一步践踏他濒临崩溃的精神。   他说:“‘销骨’的作用的确是因人而异不假,但他当初在你身上种下的恶因可不是这个,而是一蛊双生的至毒之物,他舍不得被自己坑害的儿子真的丧命,所以,他把你的命和萧北城捆绑在了一起,用来威胁朕,只要你们出丁点岔子,朕的江山社稷就完蛋了!”   “一蛊双生……”   “说白了就是情蛊,苗疆的妖法是很邪门,竟然真能让你们一面就对上了眼,从此倾心于彼此,多匪夷所思啊。”   “如果我们其中一人死了,会带来怎样的恶果?”   萧景渊沉默了一瞬,君子游见他不语,还当他是因为自己没有依约饮茶而不悦,将手伸向棋盘,中途却被按了下来。   此时棋盘上只剩两只扣盖的杯盏,也就是说,生与死,只在一念之间。   其实早在萧景渊透露出“情蛊”这个信息的时候,君子游就已经猜到一二,只是为了求证,不得不走出这试探的一步。   很显然,到最后还是他这个经验老道的赌徒略胜一筹。   萧景渊拉着他的手腕,别开目光,深深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朕后悔了,朕不想你死了。”   “恐怕你不是不想我死,而是不敢让我死吧。”君子游强行抽手,脱离了他的桎梏,而后朝他微微一笑,“我要是死了,你一定会很困扰吧,听说‘销骨’的宿主死后,会有肉眼看不到的蛊虫从七窍飞出,继续找寻新的宿主,且传播速度极快,致死率极高,该不会是我跟王爷所中的情蛊比起这个还要毒吧?”   萧景渊顿时面无血色,君子游便知自己一语中的。   他缓缓从对方的桎梏下抽出手来,强行握住掌下的杯盏,拇指撬开杯盖,顿时浓烈的酒香充斥鼻息。   “可是萧景渊,我不想让你过得太舒坦啊,被你坑了这么多年,我巴不得你给你找点麻烦呢,你说我这一杯‘七年恨’下去,你会遗恨几年?”   “不,你别……”   完全不给他阻止的机会,君子游仰头,竟把那满满一杯饮了下去,入口冰凉的浓醇之味在舌尖上绽出火热的痛感,从喉管一路灼烧到肚腹,却是暖不了心肠。   “好酒,果然是好……”   他呛咳不已,呼出的气息都带着微醺的酒气,然而萧景渊没有怜惜他这一刻的不适,按着他的脖子,十分强硬地将他上半身都压了下去,重拍着他的后心,仿佛要将他五脏六腑都震碎了去。   君子游被他打得两眼一黑,到底还是没忍住,呜咽一声便把酒液和着血吐了出来,让萧景渊暂松了一口气。   他擦擦嘴角,再一次确认了自己的猜测——这个人果然害怕自己出事,追其原因,无非是怕他死后散播蛊毒,害了大渊百姓……或者说,是萧景渊的傀儡子民更为准确。   “……看你这反应,当年京城的痘疫,果然是你的无心之失吗。”   萧景渊咬了咬牙,“朕只需要能控制人心的法子,哪怕是恐吓也无妨,从来都没想过真的要他们死,若无黎民百姓,那朕这皇帝又算什么!”   “你的败笔是什么?”   “……一个,该死的苗疆巫女。”   谈及于此,萧景渊终于动容,颓然跌坐在地,抱着两膝,将头埋进了膝盖,是一种十分没有安全感的孤独姿态。   他说:“那是真正让朕动心的人。”   他的叙述非常生动,随着他言语的形容,君子游眼前仿佛有一张细绢丝帛的画卷缓缓铺展开来,其上绘着一位曼妙婀娜的貌美女子,她莞尔一笑,便似暖风拂面,春情盎然。   “她是那么美丽,那么动人,被她看上一眼,都让人觉得是对过去数年间的苦难的一种救赎,朕曾想过与她厮守终生,甚至愿意为她抛弃所有,皇位、自尊、性命,什么都可以!可是……”   他压抑着情绪,掩面而泣,时隔多年,撕开旧疤还是会让他痛不欲生,他以为自己淡忘的一切实则就潜藏在他颔下七寸之处,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他的精神,将他的心肠都拧作一团,肆意蹂躏。   “朕深爱着她,分明见她第一面时不觉她有过人之处,甚至认为她不及后宫佳丽的七分美,然而再见她时,却被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所吸引,自此之后,再不能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片刻。”   君子游沉静道:“你这是被下蛊了。”   萧景渊苦笑着摇头,又哭又笑,他们也是这样说的……他们都是这样说的,黎婴有次进宫见着朕死乞白赖缠着她相陪,便说了一句‘苗疆妖女留不得’,为了这句话,朕把当时还年轻的他打得半个月都没下来床啊。”   “现在黎相也是个有一说一的主儿,我能想到少年时年轻气盛的他会是怎样的直言不讳。”   “黎婴啊黎婴,当年朕有多想他死,现在就有多宝贝他,为了一段莫须有的流言,竟然害得他……唉,不提也罢,言归正传,不少人都提醒过朕,说她是用苗人特有的法子给朕下了蛊,朕才会爱她如命,那妖女可杀不可留,可朕从来都没把这话当回事。”   “那后来她遭遇了什么?让我猜猜,应该是哪位忠肝义胆的直肠子大员实在忍不住有人狐媚惑主,祸乱朝堂,所以越俎代庖,代替太后行了家法,暗中把这位妖妃给‘咔嚓’了吧。”   “没有。”   得到否认的答案,君子游属实吃了一惊,好大半天才等来接下来的回答:“她是被朕害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工作感到肾透支了,可能回复评论发红包的弧也会长点…我会尽量抽出时间的,过了年底就好了!!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2-2001:22:55~2020-12-2118:45: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6章 毒种   萧景渊会坦白承认这种话,对君子游来说的确足够意外,愕然半晌,都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朕是真的很爱她,爱到了不想与她分开片刻,甚至不管朕与她的儿子天资品德如何,都愿将皇位传承于他,可她却不想与朕共育子嗣,朕不能理解,便与她冷战数日,之后实在按捺不住心情去找了她,她却哭着说她的儿子降世必会为大渊带来灾厄,求朕三思。”   说到这个份儿上,君子游估摸着也能猜出事情的大概了,恐怕这位苗女的确是用了些见不得人的法子才得了君心,并且此举贻害无穷,会波及到的可不止一两个人。   “但是朕不肯听啊,一意孤行,非缠着她讨个说法,她说不出,便当她是待朕凉薄,心灰意冷。她不忍朕这般难过,只好妥协,她产子的那天,朕在殿外从日头高照等到明月当空,再到天明时,便传来了母子俱亡的噩耗……”   说到这里,萧景渊声泪俱下,泣不成声,君子游于心不忍,便僵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哪成想对方竟然拉着他的手便像条蛇似的缠了上来,冰冷的双手攀上他的手臂,让君子游一时分不清到底谁才是服了毒的那个。   “你说就说,别动手动脚,让人见了多不好……”   “朕以为她与未出生便夭折的孩子死去,已经是朕最无法接受的事了,可朕做梦都没想到,恶果还在后边,先是为她接生的嬷嬷宫女,再到将她尸身送出宫城的太监,以及途经各处的平民百姓……只要是与她有过接触的人,都染上了那种怪病,身上会冒出水泡一样透明的肉瘤,大部分人在三五天内就会死去,也有像你这样命大的,蛊虫潜伏几年都不会致死。”   “这就是京城痘疫的起因的吗?”   萧景渊终于抬起头来,注视着被冻结的泪水挂了一层薄冰的双手,目光迷离,仿佛是在数算有多少人因他一时胡闹而丢了性命。   如果他真的能感到自责,并且为此反省,至少君子游觉着他还没有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他想,不管是被下了蛊还是选对了人,萧景渊都是发自内心爱着这位苗疆巫女,可惜遇人不淑,否则也不至于走上这条错得离谱的歪路。   然而痘疫平息后,销骨之毒重现世间,这总不会是因为苗女心有不甘,阴魂不散,继续作祟人间吧?   萧景渊焦躁地揉乱头发,也不在乎发冠歪到一边会是怎样不修边幅的落魄狼狈,抱着君子游的大腿,声嘶力竭地哭着。   君子游叹着气,把衣角从他手里拽了出来,顺势起身,躲开了他的桎梏。   他揉着微微发红的手腕,拍拍喝饱的肚子,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眯眼露出一副餍足的神情。   “多谢皇上肯真情实感地告诉我这些,不过时间差不多了,我不能再陪你谈这些没用的屁话了。须得向你道个歉,其实来得仓促,我并没有时间准备什么见血封喉的剧毒,即使没有解药,咱们也不至于手拉手去见自己故去的爹。”   萧景渊动作一僵,随即看向方才被他刺伤的创口,虽然血已经止住,但伤口周围仍呈现着青紫瘀色,他的双手乃至小臂也是麻木无感的。   “你放……”   “我没放屁,这个手法只能在严寒天气里使用,奈何长安初春已至,我不得不多拖延些时间,好让你深信不疑啊。这种大冷的天气里,伤口表面的血液凝结成痂,皮下出血未止,创口周围会呈现出瘀痕,看起来就好像是被毒物污染了血肉一样。”   萧景渊难以置信,活动着僵硬的两手,能明显看出他动作迟缓,显然连支配自己的身体都变得力不从心,随即恍然大悟,因被戏耍而恼羞成怒。   “你!你怎么敢……”   “哎,别乱给人扣帽子啊,这是皇上你自个儿没觉出来,活了好几十年都分不清是中毒麻痹还是冻僵无感,这也不能怪我啊。”   煞有介事地反驳之后,像是故意惹人生气似的,君子游又靠在一旁,懒洋洋道:“还有,‘七年恨’的确是只有三盏的稀罕之物,先皇一盏,你打翻了一盏,还有一盏是入了酒匠的口,所以早在你阻止侯爷饮酒自尽时,世上就再也不存在‘七年恨’了,方才我喝的,也不过是暮烟阁的藏酒,清冽醇厚,回甘无穷。”   “可你的身体的确……”   萧景渊一指他脖子上若隐若现的黑痕,君子游摸了摸那处,不以为然道:“这个?算是‘销骨’的遗症吧,亏得那毒多多少少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迹,不然回京以后被人看见活蹦乱跳的我,都指不定要怎么弄死我呢。”   他笑了笑,朝对方伸出手来,是想将人拉起来,但萧景渊并不给他面子,狠狠将其拍开,疼得君子游一咬牙,揉着被打红了的手背,一脸委屈。   “嘶……怎这么大火气,明明是我被你坑了,你还好意思发火。不过也对,我承认套路了你,这样算来咱们就算是扯平了。”   他抽出椅子侧着身子坐下,一手搭着椅背,还翘起了二郎腿,是一副惬意而悠闲的姿态,随手拿起一只在寒风里被冻得冰凉的杯盏,轻描淡写地承认了自己的阴谋。   “我如实交代,其实我是在倒数你的死期。我每喝一杯茶,仙鹤簪的长羽就会折断一支,先皇驻守十二州的铁骑就会尊他遗命,受诏调一支回京。”   直到这时,他才摊开自始自终紧握的右手,将还带着他一丝体温的仙鹤簪放在萧景渊手中,成全了他这些年来一直都想得到此物的夙愿。   如他所言,仙鹤长羽都被拔光了去,如今只剩下一只秃了毛的鸟儿,玛瑙点缀的双眼与他静静对视,微微开合的长喙似乎正无声哂笑着他的落败。   此时已经能够听到远方的人鸣马嘶,守御外敌的铁蹄终于踏上这座孤寂已久的帝都,忠诚之军的剑刃,也终于指向真正为害苍生的国君。   “君子游……林风迟,你们林氏,是要反啊……”萧景渊一日之内承受了太多不堪直面的现实,即使听到这种大难临头的消息,居然没有歇斯底里的崩溃,只是喃喃念叨了几声。   须臾,他报之冷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把扯住君子游的衣领,将他拖到身前,布满血丝的眼中满是衅意,颇为骇人。   “我告诉你君子游,‘销骨’也好,情蛊也罢,苗人的巫毒之术是不可能根治的,你的良药,只有萧清绝,所以你得护好了他啊,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你,乃至天下百姓,可就要遭殃了……”   语毕,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将君子游推远了去。   这一下力道过猛,没有太多防备的后者差点被绊倒,为稳住身形而失神一瞬,哪成想对方竟会趁他不备,陡然掀了茶几来阻挡他的脚步。   君子游不得不抬手护在身前,以免从天而降的棋盘摔在他脸上,杯盘随之砸落在地,成了一地齑粉。   不等他回过神闪避,萧景渊便掐住他的脖子,君子游吃痛,下意识拉住他的手,掰着他不断收缩的五指,试图减轻力道。   也不知这人死到临头是哪来的一股力气,伤势未愈的君子游双手难以使力,竟撬不动分毫,脸色都憋得涨红了去,浑身乏力,只能任由对方将自己拖进御书房的大殿,狠狠抵在墙上。   “反正我也是要死的人了,不妨再告诉你一句实话,当年京城痘疫蔓延的确是无心之举,但我从她的遗物里得到了‘销骨’之毒,为的就是防止今天这种事情发生,当年把它用在你身上真是太好了,至少你没有我这样的先见之明,还对此一无所知呢。”   君子游闻言大惊,心脏似乎随之停跳了一瞬,“难道说那个时候……”   他突然想起自己在琅华阁藏尸的暗室中初次发病时的情形,根据以往的经验,他每一次毒发都有规律可循,极少来得那么突然且严重,当时只当是初来乍到水土不服,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这样说吧,当年痘疫蔓延只是因为她体内的情蛊散播出去,才危害了京城百姓,而‘销骨’是用那些死者尸体上提取到的至毒之物融合而成,毒性更烈,危害更甚,并且需要温床培养,激发出全部的毒性,才能够无声无息的散播出去,可以说,你其实是我埋下的一刻毒种,为了以防万一,才让你在京城生根、发芽。”   他猝然松手,一时经受不住打击的君子游没能站稳,顺着墙壁滑坐下去,出于求生的本能,他贪婪地大口呼吸着空气,随着胸口的起伏,能够看到他衣领虚掩下颈子上被染得乌黑的血管在急促鼓动。   有谁能想到,这样一具看似孱弱的身体里,会潜伏着如此庞大而恐怖的威胁呢?   萧景渊心满意足地看着他此刻惊慌失措的反应,心中腾起复仇的快意,他扯着那人略显凌乱的额发,迫他抬起头来,满溢着恐慌的双眼直视着自己,享受着扳回一城的愉悦。   “你以为我往昔给你的纵容只是处于对你、对林溪辞的愧疚吗?不,我是在等你这颗毒种结果,是时候了,林风迟,现在是时候与你同归于尽了!!”   作者有话要说:算算关系,子游可是渊帝的侄媳,皇上你怎么狠得下心下手啊!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灌溉的1瓶营养液,感谢支持!!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2-2118:45:33~2020-12-2218:39: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7章 死蛊   萧景渊已近癫狂,披头散发双眼血红的模样当真骇人,理智全无朝人嘶吼的样子就像一只被激怒的野兽,张开血盆大口,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了去。   可君子游又不是任人欺凌的小白兔,他刚刚得知自己死亡将会带来的恶果,就万万不会给他可乘之机,抬腿一脚踏在萧景渊的胸口,将人踢远了些,强行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按着伤臂站了起来,四下找寻着除萧景渊横身在前挡住的大门外的出路,警觉地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不打算留给对方任何追击的机会。   此前他在越氏私塾制服了发狂的司夜这事被京城百姓传得神乎其神,更有甚者说他是天仙下凡,金刚转世,一拳就能打死一头壮牛,萧景渊固然不信这种鬼话,却也不得不小心这看似羸弱,却匿着惊人爆发力的年轻人,尽力避免着与他正面冲突。   再强大的人都会有血肉之躯难以抵抗的致命弱点,君子游与萧景渊相对相持,不着痕迹地移动到窗边,是想靠躲闪的方式避战,见对方无动于衷,下意识跨上窗沿一推,随即意识到了情况不妙。   ——不对,萧景渊自知无路可逃,这种时候就算拼上性命也会奋力一搏,争取最后一线生机,不大可能无动于衷,除非……   不好,是陷阱!   君子游的反应的确很快,可惜还是慢了一步,来不及阻止身体本能的反应,外推的轩窗受力后立刻反弹,木沿狠狠撞在他的额角,登时血流不止。   他眼前一黑,头晕目眩险些跌倒,眼睛还未睁开,便先嗅到了异样的刺激气味。   这是……   冰冷的浓液当头淋下,他瞬间感受到一种滑腻的异样感觉顺着领口渗透到体表,冲鼻的异味带着浓重的烟火气,闻之令人作呕。   落入陷阱的他下意识反击,胡乱用袖口一抹受到刺激的双眼,紧握拳头便要朝萧景渊打去。   他眯起通红的右眼,正要反击,却透过指缝看到了对方手里点亮的灯烛,动作被迫滞在半途,不敢再靠近半步。   被灯油淋透全身的他只要沾上丁点火星,就会被烧得尸骨全无,他一人与萧景渊同归于尽是稳赚不赔,可一旦他的死造成无辜百姓受难,那将是何等罪过。   更何况他心里有着牵念的人,还有大好的余生没有享受,怎甘心就这样殉了萧景渊?   “来啊,君子游,你怎么不敢了?”萧景渊用手背擦去下巴上的血迹,混乱打斗中裂开的嘴角使得他不再对称的左右脸看起来格外骇人。   他绷紧手臂,将蜡烛移到身前,步步紧逼,看着君子游缓缓摊开两手,朝他做出投降的姿态,更是欣喜若狂,瞪大的双眼里跳动着诡异的神采。   “来啊!你倒是继续打啊,我倒要看看你这只折翼的仙鹤能不能浴火重生!!”   这老贼疯起来简直不可理喻,完全不怕身上同样溅到油污的自己也会被烈火焚身,朝君子游扑了过来,一心就是要杀他。   保命心切的君子游不肯让他得逞,朝旁侧一滚,勉强躲开他的攻击,萧景渊踏在积了油污的青石板上,脚底一滑,一时身子不稳,失手丢了烛台。   烛火在接触到灯油的瞬间炸开了火花,霎时热量扑面而来,整个宫殿都被火海吞噬。   君子游断骨作痛,很难支撑他掌握平衡,只得咬着牙侧过身去,尝试爬起,奈何身子还没来得及发力,萧景渊已经冲到他身前,一脚踏在他胸口,便让他动弹不得。   那力道简直要将他的肋骨生生碾断,君子游吃痛,发出一声低吟,两手紧握对方的脚踝,试图为自己争取一线生存的空间,然而这种高低相差悬殊的对战姿态一旦形成,就很难逆转形势反攻其上,况且他也只是个伤势未愈的病人。   “你……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要是不做困兽之斗,他们也不过是要赶你下台,推立你的儿子为新皇,至少你不必死,为什么非得同归于尽呢……”   “你住口!别想花言巧语蛊惑我,我不信你,我不信你!!”   “皇叔,好歹我也算是你的侄媳妇,叫你一声‘皇叔’不过分吧?您老人家行行好,先停战吧,多少看在缙王的面子上……”   被怒意冲昏头脑,萧景渊收腿便扑了上来,重重压在君子游身上,好险迫出他一口血来。   紧接着,萧景渊的两手再次按上他的颈子,逼他住了口,这一次是真正动了杀心,死死掐着他的喉结,招招都是为取他的性命。   在这种逼命的剧痛下,没几个人能保持理智,君子游也是个普通人,甚至是比普通人战斗力还要低下的伤员病患,这种要命的时候再不以死手反击,从这里被抬出去的就只有他了。   慌乱中,他两手胡乱在身旁可及的范围拍打着,找寻反击的机会,突然一阵滚烫的灼痛让他意识到这是个机会,也顾不得太多,随手抄了那东西便朝萧景渊脑袋上打了过去。   被鎏金的烛台不偏不倚地打在头上,任谁都得迷糊上一时半刻,何况萧景渊正处于极度的亢奋中,完全没想到君子游竟还能反击,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硬生生挨了他这一下也有些吃劲,两眼一花,就被君子游从身上翻了下去,原地一滚,骑在他身上扳回了一城。   君子游很清楚,这种随时都可能逆转的形势并没有实质上的保护措施,他必须速战速决,拖得越久,变数就越多,要是不想跟这走投无路的皇帝双双死在火场里,就必须心狠手辣,一击到位。   正当他抡起烛台,打算再在萧景渊头上重重来一下,送他去梦周公时,他突然看到对方脖筋暴起的颈子上突出一块鼓起,且在皮下缓慢移动,先是出现在他领下胸骨窝处,而后爬到了他的脖子、甚至是脸上。   是蛊虫!!   当君子游猛然意识到这一点时,被他压在身下的萧景渊渐渐回神,开始不安分起来,他抄起烛台照着这家伙头上又是一下,不是照死打的,但足以让他再昏沉上一阵子,多少是控制住了他下一步的反抗。   君子游蓦地想起,这家伙方才承认了苗疆巫女是给他下了蛊才得到了这份虚假的爱情,这种寄生人体的怪异虫子并不会随着饲主的死亡而龟息,只要宿主能够继续提供养分,它们就能一直活着。   从某种意义上讲,萧景渊也是个可能危害旁人的威胁,他不能让他就这么走出这个门!   “皇叔啊皇叔,你怎么一把岁数了还不让人省心!”   君子游很快采取了措施,他抽出根在火海里烧红了的残铁,手上缠着绷带垫在一端,抓住了蛊虫爬至萧景渊额头上的那一瞬,捏着皮肉将烙铁按了下去。   登时升起一阵滚烫的白烟,伴随着皮肉焦糊的异味,与萧景渊凄惨的哀嚎。   被疼痛激醒的皇帝越发不安分,奋力反抗着君子游的压制,可那人根本无暇顾及这些,急于用牙齿叼出他藏在指甲里的薄刃,划破萧景渊被烫伤的创口,强忍着拳脚落在身上的疼,咬牙从对方的伤口中剔出了一只被烫死的蛊虫尸体。   虫尸散发着难闻的恶臭,他将那秽物丢到了火里,很快便发出了“噼啪”的脆响,残害这皇帝多年的毒物也总算是得了恶惩。   君子游终于松了口气,也终于回神,为身下突然平息的反抗而感到困惑,正想着该不会是蛊虫一死,被控制心脑的萧景渊终于找回了生而为人的善良天性,就觉腹下一紧。   他下意识摸了一把,只碰着个温热尖锐的异物,随即满手都被滚烫的液体浸湿。   ……他闻到了血腥味。   人在情急时通常是感觉不到疼痛的,这一点君子游已经反复证明过了,但身体的极限并不会因为无法感受到疼痛而提升上限,那种绝望的无助与无力感由内向外发散到四肢百骸,愣了一瞬,他便翻倒在地。   不应当……至少不应该。   当蜡烛融化后,烛台尖锐的一端足以成为杀人的凶器,他咬牙拔出刺在腹下的锐器,克制不住颤抖的两手移到眼前,满目尽是血色。   满头是血的萧景渊狞笑着,见君子游挣扎着欲坐起身来,狠狠一脚又将他踢倒在地,这一次那人是真的没了气力,闷哼着蜷起身体,不再动弹。   “你想害我……可我偏不让你得逞!君子游,咱们谁都别想出去,死吧,一起死吧!!”   君子游强忍痛楚睁开双眼,就见萧景渊背后肆虐的火舌烧着了大殿的藻井,被点燃的木梁已经炭化,再支撑不住穹顶的重量,他下意识按着伤口爬了起来,一脚踹开萧景渊朝他头上砸来的烛台,扯着对方的领子,用尽最后的力气,把人扔向了尚未被火势波及的大殿另一侧。   被大火烧毁的半边宫殿应声而塌,君子游还没来得及跑出来,就被压下的残土埋了进去。   灼浪袭人,灰烬四散,被火舌燎伤了皮肉的萧景渊终于借着痛感清醒,讷然望着遍地狼藉,歪头傻笑:“哈哈哈,死了,死了……我也该死了,该死了……”   这么念叨着,他拿起了掉落在地,还沾染着血迹的烛台,两手握着底柄,颤抖着抵住了自己的心窝。   只要一下……只需要疼那么一下,他就可以解脱了。   萧景渊闭上双眼,紧握凶器的两手血管暴起,生死一瞬。   就在他将要把凶器刺入胸膛的攸关一刻,突如其来的寒意逼压了炽烈的热浪,他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手里的凶器就被踢飞了去,紧接着有人提着领口,将颓如死狗的他拖了起来,略显沙哑的嗓音一字一顿地逼问:“他在哪里!”   萧景渊捂着头上的伤口,痴痴笑着,“死了,死了……”   哪成想对方竟勒住他的脖颈,丝毫不顾及二者的身份之差,几步便把他按倒在火海边缘,抄起方才差点要了他命的烛台,径直朝他额心刺来。   逼命一刻,那锐器悬停在萧景渊面前,他几乎能感受到尖刺在皮肤上划下的细伤带来的轻微刺痛,只要再进半寸,他就能成为对方手下的亡魂,可那凶器却迟迟没有落下。   紧扣着暴君的萧北城眸底深渊倒映着烈火的炙光,那一瞬,似有血光映红他的双眼。   萧景渊听到他说:“把我的子游还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灵魂质问:皇叔和媳妇打起来了王爷会帮谁?   王爷吐槽为什么都是送命题并一脚踹翻了作者面前的狗粮。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58章 殊死   “还、还……把他还给你,那谁把我的江山还给我!!”   萧景渊疯癫地嘶吼着朝他扑了过来,萧北城伤体未愈,一时难以压制他的反抗,迫不得已,只能将他逼得更紧了些,岂料萧景渊张口便咬住他的左腕,奋力撕扯,立时鲜血横流。   他就像只嗜血的野兽,狂怒之下疯狂撕咬,可任他肆意施虐,萧北城都没有反抗的意思,他嗅到一丝异样才住口看向对方,然而那人却没有被激怒后的暴跳如雷,甚至没有急于从他口中挣脱出血肉模糊的伤处。   那人只问:“我的子游,在哪里。”   时隔数年,萧景渊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叔侄间的推心置腹是在何时了,他似乎很久都没有认真端详过这个年轻人的脸了,以至于根本不曾发现他已经悄然长成了独当一面的缙王。   这些年来,他被仇恨、己怨、贪婪和欲-望蒙蔽双眼,罔顾人伦,藐视亲情,错过了太多太多的东西,甚至将自己逼成了一个无情无感的疯子。   可是现在他知错了,至少自己深刻体会了半生的绝望,不该再在这双年轻的有情人身上延续下去。   他双拳紧握,终于咬牙发出了喑哑的声音:“在那里。”   萧北城顺他指的方向回眸,却只看到满地焦烬堆积的狼藉。   萧景渊咬咬牙,推开了因失神而放松警惕的萧北城,逃脱他的桎梏后扑向仍在燃烧的焦土,不顾天顶随时可能坍塌的危险,就在君子游方才所处之处,拼命向下挖着。   哪怕指甲崩裂,指尖血肉模糊,透出了森森白骨,他仍没有停下搜救的动作。   此时此刻,他的情绪终于趋于稳定,他似乎明白了方才的混乱中,君子游想杀他分明有无数种简单粗暴又省力的方式,可他却偏偏选了一种最吃力的法子,甚至要担着被反击致死的风险在他身上开刀,那只说明他并不是想杀他,而是要救他!   “不,不,他是想救我,不可以死……君子游,你不能死!!”   萧景渊养尊处优做了这么多年皇帝,就算靠着一股子莽劲能把君子游打得懵上片刻,也绝对没强到在这种境况下救人的地步,再让他胡闹下去,被压在下面的君子游都死得不能再透了,情急之下,萧北城一把拉开自己这位没用的皇叔,直接把手伸进了滚烫的焦土,试探着找寻那人的踪迹。   他在心里默默念叨着:“子游,不要闹了,该回家了,跟我回家吧……”   半晌都没摸着肢体的触感,萧北城心凉了大半,越往下试探,越是不抱希望,很快耳边就听到了支撑天顶的木柱“吱呀吱呀——”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   再耽搁下去,莫说救不出那人,就连他们自己也要被困死在里面。   “皇上,逃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萧景渊一愣,没听清他的话似的,“你、你说什么?”   “我不能把子游一个人丢在这里,就是死,我也得跟他躺在一起,不然黄泉路幽暗凄冷,他一个人走,会害怕的。”   “臭小子,你胡说什……”   “皇叔,走吧!您做的那些恶事自有律法严惩,无需我们越俎代庖。我们无权决定你的生死,也希望你好自为之,从这个门走出去,您的生死就不再归自己左右了,人这一辈子,总要为自己的善恶是非买账,这不也是您教给我的道理吗。”   说到这里,他突然觉着掌下堆积的焦土深陷下去,随即一双滚烫的手如游龙般主动钻进他的掌心,与他十指相扣,用力捏了捏他的手心。   看到曙光的萧北城来不及多想,当即反握住那人的手腕,将人从废土中拖了出来,放倒在地,按压着他的心口,辅助他进行心肺的复苏。   窒息的半刻之间,君子游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说,每吐出一个字,就会被那人的动作打断,好好一句话给撞得支离破碎,迫不得已,只得把那人的手按在了距离自己真心最近的地方。   他眯着眼睛,刻意不去看那人此刻的神情,话音压得极低:“这是第二次了……我又欠了你一条命,可怎么还啊……”   “是啊,这是老子第二次从火场里救你这只烧秃毛的废鸟了,你要是再敢有一……”   君子游可不管他会说些什么来威胁,扯着他的领子便把人拽到身前,不由分说,咬住了他的唇。   所有责备与怒气都被烈火燃尽,他们在火海中拥吻。   到底君子游被浸了灯油的衣裳还是烧了起来,让差点生离死别的二人不得不放手彼此。   混乱中,萧北城不顾那人“叽叽哇哇”的挣扎与控诉,强行脱掉他那件烧着的外衣,奈何灯油渗透进了里衫,一颗火星都足以把他烧成浑身流油的烤鸟。   不得已,萧北城只好施展蛮力,剥粽子似的把他里三层外三层套的衣裳全都扒光了去。   那人还在吵嚷:“别啊!这让人见了我可就晚节不保了,留一件……多少给我留一件贴身的。”   萧北城没有理会他的诉求,手法娴熟地把他里外脱光了去,而后解下自己的披风,将他整个裹了进去。   此时周遭已被火势吞没,耳畔充斥着木头燃烧发出的“噼啪”响声,一股股焦糊味窜进鼻腔,浓烟熏得人泪流满面,再难发出声音。   萧北城为节省体力,并没有与他废话,直接把披风拉到那人脸上,盖住了他散乱在外的长发。   很快,他又觉着少了些什么,再次掀开披风一角,君子游正不知所以地盯着他看。   “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   不给君子游说话的机会,萧北城直接吻了上去,攫取够了那人的气息,这才心满意足地将他盖了回去,拦腰抱起,冲出火海。   殿外,指挥着宫人与禁军扑火的沈祠急得直跳脚,喋喋不休地絮叨着:“今年到底犯了什么太岁,哪哪都走水,还让不让人活了!方才王爷说他进去之后半炷香还没出来就让我带人进去搜救,这谁把香掐了的!多长时间了,啊!”   江临渊不堪重负地揉着疼痛不已的太阳穴,人都要被折腾得魂灵出窍了,“火灾现场还敢点香,你是嫌事还不够大吧?”   “还有那边那个!别守着那桶子冰了,你指望冰块子砸灭这火吗?赶紧去养鱼的池子拎水过来啊,一直烧下去可还了得?我家王爷还在里面呢!敢情不是你家的东西就不上心了呗!!”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沈祠终于站不住了,随手截了个经过他身边的太监,夺了他手里的水桶,咬牙把那一整桶浮着冰碴的水当头淋下,做好了突入火场的准备。   他这厢步子都迈开了,眼看着就要冲进去了,怎知抹一把脸的工夫,眼前突然多出一个人影来……确切地说,是两个。   只见萧北城怀里抱着个被披风裹住的长物,定睛一瞅,一端还露着双白皙瘦削的脚,很明显,那是个人。   能让自家主子舍命相救的,全天下就那么一只独头蒜,沈祠见状心下一沉,“呜”的一声当场就哭了出来。   “大人!您怎么就走了啊,您丢下我跟王爷孤儿寡父可怎么办啊,大人你好狠的心啊……”   开嗓就哭起丧来,就算是君子游也顶不住啊,忍无可忍地一掀盖头的披风,伸出一只手来喝道:“你才寡妇,停!憋回去!”   看着这人活蹦乱跳地没死,沈祠眼角的泪痕还没干,立马又换上一副笑颜,看得人啼笑皆非。   然而比起这个更令人在意的却是……   冷风一吹,君子游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把伸在外面的胳膊收了回来,众人这才发现,除了外面遮羞这层披风,他根本是不着寸缕,虽然遭遇险情是很值得同情,可他这德行实在不免让人遐想。   “王爷,您……您们……”沈祠意识到自己多嘴了不该说的事情,反手掐了大腿一把,疼得龇牙咧嘴,勉强挤出笑颜,“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到安全的地方歇歇吧,姜大夫马上就到。”   萧北城后心挨了一刀,伤势未愈,自己还是个伤员,不能和往昔相比,冲进火场救人实属勉强,没走出几步就双腿发软,差点给人跪下。   沈祠见状赶紧把人扶住了,左右看了看,见忙着控制火势的众人无暇顾及这边发生了什么,他便大着胆子问了一句:“王爷,要不我来吧?”   怕那人听不懂他的意思,沈祠还特意指了指君子游那白得晃眼的脚丫子。   “少废话,皇上人呢?他应该在我之前就逃了出来,现在在哪儿?”   沈祠被问得一愣:“皇、皇上?”   他这反应让萧北城心里没了底,站稳脚步后回身逼问:“可别说你们没看住,把人给丢了,这么大的乱子都是他惹出来的,人要是跑了,你要本王怎么向十二州守军交代,怎么向黎民百姓交代?”   “不不,王爷您可能误会了,不、不是……不是咱们把人给弄丢了。”沈祠面露难色,难以启齿,一摸通红的耳垂,支支吾吾道:“是我……根本就没瞧见有这么个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平安夜快乐!要吃苹果,平平安安鸭~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2-2318:48:50~2020-12-2418:47: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9章 崩裂   那一瞬间,萧北城终于感到有心无力,两手一软,差点就把君子游摔在了地上,沈祠见状赶忙搭手扶住了他,那人却是一掌重重拍在他肩头,五指捏着他,似乎都要嵌进了骨头缝里。   萧北城挣扎了许久,才从被焦烟熏哑了的嗓子里挤出一句质问:“你再说一遍,有没有看见我的皇叔,大渊的皇帝?”   沈祠咽了口唾沫,鼓足勇气,余光瞄了一眼陷在火海里已经摇摇欲坠的大殿,咬着舌头,摇了摇头。   事到如今也该接受现实了,他不明白的是,渊帝作恶多端,连自己的子民都能残害,根本死不足惜,如今东窗事发,为什么自家王爷会因为他的死而崩溃至此。   “王爷……”他觉着自己似乎丧失了说话的本能,只能尽力连字成句,从牙缝里挤出违心之词:“王爷,节哀吧,火势那么凶猛,您和大人能逃出来,已经算是奇迹了……皇上怕是、怕是……”   “住口……照顾好他,本王、本王还得……”   眼看着萧北城把君子游安置在一边,起身就要再入火场,沈祠一时情急,抓着那人的衣袂跪了下来,令人意外的却是,同他一起阻拦那人的还有两只手。   君子游理智尚存,不舍得他去冒险是合情合理,可另一人是……   “别作了缙王,你这样子进去只能陪葬,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担心皇上,交给我吧。”   来者拍拍萧北城算是宽慰,吊儿郎当对君子游一眨眼,后者只觉他这不着调的笑容很是熟悉,一时却又想不出是在何时何地见过,愣了一瞬,那人便甩开沈祠,孤身闯进了火场。   “等等,有人进去了!你不要命了吗!!”   “皇上!皇上还在里面!快把门前的火灭了,让他们出来!”   “不成了,大梁烧断了,大殿撑不住了,怕是救不出了……”   萧北城猛然起身,站到众人之前,看着风雨中飘摇的废墟,咬牙命令道:“都退远。”   有人不解其意,还担心他是不是被吓糊涂了,这要是罢了手,放任火势蔓延下去,就连东西六宫都有危险,怎么能停?   萧北城一瞪身边那不知所措的太监:“听不懂?”   “可、可是……”   “还不照缙王的话去做,你们在这里碍手碍脚,只会断了里面那二位还有自己的性命,与其在这儿白费口舌,不如通知各宫出去避难,我倒要看看,哪个不识相的胆敢拖后腿。”   明狱负手而来,只一抬下巴这样简单的动作,就让那太监大惊失色,立刻连滚带爬地去了。   他悠哉悠哉地走到萧北城身边,与人勾肩搭背,自来熟地拍了拍他的胸口,看似是劝他消气,实则却是隐晦提醒他负伤一事,顺势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别太大意,也许这个狗皇帝并不是幕后最大的黑手呢。万一给人可乘之机,缙王你的小命可就不保了。”   “哦?厂公的意思是,皇上背后还有人在暗中怂恿,提点到了这个份儿上,不妨再透个底吧。”   明狱笑道:“别追根究底,万一是我呢?我总不能如实交代,其实罪魁祸首就是我,你们快点动手制服我吧?”   “但你可以贼喊捉贼。”   对方“啧”了一声,似乎不大满意这个说法,“说得可真难听,你这样子可是会失去我的。”   “不稀罕。”   “行吧,您稀罕的正在那边疼得龇牙咧嘴呢。他以前病得厉害,脑子记性有限,不能强求他记住每一个见过的人、每一张看过的脸,但是您的话应该对那个人不陌生吧?”他顺着话茬一指还在燃烧的大殿。   萧北城知道,他指的是那个忠心救主,奋不顾身冲进险境的侍卫——花不识。   “听说您把他当作林溪辞遗漏的势力,在这里我要纠正一下,这个说法还不够准确,他其实算不上林溪辞的人,只是借助那个人的势力得到了便于自己行事的优势罢了,他所做的事可从来都不是为了林溪辞,而是为了他自己。”   “比如呢?”   “他曾经刺杀过你流亡在外的王妃。”明狱耸肩一笑,说得云淡风轻,“别说你还没发现,君子游离开京城那三年可不止是出去治了个病回来那么简单,他好不容易捡回的一条命差那么一丁点儿就要给人交代回去了……难道你真没发现?不会吧不会吧。”   他阴阳怪气的嘲讽让人感到不适,但萧北城并没有如他所愿的恼羞成怒,这让他深感无趣,只能自我安慰般念叨了一句:“我先说出来的,所以是我赢了。”   萧北城对着渐熄的火势,心事复杂,并没有闲心去理会明狱的挑衅,看着火海深处隐约透出个人影,便迫不及待迎了上去,明狱率先一步发现险情便拉了他一把,顷刻间房倒屋塌。   两人双双摔了下去,立刻有眼尖的太监前来扶人,似乎是觉着这样丢了面子,明狱拍着身上的灰土,不屑地冷哼道:“我就不该多此一举救你,让你也死在里面多好,还能侵占你的产业,霸占你的美人,绝对不会再有下次了。”   “的确。”   明狱还没反应过来这模棱两可的一句是何意味,萧北城已经站起身来,一手扯着他的领口,冷言道:“本王看在母族的面子上放你一马,别得寸进尺,敢动本王的人,你有几个脑袋够杀。”   明狱虽觊觎君子游,却也不想轻易开罪这位大罗神仙,举起两手示意自己并无僭越之意,那人才推开他,冷静指挥着慌成一窝蜂的众人:“花不识被埋在废墟下,扑灭周围的火势,速速往下挖掘,人被掩埋在高温的残土下只能坚持半刻,别愣着快去!!”   众人手忙脚乱遵命行事,沈祠带头抄了铁锹去捞人,趁着余火暂熄,还没来得及复燃的时候,在各处都试探了深度,还不忘喊着:“花将军,醒醒!你在下边吗?”   花不识好歹也是禁军统领,体能素质各方面都要比君子游强,那人能逃得出来,他就没理由被困死在下面,果不其然,很快沈祠就得着了回应,眼看着一只沾了灰污的手从废墟底下伸了出来,立刻搭手把人给拉了出来。   花不识果然不负众望,救出了身在火场的渊帝。   不管他此前做了什么,危害了什么人,罪孽有多深重,至少他现在还是大渊的皇帝,众人手忙脚乱把人事不省的国君抬了出来,请了最德高望重的太医来看诊。   老大夫一搭脉,就给萧北城先跪下了,倍感惶恐地磕着头,话都说不利索了:“缙缙、缙王恕罪……皇上吸入太多烟尘,九死一生,老臣无能,恳请缙王饶命啊。”   “少废话,这都救不活,你是老糊涂了……姜炎青!”   被萧北城点了名的姜炎青可一点都不着急去救那狗皇帝的命,头也不抬地忙着自己手里的事,不以为然道:“做针线活呢,别吵,等下缝歪了怎么办,又不是破布口袋,还能拆了重做的。”   他口中的“破布口袋”就是差点被捅成了筛子的君子游,方才情况危机,在精神高度紧张的情况下根本感觉不出疼,实际上他的下腹被丧心病狂的萧景渊捅了四五下不止,所幸没有伤及要害,凶器又刚好是锐利的烛台,不至于像刀具一样造成太大的创面,因此出血量并不是很惊人。   姜炎青对狗皇帝本就没什么好感,见君子游被他伤成这样更是气愤,想他死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真心救人。   他朝人吐了吐舌头,翘着兰花指拈针的模样颇有些像那绣花的姑娘,还捏着嗓子尖里尖气地说道:“奴家可不是三头六臂的哪吒,得干完了这一茬,才能接着下一茬。”   岂料萧北城竟然接过了他手里的针线,按着君子游的伤口,抬腿一脚就把蹲在地上的姜炎青踢得踉跄几步。   “这里我来,那边你要是敢出岔子,我就把你抹上泥浆扔到火窑里烧成兵马俑给他陪葬。”   姜炎青“嘁”了一声,显然是不情愿的,逼不得已只得挽起袖子去看了萧景渊的状况,这厢君子游睁开一只眼来瞟了瞟萧北城,只见那人操着针线,极为小心地在伤口附近斟酌着下针的位置,就怕缝错了地方,害他平白吃苦。   察觉到了君子游炽热的目光,萧北城掌心覆上他的双眼,将他的头轻轻按了回去,“子游,别看,忍一下,很快就过去了。”   “不疼的。”君子游抽出了挂在颈子上的药瓶,只有拇指那般大,恰好能装下一颗药丸,他晃动着也未闻回声,可见已是空了。“吃了药就不疼了,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点小场面不算什么。”   双方都在争分夺秒与阎王抢人,在姜炎青的奋力救治下,萧景渊终于睁开双眼,朦然看着眼前的一切。   不知是谁喊了声:“陛下醒了,陛下醒了!”   萧北城握针的手一顿,回望着那人所处的方向,君子游微凉的手覆在他微微颤抖的手背,朝他点了点头,萧北城与他目光相触,得到回应后立刻奔向他在意的亲人,可他赶到时,却只听得那人喑哑得几乎难辨字音的遗言。   “……其实,不是要你看好清绝,而是要清绝护好你。”   那一刻,他眼中神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明,可惜转瞬即逝,便如飞逝而过的流星,很快光芒黯淡下去,眼睑也随之合了起来。   恍惚间,萧景渊似乎又回到年少时,轻狂无知,懵懂青涩,对世俗有不满,却依旧怀着对人生的追求,找得到前路方向,不至于迷失在遍布杀机的诡途。   是什么时候画地为牢,将自己囿于出身的樊笼,偏要纠清个是非黑白呢?   他依稀能记起当年挚爱在鬓边的厮磨,忆及林溪辞生前对他的真诚劝告,可是这些年,究竟是被什么蒙蔽了双眼呢……   “清绝,皇叔不是想害你的,皇叔也想替你母亲好好照顾你的,对不起啊……”   死到临头,他所惦念的人不是愧对的儿子,更不是因他之故受害的万千无辜百姓,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么他的善都给了谁呢?   姜炎青低垂着眼睑,沉默着摇头,萧北城忽而觉着那一瞬有一种细碎的微末之声自内心深处传来。   其实他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害怕,有姜炎青这个能把救死人活白骨的神医在,他一直觉着死神已经远离了自己,远离了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所以当那个人也束手无策时,他会像个迷途的孩子一样无措。   依赖,让他变得胆怯,变得越发害怕失去。   那一瞬间,他甚至没有明白姜炎青所表达的真正意思,究竟是无碍,还是无奈,只觉双耳嗡鸣。   刹那间,整个世界都变得死寂。   作者有话要说:小可爱们圣诞快乐呀!今天跑去看电影了,把存稿拿出来发了,如果有小bug的话之后会优化的,我要去看帅哥打架啦!!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在2020-12-2418:47:07~2020-12-2519:58: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0章 明光   这一刻,时间过得格外漫长。   他走向那个人的步伐缓慢而沉重,每一步踏出去,眼前就会浮现出幼时被这个男人牵着手,走过的夏秋春冬,耳畔回响着依旧清晰的话音:“清绝,母亲不在了,你还有皇叔,以后有皇叔给你撑腰,没人能欺负你的,不怕。”   那时自己跪在母亲灵前,他是唯一不在意世俗眼光,愿意将自己抱在怀里,擦去他脸上泪痕的人。   “清绝,看到这臭小子了吧,长的真丑啊,可一点儿都不像朕亲生的,你说是吧?朕决定给他取名君涵,‘君’乃君子,望他能以君子之德,行君子之事,‘涵’则为容藏,蕴天地之灵韵,养万物之福泽。以后,他就是你的弟弟,也是与你血脉相连的亲人了。”   那时他的长子萧君涵降世,明知自己不喜,却坚持命人将那号啕大哭的婴儿抱到面前,非要自己伸出手来,捏一捏那柔软细腻的脸蛋。   “清绝,子游之事,是朕负你,你恨、你怨,朕都不冤,可你得清楚,人活这一世,感情不是全部寄托,你得活着,得好好活着,哪怕怀着对皇叔的怨恨,也得好好活着。”   那时自己藏身祠堂,不发一言抱着至爱的灵位,满腔怨憎,可即使如此,他也从未想过失去至亲。   萧北城不敢深思这些年来若是没有这个人的庇佑,自己将会沦落到何种境地,他承认自己因君子游之死,的确想过以命偿命……可该付出代价的是他自己,从始至终,他觉得对不起那人都只有自己,因而不曾迁怒旁人。   可他也的的确确淡忘了一些重要的回忆,如果没有今日的死别,不知要等到何时,他才能想起这段被血缘紧缚,却也因误解而蒙尘的过去。   人这一辈子,能遇到几个能彼此报以真心的知己呢?   值得铭记的过往,的确不该被封存。   恍然回神,萧北城惊觉自己无知觉间已经拉住了垂死之人的手。   一如从前那般,温热、坚实,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人的手竟然变得这么小了……   ……不,变得不是他,而是自己。   “皇叔,”他轻声开口,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我还能……还能为您做些什么。”   萧景渊牙关紧咬,隐忍着莫大的痛苦,艰难将头偏向他这一侧,在出气多进气少的剧烈挣扎中开口,吐出了一个名字。   那声音轻得几乎让人无法听清,但在萧北城耳中却是那般清晰,那般沉重。   随着话音落下,萧景渊的命途也走到了尽头,一代帝王,终是落了个暴君的恶名。   明狱小退三步,压着叹息,尽了他身为人臣最后的职责。   “皇上,驾崩。”   他声音轻得尚不如掷地之针,话音散在风里,听得并不真切,但足以让在场每个人感受到帝王之死的悲哀。   即使远隔着大半宫苑,君子游依旧听清了他所宣告的噩耗,咬牙坐起了身。   江临渊自他身后而来,为他披了件厚衣,替他系紧衣带。   死者为大,即使是权臣,也容不得不敬。   那人捏着他的手,眼神无措而迷离,舔着干涩的唇,愣了半晌,竭力让自己接受这个现实,在众人的茫然中开了口:“沈祠,扶我起来。”   沈祠就在距他三步开外处呆着,一时没有回过神来,直到江临渊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唤回了他不知飞到哪去的意识。   “啊,哦……”   沈祠讷然来搀扶君子游,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完全顺着那人的心意,甚至忘记他腹上还开着口子没有缝合,就像根木头似的做了他的拐杖,看他一瘸一拐走到人前,缓缓跪下。   不知是被突如其来的噩耗震惊,还是担心太早表明立场会成为被人清除的祸害,明狱出言半晌,都不见有人反应,哪怕是那侍奉了许久的宫人。   唯有君子游跪地,稽首,按着腹部仍在流血的伤口,三叩而拜。   此举是认可了萧景渊的帝君身份,即使他曾踏入迷途,一去不归,可他仍是大渊的皇者,不容置疑。   他三拜叩尽,明狱再次朗声道:“皇上,驾崩。”   满场宫人迟疑着随他一并跪下,不再克制情绪,或是由心而发,或是逢场作戏,一时哀哭四起。   萧北城握着萧景渊无力且逐渐发凉的手,就像个无措的孩子,害怕着别离,又不敢接受现实,反复搓着那人已经无法再与他相握的手,试图找回一丝幼时的回忆。   他怔然道:“皇叔,不是这样的,至少不该是这样,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您没做成好人,怎么也……真是不适合您的退场方式啊,咱们都这一把年纪了,世人的评说也没那么重要,做了什么就承认,就改过,给自己留个机会,别……别闹了,好不好?”   天知道他到底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说出这一番话。   君子游发现了异常,他咬着牙起身,按着仍流血不止的伤口,微微偏过头来问:“花不识在哪儿?”   沈祠愣了愣才回神,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抹了把眼角还没来得及流出来的泪,四下环顾一周,看到了那个半躺在角落里,无人问津的落魄男子。   在火场里折腾一遭,连花不识这条命都要搭了进去,他撕下烧焦的衣袖,擦了擦双臂被明火烙出的伤痕,艰难地拎起宫人扑火的水桶,两手捧着冰凉刺骨的冷水淋在伤处,而后掬到面前,渴饮了几口。   沈祠并不是很想让君子游靠近那个随时可能暴起伤人的危险人物,因此有意无意地拉了他一把,可那人非但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反而因为他的动作踉跄一步,差点栽倒。   沈祠终于发现了他的异样,从方才他把江临渊误认成自己,到看不出花不识所在的位置,不慎摔倒,完全就是失明的状态。   他试探着把手伸到君子游面前晃了晃……果然不见反应,仔细一看,那人双眼的晶体表面似乎笼着层若有若无的白雾,难怪他的感官如此敏感。   但沈祠还没来得及深究这个问题,君子游便俯着身子上前,一把揪住了花不识的领子,沾血的手在对方身上留下了深红的指痕,压抑着疼痛与嗓音质问:“是不是你……”   花不识叹了口气,与他无神的双眼对视片刻,拉下他的手,继续浇着冷水缓解创面的痛感,从容淡然:“我留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不曾想过让他轻描淡写地化成一抔灰,敷衍曾经犯下的一切罪行,你觉得会是我吗?”   沈祠咬牙切齿地还击:“方才火场里只有你们几个人,不是负伤的大人,也不可能是我家王爷,除你之外还能有谁!”   “那么弄瞎他一双眼睛的人,又是谁呢?”花不识语气依旧冷淡得不起波澜,“我可从来没碰过他,别往我身上赖。”   话一说了出来,气氛陡然变了,众人甚至能感受到吹拂的寒风似乎都夹杂了冰碴,割在脸上生疼生疼。   萧北城当即起身到了君子游身前,捧着他的脸,去端详他已经完全无法视物的双眼。   那人眼睑紧合,只觉自己两眼酸涩,不受控制地流着泪水。   他想擦去那引起不适的水痕,好确认自己是怎么了,可他两只手腕被萧北城箍了去,根本不肯让他触碰自己无感的双眼。   “子游,别碰,听话,不要碰。”   “我这是……”   “没事的,只是融进了风沙,需要静养几日才能恢复,从前我在大漠常有这毛病,几天就好了,信我,别乱碰。”   君子游想说,这家伙真是一点骗人的天赋都没有,话说得那么假,会有人信就怪了。   可他既然都已经费尽心思地骗了,自己又怎好不给他这个面子,就算是他君少卿、君太傅,在这种时候,也只能假装没有闻着那近在咫尺的血腥味了……   渊帝猝然崩逝,朝局一片混乱,众臣只听闻缙王在现场救出了满脸是血的太傅大人,便跟着个大夫一起关进了宫苑,重兵把守,不得闲杂人等搅扰。   这种时候各方势力都蠢蠢欲动,表面忠心的文官武将未必就没做过君临天下的春秋大梦,难得天赐良机,不善加利用简直可惜。   于是各怀心事的众人纷纷入宫奔丧,一个管事的面都没见着,全都被安排去了慈宁宫为太后守灵。   几个摸不着头绪的新秀簇拥在靠山身边,随时注意着身边的一举一动,都瞪大了眼睛,任何细节也不敢放过,要是眼神似刃,都够在身边人身上剜几个窟窿出来了。   礼部尚书安之言跪在百官之前,主持着大局,而身体不便的黎婴就只能坐在一旁,由心腹江临渊代跪,以表哀思。   萧君涵和萧君泽两个皇子也跪在灵前,谁也不稀罕多看彼此一眼,一个抹泪,另一个就得不甘落后地抽噎几声,好似谁在守孝这事上略胜一筹,就能稳坐那被万人觊觎的皇位似的。   可是饱受争议的那位缙王与传说中负伤濒死的君太傅却自始至终没有露面,众臣心里泛着嘀咕,又不敢轻易发问,三天下来,都算憋到了极限,终于有那么几个不知死活又头脑简单的武将生了歹心,仗着自己手里攥着两个立场不定的傻兵,自信跟人真刀真枪地打一仗也未必会输,彼此之间就先看不过眼了,果然在第四天的时候都没忍住,狭路相逢,各自带着人在朱雀大街上打了起来,还不幸波及了无辜民众。   好在没有造成太大伤亡,打了个两败俱伤,还都得继续进宫跪着守丧,以至于黎婴见了这两位最先沉不住气的,都忍不住奚落上一句:“火气太大可不是什么好事,太后尸骨未寒,你们就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动刀动枪,像话吗?”   当事人心道那天子的眼皮子还能不能睁开都是两回事,真要降罪早就坐不住了,哪还会有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说话的份?   但黎婴好歹也是渊帝求了三年才请回来的神仙,这相位能为他空置三年之久,就说明他的本事非常人可比,众人心里不满,但都觉着日后或许还用得上这位年轻的相爷,不好闹得太僵,一个个都得赔着笑脸。   可他们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这就不是黎婴能左右的了,对一些人而言,黎婴的不作为也就等同于默许了他们的明争暗斗,有了第一回 ,就敢再明目张胆打上几架,头破血流也无妨,成王败寇才是硬道理。   黎婴不禁感叹:“这种钓鱼执法的损点子到底是谁出的,万一出了岔子,要被挂起来骂上千年的佞臣就是我啊。”   那么一直躲在幕后的缙王和那位被戳着脊梁骨骂惨了的君太傅到底如何了?   事实上君子游当日在火场中受燃烧产生的烟尘刺激,两眼受创,泣血不止,经姜炎青诊断,早在数年前他的眼睛就已经受损,直接导致了他在夜间难以视物的毛病,事发当日他又强行在火场逗留,造成严重的二次伤害,至少要休养半月不得见光,否则就真的要成了瞎子。   借着这个机会,萧北城避不见人,为阻止外人泄密,便把当日所有出现在火场的人都暂时安置在了远避人烟的宫苑,限制了自由,对外也没有公布渊帝遇难一事,当真有那么几分做佞臣的意思。   君子游说:“秘不发丧这做法,您可真有赵高那味儿了。”   “听说外边现在已经打得热火朝天了,一群心思各异的老东西人脑袋都打成了狗脑袋,也没争出谁才是地头蛇,接下来他们就该巴结两个还不懂事的小崽子了,依萧君涵那个傻劲儿,被他们说服也不是不可能。”   萧北城指尖轻触蒙在君子游眼上的黑缎,感受到湿热的触感后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放下了密不透光的帐帘,轻轻解下那遮光的绸带。   “别睁眼,再忍几日,听话。”   那人也很顺从,没有跟他作对,十分乖巧地挪了个舒坦的姿势,微微侧过脸去,让含在睑间的血泪流了出来。   他看不到萧北城的神情,全凭直觉感受着气氛的微妙变化,“我还能再看见吗?”   萧北城为他上药的动作一滞,擦去了指尖的冰凉药膏,轻吻落在他红肿发痛且滚烫的眼睑。   “放心,姜炎青医术高明,你这点伤病还不至于束手无策。你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别总想着一辈子。”   “和你在一起,怎会不想一辈子。”君子游靠在萧北城肩头,长出一口气,“无妨,好不起来也不慌,反正我这后半辈子已经有着落了,也不是非得留一双可有可无的招子。”   “真就不怕以后再也无法重见光明?”   “我已经遇到人生的光了,之后是睁是合都无所谓,因为你在我这里,永远都是最美的样子。”   说着,他收敛笑意,郑重其事指着自己的心口还嫌不够,非要拉着萧北城的手覆在自己平坦如砥的胸口上,引得那人无奈一声叹:“太硬,手感太差……”   “还想要软的?把‘哎哟’‘天呐’‘喂嘿’塞进来够不够?”   萧北城动作一滞,眼神随之一变,有些慌张地看向了君子游。   放在往常,那人早就察觉到他的异样了,然而此刻他视不见物,感官不比从前,根本察觉不到他转瞬即逝的一个细微反应。   “还敢说呢,于情说你那几只猫崽子扔在家里几天都没人管,饿得急了眼,被小黑小白这一对爹妈叼去了王府,一家子赖着就不走了,一个个吃的腰肥肚圆,路都走不动了。往后你留在王府,我也这么喂你,看你能不能胖回来点儿。”   他不动声色地抱住君子游,将隐隐泛着一丝杀气的眼神藏在了他看不到的背后,眉眼轻扫,终于察觉到那违和异样的根源。   君子游被突如其来的热情惹得有些不知所措,还当是他情绪低落,因亲人故去感到悲伤,需要一隅静处来暂缓隐痛,还出手拍了拍他。   萧北城很快将刚解下不久的缎带再次覆上他的双眼。   “等等清绝,还没……”   “你这两眼都快肿成桃子了,等下还是让姜炎青换些内服的药来吧。沈祠,去请徐太医来给他号个脉,需要什么药材直接回王府取,不必拿宫里的,费事。”   饶是沈祠这样粗心大意的也觉出了不对劲,君子游的病可一向是姜炎青医的,谁看病都得找相熟相知的大夫才靠谱,医到一半换人是最忌讳的,萧北城怎会不知这个道理?   突然停药,又换了大夫,只能说明他开始怀疑姜炎青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可沈祠什么都没有说,点点头,静待萧北城先出了门,正打算跟在他屁-股后面一起出去的时候,君子游突然出了声:“站住。”   沈祠被吓得一激灵,停住脚步,心虚得不敢回头,支支吾吾的语气就先把自己给卖了,“大、大人,你……你好生养着,有事就叫人,外面有宫女伺候,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给我过来。”   沈祠僵着没敢动,不想君子游作势就要下床来抓他,他哪敢让人乱动,赶紧上前把人扶了回去,“哎哟喂,我的祖宗哎,你肚子上开了好几个窟窿还敢折腾,万一绷断了线,肚肠子流了一地,我还得想法子帮你塞回去。”   “别动,你别乱动。”君子游浮夸地喊了几声“疼”,吓得沈祠真就不敢乱动了,乖乖呆着任他蹂躏。   那人凑近了他,两手扒在他肩头,歪了歪脖子,看似在观察他的反应,实则却是借着这个机会把脸迎了上去。   沈祠哪里见识过这个,人都要吓傻了,紧绷着身子一动都不敢乱动,一口气憋在胸中,都快把自己闷死了去。   就在他快要忍不住的时候,那人终于幽幽开了口:“你为什么不喘气?”   沈祠一时抽风,竟答:“……我不需要喘气。”   “那劳烦不需要喘气的沈祠小兄弟来帮个忙成吗?”   “……别,过分的事我不敢,我怎么能背叛王爷,我又不是畜-生……”   “小小年纪,想什么呢,脑子里就不能装点正经的东西。”   君子游一拍他的狗头,沈祠心道跟您老人家在一起能有什么正经事?每次知道要见他都得提前把裤腰带多缠上几圈的自己已经算是身心非常清白的正经人了。   “你我这样本不亲近的人应该很容易发现我身上的异常之处,你帮忙看看,我这里的蛊纹是不是更深了?”   君子游一扯衣领,力道掌握得刚好,既不会露得太多,也不至于什么都看不出,沈祠瞟了一眼道:“没有啊,挺正常的,和平时深浅差不多,没什么特别的。”   “这就怪了……”   回忆方才萧北城的举动,君子游总觉着有什么细节被他忽略了,那人借故抱了他,却并没有深入,更没有习惯性地吻他,绝不仅仅是要守孝这么简单。   除了表面的异样,还有可能是……   “……味道!”   “啊?什……”   “快闻闻,我身上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缩减一下章节,还是万更,分两章发出!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在2020-12-2519:58:37~2020-12-2601:16: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1章 于情   这个问题问到沈祠沈祠头上,可就算是问对了人,他平日就觉着君子游不是什么好人,直觉接近他肯定没什么好事,所以基本上没靠近过他三步之内,就算生了只狗鼻子,也闻不着那人身上的味道,所以对于异味格外敏感。   相对的,君子游每天都闻着自己,自然习惯到察觉不出异样,以至于沈祠靠近他猛吸了几口气后发出一声感叹还令他倍感意外。   “怎么有一股子异香?闻多了又觉着臭……腥臭腥臭的,还不是血腥味,你这是做什么去了,好奇怪啊。”   “腥臭?还不是血腥?”君子游从领口拽出贴身的衣裳闻了闻,没发现什么异于寻常的地方,又理了捋头发凑到鼻息前,依旧没有觉出怪异之处。   此刻他双目失明,其他感官就要更加敏感,如果被放大了数倍不止的嗅觉都无法感知到那微妙的怪异,就说明凭他自己根本是无法察觉到的。   味道的源头,如果不是浮于体表,那就是……在体内?   除入口之物外,他似乎也找不出什么靠谱又正常的方式了,如果非要纠出个凶手,那么除了能在他饮食中动手脚的亲近之人,也便是姜炎青这餐餐顿顿给他亲自煎药的尽职大夫了。   如果只是无辜的怀疑,萧北城定然不会打草惊蛇,绝对还有什么别的证据直接指向了姜炎青。   君子游下意识一拍胸口,突然意识到:坏了,他平时当作项链挂在颈子上的药瓶,不见了。   ……会是方才在混乱中被萧北城拿走了吗?他为什么要拿这个,难道真是姜炎青……   他不敢往下深思,起身便要往外跑,奈何双目无法视物,绊在沈祠身上差点摔个头破血流。   后者赶紧扯住了他:“别啊,你这不是把肚肠子摔出来就是要把脑浆子摔出来,你不要命我还想要呢,给我留条活路吧!”   “王爷怀疑是姜炎青有异心,这事不大对劲,你快去找江临渊来,快去!”   沈祠心里是一百个不乐意,不过怀疑自己人这种事的确是挺难受的,他也不希望查了半天,最后发现内鬼是潜伏在身边多年的熟人,先劝君子游稍安勿躁歇下了,转身就去找了黎婴。   ——这少年聪明了可不止一点半点,知道江临渊跟姜炎青同属于江氏,不论如何都得避个嫌,相比之下还是黎相更能劝服自家王爷,说出来的话也更有分量,不怕讨人不快。   然而黎婴听了他这话却是不以为然,捶打着发僵发麻的双腿,根本没有要管的意思。   “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就这?姜炎青那大夫嚣张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关他几日煞煞威风也没什么不好,万一查出来真是他有猫腻,苦头吃的也不亏。”   这态度非常明确,他黎婴也怀疑身边有内鬼,只是还没揪出这么号人,谁都不好怀疑。有人先露出马脚就先接受审查,若真是清白此后自会正名,但要是披着羊皮装大尾巴狼,那可就得对过去发生的所有烂事负责了。   当然,他倒也不至于怀疑姜炎青真是那个坑了他们几年的内鬼,但他绝对没那么清白就是了,趁这个机会把那点见不得人的东西都吐干净了,以后心里也能舒坦些,见人就不会心里总带着愧疚了。   ——当然,愧疚这种东西只是有心有肺的人才有,真正害人的不会有这种奢侈的情感。   “王爷不肯出面,我总得顾念着大局,这儿没我就不行,你还是省省,不妨听听王爷他自己怎么说。”   黎婴两手一摊,便去拦那两个一言不合斗起嘴来的文官了,根本没有要多管闲事的意思,这可急坏了沈祠。   他倒不是觉着姜炎青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猫腻,但对君子游那边总归是不大能说得过去。   实在没辙了,他才找到江临渊,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就盼着他能说两句不让自家王爷反感的话,好歹先把姜炎青的嫌疑洗清了,不然往后的日子可还怎么过。   可江临渊那时被乱作一团的朝廷琐事缠身,也是无暇管他的,只道一声:“你不找我就对了,这事我要是出面只会闹得更乱,你懂点事啊,乖,去照顾你家王妃,小孩子别掺合这些大人的事。”   这敷衍的语气,分明就是……   没办成事,沈祠到底还是不好回去交差的,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先去看看姜炎青的状况,要是他被严刑拷打都不成人形了,自己就帮着先说两句话,劝王爷消下气再从长计议,总不能让他把人给打死了,到时候也没办法交代啊。   沈祠忧心忡忡地去了,心下连看到血腥场面的准备都有了,结果一问才知二人根本不在牢里,找了一圈才看到沐着春风,在廊檐底下举杯共饮的二人。   他到的时候,萧北城正在跟人同忆当年的往事:“老姜啊,你说本王平日待你也不薄吧,你缺了短了都会命人送去,诊费药费从来都是加倍的给,你对于情有意思,本王也没棒打鸳鸳,应该没得罪过你吧?”   他这话说得小心而不确定,让沈祠的心都跟着上下忽悠,就怕姜炎青嘴上不说,其实心底对人全是埋怨。   不过姜炎青倒似是没听懂他话里隐晦的意思,笑说:“没啊,我能有今天可不都是仰仗了王爷,怎会记恨。”   这话的字面意思可是一语双关,看得出来,萧北城并没有掩饰他眉间的愁绪,当场冷下了脸色,“既然没有,你为何总藏在背后捅人刀子?难不成是子游对不起你?”   姜炎青的笑意僵在了脸上,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那这刀都捅哪儿了?王爷给我说说?”   “你行医多年,医了子游数年,都没察觉到他身中蛊毒而非疾症,作何解释?”   “我说过,他那是染毒而非患病,难道只因我不知是苗人害人的蛊术,王爷就要否认我这些年的付出?”   “子游当年在宿云观时身子已经不成了,而你这个最该想法子救人的大夫却帮着他演了一出假死的闹剧,真就放心病重的他一人逃离京城,作何解释?”   “我才疏学浅,没信心救活他,所以给他机会离开京城求医,这也不对?”   “他在外流落三年,你不间断地为他提供保命之药,是最该了解他近况的人,却不知他曾被清尘道长救助,作何解释?”   “我只是个大夫,能力有限,手伸不到太远,每一次都是把东西送到约定的地方,他有没有命来取全看他自己的造化,王爷在质问我之前,为何不去问问他本人。”   “因为他,根本就不记得那三年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萧北城咬牙切齿道。   “原来如此,所以我就成了最大的嫌疑人。”姜炎青的反应倒也坦然,居然没有恼羞成怒的愤恨,“谁让我那三年之间到处乱跑,非得查个什么鬼的阴婚案呢?吃力不讨好,自己断了条腿不说,还好死不死跟他扯上了关系,被怀疑也是活该。”   “所以,你一个远在京城的大夫为何会去查江南一带的案子?”   “受人所托……”   “受何人之托?”   姜炎青叹了口气,没有了方才对答如流的从容,瞧他那皱眉的为难样,就知道这事绝对没那么简单。   他这种来去如风,随心自由的男人,应该没有什么牵绊在意到要为其遮掩罪行的人,除非……   “该不是本王想的那样吧?”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引人无尽遐想,越是做了亏心事的人就越是心虚,按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姜炎青要么死不承认,要么从实招来对大家都好,可他偏要装大尾巴狼:“也许呢。”   萧北城也很擅长攻心,没有给他嘻嘻哈哈一笑带过的机会,一语重击他内心最敏感的薄弱之处:“所以,是柳于情。”   姜炎青沉下脸色,黯然垂眸,心里是急于否认,可他并没有将这份迫切表现在脸上,迟疑片刻,还是选择了沉默。   “看来真的是他,他一直在本王身边,本王却不曾察觉他的异心,说来也不能怪你,归根结底,还是本王太大意了,竟然会尽信于人……”   他念叨了几句,也不知是说与谁听的,站起身来静静望着姜炎青,倒有些同情的意味。   “感情这东西很奇妙,一旦接受了,你的底限与原则就会无限刷新,本王不怪你,但你需要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一个交代。”   说着,他端起酒盏向前走去,就像是特意安排好的一样,才出三五步去,便有王府亲卫押了一人上来,正是他们方才提到的柳于情,两手被反绑身后,头发稍显凌乱,额前散下了几捋,口间还被绑了布条。   “罢了,本王不是很想听你的解释了,说不说都无妨,反正对本王而言都没那么重要。”   柳于情呜咽着说了句什么,碍着齿间异物无法讲清,听语气大抵是在反驳什么,可他还没说完,话音便戛然而止。   姜炎青本是不敢与之相视,觉着气氛不对才抬了眼,却发觉萧北城竟是将那一杯酒都泼在了柳于情脸上,迫他住了口。   气氛陡然冷了下来,柳于情心如死灰地垂下头去,不再顽抗。   细究他如此反应的原因,就会发现他处在“一片忠心却被深信之人质疑”的伤感与“多年筹谋一朝落空”的失落之间最微妙的位置,让人辨不清他的消沉究竟是出于哪者。   “不,你不能这么对他,他是最信任你的人……”   “子游曾经说过,待你最忠诚的不是血缘至亲,不是爱侣挚友,而是与你水火不容的敌人。你的亲缘可能背叛,你的爱人可能移情,你的挚友可能反目,但只有敌人永远都是敌人,仇怨永远是最真实的,所以他对本王深信不疑,可本王能信任他吗?”   萧北城平静发问,分明是他亲手泼了柳于情一脸酒,到头来还是他用袖口擦去顺着那人脸颊流下来的水渍。   “最初意识到真正的敌人就潜伏在身边时,本王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准备,哪怕那个人是与本王朝夕共处,同床共枕的子游,本王也能接受现实,不逃避、不暴怒,所以你放心,本王不会不理智到提刀砍你的地步,但是你也别想就这么糊弄过去。”   他缓步踱回原处坐下,姜炎青坐立不安,搁下攥了半天的酒盏便条件反射似的站了起来,而那人的反应很平淡,直接提了隔水加热的酒壶,往他的杯盏里又添了小半,意思便是强行将他留下了。   “别这么急躁,本王这个被背叛的当事人都没说什么,你怎么就先坐不住了。”   “王……”   “你们几个,给于情松绑,赐座,别把他当犯人看待,本王可以待他粗暴,你们可不行。”   忠心耿耿的王府亲卫唯命是从,根本不会深思这话里隐含的深层意思,当即解了缚在那人手上的麻绳,并将他按在了二人对面的木椅上。   这些亲卫都是萧北城一手调-教出来的,知道深浅轻重,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遵从主命给人松了绑,却并没有拆去勒在柳于情齿间的布条,留给了萧北城亲自替他解开的机会。   他探出手来,停在柳于情面前,后者没有后退的动作,这足以证明他心里其实并不畏惧萧北城,更没有阴谋被戳穿后的慌张与恐惧,面对自己的主人时十分从容,不显一丝忧色。   试探过他的反应,萧北城也便罢了手,摊开手来耸了耸肩,望向了姜炎青。   后者明白他的意思,是有些不情愿,却不得不接下他的招,只得帮柳于情解开衔在口间的布条。   那人因为强行辩解,嘴角被磨得微红,让他很是心疼。   不得不说,姜炎青对柳于情是真情实感,可那人如何待他就未必了。   当然,这对萧北城而言未必是件坏事,至少这样一来,他就知道当从何处切入正题,准确地抓住姜炎青的软肋。   “于情,你是跟在本王身边最久的人,连沈祠都不及你与本王的竹马情谊,为何?”   “王爷,我不曾背叛。”对此,柳于情只有一句简短的解释,比起辩解,倒更像是不屑于取信于人的说明。   如果要他展开了讲,只怕他现在也是振振有词:分明是被怀疑了的我该感到无奈,怎轮到王爷唉声叹气地质问?我才该为多年竹马之情不堪一击而感到悲哀。   不管此刻他表现出什么情绪,悲伤、痛苦、愧悔、无奈、担忧……萧北城都不觉着意外,可偏偏他淡定从容,甚至到了萧北城不得不怀疑自己的地步。   他还真是头一次发现这个平和温润的男人竟然有这一身的傲骨,恐怕就是严刑拷打,也不会让他低头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62章 容安   “这些日子长安春暖,积雪遍融,到处都是风湿刺骨,你的腿伤一定不好受吧。”   “多谢王爷关心,疼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不,每年这个时候,你都痛得难忍,自从你为本王废了自己一条腿,之后的每一天、每一年都没安生过。本王不信你的付出都是假的,可那要是真的,这些年你又在扮演着什么角色?”   柳于情突然笑了出来,两手一甩,身子后仰,以一种十分舒适的姿态靠在椅背上,甚至不顾礼节地翘起二郎腿,捋了捋额前还湿着的碎发。   “朋友,奸细,叛徒,随您怎么想。”末了还幽幽补充一句:“我不会为自己辩驳的。”   接下来,不等萧北城追问,他又道:“没有为什么,只是我觉得没有意义而已。”   “你否认的是与本王过去多年的情义,还是自己?”   “都有吧,要知道自己亲口承认这些并不是件容易事,其实您心如明镜,很了解我是个怎样的人,会为了什么样的目的而做出这种事,只是王爷您这个人太重感情,从来不会轻易怀疑身边的任何人,这也就说明您对我的怀疑不是一朝一夕间的事了,那么是从什么时候?”   “你刻意露出马脚时。”   此言十分巧妙,既能道破他们心照不宣的事实,又能让对方陷在怀疑与自我怀疑中,深思下去,每一个正常的细节也会变得可疑,根本经不起推敲。   柳于情没接他的招,无奈一笑,“我不与您玩攻心计,我知道自己玩不过您。”   “那么他呢?”萧北城看向沉默始终,打算装死下去的姜炎青,“这个爱你至深的男人,真的甘心你沦为人人喊打的卑劣叛徒吗?”   “我说过我不是叛徒!”柳于情像是突然被激怒似的,可见这件事在他心里一直是个疙瘩。   萧北城以为,以他的性子不至于敢做不敢当,除了他说的是实话以外没有任何合理的解释。   “您因为求援那日的阻拦而怀疑我,这点无可厚非,因为那的确是我这个不合适的人刻意出现在不合适的地点,对您造成的误导……”   “那不是误导,是引导,你让本王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不……”   “你其实并不想害死子游,也不想伤害到本王,那一日你出现在陆随风营中,其实是……”   “不,我就是想他死。”   “你没有。”   “我有!!因为只有他死了,我的计划才能顺利完成!”   萧北城静静注视着情绪渐渐失控的柳于情,看着他从平静,到激动,再到崩溃,看似短暂,实则却经历了漫长的心路。   他在隐瞒,在袒护,但那个人却不是姜炎青。   萧北城再次发问:“如果你想他死,为什么只阻拦一次便罢手了,拖延短短半刻能有什么用?你对沈祠知根知底,完全清楚他的本事,找几个人拖住他根本不是难事,可你没有,这种欲拒还迎、欲说还休的姿态,究竟是在隐瞒,还是在倾诉?”   分明是自己刻意露出的马脚,到了这个份儿上却还在百般遮掩,柳于情的做法的确不合常理。   萧北城与他共处多年,推测出对方的动机与用意并不难,可他想听柳于情亲口告诉他。   “王爷,别再逼他了,他是为了您的啊……”姜炎青低垂着眉眼,抽出帕子擦拭着柳于情未干的头发,隔在桌底拍了拍他的腿,算是劝说他不要再执着于自己的坚持了。   “他说的没错,他并没有背叛,因为从一开始,他与您就不是一条心。”   “炎青……”柳于情拼命使着眼色,却被对方无视了去。   “他狠不下心来害人,不是因为他对君子游有什么不舍,他只是在顾虑您的感受。虽然蛰伏多年,他为的就是这一天,可他与您的主仆之情,又岂是……”   柳于情终于忍无可忍,“够了,我承认,早在少年时,我就在筹谋今日的一切了,我留在王爷身边,一是想便于日后行事,二是因为我无家可归,唯有缙王府可以容身,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给我娘讨回公道。”   “你的母亲?”听他这话,萧北城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位温婉优雅的女子形象,面容与如今的柳于情相似七分,时有一闪而过的微妙神态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记忆中的女子却总是蒙着面纱,每次提起,都只是笑说:“奴婢生得丑,怕吓坏了世子,不敢轻易露相。”   当年柳于情的母亲意外身亡时,萧北城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记忆如此深刻,也多是因为这位竹马玩伴。   