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困在城中央》 《困在城中央》 作者:希夷 文案: “难道你对人性,从来就没有过奢望?” “有过。”沉默一会,司芃才说,“觉得你会爱我。” 因为你,想要驱散笼罩周身的黑暗。 因为你,情愿温柔地走入这个良夜。 非典型不良少女和非典型富二代的勾搭故事。 ☆、001 作者有话要说:  开个新文。存稿大大的有,不用担心会掉坑里。 每次都想写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故事。写着写着,男女主的印象都会逐渐清晰起来。大概说一下,这两个人是俗世里的清醒者、消极者。 日子每天都是这样过,不需要期待也不需要惊喜。 ——司芃日记 2016年五月 s市永宁街 总是下午两点刚过,蔡昆和盛姐就躲进员工休息室。午餐点已经过了,店里一时半会不会来客。新来的服务生小关倒挺勤快,忙着清洗咖啡机和案台。她才十八岁,高中刚毕业,这是她第一份工。虽然才挣两千多一个月,也理所应当要热忱些。 司芃没有午休的习惯。只要店里不忙,她便站在窗前,望着眼前的斜坡发呆。要是天气不闷不热,她还会拿壶绿茶,坐在店外的藤条椅上。 小关笑着说:“芃姐,你怎么不给自己泡杯咖啡呢?”她朝街道对面努嘴,“只要街对面那个帅哥一来,你总是亲自做。” 司芃翘起右边嘴角,却不带笑意:“咖啡是店里的,又不是我自己的,”她拿起水壶,晃动里面的茶叶,“这个才是我的。” 小关耸耸鼻子:“咱们老板又不来,这店里还不是你做主么?” 司芃不再搭话。这个十八岁女孩的故作老练,还让人讨厌不起来。 聊天聊断了,小关回到店内。就算她是新人乍到,对店长的行事作风,也有几分了解。她不像个店长,起码不像旁边茶馆、或是日料店的店长热络有责任心。工作上的事她也交代也吩咐,但底下人做得好还是不好,她好像也无所谓。 还有,除了同客人聊两句,她也不爱和店里的同事聊天。无聊的时间偏偏又这么多,全用来发呆,想想都觉得浪费。 小关悄悄问过盛姐:“咱们芃姐可是喜欢那位帅哥?” 年轻少女的眼里,这条破旧安静的坡街有什么好看的。从街头的广场到街尾的榕树,扫一眼不过五秒钟功夫。她来了一个月,也快和这街边蒙了灰的树木一样,了无新意。 想来想去,也就只有那个来过几次的帅哥,能提振一下少女萎靡的心情。 人在一起久了,说不出是谁感染了谁。三十多岁的盛姐更是夏困乏力的模样:“你事情做好了?” 小关点头。她负责收银、打扫和店面服务,全都干得妥妥当当。盛姐斜眼看着一帘之隔的厨房,眼尾挑得比司芃更高:“碟子洗了吗?” 春节刚过,咖啡店就不再只卖咖啡,也做一点简餐,贴补费用。 小关“哦”了一声,厨房可不是她的负责区域。但她敢怒不敢言,乖乖进去了。 盛姐在背后再添一句:“我还真没见过长相好又心思不泛的小女孩,一天到晚琢磨这些有什么用?还不如多洗一个碗多拖一次地,来得实在。” 小关听见了也不敢言语,闷闷地洗碗出来,又闷闷地把店里所有的桌椅擦拭一遍。盛姐立够威了,这才招呼她:“够干净了,过来歇会吧。” 小关过去。盛姐挑起下巴让她看店外。店外无人,只有司芃。 她穿太过宽松的黑色t恤,下摆被围裙捆在腰间,腰胯的曲线毕露,显得两条腿更长更细。站久了她换个姿势,斜肩送胯,靠在木栅栏做的花架上。太阳底下花卉当中,颇有时尚杂志里的形销骨立之感。 同是女人,小关也不得不承认,司芃高挑且瘦,是个标准的衣架子。同是工作服,偏偏只有她穿出了高级的质感。只是站得这么随意跋扈,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受过正规培训,站在店外迎客的咖啡店员工。 除去这瘦得能当模特的身材,司芃的皮肤还白得惊人。不是紧致水嫩的白,而是通透脆弱的白,像是大病初愈后的病容。有次小关无意间凑近,发现她不曾化妆,苍白的皮肤下埋着丰富的毛细血管,织成的网络清晰可见。 明明是个缺点,哪有女人愿意这张脸如此薄弱不堪。可它们在司芃脸上,配上那看什么都意兴阑珊的眼神,便添了几分脆弱敏感的气质。 盛姐瞅她一眼:“也难怪你会奇怪。她这样无所事事地看这条街,可不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位帅哥出现后才干的事。她来店里上班第一天,便这么看了。你说她看什么呢?街道?风景?房子?还是人?”她的话说着说着,也变成自言自语,“你说什么东西经得起这么看,一看看四年?谁也不晓得。” 小关听懂了,又没听懂。她常觉得司芃眼神里的意味,不像个只比她大四岁的姐姐,二十二岁的小姐姐不应该这么暮气沉沉。那么盛姐姐脸上的沧桑,是实实在在要比她的年龄大上许多。 蔡昆一直抱着他那两坨硕大的肱二头肌,看手机上的健身视频,他练得已经够壮了。偶尔他抬眼看窗外的人,接的话也很玄乎:“也许她真的什么也没看,就只是想一个人呆着。” 小关心想,八卦不是这样聊的啊。还是说,这里的人心和店里的空气一样稀薄,连臆想腹诽都无生存之地。 盛姐点头:“有可能啊。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她喝多了茶要上洗手间,推开凳子时忍不住多说一句:“小关,你知道司芃和老板是什么关系?” 果真还是有秘密。小关脸上却是天真的迷惑:“不知道啊。” 蔡昆抬头,给盛姐一记白眼,她的话到嘴边只好又打个转咽下去。“不知道,不知道就好好干活。司芃的事不是你能操心上的。” 司芃向后扫一眼店里,她知道他们聚在一块聊她,但她无所谓。四年多过去了,时间缓缓地进入初夏。困倦的风扫过街面,不留神被大榕树伸出的万千枝条给裹住了。街面上都是午后小睡的安宁。 这条街真是越来越静,静到她要去追着风看。 这是s市非常普通的一条东西向老街,全长不过三百米。三年前它连街名都没有。 它原先只是沙南片区(隶属s市灵芝区)大片城中村里的村路。它的南侧先被拆迁,盖了商品房。为了以示和城中村的区隔,新盖的商品房小区主动向内退了几米,把原来狭窄的村路拓宽到如今的双向两车道。 司芃所在的咖啡店“旧日时光”,便在这些林立高楼的裙楼商铺里。 街道拓宽了,交通却没有变得更顺畅。这里是附近居民停车的便利之所,不用交停车费,也不用担心违停罚款。早晚上下班的高峰期,鸣笛和吵闹不断。两侧临街的居民投诉了好多年,这条街才被纳入正式管理。 有一天,司芃看着一伙人在路边挖坑,竖了个蓝底白字的路牌,才后知后觉地知道,她口中的老街有了名字——永宁街。 街道北侧的那片城中村,许多人翘首企盼着拆迁。 到去年底,拆迁终于来了。虽然开发商的谈判进展缓慢,许多人还是欢欣鼓舞地搬出去。有漂亮的公寓可以住,为什么还要流连这些破败不堪的老房子呢? 管理日渐混乱,连租户也搬走许多了。 有天的本地新闻,详细播报了定安村重启的拆迁工作。它是沙南片区旧城改造中负隅抵抗的孤岛。没想拖上几年,没拖黄这个项目,反而赶上房价再度腾飞的好时点。 尚只签了三分之二的协议,已造就二十个亿万富翁,一百八十七个千万富翁。 盛姐和蔡昆连连咋舌,眼神望向街对面:“就他们?”还以为是乡亲是街坊,转眼便是出手阔绰的土豪。沧海桑田,或许需要万年的更迭。人世间的至富至穷,却不过瞬间可达。 司芃也看到这则新闻。她只想,这两百多个富翁的名单中有没有卢奶奶呢? 盛姐也想到卢奶奶。“她怕是拆迁赔偿款最少的那一户。可惜了,她家才这么点建筑面积。你说帅哥是怎么回事,既然知道这里迟早要拆,何不早早把楼给推了,哗啦啦地盖个七八层上去,这样一来,如今怕也是个亿万富翁了。” 她口中的帅哥,和小关心心念念的帅哥是同一个人。虽然近一年来,每个周日下午他都会探望他的奶奶,偶尔也在店里喝杯咖啡会个朋友。但无言的时间居多,“旧日时光”里也许只有司芃知道他姓甚名谁。 而说起违建,在定安村,却是家家户户都存在的现象。 宅基地上的房屋,修了电梯上去,能盖十到二十层。要是没修电梯,也能盖个七八层。 也不存在什么建筑规划。楼与楼之间的空隙普遍很窄,有些不过二十厘米,仅够一个瘦小的孩子侧身而过。两栋楼的租户推窗相望,兴许还能握个手,借个油盐。 听说,到拆迁赔偿时,无论是否违建,只要房子盖好落了顶入了伙,都会被视为历史遗留问题,所有的违建面积都会算入拆迁补偿范围之内,两百平变七百平甚至一两千平,都有许多可歌颂的事迹。所以这些年来,不管巡查再怎么严,定安村内顶风盖楼的不在少数,建材垃圾和烂尾楼遍地都是。 滔天的财富面前,还有谁会遵守所谓的宅基地管理办法? 盛姐说:“除非那人是傻子,或者本来就躺在金山上,一栋楼而已,无所谓。” 卢奶奶的家虽然也在定安村,却远离这些脏乱噪杂、欲望沟壑。它在定安村的最南边,它在永宁街上,与咖啡店隔街对望。 那是一栋独门独院的两层小楼。身后与左右是乌泱泱抢盖的违建大军,身前是遮蔽天空的华厦高楼。它们将天空霸占,向它逼仄而来。 还好,她的小楼朝南。 “旧日时光”每日早上九点半开门,司芃总能看到对街的光影挪动,它从隔壁旅馆的店招牌上缓缓跳跃过来,一点点移过围墙,上到树梢,爬到二楼窗户。 到中午十二点咖啡馆最忙时,司芃端着餐盘骨碟来来回回地走,会突然回头,看见落寞的小院里,撒了满地阳光。 所以天晴的日子里,心情总比阴雨天里要来得好。 ☆、002 作者有话要说:  文章有一点点倒叙。第一章主要是把小楼所在的背景凸出来。 司芃是2011年10月来到的咖啡店。2015年初夏卢奶奶搬进小楼,这年盛夏凌彦齐出现,光顾咖啡店。 故事便是从这里开始说起。 为什么要写日记,大概是不想那么快就忘掉曾种过的花,爱过的人。 ——司芃日记 2015年初夏 s市永宁街 其实,司芃刚来“旧日时光”时,便走过街参观过这座小楼。 那时的小楼外墙已斑驳,铁门闩了锁上了锈。院子里遍地枯叶,沿着院墙边摆放的十数盆花草早已枯萎,只东南角上一株种在土里的玉兰树,弱不经风的,窜到十来米高。 往客厅方向,台阶上的地垫破旧不堪,要踮起脚仔细辨认,才能发现那上头绣了只金鱼,像是早十年前大街小巷里流行的十字绣款式。 视线越过台阶,就被拉拢的窗户和窗帘挡住。没什么可看,司芃也就退了回去。 小楼无人居住。她看了有三年半。有一天在玉兰花隐隐绰绰的香气下,小楼外停了一辆黑色轿车,下来一位老太太。有人开了门栓上的锁,陪着她进院子逛一圈。 莫怪司芃留意了。四月的天气,s城不热不冷,一件单衣即可。老奶奶穿着驼色风衣,大衣下是长长的黑色筒裙。脚上的小牛皮鞋黝黑干净泛着哑光,头上更是戴着一顶卷边礼帽。 就连盛姐也凑过来看:“肯定是从国外回来的,这奶奶是华侨吗?” 过两天装修队便入场,敲敲打打两个多月又离场。 司芃趁着无人时再过去看。外墙粉刷一新,重装过的铁门依然落了锁。院子里扫得干净空旷,只有玉兰树还在。台阶处的地垫不见了。客厅窗户大开,风吹过纱帘,她看到深褐色的连排立柜还在,就连那地板,好似也未换过。只是墙壁刷白了而已。 到盛夏时节,老奶奶就搬到小楼里。然后那些绿植软装,跟着她一样样地进了小院。 空落落的小院很快就被各种花卉挤满。老奶奶还在买,最后院子里放不下,连小院的门前和围墙外,都靠墙根摆了十数盆。 买的都是正当花期的花。久不住人的房子,不出两个月重焕生机。路过的行人驻足观赏,十有三四还会拿出手机拍照。 许多的花,司芃都不认识。她在手机上下载一个辨认植物的app。上班经过那儿,便蹲着拍照上传。一两秒后app自动识别出花名。她嘴里默念,原来这是扶桑,这是木槿,这盆看似玫瑰又不似玫瑰的是月季。 铁门哐当,老奶奶从院内出来,司芃拘谨地站起身来。老奶奶朝她微笑点头,用白话和她打招呼:“花开得好靓。” “是啊。” 司芃不想就此走开,因此多说几句:“我都不识得,还以为这是玫瑰花。” “这是月季。不过现在花市上卖的玫瑰大多都是月季,难怪你们年轻人不识得。”老奶奶蹲下来翻月季花的叶子,“你瞧,月季花的叶子光滑无刺,玫瑰花的叶子皱且有刚毛。” “是啊。”司芃也不知接下来该聊什么。 老奶奶拿过花剪,利落地剪下一株月季:“看你好中意这花,送你一朵最靓的。” 司芃道谢,眼神瞟过老奶奶的手,手背上都是褶皱和斑点,关节粗大,那不是一双锦衣玉食的手。 有了第一次见面,自然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再有一天,司芃看见老奶奶同送花工在门口说了好久,好像有事谈不妥。过去才知道,是她在花店订了两棵金钱树,送花工要收五百元。老奶奶打过电话给花店老板娘,因是老主顾,老板娘同意少五十元,但忘记和工人说起。 事是小事,但没想老奶奶居然听不太懂普通话,而送花工是外省过来打工的,自然只会讲普通话,且是浓厚口音的普通话。她赶紧帮两人翻译。 送花工走后,老奶奶还在碎碎叨:“之前阿齐同我讲,我离开家乡这么多年,变化好大,都不一样了,住回来也没什么意义。我不信,我讲这楼不还在么?我怎么也想不到,我回来,见不到一个相识的街坊,而且还到了讲白话都没法沟通的地步。” 司芃站在院子中央,眺望二楼半开着的窗户,那儿已换上新的铝合金窗和纱窗。她接上老奶奶的话:“是啊,变化好大了。我记得小时候,我从家里跑出来,跑一小会儿就能跑到海边。阿婆老是不准我去,说海边太脏了,到处都是乌黑的海水和狰狞的石头。如今我再跑,怕是跑上一个小时,都还看不到海。” 老奶奶放下手中的小铲:“你是本地人,就住定安村?” “是啊。”司芃点头。 “都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 “司芃。” “姓司?这边好少这个姓。是哪个司?哪个芃?” “司法的司,芃是草字头下一个凡。” “看你年纪不大,有二十了没。哦,我姓卢,不生疏的话,叫我一声卢奶奶。” 卢奶奶这才想起要请她到客厅里坐坐。司芃看店里已来了两位客,着急回去煮咖啡:“不需客气。卢奶奶,我在对面的咖啡店上工,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过去唤一声。” 没过几天小楼外再停了一辆黑色轿车,下来一位年轻男子。 也莫怪司芃留意了。盛夏的永宁街树叶摩挲,不知栖身多少的知了,昼夜叫个不停。老街区里的街坊都穿得凉快,不少人是背心短裤的打扮。更有不讲究的男性,街边行走都是打的赤膀。偏偏这位男子还穿着长袖衬衫和西裤,仿佛刚从冷飕飕的写字楼里出来。 太阳底下他站了好久,迟迟没人来开这扇铁栅栏。左右瞧瞧,门边也无门铃。他走到围墙下,朝二楼半开的窗户呼喊两声。过两分钟,卢奶奶匆匆出客厅,开铁门后一把抱住年轻男子的胳膊,看似好开心。 她住进来好几个月,这是第一次有人拜访。 她是个独居的老人,她也像个独居的老人。她把院落和小楼打理得紧紧有条,她总穿素色衣衫,得体而干净,有时还会穿齐脚踝的直筒裙,步子迈得小小的。 她在客厅外台阶的墙上钉了一面镜子,总在那里梳妆。有次司芃看见,那头稀疏的白发都及腰了,也没舍得剪掉。她总是先把长发扎成马尾,再在脑后一圈圈地挽成发髻,插上一个木簪。 顾影自怜的另一面当然是——不热忱。这位奶奶总是独自去菜市场去花店,遇见左邻右舍的街坊,也从不停下来聊上两句。 过了晚饭的点,司芃才再看见小楼的两人。卢奶奶陪着年轻男子走出院子。男子很高,一直低着头。门边的黄灯照不清他的脸庞,只是模糊地映出他的神情,区别于卢奶奶的喜悦,他似乎挺无聊。 他开车门时,车内的灯亮了,短暂的光芒中,司芃看到一张帅气又淡然的侧脸。转瞬间又全都坠入黑暗。 有人朝司芃扑过来:“看什么那么入神?”来人望向窗外,“哟,是个帅哥。” 那时“旧日时光”还没有小关。负责小关工作的是一位比司芃大一岁的妙龄女子孙莹莹。她招呼盛姐:“你过来看,考考你,这是什么车?” 盛姐扔了抹布过来:“这谁啊?卢奶奶孙子么?”车子掉头,她看到车屁股,一个大大的“奔驰”标志,呸了声:“孙莹莹,就你见过世面?不就是一辆大奔,这街上到处都是。” 孙莹莹眼角眉梢都是轻视:“你也就知道大奔。哼,这是迈巴赫,霸道总裁才开得起的车。这个卢奶奶,果然是个有钱人。”她推司芃的胳膊,“你不跟那个老太太打过好几次交道,怎样,知道这个帅哥一些事么?” 入夜后的永宁街,还是停满了车。再昂贵的车,也只能在狭窄空隙里一点点地挪出来。转弯时,它的前车灯猛地扫过咖啡馆。强光突如其来,让司芃侧了脸。孙莹莹看到一张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还要默然无趣的脸。 她和司芃是合租室友,比店里其他人要了解她。再看窗外的车和人,她站起身骂了声“靠”,朝盛姐低声说:“别打主意了。这人,司芃看上了。” 盛姐不知孙莹莹为何和她说,也许那只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从此以后,这个帅哥每逢周日,都会来小楼探望卢奶奶。总是午饭后来,晚饭后走。开的依然是那辆让盛姐和孙莹莹咋舌的迈巴赫,穿的仍是长袖白衬衫和西裤。 一切好像只要有了开始,就会沿着应有的、固定的路线进行下去。 午后,司芃习惯性地靠在花架上,望着对面出了神。 卢奶奶年纪大了,有午睡的习惯。帅哥一人呆在小楼难免有些无聊,有时会在客厅看会电视,有时会在台阶上的躺椅里看书。等天阴下来了,会逛到院子里看看花。 天气过于闷热,他衬衫领口的扣子松了两颗,袖子也推高到手肘处。少了一分装着的正经,便多了三分无谓的随意。 他在修枝剪叶。可修剪不过五分钟,他便放下花剪,站到院门口。看来无聊的午后,给花叶剪枝是件太无聊的事情。再说卢奶奶一颗心都扑在这些花上,哪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他双手插兜,打量周围的风景。这是他第三次来小楼,他还未出过院子,也未走到街上来看看。但他并不像司芃想象中的,向左或是向右迈开步子。他站在原地,突然就望了过来。未经任何准备,他和她就打了个照面。 老街上安静得像是从来没有过知了。 黄澄澄的阳光下,司芃看清楚了,那真是一张年轻帅气的脸庞。也确如孙莹莹所言,那是一个富家公子哥的脸庞。轮廓分明,五官清晰、望向她的眼神温和而平静。 孙莹莹研究过,她说这年头有个几百万就恨不得让人觉得他有一个亿的伪富豪多了去了。她说:“司芃,咱姐妹俩长相可都不差,可要睁大了眼找。真正的富豪,先别说长相,长相多少有点听天命的意思,爹娘不给力,谁也没办法。我们说气质,气质是后天修成的,不容易出差错。他们可不是一群饭桶酒囊,他们要么没有欲,要么会把欲,”孙莹莹深吸一口气,“收得很深。” 帅哥望过来时,司芃仍没有收回眼神。她看着他,又不像再看他。帅哥和她对视几秒,下了台阶,轻轻把铁门带上,朝右走了。 等人在眼眶里消失不见,司芃这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未经他人许可,把他人的一举一动都收在眼里,无论怎么讲,都是一种失礼行为。所以,当他发觉后,她应该像个正常人一样,心里一惊,赶紧收回目光。她该掩饰,她该装作——你和我只是不经意瞧到一起去了。 但她没有。这三年多来,从未有“被观察者”从她的“局”里跳出来,打断她的观察和臆想。一开始她都是躲在玻璃窗后探望,现在她已大咧咧地站在门口观看。 她好像已忘了要回避。那帅哥离去时的眼神,也仿佛在说她——真是无礼。 ☆、003 我想我还是期盼有个人来拯救我。 ——司芃日记 2015年中秋 s市永宁街 那年中秋节的早上,咖啡店刚营业,卢奶奶就带了一篮子自制的月饼过来。司芃手足无措地接过去,想以她和卢奶奶的交情,似乎还没好到互贺佳节的地步。身无长物,她想不到能回赠点什么。 卢奶奶客气地说:“司小姐,你店里那位壮壮的小哥在不在?” 月饼是送给蔡昆的?司芃回答:“他还没过来。” “那他上班后要是不忙,能不能帮我抬一抬花盆?” 哦,原来是有事要帮忙。司芃说:“盛姐你看下店,我过去帮下奶奶。” 她脱了围裙要过去,卢奶奶还有些迟疑:“司小姐,花盆都有点分量。” “可是我也不知道蔡昆上午过不过来。”她推开门,让卢奶奶先走,“你别看我瘦,我有力气。” 到小楼一看,司芃才知道她把话说得太满。卢奶奶想搬的是上次买回来的两棵金钱树,连盆带树有一米五高,要从客厅移到院子去。 她本想说我俩抬抬,可人家的年纪摆在那里。只好把花盆旋转着推到窗边,然后吸气,蹲下来抱起花盆的盆身。花盆颤悠悠地离开地面,她再以半蹲的青蛙姿势将花盆挪过推拉门的地轨,要再下台阶,已是不可能。 卢奶奶看不下去,走过来帮忙抬,她年纪大了点,但腿脚还利索。 这日上午院子里还没来太阳,两人出一身汗,才搬下第一棵金钱树。卢奶奶说:“算了,那一棵先不搬了。金钱树隔一段时间就要搬出来照照阳光,才长得好。” 她递水给司芃喝。这几年来,司芃第一次站到这客厅里。 一屋子中式风格的木质家具,式样都很老。唯一新颖的是方形茶几,和实木沙发相近的深褐色,款式异常简单,像是这几年大热的无印良品风格。只不过放在这里,未免有些不协调。 茶几正中央,摆着一套别出新意的锡器茶具,做工小巧而精致。沙发上铺了布艺靠垫,像是某种土布蜡染,颜色图案都很缤纷,像是去东南亚旅游时带回来的纪念品。 而客厅的最里侧放了佛龛,点着长明灯。 司芃被沙发背景墙上悬着的两幅油画吸引过去。一张是繁花绿叶间的透明玻璃缸里养了四条金鱼。红绿色块的大面积运用,线条粗犷不拘束,像是小孩的临摹制作。同是名画,同是临摹,另一幅的绘画水平则好得多。是一个西洋少女的半身像,侧脸白皙柔和,金棕色的头发如瀑布般扬洒在肩背上。 她看得入了神,卢奶奶唤醒她:“原来的房东留下来的,二楼有间房以前是画室。我从柜子里掏出不少来,看这两张比较好看,就挂了起来。” 司芃赶紧走开:“是挺好看的。”走两步就到了钢琴旁边。酒红色的金丝绒罩布,将它盖得密密实实。司芃轻轻拍打上面的浮灰,问道:“奶奶弹琴么?” “不会。”卢奶奶说:“也是以前房东留下来的。钢琴多贵啊,没道理把它扔出去。”想起今天是中秋节,她起身去厨房,“你歇会,我给你切点水果。” 几十年未回国,卢晓琼对定安村的一切都觉得生疏。她年幼时生活的印记,已被完全抹去。如今村里住的人都不再是定安村人,想听一句地道的白话都已不可能。 天南地北的人都汇聚到这里。庞大的打工人群中,总少不了那些奇装异服的年轻人。他们成群结队,聚众喧哗,到哪儿都如同蝗虫一样,令人避之不及。 眼前的女孩,像是这其中的人,又不像。 她头发乌黑且直,偏偏剪得好短,整个耳朵都露出来。上班时穿咖啡店的黑色工作服,其余时间偶尔看见,穿露脐t恤和破洞牛仔裤,露出白花花的长腿。十个手指涂得黑黑的,手腕处还有纹身。 怎么讲,都不是好打扮。穿这身行头,还不是最主要的。她出国数十年,也不是个食古不化的老家伙。可这个女孩跨坐在别人的摩托车后座,就那样长手长脚地坐着,不戴安全帽,一只手上还拎根烟,嚣张且霸道。摩托车在街头巷道风驰电掣,她就那样抽着烟,留下烟尾的火光,像萤火虫在夜间飞舞。 卢奶奶的眼神还可以,黑暗中竟看到司芃在笑,笑起来眼神冷酷又轻蔑,没有一点她这个年龄该有的温柔和天真。她摇头,这一生她见识过那么多好人家出来的女孩子,司芃不是她眼界里的好女孩。 可是,这女孩也没做很过分的事。规矩地上班,客气地讲话,虽然不是很热情很有礼貌,但是该帮的忙她也都帮了。 刚才花盆差点倒地,为了拖住它,愣是一屁股摔坐在地上,不小心把指甲刮破了。受了点小伤,人也只是一笑而过。那笑,像是个长久得不到慰籍的孩子的笑,一下子勾起卢奶奶的恻隐之心。她还只是个孩子。 客厅里只有司芃一人。她轻轻掀开罩布,去摸木纹材质的琴盖,上面有两条醒目的划痕,凹进去的地方已变得平滑光润。原来它已上过蜡抛过光,整体保养还算不赖。 她估摸卢奶奶一时半会不回来,年纪大了耳朵也不一定好使,迅速翻开琴盖,右手触上一个琴键,钢琴随即发出厚重而闷的一声。 吓得司芃往后一跳,她没想到这还是好的。然后一转身,便看见帅哥站在客厅台阶上。 他定定望着她。司芃想,不打招呼也不行了,不然他会以为家里进了贼。“卢奶奶让我过来帮忙搬金钱树。” 帅哥的视线转向还留在客厅的那盆金钱树。 司芃硬着头皮过去:“刚刚搬了一盆出去,我现在搬这个。”偏偏这次使了吃奶的劲,花盆纹丝不动。帅哥既没有喊停,也没有要过来帮忙的意思。一时间她也不知道怎么办,索性保持半蹲抱着花盆的姿势。一旦站起来,长手长脚都不知往哪里放,更尴尬。 卢奶奶出来唤了声:“阿齐,你不是说下午才过来么?” “晚上他们非要搞个派对,所以中午先陪你过节。” 司芃第一次听到帅哥的声音,缓慢清越,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能勾起他的情趣,符合他的样貌,还有她心里的认知。 卢奶奶这才看到被花盆遮挡的她:“阿齐,你过来帮下忙。司小姐,我讲过了,你一个人搬不动。” 凌彦齐这才进客厅,边走边把袖口解开推高,动作不疾不徐。司芃站起身,同他一起把花盆抬去院子。卢奶奶招呼她进去吃水果点心。她回卢奶奶的话:“不了,店里还有事。” 出门刚走两步,身后响起平淡的声音,还是白话:“那个,你力气很大吗?” 司芃回头,凌彦齐站在院门口,模仿她刚才抱花盆的姿势:“拖或是推不更好么?为什么要抱?” “有问题么?”司芃想了想,“我给店里的饮水机换水,也是这么抱水桶的。” 凌彦齐转身进院子,顺便带上门。隔着铁栅栏,司芃瞧见他嘴唇一抿:“没问题,只是有点反差。” 中秋后,永宁街连下几场雨,酷暑一去不返。司芃还没来得及遮住身上的肉,就给冻感冒了。一连好几天她都昏昏沉沉,只顾半趴在桌上睡觉。 到周日下午,雨势已小。店内无客,司芃把大灯熄了,脚搭在前方的桌上,半躺着看窗外挂在花架上的绿萝,看叶尖凝聚的水滴,嗒嗒嗒,一声一声,有条不紊地滴落在石板路上。 最吵人的孙莹莹不在店里。下雨天咖啡店的生意更差,她旷工去做礼仪小姐,她让司芃也去。司芃说:“那谁看店?” “你还真当自己是店长,这么个破店,守着有什么意义?”孙莹莹不懂司芃,又不是千金小姐的出身,干嘛跟钱过不去:“区文化展开三天哎。一天三百,三天就九百呢。龙哥一个月给你多少工资,不也就五千块么?三年都没涨过。” “没劲,你去吧。”吵死人了,司芃摆手让她快走,“不扣你全勤。” 盛姐一听,即刻也跑跟前来:“司芃,我也请个假去趟医院,感冒没好呢,嗓子难受。”司芃面无表情地看她两眼,也甩了甩手。盛姐脱了围裙往外走,又转身:“不扣全勤吧。” “不扣。”司芃说完,无意识朝小楼望去。凌彦齐正站在院门口,换下了平日的正装。他穿亚麻宽松的长袖衬衫,搭配休闲长裤。隔着雨帘,隔着玻璃,他也在看她。 司芃把两条张狂的长腿从桌上撤下,扯顺衣服下摆坐正,才意识到凌彦齐为什么看她。拖着重重的身子,她起身推门出去。松散的雨里,她抱胸斜靠在花架子上,架势起足了,才偏头朝小楼,大剌剌地、放肆地看过去。 蔡昆的目光一直追随她到店外,茫然不解她为何感冒了还要站到雨中去。但他已养成凡事不多问的习惯,随即低下头,接着玩手机游戏。 阴天雨霾,降低了视野的清晰度。司芃仍看到凌彦齐嘴边若有若无的笑意,他转身进院子。她一呆,对抗就这么完事了?他妈的,自己跑出来淋雨也是有病。 半分钟后铁栅栏打开,凌彦齐撑透明雨伞走出来,过马路,径直朝“旧日时光”走来。 永宁街上再无他人,坡面被雨水冲刷一新,波光粼粼。风吹叶落,衣衫翩翩,凌彦齐像极了无印良品广告里出来的男演员,一身的性冷淡。 司芃突然想起孙莹莹所说的“高级欲望”。 凌彦齐已走到跟前。司芃不矮,甚至比永宁街一半以上的男性都要高,仍要稍移视线,才能看到那张精致冷淡的脸。 他问:“现在营业吗?” 司芃侧身,让客人先走:“当然营业。” 待凌彦齐坐定,司芃递过一杯柠檬水和饮品单:“先生,想喝什么咖啡?” 凌彦齐翻开名单,上面只有各式咖啡以及少量烘培糕点,并不是他意想中——炸翅薯条和三文治都做的街边小吃店。 可他望了望店内仅有的两名店员,还是宁愿相信他们只是懒,不愿多增添些卖品和收入,也不愿相信,这真是一家档次不错的咖啡店。 他再看向司芃:“都是现磨?你做?” 司芃点头,把左胸前的名牌弄正:“是的,我是店长兼咖啡师。” 凌彦齐眼里的玩味更深:“那你有什么推荐?” 对于不熟悉品味的顾客,第一次当然推荐意式咖啡。司芃说:“先生要不要来一杯拿铁?我们店里的咖啡都是精选的阿拉卡比豆……”。 凌彦齐仍低头看饮品单,没有回应,司芃也觉得说得太一般,脑内灵光一闪,转口道,“要不来一杯手冲咖啡?我们店里有来自哥斯达黎加的日晒瑰夏,还有夏威夷的柯娜。如果你中意,……,我也可以帮你冲一杯马来西亚的白咖啡。” 白咖啡并不是指咖啡的颜色是白的,而是马来西亚流行的一种咖啡制作方法。市面上也有卖的,但大多是马国进口的速溶咖啡。 至于咖啡店的主流,仍向欧美日韩看齐,主打意式咖啡,偶有手冲的单品咖啡,很少会涉及这个。 ☆、004 离群的大雁就一定会哀鸣吗?它只是走了一条别的大雁不曾走过的路。 ——司芃日记 凌彦齐望向右前方的吧台,器皿齐全,光洁一新,便道:“好啊,就来一杯白咖啡。” “稍等。”司芃洗净手后带上口罩。虽然她不咳嗽,毕竟是个感冒的人。她在工作台前温杯磨豆、闷煮冲泡,看似随心,却有条不紊。如此娴熟的工作风格,和站在店门口的阴郁懒散迥然不同,又互为一体。 出乎凌彦齐意料,他进来的真是一家小而精的咖啡店。难怪生意这么差。永宁街除了出产街头小痞,还出产暴发户,他们中意的只是各类川湘餐厅、重庆火锅和路边烧烤。 而一进店就看到的蔡昆,这会儿也移到靠墙的高椅上,继续玩手机。他想起,之前司芃说店里的水桶也是她扛上去替换的,更觉不解:咖啡店里请这么一个饱食终日的彪形大汉做什么?这间店的老板到底有没有一点投资成本的意识? 不出十分钟,司芃端来白咖啡。“您慢用。”她站在桌边,并未离开。 凌彦齐轻尝一口。其实他以前常喝浓缩咖啡,但姑婆认为那个太过提神,对身体不好,总是先一步端上白咖啡,老人家嘛,总认为本土的就是要好过外来的。他也无所谓要坚持这一癖好。喝多了,竟也适应白咖啡的味道。它加了奶和糖,咖啡/因含量低,口感要清淡柔和得多。 回s市后他是再也没喝过,国内并不流行此种味道。没想到永宁街上一家不知名的小咖啡店里冲出来的白咖啡,也比得过吉隆坡的地道风味。 他问她:“你去过马来西亚?” “没有。”回答得干净利落。 “姑婆和你说过,她从马来西亚回来的?” “是啊。”司芃回答地不假思索。 凌彦齐卷开自个带来的一本书看,看了一会才说:“姑婆性格很内向,很少会跟人聊天。” 一杯咖啡喝完,凌彦齐看腕表,离姑婆做好晚饭的点,尚有长长的一段空白。他环视四周。不知何时,头顶的灯光暗了几盏,身侧的台灯也调到温柔的暖黄色,小空间里布鲁斯的曲子抒情缓慢。大块头的纹身男不知去了何处,高挑冷漠的黑衣女子在吧台里整理东西。 看来这个地方愿意留他。难得有这么一处安静之所,凌彦齐想,下雨天阴,无处可去,窝在沙发里看书,最好不过了。 此后每个来探望姑婆的周日下午,无事相扰,凌彦齐都来“旧日时光”喝一杯咖啡看会书,打发两三个小时。 每次都是司芃现场磨制咖啡,店里似乎只有她一人懂咖啡。其余三人,在他看来,都是吃闲饭的。他对这家店真是越来越好奇,如果老板不是个傻子,那么这店,便只是为这个高挑冷漠的司芃而开。 凌彦齐不知她擅长什么,因此从意大利的花式咖啡到各种精品咖啡,都有尝试过。直到一天尝了杯手冲的日晒耶加,入口醇厚,又有浓烈的水果香味,回味不酸不苦,比他尝过的大多数都要好,便说:“以后都是它吧。” 伺候这么久了,今日才得到首肯,司芃眼里有点亮意。再后来,端过来的耶加雪菲,每一次口味较上次都有些改变。司芃会留意他的反应。真正喝咖啡的人,都有及其私人化的味蕾。每一杯端出来的咖啡,都有无限接近完美的可能。 要是市面上有新进的榴莲,她也会让盛姐采购回来。待到周日,一大早就过来做蛋糕。孙莹莹闻不得这个味:“司芃,你要死啊。现在哪里还流行什么征服男人的心,先征服男人的胃。只要肯脱衣服就得了。你要吃了这个,今晚不要回去,就睡店里算了。” 等到下午凌彦齐来了,咖啡呈上后,司芃也会端出切片的蛋糕,最开始是常见的榴莲千层蛋糕,见他不排斥,又费心找来班兰叶,做马来千层糕,班兰椰丝卷。 孙莹莹说做得这么累,一定要在主顾面前好好卖个乖才行。可司芃还是惜字如金:“店里的新品,请你尝尝。” 每次凌彦齐都抬起头来,微微而笑:“多谢。”这个女人真是花尽心思打探他的喜好,讨好他的品味。他已来过多次,至今还没搞懂她的用意。 到后来,只要凌彦齐推门进来,所有人都会自动退散,留司芃一个人在店里服务。一想起有那么大段的时间,孙莹莹眼神里都带着埋怨,够意思了吧。可两个冷冰冰的人,还是做各自的事,发各自的呆。 孙莹莹问:“有意思没?这么多的好机会,尴不尴尬,无不无聊?” 司芃不理会她。孙莹莹不懂,她的求偶心太迫切,没办法好好安静下来。不是所有好的人和事,都要独占才有乐趣。当店内再无他人,当司芃耐心地给咖啡器具做清洁和保养,或是烘培豆子,满屋子的咖啡飘香,音乐低沉温柔。凌彦齐偶尔转身一瞥,两人的视线不经意地交汇,错开。她想要的,也只是这点若有若无。 有天下午,凌彦齐罕见地接起一个电话,然后说你过来吧。半个小时后,“旧日时光”来了一位干练利落的女子。司芃一看,当场怔住,虽然她很少看电视,但都市频道最火的新闻主持人尹芯,不可能不认得。 尹芯看到凌彦齐,径直走过去:“原来你每个周日都躲到这里来了。”她落座,司芃过去弯腰:“小姐想喝什么咖啡?” 女主持人比电视上所见还要开朗。“阿齐,你常来这里么?当然是你推荐啦。” 凌彦齐放下手上的书,扫一眼司芃:“她手冲的咖啡都还不错。要不来一杯瑰夏?” 女主持人嘟嘴问:“你喝的这个呢?” “耶加雪菲。” “我太忙了,都没时间了解咖啡。现在的咖啡名字都这么好听?又是瑰夏,又是雪菲。”她笑着看凌彦齐,半是玩笑半是撒娇:“我只是个好俗气的人。” 凌彦齐笑着转头:“那就拿铁好了,帮忙拉个漂亮的叶子。 司芃将拿铁端过去,再回到吧台,孙莹莹从半长的帘子里拉她进去:“怎么办,人家可是漂亮又知性的女主持人。” “跟我有什么关系。”司芃口吻淡然。 孙莹莹睁大了眼:“帅哥啊,你都盯这么久了。” “孙莹莹,你脑子里除了男人女人那点破事,还剩什么?” 孙莹莹不甘示弱:“你脑子里除了这个破咖啡馆,还剩什么?难道你真的打算烘一辈子豆子?你不要和我说你喜欢咖啡。” 一想起这事她就生气。那时她刚来店里,每天看司芃跟着那会的店长况哲学做咖啡,心痒痒地也想学,于是去和龙哥撒娇,让哲哥多教一个嘛。但是学不到一个星期,况哲就让她别干了,说她味蕾不行,观察不到位,做事不严谨,话还特多。 这都是成为一个好咖啡师的死穴。 后来况哲走了,司芃成了店里的咖啡师,再也没有喝过咖啡。她说她对咖啡/因敏感,一喝就兴奋,还会心率过快。孙莹莹听了之后就很无语。这都什么世道,以咖啡做营生的人却不能喝咖啡。 司芃掀开帘子走出去,发现女主持人已经和凌彦齐挤在一张沙发上。她走去收拾对面的桌椅,斜眼看,这桌上立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开了ppt,两人边看边低声讨论。 女主持人穿v领连体西裤,俯身时胸前开了好大一片风光。从司芃的角度看,她像是半趴在桌子和凌彦齐中间。 偏偏他也未拒绝。长久的观察让司芃对他唇边上扬的那丝笑意,也有了更深的认识。美女主动求偶,他当然是来者不拒。 他们走后,孙莹莹和盛姐从帘后出来。亲眼见到电视上的美女,孙莹莹眼可红了:“真是不害臊,穿那么低领的裙子。” 司芃看了看她的胸:“嗯,是比你的还大。” 盛姐也见过她两人下班后的装扮,吐了句大实话:“你们俩有什么资格说她穿得少?” 下班后是夜里十点半,司芃在定安村黝黑的巷道里穿行。自从旁边街区的“天海壹城”建成入伙后,这里凋零了好多。凋零也有凋零的好处。别的地方房租越来越贵,定安村是越来越便宜。当然,便宜是有代价的,这一片外围还好,越往里走,越黑不隆冬,尤其是大片的工厂被废弃后。 她走到宿舍楼下,见榕树边有两个黝黑的身影。一时间也看不清,便缓缓地走,然后停在另一栋出租屋的檐下。檐下黑暗,她也一身黑,无言站了许久。那两个人抽完烟又聊天,说什么听不清,但声音听出来了。她放下心,走出来叫了声:“龙哥。” 一个壮实的身影走过来:“这么晚才回来?” “今天生意还不错,有两三个客人一直留在店里,不好意思催,等他们走了才打烊。” “孙莹莹呢?”龙哥看她身后无人相随。 “她和朋友出去玩了。” “蔡昆也跟去了?”龙哥把烟屁股踩在地上,“妈的,又给他灌迷魂汤了。” “是我让他跟去的。怕玩得太晚回来,不安全。你过来有什么事?” 龙哥如今越来越忙,他们快两个月没见过面了。 龙哥静静盯着这张脸。司芃的眉眼真是越长越动人心魄,与四年前初见时相比,不止高了、瘦了,而是整个人都不一样了。那会是蓬勃旺盛的躯体和不可一世的灵魂,现在全都悄无声息地浮在夜里。他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躁动不安了。 “龙哥跟你说个事。” “你说。”司芃等待着,不惊不躁。咖啡店挣不了钱,该来的总会来。 “咖啡店还是那个老样子?” “嗯。” 他摸了摸头:“麦子怀上了,又不肯生,非要去打掉。” 龙哥没说完,司芃没接话。 “我年纪大了,麦子也跟我这么多年,雨菲都上小学了。不折腾,结婚算了。” 深夜里,龙哥也没看见司芃脸上有什么表情。她只说:“恭喜龙哥和麦姐。” “临到结婚,麦子提条件。”龙哥嘿嘿笑两声,“我每年给咖啡店投三十万的费用,当然也不算多,但是生意难做,麦子也有意见,我就不打算做了,提前跟你说一声。” 他转身离开,司芃叫住他:“龙哥。” 龙哥的心早就被这个社会浸得漆黑坚硬,此时竟也听见自己发抖的声音。 “司芃,我仁至义尽了。我养了咖啡店这么多年,也养着你。我最多再给半年时间。你也帮忙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买家。转让后你要愿意还呆那里,可以,想走也没问题。你有手艺,到哪里都可以生存。”最后他转头看人一眼:“天大地大,是不是?” ☆、005 大概只有天真如孩子,才会以本真示人。 ——摘自司芃日记 2016年一月 s市定安村 翌日是周一,咖啡店例行休假的日子。冬日清晨,泛着轻微的凉意。隔壁房间的夜间生意终于做完,好不容易安静下去。被吵了一个晚上的两人,都想好好补个觉。 被子捂高过头顶,没两分钟又拉下来,孙莹莹无比地烦躁:“司芃,我们搬家吧。这女人天天这么叫下去,谁受得了。” 司芃只翻个身子:“快过年了,我想她也该回家了。我们这个时候搬,两个月的押金和和房租都拿不回来。”前几天房东过来,正好把到过年的房租都给收走了。 孙莹莹把被子全都踢开:“要不是双十一我花得太多,这会又要存钱寄回家。我才不稀罕那点押金和房租,我一天都住不下去。” 隔壁新搬来的女人是一名楼凤。做这一行年老色衰得特别快,才刚过三十,行情就不俏了。平时每晚带回来的客人大都两三个,多是二三十分钟就完事。 司芃和孙莹莹下班本来就晚,再在外面吃个烧烤,回来冲个凉,隔壁也就差不多静了。偏偏昨晚生意太好,进进出出的客人有七八波。 孙莹莹听了一个晚上,听得心浮气躁。她朝墙那边对骂,换来更奚落下流的嘲讽和脏话。司芃干脆带上耳机,放了音乐。 连带着孙莹莹也看不爽她,一个枕头飞过来:“装什么清心寡欲。”她起床找衣服穿:“只要一没钱花,我就觉得做什么都倒霉。睡觉能有什么用,我们得出去找找元气。” 她找元气的方式与众不同,不是狂吃一顿,也不是血拼一场。她说:“得去看看那些比我们更倒霉的人。”第一次听到时,司芃没转过弯来,想倒霉大都是意外,可遇而不可求。难不成你孙大小姐想看,上天就让他们从天而降,摔断胳膊截了腿。 孙莹莹斜眼看她:“只要存心去看,哪里都有比我们更倒霉的人。”她带司芃去定安村一间私人开的感统训练中心。那会司芃尚不知道“感统训练”是什么东西,直到看见那里头有近二十个不同程度的脑瘫孩子。 龙哥安排她住进这间出租房时和她说过,孙莹莹有过一个脑瘫的弟弟,带到三岁,父母精疲力尽,送人也没有人要,最后扔掉了。孙莹莹的母亲从此发了疯,一直被锁在家里。刚念完小学的她,只好随着婶婶来s市打工。 因孙莹莹家和龙哥的外婆家有点亲戚关系,还因她出来时年纪太小,一直被安排在龙哥的店里打工。刚开始是在餐厅打杂,后来去了ktv,渐渐大了,长得漂亮性子也不安分。龙哥怕她出事,对不起外婆,只好塞来咖啡店。 好像窥到他人心中的伤疤,司芃手足无措地去扯孙莹莹衣角:“我能做什么?” 孙莹莹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要不就在墙角蹲着。” 到了这里的司芃,竟然没有办法装淡定。她有巨大的陌生感,还害怕会撞到摇摇晃晃的孩子,真的乖乖在地垫上坐着,看孙莹莹给他们削水果吃,陪他们做康复训练,愣是坐足了一个小时。后来,她靠在训练中心门外的栏杆边抽烟,等孙莹莹。 再后来,感统训练中心因为交不起房租关门了。孙莹莹又找到离定安村半个小时路程的福利孤儿院。从此以后只要周休日无事,她都要光顾这个倒霉人生活的地方。 司芃实在无聊,也会跟着来。照旧买点苹果橘子带过来,太贵的她们也买不起。 一进福利院的教室,小林老师看见她们,拍手道:“小朋友,回头看看,谁来看你们呢?” 七八个孩子回头,全朝孙莹莹奔过来:“莹莹姐,莹莹姐,你都好久没来了。” 总是孙莹莹比较受欢迎。只一个自闭症的男孩子看见高高瘦瘦的司芃挡在门口,用稚嫩的声音问了句:“你是哥哥还是姐姐?” 司芃穿灰色t恤和黑色铅笔裤,天气冷了,外头套件墨绿色的飞行员夹克,不上班也懒得弄头发,戴了顶棒球帽。 福利院里其他的孩子哄堂大笑。一个更机灵早熟的小女孩跑过来,跳着去摘司芃头上的棒球帽:“小芃姐姐,你蹲下来,蹲下来。” 司芃蹲下,小女孩扯过帽子,回头招呼那个小男孩:“小皓,你看是姐姐还是哥哥?” 叫小皓的男孩子偏着头走过来。他的眼神和其他的孤儿都不一样,没有认生也没有讨好,他不惧怕这个抛弃他的冰冷世界。 他走到司芃跟前,摸了摸她头发,又摸了摸她左耳外侧的一排耳钉:“你是姐姐,你有这个,可是为什么不留长头发。” 自闭症的孩子能说清楚这么多话,让司芃感到意外。小林老师说:“他自闭症其实还好,能听得懂也能交流,就是没什么秩序感。训练训练,去上正常的学校,也没问题的。” 孙莹莹招呼其中一个大孩子帮忙分水果,嘴里小声嘟囔:“挺好的了,为什么这也要扔掉。” 分完水果,便上故事课。虽然家世也挺心酸可怜的,但孙莹莹的个性却和她的衣品一样鲜辣刺激。她能当小林老师的助教,扮演故事里的狐狸和老虎,狮子和大象,逗得孩子们一阵阵地笑。 这笑会让人暂时地忘却,不管是旁观者还是孩子。会让人不自觉地以为,这群孩子和外面的孩子没有什么不一样。还会让人忘掉,在没人关心他们的时候,那样的时候是很多很多的,他们过的是如何孤独的生活。 司芃不常来,因为只要一来,她就会想,这些孩子终其一生,都要和被抛弃的孤独、被残酷对待的命运负隅抵抗。还不如不长大,且就这样开心地笑着。可有时又觉得,他们当中,十之一二的人能活成孙莹莹这样,对幸福生活执迷不悟的样子,也不错了。 也不是没可能。每个人的内心其实都复杂庞大,既有凸显的高峰,也有不为人知的沟壑。你以为了解一个人,以为他浅显,以为他虚荣,都只不过是看到他的某一面罢了。 比如孙莹莹,和司芃在一起总是嚣张跋扈的这面,三年来也未能收敛多少。但和男人在一起又不一样,她的身材和长相都比年龄要成熟,偏风情的那一款,眼波流转就能招来一堆的狂蜂浪蝶。 她说她也就只有这点傲人的资本,能让她半夜做恶梦醒过来,不至于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但是这傲人的资本,自打司芃和她合租以来,一直未见收益。她却总是被各路人马骗,失/身又损财。可就算如此,她依然梦想找个大款,她说:“哪怕是做二奶小三。我这个人没什么道德观念,也不配有什么道德挂念。我做梦都想住进豪华奢侈的大房间,穿一袭真丝睡衣,醒来就软绵绵地躺在天鹅绒铺的大床上。我没办法靠自己挣到足够的钱把一家人都拉来s市,帮我爸治病,帮我妈找医院和看护,还帮我的弟弟妹妹找到好工作。” 可她偏偏又花那么多时间做义工,做这种和钓凯子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她还从不肯承认自己是个好人。 “你以为我真心愿意来。我要是有人好吃好喝的供着,每日香槟宝马,我压根想不起他们来。我就是觉得太没劲了,想找点存在感,让人觉得我也挺重要,可我能去哪些人那里找存在感?也就是还要我施舍点心意的人。可就这样我也要挑啊,你看敬老院我就不爱去。一群干巴巴臭死了的老头子老妈子有什么好看的?看看这群比自己还倒霉的人,看他们活得也挺开心的,再想想自己,凑合吧,这日子还能过下去。” 再比如说蔡昆,沉默寡言,看上去有点凶,实际上却是咖啡店里最温柔的那个人。他明明可以跟着龙哥去做别的生意,多挣点钱,好买房子,好成家立业,这是他老年痴呆的奶奶在清醒时唯一的愿望。可他还是愿意呆在咖啡店里。 他明知道孙莹莹瞧不起他,又要利用他,还是会陪她去会各种款式的男友,摆平她惹出的各种事端。他还知道帮盛姐的忙,人是不会感激的,还是给她的两个儿子买跆拳道服,一到周末就在店外一处空地,教他们打跆拳道。 还比如盛姐,她在咖啡店里是杂工,什么都该做。可她懒,事情能推就推,还爱顺手拿东西。拿当天没卖掉的水果和蛋糕也就算了,毕竟她有两个小男孩,拿回去还能让他们高兴一会。可她连店里的白糖牛奶,洗手间里的洗手液纸巾都拿。要不是喝不惯苦涩的咖啡,司芃那一柜子的咖啡豆,怕也是不能幸免于难。 孙莹莹抱怨过好多回,甚至还和盛姐当面撕过,司芃只当没听见。因为盛姐离婚后,再也没有回去找前夫要过一分钱。她前夫就在定安村,现在怕也是个千万富翁了。她宁愿带着两个孩子苦兮兮的生活。 一个人的好强和自尊是有限的,用在了这头,那头难免会缺损。 好不容易神游到中午,课上完了,小林老师把孩子们交给另一位保育员,邀两人去食堂吃个便饭。她和孙莹莹家境类似,自然同病相怜,每次见面都有说不完的话,和司芃就只是客气地打声招呼。 她私下也和孙莹莹说:“你那个室友,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我也觉得,你说哪里不一样?”龙哥当年带司芃来出租屋时,只说让她客气点,别惹着她,并未提及司芃的来历。三四年了,她连个屁都没问出来。 “你看她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很明显,一个茧子都没有。穷人家的孩子出不了一双这样的手。” “穷人家怎么啦。”孙莹莹伸出手来:“我手也很好看的。” 是很好看。朱红色的指甲衬得十指纤纤,手背白皙柔软。但那就是不一样,小林老师说不上来,只能说:“好看和高级,就是不一样。” ☆、006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我总为这个名字感到骄傲,到如今我也没有多少可骄傲的东西了。长得再好,也不过是草。 ——司芃日记 门口闹哄哄地来了一伙人。三人都抬头去望。福利院的院长亲自作陪,领着一位四十来岁的平头男子来食堂观看。孙莹莹天生爱热闹,脖子伸得长长的。平头男子相貌堂堂,官模官样,负手在窗前把所有菜肴都看一遍,一转身就看到鼓着腮帮子嚼玉米的孙莹莹。 孙莹莹后知后觉地想,这样吃饭的卖相可不好,赶紧低下头去。 司芃端起碗喝汤,余光瞟过,平头男子朝她们这一桌走过来。倘若说孙莹莹大多数时候都带点风尘味,刚才好奇地打量人那一幕,算是难得的少女气。 “小林,下课了啊。”平头男子人未到,声先至。 小林老师只得站起身来:“丁总,你好。” “有朋友啊,这两位是……” 小林介绍:“这是两位社会爱心人士,今天来院里帮我忙,这是孙莹莹,这是司芃。莹莹,司芃,这是威克运动的丁总。他给我们院里捐了好多的体育器材和设备,还把游乐场和操场翻新了,是个慈善家。” 丁总摇手:“慈善家过了,过了,捐过几千万几个亿的才能说是慈善家。我这才捐百来万的,都不算。” 一听都捐百来万,孙莹莹的眼睛亮了,立马站起身来和丁总握手:“做慈善哪还分钱多钱少呢,丁总。那我们这样空手来的,就帮忙带带孩子搞搞卫生,还免费吃了顿饭回去的,那都不叫爱心呢。” 院长也跟过来说:“孙小姐说得真好,慈善无国界,慈善也无能力大小,是心意,都是心意。” 这位丁总笑呵呵道:“受教受教。”又转身朝院长说,“这小孙牙尖嘴利,说得真好。” 认识不过三秒,小孙都唤上了。他掏出名片,递到孙莹莹司芃二人跟前:“鄙姓丁,丁国聪。既然大家都做慈善,也是有缘人,相互认识下。” 孙莹莹接过名片一看:“丁总,现在谁还发名片哎。我们年轻人都扫二维码了。” 丁国聪连连点头:“是,是,年纪大了,都赶不上时代了。” 司芃沉默着坐下来,孙莹莹笑眯眯地把手机递出去。 傍晚时分出了福利院的大门,孙莹莹心情难得地明快,不,比以往更明快。以往只是见到许多不如意的人生,散播一点可怜的爱心,生出来的愉悦感。今天她离她的人生目标又近了一些。 “起码得有个几千万的资产,才能捐个百来万不当回事吧。而且愿意做慈善,做这种小慈善,说明人真的不差啊。”她拿出名片来看,“这个logo看上去好熟悉。哎呀,我想起来了,我们去爬灵芝山,半山腰里看见的那栋楼,十几层高的,外墙上悬着的不就是这个嘛。”她开心且慎重地把名片放回包里,“得想个办法和丁老板见见面。” 冬日天阴得早。出来时尚见落日,走了没二十分钟,朝远处的街道望,已是灰蒙蒙一片。这些杂乱无序的建筑和街道,只有不那么清晰明了的时候,才有那么丁点美感。 司芃说:“他那年纪,都可以做你爸了。” 孙莹莹白她一眼:“老点怎么了?四五十岁我都嫌年轻,七八十岁最好,一结婚甜言蜜语哄着,每天爬爬山跳跳舞,怎么情趣怎么来,不出三年肯定得翘辫子。” “这么毒?”司芃勾勾手指,示意孙莹莹从包里拿出烟和打火机,点烟后再递回去。 孙莹莹瞅她一眼:“搞得我是你的小跟班似的。” 司芃没有回话,低头走在前面。孙莹莹已习惯她话这么少,自顾自地说:“真别说,除了瘦点高点,戴着帽子抽起烟来,真像个大哥。”她想起一事来,“丁老板该不会误会我和你是一对了吧。糟了,我问问小林,她跟他是老乡。” 信息刚发出去,她在后头猛推司芃一把:“喂,你能不能再去买件外套,前年你穿的这个,去年穿的是这个,今年穿的还是这个。有女孩子像你这样,一年四季都没衣服穿的吗?” 司芃正走在永宁街的下坡路上,被她推好远,转过身倒退着走。她心情不错,还顽皮地把夹克往肩后一翻,露出里头的溜肩t恤:“我有不穿衣服吗?” 孙莹莹伸出手指她,正想说“就这造型,痞帅痞帅的。”眼光瞥见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轿车。车门打开,能瞧见一截黑色西裤管和三接头的牛津皮鞋。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们已走到旧日时光的街对面。 她突然冲上来,大力推司芃。司芃根本没防备她,脚下是倒退着的下坡,饶是她身手灵活,往后倒时用手撑了一下地,仍没止住这往后摔的态势。 “孙莹莹,你神……”后面的话还未吐完,她就摔在一个人身上。不是,应该是那个人捞了她的腰一把,她才没四脚朝天地摔在大马路上。不需回头看,她就知道那人是谁,也就明白孙莹莹推她的用意。 常年与咖啡打交道,她对一切馨香馥郁的气味都很敏感,更何况还是他常用的那款阴郁广藿香调的香水。总让她想起阿婆抽屉里那瓶复方精油。阿婆说她生下来是个小秃子,是她天天用精油帮她按摩治湿疹,头发才会像后来那般又长又密。 凌彦齐看到棒球帽下的侧脸,才认出司芃。她穿一件太过肥大的男士夹克,遮住了身上所有特征。帽檐的阴影下,睫毛更浓密,鼻梁更挺翘。一种疏离又英气的美感。 司芃道声谢,离开他圈着的手,再不动声色看几米外的孙莹莹,扶正棒球帽:“不好意思,没走稳。” “没关系。”凌彦齐自然地转头看向“旧日时光”,这两人今日都没穿工作服或是围裙。 “今日店休。”司芃道。今日周一,好像也不是这个男人该出现的日子。 凌彦齐关好车门,抬步朝小院的铁门走去:“昨天落了东西在这,过来取。” “是不是一份a4纸打印的文件,装在蓝色拉杆夹里的。” 凌彦齐回头,司芃指向锁了门的“旧日时光”:“你昨晚落在店里了。”她伸手朝孙莹莹要钥匙,“我这就去取给你。” 孙莹莹什么也没掏出来,大眼睛忽闪忽闪:“出来时你给我了吗?没有啊。肯定还落在家里。” 司芃帽檐再扯低一点,双眼瞪她。孙莹莹装没看见:“要不我回去取一下,反正也不远。”她笑着问凌彦齐:“先生,你不急吧。我来回一趟半个小时就够了。你在这里等等。” 不等凌彦齐回话,她已跑过街,背包甩在茶馆外的电动单车上,朝店内大喊:“菲菲姐,借我骑一下。”不一会儿,一人一骑消失在永宁街的东出口。 小楼的外墙是下坡路,也是风口。司芃和凌彦齐过街到“旧日时光”门前等。 温度下降了。司芃的夹克里呼呼地鼓着风。街对面小院静悄悄的,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帘,客厅里亮了朦胧的灯光。她问凌彦齐:“你不进去和卢奶奶打个招呼?” 凌彦齐看腕表:“不去了。我一去,她又要忙着做一桌子的菜,太麻烦了。” 司芃把衣服裹得更紧,交叉着脚靠门柱站立。门柱好歹能帮她挡挡背部的风。“这里挺冷的,要不你去车里等。昨晚我收拾,看到这份文件,就想应该是有用的。但我不知该如何联系你,卢奶奶也早睡了。所以只能放店里,等你周日过来再还。” 过几秒,凌彦齐才掏出手机:“要不,加一下微信。” 司芃怔住,刚才她的话里有找人要联系方式的意思么? 凌彦齐迟疑着问出来:“不会连手机也没带吧。” “这个带了。”司芃从兜里掏出手机,两人互加微信。 凌彦齐再说:“我听她们都叫你司芃,哪个司?那个芃?” “司法的司,芃是草字头底下一个凡,”司芃照常介绍,突然想卖弄下,“是我行其野,”话到一半,凌彦齐也接上来,“芃芃其麦。” 司芃与他对视再低头,去踢店门口铺的卵石:“是说草长得很茂盛。” “好名字,谁起的?” 司芃不自觉地扬起嘴角:“我妈。” 凌彦齐想起还没介绍他自己:“凌彦齐,凌是两点水的,……” 司芃说:“我知道。那份文件,我不知道它有没有用,扫了一眼,有看到你的签名。不知有没有关系?” 凌彦齐不以为意:“哦?要是我们的竞争对手,关系可大了。” 司芃笑笑:“还好不是,我只是咖啡店的店员。”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个人磨叽得很,第6章才要到微信。。 ☆、007 以前我认为自己在逃避宿命,现在看来,我一直在迎接和服从宿命。 ——司芃日记 沉默好久,两人才再度开口。凌彦齐问:“你为什么看?” 他自然不是问那份文件,司芃听懂了,抬起头看,等待中的永宁街已经黑了,亮起点点灯火,更有家家户户飘出来的饭菜香。她饿了,中午那顿饭被丁老板打扰,没吃下多少。 她望着一扇窗出神,窗后面有壮实的奶奶在炒菜。热气在锅与抽烟机之间形成白茫茫的雾。 “无聊吧。” “有多无聊?” 司芃把重心换在另一只脚上:“别看这条街小,它每时每刻都不一样。比如这入夜,夏天和冬天就完全不一样。六月下旬夜入得最晚,七点钟天还亮着,街上还喧哗着,一下就堕入黑暗,那种无边无际的黑暗,月亮和星星也来得快,像是突然点缀在上头。冬天则是缓慢地,天先阴下来,亮消失了,但并不黑,灰白色慢慢变成灰青色,再是灰黑色,好像是雾在作祟。总之,它好像并不甘心,就像……” 她突然想起那首诗,不要温柔地走进那个良夜。她所懂的有限,实在不该一而再的卖弄。她只是觉得,凌彦齐也许能懂她。他们是同类,是人群中的异类。 凌彦齐点头:“那是狄兰的诗。”他望向司芃,“我在新加坡念的中学和大学。大学主修中文系。” 司芃再问:“新加坡国立大学?” “你去过?”凌彦齐问。 “没有。我,高中都没念完。”司芃的心在颤抖,他和她也许不是同类。她为什么要在他面前班门弄斧?太冷了,冷得胃都在痉挛,她弯下了腰。 凌彦齐这才意识到她摆这样的姿势,可能不是因为酷,而是因为冷。可他也就是衬衫外面套了件西装大衣,等会还要会客,没法给她披上。他从车上拿来一条羊绒围巾:“先裹上吧,你穿得太单薄。” 司芃接过:“早上出的门,没想会来风。” 围巾很长,她裹了好几圈,衬得那张苍白瘦弱的脸更小。她摘下帽子,将短短的直发往后捋顺,朝他微微一笑。凌彦齐心里咯噔一下。一个冷傲孤独的人,放下防备真心笑出来的样子,温暖又脆弱。 冷风中,司芃接到孙莹莹电话。“菲菲姐的电单车没电了,我还得给它充电。要不你们先去吃个饭。我等会再骑过来。” 司芃忍不住学她的样子翻白眼,低声骂:“吃什么饭,喝风都喝饱了。快过来,就算是推,也得给我推过来。” 凌彦齐再看腕表,司芃问他:“你赶时间?我再催她。” “没关系,还有一会儿,”他顿住,“也是个无聊的饭局,但又不得不去。” 司芃昨晚翻开他遗落的文件夹,看到页眉上的公司logo,和“天海壹城”外墙上竖的是同一个。他毕业于全亚洲最好的大学,在最挣钱的房地产公司上班,还有签字权,最起码,也是个让人称羡的都市精英。 “你和刚才那位女孩,同住?” “嗯。住一起三年多了。” “不嫌闹么?” “她,其实很热心也很善良。有时候会嫌吵,但生活挺单调无聊,有点吵吵闹闹的人气也好。” 正好一扇窗后的母亲训斥小孩,声音大如洪钟,打破这街上的单调乏味:“这道题都不会,两个角组成一条平线,这条平线多少度,180度,然后这个角1是105度,角2多少度,你不会啊。” 小男孩抽抽泣泣的声音听不清,过一分钟又听见母亲的声音,这回是力拔山兮:“180度减去105度,等于95度,你怎么算的啊。小学四年级了,连个减法都不会。” 母亲如此为自己孩子的智商堪忧,站在街边听完全程的人只感到好笑。 凌彦齐也笑:“是啊,吵吵闹闹的才是生活本来的面目。” 他也看着这条街。这条街和他也没什么关系,不过他有个姑婆住在这里,不过这里很快就要拆迁,成为他公司的下一个项目。站在这里像个旁观者一样,窥视他人普通平凡、甚至鸡飞狗跳的生活。他突然间意识到,生活这件事,和他也没什么关系。 他一下就理解司芃了,原来她也不在其中。森山大道说,不多做无谓的思考,孤独而忘情地度日,莫过于此。 孙莹莹推着电单车,气喘吁吁地赶来,还隔着门朝茶馆的菲菲姐发了一顿牢骚,才过来把钥匙递给司芃。司芃进去,从收银台侧边的抽屉里取出文件。凌彦齐接过去,出门时说:“改天吧,改天我请你们吃饭。有劳这位孙小姐了。今天真的有事。” 孙莹莹还靠在花架子上喘气。等凌彦齐的车驶出永宁街,司芃回头瞥一眼她:“金像奖欠你一个影后。” 孙莹莹走过来拍她背:“你傻啊,给你机会都不用,一起吃顿饭增进下感情,多好。” “他有事。”司芃去锁门,“有些人的感情不是靠吃饭聊天就能培养的。” “那你要到手机号码,或者微信了没?” 司芃点头。 “那才不枉费我在大冬天里跑这么个来回。”孙莹莹说:“今天真是好日子。我跟丁老板约好这个周末再去福利院,你也要到了帅哥的微信。这天还冷飕飕的,让我想起我老家。哎,走吧,吃火锅去,冷天里最适合吃火锅。” 她动作够快,这么点时间已经和丁老板搭上了。司芃跟在后头说:“你都不乐意回去过年了,你喜欢你老家什么?就冷天?” 孙莹莹呆了半晌,才道:“是啊,那破地方有什么好喜欢的。可就是不知道,还做梦老梦到它。梦到我家的土砖房子,房子背后的竹林,穿过竹林就是一片山。等我将来发达了,我就把破房子给推了,盖个和卢奶奶家一样的小楼。司芃,到时候我一定要带你回去看。那山可高可大了,太阳出来,天空又蓝又亮,那山头立在那里,又青又翠。” 火锅店里热气翻腾。司芃把围巾解下来,小心叠好放一边椅子上。孙莹莹看在眼里,问:“你说我们俩,是你先结婚还是我先结婚?” 司芃头也没抬:“当然是你。” “我也觉得是。”孙莹莹看刚收到的微信,心满意足地微笑:“我以后会是一个很有爱心也很尽职的妈妈,真的,不骗你。有时候我看盛姐那么打她家孩子,我就想掉眼泪,觉得她的孩子可怜,她也可怜。” 她和丁老板之间还谈不上有火花,她更不知丁老板是否婚育,就已浸在无边无际的想象里。 “最好生三个小孩。老大是男孩,以后做家里的顶梁柱,老二是女孩,女儿好贴心,老三呢,男孩女孩都无所谓,反正就做家里的可爱担当。”冬日暖烘烘的火锅桌边,也适合自小贫寒的女孩子们幻想以后的幸福人生。“司芃,你打算生几个?” 司芃摸摸短发,不做声。 “你不会一个都不想生吧。”孙莹莹撅嘴巴,“还是要生。生孩子就是痛一下嘛,但是一点都不吃亏。随便给他们点东西,饿不死冻不着,长大了还无条件地来爱你回报你。谁会无条件的爱我呢。男人才没那么可靠,我就想多生几个爱我的人。” 一直低头只顾自己吃的司芃,突然就拿起杯子喝水。孙莹莹吓到:“你怎么啦?” “吃太快,烫到了。” 一大杯水喝完,司芃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红通通的眼眶很醒目。孙莹莹讷讷地说:“你怎么还哭了?”难道,生孩子这个话题不能聊吗? “哪有,烫的,心急吃不了火锅。”司芃指了指锅盆。 孙莹莹心里一下就难受了:“别这样啊,司芃。你还没谈过恋爱,我经验比你多。你要真喜欢那个帅哥,总要做这方面的打算。帅哥那样的人很难追,所以你要积极主动一些。你将来有了孩子,你可不要打掉,他能陪着你,还是你的指望。”她想了想,“就算帅哥不养你们,我也会帮你养孩子。” 司芃又笑了:“孙莹莹,金像奖还欠你一个最佳编剧奖。如果不是他落了份文件在店里,他是不会想加我微信的。我不是灰姑娘,我和他也不是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还不能谈恋爱了么?”孙莹莹托住下巴问她:“你有底没有?” “什么底?” “你心里有底,对不对?你要是像我一样,见到帅哥就冲出去,帅哥你好,留个微信,交个朋友,有时间一起去喝一杯。我大概会吹冷风,觉得你没戏。可是今天这么冷的天,帅哥不去小院也不回车里躲风,跟你在那儿瞎聊什么天。虽然他今天才加你微信,可他早就看上你了,对不对?你们明明就是一路人,出奇的闷骚。” “他有尹芯。” “那算什么?你在意个鬼!咖啡店里哪个看不出来,也就那个女主持人自以为长了颗聪明脑袋。” 吃完火锅,孙莹莹也点了根烟抽。火锅店里多的是携家带口的食客,闹哄哄中,孙莹莹这才想起,丁老板是否也有了这样的家眷。她吐了个风情无比的烟圈:“我这样的女人,道德感是他妈的弱了点。” ☆、008 时间决定你会在生命中遇见谁,你的心决定你想要谁出现在你的生命里,而你的行为决定最后谁能留下。 (日记不够名著凑。) ——梭罗《瓦尔登湖》 今晚的饭局就在“天海壹城”的顶楼餐厅。从卢奶奶的小楼到那儿,走路过去再慢也只要十分钟,凌彦齐偏偏要开车。 车子出了永宁街西出口,朝相反方向慢腾腾行驶五分钟,才能左转掉头。掉头后,他也不着急进入地下车库,而是绕着这个巨大的城市综合体逛两圈。 四四方方的天海壹城,每个拐口都有超长时间的红绿灯,他足足等了八个。 卢思薇在微信里发了无数条催他的信息,他一点也不急。能少上去呆一分钟,他就多挣到自得自乐的一分钟。哪怕是无聊地堵在这流光溢彩的城市中央,那也是他主动选择的。 与他离开时相比,s市仍在钢筋水泥灌注的云梯上飞速前进。别说市中心地段的繁华璀璨,已丝毫不逊色于纽约东京香港等任何一个国际一流城市。就连他记忆中这一片,如同荒郊野岭的沙南片区,也大不一样。这一刻,天黑压压低沉沉,数不尽的高楼立在半空,凛然不可侵犯。 极强的气势,像极了它们的出品人卢思薇。 二十五年时间,卢思薇搭上身家性命豪赌一场,正好攀上s市跻身国内一线城市的天梯,挣个盆满钵满。就像此处,分期竣工、全面售罄的“天海壹城”,成为s市成交总金额、总面积最大的一个单体楼盘,亦是跻身全国前二十的高端楼盘项目。 卢思薇亦完成她的华丽转身。她是响当当的女富豪第一把交椅,她是房地产业内叱咤风云的怒目金刚。 千禧年前夕,她以蛇腹吞象,大举借债,收购因拆迁陷入困局的灵芝区属国企房地产公司时,没有人看好她。业内评论人甚至大放厥词,说卢思薇一介女流之辈,一无资金二无人脉三无见识四无能力,凭什么撑起体量这么大的旧改项目。我看她一年,最多三年就得完蛋。如今他们全成了卢思薇的门下走狗。 倘若有人从不曾怀疑过卢思薇的能力,这个人便是凌彦齐。单亲家庭里的母子,极了解对方,又极疏远对方,是这世上至亲至疏的典型代表。 离开s市时,凌彦齐才十五岁。十五岁的男孩,还未来得及将家乡的风景人物装在心里,就被最亲近的人一个大耳光子打得找不着北,连根拔起,扔在飞机上。等到飞机降落新加坡樟宜国际机场,他都还未醒过来悟过来。 高中三年,大学七年,他一直呆在那座被海水隔绝的狮城。当然,那只是象征意义上的隔绝,卢思薇既没软禁他,也没有偷他护照,更没禁止他用手机电脑。除了过节过年,他需要奉命回国团聚外,其余的假期,想飞哪儿就飞哪儿。 等学业完成,他奉旨回国,到今天有一年半了,他对s市仍有一种置身事外的疏离感。明明这里才是生他养他的家乡。 当然偶尔他也会参加朋友或同学的聚会。有人回忆:“记不记得我们学校后面的公园,里头栽了大片的芒果树,到了六月,我们常常逃课,爬到树上去摘芒果。”其他人附和,“对啊,小时候真是神经病,有什么好摘的,又不好吃,……” 凌彦齐竟然不记得年幼的他也有过如此顽劣的举动。他好奇又天真地问:“我也有去吗?” 同聚会的人都哑口。有些人真的是有十年未见了,难免会怀疑,眼前的凌彦齐究竟是不是当年的凌彦齐? 从小一块长大的周子安便说:“话说,你也不过就去了趟新加坡。我们这当中,谁没出去留学?谁跟你似的,出去念个书,都能成仙。要不是我偶尔还想着你,发个信息视频给你。他妈的,我都怀疑,你是去了趟外太空。” 他说话历来损人,凌彦齐也不计较。 由此可见,关于s市的很多记忆,该有的记忆,他都没了,所以有时候他很难理解——人对于家乡的眷念之情。 他打开车窗,瑟瑟的寒风中深吸一口气。风送来街对面烘培店的的烤面包味,咖啡味,裹着淡淡的奶香。在这浓郁的芬香中再去找寻,或许还能隐约嗅到潮流男女的香水味。唯独没有能让他称之为家乡的味道。 算了,那又怎样?在哪个城市不能流浪?在哪个城市又不能生存?红灯转绿,凌彦齐关上车窗,驶过街口,驶进那个巨大黝黑的车库。他想起狄兰的诗,“不要温柔地走入那个良夜。” 观光电梯载着凌彦齐到顶层餐厅。侍者很快将他带到该去的包房,连多转一个弯都没有。他弯腰推门恭候着,凌彦齐只得抬脚进入。 饭桌边坐了六个人,主坐是他的母上大人卢思薇女士,她右手边是一位白皙微胖的中年女性,紧挨她坐的是位乌黑长发的红唇女子,模样依稀有她的几分影子。 两人定是母女无疑,想必就是卢思薇今日想要隆重介绍给他的——所谓门当户对,还得长相性格人品习惯事业,无一不好的新女性。 其余来作陪的人,都是自家人。三舅妈吴碧红、大表哥卢聿宇,三表妹卢聿菡。 凌彦齐双手插兜,离桌子半米远站定,怡然的脸色口吻,好像迟到这回事真的不是他的错:“真是不好意思,路上堵车堵了很久。” 卢聿宇反应过来,想让出位置,而卢聿菡反应更快,起身空出红唇女子边上的位置,招呼凌彦齐:“齐哥,坐这儿。” 这位置不错,大家心里都是默许。凌彦齐便坐过去。 卢思薇替他们介绍:“这是我儿子彦齐,”她的视线扫向凌彦齐,微微不满,“这是我和你说过的金莲阿姨,曼达鞋业的董事长,这是她女儿彭嘉卉。” 哦,还真是位富家千金。曼达鞋业旗下有近二十个的自有中高端女鞋品牌。s市内任何一座还算过得去的商超或是购物中心,它能占到的门面数绝不会少于十家。 凌彦齐站起身来,收拢西服门襟,略略弯腰,朝金莲伸出手:“金阿姨,您好。没有把握好时间,耽误这么久,真是抱歉。” 金莲呵呵一笑:“没有关系。现在这交通状况,大家也不是没有经历过。” 和她握完手,凌彦齐并未顺势把手转向身侧的彭嘉卉,而是朝她微微颔首:“嘉卉小姐好。” 卢思薇一旁瞧着,凌彦齐对大的对小的,分寸把握得极好,颇有老派的绅士味道,看来早十几年送他出国留学是对的。 哪怕明知儿子的迟到是怎么回事,牙痒痒的劲儿还未消失,卢思薇还是要替他解围:“你们是不知道他。我上一次坐他车,都快被气炸了。早上起来我头疼,啊,没什么大不了,偏头疼,好多年了,家族遗传。老田请假了,我不敢开车,就让他载我去医院。正巧是早上班的高峰,拐进医院的那个辅道入口堵上了。就二百米,他愣是开了二十分钟。旁边,还有后面的车,加塞到前头都好几轮了,他也抢不着道。我躺在后座就骂他,说你妈要是快死了,你是不是也慢吞吞地赶着奔丧。” 凌彦齐不回应,端起酒杯小抿一口。卢聿菡心里“哎呀”一声,姑妈老是这样,外人跟前也不给齐哥一点好脸色。“姑妈,齐哥在新加坡呆了十年。新加坡什么地方,全世界你都找不到比它法制更严苛的地方了。齐哥不会抢道加塞才正常。” 金莲与彭嘉卉配合着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迟到这么久,更说得过去了。 彭嘉卉更是说:“人在青少年时期受过的教育最重要,因为影响的是整个人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彦齐是还没适应过来呢。不过话说回来,国内这种做什么都不守秩序的风俗,确实也不太好。” 她说得落落大方,卢思薇也忍不住点头:“你们都是出国留学回来的,比我们有风度。只是脾气秉性这个东西,真的很难改。管老师就说,我的优点和缺点其实就一回事,一体两面而已。”她一下就说到自个身上:“我从小就特别爱和兄弟姊妹们争东西,家里穷嘛。到五十岁还改不了,公司出去参加个招拍挂,从来不认输。” 金莲朝她竖起大拇指:“卢主席可是我们女人做公司的典范。” “典范什么?以前觉得霸气,现在吃亏了。孙立人和乔琅(两人都是房地产开发行业的竞争商)联合起来将我军。他妈的,就屏山街道那块地,92个亿,一折算,地价都是三万八一平,气得我啊。” 在场的卢聿宇便是这次招拍挂的主要负责人之一。他低头,沉默着给卢聿菡发讯息:“公司一直以来都是这么操作的,只要她和于总看准了,我们不顾一切代价都得把地拿回来。92个亿,是贵了点。但是如果放弃,让孙立人或是乔琅拿走,她不一样也得发飙骂人?” 卢聿菡叹口气,给堂哥发几个同情的表情包,又发:“不说了。姑妈连彦齐都是这般训的,难得今天训你,别往心上去。” 卢思薇见现场没人接她话,摆手:“算了,不说公司里的事。”再向凌彦齐介绍:“嘉卉去年刚从萨凡纳艺术与设计学院毕业。她大一就做时尚博主,很出名,微博上有一千万的粉丝,大二还大三,就在天猫上开了店,衣服都是自己设计的。现在毕业回国,全职打理自己的网店。刚过去的双十一,她一家店成交金额就突破一个亿,五天内把所有订单,通通都发出去。” 当然和她的天海相比,这是份小事业。可是对一个不到23岁的女孩来说,已是相当了不起了。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的儿子太失败。在她眼里,凌彦齐人生的最高峰也就是考上新加坡国立大学,偏偏选了个烂专业。子承母业、天经地义,他要是真有脑子,也该去读建筑设计、市场营销,哪怕是个财务管理,都好过中文系这种酸不溜秋的东西。 彭嘉卉却不像真正的生意人那样强势精明,她的言辞气质都像个精致又文弱的芭比娃娃。“卢阿姨,你真是过奖了,我也不是全靠自己。当年我看网上很多人对我的穿着打扮挺买账,就萌生开店的想法。回国和莲姨说起,她是鼎力支持我,一下子就给我五百万,而且我们家不在d市,制造之都吗?遍地都是服装纺织厂,她还亲自陪我去挑选代工厂,其实她工作挺忙了。我在美国时也是她帮我打理店里生意。我要是有做得还行的地方,军功章里有莲姨一半。” 一口一个莲姨莲姨,难不成还不是亲生的?凌彦齐心里疑惑。 作者有话要说:  抢人的来了。 ☆、009 我望着那一扇扇打开或是紧密的窗,我看到里面的灯亮了,我看到主妇们走来走去,我看到下班回家的人边吃晚餐边看电视,我还看到有人沉思,有人垂泪。一切都很平淡。我看见了又看不见,这平淡下隐藏着怎样的人生秘密。 ——司芃日记 面对一个苦恼孩子不懂感恩戴德的中年母亲来说,彭嘉卉这番话,太他妈动听了。“你这么能干?怎么不回曼达呢?”卢思薇问。 网店毕竟只是网店,曼达鞋业在全国铺下的几千家门店才是主心骨。它的创始人兼董事长彭光辉一年多前查出肺癌,潜心养病,只能将重任压到现任妻子金莲肩上。 金莲像一坨和气的白白面团:“我当然这么希望,但孩子的想法更重要。她啊对服装更感兴趣,也很想独自创立出响当当的、属于我们的国际品牌。就像我们家的鞋子,品质卖相一点也不差,可就是没有国外大牌的知名度。再说她还小嘛,出去闯荡历练一番,是好事。我和先生还撑得住。” 桌上众人听了,无不点头。如此的母慈女孝,让人印象深刻。 “光聊我们了。”彭嘉卉转过头,白脸红唇在灯光下甚是动人:“彦齐,平时有什么消遣?” 凌彦齐稍稍坐正身子,可懒散劲还是收不住。卢思薇瞪一眼过来,他再坐正一些,“没什么消遣,咖啡馆里喝喝咖啡、看看书。” “有什么喜欢的运动呢?” 凌彦齐瞄了瞄彭嘉卉身材,胳膊与大腿都如此的纤弱,应该不喜欢力量型的运动,便说:“偶尔打打网球。” “好啊,哪天我们约着一起打。”她回答得如此自然,凌彦齐还未琢磨过来她到底是会还是不会,卢聿宇问一句:“彦齐,你什么时候打网球了?” 要不停地撒谎也是件很费力的事。“两周前,刚学不久。” 彭嘉卉也笑着说:“巧得很,我也刚学,也就不用嫌彼此的技术不好了。” 凌彦齐只得点头笑笑。彭嘉卉掏出手机:“加一下微信吧。有时间我们约出来打球。” 凌彦齐被动从兜里掏出手机。点击通过好友后,他看到彭嘉卉的头像是一张美颜相机下的45度侧脸,妆容精致神情彷徨。再点开朋友圈一看,每一条的文字都配上九张图片,其中总要有一两张是她的侧脸,她的背影,她的倒影,她留恋的街边小路,她细心冲调的咖啡或奶茶。 略看一番,凌彦齐已有了观感,这不像真正的富家千金,倒是十足的网红做派。 他也承认这想法有点尖酸刻薄。但是假如他现在转身离开,还会不会记得彭嘉卉的面目?不会,他只知道她好看。好看在哪儿?想想,印象最深刻的是她那又长又黑的直发,在这样的大风天里,顺滑光泽,没有一点毛躁,无疑是精心打理过的。 她的脸颊两侧都被头发遮住,显得巴掌脸更小。她的眉毛浓密且直,眼珠则像一颗乌黑的玻璃珠子,鼻梁高挺,下巴小巧,中间的红唇不多不少,更显诱人。 她还穿某个品牌经典的菱格套裙,这也是卢思薇参加各种聚会宴席时最喜欢的牌子。 卢思薇喜欢它端庄大气,认为很衬自己的知性气质,甚至这两年还经常跑去时装周看秀。只不过,人的自我审美和他人感知,非但不统一,还会惊人的不一致。凌彦齐想,如果卢思薇有时间多上上网,还能多点反思精神,也能从毒舌的网友言辞中,凑出一个粗鄙的豪门贵妇形象。 由此看,彭嘉卉还真是花了心思。其实她要是足够自信的话,她应该穿自己设计的衣服来。可是真正的服装设计师,应该也不会让她的设计,沦为双十一的爆款。 凌彦齐还不曾在网上围观过她的微博或是直播。但有些时候,人是能一眼望穿的。 在来的路上,在街边,在商场过道,在电梯,在餐厅大堂,他确信,和彭嘉卉打扮无二的女孩,起码已见过一打。不一样的脸孔,一样的特征:白净、甜美、柔弱。 凌彦齐也不是一点不接受,很多女孩子天生就带这样的相貌气质。但一个正常人在同质化的框架下,也应该流露出一点我是不一样的意思,别人才有打探交流的欲望。 明明是更自由更平等的21世纪,人人都恨不得是流水线上下来的标准产品,如同会转动眼眸的芭比娃娃。 只是真正的富家千金,凌彦齐也觉得他还没见过。 少年时期被卢思薇囚在一座花园小岛上,这世上许多的人物风情,他都没有历练过,也不打算去历练。但若从他身边的人物论起,比如表妹卢聿菡,比如回国后同学老友拉他进的小圈子里的那些女生,再比如工作接触到的一些白富美,他觉得,富有,她们算,但富家千金,还不够分量。 可能是他定义中的“富家千金”和别人不一样。 他想,富家千金的爸爸,总不会把女儿按照瘦马的标准来培养,希望她将来要去迎合某一个男人。富家千金的起点,已站在许多人的头顶上,但又无“继承人”之累。 她无需为生计担忧,喜欢某样事情,就敢去尝试,不用考虑它是否能带给她金钱和名气。在无畏和关爱的环境里成长,她要比许多人有勇气,也比许多人善良。她还懂得,富有不代表自己高贵,贫穷亦不意味着他人低贱。 她不需要那么柔软的女性魅力,她自信爽朗,并不过多在意自己的容貌和穿着。 她懂海明威所说的“开始在内心生活得更严肃的人,也会在外表上开始生活得更朴素。”所以,她无需在社交网络里收集旁人的点赞,也无需在一个又一个的宴会里醉生梦死,她甚至不需要一堆的朋友,或是什么事业来证明自己。 声色犬马的世界里,富家千金应该是活得最从容不迫的那类人。也是他真正想携手相伴一生的人。可是他身边有这样的人吗?他又配吗?说到底,都只不过是一群倚靠父母福荫的纨绔子弟罢了。 凌彦齐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卢思薇对他的评价——过度不现实,刚来饭局十分钟,便觉得无聊至极。好在还有手机给他解闷。 今日,他的微信新加了两个女性好友。点开司芃的详细资料,头像是一朵太阳花。个人相册里亦只有一张照片,点开一看,文字简短——“新手机,测试下。”配图是她常穿的黑白帆布高帮鞋。 凌彦齐还以为加了微信,能多了解她一点。但是也正常,没道理看上去那么冷酷的人,在微信上活得像个话唠傻逼。 黝黑的窗外,突然现出司芃的脸。 搭在眼前的几缕额发干净利落,不经修饰的粗眉,还有宽而深的眼眶,都是为那眼神而生的。那眼神大多数是不经意的,可当它定在某项事物上时,平静而专注。 那是一双没有欲望的眼睛。 凌彦齐还未见过有深邃眼神的年轻女孩。这不是个可以具化的词语,这是个被滥用的词语,可当他第一次见到司芃时,原谅他学那么多年的中文系,竟也只能从脑海里调出这个词。 他走到窗前观看。他们所处的餐厅,在“天海壹城”最西侧的双子塔楼顶,隶属于天海公司旗下的五星级酒店。簇拥它们的是无数霓虹灯火。圈子再大一点,灯火稀散,是成包围态势的城中村。越过这片杂乱无序的村子,是宽度延绵数百米的荒草与废墟,然后就是海了。 论海景,s市的西部历来不如东部。这边没有白浪细沙,也没有常年青绿的红树林,只有嶙峋的乱石和呼啸的海风。景色已是单调乏味,偏偏它是人口稠密区,且这三十年来还是制造业重地。工业污染和生活垃圾,不断从河流汇聚到入海口。除了难闻的海腥气味,海水也是异常深重的褐绿色。 即便白天来到海边,也不会看见多少游客。更不要说夜晚,那是漆黑的所在。只有很远处的海岛上立有灯塔。 这朦胧微小的灯光,立在浑若一体的天海之间,无言又冷清。海面不是静止的。起风了。海风翻滚着夜里的海浪,像墨汁,一层层朝岸边推进。 凌彦齐站在明灿灿的包房窗前,室内温暖如春。他眼见这层层的海浪拍在礁石上,无声也无形,突然觉得卢思薇也还有点水平,起码“天海壹城”的名字起得不赖。 作者有话要说:  说实在,凌公子的择偶要求还挺高。 连亲妈都有点为司芃担心。。 ☆、010 《奥勃洛莫夫》里曾写到这样一种人:人不坏,甚而很好,可是一味的懒,有思想,没行动,连女人,爱情也刺激不了他,只想躺在沙发上。 说的不正是我吗?这般毒舌。字字戳心。 ——某人日记 桌上只剩卢聿宇一个男人,和一群女人附和久了,难免无趣。他也走到凌彦齐旁边。 外头窗景并不美好,这是他姑姑卢思薇的憾事。她曾说过要是这周边配套齐全,夜景绚烂,“天海壹城”的单价还能再往上窜一万元不止。 当然,恰恰因为有不美好,才有天海地产接下来十年的使命。 今年他们已和灵芝区政府签立合作备忘录,公司将大力支持灵芝区旧改工作,当然这是字面上的意思,实质是,区政府只和天海地产一家签订了备忘录,也只打算和它一家签订。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s市那么多的房地产开发商,曾对灵芝区视如敝屣,嫌它是旧工业区,污染严重,且土地性质难以转换;嫌它本地村民太多,动迁太麻烦;嫌它风光不好,乱石和滩涂太多,还嫌它是入海口的冲积地带,数条河流把它分割得支离破碎。 他们谁也没想到,政府会大规模填海,把那些早就污染干涸的河流一并填了。他们还没想到,曾经是领头羊一般难以撼动的电子制造大鳄会搬离灵芝区,依附于它的数千供应商数万打工族,全都得跟着离开。 地就这么空出来,地就这么多起来了。那些开发商想来灵芝区,为时已晚。 天海地产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起,就扎根灵芝区。前期生存之艰辛,卢思薇从不向外人诉说。她就像传说中的貔貅,只吃不拉,盘下无数的工厂土地。 放眼国内,又有哪家房地产公司,如天海地产,在一线城市拥有广量的土地储备。 正因为此,卢聿宇很难理解凌彦齐。 卢思薇只有他这个独子,以她独霸专横的性子,富可敌国的财富和事业都将留给他。他只需好好表现,当个称职的继承人就可。 虽说因为当年那场早恋,凌彦齐与他妈之间的罅隙,难以冰释雪融。但是那又怎样?一个合格的成年人应该懂得趋利避害。他相信凌彦齐也懂,所以这么多年,他才会乖乖地听卢思薇的话。 只是在他看来,凌彦齐做得不够,表面敷衍而已。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不止是听话,他对事业要有野心,要主动去做,独断专行都没问题。偏偏他这个表弟,对成功对事业对女人,都无甚特别的欲望。难怪卢思薇越来越失望。 他不懂,所以要问:“你在看什么?” 凌彦齐只回头看他一眼,不置可否地笑笑,似乎也没有多大兴趣和他交谈。 卢聿宇不甘心,招呼吴碧红过来看:“今晚风是大,婶婶你也过来看,掀起这么大的浪,难怪彦齐这么有兴致。要不要当场做首诗?我还记得当年姑父,一壶小酒,一碟小花生,看窗外落了满山的雪,即兴而作,那首七言可真是有水平。”他望向两位客人,“彦齐就更不用说了,子承父业,中文系都念了七年,定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凌礼是凌彦齐的生父,卢思薇的前夫,高中语文老师,斯文又软弱。倒是卢思薇胆子大,勇于冒险,二十六岁那年,停薪留职,从售楼员做起,一楼扎进房地产的海洋。二十多年风雨过去,她已是家大业大。卢家挨得上边,挨不上边的亲戚,全都簇拥过来。 而凌礼,仍是那个自己眼里安贫乐道,他人眼中有如孔乙已的高中老师。 有这样的前夫,真的不光彩。更让人不安的是,她所指望的人身上,还有这人的一半血统,甚至更多。不需要他人一而再、再而三来提醒她这样的事实了。 凌彦齐转身过来,果然看到卢思薇的脸又沉下半分,他只想,老是这样拉着脸,那些玻尿酸都白打了。 历经两小时,这饭局终于结束。金莲母女要告辞,卢思薇说:“太晚了,风又大,就别回d市,在酒店歇下吧。”她想了想,招呼外甥过来:“你下去安排,帮金阿姨订间套房。” 这种事,自然是凌彦齐去更好,但她见人已急不可耐地拿起大衣要走。算了,一个人的耐心都是有限的。 卢聿宇领了圣旨,即刻就拿手机出门,三分钟后回来,说:“金阿姨,嘉卉,房间开好了,我陪你们下去。” 彭嘉卉向卢聿菡递眼色,卢聿菡起身拿包,也要一起走:“回国后都是各忙各的,难得有时间聚聚,走,去房间接着聊。” 卢思薇一行人把她们送进电梯,再乘坐另一部电梯下去。电梯门一关,她的脸就僵了,问凌彦齐:“今晚为什么迟到这么久?” 凌彦齐早就想好说辞:“去姑婆那里取份文件,昨天落在那里。” “什么文件?重要不?非要今晚去拿?再重新打印一份不就得了?”卢思薇也不是那么好容易糊弄的人。 “不重要。”凌彦齐轻轻叹口气,“就是定安村b区的拆迁方案,也不是最终定稿。就是怕姑婆不小心拿起来看了。” “哦,她看到了没?” “没有。我压在书桌杂志下,她没留意。我的东西,她一向不动。” 卢思薇这才作罢,又说起今日相约的女子。“你觉得嘉卉怎样?” “你的眼光,一直不错。” “我眼光再好又怎样?要你满意才行。” 电梯缓缓下行,空气凝结不动,凌彦齐也靠着墙不再做声。 很好,卢思薇也懂她自个生的孩子,无言即是反对。 “曼达鞋业这几年发展是不太好,去年还退了市。金莲是继母,但你也看到了,两人关系还不错,她呢也没孩子。彭嘉卉既是彭光辉的独生女儿,便也是曼达唯一的继承人。” 凌彦齐这才问起:“她们不是亲母女?看样子还有几分像呢。” 一直在旁边当陪衬的吴碧红说了句:“我听聿菡说起过,嘉卉的亲生母亲是马来西亚的华侨,好几年前病逝了。” “我看彭嘉卉的性子柔中带刚,比起那个主持人的咄咄逼人,你能呆得更舒服一些。” 凌彦齐丝毫不意外卢思薇知道尹芯的存在。 “试着交往看看,不要因为是我安排的,对她有什么偏见。” 电梯终于到一楼,卢思薇迈开步子走出去。凌彦齐刚呼吸点新鲜空气,她便扔下一句话,“那个主持人,就分了吧。” 酒店套房内,卢聿菡偏着一头俏皮可爱的短发,问她:“怎样?我说得没错吧。放眼望去,比我哥有钱的没我哥帅,比我哥帅的没我哥有钱。”她和彭嘉卉同在萨凡纳艺术与设计学院,同是一省人,年纪相仿,兴趣相近,玩到一起是很自然的事情。这次相亲,也是她大力促成。 女孩子做闺蜜做久了,总觉得不够亲,还要亲上加亲。 “这,你倒是没撒谎。”彭嘉卉正待往下说,门铃响起,开门一看,卢聿宇西装革履,露出标准的男士笑容:“嘉卉,你看是不是你要的?” 他递过化妆品袋子,彭嘉卉打开一看,“啊,你买的,比我想要的还齐全。”她转身去拿手机,“聿宇,小票呢,我把钱转给你。” 不过随口说一句,没带护肤品,卢聿宇便问她用的是哪个牌子。她说了,人安排她们住妥,转身就去一楼专柜,帮她买回来。 “不用了。” “应该要给你。不然,下次再也不敢麻烦你,连话都不敢说了。” 撒娇又认真的口吻,看来是个名副其实,养得很好的千金小姐。卢聿宇不由得朝这张清秀的脸看两眼,从兜里掏出小票来。 等卢聿宇离开,彭嘉卉若有所失地放下袋子:“凌彦齐,就没你这位哥哥殷勤。” 卢聿菡一屁股坐在大床上:“他要殷勤什么?殷勤,那都是因为地位不够,好比宇哥,好比我妈,也好比我。富贵悠哉的生活全靠着我姑姑,才不得不小心伺候。他好好的太子爷身份,无人能动,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那我觉得他对我,好像也没什么意思。”回想凌彦齐在宴会上的不冷不热,彭嘉卉头一次对自己没有信心。 “他对谁都那样,不针对你。”卢聿菡说,“就是因为他条件太好了。虽然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但不一样,从小我们想要什么东西,得在爸妈面前表现好,煞费苦心的要,他从来不需要。那些玩具模型啊,都是成堆成堆堆在他面前的。不骗你。上初中时他好像对天文感兴趣,我姑姑愣是在她家房顶上加盖了一个全玻璃的房子,买了市面上能买到的最贵的望远镜。我听我妈说一台就得几十万,就那样摆在她家楼顶上。然后还没半年他就出了国,再也没有碰过那望远镜。你懂我意思不?他什么都不缺,所以没有什么需求感。” “说来说去,我还是没什么希望。”彭佳慧垂下眼睑。 “你怎么就不懂呢!你那一个亿的生意究竟是怎么做来的?” “没有一亿啦,莲姨夸张了一点,四舍五入,才七千多万。” “也可以啦,现在谁不吹牛?”卢聿菡拉她过来,低声说,“我们家和别人家不一样,你没看出来吗?只要我姑姑她满意就行。” 彭嘉卉眼里信又不信:“真的?” 卢聿菡夸张地点头:“齐哥从小到大,都是乖孩子。”她笑出声来,“你知道他为什么去念中文系?他真的想去做老师,可是新加坡有规定,华文老师必须得是中文系出来的。他念了七年,最后毕业了,还不是我姑姑一道圣旨,就乖乖回了国?” 彭嘉卉咽下口水:“你姑姑这么霸道?” “你今天不也瞧见了?服务员端菜上桌,声响大了点,她都骂。公司里开会更恐怖,一堆人模人样的高级总裁,全都低着头挨她训,气都不敢出。” 彭嘉卉屏气凝神地听。卢聿菡“哎呀呀”地拍她肩膀:“你要是打退堂鼓就算了。本来我看你和我关系最好,想着我齐哥吧,肥水不流外人田。” 彭嘉卉叹口气:“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有什么退堂鼓好打。改天约彦齐出来玩,我还是要看看他是什么意思。” 等卢聿菡也走了,房内熄了灯,彭嘉卉轻声朝右手边的床铺走去:“妈,你睡了吗?” “没呢。” 彭嘉卉爬进金莲的被窝里去:“妈,你怎么看?” 金莲搂紧女儿冰凉的身子:“这个卢思薇,闻名不如见面,确实太霸道。要是你真和她儿子交往,我怕有你苦头吃。” “我不怕吃苦。” 黑暗中金莲怔了怔,低低问她:“你还真喜欢凌彦齐?” “第一印象不错。” “和他妈妈一比较,是好多了,起码没遗传到她的专横。刚才聿菡说的他没什么需求感,也是有道理的。有这样一个妈妈,也该吃了不少的打,他不会把自己喜欢什么厌恶什么摆在脸上。毕竟还不熟,你也不要过分计较他的冷淡。” “那我过一个星期,再约他?”时间间隔太短,显得她太热络;间隔太长,又怕人把她给忘了;一个星期刚刚好。 “好。你要多留心。”夜已深,金莲了无睡意,“新加坡那边一直在催,要你过去,留给我们的时间,哎,不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这个周末更一章吧。 大家周末快乐。 ☆、011 只有失去一切,才能换来新的身份,新的自由。 ——司芃日记 快到春节,定安村又空了许多。司芃去“旧日时光”上班前,特意绕了个道去找蔡昆。 蔡昆和他瘫痪的八十岁奶奶住一起。他的父母,据说他五岁后就没回来过。每日早晨他给奶奶梳洗干净,抱下楼,放到便利店前破旧的轮椅上。便利店的女老板答应看店的同时,顺便帮他看奶奶,酬劳是一个月一千元。 以蔡昆的工资,他只够付得起这个数。 早间起了薄薄的雾,到九点都还未散开。蔡昆照旧把奶奶整理妥当,和司芃走在冷清的村路上。从现在开始,接下来一个月,定安村都会在最隆重最热闹的节日里沉睡。 司芃问:“奶奶最近怎样?” “老样子,活不好也死不掉。”蔡昆醒鼻子,温度下降得太快,他也感冒了。刚刚司芃站在他简陋的家里,发现祖孙俩盖的仍是夏天的毛毯。 司芃懊恼她为何要以这个话题开场。许多人心中的哀伤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她来额外提醒。 “龙哥的生意,最近是不是不太好?”” 蔡昆讶异她会开口过问龙哥的事:“是没以前好了,他两家小额贷款公司都停业了。没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现在出来混的,谁又好过了?他还是沙南的大哥。” 难怪收心要娶麦子,司芃想。 蔡昆再问:“你问这些干什么?” 司芃无意隐瞒:“前几天龙哥来找我,想把咖啡店也转出去。” 蔡昆“呀”了一声,他心里没有成本费用这笔数,只想着咖啡店开了这么多年,应该早就能盈利了。 “等会到店里,和大家一起说。” “旧日时光”从没开过员工会议,这还是第一遭。司芃也不说冠冕堂皇的话:“要过年了,店里生意冷清,想找工就去找吧。找不到就先在店里呆着,反正龙哥和我说的也不是一时半会。过完年,再把转让的牌子挂出去。” 转眼就到腊月二十七,咖啡店开始休春节的假,玻璃门横上两把将军锁,司芃和孙莹莹回到了宿舍。 自从去年起,孙莹莹便不再回家过年。她说划不来,太划不来。要抢火车票,来回八百块。得穿一身的新,不能穿旧的,否则会被人瞧不起,衣服要两千;再给爸妈两千的红包,弟弟妹妹一人八百,其余亲戚三五百不等。以前拿现金回去,递出去会肉疼,现在微信一转账,潇潇洒洒,都不知道最后是怎么死的。 “穷死的。出来打工都十年了,存款没上过五位数。”孙莹莹说,“还不如五千都给我爸,实打实的孝心。” 宿舍外,爆炸声响彻云霄,却不是定安村的住户在放鞭炮。到除夕夜里,还留守在定安村的,都是和她们一样的孤家寡人,不会有这等好心情。 来放鞭炮的是“天海壹城”的新住户,他们那边是新盖的豪华小区,是s市瞩目的房产新秀,物业管理自然严格。于是住户们都来了一路之隔的定安村。 他们高声欢笑尚嫌不够,还得让这“噼里啪啦”声为他们恭贺新年。过去的这几年里,他们陆续搬进新居,也搭上s市房价一路飙升的那架云梯。每个早上都会笑醒起来,算算他们所持的物业财产,上涨了几个百分点。 这震耳欲聋的鞭炮声,让孙莹莹无比烦躁。她压根听不清春晚小品里说的都是什么,也完全不懂观众们的笑点在哪儿。 突然间,司芃穿外套戴棒球帽往外走。孙莹莹一呆,这是又要去灵芝山,敢情和春晚一样,是一年一度的例行节目?于是跟在她身后出了门:“司芃,你每年都去灵芝山的庙里上香么?” 孙莹莹觉得上灵芝山一点不好玩,可她也没有更好玩的去处。平时她要无聊,早就在朋友圈吆喝了。可大年三十的夜里,她想还是不要给别人的“团圆美好”添不乐意了。 半个小时后,两人走到黑黝黝的山前,看到公园大门两侧的树梢上挂了许多的灯笼,红灯昏暗,映照出下方更加黑黝黝的拥挤人群。孙莹莹更不想挤了:“去年都没这么多人。”她拿手机看时间,“还不到十点。你说这头香有什么好抢的?” 司芃不言语,默默地挤进人群,挤进山门。人高且瘦就是好。摩肩接踵的人群里,孙莹莹眼看着好友在缝隙里流畅地转身挪步,不一会儿就上好几个台阶,便懊恼小时候家里太穷,导致她营养不够,这海拔愣是没有窜上去。 这一路两人见缝插针,能往前挪一点是一点。过了十一点,终于挤过庙门。 庙门后面是宽广的庭院。今晚来得早的香客,已围着这庭院里里外外排三圈队伍。两人挤到最里面的圈子。到这里,再也没什么可挤的了。但也不是马上就能上到香,还得等。 庭院中央有高台,台上有亭,亭内有大钟。去年孙莹莹来时,还没这钟。她不是本省人,也不知道本地过年的习俗。“这是要做什么?” 司芃低声回答:“撞钟祈福。” 以前的灵芝山寺并无名气,香客多是本地人。大年初一的早上上山即可,无需排队,随时来随时上香。不知从哪年开始,也兴起除夕夜里“抢头香”的活动,人是越来越多,名气也越来越旺。灵芝山寺就这样成了旅游景点,也学那些有名气有底蕴的寺庙,开始搞祈福法会。 山顶灯光稀疏,众人头顶是广袤幽深的苍穹。 许是这深夜里的寺庙给人肃穆与庄严,更是接下来的仪式给人安宁与期盼。庭院里已挤进数百人,都没什么大的声响。有人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静寂与无聊间,下起毛毛细雨。人群中也没什么骚动。 司芃心想,挤到这院子里来的,有多少是信徒?又有多少只期盼能抵挡厄运? 视线转向大殿,殿内禅香馥郁,数十法师齐诵经咒,梵呗悠扬。孙莹莹顶她胳膊:“哎,有人在看你。” 司芃懒得拉高帽檐。孙莹莹说:“你就不想知道是谁?” “不想。” “我就说你怎么会看上他,原来如此。除夕夜都不在家好好呆着,深更半夜跑庙里来。” 司芃这才抬起头,靠近寺门口的人群密度最大,还在以极小的幅度往院内推进。紧实严密的队伍里,凌彦齐穿着浅灰色立领大衣,比周围的人都要高出一截。鹤立鸡群,难怪孙莹莹一眼就看见他。 他也看见了她。两人视线交汇,他微微一笑,目光却不错开。司芃还不习惯被人这样毫无顾忌地盯着看。她收拢衣襟,专心看脚下的青石砖。 才过一会儿,她就忍不住偏头去瞟,扑个空,凌彦齐不在寺门口,也不在她视线所及的任何地方。无疑是被庭院中央那口巨大的钟挡住了。 她想也没想,就跨个马步蹲下,身子向左/倾斜,视线绕过洪钟,往对面搜寻。昏暗的光线下,她很快就捕捉到人。不,看上去更像是被捕捉到了。 凌彦齐疏离的面目瞬间就有了变化。他挑挑眉,似笑非笑地看她。 司芃呆在那里,忘了收回脚,只想难怪人要笑她,谁会这样半蹲仰着看人?孙莹莹踢她一腿:“这姿势很好看?显得你腿长吗?” 司芃尴尬地把视线收回到自个身上。因为腿长,半蹲时,她马步开得很大,偏偏双手仍习惯性地抱在胸前。 她把脚收回,直起身子。过一会儿凌彦齐已挤过大钟,再出现在她眼前。一个站长廊这端,一个站长廊那侧,相隔七八米,面目表情都笼在红灯笼昏暗的光线里。 孙莹莹朝凌彦齐招手:“帅哥,你也来祈福?” 凌彦齐朝她微微颔首,视线再朝司芃扫过来,仍是那个带点趣味研究的眼神。 无聊。司芃瞪他一眼,帽檐拉得更低。她不悦的意思表达得如此明显,凌彦齐仍不收回视线。她干脆把帽子摘下,想要怒目怼过去,看到凌彦齐眼神里的笑意。刹那间反应过来,这人等得无聊了,想找点乐子。他曾问过她,为什么要看,她不就回答说是无聊么? ☆、012 第五年了,我应该能抢到头香了吧。 ——司芃日记 隔得太远,不好交流。凌彦齐掏出手机发讯息。几秒后司芃的手机亮了,进来一条微信:“生气了?” 这还是他们互加微信以来,第一次聊天。她还没来得及回,又来一条:“等得太无聊了,我就想试试,这么看人有意思没有。在别人身上也不好试。你不是这样看过我?一来一往,应该也不用道歉吧。” 司芃把手机扔回兜里,帽檐拉到脑后,朝对面张开双手,想看就看吧,随便看。 手机又响了,她还得再掏出来看,凌彦齐发来一个字“帅”。 司芃无奈地看着他。他还在笑,好玩又无辜的笑容。不自觉的,她又想起孙莹莹说的。这几年除了孙莹莹,也没人在她身边喋喋不休地说了。 孙莹莹说,有些人,你单看长相气质,就知道他是中了头等彩,出生到了好人家。你的帅哥,何止是个精英。精英身上都有一股气,一股“老子就是牛逼,你们给我擦鞋都不配”的那股“出人头地气”。你的帅哥没有,你的帅哥身上有一股无所谓的风流倜傥味,好像他不在乎,好像他从没受过苦。 司芃想,孙莹莹也不过大她一岁,丰富的人生经验都总结在了男人身上。但她不得不承认孙莹莹说的,她还得承认,凌彦齐是笑起来更动人的那种男人。 离撞钟只有几分钟了,孙莹莹包内的手机振动,她“哎呀呀”叫一声,娇滴滴地说着话:“聪哥,新年快乐。” “我在s市啊,今年不回去,和几个朋友一起过年,老家又没什么好玩好吃的。我在灵芝山,和朋友一起撞钟祈福,迎接新年。是嘛,人还是要有点正能量的。打麻将,会啊,一起守夜,这,也可以啊,我问问朋友意见啊。” 她利落地把手机收回包里:“司芃,我不陪你了,撞钟能祈什么福,好运都是要人自个去争取的,今晚我不是赢人就是赢钱!”