他记得柳于情是随了母姓,他幼时曾处于好奇问了一嘴,换来了母亲的三下戒尺,当时便是柳母用冷水敷着他被打红了的小手,眉眼含笑,悄声安慰:“有些事很复杂,还不是世子这般年纪能深究的,长公主也是为保护您才如此严厉,您可千万不要记恨她呀。”   萧北城生来乖巧,由着自己也是个没爹的孩子,隐隐猜到柳家有一段不好提起的隐痛,此后多年都没再提起过此事,没想到事到如今,到底还是被翻了出来。   柳于情两脚踩在椅子边沿,把自己蜷成一种十分没有安全感的姿态,说起这段不为人知的往事,再也没了方才的游刃有余。   他双臂叠在膝头垫着额头,深吸一口气,随着气息的呼出吐露了这些年都不愿直面的真相,声音轻得近似于气音:“她是被人害死的。”   本应逃避现实的他从心安的一隅暗处抬起眼眸,怯怯地望了萧北城一眼,小心地确认着他的反应。   “我的母亲,闺名容安,曾是宫里最得宠的女官,深受先皇信任,妃子晋封、太后过寿等大事都是由她一手操办的,本该有大好的前程,可是她却因为才华过于出众而引来了祸事。”   他咬着牙,恶狠狠道:“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遇到了那个心如蛇蝎的女人——萧、挽、情!”   柳容安出身官宦世家,想当年柳氏也曾出过跟随帝王打天下的贤臣良将,她的祖父就曾替大靖驱逐蛮夷,收复西南的失地,一直到今朝都备受重用,奈何三代单传,到这辈却生了个女儿,虽说她从小就表现出了非同常人的武艺天赋,可女孩子家整日打打杀杀,总归不是那么回事,于是柳家变着重培养了她的文才。   不负众望,才女五岁便出口成章,成了京城有名的神童,一首《寒烟聆》震惊朝野,当时便吸引了求贤若渴的黎三思登门一见,果不其然被这小丫头的文采折服,当日便把人引荐给了羡宗。   不过姑娘年纪尚小,纳入后宫说不大过去,再者羡宗年轻时对花红柳绿又没什么兴趣,也便没人惦记着把这小丫头往羡宗被窝里塞了。   赶巧当时他的爱女少个玩伴,想着近朱者赤,耳濡目染,对长公主多少会有好处,羡宗也便把柳容安召进宫里,陪了他最宝贝的女儿。   此后柳容安一路升官发财,人生可谓一路平坦,甚至在后宫说话的分量要高于嫔妃,只有在她身上,人们才会觉着女子非得有才才能摆脱被轻视的命运。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柳容安不管出入何处,面上都蒙着层漆黑的面纱,让人看不出她的真颜,这也就引来众人猜测,最广为流传的便是这“京城第一才女”不幸长歪了去,成了面貌尽毁的丑女,才不敢以真容示人。   连黎三思都说:“要不是这姑娘的长相差劲了些,没准儿能争一争后位呢?”   然而事实却是……   “长公主听信谣言,真当我母亲有母仪天下的野心,她不肯让从前陪侍身边的女官在身份辈分上都压自己一头,所以,她毁了我母亲的脸……”   当年柳容安也正是豆蔻年华,怀着对未来的憧憬与成家立业的期冀,又怎会想到美梦就在一朝间破灭。   “光是这样还不够!她怀疑自己的父亲多年不曾立后就是因为对外貌无感,等的就是个贤良淑德,温婉大方的合适人选,随着我母亲的成熟,她越发觉着母亲是个威胁,即使毁了她的脸仍然担心她会上位,所以她……”   这也是柳于情至今不知自己生父是何人的原因。   他一手抚着额头,另一手护着心口,双肩微微颤抖着,话音也变得哽咽,“她把我母亲逼到绝路,逼得她亲手杀死了伤害自己的人,以此要挟她若不能为自己所用,就要将她被凌辱后杀人害命的事公之于众,要她的家族因她而蒙羞,要他们柳家祖祖辈辈都抬不起头来做人。”   说到这里,柳于情泪如雨下,“她是个女人啊,文采再怎么好,她终究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怎么顶得住这样的压力?她忍辱负重为长公主继续谋事,后来有了我,她更是无法违抗长公主的命令,为了我的生路,明知前路是错,还是走了下去。”   他摇晃着站起身来,两手扶着桌沿,整个人向萧北城靠了过去,“王爷,您查了君子游的身世这么多年,难道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活下来的原因吗?长公主派出的杀手欲杀林夫人与其幼子,却只是刺穿了长子的耳膜便落荒而逃,真的是因为不敌闻讯赶来的君思归吗?”   萧北城的确意识到当年发生的事另有隐情,公主府的杀手中途放弃任务的原因绝对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可正因为那个下令作恶,直接害死了钱氏,还让君子安一辈子都活在半聋痛苦中的人是他的母亲,所以他不敢深思这其中的关联。   ……他不敢。   “我知道。”他轻声说道,“于情,我知道的……”   “不,你不知道!我如果不说,你永远也不可能知道那个被派遣去杀他们林氏母子的杀手就是我母亲,并且我母亲是被林夫人哀求,看到那哭声微弱的婴儿,进而联想到我这个苦命的儿子,被激起了母性与保护欲才罢了手!!”   柳于情泣不成声,抬手一指君子游所住的宫苑方向,嘶声大吼:“我娘就是因为他们兄弟才会被长公主怀疑有异心,我难道不该恨他吗!!”   “该。”萧北城轻声答道,垂下眼眸,避开了他炙热的目光,“但是你最该恨的人,是我才对。”   “哈,您……我恨您做什么。或是出于同病相怜的心思,我一直都觉着您投生错了人家,不该在如此肮脏的皇家苦苦挣扎,您和我,其实是一样的。”   柳于情俯下身去,崩溃般两手插入发间,似乎忍受着莫大的痛楚,“所以我一直不懂,为什么她那样歹毒的女人,会有你这样干净无瑕的儿子呢,我和你其实是一样的,你要我如何恨你……”   “于情。”   “八岁那年,长公主再次派出我娘去杀林夫人母子,我娘忍无可忍,对君思归坦白了自己的苦衷,为了交差,她、她带走了双子其中之一回了京城,就是当年,被她刺穿耳膜,聋了一辈子的那个孩子,可她没想到……没想到觊觎林溪辞那两个儿子的人不止长公主,前脚才回了京城,人就被截走了。”   他颤抖着长出一口气,两手紧紧扣着膝盖,几次欲言又止,“我娘两次任务失败,彻底被长公主怀疑通敌,她忠心了一辈子,最后却换来一杯致命的鸩酒……这公平吗?”   姜炎青把他拉回到座位上,轻拍着他的背,算是无声的安慰。过去这些年,他从来不曾如此放肆地发泄掩在心底的情感,如今终于说出了口,也不知他能否解开自己的心结。   倾诉完这一切,柳于情的情绪逐渐恢复平静,他擦去脸上的泪痕,重新振作精神,如果不是顶着双红肿的眼睛,根本看不出他方才如此激烈地宣泄憋了近二十年的火。   “也罢,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我还说这些做什么,除了给自己添堵,根本一点用也没有……其实我没指望给自己辩白,我恨他是事实,只要往下深挖一点,这点恩怨纠葛是瞒不住的,到头来还是一样被怀疑,我只是……一时失控,并没有指责他的意思,其实我也明白,当年事情发生时,他也还是个孩子。”   萧北城想拉住柳于情,那人的手冷得吓人,一碰了他就像条受惊的鱼一样从指间窜了出去,完全不给他挽留的机会。   “我的确有罪,因为有过那么一段时间,我因为他的死而感到高兴,甚至他回来了,我也不愿接受。可是后来我想通了,我娘的死与他何干,他也是被害的,哪有怪罪受害者的道理呢……”   他揉了揉泣后红肿的双眼,终于正眼望向萧北城,坦白了自己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我在您身边,其实很大的一个原因,是我想复仇,我娘被害,总要有人为此负责,这事不是单凭长公主一人就能做到的,我想追查下去,找到真正该死的人,哪怕到时是要与他同归于尽也无妨。”   这话刺痛了姜炎青,他立刻扳住那人的脸,强行让他扭向自己:“不!我不准!你不能犯傻,给我清醒一点。”   柳于情似乎有些无奈,“我这也没说什么,更没干什么,你怎么比我还急。”   “我当然急,我……”   “知道你要说什么,放心吧,我现在不是无所顾虑,也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执着于仇恨带来的遗憾了,放心吧,如果真到了要取舍的时候,我一定会选择你。”他勉强扯出个笑容,总算是让姜炎青稍稍放下了心。   他叹了口气捋着已经干透的碎发,又朝萧北城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歉,是我失态,让王爷看了笑话。其实到了我这把岁数,报不报仇都没那么重要了,可能到最后,我想要的也只有一句道歉吧……涉事之人都已不在人世,我恰恰又是最不喜父债子偿那一套的,也不会迁怒什么人,所以到头来,这个愿望也是终其一生都无法实现的。”   他话音未落,就见萧北城起身,他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去拦人,奈何还是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那人在他面前单膝而跪,两手叠在膝头,俯首致歉。   “你想要的,我给不起,只希望仇人之子的忏悔,能让你心里多少好受一些吧……我不奢望得到你的谅解,也不求你放下这段仇恨,只希望你不要困在自己的囚笼里,窒息在这段被束缚的过去。”   眼看拉不起他,索性柳于情也跟他一起跪了下来,每一句话都是由心而发:“王爷,我从未怪你,你不曾参与那段过去,当时还是个孩子,何罪之有呢?我与你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各自的心性如何,彼此再了解不过,我又岂是那么不讲理的人。”   “于情……”   柳于情低垂着眉眼,不堪重负地合上眼睑,长出一口气,又仰头望向光华灼目的万里长空,看着雀鸟穿过层云,沐浴雾海之间,心底传来一声细碎的脆响,仿佛囚困他已久的锁链终于崩裂。   “不是我……”他轻声道,随后举起三根手指向天起誓,“我以性命发誓,不曾害过君子游。”   作者有话要说:依旧万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在2020-12-2601:17:06~2020-12-2701:29: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3章 叛变   沈祠哆哆嗦嗦听到这里,便不敢再听下去了,他立即抽身,逃到无之处,惊魂未定拍着胸口,消化着方才听来的一切。   与王爷青梅竹马长大的柳管家,竟然为了杀母之仇潜伏王府二十余年,就算他肯相信期间那没有做出任何暗害之事,还是不得不回忆这些年来所有察觉到的违和之处。   就是如此,每一个未深究的疑点都像被深埋土间的种子,如雨后春笋,一旦受到突如其来的疑虑浇灌,就会迅速发芽,长出盘绕的藤蔓,缠住整颗心。   但沈祠还是有所顾虑,从方才的情况来看,虽然柳管家曾耽搁求援陆随风的时机,但王爷明显还是信任他的,这对险些丧命的君子游的确不公,出于负责的心,他的确应该将此事告知那。   可他沈祠是缙王府的,不姓君也不姓林,做了这种胳膊肘往外拐的事定会良心不安……那入了王府,已是王妃,说起来也算是一家了,就算对他说出实情,应该也不算叛变……   这种事说出来对那真的好吗?提醒他提防柳管家是无可厚非,但如果柳管家如他所说,并无害之心,那他岂不就是在挑拨离间……   沈祠犹豫不定,蹲在角落里,两手揉乱了头发,半天也没纠结出个结果,总觉在二者之间难以取舍,于私情,他的确不该为了君子游去得罪关系更亲近的王爷和柳管家,况且这样做对那也未必是好。   ……但他本就是替那来打探消息,空手而归非但无法面对那,反而更会让他起疑吧。   他对着棵刚长出新苞来的花树下了毒手,嘴里念叨着:“说……不说……说……不说……”   希望冥冥之中天意能决定他的选择。   最忐忑的时候,有在他身后开了口:“别拽了,薅秃了那也是株桃树,总共就五瓣花片,先选哪个,最后的结果也是哪个。”   此吓了沈祠一跳,看着这傻小子差点一头栽进土坑里也没有半点怜惜之意,拍拍他的脑壳,一脸“我懂你”的表情。   “总是会下意识将自己潜意识里期待的东西放在首位,所以不管你念叨多少回,只要最先选的是‘说’,到最后一朵花揪秃了,答案也只能是‘说’。”   明狱揽着沈祠的肩膀,丝毫不管对方是否愿意跟他勾肩搭背,还挑衅似的在这傻小子脸上捏了一把。   啧……这手感。   “既然挣扎不出个结果,不如让有经验的给你出出主意,来说说?”   “你谁啊,狗太监别碰我!瞅你这高鼻子扁嘴唇的德行就不像好,你别来诓我啊,我不上当的,绝对不!”   “别这么说嘛,我跟里面那个是一伙的,算起来跟你也不算敌,何必如此戒备。有些话,在你的立场说了就好似背信弃义,可从我这儿出口可就天经义了,你是想帮忙,又碍着种种客观因素不敢,这也不能怪你,你毕竟有自己的阵营,亲兄弟还要明算帐呢,这两个有实无名的男万一有一天掰了,夹在其中的你就是最为难,最不好做的。”   这套歪理唬得沈祠一愣一愣的,还真觉着有那么点道理,一旦认同,就会被带歪路。   “既然你这么为难,不妨与我做个只有天知知,神知鬼知,你知我知的交易,我帮你做件为难事,你回我一句\‘谢谢\’,咱们就算扯平了。”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沈祠也不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十分不给面子回敬道:“你当我傻吗!你的目的怎么可能只有这么简单,一定是另有图谋,想从我这儿套路情报,我不会上你的当的!”   明狱又是一声“啧”,这一次便带了许多无奈的情绪,心道这小子也不像别说的那么呆傻,不大好骗啊……   “的确,但我的目的有些见不得,多少你也给我留点面子,别逼我承认啊……”   “谁管你,你如果是想害大和王爷,我现在就……”   眼看沈祠的手都按在了刀柄上,明狱赶紧“哎”了几声,把拦了下来,“年轻,别动不动就动刀动枪的,伤感情事小,伤了可怎么办?”   “那也得伤的是!”   “说说说。”明狱真是败给了这小子,嘬着舌头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其实,我是想用这种显眼的方式去勾搭那个,虽然对你这样单纯善良的孩子说这话会让我良心不安,不过你都让我如实交代了,那我就不隐瞒了——我想睡他。”   沈祠一愣,随即佩刀就出了鞘,朝着明狱砍了过去,一边动手一边喊道:“你果然不是!!”   两一言不合便在院里追打起来,明狱心道这小子敢在他头上撒野,果然有点东西,正要还手,就听有在旁冷声呵斥:“别闹了。”   居然是沈祠这小子现在最不敢见的主子。   明狱放开沈祠执刀的手腕,将往外一推,后者一时没站住,就摔到了萧北城身上,不得不抱住那来保持身子平衡。   沈祠吓得浑身的毛都站了起来,赶紧抽身撤了回来,低垂着头不敢直面对方,也不知是因为这一下子冲撞了尊位,还是单纯为自己知道的太多而感到心虚。   “都下去吧,沈祠等下去守着门,不要让无关等进来。”   “王……”沈祠尝试挣扎了一下,突然想起自己似乎也没什么好心虚的,连这明显不怀好意的太监都没觉着胆怯,那也就轮不着他难受了。   这样想着,也便应了一声,干脆果断出了门。   大抵是觉着缙王对自己的出现表现得过于平静了,明狱一掀额发,横身一步跨到那面前,捏着下巴,上下打量着这位看起来心事不爽的王爷。   “看起来,你似乎并不在意我会出现。”   “本王说过,你可以下去了。”   冰冷无情的一句,倒激起了明狱的兴致,他双手抱臂走近了些,伸出一根手指在那面前徘徊,似乎是想在他嘴角、鼻尖、耳垂等处点上一点,可他迟疑着半晌都没有落下。   “这可不是你的作风,看起来你似乎有什么要紧事要找里面那位,作为感情的竞争者,我是不是应该前去一探?”   “不要让本王再重复第三遍。”   感受到气氛的凝重,明狱收敛了玩心与好奇心,两手缩在袖里,点了点头,“虽然我知道缙王是个轻重有度,进退得体的,不过我还是要好心提醒你一句……别玩坏了。他呀,远比咱们想得脆弱,就像个已经有了裂痕的瓷器,一不小心就会碎成渣子,拼凑不起来了。”   “你的事还没清算,还真有闲心在这儿操心别。”   “嗐,我能有什么大事,不过是帮母国讨回公道的普通罢了,说起来,咱们也是同根同源,算一条路上的。”   他想出手去拍拍对方,见那眼中始终笼着层明眼可见的冰霜,便知自己的亲近并不受欢迎,也便十分自觉收了回来,假意是在端详拇指上扣的润玉扳指,漫不经心提起:“咱们刚走不久的皇上留了一件好东西给他,如果你肯放下心结,不妨就把东西转交给他吧,也许能让他良心发现,浪子回头也说不定。”   “说够了?”   明狱无奈笑笑,举手投了降,心道自己再不走,指不定缙王就要动手了,赶紧像只兔子似的窜了出去。   萧北城缓缓望向被新雨洗刷了冰雪的宫苑在满目朝气中恢复生机,却是心如死灰。   他缓缓走向那所处的宫殿,推开大门,一股浓重的药香扑面而来,让沉郁的情绪得了稍许缓解。   双眼蒙着黑布的君子游就靠在桌边,摆了几颗颜色各异的果子在面前,似乎是在揣摩着什么,时不时吃痛捂着腹下的伤口,深吸一口冷气,呼出时总会带着几声咳嗽,听得揪心。   “我就在想,王爷也是时候怀疑到我头上了。你比我预想的来得还要快,这也就说明你内心的挣扎远没有我想得那般纠结,甚至可能还比不上沈祠那小子,这对我而言,是祸是福?”   “你希望是祸是福?”   面对反问,君子游报之一笑,扶着桌沿站起身来,捂着伤口,咬牙前行。   他双目被遮掩,一路走得磕磕绊绊,可即使他几次险些跌倒,萧北城仍立于原处,冷眼看着他缓缓走来,没有怜惜,更没有出手帮扶。   当失去某一感觉时,其他感官就会加倍敏感,就好比此刻,君子游虽然双目失明,听觉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灵敏,能通过呼吸声找到那所处的位置,也能听清他比寻常时更加剧烈的心跳。   “你是在害怕吗?”   萧北城没有回答,如果此时君子游能睁开眼,他就会发现他所在意的脸色苍白,眼中写满不解与质疑,那种从未对他展现的态度就像在面对从未看透的陌生,事实上,如今他们看待彼此,都是这样的感受。   唯独没有的,是被背叛后的伤感与痛苦。   君子游突然笑了,分明看不到那的任何反应,却还是坚持着仰起头来,保持与他对视的角度。   他咬着下唇,从齿缝间挤出一句:“那么,缙王想如何审问我呢?”   措辞与称呼的改变,让萧北城如坠冰窟。   他伸出的手悬停在君子游面前,强忍着扼住他脖颈的冲动,咬牙狠心,提着他的前襟,便把拖到床榻前,狠狠扔了上去。   君子游疼得直抽气,明知这种时候只要服个软,道个歉,就可避开所有的苦头,可他不肯,偏要在那气头上再撒一把盐。   “如果是一个个排除了别的嫌疑才怀疑到我身上,恕我直言,我会瞧不起你的……”   他按着伤口侧着身子蜷缩起来,尝试缓解痛楚,然而这一次,萧北城并没有给他喘息的余,按着他的肩膀,便迫他转过身来,直面自己。   “是自己交代,还是要我从你嘴里一字一字撬出来。”   “王爷,好歹我也是块硬骨头,嘴里撬不出来的东西,也许能从别处找回来……”   君子游知道,自己的确是说得过火了些,以至于一向温和的缙王也被他惹恼了去,平生第一次这么粗暴、这么无情待他,全然不似在对日夜相见的爱侣,而是一个随时可弃且不足惜的床伴。   这一次,君子游也是卯上了倔劲,情动时都隐忍着没有发声,只有动作牵动伤处,疼得实在难忍,才会发出低低的哀吟,较比往常还少了最惹怜惜的泪水。   ……也对,他本来就不是会低头,会把弱处展现在前的,一想到从前都不过是他逢场作戏装出的假象,萧北城便觉怒火中烧,拼命克制着,那一声质问才没有脱口而出。   如果可以,他真的想知道,在君子游的心里,自己到底算什么?只是一个被感情牵绊,愿意无条件被他利用,提供给他所需的一切帮助的傻子吗?   “君子游,你睁开眼,看着我!”萧北城扯去蒙在他眼上的缎带,掐着他的两颚,逼得他不得不仰起头来。   而君子游紧闭双目,他明知道自己就算睁开眼,也看不到那此刻的神情,却是不肯如那所愿。   ……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直面那的勇气。   他捂着腹下伤口的手沾满鲜血,粘稠的血迹浸湿了衣衫,鼻息间充斥着刺鼻的异味,却没在意会玷污什么,只觉满目血腥染上了一层动的滤色。   他仰起头来,拉着萧北城的手,缓缓移到他凸起的喉结上,轻咽一口,在对方眼里便是致命的勾引。   之后,君子游没有得到太多喘息的时间,他俯卧在榻上,咬牙挨过萧北城最后一次的怒火,就在他以为这场漫长的审讯终于告一段落时,他的两手又被箍在身后,只要那一抬手,就会是骨折筋断般钻心的疼。   萧北城一手缚着他的手腕,另一手按着他的脖颈,令他以一种无法反抗又稍显屈辱的姿态伏在自己身前。   ……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疼……”他终于忍不住求了饶,可那平素对他百依百顺的男此刻面对他的哀求,却无半点松懈的意。   “疼,你也知疼?那你说皇叔在被烈火焚躯时,他疼不疼?他是大渊的皇帝,是我的皇叔!却被你困杀在火场,落了个无法载进史册的死法,你说他疼不疼!!”   君子游手脚冰凉,脸色也愈发惨白,尝试从他的桎梏下抽出手来,却是无果。   萧北城将他压得更紧了些,为限制他的活动范围,甚至用他方才蒙眼的缎带反绑住他的双手,牵在手里,便好似驯服了一只不听话的恶犬。   萧北城抚上他还在渗血的伤口,蹭了把滚烫粘稠的血迹,凑到鼻息前,果然是一如既往的浓烈。   触碰使得本就敏感的君子游更加难耐,拼了命挣脱出来,翻过身来,仰躺在榻上,想去抓住那。   两手上都沾着血,滑腻得无需使力,萧北城便能轻易躲开,这也让君子游的心冷了下来。   他掀开虚掩着的衣衫,前身被血迹浸染,几乎看不到什么好方,而他大腿的前缘却是用血写出了缺了一横的“正”字,被白浊洗去些许痕迹,散发着颓然的美感。   “四次,比我预想的少,看来王爷心软了,是不忍心再审了吗。”   “折磨你的法子有千百种都不重样,你想作贱自己,我却不忍。”萧北城解开了绑住他的缎带,揉着那手腕上挣扎时留下的红痕,硬是将一声心痛的叹息咽了回去。   他唤宫女送了热水进来,用棉布浸着擦拭着君子游身上的血迹,取了最干净的裹着冰块按压他的伤口,冷敷的止血效果极好,不消片刻便凝了血,也可麻痹痛楚,看得出来,君子游的身子的确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不然换作往常,这种险些致命的伤足以去了他大半条命。   “可你长了命要是用来害,我情愿把你囚在这一方庭院里,任你凋零。如果是我惹你记恨,你大可在我身上报复回来,哪怕取我的命,我也没有半句怨言,而不是要你迁怒于,将这恨意转嫁于,牵连无辜!”   “王爷口中的无辜,指的是寻龙探穴,满足私欲的慕王,罔顾苍生,堪比桀纣的暴君,萧景渊吗?”君子游若有若无轻笑着,若非无法睁眼,萧北城甚至能清楚看到他眼神的黯淡与转冷的凛然。   “他可不无辜,他害无数这点可是洗不白的,王爷因他是你所剩不多的亲而处处留情,可他何曾对旁手软?那些无处葬身的可怜也曾是别的亲,林溪辞、君归只是其中之一,其他连姓名都留不得的还有千千万万,你竟因私情而大言不惭,那我呢!难道我生来丧父丧母,孤苦一辈子都是因为我罪有应得,是我活该吗!!”   以往他表现出的永远都是对过去的满不在意,从无报复之心,会坦然面对一切真相,他既能接受林溪辞为判君佞臣的假象,也能在真相反转时保持平静,又将他的生父推上忠君爱国的神坛,在他口里,似乎从来就没有真心在意过什么。   天性凉薄——这也曾是萧北城最担忧的一点。   如果不是他亲口说出这些,萧北城根本无从感知到他的内心居然藏有如此深的黑暗,此时此刻,他唯一能用言语描述的心境绝非不解,而是愧疚,他无法原谅那个没有察觉到那内心痛苦的自己。   事已至此,悔……还来得及吗。   萧北城手背青筋暴起,一路蔓延至被衣袖遮掩的手臂,他想将那揽在怀里,无论是否接受,都要将自己的悔意传达给那……   奈何感知到他心境转变的君子游率先一步后退,已经用行动拒绝了他接下来所有的善意。   “没机会了,萧清绝,”他说,“咱们注定不是一条路上的,迟早有一天会走上相杀的结局,现在撤手,也许还来得及。”   “你真的这样想吗?”   此时此刻,君子游庆幸着自己不必睁眼,看不到那的神情,便不会心生动摇,也不会透露出自己的不甘与不舍。   他反复安慰着自己:这是走向真相的必由之路,只有舍弃了这些,他才能接近真相。   ……他不能动摇,绝对不能。   君子游不记得之后萧北城说了什么,待回神时,大殿又恢复了此前的冷清,静得只能听到他自己的呼吸与心跳。   探手一摸,伤处已经包扎好了,打从他认识萧北城起,对那根深蒂固的印象便是:清冷、疏离的傲性之下,掩藏着一具温和的灵魂。   他从来不曾如此粗暴对待过他的心爱之物,尤其是“死而复生”后,爱若珍宝将自己捧在手心,顾忌的多了,连在床上都谨慎了许多,总得咬着他的耳垂轻问:“疼吗?若是累了,便停下歇歇吧。”   以至于君子游还曾作出过让那备受打击的评价   “无趣。”   他念叨了一句,拉下蒙眼的缎带,伴随着剧烈的刺痛,睁开了红肿到几乎无法自由抽动的眼睑。   他能明显感觉到视力恢复的迟缓,视线的模糊完全不在正常的范围,莫说视物,就连最基本的明暗色相都分辨不清。   他猜得出自己这双眼睛怕是已经没救了,清楚自己不得不赶在彻底失明前做些什么,否则就只有等死的份儿,仓促套了件厚衣在身上,循着记忆中的方向找到了距他最近的窗子,扒在窗沿,试图借此脱身。   这时的他并没有顾虑太多,包括自己这个状态就算跑出去也难逃出这个宫苑,只是本能想避开什么。   他正要推开轩窗,忽听一阵近在咫尺的轻响,他猛然意识到声音来源于自己正前,就在一窗之隔外,下意识撤身后退,奈何还是晚了一步。   轩窗猝然被推开,夹杂着湿土之气的春风鱼贯而入,同时还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异香,对于他这样嗅觉敏感的来说十分刺鼻。   不由分说,来者便抓住他的手腕,被扯得一疼,身体下意识的本能就是向前扑去。   君子游还没来得及说出话来,就被按着后脑强行撞在窗沿上,剧烈的眩晕好险把他撞昏过去,等他摇着头,稍稍清醒过来时,血都已经流到了下巴。   “……我这脑袋还真是多灾多难啊,破了一次又一次,你们到底跟我有多大的仇……”   还没抱怨完,来者便揪着他的领子,把他从上拖了起来,单凭力道,难让觉着这力大无穷的不速之客竟是女子,要不是方才那一股子冲鼻的香气和一闪而过的虚影,君子游还真不敢笃定面前这位的身份。   “轻、轻点儿,好歹我跟您儿子也有那么点儿交情,别这样……”   虽然看不到对方脸上轻蔑的神情,但他听到了那不屑的冷哼,果然如他所料,是名女子。   “你总是一副懂的样子,似乎什么都能看透,那你能不能猜猜自己的命数何时到头?”   “哎,别这么说嘛,就是能窥得天机的算命道士也有那么几件不敢问卜天的事,这便是其中之一,您可别为难我啊。不过非要给出个答案的话,这问题其实也不难,您不想杀我,我就能长命百岁。”   “那我若是想呢?”   “就得跟您一起去见了那位之后,我再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64章 晗王   年长女子的脸上浮现出了赞许的笑容,不再以那种拖死狗的姿态拎着君子游,撒手扶着他站好,然后拍拍他的肩膀,算是为方才的事道了歉。   “你果然如传闻所说,身在此位不无道理,难怪萧景渊明知留你是个祸害,还是冒险把你拴在了身边。”   “柳姨过奖。”君子游象征性地拱了拱手,一语道明对方的身份,让对方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存在。   柳容安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惊喜,这点君子游是能猜到的,只是他两眼视不见物,也便难以猜测究竟是惊更多一些,还是喜更多一些。   “居然连这都猜到了,看来我还是太小看你了,缙王选中的人,果然不凡……还是该说,林溪辞的儿子,果然不同凡响呢。”   君子游耸了耸肩,示意自己并不想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蹭了把头上的血,好半天也没接她的话。   柳容安曾听过他与缙王的传言,总觉着他对待心爱之人不该是这么冷淡的态度,勾着他瘦削的下巴,像逗弄猫儿似的挠了挠,“小宝贝,你和你的缙王哥哥生了分歧不成?”   那人一指被帐帘层层掩住的床铺,苦笑道:“我光凭一张嘴说,您也未必肯信,不如亲自去看看。”   他这话果然勾起柳容安的兴致,毕竟她从听传闻时就开始好奇两个男人要怎么相互表达爱意了,上前一掀帘子,扑面而来就是一股子血腥味,伸手一碰,大片的血迹还没有干涸,可见此前不久发生了什么。   “你们男人,喜欢玩这么刺激的?”   “别人不太清楚,但我这个王爷就是喜欢啊,我有什么办法,以后不敢反抗,忍无可忍了抱怨一句,只能得来更严厉的惩罚,您要是能带我离开这个笼子,我可巴不得呢。”   “少来,我听过你们的传闻,你们整日如胶似漆地粘在一起,比那新婚的夫妇还要恩爱,这种鬼话可唬不住我,不过一向待你和蔼温柔的缙王都下了这么狠的手,也足以见得他对你的宠爱不复当年,既然如此,要不要跟我走?”   君子游又是一声笑,这一次却饱含着嘲讽的意味,摸索着找了一处坐了下来,翘着二郎腿望向柳容安,如果此刻他的双眼没有被黑布蒙住,一定会是一副揶揄之态。   “我留在王爷这儿,顶多是吃点儿苦头,却不会危及生命,跟您走了见到那位,可是注定死路一条,我看起来应该没那么傻吧。”   “那谁知道呢。”柳容安无情回敬,“不过看现在这状况,你在缙王手里能活的日子也不久了,倒不如放手一搏,在我们这儿拼出个功名来,说不定能靠自己挣出生路。这就要看你是相信男人的心,还是自己的本事了。”   “抱歉,我哪个都不想相……”话还没说完,他就感到寒气自颈子上传来,当即举了双手投降,乖巧改口:“……我觉得女人比男人更可信,柳姨救我。”   柳容安这才收回抵在他颈子上的刀子,笑着赞许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小子没让我失望。”说罢一手刀斩了过去,当场打晕了还有些不知所措的君子游。   在彻底丧失意识之前,君子游反省了自己取向异于常人的原因,大抵便是这般生来与女子不合吧……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渐渐转醒,能够感觉到有人拍着他的脸,试图唤醒他的意识。   “还没醒?不如一盆冷水来得快,容安,你待他未免太温和了吧。”是个从未听过的低沉男声。   “别这样,他身上还有伤,总不能让人觉着我们苛待了伤者,再者就他这一阵风就能吹病的身子可得小心着,万一目的还没达成就玩死了,再要完成后面的计划,王爷就只能画符烧纸,从地下招魂了。”   听了这话,君子游有些不适,本能地抽动了眼睫,让柳容安发现了他转醒的迹象。   “瞧他这小脸儿俊的,睫毛都这么长,真是像极了咱们那无缘跟长公主厮守的准驸马爷,这些日子我时常在想,要是当年林溪辞肯委屈自己跟萧挽情在一起,是不是也就没有后来咱们吃的这些苦了……唉!”   “想的太多未必是好事,万一他们真的在一起了,到头来吃亏的还是本王。他看似套路萧挽情嫁去月氏,是让本王得罪了没几天好活的老月氏王,实则却是给了本王一个亲近新王又不引人怀疑的台阶,不管他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插柳,站在本王的立场,于情于理都该好好谢谢他。”   君子游的头昏昏沉沉的,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二人对话中的深意,只觉一只温热坚实的手抚上了他的面颊,轻轻摩挲着他唇角那一片瘀紫。   “嘶……”他疼得直抽冷气。   “不得不说,这脸蛋长得跟林溪辞简直是一模一样,让本王有种报答不了老子,就还恩于儿子的冲动。奈何长得再像,他终归不是林溪辞本人,甚至至今都没有重拾他林风迟的身份,这也让本王少了些许罪恶感,真是妙啊。”   此人仔细端详着君子游被蒙眼的面容,并没有急于扯下那碍事的东西,一睹他的真容,反之,还在欣赏这份朦胧而相似的美感。   “本王与他仅有一面之缘,他的才华的确出众,使得父皇一度眼中只容得下他一人,所以本王只能忍痛退场,在他布置的戏台上唱着他写的默剧,一直到今天,都是个不能以真身现人的跳梁小丑。说到这个份儿上,你也该知道本王的身份了吧。”   君子游稍想了下怎么回答才不至于让自己太过乍眼,成为对方不得不清除的祸种,柳容安便先他一步开了口:“王爷有所不知,早在来之前,他就已经猜到您的身份了。”   事到如今,刻意装傻也没什么意思,君子游只得举手承认:“好吧,我老实交代,我的确知道有一位暗中搅动风云的推手是晗王这事,不过我真不是有意的,您要相信我。”   晗王不以为然,倒也没觉着诧异,似乎故人之子做出怎样的事都不会让他感到意外。   “据本王所知,天下人,包括萧景渊那个笨蛋在内,都深信本王已死之事,为何偏偏你会猜到本王头上?”   “因为人们的叙述中,大多只有轻描淡写的一句:渊帝登基后诛杀兄弟,甚至连黎婴这个仅仅是被流言拖下水的无关人都不肯放过,却没有人能够拿出晗王的确死在兄弟屠刀下的证据。”   “确实,但只是这样捕风捉影的细节,应该还不至于给你如此笃定的自信。”   “……”君子游说,“好吧,我承认,其实是因为我爹的手记里没有记录晗王已死的实质性证据。”说到这里,他耸了耸肩。   晗王再次提出质疑:“本王知道他留给你的那本‘葵花宝典’,不过林溪辞死的早,他就算再怎么神叨,也不至于能把自己死后十年二十年的大事小情都算计进去,他毕竟还是个人吧?”   “您说的对,要是真能神但那个份儿上,宿云观里供奉的就不是三清坐像,而是他老人家的灵位了。非要究个原因出来,大抵便是我这辈子不止一位生我的爹,还有养恩大过天的养父吧。”   “你是说那个把钱氏送出京城,并且替林溪辞养了遗腹子的那个侍卫?”   “他是我爹。”君子游笑眯眯地,即使双眼被遮挡,仍然让晗王感受到了他周身散发出的寒意,以至于被他的气场震慑,不自觉改了口。   “看来如果没有君思归这位养父的引导,你也没有本事把从林溪辞那儿继承来的才华发挥到极致,本王承认,的确被你们这对父子冥冥之中灵犀相通的亲情所折服,但这跟放过你是两码事,你的命不该是作为遗产从你两个厉害的爹那儿继承来的,而是靠你自己争取来的。”   “王爷说得对,这么正派的言论,我差一点儿就要把您当做好人了,要不是想起了你假死一遭把世间搅得乌烟瘴气这点,还真要上了你的当。”   很显然,他这话引起了晗王的不满,手上力道加重,毫不留情按压他嘴角的瘀紫,如意料之中的,君子游咬牙忍下了疼,没有让他如愿。   “就算君思归没说过本王尚在人世,你又是如何猜到一个在大众心中已经死去多年的人其实亡魂还逗留人间呢?”   “因为很多事情无法解释,更多时候,这就是一种感觉,可能并没有太多证据支持这个推测站住脚,但我就是知道。”   “直觉?比如。”   “一个给弟弟挖下了坟墓,等着他自己跳进去的精明男人,不会是个在计划完成前就把自己作死的蠢货。”   “本王该庆幸你没有用‘狡猾’一词吗。”   “彼此彼此,至少在我心里,晗王您还配不上这一词形容,真正当得起的人已经……”君子游抬手一指天,借喻他那已经驾鹤做了神仙的生父。   被和死人一起相提并论的晗王显然不大高兴,十分粗暴地放开了君子游,还嫌不够解气似的在他腹下的伤口上踢了一脚,那人冷汗顺着脸颊滑了下来,硬是忍着没有出声。   “早听说过你这小子能忍疼了,当时在越氏私塾被司夜割了脖子放血都能挺到缙王去救你,本王还真想知道没了他,你还能活多久。”   他稍一用力就把那人推倒在地,随后一脚便要踏下,千钧一发之际,忽来一柄锋刃隔在那人身前,阻挡了晗王的逼命脚步。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昨天发的那章被封了,导致这个月的万更没了…心好痛啊。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2-2701:52:41~2020-12-2818:52: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5章 世子   “容安,把刀口对向自己的主人,你想造反吗?”   柳容安将刀背朝向晗王,阻拦了他向君子游逼近的脚步,面对质问却是不以为然,“我自认跟在王爷身边这么多年,忠心天地可鉴,如果因为劝谏的举动就成了判主的逆贼,那我也认了。”   君子游听到了倒退的脚步声,晗王并没有因为柳容安的顶撞恼羞成怒,听得出来,他非常在乎这位忠心的奴仆,抑或是对她的感情并不单纯是出于主仆情分,总之这份纵容绝不是三两日间就能轻易促成的。   晗王作了让步,退回到椅边坐下,两手交叉叠于下颌,看了看忍痛忍到脸色微微胀红,却没有叫出一声的君子游,又看了看护在那人身前,全无退避之意的柳容安。   “什么时候,你也喜欢上这种中看不中用的小白脸了?”   不等柳容安作答,君子游先开了口:“您这是什么话,我可不敢跟二老相提并论,我装死的道行是三年,你们却是二十年,可不敢妄言。”   他说完这话就觉着面前寒气逼人,即使看不见也觉得出是柳容安那柄利刃横在了他面前,而他自己却是丝毫不慌,捋了捋额前被齐齐斩断的发丝,对人谄媚一笑:“二老别太激动,都把我抓到这盘丝洞了,就不想听听我是如何知道你们尚在人世的事吗?”   晗王不以为然,“难道容安的事也是那两个死去的爹告诉你的不成?你这种招魂问卜的法子连泉下几只鬼都能查出来不成?”   “那倒没有,死人通常不知道活人的事,但活人却未必不知道死人的事。”   他轻轻拉下缎带一边,露出一只眼睛来眨了眨,发觉自己仍无法视物,又把带子盖了回去,找了个相对舒坦的姿势坐下来,稍稍放松了捂着伤口的手。   “我的耳朵很长,听到了柳于情对自己身世的抱怨,从他口中得知了他母亲遭遇不幸的事,对此深感同情。但他的叙述中只是说到他的母亲受长公主怀疑,并被她所害,看似合理的一件事,却并没有合情的原因与结果。”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人前晃晃,“如果长公主真的怀疑她的心腹怀有二心,那么怀疑就该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会在疑心发芽时就开始疏远这个不值得她信任的人,而不是像暴雨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至于这件事的结果,便是柳于情之母被长公主决杀,那么她是在何时何地被以怎样的方式处决的?柳于情说不清,我也猜不出,所以最为靠谱的猜测,恐怕就是这位容安姑姑没有死。”   晗王闻之冷哼一声,算是看透了君子游这个人,“你果然不及你父亲的十分之一,跟旁人比起来,你的确有那么几分小聪明,并且很敢想,但跟他比起来,你简直连他一根手指都不如。”   “手不手指的暂且不提,不知我的生父林溪辞大人是否是个自负的人?”   “也许吧,要本王说,他那是自信。”   “那我这个做儿子的在这一点上就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我很有信心说出接下来的话,晗王您就会变得不敢杀我,要不要来试试?”   “你胆子倒是不小。”   显然晗王并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在他话音落下时,就夺了柳容安手中的刀刃抵在君子游的脖子上,大有他一句话说得不称心,就让他血溅当场的气势。   君子游也故作一副惶恐的德行,奈何演技不精,先把自己给逗笑了,“不闹了不闹了,就当我是不知天高地厚吧。我虽然双目失明,暂时视不见光,却能猜到此刻身在何处,只要我弄出些动静,你们的藏身之处立刻会被人察觉,而我,也刚好借着这个机会重获缙王的信任,您说我这算盘打得如何?”   “妙啊,别以为本王不知你在盘算什么,如果换作是林溪辞来诓本王,也许本王还要顾上一顾,可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崽子在本王眼里根本不值一提,你猜本王会不会被你抓着小辫子,骑在脖子上欺负?”   “自然不会,我岂是那么过分的人,晗王如果不信,那您大可放任我去作,看看到头来是谁的下场比较惨。我不会给咱们彼此留下太多思虑的余地,只数三个数,晗王您可想好,错过了就得下辈子再来了。”   “你……”   晗王被这小崽子牵着走,心里自然不情愿,跺着脚还想骂一句,哪成想君子游竟然真的不给他深思的机会,抬手就是三根手指举了起来。   “三。”   晗王冷冷瞪着君子游,不为所动。   “二……”   君子游的掌心攥了冷汗,他竭力保持着面上的平静,不让自己表现出任何慌乱,然而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他该庆幸自己此刻双眼都被蒙着,否则一定会被察觉到异样。   “……”他深吸一口气,果然听到了晗王的呼吸声猝然停滞,随即他那根竖起的手指一疼,被人硬掰着收了回来。   晗王低声咒骂一句:“妈的,你们父子到底有什么妖法,本王明知道你根本没有本事威胁,却还是担心你留着后招,至少这一点上,你跟你那该死的爹简直是如出一辙。”   “多谢晗王赞誉,既然您作了让步,想留下我一条贱命了,不如来心平气和地谈谈吧。”   话毕,便是漫长的死寂。   空气仿佛随之凝结,让人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稍候片刻,便有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君子游虽知逃避无用,却还是下意识闪躲,结果便是被人无情拖了起来,按在了几步开外的矮榻上,被迫端正坐姿,与晗王相对。   晗王很随意地靠在茶几旁,装模作样给君子游倒了杯茶,明知他看不见,还是“好心”邀他共饮,那人礼貌地出言婉拒,便被那粗暴的侍卫将手强行按在了滚烫的茶汤里,非要听见那一声忍痛的低吟,他才算满意。   “敬酒不吃吃罚酒,君子游,别把自己当成什么香饽饽,林溪辞当了一辈子奴才,你也是为奴的命,真以为本王被你降住了不成?”   “没没没……哪儿敢呢,是我僭越了,我只是想……”   “想什么?不准想,你只要接下来每个问题都如实回答,就能多活上几天,只要你足够聪明,在这几天内找到自己的生路也不是不可能,机灵如你,应该不至于自讨苦吃吧?”   晗王话音未落,君子游就觉着臂上一凉,那侍卫掀起他的袖子,直接一刀划伤他暴露在外的皮肉,伤口深可见骨,疼得君子游压着上臂一声惊呼,下意识的反抗动作险些让他从矮榻上翻了下来。   不等他更多的举动,一条绳索便勒住了他的脖子,将他吊在椅背上,并有铁环扣动的脆声响在耳畔,很显然,只要他的回答没能让晗王满意,他就会添一道新伤,并且在本能反应下缩紧自己的生存的空间,只要是人,就避免不了这样的局面。   君子游咬紧牙关,剧痛使得他整条手臂颤抖不已,根本无法抑制齿间溢出的呻-吟与粗喘。   “……萧景澜,你简直丧心病狂!”   他的咒骂激怒了玩心正甚的晗王,手指轻点,君子游再次平添伤痛,在完全没有药物麻痹的状态下被施虐,就算是习惯了忍痛的他也是不堪重负,很快黑缎被泪水浸湿,混着血色的泪珠从眼边滑落下来。   晗王眼底闪烁着异光,似乎被激起了潜藏的欲-望,甚至挺起上身凑近了去细看那人的反应。   就在他将要第三次发号施令时,柳容安扯着他的袖子,唤回了他的理智,并在困惑目光的注视下摇了摇头,分明是在说:“别弄死了他。”   面对柳容安的善意,晗王瞥着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君子游,十分嫌弃地擦去了手指上沾染的血迹,冷言相问:“可别说你是在他身上看到了那流落在外的儿子的影子,想在他身上表达你无处发泄的多余母爱吧?”   “于情不单是我的儿子,他更是……”   话及此处,晗王的态度才稍稍有了缓和,看得出来,他虽然不想承认柳于情与自己的关系,但父子之间的血缘羁绊是无法轻易斩断的。   这个时候,君子游开了口:“柳于情,他果然是……”   晗王冷眼斜睨:“怎么,连这你也猜到了?”   “柳于情曾言,他的生母是被长公主陷害才有了身孕,事后柳母手刃了仇人,并因手上沾了人命而受长公主要挟。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极不合理的,柳母就算要恨,也该是痛恨害她至此的长公主,她与长公主朝夕相处,动手的机会很多,可她并没有伤人的举动,可见这份恨意对她而言并不是那么难耐,至少,没到非得杀人泄愤的地步,所以那个男人是否真的丧了命才是关键。”   柳容安眉头紧锁,“说下去。”   “事后柳母若一心求死,单凭长公主的要挟可是不足以让她改变主意的,所以听到这个故事时我就知道,柳母并非受人胁迫……她是自愿的。当然,能让她心甘情愿结下露水情缘,对方定是她真心相惜,并愿为之抛下名声地位,哪怕无名无份,也愿生下他儿子的情分。”   说到这里,君子游顿了顿,扯下黑缎,睁开血红的双眼,用无法聚焦的目光,注视着他对面脸色隐隐发绿的晗王。   “柳于情,其实是晗王您的骨肉吧?”   作者有话要说:关键的身世揭开了!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2-2818:52:37~2020-12-2918:58: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6章 地宫   “你骗不了我,我看得出来,你没有办法反驳我的话,因……”   他习惯在以气势压制走投无路的犯人时拉近距离,可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此刻面对的是何许人,稍有动作,就被那充当打手的侍卫粗暴地牵着绳索扯了回来,连口气都没喘上来便摔在了椅背上,突如其来的力道施加在最脆弱的脖子上,几乎要窒息。   被缚颈的君子游不得不让自己紧贴在椅背,才能勉强透口气。   许是他的推理让柳容安的态度有了一丝转变,她举刀指向那施暴的侍卫,怒目瞪向晗王:“让他说完!我要听他后面的话。”   “容安,你是真的认不清自己的身份了吗?胆敢做出这种事来,想好后果了吗?”   “后果无非一死,委屈多年,我早已不在乎这些。”   “那你在乎什么?镜花水月的虚幻过往吗。”   “这个孩子,他比我更能看透自己的心思,这么多年过去,我多想还能遇到一个洞察我内心悲苦,抚慰我身心创伤的人,在我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之前,绝对不会让你弄死他!”   面和心不和的主仆二人在过往数十年中早已形同陌路,如今针锋相对,引线一触即燃。   君子游正是抓准了这对有实无名的夫妻因为观念、信仰、性格等等不合的弱点,关系已经出现了无法修补的裂痕,深知在柳容安心中对于疏离多年的儿子所抱有的愧疚早就超出了对晗王的依赖。   这个女人曾因年少单纯而选择了爱情,随着时间推移,逐渐被现实打磨的她对亲情的依赖远超于这种虚无缥缈难以触及的感情。   此时此刻,在她心里,柳于情的地位远高于晗王,若二者相持相悖,她会毫不犹豫选择自己的儿子。   这一赌取胜的君子游笑出声来,手指探进绳套里,与施暴者僵持着为自己争取了一线喘息的余地。   他忍着喉咙火烧火燎的痛感,伸出满是鲜血的手,垂死挣扎般抓住了柳容安。   “娘……”他轻声唤道,“……我也没有娘,所以我能体会他这些年孤苦伶仃的心情。如果我是他,一定……一定……”   他刻意拖慢语调,就是要给人打断他的机会,话说得越碎,越能让人心生好奇,也越能激发柳容安的母性。   她是他离开这里的唯一希望,就算软硬兼施不择手段,他也得想法子活下去,洗清自己的污名。   ……那个人还在等他解释这一切,他要回去,要亲口告诉他:我是无辜的,王爷的满腔情意从来没有错付。   “……柳姨,别再执迷不悟了,现在回头还……还来得及。”   君子游咬牙发了狠,扯着绳索蓦地发力起身,额头狠狠撞在侍卫的下颌,令人猝不及防一失神,随即趁虚而入,两肘弯起击向身后,那一瞬间爆发出的力量足以撞断对方几根肋骨。   如此激烈的反抗莫说那控制他的侍卫,就连晗王也是始料未及,当即抽出剑来欲斩向君子游,电光火石间一声巨响,刀剑相触,两败俱伤。   锋刃的豁口紧紧扣在一起,谁也不想率先作出让步,也便僵持在原处,进退不得。   晗王对柳容安的倒戈并没有感到惊讶,似是早已察觉到她的异心,却苦于身边无人可用,只得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或是他心里对柳氏的母子抱有亏欠,也不肯就这样撒手了他的旧情人,总在无意识地讨好并弥补他们。   他憋着一股火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怒骂:“你想把他当儿子,也要看他稀不稀罕你这不称职的娘!他可不是柳于情,别把你无处安放的母爱给错了地方!”   “我已经错了一辈子,就算是给于情积德,也不能让你杀了他!我不想让于情有一对杀人如麻的父母!”   “那你已经杀过的人,难道还能死而复生吗?”   “至少不能让你杀了他在乎的朋友……萧景澜,你睁睁眼吧,看看这天早已变了,你到底还在坚持什么!!”   夫妻吵架纯粹是在拌嘴,将彼此在过去几年之间憋着的火一股脑地发了出来,根本不看时间场合。   君子游双目失明,隐隐能感到自己性命甚危,似乎觉出了一阵妖风逼近,立刻原地打了个滚避开。   果不其然,侍卫的一刀抡空了去,重重砸在地上,这要是没躲开,只怕现在满地乱滚的就是他的脑袋了。   “等等!他们夫妻还没争执出结果,万一晗王败了,你岂不是杀错了我,到时后悔都来不及。立场未定之前,何必苦苦要我性命,先等他们争出个结果不好吗!”   “好个屁!!”   这一嗓子吼得君子游耳膜生疼,莫名感到有些熟悉,短促间又没想出什么头绪,只能猜测是哪位从前被自己得罪过的案犯,心道这下可完了,栽在老对头手里,他哪里还能有活路。   他伤得不轻,挣扎几下就到了极限,失血令他身子发僵发冷,逐渐无力,剧烈的头晕让他无法与之相持,很快就败下阵来。   “老哥,以前要是哪里得罪过你,我在这儿给你赔不是了……杀生罪孽深重,犯不上为了我这种人给自己添业障,反正我早晚都是要死的……可能也不会很晚了。到时候你来我坟头踩踩,泄了恨就行了,实在不行把我拖出来鞭尸也成,反正我已经死透了,不见血不害命的,不影响你下半辈子跟下辈子的福报。”   他一语道中此人的心事,根本是料定了此人在乎这些玄道且不切实际的东西,而对方沉默迟疑的反应也让他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这群人,果然有着比常人更加敏感的信仰与生死观。   “我就知道单凭渊帝一人肯定撑不起整个妙法教,如果他是罪魁祸首,这一切未免太不合常理,包括他是如何蛊惑教众对其深信不疑,还有在过往数年间,对幕后支撑一切的司夜无动于衷。”   君子游压紧了上臂的血管,抑制着失血的速度,歪倒在一边,继续道:“他如果知道司夜就是那个暗中帮他笼络人心的工具,是绝对不可能冷落他,放任他被人毒害多年,扔在荒郊野岭生死不顾的。”   他撑着地面艰难地坐了起来,低头的角度令垂下的额发遮挡了他的双眼,使得旁人无法看清他的神情,只能通过他说话时隐约上翘的嘴角感受到他的游刃有余。   即使在这种窘况下,他依然保持着镇定与从容,绝不会在对方攻克他之前泄露自己的弱处。   “所以渊帝并不是妙法教真正意义上的支配者,只是被人蒙蔽的苦主。我一直不明白,当时我已经得到了父亲留下的猎杀名单,知道了最后要被清剿的就是渊帝本人,明知这一点的司夜却三缄其口,到最后都咬紧牙关,不曾对我透露真相。他无亲无故,死到临头应当毫无顾忌,所以他担心的并不是自己,反倒有可能是我这位故人之子,而我死而复生作了一遭,渊帝看在缙王的面子上都没有伤我之意,可见威胁到我的人并不是他,所以那个时候我就意识到,真凶另有其人。”   他听到了刀兵落地的响声,猜测是晗王与柳容安纷纷罢手看向了自己。   他缓了口气,颓然靠向冰冷潮湿的墙壁,虚弱地叹息着。   “我承认以上的推理以及方才的威胁都是我为了拖延时间而不得不说的,其实并没有人知道我被人掳走,此刻身在何处,恐怕就连缙王本人,也会觉着是我嫌疑暴露,担心无法自处而让同伙将我带离宫中,就算我死在这里,恐怕也不会有人发现其实……我就在明宫之下的地宫中。”   话音刚落,随之而来的便是急促的脚步声逼近,他能猜到是晗王气急之下冲到他面前又被柳容安拦了去,并且后知后觉发现了他话中非常重要的细节——没人知道他此刻身在此处。   然而堵到嗓子眼的心还没来得及放下,那人一句话又让他绷紧了神经。   “您的确很聪明,藏身于无人敢想的地方,以至于这么多年都不曾被人察觉,可比不得你念念不忘的林溪辞,您还是不够聪明,因为他早在生前就察觉到你的所作所为,即使势单力薄无法制止你的行径,他仍然为我留下了一条活路。”   那一刻,晗王似乎看到他无神的双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异光,然而来不及阻止,那人已经扣动了身后的机关,随即周遭震颤着传来沉重的巨响,那人背后的石壁猝然弹起,翻转之间便将他拉了进去,而后严丝合缝地闭了起来。   若非众人亲眼见证这一幕,根本无法相信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消失在了眼前。   晗王愣了许久,在君子游脱身与真相的震惊下久久无法平静,又或是暴风雨前诡异的死寂,气氛沉重的石室内,一时只听得他粗喘的急声。   “还愣着做什么?”   如果前半句他还能保持仅有的理智,那么下半句就是暴跳如雷的无能狂怒,“快把他给我找回来!掘地三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2-2918:58:21~2020-12-3018:28: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7章 梦魇   逼仄狭窄的空间内,视线一片漆黑的君子游竭力眨着双眼,试图靠这种本能的动作阻止意识被抽离体内。   他能听到鲜血滴落在地的空灵响声,也能感受到失血导致的眩晕与身体僵硬的不适。   他撑着身子勉强坐了起来,靠着墙壁摸索着包扎手臂上的新伤,咬着黑缎的一端将布条扎紧,暂时抑制了血流。   方才他脑中只有逃生一个念头,并没有考虑到之后要如何脱身,以至于他这又瞎又残的伤员被困在此处,只有等死的份儿。   他觉着如果方才自己没有逃脱,晗王最先忍不住问他的第一个问题一定是为何林溪辞会察觉到他的行径,其次才是他如何得知这一切。   只要晗王肯动动他那个生锈的脑子,就一定能想到自己与生父素未谋面,除了托梦这一条路外根本不可能得知死人的想法,而那人生前预留的一切线索都记载在了《肆野事》里,只要用心破译,总会查到蛛丝马迹。   “……我们果然是父子,还真是惊人的相似,就连嗜赌这点都一模一样……当年您无条件选择信任我,是因为我是你的骨肉至亲,骨子里流着你的血,难免会做出和你一样的事,而我现在继承了您这份狂妄的自信,也将自己的生路全数押在了他身上,如果您在天有灵,对利用了我这一辈子还感到愧疚的话,就保守我在死前还能见他一面吧。”   昏厥之前,他无意识地道出了自己的心声:“这一面……最好一直见到死,此生再不离……”   他就这么晕了过去,陷在了困缚他已久的梦魇里。   起初,这个是美梦,他似乎回到了幼时那段有父兄相陪,最无忧的时光,梦里熟悉的养父与稚嫩的兄长面容依旧清晰,甚至他们的一颦一笑都记忆深刻。   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沉浸在梦境中的他终于卸下了所有的矜持与伪装,在至亲面前恢复成了最真实的样子。   他提了许多无理的要求,就像幼时向养父讨要小贩手里最红最大的冰糖葫芦时那样,使尽浑身解数哀求,得到后便是身心满足的愉悦,还会主动张开怀抱要养父抱起自己,然后在那人脸上留下一个湿乎乎的口水印。   他记得很清楚,君思归从来不曾擦去他在他身上留下的任何痕迹,哪怕那在旁人眼里看来是污秽不洁的。   然而梦里那个年幼的孩子体内的灵魂已经跨越到了二十年后,岁月的摧折在他心上留下了明显的刻痕,这一次,他的无礼之求已经不局限在满足口腹之欲,他还有更多想要知道的真相急于求解。   “爹,我想……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幻梦中君思归的容颜没有被浓雾遮挡,依旧是一副与人和善的温和笑颜,“可以,不过只能一个哦。”   君子游想,他其实知道这是梦境。   不论君思归回答了什么,那都是他潜意识里深藏的推测,他得到的永远是自己最想知道,却又没有勇气证实的答案,只是需要借那人的口,让自己深信不疑。   相比之下,那他情愿……   梦里,他感觉眼眶湿润了去,下意识地侧身抹泪,是不想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展现在在意的人面前,以免那人徒增担忧,这也是过往的共处中,他们父子无需言表的默契。   “子游,你添了许多新伤,让爹爹看看,疼不疼啊?”他听到梦里的养父这样说道。   “不、不疼。”他匆匆抹干泪水,展露出笑容,“其实我现在心里有千万个疑惑想要求解,不过既然您只承诺了一个答案,那我便问出最在意的问题吧。”   “好,这个问题,不管多么残酷现实,爹爹都会如实相告。”   “那爹……这些年,您和我父亲,在下面……过得好吗?”   随着他这话问出口,暖春般的梦境忽然被柔风席卷。   他听到了被清风吹到耳畔的回答。   君思归说:“好。我与他,还有大家,过得都好。”   谈及“大家”,君子游泪如雨下,他拉着君思归的手跪倒在地,想再一次呼唤他的名字,然而话音哽在喉中,被呜咽声掩盖了去,他就像个无助的孩子,想靠这种可笑而可悲的方式挽留那人,可梦境中的他却如在现实时一样无能为力,根本拉不住那人逐渐虚化的身体,只有眼睁睁看着他像流沙一样从指间溜走。   “爹……爹,不要走,我还没来得及问您,您恨不恨这辈子都荒废在了我们林氏父子身上,没来得及给你说说我有幸遇到的良人,……也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很想你。”   他把自己蜷成了团,有一瞬间想着,就这样窒息在梦里也好,至少停留在自己最快活的时候,比起尝八苦,受折磨的现实不知好了多少……   “子游,他们在泉下过得很好,不必忧心他们,以后有我陪着你,往后的路再难,咱们一起走。”   他认出了萧北城熟悉的声音,靠在那温热的怀抱里,呜咽着点点头。   只有在那人身边,他才会如此安心,不知从何时起,他依赖萧北城已经成了常态,情不自禁想起了与他初遇时的情形。   他知道的……他明明早就知道这个男人会找上门来,甚至以“晋王”为诱饵,就是为了把他给捕进套,天知道他欲拒还迎时到底有多担心那人没了耐心,就这么回头一去,不回来了。   好在……好在一切如他所愿,那人已经被他套牢了去,再也不会弄丢了。   他握紧了萧北城的手,然而掌中触碰到的,却只是一把如枯柴般的瘦骨。   他感受到了痛意……那疼自胸口发散至四肢百骸,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生生抽离了一样,让他痛不欲生,他从没有在梦中感受过如此真实的疼痛。   他恍然意识到自己遗失了最重要的东西,那是来之不易,他曾发誓要珍惜一生的人。   “清……绝,清绝……”   他喃喃呼唤着,却陡然坠入无底深渊,陷在下坠的不安与惶恐中,难以稳定心绪。   茫然间,他似乎听到了伴随着隆隆雷声的怒骂,那熟悉的人浑身浴血,似乎是从坟墓中爬出的腐尸,半张脸都毁了去,空洞无神的双眼瞪视着他,伸出了朽得只剩下枯骨的双手掐住他的脖子,嘶喊着质问,声声凄厉:“为什么害我!君子游,我把一切最好的都给了你,把真心与情意都给了你,可你回报给我什么?养不熟的白眼狼,我在你的心里到底算什么,只是随时可弃的工具吗?你为什么不爱我!!”   “不……不是的……”   他想为自己辩解,但话却说不出口……   他看到那锐利的枯骨径直刺入自己的脖子,鲜血喷涌而出,顺着那人朽得只剩下骨架的手臂流了下去,竟如神迹般为那人重塑了皮肉。   “萧北城”诧异地望着在他鲜血沐浴下恢复原状的双手,欣喜若狂地俯下头,凑在他血流不止的伤口前,渴饮着救赎他的最好良药,随即腐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   他是萧清绝……他也不是萧清绝。   君子游望着那从他身上汲取到生机,两眼散发着诡异血光的人,突然意识到他的爱人的确是变了,但变的不只是他的爱人,还有……他自己。   深渊下深处无数枯骨拉扯着无力反抗的君子游,试图将他拖入深渊下无边的苦境,他任由那些没来得及拯救的亡魂将自己拖入火海,在灰烬与泥淖中沉浮着,由心而发地说出了他深藏已久的心声。   他说:“不,清绝,不是的……我爱你,爱你……”   他的梦呓让终于寻得他的萧北城心中酸涩,将他因为失血而冰冷僵硬的手递到唇边,不住轻吻。   “子游,抱歉是我来迟了。”   那人仍陷在梦魇里,靠在他肩头,有气无力地哭着,永远都是那么乖巧,从来就不会让人困扰。   “他烧得厉害,快拿些温水来!”   然而水碗递到嘴边,却是一滴都灌不进去。   朦胧间,君子游睁开了眼,他似乎看清了萧北城的脸,抬起头来,忽然是一脸正色。   只有这一句,他问得异常清楚:“清绝,你恨我吗?”   “怎会恨你,别胡思乱想。”萧北城喂不进水正急着,语气稍急了些,让伤病中心思格外敏感的君子游感受到了一丝不耐。   他立刻软下态度,竟哭了出来,他说:“清绝,不要怪我,我没有想过瞒你的,真的没有……”   他这才意识到君子游的噩梦不是他被人利用,丧失自我的过去,也不是落入贼人手中生不如死的灰暗回忆,居然是自己。   ——他为何会对自己怀着如此深的愧疚,明明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也是受害者,可他却为牵连到了自己而愧疚至此……不该如此。   “子游,这不是你的错。”   “清绝,原谅我……相信我,不是我,真的不是……”   “我相信,子游,子游!”   那人在噩梦中逐渐沉沦,难得清明了一瞬的眼神也黯淡下去,让前来救人的姜炎青大惊:“快叫醒他!别让他睡!!”   已经无力控制意识游离理智边缘的君子游眼前一片漆黑,隐隐觉着他的时间已经到了。   君思归死前的那段日子就时常念叨他在梦里见到了自己最牵念的人,现在想来,也许就是林溪辞了吧。   如果故人重逢是将死之兆,那他现在距离死亡还有多远呢?……他不知道。   “清绝,对不起啊……”他轻声道,“我爹来接我了,我好累,想跟他走了……”   “不,我要你留下,我要你为了我留下!”   萧北城不顾姜炎青阻拦,扶着君子游靠在怀里,捏着他的下巴令他抬起头来,吻在了他唇上。   如果我无力驱散你的梦魇,至少,我可以唤醒你。   作者有话要说:差点忘了更新,还好想起来了!   今晚跨年,祝各位小可爱新的一年学业有成,工作顺利,家庭美满,幸福安康!   套话就不说了,祝各位嗑的cp都成真!!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2-3018:28:04~2020-12-3122:10: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8章 珍藏   “子游,子游,真聪明啊,已经学会了走路吗。”   是……谁?   熟悉的声音回响在耳畔,君子游想了又想,仍理不出头绪。   他似乎已经无力再思索什么,就像一片随波逐流的藻荇,放任自己沉沦在回忆的湍流中,不能,也不想给自己任何交代。   他木然接受着梦境想要重现给他的往事,凡事都遵循着自己最本能的愿望。   睁眼,他看到了自己只有奶枣那般大的肉乎乎的小手,胡乱在面前挥舞着,抱住了面前那个人的大腿。   “爹爹!爹爹!”他听到自己稚嫩的声音兴奋地叫着。   他想起了,这是他最早学会走路时,君思归对他的鼓励,那人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从来不曾淡忘。   他看到君思归缓步向后退着,朝他轻拍两手,招呼着他靠前,看他蹒跚着步子,还不太能支撑住身体重量的小腿轻颤着,摇摇晃晃扑在他怀里,便更是欣喜。   “子游真棒啊,再多走两步让爹爹瞧瞧。”   他难得想撒个娇,抱着那人便不想撒手了,扭动着幼小的身子纠缠那人,“不嘛,我不要……我要爹爹抱抱,不想……不想走了。”   “子游不要任性,你已经长大了,要学会面对这个现实的世界,爹爹总有帮不得你的时候,未来你只能依靠自己。”   那人忽然冷下脸来,让君子游心底暗暗一惊,垂眸一看,果然……   此刻的他已是少年,正面临着养父重病即将离世的危机,遭遇了人生最重要的转折。   “不,爹爹,不要走,不要!”   他看到君思归决然将手从自己怀里抽了出去,回身几步走远,似乎是听了他的哀求而有了一瞬间的心软。   那人缓缓回过神来,枯瘦的面庞已是一副病态,眼里透着不舍与悲伤。   “子游,爹爹也不想离开你。如果真的那么辛苦,想找个地方逃避的话,就来爹爹这里吧。爹爹带你回家。”   回家……   回家。   天知道这一句话他到底等了多久。   “好,爹爹……带我回家吧,我好想您啊,我想回家……”   他看到浑身散发着暖光的君思归伸出手来,便下意识将手伸了过去。   那光华逐渐刺目,令他几乎无法直视,可他还是瞪大了眼,即使是在梦境中,也想将这盼了许久的景象烙在脑海。   “不,不要去!”   他的动作滞在半途,抬头看了看依旧满面笑意的君思归,此时那人的神情缓缓被光晕吞噬,已经看不真切了。   “谁?”   “子游,去了就回不来了,你所留恋的一切,真的值得你放弃拥有的未来吗?”   “是谁……”   他感到自己的手被人拉了去,那股暖意比这虚幻的梦境更加舒适,他甚至能真切感受到那与自己肌肤相触的脉搏。   一下,一下……坚实有力。   “子游,你的人生远不止这些悲苦凄凉的负面情绪,你无法改变过去,但你至少可以决定接下来的人生,你不是会为这些而选择逃避的人,对吧?”   他迟疑了。   “其实,我没你说得那么坚强,我也是人,也会有脆弱、逃避、想要喘口气的时候,可是这些对我来说太奢侈了,所以我很想……真的很想给自己一个自主选择人生的机会。”   “在那之前,也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他循着声音的源头回过身去,只见拥揽着他的人满脸悲色,抓着他的力道那么重,居然那么害怕一念之差丢了他。   “给我一个,让你回心转意的机会。”萧北城轻声道,“让我挽留你一次,哪怕只有一次,如果到时你仍坚持,我会如你所愿。但求你不要让我不战而败,让我为你,为自己,都争取一次。”   君子游抬眼,君思归仍站在原处,笑得温和,然而伸出的手却收了回去。   他含笑望着心思不定的儿子,温言道:“回去吧,阿游,他说的对,那的确不是你该去的地方,跟他回去吧,有他照顾你,爹爹放心得很。”   君思归报以最后的笑容,转身欲走,君子游立刻抓住他的衣摆,试图挽留早已与他阴阳两隔的父亲。   “等等!不,爹爹,不要走。”   那人没有回头,垂眸注视着自己已经虚化的双手,笑意依旧,却添了许多无奈。   “阿游,不要任性,你知道这是梦境,爹爹早已不在,而你还有大好的人生,别再囿于过去的樊笼,爹爹真心希望你能够平安喜乐,从今往后,再无烦忧。”   “我知道这是梦,只是梦……即使如此,我还是想问……”   他站起身来,搭住君思归枯瘦的肩膀,并没有强迫他转过身来直视自己。   “还想问,爹……是我想的那样吗?”   他知道对方一定能够明白他只言片语中蕴含的深意。   “阿游,不必拘泥于此。”那人并没有直言真假对错,而是给出了模棱两可的鼓励,“你该按照自己所想的方式活下去,而不是永远寄生于先辈的阴影下,这是你逃离桎梏的最佳时机,去吧,他还在等你。”   君思归回过头来,笑意一如从前,“当年还没来得及和你好好道别便匆匆走了,是爹爹不对,这一回,爹爹不能再重蹈覆辙了,子游……”   “爹!”   “咱们父子来生再见。”   刺目而炙热的光自那人身上发散而出,灼得人无法直视,君子游拼命想记住养父最后的音容,然而随着幻境退却,重归现实,疼痛也慢慢攀上他的身体,鞭策他游离在意识之外的魂灵归体。   “来生再见……来生,我想做您的亲儿子。”   含在喉间的话如同哽咽,除他之外,没人能听懂那最发自内心的期望。   “醒了醒了!真的醒了!快摸摸,烧退了没?”   “哎哎哎!拿走你的欠手爪子,咱家的王妃哪能被你摸啊,就算天塌下来了,也只有咱们王爷一个人能碰,您说是不是啊王爷!”   “你这小子能不能闭嘴,一天到晚就你嚷嚷得最欢,不知道伤员病患都需要休息吗?滚出去干活去。”   “……哦。”   吵得最厉害的人终于退了出去,耳边难得清静,君子游想敲敲自己的额头,让自己尽早从昏睡中苏醒过来,然而稍一动弹,浑身就像散了架似的疼,喉咙火烧火燎的,也难发出声音。   他本能地想要睁眼看看周遭的情况,即使知道自己定是获了救,还是想亲眼确认此刻自己身处何地。   感受到他眼睑的抽动,萧北城一直抚着他两眼的那只手稍稍用了力,在他疼到几乎炸裂的太阳穴上按了一按。   “别睁眼,你眼疾未愈,骤然见光会刺伤的。”   君子游听出那就是在梦境中将他拉回现实的人,挣扎着吐出几个模糊的字音,奈何嗓子哑得厉害,字难成句,话音难辨。   “确切地说,救了你的不是我,而是黎婴,再准确一点……是他养的那只白狼。”   萧北城顿了顿,在心里措了辞,“发现你失踪时,江临渊立刻命人四处寻你,抱歉,当时我正为皇祖母守灵,没能及时发现,是我之责,希望你……不要怪我。”   那人说不出话,便只是点头,萧北城又道:“我得知消息时,江临渊已经寻了两个时辰无果,我闻讯到宫中勘查,发现了窗边的血迹,血在边沿连成一线,顺着墙壁流了下来,桌边的地毯上也有几处不大明显的血痕,可见伤者是在窗边遇袭,又被拖回了殿内。你那般聪明,真的决心要跑便不会留些引人误解的线索,况且现场情况可以看出,伤者定是在窗边被人击打,又拖回到屋内。一般来说,犯人也不该做出这种多此一举的事,除非,他将你带离的路线,就藏在这大殿里。”   萧北城稍动了动,君子游才察觉,蒙在自己眼上的并不是什么遮光的缎带,而是那人的手,温热,令人心安,一如既往。   他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但可以肯定的是,自从萧北城寻到了他,这疲累的姿态就没有变过。   “抱歉,不适吗?你眼不能见光,我怕你噩梦惊醒,身处一片漆黑会害怕,不舒坦的话还是……”   君子游说不出话,只能身体力行地阻止他,按住他仍悬在自己头上的手腕,心道只能劳烦王爷您再多累一会儿了,这温热的触感能极大程度缓解痛楚,就像这让人欲罢不能的被窝似的,他还想多赖片刻。   他听到那人低低地笑了,“好,不走,就在这儿陪你,哪里都不去。如果枯燥的案情实在无趣,可以说些别的来哄你入睡。”   萧北城抚着他的额头,话里仍含着担忧,“还烧着,不如说些轻松的事来给你听吧。”   那人执拗地摇头,偏要听他找到自己的全程,萧北城无奈,只得依他,“我猜到你是在这宫中被带走的,找了许久都不曾发现线索,无计可施,只得求助于黎婴养的那只‘狼神’,它过人的嗅觉果然嗅到血腥之气,帮我找到了你,只可惜那时你……”   “不,来得恰到好处……”   君子游拉下那人的手,仰起头来,将他的手背凑到唇边,轻吻了他的无名指,与此同时,咽下了本要说出口的话。   ——这个救赎的秘密,还是深埋心底,作为一生的珍藏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0-12-3122:10:32~2021-01-0120:09: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9章 承诺   “白狼嗅觉过人,它找到了你被带离的密道,循着血腥气到了你藏身的密室,许是我们的侵入让下面的人意识到了危机,搜索时已经人去楼空,连件能证明身份的东西都没留下。”   萧北城说得很平静,刻意避开了最关键的部分,不过就算他不说,君子游也明白,他定是因为担忧受伤的自己而无心追击,不说实话只是不想他愧疚罢了。   所以说当初羡宗没有多此一举,一纸诏书让大渊多一个皇位继承人是明智之举,这样沉迷爱情,不理智的人要是做了皇帝,以后满朝文武可就得哄着他那群后宫美人玩了。   他迷迷糊糊的,似乎闻到了熟悉的苦药味,下意识转头躲了过去,却又因为高烧导致喉咙红肿,期待着那一碗温热的汤药缓解不适,想了想,还是挪动身体稍稍坐了起来。   “还对姜炎青给你下药的事耿耿于怀?”   “多少是有一点吧,最让我介怀的不是他下药的举动,而是他的筹谋。”   萧北城好半天都没说话,似乎是在斟酌是否要说出实情,待那人半碗药下了肚,才做出决断。   “是雪融草,一味舒筋活血,化淤止痛,却散发浓重血腥味的猛药,凝神效果极好,人服下后会有盗汗的症状,蒸发体内的一部分水分,血液因为失水会变得粘稠,所以其实是‘血溶草’。这药通常都是用在那些无药可医,在生命尽头生不如死的患者身上,所以察觉到你身上有这股味道时,我便意识到……”   “果然还是味道吗。”君子游轻轻后仰,靠在床栏边,思忖道:“我想了很久,那东西究竟是何时出现在身边的,为何在此之前你与我昼同行夜同寝的都未发现,却在皇上驾崩后察觉到异样。”   他摸索着碰到萧北城的手,一路向上,攀上他的脖子,略过他的下颌,停在了他的唇上。   “所以问题就出现在了这里。最让我困惑不解的是,如果姜炎青打从一开始就对我用了这药,我不大可能会活到现在,也没有理由近期才被发现,但如果只有那一次,他的目的又是什么?所以最可能的说法就是,早在很久以前,我就接触到了雪融草,并且习惯它的气味,以至于自己无法察觉,而王爷没有察觉的原因则是……”   “烟。”萧北城无奈道,“早年嗜烟,即使知道你闻不得呛鼻的气味,还是没能彻底戒下,是前些日子受了伤,才不得不……须得承认,吸烟的确会麻痹人的嗅觉与味觉,所以我没能察觉到你身上的异味。”   “服用雪融草的我变得格外嗜睡,令人深信我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在姜炎青为查案远去临沂时,我还曾因为药效的作用昏厥在君府,甚至对府内暗鸦众人的离去全然不知,这也间接证明了对我下毒的并非姜炎青本人。”   “但姜炎青从医多年,不可能不知雪融草的独特味道,他并未声张此事,甚至不曾对任何人透露,这才是本王起疑的原因,所以本王怀疑就是他在暗中对你施毒,想到过去这些年深信于他就感到后怕。”   君子游叹着气,两手捂着双眼,有些不堪重负,“姜炎青与柳于情的供词取信了你,你想不出除他们之外,还有什么人潜伏在身边,所以你做了一个大胆的设想——你认为是我害了自己。”   他没有去看萧北城此刻的神情,他知道即使睁眼,看到的也只有一片昏暗的模糊,反正只会给人添堵,倒不如让彼此心里都好受些。   “可是我没有……”他轻声为自己辩解,并非是要说服那人,语气也弱得仿佛只是说给自己,“我意识到这个阴谋恐怕在多年前就开始施行,有人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我的生活,我却没有半点察觉。我自认警觉,能让我掉以轻心的,只有身边最亲近的人。”   他食指抵着自己的太阳穴,红了眼眶,痛苦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双唇颤抖着,许久,才发出沙哑的声音,“……很讽刺,我和你做了一样的选择,将矛头指向了亲近的人,最后得出的结论您一定想不到。”   “子游……”   “那个人,是我爹。不是未曾谋面,却在冥冥之中被亲缘维系的生父林溪辞,而是那从小把我拉扯大,用爱意浇灌我,让我得以发芽开花的养父,君思归。”   说到这里,君子游泪如泉涌。   如今他学会了依靠爱人,不愿独自承担那些沉重的情感,不再克制自己的情绪,垂首靠在萧北城肩头,如遇冷般寒战不止,抽泣着继续说了下去。   “清绝,清绝……是我爹啊,我怎么敢相信,怎么敢……”   ”子游,不想了,咱们不想了,听话,乖。”   萧北城紧拥着他,很怕那力道不足以给他安全感,抱得愈发用力,却无法止住那人的哭泣。   “……如今想来,早在我年幼时就发现了许多不合常理之处,只是因为我尚且年幼,并且过度依赖父亲,所以从来不曾提出质疑。我清楚地记得……父亲患病早期,我便从他吐血的症状猜出他命不久矣,恐惧着兄长早夭之后,连父亲也要离我而去,拼了命地恳求父亲不要丢下我一个人。那时父亲心软了,他对为他诊病的大夫说:‘你看他多可怜啊,还那么小就要面对生离死别之痛,多么可怜,求你,让我再多活些时日吧,哪怕只有一年也好。’”   说着,君子游忽然笑了,身子蜷缩起来,十指插入发间,试图用笑意掩盖悲容。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一年之中,每一天我都心惊胆战地过着,小心翼翼侍奉着他,生怕有什么闪失,达不到那一年的期限就走了。实际上也就只有像我一样天真的孩童,才会掐指算着时日,真就把一年当作三百六十五天来过,现实中,哪儿有人的病情是翻着日历过呢……我被骗了啊,我爹他其实,根本就没到非死不可的地步吧?”   话至此处,君子游息了声,漫长的静默中,只听得他伴随着轻颤的急促喘息,以及萧北城的无奈叹息。   后者正欲开口,忽听门外一阵急步,招呼了一声便迎去门前,只见沈祠涨红着脸,满头是汗地递来一捆纸卷。东西应该是被他翻看过了,否则也不会吓成这样,再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只怕这信不是从近处送来的。   “王爷,这个……”沈祠摆着口型没说话,应是觉着难以启齿,又贴心地猜到了君子游此刻的状态与心情,没有张牙舞爪地宣扬出去。   萧北城一点头,示意沈祠退下,待人走远了,才将纸卷铺展开来,看到上面所写的文字,瞬间屏住了呼吸。   怎么可能……   “信是从姑苏传来的吧。”君子游的情绪恢复平静,说话的语气也是漫不经心,“陆川曾受你之恩前去姑苏避难,虽被逐出京城,却留得一条命在,代价就是成为你在姑苏的眼线。那座江南小城是养育我的故乡,也承载了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我想那薄薄一张信纸上,一定写满了我急于知晓的所有真相吧。”   萧北城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他身边,知道没什么能瞒住他,只是报之苦笑。   “如果我说,希望你远离这些,快快活活地活下去,你会同意吗?”   “也许不会,对我而言,这些事没个了结,我就要永远活在过去的阴影中,一辈子也走不出来。”   “为何是‘也许’?”   “又或许,我会在你的劝说下打消这个念头,做一个无知的人未尝不是幸福而快活的。”   沉默少顷,萧北城坐回到床沿边,捧着君子游被缝合不久的伤臂,无奈道:“但我希望你的幸福与快活是由心,我会如你所愿,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但你答应我,不要为那些已经故去的人或事过度悲伤,好吗?”   君子游神情微怅,他主动仰起头来,将黑缎轻轻搭在面上,蒙起自己的双眼。   “我对故人的情义还在,执着却随着那梦里的他,一同去往了极乐之地。现在我看不见了,不管你用多么心虚的表情来骗我,我都会毫不犹豫地相信。”   他说到这里,又拉下黑缎一边,明明什么都看不到,还是露出一只眼睛,想去看看那人此刻的神情,“其实,我应该是希望你能骗骗我的。”   “还好,至少我觉得这个真相,应该还在你愿意接受的范围。”   “相比之下,可能还是过程更煎熬吧,比如陆川查出我爹的确入葬了君家祖坟,而他得知的途径却是掘了他的坟墓,掀了他的灵柩。”   “咳咳……”萧北城用轻咳缓解尴尬,采取了较为温和的说法:“他只是试探了一下,但不巧,他发现令尊君思归之死并不简单。”   他翻看着下面几张被一并附上的图解,心情有些复杂,一时不知如何措辞。   机智如君子游,早料到他千方百计想避开的是什么,也不避讳自己的痛处,竟然直愣愣地撕开了血淋淋的伤疤。   “我知道,你不敢说,我爹他牺牲自己,用死亡换来了儿子的死途。”   幼时君子游身子的确不大好,打娘胎里就是虚弱的,较比同龄的孩子长得还小,看起来就是一副病恹恹的样,惹人心疼,若非如此,长他一岁的苏清河也不必处处帮护着他。   有时被同村的肖大眼欺负了,他灵机一动就会爬上树去,躲上一时半刻,有时自己无聊,就那么糊里糊涂地睡过去了,连他爹是什么时候把他从树杈子上拎回家的都不知道。   至少君思归在世的时候,他三天两头的小病并没有影响什么,偶感风寒,头疼脑热个几天也就恢复了常态,从来不会因为这个危及性命。   是什么时候恶化的呢……君子游记得很清楚,是在为君思归操办后事后,他为偿还借款而在花楼拼命赚钱时,哮病来得又重又急,连他自己都是措手不及,苏清河也毫无准备。   他一直以为那是因为自己早已患病,在劳心伤神,心力交瘁时突发疾症才会如此,但在得知“销骨”的病状因人而异时,他便开始怀疑自己发病是被人刻意安排。   如果说“销骨”蛊虫的天性是在宿主死后,体温降到适合繁育时大量产卵,且虫卵会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孵化成肉眼不可见的飞虫从宿主尸体的七窍脱出,那么他的病因就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释。   他这哮病并非从娘胎里带来,而是被君思归传染的!   这在证明君思归身亡的同时,也给了他重重一击——显然君思归知道自己一死带来的恶果,可他没有抗争,甚至可以大胆猜测,这就是他的筹谋。   为什么?   “我不认为过去我爹对我的好都是虚情假意,他一定身不由己。”   “我赞同。陆川调查了君家祖坟,发觉君家祖辈的衣冠冢中留有一本装订成册的手记,其中记录了君思归从染毒,到发病,再到过世之间每一天的病状与感受,并且记录了他对抗病魔的经验。”   “你是说,我爹他……”   萧北城扣着君子游膝头,暖着他微凉的体温,温言道:“‘销骨’之毒无解,之所以你这几年来平安无事,是因为清尘道长为你疗病的法子,是你的养父君思归用亲身经历总结出的经验之谈。他知道你将要踏上怎样的路,却无力阻止这一切,唯一能做出的努力,便是让你少吃些苦。子游,他是爱你的,他对你的感情,始终亲如父子。”   “我知道,所以我不曾怪他……我太了解他了,他那样一个直来直去的人,学不来父亲的城府,如果对我怀着愧疚,那么我的善意对他而言也会是种折磨……我没法想象他在最后那段日子有多么煎熬,我与他共处那么久却没有察觉到他的无奈,我这个儿子……做的还真是失败。”   “你那时才多大,怎么可能全数理解大人的心思。我虽然无法设身处地体会到他的无奈,但我却能负责任地告诉你,你能活到现在,全是仰仗了他的抗争。”   萧北城将纸卷铺开来,目光大致略过,为他讲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子游,你听说过阴阳人吗?”   那人稍稍坐起身子,黑缎便滑落下去,他凑近了些,红肿的眼睛眨了眨,便被萧北城强行合上了。   “你是指那些说话阴阳怪气的崽种?”   “不,是表面忠于主子,实则另侍他人的细作。我并不是很想用这个词来形容君思归,因为他八面玲珑,真心效忠的人却从头到尾都只有林大人一人。”   他将图纸送到君子游面前,忽然想起那人暂时失明这事便收了回来,总觉着自己干巴巴的描述颇有些无趣,“陆川从君家祖坟中得到了君思归的手迹,他自述当年离开京城时受到重重阻拦,多亏贵人相助才得以逃往姑苏,但对方的付出是要索取代价的,他与之交易的筹码,就是林溪辞的遗腹子。”   “让我猜猜,这位贵人应该就是与月氏王交好的晗王吧?那时母亲怀有身孕,没人猜到居然会是一胎双子,而我爹唯一能给出的条件,就是把这个孩子交由对方处置,从后来晗王放走了他们,甚至让爹带着我们兄弟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安定日子看来,晗王对这个回报十分满意。”   萧北城经常在想,君子游这种一点就通的机智究竟是好是坏,免去了他难以启齿的尴尬与说明起来的麻烦,却要承担直面现实的代价,他还是觉得事情从自己口里以一种较为委婉温和的方式说出来会更容易让人接受。   “我爹为了逃避这个约定与交易,一定想了很多办法,被逼无奈甚至放了假棺假椁装死,可惜这瞒不过晗王的眼睛,七年之后,对方找上门了,碍于当年的约定,只好遵守诺言带走了长子,这也就是子安哥哥不得不装死的原因,他想退出各方的视线,唯有这条路可行。”   萧北城听着他的一番推论,沉吟着咂了咂嘴,“啧……晗王叔可不像是会遵守承诺的正人君子,他想到得到林氏之后大可翻脸不认账,杀了君思归夺去他抚养的两个孩子,所以这之间一定还有什么能牵制他的筹码。”   “比如……”君子游捏着下巴喃喃低语,“比如……比如可以调动十二州守军的鹤簪?”   众所周知,先皇登基后所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设立以雁息、凤栖、雀兮等城池为首的十二州府,把守大渊各地要塞,驻城的守军直接受命于天子,无论虎符是否合二为一,都将为主君拼死效命。   过去几十年间,虽未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有一个说法一直流传于民间,便是这十二州守军乃是从属于天子一人的亲卫,不远征、不争战,不护诸侯、不卫官僚,看似一群空吃官饷的酒囊饭袋,一旦天子危、黎民难,就会火速赶往险地,排忧解难。   虽说这只是个传言,但知道十二州守军确实存在,并且得以号令守军的信物就捏在君思归手里,就算是晗王也不敢轻易造次。   “况且那时在旁人眼里,晗王早已是泉下野鬼,本该死去的人一旦暴露自己尚在人世的事实,就会立刻引来杀身之祸,他既然勉强逃过了一劫,就不该再想着怎么玩死自己。”   “原来如此,”君子游理性分析,“所以他们各退一步,遵照当初的承诺,晗王带走了子安哥哥,打算好好培养,加以利用,可他仍然贼心不死,对我爹下了手,那个为他诊病的乡野大夫就是最好的证据。”   回想当初君思归与那大夫之间的对话,君子游更加确信,那不是病患对医者的哀求,而是一种近乎于讨价还价的强烈情感,至少在那一场交易中,君思归并没有处于劣势,他甚至多争取了一年的时间。   “妙法教……”君子游悄声道,“妙法教真正的支配者不是渊帝,而是晗王,同时晗王想要掌控大局,仅靠一支蛊惑人心的教派是远远不够的。”   萧北城预料到他接下来的话,微微张口,似是想阻止,可他清楚自己的话无法左右那人的想法,该来的到底还是会来。   果然,短暂的静默后,君子游仰起头来,话音虽轻,但掷地有声:“已经被蛀虫啮成空壳的江氏,早已是他的囊中物,背叛我的人,正是我曾深信不疑的人——”   他没有道出此人的名字,是因为直面真相对他而言太痛了……他情愿一直处在这种游离不定的状态,不去质疑身边的任何人,也不将自己的心交与任何人。   他想起了自己当初的话,世上对你最忠诚的永远是你的敌人,也许减轻伤害最有效的方式,就是不相信任何无来由的感情。   “……江临渊啊,我的元芳,那个总喜欢跟着我出入命案现场,趁着无人时小心翼翼唤我一声‘殿下’的探花郎,怎就成了晗王的人。”   他情不自禁握拳砸向床板,没有意料之中的强烈痛感,他的手被人握在掌心,那温热的触感包裹着他,尝试抚平他的伤痕,慰藉他的痛楚。   “子游,你相信江临渊吗?”   “曾经是相信的。”   “虽然我不大看得上这个总是喜欢赖着你的臭小子,但我还是要替他说一句公道话,子游,他值得你相信。”   萧北城握着君子游的指尖,缓缓上移,途经他的手臂,肩头,最后停在他额头。   “子游,睡吧,也许一觉醒来,一切都不同了,我会给你一个想要的答案。”   “清绝,不是我不肯信,是我不敢信啊……”   他的语气充满落寞与无奈,就像一位垂垂老矣的旅人,在无休止的流浪中已经疲惫得无力抗争,沉沦泥淖对他而言未尝不是种解脱。   “我向你索取了一个机会,将你从阎王手里拉了回来,现在是我兑现承诺的时候了。子游,答应我,信我这一次,好不好?”   “莫说一次,千次百次也是信的,我只是……只是……”   眩晕袭来,君子游只觉头顶发沉,四肢逐渐麻木,连痛感也变得迟钝。   他想睁开眼,看清周遭的一切,然而笼着血色的视线只能看到一片斑驳光影,那熟悉的人依旧紧拥着他,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他的肩背,用熟悉而令人心安的沉稳声线柔声安慰着他:“子游乖,这一觉咱们多睡一会儿,听话。”   被他的声音蛊惑,君子游越发觉着动作迟缓,连脱口而出的质问都含在喉间成了不清不楚的呜咽。   待他僵持的手终于无力垂下,搭在萧北城的臂弯,随之合上了眼睑,再无声息,后者才奖励似的摸摸他的头,咬着他的耳垂,悄声赞许:“乖孩子,给我三天。相信我,这一梦醒来,大渊会为你们林氏父子正名。”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1-01-0120:09:45~2021-01-0201:39: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0章 污点   “这药效来得实在太慢,再多上片刻,本王都担心会被他察觉异样。”   萧北城为君子游拉上被子,用温水浸湿帕子,擦去他头上细密的冷汗,看他沉在梦境里,眼睑颤动着不得安生,心里也是担忧。   这时有人推门而入,径直走到他身前,微微欠身行了礼,一开口便是道谢,看来在外面听了可不止一时半会了。   “下官须得感谢王爷肯在大人面前为下官正名,您非但没有怀疑我的忠诚,反而在大人心生疑虑时替我作证清白,这份恩情,下关没齿难忘。”   萧北城看都没看他一眼,只顾着为睡去的君子游盖严了被子,“少在这儿跟本王装大尾巴狼,别人不知道你什么来路就罢了,你自己还不清楚自己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   江临渊被逗笑了,宽袖掩面收敛了笑容,这才端起为官的从容,“王爷言重了,下官……不,属下这场戏演得自己都快信了,连大人都被骗了去,斗胆在事情平息后向您讨个赏赐。”   那人就像没听见他这话似的,按着君子游略有些颤抖的身子,吩咐道:“有时间讨嘴嫌,不如去搬床被子来,都这个节骨眼上了,还想着自己被窝里那点事,你当心本王把你的身份捅给黎婴,你以后只能做他的洗脚婢。”   “王爷,您这就过分了,”江临渊一边说着,一边从柜子里翻出床锦被来递了过去,“咱们从头到尾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您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   如果君子游这会儿意识清醒,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就会明白萧北城笃定江临渊绝非叛徒的原因——这厮根本就是他安插在江氏的人。   似乎是为套近乎,好说服萧北城打定心思来帮助自己,江临渊甚至翻出了陈年旧事来煽情:“遥想当年,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丁,父母阿姊都小心待我,生怕这根独苗有了闪失,往后没人传宗接代。可我少时顽劣,不懂事理,横冲直撞得罪了有钱人家的少爷,一言不合就被关进了牢里,性子又烈,不肯低头,差点儿就要被人灌毒药死了,幸亏有王爷出手相助,才成就了我的今天。”   看他声情并茂地讲着,萧北城心道你还真敢提啊,当年振德赌庄的少爷慕容皓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满城百姓都是敢怒不敢言,偏他一个楞头小子做了出头鸟,妄图用三寸不烂之舌斥得对方无地自容,最好羞愧而死,结果呢?   堂堂江氏长子,未来的继承人,不光没斗过地头蛇的痞子打手,还被关进大狱里吃了几顿牢饭,那慕容皓混小子当年也是个爽快人,一句话,铁了心就是要他死。   “除非他能把当天那如花似玉的黄花大闺女原封不动地送回本少爷床上,否则他就得偿命!”   别看当年的慕容少爷宝贝还没长大,口气已经不小了,底下的喽啰一想,事也没这么办的,本来强抢民女就是作奸犯科,理亏,要是真闹出了人命那可还了得?本来都想着背着自家少爷偷偷塞点银子把人给放了,结果有人好事儿查了下这位的来路,一看就慌了。   “这这这……江氏的公子,原定今年就要入国子监了,这要是让他声张出去,哥几个肯定讨不着好,指不定项上人头都保不住了!”   于是乎几个赌庄打手凑在一起商量了,就决定神不知鬼不觉一味断魂汤送这位江公子上路,以绝后患。   好巧不巧,这几个打手动手杀人的那天,小王爷萧北城到狱中提审了一名人犯,赶巧碰着小江公子被人硬灌毒药,便仗义出手相救,结果就被这位记下了恩情,非要感念他的恩德。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他才知道看似风光的名门望族朔北江氏,早就因为内斗成了空壳,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连未来的继承人都捞不出来。   自那之后,缙王就成了江公子的救命恩人,小公子曾扬言,只要不是以身相许,哪怕小王爷是要他的命,他也不会犹豫一下。   小王爷心道我要你的命没用,要你的身子更没用,这人是不是有病?   把江公子当了几年病人,萧北城终于发现了这位的才能,竟然出彩到连国子监祭酒都对他赞不绝口,文才出众,神思敏锐,这种人日后在朝绝对不容小觑。   不过萧北城也是有筹谋的,他对江临渊最大的觊觎就是他的身份——江氏之后,入朝定得重用。   “本王对你要求不高,只有三点,其一,参加科考,不得落榜。”   江临渊那时年轻,以为有了报恩的机会,当下就决定为缙王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属下领命!”   “其二,不得高中状元。”这也是萧北城最担心的一点,谁知道这家伙会不会一时兴起,一首诗文拉不住闸,直接拉住考官的心,那之后他的计划可就全都打了水漂。”   江临渊:“?”   “其三,三年后再入朝,胆敢早一天,本王就把你打包送还给慕容皓,把你这条命还给他。”   江临渊:“……”   慕容皓简直就像个催命鬼,算是江临渊这辈子最怕的人了,一番纠结下来,还是觉着做缙王的走狗比做慕容少爷的刀下鬼强,退一万步还是点头答应了。   所以也就有了后来狗皮膏药似的赖着状元郎君子游,在缙王这儿又拼命不得好的大理寺正江临渊。   起初他不知缙王打着什么算盘,还想着给王爷和自家姐姐牵段红线,只要扯上了亲戚,日后还恩的时候就不必考虑丧命这回事了,百利而无害。   结果见了那位从姑苏来的大罗神仙,他人就傻了,心里佩服着缙王看着一表人材,居然会有这种癖好,实在不简单啊。   再然后,他见识过了这位神仙的本事,又由衷地感叹,果然两人都不简单,在一起简直是凑成了天造地设的一对。   “想想当年,王爷,我真是……”   “想想当年你差点儿被慕容皓弄死的屈辱,你就不想趁早找回来吗?”   提到这位“老情人”,江临渊真是爱不得又恨不起,想了想对方此刻的惨状,不说心软,唏嘘总还是有的。   萧北城床前床后看了几次,确认放心了,才轻手轻脚套上靴子,小心翼翼走了出去。   一出门,他便命人去请了黎婴,“让最靠谱的人替我照料他,你应该没有意见吧?”   “当然,但您多少找几个靠谱的人护着,不然我怎么放心得下。”   “京城外驻守的十二州军,够不够?”   江临渊顿时乐了出来,他怎么忘了这缙王可是位人才,如今跟某人学坏了去,比起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爷。”江临渊轻唤一声,只见那人挑了挑眉,“您真是太坏了。”   “是吗,还有更坏的。”说罢,他抽出烟杆,猛力一甩,那烟杆前缘竟然拉伸出去,足有此前的两三倍长。   江临渊看得有些愣,似乎猜到他要做什么,又不是很敢想,看着他的一瞬失神,萧北城还当他对此有什么想法,便把烟杆递了过去,下巴一抬,指着院外。   “本王可以给你一雪前耻的机会,当年他在你落魄时狠踩一脚,秋后算账也是合情合理,本王不会告诉你家那位的。”   他话音未落,院外两名穿着黑衣的亲卫一左一右架着个人走到近前,仔细一看,此人眼眶凹陷,眼底乌青,面上添了沧桑,脸色也是蜡黄,胡茬长了满脸,整个人都脱了相,要是不强行把他的五官长相和当年的纨绔少爷联想起来,根本看不出这居然是当年风光无比的振德赌庄少庄主慕容皓本人。   见了江临渊,慕容皓颇有些不忿,咬牙切齿地冷笑着,嘴里不清不楚骂了句什么,那押着他的亲卫气不过便要动手。   萧北城还特意把烟杆递到他面前问了他一句:“你来,还是让本王来?”   “别这样,我是文人,君子动口不动手的。”   “那本王就是莽夫。”   江临渊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萧北城坐在慕容皓面前,后者明显有后退的动作,奈何他的力气不足以撼动身后的亲卫,挣扎了几下也便放弃了逃跑。   萧北城用烟杆一下下拍着掌心,那沉闷的响声就如催命的魔音,好似每一下都打在慕容皓的心头,只见他连咽几口唾沫,脸色都吓白了去,局促不安的反应定是心里有鬼。   “怎不敢抬头了?你是想自己交代,还是被逼着交代?”   “呸!”   估摸着慕容皓是想这一口唾沫吐到萧北城脸上,以泄私愤,但是太过心虚,以至于这口气没敢出大,也便没玷污到尊贵的那位。   亲卫哪里肯放过他,见他僭越不尊,当即按着他的肩背,将他的头按了下去,迫使他对那人行跪拜大礼,萧北城对此却是淡然,一摆手,示意不必如此。   “咱们把慕容少爷请到这儿来,主要是为从他口中问些要紧事,他既然没害人性命,造成什么实质伤害,关几天差不多就放了吧,别做的太过火。江临渊,听说你以前跟慕容少爷有些私怨,不妨今日新仇旧怨一并清算吧。”   江临渊倒是乐呵,“成啊,不过下官只能干动嘴皮子的事,要下手沾血可做不得。”   “正好本王这些日子憋了一股火没发,你问,本王答,如何?”   慕容皓心里正盘算着这两人一问一答,估摸着也就没自己的事了,刚要松下一口气,忽听一阵刺耳的风声刺入耳膜,还没来得及确认发生什么,就觉身上一疼。   那伸长的烟杆在空中划了道泛着金光的弧线,弯都不拐一个就抽在了他身上,起先是无感的麻木,紧接着便是火辣辣的痛感攀了上来。   慕容皓哀嚎一声。   什么鬼的你问他答……分明是打!!   “孙子……打不死老子,你就是孙子……什么狗屁大理寺,你给我等着,只要老子不死,迟早要把今天的账讨回来,你给老子等着!!”   半个时辰过后,被打得头破血流,体无完肤的慕容皓朝江临渊嘶喊着,叫嚣着,一直到被亲卫拉了下去都还有力气骂人,江临渊摇头咂嘴,心中不忿。   “嘴可真硬啊,以前怎没发现他有这一身硬骨头,居然能挨过毒打一字不吐……这不对劲啊,打他的人又不是我,怎到头来挨骂的还是我,王爷,这公平吗?”   “你跟慕容皓要公平?问问他敢不敢把命豁出去,说几句难听的辱骂本王。”   归根结底,慕容皓这种货色嘴硬不假,其实还是怕死的,打他几鞭子可能不痛不痒,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可真的危及到性命,他可就得好好想想孰轻孰重了。   “本王自是他开罪不起的,不过在他心里,你始终都是当年那个差点儿被他害死的落魄小公子,即使做了御史大夫,也改变不了命贱的事实,所以恨你作践你都是理所当然,弄个不好,他死了都得来找你索命呢。”   “那您说……”江临渊意味深长地望着慕容皓被拖走的方向,“他到底会不会死呢?”   慕容皓会不会死这种事问萧北城怎可能有用,只能问那些对他项上人头感兴趣的神仙,而萧北城明知从他嘴里撬不出什么有用的话,却还是多此一举提审了他,目的也就在于引蛇出洞。   是夜,慕容皓奄奄一息躺在昏暗潮湿的牢房里,觉着自己果然是命不久矣了。   他甚至能听到硕鼠闻着血腥味凑过来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叫着,藏身在暗处,虎视眈眈地盯着一具快到嘴的肥肉,就等着他这口气咽下,便一拥而上,将他拆吃入腹。   可他才不会那么轻易地死去……他的目的还没有达成,败光了祖上的产业,还没来得及赚回颜面,怎么能这么早死!   “活……活着,老子得活着!!”   他低吼着,强忍伤痛爬向牢门,心中已把害他至此的缙王、君子游,还有那江临渊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最恶毒的词都用上了。   “妈的,老子不会放过你们,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仅仅是爬到门前的几步路,他就用尽了全力,他知道自己无力逃出那紧闭的囚笼,垂死的挣扎也不过是想饮一碗放在门沿边,像狗食一样被人施舍的冷水,即使知道那霉味与腥臭绝对令人作呕,仍然无法放手这一碗救命的污水。   ……这些年,他似乎所有苦头都吃尽了,丢弃尊严,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如此卑微,如此下贱,他却还是咬牙活了下来,就是因为心中残存着复兴家业的希望。   他知道在这个目的达成以前,自己绝不可以死!!   作者有话要说:江大人灵魂质问:“?”   粉头也要打?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71章 白给   许是人在伤病时总会身不由己想到悲情往事,慕容皓抹掉脸上和血迹混在一起的泪水,终于将手伸向牢房外。   就连此前狱卒虐待他而送来的泔水碗都干了底,一滴也倒不出了,被断绝了生路的慕容皓已近绝望,那一瞬间,真的想到了以死解脱。   “……不,我还不能死!”   他咬牙将双拳捶向地面,磨破的皮肉在灰泥地上砸出一道又一道血痕,激烈的挣扎与强烈的血腥味却让饥饿的硕鼠凶相毕露,眼里泛着红光,龇起獠牙便朝他扑了过来。   “滚!你这畜生,连你爷爷我都敢碰,反了你!”他挥起拳头打向冲在最前的硕鼠,硕鼠受到重击,发出“吱——”的一声尖锐哀嚎。   这东西再怎么喜欢趁人之危,总归还是怕人的,慕容皓捏住那畜生的脖子,全然不顾双手的皮肉在硕鼠利齿的撕咬下绽开伤口,狠狠将那硕鼠砸向地面,顿时脑花都炸裂开来。   其他硕鼠一见首领遇袭,纷纷退后,不敢再招惹这不要命的,然而慕容皓接下来的举动却是连他自己的都吓了一跳。   他竟然拧下了还在抽搐的硕鼠脑袋,将尸体送到嘴边,渴饮那畜生的污血!   当年风光招摇的振德赌庄大少爷岂会料到自己那丰厚的家底居然也有败尽的时候,更不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落得这般田地,会拼死想要活下去吧。   他喝着鼠血,一边喝,一边哭,喝饱了,泪也便尽了,麻木得连痛楚也感受不到,就翻躺在地上卑微等死。   这时耳边似乎传来了窸窣的细响,也许又有鼠群来为鼠王报仇了吧……他想,自己杀了它们的大王,如果耗子是种有仇必报的畜生,来取了自己的命也是天经地义,正如当年他所坑害的那些赌徒,虽是他们自作自受,但改变不了他曾诱导人走入歧途的事实,那些家破人亡的可怜人,一定也像他痛恨君子游一样恨不得杀死自己吧。   “活该……这是活该呀。”他喃喃念叨着,忽然觉着就这样死了或许也算得上是种解脱,自己这辈子恶事丑事做了不少,可说死不足惜,到头来居然还是贪生怕死,也是讽刺了。   “哎哟,慕容少爷,您怎么变成这幅鬼样了,真是让人唏嘘啊!”   嘲讽之声响在耳畔,慕容皓甚至懒得睁眼,只当自己是出现了幻觉,临死也不安生。   可那幻觉来得太真,他还能感受到有一双冰凉的手在拍打他的脸颊,他情不由衷睁了眼,待视线清晰后,看清了那个身材矮小,贼眉鼠眼的光头中年男人。   他戏谑道:“原是那耗子精来找我索命了吗……”   “耗子会不会索命是不知道,但你留在这儿一定会丧命。”光头男人拍了拍身上的土,凑到他面前,左右看了看他的伤势,“嚯哟,伤的可不轻,你都这样了,肯定是说了点儿什么吧?”   慕容皓怒目切齿地反驳:“要是真的说了,何至于被打成这样?还不赶紧把我救出去!”   “哦哟,不得了,到这个份儿上还耍少爷脾气呢?除了你爹谁看得起你啊,我瞧你这德行应该也挺想念他老人家的,不如送你们父子团圆,一了百了吧?”   “你!”   如果说慕容皓没想到家业会败得这么快,那么被黑吃黑的速度也是出乎他意料的,他做梦都猜不到自己拼死保护的秘密,保护的人,居然会在他命悬一线时彻底剪掉这根救命的丝线。   “不,不!!你不能这么做,我是你的同伙,你不能抛弃我,我已经在缙王面前保守了你们的秘密,你还想怎样!难道这还不足以证明我的忠诚吗!!”   “忠诚是够了,可你话中也说到是‘我们’的秘密,所以你打从一开始就没跟咱们一条心,你这种人为了保命可以保守一时的秘密,保不准之后为了保命还是会出卖咱们,我没必要担着这个风险不是吗,活人哪里有死人嘴紧呢?”   说罢,男人从怀里掏出明晃晃的刀子,舔着嘴角,一脸嗜血的神情,仿佛慕容皓这条命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他上下打量着慕容皓,似乎是在衡量哪里比较好下刀,后者情绪激动起来,想从地上爬起却是无力,这样的状态别说是逃命,就连翻身打滚都是极难的。   男人舔着嘴角,一把拽起慕容皓的头发,看着他此刻惊慌失措的神情,心中更是狂喜。   “小少爷,咱们的缘分就到这儿了,感谢你对圣教的付出,圣教与我,都会好好会记住你的。”   说到这里,男人双手合十在面前,对他行了个悲悯的教礼,而后两眼微眯,握着刀子便朝他心口落了下来。   死到临头,慕容皓并没有将死之人的恐惧,往事浮现眼前,对自己这遗憾的一生,他只有不甘与愤慨。   虽无力避开对方的致命一击,然而慕容皓并没有垂死挣扎,他怒视着即将夺去他性命的凶手,内心竟平静到令他自己都惊讶的地步,以至于锋刃落下时,他甚至没有退后的怯意。   他感受到冷风呼啸着从面前吹掠而过,发丝被齐齐斩落,漂浮在空中,久久未落。   时间仿佛凝滞在一刻,所有的动作都缓慢到清晰可见。   刺耳的脆响突然穿透耳膜,震得他全身都为之一颤,下意识后撤。   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从何处弹来一颗石子,径直打在对方欲夺人性命的刀刃上,慕容皓与凶手皆是一惊。   后者突然意识到这是个引他入瓮的全套,冷眼一瞪慕容皓,却发现他并无劫后余生的庆幸,反而是同他一样懵然而无措的诧异神情。   ——慕容皓全然不知自己被人套路,而他也已经直挺挺地跳进了陷阱。   感到不妙的凶手不再执着于灭口,为节省时间直接踢开碍事的慕容皓,转身便钻进了来时打通的地洞,凭借矮小身材与敏捷身手的优势,手脚并用地在地道中迅速移动。   果然,人只有在逼命时才会激发出全部的潜力,他疯狂向前爬去,脑子里只有“活着”一个念头,终于,他看见了出口的曙光。   他急于冲出这可能困死他的陷阱,然而电光火石间却意识到非常恐怖的现实。   ——此时正值深夜,他挖在大牢外的地道根本不可能透入自然的亮光。   那么……外面守株待兔的猎人,会是谁?   “还能是谁,本王喽。”萧北城翘着二郎腿坐在洞口外,悠哉悠哉地品着今年新贡的西湖龙井,餍足地眯起双眼。   沈祠盯着那只有西瓜大小的洞口,脸都绿了去,“王爷,这么大点儿地方,只有那还没长成的孩子能进去吧?小孩也会来杀人灭口吗?”   “不是小孩,如果真要说是什么东西的话,应该是只讨人嫌的耗子精吧。”   沈祠生来迷信,萧北城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当即脑海里浮现出一只龇着獠牙,眼冒血光,胡茬跟铁线一样坚硬,足有半人大的硕鼠形象,把自己先给吓了个半死。   洞里的那位听见外面的动静,知道出去是死,原路返回也是个死,无计可施,只能不当不正地停在地道中,紧握武器,做好了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与人同归于尽的准备。   就在他琢磨要不要在此另辟一条生路的时候,洞外传来萧北城的声音:“哟,这耗子精受了惊,不敢出来了,这可怎么办?沈祠,去让人把两边洞口封上,烧点草叶树枝来取取暖,别冻着了咱们的千年妖精。”   沈祠虽然敬畏鬼神,但对妖孽之类的灵异却是嗤之以鼻,他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道,灭了这些邪祟非但不会招来恶报,还能积下阴德,造福子孙后代,当即蹦蹦跳跳地捡柴火去了,回来的时候便捧着一堆枯枝烂叶,一边往洞口里丢,一边问:“王爷,几分熟啊?吸溜……以前吃过灵芝堂的烟熏鸡,好像就是用枝叶燃烧的废烟熏制的,好吃得很,您说这耗子精他……吸溜吸溜,肥不肥啊,能不能好吃?”   “这都敢入口,你是真不怕污秽之物吃进去会肠穿肚烂。别见了什么都想往嘴里塞,缙王府的山珍海味还不够满足你的口腹吗?”   “嗐,王爷您不知道,我听说前些年黄河发了大水,就是一只大鲤鱼精害的,当地百姓抓到了鱼精,祭过龙王之后就给分吃了,之后就没再发生过水灾了呢。”   说话间,沈祠已把火种丢进了洞,在洞口处盖层木板坐了上去,屁-股底下冒着一缕又一缕的白烟,还真有那么点儿仙气飘飘的感觉。   果然没过多久,底下的人三魂七魄都被熏了出来,呜嗷咳了几声,便用随身的锄头打砸那阻拦去路的木板。   起初几下沈祠还觉着好玩,想着底下的妖孽就是插了翅膀也难飞出来,还示威般的颠了几下,结果那一下不小心寸了劲,木板刚好被劈坏了去,加之他体重压制,竟从中间裂了开来,他这一屁-股坐下去,赶巧下面的人也把锄头抡了起来,这一下结结实实地的打在命根子上,当场就让他青了脸,捂着胯歪倒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喊着“疼”,泪都流了出来。   “噗呜呜呜……这妖孽、这妖孽怎么能吸人精气啊……”   他的精气有没有被人吸走萧北城是不知道,但这只大耗子是被熏到七窍冒烟没跑了。   他淡然从容将双手交叠于下颌,笑眯眯地望着贪婪呼吸着新鲜空气的“硕鼠”,十分好心地等到对方把气喘匀了,才开口问:“底下的日子好过吗?”   对方满身脏灰,听了他的话也不答,一双贼溜溜的眼睛打量着他,从嗓子眼里发出尖锐的笑声。   “好过,好过得很呢,死人比活人好相处,死物比活物更讨喜,可开心着呢!”   “沾了一身死气,果然鬼嘴里吐不出人话。”   “你缙王这招引蛇出洞干的也未必是人事,用命钓命,你又是什么好东西?”   沈祠毕竟年轻,锄头打在身上,揉两下也就能爬起来了,一听这话哪还乐意,龇牙咧嘴挥起拳头就要朝人脑袋上招呼去了。   萧北城虽因对方这话感到不悦,不过他的肚量还不至于被激到这种程度就要给人颜色看了,自然也不能让沈祠亏待了这位“地仙”,扬手用烟杆一指,便让后者的拳头滞在了空中。   沈祠还愤然不平,满含怒意的眼神瞪了过去,忽然觉着面前这人有点眼熟。   他随手抄了根木棍,把遮在对方面前的乱发扒拉到一边,眯着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了许久,才想起自己是在哪儿见过这位。   “你你你……你不是那个厨子,不对,不是厨子,那个那个……花楼的那个盗墓贼啊!”   几个时常跟在萧北城身边的亲卫也经历过花魁案,和沈祠一样认出了这位身材矮小,在琅华阁中被君子游指出身份造假,丢到大狱吃了几年牢饭的土夫子,也就是前些日子反打盗洞越了狱,自此不知所踪的那位。   他在最奇怪的时候有了最奇怪的举动,即使是君子游都没能发现这个小人物与妙法教之间的关系,偏偏是他不打自招出来白给,送到人脸上还在叫嚣自己是案犯的同伙。   其实这一次萧北城猜到他会有举动,设下这个圈套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一早就猜到幕后真凶并没有他们想得那么神道,如果对方真的手眼通天、一呼百应,大可不必大费周折救出个被关了好几年的弃子来反复利用。   对方并不见得强大到无法撼动的地步,只是玩弄人心的手段略胜一筹,以至于把人牢牢困在棋局中,预先推测到了每一种可能。   事实上,与此人博弈的对手不是君子游,更不是他萧北城,而是那早已离世,却早已将身故后二十余年的风云变幻都尽收眼底,推演出了每一种可能的林溪辞。   只要他肯相信自己这位素未谋面的岳丈,那么他就不需要有任何多余的举动,只要按照那人的谋划一步步走下去,就能以一招快棋取得先机。   果然不出所料,林溪辞的筹谋,从来就没输给任何人。   土夫子奸笑道:“被逮个正着也是没有办法,缙王有什么法子都使出来吧,可以好好看看能不能撬开我这张嘴,不过你连慕容皓那种货色都摆不平,看来也没什么过人的本事,不如省了那些软硬兼施的套路,直接给个痛快吧。”   “你这话说的,倒似本王是什么十恶不赦、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强扭的瓜不甜呀,你不想说,本王还能拿你怎么着?”   瞧着萧北城假模假样的一脸无奈,土夫子心里有了扳回一城的快感,只是他并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把喜色尽数写在脸上,眉飞色舞的德行实在夸张。   萧北城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笑憋了回去,状似沉重地点点头,“成,那本王也不白费工夫了,大家都是明白人,没必要绕弯子说糊涂话,本王开门见山,想要什么就直说吧,晗王能给你的,本王未必就没有,可能让你背信弃义的确是缺德了点儿,可你又不是什么好人,明码标价给个痛快话,大家都好办事。”   沈祠这小子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学会了唱黑脸,十分应景地拔出亲卫腰间的佩刀,在土夫子脖子上比划了两下,“办事?这个我在行,您看这么办行不行?”   “啧……”萧北城硬是把一声赞叹憋了回去,“你这小子,别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像什么样子,瞧瞧人家雷老歪,游走在阴阳两界的年头久了,早就不把自个儿的生死放在心上了,他真正在意的,是别人的命。”   眼看雷老歪的眼神变了一变,萧北城便知自己一语中的。   “雷?老歪?雷……不会吧,我记得姑苏那一家子……”沈祠摸着脑袋,有些难以置信。   “不错,他的确跟姑苏雷家那三个不孝子有些关系,所以他才有这么个一般人无法实现的愿望,做梦都想找到传说中的‘貘珠’啊。”   这时守在牢里盯着里面一举一动,谨防有人对慕容皓不利的江临渊走了出来,看了看这位熟人,搓着手开始讲述:“姑苏雷家有三个儿子,受林慕七蛊惑入错了行,结果老大惨死墓中,老二老三反目成仇。要是仅剩的两个儿子也被判刑砍了脑袋,雷家老母也就没了活路,王爷可怜他们一家是因贪官为恶才落得这步田地,不忍雷老母孤苦而死,于是恩准老二老三回家侍奉年高病重的母亲,待母亲离世后再服刑,等同于为他们争取了缓刑的时间。”   雷老歪所知道的真相显然与江临渊所述不同,当即吼道:“你放屁!!”   他唾沫星子都快溅了出去,萧北城唯恐避之不及地后仰一步躲了开,以免自己那千金才得的衣裘被玷污了去。   江临渊倒也不慌,一点都不怕这位“地中仙”暴跳如雷,扑上来揍他,一字一句陈述着事实:“但你早在花魁案时就入了狱,对此一无所知,别人说什么,你就先入为主地信什么,这也不怪你,但当年之事是有证据的,盗陵案被姑苏地方记录在册,虽有贪官污吏行恶,所幸后又上任了性情刚正的宿十安宿大人,王爷无权篡改记录,旁人更无法动手脚,说到这个份儿上,你还不肯信吗?”   “不可能!!”   萧北城被他的反应搞得有些无趣,并不打算再跟他耗下去,垂眸摆弄着手里的烟杆,颇有些不以为然的意思,“雷老歪,你在妙法教这么多年,应该没人告诉过你林慕七早在三年前就死了的事吧。”   作者有话要说:毒舌王爷上线!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感谢在2021-01-0201:40:11~2021-01-0302:10: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2章 蛊毒   江临心中赞叹,王爷果然好手段!雷老歪不信他所说的话,无非是因为支撑他到现在的就是恨意,他想为在乎的人报仇,林慕七就是他最大的仇人,但如今却得知林慕七已死,他就像片失去了轻风依靠的枯叶,缓缓飘落,如坠深渊。   雷老歪一时失神,双腿一软,就这么跌坐下去,脏兮兮的两手捂着眼睛,啜泣几声,发泄着内心的不甘。   “咋可、咋可能呀……他死了,我找谁说理去……他死了,我找谁说理去!!”   萧北城不动声色,“就算林慕七不死,你也找不着人讲理,你们雷家的人,被林慕七撺掇入错了行当的人,还有千千万万被妙法教蛊惑、坑害的百姓,都是如此。你真以为‘蛊王’会给你一个说法,让你大仇得报?不,你的身价还不足以让他推出一个替罪羊来还你说法。”   雷老歪眼神仍含着质疑,但明显有了动摇,可见他的决心并没有那么坚定,也许在此之前早就因为迟迟找不到林慕七的下落而起了疑心,只是对妙法教的依赖让他无法打定心思去怀疑罢了。   为让他确信心中的猜测,萧北城将他的疑心的苗子拔高后又一捧甘霖淋了上去:“把人带上来吧。”   紧接着便有亲卫押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走到近前,此人步子轻健,脸上横着刀疤,被抓了现行仍不死心地挣扎着,一脸厉色便像是杀人无数,早已不把人命放在眼里的凶徒,瞪着雷老歪的眼神就像是因他之故受了苦似的,恨不得一个唾沫把他钉死。   “他是……”   “本王来的时候你还在底下刨坑等着灭口呢,只是你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知自己身后还有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待你两手沾血后,送你和里面那个‘叛徒’一起上路。”   江临渊在旁帮腔:“所以你所做的这一切只是打动了自己,你苦心为亲朋报仇,为此忍辱负重,伤人害己的事做了不少,到头来竟不知自己是为仇敌效了力,多可悲呀。”   萧北城眉眼轻扫,“本王没什么好蛊……说服你的,你深信谎言多年,也不是本王三两句话就能动摇的,不如咱们做个交易,如果你对已知的一切抱有疑虑,想知道被掩盖的事实,就与本王合作,本王让你看清所有真相,但如果你对此无感,也不想怀疑自己顺服半生的主子,就当今天无事发生,你从这儿离开,本王绝不会拦你。”   雷老歪的心眼多,在被妙法教蛊惑,完全丧失判断力的愚民比比皆是的当前,他心中能存有质疑已是十分有主见,这种人就算有所怀疑,也不会轻信于人,更遑论与敌人合作。   就算雷老歪暂时没有把心事写在脸上,萧北城仍能笃定,即使把事实摆在面前他也未必肯信,他定是要亲自查明一切才肯罢休。   果不其然,犹豫半晌,雷老歪还是回了头,起初他还有些犹豫,只是他的顾虑并不是来自对自己选择的迟疑,而是缙王是否能遵照自己的约定,当真不动刀动枪地放了他。   他提心吊胆地走了几步,见周围的亲卫并无阻拦之意,就连那个年少气盛,性子最冲动的少年侍卫都没吐出什么话来,看来的确是言出必行。   可他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将要逃离险境,那人又幽幽开了口:“本王是不在乎,可‘蛊王’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吗?”   雷老歪身子一抖,回过头来问:“……你什么意思。”   萧北城顺势踢了一脚还妄想挣脱束缚的无名杀手,嗤笑道:“这还有一个麻烦呢,你说本王要不要把他跟你一起放回去?”   恐惧瞬间就像生了八条触手的恶魔,攫住了雷老歪的心。   “你没杀掉慕容皓,回去要怎么跟‘蛊王’交代呢?你可真是给本王出了个难题,本王要是放了他,难保他不会杀你灭口,回去再在‘蛊王’面前参你一本,要是不放,就你一个人回去,‘蛊王’还是会杀了你。横竖你都是个死,为何就不肯给自己留一条生路,也让本王手上少沾点血呢?”   他的意思非常明确,雷老歪是插翅难飞,死都得死在这京城里了,比起回去堵死两条生路,至少留下跟缙王合作还能多活两天。   甭管多活这两天能否实现自己余生的意义,只要能等来生机就不亏。   “你……你就是想逼我合作,才会想出这种下三滥的法子!!”   萧北城耸肩笑笑,不以为然的摊开两手,“本王可没逼你,是你心甘情愿的。你最好不要等到本王反悔,否则就算你回心转意也没机会了。本王耐心不多,还留美人守着空房,不能在你身上浪费太多精力,只能给你三个数的时间,一……”   他的动作让雷老歪一眼就注意到他拇指上的扳指,白玉雕镂出精致的“龙凤呈祥纹”,那上好的羊脂玉成色极好,在月辉照耀下泛着若有若无的冷光,煞是好看。   雷老歪立刻就愣了去……他认得这东西,就是化成了灰也认得……那是他年轻时初入倒斗这不入流的行当,最先挖出的宝贝,为了自己损去的阴德,也是为了他后半辈子的幸福,一直小心翼翼当作性命守护的东西。   ——他自小是庙里长大的孤儿,命苦,听说小时候闹了饥荒,是爹娘养不起了,又不愿易子而食,想给他求一条生路,才把他遗弃在了庙门前。   把他拉扯大的老和尚是个好人,可惜灾荒年间,人的命都保不住了,哪里还有余力笃信不知真假的神佛,没了香火,也便没了活路,老和尚不得不带他下山,一路化缘,一路乞食。   即使如此,饥荒仍旧没有放过可怜的善人,就连佛祖也没有眷顾他最虔诚的信徒,那总是将食物尽数让给他,笑说“老衲不饿”、“这是苦行”的老和尚,到底还是饿死了。   这世道从来就没放过好人,所以他早在老和尚咽气的那一刻就决定,哪怕是要做十恶不赦的坏人,他也要活下去!   所以他不念人情,不顾后果地投靠山匪,打家劫舍也要填饱自己的肚子,哪怕那粗面馒头都是沾着人血的。   后来,机缘之下,他入了妙法教。   起初他对传教的神棍嗤之以鼻,因为过往的经历,他根本不信神佛救世的荒谬之词,然而对方却用十分巧妙的方式说服了他:“世间本无佛,世间亦无道,弥漫着罪恶的人间竟有妄想超脱世俗的高洁傲立于世,多么可笑,来跟我一起把罪恶流沙扬到人间各处,让虚伪的纯良之人陷入其中,跟我们一起沉沦吧!”   若单凭这一句意味不明的话,雷老歪也许会以为此人失心疯,可他看到了……看到了那满室尸骨堆砌的绝美境界,他动摇了。   他死心塌地追随司夜,认为对方的引导定能实现他这辈子存在的意义,为了生存,也为了信仰,他不计后果做了那些污秽不堪的下流事,直到机缘巧合,他偶遇了自己的母亲兄弟。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认出他们的了,也许是长相,又也许是直觉,因着幼时老和尚的教导,他从没有怨恨抛弃过自己的父母,对待那段无奈的过去,也只是埋怨天道不公罢了。   他与自己的三个兄弟相认,并将那白玉扳指作为信物交给雷大宝,约定待他发达后便回来孝顺母亲,一家人再不分离,可惜还没到他期望的时候,便遭遇了那种惨剧……   这枚扳指承载了他太多的回忆与遗憾,触目生情,当场便控制不住情绪哭了出来。   “大弟,我的大弟啊……”   “死去的人无法复生,但你至少可以保护还活着的人不再受侵害,抉择在你一念之间,是否要继续为‘蛊王’效力,就看你自己的了。”   雷老歪苦笑:“我没有选择的余地不是吗?”   “话不是这么说的,你要是不想,本王也强求不得,但你记住,世上并不存在‘貘珠’,就算你与恶鬼交易灵魂,过去的遗憾也不可能再给你弥补的机会了。”   “遗憾吗……我记得,他就是这么说的啊。”   雷老歪屈了屈膝,似乎是想席地而坐,又看了看萧北城,便想着靠他近些,往前走了几步,不巧被沈祠认定他有暴起的危险,横剑挡在他身前。   萧北城摆摆手示意无碍,让沈祠退了下去,招呼雷老歪上前,后者没有紧贴上去,而是停在他身前两三步处,提着裤腿坐了下来。   “嘿嘿,晗王,也就是你口中的‘蛊王’,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过,只要我肯为他效力,就能平复遗憾,我起初也不相信啊,谁让我的希望是这世上最难发生的事——时光回溯呢?直到后来我听说,晗王他自个儿也有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就是死人复生,所以我想,就算不是一条道上的蚂蚱,相伴走一段路也无妨,合得来就相互利用,合不来就分道扬镳,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总有些伤是烙在心上,无法愈合的,他能平复的不是你们的遗憾,而是他自己的。”   即使是对待雷老歪这种下三滥行当里的肮脏人,萧北城也没有鄙夷或不屑,他始终认为逼得良民不得不行恶谋生是一件非常可悲的事,这是大渊不得不正视的弊处。   他亲自为雷老歪斟了茶,后者就像见到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新鲜,咂摸了半天滋味,果然是极品之物。   “本王不强求你撕裂伤疤展现人前,关于你自己的隐私事一概不深究,你也不必为了顾虑本王的心情而勉强自己。”   “我没那么多伤痛,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过去,就捡自己想得起的说了,有什么没想起来的,劳烦您提点一嘴。”   雷老歪不自觉用了敬辞,他突然想起什么,赶在自己交代前多嘴问了一句:“但请容我先求个解,慕容皓他到底有没有交代,他难道只是您引我出来的骗局吗?”   “别说的那么难听,本王知道慕容皓对此一无所知,拷问他也说不出什么,况且晗王早就对他怀有戒心,虽利用了他对定安侯的恨意,可在晗王眼中,慕容皓永远都是个不堪重用的纨绔娇儿,用过两次就可以丢弃,可没打算一直跟他纠缠,所以他知道的东西可未必会比你多。”   “您一早就知道我会来?”   “国丧当前,皇城各处都有重兵把守,若说有什么人不知鬼不觉的法子,那自然是从地下入手。说到这个,前不久从狱里安然脱身的你可不就是最好用的人选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缙王,您果真名不虚传。”   “过奖了,比不上我家的王妃。”   萧北城美滋滋地想:如果君子游听着了自己在外人面前这么夸他,还不知得开心成什么样。   雷老歪干笑几声,估摸着是想不到两个男人之间能碰撞出怎样的情感,只当他这话是在影射什么自己听不懂的事了,想了又想,归到正题:“晗王那家伙早些年没斗过皇上,知道自己这个哥哥坐了皇位,自己肯定是死路一条,迫不得已便想了个假死的法子。”   “然而关于晗王之死却有众多非议,宫中流传的说法是晗王率亲卫发动政-变,被皇上刺死于朱雀门外,民间传说却说他是主动示弱示好,却不被皇上买账,被幽禁宫中几日后鸩杀,但史书中却找不到相似的记载,所以子游才会怀疑他的生死吧。”   “对,他的确没死,至于皇上相不相信他死了呢……我觉得,应该是深信不疑的。”   萧北城认可雷老歪这话,渊帝疑心甚重,定是有什么证据取信了他才是,否则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没过问这个可能会威胁到自己皇位的弟弟,这可不符合他做事的原则。   那么晗王是用什么法子藏入地下,十数年之久都没被人察觉的呢?   “嘿嘿,这底下呀,有个大墓,或者用您们的话说,叫陵啊。”说到自己的老本行,雷老歪有些沾沾自喜,“别忘了晗王以前是干啥的,和我一样,都拜曹操做了祖师爷,我能看出来的门道,他也能看出来,再加上他小时候就住在这宫里,到封地之后见识广了,回忆的时候一琢磨,就想出了不对头。”   这倒是让萧北城感到意外,不过细思想来,晗王的确没有能力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天子脚下造出这么大的声势,无论是先皇在世时,还是渊帝即位后。   那么宫城下的陵墓……   “挖坟倒斗的对明器都有研究,我见过了,那底下的东西都是前朝的,说明这陵也是前朝的皇族建的,一般来说有这种胆量的人也就只有说一不二的天子,估摸着就是哪位想千秋万代的皇帝老儿死了也不想把皇位让人吧,正常正常,能理解的,换作是我,亲儿子也不舍得给。”   雷老歪怪声怪气地笑着,阴不阴阳不阳地嘲讽着古时的权贵,还带着一股子不屑的意思。   “但是那皇帝老儿死了之后也没能入葬精心准备的陵寝,都给晗王做了嫁衣,那晗王也是个好笑的货色,一开始没在里面找着皇帝老儿的尸首,还当是他长生成仙飞了出来,怕了十天半月才放心住了进去,你说这叫什么事,找死人的地盘借住,还怕死人不悦,那老皇帝要是泉下有知,也该气死了。”   提及前朝,萧北城把玩烟杆的手一滞,转念一想,此事与林溪辞应当很难扯上关系,他是在废太子李重华死后才得知自己是前朝皇族之后,当时林皇后也已经死于火场,就算地下陵寝是祖辈为他留的后路,怕是也很难有人能将这个消息传达给他。   ……如此,便更别提林溪辞那两个素未谋面的儿子了。   等等……他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想起那个人?不应该啊……   雷老歪没有发现缙王神色的微妙变化,滔滔不绝地顾自讲着:“那皇陵里机关甚多,好多晗王的亲卫下去都把命搭了进去,晗王是觉着不成,再这么下去自己的人可都要被死人玩死了,所以才找了我来。”   他笑着一指自己,“想不到吧,司夜大人居然会这么看重我。”   萧北城脸上赔着笑,没有过多提及司夜的事,似乎后者已经给他留下了阴影,还处于伤后的应激状态。   “是我帮晗王破解了那些复杂的机关,所以我才能留在京城,下面的空间远比您想的要大得多,我用了十多年才破解不到一半,东西的玄妙也就是晗王不惜装死都要得到的。他那个人啊,野心不在皇位,跟咱皇上可不一样,他就想长生不老,就想跳出轮回,所以还活着的时候就先做了死鬼,想不到吧。”   “……”萧北城说,“真想不到本王的皇叔与晗王叔居然各有志向,可他如果心不在王位,又为何要欺骗还在做慕王的皇叔,诱导他相信自己非太后所生,甚至是前朝余孽的无稽之谈呢?”   “那您就得亲自去问他了,我就是个给人卖命的喽啰,怎轮到我来管主家的事,您要是不说,我还不知道这段奇闻呢,真是有趣。”   萧北城又问:“那这数年间,晗王又在地下做什么?”   说到这个,雷老歪收敛了笑容,“实不相瞒,他挖坟掘墓这么多年,就是想找个一劳永逸,跳出生死轮回的法子,您都叫他‘蛊王’了,也许就是在练蛊害人呢。”   江临渊思索良久,出言道:“下官近些日子翻了各地方的官志,发现不少地方都有失踪人口上报,较比往年并没有明显增长,但姑苏知府宿十安表示百姓举家不告而别的情况却多了起来,官府参与调查后发现这些百姓都曾信仰妙法教,且都是虔诚至极的信徒。”   萧北城捏着下巴推测:“看来他是以教法诱惑了这些信徒,将其圈养起来,施以不同的蛊毒来试验药效,而部分失败的作品,也就成了司夜的藏品……难怪他会想用蜡化的遗体来绘制一幅真实的‘诸仙降妖伏魔图’。”   关于这个说法,雷老歪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贼溜溜的眼睛转了一转,显然还是留了心眼。   不过萧北城不认为他是刻意在隐瞒什么,他既然已经决心背叛晗王,就没有再畏缩的理由,除非这个真相连说出来都会让他感到十分恐惧。   萧北城并没有急于追问,因为这个时候的他的确有些轻敌,想着一个只想长生成仙的晗王当是不足为惧,躲在地下多年,还能找阎王借来百万阴兵到阳间搅动风云不成?   他觉着雷老歪有所保留的原因顶多是地下的皇陵里不止有要人性命的机关,还有能让他富足余生,吃上几辈子的金山银山,要是二位王爷鹬蚌相争,他也想做一回那得利的渔翁,这点自私的心眼子人皆有之,倒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所以他才会劝道:“好处自是少不了你的,事成后特许你逃出京城一次,只要你往后不坑蒙拐骗拾起老本行,过去的罪行既往不咎,但你要是再作奸犯科,可就别怪本王不顾念今日的合作情谊。”   雷老歪怪里怪气地笑着,没把他这话放在心上,“我可没那么多要求啊,只求您死的时候别拉上我就行了。夜路走多了,多少还是有点儿担心,这样吧,我给您一个建议,一个忠告,都是为了您好,您肯不肯听是您自个儿的事,提醒到了,我也是仁至义尽,您就算出了事,跟我也没关系,我这么说您应该能懂吧?”   他只是急于撇清自己,到时候真出了事,万一晗王略胜一筹,他也能借口说自己是被逼无奈。如果他探穴倒斗的真本事绝无仅有,估摸着晗王也不舍得真的动他,至少得等目的达成了,才肯杀了这叛徒祭天啊。   萧北城答得也很干脆:“一言为定,本王洗耳恭听。”   “就算知道白费口舌,我也得多嘴唠叨一句,您还是不要跟晗王作对为好。他其实也没有夺-权-篡-位的野心,就想找个山头炼炼仙丹,是皇上威胁到了他,他这个记仇的男人才要毁了他的江山啊。”   这话萧北城倒是认同,如果晗王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藏身宫城之下,那他大可随时派出杀手甚至亲自潜入渊帝宫中行刺皇帝,然而这十几年来他都销声匿迹仿佛真的死了一样,可见野心并不在此。   那么原因无非有二,不是真像雷老歪所说,记仇记了这么多年终于想起报复,就是他的复仇大计不得不选在这个时间点。   ……为何是在现在,时间对晗王来说有什么意义?难不成是他猜到了自己复仇的对象,也便是渊帝将有不测,所以急于在对方遇险前亲自动手除掉他,好享受一生仅此一次的复仇快感?   萧北城久久没有答话,雷老歪显得有些紧张,“……您可别以为我是对晗王太忠心了,想替他求情才跟您说这话,我其实是为了您啊。”   那人“嗯……”了一声,“不必多虑,那么你的忠告是什么?”   雷老歪咽了口唾沫,低下头去,别开目光,又小心翼翼地挪了回来,窥视着萧北城的反应,一见对方抬眼与他相视,又立刻躲了开。   “就是那个,战场……我是说非打不可的话,不要选在皇宫附近,您也知道这个、这个,晗王擅长施蛊的啊,一旦沾上了就生不如死,还是躲远点儿为妙哈。”   晗王,施蛊,蛊……   萧北城沉思着,突然瞳孔紧缩,呼吸一滞。   ——蛊毒!是渊帝口述的旧事中提到的那个蛊女!!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73章 私会   因为这份虚假的合作情谊,雷老歪不得不背叛旧主,带着新的“伙伴”去掀了晗王的老窝。   一路上,他都不死心地劝着:“王爷,咱们在明,他们在暗,真打起来是要吃亏的啊,况且这群在地下待了十来年的耗子要是真跑,咱们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可能找得到啊!”   “这不是有你这只耗子精呢么。”萧北城不以为然地叼着烟杆,习惯性地在烛火上掠过,倏然想起自己戒了烟这事,悻悻收手,从斗里磕出了燃着火星的烟草,一指车窗外混乱的郊林。   “你为晗王效力这么多年,能帮他破解那些稀奇古怪的机关,就能助本王躲过逼命的陷阱。雷老歪,本王知道你不是个恶人,还是能拍着良心做事的。”   “哈,恶人,良心吗……”雷老歪把这两个词翻来覆去地念叨了几遍,就像听着了什么笑料一样,乐个没完,沈祠听得直瘆得慌。   “傻笑什么呢,快闭嘴吧你!”   “我是在笑啊,我这一辈子抢过死人的东西,帮活人杀过人,还差点儿亲手杀了人,王爷居然说我不是个恶人,这难道不可笑吗?”   “你如果真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也不至于到现在都剃着光头。与其他凶犯不同的是,你心中有着自己坚守的信念,至今未变,这也是本王许诺你一次重新做人机会的原因。”萧北城顿了顿,复又继续道:“希望你不会让本王失望。”   只有他与雷老歪自己清楚这话的意思,后者细细品味许久,终于拨散阴云,舒展愁眉,笑了出来。   沈祠不明不白地望着二人,看不懂这又是在打什么哑谜,事后才从萧北城那儿听到了解释:“在本王提点之前,雷老歪一直觉着自己剃着光头不过是无心之举,从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因为记着老和尚的恩德,才不自觉地效仿着那人在世时的样子……又或是在无意中找着那段艰难却又好的——少年时的回忆吧。”   萧北城激起了雷老歪心中包括对老和尚的敬爱,对无辜家人的亲情在内所有的正面情感,也便打定了主意助缙王成事。   他下了马车,带领众人前往郊林深处,轻车熟路地找到一块虚掩着的巨石,用力一推,将其整个掀开来,指着下面幽深逼仄的甬道:“王爷,这儿就是其中一个入口。”   偌大的地下陵寝,不可能只有一个出入口,况且晗王带着他的亲信在底下住了十数年都没露面,定是有多个二级通风口的存在,才没把他们集体憋死在下面。   萧北城凑近看了看,手指一蹭阶梯上厚积的灰尘,发现这些台阶虽然雕工显得有些粗糙,但的确都是镂刻着图案的。   他刚想上前一探究竟,忽听耳边响起了细碎的脆响,不止是他一人,似乎亲卫也有所察觉,都东张西望地找着声音的来源,直到萧北城出手拍了沈祠一下,这轻响才停了下来。   ——原来这小子迷信到了自己吓自己的地步,居然因为害怕连牙齿都打起了颤。   萧北城拿他是半点办法都没有,真觉着自己的脸都被他丢尽了,正要安慰几句,就听沈祠小声叽歪:“王爷……这附近闹鬼,要、要不咱还是换,换个地儿?”   萧北城倍感无奈,沈祠自小没了爹娘,是被老婢女们带大的,这些公主府的老人都曾是侍奉长公主的宫女,闲来无事就喜欢八卦些宫里的是非,或是讲些有的没的怪谈诡事,小时候哄沈祠睡觉都讲的都是鬼故事,以至于沈祠到现在都是迷信又胆小。   不过也正因如此,他对京城各处的鬼事都了如指掌,随口就能说出一二。   “王爷,这地方以前就闹鬼,说是咱太祖皇帝入主宫城时,曾经把这儿的一座地仙庙给推了,自那之后怪事连连,原本想把宫城再扩一圈的计划也不得不中止。老国师说,那地仙庙底下压的是一只呼风唤雨的神龙,能决定朝代更迭,历史推进,把它的老巢掀了,它不乐意可是要吃人的!”   这传说萧北城也听过,据闻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早些年宫城东西两边都是不对称的,不知是哪位高人入宫觐见,告诉皇帝这样的格局破坏了京城的风水,会影响到子孙后代的福报,几次努力才说服羡宗在即位时修了回来。   只可惜当时的地仙神像不知流落何处,重建庙宇也是有心无力,无计可施,只得把当年扩建的部分恢复了原样。   由于皇帝的重视,后来便逐渐传起了地仙庙的流言,民间传说庙下镇压的并非恶龙,而是多年前一位高人为了压制阴间不安分的亡魂而困住的神龙,一旦挣脱束缚,阴间的妖魔鬼怪没了阻拦,便会冲入凡间嗜杀生灵,从前的地仙庙就是鬼界通往凡间的入口,以至于人们闻风丧胆,多少年都没人敢靠近此地。   萧北城只当这是空穴来风,从来都没在意过,现在想来该是晗王为了不受打扰而放出的鬼话,怕是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居然到了今天还有人对此深信不疑吧。   “再胡说八道就把你第一个扔下去喂龙。”萧北城一弹沈祠的脑门,在后者耳边小声威胁:“临阵退缩不说,还敢扰乱军心,看本王回去怎么收拾你。”   沈祠吓得当场立正,整个人都绷紧了去,不敢再多话了。萧北城一扫整装待发的亲卫,窃喜着自己平日治军严谨,没有一人因为沈祠的鬼话动摇军心。   ——其实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大家都了解沈祠这小孩子一样的性子,都把他当亲弟弟一样宠着,自然也就把这当成了“童”言无忌。   “底下的空间有多大,本王率府兵下去与晗王交锋的话,取胜的把握有多少?”   此前萧北城为救君子游曾下过一次地宫,虽未得见全貌,却能猜出规模不小,此言是为试探雷老歪,也是为估算有几成胜率。   对方挤着老鼠眼,颇有些为难,“……恕我直言,一成不到。”   虽不中听,却是句实话。   地下作战通常需要对地形的高度熟悉,以及在双目无法视物的漆黑下通过声音辨位的敏锐洞察力,王府亲卫是精锐不假,但在这种情况下取胜的可能几乎为零。   萧北城叹了口气,举目看了看日头高照的天,无奈,只得故技重施。   “但愿在天黑之前,能熏出这一窝怕死的耗子吧。”   对于这个计划的可行性,雷老歪持怀疑态度:“王爷,这底下的地宫可比您想得要大得多啊,说跟整个宫城一样大都不为过,可不像我在大牢打得地洞,烧两根柴就能把底下的人逼出来,您这……能行吗?”   “光靠这个自然不行。”萧北城顺手从忙活着的沈祠怀里抽了一根干草出来,绕在骨节分明的指间,将草叶编成了绳结。   他头也不抬地专注于做活儿,意味深长地笑着:“别以为只有咱们忙着,有些人这会儿也没闲着……”   与此同时,守在灵堂的黎婴以袖掩面,偷偷打了个哈欠,揉了把憔悴的脸,目光从分跪在东西两边的皇子身上一一略过。   ——萧君涵,皇长子,被当作继承人培养而不自知,性情偏执,善于隐忍,可说并不是个讨喜的少年,但对黎婴总是毕恭毕敬,心可以不和,面上总还是过得去的。   而萧君泽,被渊帝推出来挡枪的幌子,亦是如今的东宫太子,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从小见了黎婴便怕得要死,正因太后崩逝慌了心神,求见父皇又多次被拒,估摸着此刻已经在琢磨自己那身蟒袍还能穿几天了吧。   这两个少年,甚至灵堂外跪着的满朝文武都还不知渊帝驾崩的消息,作为决定秘不发丧的“奸臣”之一,黎婴已经预料到了自己不久后将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遭受世人詈骂的场景,到了他百年的时候,怕是都不敢面对泉下那个会骂着“辱没家风的畜-生!”的父亲吧。   他听到了一瘸一拐的脚步声渐进,抬眼一瞧,果然是柳于情。   对方投向他的目光是预料之中的平静,手势也正是他们约定好的意思——那个人,来了。   黎婴把腿上的绒毯盖紧了些,对身后谨慎侍奉的小厮吩咐了句什么,小厮便将他推向了柳于情来时的后门。   二人擦肩时并没有言语交集,甚至多余的眼神都没有,黎婴被小厮径直推出了慈宁宫门,见了外面那两手负在身后,身姿挺拔,还挂着笑的人,便习惯性地迎了礼节性的虚伪笑容。   “陆将军,才几天不见,想我了不是?”   陆随风皮笑肉不笑地近前来,挡在黎婴身前,小厮不得不停下步子,以免二人撞上,可对方全无停下的意思,眼看着再进一步就要贴了上来,小厮一时害怕,便往后撤了半步,哪成想陆随风竟俯下身来按住轮椅两侧的扶手,硬是让黎婴无处可避。   “说什么呢黎相,您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曾受太后提携照拂,她老人家仙逝,于情于理,我都要来吊唁。”   黎婴临危不乱,仰起头来对上陆随风含着杀意的眸子,笑意不减:“我说什么你最清楚,别跟我装傻,吊唁逝者不去灵堂拜祭,非要兜个大圈子到后门来与我私会的——陆、随、风,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学会了说骚话的相爷开始放飞自己。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74章 倒戈   “相爷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您知道我为何而来,可就没必要装傻了,都是聪明人,您也犯不着为了这已经注定走向覆灭的帝国搭上自己的性命。”   小厮听出这话怀着敌意,下意识把黎婴往后拉,奈何陆随风力道甚大,根本无法与之争执,试了一试无果,小厮便打算开嗓叫人了。   黎婴冷脸与陆随风对视,看出对方不怀好意,便拍了拍小厮扶着轮椅有些发颤的手,轻声劝道:“去吧,这里不用担心,去看着门,别让人过来。”   “可是……”   “去吧。”   黎婴的坚持让小厮感到心慌,却拗不过他,只得奉命行事。   待人走远,黎婴才将目光缓缓移回到陆随风身上,笑意全无,“我可不知陆将军想要什么,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现在是个难以行动的废人,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不起。”   “黎相就不必谦虚了,停在昭和殿中的棺椁已经说明了一切,渊帝老儿已经死了,他的两个儿子不堪扶持,大渊统治的年代已经结束了。”陆随风笑道,“我知道你曾对缙王一往情深,没准儿想把他给推上皇位也说不定呢,那咱们为什么不能合作,各取所需呢?”   黎婴仍是一脸冷淡,不以为然:“陆将军的消息未免太落后了,至少近三年来,我的面首另有其人,如此断言,实在鲁莽。”   “哦?看来您果真如传言所说,移情别恋爱上了御史大夫江临渊江大人呢。不过说实在的,我一介粗人,对这些八卦不怎么感兴趣,只在乎我的目的能不能达成,跟相爷您扯皮这么多,也没等着您的救兵,看来您也没我想的那么一呼百应。”   陆随风笑笑,两手移到黎婴的大腿上,狠狠一按,疼得那人呻-吟出了声。   “……你、你这混账,手握兵权却不敢与人正面交锋,只敢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施虐于文官,你卑鄙!!”   “我是卑鄙无耻又下流,可您能拿我怎么办呢?别说您的两条腿,连您的命现在也捏在我手里,就看您是要气节,还是要活路了。”   黎婴忍着疼与陆随风对峙着,额上冷汗簇在一起,顺着脸颊滑了下来,即使如此,仍未表现出弱势。   “你想得美……如今大渊的未来捏在我手里,我绝不、绝不会让你毁了这个国家!”   他试图推开紧压在身上的陆随风,奈何对方力道甚大,处于劣势的他实难反攻。   陆随风抬起他的下巴,看他把下唇咬得发白,忽然心生敬佩:“相爷,真不赖啊,你的胆色可比灵堂外跪着的那群废物好多了,真是令人佩服,可你能坚持多久呢?缙王跟江临渊现在都不知所踪,你还指望那不知昏睡在哪个宫里的君子游会垂死病中惊坐起,派人来替你解围吗?”   “人靠不住的道理还不用你教给我!”黎婴发了狠,眼看逃不离对方的桎梏,挣扎着挺起身子,张口便咬在陆随风靠得最近的颈子上,纯粹是把牙齿当作了护身的武器。   饶是陆随风这样铁骨铮铮的汉子也吃了痛,往后一缩,便给了黎婴自卫的机会。   他两指含在口间,随即吹出一声清脆刺耳的哨响,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陆随风意识到危机逼近,抬手挡在身前并随之退远,一道劲风袭来,面前白影掠过,一声近在咫尺的狼嚎让他意识到了危险。   他一按右臂上被白狼利齿咬出的伤痕,将血迹蹭在唇边舔舐,尝到腥甜之味,更被激发了血性,直接抽出腰间的佩刀,看向横身挡在黎婴身前的白狼。   他啐了一口含血的唾沫,冷笑道:“果然是相爷,不肯信人,便养了只忠心的畜-生,但我好心提醒你一句,这种冷血的动物或许会暂时对你低头,但绝不会把所有的真心都奉献给你,迟早有你给不了它生计的一天,到了那时,它就是来找你索命的债主。”   “妖言惑众。”黎婴揉着仍在最痛的伤腿,不以为然。   “你就这么自负地相信别人的感情?你大可试试把自己跟这畜-生关在一起,看看当你们同样处在没有食物与活路的境况下,究竟是谁给谁做口粮——当然了,我是指你乖乖把东西交出来之后,否则相爷您可就没这个机会了。”   “可笑,早在三年前,白狼就为救我甘愿断了血脉,我与它的情义,又岂是你三言两语能挑拨的?陆随风,如今你也是孤身一人,纵有赤牙卫千军万马,他们也不可能在须臾间闯入宫城,所以你与我处境并无不同,我并不认为在与你的对决中,白狼会落于下风。”   说着,白狼露出利齿,朝陆随风步步逼近,全然不惧他手中足以取它性命的凶器,只为护主而战。   “好,好你个黎婴,那就别怪我今天送你们给老太后陪葬!!”   话音落时,陆随风已然出剑,眨眼间便与白狼扭打在一起,血色的披风与雪色的绒毛交缠着,一时难分胜负。   但黎婴清楚,一人一狼缠斗不了多久,后者就会落于下风……只是时间问题罢了,白狼怎么可能斗得过身经百战的陆随风。   果然不出片刻,锋刃划过肉体的胆寒之声便传入黎婴耳中,他紧握的双手冰凉,掌心却攥着汗,果然还是不忍与他相伴多年的白狼为他而死,终于在陆随风的剑刃即将穿透白狼的胸膛时出言制止:“够了,住手!!”   因他这一句话,意犹未尽的陆随风不得不停了手,此刻他身上也挂了彩,被完全激怒,恨不得当场把白狼捅个对穿,放尽这畜-生的冷血,来平复他内心的不忿。   可他知道这时候一旦激怒黎婴,让他决心吞下所有的秘密可就前功尽弃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他目的达成后,不管是黎婴,还是这白毛的畜-生都得任他处置,也不急于这一时争个高下。   于是陆随风放手了白狼,将之狠狠丢弃在一旁,撕下披风一角擦拭着身上的混杂在一起的血迹,缓步向黎婴靠近。   白狼唯恐他欲对黎婴出手,爬起来便扑到那人身上,黎婴心头一紧,抱住白狼,轻轻揉着它毛茸茸的脑袋,低声安慰:“好了,乖,别担心,不会有事的。让你受苦了,抱歉……”   白狼似乎感受到他的情绪,预感到他接下来的决定将会影响到他的后半生,发出了低低的哀嚎,似是在竭力挽留他。   然而黎婴心意已决,他清楚自己的坚持是为了什么,如果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也不过是愚蠢之举。   短暂的沉思,他做出了抉择。   “……放了我们,我会如你所愿。”   陆随风没有深究他口中的“我们”究竟指的是哪些人,对他而言,这个问题的答案一点都不重要,反正不论如何,他都打算在事成后斩草除根,空口无凭允他的承诺,也是随时可以收回的。   “好,相爷果然爽快,那么我要的东西在哪里?”   黎婴垂首叹息,心中哀叹着自己终将成为大渊帝国的罪人,为自己终将逝去的“忠臣”之名无声默哀。   沉默片刻,他终于释然,蹙眉笑得有些无奈,右手抚着左胸,贴近了距心最近的位置,“大渊注定灭亡,可我还不想死,如果新的政-权需要股肱之臣,可否考虑考虑我,或是……给我留一条生路呢?”   陆随风颇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位看似性情刚烈,宁折不屈的相爷,居然是贪生怕死之徒,为了自己的生路居然不惜背负骂名,再侍新主。   ……不过这种事在读书人身上似乎也不少见,据陆随风所知,最忠心的往往是战场上拼杀的战士,哪怕大敌当前,只要主君没有下达撤退的军令,就算明知前路是死途,他们也会无所畏惧地走向深渊,而那些看似有着忠肝义胆的文官之中,敢死谏的良臣终归只是少数,每当政-权颠覆,朝代更迭,最容易被策反的就是这群满腹孔孟之道,把“之乎者也”背得烂熟的酸儒书生,他是顶瞧不起的。   只是没想到,这个几乎被人神化了的黎婴,也在这活该被鄙视的行列中。   “看不出来啊黎相,您居然也是贪生怕死之辈,是我有眼无珠了。”   “《襄阳记》有云:“识时务者,在乎俊杰”,能活着,谁又想死呢?尤其是像我这种鬼门关走过一遭的半死之辈,对生的向往更是超乎常人,陆将军也不必把我当什么好人看待,我维护大渊皇室,维护萧氏的江山,无非是因为我想做人上人,一旦尝过了父辈留下的甜头,就不甘心隐于山野,做个无名无姓的普通人了,这满朝文武哪个不是如此?如果萧氏从前给我的一切,在你这儿也能得着,那我又何苦去扶持一个不堪一用的“萧阿斗”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对吧?”   陆随风被黎婴这话逗笑了去,一边笑,一边摇头,“黎相啊黎相,您真是给了我太多惊喜,如今这个世道,肯像您一样把话说得这么直白的人可不多见了。”   “陆将军过奖了,我能做大渊的末代忠臣,就能做新朝的开国功臣,咱们能做朋友的话,又何苦斗得头破血流,非争出个你死我活呢?”   陆随风推开白狼,再次俯身笼在黎婴身前,这一次却是少了方才满含杀气的压迫,笑得也带了些亲昵的意味:“如果咱们能做朋友,自然是没有非得相杀的理由,如果您能说服您的江大人,甚至是缙王一起倒戈,那咱们甚至还能亲上加亲,只是……”   “只是?”   