她朝对面努嘴:“帅哥在,我就不当电灯泡,阻碍你们眉目传情。”她费了一个小时挤上山来,眼看着要祈福了,又毫不留恋地挤出人群:“等会让他送你,知道不?山上黑灯瞎火的,你一个人下去不安全。” 司芃没答她话,还是微微驼着背抱着胸。孙莹莹猛拍她的背:“挺起来点,这么大只,一点女人味都没有。” 司芃说:“我冷。” “谁不冷?冷就可以驼背?”孙莹莹夸张地学她刚才耸肩的姿势,“这算什么?嘻哈?还是摇滚?帅哥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培养出来的知书达理的好孩子,你懂不懂看人下菜……” 此刻司芃烦死她了,不停摆手:“你走,你走。”目送孙莹莹出了寺门,她回头再看凌彦齐。视线停顿几秒,移开,过一会又忍不住,装不经意去望。每次都被人抓个正着。她点开微信,发信息过去:“我错了,以后再也不这么看你了。” “只是不看我了吗?还会看永宁街上的其他人?” 今晚凌彦齐兴致似乎很高,信息一条接一条,“那还不如看我呢,起码我长得比较好。” 司芃正思忖该怎么回,“嗡嗡”声穿透云霄。她收回手机,往院子中央看去。灵芝山寺的住持长老在几位知名社会人士的陪伴下,已敲响新年第一钟。大钟余音未止,人群中已是沸腾的“新年快乐”。与此同时,院墙外鞭炮齐鸣。许多人是第一次参加灵芝山寺的新年祈福,都朝院外天空望去。 凌彦齐转身朝后看,只见漆黑的天幕里,伴随几声沉闷的炮声,火星窜到高空,一个个炸开,一个个奔放热烈,一个个流光溢彩,转瞬间又稀稀疏疏地朝四周坠下。一波还未来得及完全消散,下一波的烟花已窜上云霄。 人群中是数不尽的雀跃声和赞美声。许多人举了手机在拍。 “不是说s市全面禁放烟花了?谁有这么大胆子?” 看烟花腾空的方位,该是定安村。凌彦齐望向司芃,她的脸庞扬起,她的眼神追随那些易逝的流星花火。她也在笑,这笑在一片欢乐的海洋里,不浓烈也不眉飞色舞。说不出的冷清,说不出的动人。 山下爆竹未歇,空中烟光未散,108下钟已近尾声。 前几年的头香,司芃都来抢过,早已驾轻就熟。趁大家还在仰望烟花,或是异口同声地数着敲钟次数时,她早已蹑手蹑脚,移到庭院一侧的方形香炉边。 挤来这里的都是痴迷于头香的重度患者。有大婶见司芃想站她身前,大力扯她一把,凶气腾腾,“一边去。” 僧人刚把横在香客身前的护栏撤掉,司芃就觉身后有洪荒之力把她推出来,差点摔在地上。借这前摔的势头,她扑到香炉前去点香。没想左后侧又窜出一个男人,再推她一把。这次连站都站不住。 妈的,司芃暗骂一声,伸手想抓香炉的边沿,没抓住,倒是被他人已点着的线香烧了手背。一吃痛,一惊呼,就被挤出抢头香的核心圈。 有人先插上了。今年头香还是没抢到。 人还越挤越多。司芃不顾一切朝里头挤,后背不知被几个人揪住,外套都快保不住了。经验总是不能一次就攒够,明年来,她定要把拉链早早拉上。 突然间,那些拽她的反作用力都消失了。身后的人拨她前头人的肩膀,又推攘她往前挤去。看那半截灰色的袖子和骨节清晰的手,她就知道是谁。她还真没想到,凌彦齐也要来抢头香。怎么看,他都是这个俗世里轻轻松松站在云端上的那类人。 两人都长得高。长得高就是有优势,他推着她又护着她,再挤到烟雾缭绕的香炉边。那里燃烧着各式劣质的线香蜡烛,让人的咽喉忍不住地犯痒。身后的人似乎更不耐受这呛人的烟雾,即刻就有了轻微的咳嗽声。 司芃赶紧去点线香,回头问他:“你的呢,我帮你点。” 凌彦齐递了三支香过来。他一直站在司芃身后,瑟瑟冷雨中,他高大,他不凡,他像是一堵墙,把推攘挤拉、高声喧哗都挡在了墙外。 这样司芃才能专注地点香。大概是沾了细雨,线香点燃的过程有点长,水汽在线香前端的青烟里蒸腾完毕,才有了星星点点的火花。 司芃先把凌彦齐的三只香递回去。 凌彦齐接过香。他看四周,喧嚣杂乱中,众人上香程序各有不同,也分不清谁懂谁不懂。他迟疑一会,并未拜佛,直接把三根香一块插在香炉里。对这些外在形式,他一向无所谓,他料定佛祖也如是。他要真是神明,就该知道,今夜在它面前来来往往的数万人,未必个个都虔诚。 司芃看在眼里,也不做声,只将点燃的香举到前额。不同于大多数香客的三只香,她只有一只香,一只香只求平安。 她闭上双眼。有人曾谆谆教诲,拜佛请愿,最好是跪拜。可惜上香的人潮太过汹涌,寺庙把蒲团都撤了。不要拘泥形式,心中有菩萨就行,有人也这么和她说过。 不再理会身边这片乱糟糟的世界,像是一种进入的仪式,司芃回到黑白分明的世界里: 那个头发梳得一尘不染的老妇,那个大年初一也会将她打扮一新的老妇,会拎一只篮子,带她的小花上灵芝山。年幼的小花嫌上山路太难走,不是噘嘴就是耍赖躺在地上。非要老妇变戏法一样,从篮子里拿出煮好的茶叶蛋、晒好的桂圆干、还有炸得酥脆的猫耳朵,一路哄骗着上山。 到了那破败的寺里,香炉里只有孤零零的十来炷香。小花坐在年久未修的门槛上,边吐桂圆核,边看她的阿婆拜佛。老妇总是把香举在额前,闭目念词。她不解:“阿婆,你在跟神仙讲话么?神仙都听得到么?” 老妇没有理她,专注地拜她的神,等从蒲团上支起身子才说:“当然啦,菩萨什么都听得到。向菩萨请愿时不要想别的事,要报清楚自己的姓名和居所,还有请的什么愿。” “那你请了什么愿?” “当然是要你爸爸妈妈平平安安,早点回国来,带我的小花玩。” 小花当然高兴了。“好啊,阿婆,你再和菩萨讲,让他们多带点好吃的糖果回来,还要好多好多的榴莲干。”这些可都是进口的稀罕货,够她炫耀一阵子了。 司芃想着,那么多年来往这山寺,老妇向菩萨许了好多的愿。她的女儿女婿回国了,她就拜佛求他们事业发达。他们的事业发达了,她又求菩萨保佑他们夫妻恩爱,女儿身体健康,还有她的小花要乖乖听话。 可等到她生了重病,却不再拜佛。不再每逢初一十五上灵芝山寺烧香,就连家里佛龛里供着的菩萨,也不请了。 小花那时已经大了,知道求菩萨,不再是个灵验的事。但她想,那也许是会让心里好过,走得安稳的神明。她和老妇说,我上山帮你去请愿去。老妇摇摇头,她说不可以贪得无厌了,菩萨已答应我太多事。 到灯尽油枯之时,她将小花叫到床边,说:“我这一生,许了太多的愿,其实想来想去,好多的愿都没去请的必要。人这一生,最难得是平安健康。” 老妇还说:“小花,等阿婆走了,你每个大年初一都去灵芝山寺上香。一年里的头香是最灵验的。” 小花点头:“我会去的,我每年都去那里上香,拜你,还有妈妈。”她的心中,那些乌金木然的菩萨是没什么好拜的。 老妇摇头:“阿婆不要你拜。我只怕我走了,没有人会好好照顾你。你去拜菩萨,让菩萨保佑你平安。知不知啊?” 那时的小花还不觉得有伤痛,只像灵芝山寺那些破旧的菩萨一样,木然地点了点头。 好多事情,比方说陪伴、逝去,她都不懂。好多事情,要长大了,离开了,回想了,人心深处的荒凉与哀怨,才会一点点长出来,长成茂盛无垠的荒原。 就好比她阿婆在时,她从未拜过菩萨,她阿婆走了,她便学她的样子,将香举到前额,心里默念:“我叫司芃,也是小花,我住定安村下西巷27栋503室,请求菩萨保佑我这一年平平安安,无祸无灾。还请菩萨替我向妈妈和阿婆带话,我,这一年,也过得很好。” 许完愿了,她将这一根香插入香炉,退回去,双手合十再拜一次。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013 哪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罢了。 ——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 新年中第一件头等大事完成,司芃吐口气,走到一侧,将拜佛的好位置让出来。一回头,发现这烟雾大到看不见凌彦齐去哪儿了。她站在殿外长廊的木栏上,环顾周围,都没见到他的身影。 也许他上完香就走了。司芃还不想下山。这山寺,她来过无数回,她知道哪里清净,哪里有风景。这几年,山上的夜越来越黑。也许是一年年长大,记忆模糊了,就像没被好好保存的照片,那上面的光景颜色越来越淡,便衬得今夜黑了,静了。 转过大殿过中院,再到东北角的藏经楼走廊,这里乌漆抹黑,很少有人光顾。在这里还可以远眺更沉默更乌黑的大海。司芃以为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了。离光亮与喜庆太远,她觉得孤单,可太靠近,她又难以适应。 等遮挡海洋的摩天大楼也退到身后,山下那个光怪陆离的村子露出全貌,司芃又哑然失笑。果真记忆是最容易出差错的事情。这守岁的夜分明是越来越亮。她仍然只记得这山崖上无言的风和远处寂静的海。 细雨停了,她靠着廊柱坐在栏杆上,正好能看到火树银花的定安村。一年中就只有这一天,它的光芒与璀璨,不逊于天海壹城。 木走廊里传来轻微稳妥的脚步声,司芃心底也有一丝惊喜,她转头望着阒寂走廊上的身影:“你怎么知道我还没走?” 脚步声止住。“猜的。我不也没走?” “我上完香,没有找到你。” 不只烟花一年比一年绚烂,山顶的夜风也一年比一冷冽。司芃后悔没听孙莹莹的话,去买一件扛冻点的棉衣。可现在没办法,她宁愿在这里吹山风,也不想走。 于是她双手抱着小腿,头偏着枕在膝盖上,尽量减少身体与冷风接触的面积。 凌彦齐看着她,想,这样的神态真像一只猫,擅于在黑夜里躲藏的猫,偏偏又好奇天真,想伸只爪子出来,触摸一下世界。 他曾养过猫,一只很普通的中华田园猫。他同学家的母猫生了一窝的小奶猫,太多了不好养,于是送他一只。 卢思薇不爱任何毛茸茸光溜溜的小动物,他和她叫嚣,宝贝似的养着,养了一年多,就在他以为他是它的绝对主人的时候,它跑了。 一个夜晚,毛月亮挂在天上,它跳上院落间的围墙来回踱步。他在庭院里站着,唤:“乌云,快下来。”乌云听见,喵了两声,往他这边跑,跑几步止住,一跃过了砖墙。 从这以后,凌彦齐再也没有见过它。 他丢了乌云,每天放学后,从自家客厅到庭院到它常去的草丛,巴巴地巡视一圈。巡视一个月后,他终于意识到,乌云不会再回来了。它在院墙间来回踱步,只是等他出来告个别。 原来真的有猫是养不熟的。不过他也不气恼沮丧,有阵子还颇骄傲,觉得他的乌云有灵性。它有它的使命,那个晚上,使命来寻它,它不得不走。他想了许久,想一只猫会有什么使命。他还沾沾自喜,觉得能依靠他这只猫,想出一个猫武士拯救世界的故事。他励志做一个儿童文学家。 他真的动笔了,只是十岁少年的忘性太大,故事写写停停,让人灰心丧气。后来彻底给忘了。十多年过去了,他竟然想起了那只猫,还想起还未编完的故事。猫能有什么使命?它只是不想被困在他的院墙里而已。它要它的自由。 也对,这还真是一个大使命,许多人类碌碌一生,都无法完成的使命。 凌彦齐走过来,停在司芃跟前:“我也吓一跳,眨个眼的功夫,站我跟前的就是个大婶了。” 司芃耸着肩笑,像个孩子一样仰头看他。他递过来一管烧伤止痛的膏药:“我找寺里的师傅要的。”今日上万人要来上香,这也是寺庙里的常备药物。 司芃接过来:“我的手不碍事。” 凌彦齐轻轻托起她的左手背,灯光阴影下,只看到一元钱硬币大小的区域,比周围颜色要深。他也没法判断,烧得重不重。 “涂一点吧。冬天烫伤了,难得好起来,还容易留疤。”他见过那么多次,她娴熟地、心无旁骛地在吧台前调制咖啡。虽然烧伤会好,也无碍于她行云流水的动作,但留了疤印,总是影响美感。 司芃旋开盖,右手摁住管身,想把药膏直接挤在手背上,竟然挤不出来。手指都冻僵了。 凌彦齐只好把药膏拿回去,挤出一小段舍掉后,再挤出长长一段抹在司芃手背上。好事做到底,他还把药膏抹匀了。 刚触上司芃的手,他就一怔,这手太冰。边抹边打量,她穿和上一次差不多款式的肥大夹克,不拉拉链,里头一件翻领t恤。 如果上次s市是突然降温,她不知及时添衣还说得过去。可到今天,s市已在10度以下的低温天气里流连一周,且有风雨,连绵不断。这沁骨的冷,一点都不比北方好过。她是长年累月习惯这么穿了。 凌彦齐还是放开她的手。真不是他不大方,而是他也不是很愿意穿得保暖的人。大衣之下,一件薄款打底毛衣而已。 他也不想故作热情。他和她之间,还没到宁愿冻感冒也要赠大衣的地步。 倒是司芃有些不自在,抓了抓露在帽檐外的头发,转头问他:“你帮卢奶奶上山许愿?” “嗯,姑婆年纪这么大了,还非要来爬山。她不知灵芝山寺现在抢头香的光景,还以为和她小时候差不多。” 司芃点头。“是很不一样了。” “你信佛?”凌彦齐问道。那么多抢头香的人里,只有她姿势最专业、态度最虔诚。那一刹那,他都看呆了。她该是个年轻叛逆的女孩。她该抽烟喝酒,画烟熏妆做朋克打扮,还该我行我素,对传统和主流不屑一顾。 转念间他又摇头,那些“她该的”也只是被世俗塑造的刻板印象,那是反叛的皮毛。司芃站在那里拜佛,烟雾缭绕中安静又孤立,没有什么不和谐。 “啊,”司芃摇头,“不是,我阿婆信佛。”她双手合十,“我学她的。” “姑婆好像也是这么做的,不过我都没仔细看,不清楚有何规矩。我就那样插上去,好像错了?” 司芃不想讲怎么请菩萨拜菩萨的事情:“那有什么关系,菩萨其实很无所谓。” 凌彦齐点头:“我想也是。你代你阿婆上山?” “不是,她已经走了。” “抱歉。” “没事,走好多年了。算是一个约定,每年来一次,烧个头香,还能抢个好运气。不然呢,又没电话又没微信,不知道怎么联系。” 凌彦齐配合地笑出声来,无形中将凝重气氛一扫而光:“你是你阿婆带大的?奶奶?” “外婆。我偏叫她阿婆。你是卢奶奶带大的?为什么叫她姑婆?” 这个称谓有许多不同的意思。尤其是东南亚那边回来的人,会把在家里呆数十年的佣人,也唤做姑婆。 “我妈妈的大姑。我去新加坡念了十年书。正好她随之前的雇主从吉隆坡搬去新加坡,我妈便让她照料我的日常生活。” “那,那栋小楼,是你买下来给卢奶奶住的么?” 凌彦齐若有所思地瞥她两眼,还是如实回答:“不是,她十五六岁就出国了,先在香港,后来才去的马来西亚,在一家呆了四十多年。那家人的祖籍也在定安村,小楼便是他家的。姑婆想回村子住,可惜她离开得太久,我外公还有舅舅他们早就将定安村的房子全数卖了,要她住别的房子,她又不肯,还去找这家雇主,想拿毕生积蓄买下这栋楼。差了些钱,我帮她补的。这不是最重要的,如果不是她有这层关系在,那家人说什么也不会卖这栋楼。” 司芃一面听着,一面连连转头,看凌彦齐好几眼,诧异他为何会说这么多。 凌彦齐微微一笑,像是要解答她的疑惑:“姑婆,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和你的阿婆好像?” 司芃没想到凌彦齐会察觉到她的提问和靠近都是有企图的。她还以为她足够有耐心,足够拖延了。 ☆、014 我在自己周围筑起高墙,没有哪个人能够入内,也尽量不放自己出去。 ——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 司芃顺着他的思路往下说:“是啊,我阿婆也好会梳头发,小时候经常给我梳一头的辫子。到夏天,也爱穿白色的短袖上衣,藏青色的裤子。还有,她也好中意——养花。” 凌彦齐坐在她对侧的栏杆上,问道:“你阿婆也是定安村人?” “是啊。” “那你爸妈呢?” 司芃看山下的烟花不停在腾空、炸裂。山顶的院墙树木,刹那被照亮,刹那又黑下去。就像两个平行世界,偶尔交汇又分开。那个痛苦绝望的女孩也不在了,好似活在另一个平行时空。她转回头直视凌彦齐,好平静地说:“也都走了。” 凌彦齐怔住,没想问出来的是这样一个结果。他意识到,站他眼前的司芃,其实已是个孤儿。他今年二十七岁,在此之前,还从未结交过有这样身世的朋友。可他又不意外,第一次见到司芃,就明白她不是他那个世界里的人。 他不说话,因为不知该说什么。这世间有许多过得不好的人,只是离他的世界都比较远。离得太远,说出来的话不痛不痒,还是闭嘴得好。倒是司芃轻笑着问:“你怎么啦?被吓到了?其实一个人,活得也挺自在的。” 凌彦齐笑着摇头:“有点意外而已,”他掏出烟来要点,又问了句,“你抽烟吗?” 司芃接过烟来:“你怎么知道?”她在他跟前还没抽过烟。 “就上次我回去拿文件那天,你突然摔过来。” “你闻到烟味了?” 凌彦齐帮她点着烟。司芃笑着说:“有时候会无聊,还有晚上睡不着觉,就会想抽根烟。总是戒不了。” “那就不戒了。”为何要跟他解释?凌彦齐说,“女孩子抽烟就一定不好么?” 在他眼里,司芃会抽烟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他还知道,也还期待着,她会做更多出格的事。 “难道还是个好事?那烟盒上不都写着,吸烟有害健康。” 凌彦齐哑口失笑:“确实不好。” “我阿婆还想着,让我长命百岁呢。”司芃浅笑,笑里带点自我嘲讽。 她左手的食指与中指轻轻夹着烟,直接递到嘴边,利落得就像她在咖啡台前为他磨煮咖啡。难得有女人在异性面前抽起烟来没有故作的风尘味。 两人都不说话,司芃看着山下的烟花,凌彦齐看着她的侧脸。烟雾在冷夜里消散得慢,就像笼在她脸上清冷的纱。 定安村上空的烟花盛宴,规模越来越小,怕是已近尾声。凌彦齐说:“还不走?”司芃回答:“再等等。” “等什么?” “闲杂人等退散了,才有好场地斗爆竹烟花。” 等了几分钟,定安村东边平空一声响雷,两人转睛去看,黑黝黝的村落间,一大片的广场宛若白昼。火花腾空爆裂,再度揭开这盛世烟花的序幕。 凌彦齐一看手表,已近凌晨两点。他问司芃:“怎么回事,放烟花还有好几波呢?” 话音未落,定安村西边,是同等规模的焰火绚烂。漫天华彩,流星四坠。 司芃说:“定安村有两大姓,一姓陈,一姓蔡。” “哦,”听到这,凌彦齐明白了,但他未打断司芃的话,“以前十几年都是陈家的人担任村长,所以他们的势力比较大,但去年春天陈伟华(前村长)因为贪污拆迁赔偿款倒台了,村长这位子就落到姓蔡的手里。” 凌彦齐微微一笑:“翻身的蔡西荣自然要为他们谋利益。陈家呢,即便老大入狱也是死而不僵,他们占有这些利益十数年,没道理现在吐出来。” 司芃只说新任村长姓蔡,凌彦齐就把全名道出来。他既然在天海地产任职,还主管定安村的拆迁项目,没道理不和蔡西荣打交道。 凌彦齐指了指山下:“可是定安村的本地村民,绝大多数都搬迁了。他们还在这里放烟花,给谁看?” 司芃的手则指向山右侧的摩天大楼群:“他们大多数搬进天海壹城。”她轻飘飘地叹气:“现在的定安村可有钱了,炫富都炫得别出心裁。” 也对,有时候炫富是一种非常必要的心理攻势。凌彦齐抖掉烟灰,望着这美不胜收的夜,徐徐开口:“那你呢?属于哪边?” 司芃笑着说:“你猜呢?” “陈家。” 司芃一怔:“这么肯定?” 凌彦齐兜里的手机响了,他边拿出来边说:“你看起来,就不会是为新势力摇旗呐喊的人。” 幽深的走廊尽头,有人打手电筒过来,怕是手机铃声惊到巡寺的僧人。 凌彦齐接起电话:“康叔,你好。对,我帮姑婆上山许愿。已经许过愿了。我妈在做什么?好,当然回去陪她守岁。呆会见。” 他的声音温和而低沉,能吹散深夜里冷冽的风,脸上却是奚落的神色。 僧人已走近:“两位香客,还是去前面大殿吧。这边区域我们不对游客开放。” 凌彦齐挂掉电话起身:“好,”他伸手拉司芃一把:“走吧。这山上太冷了,你还是回家去。” 回到烟雾缭绕的前殿庭院,凌彦齐被人叫住。市广电集团的徐台长走过来:“这不是彦齐么?”他朝身边的友人介绍,“我们台柱子尹芯的男朋友。” 凌彦齐伸手去握:“您好,徐台长。”眼光向身后瞥去,司芃不见了,他随即朝寺门口望,那个高挑瘦削的黑色身影一闪而过。 他急急地说:“台长,真是抱歉,我得赶回去了,我妈还在等我守岁。” 徐台长松开手:“对,对,今天可是团圆的日子。”天海地产是他们电视台的广告大户,她卢思薇就是太后,不,是太皇太后,“快回去吧,别让卢主席久等了。” 凌彦齐两三步跨出庭院。唯一的山路已被来往的香客游人挤得水泄不通。他拨开围堵的人群,下行十来步,仍未看到司芃。可从司芃离开到他追出来,不超过一分钟。断无道理,她能在混乱的小道上健步如飞。 凌彦齐的目光沿着寺门围墙搜寻。在离正门十几步的地方,发现一片竹林,竹林当中有一条被人踩出来的小径。他略一迟疑,钻了进去。 竹林茂密且幽深,风从当中嗖嗖而过,呼呼地响。红灯笼的光穿透不了密林,越走越黑。他掏出手机,打开闪光灯,走两分钟,竹林已到尽头,下方是更茂密难测的常绿乔木林。 这路还真是不好走。趁走得不远,打道回府,照那条红灯笼铺就的路走,才安全稳妥。可凌彦齐不想。直觉告诉他、引领他,司芃就在前方。 他的鞋子踩在枯败的落叶上,静谧的时空里只有“嘎吱嘎吱”的声音,似乎是山林在吟唱。另一个声音,亦踩在他心尖的期待上,又似突如其来,让他全身的汗毛都立起来。 他总是对他的直觉如此地引以为傲。 那是个和风一样的声音,清冷不残酷:“你怎么也走这条路?” 凌彦齐将手机抬高,两三米外司芃靠在一株芒果树下,脸蛋被帽檐和阴影遮住,只露出微微上扬的嘴唇,和硬朗的下巴。他定定看着她:“你怎么不等我?” “你不要跟人聊天?我看那人,”司芃停顿下,“架势好大。”一看就知道是个成功体面的人士。 凌彦齐轻轻一笑:“那又怎样?” “他不是那个女主持人的上司?”话司芃未说透,你既是她男朋友,被他看到我站你边上,不好吧。 凌彦齐果然懂了:“那也说明不了什么。” 司芃低头踩踩脚下的落叶:“我没那么脸大。”她转身朝山下走,“你胆子倒大。这里没路,坡又陡,还下过雨,万一摔断腿,你这新年就得在山上过了。” 这话不该是我问你吗?凌彦齐紧跟在她身后:“你不怕么?” “我经常走。”司芃轻松地跳下一块大石,“还和我阿婆比赛,看是她先到山下,还是我先到。每次都是我赢。” 她在前头带路,时而大跨步,时而小跳跃,轻松自如,的确对这山坡熟悉得很,也像练过舞,或搞过体育的人。她家人出事前,家境应该不会太差。 不到二十分钟,两人就到山脚下。此处是无人看管的一处小门,别说红灯笼,连个路灯都没有,与气派的正门相比,待遇太过悬殊。 ☆、015 我花了很长时间来接受这样的人生——已没有人,会来爱我。 ——司芃日记 从这小门出来,过条马路,便是定安村的最北面。两人钻进黑黢黢的巷道。路灯几乎全坏,偶有某个楼宇窗帘后面漾出来的昏黄灯光。 凌彦齐看前方的纤瘦背影,心想,她的个性还真不像个女人。黑不隆冬的夜里,没有一点惧怕感。真像只夜猫子。 这是他第一次深入定安村,哪怕这和他的工作有莫大的关系。这大半年来,他只在公司做做简报开开会。来此跑腿的事,都是别人干的。 哪怕他每个周日都来此探望姑婆,也从未想过,顺便地做个实地调研。这么一想,他挺认同卢思薇的话。她说他是个没有心的人,尽做糊弄她的事。 跟在司芃身后走十来分钟,便看到了他那辆迈巴赫。 大学毕业后他遵旨回国,卢思薇是开心过的。不管失望过多少次,母亲对孩子仍会保有热切的期望与祝福。那一年他二十五岁生日,卢思薇替他买了车——便是这辆迈巴赫。 凌彦齐不缺车,当然,他什么都不缺。车库里还停着一辆劳斯莱斯魅影和宾利雅致,这还只是他名下的,毕竟回国不久。卢思薇名下的车更多。但都很少开出去。 他常开的是一辆四十万出头的奥迪a6l。车刚开回来,卢聿菡就笑:“姑姑也就是放你下去锻炼,你还真打算长驻基层?” 是的,卢思薇说他是个天真的公子哥,还跑去念了个屁用都没有的中文系,勿论施工图纸还是财务报表,没有一样看得懂,得去基层岗位上好好锻炼几年。因此和所有知晓的人打过招呼,没有人会故意在公司透露他的身份。再加上他姓凌,卢思薇姓卢,他长得还更像父亲凌礼。在天海集团的那几栋大厦里头,他确实毫无知名度。 凌彦齐说:“我只是更想契合我现在的这个身份罢了。能送孩子出国十年,家境怎么说,也是中产阶层以上,回国没有家族事业能继承,只能到大公司里当个管培生,配车也就是国产奥迪的水准。” 他这么说时,卢思薇还赞许过,说:“最怕你们年轻人架子比本事大。” 可现在非要给他换迈巴赫,唱的又是哪一出? “有好车怎么啦?我看你那个主管,开个会都要你去做会议记录,这么欺负人,部门里没助理没秘书?正好开这车去敲打敲打,让他客气点,他也不就开了辆六十万的宝马?” 卢思薇想的是,当初她在各位总裁面前是开了口的,不许项目公司给凌彦齐搞任何特殊。既不能明着帮,那就暗中帮吧。毕竟入了社会,才气一点用也没有,财力才会让人刮目相看。 凌彦齐只是笑笑,那还是试用期的事情,他初来乍到,经理让他做点杂事很正常。 司芃见他神游,手指向前方:“就到这里吧,再见。”她转身就走。永宁街上有路灯,照得脚下的地面昏黄,往前几步,阴影霸占了路面。那些林立的违建楼群,黑压压地全耸在跟前。司芃踏过那分界线,独自地走入这个夜晚。 凌彦齐突然就不舍,舍不得说再见,舍不得离开。他想起司芃已无亲人,孙莹莹在撞钟前就撤了,他却还在山崖栏杆边让她早点回家。 他叫住司芃,指着他的车:“要不,我们兜兜风?” “你,不回去了?”司芃还记得,有个叫康叔的人给他打电话,让他回家陪他妈妈守岁。 “没什么意思,”凌彦齐双手插在兜里,“我家,每个除夕夜,大厅里会支五六张的麻将桌,打通宵的麻将。我外公那一辈吧凑一桌打,我妈我舅舅他们,得凑两三桌打,然后是我这一辈的表姊妹们,也能凑两桌打。再小一些的熊孩子就看电视吃零食,满屋子的鬼哭狼嚎。” 司芃笑着问:“你不打麻将?” “打一回还行,打一个通宵,勉勉强强也能支撑,可是为什么,年年都要这么过?没意思,真没意思。” 司芃从阴影中走出来,她把帽檐拉到后面,露出光洁的额头。她依然抱着胸,这简直是她的招牌姿势。凌彦齐看到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眼里有光。路灯的光笼罩着她,还有了朦胧的暖意。她和他并肩走,难得有女孩不用穿高跟鞋,也能衬上他的身高。 她笑着问:“那你觉得像今年这样去寺庙里上香,有意思吗?” “当然了。” “要是年年都上香,岂不又没意思了?” 凌彦齐一愣:“那也比年年打麻将有意思。”他偏头问,“是不是只能对一个寺庙一尊菩萨表示虔诚,能换地方么?要不,每年换一个地方去上香,也可以啊。” 这下换司芃愣住,她还没想过有人会这么玩。“也可以吧,菩萨有求必应,不会介意这种小事。” 司芃上了车,系好安全带,问凌彦齐:“去哪儿?” 凌彦齐哑住:“灵芝区我不熟。”他转过头来,司芃耸耸肩也说:“除了定安村,其他地方我也不熟。” “那就,随便逛吧。” 车子启动,凌彦齐开了前排座椅的加热系统。冷风里扛半宿的司芃,顿时觉得背臀上的冰在一片片化解。她心满意足地往后靠,蹭着这柔软的皮垫,说了句:“真暖和。” 车子驶出永宁街,向右转弯。凌彦齐摇摇头:“想要长命百岁,还是多穿件衣服。”他指指她前方的储物箱,“里面有条薄毯,拿出来盖腿上。” 司芃望向窗外,上半夜还是喧嚣热闹的夜空,下半夜就独留红灯笼。人聚拢时,看红灯笼,那是喜庆年味;人群散去,再看红灯笼,只有孤寂空荡。 这样的日子不适合兜风。她和凌彦齐,一个没有家,一个不想回家,但总归会想一想家吧,想象中那儿总有某种值得缱绻的感情。 车开上宽广的海堤,车窗紧闭,都听得见奔涌而来的呼啸声。这海边,司芃曾来过许多回,白天尚好,只要到了夜晚,她就觉得它单调且狰狞。那些翻滚着拍向礁石的黑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仿佛愤怒永不停歇。 她闭上双眼,听收音机里的节目。大年初一的凌晨,还在值班的电台主持人,一条条地念听友们的留言。这个夜晚还惦记着要在电台里吐露心肠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孤独自怜的人。 长长的海堤,深夜里望不到边,司芃也不知凌彦齐要驶向何方。她的眼皮异常沉重,在低吟回荡的背景音乐里,在主持人故作低沉忧郁的诉说里,渐渐睡着了。 凌彦齐将她的座椅放平。他也觉得倦意袭来,还觉得这么大的s市,不知该去哪里。 不只康叔给他打电话,卢思薇都亲自打电话了?她是质问的口气,问他为什么只是去给姑婆上个香,都能整宿的看不见人。 凌彦齐看了副驾驶位上的司芃一眼。一个人有多封闭,从睡姿上就能看出一二分来。她睡觉,竟然拿帽子遮住整张脸。 他对电话那头说:“下山的路上人太多了,好不容易才挤下来。我困了,没这样熬过夜,还要开一个小时车回家,算了,我在姑婆这边睡下了。” 卢思薇当然不高兴,她正处在人生最得意的年纪里。在她清泉庄园的别墅里,华灯煌煌,高朋满座,唯独少了她最亲爱的儿子。可她又能说什么,凌彦齐说他困了累了。他是个少爷,天生就是受不得累的少爷命。他的安全,总是要比她的高兴,来得重要。 凌彦齐把车开回永宁街。 搭在司芃膝盖上的毯子掉了,他拾起来盖她身上,才发现她里面穿的蓝领t恤是s市的中学校服,且是他在路边见过许多次的那种改良t恤,极短极窄,所以特别显胸露腰。 无论在s市还是新加坡,凌彦齐念的都是传统中学,管教极严,学生穿着一律古板正经,所以也想不通,s市教育局以及那么多的学校领导,何以允许这种“奇装异服”的存在。 司芃半躺在座位上,腹部大半的肌肤都露出来,腰肢纤细,小腹平坦。可凌彦齐的目光全被一支未露全貌的黑色玫瑰吸引过去。它纹在司芃肚脐的左下方,一大半隐在低腰牛仔裤的阴影中。和她手上的纹身是同一个系列。 像司芃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在身上刻东西。那些他不太能分辨的字母,许是一个人的名字,许是一个地方。凌彦齐还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她全身都是秘密。眼光神情、语调举止都藏着秘密。偏偏她还这么年轻。 他伸出去想要一探那支玫瑰的手,收了回来。她还穿着校服,也许家境命运让她迫不得已辍学,故作成熟沧桑。她到底几岁,成年了没有,他似乎也没问过。 这一想,凌彦齐把电台音乐调到最小,再把自个座椅放平,也睡了下去。 司芃将盖脸上的帽子拿下,才发现她竟在凌彦齐的车上睡到第二天。一侧头,凌彦齐躺在驾驶位上,还未醒来。她掏出手机看时间,早上十点过八分,这一觉睡得也真够长。 她呆呆看着车窗顶,回忆车子开到海堤后的情景,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在咖啡店上班有一点好,就是不需早起,由此养成了漫长的赖床醒睡时间。她无比珍惜醒来后的那么几分钟,就像是电脑死机,重启也要那么几分钟。 她习惯性地点开微信,看到孙莹莹发来好几条的语音信息,也没想这车厢里还有人,直接点了播放。待到这大嗓门彻底把她从睡意迷糊中拽醒,孙莹莹的话已全数播放完毕。 第一条是凌晨发的:“司芃,你下山回宿舍了没?怎么也不给我一个信息?” 紧接着是第二条:“你不会跟帅哥走了吧。” 再然后是第三条:“也对,失/身要趁早。” 第四条便是今早发的:“司芃,我都回来了,你怎么还没回来!天啊,就算你是失/身,也有时间给我回个信啦。不然我就报警了。” 身侧传来无法自已的抖动笑声,凌彦齐翻身过来:“不好意思,我本来不想笑的,可实在憋不住,她声音真的好大。” ☆、016 人生没有目的,只有过程。所谓的终极目的是虚无的。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我这室友,说话是挺口没遮拦的。”司芃心里骂了孙莹莹无数遍,面上仍装得冷静自持,不紧不慢地把手机放到嘴边,说,“不用报警了,等会我就回去。” 那边语音回得很快:“你在哪儿?跟帅哥过夜了么?” “等我回去再说。”司芃撑着坐起来,才发现身上盖的是凌彦齐的大衣。她把大衣掀高,手偷偷探进去摸牛仔裤的纽扣拉链,未开,外套t恤文胸也都一应齐全。 她更清醒了。昨晚什么事也没发生,真的只是睡一晚而已。身侧又传来戏谑之语:“放心好了,我没有打劫。” 司芃把大衣还过去,还解释:“我衣服睡皱了,扯下而已。” 凌彦齐也坐起来,把盖身上的薄毯推到一边:“这是夏天用的空调毯,太薄了,我怕你冷,所以拿大衣给你盖了,不要介意。” 介意什么?司芃才刚还回去,就已想念它的温度和香气。她用手梳凌乱的头发:“如果没事的话,我先回去了。我朋友在等我。” 想起刚才这一连串的语音,凌彦齐咧嘴一笑。他把大衣穿好,下车走到这一边替司芃开车门:“好啊,再不让你走,那位孙小姐得报警,告我绑架挟持了。” 司芃跳下车来:“有这么严重?” “当然有。”凌彦齐双手抱胸,靠在车门上:“我都不知道,你多大了?” 司芃顺着他眼神往自个身上看,才反应过来,是她里头穿的校服出了问题。她还留着这校服,只是做个纪念,平日也当家居服穿。昨晚套上夹克就出门,大概也是想不到,除夕夜还能有偶遇。 “我毕业,哦,不是,高中退学都快五年了,比你小不了几岁。” 司芃一进宿舍,就被孙莹莹拉过去摁在床沿上:“急死我了,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帅哥没送你?” 司芃摆脱掉她的手:“行了。孙莹莹,我好饿,你让我弄点东西吃。” 孙莹莹支起折叠餐桌,从门边斗柜上拿打包盒过来。“你看我多够意思,和丁老板去吃早饭都还想着你。大年初一,哪里有早餐店会开门。” 司芃打开饭盒一看,热乎乎的干炒牛河。她掰开筷子大口地吃,边吃边拆孙莹莹的台:“哪是想着我,你不就是想在丁老板面前,塑造一个良家妇女的形象?”哦,她这才想起,两人能一起吃早饭就证明,昨晚失/身的人明明是她。 孙莹莹送她一个大白眼:“失什么身?我是赢钱又赢人。”她从随身的小挎包里拿出一沓钞票:“昨晚赢了一万四。”脸上春风得意。 “丁老板故意输的?” “管他呢。”孙莹莹打个响指,“全打探到了,丁国聪三年前离婚了,没有孩子。” “为什么离的婚?” “他前妻生不了孩子。” 司芃点点头:“一起打牌的牌友随便说点什么,你就信了?然后上床了?” 孙莹莹摊开双手:“为什么不信?我又不损失什么。丁老板还约我明天出门玩呢。” “去哪?” “云福山白马寺。他说他和那里的住持很熟,每年都要去庙里住个几天。这次带我去。” 司芃呆住:“寺庙可是清净的地方,你们要干那事,哪儿不能干,非要去那?” “怎么,就许你和帅哥在寺里眉目传情,不许我们干柴烈火?”孙莹莹手肘撑在桌上,突然问了句:“司芃,帅哥姓什么?” “姓凌。” “说说,你和凌帅哥上完香后都干了什么?” “看烟花,聊了会天,然后下山,他本来是要回家的,突然说要带我去兜风。” 孙莹莹拍手:“你上车了?” 司芃点头。 “然后呢,车震?”孙莹莹不可思议,“什么都没发生?不对啊,看凌帅哥和那个主持人在店里打得火热,他就不该是个菜鸟。深更半夜你都上车了,他为什么不上你?” 司芃内心只想,什么时候孙莹莹才能改得掉说话这么糙的毛病。 “你不答应了,反悔了?” “我睡着了,一觉睡到今天早上。我身上穿的衣服,也没有被动过。” 孙莹莹正在想凌彦齐为何放弃作案,司芃突然把外套半脱到手肘处:“可能是因为这个。他今早还问我多大了?” 一看到司芃洗旧发白的中学校服,孙莹莹当场就抓狂:“你都毕业多少年了,还留着这衣服做什么?你省的那些钱让你变富翁了么?凌帅哥这样的人,哎,机会多难得,你知道不?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不是给你这种还被人当成中学生……” 她说得神情亢奋,司芃只低头吃河粉。算了,她也不想说了,一把打掉司芃的帽子,正巧落在饭盒里。 司芃看了眼饭盒,再抬头看她,对失不了身这件事不以为意。 孙莹莹指着她的脸说:“出门不要说这件事,也不要说你是我的姐妹。妈的,我还第一次见,二十来岁年轻漂亮的女孩,都已经主动……,还勾不到人。” 大年初二,孙莹莹就跟人去云福山玩了三天。回来后两人便确立恋人关系,邀司芃吃饭。还在春假当中,人出手也阔气,给司芃的利是封里有两千人民币。 趁丁国聪上洗手间,司芃要把钱还给孙莹莹。本省有给利是的习俗,多是五元十元。 孙莹莹说没必要,他给你给得多,也是看重我。她说:“我呢,还没想着和他介绍我家的情况,反正他们也没法出来见人,对不对?要不,你就当当我家人,做个表妹好了。” 然后席间,她就和司芃说起咖啡店转让的事。丁国聪一听立刻就有反应:“莹莹不要担心,来我公司上班就好了。”他安排孙莹莹做他的秘书,开出的月薪有一万二。这诱惑真是够大了。正月初八,孙莹莹就走马上任,连人带行李打包走了。 正月初九,司芃在店门口放了一串鞭炮,咖啡店恢复营业,一上午都没有客人光顾。她照旧在店外的花架上靠着,消磨时光。对面的小楼依然安静孤独地站在那儿。 司芃想,就这样离开,大概也会有舍不得吧。她曾以为咖啡店只是一个容身之所。她像无根的浮萍,不是落在这,就是落在他处。可她也渐渐发现,留在心底的许多事情正在风化,面目越来越模糊不清。倒是在咖啡店无比清净的几年时光,越来越清晰明朗。 不想走,那就做点什么吧。于是她和蔡昆盛姐说:“今年起我们也做点简餐卖,只要店里不亏,不再让龙哥掏钱,说不准他也就不转了。” 或者,她心里说,要是能接下来也行。这几年她存了十万块,即便够不上转让费的数目,还可以日后慢慢攒钱还给龙哥。反正正月里也没什么生意,足够时间让她筹备餐品和分配工作。 午后无事,她继续靠着花架看永宁街上的风景,看着看着,觉得不对劲,然后奔过街道,发现小楼的园子里满地枯叶,花卉无人打理。她四处张望,没有卢奶奶的身影,就连客厅的纱窗都未来得及拉好。她焦急地去拉铁门,铁门落了锁。 她转身回到店里。半个月过去,小楼都毫无动静。司芃看出了神,会想,卢奶奶不会再回来了,凌彦齐也是,他不会再来了。而她,还得留在这里。 在挣钱这件事上,司芃是胸无大志的。起初,她只想着中午晚上能各卖上十来份的简餐,也就差不多了。没想店里环境不错,又不需等位,菜品也还精致可口,几个在天海壹城上班的年轻白领过来吃过一两顿,然后便是天天都来。 这样做了一个多月,“旧日时光”的咖啡越做越少,简餐越卖越多。咖啡台上的器具越发的光洁一新,也越来越像个摆设,还占地方。 盛姐诧异她还会做菜煲汤。司芃说也就那么几个菜,所以只能做简餐,不能点菜。她负责下厨,蔡昆负责采购,厨房里剩下的杂活都是盛姐的。 没做几天,盛姐就说她腰疼,要不她换个事做,收银好了。 司芃笑笑,目前每日的收银清账都是她自个在做。她对这事烦得很,但又不能交给盛姐。交给她,咖啡店要猴年马月才能止损呢?她说我再招个人吧。小关就这样来了。虽然人年轻不懂事,但是开价便宜,试用期只要2200元一个月。 待到清明假期过去,司芃恢复了她的心若止水。如果把期盼降到最低,也就谈不上会有失落和伤心。 也不清楚那天是周四还是周五,上午十点钟还差那么几分钟,小楼外停了一辆车。不是凌彦齐常开的迈巴赫,而是七座的梅赛德斯gls商务车。 司芃的呼吸一下就停在那里。她看到车门朝后划开,先下来一根四足拐杖,有人颤悠悠地钻出来。那是卢奶奶。晃荡一个来月的心,倏地就安了。下一秒生出更大的期待与雀跃。 车门另一侧也有两人下来,其中一人便是凌彦齐。他们搀扶住卢奶奶,走进小院。 司芃突然就开心了,还想笑,笑出声来。虽然她看见,卢奶奶的步伐比以往蹒跚,一丝不苟的发辫今日也凌乱不堪,她还是感到欣慰。就好像,那些消失了的人,再次回到她身边。 ☆、017 一个人究竟是因为什么,才会爱上另一个人? ——某人日记 还没到下午,凌彦齐就站到司芃跟前。他瞧了瞧醒目处张贴着的海报,温和地笑道:“现在也卖快餐了?”似乎这两个月他不曾消失过。司芃不想问他缘由,只低头洗手,拿起案台上久违的手冲壶,“还是日晒耶加?” “不,先给我三个快餐。” 司芃想起卢奶奶今日下车,拄了拐杖。她问:“卢奶奶身体不太好?” “人老了,很自然的事。我接她去我家过年,毕竟一个老人独自过年太冷清了。可没想才到初三,她就突发心梗,幸好抢救及时。” 看到司芃脸上的担忧神情,凌彦齐想起她曾说过,卢奶奶和她阿婆很像。反倒是他要先来劝她放宽心:“没什么大碍,只是老人家恢复没那么快。” 司芃这才想起他还要点餐,忙把收银台上立着的小黑板转个方向:“这是我们今日菜单”。菜样不多,她一个上午最多只能做五款菜饭。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凌彦齐看过菜单后问:“你这儿有海南鸡饭?” “是啊。”想起他在新加坡留学十年,司芃又道,“口味正不正宗,我就不知道了。”毕竟她没去过新加坡。 “那好,我要一份,还来一个份咖喱牛肉饭,一份姜葱鱼腩饭。” “好,稍等片刻,”打单后,司芃掀开帘子进了厨房。 凌彦齐有点惊讶。他四处瞧,除了收银台边多个眼生的小姑娘,咖啡店没有增添其他人手。那个花枝招展的孙小姐不在。而蔡昆和盛姐,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勤快些去厨房干活的人。没想到,这个司芃除了会冲咖啡做蛋糕,也会做饭菜。 店内的桌椅摆设也变了。以前专做咖啡,桌椅少,摆得松散。现在新添三张圆桌,空间不够宽敞,便把原来配套的单座沙发,部分换成原木色的温莎椅。留下来的沙发搬到离吧台最近的地方,像是固守的堡垒。凌彦齐坐过去等待。 片刻,司芃便把打包好的简餐递到桌上,再拿过来一个保温饭盒:“我今早煲了猪肉汤。你带回去给卢奶奶尝尝,她身体还没全好,我怕吃多饭不消化,多喝点汤。” 凌彦齐没有推辞:“多谢。” 下午三点,店外明媚又安静,难得司芃不在门口站岗,小关趴在吧台上打盹,听到一个清朗的男中音:“小姑娘,起来做生意了。” 小关抬起头,慌忙中用手背抹了把嘴角,见是中午那位来点餐的先生,身后站一个同样风度翩翩的同伴。她没来由地紧张,赶紧扯开笑容:“两位下午好,请问需要什么?” 凌彦齐却问她:“你们店长呢?” “店长?”小关仍是慌乱,“店长?哦,店长下午去工商所问事情去了。” 又是做简餐,又是去工商所,看来咖啡店的经营果真遇到问题。凌彦齐再问:“去工商所干什么?” 小关摸摸脑袋:“好像是司姐想接这家店,去那儿问问转让的流程和手续。” “那什么时候回来?” “我,我也不清楚。” 凌彦齐再看周围,蔡昆和盛姐都不在,他问:“那你会冲咖啡吗?” 小关说得越来越结巴:“我,我刚来店里没多久。” 确实,她来时咖啡店就已在做简餐生意,司芃根本没让她插手过咖啡的制作,她也就是卖点乖,抢着帮她擦洗器具而已。 凌彦齐点点头:“我知道了。”他指着沙发的位置,朝同来的卢聿宇说,“先坐吧。” 卢聿宇边走过去边说:“怎么,这家店还就只有那个店长会冲咖啡?还是你嘴挑,就只喝那个店长亲手冲的咖啡?” 凌彦齐没有答话。卢聿宇随手拿起一本烘焙杂志看:“尹芯说,你可是很中意这家店的咖啡。” 凌彦齐接过小关递来的柠檬水:“是么?我只是看这店离姑婆家最近,然后客人也少。我跟姑婆也没什么可聊的,来这里喝杯咖啡,打发时间而已。” 卢聿宇的视线穿越玻璃,望着对街小楼,过一会儿才说:“姑婆那边,你得加把力才行。” 凌彦齐靠向沙发背:“她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加力?我非要提出来,她得更敏感。身后事嘛,谁都有这个坎。” 卢聿宇也疑惑:“她身子不是一向很好?怎么会突然在楼道里晕倒?要不是嘉卉小姐想上去和她告别……,幸好发现得早,不然就半身不遂了。” 对,没有任何前兆,凌彦齐接卢奶奶去自家时,她的身体状况真的不错。她今年八十一岁,是卢家目前还在世的长辈中年纪最大的一位。这是她漂洋过海近六十载后,重新归国与家人第一次过新年。 凌彦齐扶她走上别墅门前的台阶时,说一家子的人都在里头等她。她就怔在那儿,一双大脚在门槛外,踟躇又踟躇,然后迈过门槛,急急地朝里走。 凌彦齐还心酸了一下。姑婆归国大半年,除了他每个周日例行公事一般地探望一下,卢家再无第二人去过小楼。也许大家都知道做得不对,所以当他提议要把姑婆接过来过年时,大家都赞同。 除夕夜的团年饭里,总少不了老辈们的忆苦思甜。外公老泪纵横,说感谢大姐这些年对卢家的贡献。万幸她当年逃出去,找到事做,每年都往家里寄钱,否则一家人早就饿死了。 大家纷纷起来敬姑婆的酒,大舅还说,卢家能有今天这样昌盛的局面,全靠两位女性——卢晓琼和卢思薇。尤其是姑姑,自愿当自梳女,牺牲自己成就了大家。 那场面,大大出乎凌彦齐的意料。他真的只是想接姑婆过年而已。他不善于搞哗众取宠的事,他也不知道外公和舅舅们会来一番即兴演讲。众人的鼓掌喝彩中,他只看见那个孤苦一生的老人,已没有进来时的那点激动,面目越来越淡然平静。 他看不下去了,起身要走。姑婆叫住他,说她想去灵芝山上香。 他问:“一定要去么?灵芝山现在怕是有上万的人挤在那里。” 姑婆说:“哦,那算了。” 凌彦齐想成全她,也想躲开这美满的氛围:“那我现在上山去,你要许什么愿,告诉我。” 姑婆说:“也没什么,就是希望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她一顿,“我有个姐妹,当年一起逃出去做工。后来她回国,我们就再也没见过面。早几年她走了,我也没能拜拜她。” “好,我帮你去拜她。你年纪这么大了,上不了山,她也不会怪你。” “玉秀有个女儿,走得比她还早,也生了个小女孩。我也不知道这孩子几岁了,你也帮她许个愿吧,希望她能平安快乐的长大。我听人说起过,她爸爸生意做得不错,但总归是没有妈的孩子。” 凌彦齐点头。这个玉秀才是姑婆的亲人。血缘是天定的,但亲不亲是自己选的。如果他能提前知道姑婆会生这么大一场病,他就不该把她留在他们中间。 到了初三,彭嘉卉打电话来拜年,说她正好在s市,邀卢聿宇卢聿菡出来玩,他要不要一起去。凌彦齐想到一事,便问她:“你外婆可是叫玉秀,早些年也在马来西亚?” “是啊。” 那就对上了,彭嘉卉便是姑婆的故人之后。 自天海壹城的饭局后,凌彦齐迫于母命,与彭嘉卉约过几次会,但都算不上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尹芯还在呢,卢思薇也不能光明正大地逼他脚踏两只船,只能一个劲地催他和尹芯了断。他当然是一点不急。这么好的护身符,不能说丢就丢。 彭嘉卉家世模样都好,就是性子太过无趣。卢思薇喜欢她的事业心,喜欢她的拼搏劲,却不知那正是凌彦齐最反感的两样品质。 他还得知,能让卢思薇如此青睐,彭嘉卉靠的不仅仅是自身素质,是曼达鞋业的继承人身份,更是她背后的外祖父——马来西亚的首富郭义谦,也是姑婆服务四十多年的富商家族。 世界还真是小。在新加坡有几年时间,他与郭义谦的长孙郭柏宥走得很近,却从没听他提起过,自己有这么一个表妹。而姑婆性子一直都很闷,从来不提原雇主家的事情。 他去到花园找姑婆:“你那位妹妹生的女孩可是叫郭兰因?” 姑婆手上的剪子一顿:“你怎么知道?” “巧了。我正好有位朋友,她的情况和你那位秀妹的外孙女很相似,我一问,没想全对上了。” “哟,那带我去见见。”中午的阳光不错,姑婆脸上恢复一些生气。她放下剪子,拍拍衣服上的碎叶细枝,“我进去换衣服。” “你不用出去,她下午过来。她也不是什么小孩子,都大学毕业了。” “都这么大了?”姑婆一笑,脸上都是褶子,“她叫什么名字?” “姓彭,名嘉卉。” “是,兰因是嫁给一个姓彭的年轻人。嘉卉是哪两个字?家乡的家,……” “不是,美好的那个嘉,嘉奖的嘉,卉是花卉的卉。” “嘉卉,”姑婆眼神一滞,似乎一直在回想,“是不是出自一首诗,……” 凌彦齐想,姑婆大字不识两个,居然还知道这是一首诗当中的句子。他道出来:“山有嘉卉,侯栗侯梅。” “什么意思?” “就是山上的花花草草都开得很美,有栗子树也有梅树。” 姑婆正要上台阶,听完后叹了长长一口气:“阿齐,你忙不?不忙的话,帮姑婆去小楼取本相册来。在我房间书柜的第三层,墨绿色的封面。” ☆、018 为了你,我也有走向光明的热情,世界于我不会太寂寞。 ——朱生豪情书全集 窗外一辆白色电动车极速驶来,在咖啡店门口戛然止住,后轮甩过一道漂亮的弧线。车手下车,大步流星地走进店来。这一幕卢聿宇全收眼底,发出啧啧声:“这女孩,要是换辆真机车,再穿一身皮衣夹克,不得了。” 来人正是司芃,进店后洗净手,戴上工作围裙过来。“不好意思,让两位久等了。”她把咖啡饮品单递过去。 凌彦齐未接,示意她给卢聿宇。卢聿宇也不接,只饶有兴致地看着司芃:“我,随便。我一向喝功夫茶,喝不惯咖啡,你调一杯别那么苦不拉几的就好了。” “我们店里不只有咖啡,也有茶。正好有新来的雨前毛尖,要不,给你泡一壶?” “哟,那不错啊。这么家小店,还备新茶?” “隔壁店就是这条街上开了二十年的老茶馆。我们店里想要什么茶,也容易。” 眼神再转给凌彦齐,他点了点头,司芃便退下去。卢聿宇手在两人间指来指去:“你都不用点,她就知道?” 司芃叹口气,停住。这个男顾客目光炯炯,气质精干,比起懒散得连话都不想讲的凌彦齐,更有劲更精明,自然好奇心也更大。她回过头说:“凌先生是老客了,来店里一般都点一杯手冲的耶加。” 卢聿宇瘪瘪嘴:“是,我们彦齐历来就精致,懂得享受。” 绿茶先泡好,司芃让小关端过来。七八分钟后,她再把咖啡端过来。卢聿宇好似打探情报,什么都要问一问:“今天中午的快餐,也是你做的?” “是。” “做得也不错。我们家彦齐在新加坡呆很多年。你这儿的海南鸡饭正不正宗、好不好吃,他一尝就知道。他全吃了,还说不比姑婆做得差。” “呃,谢谢。” 这人到哪儿都是不甘寂寞,司芃跟他很熟吗? 凌彦齐头一偏,抢着把话说了:“姑婆刚从医院回来,不想让她太操劳。正好你们店里的饭菜,她也吃得惯。能每天帮忙把午饭晚饭送过去吗?反正就几步路。” 司芃点头说好,可她又不太理解:“卢奶奶年纪这么大了,你不打算请人来照顾她?”吃饭这件事好解决,卢奶奶的那些花卉盆栽,日常家务呢?他又不缺一个保姆的钱。 凌彦齐说:“能请人照顾,就好办了。” 他不想多说,卢聿宇却不想让外人对他们卢家有什么看法。 “我们这姑婆,性格真的怪。好好地待在新加坡养老,不干;回国也不是不可以,爷爷那边早就备好她的房,她也不干;非要一个人住到这栋楼里。这栋楼和她有什么关系?我们都得上班做事,哪有时间照顾她,早就该请人了。可她非说,她伺候人一辈子,是个佣人的命,不想要人来伺候她。” 这倒也是他的心声。卢家人中属爷爷最挂念他的大姐。但年事已高,行动不便,姑婆一有事,总是差遣他这个长孙。可他又不像凌彦齐,跟这姑奶奶在新加坡朝夕相处十年。他跟她没感情。 即便是有感情的凌彦齐,应该也会烦。为同一件事情烦,总能拉近两人的距离。 偏偏凌彦齐对他这番话不表态,他又连连摇头为自个辩解:“不是我小肚鸡肠,做不得事。人总有老的时候。可人吧,千万不能犟。又老又犟,真的是不讨喜。” 那日,凌彦齐没在咖啡店停留多久,便走了。第二天上午司芃煲了生鱼汤,端到小楼去。卢奶奶半靠在客厅沙发上,眯眼睡觉,膝盖上还搭了毛毯。 四月,s市已是煦日和风,一点也不冷。司芃唤两声,卢奶奶才睁开眼睛:“哦,是司小姐。” “凌先生昨天去店里,帮你定下半个月的午餐和晚餐。我先给你送鱼汤过来。” 司芃把保温盒放茶几上,径直去后面的厨房帮她拿碗勺,一看洗手池里一滴水都没有,出来问道:”卢奶奶,你是不是连早餐都没吃。” “没吃。不想吃。” 司芃赶紧将鱼汤舀出来:“你先喝点汤。饭我等会就端过来。” 卢奶奶轻轻朝汤碗里吹气:“不打紧。我没有吃早餐的习惯。以前天蒙蒙亮就要起来上工,要忙上三四个钟头,到十点才有饭吃。” “那午饭呢?”司芃蹲在她身边问。 “下午四点再吃。” “什么雇主这么苛刻?” “也不是苛刻。”卢奶奶尝一口热乎乎的鱼汤,虽然没有她煲得汁浓色白,但也是鲜美可口,“以前都是这样的,一天只吃两顿饭。也就是之前和阿齐在新加坡,照他的习惯来,我才做三餐饭。” 司芃蹲她身侧,仰着脸问她:“今日店里有牛腩饭、猪扒饭、咖喱鸡肉饭饭、排骨饭、芝士焗意面。你想吃哪份?” “随便。昨日阿齐打回来的三份饭菜,我瞧着都不错,你们店里新请了一位厨师?” “没,如今好点的厨师,工资最少都得五六千,我哪里请得起,是我自己做的。” 卢奶奶好生意外,这个司芃不过二十来岁,哪像个会做菜的:“你是自己学的,还是有人教啊。” “我阿婆教我的。她走之前,怕我照顾不好自己,天天带我去菜市场买菜,回来教我做。” 卢奶奶抬起头,昏花的老眼里有理解也有怜爱:“你阿婆心疼你。” “是啊。”司芃心颤颤的,仿佛能从那双眼里看见阿婆。她还惦记着店里的事情,起身要走,“卢奶奶,以后我十一点就把午餐给你送过来。” 因为姑婆身体还未彻底恢复,凌彦齐来小楼勤快一点,不止周日,偶尔周二、周四也会来。来了照常喝咖啡,照常看书。所有事情和年前相比,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除夕夜里的风与山,除夕夜里的夜空与烟花,除夕夜里的电台和海浪,都还在司芃的脑海里来回地穿梭摆荡。但那于凌彦齐,只怕是另一个平行世界里的他和她了。 司芃挺失望的,并非只为自己。卢奶奶大病一场,好像也没给凌彦齐造成什么困惑与伤感。她甚至还想到,假如卢奶奶就这么走了,有关丧礼的一切事情,该做的他也会做,但也就是做了,做得比人稍好一点。他不会付出心血。 卢奶奶曾照顾他十年。所以更不要提他对其他人了。 她为何会这样想,也是见到尹芯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就从四月中旬开始,连着三个周末,她都来店里,看那架势,就是来逮凌彦齐的。 去年司芃见她,她穿立体剪裁的深v连体西裤,干练得像是在五百强企业任职的高管总监。今年第一次见,她便穿一袭白色素纱绣花长裙,头发拉得笔直乌黑,像个生活在别处的文艺女青年。 前者是尹芯的审美,后者是想当然的凌彦齐的审美。只有陷入热恋的女人,或是拼命追求安全感的女人,才会做如此大相径庭的改变。 她亲昵地唤“彦齐”,凌彦齐嘴角含笑,沙发上稍挪开点地方,好让她挨过去坐。有时,他也会伸出手臂去搂,那姿势那笑容,和去年第一次在咖啡店搂尹芯时一个样。 尹芯最后一次来,司芃已闻到□□味。沙发上挨着的两人在争吵。 起初尹芯还压制声音,吵着吵着也顾不上知名主持人的身份:“我们都交往半年了,我让你这个母亲节和我妈见一面,吃个饭,那不很正常?” 坐在吧台一侧的小关朝司芃看,还点头,代表她认可尹芯的话。 从吧台望出去,凌彦齐窝在沙发里,司芃只看得见他的后脑勺,听声音还是舒缓:“只是吃个饭,没有别的意思吗?” 午休时间还没过,盛姐已从员工休息室出来,异常勤快地拿湿抹布,擦拭展柜里的每一层柜。紧接着蔡昆也悄悄出来,走到店外掏打火机点烟。 倒是司芃,咖啡杯擦干净放回柜里,转过身去背对着一切。小关撇嘴,这么无聊的下午,能有这么一场戏看,聊胜于无,为什么也不感兴趣。 司芃听见尹芯说:“能有什么意思。我妈知道我有男朋友,不知有多开心。过年时就提起要见你一面,你看都拖到现在了。”主持人说话就是好,即便有情绪,也是字字分明。 “对哦,逢年过节拜会一下男朋友或女朋友的爸妈,也是应该的。” 尹芯以为凌彦齐想通了,脸色刚放缓,没想他还有转折。“只不过,是个中国人,都明白它背后的社会隐喻。”她的脸又僵住了。 凌彦齐看见了,也没有止住他的话。他是故意要说的:“坦白讲,在子女的婚恋问题上,我觉得我们的爸妈从来都不会作壁上观。他们要么防守,要么进攻。防守是把关,觉得对方和自己孩子不配,就想尽办法让他们分开;如果过了这关,他们就进攻,踩油门,把正常进行着的恋情,加速到他们认为的——稳妥阶段。” 小关咧开嘴巴无声地嘘一下。凌彦齐只差没明说,你是想让你妈逼婚吧。无论如何,这个时候不哄女人,还要讲道理的男人,都是很可恶的。 尹芯倏地站起来,脸上已是怒容:“凌彦齐,你什么意思?” “我们的关系,还没到要去见爸妈的地步,你不用那么着急。”凌彦齐还想再拉尹芯的手,让她坐下。 小关向后仰着身子,递个眼神给司芃。这话够直白,心高气傲的主持人,哪里受得了。 “那怎样才算到去见我妈的地步?你说啊,你给个标准,你定阶段,我看我能不能等?”尹芯还想做最后的努力。 凌彦齐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一滞,挺有自知之明地缩回来:“这个,很难讲。” 尹芯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仿佛到今天才算认清一个男人薄情的真面目:“凌彦齐,你玩我,是不是?”她顺手抄起桌上的咖啡杯,朝凌彦齐身上泼去。 作者有话要说:  节后入v. ☆、019 最好还是别让爱情成为梦想。因为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梦想也会变成毒/药。 ——司芃日记 2016年五月永宁街 除了尹芯,店内所有人都呆住了,也包括凌彦齐。 都是在偷偷围观,年轻的小关到底沉不住气。温滑的深褐色液体从杯中喷涌而出,全落到凌彦齐的白色衬衫,迅速朝周围蔓延。她哎呀一声,心疼司芃冲的咖啡,更心疼人那套价值不菲的衬衫西裤。 当事人双双转头来望,小关立马跑到司芃身边,背过身去一起擦工作台,嘴里小声播报:“泼了,全泼了,浇了那帅哥一身。” 紧接着,是玻璃门被摔的“哐当”声。司芃转头去望,尹芯已夺门而出,身影闪过花架时,司芃还见她用手背擦了脸一把。视线回到店内,凌彦齐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低头打量这桩由他引发的狗血惨案。 小关小声说:“活该。” 司芃拿纸巾盒过去,“先擦一下吧。咖啡,……,需不需要我再给你冲一杯?” 凌彦齐接过纸巾擦两下:“好像没什么用。”他嘴角含笑,神情不愠不怒,好像他真是个无辜的受害者,好像他不用担一点点的愧疚,一切都是尹芯咎由自取。 司芃心底叹气,果真,她就没看错。凌彦齐这种人,习惯保持距离,习惯浅尝辄止。尹芯若是愿意继续维持这种松散的恋情模式,没准能谈一辈子。想要栓住他,一秒都不给。 司芃指洗手间的方向:“你要不,稍微沾点水,……” “不了。天海壹城不就在附近?你去一趟,帮我买套衣服回来。” 司芃错愕。尹芯干的事,为什么让她来收烂摊子,成心的吧。她指指对面:“你回家去换不行吗?”走过去二三十步而已。 “我很少在小楼住,没有衣服在这边。” “买衣服我不会。我不知道你穿哪个牌子,也不知道你的尺码。” “天海壹城有什么牌子?” 司芃摇头,原来店里有一个孙莹莹,她知道很多,但她走了。凌彦齐闭目想一会,“有无印良品,我从那边过,看到过它的店招牌。” 他当然还知道别的牌子。天海壹城的裙楼都是他自家的商业地产,没道理他不知道有哪些大牌商户入住。但他得说一个能在司芃心理接受范围之内的。她是毕业多年还留着校服穿的人,贫寒是真,孤高也是真。他不能吓她,不能让她觉得,他们不一样。 这个牌子是有。算了,难得做次好人。司芃问:“那什么款式?什么码数?” “随你,和我身上的差不多就行。” 司芃还未走,他摆了摆手:“快去啊,反正这店里除了我,也没别人来喝你的咖啡。那天你骑电动车不骑得和机车一样,嗖一下就能飙到天海壹城,这儿谁都没你快。快去快回,我在店里等。” 司芃无奈地拿起手机钱包,凌彦齐又叫住她:“算了,我也不急,你注意安全。” 温文尔雅始终是后天习成。有些人稍不注意,就露出颐气指使的少爷本性。 走到门口,司芃回头看凌彦齐身上的咖啡印渍,果然那处也有。她撇撇嘴,尹芯的脾气还没有传闻中的急躁。这要是刚煮好就泼的,能这么气定神闲? 凌彦齐见她止步,问:“怎么啦?” 这人故意的,故意在咖啡店和尹芯分手,又故意来撩她。撩人谁不会?司芃慢悠悠地抱胸,偏头问他:“就只要衬衫和裤子么?里面,要不要也买?” 凌彦齐嘴边的笑放大,意味不明:“你自己不会看?” 司芃果然快去快回。无印良品的店里随便扫下一件白色的亚麻短袖衬衫,和同系列的深灰九分裤,再去挑平角内裤,倒是多耽误一会。同一款式同一型号,黑白灰三色都有,她实在不知凌彦齐会喜欢哪个颜色,直觉是灰色。拿到手里又放回去。只单纯地觉得,白色更显轮廓。 匆匆买完单,拎走衣服拿回去给凌彦齐换下。人从洗手间出来,脏衣服放在吧台边。她多余的问一声:“大小合适吗?” “刚好合身。” “那就好。” 凌彦齐把衣领翻好,斜眼看她:“一个成天都在观察别人的人,不可能挑不对衣服的码数。” 司芃不答,转而问:“这衣服呢?” “不要了。” 司芃摸这衣料,不要了甚是可惜:“赶紧泡着,也许能去掉这咖啡渍。” “那找个袋子装好,我拿过去给姑婆洗。” 她在收银台下的柜里找袋子,凌彦齐又低声问:“你为什么要选一条白色的内裤?” 袋子明明就在眼前,司芃把它们推到最里面去,在一堆杂物里装模作样地翻找一阵,也不抬头,“哦,我随便拿的,怎么,不合适?”说得也平淡轻巧。 “刚刚好。通常我会选灰色或是黑色,也会选大一码。” “哦”,司芃不知该如何聊下去。正巧店里来电话,要外送三份奶茶和一份芒果沙冰。她挂下电话,在收银机上打单。打完后,想起凌彦齐的脏衣服还未装好,于是一件件叠好装进纸袋,递过去时也没多想,像是常和客人说话的口吻:“好的,下次会留意,帮您选大一码。”说完也怔住,直起腰,面对面,无处可躲。 “下次?”凌彦齐扑哧一笑。“好了,知道你是口误。但你挑得很准,不用大一码。我之前总是买得宽松,是怕小了得重新买,太麻烦。” 了解。了解你这少爷,从来不怕麻烦别人,只怕麻烦自己。 那天晚上八点,凌彦齐已驱车离开永宁街。手机屏幕一闪,接到尹芯发来的微信,只有五个字:“我们分手吧。” 凌彦齐随即回了一个字:“好。” 尹芯做新闻主播多年,这一行讲究时效性,分秒必争。既然是她深思熟虑四个小时后做出的决定,他没道理不赞同。他们总是要分手,无非是这一分钟还是下一分钟。与其要尹芯对他念念不忘,还不如这样,让人痛恨让人清醒。 凌彦齐回到市中心的卢宅。难得的,卢思薇和管培康也回来了,挺有闲情逸致地在插花。卢思薇头也不抬地问:“你姑婆现在怎样?” 凌彦齐把包轻轻放沙发上,没想惊醒在沙发另一头睡觉的主人,一只乳色英国短毛猫。它睁眼看看凌彦齐,换个姿势又睡下去。这是卢聿菡的猫。 这只猫很懒,只爱呆沙发上。要是有人非要霸占它的沙发,它会发声抗议。抗议无效的话,就会把肥胖身躯挪远一点,怒目看人。它反正无事,人能坐多久,它便能看多久。 虽然还未沦落到“铲屎官”的地步,凌彦齐也觉得,这是只很有性格的猫。今晚,他没兴趣和它来场沙发争夺战,便只站着说:“恢复得不错。” 薛定谔抬起脑袋,看凌彦齐一眼,也许是想不通,也许是无聊,它竟然跳下沙发,趴到凌彦齐脚上,仰着一张憨憨的圆脸看着他。 凌彦齐想抱抱它,又怕一不留神在这逗留久了,惹人嫌弃,然后听见卢思薇说:“死不了了?”他的脚轻轻推开薛定谔,点了点头:“是吧。” “那小楼,她怎么说?” “没有松口。她说如果不是郭家念及她是家里的老工人,又是那位玉秀的姐妹,没道理把小楼低价过给她。所以,只有郭义谦签了拆迁协议,她才会签。” “哼,”卢思薇插好最后一枝花,拿起花瓶左右看看,“我们这姑姑,怎么,给人做了几十年的下人,还真当自己姓郭,不姓卢呢?她也不想想,到底是谁在养她的老?” 管培康从花瓶里拿出多余的两只白玉兰。中式插花讲究淡雅简洁,以意境取胜,花朵自是宜少不宜多,卢思薇在这方面真是没天赋。他提醒她:“就算你们卢家不养她。她在郭家做一辈子佣人,带大两个孙辈,他们也会养。” 他见凌彦齐仍站在那儿不动,指着茶几上的黄皮,“这是你三舅妈从乡下搞来的野生黄皮,酸酸甜甜,正是那味道。你尝尝。” 凌彦齐说:“不用了,我在姑婆那边已经吃饱,如果没事我就上去休息了。” 卢思薇想了想:“你和那个尹芯,分了没有?” “分了。” “那有时间,带嘉卉去小楼看看姑婆。” 凌彦齐未应承。卢思薇最不喜欢他这副“沉默即反对”的态度:“有什么问题?拖拖拉拉的,到现在才和那个主持人分手。既然分了,还不加快点动作。真等你姑婆死啊,她和我们卢家不齐心,保不齐遗嘱还是会落到郭家去。姑婆你不上心,嘉卉你也不上心,你心里究竟都装什么事啊?” 凌彦齐长吁一口气:“我之前就问过嘉卉,她说不方便去。她是在小楼长大的,一怕睹物思情,二怕金莲有什么想法。” 其实彭嘉卉还和他说过,她不认识这位姑婆,没有什么可聊的事情。凌彦齐没料到她会那样直白。她忐忑地问:“觉得我没有人情味?” 他摇头:“长辈都不在了,突然间冒出她的故人,换成我,也是没什么可聊的。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姑婆一个人冷清清的,又挂念她的姐妹……” “我都懂,我只是不想那么虚伪地应付一个老人。” 姑婆昏倒那天,他们从医院出来,已是深夜。 门前堵得水泄不通的辅道入口,一个人一辆车都没有。他们沿着院墙下的路走,风轻轻地吹,爬山虎轻轻地摇。彭嘉卉直视前方,看得很远,看得很深。她从来都把心事藏着,像凌彦齐所以为的,像个人人艳羡的芭比公主一样活着。 那是她为数不多会怅然会沉默的时候。凌彦齐走在斜后方看她侧脸,意外发现,她有那么点像司芃。 卢思薇哼哼地笑:“她这么体贴金莲?听说郭义谦早就想把外孙女接回新加坡。她要是走了,金莲在曼达怕是一点靠山都没有了。女孩子怎么会和继母感情好,不明白。这么看,金莲也是有眼光,早早就做了感情投资。”她看向凌彦齐:“可这母女情又能深到哪里去?你要是有心,她以后会听你的。你回去好好想想。” 凌彦齐说好,我会回去想的,转身进电梯。电梯关了门,管培康才收回视线,说:“思薇,你儿子是真怕你。”他是s大学的副校长,早已离异,和卢思薇是公开的情侣关系。 卢思薇撇过头去:“他有让我满意的地方吗?” “你把他养成这样的。你什么都替他考虑到了,什么都替他做主了,他就不是能算计人心和利益的料,你何苦逼他呢?” 电梯停在43层,凌彦齐进入黑暗冷清的客厅。 也不黑暗,这是顶层,落地窗外是这个城市的最中心。从这里往下看,最不缺的就是璀璨盛景,尤其是夜晚。那些闪耀的光和影,会穿透玻璃,在每一个难以名状的夜里,在这个寂寞的空间里,不断地穿梭跳跃,找不到出口。 这栋立在市中心的高端豪宅,是七年前入伙的,总共43层,从38层起一梯只有一户,每户都是复式大宅,近500平的室内使用面积,专享电梯,直接入户。 如今s市房价扶摇直上,十几万一平米的房子也不稀奇。但当年,这六栋超级豪宅,最后被神秘买家以平均八千万一套的价格全数买下,让整个s市都咋舌。 买家不是别人,正是卢家。当然卢家不可能缺房子,或是好房子。这儿之所以会被买下,且成为卢家所有人常住的寓所,不因为别的,只因为它盖在天海集团总部的边上。 每一个醒来的清晨,每一个入睡的夜晚,只要临窗而立,卢思薇都能看到那栋旋转上升、直冲云霄的楼宇。当年盖写字楼时,她花费上亿元请国际知名设计师来做设计顾问。去年她再耗巨资,重新打造外立面的灯光夜景。 这是她二十多年来浴血奋战的证明。 卢家以卢思薇为傲。卢思薇要买,他们自然也要买,卢思薇搬进来,他们也搬进来。这是一个其乐融融的大家族。凌彦齐完全地明白,卢思薇是真爱他,把最贵最好的顶层豪宅留给他。偏偏他是烦透了住在这堆人中间。 他也不爱看窗外的夜景。因为每一个变化莫测的灯光、每一道绚烂夺目的光束都在提醒他,是谁送他直上云霄。 他在那张甚少就坐的沙发上闭目养神一会,便上了楼。右转过二楼小客厅,是他的卧房。手都已触到卧室的门把手,又掉头往回走,来到楼梯左侧的另一间房。 轻轻推开门,旋开灯光,便能看见,是一个不大且被摆得满满当当的房间,是一间手工皮具工作室。他走进去,拿起桌上一张图纸看。这是才画了三分之一的唐草图案。 刚归国的某天,午休时间他在公司附近闲逛,逛到一家手工皮具店。正巧下小雨,他便在店外的廊下避雨,发现这家店墙壁上挂得琳琅满目,却没有一个顾客光临。被手工品挤得满当又安静的空间里,只有sting的fields of gold不断地回唱。已近中年的店主,留着不羁长发,穿半旧的皮革围裙,嘴里叼着半根烟,坐在工作台边敲敲打打。 凌彦齐站在橱窗外看。店主看到他只是微微一笑。直到那根烟抽完,看他还在,才起身招呼:“感兴趣?” 出于好奇,他在这位匠人的带领下,试着做了一个简易钱包。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作者有话要说:  正式入v。今日三更。 ☆、020 所谓的听天由命,是一种得到证实的绝望。 ——梭罗瓦尔登湖 快两年了,凌彦齐也不知道在这项兴趣上花了多少时间和金钱。反正这两样,他都不怎么爱惜。有人带路,上手就快。一个月过去,他就掌握了简单的技艺,能做一个普通的笔套,或是卡片包。他不满足于此,还想跟着这师傅学点真正厉害的东西——唐草皮雕。 他见过店里的成品,也亲眼看过师傅怎么雕刻。眼见他把图纸上那个复杂精致的图案,无比精准地复制到一块毫不起眼的植鞣革上;眼见他拿着旋转刻刀,手起刀落,每一笔都割得准确而美观;眼见他手上那些不知道名字和用途的工具,一点点将平面的唐草纹变得立体而细腻。 这是一项繁琐又耗时的工艺制作,考验眼力、考验手艺,更考验人的耐心。 师傅和他说,店里没什么生意,怕是要关门了。他直接给了十万,说这是我学费。起初,师傅眼神里有光,仿佛他就是上天派来的救星。可过两天又把钱退回来,说:“阿齐,我妈在老家生病了。我是独子,得回去照顾她。我把钱退给你,你另外找人教吧。” 在这句话之前,凌彦齐本来是开心的,也不为什么事,那就是一个很自然的状态。听完后,那种神色便消失了,也不是不开心。他点点头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回去吧,钱就先收着吧。现在生病都是个无底洞。” 师傅还是没要这钱,就连店面都来不得转让就走了。 凌彦齐不动声色地买了许许多多的材料器具回来,摆满一间屋。他开始自学,自学设计画图、描轮廓、割刀线,打边做纹理。他有钱有材料,无惧损坏,头一年里弄坏的植鞣革与工具不知道有多少。 渐渐就做出样子来,发给原来的师傅看,向他请教。师傅发段语音过来:“阿齐,不是我不教你,这世界真正喜欢做手工皮具的人,有多少呢?难得能收你这么一个徒弟。是有人不要我教。”过了许久,他又发语音过来:“我妈是真病了,我是真缺钱。” 凌彦齐一点也不惊讶:“我知道。” 在这不算长也不算短的二十七年里,凌彦齐其实有过许多的兴趣。 小时候他数学好,经常去参加数学比赛。卢思薇十分开心,特意招了一个清华数学系毕业的员工辅导他。那是1999年,他放寒假的第一天,那位小刘老师来到家里。 卢思薇没有和他说事由,所以能来老板家,小刘还是很开心的,然而得知自己接下来一个月的主要任务,就是辅导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孩子时,那张被冷风冻得通红的脸,瞬间就变得苍白呆滞。 要过很多年,凌彦齐才明白,那天他妈和他,把一个寒窗苦读十数载的名牌大学生的尊严与自负,都踩在了脚底。 才到小学五年级,凌彦齐就不喜欢数学了。他想当作家,写一个个热血沸腾的冒险故事。卢思薇撇嘴,说作家有什么好的,作家都养不活自己。 他被打击过一阵子。刚上初二,兴趣就转移到物理天文学。那会班上新来一个物理老师,姓杨,第一节课就和他们讲这浩瀚的宇宙。 他说,1977年美国国家航天航空局向太空发射两架太空探测器,分别是旅行者1号和旅行者2号。他们即将驶出太阳系,飞向更深远广袤的银河系。 那真是个好老师,大家的兴趣一下都被激发了。以后凌彦齐还经常去他家吃饭做作业。要是哪天师母炸了花生煮了毛豆,杨老师喝点小酒,来了兴致,也给他开点小灶。他讲过一件事,至今凌彦齐都印象深刻。 旅行者2号在离开土星时,照相机坏了。nasa工作人员对其进行遥控维修,但是不知道有没有修好,因为茫茫宇宙中,没有一个可以对焦的东西来测试相机。直到5年后,旅行者2号飞到天王星,拍了张照,才确认相机修好了。 凌彦齐听入神了。还没好好念过书的他,没想到过宇宙会是如此的静谧和深邃。探测器承载着全人类美好的祝愿和期待,然而实现的方式,确是——孤独而无止尽地向深渊划去。 杨老师的眼里反射天花板上吊灯的光。他也曾有过梦想,他半途放弃了梦想。他说:“彦齐,你看,科学就是这么枯燥又有趣的事。旅行者飞行27年了,参与这个项目的科学家,说不准都退休了。而我们只能等待,也还在等待。” 卢思薇倒是很开心他不再想当作家,而是立志要做天文学家。后者比前者,当然要高级得多。她知道这个宇宙间还有数不尽的星体未被观察到,她期待有一个新的天体,能以她的儿子命名。她更知道教育孩子,要舍得投资,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起跑线?她嗤之以鼻,她卢思薇的儿子才没有起跑线,他一生下来就乘着直升飞机。 所以当初二结束的那个暑假,凌彦齐每天都在市图书馆,留连在物理天文学那两个书架前,她送了一份大礼给他。她把他们在清泉山顶的别墅天台,改成了玻璃房。她为他配置了顶级的天文观察设备。 凌彦齐有点开心,又没有很开心。以他那时的天文学造诣来看,他才刚刚入门。他以为卢思薇最多送架几万元的望远镜。 他也咨询过杨老师,也说不需要太好的设备。对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孩子来说,一来,他缺乏天文观测的专业知识和操作能力,二来他所在的班级为出国班,学业繁重。他不建议他在这上面耗费过多时间精力。 谁料凌彦齐走到天台,推门而入,简直就要被他妈给吓死。卢思薇是个能力超群的女人,她的母爱自然也要夸张好多倍。 半个天台被玻璃全封闭起来,屋顶也是玻璃穹顶。卢思薇为他演示,摁下开关,穹顶的天窗缓缓向一侧退下。她招呼凌彦齐过去看望远镜:“这是我专门派人去国外买的。你看喜不喜欢?” 凌彦齐能说不喜欢么?那是德国apm出品的专业级天文望远镜,光是304mm口径的apo主镜,便要150万人民币,再配上赤道仪、ccd显像系统,以及这半径超过2米的天文圆顶,他也只能算个笼统的金额,不到五百万,怕是搞不下来。 他家的天台,俨然成了专业级别的天文观测场所。凌彦齐只想,他妈怕是被人忽悠了,以为他书架上那些深邃迷人的星空,都是能在望远镜里看到的。他还是适应不了卢思薇的暴富思维和行事风格。 他脸有难色,向卢思薇坦白,这些高精的仪器他压根就不会摆弄。卢思薇马上就从香港找来一位顶级的天文观测发烧友,每个周末都来教他。 在她的殷殷期待中,凌彦齐愣是硬着头皮,好多个深夜里,自我拘囿于玻璃穹顶之下。 那片广袤幽深的黑暗,越来越失去吸引力。 到了初三,凌彦齐以学业繁忙为由,拒绝再上天台。 很快卢思薇就发现他在谈恋爱,对象便是杨老师正在读高二的女儿,顷刻就怒火燎原。原来凌彦齐所做的一切,都是想要欺骗她。他只是想去那个杨老师家,所以假装喜欢天文学。 怒火很快就将这次初恋烧成灰烬。杨老师一家不知去了哪里,他无处去寻,也没有时间去寻。他以为起码自己是安全的,结果下一秒卢思薇就将他绑上飞机,空投到新加坡。 卢思薇说,反正是要出国留学的,无所谓早三年还是晚三年。 为什么是新加坡?因为只有四个小时的飞行时间,方便她来往探看;因为那里有她在海外的第一个地产项目,方便派人监视;那里还有姑婆。 卢思薇一个电话,这个即要退休的七旬老人,未有任何言语,拎着两个旅行包,当天夜里就坐巴士赶往武吉知马的公寓,前来照顾他的起居。 在新加坡的十年,凌彦齐也有过别的兴趣。 最初是画画,因为画画不用和人交谈沟通,画画可以让人一呆就是五六个小时。只不过,画得太专注、进步太快,让人误以为他是要考美院。 卢思薇特意跑过来和他谈心。她也后悔之前的手段过于粗暴,虽然儿子还是很听她话,但看她的眼神里,似乎什么都没有了。 她放低身段劝他:“画家挣不了钱,画家的心还过于敏感脆弱,他们没法融进这个世界,到死都是悲哀痛苦地活着。你看梵高是不是?高更是不是?” 凌彦齐意外地看她两眼,她还知道高更,看来是做了功课来的。他问卢思薇:“你不刚做完手术?” 卢思薇意外他怎么知道,她没告诉他。 “四姨和我说的,说几年前就查出来有子宫肌瘤,可你一直没理会。直到今年体检,结果出来后,医生不放你走,你才去动的手术。” “我哪有时间住院。不就长了个瘤?我没事。”卢思薇压根就看不起她身体里的那些小肉瘤。“要不,这两天妈妈陪你在新加坡好好玩两天。” 其实她的行程早就排得满满的,后天要飞美国,参加一个建筑智能化峰会;要去北京,主持北京总部的乔迁剪彩仪式,然后还要去武汉参加母校八十年的校庆。等她飞回s市,又是新一轮的马不停蹄。 凌彦齐记得,他十岁生日那天,卢思薇特意赶回来为他举办生日会。 难得的——是以他为主的派对,他便请了不少的同学去。十岁的孩子也有市侩精明的一面,虽然他们之前就晓得凌彦齐的妈妈是个老板,但不知道是哪种分量的老板,这会全都羡慕他,是真正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 那会因为卢思薇,他整个人是很虚荣膨胀的。可生日会举办到一半,卢思薇就要去楼上开电话会议。直到吹蜡烛许愿,都没下来。 这样的工作会议,只要她在家,从来不曾间断过。凌彦齐很小时就知道,公司每天都会发生新的、了不起的大动向。不是项目开工,就是项目开盘,要不就是项目入伙,再者要去竞拍土地,要去收购公司。每一天,都没完没了。 他都长大了,哪还能霸占她如此珍贵的每一分每一秒? 他把猫舌笔掷回笔筒,平静得看着眼前的画布,然后就说:“我没有要考美院,只是这里连个玩的朋友也没有,打发时间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第二更。 ☆、021 你要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了。不准情绪化,不准偷偷想念,不准回头看。去过自己另外的生活。你要听话,不是所有的鱼都会生活在同一片海里。 ——村上春树舞舞舞 卢思薇大为意外和放心:“那就好,你打算考什么学校?”照她的安排,凌彦齐最好能去英国。等他放暑假,她便休一个星期的假,带他去那边逛一圈。 “上个月我去nus(新加坡国立大学)转了一圈。我在这里呆习惯了,就在这儿念大学吧。”凌彦齐回到书桌边,翻开课本看。卢思薇思忖,nus也不错,于是走到他身后按着他的肩膀:“有信心吗?” 凌彦齐怔住,快两年了,他未和卢思薇有过任何肢体触碰。最生气时,他还想着一辈子都不要搭理卢思薇。可他变了,人总是会变的。经历过事,把命运中突如其来的沙尘暴捱过去,眼里心里才看得到四季景色,看得到人心亲疏。 他知道卢思薇爱他,比谁都爱他。他又无法遏制地想原谅她。 “还有一年时间,我会好好努力。这两天我不出去玩,你就在这里呆着,呆着就行。” 人人都说卢思薇是个女强人,是个金刚。可他见过她哭,见过她手足无措,只认为她是他的母亲。她刚动了手术,哪怕是个不那么要命的手术,她也需要休息。 他如愿考上nus。母子的关系也有所缓和。哪怕他去念的是中文系,卢思薇也没阻拦。他还算过了几年无拘无束的生活。他迷上架子鼓,敲打了一年,后来更是去学dj,偶尔去酒吧里兼职表演。卢思薇都未再拿那套“靠不靠谱,挣不挣钱”敲打过他。 等到研究生毕业,她让他回国,他也就回了。十年不曾朝夕相处,他们好像对彼此都在尽量忍耐。忍耐总有个限度,凌彦齐太明白了。 他渐渐地习得另一套本事,知道哪些事情,就算卢思薇不喜欢,也会让步,甚至他还能判断她会退让到哪个程度。反过来自然也明白,哪些事情又是他该让步的。 台灯摁开。他坐下来,继续画那张“谢里丹”风格的唐草样图。他有绘画功底,当初买回教材,稍一翻看便能上手。一张唐草,无论图案怎样复杂多变,总是花、叶子和卷草的衔接与组合,而且都是以圆圈绕着花,以s曲线连接叶子和卷草。 画出来并不难,可今晚他画得心浮气躁,遂掷笔拿起手机,发微信出去:“忘了把买衣服的钱给你了。多少?” 过一会儿收到回信,司芃把小票拍下来传给他。钱不多,才四百八十六元。 他回:“好,我转给你。” 转账金额填好,正要输密码,他又瞥到置物架上摆着的那个短夹钱包。做好已有些时日。他关掉转账的页面,回信息给司芃:“微信里没钱了,我过来给你。” “不用这么麻烦,支付宝也行。要不下回你来店里再给我。” 城市另一端的咖啡店,生意一如既往的冷清,司芃趴在吧台上发信息,心想,至于嘛,四百八十六元,开迈巴赫的人,微信里这点钱都没有? “不,我就在永宁街附近。”凌彦齐撒谎,“你还在店里吗?” “在。再过半小时就打烊了。” “我就过来。” “我和孙莹莹约了去吃烧烤。” “正好,上次我说要请孙小姐吃饭。” “那你等会,我问问她意见。”两分钟,司芃再回信息,“孙莹莹说,要是你请客的话,她就不去吃烧烤了,就在我们店隔壁的日料店里,吃碳烤阿根廷大虾。” “没问题。”凌彦齐拿起那个钱包,熄灯下楼,玄关柜上拿起车钥匙,像一阵风,刮了就跑。窗外依然光辉耀眼,窗内依然豪奢冷清,只剩那不可捉摸的光束,在天花、吊灯、墙纸与家具间跳跃起舞。它才是这个家里的常客。 凌彦齐和司芃说半个小时就能到“旧时时光”,实际上就算不堵车也得一个小时。他争分夺秒,偏偏住的楼层太高,电梯下行的时间也让他心焦,手指便在皮夹上不停摩挲。 即便电梯里的光,多被他颀长的身影遮住,皮夹的亮泽也无法被阴影笼罩。它黑得透亮匀称,光看一眼,就能知道它饱满细腻的好品质。 原本他想做一个皮雕长夹。玩唐草皮雕的多是男人,女孩子可能更爱精致柔美的款式。但司芃不一样,皮雕长夹粗犷又细腻,和酷酷的她也很配。可做到一半,凌彦齐又觉得,司芃从不特意地追求酷。一个追赶酷炫时髦的女孩,不会经常不梳头,不会留着五年前的校服,更不会舍不得买件外套。 她的酷只是那些她不想被外人知道的成长经历,所衍生出来的副产品。就像除夕那晚,她突然跨个马步,目光越过大钟来找他。眼神澄静清明,不掺一点世俗。看上去有着复杂经历的人,反而拥有最简单的心思。 他找了一块日本新禧出的油染马臀皮。质地这么好的皮革,也无需要有皮雕这样的复杂工艺,做一个短夹钱包好了。司芃很少带包背包,送个长夹,明显是个负累。 做起来也没什么难的,无非最简单的最考验手上功夫。 无论是裁剪、挖削,凌彦齐都做得甚为细致。就连打孔,也是拿间矩规画好,反复测量斩位,用菱斩分别在两片皮上打孔,然后缝合。 风驰电掣赶到永宁街,到那间日料店的包房门口,两个女孩已吃上了。 孙莹莹正对着门口,见他就说:“来了。妈呀,我还好担心,你要是放我们鸽子,这顿大餐不就得我掏钱了。司芃这个铁公鸡,从来就没请我吃超过五十块的烧烤。” 凌彦齐脱鞋进来:“不好意思,绕了点路。” 孙莹莹拿木签指着司芃:“是她说的,人和人不一样。有些人就算来晚了,也是会来的。” 凌彦齐看司芃一眼,微微一笑。还不到盛夏,她已经穿无袖短背心和破洞牛仔裤,好长一截腰露在外头。 孙莹莹偏头看他:“说中了?我们司芃还是挺了解人的。” 凌彦齐放下茶杯,点点头:“你们司店长是很会看人。” 孙莹莹微微诧异,为何她离去的这几个月,这两人还是一点进展都无,还在彼此称呼“司店长”,“凌先生”。 妈呀,她都快要和丁国聪拍婚纱照了,这两人还在磨蹭。 孙莹莹讲了许多她离开咖啡店后的事。她搬离宿舍,直接住进丁国聪在灵芝山下的别墅。公司里的人也都知道她是老板的小女朋友,挺给她面子。 虽然月薪有一万二,丁国聪待她也不小气,她也没剩什么钱。因为穷得太久,有太多行头要置办。不然呢,公司老板的女朋友,背不起名牌包,或者成天背一个包,还不得让人在背后寒碜死。 她买了三个包,花了十几万,再买了两套首饰一个表,又是二十万去掉了,也不好意思再要好车,便让丁国聪买了奔驰的入门级轿车,还不到三十万。然后她妈的病不能拖了,汇十万回去,送去县里的院里住着;她爸则在医院外头租个小单间照应着。 还有,她弟弟妹妹这学期的学费加起来一万多块,她给交了,再给两人买最新款的手机和笔记本电脑。 最后买点上档次的衣服鞋帽,再来点以往用不起的护肤美容品。 “还真别说,”孙莹莹摸着她那张越发玲珑小巧的脸,“不知道我出身的人哪,真会以为我是个名副其实的白富美。我亲自试过,就一个下午在星巴克里泡着,什么也不干就玩手机。包放在台面上,车钥匙也摆着。两个多小时,四拨男人来搭讪。” “凭什么只说女人嫌贫爱富,男人不也一样一样的。”最后,她轻悠悠地叹口气,“怕是花了我家老丁一百万了。” 凌彦齐一直边听边吃。她们没邀他,是他自己要来的。女生的谈话,男人还是不加入为好。可听到这一百万,还是瞧了孙莹莹一眼。她今日穿无袖的蕾丝白裙,瘦了白了,穿着自然好看。只不过,这好看是千篇一律的好看,还不如以前的花红艳丽,让人印象深刻。 那样打扮是粗俗了点,但一个人能够内外气质统一,是更难得的美。再说打扮得这么清丽典雅,开口闭口仍是和男人睡觉,让男人花钱,这违和感也太强烈了。 孙莹莹见他看她,支颐笑问:“怎么,被我们女生的现实劲吓怕了?” “还好。”凌彦齐把刚上来的碳烤大虾左右递给二人。“四个月才一百万,一个月二十五万,一天不到一万。” 席间孙莹莹已经说了,老丁年纪不小,还想着今年就把婚事给办了。她美貌又精明,常年周旋于男人之间,老丁想要做成这桩生意,是要付出多多的诚意才行。至于感情,不过是赠品。 “就是,现在找女朋友哪有不花钱的,我还没让老丁买房呢。”孙莹莹转过脸去,朝司芃扬下巴:“找她这样的,就不用花什么钱。” 司芃不喜欢她费尽心思把自己推销给凌彦齐。倒贴有什么好,最好也不过今天下午尹芯的下场。她把虾头扔在骨碟里:“你说你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孙莹莹拿筷子指着她,却面向凌彦齐:“你知道她刚才和我说什么吗?她说她想要盘下咖啡店。” 哦,凌彦齐想,原来她卖简餐,真有这个打算。 “想盘下这家店,那可不是小数目。我问她有钱没,要不要我找老丁借点。她怎么说,她说她有存一些,但是还没找龙哥商量,不知道他会开什么样的价。存一些?” 孙莹莹故作夸张地比划了一个十字:“她存了十来万。天啊,吓死我了。我看她平时抠抠缩缩的,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也想她是把工资存起来,可是我们店里工资也不高,四年存十来万,妈呀,这里是s市呢,租房不要钱啊,吃饭不要钱啊,买衣服不要钱啊。我身边的小姐妹中,挣得再少,也没有一个月花不到两千块的人。说出来都是笑话,前年秋天永宁街东出口就有了地铁站,对吧。到今天她一次,一次地铁都没坐过。我就想不通,她才二十二岁。哪有这样的女孩子,守个破咖啡店里一守守三四年,灵芝区都没跨出过半步。”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第三更。 ☆、022 我们对自己的未来真的一无所知吗? ——某人日记 孙莹莹一口气说了许多,又面向司芃:“你脑袋里想的都是什么,你还想把店盘下来,这店一年亏多少钱你不知道,好,就算不亏钱了,你还想守一辈子?你就不想出去看看?你知道外面都变化成什么样了?” 妈的,她心里暗骂一声,书念得太少,愣是想不到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这四个月里她跟着老丁所见识的璀璨盛世,憋了好一会才说,“太他妈吸引人了。就是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得到,不,能买到什么我们都想象不到,你懂不懂?” 孙莹莹口沫横飞时,凌彦齐一直盯着司芃看。她盘腿坐他右侧的榻榻米上,对孙莹莹这番繁华归来的长篇大论没有任何反应。 其实孙莹莹说得也很实在。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条件不错,手上有烘焙烹饪的功夫,还没有家庭的负累,大步朝前走,对未来有无穷的期待和信心,更符合这个激进涌流的社会。 可司芃不为所动,似乎亏钱也好,守一辈子也好,她已定下她的未来之路。 他突然就想明白了,为何他会一眼留意到她。 定安村里,像孙莹莹这样靠副好皮囊,就想攀上枝头改变命运的虚荣女性,没有一百也有五十;或者像那些十来岁就辍学,不是无所事事地混吃等死,就是在街头巷尾和阿飞聚众抽烟、惹是生非的太妹,也有好几打。 凌彦齐无意冒犯这些人,不公平的出身造就更不公平的生存之路,轮不到他这种不知人间疾苦的人来妄自评论。他只是想,越在底层,越容易有意无意地被身边的人群同质化。 可司芃,无论样貌气质还是行为举止,都不属于这个破旧颓败的地方。哪怕她尽力把自己打扮得像这里的人。 孙莹莹虽然粗俗,但也率直,她还了解司芃。经她提醒,凌彦齐也意识到,与其说是人生的自我放逐,不如好好猜想一番,是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东西,把司芃困在这里了。 他站在司芃一边:“司小姐既然爱咖啡,那么盘下店来,也不是一无是处……” “爱咖啡?”孙莹莹哼笑,“你是没去宿舍里看过,那里可没有一点和咖啡相关的东西。你还不知道吧,她对咖啡/因过敏。” “哦,”这也真是意外。凌彦齐想他能够如此忍受孙莹莹的聒噪,也就是她愿意毫不吝啬地暴露司芃。 “我只是呆习惯,不想挪地方了。”司芃的解释并没有多少分量。 孙莹莹正了脸色看她:“你都还没跟龙哥打过电话说这事?不会……过年后你们就没联系过吧。” 司芃打过电话,刚想说事,龙哥就说正忙着,咖啡店的事等他有空再说。蔡昆也说麦子的肚子一天天大了,b超也照了,是龙哥这些年梦寐以求的男孩。麦子宁愿挺着肚子,也要他在世纪酒店摆上五十桌。生意受挫,麦子又难伺候,他烦心着呢。 “等婚礼办了再说吧。” 龙哥这称呼,凌彦齐也耳熟,但仔细一想,还是不认识,定安村这边的人事,他过问得太少。“龙哥是谁?” 孙莹莹放下茶杯,吐吐舌头:“哦,就是咖啡店老板,不太管事,很少来。” 她再朝司芃眨巴眨巴眼睛。司芃不想理会她的心思,看满桌子的杯盘狼藉,说:“你还吃吗?不吃就撤吧,我明早还得早起,来店里做饭。” 凌彦齐按铃,日料店老板亲自过来,三十岁的女人,风情和俏丽兼备。“哟,难得莹莹和司芃今天来照顾我家生意,吃得还满意吗?” “哪能不满意啊?下回还带我家老丁来吃。要我说啊,深井的日料可不仅讲究用料精细,还有全s市日料店里最漂亮的老板娘。” 说得娜姐眉开眼笑要给他们打八五折。凌彦齐抬手招呼她把单子拿他那边去。她轻声细语地问:“您看,是刷微信还是支付宝?” 凌彦齐顺手就拿过桌面手机,手指划过屏幕又放下:“忘了,我手机里没钱了。”他去翻钱包,“能刷卡么?” “当然可以。”只不过现在刷卡的人少了许多。新的刷卡机安在收银台上,拿不过来,娜姐说,“那您随我去收银台吧。” 凌彦齐先起身,娜姐跟在后头。关厢门时,孙莹莹朝娜姐猛递眼色。司芃朝两人望,不明就里,偏偏娜姐懂了,朝她做ok的手势。等这两人一走远,孙莹莹就拍桌子:“司芃,你到底懂不懂我什么意思?” “猴都没你精,谁又懂你意思?”司芃点了新上市的石榴汁,喝得一滴不剩,这会咬着吸管,不想理会孙莹莹。她正走在她人生的上升路上,看什么都觉得势在必得,永操胜券。 “你就不想想你目前的处境?” 处境有什么好想的。太阳照常升起,饭照常要吃,工照常要打。 “咖啡店搞不下去,是吧。龙哥要娶麦子了,是吧。看上去是两件事,实际上是一件事,”孙莹莹右手背往左手心猛拍,她很想把司芃给敲醒,“你没靠山啦。” “你以为龙哥看在你的情面上,让你出个十来二十万,把店接过来就行?你能撑几年?你一年都撑不过去,我告诉你。你当了这么长时间的咖啡店店长,店里屁事没有,消防、地税、城管,地痞流氓,没一个找上门来,为什么?你应付得了这些人?” 司芃还真没想过这些琐事,怔一会儿后,把嘴里吸管拿下,往厢门外的走廊上看,凌彦齐没有回来的迹象。她现在才悟过来,孙莹莹那眼色是让娜姐把凌彦齐留在前台一会。 她也无所谓要坚持,轴着不开窍:“实在不行,那我就不接了,换处地方打工吧。” 孙莹莹盯着她:“龙哥的工好打,是因为他对你有所图,挣不到钱也好,偷懒也罢,他都无所谓,他就当是养着你,现在麦子不让他养你了。别人会这么不计成本回报地养你?别人的工有这么好打?” 往后的处境,司芃没有一样细细去想过。孙莹莹所说的话,只加剧她的心烦。但这又不能怪孙莹莹。这四年来,生活太过静止不动,对即将要来的变化,她也会忐忑害怕。 “打工本来就不是什么轻松活。但总不至于不想打工,连饭都不吃了吧。” 孙莹莹翻白眼:“司芃,你不傻吧。你肯定不傻,你只是,哎,不想利用人。”她趴桌上,头枕在胳膊窝里,“有时候利用不一定是个坏事。一个人要爬到一定的台面上,才有资格选择,才有资格说我想怎样就怎样。” 她的胳膊贴着桌面,伸过来抓司芃的手:“凌彦齐啊,他就是对你有意思,否则不会这么晚了还特意跑过来还钱、吃烧烤。他有钱,大大的有钱,对不对?真的,要不是司芃你先看上了,别的什么人看上了,我才不管,说什么我也要试一试。” 司芃岔开她的话:“那老丁呢,你不喜欢?” “喜欢,可也没那么喜欢。”孙莹莹的神色,刹那间就变得无趣。司芃不再作声。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凌彦齐回来了,谈话要中止。 孙莹莹拎起包,拍拍坐皱的裙边:“走吧。”她叫了专车,店门口等车时说:“这么晚了,凌先生要送司芃回家哦。宿舍在定安村里面,走过去要十五分钟,她一个人,我真是不放心,偏偏我家老丁催我也催得厉害。男人嘛,总是当女人小孩子似的,担心我安全。” 很少有女人,使着劲把闺蜜送出去。凌彦齐压着笑说:“孙小姐不用担心。” 每次都演,演了又都被人识破,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司芃往日料店外的招牌上一靠,朝她摆手:“快走吧。” 孙莹莹却拉她过去,说:“抱一抱。”抱过去,她踮脚挨着司芃耳朵说,“我也想你留在这里。我没事还能来这儿看看你,或者我和老丁谈不下去,还能回来找你。” 孙莹莹说不出自己的感觉。刚才她还口若悬河地说,司芃你个土老帽,连地铁都没坐过,现在就后悔了,因为她突然意识到,司芃是个比她还无根无绊的人。她要是离开咖啡店去坐地铁,很大概率就会在地铁站里消失了。 她不认为自己或是陈龙,再或者咖啡店里的蔡昆盛姐,能伸手拽住她。但她相信,凌彦齐能。“不要错过今晚的机会。”孙莹莹说,“就算不为咖啡店,也为自己。” “好了,我知道了。”虽然孙莹莹教她的都不是正路,但起码是真诚待她的。“你快回去吧。……,和老丁好好过。还有多少存点吧,别都花光了。” 黑色的迈腾很快就来,很快就走,载走说个不停的孙莹莹,世界一下就安静了。 司芃站路沿上往后望,凌彦齐倚着车门,手里拿根烟,并未点着,只一下一下地轻敲着烟盒。他在等她。身后,“深井”屋檐下的灯笼灭了,他们要打烊了。 到这时,永宁街上的店铺几乎都已打烊,楼上格子间的灯光也熄了大半。月色正浓,夜风轻盈,偌大的世界便只剩两人了。 即便声音轻微,也能准确地被这风吹进心里。司芃说:“我也要回去了。” “我送你。”凌彦齐开车门,司芃说:“不用。村子里不好开车进去。”其实是,开车五分钟就到了。 “那我走路送你。”凌彦齐从车里拿出东西,塞进裤兜。 离开日料店,司芃便戴上棒球帽,身上也罩了一件印字母的黑色长衫。她走进这只有月光的巷道里,凌彦齐跟在身后。 村里的路灯总是坏了修,修了坏,大半都不亮。司芃倒喜欢这初夏时分未被点亮的夜,既不黑沉压抑也不肆意喧嚣。它是正正好的季节,像少女,沉静又欢脱;像薄纱,轻柔又随意。 走了好几分钟,凌彦齐才问:“咖啡店,你是怎么想的?”孙莹莹看似话痨,可关于咖啡店的每一句话,都是对他说的。在她的观念里,大概男人天生就必须为追逐女人花钱。 司芃脚步一顿,摇头说:“我没什么想法。” “什么意思?” “走一步看一步好了。接着做也行,不做也可以。” “哦?”凌彦齐倒没想到,她对咖啡店也没什么执念,“那你为什么还卖快餐呢?” “那不很正常么?”帽檐下的司芃轻轻地笑,她替孙莹莹解释:“孙莹莹也是好意,觉得我的十万块存得不容易,没必要再折到这店里去。咖啡店自从营业起,就没挣过钱。” “每年亏多少钱?” 司芃没回答,反倒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个叫龙哥的老板,既然每年都亏得起这个数,怎么今年突然不想了呢?” 司芃停下脚步,看他神色。月光下凌彦齐神情自若。一个人知道或猜到什么,不可能问得这么直白无辜。 “往年都亏,今年不想亏了,那也很正常。” “如果以后你不在这家咖啡店,会在哪里?” “那不都是以后的事吗?” “你从不为以后的事做打算?” “人这一生,靠打算能有多少用?以后的事,谁又知道?这么一想,命运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不管是穷人富人,谁都不知道以后的事。” 她突然转向面对凌彦齐,倒退着走,“不过,如果以后我接着冲咖啡,离永宁街也不远的话,也许会给你发个信息,希望你能过去照顾一下生意。” “好啊。” 虽然现在还走在一条道上,能在一起聊天散步,但总归是下一分钟就会在茫茫人海彻底失散的那种关系。 凌彦齐想,如果他不是一个如此被动悲哀的人,也许到今天,有关咖啡店能不能接着开下去的话题,他能多点参与,还不会让人见外。 也许现在还为时不晚。 ☆、023 又有谁的人生经得起仔细推敲,毫无瑕疵? ——某人日记 司芃停在一颗大榕树下,指指前方一栋楼房:“我到家了。” 凌彦齐打量它,是一栋有些年岁的七层砖房。曲曲折折拐了多少弯进来的,他也记不清了,只知道这里离市政主道有点远,住客少了许多,灯光暗了许多。 定安村的治安纷乱,已是沙南街道的一大管理难题。一个妙龄女子,总是深夜归家,实在不该住在这种地方。 凌彦齐刚想劝司芃另找住处,转念想到,既然知道要戴帽穿长衫,遮掩身体与容貌,没道理不知道这一点。孙莹莹以前也住在这里,她的个性和打扮,更容易招惹是非。 那这儿无疑是安全的,有人在替她们消灾挡祸。是那个听上去就像黑社会大佬的龙哥吗?他甩甩头,不愿意抽丝剥茧。他终于从裤兜里掏出那个短夹:“忘了要把钱给你。” 司芃接过去,把夹着的五张钞票拿出来,要把短夹还过来。凌彦齐急急地说:“钱包也送给你,算是谢谢你下午替我去买衣服。” “哦,”司芃翻过钱夹来看,样式简约,手感细腻,就算她没用过,也知道是个好钱包。刚刚孙莹莹还向她展示了一只枚红色的牛皮长款钱夹,说要八千块。 