话至转折陆随风终于端正态度,沉下了脸色,“……只是你得清楚,咱们的新皇,也是萧氏之后。”   作者有话要说:相爷开始掰头演技。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1-01-0421:08:19~2021-01-0519:03: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5章 兵权   若问陆随风此刻威逼黎婴想要拿到什么,那必然是他尚不能一手遮天时最需要捏在手里的东西——军权。   他虽为赤牙卫统领,所能管辖的也不过是那千余守城将士,想在京城只手遮天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宫城内的侍卫都是渊帝一手调-教出来的,没有一个肯听命于他,他若没有办法控制这部分势力,待新主入主宫城时,又将是一场腥风血雨。   黎婴一早就看透他的心思,知道他必会来取那梦寐以求的东西,所以一直谨慎地带在身上。   方才挨了打,也算是被打服了去,身为聪明人的相爷不想再吃那皮肉之苦,自然只有选择乖乖交出东西。   黎婴推开整个人都快压在他身上的陆随风,慢吞吞将手探进领口,在里怀翻找着什么,最后交在对方手里的,是半只鎏金打造的伏虎。   “此前我给了陆将军半边虎符,是为调遣赤牙卫去救那落入司夜手中的君子游,似乎并没有透露过另一半也在我手中的事,陆将军如何知道东西是在我手里呢?”   “不难猜吧?渊帝老儿生前给了你曾属于章弘毅的半只虎符,是为了向你表示歉意,与请你归朝的诚意,至于另外半边古往今来都是捏在帝王手里的,像他这样宝贝王位的人不可能拱手让人。后来他死了,两个儿子都不中用,能主持大局的就只有缙王一人,他那忠君爱国的性子,定然不肯成为窃国大盗,总得想法子把军权交出去以示清白,那么满朝文武中,最值得他信任的人不就只有相爷您了吗。”   陆随风把玩着还带着黎婴体温的虎符,握在手里掂了掂重量,确定无误了,才从袖中拿出此前黎婴亲手交给他的那半边,伴随着悦耳空灵的一声响,将其合二为一。   这东西此刻在他手里,也就象征了他对赤牙卫、对大内侍卫,乃至大渊所有将士的绝对调遣权。   心满意足的陆随风站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睨着身上沾了血迹,显得颇有些落魄的黎婴,指着灵堂的方向,笑道:“相爷,请吧?”   黎婴明知故问:“你是指……”   “自然是要您到文武百官面前昭明自己的立场,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您自己成了新朝的元老,总要给别人点机会吧。”   “听不懂你在说……”   话还没说完,黎婴就被陆随风这厮揪着领子从轮椅上扯了起来,双腿的剧痛疼得他额上冷汗直冒,竭力咬唇克制着才保持清醒,没让自己就这么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你再说一遍?相爷,你这两条腿恐怕不止在这东西上坐了三年吧?若你旧伤未愈,沉疴在身,自当身子虚乏,双腿枯瘦无力,时有浮肿,但绝无可能肌肉弹性十足……这段日子,相爷您为了复健吃了不少苦吧?”   黎婴没有答话,脸色越发苍白,冷汗颗颗滑了下来,也不知是疼得,还是被陆随风此言吓得失了神。   后者提了他片刻,似乎是感受到他的确很难靠着伤腿自行站立,倒也没为难他,轻轻推了一把,便让他跌坐回轮椅上,大口喘着气,以平复身心的不适。   “也罢,我并不是勉强你做什么,你只要管住自己这张嘴,等下别在人前胡言乱语就够了,既然决心为新朝效力,这点小事还是做得到的吧?你可听好了,也许你动了手脚的确能阻止我离开宫城,可在我死前,你一定会遭到应有的天罚,你如果还想活着,就不要妄想能侥幸脱逃。”   他掐着黎婴的脖子,强迫后者咽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随后一指还能隐隐听到抽泣声的灵堂,在那人耳边低声道:“去,向我证明你的忠心。”   “……就这一身血污,要怎么解释才能让人相信我不是被你打伤呢?”   “简单,只要说我是为救你而落得一身伤,旁人不仅不会怀疑,甚至还要为我舍身救你的壮举打动,不好吗?”   “好,好极了……陆随风,我以前真没发现你竟是这种道貌岸然的混账,我很好奇,从前效忠于先皇,尽心待林溪辞大人的你,为什么也会堕落至此?”   陆随风发问:“相爷您这么骂人就不对了,咱们不是一条道上的吗?还是说方才投诚之举都是你佯出的假象?”   “……倒也未必,还是那句话,能活着谁又想死呢?谁给我生路,我就为谁效力,就这么简单。”   陆随风从来就没指望黎婴能真心投靠,他要的只是黎婴在群臣中起到表率作用,多少墙头草都会迎着他这股妖风一边倒,到时也能省下不少游说的力气。   诚如黎婴所言,他们是在相互利用,到了榨干彼此的价值后,谁先杀掉对方便是见仁见智的事了,至少在那之前,他们还没必要撕破脸皮。   想到这里,陆随风待黎婴的态度也恭敬了些,推着轮椅绕开白狼,将他推回到灵堂。   路上,他还象征性用指甲在黎婴后颈上划了一道细痕,没留下外伤,也便没有见血,略带一丝痒的痛感也起到了震慑作用,吓得黎婴缩了缩脖子。   “等下怎么说话,应该用不着我一字一句地教相爷吧?您可斟酌好自己的措辞,别逼我做伤人的恶棍啊。”   黎婴卯上了倔劲,咬着牙没答话,感受到对方掐着他脖子的力道更加重了些,才点头表示自己不会中途生变。   “不得不说,相爷您这性子真是讨喜得紧,假若你是女子,哪怕用些下流手段,我也要把你占为己有,可惜了……啧。”   “恕我直言,我还是很庆幸自己逃过一劫的,多谢陆将军不弯之恩。”   说话间,二人已经到了灵堂后,跪了好些日子,萧氏兄弟早就遭不住了,估摸着两膝都青紫了去,这会儿麻得跪都跪不住了。   俞妃爱子心切,时不时会给儿子捏捏麻木无感的双腿,相比之下,没爹疼没娘爱的萧君涵就显得可怜了许多,因人们都去巴结了东宫高贵的主子,他身边就连好事的宫人都不会聚集,可见地位已是一落千丈。   可惜,自己作的,不配得同情。   黎婴被陆随风推到人前的时候,二位皇子都长出一口气,此前这位丞相代替了礼部尚书安之言之责,主持了太后丧礼的大局,每日也都是他通报时辰指挥众人,皇子们都把他当作了救星,急于从这压抑的环境中解脱出来。   “时候不早了,二位皇子且先回宫歇着吧,接下来微臣在此守灵便够了。”   萧君泽跟萧君涵顾不得礼法,听了这话便站了起来,结果却是后者双腿疼得险些栽到在地,而好不容易站稳的萧君泽还没来得及抬腿,就被母亲又拉了回来。   俞妃非常谨慎,在这种敏感的时候,一丁点异样都会引起她的警觉,她拉着儿子,不肯让萧君泽起身,小心翼翼地发问:“相爷,时候还没到,可是出了什么事?”   女人在后宫待得久了,一个个都成了人精,黎婴知道这个时候敷衍了事只会让她疑心加重,比起节外生枝,倒不如彻底打消她的疑虑,故而坦诚答道:“是,所以请俞妃娘娘速将二位皇子带回宫中,切不可生事。”   意识到山雨欲来的俞妃没有犯蠢,起身行过礼,拉着萧君泽转头就走,正当此时,黎婴再次开口阻拦:“娘娘且慢,您还忘了他。”   众人都是一脸懵然,万万没想到黎婴竟然一把将萧君涵推了过去,“从今天起,俞妃娘娘膝下将有两子,万望二位皇子相亲相爱,相互扶持,成全……君臣之盼。”   他这话说得悲切,仿佛是在交代遗言,以至于一向叛逆的萧君涵都没有抗拒,匆匆跟着俞妃身后,离开了是非之地。   黎婴转动轮椅,缓缓走出灵堂,面对着满地跪倒的群臣,长叹一声,最终停步于一位须发花白的长者面前。   “侯爷,”他说,“这些日子,您老了足有十岁,看起来身子也大不如前了。”   “有吗。”秦之余低笑一声,“人是老了,气节还在,总不至于为了身外之物出卖自己的灵魂,不过相爷放心,老朽的肚量还没小到要含沙射影的地步,你还年轻,不想死是人之常情,老朽不会怪你的。”   秦之余嘴上这样说着,拉着黎婴的手却没有半点撒开的意思,后者悄悄回眸看了一眼虎视眈眈的陆随风,不由叹了口气,轻轻拍着秦之余抓着他的手背。   “可是侯爷,大渊的气数尽了,你的坚守未必是有意义的,倒不如……把您手里的军权,也一并交出来吧?”   等了半晌,听着终于切入了正题,陆随风迎上前来,揉了揉被白狼咬伤的臂膀,俯下身来倚在黎婴身边,揽着他清瘦的肩膀,对秦之余笑道:“侯爷,咱们赤牙卫倒戈了,您秦家军也别再执迷不悟了,黎相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萧景渊留下的烂摊子值得您拼死相护吗?我敬您是神武的前辈,日后还想跟您共事,才会好心奉劝,您可别……”   “可别什么,不识抬举?”   眼看“秦之余”缓缓站起身来,手从黎婴腕上转移到了陆随风肩头,后者意识到不妙却为时已晚,对方按着他伤口的力道丝毫不虚,当场撕裂了他的伤口,逼得他惨叫一声。   “你、你是……”   “秦之余”咧嘴一笑,过于夸张的表情牵动了脸上的面皮——赫然是一张精致的假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76章 爆炸   陆随风意识到被摆了一道,下意识收手,怎知对方力道大得吓人,猛一使力,手臂上青筋暴凸而起,没有纵横的皱纹与长者独有的瘀斑,很明显是一双年轻人的手。   眼看被对方遏制失了先机,陆随风随即勒住了被他揽着肩膀的黎婴,却不成想卧病已久的那人竟有游鱼般敏捷的身手,微微侧身转头便巧妙躲过了他的桎梏。   陆随风到底身经百战,就算因意外而愣怔一时,也不至于真被黎婴这样的病人给套路了去,惊觉被戏弄的他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此时已起杀心,对待那人已经没了最初的耐性,下手也不再留情,两袖一甩,双刀便滑入掌中,直朝黎婴心口刺去。   性命攸关之际,被逼到绝路的黎婴很难再装残废,不得不抬膝撞向陆随风的手腕,迫使他手中的凶器偏离方向。   不过他就算能强行牵动下肢,力道总归是虚乏的,这一下撞上陆随风,后者纯粹是被自己的气力反弹了去,不巧又寸了劲,竟然就这么把凶器弹了出去。   别看黎婴平日斯斯文文清清冷冷,真到了要命的时候也不跟人客气,当下连形象也不顾了,直接弯腰翻下了轮椅,姿态是落魄了些不假,但也比被人揪着头发剁了脑袋要好上百倍。   这厢“秦之余”也不是光用两只眼睛看着黎婴遇险,几番交手,也让陆随风受挫,连连败退。   他心中不平,非得弄清是谁害了自己不可,临退远之前还要在“秦之余”脸上撸一把,后者也没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份,下意识往后一缩,避开了陆随风的手,紧接着主动撕下了脸上的假面。   “我赌三个月的酒钱,你绝对想不到伪装成老侯爷的会是看起来最像叛徒的我。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在最可疑的时间出现在最不恰当的地点,成为了最该被怀疑的嫌疑人,却还是能取得缙王的信任吧。”   假面揭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且带着朝气的脸,花不识揉了揉绷得僵硬的脸颊,笑道:“谁让咱们的缙王就是位不按常理行事,处处出人意料的高人呢,连我自己都没想到在那种百口莫辩的情况下居然还能取信于他,真的不可思议。”   “呵,这有什么好难以置信的,缙王那双招子看人一向很准,连君子游这种最不起眼的茅坑石,都能被他发现内里藏着价值连城的玉心,这一点都不奇怪……倒是你,祸害完了渊帝老儿,又想来坑害缙王了吗?”   “啧,怎么说话呢老家伙?对待每位主子我都是尽心尽力,他们命数不够,也不能怪我不是?”花不识嬉皮笑脸地一掐响指,并没有给陆随风拖延时间的机会。   看着满场跪伏,个个显出不合常理的淡然的群臣时,陆随风心中感到不妙,当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官员站起来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自己彻底被人套路了去。   花不识高抬下巴,用鼻孔瞧着人,笑道:“别急着走啊陆将军,咱观风楼这么多兄弟都在,有什么是不能跟我商量的呢?别拘束啊别拘束。”   “嘶,想不到你们这观风楼,居然还有活人在。”   他一语道中花不识的痛处,一向来说情感没有那么容易表现在脸上的那人眼中浮现出悲切的神情,他咬牙瞪着陆随风,脸上仍保持着笑意,却已经红了眼眶。   “不止咱们……死去的那些兄弟也都在天上看着你呢!陆随风,若非缙王揪出你的狐狸尾巴,时至今日,我还不知杀了咱那么多兄弟的人会是你!老陆,做人得讲良心,到底是观风楼,还是我花不识对不起你,你竟要做到如此地步!”   花不识是个随性的人,随性到了不分时间场合与陆随风解决私怨的地步,黎婴虽然想提醒他顾全大局,但好不容易脱离了陆随风的桎梏,自然要先保住自己的命,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引人注目。   他小心翼翼朝人群后爬着,仍在发痛的双腿拖累了他的行动,使得吃痛的吸气声格外明显,陆随风想不注意到他都难。   被逼到狗急跳墙的时候,哪里还会有人顾及什么声名,更何况陆随风本就不算什么正人君子,为了脱身可以不择手段,表面仍冷笑着与花不识对峙,实则暗中已经不动声色向黎婴那边移去。   “你观风楼与我赤牙卫何干,井水不犯河水,只因我立场暴露,就要把那些损事恶事都扣在我头上?这么做事可不地道啊花楼主。”   “少放……”   花不识此人本事不差,就是太容易被迷惑,此前吃亏无数还是记不住教训,这种紧要关头也能被对方带了节奏,竟疏忽了黎婴的处境,以至于与他针锋相对的陆随风转而攻向毫无防备的黎婴会让他措手不及。   “相……”   天旋地转间,多灾多难的黎婴再次落入陆随风手中,这一次比起方才的侥幸多了些无奈的意味在里面,被陆随风箍在怀里勒着脖子的黎婴真是受够了花不识这个大条且不靠谱的性子,望向凶手是一脸的生无可恋。   “你还不如弄死我了……”   “放心,我要是活不成,绝对带着你一起上路,下辈子你投生成女子,还好给我做个童养媳。”   陆随风的刀尖逼近黎婴的咽喉,众人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巴巴等他开出条件。   “有这个蠢家伙在,你从我这儿是捞不着好处的……”黎婴抓住陆随风勒着他的手臂,发力与之抗衡,为自己多争取了一丝呼吸的空间。   他长出一口气,稍稍扭过头来望着对方的侧颜,“……且慢,请听我一言,给我一句话的时间,我有办法让你离开这里。”   “老子他妈就是因为傻到听你说话才会落到这般田地!”陆随风气急败坏朝那人吼道,心里不由怀疑这家伙的嘴皮子到底是什么做的,只要张口就能蛊惑人心,几次三番被他骗去,居然还敢故技重施。   陆随风势单力薄又负了伤,不挟持黎婴做人质则很难逃离困境,他也是被逼得狗急跳墙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否则无论如何也不会选这个残废拖自己的后腿。   “还是听我一言,你现在孤军奋战,拖着个行动不便的我是插翅难飞,还不如独自跑路的胜算高,我要是你可不会蠢到给自己找麻烦的地步,况且……”   “况且什么?”他话说到一半,更是让人好奇他接下来想说什么,陆随风急得抓心挠肝,忍不住追问。   “……况且,方才我是为拖延时间才说的胡话,你要是当真就输了,有没有发现我的救兵来了?”   等他这话说出口,陆随风再反应为时已晚,他感受到一股劲风逼近,下意识侧身避开,还是慢了一步,不巧被打在肩臂的伤处,半边身子都麻木了去,下意识松脱了手。   黎婴见有机可乘,欲故技重施逃离桎梏,怎料陆随风已起杀心,一掌猛攻向他,随着一声脆响,当场打断他两根肋骨,引发的内伤迫他呕出血来,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又被拖了回去。   这一次黎婴终于到了极限,再折腾不起了,忍痛忍得眼眶发红,有气无力道:“别……别激怒他,放、放他走吧……”   虎视眈眈的花不识与闻讯赶来重击了陆随风的救兵对视一眼,似乎是在确认黎婴这话究竟几分虚实,确认过彼此的眼神,似乎真的可能性更大,斟酌之后,才各自退后一步。   陆随风得了机会回身,见了那重击他的人更是意外,“怎么会是你……”   明狱一扫拂尘,搭在臂弯,含笑望向他:“被蛊了,这个答案可还满意?”   “难不成你也被缙王……”   “谁要被情敌蛊啊,疯了吧你?不过看你连挟持相爷这种蠢事都做出来了,怕是你就算不疯也差不远了吧?你可知这大内侍卫虽名义上唤作‘赤牙卫’,事实上早就被皇上替换成了观风楼与秦家军的人,就算你拿了虎符,也未必有人肯听从你的命令,现在倒戈至少还能保住性命,就算你不在乎自己一条贱命,也考虑考虑跟你出生入死的赤牙卫弟兄吧。”   陆随风不为所动,自知已是强弩之末,也不与人废话,咬牙探手摸向腰间,溢出的刺鼻气味瞬间让黎婴感到不妙,当即声嘶力竭地喊道:“让开!快让开!!”   众人不明所以,大多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迟疑着没有挪动,情急之下,黎婴一把抓住陆随风没来得及收回的手,后者气急,多次击打他受创的肋下,没有料到这时黎婴爆发出的却是从未有过的惊人力量,硬是阻止了陆随风一介武人的动作。   他强忍痛楚,咬牙挨着陆随风的重击,强行掰着对方的五指,试图夺走他掌中的东西。   争抢间,指尖已经感受到了滚烫的触感,黎婴不得不再次用上他最强有力的武器,张口狠狠咬在陆随风腕上,一直到齿间血腥弥漫,逼得对方不得不脱手才松口。   “陆随风,你疯了吗!你还有妻儿老小,别你糟蹋自己的性命!!”   千钧一发的一刻,黎婴将那滚烫的物什扔向远处,一巴掌抽在陆随风脸上,让这几乎失心疯的男人一怔。   攸关之际,陆随风恍然醒悟,试图拉回那混乱中被他推向险境的黎婴。   ……可他还是晚了一步。   巨响惊醒众人时,黎婴正身处漩涡中心,缓缓沉向深渊……   作者有话要说:到最后的高潮了,历史更迭总要伴随着隐痛,为历史付出血泪的人,终将被历史铭记。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1-01-0618:43:19~2021-01-0718:48: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7章 诈尸   突如其来的爆炸吓煞众人,伴随着□□味的灼烈热浪扑面而来,紧接着肃穆庄重的殿前就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   花不识与明狱都没有料到陆随风竟敢私藏火器在宫中闹事,事情发生的一刻根本来不及回神,待想起冲上前去一探究竟时,爆炸发生的近处焦黑一片,只余人事不省的黎婴一人瘫倒在地,陆随风已经不知所踪。   “妈的,畜-生!那混账简直就是畜-生!!”   再恶毒的骂词都不能暂消花不识心中的怨气,他们原本的计划只是想拖延陆随风将虎符交在晗王手中的时机,怎料到他竟然会用如此卑鄙的手段在太后灵前撒野?   如今陆随风的去向已经不重要,当务之急是救黎婴的性命!   “相爷!相爷坚持住,你可别吓我!醒醒!!”   身在爆炸中心,首当其冲被波及的黎婴俯卧倒地,额上一道寸长的口子正在滴血,只怕一时半会也醒不过来,   花不识探着他的鼻息,只觉出气多进气少,心中更是害怕,一时只顾命人去寻了太医,压根把抓人这事忘在了脑后。   混乱中藏身宫墙夹缝间的陆随风屏息静待喧嚣远去,捂着方才爆炸中距离最近,此刻已经完全失聪的左耳,低眼一看,掌中已然多了滩血迹。   连他都受了这种不可逆重伤,可见距离最近的黎婴情况多么不妙。   ……在火器爆破前那一瞬间,陆随风觉着自己后了悔——他其实并不理解这种听起来匪夷所思的情感为何会出现在自己身上,可他确确实实被黎婴以身相救的大义所感动,同样,这种感情也是他从来不曾在旁人身上感受到的。   他扪心自问,这世上除利用之外,人与人之间真的会有真挚的情感吗?此前不管何时,他都会毫不犹豫给出否认的答案,可是现在,他却对过去数十年间自己所坚持的道理有了怀疑。   方才受到爆炸波及,他自己也挂了彩,头昏耳鸣,浑身肿痛,几乎无法动弹,也亏得这静寂的片刻,他得以深思诸事间的因果与得失。   在此之前,他坚信黎婴不知他带了火器这种危险的凶器,在事发那一瞬间也没有顾及太多,纯粹是出于本能的反应。   他不想深究黎婴这样有牵有挂的人在生死攸关时会想些什么,肯下意识搭救上一刻还用刀子逼着自己就范的人,不是傻到透顶,就是本性过于善良。   善良……陆随风笑出了声,从前他一直认为这词只有贬义,如今亲身经历过,才知道有多么不易,这种世间罕见的美好不该被磨灭,不该被他亲手毁掉。   “黎相……抱歉!活下去,求你一定要活下去。”   他不住抽搐的双手合十在面前,望向黎婴被抬走的方向,喃喃祈福。   他很难相信自己对人的感情竟能在片刻之间,从急欲除之后快,转为愿用自己的生路为他续命。   ……可是现在还不行,此刻他还有不得不做完的事,事成之后,他定会把自己这条命还给黎婴——只要他肯醒来。   “黎相,等我。”   视线逐渐恢复清明的陆随风站起身来,勉强稳住身形,扶着宫墙,一步一颤走向宫门。   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身着黑衣的身影屈膝蹲于宫苑飞檐之上,目送他走远,直到身影完全瞧不见了,才从腰间取下传信的焰火,牵动引线,注视着那耀目之光叫嚣着拖起长尾直入云霄,炸裂出了炫目的光华。   “好戏,就要开场了。”   渊帝驾崩后,萧北城秘不发丧,几日过去,朝野已经乱作一团,陆随风想要逃出宫去并不是件难事。   他知道自己一身血污,头脑不甚清醒,以这种十分堪忧的状态进入地宫风险很大,难保不会给人留下寻踪的线索,只得铤而走险翻越宫墙,朝约定之处缓慢前行。   至少在还恩之前,他要尽到自己最后的职责……   “……将军,将军?陆将军!”   恍惚间他不知怎么跌倒在墙边,迷离时只听有人在耳畔殷切呼唤,勉强睁开眼,便看到了一张熟悉而稚嫩的脸。   “阿宝……你怎么在这儿?”   “将军您说什么傻话呢,不是您让我在这里守着,等您回来的吗?您不是进宫取东西去了么,怎伤成这样,您不要紧吧!”金阿宝试着碰了碰陆随风,发现他身上的伤还在流血,便不敢下手了,只敢瞪着眼睛在一边看着。   “大点声,老子耳鸣得厉害,听不清你说了什么。”   人一旦耳背起来,说话的声音也会不由自主拔高,金阿宝怕动静闹得太大惹人注目,忙摆手劝他息声,两手往陆随风面前一摊:“虎符呢?将军没失手吧?”   “你把老子当成什么人了,这点小事也至于……主君呢,主君情况如何了,我不在的时候,缙王可曾有什么举动?”   “没。”   似乎是觉着陆随风的眼神里质疑的意味太过明显,金阿宝有些心虚,结结巴巴地补充道:“真、真没有,您信我啊,地宫那么大,外面的人哪里敢随便进去啊,缙王害怕主君派人在下面埋伏,肯定不会轻举妄动,到现在还在地仙庙那边守着呢,像群蠢驴一样,真以为守株待兔的法子好用呢。”   “……”陆随风突然察觉到了异样,在不久前的爆炸中,他的头也遭受重击,导致神智混乱,反应迟钝,很多细节都是没有立刻发现的——包括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他面前的小子。   此前他的确见过金阿宝,一次是在越氏私塾中看到围着司夜团团转的傻小子,另一次则是在这小子的爹,吉祥寿材铺掌柜金万财死的时候,可他并不记得这小子到过地宫,更不可能得知他的计划,所以……这家伙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意识到不对劲的陆随风一把揪住金阿宝,厉声质问:“你小子!你怎么知道虎符的事!”   耳背的将军自以为后半句已经压得几乎听不见声,却不知话音在对方耳中是震耳欲聋的,金阿宝都快被他吓破了胆,好在还有那么一丁点理智尚存,圆滚滚的肚子猛地往前一顶,轻而易举把负伤的那人给推了出去。   “你你你、你自己说的啊!”   “放屁,虎符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主君知我知,什么时候轮着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了,你今天要是不把事情说……”   话都还没说完,陆随风就觉着眼目一眩,再难保持清醒,翻着白眼便栽了下去。   临合眼前最后看到的景象,就是金阿宝哭着丢掉了那还沾着他血迹的大石头,手忙脚乱地确认他死了没有。   ……这小子,到底是哪边的?   沈祠蹲在地宫入口前,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瞧着是有些好奇,想前去一探的意思,可惜胆子就那么点,只敢躲在萧北城身后往里张望,真要他上,他可就蔫了。   他转过头来,郑重其事地望着萧北城:“王爷,我觉着不成。”   那人有些好笑,便板着脸问:“怎么不成了?”   “您看啊,咱们烧了半天柴火都不见熏出个鬼影,那土夫子说得对啊,这下面太大了,用笨法儿肯定不成。”   “听你这意思,是想出有用的法子了?”   “那当然!咱们就把这土夫子吊在洞口,杀鸡给猴看,要是晗王真的在乎他,肯定会来救……”   难得他学会了句俗语,虽说没用对地方,在萧北城听来还是足够感动,正想着他是不是被自己蠢到,以至于后半句话都说不出了,就见沈祠突然脸色煞白,眼巴巴地瞅着他,嘴唇抽动着,半个字都说不出了。   萧北城还没来得及说出数落他的话,就听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叫,循着其中一名亲卫手指的方向,他看向沈祠颤抖不已的胳膊,只见一只青灰色泛着死气的手正搭在他腕上,碎裂的指甲缝里积着淤泥,皮肉已经腐烂,伤口还隐隐能看到蠕动的白虫。   沈祠离得最近,估摸着是闻着了扑面而来的异味,胃里翻滚着扭头便把早晨吃的给吐了出来,亏得这股子恶心涌到嗓子眼,他才没被这来路不明的东西吓晕过去。   他迷信是不假,但对死人的恐惧却不比鬼神,有实体的东西他反倒不怕,强行耐着呕吐的冲动,掐着那东西的手腕便将其拎了出来。   可是一看到这东西的全貌,他就后悔了,惨叫着连滚带爬地退到萧北城身边,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莫说沈祠,就连萧北城也被吓了一跳,尤其是当这小子大惊小怪的时候,也跟着把心悬了起来,强行保持镇定,照着他的屁-股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别在这丢人现眼,你这小子怎么胆子越来越小!”   “王王王……”   “别学狗叫。”   “王王、王爷……那那那是,是个死人吧!”沈祠眼眶都红了,抱着唯一的亲人就不撒手了,“诈尸了,闹鬼了!王爷救命啊”   沈祠一害怕就容易没轻没重,把萧北城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栽在地上,可惜他不忍心强硬推开这胆小的少年,只好拖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听着沈祠哭得更大声了,心中也是不忍,迁就地拍拍他的脑袋算作安慰,而后将手伸向了那只有半截手臂露在外面的“尸体”。   就在萧北城做了激烈的心理挣扎,打算亲自触碰一探究竟时,那腐化的肢体竟然又抽动起来,吓得沈祠当场变调:“动了动了,啊啊啊啊!诈尸啦——”   作者有话要说:小沈祠尖叫担当,过于真实。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1-01-0718:48:34~2021-01-0819:39: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8章 胜算   萧北城被沈祠的乱叫扰得心神不宁,不得不按头把这小子推到身后。   他似乎并不害怕里面的东西暴起伤人,手握烟杆,朝地道口凑近了些,就见一个浑身皮肤泛着青灰色的男人披头散发地蹲在下面,怯怯与他相视。   他心里“咯噔”一下,打量着此人的外貌,就和方才伸到外面的手一样,身上遍布腐烂的伤痕,神情有些呆滞,似乎心智已经退化,大张着嘴许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注意到此人的双眼异于常人,眼白受到污染严重充血,看起来便好似整颗眼球都与瞳孔同色,瘆人得很,尤其是当对方情绪变得激动,好似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扑上来的时候,面对此情此景很难有人能保持镇定。   而萧北城刚好就是那少数人其中之一,对方冲上来的时候他并没有退步的怯意,可他伤势未愈,突然挨上一下还是够受罪的,被对方扑倒在地,半晌都没能起身。   “是药人!”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见萧北城遇袭,沈祠也顾不上怕了,连撕带扯地把药人从那人身上扒下来,推在了一边,冲动之下还想补上两脚,却看到那不人不鬼的东西抱头鼠窜,当下也有些心软,抡起的拳头迟迟没有落下。   “别打,是活人。”萧北城捂着伤口坐了起来,直朝沈祠摇头,“是被晗王用来练蛊的药人,还吊着口气,他们身上的烂疮都是被药物腐蚀造成的,不是死而复生的僵尸,你若不小心弄死了他们可是要背人命官司的。”   沈祠吓得缩了手,生怕被赖上似的,往那幽深逼仄的地道里又看了一眼,情不自禁“嚯”了一声。   几个好事的亲卫也跟着凑过去看了看,当下心都凉了半截,那甬道内或站立或爬行,竟挤满了相似的药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地方,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阴森死气,好像碰上了就能传染似的。   “这……这是什么啊?晗王到底在做什么啊!”   没有给人深究缘由的机会,他这一句话说完,那最先冲出洞口的药人突然倒了下去,众人皆是一愣,只见那蜷成一团的药人突然发起抖,幅度越发大了起来,很快就演变成了抽搐。   不止如此,他身上烂疮的创口也纷纷崩裂,脓血横流,皮肉撕扯开来,甚至裸-露出了白骨,伤势骤然恶化,令人猝不及防。   “王、王爷!这是……”   “不好,这些药人在地下隔绝已久,被毒害的身体一旦见光就会迅速腐烂,暂不可将下面的药人放出来!快,把人转移到避光处,沈祠,堵住出口!”   萧北城当机立断,沈祠立刻照办,以刺耳的哨响惊吓了尚未逃出地宫的药人,迅速命人以巨石封住入口,并亲自将最先重见天日的药人抬去了树荫遮蔽的暗处。   “王爷,咱们不把这人丟回去真的好吗?他要是死在咱们手里了,业障可就是咱们的了。”   “那你有没有听说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萧北城按着心口,定了定神,俯下身来仔细查看着药人的状况,发觉在远离阳光照射后,对方身上皮肉溃烂的速度的确有所遏制,但受到刺激的双眼却流出了殷红的鲜血。   萧北城意识到此人的症状与君子游此前相同,立刻命人取来姜炎青为那人调制的药膏,在药人眼睑上敷了厚厚一层,撕下黑布条扎了起来。   药人没有丧失理智,他知道面前正是他的救命恩人,出于雏鸟认母的心态,抱住萧北城的腿便不撒手了,惹得后者有些尴尬,一时纠结是否要缩回身来。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是最合乎情理的法子,可这也要建立在对方能听懂他话的基础上,万一这人神智不清成了痴人,他岂不是在对牛弹琴?   萧北城纠结的一瞬,沈祠已经出手掰开药人不安分的四肢,嘴里还念叨着:“哎哎哎,你这人,可别动手动脚啊,咱王爷已经名花有主了,你可别找事啊,不然我替王妃揍你!”   这小子学个新词就乱用,萧北城深感无奈,好在这话他并没有什么异议,甚至心里还美滋滋的,也便默认了,正当他想要抽出腿时,那药人居然哑着嗓子,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嚎叫。   萧北城颇有些意外:“你不是哑巴?”   那药人抓着萧北城,“唔唔啊啊”好半天,萧北城只听出了“救……女,七……”这三个模糊的字音,一时也猜不出这人想表达什么,便先吩咐了亲卫好生照料此人。   他转身刚想离开,却发现对方再次使力抓紧了他,沈祠似乎有些不耐烦,絮絮叨叨地发着牢骚,萧北城没有把他的碎语放在心上,盯了那药人好半天,蓦地察觉到一丝异样,忽将沈祠拉了过来,“别念叨了,有没有觉着此人甚是眼熟?”   “眼……眼熟?王爷您可别吓我啊,我怎么可能认识他,真没见过。”   沈祠自小跟在萧北城身边,可说寸步不离,见不着面的日子屈指可数,最近的就是在后者扮作君子安,为避免暴露身份而不得疏远他的时候。   那时他的确见到了一位并不相熟,却记忆深刻的父亲。   “……李宓?怎会是你!”   果然,一叫出这个名字,那药人便痛哭着整个人都抱了上来,话音依旧模糊不清,但这一次却能尝试着表达自己的意思了。   “绮儿……救……求您……”   从单字连成断句,可见李宓的意识的确在恢复,从他急切的语气中,萧北城大抵能猜出他的遭遇。   “恐怕他的妻儿已经落入晗王手中,情况不甚乐观。李宓,本王会尽力救出你的家人,你已脱险,且宽心养病吧。”   正当萧北城打算让人把李宓带下去时,这位昔日的官员却用力摇头抗拒着他的好意,扯下蒙在眼睛上的布条,用黑洞洞的双眼望着萧北城,憋了许久,终于爆发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求您救救绮儿,她就要死了啊”   萧北城记得很清楚,当初君子游之所以找上李宓,就是因为他与司夜相互利用的关系,以及他独女被妙法教所害的现状,当时他们查出曾经蔓延京城的痘疫就是在宿主死后才得以传播,因此隔离了如叶岚尘一样可能患病,且风险极高的病者,李宓的女儿李绮也是其中之一。   如果李绮已经落入晗王手中,他一旦狗急跳墙,极可能会以伤害女孩的方式传播疫病,到时不只是相关者,京城百姓乃至整个大渊都会遭受波及。   “你的女儿身在何处?李宓,告诉我!”   萧北城追问道,后者血泪流了满面,话音本就难辨,呜咽起来更是泣不成声,费了好大力气,萧北城才从他向下指去的手势猜出李绮此刻就被关在他们脚下的地宫。   他二话不说,当即拎了雷老歪便走,沈祠和一干亲卫在后大眼瞪着小眼,劝了几句硬是没能说服他。   雷老歪是不怕死的,至少在面对萧北城时,他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丧命,可偏偏在某些事上又会贪生,就好比此刻,他明知萧北城是要带着他一起送死,心里不怕死,却也不想死,于是跟着劝道:“王爷,他们说得对,您犯不着为了一群毫不相干的人搭上自己啊,底下的药人都没救了,就让他们死在下面得了,省得放出来害人啊,您舍不得他们去死,结果就是更多人要被害死,哪多哪少呢?”   萧北城一瞥这贪生怕死的狗东西,“你在教本王做事?”   “没没没,小的哪敢,就是……”   “本王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能强求你跟本王同生共死,你就算不想下火海也是人之常情,所以你只需指出李绮所在的位置即可。方才你在看到李宓的那一瞬间就立刻喊出了‘药人’二字,说明你此前见过这群被晗王豢养用来试验毒性的可怜人,你知道李绮在哪里!”   萧北城的语气笃定,没有给雷老歪反驳的机会,他低垂着眉眼,避开萧北城的注视,支支吾吾半晌也没能想好说辞。   “见是……见过,可那闺女看起来就不像能活的样了,王爷您还是……算了吧。”   “本王问最后一次,她在哪里。”萧北城沉声追问,他知道雷老歪不肯说出实情的原因无非是害怕牵连到自身,“你只需告诉本王路径,本王自然不会强求你。”   “可可可,这……”   看着雷老歪仍是犹豫不定,萧北城心中火起,抽出细刃便架在了他脖子上,逼得他不得不举手交代:“别,王爷我说!其实人就在东南边入口处不远,那闺女身子不好,总得出来透气,就得找个人少眼不杂,还离得近的地方,好在那附近没什么复杂的机关,就算不了解地形的人去了也不至于有性命危险,可难保……”   萧北城知道他后面的话是难保不会有人埋伏在那儿等他自投罗网,可君子游答应过李宓会救他的女儿,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让那人失约,更何况李绮的命关乎京城千万百姓,绝不能置之不理。   “画下路线后,本王还有件事需要你去办。”萧北城拾起一根树枝交在雷老歪手里,足尖一点积着灰土的地面,“不知能否借你挖洞的本事一用。”   “为王爷效力自是在所不辞,可这是送死,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您往火坑里跳啊。”雷老歪说得恳切,“我对不起少卿大人,算是欠了他半条命,这笔帐还没还完呢,要是把您也害死了,我……”   想不到这家伙居然也会良心发现,萧北城感到一丝欣慰,抬手拍拍雷老歪,算是赞许,“放心,本王还不至于把自己玩死,往后还有大好余生没有享受,这时候可不会轻易败北,况且还有这个。”   他取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在雷老歪面前晃了一晃,复又戴了回去,“如果本王活着回来,便将这东西物归原主,你看如何?”   果然雷老歪见了东西就动了心,舔着发干的嘴唇,不再像方才那般坚持,到底还是妥协,在地上画出了地宫的简图。   萧北城瞥一眼便迅速踢散灰土,将痕迹掩盖起来,卷起袖口,做好了进入地宫的准备。   临走前,他给雷老歪下了一道密令,叮嘱他不可泄露双方的行踪与目的,对任何人都不得泄露自己的去向。   雷老歪感到不安:“连沈祠都不能说吗?您马上就要进入地宫,生死未知,连最信任的人都要隐瞒吗?况且您的亲卫找不到您一定会着急的。”   “本王的人自有本王的规矩,目前本王要救李绮一事只有你知我知,如果事情泄露出去,小心你的狗命。”   说完,萧北城从雷老歪腰间取下火折子便头也不回地跳进甬道,后者只能硬着头皮,遵照他方才所交代的掩住地道的入口,而后弓着腰躲进了密林,再未出现。   萧北城置身幽深的地道,许久都没能适应周遭的黑暗,不得不点燃了火折子照明。   他并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刚才还是想都不想地抹去了雷老歪画下的痕迹,原因就在于李绮所处的位置距入口是一条弯都不拐的直路,他虽觉其中有诈,可亲身确认却是当前最及时有效的法子。   晗王在这个不当不正的时候放出了李宓,无非是想他自己入瓮,若是不能满足自己这位王叔的心思,指不定后面还有多少幺蛾子。   萧北城叹了口气,以火折子照明长驱直入,一路细听周遭的动静,都不觉有异。   算算时间,晗王如果想见他,到现在也该发现他是单枪匹马,身边未带一兵一卒了,还不出手究竟是过于谨慎,还是酝酿着更大的阴谋?   萧北城不敢深思,他发觉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便是过于自信,把他的王妃迷晕了去,万一他在下边出了事,岂不是连接应他的人都没有?   想到这里,他犹豫着停下了脚步,正当此时,隐约一阵哭声渐入耳畔,他垂眸静听,惊然发觉是小女孩不加掩饰的哀哭,想到那或许正是他要找的李绮,他立刻向地宫深处走去。   不过他对这一切还是抱着怀疑的态度,并没有不假思索地闯入敌阵,在发现前方透出点点光亮时便熄去了手里的火折子,刻意隐藏着脚步,缓缓前行。   静……太静了。   除了小女孩的哭声,根本听不到任何异响,就好像这方圆几里之内只有他们两个能喘气的似的,萧北城不得不怀疑有诈。   他蹲下身来监视着周遭的风向,半晌都不见半个鬼影经过,心里也是不解,估摸着已经过去了半个钟头,自己再不出现就要引起沈祠的怀疑了,不得不试探着进了李绮所处的石室。   石室内燃着香烛,异香扑面而来,警觉的萧北城屏息闭气,打量着周遭的布置,此处分明深入地宫,却有着女子闺房的感觉,层层薄纱垂在各处,与缭绕的烟雾双重遮掩,使得卧在榻上的人影若隐若现,颇有些朦胧美感。   可惜萧北城无心欣赏,迫不及待便冲了进去,掀起帐帘便要从中抱出那无助哀哭的女孩,可是掀开纱帐得那一瞬间,他就愣了去……床榻上哪是李宓的女儿,分明是一只会学小孩啼哭的大猫!   到底还是被人诈了去,意料之中,却也足够让他感到挫败。   萧北城知道这个时候想逃已经来不及了,从他进入甬道的那一刻就已经没了回头路,因此并没有显出惊慌,缓缓回身,望向了此刻正站在石室门口,歪头笑看他的男人。   “晗王叔,你这性子真是越来越恶劣了,想见我就直说,何必兜这么大圈子。”   “谁让你这小子只亲近你的皇叔,关系好得没缝没隙,连根针都插不进去,本王也是无奈啊,为见你一面绕了多少圈子,做了多少看似无用的事呢。”   说着,晗王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不然呢,杀一个慕容皓也用不着雷老歪,本王只要派人混进大牢,不说别的,光是在他水碗里放点什么,都足够他死上十次百次了,又何须送上自己人给你呢?”   萧北城也跟着逢场作戏,一脸刻意的失落,顺带着一拍脑门,“原来如此,搞了半天,这都是王叔的局啊,亏我还以为雷老歪是真的弃暗投明了,看来真是我想当然了。”   “少来,你小子心眼多的是,能尽信于他?笑话,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信啊,谁让我当年连您假死的事都信了,不止是我,连皇叔自己、满朝文武,甚至天下人都信了,晗王叔您就算把我当傻子都不意外。”   “那本王倒是想问问了,你这一向聪明绝顶,只在小事上栽跟头的小傻子,为何明知是局,还要自投罗网?”   萧北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您费尽心思想见我,我要是不让你如愿,你会轻易放过我身边的人吗?”   晗王挑了挑眉,烛光没有照到门外,以至于身在亮处的萧北城并没有及时察觉到他神情的细微变化。   此时晗王正为自己的谋划得意,从墙边处揪了什么便靠近了些,萧北城这才发觉那被他拖拽的竟然是个人。   光线过于昏暗,以至于他没有看清那人的脸,只觉身形轮廓甚是熟悉,当时便慌了。   “子……”他犹豫了一下。   他认出那身形是与他同床共枕的人不假,可他也确信君子游此刻正在最安全的地方,绝无遇险的可能,那么此人就该是……   晗王似乎有些失落,“看来还是没骗了你啊,不过本王想,就算你对这家伙的在乎比不得君子游,应该不会弃他不顾吧?毕竟他可是君子游唯一的亲人,如果他也出了事,那小子是不会放过你我的。本王倒还好,跟他本来就不是一条心,他恨便恨了,也无所谓,可是你不一样呀,北城……清绝,没了他,你就要死的啊。”   说到这里,他有些幸灾乐祸,“本王可是看出来了,你对他用情至深,爱得要死要活,没了他你就活不成,可他要是因亲人之死与你反目成仇呢?清绝啊,你还不得生不如死啊。”   萧北城颇感无奈,盯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君子安看了半晌,耸肩道:“杀人不用刀,果然我还是年轻,斗不过您啊,可我似乎也没得罪您老人家吧?何至于把我往绝路上逼呢,不如您想要什么就直说吧,我掂量一下您的要求和子游二者在我心中的分量,也好取舍一下?”   “少来,别以为你用给萧景渊那两个傻蛋儿子的法子能原封不动施在我身上,你把老子当什么了?”   “当老子。”   萧北城也没想到自己怎会说出这么句浑话,然而事实证明,他这位跟亲儿子无法相认的叔父还是挺向往父子同乐的生活的,听了他的无心之言,竟以为这个自小就没见过生父,也没享受过父爱的侄子会与他有着相同的感受。   如今渊帝驾崩,萧北城是晗王所剩不多的亲人,他会在意也是人之常情,因此的确有那么一瞬间的迟疑。   然而这份对亲情的留恋并没有打动晗王给他自己一个机会,萧北辰俯身查看了君子安的状况,心下一沉。   “晗王叔,说句实在话,换作是我想要要挟什么人,绝对不会先把人质弄个半死。人质处境越是危险,价值相对就越低,看起来我救他的欲-望不是很强烈呢。”   晗王似乎无动于衷,“哦?是吗,那如果他和李绮你只能带走一人,你是不打算选自己的大舅子了?”   说罢一拍手,便有人自她身后走出,怀里还抱着个昏睡着的女孩,萧北城先是一怔,惊讶于此人竟是女子,随即看清了对方的脸,大惊失色。   “怎会是……”   萧北城与柳于情年纪相差不多,自小一起长大,曾见过那人的生母并不稀奇,可柳容安已逝之事早在十多年前就成了被认定的事实,如今她却活生生站在萧北城面前,怎能让他不心慌。   柳容安见了萧北城,似乎又想起当年在王府的往事,半晌说不出话,便只是藏身在晗王背后,一言不发。   萧北城恍然大悟,为何君子游在获救后半句都没有提起在下面的遭遇也有了解释,不是他不想说,他根本是不能说……他要怎么向被蒙骗多年的萧北城承认,王府故人尚在人世之事呢?   “果然是这样吗……”他叹着气,不去看柳容安此刻复杂的神情,将君子安的身子翻过来,令他仰面朝上,放平了呼吸道,按着他的胸口,以外力辅助他呼吸。   “我早该想到的,会利用于情与姜炎青对他感情的人,只会是最亲近,最了解他心性的人……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曾经那么疼爱儿子的柳姨你,居然会把他当成利用的工具,说实话,您就不悲哀吗?”   “不,不是的!”面对他的质疑,柳容安竟无法辩解,苍白无力的一句反驳,也透露出了她内心的不安,“我没想过利用于情,不是这样的……”   萧北城没有听进她的狡辩,他一次次按压君子安的胸口,心也随之沉了下去,他感受到掌下这具身子的反应越加迟缓,连气息都衰弱下去,仿佛随时都可能丧命于此,晗王瞥了一眼不再中用的柳容安,对她的反应不甚满意,回过头来看向萧北城,态度却有缓和:“宝贝侄子,事到如今,萧景渊已死,他那两个没用的儿子难成大事,如果不换人,那这天下就得改姓易主,可别说你从来没肖想过自己去坐那皇位,都是萧家的江山,谁坐不是一样?选了王叔,至少你的胜算又加了五成。”   萧北城抢救君子安的动作未停,头也不抬地冷笑道:“呵,五成?王叔就这么瞧不起自己吗,我倒是觉着,少了我这个绊脚石,您少说也有八成胜算,您怎就没想过自己去当这个皇上呢?”   晗王咂了咂嘴,正要回答,却被萧北城抢先一步自问自答:“您肯定要说,您的野心不在江山社稷,只想长生修仙,除掉渊帝只是你执着半生的夙愿,可是王叔啊,修仙之人须得六根清净,您挂念尘缘往事,非要大仇得报的手段可不像要飞升的身段,您要不是想套路我跟您合作,再在功名将成时狠狠给我一刀,恐怕就是在为什么人效力吧。”   说到最后,他终于放弃无谓的挣扎,起身放手了奄奄一息的君子安,走到晗王身前,拍去袖间的灰尘,看似要去拍对方的肩膀,手却是径直穿过那人,抓住他身后的柳容安,十分巧妙地捏住她的手腕,使得她在难以反抗的情况下失力脱手,不慎放开了怀里的李绮。   萧北城对此早有准备,趁人不备抱住李绮,同时抽身退向甬道,远离了石室内的二人,坦诚道:“实不相瞒,我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人,既然君子安救不活了,那么我选择李绮。”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依旧万更,冲!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灌溉的1瓶营养液,感谢支持!!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1-01-0819:39:48~2021-01-0901:38: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9章 飞鸢   意识到方才一番话皆是萧北城为试探他而说的狂言,晗王恼羞成怒,指着那人便要破口大骂,却不想萧北城并无纠缠之意,俯身躲开他的拳掌,抱着李绮便跑了出去。   “来人!来人!!给我拿下这个小兔崽子!”   晗王的怒吼引来了他的爪牙,逼得萧北城不得不加快脚步。   时间紧迫,他甚至没有时间确认女孩的状况,只听得晗王的骂声与杂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萧北城有伤在身,方才一番折腾让他伤口撕裂了去,虽未感受到明显的痛意,但他知道自己的体力在慢慢透支。   原本他还打着折返回去再一并救出君子安的主意,现在看来也不得不作罢,应了他方才唬弄晗王的话,只能救一个是一个了……   “人还真是不能乱说话,会遭天谴的……”这时候明显的痛感攀了上来,萧北城险些脱手,摔了怀里的女孩。   因这一番颠簸,昏睡中的李绮有了苏醒的迹象,她皱着眉头发出一阵断续的呻-吟,萧北城立刻撤向甬道一边,单膝跪地,让她平躺在自己的膝头与臂弯,至少能保持相对舒适的姿态。   他声音极轻,温柔而令人心安:“小姑娘,是哪里不舒服了吗?”   李绮呜咽了一阵,呼吸变得不大顺畅,轻咳几声便喘了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着,却无法将肺里的空气呼出,不消片刻,胸腹便涨了起来,病状与当初的君子游简直一模一样。   “李绮,李绮。”   萧北城唤着她的名字,试图拉回她的意识,将她直立抱起,令她可以靠在自己怀里,将下巴抵在他肩头,一下下帮她揉着后心,正如他从前无数次在难熬的长夜里对君子游做的一样,手法娴熟得令人心疼。   “李绮,听我说,你爹爹很担心你,很挂念你,可不能让他伤心啊,他此刻已经脱险,绮儿也加把劲儿,努力活下去,继续做爹爹的女儿,好不好?”   李绮听到他的话,泪水便涌了出来,就像抓着根救命稻草似的搂紧了他的脖子。   感受到温热的泪滴滑进领口,萧北城心里也不是滋味,他想到此刻正昏睡在某处,对外界之事全然不知的君子游,恐怕他在睡梦中也不会安生,也会牵念着自己吧……   萧北城绞着衣襟,撕裂的伤口令他失血乏力,渐渐不支,他单手抱着李绮,轻声安慰着她,可他自己的状况也在逐渐恶化,头晕目眩,双耳嗡鸣,已经快到了极限,以至于没有及时发现脚步声的逼近,当对方近在咫尺时,甚至来不及起身。   柳容安手执灯烛,站到萧北城身前,看着他慌张抱着李绮起身,深感无奈。   她退后一步,拉开了与他之间的距离,看到那人手上沾染的血迹,眼中尽是伤感。   “如果殿下看到了王爷这副样子,一定会心疼的。”   萧北城颇感意外,他猜到当年柳容安的离去定与他的母亲长公主萧挽情脱不了干系,甚至极有可能是不欢而散,如果这对主仆曾经反目成仇,那么她对仇人之子就不该抱有这份温和……   难不成是他猜错了什么,抑或是她只是单纯看在自己收容了柳于情,并与他相伴多年的份上,打算放自己一马?   萧北城心中涌出无数猜想,他四下张望,并未看到其他人,便思量起了脱身一事。   他知道柳容安早年也是个能真刀真枪打杀的奇女子,与她硬碰硬注定两败俱伤,却也不至于一败涂地……   就在萧北城以轻笑转移对方注意,不动声色将手挪向腰间,打算抽出烟杆先发制人时,柳容安却再次开口:“王爷走吧,我不留你,这是我与别人的约定。”   这倒是让萧北城意外了,他的动作滞在半途,显得有些僵硬,“别人?你是指……”   他原以为柳容安会交代是自己的母亲,毕竟她在公主府侍奉多年,说到最可能的人选,必然非长公主莫属。他甚至已经在心中排演了一出双面间谍潜伏敌营的大戏,却万万没想到能从对方口中听到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名字   “您的好王妃,林大人的好儿子,”   柳容安耸了耸肩,似乎并不喜欢这个说法,“我总觉着这个称呼充满戏谑之意,将女子的位份强行扣在一个男人头上,是对他最大的折辱,直到我今日发现,他的感情并不是一厢情愿,年轻人能两情相悦,真好啊……”   她几次提点,就算此刻萧北城的神识已有三分飞到了九霄云外,也能猜到她这话的意思,“难道子游遇险时,将他安置在地宫隐蔽处的人,也是您吗?”   柳容安点头,复又摇了摇头,“不敢邀功,我只是做了将他的血迹滴在地宫入口,以及沿途的每一处,方便你们找到他的简单事罢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那孩子帮过我,这么多年了,想不到竟然是个素昧平生的年轻人让我直面了自己的真心,我打从心底里感激着他,所以哪怕立场不同,我也愿帮他一把。”   说完这些,她吹熄烛火,黑暗再次袭来,逼仄的甬道内伸手不见五指。   萧北城感到自己的身子被她扭转,她在引导他面向出口的正确方向,并在他耳边轻轻留下一句话:“不过也不能说救您完全是因为他,其实我也有一件事相求,万望王爷成全……”   “柳于情。”萧北城一语道出她心中所想,让柳容安将措好的词都忘了去,“可我想不通,您究竟是希望我毫无保留地告知于他,还是往后余生都替您守着这个秘密呢?”   他听到了柳容安的哭腔:“王爷认为,我应该如何选择呢?”   “我见过因丧亲之痛悲伤欲绝的挚友,见过他在亡母灵前声嘶力竭的哀哭,于我个人,自是不想这道伤疤一次次撕裂,我希望岁月善待他,希望他难得被时间抚平的伤痕能永远淡化,如果可以,永远都不要再展露人前。”   柳容安知道他这话是在委婉地拒绝自己,犹豫不定的心思也不再坚持,正要收手,却听那人话锋一转。   “不过哪个孤零零的孩子不想与母亲重逢呢?不论于情、子游,还是我,都是失去了至亲的可怜人,万事平息后,谁都想凭自己的本事了却一生的遗憾,所以……柳姨,照顾好自己。”   说罢,萧北城抱紧微微好转的李绮,头也不回朝着柳容安为他指明的前路走了下去。   “叔叔,我害怕,我想找爹爹,想找阿娘……”   李绮毕竟年幼,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害怕也实属正常,萧北城没有哄孩子的经验,也不像君子游那样受小孩喜欢,说实话心里是些忐忑的。   他拍拍小女孩的背,柔声安慰:“绮儿不怕,叔叔这便带你去找爹爹,咱们和爹爹一起回家,好不好?”   李绮呜咽着在他怀里点头,哭声渐渐止了,这反而让萧北城心中难过。   他知道此刻被毒害成药人的李宓是什么状况,就算他们父女都急于见到彼此,可真的让他们相见,恐怕也是接受不了现实的。   所以注定他是要食言了……   走到甬道尽头,萧北城将李绮的头按在自己肩头,叮嘱她不可睁眼后,捂着自己的双眼便逃出了地宫。   好在此刻暮色低垂,适应光线并不需要太久,萧北城驻足一刻,便听得鹰隼的嘶鸣声响彻天际,回头那一瞬间,就见眼前黑影掠过,狂风呼啸,紧接着手腕一紧,就被人拉得双脚离地,腾空而起。   甚至来不及细想发生了什么,又听有人在他头顶笑道:“嘿嘿!王爷,我这招厉害吧!”   这沾沾自喜的语气,活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除了沈祠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他抬头就见身后背着竹木羽翅的沈祠借助飞鸢之力翱翔空中,若不是手里还提着一大一小的两人,这会都能撒了欢的在天上翻腾。   想到自己不久前给他下了密令,命他到定安侯府去搬救兵,不成想老侯爷根本没有给他加派人手的意思,甚至面都没见,只丢了身飞甲出来打发这急得火烧眉毛的少年。   萧北城发自内心感慨着老侯爷过人的胆识与慧眼识珠的能耐,也意识到沈祠的能耐的确不可小觑,放在江湖,现在也该是能让人心服口服的一代宗师了吧。   他迁就而宠溺地笑笑,嘴里说出的话却不怎么中听,“是,厉害得很,当年老侯爷征战漠北,靠得就是一支能驾驭飞鸢铠甲的精锐出奇制胜,通常人们都会叫这种靠外力翱翔天际的能人为……鸟人。”   “嘶,怎感觉是句骂人的,不该是飞鸢么?王爷您就知道损我,您可知我学这东西花费了多少时间,整整两个时辰啊!”   旁人练上两年都未必功成的身手,这小子两个时辰就能学得像模像样,还不至于摔得粉身碎骨,萧北城觉着是得好好夸夸这练武的奇才。   可是张了口,他便感受到身子的不适,反握住沈祠腕臂的那只手用力捏了捏,声音微微变了调:“差、差不多得了,该下去了……下去下去。”   沈祠是还没玩够,却由着异样猜到是他出了什么状况,立刻寻了处较为平坦的空地降落下来,收了背后的飞甲,速将萧北成放了下来。   双腿落地那一瞬间,萧北城明显体力不支,摇晃着试图站稳,还是没能如愿,两腿一软竟跪了下来。   沈祠顾不得飞甲还在身后支棱着,忙去看他的状况,还没碰到那人,就先听李绮叫了出来:“叔叔!血,你流了好多血啊!”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感觉,王爷一定是人间少有的□□攻,虽然看起来不怎么会哄孩子,不过带起娃来绝对很□□!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80章 约至   萧北城把李绮往怀里捂了捂,不想惹来沈祠的注意,回头瞥了眼后者的状况,就觉后背一凉。   只见沈祠冷下脸来,面上一丝笑意都没有,把李绮从他怀里抱了出来,便要去看他身上的伤。   萧北城推了几次,都没能说服这小子收手,无计可施,只好干巴巴辩解道:“……没她说的那么严重,别多想。”   “多想,哪里是我多想!”沈祠看着自己两手上沾染的血迹,没忍住透出了哭腔:“王爷,大人要是瞧见您这样,心都得碎了……”   他哭得好生难过,萧北城心中不忍,拍拍他的头算是安慰,“别哭了,旧伤而已,不是什么大事,本王现在可没有倒下的时间,放心吧。”   “放心,放什么心!你等我在大人面前告你的状!”   沈祠闹起脾气来也是头倔驴,两颊气得鼓鼓,扭过头去不再看他,抱着李绮前后看了看,发现小姑娘身上并无伤痕,所有的血迹都是萧北城的,心里更是难过,“王爷,这种事何苦您亲自去做,惹了这一身伤,别说大人,我看着都难过,您这不是要大人活活疼死么……”   “所以才得你小子帮我保密啊……”萧北城苦笑着站起身,帮着沈祠拆下背后的飞甲,任他扶着自己勉强前行,还不忘转移他的注意,“李宓情况如何了,本王走后,那些被关在地宫里的药人又如何了?”   沈祠颇有些顾忌地看了李绮一眼,发现小姑娘正睁着黑曜石般黝黑晶莹的眼睛望着自己,显然也是急于知道爹爹的现状,当着这样一个无邪小姑娘的面,他说不出残酷的话,干脆利落地掐了李绮的脖子,令她疼了一下,随即昏倒在了他怀里。   “啧啧……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心狠手辣了。”   沈祠一瞪眼:“跟您学的!”   走出了一段,他心里的火气才消了些,不情不愿地答道:“姜大夫说,李大人被毒害得不久,尚可医治,便想法子替他解毒去了。估摸着地宫下面那些药人中毒的时间程度各不相同,不是所有人都有救的,所以姜大夫托我给您传句话……”   “他劝本王不要把人都放出来,这个大夫给本王出了个舍小保大的法子,如果注定那些药人会危害更多的生命,倒不如将他们困死在地宫中,以绝后患。”   萧北城猜到了姜炎青迫不得已想出的下下策,面无表情地复述道,“可本王不能那么做,如果子游还清醒着,一定也不会放任这种惨剧发生。”   说到这里,他又有些好奇沈祠的心思,“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有自己的主见才是,你如何看待姜炎青的法子?”   沈祠面露难色,他发觉萧北城的喘息有些急促,便停下了脚步,少见的叹了气:“不可以……至少不应该。那些药人也很可怜的,他们只是被人蒙骗了而已,并没有犯什么伤天害理的大错,凭什么剥夺他们活下去的机会呢。”   萧北城又问:“那如果你明知他们活着会危害到更多无辜人的性命,是会选择给他们的活下去的权利,却剥夺更多人的幸福,还是狠心舍弃他们,去保护那些还有救的无辜者呢?”   “我不知道。”这次沈祠倒是答得干脆。   他的眼中虽透着无助,却无迷茫与彷徨,他低下头来注视着自己的两手,试着蹭去指尖沾染的血迹。   “这些关乎生死的事,从来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只要照着大人们说的去做就好了,我不想,也不敢多说什么……但如果非要让我说出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的话,我是个贪心的人,两边我都想救!”   萧北城闻之愕然,不过很快他便笑了出来,拍拍沈祠的头,放松身子靠在了他肩上,一指前方的出处,轻道:“就知道你小子跟了本王这么多年,不会说出让本王失望的话来,瞧瞧那是谁。”   暮霭苍茫,月华朦胧下,能依稀看出十步外立着两个模糊的人影,沈祠怀着戒备,很怕有人欲对自家主子不轨,当即横在那人身前,最好了死斗的准备。   “小沈祠,你愿舍身相护的壮举的确很让本王欣慰,可你不问青红皂白就要对姑娘家动手,真的好吗?”   萧北城一拍沈祠的肩膀,算是让后者开了窍,眯着眼睛盯了半天,才发现轻雾笼罩下的人影身形曼妙有致,分明是名女子,甚至……跟他日思夜想的人有几分相似。   那一瞬间,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回过头来朝萧北城眨眨眼,似乎是在确认自己是否见着了幻觉。   萧北城有些想笑,真觉着这小子傻得可爱,一抬下巴,指了指尚看不清脸的来者,算是鼓励。   “去吧,你做梦都想着念着的姑娘,这不是来找你了么。”   听了这话,沈祠不再迟疑,蹦蹦跳跳地冲了过去,脸上还挂着意料之外的喜悦,羞涩地摸了摸红透的耳垂,支支吾吾地打了招呼:“你……你怎么来了呀,也、也不说一声,早知道你要来,我就……就去接你了。”   末了,又唤一声:“素锦。”   这小子平时伶牙俐齿,被君子游教得不学好,见了瞧不上的人就能损上几句,半个字都不结巴的,没想到见了喜欢的人居然连话都不会说了。   “你这榆木脑袋还记得我啊,回来京城这么久都没有消息,害本姑娘这么担心,非得亲自上门来见你,你好大的架子呀!”   久别重逢,素锦也不给沈祠面子,先发够了小姑娘的脾气,待沈祠眼巴巴地哄她开心了,才爱搭不理地睁开一只眼睛斜睨着他,一口一个“哼”的,满脸不情愿。   “居然还抱着个小丫头,你莫不是来寻本姑娘开心的!”   “怎么会呢,素锦,好姑娘,别生气了嘛,我这里有块乳糖糕,你吃了就不气了,好不好呀?”   “哼!你把本姑娘当三岁小孩啦。”   话虽这么说,素锦还是接过沈祠的糖糕,吃完果然心情舒畅了不少,拉着他便到萧北城看不到的偏僻处,说起了这些日子憋在心里的悄悄话。   素华颇感无奈,却觉着这对年轻人无瑕纯真的感情甚是美好,也便没有出言数落,上前对萧北城行了礼,见那人身子发虚,几乎全靠身侧那棵树来保持着平衡,便伸手扶了一把。   “让王爷见笑了,我家妹妹还是那么不懂事,是我疏于管教了,过后一定会好好教她规矩,不会让她再失礼了。”   “素华姑娘言重了,这次你们远道而来,本就是为帮本王度过难关,还是本王感激你们才是,哪有强求的道理呢……还是说……”   素华微微一笑,“王爷果然厉害,其实这次素锦张罗进京,还有个不情之请……”   “不必明说,年轻人两情相悦,做长辈的怎能棒打鸳鸯,况且这种事可没有让姑娘家开口的道理,待此事尽了,本王定会为沈祠备厚礼,让他亲自到府上提亲。只是现在……”   “小女子明白,王爷是忧心京城百姓,忧心那些尚不知生死的药人。此事交给我们姐妹,王爷大可放心,方才我已看过李大人的状况,发现他身中之毒并非绝症,只要对症下药,休养些时日便可恢复,且无传染的风险,其余药人的状况尚未知晓,我们姐妹定会全力相救,请王爷宽心。”   萧北城被素华送回王府暂歇,崩裂的伤口再次缝合,伤势暂时得到控制。   他抿着温热的补血甜汤,反复叮嘱素华不可将他的状况告知旁人,后者不解:“王爷状况不佳,实在不适合亲自出面,您身边不乏可信任的心腹,何苦亲力亲为?”   “说到底,这还是萧氏自己的事,如今朝野是一团散沙,抓不起放不下,本王就算不想坐那皇位,也得为后继者扫清一切障碍。”说到这里,他摇头笑笑,“这是为人臣者最基本的底线。”   天明前,他孤身一人前去祠堂,扫了满室尘埃,屈膝跪在亡母灵前,双手合十,虔诚祈祷。   “母亲,今夜过去,便到了大渊最危难的时候,我还没有承担一个朝代兴衰成败的觉悟,也没有君临天下睥睨万物的野心,只想执一人之手,与一人偕老,若您在天有灵,请保佑儿子功成身退,保佑萧氏的江山吧……”   三叩跪毕,萧北城起身燃了香烛,三根长香才刚插在炉里,便从中间齐齐断裂,折在了灰里。   ……大凶之兆。   萧北城没有掩饰自己的失落,将那三根断香取了出来,又重新燃了新的,一连几次都断了去,可见明日一战凶多吉少。   迟迟无法如愿,索性他也放弃了去,捧起长公主的灵牌,微凉的指尖擦拭着刻痕里的细尘,无奈道:“我知道,母亲您在阻止我……不论世人如何评说您的功过,您都是我最亲近,最敬仰的人。若您还在泉下,现在是否也见到了皇叔呢?”   他满目惆怅望向窗外已然泛白的天际,将灵牌放回原处,分毫不差地对上了桌面的凹槽,猛地往下一按,用力转动,整间祠堂都能听到机括转动的声响,随后一道通往拥鹤楼的密门弹开,昏睡在其中的人,正是失踪两天之久的君子游。   萧北城轻抚着他的脸颊,感受到了一丝暖意,心里的罪恶感才稍稍减轻。   他轻触那人仍在抽动的眼睑,想借此驱散困扰着那人的梦魇。   他捧着那人的脸,顺势揉捏着那人柔软的耳垂,缓缓俯首,将轻吻落在那略显苍白的唇上。   “三日之约将至,”他轻声道,“子游,信我。”   信我,在你将醒时,定会还你无瑕之名。   夜尽天明时,萧北城走出祠堂,着飞鱼服,佩绣春刀,俨然一副仪鸾司都察的姿态。   他的出现让不少王府亲卫面面相觑,心里琢磨着堂堂缙王,怎会穿着一身外臣的衣裳出现在人前,莫不是弃了高贵的出身,打定心思夺-权做了佞臣……   他出现在人前的时候,恰好沈祠哭丧着脸跑过来,手里提着只被一箭穿心的白鸽,撅嘴对人摇头,“不行啊王爷,试了几次,那些守城的赤牙卫看得太紧,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咱们的消息送不出,城外的十二州守军就不敢轻举妄动,他们岂不是要把咱们活活困死在京城……”   听他说了这话,不少人也跟着慌了起来,看得出来,就算是缙王的府兵,也大有心思不稳,不愿白白送命的人在,这也实属正常,萧北城只是摇摇头。   “无妨,本王自有法子,等下你率精锐一队守在王府,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准离开王府半步,守好本王的家底,听见了吗?”   沈祠没来得及想清他这话里的意思,就傻愣愣地点了点头,紧接着那人转身走了,才后知后觉想起事情不大对劲,“等等!王爷,您把我留在了王府,那您要去哪儿?”   “忠佞成败在此一举,自是要去定大渊兴衰。”   “您……您要进宫,为、为什么把我留在府里……您是不是嫌我太笨,做事碍手碍脚,想把我甩开?”   这小子突然透出哭腔,惹得萧北城也有些不知所措,回头一看,果然眼圈已经红了,好似随时都能发狠,坐地哭上一场。   比起真相,也许让他这样以为反倒是件好事,萧北城不动声色,良久,点头道:“是,你年纪太小,不适合出现在这种场合,所以给本王老老实实看家。”   “您骗人!您就是要亲涉险境,怕连带着我一起遭罪才把我推了开,我不要,我要跟您一起去,生死都要跟您在一起,您别丢下我,别……”   看他哭得真情实感,萧北城心里不是滋味,正在心中措辞,就听身后传来银铃般悦耳的女声:“你也该学着懂事了,王爷明显人手不足,还特意分出一队来守着王府,定是王府里藏着什么非得守好不可的宝贝,不如等他们走了之后,掘地三尺挖出来给我当嫁妆吧!”   素锦笑眯眯地走上前来,朝萧北城眨了眨眼,那眼神便是在说:“这个人情本姑娘记下了,过后是会来索取报酬的。”   虽感无奈,但这次素锦的确帮了大忙,可没有拒绝她的道理,萧北城笑笑,在她经过时低声道:“你的嫁妆,本王包了。”   素锦蹦跳着去到沈祠那边,贴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悄悄话,后者便被说服了去,嘟着嘴点点头,“好嘛,不给王爷添麻烦,不过王爷也要照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啊。”   说罢还极其自觉地牵来了曾伴随萧北城出生入死的宝骏,说来这匹还是大宛进贡的汗血宝马,在君子游高中状元那年被渊帝以“举荐新材有功”之名赏赐给王府,一直被柳于情悉心照料。   此骏毛色乌黑油亮,双目有神,甚通人性,见了萧北城明显兴奋起来,嘶鸣着俯首折膝,仿佛能看透他此刻内心的挣扎与不安。   萧北城拍拍它的颈子,算是谢过它的关心,安慰它站立起身,随即飞身跃上马背,对守在他身边的百余亲卫高声道:“此役胜负未知,或功成名就,或身败名裂,成王败寇,在此一举,愿随本王为大渊一战者,上马!”   说话时,他其实没有太多自信,毕竟这种可能一败涂地,要担负名誉扫地甚至丧命风险的大事,就算想要避开也是人之常情。   可他没有想到,此言一出,满场亲卫纷纷跃上马背,右手握拳抵在左胸,向他致以最崇高的礼节,大敌当前,竟无一人临阵而退。   沈祠率先高喊:“效忠缙王,效忠大渊,死生不渝!”,很快引起亲卫的共鸣,一时壮士的豪言响彻天际,萧北城只觉眼眶湿热。   他仰首遥望天际,仿佛看见执棋者正在另一端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含笑将棋子推向至关重要的一步。   “启程,进宫!”   萧北城一声令下,亲卫纷纷驭马而出。   似是已经预感到一场浩劫即将来临,长街竟不见半个人影,就连那好事小儿也都老老实实躲在家里,只敢在窗边露出一双好奇的眼睛向外张望。   一路畅通无阻,缙王一行长驱直入进了朱雀门,正当他想着今日运气不错,许是冥冥之中哪位先人保佑了他今日的行动,意外就找上了门。   萧君泽穿着一身低调的水色衣袍,脸色有些苍白,身后只站了几个畏畏缩缩的太监,可见勇气不足,张开双臂横身挡在萧北城的坐骑前,哆嗦着喊道:“缙王兄!父皇闭关不出,太后尸骨未寒之际,你率兵马入宫是想做什么,我不……我不准,不准你再向前一步!”   萧北城感到头疼,无奈扶额,心道这都什么事……敌人还没先动手,这小子倒是先来给他找了麻烦。   觉着解释起来过于麻烦,萧北城一摆手,便有亲卫下马上前,对萧君泽卑躬行礼。   太子爷哪见过这阵仗,也有些害怕,脚步蹭着往后躲了躲,回头一看,方才勉为其难替他壮胆的几个太监也不见踪影,瞬间就成了孤身一人。   “等……不是这样的,回来!!”   他跺脚追了几步,忽然意识到这种行为是非常愚蠢且丢人的,无奈,只得把此前在心里想了十次百次的说辞拖出来,打算靠三寸不烂之舌说服缙王回头是岸。   可他才刚张开嘴,就觉一阵天旋地转,那亲卫竟然拎着他的腰带,径直将他扛上肩头,而后一跃上马,完全不顾他的抗拒与喊叫,要不是碍于身份,也许还会一个硬馒头塞进他嘴里一了百了。   “别叫了,就算叫破喉咙也没人敢来救你,还是省省力气吧。”忽觉这话说出了一股子反派的味道,把萧北城自己都逗笑了去,“你鼓起勇气走出东宫的时候,难道就没有相爷或是御史台的人阻止你吗?小小年纪有一腔热血是好事,但孤勇却是要不得的。”   “相爷,相爷他自己都是生死未卜,哪里有精力管别人说什么做什么!你要是还有良心,就不要趁相爷危难时做这种下三滥的事,萧北城!你别让我看不起你!!”   得知黎婴遇险,萧北城有了一瞬间的愣怔与迟疑,显然他此前并不知道那人在阻止陆随风的过程中遭遇了什么。   可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他也没有再犹豫的机会了,只得咬牙狠下心来,命人继续前行。   “萧北城!你还是人吗!!你敢趁人之危,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绝对不会放过你!!”   萧北城没有理会萧君泽的吵闹,他将匕首滑至袖间,朝着那跑走的太监飞刺而去,刀尖不偏不倚就落在那太监脚下,硌得他一步没踩稳,跌了个嘴啃泥。   “本王问你,黎婴现在何处?”   那太监吓得都快尿了裤子,回过神来往后一步步蹭着,正要开口,就听萧君泽怒道:“别告诉他!他是要害相爷,他是要害死他!不能告诉他!!”   萧北城并没有把萧君泽的反应放在心上,依旧与那太监对视,见后者迟迟没有反应,才歪着头显露出了不悦的神情,眼中透着寒光,足以慑人。   太监几乎是本能地答道:“在在在……在后宫,出事的时候,相爷就在太后的灵堂,那会儿为了省……省事,就把人暂时送去孝、孝懿皇后宫里疗伤了,现在……现在人还没、没醒呢。”   萧北城一声令下:“缙王府亲卫听令,所有人前去镇守六宫,连苍蝇都不得放进去半只,我倒要看看是哪个洞里的土老鼠敢在本王眼皮子底下动手动脚。”   众亲卫听令行事,遵缙王之命前去守护后宫。这话好说不好听,萧君泽也没想到这位缙王哥哥居然真有胆量在宫里撒野,当即手脚并用地折腾起来,吵闹着要从那亲卫肩头下来。   可当对方真的嫌他烦了,打算把他往地上一摔了事,他又吓蔫了,话都说不出来,只会哆哆嗦嗦抱着人的胳膊,牙齿都跟着打颤。   萧北城提着他的后领,隔空把他整个人提到了自己马背上,见他挣扎着想跑,便拎着他的后领,把他悬在了半空,吓得萧君泽一把抱住他的胳膊,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来。   “我要是真对那身黄袍有兴趣,现在让你这有名无份的太子‘意外’身亡,我就能顺理成章坐上皇位,决定千万人的生死。”   “缙、缙王兄……”   “要不是你王嫂说你孺子可教,真该把你这榆木脑袋摔下去开瓢开窍,再敢坏我的好事,小心你下半辈子都只能瘫在龙椅上过活。”   说到这里,手起落间,萧北城一跃下了马背,把萧君泽放回地上,拍拍他的双肩作为安慰。   “想做好人吗?”   萧君泽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那想做好皇帝吗?”   这一回,萧君泽有所迟疑,久久没有回答。   “你会犹豫也是人之常情,因为做一个好皇帝远比做一个好人要难得多,有时二者还是相悖的,取舍间不得不被迫丧失本心。这是我身为你的王兄,你未来的臣下,为自己,也是替你的恩师教的你第一课,至少这一次你还年轻,就算落败,也有我来替你背负骂名。”   作者有话要说:成王败寇的一战,赢了可以随心所欲,但如果输了,王爷就只能回去继承亿万家产了(过于无奈。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灌溉的1瓶营养液,感谢支持!!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1-01-0901:40:36~2021-01-1002:38: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1章 转机   萧君泽因这一番话而愣怔,但显然萧北城并没有为他细说深意的意思,拍了拍这小子的脑袋,便把人推向亲卫,命人将他带了下去。   萧君泽意识到自己的缙王哥哥将以身犯险,仍不死心地拉着他的衣角,尝试说服他不必豁出性命去守护什么。   相较之下,萧君泽比自己的父兄更看得开,在他眼里,历史变迁,朝代更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无非是一个新生的政-权取代了另一个将至终途的政-权,由更有才能的人来统治并保护这个国家罢了。   如果为此将有无辜者流血丧命,那便是他们这些空有皇族之名的酒囊饭袋的失责。   “缙王兄,不要!不值得!”   萧北城望着这个难得懂事的弟弟,也是未来的一国之君,心中颇感欣慰,“知道了,我自有分寸,倒是你自己,不去守在你母妃身边,真的好吗?”   “我……”   “去吧,”萧北城摆摆手,“我这辈子有三大遗憾,终身难平,其中一桩便是后悔没能守护好我的母亲,在她最需要人依靠时,我却是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子,放她一人孤零零在吃人的京城里沉浮漂泊。