可她要这么好的东西干嘛,住这种地方的人,身无长物最安全。她不打算收:“这钱包,太好了吧,”她看不清钱包上的标签,好像是个英文简写,看清了也没用,她又不认识它,“我要用它,还得防着小偷。” “不是买的,我自己做的。” 怔了三秒,司芃才回应:“你还会做钱包?” “做着玩的,收下吧。没有丁老板送给孙小姐的钱包值钱。” 司芃把那几张大钞放进去:“那好,多谢了,正好没有钱夹用。” 她想把它塞进裤兜里,指腹触到右下角的凹凸,又拿出来看。如果不是个牌子,那两个英文字母就该有别的意思。 月光被成千上百的榕树枝条分割,缝隙里洒下清辉,司芃反复摩挲那处标签,念了出来:“sp?”,是她名字拼音的首写字母。 月影朦胧,其实谁也瞧不见谁的颜色。司芃还是别过头笑一声:“谢谢,真的谢谢你,”她晃着手里的钱夹,“专门为我做了一个。” 她倒退着走向她的宿舍,凌彦齐叫住她,第一次指名道姓:“司芃?”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咖啡店遇到问题,不管你想接还是不想接都没关系,都可以找我,也许我能帮上忙,对不对?” 凌彦齐想方设法说得委婉。孙莹莹懂的,司芃也都懂。他只想让她知道,他是真心实意想帮忙。 司芃低头笑,凌彦齐话语里的小心翼翼,她都听得到。这夜啊真是太温柔,让人无法抗拒地想沉醉。“好啊。”她不敢回答太多,怕那颗颤抖的心会逃逸。 “我是说真的。” “我也是说真的。” 半晌后,凌彦齐才再说:“我今天和尹芯分手了。” “嗯,我在咖啡店都看到了。” “要是像上次那样走在一起,被人看见了,你也不用跑得那么快。”凌彦齐还从未向人告白过,只能没话找话。 他谈过好多的恋爱,但她们都不像司芃。并没有这么多慢悠悠的时光,来让他们彼此揣摩心意。他的条件摆在这儿,也不需要十足的爱慕与情分,三分意会即可,她们懂了,就会回应。女人的爱总是要比男人来得热烈缠绵。 司芃也懂。可是司芃不会回应。 与主流社会渐行渐远的人,怎会拼命去追求感情或是物质的羁绊?她比他走得还要远,还要毫不留恋。反而是他越来越沉浸在其中了,他曾享受过恬静舒适的下午时光,陶醉在浓郁芬芳的咖啡和茶点间,还和她一起吹过晚风看过盛景。 此刻只想拥她入怀。原来真正的爱站在面前,会让人卑微、颤抖,会让人无法诉说。 司芃踢着脚下的鹅卵石,问他:“你为什么故意和尹芯说那些话?” “故意?也不是吧,”凌彦齐说得心平气和,“其实我真是那么想的,没到去见父母的地步,只不过说出来了。” 司芃瞧他下午刚和女友分手,晚上就来撩另一个女人。虽然不关她事,她还是提醒他:“可你伤害了尹芯,她冲出去时我都看见她哭了。” “一直骗她,那就不伤害了?” 是啊,男人故意为之的欺骗不是更可恶? 司芃词穷,她多少有点质问不满的意思,凌彦齐的脸庞依然清隽柔和。她纳闷,一段恋情以吵闹结束,多少也该叹息怅然,当初又没人逼着他和尹芯交往。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全身而退,变成和她一样的旁观者。 “你说得好无辜,难道只因为爱,就必定要承担被伤害的痛苦,难道你谈过的每段感情,你都不会被伤害么?” 凌彦齐脸色一僵:“你不都说了,要有爱,才有被伤害的可能。” “你承认你没爱过尹芯。” “我承认我的爱,还不够到能被伤害的地步。”凌彦齐越说越苦涩。他今晚来,可不是想打造一个无情的男人形象,眼下是越来越像了,也许他本来就是。可司芃在乎么?她不应该在乎,就像他不在乎她背后的那个影子一样。 “司芃,你刚才说未来什么样,没人能知道,我承认这话是对的,但有时候又不对。无论谁,和一个人交往,对感情都有会预先的判断,是吧?虽然有点太依靠直觉,但往往没来由的准确。” 司芃听明白了:“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走不下去,所以要确保自己不受伤害。” 说完她就呆住,怕受伤害而保护自己,这不是很正常的人类心理和行为?这些年她不也躲在永宁街的一方天地里,对所有事都不闻不问,凭什么对凌彦齐提情感和道德上的高要求?“对不起。这是你的事。”她赶紧说。 浮云遮月。凌彦齐摇头,侧脸望向那更黑的巷道里。“你没有说错,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又望回来,浮云散开少许,她瞧见他神色,仿佛这夜里的黑都进了他眼眸,真挚又莫名忧伤,“只是不知道你肯不肯给这个机会。” 司芃嗯一声:“什么机会?” “被伤害的机会。” 第二天一早,孙莹莹就问司芃,她和凌彦齐之间有什么进展。当然这不是原话,原话要糙得多。司芃说没有。她不打算找事,也不想留什么念想。 孙莹莹说了句:“你干脆出家得了。”就没再来烦过她。 司芃也不打算给凌彦齐——他想要的机会。 她只是一面镜子,映照出他与这个世俗社会偶有的疏离。他们之间最好的距离,就是这样相互观看着。走得太远,与陌生人没什么分别,走得太近,……,凌彦齐不说了么,他有预判,他不说喜欢或爱,不说要在一起,也不设想以后会幸福,普通男人大概都会那么表白吧,神情迫切,言辞坚定。那是因为他清楚地看到,被伤害才是归途。 许久,司芃都没有这样哀伤的时候。为自己,也为凌彦齐。 司芃的回绝,凌彦齐也不意外。他比想象中的还要卑微慌张、懦弱犹疑,难为司芃还能听懂。他忆起那晚,月光洒在司芃脸上,鼻梁两侧留下忧伤的阴影。她后退进幽暗的楼道,说:“你还什么都不了解我。” 凌彦齐低头一笑,心想了解也得要你给机会,不是吗?再抬头,司芃已消失在楼梯拐弯处。楼道口的声控灯亮了,一直到五楼,然后全都熄了。 世界重新归于寂静,只剩头顶的月光。 他没有开车回市内,就在姑婆这边睡了,第二天直接去公司上班,也没来得及吃早餐。肚子里少点糖分,碌碌无为一个上午。还好没有正事,只是去听会。 回国这两年,凌彦齐在不同的基础管理岗上轮岗。去过招拍挂和施工现场、做过产品标准化研究、参与过预决算、统计过销售数据。 什么都懂一点,什么都不精。这是卢思薇对他在一线岗位辛苦工作的评价。但她还是发现了儿子的优点。虽然不甚用功,但记性和逻辑真是好。 那是2015年的10月9日,下午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卢思薇便翻开堆积如山的报告。其中便有凌彦齐提交的一份销售报告。压根就不是什么重要的报告,只是卢思薇想看看他做得如何。这一细看,两眼都恨不得能喷火,立马就把人叫上来:“这数据,你觉得合理么?” 凌彦齐摇头:“不合理。” “不合理你还往我这里交。”卢思薇想,你要不是我儿子,现在就可以走人了。 凌彦齐面不改色:“不管是纠错还是完善,都要时间,起码半天。可你现在就要啊。而且很多项目经理这几天都在开会,压根就不理我们部门的人,那数据都是让底下的助理秘书,随随便便报上来的。” “有这事?”卢思薇指了指大班桌上的电话,“那你就在这里打电话联系,你认为数据有问题的那些项目,一个一个来。” 2015年,天海地产总共有两百多个在售或预售的地产项目,对应着的是两百多个项目经理,还不止,谁都知道地产项目耗时长,这些项目经理,起码有三分之一变更的可能,不是离职就是调岗或是兼任。 经济发达地区的员工还好说,有交接工作的觉悟,三四线城市以下,有时候问新来的项目经理,屁也问不出来。 卢思薇本想从人力资源部调一位同事上来协助凌彦齐,他笑着摇头说不用,还说:“你这电话,就是尚方宝剑。” 那天下午她没事,就在办公室看儿子打电话。她本不看好他,却发现,他去销售管理部才一个来月,各区域楼盘的销售情况,甚是清楚。 她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个楼盘的销售数据,和他们现在提交的不符?” 凌彦齐答得轻巧:“因为他们发过邮件啊。” 那些报喜不报忧的邮件,卢思薇从来不看。她又问:“你平时没事,就盯着这些邮件看?”难怪,她每次去巡视,都觉得他只是坐在办公室里无聊发呆,浪费生命。 “不是。去了销管部才看,以前从来不看。” 卢思薇“哦”一声,这才像她儿子,不肯额外多用一分功。 她还以为,没有人事专员来帮他,他得去系统里翻通讯录,满世界找项目经理。也不用。数十个数据有问题的项目,前任、现任经理是谁,姓甚名啥他都知道。直接打电话过去,开门见山就谈论到疑问点,单价是否估得太高,销售面积是否算错?虽然文绉绉的没甚气势,但也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言简意赅。 她也是多事。关于儿子的进步,事无巨细的都想打听,又问:“你怎么知道,这个项目得找上一任?” 这也要问。凌彦齐叹气:“这上面不写了尾盘?我看过人事部的公告,就是这个楼盘的经理,升任区域高级经理,找他当然更靠谱一些。” “这你也留意?”整个天海集团,上千名的高级经理,每个都要关注,哪还有时间干事? “也不算留意。就是瞄一眼而已。”凌彦齐耸肩回答。瞄一眼都记不住个人名,也对不住他念了七年的中文系。 这一下午,就算凌彦齐是记忆上佳、逻辑清楚,也还剩七八个项目没法核对清楚。 卢思薇听他打电话,滔滔不绝地讲,怕是这两年都没和她讲过这么多的话,觉得辛苦,还给他泡了茶。想骂娘,骂那些特会在她面前察言观色的经理的娘,但忍下来后,又觉得那是凌彦齐必须经历的苦。他太顺了。一来公司就接副总裁的任,会摔大跟头。 他得实实在在的在下面多干几年,知道这群人精是怎么想事的,才能既拉拢他们又对付他们。 到下班的点,凌彦齐不再打电话。卢思薇的心又痒痒的。记得他小时候,外公就说过,这孩子推一步走一步,不推了便只想躺下来。下班怎么啦,下班后还可以加班呀。她看着他说:“现在怎么办?” “再打电话也无济于事了。要不,我给你个数吧。” 卢思薇指指电脑屏幕,上面还有一堆的问题:“你怎么给数?” “我先给你个大概的数据,然后接下来一个星期,我会让销管部,把这些原始数据再核一遍。这些年公司的基础管理确实很弱,就以这次的统计指标,来做一个标准化。” 只能这样了。 凌彦齐盯着满屏的数据,想了好几分钟,然后拿了干净的a4纸,利落简洁地写上:“预估全年销售面积3300万平方米,销售金额4750亿。” ☆、024 老天给了我们每个人一副拼图。有人运气好,拿到完整又漂亮的拼图,只需要一片一片拼起来,就很好看了。有些人拿到缺角的拼图,一生都会觉得不完整不开心,总想着要把缺憾补起来。前者很少很少,后者很多很多。 我都不是。我把拼图弄丢了,既不知道丢了多少,也不知道还留多少,干脆就不玩了吧。 ——司芃日记 卢思薇眼神在屏幕和纸张间来回往返,两者数据差好多:“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凌彦齐盖上笔帽,指了指那些蓝色方框:“他们的数据,我还是不放心。”他有自己的判断。 卢思薇将纸轻轻放在桌上,凌彦齐最后给出的数,和她所想几乎一致。但她的判断,是建立在对房地产行业,对公司项目二十余年的了解上。凌彦齐呢? 凌彦齐没有等到这次统计最终出来的数。因为隔两天,他就被调往天海集团正在大力发展的商业地产部门,也是高级项目经理了。 升得好快。卢思薇为此专门对凌彦齐说过:“商业地产涉及到的方方面面,比住宅更复杂。毕竟二十多年来,公司做住宅都已经标准化,遇不到什么真正难以解决的问题。定安村b区是你负责的第一个商业项目,当然它现在还没拆迁完,你所做也有限。你不要有包袱,也不要畏难,做好了自然是你的成就,做完蛋了,我也托得住。以前你专做基础事务,从现在起,我还希望,你要学会看人。事情做得好与不好,跟人是有很大关系的。你不用去管具体事务,放权下去,学会倾听各方意见,不被鼓动,深思熟虑,再做决策。” 凌彦齐呆一会,有点伤感:“妈,你才五十三岁。” “那又怎样?你能这几年就能顶得住?未雨绸缪,怎样都不算早。” 商业地产部门呆了半年,的确没有住宅部那边死板沉闷。许多事情可商量的余地更大。因为也有十来个的下属,凌彦齐是能不出外勤就不出外勤,除非他呆闷了。 定安村b区的前期设计,做得也都差不多,奈何拆迁太慢,影响报送批文。他派人去催,拆迁组一瞧他们挺闲的,愣是找他要了两个人过去帮忙。也因为太闲,只要一开高级点的会,卢思薇就爱派人叫他上来旁听。 旁听个啥,听得他昏昏入睡。好不容易挨到十二点,赶紧下楼去公司食堂。卢思薇非要他去附近一家东南亚菜餐厅。饥肠辘辘地赶到那,一看,管培康和卢聿宇也在。也没错,到哪儿,都有这两人。 管培康正拿菜单看,见他来,说:“彦齐今天真是赶上了,这家新出了不少娘惹菜。” s市还真没几家像样的东南亚餐厅。凌彦齐找服务生多要一本菜单翻:“要一份海鲜叻沙面,辣炒和牛,肉骨茶,甜点?煎蕊好了。还有炒蟹没有?也给我来一份。”凌彦齐很快点好餐,把菜单递走。 卢思薇心情不错,笑着说:“我们彦齐做事,要是和点餐一样有效率就好了。” 凌彦齐把自个餐具摆好,也不言语。反正有卢聿宇在,万事都有他来伺候。菜品依次上来,大家边吃边聊天。卢聿宇说:“姑妈,今日收到海达公司董事长陈龙的结婚请柬,就这个周四,我们要不要去?” 凌彦齐竖起耳朵听。卢思薇问:“陈龙是谁?” 卢聿宇说:“就是灵芝区那个被抓走的城管局局长陈伟和的干儿子。” “哟,还在蹦跶呢。”卢思薇不以为意。 凌彦齐瞥了请柬两眼:“这个海达贸易做什么的?” “海达贸易?”管培康轻笑两声,“就是个壳子罢了。人可是在沙南横行十几年的大哥,黑白两道都混得开。只是干爹落马,没那么容易死翘翘。” 他可不止是大学教授,还是灵芝区的人大代表,无论强龙还是地头蛇,都有交情。 “这是一婚,还是二婚?都多大了?”凌彦齐想,既然横行十年,年纪也应该不小了。 “这种人,哪有好女人愿意嫁的。一直跟着他的情/妇,早早就给他生了个女儿。听说这胎怀的是男孩。没念过书的人嘛,总想着要传宗接代。就脑袋搁裤/裆上的买卖,有什么好传的?” 卢聿宇转头问管培康:“那康叔,我们是去还是不去?” “派个代表就行。”管培康一想,“以公司项目组的名义去。” 卢思薇点头,把请柬放到转盘上,转到凌彦齐跟前。他接过:“那我要小潘去吧。”小潘就是他部门里被借调到拆迁组的同事之一,对定安村那边的人事都熟悉。 他打开这烫金的请柬,一看便觉得扎眼,又忍不住不去看:“我也去看看。” 卢思薇瞪他一眼:“你去干嘛!” 凌彦齐语塞,过一会儿才说:“看看大哥的派头。”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x``t ` 8`0` . C`O`M 陈龙和麦子的婚期敲定在2016年的五月十二号。孙莹莹如今不再是龙哥手下一个小妹,也接到请柬,带着丁国聪去了。去得太早,宴席未开,她给司芃发不少婚宴现场照片。 司芃看照片,很多桌都没坐满。现场气氛也不过分喜庆热闹。她觉得不对劲,但也说不出哪儿不对劲。 孙莹莹说:“是摆了五十桌没错,可我看,要是挤挤坐下,不过三十桌。咱们的龙哥也是要走下坡路了。唉,正常,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好在他也挣了不少。哦,我想明白了,他为什么愿意为麦子办这场婚礼,他对麦子平时不也就那样?他要退隐江湖啦。” 过一会,她说:“呀呀呀,你猜猜,我见到谁了?” 司芃不配合,啥也没回,她发段语音过来,唱的是蔡琴的歌:“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 一听,司芃便知道是谁,回三个字:“说人话。” “是谁嫌我说话糙,我改还不成么?”孙莹莹发一张照片过来。 司芃一看,凌彦齐坐在主桌下方第一张桌,侧脸和旁边的人交谈。一众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之间,白面书生的清俊秀气更为凸显。他和陈龙没什么交情,能让那些生死兄弟都靠后坐,看来真是个有来头的人。她点开原图,将照片保存下来。 “要不要我上去和他聊会?” “随你。” 正是中午,店里也忙,司芃便把手机放进抽屉里,过午餐点才拿出来。一看,全是孙莹莹的微信。“天啊,警察来抓人了,直接拷了龙哥。” 司芃一听就慌了,翻到最下面,点开一个未看的视频。宴席上无聊,孙莹莹一直拿手机东拍西拍,正好拍到近十位警察从礼台两侧奔出,上台就扣住陈龙。 与此同时,宴席里不少人起身,直奔大厅门口,看来是要封锁现场。 厅内瞬间混乱,许多人都往桌子底下躲。孙莹莹也钻桌子底下去了,视频最后看不到什么,只听到“砰砰”两声。是警察在鸣枪。 来不及一条条看,司芃打电话给孙莹莹:“怎么回事?” 孙莹莹还没回过神来:“还怎么回事?一锅端啦。” “抓走谁了?” “男的几乎都被抓走了,女的、还有小孩,先给放了。” “那凌彦齐呢?” “我不知道,我没看见。我得去等老丁。” 司芃赶紧给凌彦齐发微信:“你没事?”即刻就收到回信:“我没事。” “那你还在世纪酒店?” “没,一出事我就离开了。” 司芃放下心来,她又想起蔡昆,今日婚宴他过去帮忙了。电话接通后,她问:“你在哪儿?” “我在路上。” “你没去酒店?” “我去了。龙哥让我在门口帮着迎客。我看客人来得差不多了,要回楼上去,一看情形不对,溜了。” “那你快回店里。” 过两个小时,孙莹莹也来店里。司芃问她:“老丁出来了没?” “他和龙哥又没来往,有什么可查的,第一拨就出来了。” “那就好。” “好什么,龙哥这次完了,彻底完了。”孙莹莹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这些年,龙哥对我还是不错的。” 店内三人都沉默好一会。过一会司芃才想起麦子:“她怎么样了?” “咳,大肚子有什么好抓的?出事了多麻烦!” 司芃说:“那还好。” “你管人家干啥?人狡猾着呢,龙哥一被拷,她就晕在台上,让人送回去。” 也不一定是狡猾。梦寐求之的喜事,刹那间全毁了,是谁都受不住,更何况一个孕妇?“怎么都没人报个信?”司芃问。 “不知道。老丁说他认识区公安分局的王副局,还有定安派出所的高队长,可这些人都不理他,还是接着审他,他们不是区里的人。” 司芃点了烟抽。她知道陈伟华陈伟和两兄弟先后出事,对陈龙的生意有影响。无数人观望,但龙哥毕竟是龙哥,他没有栽进去。 虽然她今天没去婚宴现场,也还是真诚希望,他能像孙莹莹说的那样,退隐成功,和麦子过一过普通人的生活。 谁又料到,不出事不是躲过一劫。完全的不动他,是要等他彻底的麻痹大意,更是要等着这场喜事,好来个一网歼灭。跟着龙哥闯荡江湖出生入死的人,一个个都折了。 最后只剩下窝在咖啡店里的几个闲散人员。无力改变任何局面。 孙莹莹想起来一事,提醒司芃:“他们应该也会来店里查。你有没有帮龙哥做过什么?比如洗/钱……?” 司芃摇头:“没有,咖啡店能洗多大的钱?自从我管这家店以来,每个月三号把报表送去给吴会计,她拿三万块现金给我。再也没有别的往来。” 不管陈龙做多少罪恶滔天的事,要受多大的法律制裁,孙莹莹都不觉得他是坏人。起码对司芃,她无话可讲。“那也就意味着,咖啡店只能撑到这个月底。这会想转让出去都难了。要不,撤吧。”孙莹莹提议。再清白,咖啡店也是龙哥的生意,用的也是他的钱,她心慌。 ☆、025 如果你掉进了黑暗里,你能做的,不过是静心等待,直到你的双眼适应黑暗。 ——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 司芃默不作声看着她。 孙莹莹说:“你看我做什么?是,你没做什么违法犯罪的事,不怕他们来查。但出了这种事,你还等着人上门?当然是撇得越干净越好。而且,你和龙哥的关系?哎呀,你不好说。” 再看围成一圈的这几个人。蔡昆低着头抽烟,小关和盛姐靠着椅背,双眼笔直地看着她。司芃把烟蒂摁在烟灰缸里,站起身来:“突然关门不是更有鬼吗?这两天看看情况再说。” 周四中午,警方在世纪酒店逮了数十号人,趁热打铁,下午就封海达贸易的办公楼和物流仓库,再是陈龙控制的餐厅酒店及会所,又逮一批人,然后突击审讯这些嫌疑犯,挖出不少口供,到周五周六,把零星漏网的鱼儿也收进去。可谓是雷霆出击。 蔡昆到处打探,也不知进去多少人,有说两百的,也有说五百的。 司芃本以为和以往的打/黑行动一样,等警方收队,她能从本地新闻得到更多消息。谁料2016年度灵芝区的头等打/黑事件,居然没有任何新闻追踪报道。也是奇怪。 名贯沙南的陈龙,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没落了。 司芃从不认为,黑的消失了,这个世界就只剩纯洁的白。那些曾被遏制的会趁此迅猛生长。陈龙曾是这个海洋里畅游的鲸鲨,但也不是唯一的,他的地盘会被瓜分,只是不知道,谁会是新的继任者。 周日下午,永宁街一如以往的安静闲适。不是工作日,来店里吃午餐的人也不多。司芃趁有时间,想做下午茶点。正是东南亚芒果大量上市的季节,便做芒果班戟好了。 砧板上,芒果切成长条,面糊过筛网滤一遍,架好平底锅,烧热,将面糊均匀铺在锅面,开小火,耐心等待一张薄饼的诞生。 看似翻天覆地的巨变,好似和咖啡店、和她都没什么关系。到今天警方还没有找过她,证明他们已经知道,无论她、蔡昆还是盛姐,都是陈龙集团里的闲散小鱼儿,连抓连问的必要都没有。这当然是件好事。 店内小关在搞卫生,店外蔡昆在换夏季饮品的新海报,就连一向懒散的盛姐也进厨房择菜。大家都心照不宣,大家的内心也都有那么一丝的稳妥与不安。 司芃和房东打电话,希望他不要中止和咖啡店的租约,至于租金,她会想办法。她还有十万块。如果店内的每个人,都能像这几天一样勤劳,咖啡店想要一直开下去,也不是问题。 房东说可以,只要警察或别人不找他的麻烦,做生不如做熟。 夏日已到,窗外的阳光越来越明亮。凌彦齐的车,如约停在小楼外面。 司芃麻利地抛出薄饼,案台上一张张摊凉。蔡昆贴好海报,想去午休一会。身后的玻璃门“哐哐”地响。什么客人这么粗鲁,他回头,见到两个高大壮实的平头男子,穿紧身迷彩t恤,和肥大破旧的牛仔裤。 他一怔,他不认识,但这两人绝不是安生来喝咖啡的那类人。 他得去问问:“两位,吃午餐还是……,”话未说完,那两人各揪他一条胳膊,一人的膝盖朝他肚子顶来,他吃痛弯腰,另一人已朝他小腿肚踩去。 蔡昆摔倒在地,两人飞速转到身后,反擒他两条胳膊,摁在地上。他再无反抗能力。只能昂起头,想看清楚放倒他的人到底是谁。 一颗锃亮的脑袋从这两人身后冒出来,他心里“扑通”一沉。四年了。当初龙哥让他来咖啡店,要防备对付的都是这个人。可是过了这么久的太平生活,他们都给忘了。司芃还在店内,他根本来不及提醒她。 这一幕不过瞬间发生,小关已傻眼,扔掉拖把又捡起来,护在胸前,声音颤抖:“你们要干什么?” 光头男子戴着墨镜,只扫她一眼,看不出是何表情。他环视店内一圈,走两步到吧台前停住,一直放裤前兜里的右手才伸出来,手背上一道十厘米长的褐色疤痕,从虎口一直延伸到手腕,狰狞丑陋。他用这手取下墨镜,也灵活自如,看来这伤已有些年日。 墨镜下是一双凸出的眼睛,黄浊中露出得意之色,他咧开嘴看着吧台里的司芃:“我说,小司芃,你猫哥好不容易来你店里照顾下生意,你怎么都不出来——接客呢?” 后三个字,他故意说得意味不明。司芃也没被激怒,淡淡地接话:“有段时间没看见猫哥,没认出来。” 右手边正好有一把她用来挑薄饼的直吻刀,她拽在手里,想想又松开,觉得它不够锋利。说话间,她摸到抽屉里的水果弯刀,把它放进腰间围裙的褶皱里。这刀够小巧也够利。咖啡店常年都备有各式水果,有些水果太硬,不好削,她从常进货的水果商那儿拿了一把专用刀。 叫猫哥的男子朝她招手:“是有好多年没见了。过来,让猫哥瞧瞧你,长大了没?” 司芃不想出去。一个大汉猛地一扭蔡昆胳膊,蔡昆吃痛闷叫一声,她无奈走出去,同时向呆在一边的小关递眼色,让她先去厨房避避。盛姐就聪明得多,呆在里面一直没出来。 “猫哥,我们之间的事,和蔡昆没关系,放了他。” “放他?放他,好让他往我脸上挥拳头?”他朝司芃扬下巴,“围裙脱下来。” 司芃往围裙兜里掏一把,手掌心朝他打开,示意她什么也没揣:“这是工作服。” 猫哥偏头:“你当我傻啊。你要不脱,我来脱。” 司芃无奈解下围裙,顺便包住水果弯刀,轻轻扔在桌子上。 脱下围裙,她的穿着甚是清凉,一件灰色短t恤,一条流苏牛仔短裤,一双银色人字拖,都藏不了什么东西。 猫哥这才走得近近的,盯着她看几秒,突然伸手捏一把她的左胸:“怎么几年不见,也没见你发育?还瘦回去了?看来是龙哥摸得不够啊。可我前两天看到那个姓麦的,哎呀,人家的胸脯,”他朝身后的兄弟比划一下,“那礼服都遮不住。不愧是卖肉的出身,要结婚了也不知道遮一遮。” 只有两个大汉,笑起来气大声粗,缺仿佛一屋子人都在哄堂大笑。不要脸的家伙,龙哥在时,他们见了麦子,不都点头哈腰地叫麦姐么? 猫哥又转身过去,轻摸司芃的脸,“白瞎了这么一张脸,不会打扮,还不知道要骚一点浪一点,连麦子那种年老色衰的鸡,你都争不过。本来这次回来,我还以为能参加你和龙哥的婚礼,结果被人打发到这个咖啡店,什么也没落着,还不如当初跟我呢。” 司芃被他如此猥亵侮辱,仍不敢发怒,僵着脸说:“猫哥,当初的确是我太年轻,不懂事,龙哥被抓了,你也回来了,想必……”, 猫哥嘴角勾着,大概想听听,她能说出什么奉承的话。 司芃突然就瞄到他手背上的疤痕,离得近,还能清楚地看到缝线的印记,心里噔地一下,明白过来,无论如何,今天她是逃不掉了。血一下冲到头顶,手比想法还要快,她飞速扯过桌面的围裙,翻出里面的弯刀。 她快,站边上一直提防她的大汉更快,她握着弯刀的手刚举起,就被人抓住,同样是一招扭转,胳膊被反擒,弯刀被夺下。 猫哥惊魂未定又声色俱厉,啪地甩了司芃一个巴掌,说:“我就不信了,你的猫爪子就剁不掉。” 司芃苍白的脸上立马现出几个通红的指印。猫哥仍不解恨,扭过她脖子,“哐”地一声,把她的头摁在桌上。她的嘴角直接磕在桌沿,四年都不曾尝过的血腥味,再次在口腔蔓延。 这响声惊动厨房里的盛姐和小关,她们再也摁耐不住,跑出来求饶。 盛姐知道这伙人来历,只会说:“你看龙哥现在都被抓走了,就是坏事做多遭报应。现在是猫哥的好时候,猫哥是做大事的人,就不要再计较以前的小事。” 小关却是真实的年轻气盛:“你们不要乱来啊,我报警了。” “报警?”猫哥看她一眼,轻慢地说:“报吧。” 好像真的连警察都不怕,小关拿着手机,畏惧地望向盛姐,盛姐轻轻摇头。 被摁在桌上的司芃突然说话。语气不是平时的懒散随意,而是露出一股豁出去的狠劲:“那你想怎么样?蔡成虎,你以为我怕你?今天我们做个了断也行。四年前是我伤了你的手,要不,你现在还给我,我没意见。” 蔡成虎弯腰凑到她的眼前,“就一只手?我弟,我弟的命,你怎么算?” 司芃哂笑:“你要是敢要我的命,你就要呗。你剁我一只手,警察也许不管,杀一个人,你试试?你以为我会求你?” 蔡成虎没想到,这女人没陈龙这座靠山,还能那么硬,一下顿在那儿。 司芃再讥笑他:“你以为龙哥进去,你就会是大哥?做梦吧。龙哥早就说了,你一辈子都成不了虎,就是一只猫,阿猫阿狗的猫。现在谁知道你叫蔡成虎,虎哥?大家都叫你猫哥。改称呼了吗?谁都没改。” 蔡成虎要去拿她刚刚被收缴的那把弯刀。 ☆、026 026 有点怂的救美 所有善良的人们,卑贱的人们,恭顺的人们,软弱的人们,别忘了带上你们防身的刀。 ——孟京辉《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 手下人见他轻易被激怒,更不把刀递过去,还小声说:“猫哥,给点教训就行,不能真把人给弄没了,到时吃不了兜着走。” 司芃也听到,哼哼笑出声来。要她卸了围裙才敢靠近的人,当了大哥也服不了众。 这会,店门口再是“哐当”一声,所有人都望过去,只见凌彦齐站在门口,好似上一秒浑然不知店内发生什么事。 蔡成虎正气急败坏地揪着司芃的头发。他想给司芃一点苦头吃,来报他手上那一刀的仇,可他又想把司芃给收了,这是这几年里更为念念不忘的事。 一般的女人,给她点苦头吃,再哄一哄,也就屁颠屁颠地跟他了。可司芃不一样,就算她知道他能把她弄死,她也不会跟他走。 这束手无策的火气,即刻就朝不识好歹的路人发泄。蔡成虎朝凌彦齐吼骂:“你他妈的没长眼睛,没看到老子在教训人啊。” 凌彦齐没有理他,眼神一直落在司芃身上,她的脸还被扣在桌面。 司芃很想转过脸去,不让他看见她的伤和狼狈。但蔡成虎用劲甚大,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一览无余。泪水根本不受控制,夺眶而出。 “妈的,还聋了哑了不成,”蔡成虎让手下去赶人。凌彦齐这才面无表情地看他,深深地看他,像是要把他的样子完整无误地刻在脑海里,仍嫌不够,掏出手机,朝蔡成虎“咔擦”一声。 “妈的,你照什么相?”蔡成虎爆发了,要过来抢手机。 “取证。故意伤人罪,起码能让你在牢里呆三年。你们这样的人应该都有前科吧,累犯还要从重处罚。”凌彦齐一字一顿,说得异常清楚。 他还异常清楚,打是打不过的。要是能打,他早就打过去了。 蔡成虎嗤笑几声。咖啡店靠街一面是大片的窗玻璃,一个成年人,绝无可能在外头看不清楚形势,还要闯进来。他明明是来管闲事的。 这年头正义感爆棚的人是越来越少见。“你这人,脑子有问题吧。”他下巴一扬,示意手下大汉来抢凌彦齐手机。 余光见那人步子挪开,司芃憋气使劲,想弓起腰背站起来。 蔡成虎不耐烦她这么犟,一点都不识时务,将其手反揪在背部,左脸死死掐在桌面上。凌彦齐大声叱道:“你放开她,听到没有。我不管你们和蔡西荣有什么关系,马上从这里滚出去。” 他是猜的。陈龙在时,无人来找过司芃的麻烦,陈龙刚出事,这些地痞流氓就来了。 他想起除夕夜里,他和司芃在山顶看陈蔡两族斗烟花。他说你绝没可能会是那个肯为新势力摇旗呐喊的人时,司芃默默看他的那一眼。 如今陈家兄弟下台,陈龙被抓,树倒猢狲散。现在的定安村,是蔡西荣的地盘,也只有他的人,才胆敢在陈龙的店里撒野。 那个大汉果然停住脚步,回望一眼蔡成虎。蔡成虎问:“你是谁?”他刚回s市,不是蔡西荣的直系亲属,吃不准凌彦齐的身份。 凌彦齐很想气势汹汹地扔下“凌彦齐”三个字,可他知道,这三个字在定安村没什么分量。他只有钱。“你管我什么人,再不走的话,我一定送你去坐牢,没准还会把牢底坐穿。” 蔡成虎一怔,但是也没被吓到。盛姐睁开她疲惫的双眼,指了指对面小楼:“猫哥,何必闹这么大动静,其实大家都是街坊,这位先生就是那栋楼的业主。” 蔡成虎一回来,蔡西荣便让他管拆迁队。别的没说,就说这栋小楼里住的是卢主席的亲戚,一个八十岁的老婆婆,拆迁队非但不能上门,见她都要绕着走。万一因为放块石头在门口,把她给摔着了,那都是他们的责任。 那今天来管闲事的是卢思薇什么人?想到这,蔡成虎再看凌彦齐两眼。白净斯文,一脸怒容,一看就是大富大贵的公子哥。是不能随便就打两棍子的人。 好,今日不急。以后有的是机会。他手上的劲松了,司芃挣脱掉,摔在地上。 “这次算你走运。”蔡成虎转身就走,还踢了蔡昆一脚:“踢死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 凌彦齐侧身,让开店门口的位置。蔡成虎戴上墨镜,扬长而去。 这恶霸走了。蔡昆从地上爬起来,揉着臂膀过来拉司芃起身。司芃没受大伤,他也没使多大劲,没想拉到一半没拉起来,她又摔下去,“砰的”一声倒地,竟然比刚才挣脱蔡成虎摔下去还要响。 大家都错愕。本想走过来问问伤情缘由的凌彦齐,也止住脚步,不忍地别过目光。小关急急跑过去扶。她以为司芃和她一样,是被吓到了,还安慰她:“司姐,没事,他们走了。” 司芃揪着她的手,脸也贴到这重叠的四只手上。小关一惊,她手背上热乎乎地都是眼泪。她心想,刚才被人欺负成那样,还说狠话,也不见哭啊。 小关不知所措。下一秒,司芃扯着她胳膊站起来,那力气大的,差点把她都拽地上去。起身后她背对着店门口,低头驼背弓腰,很小声地说一句:“把桌椅摆好。” 小关嘴上“哦哦”应付,腿还僵在原地。出这么大事了,还想着生意做什么?以前也没觉着你司芃是个敬岗爱业的好店长? 倒是盛姐先反应过来,把桌椅扶正。看凌彦齐仍杵在门口,问道:“先生,要进来喝咖啡么?” 凌彦齐正不知自己该走,还是该留。他试探着问:“店里还营业吗?” 司芃走到吧台,一把扯过墙上的帽子戴上,这才回头说:“营业。为什么不营业?”她边系工作围裙,边使唤:“小关,招待客人。” 小关捧着饮品单过去,装没事地招呼凌彦齐:“先生,这边请”。 她窝在厨房时,盛姐和她说了,猫哥手上的那道疤,就是司芃十八岁的杰作,七八个成年男人的围堵中,拎起大排挡里削西瓜的长刀,准确无误地冲向蔡成虎,一刀砍下。因为这般利落无惧,让路过的大哥陈龙刮目相看,不顾麦子反对,也要收了她。 小关也不得不对司芃刮目相看。虽然她没亲眼目睹她十八岁的风采,但就在刚刚的现场,人已落在下风,一句饶命都没有。再讲,要是没被截住,那个猫哥身上,这次可不知哪个部位,又要遭司芃的难。敢这样豁出去的女孩,她还是第一次见。 “先生还是喝耶加雪啡?” “嗯。” 小关踮脚瞧一眼甜品台,司芃仍在烙未完工的薄饼。她心里某根弦也被拨通,微微一笑:“店里有新做的芒果班戟,要不要尝尝?” 过一刻钟,耶加雪啡和芒果班戟都端过来。司芃的帽檐拉得很低,凌彦齐只看见她嘴角似乎破了。他还是沉默。有时候人际交往中需要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来展示话语者的同情和施舍,比方说“你还疼吗?”,“不要紧吧,”,“那些人怎么会找上你了?”但这些话,和一个二十二岁女孩所遭遇的欺凌相比,和那些帽檐阴影下不做声的倔强顽抗相比,太他妈——轻飘飘了。 打了几个电话,蔡昆要出去。司芃走过去叫住他。隔得太远,听不到什么,只见司芃拉他胳膊,又把半开的门合上,大概是不让他出去。 蔡昆也就照办了,气呼呼地退回店内休息室。凌彦齐突然就想明白了。 他曾经疑惑,咖啡店养个饱食终日的纹身男做什么。到这会他才想通——蔡昆是打手也是保镖,和蔡成虎的那两个手下,都是差不多的体型身手。 咖啡店里的事,他当然是爱做不做,因为这根本不是他的职责。但是陈龙为何会派个打手,在店里一呆多年?这一琢磨,喝惯了的咖啡,从嗓眼里冒出无尽的涩味。 许多事,凌彦齐不愿深究,因为他总是天真的,想一个做了大哥女人的人,是不太可能自食其力在咖啡店打工,和同事一起合租在违建楼里。 可一个男人,要有多爱一个女人,才舍得把她剥离,抛在这家无人问津的咖啡店里,仍然怕她出事,要派一个人,里里外外地护她安全?陈龙怕是早就料到,迟早有一天,他会不得好死。 凌彦齐有些接受不了刚刚冒出来的想法。心浮气躁间,咖啡溢到手上,他起身去洗手间。过道的最尽头,掀开一扇绘有兰花的苎麻帘子,司芃已站在洗漱台的镜前。 她脱了帽子,下巴微台,往镜子里查看伤势。 凌彦齐问:“在做什么?” “没什么,”见凌彦齐已经看见,司芃扬扬手里的东西,“找小关借了遮瑕膏,……” “遮瑕膏?”凌彦齐夺过来一看,他也不是没送过女人化妆品,一看便知这铝管里头的浅绿色液体质量堪忧,他右手轻抬司芃下巴:“你这个要消肿,冷敷,要抹活血止痛的膏,……” 司芃别过脸去:“谁还想着成天挨打么?没事备这么多东西。” ☆、027 已习惯一个人的生活,不惧怕活在这个世上。 ——司芃日记 凌彦齐一时无语,见她抹过遮瑕膏的地方颜色不均匀,忍不住扯纸巾打湿,帮她擦掉。 “你干什么?” “没事不要乱用这些东西。小关买的遮瑕膏多少钱,你心里没数?也敢往伤口上抹。” 长长的睫毛搭下,密梳一般盖住下眼睑,再睁开眼,司芃只偏头瞅着别处:“反正也死不了人。” 凌彦齐将她下巴捏过去:“别动,都给擦了。” 司芃真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凌彦齐不敢用力,擦得甚是温柔,可遮瑕膏抹的面积也不大,湿纸巾擦两三次,也没什么可擦的了。 擦时不觉得,手一停,气氛难免尴尬。司芃嘟囔着说声“谢了”,要走。凌彦齐干脆扔掉湿纸巾,拽住她手,将她推到墙壁上,吻就这么落了下来。 司芃没有反抗,也不觉得需要反抗。像上次摔进他怀里一样,她想要亲近,她还会渴望,那混着烟草和广藿香的气味,能包裹她全身。 凌彦齐轻抬她的下巴,嘴唇相触,舌头轻撬她的牙关,她也就张开嘴,任他索取。今日淡淡烟草味被耶加雪菲浓郁醇厚的酱香味掩盖。这是她冲得最得心应手的一款单品咖啡。 因为对咖啡/因过敏,因为很长一段时间的不规律作息导致经常性的胃痉挛,在喜爱与健康之间,她只能选择浅尝辄止。 但她仍爱它的那股香气。 耶加雪菲以清醒明亮的花果香、丰富而均匀的口感闻名。经日晒处理过的耶加,风味更复杂,浓郁却一点不减。不用加糖也不用加奶,正是咖啡最原始也最动人的模样。 而手冲看似简单,可豆子烘焙及研磨程度、不一样的水粉比例,甚至不一样的水温、焖煮时间和流速,都能造就一杯咖啡完全不一样的口感层次。 就像此刻,司芃尝到她亲手冲调的咖啡,便是从未有过的味道。她想扫荡他唇齿间的果香浓郁,犹如柑橘又如红酒。 无处可放的双臂也自然地搭上他的肩膀。 得到鼓励,凌彦齐吻得激烈投入。他紧搂她,双手触到腰间大片的肌肤,手不自觉地就滑进t恤里头。文胸没有钢圈、且薄,不用解开背后排扣,直接推高,只手就可覆盖,控在掌心里,如桃子般饱满而温热。 司芃未料他会袭/胸,骤然被抓时吓了一跳,嘴里咕噜一声,也被凌彦齐吃了去。她又不傻,光天化日,这车开得快了点。她去抓凌彦齐的手,抓住了又冷不丁想,我在意吗?为什么不如他愿呢?她拉着他的手再覆上去:“我胸小。” 凌彦齐用力捏了捏:“不正好么?”他偏过头去吻她的脖子,司芃吃吃地笑。 低低的笑声招来蔡昆,人掀开帘子,两人同时转头,蔡昆面无表情地走了。 司芃仍被压在墙上,凌彦齐不想放她走。他低头,她仰头,鼻尖碰着鼻尖,呼吸挨着心跳。司芃慢慢收了笑,凝视这张放大的脸庞。第一次觉得上天待她不薄,她喜欢这个人。 他的亲吻拥抱,都能暂时驱散她内心的阴霾与严寒,让她心生快乐。 “你一点都不想和我说发生什么事了吗?”挨得这么近,凌彦齐的每个字,都敲在心房。 “你想知道?”司芃仍呆呆地看着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他双眼。他的眼里有涓涓细流,也有和风煦日。人的气质真是太难说清的一件事情了。 “你说我不了解你。” “我跟那个蔡成虎有仇。当年我在大排档里卖啤酒,他过来找我麻烦,我拿西瓜刀把他手给砍了,差点就断了。”司芃眼睛都不眨一下,血淋淋的往事也说得冷静平淡。 凌彦齐很不想追问,可他又必须追问:“那他隔了四五年才来找你?” 司芃睁着眼睛笑:“你真不知道?有龙哥啊,你不都去参加婚宴了?有他罩我,蔡成虎根本就不敢来找。” “你打算以后怎么办?陈龙进去了。” “你知道大家都叫蔡成虎什么?虎哥?才不是。他叫阿猫,给个面子也就是一声猫哥。今天他制住我,只是因为我没有准备。” “再干一场?”凌彦齐说,“就算伤的是他的命,也没龙哥保你了。” 司芃叹口气,她总是很少去想以后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反正我也没打算在咖啡店呆几天,离开定安村就是了。” 她推开凌彦齐,掀开帘子站在过道上。凌彦齐跟出去。 头顶上方,数个藤编的灯罩笼着黄炽灯的光,梁上悬挂的吊兰绿萝青翠欲滴,墙上花篮里的雏菊美人樱小巧鲜艳。红格子的桌布,原木色的桌椅,深棕色的沙发。挨墙的玻璃柜里,书本错落,瓶罐整洁。咖啡店就是这么一处老派静谧的所在,从不走在时光的前面。 好景难留。小人难防。司芃离开这儿,也许是最简单最可行的躲避方法。 凌彦齐离开不久,收银台上的座机响起,小关接起:“您好,旧时时光。”停顿一会,“好的,”视线转向司芃,“芃姐,找你的,”她捂着话筒,极小声说,“房东打来的。” 司芃过去接:“杜哥,有什么事?” “不租了?好,我知道了。可这个月房租我们已经交了,月底再搬吧。” 电话那头似乎没同意,叽里呱啦说一大堆。司芃打断他:“我明白,谁都不想惹麻烦,可我也不好惹。要不你把半个月房租退给我们,我这几天就把东西都清走。”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X``Τ ` 捌`零` . C`O`M 挂断电话,司芃抬头一瞧,三人都站到她跟前。她也不废话:“都听到了,做不下去也就没必要做了,今天先回去吧。” 小关和盛姐脱了工作围裙离开。司芃打量这店里的一切,突然朝蔡昆开口:“这两天在附近看看,有没有搞装修开餐饮店的,看他们要不要这些。” 咖啡店这几年不缺钱,店内的装潢置办等不到破了旧了,就被司芃换掉。不说有多新颖别致,实用耐看是不缺的。 蔡昆点头:“其他东西都好卖,”他朝吧台努嘴,店内最贵的设备都摆在那五个平米内,“这些,你打算怎么处理?” 司芃心想,没准还是得找况哲。咖啡店原本就是他开的,只不过不挣钱,转给了陈龙。认识他时,他便是专业咖啡师,如今更是国内外各种顶级咖啡赛事的热门争霸选手。 他亲手打造的店,设备自然是一等一。比如说,这台半自动的诺瓦t3双头意式咖啡机,还是他走之前怂恿陈龙买的,意大利原装进口,七万多人民币。虽已用了三年,但司芃一向爱惜,七成新还是有的。还有迈赫迪的ek43研磨机,当初也是花三万买回来的。 更不要讲那些软水器、净水机、制冰机、微波炉、烤箱、松饼机、牛扒扒板、电炸炉,空调、冰柜,成百上千件的吧台厨房配套小物……。 司芃真有些后悔,没按陈龙说的去做,过完年就把店转出去,多少也能收个二十万回来。如今房东只给七天期限,刹那间它们都一文不值。 还好现在的况哲在咖啡圈内小有名气。只要他愿意帮一把,这些设备,怎样也比卖给那些回收商强。 她说:“吧台里的东西,尽量不要动,我来处理。” 小关走前已把手冲壶滤杯洗净,放在水池边沥水。司芃走过去,拿起它看。这是最新款的控温手冲壶,春节后她自个掏钱买的,一点也不便宜。 旧的没坏,非要换掉,不过是看重它的细长鹅颈壶嘴、木质手柄,珍珠白的壶身,以及600ml的小容量。小巧易操控,美观又大方。 司芃找了个藤编筐,里面的杂物清掉,把手冲壶放进去,然后滤杯、滤纸、温度计、分享壶,跟手冲单品有关的,全放进去。四处瞧瞧,把手动磨豆机也塞里头,然后是墙柜里已烘焙好的咖啡豆,也扫下不少。满满装了一筐。 她抱着藤编筐,让蔡昆开门。蔡昆纳闷:“你要把这些东西带回宿舍?” “不,带回去干嘛,我又不喝。”司芃出了店,直接过马路,蔡昆才回过神,她对那个人还真是念念不忘。店都开不下去了,还想着人没有咖啡喝。 小楼外没有门铃,司芃又怕大声叫唤,叫来卢奶奶,只好站铁栅栏外等。 下午四点,景物单调,只阳光从永宁街西边斜射过来。司芃背过身来,站不到五分钟,背上一层涔涔的汗。还好凌彦齐从客厅出来了。她递过手中的筐:“这个,送你了。” 凌彦齐接过这个不沉但很大的筐,见是她常用的咖啡器具,问道:“给我?我可不会冲。” “先放你那儿吧。房东也打电话,咖啡店是开不下去了。这套手冲壶,本来就是我自个买的,不想当二手的卖掉。” “好。” 司芃转身要走,凌彦齐叫住她:“你什么时候走?”他指的是离开这家店。 “把店里的东西都清掉,就走了。”路上没车,司芃倒退着回去,朝他嫣然一笑。 多少让人有点不懂,一个小时前蔡成虎还在这,凶神恶煞的样子,任谁遇上都会心惊;耐以生存的咖啡店,再也无法维持。她好像就要掉进茫茫人海里。 凌彦齐又有不安:“需要我帮忙的,你就开口。”可司芃是陈龙的女人,她已拒绝了他,“还有,找到下一个工作的地方,记得告诉我。” 回到店内,司芃拿钥匙,熄灯。蔡昆问:“你现在要回去吗?”他得送她,虽然已没人付他这个月的工钱。“要不,你躲几天吧。”蔡成虎不是会善罢甘休的人。 “躲什么?我把店里的事情处理完,离开这儿,不就了了。”她望向蔡昆,“今天他是杀个措手不及。我又不傻,还不会防备?他就算想来找我,也得歇几天,趁我麻痹大意再来。” 她戴上帽子,把手机钱包揣在手上:“走吧。” 蔡昆突然在她身后说:“司芃,那个男人,……,”司芃回头望着,他迟疑一下,仍说出来,“住对面那个,他玩女人。” 虽说他还没谈过恋爱,但他见识过很多。 龙哥那样的人玩女人,看上了就一掷千金,夜总会的豪华包间里,搂着人放肆的狂笑。偶尔碰上个清高的,更是往地上一沓一沓地扔钱,扔得人心惊肉跳,最后总会答应的。 玩腻了一脚踢开,人拽他一下胳膊,都要皱皱眉,好像弄脏了他衣服。 凌彦齐不,凌彦齐像个体面的绅士,彬彬有礼,和女主持人一起看书聊电影,好时如胶似漆,像一对神仙伴侣。可女主持人掩面而泣,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比起龙哥那种明目张胆的玩弄,这种怕是更可恶一些。 ☆、028 你一有爱,你就会想为对方做点什么,你想牺牲自己,你想服务。 ——海明威 永别了武器 司芃一怔,想除了尹芯,他还玩过哪个女人,被你瞧见了? 蔡昆点头:“你也知道,我在天海壹城的健身房做兼职教练,有次就见他挽着另一个女孩的手,那女孩也很漂亮,像橱窗里的娃娃,娇美可爱那一款的。他们在面包店停下,那女孩朝他撒娇,他便笑眯眯地去排长长的队,给她买新鲜出炉的烤包。” 司芃哦一声,蔡昆又说:“你和莹莹不一样,所以才提醒你,那样的人,你要是真想,玩玩也可以,反正龙哥进去了。只是你千万要记住,很多男人瞧上一个女人,他愿意动点心,也愿意付出一点钱的代价,但除此以外,他们什么也不会给。” 果然是男人更理解男人。 “谢谢你,蔡昆。”司芃锁门,再问他,“这段时间,你见过孙莹莹没?” 成心给我找堵,也给你找点堵吧。果然蔡昆一听就泄气:“没,过完年后聚了一餐,她就没影了。我知道她烦我。算了,不说了。” 对面的小楼里,卢奶奶正在厨房里做盐焗鸡。从医院回来已过去一个月,她身体恢复得挺好,所以不再要司芃每日送汤饭过去。 凌彦齐在二楼书房里,他在等一个电话。电话迟迟不来,他焦躁地走到窗边,发现对面的咖啡店已关门。怕是以后都不会开门了。怅然若失间,嗅到隐隐香气。院里那棵孤单笔直的玉兰树开花了。 有枝干走了偏路,斜插到窗前,大而稀疏的绿叶之间,数朵玉兰花开得毫不起眼。凌彦齐摘下一朵凑近鼻子,是清新自然的甜香味,正如它简单纯粹的长相。手机在桌面终于有了连续的震动,凌彦齐将玉兰花留在窗台。 电话那端是小潘,本科毕业才两年,人却出奇的机灵活络。分到凌彦齐的项目组后,主要对接定安村股份公司,上至蔡西荣,下至会计行政,打的交道都不少。凌彦齐要他去问,蔡成虎和陈龙之前有过什么过节。 “凌总,我打听到了。”小潘在电话那端了若指掌的笑,“男人之间能有什么化不开的过节,都是为了女人。” “好,接着说吧。”凌彦齐不表露他的态度。 “好几年前的事了。蔡成虎有一个胞弟是个傻子,不知怎的,迷上楼下大排档的啤酒妹。就算是个啤酒妹,也看不上一个傻子,对不对?这傻子兴许受打击,半夜离家出走,然后被过路的泥头车撞死。找不到肇事者,蔡成虎就去找啤酒妹,说要替死了的弟弟收了她,了了心愿。地痞流氓的出身,啤酒妹也瞧不上,还是个不怕死的,抽一把西瓜刀就砍他,差点把手都给砍断。蔡成虎当场便让人把啤酒妹给绑了,怕她逃,说医院回来后算账。偏偏陈龙这时候来,说这女人是他的。蔡成虎不信,他说你让她跟你走试试?没想这啤酒妹立马跟着陈龙走。梁子就是这么结下的。” 原来如此,凌彦齐心道。 小潘还在手机里滔滔不绝:“有陈龙在,蔡成虎处处受制,后来就还被赶去d市,在那边的工厂里当个保安队长。可是当保安队长,哪有做大哥威风。现在陈龙被抓了,他立马就跑回来。不知那个啤酒妹现在在哪儿,听说也不跟陈龙了。也是,能拿刀子砍人的脾气,谁受得了?要是被蔡成虎找到,啧啧,有罪受了。话说回来,这女的得长一副天仙模样,才配得起这么多人来抢吧。” 凌彦齐不满他随意调侃的口吻:“好了,麻烦你了。” 小潘自觉在上司面前立了一功,不挂电话反而问:“凌总,你怎么对这种事有兴趣?” 他在凌彦齐手下呆了半年,觉得这位上司做事很一般,不是十分的尽责。本来想调岗,找一个在事业上更积极主动的上司来搭配,毕竟好好干活才有利升迁。 可某一天琢磨过来,天海地产在卢思薇的霸道文化下走得挺远,没道理一个真懒散不作为的人,还能进这个炙手可热的项目组。于是他留了下来,细细观察凌彦齐的一举一动,越观察越觉得他判断准确。 且不说那辆迈巴赫,单就凌彦齐的穿着打扮,气质谈吐,也不是一个五六十万年薪的项目经理能担得住。就工作而言,他也很少管具体的事务,但挺会驱使人干活,放权下去,也不担心自个会被架空。很少开会,万一要开会,话也不多,光听,但不会被任何一个发言者的思路带着走。 再比方说,定安村的地产项目,自然定安村的股份公司也有参股,虽然不多,但是和蔡西荣打交道,所有人都是客客气气给足面子。 没办法,虽然这些村办企业上不了台面,但地多钱多,人董事长又好这一套。可蔡西荣去他们项目公司,凌彦齐从没亲自招待过。 以此上所述态度方法来应对工作,绝无道理,这么快能爬到中层经理的位置。 他一定有靠山。 “怎么?蔡西荣是想要蔡成虎回来,取代陈龙的位置?” 难得凌彦齐周末还想着工作,小潘想了想才答:“取代算不上,陈龙也不是阿猫阿狗就能取代的。但是蔡西荣需要这么一个人,当村里或是股份公司不好在台面上操作的事,得有个人帮着做了,是不是?” 这是绕不过去的。现在的拆迁工作都是相关部门主导,不能有以往的野蛮行径,所以进度格外的慢。但是再规范的公司,也免不了和这些地头蛇搞关系,蝇营狗苟那一套。 “我今天正好在定安村这边,见到这位蔡成虎了,行为做事,怎么讲呢,不敢苟同。”凌彦齐冷冷的语气,听起来也挺压迫人,“蔡西荣要是想做点大事,就不能让手底下的人这么出去惹是生非,迟早给咱们惹出一堆麻烦来。” 小潘蔫有听不懂的道理,只道这位蔡成虎果然是个不成器的阿猫,才回定安村就得罪凌彦齐。“我明白,明天一上班我就去定安股份,和蔡总聊聊蔡成虎这个人。” 挂下电话,凌彦齐看了眼刚才照的照片。他本想留着它,呈交给警察。可是陈龙不刚被抓吗?他今天来,看到咖啡店一切无恙,心里本是踏实的。那么一报警,不是把司芃再牵连进去?更别说她嘴角的伤,都够不上轻微伤的标准,而四年前剁在蔡成虎手背上的那一刀,怕是还没过刑事追究期。 报警无用,司芃应该也不会乐意他留下这张照片,于是他删了它。可脑海里,那只丑陋的手仍摁在她苍白的脸上,他心中也有恨意,怎么不再剁狠点? 蔡昆跟到宿舍楼下就走了,司芃低着头大跨步走楼梯,差点和人撞一起。来人是那位楼凤,做邻居大半年,两人很少碰面,司芃连人家姓什么都不知道。 “哟,”这女人瞅她一眼,“怎么破相了?” “没事,不小心撞的。”司芃越过她身边,上楼。 女人趿着松糕拖鞋要下楼,停住,又转身上楼,“等等。” 司芃在门边站住,女人回屋拿药膏和创可贴出来,“你要不要擦一点?”她冲司芃笑,那种想要亲近而生出来的,讨好的笑,“我也知道不好,晚上老是打扰到别人。可我还能租到哪里去?以前你那个室友,就没给过我好脸色,她瞧不起我。” 司芃接过她递来的东西:“自个过自个的日子就好,没有谁瞧不起谁。” 女人说:“我叫张莉,不嫌弃叫我一声莉姐。还有上次的事,谢谢你了。” 司芃都快忘了:“哦,没事。” 什么事?还不是一个多月前,这女的招了个烂人回来。那得是凌晨两点,往常这女人都没什么生意了。司芃吃完烧烤回来睡觉,听见隔壁隐隐的哭声。 她本以为是卖肉为生的人在哀叹怜悯这可悲的一生,拢高被子打算继续睡。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哭声越来越大,还有男人高亢凌厉的咒骂声。 司芃不想管,这是旁人自己选择的生意,总有被凌/辱的时候。 可二十分钟过去,这哭声咒骂,还有拳打脚踢的撕扯声,一直没有停息。 司芃动了气,直接从床底拎一把刀,过去踢门。门踢得震天响,那个男人来开门,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拿刀指着他:“赶紧滚。” “你这人神经病吧。”穿白色背心的中年男人有点犯懵。 “原来知道我神经病啊。对啊,我砍人都不犯法。”司芃望向里面,张莉从来都穿得清凉紧致,露一身的肉,只不过这会不是红肿就是淤青,见有人来管闲事,拨开那扯得跟稻草一样的头发,连眼圈都乌黑。 “妈的,”司芃进屋来,把滚到门口的电饭煲踢走,“再神经病,也比你这半夜出钱打女人的强。” “她是我的女人,怎么,我还不能管?” “哟,她是你女人?”司芃意外。 男人朝她摆手,“一边去,多管闲事!” 司芃一脚朝人下/身飞去,“是你女人,你还让她出来卖,好意思哪!” 冷不防地吃了痛招,男人要拿身边的椅子回击,司芃拿刀背猛敲他胳膊,把他逼出屋子。男人指着她,咬牙切齿地说:“你个小太妹!” “知道我是太妹,还不滚。” “你等着。我阿根也不是吃素的。” 那时陈龙还没出事,司芃站在走廊,见他狼狈逃走,冲他背影喊:“等你个屁。有种你找龙哥去。” 张莉从床角爬起来,奔到阳台一看,只见男人急匆匆的背影。她转头看司芃一眼,什么也没说。司芃也不想多话,直接回宿舍。 这会张莉倒话多:“那个,你真是陈龙的女人?” 男人以为司芃骗他,真去打听了下,但后来没告诉她是真是假。不过那天晚上她就信了,因为她还真没见过这么嚣张有底气的太妹。 “怎么了?” “龙哥不是被抓了?你没事吧。” “不好着嘛。” “没事就好。你还是要小心。那个混蛋可记仇了,尤其记女人的仇。” ☆、029 离开,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我,偏偏要搞得大费周章。 ——司芃日记 “知道了。”司芃进屋,随手把药膏和创可贴扔矮柜上,鞋也不脱,躺床上玩了半天手机,才起身去洗手间。 洗手时看见镜子里的脸,嘴角处的绯红淡下去了。她扬起脸,倒不是想看清伤得重不重,只是想起凌彦齐的吻。 手指一点点触碰嘴唇,然后到下巴,经过轮廓分明的颌骨,到颈部。细细摩挲中,竟看到另一处紫红色的伤痕,不大,但颜色显目。 不对,在店里照镜子时,明明没有这处伤。 司芃靠近镜子,猛然想到,这他妈的不就是吻痕么?放一边的手机屏幕一闪,她拿起来看,是孙莹莹,问她在干嘛。 司芃索性把洗手间的灯全开了,找准角度,自拍一张发过去。 孙莹莹回得很快:“妈呀,你终于学会发照片给我了?”人毕竟见多识广,立刻就找到重点:“有情况啊。可这不是我们宿舍?呀,呀,你干嘛把凌帅哥带回去了?人有钱,开间总统套房多好,我们宿舍条件太差。” “不是,他在店里亲的,回来我才发现。” “靠。亲你一下,你就美成这样?那要是他上你,你还不得爽翻了?” 和尹芯分手才十来天而已,凌彦齐已和彭嘉卉看过两次电影,听过一次音乐会,打过一次网球,吃过五顿饭。几乎隔一天就有一个安排。 他觉得挺累。要上班加班,还要被堵在车灯绵延的洪流里,电影也好网球也罢,哪怕光是吃饭,每次都得费上三四个小时。最后还得送人回去,当然彭家在s市也有住所,但是深夜的交通再畅通,也得多花一个小时。 不都新世纪了?为何还一定要男人送女人?况且每次他见彭嘉卉,人都神采奕奕,她开车回去,定比他送还要安全得多。 卢思薇有时见他孤零零地回来,想问他又想骂他。他便将疲惫之色露出来,卢思薇又怜惜他:“你傻啊,累的话为什么不带回家?” 都累得呵欠连天了,还要带回家,接下来到底是做,还是不做?他正点脸色:“还没到那地步吧。” 这话自是哄不到卢思薇。活到她这个岁数,自由恋爱过,结婚离婚过,有陪着创业的患难之交,也有锦上添花的爱情,更不缺阿谀奉承之辈。她是不信会有正儿八经的正人君子。在感兴趣的女人面前,男人从来不当所谓的正人君子。 不过是凌彦齐没什么兴趣,更也许是他在消极抵抗这种安排。但还好,彭嘉卉是个情商不错的女孩。目前收到的反馈来看,她对凌彦齐的不热络,也没什么指摘之词。 这种不撒娇不抱怨,专注做事业的态度,已经很讨卢思薇的欢喜了。 更何况,人对公司发展,还能有实质性的帮助。天海集团正在海外布局,马来西亚政府想要分批开发吉隆坡周边一块约200万平方米的商业地块。公司正和郭义谦的大鸣集团谈合作。有这个外孙女彭嘉卉的助力,一举拿下80万占地的第一期项目,胜数更大。 管培康曾说,让彦齐自由恋爱。一个心无杂念躲象牙塔里,中文系都能念七年的男人,对伴侣该有的才气品性,标准不会低到哪儿去。卢思薇嗤之以鼻,凌彦齐选女人的眼光,总是忽高忽低。那是她人生中最不可控的风险。 细细一想,这十二年来,凌彦齐的女友,不管带没带回来过,绝大多数她都了解。 他的初恋,就是那个物理杨老师的女儿杨思琪,还大凌彦齐两岁,从模样看,便知是个学霸。回想往事,那会她是冲动了点。因为她不喜欢教书匠,没道理刚摆脱凌礼,又跟另一个如此类似的家庭有瓜葛。而且她平生最恨别人的欺瞒,偏偏欺瞒她的是自己儿子。 那是他第一次为了别的女人,扯那么大一个谎。 但她也没亏待人。后来杨思琪考上普林斯顿大学,凭她父亲教书的微薄薪水,难以支撑她的学业。是她卢思薇给了二十万人民币。人接的毫不含糊。品学兼优的女性,哪怕是在豆蔻年华,在爱情和前途面前,从来都不会拎不清。 后来在新加坡念高中,凌彦齐交往过一个轻度抑郁的华裔女孩。是同一个美术班上的女同学,梳规整的马尾、戴古板的眼镜。她怕儿子也抑郁,只敢让姑婆委婉地问:“何以非要每天陪她上下学?” 凌彦齐倒是很懂事,专门给她打电话:“妈妈,你不用担心。她都不想去上学了,我只是想陪她挨过这段日子。” 到了大学,两人自然也就分了。再后来便是那个酒吧驻唱歌手,林雅容。这次卢思薇倒没阻拦。她见过林雅容,也听过她的歌,黑长的直发,性感的双唇,一把明亮又慵懒的嗓子。长相唱功都不俗。那年也有二十四五了,怎会一直满足只当个无甚名气的酒吧歌手?看一眼就心里有数,她的儿子,非得在这女人身上,栽个跟头不可。 栽就栽吧,卢思薇想,懦弱又善良的人,总要吃点亏,才能心硬起来。 和凌彦齐交往后,林雅容经常飞内地,参加不少选秀比赛和综艺节目。最后和上海一家经纪公司签约,各种商演台上也能混个脸熟,仍是高不成低不就。凌彦齐的钱已不能为她铺通道路,她更缺那个圈子里的好资源。卢思薇干脆好人做到底,暗地里替她物色一个知名制作人男友。 那年圣诞刚过,凌彦齐飞去上海谈分手。林雅容是他交往时间最长的一任女友。卢思薇怕他受伤,便丢下工作,飞去上海陪他。 那间酒店大堂的中央,立着一颗两米多高的圣诞树。墙上窗上,挂的贴的圣诞装饰还未撤下。夜里的窗玻璃上,水痕一道一道,凝住冰冷的雪花。 室内暖意融融。林雅容双眼微红,半是欺骗半是解释,圣诞节为何没有回新加坡,陪伴家人和男友。 隔十米远的卢思薇,在她认为的安全距离内静静观察,以她的方式保护儿子。她以为凌彦齐会生气会痛苦。那年他二十四岁,也到了该承受风浪的本命年。可他的面目是出奇的平和,直到林雅容离开,也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随后他起身,看到不再躲避的卢思薇,稍感意外,冲母亲暖暖一笑。 他迎面走来,卢思薇想起他的生父。 当年愿意嫁给他,千里迢迢去往北方,就是因为冬日里那点陪伴的温柔和爱意。可到最后她要回s市,凌礼将她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码在行李箱里。他沉默许久,不生气也不挽留,送她上火车时说:“路上要小心,回到家后,可以来个电话——如果你愿意。” 好像没有什么,能够动摇这种性情。二十六岁的卢思薇,比这会的凌彦齐还大两岁,火车上睡一觉起来去洗漱,看到旅行包里被凌礼装得一丝不乱的牙膏牙刷毛巾香皂时,突然觉得自己会疯。 那次是匆忙赶去上海,被冷风冷雨裹挟,卢思薇的鼻子有点堵。第二日凌彦齐亲自陪她去选购大衣。开车门后还怕她冷,搂着她肩膀小跑进入商场。 卢思薇没想过,她和凌彦齐之间还能有这般母慈子孝的时候。离她狠心把他扔到新加坡已过八年。他在以她不太懂得的方式长大了。 凌彦齐挑了大衣,又挑围巾手套,帮她穿戴好后,才看她神色:“妈,你是担心我,还是怕我吵不赢,赶过来帮我?” 卢思薇扑哧一笑:“当然是怕你吵不过。” 凌彦齐望着雪沙飞舞的大街,出窍般想了会,才摇头:“我没事。除了这三年时间,还有一点钱,我也没什么可伤心的。” 总算还好。从那以后,凌彦齐的女友也有几个靠谱的。 卢思薇最满意的是那个香港女孩黄珊妮,父亲是汇丰银行高管,母亲是资深大律师。她自个也厉害,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与凌彦齐结交时,正在新加坡摩根斯坦利的风险管理部实习。 可不仅仅是天海集团,卢思薇想,卢家也正缺这么优秀的儿媳妇、当家人。可谈不到三个月,凌彦齐就要和人分手。 况且,也不是时时都保持这么高的水准。安排他进公司才一个月,他就看上部门里的小助理。助理是个刚毕业的小丫头,还在试用期,专做杂事。别人都呼来喝去的,就他中午帮人打饭上去,还无比耐心地,帮人一张张地贴报销单据。 气死个人。二话不说,卢思薇就让人找个事由,开了这个小助理。 至于尹芯,也还可以。知道他们交往后,管培康笑:“彦齐的口味倒是一直在变。你啊,别那么心急,他还不想定下来。” 卢思薇恍然大悟。从林雅容到黄珊妮到尹芯,她渐渐地看出来,儿子对女人是越来越不上心。 可他也到考虑婚事的年纪了。这是现阶段,她最苦恼的一件事情。他们之间一直有心结,十几年过去,因为母子血缘,因为爱,他原谅她了,但这结从不曾真正化解过。 她正在更年期,睡眠越来越差,经常一晚上都是浮想浅梦。 梦里,她总陷入毫无悬念的争夺战里,不,不是争夺战,是溃败,凌彦齐在变化,像不同时期的自画像,脸庞从柔和清秀到轮廓分明,眼神从温暖到平和到冰冷到陌生,他的背影离她越来越远。她的心一阵一阵地凉透、死去。 那个赢得如此轻松的年轻女人,梦里只有依稀的轮廓。 梦能做到如此现实的地步,那就意味着它一点都不荒诞。卢思薇明白,假如听任他人,让凌彦齐自由恋爱,那个女人终有一天会来到她面前,判她的死刑。 所以哪怕凌彦齐不喜欢彭嘉卉,也无妨。她早就和凌彦齐说过,婚姻从来都不止是爱情,普通人尚且知道要通过婚姻改变命运。你的婚姻,必定是强强联合。想找什么样的女人,随你,但和谁结婚,必须听我的。这是底线。 凌彦齐答应了。生来就享福的富二代,也总要付出点不愉快、不自由的代价。到目前为止,除了行动慢点,他都谨遵上喻。 2016年五月十七日 d市西山湖畔 凌彦齐下班后,载着卢聿菡,前往西山湖畔的度假酒店。 一体化程度越来越高的城市群里,这儿一面傍着森林湖泊,一面临着风景秀丽的七十二洞高尔夫球场,俨然成为不可多得的一处景观资产。 凌彦齐常来。每当他想逃离——有时他清楚,他想逃离工作,想逃离卢思薇和亲朋,有时也不清楚,逃离好像只是心情,而没有具体的对象。无所谓,只要起了那样的念头,又没有非做不可的事,那就遵循本心,暂时的逃离罢了。 ☆、030 你看到的只是外表。爱只盛放一次。我看不上眼,我踩碎它。去它的爱和浮华。冬青是友谊,它岁寒而不凋。 ——艾米特·勃朗特勃朗特姐妹 好多次,这条通往西山湖的路,是指引他逃离的箭头。今日恰恰相反,也成为他想逃离的那些东西。 和彭嘉卉单独相处,已甚是疲惫,还要以情侣的公开身份面对整个派对的人,他更不情愿。但也没办法,今天是彭嘉卉二十三岁的生日。 她说回国后忙着打理事业,爸爸身体也没好转,家庭琐事还多,线上线下认识的许多姐妹,大部分都是时尚博主网络红人,也帮她的生意在网上吆喝过。现在都有抱怨,说她人都在国内了,还只顾挣钱不顾姐妹情。她便想趁生日开个派对。 凌彦齐也算是见识过彭嘉卉的事业心,毫不夸张地说,比他强很多倍。只是他从来都只参加派对,并不操办主持派对,不知道一个正牌男友有什么需要做的,因此怔住一会,才搭腔:“你需要帮忙吗?” “哪敢要凌公子帮忙,能赏光来就不错了。” 两人聊这件事时,是个困倦慵懒的午后,彭嘉卉双手交叉,轻托下巴,冲着他笑得甜美。“没问题吧。我不打算请很多人,都是些年纪相仿的姐妹,你要是不太喜欢这种场合,露个脸也成。” 步步退后,又是步步紧逼。凌彦齐哪敢说不呢,他想,非但不能只露个脸,最好还得陪上几个小时。 高速公路上,凌彦齐问副驾驶位的卢聿菡:“你跟嘉卉是怎么成好朋友的?” 卢聿菡直说:“因为一个男生。” “什么男生?” “哟,齐哥,你感兴趣了?”卢聿菡笑他,“放心好了,嘉卉这么正统死板的人,是不会喜欢那种男生的。” “正统死板?”凌彦齐很好奇她对彭嘉卉的观感。乍一听不太对,彭嘉卉时髦靓丽,和正统死板连边都挨不上,但仔细一想,又觉得甚是贴切。她的行为想法,无一不合乎主流。 “你到现在都还没看出来?”卢聿菡点开微信,“她是金牛座女生哎。” 凌彦齐偏头一看,卢聿菡的微信朋友圈里,彭嘉卉发了篇星座大拿的金牛座软文,再配上六张美颜自拍和一句话:“对啦,我们大金牛就是这么靠谱。” “金牛座女生又怎么啦。”凌彦齐对占星命盘也不感兴趣。 “没怎么样。”卢聿菡拿回手机,“只是像嘉卉这种,什么都想要,还偏偏什么都要到了,把自己活得跟个样板房似的,让人羡慕。” 凌彦齐听出她的酸味来了:“哦,就是时下流行的人生赢家人设,对吧。”他说,“你不也是吗?”他右手抵在方向盘上,一根根指头伸出来数,“白,富,美,健身达人,初露锋芒的平面设计师。”他还画蛇添足,“年轻、美貌、金钱、健康、事业,占全了。” “不一样啊,我这么拼,是因为我有压力。这几年我发现,我身边那个纨绔的富二代群体消失了,每个人都变得很厉害很出色。你看嘉卉,好好的家族企业,又没人和她争,不做,非要自己出来创业。我不想被比下去。但我不开心,也不想投入,你肯定知道这种感觉,”卢聿菡指指凌彦齐,“我越来越理解你,真的。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情绪,那是独一无二的。可这独一无二,别说和一年挣多少来比,就算是和背的包穿的衣,练出来的马甲线一比,都不值钱。”她晃晃手机,“现在的成功,一定是要能晒出来的,自己晒,比不过他人晒;故意晒,比不过不经意晒。” 凌彦齐附和地点头:“你思考得还挺深入。” 这会才发现,话题已经偏了。再说回那个男生。卢聿菡道:“那个男生叫凯文,搞音乐的,还在萨凡纳时,在留学生圈里很受欢迎,女人缘好得不得了,难免就嘚瑟,”卢聿菡撇撇嘴,“可嘉卉一来就不一样。她是他高中的学妹。从接机、找宿舍、搬家、到入校报道,他都事必躬亲,全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我去留学,我爸我妈把我美国一扔,给张卡,自己活去。人呢,父母不在身边,都过得和公主似的。” 彭嘉卉这样的长相家世,追求者众,也很正常。 卢聿菡却说:“我一开始也觉得是追,但仔细想了想不是。凯文那样的男人,追女孩追一个月、追半年都能理解,追四年,怎么可能?他就是爱上了她,爱上一个永远都不会点头、为他心动的女孩。不是在美国才爱上,在国内就应该掉坑里去了。当年我跟嘉卉还撕过,我看不惯她那副样子,说,你要不喜欢凯文,为什么不拒绝?她义正辞严,你认为我没拒绝?她点开微信,给我听语音看信息。对哦,是拒绝了,拒绝得很明白很彻底。但凯文对她的付出,她又照单全收。无辜的、一点内疚感都没有。那真不是装的,也不是绿茶婊,女人对婊不婊的,天生就敏感。我和她结交好多年,想了很久才想明白,她是个无情又强大的人。她没有我们那么多的庸人自扰。她始终专注于她的目标。” 卢聿菡双手从耳后挥向眼前笔直的高速公路,直通远处的灰黑天际,“全速马力,开在她的人生道路上。这会你知道我为什么说她是要活成样板房了吧。” “无情又强大。”凌彦齐叹口气,“那你怎么还想把她推到我妈跟前?为了一个男人,至于这么出卖你哥嘛。” “怎么出卖了?”卢聿菡稍转过身来,“姑妈不正着急给你选太子妃嘛,我就提一下而已。她家世不错,不过曼达这几年经营跟不上,退市前一年的利润才20来个亿。跟我们公司一比,差距就不是一点点。可她外公厉害呀。凯文她不喜欢,萨凡纳呆了四年也没见真喜欢过谁。而我身边也就你这个拿得出手的单身贵族。我觉得她不错,一般人当不了我嫂子,能过我姑妈这一关,就不容易了。还有,” 她身子再靠过来一点,“你看她和那后妈感情多好,我可听说,要是没有她死撑着金莲,金莲早就被赶出董事局了。宁可不回公司,另创事业,也要罩着这继母。凭什么呀,她有底气,你们要是结了婚,她也能在姑妈那里护着你。” 哦,还真没人和他说起过,彭嘉卉会这样对后妈。凌彦齐有点理解卢聿菡所说的“无情又强大”的含义。他笑出声来:“我怎么需要人护了?” “怎么不需要人护着,我都想护着你。” 凌彦齐随口一说:“那你等会在那群小姐妹面前,也护护我吧。” 卢聿菡唉声叹气:“齐哥,像个男人,像个真正风流倜傥的少爷一样,不好吗?全是网上炽手可热的美眉,不要丢我和嘉卉的脸,……” “你不是说看中了一个新包,聿宇不给你买?” 卢聿菡脸色变得极快:“卢聿宇就是个铁公鸡,我让他买给我做生日礼物都不肯。还是我齐哥好。” “好,多少钱?” 卢聿菡伸出两个指头,再是整个手掌都打开。 “二十五万?”凌彦齐问。卢聿菡猛点头。 “怪不得舅妈和聿宇都不给你买。爱马仕的包都是那个样子,有几个不就行了?还要集色卡?” 卢聿菡瘪嘴:“这是新款。给不给钱?” “好,好。”凌彦齐只能点头。 到度假山庄,已是华灯初上。凌彦齐在昏黑蜿蜒的小道中转几个弯,看到一幢长廊连接的二层联体别墅,屋顶外墙都被彩灯装饰一新,直接驶过去。今夜酒店的别墅区,到处都静悄悄,也就只有这栋楼,看上去有点庆生派对的味道。 车刚停好,彭嘉卉已从屋内出来,穿一袭粉白色的手工刺绣抹胸小礼服,长发挽起,鬓发微卷,还戴了个水晶皇冠。 “天啊,”卢聿菡不失时机地奉承,“这又美出新高度了,哪一国的公主?” 彭嘉卉吐舌头,小声地说:“别提了,我都快穿不进去。饿了三天,这拉链才拉上去。”她一转头,皇冠要掉,赶紧拿下来拽手里,自然地挽着凌彦齐胳膊,“她们等得有点久了,正拿我取乐呢。” “抱歉,”凌彦齐哽住一会,还是说,“路上堵了点。” “知道。”看得出来,彭嘉卉心情真的不错,她还调侃,“你哪次出门,有不堵的时候?” 卢聿菡跟在后面,迈上台阶:“今天真不能怪齐哥。我就坐副驾驶位上,堵车堵得我都受不了。” “好,好,真是麻烦你们两个大忙人来参加我的派对。她们都在后院,去打个招呼。” 还没到院子,便听见一群女人的欢笑声。才刚走到台阶,近三十只眼睛齐刷刷地望过来。凌彦齐用眼神搜寻一番,发现宾客中有三位男性。万幸,他不是唯一一个。 彭嘉卉牵他手走下台阶:“大家都认识一下啦,这是你们一直想见的凌彦齐凌先生。”然后再把一个个的姐妹,介绍给凌彦齐。 凌彦齐只听到:“这是蘑菇,彩妆玩得好好,这是她男朋友阿亮;这是琳达,有自己的护肤品牌;这是小静,飞达电子的千金,……” 灯光太昏暗,妆容太夺目,恕他难以认全,只能点头,“不需这么客气,叫我彦齐就好。” 当真就有人不客气。也不知是琳达,还是小静,反正妆化了后,她们都没什么区别。她直接问:“以后要是买天海地产的楼,不知能给多少的折扣?” 凌彦齐轻拍裤腿的浮灰:“不知你中意哪个楼盘?” 琳达和小姐妹互望一圈,眼神里有笑意,玩笑成分居多:“天海的楼盘,哪个我都好中意,只是哪一个,我都买不起。” 哦,凌彦齐这才反应过来,不是真问他楼盘折扣。可这有什么好笑的。 ☆、031 生活可以是一切的苦熬,可以是几番的拼斗,也可以是一场与他人无关的修行,唯独不该是一场巨大的真人秀。 ——某人日记 嘉卉挨在凌彦齐身边坐下:“你还买不起?”她指着这位琳达,向凌彦齐介绍,“不说其他卖的,就那款纯植物护肤品,去年九月才上市,四个月就卖了一千多万。” “一千多万,我自己全拿么?不要成本啊,不用给底下的代理分钱啊。” “那也有一半落你腰包了。就这一个单品,起码挣五六百万,轻轻松松买套房子。” “哪里轻松,s市里只够买一个普通的两居室,可我想的,是见天见地的小洋房。如今哪还有一千万左右的洋房,全都奔着五千万去了。”琳达向凌彦齐解释,“你可不要笑话我,我家世都没你们好,不是生来就有别墅洋房住的。” 凌彦齐对公司目前的在售楼盘还是了若指掌,当即就决定推给琳达一个尾盘。 “s市灵芝清湾片区,倒是还有一个盘——天海雅筑,是,偏了点,挺靠近d市,反正琳达你也常往d市跑,靠近一点没问题。有一套样板房,有时间你可以去看下,请小菡公司戴首席设计的,英国乡村风,真材实料下去的,保养都没问题。样板房嘛,自是留到最后都没卖,也不再公开卖,偏偏讲好的那家买主,家公家婆不中意这原汁原味的英伦风,觉得偏暗偏繁琐,不够亮敞。但琳达,你不正是在英国留的学么?” 琳达来了精神,问:“多少平米?几层?花园有多大?” “两层半,三楼只有一半的建面,但是还有个二十多平的露台,一楼的花园估计也有四十平。建筑面积只有两百八十,但实际用起来,多出一百来平是肯定的。” “多少钱?”倒是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问。 “内部价是一千五百万,如果琳达要买,可以再给个九折。”动辄上千万的房子,能给到这折扣,凌彦齐也是很给面子了。 “差不多五万一平米。”琳达心想,也不算太贵。以凌彦齐的眼光看,他说这房子装潢不差,就不可能差到哪里去。更何况一套房子能让她结交一个真正的名流,当即拍板,“说好了啊,这房子先给我留下,我这几天空出时间,立马去看。” 无比肯定的口气,就如她已签了合同落了定,还生怕这一百五十万的折扣,落到她人手中。其他人面面相觑,都只想,这琳达还是急不可耐了一点。 彭嘉卉轻声地笑,打破这突然的沉默:“彦齐啊,你常说你不是接班的料,让我怎么讲你好呢?这个家里是顶级护肤品牌的中国总代理,还有韦尔斯,”她指着另一位在稍远处和人交谈的穿紧身条纹西装的男子,“是梅赛德斯的大区销售总监,”她一字一顿的,“他们都还没开始卖产品给你,你倒好,卖一栋房子出来,一千多万,她们今日啊,就算把东西全卖给你,也都卖不到一千万。” “所以讲呢,依着这波行情下去,永远是做地产的最挣钱。我们拼命挣的钱,最后也都是双手奉上,交给开发商。” 凌彦齐笑笑:“那我都成奸商了?” 有人打趣:“要是能做成你这样的奸商,求之不得。” 由这房子做开场白,大家渐渐聊开了。不止是豪宅名车,新一季的衣裳包包,旅游中的见闻,生意场上的趣事,都是名利场上热衷的话题。一时间,湖畔边香腮笑颜。 聊着聊着,大圈子打散了。大家各自融入小圈子,三五几人,或坐或站,轻声笑语。 以女性为主的派对中,几个男人自然而然地组成圈子,除了凌彦齐这个卖房子的,彭嘉卉刚介绍过,那个卖奔驰的,还有一个卖债券的,再一个是某家新兴互联网企业的创始人,当然那公司名称凌彦齐都没听过。 这么几个人聚在一起,能聊的无外乎是房子、车子、投资理财,互联网思维下的新经济、还有几个人的共同爱好之处——女人。 就算是女人,凌彦齐和他们也聊不到一块去。他刚来时的那点“我能撑到最后”的信心,马上就要磨灭了。他也不懂,彭嘉卉怎么说也是郭义谦的外孙女,何至于真和一群网红混到一块去。 他倚靠那张长长的餐桌,漫不经心地看这后院里的人和风景。 每个人都穿得得体精致,女生穿各种款式各种颜色的裹身裙包臀裙、无一例外的是长发、大眼、红唇,十厘米的高跟鞋。男生穿得也很正式,只是西服都很瘦很窄。 凌彦齐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国内的男人喜欢在正式场合里穿把屁股包得很紧的裤子。而且还很簇新。与他所穿的一对比,每个人身上都像是闪闪发着光。衣服比人更打眼。 所以都没风景好看。 别墅后面即是西山湖。湖与院落间,隔着木廊,木廊靠湖的内侧,立着两米高的铁杆,杆的尾处成勾,勾住一个仿古制的铁艺鸟笼灯。一盏盏灯望过去,数也数不清,灯光围成了圈,照着这一池漆黑宁静的湖水。 凌彦齐静静地欣赏。一个白净微胖的女孩闯入他的视线。她是今晚在这服务的侍者,穿偏大的工作服,被人呼来喝去,也许怕出错挨骂,习惯性地缩脖子。 她端托盘下台阶,不留神脚底踩空,凌彦齐扶她一把:“小心点。” 她慌慌张张说:“不好意思。”回头看厅内一眼,还好师傅背对着,没瞧见她的毛糙,她朝凌彦齐吐吐舌头,偷着笑一声。虽然这份工不好打,但她眼神里,还有未被磨掉的稚嫩与好奇。 聊得差不多,吃得也差不多了。厨师推出生日蛋糕,是件白色礼服裙的翻糖蛋糕,用糖霜做的淡粉玫瑰花瓣极其逼真,裹住裙身旋转而上,不仅吻合彭嘉卉服装设计师的身份,也和她身上的花瓣刺绣礼服相称。 女生纷纷围过来,簇拥彭嘉卉,要拍集体照。卢聿菡咳咳两声:“让开,让开,是你们的主场么?” “哦——,”大家都反应过来,站立两侧,让出一条道给凌彦齐,再有人开口唱:“happy birthday to you”,节奏拍起来便是合唱了。 凌彦齐瞥卢聿菡两眼,这就是你的保护?伴着节奏,头皮发麻,由不得地走向彭嘉卉。他带了生日礼物来,一条卡地亚的钻石项链。钱放开外,无论两千块还是两百万的礼物,他都送得出手。彭嘉卉和他说要举行生日派对时,他便去挑了,当时不买,他怕过两天给忘了。 挑的过程也很快。最有名的珠宝专卖店,琳琅满目间就看中这一款。一颗颗明亮的钻石镶嵌在白金项链上,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营业经理趁机介绍:“先生,这135颗钻石全部都是圆形明亮式切割,非常经典大方的款式,……。” 凌彦齐点头,就是它了。送女人礼物千万不要去猜人心思,猜来猜去也猜不对。他有经验,大牌里选贵的,贵的里面再选经典款,挑珠宝首饰比挑包包更保险。出手便能得人八分满意。回公司时,在地下车库里遇上卢思薇,她以为他又怠工,朝他瞪眼睛。 凌彦齐走到她车旁,解释:“嘉卉生日,替她选个生日礼物。” 卢思薇脸色这才缓下来,她手伸过来:“给我看看。” 凌彦齐递过去。卢思薇打开盒子看:“你挑东西的眼光,一直都不错。”她还回来,“早该送了。虽然嘉卉也不缺这些,但是身家过亿的少爷,跟人白谈恋爱么?” 今晚,彭嘉卉像是心有灵犀一般,穿抹胸晚礼服,露出前胸后背大片细腻光滑的好肌肤。 凌彦齐走近,将礼物呈上。彭嘉卉的妆容化得很好,眼神里有星星般闪耀的光。她感动又克制地说谢谢,将礼物接过去。 凌彦齐稍有分神,想自己还没见过人素颜的样子。 男朋友送的礼物,自然是要当场打开看了。南中国的初夏,夜空里,朗月与明星都已难得一见,但又何妨,在彭嘉卉的心里,今晚自有别的东西,比它们更明亮动人。 她打开盒子,满心欢喜,再朝凌彦齐说:“太好看了,能不能帮我戴上?” 饶是凌彦齐,也不得不觉得,彭嘉卉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是那种理性与柔软并存的人。他微笑着将项链取出,转到嘉卉身后,替她轻轻戴上。 俊男靓女,奢华人生,看红在场女生们的双眼,她们纷纷拍掌赞叹:“当真好靓,和这晚礼服也好搭。” 彭嘉卉也觉得全身美不胜收,开口邀请凌彦齐:“一起切蛋糕啦。” 蛋糕切好,不止分给宾客,彭嘉卉还拿了七八份切片的蛋糕,放在托盘里,端给等在一旁的侍者。凌彦齐看见,那个小服务生一脸的受宠若惊,指了指大厅。彭嘉卉挪步上台阶,把托盘里剩下的两份蛋糕也分了出去。 再望回来,周围的女生,蛋糕都没怎么吃,手机已拿在手上。 他不想当她们的拍照背景,于是躲远一点,再躲远一点。尝一口蛋糕,是不怎么好吃,比起司芃常做的芒果千层或是榴莲酥,差远了。 小服务生蹲坐在稍远的石凳上,叉一小块蛋糕放入嘴中,看着这近在眼前——又遥不可及的璀璨人生,看出神了,再叉一小块蛋糕送进嘴巴。 凌彦齐走过去,问她:“好吃吗?” 小服务生见是他,亲切地笑笑,还耸耸鼻子,一身的孩子气:“不好吃。我师父说了,这种蛋糕就是摆着看的。想好吃的,还得是传统蛋糕的做法,我最喜欢吃芒果慕斯。” “那你还不停地吃。” 小服务生想了想:“可那个那么漂亮的姐姐亲自端过来给我,不吃完太没礼貌。” 心肠一点也不世故。凌彦齐问:“你多大了?” “十九岁。”难得这种高高在上的人,竟也愿意亲近她,小服务生的话也多,“我高中毕业后,就出来打工,本来是我嫂子带去她上班的电子厂里打工,我做了三个月就跑出来了,虽然勤快点也能挣四千元一个月,但一点都没意思。”她托起手上的杯碟,“我就想学这个。以前念书时看见蛋糕店橱窗里的蛋糕,不知多馋啦!其实吃多了,又没什么意思。算了,我妈讲,总是门手艺,打几年工存点钱开个小店,养活自己和一家人也没问题。” ☆、032 要是永宁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太无聊了,我会跑去天海壹城的广场上,买一杯奶茶,嚼里面的珍珠,藏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假装自己也是一个正常人。 ——司芃日记 在小女孩喋喋不休的间隙里,凌彦齐突然想起司芃。四年前,她还没这般大。 有些人的成年礼,是一场惹人羡艳的派对,是去往更自由发达的国度,人生更为闪耀;有些人的成年礼,是要养活自己,乃至成为家人支柱;而有些人的成年礼,是家破人亡,还要豁命出去保全自己。 命运之路,如此的大相径庭。而人,是多么心安理得的动物。 命好的人,自认为这世上的一切,从高级定制的衣裙,到深山老林寻来的黑松露,都是他理所应当该享有的;而那些在泥泞里打滚,被迫活在社会边缘和底层的人,对所谓的艰辛苦楚,也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 命运的华美赠与,或是无情暴击,是同样的受之无愧。谁的人生更高贵,倒也是一目了然的事。 凌彦齐直勾勾地望着眼前的湖面。它幽沉不语,并不为湖畔边的欢歌笑语所打动。湖的那一头,越过那些仿古灯,越过那些冷清的别墅,是深夜里只剩轮廓的青灰色远山。 司芃的脸,就这样静静地从朦胧的背景里漾出来,漾到他的心间。他的心冷不丁疼一下,好像被蚊子叮一口。回过神来,他便觉得手上的蛋糕腻味。 越是浪费光阴,他越是想去到她身边。他担心她的安危,又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 琳达自拍两张,扭头就看见凌彦齐和小服务生说话。她朝彭嘉卉使眼色,彭嘉卉看两眼,若无其事:“怎么啦?” 她不管,琳达却看不惯。场上这么多艳丽无双的嘉人小姐,亿万富少偏对一个服务生另眼看待。她招呼他过去:“彦齐,一起过来拍张合照。” 湖畔的十来个人,已簇拥着彭嘉卉,自拍杆伸得好长。凌彦齐脚下一滞,蘑菇已经在催:“快点过来。” 卢聿菡斜着身子,边拢头发边说:“算啦,我姑妈管得好严的,你们这照片想发软文,还是不要他过来。” 女人群中一片啧啧声:“照张相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十来个浓妆艳抹的网红千金,围着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没人会打听他身份?想气死我姑妈啊。” 彭嘉卉一听觉得有理,当下把手机上的自拍架卸掉,朝数米远外游离的凌彦齐笑道:“怕自拍照不好,彦齐,你过来,帮我们姐妹照一张。” 其他三个男人都是随女朋友来的,等蛋糕吃完,合照拍完,随人走了。凌彦齐眼睁睁望着他们的背影,觉得好生孤单。 卢聿菡拍完这一圈照片,回头见他的笑容越来越僵硬,便和彭嘉卉说:“我明早有一个好重要的客户要见,七点就得从这边走,要不,我先去歇了。” 她起身,顺手就拉走凌彦齐:“我俩一部车来的,一部车走啦。明天你也得起早回去换衣服上班。” 彭嘉卉还想留他,他温柔地抱她胳膊:“你再陪她们一会儿,”未等她开口,他蜻蜓点水般在她脸颊上留下两个吻,然后朝众女孩笑,“先失陪了。” 离开后院,凌彦齐才觉得夜风清凉,吹得人周身舒爽。他和卢聿菡并行穿过大厅。途径洗手间,他小声说:“稍等一下。”等他从洗手间出来后,长廊里暗淡无光,没有卢聿菡的身影。走了? 凌彦齐一怔,瞧见女卫生间微合的门内,灯仍亮着,便靠在墙上等人出来。哗哗的水声后,是高跟鞋踩在地砖上的蹬蹬声,还有对话,好像不止一个人。 仔细分辨声音,两个人都不是卢聿菡。他边听边闭目养神,派对中的香气太过浓烈,熏得他头疼。 “问你哟,花花是不是真的整过容?”彭嘉卉是社交平台很有影响力的时尚达人,微博账号名是“花花是只猫”,由网络上认识的朋友,自然都称呼她为花花。 “什么意思?” “我前段时间遇到一个她高中的同学,说她的长相和以前都不太像了。” 不太像就不太像。一墙之隔的凌彦齐在腹诽,能不能聊点有意思的?现在医美这么发达,连卢思薇都败下阵来,他就没见过有钱还不去医美中心的小姐太太。 “我在萨凡纳遇见flora,便是这样的。女生20岁前后变化好大很正常。会打扮会化妆,家境不差,总要用些医美……,我看自己以前的照片,也是不敢认的。” 这说话的声音,凌彦齐听出来了,是小静。称呼flora,无疑关系更好,是网络时代之前就认识的同学或朋友。 别讲,凌彦齐觉得,这英文名取得真心不错。芙罗拉,罗马神话中的花神,与她的中文名“嘉卉”相得益彰。 “微微调,都是有的嘛。不过那人说,她以前脸型没有这么尖,下颔骨这块要硬朗些。她不会磨下颔骨了吧,那可是四级的大手术。听说,是她喜欢的那个男生中意的女生,出车祸死掉了,她故意整成那样子的。” “不会吧,编排得这么厉害,太恶毒了。” 人红是非多。凌彦齐不想听墙根了,抬脚想走。那人像是故意要留他,突然就转话题:“你觉得,这凌公子怎样啊?” 小静说:“什么怎样?” “印象啦。还有……,”那人稍有停顿,“他对花花怎样啊?” 小静哼哼笑两声:“这凌公子是真的,项链也是真的,不过对flora,不是真的。” “你也这么认为?”语气中有惊喜,因为所见略同,还夹杂着那么点幸灾乐祸。她接着说,“怪不得,说是交往三个月了,都还不愿意带出来见我们。反正我今天是看不到一点所谓情侣的热恋感觉。花花真是精到底了,凌彦齐跑过去和那个小服务生说话,她都不吃醋,琳达还笑话她,说她真有当少奶奶的觉悟。你说是不是曼达要破产倒闭了,……,” 凌彦齐想破脑袋,也不能从那些略同的脸蛋里,将一门之隔的这位女郎,认出来。算了,还是好好听八卦吧。 小静说:“和那小女孩说两句话,有什么问题?他还是很有教养。今天在场这么多靓女,穿得又少,他眼神没乱瞟,手也没乱放。” 那人点头:“莫说色眯眯的,连点风流劲都没有,很丧哎,一点都不像个富二代。” “你见过几个真正的富二代?”小静的语气有点轻也有点冷,“个个都是国民老公?我只是不明白,flora又不傻,这凌彦齐同她的关系,分明没好到……,” “你真不知花花家什么情况啊?她就是想找个很厉害的婆家。” “什么情况?” “亏你还和她一起念了四年书,她这都不告诉你。她二叔出狱了。” “那又怎样?”小静突然觉得自己和好友之间,其实也隔着太平洋的宽度。 “你不知道也正常,都是d市生意圈里的事,我舅舅知道点。”那人哎呀一声,“我们站这里讲什么,我俩睡一间房?慢慢讲给你听。” 高跟鞋“蹬蹬”地朝凌彦齐逼来,门被拉开,洒出大片的光。凌彦齐轻轻退回男洗手间。等到走路声在这长廊里彻底消失,他方才走出,朝另一侧的别墅走去。 路上给卢聿菡发信息:“你回房了没?” “回了啊。你还没回来么?小心被白骨精们抓走。” “就回来。”凌彦齐用房卡开门,心绪还停留在“二叔出狱”的传闻里。他真是个信息孤岛,什么事情都得由人讲给他听。 今晚彭嘉卉订的是酒店最大的一幢联体别墅,东中西三栋小楼以“w”长廊连在一起。凌彦齐的房间在西边的二楼。 窗口站立,便可以看到即将落幕的派对现场。宾客走得差不多,服务生正在收拾。扫尾工作后,厨师服务生一字排开,彭嘉卉向他们鞠躬道谢,给他们每人都发红包。然后她进入大厅,落地窗前抱着胳膊发呆。 凌彦齐看时间,已是凌晨一点二十分,她的小腿笔直、背脊挺立,整个人没有一丝倦意。 他想起刚才那个蘑菇说,彭嘉卉比她还要工作狂。昨晚还在库房里盯着打包发货到凌晨三点,今日便亲自操刀来办生日趴。连服务员都要亲自照拂,自然也没吃上什么东西。 等等,他和卢聿菡刚来时,她还说什么,好像说——这套礼服太紧了,饿了三天才穿进去。啧啧。他不由得赞叹,也越来越肯定卢思薇的眼光。 她的生日派对,她真是彻头彻尾的主人翁。既没有男朋友,也没有闺蜜,替她打点各项事宜。好像他们都格外相信,她一个人就可以做得圆满出色。这么一个完美主义的女人,真的会喜欢上一个平庸到连野心都没有的富二代? 他曾以为,不需他去反抗卢思薇。凭彭嘉卉的见识和情商,好快就能从他的疏离冷淡中看出他的态度。她会替他去回绝卢思薇。一个心高气傲的富家小姐,宁可将拒绝的主动权握在手心,也不会说——是你儿子在敷衍我。 偏偏到今天,连旁人都看得如此透彻——说他对她不是真的,当事人还会不知?这个挺立又落寞的背影,给了凌彦齐一部分答案。另一部分答案,也许在“二叔出狱”的传闻那里。 她和他一样,都无法自由地呼吸,自由地选择想要什么样的爱情和生活。 彭嘉卉只在窗前落寞一分钟,转身走开,过会又在长廊出现,手里还拎着东西。她朝凌彦齐住的西楼过来了。静寂的深夜,高跟鞋踩过木地板的声音异常清晰。凌彦齐听着这脚步声,从楼下到台阶,一点点靠近他房门,陡然停住了。 没有敲门也没有按门铃。半分钟后,这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再响起。她去到隔壁,敲卢聿菡的房门。两个女人短暂的交谈,高跟鞋又回来了。 门铃声响起。凌彦齐打开门,彭嘉卉冲他一笑,还是那样明亮动人。他侧身让人进来。她在门口踌躇那么久,肯定还有话要说。 彭嘉卉晃晃手中袋子:“你和聿菡走得早,我都忘记给你们回礼。明天一大早,你们又要回去上班、见客户。只好现在打扰,送过来。” “多谢。”凌彦齐接过袋子,打开礼盒,是一条真丝几何印花领带。倒真用得上,彭嘉卉的眼光,比他自个去挑,还要好。 “那其他人呢,你回送什么了?” “天鹅款的水晶胸针,或坦桑石的小耳坠。”彭嘉卉坐到单人沙发里,“正好我前段时间,和一家做天然水晶的珠宝商有合作,反正商务送礼也多嘛,便订制了一批。” 做人优雅得体,又相当有生意头脑。 凌彦齐端杯水过去:“看你都忙一整晚了。” “多谢。”彭嘉卉接过,“搞派对最累人了,倒不是要做很多活,而是心思累。真是不知怎么会有人——我没有贬义,特别中意去搞这些事情,大概也是天生就愿意和人交际应酬。”她望向凌彦齐,“你还好吧。” “好啊。”凌彦齐心想,再累也没你累。 “多谢你,送我这么好的生日礼物,还一直留下来陪着我。”彭嘉卉偏着头,右手大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捏在一起,“其实我有小许的担心,担心你半途就离开,多少会有点没面子。” 她难得露出小女儿的姿态,一半是吐露心境的不自然,一半是还好你在的小侥幸。说得凌彦齐都有点不好意思:“我说过会陪你过生日。我只是,”他坐在床沿,将领带扯松,“有点懒散,不怎么喜欢应付这些事情罢了。” 彭嘉卉点头:“我知道,你是个要自由的人。”她嘴角噙笑,靠在沙发背上,望着窗外,那个刚才还精致旖旎的派对现场,如今只剩彩灯闪烁和静寂湖面。 “其实谁都想要自由,大多数人想的是财务自由。不缺钱的,也不过是要花天酒地、胡作非为的自由。” 说得凌彦齐心底一颤,突然间觉得,如果不是被卢思薇安排着相见,他和她就算发展不成恋人,也该是能畅谈的知己。 “本来我今天有那么点——做壮士的打算,以为你会请很多人,不止是家里人,还有世交,发小,再是姐妹,生意伙伴,七七八八的,起码也得五十六号人吧。”凌彦齐说,“没想只有十来个人。” “我去美国念书后,跟以前的同学、朋友都很少接触了。家里人?除了照看爸爸,还有莲姨,其他亲戚也不怎么来往。” “为什么?” 也许周遭太过安静,彭嘉卉的声音突然变轻了:“那几年家里发生太多事了,所以,算是变了一个人吧。” 凌彦齐静静等待着她的诉说。彭嘉卉却问了另外一件事:“姑婆身体怎样?” “撑着拐杖,能走一阵子了。” “有时间你陪我去看看她。那栋小楼,好多年都没回去了。” “你在小楼长大的?” “是啊。当时我爸妈都在国外,我是外婆一人看大的。”彭嘉卉不停翻转交叉两只手,“她对我真是好好,什么都依着我。直到上小学,我爸妈从新加坡回国,在d市开了间制鞋厂,也算是曼达的前身。” 这是彭嘉卉第一次和凌彦齐聊起她逝去的母亲和外婆。 她和他交流却不看他,只看着窗外,像是发呆又像是神游:“那时我外婆超开心,想一家总算能团聚。但是我爸忙厂里的事,住在d市多。我妈呢,又嫌外婆把我带野了,不是朝她大吼大叫,就是同男孩子打架。还不会念书,连练习本上的班级姓名都不会写。” 她低声说:“想不到吧,小时候的我一点也不乖,难怪她会那么生气。” ☆、033 有时候,回忆不是件开心的事,而是不可避免的事。它指向我们的来处,更指向那些不想被打扰的内心深处。 ——司芃日记 她陷入回忆:“她想培养好我,她说外公总有一天会重新接纳我们,我得学着弹钢琴、画画、跳芭蕾,像个真正的大家闺秀一样。可我一样都不中意。她逼着我在钢琴边坐一整天,不好好练就打手心。也不知被打了多少的手心,我也练了几年琴。可一过十岁,她就管不住。我瞒着她改课,去学架子鼓,芭蕾也不练,就跳街舞。到后来还学会抽烟喝酒,连学校的课也不去上了。” 凌彦齐错愕,抬眼看她精致的脸,怎么也不像是个不良女生。 彭嘉卉也笑。偶尔她也会糊涂,到底以前的那个——是她,还是现在这个——才是她。“总之,我和我妈的关系糟到极致,还连累外婆,也看不顺眼好几年。” “可没过多久,我妈就病了。我还没见过,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生一场病会带走所有气数,走得那么猝然。要等她走好久之后,我才想通,是我爸和我击倒了她。莲姨那时在厂里做事,他们很早以前就在一起了。” “我早就知道,可能比我妈还早知道。去厂里找我爸要钱时,就见过他们。我一点也不恨莲姨,还和她的女儿玩得很好。我妈死后,我爸可以名正言顺娶她,我也不反对。当然也谈不上喜欢,我只是无所谓。” 凌彦齐想,大概也是所谓青春期的残忍,心里没有一丁点对他人的温柔,只有狂啸的自我。彭嘉卉突然转头过来问:“你是不是也很奇怪,我对自己妈妈那么无情,为什么又对莲姨好?” “大概吧。世人都会这么想。” “有个暑假,她提议一家人去欧洲玩,还想带上自个女儿。但没想,我和她女儿正在吵架。那时的女孩子多是这样,今天好得能在一张床上睡觉,明天因为一点闲言碎语,就能反目成仇。我冷冷地和她说,你女儿姓什么?难不成阿姨你还想让她改个姓,也管彭光辉叫爸爸,和我做真姐妹么?” “我妈和外婆走后,我的个性有收敛一些,但还是一个挺混的人。金莲怵我,就没敢带她女儿去。她女儿自然不开心。她瞒着我和我爸,掏私房钱让前夫陪着女儿去欧洲玩,我们刚走两天,他们后脚也跟上了。” 凌彦齐看见她的脸色变得铁青。原来她不笑时,确实会让人发怵。 卢思薇讲过,金莲没有孩子。如果她还有亲生骨肉,就不会这么拽紧彭嘉卉。无疑,那个女孩子在游玩时出事了。 “比我们晚两天回来,半夜抵达s市的国际机场。她前夫想省钱,让小洁独自打/黑的回d市。那条路到了夜里,大型货车特别多。司机还开快车,撞到重卡,小洁还没系安全带,直接飞出去,当场就死了。” “那天我在外面玩滑板,也不知道几点才回到家,早上四五点吧。经过我爸的房间,看到阿姨坐在床沿上,跟个石雕一样。我觉得奇怪,一脚就把滑板踢飞到走廊尽头。她听到声音,回头叫我一声,我说什么事?她说,嘉卉,小洁死了,好平静地。” “我没有反应过来,她又说,嘉卉,小洁死了,死在从机场回来的路上。你满意了吧。你说是我害死了你妈,如今我女儿替我还债了。” “我就那样站在走廊上,听着她说,看着她哭。我那时有点难以理解死这个字。我妈妈我外婆死时,我都在身边,我也不知道悲不悲伤,只觉得心空空的。那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至亲死了,也是会悲伤的。” “我觉得抱歉。如果不是我非要阻拦,小洁跟我们去了,就不会搭上那辆送命的黑的。” 凌彦齐听着,觉得荒谬,又觉得真实。人的感情,有时候就是毫无理性可遵循。她与妈妈隔阂太深,所以毫不愧疚。她与小洁情同姐妹,自认是她的一念之差,害死对方。 就这样,彭嘉卉和金莲,一个没了妈,一个没了女儿。怨恨和不满都放下,还把对方当成人生残缺后用来弥补的那块补丁。 金莲不限制她。她想学架子鼓还是街舞,都没问题。没了那份与之对抗的心气,学不到一年,她就放弃了。学别的,也行,不想学什么,也行。 彭嘉卉就这样回归了正常人的行列。 怪不得,凌彦齐想。那些愤世嫉俗的诗人,能活到最后的,都得知足常乐。年少轻狂过的人生,叛逆疯狂自然对她毫无吸引力。 但人是不会变的,就像晴天山冈上站着的一颗树,某一年开花,绮丽多姿,天空因它别样生动,某一年突然就蛰伏,只剩一两个花苞儿,衬着灰蓝色的天空,单调乏味。 留在人印象里的景色,截然不同。但树还是那颗树,结出来的花,也还是那样的花。 也不是说彭嘉卉对金莲有多深的继女之情,她就是她,不为他人所动。谁也逼不了她。只是这冷冰冰的神/韵,怎倒让他想起另外一个人来了。 他还感到意外,彭嘉卉今晚会吐露这么多的心声。 也许和她站在落地窗前望着湖畔古灯的心情有关,也许和她在派对上所感知到的——姐妹们对这段关系暗地里的猜忌和奚落有关,更也许,她对这段缓慢推进的关系,终于沉不住气。 她试着主动出击。 夜还是深了。再精致的人儿,也会偶然露出一丝疲惫。彭嘉卉将沾在脸颊上的散发捋在耳后,冲凌彦齐浅浅一笑。看来她已荡过回忆的河流,恢复那迷人的神色。这熟悉的面目让凌彦齐顿感舒适,他觉得还是这种带点距离感的社交方式,更适合他。 哪怕他认同她今晚想要表达的所有:“她不仅有傲人的家世和容貌,也有丰富的内心,她表里不一,她曾受过伤,也已痊愈,”依旧改变不了那抹底色——她是个过分追求目标的人。 她若是发力,他就是目标。 夜真是好深了。屋里屋外站了半宿,站得他腰酸背痛。凌彦齐想,就算被人当成gay,也还是送客好了。 第二日清晨,驱车离开西山湖,凌彦齐气色不错,一点也不像只睡五六个小时。堵塞的车流中,放了一张霍洛维茨的玛祖卡舞曲,节奏轻快明了,心情也格外的好。 卢聿菡半瘫在副驾驶位上:“用得着这么开心嘛,好似从盘丝洞里出来。” “一大早的,还不许人开心了。” “堵成这样,看来又要迟到。”卢聿菡半眯着眼看他,“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钻石项链都送了,还把女神推出门去。你到底怎么想?昨晚我都被微信里的信息吵死了,全他妈是私聊,一个劲问我,你是不是个gay。” 凌彦齐本来想说,宁可被人当成gay,也不能欣然入局。他以前以为这只是卢思薇的局,现在看来也是彭嘉卉的局。好死不如赖活着,能拖一天是一天。 话到嘴边,又想起昨天见识了一整晚的姐妹之情,真真假假看不清楚,怕卢聿菡原话传给彭嘉卉,因此长话短说:“那你就说是好了,省得以后还要应付。” “那对得起嘉卉吗?还有我要到处嚷嚷,说我哥是个同性恋,我没贬义啊,那还不得被我姑给打死。” “得了,全世界你就最怕她。”凌彦齐踩下油门,突然又问:“那个嘻哈歌手?回国了么?” “你说凯文?春节前就回了。” “那,现在做什么?” “还能干嘛。家里开酒店的,不想接班,组了个地下乐队,有时候也会去酒吧打碟。” “哟,”凌彦齐惊讶一声。这卢聿菡大清早的就在他车上躺得要死不活,像是从没睡够觉似的,“春节就回来了?怪不得节后你总嚷着说在加班,好几次的家庭聚会都没参加,形迹可疑。” 卢聿菡手指放在唇中间:“保密,知道不?从今而后,你对嘉卉再敷衍,我保证,也不对姑姑透露半个字。”女人的友谊,出卖起来也是毫不心疼。 凌彦齐点头:“不止嘉卉。” 卢聿菡没明白过来:“齐哥,什么意思?” “你哥我又不是和尚,成天吃素。无论我和什么女人在一起,都不许向我妈打报告,必要时还得打打掩护。被无情地统治这么多年了,我们也得学会互帮互助。” 到这个周五,凌彦齐不想回家也不想约会。驱车到永宁街上,“旧时时光”一团漆黑,门上一把将军锁。真是不再营业了。 他不想突然地叨扰姑婆,于是驱车离开,交通路口等红绿灯时,好远看见“muse”(中文名:暮色)的霓虹招牌,在灰黑的天际中闪烁不停。他想起,卢聿菡所说的那个凯文,打碟的酒吧就是这里。去看看是何方神圣吧。有时候的人生,也确实太他妈无聊了点。 驶近一看,这是一间废弃厂房改头换面的夜店。人还在停车场,已听到激烈的舞曲节奏。 凌彦齐对这环境一点也不陌生,只不过和歌手分开后,不论酒吧还是夜店,都光顾得少了。谈不上伤心,也没必要留连。 踩着复古破旧的铁旋转楼梯上到二楼。入口一站,电音响彻全场,舞池里人潮拥挤。他还是低估了这分贝,震耳欲聋,震得他心神俱裂,愣是没想起那个交往三年的歌手叫什么名字。 他挨着舞池最外围的边,走向dj台。正在台上打碟的是一个嘻哈打扮的年轻男人。反戴棒球帽,留点络腮胡,穿宽大的格子衬衫。 无疑,便是凯文了。 凌彦齐站在台下观看,他曾学过打碟。当然,以他什么都想试一下的个性和能力而言,算不上精通,而且好多年不沾,时日一长,脑子里记得再多的抓拍、接歌技巧也没用,身体全给忘了。 他的每样爱好,差不多都这样。以好奇做开始,以时间和金钱做投入,以毫不留恋的抛弃来收尾。从不善始善终。但他还会看、会听,台上这个人,无疑深谙此道。 以他的眼光来看,凯文长得不算高大帅气,但人在万众瞩目下,优点会被格外放大。 他的混音技巧、身体律动感和现场把控能力,都是超一流。舞池中央的气氛嗨到掀顶,那些火辣炙热的身体,都是他的拥趸。难怪卢聿菡会迷恋他。难怪彭嘉卉是毫不动心。 有二十岁出头的男子朝凌彦齐所在的方位挥手。凌彦齐左右瞧瞧,确认那人是和自己打招呼。舞池音浪太强,根本听不见那人说什么。 他好像认识我,凌彦齐走过去,到人跟前,终于想起来,这不是管培康的小外甥么? 春节,卢思薇和管培康请管家一众亲戚聚餐,这小外甥也在。叫什么来着?他在脑海搜索一番,想起来了,叫陈志豪。偏偏还是没想起来,那个歌手叫什么名字。 时间真是个好东西,不必要记的,它真是一点都不留情。 陈志豪点头哈腰安排他就坐,又招呼吧台送大杯的黑啤过来。他问:“小凌总,你怎么有空来这边玩?” “过来,看下姑婆。顺便喝杯酒放松下。” 陈志豪露出“我懂”的神情,指着凌彦齐身后的舞池:“灵芝区最靓的女仔,今晚都在这里。” 凌彦齐侧头瞥一眼,也不做声。来时还觉得,偶尔放纵也算不上坏事,可进来一看,舞池里齐刷刷的都是翘臀大腿,夺人眼球。和早些年去过的夜店也没什么区别。那些扭动的腰肢,何尝不是一副又一副的人间皮囊。 他缺吗?他不缺。 陈志豪又指指台上的凯文:“这个家伙,小凌总认识不?” 凌彦齐等着他介绍。“这是我们灵芝区最火的dj,每周三次打碟。只要他来,好家伙,跟吸铁石似的,一帮女粉丝跟过来。你瞧,这还没到十二点,池子都快塞满了。” ☆、034 不想和人靠得太近。他们总让我害怕。 ——司芃日记 这一听,好似他天天泡夜店。“经常来这玩?”凌彦齐问他。虽然不熟,但多少也聊两句吧。 “也不,就这几个月。有人让我来盯场。”陈志豪色眯眯地盯着场上的美女,偶尔回个神,瞄台上的凯文。 自己买酒,像个客人一样坐在吧台,不是夜店里盯场子的人。盯美女看,是男人本性,老是转身回头看凯文,才是违背天性。他是来盯凯文的。可谁让他来的? 管培康说过这个小外甥,职校肄业,爱打网游,父母离异,也就他这个做舅舅的偶然管管。也是嫌弃,所以连份正经工都不给他找。 凌彦齐试探着问:“他女人让你来盯的?” “不算吧,算——追他的女人。” 凌彦齐更肯定了:“那这女人还挺有钱的。天天让你这么盯,盯到猴年马月去。” “是啊,有钱,只有你们有钱人才有这么大的自信心,觉得世上没有追不到的人。” 凌彦齐不置可否,心想不知要多少钱才能追到司芃。 咖啡店关门了。此刻他就好想见她,迫切地想带她离开定安村,还想养她,再为她开一间咖啡店。也不是非要在司芃那里换来什么。不,他还是想的,想要她的吻、她的身体、她的一切。 可他连试都不敢试。司芃虽是个穷人,但对金钱没什么需求感。他怕说出来了,她笑他。她那么高高在上,他却只是个有钱庸俗的人。 舞池中一位性感热辣的女郎,扭着腰肢前来,手肘搭在凌彦齐肩上:“帅哥,要不要请我喝一杯?” 凌彦齐将她手腕拿下:“不请,找错人了。”女郎要再靠过来,他干脆坐到陈志豪另一侧,“没看到啊,这是我——”以陈志豪的长相而言,当女友有点样衰,于是他勉为其难地说,“男朋友。” 比他还小两岁的陈志豪,正端着玻璃杯喝啤酒。听闻猛咳两声。止住咳后忙摆手:“靓女,不要听他瞎说,我和他没关系,我中意女仔。”他一看凌彦齐的臭脸色,朝女郎挥手:“啧啧,走啦。” 女郎哼哼两声,踩着高跟鞋离开。陈志豪无奈地看向凌彦齐:“小凌总,拒绝靓女有好多方式,莫要这样误人。传到我舅舅那儿,说我带坏你,我是会被宰的。” 虽然和卢家交往不多,但是卢思薇的风格,大家有目共睹。虽然他也羡慕,凌彦齐有这么好的家世,也叹息,他身上被管束的痕迹太重,活得太规矩。这下更有明证,连送上门的艳丽女郎,都不要。 凌彦齐憋着笑:“不好意思。我只是觉得这样讲,简单实用,不浪费口水。” 陈志豪指指舞池:“你不喜欢这样子的?”艳遇嘛,性感放浪才是好事。 “太假。” 陈志豪点头,看着池子里的人,一个个分析:“这个眼睛鼻子整了,我们中国人就不会有这么好看的高眉骨,这个的胸肯定也是,……,也是,看多了腻。” 凌彦齐想,说一个人假,也不单单是整形的问题。但陈志豪不一定听得懂,索性不说。 但陈志豪觉得和他聊出共同语言了,头偏过来低低说:“小凌总,我跟你说实话,你可千万不能出卖我。”他用手遮着嘴,“就你们家,卢聿菡卢小姐,让我盯的。”他指了指凯文。 如他所料,凌彦齐露出诧异神色。 陈志豪身子往后靠:“你说你妹妹,怎么会喜欢这种……,搞音乐的人,他不定性不专情啊。我是人微言轻,要不,你劝劝她,不是我不想挣她这份工钱,而是没用,真的,他天天带不同的妞回去,带不同的妞来。你看这些女的,比她性感火辣吧,随时随地都是后备军,他眼里,能有你妹吗?” 凌彦齐望一眼,戴着耳机的凯文正在指点江山,俨然不可一世的dj大帝。陈志豪虽然油滑,说的也是实情。 时针悄无声息地划过十二点。司芃睡一觉醒来,戴棒球帽从宿舍出来,走廊里打个圈,又退回去加件防水的薄外套。 五月下旬,雨也这么悄无声息地入了夜。 夜深,细雨,路上不见一个行人。司芃低头大步走着,她要去见况哲。微信上联系到他,把设备拍照一张张发过去给他看,他愿意出六万五买下店内所有咖啡制作设备。 只是他太忙了。今天上午才从机场出来,明天又从机场出发,就这么一天留在s市,还要和许久未见的朋友聚聚。并没有单独的时间,匀出来给司芃。他说,我就在离“旧日时光”不远的“暮色”,你把设备清单和转让协议都带过来,我们签个字就成。我明天打款,过两天就找人把设备搬走。 司芃说:“多谢。” “不用谢,我跟龙哥也是二十多年的兄弟。” 快走二十分钟,“暮色”就在眼前。司芃把棒球帽檐拉得更低,随着三三五五的人群进入。这儿也曾是龙哥的场子,前年底因为涉黄赌毒被查封。歇业一年多,转手再营业,她听孙莹莹说过,来了个挺厉害的dj还是驻唱歌手,各个电台都轮流推荐,“暮色”俨然已成为灵芝区新兴的潮流之地。 什么潮流之地,在她眼里,都是是非之地。 夜店易了主,重新装潢过,司芃都快不记得这店以前是什么样。 她以前常来。在陈龙这条龙还能在沙南的上空呼风唤雨时,跟在他身后,一个月来那么一两次。陈龙亲自要求的。不然呢,讲是他的女人,怎会一天到晚被扔在咖啡店里? 跟她身后进来的两三个女孩经过她身边,上下打量几眼,便与同伴耳语,眼神里不无讥讽之意。夏天来夜店的女人,大多数会化个连亲妈都认不出的浓妆,穿一身bling-bling的闪闪亮片裙,袒胸露背。像司芃这样穿一身黑,还遮得严严实实,差一点就分不清男女,来观光的么? 司芃贴着墙边,静静地往里走几步,看见况哲和另外两个男人坐在角落的散台。她走过去,叫一声:“哲哥。” 还是太吵,他根本听不见,她戳他后背,况哲回头:“哟,司芃来了?你坐。”他指指右手边的椅子。司芃一看,圆台太小,他们三个男人几乎占据桌边所有空间,她要去坐,势必要挨着某人。 于是她只站着,从兜里掏出叠好的两张a4纸:“哲哥,你看一下,这是设备清单,我在微信上也跟你说过明细,一共24件。”她递上另一页,“这个是转让协议。我自己从网上抄的模板,你看,还有没有要修改的地方。” 况哲拿起清单,一样样地看。司芃眼神到处扫,意外看见吧台区坐着一位熟人。她冲着他笑一声。 毛毛细雨淋了一路,帽子上、肩上都潮乎乎的。被店里的冷气一吹,那潮,未变得干爽,反而成了贴身的皮肤,裹着她,不自在。直到看见凌彦齐,她的心兀的一暖。今日周五,比原以为能见面的日子,提早两日。 凌彦齐也看见她了,还意外她今天穿了一身黑。龙哥刚被抓的风口浪尖,她确实不该大摇大摆地来夜店。这里是非多。可要不想被人注意,真不该穿得这么普通的来。她的露脐装和破洞热裤,显然更合适些。 也未必,凌彦齐想象那画面。其实司芃不驼背,只是有意弓着,就和她戴的棒球帽穿的宽大夹克衫一样,拉低女性特征的存在感。这是种保护,她不觉得自己安全,哪怕有陈龙的庇护。 要是她昂首挺胸地站在这里,随曲舞动,会怎样?她的身型气质,都很适合此类风格的电音舞曲。她肯定会跳舞,还跳得很好,她会把舞池里那些只会搔首弄姿的皮囊给比下去,她会把那些来此猎艳的眼光都给吸过去。 四五年前的她,定是那样的耀眼,完全不懂收敛,才会招惹到蔡成虎和陈龙这样的人。 陈志豪发现凌彦齐不理他了,也抬起头四处寻找让他分神的人物,看到司芃,也是一怔。 帽檐遮盖大半的脸庞,看不清长相。只不过常年混夜店的经历,让陈志豪觉得这女人难搞,也许正因为这,才对上了少爷公子的脾性。 他乖乖地饮酒,不打扰两人眉目传情。 况哲还没看完,司芃等得无聊,拿出手机给凌彦齐发信息:“嗨。” 凌彦齐看到了,没有回。他拿起啤酒杯,在空中朝司芃的方向一顿,喝一大口下去。再笑意盈盈地看着她。这笑和以往的不一样,像是收敛着的欲望倾泻而出。 也许是这环境,迷幻妖冶的氛围,每个人都为荷尔蒙的冲动而来。也许是酒精,他就坐的吧台比舞池高两个台阶,视野开阔,是猎艳的首选位置。他来得够早,已经喝了不少。 司芃的心也被勾着,蠢蠢欲动。她看不到dj,但她的四肢,不,是每个手指,每个关节,快要被这节奏控制。是久违的音乐,她的脚在桌下点着拍子。 要不是有事在身,要不是不想沾惹麻烦,她定会如舞池里的她们一样,脱掉外套,朝他走去,……。曾经她不懂孙莹莹这类人,在中意的男人面前搔首弄姿,太过表演主义。现在有点懂,那是思春,是求偶。是被压抑许久的感情,想要释放。 她掏出手机再发信息:“我把咖啡店里的设备卖了,来这边签协议。” 很多话在不同的环境中,会有不一样的意思。司芃才不是什么都会跟人说一下的个性,这是邀约,凌彦齐懂。他当即望回去,司芃不好意思地拉拉帽檐,低下头去。 微笑一直勾在他的唇角,凌彦齐却是想了想才回:“好,签完马上回去,注意安全。” 他本想送她。他本来就是为了她,才会在下班后,跨越大半个城市来到永宁街。可他迟疑了。他身边坐着陈志豪。能替卢聿菡办事的人,会不精明吗?他两只眼睛,已在司芃身上骨碌碌转了。他不想,一点都不想,身边有太多人知道司芃的存在。 今晚他要跟司芃走了,或是两人前后脚走了,想都不用想,管培康立马就能得到消息。他就睡在卢思薇身边,他想怎么说都可以。 凌彦齐只有那么一点自由,他还想要司芃安然地、不受伤害地,活在这狭窄的自由里。 司芃也没失望,回复:“好,”再加一句:“你不用担心,我兜里有刀。” ☆、035 036暮色救美 从前的人,多认真,认真勾引,认真失身,峰回路转的颓废。 ——木心我纷纷的情/欲 清单和协议一式二份。况哲签完名,司芃把自己那份收回兜里,便离开那张散台。 凌彦齐见她动身离开,背影被人群挡住,起身去洗手间。他早就该去了,和陈志豪聊天无聊,看美女腻味,所以酒是真喝了不少。 司芃低着头走,过道右边一张卡台,塞着四男两女。她瞥一眼,其中一个女的,上半身已瘫在男人身上,有只手伸进她的紧身短装t恤,挤得白花花的胸脯直往外掉。另一个女孩在桌对面拉她手:“我们不喝啦,要走了。” 烂醉如泥,拉不动。司芃心底咯噔一响。 一个穿印花潮衫的男人起身,去搂女孩光溜溜的肩:“你看,她都不想走嘛。”没一把搂回去,又哄:“好啦,陪哥哥喝完这杯,就放你们走。” 看上去还有几分清醒的女孩,其实已喝得面潮耳红,大概觉得多喝一杯也没问题,态度一软,便又被人搂过去坐下。 潮男往方形玻璃杯里倒威士忌。司芃留了心眼去看,人动作娴熟,她也看不真切,但想想也没道理,端杯酒还要从左手换到右手。他在轻微晃那只酒杯。 夜店还是那个夜店,整顿多少回,也离不开这些东西。 司芃很不想管。没有龙哥罩着,她在这里什么也不是。可不管,这两个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女生,出这地方,就要被人捡尸了。 她一狠心,装作被人推一把,没走稳,径直摔到桌子上。手一伸,那个方形酒杯落地,“啪”地一声,清脆地碎了一地。 正要去拿酒杯的女生,被突然窜出来的人吓一跳。司芃偏头,狠狠瞪她一眼。她像是明白过来,起身就抓包,想撂下同伴逃跑。偏偏男人一把就抓住她。 妈的,哪有人这么逃?司芃心里暗骂一声,起身后弓着腰赔礼道歉:“对不起,喝多了点。”她想,自己逃算了,没想左手腕被人揪住。 “什么玩意?”最里面的男人指着她,“不认识你勇哥么?” “勇哥好。”司芃一直低头弯腰,揪她手腕的人突然说,“勇哥,是个女的。” 司芃右手伸进兜里,想掏刀子,忍了忍,空手出来,从裤兜里摸出钱夹:“勇哥,我真不是故意的,要不,我赔你们酒钱,”钱夹里有两千块,她全拿出来放桌上,语气也十分诚恳:“勇哥,大人大量。” 心里却在骂,妈的,这都是老娘辛辛苦苦存的钱。 勇哥沉默一会,想应该没女人胆子这么大,偏要来坏他的事。他把钱拿起,抬了抬下巴,边上的人很快就会意,立马掀掉司芃帽子。 司芃一惊。那勇哥也一惊:“哟,是你。叫什么来着。”他想不起来,“要是别人,我就放他一马,你?绝无可能,是不小心撞上来的。”他朝舞池子里叫,“阿根,回来。”人听不见,他指使人过去,“把人拽出来。” 很快,一个秃了头顶的中年男人,拽到跟前来。司芃转头一看,竟然是张莉的男人,被打跑了的那个。流年不利,落到他们手上。 阿根朝她冷笑,再朝勇哥点头:“就是她。” 勇哥也盯着她:“你是个侠女,是不是?你之前管我兄弟的家事,已经让人很不爽了,怎么,今天还想管我勇哥泡妞?” 他起身,走出卡座,捏起司芃下巴,强迫她看他,又拍她脸颊:“你是猪是不是?这些日子沙南都翻天了。龙哥刚进去,没人找你麻烦就得烧高香了,你都不知道要夹紧尾巴做人?” “对不住,勇哥。以后再也不敢了。” 看场的人过来,问:“勇哥,什么事?”见是司芃,粗鲁地想把她拉出去。 司芃一怔,这人想帮她。偏偏勇哥甩开他的手,“别,老子我又不打女人,怕什么?” 这人听后,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勇哥把钱全往她脸上扔来:“对不住就得了?人人都跟我讲对不起就可以,我勇哥还要不要在沙南混啊。惹事前,掂掂自个有几多分量,龙哥没教你啊。” 他朝周围的人说:“都识得她吧,龙哥条女,好厉害的。” 人群中有讥笑声。司芃受不了这么直愣愣站着被人围观,豁出去问:“那勇哥说怎么解决?” “爽快,不愧是跟过大哥的人。”勇哥一把扭过她脖颈,“我也累了,不如跟我走,陪我睡一觉。”他笑得既阴森又得意,“说什么也是剁过猫哥睡过龙哥的女人,睡了你,我还是有面子的。” 司芃朝吧台望,凌彦齐不在。她失望又心宽。这种场面,不是他能应付得来的。当日在咖啡店,光天化日,蔡成虎他们多少有顾忌。可这里是夜店,打起来只要不出人命,都是可自行解决、消化的。那就——索性闹大一点。 她沉默着不做声。勇哥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她说“好啊”,他的眉毛挑起来,想这女人大概也是失了势,不像传闻中的那般难搞。 司芃指了指尚被箍着脖子的女孩,和她躺在卡座里的同伴:“这两个,放走吧。” 勇哥挥挥手:“好。”大哥的女人就是大哥的女人,有魄力。那女孩已被吓得花容失色,踉跄着去扶同伴,经过司芃身边时,颤抖着说了句:“多谢。” 夜店经理也过来了。勇哥朝他摊手:“你看,阿华,我多文明,君子动口不动手嘛,我明白的。” 人也没辙。勇哥搂过司芃就往出口走。他还没司芃高,司芃被他压着脖子,一路都低着头。旁边散台的客人见他们经过,也许是怕事,让了座。 一不做二不休,司芃立马就抄起那条没人的凳子,往自个右边砸去。勇哥反应也快,松开她往后面躲。凳子没砸到人,砸到墙上一块装饰用的玻璃。一声巨响,“哗啦啦”玻璃碎成无数,纷落在地。也有蹦到人身上的碎渣子。 舞池里不知谁尖叫一声,即刻众人挤做一堆。也不过几秒的事情。 舞池里人群骚动。台上的凯文将耳机摘下,扔在操控台上。夜店经理赶过来和他说,只是客人间起了一点小冲突,马上就能处理好。可他从世界的最中央,回到备受冷落的人间,只觉得扫兴。 旁边有人说:“是个年轻女孩,能惹什么事啊。” 哟,凯文心说,现在女人都能混社会了,真有胆量。他扭头一看,人群中央果然有个高瘦女孩。算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不顾他人的挽留,凯文喝口水,拎着包下操控台。偏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于是扒开人群往冲突现场走。见是这位极具人气的dj,大家都让了条路。 另一个冲得更快的是凌彦齐。他不在吧台,也不在舞池。他在修得和迷宫一样的洗手间过道里。先是听见东西被砸的声响,接着是女人的尖叫声。他想也没想,就冲出来。只可能是司芃出事了。他还没看见,但他一万分的肯定。 他后悔在洗手间接了彭嘉卉的电话。都深更半夜了,人才刚刚下班,问他在哪儿,他起初说是在家。随即便感受到,劲爆音乐已穿透洗手间的墙壁。彭嘉卉也不揭穿他,只淡淡说声:“哦?” 他只好承认:“在酒吧,聿菡推荐的,有一个她很喜欢的歌手,今天在这里当dj。” 他想看看彭嘉卉的反应。人还是轻轻松松地问:“是凯文吗?” “你也认识?过来吗?” “嗯,算是老朋友。不去了。太吵。不喜欢。” 冲过拥挤的人群,正好看见司芃被推在地上。凌彦齐奔过去,挡开一人拳头,扶起司芃。陈志豪眼见他只往人堆里凑,不明就里,也跟着冲过来。这局面容不得他多想,可帮小凌总是不会有错的。古话说得没错,富贵那都是险中求的。 勇哥哼一声:“原来有帮手?”他抓起立在桌上的酒瓶,猛地一敲,瓶中液体与玻璃碎片一同在空中迸裂,裂口处对着司芃。 司芃将拦在她身前的凌彦齐推到一边,从兜里掏出一把军用折叠刀,摁下弹簧。刀流畅地在手里旋转一圈,刀锋也对着勇哥。 不愧是跟过大哥的女人,举止眼神都像。凌彦齐嗓眼一紧。 夜店经理走到场子中央:“勇哥,这事你们还是去外面解决吧。闹大了,我不好向老板交代。”他摇摇手机,意思是已通过电话,这也是老板的意思。打擦边球的日子,真是越来越难过。他这场子今年来已被查过两次。 距离陈龙被抓也不到半个月,灵芝区仍在“严/打”时期,各家地头蛇都在想办法保自己平安。他想,这女人好歹也跟过陈龙。虎落平阳被犬欺,逼急了,什么事做不出来?他实在不想场子里有命案。 场面就那么停滞三五秒。凯文也冲进了现场,僵在原地,极小声地唤了声:“阿卉?” 司芃一愣,头稍偏过来,见到凯文,心里再是“咯噔”一响,像是某个蛛网尘封的箱子,年久失修,也习惯这无人问津的命运。所以稍一碰,“噔”,挂在上头的锁掉下来,一直往下沉。 她突然就往外奔。凌彦齐反应过来,也奔出去。紧接着,勇哥那伙人也跑出去。陈志豪愣在原地,只想报警才是正途,这样出去,有生命危险吧。 他抄起手机就给管培康打电话。 架在外头的铁造楼梯,不停歇地“哐哐”作响,惊扰这个湿润阒寂的夜。雨绵绵地下。两人直奔停车场,凌彦齐顾不上喝了酒,他只想开车载上司芃逃走。 司芃没有理会他,长腿跃过停车场入口的栏杆,冲入黑茫茫的马路中。 身手敏捷得让人吃惊,像是逃跑的惯犯。凌彦齐双足发力,才在定安村入口的巷道里撵上她。回头一望,“暮色”门前几辆泥头车轰过,将勇哥那伙人短暂地堵在马路对面。 他这才松口气:“一个女孩子,为什么成天都在惹是生非?前两天才帮你搞定那个阿猫还是阿狗?这几个呢,又是哪里冒出来的飞仔?” 司芃回头,斜风细雨里冲他一笑。她手伸过来,把他拽到左边一条更窄的巷道。“跟紧点。” 她接着跑,凌彦齐紧跟身后。他来不及想什么,只知道得跟着她。打起架来,他俩势单力薄,不一定打得过人多势众的混混,但那又怎样?他的心“扑通”地跳,倒不是害怕,更像是某种被唤醒的兴奋。 那五个人追上来,见他们钻进小巷,即刻分成两拨,一波跟进来,一波往前面跑,打算来个前后夹击。司芃依旧面不改色,脚下生风。那些看不分明的小道、角落、招牌、垃圾桶、矮墙,从他们身边一一掠过。 凌彦齐还有心思想别的——就像是无聊时玩的吃鸡游戏,只有身临其境,才知道要面对什么。既紧张又刺激。偏偏几个小时前,他还不知该如何打发这个无聊的晚上。 两人一路奔命,已被雨淋湿一身。越奔越偏远,灯火越暗。追赶者的脚步声和叱骂声,也渐渐不可闻。仅供一人过身的狭窄巷道里,司芃停下步子,靠在墙上,大口喘气说:“歇一下。” 凌彦齐四处望望,这里真是暗,不止没有路灯,连楼房宿舍都是黑压压一片,一盏亮着的灯都没有。他问司芃:“这是哪儿?” “还能是哪儿?废弃的工业厂房。” “他们找不到这里来?” “这儿好多年没什么人来了。”司芃望着凌彦齐的脸笑,“找到也不怕,”她指指巷道口,“这么窄,一次只能进一个人。就算是两边都来人,我们也不有两个么?吃不了亏。” 凌彦齐点点头,警惕地看着一端出口,担心那里突然出现人影。 也就远处高楼大厦的霓虹招牌灯有过分显眼的光,光束在雨里穿透,到达这漆黑的地界,已是朦胧暗淡的背景。司芃见凌彦齐,仍是白衫西裤。只不过衬衫一侧的下摆,乱糟糟地盖住皮带,又皱皱巴巴贴在身上。梳得笔挺的头发,也被雨点打得凌乱。 本是标准的精英打扮。他坐在吧台区的高凳上,衬衫上方的两粒扣子松开,袖口也推高到手肘。这样的打扮,司芃在夜店见过许多,但无人能像他,斯文又颓废。他也许是去放松,也许是去猎艳。但怎么也不会料到,要在雨里逃命,要躲在废弃厂房的围墙之间。衣衫不整,风度尽失。 怕是从未有过的狼狈,比尹芯往他身上倒咖啡,更狼狈。 这一想,司芃才发觉在暮色的羞辱、恐惧都不重要,她以后再也记不起来。她只会记得这个男人抛下同伴,不顾一切追了出来。 根本没细想,她就搂过他脖子,吻住他嘴唇,狠狠咬了一口。凌彦齐吃痛,轻轻哼一声。司芃放开他,笑出声来,问他:“你怕不怕?” “怕什么?” 凌彦齐也不知,今晚究竟有什么事值得开心,司芃一直在笑。 “一看便知,你是那种听老师话、听妈妈话的优等生。”她用手撑着右上腹,刚刚跑得太快了,横膈膜一直在疼:“你肯定没有打过架,也没被人追得这么狼狈过。” “那又怎样?”凌彦齐话音刚落,便体会到,夜是如此静,雨点打在芭蕉叶上,沙沙沙沙。还有两人微微的喘气声。他望着二十公分外的那张脸。 司芃的短发也被雨水打湿,一动不动地贴在额前,她的笑凝在嘴边,她的眼神还藏着挑衅和勾引。她说他的人生,还从未越过轨。 可遇见她,想着她,念着她,难道不是么?眼下,难道不是么?他突然欺身上前,揪过司芃下巴,咬着她的嘴唇。 司芃尝到和上次不一样的味道。今晚他饮了不少的酒,抽了不少的烟。是男人的味道,也是情/欲的味道。她双手从腋下伸出,搂过他臂膀。任由他吻,任由他箍紧自己。就算他不追出来,她也想与他发生点什么,在离开这个地方之前。 这样很好,她愿意在他面前,变得软弱无力些。 ☆、036 那一刻我就想,今晚,势必要和这二十七年来的人生,完全不一样了。 ——某人日记 凌彦齐的吻,如同这越来越绵密的雨点裹着她,裹得她透不过气。他靠近她,把她推向墙壁,挤压渐渐变成禁锢,像是不想留一丝缝隙和空气在他们之间。 他的手从脖颈渐渐往下移,紧搂她的腰肢,隔着布料搓揉,他还拉高她的右腿,让身体逼得更近。 他竟然在解她牛仔裤上的铜扣。 司芃立马睁开眼。妈的,人不可貌相,刚才她还说他是个乖乖仔,他却只想和她野战。她侧脸躲过他的吻,双手去推。推得也不重,凌彦齐还压着她,手揪着牛仔裤的拉链不动:“怎么了?” “放开我。” “为什么要放?”声音沙哑又轻柔,已是男女间你来我往的调/情口吻。 靠,他怕是已经忘了他们还在被人追,以为这里便是安全的了。可司芃的心就这样飘忽到了半空。她的前半生,接触到的都是定安村的粗人俗人,还没有人用这么有情调的话语声音来泡过她。 机不可失,凌彦齐试探着将拉链再往下拉。司芃大力推开他,朝出口跑去。 明明就要得手了。凌彦齐闭上眼睛,也止不住内心的空洞和瘙痒。他无奈地问:“你去哪儿?” 前方几米远外,司芃回头,拉裤子拉链:“回宿舍。” 凌彦齐不解:“你这时候回去?那些人找不到你,还不会去宿舍门口守着?” 司芃耸肩,口气是毫不在意:“谁知道呢?反正我在这里也不安全。” “怎么不安全了?”凌彦齐想,这处躲避之所,不还是你自个挑的。 司芃倒退两步,笑着说:“哪里安全了?我再呆下去,底裤都会被人扒掉。”说完她扭头就跑。 凌彦齐没想到,这个二十来岁的冷酷女孩竟会主动撩人。瞬间血液冲上头顶,那些与生俱来的软弱和犹豫,通通不见了。此刻他只想要司芃。他从巷道里冲出去,追上人,从后面一把揽住她的腰:“那还不是迟早的事?” 司芃再从他怀里钻出去,跑得飞快。一前一后,两人追闹着,跑到她宿舍楼下。静悄悄地,竟是一个人也没有。 凌彦齐揪司芃衣袖,示意她跟在身后。他轻轻拉开铁门,就着门外的小黄灯看一下地面,是干的。随即招呼一声“快走”。两人一阵风似地窜上楼梯。 安全无虞地到达宿舍。凌彦齐后进来,门一合,未来得及开灯,即把司芃压在门上。 朝着榕树的窗帘半开,树上挂着一盏孤零零的路灯,今日竟然亮了,光在雨雾里折射,像是下一秒就会熔掉的钨丝灯泡发出的微弱光芒。再洒到这屋里来,怎么也照不亮一室。 屋内灰黑,所有物件只有隐约轮廓。 雨哗哗地下。他们赶在大雨前回了宿舍。夜太深了。即便是那些喜欢在夏夜里出没的生物,都在这个雨夜里蛰伏。再也没有别的。看不到别的,听不到别的。只有粗重的呼吸声,衣物贴合的悉索声,噙住舌头的吮吸声,急促有力的心跳声。 还有,便是柔软的身躯,是炙热的体温,是高涨的欲/望。 司芃都快被吻化了,身子是化的,心也是化的。凌彦齐转过她的身体,想把她推到那张一米来宽的小床上。她顺从地勾着他脖子,转身时睁眼,看到床头柜上立着的相框。蓦地就醒了。 那里印着一个活在云端的女子,出生在富裕世家,会弹钢琴会跳芭蕾还会画画。黑夜里,她看不清相框里的脸庞,可她觉得那女子在看她。她的眼神,烤得她心焦。她是柔和高贵的兰花,她不过是自甘堕落的野草。就像现在,带着一身风雨和纠葛回来,还要在她的面前,和男人苟合。 司芃推开凌彦齐,走到床头柜,猛地扣下相框。 凌彦齐顿觉无力:“司芃?”他已跟不上她的想法。明明他的吻他的求索,她都没有拒绝。他干不出强人所难的事情。可要是司芃总是不肯,他怕难以抵挡脑子里那些邪恶的念头。 毕竟,这是个如此疯狂的夜晚。 司芃定定看着三米远的凌彦齐。平复喘息后,她脱了脚上的帆布鞋。一只,另一只,利落地往床边踢去,再脱外套,露出里头短小的无袖背心。凌彦齐猜到她想做什么,呼出的气息更是不匀。 一件件衣服就这么脱掉了,背心,牛仔裤,最后是文胸内裤。司芃以绝对坦诚的姿态站在凌彦齐的身前。与他想象中的胴/体一样诱人,高挑身材、瓷白肌肤。不,更诱人,因为想象总会缺失细节,眼前的人却是如此真实。 胸前虽不丰满,却也紧致;细腰宽胯,显得两条腿更长;腹部平坦,肚脐两侧有隐约的马甲线,那只他念念不忘的黑色玫瑰纹身终于露出全貌,…… 让他怦然心动。像是十五六岁未完成的初恋。 窗外路灯打进来的昏暗暖光,罩住司芃全身,却不能由此温暖她。她卸下一切,衣裳与刀子、伪装与安全感。她发自内心地,想要这样毫不遮掩的面对他,想得到一个人的温暖和爱意。可她也会紧张害怕。 凌彦齐的眼神如胶,一直黏在她身上。她手足无措地站了几秒,再深吸一口气,朝他走过去,踮起脚尖亲吻他,吻他的嘴唇下巴,一路向下,轻轻咬一口他的喉结。 凌彦齐打横抱起司芃,摁倒在床上。被喜欢的人勾引,真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情。 直到两人的喘/息渐渐平息下去,屋内重归寂静。只听得到大雨哗哗。凌彦齐拥着她问:“有烟么?” “有啊。”司芃拿薄被盖住身下湿了的床单,光着身子越过他下床,“啊”地长叹一声,第一次觉得两条长腿是累赘。 凌彦齐半躺在床的外侧,瞧见她的神情举止,动也不动,轻笑两声,笑声中全是得意。司芃已走出几步,愣是忍不住回去踢他一脚,人把腿一缩,笑得更是畅意。 她打开矮柜抽屉,拿出一盒黑色sobranie扔过去。 凌彦齐在空中接住它,一看包装上的金色飞鹰:“哟,你有这个烟?” “过年时龙哥给的。”其实陈龙本打算给她几条绿色薄荷款,那才是女士烟。她不想要,觉得黑色的烟管更好看一些。 凌彦齐把烟衔在嘴里,听见司芃的话,又取出来夹在指间,一下一下地敲着烟盒。陈龙给的,事后烟么? 司芃拿了打火机过来,斜坐床边:“怎么,不点烟了?” “哦,没事。”凌彦齐凑过去把烟点着,猛吸两口。这是烤烟,味道挺淡。他才不过是和司芃有了床笫之欢,便得寸进尺,对她的过去有了不悦。 床不大,司芃躺下,只能紧挨凌彦齐的胳膊。他浅笑着将烟噙在齿间,空出手将司芃搂进怀里。烟雾与火光中,他的眉眼嘴角少了随和感——那份即便大家都知道他家世优渥,也不会畏惧和他交谈的随和感。 那是什么?是完事后的放空和疲倦,是深谙此道的放纵与冷酷。 啧啧,孙莹莹说得对,这世上就不会有所谓正经的好男人。一个男人,总要等到征服后,才会露出原本放浪形骸的面目。偏偏又迷人得很。 司芃心想,玩这种事,对我而言也是驾轻就熟,于是她枕侧身枕着下巴问:“你是什么时候想——上我的?” 凌彦齐瞥她一眼:“你猜?” “肯定不是今天突发奇想,上次在店里吻我时?” 凌彦齐轻轻摇头。 “哦,”司芃再往回想,“尹芯往你身上泼咖啡,你让我去买衣服,”她凑近一点,“买内裤那次?” 凌彦齐想想,再摇头。 “啊,果然是除夕夜我上你车,”司芃爬向凌彦齐,两张脸越凑越近,“还是,一开始你就想上我了。” 凌彦齐笑出声来:“一开始倒不至于,但确实惦记很久了。” “那你除夕夜为什么不上?” “怕你太小,还怕是我思想龌龊,欺负了你。”凌彦齐抽完烟又压下来:“那你呢?你是什么时候存了心,想让我上?” 司芃的头轻轻撞上凌彦齐的额头:“我?当然是第一次见就存心了。要不是一开始就和孙莹莹划定界限范围,你以为她会放过你,去找丁老板?” 她嘻嘻地笑,笑得欢畅,笑出了眼泪。要是时间就此停滞不前,该有多好。凌彦齐吻过来:“那还得谢谢你,保护我的人身安全。” 吵闹中司芃从他身下滚到地上,扯下大半床单。凌彦齐趴过来拉她,手肘撑着,一抬上身,便看到床单上那处尚未干透的血渍,不多,但还挺打眼。再看两眼,也还是懵懵的神情。“你流血了?” 司芃心里暗骂,考验演技的时候到了。她脸色如常,起身半跪在床前:“是吗?哪儿?”凌彦齐指给她看。 “哦。怪不得疼。今天几号?”司芃瞄一眼墙上的挂历,“二十六号,应该来大姨妈了。”不确定也无所谓的口吻。 “应该?”凌彦齐反问她,“你什么时候来例假,你不知道?” 司芃剜他一眼:“我就不记生理期,怎么啦?它爱来就来,不来就不来。” 凌彦齐哑口无言。司芃像是想通什么事,扑哧一笑:“不是,你不会想这是,……”她指着那几滴的血渍,“凌彦齐,处女/膜有第二张?还是我很像?” 像,又不像。衣衫尽褪时,那几秒的不知所措,像极了。可等到合欢后,如此赤/条条地站在人身前,毫无娇羞之气,一点也不像。 他低头一看,自己也是光溜溜的,有什么资格说别人,于是起身把床单扯下:“反正也脏了,拿干净的过来换。你去洗澡。” 等洗手间传来哗啦啦的水流声,床单也铺好,凌彦齐躺在淡淡薰衣草香的枕头上,才有闲情逸致左右瞧瞧。 不算洗手间,这间宿舍不过二十来个平方。两张小床摆在窗前,中间隔着一个床头柜。两个木质小衣柜挨墙立在另一端。门边有一个矮柜,旁边立着一张折叠桌。 他原以为,两个女孩同租,该是两室一厅的小套房,不曾想真是同住一个单间。放眼望去,若不是他俩的衣服还有纸巾,弄得一地狼藉,这宿舍也是相当的简洁干净。当然,和凌彦齐交往过的任何一个女人相比,住处都简陋寒碜得让人心酸。 难道跟了陈龙几年,这里和从不盈利的咖啡店,就是司芃的全部家当? 也许陈龙真没碰过她。他有感觉,入口处的阻力太大。可一细想这事又暗骂自己,这很重要么?就算司芃和陈龙之间有不为人知的隐情好了。可男女之事上,谁会高尚?他要是陈龙,四年的时间里,会穷尽一切方法,明着哄骗,暗里逼迫,都得让司芃就范,跟了自己。 再讲,以司芃大胆不羁的作风,还真不会把初夜留到今天。大概还是他没办法摆脱身为男人低级又不切实际的性幻想。 无甚可瞧,凌彦齐眼光转向床头柜,拿起被扣下的相框。照片中,青砖墙前站着一个高挑女子,中长卷发,穿纯白色的圆领t恤,搭配牛仔裤,弯腰低头,哄那位正脸朝着镜头的小女孩。因为角度问题,她只露出一张侧脸,眉弯如黛,眼神温柔。 那小女孩梳两条规整的麻花辫,穿藏青色背心裙和通白打底裤,脚蹬一双黑色圆头小皮鞋。圆圆的脸,乌黑的眼珠,撅着嘴站在那里。好看的孩童即便生气,也是俏皮可爱。 凌彦齐的手指,轻轻抚摸那张气鼓了的小脸蛋。女大十八变,要不是这照片摆在这里,他肯定认不出来,这会是年幼时的司芃,也曾有过慈爱的母亲,和良好的家庭。命运真是不公平,给他的太多,给司芃的又太少。 ☆、037 总是念念不忘的、总是想着去躲避的,最后都会成为命运。 ——司芃日记 放下相框,凌彦齐打开床头柜的上层抽屉,都是日常零碎用品:手机充电线、耳机,手电筒、花露水、还有两包开封了的卫生巾。再开下层抽屉,清爽得多,只有两本书和一支笔。他把书拿出来,一本是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一翻书页,折痕在一半以后。 凌彦齐意外又不意外,司芃会挑这本书。 他把书放回抽屉,手上便只剩一个泛黄的牛皮纸本,相当的厚。他知道这不是书,可能是日记本或是涂鸦本,隐私的那一类。他想看,又怕看到现在的他无法承受的东西。 指腹在封皮上反复摩挲,最后还是放了回去。哪怕眼下他提枪而入,成为司芃最亲密的人,也未获得这样的权力,读懂她所有秘密。 要原样放回去才行。《海边的卡夫卡》在上,牛皮本在下。 凌彦齐只好再拿起那本书。洗手间门开了,司芃走出来,拿毛巾擦拭头发。见到他在翻抽屉,脚步一滞。凌彦齐也不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把书随意搭在牛皮本上,关上抽屉。 “你还看村上春树的书?” “过年时没事,去书店逛,就买下来了。” “看到哪儿了?” 司芃眯了眼睛想:“好久没看,不记得了。”她走过来,开抽屉拿出书,翻到有折痕的地方,那是269面,卡夫卡和佐伯的对话,她用黑色水笔描了线: “您孤独吗,十五岁的时候?” “在某种意义上是的,我是孤独的。尽管不是孤身一人,但就是孤独得很,若说为什么,无非是因为明白自己不能变得更为幸福,心里一清二楚。所以很想很想保持当时的样子,就那样遁入没有时光流动的场所。” 不知不觉间,司芃轻声念出来。见凌彦齐半撑在枕头上看她,吐吐舌头:“我通常都不看书,你不要笑我。” 难得的小女儿模样。大概身体被征服,心灵或多或少也会靠近。凌彦齐心里叹气,不知这亲近,可否减少一两分你的孤独。“要不要我剧透?” “不用,我自己看,”司芃把书放回去,惨淡一笑,“诅咒还是会灵验,杀父辱母,换一种形式而已,对不对?” 凌彦齐没有回答,只盯着她。洗完澡后,司芃穿贴身的吊带背心和内裤,都是白色的,怪不得也喜欢给他买白色的内裤。普普通通的棉质款式,胜在布料少又紧身。尤其是屁股,侧面看被包裹得浑圆挺翘。他手伸出去掐了一把。 掐得挺重,司芃瞥他:“做什么?” 他偏头:“坐上来。”眼神里有火,于是司芃乖乖上床,坐在他身上。 “司芃,想要和我讨论诸如文学、命运,得换个地方,比方说,还在营业的咖啡店里或是茶餐厅。就现在?我裸着躺在你的床上,你穿得这么纯良无害,我只想换个形式,”他偏头,撩起司芃的背心:“再来一遍。” 他一脸肆意的笑,说那个动词时,语气都未有变化。 司芃咬着下嘴唇,俯身靠近:“你真是亚洲第一的名校毕业?说话也这么下流。” “哦?你对名校有什么误解?”凌彦齐的手从吊带背心下方探进去,揉搓她的腰肢,“以后你会听见更多下流的话。” 司芃忍着笑,趴他身上,手在他胸前打着圈。她以为他是个文弱书生,要脱下衣服才知道,人家也有肌肉,只不过不是能把衣服撑爆的那种。很好。和蔡昆朝夕相处四年,她对那种凶悍的肌肉,已经审美免疫。 她的臀部一点点向后去。凌彦齐说:“别乱动。” 司芃憋着笑:“是你让我坐上来的,我又不是人偶,为什么坐着不可以动。” “你是仗着来例假,有恃无恐,是吧。” 司芃贴着他躺下,笑得肩都在抖:“你要是想要,我没关系。” “算了,来日方长,洗澡去。”凌彦齐坐起来,“司芃?”他唤得低沉温柔,“以后来例假,别这么,……”他想说别这么浪,可这又是他喜欢的,于是改口,“不在意,吃亏的是自己身体。” 只低低一声“哦”,算是回答了。司芃起身,帮他拿干净的浴巾,还拿了未拆封的牙刷。怕这少爷不会用她那低廉劣质的淋浴花洒,她还主动帮他调洗澡水的温度。调好水温后,凌彦齐从背后搂过她的腰,在她耳后低声说:“多谢。” 二十七年,他还从未在这样简陋的地方呆过,自然也不会有人怕他的洗澡水会凉掉。 等他裹了浴巾出来,司芃已把地上的纸巾丢进垃圾桶,衣服拿衣架挂起来,放到空调风口下。 “你做什么?” “这样快点吹干,不然明早你穿什么。” 凌彦齐爬到床上,把空调被盖在身上。“挂好就行,过来睡觉。” “衬衫都皱了,我弄平整一点。”司芃两只手隔着布料贴在一处,往下平移。凌彦齐双手叠在脑后,看她背影。 沐浴花洒太差劲,全开,水像小石子一粒粒地打在皮肤上,半开过一分钟,又全是凉水。只好再是全开。忽冷忽热地洗完澡,想再来点花样的激/情,也完全地浇没了。 这也没什么好埋怨,他早就知道这里条件不好,没人邀他请他,他自个儿愿意来的。 他累了,想睡觉,还觉得睡前看到的这个背影好温暖。他想拥她入睡,将她的孤傲和温柔,一并拥在怀里。 偏他这会才想起,追他们的那伙人,业务能力似乎不过关。他问司芃:“你认识那些混蛋?” “有一个,”司芃指了指墙,“是隔壁那个女的男人,以前被我打了一顿。” 既然认识,怎会过去两三个小时,还找不到司芃的住所? “你不用担心,找过来也不怕。”司芃走到他跟前,弯腰从床底下拉出一个敞开的箱子,里头赫然躺着一把有鞘的剑。她拔出剑鞘,“这是龙哥收藏的刀,我要过来的。” 凌彦齐看她两眼,心想别人都是要钱要房,你就要刀?他摆摆手,示意她收好,然后翻身平躺:“别人买这种刀,都是用来收藏,你用来砍人?” 司芃纠正他:“是自卫。你放心,我跟着龙哥时,混得有模有样的阿飞我都见过,没有他这号。”她把刀放回去,想起那个勇哥的嘴脸,还不解恨,“是个人渣。” 她坐床底下给蔡昆发微信,要他第二天找几个兄弟去揍人一顿。见她还不上床,凌彦齐回头看她:“这么晚了,你跟谁发信息?” 怕凌彦齐知道她还要去惹事报复,司芃赶紧将手机锁屏,扔到床头柜上。然后长腿跨过去,窜到他和墙壁之间,趴着睡好。 黑夜在潮湿的空气里悄然离场,折腾一宿的两个人方才入睡。直睡到正午。外面雨过天晴,阳光格外明媚。司芃一直侧睡,想翻身时觉得腰酸背疼,才意识到凌彦齐挡在她的身后。 一想便笑。像是一大早就照亮房间的光辉,她一睁开眼,那些熟睡中的甜梦,也降临到她身边。 她的小时候,妈妈身在国外,也时刻耳提面命,不许阿婆给她吃任何冷饮甜品。越吃不到,越想吃,每次经过村外主路上开的甜品店,站门口的姐姐笑容亲切地说欢迎光临,她都挪不开步子。 终于有一次,妈妈愿意带她去,让店里的姐姐挖了两颗冰淇淋球给她。她伸出舌头慢慢舔舐,舍不得吃,一直舔到它们都化了。 后来她吃过好多冰饮甜品。没人管的时候,甚至不吃饭,一日三餐都可以吃冰。但始终是第一次的味道,哪怕舌头忘记了,心里还记得。又甜腻又清爽,舔一下就能钻到心窝去。想吧唧嘴,想跳脚,想冲回家去给阿婆吃,朝她喊,真是全天下最美味的东西呢。 此刻,她也想和那位站在冰淇淋店门口的姐姐一样,鞠躬说欢迎光临。她还想告诉孙莹莹。腰被圈住往后拥,凌彦齐埋在她的肩颈里说:“做什么?” “发微信。你醒了?” “你在边上总是扭来扭去,怎么睡得着?发给谁?” “孙莹莹。” 凌彦齐抱得更紧:“说你失身了?” “对啊。”司芃将“成功失身”四字发过去,便将手机扔在枕头下,面对面躺着。 凌彦齐低声笑,手在她的身上游弋,到了腹部,扯低裤子,那只黑色玫瑰全露出来。他一点点地往下亲吻,突然问:“什么时候纹的?” 被吻得好痒。“不记得了,十六,还是十七,只记得好疼。” 凌彦齐突然想起,司芃手腕上也有一个同类型的纹身,只不过那个颜色淡多了。他爬上来,抓司芃手臂,“我看看你手上的,是一起纹的,还是先后纹的?” 司芃却不像展示小腹的纹身那么大方,扭捏着不肯把手伸出来。凌彦齐更好奇,瞥到玫瑰下方的一串英文字母:“纹的什么?”非要把她手腕揪过去看。已有过肌肤之亲,他并不认为这是冒犯。 是花式英文字体,颜色淡,且嵌在花瓣里,凌彦齐疑惑着拼读出来:“k-e-v-i-n?”他心陡然一沉,“kevin?” 他木然望向司芃:“你以前的男朋友?” 他注视的那几秒,已让司芃觉得手腕被灼伤,赶紧缩回去:“那都不是以前的事么?他出国,我们断掉联系好多年了。” 她在躲闪。那么无所畏惧的司芃,只不过听到一个名字,就在躲闪。凌彦齐看在眼里,语气依然平静:“他回来了,就在暮色做驻场dj。” 他回想在“暮色”里见到的凯文。卢聿菡说,他中文名曹昕,是一家连锁酒店老总的独子,自然也是被指定的继承人。不愿回家子承父业,宁愿在暮色里当一个dj,挣钱来养自己和乐队。 单凭此条,足以证明他是一个真正勇敢不羁的人。他想要自由,他便敢去追求自由。他宁愿醉生梦死,也不和这个世界和解。比起他凌彦齐,更像是司芃会狂热去爱的那个人。 凌彦齐这才发现,他的介意全放错地方。陈龙算什么,他被抓,司芃一滴泪也没流,照旧冷冰冰地过日子。可在“暮色”,前一分钟她还和一群飞仔持刀对峙,不输气势,凯文刚一出现,立马落荒而逃。亏他还疑惑,夜店经理的神色明明是想帮司芃,她为何还要冲出去? 这下好了,卢聿菡苦追凯文,凯文偏要彭嘉卉;彭嘉卉得不到凌彦齐的任何回应,他凌彦齐也得不到完整的司芃;而司芃,何等高冷的人,竟将凯文的名字,纹在手腕上。 这一瞬间,凌彦齐觉得自己比陈龙也好不到哪里去。无论操多少回,也到不了司芃的心。 他望向司芃,眼神空洞,几秒后想起来问:“几点了?” 司芃靠着墙坐,从枕头底下取出手机:“十一点半过了。” “十一点半了?”凌彦齐一向早睡早起,还以为才八/九点钟。这才想起他手机,拿过来一开机竟然有十来个未接电话,光是卢思薇的来电就有八通。他心道糟了,想回个电话。没想接二连三地传来微信提示音,信息一条条进来,也有二十来条。再然后,手机电量不足,就这样关机了。 那些信息一晃而过,他看清几条,大都是问他,人在哪里?安不安全? 他闭上眼睛,心里在哀叹,完了,捅天大的篓子了。陈志豪这么大个人就在他身边,他完全忘了要跟他打招呼。 ☆、038 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早晨,时候到了人会自己醒来。 ——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 凌彦齐看着黑屏的手机出神,想充电器在车上,他还是赶紧回去,和卢思薇说明一切。总不能让他们冲到这里来吧。于是他急匆匆跑到衣帽架前,取下衣裳穿。 司芃仍坐在床上,两条雪白的长腿伸得笔直,就这么望着他。她知道天一亮他就会走,但没想会是这样毫不留情地走。 凌彦齐没工夫和她解释,他满脑子都是卢思薇的龙颜大怒,边扣扣子边说:“我要急事要处理。” 司芃点头,脸色平静:“好啊。” 见她不太相信,凌彦齐多加一句:“真的。”衣服都未来得及穿整齐,他便夺门而出,临走前又硬生生停住,他想说,咖啡店的事都处理完后,你来找我,听我安排。可他根本不敢夸口承诺,他不敢在这个风浪口为司芃做任何事。他只能说:“再联系。” “好啊。”司芃冲他淡然一笑。 等凌彦齐出门后,司芃听着楼梯间里急促的脚步声由大变小,渐渐消失。她还是不甘心,冲到窗口拨开窗帘去望。蔡昆站在广场榕树边上,大概是看到她的微信,想过来和她商量。 铁门咔嚓打开,凌彦齐出来了。见到蔡昆,步子稍停顿,也就点个头,擦身而过,朝村外快速走去。 司芃坐回床上。现实转换太快太猛烈,凌彦齐如此的不留恋,映照着昨晚的激情、爱抚和占有,全是荒谬。她拿起手机给蔡昆发信息:“我没事了,你回去吧。” 蔡昆从来不多问,只回个“好”字。 孙莹莹也回她的微信:“你终于开窍了?昨晚?凌帅哥技术好不好?”第二条再来:“这个问你也白问。几次?” “一次。” “才一次?” “流血了,我骗他来大姨妈。” “有没有搞错,这你也骗?我只见过想从良的人去补/膜装白痴,没见过你这种。” “不是你说的?这年头做处/女,是件很老土的事情。”司芃躺在床上,一条条地回孙莹莹的信息。有东西在挠她的心,她得做点什么分散注意力,“不要说出去。” “好啦。那你有没有,和他提以后的事?” “没有。” “你现在在定安村的处境,他不知道?他想白上?” “白上就白上,我乐意。”司芃扔下手机,等待那一阵痉挛过去。这小半年里她按时吃饭,不沾油辣,她还以为她的胃——他妈的全好了。 她下床找药吃。吃完还躺床上,看到仍被扣在桌面的相框,抱过去贴在心口,闭眼休息。 正午,暖暖的南风吹进宿舍。司芃睁开眼,看着照片里那个只露半张侧脸,依然明艳动人的女人。如果是她,宁愿死,也不愿被喜欢的人这样不受重视地对待吧。 她都快忘了,这个女人最后一个月的光景。 她病得很重,她那个说过“死生不问”的有钱父亲从新加坡安排特护医疗小组跟过来。她也回一句“生死有命”,客客气气请走了。阿婆说还是要去住院,她说好,去医院前,我再见见小花。 小花不在家。因为妈妈生病,家里的气氛异常压抑,她一分钟都呆不下去。放完学从不回家,而是找朋友排舞,然后赛滑板,吃宵夜,要到深夜才回去。她以为她们都睡了,悄悄上楼,在楼梯口被阿婆挡住。那个一辈子都在溺爱她的老妇,眼神里也有责怪:“你妈还在等你。” 怕又是一番无聊的教育和训斥,司芃颓着肩进卧房。 “你跪下。” “为什么要跪?” “因为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再也不管你了。”被病痛折磨,她那漂亮的脸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颧骨窝。她转头过来,“这最后一次,说什么你也要听了吧。” 司芃不情不愿地跪下,不是因为要听,而是对着这样的病人,她没办法耍狠。 “以后,你想做什么样的事,成为什么样的人,我都管不了。但有几件事,你必须答应我。第一,不许抽烟喝酒,也不能穿奇装异服。你要是想去学街舞,就去学,去正规的舞蹈培训班,不许跟街头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第二,你不能旷课休学,就算考不上大学,让你爸出钱,你也得去念。第三,” 司芃听进去了,又压根听不进去。本来是好好跪着的,听得不耐烦,便成了跪坐。她还轻慢地问:“第三又是什么啊?” “这条最重要,你不可以滥交。”哪有当妈的,会这样提醒尚未成年的女儿,但她得说,不然以后再也没机会了。 司芃冷笑,反问:“什么叫滥交?” “你要找正经的男朋友,不是你现在跟着玩闹的这群人。” 司芃顶嘴:“凯文哥也不可以?他家开酒店的也不差,上次生日他老爸送他一辆保时捷。我爸呢,每个月的零花钱都抠抠搜搜的。” “那是他老爸挣的,他自己呢。不好好念书、学好的人,家里再多钱,都没用。你个女孩子,还未成年,每个月要好几万做什么?你能不能有出息点,你爸对你意见好大,你看人小洁,他都快当成亲闺女了,……” 又来了,司芃垂下眼帘。 她妈也意识到自个被女儿带偏方向,咳嗽两声,“今日不说别的,总之你不可以拿自己的感情还有身体胡来,”她想一会,长话短说,“恋爱时没确定对方是真心喜欢还是随意玩弄之前,不可以随便就跟人发生关系。” 司芃嗤笑,想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你活一把年纪了,不也没弄清楚那个人的真心在哪里。阿婆在身后唉声叹气,还是那句陈腔滥调:“小花,要听你妈的话。” 司芃怕两个女人的啰嗦,更怕她们的眼泪,想逃离,于是起身:“讲完了没?你快点睡啦,身体不好就多休息。管我那么多做什么。” “小花!” “好,我都听你的。” “那我刚才跟你讲什么,你重复一遍,再说你都做得到。” 司芃也叹气,“第一不要抽烟喝酒,第二不要休学,第三不要随便同人上床,是这些吧,我都听就得了。大半夜的起这么大架势,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虽然说了会听,但司芃是做不到的。她妈走前的一个月,就在她面前装装样子,等人一入土为安,她便恢复原形。继续抽烟,那时还不太喝酒,小嘛,酒量不行,跟着凯文一帮人到处混,逃学是家常便饭,到高三下学期,阿婆也病得厉害,这书就彻底没去念了。 要等到这操蛋的叛逆期过去,要等到离她妈妈走的那个阴冷下午很久以后,要等到发现这个世上深爱自己的亲人全都离去,被背叛被伤害,还得学会静静地舔舐伤口、保护自己,那些“不许”——无端地从静谧的深夜里闯出来,咒语一般在她脑海里回响。 说她是个背弃誓言的人。 她竟然想守誓。可她总是戒不了烟,也早已退学。三者只剩其一。到今日,全都不剩了。 还好。也不觉得过分悲痛。这几年孤独的生活,教会她最深刻的一件事——便是命运抡起锤子,狠狠砸过来时,挺得住第一击,日后的都受得住。 有段时间,她想死后葬在妈妈阿婆的身边。她去见她们,轻敲房门,说对不起,以后保证会做一个乖孩子。现在也不太想了,s市房价这么贵,墓地也跟着涨疯了,活这一辈子,她也买不起三个连在一起的墓地。更何况,等她死后,又有谁会记得她们三人? 墓碑不是为死者立的,是为那些心里还有念想的人立的。 凌彦齐已走到“暮色”停车场,青天白日下这里一片安静,四处瞧,一个人也没有。他心里纳闷,现在混社会的都这么不济?他开车门,插上手机电源,卢思薇的电话尚在接通中,他又给掐断。算了,何必上赶着送死呢。 回到市中心,专用电梯里,凌彦齐直接按43层,祈祷最好不要碰见任何一个卢家人。司芃的床太小,肩膀压得发酸,想让人按摩;还饥肠辘辘,想吃东西;偏还想着,身上这套皱巴巴的衣服,也得换下才行。最好洗个热水澡。 他还什么也不想干,只想回软绵绵的大床上睡觉。 出电梯,经过翠绿盎然的中庭花园,刚到客厅,凌彦齐便看到了他人生中的风暴眼。 卢思薇背对他站在落地窗前,双手叉腰,来回踱步。中央空调开得这么足,都未能让她多加一块手工缝制的宝石披肩。火气值这么高,不是能好好沟通的时候。凌彦齐打算偷溜上楼。 “站住。”身后传来极有气势的中女音。 认命吧,这世上,能如他愿的事情,确实不多。凌彦齐转身面对卢思薇。 卢思薇朝他走来,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惊愕。她难以相信,这个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的男人,会是她养了二十七年的儿子。 从昨晚接到电话到现在,她一直有侥幸心,她的儿子,只是单纯地做好事,未顾及到生命危险。后来他离开了定安村,自然也不会留宿在那个女人的家里。 眼下不用说明,一切都明朗,这是宿醉风流的男人才有的样子。 管培康曾说,要是普通人家有凌彦齐这样的儿子,已是烧高香。他能完全依靠自己能力,考上亚洲第一的学校。他的学业相当出色,导师还想推荐他去剑桥大学古典文学系深造。 回国后,被安排在不起眼的小岗位上,未向总裁于新兵或其他高层、乃至卢家任何人,抱怨过一声。做员工调查得到的评价,也大都是说他为人处世毫无架子,和同事间相处融洽,事情上手极快,做起来也滴水不漏。 他记得妈妈和长辈们的每个生日,会花心思挑最合适的礼物。他对交往过的每个女生都温和有礼,哪怕是劈腿的林雅容,每逢来s市演出,他都会派人送束花去。 是的,她也承认,她对凌彦齐的不满,都源自想让他顺利接班的私心。 越回忆起以往的点滴,越觉得今日的凌彦齐让她心慌。温文尔雅的表面下,埋藏着不为人知的情愫,仿佛天光明媚的山水间,全速前行的火车即将出轨。 “你昨晚去哪儿了?不接电话不回信息?你不知道,每个周六上午是例行的家庭聚会,去德记吃早茶。因为你的事,大家都没睡好,”卢思薇摊开手,“早茶取消了。” 凌彦齐这才想起还有吃早茶这事,一顿可吃可不吃的早茶,一点也不重要。他说:“不好意思,我手机没电了。” ☆、039 我爱她是违背常理,是妨碍前程,是失去自制,是破灭希望,是断送幸福,是注定要尝尽一切的沮丧和失望的。可是,一旦爱上了她,我再也不能不爱她。 ——狄更斯《远大前程》 一句最寻常的借口,成功引爆卢思薇这座火山,枉费管培康从凌晨劝到清晨。 “不好意思就完了?你知不知,大半夜阿康接到豪仔的电话时,我血压升到多少?你经常不回家,我也不过问,免得说我一点自由都不给你。但是我真没想到,你也会去泡夜店,还惹是生非。那些人都是些什么人,一钢管打下去,没打死,打傻了打残了,怎么办?那种地方,谁人知道你是我卢思薇的儿子,谁人会让着你?” 凌彦齐伸出手臂:“我不好端端站你面前。那些人都是色厉内荏的家伙。”他摇摇头。 卢思薇笑出两声:“你真不知?”她手指向厅外,“一接到豪仔电话,阿康即刻就拨电话去定安派出所,五分钟后他们就出动了,六个民警,还有正在巡逻的二十来个辅警,全都钻去定安村的巷道里找你们。” 轮到凌彦齐错愕。 “前前后后找一个小时,都没找到你和那个女的,觉得不对劲,只好把那伙人拷回派出所审。我叫聿宇也赶过去。不管怎么审,那伙人都说,正追着呢,就被你们给扑了,影都没打着。” 卢思薇深吸一口气,才能把接下来的话一口气说完:“局面正僵着。然后守在村里的一个辅警打报告说看见了,深更半夜,你搂着那个女的,回她出租屋了。” 声音突然飚高八度:“他妈的——凌彦齐,你知道卢聿宇回来和我怎么说,怕你这个天海集团的太子爷在他们地界上出事,一正两副三位所长全都赶过去。一开始不信,再让人去巡,说那女的正在窗前脱衣服呢。那位李正所一听,皮笑肉不笑,说还是你们家的少爷会玩,真风流。大家都散了吧,该值班的值班,该补觉的补觉,我们这些人的时间,全都不值钱。” “我卢思薇的脸,全他妈被你丢净了。”她伸手就掴儿子一巴掌。 凌彦齐没躲避,结结实实地挨了。脸丢了,他也没法再找回来,只好平静真诚地和卢思薇说声对不起。可他心里一点对不起的意思都没有。 卢思薇的庞然大怒,他看见听见了,但他不像以往即刻就能感受到威力,会被海浪淹没。 他脑海里只有司芃,她的腿勾着他的腰,她的手攀上他的肩,她的发丝凌乱地粘在额前,她和他一起颠簸在起着风浪的海里。直到第二个巴掌扫过来,才灭掉他脑海里的画面。海潮哗啦啦地退去。 既然已扛过飓风,他转身想上楼。 “站住,那个女人呢?” 凌彦齐在楼梯处站定,不确定的语气:“还在她宿舍吧。” 卢思薇心里不好受,她暗自发过誓,自从儿子去新加坡,再也不能打他。本来做错的人是他,该受惩罚的也是他,可这巴掌打出去,倒是她的内心更受谴责。 “你什么打算?” 凌彦齐反问:“我要做什么打算?”他脸露讥笑,“我又没强迫她。” “你之前认识那个女人?” “昨晚才是第一次见。豪仔没跟你们说么?” “他说,没出事前,你和她就看对了眼。” “对啊,所以才会去帮忙。”他挠挠鼻尖,“本来不就是去寻欢的?” “你知道那女人姓什么?做什么?” “关我什么事?” 真是酒后乱性?卢思薇不信:“你什么意思?” “妈,我能有什么意思?我现在酒醒了,我知道自己冲动,我也很懊悔,就当我玩了次一夜情,别揪着不放,行不行?”凌彦齐揪着眉心,靠向栏杆。 短暂的沉默后,卢思薇再开口:“你就真的那么不喜欢嘉卉?” “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是你女朋友。你有欲望有冲动,”卢思薇真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和儿子讨论天海的前景,便要讨论他的性冲动,“你该去找她,可你宁愿去找一个妓/女。” “你怎么知道她是妓/女?” “那个叫刘勇的,就是沙南一带的鸡头,和他有冲突的女人,十有八/九也是这一行。” 她的语气轻蔑到无以复加,如刺扎在凌彦齐心中。但再想,稍感松慰,她还不知道司芃的真实身份。更也许,她不屑去找。 卢思薇再说:“阿康也跟我说,叫我不要在女人的问题上管你管得太死。只要你和嘉卉结婚,我不介意你在外面养女人。”起码在这一刻,她知道他确实不开心。 凌彦齐抬起头看她,轻笑一声,多少有点不以为意的样子。 “但不仅是你喜欢,也得我点头。条件不高,身家清白、性子温柔简单就好。” “知道了。”简简单单三个字,又透露不出凌彦齐的情绪。 “昨晚这种事,没有第二次了,你最好记住,不要逼我对你用手段。”看他颓废的神情,卢思薇又说,“上去洗澡吧。” 凌彦齐叹气,遵命。心想幸好被辅警看到,当成一则风流轶事。无人去深究他和司芃的关系,也算暂时逃过一劫。 凌彦齐走后,司芃睡到下午三点才起来洗漱穿衣,然后出去吃快餐。手机有提示,咖啡店的银行账户上收到况哲打过来的六万五千元。她便想着,该如何把这钱给分了。 她发信息给盛姐:“麦子怎样?”盛姐是麦子表妹。当年司芃一去咖啡店,盛姐后脚也跟去了。况哲还埋怨,说咖啡店又不是慈善机构,龙哥怎么可以再三塞人进来。 “在医院。孩子保不住,引产了。” “没了?”司芃把那点食之无味的饭菜扒到嘴里,喝了口水,再问,“在哪家医院?病房号?我过去看看。” 司芃把六万五千块全取出来,放包里背着。去医院的路上看见一家医疗美容院,进去问:“能不能洗纹身?”她把手腕上的纹身凑过去,“几年前还洗过一回。” “可以打激光,你的纹身面积不大,打几次就差不多了。” 下午美容院里没什么顾客,美容师直接给司芃打了激光。还好,也不是很疼,每打一针,像是橡皮筋在皮肤上弹跳。 “打完后会痛啦。”美容师说,“会起水泡,然后结痂,也会痒,可千万不能挠,也不要沾水。只要不是疤痕体质,一个星期就好啦。” 再去医院。病房门前的走廊上随意站着两个平头男子,司芃低头快速走进去。病房里除了麦子眼睁睁地躺在床上,连个看护都没有。她转头看到司芃,哼笑一声,又看天花板。 司芃把在路边买的几只玫瑰插进花瓶里,她又回头看这娇滴欲翠的花苞儿。“你来做什么?” “我把咖啡店关了,店里那些设备,我托人卖了点钱。本来应该给龙哥,他不在,我就给你。”她拿下包,想把那几沓钱都给麦子,又想起外面站着的两人,问:“是便衣吗?” 见麦子点头,司芃踌躇,又把包背回去。麦子却误会她,哼哼地笑几声。将心比心,她要在司芃的位置,有钱难道还不留着自己花? 看来拿这么大包钱来是失策。司芃从裤兜里取出短夹,掏出一张银行卡,迅速塞到她枕头下面,低声说:“十万块,存我卡里了,密码是141516。等你出院,自己去取。” 她起身要走,麦子突然开口:“等等,咖啡店关了,你去哪儿?” “哪儿不都可以?” “也是,你又没有孩子拖累。” 司芃想起陈龙的女儿:“雨菲还好吧。” “好个屁,现在住老太婆那儿。” 老太婆是雨菲亲奶奶。待她不好也是有缘由的,司芃清楚。陈龙有个小他五岁的弟弟,好多年出车祸死了,是人醉酒驾车。人抓到也判了,还赔得倾家荡产,妻离子散。可老年丧子,陈龙妈妈过不了那槛,总认为是大儿子做了太多的孽,连累小儿子。不管陈龙孝敬她多少东西,她从没给过好脸色,又怎么会突然地喜欢起雨菲来? 司芃也爱莫能助。麦子又说:“你要没什么事,等会帮我去接下雨菲。” 她等着她继续说。 “今天雨菲生日,老太婆肯定装什么也不知道。你带她去趟肯德基或麦当劳,她可爱吃炸鸡翅,要是方便,再多买一个生日蛋糕,给她……。”话未说完,麦子的脸偏向另一侧,再开口已是控制不住的抖音:“就看在陈龙的面上,她也是他的女儿。” “好。”司芃回答利落,瞄一眼墙上挂钟,“去哪儿接?” “灵龙中英文学校,知道在哪儿么?” “知道。”灵芝区最好的私立小学,十年前的学费就要五六万一年,“今天不是周六吗?” “她在学校合唱队,过两天便是六一儿童节,要上台表演节目,下午在彩排。四点四十五分放学。” 好久都没有回音。麦子把眼泪转头过来,想说声谢谢,司芃却不见了。她的心头空乎乎的,她恨这个女人恨了四年,到今天才知,那种恨一点都不值钱。 ☆、040 不被上天眷顾的孩子,早熟独立也不是什么坏事。 ——司芃日记 已经四点二十了,司芃想,她得快点走,才能在四点四十五分到达灵龙国际学校。 平日熙攘的学校门口,今日里冷清,发现陈雨菲并不难。从教学楼到校门口,十来米的路上,她一直耸拉着脑袋。已过肩的头发散了,没拿皮绳紮起来。穿粉色的形体服,下搭白色裤袜,不经脏,裤管上全是灰印。 陈龙出事才过半个月,他女儿已从众星捧月中,摔到尘埃里。司芃走到跟前,唤她:“陈雨菲?” 陈雨菲瞥她一眼,眼神冷漠而警惕,真不是十岁的孩子该有的眼神。司芃说:“你妈让我来接你放学。” 小女孩哼哧一声:“我看上去像很好骗的那种小孩么?白痴!”她推开司芃:“一边去。”说完只往前走。司芃两步就追上:“你妈让我给你过个生日。” 陈雨菲站住,面无表情地看她:“我不认识你,我妈没你这号朋友。” 司芃掏出手机:“要不,你给你妈,哦,你妈在医院,给你盛姨打个电话,我是她咖啡店的同事。” 陈雨菲和她表姨说几句,又把手机还回来,看司芃时,眼神里多了点狐疑和好奇:“你就是咖啡店那个婊……”赶紧改口,“女的?” “什么女的?” “我妈说的,我爸有好多女人,你是他养咖啡店的那个。” “算是吧。”司芃懒得和她说清楚,“你奶奶手机号码多少?我带你出去,得跟她说一声。” “跟她说干什么?” “你没按时回家,她会着急。” “着急个鬼!我巴不得气死她们。” 司芃站住不走。陈雨菲凶她:“干嘛不走!” “不打电话回去报备一声,就不走。还有,你要再这么凶,拉倒,生日也别过了。” 陈雨菲恨恨看着司芃。司芃不理睬她,点开手机玩游戏。过十分钟,这女孩才过来服输:“我奶奶经常接不到电话,打我婶婶的。” 电话通知后,司芃才带她离开。陈雨菲又开始霸道:“你怎么给我过生日?”往年她过生日,可都是一场盛大的派对。 司芃说:“你妈说了,带你吃几对鸡翅,买个蛋糕,就可以了。” “打发乞丐呢!是我过生日,吃什么得听我的。”对面广场正好有一家哈根达斯,陈雨菲飞奔过去,朝柜台喊:“给我一款小公主的冰淇淋蛋糕。” 服务员愣住:“请问有预约么?” 陈雨菲眉毛一立:“预约什么啊,我现在就要,你们现做。” 司芃追进来问:“你要什么?”陈雨菲指向冷藏橱窗:“这个。” 服务员说:“不好意思,那是我们为客户预留的。” 那蛋糕不小,且全是冰淇淋,一个人吃不完。陈雨菲说:“不还有你嘛。”司芃摇头,说:“我今天不吃冷的。你换别的。” 于是,陈雨菲朝服务员伸出两个手掌:“那给我十个冰淇淋球。香草、巧克力、抹茶、……”服务员望向司芃,司芃打断她:“你要这么多干什么?” 陈雨菲愤怒地放下手臂:“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冰淇淋了,今天不是我过生日吗!” “过生日也不是这个过法。两个冰淇淋球,你要什么口味。”司芃的决定也很粗暴,“我跟你非亲非故,这生日过不过,跟我真没什么关系。你要不听话,我何必给自己找事做?” 这平静又陌生的话语,让陈雨菲立马镇静下来。那带点乖张讽刺的笑又露出来:“知道了,一个香草,一个抹茶。” 服务员把球挖到杯里,递给陈雨菲。她乖乖接过,一小口一小口地含到嘴里。很多时候,小孩子的乖,是因为认清现实。司芃于心不忍,又问:“你还想吃什么?我等会带你去超市买食材。” “你会做蛋糕吗?” “只要不是太离谱复杂的,都会。”咖啡店的厨具器材,况哲还未派人拿走。司芃打算在店里给陈雨菲过生日。她买了鸡蛋、面粉、炼奶、番茄、洋葱,培根,……,一会儿功夫就把手推车堆得琳琅。 吃完冰淇淋球,陈雨菲已不记恨她才凶过她,还老实多了,问:“司芃姐姐,你打算做什么呀?” 司芃正打开冷藏柜:“还是叫阿姨好,做你姐姐太大了点。” 买完食材后,她领着陈雨菲去咖啡店,系上工作围裙在厨房里忙。陈雨菲吵着要看电视,她说:“有作业没?先做作业。” 陈雨菲嘴巴撅得老高,但也无奈,这个冷脸阿姨是不会哄她让她的,只好把书包拉到脚边。司芃余光瞥到,书包里一片狼藉。她倒拎起书包,里面东西倾泻出来,书本都被撕烂了,还有不少揉作一团脏兮兮的卫生纸。 她看陈雨菲,人垂着头坐在凳子上,也没那点嚣张气焰了。 “谁干的?”司芃指指一地的垃圾:“学校里有人欺负你?”她蹲下去,正视陈雨菲的眼睛:“你可是陈龙的女儿,有这么怕事吗?我帮你去教训他们。” 陈雨菲说了两个人名,司芃没记住,只知道姓蔡。姓蔡的子弟太多,她怕教训错人,于是说:“有手机没,偷偷带到学校,拍照片发我手机上。” 两个小时,司芃做了披萨,炸了鸡翅,一个提拉米苏小蛋糕,一份芒果冰沙。陈雨菲喜不自禁地搓手,捏了一块热乎乎的披萨就往嘴里塞,烫也要吃,还说:“做得真好吃。” 司芃想起去年过圣诞节留了些彩灯装饰。这两天店里也乱,她到处找,给找出来了,挂在窗玻璃上。熄了大灯。窗外即将入夜的世界,即刻就明亮了。 蛋糕端去靠窗的桌上,司芃说:“没有蜡烛,就这样许个愿得了。” 陈雨菲走过来问:“我妈病好后,会不会把我从奶奶那儿接走?他们说不可能,她也要去坐牢。” 司芃静静看着窗外:“我不知道。” “要是,我奶奶也不想养我,我是不是就得去福利院,做个孤儿。” 司芃眼神转回来,看着陈雨菲。很多大人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其实他们都懂,还得佯装不懂。“你不用担心,她会养你,就是你不要老惹她生气。气死她了,对你也不是件好事。”她切开蛋糕,白碟里装一块递过去:“尝一尝,好吃吗?” 陈雨菲大口大口地啃:“好吃,比我妈买的那种几百的都好吃。”她又好奇:“司芃阿姨,为什么你不给我买,非要给我做呢。做多麻烦。便宜点的生日蛋糕,我也去同学家吃过,他们告诉我,一百块钱都不要。” “自己会做不好吗?蛋糕店关门也不怕,喜欢的款式被人订走也不怕,没那么多钱也不用怕。自己做给自己吃,营养又卫生。以后不管出多大的事,走到哪儿,都能把自己照顾好。” 陈雨菲听得一愣一愣的,低头吃蛋糕,吃几口,咧开嘴巴哭起来,先是抽泣,一哼一哼的,然后就嚎啕大哭,边吃边哭。 世故蛮横的孩子也是早熟的孩子,养一身坚硬的盔甲来保护自己。司芃递纸巾过去,也不劝她歇歇。 在这样放肆的哭声里,她似乎也被感染了。朝对面的小楼望去,那些养在盆里的花儿,已和黑夜融为一体;玉兰树无言地立着,夜里还能瞧出枝叶的形状;米白色的窗帘,静静垂着,客厅的灯开了,透过窗帘,只给外间留下淡淡的橘黄色光晕。 小楼外面,没有一辆车一个人。 周日上午,况哲找人来咖啡店搬设备,司芃过去开门。孙莹莹也来了,见她手腕上裹圈纱布,吓一跳:“这怎么啦?” 司芃递给她看:“没事,觉得那个纹身碍眼,就洗了。今天不是要搬东西?怕撞到,绑圈纱布。” “哟。”孙莹莹靠近来看,纱布裹得松散,她能看见下面一圈细细的水泡:“纹时受一回罪,去时得受好几回罪。打的激光?能一点都看不出来?” “不知道。” “为帅哥去洗的?” “不是。跟他有什么关系。”司芃低了头。那次在“暮色”遇见凯文,她担心他会来找。 孙莹莹看看店内,问她:“卖了多少钱?” “六万五。” “其他东西,能不能卖个一万?” “卖给你?” “才不要。”孙莹莹帮她算账:“那你手上还有十万来块钱,自己开家店?我看现在奶茶挺火的,要不卖奶茶?” “你没去医院看过麦子?” “她现在混成这样子,会喜欢我去看她?” “她孩子没了。” “哟。”孙莹莹也不意外也不可怜,只翻来覆去地看新做的指甲,“之前打掉那么多个,快四十了还要生,她自己不想要的吧,不然呢?龙哥进去了,房子、车子、银行账户,全他妈给封了,她要怎么带大孩子?” “这店本来就是龙哥的。既然他们领了证,转卖设备的这些钱,我也该给麦子。” “已经给了?”司芃点头。孙莹莹白她两眼,“那你什么也没挣着,空忙活一场不说,还差点被人打一顿。”她从包里拿出一个扁扁的药盒,“老惦记着别人干啥,这个你吃了没?憋这么久才上第一回,肯定没带套。” 司芃接过来一看:“忘了。”她打开药盒,“怎么吃?” “72小时内服第1片,隔12小时后服第2片。”孙莹莹见司芃一脸的漠不关心,又忍不住提醒,“你知道这个不是一般的避孕药吧。是紧急避孕药,不能老用的。” 司芃找到水把药吞下去,脸上是奚落,不是奚落别人,是奚落她自己:“老用?你觉得我能老用么?” “是你嘴犟。你要是把你和龙哥的事情交代清楚,人也不至于提起裤子就走,谁还愿意和大哥的女人拉拉扯扯的。”孙莹莹发出感慨:“吃了就走,太可恶。” “我也不亏啊,第一次就泡到一个帅哥。” 孙莹莹拿包砸她:“凌帅哥那种人,就是被你们这种自以为男女平等的女人宠坏的。还不吃亏?等女人哪天做这种事不用生孩子,再来说吃不吃亏。” “哟,”孙莹莹难得说出这么有见解的话,司芃点头:“你说得对。” 可她还是不觉得凌彦齐可恶。昨天中午躺在床上,等胃痉挛和那股情绪一起过去,她也就想通了。她和凌彦齐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坦荡荡地上床,坦荡荡地走掉,大家都理解,都有这样的预期。 可孙莹莹还在拿这件事聒噪。司芃眼睛垂下,“蔡昆来了,你还不滚。” 孙莹莹一回头,果然蔡昆便出现在视线里,离咖啡店十来米远。她把别在头顶的墨镜拉下,盖住大半的巴掌脸:“那行,以后再聊。”一阵风似的走了。 ☆、041 今天是周六,那么规行矩步的人,才不会无缘无故地来。 ——司芃日记 蔡昆当没看见孙莹莹,过来问:“司芃,你找我什么事?” 司芃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包,塞他怀里:“你帮我把这给分了吧。” 包里装着两捆半的钱。司芃再说:“你和盛姐一人一万。小关来的时间短,负累也轻,就五千吧。其余的钱,我有别的用处。” “好的。”蔡昆拎起包就走,走几步回头:“给自己留点,不要太为别人着想。”一旦没工作了,处处都是用钱的地方。 “知道,我有分寸。” 到周日下午,整个s市都掉进阴雨缠绵里。雨势不大,司芃连伞都没撑,便去找陈雨菲的奶奶。老人家骨气很硬,陈龙风光时,他的别墅公寓,她连门槛都不跨,一直住在一栋三十年楼龄的破旧小二房里,帮着小儿媳带大那个遗腹子。 司芃给她两万五千元,说是龙哥交代的,请她用心照顾雨菲。 老人家不肯要,司芃说:“你儿子进去了,以后也没什么事情让您可恨的。再说,也真没人能养你老了,好好带着雨菲吧。小丫头挺厉害的,就是——让她过点正常孩子的生活,别跟着麦子了。” 老人犹疑一会:“阿龙的意思?”司芃把钱扔茶几上就走了,老人家也没追出来。 本来给麦子十万块,也算仁至义尽。可麦子和陈奶奶,同样是水火不容。即便麦子没被抓进去,那十万块,一分也不会落到陈奶奶身上。司芃只好多给一份,自己留下一万五千块。省着点用,能用上一年。再说她才二十三岁,又不结婚生子,遍地都是工作机会。 她想起好多年前阿婆说她手指并拢都还有缝,一看就是个漏钱的主。阿婆一定想不到,她的小花能抠搜出十万块钱,还能救济别人。好久没这么大方地花过钱了,还真是爽。 回定安村的路上,雨势稍停。夕阳从云蔚里钻出来,照得无数个小水坑波光粼粼。波光里有这个世界的所有景色。天空、高楼、树木,电线杆,路灯,还有人,全都被缩小比例,完整地送到另一个世界。 薄暮轻霞。司芃绕了道,去咖啡店看看。不营业,也没什么好看的。她只是还想站那里一会,看小楼外的车来了没有。 她还想告别。昨天上午凌彦齐发现她手腕上的秘密,那突如其来的冷淡,对照起一夜的缠绵来说,太像一堵冰墙。虽然他说了再见,但怎么说,都不算好好告别。 真要说懊恼的话,就是如果没有这一夜情,他们之间也许还能来场像样点的告别。 她想起上午蔡昆拿包走之前说:“司芃,有件事得告诉你。知道那伙人为什么没追上你们?” “还能有什么原因,都他妈是些草包,一代不如一代。”司芃想当然。 没错,现在出来混的都不打打杀杀了,出命案谁都兜不住,而是走灰色地带,搞权钱交易。那些大哥走出来,个个都是贸易公司或实业股份的老板。但怎么说,也不能至于丢了混江湖的基础功底,追两个人都追不到。 “是被派出所逮起来了。” “嗯?” “就你们逃出暮色二十分钟,定安村里来了五辆警车,不由分说就拷走他们,到今天也还没放出来,而你们两人,连去做个笔录都不用。” 司芃惊讶,都忘了将烟递进嘴里。她回想那晚,凌彦齐根本就没碰过他手机。 蔡昆说:“总不至于是你有这么大能耐吧。生活在这片村子里的人都知道,黑的,时机对上了,还能碰一下,白的,全他妈,都是一碰就碎。” 所以司芃直觉,凌彦齐今天不会来小楼。他是真的有事要处理。除夕夜里他曾说过,他家是个大家族,打麻将,老中青少四代,各凑各的桌,都能凑出六七桌来。要是被家人知道他那晚做了什么,少不了要挨训受罚。 远远地就看见,咖啡店对面果然、还是没有那辆车。 司芃点燃一根烟,烟雾深入肺腑,也缓解不了那种怅然感。她静静地站着、看着,她取出手机想拍张照片,又哑然失笑将手机放回兜里。 烟蒂踩在脚下,她大步流星地走开。快五年了,她被困在这里,那一丝半点的奢想从未实现,倒是有了更顽固的宿命感——她就不该对得不到的东西念念不忘。 其实凌彦齐想来小楼。但这个周末除了卢思薇,外公大舅三舅四姨,甚至同辈的卢聿宇卢聿菡也都轮番上阵。想教训他的,全板着一张脸;想开解他的,也都一副“我也懂你不容易”的神情。好不容易能清净一会,卢思薇又给他派活。 今晚,风投圈一位巨头在s市的海滨酒店举办私人派对。去的宾客不是对冲基金大佬,便是高科技公司的新贵。当然其中绝大多数人,凌彦齐只在各种资讯上见过他们。 这种聚会,他只在回国初期去过几次。说实在的,他对这种圈子交际无甚兴趣,也听不太懂那些中英文夹杂的衍生、杠杆、套利、组合,是何意义。 出国十年,和一个不怎么爱说话的姑婆生活十年,他越发地觉得自己不合群。那些——与人的生存或是内心——都相隔甚远的高谈阔论,总是显现出某种自以为是的运筹帷幄。他非但不喜欢,甚至还反感。 可卢思薇说,即便你将来富可敌国,也必须创建属于自己的人脉圈子。你和聿宇,现在遇上难事,说出我的名号,别人多少会给几分薄面,但是二十年后呢?没有我卢思薇和天海集团庞大的财力做支撑,你拿什么来清高? 是的,卢思薇虽然霸道,但还没有自负到认不清局势。天海不可能一直只做房地产。虽说每一年的营业额和利润都还在创新高,但增速却是实实在在地降下来。 野蛮扩张已进入收尾阶段,公司逐渐向财团转变。找准新行业新领域,是二代们必须加倍努力的功课。卢聿宇对此一直抱有相当大的热忱,这几年在他的带领下,天海集团投资物流仓储,五星级度假村,都取得佳绩。只是这一对比,就显得凌彦齐是漠不关心了。 再想起他周五晚上的所作所为,哪怕是打了两巴掌,卢思薇也不解恨。所以今晚这个派对他必须参加。 下午三点,凌彦齐打扮一新,乘电梯下楼:“可以出发了。聿宇聿菡呢?” 卢思薇转身,看到自个儿子玉树临风站在中庭花园里。她走过去帮他弄领结,其实领结已经够正了,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和儿子亲近,偏还想起盛怒下打的那两巴掌,于是轻声问:“你恨不恨妈妈?” 凌彦齐抓着她的手,温和地回复:“我为什么要恨你?” “我昨天太生气了,所以……” “你不用再自责了。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一百分的妈妈,当然也不会有一百分的儿子。可是你,就算没有一百分,也有九十九分。” 卢思薇咧开嘴笑一声:“有这么高的分?我还以为在你心里,会不及格。” 凌彦齐轻轻拥抱她安慰她:“我有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他们怎么还没到?”卢思薇转身,掩盖那一点点异样的情绪,“我叫老林去催,等会别开车,让老田载你们去。” “好。”凌彦齐进到偏厅等候。那里有一个沙盘,不是某个项目的,而是天海地产在国内布局的所有楼盘总控图。 卢思薇过来,打开沙盘灯,红绿黄的小灯依次地,在这张全中国的沙盘上闪烁起来。黄灯意味着已售罄,项目结束;红灯意味着项目进入销售期,绿灯则是项目正在建设开发当中。 “彦齐,你知道我最关注这沙盘里的哪些?” 凌彦齐指了指s市所在区域的绿色楼柱,上面标注21,意味着未来五年,在这片区域还有21个可上市的楼盘。企业家们最关注前景,而不是现在的利润。 “你知道五年前,本省有多少楼盘可上市?” 这个凌彦齐不知。 “78个。可今年只有21个,算是正在卖的,也不过45个。”倒是减少得惊人。 “所以,我们才要加快在别的行业投资的脚步。”脑子里灵光一闪,凌彦齐说,“想在s市拿到新的土地或是旧改项目,是相当之难了。房价高企,许多人打一辈子工都买不起几平方的楼,只能租楼。可好多房东只管收租,无论是房子的装潢还是配套,都是差到没法看。何不我们也进军整体租赁市场,将旧楼整体买下后,再分租出去。” 卢思薇点头:“既是你的想法,当然是可行的。不要光说不干,就一个星期,我要看到可行性报告,做事快点。” 凌彦齐怔在沙盘边上。他只反射性地想,何苦非要多说两句话,给自己找事做。 卢思薇看出他的心思,语重心长:“彦齐,我终有一天会老去,不会再那么气壮山河地凶你。但是你也要清楚,你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中庭传来电梯门开的声音,两人望去,卢聿宇卢聿菡都是盛装打扮,朝他们走来。 “那些传承百年的财团,哪怕台前有职业经理人的身影,控制权也只在家族沿袭。我们家族里,与你同辈的有四人,是你的得力助手,当然也可以拆你的台。这是我万般不想见到的。你想要当好领军人物,得要他们服你。所以你要记住,行事再也不可以这般荒唐,让人笑话,看不起。” 如今卢家已回国的年轻一辈,只有卢聿宇、卢聿菡两人。他们和凌彦齐一同到海滨酒店的宴会厅,不到两分钟,就分散开来,各自找相识的人聊天。 凌彦齐呆得百般无赖,不停地看腕表。他想联系司芃,又怕忍不住想去见她。危险期还没度过,他得乖点再乖点,只能企盼司芃不要失望,多等他两天。 露台上吹海风,有人敲他肩膀,转身一看,是好久不见的周子安。 十年留学生涯,他在新加坡,周子安在美国。回国后他在天海上班。周子安子承父业,拿起手术刀,如今也算是医疗体系里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凌彦齐没想到他也会来参加这种聚会:“明瑞也想拿投资,四处开分院?” “开医院靠的是医生手里的技术,还真不是有钱人的钱。”周子安晃晃手里的香槟,“我妈让我来的,她不知哪里听说,搞风投金融的女孩综合素质高,想找一个这样的儿媳妇回家去当管家婆。” 天底下的妈妈都急这种事。凌彦齐笑着问:“找到了没?” ☆、042 尽管我曾盘算着要逃脱自己,但别说逃脱的出口,我连自我认识的入口都还找不到。 ——森山大道《迈向另一个国度》 “哪敢在这里找?我妈是在家里待久了,不清楚现在人的想法,还以为女人嘛,总归是爱情家庭为大。可这么厉害的女人,家里、医院财政一把抓,不出五年,我就得喝西北风去。我宁可找傻一点的。”周子安望向凌彦齐:“真的,人太精了,不是好事,对吧。” 凌彦齐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摸摸鼻子:“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没见着杨思琪?” 凌彦齐指了指宴会厅:“她来了?” “你没见到她,在这里吹什么海风啊。”周子安还以为他伤神了。 “她怎么了?”凌彦齐问。他只知道她高三毕业,顺利拿到普林斯顿的通知书。 周子安往兜里摸名片,拿出来念:“杨思琪,xx证券香港分公司执行董事。”他甩甩名片,“她多大?好像比我们大两岁,二十九,家境也一般吧,单枪匹马做到一家名声显赫的证券公司的执行董事。好厉害,真是好厉害。” “哦?”凌彦齐也意外,“她是很优秀。现在证券行业也挺不拘一格招人才,连学物理的……” 周子安笑:“你都没遵守当时的约定,怎还想着让人去念天文学?她早改了,拿着你妈的钱,去普林斯顿念的金融学。” “这样?我倒没想到。”凌彦齐像是被人敲了一棒子,脑子里嗡嗡地响。 “你不知道?”周子安想安慰他,“也不能怪人。你妈给她上了好现实的一课。梦想这东西,就像个花瓶,好看不中用,一击就碎。” 露台上吊着花盆,凌彦齐从里面抓出一块鹅卵石,扔向海洋,激起几朵浪花。他倚着栏杆,平静地看着浪花乍起又平复,摇头:“如果一碰就碎掉,还谈不上是梦想,至多算个兴趣。” “要去见见她么?我刚才看她在和杜行长聊天。” “不用了。”话音才落,杨思琪已从厅内长廊走出来,大大方方地和他打招呼:“彦齐,真是你。刚才和子安聊了会,也没见他说你在场。” “我那时也不知道,这万年宅男今天会出门。”周子安摊手表示无辜,迅速撤走,留下凌彦齐杵在原地,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是老土得不能再老土的话:“好久不见了?”“过得怎样?”“什么时候回的国?”“杨老师还教书么?” 杨思琪也给他发名片,他也假装不知她目前的工作情况,念出来:“哦,执行董事?” “莫信啦,挂羊头卖狗肉。做这一行,职位不够高,都不好意思出来哄人。目前我在公司债券部门,和你们天海的于总还有cfo汪总,哦,还有聿宇,打交道会多一点。” “比我厉害。”凌彦齐是由衷地夸奖,“我现在还被我妈下放在项目公司里。” “哪有。我爸好多年前就说过,我不能太骄傲,只要你肯下功夫,就没有做不好的事,考不上的学校。我还以为会在普林斯顿见到你。”她的笑容里,丝毫看不出对卢思薇有过不满:“我爸爸都那么想,阿姨对你的期待,自然更大了。” 厅内有人和她招手。杨思琪要走,还想拉上凌彦齐:“一起进去?那位是财新杂志的贺主编。她一听你来了,想能做一场专访。这几年天海旗下的齐诚资本,可是投资了不少新兴……” “不了,”凌彦齐拒绝,又觉得口吻太生硬,“齐诚的事我管得好少,也说不出什么东西来,专访就不必了。今天没下雨有点闷,我在这边呆会,等下去找你们。” “好啊。”杨思琪转身走,脸上满是失望之色。过了十二年,他还是那个温柔得近似软弱的男生。这么多年,仍被他妈只手遮天地覆盖着。 而凌彦齐的心口何止是闷。那个在他的少年时光里,像夏日光辉透过树梢,明亮聪慧的女生,今时今日是彻底消失了。 到这夜幕徐徐降下,城市的最西端,司芃回到宿舍打包行李,房租就给到这个月底,押金已要了回来。整理衣物时,她看冬天的衣服鞋帽确实是旧,索性全不要了。一旦开始断舍离,清理出的东西比要带走的多许多。拿大塑胶袋装了两个袋子,全扔楼下垃圾桶。 阿莉站在阳台,看她甩得这么任性,和她说:“不需这么扔啊,要不你放我这边,等你安顿好,再拿过去。” 都已经站到垃圾桶边上,才说这话,不有点迟了吗?司芃耸肩:“算了,我懒得拎。” 忙完之后,她不想吃饭也不想洗澡,身上那件t恤本被雨水淋得潮乎乎的,雨停后又被体温焐干不少,于是干脆合衣睡觉。第二天醒来,只剩最后一桩事情没做。 咖啡店里,能卖的东西全都搬走,剩下那些没人要的椅凳柜子,瓶瓶罐罐,她下午在街边随手招一个回收旧货的,让他去店里清走。她以为多少能卖个三五百块,那中年男人死活只肯给两百块。 两百就两百。司芃一挥手,拉吧。 又是毛毛小雨,下得人心里烦。此时店里只剩一张从员工休息室搬出来的破旧椅子,司芃瘫坐在上面,上半身靠着椅背,椅背不够长,头只能悬空向后仰着,长腿则搭在吧台上。 她点了烟。她越发地控制不住烟瘾。 东西太多,中年男人的厢式小货车放不下,又叫同乡开一辆电动三轮车来。两人进来,那同乡看见司芃一个女人坐得如此放肆,多瞄两眼。 司芃不以为意地吐出烟雾,头稍微一偏:“看什么,搬东西去。” 她又不凶,可那男人好似怕她,急忙抬着桌子出去。她就这么百无聊赖地看他们一趟趟地进来出去。 窗外,是灰蒙蒙不见阳光的天。雨下得这么勤,雨季要来了吧。 她闭上眼想睡会。睡不着,只想到凌彦齐。想到他终会娶妻生子,过这人世间最幸福美满的生活。多年后人海中偶遇,也不过把抱着的孩子放到妻子手上,朝她温柔地一笑:“你还好吧。”他还记着她,也仅就是记着了。那些和她在一起的荒唐刺激,怎抵得过情投意合的伴侣,多年相濡以沫的温情? 他是从来都不懂、也不需懂,她可否会有万箭穿心的滋味。 真是不好过。 她别过头睁开眼,对面卢奶奶从院子出来,拎一个浅灰色的塑料藤编筐,看来是要去菜市场买菜。雨天地面湿滑,她没拄拐杖,走得甚慢。司芃的目光一直跟随她,直到视野里出现不速之客——一辆满载货物加速倒退的三轮车。 这不就是停她店门口那辆三轮车么?妈的,司芃立马冲出去,也追不上三个在斜坡上倒退的轮子。她冲到马路上,朝人大喊:“卢奶奶看后面,有车子。” 卢奶奶倒是听见了,转身朝后看,一看就慌神,不知该往左还是往右。步子一乱,摔在原地起不来。三轮车准确无误地轧过她小腿,前方是围墙,堵了它的去势,力道反作用到三轮车身上,“哐当”一声,一条没架稳的木椅子落下,打到卢奶奶胳膊上。 这次卢奶奶不是闷哼,而是“哎哟哟”连声叫唤。 司芃赶过去:“奶奶,你有没有哪儿撞到了?”一只手搭过去扶,竟然扶不起来。她心急,冲街对面喊:“快过来扶一把。” 两个收旧货的全程目睹车祸的发生,目光交汇,也是同样的意思,果断关上货车厢门,爬上驾驶室,踩着油门,在司芃的目瞪口呆中绝尘而去。 他妈的,连三轮车也不要了。 像是怕她也跑掉,卢奶奶干巴巴的十个手指都拽紧她胳膊:“司小姐,帮帮我啦,我站不起来。” “你不要担心,我先扶你回屋去。” 到了小楼,司芃把卢奶奶袜子扯掉,裤管抡起,看到小腿外侧一片淤青肿胀,皮还擦破了。她手指戳过去,卢奶奶忍痛发出“嘶嘶”声。定是骨折了。八十岁的老人,哪经得起这么撞。偏偏那两个混蛋跑得那么快,她连车牌号码都没看清。 “卢奶奶,除了小腿这儿,你还有别的地方弄伤没?” “那椅子摔下来,打到我的胳膊。” “这只手吗?你动动,看能不能动。”司芃小心翼翼地问。 卢奶奶伸出左臂绕两圈:“有点疼,但能动。就是这腿,……”她看向司芃。 司芃叹口气:“我带你去医院照个片,好不好?” 打车去最近的灵芝区人民医院。骨科门诊号已排满,只能挂急诊。说是急诊,也要排队。等了一个多钟头,司芃才推着卢奶奶进去看医生。医生一看:“奶奶,这是被车撞了?” 卢奶奶看司芃一眼:“有个三轮车朝我冲过来,我没站住,摔倒了,车子正好轧到这里。” “肇事者呢?” “呃,”司芃挠挠鼻子,说道:“我叫两个收旧货的去我店里收东西,他们停在外头的电动车,应该是后面装太多东西,重心不稳,车往下坡滑,撞到卢奶奶。” “那他们人啦?”医生问。 “跑了。” “跑了?”x射线检验单已打印出来,医生拿过来核对盖章,多问一句:“奶奶,你今年八十二了?”司芃挂号时,已问过卢奶奶年纪和药物过敏情况,都写在病历本封面。 卢奶奶点头:“是啊。” “你打过电话给你儿子女儿了吗?叫他们赶紧过来。万一骨折,要住院动手术,必须得家属签字。而且牵扯到肇事赔偿,”医生看司芃一眼,“有家属帮你处理比较好。”他没把单据给司芃,而是走到门外招来一个护士,单子递给她,耳语几句。 护士进来推走卢奶奶,门边等司芃:“先去缴费,等会我带你们去做检查。” 司芃苦笑,出门前低声问医生:“医生,如果骨折动手术,大概多少费用?” 医生又看她一眼。说实在,能陪老太太来看病,也是不错的。“起码一万,这点钱都不算什么。”他小声地说,“关键是要打钢板进去,可受罪了,老太太年纪这么大,你想想,……,” 他欲言又止的意思,司芃懂。谁家摊上了,都不会轻易放过她。“我责任真的很大么?”如果不是囊中羞涩,她也不在意要负责任。 “谁碰上谁倒霉。你也先别想太多,先带人去照片,万一没事呢。” 司芃出去,蹲轮椅侧边,说:“卢奶奶,要不你打电话给凌先生。医生说,照的x光片,必须要家属签字,我们才拿得到。” “为什么啊?”卢奶奶不解。 司芃不知道怎么和她解释,现在医患矛盾有多尖锐。医生那么交代护士,无非是怕还没来的家属不相信这次检验结果,以后来跟医院扯皮。 ☆、043 总是想在爱情和生活中止损的人,到底是有多害怕付出和失去。我不害怕止损,只害怕爱情,怕爱上后,只能狂奔到底。 ——某人日记 “你告诉我凌先生号码,我拨给他。”司芃方才想起,除了微信,其他能联系到凌彦齐的方式,她一样没有。 电话无人接听。卢奶奶说:“那你再拨去我三弟家里。”她的三弟即是凌彦齐的外公。 拨过去同样无人接听。这回不是司芃抱歉,连卢奶奶都觉得不好意思。 “你还记得什么号码?”司芃问她。老人家并没有随身携带手机的习惯,只好摇头:“人年纪大了,哪记得那么多数字?” “那没事,等下我再拨凌先生号码。”她起身走远一点,给凌彦齐发微信:“你能不能来一趟灵芝区人民医院急诊科?” 过几秒,手机接二连三地震动,全是语音,一点开是凌彦齐急促的声音:“怎么了?你被打了?伤到哪里?重不重?”下一条:“谁打的?那个蔡成虎?还是刘勇?” 急诊科人多嘈杂,司芃把手机架在耳朵边,听到他声音里的喘息,还有呼呼的风声,他在跑步么?她咬着嘴唇,心里觉得温暖,嘴上也想笑。出神两三秒,才想起要给人回信,敲字太耽误时间,也直接回语音。 “不是我,我没受伤。” 那边很快回个“好”字。 “是卢奶奶。她被车撞了。” 怕来的路上耽误太久,凌彦齐在电话里和医生沟通,不用等他签字,直接去做x射线检查。等他到时,卢奶奶已被推到住院部的五楼。 x光片显示她的右腿胫骨骨折,折端稍有错位。主治医生看了五秒,说:“哦,有错位,去办住院手续吧。奶奶有医保么?” 卢奶奶摇头:“没。” 医生再叹气,看司芃的眼神,已透出深深的同情。 司芃去给卢奶奶办住院手续,即刻就交押金五千块。到了骨科病房,也不知哪儿冒出来的护士说:“你是53床卢晓琼?”未等司芃回复,递过来一堆检验通知单:“奶奶,我先给您抽血。” 司芃一翻,都是住院常规检查:血常规,尿常规,心电图,生化全项等等。她心里一堵,总共才一万五千元钱,能顶什么用? 护士抽完血走了。司芃见卢奶奶脸绷得好紧,问:“你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卢奶奶朝她摆手:“我不喜欢医院,全是消毒水的味道。” 司芃心中一酸:“对不住啊,卢奶奶,都是我不好,害你受苦。” 卢奶奶偏头来问:“司小姐,我小腿骨折好严重吗?需要住院么?我想回家。” 司芃蹲下来,和她目光平视:“我不好去沟通,等凌先生来了,他会跟医生商量的。”她又凑近一点:“奶奶,我有话要讲,我可能没那么多钱。” 卢奶奶望着她。司芃说:“我没有想赖掉医药费的意思,是我现在真的没多少钱。如果我的钱用完了,可不可以,你,或是凌先生先垫付。等我找到工作,每个月都还一部分,我保证一定会还清的。” “那两个人找不到?报警呢?”卢奶奶也是为难。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一白天里她就是个废人。医药费看护费,都不是个小数目,让司芃一人全担,她过意不去。但是如果不让司芃出,她怕自己的退休金不够用。 她的亲人个个都有钱,但她也不想接连不断地麻烦他们。春节她突发心梗,他们非要把她送去特诊病房,住了四十多天,花了八十多万。 当然对现在的卢家来讲,这是个零头。但这种无法还的恩情,她并不想受。 “应该找不到。”报警就是查监控,查到那台车。可常年回收旧货的人,一般也销赃买赃。不用等到警察找上门,他们就把那辆破厢车处理掉,然后换个地方,换身行头,照旧收旧货。真去报案,也许连立案都不给办。 面对司芃的请求,卢奶奶想了一会。她不是天生就冷梆梆,只是不善交际。 再说司芃给她送了一个月的饭菜,虽然是凌彦齐买了单的,但一点都不糊弄人。每一顿都在尽心尽力地做。也很合她胃口。 她对司芃的印象,有了好大的改观,觉得这是个善良的孩子,只是命不好,没生在一个丰衣足食的家里,没碰上细心和蔼的父母。 “等会阿齐来,我会和他说,我不想开刀也不想住院。我神志清楚得很,除了小腿上有伤,其他地方都没事,不需要这样检查来检查去。这样能省点医药费。但是我回家去,需要请个人来照顾我。阿齐他肯定愿意请人,之前就说过好多次。但他始终不是我的亲孙子,上次住院已经太麻烦他。司小姐,要不你请个工人过去,只要我能下地走路,就得了。” 这医院的消毒水味道真是熏人,熏得眼泪都溢出眼角。司芃也不喜欢医院。她手轻轻擦过眼角,说:“谢谢你啦,阿婆。”意识到自己叫错了,她有点慌张,还好卢奶奶没听出来。 突然间某个念头如星光,在脑海里越来越明亮。哪怕知道不是个好办法,仍不可抑制地想要说出来:“卢奶奶,请工人的钱我都拿不出,要不我去照顾你,好不好?” 卢奶奶面露疑惑。司芃急急地说:“你吃过我做的饭菜,还可以的,对不对?不要看我小,我很会照顾病人。我阿婆也曾经患病卧床,我照顾她大半年。” 那种疑惑慢慢变成了怜惜。卢奶奶轻轻抚摸司芃的手背,做自梳女的这些年,她从不遗憾没结过婚,但是遗憾过没有子嗣。 “我不好意思啊,司小姐。我不是大户人家的奶奶,我一辈子都是个佣人,不好意思让你来照顾我。” “但是我真的没钱请人。现在去中介请一个看护,要五千一个月。你也看到了,咖啡店歇业,我得另外去找工作和住的地方,一时间真的筹不到那么多钱。” “你连住的地方都没了?” “我想找到工之后再找住的地方,不能离上班地方太远。” “司小姐,你今年多大?” “过几天,就二十二了。” “你家人呢?” 司芃听后低了头。卢奶奶想她平时留给人的不良少女形象,于是劝她:“你要是真碰到难处,应该回去找你的亲人,就算平时有什么误会,关键时候还是会帮你的。” “司家,就剩我一个了。” 临到下班凌彦齐接到司芃的讯息,正在开会,顾不上在场还有一众同事,慌忙离座,拉开门,奔向无人光顾的高楼露台。底下是汹涌车流,头顶是绵雨如针,他深吸两口气,也摁不住胸腔那颗剧烈跳动的心。那一瞬间,他只觉得他是司芃唯一可依靠的人了。 还好,没被人打。松下心来,再听下一句语音,又觉得自己无情。照顾他十年的姑婆出了车祸,他脑海里竟然只有——庆幸两个字。庆幸不是有人来找司芃的仇,庆幸卢奶奶只是小腿受伤,身体并无大碍。 他回会议室去,卢聿宇正在投影仪前主讲。推门拉椅的声音又一次惊动大家,凌彦齐说:“不好意思。”走到执行总裁于新兵跟前,他低声说:“于总,我家姑婆被人撞了,现在在医院急诊科。” 于新兵点头:“会你就先不开了,赶紧去医院看看。” 正好赶上第一波的下班高峰,又是雨天,各条交通干道上全是车,凌彦齐乖乖打电话给卢思薇报备行程。说完再是庆幸——第三重庆幸,幸好姑婆出事了,否则他在那么多人面前的失态,再也圆不过去。 卢聿宇也打电话说他也马上赶过去。他年长凌彦齐三岁,是卢家的长孙。如果不是身为女子的卢思薇异军突起,他的地位,理所应当比凌彦齐要高。自然,这种从小培养起的责任感也重。 凌彦齐顾念司芃在场,急忙拒绝:“我和子安联系了,姑婆转院的事,由他们办就好了。至于肇事者,听说是收旧货的三轮车主,估计也是赔不起,算了吧。” “怎么能算了?我们卢家的姑婆给人白撞的?就算是赔不起明瑞的住院费,也得赔个十来万吧。”