我不希望再有人重蹈我的覆辙,和我一样余生都只能活在自责与愧悔中,所以我给你这个机会……也希望你,肯给自己一个机会。”   萧君泽因他这话一时失神,没来得及挣扎,便被亲卫拖了去。   萧北城确信他动摇了,在他身上,便好似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那个追逐着母亲残影的少年已经一去不返,而今立在此处的,是大渊不屈的风骨,亦是守护这国家最坚实的铁壁。   萧君泽被迫离开时,最后一眼瞥见了身披戎装的铁骑踏入宫城的景象,再之后的一切便是从眼杂宫人的口述中得知的,几近传奇一般的故事。   据说那天缙王立于朱雀门前杀红了眼,欲侵占宫城的敌军是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孤身一人拦截千军万马。   这话固然是玄乎了些,但事实上,萧北城当日所做却是相同的事。   见只有他一人前来拦截,受虎符调派的赤牙卫统领嗤笑道:“这泱泱大国,难道就找不出第二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了吗?不怪大渊要亡,瞧瞧,真把自己当铜墙铁壁,以为能以一敌百了。”   意外的是,赤牙卫士兵大多没有随他哄堂而笑,更多的人脸上浮现出的是一种无知的茫然,不少人面面相觑,全然不知身为国家捍卫者的自己,为何会踏在集权的中心,将兵刃对向这个国家的统治阶层。   见了这情形,萧北城便知并不是所有人都被陆随风同化,他为晗王谋事恐怕每日也是提心吊胆,不得不给自己留条退路,万一将来真有倒戈的一天,手里的兵力也足以让他挣扎一番,没准就能留得命在。   恐怕陆随风自己也没料到,他当初的举动并不止为他自己留下生路,至少现在,也成了萧北城破围的豁口。   “来将何人,连带兵造-反这种卑鄙事都做了,应该也不惧于报上自己的大名吧?”   那统领举手投足间透着股衅意,根本不把萧北城这有名无实的王爷放在眼里,甚至对人做出了下流的举动。   “等你到了下边,阎王爷自会让你死个明白!不过在那之前,容我先八卦一下,我听说过王爷你和大理寺少卿君子游那点风花雪月,实在佩服那小子的勇气,想想说不定他才从姑苏那小破城出来,就敢爬上缙王的床呢,这真是让人无尽遐想,连他那等角色都想享受的美味,究竟有多让人向往。”   说到这里,此人作势舔了舔嘴角,还不掩饰地将贪婪的欲-望写在了脸上,“怎么办,我也想尝尝那滋味呢,王爷,给个机会?”   萧北城活了三十来年,只有君子游一个宝贝被人觊觎,捧着含着都怕他被人抢了去,真是做梦也没想过自己居然也有被人肖想的一天。   他深感无奈,抚着隐隐作痛的额角,发出质问:“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当然知道,听说王爷你是上面的那个,那不是更刺激了吗?我不在乎前边什么样,只在乎自己进去的地方干不干净……”   “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种话,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羞耻?”   “说什么呢?你孤身一人挡在千军万马前,不就是等着哥哥们好好疼你吗?反正等我享受过之后,还有这么多兄弟等着尝尝亡国皇族的滋味呢,我承诺到时候给你个痛快的,让你体体面面地去死,这够不够啊?”   萧北城倒没有被调戏的羞赧与被挑衅的愤怒,只觉这世道简直不可理喻,看着那张面目可憎的脸,不知怎么就平静了下来,翻着白眼,倒有些不以为然。   “是吗?那还真是该谢谢你的大恩大德呢,但你似乎失策了,你应该没想到多忘事的本王还记着你吧,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你真够让我印象深刻……结合起你的身份,听你方才说的那一番话,本王似乎也没那么气了,你说是吧?小福子。”   跨在马背上的统领脸色大变,他没想到自己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也能被贵人记在心里,似乎也有些措手不及。   “你……”   “虽无男儿身,却想男儿事,还真有你的,不知你这梦想下辈子能够有机会实现啊。”   被萧北城挑衅一番,小福子脸色大变,指着那人破口大骂:“你这西域的贱种也敢在此叫嚣,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就你也想窃国夺-权,我呸!”   “说反了吧,领兵逼宫的居然指责起了舍身护主的,天下哪有这种道理。”   萧北城甚是浮夸地“啧”了几声,才刚说了几句,对方就坐不住了。   “才不跟你多费口舌,我就不信,你一个人还能打过咱这么多兄弟不成!”   小福子没了耐心,作势便要拔刀,萧北城看了眼稍显昏沉的天,不以为然地捶打着肩膀,“时候还早,别着急啊,这些年你卧薪尝胆的丰功伟绩,总要有人给你数算一遍,说出来让大家知晓,本王要是真闭口做了哑巴,你岂不是很没面子?”   这是侍奉贵人的奴才都有的通病,做了什么便急于邀功请赏,生怕自己的功劳被人抢占了去,到时无福消受不说,还未必落得好处。   小福子自知不是时候,可有了一瞬间的犹豫,便被对方逮住了机会趁虚而入。   萧北辰双腿一夹马腹,那甚通人性的宝骏便靠了上来,站在前排的赤牙卫立刻举刀威胁,面对这场面,萧北城只是解下腰间的佩刀,丢落在地,而后抚着胸口,靠近了小福子,在距他咫尺处低声道:“本王现在是手无寸铁,还有伤在身,敌不过你的千军万马,你想动手随时都能置本王于死地,还怕本王给不了你几句话的时间吗?”   “……你到底想做什么!”   听着小福子咬牙切齿地质问,萧北城便知自己把他这人从里到外看得透彻,注定这场赌局会成为赢家。   “想做什么?当然是把你的功名宣告于天下。”说着,萧北城再次驭马远离,丝毫不在意将最为不备的背部展露在人前,“本王一直想不通,皇上疑心深重,怎会不亲自确认便轻易接受了晗王的死讯,以至于他可以藏身在咱们脚下这一片隐秘的地宫,一躲就是十几年啊。晗王若想保住性命,他在宫里势必要有内应,不是重臣宠妃,就只会是……”   “你凭什么认为不是重臣宠妃!”   “凭什么?问得好。”萧北城停下脚步,一指六宫,“因为有黎婴和江临渊这两双眼睛监察百官,根本不可能有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而后宫的女人妒心重,如果真有能笼络君心,给圣上吹风的大罗神仙,她们早就把这份殊荣变作恩宠加在自己身上了,如此一来,便只有亲近于皇上,能将谗言吹进他耳里的人,才有可能在背后主导这一切。”   “那为什么是我?想我这样的小角色,根本不配入你们大人物的眼,为什么你会记住我!”   萧北城叹了口气,似乎有些纠结是要实言相告,还是给彼此都留出各退一步的空间。   短暂的犹豫后,他还是觉着自己没什么必要顾虑一个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马上就要喊着“天诛地灭”的口号来要他命的小人的心情,于是直白道:“因为你过于显眼了。”   “哈?”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狐狸尾巴就支棱在身后,还以为自己隐藏得极好的小福子发出了质疑,“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明明……”   “你的确做得很小心,以至于在此之前子游也好,本王也罢,都没发现你的存在,甚至不曾怀疑过他到御膳房以身试毒的事有什么蹊跷。现在想来,那时将他引去言贵妃宫里,并让他发现宁嫔、仪贵人等人的嫌疑,应该都是你一手策划,可你失策在后期渐渐无法收敛的表现欲,你因为抱过子游的大腿而得皇上重用,只差一步就做了总管,这个时候闹出了君氏兄弟双胞的乱子,而你的精彩表现真是让人想不注意到都难。”   小福子的脸色由青转白,很快释然,刀柄在手里掂了又掂,似乎随时都能出鞘,直刺萧北城眼不能及的背部。   “所以呢?你从那个时候就怀疑我了,为什么现在才指出我的嫌疑?可别说你马后炮的行为不是想插一脚进来,呸!道貌岸然。”   萧北城不以为然,回过身来,煞有介事朝小福子及围观的众人一拱手,“说来惭愧,本王如果能尽早察觉到,也就不至于让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了。不过有一句话你说得对,马后炮的确让人瞧不起,就好像我现在还有一件惭愧至极的事。”   小福子似乎察觉到了异样,警觉地回头,却没有看到可疑之处,满腹疑虑地回了头,质问道:“什么!你磨磨唧唧半天挤不出一个屁来,到底想说什么?”   “想说的大概就是……以上的废话都是我现场编的,没理没据,不必考究。之所以耽搁咱们彼此的时间,就是为了等一个转机。”   说着,他抬起了自己空无一物的右手,笑眯眯道:“事实证明,这个转机来得刚刚好。”   未及众人想清发生了什么,忽听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号角声,紧接着便是足以震地的铁蹄声,人鸣马嘶,惊响一时。   小福子似乎不善骑术,身下的战马受了惊吓,嘶鸣着躁动起来,为防自己从马背上跌下去,他不得不握紧缰绳,抱住马脖子,整个人都贴了上去。   然而就在战马情绪稍有缓和时,从天外倏然飞来一支尾端燃着火苗的长箭,径直刺在战马脚下,并炸裂出一声巨响。   作者有话要说:每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都可能是主导进程的波ss,终于发展到高潮了。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82章 援兵   众人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忽听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号角声,紧接着便是足以震地的铁蹄声,人鸣马嘶,惊响一时。   小福子不善骑术,身下的战马受了惊吓,嘶鸣着躁动起来,为防自己从马背上跌下去,他不得不握紧缰绳,抱住马脖子,整个人都贴了上去。   然而就在战马情绪稍有缓和时,从天外倏然飞来一支尾端燃着火苗的长箭,径直刺在战马脚下,并炸裂出一声巨响。   难得稳定的战马再次受惊,这一次不顾驭主死活地撒腿冲了出去,当场把小福子摔了下来,俯面着地,门齿都跌落了去,满口是血,爬都爬不起来。   而混乱之中,群龙无首的赤牙卫也作鸟兽散,轻而易举被紧随而来的箭雨冲散了阵型,四散各处,难以齐心。   “哦吼!出师大捷!”爽朗的少年音自远处传来,那骑着战马肆意拼杀的人竟是被勒令留在王府的沈祠。   萧北城并没有追究他的抗命失职之过,低头望着莫名其妙吃了败仗的太监,向他展示着自己的战果。   “看见了吗,没有陆随风统领的赤牙卫就是一盘散沙,就算他们的头儿不知所踪,也轮不到一个外人来支配他的军队。”   他下了马,悠哉悠哉走到小福子身前,俯身取走了他手里的虎符,握在掌中掂了掂重量,“到了这个份儿上,你也该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了吧,赤牙卫的围攻之举简直愚蠢透顶,你以为宫城防备薄弱、不堪一击,实则十二州守军已经悄悄潜入京城,你们胆敢轻举妄动,便是格杀之令,也怪不得陆家军不肯听你的话,明知横竖都是个死,谁想为你个外人卖命呢?”   “怎么可能,明明,明明我有虎符……”   “瞧好了,看看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萧北城捏着那虎符,二指用力一捻便将其分离开来,其中一半顺势滑落在地,与青砖碰撞出了清脆的响声。   小福子终于猜到是哪里出了出差错,只是一时还不敢确认,夺了那摔在地上的半边虎符,也不管上面沾染了灰土,塞进嘴里便咬了下去。   被摔落门齿的痛都不及这一口咬下去的疼,甚至不必去细看那被鲜血沾染的物什上有没有牙印,小福子便呜咽着哭了出来。   铜的……根本不是金子,那东西就是被擦得锃亮,以假乱真的铜器,他被骗了,陆随风被骗了,就连晗王也被骗了!!   萧北城煞有介事地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也不必这么难受吧,东西是假的没错,可就算是真的,你拿着它最大的用处也就是当了换钱,还真指望能指挥这群散兵不成?”   他一指群龙无首,乱成了一窝蜂,手足无措找着掩体的赤牙卫,顺带耸了耸肩,“陆随风也不傻,他知道自己只是被晗王利用的一颗棋子,所以一早就做了充足的准备,他手下的兵不遵虎符调遣,只听他的军令,而黎相对此早有预料,所以他在虎符上动了手脚,交到陆随风手里的东西也没什么诚意。当时怕是情况紧急,陆随风也没时间细看,所以才惹出了现在的乱子,现在你应该明白,你跟你的主子都是孤军奋战,坚持下去并没有什么意义,回头是岸吧。”   说着,他郑重其事地拍了拍小福子的肩膀,接下来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觉一阵劲风拂面而来,逼得他不得不闪身后撤,须臾之间,一支长箭就刺在了他方才所在之处,恰好刺进砖缝,尾羽跟着摇晃许久才停缓下来。   虽然意识到接下来将会是一场比孤身面对千军万马更恐怖的腥风血雨,可当萧北城被扯着领口抓上马的时候,还是感到一阵心悸。   能明显感受到那只清瘦的手虚弱无力,根本不足以将他拉上马去,还是萧北城按着那人的手腕,八成的力气都吃在自己身上,完全靠他自己翻身跃上马背。   他满心想着这个姿势飞身上马,揽着马上那人的腰身便可策马同穿于战场,也算是这辈子不可多得的奇遇了,不成想手还没伸出去,就被一巴掌狠打在手背上,紧接着那人便回过头来,露出了一张惨白却泛着异样潮红的脸。   只见君子游脸上仍蒙着遮光的黑缎,却只挡住了左眼,不遵医嘱提早见光的右眼此刻正流着血泪,却也是他唯一视物的途径。   他手挽长弓,箭还落在弦上未发,臂肘向后捶打着,似乎是想将那惹他不快的男人推下去摔出个好歹。   萧北城握住他的双腕箍在怀里,迫他不安分的双手按在自己旧伤未愈的心口,去感受他沉稳有力的脉搏。   他微微俯首,下巴轻抵着那人的额头,落下温柔的轻吻,一睡醒来似乎还在梦里的君子游久久没有回神,待怨言到了嘴边,那吻便恰到好处地滑在了他唇上,将他所有的不满都压了回去。   “子游……”萧北城含着那人的唇,含含糊糊地没有说清,就觉唇舌被人叼了去,毫不留情地咬了一口,痛得整个人都清醒了些。   君子游余怒未消,一掌将人推远,只拉开不到一尺的距离,整个人又被揽了去,萧北城佯作因他的动作吃痛,一声闷哼便让那人不舍得折腾了,乖乖窝在他怀里。   “何时发现的。”   二人异口同声,随后相视一笑。   看着萧北城拖着一身旧伤,豁出老命来替他讨公道,君子游的气不知怎么就消了去,一掀衣摆反跨坐在马背,与萧北城面对着面,冰凉的手指顶在后者的喉结,白无血色的唇翕动着,声音沙哑而虚弱:“你先。”   萧北城勉为其难地将他空无一物的右手展现在那人面前,颇感无奈,“好好的扳指,不知怎么就被人给摸了去,我记得很清楚,去到祠堂前特意擦拭了一番,出来之后就不见了,到底是被哪只偷心贼给顺走了?”   他拉住君子游不安分的手握在掌心,暖着那人的手温,顺势摩挲着扣在那人右手拇指上的扳指,凑到唇前,印下了轻吻。   那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一路暖到了心里,君子游仍绷着脸色,稍稍往后仰了仰,靠在战马身后,稍歇了口气。   “我么……我是在你给我下迷、迷魂汤之前……”   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了去,脸色也随之大变,连双眼都瞪大了去,不等萧北城细问状况,他竟身子一歪,直挺挺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子游!”   为防他被乱蹄踏成筛子,萧北城也一同跃下,拉着他的手腕将他护在怀里,以自身替他挡去了跌撞翻滚时的力道与撞击。   “子游!醒醒,子游!!”   任萧北城再怎么护着,他跌下来时还是不慎撞到了头,额角的伤口随之撕裂,紧接着血又涌了出来。   顺着脸颊的弧线,鲜血滑至下颌,顺着脖子流到了领口里,透过虚掩的衣领,能够看到他肩颈处浮现出的暗色蛊纹,萧北城感到心慌,轻拍着他的脸颊,尝试着唤醒他。   “子游,别吓我,这是怎么了,你醒醒!”   正当无助时,一个与拼杀的战局格格不入的人影穿梭在交战的人马间,仙风道骨,一扫拂尘,停步在他身后。   “因为他才是终局之战时能决定形势的那个人,”清尘道长俯下身来,探着君子游的鼻息,甚是满意地点点头,“贫道该庆幸太后死的真是时候,突如其来的噩耗让缙王您与少卿赶赴宫中,无暇推敲贫道那番供词中有多少立不住的细节。”   萧北城脸色一变,感受到周遭风向变化,当即抱住君子游侧翻避开身后铁蹄的致命一击。   清尘道长面不改色随他们退远了些,看着因不适而皱起眉头,尚存理智强行将涌到嘴边血咽回去的萧北城,手指一点他的额心,奇迹般的抚平了那人的痛楚,令他虚乏无力地靠在萧北城怀里,气喘不止。   “你们常人自然难以察觉,在过去的几天内,晗王散播了会引得蛊人与药人病发的毒物在宫中各处,防的就是这个小人坏事,果不其然,您缙王给他下药是假象,就等着他出面救场呢,虽然在过去的博弈中晗王殿下全盘皆输,但至少这一步他胜了,从此之后的每一步,他都会胜出。”   “是吗?”   觉着这一句充满挑衅的意味,清尘道长甚是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可见萧北城一脸无辜地耸了耸肩,他又恍然意识到方才的话根本不是出自他的口。   不会吧……   “道长,你到底哪里来的自信,认为你的诡计能瞒过我的眼睛?你那一套漏洞百出的说辞无需推敲,听的当场都知是胡说八道,还需深思吗?”   当清尘道长意识到不妙,再想抽身却为时已晚,忽觉袖口被人拽了去,低头一看,竟是君子游拉着他不撒手。   那人慢悠悠地睁开眼,朝一脸无奈的萧北城一眨眼、一弹舌,“怎么样,没退步吧?”   萧北城哭笑不得,“那是自然,爱妃的演技一如既往的好,旁人自是比不得的。”   “爱妃?”   “那,心肝儿。”   看着清尘道长的脸色由白转青,心满意足的君子游更感受到了碾压的快感,稍稍坐直身子,拍了拍方才打斗间沾染的尘土,朝对方衅然一笑:“看来是时候坐下来聊聊你的鬼话了,不知道长想先从哪里开始说起,你那不知是否存在于现实的儿子、用什么妖法治愈了我的蛊毒,还是说……”   话至此处,他顿了顿,敛容正色,沉声发问:“还是说,你私藏的那一支仙鹤翎羽呢?”   作者有话要说:子游来救老攻啦!!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1-01-1002:40:50~2021-01-1118:59: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3章 重华   “呵……”清尘道长冷笑道,“想质问我,也不看看自己的处境,你缙王的府兵都守在后宫,就算陆随风的赤牙卫是一盘散沙,也不至于连十几个精锐都打不过,瞧瞧你们那名少年侍卫吧,看起来他似乎体力不支,人快不行了呢。”   果然如他所言,几番混战后,就算是年轻力壮的沈祠也开始败退,赤牙卫虽不肯听小福子调遣,可他们毕竟是驻卫京城的守军,平日训练有素,擒住几人不是难事,人数压制也是致命的优势,王府的人渐渐不敌。   清尘道长又道:“把本就不多的兵力分散两处,可见王爷你是两边都想护,可惜啊,贪心总归成不了大事,到头来两边失利,你的人还不得恨死你了?”   萧北城不置可否,只伸出三根手指,把握住时机有节奏地倒数起来,三、二……   当他最后一根手指落下时,远空倏地传来一声震地的巨响,仿佛大地都随之摇了三摇,欲围杀亲卫的赤牙卫纷纷一怔。   “啧,听听,凤栖守军拿手的火炮,一颗炸雷就够端了蛮夷的老窝,送老将废帝归西了,你说地宫下面的晗王叔吃不吃的住这这个?”   正当此时,众人头顶阴影掠过,十余操纵飞鸢的甲兵从天而降,以奇袭之力支援现场,迅速制服了尚未投降的赤牙卫,整个过程迅捷到难以置信,连沈祠都瞪大了眼,一脸惊奇:“居然这么厉害!大翅膀练好了真有用哎!”   君子游笑道:“啧,看看,雁息守军厉害的飞甲,一支小队就能掀翻座城池,老侯爷从前亲手调-教出的漠北将士,没让你晗王他老人家失望吧?”   “……”清尘道长无言以对,硬着头皮驳斥道:“你想威胁晗王殿下,就得炸了这座宫城,你有胆量在太后与渊帝尸骨未寒时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吗?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真能干出这种狠事,地下还有不知多少被用来炼蛊的药人,你真能置他们的性命于不顾,让他们一起陪葬吗?”   萧北城被这话噎得哑口无言,一时说不出话来,君子游望着他此刻的神情,硬是将一声叹息憋了回去。   他站得端正了些,合严领口盖住了肩颈上的蛊纹,一双沉静的眸子仿佛能看进人心坎里,盯得清尘道长乱了阵脚,急于别开目光。   “那不妨就这样僵持着吧,大可看看是谁先坐不住。清尘道长,你为那个人效力多年,不会不知事情推进得如此之快的原因与他的近况。我与王爷年纪尚轻,还有大把的时间耗下去,可他等得了吗?”   这个时候,满头雾水的萧北城应该多嘴问一句他口中的“他”所指何人,但精湛的演技与作为看客的素质让缙王在这一刻按捺住了冲动,表面仍保持着平静,看似对君子游接下来的话早有预料,只是在享受从他口听到真相的过程。   清尘道长眼色一变,勉强保持着镇定,不甘示弱地回敬道:“少卿大人在说什么,贫道可是一句都听不懂。”   “你最好是真的听不懂,不然我一句句解释给你听,对你来说还真是场煎熬的酷刑。”君子游礼节性地朝人一笑,很快便沉下脸色,字字清晰,沉声发问:“从阴婚案至今,不论是司夜的人来白给,还是晗王的桩桩旧案浮出水面,事情推进得都未免太快了些,因为我做出了出乎你们意料的举动,所以不得不加快进程,以赶上被白白浪费的三年,对吧?”   清尘道长切齿不语,满场静默。   “换了是与你我相似的正常人,就算被拖延三年也是不痛不痒,大可等到我回京再行后续之事,完全不必追撵到江陵,甚至是姑苏。通常情况下,急于推进计划进程的人分两种,急于求成或是身不由己,在我进京后能慢条斯理将每个案子推到我面前的人,可不像是会迫不及待行事的人,所以只可能是后者。”   顺着君子游的思路,萧北城颔首沉思道:“说到身不由己,最可能就是重要之人寿命将至,或病或命……”想到这里,他心下一沉显然是猜到了不甚乐观的可能。   那人勾着他的肩膀,一拍他的胸口是要他安心,“至少不是我,看起来也不是任何被算计的倒霉蛋,所以最可能的就是布局者自己……道长,这位神仙应该不年轻了了吧?”   清尘道长仍是不动声色,唇抿得越发的紧了,似乎正克制着自己不要作声,只要回答,他必会露出马脚。   “让我猜猜,究竟是什么人能对我如此执着,他念念不忘的不止是我,还有我的好哥哥,当然,还有过世的两位父亲,听起来……怎么好像跟我家也有点渊源?他该不会是姓李吧?”   此话一出,清尘道长大惊失色,只怕他万万没有想到,君子游竟然真的一语中的。   而萧北城受的震惊丝毫不比他差,说到姓李的,如果不是相关者李宓父女,那么大胆向前追溯,不难想到一个人。   ——大靖废太子,李重华。   他是林溪辞的生父,因无法昭明身份而将亲生儿子冠以其母林皇后的姓氏,隐姓埋名沉浮了近二十年才被人发现他的存在。   林溪辞是他唯一的骨肉,君氏兄弟也便是他仅存的亲人,他会追逐他们并不让人意外,可他招招式式都是为逼命而去,这就让人想不通了。   况且当年景陵大火,林皇后与废太子母子双双死在火场……不,被确认了身份的死者只有林皇后一人,李重华的尸身被烧得面目全非,无从辨认长相,况且又因为高温灼烧产生了骨骼缩化的迹象,更难确认身份。   所以李重华未必真的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一个被世人认定死亡的人,的确最容易行事,在此之前,晗王,甚至君子游都有假死保命之举,却不曾想过还有强者隐匿在局下。   他不敢深思,如果李重华真的以假死的方式瞒天过海,那么在这数十年间,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君子游似乎早预料到此事,并且已经经历过了萧北城此刻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的心理挣扎。   此刻他正观察着清尘道长的一举一动,果然……对方的反应没有让他失望,看来这一次的结果虽然匪夷所思,但还是他赌赢了没错。   清尘道长这口气滞在胸中许久,脸色微微胀红,半晌才释然,黯然开口:“这句话也许并不该我来问,但你是如何发现的呢?”   “既然道长也说了不该问,不如就让该问的人亲自来发问吧。”君子游放手了萧北城,几步走到昭和殿前站定,重重跺了三下。   众人大多不解他的举动,却有少数眼尖的发现他脚下的青砖灰层剥落,显然早有松动,只是一直不曾被人察觉罢了。   接下来便是如死般的沉寂,足足半盏茶的工夫都没人出言,也没有任何违之声,时间拖得越久,众人的心悬得就越紧。   终于,君子游先感到了不耐,一步退后,足尖轻扣在石砖一角,猛然发力将其踩了下去,扣动了下面的机关,随即整块青石板都反弹起来,露出通往下方幽深阴暗的地道。   他蹲下身子,用指关节敲了敲暗门,算是尽到了礼节,而后两手拢在面前,对着下面喊道:“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打算窝在下面做缩头乌龟吗?好歹也是做长辈的,别让人瞧不起啊。”   声音回荡在深邃的甬道内,余音还未尽,里面就传来了一声怒吼:“少放屁!你给我闭嘴。”   听着声音,是晗王。   “哟,王叔也在啊,那正好,上来透口气吧,我给您二老摆了茶局,有暮烟阁上好的酥子鸡、芙蓉片,还有芝香阁的酸梅子糕,奶酥小酪,总有合你们口味的,在下面憋了好几年了,不想饱饱口福吗?”   “你少……”   晗王话都没说完就顿了去,估摸着是被人劝阻,强行把骂词噎了回去,可见定是有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令他心服口服,这也更确定了萧北城心里的猜测。   可李重华要如何笼络晗王为他效力?大靖废太子手中当无筹码,晗王这样目的性极强的老狐狸怎会心甘情愿为人效力,无所图谋?   若说晗王有什么在乎的东西,那必然不是权柄皇位,更非金银美人,难道是……   这个念头才刚冒出来的一瞬间就得到了解答,一个须发花白,形容枯槁的老者被人从地宫中扶了出来,看得出他抱病已久,脸颊深凹,皱纹遍布,眼眶发黑,双目无神,浑身上下仿佛只剩下了皮包骨,随手戳一下都够他断了气。   亲自搀扶着李重华的正是晗王萧景澜与柳容安,老者双腿虚乏无力,难以自行行走,浑身重量都压在二人肩头,双脚都离了地。   晗王的脸色不甚好看,似乎是因为这场持续几日的折磨而心神不宁,整个人憔悴了许多,面色不比他精心伺候着的李重华好到哪儿去,连发冠都无心束好,乱发飘然额前,多了些颓废的意味。   他手里拖着把磨光的长刀,许是猜到将有一场恶战,一早就做了孤注一掷的准备,见了君子游便将刀刃抡到了他脖子上,显然是想趁人之危攻其不备。   然而就在逼命的刹那,他执刀的手却被阻了去,君子游只觉颈上一凉,指尖一蹭,鲜血已经流了下来。 第284章 赤纹   阻止晗王的并不是他仅存的良知与善心,两只手同时握住他的刀柄与手腕,使得刀刃就停在君子游颈间,再无法推进半寸。   拼死护住君子游的毫无疑问是萧北城,可那另一只瘦骨如柴的手,竟然是出自年高体虚的李重华!   “原来您也会心疼自己的孙子吗?我以为在您心中,我只是颗一文不值的棋子,不得不说,方才那一瞬间如果没有您和王爷的阻止,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躲开,可余光瞥见了您,我突然想看您会如何选择了。”   李重华浑浊暗黄的双眼注视着面前与那早已被历史湮没的某人极其相似的年轻人,心中天人交战,斟酌之下,选择告诉他真相。   “或许我该甜言蜜语,以缺失已久的亲情引诱你放我一马,可看着你这双与他一模一样的眼睛,我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决心告诉你实情——那是假的,我救了你,并不是想让你活下去,而是让我自己。”   “是吗,”意料之外,君子游并没有他预想中的失落与被戏耍的歇斯底里,“那我们还真是彼此彼此,因为刚才我说的也不是真的,实话是我只想多看一眼自己的男人为我拼命的样子,并没有试探您的意思,失敬失敬。”   一时众人无言,君子游漫不经心地在刀背上弹了一下,清脆的回响刺得他自己耳膜生疼,萧北城替他移开晗王的手,抚着他被划伤的颈子,心疼不已。   “何苦呢,连我也要试探,是在床上把你伺候得不够舒坦么……”他转过头时将君子游推远几步,借着俯身再起的机会,轻轻舐去那人流到锁骨的鲜血,捧着他的后颈,在他耳畔低语:“我再也不想尝到你血的滋味了,相比之下,泪倒是可以多流一点。”   “咳咳……形势逆转,还真是让人适应不来啊,既然如此,要不要床上也试试?说不定新鲜到王爷您食髓知味,从此就不想……”   “少来,自己惹的烂摊子,快点收拾了回家睡觉,别逼我把你悬在梁上吊三天。”   “要是红绳说不定也行……”   君子游一脸很懂的表情,朝萧北城摆了个鬼脸,旋即敛容正色,根本瞧不出方才发生了这么一场刺激的对话,面对那几次险些置自己于死地的祖父,还能拗出几分恭敬的态度,依言命人搬上了茶桌座椅,还想亲自扶着老者坐下。   晗王对他仍抱着戒心,见他出手,便当他是图谋不轨,立即出手阻拦,却不成想话都还没来得及出口,又被人给截了去。   “晗王叔,”萧北城笑眯眯地,分明看不出半点戾气,可他的气场就是让人不寒而栗,连晗王也情不自禁被这比自己高上半头的侄子给治了去。   “他是我在意的人,就算是您碰了他,晚辈也会发火的,您就算不顾咱们的叔侄情分,也请想想此刻逼至宫城外围的十二州守军,真正掌有先帝鹤簪,有号令千军之权的人可是他,一旦他有了三长两短,只怕晗王叔您往后的日子也不好过,甚至有没有往后都不好说。”   “你敢威胁本王!”   “没错,就是在威胁您,所以、请您、好自为之。”   末句一字一顿,萧北城收敛笑容,睁开一只眼,透着凛然的寒意与嗜杀的血光。   哪怕是晗王,在这种节骨眼上也不敢与他硬碰硬,只得以“君子不逞一时之快”这说法安慰着自己,姑且先收了手,静待这一对祖孙能通过长谈化解远隔数十年的恩怨。   君子游挂着礼节性的笑容,将李重华扶上坐席,大退三步,拍袖屈膝,端端正正跪在李重华面前,行了稽首大礼。   “三跪,谢生恩,九叩,拜皇尊。”   他这话其实说得并不恰当,李重华乃大靖废太子,尚无皇名,就连那在景陵草草为他立的墓碑上也只是写着“洪德圣贤太子”,可见君子游以“皇尊”之名称呼他,不是打从心底里认定这位终生与皇位无缘的亡国太子,就纯粹是在说反话折辱他。   李重华见惯了大风大浪,看似无动于衷,拍拍自己身边的位子,嗓音沙哑得都快辨不清字音了:“你身子一向不好,前些日子火场里闯了一遭又受了伤,来,坐到祖父身边来。”   君子游遵他之言起了身,却并没有依他所愿去到他身侧,而是掀袍坐在了对面,以娴熟的手法为人斟了茶,将杯盏推到对方面前时,还多嘴问了一句:“太子,您怕我下毒害你吗?”   李重华闻言皱起了眉头,似乎并不是因为“下毒”一问感到不悦,而是那一声“太子”的称呼倍显疏离,可见那人打从心底里不肯承认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甚至到了这个地步,还在不遗余力地损他。   于是李重华着重强调:“不怕,谁让你是我的亲孙子,我自认看得透你,你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坏孩子。”   “哦?是吗,隔一辈可就差了不少呢,不多说别的,就拿我父亲来说,您老真的看得透他吗?”   对方不假思索地答道:“自然。”   “那你也一定早就发现他预留在每一处细节的惊喜了吧。”   君子游清浅一笑卷起衣袖露出右臂,能清楚看到从他掌心那道穿刺的伤口蔓延而出的血色纹理,蜿蜒曲折,盘踞了他整条手臂内侧。   平日他穿着长衣,根本不会被人发觉,受伤的那段日子更是里三层外三层裹着,更不可能将这重要的信息泄露给旁人。   萧北城一见顿觉不妙,立即想起印象中似乎见过与此相似的场景,一时却未想出头绪。   是在哪里……   “有件事我一直压在心底瞒着诸位,包括王爷与我的养父君思归,其实‘销骨’之毒对我根本毫无用处,想不到吧,我的生母钱氏自从怀胎,就谨遵夫命日日服药,以至于他们的骨肉天生就是百毒不侵体质,哪怕是‘销骨’这种阴狠至极的蛊毒。父亲早已料到会走到今天这步,对此早有准备,为了保守这个秘密,甚至对自己最亲近的心腹也选择了隐瞒,至少今天看到成果,我会发自内心地佩服他的先见之……”   话说至此,还未尽兴,他本以为会是怒不可遏的晗王制止自己,却万万没想到阻他的人竟是萧北城。   他的手被那人握在掌中,紧贴着的是一层薄汗,他能感受得到那人的紧张,眼中流露着复杂的情绪,薄唇微微发颤,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而抿了去,在外人眼里看不出什么,可他与他朝夕相处,怎会不知他此刻的反应代表了什么。   他静静注视着萧北城,眼中情绪已然说明一切,无声劝阻着那人。   这场默斗转瞬即逝,只在刹那之间,很快萧北城便垂眸放手了他,将满含心事的双眼掩藏在了旁人目不能及处。   君子游稍稍平复了心绪,一口气长出,叹道:“太子,这是咱们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了吧。”   李重华没有掩饰他的愕然,低垂着头,好似一支摇曳风中,随时将熄的残烛。   “你把林溪辞当做棋子,而我又恰恰是他的棋子,相互利用的祖孙三代,实在是可笑。可你机关算尽,都算不到这颗棋子会反将你一军,就好像他也没有料到,我会成为他一生的败笔。”   “败笔……”李重华反复咀嚼着这个词,良久,艰难地摇头,否认了这个说法。   他就像一截嶙峋的枯木,每动一下,都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异响,随时可能断裂似的。   “你不算,他才是。我前半辈子为了这个计划的成功实施而反复推演,甚至连火场中每个可能的变数都料想到了,到头来千算万算,都没想到那逆子竟会有一段孽缘。”   “此前我一直没有想通,他为何会在南巡途中突发奇想,给羡宗进言将长公主远嫁月氏……”   “你想不通的事还多着呢。”   “后知后觉知道了,当年与月氏王关系最近的就是晗王,父亲一早就看出你们的阴谋,是不想长公主成为你们勾心斗角的牺牲品,才反其道而行,狠心将她送去月氏,并且此后发生的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从未脱离他的掌控。那么我有一点想问,那之后的京城发生了什么呢?”   李重华抚着胡茬干枯的下巴,久久没有回答,神情有些茫然,似乎并非成心而为。   晗王见状便知他上年纪又忘了事,有意加以引导:“殿下,您忘了,那时林溪辞病重,为稳控自己的权势,可杀了不少人。”   对方一脸诧异:“原来是这样子吗?”   “是个屁,我来告诉你那段日子发生了什么,父亲的确重病不假,但那正是羡宗征战蛮夷之地最关键的时候,大渊国力强盛,将士骁勇善战,就算西域合力攻打犯边也过不了雁息,给月氏王百十个胆子也不敢对长公主不利,他选在这样一个巧妙的截点,就是在为后来的事做铺垫。”   萧北城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提到林溪辞时,君子游的神情中多了一丝敬仰与恭敬,话也带着引以为傲的意味,“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想来就算是太子您也会记忆深刻。”   “哦?”   “他杀了月氏王。”   林溪辞指使人刺杀月氏王是不可掩盖的事实,甚至在那之后还一度以羡宗的名义插手了月氏的朝局。   至于他非这么做不可的原因只有一个——为救他所亏欠的萧挽情。   作者有话要说:用敬辞威胁的王爷过于霸气。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1-01-1218:45:19~2021-01-1319:03: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5章 纵横   “你从来都没真正掌握这颗棋子,自然想不通他所做的一切。他明知自己是你利用的工具,可他义无反顾跳进了你的陷阱,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他是在渴求着什么呢?”   李重华沉默不语,只盯着那杯茶出神,等到水面上浮的水汽彻底散尽了,才捧杯欲饮,然而还未及触碰,那杯盏就被君子游抢先一步挪了回来。   他指尖勾起一根飘在茶汤上层的茶梗,随手弹了出去,慢悠悠地移到自己面前,又将倒给自己的茶推了回去。   晗王见状大怒,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你竟敢在茶里下毒。”   “不是毒……小把戏。”李重华低沉地笑着,过于沙哑的声音模糊到让人很难分辨他所发的是“哼”声还是“呵”声,意味也便不明了。   到底是见惯了大场面的长者,毫不在乎君子游此举隐含的深意,从容淡定地接过茶盏,豪饮一口见了底。   不过老人家的身子已经不大吃得消了,呛咳着咽了半口,还有半口吐了出来,晗王习惯性想为他擦去衣襟上的污迹,被君子游抬手婉拒。   他小心地为老者拍了拍背,似有亲近之意,却还是保持了距离,并没有殷勤地替他擦去水渍,而是递了块白巾过去。   李重华知道,让一个从未感受过亲情的人匆匆认可血缘与亲情实属为难,也理解他此刻的心情,因此没有强求,颇有些落魄地接了过来,擦了下颌的水痕。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这并不是一块简单的布巾,掐指一捻便原形毕露,居然是条细长的带子,素白底,暗金纹,颇有些眼熟。   看着李重华脸色大变,君子游便知他认出了此物,“看来太子识得,没错,这就是当年父亲封棺前被拿走的四物之一,被司夜小心珍藏着,辗转到了我手里,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你……”   “《肆野事》中记载了一篇民间奇谈,说是千年难遇的灵婴借凡女之体降世,凡女未与男子有染却怀胎,被村民视为妖异追杀,迫不得已背井离乡,餐风露宿,躲躲藏藏,最终在庙庵中诞下灵婴后殒命。老尼可怜灵婴生来丧母,苦心将他抚养成人,灵婴逐渐长大懂事,最常问老尼的话便是:‘母安在?’老尼答曰:‘于尔见不及处。’。”   晗王闻言冷笑道:“这就是出家人的慈悲为怀吗?倒不如直言真相,还不必口出诳语,犯佛门之戒。”   君子游没听见似的,顾自讲了下去:“老尼自小教导灵婴向善,因此灵婴对‘抛弃’他的母亲从无怨恨,随着年龄增长,对母亲的思念越发难解,于是他收拾行囊,拜别老尼,独自下山开始了漫长的寻母过程。”   说到这里,他停顿许久都没有继续讲下去。   李重华转动浑浊的眼珠看了看他,静静与他相持,没有多言的意思,那人算是自讨没趣,许久才再次开口。   “他遍寻世间却找不到母亲的踪迹,在人间历练数十年,品尝人生百味,感受悲欢离合,即使早就猜到自己所寻的真相,仍是不肯放弃,最后抱憾而终。”   至此算是听完了这个故事,李重华沉吟着道出自己的看法:“一生平淡,无起无落,枉为灵婴。”   “是吗,也许只是被我轻描淡写一带而过呢?或许他这一生百苦尝尽,受苦受难,陷在末世的漩涡里,为救世救民而献身,却不被人认同和理解,到最后还是为自己在意的人死去。”   “你在含沙射影。”   “不是我,是这个故事,”君子游淡然道,他看似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盏盖,却是靠垂眸的动作掩饰着内心的波动,“他这一生没有为自己留下只言片语,不稀罕有人歌颂他的功绩,但他却用另一种方式记下了自己存在过的痕迹。也许说了你也不会相信,但我忠人之事,相隔三十年,仍想把他当时的心情传达给你。”   “有这个必要吗?”   “听不听是你的事,不过我奉劝你还是静下心来听我一言,我想我应该有这个资本向你要求吧?”   说着,君子游将羽翅拔尽的鹤簪摆在桌上,仙鸟血红晶莹的双眼静静注视着李重华,无声的威胁的确让他难以抗拒。   如今宫城外围随时待命的十二州守军皆听从君子游之命,他的确掌握着能让李重华妥协的资本,激怒他并非明智之举。   君子游权当李重华此刻的沉默是默许之意,自顾自地讲了下去,不留余地。   “在此文末尾,他特意写到灵婴的临终遗言,有人问他:‘君何恨乎?’,灵婴答:‘至死不得归也。’其实灵婴步入终途时恍然大悟,他所追寻的其实并不是明知已经不在人世的母亲,而是那从来不曾有人对他提起的父亲,他做的一切无非是想得到父亲的认可,得到父亲的垂怜,能够父子团聚,是个悲惨而伤感的故事,我想到了最后,灵婴魂归来处,应该见到了自己心心牵念的人事物,可他死后是否达成心愿,有没有满足,便是不得而知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知道的,不是吗?他明知自己被你操控,却是按照你的谋划,一步步走在你的棋盘上,为你扫清所有的障碍,他只是想成为被你认可的人,只是想被你承认自己的身份,与你见上一面……可你对他做了什么!!”   话至此处,君子游濒临崩溃,他声嘶力竭地质问着,不顾旁人阻拦抓住了李重华,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了才能消心头之恨。   可在与对方目光相触,亲眼看到对方冷静到可谓无情的眼神时,他忽然觉着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没了意义。   ……他竟妄想以真情打动铁石心肠,简直太可笑了。   “……子游,子游,听话,放开。”   蓦地回神,萧北城正握着他攥紧的两手,掰着他的十指,尝试在不伤害他的情况下放松他的力道,以免他的指甲陷入掌心,刺破皮肉。   感受到他力量减弱,萧北城立刻抱住他,将他的额头按在自己肩头,揉着后心,安抚着他的情绪。   “子游,别这样,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他轻声安慰着,任由那人在他怀里颤抖着,压抑着声音痛哭。   “他只是想见他……只是想见他啊……”   “我知道,子游,我都知道。”   他轻抚着那人的墨发,将哭声尽数收入怀中,静待那人情绪缓和。   直到此时,君子游终于明白,李重华既然能利用林溪辞三十余年,眼睁睁看着他死去都不心软,足以证明他并无良心,想来就算那人在世,看到此情此景,心也该凉透,不再抱任何希望了吧……   “你利用了我,利用了他这么多年,到了最后,能否看在血缘的情分上,答应我一个请求呢?”   君子游抬起头来,望向呼吸逐渐趋于平缓的李重华,朝他伸出手来,像是垂死者向救世主的乞怜,哀求着他能回应自己的请求。   李重华嘴唇颤动着说了什么,一时气虚,话音含在胸中,极为模糊:“殿下问你:是请求,而不是要求?”   君子游摇了摇头,“我知道你若不是心甘情愿,这一切都没有意义,所以想以最后的筹码,说服你回心转意。”   “比如呢?”   “你的身份。”   李重华好似听着了什么笑料一样,推开晗王,颤巍巍地起身,站定君子游身前,眼神充满不解与挑衅的意味,审视着对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洞察着他内心的情感变化。   “大靖废太子,李重华。这已经是天下人尽知之时,打明儿一早,我就会身败名裂,背负永世骂名,难道这还不够?你还想给我安什么帽子呢?”   “纵……横。”   他说出这两个字,不止是年高体虚的李重华受惊差点跪下,就连萧北城也是惊诧不已,屏着呼吸,试图从他脸上的表情确认此言是一时兴起的胡诌,还是有理有据的推测。   遗憾的是,君子游缓缓拉下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到再次坐下,都没有细节佐证这是无稽之谈,这让他心里升起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纵横纵横,合纵连横。古往今来,多少纵横家不得善终,父亲是其中之一,恐怕太子你,也是吧?”   稳定下情绪的君子游眼尾微微泛红,他礼貌地一指身边,是要诸位再次入座,静心听他一番推论。   然而不止是李重华,就连晗王也萌生了退意,僵持着一时没动,眼睛几次扫向默不作声的萧北城,似乎是想他此时出言,化解尴尬。   但那人并未如他所愿,萧北城知道,这心结憋在君子游心里已久,过了今日,他们也许再也没有机会得知真相,所以非得有个善终不可。   众人僵持未动,只有萧北城坐回到君子游身边,一时气氛冷凝,面对此情此景,君子游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出言威胁,只是将静卧在几上的鹤簪调转方向,指向了自己。   此举意在震慑,但李重华与晗王仍是不为所动,这也印证了他心中的猜测,于是指尖在鹤首上轻轻一点。   不知二人是否注意到他微妙的举动,但明显有人察觉到他的动作,并及时做出了反应,在他食指落下、点定的一瞬,便有震耳欲聋的炸雷声响在近处,大地随之颤动,众人甚至能清楚听到地裂之声,与他们脚下空旷的地宫发出了阵阵回响。   君子游面不改色,再次将鹤首转向李重华,两手十指相扣交叠在桌沿,沉静发问:“现在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开始反击!冲!!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1-01-1319:03:45~2021-01-1418:52: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6章 落败   此举虽未暴露煞气,却威逼李重华不得不妥协,他警觉地望向声音的来源,捂着被震到嗡鸣的双耳,无奈摇头。   “错了,我真是错了,你跟他同为父子,本质上却不是一种人,他至少还是颗心甘情愿被利用的棋子,而你,却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我只是替他做了他一辈子都没敢做出来的疯事,何错之有!”似乎是觉着这一句情绪过于激动,君子游很快放轻语气,回归正题,“无所谓,事已至此,我们扭转不了彼此的想法,也别白费力气了,时候不早了,分别之前,还是来说说你和他吧。”   李重华迫不得已,只得妥协。   “此前太子你与桓一对立多年,明知对方在朝中如鱼得水正当宠,随时可能置你于死地,却还是在这种艰难处境下勉强留下子嗣,任由他被桓一控制未有任何反应,仿佛他的降世纯粹只是因为一时兴起,你并不在意他的死活,更不会寄予厚望,甚至不曾想过与他相认。你身为大靖太子,就算没有光复故国的筹谋,为祖家延续血脉也是人之常情,可你对待自己骨肉态度却如此凉薄,实在令人费解。”   “如你所言,他是我与最低贱的宫女所生,身份本就不光彩,更会牵连到我自身,我不肯认他也是情有可原,反正大靖早已覆灭多年,故人死的死,散的散,抓不起的一把散沙,怎可能成就复国大业,倒不如让我安安稳稳了却残生。”   “可你后来所做的事却与这话自相矛盾,你若真想风平浪静,何须拉拢晗王为你谋事,又何须假死躲入地下,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处处算计那些有负于你的人呢?”   他一针见血指出了疑点,就算是巧舌如簧善于诡辩的李重华,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合理的说辞反驳。   “这只是其一,谈及当年之事,还有一磋跷,那便是羡宗明知桓一并非善类,却姑息他多年,对他所有举动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曾限制他的权势,甚至父亲后来被害,他悲痛欲绝,明知置那人于死地的是桓一仍未严惩于他,我当时便猜想此事与你有关,只是不敢确信,直到兄长再次出现。”   李重华平静听着,停顿许久,才发出了感叹:“果然,他就是个败笔……”   “世传纵横家事无定主,反复无常,一者合纵,一者连横,自鬼谷祖师那一代开始,为师者都会收两名弟子,精心培养,师者故后,弟子须生死相搏,争出一人继承纵横一派,成为正统鬼谷传人,再寻两名弟子培养为自己的继承人,循环往复,无止无休。”   纵横之说最早起于战国,历朝历代都有余音,合纵派有公孙衍、苏秦,连横派则有张仪、司马错等人为代表,的确相持相对,在某些时候又可相合相配,在秦汉前百家争鸣时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自从汉时大一统后,纵横智谋迅速衰弱,逐渐退出历史舞台,时至今日很少有人再被人提及,而君子游突然给出这个说法,确实令人难以接受。   “子游。”萧北城轻声唤着,似乎是想他再度斟酌一番,莫为未来留下遗憾。   然而君子游早已在心中推演出真相,面对他的不安,只是朝他微微一笑,无声相告:“信我。”   君子游转过头来,无意识做起了小动作,手指一边沾着茶汤,在桌面上画下双纵双横的“井”字,一边说道:“我坚信自己的猜测不会有错,所以来向太子求证了,你与桓一,其实同为纵横派后人吧。”   李重华的脸色微微泛青,浑浊的眼中却散发出了星点的异彩,比起否认,倒更像是期待对方得出答案的过程而求解:“为何会这么想?”   “听闻桓一是林皇后的外戚,因靖朝覆灭,被新军算在九族之列赶尽杀绝。最广为人知的说法是,他当时年纪尚小,新军并未严加看管,以至于给了他逃离囚笼的机会,但这是极其不合理的,一个年幼的孩子想要逃离被看守的牢笼并非易事,况且被发现后定会有追兵前去抓捕,手无寸铁的孩童根本躲不过一群拿着真刀真枪的骑兵,所以他的脱逃,其实是有高人相助的。”   闻言,李重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君子游又道:“可他没能逃出太远就被抓了回去,原因是‘受废太子牵连’,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个是被株连的外戚,另一个却是被善待的皇位继承人,怎么也不该混到一起去,偏偏就是这样匪夷所思的事发生了,所以我猜测起初太祖皇帝并没有让你与林皇后善终的意思,是鬼谷传人的收养让太祖动心于‘合纵连横’的权谋之道,将你们二人留了下来,代价却是桓一永远失去身为男人的尊严,而你被囚于景陵,一生不得出。”   他字字诛心,每一句都正中事实,在他的叙述下,李重华回忆起了那段算不上愉快的往事,神情恍惚,似有惆怅。   良久,颇有些感伤地开口:“你说得对,但也不全对,那个老东西留我们一条命,并不是真的想榨干我们的价值,得到最玄妙的纵横智慧,他只是想亲眼看看同为鬼谷传人的聪明人斗得两败俱伤罢了。”   此言便是承认了君子游的推测,与他身为纵横派鬼谷传人的事实,萧北城闻言大惊,目光反复在二人之间徘徊,期待有人能推翻这个说法。   现实终归是让他失望了。   君子游黯然道:“景陵大火,你假死偷生,桓一被假象所骗,误以为你命丧火场,还为自己成为纵横唯一的后人而沾沾自喜。”   李重华默认了他这话的真实性,想了想,叹道:“也许你会笑桓一过于自大吧,明明怀着玄妙无比的纵横智慧,却那么轻易地相信了对手的死,甚至不曾深思,说实话,单看这一点,我确是有些瞧不起他的。”   “并不是桓一轻敌,而是他轻视了人心,他根本想不到你为了自己的生路竟狠心杀母,至少在这一点上,他的心狠手辣不及你三分。”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冷了下来,就连晗王也哑了去,移开目光,不愿与任何人对视。   李重华摇了摇头,“你会这么想也实属正常,认为我是狡辩也好,脱罪也罢,事实并非母后为我所害,甚至这计划都是她一手策划的。”   他抚着额头,低垂着眉眼,深陷回忆,似乎是想到了母亲为他的付出,眼眶略微有些发红,“可你说的没错,她是为我而死的,说是我害死了她一点都不过分,我也受到了惩罚,在那之后的几十年间,没有一天不在为此煎熬,这是我应有的恶报啊……”   君子游并不想与他探讨太多弑亲的细节,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桓一身上。   “桓一公公遵循师门规矩,同样收了两个徒弟,将毕生所学传与他们,或许也是想看立场不同的两人相杀,想知道这场博弈的最后究竟谁能胜出,所以他选的人是……羡宗萧鹤延,与你的亲生骨肉林溪辞,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被他玩弄股掌之间的棋子,会真情实感地相爱吧。”   话至此处,他有些无奈,虽知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却不想李重华说出煞风景的话来,因此只是停顿须臾深吸一口气,便要接着说下去,不成想对方已经看透他的心思,在他说出第一个字时就打断了他。   “他……”   “我知道的,两个男人会生出真情,这在旁人眼里或许匪夷所思,但在我看来却是再正常不过。感情没有任何界限,性别年龄出身地位皆不是阻碍,正如我听过了京城流传的风言风语,知道你与缙王关系匪浅,也从你领口处露出的内衫看出了端倪,可我从没觉着你们有异于常人之处,非说有什么不同,大抵便是我到了这把年纪终于向往亲情了,愿意纵容你们所有不被人理解的举动吧。”   被老太子一语道破玄机,萧北城才注意到一向喜欢穿着白衣的君子游今日套了件玄黑的中衣,乍一看好似特意打扮成这样,实则细看之下就会发现,那分明是他昨夜换下的内衫……   穿错衣服出门这种事是会透露出许多细节的,一时萧北城竟不知该忧该喜,细一深思,此前君子游被他藏在祠堂的密室,若非特意潜进拥鹤楼,也碰不着这件衣裳……所以他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君子游被戳穿倒也不觉着害臊,不以为然地拍了拍领口,礼节性地报以微笑,“那就感谢太子理解了,接下来的推断全是我基于人情的猜测,没有任何证据佐证,如果有哪里说错了,还请太子不吝赐教。”   出乎萧北城意料的是,接下来他所有的推测,竟是洗清了他最痛恨的人的所有罪责,给了过去那段无法载进正史,令人扼腕叹息的感情一个还算圆满的结局。   他说:“羡宗萧鹤延并非不爱林溪辞,他是不能爱。”   同为纵横传人,相生相克,一者合纵,一者连横,一者兴,则必有一者衰,一者生,则必有一者亡。   萧鹤延并非不爱,他只是试图逃避这既定的命运,自以为不深入,便不会有伤害,在林溪辞追逐他的过程中不知做了多少让步,竭力给出一个善待彼此的圆满结局。   然而逃避的结局却是遗憾终生。   最终,他一败涂地。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两周要连续加班了,哭着立flag保持周末万更。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1-01-1418:52:13~2021-01-1518:54: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7章 弃子   “父亲的死让羡宗悲痛欲绝,他怒不可遏,可他无法置死自己的恩师,深知这是纵横家无可避免的结局,他选择的抗争方式是决意让纵横的悲剧止步于自己这一代,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尚在人世的你会让他全盘皆输。”   君子游将冷透的泥炉重新置于火上,看着微弱的火苗在炉底熏出碳化的黑迹,心中颇有感触。   “在生命的最后,桓一终于发现了你未死的秘密,知道自己被你算计,成了输家,也接受了这个现实,不再反抗,心灰意冷地死在了暗无天日的密室中。”   他顿了顿,复又继续道:“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父亲用来完成他计划的棋子,却万万没有想到,真正将我利用到极致的人,会是你。”   说到这里,他将半温半凉的茶倒满李重华面前的杯盏,眼看着茶汤漫出杯沿,仍无停手之意,放任那水顺着桌边流淌,打湿了对方的衣裤,借以发泄内心的不满。   似他这般温和的性子,这样的表达方式已是委婉,至少他没用滚烫的沸水去泼对方的脸,李重华就该谢天谢地了。   不过他并没有因君子游过格的举动而恼火,也没有逃避罪责的意思,似乎只是想得知他有这般猜测的原因,“为何?”   “因为我发现,自己也是纵横派鬼谷传人。”   说着,他长长叹了口气,回过头来望向萧北城,那人十分贴心地将自己的茶盏推了过去,是希望他痛饮几口,压熄心中那股火。   君子游没有荒废他的好意,细细品尝一番,感慨道:“好茶。”   见他无直言之意,李重华也不勉强,顺着他的话茬自问自答说了下去:“你不止发现自己是合纵传人,甚至还猜到了素未谋面的师父的身份,以及那与你相生相克,必死其一的连横传人。”   “最初发觉自己被利用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我到往京城后听过无数身份各异的人对我的质疑,在朝官员怀疑我曾为缙王谋士,为帮衬主子才寻了个借口于大理寺谋得一职,只因我深谙探案之道,他们便认定我绝非常人。而民间百姓则认为我是天星下凡,救世救人,普渡众生,只因我所行事事向善,惩奸除恶,为民造福。事实上,双方的怀疑都有道理,连我自己也在想,我一个穷乡僻壤出来的毛头小子,凭什么知道这些。”   “追根溯源,原因是你的养父君思归,一直在按照我要求他的方式教育你。当你局限在一座小城,身边皆是无知之人时,就像一块藏身废料中的宝玉,不会发现自己的价值,也不会散发出与众不同的异彩。可一旦你褪去外层粗糙坚硬的灰浆,露出光彩照人的玉心,与高贵耀眼的金银玉石同处时,你就会发现,自己其实是琼瑶珏珩,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尤物。”   “既然话赶话说到这儿了,那我能否向这位不问我个人意愿,强行向我灌输纵横之道的‘师父’,那位与我师出同门,很快就要来与我生死相搏的师兄弟究竟是何许人呢?”   李重华又是一声阴阳怪气的笑,“你不是一直在找他吗?如你所愿,现在他来了。”   话毕,众人便听一阵尖锐的摩擦声随着脚步响起,步步渐近,还有着悠远的回响。   从地宫最近的出口缓缓走出一人,身后拖着半人高的长剑,剑尖在青石砖上留下了蜿蜒曲折的刻痕。   执剑者似乎是为之后的生死相搏攒着力气,并没有将其收起的意思,一路跌撞,仿佛醉了酒般,缓缓走到众人面前,提剑……指向了君子游。   “是我,想不到吧。”他语气平静,以陈述的口吻发问。   君子游的目光犹如一池深潭,沉然望向对方,将自己喝了一半的茶盏递了过去,含笑道:“想到了,我的好哥哥。”   此时的君子安尚处在迷药的药效中,能明显看到他执剑的手在颤抖,骨节因用力而发白。   为减轻他的痛楚与压力,君子游竟空手握住剑刃,不顾皮开肉绽的苦,将那凶器的一端搭在自己肩头,这样一来君子安无需那么吃力,甚至只要他想,稍一用力,那人就会人头落地。   “子游!”萧北城欲分开刀兵相见的二人,只因在过去的几个月内,君子安扮猪吃虎,巧妙地隐藏了他的真实目的,让人很难猜透他的心思,难保他想杀的人真的不是君子游。   萧北城自然担心他对君子游不利,然而那人对此的反应却是淡然至极,在桌子底下踩住了萧北城的衣角,牵绊了他的动作,随即冰凉的手如游鱼般钻进他掌心,攫住他的五指,是在无声阻止着他。   萧北城有些迟疑,他知道自己如果真的保持沉默,将来一定会后悔,可他若是擅自行动导致那人功亏一篑,留下终生遗憾,他一样不会原谅自己。   若要在这之间取舍,他情愿……   “果然如我所想,所以现在是到了咱们非得争个你死我活的时候了吗?”   “在那之前,你不该问我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吗?”   “我不久前想通了,咱们的爹,也便是养父君思归是受太子指使,为了咱们兄弟的生路,不得不以纵横之道教养,那么他极有可能是与公主府派去灭口的杀手达成了某种协议才同意以假死的方式将你带到京城,刚好当年那行刺的杀手就是柳于情之母柳容安,如今她正为大靖废太子李重华谋事,很难说是巧合,由此推论出你这些年被他教导并不是件难事。”   “原来如此,不愧与我师出同门,身出同源,现在我认可你的能耐了。”   君子安稍稍松了口气,却并没有放松手上的力道,他转头看向正襟危坐,微微带着一丝笑意的李重华,又问:“那你可曾想过,柳容安与她背后的晗王,为何要为他效力?他是废太子,往好听了说,是太祖皇帝为留下个好声名而囚禁起来的花架子,纯粹摆出来给人看的!他凭什么,凭什么能笼络贵为羡宗之子的晗王给他谋事?”   君子游从容淡然地扭过头来,丝毫不在意这样的动作会让他颈子上平添伤痕,感受不到疼似的,观察着李重华此刻的神情。   “就因为他是晗王。”   此言一出,不止是君子安发出了疑惑的质问,就连晗王本人也惊颤着扭过头来,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但凡换个人,他的计策都不可能实施得如此完美,否则他大可直接操纵渊帝做他的傀儡。”君子游半眯着眼,颇有些不屑地收回了目光,“谁叫晗王最想要的东西,恰恰是他唯一能给的呢?”   晗王微微发青的脸色瞬间涨红,拍案而起,直指君子游。   他手无凶器,也无伤人的胆量,根本不足为惧,因此君子游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在他将要破口大骂时,还不以为然地喝干了杯底的残茶。   到底,晗王的骂词还是没有来得及出口,在他起身的那一刻,三人便及时做出反应,萧北城凌空一踏,膝盖猛撞在晗王肩头,力道掌握得恰好,不至于失了礼节,也不会给人还手的余地。   柳容安眼疾手快,在晗王将要跌倒时一脚踢起了座椅,同时出手拎着对方的后领,将他强行压在座上,限制了他接下来的所有动作。   而最关键的转折却是在于君子安,原本对君子游剑拔弩张的他眨眼间便做出了抉择,当即调转剑尖指向晗王,逼命的利刃横在身前,总算是让晗王住了口。   他不甘地看着这群将他控制在当场的人,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只敢对身后的柳容安大吼:“容安,你要造-反吗!连你也被他们策反,你是要造-反啊”   他虽是指名道姓地指责柳容安,却是目不转睛地瞪着君子安,显然另有所指。   面对此情此景,君子游从容地给出了解释,“王爷少安毋躁,大家都是好心,想让你听听不曾直面的真相,你又何必折了大家的善意。我来告诉你,为何他选的人非得是你,而不是当年的慕王,原因很简单,你们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性情喜好却是大相径庭,正所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慕王贪爱金钱权势,而你晗王追求的只有长生成仙,这个时候如果有一个容颜不老,年逾半百,却依旧精神焕发的老者出现在你面前,你定然会飞蛾扑火般向他飞去,恳求他施舍你长生妙法的真谛。”   他这一番话说完,晗王的脸色由怒不可遏,转变成难以置信,最后缓缓望向李重华,似乎是期待他能否认这个说法,只要他肯辩驳,哪怕再离谱的事实他都愿毫不犹豫的相信。   可他失望了,李重华到底还是让他失望了,只见那老者低垂着头,皱纹横生的眼睑艰难抽动着,缓缓闭合,沙哑的喉咙里吐出了最令他绝望的话。   “是啊,当年遇到这小子的时候,我的确已经过了半百,完全是靠易容的手段保持年轻人的容颜,实则假面下的真颜已经皱纹遍布,老斑横生。他都不知道,一个半百老人为了让自己变得年轻要付出怎样的代价,要忍受扯骨的痛楚挺直腰背,要耐着拉筋的折磨健步如飞,但看到他不假思索地相信了假象,我又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不……不!这是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晗王猛然发力,从柳容安的桎梏下脱身,不顾形象与尊严地跪在了李重华面前,拉着他的衣角,卑微的乞求着:“不,您告诉我,这些不是真的,不是!!”   李重华瞥了一眼痛哭流涕的晗王,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蠢货。”   “……”晗王仍不敢相信自己双眼所见的一切。   “你是萧氏的后人,而我,是被你们萧氏颠覆皇权,无家可归,颠沛流离的受害者,你凭什么认为仇人会给你想要的一切,你难道就不后怕,我给你服下的一颗颗金丹,其实都是能置你于死地的慢性毒药吗?”   “我以为……我以为只要我付出的够多,早晚有一天,你会被我的诚意打动,至少……至少……”   李重华接下来的讽刺之言还没出口,君子安先听不下去了。   他将剑缓缓指向李重华,在他枯瘦的胸口上点了一点,言语中带着怨愤:“你做了这些丧尽天良的事却全无悔改之意,今后就算背负欺师灭祖,弑君戮师的罪名,我也不能让你这个祸害活着走出这里!李重华,你这个老妖怪已经活了太久,是时候送你上路了!”   话已至此,君子安不再留情,后撤半步,持剑蓄力一击,直对李重华颈领而去。   电光火石间,众人再想阻止却是晚了一步。   顿时,鲜血四溅。   以君子安出手的速度,就算是子龙在世,也未必能从他手下救出一条将近暮途的命,他甚至快到萧北城难以反应的程度,更何况是守候在远处的沈祠与一众王府亲卫。   生死攸关的瞬间,连李重华自己都认命地闭上了双眼,等待着解脱这一生的苦痛,然而痛楚并未来袭,竟有一人以血肉之躯横挡在李重华身前,剑尖瞬间刺透他的胸口,血腥四溅。   萧景澜也不知,为何他会横身在前,挡住那致命一击。   利刃穿透胸口时,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疼,就好似一股寒意贯穿了滚烫的肉体,随着鲜血不断流失,身子会逐渐发僵发冷,最终沦为一具无意识的尸体。   自此之后,世间再多的纷扰,都与死人无关。   他自认得知被利用的真相后,该有歇斯底里的质问与崩溃疯魔的发泄,可是这一刻,他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他想保护他。   “殿下,殿……”   看着他在自己面前缓缓倒下,李重华默然。   他发现那人到最后,一双不瞑的眼睛都在注视着自己,不知为何,自以为可以无所波动的心还是受到了触动。   “都说了,这世上没有长生不死的法子,就算你替我挡了一剑,我也没……没有救你的法子啊。”   李重华在心里反复念叨,晗王萧景澜是萧氏后人,与他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无论如何他都不该对他心软……可这二十来年的共处,还是让他无法无视这份付出。   眼看晗王遇刺,一剑贯穿正胸,众人皆慌张起来,君子游尤甚,扑倒那人身边确认他伤处的位置,按着他血流不止的伤口,大喊“来人”,命人速将晗王送去救治。   直到意识丧失前,他都注视着满眼伤感的李重华,无声地说了什么,只有后者听懂了他的意思。   他说:“殿下,我对您的感情早已不是利用,长生于我而言,也许没那么重要了……我只想、只想在您身上找回我最缺的东西,您能给我吗?哪怕是施舍……”   生死关头,萧景澜扪心问出了结果,至少这个时候他想要的不再是虚无缥缈,难以触及的东西,他想要追忆过去,想要弥补的,无非是缺失的童年。   走马灯般,在他将要闭合双眼时,往事一幕幕重现眼前。   他看到了幼时的自己,被母妃强逼着学文习武,最天真烂漫,最无忧无虑的日子被紧逼得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   他一次次地哀求,换来的皆是冷漠的拒绝:“你日后是要与大皇子争天下的,绝不可输在学识武艺上,不可让朝臣百姓瞧你不起,身为皇家子嗣,你要争气!”   为了争这口气,他葬送了自己的童年、少年,乃至一生。   隔了多时,他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父皇,那人依旧年轻英俊,极具威严,一字皇命便可号令百官,那是他年少时唯一崇拜的人啊。   一想到那人是生养自己的父亲,他就忍不住想靠近,就算得不到他的认可也好,他并不稀罕与人争夺皇位,也没有霸占这天下江山的野心,他只是想像寻常人家的孩子一样,享有亲近父母的资格罢了。   可他与父亲之间,永远都隔着一个难以逾越的皇兄,父皇的眼里似乎永远都只能看到皇兄的努力与付出,他所赞许,所承认的儿子,似乎也只有那一人。   萧景澜不解,他想:也许父亲不得不为往后打算,也许当他打定心思立皇兄为储君后,眼里便容得下自己了。   可他还是错了。   不记得是哪年的新春家宴了,他在席上见到了许久不见的父皇,他费尽心思,使出浑身解数都没能与那人对上话,就连父皇随性而出的几道诗题也没能接下,只有眼巴巴看着父皇与皇兄父子其乐融融,完全无法融入其中的自己就好似个局外人。   散席后,母妃一巴掌打醒了他:“平日里教你的诗词歌赋都是喂到狗肚子里了是吗!一句都接不上,简直是个废物!算算你有多久没与皇上说上话了,本宫真是造了孽才生下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你现在就去拦皇上的御驾,哀求他无妨,好歹让他看你一眼,知道他还有你这么个儿子!!”   令萧景澜难过的并不是母妃的打骂,而是他确确实实如她所说,没有能耐留住父皇的心。   他固然只是母妃用以争宠,为往后余生,甚至是为外戚势力打下基础的工具,可这个工具也怀着不被人理解的理想。   他只是想享受真正的父子关系罢了,为何连这样微不足道的愿望也成了奢求……   他遵循母命,前去拦了父皇的车辇,御前侍奉的总管瞧不上他,冷嘲热讽是要他认清现实,早日放弃,也有那心善的太监好言相劝,说他不必在大冷的天儿里作践自己,皇上想见总会见的,若是不想,那恩宠与福分求也是求不来的。   可他谁的话也不肯听,就跪在御前,抵死不走,总管无计可施,便命人将他“请”了下去,推搡之间,混乱与吵闹惊扰了御辇内微醺小憩的父皇,那人掀开帐帘看了一眼便动了气。   他原以为父皇的火定是朝他这个不懂事的儿子来的,会劈头盖脸斥责他一通,惹个不好还是要挨板子的,可他万万没想到,因不满而丢出的茶盏,竟是朝着那总管打去的。   父皇缓缓步出车辇,俯身扶起跪在御前的他,捏着他的下巴,端详着他脸上红肿的指痕。   “这么晚了,不回宫歇着,到这儿来拦驾做什么,外边天寒地冻的,冻坏了你母妃就不心疼?”   所向披靡的帝君,果然一眼看透了真相,他不敢回话,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罢了,来都来了,随朕同行一段吧。”   父皇九五至尊,竟在大冷的天与他信步闲游,问起了他的近况:“方才在席上见你连句话都不肯说,可是对今年的菜色不满,或是对人有什么不满?”   当时他一时冲动,竟没有顾及尊卑长幼之别,斗胆说出心声:“不,只是对自己不满。”   “哦?如何不满。”   “儿臣……儿臣没本事取悦父皇,又无争宠之心,性情内敛,过于平庸,想求父皇垂怜,却羞于表达,连自己内心渴求的事都不敢追求,儿臣……”   越说下去,他的头便越发的低,接下来的话都含在口里,模糊不清,连他自己都没有听懂。   但父皇却好似明白了他的心意,睨着他的侧颜,打量着他的反应,没有为此停下脚步,仍是悠哉悠哉。   “在寻常人家,中庸是不可多得的福分,可惜在残酷的皇家,样样不出彩,项项不出众便只有等着被人害死的份儿。你已经不小了,该明白追寻那些镜花水月般不切实际的东西只是空谈,早点面对现实,对你无害。”   因着此言,他意识到自己追寻的东西注定终尽一生也难得到,无法求得父皇垂怜的他在中庸之路上愈走愈远,注定远离既定的命运。   之后,他与皇兄各自分封为王,远离京城,也便远离了明争暗斗的舞台。   没多久,与他一同前往封地的母妃突然咳血,一场急病救了几天,还是没能保住性命,他整整守孝三年,都没能等来父皇那一纸“合葬”,命他护送灵柩归京的诏命,心如死灰的同时也终于意识到了现实。   ——母妃是被父皇所杀,他察觉到了母妃与外戚的野心,无论如何不想萧氏的江山落在贼人手里,所以彻底铲除了这个遗患。   谋士为他出谋划策,说皇上这是在效仿武帝立子杀母,既有先兆,则必定是要立他为储君,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将他召回京城,承-欢膝下。   然而他所期待的并非立储,亦非登于人上的快感,仅仅是想弥补自己童年的缺憾,感受父爱真情的浇灌罢了。   他为了这个心愿与慕王相争,挤破脑袋都想成为被父皇承认的继承人,甚至下三滥的招数都使了出来……可最后换来了什么呢?   机关算尽的他引得父皇反感,被冷落在封地,非诏不得出,他快白了头也没等来转折,最后拿到手里的,只有一纸冰冷的讣告。   父皇至死……都不肯再见他。   他心灰意冷,即使明知等待着他的只有慕王的疑心与诛杀,仍是坚持进京,皇兄明知他所求为何,却不肯让他如愿,以“反叛”之名将他治死,直到合了眼,都没能再见他一心牵念的父皇……   可那一杯鸩酒并没有彻底断了他的性命,再次醒来时,他置身于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地宫中,有个男人抚慰了他丧亲失情与众叛亲离的悲痛,甚至能给他想要的一切,那个人,就是李重华。   仿佛死后重生,他将自己一生的缺憾与那人紧密相连,只因自己的所有缺憾,那人都能一应满足。   “我的儿子自小便不在我身边,难享天伦之乐的我,和你其实是一样的。”彼时,年纪尚轻的李重华轻抚着劫后余生,高烧难退的他的额头,温柔到几乎让他感动得落泪。   那人每一句话都温和平静,与他梦中的父亲是那般相似。   “也许我们能从彼此身上得到自己一直求之不得的东西,往后余生还长着,便与我执手相伴,共度接下来这段路吧。”   因着这一句话,他开始贪婪索取着从前不曾得到的感情,如雨后春笋般疯狂汲取着滋养,受到浇灌后又迅速成长,而李重华也不问缘由,不计回报地将“父爱”倾注给了他,以至于那段日子他们都承认彼此的父子身份。   ——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他对李重华越发忠心,似乎真把自己当成了那人的儿子,开始唯命是从,所做的一切不纠缘由,只要能从那人身上得到他梦寐以求的宠爱,哪怕要他付出自己的命也是肯的!   李重华似乎早已将他从内到外看得透彻,以父爱为饵,长生为引,钓了他二十年之久。   他早知李重华只是为利用他,才营造出虚幻而美好假象,可他却沉浸在一触即碎的镜花水月中,不肯直面现实。   “假的也无妨,只要我肯相信那是真的……”   真情实感也好,一厢情愿也罢,他打从心底感激着给了他大梦一场的李重华。   此前他从来没有勇气直面自己的真心,如今到了决定生死的关键一瞬,他才真正意识到他对李重华的感情早已深刻到不舍离分,他情愿死的是自己,也想为那人谋得一线生机,无怨无悔。   