卢聿宇在电话那端哼哼。 凌彦齐叹口气,对他人斤斤计较,大概是刻在卢家的基因里,无论是窘迫的三十年前,还是发达的今天,并没有太多分别。“我还在路上,去灵芝清河一带的干道都塞成车龙了。等过去了解情况后再跟你说。” 到了医院,凌彦齐直奔住院部骨科病房。人来人往的走廊上看见司芃,她说:“你来了?卢奶奶小腿胫骨有一处骨折。等会你去找主管医生,看接下来怎么治疗。” “好。多谢你送姑婆来医院。” 司芃领着他去卢奶奶的病房,回头停住:“你姑婆被撞伤,我也有责任。那两个收旧货,是帮我在清理打扫店铺。” 一间设施简陋的三人病房,卢奶奶睡靠窗的那张床,见到凌彦齐,神色尴尬而抱歉:“阿齐,又要麻烦你了。” 凌彦齐微微一笑:“不麻烦。”他走过去,看见卢奶奶小腿一大块皮肤擦破,刚做了消毒处理,他问道,“除了这儿,还有没有其他地方不舒服,会不会头晕?” 卢奶奶摇头:“我没事。” “还是做个全身检查吧。”兜里手机响,是明瑞医疗的医护人员赶过来了。凌彦齐说,“子安,你先上来,我们在五楼。”挂下电话,他再温和地对姑婆说:“你都不用担心,这边医疗环境太差,还是转到明瑞那边去。” 这次,卢奶奶异常坚定地摇头:“我不去啊。” 凌彦齐愣住,不懂姑婆为何反对。卢奶奶说:“转去明瑞,你要司小姐怎么赔?” “呃,”凌彦齐压根就没想过要找司芃谈赔偿,“撞你的三轮车,跟司小姐又没什么关系。” “你来之前我和她都说好了。从医院出去后她照顾我几个月,直到我能下地走路。” “她,她去小楼住?”凌彦齐犹疑着问出来。 “是啊,我起身行动都不方便,很需要一个人来帮忙。正好她工作的咖啡店关了门,她是没钱请人,也没地方落脚。” 凌彦齐下意识低头。他愿意,又不愿意让司芃住到小楼里。愿意是,照顾姑婆是份责任,她不至于转眼就消失不见;不愿意是,以司芃现在的处境,她应该离定安村远远的。 他可以有更好的安排,能让卢奶奶得到更好的医疗照顾,能让司芃脱离定安村的漩涡,更能让他们的关系不至于被任何人发现。 可他到现在还不说,也是明白,司芃这种人,是不会听从他的安排。 司芃打水回来。凌彦齐说:“司小姐,我们去外边谈一下。” 态度温和有礼,却他妈的——隔着十万八千里。司芃把打湿的手在裤子上擦干,配合地说:“好啊,凌先生。” 到走廊尽头,人才少一些。凌彦齐站定,问:“你为什么想,亲自去照顾姑婆?”他得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才能下决定。 “那两个人跑了,我没法跑啊,”司芃轻轻一笑,“我也不想跑,可我没钱赔。” “我怎么会要你赔呢?”凌彦齐走近一点,想拉司芃的手。 想疏离的人是你,想亲近的人也是你,你当你是齐天大圣,来去自如么?司芃退后两步,抱胸站定:“能赔就赔吧,不然总想着欠人人情。” 气氛陡然一僵。 凌彦齐马上就瞧见了司芃手腕上的伤疤,趁她不注意抓过来看,那个有“kevin”字母的玫瑰纹身,被笼在一元硬币大小的红肿里。皮肤有明显的破损和水泡,还有好多处的渗血点,已结了痂。 凌彦齐不敢相信,司芃对待她自己的身体真是如此薄情。他是不开心,可不开心又怎样?那个纹身已经在了,洗掉就能代表它从不存在? 不,在司芃心里,以他俩睡过一夜的交情,他没那么重要,重要到想抹掉一个人的过去。只能是凯文,他们在酒吧再次相遇。时隔多年,她还在爱他,还是无法释怀。想到这,凌彦齐连呼吸都觉得重了。 走廊另一端,周子安来了,老远看到这头的两人,挥手招呼:“彦齐。” 凌彦齐也没心情和司芃再说什么,便转身往回走。 司芃忙一下午,到这时候都没吃上东西,又累又饿。她坐身后一条长椅上,又想起孙莹莹递给她的紧急避孕药。一算时间,还来得及,赶紧从背包里拿出药,没有水,就这么硬吞下去。这白色药片有让人作呕的气味,让她不由地咳了两声。 凌彦齐正好走到病房门口,转身时瞥了走廊尽头一眼。 ☆、044 我们从不质疑自身的付出,而总是想,得到的根本不够。 ——某人日记 周子安帮忙看x光片。卢奶奶着急地问:“一定要动手术么?我听这边医生说,要打钢板进去,我年纪这么大了,可不想遭这个罪。” “都什么年代,还打钢板进去?现在都打髓内丁,固定性好,恢复也快。正好我们上个月请来留美的骨科专家,……。” 话未说完,卢奶奶就问:“费用呢?” “当然要贵得多,进口的髓内钉一颗就要三万多。可是奶奶你担心什么,怕凌彦齐不给你付手术费?” 卢奶奶也笑:“周医生,我不想动手术。你们的医学再先进,我也不想。我都八十二了,还能走几年路?骨折的人我见多了,躺床上好生养着就是了,哪有又要住院又要开刀的?就算骨头长歪了也是自己的,可钉子不是,打进去还得取出来,受两遭罪。” 床边站着的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过会儿周子安才说:“倒也是。”他俯下身子来问:“奶奶,打个石膏,恢复可没那么快。” 卢奶奶已铁下心,不去明瑞做那几十万的手术。周子安朝凌彦齐撇嘴,两人出了病房。 “奶奶是怕了,骨头上钻几个洞,他们那辈的人想不通。再说以她的年纪,不用跑不用跳,慢慢得能走就行,确实没必要遭个罪。” “那就打个石膏?”凌彦齐想领着周子安去医生办公室,办转院手续。 “只打个石膏,也没必要转去明瑞了。” “不用住院?” “我看奶奶根本就不想住院,上次住半个月,就长吁短叹地要出院。打完石膏就回去休息吧。过一个星期,我派人接她复查。” 司芃见他俩在病房没呆几分钟就离开,怕无人看管卢奶奶,抱着包往回走。护士看到她,立马叫住:“赶紧的,推奶奶去做心电图。” 司芃说:“她家属来了,好像在帮她办转院。” “转院也不妨碍做这个。到时把检查单带过去就行了。” 司芃只好进病房,和卢奶奶说:“我推你去做心电图。”她要扶卢奶奶,便把包扔在床上。走时也没拿,反正手机在兜里。钱包呢?钱包里没钱了。 凌彦齐和周子安回到病房,没看到卢奶奶,急忙问护士。 “那位小姐推着去做心电图了。一时半会没那么快回来。” “哪位小姐?刚才和你在走廊聊天的那个。” “聊什么天?是她送姑婆来的医院。”凌彦齐若无其事地说,然后看到扔床上的包,想起刚才瞥到的那一幕,司芃在吃什么药?于是他趁周子安给同事打电话,迅速拉开包的拉链,摸到一个药盒拽手心里。对着光打开一看,是毓婷的紧急避孕药。 此时周子安转身过来:“彦齐,要是这边没我什么事,就先撤了。” 凌彦齐慌忙把药盒塞进兜里,他觉得疑惑,这和他知道的常识不符。“子安,还有个事想问问你。” “好啊,你说。”周子安头也不抬,看着手机。 “你是胸外科?” “对啊。” “算了,我不问这个。” “那你问什么?”周子安好奇心被激出来了。 “跟——女人相关的。”天已经全黑了。窗外十来远,是另一栋住院楼,一间间的小格子灯火通明,很多都还没来得及拉窗帘,这边望去,病房里人来人往。凌彦齐还在思索要不要问。 “懂女人,那才是我的专业,好不好?”周子安来劲了,“难得能给凌公子出出主意,放心,这个咨询费分文不收。” “真的是挺专业的问题。”凌彦齐有点难堪,可他一定要知道真相,“女人,在生理期怀孕的几率有多大?” 果然话音刚落,便看到周子安张开的嘴巴,也是过于夸张了。“不是,你知道她生理期,你还上她?”周子安笑得过分,“你好这一口?” “事先不知道。你直接告诉我就成,别东拉西扯的。” 周子安也站到他旁边,看对面的楼房。“你觉得就那边墙上,“嘶”地喷出蛛丝,挂上一只蜘蛛侠的几率有多大?” 凌彦齐斜眼看他。 “还是你妈给的压力太大,对不对?你怕谁怀上,得回去奉子成婚?” 见凌彦齐不理会,他接着说:“女人有生理期,就有排卵期,即便有时候例假和排卵不规则,但这段时间也是对立的。生理期间,旧的卵子死亡,新的卵子还未出现,能怀孕的几率大致为零。除非这个女人的生理期和排卵期是重叠的。这样的女人有吗,有,极少。大面积的统计学数据,有时候对一个人来说并没有什么用。要么是零,要么就是百分之百。你说你碰上这个一个女人,和碰上蜘蛛侠的概率,是不是差不多?” “这个,是常识吗?” “对男人来说,未必。对女人来说,应该是常识。懂点常识,才能保护自己。生理期真不能硬上,对人身体不好。”他装模作样地叹气,“真想不到有一天需要我来给凌公子普及妇科常识。” 卢奶奶做完心电图回来,在周子安的督导下,医生给她的右腿打上石膏固定。“今晚还是住院吧。”凌彦齐提议。可住院的日用必需品,一样也没准备。 “还是回去吧。”卢奶奶不想在医院里过夜。 此时也来不及办出院手续,凌彦齐和司芃先带她回小楼。这期间,不止卢思薇,就连凌彦齐的外公、舅舅,都一个个地打电话过来,问姑婆的伤情,问手续办妥没有,自然也要派人过来照顾。凌彦齐全给挡回去了。 将老人家安置在沙发上半躺下。司芃轻声问:“卢奶奶,你想吃点什么?” 骨头缝里已有钻心的痛感,但活到这把年纪,还有什么苦痛承受不了。露在脸上,也不过是疲惫而已。卢奶奶摇摇头:“我什么都不想吃。”又想起眼前的这两个年轻人,他们没她经饿,“哦,橱柜里有面,要不,你煮点面。” 司芃进厨房,马上就找到挂面,然后烧水切葱花,不到一刻钟,就端了三份清汤的葱花面出来。 模样颜色都如此寡淡,对它的滋味,凌彦齐不抱什么期望。然而一口面吃下去,只觉得面香葱香浓郁得恰到好处。很快一碗面就见了底。三人间,就他吃得最快。 卢奶奶笑:“阿齐是真饿了。”说完,要把自己碗里的面再匀一些给他,凌彦齐挡住:“不用了,姑婆,晚上吃主食,不可以吃太饱。” 他冲完凉再下楼,司芃已收拾好餐桌,在厨房洗碗。 姑婆的厨房很大,有二十多平的使用面积。长长的一面墙壁,安的是深褐色的橱柜,和客厅沙发、餐厅边柜是一样的颜色款式。样式古老又笨重。 三十年前,久居南洋的华商郭义谦携司玉秀回国探亲。其实他们也无亲可探,就是想踏一踏这故土。当时他已是闻名南洋的“造纸大王”,在全马各地拥有十多间的造纸工厂。回到定安村,便是贵客。 他刚应允投资开厂,负责招商引资的各位要员也知道礼尚往来,将早已收归集体所有的司家祖屋还回来。 土屋年久失修,还不如推到,重新盖个二层小楼。小楼虽然也不常住,但设计装修要称得起他郭义谦的地位和财力。那会大陆根本没有做高级家具的好木材。他既是造纸大王,从马来西亚或是印尼的热带雨林里弄一批原始木材出来,也不费什么力气。 去年姑婆回来时,凌彦齐曾问过她,是否需要重新装修。姑婆拉柜门查看,木门既无变形开裂,也无潮湿发霉,只是开合处吱吱呀呀作响,“换什么,这是大马最好的原始橡果木,现在有钱都买不到了。把五金配件换掉就好。” s市刚刚历经一次回南天,三十年前的木材,能有这么好的防水防腐性能,也是很不错了。 凌彦齐站在餐厅过道,往厨房里望。嵌在吊顶里的灯瓦数不够,照不亮这些古朴厚重的颜色,还被它们吸走不少光亮。司芃的身影被昏暗的灯圈放大,在空间里来回晃动。 她的动作无比娴熟。她在咖啡店打工,凌彦齐当然知道她会做饭菜。可她的娴熟,又不止针对做饭菜这件事,而是这里的每一件事。他还挺惊讶,她能在这些抽屉和柜门里,轻而易举找到各种食材配料。 姑婆的厨房,有它独有的密码。换做他,恐怕都没法在一堆瓶瓶罐罐中找到酱油。姑婆说,我的厨房和你的书房一样,都是有领地感的。偏偏这么有领地感的地方,一点也不排斥司芃。它更像是个闭合的磁场,在她光临踏入的一瞬,配合地开了一条缝。 凌彦齐看两眼后往客厅走。姑婆吃完面,精神好些,唤他过去坐在身边,轻声说:“阿齐,我知你在担心什么。这个司小姐,只是打扮不太好看,但是人真的不错,我和她打过好几次交道,是个纯良的孩子。” 她的脸上还有隐隐的笑容:“刚刚那碗面,还让我想起六十几年前,去别人家做客,吃过的那碗面。” “哦?”姑婆很少和凌彦齐说起过去的往事。今晚他要在小楼歇下来,有时间陪她聊一聊,“味道一样?” “哪还记得味道?当然都很好吃,不过是样子一模一样。我娘做菜爱放酱油嘛,我随她,看到通白通白的面汤,印象总会深一些。心里还想,这家人真是穷,穷到连酱油都买不起,什么都不放的面,哪有味道?其实人家以前都是用熬四五个小时的鸡汤来下面,没有鸡汤而已。” 她拍凌彦齐手背:“也是个可怜的孩子,这么小就得学做饭照顾自己,让她留下来啦。回去不要跟外公舅舅讲,我腿骨折这件事跟她有关系。我怕他们不答应的。” 凌彦齐点头答应。姑婆这么喜欢司芃,出乎他的意料。 司芃从厨房出来也不休息,要推卢奶奶去一楼的洗手间:“天气好闷,我帮你冲个凉。放心好了,我不会打湿这石膏。” 卢奶奶慌了,她还不习惯在他人面前裸露身体:“不用,我洗把脸,还有手脚洗干净就得了。” “那也行。”司芃打温水出来,拧干毛巾递过去。等卢奶奶洗净脸擦干手,她又换盆水出来,给她洗脚,哪怕只能洗一只脚。 凌彦齐瞧着,做这一切的司芃,是很细心很认真的,像极了她在灵芝山寺上香的情形。她不是贤惠传统的那类女孩,她如此照顾姑婆,只怕是太想她的阿婆。 凌彦齐也想起自己的外婆。她过世好多年了,他却很少想她。 她走时,他还在新加坡念书,听到病危消息,回国直奔重症监护室。门外看到卢家一家人,都还平心静气。他们尽了全力,从外婆患病开始,无论是最尖端的医疗科技,还是进口药品,能用的全用了。外婆清醒时讲过,这是她的命数。她才七十一岁。 然后,丧事了了的第一个深夜,卢思薇捧着她妈的遗像,瘫坐在奢华冷清的大宅里,撕心裂肺地哭。 ☆、045 要怎样劝说一个心碎的人,莫要徘徊在旧日时光。 ——某人日记 那时还没有管培康,卢思薇揪着凌彦齐的袖子哭:“我没有妈了,我再也没有妈了。”她捧着凌彦齐的脸,那些白日里武装她的眼影蜜粉,成了一道道的泪痕。 “你知道妈妈是什么人?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那一年我离开你爸回s市,没有一个人支持我。我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到西站,蓬头垢面和一群外来工挤在一块,一眼就看到我妈站在月台上。我的心本来是很慌的,我怕自己选错路,我怕以后过得不好,对你不好。可我一看到我妈,我就踏实了,不管怎样我还有她,对不对?只要有她,我就不会流离失所,我就有家可以回。彦齐,你知不知道,我没有妈了?” 凌彦齐把卢思薇紧紧搂在怀里,说:“你还有我。” 他一样地泪流满面。他的悲伤,不仅因为外婆过世,还因为他的妈妈再也没有妈妈。他从没想过,他这么爱她。这些年的沉默隔膜都存在,且在一天天变大,变得沉重,但意外的——它们并不能将这份爱磨掉半分。 也就在那一刻,他决定彻底原谅卢思薇。不止是原谅,他还会一直陪着她。 等回过神来,姑婆已在一楼的卧房歇下。这间房本是客房,春节后凌彦齐把她从医院接回来,怕上下楼不便,找人把房间清理出来,让她住下。 二楼还有四间房,其中两间卧房,一间书房,还有一个堆放前任房东杂物的房间。 宽敞明亮的主卧自是凌彦齐住,靠北临着握手楼,光线欠佳的次卧给司芃住。 想起医生交代过,骨折的那条腿最好能高高悬挂。司芃从柜子里翻出好几床的被子加枕头,叠高在床尾,小心翼翼地把卢奶奶的腿架上去。再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她说:“你要起夜,记得叫我。” 卢奶奶冲她笑:“累一整天了,快去睡吧。阿齐,领下司小姐啦。” 凌彦齐领着司芃上楼,拐弯处便牵起她的手。到这会他才后知后觉,司芃就是为他来的。司芃眼皮一抬,没有挣脱掉,她这种非要住到小楼来照顾卢奶奶的行径,没法不让人遐想连篇。她有心理准备,会被人吃豆腐。吃就吃吧,她也无所谓。 凌彦齐推开次卧的房门,司芃还有点不适应。 凌彦齐知她为何惊愕,便解释:“也没有小女孩会喜欢这些笨拙的深褐色家具,所以这间房后来重新装修过。” 他心想,这复古典雅、不越一步雷池的风格,一看便是彭嘉卉的审美。 “你和原来住这里的那户人家,很熟么?”司芃问他。 凌彦齐想了想,边推门边摇头:“不算熟。” 老人家年纪大了,两个房间的床铺都没怎么收拾。司芃从柜子里翻出干净的床上用品来换。凌彦齐见她今天变得这么勤快,便说:“帮我那边也换了。” 司芃白他一眼,抱着换下的床单被套走到楼梯口,扔在地上,去他那屋收拾。凌彦齐双手抱胸,闲闲散散地跟进去,靠着墙看,好不惬意。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人真是养尊处优到——看不到他人的辛劳。 “你要是真没事,能不能帮我把行李拿过来?” “嗯?”凌彦齐这才想起,是哟,她人来了,行李呢? “我那边房子正好租到期,我行李打包好了,你开车过去方便些。钥匙在我包里,包在沙发上。你快去,我洗澡还等着换衣服。” 等床单被套都扔进洗衣篮里,凌彦齐发微信图片过来,确认东西是否只有拉杆箱和两个旅行包。司芃回“是的。” 换完两套床上用品,她已是一身的汗,不想再等,便先进浴室,衣服都脱了,花洒打开,才想起要锁门。算了,做都做了,还怕不锁门? 果然刚洗完头发,传来门锁和钥匙咬合的声音。司芃把玻璃门拉开一条缝,浴室里热气蒸腾,她看见凌彦齐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地问她:“要不要我给你拿衣服?” “好啊。”既然都猜到了,就没必要装扭捏或羞涩。 凌彦齐转身去开她的拉杆箱,司芃连忙说:“在那个黑色的旅行包里。” “你放心,马上找到。” 看他翻找得这么认真,司芃好笑地拉上玻璃门。说给孙莹莹听,怕是又要翻白眼。都堂而皇之开门看人洗澡,何苦还要给人找衣服穿上。不从浴室里拦腰抱走,难不成喜欢穿一次再脱一次? 司芃从浴室出来,凌彦齐已抱着她的浴巾和衣裳在等候,笑容可掬得像俊俏的酒店服务生。当然服务也很到位,不等司芃伸手,先递过来浴巾。等她身体快擦干,又递来内裤。司芃低着头,接过一看才知是条丁/字裤。 她把衣服全都打了包,那么多内裤里就一条丁/字裤,都被他翻出来。这色心。亏她刚才还在心里夸他——不下流不猴急。 她抬一只脚要穿,想想又退回去:“不穿这条。” “为什么?” 即便赤着身子,司芃也站得洒脱。“你姑婆要是看到我明天晾的是这条,会有什么想法?”她把裤子甩回去。“因为我,这个八十多岁的老奶奶已经伤了一条腿,不要再刺激她了。” “哦。”凌彦齐乖乖放回去,包里翻出另一条黑色三角裤。 司芃拿过来穿上,再从他胳膊弯扯过上衣,一件长款的灰色背心。都穿妥了,凌彦齐还盯着看。她也低头,没穿文胸,胸脯中间的勾,宽得能放一个鸡蛋,不免纳闷又好笑:“有什么好看的?” 凌彦齐视线往下,慢吞吞地说:“我在算时间,周五晚上你说来例假了,可今天才周一,你就不用垫卫生巾。一点……都没了?” 司芃嘴边那抹浅笑就此僵掉,大脑也有三五秒的当机,方才听懂凌彦齐的话。从下午三轮车撞倒卢奶奶到这会,少说也有六七个小时,她忙得不可开交,哪有时间想这个。 “三天怎么了?” “我想你还年轻,正常来说应该有五天吧。” 凌彦齐语气平静,脸色如常。好像他真的只是在和司芃讨论她的某个生理问题,并不打算追究她是否骗人。 司芃猛地推他一把:“别一直站门口,挡着人出来。”她内心已经抓狂,一个大男人,成天盯着这种事,烦不烦人。 凌彦齐后退几步,走廊里空出一边路。司芃要走,凌彦齐把她拉回去,推在墙上。他抬起她下巴,两人视线交接。那双眼睛清澈而坦陈,还有那么点“你想干什么”的兴致或是讽刺,就是没有一点点谎言被揭穿的害怕或是担心。依旧是那个无所畏惧的司芃。 正因为一点猜不到司芃的意图:这种事情有什么好骗的,凌彦齐连质问都不知如何开头。怕自己白痴,还怕碰触到司芃不愿翻出来的往事。算了。他想了三天,终于有机会能单独地面对面。挨得这么近,穿得这么少,还是亲吧。 吻得正酣时,司芃才想起要推开他:“我来这儿住,是照顾你姑婆的,不是伺候你。” “谁让你伺候?要不我伺候你?”被推开被拒绝,凌彦齐也不懊恼霸道,仍是笑嘻嘻温言软语的少爷模样。也不知是天生就有,还是后天学来的。 “你伺候也不行。我要在这小楼里起码住三个月,今天才是第一天,你觉得你姑婆什么都发现不了?” 凌彦齐的笑另有它意:“要是不想让我惹你,你就不该来这儿。” 司芃转身回卧房,他也跟进去:“我刚才去药店买了烧伤膏,你要不要涂?” 手腕上的疤已经结痂了,涂也没什么用。不过想起吹山风的除夕夜,想起那冰凉的手指和柔软的触摸,司芃还是把手伸过去:“那你帮忙涂点。” “司芃?”凌彦齐帮她抹药,懒懒地唤她名字。 “干什么?” “你为什么想要去掉手腕上的纹身?”他刚才也看见了,腰间那只玫瑰还在。 “听说纹身的人里面,百分之八十最后都会把它洗掉。”司芃胡乱编了个比例。“我很早前就后悔纹这么个白痴的图案,洗过一次,没洗掉而已。” “那这次还洗不掉怎么办?” “给我打激光的美容师说了,都洗得掉,多打几次就好了。”司芃还是不以为意的口气。 凌彦齐把药膏轻轻地抹开,“是纹的时候痛些,还是去掉痛些?” 司芃不想一直纠缠在这件事上:“差不多。” “犯不着,司芃。”凌彦齐紧紧抓着她手背,无奈又心酸。劝说毫无意义,可他没法视而不见,“犯不着为一个男人受两遭罪。” 药膏抹匀,司芃把手收回,打开行李箱,衣裳一件件挂进衣柜。只穿了内裤的两条长腿就在他跟前晃来晃去。凌彦齐没话找话:“没有经纪公司找过你么?做模特,怎样都比在咖啡店的收入好。”他示意司芃看自己双腿。当然也有可能,陈龙不会答应。 “没有,也不想去。你觉得我吃得了那种,像是签卖身合同的苦么?” 那就是真有人找过她,想签她。可她不是能被管束住的女孩。“你想过随性的生活。” “不可以吗?我既没那么稀罕要事业成功,或是嫁人找个好归宿,怎么就不可以随自己性子来生活呢?” 凌彦齐苦笑着点头。自己那天太像个吃完就走的混蛋,她今天还能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就算那真是第一次,她也没那么看重。 那她看重什么?金钱?地位?事业?还是爱情?对男人毫无渴求的女人,是这个世界上最难以对付的物种。他心中怅惘,也只能盯着那双长腿看。 “也是,年轻,又有这么好的资本,不随性所致,怎对得起老天爷厚爱?” 什么资本?老天爷厚爱什么?司芃纳闷。关好柜门,她才意识到两人所说的“随性”不是一回事。她低头,轻轻摇晃身体,未加束缚的桃子上下抖动。凌彦齐靠门框站着,目光轻而易举就捕捉到这天真的举动,不由扑哧一笑。 司芃问他:“你真觉得我身材好?” 凌彦齐并非是第一个说她有“资本”的男人。这几年在定安村里,色眯眯盯着她长腿的男人,少说也有三四打。不敢有非分之想,是因为惧怕陈龙。但也有一些不知她身份来历的人,前一句说她屁股那么翘,后一句便是打一炮多少钱? 如果她那日心情平静,不太想给自己找事情,就瞥一眼:“找死啊”。要是那人他妈的再语出不逊,便和蔡昆把人死揍一顿。通常他们两人就搞得定。万一对方人多呢?她又不傻,都不用打电话给陈龙,找他手底下的标哥。不出十五分钟,能拉一中巴车的人过来。 那些猥琐的言语骚扰,对司芃来说,从来不是恭维。听得多了,反而会很烦。但凌彦齐一说,她就听到心里去了,还丝毫不觉得被冒犯。即便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的身体,即便他只说想做,连一点感情的幌子都不打出来。 人长得帅,就是能占便宜。 ☆、046 有人说,这世间的路有千万条,最动心的,仍是回家那条路。可我早就没有家了。那是我的十八岁,我的成人礼。 ——司芃日记 司芃收拾好衣服,坐在床边仰头看凌彦齐:“你上次让我帮你买衣服时,不是说这边没放衣服?” 凌彦齐看了眼身上的白色t恤和藏蓝色条纹短裤:“是啊,我并不知道这边有。姑婆留了我以前的衣服,我从衣柜里翻出来的。” 明朗且真诚,有时候,你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在说谎。司芃起身,朝主卧走去,进衣帽间随便打开一扇柜门,里面挂了四五件休闲上装,再开另一扇门,是四五套的正装,抽屉一层层打开,领带、内裤,袜子,样样齐全。 她还要再去推另一扇门。听见一声“好啦”。转身去看,凌彦齐并没有撒谎后认错或补救的觉悟,只微笑着说:“帮我去买件衣服,就这么不情愿,还要追究?大不了,以后不骗你了。” 笑容无辜,态度爽朗,像个大男孩。 司芃笑了,对啊,这有什么好介意的。 今晚她的心情很好。虽然忙一整天,很累,让卢奶奶遭这么一个大罪,心里也很过意不去。但只要想到能这么轻易搬进小楼,想到等会便能在柔软的床上沉沉入睡,做一个儿时有过的好梦,便觉得一切都可接受。还能和人聊天,不是从此后再不相见,也很好。 她打量凌彦齐。以前只觉得,他很适合穿正装,西裤笔挺,适合他温和疏离的气度。其实人家做休闲打扮一样好,像是端着的成熟优雅放下去,愿意与人亲近的孩子气,一点点地冒出来。 见她的目光一路往下,凌彦齐还把大脚趾翘起来,和她打了个招呼。 一点都不突兀。他是个男人,也是个孩子。他的家境这么好,他的家人还这么爱他,真好,他不会受到这个人世间的丁点摧残。 就像从暮色逃离的那个晚上,前一分钟他才陷入危险,后一分钟他们便启动天罗地网的防护罩,全方位保护他。 不需拼尽全力去挽回什么,也不需品尝一个人无能为力的绝望与孤单。所以他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心思简单善良,对危险与安全没有判断标准。才会天真地跑出来,以为护着她,是顺手就做的事情。 司芃突然想起一事,问他:“那天你说有很要紧的事情,处理好了没?” 凌彦齐犹疑着点头:“算是没问题了。” “昨天下午,你没来看卢奶奶。” “嗯。去参加一个挺无聊的派对。” “这样?”司芃回到自己卧房,把空着的行李箱盖合上,塞进柜子。“我还以为你会挨罚。” 凌彦齐愣住,想起卢思薇打的那两巴掌。“你知道些什么?” “蔡昆去打听了。本来我还以为是那些人太草包了。” “我家人报了警。”也不知司芃听说什么,凌彦齐并不想细说他的家庭。 “那后来你去我宿舍,他们知道不?” “不知道。” 司芃瞧他神色慢慢僵掉:“哦,刚才有人说,以后不骗我了。” “知道又怎样?” “回去后,没训你?” “你为什么觉得他们要训我?我二十七,你二十二,男欢女爱,我可有强迫你一星半点?我们做错什么了?” 司芃低头:“是没做错。可还是被训了,惨不惨?” 她执意要问,凌彦齐就如实相告:“不算太惨,就是这个周末,脑袋都被他们念疼了。我外公,还有两家的舅舅和舅妈、小姨和姨父,全都轮番上阵,有训斥的,自然就有开解的。哦,我妈打了我两巴掌。” 司芃起身,捧着他的脸左右看看。还好,母亲打儿子,下手都不会太重。她额头抵着他下巴,说:“他们念了这么久,你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我告诉你,你不该逞一时之勇,救我这样的人,更不该和我发生什么关系。” 她说话时呼出来的气,漫在凌彦齐的肩窝里,又暖又痒。 可他身子突然变僵硬,只想她怎么什么都知道?他紧紧抱住她:“这才是今晚你拒绝我的原因?”他憋着气,尽量让语气平稳:“我家里人,有找过你?” 司芃摇头:“没有。”话刚落音,便觉得搂着她的臂膀松了劲。 “你在担心这个?他们找我做什么?”她心里微微泛着苦涩,她没奢望过,要和凌彦齐来点真情实爱。没有这层稳固的关系,又怎会轮到他的家人出手?只是她这么一提,凌彦齐便如惊弓之鸟,让人难过。也许她不该怪他匆匆离去。 她想离开他的怀抱,凌彦齐不松手。她笑着说:“你吃这么多亏,付出这么多代价,怎么还不知道要收敛?” “只不过两巴掌,算什么代价?”凌彦齐再搂紧司芃。 “那什么才算代价?” “不懂。” 司芃蓦地想起凌彦齐送她钱夹的那个深夜。她质问凌彦齐,是否在爱情中可以从不受伤害?凌彦齐却说,要有人肯给受伤害的机会才行。 像孙莹莹,在爱情里,既是无知者也是无产者,她是赌徒,贪婪而无畏。 凌彦齐不是,他身在富可敌国的商业家族,他们会替他铺就一条正统卓越的道路。他的眼光看得长远,代价是什么,他从来都知道。可这么长的时间里,他还是不想疏远她,哪怕只是为了她的身体。 人就是这么贪心,有过一次亲近,就渴望下一次亲近。司芃把头靠在他肩上,轻声说:“你等等啦,小楼里确实不方便。等你姑婆腿好了,我就搬出去。” 睡到半夜,司芃醒来。未拉严实的窗帘,洒进来窗外微弱的路灯光。她了无睡意,只静静地躺在被窝里,环视这房间里一团团的阴影。 她睡着的,是一张纯白色的雕花四柱床,没有床幔,四根柱子光秃秃的立在四个角上。向后方仰头,床头雕刻的是对称的莨苕叶纹样,后方墙上悬着一张椭圆形的金属雕刻画框。她换床单时已假装欣赏过,是一位亭亭玉立的贵族夫人,还是临摹画。 床的左侧是超大的四门衣柜,衣柜后面不是墙,是一间隔出来的会客室,里面摆放整套英伦风的小型沙发茶几。床的右侧是梳妆台,桌面上只有一个抽纸盒。越过沉默的窗帘,挨墙立着一个五层高的小书架,上面空空如也。 这房间里的家具,和其他房间完全不一样,更像是在s市的样板房里大行其道很多年的“新欧式古典”风格:纯白色的实木家具、无处不在的繁复雕刻和波浪形线条。 在小楼整体偏向中式古典的氛围中,难免会突兀。 这会,司芃闭上眼睛想,要是卢奶奶装修时不把墙壁刷成米白色,而是改贴壁纸,选那种暗金色的花纹壁纸;床上用品也不是现在铺的这般肃静,而是换成宽幅蕾丝的丝棉提花被,乳白色的宫廷床幔垂落在侧;再将那浅咖色的简约窗帘,换成手工刺绣且带双层水波幔的落地窗帘。那些有趣可爱的小玩意,一件件的摆上书柜,填充空间。……。 这里将无疑成为中年父母们最喜爱的女儿卧房。 司芃微微一笑。当她还小时,相当不喜欢这种粉嫩的公主风格,甚至是不屑一顾。她觉得那是大人们对青春的狭隘认知。谁说女孩子一定要可爱天真? 人果然是会变的。现在的她还会一样一样地细想,不觉得厌烦和鄙夷。能住在这房间的女孩子,还是被上天优待过的。 她掀开被子,起身开门,长长的走廊清冷黝黑。赤脚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几步,下楼去到卢奶奶房间,轻轻推开房门:“奶奶,你要上洗手间吗?” “好啊。”卢奶奶被肿痛折磨得一晚上都无法入睡。司芃开小灯,便看见她憔悴的神情,再说:“真是对不住。” “意外嘛,你也不想的。意外,哎,都是命中注定该来的。” 扶着卢奶奶起夜小解,再回到二楼,司芃睡意全无。眼神凝到一扇房门黑乎乎的门锁上。凌彦齐也介绍过,这间房是原来房东的画室,姑婆用不上它,便当成杂物间。原来房东留下的好多东西,她都舍不得扔,全放在里头。 轻轻地推开一道缝,刚够身子窜进去,便把门合上。刹那间,房内漆黑如墨,什么也看不见。开了灯环视一圈,才发现这里果然如凌彦齐所说,堆了一地无用的东西。 司芃径直走到墙角码高的纸箱面前,伸手出碰,五个指头便沾上一层厚厚的灰。她也顾不上脏,一个个地搬下来,一个个地打开去看。大多数是书籍,还有一箱子不能要的旧衣服,一些零碎的小饰物。翻到最下面那个大纸箱,翻出用报纸包裹的六幅油画来。 她想起客厅墙上挂着的那两张画,小心翼翼地把报纸摊开,把画框搬出来,一个一个地挨着墙放。果真都是差不多风格的油画,不是金鱼、就是蔓延的花草。 六张色彩鲜艳的油画,在这刺眼的白炽灯下重现于世,仿佛一下子失去线条和轮廓,只见一团团的色块。司芃后退到门边墙角,蹲坐着,脸埋在手肘和膝盖围起来的方寸里。 直到听见微小的开门声。这人又来了,司芃心道。想要把这些东西在一瞬间还原,也是不可能。她干脆整个背都靠向墙,腿也舒展开,等着门开了一条缝,凌彦齐探头来看。 她扑哧一笑:“你看什么?” “哦,”凌彦齐收回好奇的眼神,抬脚进来,看到那些油画,不由一愣:“你在这里做什么?” “今天不是第一天?有点认床,睡不着,到处看看。” 凌彦齐问她:“你从哪里翻出来的这些画?” “喏,就那些箱子里。”司芃指指,还问:“你觉得画得怎样?感觉都是名画,能卖不少钱吧。就这样被卢奶奶随便地装在纸箱里,有点过分呢。” 凌彦齐知她在开玩笑:“哪里看出来这是名画?”内行只需瞄两眼,便看出线条生硬,色块过于饱和,画画的人并没有扎实的功底和流畅的技巧,是小孩子的画。 彭嘉卉曾说过,她是被她妈硬逼着弹钢琴和画画,所以画得没那么好也不奇怪。再说这风格,有点不适合她。 想到这,凌彦齐心弦一动,将这些画又仔细看一遍。不像楼下挂着的两幅临摹作品,这些都算是原创,风格相当的统一。她在有意识模仿马蒂斯的绘画风格。 难怪他觉得不对劲。现在的彭嘉卉,一定不喜欢马蒂斯这种抛弃传统和技法,只讲究情感表达和实验探索的画家。以前的彭嘉卉不喜欢画画,更不会有意识地模仿,连作这么多张相似度高的作品。 他走过去随手拿起一个画框,翻到画布背面,看到一个潦草的“花”字落款,时间是06.07.14。 嘉卉,自然也是花。凌彦齐只得放下疑惑,笑自己戒备心太强。自从生日宴的那个夜晚,彭嘉卉向他吐露心事,他便觉得这个人,说不上反差太大,毕竟他没见识过她的青春时光。而是她的心里还埋藏着另一个冷冰冰的世界。 ☆、047 我花了四年时间画得像拉斐尔一样,但用一生的时间,才能像孩子一样画画。 ——毕加索 凌彦齐把画放回原处,转头问司芃:“你知道现在的儿童美术培训班里,最喜欢临摹谁的画?” “谁啊?”司芃配合地问。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马蒂斯。楼下客厅挂着的那张金鱼就是他的临摹作品,我小时候也临摹过。很多人都说,他画的就是儿童画,凭什么要卖那么贵。” 司芃笑出声来。凌彦齐坐在她身侧:“真不骗你,这么说的人当中,也有我妈。”无法入睡的晚上,他愿意和她聊天,哪怕只能驱散一平方厘米的黑暗与孤独。 司芃笑得更开心了:“他的画卖多少钱?你妈买了吗?” 凌彦齐点头:“早些年她对古董艺术收藏并不乐衷,这几年大概不想让人说她是暴发户,想培养点艺术情操,会通过私人洽购收藏一些珍品。去年伦敦苏富比的拍卖会上,有拍下来一幅马蒂斯的。”既然司芃已经知道他的背景,也没必要总是绕开不说。 “哦,就是《黑色椅子上的宫女》那张?” “你知道?” “新闻都播了,1.5还是1.6个亿?来自亚洲的神秘买主。”司芃转回头看那几张油画,“我也觉得,他的画挺像儿童画的,但又不是。大家通常都先看到他画的线条,然后想没什么难的,我照着画也可以画出来。但是不一样,他的色彩与构图,根本不是可以学来的。” “是啊,那可是让毕加索都嫉妒的天才画家。” 凌彦齐看司芃一个劲地看那些稚拙的画作。他挺意外,她懂绘画,还喜欢马蒂斯。他轻声说:“其实他不止是个油画家,还是个版画家。” 司芃把目光转向他。凌彦齐接着说:“只是他的版画没有油画出名,即便是我,也买得起几张。” 司芃不言语。一直以来她就是个学渣,喜欢什么也从不深究,只好听凌彦齐说:“在法国南部有一个叫尼斯的城市,马蒂斯在那里呆了三十八年,直到死亡。他摒弃了让自己声名大振的野兽派风格,专注于那些原始简练的线条。他还是很喜欢画裸/女,寥寥几笔就能准确捕捉到人物的形态和情绪。” “那里有马蒂斯的博物馆,收藏了他不同时期所作的四百多幅作品。”他眯着眼,似乎是在回忆,“是一栋热内亚式的别墅,盖在一片橄榄树林里,旁边还有一处罗马竞技场的遗迹。” 吊灯的光只能落在他高挺的鼻子上,鼻梁外侧留下大片阴影。司芃静静地看着他,他有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尤其是下颌骨的线条,从下巴往后走到与脖颈的交界处,利落地转折向上。这种脸庞一般都会给人高高在上的冷峻感,凌彦齐却没有。 他是个和颜悦色的谦谦君子。就像此刻,他说起马蒂斯在蔚蓝海岸的最后岁月,语调轻柔,像是夏夜里吹进心里的晚风。原来真有人,光是说话就能迷人。 “你去过吗?”司芃轻轻问。 “嗯。”凌彦齐握住司芃的手,“以后我会带你去。” “好啊。”司芃回答得很快,语调又很轻。 凌彦齐不知道她是否在敷衍他,再一次说:“真的。” “我说好啊也是真的。”司芃朝他笑,站起身来说:“我把这些画包好放回去,不然卢奶奶可要担心被人翻走了什么宝贝。” 凌彦齐也过去帮忙。司芃半夜里把这些油画拆开的意图,他还是搞不明白,于是问:“原来住这儿的那家人,你认识?” 司芃摇了摇头,语调漫不经心:“你不说过,这小楼是马来西亚哪个大富翁的?你看我像认识他们的人吗?我就是随便翻翻。” 油画收好后两人都没走,默契地回到墙角的位置坐下,相视而笑,也不知道再聊什么。 “你明天不用上班吗?”司芃先问。 “要去。” “你们上班,都做些什么事?”司芃问道,毕竟她是个一天班也没好好上过的人。 “开会,开不完的会。我妈,恨不得我能有两三个的分/身,公司里大大小小的会议和培训,都能去听个遍。听完回来,还得在微信里给她发段感想。然后还得开会,听人汇报工作,给人安排工作。” “听你这么说,好像很无聊。” “对啊。” “那这样大半夜的坐在地板上,不无聊吗?” “那得分情况。” 凌彦齐说完,便看见司芃低下头去,低得下巴都能戳到膝盖。他伸手捏着她下巴,把她脸抬起来看,那是一脸的笑意。一直这样笑着,不再遭受那些无妄之灾,多好。 “你笑什么?”凌彦齐问。 “当然是觉得你这个有钱少爷好笑才笑啊。你只要听你妈一个人的话,公司、家里有一堆的下属和工人听你差遣,你嫌无聊。然后呢,深更半夜不睡觉,跑来和我这种落魄女孩聊天,看那些小孩子画的乱七八糟的画,”司芃伸出两只手,在他跟前甩来甩去,“你看,沾一手的灰,你又觉得不无聊了?” 她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放松,连肢体语言也多了。两条长腿盘起来,手往后撑在地板上,哼哼地笑:“我要真是你家的工人,也会觉得你这种人太难伺候。” 第二天天色微明,司芃便起了床。尚未睡够觉的她,脑子有点懵,不太记得后来她和凌彦齐聊了什么。好像在瞎聊,聊得莫名其妙,只顾着笑。最后实在太困了,便爬回来睡觉。 洗漱好后,她下楼做早餐。人老了都爱喝粥,一大早她便把粥熬上。又不知道卢奶奶爱喝什么样的粥,只敢做最简单的白米粥。 大米洗净,在锅内放一勺花生油,反复搅拌,直到每一粒米都沾上油脂,在一旁放置二十分钟,加水一次到位,先开猛火将水米煮滚,然后转中火,直到米粒开花,完全地溶于奶白色的汤水之中。 不需去看手机下载的美食教程。极简单的白粥做法,司芃已烂熟于心。其实她不爱吃,觉得寡淡无味,但这是她阿婆教她的第一道菜式。 等粥在火上翻滚,她把火关小,去扶卢奶奶起床。人已闻到一屋子的米香味:“你在做什么?” “白粥啊,等会再弄点小菜,好不好?” 卢奶奶点头:“好啊,可是阿齐不中意喝白粥。” “噢,”司芃没想到他还这么挑剔,“那我看看能做什么吃的?” 她去开冰箱对门,“做个简单的西式早餐,可以吗?烤面包、煎培根,还有鸡蛋。”翻到包装好的蔬菜,“还可以做个蔬菜沙拉。” “麻烦——司小姐了。”一直叫司小姐,卢奶奶也觉得别扭,但叫人阿芃,会不会让人觉得是故作亲热,想要占她的好处? 司芃把食材一一拿出来:“卢奶奶,你不要再叫司小姐了,叫我小芃就好。” 凌彦齐昨晚睡的时间太短,今早起床比闹钟晚一个小时。等他下楼,司芃已把早餐做好,半桌子的中西荟萃。卢奶奶也衣衫整洁地坐在高脚藤椅上,腿继续抬高。她说她已经吃过了。 “要不要我扶你回房躺着?” “躺一晚都躺累了,早上起来坐会。” “好啊。”凌彦齐进厨房,边系领带边问:“都是你做的?你几点起的床?” 虽然他已尝过司芃亲手做的咖啡、蛋糕和简餐,知道她有两下子,但印象已根深蒂固,她绝不是贤惠又勤快的田螺姑娘。 “六点啊。” “为什么不多睡会?”提防姑婆听见,凌彦齐故意压低声音。 “那要睡到几点钟?老人家一向起得早,难不成要她等两三个小时才吃得上早饭?”水声哗哗,司芃在洗煎锅。 厨房案台上还堆了不少要洗的器具,凌彦齐指着问:“你这又是干嘛?” 司芃凑近一点说:“我觉得那些没有洗干净。”这也不能怪卢奶奶,八十多岁的老人,手脚、眼睛哪有那么好使。 “你只是过来照看姑婆,不是真的来做工的。” “可这些东西,我自己也要用啊。” “你先放着啦。”领结总是歪的,凌彦齐只得扯下来重新打。“等一下我买个洗碗机,装……,”他指了指消毒柜的地方,“这个柜也没什么用,打掉,装洗碗机好了。” “你等会有时间?不用去上班?”见他和领带耗上,司芃把手洗净擦干,勾勾手指,“拿过来,我给你系。” “当然是派人去做了。昨晚是谁和我说,我是个有钱人,一堆的人都等着我去指使?” 领带系好了,低头看一眼,像模像样,凌彦齐说:“等会再收拾,先去吃早餐。” “你起得太晚,我们都吃过了。”司芃突然问:“我给你的手冲咖啡壶,你放什么地方了。要不要给你冲一杯?” 等这杯日晒耶加端上时,整个餐厅都被裹在浓郁的芬芳里。有段时间没喝到这杯咖啡了,凌彦齐还真是甚为想念。再配上烤得香脆的面包,抹上地道的咖椰酱,三片煎得焦黄香脆的培根,一个白腻嫩滑的煎蛋,撒上手磨胡椒粉,再来一份新鲜养眼的蔬菜沙拉。 睡眼惺忪的早上,一瞬间就变得元气满满。他都快要感谢姑婆的骨折了。罪过罪过。 卢奶奶见他难得地不赶时间,坐在餐桌边细嚼慢咽,开心地问:“味道还不错吧。我本以为司小姐做的菜式会不合我们口味,毕竟出国这么久了,没想到会是个这么用心的孩子。”她还是不习惯叫人小芃,人心里念着的是她死去的阿婆。她取代不了。 “是啊。”看那白粥熬得稠烂,如雪铺在天青釉的小碗里。凌彦齐忍不住舀一小勺到嘴里。嗯,虽然都是米做的,却是不一般的柔腻香滑。他吃得畅意,所以回答得也快:“我问过她,是否去过马来西亚或是新加坡?她说都没有。” 卢奶□□不昏眼不乱,思路清晰,立刻就捕捉凌彦齐语气里的平常:“你和这位司小姐,有交情?”不然再有心,都没法猜到他们是从新加坡回来的,更没法知道凌彦齐爱吃的煎蛋上必须撒点胡椒粉。 凌彦齐舔舔嘴唇:“谈不上,有时候下午会过去喝杯咖啡。而且,你既然答应她在这里照顾起居,我总要问问她的背景来历。” 看司芃还在厨房里忙碌,卢奶奶靠过来轻轻地问:“那你问出来了没?” “除了知道她高中毕业后就在咖啡店打工,什么也不知。” 姑婆拍拍他的手背:“她是个离家出走的孩子。”那语气眼神,仿佛她知道的,比凌彦齐还多。凌彦齐想起她宿舍里那本《海边的卡夫卡》,问:“你怎么知道?” “姑婆这几十年没干别的,就是帮人做家务看小孩,看大了多少孩子?这个司小姐,”她停顿一下,“当然也是个好人,但是一看就不是会听父母话的乖孩子。” 凌彦齐脸上还是怔住的表情。姑婆以为自己说漏了嘴,他会不喜欢司芃,赶她走。因为离家出走的叛逆少女,总是会学坏的、不可信的。 她摇晃着双手解释:“错的不一定是她,这天底下又有几家父母是一点错都没的呢?你看她现在这么有责任感,虽然生活艰辛,遇上事情也不卑不亢。错的真不一定是她。” ☆、048 我既没有多余的钱,也没有了不起的才能,更没有温暖的笑意和柔软的心。我所有的,只不过是这副躯体。 ——司芃日记 姑婆的眼神里有怜悯,凌彦齐见过。他刚去新加坡,卢思薇隔一两个月就会飞去看他。她想他,他却一点也不想她去。因为在武吉知区的那套高级公寓里,她会取代他,成为一切的主宰,吃什么穿什么看什么都要干涉。 有次,他终于不再好脾气地应付她,回房间看漫画。卢思薇气得不轻,摔门而走。听到那砰砰的门声,他也把漫画书撕烂砸向墙壁。 他甚少发脾气,也觉得那样的自己太陌生,又走过去捡起漫画书,一张张粘好。 姑婆站在门口,就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 也许真是带一辈子的小孩,都有职业病了。卢奶奶就是见不得孩子受苦。不是物质上的苦,是心里的苦,尤其是父母造出来的苦。 她在郭家呆四十多年,后来又在新加坡照顾凌彦齐十年。太清楚,那些为人强势的父母,根本不懂得养育孩子,他们眼里只有培养和宠溺两条路。 用爱去陪伴孩子,不仅耗费巨量的时间,还要做出巨大的妥协和牺牲。有这精力,还不如放在商场上,能多挣一倍的钱都不止。 凌彦齐终于明白,姑婆为何非要留司芃来照顾。他本来以为她是不想给卢家任何一个人(包括他在内)添麻烦。她是一个过分善良的奶奶,难怪司芃想要对她好。 “我没事,你觉得她能照顾好你,就没问题。”凌彦齐抬头往厨房看,他都快吃完了,司芃还在里面来回走动。“我先去上班,等会叫人买洗碗机过来。正好有人教你用。还有,”他望向宽敞的客厅地面,想起姑婆总是拿抹布在地上一遍遍地反复擦拭,“扫地机拖地机一起买得了。你总不能一直是自己拖,得学会用。” 凌彦齐匆匆驾车离开永宁街,等红灯时,才在家人群里说:“还好伤势不重,昨晚我已经带姑婆离开医院。” 卢聿宇紧跟着说:“这可不比上次,毕竟没法走了,得要个人照顾吧?” “我已经安排人了。” 大舅发言:“哪里的人?肇事的人不当场就跑了吗?” “我在外面找的。” “中介?外面找的人哪能放心?我让老林再派个人去。”三舅开口。 “是啊,”大舅妈三舅妈也凑进来,“家里这么多工人,随便谁过去,都比外面的强很多。” 凌彦齐顾不上一个字一个字敲,慌忙把手机拿到嘴边,“不用麻烦林伯了。姑婆就是怕像上次那样麻烦我们,所以这次明瑞的救护车到楼下了,还不愿意过去。既然我已经安排好了,大家就不要再打扰,让她安心静养。” 这个家人群里,凌彦齐很少像今天说这么多的话。不,他甚至很少对一件事情发表过绝对的看法。一个人站在一个家族的对面。 几分钟内,群里一片寂静。凌彦齐等不到回应,急得再说话:“是我找的人,好不好都按我的意思办。我会经常过去看看。” 卢思薇在手机那端听到这毋庸置疑的口气,面露微笑。凌彦齐一向很好说话,被批评指责也会礼数到位,今日竟会因为长辈贬低他的能力而不开心。也好,难得强势一回,她自然支持他。 其实卢奶奶回国时,卢家的长辈,比如外公、大舅还是很开心的。只不过她不像众人印象中该有的归国老人那种体面的乐呵呵。小楼装修的两个月,她住在卢家,日日都是天蒙蒙亮就起床去厨房。所有人都劝过,她回国是来享福的,还是一概不接受。 卢家人根本不乐意装修小楼。拆迁在即,何苦住进去。想要离定安村近点,旁边就有天海壹城,还怕没得地方住?她偏不。小楼粉刷得勉勉强强,她就要搬进去,没人拦得住。 这样一来,她性格里的孤僻和怪异,大家心里都有数了。 住进去也就算了。定安村b区的拆迁年后已全面启动,她迟迟不愿签字,更让卢家人寒了心。所以真实的情况是,除了她照顾十年的凌彦齐,再也没人愿意去小楼看看,为她的事情做主张。 这天下午便有人来装洗碗机。做事一向慢条斯理的凌彦齐,动作这么快,大概也是在咖啡店呆久了,知道司芃只喜欢烘焙冲调,不喜欢洗刷。到第二天上午,两个智能扫地机器人也到了。明瑞的工作人员还送来一台电动轮椅,只不过现在的卢奶奶还用不上。 医生说,且躺半个月再说。 骨折后的第一个星期最难过。人既没有适应一条废掉的腿,腿也完全不理解主人不想再遭罪的心理,肿痛得好厉害。卢奶奶和司芃也不是那种很容易便能和人相处融洽的个性。前两天一个躺床上,一个干活,无言的时间居多。 本来司芃还期盼凌彦齐下班后能过来看看。卢奶奶是很喜欢他的,为聊天而聊天的话局里,每五句话就要有一句提到她的阿齐。 可凌彦齐来两次后就不再来了,只有一个电话,说被派去上海出差了。司芃得靠自己想,如何帮卢奶奶打发时间。 她问她爱不爱看西关戏。卢奶奶说好呀。她便拿平板下了一堆剧目。卢奶奶说,手捧着看不行,眼睛老花,得放得远远的。她又特意买了个宿舍常用的小折叠桌。 不仅方便卢奶奶看戏,而且吃饭也不用下床。 等过七八天,卢奶奶在床上再也呆不住了,司芃便推她出去买菜逛街,呼吸点新鲜空气。周二的上午,超市里没几个顾客。她们可以慢悠悠地逛。 逛到进口食品的调料区,卢奶奶让司芃找一种叫“叻沙”的酱。 “什么东西?”司芃没听过,“做什么用的?” “你不知道啊。新加坡好出名的一道菜,海鲜叻沙。不过这碗叻沙要的食材太多,回国后我总是找不齐,只好买这种酱对付一下。” 应该是凌彦齐喜欢吃。司芃蹲下来说:“我以前在咖啡店打工,经常要买东南亚进口的水果和奶制品,要不你告诉我需要哪些东西,我应该配得齐。” “这道菜做起来可麻烦了。” 司芃笑了:“做菜有什么麻烦。” 她的阿婆教她做菜,一开始她还不乐意学。 阿婆戴老花眼镜,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给她。不是“肉多少克,盐多少克”那种随处都可见的食谱。她阿婆写的菜谱,比方说萝卜炖牛腩,萝卜要切滚刀块,配上简单的图,示意滚刀块要怎么切。然后还会写:“萝卜要和清水一起下锅煮,水沸后捞出,可以去掉萝卜的涩味。牛腩不好炖,可以放一丁点的茶叶包,等肉闷烂后再捞出来。” 诸如此类的东西。阿婆清楚她的小花看上去是长大了,其实什么也不懂。 那时候凯文已经去了美国,司芃非要休学在小楼陪阿婆,怎样也劝不听。祖孙两个已有很深的代沟隔阂。学业前程这些只要一提,司芃就很心烦,然后整天都瘫坐在妈妈房间的窗边,望着那棵玉兰树发呆。 这么过下去,人会废的。阿婆想起小时候的小花很爱切萝卜、剥豆子,便说:“要不我教你做菜吧,打发时间。” 司芃竟然答应了。依着阿婆教的,主菜配菜调料,一样样都有顺序,有条不紊地下到锅里去。或是爆炒、或是红烧,最后端出来的菜肴,无论卖相还是口味,都不差。 比起念书、弹琴、画画、跳舞,她的天赋好像是落在此处。只是阿婆走得太快,前前后后快半年教她做的菜式,也不过三四十个,还都是容易上手的。 将卢奶奶送回家,司芃在对面茶馆借了电动车,风驰电掣赶往她常去的一家南洋货行。近三十种食材配料全都配齐后赶回小楼,时间刚刚好,来得及弄午饭。 “卢奶奶,你教我,中午我们就吃地道的新加坡叻沙。” “你这么快就全买回来?”卢奶奶还叨念着凌彦齐:“我本是想等阿齐来了再做。” “可是凌先生,不是出差还没回吗?”司芃洗净手,从厨房探头出来,“我们能等,活蹦乱跳的虾可不能等。还有我从来都没做过这道菜,第一次做失手怎么办?还是等学会了,再做给凌先生吃。” 卢奶奶说:“那也行,”司芃推她进厨房,她又说,“不用一天到晚叫凌先生。阿齐个性温和体贴,比你也大不了几岁,直接叫名字就好。” “好啊,反正他也不常来。”司芃带上围裙,问,“是不是先熬汤底?是哪些食材?” “先把虾处理下,虾头虾壳别扔,炸一下捞起。”卢奶奶说。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这栋小楼也就厨房不冷清。差不多一个小时,司芃才做好两碗叻沙面,端去餐桌上。卢奶奶拣起筷子,说:“要拿调羹,筷子夹不起来的。” 司芃说:“要煮这么烂?”她拿筷子去夹,面条拉得好高,看来还是不够糊烂,她泄气:“失败了?” “有什么关系?反正筷子也是拿惯了的。”卢奶奶先尝一口汤,“不错不错,比我几十年前第一次做好多了。” 司芃也坐下来尝,这味道,甜、酸、鲜、辣都有。只不过面条的口感太黏糊了,她不太习惯。 卢奶奶笑着看她:“吃不太惯?我记得,阿齐刚去新加坡时,也吃不惯那边的食物,只肯吃我做的家乡菜。后来交了当地的朋友,便天天跑去小贩中心,点一碗叻沙面。哎,一转眼,回国都一年多了。” “奶奶想那边了?” “是啊,在国外呆得越久越想家乡,觉得家乡哪儿哪儿都好。怕死在那边,着急着要回来,可回来也没什么事情可做的。人老了,只能想着过去的事情。” 司芃本是沉默着吃面,突然抬起头来:“那能讲些过去的事给我听吗?我都没出过国。听说新加坡那边法律很严苛,地上吐口痰,都要被抽一鞭子。” “传得太夸张了。”卢奶奶还是腼腆:“那些过去了的事,有什么好说的?” “凌先生,哦,凌彦齐和我聊过,你是几十年前去马来西亚的自梳女。” “这个,他都和你聊?” “不可以么?他嘱咐我要好好照顾你,稍带说下你的经历。就两句话。” “哪有什么不可以?”卢奶奶吃完大半的面汤,“我有点累,你先扶我睡下。有时间,我再慢慢和你聊。” 孙莹莹听说司芃住进小楼,特意过来看她。司芃不便邀请她进去,两人倚在院墙边聊天。 “真有你的。”孙莹莹啧啧地夸她,“不愧是跟过龙哥的,一出手,”她竖起大拇指,“完美,天衣无缝。” “你想岔了。”司芃懒得解释。 “想岔哪件事啊?” “全他妈想岔了。” 孙莹莹哎哟哟地笑:“要不是打帅哥的主意,哪个年轻女孩愿意照顾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吃饱了撑的?” “就是撑的,怎么啦?” “我不跟你抬杠,我祝你心想事成。”孙莹莹从她值七八万元的大包里拿出一个纸袋,“你不是要过生日了?我怕没空过来看你,当然我也不想打扰你好事,礼物先送你。” 像是衣服。可孙莹莹怎会给她买衣服?她俩的风格,根本就是不可以沟通的。打开纸袋,从里面摸出一条手感细软的黑色裙子,薄纱质地。再看孙莹莹满脸堆笑的表情,不言而喻,这是情趣/内衣。 一只手就可以握住这薄纱,司芃问:“你要死了,给我买这个?” ☆、049 多余的财富只能购买多余的东西,人的灵魂必需的东西,是不需要花钱买的。 ——梭罗瓦尔登湖 “怎么不可以?你都住进小楼了,难不成天天穿你那些背心短裤勾引帅哥啊,换换风格。” 司芃拎起吊带,裙子在眼前垂下,前后都是大深v,还没她睡觉时穿的t恤长。 孙莹莹笑嘻嘻地说:“挑的还不错吧。”她从袋里掏出另一件,边打开边说,“我本来想给你挑个大红色,想想,红色适合我这样的人间欲/女,不适合你。你爱摆张冷漠脸,穿黑色最好,禁忌情人路线,”她把手上裙子一甩,长长的纱垂在两人之间,“可是这种透明白纱也不错,穿起来长度到脚踝,走起来风一吹,全裹在身体上,本来你就长得高,皮肤还白,”她摸一把司芃的胳膊,“偶尔也走走仙女路线。” 司芃把裙子都扔进袋子里,递过去:“你自己穿。” 孙莹莹白她一眼:“我还缺吗?”她不接,双手抱胸,“年轻的时候不穿,有帅哥的时候不穿,等老了没人要再穿?有意思吗?” 司芃不想反驳,只望着对面已关门的咖啡店出神。她对自己的身材和诱惑力,没有孙莹莹自信。 “我就没猜错,你压根没搞定帅哥。”孙莹莹抓着她手说:“他什么时候会过来?你得让他知道,既然爬上你的床,就没那么容易下来。收着吧。”见司芃脸上还有不确信,孙莹莹再说,“你怕什么,一无所有的女人,豁出去就豁出去,再惨,也不过一无所有。” “知道了。”司芃收下袋子,眼神向下垂。 孙莹莹从袋子里拿出另一个长盒,“这个帮我送给蔡昆。” 司芃拿过一看,是最新款的品牌手机:“自己送去。” “你要不送拉到。我给我弟寄去。” 司芃只好接过去。孙莹莹接着说:“司芃,我告诉你哦,我怀孕了。”可上回在娜姐的日料店里,她还喝了不少清酒。 “就是意外嘛。老丁高兴坏了。” 意外个屁,对各种避孕手段了如指掌的人,怎么可能意外怀孕。不见她脸上有喜悦的颜色,司芃问:“你不高兴?” “也不是不高兴,可我连婚礼都还没办呢!”包里手机在催,孙莹莹接起来说,“好啦,我就来。” “司芃,我不跟你聊了。老丁在明瑞约了产科医生,马上就到我了,我要赶紧过去。” “好啊。”司芃靠着墙,看这纤细苗条的身影撑在十厘米的高跟鞋上,随着小小的碎步向车门扭去。 如果只看背影,司芃怕是不敢认她。原本凹凸有致、稍显丰腴的身材,像在往中心回缩。孙莹莹曾说过,高级的美感“必须肯定”是骨感的。她也许在有意减肥。 衣着打扮也大有变化。从前她爱穿碎花溜肩衫和特意割烂的牛仔热裤,染一头黄不拉几的头发。街边一站,要是没有蔡昆和司芃陪着,不出五分钟,就会有人过来问她价钱。每次都气急败坏地和人吵,连人的祖宗八代都问候一遍,却不肯下次买衣服配饰时,换点别的样式。 才跟了老丁小半年,现在穿浅藕色的高档真丝衬衫和黑色鱼尾裙,身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不止这些,因为不曾念过书,她引以为傲的那双“三姊妹当中视力最好”的眼睛上,还架了一副无镜片的黑框眼镜。 看上去真像一个出身好、气质佳、能力强的都市白领。 司芃却隐隐不安。她并不嫉妒孙莹莹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只觉得,一个刺猬非要把身上的刺都拔掉,假装成另外的动物,是一件过于危险的事。谁都知道刺不好看。也总有人忘掉,刺能护命。 司芃叫住她,“莹莹。” 孙莹莹半开车门,回头看她:“怎么啦?” “婚礼不重要,还是和老丁先领证。” 孙莹莹坐在车里,朝她噘嘴:“知道啦。” 不出一个小时,司芃收到孙莹莹的语音消息。“天啊,中大奖了!” 司芃心想,老丁是个繁殖癌。难道第一次去照b超,就能检查出胎儿性别? “是三胞胎!”孙莹莹传过来一张黑乎乎的b超照片,司芃看不清,心里再一惊,这人体重不足90斤,怀上三胞胎,想要生下来,得要掉半条命吧。 孙莹莹却很乐观:“都怪我自己太不上心,例假推迟十多天,我才想起验孕。现在已经是第9周了。” “照b超的医生说有三个时,我一下就变好开心。老天爷大概也是知道,我想要三个孩子,于是一次性给我,少让我疼两回。” “老丁都等不及了,怕有危险,已经和明瑞签合同,等会就有护士和我们一起回家。老丁还怕家里厨师不会做孕妇餐,要多请一个厨师。哎呀,司芃,我真是好开心,等我的宝宝生下来,让他们全认你做干妈。” “在我老家,认干妈可是不能少礼数的,少说也要块20克的生肖金牌。可我一生就是三个,啧啧,你现在这么穷,得多存点钱才行。” “你啊,一点都不用担心我,有三个孩子,老丁还能跑到哪里去,倒是他怕我跑,立马就问我要户口本,要去扯结婚证,怕宝宝的准生证不好弄。” “我说你啊,要不也和帅哥来个奉子结婚?他那样的家庭,怎么也不会让孩子流落在外,跟着你吃苦的。” “好啦,恭喜你美梦成真,安心养胎吧。”司芃看她一条条地发过来,也不知道回什么好。奉子成婚?她嘴角露出一个讥笑。一个对未来没有什么期待的人,还是不要无故地带另一个生命来这世界遭罪。 她又想起凌彦齐。这人都快半个月没出现了。 凌彦齐确实是没时间。他在新部门悠哉悠哉做了小半年领导,毫无作为。前几天被打了两巴掌后,想卖点乖,说公司在地产领域可以两条腿走路,租售并举。卢思薇可不是能等他慢慢调研的人,一个星期她就要看到报告。 等他舟马劳顿地在s市的长租公寓考察两天,再把下属整理的资料做成研究报告,送到卢思薇办公桌上,人只看了两分钟:“几个人?” 凌彦齐说:“包括我,三个人。” “可以嘛,没有别的部门人员支撑,一个星期就能做到这个份上。”她刚夸奖,下一秒又贬损,“你说你以前是有多懒散?”她把报告翻完,再问,“整体住宅租赁,家世可是走在我们前面,目前在长三角的八个城市已打开布局。” “那又怎样?”凌彦齐耸肩,“要是总担心有人走在前头,那后发优势、弯道超车又是什么?我们公司的自有物业、财力支撑、人脉渠道,可不比家世强那么一丁半点。” 卢思薇点头,做企业就要有这种“何惧他有”的心态。“去趟上海。” 上了两年的班,凌彦齐甚少出差,不免要问:“做什么?” “何苦要和人竞争,你要有信心,去把家世给买了。” 凌彦齐一怔,家世再小,也有数十亿的市值。天海收购公司,前期都有繁琐细致的评估流程。现在仅凭他一份报告,就绕开这些,直接让收购部门飞去上海谈判? 卢思薇朝他摔册子:“让你去,你就去。明面上自然是汪海林(cfo)做主,但你记着,你才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别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给我买贵了回来。” 所以这个周末,他得呆在上海。还不止,下个周末估计也得在上海。 他只能在微信里和司芃聊两句。一天忙完已是深夜,熄灯躺在大床上了无睡意。隔江看外滩,静谧的夜空中,摩天大楼群被霓虹装点得气势恢宏。比他家窗外的景色还要绚烂多彩。 他问司芃:“睡了吗?” 几分钟后收到回复:“刚洗完澡,就要睡了。” 入夜后的六月,s市比上海热多了。将一天的燥热和烦闷哗啦啦地冲掉后,她穿得肯定不多,凌彦齐回道:“不发张照片过来?” “好啊。”言简意赅地回答,接着便传来一张裹着浴巾的照片。乱糟糟的头发,瘦削的肩膀,和随意晃荡的长腿。非但不凹身材,连柔光和美图修饰都没有。 不自知,也就不会刻意摆弄这副好身材。他回道:“要脱掉的。” “好啊。”司芃还是答得爽快。 凌彦齐在酒店大床上等了好几分钟,心想这高冷小妞真会乖乖地找个好角度摆个pose,拍张性感美照给他看么? 司芃还真发过来了,他迫不及待地翻身去看。 真是张一丝/不挂的性感美照。照片里的女主角侧跪在白色沙滩上,双手高高举起,伸向蓝天。饱满挺立的胸一览无余,腰完全地陷进去,本来就浑圆挺翘的臀部,向后撅成更为夸张的曲线。人间尤物,莫过于此了。 只不过不是司芃。 深更半夜给他发这种照片,缺根筋吧。凌彦齐问她:“你喜欢这样的?” “你不喜欢?” “喜欢,可跟我没什么关系啊。” 过一会儿司芃才回:“手机前置摄像头太烂,不会自拍。” 雨季来了,雨下得越来越密集。还有快递穿着雨衣送货上门,司芃纳闷,她啥也没买。剥开包装严密的外盒,拿出一部手机。都不用猜,就知道是谁寄过来的。就为了看一张半夜裸/照。 司芃靠着窗,看雨打落一树的玉兰花,拿起这新来的手机,拍张照片发过去。 凌彦齐只回一个“好”字。过了十来分钟,才明白司芃发照片的意图。“这么快手机就送到了?” ☆、050 如果所有事情都以对错来论,未免太无趣。以利益来论,未免太悲哀。 ——司芃日记 冒着雨,司芃去院里捡拾七八朵完整干净的玉兰花进来,清水中放少许盐,浸泡一会,然后沥净后放入玻璃茶壶,注入开水,加盖再闷泡二十分钟。等开水变温后,加入两勺蜂蜜,做成玉兰花茶,端去给卢奶奶喝。 卢奶奶喝两口,便尝出味道来:“好香。也是你阿婆告诉你,新鲜的玉兰花可以泡茶喝?” “是啊。” 卢奶奶轻捧玻璃杯,置于膝上:“好久以前我也喝过这种玉兰花茶。她真是心灵手巧,不仅会做玉兰花茶,还能拿玉兰花做汤羹。” “她是谁啊?” “也是个自梳女。以前一起出去做工,她比我小几岁,我一直叫她秀妹。” 司芃低着头,闷闷地不说话。 “你在定安村长大,有没有见过她?她前几年都还住在这楼里。” “没啊。” 卢奶奶见她话好少,以为她不感兴趣,便说:“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也没什么好说的。” “别啊。反正外面下这么大雨,我们哪儿也去不了。你就说说吧,我,当故事听。” “我第一次见秀妹,便是这个地方,当时可不是这样的楼。我阿娘带我走亲戚,来到这边。门前有好几级台阶,木门也好高,就是快烂了。推开门进来,是一个很大的庭院,就是岭南那种大户人家常见的庭院和长廊。秀妹一家,只能住在西南的偏角上了。那时流行分地主家的家产田地嘛。我们卢家是一穷二白的人家,分不到我们头上来。算了,那都是些老古董的事,你们小孩子不懂。” 她指向卧房:“我床边的柜子上有一本相册,绿色封面的,你拿过来啦,我给你看看。” 司芃小跑着进去,拿相册过来,还拿了卢奶奶的老花眼镜。 卢奶奶翻开第一面,只有一张照片:“我第一次照相,就是和秀妹在一起。她有个年长九岁的阿哥,是喝过洋墨水的人,当时能出国去念书,很了不起的。那时候相机也是稀罕货。我俩放完学回来,正好他回乡,院子里就给我们照了这一张。” 照片里,两个差不多学生打扮的姑娘,一高一矮并排站着,样貌已模糊。司芃指着高个的女孩:“这个是你啊,奶奶?” “是啊。我是一张国字脸,下巴两侧好宽,不如秀妹秀气,她是一张标准的鹅蛋脸。” 司芃摸着自己的下颔骨,仰脸看着卢奶奶:“我下巴也好宽。” 卢奶奶被她的神情逗乐了:“哪里是宽,你是太瘦,脸上一点肉都没有。” 她再往后翻,照片大都是她在雇主家带小孩,顺便露了脸或是背影。她一个一个地和司芃介绍:“这还是我在香港时,也不过十七八岁,根本不懂富人家做事的规矩,经常做不好,从天光一直站着做到天黑,都做不完。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卢奶奶手掌蜷着,挡住脸前,她在模仿当时的自己,“但是不敢哭得大声哦,怕吵到别人,会挨骂,第二天没有工做,自己挨饿不打紧,还没法寄钱寄东西回大陆这边,养活一家人。” “后来做得好点,就帮忙带小孩。在香港这个雇主家呆了四年,后来才去的马来西亚。” “秀妹和她哥哥呢?” “那时候搞运动,搞得人心惶惶,秀妹便和我一起跑到香港,她那时太小,都没有家庭愿意收她做女工,只能在同乡的餐馆里做工。当时我最期盼的就是有假休,可以出门,同她在餐馆后面的巷道里帮她洗洗碗、聊聊天。” “那个哥哥呢?” 卢奶奶沉默片刻,枯槁的眼神里有无尽的哀伤:“死了。”司芃别过脸去,不敢看她。 “他死时,我刚过十六岁生日。一下子便知道什么叫人生无常。” 司芃转开话题:“你和秀妹,怎么会一起去马来西亚?” “因为马来西亚郭家和她家的长辈,是世交,打听到她家就剩她一人流落在香港,专程去找。秀妹觉得去南洋,人生地不熟,她当我是姐姐嘛,想要我陪她,郭家便把我也一起带过去。” “你过去后还是做工人,那秀妹呢?” “郭家迁去马来西亚定居,家道怎比得过从前。当时连老太太都要省吃俭用,想多寄点钱给在英国念书的大少爷和二小姐,秀妹哪能安心地当个不做事光吃饭的外人小姐?能送她去念中学,已经不错了。” “在香港也是做工,在那边也是做工,又没有白吃白住,还专程来找?也算不上什么天大的恩情。” “你们小孩子,不懂那个时候啦。”卢奶奶继续往后翻,指着一个穿黑色正装梳背头的年轻男子说:“这个便是当时的大少爷,英国念完书后,回大马继承家业,愣是把破落的郭家,重新支撑起来。” 司芃倒是看到旁边穿白色婚纱的混血女孩:“这个是他太太?” “是啊,英国念书时认识的,是黄易明的小女儿。”见司芃面上没有任何波动,她笑一声:“是啊,你也不知道黄易明是谁。” “谁啊?”司芃后知后觉地配合。 “亚洲糖王。” 司芃看到他们和子女的家庭合照,凑近一点看:“他们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孩。” 卢奶奶指着那个小女孩说:“她是秀妹的女儿。” 秀妹却没在家庭合照上。司芃问:“她后来跟了这个大少爷,做姨太太了?” “不然能怎样?和大太太的门第比起来,秀妹家差远了。你太小了,怕是不知道,以前马来西亚和新加坡是一个国家,华人娶两个老婆也是合法的。直到1982年,马来西亚才颁发了法律,正式地实行一夫一妻制。” “既然是合法的夫妻,为何不能一起拍照?” “是啊。她不肯。”卢奶奶唏嘘。 “后来呢?秀妹为什么要回国?” 卢奶奶沉默不语。司芃问:“是大少爷不喜欢她了,还是糖王的女儿太强势,非要赶她走?” “都不是。少爷成了老爷,待她一直都很好,可他还是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是个炙手可热的女明星,不敢去惹大太太,成天让秀妹不好过。再后来呢,也娶进来了。秀妹和我说,当初老爷与大太太有婚约在先,喜欢她也不能让婚约不做数,让人家的小姐空等许多年,所以她只能做妾,但这已是她的底线。他要再娶一房进来,便说明曾经在老爷和她面前发的誓都是假的。之后她便在报纸上登了一则离婚告示,回到国内,再也没有回去过。” 司芃咧开嘴,无声地笑:“这样虚情假意的喜欢,也没必要再忍着了。” “她忍那么多年,忍到女儿都长大了才走。可她女儿并不理解她,谁都不理解她。那会兰因还在念中学,向我抱怨,说妈妈做事太不为她考虑,这样不辞而别惹恼爸爸,害苦了她,哥哥和弟弟都能去美国留学,而她只能去新加坡。” “新加坡也很好啊。” “但兰因,就是不愿意离家这么近呀。” 司芃看着家庭合照上那个不开心的小姑娘,想她为什么不开心,大概是被扯过去照相的。没有妈妈在,怎么能算是她的家庭合照?她会心一笑:“我以前也一点不喜欢离家太近,巴不得跑到天边去。” 一本相册还未翻完,卢奶奶便说累了。她取下眼镜,司芃推她进房间,说:“你累了,先去休息。这相册我能翻着看完吗?富人家里的事,怎么都跟电视连续剧似的。” 雨下得这天似乎从未亮过。 司芃静坐在沙发上,把相册翻看许多遍。虽然是卢奶奶的相册,但她出现的次数还不及那位玉秀多。四五张白衣黑裤长辫子的照片后,玉秀便梳了盘髻,穿素色旗袍,或是样式简约的套裙,总是戴着珍珠耳环。 没错,她有一张标准的鹅蛋脸,样子清秀眼神明亮,或坐或站都是开肩挺胸,对着镜头笑得娴静温柔。确像卢奶奶所说的民国开明地主家出生的小姐。 但这些姣好的容貌身姿,在司芃眼里,都不如相册倒数第三页里的那张照片。 照片里,玉秀已经老去,没再穿旗袍和低跟皮鞋,又穿回自梳女时代的白衣黑裤。她站在这栋小楼的院子中央摊开手,张开嘴大笑。阳光正好,照着再也不矜持的笑容,和她身后的鲜花一样灿烂。 司芃轻轻把这张照片从透明的塑料膜下取出,翻到背面,看到竖排的娟秀小字:“琼姐,我始终记得当初的誓言。你瞧,我身后已是天光明媚,花卉满园,只等你退休来与我作伴。摄于公元1992年农历6月20日,秀儿。” 指腹反复摩挲照片上那张不算太老的脸庞,摸过眼角的细纹,还有肌肤渐渐松弛留下的法令纹。光看神情笑容,便知道这是一个优雅平和的妇人。司芃从没有过她阿婆的照片。她从没想过,她们离开时要留点什么做纪念。 照片多好,薄薄一张纸,印着一个人的往日容颜。那时的情绪心境,全都被锁在里面。一看便能回想一切。 她还以为,她会回想很多。从那晚在杂物间翻出油画开始,她便以为能够睹物思人。可她错了。过去的时光是个黑洞,完全地吞没一切。她只能以混沌的状态坐在沙发上,沉默无言地看这些照片,没有想法没有思绪,直到暴雨停歇,夜已光临。 她才想起晚饭都还没做。偏这下午,卢奶奶睡得格外的久,也没人提醒她。她匆忙去厨房淘米煮饭,再把鸡胸肉切丁,翻炒断生,放入土豆、胡萝卜和洋葱,加清水、咖喱块一起焖煮。 再到客厅,看见窗外黑黢黢的,“旧时时光”已不营业,旁边的茶馆今日也关了门。外面太黑,对照这屋内的灯光,使这亮堂更加的亮。这太过亮,又凸显屋内的太过静。 司芃住到小楼一个星期,还从未体会这种毫无人气的时刻。她觉得窒息,转身去看卢奶奶的卧房,掩着的门内一片漆黑。她不知该不该去叫醒她。 她好想这屋子里,除了她的呼吸声,还能有点别的声音。于是她走到钢琴边,掀开灯芯绒的罩布。这几天她老是过来摸它。卢奶奶说:“会弹就弹吧。”她吐吐舌头:“以前学过一点,可是那些谱子早就忘了。” 这会,她坐上皮凳,翻开钢琴盖,一个个琴键摸过去。 她终于不再像失忆,记起来一些事。她的阿婆也会弹琴,虽说没有高超的技艺,但是教教她这个顽劣的外孙女,绰绰有余。只是司芃从来都不肯好好地坐在钢琴边弹一弹,哪怕是五分钟。 不教司芃的时候,阿婆一个人坐在钢琴边,总是弹一首老掉牙的曲子。她边弹边唱,浅浅地唱,司芃不清楚她唱的是什么。直到小学音乐课上,老师也弹这首曲子,她才从音乐课本里翻到歌词。曲子真是好简单,简单到她这种钢琴学渣都能一看就懂。 她试着在琴键上击下几个音。慢慢的,曲调在心中流淌到指尖。她竟然没有忘掉,这首她最不耐烦的曲子。她弹得不连贯,嘴里哼唱地断断续续。但终于是不害怕弹,不害怕唱了。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要真是新加坡过来的人,不会说大陆,说唐山。我怕有读者误会,所以用的还是大陆,或国内这样的词。 还有看到这章的最后,知道司芃为什么不住小楼了吧。亲人都已离去,这栋楼里太孤单。 在82年前,郭义谦是有一妻一妾的。后面的三太太是不能注册的。就和赌王后面的二任一样,民间认可。 以前娶一妻一妾,是传统习俗婚姻,所以不需去婚姻登记部门申请或法院判决,登报离婚即可。这种我行我素的作风,像司芃吧。所以郭义谦的恼怒可想而知,他心底是不承认离婚的,但面子上过不去。 郭家是在马来西亚致的富。但怎么讲,新加坡比吉隆坡还是要高大上一点吧,两地隔得不远,让他们2000年后搬去了新加坡。为什么?因为坡县没有遗产税。 历史背景不详细说了。51年陶铸在广东土改,感兴趣可以去搜。52年她们去到香港,那会还不用偷渡,走过去就行。 卢奶奶35年生,51年16岁,17岁在香港,21岁去马来西亚,69岁离开郭家,义不容辞照顾凌彦齐10年。2014年凌彦齐归国,她才正式退休(已有新加坡国籍和退休金),一年后,也就是80岁时归国。 司玉秀小她四岁,去马来西亚时才17岁。 ☆、051 凡事到了回忆的时候,真实得像假的一样。 ——木心伊斯/兰堡 不知何时,司芃的脸已被泪水覆盖。三米远外的卧房,灯亮了。司芃用手背擦一把脸,走过去叫一声:“卢奶奶,你起来吗?睡太多了,等会晚上不好睡。” “小芃,你进来。” 司芃进去。卢奶奶抓着她手,让她坐在床边,问:“几点啦?” “快七点了。” “我睡这么久?”卢奶奶笑,“你会弹钢琴啊。” 司芃低下头去:“吵醒你了?我弹得不好。” 终于能找到人说一说往事了。做自梳女也要有职业操守,从不在雇主背后说人是非。所以哪怕在凌彦齐面前,卢奶奶也不会多说两句。她曾拿起那本相册,想和人的外孙女好好叙旧,可惜人对故人故事的兴趣,还没司芃高。 说完后,卢奶奶睡了好长的一觉,当然也做了个好梦。 梦里的人背对着刚进门的她,穿笔挺合身的西装马甲和西裤。光看背影,便知是个玉树临风的好公子。那时,他站在钢琴右侧,指导他的胞妹弹琴,弹的便是这首李叔同的《送别》。 她闯进门去,打断他的教学。男子转身过来,脸上未有责备之色,那双好看的眼睛里还带点笑意:“你是琼妹妹?” 卢晓琼只会点头。那时候的卢家,真是穷得叮当响。十二岁的她作为长女,从来都是灶头忙完忙田间,何曾见识过从省城回来的潇洒倜傥的人物。 就连那个比自己小四岁的女孩,也一点不露怯,挺胸抬头,温柔规矩地说:“琼姐姐好。” 她应该和他们好好打招呼:“霖哥哥好,秀妹妹好。”那是她该有的礼数。 那时的司家,无论城里乡下,宅田家产店铺全数充公,被迫回到乡间,和她卢家相比,已不再是天上地下。但那些字,全都讷讷地堵在嗓眼。 即便门第衰落,兄妹两人的神情依旧傲然。更像是一面镜子,让她照见自身怎么洗也洗不掉的泥浆。她这一生,只见过玉霖哥哥五面。每一次,说的话都不会超过五句。她从未安心坦然地直面他,看他笑,看他蹙眉。 她不敢。 她带他们上灵芝山摘红背菜,在树下找到毛茸茸的栗子递给他。城里回来的少爷小姐都没见过这东西,惊奇地望着她把毛茸茸的外壳去掉,露出板栗的模样。 咬开后,板栗生脆清甜。霖哥哥望向这棵树:“这是公家的吗?我们能摘点走吗?” 为了报答她给他们找了许多板栗,霖哥哥也教她弹《送别》。她笨,不是学这些的料,弹得断断续续,他也不嫌弃,温和地,一处一处纠正她的错误。 只这一次在梦中,她一点也不慌张。在她的梦里,时间无限地拉长,一分钟也可以是一生,所以不用着急,她还好好地端详了霖哥哥的眉眼。六十多年过去,她竟一点也没忘。霖哥哥生了一对特别好看的眼睛,用剑眉星目形容,一点也不过分。看得入神了,她又觉得不对劲。这双眼睛不是霖哥哥的,可又怎么似曾相识。 卢奶奶突然醒来,听到客厅里司芃弹的正是《送别》,才猛然地想起,司芃的眼睛竟有几分像霖哥哥。她的心,在微微地颤抖。她知道自己死活不住院,非要留司芃照顾她,是对的。她就知道自己没猜错。这个孩子虽然年轻,却心沉如海,不会无缘无故来到她身边。 所以她唤司芃进来,问道:“你阿婆什么时候走的?” “好多年了。”司芃不敢抬头,怕卢奶奶看见她哭红了眼。 “她走时多大岁数了?” “七十多岁。” “你是你阿婆带大的?”问着问着,卢奶奶摸上司芃放在床沿的手背,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摸着。 “嗯。” “那会你才十几岁,还在念书,她肯定很舍不得你。” 司芃的头埋得更低,气也憋住,因为怕一喘气就会破功,连呼吸都带着哭腔。她听卢奶奶慢悠悠地讲。“我帮人带了一辈子的孩子。老有人问我,婆婆,你可后悔做自梳女?你说有什么可后悔的,凭力气讨饭吃,有地方睡觉,有饭吃饱,有衣穿暖,这一生不就过去了。” “是啊。” “可我也会想,要是有个自己生的孩子,会不会开心一点?” “也不一定。要是运气不好,生下像我这样的,怕是会一天到晚给自己找气受。” “你气你阿婆?” “是啊,很小时就经常气得她说要打电话给我爸妈,再也不带我了。” “人都是会长大的呀。”卢奶奶笑着说,“如果你不介意,就跟着彦齐叫我一声姑婆好了。我听惯这个。” “好啊。”司芃这才想起燃气灶上焖煮着的咖喱鸡块,哎呀一声,“奶奶,呃,姑婆,我忘记我煮咖喱,可别糊了。” 陈雨菲偷偷拍到那两个老是欺负她的小男孩照片,发到司芃手机上。其中一个便是蔡西荣的孙子蔡英奇。人早就跟着父母搬去了天海壹城,那边治安环境太好,她根本进不去小区。不过周二周四下午,他上完补习课,会回定安村的爷爷家吃饭。 于是在一个雨夜,司芃在巷道堵住这个小屁孩。穿了件长款的防雨风衣,帽子戴上,领口拉链拉高竖起,刚叫住这个十岁小男孩,人已经吓傻:“你是不是黑社会?” 他妈的,你家就是黑社会,你还怕黑社会。 孩子太小,也不像做爷爷爸爸的那么无可救药,吓唬两句,也就放他们走了。 司芃也要走,巷道口有人踩滑板过来,她把帽檐再扣低一点,走在小道右侧,打算和人擦身而过。滑板男却停在她跟前,挡住去路。 四目相望几秒,司芃面无表情:“麻烦让下路。” “你是阿卉?”凯文并不敢确认。两次都是在夜里相遇,只看得模糊的五官,像,又不像。司芃继续往前走:“认错人了。” “你不是阿卉,为什么住在那栋楼里?” 司芃眼神如电,语气冰冷:“你跟踪我?我住不住那里,跟你有什么关系?” 凯文上前两步,突然就抓起她的手腕。路灯扫来的光线晦暗不明,但也看得清楚,她的左手腕上一个图影都没有。司芃大力甩开他的手,语气里警告意味十足:“做什么?欠揍?” 这语气实在不像话。当年的小女孩再霸道,也从不这样和他讲话。凯文退后几步:“抱歉,也许真是我认错了。你叫什么名字?” 司芃向他比划了一个拳头,转身大步离去。 看着这个渐渐远去的背影,凯文想起那个一直停留在他记忆里的女孩。是没这样高,更没这样瘦,脸颊也圆润得多,带点婴儿肥,笑起来明朗又放肆。搂在怀里,也是有点肉感的。 对了,她还有乌黑发亮的一头长发。当年有好几家的广告公司找过她,要她去拍洗发水广告。 假如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这不仅能挣一笔可观的收入,拍广告、做模特更是不错的职业选择。可她哪里看得上,直接把人家递过来的名片扔回去:“别打扰我和朋友聚会好不好?”头发一甩,“你看我这头发,”手掌也打开,手背对着人,手指上是琳琅满目的金属雕刻戒指,有一阵子,他们那帮人特别爱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我是缺这点钱的人嘛?” 是不缺钱。在灵芝区那所昂贵的私立学校里,大家的父母都是有钱人。但有钱人也是分等级的,她家是最有钱的。那些年他们爱跳舞爱买潮鞋,每次有人穿新鞋,就把脚翘到桌面上,戏谑说,你看,又被你家挣走两千多块。 不止有钱、她还年轻漂亮、身材火辣,不爱念书。最过分的一点,她做事随心所欲。就像野蛮女友里的全智贤,出场便吸引所有人的目光。那种光芒像太阳,明晃晃的,赤/裸而霸道,让人睁不开眼。这个女孩却是游走在黑夜里,独自拿着刀对抗这个世界,心思深沉,又狠又酷。 凯文只想,陈洁又骗了他。 再过两天,司芃在客厅叠衣服,听到汽车熄火的声音,抬头望窗外,是半个月未出现的凌彦齐。小雨淅沥,她走出客厅,院栏边靠墙站着。凌彦齐摇下车窗,冲她一笑。 司芃也笑:“今天不用上班?” 凌彦齐一愣:“今天周几?” “周三。” “没事,我刚从上海回来。休假。” 他下车后,他开另一边车门,抱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瓦楞纸包装箱,小心翼翼地,一只手捧着,一只手遮着,勾起司芃的好奇心:“什么东西?”她跳过去,凌彦齐往旁边一躲:“下雨呢,屋里再看。” 司芃不依,一只手揪他衣服,另一只手就去抢,凌彦齐不提防,竟被她抢过去。她低头一看,盒子里的小生物,睁着一双怯生生的大眼,也看着她。 凌彦齐回抢过去:“一个女孩子成天这么粗鲁做什么,衣服是给人穿的,不是被你揪的。”他脸上带着笑意,快步走上台阶去客厅,“小心淋湿猫咪。” 司芃跟进去:“哪里来的小猫?” “捡的。” “这么可爱的小猫,哪里捡得着?”司芃压根不信。 凌彦齐直接去卢奶奶房间,把盒子递给她看。 “哟,是只猫咪。” “我看到它第一眼,便想拿到这边来。这样你就不闷了。” “多谢。”卢奶奶想,难为凌彦齐这么用心。郭家养猫,卢奶奶在他家的最后几年,主要工作就是照顾那三只猫咪。“你买的吗?” “不是。聿菡的朋友嫌弃它是只狸花猫,不想养,聿菡领了回去。可没想她原来养的那只猫不喜欢这个新来的,总是欺负它。我就拿这边来了。” “狸花猫怎么啦。”司芃凑过来,蹲在卢奶奶身侧,轻轻摸小猫的皮毛:“颜值高气质萌,还不娇生惯养,给点剩饭剩菜就行。” 凌彦齐踢她的脚,司芃抬头望他:“怎么啦?” “这是我的猫。” “所以呢?” “不许喂残羹冷饭。” 司芃别过脸去,心里一来一回地演了段戏:这么娇贵,自己养啊,拿过来做什么。给姑婆养?哼,你家姑婆现在能养猫?面上自然不顶嘴,说:“好,我去超市里买猫粮。” “哪个超市?”凌彦齐犹豫着问出来,“就天海壹城那边的商超?” “不可以吗?”司芃心想,突然就拿只猫过来,也不知道她那一万三千块钱,能不能撑三个月。 医院回来的第三天,她去办出院手续,就住几个小时的院,打个石膏,也花了两千多。这些天她买菜和日用品,卢奶奶要给她钱,她不肯接。被撞骨折了,还想着要给“肇事者”省钱,连住院都不肯的老人,现在也没几个了。 这几个月照顾她,理所应当;买骨头买鱼虾熬汤,给她做点好吃的,也是理所应当。钱全花了,理所应当。不过她的预算里,可没有养猫费用这一项。 “不可以。”凌彦齐拒绝得干脆,朝卢奶奶说,“姑婆,你写个养猫要买的东西的清单,我等会就去买回来。” 卢奶奶也是豪门里的养猫专业户,戴着老花眼镜写了五分钟的清单。凌彦齐站她身后,靠着墙,肆无忌惮地看半跪在床前逗猫玩的司芃。 不知道他要来,她穿得很家居。一件灰白色的无袖u领背心,一条黑底白条的运动热裤。好好摆个姿势,拍张照片,不比那些搔首弄姿的模特强多了? 被他盯得无聊,司芃低头一看,才发现她连文胸都没穿。到底是什么人发明这种玩意,夏天这么长这么热,非要女人穿着,不难受么?再抬头,凌彦齐也发现这点,忍着笑指指楼梯,让她上楼去穿文胸。 就不穿怎么啦?司芃索性原地抱胸。两人大眼瞪小眼,互怼好一会儿。 卢奶奶写完后,凌彦齐把清单收进裤兜,又朝司芃甩头。司芃转过脸去无视他。无奈凌彦齐只得开口:“我看东西有点多。司小姐要是方便的话,帮忙拎点东西。” 干嘛,你不有车?司芃却放下手臂:“哦,好的。” 凌彦齐再指指客厅里的旋转楼梯:“那你需要上楼换衣服吗?”司芃这才明白过来,怼错地方了,人家不是笑她没穿文胸。 “那你等我五分钟。”真的只要五分钟,司芃便下来了。还是那套背心热裤的打扮,里面加了文胸,外面加件黑白格子的长衫。她是真喜欢戴棒球帽,雨天也戴。凌彦齐心里一沉,是凯文喜欢戴,她才喜欢戴么? 因为卢聿菡养猫,他们轻而易举就找到品类齐全的一站式进口宠物用品店。店内经理向他们推荐一款加拿大进口的猫粮,说是百分之八十的成分都是新鲜三文鱼肉,绝无谷物类等垃圾猫粮成分,正适合他家的幼猫。 司芃问价格。一包两公斤装,四百二十块。 能吃多久?你家猫还小,能吃一个半月吧。 一个月三百来块的伙食钱,那也不贵。司芃的心放下来,立马就往购物车里扔三包猫粮。凌彦齐问:“干嘛买这么多,猫粮就十几斤,提回去不累死人?” 是谁说东西有点多,让她来帮忙干活的?司芃白眼,不许他把猫粮放回货架上,毋庸置疑的口气:“我买,我拎。”凌彦齐犹疑一会,才问:“你付钱?” 三包猫粮不过一千多块,一千来块她都付不起?有钱也不能这么小看人。“付就付。” 凌彦齐说“好啊”,然后便把清单上的东西,猫窝、猫厕所、猫砂,食盆、水盆、指甲剪、猫架、逗猫玩具、驱虫药,……,全扔进了购物车。收银台前,他丝毫没有要买单的觉悟。 收银员唇红齿白,冲司芃笑得灿烂:“您好,一共是八千六百九十二元,请问有会员卡吗?” ☆、052 孙莹莹说,凌帅哥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太有钱了。 ——司芃日记 “没有。”司芃答得干脆,把银行卡拍在收银台。一个猫厕所就要四千多人民币,她有点后悔,没看全清单,就敢夸下海口,于是赶紧给孙莹莹发微信,“借我两万块。” 孙莹莹现在不上班,成天呆在灵芝山东边的别墅里养胎,钱没转过来,信息倒回很快:“你都住到提款机家里去了,还找我借钱做什么?” “别废话,快点,我有急用。”即刻她就收到孙莹莹转来的钱。有钱她才心安。 东西都买到了,却没法马上走。车停在露天区域,这雨偏偏下得像是有人在倒豆子。凌彦齐看时间也还早,便说:“逛逛吧,等雨停。” 两人推着购物车,出宠物用品店,中庭栏杆边站定,目光所及之处,全是各种奢侈品的标牌。一楼中心大堂还停着数辆夺人眼球的豪车。工作日且是下雨天,即便香车美女,也没吸引到什么人潮。 司芃回头问凌彦齐:“你想去哪儿?” 凌彦齐呆了会,才回问:“你想去哪儿?”通常来这种地方,轮不到他想“要去哪儿”这件事。珠宝店、美妆店、成衣店、包包店、配饰店,应接不暇,一间间地逛过去便是了。他只管好脾气地陪着,买单就是。 哪儿,司芃都不想去。借的钱总是要还的,属于她的只有四千来块,不够格逛这里任何一家店铺。她大致地看一圈,还好,负一层有间超市。“要不逛超市好了。” “逛超市做什么?” “买菜啊。” 一个问得错愕,一个回答地理所当然。 超市都逛完了,雨还是没有停歇的迹象,看来也是老天想留他们在这里多呆一会。司芃靠在玻璃栏杆上,拿购物单和卢奶奶的清单对比,查看有无漏缺。凌彦齐问她:“一共多少钱?” “八千多啊。” “哦,”凌彦齐若无其事地问,“那你还有钱吗?” “怎么没钱?”打肿脸也得充胖子,司芃说,“上次吃烤虾时你没听见,我有十来万的存款,店里设备也卖了不少钱。” 中庭那一侧的走廊出来不少人,还有人扛着摄影机。原本冷清的商场,一下就有了人气。凌彦齐只瞄一眼,回过头说:“可我听孙莹莹说,你把店里东西全卖了后,当了散财童子。” 司芃哽住。孙莹莹那张大嘴巴,能守着什么秘密?“你不刚从上海回来,什么时候见的她?” “没见。我加了她微信。刚问两句,你离开咖啡店后有什么打算,她便倒豆子一样说个不停。” “嗯,什么时候加的?” “就上次吃烤虾。”凌彦齐笑着看她,“你介意?” “介意什么?” 凌彦齐摇摇头:“我觉得你不会介意。” 司芃是不介意,但也要问声:“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凌彦齐慢条斯理地说:“一个深更半夜发名模裸/照给男人的女人,应该丝毫不介意,男人和她的闺蜜,背地里有什么联系。” 司芃笑着拍他肩膀:“去你的。” 凌彦齐顺势把她搂过去,轻压在玻璃栏杆上,吻她。他紧紧拥着她,不止想吻嘴唇,还有耳垂和锁骨。他想把半个多月来装模作样锁住的感情全数释放,可大庭广众下,又不能吻得过火。 吻过一遍,凌彦齐还舍不得放手。司芃那张颜色偏淡的心形唇,已被他吻得湿润而潮红。不用化妆,就有了利落分明的唇线,嘴角还微微翘起。在她脸上,一旦露出这种下意识的开心,凌彦齐觉得他的心底都在融化。 刚才说到哪里了?他接着说:“还真不用介意,我是个很坦白的人。”在感情中,他从来不搞小动作,能周旋就继续下去,觉得累或是无趣就分手。他不劈腿也不背叛,他总是会事先说清楚。 司芃在他怀里点头:“知道。”就像他对尹芯,是坦白也是无情。 摄像的人群正在慢慢地过中庭天桥。原本被扶手电梯挡住大半视线,凌彦齐只看得见被拍摄的人穿黑色一步裙,光滑如玉的脚背,塞进一双银色细高跟鞋里。他理所当然地想,穿得这么靓丽,走得这么优雅,该是哪位正走红的时尚丽人。 等人群近了,他余光一瞄,丽人竟然是彭嘉卉。 他这才想起,现在的彭嘉卉比他还忙,电话里说她的服装店从线上延展到线下,这两个月要在s市和上海开五家门店。这商场里便有她的新店么?偏偏他还带司芃跑这么远。 司芃背对天桥,也扭头去看。凌彦齐把她头掰过来:“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走吧。”她仰望穹顶,雨滴仍在奋力敲打她头顶上的玻璃:“雨还没停呢!” “那我们换个地方再逛。”凌彦齐着急拉着司芃要走。 人群簇拥中,彭嘉卉慢慢走下天桥,寻个好背景,靠栏站立。一只手托腮,另一只手托着手肘。在等待拍照的间隙时分,她还环视四方,眼睛生得这般炯炯明亮,自然看到她的好好先生,和一个戴棒球帽的女人纠缠。 那人背对她,身材高瘦,穿格子长衫,露出长长的一双腿。姿色应该不差。 她心里已是骇然,面上仍是微微笑,朝摄影师摆出一个“暂停”的手势,便朝凌彦齐走来。怪不得最近凌彦齐总说工作太忙,原来是有了新欢。 见她面色如常地走来,凌彦齐心里叫苦。他不知该如何应付,干脆一手推车,另一只手拉起司芃就跑。彭嘉卉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衰,敢做不敢当。两个人风一样地跑进电梯,追是追不上了。 司芃被凌彦齐扯得莫名其妙,跑出几米远才回头望,看到彭嘉卉干练优雅的背影。这有什么好跑的?跑到楼下才想起,这女人八成和凌彦齐有关系。 两人冒着雨,一路跑回车上。司芃把东西一股脑儿地扔到后座,拍打衣服上的雨滴:“至于嘛,她是你妈?怕成这样。” 虽然她没见过卢思薇,但感觉背影不像。电视访谈节目里的卢思薇,一露面就自带疾风吹劲草的气场。 “不是我妈。” “也不是你家亲戚?”司芃见他不做声,心里了然,“哦,女朋友?” 凌彦齐还是沉着脸。司芃烦躁,把帽子摘下,遮阳板内嵌的小镜片里,看见乱糟糟的头发和未加修饰的苍白面容,第一次觉得自惭形秽。她语气嘲讽:“刚才是谁说的,他是个坦白的人?” 坦白就坦白。凌彦齐踩油门,驶离停车场:“和尹芯分手后才谈的。我妈觉得她很好,不止家境好,门当户对,事业心也很强。” “好像一堆记者在采访她。她家做什么的?”司芃嘴上若无其事地问,心里却想别问了,越问越没劲。 “她不用在家族企业里做事,能出来做点自己喜欢的,也算是崭露头角的服装设计师。有家销售额过亿的网店,打算在服装领域做新零售,线上线下全铺开。今天应该是她的新店开张,我没想到就在这家商场。” 听上去就是个成功人士的典范。司芃心想,那年纪也不小了。“多大了?” “比你大一岁,二十三。” 二十三岁,只靠自己不靠家人,就有一家销售过亿的互联网服装企业。去你妈的,司芃心里又在咒骂。她重重地靠向车座背,手往上翻扣在头顶。“哟,年轻貌美,多金能干,那应该很快就要结婚了?” 凌彦齐又不说话。司芃想,那就是了。 顷刻间雨下得更密,雨刮器不停歇地上下飞舞,挡风玻璃上还是水雾泛滥。凌彦齐把车驶向最右边的车道:“停路边躲过这阵子雨。”车停稳后,外间雨势呼啸。车厢里的两个人都不说话,只看着雨点像豆子一般,砸在玻璃上。 过好一会儿,凌彦齐才说:“也没到结婚那一步。” 司芃讥笑一声,你都二十七岁了,还是卢思薇唯一且听话的儿子。既然彼此都看对眼,还想怎么拖? 凌彦齐转身:“司芃,你要明白,我们之间的感情,和普通的男友朋友不一样。我知道你现在不高兴,因为我在隐瞒。那我都坦白好了,我对她,谈不上喜欢,只是不反感,……” “你不用坦白什么,……”司芃打断他,“你当我是没见过世面,不知道男人是什么样的天真小丫头?”她并不生气,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她只想压住心底缓缓升起的忧伤,“我跟龙哥的时候,龙哥不仅有麦子,还有别的女人,我有介意吗?更不要说,我和你之间,除了上过床,什么关系也没有,我也没有不开心。” 凌彦齐的脸立马就白了,他面无表情地坐好,直视前方。“是,你见的世面是不少,不需要我多说什么。” 倒是勾起司芃的不忍,怕她的冷酷划伤他。手伸过去拉他的手,没有反应,那是真生气了。司芃干脆把安全带解开,整个人爬过去。她的身型纤瘦,哪怕方向盘和凌彦齐之间空隙狭窄,也挤得下。 她跨坐在人身上,捧着他的脸,主动吻他。 凌彦齐摸到调节按钮,一摁,驾驶座椅向后一倒。司芃趴在他身上,说:“我又不和你谈恋爱结婚,我管那女人的事做什么?” 他痴迷地望着她:“那你要和我做什么?” “你说呢?今天换我上位吧。” 上位并不成功,还没五分钟,被人嫌弃技术太差,翻身压住。 等这大雨和激潮一同褪去,已是傍晚时刻。该回家了,司芃挂念小楼里的老人和小猫。可刚发泄过的身体,哪哪儿都使不上劲,她只想躺着看车窗外的天际,雨停后,它现出真容,整片的淡蓝色中,偶有几朵白云。不像暮色,像是晨曦,简单又干净。 “要开车回去了。”凌彦齐唤她。 “嗯。”司芃抓起手边的衣服朝他扔过去,“怎么脱的,怎么穿回去。” 凌彦齐笑着拾起内裤往她脚上套:“太累的话别做饭了,等会打包点东西回去。” 回去小楼,天已黑下来。卢奶奶说:“你们去好久啊。” 凌彦齐答得自然:“雨下得太大了,一度都不敢开车,在路边等雨停。” 定安村这边雨势更大。卢奶奶在客厅里,只看见门栏外,浑黄的水哗啦啦地往下方流去。“也不知今年怎么回事,五月份以来就没晴几天。” 吃完饭后,司芃把小猫的一应物品都拿出来,该摆的摆,该收的收,然后拎了小猫去食盆边。到晚上了,她只敢舀一小勺的猫粮出来,引诱它。 “小猫,看你喜不喜欢吃这个,可都是香喷喷的鱼肉。”她有点忘乎所以,口吻像个小孩子,怪里怪气中带点欢脱。 凌彦齐已坐在沙发上看杂志,听她说话,心想怎么音调都变了。抬头看,她上半身已趴在地上,眼都不眨地盯着小猫。 他不由得笑出声来。卸下冷酷的司芃,是天真可爱的。自然不是十五六岁少女幻想的那种粉红色浪漫。那种层次的天真,很快就能收到这个残酷世界的成人礼。司芃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她拒绝进入,也不会被同化。她养成了坚硬的盾和甲来保护自己。在觉得安全和快乐的时空里,也会像这般地看着小猫吃食,天真可爱得像个未成年人。 ☆、053 其实不止我,许多人都知道,怎么做能讨巧些,活得不费力一些。可更多时候,还是宁可不讨这生活的巧,也想要那颗心自在一些。 ——某人日记 而彭嘉卉,比她只大一岁,是世俗社会里游刃有余的强者,该温柔时温柔,该强势时强势。他以为他拉着司芃逃了,彭嘉卉会追问。可到这会连个电话都没有。论能力手段和心态的稳定性,说是二十七八岁,也不为过。 卢奶奶看见了也笑。“小芃也喜欢猫呢。”她望向凌彦齐,“给小猫取个名字吧。” 凌彦齐却分神去想,这跪着的姿势还未试过。虽说司芃在这方面,谈不上多有技巧,但心态不保守,应该可以由着他来。他低头看手里杂志:“司小姐这么喜欢,让她取名吧。这段时间也要麻烦她照顾。” 司芃转头:“可我不会取名字啊。” “随便想个就是了。”凌彦齐只管翻书页。 “随便想个?”司芃小声嘟囔,心说我是能随便取出名字的人吗?她问:“你妹的猫叫什么名字?” “薛定谔。” 司芃很纳闷:“你们家还有人姓薛吗?为什么要给一只可爱的猫起这么严肃的人名。” “薛定谔是个外国人,物理学家。薛定谔的猫,你没听过?” “没听过,什么意思?” “没研究过,量子力学里的一个思想实验,好像是说那只猫处于死了和活着的叠加状态。”看司芃一脸的木然,凌彦齐又解释,“就是说,那只猫既是死的也是活的。” 这种通俗解释有错误之处,但他只能这么说了。司芃爬起来,盘坐在地上,根本不明白凌彦齐在说什么。一只猫是死是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为什么还要论证?她想,凌彦齐的妹妹也不过她这个年纪,会喜欢卖弄这种故作玄虚的冷门知识?于是问道:“你取的名字?” “不是。”凌彦齐否认,从杂志里抬起头,看她怀抱里的小猫,“你管人家的猫叫什么名字?你给它取好名了没有?” 司芃脑袋里空空如也,只想起阿婆曾经养过的那只狸花猫,阿婆就叫它“阿花”,又给司芃取小名“小花”。搞得人小鬼大的她很不开心,噘嘴说:“难道在你心里,我还比不过一只猫。”再大一点,她就强行排名,摁着猫脖子说:“我是大花,你才是小花,我是玫瑰那么漂亮的花,你是丁点大的米兰花。” 阿婆把猫救过去:“好,依你这个小祖宗,以后让阿花管你叫姐姐。” 阿婆还是唤司芃“小花”,司芃却唤“阿花”是“小花”,后来她们还养了一只更小的花猫,司芃唤它“小小花”。 她的爸妈刚回国时,听到一屋子乱叫的“花”,根本不知道谁是谁。他们有意识的,渐渐地不再叫司芃的小名。 司芃摸着小猫柔软的背脊:“就叫你小花,好不好?”她转向凌彦齐:“我可真是随便取的,你要嫌土气,自己取一个。” “小花就小花。”卢奶奶想起那些年秀妹给她的来信里提过这么一只“小花”,于是让司芃把猫递给她,“小花哟,你可不要怪这名字土,你本来就是只土猫啊。” 司芃拿着逗猫棒逗小花玩。小花太小,不经逗,过一会儿就要睡。卢奶奶也回到房间里去。客厅里只剩司芃和凌彦齐。 “今晚,你不回去?”司芃问。 看卢奶奶的卧房门关得严实,凌彦齐才放下那份假装的正经,轻轻拉着她手说:“你不留我?可天都留我。又下雨了。” 司芃还以为是和下午一样的磅礴大雨,拉开窗门一看,不是,院落里夜色寂静,雨声潺潺。她坐在钢琴前,打开琴盖,凌彦齐问:“你会弹琴?” “我小时候学过一段时间,很久没弹全给忘了,找找手感。” 凌彦齐放下手中的杂志:“这钢琴很久没人弹,需要调音。” “前两天找过调音师了。” 她的手指摁下音阶,弹完一小段,凌彦齐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乔治·温斯顿版本的c大调《卡农》。小时候学钢琴,不知弹多少遍的曲子。没想他的童年和司芃也有共同之处,于是他开心地笑,手托着下巴,看司芃弹。 前半部分还在她掌控之中,毕竟难度不大。到中间,节拍便乱了,手指灵活性不够,触键的速度和力道都跟不上,到高/潮部分,已不成曲调。凌彦齐将头埋在臂弯里笑。 司芃干脆不弹了:“笑我弹得烂?” “这些年你都没摸过琴,还能弹怎样?” “你会弹?”司芃说,“让给你弹。” “我现在的水准,怕是连小学生都比不过。”嘴上这么说,凌彦齐却走过来。“我小时候练琴,才练两个月,和老师弹了首《虫儿飞》给我妈听,嗯,四手联弹。我妈惊为天人,觉得我以后肯定是个不出世的钢琴天才,就为了这个,搞了很多次的聚会,让我在亲朋好友面前弹了个遍。” “后来你就不弹了?”司芃起身给他让座。 凌彦齐坐下后把她拉过去,圈进臂弯里:“坐我腿上。” 司芃乖乖坐下:“这样能弹好吗?” “弹得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凌彦齐手指触在琴键上,摆好姿势。“我又不是表演型人格,天天对着一群无关紧要的人表演,不累得慌?我想弹琴的时候,自然会弹。” 琴声明净。凌彦齐的弹奏远比她想象中的要流畅自然。司芃也听出来,练过钢琴的人都听得出来,是韩国音乐家李闰珉的《kiss the rain》。怕那些古典音乐不被叛逆的女儿喜欢,她妈妈当年学了不少流行的钢琴曲。 这曲调让司芃变得异常安静。 眼前是凌彦齐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来回,耳后是他呼出的气息。怀抱宽广温暖,竟让她生出奢望。闭上双眼,天地间满是缠绵的雨丝,院落里无数的叶子低垂,被雨水洗刷一新。 她知道不一样了。曾经,这里的院落也盛放过无数花朵,渐渐枯萎死去。曾经,这琴放在这楼里,有人用它弹过思念和爱慕、失望与悔恨,但琴声与人影都早已消逝。无人问津。 她日夜守着亲手打造的坟场,从未想过这里会有来客,会有新生。 一曲弹罢,凌彦齐双手拥得更紧,他在咬她的耳垂。司芃扭过腰,搂着凌彦齐的脖颈,嘴唇凑过去,回应他炙热的索取。卢奶奶的卧房就在五米远外,再这么肆无忌惮地搞下去,肯定会出事。可这两人好似什么也不顾。 司芃被压向钢琴,她的手肘无意识地往后靠,想找个支撑,突然间响起几声低沉的“嗡嗡”声,也不过分大,但足以让这两个一心搞刺激的人吓一跳。手赶紧从琴键上回撤,再往卢奶奶房门瞥去,门未开灯未亮。她拍拍胸口,还好。 回头看凌彦齐,人还是一脸的笑意,凑耳边低低地说:“怕了?” 得深呼吸才能压住胸腔里急促的心跳声,司芃再推开他:“你这么乱搞,也不想你姑婆能不能接受?” 她起身便往楼上跑去。妈的,又不是第一次和凌彦齐做,竟会这么心慌。 床上躺半个小时,心潮还是难以平复,司芃遂掀开被子,起来在衣柜里翻,翻出孙莹莹送的那套黑色薄纱。干脆利落地换上裙子,她还去洗手间,把不修边幅的头发抹顺。赤着脚到走廊,往楼梯下看,漆黑一片,凌彦齐回房了。 直接来到紧闭的主卧门前,一抓门把手,如她所料,凌彦齐就不可能锁上房门。 她想通了。如果这世界上有个人,不需要给她任何承诺,仅凭一个吻,拥抱、或是一首曲子,一个眼神,就能让她沉醉,让她迫不及待地想奉献,为何要抗拒? 凌彦齐有无女友,结不结婚,重要吗?去你妈的,老娘一点也不在乎。 推开门,房内吊灯已熄,只床头右柜的台灯亮着,光线昏暗。司芃轻轻地走,想不知不觉地钻进被窝,还是听见凌彦齐悦耳轻快的男中音:“你这是又要献身了?” 明知故问。司芃快步走过衣帽间,看到凌彦齐半靠在枕头上看书。她站床尾,凌彦齐还埋首在书页里,只右手轻拍身侧枕头,示意司芃倚过去。 司芃故意哼哼两声,凌彦齐抬头来看,果然怔住,然后翻身拍开大灯,说:“天啊,司芃,你这么做真是太过分了。” “哪里过分?”司芃转个身,裙子后面的深v已到股沟。 凌彦齐向后靠:“你刚刚还逃。” 司芃笑出声来:“我改主意不行吗?前些天你不还说,以我这条件,得随性所致。” “亏我还以为你不想在这里做,所以上来翻了本书看,败败火,修身养性。” “那你是要接着修身养性,还是要我?” 凌彦齐把书扔床头柜上,手朝她伸出来:“有得选吗?” 终于可以翻身平躺。冷气太足,吹得垂在床尾的脚都凉了,司芃也没力气钻进被窝。 凌彦齐起身把凌乱的薄被铺好,一回头看到司芃的躯体在扯烂的薄纱下若隐若现。顺手就把被子掀过去,把司芃一股脑儿盖住。又把大灯给关了。 “干嘛?”司芃脑袋从被窝里钻出来。 “给你盖被子,睡觉。”凌彦齐也钻进被子里,搂着她,司芃顺势便半趴在他身上。下巴抵在他胸膛上,眼睛四处看。 凌彦齐来小楼也不勤快,书却堆了半屋子,书有这么好看?她瞄向床头柜上的那本书:“你看的什么书?” “《沉思录》。” 一听就知道是很枯燥无味的书,比《海边的卡夫卡》还要沉闷。司芃问他:“谁写的?” “马可奥勒留,”凌彦齐知道司芃不知道,再说,“是一位罗马的皇帝。” “主要说什么?” 要三言两语就总结一本哲学名著的中心思想,有点难度。可说得太多太杂,凌彦齐又怕司芃嫌他掉书袋,他还真揣摩一会才说:“其实也不是书,而是他的日记,当然也不是日常琐粹,而是和自己对话。要说教给后人什么东西,大概是人这一生贵在克制吧。” “搞笑呢,他一个皇帝,美女如云,权势滔天,竟然写本书,教人要克制?” “通常只有挥霍过才会审视,”凌彦齐手拂过司芃光溜溜的后背,“这样子的内衣还有吗?” ☆、054 你说过要做一个good girl,才能得到别人的喜欢,我知道我一直都不是。 ——司芃日记 司芃笑嘻嘻地问:“你喜欢?” “喜欢,你也不能次次都穿出来勾引我。亏我刚刚读书还读出点心得,结果发现屁用没有。贵在克制的第一步,就是戒色。” 说这话时,他嘴角还噙着笑,那股轻佻风流真是浑然天成。 司芃看呆了一会,才去推他胸膛:“道貌岸然,斯文败类。责任都推给我,你可以不碰啊。” “你才知道我坏?”凌彦齐轻抚她的头发,“我想个来日方长的法子。”他正色,口吻也正经了,“司芃,你跟了我吧。” 司芃不做声,凌彦齐把她圈得更紧,“等姑婆的腿差不多好了,你要离开这儿。我没法和姑婆坦白我们的关系,让你一直住下去,这也不安全。我帮你找另外的住处,离这儿不太远,好不好?你想接着开咖啡店、烘焙店,当然可以,想再学画画弹琴,也可以。” 每个字的气息都呼在司芃裸着的右肩上。她仰着头望他眼睛:“我们这样不好吗?又不约束。”要走要留,都是一个念头的事。 “可是我想约束你,不,还想占有你。” 司芃想,她不该答应。答应容易,走时就很难。可欢愉的轻颤还未远去。真被人完全地掌控,且还是她主动交出去,无论身体还是心理上,她都有强烈的被征服感。她没办法仍像在宿舍那晚一样,只当是一夜情。 她的脸贴着温热的胸膛,隔着血肉听见心跳声强而有力。这样的怀抱,多一天都是好的。于是她说:“好啊。” 她答应了,凌彦齐却没感到开心。他不自由很久了,他比谁都懂自由的珍贵。他和司芃不可能光明正大的走在一起。他犹豫很久,还是熬不过想把她圈在他世界的念头。“你想住哪儿?”他开始想以后,“天海壹城的公寓,可以吗?” 当年卖天海壹城时,卢思薇自留几套房子,有一套便记在他的名下,可他想不起来是哪一栋哪个单元,门禁是智能卡还是指纹锁,也忘了。得了,回家赶紧找去。 “好啊,我哪儿都能住。”借着窗外的光,司芃看他无可挑剔的侧脸。他的眼神凝在天花板的某处,这么深的夜里,他竟还在想事情。 她笑道:“反正一路来,我都是男人养的。倒是你,以前没瞒着家人和女朋友养过别的女人,是不是得有心理负担?” 第二天早上,司芃先醒。醒来后有些迷茫,想自己怎么睡到这个房里来。 住进小楼有段日子了,她最不爱来这个房间。只一刹那便想起来,心里冷笑,原来自己也有孙莹莹所说的色胆色心。为了上一个男人,什么都不顾了。 妈妈说,要找一个彼此相爱的人。可妈妈你该知道,你那么那么好,都得不到的,对我来说更难了,我最多只能做一半,找个还算是自己喜欢的人。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ο M 至于他是不是真的喜欢我,有多喜欢我,我不晓得,也不想过问。 她把自己长久地闷在被子里,直到呼吸平顺才伸出头来。凌彦齐还未醒。在这个为自己哀伤几秒的早上,她把侧脸贴过去。 凌彦齐被她弄醒,醒来便问她:“昨晚你是不是答应,……,做我女人了?” 好像大家都在做梦。“是啊。”司芃说:“以前我跟龙哥,是没有办法。” “我知道。” “现在跟你,是我心甘情愿的。”她凑到凌彦齐耳边,说得他的心都在微微抖动。可她还没说完,“我也有条件,”司芃脸色严肃,“我不生孩子。” 停留在凌彦齐嘴角那抹惬意的笑,眨眼间就消失,也不是生气,就是突然平静了。他说:“好的,你的排卵期是那几天?到时我避开。” 他还不想起来,更不想去上班。“现在几点了?” “七点十分。想吃什么早餐,我去做。” “不要去,陪我多睡会。” 睡不到五分钟,手机便响了。他摸过来放耳朵边上,听筒里异常清晰急促的男中音:“彦齐,卢主席今天的会议取消了,她现在已在去机场的路上,不晚点的话,在中午十二点前抵达公司。” 还未全听完,凌彦齐彻底醒了。“我知道了,多谢张叔。”扔下手机,掀开被子,他就往卫生间走。行动还挺果断迅速,司芃笑道:“你今天是要提早去上班?” “是,我妈回来了。” “可她是中午才到。” “我今天必须向她汇报,可报告还没写完,我得赶紧回去写。” “我就说嘛,你昨天肯定是翘班。不过我只听说资本家剥削工人,没想连儿子都不放过。” “她希望我比所有人都要努力。”凌彦齐洗漱回来,飞速地把衬衫西裤套在身上,拎起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就要走。 原本被笔记本电脑遮挡的桌面,露出一张银行卡,凌彦齐拽手心里。 他想了想,还是爬到床上,递过去:“这张银行卡原来是我替姑婆办的,可她说自己有退休金,不要我的钱。” 司芃半撑着身子,定定看着他。 凌彦齐心慌,急忙塞她手上:“姑婆和我说过,说她要给你日常的买菜钱,你都不肯接。昨天我们去买小猫用品,我就想这银行卡掏出来给你,可我怕你误解我,愣是不敢递过去。好了,昨天小猫的花销够大了吧,姑婆这边一日三餐,也不能让你破费,再说她这么大年纪了,要是突然出事,需要钱救急。” “所以,”司芃慢条斯理地问,“你还特意去问孙莹莹,问我手上有没有钱?” 凌彦齐点点头。司芃笑出声来:“至于嘛。你没给过女人钱?还这么多心理戏。”她大大方方接过去,手上挥了挥:“卡里多少钱?” “不多,五十万。” “那也够我花好一阵子。”见凌彦齐还呆在跟前,司芃催他快走:“不是你昨晚言辞恳切地说要养我吗?要养怎么能不给钱花?有什么好误会的。”她躺在床上说。 “好吧。那你再睡会。”凌彦齐转身要走,司芃忽然坐直了:“你还没告诉我,密码多少?” “哦,”比起司芃,凌彦齐更像那个不知所措的人。他不好意思地摸后脑勺,报了串数字。司芃再躺平,挥挥手让他走。 看那样子,真是第一次养女人。你说,得高兴,还是不高兴? 凌彦齐匆匆下楼,也没和姑婆打声招呼,他边往外走,边拨电话。等了好久,电话才有人接起:“小凌总,这么早找我,有什么事?”接电话的人是陈志豪。 “豪仔,我有事要拜托你做,最好今天就要搞定。” 昨天下午起,凌彦齐一直在等彭嘉卉的电话,等到现在也没等来。他心里隐隐不安,觉得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凡事只等待结局,也该主动做点事情了。 “你帮我找个女孩,身高大概173?174,身材偏瘦,但骨架要匀称,腿一定要长。你拿笔记一下这些要求,必须短发,爱穿背心短裤和低帮鞋,……,” “不,不是具体哪一个人,符合我上面说的这个类型的女孩就可以,你去艺校看看。找到后,说有人想要包养她,看她愿不愿意。条件你跟她谈,只要不太离谱,就可以。一定要快。有人愿意的话,赶紧带她来找我。” 睡意迷糊的陈志豪,一下子接受这许多的信息,脑子里转不过弯来:“小,小凌总,是你要包养女大学生吗?” 不至于啊,他想不通,你凌少爷多好的条件,倒贴,都有大把女孩子愿意的。 “你不用管,事情快去做。这也不是个什么简单任务,要做得好,找个机会来我的部门上班。” 凌彦齐从前都觉得,影视剧里少爷后面都有的那个跟班,对他来说有点匪夷所思,他独来独往惯了。可是,要不想等到东窗事发、被迫应对,很多事情,他现在就必须让人去做。 还得毫无疑问地确认,这人不是卢思薇的人。眼下,他只有管培康眼里的废柴陈志豪这个选择。 “好咧。”陈志豪来了精神,他早就想去天海,他妈找过管培康很多回,人不乐意给他走这个后门。 到了公司,连早餐都没吃,凌彦齐写了一上午的报告。去见卢思薇,她招手:“来跟我说说这次收购吧。” 真正收购的事项,财务总裁汪海林会不时和她通气,收购部门也会事无巨细的报告。卢思薇想让他汇报的,压根不是收购进展,这点凌彦齐从来都明白,她只想问他学到了什么。 她总是说,一个企业家过于关注过程,不是什么好事。我让你下基层,不仅仅是要锻炼你的执行力,还要培养你的审判思维。你要跳出来看,他们这么做有无必要,阻碍进路的,究竟是事情本身的难度,还是执行人的问题。要是前者,多半是推行的时机和方向不对,需要等待;要是后者,简单多了,换人。可换谁呢?这才是你心中要有数的事情。 凌彦齐把手上的报告递过去。虽说集团推行无纸化办公已很多年,卢思薇还是喜欢看纸质文件。她戴上金边眼镜,翻看这薄薄的两页纸,她的眼光到哪儿,凌彦齐便简明扼要地解释他的思路。 卢思薇还挺诧异,通常在她面前谈论公事,凌彦齐能少说一句是一句,今天竟会侃侃而谈。她抬起头,看大班桌对面的儿子,西装笔挺,精神焕发,那种平日恨不得飞个手刀过去的闲散劲,是一点没了。 她喝口茶,润润嗓子:“看来这十天,你学到很多嘛。不仅是对长期租赁有了新想法,对公司的投资战略,也有不少意见。” 不说呢,你嫌弃我屁都不放一个,说多点,又认为我在鸡蛋里挑骨头。凌彦齐只能说:“跟着汪总,怎能不学点东西。他可是你费好大心思从高盛请来的。” “知道就好。”卢思薇把报告放一边,内线电话响起,她摁下免提,“卢主席,彭嘉卉小姐已经到了。” 凌彦齐心里警铃大作,怔在原地问她:“你找嘉卉,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是好久没见到她了,看她最近在忙什么?” 办公室门打开,凌彦齐看见彭嘉卉穿亮白衬衫,深灰色九分窄腿裤,低跟皮鞋,除了一条细而长的黑色领带,再也没有任何多余的配饰。 现在是上班时间,穿得如此职业范,很明显又能博得资深职场女王卢思薇的好感。 因为最近,天海人事部又针对女性员工的职业化打扮,发了一个硬性规定。 本来在这栋高楼里,在卢思薇的眼皮子下面,所有人都必须做正装打扮。 男员工还好,会规规矩矩地穿西装打领带,女员工的着装打扮就没那么好管理,不管人事部怎么三令五申,过一阵子,总有人穿着各式各样的裙子和露趾高跟凉鞋来上班。 更有一次,新调往他部门的一位女同事,抹了大红色的口红,戴长长的流苏耳环,穿镂空的低胸蕾丝裙来上班。被卢思薇撞到,大怒,要人事部即刻开除她。 隔着玻璃门,见到那女孩白脸红唇,却是一脸惨不忍睹的哭像,凌彦齐又于心不忍。 ☆、055 天海壹城的广场入夜后,总会聚集许多的年轻情侣。街边摊上买一个闪光的发夹,戴上后被男朋友笑。有人当了真。有人一路哄。 爱情中愿意去矫情的人,那是因为他们还有未来。 ——司芃日记 工作近两年,凌彦齐认为和他共事的大多数女同事,能力上并不逊色于男人。相反,注重细节,愿意沟通的这种柔软天性,更能驱动多部门的合作。 只是她们当中的大多数,更愿意做熟悉的事、安全的事。大概也是因为她们很少会像男人那样去想——我必须承担压力,我必须养家糊口,我在职场里没有退路。 他去找人事部的老总求情:“工作能力还是有的,只是穿着不合规的话,再给她一次机会吧。” 人事部的老总也是跟着卢思薇创业的元老,对他直言不讳:“彦齐,她在原部门一年半,评定都是a+,正是因为工作出色,才会申请调去你的部门。可她以前是不敢这么穿的。你也要想想,你的管理有没有问题。” 凌彦齐只撇过脸去,想我又没招她惹她,这也能算到我头上? 回过神来,彭嘉卉已款款走近,朝他和卢思薇微笑:“彦齐也在啊。我还以为阿姨只请我吃饭。” “我怕只有我们两人,能聊的事情,十分钟就聊完了,当然还得再找个人。”卢思薇朝凌彦齐说:“我还有点事要交代下,你先带嘉卉去紫荆会,房间已经订好了。” 他们两人先行离开。卢思薇叫她的大秘张家伟进来,把凌彦齐的报告递过去:“下午把这个,以我的名义发出去,公司里所有c级以上人员。” 张秘书粗略看一眼报告:“哦,是彦齐写的。” “这次他做得确实不错。不过,你得把措辞改改,这文绉绉的语气,一看就不是我写的。” 难得见卢思薇对独子如此肯定,张秘说:“看来去趟上海,彦齐收获不小。” “照这大半个月的势头来看,没准过个一年半载,能当我的内参。我以为他只是说说玩的,没想到他对房地产未来的供需情况,以及人口结构变化,认识比公司里的决策层都要深刻。算了,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认识,还是别人教的。”卢思薇突然转了话题:“杨思琪回来了吗?” “回来了,我昨天已经和她聊过。她说彦齐在上海找她两次,都只是问公司收购方面的事情。” “哦?”卢思薇起身穿西装外套。张秘接着说:“我去查了酒店监控,第一次是在大堂,谈了快两个小时,应该是公事。但第二次,也就是在本周一晚上的九点二十五分,两人一起回的房间,快到十二点,杨小姐才出来。” 张秘不再说下去,事情不明而喻。 卢思薇重重地“哼”一声。了解到她的情绪,张秘才再开口说:“我觉得,这位杨小姐,也不是那么好控制的。”他稍一停顿,还是犹豫着说出来,“毕竟是彦齐的初恋。” 卢思薇拎起包要走,“那又怎样,还能翻天?起码比起当年那个小丫头,现在有用多了,”她的目光瞥向张秘手上那份报告,“不管是她教彦齐的,还是亲自替彦齐写的,总之,有点眼光和能力的,对吧?” 张秘点头附和,拿起报告要走,又想起一事,转身汇报:“于总和聿宇还是觉得,房价如此高企的情形下,舍弃高利润高回报的住宅以及商业开发,而去布局长期租赁以及养老公寓,太过划不来。” “那他们认为应该什么时候才去开拓租赁市场?” 这个,张秘倒没过问。 “那是他们的危机意识还不够。谁都喜欢卖房子,可为什么卖房子能这么挣钱,说白了那是人口红利,是供需的严重不均衡。可情况正在改变,房子还能卖几年,心里没数吗?天海地产这些年的利润够可观了,养大了他们的眼界和胃,不屑于去挣租赁行业那一点点钱。可那个,才是未来房地产行业的主流。下午你去找一下彦齐,让他抽出时间,针对这些不想和他一条心的人,做个演讲。” 凌彦齐走后没几分钟,司芃就起床了,下楼抱着阿花去到厨房,煮皮蛋瘦肉粥。等粥沸的时间里,把昨天微信里收的两万块,还给孙莹莹。 “怎么又不要了?”孙莹莹问。 “你不劝我赶紧搞定凌彦齐,让他做金主吗?昨晚搞定了,还多亏你送的裙子。” “我就说嘛,帅哥一看就是闷骚型。折腾得够呛吧。” “还好。” “那你跟他谈条件了没?” “谈了。” “司芃,真有你的,我都以为你不在乎这些。来,说说。” “说什么?我就是说,不打算生孩子啊。” “就这个,其他没谈?” “谈什么?” “你个青春靓丽的女孩子,白白跟人呀。以人家的家世,还有你们俩的奸/情程度,起码得给一套市中心两百平的高档公寓。车子呢,我上次也看过,法拉利有款跑车很酷炫,适合你。然后每个月再得给生活费,那也是十万起步。” 司芃坐在厨房案台上,一下一下地摸着阿花柔软的背脊。这小猫真是乖,一点都不像那只阿花。听完人的喋喋不休,她只说:“够贵的了。” “贵什么呀。凌彦齐这种人,只可能被你一时吸引,终究是会回到他那种正常的生活里去的。你又不愿意生个孩子以后找他要抚养费,所以就这么一两年的时间,可以发家致富,明不明白?” “好了。”司芃看粥水沸腾了,把手机放在一边。 孙莹莹还在讲:“我是真为你着想,司芃。我知道你中意凌彦齐,可一段感情总要换回点什么?除了钱,你没得别的选。” 司芃拿起饭勺搅动粥米。打从认识孙莹莹的那天开始,她知道,她们的很多想法是截然不同的。 现在的孙莹莹,每日起码更新三条朋友圈信息,内容不是她和丁国聪去了某地旅游,体验到不一样的美景;就是丁国聪心有灵犀般地,给她买了梦寐以求的名贵珠宝配饰;还有,便是怀孕后,丁国聪为她特意打造的爱心孕妇营养餐;最后,她每日都要冥想,澄净内心,滋养爱意,等待她的三个宝宝来临。 每条朋友圈发出来,都能收获上百个赞,无数的小姐妹艳羡眼红,说:“莹莹姐,恭喜你找到真爱了。” 可是,孙莹莹是个彻头彻尾的悲观者。她若相信爱,便不会这么卖力地劝司芃,说无论你怎么付出,都是得不到男人的爱,你得学会要别的东西。 这么一对比,司芃发现她好像才是那个天真的乐观者。也不是乐观,她也不相信她和凌彦齐会有将来,但是那又怎样? 她见识过死亡和失去,知道人这一生无论多努力、讲究付出必有回报,到最后还是会为很多事情后悔。假若不能把所有东西都抓住,只能挑一样在手心。孙莹莹选“回报最大”的那样,司芃只能选“不去做立马就后悔”的那件事。 况且她这一生的基调,在咖啡店里无所事事的时候就定下了——浪费。 浪费就浪费了,她无所谓,但花在凌彦齐身上的时间和心思,只要一想,仍觉得不是浪费。生活变得有趣,偶尔一阵一阵的还会觉得开心。她是有所获的,这就够了。 发现自己想通这点,她就笑了,望向窗外,广玉兰的叶子被多日的雨水洗得葱茏盎然。 城市最中心地段的那家潮汕餐厅,院落里的竹子也被洗得娇翠欲滴。等待卢思薇的时间里,凌彦齐打算先坦白:“你没和我妈说吧。” “说什么?” “昨天的事啊。” “值得说吗?” “是不值得。”凌彦齐轻笑一声,“你在嘉里也开新店了?” “是啊。我看到你,本来想和你打个招呼。” “可你正在工作中,我觉得不好见面,便先走了。” “那女孩子是谁?” “一个朋友。” “一个朋友,有什么不好见面的?” 凌彦齐露出那种“你应该能理解”的笑容:“当然还是怕影响你工作的状态。” “什么时候认识的?我们交往前,还是交往后?” “上海飞s市的航班上认识的。” 彭嘉卉哼笑一声,根本不相信。 “那女孩在s大念书,去上海玩,回来和我一个航班。因为暴雨,飞机晚点三个小时,落地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太晚了,出租车又不好打,便请我载她一程,回学校。” “那她回学校了么?” 凌彦齐低头整理衣衫:“那么晚了,她也不讲,学校宿舍关门了呀。” “帮人要帮到底。所以,你这么个大善人,就顺便把她带回家了?” “没。”凌彦齐的右嘴角,像是不受控一般的老往上翘,他自觉这是一幅很欠揍的模样,尤其是他还得忍着笑,尽量要声线平稳,“怎么可能带回家,我帮她开了一间房。” 彭嘉卉盯着凌彦齐,足足看够一分钟。她觉得匪夷所思,有男人会这么体面冷静地在女友面前谈及第三者?偏偏她一字不落的听进去,情绪毫无波动。应该是他这种坦白又不觉得有错的沟通方式,让人很难以进入生气和追问的模式里。 “她念大几?有二十了吗?你对她,有什么打算?” 凌彦齐的脸上,现出他常有的微微疑惑的表情,“打算?要什么打算?”他摊开双手,“你也看见了,第二天我带她去商场,买了一堆她喜欢的衣服配饰,然后送她回学校。” “完了?”彭嘉卉反问,“那女孩不会再找你?” “我不知道。” 突如其来的反感从腹腔里猛然升起,彭嘉卉到今天这才想明白,对着这么一张俊俏的脸和惊人的家世,始终爱不上的缘由。便是这种毫不作为的态度。不,不是态度,这是本性。 从第一次见面迟到一个多小时的毫无内疚,到今天和别的女人玩一夜情,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你来,或者你不来,都是你的事情。我不主动也不负责当然也不会拒绝。 借由这份反感,她终于有了几分生气:“那你对我们之间的事,有什么打算?” 凌彦齐这才卸掉那碍眼的玩世不恭:“我妈今天找你来,是不是有什么安排?” “你的打算,就是听你妈的安排?” “不然呢?” 对面的彭嘉卉怔怔的。这五年来,她已习惯不动声色盯着人的脸,脑海里飞速运转。她每天都在磨炼自己的观察力和思考力。不,凌彦齐不一样了。虽然以前他也是敷衍,但多少还是带点情意。 那种本性懦弱的人,总是不会叫人过于失望。她要约会,他就会选一家她从未去过的很有情调的法国餐厅;深夜里载她回去,见她老是摁着太阳穴,也会悄悄地换掉cd,挑一首舒缓沉醉的曲子。可今天,这种软弱的情意不见了。 是她想错了,这男人的心思没有他外貌那样好看懂。迟到和劈腿,怎可能是内疚值相当的事情?他毫不内疚,是因为他根本不爱她,更是因为他爱上了别人,还不屑于隐瞒。 公开坦白并非认错,而是要她承认现状。 他要在卢思薇和她之间撕开缺口,容下那个女人。婚都没结呢!还是说他压根就不在乎和他结婚的人是谁?这一刹那,敷衍就变成匕首,虽然还不至于刺伤她,也刮得她肉疼。 很快卢思薇就来了。她当然不是那种呆得无聊,想和未来儿媳聊个天,加深感情的准婆婆。她刚落座,三五两句便把事情全都说明了。 七月份,天海集团要派工作组去新加坡和大鸣集团谈合作事宜,她想要凌彦齐也去。当然了,嘉卉也去,顺便带彦齐看看她家外公。 年初,她就想亲自过去和人商洽,只不过大鸣集团在继承人的内部交接上出了不少问题。 郭义谦已到耄耋之年,管理这么大的跨国企业已力不从心。去年年底他的长子郭兆旭便出任董事局主席,当时外界普遍认为这是一次十分顺利的权力交接。可没过两个月,次子郭兆明突然发难,董事局三位董事均支持他,身后更站着郭邱美云,郭义谦最得宠的三太太。 郭兆旭的处境一下就变得很难看了。一直联络的合作事宜,也突然中断。专项工作组向卢思薇汇报时说,原本两家公司是打算合作成立新的项目公司。可现在人事变动,都找不到敢拍板负责的人。 一直到上个星期,郭义谦出院,众多财经媒体在医院门口拦住他。虽还需人搀扶行走,但这位八十七岁的老人满面春风,并非外界所揣测的中风偏瘫。 对着数十家的记者,他一字一顿,说得甚为缓慢清晰:“一家公司经营几十年,业绩有起有落都是好正常的事,大家不需要死盯着一时的利润或是亏损。至始至终,我认定的集团接班人都是兆旭。” 他一出马,即刻就压下大鸣集团内部各种风吹扫动。 卢思薇也看出来,大马城地块的事情,底下人沟通来沟通去,都是浪费口水。最后还是得郭义谦做主。工作组得去找他。但是人家已对外开过新闻发布会,卸下集团所有职务,安享晚年。要绕过他两个儿子,找他谈公事,面子上不合适。 况且之前没打过交道,谁也摸不透郭义谦对这块地皮的风险偏好。 卢思薇性子急,不想把机会白白错过,想让两个小的帮她去探路。可又觉得,只以男女朋友的名义去见多年未见的外公,过于轻慢。对于两家公司的洽谈,也起不到真正的黏合作用。起码得先订个婚,毕竟郭义谦有妻有妾,是华人圈里出了名的老封建。 眼下已是六月下旬,再过半个月工作组就要动身。卢思薇说:“嘉卉,我知道你是因为外婆和妈妈的事,和外公一直在赌气。可你外公年纪这么大,也等着你回去呢。干脆就这次把心结了了,要不,你们就在新加坡办场订婚宴,也让老人家高兴高兴。” 就差没明说,郭家那么多的遗产,你也有份啊。既然没了娘,就自个回去,在三个舅舅一个小姨嘴里,怎么地也得抢块大肥肉下来。 两个差点把这段虚情假意的感情谈崩了的年轻人面面相觑,都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卢思薇看这两人:“怎么,都不说话?” 彭嘉卉先反应过来:“阿姨,这太意外了。要是在那边办订婚宴,要耽误好多天,我都不知道这边的工作怎么安排。” “我了解。可是工作从来都是做不完的,想等工作完了再去办你们的事,那就永远都没时间啦。” ☆、056 一时的情/欲要得到满足,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持久温柔的爱意。 ——某人日记 两个年轻人还是意兴阑珊。卢思薇再问:“怎么啦?彦齐。” 凌彦齐身子坐正:“去趟新加坡没问题,订婚真是太着急了点。嘉卉不止担心工作,她这么多年没回去过,怕一下子也不了解要怎样和那边相处,……,” 卢思薇倒是听进去了,点点头:“哦,这也是。”虽然凌彦齐说得委婉,恰恰也是她担心彭嘉卉不肯好好配合的原因。 这几个月来,卢思薇对彭嘉卉越来越满意,不止因为这个小女孩的事业心。 她渐渐了解那段隐匿在豪门背后的传闻真相,由此而明白,彭嘉卉为何从从不主动提起她那富可敌国的外公。谁都知道,离开彭光辉,回去新加坡,做郭义谦宠爱的外孙女,彭嘉卉的身份地位,会比“曼达鞋业董事长千金”更上一个档次。 她的外公对年轻时的独断专行有了更多反思。她的外婆和妈妈所遭受的所有不幸,他会想尽一切办法,补偿在她身上。 金莲也提过,说那边催彭嘉卉回去的电话,越来越密。只不过每次彭嘉卉都是客气地应允,然后说现在工作太忙,等闲下来便会飞过去看看。 放下电话,就只口不提这件事了。 卢思薇暗自赞叹,还是个挺倔强的小姑娘。 谁不会虚情假意,谁又会跟唾手可得的财富置气?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放不下曼达,放不下病重的彭光辉和对她情深义重的金莲,这几年公司业绩不景气,内部治理混乱,不恰恰是需要郭家替她站台,彰显她能力和背景的时候? 道理,彭嘉卉都知道,所以客客气气地应允,不和那边彻底撕开面子。可心里还在置气,置气那些年郭家对她们祖孙三人的“恩断义绝”,让她眼睁睁看着妈妈和外婆被无情的病痛折磨,最终病逝。 她无法打开这个心结。哪怕面对的是滔天财富,她还想保留这份对抗。可是,欣赏归欣赏,这一步终究是要走出去的,彭嘉卉想要曼达,还想要凌彦齐,那就必须付出努力和心血。要是始终停留在现状,停留在不过几千万利润的互联网女装店里,视曼达和天海不见,好比为了芝麻丢了西瓜。那么杨思琪的才干见识,真要比她好太多。 卢思薇只是想推她一把:“嘉卉,你也是这么想的?” 彭嘉卉喘口气:“阿姨,要不,我再和彦齐商量?” “那行吧,”卢思薇看时间,“我还约了别人,就先走了。你们好好吃。” 彭嘉卉连筷子都未动。她望向凌彦齐,说得斩钉截铁:“我不想订婚,倒不是担心怎么和外公舅舅们相处,而是我现在很疑惑,跟你结婚到底为什么?做你家的少奶奶,我没那么稀罕。”是啊,郭义谦的外孙女,到哪儿底气都很足。 说完,她拎起包,毫不留情地走了。剩下凌彦齐对着满桌菜肴,内心狂躁地想掀桌子。 这会,张秘又来电。凌彦齐按下接听,人说就要找他商量今早递过去的报告,卢主席认为还有要完善的地方,挺急的,因为下午必须发出去,再来就是要针对未来市场,给管理层做一个汇报,卢主席说了,必须让他们充分意识到转换思维和发展轨道的重要性。 他问:“彦齐,你在哪儿?” “我在吃饭。”凌彦齐想,跟着卢思薇的都是一群什么鬼。就算是敬业爱岗,也没必要来霸占他的午休时间。 “一个人?”那边停顿一下,“要不我来找你?” 凌彦齐放下手机就想骂娘。人人都羡慕富二代,又怎会想这样的日子有多难捱。公事私事扯在一起,没有一样能真正的顺心顺意,他恨不得逃到天边去。逃也没用,最后还是会被通天的卢主席抓回来的。 他只能不停地催促陈志豪。彭嘉卉刚才的神色,无疑会拿在商场看到的那一幕当做拒绝去新加坡的借口。第一次有心惊的感觉,要是司芃暴露在他妈面前,他都不敢想后面会发生什么。当务之急,他得赶紧找个顶包的女孩,把这一关混过去再说。反正彭嘉卉也没看到司芃的脸。 忙了五个多小时,凌彦齐收到陈志豪发来的照片,是个面容姣好笑容甜美的女孩。 “就这个?” “小凌总,你要的那个类型,光是1米7以上的个子,体型偏瘦、大长腿,这三样就能pass掉99%,然后还得是短发,打扮酷酷的。说实在,那种女孩怎么会想傍大款?就这个也是我劝了好久。我觉得吧,让她把头发一剪,穿衣风格换掉,也能像个七八成。” “像谁?”凌彦齐防备地问一句。 “还能像谁?小凌总,既然找我办事,你要信得过,对不对?” “明天先约她出来和我见个面。” 和陈志豪聊完这件事,凌彦齐才发觉微信多了许多未查看的消息,司芃也发了四五条。点进去看,都是小花的照片。他回:“你一整天没干别的,光吸猫了?” “对啊,又没人逼着我干活。你还在公司?” “是,你怎么知道?” “猜的。有没有被你妈训?” “没有啊,被她表扬了。” “那你惨了,得加班。我今天去取钱,你给我的卡,怎么是你姑婆的名字?” “去年我以她名义办的卡,她没要而已。” “我还以为你会给我你自己的卡。” “我又不傻。我名下才两张银行卡,给你哪张?万一我妈查到,怎么办?” “好了,不聊了,”司芃发了个鬼脸过来,“万一你妈还查通讯记录呢?” 凌彦齐把手机放回桌面,抬头看玻璃窗外的办公间,人走得稀稀落落,原来早已过下班时间。密闭的高楼里,不看时间,人是不知道白天黑夜的。他难得地这么忘我投入的工作。 走到落地窗那侧,拉高窗帘,天幕渐渐地黑下来。曾经无所事事时,觉得爱情不过是消遣。如今前路一片黑暗,这一刹那的想念却分外真实。 这一天,司芃也不是光吸猫。 下午她穿着雨衣骑电动车去取钱,回来时,看见对面已歇业的咖啡店门口蹲了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生物,抱个比身子还大的书包,没伞,光在雨里淋着。 六月里淋雨也不冷,但人也好,小猫小狗也好,没有依靠时,只一场雨也是怕得哆嗦。 司芃停好车,走过去。陈雨菲缓缓抬起头看着她,哽咽着叫声:“司芃阿姨。” “怎么啦?”上次司芃出手帮她教训过蔡英奇,还罚他们做了一个星期的俯卧撑和青蛙跳。两个小兔崽子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忘了痛。陈雨菲像是终于找到依靠,嚎啕大哭:“我妈,我妈,他们说她逃了。” “逃了?”司芃眉头一皱,搂着陈雨菲肩膀往小楼里走去,“进来再说吧。” 见司芃带个湿淋淋的小女孩回来,正在看《小娘惹》的卢奶奶问:“小芃,这是谁呀?” 她是个做惯事的人,床上躺半个月后,说心口都躺闷了。白天时宁可在客厅沙发上半躺着,或是坐在电动轮椅上到处晃晃,也不愿再回床上。 司芃劝她。她说:“莫要全听医生的,他们只管我的腿,不管我的心。我为何不肯让孩子们养我老,非要回来一个人住,就是要想这颗心宽敞一点。一辈子为自己活的日子就这么几天,不可以再闷着了。” 老人家都这样,劝不动。西关戏都看完了,司芃便给她搜新加坡那边的电视剧。 “一个朋友的孩子,他家今天有点事,拜托我看一下。我先带她上去冲个澡,换身衣服。”不等卢奶奶回应,司芃就拉着陈雨菲上了楼。把书包扔在走廊里,人推进浴室:“快洗澡。” 陈雨菲揪着浴室的玻璃门说:“可是我没有衣服换。” 司芃找了件领口小的背心过来:“给你当裙子穿。” “内裤呢?” “别那么多事。你先脱了它,洗干净烘干再穿身上,这几个小时,就先光着吧。” 隔着浴室门,陈雨菲在脱衣服,司芃问她:“你妈逃哪里去?”她听到几声轻轻的抽噎声,然后是“我也不知道,她不要我了,是不是?” “那你怎么知道她逃了?” 温水开了,浴室里雾气弥漫,裹着这个瘦弱的女孩,带给她片刻的温暖和安全。 陈雨菲镇定下来,语速也快:“昨天晚上我在家看电视,和王诚锐吵起来了。他打不过就骂我,说我爸肯定会被枪毙的,说我妈也会被枪毙,因为她逃了,逃了的就是罪加一等。我就是没爸没妈的孤儿。我跑去问我奶奶,王诚锐说的是不是真的,她们说不是,小婶还去打他儿子,说他乱讲话。她打王诚锐,打得他抱头乱窜,我还挺幸灾乐祸。可今早起来一想,不对,我婶又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因为她宝贝儿子骂我几句就打他?” “下午放学后,我偷偷跑去医院。我妈不在那间病房了。我问那里的护士,说她是不是被警察带走了。护士不说,另外一个老婆婆说,那个女人周一晚上从窗户跳下去啦。我不信,那是五楼,跳下去不得死嘛。她说,也不是跳下去,爬下去的,也受伤了,警察都来看过,灌木丛都有血。然后我给小舅妈打电话,给盛姨打电话,她们都不说,我就知道,那是真的了。” “我妈为什么要逃?逃了是不是一定会被枪毙?之前盛姨说要是有这个弟弟,我妈就不用坐牢,因为怀孕的女人有什么权利。我本来很不喜欢她生老二,可只要她不坐牢,我愿意当这个姐姐。可她为什么非把它打掉,为什么非要逃走?” 她赤着身子,蹲在浴室里大哭起来。 司芃怕惊到楼下的卢奶奶,赶紧进洗手间,把门给关上。等人哭不动了,她才说:“你爸你妈的事,我也没有办法。你妈躺在病床上,还想着没人给你过生日。她肯定不想抛下你,她也是穷途末路。” “我看电视上演的,那些人没有钱,得去桥洞里住着,你看外面下这么大雨,她身体又不好。她小孩都打过三个了。” 司芃靠着浴室门坐下,低声说:“你要往好的地方想,妈妈受伤了,很快就会好,能找到事情做,有地方落脚,过两年风声小了,她就会来找你,知道不?” 小丫头没有回答。司芃把紧密的浴室门开了一条缝,看见她仍蹙着眉。还这么小,已经学不会乐观了。于是再说:“你妈在医院时,我去看她,给她钱了。” 陈雨菲这才抬起那双天真又慌张的眼睛。 “真的,不骗你,我趁人没注意给她钱了。你妈那么精明,一定知道怎么把钱藏好。” 陈雨菲的嘴角这才松开一条缝:“你给她多少?” “很多。” “很多是多少?” “你知道这是不能告诉别人的。” “嗯。” “十万块。” 猝不及防,陈雨菲冲到司芃怀里,又大声地哭起来,“司芃阿姨,你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我妈在家经常骂你,说是咖啡店的臭……,”她没说下去,“是因为我爸爸?” “他救过我,也保护过我。” 陈雨菲双手都攀上司芃脖子。司芃想回抱一下,才意识到她是裸着的。这小女孩现在的处境,怕她奶奶也顾不上教她。 司芃起身来,拿过浴巾裹着这瘦小的身体,再蹲下来和她说:“你们学校的老师有没有教过你,不可以在别人面前光着身子。” 陈雨菲傻呵呵地笑:“司芃阿姨,你不一样,你是我爸的女人,我们算是——一家人。”她好像很开心收获了一个会对她好的人,“家人面前,不用这么提防。” 司芃一怔:“你在你爸面前也这样?” “他还帮我洗澡,穿衣服呢。” 这家教也是过分了。司芃郑重看着陈雨菲:“那阿姨再跟你说一次,以后无论谁,尤其是大你很多的那些哥哥叔叔爷爷,不可以让他们瞧见你没穿衣服的样子,也不可以让他们摸你。逼你做不喜欢的事情,你要想办法跑,跑不掉就朝人求情,脱身后来找我。你们小孩子之间的欺负,我吓唬两句就完了,要是有大人敢欺负你,我把他头都打爆。” 陈雨菲脸上的阴霾终于一扫而光。司芃这才想起来问她:“你跑出来,有没有和奶奶小婶说?” 一想起那栋老式居民楼里的三人,陈雨菲眉头又皱起来:“没有。” 司芃掏出手机:“打个电话,说吃完晚饭就回去。” 陈雨菲:“我妈要是一直不回来找我,我就得和奶奶小婶还有王诚锐过一辈子?我以后是不是要嫁给王诚锐?” ☆、057 太多的庸人自扰,都是来自贪心。 ——司芃日记 这才像是小孩子该担心的事情。司芃说:“不用,你们是堂姐堂弟,不可以结婚的。实在不喜欢他们,到十八岁,你就可以单过了。” “还有八年。”陈雨菲看着四周,“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过?” 司芃愣住:“为什么?”小楼的装潢虽然老旧,但老旧了也有气派,比陈雨菲奶奶住的小两室好上许多,“这屋子不是我的,你看到楼下老奶奶了没,我照顾她两个月就走了。” “他们待我不好。” 养不熟的小狼崽。司芃冷笑一声:“是你没良心吧。连你小婶都想瞒着你,不要你知道你妈逃走的消息,你还说他们不好。是你要乖一点。” “那我跟着你,保证会乖。” “真正乖的小孩,哪里都能活下去。” 凌彦齐开车,从天海的大楼出来,直奔同一个商务区的另一栋摩天大楼。杨思琪月初从香港调来s市,要在这边呆上半年。今晚他便约她吃饭,答谢她在上海期间,在公司收购业务上对他的不吝赐教。 停车场里等了片刻,杨思琪风风火火赶过来,坐进副驾驶位,边绑安全带边说:“不好意思,临走前又被老大叫住,聊了聊新跟的项目。” “等就等,反正我晚上也没什么事。”两人目光对视,凌彦齐眼中带笑,他还不吝赞美:“你常穿哪个牌子的职业装?天海那边也很多年轻漂亮的女同事,但是能把整套黑色西装都穿着赏心悦目的,少见。” 她和彭嘉卉是不一样的风格。 彭嘉卉穿得再职业范,也自带时尚温婉风,她是老板,无需看别人眼色,不需隐藏这些明显的女性特质。 杨思琪是飒爽利落。她的妆容不过分精致,穿衣也不凸显曲线。哪怕今天要和凌彦齐吃饭,也不会将口红涂深一点点。 上次周子安就说过,有才气没背景的女人,在金融圈里拼,好容易掉进上司和客户的坑里。杨思琪是真聪慧,知道靠性别优势得来的职场优势,最终都会还回去的。 杨思琪含笑低头:“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就是很常见的牌子。你带我去哪里吃饭?自从去了美国,我对s市真的一点也不熟悉,变化太大了。” 凌彦齐没有直接说餐厅名字,而是说:“你还记得贺楚天吗?” 杨思琪没反应过来,凌彦齐再提醒她:“你的同班同学,当初因为我们在一起,还找我打了一架。” “哦,”杨思琪恍然大悟,“你跟他一直有联系?” “过年时我姑婆住院,我在医院边上看到一家还不错的居酒屋,便进去尝了尝,没想到老板是他。” “今天我们去那儿?” “你不用担心他会死缠着你不放。他去日本留学,在那边结婚生子了。前年才回s市开的店。他家料理师傅手艺还不错,不比那些声名在外的差。” “好啊。我倒是很久没和原来的同学联系过了。还有其他人吗?” “我只请你。也说不准,开居酒屋的肯定交际广泛,也许能碰上几个老同学?” 一下车,杨思琪相当惊讶,居酒屋的门前有个小小的院落,假山流水,竹林开道,修了座小拱桥。这可是二十万一平米的高档住宅片区。工作这几年,她服务的客户几乎全是五百强企业里的各种总裁,天天跟着他们天南海北的吃,只看一眼环境,便能明确,贺楚天混得也不错,不到三十岁,能开一家顶级日料餐厅。 过桥时,凌彦齐自然地伸出手来:“这桥上长青苔了,你过来时要小心。” 杨思琪把手递过去。扶着她下了桥,两人的手还黏在一起没分开,直到推开居酒屋门前的栅栏。服务员听到声响,反射性地抬头,用中文日文交替招呼:“欢迎光临。” 今日客人稀少,老板贺楚天正在料理台前和师傅聊天,转身一看:“哦,来了。怪不得我左眼皮一直跳,真是要进财。”见凌彦齐不是一个人,也过去帮着掀帘子:“凌少爷带了哪位美女过来?” 美女抬起头,冲他爽朗一笑。贺楚天愣在原地:“我的妈呀,你俩还真是打不散的鸳鸯双琪,又混一起啦?” 凌彦齐却没正面回答:“思琪现在在s市出差,要呆半年。既然是老友,当然要好好款待了。”两人去楼上的厢房,蒲垫上盘腿坐好,他才再说话:“他们家的菜品都是根据当日食材定制的,不设菜单。” “好啊。你也知道,只要是手握寿司,我都超级喜欢,一次能吃20只。” “现在还能吃这么多?” “就算能吃,也不能吃这么多了哦。都30岁了。” “那也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17岁18岁的女孩子吃多一点,是个人都说好可爱哟,30岁的女人还是很能吃,怎么评价?贪吃的老女人。” 她语速飞快,表情也夸张,凌彦齐被她的神色逗笑了。十二三年前他就爱听她说话,可以一个下午都呆她家,挨着她坐沙发上,陪着她看喜欢的综艺节目。她会放声大笑,还会鬼马精灵地学人家表演,怎样都不会无聊。 他起身把竹帘拉起,杨思琪过去瞧,窗下是一个静谧的池塘,水面安放着盛开的荷花。四下无声,灯影绰绰。“哇,”杨思琪赞叹,“这地方真是好,老贺挖到宝了。” 正好贺楚天和服务员来送前菜,杨思琪说:“老贺,看不出你也有这么大造化。” 贺楚天笑道:“再有造化,也不如你家彦齐自带金命,是吧。今年的首富榜上卢女士又前进两位了。” 凌彦齐端起茶杯喝茶,不以为意的神情:“你还这么关心财经动态?” “关心你啊,好歹我们也是打过一架的交情。有客人来,我还能吹吹。” 贺楚天走了,杨思琪问凌彦齐:“这里你常来?” “算是吧。” 杨思琪看窗下莲叶轻摇:“带其他女孩子来吗?” “大多一个人。” 那就是有带了。指尖轻轻揉搓耳垂,杨思琪再问:“带那位彭小姐?” “嘉卉?”凌彦齐摇头,眼睛直视杨思琪,笑道:“她很忙的,比我忙多了,没有时间陪我这个闲人喝喝茶看看花。” “她这么有事业心,你肩上压力不就小多了?你妈还是很为你着想。” “我并没和你聊起过,你怎么说——我和她要结婚?哪儿听来的?” “难道不结吗?” 凌彦齐望向窗外,若有所思:“我的问题是,可以不结吗?” 杨思琪低下头:“阿齐,你还是跟以前一样。” “一点没变?” “也不是吧,”杨思琪往后捋顺长发,“人的感觉是很难说清楚的一件事。有些感觉还熟悉,有些又陌生了。” 突然间就不知如何聊下去。凌彦齐冲她笑:“我有东西要送你。” “送我?为什么?” “谢谢你在上海替我出谋划策。”凌彦齐将礼盒放到桌面,推过去。 杨思琪打开一看,是条钻石项链。她惊愕得张开嘴:“这礼太重了,我不能收。” 她要推回来。凌彦齐伸手抵住:“这次公司收购家世,溢价不算高,有你的功劳。跟这比起来,项链不算什么。” “可我还是不能接啊。” “为什么?” 杨思琪手臂扬起又放下,她不知该如何表达,只笑着摇摇头。 “我好像还没送过任何东西给你。那时候谈恋爱是个愣头青,什么都不懂,也一直没和你说声对不起。”凌彦齐再推过去,“算迟来的抱歉和礼物。” 杨思琪定定看他一会,轻咬嘴唇说:“好。” 饭后,凌彦齐送她回去,虽然她的爸妈都在s市,但她住公司安排的酒店公寓。凌彦齐问:“杨老师还好吗?” “你也知道,他一直有类风湿,现在严重到不能爬楼了。去年我便把我家的单元房换了,在清湾买了一楼的洋房,让他们搬过去。” “好,告诉我地址,有时间我去看看杨老师。” 公寓就在市中心商务区,开车十来分钟就到楼下广场。杨思琪下车说再见,走两步又折回:“忘了披肩。”副驾驶位上抓过柔软冰凉的披肩,摇下车窗,凌彦齐递过去。只见晚风中杨思琪的发丝飘扬,她脸上有迟疑之色,还是说出来:“要上去坐坐吗?” 凌彦齐想,他该上去吗?他该。他都花了好几十万,买了送给彭嘉卉做生日礼物的同款项链。他特意选在老同学开的居酒屋里,想让他的亲人,他的同学都知道,他对这位初恋念念不忘。 今晚,他们聊得很好。不像在上海,真的有公事可谈。那晚他把家世的财务报表打印出来,一条条地问杨思琪,问了两个小时。今晚他们没谈公事,只聊以往,把断了的十二年一点点接起来。 那么他上去后,除了上床,还能做什么?他抵得住人家的情愿和诱惑? 他微笑着摇头:“改天吧,你好好休息。” “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目送杨思琪进入灯火辉煌的公寓大堂,凌彦齐也没有启动车子离开。他不是圣人君子,他只是想起杨思琪听到他那声对不起的动容。过去的伤害,他或许还可以怪罪在卢思薇身上。今天以后呢?明知不可能,他何苦再去欠人情债。 他还想着司芃。要是她知道自己和前女友旧情复燃,会作何反应?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们关系的突破,并非基于感情的加深,或是某种无可避免的责任,而是他擅自加码的一场高风险赌局。 风险不仅来自于外部,比方说卢思薇和彭嘉卉,也来自内部,便是司芃本人。她是个任性的人,只要不如她意,她身无牵挂也心无牵挂,抬起那双长腿就可以走。 沉闷的天空就在头顶,灰云在闪亮的高楼间弥漫,一眼就能看到他家的那栋大厦。绚烂的光从底部盘旋而上,在塔尖凝住,转瞬又变成气势如虹的光束,在高空旋转。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_8_0. c_o_m 凌彦齐打电话给司芃。“睡了吗?有事要问你。” “什么事?”手机听筒里传来低沉慵懒的女声,凌彦齐想,今晚她怎睡得这么早? 司芃并没有告诉凌彦齐,陈雨菲来小楼的事。这小丫头吃完饭做完作业还不肯走,非要留在这里住一晚。也许是想给小朋友做个好榜样,司芃也早早睡了。 她摸过电话接听,仍是倦意重重。 ☆、058 我并不清楚自己一定要回来的目的。我渐渐少想了很多以前的事,好像只是在和他纠缠。 ——司芃日记 凌彦齐在电话里问:“有什么我不可以做的事情?” 司芃不明白:“什么意思?” 夜深人静,广场空无一人。凌彦齐说:“就是我做了后,你会生气,会离开我的事。” 司芃听后忍着笑,乖乖仔就是乖乖仔,还想要她发优等生的奖状?她说得轻松随意:“没有什么你不可以做的事啊。我又不是你妈,管东管西的。” “你不想想吗?”凌彦齐想,她也许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 “好啊。”司芃停顿一会,轻笑一声:“不给钱花?” 她没有明白。凌彦齐说:“知道了。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我刚才想不可以有暴力,但觉得吧,打架我比你有经验,不一定会输。” 女孩子最在乎的“出轨”或是“喜欢上别人”竟都不在她的选项里,凌彦齐不死心地问:“那我和别人上床呢?” “那就上呗。”司芃猛地睁开双眼,意识到她可能搞错凌彦齐打这个电话的意图。她回答得干脆,语气里没有一丁点的不快。 失望和心酸即刻就涌到嗓口,凌彦齐问:“你不介意?” “为什么要介意?” 好一会儿,两人都没出声。司芃反省自己是否太过冷酷,于是轻柔地反问:“介意有用吗?还是你希望我介意?” 一声嘟的长音,电话挂了。司芃把手机扔在床侧,翻身睡觉。听凌彦齐说“那和别的女人上床呢?”,她心里确实没多大的波澜。从来她就清楚,凌彦齐不是她的。那些恩爱缠绵,只是从别的女人那儿或借或偷的一段时光。这就足够了,她不贪心。 可她睡不着。一分钟前那些无边无际的睡意,全被这通电话赶跑了。她望着窗帘上大片的树叶影子,想凌彦齐是在哪儿给她打的电话,和他女朋友在一起? 手机又响了。司芃翻身,去走廊接听。凌彦齐问:“你醒了吗?” “醒了。” “那我再问你,如果我和别的女人上床呢?” 声音不大,字字清晰,司芃却变得烦躁。她想朝凌彦齐大吼:“你一个大男人,我又没绑着你,你爱跟谁上床,就跟谁上床啊,问我做什么!” 可她不想和人吵架,既不想让人见到她毫无风度的模样,更不想因为吵架伤害凌彦齐。 那个月色温柔的夜晚,他来找她,说要个被伤害的机会,那种纵然我早已清楚命运走向,仍就无可奈何要来找你的模样,一直刻在她的脑海里。 她和凌彦齐不同。早已没有什么东西能伤害她,冷酷、背叛、算计,通通不能。可凌彦齐还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富贵公子,没必要真在她这儿,挨一身的伤痕回去。 所以,能顺他意的,她都尽量去做。 可这件事,她没有办法按照凌彦齐的心愿走。那像是一种底线,在他的生活里,她宁愿自己变得可有可无,也不愿去和别的女人争风吃醋。 于是来个深呼吸,稳住语速。“你是怕和别的女人上床,我就不跟你了?”司芃手肘撑在墙上,“我跟啊,早上我们谈条件的时候,没有这一条。” 她还想,也许是之前没养过女人,凌彦齐把情人和女友的管辖范围弄浑了。她还是举龙哥的例子。“龙哥有数不清的情妇,来来去去的,……,”她还没说完,手机那端传来一声呵斥:“不要和我说龙哥!” 完全没想到,凌彦齐也会生气。看来,哪怕只当她是个情人,他索要的感情浓度也高过她许多。 手机暂时离开耳边,司芃双手撑墙,无声地张嘴呼吸。其实她也挺生气的,大半夜的为了这么个破事来逼她介意。亏她白天还天真地以为,这个男人只带给她开心和有趣。 手机再放回耳边,她说:“那你想要我怎样?我全听你的。” 凌彦齐心一横,干脆说出来:“我今天送一个女人回家,是我十二年前的初恋。” 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还从她脚下的地板窜出,一下子将司芃冻在原地。她听卢奶奶说过,知道凌彦齐是如何去了新加坡,也知道他和卢思薇的心结全在此处。 原来如此,他要奔向他的初恋,对她还有那么一点的犹豫和不舍。 “那你,打算和她上床?” “我在她家楼下,如果你说不介意,我就上去。” 怕你?哼!司芃面无表情地把手机放到嘴边,一字一顿地说:“我真不介意。” 第二天凌彦齐翘班去s大学,接陈志豪帮他找的那个女孩。 校门口便看见她束高马尾,穿运动短裙。和司芃差不多身高,但网球裙太短,遮不住的青春洋溢。完全不一样的类型。 陈志豪是眼瞎吗?可他也没时间细挑慢选。 女孩叫宁筱,刚满20岁,s大学艺术学院表演系大三学生。简单问了几句,除了性格过于活泼之外,其他也还好。也不是第一次接这种活。凌彦齐直接问价钱。 宁筱印象里,包养大学生的都是丑男富商,结果出乎意料,是个年轻英俊的帅哥。只是人看她的神色,非但不色眯眯的,连点高兴劲都没有。口气淡的就像是谈论一桩生意。 这人不会有毛病吧。宁筱小心翼翼地提出来:“字母圈,我是不接的哦。” 大概是回国后的交际仍不够广泛地道,凌彦齐愣是没从她的话语神色中,体会到字母圈的深层含义,只好不耻下问:“字母圈是什么圈?” 宁筱笑出声来:“sm啊,你不是还是个纯情小哥哥吧。” 瞧她略带嘲讽的脸色,凌彦齐更是烦躁,心想就算有这倾向,也不找你啊。 他烦躁是因为心思不在此处。昨晚是他太激进,还想在他和司芃薄如蝉翼的关系上,加点码。好了,人不接这码。接下来怎么办?他不擅长吵架,也不擅长冷战。赔礼道歉,又觉得不甘心,难道司芃说“真不介意”,还说对了? 宁筱又试探着问:“上床不?”她对自己的容貌身材还是很自信。不过以凌彦齐的条件,他根本就不缺美女床伴,找她怕是另有所图,还是问清楚好了。 “嗯?”凌彦齐又不懂她意思。他只想,难道现在包养一个小情人,上床还要另外收费? “要是和我上床的话,只要一万一个月。不上床,就要两万一个月。” 现在的小女孩了不得哦,凌彦齐问:“你还想反过来泡我?” “谁叫你长这么帅。”宁筱伸手过来摸他胳膊。 凌彦齐制住她:“我给你三万一个月,记着,任何时候都不要对我动手动脚。” 他带宁筱剪头发,依着脑海里司芃的样子,挑了十来件的夏装。宁筱撅个嘴,不满意,说这风格一点也不适合她。“是我付的钱,适合我就好了。”晚上他再带宁筱去天海壹城的公寓,给她设了指纹锁,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合约,把金额填上,“看一遍,签吧。” 宁筱露出紧张之态:“这都还要签合约吗?不会有什么隐形条款,把我卖了吧。” “那就仔细看。” “只一个月?” “对啊。”凌彦齐心说,凭卢思薇的本事,真想要揪人,最多一个星期。“要试用的,觉得满意了再续约。” 宁筱心里又觉得有希望。合约很简单,她细细读一遍,觉得没风险,便落笔签了。 凌彦齐把自己那份收走:“你今晚可以在这里睡。周末没事,也可以和你的同学在这里开个趴,别开乱七八糟的趴。有什么情况,我会联络你,保持手机通畅,随叫随到。要是有人问你,就说是我女朋友,咬死了这点,明白不?怎么认识的?就说,你是6月15日从上海飞回来,飞机晚点,落地机场后打不到车,求我载你一程,回不去宿舍,才跟我有的关系。千万记住。一个字都不许差。” 宁筱点头。说完凌彦齐就走。宁筱追到门口问:“你不留下来?” “宁小姐,还有比这三万块钱更轻松的活吗?” 昨晚被凌彦齐的电话吵醒,司芃一直醒到天亮。人没睡好,一整天都懒洋洋的不想干活。卢奶奶见她一副颓样,问:“小芃不舒服吗?不舒服就别做饭,叫个外卖。” 司芃点了外卖,卢奶奶还要把钱给她。她不接,说:“凌彦齐给我生活费了。” “哦,”卢奶奶迟疑着把钱收回去,“那就好。” 一老一小,中午吃的外卖,晚上也吃的外卖。吃完后,司芃收拾餐盒,发现卢奶奶只吃了几口饭,菜是一点未动。她根本吃不惯这种全是乱七八糟的配料且油盐都重的快餐。 怎么老是这个死样子,司芃在心里暗骂自己。她住进小楼一个多月,也就是最开始勤快点。等卢奶奶对她越来越好,她就越来越懒,有时还睡过头,过了八点才起床。 懒癌是阻碍人类进步的罪魁祸首。 出门扔垃圾,顺便把送去干洗店的西服拿回来。老板娘递给她两张纸片,说:“裤兜里取出来的。” “谢谢。”司芃接过一看,是某家知名珠宝店的购物小单,货品那一栏里写着essential lines白金钻石项链,价格让她瞠目结舌。再数一遍,眼没花,是六位数,四十万。 开单日期6月16日,是凌彦齐带小猫过来的那天。这么贵的项链,一定装在很上档次的礼盒中。司芃闭上眼睛想,蒙蒙细雨里,凌彦齐手里明明只拿了装猫的纸盒。 后来他们去买小猫的用品,在车上开战,她也没有见到什么纸袋礼盒。 项链不是送给她的。昨晚,他说他遇到了十二年未见的初恋。 司芃在昏暝的暮色里走,有点恍惚,觉得自己并不是很清楚男人送女人项链的意义何在,便虚心向孙莹莹讨教。她发微信过去:“四十万的钻石项链,是什么水准?” “天啊,帅哥一出手就是阔绰。快拍张照片给我看看。”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别不知足了,像卡地亚,几万块就能买到很好的。” “哦。送这么贵,代表他挺看重的。” “相当的看重。”孙莹莹发很夸张的表情包,“快给我过过眼。” “不是送我的。” “什么?” “我在他裤兜里发现了买项链的单子,但我敢肯定,他没打算把项链给我。” “那他给谁?送他妈?” 聊到这,司芃心慌意乱,她发现自个竟没有一点主意,只能向孙莹莹全盘托出。 “另外两个人的可能性更大。他妈给她找了一个未婚妻,”没法言简意赅地说那女孩有多优秀。正好电视里播放美国总统竞选的新闻,川/普女儿伊万卡在为父亲演讲造势,司芃便说,“伊万卡二世。” “外国人?还是个贵族?”孙莹莹竟不知道伊万卡是谁。 “不是,中国人。不仅门当户对,还能凭一己之力出来开公司,和我们一样的年纪。” “操。”一个字就能表达孙莹莹对那个女孩的全部嫉妒。 “他的初恋也可能刚从国外回来了。当年就是因为他妈不允许,才把凌彦齐扔去新加坡。这个女孩是个学霸,凌彦齐能看上的,应该长相也不错。” 又是一声“操”。孙莹莹回语音:“凌彦齐什么都跟你说?他当你什么呀。” “有些,是卢奶奶告诉我的。” “我怎么觉得你还没开始,就game over了。” “我也觉得是。” “要不赶紧捞点钱,撤!” 司芃不知道回什么。孙莹莹误以为她舍不得,再发一条语音过来:“要不,你装什么都不知道,拿单子给他看,朝他撒娇,要那条项链?” “我又不稀罕。” “哟,司芃,你吃醋了。” “吃个鬼醋。” 楼下有人在说话,仔细一听,不是电视剧里的对白。司芃走到二楼栏杆边,正巧凌彦齐抱着小花,仰头来瞧。她走下去,问:“你吃过饭了吗?” “就在附近吃的,过来看看姑婆。”他偏过头去,对卢奶奶说,“子安说明日派人过来接你复查。” “哦。”下午明瑞来过电话说这事。那今晚凌彦齐过来,肯定还有别的话说。司芃等着,结果他就这样抱着小花,上楼去了书房。不止没什么要对她说的,就连客套的招呼和笑容也免了。偏她还以为,昨晚在电话里闹僵,也没有多大关系。 她突然就想起尹芯。哪样的人翻脸最快?以为会一直温柔的人。 把卢奶奶扶到床上,司芃也上了楼。 雨后的天气不闷不热,回到房间,她仍是烦躁难消。这几年来她已经习惯不去介意什么事,心中无事,所以才能无所事事。但那张四十万的购物单,很有分量的压在心底。 她也有今天,为区区四十万辗转难眠。 ☆、059 我们都知道是什么在阻止步伐。未来是堵墙。 ——司芃日记 昨晚坦白说要和初恋上床,现在去问他,应该也不会否认送了项链,接下来还有什么,一概告诉她得了。 司芃直接冲进书房。深褐色的书桌后面,凌彦齐开了笔记本在办公。他下午翘了班,为了不让卢思薇有可指摘的地方,这会当然得加班加点把事情做好。 见人进来,脸庞稍稍抬起来。一看是司芃,头又偏回去。 他工作时还挺像那么回事,非但不散漫还很认真。太陌生了,她还以为他上班,只是应付他妈。从前是在咖啡店相见,如今是在小楼相见,他的来往也并不频繁。在这之外的广阔天地里,他是什么样,她一点不晓得。为什么以前,她会有这样的自信,觉得自己了解他。 司芃把单递过去:“送去干洗衣服时,从你兜里掏出来的。” 凌彦齐接过去,看眼单子,再看司芃,除了声谢谢,没再说什么。把这购物单放在桌侧,他拿过另一侧的文件翻开看。 司芃靠着书桌问他:“你和初恋上床了?” “你不是不介意?”声音像是第一次去咖啡店那样,不冷不淡。 “项链也是送给她的?” “嗯。”凌彦齐仍低头看文件,一句解释都欠奉。 司芃干脆把文件抢过,故意往前方一甩,也没想这文件没订订书钉,好了,十来张纸四散在地毯上。 这鬼脾气,什么时候才能控制住。 凌彦齐这才抬头看她:“还有什么事?” 司芃把那张购物单往他笔记本键盘上一摆:“我也要。”说完双手抱胸,挑衅地看着人。 这举动让凌彦齐有点错愕,女朋友或是妹妹找他要东西,通常是娇滴滴的。哪会像她把太妹的气势都摆出来。 要是不答应,笔记本都得扔了。 “好。” 答应得很快嘛,别想应付我。司芃指着货品栏那一行,“要一模一样的。” 凌彦齐脸上倒是有了点不一样的微表情,同一项链他得买三次。“别的不成吗?” “就要这个。”司芃认定了它,给初恋女友挑的,意义肯定不一样。她非得瞧瞧是什么样的。 凌彦齐把文件拾起来,司芃还站在那儿未走,他说:“你还要别的吗?我一并给你买了。” “没了。”司芃身子一扭大步走了。要到和初恋女友一模一样的项链,她非但没觉得赢了,相反,争风吃醋的样子太难看。 “等下,”凌彦齐把文件轻轻扔桌子上,“在你看来,我和她上床这件事,还没有送她项链——来得介意?” 语气越来越平淡,但配上他面无表情的样子,无端让司芃心中一凉。她从来都以为,跟个男人就是上床办事,真没想还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情绪要处理。 她还是去问孙莹莹。孙莹莹说:“那要看你在意的是人还是钱。想要人,当然就不乐意别人睡他。想要钱,自然就不乐意他送贵重的东西给别人。” 听一晚上的语音,听得司芃心都躁了。昨天早上还说什么心甘情愿跟着他,她现在就想反悔,看人脸色的日子真是过不来。 “你找他要项链了没?” “要了。” “记着落袋为安。睡觉吧,别想了,想来想去,他也不是你的。” 连局外人都这么明了——他不是你的。 司芃盯着手机上的绿色文字框出神,直到屏幕黑了。她还想起凌彦齐吻她的那个下午,蔡昆说过,男人愿意动点心,也愿意付点钱,但除此以外,不会有更多的。 然后,就想让她以浓烈的排他性感情做回报?凭什么?她差点就被凌彦齐带进圈了。 这个男人,一面在逼她介意,另一面在三个女人之间如鱼得水。人有钱,大大的有钱,所以连女人都是各司其职。和他谈恋爱的,是初恋学霸;将要和他进入婚姻的,是伊万卡二世,而她司芃,床上玩她玩得那么溜,名副其实的性伴侣。 心像是突然被针扎了下。 那晚他俩在宿舍大干一场,第二日他不也是毫不留情地走了?她本来是记得的,可后来知道凌彦齐为此挨了两巴掌,便觉得她的那种心酸不值一提。 她不是只会幽怨的人,她还习惯心里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于是再推书房的门,这次没走进去,而是靠在门框上,说:“有些话,我们说清楚。” 凌彦齐仍在敲击键盘。他不想理睬的态度,让司芃觉得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神经病。 “你刚刚问,到底更介意哪个?我想了下,是我错了,我不该找你要项链。” 凌彦齐这才转头看她。 “两个我都不介意。”司芃嘴角扯个笑。她说的话也许会伤害他,但这次她必须要说。他妈的为了一根破项链,找孙莹莹说了两个小时,还想不出解决方案。没有人可以逼她,没有人可以让她过得患得患失,哪怕是凌彦齐也不行。主动权她要收回。 “你已经给过我钱了,价钱也公道,所以不该贪心再要这么贵的东西,我以后再也不会和你其他女人去比较,ok?但是凌彦齐,你也要讲点公平。我不要求你爱我,你也别反过来要求我。你想要几个女人都可以。以后别干这种逼我介意逼我吃醋的事。” 自认识以来,司芃还从未用这样冷冽霸道的语气,和凌彦齐说过话。她亲眼瞧着,他脸上那种与生俱来的平静温和退散了。未开口说一个字,他转过脸庞,只盯着屏幕。屏幕的光笼在他的脸上,神情像泥塑一样。 司芃不忍再说什么,回了房床前焦躁难耐地踱步。她有多不喜欢过去的自己,这五年的反省就有多彻底。不是性命攸关的事,她几乎都不冲动了。今晚算是冲动下的口无遮拦? 看得分外清楚。他生气了,很生气。可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跟她说? 只是贵人语迟。过两分钟凌彦齐站在门口,问她:“那我们是什么关系?” “你前几天不叫我跟你?你有钱,而我有这个,”司芃指指她的身体,“这是桩生意。”大不了把所有话都说透,把自己钉死在情妇的十字架上。 “要是你觉得——这样的关系比较轻松……”凌彦齐迟疑着说,司芃已点头,“对,我当然会觉得轻松。” “那好吧。” 凌彦齐是真后悔了,他不该开那个口。在司芃知道彭嘉卉存在的前提下,在他还无法和彭嘉卉分手的前提,将她置于情人的位置。他觉得司芃能理解他,能接受这种安排。 司芃接受了,接受得很彻底。他又失望极了,觉得在她那里得不到他想要的爱。可就算这样,他也不敢像司芃那样任性发脾气。 二十七年来,他想要什么,他就会有什么。他看到别人养猫很好玩,一开口就有同学主动送他猫;他喜欢天文望远镜,他妈便在屋顶给他装个天文穹顶;他想酷炫拉风,十八岁就能收到法拉利和游艇;他想考nus,不甚用功也能考上,最后还能去毕业典礼上发表一通感言;他想谈恋爱,更是无往不胜,哪怕是那个梳着马尾的轻度抑郁女孩,也低着头红着脸来拉他的手。 他还真以为没有什么是他要不到的。他要到了司芃的身体,就想要她的心。好了,他知道自己在奢望,又没法停止这种奢望。 司芃见凌彦齐呆在门口一声不吭,说:“你还有事吗?我要睡了。”她掀开被子躺下去。 “那我是雇主吗?”凌彦齐突然出声,他以为他今天是和别人签了一份包养协议,没想和司芃也签了一份。 “算是吧。” “那你都不知道讨雇主欢心点?演场戏说点我爱听的。” “那你找别人去啊。” 凌彦齐苦笑,知道她是了无牵挂,所以有恃无恐。他头一偏:“过去睡。” 司芃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凌彦齐走上前来把被子掀了:“不会演戏就算了,这是你本职工作,也做不好,不怕……”他收口不说。 司芃瞪他一眼,把话接下来,“那你炒我啊。”这样英勇地在床上干躺两秒,她还是起身往外走。 经过书房时,门没关,她下意识地往里面望一眼,那份被凌彦齐一页一页捡起来的文件再次乱七八糟地躺在地毯上。她又想起她妈的话,说她只有掀桌子的脾气。 他却有不掀桌子的教养。 她想进去捡,凌彦齐说:“你去睡吧,我来捡,它有顺序。” “那好。”她往前走两步:“你不现在过来?”听他声音,应该没有兴致办事。 “我忙完再去睡。” 还没见过凌彦齐会那样蹙眉。也没想过,会是自己让他那么不开心。 司芃睡不着,躺在那张一米八的大床左侧,滚到那一边去,头埋在另一个枕头间那些白色刺绣的花纹里,还能嗅到浅显的薄荷味,那是洗发水的味道,混杂着被洗后的广藿香味。如此之淡,就像是他的体味。 她总结了,今天的争吵,无非是凌彦齐想要她多给点爱,她吝啬不肯给,说要等价交换。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变得这般斤斤计较。 她看电视消磨时光,等到身下床垫一沉,才发觉自己睡着了。凌彦齐上床来,她往旁边挪挪,挪得不够远,胳膊挨到他温热的身体。下一秒就被搂到更温暖的怀里。 电视屏幕不断地闪,晃动的光影里,凌彦齐静静看着睡他臂弯里的人。司芃突然出声,喃喃地问:“是不是觉得我不乖?” “嗯。” 她嘴角咧开一笑:“还不是你们有钱人的毛病。用钱交换了女人的身体,还嫌不够,想这个女人爱上他。” “如果在一起久了,你会爱上我吗?” 司芃仍闭着双眼,在他怀里扑哧一笑。 “说实话,别骗我。” “不知道。但是爱上了,也不会告诉你。” “为什么?” “那是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被搂得发热,司芃翻个身背对着他。 凌彦齐还是不死心将她搂回去,胸膛贴着她的背,“那你有没有打算要走?这个总跟我有关系吧。” “我不知道。” 腰间的双手箍得更紧:“如果我不想你走?” 是男人的力道,箍得她喘不过气,说出来的话却如男孩子般稚气诚恳。 司芃心里一酸,将头埋在枕头里:“你会让我走的,过几年会有更年轻的女孩陪在你身边。我也没打算做人一辈子的情妇。” 腰间一松,不仅那双手收回去,火热的胸膛也离开了。凌彦齐背对她睡。 他很想说我没把你当情人,可说不出来。不当情人当什么? 卢思薇留给他惊人的财富,是坚韧尤甚钢丝的蛛网,早就天罗密布,束缚住他这一生。他娶不了司芃。既不和光明磊落沾边,也担不起承诺与责任的一个爱字,能解决什么问题? 各怀心事的,居然都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一看,也没滚到一起去。司芃想,人在冷淡时,真的连性/欲都减了。她还以为年轻男人的身体会比心更熬不住。 今日周六,凌彦齐穿戴好后要走。司芃见他根本不想搭理自己,问了一句:“等会姑婆去复查,你不去?” “明瑞会派人过来接,我还有其他事。” ☆、060 世间真的是充满了神奇的事情。每个人的角色无法改变。性格才是一种不治之症。 ——奥田英朗精神科的故事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Ο_Μ 凌彦齐约陈志豪还有宁筱在天海壹城的酒楼喝早茶。陈志豪到了,宁筱还没过来,他打电话催:“快下来,我们在听风临海,b26。”放下手机,他便摇头:“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 比凌彦齐还小两岁的陈志豪,笑得满脸都是褶子:“那应该是昨晚把她折腾坏了。” 折腾个鬼。凌彦齐脸色立马收了:“我找她来不是要跟她睡的。” “知道,小凌总。”陈志豪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要那么正经干嘛,睡一下也没关系。 “你没跟她提过司芃吧。”凌彦齐问。 陈志豪是个人精。上次电话里刚说司芃的打扮,他就能猜到是谁。凌彦齐不打算瞒他,他也需要个心腹。 “不可能说啊。怎样,这女孩还行吗?我本来想要她先去剪头发的,人不肯,说没谈拢条件前,不能剪。” “性格太活泼,怕她藏不住事。下回记得找个沉稳一点的。” “还有下回啊。” 没准呢。凌彦齐也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宁筱终于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一看就甩下筷子:“去把妆卸了。” “为什么要卸妆?”宁筱还在撒娇。 “去—卸—掉。”凌彦齐不耐烦的口气,宁筱撅个嘴去洗手间。 陈志豪也不解:“挺很好看的。” 凌彦齐不做声。是他个人的问题,他无法忍受这人顶着司芃的发型,穿着司芃的衣裳,偏要化个故作成熟妖冶的妆。 等宁筱回来,凌彦齐终于能平心静气和她说:“喝完早茶,我带你上游艇。” 宁筱心发怒放:“游艇上能拍照吧?” “可以。” “你要不喜欢我那个妆早说啊。我全给卸了。吃完饭后你还要等我一会儿,我得上去再化一次,素颜,好不好,一定素颜妆。还得多准备两套拍照的裙子。” “那你要多久?” 宁筱转转眼珠子:“一个小时?” 凌彦齐望向窗外,正好看到楼下同一品牌的珠宝店。“那你去吧。我下楼买点东西。” 到了珠宝店,凌彦齐直接让经理拿出那款他已买过两次的钻石项链。陈志豪看到金额,吓得目瞪口呆:“你不会是想送宁筱这么贵的……,”话未说完,看到凌彦齐瞥他一眼,闭上嘴。怎么可能送宁筱,他看她都不耐烦。 营业员不知道凌彦齐对这款项链熟悉得很,还在介绍:“它的样式简雅大方,也是我们家的经典款,配上晚礼服去各种派对,尤其是商业派对,很受名媛的喜欢……。” 凌彦齐却想,司芃有参加这些派对的机会?或者说,她愿意被人装进那些名贵的裙子包包,供人展览? 既然打算要买,那就买她会喜欢的。凌彦齐说:“再拿别的给我看看。” 一下就拿四款钻石项链过来。凌彦齐一眼便看中那款黄金质地的钉子项圈。 “这是我们家特别畅销的钉子系列,风格大胆不羁,”经理半蹲在贵宾室的茶几前,向他们介绍。陈志豪心想不就一根黄金项圈么,拿过去看,才发现钉面和钉尖上镶嵌不少钻石,经理说:“是的,这一款有镶嵌162颗圆形明亮切割钻石。” 陈志豪扁扁嘴,一看价钱更是受不住,“七十多万?” 签单买下项链后,凌彦齐直接把礼盒递给他:“等会我带宁筱走,你去我姑婆家,把这送给司芃,记着别把单子给她。” “好。”陈志豪接过这沉甸甸硬邦邦的礼盒,“小凌总知道司芃的来历吗?” “怎么啦?” “我打听到一些,敢在暮色跟人动刀子的女人,肯定不简单。”陈志豪压低声音说,“她是陈龙的女人。” 见凌彦齐毫不意外,看来早已知晓司芃的过去。陈志豪心道,这女人我见过,也没长成绝世尤物的样子,怎能把这少爷给迷成这样。买项链放开外,还将她藏在姑婆的小楼里,费尽心思找另外的女人来顶包。是多怕失去她。 他只是个办事的,不应该触老板的霉头,说他女人的坏话。但他觉得有义务提醒凌彦齐,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太过天真。养女人不是这么养的。 “像陈龙这种黑白通吃的大佬,女人无数。我也见过这个龙哥几次,暴躁多疑,能在他身边呆上四五年的女人,意味着他绝对信得过,有情义。再说她十九岁就跟陈龙,哼哼,如果不是大哥进监狱,她的处境不太好,怕是不会轻易跟别人。你送她再好的东西,没用。她念旧主。”他晃晃手中的礼盒,“说不准一转身她就买个a货诓你,然后把这卖了,钱也送进去了。” 凌彦齐沉默地听着。过一会才说:“你也觉得我荒唐,是不是?” 可和司芃从暮色一起奔出的那个夜晚起,他就回不去了。在那些黑黢黢的巷道里穿梭,他知道自己将来要走的一条什么路。那是他无法抗拒,心潮澎湃的路。 陈志豪低头笑笑。 “下午才送吧,她上午要带姑婆去医院。” 太阳帽、墨镜、吊带裙、比基尼,能想到的和游艇拍照相关的装备,宁筱都带上来了。游艇刚开出海湾,她便在甲板上玩自拍,还要凌彦齐帮她拍照。 凌彦齐帮拍几张就下到船舱,躺沙发上睡觉。 他不愿过多的接触宁筱,不是因为人家的活泼与躁动,而是那晚在杨思琪家的楼下,他逼问司芃介不介意,没逼问出结果,却幡然醒悟,他和女人的交往界限,并非时刻都是那么分明。很多时候,他留了情却不自知。 想起刚进公司时,他所在部门有个助理小姑娘。他只是好心,看她做事不得章法,无休止地把时间耗在琐粹的事务上。他帮一下,自认是举手之劳,却害人家失去这么好的实习机会。 他送杨思琪回去,所作所为有那么点故意的成分,但自认还不到杨思琪即刻便邀他上楼,重叙旧日的地步。结果人就那么直白的约了。 所以还是他自个有问题吧。 他要还是那副温和多情的模样,贪慕虚荣的宁筱更没抵抗力。有多少男人架得住青春洋溢的女孩主动进攻?这方面,凌彦齐一点也不敢高估自己。 他心里还忐忑,不知道彭嘉卉和卢思薇,谁会更着急来抓人。如果落到卢思薇手里,他并没有多少的信心,宁筱能够百分之百的遵守协议。万一司芃暴露,他也算完蛋了。 十三年前,他不过就是因为喜欢杨老师的物理课,进而喜欢去杨老师家里,进而喜欢上他的女儿杨思琪。说喜欢天文学也不是假的,等他和杨思琪过了热恋期,心还是会收到学业上。 可卢思薇认为他撒谎,因为她盖了个五百万的玻璃穹顶,这谎就变成了弥天大谎。他就那样被扔去新加坡,回想起在万米高空那种恨不得跳下去的绝望,心有余悸。 今天可不止是撒谎。他从没这样主动积极地来糊弄所有人。他是害怕的。害怕卢思薇的暴怒与痛苦,但他更害怕这一生都要被钉在卢思薇替他安排的十字架上。 他愿意冒险一回。哪怕司芃念旧,哪怕她不爱他,哪怕她说他们之间是买卖关系。 明瑞医院。这次复查周子安也在,见到司芃,惊讶:“你不是上次送奶奶去医院的那位吗?” “哦,是,”司芃不知道凌彦齐到底和人怎么说的,怕露馅。卢奶奶已接话:“我和司小姐是街坊,初回国就认识了。所以阿齐便请她来照顾我。” 周子安和检查医生聊两句:“奶奶还是很厉害的,当然这位小姐照顾得也很好。”他指着核磁共振的片子说,“复位ok,原始骨痂已经形成,骨折线开始模糊。把石膏拆了,换护具吧。天气越来越热了,护具轻便也透气些。” “护具?”好得这么快?司芃还以为卢奶奶起码得和这个石膏为伍一百天。 “跟石膏一样,局部制动固定。老人家长期带石膏,肌肉萎缩会很厉害,以后康健是个大问题。”见司芃面露担忧,周子安安慰她:“没事,到时我会派康复科的医生过去。” 卢奶奶说:“还是得要阿齐花钱。” 周子安笑道:“奶奶,已经比让你在我这里住院好多了。” 下午回了小楼。事情忙完后,卢奶奶午睡,司芃把她相册里的照片全部照一遍,存手机里。院外有人叫:“司小姐,在吗?”她出去,推开院门:“有事吗?” 来人朝她微笑点头:“你好,小凌总让我过来的,我叫陈志豪,豪仔。” “小凌总,凌彦齐?” “对。”陈志豪把礼盒递过去,“小凌总今天有事出去,让我把这给你送过来。” “谢谢。”一看便是项链。“这么快?”司芃打开,真是一条明晃晃的黄金项链,也好,黄金好变现。她拿起来看,项链设计别致,一根绕成圈的钉子,钻石密密麻麻地镶嵌着,挺有分量。 司芃心想,这风格怎么也不像那些正经清高的学霸会喜欢的。她问陈志豪:“怎么没有购物单?”她想核对,是否是一样的货品名称。 “哦,小凌总让我别给你。”陈志豪心说。 “为什么?” “呃,怕你卖掉。” 司芃盖上礼盒,再说:“谢谢了。” 陈志豪说“不客气。”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司芃,她穿最寻常的浅灰色背心连衣裙,腿可长了,一下就能把人的目光吸引过去。再从下到上瞧一遍,脸上没有一点妆,神色淡然,男朋友送不菲珠宝,也不是过分高兴。 七十来万也买不到寻常女人会有的欣喜若狂。有钱人真是喜欢挑战自我。 陈志豪说:“我就住在沙南。你和姑婆要是有事,都可以找我。” “好啊,多谢你了。”不是真谢,是应付。见她眼神一直盯着对面,陈志豪往后一瞧,有家店面在装修。这有什么好看的?于是他再说:“那,留个手机号码,或是微信?” 凌彦齐送了项链,也没打个电话发个微信过来问问。周六早上消失,连原本固定的周日下午也不来了。 卢奶奶膝上趴着小花,她用手轻轻地挠,帮它梳毛,头也没抬就问:“阿齐怎么都没来?小芃,知道他在忙什么?” 司芃给客厅里的金钱树剪枯枝,心里一噔,我又不是他的贴身秘书,怎会知道他的行程?她说:“周五晚上,他一直在书房加班,也许忙工作吧。” 周日凌彦齐没来,周一周二周三,还是没来。司芃想明白了,他在和她冷战。和我冷战,她心里冷笑,你找错人了吧。结果到周四傍晚,她收到蔡昆微信。 “你还在小楼?” “对啊。” “莹莹说,你打算跟那人了。” “何止打算,已经跟了。你和孙莹莹多久没联系了?” 过一会蔡昆发来一张照片,点开看是凌彦齐和一个腿又长又白的靓女背影。照片接二连三地发进来,都是凌彦齐和那个靓女,有在商场中庭抓小公仔的,有排队买手工冰淇淋的,还有坐一条窄沙发上亲密喝咖啡的。 正牌女友的身高不够,学霸初恋年纪不会这么轻,也就是说这是第四个了? 蔡昆未等她问,就回:“就在天海壹城。我已经跟二十分钟了,你要不要过来。” “过来干什么?” ☆、061 只要有一双真诚的眼睛陪我哭泣,就值得我为生命受苦。 ——罗素罗兰欣悦的灵魂 蔡昆说:“一会儿就能捉到奸。这种男人,事后是不会认的。” “正牌女友都没捉,我捉什么?随他。” “还有正牌女友?他到底有多少个女人。这个,也不是我上次和你说的那个。我看身材像你,想过去打招呼,发现不是。” “身材像我?” “不像吗?短发,皮肤超白,腿超长,发型、穿衣、打扮都像。” 司芃翻身仰躺在床上,轻轻揉搓腹部。她中午没胃口,只喝了瓶牛奶,这会还没到饭点,胃已受不住,又要闹毛病。忍了胃部的痛,就难以平复其他地方涌上来的阵阵失落。 她睁大眼望天花板,只想花花公子的伎俩太多了。凌彦齐,你真该死。 凌彦齐也在忍受宁筱的聒噪,昏昏欲睡中,一转眼就看到窗外的蔡昆。人也看到他,把手机收回裤兜。 他刚刚是在拍照吗?凌彦齐坐直一点,把宁筱从臂弯里推出去,让神游的意识收回来。蔡昆拍照,会发给谁?一想就头疼。除了上班时间,他已和宁筱鬼混四五天,彭嘉卉和卢思薇纹丝不动。 该来拍的不拍,不该拍的,逮着使劲拍。 他起身朝蔡昆走去。人站在健身房门口,双腿分开,双手抱胸,一副要替人撑腰的姿势。凌彦齐还分神想,究竟是对陈龙忠心耿耿,还是他暗地里也喜欢司芃? 他忆起,那晚在司芃宿舍过夜,第二天上午出来时在榕树下看见蔡昆,也是这副死死盯人的样子。当时他还想,他是吃了司芃,但无关人等,有必要看不爽吗? 第一次见蔡昆穿低胸的训练背心,胸前两块肌肉甚是醒目。凌彦齐问:“你在这里上班?” “兼职。” “你刚才是在拍我?”他又指指咖啡店里的宁筱,“打算发给司芃?” “已经发了。” 凌彦齐双眼一闭,“司芃怎么说?”他并不打算告诉司芃宁筱的事。陈志豪都说荒唐了,这种荒唐自己体会就好。 “你去问她啊。”蔡昆语气平和,眼睛里已是无尽的嘲讽。 不知怎么想的,凌彦齐还想在他面前挽回点形象,竟然解释:“我和这女孩没发生什么。” 换来蔡昆更奚落的眼神。确实很难解释,凌彦齐离开。蔡昆又叫住他:“你别以为龙哥不在了,你就能欺负司芃。” “我没欺负她,”凌彦齐见他分外认真的脸,念头一转,换了轻笑的口吻,“要欺负也是她允许的。” 蔡昆心里压着火,转身回去。这人语调轻佻,神情自以为是,怕是司芃落他手心里,拿捏得稳稳的了。他再给司芃发信息:“姓凌的无论解释什么,你都不要信。你要相信我看到的。” “知道了。你不用上课吗?不用管我的事。” 吃完晚饭,凌彦齐送宁筱回去,有两天他就睡在天海壹城的公寓里。怕宁筱吵到他,特意选了间离她最远的卧室。 宁筱一进屋,踢了鞋去冰箱里拿酸奶,还问凌彦齐要不要。 “不要了。”凌彦齐直接回卧室,宁筱见怪不怪。这帅哥太难泡,她已放弃,打算乖乖履行合约义务。三万块呢,好挣得很。 过两个小时,她还在客厅看偶像剧,凌彦齐出来,抓起车钥匙就走。 “你今晚还回来吗?” 说得好像真和她有一腿似的,凌彦齐瞥宁筱一眼,“和你有关系吗?”他从二十层的消防梯下来,侧门出去。细雨纷纷,他冒雨横过马路,走十分钟就到小楼。 厅里已熄了灯,院门上了锁,往二楼望,也不见灯光。姑婆一向早睡,可他没想司芃也不当夜猫子了。他打通电话:“下来帮我开门。” “这么晚过来干什么?” “想你。” 他是想她,可他不敢来。 卢思薇让他和彭嘉卉下个月去新加坡订婚,给了他们点时间答复,到今天还没来催。 她不是有耐心的人,只能是彭嘉卉比他还不想订婚,先出手了,且她能拿出来的理由太正当、太及时了。“本来就不牢固的感情,有了第三者,然后让我视而不见地和彦齐订婚?” 要是她当面提出,卢思薇不可能这么委屈未来的儿媳。查他的日常生活和交友圈,卢思薇有经验。他有过许多次的体会,在他觉得一切都好时,他难得的体会到他人带来的平静惬意。这种人通常入不了卢思薇的眼,她对他人的肯定几乎都来自于“进取”两个字。 凌彦齐没有遗传到她半点进取的基因,他烦透了这种必须拼搏、必须成功的腻味人生。 要是一般的朋友,像之前教他皮雕的师傅,不涉他思想和生活的根本,卢思薇会忍耐一阵,也许动手也许不动手,看她心情。要是女人,且一看就是靠副皮囊攀附男人的女人,卢思薇通常是分分钟就出手搞定。 如雷霆如暴风,或霹雳或席卷,不出三天,他的生活就会回到原样。 他不该在非常时期来小楼。可他是真想司芃,尤其是下午被蔡昆当场捉住之后。他想过来看看,解释也许毫无意义,但他害怕司芃对他还有的那点点情意,彻底凉透了。 那晚,他是被司芃的言语激着了,负气不想理她。可回过神想,一个女人要斩钉截铁再三地声明她不介意,他到底该不该当真? 他通常能和女人相处得很好。他温和,面对分歧矛盾,从头到尾都不会有恶语。要是不觉得麻烦,还会安慰哄劝对方。那些借着怒意说出来的真心话或是气话,他也从不放在心上。 他温和,也只是看似温和。爱情里很难有真正的平等。只不过以往要妥协的人,从来不是他,直到遇上司芃。她是他世界里的一颗钉子。 他站在院门外,看见客厅亮了一盏昏黄的夜灯,窗帘上人影浮动。司芃拉开窗,走到台阶换鞋,下来给他开门。也许刚从被子里钻出来,胳膊有点冷,她披了一条长长的灰色纱巾。院子里飘过一阵风雨,纱巾裹着光洁的长腿飞舞。 这样的司芃,他还没见过,像个沉静温柔的女人。 让人一身雨意,也有想要她的冲动。 司芃开了锁,再望院外:“你没开车?”那就是从天海壹城走过来的。他曾说过,他在天海壹城有公寓,原本是让她去住的。 凌彦齐没有答她话,等院栏门开一边,他进来便紧搂司芃,被雨水打湿的嘴唇紧贴在她的唇上。一想到他直接从另一个女人那里过来,司芃不想和他接吻。脸往右边一偏,推开他。 凌彦齐没有罢休,捧着她的脸不许动,嘴唇再凑过来,越吻越投入,司芃退后两步,直接被压到墙上,越压越紧。 攀在墙头的常青藤一点点地往下滴水,冰凉的触意让两人的唇短暂地分开。凌彦齐用鼻尖轻轻蹭着她的嘴唇:“都说想你了。” 好像不给他吻,都是他人的错。 一个二十七岁男人的撒娇,竟然也让司芃心颤。看来以后要习惯听他的甜言蜜语,还要习惯不把它们当回事。她扭头看半开的院门:“我把门锁了。” 两人轻轻上楼,凌彦齐紧拉她手去到他的房间。才关上房门,他压过来又亲又揉。 他心里想的只有这回事。司芃推开他。 “怎么啦?” “没兴趣。” “那我让你有兴趣点。”凌彦齐的手伸进长t恤里。 司芃心里更烦躁,抓着他的手摔出来说:“你洗过没有?” “到底怎么啦?”凌彦齐佯装不知她的情绪从何而来。 “你要是和别人做过,起码得洗干净才来找我。” 凌彦齐忍着笑:“好,那我去洗澡。你陪我去。” “不去。”司芃坐在床沿。凌彦齐蹲在她身前,看她神色:“你不开心?” “没有。” “蔡昆发什么照片给你,我看看?” 司芃真把手机递过去,凌彦齐看后,不提他和那个女孩的事,却问司芃:“蔡昆喜欢你?” “跟你有什么关系?”司芃道。莫名其妙,不,居心叵测,想转移焦点,无故地安个事由在她身上。 凌彦齐不再追问,笑道:“那你要我解释吗?” “不用,找女人是你的自由。” “那好,我先去洗澡。”冒雨走过来,他身上的衣服已湿透了。 等浴室里的水声停了,司芃把门推开,抱胸靠着门框说:“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找个像我的?” “你觉得她像你?” “蔡昆跟我四年,几乎每个晚上都会跟在我身后,连他都能认错的背影,你说呢?” 凌彦齐真没想到司芃在意的点会这么与众不同,一时之间,真不好解释,只能说:“最近审美比较固定,就喜欢你这个类型。” “你存心的?” 凌彦齐把头发擦干,毛巾扔在盥洗台上。他看出来了,今晚司芃的不一样,不在于披了纱巾。她的柔软迷茫,是因为她身上不再有那种不管不顾的狠劲。她给他开门,让他进来,让他吻她,却又不许他更进一步。她在纠结,她介意了。 而他还挺享受这份迟来的介意。 “我就存心,怎么啦?”凌彦齐故意说,“你又没有禁止我找你这个类型的女人。” 他穿好浴袍,抬脚出卫生间,余光瞟到司芃的一条长腿飞过来。侧身躲过,然后箍着她腰,扔到床上。他想压下来,司芃反应更快,一翻身就滚到床头。另一只脚又快又猛地踢过来,正中凌彦齐胸口。 吃了一记打,凌彦齐抓着她脚不放,把她从床头扯过来,用膝盖压着她大腿,双手也反举在头顶上方箍住。 看司芃不服气,他笑着说:“我不介意床战。只不过你是在吃醋?因为我上了那个和你很像的女孩子。” “吃个鬼醋。” 凌彦齐俯身下来:“那你为什么不让我碰你。” 司芃不再动弹。凌彦齐又说:“你说我有找女人的自由,我去找了,你又因为这个连碰都不让我碰,不是口是心非?” 他轻轻咬司芃的耳垂,手在她身上四处晃荡,她都不再躲避抗拒。 见她态度神情都在软化,凌彦齐去扯她内裤。没想她还轻轻抬起臀部。于是他放松手上的力道,亲吻她:“我解释好不好?我没有和她上床,不是我身边出现一个女孩子,我就会想把她拽到床上去。” 司芃看着他的眼睛:“蔡昆叫我不要相信你的鬼话。” “司芃,我说过我很坦白的。但我坦白之前要你一句话,你介不介意我和别的女人上床。” 司芃嘴硬,别过头去不肯说,凌彦齐说:“那我当你介意了。我非但没和那个很像你的女孩上过床,那晚我也没有和思琪上过床,……” 裤子已扯到脚踝,手的长度已不够,他得撑起身,才能彻底脱掉它。司芃也坐起来,配合地曲起腿。 像是把边刺和棱角都收起来,露出乖巧顺从的内心,这样的司芃最让他心旌摇荡。 还没来得及把裤子扔到地上,他胸部就遭到一记重击。他都不敢相信,司芃竟然拿手肘撞他。未给他时间反应,司芃抬起一脚,已把他踹下床去。 夺门而出之前,司芃再补上一脚,重重踹在他背上:“鬼话连篇,你怎么不说你还是处男。” 凌彦齐坐在地板上,无奈地看着走廊,司芃已跑回她的房间,临关门时还瞪他一眼,不用想,门肯定反锁,今晚是吃不到了。亏他洗完澡后什么也没穿,就披件浴袍。不甘心拿起手机发信息:“出来。” 自然不会有回音。 ☆、062 我知道不应该把爱情当做人生的全部。可我的所作所为,恰恰是那样。 ——某人日记 第二天凌彦齐早上下楼,姑婆见他便问:“昨天那么晚还过来了?” 凌彦齐瞥一眼低头喝粥的司芃,拉开椅子坐下。他这个人借口一向多,张嘴就来:“在天海壹城那边应酬,喝多了点。还劳烦司芃去开门。”他看一眼姑婆的腿:“石膏拆了?” “对哦,那个周医生非要换嘛。”卢奶奶也看着这条腿,“也好,轻便多了,我自己就抬得起,放得下。”她又试着去抬腿。 凌彦齐吓得急忙制止她动作:“你年纪大了,慢慢来。” 姑婆要帮他盛粥:“饮酒了?那喝点粥,对胃好。” 哪怕偶尔吃过几回,凌彦齐还是不太喜欢中式早餐的口味,他冲着还在厨房里的司芃说:“不用了,麻烦司芃烤几片面包。” “好。”厨房里的人应了一声。凌彦齐也进去,打开冰箱门看一眼什么也没拿,倒是走到司芃身后,捏一把屁股,凑耳边说:“早晚收拾你。” 小楼设计老旧,厨房和餐厅中间有墙和推拉门,是彼此独立的空间。他当然不怕被卢奶奶看见。 司芃剜他一眼:“怕你啊。” 吐司从面包机里弹出,装进碟中,司芃再帮他煎培根,垂下眼睑说:“自己抹酱。” 湿漉漉的几根头发贴在脸颊上,凌彦齐帮她别在耳后,露出干净冷淡的侧脸,真是怎么看也不够,只能亲上一口:“你说我能怎么收拾你?还真不用怕。” 他把面包端出去,留下一句:“帮我冲咖啡。” 上班时,接到还在上海出差的母后电话,说晚上必须要回家吃饭,她有事要说。凌彦齐长吁一口气,总算来了。 晚上母子二人进书房,卢思薇便问:“嘉卉说前些日子,她在嘉里的新店开张,看见你带了个女孩子逛街?”这个脾气还是有优点的,说话从来都是开门见山。“她以这个做借口,把去新加坡的事情给拖下了。” 凌彦齐挠挠头,不做声。 “正合你意,是不是?”卢思薇反问。 “妈,我没有说不和嘉卉结婚。”言下之意便是,你答应过只要我和她结婚,感情上的事不会过多干涉。 “但也没同意,婚前就养别的女人。” 凌彦齐的心彻底放下来。他就不可能猜错,卢思薇会放任不管。“那你说怎么办?”他背靠沙发,仰面看着三米远外的卢思薇。在后者眼里,有那么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 卢思薇是越来越不看懂她儿子。这段时间,她眼见他在工作上的努力,心里甚是宽慰,以为那两巴掌打出了效果。没想是按下葫芦浮起瓢,私生活乱得一塌糊涂。 彭嘉卉来找她,委婉地提起凌彦齐可能有其他女人时,她尚不以为意,不就是杨思琪嘛。 她不担心,因为杨思琪就是她安排的。那晚的事件太骇人了,她睡不着,辗转反侧,想她的儿子竟会为了一个寻欢猎艳的女人,在定安村的小巷里被地痞流氓追赶。 她必须止住这种堕落的态势。 杨思琪很好,虽然做她的儿媳家世差了点。她不止有天分,还勤勉刻苦。凌彦齐对这个大两岁的初恋女友一直抱有钦慕和欣赏的情感。事情也不出她所料,自从杨思琪出现后,凌彦齐在工作上的进步,有目共睹。 卢思薇是个好强独立的女人,对现实中男人普遍存在的多偶问题,相当的不满。但是如果那个人是杨思琪,她愿意在儿子的感情问题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算弥补十二年前,她对他的亏欠。 结果,彭嘉卉说是一个尚未毕业的女孩子。卢思薇压根不信,说:“彦齐的确比较招人喜欢,也爱和女孩子说话聊天,但只是商场里见一面,不能就此判定他们之间有什么不一样的关系。” “可他承认了。就是那天中午您走后,他一点都没隐瞒,和我说的。” 卢思薇好言相劝,说这事她会处理好,去新加坡的事情暂时缓下。 彭嘉卉一转身,卢思薇马上吩咐下去。不到两天,什么都查到了。怎么也想不到,凌彦齐会看上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在校生,认识不过一星期,就到同居的地步。 他的父亲凌礼年轻时风度翩翩,执教的高中也有不少青春甜美的女孩子,前前后后“凌老师,凌老师”地乱叫,也没见凌礼失了任何一分为人师表的风度。她也不花心哪。 那凌彦齐到底是遗传了谁的基因,他妈的到处拈花惹草。 可管培康说:“敢跟彭嘉卉摊牌,敢和人同居,公然地出双入对,他就不怕你查。” “他吃豹子胆了?” “别准还真吃了。你查到了,你打算怎么办?二十七八岁的人,再扔去新加坡,还是英国美国?这不是你想怎么办的问题,而是你能怎么办的问题。” 凌彦齐的外公也在,戴着老花眼镜看报纸,也说:“葫芦与瓢,你只能摁一头下去。全摁下去,要么耗死你,要么淹死他。” 哼,在私生活的领域里,从来都是男人更护着男人。 “那怎么办?听任不管?” “本来就是你太急。嘉卉和她外公之间的事,是要以她为主导的,你抢主控权做什么?谈合作得建立在相互信任、彼此平等的基础上,要是给人的感觉是彭嘉卉被你拿捏住了,人外公心里畅意么?” 这话点醒了卢思薇。天海地产早年依靠野蛮霸道的经营方式,攫取巨额利润,业界口碑确实不好。生存不易,她也顾不上吃相难不难看。可如今的天海已不是一家小打小闹、今朝挣钱哪管明朝的公司。凌彦齐也学不来她这种能打能扛的风格。她若想留给儿子一家走得长远的公司,她必须从自身做起,改掉谈生意时咄咄逼人的习惯。 这还是当年管培康来天海培训时跟她说的话,课上了整整三天,归纳起来一句话:“对外讲规则,对内树新风。” 总是和凌彦齐有关的事情,更容易让她的情绪暴躁。卢思薇思忖一会,才说:“那下个月,让工作组和彦齐先去。” “那这个女孩呢?” “找个机会,我和彦齐好好谈一谈,再决定。” 管培康心想,能谈谈就已是很大的让步。凌彦齐要是真聪明的话,也该适可而止。 这会,卢思薇便是来和凌彦齐好好谈一谈:“这个月,嘉卉先不去新加坡,你去了解下那边情况。” “好。”凌彦齐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只想,暂且逃过一劫。 “不管合作谈不谈得下来,今年冬天你都必须和嘉卉先订婚。具体时间,我会和他们那边商量。” “好。”凌彦齐还是点头。能怎样?接着拖呗,实在不能拖,就订婚。反正又不是结婚。 “那个女孩呢?你很喜欢她?”卢思薇盯他好一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语气虽说不上轻松,但听得出已没有愤怒。让凌彦齐短暂地失神,摇了摇头。 应该要点头的。可卢思薇以如此稳定的情绪和他沟通感情问题,尚是首次。难怪过了这么多天才来找他谈。她马上就五十四岁了,还在学习如何消化那些因他而来的不良情绪。 凌彦齐不想再欺瞒,偏又无法道出实情:“我不知道。” 卢思薇叹气,对儿子心理的分析,每次都是管培康更对。他说,一个女孩半夜敢让陌生男人送她,见一面就能上床,两三天就能同居,会是奔着婚姻去的吗?当然彦齐条件是好,有些人巴不得能这样。但是得来太容易的东西,抛弃时也会毫不心疼,这种事不用逼。 他还笑着说,彦齐这次把妹把得这么快,怕是不想和嘉卉去新加坡,利用这女孩一次。可同样的伎俩没法用第二次。 那好吧。既然订婚是她临时提出来的,两个人都没做好心理准备,想反抗,她也不见怪。那这一次,给了四五个月的缓冲期,就再也没可商量的余地。 凌彦齐抬头问:“嘉卉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她要不急,我们也不能替她急。免得人说是我们盯上她的财产。郭义谦还能活多久,一年?两年?她心里比我们有数。该见面就见面,该约会就约会。她要提分手,你就哄着,她要只口不提,岂不更好?” 你还要反过去将彭嘉卉的军?人那么好的条件,又不喜欢我,还非我不嫁?卢思薇却说:“她很成熟,比你成熟,到目前为止,你都是她最匹配的结婚对象。” 凌彦齐听了想笑,一个二十三岁的富家小姐,可爱、甜美、娇柔、任性、肆意、勇敢,不都是比成熟要好得多的品质?还未经历过事,就想成熟,那不是成熟,那是心计。 他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他总觉得彭嘉卉也是身不得已,说话做事,会想要兼顾她的感受。他现在根本没心思去想,在他们和郭家之间,这个年轻女孩会有何尴尬的处境。 走出书房时,他浑身冷嗖嗖,又莫名舒爽。卢思薇居然会默认他和宁筱同居?这一劫过得太轻松,走起路来都轻飘飘。 他坐在薛定谔常坐的沙发椅上,仰着头看五米高空的华丽吊灯,再转动眼眸,看那些浮华的壁画,永不启用的壁炉,无人问津的收藏品,第一次觉得它们身上泛着一种明亮的可爱。 他呈半瘫痪的姿势,坐了很久。 卢聿菡的舅妈,一直在卢家做工,见他傻呆呆的,唤一句:“彦齐,你怎么啦。” 