在血光浸染眼前时,他看到了那人漫溢担忧的眼神,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关切之言,还有那那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足以印证他心中的猜想。   ——至少那人心里是有自己的……他是认自己这个儿子的……   这样想着,他便再无遗憾,心满意足地合上了双眼。   真好啊……这一次,他没有成为被抛弃的孩子呢。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有点心疼晗王,他走上这条路怪不了任何人,只能归结于命苦,投生皇家,就注定要忍受孤寂寂寞与折磨,他只是一个渴望得到父母在意与宠爱的孩子罢了。   而他真正想要的,也并不是什么长生不老,只是向往已久,却从来没有得到的亲情罢了。   这也侧面说明了羡宗身为帝君无疑是成功的,但他并不是一个好恋人、好父亲,只能说人无完人吧……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灌溉的1瓶营养液,感谢支持!!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1-01-1518:54:34~2021-01-1600:44: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8章 共情   “王爷!王爷!”   “王叔醒醒,王叔别睡,醒醒!”   君子游拼死按着萧景澜胸前的伤口,血从指缝间涌了出来,滚烫而灼眼,越是在这种人命关天的危急关头,他就越是镇定,沉然道:“不必唤了,他已经听不见了。沈祠,燃香!”   沈祠都快吓傻了去,一听他这话差点哭了出来,“您说什么呢啊,这人分明还……还能救一下的,怎、怎么就烧上香了……”   “少废话!晗王前胸遇刺,凶多吉少,最恰当的抢救时机就在半炷香内,速唤姜炎青前来救人!哪怕是要他坐着飞鸢飞过来,也要让他把晗王给我救回来!!”   这个时候他两手已经抖得非常厉害,任谁见了都觉着他是怕晗王就这么死了而慌张,只有萧北城看出,他自己也快忍耐到了极限。   “沈祠,过来,双掌平抵,按在晗王叔的胸口,压住他的伤口。”   正急着点香的沈祠匆匆忙忙又赶了过来,这一次他学了聪明,光是看君子游颤得几乎无法合拢伤口的样子便猜出了七八分,因此并没有多言,老老实实学着他的样子,接替他遏制着晗王的伤。   “子游,跟我回去吧。”萧北城将那人的两手按在掌中,为他擦去了还温热的血迹,靠近他耳边,轻声唤着:“子游,咱们回家吧,不逞强了,好不好?”   “抱歉,又惹王爷心疼了,我知你是为我好,可我非解开这个心结不可,否则一生难安……清绝,就让我再任性一次吧。”   君子游注视着萧北城,那种游刃有余的得意笑容又浮现在脸上,但萧北城怎会看不出他的勉强,心里难过得便似刀割一般。   他看到了那人衣袖遮掩下已经红肿到胀了一圈有余的手臂,也看到了他那明显不合身的中衣下脖颈上缓缓攀上的红痕。   他轻颤着长出一口气,环着那人的腰身,垂下头来,在他肿胀的耳后轻轻落下一吻。   ……很轻很轻。   他知道,那人就像已经有了裂痕的瓷器,易碎又金贵,须得小心侍候着才成。可越是明白,心里就越是不解,他那样宝贝的一个人,凭什么要被折磨到如此地步。   因晗王伤势过重,众人根本无暇顾及两人转瞬即逝的动作与低语。   姜炎青及时赶到,不发一言抢救着与自己立场不同的伤者,竭尽全力。   殿前似乎又恢复了寂静,只有双目无神的柳容安仍用帕子擦试着青砖上流淌的血迹。   起初她神情呆滞,茫然地注视众人手忙脚乱地抢救着她曾深爱的男人,不知所措,看到满手浸染的鲜血,她才恍然意识到那人离死亡真的只有一步之遥了。   她埋头擦着地上的血,擦着擦着,泪水便止不住地涌了出来,后知后觉回过神来,就好像刚才那一剑是刺在了她身上似的,突然抱住双肩,蜷缩着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哭声凄厉,声声哀惨,引人心伤。   李重华伸出皱纹横生,形如枯槁的手,在柳容安头上轻拍了拍,“哭什么,那小子命大,死不了的。”   柳容安只哭不语,听得人心都跟着揪了起来,究其原因……   萧北城起身,望着仍手执长剑立于人前,衣襟上沾染了喷洒而出的血迹,已是一副骇人之相的君子安,可他杀心未泯,眼底仍隐约跳动着饱含煞气的血光,似乎随时可能再次出手,一击让他方才没有杀成的人毙命。   “拿下!”   萧北城一声令下,紧接着王府亲卫一拥而上,便要制服君子安,然而他一早就察觉到对方来意不善,当即闪身避开追来缉拿他的亲卫,反身虚晃一招,趁人不备撤到李重华身后,毫不留情将剑刃横在了后者颈上作为威胁。   “谁敢靠近一步,老太子的人头就要落地。”   连晗王都敢刺杀的人说出这话极有震慑力,果然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反倒是李重华一脸淡然,任君子安怎么折腾他,他都好脾气地受着,好似已经生无可恋,就算对方当场把他抹了脖子,也不过如此。   “我与他的账还没算完,你现在还不能杀他。”   “谁管你。”   君子游知道很难劝动他这个鬼迷心窍,一心只想让李重华死的哥哥,索性省下了与他讲说道理的口舌,指着晗王方向,对李重华低吼道:“你骗了他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有一刻被他的情感打动吗?他对你感情如一,可你给了他什么,你难道就不会良心不安吗!”   李重华蹙眉望着君子游,复杂的目光仿佛是在问:为何身为被害者的你,会与加害者共情?   “他是……他可是……”   “你的仇恨埋下祸根时,他还没投胎呢!你的怨,你的愤又与他何干!你已经迁怒于他这么多年,利用过,也戏弄过了,哪怕是逢场作戏,也该让他安生了!”   话至此处,君子游不顾仍横在二人之间的凶器,扯着李重华的衣襟,将人拖到晗王身前。   “清醒点吧你!你的儿子已经死了,难道还要再失去你第二个儿子吗!”   受他这话触动,李重华久久没有回神,目光缓缓落在面上血色全无的晗王身上,情不自禁回想起过去这些年共处的一幕幕往事。   他知道的,其实是知道的……这孩子一直把自己当作父亲,将没有报答在羡宗身上的生养之恩尽数还给了自己。   他也曾感到良心不安的……可是他习惯了那人的存在,会不由自主在他身上找寻着自己那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的儿子的身影,也曾将自己的愧疚转化为爱意与亲情。   逢场作戏……或许吧,至少他们都是心甘情愿陷在父慈子孝的假象里,如深海中下坠的游鱼,明知到了极限便是毁灭,却不悔这大梦一场。   “景澜,其实之前的事,都是骗你的……我的确曾把你当作溪辞的替代品,想让你留在我身边,就这么自欺欺人地活下去……直到方才我都是这么想的,但不是这样的……景澜,你从来都不是什么人的替代品,你就是你啊,景澜……”   人至暮年,眼眶子浅,心坎子软,从前那些不曾直面的现实一旦正视,感情便会如潮水般涌来,过去亏欠的一切都逃避不得。   李重华顿时泪如泉涌,握着萧景渊微微发冷发僵的手,尝试将自己的体温渡与他。   昏厥下的晗王似乎感受到了他的亲近,忽然抽动了手指,将那人的手含在掌心,虽无力睁开眼,嘴角却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气息太弱,虚得连字音都模糊不清,没人听懂他最后那一声不明的呜咽是何意,唯有李重华体会了他的用意。   “好……”李重华摩挲着他的手背,应道:“好啊,等你醒来了,可以改口叫爹,咱们父子一起,过完后半辈子。”   听了这话,萧景澜便好像松了口气,心满意足地躺了下去,头颈无力地歪向一边,沉沉睡了过去。   “不慌不慌,没刺中要害,人还有得救。”   听了这话,众人皆松了口气,唯有君子安眼中仍透着不甘,他勒着李重华的力道越发重了,剑刃也逼得更紧,仿佛随时都可能动手,让对方命丧当场。   萧北城急欲结束这场混乱的闹剧,将君子游拉到身后,靠近了君子安。   “站住!再敢上前我会杀了他!”   “你原本就打着杀他的主意,就算以他为人质要挟,也不会有人把他的性命放在眼里。京城纷争是因他而起,桩桩悲剧是因他而生,他早晚都是要为这一切负责的,你又何苦玷污自己的手,去做那刽子手呢?”   “你们不会杀他的……不会!!”   君子安情绪激动,眼眶发红,连带着眉尾都扫上一层红晕,缓缓将目光落在跟他同样是脸色苍白的君子游身上,腾出了抓着李重华的那只手,怒而指向自己的弟弟。   “即使他明知这个人罪恶滔天,绝无可恕,他仍会想方设法替他开脱,为他免去一死,那我这些年的隐忍,所遭受的痛苦与折磨又算什么!!”   趁他一时松动,萧北城率先出手,欲将其制服,君子安下意识将手中的凶器指向了他,本能地做出了自卫的举动。   电光火石的一瞬,他突然意识到照着这个形势发展,那人必会被他所伤,不得不强行扭转剑柄的方向,躲过致命的要害。   如果说他起初并无伤害晗王之意,只是在长剑出手那一瞬间潜意识里觉着晗王与李重华狼狈为奸,多杀一个不亏也不冤,那么此刻他收手的举动,则纯粹是因为他知道这个人杀不得……   京城风云迭起,缙王是最想平息这一切,也是最想给他们善终的人,也许他这样半黑不白,似阴非阳的人说起良心未泯实在可笑,但事实却是,他当真舍不得……   那一瞬的犹豫与停顿给了萧北城阻止他的机会,握住他的手腕高抬而起,令他手中的凶器远离了自身。   “沈祠!”   被点了名的侍卫反应极快,当即将脱离桎梏的李重华从那人身下拖了出来。   眼看大势已去,本就怀着不成功便成仁心态的君子安反应极快,拿捏好了力度,肘击萧北城心口的旧伤,令对方吃痛回缩,紧接着便将剑刃抵在了自己颈上,毫不犹豫割了下去。   他甚至能听到那近在咫尺的,肉体被利刃割裂的声音响在耳畔,令人胆寒。   可是只要一瞬间,只要一瞬间,身心的痛苦就能解脱。   ……一切就要结束了。   “不会结束的!”   一声呼唤将他从意识消弭的边缘扯了回来,话音虽轻,所吐之言却是掷地有声。   夹杂其间的,还有水珠坠地,引发共鸣的空灵回响。   人间的一切美好,都在挽留着心如死灰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89章 成全   君子安猛然睁眼,竟发觉方才那一瞬是萧北城徒手握住剑刃,阻止了刀锋的深入,因此他颈子上只留浅浅一道伤痕,并不足以危及性命。   反观那人不计后果地挡了那一剑,鲜血顺着剑刃流下,君子安便好似被那灼热的液体烫伤了似的,猛地缩了手,萧北城则趁机夺过那伤人的凶器,丢落到远处,扯着他还被握在掌中的手腕,将人推向一旁,令失神恍惚的君子安一头撞进君子游怀里。   那人似乎早有准备,拉着他便不撒手了,看似是在拍着后心,替他安抚受惊的情绪,实则单腿横跨,拦在君子安两腿之间,将他死死抵在椅子上的动作却是毫不留情。   “哥,稍安勿躁,着什么急呢……但凡你能冷静下来听我说一句话,现在都不至于想寻短见。”   “少多管闲事!你我注定相克,你为了自己的生路也该想我死,装什么大尾巴狼!”   “啧……你要是这么说话,我心里可难过了,相克之前,咱们也是相生的兄弟,手足缺一不可,你在我这儿远比这些烂事重要得多。”   说着,君子游一指心口,被君子安无情拍开了手,却也不气恼。   后者想起身,他便把人推了回去,一连几次,他不嫌累,君子安也嫌烦了,两人僵持着半晌未动,他才放心站了起来,望向萧北城。   依他们的默契无需多言,只一眼相触,彼此心中便已了然,因此君子游没有多问那人的伤势,那人也没有多余提起他的病情,只是假意垂眸看着他随意用帕子包扎起来的伤口,将他的关切掩饰在了暗处。   他缓缓回身,看向被萧北城与沈祠所救,这会栽在一旁,勉强起身的李重华。   他果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刚从阎王手里捡回一条命,仍没有过分的心悸,反之镇定到令人唏嘘。   不怪萧景澜对他掌握长生之道一事深信不疑,这看似都快成了精的老家伙果然是一副得道的仙相。   “难道你就不怕方才王爷的手再慢那么一瞬,你就会人头落地吗?”   李重华嗤笑着爬起来,动作居然比沈祠还快了一步,许是方才危机的一刻,沈祠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挡下了跌落的撞击,以至于此刻龇牙咧嘴地站不起来,还不如老翁身手利落。   “有什么好怕的,老头子活了一把岁数,把这辈子该做的事都做尽了,也成了最后的赢家,可说对这世间早就没什么留恋了,死……对我这一把老骨头来说,哪儿有那么可怕呀?”   “真如你所说的话,恐怕我接下来这话能燃起你活下去的希望,如果这个时候你‘碰巧’得知自己在与同门师兄弟桓一的暗斗中并不是作为赢家站到最后,是不是也会反思自己这一生究竟算是成功,还是失败呢?”   果然李重华闻言变了脸色,一时激动,竟想去扯君子游的襟领。   沈祠见了心里着急,下意识想去抓人,后知后觉想起对方是个将近百岁的老人,出了丁点岔子都容易闹出人命,再想收手已经晚了,他拽着对方裤腿的爪子已经狠命抽了下去……   关键一刻,沈祠灵机一动,眼看李重华脚下不稳,整个人栽了下去,他立刻扑了过去给人充当肉垫,为防跌下来的力道过大,甚至还挺起身子给人做了缓冲。   这一下跌下去,李重华是没摔着,他身下压着的沈祠可就遭了罪,这一下差点背过气去,而君子游也在混乱之中被推了开,萧北城眼疾手快扶住了他,便发现那人死死按着左臂,整只手都瘀成了青紫色。   萧北城欲言又止,话到底还是堵在了喉咙里。   君子游几不可察地朝他摇着头,反应依旧敏感,但精神明显已经不足了,眼睑微微闭合,眯着双眼看似一脸慵懒。   不知情的人会当他是游刃有余才会显出如此目中无人的神情,实则熟识他的人都看得出,他疲惫得已经将近极限。   “我想你其实已经察觉到了……作为纵横家,桓一死得未免太轻描淡写,既然你没有提到他死亡的真伪,就说明是亲自确认过的,不知你是被潜伏多年的隐忍退化了智才,还是让来之不易的胜果冲昏了头脑,总之你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完全没有察觉到桓一公公干脆果断的退出意味着什么。”   他话已至此,再多的也不必多说,李重华当即变了脸色,深思当年的细节,不难得出一个结论……   “桓一……桓一他留了后路,是不是!!”   “是,而且他尝试制衡你的人,如今就在你眼前。就结局而言,你是赢家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深究利弊,输的人,却是太子你。”   “是谁?是……”   李重华沙哑着嗓音低吼道,质问中途,他便看到了自始至终站在君子游身后,两手扶在他腰间,借以稳住他身形的萧北城。   “原来,是你啊……”   萧北城有些无奈,轻若似无地叹了一声,就在君子游身后紧贴着他,用自己的身子做了他的靠山,话音近在咫尺,随气息而出吹到耳垂,怪撩拨人的。   “没错,是我。”   君子游微微偏过头来,轻问:“何时发现的。”   “就在太子决意出现在人前时。我恍然意识到,这其实是久远前布下的一个局,庞大到常人难以想象,布局者绝对不止一两人,更有甚者,或许布局者都不知自己身在局中,为人操控,肆意摆弄。”   君子游又接道:“我不解的一点是,太子你明明可以向父亲昭明真身,亲自培养他成为纵横传人,为何反其道而行,将最亲近的人推给自己的死对头呢?”   问完这话,气氛便陷入诡异的沉默,李重华缓缓抬腿,从沈祠手里抽出裤脚,跌跌撞撞后退几步站定,仰头望着层层卷舒的无边云海,突然笑了出来。   “为什么……因为我比不过他呀。”   沉吟许久,他才下定决心,招认了数十年来不曾直面的真相,疯癫般对着长空又哭又笑。   “比不过啊,比不过……从师时我便低他一头,才智城府皆比不上他,连师父也不看好我,总会在我身上投入大量的精力与耐心,就是不想相生相克,相互制约的纵横一脉,到咱们这一代相差过于悬殊,形成绝对的压制……也许师父早就后悔收了我这么个不中用的徒弟吧。”   他眼窝的皱纹似乎因为肿胀而浅淡了些,陷在幕幕重现的往事里,面上浮现出怅然的神情。   君子游忽然意识到,没了虚名外物的加持,他也不过是个故人尽失,只能活在回忆里追忆往昔的可怜老者。   “我把溪辞给他,的确是因为我自知资质不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我若想赢他,便只有将自己的锋刃置在他的砥石上磨得飞快光亮,再用这把尖锐的刀,刺破他的心肠……可我没想到啊,万万没有想到,连这一步他都算计到了,甚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故技重施,还了我一个萧北城萧清绝……狠,实在是狠啊!”   他远隔云海,便好似再次见到了那令他输得一败涂地的人,苦笑着着寻近处坐了下来,颇有些伤感地望着君子游。   “如今,老虎已将猎物逼到了绝境,是要用利齿撕断他的喉咙,还是将他吞吃入腹呢?”   “我不是猛虎,你也不是猎物。”君子游歪着脑袋轻声道,“实不相瞒,别看我现在人模狗样站在这,好似在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实则我自己清楚,在朝廷混乱,局势动荡的当前,官不官民不民的现状下,我没有资格决定什么人的生死,所能做的只有勉强保全自己,所以你不必担心我替什么人向你索要说法,真正意义上与我有关,且受你所害的人已经不在人世,是非对错对他而言已是空谈,我也没必要揪着自己不曾参与的过去不放,所以咱们各退一步,互相放过彼此吧。”   越说下去,他的气息越加虚弱,众人闻之皆愕然,尤以李重华本人与君子安最甚。   后者几乎暴跳而起,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果然是要放过他!君子游,他是你的杀父仇人,是你的杀母仇人,你不是很爱自己的养父吗?难道这种时候,你要对不共戴天的仇人心慈手软吗!!”   萧北城食指抵着唇,向他做了噤声的手势,见他仍怒目相视,不肯罢休,甚至有再次起身伤人的意思,便一脚绊在他膝弯,令好不容易站起的君子安又跌坐回去,一声令下:“都拿下。”   训练有素的亲卫立刻将人团团围起,以铁链镣铐束缚他们的手脚,以免他们再起伤人歹念。   不得不说,君子游对李重华的确起了恻隐之心,亲自俯下身来,解去他双踝上沉重的锁链,究其原因是看在他年事已高的份上,对于过去他所行的一切,仍是不能苟同。   “君子游,杀了他!算我求你,杀了他……我这一辈子都毁在他手里,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凭什么害我至此的他可以逍遥法外!!”   君子安被亲卫阻拦着,即使双手被桎梏,依不死心地出手,试图抓住他最后的希望。   亲卫推搡着将他拉至远处,他便一次次向君子游伸出手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看见了他,君子游便好似看见了曾在苦海中苦苦挣扎的自己,情不自禁握住他伸向自己的手,主动靠近了那人。   不知是被久违的亲情唤醒沉睡的柔情,还是想到自己被毁去的半生,痛不由己,君子安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你不知道……你永远也不知道我这辈子是怎样过的,我所吃的苦,远超出你的想象,你不知道他为了让我成为纵横传人,都逼迫我做了什么,求你,杀了他……给我这荒唐可悲的一生,一个善终吧……”   君子游抚着君子安瘦削的下巴,擦拭他脸上被溅射的干涸血迹,轻声安慰:“别这样……”   那人濒临崩溃边缘,垂首靠在他肩头,哭得不成样子,“你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不会知道受尽折磨的我有多痛苦……我只想他死,只想他死!”   君子游轻拍他的背作为安抚,感受到他的哽咽与哭声渐息,才小心翼翼应道:“哥哥,我不会杀他的。”   那人难以置信地抬眼与他相视,似乎不敢相信到了这个份上,他仍能硬起铁石心肠,无视自己的哀求。   短暂的沉默后,君子游叹息道:“因为我不想你死。”   君子安闻之愕然。   “我知道这些年你受了委屈,过得不易,他的确罪孽深重,罄竹难书,可他与这段仇怨也是支撑你活到现在的唯一支柱,我不敢想象这些强加于你的痛苦猝然消失后,你会怎样……我不是不想让罪人得到惩罚,不是不想捍卫律法的尊严,不是不想给你我,乃至所有受害者公道,我只是,不想因为这而失去你,在我心里,你比这些都要重要,所以,请原谅我的自私吧……”   君子游原以为,君子安内心的仇恨早已根深蒂固,绝无可能被他一番话所打动,也做好了被他怨恨的准备,甚至想好往后长久伴于身边,细水长流地修复断裂已久的亲情,与那人所受的一切创伤。   这个过程也许有些痛苦,最初还会伴随撕裂与挣扎,可他愿意为此踏出第一步,并决心不管那人倒退多少步,他都会赶上他的脚步,将他抱在怀里,告诉他:哥哥,还有我在爱你,请你留恋世间,为了这份感情,活下去吧。   虽然他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能伴在那人身边的时间也是一弹指顷,扪心自问,他其实并没有信心面对那人极有可能的激烈抗拒。   良久的沉默,君子游的心跌落谷底,他反复自问,没有切身经历过那人绝望的自己,有什么资格要求他放下那段仇恨,重新来过?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他凭什么?   “……好。”   这个回答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君子游一怔,半晌都没能回神。   他望着君子安的侧颜,反复确认着这话的真伪,很怕这只是那人为让自己大意而权衡的假话,随时可能反悔,一切美好都不复存在。   君子安也没想到自己会妥协,话都说出了口,再反悔就不像男人了,于是苦笑着拍拍他的脸,“看来你是被骗怕了,至少这次你可以放心,我最恨别人欺骗于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有他的承诺,君子游这才安下心,跌坐在地,以一种十分没有安全感的姿态将自己蜷缩起来。   君子安还当他是喜极而泣,又不想被人看见丢人的样子,心里还在想:这小子真是没变,和从前一样臭屁。   连一众亲卫都被这对兄弟前嫌尽释的场面所感动,沈祠还偷摸抹了几把眼泪,照理说事情至此,已该是皆大欢喜。   然而,萧北城却察觉到了那人的异状。   他单膝而跪,俯身在那人身前,温热的手指触碰着那人的额头,却只触及一片湿凉,蜷着的那人竟满头冷汗,脸色微微泛了青。   “子游!”   君子游眯着眼,抬手一指李重华,萧北城便会意,当即命人将他押了下去。   经过君子游身边时,李重华的脚步明显停顿,押送他的亲卫看在他年已近百的份上,没敢粗暴待他,只是低声喝道:“老实点!别想搞鬼!”   “鬼是搞不了了,一把年纪,只能见鬼了。”   李重华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侧眼睨着君子游,仿佛是体贴了那人这一刻的虚弱,刻意不去看他落魄的姿态。   伫立迂久,李重华才再次开口:“其实……我去看过他的。你的猜测很多都应了现实,但这一点,你却说错了。”   君子游抬起头来,似乎没了说话的力气,只有眼神在无声追问他所指为何。   “我是说,他走的时候。”李重华沉沉道,“我是不够爱这个儿子,却没到真的不在乎他的地步。溪辞走的那天,我去见过他的,他看到我时两眼清明,却一言不发,只是在那里静静望着我。我与他隔着栏杆,相对甚久,他都没有开口。后来,是我放进了秦之余。”   这一点君子游很早便想到了,他知道被羡宗勒令禁止与林溪辞见面的定安侯定要使些手段,才能见上那人最后一面,为他不圆满的人生收尾,可他没有想到,藏在暗处促成此事的竟会是李重华。   “我是看着他走的,为送他一程,还乔装改扮,混进黎三思的人中。是我和前相整理了他的仪容,将他殓入棺中,我亲眼看着心思各异的人们索取他能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痕迹,亲眼看着他入葬景陵,再无重逢之日,心都要碎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啊,我是利用了他,是把他当作了复仇的工具,可他是我的儿子,我怎能不疼啊……”   李重华老泪纵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沈祠伸了伸手,大抵是想给他拍拍胸口顺气,却又觉着这人罪孽滔天,恐怕不值得同情,关心了他就是置万千被害的无辜者于不顾,因此手悬在空中,半天都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   萧北城看出他的心思,朝他点点头,就在他疑惑自家王爷是在赞许自己的决心,还是想他帮帮这个年迈体衰的老者时,君子游出了言。   “把太子带下去好生安置吧,他还得留着命接受朝廷与百姓的审判,切不可大意,谁要是敢放走了他,或是疏忽大意,让人钻了空子,先一步取了他的命,就代他承担应得的惩罚。”   至此,事情该告一段落,李重华被带走时,仍因忆起了那被他害死的儿子痛哭不止。   君子游遥遥望见一人立于角楼,因不堪重负而弯下的腰背尽显老态,正是方才出现在李重华回忆中的定安侯秦之余。   他没有到此质问李重华所做这一切的目的,也没有逼他为林溪辞之死负责,君子游想……   “也许到最后,父亲其实原谅了他吧。”   他的目光在远方的秦之余与李重华渐远的背影之间徘徊几次,才下了定论,“我想,父亲想得到他的认可,原因也是在于他想……他想……”   “子游!”见他眼皮发沉,一副将要睡去的模样,萧北城内心的恐惧顿时蔓延至四肢百骸,瞬间感到一股寒意直冲天顶。   他扶着那人坐了下来,抚着他汗涔涔的脸,很快便发现蛊纹已在不知不觉间顺着他的脖颈攀上了耳缘。   “别急,别慌,我还好。”君子游勉强勾出笑容,身子微微前倾,靠在了萧北城怀里,“可是我还……还有一件事未做完,你可以帮、帮帮我吗?”   “不!我已经纵容你太多次的无理取闹,再做出让步,我一定会失去你。”   “清绝……”   “你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再……”   “清绝!”   他没能说完后面的话,便被吻了去。   君子游已经记不清是自己主动吻了萧北城,还是那人不抱希望地靠着他所能给他的,最温柔的方式,安抚他躁动不安的情绪。   “别这样,子游。”萧北城握着他冷得吓人的双手,揣在心口捂着,却无论如何都暖不起他的掌温。   “我知道,最后的时间,你定是想与我共度的,可是,清绝,我好疼,好累啊……”君子游不敢去看那人此刻泪水将要夺眶而出的悲容,只好将额头抵在了他的颈窝。   “我这辈子活得很失败,说了很多谎,骗了许多人,还恨这男儿之身无法为你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可我真的想给你留下些念想,与追思我的痕迹,免得我就这样走了,留你一人在世上,只有逢年过节烧纸了才记得起我……”   “你胡说什么,给我住口!”   “别、别凶我,我这会儿是耳鸣,可你也不必贴着我叫那么大声,再凶就哭给你看……”   “我没有!”   “好好好,没有没有。”   君子游像哄孩子似的迁就地摸了摸那人的头,忽觉这人就像只毛茸茸的大猫,看似凶巴巴地不近人情,熟识之后,却是会用最柔软温暖的肚腹裹挟在意之人的。   “不说诨话,也不说荤话,清绝,我来世上一遭,与你相遇相识,相知相爱,相思相守,总想给你留下点什么。可我害你绝了后,总觉对不起萧氏与皇室,可不想等我到了下面,你家列祖列宗都戳着我的脊梁骨,骂我害惨了你,作为赔礼,不如,就想法子帮你治住你家的浑小子,让他们千秋万代吧……”   “你说什……”   君子游捂住萧北城的嘴,微微欠身靠前,将额头抵在那人颔下。   “清绝,给我一个成全你的机会吧。”   萧北城不堪重负地合了眼,咬着牙,狠了狠心。   “来人,去请二位皇子。”   亲卫遵从主命,很快便将还在后宫避难的皇子请了来。   萧氏兄弟赶到的时候,君子游已经被安置在昭和偏殿,衣领合得严严实实,两手也是缩在袖里,连一寸肌肤都没有裸露出来。   萧君泽不明所以,心里还记着方才缙王的仇,咽不下那一口气,刻意要给人找不痛快似的,郑重其事地拜见了几日都没看着的君子游,殷勤地喊了声“老师”。   还以为这样至少会让他的缙王兄吃醋不爽,却没想到萧北城眼里仿佛只看得到君子游一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将视线从那人身上挪开。   他心里有些狐疑,便看向了萧君涵,后者与君子游的关系仅仅是打过照面,与其亲近的缙王萧北城和太子萧君泽皆与他不和,自然而然觉着此人见他不会是什么好事。   如今太后崩逝,皇上状况不明,这几个人若想将他暗杀于此,好扶持他的弟弟上位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萧君涵戒心满满,“你们想做什么?”   “看了不就知道了?”闻讯而来的黎婴转着轮椅缓缓而来,站定后两手交叉叠在胸前,下巴一抬,指着君子游道:“过来,叫老师。”   黎婴的到来的确是让萧君涵心里有了底,此前这位相爷曾帮他在父皇面前说了不少好话,要是没有他,自己恐怕连这个皇子的位子都坐不稳,有他在场,至少自己不会被大卸八块后分藏在不同的地方,致使千百年后都没人知晓这位曾失足犯错的大渊皇子遭遇了什么。   可这声“老师”究竟是为何?   不得不说,萧君涵心里是不服的,他心里认定缙王与这位年轻的太傅就是太子一党,觉着自己真的改口叫了,那就是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过于愚蠢。   对此,即使是黎婴的奉劝,他还是选择了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我发誓!最后虐一波,后面真的会发糖!!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1-01-1601:31:36~2021-01-1702:23: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0章 终课   “没有人在乎你到底肯不肯开口,想叫王嫂、少卿,或者直呼大名都成,我今天把你们都叫来,也并不是想对你们说教……”   说到这里,君子游呛咳几声,萧君泽发现他脸色奇差,眉间隐隐蹙着团挥之不去的黑气。   以前听宫里的老嬷嬷说过,将死之人脸上是能看出丧气的,逃也逃不掉,必死无疑。   想起这点,他有些难过,没再坚持,遵照君子游所说,硬着头皮坐在了与他不和的黎婴身边。   而萧君涵仍不知这演的是哪出,一时不敢轻信于人,思量半晌,非但没坐,反而退后一步,这举动可谓是让黎婴凉了心。   “真是扶不起的阿斗,罢了,你还不如把那稳坐皇位的法子教给亲徒弟,这个小崽子养不熟也捂不热,待他再好都会被反咬一口,何必呢。”   说到能即位的法子,两兄弟眼睛都红了去,简直就是重蹈了当年慕、晗二王的覆辙,就算他们之中有人能够顺利继承王位,之后还是要斗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归根究底,还是渊帝的疑心害了两个无辜的少年,而君子游此刻就是要彻底断绝这些祸患。   “无妨,不必勉强,看茶吧。”   宫女依从吩咐端上茶盘,其中茶盏颜色各异,可见别有深意。   宫女从萧北城、黎婴、君子游面前走过,任他们随心选了茶,最后才送到二位皇子面前。   照说萧君涵与萧君泽兄弟身为皇子,身份高贵,该从他们选起才是,而君子游正是拿捏住他们尚未立于皇位这点,强行将尊卑之序逆为长幼。   等到他们兄弟选茶,才是真正能看出人心的时候。   盘中此刻只剩白陶与墨瓷的茶器,素为无瑕之色,陶却是下品,玄与瓷虽为上等之物,却没人愿在这种决定前路的关键时候承认自己“黑心”。   况且他们虽有独占贵重之物的自私心思,但尊仪向以谦让为美德,顺序与抉择都是决定成败的关键,这个时候不管谁先下手选择,都将要面临严苛的考验。   “太子先选吧,你为东宫之主,乃是尊位,该有先择之权。”   “不不,还是皇兄先选,你年长于我,于长幼之序当先择。”   这时候谦让了起来,虚伪地相互推辞,的确闹人眼嫌,来回几次他们自己不嫌恶心,萧北城都被闹烦了,放下青瓷盖碗,径直走到各怀心事的二人身前,替他们做出了选择,便将白陶交至萧君泽手中,至于黑瓷则是给了萧君涵。   这两个小崽子会怎么想一点都不难猜,萧君泽拿了白陶,心里定会“咯噔”一下,觉着自己虽为储君,但真正掌控局势,能呼风唤雨的人却并不想扶持他登上皇位,他虽无野心夺权,却也不想日后死在自己的兄弟手里,为了自保,他不得不与之一争。   而萧君涵呢?他心里也得是“咯噔”一下,黑瓷意味着什么?虽是良釉之才,奈何染了污色,一朝踏空就会摔得粉身碎骨,形神俱灭,也是没机会如愿的。   然而事实上,萧北城只是随手替他们做出选择,就算调换过来,结果也是一样,只要他们兄弟各怀鬼胎,迟早还是会出现分歧。   不得不说,君子游这一招真是绝妙。   他回到那人身边,端了茶碗,用茶匙搅着那乌黑滚烫的“茶汤”散热,待能入口了,便送到那人唇边。   这是姜炎青早前调制好的一味专攻“销骨”的猛药,药力极强,服下后便能强行令宿主体内的蛊虫进入龟息状态,争取到几刻钟的时间。   萧北城知道,一旦喝下这药,君子游就会陷入安详的沉眠,他明知自己无力救他,所能为他做的,只有减轻他的痛楚……   ——他将无异于亲手杀死至爱。   君子游装作一副懵然不知的样子,见他递了药,便顺从地张了口,正要将那药液卷入舌尖吞入腹中,却是扑了个空。   萧北城到底还是没能下定决心,茶碗从手里滑了下去,打翻在地,摔了一地碎片。   君子游心中暗笑,刻意板着脸看向脸色忽青忽白,都不大好看的萧氏兄弟,“对,就像这样,你们若总是拘泥于得失利弊,则注定拿不起,也放不下。”   “什么意思……”萧君泽茫然追问,而萧君涵却似乎听懂了这话的深意,思虑片刻,便将茶盏连杯带盖地摔在了地上。   连着两声脆响,萧君泽心里直发慌,不自觉捏紧了自己的那杯,害怕被打碎了似的。   不过很快,两人就察觉了异常,那黑瓷的碎片裂痕处竟能看出一层白色的内质,原来那玄黑之色不过是表面烤制的釉层,内里却还是素白无瑕的。   看到这里,萧君泽也明白大半,将白陶一并摔落,果不其然,那白陶也只是蒙在外处的一层淡色。   黎婴听着这一声声的脆响,低低“啧”了一声,“碎碎平安……”   两兄弟有些茫然,下意识相视一眼,又匆匆别开目光,望向不得不像老佛爷一样仰躺在宽椅上,绷紧身子缓解痛楚的君子游。   他双眼有些迷离,全靠咬着舌尖打起精神,见状便偷偷攥起萧北城的手,藏在背后,簇起一丝暖意。   “太子,你可曾听过田忌赛马的典故?”   “听过。”   萧君泽不明所以,又瞥了眼身旁的萧君涵,似乎颇为顾忌,硬着头皮讲了下去。   “齐将田忌收留了刑徒孙膑,赏识他的才能,便将他奉为上宾。田忌平日喜好与齐国一众公子赛马,重金下赌,而孙子发现这些赛马分上、中、下三等,于是献给田忌必胜之法,田忌深信不疑,便与齐威王下了千金的赌注,孙子对田忌言:‘’^_^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最终田忌以两胜一负的战绩胜出,赢得千金,并将孙子引荐给齐威王,后威王封其为军师。”   “不错,那么你对这个故事有何感想?”   “孙子以智取胜,兵机莫测,实乃一代宗师。”   君子游又看向一脸不忿的萧君涵,后者便知他是在问自己的看法,冷哼一声,别别扭扭答道:“以上等马对中等马,以中等马对下等马,这种卑劣的手段,实乃奸猾小人!”   两人说得都是事实,也是常人普遍会有的两种心态,君子游正要开口,忽觉掌心一凉,与他十指相扣的男人不知怎么把手抽了出去,都没有知会他一声。   他见萧北城神色沉凝,也理解以他的性子,要他看着心爱之人死在眼前未免勉强,到最后一刻,那人都愿为他奔走,求取生存之法,他还有什么理由拒绝?   看着萧北城不声不响,闷头走了出去,黎婴深感意外,作势伸出手来欲拦人一拦,奈何萧北城头也不回,连半句话的时间都没有留下。   君子游抚着颈子上缓慢纠缠在一起的双色蛊纹,喃喃轻语:“看来,留给你我的时间都不多了……”   萧氏兄弟不明所以,心中不安如坐针毡,想问又不敢多言,只得默默等着那人开口。   君子游靠在桌沿边,已无力抬手去端那茶盏,只能用指尖沾了茶汤,点在唇上滋润干涸的口舌。   “你们说的都不错,角度不同,心态不同,所看到的自然也有所不同,但你们却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一点,此则故事出自《史记》卷六十五《孙子吴起列传第五》,其开篇第一句便是‘齐使者如梁,孙膑以刑徒阴见,说齐使。齐使以为奇,窃载与之齐。齐将田忌善而客待之。’当时孙膑为同门师兄弟庞涓构陷,遭受迫害沦为刑徒,秘密拜见使者,由此来到齐国,被田忌收留,待为上宾,而田忌是什么人?”   君子游发了问,他的目光没在萧君泽身上过多停留,从头到尾都注视着萧君涵,后者颇有些不适,又碍着黎婴的面子不好造作,只得接下他的问题。   “田忌出身贵族,曾大胜桂陵、马陵之战,采纳孙子的计策围魏救赵,乃一代名将。”   “不错,但他是妫姓,田氏,与齐威王同出于王族,受齐王重用,且手握兵权,是个不容小觑的角色。他爱好与贵族赛马取乐,与齐王赛马敢下千金赌注,可见目中无人……”   说到这里,萧君泽提出质疑:“为何目中无人?千金并非太大的数目,一国之君,总不至于输不起吧?”   “始皇帝统一度量衡前,‘金’代指的只是货币,秦国穷时国库只有万金,可见‘千金’已是巨款,身为臣子,田忌与齐威王对赌非但不手下留情,维护君威,反而怀着大捞一笔的投机心思,他的嚣张与自大注定晚年将与齐王离心,受国相邹忌陷害,不得不逃亡楚国,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他现在虚弱得很,就算动真格的骂上一句也没什么气势,不足以慑人,还咳得半死。   黎婴有些无奈,按住想起身去查看那人状况的萧君泽,亲自转动轮椅到他面前,替他顺着胸口,助他喘匀了气。   “老师您、您别急啊,学生知错了,日后我定会好好温习历史,少走些弯路,不会让您和缙王兄,以及萧氏的列祖列宗失望的。”   君子游的苦笑攀上嘴角,未言明深意。   “可最后齐威王明知田忌与孙膑在他眼皮子底下耍小聪明,还是交出了赌金,可见他的君威也没咱们想得那么大。”萧君涵衅然道。   萧君泽立即反驳:“君子一诺千金,齐威王乃是一国之君,怎能因区区小事失信于臣民,分明是皇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们只看到齐威王与田忌之间的勾心斗角,却不曾想过在这之间,孙子又充当着怎样的角色。”   君子游身子微微前倾,实在无力捧起茶盏,便只有靠近杯口,饮下滋味冷淡的茶水,恢复些许体力,继续道:“他曾被庞涓接至魏国监视,后受迫害落下终生残疾,于齐国而言只是逃犯,齐威王绝不会为他一人与魏国开战,他若想留下,则必须得到齐威王与田忌的认可,但夹在二人中间,实难求存。”   此言终于引起二人的认同,方才还各执己见的两名皇子都哑了去,半句驳斥之言都说不出了。   “孙子抛砖引玉,仅看田忌提出的‘千金’赌约,以及齐威王是否接招,便知谁更胜一筹。结果可想而知,田忌的表现印证了他心中的猜测,他知道,田忌才是决定他是否能留在齐国的关键。”   听到这里,黎婴也不禁唏嘘,他竟能从这样一则故事中品出这般道理,感叹着纵横之道的玄妙。   “赛马的结局是两胜一负,比起不得不以下等马对战上等马输下一局的结果,我更相信是孙子为保住齐威王的颜面而留了一线,以他的谋略就算让田忌以三胜压倒性的优势赢得千金也不是没可能,但他周全其中,没有让齐威王颜面扫地,这也是齐威王佩服孙子,‘欲将孙膑’的重要原因。”   看着他气息愈加虚弱,双眼发沉,说话时还带着迟疑,似乎神游物外,黎婴便知他已是强弩之末,代他说了下去。   “欲封孙子为将,则是提拔孙子到与田忌平齐的地位,但孙子感念田忌的救命之恩,不想做忘恩负义之人,同时田忌也是宗亲贵族,他一介刑徒,怎能与之硬碰硬,所以他不得不以身体的残疾婉拒齐威王,这也体现了他智慧的所在。”   “还有一点……”   君子游话音虽虚,但他深刻的分析已经吸引对此并无深思的少年,引得二位皇子纷纷凑上前来听他未尽的话。   “孙子知道,齐威王提拔自己,不过是想利用他制衡田忌,但齐威王连对田忌千金之赌的小手段都选择了让步,可见除忌之心未决,万一日后变了心思,那么注定成为牺牲品的人只会是……”   “孙子自己!”   “……之后,田忌在孙子协助下大胜桂陵、马陵二战,使魏国元气大伤,然而庆功之时,孙子却言:‘将军可以为大事乎?’,田忌曰:‘奈何?’,实则田忌也透露了无可奈何之意,他虽目中无人功高震主,却无谋-反之心,孙子同样无奈,因感念救命之恩献良策于田忌,后者却视而不见,最后的结局却是在博弈中大败于齐威王与邹忌,不得不逃亡楚国,以保性命……”   话毕,君子游沉默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既是在回味隐含的深意,感慨孙子的过人智慧,也是在竭力调整自己的状态,唇瓣颤抖着,尝试几次,才让自己变了调的嗓音吐出最后完整的话。   “这就是……纵横、之道,也是我能教给你们的……最后一课。”   作者有话要说:子游没有细说孙膑与庞涓相杀的纵横之道,而是剖析了田忌赛马这则故事中所蕴含的深意,就足以表明他希望天下太平的初衷,他并没有因为家族的世仇憎恨于萧氏的后人,而是由着对王爷的感情,爱屋及乌,将求存之道教给了未来会决定大渊命运的两个少年,也算还恩于王爷了。   所以,爱意永远比恨意伟大。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91章 双鱼   萧北城愁眉紧锁,出门便见沈祠牵着匹宝骏等候在殿外,神情有些焦急,见他动身,忙几步迎上前来,欲言又止。   “王爷,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经历太多,沈祠也学会了察颜观色,能从旁人的反应猜出事情的始末,他笃定,若君子游真的活不成了,那萧北城定会守在那人身边,陪那人度过最后一刻,如果他选择再争取一次,那么事情一定还有转机。   “我陪您!”   说罢他转身跨上另一匹马背,像是怕被人丢下似的,急急走在最前。   萧北城苦笑着看着他局促不安的样子,想到他若知道自己对此并无信心,一定会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冲乱撞吧。   然而没有太多时间纠结于此,他飞身上马,朝沈祠点了点头,“走!”   两人一前一后,驭马直奔宫城外。   路上沈祠心中疑惑,放在平常,他早就该问要去哪儿做些什么了,此刻却是没有多嘴发问。   萧北城为减轻他心中不安,也是为给自己些底气,开口解释道:“去苏府,子游此前除了宫内,最后逗留的地方就是那里,苏清河一定掌握着什么线索!”   “不会吧?苏大人是大人的挚交好友,他如果真的知道怎么救大人,怎会眼睁睁看着他……”说到这里,沈祠恍然大悟,“……难道说,苏大人其实并不知情?”   萧北城腾出空来回望他一眼,眼中带着些赞许,复又匆匆挪了回来,专注于御马飞奔。   “你现在聪明了,不必本王提点都能猜到这个份儿上,属实长进不少。”   “哪里,是王爷教的好呀。对了……”   沈祠突然想起什么,欲上前拦住萧北城,稍用力气夹了马腹,身下的宝骏便嘶鸣着快步冲上前去,随着他一扯缰绳的动作,横身挡住了萧北城的去路,逼得后者不得不停步。   “王爷别急,请先看看这个。”   沈祠赶在萧北城追问前做出了解释,从怀里掏出什么,径直朝那人抛了过去,萧北城将东西接了去,竟是块裂纹横生的玉佩。   确切地说,是一块十分眼熟的玉佩,玉质浑浊,质地粗糙,对光可看到不少瑕疵夹杂其中,整体镂刻成了龙凤呈祥的纹样,雕工也拙劣得一言难尽,表现过于写意,若非强行将其理解成“龙凤”,只怕寻常人见了都以为是一副世间少见的“地蛇斗鸡图”。   萧北城一眼认出这是君子游初至京城时身上仅有的财产,被无良守卫陷害下了大狱,之后便不知辗转流落到了何处,时隔多年再次见到,却是在定安侯秦之余手中,再之后……   “方才的混乱中,这东西从大人袖袋里滑了出来,众人辩得火热,我寻不着机会插嘴,便代为收下,打算之后交还给他。可我方才想了想,大人今日出门前穿错了衣裳,与其说是大意……倒觉着是刻意的,他明知今日将有一场恶战,带在身上的物件没理由是无用的,所以我想,会不会这个……”   他有些语无伦次,表达的意思却很明白——他认为君子游把这东西带在身上是有特殊的用意。   这是他的养父君思归所留下为数不多的遗物,也是近些年他睹物思人的唯一方式,然而萧北城细思想来,却发现那人似乎从来都没把这东西拿出来示人,甚至丢失后也没怎么用心寻找,着实不像用心的样子。   可这与他将之带来京城的行为又有些矛盾,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在隐瞒什么。   此时天色已暗,萧北城将玉佩对着昏空也没瞧出什么细节,便抽出火折子照明。   沈祠看到柔和的光映明了那人的脸,他双眼中映着跳动的火光,便瞪大了眼。   “王爷,果然东西有问题吗?”   “有问题,大问题。”萧北城来不及做更多解释,熄了火折子一夹马腹,受了惊的骏马便似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沈祠亦无暇多问,只得转头跟上。   不消多时,两人便从宫内追至城中苏府,下了马连门都来不及敲,直接施展轻功从围墙上翻了过去,当两人不声不响,突然出现在苏清河面前时,后者差点心疾突发,活活被他们吓死过去。   “王、王……啊?!”   “别废话,把东西交出来。”   萧北城气喘吁吁,只得言简意赅,奈何苏清河还没从二人突然造访的意外中回过神来,满头雾水根本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能报以疑惑的一瞥,暗中掐了把大腿,确认自己是否因为近日太累而出现了幻觉。   “什、什么东西……”   “《肆野事》!他此前在你这里养病,定把东西一起带了来,别让本王再问第二遍!”   苏清河吓得哪里敢多嘴,弱弱一指东边,嘴里刚吐出个“厢……”字,萧北城便不加深问地扭头出了门。   沈祠也是摸不着头脑,两边看了一看,跟在萧北城身后多嘴问道:“王爷,都这种时候了您还找什么书啊?那书上下两卷加在一起都有一尺多厚了,等您看完,那人都凉透……”   说了一半,沈祠惊觉失言,赶紧闭上了乌鸦嘴。   萧北城回头瞪他一眼,进了厢房的门便在桌案上四处翻找,正巧这时苏清河点了灯烛一并进来,将两卷厚书一并推到那人面前,只见萧北城不假思索地拿了上卷,心下有些困惑。   “王爷,这……”   沈祠代他问出了口:“为何是上卷?这上卷您也该读过了才是,如果有什么可疑的内容,一定早就发现了呀?”   “本王问你,下卷是何时找到的?”萧北城嘴上问着,手上的动作却未停,目光飞快从陈旧的墨迹上一一掠过,翻动书页的动作也是极快。   “嗯……叶府大火时,还是我在废墟里找到的。”   “事情过去了多久?”   “约莫半月有余。”   “那这半月,子游都在做什么?”不等沈祠作答,萧北城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先是养病,而后为了京城风云四处奔走,没在苏府停留太久,也便没有太多时间研读下卷的内容,如果他真的一早从玉佩中得到了君思归给他留下的线索,那么……找到了。”   沈祠和苏清河的心都随着他这一句话悬了起来,两个好奇的脑袋同时凑了过来,就想一探究竟。   萧北城找到的这篇奇谈名为《双鱼》,讲述了一名妖异男婴,名子鱼,生来便生有一双蛇瞳,瞳仁细长,寒光慑人,被村民视为不祥之物,迷信神鬼的父母迫于压力,几次三番将他遗弃在山野。   男婴有位长他十岁的兄长,名子岸,每当父母将他丢弃在外,不论远近,子岸总会将他寻回,一次次将哀哭不止的弟弟带回家,子鱼又一次次遭父母狠心抛弃。   终于有一天,作恶的父母遭受天谴,双双暴毙家中,村民传言是妖婴克死父母,欲杀子鱼以绝后患,子岸迫不得已,连夜带着弟弟逃入山林,自此隐居,远避纷乱。   子岸待子鱼极好,自父母身故后便相依为命,现实如他所愿,子鱼健康长成少年,除双眼异于常人外并无任何异状,然而平静的生活却在子鱼十二岁的那年却有了转折。   一向健壮的子鱼忽得一场大病,卧床不起,子岸忙于寻医问药,只求弟弟康复,然而无论什么医法,在子鱼身上都丝毫不起作用,看着他日渐衰弱,子岸却无能为力。   他叹道:“若以吾命易汝命,死亦足矣。”   为救子鱼,子岸阅遍医书无果,只得求助于巫蛊之术,一位苗疆神婆见了子鱼便摇着头惋惜:“蛊也,蛊也。”   子岸铤而走险,为求弟弟康复,以自己的鲜血为引,诱出子鱼体内的蛊虫传于自身,以余寿交换了弟弟的性命,在做完这一切后,神婆好心提醒:接下来他还有三天的时间。   子岸以为自己只剩三天寿命,在这三天里,他为弟弟做好了一切准备。   第二天时,子鱼从沉睡中苏醒,随着病情的恢复,他的身体也出现了异状,先是两手指尖发硬,生出了一层覆盖在皮肤表面的鳞片,短短一天就蔓延至肩头,且身体两侧的颜色还有不同,左臂血红,右肩却是墨迹般的暗色。   “这这……这不是大人身上的蛊纹吗?”连沈祠都看出了门道,可见这线索埋得十分明显。   萧北城皱眉念了下去:“子鱼皮肤发干、皲裂,瞳眸发散,双眼无神,为保他性命,无计可施的子岸只能暂将弟弟安置在清泉中。神婆告诉他,子鱼生来即是妖异,如今时候已到,若不放他回归自然,必将为祸人间,子岸虽感凄苦,可他自知时日无多,不愿强行将弟弟拘于身边,于是他忍痛将子鱼送至渊河,与弟弟做了最后的告别。”   传说渊河下游即是忘川,顺流而下,即可到往阴间。这故事隐含的意思或许是子岸为了万物苍生,不得不狠心杀死了疼爱的弟弟。   沈祠闻之神伤,却没想到故事居然还有下文。   萧北城继续道:“子鱼在游离人间前,将妖力幻化的内丹交给了子岸,自此兄弟永别。三日之后,子岸并未死去,他的身上同样长出了与弟弟相似的鳞片,游走于山野,成了传说中的精怪。”   至此,故事的结局已见分晓。   萧北城黯然垂眸,忖度道:“所以子岸的代价并非生命,而是……”   他恍然大悟,找到了深藏在主线下的线索,激动之下拍案而起,扯着沈祠问道:“君子安呢!他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工作实在太忙,接下来这一周可能做不到日更了,只能随缘更新…但是周末一定会有万更的,等下会挂个请假条,感谢理解!!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1-01-1703:15:23~2021-01-1819:26: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2章 不渝   君子安抱着双膝,靠在棂下,仰望高悬云间的暗波。   他披散着长发,随着夜风轻拂,发丝在面前扫过一片玉色的淡疤,早已愈合的伤痕似乎又在隐隐作痛,他微凉的手探进衣领,抚着掩在肩颈之间,浅淡到不易被人察觉的凸起,微微一哂。   这偌大的京城,看似人声鼎沸,却依旧凄冷如死。如今暗潮平息,等待着大渊的将是百年安宁,人人都为将至的祥和拍手叫好,却不知他们永失皎洁之光。   三十年前,他们失去了林溪辞,三十年后,他们照样留不住他的儿子。   “造孽啊……真是造孽。”   他轻言自语着将一条腿迈到窗外,本想肆意感受这种一脚踏空,濒临死亡边缘仍游刃有余的自在,却被凛寒之声与冰冷的触感拉回现实。   他垂眸凝视着束缚踝间的细链,翘起脚来,足尖抵在窗棂边,无拘无束地躺了下来,任由发丝如瀑垂下,一手遮在额前,细眯着双眼,端详着那将他禁锢于此的锁链。   此时此刻,虽然他被束缚着,剥夺了离开的资格,甚至不知自己的性命将断绝在哪一个巧妙的时间点,作为稳定民心,平息众怒,震慑恶行的工具,但他却觉着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自由。   至少现在的他不必再摇尾乞怜,不必遭受逼迫,被强行灌输他不愿接受也不愿妥协的观念,也不必佯出一副令人作呕的德行去取悦旁人。   他觉着自己这一辈子,做过最荒唐的事就是为了守护而不得不强忍不适成为自己最亲近的人,到头来本末倒置,忘却初心,成了自己最憎恶,也最恐惧的模样。   “不该是这样的……”他呢喃着,反思自己近半年来的所作所为,竟然笑出了声。   缓缓转过头去,遥望着远空那一汪混沌,静待冥雾散尽,在看到云海深处那一点最耀眼的光芒时,他突然意识到……他爱他。   入戏太深这种可笑至极的荒谬之事,到底还是在他身上重现了。   “我不想的,不该是这样……”   他侧过身去蜷缩起来,像隐忍着莫大的痛楚一般,紧紧抱住自己,五脏六腑仿佛都被绞碎了去,那种直入心髓的痛,让他情不自禁咬住手腕,很快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便弥漫齿间。   他怕血,怕极了,自小便怕。   依稀记得幼时邻家逢喜,杀鸡助兴,他不懂事便去看了热闹,却被那场面吓得走不动路,还是养父将一路哭着的他背回家的,自那之后就被吓破了胆,连小伤见红都会吓晕过去,大半个时辰也醒不来。   那样胆小,那样怕血的他,在见到李重华后,开启了人生最黑暗的篇章。   李重华要他成为复仇的利刃,锻造宝器的第一步,就是将金石投入烈火之中燃烧,而李重华磨练他的第一课,也正是要他直面自己内心的恐惧。   他不敢回想那些血腥恐怖的场面,本能地在嗅到甜腥气时有所反应,五脏六腑翻搅着,仿佛要将胆汁都榨干去。   他翻滚在地,勉强起身,跪在窗边呕着,负担到极限的身子却叫嚣着不满,越是挣扎,他的痛苦就越深。   ……他好像,永远也走不出那段灰暗的过去。   他一辈子都毁在了那个男人手里。   “像我这样的人,打从一开始活下来就是个错误吧……”他抹干眼角的余泪,抚着自己聋了半生的左耳,心中盘算:“快了……就快了,他要来求我去换命了。”   他额头微微前倾,靠在膝头,将神情掩饰在暗处,不肯示人。   ……听到了,那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他带着他来了,要来向他索取了。   萧北城拦腰抱着君子游,顺着亲卫的指引,撞进偏殿。   此处甚是冷清,门户大敞四开,时而吹进的夜风让人颤栗不已。   重纱遮挡下,萧北城没能一眼看到那个蜷缩在窗底的人影,还是君子安不受控制地发出几声轻咳引起了他的注意。   君子安听到那脚步声近了,没有急于抬起头来,依旧保持着紧拥自己的卑微姿态,一言不发……他倒想看看,这个男人将会如何开口,哀求于他。   他知道君子游命悬一线,萧北城若想救他,非得争分夺秒地跟阎王抢人,他甚至在盘算对方究竟什么时候会将他扑倒在地,强行割断他的脖子。   然而并没有他意料之中的暴力,他所听到的只有一阵衣物摩擦的轻响。   他怀着质疑抬起头来,只见萧北城抱着他濒死的弟弟,缓缓跪在了他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羞辱我吗?”君子安冷笑道,“我如果铁了心自私下去,就算你做到这个地步,也能视而不见,你若真想救他,最简单有效的方式就是亲自动手。”   说着,他掀开衣领,将肩颈处的淡疤展现人前,低喝道:“来啊!照这儿刺,下手利落一点,别让我太遭罪。反正我就是没爹疼没娘爱的孤儿,死了也没人在意,可他不同,他是被人捧在掌心当宝的,他死了必会有人伤心,全京城,乃至全天下都会惋惜一代君子怀才薄命……他和我不一样,他重如泰山,而我轻如鸿毛,所以……所以我就活该去死,对吗?”   对于不久前才有自戕之举的君子安而言,活着的欲-望并没有十分强烈,难得在君子游身上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哪怕要为这场救赎付出的代价是自己的性命,他也无怨无悔……他无法接受的只是,为何向他索取的人,会是让他动了心的人。   “只因为他对你而言更重要,所以我就要死,对吗?”君子安含泪质问,随即歇斯底里地喊道:“那你何苦惺惺作态,让人肆意践踏你的尊严,你想要什么拿去就是,何苦来问我!难道猛兽在进餐前,也要对猎物进行可有可无却很可笑的忏悔吗!!”   “不是的。”   “你知道的,你明明知道的,我和他,只能活一个……你可以不选择我,我不会怨你恨你,可你为何非要在我面前做出抉择,让我知道自己永远是那个不被关心,不配得到爱,活该被抛弃的牺牲品,为什么!!”   他身子前倾,试图推开萧北城,奈何那人身形极稳,寸步不让,为逃避现实,君子安只能退步,直到后背抵上冰冷的墙壁,再无法逃避。   他将头埋入两膝之间,蜷缩着捂住了唯一能听到声音的右耳,抽噎着将滑入喉间的泪水吞咽入腹。   可他还是从指缝间听到了那一声幽长而无奈的叹息。   他听到那人说:“对不起,我没想过逼迫你做出牺牲……”   君子安自是不信的。   他被这话所激,蓦地起了身,和萧北城一样保持着跪姿,全然不顾双膝在砖石地上硌出瘀痕的疼,几步上前站定在那人身前,冰凉的两手攀上那人的颈子,猝然使力……   “是吗!那你能为他做到什么地步呢?如果我说只有你死,我才肯救他,那么你肯为了他而去死吗?萧清绝,让我看看你的决心啊!”   他十指死扣着那人的颈子,双眼通红,仿佛随时都能滴出血来。   他咬牙缩紧力道,一心求解那人的极限为何,死等他恼羞成怒,愤然推开自己。   可他看着那人颈子上青筋暴起,脸色涨红了去,微眯的睑下根根攀上的血丝清晰可见,好似下一刻就要合目永眠,却迟迟未有挣扎之意。   为什么……   “你为什么肯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君子安终于崩溃,哭喊着推开萧北城,他抓着那人的领口,强忍住滑至眼角的泪滴,双唇颤动着迎了上去……他想吻他。   “我和他到底有什么不同,为了他活着,我就必须死……这对我公平吗?”他轻声质问。   他没有等来那人的回答,只觉唇下的触感非想象中那般炙热柔软。   那人到底还是扭过头去,使得他的轻吻落在了颌角。   “为什么拒绝我,他能做的,我就不行吗?”君子安抽噎着,眉下哭红一片,“如果只有你背叛他,我才会救他,你也不肯吗?”   萧北城没有答话,而他的沉默,也恰恰回应了君子安。   这也就证明在他心中,那人是无可取代的,哪怕生得九分像,愿处处小心,把自己活成那人的样子,他终归不是君子游。   “果然,不是他就不行。”   君子安罢了手,抽身后退,黯然神伤,颓然靠在一旁任由长乱的额发挡在眼前,遮住了他蕴在眸中的所有情绪。   “……也好,我本就是要死的,若能在临死前救下一人,也算不枉此生了,你便拿我的命去换他的吧,我无怨,也无恨。”   随着萧北城无奈至极的一叹,君子安心中苦笑,不管他此时的迟疑是逢场作戏,还是由心而发,至少他愿顾虑自己的心情,就是死,也无憾了。   “……我从未想过一命换一命这种荒唐事,靠牺牲你来交换子游的生路,莫说我做不到,就连子游自己,也是不肯的吧。”   萧北城垂下眼眸,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了些,意识模糊的君子游仿佛听清了这话,迷离的眼神有了一瞬间的清明,虽然很快再次黯淡,但君子安确信,那一刻,他是在赞同萧北城的说法。   “呵……以命换命都未必有得偿所愿的好事,还想向阎王白要人,哪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我不在乎天上是否能掉馅饼,我只想问,君子安,你是否生来异于常人。”   闻言,君子安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只有左侧嘴角上扬,另外半边却是全无笑意,使得整张脸的神情看起来都极为怪异,偏偏又是生在这样一张好看的脸上,又让人很难简单粗暴地点出究竟是哪里违和。   他下意识看向手腕内侧,在这种时候,选择沉默就是最一针见血的回答。   “如果我没猜错,你身上的蛊纹是血红的。那并不是从娘胎里带出的疾症,而是你与子游一脉双生,相生相克的证据。”   “相生相克……呵,好一个相生相克。”君子安将额前的乱发随意捋到耳后,转头望向窗外依旧阴云密布的夜空,将袖口掀至肩头,露出了他遍布血色蛊纹的身体,意味不明地笑着,“你是想说‘销骨’的毒症因人而异,但我们兄弟却是彼此的良药吗?我读过那篇荒诞怪异的奇谈,《双鱼》所喻即是双色之鱼,亦为双子之鱼,原来故事的最后,顺着渊河漂泊而下的‘子鱼’并没有死去,而是以另一种方式留在人间,却无法再与至亲之人相见了吗……”   “其实你和我,都被他骗了。”萧北城苦笑着拭去君子游睑间的泪滴,抵着那人微凉的额头,吻了他长而浓密的睫羽,“他其实早就知道自己身上的毒要如何去解,可他为了不让人知晓这个秘密而选择了隐瞒。”   萧北城倍感无奈,捏了捏那人瘦削的脸颊,“他不希望有人为了他的生路而强行向你索取什么,所以哪怕明知会死,他仍守着这个秘密,不曾坦白。”   “不,你骗人……”   萧北城有些迟疑,他对上君子安难以置信的目光,在对方无声的质问下,道出了作者藏在故事深层的隐晦之意。   “子岸,子鱼,一者为岸,一者为鱼,远隔山海,遥遥相望。子安,子游,谦谦君子,一者安天下,一者游四方,他所给予的厚望,如今已经得偿所愿,此后你们的人生,当由自己左右了。”   君子安抹去泪水,望着他怀里的人,心中无尽感慨。   他忽觉指尖一紧,略有些诧异,若非亲眼所见,他简直不敢相信拉住他的人竟是……   他顿时泪如雨下,“你在做什么啊,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你还在阻止我吗?你睁眼看看,看看我都做对你了什么!我趁人之危,妄图在你最脆弱时夺走你的爱人和你的爱情,你为什么不恨我,你睁开眼!告诉我!!”   也许君子游能听到他声嘶力竭的哭喊,奈何无力做出回应,唯有无声落下的泪,默默倾诉着久违的兄弟亲情。   “子游,我不准……我不准你死,你劝我留恋世间,自己却要一了百了吗?我不准……我不准!!”   他反握住君子游捏着他食指的手,咬唇克制着内心的悸动,藏在甲片里薄刃在那人腕上一划,登时血流如注。   就在他将要一并划伤自己的脖颈时,忽觉腕臂被人抓了去,尝试挣扎竟是无果。   “萧清绝!你如果后悔,我会瞧不起你的!”   “你可想好了?”   君子安怎么也想不到,关键一刻,阻拦他的竟会是最想君子游活下去的人,这个至今依旧以谦卑之姿跪在他面前的男人,难道后悔了不成?   “君子安,冷静下来听我说,过往二十年间,子游虽受蛊毒折磨,病重难愈,却从未有性命之危,真正病情加重,危及性命,是在与我相遇后情蛊发作,他体内双蛊相克,逼近心脑必死无疑,你若想救他,只能将其中之一引于自身……”   “这还用想吗?自然是‘销骨’!那毒折磨得他生不如死,是害他至此的罪魁祸首,我想救他自然……”   “不可能的,你们二人体内的‘销骨’相克,一旦融于一体,宿主必死无疑!”   随他话音落下,陡然陷入死寂。   原来如此……   君子安知道,他大错特错,原以为这不知疾苦,仅仅是上嘴皮一碰下嘴皮来求人相救的缙王只是在赌人心,坐享其成,却不曾想他也要忍受这销骨蚀心的痛……   世间有多少感情,经得住这样的考验呢?   在此之前,萧北城一定也在犹豫吧……若情蛊抽离后的君子游待他凉薄,便说明他们的七年之爱只是一场恶毒且甜蜜的骗局,梦醒之后,一切美好皆成空谈,将独留他一人守着镜花水月支离破碎的残片,枯竭在令人窒息的追忆中。   他不敢赌,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他的爱情,终究还是战胜了他的怯懦,好聚好散,总好过生离死别,他可以放他回归自由,却不想与他阴阳永隔。   世间真爱,莫过于此。   君子安抬眼,鼓起勇气对上萧北城的目光,冷得几乎没有温度的手反握住萧北城,竭力压抑着与他十指相扣的冲动,将那人温热的掌心,覆在了自己颊上。   他依旧保持着欠身的跪姿,显得十分卑微,仿佛乞怜一般……事实上,他也的确是在向人恳求。   “我无地自容,因为我哭得实在太难看了……希望你,以后不要让他像我一样落魄狼狈,给我好好保护他,绝不可以让他再为这腐臭不堪的世道,落一滴眼泪……不要像我一样,弄丢了所有真心在意的人,孤零零漂泊一辈子。我们兄弟从圣婴到弃子,用了三十年,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呢……给我照顾好他,我不希望你后悔,也相信你不会后悔。”   君子安咬牙割裂了血脉,与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的人交换了至死不渝的情感。   自此之后,你长命无期,我伶仃永寂。   作者有话要说:我剑某人又回来啦!!今天明天都有万更!爱你们哦~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哥手榴弹,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1-01-1819:26:05~2021-01-2301:33: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3章 入梦   自宫城一役之后,京城便似翻天覆地般里外变了个样。   时隔半月之久,秘不发丧的“奸臣”才将渊帝的死讯公诸天下,继太后之后又是天子,足足两月,神州各地都是满目素白,一片萧瑟,便连春暖美景也多了几分寒意。   有十二州军驻守帝都,自然没人敢生异心,此前闹事的文官武将都被剥了权柄闭门自省,至少在渊帝五七之前,各处都是一片祥和,不管是否有涌动的暗潮,都将被掩盖在静波下。   战事平息的当晚,萧北城便派亲信柳于情前去说服乱贼投诚,经过一夜推心置腹,久别的母子终于平复了内心最深,亦是最无奈的遗憾。   倒戈的柳容安戴罪立功,带领王府亲卫几次下地宫,救出了曾被晗王毒害的药人,在素华与素锦姐妹的医治下,受害者的情况皆在好转,已有大批恢复健康的百姓接受朝廷的思想教育,官府为其普及常识后便将人们护送回了故乡,也有少数在这场横跨几十年的浩劫中丧失亲眷的受害者决定留在京城,也得到了妥善的安置。   妄图犯上作乱的赤牙卫被十二州军制服后打散编制,分别派遣到边疆服役,曾经直接受命于天子的尊贵侍卫军,如今自食恶果,为曾经的错误选择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江临渊闻之却是一脸苦大仇深,半点也笑不出来:“那真是可喜可贺。”   得到这个消息时,黎婴已经昏睡了将近一月。   此前诱敌入瓮时,他被陆随风挟持,遭受波及,脑子受了撞击,至今没有醒来,江临渊陪侍在他身边,起初连朝中琐事也不顾了,谁要是跟他提一句回去主持大局的事,他就敢撂挑子不干了。   如今朝中就是一盘散沙,抓不起也扔不下,群龙无首的当前,谁不想抱一条靠谱的大腿呢?人们难见缙王的面,那么这位御史大夫就成了最好的人选。   一段时间的操劳加之心里的负担,江临渊人都瘦了去,每当看着病榻上昏睡不醒的黎婴,除了自责,便是想把陆随风拎出来单挑,走哪儿散发着明眼可见的怨气,离他三尺之内都觉着寒气逼人。   而那被他记恨的陆随风本人去了哪里呢?有人说,他是被黑吃黑,折在了那场乱战里,死不足惜,也有人说,他是在战后自惭形秽,去到哪个山头出家做了和尚,自此之后再不问世事。   然而事实上……   天牢里,两手合十的陆随风对着高窗虔诚祈祷,到底是习惯了打杀的武人,仅仅一月,他的伤势便好了大半,就连皮肉上被火弹灼伤的疤痕也浅淡许多。   一墙之隔外,披头散发形容憔悴的狱友看到他这副德行,不禁出言嘲讽:“自己伤的人,现在后悔可来不及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陆随风反唇相讥:“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自己悔的可不见得比我少吧,你所得罪的还比我多一人呢。”   他对待这位曾经的同僚可是一点都不嘴软,末了还不忘指名道姓地说出对方的名字:“司夜!”   两个早就该死的老鬼彼此揶揄,互相伤害,时隔一月之久,终于问起了彼此沦落到这般境地的原因。   司夜抬眉一望陆随风,手背在遍布胡茬的下巴上蹭了蹭,阴阳怪气地问道:“说起来,自从你到这儿了以后还没问过,你小子是怎么混到这个地步的?我可是听那些个送饭的差役说,你是被一个无知小儿害到这个地步,要不是一时大意,指不定在哪个山头逍遥呢,怎么,宝刀老了?连小童都能让你一败涂地了?”   “你老家伙还好意思说?那鬼娃子可不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学生?别说他等着蹲我这事你不知道,这指定是你一手安排的,狗东西!”   “我?我可是老老实实服刑,连这牢门都没出过,陆将军含血喷人,实在过分。”   “呵,少跟老子装大尾巴狼,我听说了你之前的光辉事迹,你嗑-药把自己嗑成了力大无穷的怪物,缙王夫夫合力都没制服你,还差点儿被你反杀,听说你被‘销骨’毒害的病状就是透支生命与精力,能在短时间内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还有传言说你在那之后就丧了命,怎现在还活蹦乱跳屁事没有?你没死,啧,真是可惜了。”   司夜阴森地笑了一声,“还不是有幸得了贵人相助,一条贱命,不值一提。”   “别说得像老子在乎你那条贱命似的,你既然消息这么灵通,不如说说咱们老东家的情况。”陆随风起了身,将手高举过头顶,搭在窗沿上,接住了那一缕落在掌心的阳光。   在阴暗寒冷的牢房里憋了太久,若不是这一簇暖意,他早就忘记时值初夏,外界已该是生机盎然,与他印象中的萧疏凄寂大相径庭。   “他啊……”司夜念叨着望向打入牢房的柔光,出神许久,就在陆随风都快忘了这茬时缓缓开口:“也许,醒来了吧?”   诚如他所言,这是晗王萧景澜遇刺后清醒的第一天。   伤后昏迷的一月,他似乎做了许多意味不明的梦,在虚幻而不切实际的梦境中见到了许多在旅途中与他擦身而过的人,也逐渐回想起了自己的初衷。   他做这一切的目的,其实……只是想找回失去的东西,执着于复生死者,也不过是因为……他太想弥补那段缺失的父子亲情了。   清醒之后,一切都结束了。   他与守候床前的柳容安久久对视,谁也没有开口,打破这一刻的平静。   多年来共处的默契令他们即使不言,也能猜到彼此的心意,萧景澜知道,即使经历了那样的过去,柳容安依旧不会埋怨他的选择,这些年她给了他太多的纵容与理解,反倒是他,空许了心爱的女人海誓山盟,却没能依约给她稳定安稳的生活。   不论是作为一国皇亲,一家之主,还是一个男人,他都是极其失败的。   “抱歉……”   柳容安吹着汤药,听他破天荒地说了这句,便似见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似的,迟疑着看了他好半天。   萧景澜自知她的诧异多是因为他欺她太甚,早就不再相信他会回心转意,归根结底,还是怪他执迷不悟。   他胸前的伤口仍在作痛,然而比起心底的伤,实在不值一提。   他缓缓伸出手来,向柳容安摊开掌心,然而与他结伴半生的人明知他的心意,却未如他所愿,始终低垂着好看的眉眼,宁可盯着那一碗汤药出神,也不肯多看他半眼。   萧景澜没有发火,他自知理亏,也明白自己亏欠了她太多太多,事到如今也不想再以尊卑压她一头。如今千帆过尽,她肯留在他身边已是恩赐,还能再奢求什么呢?   那人迟疑,他便主动迈出第一步,勾着她的袖口,一如年少初见。   那人不肯,他便与她十指相扣,原打算她要是把手收了回去,他便一次次追,直到她心软,肯停下正眼瞧他,万万没想到,柳容安居然没有推开他,接受了他的亲近,把头埋得更低了些,就好像……   好像红墙宫闱内,他见她的第一面,一眼,就再也挪不开了。   “容安,对不起啊……”   柳容安没敢抬头看他,目光匆匆移到别处,违心道:“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我实在对你不起,自知罪无可恕,死到临头,却不想连累你们母子,算是我最后良心发现,想弥补亏欠的人吧。”   “你逞什么英雄呢,都一把年纪了,还指望激起我的少女心么?咱们老夫老妻过了一辈子,要真的嫌你什么,早就让你独守空房去了,哪里还有心思听你这些……咱儿子都那么大了,你还想一纸休书,把我打发走吗?要是真图你那虚名和金山银山,咱们也走不到这一步。”   柳容安知道他必然有话想说,索性先用药堵住了他的嘴,依旧不与他对视,脸却是更红了些。   “孩他爹,知错就改吧,现在知道回头还不晚,咱们都一把年纪了,别让儿子看笑话,你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以你为耻,嫌弃你,记恨你,不愿认你吧。”   萧景澜欲言又止,有些话藏在心里,至少此时此刻,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正当此时,门外走进一人,手里端着暖汤温粥,走到二人近前,毕恭毕敬地奉了上来。   “娘,你守了大半天了,从早上到现在水米未进,身子遭不住的,多少吃点儿吧。”柳于情捧着粥碗,递到柳容安手里,正想回身喂昏迷不醒的人饮下鸡汤,却见对方清醒,满是意外。   那一刻,他脸上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有意外,也有惊喜,或许还有那么一丝埋怨,嘴角微微上扬,复又垂了下来,连带着萧景澜的心也一并沉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并不接受他。   他能理解柳于情,毕竟生来他们就不曾相认,抛开他心里的怨憎不说,谁也不想认罪恶滔天的贼人当爹,他们父子怎能不生隔阂?   “于情,来吧。”柳容安以目光鼓励着儿子。   柳于情犹豫着,迟迟未能唤出那一声“父王”,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在纠结,当叫“父王”,“父亲”?还是“爹”?   他不在乎旁人是否认可晗王的身份,只是不想让人觉着他的亲近是为了相差悬殊的尊贵身份。从人下人一夜之间成为皇亲世子,在旁人眼里也许是天大的美事,可他对此却感到不安。   他想要的不是令人心服口服的虚名,而是……   “哟,咱爹醒了,快让我瞧瞧,伤势怎么样了。”   正当柳于情犹豫不下时,姜炎青从外走了进来,先是与柳容安打了照面,相互使了眼色,而后到了床边,查看着萧景澜的伤势,末了一拍柳于情。   “愁眉苦脸的干什么呢?咱爹伤大好了,人也醒了,你说两句表示一下啊,完蛋玩意儿,刚才在外面怎么不怂啊,瞅瞅你自己,像什么样子……”   被数落一番,柳于情的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揣在膝间似的。   姜炎青拿他没法子,心道以前也没发现他脸皮这么薄啊,早知如此……   “不急,不急。”萧景澜也是蚊子动静,话音几乎听不清,“什么时候想叫都成,不强求……”   姜炎青总算是知道,那人的性子是随谁了。   父子俩谁都羞于踏出第一步,也便僵持着迟迟没有进展,姜炎青心里跟着干着急却使不上劲,这时沈祠从外面蹦蹦哒哒跑了进来。   “管家,没事的话去弄玉小筑看看吧,王爷正找你……”   “我这就去!”   柳于情得了个机会,就像兔子一样溜了,沈祠一脸不知所以,只见姜炎青满眼都是数落,像被他坏了好事似的。   “怎这么瞅我……我也没做错什么啊,真是王爷让我来喊人的!”   的确是萧北城让他来唤柳于情的没错,却没想到坏了这对父子的好事,远远望见那人是从东边厢房出来的,见了人便道:“看来本王是帮了你大忙不假,你就算在里面耗上个把时辰,也难如他所愿,叫出那一声好听的。”   “叫不出便叫不出吧,反正前半辈子都没叫,谁又在乎我现在认不认呢。”   “是该有个适应的过程,急不得的,晗王叔和你都该耐着性子,深入了解彼此,是吧,堂兄。”   萧北城笑眯眯地道了亲近之言,柳于情感到惶恐,“王爷,使不得……”   “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使不得,你是晗王叔的儿子,可不就是本王的堂兄。只可惜新皇尚未登基,暂给不了你名分,不过你放心,该有的总是会有的,大渊不会亏欠于你。”   说话时萧北城正侍弄着他的“新欢”——三日前从相府院子里偷来的一棵春树,枝干也就手指那般粗细,零星缀着几片绿叶,也不知是个什么品种,江临渊那厮妖言惑众,连什么要精心浇灌爱意才能开花这种鬼话都说得出口,可见人已是疯了。   要不是看在他的爱侣也同样陷于沉睡的份儿上,萧北城早就把他发配到边疆吃沙子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回眸看一眼仍在房里睡得安稳的人,放下花洒,回到床边,将手探进被子,握着那人依旧微凉的手,感慨道:“他曾经不知有多期待京城春暖,可如今花开正盛,他却不肯睁眼看看了。”   个把月前,君子游赶在毒发前给二位年轻的皇子上了最后一课,交代遗言般将纵横之道传承了下去,未怂恿他们相争相杀重蹈覆辙,稳定了险些陷入混乱的朝局,却错过了与挚爱之人相见的最后一面。   虽有君子安舍身相救,以血肉引出蛊虫转嫁于自身,替那人解了性命之危,但君子游窒息的时间太久,以姜炎青的话说,人已是半死了,能否醒来全靠上天眷顾降下神迹,凭人的努力只能勉强吊着他那口气,就是这样一直昏迷下去也不是没可能的事,时间久了,难以进食的他逐渐衰弱,到时就算是神仙来了,只怕是也难救。   萧北城坚信,那人只是睡得久些罢了,过去这些日子他操劳琐事,始终没能安下心来睡个稳当觉,如今不过是暂休些时日,歇够了,自然就会醒来。   见他对此深信不疑,姜炎青也便吞下了真相。   实话说,姜炎青并不相信君子游能醒来,“销骨”之毒发散全身,他能留着口气不死纯粹是因为运气,这份运气能否支撑他苏醒……姜炎青对此不抱希望,但他由衷希望这对苦命鸳鸳终成眷属。   由着他未能苏醒,朝廷对李重华、晗王的一派乱党的审判也是一拖再拖,迟迟没有给出说法,朝野对此却无怨言。   如今缙王夫夫都快成了百姓心中被神化的存在,坊间流传着二人的传说事迹,成了茶楼酒肆里说书先生必讲的段子,连那三岁小儿都能说出少卿太傅号令十二州军入京平叛的大事,可见影响深远。   甚至朝中有人拥立缙王为新皇,密谋将他推上皇位,更有那胆大的官员为他黄袍加身。   当时萧北城凝视着衣袍上的龙纹,不以为然地抬眼,看向了呆立在他身后的萧君涵。   萧君涵愣了去,对上那人的目光,匆匆移了开,心中挣扎不已。   最终,他还是下定决心,自认与那皇位已是无缘,不如趁早退出战场,也算保全了颜面,于是后撤一步,做出了让步。   萧北城将龙袍扯了下来,反手披在毫无准备的萧君泽肩头,而后退出几步,拱手而拜,令众臣纷纷效仿,跪地齐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自那之后,再没有人质疑过萧君泽的新君身份。   有萧北城的辅佐,萧君泽的从政之路可说一帆风顺,此前萧北城虽然隔三差五会上朝堂来露个面,证明他这个人还活着,可他在政治方面并没有表现出过人之处与旁的才能,因而在此之前,也从没有人把缙王当回事。   如今他也算是垂帘听政,手把手地教不曾过问朝政的萧君泽如何在这偌大的棋盘上运筹帷幄,人们才发现真正聪明的并非隐匿了真实意愿,把两个儿子圈在套里耍得团团转的渊帝,而是这位强行隐没了才能的缙王。   如今想来,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就不得不为自保而忍痛扼杀自己的天赋,实在惹人心疼。   萧君泽打心底里感激着这位王兄,同时也清楚,若非那人对皇位并无觊觎之心,莫说自己不会有今天,就连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两说,由着这份对亲情的依赖,也便越发粘着萧北城,使得萧北城每次都是悠悠入宫,匆匆离宫,走的时候萧君泽必在后面抱着他的大腿,哭天喊地留他下来再吃顿饭。   “别这么恶心,都说了嫌寂寞就抱着你哥腻歪去,本王是有家室的人,撒手,撒手!”   后来,萧北城也怕了,干脆以照料病患为借口闭门不出,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都是借江临渊的口传达的,引得一干朝臣误以为他对萧君泽失了望,不打算再扶持这太子爷做新皇了,登基大典也便一拖再拖。   萧君泽自己倒不觉难受,反正他不稀罕当什么皇帝,也没觉着自己能独当一面,多拖一天就能多当一天宝,身心都没什么负担,偷着乐还来不及呢。   正所谓皇上不急太监急,他是顾着自己乐呵了,可有人不乐意,萧君涵见他迟迟没有作为一国之君的觉悟,也是恨铁不成钢。   “你小子要是不想成事就趁早换缙王哥哥上位,别占着茅坑不……”   “哎哎哎,皇兄,口吐粗鄙之辞,瞧瞧你,像什么样子。”   “还轮不到你小子来教训我,麻溜把袍子穿上,人模狗样装装相,走个过场就得了。谁不知道你什么德行,赶紧放我走,懒得再看你这张丑脸!”   “丑?皇兄居然嫌我丑?!这世上还有公道吗?跟老师比可能是逊色了些,但我的长相也不至于说丑吧!再者放你走?你要去哪儿,偌大个京城都留不住你吗?”   彼时萧君涵望着远空涟漪轻漾的云海,颇感惆怅,先是一脸苦大仇深回忆自己失败的前半生,豁然开朗,展露出久违的笑颜:“去追梦。”   “梦?”   “哪个男人没做过仗剑天涯的侠义梦呢,我比你幸运,至少这梦还有机会成真,不像你,注定一辈子都要被关在这红墙之内终老。未来等待着我的还有大好的人生,我可寻红颜知己策马江湖,可行侠仗义逍遥此生,晚年疲了累了,还可向你讨个王位,坐拥一方,天地入怀。到时,可千万别拒绝我啊。”   此时此刻,藏身一墙之外的萧北城叼着未燃的烟杆,没滋没味地抿着滤嘴,赞许地点点头,如冰山般封冻多时的脸融出一丝笑意,转头心满意足地踏上归途。   不得不说,君子游一手后招实在高明,令各怀心思的二位皇子冰释前嫌不说,更奠定了大渊此后的安宁,至少在十二州军听命于他的百年内,都不会再生天下易主,鬼孽人祸的变故。   可是奠定这一切基础的人,如今却不肯睁眼看看他打下的盛世江山……   “……不肯看他们也就罢了,连一瞥都吝啬赏给我,莫不是感情淡了?”   病榻边,他亲吻着那人苍白到连肤下血管都清晰可见手背,为他揉捏着微微青紫僵硬的指尖。   “子游,装睡这么久了,还不肯醒吗。今儿个芝香阁送了些你爱吃的酸李子软糕,那东西酸得倒牙,还带着股涩味,吃多了又觉着甜腻的很,你不肯吃,可都要糟蹋了……说到这个,暮烟阁也送了坛好酒,说是七年之酿,你那般爱酒,怎能错过这些好物,还不快起来尝尝鲜味。”   奈何始终不得回应。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每天执着于呼唤那人,就算无法唤醒他,也希望能驱散他窒息的梦魇。   “子游,这次不会再丢下你了,以后都不会了……”萧北城轻声道,抚着那人瘦削的脸,俯下身来,鼻尖相抵,蹭了蹭他微凉的唇。   “这两个月你没到处乱跑,身上染了我的味道,一丝没串,以后你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了,想跑也跑不掉了。”   他喜欢靠在那人的颈窝,用自己的体温去暖他的身子,每当那人体表的温度升高时,若隐若现的蛊纹都会攀上他的肌肤,留下一片暗红的纹路,随着体温降下,色泽也会随之淡去,形成了异于常人的体质。   这是他身子转好的证据。   萧北城贴着那人的额头,轻声唤着他的名字。   “子游,等你醒来,有个问题是绝无法避开的,若你能听见,大可现在就想好说辞,以后好打发了我。”他笑着在那人颊上轻轻一捏,“子游,沉眠两月,我,可曾入过你的梦?”   依旧未得回应。   温存许久,忽听脚步声近,萧北城为君子游掖了被角,起身开门便遇上了沈祠。   虽说已经习以为常,后者还是不得不打心里佩服,他家王爷甚是厉害,为了不让人惊扰王妃,居然连就了奇神的耳力,离老远就能听见动静,早早迎出来,生怕旁人闹出响声,也不知到底想不想那人醒来。   他朝里面扫了一眼,果然,君子游仍无苏醒之意,失落道:“王爷,苏大人前来拜访。”   “是来探望子游的吧,便让他进来吧,只是这次可能又要让他失望了。”   “不,苏大人说了,这回是来找您的。”   “本王?”萧北城有些疑惑,摆手示意沈祠出门,小声追问:“莫不是……”   “是呀王爷,他下定决心了。”   “罢,成全他们,也算本王成就一段佳缘,待子游醒了,也该是高兴的。走,去看看。”   说着萧北城回望一眼,不见有异动,便转身出了门,全然未觉薄纱虚掩的帷帐内,久眠多时的人蓦地身子一抽,仿佛一口气没喘匀似的,低低呛咳几声。   他胸口剧烈起伏,贪婪呼吸着仍残有夹杂一丝薄荷淡香的空气,瞬间恢复了正常的生命体征,并在午后正烈的艳阳斜照下,睫羽不安地翕动着,缓缓睁开了双眼……   “入过……”无法发声的他,在竭力回忆那幽远的梦境。   梦里,他对他说:子游,这回,轮到你信我了。 第294章 雏鸟   苏清河造访缙王府,无事时便立在庭前,看了那株萧北城精心照料的盆栽。   也不知今儿个是什么好日子,两个月都只有几片孤零零的绿叶挂在枝头的花木居然长出了嫩白的苞朵,不止苏清河感到稀罕,就连沈祠也是一惊一乍。   “哎哟!王爷快看,长花了!”   “吵嚷什么,一天没个老实,给苏大人看茶。”   沈祠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便屁颠屁颠做事去了,苏清河见萧北城嘴上不说,见了花开还是难掩欢喜,小心翼翼地捧着花苞,端详那嫩瓣上纵横交错的细腻纹路。   “你今日来是为了什么,本王也能猜个七八分,真的想好了吗?”   苏清河顿了顿,虽说早已下了决心,可真要承认,还是羞于启齿。   “……是。”   “这么犹豫,不如再回去想想。”前半句是打趣,后面却是真正的担忧,萧北城叹道:“你今日来此,他知道吗?”   他所指何人,苏清河再清楚不过,笑得有些无奈:“他若是知道,便不会放我来了,他虽以情蛊吊着,嘴上不肯承认,心意却是你我皆知。”   提及情蛊,足以见得谈论的是何人,苏清河没有明言,萧北城却明白,不管假戏真做还是真情实感,君子安都把他的情感寄托在了最不应该的人身上。   “王爷……”苏清河下定决心开了口,“有些贪心,但我实在想向王爷恳求两件事。”   “将情蛊转于你身,放他一条生路。”萧北城直白地点破了他的心思,毫不避讳,收手放下花苞,手里把玩着烟杆,在指间摆弄着,回身望向弄玉小筑。   “此前不肯应你,是因为本王心里也有顾虑,可你都几次三番地求了,始终不允反而显得本王优柔寡断。其实想想,给了你也无妨,本王对子游一往情深,联结情感的蛊虫却在他哥哥身上,这事怎么都说不过去。素华说过,蛊虫这种东西需要宿主血饲,若无一死很难离体,除非有人愿意作为下一代宿主,以血肉将其引至自身。”   这一次,苏清河没有犹豫,“我愿意。”   “可他愿意吗?”萧北城无奈道,“这种事总要问过他的意愿,他若不肯,强行如此岂不是太可怜了。”   “这不过是一种安慰,与心理暗示罢了,”苏清河笑笑,与他一同望向弄玉小筑虚掩的窗子,“正如子游的情蛊离体已久,王爷也不曾移情他人。其实您担心的,只是没了情蛊的子游是否还会忠于这段若真若假的感情,忧心于此,也便忽略了更重要的事。”   萧北城没答他的话,目光落在一旁,有些刻意的大意,许久,才别别扭扭地挤出一句:“妖言惑众……”   两人就这么并肩站在庭前,默然望着紧闭虚掩的轩窗,沈祠刚端了茶来,正想送到他们面前,忽听苏清河发出一声惊呼,随即二人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横冲直撞地上了楼。   来不及解释,萧北城一脚踹开房门,看了里面的景象,心都险些停跳了去。   只见不知何时苏醒的君子游只穿了件宽松的薄衣,凌乱地搭在肩头,还有一侧滑到臂弯,半边身子都露了出来,赤着双脚站在窗边,一条腿蜷在窗沿上,着地的脚也踮着脚尖,探手向上,想抓住什么似的,半边身子都出了窗子也全然未觉,只要他再往外蹭半寸,就要跌下楼去摔个粉身碎骨。   他神情有些恍惚,身子也伴随着轻颤,看起来似乎还处于苏醒后意识未完全恢复的状态,神游一般,浑身软绵绵地,也不受控制。   萧北城没有出言制止,生怕惊吓了他,悄悄从身后走了过去,正想将他拉回房内,却见他的手保持着抓取的动作,抬头一看,檐下不知何时多了个燕子窝,三只毛色各不相同的猫儿趴在屋檐上,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那人的一举一动,还有那不懂事的黑猫伸出爪子扒拉着那人的手,简直乱上加乱。   萧北城有些愣怔,也便没有惊扰君子游,直到那人从燕窝里翻出了压在最底的一颗黑球,这一下得手,也便忽略了身下的平衡,昏睡太久的君子游浑身乏力,两腿发软,眼看着就要朝前扑了下去,萧北城的心都快跳了出来,立刻上前揽住他的腰,将他从窗边抱回房内。   “不要命了!也不看看这是在几楼,摔下去就真没命了!”情急之下,萧北城一时失控吼了出来,刚斥完就后悔了,立刻反省自己的言行。   ……是不是有点过了?他才刚醒就被骂了,心里一定委屈,怎么能这么凶……不不不,如果不凶他,让他记住这个教训,只怕他以后还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可他看起来好可怜啊,眼、眼圈怎么红了,等下不会哭出来吧?!   萧北城见那人眼尾染了层红晕,也是慌了神,手忙脚乱想哄他开心,又怕方才那一嗓子吓怕了他,再开口都是柔声细语的。   “子游别哭,别哭别哭,我错了,是我错了好不好?你看你,爬那么高,自己又站不住,万一摔下去可如何是好,本王两次差点儿失去你,再禁不住吓了,听话,咱们不胡闹了,好不好?”   这宠溺的语气,苏清河听着都觉着自己若是女子,定要融化在缙王的情意下了,然而君子游却是双目无神地注视着他,微微张了张口,没能说出话来。   起初二人都当他是置了气,心里不爽,才故意不与人对视。   很快,一阵细碎的响声从他掌中传来,君子游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两手小心翼翼地托起方才险些用命换来的物什,凑在眼前端详。   忽然察觉到异样的目光,他又将东西往萧北城那边递了递,后者这才发现,那居然是一枚黑不溜秋的鸟蛋,壳上已经有了裂痕,内里发出了微弱且清脆的响声。   “这是……”   随着那裂痕向外扩张,众人都跟着憋了口气,君子游看得认真,分明是最着急的那个,却按捺住了动手的冲动,静待里面的小家伙啄破那一层薄壳。   萧北城听王府的老人说过,鸡鸭一类的鸟禽在蛋壳孵化时会冲破束缚,这个过程是痛苦漫长的,且必须由它们自己完成,否则就算见了天日,也很容易衰弱致死,也许君子游就是清楚这点,才没有贸然帮助。   他突然又想到一个玄乎的传闻,说是雏鸟辨不清人-兽之分,不管睁眼看到什么,都会本能地将其认作母亲,会产生特殊的依赖与好感,也会有意无意地进行模仿,便是常说的雏鸟情结……   这燕儿一旦破了壳,万一……   没等萧北城想出更糟糕的结果,蛋壳彻底裂开,里面毛羽稀疏,浑身还有些湿漉漉的雏鸟头顶着半片碎蛋壳,摇摇晃晃地跨出碎片,颤巍巍站在那人掌中,喘了口气,便缓了些力气,晃着脑袋甩去了身上的碎渣,慢慢睁开眼……果然。   萧北城亲眼看着小家伙和他的小家伙对视了一眼,随后君子游脸色一红,那雏鸟扑扇着翅膀,发出了细腻愉悦的叫声,便去抱了他的手指。   萧北城忽然觉着有些好笑,望向已经目瞪口呆的苏清河,一脸宠溺:“看吧,谁在上谁在下这种事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苏清河闻言直摇头,走到二人身前,伸出手指来在雏鸟的头上点了一点,“王爷啊,敢问哪有燕子的蛋黑成了煤球色啊,再者看长相就知道,这小东西绝对不是燕子,却出现在了燕子窝里,有点奇怪啊?”   说到这个,萧北城也觉着不大对劲,扭头一看,窗台上三只颜色各异的猫儿按照黑灰白的次序排排坐好,恰好凑成了一条色阶,小黑也从外面悠悠跳了进来,走到君子游身边蹭了又蹭,后腿支撑着身子站了起来,两只前爪扒着君子游的手腕,将嘴里的东西吐在了他掌中。   ……居然又是颗黑得像煤球似的鸟蛋。   “小……黑……”萧北城忍无可忍,伸手便要把这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捞过来蹂-躏一通,忽见君子游开了口。   然而,那人仅仅是开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双眼总算是恢复些许神采,可看着他的表情却有些为难与紧张。   萧北城猛然意识到,他也许并不是因为闹了脾气才不肯说话,而是他现在根本……就说不出话。   “子游,你看着我。”不由分说,他抱起雏鸟塞进苏清河怀里,按着君子游的双肩,轻轻晃了晃,掩饰不住内心的急切,声音也有些发颤,“什么都好,拜托你说句话,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君子游似乎也发现了自己的异常之处,竭力配合着萧北城,用尽全力尝试发声,奈何就像丧失了说话的本能般,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咿咿啊啊”之类简单的音阶,话却是一句都说不出。   “不是哑了,是傻了。”   窗外不知何时冒出了个调皮的脑袋,来者两手扒着窗沿朝里张望,见人注意到了自己,还对萧北城咧嘴一笑,是那总喜欢到处乱跑,整天找不见人影的素锦。   “你又跟着闹什么,快进来!”   萧北城不舍得放手君子游,也便没有伸手拉人,这让素锦心里不大满意,接下来的话便没好气了。   “我说的是实话,凶什么凶嘛。他早些时候一睡不起,是因为血脉滞住,憋坏了脑子,现在人是醒了,脑子却还没好,所以忘了怎么说话,以前的事也不见得记得,没准儿以后都这样傻下去了。”   “那可如何是好,可有法子根治?”   看着缙王急得冷汗都流了下来,鬼精鬼灵的素锦眼珠一转,计上心头,故作沉重,惋叹道:“没治没治,傻了就是傻了,神仙来了也没辙,不如早日换人,下一个更乖。”   作者有话要说:全员助攻,冲鸭!   故事很快就要告一段落了,预计本月完结,接下来就是收尾,一定HE大圆满!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手榴弹,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1-01-2301:38:59~2021-01-2401:23: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5章 归案   萧北城还没来得及深思这话里的意思,他怀里的人就先不安分了起来,起身一戳素锦,说不出话便越发气急败坏,跺了跺脚,又指了指外面,分明是在威胁这小姑娘如果非得跟他对着干,那他就要阻止她与沈祠成婚,坏他们的好事,非把这仇报回来不可!   素锦是小姑娘脾气,嘟着嘴朝他一吐舌头,肆意表达着内心的不忿,想起他不能说话这事,为了在他伤口上撒盐,故意扮着鬼脸气他,两手叉腰挑衅道:“你去呀,你去找他告状嘛,反正你说不出话,他又大字不识几个,看他是会为了你责怪我,还是为了我嘲笑你呀!”   君子游气得耳根子仿佛要滴出血来,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重重跺着脚回到萧北城身前,指着素锦,急得两手胡乱比划,虽然一个字都没说出来,但萧北城大抵明白了他的意思,想说的分明是:“老公,这你都能忍?帮我教训她啊!”   没想到这种没有言语表达,全靠臆测的时候,也能体会到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感受,仅凭想象就能把自己爽到,萧北城当即揽住那人的肩膀,咬着他柔软滚烫的耳垂,沉声道:“叫声好听的,来,叫老公就帮你。”   君子游回头一眼狠狠剜了过去,毫不留情一脚踏在那人的足尖,还狠狠碾了几下,果然是他做事的风格……   萧北城吃了痛,也便记了教训,失落的同时还不忘窃喜——还好,人没傻,至少没傻透,估摸着只是忘了怎么说话,明面上表达不出来,心里可是把他记得清清楚楚。   正当众人愁眉不展,不知所措时,楼外晃晃悠悠走进来一人,手里捧着一牙在井水里浸得冰凉的西瓜,离老远就能听见他的声音:“我说,你们快看看谁来了,稀客啊,真是稀……哟,这谁啊,懒觉睡醒了?”   姜炎青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地,见君子游醒了也不感意外,他丢了瓜皮,抽了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果汁,走到近前摸了摸君子游垂在面前的几捋细软额发,还打算在他脸上掐一掐,确认这家伙是不是真的没事了。   作恶的手还没能得逞,就感到一道犀利的目光刺在身上,未免被某个醋坛子扎成筛子,姜炎青只能作罢。   萧北城冷脸将来龙去脉与他说了,越听下去,大夫的脸色越是凝重,察觉到萧北城以及苏清河都眼巴巴地望着他,明显是把君子游复声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自己身上,可他自己对此也毫无头绪,身为医者的尊严又不允许他把这个问题再抛回给姓素的蛊女姐妹。   他思索许久,也没想出什么头绪,又不忍直言说出真相,于是一摸脑袋:“啊这,要不你试试捅一捅能不能好?没准通了就没那么多毛病了,上边捅完要是没好,就连下边也捅一捅,该说话总是能说的嘛……”   此言一出,众人皆沉默了去,苏清河与素锦都是羞红了脸,偏过头去根本没眼看,萧北城则是气得面色发青,憋了许久,还是没咽下那一股火,随手抄起了鞋便朝他扔了去。   “这种虎狼之词你也说得出口?你是真不当人啊!”   “哎哎哎!别动手啊,我是说正经的。”姜炎青边躲边退,没几步就到了门外,“先别说这个了,外面还有人等着呢,没准儿他一见到那人,高兴了就会说话了也说不定啊。”   萧北城没好气地冷哼一声,拉着君子游坐到床边,好好给他合紧衣襟,绑好衣带,理了理他略显凌乱的长发,问:“想去见他吗?”   无需姜炎青说明,萧北城也知道追着苏清河来此的人是谁,后者前脚才刚踏进王府的门,那人紧跟着就赶到了,除了与此有关的君子安,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君子游闻言两眼发亮,显然是想见那人的,可很快他的眼神又黯淡下去,苦于说不出话,只是摇了摇头。   “子游,他很想见你。”萧北城拨开他的额发捋到耳后,轻捏着他的脸,“这些日子他被软禁宫内,无允不得外出,实在寂寞。他时常会托人从宫中带信问候,我去探望,他又不肯见,可见他挂念的人只有你。”   君子游意味不明地比划着手势,定是想问些什么,旁人自是不懂他想表达的意思,但萧北城却是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他想你还来不及,又怎会怪你。如今他都到面前了,可别说你不敢见他……会让人笑话的。”   那人还是犹豫不定,萧北城故作无奈之态,对姜炎青道:“罢了,子游不肯,本王一人去见他也不是那么回事,就让他回去吧。”   知道只是做戏,姜炎青异常配合,一脸沉重地点点头,“成吧,那我就让他回去再蹲两天牢,什么时候咱王妃想见了再放他出来,省得还要担这么大的风险,万一被瞧见了又要惹人闲话,说咱们是徇私枉法。”   他作势要走,果然君子游坐不住了,趁他还没起身,一脚踩住他外衫的下摆,好险扯得他一趔趄栽在地上。   萧北城硬憋着笑,把君子游往怀里拉了拉,轻声道:“走吧,一起去见咱哥。”   堂堂缙王都开了口,君子游哪里还有理由不从,因着这一句“咱哥”心里都快乐开了花,起身便要出门,腿还没迈出去就被拉了回来。   萧北城活像来照顾他的老嬷嬷,非得给他披上外衫,套好鞋袜才肯让他动身,可惜那人昏睡太久,身子还不大适应行动,才走几步腿便软了,眼看着要摔了下去,不由分说,萧北城将他护在怀里,顺势一脚一个踢开了打算扶人的苏清河与姜炎青。   后者毫无防备地撞在了墙上,额头上顿时冒出个鸡蛋大小的青包,嘴里想骂,又怕惹怒了大佬,只能忍气吞声。   众人下楼时,着一袭低调黑衣的君子安已经等候在庭前,恰好这几日天干物燥,萧北城为防昏睡中的君子游口鼻干涩,便从别院移来了几个养鱼的瓷瓮,青花点缀着金鱼,煞是好看。   君子安在宫中憋闷许久,难得见这生机勃勃的景致,也是颇有兴致,捻了饵食饲喂着游鱼,看它们从指尖叼走吃食,肆意在水中畅游,也是不可多得的惬意。   “那条通体乌黑,泛着暗金之色,尾翼宽大漂亮的墨龙睛是鱼中上品,若是喜欢便带回去赏玩吧,喜欢的话连带着白瓷瓮也一并送你了。”   “王爷真是出手阔绰,只是这玩意儿有趣归有趣,却不适合我这样的人,还是留在王府才能显出它们的价值。”君子安淡然道,回过头来,惊然发现君子游立在阶梯上,朝他清浅一笑,忽然心跳滞了半拍。   诧异之下,他不慎丢落了盛放饵食的银盘,东西撒了满地。   他愕然许久才回神,低头看了看地上的残局,又看向了君子游,目光再未移开,却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抬手捂住双眼,众人都以为他是想确认此情此景的真实性,却未想到,他竟然就这么哭了出来。   “……早间感到心绪难宁,我便猜到是你,当是你做了噩梦,久久未醒,放心不下便来看了,原来……真好啊,你终于醒了。”   奈何那人心里憋着千言万语,却无法吐露半字。   他想用行动代替言语,扑到那人怀里,默诉他的思念,可惜身子拖了后腿,这一步出去又软了去,要不是被萧北城拉了一把,又差点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君子安情不自禁伸出手来,几步跑上前,左右检查着那人身上是否多了伤痕,蓦地意识到不对,才发觉无意中露出了束缚在双腕上的细链。   他不着痕迹地拉下袖子,盖住镣铐与伤痕,避人的动作却没能逃出君子游的眼,只是那人十分体贴地无视了他的窘迫,不着痕迹地看向萧北城,求解的同时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看来,事情至今还没有解决之法,只是为了平息民愤,堵住众口,不得不有人接受惩罚。   君子安,只是其中之一。   “没事便好,没事我便放心了。”说着,他将细链收入袖中,掩饰住了自己的窘态,苦笑道:“早知我一来就能唤醒你,那么两个月前,我就该来的……”   君子游握住他的手,抵在自己心口,脉动沉稳有力,双掌也恢复些微温度,与那人相较,竟是他更暖一些。   这也就应了君子安的话——自己是爹不疼娘不爱,没人喜欢,没人在意,就算四肢冰冷,也没人肯替他暖手暖脚。   如果君子游能说得出话,此刻定是要说一番动人的情话,让他的好哥哥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孤独一人。   不过亏得这犹豫的一瞬,他改变主意,回过头来笑眯眯看向被人无视甚久的苏清河,不由分说,便将君子安冰凉的双手揣进他怀里,完全不给后者反应他突然灿烂的笑容是代表何意的机会。   莫名其妙牵手的两人似乎有些尴尬,相互对视一眼,面泛羞赧之色,匆匆别开了目光……却只是别开目光,紧握在一起的手可没有半点撒开的意思。   见了此情此景,君子游便知多年来的竹马情深缘从何起了。   他望向置身事外看着好戏的萧北城,悄悄竖起了拇指——那意思明显是在说:王爷,您后继有人了!   “苏大人,本王有个祖传的宝贝,不知你肯不肯要?”   萧北城一鸣惊人,众人听得冷汗都冒了出来,尤其是苏清河,被问愣了去,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啊这……不要吧?那多不好意思,实不相瞒,下官没这个癖好……”   “没有?那你为何执着于这个。”萧北城作势一按胸口,代指什么显而易见。   这下苏清河不说话了,似乎察觉到异样目光的注视,缓缓回过头来……果然,君子安正以一种复杂到难以言喻的神情望着他,颇有些欲说还休的意思。   惊觉彼此的手还相互握着,两人动作惊人地一致,皆是迅速抽离,随即就连四处张望,假装专注于风景这点都是一模一样,看在旁人眼里,这可就是十足的“夫夫相”了。   不过萧北城可是身经百战,在他看来,二人面上虽有赧然,但却并非出于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想当初君子安假死离开姑苏到往京城时才多大,说两个七八岁的孩子能互相产生什么情感,他是不信的。   求证般望向君子游……果然那人的眼神印证了他的猜想,此时此刻,他心中已经勾画出了故事的大致轮廓。   或许当初苏家的小公子与林氏的长子本就是一双好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奈何挚友“早夭”,这在苏清河心底始终是一道抚不平的伤口,时而犯起隐痛,也便让他越发思念故去的好友。   与君子安无奈而终的友情让苏清河决意替他照料好友唯一的弟弟,所以君子游在备受欺凌的童年中,苏清河无处不在,他代替君子安照料着君子游,把他视如亲弟,尤其是在君思归故后,那人痛失父兄,只剩下孤零零一人,他便知道,自己得管这孩子。   苏清河待君子安的感情纯粹而干净,诚如他所言,他并无断袖之癖,对那人也无非分之想,想从萧北城这里得到情蛊的原因,也不过是……   “我想让你解脱。”   千言万语不必明说,只看着苏清河澄澈如初的眼眸,君子安便知,他依然是幼时那个喜欢拉着他四处游玩,陪他观日升,赏月落,会用甜糖哄他开心,也会拿亲手编的花环来讨他欢心的邻家大哥,从未改变。   他回过头去,本意是想斟酌一句合情合理,又不至于太伤人的婉拒之词,可在看到瓷瓮中欢快畅游的墨龙睛时,他突然觉着,感不感情的……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相伴之人,未必非得两情相悦,往往最坦诚单纯的情感会比抵死缠绵的爱意走得更远。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倦鸟都知归巢,他漂泊半生,若不想沉浮溺毙,也许留下来才是最好的选择。   “……你会后悔的。”君子安轻声道,“跟一个不爱的人共享生命,你一定会后悔。”   “那便等我后悔时再议吧。”苏清河笑道,“谁还不是个潇洒恣意的年轻人了,感情这种事随性而起,随心而行,若有一日你觅得良人,我必不会把你拘在身边,只希望在那之前,我能弥补你苦涩难言的过去,给你可期的未来。子安,今日起便是新生,从今往后,你我一路,同去同归。”   君子安再次叹息,他实在想劝苏清河不必如此,何苦在自己身上糟蹋大好的青春。可他与那人眼神相触,便知这这决定他必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无论质问多少遍,答案都不会改变。   索性他也不再坚持,接受了苏清河的好意,也便默许了那人的诚意,对萧北城与君子游点点头,转身出了几步,便专注于观情赏景,打算忘了这茬似的。   君子游知道,他这是害了羞,跟自己相比,这位哥哥的脸皮子还是薄了点,不敢在人前坦诚说出内心的真实意思。   不过这样也好,希望有人肯好好磨练他这个性子,什么时候把他也带坏了去,君氏兄弟也就算真的没了隔阂。   那之后,如苏清河所愿,萧北城将体内的情蛊以血为引,肉为载,转于他身。   这个做法其实是十分冒险的,一旦出了岔子,两人都将性命不保,但他们宁可担着风险也要得偿所愿,足以见得意义非凡。   过程与此前君氏兄弟所做的相似,但萧北城与苏清河之间并无血缘维系,苦头定是吃了不少,好在最后的结果尽如人意,承蒙故人保佑,双方都有幸得偿所愿。   那之后,素华曾言:“其实世上并无情虫蛊惑人心,使得无感之人相恋一说。情蛊之名其实是‘情重之蛊’,炼化的是一双春后互为伴侣的黎虫,这种虫类不同于寻常爬虫,它们寿命极长,且一生只钟情于选定之人,若有一方先于对方衰弱,那么后者就会以自身精血滋养将死的爱人,为其续命。”   萧北城按着颈子上血流不止的伤处。喃喃道:“莫非本王的血才是救他性命的良药……”   素华笑道:“此前在江陵时,姜大夫不是还为王爷取了心尖血救少卿大人的命么,他曾言献血之法并非初次使用,然而成效甚微,足以说明并非随手抓个苦力放血就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可见您们二人之于彼此,都是特殊的存在。”   所以,情蛊并非他们的羁绊之始,所捆绑的亦非虚情,而是命数。   说这话时,君子游就趴在萧北城膝头,安静乖巧地听着他们的交谈,眼巴巴地望着那人还在渗血的伤口,满眼尽是愧悔。   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分明是在后怕,若此事早早就被萧北城知晓,以他的性子,当自己遇险时定会奋不顾身相救,哪怕榨干体内最后一滴血,也要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还好……一切都过去了,此后百年安宁,等待他们的只有长伴彼此,温存至终的余生。   萧北城捏着他的下巴,揉着他瘦削的脸颊,就像逗弄猫儿似的,熟稔得很。   “怎么,怕了?我都不慌,你倒是比我还紧张,瞧你这小脸吓得煞白,不知情的还以为是虚了,再不好好补补,旁人可都要以为是本王亏待了你。”   君子游依旧愁眉不展一脸苦相,萧北城抱紧了他,与他鼻尖相抵,揉着他顺滑如绸的长发,在他耳畔低语:“至少这样,也就证明了皇叔与那蛊女是真心相爱,没有支配,没有利用,如此想来,心里也算得了些许安慰。”   君子游拉着他的手,在他掌心里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力道不大,指尖落在掌中,带来一片轻痒。   “晗王情况如何了?”他写道。   “晗王叔已经醒了,伤势有所恢复,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他交代起初的确是为自保才出此下策,但遇到李重华后,他便决意随他搅动风云,借着自己正统皇族的身份暗中行事,招揽了司夜、陆随风等人在内的官员为己用,以妙法教为中心,蛊惑无知百姓为其效力。他自知罪孽深重,事到如今,也不想再逃避罪责,愿接受任何惩罚。”   萧北城眼中情绪复杂,似有难言之隐。   君子游知道,于情于私,他想保住晗王的性命,那人是他所剩不多的亲人,他不想再经受别离之苦也是人之常情,但于理于法,他却是律法的捍卫者,若不能秉公办事,法律便只是限制平民百姓的规章,长此以往将难以服众。   “我如今是骑虎难下,惩了于心不忍,不惩又愧对黎民百姓,实在难以两全,所以我任性了一次,便想等你醒来再替我打算。请原谅我这一次的自私吧……就这一次。”   君子游索性撒了手,回身进门便又钻进被子,两手比比划划,也不知是在表达什么,依萧北城之见,他就是嫌此事麻烦,不如继续装睡一了百了。   看他这副德行,萧北城颇感无奈,无奈笑笑,心道怨也没用,都是他自己宠出来的毛病,还能强迫人改不成?   他俯身蹲在床边,掐着那人肋下敏感之处,是要给他吃点教训,不料君子游就像条离了水的鱼,翻滚着蹿进里侧,也不知他安养这些日子到底哪里来的力气,竟能抓着萧北城的衣带,强行把人拖到床上。   毫无防备的萧北城被他一扯,有些稳不住身型,眼看着朝那人扑了过去,不得不靠两手撑住床榻,伏在了那人身上。   两人靠得极近,萧北城已是许久没在他清醒时与他亲近,不知怎么,竟有一种难耐的悸动。   “可恶……”见君子游微愕,萧北城解释道:“都老夫老妻了还会兴奋成这个鬼样子,爱妃,看来你让本王寂寞太久,是时候好好补偿了……”   说这话时,他竟移开视线,颇有些胆怯的意味。   君子游被他这一下撩拨到兴起,两手一勾他的颈子,强行让他垂下头来靠近自己,贴近他的耳边,以略显虚弱,却带着些魅惑意味的气音说道:“那王爷可得把我伺候好了……”   萧北城一怔,恍然大悟,反手捏住他的下巴,把他按住动弹不得,“行啊你,都学会骗我了,这么喜欢装哑巴,等下可得让你叫个够!”   “何曾骗你,方才是真的傻了……”   “真的?”   君子游一脸浮夸的难以置信,“王爷莫不是不信?那我何苦来讨你的嫌,罢了罢了,我不来闹您的眼,自知多余,这便走了!”   说着他便作势要起身,当场就被萧北城制服了去。   “想跑?现在可晚了。”   他温热的指尖熨过那人微凉的唇,迫不及待以炙烈的吻结束了彼此漫长的煎熬。   他们等这一刻,都等了太久太久……   “我没追过太阳,也没等过月亮,万幸这辈子,我循光而行时,恰好光华与我并行,照亮了我的前路,与余生。”   君子游微微仰起头来,喉结随着他吞咽的动作上下滑动,稍稍侧过头去,将手背隔在二人之间,只露出半张脸来,欲拒还迎地扯着凌乱的领口,赶在萧北城出言前开了口:“他们交代完了,是不是,也该轮到我了。”   萧北城拉下他似乎永远也捂不热的手,凑到唇边轻吻,而后与他十指相扣,悄然将之举过那人的头顶,一只手便缚住了他,目光一路向下,准备开始漫长的审问。   “坦白从宽,少卿大人,开始吧。”   君子游却不买账,咬着嘴角勾引那人还嫌不够,非得被威胁性地在腰上掐一把,才肯如他所愿。   “我就任大理寺少卿之职,至今已是六年有余,经手无数疑难杂案,也令许多不为人知的真相重见天日,今天要亲口交代的,是一桩离奇的旧案。”   “哦?如何离奇。”   “传说姑苏有一少年丧亲,为查明身世,翻遍父辈遗物,从残篇留下的只言片语中习得纵横之道。他深知自己势单力薄,若想搅动风云,必要谋得坚实有力的靠山,于是他设计诱人入局,放长线钓大鱼,终将目标拿捏在手里,一举掀了朝局,改天换日,令江山易主,天下纷乱。您说,这个犯人聪明吗?”   “江山易主而未改姓,纷乱平息则为太平。盛世繁华,聪明绝顶。”   “可他也是愚蠢的,蠢就蠢在他用了心,他动了情,最后一败涂地,没能逃出那个人的手掌心,并且心甘情愿落在罗网里,即使置身深海,也愿与之沉沦……”   君子游仰起头来,贴着萧北城的额头,以他最喜欢的姿态抵着他的鼻尖,睫羽轻扫,惹得那人睑间一片轻痒。   “犯人是我,心肝儿,把我缉拿归案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96章 太平   今儿个是大喜。   缙王府内外乃至整个城南都张灯结彩,一片喜气,不知道的还当是王爷又娶了哪家的姑娘做小,百姓好事前来一探,心里犯着嘀咕,琢磨这缙王虽是一代英雄豪杰,不专情这点可真是够拉胯的,尤其那陪他出生入死,占着正主妃位的人还是为了萧氏的江山才玉石俱焚,现在才三月过去,尸骨未寒,缙王居然就想着纳了新欢,实在可气。   不过也有人为他打抱不平:“咱说句公道话,少卿大人对咱们是好,可他毕竟是个男人,不能生儿育女可是致命的,缙王乃皇族之后,总得传宗接代,跟一个男人暧昧太久,影响子孙后代,也不是不能理解。”   “那为了一己之私,就能抛弃糟糠之妻吗?这样看来,缙王也不过如此!”   “什么糟糠妻,不准你说少卿大人的坏话!”   还未知事情全貌,围观群众就先大打出手,这事儿跟“缙王大婚”的谣言一起传进了宫,萧君泽坐不住了,拉着萧君涵便要乔装出宫看看热闹。   结果到了之后,两人才后了悔,萧君泽心道果然民间的小道消息不能轻信,差点让他丢了大人。   而混在人群中的萧君涵望着穿着一身大红婚服,面上流露着羞赧,却丝毫掩盖不住欢喜的人,一边吃着喜酒,一边发问:“所以咱们的缙王兄何时年轻了十岁?”   定睛一瞧,那作揖作到手都酸麻,脸上的笑容也快僵硬了去的新郎官哪是萧北城,分明是他身边那个喜欢唧唧喳喳又怕鬼的小侍卫!   萧君泽由衷发出感叹:“这小子,居然都要娶妻生子了吗?好家伙,我直接好家伙。”   当时他心里便冒出一个冒险且大胆的想法,憋了一肚子坏水,就等着登基后作上一作了。   果不其然,半月后新皇登基的当天,萧君泽坐上皇位,凳子还没捂热,就迫不及待先下了道圣旨:“缙王萧北城精贯白日,碧血丹心,昭和之变护驾有功,故封正一品摄政王,赐封号‘长安’。太子太傅兼大理寺少卿君子游运筹帷幄,机智过人,应纵横之道,平宫变之乱,实乃朝廷之幸,黎民之福,故封……”   “封……”   萧君泽说到关键之处突然息了声,文武百官的心都跟着悬了起来,一个个心里不禁琢磨究竟要多大的赏赐才配得上他的功劳,不由自主便在人群中寻着那人的身影……   短暂的静默后,萧君泽再次开口:“……太傅人呢?还有长安王,封赏这么大的事,本人居然都不到场,他们还把朕放在眼里吗!!”   这一嗓子嚎出来,众臣也都跟着紧绷起来,心道登基大典上这二位大罗神仙应该出席了才是,这会儿人怎么双双不见了,这可是干脆没把新皇放在眼里啊,就算心里不在乎,表面功夫多少做个六七分吧……   明狱旁观着这场好戏,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缙王这样见过大世面的人都被皇上的文采给吓怕了去,还是奴才斗胆替他们求个恩赐,请皇上收回成命吧。您要是真想把他们强行按在朝廷,只怕今晚他们就敢连夜跑路,他们要是真的在意虚名,也不会到了今日还不向您讨恩赏,你不情我不愿的事,还是别相互勉强了。”   与此同时,躲在金銮殿飞檐上的萧北城摸了摸非得拱在他胸前,扒拉也不肯挪走的毛茸茸脑袋,无奈道:“不得不说,这次那金毛老怪总算说了句人话,萧君泽那小子的确没什么取名的文采,怕不是得了你这师父的真传。”   君子游怀里抱着腰肥肚圆的小黑,脚边还躺了已经跟亲爹体型不相上下的黑白灰三只猫儿,不服道:“谁说的,我这名字取的哪里不好了,你们说是吧?‘哎哟’‘喂嘿’‘天呐’?”   “……”萧北城无言以对,顾左右而言他,“说来小白为何没跟着一起出来,这些日子似乎也没见着,黑子可是变心了?”   “才没,这小子又让老婆怀了一窝,可不得藏着好好养胎?果然是随了我呀,精力旺盛,可不像某个老男人……”   他这喜欢含沙射影,借物讽人的调性真是一点没变,气得萧北城把他按在当场,拎着他出门前特意绑紧半圈的腰带,轻咬他的耳垂,再次逼问:“你说谁是老男人,敢情又没伺候好你不是?今儿个早上不知是谁哭着喊着不要了,怎么,才过几个时辰就忘了?”   君子游瞪着眼,一脸难以置信,煞有介事地望着他,就好像真被冤枉了似的,“什么?不是你跪床上,求着我要给我生娃,这会儿就不记得了?”   萧北城嘴上不与他计较,心里却已经盘算起等下回去要如何收拾得他通体舒畅,以及之后要是有了崽,绝对不让这家伙取名的大事。   忽然,他从官员宫人们寻人的嘈杂声中听得一丝异响,以唇相覆堵住那人的嘴,侧耳听着下面的动静。   只听萧君泽深深叹了口气,“原来如此,缙王兄与老师原是不想受封赏的吗,竟是我误会了,早知如此,我便不自作多情,写这什么劳什子的赐婚诏书了。”   君子游不明所以,也不知萧北城怎突然激动起来,非要从自己嘴里抢食,还当是他饿得厉害,看准了自己嘴里的牛乳甜糖,便十分大度地让给了他,却不成想这一个举动激起滔天巨浪,只听身下的瓦片不堪重负,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接下来就连木梁也跟着断裂了去,承受不住两个成年男人以及四只猫的重量,一声巨响后,两人双双掉了下去。   萧君泽话音未落,就见庞然巨物从天而降,吓得喊声都变了调,惊叫着一蹦,直接钻进了明狱怀里,抱着后者的脖子便不撒手了,两腿都跟着盘在了那人腰上。   好在这场闹剧之后无人受伤,惊险一刻,萧北城在下落时将君子游搂在了怀里,顺带在藻井的横梁上踏了一脚,缓冲了下坠的速度,借轻功稳稳落地,一回身就见萧君泽惊魂未定地缩在明狱怀里,表情才叫精彩。   “缙王兄,别吓朕啊,裤子差点儿湿了……”   萧北城上下打量着萧君泽这副德行,很想刺上一句,不等他开口,君子游便代他说出了心里话:“谁弄湿的还不一定呢,先反省反省自己吧。”   萧君泽这才发现慌乱之中,他不慎跟太监有了亲密之举,犯了忌讳倒还不算什么,关键是丢人,赶紧推开了憋笑憋得辛苦的另一位当事人,红着脸坐了回去,还得忍着尴尬端出一副为君者的仪态。   “就知道你们肯定是冲着诏书来的,敢情金山银山,封侯拜相都不比那一张薄纸来得重要,真是不懂你们……也罢,这事在朕心里盘算已久,从沈祠大婚那天就惦记了,总觉着当初的婚事就跟闹着玩似的,想给你们平了当初的遗憾,也好给彼此个交代……既然你们都不乐意,那这事就当朕没提……”   话都还没说完,眼前寒光一闪,缙王的烟杆已经在指间来回转了几圈,明显是在威胁。   萧君泽见识过自己这位王兄的本事,再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轻易招惹了萧北城,只得认怂,乖乖拿出了此前早已写好的诏书,以名正言顺的身份,端端正正将玉玺印在末尾。   至此,已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结局。   两月之后,京城万事尘埃落定,缙王夫夫的婚期就选定在八月十五,恰是祭月佳节,良辰吉日,寓意幸福美满,太平顺遂。   大婚当日,君子游打破惯例从宫城正门而出,从朱雀门被迎到朱雀大街,只因他唯一的兄长暂押宫中服刑,依着民间新娘须得从娘家出嫁的习俗,他只能破例以皇族之礼,阵仗比皇帝纳妃有过之而无不及,却无人指责此举不合规矩,可见在京城百姓心中,他是配的。   没有八抬大轿,没有凤冠霞帔,一场别开生面的婚礼,彻底割裂人们的偏见与歧视,挑战了狭隘的礼法,使得前卫的观念悄然而生,给了人们追逐爱情的自由与勇气,不再为世俗与规矩拘束。   万众瞩目下,萧北城向君子游伸出手来,声音不高,却是掷地有声。   他问:“给不了十里红妆,也无法传宗接代,我只能许余生安宁,诺一世情深,你可还愿嫁我?”   君子游远望长空,故作沉重,愁眉紧锁,便连那看热闹的小童都跟着憋了口气,生怕他一不乐意反了悔,英雄配美人的佳话就此破灭。   可他接下来的举动却是让人心中巨石落定,广袖一挥,洒脱上马,将手落在那人掌心,幸然道:“盛世作妆,江山为聘,往后余生,执子之手。”   他们在阳光下拥吻,以一场惊动天下的婚礼承启了太平盛世,自此河清海晏,千里同风。   远处锣鼓甚是吵嚷,喜庆之声直入九霄,惊醒了沉睡已久的人。   辉光映明他苍白的面色,他缓缓睁眼,未及清明,便有轻吻落在额心,暖意一点,唤醒了他久眠的神识。   这是黎婴回到人间的第一日。   作者有话要说:收尾阶段,会甜!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1-01-2401:26:03~2021-01-2518:41: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7章 神仙   京城有名的小神童李北游今年七岁了。   邻里街坊都说这孩子前途无量,三岁就能把四书五经倒背如流,日后定是不可多得的贤才,必能成国之栋梁,父母也对他寄予厚望,请了四五个先生来教习他的功课,一日不歇,生怕落下课业,却不成想这样沉重的爱却是压得他喘不过气。   今儿个是他七岁的生辰,李府内外都是一片喜庆,只有他自己愁眉不展,垂头丧气地躲在偏僻的角落里,仰望万里晴空,忽见一抹雪白一闪而过,不禁想到自己若能插上翅膀做那翱翔天际的鹰隼该有多好……   他深感无奈地叹了口气,似乎是声音大了些,搅扰了什么人的安宁,忽听一阵异响,近在身边的草丛极不自然地摇动着,仿佛有什么怪异藏身其中。   他警觉地站起身来,步步后退,心里冒出了嬷嬷讲的鬼谈,吓得打起颤来:“谁谁谁……谁啊!快出来,不、不要吓人!”   那异响倏地停了去,好半天都没再反应,李北游下定决心鼓起勇气前去一探究竟,结果才迈出第一步,草丛里便跳出个庞然大物,吓得他惊叫着差点晕了过去。   只见一个年纪与他不相上下的男孩蓦地站起身来,怀里抱着个毛茸茸的小家伙,兴高采烈地向他道贺:“少爷!今天是你的生辰,看我给你找到了什么好东西!”   来者也没想到惊喜变成了惊吓,竟把他胆小的少爷吓坏了去,想伸手拉他一把都没赶得及,眼睁睁看着李北游失足跌坐在草垛里,干草随风飘起,落了那人一身。   “少、少爷,我不是故意吓你的,你别生气啊,我只是……咦?少爷你怎么哭了,不是被我吓的吧……对不起,我真没想到会是这样,少爷,别生气了好不好。”   男孩见李北游红了眼圈,手忙脚乱地哄着,奈何李北游与他置了气,胡乱抹去了脸上的泪珠,没好气地将他推了开,“谁哭了,你别胡说,谁会被你这种小把戏吓到啊,哼!”   知道他这就是生了气还不肯承认,男孩偷笑着揉了揉李北游的头,“好啦少爷,不气了嘛,这次是我不对,但今儿个可是你的生辰,我可不想坏了你的好心情,所以你要是生了气,明天再发火好不好呀?”   这是他一贯喜欢用的法子,每当那人闹了脾气,他总会找些理由拖到明日,等到了第二天,那人一定会忘记这茬,事情也便不了了之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李北游上了当,哼哼着嘟起嘴来,算是放过他一马,扭头便去看了那毛茸茸的真身。   ……原是只通体毛色发灰的猫儿,碧色的眼瞳甚是有神,长得可爱极了。   “这……这是……”   男孩见他喜欢得紧,也跟着开心,“今儿个在少爷房外发现的,许是想一同庆祝您的生辰呢,少爷若是喜欢,便留下吧。”   李北游两眼发亮,仿佛眼底缀着星辰,不过很快他又低垂下眉眼,失落了去,叹道:“爹娘不会让我留下它的,他们只希望我用心念书,不该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无用的事上。”   男孩想要反驳,却想不出什么合理的说辞,也跟着他一起消沉起来,两个孩子抱着乖巧可爱的猫儿,双双没了主意。   正当此时,墙头上忽然冒出个脑袋,含笑看着两个愁眉苦脸的娃儿,先开口打了招呼:“小小年纪就唉声叹气,以后长大了可还了得。有什么摆不平的麻烦事了,说出来让无所不能的大人帮你解决吧。”   两个孩子齐齐望向那个两手扒着墙沿,十分费力地扭动着身子,将一条腿搭了上来,而后摇摇晃晃地翻跃那堵碍事围墙的“大人”,立刻生了戒心。   发觉这两个小家伙的防备,君子游先是在心里赞许了这两个娃儿的爹娘教子有方,拍着身上的灰土,指了指他们抱着的猫儿,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坏人,实不相瞒,我是来寻自家的小家伙的,它叫‘天呐’,应该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天呐’见了君子游,立刻兴奋起来,扭动着小小的身子逃出两个孩子的怀抱,一步跃到君子游肩头,赖在他怀里便撒起了欢儿。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都跟犯了错似的低下了头,君子游摸了摸李北游的头,看他哭丧着脸,便捏了捏他柔软的小脸蛋,指尖抵着他的嘴角向上,令他浮现出笑颜。   “这么喜庆的日子,小寿星可得高兴点儿,机会难得,我来给你表演个绝活吧。”   说罢,君子游吹着口哨一声令下,周遭草丛窸窣躁动,李北游虽不像方才那么害怕了,却还是有些紧张,抿着嘴静等着这奇怪的“大人”出招,看似镇定,其实泪水都含在了眼眶里。   紧接着,一只黑不溜秋的猫儿从树上冒了头,发出一声细软到能融化人心的猫叫,一跃而下,站到李北游身边,轻轻蹭着他的腿示好,而后是围墙外、屋檐上、花草边……一连从各处钻出了好几只颜色各异的猫儿,摇头晃尾凑到他面前,也不怕人,只要他伸出手来,猫儿便会用长着倒刺的舌头舔舐他的掌心,有点刺刺的,很可爱。   李北游破涕为笑,随手捞了只离他最近的黑猫抱在怀里,蹭着它软软的毛,方才的愁苦瞬间烟消云散。   君子游起身,从墙头上抱下了胖得几乎走不动的小白,揉了揉它圆滚滚的肚子,见它行动不便,便放任它赖在了自己怀里。   他看着和猫儿玩成一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开心的李北游,忽地想起了什么,目光有些许惆怅。   忽然,他觉着袖口被人拉了去,低头一看,居然是那与李北游亲近的小童。   “叔叔,”男孩羞得脸儿通红,“谢谢你,让少爷心情转好了,今日是少爷的生辰,他要是一直开心不起来,我都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君子游也摸了摸男孩的头,笑眯眯道:“叫什么叔叔,哪有那么老,乖,叫哥哥。”   男孩有些迟疑地应了,跟着叫了声“哥哥”。仔细一看,此人眉目清秀,长得甚是好看,脸上并无皱纹,如瀑般垂下的长发也是墨一样的黑,果真不像上了年纪。   得偿所愿的君子游满心欢喜,见男孩相貌眼熟,便问了他的名字。   男孩答道:“我叫伯希,叔伯的伯,希望的希,没有爹爹,所以没有姓,少爷说我可以随他一同姓李,可我觉着自己不配用主家的姓氏,不敢造次……”   君子游深感愧疚,未及道歉,便有人走到近前,见了这场面,数落道:“伯希,你怎么又带着少爷到处乱跑,夫人都快急哭了,你这臭小子……”   李府的侍女数落着上前,拉住伯希的手,便要将两个孩子带回去,无意中瞥见了满地乱跑的猫儿和不请自来的君子游,侍女怀着歉意望向那人,却忽然愣怔了去。   因着这一瞬间尴尬的对视,君子游也觉着此人颇有些眼熟,眯眼看了半晌,才发觉是与伯希长得相似,紧接着脑海中记忆一幕幕闪回,碎片拼凑出了一张姣好的容颜,恰与面前之人的五官重合了去,他刚要开口叫出那个名字,却见对方一脸惊慌,拉了孩子便要灰溜溜地跑走,他立刻出言挽留。   “何必见了我就跑,我也不是什么吃人的怪物。”   侍女瑟缩着停下脚步,久久不敢回头与他对视。   君子游叹了口气,迈步绕到女子身前,见对方不住躲闪着他的目光,率先展露笑颜,表示了善意,“久别重逢,咱们该好好叙叙旧啊,是吧?兰心。”   兰心在听到自己名字的一刻浑身一僵,扭过头去,逃避着那人的目光,倔强辩解道:“大人认错人了,奴婢……不认识什么兰心。”   “怎会认错呢,你这么漂亮,男人瞧上一眼,这辈子都忘不了……”   话未说尽,兰心哭着跪了下来,拉着君子游的衣摆哀求道:“大人,从前的事是我不对,都是我一人的错,我愿付出代价,承担惩罚,但求您不要伤害伯希,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是我唯一的指望,求您不要伤害他,求您……”   兰心哭得凄切,不只伯希,连李北游都被吓坏了,君子游无奈摇头,拉着兰心站起身来,用一颗鸡蛋大的珠子吸引了猫儿们的注意,眼神示意伯希去跟李北游一同玩耍,那孩子迟疑着看了看母亲,见母亲点头,才听话地去了。   支开了两个还不懂事的孩子,君子游寻了处相对干净平坦的地方坐下,招呼着兰心一起,后者有致命的把柄捏在他手里,没有拒绝的余地,只好硬着头皮一起坐了下来,两手不安地摆弄着指尖,绞尽脑汁想着脱身之法。   然而君子游开口第一句话,就让她震惊了去:“其实这些年在我心里一直有个解不开的疙瘩,关于没能尽早发现你的为难,及时替你想法子摆脱困境一事,我一直觉着有愧于你,即使得知你的处境与下落,也迟迟未能鼓起勇气来见你,亲口说上一声抱歉。”   兰心愕然,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   那人挤出笑意,又道:“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李三公子与曹家千金的小少爷七岁生辰,我是来道喜的。其实我本不打算出现在你面前,想着事情过去多年,也该被淡忘了,何苦再揭人的旧伤疤呢?可看到你现在生活平静,我又由衷替你高兴,情不自禁便……希望你能原谅我的唐突。”   兰心望着他的侧颜,扭过头去抹了把眼泪,勉强嘴角上翘,“大人,您都不……不恨吗?”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也是为活着才走错了路,说到底与我并无私仇,有什么好怨的呢?只是伤感于这世道没能放过可怜人罢了……看到你们母子走出阴影,我心甚安,希望我的冒昧没有惊扰你,不然回去之后,我又要难过上好一阵子了。”   君子游笑笑,朝兰心眨了眨眼,把怀里的小白放到地上,任它去与那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一同玩耍,目光透着长辈的慈爱与一丝难以掩盖的羡意,可见他非常喜欢孩子,或许也曾期待过能拥有自己的孩子。   兰心与他释了心结,胆子也大了些,忍不住八卦:“前些年大人与王爷大婚,当时街坊邻里还都猜你们二位该怎么传宗接代,会不会召几个陪侍的小妾,生了孩子便一起养……您别见怪,咱们没有恶意,只是单纯的好奇,实不相瞒,我也忍不住想问,您……可曾想过有自己的孩子?”   君子游微微仰头,正视了这个问题,还想了好一会,如实相告:“想过,不过上一次想,还是我没离开姑苏的时候,年轻人,喜欢胡思乱想也实属正常,自从我遇到了王爷,便彻底不再想这回事了。从见他的第一眼起,我便知道,我的后半辈子都属于这个人,除非他能帮我生崽,否则我注定是要断子绝孙了。”   兰心被他逗乐了去,掩面轻笑,“那这些年,您可还快活?”   “我不知何为快活,只知清晨有人吻我而起,深夜有人拥我入眠,寒冬有人陪我观雪,盛夏有人同我赏月,日日怀着我与他初见那时的情动,深爱入骨,便是相思、相知、相伴、相守,无论何时,都有人惦念着我,而我,也有着牵挂的人,一生如此,便足矣。”   说着,君子游起身,吹了声口哨,几只随他同来的猫儿便听话地凑到他脚边,朝两个孩子“喵喵”叫了几声,算是道别。   “好了,时候不早了,小寿星再不出面,宾客就该等急了。”   李北游难得浮现笑意,一听他这话又拉下了苦瓜脸,君子游心道这孩子的心事都写在脸上,单纯得好似一张白纸,还真是可爱得紧。   他从袖中抓出一大把油纸包着的牛乳甜糖,塞在李北游手里,“这是我给小寿星的生辰贺礼,可得记得不可多食,你若听话,以后隔三差五我便带着猫儿们来与你玩耍,可好?”   孩子天真无邪,点了点头,又乐了起来,欣喜道:“谢谢叔叔,叔叔最好了,以后我还想和叔叔一起玩。”   “啧,”那人一挑眉,“都说了,不是叔叔,要叫哥哥。”   “……一把年纪了还占小孩子的便宜,爱妃,这话传出去了让本王的脸往哪儿搁啊。”   回头一看,萧北城正扒在他方才翻越围墙的地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众人哪里能想到,来教训李北游学会听话,不要总想着往外跑的少卿大人本人,居然也是偷偷摸摸从王府溜出来的。   萧北城翻墙而入,拎了君子游的腰带,便把人拦腰抱了起来,兰心忙遮住两个孩子的眼睛,叮嘱他们不要乱看,于是当李北游从她指缝间看到那施以轻功,带着不情不愿的君子游翻墙离开的背影时发出了由衷的感叹。   “原来,是神仙哥哥啊……”   知道二人尚未走远,兰心朝着他们的离去的方向高声道:“大人!感谢您不计前嫌,给我谋了个好差事,让我能有一隅容身之处,你的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若有下辈子……”   君子游捂住耳朵,十分刻意地强行忽略了“当牛做马”的关键词,一手揽着萧北城的颈子,炫耀道:“看见了吗?我也是京都一枝花,还有人下辈子抢着给我当媳妇呢,可紧张着点儿吧,小心到时候不要你了。”   萧北城停下步子,歪头瞪他一眼,狠狠在他唇上咬了一口,“说什么呢爱妃?欠教训了不是?”   君子游吃了痛也便听话了去,不再跟他扯皮,乖乖趴在他怀里,在他耳边低语:“话虽这么说,这事我可不能独占功劳,给兰心谋了差事,让她能生下孩子,安稳生活的人可不是我,那么是哪个宝贝儿做好事留了我的名呢?”   那人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不是本王帮她,是她命好,产后不久就赶上曹郁婉有孕,李宸逸急着找个有经验的婢女陪他的夫人罢了。”   “那方才你去做了什么呢?”君子游从萧北城的领口间取出一根彩条,在那人面前撩动着,“可别是听说小北游被课业压得透不过气,特意去找他的爹娘说情了吧。”   “……”习惯了被揭穿,索性萧北城也不再装了,放他双脚着了地,又将人顶在墙上,轻吻着那人的唇瓣。   “那小子名字取得不错,你又喜欢得紧,自然能帮一把是一把。爱妃,告诉我,你想要自己的孩子吗?”   君子游作势睁大了眼,煞有介事地问:“我若说想,王爷可能给我生?”   “怕是不成,不过你的话,也许试试还有机会。”萧北城蛊惑道,“不如再试试?万一就成了……”   “都是公的,哪来的万一?不如多拜拜兔儿爷,指不定明儿个天上就能掉孩子。”   “说到这个,本王似乎发现院子里多了个泥塑的兔儿爷像,底下压着张字条,就写着‘反攻在上’四字,巧了不是?本王也拜兔儿爷,你说他是保佑本王这个供奉万贯金银的善男,还是你这个身无分文,还欠本王千余两银子的穷鬼呢?”   君子游看了看自己被箍在头顶动弹不得的两手,再一次确认了牛鬼蛇神能力有限的事实。   呸,看人下菜碟的狗神仙……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突发状况,没能及时更新,给各位老爷跪下认错了!豹头痛哭。   预计这周番外完结,周末两天双更!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1-01-2518:41:29~2021-01-2719:32: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8章 辞官   缙王夫夫成婚的第三个年头。   朝堂上,安帝与众臣已经习惯了二人政见一向不和,吵得把金銮殿翻个底朝天也是常有的事,就好比相爷黎婴提出了在江南兴修水利的议案,希望南水北调,借南方水土优势缓解北方干旱现状,既能润了北土,又能缓解南涝,是一举两得的美事。   消息一出,朝中大员立刻分为两派,以缙王萧北城为首的反对党,以及大理寺少卿君子游为首的拥护党。   起初双方态度还算平和,意见不同便在皇上面前据理力争,各有各的长短,一时争执不下。   缙王心平气和道:“臣以为,兴修水利并非三两月可完成的小工程,长渠须得贯穿南北,不知耗费多少人力物力,新君登基不久,根基未稳,还请三思。”   说得有理,萧君泽似乎被他说服了,沉思不语。   正当此时,君子游一步迈出,身着朝服,手执笏板,还真有那么点意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是正儿八经来上朝的。   “微臣以为此举甚妥,兴修水利虽是大工程,也的确要耗费不少资源,却能造福子孙万代,此后南方水涝得以缓解,北方干旱也能改善,作物丰收,百姓不必忍饥挨饿,便是盛世之态。”   萧北城立刻反驳:“炀帝也曾为一赏琼花而修建大运河,滥用民力,穷奢极欲,短短二十年就覆灭了隋朝,有了前车之鉴,你难道还不知注意吗?”   “缙王怎能把陛下与炀帝混为一谈?炀帝在位时频繁征战才致天下大乱,如今国泰民安,正是未雨绸缪之时,王爷怎能这点儿远见都没有?啧,可惜可惜。”   君子游说得煞有介事,且一语道中萧北城痛处,当即驳斥道:“不修!劳民伤财!”   少卿也不甘示弱:“修!功在千秋!”   两人一言不合就在大殿上当着百官的面吵了起来,黎婴本就有些不适,被他们吵得更是脑仁生疼,无奈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座上的萧君泽:“这都不管管,明天他们还不得骑在你脖子上撒野?”   萧君泽委屈巴巴地:“相爷也不看看情况,朕哪儿敢说话……”   黎婴心道也是,这两人自从大婚之后就彼此瞧不上眼了,也不知是到了倦怠期,还是纯粹把床上解决不了的事搬到朝堂上解决了,从早到晚吵个不停,这不是闹么,要那些至今单身的年轻官员如何作想?   萧北城忍无可忍:“少卿最近不知是吃了什么枪药,处处针对本王,明知是黑也要说白,明知是一非得说二,一天到晚唱反调,国库里那点银子还不够你折腾的,怎么,就这么想搞事?”   “王爷此言荒谬,下官也是为大渊的江山社稷着想,您可以与下官政见不合,但不能侮辱下官的为人。”   萧君泽只觉脑壳都要炸裂开来,暗自庆幸着当初君子游谢绝了加官晋爵的封赏,至少现在他们夫夫吵架时还会顾及身份之差,不吐脏字地文斗,出了宫门之后指不定动不动手呢。   这时经验老道的御史大夫江临渊幽幽开了口:“王爷,大人,先别吵了,没发觉今日你们身上的官服都有些不合身吗?不如换回来之后再一较高下吧。”   此言一出,全场都沉默了去,可见这个还未被旁人发现的盲点足以让人们屏息深思。   ……果然,成了亲的就是不一样。   直到下朝,关于是否兴修长渠一事都没吵出个结果,起先萧君泽还在担心,这两人回去后会不会置气,万一惹个不好非要闹休夫可如何是好,幸好出了这个门之后,他就知道是自己多虑了。   萧北城与君子游一旦脱了这身官服,还是那对恩爱夫夫,爱惜着彼此,就像相互舔舐毛羽的鸳鸯,甜到腻人。   关于这点,时间久了,众人也便习惯了,任他们掀了御书房也不打算再轻信他们装出的不和假象了。   其实关于是否兴修水利一事,萧君泽心中早有定夺,二人说的皆是事实,取舍之间,他宁愿选择如君子游所说,在当代修建运河,利子孙后代之福。   他当然也知道二人看似吵得厉害,其实萧北城也是为让他打定心思,做个青史留名的好皇帝,才会以此方式激励他,难为了他的王兄王嫂用心良苦。   于是萧君泽召来黎婴与江临渊,正商议着拟旨颁行,就听明狱来禀:“皇上,缙王夫夫求见。”   萧君泽吓得冷汗直流,“不会吧,又要吵了?”他坐立不安,当即决定先跑为敬,正寻思着从哪个窗子跳出去才不至于太丢人,就被江临渊按回了龙椅。   黎婴悠哉悠哉地品着茶,果然是见惯风浪,丝毫不为之所动。   “慌什么,这点小场面也值得大惊小怪?看看两人待会儿是不是鼻青脸肿的进来不就结了?”   果然如他所料,出了朝堂的门,两人便是如胶似漆,羡煞旁人,萧君泽心道敢情朝堂上那都是装出来糊弄鬼的吗?   “缙、缙王兄,老师,朕……朕还没决定修……还是不修呢。”萧君泽支支吾吾地,亲自搬了两张椅子请人坐下。   当今天子,也就只有在摄政王与太傅面前是一副还没长大的样子。   “修?修什么,这茬不都过去了吗,老规矩,事情只吵一回,取舍定夺在你这儿,多的话咱们就不说出来讨嫌了,其实今儿个来是有另一桩大事。”   听君子游此言,萧君泽不知是福还是祸,一时心中五味杂陈,端坐下来望着两人,从他们紧绷的神色能够看出事情似乎有些棘手。   “大事……多大?”   萧北城抿着今年新贡的雨前龙井,迟迟没有言语,这让萧君泽更感情况不妙,自己先慌了起来。   君子游笑眯眯道:“也不算大事,用不着慌张,其实就是我打算……”   “老师打算……”   “辞官。”   这一句犹如晴天霹雳,萧君泽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头晕目眩地被江临渊扶了起来,也顾不得什么别的,一把搂住那人的大腿,忍不住哭道:“老师,你怎么突然想到辞官了啊,可是有什么人惹您不快了?朕帮你打他!老师,别走啊好不好,您可不能丢下我一个人啊……”   为了挽留君子游,萧君泽一时也顾不得别的,屈膝半蹲在那人身前,搂住他的腰身便不撒手了,真情实感地哭了半天,连萧北城快要杀死人的目光都没注意到,还得是那人咳到第四声,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行为不妥,缓缓抬起头来,抹着眼泪,还打着哭嗝。   “哪有那么严重,挺大个人了,怎么还动不动就撒娇,这不成啊。”   君子游宠溺地揉着萧君泽的头,就像自己养了个还不懂事的弟弟似的,全无君臣仪态,要不是知道他只在自己与萧北城面前这样,真该忧心大渊的江山社稷交在他手里合不合适了。   “老师,您还有许多没来得及教朕的事呢,怎想到要辞官。朕舍不得您,缙王兄舍不得您,文武百官与京城百姓也都舍不得您,您不能走啊。”   萧北城一双利目死盯着他赖在那人腰间不放的手,冷哼道:“说什么呢,本王可没不舍,本王是要与他同走的,你小子能不能撒手!”   拿着烟杆在萧君泽手臂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后者这才不情不愿的放了手,哭丧着脸又到了萧北城身前,“怎么这样,摄政王,您也要走吗?”   “走了走了,功成身退,把皇权归还天子,这不是我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事吗。”萧北城微微一笑,悄悄拉过君子游的手,与人十指相扣,“三年之期已至,太皇太后与先皇该入葬了,晗王受分封,当驻守一方,有件搁置许久的事也该有个结果了。”   君子游点点头,从领口取出了挂在颈子上的玉佩,上面的裂痕依旧清晰可见,甚至更明显了些,龙凤的刻痕都快磨平了去,乍一看就是块普通到不起眼的碎玉。   丢在大街上对未必有人肯停步捡拾的旧物,君子游却是爱若珍宝,自三年前劫后余生苏醒后再未离身。   他垂眸凝视着那承载了林氏两代,甚至是三代人的愿望,被寄予了厚望,甚至在危难时救了他性命的信物,便似隔着遥远的时空,再次见到素未谋面,冥冥之中却始终与他同在的执棋者。   他怅然一笑,将不知是第几次贴起的玉佩举到面前,对光端详。   “三年了,三十年了……我该了却他最后的夙愿,给他一个善终了。”   萧君泽想起至今仍然被供奉在景陵的灵位,知道这在君子游心里始终是个迈不过去的坎。   此前这三年,他是为定大渊江山,稳至上皇权而留了下来,萧君泽知道,事到如今,他不该再强行束缚在自己身边,是时候还给他自由了……   “好。”良久,他终于做出了决断。   不等他煽情,萧北城便拍了拍他的头,“说什么傻话呢,又不是不回来了,看你小子要是敢动了我的家底,等我回来,绝对要把这宫城给你掀个底朝天。”   辞官出走这事君子游想了不是一两天了,从大局定下那日起,就一直惦记着回乡看看,奈何新皇登基不久,根基未稳,始终撒不开手,便一直耽搁了下来。   如今朝局已定,新皇虽年轻,却有忠臣良将辅佐身侧,就算他们夫夫暂离个十天半月,朝野也不至于乱成一锅粥。   知道这一直是君子游心里的疙瘩,众人也没过多挽留,黎婴只道一句:“前些日子我在院里撒的种,明年深秋便该开花了,到时别忘了回来看看。蔷薇这种极美之物脆弱得很,不论是车马送邮,还是飞鸽递传,都不比亲眼看到还在枝头的时候漂亮,别让我和我的花儿久等。”   便算作是叮嘱他早日归来的道别。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比较忙,等稍微好一点会回复评论的,感谢理解!!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1-01-2719:32:20~2021-01-2818:50: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9章 哥哥   临行前,君子游落定几桩旧事,彻底为三年前的宫变旧案画下了句点。   在将官服与乌纱帽送回朝廷之前,他命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法司公开会审,桩桩件件审讯了涉及旧事的案犯,定其罪名,落实罪惩。   正应了君子游初至京城时解决的第一桩案子,只是如今的三司公审可比当初的花魁案影响深远,就连周边小城的百姓都为了亲眼见证乱臣贼子的下场前来一看,对君子游而言也是不小的压力。   公审前夜,他孤身一人坐在湖心亭里赏月,特意选了萧北城因公事进宫,不能盯着他的好时候,把此前憋的大半年全补了回来,痛痛快快喝了个烂醉。   这一醉去,昏昏沉沉便睡了过去,待萧北城回来找不见人了,慌慌张张去寻时,才发现他衣衫不整地晕在了亭里,长发蓬乱,耳根潮红,鞋又不知踢到了哪去,要不是那几只懂事的猫儿趴在他身上,替他捂手暖脚,只怕他的身子又要凉了去。   萧北城是又气又无奈,知道他是为明日的公审烦忧,也便不忍数落他什么了。   他脱下外衫盖住那人,正想将人抱回屋内暖身,忽听那人发出一声轻软得犹如猫叫声的嘤咛,“不,不要……”   哪个男人经得住这样的诱惑啊,萧北城只觉一股火起,凭着仅存的理智强行平静下来,吮着那人带有浓烈酒气的的唇,轻抚着他微热的额头。   “心肝儿,说什么呢?一眼看不着你,就把自己折腾成了这个鬼样子,你是真不怕我发火啊。”   君子游自是不怕的,迷迷糊糊地抬眼,视线朦胧不清,盯着那人的虚影,半晌也没看出个轮廓,索性闭上了眼。   半梦半醒间,他感受到萧北城轻扼他的脸颊,令他仰起头来,正眼瞧着自己,吻着他染了层红晕的眼尾,将他冰凉的手揣在怀里,悄悄与他十指相扣。”   “嗯……清绝,疼……”   “疼?哪里疼,让我看看。”   君子游紧握着萧北城的手,久久没有动弹。   萧北城知道,他是醉了。   难得一醉也好,伤了身,便不会再伤心,至少这一夜,他允许他放肆。   好半天,君子游才勉强睁开眼,拉着萧北城的手,抵在自己的心口。   他说:“疼,真的好疼啊,你与我,该是一样疼的……”   萧北城看着无声默泣的他,这样温柔的人,连哭都不忍惹他难过,怎叫人不心疼。   “想想当初一念之差,如今该被推上断头台的人就会是我,我就越发不敢去见他了。其实我很想他,相信他也一样思念着我,可我不敢……我没有勇气去面对他,面对那个从前没有机会拯救,如今也将错失良机的自己……我明明可以救他的,可我无法狠下心来强求那些也曾痛失至亲至爱的人与我共情,卑微地自私着,不肯做出让步。”   萧北城抱着他,敞开衣襟将他冰凉的身子揉在怀里,吻着他微红的眼,舌尖舐去了他含在睑边的泪水。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这不怪你,你已经尽力了,乖,不哭了。”   “清绝,疼……真的好疼啊……两次,两次啊……我明明有机会救他的,可我却要眼睁睁看着他走向死路,年幼时是我无能为力,可是现在,我还是……还是……”   他毒症未愈时留下了医不好的遗症,每当情绪波动或是醉酒、遇冷后,心口总会一抽一抽地疼,他自己很难察觉,然而事实上,他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无意识的轻颤与抽搐,只因为他习惯了疼而难以察觉。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把疼痛当作习以为常呢?   萧北城将他抱得更近了些,将他光着的双脚挤进腿间捂着,温热的掌心打着圈地替他揉着后心,暖意与柔情缓解了那人的不适,便靠在他肩头,轻轻打着酒嗝,三两下也便吐出了胸中的寒气,舒坦了不少。   酒气散了,人也便清醒了些,君子游稍稍仰起头来,叼着萧北城的耳垂,含在口里,舌尖拨弄起一片湿热。   “王爷,我为大渊恪尽职守了半辈子,如今就要卸任,脱下乌纱帽与这身皮了,能否容许我在最后做件自私且胆大的事,圆了我后半辈子最搁置不下的愿望?”   “不成。”萧北城将他的手握在掌中,无奈道:“你喝了太多酒,如果真的依你,清醒之后你会后悔的。”   君子游便赖在他怀里,下巴垫着他的肩膀,嘤嘤地哼了几声。   感受到他的呼吸趋于平稳,身子的负担也不似此前那般重了,萧北城便想将他带回房去,奈何那人赖着实在不肯,将他抱起,他便蜷成了团,无奈,只得自身后拥住他,令他整个人缩在自己腿间,用身子替他挡去了寒凉的夜风。   他握着那人稍稍恢复了些温度的手,替他剪起了指甲,自情蛊离体后,君子游还落下了个心慌难耐的毛病,不记得从何时开始,他就有了这样的习惯,时常为了让那人静心而替他修剪指甲。   每当打磨甲缘时,那人不管多么困倦,都会专心看着,时不时还自己吹散了碎屑,乖巧得很。   待十指剪毕,通常他的心思都能稳定下来,这次也不例外。   君子游放任自己靠在那人怀里,借着背对他的优势,将神情掩饰在了他看不到的暗处。   “去看看他吧。”萧北城温言道,“他也很想你。明日之后,也许你们都将走上身不由己的路,至少可自由支配的最后一天,做点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吧。”   君子游回过头来,与萧北城对视良久,确认他眼中情绪非假,忽地有些激动,“可以吗?”   那人耸肩道:“照理说,公审前日,作为主审之一的三法司大理寺少卿是不该与案犯有私下接触的,不过你都要辞官回乡种地了,便只是在公审前夜还牵念着亲人的普通人罢了。