凌彦齐回过神来,以为她有话要说,喊住她:“田姨,你说什么?” “我没事啊。汤煲好了,我端过去给你妈喝。” 凌彦齐从沙发椅上腾起,倏地窜到她面前:“我端去给她。” 卢思薇见懒散的儿子主动端汤进来,不由笑道:“这么勤快?” “谢谢妈。” “谢我什么?我什么都没答应。”卢思薇面色一正,“工作上要更用心,对了,”她又想起一事,“绝不可以搞出人命来,不然别怪我翻脸。”她看窗外,“雨下这么大,今晚就呆家里。” 凌彦齐也望向窗外,哟,这雨势大得惊人。那些平日在高空不可一世的绚烂灯光,此刻都在雨里瑟瑟发抖。偏偏他刚刚在客厅,毫无知觉。他还以为这一年的汛期要结束了。 s市遭遇二零零八年以来的最大暴雨。从这一日的下午六时开始,气象电台挂出红色暴雨信号,直到第二日中午十三时方才撤销。 持续十九个小时的高强度降雨,导致全市共出现一千多处不同程度的内涝或水浸。其中灵芝区沙南片区,地势最为低缓,且拥有众多历史遗留问题的城中村,基础设施不完善,暴雨灾害最为严重。 开会时,无意看到这条新闻的凌彦齐,立马给司芃发信息。“你们那边有没有被水浸?” “还好。不过永宁西出口的路口,已经被水浸了。车子不可以从这边过来。” “要我过来?” “下这么大雨过来,疯了?” 二零一六年七月二日暴雨永宁街 暴雨连下三天。到这日上午,小楼的院外已是滚滚而下的浑浊水流。卢奶奶难免担忧:“小芃,这水会不会涨到家里来?” “不会吧。我在这边呆好多年,从来都只是淹到主路。” 可今年情况还真不好说。前天,只是永宁街西出口成了沼泽地带。昨天下午洪水已向东漫过永宁街近二十米。离小楼不远了。 有记者冒雨实地采访,这处水浸最深处的积水已达1米。专家估计,红色暴雨信号仍将持续生效,如果不能在10小时以内疏通排洪,永宁街极有可能被全部淹没。 新闻播报一个小时后,便有防洪办的工作人员来小楼,让她们赶紧撤离。 ☆、063 看惯了现在的样貌,就会忘掉过去的自己。 ——司芃日记 卢奶奶和司芃对望一眼,都舍不得走。 “我们家有台阶,没被淹过。”司芃十分焦灼,“你们赶紧派人开下水道,把洪水排了,不就行了?” “说得容易,灵芝区都淹成沼泽国了,我们哪有那么多人手。”来人穿着肥大的雨衣,急冲冲走往下一家。 “姑婆,我去收拾下东西。等到下午,雨要还下这么大的话,我们就走吧。”也可以呆在二楼避险,但要是洪水多停留两日,他们吃饭喝水用电都成问题。 卢奶奶点头同意。司芃说:“那我找人来帮忙。” 凌彦齐在市里上班,暴雨加内涝,让他马上过来不现实。 蔡昆在健身房上班,离得最近,是最好人选。只是他对凌彦齐意见太深,过来肯定又要念叨司芃。司芃这辈子,最烦人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的叨唠。 她想起上次来送项链的陈志豪,依稀记得他说住在沙南,马上拨电话过去。 趁水还没涨上来,司芃冒雨从对面捡好多砖头回来。咖啡店歇业后,房东把店隔成两个门面分租出去。还未装修完,堆了一地的建材垃圾。卢奶奶问她:“捡砖回来干什么?” “我把钢琴脚垫高一点,怕水涨得太快,浸到琴身,这钢琴就废了。” 她还没来得及把砖块搬进客厅,陈志豪一身水嗒嗒地站在院门外。司芃给他开门,那些水跟着他的脚,一下就漫进院子。卢奶奶看得心焦焦的:“真要淹了。” 司芃仍不死心:“我看雨小了点。” “小也没用。”陈志豪说,“我在沙南住二十多年,太清楚了,内涝严重,积水倒灌。而且,定安村地势没有周边那些楼盘高,你懂不?水全往这里来了。现在车子还能开进来,要走方便。” 两人把卢奶奶扶进车厢,猫咪给她抱着,再把轮椅折叠放置尾箱。陈志豪一踩油门,朝永宁街东出口走。司芃探出车窗往后一望,洪水已彻底淹没院外台阶。她的心一下全揪在一起。 临时救助点安排在灵芝区的颐老院,前去避险的人不多。卢奶奶年岁这么大,伤了一条腿,又是华侨,是救助的第一等对象,优先安排床铺。帮她擦干头发,换了衣服,扶到床上躺下后,司芃便和陈志豪说:“你帮我看着姑婆,我要回去一趟。” “有什么事,我去帮你……,”话还未说完,司芃便窜下楼梯。窗户里一望,暴雨中她已奔出院子。 正好凌彦齐打电话过来,陈志豪便说了:“小凌总,我们到颐老院,可司芃又走了。” “什么意思?” “她说她要回小楼,也没告诉我具体要干嘛。” 凌彦齐也拨司芃的手机号码,关机状态。都跑出来了,回去干什么?他看一眼笔记本屏幕,然后猛地合上。没办法,只能翘班。 风大雨大,凌彦齐开了近四十公里。知道永宁街西路口有水患,他特意绕到东边,结果设了路障,只能在路边停车。刚下车,就被瓢一身的雨。举目一望,街上无车无人,只有呼啸的风雨,和被无情摧残的残枝败叶。他顿时觉得心好累,想我到底要为这个女人,淋多少次的雨。 还觉得比上次被人追更狼狈。伞彻底无用,皮鞋踩在哗哗的水流里,早就涨满水,一步都不好走。认命吧。他把鞋袜脱掉,在汽车尾箱里找到一双备用的人字拖换了。 走到小楼,凌彦齐半截裤管已在水中。他抬起脚走上台阶,推开院门,看见司芃弯腰从水里抱起一盆桂花。 “你做什么?”凌彦齐实在没想到,自己回来看到的是这样的场景。司芃浑身湿透,捧着花盆,在水里一步步地挪,挪去客厅。客厅比院子高两个台阶,水尚只淹到桌角五厘米处。他跟进去,看见她把盆栽摆上餐桌。 司芃转身回院子,要接着搬花,凌彦齐拽着她胳膊:“别搬了。” 也不知司芃哪里来的情绪,直接甩开他手:“不用你管。” “姑婆让你回来搬的?”不会,她就算再爱惜这些花,也不会对司芃提这么无理的要求。 “不是,就我觉得,淹死了可惜。” “再买再栽,不就好了?”凌彦齐犹疑着说出来,心想犯得着和它们较这么大劲? 司芃我行我素地朝院子一角走去。凌彦齐想,得了,搬吧,搬完就了事。这是个比他还不好伺候的祖宗。只不过被浸满水的花盆很沉,且在水里抱着它走路很不方便,两个人都搬得特别的慢。 搬了许久。除了那颗长在土里的玉兰树没法挪动之外,院子里四五十盆大大小小的绿植花卉,全被两人搬进客厅。 凌彦齐觉得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干这样的体力活了,靠着墙歇一会,他说:“没事了?我们走。” 司芃低头弓腰坐在沙发扶手上休息,闷闷地说:“你走。” “怎么啦?司芃。”凌彦齐走过去。 “我还没弄完。” “哪儿还有?”凌彦齐左右瞧瞧,闲散好命的人眼里自然看不到任何该搬该挪的东西。 司芃推开他,把客厅台阶处的红砖搬进来。凌彦齐越来越不解,质疑的口吻加重:“司芃,你要做什么?”今天的她不对劲,特别的——犟。 “要搬就搬,不搬就别废话。”语调变得相当冷漠,让凌彦齐心生不爽。 他好好的办公室里不呆,paper不写,磅礴大雨里开一个多小时车过来,被雨水浇得狼狈不说,还莫名其妙地搬了三十盆的植物。 这一切的源头,只能是担心她的安危。可这份担心,一点都不被人理解和接受。那点从未被人无视过的少爷气出来了。他靠墙站着,就不搬。 司芃来来去去的,在钢琴脚边将红砖拼成“三高两宽”的组合。凌彦齐看出来,她想把钢琴架在砖上。可这么重的钢琴,两个人也搬不动啊。他走过去劝司芃:“琴身离地面少说也有七八十厘米,淹不到的。” “你没看水都已经进客厅了?送姑婆走时,这水还在院门外面。” 见司芃急躁的神情,凌彦齐设身处地想,是因为那晚两人弹了琴,她才这么在意?他拉她胳膊,语气温柔:“要是真进水,坏了,我再给你买一架钢琴,好不好?” 司芃将他手甩开,再去铺另一个桌角下的红砖。凌彦齐俯身看她,以前的司芃虽然冷,但没这般不近人情。他想不通,她为何这么在意钢琴,还有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这会他才仔细打量客厅,茶几上的锡器没了,沙发上的蜡染抱枕靠垫也没了。有处柜门没关严实,他过去看,下方三层的收纳空间里,空无一物。一米以下的地方,能动的,全让司芃给搬了。 搬去哪儿?凌彦齐上了楼,看到那间原本做画室的杂物间,已堆满东西,他沉默着下楼。 当初司芃要来小楼,他便觉得——她是为他来的。相处越久,这种“觉得”越来越强烈,乃至当时出现的那个契机——姑婆的腿被撞了,司芃确实应该负起某种责任,已不在他的意识里。 然而,看到一楼餐桌和柜上的无数花盆,看到堆积凌乱的二楼房间,看到还跟发疯似的要把钢琴架高一点的司芃,这种不断被确认和巩固的“觉得”一下就塌了。 司芃,不是为他来的,而是为了别的什么而来。 前些天他过来,姑婆趁司芃走开时,拜托他去查一下司玉秀家是否还有亲人住在定安村。她说:“当年秀妹的嫂子,确是和我们走失了,没准她后来回定安村也不一定,……” 他一听就反应过来:“你是觉得司芃……?不一定姓司,就是司玉秀家的孩子。” 他不以为然。这一阵子他的事情太多,嘴上答应去找,压根没行动。他没卢奶奶热心,非要帮离家出走的司芃找回家人。甚至他还有那么点坏心思,找不到家人,就心安理得让司芃跟他一辈子。 他既不想让她回归,也不想放她流浪。 现在才想透,姑婆猜得一点没错。司芃一定是司家的孩子,说不准还在小楼生活过。因为只有这个理由,才能解释这个下午,一贯高冷的她何以变成这样。 她叠了三块砖头的高度,近二十厘米,以她的力气,根本不可能把桌脚抬到砖头上去。可她不肯向凌彦齐求助,半跪在地上,想用肩把钢琴扛起来。 肩太瘦削,钢琴纹丝不动。她跪坐在水里喘气,歇十来秒后,想一鼓作气再把钢琴扛起来。 她咬着牙床,面色潮红。 他们认识以来,司芃身边发生许多事。养她的龙哥被抓走,在咖啡店被蔡成虎欺凌,呆了很久的咖啡店也被迫关门。生活这般动荡,司芃是无所谓的。 她总是以一种冷冰冰的强大,来对抗这个世上的所有不如意。 可她现在在较劲,和一架钢琴较劲。 凌彦齐几乎都能在她脸上看见,某种被尘封被堵塞的情绪,就像院外的滔滔洪水,冲破闸门。与这种较劲相比,在不在意他和别的女人睡觉,或是给别的女人买项链的那丁点情绪,真的不值一提。 为何他初登咖啡店,她便能猜出他的来历,端上一杯白咖啡? 为何她未在国外生活过,烹饪手法却和姑婆相似,带有一定程度的东南亚特色? 为何她帮姑婆搬花盆时,会趁人不注意触碰钢琴? 为何姑婆腿骨折后,他一再表示和她无关,仍要搬进来照顾姑婆? 为何她在住进小楼的第一个深夜,会翻出尘封已久的画作? …… 太多的疑问,今天终于有了答案。 她亲近他的一切,本质上只是为了这栋小楼。 脑子里也像是呼呼刮风,哗哗下雨,面上却愈发冷静。 凌彦齐淌着水走过去。跪坐的司芃仰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他突然弯腰捞起她,手紧扣着她的腰,唇封住她的唇。 司芃任由他搂,任由他吻。与洪水抗争,英勇无畏地搬了两个小时的家,最后在钢琴这里受挫。她的心好累。 吻了片刻,在凌彦齐的眼里发现情/欲的火花,司芃才从那种恨不得要把一楼全都搬空的情绪中脱身。从颐老院出来,她在水里奔了四十分钟,打开院门,看见院子和永宁街合成一片水域,只觉得不可思议。 原本还在院外的水,已漫过客厅台阶,向推拉门的地轨前进。院子里稍矮一点的盆栽全被淹没在水里。她从没想过,这里会被淹。她从没想过,它们面临的是比无人问津还要惨的命运,是被泡在水里,然后腐烂、丢弃。 她只想尽力挽救,哪怕她走了,她希望它们都还在。 凌彦齐让她不要管,是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出现在这里,只是关心她。她错待了这份好意。手轻轻抚上他的胳膊,司芃开口:“你帮我一起抬钢琴。” 凌彦齐却不像意想中那样欣然答应她,而是盯着她的双眼问,“为什么要抬?” 为什么要抬?很简单,不想被水浸啊。人在疲惫的时候,情绪很容易对立,更何况他刚才还啥都不管的看她徒手搬砖。司芃伸手推他。凌彦齐有准备,腰箍得死死的,推了两次,司芃还在他臂弯里。 “放开我。你不抬,我自己来。” “在你眼里,我还没这钢琴重要?” 司芃想扣开腰间的那双手,“难不成你是来和我吵架的?” “你要说我重要,我就不吵,说钢琴更重要,我就吵。” 这不就是无理取闹么?凌彦齐在心里痛骂自己的懦弱。他的质问已到嗓眼,仍是不敢说出来,他怕问了是自寻死路,只能拿钢琴做替死鬼。 司芃更生气,还是那套“你说在意,我就不和她上床”的把戏,玩上瘾了? 推不动,她就打他、捶他。凌彦齐说什么也不肯放手,两人像被捆在一起,你来我往过几招,他干脆强行抱起司芃,上了楼。 司芃也没想过,有一天她会被人扛在肩上,更没想到,她竟然——不反抗。不是没法反抗,而是怕无法控制反抗的后果,凌彦齐不是无关紧要的人,挣扎中摔下楼梯怎么办,家里已经有一个姑婆骨折了,再多一个,谁照顾谁? ☆、064 宁愿掉入爱的深渊,亦不在理性所筑的花园里留连。 ——某人日记 她反而冷静下来,说:“凌彦齐,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放我下来,帮我搬钢琴,然后再做好不好?” “不好。”语气很冲,还斩钉截铁。司芃愣是控制不住脾气,拿膝盖去顶他的上腹。 顶得凌彦齐也是一心窝的火。手压住她膝盖窝,几步就上楼冲进卧房,把她扔到床上,压上来就脱衣服。上一次他是和她闹着玩,这次动真格了,上下其手,粗鲁而暴躁。 到这会司芃已经很累,不止胳膊酸,意识也慢半拍,她还停留在这个男人被她踢下床时不可置信的眼神里,压根不觉得他能有什么实质性的威胁。无非就是发神经,要找她闹一闹。 可她一点上风都占不到,很快就被人拨了个精光。 贴身肉搏好一会儿,凌彦齐被雨水浇个透的身体,逐渐火热起来。可今天这样的情形,司芃无论如何是不肯了。他干脆扯开领带,揪着她的双手拉到床头。 司芃懵住。待反应过来,大叫一声:“凌彦齐。” 没有用,懵掉的那几秒让她失去反抗的机会,手已被绑在床头柱上。靠,扯都扯不动,她在心里骂了无数遍的斯文禽兽。 斯文禽兽伏在她身上,啃噬她的每一寸肌肤,瘙痒之意即刻就爬进五脏六腑。双手被人反缚在床柱上动弹不得,司芃也没生出点耻辱感。她的口气还软下了三分:“凌彦齐,你松开我,好不好?” 没有回应,膝盖被分开,他在顶她。司芃甚是无奈:“又不是没上过,你非得强要么?” 趴身上的人不动了,几秒后撑起身子下地。暴雨骤降,温度也低了。光溜溜的司芃身上没了遮盖,浑身凉飕飕。 凌彦齐把被子扯过来给她盖上,却不给她松绑,径直去卫生间。水声哗哗,他在洗澡。 司芃半靠床头,除了等他出来,无事可干。她想起几年前龙哥把她摁在墙上的情景。那一刹那,她的血液全冲到头顶,身上每个细胞都在紧绷。要不是孙莹莹突然冲进来,她绝对是要拼命的。哪怕后来龙哥不再冒犯她,身体依然保持那样的记忆;哪怕站在一起时,身边有第三人第四人,她都有意识地把距离保持在半米以外。 可这个傍晚,她被凌彦齐囚在这里,心中还泛起涟漪,想象他裹着浴巾出来,水珠在胸膛滴落,他一言不发地跨在自己身上。她不得不闭上双眼打断这浮想联翩,心道一声,司芃,你真是没救了。 十分钟后,凌彦齐从卫生间出来,没裹浴巾,穿了浴袍。浴袍也很好,松散地系上结,露出胸腹间的肌肉,也很性感。 他半躺在床尾那端的欧式贵妃榻上,左膝弯曲。未被束紧的浴袍一边被膝盖撑高,大腿紧实的肌肉曲线,亦无遮掩地呈现在眼前。 他像是看不见司芃还被他绑在床上,不以为意地点了烟抽。烟雾在他眼前渐渐散开,平时尚算温润的神情,像是罩上一层霾。 这样强势冷冽的凌彦齐,司芃还是第一次见。以前的他并不刻意凸显此方面的魅力。偶尔露一手,便让人移不开眼睛。 只不过美色再诱人,司芃也不得不分神想想自己的处境。当然,哪怕被绑住,她也不怕凌彦齐,他不是龙哥,学不来心狠手辣那一套。她的忐忑,是因为已猜到他动怒的原因。比起被绑,她更害怕凌彦齐会追问那些她不想回答的事情。 手被反缚二十分钟,早已酸痛,司芃打破沉默:“你还要绑我多久?” 抽完最后一口烟,将烟蒂摁在烟灰缸里,凌彦齐才问:“司芃,你以前认识住在小楼的奶奶吗?她也姓司。” 司芃想也没想,就说:“你以前不问过吗?我不……。” “你觉得同样的问题,我为什么要反复问你。” 果然是这个,司芃已做好绑死都不承认的心理建设。“不认识。”她不认为自己的言语或是行为,有明白无误的指向。 “你以前从没来过小楼?” “没有。” “它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没有。” “既然和你无关,为什么要这么在意它会不会被水淹?” “我没有在意,我只是,”司芃口干舌燥,还好灵机一动,想出了答复,“以前我家也这样,水漫进屋子,阿婆和我要把有用的东西都收高一点。这不好正常?钢琴被水淹了,就重新买一架,不是我们做得到的事情。” 凌彦齐无法反驳,他是压根没想,在普通人家里,钢琴还真是奢侈品。司芃那么对待它,好像也不是特别过分。“那你以前住在定安村哪栋楼?有时间我过去看看。”他再追问。 “你绑着我,就是想审讯我?定安村那么多楼,你就不怕我诓你,随便指一栋?” “我还真不怕你诓我。要是别的地盘,我真会懒得去查,但是定安村里,你随便说一栋,它所有的业主资料,合作建房,或是长租协议。”他把手机扔在圆桌上,“我都能调出来。” 手越来越酸。司芃好似终于愿意吐出实情:“我不是定安村人,我阿婆在这边打工,我家在三明岛上。” 凌彦齐冷笑:“三明岛在哪里?你不是说你一直住定安村?” “我就是跟着我阿婆在这边长大的,不行吗?她租了间二十平米不到的小房子,怎么可能会和房东签合同?不信你去拿我包,包里有身份证,上面有我户籍地址。” 凌彦齐倏地起身,赤脚迈过长长的过道,去到司芃房间,翻出身份证一看,落户住址确是三明岛。他点开手机地图,查看该岛的地理位置,就在灵芝区西海域三海里处。沙南的码头坐快艇过去,十分钟就能上岛。 司芃真的会是岛民?不可能,岛民们日日靠海吃饭,生活艰辛,怎可能从小就教女儿弹琴画画?天天日晒风吹,也养不出一身的光滑水嫩。他当即就将身份证的正反面拍照,存在手机里。思索两三秒,又发给陈志豪:“去查户籍。” 凌彦齐沉着脸回去,仍躺那张贵妃榻上。见他不再咄咄逼人,司芃长吁一口气。 胳膊和肩上的酸痛,已像是连续举了十分钟的铁。司芃手掌揪着柱头,身子往上挪,好不容易挪高一点,胳膊没那么酸,被子又往下掉,胸前也露出大半。看了就让人生气。 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先哄他松了绑,账以后慢慢算。 她摁耐着心情,轻声问凌彦齐:“你觉得我以前住过小楼。这很重要吗?”没听到答话,她再问:“你还怀疑别的什么?” “在骗我。”凌彦齐低着头,声音沉闷,听起来让人心酸。 司芃别过头去。他好像到今天才知道,他的床伴是一个过往复杂、来历不明的女人。他要是早早就有提防心,也不至于发现点什么,就如此难受。 气氛有所缓和。司芃说:“我没有骗你,只是有些事情没有说而已。” “为什么不说?” “那些和你没关系。” “那什么和我有关系?” 看似心平气和,仍在步步紧逼。那句“什么都和你没关系”差点脱口而出,司芃咬着嘴唇,算了,不说了。她不明白,凌彦齐为什么要在乎她隐瞒的事情。她的过去对他而言,根本就不重要。 “可我愿意向你坦白。” “凌彦齐,别逗了。那些重要的事情,人们从来都不会坦白。你和我都一样。” “不,我会坦白,时候到了,我都会说出来。你也一样。” 再纠缠她是不是司玉秀的侄孙女,已没有意义。她给了证据,只是他仍相信自己的判断。说下一桩吧。“你和陈龙。” “关龙哥什么事?” “到底什么关系?别说你是他的女人。是我开了你的苞。” 一桩一桩的,没完没了。司芃觉得她都快被这些事烦死了。脚一蹬,被子全给踢开,“不就开个苞?你就没开过别的女人苞?”一踢开就后悔,自己又拢不回来。什么都没穿的女人,光比气势就输了。 “还真是,我就开过你的苞。没经验的女人我不碰,怕抽/身太麻烦。” 这话司芃倒是听进去:“要是提前知道我是雏,你就不碰了?” “例外。”凌彦齐看见她毫无遮盖的身躯,叹口气,仰头望着天花上那盏原木吊灯,“早知道就早上了。” 司芃想,该认的就认吧,不然得绑一个晚上了。“龙哥是没上过我。” “那为什么要撒谎,骗我说来例假了?” “因为要解释龙哥为什么不上我是件很麻烦的事,而且你不觉得可信度很低?来例假,三个字就说完了。”这个下午,司芃的火气走得快,也来得快。他绑着她,还想要她好好解释? 凌彦齐听得也想发火想骂娘:我为这事翻来覆去地想好几天,你倒只是因为解释很麻烦,索性撒个谎? 偏偏这种被引爆的感觉一点不陌生。因为卢思薇经常在他面前,突然间风度尽失。 她很关注的事情,他总是随便给个理由就搪塞过去。偶尔被他糊弄住,但大多数总有拆穿的那天。卢思薇朝他咆哮,他便如司芃赤/裸裸躺在床上一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想到的这一刹那,他是又想气又想笑。 如果他不讨厌敷衍卢思薇的自己,今日便也不能厌恶司芃的撒谎。除了觉得遗憾。遗憾自己并没有那么重要,连花几分钟把来龙去脉解释清楚都不愿意。 二十七年来第一次尝到这种滋味,不是被无关人等忽视,而是在心爱的女人那里,体验到——他没那么重要。他突然就转过弯来了。他认可,也接受这样的解释。今日司芃所说的,他全都接受。 他本来就是随心所欲的人,无所谓要真理和答案。不过是今天司芃非要把钢琴抬起来,触动他心底的某根弦。他曾想过,有什么他不了解的东西,把司芃困在咖啡店里。 那时他以为中心点是咖啡店。后来咖啡店歇业,他也就忘掉这种揣测。 今天重新想起来。人活在世上,就免不了要想事情。 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放弃的未必是百分之百,而是百分之九十九,尚有百分之一,她只会藏在心底。不深交,别人自然看不见。 本来人的心是能装很多东西的,功名利禄,欲望杂念。通通都没了,就剩那点小东西,想的太久念得太多,就必然无可抑制地庞大起来,占据整个心。 小楼,或许和小楼有关的过去,对司芃而言,就是那百分之一,也是那膨胀的百分之百。他不应该强求她来分享,更不应觉得隐瞒是种伤害。 司芃始终把他们的关系的度把控得很好,她总是说,这是我的事,和你没关系;这是你的事,我不介意,……。 是他,屡次地进犯。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司芃开口。 好多,毕竟这样得罪人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只此一次,凌彦齐本来想开成审讯大会。现在一样也想不起来。他只看着司芃。像一条鱼,光溜溜地,任人摆布地躺在空气里,躺在他的眼光里。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会觉得司芃为了隐瞒撒这么大的谎,不明白。可是她已经改换身份了,要重新承认过往,并不容易。她的性格,也不会允许她轻易道出。她和凌彦齐相恋,她的依赖感也不强。她并不认为爱上一个人,要丧失自我。目前为止,过去是她自我的很大一部分。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这文中,我不想开任何的金手指。所有的行为,都是性格驱动的。 而且文案和简介中,我都没说这是个悬疑故事。写到这里,应该能看得出,我的主线自始至终,都是两个人的性格和感情的交织。 真假花的身份最后会大白,结局要是大快人心,只不过是赠品。 人心的伤害,从来不是公正与补偿能够抚平。而是另一个人的爱与温柔。 ☆、065 你不愿意种花,你说,我不愿看见它一点点凋落。是的,为了避免结束,你避免了一切开始。 ——顾城避免 司芃倍感不适,她的脚跟轻轻摩挲床单。凌彦齐看出了神。他也没料到,自己竟然有这么强的攻击性。出息了,会绑女人了。 他走过来,伸手抚摸她的眉眼,又弯腰下来吻。 司芃热烈地回应,唇舌都托付在他人齿尖,心里却是真正松气。她巴不得要一场性/爱,就把这一切都翻了篇。她的过去已被埋葬。凌彦齐,即便是你,也不能想挖就挖。 吻得她唇色绯红,凌彦齐才半撑起身子,看着被他用领带缚在床柱上的双手。 他其实不爱穿西装皮鞋,感觉像是装在套子里的别里科夫。今日亲身体验到,领带还有这样的用途。不止是缚住司芃,也将他一向自认高级的雅痞作风,打得面皮浮肿。 瞧着她在他身下无依无助的模样,好像就能多体验几分占有的快意。 解开领带,司芃终于能平放这双手。凌彦齐帮她揉肩,心里有那么点愧疚,竟还有不舍。“胳膊很酸?” “床柱子那么高,你把我手全拉上去绑,还绑那么紧,一点动弹的余地都没有。能不酸痛?下回换绑你试试?” 虽然还在捏揉胳膊,司芃语气并不恼怒。凌彦齐趴低些,啃她的肩:“sorry,不是没经验嘛?下回就好了。” “还有下回?” 他在她耳边吹风。“经你同意,好不好?” 情感上还在不停撞南墙,身体上却已慢慢摸索到司芃的弱处,每样事情只要他看似征求她的意见,她都会答应。这次司芃却摇头:“不行,我怕你会玩脱缰。” 凌彦齐却笑她:“你总共才玩几次,知道什么叫玩脱缰?” “也对,没你凌公子会玩女人。” 凌彦齐倒是正经一点:“司芃,如果非要追究我上你之前的那些女人,那醋你吃不过来。” 司芃哼笑一声:“那天你说什么来着?初恋没上过,长得像我的那个也没上过。那你女朋友呢?”她自问自答,“都没上过。要不要我立个牌坊给你。” 放肆说完便觉不妥,他的牌坊不是她能立的。 “就是没上。” 什么情绪也没有的四个字,让司芃觉得意外。“怎么可能?” “我又不傻。”凌彦齐将浴袍解开,扔在地上,“她的床上了,没那么容易下。” “那我的床,就是好上也好下了。”凌彦齐已上床压住她。 “哪里好上了,差点被人追上死揍一顿才上的。”他吻司芃的唇,声音近在耳边,低沉慵懒,“我也没打算下床。” 该不该信?这么会调情的男人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该信。可哪怕是这些不值得信的话语,也让司芃的心飞上云端,飘荡荡的;又像冰淇淋化了,湿糯糯的甜蜜。她轻声地说:“凌彦齐,你可以不和你妈挑的女朋友结婚吗?” 凌彦齐的心飞速沉落,只想起卢思薇给他定的期限。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司芃。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不是她,也会是别的女人,对不对?” 司芃从不幻想,一个高中未毕业就出来混的小太妹,一个全世界都知道做过大佬情妇的女人,能嫁给凌彦齐。 “我的意思是,当命运把那个人带到你身边时,当然可以拒绝,可如果你还想要他,你就不能挑三拣四,说人来就好了,其他的我不喜欢,请回吧。你问我再多,也改变不了我过去的任何一个时刻。” 未来如何,其实在过去的某个时刻便已写下最终曲。只是困在里头的人,不知道罢了。 凌彦齐动了情,只顾狂吻司芃。 虽然他比司芃大五岁,但对于命运的馈赠和嘲弄,它性子的反复无常,体会未必有她深刻。非要等司芃说得这么透彻,凌彦齐才明白,她的不介意是不想逼迫他去解决这事。她知道他的无能为力,且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份无能。 他才像个小孩,无法抑制占有的欲望。不懂爱的那个人,分明是他。 他们亲吻、扭动。好似刚刚剑拔弩张的那两个人不是他们。贴紧、拥抱都嫌不够,想进入想融合。也许,身体与心灵的感知,比那些解决不了的事、得不到的答案重要多了。 谁又期待那一世清白却毫无乐趣的生活。 战场很快从床上换到别处。凌彦齐说:“一天到晚说我玩玩玩,可眼见耳听都是虚的,你得亲身感受下。” 司芃被他一把拉起,茫然地站在地板上,只觉得身上有点冷,其余意识仍在天上飘忽。“玩什么?” 她的性启蒙理论课,都是孙莹莹教的。经验老道的女人开起车来,妥妥地直接上高速,一踩油门,立马飙到200码的时速。 即便那会的司芃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但她已习惯孙莹莹夜里睡不着,在她旁边喋喋不休。 被动的吸收也是吸收。理论基础攒了好多,所以在宿舍进行第一次实战,她并不过分忐忑。新手司机提车上路,都是这般的感觉良好。 心慌是渐渐来的,因为老司机每次都有新玩法。只消和他过几招,司芃便知道实战水平差太多。身体的反馈最为直接,装也是越难越来。 比如某个站着的姿势,孙莹莹就曾说过——累。当时司芃不以为然:“那是你腿短。” 人一双杏仁眼睁圆了,生气了也可爱。司芃还不忘打击一句:“踮脚都不行,估计得穿上八厘米的高跟鞋。” 孙莹莹指着她说:“你腿长了不起啊,我祝你有天要扶墙走。” 司芃正在翻一本烘焙杂志,嗯嗯地点头:“那你慢慢等那天吧。” 还真不要人慢慢等。嘴难得损一回,报应来得好快。所以承认了也好,以后不用在这件事上装胆子大见识多,可以随时怂。可现在怂也没用,人家已认定她玩得起放得开。 等两人都累趴下,凌彦齐的眼里全是意乱情迷:“你知道我多喜欢这样的你吗?就只是我的。” 这还是司芃第一次听到凌彦齐说喜欢她。好在事后一张绯红的脸,也瞧不出异样。她怔怔望着他:“喜欢什么?和我上床?” “不行吗?”凌彦齐的下巴在她脸颊上磨蹭,声音越来越低,“但不止这个,还喜欢你看人的样子,冲咖啡的样子,抽烟的样子,”他的手一点点往下,到锁骨,到胸前,到小腹。这副纤细洁白的胴体上,全是他们欢/爱过后的印记,“你哪儿哪儿,我都喜欢,就是不喜欢——你不在乎我的样子。” 司芃都听呆了,只能痴痴地看着凌彦齐。凌彦齐侧身睡她右边,手肘撑在耳后,还在冲她笑:“你怎么啦,呆了。” “你哪儿学来的,这么会哄人。” “这还用学吗?我口才很好的,就看愿不愿意说了。” “也是,那回在咖啡店,尹芯都被你的话给气哭了。” “都过去多久了,你还为她打抱不平?” 司芃白他一眼,他伸手把人搂进怀里,“我以后再也不招惹了,ok?” 话停了,外间噼噼啪啪的雨声就清晰了。司芃要起身。凌彦齐双腿缠着她不放:“起来做什么?” “你饿不?我去厨房找点东西吃。” 凌彦齐起身去衣帽间,拿了条黑色平角裤穿:“我去吧,你歇会。” 司芃懒洋洋地说:“你会弄吃的?冰箱里应该没剩什么东西。面包和酸奶,我都给姑婆带过去了。你找找吧,看橱柜上面有没有方便面。 方便面总会泡吧,司芃闭上眼。她确实累了。从来都是她给他煮咖啡、做甜点,做早餐,今天吃他一顿方便面,一点也不过分。 等凌彦齐端两碗面上去,司芃横趴在床上睡着了。他拍她屁股:“吃面了。” 不是非要打扰她睡觉,而是厨房里就剩这两包面。现在不吃,等会就只能吃冷掉的面。 司芃下床。她懒得去拿衣服,于是捡起凌彦齐之前扔在地上的浴袍穿上。走过来一看床尾凳上摆着的面,“哟”一声,“你还会煎鸡蛋?” “这很难吗?我也是十来岁就被迫去参加野外夏令营的人。” “那不得累死你。” “我这人天生命好。往山里去,暴雨连下四五天,到处都是泥石流,负重拉练,想都别想,只能在操场上打篮球。要出海开帆船,海面风浪太高,只能去就近的海岛休整。海岛上设施简陋,只能玩扑克度日。” 司芃一听,多少年前的事了,偷这么点懒,都能开心成这样。她端起汤碗,一屁股坐在长凳上,腿也交叉盘起来。凌彦齐拿脚踢她:“注意姿势。” “什么姿势?”就是盘个腿而已。这浴袍对她来说相当宽松,可该遮的地方都遮住了。“说别人之前,先看看自己什么姿势。” 凌彦齐低头看自己:“我有穿衣服。” “那我穿得比你多。” 不说了,越说越饿。司芃拿筷子夹面,好烂,都夹不起来,往嘴里一送,入口即化。还不如别偷懒,自己下去拿开水泡。那边凌彦齐也开吃,吃一口就说:“怎么能烂成这样?” 司芃闷笑,知道自己水平差吧。还好意思提野外夏令营,那都是有一天没一天混过去的。“算了,没那么多讲究。你自己煮的,说什么也要吃下去。” 凌彦齐见司芃捧着碗大口地吃,也不嫌弃。本来他是属于君子远疱厨的那一类,这一刻也觉得开心:“那以后我再给你做吃的?” “不要。有一次就够了。”吃完面,司芃去洗手间洗漱,打开水龙头,发现竟然没水。凌彦齐在房内说:“早停水了。” “那你怎么煮的面?” “饮水机里取的水。” 洗手间的门窗没有闭严,外面的风雨声听得更真切。司芃想到楼梯口查看水位,涨得太猛的话,还是要抬钢琴,可又怕惹恼凌彦齐。想到这,她呆立几秒,人刚刚才绑了她,她竟然怕人不开心? 算了,被折腾了这么久,她没力气再吵了。“你刚才下去,水位涨了哪儿了?” “快到膝盖了。”凌彦齐在自个腿上比划一下。 涨得这么快。偏凌彦齐像是知道她意图,朝她招手。她走过去,他用腿圈住她。“你想干什么?下去再抬钢琴?” 司芃不说话。凌彦齐的手已伸进松散的浴袍里,揪着她腰间的肌肤,一点点揉搓。“不用了,我帮你抬高了。不然面怎么会煮得那么烂。” “你一个人抬的?” “小姐,做事要动点脑筋。三块砖叠那么高,当然抬不起来。为什么不一块砖一块砖的放,一层一层的垫高?” 司芃拍他:“那我抬时,为什么不提醒我?” “你又不求我。” “那求你再去把饮水壶搬上来。我要喝水漱口。” 等凌彦齐再上来,两人在贵妃榻上依偎着看手机。突然房内漆黑一片,司芃“哎呀”一声,头埋在凌彦齐胸前:“电也停了。” 她爬起来到窗前一看,夜是浓墨重彩的黑。听这声音,暴雨如注、洪水滔滔,小楼已是汪洋中的孤岛。世界彻底被隔绝在外。她喃喃地说:“今晚我们怕是走不掉了。” 身后有人圈她入怀:“正好,我哪儿也不想去。” 被困在城中央,停水停电,也没有能在黑夜里消遣的娱乐活动,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睡觉。就是太早了,才晚上八点一刻。凌彦齐向左侧身,蒙蒙黑中只有一点点的轮廓,他的手指轻抚司芃光滑的背,凸出的是蝴蝶骨,凹入的是脊椎沟,指腹沿着这条沟一点点往下打圈。 他突然又说了句:“龙哥应该是真心对你,否则也不会让蔡昆守在咖啡店里。” “你真在意这个?”司芃头扭过来看他,“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没问过孙莹莹?” “问过她,但是她说既然都上床了,以后得靠我自力更生。” ☆、066 人若看透了自己,便不会再小看别人。 ——老舍骆驼祥子 司芃低声笑。有关龙哥的事,她也不是全都得瞒着。 “他是喜欢我,我知道。但我不是那种有人对我好,就一定会跟他的女人。龙哥太大了。他愿意保护我,是因为我阿婆当年对他有恩,他混得最落魄时,连吃饭的钱都没有,是阿婆零零散散地给他点饭钱,给过好多回。他和现在出来混的人不一样。之后混到黑白两道通吃,不止是因为他豁得出去,还因为他讲情义。” 见司芃不反感他问,凌彦齐再大胆一些,问:“凯文呢?” 司芃将手腕举到眼前,其实什么也看不清,她偏要说:“现在的激光技术真是好,不仔细点都看不出来。”停顿几秒,再开口,“喜欢我帮助我的人,我心里多少会留点位置给他,不喜欢我的人,早他妈滚蛋吧。” 凌彦齐听了十分开心,可又不太相信:“他竟然不喜欢你?” 司芃也笑:“我当时也这么想的。不喜欢家里沉闷的氛围,喜欢和朋友呆一起,觉得自己年轻漂亮,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可他做我男朋友没多久,就背叛我喜欢上别人。我也没再打听,好像都出国了。” “啊,”某个意识如闪电钻进凌彦齐的脑袋,他转身过去,不让司芃瞧到他神情。他怎么就没想到,凯文既是她前男友,那定是为了彭嘉卉背叛她。 认识彭嘉卉,对小楼有感情,且姓司,无疑便是司玉秀的侄孙女,和彭嘉卉是三代旁系的表姐妹。 这两人当年的关系铁定很差,因为和她们相识时间也不短了,她们从未提到过对方。 那天在商场碰到彭嘉卉,凌彦齐当时只想,不能让她见到司芃的样子,于是拉着人就跑。现在看,真是万幸。 “你在想什么?”司芃见他不再紧贴她背,翻身滚进他怀里,“你那么多女人,我也没见得个个都要问。” “那你问呀,我有问必答。” “不问,问来问去没意思。”她双手都搂着他脖子,一扭身,整个人都趴在他身上。 “你在玩火,知道吗?刚才是谁抱怨,说被虐待了?”凌彦齐嗓音低哑,心中却想玩火的是你自己。总有一天这两个女人会再度会面,他根本无法预估那场景,亦不知会对司芃造成何种心理冲击。 偏偏身上的人咯吱咯吱地笑,身段柔软,语气也轻佻:“那就再虐待一次好了。睡又睡不着,光聊天有什么意思?” 光想,也不能让他这一生过得心安理得一些。他日的事,留待他日再做打算吧。在此之前,每一日都是春宵。 长久的折腾后,必是长久的睡眠。到第二天中午,司芃睡醒后方才想起,他们这两个混蛋,就这样把卢奶奶扔在颐老院不管了。于是赶紧给陈志豪打电话,还好,他一直陪着。 雨停了,水还在。凌彦齐想,就算洪水退得快,姑婆和司芃一时半会也住不回来。他拿过司芃手机,和陈志豪说:“颐老院条件也太简陋了。你带姑婆和小花去天海壹城的酒店。我和司芃等会直接过去。” 挂完电话,他说:“快穿衣服去,我们也走,都快饿死了。”等他从衣帽间出来,司芃还躺在床上发呆,一只手慢慢地揉搓小腹。 “怎么,疼吗?”凌彦齐将t恤穿好,爬到她身边来问。 “你说呢?”司芃看他一眼,姿势保持不动。没有要紧的事,她睡醒后都要赖会床。 凌彦齐叹气,真是次次都玩得过火。“我也不想弄疼你,你心里要有数,适可而止。”他把司芃抱起来,往走廊上走,司芃两条腿就挂在他腰上。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自己戳自己?” “那也是你招的。”凌彦齐咬她右肩,司芃哆嗦一下:“别咬了,疼。” 凌彦齐的嘴唇仍在她耳后脖颈处,却没再啃咬,而是忍笑说了句:“得找地方给你洗个澡。” 司芃怒目朝他:“我很臭吗?” “你身上什么味,你不知道?”凌彦齐将司芃扔到她自个的床上。 “我身上才没……,”想起昨晚的事,司芃一脚踢过去,“那还不都是你的子孙。” 凌彦齐笑嘻嘻地躲开,去拉衣柜门,“别闹了,赶紧找衣服换,我们得淌水出去,你不想洗澡,我还得找地方吃饭。” 昨晚他煮的方便面,司芃是吃光了,他没有。就算是自己做的,难吃,他也会嫌弃。 因为要涉水,两人都挑宽松的t恤短裤和人字拖。最深处的水已淹到两人腰部。 水里淌十来分钟,到永宁街东出口,那辆迈巴赫的大半车身已在水面之下。凌彦齐看得目瞪口呆,想骂娘。 司芃靠在一颗大梧桐上,抱着胸笑,对这台车是否要报废的命运视若无睹,只指了指永宁街的另一头:“酒店在那边。”那意思是,我们还得再往回走。 凌彦齐看她漫不经心的态度,突然伸手圈住她脖颈,拉近到自个跟前,低声说了句:“你这个妖孽。” 司芃斜眼瞧他:“跟我妖孽有什么关系,我又没求你来。” 离开被水淹得了无生机的城中村落,湿漉漉地上了岸,站在晴光明媚的酒店大堂外,众人的眼光难免要在他们身上打探留连一番。陈志豪都比他们速度快,已和卢奶奶在酒店大堂安坐。 司芃匆忙过去,卢奶奶竟先开口问她:“家里水多深?” 司芃说:“过我膝盖。” “那钢琴……” “没事,我垫了砖头在下面。” “那就好。不知水要多久才退,院子里的花,……” “我都搬了。”司芃蹲在轮椅边说,“我有经验嘛,怕花被水淹死了,早早就搬到桌子上去。” “这就好。”卢奶奶笑道,“就是辛苦你了,大水里这样走来走去。”她又抬头问凌彦齐,“阿齐怎么也过去了?” 其余三人相互望一眼,谁都不告诉老太太真相。 “呃,我不知你已经到颐老院了,还想着来接你走。” 知道凌彦齐的身份,酒店的总经理亲自招待,将他们送到顶层,一位管家两位侍者,已在此等候。对开门拉开,一行人进去,便是一个超大的厅。欧洲皇家风的设计,从壁画到花瓶到水晶灯饰,都沉浸在亮闪闪的金色光辉里。 卢奶奶只敢说:“不需这么好哟。” 凌彦齐回答:“起码要在这边住上两个星期,自然还是套房方便些。” 司芃眼光在空中乱飞,看过几幅壁画,再摸墙上那些纹理细腻的雕花,一转身便和凌彦齐的目光交汇。他冲她笑。哪怕她今天的形象……,也不能怪她,不管谁从那一米多深的洪水里走出来,都得落魄。心底却实实在在的有个声音,这是这么多年来,他唯一想拥有与陪伴的人。 司芃自顾自地看一会,听见管家问卢奶奶有什么需要。卢奶奶说:“想洗个澡。”她马上走过去,“姑婆,我来帮你。” 一位女侍者过来帮忙。司芃摆手说:“这个不需要,姑婆洗澡不愿意见生人。” 无论男女老少,其实都一样,愿意将身躯毫无遮掩的展现在人眼前,代表的是一份很难得的信任。 司芃心里有点后悔,昨晚她只顾着和凌彦齐开战,竟把一个不擅和外人打交道的卢奶奶孤零零地扔在颐老院里。她老了,她不讲而已。于是扶着老人进浴缸时,她轻声说:“对不起,姑婆,昨天搬东西太累,我又不想在晚上淌水过去。” 骨折已过四十余天,骨折部位恢复良好。她把护具暂时卸了,好让卢奶奶安心洗个澡。 “我知道。我猜你也是回去搬东西,有你在小楼守着,我还安心些。不然呢,我的那些花没了,那么好的钢琴也没了。不划算嘛。” 这个奶奶心真的好好,司芃想。眼见化妆柜边有玫瑰花瓣,便拿过来把它们一瓣一瓣撒在白色浴缸里,说:“我们也洗个玫瑰澡。” “我都一把老骨头了,还洗玫瑰澡。”话虽这么说,卢奶奶却用手去捞玫瑰,玫瑰从指缝里溜走,她又抬头望这宽广华丽的卫生间,“小芃,你说住这里一晚上,得多少钱?” “不知道呀。”其实她知道,这儿的总统套房也不算很贵,市价四万一晚,凌彦齐肯定有折扣。 “阿齐说要我们在这里住十几天呢。” “那就住吧,反正他有钱。”见卢奶奶还是不安,司芃说,“其实凌彦齐对你很好,你就把他当孙子看,不要太见外了。” “他是对我很好,可……” 司芃打断她:“你受得起。你照顾过他,不止付出领薪水的时间,还有心思和感情。对你的好,你都受得起。” 从未有人和卢奶奶讲过这样的话。大家都视她日以继夜的辛劳,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她感动极了,更肯定自己的判断:司芃定是知道她和玉秀兄妹的故事,才会这般对她好。 “小芃,你喜欢这里吗?” “当然喜欢。这十几天我们都不用自己做饭洗衣,更不用帮小花铲屎了。洗完澡,还可以去做spa,你要不要一起去。” 卢奶奶被司芃脸上那种天真的偷懒劲逗笑了。她虽然带了一辈子的孩子,却从没有一刻像此时,有发自内心的亲密感。 “我不去,我不中意被人捏来捏去。但我看主卧那张床很好哟,那个管家说什么king size,”在国外呆了几十年,卢奶奶听得懂最基础的英文,“颐老院的床太小,我都不敢翻身,怕摔下来嘛,一个姿势躺着,身子好累,等会就上去睡一觉。” 扶着卢奶奶上了那张king size的床,司芃也洗了澡,再到餐厅吃饭,左右瞧瞧,居然找不到凌彦齐。于是拿块奶酪蛋糕,再抓一把樱桃放骨瓷碟里,端着它满屋子的找人。 不在书房,不在健身房,也不在露台,逛了个遍,才在客厅偏侧的影音室里找到凌彦齐。他正瘫坐在沙发上看《银河护卫队》,见她推开门,勾勾手指,再拍拍身侧位置。 司芃靠过去坐下,长腿也抬起来,不放茶几上,而是搭凌彦齐的腿上:“你觉得姑婆知道我们的事么?” 凌彦齐从她餐盘里拿樱桃吃:“她跟你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 沉默一会,凌彦齐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司芃,你喜欢住在小楼么?” “怎么啦?” “你要是喜欢,我就和姑婆坦白,让她留下你。房子虽然在她名下,由她做主,但她不会拒绝我。” “小楼不是要拆迁了?” 凌彦齐搂过她肩膀,坐姿依旧颓废,口气却很正经:“就算是真要拆了,我会另外找个地方,把小楼里的每一块木板,每一块砖头,按照原样搭起来。” 司芃一愣,看来把她绑在床柱上交代的话,他是一个字都没信。“有必要吗?报废一辆车,我就是个妖孽,要这么劳民伤财,那我成什么了?” “成了精的妖孽。” 司芃头向后仰:“那我能不能不做妖孽?” “只要你想要的,我都会尽力帮你……” “正常点,凌彦齐。”司芃打断他,“我知道你有钱,买根项链,订个总统套房,无非是掏点钱,我都能接受。可你千万不要费什么力气……。” “为什么?” “压力太大,我会逃的。” ☆、067 对未来的真正慷慨,是把一切都献给现在。 ——阿贝尔加缪反抗者 凌彦齐头也向后仰靠到墙上:“可是,我不想只掏钱,这会让我觉得自己和那些欢场猎艳的男人没什么两样。” “你不是么?” “司芃,我妈给我下通牒,今年年底前我必须和,”彭嘉卉这个名字不能说,凌彦齐咳嗽两声,“和她订婚。” 意料中的事,心中竟也泛起阵阵酸楚。“你有这么不情愿?那伊万卡二世条件很好。” “伊万卡二世?”司芃竟会这样形容彭嘉卉? “你没告诉我她名字啊。” “她名字不好听,就叫伊万卡二世好了。” 司芃撇过头去,看凌彦齐那副生无可恋的脸色:“你要是这么不喜欢她,跟你妈讲换一个好了。你家这么好的条件,很多上市公司的董事长、ceo会抢着把女儿嫁给你的。” 凌彦齐突然坐直了看她:“你是不是从来没把我当你男人看?” “当啊。”司芃耸肩。这祖宗脸色又不好,卢奶奶就睡在隔壁,还得哄着,“你看我在床上多乖,任你蹂/躏。”是真心话,只不过近墨者黑,说出来也是那样的油腔滑调、不正经。 “那你还这么平静地和我讨论——我要娶谁的事?” “不然呢,哭丧个脸?我们不一直都在讨论你和别的女人的事,我和别的男人的事吗?结个婚嘛,又不是世界末日。” 凌彦齐苦笑一声:“是呀,又不是世界末日。其实和谁结婚,我一点也不在乎,我早就放弃了。” “放弃什么?” “婚姻。既然是商业联姻,娶哪一个不都一样?可你不一样。无论我费多少心力,你都受得住。如果说我要什么回报,就是你得一直陪着我。不管别人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许走。” “你对你未来的妻子,就没一点愧疚心?” “她不傻吧。如果一个男人只会敷衍她,从不亲近她,她还亲眼看到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都这样了,她还要结婚。她能有多无辜?” “你好残忍。”司芃叹气,“我没问题。不过这世上的事,未必都如你意。” 在酒店住到第三天,司芃站窗前,看到洪水哗啦啦地朝下水道涌进。两个小时后,永宁街西出口的淤泥露出湿乎乎的面貌。到下午环卫工人将大半淤泥清走,道路虽然还不太干净,但已无碍行走。司芃便回了趟小楼,请钟点工将花盆搬去花园,再把屋里屋外的淤泥和积水清走。 凌彦齐下班后过来,见司芃不在,便问卢奶奶:“姑婆,你为什么认定司芃就是司家的孩子?” 从被淹的小楼爬上岸后,他并没让陈志豪去派出所找关系,查司芃的户籍和居住信息。 他有一种很不好的直觉。陈龙被抓后,司芃给麦子、陈奶奶送钱,还照顾他的女儿陈雨菲。要说情深义重,也是无可厚非。陈龙救过司芃,还白养她这么多年。 可陈龙为什么要救司芃?只是老阿婆救济过几顿饭的话,不值得心狠手辣的黑社会大哥当面和人结梁子。当年肯定还发生过什么,才会让陈龙在那么危急的时刻出手救人。 凌彦齐怕这样一查,打草惊蛇,把好不容易挣脱出来的司芃再牵扯进去。这种风险,哪怕概率再小,他一概不冒。 “不了。你上趟三明岛,去她家看看。” 陈志豪上三明岛后,拍了照片过来:“这是她的家,很多年没住人了。” “现在岛上的主业是搞旅游。本地岛民只剩八户,对彼此的情况,都很淡漠。去打听情况,只说这一家人姓刘,夫妻两个,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很小时,为逃避罚款,已送到岸上亲戚家去,再也没回来过。后来妈妈得病死了。再来便是四五年前,小儿子要念高中,父子两个都上了岸,也没回来过。” 姓刘,莫非是司玉秀帮她改的姓?他心中已有想法,想和姑婆来印证一下。 “你打听到消息了?”卢奶奶问。 “没有,就是想问问你。” “长得像啊。” 凌彦齐心里咯噔一下:“长得像玉秀?” “有点,”她又摇头,“可玉秀的眼睛是杏仁眼,没那么英气,她更像霖哥哥。眼睛生得好长,睫毛密密的,不笑时感觉有点冷,不好接近,但笑起来眼神很迷人。” 卢奶奶自顾自地回忆,不自觉就翘起嘴角。凌彦齐看得心酸。八十岁都还能回忆起的细节,无疑是最美好的爱了。 “我还在郭家时,和秀妹通过几封信,记得她提过,她有打听到她嫂子的音讯,说是生下来一个遗腹子,但后来带着这儿子改嫁了。为了找这个嫂子和侄子,她先后四次去过广州和佛山。可你知道,我识字不多嘛,回信要人帮忙的。偏兰因又因为上大学、谈恋爱的事情,老爷在气头上,我也不敢和秀妹多联系。” 凌彦齐再问:“那你觉得有没有这种可能性,玉秀找到这位侄子,以当时的情况看,他们的条件应该不会太好,于是便让年幼的司芃跟着玉秀了。” “她经常和我说起她的阿婆,太多共通的地方了。我觉得阿婆就是秀妹。” 和凌彦齐的猜测全都吻合。那么只剩唯一的疑问,便是司芃为何要隐瞒她曾在小楼住过多年的事实?她总是提起阿婆,却绝口不提另一位朝夕相处的姐妹。 她们之间的矛盾,恐怕不是三言两句,就能说清的。 “那就是说,司芃和彭嘉卉在一栋楼里相处过很多年。玉秀死后,彭嘉卉去美国念书,司芃和她父母关系不好,所以离家出走。为什么不让她接着在小楼住下去呢?” “你和那位嘉卉小姐,还在交往?” “现在算是,……,冷战时期。”凌彦齐靠着椅背,神情冷清,语气无奈,“要是能分就好了。” “你觉得那位嘉卉小姐,人品怎么样?” “不怎么样,”一想起她曾和司芃住同一屋檐下,可能对司芃做过的某些龃龉,凌彦齐一肚子的不高兴。 “我也觉得,她还是随她那个爸爸多一些。”卢奶奶欲言又止:“有件事,我一直不知道该不该说。” “什么事?” “和嘉卉小姐有关的。当年兰因重病时,老爷派人过来想接她回去。可这孩子性子和秀妹一样犟。人没接回去,但是她把她和秀妹手上所有的财产权证,全都让黄律师带回了新加坡。兰因死时,嘉卉还未成年,就算把所有财产都留给嘉卉,逃不了彭光辉这个监护人的觊觎。全留给秀妹,她也活不了几年。后来老爷把这部分遗产也加进家族信托,当然受益人只有彭嘉卉小姐一人。” 凌彦齐听了,只想他妈真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他曾提起过,说彭嘉卉和她外公关系并不亲密。卢思薇只笑笑,说郭义谦不可能不给外孙女留财产。 甚至比她想的还要好,彭嘉卉即便从舅舅表哥们手中什么也抢不到,也还有这笔指定受益人的信托遗产。可她早已成年,为何迟迟不去新加坡? 她对那边的对抗心真有那么强?还是说,和信托设立时的条件有关。 卢奶奶点头:“我那时已离开郭家,知道的并不多。就是他们请我回去参加中秋宴,听了一点回来,后面的也没仔细听,但感觉好像是说嘉卉小姐当时非常的叛逆,品行也不太好。秀妹死后,老爷是有松动的,亲自打电话想让她回新加坡去。可嘉卉小姐像是受了刺激,在电话里骂人。老爷什么时候被人这么对待过。所以领取的条件应该会很严苛。” 卢奶奶喝口水,接着说,“让人意外的是,小楼好像并没有打算留给嘉卉小姐。不然,也不会让你帮我买下来。” 凌彦齐听明白了,兰因和玉秀不打算把它留给彭嘉卉。为什么?这是彭嘉卉从小长大的地方。他有点琢磨过来,想起夜风里彭嘉卉冷冷的神色,她似乎也不留恋这里。 “所以,你认为,玉秀是想把小楼留给司芃?” “她要这么想,也很正常。一来司芃是她带大的,她们有感情;二来这儿就是司家祖宅,可以由霖哥哥的后人来继承;三来,嘉卉的外公和爸爸已有数不尽的财产留给她,那么留一栋小楼给司芃,不过分。” 卢奶奶说这话时,眼睛直视凌彦齐。 凌彦齐笑了,不用他坦白。不愧是在首富家呆过几十年的工人,八十来岁了,还能有如此清晰缜密的思维。他和司芃在她背后搞的那些动静,也就是他们自以为地瞒住了。 她替他留人了,只消他轻轻地说一句:“司芃现在也没地方可去,她要愿意的话,就一直在小楼住下去吧。” 卢奶奶笑起来,脸上的褶皱更深,她拍拍凌彦齐的手:“这样最好啦。以前一个人住,不觉得冷清,但是多个小女孩多只猫陪着我也很好。就是,阿齐,既然我已经和你讲明白小芃的身份,就不太好意思让她太辛苦。其余都好,就算起夜太麻烦,可以的话,能不能在洗手间里装个扶手。” “好,我会去安排。” 凌彦齐想起来一事,便问:“姑婆,当年大鸣撤离中国时,未变卖的厂房及物业,是不是都留给玉秀和兰因了?” “不清楚。但秀妹以前的信里有讲过,她有不少楼收租的。” 那就是了。名流富商在家族内部设立信托基金,是件稀松平常的事,郭家子孙们理应见怪不怪。如果在宴会上都要拿出来讨论一番,无疑这份信托是十分的让人垂涎了。 大鸣不再是当年的造纸龙头。经过郭家两代人五十多年的运筹帷幄,它的主营业务多样化,航运、酒店、金融、地产、商贸都有涉及。彭嘉卉太过年轻,且无后盾,难以在大鸣的实业蛋糕里分到一杯羹。 郭义谦最可能给予的是易于变现的物业及现金等价资产。 会议论纷纷,是因为信托资产升值太快。过去这几年,全球经济并不景气,唯独中国楼市一路飙升。 凌彦齐既然主管定安村b区项目,自然清楚,尚未签署协议的业主当中,有一家是企业法人。这家专做不动产投资的景峰公司,在定安村拥有5栋8层以上,总建筑面积超过1万平米的住宅。 公司的开办人自是郭兰因与彭光辉。2009年彭光辉的股份全数转给司玉秀以及大鸣旗下一家不动产专业服务公司。郭兰因和司玉秀去世后,她两人的股权被新加坡一家私人机构托管,2013年托管协议中止,郭义谦家族信托第二梯队的房产信托入主景峰。 在卢奶奶告诉他这些之前,凌彦齐从未深想过这家公司实际控制人的更迭和博弈。更不会把它和彭嘉卉单独联系在一起。 这还只是在定安村里。其他地方呢? 凌彦齐给小潘发信息:“麻烦你今晚加个班,查一下景峰投资所持有和管理的物业资产,尽快给到我一份详细名单。” 第二天上午,小潘给到他清单,除了定安村的五栋楼宇,列表里尚有五项资产名目。 小潘脸色抱歉:“凌总,这家公司不是上市公司,不需要对外发布业绩公告,行事也很低调。我只能通过朋友在s市的不动产备案系统查到它在s市的物业,如果没登记在它名下就查不到,其他城市还有没有,也不好查。” “好,辛苦了。”凌彦齐瞥到清单的最后一条,s市中心区xx路123号,占地18339.95平方米,建筑面积32605.22平方米。物业的租用方是大鸣集团旗下的连锁商场,已在那处营业超过二十五年。 ☆、068 总以为前方有无数条路,非要回头看过往,才知有且只有一条路。 ——某人日记 这间商场凌彦齐十分熟悉,就在他家附近。偶尔下班后会去买点东西,因为好停车。 为什么好停车?因为它就像一个两倍大的足球场,中间立着一栋低矮的长方形建筑,环绕着它的,全是露天停车场,再加上地下两层车库,来这里,几乎不会找不到停车位。 离这间商场十分钟路程,有s市最大最好的市政公园,有排名第一的三甲医院,还有排名前五的私立外国语学校。周边的房子,即便是最破落的二手房,都已卖到十五万元一平米。 这么好的地段,只盖一栋五层的商场,在卢思薇眼里,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她觊觎这块地很久了。都不用底下的人做策划,她脑海里就有现成的。 近两万的建筑面积,能盖个超高层的双子塔,一到五层是各种会员准入的高端沙龙、私人俱乐部,怎么低调神秘怎么来,六层以上做一梯一户的大平层,建筑设计装修风格,全都可以私人定制,此外还有智能家居服务、终身管家,…… 黄金地段,三十万一平米都不愁卖。 可她拿不下这块地。因为早二十年就卖了。人家就是不想盖房子、不想炒地皮,就是想收点租金,你也不能奈何人家。卢思薇每次驱车经过那里,两个鼻孔都在喷烟。可她又不得不佩服人的眼光。 郭义谦纵横商场半个世纪,业务横跨全球,手上得有多少这样的稀缺资源呢? 也是凌彦齐太懒散,要是对彭嘉卉的家世多点留心,也不至于现在才发现,他母亲对他俩“必须结婚”抱有不可动摇的执着。 他点了烟抽,目光涣散,觉得无望。那种一眼就可以望到死的无望。 凌彦齐不再回卢宅,反正和宁筱同居已是被默认的事实。 酒店的总统套房只有两间卧房,照说他只能睡在公寓里。可几乎每晚趁卢奶奶睡下后,他都会过来,和司芃折腾半宿。折腾完后,要是时间还早,他就回公寓睡;太晚,便等到第二天天亮,在卢奶奶醒来之前撤离。 大多是后者,除非凌彦齐事先知道第二天工作会比较重要,得留足精神应对。 能在这里工作的管家侍者,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面对此种偷偷摸摸的行径,乃至偶尔为之的公然亲热,都是无动于衷的脸色。 听见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司芃睁开眼,房内没有一点自然光,也不知是几点。 “要走了?”呢喃的声调里全是不舍,凌彦齐心神一荡,多多做/爱还是有益处的,司芃在他面前,越来越柔软。他吻她头发:“都快七点了。” 把她彻底吻醒了,司芃起身跪坐在床上:“我帮你系领带。”赤着身子,越来越坦然地接受凌彦齐的目光洗礼,她又想起另一事:“你的车就这样报废了,你妈没问你原因?” “肯定问啊。” “那你找什么借口?还是姑婆?” “姑婆年纪大了,受不住那么多的理由。当然是心上人被暴雨堵在地铁口,心急如焚要去救她,哪还顾得上车子?” “哪个心上人?”司芃想起谁了,往下拽他领带。 “轻点。” 将那张玩世不恭的脸庞拽到自己眼前,司芃才说:“你找一个像我的女孩,究竟要干嘛?” “还能干嘛。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你拿她当个靶子?” “不然呢,我哪有胆子这样夜夜来找你。” 司芃心中竟有点难受:“你这样不荒唐吗?” 理性被一点点的挤出脑海。她的心,她的身体,都在渐渐接纳一个荒唐的幻想,那便是——真的没有别人,她是凌彦齐现阶段唯一喜欢的女人。 “从暮色跑出来的那个晚上开始,我和你在一起,有哪一刻不荒唐?” 话语中带点无可奈何,可看她的眼光沉醉得像美酒。 不知是这荒唐让人受不了,还是眼前的美色让人受不了,司芃一只手还拉着领带,另一只手就推凌彦齐。人没提防,被她推在床上。她趴上去就要亲他。 亲还不够,才穿好的衬衫西裤又要遭到蹂/躏。凌彦齐翻身压住她,“司芃,我没时间,我现在就得动身去机场。” 他起身要走,司芃还抓着领带不放,他无奈地往回扯,司芃不松手,跟着他一直走到门口。凌彦齐停下:“管家就在外面,你要这样跟我出去吗?” 他昨晚来时便交代过,今早必须把他送去机场。约好的时间已过几分钟,这会门外肯定站着人。 司芃咬着嘴唇说:“他们什么没见过。” “那你也不能这么出去。”凌彦齐拍她屁股:“乖,再回去睡会。” 司芃放开领带倒退着走,突然就说:“那我陪你一起荒唐好了。” 凌彦齐是去新加坡。 卢思薇性子太过刚强,在人际关系中总是把握不好度,这方面没法教儿子。因此让在政商两界都混得如鱼得水的管培康,给凌彦齐来个行前指导。 管培康却说:“彦齐,此行没目的,就是顺便拜访,不要有太大包袱。” 彭嘉卉知道自己不用去了,也适时地做出让步,主动与新加坡那边联系,道出她和凌彦齐的关系。 毕业回国整整两年,这还是凌彦齐第一次回新加坡。还是住他最喜欢的丽思卡尔顿。 行李刚放下,工作组五人先开了个简短的会。此次由国际事业部的副总裁王金岳带队,也只有他知晓凌彦齐的身份,但和其他同事只介绍说:“彦齐在新加坡留学十年,对这边的风土人情、企业经营、法律等等方面都很熟悉,和郭兆旭郭主席的长公子也有不错的交情,所以借调到我们组来帮忙。” 其实凌彦齐真不知道在公事上能帮什么忙。 他这个人主动性太差。老早卢思薇就和他说要来新加坡,他心里有芥蒂,愣是连同事递给他的项目简报都没翻过。本想着要飞四个小时,在飞机上把相关资料看一遍,时间绰绰有余。结果临行的前一晚上,忍不住去找司芃,几乎折腾到天亮。上飞机后,自然困得要死。 简报干干净净地收在公文包里,还没拿出来过。反正和大鸣集团的商谈要明天才开始,晚上再看吧。临考前才抱书的日子,以前多了去了。 开完会冲个凉,已到黄昏,凌彦齐站在窗前,窗外就是滨海湾。双螺旋桥上,行人三三两两,桥的对岸是金沙高耸的三栋楼。这是他见过无数次的景色。 天空和海水是清一色的蓝,这蓝衬得天边的晚霞如火。色彩分明。不像s市的高空,即便天气晴好,永远处在灰蒙蒙之中。 他端来一杯红酒,坐进靠窗的沙发里,脚搭在书桌上。难得天气这么好,他可以好好地观赏落日余晖,像以往的独处一样。 却难有往日和美景相处的怡然自得。他只想起司芃光着身子,拉他领带时的恋恋不舍。 他见识过许多的美景,比这还要好。 在不见陆地的海洋里飘荡,躺在甲板上看深邃迷人的星空;在连绵的山脉低空飞行,越过无边无垠的巨树森林;或是流星坠落,极光跳跃;冰封山川中流动的瀑布,无数小生命汇成的荧光海,…… 他去过这个星球上许多的地方。 他总以为,所有震撼的美景都由宏大和孤独构成。宏大的是星空,是海洋,是冰山,是森林,孤独的是他。 如今让他孤独的只有那栋小楼,是司芃不在他身边。他享受着她的柔软和依恋,却要在人潮汇聚的中心,做别人的男朋友,见别人的长辈。 她来多好。他们不止可以在这里看落日,他会带她去肯特岗,中央图书馆旁边的小道山坡上来回散步,去小贩中心吃超辣的叻沙,去植物园看胡姬花,回武吉知马的公寓一起做饭。 他会带着她,一步步地把过去的十年重新再走一遍,他会想,那样就不再有缺憾。他还会带着她,走向更宽阔的美景,更自由的人生。 那样有多好。 他举起手机,拍了张外间夕阳下坠的景色,想发给司芃,门铃声响,他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位西服笔挺的中年男子,用白话和他说:“请问是凌彦齐凌先生?” “是啊。”凌彦齐已猜到他身份。 “我是郭府的管家徐瑞德。” “你好,徐伯。”凌彦齐侧身让他进来。 没有客套话,徐瑞德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不知凌先生明晚可有时间,我家老爷想见你一面,同你聊聊。” 凌彦齐心想,公事还私事?公事他还不在状态,一个人单枪匹马赴约有点心慌,“正好我们也带了全新的规划方案,……” 徐瑞德摇头:“不谈公事,只谈私事。” 他放下心来:“是嘉卉。” 未等他先去拜访,他们就来邀约,郭义谦对彭嘉卉的关心,比想象中要多得多。 “是的。”徐瑞德点头,“老爷以为嘉卉小姐会一起过来。明晚六点一刻,我派人来接先生。” 第二天傍晚,凌彦齐穿戴一新,郑重赴约。黑色的加长宾利载着他,向caldecott hill山顶驶去。不到十分钟,一栋露台错落的二层原木风现代别墅,呈现在眼前。 看上去毫不起眼,市值却高达数亿新币,还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新加坡国土面积太小,这种有永久地契住宅的房子,被称为gcb(good css bungalow),总共也不过2800幢,且必须入新加坡籍,方能购买。 他在这边留学时,卢思薇便想买这么一处山顶大宅。苦于外国人身份,再多钱也买不到,只能买武吉知马和巴德申山的高级公寓。弹丸之地,全球顶级买家汇集,公寓也贵得离谱,一套使用面积不到六百平米,带顶层泳池的公寓,最后的成交价是五千多万新币。 作者有话要说: ☆、069 他们都曾热恋过别人,最后只爱自己的子孙。 ——某人日记 门前大坪下车后,徐伯已在此等候。凌彦齐随他穿过门厅,便见到一个长方形的庭院,前后挨着两幢并行的建筑体,在半空以长廊连接。夜色暗淡,再走近一点,才发现庭院中央是一个25米长的标准游泳池。 池面漆黑如墨,倒映屋顶花园的竹叶。一座金属螺旋梯从水面升起,连接二楼的长廊。 游泳池能设计成这样,也是匠心独具。 徐伯见他感兴趣,想起他家是卖房子的,到一地看布局看设计,也是职业习惯。于是脚步放缓,边走边为他介绍:“一层是客厅、餐厅和会客室。” 有功能,却没有门。木质框架的全屋结构,全用中空玻璃做隔断,在需要视线阻挡的地方,加上竖立的栅栏屏风即可。 抬头仰望,上面是澄净的夜空,暖黄灯光从二楼的窗户溢出。徐伯说:“二层是卧房和书房。小少爷也出国念书了,目前就三太太和老爷住在这里。” 二楼的隐蔽性要求当然比一楼要高,于是在玻璃外加上镂空幕墙。 饶是凌彦齐看过无数的建筑设计,亦觉得只有这种抛弃堆砌和豪奢的大宅,住起来才相当舒服。他还以为郭义谦是个顽固僵化的老封建,会守个一百年前的古董屋子。谁让他太太都取三房了? 挨着泳池边行走,看见有人从旋转梯下游过来,游到近处,突然抬头挺胸站起来,亮蓝色的比基尼,小麦色的肌肤,一下就钻进人的眼球。 凌彦齐一瞧,这中年美妇有着分外性感的身材和五官。只能是郭义谦的三房太太,八十年代炙手可热的影视明星邱美云。 算下年纪,和卢思薇也差不多,样貌气质却真是没法比。凌彦齐想,要是真成了亲家,一起照个相什么的,他妈那张脸都能气歪。 徐瑞德停下,朝她点头致意:“这是天海集团卢思薇女士的公子,凌彦齐凌先生。” “凌先生,这是……” 邱美云打断他的话,“不需介绍。难道还不认识?”她嘴角翘起,漫不经心的笑意中仍带有昔日的光彩夺目。 凌彦齐礼节性地笑笑:“三太太好。” “叫我云姨就好。”她从池子里跨出来,扯过旁边躺椅上的浴巾,披在身上,“老爷正在餐厅,快带客人去吧。” 过泳池走入内厅,隔着玻璃,凌彦齐看到那位斑白头发的老人坐在轮椅上,背对他,面朝窗外的竹林。徐伯带他入内,轻声报禀:“老爷,凌先生来了。” 没有任何回音,徐伯让他稍等,走到跟前再唤:“老爷,老爷。” “嗯,”轮椅上的那个人像是被吓一跳,马上回头望:“好,我知道了。” 凌彦齐看腕表,他没有迟到。是叱咤风云的超人老了,等这么一刻都能入睡。等轮椅转过弯来,他双足并拢,双手垂放腿侧,规规矩矩地鞠一躬:“郭老先生好。” 郭义谦朝他招手:“年纪太大,身体也不好,就不出去给人添麻烦,家里吃顿便饭吧。” 凌彦齐入座,等菜上好,郭义谦挥手让佣人都退出去,连徐伯都走了,只剩他们二人。 凌彦齐看桌面摆的菜肴,全是传统的潮州菜:清蒸斗鲳、卤水鸭片、酥炸肝花、冻膏蟹、春菜豆腐煲。这老人的一生,十分之九都在国外,却无时无刻不念着家乡的味道。 郭义谦伸手从托盘拿起透明酒杯,凌彦齐顺势就拿起旁边的那只白瓷酒壶,帮他把酒斟满。 郭义谦手指在桌面微敲,问凌彦齐:“你饮不饮?” 除了他,郭家已经没人喝白酒,大家都喝红酒、白兰地、威士忌、和香槟。但凌彦齐是大陆来的,应该还能喝点。 既然问了,凌彦齐想,还是陪着喝一点的好,不过白酒入口太冲,后劲又强,因此赧然问一句:“我平时饮得很少,这酒多少度?” 温吞的模样,一点都不像是国内生意场上出来的人,倒是像在他面前装怯的孙辈,让郭义谦觉得好笑:“他们都不许我喝高了。有没有35度?” 凌彦齐放下心来,“好啊,那我陪郭老喝两杯。” 倒了酒,先干掉第一杯。抿抿嘴唇,让口腔适应这呛人的味道。凌彦齐再看这餐厅,真是空荡。除了长桌和四条木椅,便只左侧挨墙放了张三人座的矮沙发。视线毫无遮挡。往后看是如镜面般光亮平整的泳池,往前看,是夜里摇曳的竹林。 空间出奇的大。 郭义谦问他:“考考你,这宅子是谁设计的?” “林成秋。”凌彦齐在新加坡住过十年,对本土设计师的风格略知一二。 “是啊。这世界变得真是快。如果二十年前有人和我讲,盖一栋屋,除了外墙,里面全都用玻璃,我怕是要赶人出门的。” “我一进来就觉得做得非常不错。建筑设计这方面,新加坡还是超出国内一大截。” “知道我为什么要重建?” “原来的太旧了?” “不单单是这个。突然有一天起,眼睛里不想被东西挡住,不想看到墙,不想看到古董架,不想看到壁画,想看竹子,想看湖水,想听风声。闭上眼睛,就想起那些不在自己跟前的人。”说完,便是长叹一声。 凌彦齐根本不知如何接话。这位老人的阅历与人生体验,远在他之上。这些话他看似明白,但体会不可能深,就不要装腔作势了。 郭义谦又问:“阿琼还好吧。” “还好。前段日子不小心摔骨折,不过现在石膏已拆了,也能走十来步。” “小楼那边台阶太多,是不太适合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有没有派人去照顾她?” 凌彦齐想想,还是说出来:“她有找到司家的孩子,目前那孩子在陪她。” “哦?司家?”郭义谦抬起头,目光中有点疑惑,“确认吗?秀儿哥哥的孙子?” “孙女。” “也好,那也是她始终挂念的事情。” “你在新加坡念的书?nus文学院的李正勤可是你的导师?” “是啊。” “他也是我在牛津的校友。前几天我向他问起你,说这人好有可能要做我的外孙女婿,人品有没有保证?他说,对女人呢是好多情的,就是对他这个老师,大大的没良心。毕业后你就没去看过他,逢年过节也就发条信息了事。” 凌彦齐只能羞愧地低下头:“我就打算这次回来去看他。” “不反驳对女人多情这桩事?” 郭义谦语气诙谐,凌彦齐也没有当真,只说:“他开玩笑的。” “是吗?”郭义谦似乎没打算放过他,再问,“听柏宥说,你和一个新加坡籍的歌星交往?” 一听这话,凌彦齐坐直身子:“是交往过,不过三年前就分手了。”那双能看透世事和人心的眼睛扫射过来,他无端有些心慌。 “正常。像你和柏宥这样家世的年轻男人,哪个不放纵?分得清轻重就好。”郭义谦哼一声,“柏宥那个小子,今年三十了,还在一堆明星模特当中鬼混。” 凌彦齐垂下眼眸:“您说得是。”心里却说,别说我们年轻男人,你一把年纪了也不在花丛留连?要不然,二房的司玉秀也不至于要登报和你离婚。至于说你次子兆明、长孙柏宥在娱乐圈里的花名,也不过是放荡薄情的遗传基因太过强大。 “其实,我不是第一次见到你。” 凌彦齐诧异,想我是在新加坡呆了十年,和你长孙郭柏宥也算玩得来,但真没见过你。 “你们那一届的毕业典礼,我正好在肯特岗,便进去听一下,你就站在台上演讲。我当时就和身边的人说,这个男生挺不错的,别人都讲一个人要如何努力才能获得世界的认可,只有这个人在说社会公平。” 凌彦齐想起这事,也笑了。“当时院里让我上去,真不知道讲什么,因为一路也算不上努力,更应该把这样的机会留给寒窗苦读的人,他们才不容易。” “你不觉得自己优秀?” “不觉得。随便换一个人到我这个位置,没准都做得比我好。只是会投胎而已。” 郭义谦看他一会,并未从眼光和神情中看出半点虚伪和应付。既不盲目自大,也不好高骛远,难得了。“你和你妈,倒是很不一样。” “我妈,是个人风格比较突出。国内创业十分艰难,她又是一个女性,没办法,必须将自己武装起来。” 话里全是维护之意,看来母子关系也不错。郭义谦点头:“同是生意人,倒是很钦佩卢女士,做事快狠准,不亚于男人。”他话题转得很快,“你和嘉卉是什么时候交往的?” “今年年初。” “这次,为什么不叫她一起过来?” “我妈也是想让嘉卉回趟新加坡,她说工作太忙,……” 郭义谦笑一声,笑得很难看:“你知道,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我这个外孙女吗?” 凌彦齐心想,倒是过分了点。可二十三岁的外孙女不愿来见你面,你也不反省反省,自己以前的行为做事是不是太伤人心。 “她有一家网店,他们告诉我一个双十一,她一家店营业额就有一个亿?”郭义谦神情有点疑惑,“现在大陆网购这么发达?” 凌彦齐点头:“与其他的行业比,国内的网购水平可以算全球第一。而且嘉卉的店已从线上铺到线下,就过去这两个月,在北京、上海和s市开了五家门店。销售业绩在下半年应该有更可观的放量。” 只要不深入涉及感情问题,凌彦齐愿意在彭嘉卉的事业上多做正面宣传。抛开他的情绪与偏见,二十三岁的彭嘉卉比他当得起优秀这两个字。 他想郭义谦年事已高,不太懂国内互联网的发展趋势,便多说两句:“现在粉丝经济大行其道,有号召力的不仅仅是娱乐圈明星或是企业界的大佬。女性自我独立意识的觉醒,也刺激了更多的物质消费。像嘉卉这种家境良好,不愿坐享其成,积极主动开阔新事业的年轻女性,更容易得到同龄人的拥戴。” ☆、070 爱与不爱,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情种”只能生在大富之家。 ——老舍骆驼祥子 “哼,哼,”郭义谦并不认可,“无非是大家觉得她年轻漂亮,穿衣打扮好看,追随而来的购买力,一旦过气就没有持续性。我的外孙女不需要整天想法设法保持花枝招展的姿态,为什么不好好走传统实业的路线。” 凌彦齐笑笑:“靠互联网成功的机会大很多,也许她只想靠她自己。” 郭义谦半靠在椅背上想了会:“今年的母亲节,她有设计一款裙子,荷叶边的浅蓝色连衣裙。” 凌彦齐说:“是的。” 彭嘉卉在朋友圈分享了这款裙子的手稿,是她早逝的母亲郭兰因的作品。女承母业,温情又哀伤的故事,感染无数人,那个“妈妈的连衣裙”系列,短短五天就卖了七万件。 他当时便觉不妥,做生意不是贩卖感情。当然贩卖感情,一次两次地往往有奇效,不过用得多了,人会急功近利,很难回到用心做产品的正路上来。 果不其然,到她生日那次,她把精心布置的派对现场做了图文并茂的软文,再做一波“自我打拼、璀璨人生”的女性独立宣言营销,两三千元一件的小礼服又卖了好几万件。 可郭义谦没法像他一样当个局外人,他只觉得这是女儿对母亲的思念。“她穿上那套裙子,倒是有点像了。” “像谁?” “兰因。她当年就是想去学服装设计,我觉得时尚圈太乱,没答应。后来她想出国学商科,我也没答应。” “那令嫒最后去哪儿念书了?” “nus。我舍不得她走,只准她念nus,专业也是我选的,法律系。跟她说毕业后真想上班,就在家族企业里做事。”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凌彦齐叹气,真是封建强权。那么在nus遇见彭光辉后的事情,就不足为奇了。只不过是一个天真少女娜拉式的出走,为了反抗父权的压迫,掉入爱情的陷阱。 这声叹气,也让郭义谦平静的脸上有些许动容。“她还在怪我,对不对?兰因的悲剧是我一手造成的,秀儿到死都没再理我。” 其实凌彦齐真不知道彭嘉卉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和她没那么熟。因此只能舔舔嘴唇,干巴巴地说:“嘉卉已经从那样的悲伤中走出来,她现在全身心地扑在这份事业上。” 郭义谦点头:“她和以前,真是完全不一样了。” “您不是从没见过嘉卉?”凌彦齐不免纳闷,没见过,那不一样从何而来。 “我有关注她,不然怎么知道兰因设计的裙子销量这么好。”郭义谦指了指桌边的手机,“她的微博账号,还有微信上的公众号,我都有关注。但是私人的微信号,她不加我。就这一点和以前一样,兔崽子的作风。其余的,全都不一样。” 真没想到一个快九十岁的高龄老人,也能与时俱进到这个程度。 现在的彭嘉卉什么样儿的,不需多聊,于是凌彦齐问:“那您觉得嘉卉以前是什么样的?” “怎么样?是个小混蛋。如果不是那么混,兰因和秀儿也许能多活几年。我亲自打电话,想让她回来。彭光辉是个杂种,我不能让我的外孙女跟着这种人。她竟然在电话里冲我喊,你个老不死的,最应该死的人是你。我这一生,背地里也许无数人骂过我,但是当面骂,一生只有这一回。这个兔崽子,我到现在想起来,都还生气。” 凌彦齐却以为当年的彭嘉卉比现在这个有趣多了,控制不住地笑出声来:“您真生气?我倒觉得这脾气,有点像传说中的您呢。”他敢这么稍稍放肆一下,无非也是算准,郭义谦要是还在生气,不可能他刚住进酒店,就差徐瑞德去找他。 郭义谦笑了,往后仰头,一样一样数:“脾气大,还犟,一意孤行,一副老子的架势。大概是所有孙辈中最像我的。”他看看桌对面的凌彦齐,“倒是对你另眼相待,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打电话过来,阿德接的电话,她说男朋友要来新加坡,也许会来看看外公,请徐伯转告一声。” 郭义谦用力捶打扶手:“她还从没叫过我一声外公。” 老人家这么动容,凌彦齐只能叹口气。再来之前,对于郭义谦会找他谈什么,他心里是有数的。 今天上午大鸣和天海开了个会,大鸣集团是东道主,详细介绍了这块地的情况,以及马来西亚政府的态度,天海把规划的整体思路说了一通。会开了三个小时,仍只是彼此都有合作的意向,至于合作的步骤,一个都没敲下来。 会后,王金岳就和凌彦齐说:“小凌总,我们真是尽力了,就看你今晚能在郭义谦面前拿几分。” 能拿几分,取决于郭义谦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外孙女的感情。他和外孙女之间的沟壑太过深太过久,急需一个外人来充当粘合剂。这会来个男朋友,真是太合适了。 如果真是一对正常的小情侣,凌彦齐愿意当这个粘合剂。他愿意稍微激进一点地表示,他会回去好好宽慰女友,哪怕对这沟壑的填补完全无用,他也愿意在女友的长辈面前挣个表现分。 可是没有任何感情基础,让他只基于公司利益去做违心地表述,想起来容易,说起来就难了。他竟有些讨厌这样的自己,既不光明磊落,又没法完全的卑鄙狡诈。 他老实地说一部分:“嘉卉很少和我聊她的家事。” “哦?”郭义谦端着茶杯的手在半空停了一下。 “就有那么一次,提到过她的妈妈和外婆。”他回忆那时彭嘉卉的面貌,“也不是很开心。” 郭义谦笑着放下茶杯:“你和你妈不是也想让她过来一趟吗?” “要她自己做决定。” “你都不争取?” 凌彦齐不知道,这“不争取”的意思是指他不强迫彭嘉卉过来,还是说他不愿为两家公司的合作争取一把。 “不是不争取,是不强人所难。” 两人吃得都不多,饭菜已凉。郭义谦问:“吃完了吗?推我出去走一走。” 外间的风吹得人身上甚是舒爽。站在山顶上,俯瞰汤姆逊路,灯光摇晃。沉默中,郭义谦突然开口:“我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或是会患上老年痴呆症,所以,”他用手指了指太阳穴,“趁还能想事的时候,把重要的事情给做了。”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 “我以为你会带给我一个准信。” “我好抱歉。” “没关系,诚实是个美德。”郭义谦回头看他一眼,“我还以为,你会和我在大陆见过的那些年轻ceo一样,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打算和我这个老头,好好聊聊全球经济的发展趋势。” “跟您聊?”凌彦齐笑道,“我听着就是了。” 也不是他故作谦虚。眼前这个老人家,无论做房地产,做航运,做商贸、做金融、永远都踩对节奏,那不是运气就能解释清楚的。他有常人无法比拟的眼光和决策。 “秀儿走后,我便想过要把她接回来。跟着我这个老头子,不会比跟着彭光辉差。她不肯。不念书、脾气差,乱交朋友,胡作非为。没改好之前,一分钱都不可能给她。所以我让宗鸣去转告她,必须念书,找份事做,然后结婚,生儿育女。觉得自己出息了,像个人了,再堂堂正正站在我面前,领走她应得的遗产。我不会亏待她。” “之所以,定安村的拆迁合同我迟迟不签,也是想等嘉卉回来,让她做主。” 这时徐瑞德过来,加条薄毯盖在郭义谦膝上,同时递给他一个漆黑的檀木盒:“老爷,找出来了,您看看是不是这个?” 郭义谦打开瞧两眼,笑出声来:“怎么会不记得了,一瞧就是。”他盖上盒子,又递给凌彦齐,“这是当年我娶秀儿时为她定制的戒指。” 凌彦齐也打开看,饶是他见识过不少的奢侈珠宝,也得感叹一声,没准郭义谦最喜爱的还是这个离他而去的玉秀。他们女儿的名字是“兰因”,意指像兰花一样美好的姻缘。却以“絮果”收场。 盒子里躺了一枚极具年代感的祖母绿戒指,铂金的材质,密钻之间那颗带着锋芒的绿色宝石,怎么说也有30克拉重。小小一枚,价值不亚于一栋豪宅。 这大概也是old money和new money的区别。 卢思薇虽然有钱,但她是女强人的本色,而非富家夫人或社交名媛,放在珠宝首饰上的心思并不多,喜欢就买,不会过分追求高价和收藏属性。而他长这么大,对女人的心思也还没重到要花几千万买枚戒指回来的地步。 他再凝视那枚戒指一会。好是好看,就是和司芃的个性不配。他愿意送,她也未必接。这山风吹得人真是惆怅。早点聊完早点下山吧。 徐瑞德再递过来一个薄文件夹,里面是当年定制此款戒指的合同,另有赠与书和委托书,出境申报文书。受赠人一栏赫然写着彭嘉卉的名字。他把文件收好,说:“一定带给嘉卉。” 话虽难说出口,但郭义谦已经给外孙女让步了。一应法律文件早已备好,是怕他携带贵重珠宝出入境遭到阻碍。 郭义谦又开口说另一件事:“你妈对那块地,势在必得吗?” “体量还是大了点,怕吃不下来,所以才想和大鸣合作。”还怕马来西亚政局不稳,有在政商界浸淫多年的大鸣集团参与,方才保险。 “那今晚,你怎么都不提这件事?” 凌彦齐捧着珠宝盒。这小小的盒子不重,意义却太大。他越来越犹豫:“不知道该怎么提,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 郭义谦回头看他两眼,望着山下无尽的风光笑出声来:“你这孩子,本性倒是不错。就是没什么生意人的头脑。尽快把嘉卉带到我身边。我能教你的,比你妈能教的,要多。”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有个大bug,携带贵重珠宝入境,按照海关的新规是要全额征税,60%。。好吧,就当我没看见。。。 ☆、071 爱情有许多种。富人的爱和穷人的爱,肯定不一样。去想自己的爱是何种面貌何种结果,只会让人算计得失,变得胆小懦弱。我不要去想。我唯一的勇气是,当它来临时,我不要去拒绝。我已失去这世间许多的东西。 ——司芃日记 徐瑞德送凌彦齐出大宅。寂静的大坪里已停了一辆黑色的阿斯顿马丁,见他出来,里面人也开了车门,朝凌彦齐张开双手。 还抱着凌彦齐,那人就和站一边的徐瑞德说:“徐伯,我送彦齐回去。”正是郭义谦的长孙郭柏宥。 “有劳少爷。” 两人松开臂膀,凌彦齐指指大门:“要不要进去和你爷爷打声招呼?” 郭柏宥拍他肩膀:“小子,我要不是来找你,何苦在这山顶孤零零地吹风。进去见老头子,等他念我啊,快跑。” 两人上车坐好,郭柏宥开车往山下驶去。“琼姐现在怎样?”琼姐便是卢奶奶。 “还好,她回国一年多了,你也不去看看她?” “看什么呀。我现在混成谁都嫌弃的样子,还是别去她面前晃了。”转个弯,山下灯火已在眼前,郭柏宥问道:“还去pangaea呢?” 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凌彦齐思绪一顿,才想起那些纸醉金迷的夜生活。 当年的林雅容,哦,终于想起来了,那个歌手叫林雅容,她与郭柏宥当时的女友,华人音乐圈里小有名气的女歌手欧慧雯,师出同门。 凌彦齐那会跟着郭柏宥混,才会认识这位唱功不俗,却一直无甚名气的歌手。 为啥能跟郭柏宥这样的浪荡公子混一起去? 也没得选,郭柏宥是卢奶奶带大的。念完书一回国,发现“琼姐”不见了,还好走得不远,狮城也就这么大。他要没事干,便跑来凌彦齐在武吉知马的公寓,吵着要吃一顿琼姐做的便饭。 凌彦齐也不至于小气到不给人吃顿饭,彼时他考上nus念大二,那位有轻微抑郁的女友被家人带去美国,左右无事,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好好在这个城市生活几年。 而狮城是什么地方——多元化、国际化。落在具体的生活节奏中,也是个享乐放松的好地方。全亚洲50家最好的酒吧,这个弹丸之地至少能占10席以上。年轻男生的纵情享乐还能去哪儿。 三年前,眼看嫁入郭家无望,欧慧雯另嫁白手起家的中年富商。郭柏宥为情所困,出国散心未归。两年前,凌彦齐又回了s市,再也没和郭柏宥见过面。 两个人都是一样的浪子闲心,各干各的事,互不招惹。 所以,即便和彭嘉卉确立恋人关系,凌彦齐也没想到,要和郭柏宥说一声,毕竟他对人表妹也不是真心实意,不值得大肆宣扬。要等到彭嘉卉打这通电话来,郭柏宥才知道当年的狐朋狗友,要做妹婿了。 “还是去manhattan吧,我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安静地喝两杯。”双手稳稳托住郭义谦交给他的信物,那点和老友重逢的喜悦也很快淡去,只剩惴惴不安。心都没法放安稳,哪有闲情去玩? “就玩不动了?”郭柏宥咧开嘴嘲笑他。他的祖母有四分之一的马来血统,他的妈妈有二分之一的英国血统,多元基因的混合,给了他一副纵情声色的好皮囊。 和凌彦齐乍一看的温和敦厚不同,他的英俊,向来都很有杀伤力。 “哪像你?我早就玩不动了。”见识过彼此的放浪形骸,就没必要撑起那副虚伪的脸面。 “你不会是怕我那妹?也是,老爷子都敢吼的人,管得住你。” “那你为什么从来没和我说起过,你还有这么一个表妹?” “你也没和我说过,你要泡我表妹啊。从来都没见过的人,你觉得我想得起?”郭柏宥的笑容里全是嘲弄,“我们家没人提这事,老爷子不松口,我们连aunty的名字都不提,就当她们从没存在过。也就是这两年,他老了,想通了,我们才知道,这个表妹好厉害,平白地就要来分走我们一大笔财产。便宜你了。” “什么便宜我了?财产是给她的,又不是我的。” 外间霓虹闪烁,映照出凌彦齐一张意兴阑珊的脸,郭柏宥看两眼,说:“靠,她不会是想要拿到钱,找你来骗老头子了。” “那也得我妈同意。” 郭柏宥看出来了:“你压根就不喜欢她。” “你打我啊。” 确实一副欠揍的样子,可谁会为从没见过的表妹出头。“关我屁事。”郭柏宥看了眼凌彦齐膝盖上的盒子,“我爷爷给什么了?” “当年给你二奶奶的订婚戒指。” “二奶奶?”郭柏宥印象里根本没这号人,不以为意地呵呵两声:“他还真急了。你这衰样,他就没怀疑你根本不喜欢他外孙女?” “他应该不在意,只要我不像彭光辉就行。” “也是。当年在我家门口跪一整夜,痛哭流涕说是真喜欢兰因小姐,感天动地的,大家都信了。背后呢?没见过那样的人渣,真没见过,你说我那aunty也是死犟,回来跟老爷子认个错不就行了,非要把自己折磨死。” 到了manhattan,凌彦齐还是没什么兴致,郭柏宥便说:“前两天还见到雅容了。”他拿起手机要拨号码,凌彦齐盯着他:“你干吗?” “你们应该好久不见了,一起喝两杯叙叙旧?” “那你怎么不找慧雯喝两杯叙个旧?” “那不一样。慧雯孩子都生了,约出来不合适。”郭柏宥的笑有点无奈,“还有,我那个是真喜欢,你那个是混日子的。” 昏暗的灯光下,凌彦齐亦瞧见稍纵即逝的心酸,幸福的人生相似,不幸福的人生也相似。 还是那间manhattan,原木、皮革和大理石将这儿打造成19世纪的纽约。凌彦齐只想起另一个旧日时光。 他晃荡玻璃杯里的鸡尾酒,突然问郭柏宥:“今年十一月,你不就三十了?” “嗯?” “还不结婚?”凌彦齐记得他曾说过,三十岁之前结婚,便能从家族信托得到一亿新币。对于夜夜笙歌的公子哥来说,一亿新币,可比那些无法动用的股份和物业强多了。 再说,他虽是郭家长孙,可母亲早已和郭兆旭离婚,没分到什么财产,后妈再生一儿一女,在父亲面前,自然比他这个没妈的受宠。 本来他还有郭义谦这个祖父的鼎力支持,但因为他和欧慧雯这些年的情感纠葛,也让人渐渐疲倦失望。年近三十,还只是大鸣集团里没有任何实权的董事。 娶一个让长辈满意的妻子,取一个娘家门楣撑得起自己的妻子,他才能让祖父重新接纳他,回到家族权力的核心圈里。 “还真想随便找个人结婚了。你说人怎么会那么没用。我之前和爹地吵架,讲,不就一个亿吗,我不要就不要。我是真心想娶慧雯。可如今我也心慌,为何要和一个亿过意不去。你说是感情变了,还是人变了。” “不懂。” “那你想不想知道,我那位温柔可爱的嘉卉表妹,一结婚能领到的信托?” “没兴趣。” “讲出来,你就有兴趣啦。”郭柏宥伸出两个手指:“两个亿。” 不可能呀,比长孙的结婚基金还要多出一倍。进店后一直瘫坐在沙发上恍若神游的凌彦齐,终于转了脑袋过来看。 见他有反应,郭柏宥再吐出两个字:“也是新币。”他将杯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是秀太和aunty的人寿保险。我们谁也没想到,爷爷嘴上说“死生不问”,私下里却为她们买巨额保险。哎,怪不得外面老有人说,我们这些纨绔子弟最期盼什么?一是没兄弟姊妹抢财产,二就是爹娘早死。” 凌彦齐说:“刚刚我也在你爷爷那里得到确切消息,我们公司目前在做的旧改项目,其中有五栋楼,有近一万五平米的建筑面积,也是留给她的,按拆迁后补偿的房子市价来算,至少5个亿人民币。” “怪不得你这么衰,以你老妈的个性,你这个婚,是非结不可了。”郭柏宥猛地一巴掌扫向凌彦齐的后脑勺,“有什么好衰的,这么有钱的老婆,我倒是想娶一个回来。” 连回揍一下都觉得累,凌彦齐只轻飘飘地说了句:“那你领走啊。” 郭柏宥整个人瘫在沙发里,笑得恣意:“姑表亲。早五十年,肯定没你什么事。”他叹口气:“到底你想不想结这婚?” “结,为什么不结?反正我也娶不了自己喜欢的女人,娶个彼此都不喜欢的,不正好?” “你喜欢上什么样的女人了?” “我妈死了也看不上的女孩。我比你还无能,起码你还敢带着慧雯闹两年,我连把她带出来的勇气都没有。” “你妈还是那么霸道?” 凌彦齐冷冷瞥他一眼。“她要是不霸道,便没有今天的天海。我不敢带去她面前,也不全因为她的性格。两头我都抓不稳。” “哟,这女人还有备胎。” 凌彦齐现在心情不好,一点都不介意往别人伤口上撒盐:“有备胎的一直是欧慧雯。我这个——很好,就是不太管得住。” 郭柏宥嘻嘻笑两声。两人以同样的姿势瘫在沙发上,都沉默着。过一会他再开口:“别拖了,要结婚就趁早吧。” “为什么?” “我那uncle是个蠢货。” “他和你爹地彻底撕开了?” “不靠亲娘,不靠亲哥哥,想靠个狐颜媚色的三太太,不疯了?人家只不过是自己儿子没长大,想把这既定的局给搞乱。老爷子现在还不肯放权,两桩事,一是等外孙女结婚,二便是等小儿子回大鸣。跟我那表妹说,矫情有个度,可别赶在小uncle后面,什么也不剩。” 那双眼睛,笑起来颓废又凌厉。没有感情支撑的人生,真的只剩下利益争夺了。他拿酒杯碰凌彦齐的杯子,说:“以我俩的交情,以我奶奶和三房水火不容的态势,怎么说我们都是盟友。” “你爹地的意思?是盟友的话,得拿出点诚意。” 喝完这杯酒,凌彦齐起身要走:“跟你没什么好聊的,我回酒店睡觉去了。你买单。” “哎,我们都三年没见面了,不醉不归,好不好?”那种狠劲转瞬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和酒精更相称的萎靡之色。 凌彦齐觉得悲哀,为他也为自己,他害怕过几年也会变成这种阴晴不定的家伙。 “不好,我明早还要去肯特岗。” 走了几步,凌彦齐蓦地想起他曾看过的一篇采访稿,说郭义谦至今仍只看传统纸媒的新闻稿件,没有任何社交账号。记者问他,不怕新时代新思潮的冲击,不想了解年轻人的想法吗?郭义谦挺神秘地说一句,除了人工智能,太阳底下无新鲜事。于是他转身问:“你们老爷子怎么会有嘉卉的微博账号、公众号?” 这些还都是国内互联网流行的那一套,算不上全球化的潮流。总不可能是郭家人给的。无论大房,还是三房,他们巴不得郭义谦直到死,都保持对二房不闻不问的态度。 可他总觉得,以郭义谦的顽固和强势,能够重新接纳彭嘉卉,还这么急不可耐,不仅仅是内心的变化,应该也有外部的推力。而这段路程,恰恰也是彭嘉卉在社交平台越来越发光的时日。 “那边给的吧。”郭柏宥漫不经心,“不然呢,他也没有其他途径能了解这宝贝外孙女。” 终于躺到酒店的大床上,凌彦齐才把下午照的落日海景给司芃发过去。太晚了,没有回音。他便打开彭嘉卉的微博,看一圈后发现挺有规律。 每天会发三五条原创微博,两条用来发公司动态和衣着新品,其余的,配合她的生活琐事,诸如锻炼、旅行、阅读,发一些激励鼓舞的小短文,这些文字通常都有上万的转发和赞。周三周六早上转发公众号的几千字软文。周二周末晚上开直播。 他在黑夜里静静地想彭嘉卉这个人。不能装看不见了,她很快就要和自己的命运绑在一起。距离第一次见她,正好半年。他本以为她是个毫无思想的“消费主义造物”,她穿戴的,她表达的,她呈现的,都是网络里甚嚣尘上的东西。 可接触后,发现那是假象。她包裹得极其完美,除了生日派对后的那点心事吐露,几乎没有人可以从外在去突破这层假象。 哪怕是她用心打理的微博,这是她事业的起源,也翻不到任何一点和真实内心相关的文字。 哪怕是发现男朋友有了别的女人,亦不能给她的心理防线,造成任何攻击。 她懂得谈判,也懂得妥协。 经历了什么,会让一个年轻女孩变得无情而强大。经历了什么,会让一个等着继承庞大遗产的年轻女孩,另辟蹊径地去做网红。 绝非那一两千万的利润和虚妄的人气。郭义谦的外孙女,眼界不至于这么窄。 凌彦齐不停地往前翻看历史微博,发现不止有“妈妈的连衣裙”系列,还有“外婆的手工刺绣”系列,她还专门做过一期探访自梳女的直播,可她从来没去看望过姑婆。 甚至,她还穿郭兰因昔日的礼服,摆一样的姿势照相。照片里郭兰因的脸庞被一颗红心遮挡,不过看身材站姿,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他又想起,姑婆和郭义谦的表述中,一再表示她此前是个十分叛逆的孩子。她想用“网红创业”的身份来掩盖这份叛逆?宁愿被郭家其他人看不起,也要假装活成郭义谦理想中的外孙女? 怪不得郭柏宥说她演技好好,她做这些,要攻克的也只是一个人的心。 凌彦齐想起卢聿菡的话,心说她还真是走在人生的宽广道路上,目标笔直向前。没关系,只要目标不是他,随便哪样都好。 ☆、072 凌晨三点醒来,以为你在我身边。做了噩梦,梦见枕边睡的不是你。 ——某人日记 这晚下了微雨。一宿都是浅睡。天亮后,凌彦齐坐地下铁从滨海湾赶去肯特岗。 这儿是新加坡国立大学的校区。他的七年都在这儿度过。在时不觉得时光匆匆,隔两年回来看,且是这样烂额焦头的当口,怀念的意味立马就浓了。 七点十分,天空还只是初露晨曦的淡蓝色,云层很少。正是暑假,红色地砖铺就的人行道上,行人也很少。身临其境,他才发觉这里的树木与草坪比记忆里要青翠得多。他再举起手机,拍了张照片发给司芃:“我在nus。” 很快收到回复:“这么早就过去了?” “嗯,明天就回国了,等会陪老师跑会步。” “那你多拍点照片发过来。” “司芃,你去办护照。我不想就发照片给你,我想带你一处一处的走。校园很大,我们慢慢走,走一天都走不完。” “好啊。那我等会就去照相,拿数码回执。” 她好配合,这样的乖又让凌彦齐心酸,想自己配得上这样的好吗?他在文字框里敲上“我爱你”三个字,愣是不敢发出去,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这三个字,他轻慢地说过无数遍。把人追到手时,他说过;哄劝别人开心时,他说过;情书里说过;派对上说过。唯独不在心里说。 现在正好反过来,心里说了无数遍,毋庸置疑的,不会再有这样的爱。那说惯了甜言蜜语的嘴,便要受到惩罚,不允许表露真心,还怕玷污真心。 竟是如此难受。凌彦齐无言地抱着手机,靠在大王椰笔直的树身上,直到有人从身边跑过去,又跑回来:“哟,肯尼斯,你真是好闲散的命,跑回学校来发呆啊。” 凌彦齐苦笑一声,把手机揣回兜里,跟着跑上去:“发什么呆,等你啊。都跑去别人面前告我状,说我不来看你。” 是他的导师李正勤。虽是文学院的主任,却是纯正的白人男性。生在澳门,长在新加坡,求学英国,后在哥伦比亚大学和北京大学担任过教职,最后还是回到新加坡。除了英语、法语,还精通粤语、国语、闽南语。 中西荟萃的半生经历,让他在比较文学领域眼光独到,个性爽快简单,没有华人师长的迂腐书斋气。所以凌彦齐才会想考他的研究生。也不难考,现在谁还愿意读个中文系,即便是nus的中文系研究水平世界前沿,也没用。现在的学生最爱法律、医学和商科。 难得从本科上来一个根正苗红的,李正勤是想好好培养他。只不过凌彦齐有预期,知道这条路走得再好,也得半路下车,所以一直都是兴致大过刻苦。 人各有志,李正勤也不勉强。少了那种必须要做出学问的置气,两个人的相处都简单融洽,不像师生,像忘年交。 他跑在前头,特意带着凌彦齐绕了大半圈校区。 文学院,中央图书馆,淡马锡生命学院,社交俱乐部,……这些轻快明朗,以白,蓝为主色调的建筑,都是凌彦齐熟悉的地方。许久不曾想起。这一刻它们像搭积木一般,在脑海里层层构建起来。 李正勤在前面说什么,凌彦齐也没听见。自从郭义谦把那戒指交给他后,他做什么都是神游状态。 一开始见到这满目的苍翠和怡人的宁静,他只想,要是能带着司芃在这里生活,多好。可随着旧日景物一点点地搭起来,搭得越来越快,这想象渐渐不受控制。哗啦啦的由近及远搭起来,石阶、缓坡、草坪,教学楼、树木,天空,没完没了……,它们还在脑海里不停的建构。 建构起司芃的模样,建构起她那日的穿着,她不一定非短裤不穿了,她也穿裙子,那种长长的,裹着腰的半身裙,一走动,来阵微风,裙子往一边摆去,那双光洁的长腿就沐浴在这片清新里。 再跑去下一个地方,是一面长长的白墙,这里的建筑物,永远都不吝啬展现最简单纯净的颜色。她靠墙站着翻一本书,见他跑过来,抬起目光追随他。不是一闪而过咔嚓留下的不甚清晰的照片。分外的蓝,分外的白,所有的一切都清新耀眼。司芃的五官格外的生动。 就这样子一路跑下去。每处转弯、每个楼下都有一个不一样的司芃在等候着他。可他又恍惚,觉得那个对着他笑的司芃,眼里没有他。 是啊,他凭什么判定这是他的司芃,而不是别人的司芃。 他的司芃,被他留在那个荒唐的世界里。荒唐是掩盖一切的黑色,让人无法道破;荒唐是艳丽的红色,欲念大过安歇;荒唐还是忧伤的紫色,一颗心永远得不到理解; 他想要这样简单的颜色。蓝天、白墙、绿意造就简单纯粹的空间。他又没法沉浸在这个世界。 就这样自我分裂着,他从肯特岗校区一路跑回utown的星巴克。好久没路跑,出一身的汗,还稍稍喘着气。对面的李正勤瞧他神色不对:“我还第一次见到有学生这样来看望老师的,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听。” 