身为皇亲,如果连这点儿特权都不能给自己的王妃,那本王这正一品摄政王做的岂不是太憋屈了?”   不消多言,君子游起身便要动身,萧北城啼笑皆非,又拎着两只被他踢得东倒西歪的靴子在身后追着他穿鞋。   自从缙王大婚之后,为了避嫌,君子安就被移送到京城外的君府大宅,明面上说是软禁,实则却是为他觅得一隅静处安养。   宫变一役中,他也曾遭受重创,更因将君子游体内的情蛊转嫁于自身,导致根基受损,身体状况大不如前,索性苏清河便向朝廷请辞,自愿前去照料他的生活起居。萧君泽舍不得这样一个贤才离开,便为他告了长假。   这三年来,苏清河可说是寸步不离,精心调养着君子安的身子,总算是让他恢复了些许元气,二人看似大隐于市,活得甚是畅快,但君子安毕竟是在服刑,君家大宅处处都有重兵把守,他也被限制自由,无法离开那一方庭院,甚至从三年前戴上的镣铐至今都未能取下。   兄弟二人久别重逢,君子安已然变了许多,目光相触那一面,似有千言万语涌至嘴边,可他却是无法面对君子游,分明内心思念得紧,最初那一眼也足够透露内心的关切,可他不得不狠下心来,将人拒之门外。   “少卿大人不该来此,明日便要公审,你怎能不避嫌。”   沉闷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君子安性情如此,无法做到彻底视而不见,难掩内心关切,情不自禁又添半句,说出了心声:“咱们君家,乃至林家,已经出了个败尽祖宗颜面的不肖子孙,至少你得是清清白白的无暇之身,到死都不能丢了脸面,莫让祖宗蒙羞。”   “虚名不过身外之物,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君子游不解,两手覆在那薄薄一层窗纸上,感受到了一丝暖意,他便知道,一门之隔内,那人也在抵着他的掌心,感受他近在咫尺的实感。   他并不是还记恨着自己,更不是心里还落着埋怨,只是不想拖累他罢了。   想到此前无数次前来探望都被拒之门外,君子游心中更是酸楚。   他回过身去,背抵着雕花门,千言万语在胸中激荡,碰撞出惊涛骇浪,可他的不解、悲伤、怨憎……等等强烈的负面情感,到头来却只交融成一句简短,却发自内心而出的疑问。   “哥哥,你不要我了吗?”   哥哥,你不要我了吗……   哥哥……哥哥……   别不要我,我会乖乖听话的,别不要我……   话音与久远的记忆遥相呼应,稚嫩的童音仍回响耳畔。   ……他想起来了,当年为将一场假戏作真,他不得不服药陷入昏迷,意识迷离时,他其实听到了那人的哭喊,至今他都能回想起那时的悲痛与无助。   他清楚地记得当年幼小的弟弟扑在他身上,声嘶力竭地哭嚎着,不肯放他离开,而今与那时其实并无不同。   君子游这一辈子,似乎都在跟阎王抢人,只是有幸,他被挽留了两次。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依旧万更,摸摸自己的秃脑阔。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1-01-2818:50:30~2021-01-2918:25: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0章 隔夜   酸涩涌上心头,君子安有些哽咽,“我算不上是个好哥哥,从小到大都在争夺本该属于你的东西,父亲也好,林氏正统继承人的身份也罢,甚至还有……你为什么不恨,你为什么这么傻,你该恨的啊……”   君子游突然笑了出来,“我才不傻,我机灵着呢,小时候还善耍小聪明,知道用好东西吊着哥哥的胃口,把哥哥拴在身边,真是越大越完蛋,人越活脸皮子越薄,真心话都羞于启齿……我其实,其实……”   他这话倒是没说错,小时候不懂事,多肉麻的话讲出口都不嫌害臊,兴起时还能抱着人亲一口在脸上,现在却是不同了,所谓的矜持让他连内心最真实的在意都不敢表达,也不知到底是长进,还是退步。   不知为何,他此时对君子安的避而不见感到了一丝庆幸,仗着看不见那人的脸,也能说出几句平素不敢出口的话了。   “哥哥,咱们兄弟不该停步于此,往后的路还长着,陪我一起走,好不好?”   君子安没有回应。确切地说,是他不敢回应。   他以问代答,没来由地问了一句:“要是哥哥只能陪你到这儿,你原谅哥哥,好不好?”   “如果真的那样,我不会憎你,只会怨恨那个没能挽留你的,无能的自己。”   君子游缓缓回身,再次将手覆在雕花门上,这一次他没有迟疑,主动迈出第一步,戳破窗纸,强行拉住君子安的手,迫他留了下来,相持之间,无法再退后半步。   “我很爱你,我也很爱自己,所以我不想给彼此任何后悔的机会。我要留下你,不论如何我都不会放走你,我才不在乎什么家族名誉,那好名声我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又不在乎有没有人给我立牌坊,丢了又如何?老子当了半辈子大好人换来了什么?不过是人善被人欺!现在我反悔了,我不想做好人了,哪怕饱受詈骂,恶名留世,我也算没白活这一辈子,所以君子安,你给我活下去!”   他蓦地出手,君子安猝不及防,被他扯着也无力后退,不当不正僵在原地,万万不曾想到,看似羸弱的君子游竟能一脚踢翻那兢兢业业挂在墙上帮他遮了三年风的木门,硬是将他拖了出来。   把守君府大宅的兵士见状欲拦,刀都出了鞘,愣是压在掌下没敢抽出来。   要知道,面前这位可是权倾朝野的宠臣,手里还握着号令十二州军的大权,他就是在京城跺一跺脚,整个大渊都得跟着摇上三摇。   即使如此,在此监守的兵士仍未屈服于他威严的压迫,始终保持着执刀不露刃的姿态,旨在震慑,而非伤害。   为首的守卫上前一步,与君子游保持着相互尊重的距离,并未僭越,所吐之辞却是寸步不让:“少卿大人请留步,您是否避嫌一事不应由末将来讲,公堂上自有定论,末将便不拦您。可您想带走关押在此的人犯,便是在法律边缘试探,要是放走了您,咱们弟兄就得人头落地,还请少卿大人别让兄弟们为难。”   “我若是不呢?”君子游气势丝毫不虚,拉着君子安并无放手的意思,挑衅般向前一步。   那守卫实在无奈,叹息着望向不甘示弱的同僚们,心道这苦差事怎就落到了他头上,杠上这位大人还有理可讲吗?   他是一介粗人,论斗嘴定是比不过君子游这位跟文武群臣舌战三百回合都不落下风的神仙,就快被怼哑了去,涨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正当尴尬时,有人自身后拍了拍他的肩,回头一看,竟是位稀客。   江临渊前来救场,可是解了燃眉之急,在此监守的兵士多是老侯爷一手调-教出来的秦家军,有些人也曾在宫变前后的变故中受到伤害,一个个巴不得君子安能早日被押上刑场,要不是怀着对朝廷、对皇上、对缙王夫夫的信任,早就有人把刀子捅进了君子安的胸口以泄私愤了。   如今君子游徇私枉法的行为的确令人不齿,但深思想来,君子安在宫变中并没有对旁人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甚至与罪魁祸首大靖废太子李重华、晗王一党处在对立阵营,也曾想过与之同归于尽,在这一点上,很多人便恨不起他,也不是非得置他于死地不可。   就是抓准这点,江临渊装模作样地劝道:“何必呢?明儿个是生是死就见分晓了,万一结果真的不随你意,上了法场再劫人都来得及,何必拉上这群无辜的兵士做垫背呢?三年都挺过来了,接下来这一天忍不得吗?”   君子游仍煞气逼人,“忍得,就是再三年,我也忍得,可我已经放手过他一次,不想给你们伤害他的机会,至少这一次,我要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哪怕前功尽弃我也要让他活下去!”   君子安因他一席话而怔然,不解地望着他,久久未能平复。   他握住君子游的手,感受到了那人的轻颤,也意识到说出这番话,做出这个决定对那人而言是何等的折磨。   “其实,没必要做到这个程度的。”   君子安轻声道,他拉着君子游,令那人转过身来正对着自己,两手抚着他与自己相似至极的面孔,便似看到了从前那个倔强,卑微,却又不知悔改的自己。   “够了,子游,足够了。我得见了自己最想看到的结局,再没什么遗憾了,别这样……你的世界不只是我,还有那么多爱着你,在乎着你的人,你和我是不一样的……”   君子游失声痛哭,泪如雨下。   他撞进君子安怀里,毫不掩饰他的悲痛与哭声,扯着那人的衣襟跪了下来,声声凄厉。   “不,我不要,我不准……”   这场面谁能遭得住啊,江临渊心下一沉,跟着叹了口气,咳了几声缓解气氛,“打扰一下,大人……王妃,你就没发现少了点儿什么吗?”   那人抬起泪濛濛的一双眼,瞪着他不说话。   江临渊心道这坏人到底还是只有自己当了,顾念了兄弟二人的心思,沉重道:“您就没发现好半天都没见王爷的人了吗,方才御史台得到消息,今日傍晚,大靖太子李重华,薨了。”   公审前日,人犯毫无预兆地死了,这消息实在让人措手不及。   不等追问,江临渊便主动说明了缘由:“他已是近百岁的高龄,熬不住也是正常。方才王爷已命姜大夫与夏茶前去看了状况,确认是自然死亡,并无被害的可能。”   静默之间,众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麻木,似乎还沉在梦里,难以置信,不知是该为恶人逃避恶惩而悲,还是该为天道报应而喜,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   短暂的沉默,一声长笑打破死寂。   笑着笑着,君子安便哭了出来,抱住尚处在惊愕中未能回神的弟弟,欣喜若狂,却难止夺眶而出的泪水。   “子游,你听见了吗,他死了,他死了……我解脱了,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君子游愣怔间只知抱紧他,感受到他的悸颤,见他本无血色的脸越发苍白,才意识到那人在他未能相陪的童年、少年时,所遭受的折磨远比他所想象的令人发指百倍不止。   晗王曾交代,李重华为让君子安学得弟弟的九分形容神态,彻底成为他的替代品,不惜将那人关进幽暗的密室,以民间偏方强行治疗他失聪的左耳,结果对君子安造成了不可逆的伤害。   被玩坏的棋子只是失败品,用之无利,弃之可惜,在被利用与被抛弃间反复得失的君子安,最终被逼成了偏执的犯罪者。   他是被害者,但万幸,他没有成为加害者。   这一夜,君子游没有强行带走君子安,其中最大的原因,也是君子安自己不肯与他同走。   兄弟二人便在檐廊下摆了棋局,忆着儿时旧事,静待判决一刻来临。   君子游说:“哥,我想回家了,带着父亲一起。他这辈子唯一一次下江南并没有留下什么好的回忆,实在可怜,为平他这辈子的遗憾,我想将他葬回故里。他漂泊沉沦了一辈子,爱过恨过也痛过,至少最后,我希望他能与真心待他的人相守,到了那边,也不至于仍是伶仃一人,有爹陪着他,他也不会再受欺凌了。”   君子安有些犹豫,他牵着那人的手,用温度相差无几的掌心摩挲着那人的手背,叹道:“我想,换他自己来选择,他也许会想做更有意义的事。我到京城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亲手烧了他老人家的遗书,他在手书中亲笔写道:‘至死,乃放思归’。他愧悔自己祸害了那人一辈子,于他自己的心愿,是希望死后能够归还他自由的,在这一点上,我能理解他的心情,甚至于我私心,希望他能了却生前的遗憾。”   君子游默然,思量许久,做出了让步,“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但你得记得,这可不是哥哥怂恿你的,”君子安笑里含着狡黠,与那人双手交握,便算是做成了交易。   如今君子安最放心不下的除君子游之外,便只剩这一件在心里搁置了数年之久的疙瘩。   他捧着滚烫的茶盏,抿着香茗,遥望霞光初升的天际,颇有感触。   他问:“子游,我的罪,至死吗?”   “哥哥是受害人,何错之有,只是事情闹得天翻地覆,总要有人为此负责。我会尽全力保你性命,但如今李重华已死,难保不会有丧失理智的受害人将罪责强加于你,我是个懦夫,我不想承担任何风险,所以,逃吧。”   君子安环视一周,看着虎视眈眈,随时打算一拥而上将他们二人双双制服的守卫,苦笑着摇摇头,“逃得出京城,隐姓埋名改头换面,颠沛流离重新做人,却逃不出自己的命,我这三年每一天都在期待着解脱,如今已是时候。莫劝了,只有真正结束,才能有新的开始,若能熬过这一遭,就算是我……也能得来新生吧。”   交谈间,日头已然高升,远处马嘶蹄响的嘈杂声渐近,君子安抖落双袖的薄灰,迎上了该将他押至顺天府庭审的江临渊,两手收在身前,自觉缠紧锁链,极其配合地奔赴他避无可避的命运。   出了几步,他蓦然回首,略显憔悴的脸上浮现出了久违的笑意,双掌合十在唇前,无声道:“愿我明日,明年,此后年年岁岁,都能与你同看这般耀眼的霞光。”   随后他只为那人留下飘然而去的背影,君子游留守原处,良久,待得日辉灼痛了他的眼,才将目光移至那胜负未定的棋局。   “早知如此,何苦假戏真做,把自己惹得这般难过。”萧北城风尘仆仆赶了回来,掀衣坐在君子安方才的位置,正口干舌燥,见几上摆了现成的茶碗,便想一饮而尽,手还没碰着,就被那人夺了去。   “说我是求证没错,试探也对,求证的是他的心思,试探的却是我自己。”   君子游宝贝似的捧着那动也未动的茶盏,心中释然,忽地笑了,“这得给我的好哥哥留着,可不给你。”   萧北城知道他这是成竹在胸了,啼笑皆非:“隔夜茶还喝得吗?”   “喝不得,不让它隔夜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1-01-2918:25:27~2021-01-2923:27: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1章 黎明   江临渊一直不懂,君氏兄弟的命怎就那般好,幼时被刺不成侥幸活命,染了致命的‘销骨’也未毒发身亡,甚至宫变时都被叛军刀架了脖子,还能凭借从天而降的奇兵扭转乾坤,几次三番险象环生,简直就是位面之子。   他本以为这一次君子安上了公堂庭审,紧接着就得被押赴刑场以平民愤,连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哪怕是给他通天的能耐也逃不过此劫了,可就在他琢磨着君子游是否会因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而上演一出“大闹天宫”的好戏时,奇迹般的转折再次出现   大靖太子李重华,薨了。   罪魁祸首一死,人们的愤怒无从发泄,就算把他从棺材里拖出来鞭尸也是无济于事,死人感受不到痛楚,无法体会绝望,人间的事都与他无关了,这样做也未必能消减民怨。   况且此案已经拖延三年,被时间平复了伤痛,再冲动的人也该冷静下来了,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该强求受害者付出惨痛的代价。   直到看到李重华的遗体,江临渊才明白,这世上根本没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巧合,从来都是刻意为之。   “秘不发丧……果然王爷已是有经验的老手,做起来相当熟练啊。这夫夫俩,真是越来越坏了。”   李重华已死,无法亲赴庭审等待宣判是真,自然死亡,并非为人所害也是真,假就假在他死的时机,并不是那么刚刚好。   御史大夫拉着刑部如今独当一面的仵作夏茶,与人勾肩搭背,话里话外都在损他知情不报,“夏大人,你说这大靖太子死得可真是时候啊,明天就要拉去公审了,今儿个人就没了,你说这事要是一点蹊跷都没有,我会不会信?”   数年过去,夏茶跟着君子游办了不少大小案子,即使是面对江临渊也不会胆怯,甚至能面不红心不跳地瞪眼说瞎话,“江大人许是看错了,人就是昨夜走的,或是年老体衰,早些时候就丧了阳气,或是早便有沉疴在身,人上了年纪,多少都有点小毛病,废太子已是将近百岁的老寿星,再正常不过了,您又何必刨根问底揪个原因呢?”   江临渊被他噎得无言以对,心道这种鬼话也就只能拿来敷衍上司,公审的时候若敢说出来,民众一人一口唾沫都够把他给淹死。   话虽这么说,公庭还是要上的,当日三司会审,大理寺派了官位在君子游之下的寺丞出面,主要是因为那人身在少卿之位,又拒绝高升,萧君泽不想底下人越了他的职权压他一头,便把官衔都砍了一刀,相当于司夜之后再无大理寺卿,那少卿便是大理寺的顶头上司了。   为保证公审的公开与公正,君子游为避嫌不得参与,但这位寺丞可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后辈,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会让人觉着是有偏袒,所以大理寺注定不能发声。   而御史大夫江临渊曾为大理寺丞,特意为那人进入大理寺,同随那人出入案发现场的画面还历历在目,给出不如人意的结果便是有失偏颇,注定也不能说错话,还是眯着当哑巴最保险。   相较之下,唯一能出面说句公道话的就只有刑部了。   巳时一过,御史台与大理寺都等在了顺天府,衙门外人山人海挤满了等待公审结果的民众,光是这场面的压力,就足够心理素质不好的人晕上几场了。   府尹谭九龄不是第一次见这场面,三司会审,轮不到顺天府说是与不是,他顶多算是个维持公堂秩序与宣判结果的主持,就经验来说是不该紧张的,然而时间拖得越久,他心里越是没底,面对这种威逼而来的压力,小腿都在打颤。   等了半晌,人们心里已是急了,无趣时便交头接耳,私底下议论刑部到底会派哪位大人来主持公道。   人们多认为会是因三年前刑部尚书叶岚尘在宫变前重伤退隐而被提拔的员外郎,还想着三法司中总算是出了个无关者来讲公道话,然而刑部出面时,却是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当然,也包括君子游。   他万万没想到,前来参与会审,手里实质性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刑部代表,竟会是那个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人前,甚至生死不明的尚书叶岚尘。   那人拖着病体穿越了嘈杂拥挤的人流,目瞪口呆的人群自觉为他让出了路来,注视着他一路走进顺天府,竟无一人胆敢出言。   叶岚尘如今已经彻底失声,本就有蛊毒导致的痼疾在身,三年前火场里死里逃生,也是去了大半条命,养了三年都不见气色恢复,可见对他伤害之大。   他无意空占刑部之位,也不想挡了别人升官发财的路,本意辞官离京静养,几次向皇上递了辞呈,都被驳了回来。   萧君泽表示并不在乎每个月发放给他的俸禄,朝廷也不缺钱养活一位因公负伤的官员,隔三差五就会给他送些补身的好物,旨在让他顾念朝廷的人情,罢了那辞官之心。   叶岚尘无功不受禄,也不好折了圣上的面子,只能尽力而为,在力所能及时分担些刑部的案子,却是极少出现人前。   如今正值初秋,京城的天还没冷下来,他便已经穿起大氅,颈子上层层缠着绷带,既是怕受寒凉,也是为遮掩割喉的伤痕。   他孤身一人踏进顺天府,看着衙门正中端端正正的“明镜高悬”四字,心中颇有感触。   他顾自入了座,就在与君子游相对的主位上,却未正眼瞧那人一眼,这让不少人忆起了他与大理寺少卿一向不和,众多百姓心中也算有了底。   ——至少这位大人不会因私偏袒任何一位案犯,三法司的会审定能保证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公平公正。   众人都落了座,谭九龄起身对各位大人作揖行礼,回到主审位上,惊堂木一拍,令府衙外围观的人群息了声,道一声:“开堂!”   便有衙差振杖扣地齐呼:“威武——”   “带人犯!”   紧接着便有铁链摩擦碰撞,“叮当”作响,一行身着囚服的人被押至堂上,一个个被掀了套头的麻袋,按照罪责轻重程度被按着跪在堂上,首当其冲的便是晗王萧景澜,其亲信柳容安,紧接着是司夜、陆随风、清尘道长,最后才是君子安。   君子游轻咳几声,他一开口,立刻引起众人敏感,连谭九龄也不免担心他不分时间场合为兄长求情,跟着捏了把汗。   然而那人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指尖在桌案上轻扣三下,便有沈祠抬着个扎得栩栩如生的纸人走上前来,摆在了晗王身边。   他路过时便看到了萧景澜憔悴的面容,红肿的眼,苍白的脸,显然是听得李重华过世的消息过度悲痛,如今跪在公堂上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怕是当场将他拉去菜市口斩了,他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昨夜大靖太子薨,他没能挨到公审的日子,实在可惜,但他的罪名不该随着他的死而结束,人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所以依照惯例,由纸人代他受审,他所有的罪名,官府都会如实记录在册,入史书,刻碑文,永世不得脱罪,这便是天道报应。”   君子游此言引起围观民众的共鸣,纷纷拍手叫好。   谭九龄再拍惊堂木,待众人息声,依照惯例,由师爷白烬宣读诉书,条条列举案犯罪状。   其m说到君子安之前,君子游便无声无息地退出了公堂,信步于顺天府内,寻着僻静之地贪一时之闲,不自觉间便走到了从前失过大火,险些将他困死其中的停尸房旧址。   看着重新修葺的新景,他心中颇有感慨,伫立庭前一瞬,忽听身后脚步声渐近。   “看来我们同样心神不宁,为了至亲之事坐立不安,愿意聊聊吗?”   不必回头,君子游便知是柳于情来了。   自从得知了自己的身世,萧北城便为他放了长假,特许他前去照料晗王伤势,用那人自己的话说,便是“宣判结果未定前,他还是大渊的晗王,就算要剥夺他皇族的身份,他也是本王的亲叔,不可亏待”。   “须得感谢王爷的体贴与您的谅解,我与父母释了心结,放下了昔日之怨,此前未能平复的遗憾,也终于圆满了。”柳于情叹道,“我知道父母所行之事罪无可恕,也打从心底里同情那些不幸而无辜的受害者,然而身为人子,孝心难泯,我甚至在想,由我来替他们赎罪是否可行。”   “就算你肯为他们付出,他们也未必接受,为人父母,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拥有可期的未来呢。”君子游摇了摇头,“我也忐忑着结果,属实没有安慰你的资格,至少在这件事上,咱们是一样的。”   他顿了顿,复又继续道:“可曾想过之后的路?”   柳于情苦笑:“没敢想,我是一个失而复得的旅人,几次迷途,已经失了方向。我不愿,也不能去设想自己得而复失后的人生,我是个懦夫。”   “谁不想做懦夫呢?做个懦夫至少还能逃避现实,如果不是非承担不可,能有几人有勇气面对如此残酷的人生。”君子游回过身来,朝那人清浅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其实我很想问,怎样的结局是你能够接受的。”   “在回答以前,我有些想以此反问您,请原谅我的冒昧。”   看着他强颜欢笑,把这个问题又抛回给了自己,君子游便知,他是真的不知何去何从了。   “于公,我知道他所做的事罪无可恕,可杀不可留,于私,我却希望他能侥幸脱罪,甚至愿不惜一切代价救他脱离樊笼,如果非要忍痛给出个两全法,那么我只希望他能活着,我能否见他,能否伴他都不重要,我只要他活着。”   两人颇有感触地相互对视一眼,彼此心意都已了然。   柳于情又问:“那您可曾想过今后?”   “也许云游四海,也许退隐江湖,随性而起,随心而为。除此之外,我便再无牵挂了,去哪儿都是一样,只求这一桩大事落定。”   “真好……我实在羡慕您啊。”   “若真的定不下心思,不妨听我一句劝吧,不论此事结果如何,之后都随侯爷去趟雁息。”说到这里,君子游笑意更深,“当然,我所指是小侯爷秦南归,相信去了一遭回来,你的心境定会有所改变。”   彼时柳于情尚不知他此言的深意,直到不久后,公审的结果公诸天下。   叶岚尘作为主审,在主犯认罪伏法后便走过场般与御史台及大理寺商议了结果,看似焦头烂额,久久探讨不出个结果,实则江临渊只是表面佯作一副为难的德行,完全不看失声的叶岚尘在纸上写了什么,驴唇不对马嘴地顾自念叨着:“叶大人,咱们好兄弟可是有些日子没见了,赏个脸,等下一起吃个饭吧,听说暮烟阁又上了几道新菜色,什么卤酥鸭,芙蓉碧茶椒兰鱼,还有湘地特产的酱板……哟,忘了,您身子不好,不能食辣,那这道菜可能只有我自己享用了,惭愧惭愧。”   叶岚尘瞪着眼睛瞅他,说不出话。   似乎是察觉到气氛过于凝重,自知交头接耳有失偏颇,在旁人眼中就有滥用职权徇私枉法的之嫌,他又装模作样地高声回了句:“什么,全杀了?这不好吧,罪名轻重不一,依照大渊律令,也没这么个治法儿。”   言及此处,他话音又弱了下去,“……或者到我府上,让我府里新来的厨子炒几个好菜,咱们以茶代酒,不醉不归。”   以茶代酒,还不醉不归,不如直言他的豺狼之心。   叶岚尘心中冷笑,挥笔写下心中疑问:“江大人胜券在握,全然不似重压在身,莫不是已经定了主意?”   江临渊按住他执笔的手,根本没看他写了什么,挑眉勾起一丝笑意,倒有些许窃喜意味,“不如这样,叶大人写下你的决定,我给出我的提议,咱们要是一拍即合,那大理寺说什么也就不重要了。”   说着,他还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在夹缝间瑟瑟发抖,不敢出言的新人寺丞,“是吧?”   对方哪敢多言,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随即察觉到反应似有歧义,连忙又点了点。   叶岚尘也不与他废话,飞快作答,用掌心挡住了那至关重要的二字,而后望向江临渊,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是要后者开始他的表演。   江临渊沉声一笑,眸中散发出狡黠的异彩,“……流、放。”   叶岚尘闻言白他一眼,闭目长叹,按着纸页的手迟迟未动,江临渊等不及求证,便拖着袖口,将他的手移了开。   ……果然,那纸上所写,也正是“流放”二字。   “看来叶大人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君子安暂且不提,晗王是皇亲贵胄,虽说有那么句‘王子犯法,庶民同罪’的老话,可也没见哪朝哪代的皇族犯了错就被斩在菜市口的,能动他老人家的只有皇上,而司夜是双面间谍,又有痼疾在身,人格缺陷,心理还有障碍,因病治死未免不妥,那陆随风又是羡宗皇帝亲手提拔的人,要了他的命,那就是打了羡宗皇帝的脸,至于那个老道士……遁入道门却不守道心,这也不是咱们处置得了的,还是让神仙来惩吧。”   叶岚尘盯着江临渊的眼神便好似在看猴子,大有等他表演,继续看好戏的意思。   “柳容安,晗王的爱妾,要是晗王给了她名分,那可就成了晗王妃,莫说于咱们有恩的缙王,那也是咱皇上的亲戚,总不能揪着个女子欺负不是?这几个人,杀谁留谁都不公平,横竖都不对,不如流放,一了百了。”   听者歪着头,静等他白话完了,心道居然有那么点歪理,还真让他给讲通了,暗自佩服的同时,也在桌底踢了滥竽充数的寺丞一脚,新人吓得当场立正挺胸,字正腔圆地应道:“下下下……下官也、也觉着……妙!实在是妙啊!”   江临渊“啧”了一声,颇有些不屑的意味,心道叫你到公堂上就只是为“喵”几声吗?还不如让王府那一群养来吃白饭的猫儿来镇场,可不比这歪瓜裂枣强多了?   不过面对余怒隐痛皆未消尽的民众,不砍一两个人头实在难解心头之恨,没给出他们想要的结果,单凭三法司公审的结果也很难服众,他们二人是一拍即合了,后面的麻烦事可还多着。   因此,谁也不肯宣判公审的结果,叶岚尘望着府衙外那一张张等待着天道轮回能制裁恶人,满怀期待的脸,说不难过是不可能的。   他无计可施,心一横当场变了卦,从签筒中抽出死令,咬牙犹豫了一瞬,却也只有一瞬,紧接着完全不给江临渊留下阻止他的余地,直接将死签扔到了众位案犯面前,谭九龄大惊失色,当场惊呼:“全、全员处死?!”   此言一出,全场静默,江临渊更是被吓愣了去,久久没能回神。   这……怎跟说好的不一样?   “可杀……不可留。那场宫变导致多少无辜百姓丧命,就连先皇也……所带来的恶果,你们不是没看到,若留他们,天理何在?”   他写得甚是激动,手腕都止不住地颤抖着。   “身在官位,便不得不为民请命,否则枉居人上。我知道这样做的结果将会是得罪皇上与缙王,更会与救命恩人就此决裂,可我宁愿他们痛恨我,斥骂我一辈子,也不想那些无辜枉死的冤魂永无安息之日!”   “叶岚尘,你……”   叶岚尘扔下笔,走到堂前,用尽全力对谭九龄嘶喊道:“斩立决!现在,立刻,处死他们,莫再生变!!”   虚哑的喉咙根本无法发声,勉强自己的后果,也只是撕裂旧伤,字字咳血。   谭九龄哪见过这场面,话都不敢多说,而一直以来游刃有余的江临渊面对这般变故,也有些不知所措。   众人一时没能回神,府衙外的围观百姓也是始料未及,正当满场死寂时,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夹杂其中的还有略显尖细的喊声。   “皇上有旨——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果然,还是生变了。   一听这话,左右为难的谭九龄立刻弹了起来,迎上急得气都没喘匀的传旨太监跪了下来,俯首三叩,“微臣听旨。”   见状,叶岚尘与江临渊也不得不跪。   两人互剜一眼,各拜在一边,后者清楚地看到那人嘟嘟囔囔说了些什么,发不出声来,但他猜得出,大抵是在感慨枕边人是当朝丞相的诸多好处,为所欲为便是其中之一。   太监稍顿了顿,于光天化日下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昭曰,皇家遇喜,大赦天下,钦此——”   听了这话,江临渊心里总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心道大赦天下的规矩就是死刑改判流放,这圣旨来得刚好,简直是解了燃眉之急。   他猜得出是皇上看在缙王与君子游的面子上才放了君子安一马,说到底,也不忍真的杀了自己的亲叔叔,不管曾经做了什么,血缘总归是变不得的,若他真的动了手,后人还不知要如何评说于他。   可他当年登基时都未大赦,此次又以遇喜为由,没个天大的喜事撑着总归还是说不过去,难不成……   “微臣领旨。”谭九龄哆哆嗦嗦地接了圣旨,待卷轴握在手里了,才鼓起勇气一问:“敢问公公,所谓遇喜是指……”   传旨太监眉间难掩喜色,“蕙贵妃有孕,怀的是皇上的长子,这可不是大喜的事?皇上后继有人,难免欣喜,若这一胎顺利,蕙贵妃定能荣登后位,如今不过是开了个好头,往后呀,喜事儿接二连三,可不会停呢。”   太监笑得灿烂,见了跪在公堂上,还有些茫然的众位案犯,冷下脸来咳了咳,尖着嗓音昂首挺胸道:“皇上大赦,把你们一个个从狗头铡上救了下来,怎就不知谢恩?”   晗王嘴上不说,眼中笑意却是深的,心想那小子居然都要当爹了,时间过得还真快,眨眼间他也已经不年轻了。   “罪臣谢皇上不杀之恩。”   除他之外,司夜与陆随风也是一脸惆怅,前者喃喃道:“说到不杀之恩,除了皇上,还要感谢晗王你的。”   二人已有三年未见,抛开当年的仇怨不提,彼此也就只剩下了感慨。   事到如今,认罪伏法的萧景澜实难面对从前生死之交的下属,说一点都不愧疚也是不可能的,借着短暂的机会,也算是为过去这些年圆了一个交代。   “杀你作甚,我是有些失智,却也没到丧心病狂的地步,在你心里,我就是那样不讲情面,不留余地的恶人吗。”   两人相视一笑,“咱们谁不是呢?这一次,都能侥幸免去一死,若有机会,得好好向他的儿子道谢不是?”   “还有他。”萧景澜拍了拍心口,腕上的铁铐跟着“哗啦”作响,“说起来,你的病怎样了,此前听闻你‘销骨’发作,煞气暴体,导致气血寡虚,人都快不成了,如何化险为夷?”   “自然也是多亏了他,我还曾问过他,为何非救一个罪恶滔天的恶人,我本是死不足惜,就让我无声无息窒息狱中,那也是我应得的下场,然而他却理直气壮地反驳:‘要死就死在刑场上,不明不白地在狱里咽气算什么?’被他斥了一顿,老脸属实有些挂不住,但他说的也是实话,那么大的案子,总要有个人对此负责,那可不就该是我吗。”   “我甚至听说,你在狂暴时可是把他们夫夫都伤得不轻,好险害死了缙王,若非他体质异于常人,现在投了胎都能满地跑了。”   “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此时君子游与柳于情闻讯而来,得知皇上大赦天下,皆松了口气,相较之下,后者才是真的了却一桩大事安了心,而君子游的反应却显得有些刻意。   局内人都瞧得出,他这分明是对此早有预料,甚至极有可能就是他一手安排了这场好戏,他精明了一辈子,怎可能让唯一的亲人死在自己面前?这里面的水可深着,外人自是看不出什么门道。   皇帝大赦天下,让案犯脱了死罪的确令人于心不甘,可人们本就不指望涉案的晗王真能以死赎罪,况且罪魁祸首李重华已死,还是死在了这么个饱具争议的时候,只当是哪位壮士按捺不住冲动,出手了了老贼的性命,如此想来,心中愤慨似乎也没那么难平了。   君子游缓缓迈着碎步,从众位死罪得免的案犯面前经过,走到堂外,站在辉光下,向拥挤在府衙门前的百姓鞠躬俯首作揖。   他弯折了腰,埋下了头,瞬间让窃窃私语议论纷纷的人群住口息声。   “诸位父老乡亲,且听我一言。皇上大赦天下,案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三法司共同执掌刑狱,修律令,定法规,是为匡扶世间正义之道,锄奸邪之恶,绝不会让无辜者蒙冤难雪,也不会让负罪者逍遥法外。我身为大理寺少卿,在位一天,就要行分内之事,不知我所言,可否能成为定刑的参考?”   众人沉默不语,多是心思未定。   江临渊知道,百姓肯定他对大渊的付出,也认可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但此事未能避嫌,极易落人口实,一时还是难解。   他心中惋叹,这种事分明只要交给自己就可平去所有障碍,可他偏偏亲力亲为,耿直至此,或许只为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吧。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咱们的命都是少卿大人救的,怎能连说话的机会都不予您,我赞成!”   随即有人附和:“是啊,您是大理寺的主事人,三司会审,于情于理您都有说话的资格。”   江临渊意识到这是个机会,插言道:“不妨听听少卿对此有何看法,叶大人?”   叶岚尘点头,便代表默许,君子游手中拿着陈列众犯罪状的卷宗,凝神静思,反复斟酌着轻重。   “陆随风,原赤牙卫统领,与靖太子李重华、晗王勾结,妄图犯上作乱,误伤丞相,实乃大罪。念其迷途知返,临阵倒戈,弃暗投明,有戴罪立功之举,判其施以黥刑,发配边疆充军为死士,至死方归。”   看似柔和的惩戒,实则暗刺百出,陆随风本为禁军统领,发配充军已是最大的折辱,更要在面上刺字,向人昭明罪孽。若为死士,所行之事惊险百出,九死一生,与宣判死刑无异。   叶岚尘抬手表示赞同,江临渊便只能应和,谭九龄将令签投了下去,满场无人出言,显然也是被君子□□事的狠辣给震惊了去。   “司夜,原大理寺卿,与靖太子李重华、晗王勾结,兴妙法教蛊惑民心,荼毒无数百姓,嗜杀生者,侮辱死者,罪行令人发指,还曾牵扯三十年前司府灭门案,暂判终生□□,待旧案彻查后再行审判。”   叶岚尘与江临渊再次附议。   这一次,君子游亲手从谭九龄处取了令签,落在司夜面前。   回身时,他听到了一声低语:“雷厉风行,你真是,越来越像他了……”   “比起追忆从前,不如重新做人,当年他给了你一次机会,如今,我同样再给你一次机会,希望你,不要让他后悔看错了人。”   他司夜手中扯出衣角,回退几步,继续看着手里的卷宗。   “清尘道长,原名李风肃,靖安宗九世孙,归隐宿云观的几十年间,都在为靖太子李重华谋事,募集了林慕七之辈组成盗陵团伙,以及以岚清为主谋的阴婚团伙,于各地行害人之事,犯下重案不计其数,涉嫌教唆犯罪,据其情结,判其终生□□,不得减刑。”   他继而转向萧景澜这位最棘手也最让人头疼的案犯,“晗王,身为皇亲,非但不以身作则,还与前朝逆贼相勾结,指使手下行不轨之事,发动政-变,欲图谋反。这罪名本轮不到三司来定,可既然您落到了我手里,我就不得不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判其……”   说到这里,他有些迟疑,也就是停顿的片刻,忽有一人穿过拥挤的人群,道了一声:“且慢。”   竟是那一直不曾露面的缙王。   萧北城走到堂前,对叶岚尘与江临渊颔首致意,而后面对君子游,颇有些无奈,“可否容我说句话?”   那人并未看在朝夕共处的情分上予他情面,“如果是为求情,那王爷还是不说得好,免得伤了彼此的感情。”   “我有双全法。”   “最好是真的双全。”   “晗王叔犯上作乱,损得是大渊的利益,若他能戴罪立功,也不枉留他性命。你可还记得乌孙王?”   君子游稍加思索,忆起了一段不算愉快的往事,“记得,他唯一的儿子安须靡来大渊为质已久,猝死在南风阁,案子不巧落在我头上,险些把我推去和亲以平乌孙王之恨。”   “说什么傻话呢……”萧北城越发无奈,“就是这位乌孙王年事已高,死了唯一的儿子,后继无人,王位只能传于他兄弟之子,也便是他的侄子。他担心自己死后,大渊生变会发兵西域,波及乌孙,于是再次提出交换质子的请求。”   “原来如此,安须靡死在大渊,这事本就理亏,皇上不愿让人觉着泱泱大国有失风范,便谢绝了交换的请求,而决意将晗王派去为质吗?”   “是,不过皇上特意交代,晗王可前往乌孙,世子却须留守大渊,若无皇命,不得踏出边关半步。”   众多视线齐刷刷落在柳于情身上,很显然,萧君泽还是很宝贝这位沧海遗珠的表兄的,虽因晗王之过,暂时无法对天下人昭明他的身份,他个人无功无过,也难晋封王爵,但日后有了机会,定然不会亏待了他。   虽说柳于情也曾因一时糊涂走上错路,好在回头尚早,并未酿成大错,有了缙王夫夫的谅解,如今无人苛责于他,也不难想到萧君泽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   “世子,愿立军功吗?”   柳于情有些发愣,很快明白了君子游此言的深意,方才他所说的一番话,也便有了解释。   原来,这一切都是一早注定好的,只要父母远在西域为质,被亲缘捆绑的他就会留守雁息,时刻提防西域的一举一动,如此一来,两国友谊与边关安宁都有了保证,可谓一举两得。   “既是皇命,便不可为,恳请王爷,若有机会,代我向陛下,道声谢……”   “这就不必了,公审结束后,你自会有机会进宫面圣,到时千言万语一并诉尽,又何须本王代劳。”   君子游适时出言打断了二人,“言归正传,这几日我拒不避嫌,属实有些胡来,但在此案中,我绝无偏袒之心,因此涉及兄长君子安之处,我保持沉默,并不参与其中,恭请三司主审宣判。”   江临渊心道早上哭着喊着要劫人的也不知是谁,眼泪一擦权当没事人了,眼尾的红晕还没褪干净呢啊,乖乖……   而叶岚尘似乎也厌倦了这逢场作戏的无聊事,抚着隐隐作痛的额角,干脆连字都懒得写,拿了方才写有“流放”二字的白纸,黑字一笔一划都瞧得清晰,给周遭众人以及衙门外围观的民众看过,便将纸一拍在案,定了君子安的罪与罚。   宫变旧案落定后,君子游曾与萧北城举杯共饮,借着醉意,道出了一段未吐露过的真相。   “其实那时,入了我冗长梦魇的人不止王爷,还有,我自己。”他说,“那是我生来初次以第三者的视角俯视自己,我看到昏暗凝重的产房内,一个浑身浴血的婴儿在襁褓中嚎啕大哭,起初他哭声极弱,奄奄一息,被接生婆打了屁-股,才逐渐转醒。因为他的到来,他的母亲虚弱致死,哀哭声中,一个与他毫无干系的男人将他抱在怀里,不顾他一身的脏污,吻着他的额头,温言安慰:‘不哭了,娘亲是去见爹爹了。’”   萧北城没有打断他的回忆,只是沉默着再为他添上一盏温酒。   “可是婴儿到底还是死了,没能活过降世的那个夜晚,因为一个身份不明的男人杀死了他,而那个人,是我自己。”   君子游垂眸凝视着自己的手,仿佛那时鲜血的温度还停留在掌中。   他将指尖含入舌间,叹道:“梦中的我,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却是我斟酌已久的决定——我杀死了我自己。失去了来路的人,自然也是寻不到归途的,在我的身体消散以前,我发现自己后悔了,我的确心疼着那个苦苦挣扎的自己,可在那一刻,我却害怕了。”   萧北城捏着他的下巴,抬起了他的脸,吻着他微红的眼尾,“你是为了我回来的,对不对?”   “迷失时,我听到了你的声音,混沌中,你对我说:‘这一次,轮到你信我了。’所以,我回来了。”君子游轻轻咬着那人的喉结,一次次重复着:“清绝,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萧北城吻着他仿佛被烟霞拂过的耳垂,一杯浓酒卷入唇舌,渡入他口中,醺了气息,润了愁肠,暖了心扉。   “我时常在想,这些年支撑我我活下去的究竟是什么,如今想来,也许就是一杯浊酒,一盏温茶,良人相伴,与一场太平吧。”   萧北城两腿夹着君子游的腰,令他缩在自己怀中,一把乌木梳从头到尾,看着梳齿间再无夹杂的断发,他悬了多年的心,也算是彻底落了地。   春深夜长,更鼓声紧。就这样相依着等一场黎明,也算不负静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明天最后一章番外! 第302章 番外在御(上)   启程前夜,君子游特意打了几两好酒,与兄长秉烛长谈。   月下静庭,积水空明,两人便靠在檐廊下,同观秋时美景。   一杯清酒入腹,灼痛了喉,却暖透了心,君子安将手边的大氅为弟弟披了去,摸着他较比从前微微多了些肉的身子,满意道:“看来他把你照顾得不错,这样一来,我也便能放心走了。”   君子游拈了块奶蓉糕放在那人碟中,单手撑着下巴,微微侧眼望着他,“可我总觉着,哥哥似乎还有什么挂念的事,不妨说与我听吧。这一去不知何时再遇,自然要在离京前了却所有遗憾。”   那人抿唇一笑,心道他果然还是他,依旧敏锐,在他面前没有任何心事与秘密可言,索性也便把这个问题又推回给了他。   “既然如此,便请少卿大人猜猜我的心事吧。”   “无官一身轻,哪里还有什么少卿,不过要我说,你惦记的就是……哭昭陵。”   那人眸色微微一沉。   “唐制,臣民有冤者,可到昭陵哭诉。景陵开放后也不知是谁听了这个传说,宣传只要心有未平之愿,到景陵前哭一哭便能实现。”   “早些年景陵景色甚美,又近在京城之外,百姓闲来无事,赶上好天气便会去踏青,近来也不知是谁听说了羡宗生前未有机会实现的夙愿,干脆开放了林氏祠堂,引得一帮心有遗憾的百姓前去祈福还愿,传得神乎其神,都变了味儿。真不知是谁让生前官至御史大夫的罪臣在故后成了位装神弄鬼的神仙。”   “至少这侧面说明我洗脱了他的罪名,也算件好事不是嘛。”   君子安颇有些无奈,好看的眉眼低垂着,声音也有些低落:“你把他藏到哪儿去了,我可不信你会让人像看猴一样观赏已故的父亲,你一把火烧了景陵之后,到底又做了什么?”   这样想来,景陵的确多灾多难,短短几十年内就被烧了两次,还都是被同一家的祖孙烧了自己的祖坟,属实悲惨。   君子游敛了笑容,两手都搭在桌沿,是一副乖巧的样子,只让人觉着这样的他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哥哥可别冤枉了我,我是把他藏了起来,好生藏在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就等着离京之后,寻个静处让他安睡了。这不是哥哥交代我的吗?”   “少来,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啊。”   煞有介事的三连否认,兄弟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几轮换盏,君子安已有些微醺,待他再次开口时,话已带了些醉意,却是难掩伤感,“子游,哥哥对不住你。”   “说什么傻话,我倒觉着亏欠你许多,若不是你替我挡了那些明枪暗箭,我也未必能有今天。真要纠清谁欠谁更多一些,只怕数算上几天几夜都难有结果,所以过去的事,不提也罢。说起来,今儿个来之前,老侯爷特意到王府去找了我,托我给你送件东西,你可千万收着,别寒了他老人家的心。”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了个润暖的硬物,塞在君子安手里。   “听闻压口玉,衣袍带,白玉扳指,封棺钉,皆是父亲死后被拿走的东西,李重华辗转得到了扳指,便以此作为诱饵,放出线索引王爷前往姑苏,推动了我的计划。这扳指本是羡宗仿造前朝制式打造的一对,赠予父亲做了定情信物,含痛在他死后与他同葬棺中,却不想被人拿了去,后来这一对都流落民间,能双双寻到,也算是福气了。”   “就给我一只,莫不是另一只被你留下了?”   “非也。”君子游苦笑,“宫变时王爷为顾全大局,便把其中一只许给了雷老歪,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总不能厚着脸皮讨回来不是?”   “就好比当初羡宗窃去的那一捋青丝,你也不打算抢回来了一样,”君子安嘴上不饶人,“换作是我,就算他抓着那人仅剩的念想死去,我也不会让他把那人留在身边。跟我这个心狠手辣的兄长相比,你还是太温和了。”   “故人当年的苦衷与身不由己都已昭明,哥哥也别再纠着他们的过去不放了。今日我是来给你饯行的,不说那些伤心事,你可想过今后?”   又是一杯清酒饮尽,君子安面泛潮红,已是大醉,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掀着衣摆翘起了腿,“有人相陪,三冬暖,春不寒,不管谪往何地,都不至孤苦寂寞,同老同终,也是极好。”   月色掩映下,藏身墙外的萧北城叼着烟杆,没滋没味地咂着嘴,望了一眼身旁同样做贼心虚,却难掩笑意的苏清河,忽觉有趣,抬起胳膊肘戳了那人一下,“偷着乐什么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娶媳妇了呢,官也辞了房也卖了,真不知瞎乐呵个什么劲儿……”   苏清河理直气壮地反问:“有差吗?”   “你把他当媳妇,他对你可不见得有那个意思,这三年都没听他腻歪,说句爱你之类的露骨话,你可别做了舔狗。再者他的余生可是居无定所,颠沛流离,你还有父母须赡养,莫说继前途之后还要抛弃父母亲朋,就为了追逐虚无缥缈的爱情。本王要是你的爹娘,膝下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还跟个男人不清不楚,腿都给你打折。”   “这就无须王爷操心了。”苏清河脾气也是极好,被说到这个地步也不气恼,“身为人子,应尽的本分自是不会疏忽,二者并不相斥,我绝不会放手子安。”   本意试探他决心的萧北城收了一身支棱起来的尖刺,语气与态度都缓和了些,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   “本王倒是好奇,究竟怎样的过去能让你对他如此执着?本王记得,他离开姑苏时不过七岁,可别说当时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就对彼此有了一言难尽的情愫吧?”   苏清河微愕,望着此刻萧北城一本正经的神色,忽地笑了出来,“王爷莫不是以为,我对子安是饱含爱-欲的情念吧。”   “难道不是?”   “非也,世间感情并非都是因爱而起,但殊途却将同归于爱,所以说我爱子安未必是错。我对他确无情-欲之念,也从未想过独占他的一切,如果非要纠清缘由,我想……我只是想保护他,给他一个家吧。”   看着他正色出言,嘴角却不自觉上翘的模样,萧北城似乎从他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看到了那个倨傲得不肯承认感情的年轻缙王,不禁腹诽:还不承认呢,越是死要面子,以后就越是受罪,早晚有吃苦头的时候。   可他心如明镜,话却说不出口……苏清河跟他从前就是一模一样的德行,批评了他,不就是否认了从前的自己……   “……很好。”萧北城用舌尖舔着嘴角,干哑生硬地赞道:“非常好。”   可他内心想的却是:但愿你小子记住今天的话,永远不要变卦,否则你下聘书那日,天涯海角,本王就是驾着飞鸢也要来打你的脸。   翌日天还未亮,醉成一团的兄弟二人就被从温暖的被窝里拖了出来,一个被押上囚车,另一个被抱上马背,待遇有着云泥之别,却同是朝着漠北而去。   君子安踏上流放旅途当天,恰好也是缙王夫夫离京之日,当朝天子萧君泽就跟个要被送去私塾念书的小童一样,亲去送别不说,还哭得一塌糊涂,连带着一帮不知能不能感同身受的官员也跟着抹眼泪,这场面看得人鼻子发酸,眼眶子不禁发热。   萧北城与君子游各驾一批宝骏在前,萧君泽的轿辇便幽幽跟在后边,时不时传来一声感人肺腑的抽泣,引得脸黑到极致的缙王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啧”,低低念叨:“这场面总觉着哪里不太对……”   君子游可不管旁的,面泛桃花,春风得意,连连朝那大路两侧围观的姑娘挥手致意,秋波暗送,引得未出阁的小娘子们羞红了脸,纷纷解了香囊朝他投来,而他自己全然没感受到气氛的压抑与气场的压迫,兜着衣摆照单全收,一个个闻了不说,还挑出了最香的佩在颈子上,活脱脱一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公子。   萧北城本就被这场面气得心里发堵,一见他这德行更是气不打一出来,瞪着那些“不怀好意”的姑娘,眼神便像要将人生吞了似的,却无人察觉到缙王的不悦,冷至冰点的气氛硬是被君子游炒热到一时失控。   缙王的占-有-欲可不是盖的,平日里旁人多看他的人一眼,他都觉着那人被瞧脏了去,这大庭广众之下招摇过市,可还了得?   那满城女子他管不得还说得过去,若连自己的人都管不了,那还要他的脸往哪儿搁?   萧北城一时气急,扯了他的手腕,便迫他将接来的香囊都丢了去,反手一捞,将他箍在怀里,隔空抱到自己身前,非要他同乘一驾。   光是这样还嫌不够,他临早出门前刚吃了两颗梅子,这会正酸得倒牙,当着京城万千百姓的面,扳过那人的下巴便是一吻,向天下人昭明了所有权。   君子游只觉混乱间腕上一暖,低头一看,那人也不知从哪儿摸了根红绳出来,扎了个蝴蝶结便把他捆了去,生怕他跑了似的。   君子游张口衔了他一捋散在身前的青丝,指尖勾着条“漏网之鱼”,把那殷红的香囊转的飞快,又一甩握入掌中,问道:“王爷可知,常用来借喻夫妻恩爱的鸳鸯其实雄雌分明,一眼便能瞧出不同,雄鸟毛羽鲜亮,光彩照人,煞是好看,可雌鸟毛色黯淡,长相无奇,与那鸭禽并无不同,所以绣在合-欢被与锦绣囊上的纹饰通常是两只噰噰的雄鸟,分明是鸳鸳,所以可见……”   说着,他把香囊递到那人面前,非要给人显摆一番,“这是祝咱们百年好合呢……”   “信了你的鬼话。”萧北城夺了那物事,扣着他骨节分明的五指,送到齿间轻咬一口,“当着我的面也敢勾引别家的姑娘,你好大的狗胆。君子游,近来真是把你宠得无法无天了,看来下面的嘴服了不成,还得让你上面的嘴也学乖。”   “哎,别别别,君子动口不动手,堂堂大渊缙王,怎可做野蛮之事?”   萧北城凑在他耳畔,咬着他的耳垂,压低嗓音道:“是让你动口不假,你若想动手,本王也不拦着。”   “光天化日,乾坤朗朗,这种浑话也说得出口,王爷,您可真是……”听着人群爆发出兴奋的尖叫,就是君子游也觉老脸有些挂不住,欲拒还迎地抽回手来,仍不死心地朝着拥挤在花楼上的貌美姑娘挥手。   沈祠如今已是有家室的人,正值素锦身怀六甲,不便与二人同行,便被吩咐留守京城。此去也不知众人何时能归,他独守偌大的王府,寂寞得很,总惦记着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不过这几年过去,他也成熟了不少,没在出城前唠唠叨叨地煞风景,却是一言不发,连句临别前好听的话也说不出,只撅着嘴盯着有说有笑的两人,若是目光相触有了对视,便又匆匆移开视线,倒有些做贼心虚的意味。   萧北城不禁出言:“都是快当爹的人了,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你要是这样,本王可就不回来了。”   “别别别,”沈祠这才急了,“别啊王爷,我什么都没说,您别急啊。您和管家都要走了,就留我一人在京城,怎会不想你们啊……”   他委屈巴巴地,说的也确是实话。   萧北城勉为其难地放开君子游,腾出一只手在他头上拍了拍,便算是安慰。   “听话,素锦再二三月便要生了,不能四处走动,你便好生陪她,待你的孩子出世,本王,还有王妃自会回来。”   沈祠听了这话,眼里便像冒星星似的闪起了光,连连点头:“嗯嗯嗯!那可说好啦,王爷不能反悔。”   君子游小声提醒:“三个月还不够你漠北京城来回折腾一遍,我要是沈祠,坐地就跟你大哭一场。”   “本王何时失约过?说起这次……”萧北城回望一眼,便看见了跟在身后一言不发,也不引人注意的柳于情,有些伤感,“连于情也走了,王府就留他一人,是会寂寞。不止咱们,朝中人也去了不少,皇上心里定然也是失落。”   “孩子大了,谁不得经历这步呢。你大可安心,有黎婴和江临渊守在朝廷,定不会让大渊毁在你的宝贝弟弟手里,他不成一代明君,简直天理难容啊。”   说完这话,君子游一回眸,就见黎婴骑着匹毛色雪白的骏马,身边还跟着只好脾气的白狼,不管周遭人怎么闹腾都是一副慵懒相,全无暴起伤人的意思。   回想这三年,黎婴辅佐萧君泽打压朝中各党,稳固皇权,安定民心,利用闲暇之余坚持复建,结果颇有成效,还向沈祠讨教了武艺,莫说下地行走,就是同台竞技也未必会败于旁人。   君子游时常念叨,黎相莫不是要成了青史留名的第二个稼轩居士辛弃疾?做当朝文官中最能打的武人,武人中最有才的雅士。要真是这样,日后他就算被敌军擒了去,也有人能冲锋敌阵救他性命,可是不必再担忧了。   黎婴对此只道一字“滚”,“有缙王在还能让你被人逮去,要他干什么吃的?搞情-趣就搞情-趣,别随便扯上我,嫌弃。”   这位相爷的脾气可是越发大了,除了江临渊也没人治得住他,然而再看一眼那鼻青脸肿的御史大夫,好家伙,眉角都被人揍了一道红痕出来,可见昨夜又是一场恶仗,指不定没能如愿不说,还在房外跪了大半宿,难怪此刻正对沈祠怒目相视。   而与黎婴有说有笑的便是自小与他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关系好到快同穿一条裤子的小侯爷秦南归。   早在半月前,皇上亲封秦南归为策焱侯,承其父定安侯秦之余之志率军驻守雁息,守边关安定,护一方黎民,也曾向朝廷立下豪言,此次出征,必将荣耀归京。   而年事已高的老侯爷则是彻底退了下来,决意不再归朝,遣散一众家仆,只收拾三两件粗衣,便孤身去了景陵,此后青灯古佛,永伴故人灵前,于他而言,也当是心满意足。   黎婴四下环视,未见叶岚尘的身影,惊然忆起那人并未向朝廷请辞,依照规矩,该是留守京中,如此一来……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事实就是如此。”秦南归笑道,“他有牵挂的亲人,我也有未竟的远志,各奔东西,未必是感情的终结,我们迟早会睡在一张床上。”   黎婴叹道:“我真怀疑你们的感情是纯还是不纯了。”   “相爷何出此言?”   “听起来是爱情,却经不起深思,说你们只是共事,似乎也没错。”   “介于二者之间,不曾深入,也不曾疏离。”言及于此,秦南归遗憾却无伤感,“其实,是他拒绝了我。”   “为何?”   “他不想成为我的污点。”   “若你功成圆满,问题便迎刃而解。”   “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祝我好运吧。”秦南归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向上抛起,待其打着旋落下,便扣在手背,询问黎婴:“猜猜,正还是反?”   那人深感无趣地瞥他一眼,“……策焱侯,您贵庚啊?”   “猜嘛,猜猜。”   “……”黎婴硬是没搭理他。   “我知道,你猜反,但其实答案是正。”   秦南归抬手,果然是写着字那一面朝上,可这枚铜钱的大小厚度制式却与寻常钱币不同,边缘处似乎还刻了行不易被察觉的小字。   黎婴取了那铜钱握在掌心端详,发觉虽同是圆形方孔,但其实并不是市面流通的货币,倒更像是定制的信物,那人可宝贝着,给他看了会儿便着急了,忙收了回来,用红绳挂在颈子上。   “待我功成名就,必会让他尽释前嫌,到时你若不来喝我的喜酒,我定要亲自登门给你送糖。”   黎婴嘴上说着“那我便静候佳音了。”实则心里想的却是:那叶岚尘可不像是会耽于情爱的人,如今叶随风认了他不说,刑期将至也快出狱了,怕是没心思谈情说爱,只想父子同享天伦呢,要真有铁树开花的一天,倒是得开开眼界。   千里相送,归于一别。   城门前,萧北城下了马,回身对轿辇上的萧君泽与京城百姓深作一揖,“就到这儿吧,又不是不归了,皇上且先回吧。”   话未说尽时,萧君泽又抹了把泪,忍着哭腔点头应道:“缙王兄可早去早回啊,过些日子便是中秋佳节,誉王兄已分封去了滇南,还不知何时肯回来看望朕,你要是也一去不归了,朕还如何团圆。”   萧北城心说从前还真没觉着这小子如此粘人,倒也未必是件坏事,一口应下便要转身出城,这时萧君泽再次出言挽留:“王兄且慢,朕还有一物,想在临别时赠与老师。”   说着他亲自下了车辇,在众臣簇拥下走到二人身前,从宫人奉上的托盘中拿了细长的木匣,毕恭毕敬交在君子游手里。   那人与萧北城对视一眼,满头雾水,不过他很快认出此物,便是萧君泽拜师那日,黎婴亲送的贺礼,当时他还以为是心思莫测的相爷赠与萧君泽的,却不曾想,居然是想借他的手转赠于自己。   君子游没有谢绝,便含笑接了,然而握在手里的力道却不怎么大,令紧张于里面贵重之物的萧君泽不得不暂握不放。   那人此举是有深意,就是想借此牵制当朝天子,进而问出一个困扰他已久的问题:“说起来我一直不解,皇上,您似乎一向害怕黎相,关系处得很僵,近几年才稍有缓解,不知是何缘由?”   萧君泽如今已是独当一面的君主,不似从前那般浮躁,对于这个问题也能面不改色地直言。   “实不相瞒,朕少时体质不佳,夜里失眠多梦,常被各种怪梦魇住,尤以灵异为甚,偶然一次见了相爷,才知梦里的精怪……长得都是与他相同的脸。”   他自己到最后也说不出口了,总觉此事怪异又好笑,脸上实在挂不住,“……这事可千万别告诉相爷,丢人,太丢人了。”   萧北城硬是忍住了在大庭广众之下拍他头的冲动,属实无奈,压低声音说道:“居然是因为这,未免荒唐。”   “缙王兄你别笑朕啊,朕也不想的,真真切切怕了他这么多年,朕心里也不好受,总觉有些对不住他……”   “究其原因,许是皇上听信了当时的传言吧。”萧北城憋着笑,掩口在君子游耳边低语:“黎婴幼时长得好看,比女童还好看,又有别有用心者宣扬所谓‘三皇子’的无稽之谈,便有些妖化的传言,也难怪他会被这种怪梦魇住,但是……”   “惨,实惨,但还是容我一笑……”   君子游靠在萧北城肩头,抖得像筛糠似的,笑得都快岔了气,在外人眼里看来,他却是因不舍而难抑伤感。   萧君泽被他惹得脸羞得通红,忙岔开了话题:“老师,别笑了,就不想看看里面是什么吗?”   “对,看,得看。”   那人这才开了木匣一探究竟,掀开内衬的云锦,往里一看就惊了去,那竟是把象牙雕大骨,润玉作小骨,轴钉上还缀着颗黑珍珠的罕见宝扇,光这物件本身就是价值连城的珍宝了。萧君泽理应在为修建运河一事烦忧,对君子游出手却如此阔绰不免让人多心。   他忙解释:“老师别多想,这个只是……咳!是件旧物。并非刻意惹您伤感,不过朕想,现在该是将它交与你的时候了。听闻这是皇祖父在世时赠与林大人的信物之一,曾经雕龙镂凤,与那对扳指同出一位名匠之手,皆是仿着林大人喜爱的前朝制式所作,那人故后,皇祖父一直将其藏在御书房的匾额后,亏有相爷将其取了出来,否则那一场大火……”   当跨越时间的束缚看到这件旧物时,君子游愕然,指尖摸索着至今依然崭新的刻痕,展开扇面,只见上书“三问”二字。   萧君泽有些赧然,摸着耳缘红着脸解释:“其实拿到东西的时候,丝绸的扇面就被虫蛀,朽得不成样子了。朕请工匠重新裱了扇面,请缙王兄亲笔题了这二字转赠于老师,也是希望这件旧物能给老师留些念想。”   君子游将其握在手中,沉甸甸的,蓦地想起传闻中林溪辞公然报复折辱于他的桓一时,所用就当是这把折扇。   此物乃是皇上钦赐,象征着无尽的恩宠与荣耀,也便相当于尚方剑与免死牌了。   “看来,他老人家其实早就给我留下了活路,只是我太过愚钝,迟迟没有察觉罢了。”   他将象牙扇收入袖中,算是承了萧君泽,与生父远隔岁月相赠的好意,简短地道了谢,便与萧北城飞身上马,出了城门,再未回头。   望着众人离去的背影,萧君泽沉然叹道:“往后这京城是要安生一阵子了不假,可朕这心却是空落落的,难过得很,你说是吧,明公公……”   一回头,他才发现这三年来日夜伴在身边,照料他生活起居,辅佐他治国理政的明狱不见了,细一深问,竟无一人知晓他身在何处,这可就奇了怪了,此后掘地三尺,他都没再找到这么号人,就像是悄无声息地沉入了深潭一般,再觅不得踪迹了。   而沈祠则是一路护送缙王一行到夜幕将至,才恋恋不舍打道回府。   临走前,他婆婆妈妈交代了许多,生怕这夫夫俩玩得兴起流连忘返,便丢下了偌大的家业给他一人独守空宅。   萧北城揽着被他念得昏昏欲睡的君子游,一口应下他所有的唠叨,沈祠这才不情不愿地从身后拖出个大麻袋来,丢垃圾一般扔到了随行的马车上,顺便踢了两脚,里面的东西居然还会动。   众人都有些愕然,而沈祠却是一脸不以为然,“这是我送的饯别礼,咱们大……先……王妃点名要的,先验验货?”   好好一句话让他说得好似响马下山的黑话,这也勾起了人们的好奇心,纷纷凑上前来一探究竟,哪成想麻绳一抽,从里面露出脑袋的竟是个被憋得快断了气的活生生的人。   再一细瞅,此人五官立体,鼻梁高挺,俨然一副异域长相,可不就是那皇上还没寻到影的明狱“公公”?   “缙王府的人下手未免太粗暴了些,怎么说我也是跟九千岁仅差一步之遥的内侍大监,真就一点儿面子都不给?”   柳于情愣怔道:“他怎会在这儿?”   “不只是他,还有一条漏网之鱼呢。”   君子游一步跳下马,绕到车前,一掀帐帘,藏身其中的人便被戳穿了去,是觉着有些难为情,却不得不走了出来,直面那已经目瞪口呆的人。   姜炎青脸上火烧火燎的,摸了摸红到快滴血的滚烫耳廓,难为情地笑了笑,“世子,你此去雁息,路上难免有个病灾,要不要……要……要不,带个军医一起上路吧。”   柳于情自从得知晗王与其母柳容安将被发配至乌孙为质后,便决意与策焱侯秦南归一同驻守雁门。   漠北可说寸草不生,唯一能见得的便是四季如一的皑皑冰雪,他不愿该有大好前途的姜炎青随他同去凄凉之地荒废余生,因此避而不见,就连临行前夜也忍痛拒绝了那人面谈的请求,怕的就是自己心软,害了那人的后半辈子。   他万万没想到,姜炎青竟会藏进随行的车马,偷偷跟了来,小心拼凑起的从容瞬间崩塌,跳下马背便扑进那人怀里,紧紧拥住了他。   “傻啊你……真是傻透了,你何苦呢!在京城老老实实做个受人敬仰的神医前途无量,安安稳稳娶妻生子,后半辈子都能安逸度过,犯得着跟我在边关受冻吃沙子吗?你为我做的已经足够多了,我不知何以为报,你是非要我这辈子都还不清才肯罢休啊。”   “生子就算了,世子若真想回报,不如以身相许,下嫁于我,我便心满意足了。”姜炎青微微俯身,视线与柳于情平齐,对视良久,忽然笑了,“于情,你可还记得那年初遇?”   “二八之春,漫山樱飞,灼灼夭夭,满目山河。你说,此后岁岁花开,都与我同看。”   “塞北孤寒,飘雪花开的美景,可不能让你一人独享。于情,我心无假。”   君子言闻言一拍心口,似要被这情话融了去,回眸笑望那将与他策马同游天下的男人,笑说:“清绝,我心亦真。”   “是吗?有多真,让我摸摸看。”萧北城握着他的手,与他十指纠缠,如游鱼般钻入领襟,试探够了,才心满意足道:“果然是真,灼得暖人,让本王忍不住一探你那藏在深处的温热心肠了。”   “我忽然想起,初遇那时,我便是被你强行箍在马背上逃离不得,光是感受到顶在腰后的硬物,我便知王爷绝非等闲之辈。”   “怎突然提起了旧事?莫不是想圆了当时未成的美事,了却心中遗憾?”   君子游反口咬住那人的耳垂,以他最惯用的手法,撩拨着他的欲-念,“那就要看王爷肯不肯了……”   话音未落,他人就被抱到马背上,紧接着那甚通灵性的宝骏嘶鸣一声,便朝夜北飞奔而去。 第303章 番外在御(下)   半月后,雁门关外。   以明狱为首,护送晗王夫妇一行前往乌孙的队伍即将启程。   当了数年假太监的西域男人无奈叹道:“心上人名花有主,不让追也便罢了,怎连长留中原这种微不足道的愿望也成了奢求?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得了大渊皇帝的信任,离做权臣仅差一步,非要来坏我的好事,缙王,我可记住你了,你最好祈祷以后不会落在我手里,否则今日所受的一切,到时都将加倍奉还。”   萧北城一挥马鞭,从明狱面前呼啸而过,险险抽到他高挺的鼻梁,借此威慑,“后宫三千佳丽可不是摆着看的,休想蛊惑圣上偏好男色,皇族有一家绝后就够离谱的了,你若敢有非分之想,本王倒不如成全了你的宦官梦。”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身为情敌,明狱倒也不指望能从缙王这儿得到什么好待遇,不着痕迹地往君子游那边蹭了蹭,卑微示好,“好子游,真不打算留我?”   “留你?我哪儿敢。”君子游面上笑眯眯的,语气却是不容抗拒,“为了两国交好,还请殿下您收收玩心,回去乌孙,准备继承王位吧。”   此前虽未明说,但早在得知乌孙王在独子安须靡死后后继无人,只能将王位传与兄弟之子时,君子游便隐约猜到了这个来路不明的西域人的身份,想来这也是乌孙王给明狱的考验,命他前往中原彻查王子之死的真相,为的就是试探他的能力与诚意。   泱泱大国,本是不容细作,按律当诛,但缙王夫夫非但没有苛责于他,反而以礼相待,保守了这个秘密,并将他送回故国,也算是仁至义尽。   想到这里,明狱也不再坚持,只是惋惜自己的中原之行未能尽兴已至终途,遗憾临行前未有机会到他的师父“桓二”公公灵前道别。   明狱叹着气,转身对晗王点头示意,便要踏上归家之路,然而未出三步,便被人出言叫住。   本以为君子游是变了主意才会出言挽留,可明狱万万没有想到,那人跃下马背,走到界碑前站定,凝视许久,竟俯身挖起了冻得坚硬的寒土。   萧北城递了铁铲,与他一同下挖,婉拒了随行之人的协助,足足用了大半个时辰,才挖出一人多深的土坑。   君子游从怀中取出一支仅有拳头大小的玉坛,掀了盖子,将其中灰白的尘土倾入坑中,与萧北城对视着,待后者对他点了头,才又取出一块被帕子包裹的玉白碎片,一并沉入尘灰,缓缓覆土,埋葬了一段尘封的过往。   明狱知道,那便是景陵第二次大火中,林溪辞被烧去的骨灰,而那玉片……   “我得多谢金盆洗手的雷老歪肯帮我这最后一次,从长陵中窃得羡宗遗骨,圆了父亲与他同葬的夙愿。这也是我所能予他,予他们,最圆满的结局了。”   萧北城取出了两枚纹龙雕凤的白玉扳指,那正是雷老歪在得知陈年往事后主动送还给王府的旧物,加之此前君子安婉拒了定安侯的美意,定情信物便再次凑成一双,暖玉在清辉映照下隐隐散发着柔光,被他置于墓中,物归原主。   自此,有情人相拥长眠。   君子游用掌心压实了残土,心中颇感惆怅,注视着那写着“雁门”二字的界碑,不知为何,心中伤感随之消散,遥望被积雪冰封的千里之境,低喃道:“父亲,这也是你想要的吧?”   耳畔呼啸的寒风戛然而止,难得的寂静之下,仿佛穿过悠远的时空,听到了执棋者的轻笑。   两颗泪珠砸在坟前,君子游仰起头来,埋入萧北城怀中,抽泣着,竭力克制着哭声。   他说:“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他流泪,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萧北城贴着他的额头,吻去他眼边残泪,抚平那一次次被撕裂的回忆。   至此,已是最好的结局。   良久,君子游起身,凝望长空,话音不高,却掷地有声。   “从今往后,他与羡宗永守雁息,明狱及乌孙,乃至西域,至死不得越边,若犯强渊,虽远必诛。”   短暂的迟疑后,明狱躬身屈膝,俯首低眉,右拳抵于左胸,俨然一副顺服之态,“愿此后沉烽静柝,永无战事,乌孙甘附大渊,守八方安定。”   言毕,明狱抬眸,眼含深情,“遵你此言,此次离别,便是永别,可否给我一个机会?”   萧北城不动声色,微微俯身将头靠在君子游肩头,笑中带着些许衅意。   明狱见状,便知他再无机会,起身也是洒脱,不再纠缠,干脆利落地上马,踏出边境才回过身来,朝那人眨了眨眼。   “与我告别吧,中原最值得留恋的情郎。”   君子游眉间愁绪散尽,笑意攀上嘴角,温言道:“下辈子若你投生成中原人,咱们把酒言欢,死生挚友,若你还在西域,便祝你能为闲云野鹤,逍遥此生。”   明狱没再多言,意味深长地望了萧北城一眼,似将千言万语都寄托在余光中,便披着星月,转身踏上回归西域的长途。   他心中还有不舍与留恋,三步一回头,脚步也是极慢,就等着君子游反悔,能给他回头的机会。   可在他第七次回首时,那人却拉满长弓,箭尖还燃着星火,大有他再敢迟疑,便将他射个对穿,烧得尸骨无存的意思。   他知道那人有这个实力,也是间接表明了决心,总算彻底放弃,此后直到回归乌孙,都再未回眸。   走出数里,他对紧随身后的晗王说道:“这个人啊,看透了我半生所寻却不说破。我该追寻他为人生中的光,这个愿望从初遇至今依旧未变,只希望那长宁清冷的月光,也能映明我的故里吧。”   正所谓,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置身于被月辉映明的冰雪之间,君子游主动吻上萧北城的唇。   忽然兴起,他问:“王爷可听说过皮杯儿?”   萧北城一听这词挑了眉,冷下脸来歪头看着他,是非要他给个说法不可了。   君子游是明知故问,明知萧北城脸皮薄,不在床上便很难说些色-气的话,还是硬等着他的回答。   无奈,萧北城只得接招:“花楼里给客人嘴对嘴喂酒的就叫皮杯儿,你说你,好好一人,哪儿来那么多花花肠子。”   “哟,王爷可真是行家,我怎么就把南风阁那事儿给忘了。方才临走前,明狱可是提醒我了,在京时您没少借着上朝的借口去花天酒地,仗着自己是老板便无法无天,跟魁首白有容不清不楚,这账是不是得好好算算?”   萧北城心道怪不得方才明狱那小子的眼神一言难尽,原来是在这等着他呢,走了也不安生,非搅得鸡犬不宁才罢休,虎狼之心简直难测!   缙王被摆了一道,却是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那馆子现在不做荤的生意,素得炒俩菜都能把脸吃绿,绝不是你想的那……”   “绿绿绿,你果然想绿我!萧清绝,你给我回来!!”   紧接着,驻守雁门的将士们便看到了此生难得一见的景象,便是缙王夫夫策马飞奔在大漠,相互追逐的奇景。   柳于情抚着隐隐作痛的额头,向身侧笑看闹剧的君子安发问:“命西域人不得越界,可他们自己却在边境线上反复横跳,我要是那明公……乌孙新王,当场就得气背过气去。”   “那又有什么法子,”君子安张口咬着苏清河递来的烤肉,嫌烫吹了好几口气才尝出滋味,颇为满足地“嗯……”了一声,“……有实力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然而事实却是,君子游追不上又气不过,怒意便压在心里,直到三月之后回京都难消,不论那人怎样哄他劝他,都臭着一张脸与人冷战。   赶巧回京时,宫里正在摆大皇子的满月席,萧君泽一听缙王夫夫回京,心里都快乐开了花,才不管他们是因为什么置气,张口便是一派胡言:“有什么事是沾点儿喜气不能解决的?等他们两人见了朕的宝贝儿子可就什么气都消了。”   黎婴强忍着白眼的冲动,心道他们这位万岁爷啊,哪里都好,就是过于心大,也不想想让两个想娃想的眼睛都绿了的老男人见了他的儿子会是多么恐怖的场面,不生吞了他的崽都算嘴下留情了。   当晚进宫赴宴的只有萧北城一人,君子游依照惯例,抱着一群猫儿在湖心亭赏月饮酒,不过半个时辰,醉意还没上头,就听沈祠踏着轻功赶着来给他八卦,说什么宫里炸开了锅,分明今儿个是皇长子的满月席,受邀的文武百官酒吃了几杯却不见皇子,命人去寻了才发现大皇子被黑衣刺客给劫了去,满城禁军都在搜查是哪家胆大包天的狗贼敢偷皇上的儿子。   君子游心道这年头还兴偷崽,未免好笑,可是半炷香后,他看着那个穿着黑衣,怀里抱着圆不隆咚一肉球,还兴奋地对他喊着:“子游,你看我给你带了个啥回来!”的萧北城,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这啥啊!你最好能在五个字之内解释明白,否则我把你踹湖里喂鱼!”   萧北城低头看着怀里吸吮着他手指不放的婴儿,理直气壮道:“咱儿子啊。”   原来,那个借口进宫吃满月席,结果偷了皇上的孩子回家养的狗贼,就是他家的……   “你瞧这孩子,长得多俊啊,小脸有几分像我,也有几分像你,简直就是亲生的,你若是喜欢,明儿个便让皇上过继给咱们。”   “像你也就罢了,像我是不是过分了……生不出来就去抢,萧清绝!你好大的狗胆!”   君子游一把抢过那婴儿抱在怀里,拍了几下,就见小家伙咧着小嘴,眉眼弯弯,朝着他笑,捧着他的手指嘬在嘴里,便不松口了。   当时他的心就被暖化了去,不得不说,属实心动。   难怪萧北城激动之下会生偷娃的歹心,换作是他在场,指不定现在邀功请赏的人就是他了。   他狠了狠心,下定决心,“成!趁着礼部还未给皇长子取名,咱们捷足先登,这娃就是咱的,于情于理,他都该叫一声爹。”   沈祠都听愣了去,怎么都没想到这歪理能说通,当场君子游便发了功:“这崽儿软软糯糯,珠圆玉润,煞是可爱,不如就叫软……”   话还没说完,嘴就被萧北城捂了去。   “让你取名,后半辈子都不够悔的。”   想到那几只睁眼吃闭眼睡的懒猫,萧北城真庆幸自己及时制止了他。   怀里的小家伙伸出小腿来蹬了蹬君子游,两颊鼓着,似乎不满于这没有男子气概的乳名,君子游一点他的鼻尖,便又眉开眼笑,咧着小嘴乐了起来。   看着君子游一脸初为人父的喜悦,萧北城便觉一切都是值得。   “被抢了孩子,只怕皇上得躲被窝里哭上个几天呢,日后上朝难免会打照面,又将是几场恶仗,可得每天都想好不一样的说辞,不然可敷衍不了咱们这位皇上了。”   “好说。”萧北城垂首一吻那人的唇角,“此后再不上朝,只上你便好。”   参回斗转,谧夜已深。   萧北城为熟睡中的父子掖紧被角,抚着君子游折痕已淡的眉心,柔声道:“愿此后年年岁岁,你能发现每一个我为你预留的美好。”   此后不过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作者有话要说:没想到这篇文居然能写一百多万字,今天终于完结了。   写《少卿》的过程,其实也是我自己成长的过程,一路走来,感谢各位小可爱的支持与陪伴,深鞠躬。   依照惯例,我会继续在评论区抽取幸运的小可爱发红包,完结后也会进行抽奖,回馈大家的支持,接下来的新文也请多多支持!点进作者专栏就可以看到咸蛋文《老干部饲养守则》,还在预收阶段,每个小可爱的支持都是我的动力!   奉上文案:假道士宋玉祗为继承亿万家产被迫还俗,下山当天就被狐朋狗友拉去了夜场857,肤白貌美黑长直的道爷孔雀开屏似的搔首弄姿露腹肌,还没抱得美人归,就被一个暴力美人拥入了怀。   宋玉祗心道世上怎会有这种好事?直到他脱姜惩裤子的时候,看到了他皮带扣上的警徽……   857又骚又浪道系攻x把幼儿园当食堂的老干部受,钞能力对决,用魔法打败魔法。   最后,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我们新文再见!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