在跟三年的导师面前,凌彦齐不太想遮掩脸色:“我还真烦着呢,要不是在你手下念了几年书,想着那点尊师重道的传统,就不来看你了。” “你烦什么?” “女人。” 李正勤拿起咖啡,起身便走:“看也看了,就回去吧。自古以来,富贵人家出情种。这事,老师帮不了你。”前段日子郭义谦亲自来问他情况,说要把外孙女嫁给他。看来是不乐意。 凌彦齐拉着他手:“sorry,其实我现在觉得,在新加坡住下来也很好。” 李正勤拍他肩膀:“知道,可有些责任,对你来说是没法舍弃的。” 他走后,凌彦齐仍坐在这里。这间星巴克就在学生宿舍楼下,雨后的清晨尚未积攒暑气,大半的人都坐在室外廊下吃面包喝咖啡,看书。头顶上的南洋吊扇悠悠转着,往外望,是一大片葱绿的草坪。 这景色真是再熟悉不过了。从根本不可能和司芃过这样生活的绝望中苏醒过来,凌彦齐的心跳和呼吸都渐渐平顺。 八点半,他打电话给卢思薇汇报昨晚和郭义谦的见面成果。卢思薇问他在哪儿。 “学校。上午的会议,我不参加,问题也不大。” 是没什么问题。郭义谦那关他过了,大鸣集团的态度就明朗多了。两家合开项目公司的事情,已提上日程。离马来西亚政府确定的最后招标日期,不到三个月,有许多磋商配合的事情。没凌彦齐什么事,他先行返回s市。 2016年 7月23日 s市永宁街 洪水退后,小楼里大多的家具电器大都安然无恙,只墙面上有明显的水位线。暴雨后s市立马进入酷暑,接连好几天的高温也让小楼墙体和地板中的水分快速被蒸发。 彻底干透了,便重新刷墙,维修电路,家具保养。 凌彦齐要去新加坡,又不想让司芃太累,便让陈志豪处理此事。结果他一上楼,看到那间堆满杂物的房间,便问:“要不要处理掉那些东西?” 凌彦齐想起司芃把油画搬出来的那个夜晚。“原来房东留下的那些画别扔,再弄成画室吧。”又不放心陈志豪的审美,让他联系卢聿菡所在的设计公司。 设计师一来现场,事情就多了。曾合作过一两次,凌彦齐相信这位设计师的品味风格,可小楼的设计布局是不能随便改的,哪怕它们没那么好看。因此说:“原有的家具都得保留,做些局部调整,看上去别那么呆板陈旧,就好了。” 更迫切的是屋内外的无障碍设施。哪怕这次骨折全好,一点后遗症不留,姑婆也是个上了年岁的人。安排妥这些,他才去新加坡。 凌彦齐走后第二日,司芃便觉得度日如年,连卢奶奶都能感觉到她躺在那张皇家沙发里的烦躁。她想陪她聊会:“阿齐这次去新加坡出差,要几天哦?” “不知道。” “小楼那边搞得怎么样了?” 司芃望窗外,心想不用等她走回小楼,就走到马路中央,她就得晒融化。“我让豪仔发照片过来看看。” 一拿到手机,她就想给凌彦齐发信息,又怕打扰人工作。她也不懂那些高大上的商务谈判。有生以来第一次因为学历见识不如人,产生难以摒弃的自卑感。 还是不要发了,免得他以为她黏他。 卢奶奶说:“要不,你找朋友去玩玩?这边有人照顾我,你放心好啦。天天陪个老奶奶,肯定闷坏了。” 也好。司芃去蔡昆的健身房,练完出来看手机,孙莹莹发信息:“我正在天海壹城买宝宝衣服。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饭。” “好啊,我和蔡昆一起。” 吃饭地点选在一家蒸汽海鲜餐厅。孙莹莹不搭理蔡昆,只顾和司芃说话:“你还住在总统套房,有一个星期了没?帅哥也挺大方的。你还搬回小楼去住?” “搬啊,等豪仔都弄好了,就搬回去。” “那楼太老了,一发水淹成那样,住着不舒服。让他给你在天海壹城买一栋。” 蔡昆终于插上话:“天海壹城他有房,不过住着别的美女。” “这样哦?”孙莹莹看司芃脸色毫无异样,“这么快就和平共处?”她小声地说,“你是不是太容易哄了点。你跟龙哥是啥事没有,和平共处,ok。你跟凌彦齐,你是真被他——真枪实弹睡了。你要了多少东西,和别人一比,你心里有数没有?” 还没等司芃答话,蔡昆睁大双眼:“司芃跟龙哥,啥事没有?那她岂不是个处……” “闭嘴。”司芃瞪他。孙莹莹这才和蔡昆有眼神接触,意思一样,这人是一出道就遇上情场老手,栽进去了。 “反正我不亏。” 蔡昆还想再劝。司芃不耐烦,一手搁在椅背上,头一偏:“你管他有几个女人,老娘玩得起。” ☆、073 我在给自己留条后路,一条不说“我爱你”的后路。因为不讲,就不用怕总要到来的那天。那天来时,我便可以逃脱心灵的罪责。我没有说过“我爱你”。 ——某人日记 孙莹莹扔了个扇贝壳过来:“跟龙哥几年,啥也没捞到,就是这作风,越来越像黑社会。” “像黑社会怎么啦?我从小就是这么混的。要是哪天老丁欺负你,我还能罩着你。” “别乌鸦嘴啊。”孙莹莹再来一个白眼:“你晓不晓得,自己跟的是个富二代,将来有很多场合要陪同出席的,仪容气质这些,不是一天就能……” “那还要不要我再去念个清华北大啊。” 孙莹莹被堵得说不出话。蔡昆也气呼呼的,只顾吃碳烤生蚝。司芃这才想起要是定安村淹了,他日子也好过不到哪里去,便问:“你奶奶呢?还是便利店那老板看着?” “没。她那店生意本来就不好,眼看着要发大水,把店关了回老家去了。” “那你奶奶,谁看呢?”司芃和孙莹莹异口同声地问。 “我请了个阿姨,我来这边上班,她就在家帮我看看。” “多少钱一个月?” 蔡昆用筷子夹了许多的瑶柱粉丝,塞进嘴里嚼。嚼完咽下去,光喝水,也不说话。司芃靠着椅背,看着他把那么多的艰辛苦楚全都咽下去。他比孙莹莹和司芃还要不幸,他连爸妈的样貌都不太记得,他姓蔡,却收不到蔡家人的一丝善意。 他强身健体真的只是为了自保,自保之余再用来挣一口饭吃。他心里眼里永远有别人,就是没有叫嚣的自我。 司芃开口说:“回去帮你奶奶收拾一下,明天我和你送她去养老院。” “不去。颐老院都满了,进不去。” “去私人开的养老院。” 蔡昆抬起脸盯着司芃,他也动气了:“你知道现在养老院要多少钱一个月吗?” “你管它多少钱一个月,我有钱,我就会给你出。” “你有钱,”蔡昆嗤笑,还要跟她辩。孙莹莹踢他一脚,“行了,你奶奶还能活多久,送去养老院就送去呗。” 两个女孩吃得差不多,虾蟹还剩许多,全都堆到蔡昆跟前。他埋头吃。司芃问孙莹莹等会干什么。孙莹莹说:“累了,要回去休息。” 外间阳光太烈,司芃说:“那我送你回去。” 等蔡昆扫完盘,司芃起身去买单。她一走,孙莹莹拿着还放在旁边的菜单猛敲蔡昆的头。 “你干嘛打我?” “你有点眼力介儿,好不好?” “什么眼力介儿。” “凌帅哥呀,司芃不喜欢你老告他状。” “我就看他不顺眼,一张小白脸样。也不知说多少甜言蜜语,把司芃哄成这样。” “人司芃乐意让他哄,碍着你了?”孙莹莹说,“他不坏,只不过是个公子哥,莫非你觉得他能把司芃娶到家里去?金钱物质这方面,他不会亏待司芃。倒是你怎么这么不识时务?龙哥进去了,要你天天守着的司芃都换老大了,你不跟着换么?” “跟他有什么好?” “那也比你在健身房里,被一群师奶大婶摸胸来得强。”余光看见司芃走过来,孙莹莹赶紧坐正,朝着玻璃窗外叹气:“用你的胸大肌想想吧,跟着他比跟龙哥有前途。” 司芃送孙莹莹回去,灵芝山东侧一栋美式乡村别墅,红砖的外立面,三角形的屋顶。两人站台阶处脱鞋,便有工人从里面出来。“太太回来了。”见孙莹莹的平跟凉鞋搭扣不好解开,这中年妇女还半跪在地上替她脱鞋。 司芃嘻嘻笑道:“太太?你们领证了?” “还没呢。” “为什么?” 孙莹莹撇撇嘴,小声说:“老丁不肯在这别墅的房产证上加我名字。” 司芃已推门进去看,五米挑高的大厅气派讲究,装潢摆设无一不金贵。一个从二十平米宿舍搬过来的女孩子,有这么好的房子住不就行了,还非得加名。 “司芃,我和你不一样。你呢,我也不知道你从哪里冒出来的,对生活没什么幻想,也没什么危机感。只想着要帅哥和你谈情说爱就成。我呢,所有的爱,都得化作一张张钞票,要看得见,摸得着。”孙莹莹把袋子里的宝宝衣服拿出来,让阿姨去手洗。等人走远,才挨过来说:“你知道他那前妻离婚时,分了多少钱?” 司芃已瘫坐在她家那张柔软的暗红色真皮沙发里。嗯,是比小楼里硬板的木沙发舒服多了。“老丁是个铁公鸡?” 孙莹莹伸出一个手掌。司芃一看:“五?五百万,可以了。” “五十万。结婚时老丁还是个一穷二白的业务员,就因为不能生孩子离的婚,十二年居然只得五十万。” “那他对你,不是挺大方的?” “假大方。买衣服买包包,可以,都是小钱。一提到房子,哎哟,不能提。莹莹,我要出去应酬,我要回公司开会。” 司芃不想和她聊房子钱财的事,起身要走:“你上楼休息,我要走了。” “哎,等等,有个正事还没跟你说。” 司芃纳闷,她们之间除了聊怎么泡男人,怎么拿男人钱之外,还有什么正事。 “杜阿姨,你泡茶过来。”看来这正事一时半会还说不完。 孙莹莹招她坐近一点。“前两年,老丁把工厂迁去湖南。那边有招商引资,各方面条件优惠一些嘛。沙南这边的工厂就空下来了。有两间厂房一栋宿舍,都是他早年买下来的。” “哦。”司芃点头,但其实不懂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我琢磨着,厂房空在那里没人租,好浪费,想把这块地给开发了。” “那就开发吧。” “你听不懂,是吧,司芃。” “对啊,跟我有什么关系?” 孙莹莹白她一眼:“要说你傻吧,一点不傻。你就是心特别的大,特别的看不起钻营这回事,对不对?你难道都不懂,人在这个社会上是要生存的,是要节节攀高的。我想开发这块地,这么好的生意为什么找你,你有凌彦齐呀。这地是工厂用地,做不成商品房。哪怕老丁把所有关系都打通,蹭蹭地盖三十层楼上去,只要规划这一块改不了,它就只能当小产权房卖。商品房卖五六万一平米,小产权房只有一万一平米。你说划不划得来。” 司芃终于听明白了:“是老丁想找凌彦齐,把这地的性质给改了。” “不是老丁,是我。我跟你这么好的姐妹关系,就只想着帮他搭桥,让他把生意给做了?司芃,我们俩开间公司吧,这个项目要是能做起来,我们有股份的。” 司芃定定望着孙莹莹,像是不认识她似的。“你都怀孕了,三个啊,就不能好好养胎,生孩子,非得琢磨如何挣钱这回事?老丁再小气,也少不了你们的花销。” “靠男人给花销只能靠一时,女人还是要独立的,要自己挣钱。” 司芃把脚抬在茶几上,咧嘴笑:“靠男人给钱叫不独立,靠男人给地皮给资源,给点干股,就叫独立了?”她还有话在心里没说,这不叫独立,这叫贪得无厌。“房地产开发?我也就会搭个积木。你是哪里来的信心,能做这件事?” “司芃,你就这么不给我面子?只要这个项目成功,我和你,哪个男人都不用靠。这才是上上策,难不成你以为凌彦齐会养你一辈子?” 上上策。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上上策。 司芃烦躁地扯头发,仰靠在沙发背上。丁国聪家的客厅天花板上,悬着一个超级大的法式吊灯。铮亮的全铜灯古和灯臂,雕着无比繁复的欧式花纹,晶莹剔透的水晶吊坠在灯光下方围成一圈圈的流苏。 挺豪奢气派的。司芃记得d市淞湖的别墅里也有这么一盏灯,有一次她非要从旋转楼梯的栏杆上滑滑板下来,没掌握好技巧,往前方扑了,手长脚长的正好拽到那盏灯垂下的吊坠,然后摔在地上。她还没喊痛,上面稀里哗啦地掉了一地的水晶珠子下来,不少砸在她身上,像个石子一样。 她爸听到巨响出来看,二楼栏杆边站定,望向她的眼神,就是那种面对无可救药的熊孩子时波澜不惊的眼神。他不询问也不担心她是否受伤,更不关心她为何会打破灯。 他指了指一地的碎珠子:“十万块。” 去你妈的十万块,还这么不经拽。无缘无故想起这个衰人做什么?司芃把心思拢到这个场景中来,怕头上的灯也莫名其妙地砸下来,坐去另一边的单人沙发上。 “我没想过这些事情。凌彦齐愿意养我就养,不愿意养就拉到。我不打算把自己当成一株藤蔓,非要缠着他才能生存。” 孙莹莹想,司芃确实不是会想这些事的人。她的每一天,都是得过且过的。 “那好,你要支持我的话,就点个头。我直接去找凌彦齐说这事,行不?万事不用你操心。” 哎,为什么不能把这份精明劲收敛点?丁国聪年纪这么大,防备心强点很正常。但人为你也付出不少,安安心心做人家的太太,生儿育女,不也挺好的。 第二天蔡昆借了朋友的车,和司芃一起,把他奶奶送去十五公里外的养老院。 养老院条件一般。生活能自理的老人,只要两千多元一个月,半自理的三千五到四千元一个月,像蔡昆奶奶这种已到一级护理的地步,收费便涨到六千元一个月。 办好一应手续,司芃从包里掏出四沓钱,哗哗地数过,抽出四十张塞回兜里。这三沓半的钱就拍在财务室的桌子上。“先交半年的。” ☆、074 没有人能真正了解自己,没有人能做出永远正确的决定,除了智者。可这世上还有智者吗?我一个都没遇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漩涡,每个人的情感都在不断撞击外界的墙,反射到内心。人就是在这样与外界的不断较量中,认识自己。 愿意深陷的就深陷吧,愿意纠缠的就纠缠吧。你只有这一生,只有这一次。 ——某人日记 出了楼便是光秃秃的停车场,顶着烈日,司芃走几步,回头看蔡昆还落在建筑物的阴影里。她走回去,手搭在他肩上:“怎么了?还舍不得你奶奶。” “司芃,你不用对我这么好。” “好什么?三万六千块就收买你了?” “我会存钱还给你。” “我从来不借人钱。”大太阳底下,司芃眯了眼睛。 “对,你手指有缝,是个漏财的主。” 司芃听着,只呵呵地笑,上了车,又从包里拿出两万块,甩在手动变速器的台面。蔡昆瞥一眼,这种爱甩现金的派头,也是太像龙哥。 “为什么不转微信?” “凌彦齐给的银行卡,跟我的微信账号关联不了。atm机只能娶一万,我嫌麻烦,去柜台多取一点。奶奶不在了,你把你那屋收拾一下,缺什么就去买,天花都长霉了,重新刷一下,弄干净整洁点。你这身材,找个能过日子的女朋友,不成问题。” 蔡昆不做声,只盯着车前的景物,专心开车。 “孙莹莹以前还朝你撒娇,吊你点胃口,现在她理你吗?” “那凭你的长相身材,也能找个过日子的男人,你为何不找?” “凌彦齐哪儿不好?” “他不会娶你。” 这个死二愣子,谁都知道的事,何必要他来点题。司芃的心中如一片冰冷无人的荒原。 “我没想过让他娶我。”车窗外掠过杂乱低矮的厂房、宿舍、民居,她的声音越来越干涩,像是吃了一嘴的饼干:“我也没打算要和谁结婚。我不是能相夫教子的女人,也不属于那种幸福美满的家庭。” “那你就这样和他厮混下去?” “够了,蔡昆,我送你奶奶去养老院,不是让你训我的。你能不能从此以后在这件事上,给我闭嘴。” 回程的途中,两人再没说话。快下车时,司芃收到凌彦齐的信息:“我回来了。” 回来了,凌彦齐也不能马上赶过来见司芃。他有公事要处理,他还要见彭嘉卉,把那枚祖母绿戒指转交给她。彭嘉卉也十分愕然:“这是给我的了?” “这是你外婆当年结婚时的戒指。” 珠宝那么多,单单把戒指拿过来,意思不言而喻。 彭嘉卉打量那枚戒指,脸上有意外的欣喜,但凌彦齐没耐心了,他觉得观察一个演员的面目表情,毫无意义。因此直截了当地问:“你外公的信托资产里,哪些会留给你,你都清楚吧。” “我不是很清楚。”彭嘉卉浅浅笑道。 还演。凌彦齐心里冷笑。“我这次去才知道,不算其他,只算你外婆和妈妈的保险,还有定安村原本用来收租的楼,就值15亿人民币。” 彭嘉卉睁大那双无辜的双眼:“没有这么多吧。” “可能不会一次性给到你。但是结婚,你肯定能先拿一部分。” “结婚?我们才认识半年,没到……?” 凌彦齐觉得恶心。 “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嘉卉。如果你没有结婚的打算,你就不会打电话给他们。你从小在国内长大,和他们一点亲情都没有,没必要特意去说明自己的感情问题。那边除了遗产,你还有什么要在意的?可你外公留给你再多遗产,你也得一点一点拿。” 彭嘉卉脸上的笑渐渐僵住。“彦齐,你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们是合伙人。你需要一个能被郭家认可的丈夫,才能拿到遗产,才能多分遗产。我已经替你把戒指拿回来了。而我也只有和你结婚,才能从你外公手里拿到地皮和项目。合作互赢。” 彭嘉卉轻轻把戒指放回盒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凌彦齐,脸上竟然没有怒意。“你想和我结婚,就只是一桩生意?” 凌彦齐叹气:“你还想说,你是到现在才知道?”索性一口气都说了,“这次去见郭义谦,是我给你探路,免得你什么也不知,就贸然踏进去。我现在回来把消息带给你。第一,郭义谦的身体没有媒体所说的那么好,他已经坐轮椅。一个月前医院门口的发言,应该是他最后一次公开压制;第二,他对你利用互联网精心打造偶像光环来带动销售的行为,不是很认可,所以你要想想这份事业怎么继续下去。但他亦觉得你和之前相比,有很大的改观,他愿意重新接纳你。你要是了解你外公的为人,便该清楚他的示好仅此一次;第三,你的小舅郭兆文还有一年就从伦敦政经商学院毕业归国,他是郭义谦的幺子,他的母亲正受宠,他的文凭能力都强过你们这些孙辈,无论是你还是大房,都不可能傻傻等着他回国。” “大房和你说什么了?” “二房只剩你一个,势单力薄,帮你找个盟友,不好吗?我知道你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绝对要赢的人,想多了解那边的动向,找你表哥郭柏宥。” 凌彦齐从手机里翻出郭柏宥的联系方式,发给她,然后起身便走。 彭嘉卉叫住他:“你就那么喜欢那个女孩子?” “跟她有什么关系?” “在这之前,哪怕是虚情假意,你都还愿意和我周旋下去。” “周旋得太久也无趣。你放心,你的财产永远都是你的。我没什么兴趣。” 再也顾不上彭嘉卉的脸色,凌彦齐转身离开。他还从未用这么严肃甚至无情的口吻,和女性说话。但说出来,心中压力骤然就轻了。 他是心慌,还仓促,但他得在他们之间竖起高墙。否则,他不知以何面目回到什么都不知情的司芃身边。 司芃不知道晚上凌彦齐会不会过来,她也懒得去问。 和卢奶奶看完剧聊完天,回卧房时,发现柜台角落摆满香薰蜡烛,营造昏黄温暖的氛围不说,还有无数的玫瑰花瓣,自然的洒落在床尾,飘落在床边地毯上。 白色的底,红色的点缀,摇曳的烛光中,娇艳的更娇艳,纯净的更纯净。 她走过去,看见床上放着木质托盘,一只盛开的玫瑰,一瓶香槟,两只酒杯。 司芃拿起那只玫瑰嗅,想笑,花花公子的招式真是层出不穷。她推门出去问:“凌先生今天过来?” “是的,”管家看时间,“我们和他确认过。” “他让你们准备的?”司芃偏头指指房内。 “不是。”女管家的笑温柔而舒服,“为司小姐准备的,请问还满意吗?” 难道凌彦齐不在的这几天,她的郁郁寡欢,他们也都看出来了? 司芃点头:“满意。”相当满意。这世间永远都不缺揣摩他人心思往上爬的人。她还没想到要这样勾引凌彦齐,他们替她想了。只是,这敞了大领口的背心t恤,和这奢华浪漫的风格一比,实在是有点寒碜。 化点淡妆,司芃换上孙莹莹送给她的另一套裙子。小楼被淹的第二天上午,凌彦齐躺她床上打电话预订房间,一听是总统套房,她便想肯定能用得到。 前后深v,腰以上的侧面全空。露是其次,主要是透。且长。司芃还没穿过这么长的裙子,薄纱覆在脚背,隐隐的痒。老想提着裙边走路。 正好凌彦齐推门而入,她转身面向他,将裙边放下。 凌彦齐的眼光先在房内游离一圈,最后像钉子一样钉在她身上。轻轻关好门,靠着门,嘴边浅浅笑着,不言语。 司芃坐到床上,拿起酒杯在空中晃晃。凌彦齐朝她走来,弯腰,双手放她身侧,脸庞一点点靠近。司芃上半身只能往后倒,手肘压向被面撑起身子,才能保持贴面的姿势。 “这么想我了?” “那你不想?” “酒等会再喝。”凌彦齐把酒杯和酒瓶都拿走,下一秒司芃便听见薄纱撕裂的声音,她的胸被人抓在手心揉搓。她里面什么都没穿,穿脱已经很方便了,他还要撕。 吻住她的嘴唇前,凌彦齐说:“你穿它,不就是给我撕的?担心它,还不如担心你又这么勾人的下场。” 司芃在这富丽堂皇的总统套房里呆了近二十天。无事可干,还被人细心服侍,渐渐就有了纸醉金迷、不知今朝的意味。 凌彦齐走后,她往往能再睡一个多钟头,睡醒后是长长久久不被打扰的发呆。早餐他们会端来床上。起床后,弄得再凌乱的床铺,都有人整理。想吃什么随时吩咐厨房。累了可以做spa。因为时间太多不知如何打发,干脆把手指甲脚指甲也涂成猩红色。 就连游个泳靠岸歇息,手边都会静悄悄地多出一只笛形杯,端起来看,总是装七成满的淡金色液体,那些细小丰富的泡沫在狭长的杯身里升腾。 明明她没有喝酒的习惯。因为以往呆的环境太复杂,哪怕是龙哥递过来的酒精饮料,她都只小吮一口。 结果愣是在短短几天里被人培养出来。连管家都知道她的嗜好,特意送来这款2000年份的香槟。 第一口是凌彦齐喂下去的。那时她像一滩泥,躺在被揉搓化了的玫瑰弄晕的床单上,眼睛半开半闭,脸上奢/靡之色未退。 凌彦齐说喝点酒助兴,她也没什么反应。人捞过她的上半身,抱在怀里,抿上小口酒,低头含着她的舌尖,扫荡她的唇齿,顺畅柔滑的液体停留在她嘴中,直到凌彦齐的唇舌离去,才咽下去。 不是她想象中小女生爱喝的那种酸酸甜甜的起泡酒。 “是什么酒?” “当然是香槟了。”凌彦齐再凑过来喂,一口接一口。酒从嘴角滑落到耳边,他去舔舐,低低在她耳边说:“有人说,这是唯一能让女人保持美丽的酒,让人双目生辉而不是……”他刮她的脸颊,“脸染红晕。” 司芃被他灌得恍惚,仍觉得这是他编出来骗她的,于是问:“谁说的?” 还真有这么一个人。“蓬巴杜夫人。” 她特意去查蓬巴杜夫人是谁。一查,法国路易十五的情妇,大概也是历史上最著名的情妇。上流社会饮用香槟的风气,便是由她引领的。 再这么下去,真要被凌彦齐养成一只金丝雀。 她打电话给陈志豪,问小楼还要几日才能彻底搞好。她想搬回去。 ☆、075 我遇见你,我记得你,这座城市天生就适合恋爱,你天生就适合我的灵魂。 ——杜拉斯广岛之恋 2016年 7月 23日 s市永宁街 司芃推着卢奶奶回小楼。一进院子便看到,台阶一侧修了缓坡及栏杆,客厅的推拉门换成吊趟平移门,没有地轨。卢奶奶一个人操作轮椅,便能从院子无障碍通行到客厅。 还不止这些,床边、马桶一侧都装了支撑扶手,浴室里还装了折叠淋浴凳。 就那么提过一句,卢奶奶没想,凌彦齐全听进去,还替她做这么多。她心道,阿齐果真是我看大的孩子中最乖的一个。 司芃也喜欢看上去面貌一新的小楼。墙壁刷成简朴干净的米白色,院落里洒进来的光影在墙上摇晃,沙发、茶几、钢琴、斗柜擦得光洁一新,晃着人模糊的倒影。 她跑去二楼看,一分钟后又“蹬蹬”下来,和卢奶奶说:“凌彦齐把那间房改成画室了。” “那本来就是画室啊。” “哦。”司芃佯装不知,整理她们从酒店带回来的日常衣物用品。 卢奶奶颤悠悠从轮椅上起来,司芃心惊胆战地把拐杖递过去。她撑着拐杖,带着护具,竟然能走上几步路。 “姑婆,你别逞强。” “逞强什么呀,当年我们几个女仔能逃出去做工,没有别的本事,就是身体好,不然能做工做到七八十岁?”司芃扶着她慢悠悠地坐进高脚藤椅上,她又笑道:“还是不行,觉得脚上踩个乒乓球似的。” “一点点来啦。要等医生说可以了,你才能走。” “好,好,”回到小楼,卢奶奶也很开心,轻轻敲打膝盖:“看来我这腿还能再用上几年。” 司芃点头,亦为她感到开心。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半年来经历心肌梗塞住院和腿骨骨折,生命力竟能如此顽强。 “我有事和你说,”卢奶奶拉过司芃的手,“本来和你说好的,只要我腿脚能走了,就不用你照顾。可我想,你要是没地方落脚,还不如就在这里住。” “啊。”司芃没想到卢奶奶现在就提出来,不知该怎么回复。凌彦齐早就告诉她了,说不用他坦白,姑婆会留她。此时要假装客气,说“不用不用”,她做不出来,可硬邦邦地说“那好啊”,也显得太不客气了。 卢奶奶接着说:“不行吗?反正我这里房间多,空着也是空着,拿一间房收租也是好的。”她凑近一点,笑眯眯的,“你有钱交租吗?这几天多出去转转,有合适的工作,就赶紧去面试。” “你骨折还没好呢,我怎么能去找别的工作。” “不需担心我。你看这楼里什么都安置好了,阿齐真是有心。我有轮椅,屋内到院子里到处转转都不成问题。床边的扶手架,我自己撑着起来,比起让人扶更稳当。一日三餐和家务你都替我做了。我也要替你想想,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整天陪着一个八十岁的婆婆,好闷的。” 司芃说:“一点不闷,是不是嫌我没做好。” 卢奶奶摇头:“小芃,几十年前我把辫子紮起来,讲不嫁人那天开始,我就明白自己的老年会是怎样的。阿齐和你已经帮我很多了。我一直都有独居的打算和能力。”她叹口气,“反倒是你们年轻人,现在工作不好找,不要因为我错过了机会。” 司芃想起,她曾问过凌彦齐,为何只肯每周来看一次姑婆。 凌彦齐也说她有独居的打算。“既然不指望有人给她养老,就不要带给她多余的亲情上的压力。她心底里恐怕唯一想麻烦我的事,便是她的临终。有什么我该做的事,做就好了,千万不要让她觉得,受人很多照顾。” 原来是她以前误会了凌彦齐。他活得太通透,早就了解,无论是何种感情,都不该是单方面的强加。她说:“那姑婆,你收多少租啊,太贵我交不起。” “300元一个月,可以吗?” “这么便宜?在定安村只能租一个八人间的床位。” “我是老人家,挣点零花钱就好了,要那么多钱带去地下啊。” 天,也不像以往总是落雨,拦人脚步。彻底放晴,白日长了不少。司芃听卢奶奶的话,没事多出去转转,却压根不是去找工作。 搬回小楼第一天的下午四点,凌彦齐便发信息给她,让她提早准备好姑婆的晚饭,然后七点在天海壹城停车场入口等他。可能是在公务繁忙的间隙里发出来的,连“务必”这样的词都用上了,正经严肃得好像是他们的第一次约会。 她提前五分钟到约好的地点,坐矮桩上玩手机。轰鸣的马达声近在耳边,她抬头来看,停在她面前的是一辆纯黑色的布加迪威航。 有这么酷的敞篷跑车,今天才开出来泡妞?她快步走过去:“凌彦齐,你新买的车?” “哪能那么快就到,我从车库开出来的。”凌彦齐头一偏,示意她从右面上车。 司芃仍靠在他车门上,打量这拉风的车身和豪奢内饰。如果她没记错,这是布加迪在2014年出的bck bess传奇限量版,全球仅有3台。0-100千米/小时加速时间仅为2.6秒,极速可达408.84千米/小时。 她当即就要去开车门:“让我开一下。” 意外司芃会这么喜欢跑车,凌彦齐笑着解开安全带,突然想起来:“你有驾照没?” “有啊。”抬头看凌彦齐的笑容逐渐消失,司芃补充一句,“在家,没带。” 凌彦齐头一偏,“去那边。”然后坐定不动,再把安全带绑上。 “至于嘛。”司芃嘴一撇,乖乖去了副驾驶位。油门一轰,眨眼间便只看到这辆酷拽跑车的屁股。 卢思薇也去了趟新马,回来后脸上能看见夏日晚风的清凉,项目谈得不错,甚至还谈到两位小辈的婚事。回来和管培康说起,只有得意的八个字,门当户对,毫无问题。 凌彦齐听了,没有任何言语的反馈。只除了上班必要的汇报与开会,人影儿都不在她跟前晃了。 卢思薇知道他在干嘛。但她要求的事情,人已规规矩矩办好,甚至办得还不错,他身上那种缺乏锐利锋芒的钝,意外地得到郭义谦的夸奖。 她谦虚地表示,说这个儿子没有野心没有冲劲。也是实话。郭义谦露出看遍世事的了然的笑。那几乎是他的招牌微笑。 “底子薄时,挣一个亿,需要野心,需要冲劲,到上百个亿,那是野心能挣回来的?那是眼光和格局决定的。能力不足时,野心只会是负累。他还不到三十岁,就想让他接班?真是想得美。你啊,活到老做到老,七十岁退休都不算迟。” 她一听,道理没错。所以有人向她报告凌彦齐的作为,说他带着天海壹城的那位宁筱,酒吧夜店里留连,夜不归宿,她也不再过问。这是他婚前的狂欢,母子二人都心知肚明。 雨季过去,属于司芃和凌彦齐的夏夜才刚拉开序幕,远比白日要旖旎多姿。总是傍晚时分接上人,去一处景色比佳肴还要诱人的餐厅吃饭,然后看电影、逛酒吧,玩到午夜,凌彦齐都舍不得把司芃送回来。 有时他没法准时下班过来接人,便让陈志豪送司芃去。 陈志豪送一两回后,发现这不是临时工作,委婉地提一下:“要不我把车钥匙给司芃,让她自个开过去?”七十万的项链都买了,为啥不买车呢? 毕竟我也不是光做你凌彦齐的跟班,晚上还得去暮色盯梢。凯文被一个怀孕的无知少女缠住,卢聿菡的情绪越来越不好。 “她飙车。” 异常简洁的三个字,即刻让陈志豪的心里翻起苦水。他都能在电话这端想象凌彦齐的脸色。不省心的女人,要提防的事太多。 司芃好多年都没这么痛快玩过。一开始,她非要在反斗城里打各种电玩游戏。两人买上几百个游戏币,直打到人家歇业关门。打烊也还不到十一点,喧嚣的夜才刚苏醒。 要是有喜欢看的电影,他们会去看午夜场。哪怕就他们两个人,凌彦齐也要包场。 一百个座位?全要。 一听此话,影院的工作人员总要抬头看他们几眼。 是对年轻男女。男人穿衬衫西裤,斯文正经的面目中已现三分颓唐,女人穿吊带背心和热裤,大热天里最清爽的打扮,站姿散漫不羁。一看都是胆大会来事的类型。 服务要到位,所以仍微笑对待:“好的,您稍等。”但转头和同事对视时,眉毛总可以挑一下吧。 司芃手肘往后撑在柜台上,胸前锁骨因此凹得更明显。她咬着奶茶的吸管,笑得放纵:“你这样明目张胆,好吗?你在突破我对斯文败类的认知底线。” 正在刷付款二维码的小女生,头更低了。 凌彦齐深深地看司芃一眼。付款成功后,手机收进兜里,一手捞过她脖子,把整个人带进怀里,强行搂着走进影院。“你不就喜欢我对你坏吗?” 真到看电影时,却只像正常情侣一样的爱抚和亲吻。浅尝辄止。司芃上半身全挨过去,仰着脸看他。凌彦齐用额头轻碰她的额头:“你好意思说我坏?看看你自己什么德行。” “那你为什么要包场?” 凌彦齐用手轻压她的眉骨,从眉间缓缓压到太阳穴:“感觉这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不好吗?” 当然好,密闭无人的场域里,那眼神就是她的私有品。整个宠溺的海洋也是她的,让她只想一头栽进去。 和凌彦齐看过四五次的午夜场电影,司芃都记不清到底看过什么片子。她更愿意在那里睡觉,单纯躺在凌彦齐的大腿上睡觉。有时候睡醒,大屏幕上的画面一帧帧过去,光在凌彦齐的脸上来回地跳跃。他也闭了眼。不像她睡起来只要舒服,无所顾忌。他做什么都一副斯文有礼的样子。 影院座椅的椅背很低,头没法往后枕靠,他用左手背托着脸颊。四个指尖向内微扣,手指劲瘦修长。她伸手去碰他的手指。这手在她的身上游离过无数次。 她觉得自己属于这双手。可这手也是她的。 她又笑着去摸他的眉眼。他的坏几乎都在眼神里,现在瞧不见,便觉得他很好,睡意里都是一副安静深情的模样。这也是她的。起码现在是她的。 凌彦齐早被她摸醒了,不睁眼也不开口说话,嘴角突然就翘上去。见他醒了,司芃搂着他脖子,整个胸都贴上去,抱着他。 两个人的世界也不是非得要包三五千元一场的影院。还可以在酒吧幽暗的角落里旁若无人的亲吻,也可以在暧昧迷离的舞池里跳让人心惊的贴面舞,还可以驱车上盘山公路,在山顶吹一个晚上的夜风,等第二天的日出。 反正他们是无所事事的人,反正他们的时间浪费在彼此身上,是最不可惜的事。 ☆、076 这是黄昏的太阳,我们却把它当成了黎明的曙光。 ——雨果《巴黎圣母院》 到山顶时,离日出还早得很,司芃在上山的路上便已经睡了。 熄火,开车门,凌彦齐站在山顶,底下一条快速公路,各种车子呼啸而过。凌晨两点,这些闪烁的车灯不是奔着生存去,就是奔着欲望去。城市之光,也是欲望之火。 司芃醒了,爬出车窗。她白皙的胳膊大腿很快就成为蚊子们的美餐。凌彦齐让她回车上去,她不肯。他只好拿防蚊喷雾,从脖颈一直喷到她的脚趾。 “够了,”司芃闻胳膊,“别喷那么多,一股酒精味。”她斜躺在地上,手背撑着后脑勺,“等会又有人嫌我有味。” 凌彦齐嘻嘻笑,头枕在司芃的腰间里仰望淡月疏星。 有时候两人在外面玩得昏天暗地还不够,深夜里像做贼一样越过客厅,窜上楼梯。声音再轻,也瞒不过小花。它“喵喵”叫两声,司芃过去摸它,朝它“嘘”,两三次后,它的喵声愈加轻柔。 但偶尔还是会被卢奶奶发现。凌彦齐轻轻往上走,司芃重重往下走:“姑婆你还没睡吗?” “下班回来了?”卢奶奶问她。 “是啊,不好意思又吵到你了。”司芃骗她,说这个月先在酒吧做兼职。虽是夜班,但薪水比在奶茶店里打工要好。 她腿没全好,便想让司芃出去工作,应该是不乐意她和凌彦齐这样厮混。 可那又能怎样?姑婆,我越来越管不住自己了。道声晚安后,司芃也窜上楼,一进主卧,凌彦齐便从背后抱住她。 “你不是说要和姑婆坦白?” “没坦白,她也愿意让你住下来陪她。” “那你明天早上打算怎么办,还和在酒店一样,一大早就溜掉?” 凌彦齐将头埋在她的肩窝里:“这样挺好,感觉像偷情。” 司芃耸着肩笑。这日先是玩了攀岩和射击,后又跳了两个小时的舞,还喝了不少酒,她浑身都没劲,情愫也没法来得激烈亢奋,它偶尔也会想变成楼下的小花猫咪。她任他推到床上,任他脱衣,任他揉搓,任他折叠。只能喘着气咬着嘴唇说:“你不是一点点坏。” “你喜欢就好。”凌彦齐把司芃搂到怀里,完事后她的脸庞涌上来淡淡的绯红色,像是上了妆。有粉晕,更显出肌底的白,像是初下的雪雕成的模样,愈脆弱、愈动人。 他想搂紧她,摁到自己身体里去,又怕这禁锢的决心太强,弄碎了她。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_0._c_o_m “姑婆很喜欢你。”他的手在她脸颊上轻轻画着圈。 突然冒出这一句,司芃没跟上他的意识。“嗯?” “我怕我坦白了,她知道你我的关系,会觉得我对你不好。不坦白,就当她不知道这一切。” “你哪里对我不好。” “我心里知道。” 就这样瞎玩,也不全是开心,有时候在舞池里扭着扭着就觉得忧伤。再加上夜夜晚归,偶尔还不归,总会吵到卢奶奶。编借口,编到让她以为是在哄昔日的阿婆。五年了,以为走了很远,结果还在原点,还在为男人着迷到如此地步,让她泄气。 懒劲一来,司芃便不想这样夜夜寻欢,白天又晒,更是不愿离开小楼。 凌彦齐更不愿意离开她。 他再无心思应付彭嘉卉。两人保持着一个星期见一次面的频率。吃个饭,随便聊几句最近发生的事,看电影听歌剧打网球等一应正常的交友活动,能免都免。 他自觉,既然把话都说开了,也没必要在两人独处时还保持绅士礼仪。 最亲密的也不过是八月份卢思薇的生日宴上,彭嘉卉挽着他的胳膊,他正式把她介绍给在场的家庭成员,以及商业上的合作伙伴。她在那种场合展现出来的优雅大方,比他要瞩目。所有人都说,卢主席有眼光。潜台词是——谁都知道不是他挑的。 一位平常不怎么来往的表舅语重心长地说:“彦齐啊,这女朋友不是挺好的,模样身材、能力家世,样样不错,还要出去寻欢作乐?要收心了。” 凌彦齐当面只浅笑:“谢谢表舅关心。”心里却说,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收心,好吧。 彭嘉卉的表现真是里里外外的好。凌彦齐说她有心计去捕获外公的心,她也不生气,只说:“彦齐,你误会我了。”又摇头,“算了,相互不了解才是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 之后,便再也不提那天的事。但她终于记起她还有个父亲叫彭光辉,说:“彦齐,你要有时间,和我去见见我爸吧。” 她要不提,凌彦齐都以为,这位原曼达董事长是被她活埋了。 那个上午彭嘉卉开车,驶出s市,一直往d市东边的鹿原山开,开到山腰才停下来。凌彦齐下车一看,此处远离尘嚣。 “这儿有家疗养院,我爸在这里静养。”往里头走,看见一栋三层小楼,外墙爬满常青藤。彭嘉卉停下,指了指:“就这儿,进去吧。” 正门入口是一条窄而长的玄关,通过它才到客厅。客厅里有女佣在打扫,听到脚步声:“哟,小姐来了。” 三楼的一间卧房里,凌彦齐见到彭光辉,第一印象还挺意外。几年前他在电视上见过他,儒雅的中年富商模样。此刻穿一身暗灰色的睡袍,半躺在床上看书,骨瘦如柴,两个鼻孔都插着氧气管。床边还立着24小时医疗监护设备。 “爸,我来看你了。”语气冰冷。到了这里的彭嘉卉,终于卸下那副甜美的外貌。她把凌彦齐拉过去,“这是彦齐,我之前电话里和你聊过。” 彭光辉坐直,伸出手和凌彦齐握手:“你好。” “彭叔叔好。” “妈妈是卢思薇?为何还姓凌?” “改名字很麻烦,我不太乐意改。我妈也觉得,不姓卢,做起事来还方便些。” 彭光辉看他身后的彭嘉卉一眼,哼哼笑:“有人倒是很喜欢改名字,身份换来换去的。” 凌彦齐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想你已日薄西山,又惹人嫌弃,彭嘉卉这个名字,自是没有郭嘉卉来得好。 他没什么和彭光辉聊的,彭嘉卉也没什么和父亲聊的。呆不到二十分钟,两人便离去。 凌彦齐想,估计以后都不会见面了。车子在山路上盘旋,他看车窗外,层峦叠嶂,景色是好。只是离市区远了点,万一要医疗救治,一时间也送不下去。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狠心绝情,那都是遗传。 “我们给他配了医疗团队,能保证他日常的看护需求,万一真有紧急状况发生,会有直升机从那边过来。我不可能天天来看他,但是该做的我都会做。”彭嘉卉指了指不远处山谷中的一块平地。 “我承认你说的,我对他们都没什么感情。但我也不是一个唯利是图的恶人。我和你不一样,你是独子,你的妈妈全身心地爱你,你当然不需要用手段去获得。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都不会像你,而是像我,用点手段,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论是曼达,还是我外婆和我妈留给我的遗产。” 对啊,这样公开地谈论多好,他们之间,不适合披着温情脉脉的面纱。 “那你是早就知道信托设立时的领取条件?” “知道。我外婆死后没多久,黄宗鸣律师就带了文件过来找我。我的人生轨迹确是按照那些条件一样一样去做的。念书,选个我妈喜欢但却不能从事的专业,创立自己的品牌和事业,努力让他们看到我在一点点地活出不一样来。这样做很过分吗?彦齐,追逐金钱,就这么让你不齿?我倒是想追逐感情,可他们谁给过我感情?” 凌彦齐望向车窗外叹气:“我对你没意见,但也不可能喜欢你。我只是不想再欺骗你,必须说出真实感受。我们对这场婚姻的预期最好能够一致。在这里面,我们都不追逐感情。” “好啊,合作愉快。”彭嘉卉靠向椅背,脸上的笑容有些耐人寻味。 她和新加坡那边的关系大有进展。收到戒指后,主动打电话过去,说:“请外公来接电话,”郭义谦接了,她迟疑十几秒,一干人都等得心焦了,她才叫了声“外公”。 “对不起。这么多年,我心里也很矛盾。” 听郭柏宥说,老爷子立马就老泪纵横:“你这兔崽子,总算肯回家了。” 有了这句话,一时间,郭家所有人都乐意接纳这位被他们忽视二十多年的亲人。 郭兆旭夫妇来s市出差,行程紧凑,都要抽半天去彭嘉卉的工作室看看。一起陪同的卢思薇,很满意看到甥舅重聚的场景。回来就质问凌彦齐是不是玩昏了头,连正事都忘了做。 “什么正事?” “求婚。” “你不是说,她很成熟,知道我是她最匹配的结婚对象。就算不求婚,也一样会嫁的。” 可他还是在之后的一次约会上把戒指送出去,彭嘉卉也笑纳了。卢思薇听闻后,挑挑眉,便和郭兆旭的太太郭贺美娴商量订婚宴的时间地点。初步定在十一月初的狮城。 不找金莲,是因为现在郭家态度明朗。彭嘉卉的大舅母上次陪着丈夫来s市时,亲口对卢思薇说的,嘉卉的婚事,她会当成亲女儿的来办。 等回到新加坡,嘉卉是要改姓的,改姓郭。 姓彭,姓郭,意义完全不一样。凌彦齐的外公是这么说的。众人点头。 意味着嘉卉能够拿到的遗产,不止是她外婆和妈妈留给她的。大鸣她也有份。虽然我们卢家不缺钱也不看重钱,但是结亲还是要讲究门当户对,资源互换,合作共赢。众人点头。 嘉卉能得到郭家的这份认可,也是因为背靠财力雄厚的婆家。众人再点头。 只有卢聿宇,望着对面漫不经心玩手机的凌彦齐,心里别有滋味。 今年刚过三十的卢聿宇,几乎每天都加班,要到晚上十点后才回去。他已结婚,在和凌彦齐差不多的年纪,在家人的安排下,与一位国有银行省级分行行长的女儿结婚。 在这之前,他有一个交往七年的女友,学生时代就坚持下来的感情,七年都得不到家人的支持。 毕业后他一度在外面独立生存,和女友住在一间二十平的小单间里。有次得急性肠炎,半夜里疼得受不了,女友半驮着他出公寓,打车去医院急诊科。 吊点滴时,他躺在女友的大腿上,瞧她累坏了的睡颜,以为自己能这样过一辈子。 只这样过到第三年,他就受不了,回家认输,和家人挑中的女孩子相亲。他的妻子,在和他相亲之前,也有一位交往三年的男友。 男友学历、能力、家世都不如她,自然也得不到家长的同意。所以刚大学毕业,便急着到处相亲。她也答应了,明白只有爸爸手握大权之时,她的人生才有更宽广的选择面。 ☆、077 任何人如果只要命运,不要其他东西的话,他就不再拥有同类,会变得相当孤独,围绕他身边的只有冰冷的世界。 ——黑塞德米安 他俩确定关系后,都和前面的恋人分了手。 女友也不意外卢聿宇骑驴找马:“早晚有这么一天。早分早解脱,抗战都只打八年呢。”分手一年后,她也结了婚,如今也有了小孩。 这次分手并不像卢聿宇意想中那样,给他造成了不起的伤害。简直可以算平静地分手、平静地再恋爱,平静地结婚。就好像刹那间,所有和爱相关的情绪细胞,通通都死了。 他的妻子也是,眼圈红几天,等到定制的婚纱一来,便欢天喜地去试穿。 恋爱越走越窄,已入羊肠小径,婚姻却是人生迈向新起点的大道。人应该都会喜欢那些能带给自己利益的人。相处不难。 他们结婚第一年,卢聿宇有岳父的钱袋子支撑,已从财务部的资金经理,升任集团财务副总裁。而他岳母隐形控股的建筑公司,亦荣登天海集团的甲级供应商。 即便他妻子不工作,也不找他要抚养费,每年因天海业务带来的分红不低于三千万。 婚后的日子也很平静。除了女儿出生那段时间,家里时常会有客人登门,会有欢声笑语。然而孩子的到来,还是无法阻挡她的父母渐渐活成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妻子不满他的晚归和冷淡,质问他是否移情别恋,外面有了女人?刚开始,卢聿宇沉默不语,后来吵得多了就烦躁,还觉得讽刺:“是你恋过我,还是我恋过你?” “难道我们结婚前,没有恋爱吗?”他妻子问。 “只不过是给合法买卖披上一层感情的外衣罢了。” “我哪样比不过那个沈英杰。”沈英杰是前女友。 “哪样都比得过,所以我娶你。” 他妻子要哭。他劝她:“我以为你早就晓得,我们结婚的决定因素是条件,而不是感情。” 卢家的亲人都住在一起,时不时还要搞家庭聚会,没人察觉到他们的婚姻危机。谈及卢聿宇,大家只说他事业心越来越强,做事越来越有章法。谈及他,必定要谈及凌彦齐。这么多年,他们总是被放在一起比较。 每次,都是他卢聿宇赢。可那又怎样?彭嘉卉一出现,他便知晓,做得再好,也不可能是天海的实控人。倒是另一个可能性更大,凌彦齐上位后,不可能像卢思薇一样重用他。 他们虽是一块长大的表兄弟,感情却很一般。 车子入私家车库,停稳熄火。因为不想吵得太难看,每天的回家都变成例行公事。不远处传来高跟鞋的声音。卢聿宇心想,这么晚了,谁要出去?下意识转头看,是彭嘉卉。他打声招呼:“过来找彦齐?” “不是,看看聿菡,她生病了。” 卢聿宇笑道:“有心了。”他心道,生病是假,情伤是真。 卢聿菡喜欢的那个凯文到处风流,终于搞大了别人的肚子。人要他娶,他说你非要留下这孩子也是你的事。生下来先做亲子鉴定,是我的,我抱回家给我妈带,或是你带,我给抚养费。娶,我是不娶的,我对自己都负不了责,为什么要对你负责?我了不起只能对射出去的精子负责。 一般话说到这份上,女方都会认清现实乖乖去做人流。但这个女孩子,听说都还不到法定结婚年龄,感情上比较拧,转不过弯来。 她爸妈也不是普通市民,有点门路,见凯文不想奉子成婚,即刻就找关系去查他家的酒店。国内的企业,只要有心来查,消防税务卫生都能查出一堆问题。一个星期内就让他家两间酒店停业整顿。 凯文的父母只好去到谈判桌,一看这女孩家世性格都不错,并不是儿子以前找的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女仔。有这样的女孩愿意嫁,不错了。当场就定下,先办酒再领证。 两方父母齐心合力,迫使凯文就范。凯文干脆逃了,甩下一句话,孩子和儿媳都是你们要的,跟我没关系。乐队和dj都不干了,现在没人找得到他在哪里。 卢聿宇接到电话,说卢聿菡在一间酒吧喝得酩酊大醉。他赶过去,听了这么个故事,一点也不为堂妹感到伤心,只想发笑,想这凯文能放荡不羁到这个地步,也是个人物。 彭嘉卉和他寒暄两句,便驶车离去。卢聿宇盯着车屁股上闪烁的红灯,也开了车门,驾驶位上坐定,发呆两秒,一踩油门,出了车库。 夜深人静的市中心大道上,路虎始终追着前方那辆白色的法拉利敞篷跑车。直到前方红灯把它拦在人行道前第一个位置。卢聿宇变道,轻踩油门,停在右侧车道。 红灯有一百二十秒。他摇下车窗,看着那张甜美可人的侧脸。女人的皮相,和男人的甜言蜜语,都是极具魅惑性的东西。魅惑二字,代表的是不可信任。 觉察到有人在看她,彭嘉卉转过脸,表情有点错愕,但很快就笑眯眯地朝他招手。 卢聿宇看左前方有家咖啡店,朝那里指了指。彭嘉卉点点头。 两人在那里见面。彭嘉卉说:“你找我有事?刚才在车库怎么没说?” “黑不隆冬的,不方便说话。上去看到彦齐了吗?” “没有。”她还是那副笑脸,语气带点娇嗔,第一次见到时,他也为这样的一张脸心动。 “一天到晚神出鬼没的。”好像凌彦齐和别的女人鬼混的事情,她是一点不知情。 “我这表弟,人很聪明,不过向来没心思做正事。信不信现在去问他,他连订婚的日期都没记住。” 彭嘉卉敛了笑,指尖拨过长发:“聿宇,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彦齐什么样的,我心里有数。” “那个宁筱,你见过吗?” 卢家所有的人对此是装聋作哑,他倒是问得直白。“见过一面,只看到背影。” “彦齐是怎么说和她认识的?” “回s市的航班上认识的。” “你信吗?这样烂的借口,你们谁都没去查?” 这时卢聿宇点开手机,右手食指点着一张张图片刷过去。他笑得眉飞色舞。“嘉卉,你们订婚,我送一份大礼吧。” “什么大礼?” “看微信,照片我发过去了。” 彭嘉卉拿起扣在桌面的手机翻看,四张照片全是表格。点开第一张放大看,是份人员名单。她抬头看卢聿宇。后者收拢西装门襟,正等着她惊讶的表情。 “没错,6月15日上海飞s市hu72**航班的旅客名单。你看第一张第三行,便是彦齐的登机信息,但是这趟航班里,压根就没有宁筱。” “这份名单哪来的?” “当然是在民航系统调出来的,绝对真实。” “你姑妈不是都已经默认彦齐在婚前的——这种放纵么?” “我姑妈的默认,是基于彦齐没有任何的欺骗。那你的默认呢?你有信心,彦齐在婚后就会收心?早除掉早好。” 彭嘉卉想了想:“只能说明,他们不是在正当场合认识的,”她把手机放下,“算不上什么大的欺骗。”卢聿宇,难道你认为我会笨到给你当枪使吗? 卢聿宇摇摇头:“只要被我姑妈从宁筱那里撕开一个口子,更多的欺骗都会暴露出来。彦齐是表面听话而已,私底下做的事情,会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彭嘉卉不做声。卢聿宇说,“宁筱不足为惧,你婚姻里真正的对手隐藏在她后面,就看你敢不敢婚前就撕了?” “除了宁筱,还有别人?” 卢聿宇故弄玄虚地耸耸肩,起身离去。“时间不早,我该回去了。照片我已经给你,你要怎么处理,那都是你的事。” 走几步远,他又转过身:“嘉卉,这次你要是斩小三成功,就是我第二次帮你了。我觉得我们还是挺有缘分的,以后也该多多合作。” 眼见彭嘉卉的一张脸变得铁青,他心中的快乐难以抑制:“你说,要是你亲爱的外公和舅舅们知道,你连外婆和妈妈的墓在哪儿都不知道,还会像今天这样要认你回家么?” 彭嘉卉心底窜出火苗,他在威胁她。 今年春节,她见了卢奶奶一面,最后告辞时,想上楼和老人家打个招呼。结果卢奶奶竟然问,她外婆和妈妈葬在哪里?她想去上香。 她怎敢讲,彭光辉为这两人买下的海边公墓,至今是空的。她含糊其辞,只想快点走,卢奶奶抓着她手,非要问个明白。一拉一扯间,老人摔到地上,正巧卢聿宇上楼,看到这一幕。 她一个人在咖啡店里静静坐了十分钟,然后给卢思薇发微信:“阿姨,有件事情我还是想和您说,就是那个叫宁筱的女孩,我还是比较在意。所以托朋友去查彦齐搭乘的那趟航班所有的旅客信息,结果上面没有她的登机信息。我也不清楚彦齐为何要说谎骗我们。为这件事,我心里一直挺难受的。”她把四张照片全都转发过去。 不出几分钟,卢思薇直接打电话过来:“你那个朋友查的渠道可靠么?” 第二天上午,宁筱被辅导员叫到管培康副校长的办公室,看到声名赫赫的女企业家时,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叫宁筱?艺术学院表演系大三学生。”管培康先确认身份,免得被卢思薇开炮误伤。 “是的。管校长,你找我有什么事?” “你和凌彦齐什么关系?”卢思薇直接开问。 “哦,”宁筱张大了嘴巴,心道妈呀,凌彦齐是卢思薇的儿子,早知道人有这么来头的妈,她就不应该接他的单。这种级别的妈妈,哪是她能对付得来的。 她看卢思薇两眼,低下头说:“是我男朋友。” “什么时候认识的?” “上海回s市的航班上,那天下大雨,飞机晚点,很晚才到……” 卢思薇从桌上抓起几张纸扔下来,手指着她:“你自己看,看了后再想想该怎么把这谎圆下去。” 宁筱慢吞吞地捡那几张纸,大班桌后的卢思薇不耐烦,朝她一吼:“动作快点!”这女孩被吓得身子一抖,干脆跪坐在地上看那几张纸。 管培康指着她,朝那个满面怒容的女人说:“她是我的学生,不是你的犯人,好好说话。” 看完后,宁筱沉默不语。管培康半蹲在她跟前:“这位是凌彦齐的妈妈,想必你也猜到了。她想了解儿子的恋爱情况,也不是什么违法犯罪的事。你实话实说,出这门,该念书就念书,该毕业就毕业。” “管校长,你不会处罚我,也不开除我?” 怪不得凌彦齐要找她。女孩子真精明,坦白之前要先拿到免死金牌。 “那要看做的事情,该不该受到纪律处分?我不包庇,也不威胁你。” “我要是说实话了,钱就拿不到了。” “我给你双倍。”话是很平静,但卢思薇的气势已经很吓人。 宁筱想不到两分钟,全给招了。管培康和卢思薇面面相觑,彦齐这次玩得真大,他再问宁筱: “他没带你去酒吧夜店里玩?” “没有。就刚认识那几天,带我坐过一次游艇。我都很久没见到他了。应该是带别的女人去的,跟我没关系。” “那个女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但是我听豪哥的意思,我和那个女人长得还挺像。” “豪哥?是谁?” “陈志豪。就是他来学校找的我,搭线认识的凌先生。我跟凌先生真的不熟。” 卢思薇的炮火立马就调转方向,朝男友轰来:“又是你那个小外甥。” 管培康面子上挂不住,边拨陈志豪电话边说:“我让他也过来,当面把这件事情问清楚。” 陈志豪一进舅舅的办公室,便知东窗事发,想逃也来不及,点头哈腰打招呼:“卢主席好,舅舅好。” 卢思薇指着坐沙发上的宁筱,问他:“凌彦齐为何让你找她。” “小凌总想换个口味尝尝。” “阿豪,你别耍滑头。”管培康警告他。 “不是,舅舅,我耍什么滑头。小凌总跟我有点交情,愿意找我办事,我就办呗。他一个个条件的数着,让我找这类型的女孩子,我就帮他找一个,挣点过日子的钱。至于原因什么的,哪是我能问得上的。” “那还有一个女人,也是你找的吗?” “还有女人?我不知道,我就找过这个。” 管培康把眼镜取下来,揉揉眉间:“宁筱已经承认,彦齐有另外一个女人,和她很像。说清楚,你和彦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个男人不太可能同时找两个看上去一样的女孩子。她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那个暗处的,现在在哪里?你不说,我们也能查得出来,但是,豪仔,你怎么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让我和让你妈妈失望?你二十五岁了,真想像块烂泥一样永远糊不上墙么?” ☆、078 078事业 谁说爱情的终点,一定要是婚姻?逃避虽然可耻,但是有用。我宁愿让这份爱可耻的活下去,也不要它英勇无畏的死去。 ——某人日记 陈志豪耸拉着脑袋,再抬头,脸上哭笑不得:“那个女人在你们卢家姑婆的小楼里。” 他要是不交代,管培康一定会打电话给他妈。他妈今年四月乳腺癌复发,不想再去住院化疗,想把剩下的拆迁款都留给他。医生说她只能活半年。她这一生最后的希望,便是有名有望的弟弟能扶持她的儿子。 起码在她死前,这种希望不要被打破。 “怎么认识的?” “就是上次在暮色酒吧,小凌总去救的那个女人,叫司芃。在那之后,他们就在一起了。” 卢思薇只听到“小凌总去救的那个女人”,后面的话她听不见了,只盯着陈志豪一张一合的嘴巴,在她眼前,慢慢放大,慢慢失真。 管培康叫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拧开门锁,直接冲了出去。 “思薇,你要去做什么?”管培康也跑了出来。 “去定安村。” “你现在情绪激动,不能开车。” 卢思薇坐在驾驶位上,看着前方的挡风玻璃。她把车停在教务楼一颗大榕树下面,这会儿阳光爬上来,光芒从树叶缝隙里钻出来,撒在车前盖上,光影斑驳,像是幻觉。 今天发生的事,也许都是她的臆想。她转头向管培康确认:“我儿子找了个妓/女,是不是?” “不一定是那种身份。” “那好,我现在就过去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能把他迷成这样。他居然……”卢思薇冷笑,面色苍白,“会找另一个女人来顶包骗我?一定是你的外甥在说谎。” 她想把车钥匙旋进点火开关,可手在颤抖。管培康把她手抓过去,紧紧捂着自己手心里。他得让她镇静下来。“你现在这样过去,没有用。这个女人什么背景来历,我们还一点不知道。先查她身份,好不好?” 卢思薇死死盯着前方,不做声。 “你现在要把这件事闹开,有什么好处?万一彦齐真要把这条路走到底,你打算怎么办?既然我们和大鸣已经开始合作,就不能中途毁约。这事,你必须等彦齐和嘉卉订婚后再处理。” 公事能让卢思薇暂时的分出一点心神来。“也对。他们得先订婚。阿康,你帮我去和那个宁筱还有豪仔说清楚,该住天海壹城的,接着住,该帮彦齐跑腿的,接着跑。”卢思薇靠向椅背,她觉得头疼,“给他们点钱,今天的事情彻底保密。” 管培康还是担忧她的精神状况,不肯下车。她摇摇头:“我斗争这么多年了,它打不败我。我歇上十分钟就好。” 才歇了两分钟,她就给张秘打电话,“帮我去查一个人,上次彦齐在酒吧里惹的事,对,跟那个女人相关的信息,都给我找来。” 凌彦齐撒下这么大一个谎,知情的几个人都以为,卢主席这次是要刮十二级台风了。结果她突然地感冒了,破天荒地连休三天病假。公司高层都很意外,要来探望她。她朝执行总裁于新兵发脾气:“你们烦不烦,一个个都来看我,我要不要休息啊。我二十五年来没有休过一个年假,就不能趁这个感冒休息两天!” 她一发怒,众人即刻退散,给她清净,连凌彦齐都只回家一次,呆不到二十分钟。 感冒痊愈后她投入工作,第一件事情便是找凌彦齐的三舅妈吴碧红和四姨卢巧薇,说:“这几天想通一些事,还是身体要紧,许多事情就不要亲力亲为。彦齐这孩子,也是你们看大的,心思永远不在正事上。他与嘉卉的婚事也该准备了,便交给你们,好好去办吧。多倾听那边的意见,不能让他们觉得我们是暴发户。” 订婚宴在新加坡。两个长辈把手上的事忙完,一前一后都飞过去了。 家庭聚会中,同时少了三舅妈和四姨这样组织联络的重量级角色,凌彦齐也毫不在意。他只想躲开这群热闹喜气的人。他拿了唐草皮雕的工具箱过来,小楼的画室里陪司芃荒度时光。 司芃在油画架子上瞎画,画了一张扭曲的人脸,看一眼叹口气:“我现在画得还不如儿童培训班里的五岁小孩。”她不画了,拿个水蜜桃啃,过来看凌彦齐画那张未完工的唐草图稿。花纹画得工整繁琐。她问:“画这一张得要多久?” “一个星期。要是专门做这一行的,速度要快很多。” “这一张,你画了多久了?” “可久了,春节后就开始画。” “那还没画完?” “兴趣不转移到你身上了?” 司芃再去翻他带来的工作箱:“你喜欢做这个,多久了?” “两年。” 她拍拍箱盖:“别吃醋,我还没两年呢,没准还是你受宠些。” 凌彦齐哼哼笑着抬头,看她拿起里面的小工具,一样样地细看,问她:“感兴趣,想学吗?” “学这个做什么?”司芃摇头,躺摇椅上大口咬水蜜桃:“我没你那样的耐心,画图都能画好几个月。像我这种靠身体吃饭的人,最好还是忠于本职工作。” “你有工作的概念?说来听听。” 司芃把长腿举高:“看到了没,这叫以色事人。” 凌彦齐笑得握在手里的笔都在抖:“你好意思说以色事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带女人去买衣服,只要挑十五分钟,白灰黑t恤各来五件,翻边毛边破洞牛仔裤各来五条的女人。” 司芃把水蜜桃吃了:“那你柜子里那些一模一样的白衬衫又是怎么回事?” 凌彦齐想起另一件事:“孙莹莹跟我联系,说老丁有块地,想拿来盖商品房。”这女人是真精明。只不过躺沙发上晃腿的司芃,眼皮都没抬,明显对这件事不感兴趣。两个金钱观如此南辕北辙的人,怎么会做闺蜜。 他说:“也不是不可以做,但你对孙莹莹的人品,有把握吗?” “什么意思?” “像她那种过分看重金钱和自身利益的,做生意很难不去占人便宜。我怕你被她坑。” “哦。她那个人主意特多,真本事没有。但心地不坏,只是出身太穷。”司芃想还是说出来好了,“上次你不问我龙哥的事?其实龙哥有用强过,我刀子都拽手里要拼命,是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从隔壁冲过来,说找我出去吃烧烤,给了龙哥一个台阶下。当时我们还没住同一间房。后来龙哥走了,她便说我愿不愿意和她合租,她的室友刚好走了。我搬过去,刚开始三个月,一到晚上,她连男朋友的约会都不管,就守宿舍里,说怕半夜回来要见血收尸。” 这样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凌彦齐都要感恩:“很好。做生意,最主要就是看人品。只是我没空,这个事让豪仔去跑。” “就这么轻易决定了?你都不用去实地看看?” “以后再看来得及。你以为孙莹莹真想跟你创业,倒买倒卖的皮包公司而已。注册下来再说,又不花什么钱。房地产开发的周期本来就很长,没准她孩子都生了,规划还没改过来。”凌彦齐想,这公司开业后免不了要和天海往来,可不能让司芃露面。“你的股份,让豪仔代持吧。” “随你。”这种事司芃本来就不操心,她拿过平板,“不跟你说了,等会八点我有课要上,再熟悉下动作。” 她要去健身房教人跳爵士舞,凌彦齐问:“这难道就不是本职工作外的兼职?” “不算呀,穿什么衣服放开外,保持身材才是以色事人的终极奥义。” “几点下课?等会我过去接你。”凌彦齐并不阻拦她出去找事做,他能陪她的时间有限。和一堆中年大婶混在一起,还有蔡昆帮忙盯着,比她去别的地方惹是生非强多了。 这差事便是蔡昆帮忙找的,说健身房缺教练。司芃先是直接拒绝:“累死个人,而且碰上个男的,还不得掐我油。” “我跟着你的这几年里,我让谁掐过你的油。眼珠子多瞄两眼,都能挖出来。”他想说,也就那个凌彦齐。算了,闭嘴。“那你可以就带操啊,反正时间大把。” 司芃的舞蹈功底本来就不错,运动神经也很发达,蔡昆从同行那里拷贝了视频和音乐,她在家练两天,便上台了。再有高挑的好身材加持,当即就和健身房签了兼职合同。 新人上岗,一个星期跳三节课,一个课时两百元。后来蔡昆又给她找到另一间健身房,也是同样的课时同样的价钱。问她还要不要多接点课,司芃说够了,干嘛要那么拼命。五节课是都是工作日下午的三点钟,还有一节课是周日晚上的八点钟。 这天晚上,还没等到司芃下课的时间,凌彦齐便跑过去看她。正巧跳完一首动感的舞曲,换上一首舒缓爵士舞做调整。从背后看,穿运动文胸和健身裤的司芃,肩背、腰胯,臀部,无一不像起伏的波浪。 凌彦齐在玻璃门外看得唇舌发干。健身操嘛,带着她们蹦蹦跳跳就好了,有必要来得这么性感热辣? 这段时间,他没少见识司芃跳舞,不管是jazz还是locking,水准都不低。老实说,来健身房来当跳操教练,大材小用。但一个人没什么事业心,也就不需要多大的舞台来发挥。 有男人被跳操房里的身姿吸引,凑过来看。蔡昆把他们全都赶回去。 “这是跳操教练啊,带私教吗?多少钱一节课。”有人问。 “不教。” “为什么不教?” “不教就不教,怎么啦。”蔡昆不止是健身教练,还是凭这身力气在社会上混过的人,眼神一横,是有些怵人。 凌彦齐倒觉得他可爱起来。就冲人这么护着司芃,应该请他喝一杯,诚心实意地道个歉,和他做个结交兄弟。蔡昆却板着脸朝他走过来。 他左右瞧瞧,没人围观了,心想,不会是连我也要赶吧。 “你别笑了。”站一米远外的蔡昆,朝凌彦齐昂下巴。 “为什么?” “你的神情,比他们还要色。” 色就色呗。凌彦齐说:“她是我女人。” “哼。”蔡昆靠向身后的栏杆,“你女人?那你知道她跟你之前是个处了?” 凌彦齐头撇向一边。 “我好意外,龙哥对她那么好,她都不跟,她跟你?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拉司芃出来跳操吗?到时候你拍拍屁股就走了,她怎么办?她一个亲人都没有。” 凌彦齐头一直低着,怕玻璃门内的司芃一转身就看到他脸上的神色。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绝不会走。” 这深情模样吓蔡昆一跳。“那你不能先把住在北区28栋的那个女人,给甩了?” “你还跟踪我?” 蔡昆也转头不说话。 “那我这一个多月,可有去找过她?” “是没有。但你不能这么金屋藏娇,显摆房子多么?” 这个男孩是个忠心的人。凌彦齐咧嘴一笑:“打掩护的。” “掩护?”蔡昆一愣。 “你在电视上见过我妈吧。你觉得我妈要是知道我喜欢的女人是司芃,一查她的身份,结果会怎样?” “你就那么怕你妈?” ☆、079 游戏玩得越来越熟稔。跳贴面舞时,能看到他眼眸里的自己,迷人而放浪。放浪是个东西,game over时可以不用对他负责任。深情,那不是我该有的东西。 ——司芃日记 不是怕不怕卢思薇的问题。而是,前方既然有堵墙,脑子正常的人都知道该绕着走。人总不能一有了爱情就犯懵,非要拿血肉之躯和墙比一下坚贞度。 哪怕是撞上去,凌彦齐没那么在乎自己受的伤,可他不能不在乎司芃是否会受伤害。她的身份有一堆的问题,她还跟过陈龙。卢思薇想要搞她,给她点苦头吃,那是分分钟的事情。正因为这个,他从来就没想过,有一天要把司芃带去他妈面前。 过两天孙莹莹和司芃联系,“就知道凌帅哥心里有你,他已经派人来找我谈了,还挺专业的,我俩的公司马上就要开张了。” 她问司芃要不要去新公司当个经理什么的。司芃说没空,要去跳操。 “妈呀,何苦呢,你这不止是抛头露面,还是搔首弄姿,不怕惹恼凌彦齐么?” 司芃把这话原封不动说给凌彦齐听。人只漫不经心说:“你要喜欢去跳就跳,有蔡昆在我也不怕他们骚扰你。要是遇上蔡昆还搞不定的,赶紧找你们健身房的经理艾瑞克。一屋子膘肥体壮的健身小哥,我不信谁能有那么大的色胆。” “为什么找艾瑞克?你认识?” “前天吃了顿饭,和他们的老总谈投资,入了五百万开新店。以后不会有任何猥琐的男人站玻璃门外看你跳操。” 司芃翘起嘴角:“你通常都是这么解决问题的?” “对啊,能用钱解决的,为什么不用钱解决。” 哪怕不是爱,就是这种占有欲,也能让司芃心花怒放一整天。 夏日在热风中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九月。下午司芃拿水管在院子里浇花时,收到凌彦齐寄来的包裹。打开看,是件无袖的紧身连衣裙,黑白色的棕榈叶提花图案。这两个月和卢奶奶吃住都在一起,伙食好不少,她已胖了五斤,实在怀疑能不能装进这s码的裙子里。 还是试了,能穿,就是裙下摆的开叉太小,卡在膝盖上方,没法走路。镜子里一照,下意识地抬头挺胸。想这个男人真是在国外呆久了,一点也不介意自己女人穿得暴露性感。 她本想发张照片了事。凹姿势时想,既然是他喜欢的风格,她应该现在就穿过去给他看。发照片哪能看到他道貌岸然的神色。心动便行动,打车直奔天海集团的大楼。 到了楼下,坐在专车里,想发信息让凌彦齐下来。 外面的阳光晃得眼花,手机拿在手上黑了屏,心里还是那两个字——不敢。不过意识到,跨过一个区,像是跨过黑与白的分界线。 这个青天白日下的正经男人,与她有什么关系? 专车司机提醒她:“小姐,目的地已经到了。” “哦,我设置错地方了。看附近有没有咖啡馆?” 专车司机指指车前,他们的正前面,大厦的一楼便是一间星巴克。司芃笑笑:“好,那我下车。” 下了车,她沿着裙楼的商铺街,绕这大厦一圈。然后过马路去到对面,躲在庞大的楼宇阴影里。她仰望那栋楼,下午四点,楼宇在太阳的余晖中,金灿灿地闪着光。 这儿的建筑物还有道路,全像是积木,平行的、垂直的,不会有一点乱来的交叉或是弧度。像是课堂上的考卷,老师说题不难,有标准答案,细心做就能得高分,考高分能升好的学校,然后呢,继续这么做,眼前一条笔直上升的路。 她不是努力了没考好,她是从来没想过要考好。 站着像傻子,于是她走过一栋栋的楼。她看到咖啡店、茶餐厅、日料店、珠宝店、药店、花店、……。一路走,脚后跟磨出了水泡。可停下来做什么?她不知道大热天的,她究竟想去哪里。 可她偏又知道,她想去凌彦齐那里。可怎么去?怎么去? 在那些封闭的地方,对,在小楼的卧室或是凌彦齐的车上,她觉得她在凌彦齐的心里。凌彦齐从来不说,像个哑谜,偶然间眼神泄露了谜底。 可到这巍峨挺拔的高楼大厦间,那眼神被风吹散,怎么也抓不住。她今天还难得的化了妆,穿了紧身露背裙和高跟鞋,以人生中最妖娆的打扮亮相,偏在这里迷了路。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一间书店。司芃笑了,因为白天与黑夜的凌彦齐终于在这里汇合。小楼里有许多未来得及拆封的书,上面的包装纸就刻着这个店名。 可一走进这间房子,读书氛围萦绕全身,又觉得步履沉重。她从来不看书的。她只是想看看那个不在她世界里的凌彦齐。 看看有用吗?想了解。了解有意义吗?毫无意义。 店员见到她的打扮,也是一愣:“请问女士……” “有洗手间吗?” “在那边。”店员为她指路。 书店入口小,里面却很宽敞,高跟鞋在原木地板上“蹬蹬”几十声,惊扰在斜晖中安静阅读的来客。大家纷纷抬起眼看这个不速之客。 司芃觉得荒谬。她去到洗手间,擦汗、去油光、补妆,靠着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笑,她竟会为了一个男人,穿这么一身衣服,走进一间书店,不伦不类的,还不肯转身离去。 在书架前晃荡一会,她给凌彦齐发信息:“我在你公司附近的书店。” 不过二十分钟,冷清的纸书世界里再进一人。 司芃偏头,望着光束里的凌彦齐笑。像是他的翘班,才能弥补这个下午汗涔涔的失落。 凌彦齐眼里有光,走过来,拥着她腰:“我还以为你骗我。” “觉得我不会来书店?” “觉得你没那么勤快。我要不接,你多走一步路都不肯。”他上下打量,司芃在他身前绕个圈。他说:“正好。”一顿一笑,“适合穿去夜店。” “不适合在这里,对不对?”司芃走向角落的沙发,“这里书味太重,和我这个人不搭。” “和我搭就行。鞋子脱了。”他一眼就看到她脚后跟的红肿。 司芃想将脚抬起,看脚后跟磨得厉不厉害,无奈裙子开口太小,这脚愣是抬不起来。她恨不得把鞋子踢出去。 凌彦齐跪在一边帮她把鞋脱了,还说:“好,我错了,以后不给你乱买衣服,可以了吗?”他找店员要创可贴。正往伤口上贴,司芃便问他晚上有什么活动。他叹口气说:“收下心,你脚都破皮了,今晚只能在书店里呆着。” 司芃撇嘴说无聊。凌彦齐拉起赤脚的她,走到一排书架前,点了几本书给她。 “这是松本清张的推理短篇集,短小精悍,推理和市井气息并重,可以读读。就是每篇前面有宫部美雪的导读,太絮叨了,可以不看。” 司芃笑着问:“这叫入门级读物推荐?” “别把自己想得那么不学无术。”凌彦齐再把她推回沙发前,“我看上的女人,哪怕没有文凭学历,也一点不差。” 也许就因为这句话,司芃真的乖乖在书店里呆了四个小时,翻完两本松本清张。 回去的时候发现,永宁街东出口坐地铁可以直达书店,比陈志豪开车送她还要快。想起孙莹莹说她是土老帽,对外间的一切变化都无动于衷。 不,站在那些高楼大厦间,她就很想知道眼里没有她的凌彦齐是什么样的。于是没事的话,下午在健身房上完课冲完凉,她换套清爽的便装过来,和凌彦齐在书店汇合,呆到七八点,再去吃饭。 她耐着性子翻完所有的松本清张,觉得自己还是不爱看书。只不过凌彦齐很爱呆在这里,经常看书看到忘记时间、忘记她。 她觉得不可思议。玩游戏机、攀岩、真人射击,他都不输给她;舞池里搂着她跳舞,节奏感和身体律动也都一级棒。然后这么会玩的男人,竟然还会看书。 因为小楼里未拆封的书太多,他还太爱翘班,根本就不是个认真的人。她一度以为他是个沽名钓誉的nus学生,没准是他妈花钱买进去的。结果人一坐,就能坐四五个小时,看的书还特别的枯燥乏味。 就这样陪着,也好。仿佛就能多懂一点她逃出来的那个世界。 凌彦齐不给她推荐书了,说你自己挑去。她在一个很偏僻的角落里找到一本小册子,纯粹是开头那段文字吸引了她。 “有时候我很明白,我的人生目标是以父母亲为榜样,那会是光明与纯洁,优越且规律。然而,通往目标的路途还很遥远,在那之前,必须先读完中学,进入大学,参加各式各样的测验和考试。而且,这条途径多半得穿越黑暗的路段,人往往就此流连忘返,甚至沉迷其中。……” 她心中一颤,觉得这个人比卡夫卡还要贴近她的内心。她始终不懂村上春树为什么要在一本有关青少年的书里安排那么玄幻的情节。所以总是看两页就得放下。 这本书她读得甚慢。读辛克莱生活在那个假的光明的家,一出门便见识另一个黑暗的世界。 读他因为一个谎言而遭受到看不到尽头的欺凌。 读德米安从天而降,帮辛克莱解决了欺凌他的恶徒,辛克莱却来不及感恩,只想逃回那个光明的世界。 读德米安对该隐和亚伯的另类解释。 …… 太多内心独白的文字,看得甚是费劲。 渐渐地,司芃看不清书面上的字,那上面重叠着幻灯片,一张张在她眼前掠过。 她原本也生活在一个光明的世界里。有疼爱她的阿婆,有公派留学的父亲,有才貌惊人的母亲。他们回国探亲,便是盛日。 那时她太小,根本不记得。但阿婆留下好多影碟。因为不会用电脑,妈妈会把拍摄的家庭录像都刻成光盘,她只要把光碟塞进机子里,就能看到那些美好的时光。 司芃也跟着看过无数回,所以印象深刻到以为那就是每一天。 厚重的窗帘大开,外间的阳光和花草一样明媚。阿婆从橱柜里拿出那些甚少用得上的英式骨瓷,一个个碟子地铺过去,铺满那张长长的绣着花纹的米黄色桌布。 妈妈出门在花店买了铃兰花,绿叶衬着,放在白瓷的花瓶里,冲着dv笑:“好不好看?” 刚过两岁生日的小花,吸引力全在餐桌琳琅的蛋糕甜点上。她爬上椅子,再爬上桌子,伸手朝甜点抓去。爸爸非但不制止她,边拍摄边大笑。“兰因快过来看呀,我闺女好厉害。” 坐在餐盘间,把白色的公主裙吃得一塌糊涂,阿婆从厨房出来,把她抱下来:“小心打烂我的碟子。” 妈妈牵着她小手上楼,一会儿下来又是个粉红色的小公主。她坐下来弹琴,弹肖邦的圆舞曲。爸爸把他的小花抱起,飞在天空旋转。 美好得像是活在童话世界里的一家人。 只是,她和辛克莱一样,出门便见识到另一个世界。她穿着妈妈从国外买回来的高级洋装,头发被她阿婆用精油养得乌黑笔直。粉得美好,黑得纯粹,衬得一张小脸像阿婆珍藏的骨瓷白碟。她看到巷子里有和她一般大的孩子玩石头,想加入。 圆头的小皮鞋前进一步,脏兮兮的小拖鞋就后退一步。再前进,再后退,直到那些比她黑比她矮的孩子,退到墙边,无路可退,轰的四散逃了。 那时的定安村,到处都挤满打工仔。小孩子们也像阿猫阿狗一样乱窜。 她的阿婆让她少钻进那些巷子。 可有次她看到一个小女孩冲她一笑,便跟上去了。跟着小女孩回家,门一开,就被吓得逃了。她从没见过,一间没她家客厅大的房间,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光膀子的男人。 没数,不知道有多少个。那些泛着油光的肥肉,对她而言,比案板上的猪肉好不到哪里去。 再后来,她想了办法,出门时带一袋子的进口糖果饼干,见到四五岁的小孩就分。再大一点,那些精巧的糖果吸引力不够了,她就带很多的钱在身上。 谁愿意跟她玩,她就给谁买好吃的。 有了玩伴值得开心,也见识到更多的黑暗。因为没有爸妈陪在身边,对别人的爸妈难免好奇。结果发现,那些人打的不是麻将就是孩子。 小朋友,一个个的已经对谩骂和推打面不改色。而她眼泪汪汪的,替他们可怜。回到家里,觉得还是连样貌都快记不清了的爸妈最好。 可是,这么一个天真又有爱心的有钱小妹妹落到定安村里,家中还只有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奶奶撑腰。好快,她就成为周边小混混的财神爷。 她太年幼,还想有人陪她玩,所以分不清自己主动给,和别人找她要,是两码事。 她拿钱消灾了很长一段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  该隐杀亚伯: 创世记 亚当与夏娃生的孩子。该隐是哥哥,长大后成为耕田人,亚伯是弟弟,长大后是个牧人。 两人都向上帝供奉,上帝看中了亚伯的供品,而没看中该隐供奉的。该隐很生气,把亚伯杀死。 上帝问该隐:“你的弟弟亚伯在哪里?” 该隐回答说:“我不知道。我又不是看守着他的。” 上帝说:“你做了什么事?听着!你弟弟流出的血从地上向我哭诉。你受到控诉,你要被流放,逐离这块吞噬被你残杀的兄弟的鲜血的土地。你要耕种,那地也不会再长出佳禾。你会成为流浪汉,到处漂泊。” 该隐说:“我受不了这个惩罚。今天你把我从这里赶走,不让我再出现在你面前,我将成为一个流浪汉,到处漂泊,遇见我的人都可能杀死我。” 上帝说:“不,如果有人杀死该隐,他就会遭到七倍的报应。” 上帝给该隐做了个标记,这样遇见他的人就不会杀死他。 后来,人们将兄弟间的对峙和杀戮称为“双子情节”,西方人对“双子”的定义经常是参照该隐和亚伯间的关系——就是兄弟一方因为嫉妒对方得到的关爱和注意,引发血亲相残的意思。 ☆、080 “爱无须祈求,”她说,“也无须索要。爱必须要有心中笃信的力量。这时,爱就不需要被吸引,而是主动吸引。辛克莱,你的爱是被我吸引的爱。当这种爱能主动吸引我时,我才会接受。我不想做慈善,我想被人征服。” ——黑塞德米安少年彷徨时 因此,年幼的司芃去问阿婆,为什么有些孩子不学好?阿婆说,因为那些打工仔的生活太过艰辛,才教育不好小孩。所以她满怀期待去念私立小学。结果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孩,一点没比穷人家的孩子好到哪里去。 他们的胃口更大,十来块的零花钱,他们根本看不上。几乎每个星期,她都要被人搜刮掉好几百块钱。 直到有一天钱被抢走,那人还要推她一把。摔在地上哭,她才意识到,阿婆教的,爸妈在电话里、视频里教的都不是现实。 这种坏才是现实。所有的人都习以为常,无论大人还是小人,无论老师还是学生。 不正常的是她。因为隔两天就要打电话和妈妈说,我有做一个good girl哦。good girl的世界里有蕾丝蓬蓬裙和遮阳帽,有芭比娃娃和梳妆盒,有钢琴和画架,有大把的鲜花和明媚的窗台。但是不会有街边的小流氓混蛋。 害怕一开口便会被质问,你怎么会和那种人一起玩。 如果不和他们玩,我还可以和谁玩。 不敢说。知道那是威胁恐吓后,更是害怕到连觉都睡不好。 那天她爬起来往家里走,一路哭一路想,为什么要被他们勒索钱财,而不是用钱让他们乖乖听话。回到家,眼泪已擦干,搬条凳子踩在上面,去翻阿婆的抽屉,拿出两张钞票,再把一切复原。 阿婆每个月五号去收租,有些租客总是给现金,所以她家的钱一直就多,阿婆也没有想过要防备小孩。即便知道她偶尔拿钱,也以为是小女孩贪吃贪玩。 她加入了他们,因为有钱,很快成了领头的那个。 就像辛克莱,一旦发现黑暗,踏入黑暗,再也无法回到光明。 司芃放下书,去洗手间,过许久都没回来。凌彦齐去找她,起身时看到扣在桌上的书,拿起来一看,黑塞的《德米安》。能找到这种书了,好厉害。 他在女洗手间门口轻轻唤“司芃”,无人回应。这家人文书店,一直人潮冷清,他往身后一望,没人过来,便进去找。几秒后退出来,里面没人。 走廊一侧有玻璃门,通向安全出口。走几步便看到司芃的身影,她点了根烟,没有衔在嘴里,而是拿在手上轻轻飞舞,微小的火花摇曳,腾起转瞬即散的烟雾。 她在想事情,不是具体的事,而是人总有那么一个时刻,思绪像蚊虫乱飞,要找出口。 通常这种时候,他不会去打扰人。就像他独处的时候,也希望不被人打扰一样。不,若是司芃,什么时候来打扰他,都好。他的人生为了她,不想设任何限制。 于是他推门出去,找个轻松的话题:“为什么不抽烟了?要戒掉?” “我阿婆,她们一直不喜欢我抽烟。” “她们都走好多年了,你还这么在意她们的看法?” 司芃的脸上是恹恹的神色:“因为我不是个乖孩子。” “很多大人们说的乖,是为自己方便设置的,不是真想培养小孩子的性情。” “不是为了让孩子走一条光明正大的路吗?” “只是他们走过的路而已。不一定正确。他们要求的乖,便是让孩子们也去走那条路。那样最省心,能遇上的麻烦,他们大概都遇到过,可以一直给指引给方法。” “这样不好吗?” “大部分人因为偷懒,会这么走,但是也有人发现了自我,便没法再追寻他人。” “那你呢?追寻自我,还是他我?” “我?我是个软弱的人,扛不起追求自我这么残酷的使命,当然走在他人安排的路上。”凌彦齐的笑有点无奈又有点惬意,好似他已愿意和这样的自己和平共处,“我还没你勇敢,起码你敢扔掉那个乖字。” “我没有扔掉。我只是很犟,想哪怕我不是个乖孩子,他们也不会抛下我。” 离家出走的孩子,从来都不是不想家,都是太过渴望爱。见她强自忍着的神情,凌彦齐心里发酸,把她搂在怀里。 “真正爱你的人,永远都不会抛下你。无论你乖还是不乖。”借着安慰道出真心。怀里的人竟在哭泣在哆嗦。司芃何曾会哭?她懂他的话。 于是他在她耳边轻轻的呼气:“你也不可以再狠心,抛下那些爱你的人。”觉得不保险,再多加一句和前面观点明显矛盾的一句话,“你要是还想做个乖女孩,就不能老干这种任性的事。” 司芃抽抽鼻子:“其实我在你面前,挺乖的了,对不对?上次你那样绑我,我都没有生气。根本不是我的本性。” “我道过歉了。” “没诚意。” “你不生气,是因为你晓得,我想绑的压根就不是你的手。虽然我没控制住脾气,但也完全没有欺/辱你的想法。” 能把绑人这件事说得这么文明的,也就只有他了。他的口吻态度,总让司芃想起另一个人来。一个人的生活痕迹,总会在言谈举止中不经意展露。她抱着他的腰,面目诚恳:“我会乖的。” 凌彦齐无奈地笑。“乖”这个字大概是她的诅咒,就如同他总有一天必须继承家业。她明明喜欢坏,总说“凌彦齐,你好坏”,有时候也干坏事。可只要稍微顺着他一点,便要带着天真气问他:“我乖不乖?” 他真不希望,她一直被这个束缚住。“什么是乖?” 司芃心里说,像你一样。 凌彦齐说:“乖这个字在古义里是违背,乖戾、乖张的意思。” “不是乖巧吗?” “那是被后来的人曲解意思了。”凌彦齐捧着她的脸,“他们以为的乖,是要听父母师长的话,是要顺应那些生下来就有的公序良俗。那条路一望到底,安全,好多人都这么做了。这样的乖女孩,天底下成千上万,根本就不缺你一个。但那不是真正的乖,那是胆小怕事的人。乖,就是要背离大多数,就是要听从内心的指引,走一条自己的路。”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内心是什么?” “不知道,都跟着走了,那还不是乖?比起来,我好像多少清楚一点,但总是不遵从,还是我更叛逆一点。” 司芃被他逗笑了。“你更叛逆?”她离开凌彦齐怀抱,背靠着墙,两眼直视他:“你真不觉得我是个坏女孩?我以前抽烟喝酒,打架旷课,样样都干。” “叛逆的皮毛而已。现在不干了?主要对身体不好。” “那你不觉得我放荡?” “你要是真理解我的评价标准,便知道放荡只是一个中性词。而只对一个人的放荡,可以等同于大众理解中的忠贞。” 司芃笑了:“你哪来那么多的歪理邪说。算了,说不过你。” 她原以为,越是高高在上的人,压迫性会越强。可凌彦齐不是,他是她遇上的人当中条件最好的:长得最帅,最有钱、最会念书,秉性最温柔,连说出来的话都是最好听的。 他还不嫌弃她没钱、没学历、不打扮、没事业心。 一个从小就把自我养得很大的人,很容易感受到这些轻视。他从未有过言语行动上的冒犯,哦,除了绑她那次。可那又不是冒犯。她在心里还预演过无数次,比这还过分。 他总是想法设法,瞒着家人陪她开心。他把好多的时间和笑容都给了她。 她能感受到的,何止是为她动了一点心,花了一点钱。他为她,在这个俗世之外另立一套规则。让她第一次认为自己也不是那么差劲。 他是他黑暗里的光束,是乌云上的金边。他是她的德米安。 抱了好久,两人都没松开。玻璃门推动,有人出来,意外这边杵着一对贴紧的情侣。“哟。” 凌彦齐松开臂膀。那人抬眼看见司芃眼圈微红,吐吐舌头:“不好意思,打扰了,继续,继续。” 收到陌生人的小小善意,司芃露出笑容,问凌彦齐:“你看过那本《德米安》吗?” “看过。” “后面讲什么,我只看到他去念中学,找一堆并不交心的朋友,酗酒。” 凌彦齐摸摸鼻子:“看太久,忘了。”他拉司芃的手,“回去再看。” “眼睛疼。” “我读给你听。” 两人挤在一张单人沙发里。司芃要想坐得舒服,就必须把一条腿压到凌彦齐腿上。她想推一张沙发椅过来。凌彦齐搂着她不许动。 司芃问:“这样好吗?”她干脆把腿都搭上去。 “要寻找自我的人,干嘛那么在意无关人等的眼光。坐一起而已,连伤风败俗都不够格。” 那点自我揶揄,让司芃忍俊不禁。他有那么强势的母亲,还能相处得很好,他懂得许多道理,却不会因此而迷惑,还能把人生过得平和有趣。 她真应该跟着他多学学,而不是只想着玩。 “看到哪儿了?”凌彦齐把书拿在手上。 司芃翻到那一页:“我生活在毁灭性的放纵当中。尽管同伴视我为首领,把我看成一条好汉,觉得我果敢又有趣,但我的内心却充满忧郁。” 凌彦齐心中稍有异样,想起凯文和彭嘉卉,不知他们在司芃的青春里扮演什么角色。但这些事情,算了,不需要发掘。人内心的隐秘如海底之沟壑,司芃没必要在这些事情上对他身无寸缕。此时话语,道不尽当时感受的万分之一。 他身子往后靠,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开始朗读。书店静谧,两人挨得也近,声音便只回荡在他俩周围,低沉而缓慢。他真的在为她念书,说给孙莹莹听,怕是要翻白眼,说给以前的小花听,怕也是要翻白眼。 “……越是明白自己在新伙伴里的孤独和扞格,就越难脱离他们。……。我担心自己长久的孤单,害怕许许多多温柔、隐秘的欲望来袭,虽然我很喜欢这些感觉,却也为心中屡屡浮现爱情梦幻彷徨不安。” 一直用手撑着脑袋仔细听的司芃突然开口:“凌彦齐,你什么时候有□□的?” 凌彦齐别过脸去:“不能专心听吗?” “不正好念到这种事?问一下怎么啦?” “初二还是初三?忘了。” “那不正好是你那学霸女友……” “没来得及。”凌彦齐仰头看她的脸,“你问这个做什么事?” “没什么呀,就是想你要是刚好有这欲望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岂不是能早做十几年?” 脑袋里都在想什么?“那你怎么不想想,我十五岁的时候,你几岁?” “哦,十岁,例假都没来,还得便宜那个学霸。” “便宜”二字,让凌彦齐笑出声来。不单单因为司芃的醋意。他们两人都不把性当做需要遮掩的事,只能在被窝里做和谈论。性,往往代表着人最真实最隐秘的欲望。司芃在说,她愿意在他十五岁的时候遇见他。 “那你呢?” “我?我那会根本就不想这种事。” “和凯文在一起之后呢?”凌彦齐心道,念那么多书有个屁用。想问的还是会问。 司芃脸色立马就黑了,把书往他眼前一遮:“他不喜欢我这种无理霸道的,他喜欢温柔可爱的。” 哦,那就是彭嘉卉。卢聿菡说他们没搞一块去,看来也是被心机女王误导了。他还有点感谢人家,感谢她在司芃不要命的献身之前,抢走了凯文。 “想什么,接着念啊。” 两人轮流着念,到离开书店时,已念完“奋力冲破蛋壳的鸟”。 司芃总觉得德米安这个人物不真实,她的十岁没有任何人来解救她,于是问:“其实没有德米安这个人是不是?是辛克莱想象出来的。” “可以这么说。”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并非要特定的解释。 “他被人欺凌,又没办法向父母求助。日复一日的折磨下,结果幻想出这么一个勇敢强大的人,来教自己如何应对。后面出现的那些引领者,其实都是德米安,也就是辛克莱自己。” 凌彦齐再点头。 司芃叹气:“为什么这些作家就不能直接说呢?说德米安是虚构的。看得我好费劲。” 书店外面已是清凉的深夜。凌彦齐牵她走在人行道一小格一小格的砖上:“任何一种文字,不用想就能全看懂,不用想就全赞成,那就根本没有深读的必要了。” 《德米安》不止念过一遍。对司芃来说,它没那么好懂,有疑问的地方问出来,凌彦齐说,你说的都是对的。态度太敷衍,遭到司芃的白眼。 凌彦齐说:“我没那么好为人师。一次就够了,还想在闺房里天天教人思考人生?我们就是个读书会,你去过读书会吗?” 自然没去过。 “那你就当成读书会好了。我念给你听,你念给我听,或者不念,一起看,打发时间而已。别对看书这件事,抱有太强烈的目的。它对人的改变意义,不大。” 其实是他发现了给司芃念书的好处。 第一次读《德米安》时,读到艾娃夫人讲的故事,一个年轻人爱上一颗星星,他心里便说,那不就是我吗?以前看过,不懂这个年轻人何以要如此无望的爱着。 长长的一段读完,他转头看司芃,眼眸里有他熟悉的亮意。那一刻他便知,读到她心里去。她也是这般想的。 作者有话要说:  怕书的摘抄太长,让大家多花晋江币。放在这里,大家看。 摘自《德米安》 年轻人站在海边伸出手,向星星祈祷,他夜夜梦见它,将自己的爱意传给它。可是他也知道,或以为自己知道,星星不可能被人拥入怀中。他无望地爱上了一颗星星,将其看成自己的命运,在这种爱念中,他将自己的生活紧紧包裹在放弃和沉默真挚的痛苦当中,因为这种痛苦让他更美好,成熟。但他所有的梦都跟那颗星星有关。一次,他又来到深夜的海边,站在高高的山崖上,注视着星星,心中燃烧着爱的火焰。由于极度的渴望,他朝着星星的方向纵身一跃。然而就在跳起的那一刹那,他的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头:不可能!于是他摔倒了崖下的海滩上,粉身碎骨。他不懂得爱。如果他在跳跃的那一瞬怀着心灵的力量,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会成功,那么他就会飞上天去,跟星星结合。 ☆、081 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莱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赛林格《破碎故事之心》 凌彦齐想,读书多好。他那些被封住了的话,完全可以融入这些或是深奥,或是质朴的文字里。这些大师无一不是用伟大而残酷的生命体验在写文字。他舍不得淬炼自身,也没有这样的天赋,但他愿意念出来,愿意将他的感同身受,通通念给司芃听。 当他在心颤时,也能觉察到,司芃在慢慢靠近他。 要是他来选,他不会选《德米安》,最起码不会拿它做开端。剖析自我总是件痛苦而沉重的事情。只要闭上眼稍一思索,他脑海里便有长长的书单,适合在黄昏与夜晚与司芃依偎在一起,低低吟读,静静品味。 最近读过大卫·冯金诺斯的《微妙》,还可以,一个意外心动的吻;还有约翰·福尔斯的《法国中尉的女人》,两人一起踏上和时代相悖的不归路;还有格雷厄姆·格林的《恋情的终结》,勿论爱恨、猜疑与嫉妒都很狂热;还有斯蒂芬·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一生只够来爱一个人;还有…… 对哦,怎么能没有马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一段深沉而无望的异国之恋,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穷尽爱情所有的可能。 毛姆、王尔德的很好;川端康成那般纤细敏感也很好。 太多太多。他只怕他还没读完,司芃就倦了烦了。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还要期待下班的来临,比以往任何时候还要期待司芃给他发信息,说我到了。他走进书店,看见司芃随意窝在窗前的沙发里,橙色的光辉里一张出众的侧脸。 还是和初见时一样的英气逼人,但又不一样,少了冷傲多了温暖。抬头看他时,会莞尔一笑。手肘撑在沙发背,手掌捧着脸,眼神追随他的步子,一路跟过来。 那是只有情侣才懂的笑。那笑,是你来了,你今天很帅,我很喜欢这样的你,你过来陪我坐下,聊点什么?想看哪本书?今晚吃什么?做哪个姿势? 是和你相处的每一刻,都发自内心的觉得美好。那样的笑带来的心悸,真不亚于司芃穿着薄纱,躺在床上等他。 有次他拿了《小王子》在手上。司芃不屑:“我小时候翻烂的了。”可翻烂了也只记得干巴巴的情节:他住在一个星球,养了一只玫瑰。有一天离开他的小星球去旅行,到了地球上,遇见一只狐狸,狐狸对他说了一段堪称真理的话,……。 她离开那个童话世界很久了。 这次不在书店,在小楼主卧的贵妃榻上。凌彦齐说:“你不觉得这本书很适合在情人之间读吗?我是见到不同的版本必买,都有十几个版本了。” “嗯,每一个情人,读一个版本。” 凌彦齐看她那张揶揄的脸,“你要是不觉得会听出茧子,我把十几个版本都读一遍,也没关系。” 小楼里只有两个版本的《小王子》,一简体,一繁体。司芃都找了过来:“那你念啊。” 她回想起过往,也不再只是懊悔和孤独。还有一个个温暖宁静的夜里,她蜷在那个淡淡玉兰香的怀里,听着一个圆润柔和的声音,一遍遍地为她念《小王子》。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_Χ_T_八_0._C_ǒ_M 她家有许多的儿童读物,她都不喜欢,只喜欢《小王子》。 妈妈笑眯眯地拿过书:“昨天读到哪里了?我们小花这么喜欢,是不是觉得自己也很像,一个人活在一颗星球上?妈妈好抱歉,让小花过得这么孤独。妈妈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和阿婆。” 没被击垮之前,她说话总是那样子,好像永远都不会生气,缓慢而温柔。她送司芃上学,在门口迎接的老师每次都恭维:“听您说话,就知道你很少住国内,我们讲话都没这么客气斯文。小花要好好跟妈妈学啊。” 用这样的声调,念一个永远不会长大的小王子的故事,每次都能听到睡梦里去,以为可以听一辈子。 凌彦齐也开始念了。“当我还只有六岁的时候,在一本描写原始森林的名叫《真实的故事》的书中,看到了一副精彩的插画,画的是一条蟒蛇正在吞食一只大野兽。页头上就是那副画的摹本。……” 他的声音更低沉更温柔,不是大人哄小孩的语调,是情人间的低声细语。司芃觉得一颗心都被塞满了。 这个世界除了妈妈,还有另外的人愿意为她读《小王子》。她靠在凌彦齐的肩上,说:“你真会把十几个版本,都念给我听吗?” “只要你想听,我就能一直念下去。” 一直是条好长好长的路,司芃踮起脚尖望,也看不到尽头。 当念到小狐狸对小王子说话时,一直靠在肩膀上的司芃把脸转过来。凌彦齐紧紧抓着她的手,像是心跳,像是誓言。 “请你驯养我吧!”他说。 “我是很愿意的。”小王子回答道,“可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还要去寻找朋友,还有许多事物要了解。” “只有被驯养了的事物,才会被了解。”狐狸说,“人不会再有时间去了解任何东西的。他们总是到商人那里去购买现成的东西。因为世界上还没有购买朋友的商店,所以人也就没有朋友。如果你想要一个朋友,那就驯养我吧!” 一度,司芃很烦“驯养”这个词。 幼年时,家人的爱是唯一。长大后奔向广阔的天地间,觉得这唯一不过如此。司芃,你要经过幽林,受过伤害,方知唯一的真谛。你一直自诩为小王子,其实是那只等着驯养的狐狸,偏偏还什么都不懂。 她趴向他的身体,凌彦齐换了只手来搂她。嘴唇扫过她的发梢,接着读。 “那么应当做些什么呢?”小王子说。 “应当非常耐心。”狐狸回答道,“开始你就这样坐在草丛中,坐得离我稍微远些。我用眼角瞅着你,你什么也不要说。话语是误会的根源。但是,每天,你坐得靠我更近些……” 闷着脸的司芃听得哼哼笑,抬起头和凌彦齐对视。她说:“只有小孩子和小动物才会这样做。” 凌彦齐说:“没觉得大人能比他们好到哪里去。” 司芃又说:“眼里只有十万法郎洋房的大人,懂个屁。” 眼里是一样的笑意。有时候,话语也不一定是误会的根源,起码他们已到了能听懂的阶段。 —————————————————— 为了躲避逼婚,凯文已在s市混不下去,逃到相邻的d市。钱已花光,又不能去找以往的狐朋狗友,捉肘见襟半个月,不得已只好发微信给彭嘉卉:“小洁,给我转十万块。” 很快就收到微信五万块的转账。彭嘉卉再发语音过来:“有限额。明天再转五万给你。” “好的,谢了。” “那个女孩已有五个月的身孕,你爸妈带着去做b超,是个男孩,你逃不掉的。” 凯文不想这么认输:“还得生下来做完亲子鉴定,老头才会真的认。” 彭嘉卉问:“你在哪儿,能见面吗?” “在你工作室楼下。” “上来吧,我还要忙一会。” 凯文颓废地站在宽敞明亮的办公间里。工作室里多是青春靓丽的女孩,走廊里经过,都要看他两眼。不是酒吧夜店里膜拜的眼神,此刻的他不修边幅得像流浪汉。 他不在乎,目光只盯着最左侧玻璃围起来的格子间。高挑纤瘦的女孩,正在和同事讨论新一季连衣裙的摄影稿。 长发漆黑,如夜里闪亮的瀑布;脸庞白皙,神情柔和而专注。偶尔瞥他一眼,微笑着摆个手势,是个“十”字,让他再多等十分钟。 再低头,又是认真投入工作的表情。 这几年里,彭嘉卉便是以永不疲倦的精致亮相,奋战在国内时尚达人的第一线,带货量不亚于当红明星。偏偏凯文想起在定安村的雨夜里,看到的穿一身黑、戴着雨披的女孩。 彭嘉卉终于忙完,肯赏光和他一起用午餐,就在她工作室楼下一家西餐厅。他回国已有八个月,除了朋友给他办的接风宴上,彭嘉卉露一面外,这是半年来的第二次见面。 “sorry,真是太忙了。”彭嘉卉朝他眯眼笑。 凯文印象里,陈洁特别爱这么笑,但那是邻家小女孩的笑,当了彭嘉卉后,便不能这么笑。刚去美国时,她孤单,还陷在“彭嘉卉真的不见了”的巨大恐慌感里,总是缩在公寓的沙发里,和他说:“不想出去,出去就要扮演另一个人,凯文哥,帮帮我吧,帮我去买点吃的回来。” 超市里买了一堆饼干面包牛奶回来,她便窝在公寓里,半个月不出门。 凯文没办法,拉她出门见阳光。陈洁指着前方和小孩子击掌的米老鼠说:“我就是这样的人,装在这个巨大的毛绒套套里,谁都不认识我。也这只有和凯文哥在一起,我才敢把这个套子摘下来。” 从此以后,也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这么眯眼笑。 可现在的眯眼笑,不再有当年的彷徨与无助,只像是一个旧识的符号。五年过去,她已经习惯彭嘉卉这个身份,对他不再有那么强烈的需求感。 “嘉卉?” “嗯?”彭嘉卉喝菌菇汤,下意识地应一声。凯文失笑。她才意识到他从来没叫错她,他从来都叫她小洁。 她放下调羹,也想起那年夏天的米老鼠。“带太久,感觉都摘不下来了。” “聿菡说你和他哥在谈恋爱,下个月初回新加坡办婚礼。” 彭嘉卉不敢直视凯文的眼睛,低头切牛排:“如果中途没什么变故,应该是这样了。” “应该是这样?当了这么多年的彭嘉卉,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彭嘉卉的手一哆嗦,刀子从牛排划到瓷碟。她放下刀叉:“凯文哥,你又来了。” 又来了,只要她有求,“凯文”两个字就会变成嗲嗲的“凯文——哥”。第一次听时,心是颤的,现在听居然也会反感。 “我说,如果阿卉回来,你会把这一切都还给她吗?她的名字,她的护照,她的亲人,哼哼,还有她的未婚夫,他肯定不知道你是谁。都还给她,乞求她的原谅,一切都回到正轨,我们可以大大方方地恋爱,结婚……” “那凯文你告诉我,怎么还?阿卉在哪儿?” “应该是我来问你,阿卉在哪儿?”凯文捋顺他过耳的头发,双手撑着额头,“你怎么可以这么心安理得的欺骗,……,所有人。” “我已经讲过很多遍了。凯文,你就是不放过我。”彭嘉卉靠向椅背,双眼微红,“我承认我坏,我很没用,但是那些事情不是因我一个人而起的。我也不想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没有一天,心里是真正快活的。可我能怎样?阿卉死了,我得活下去。” “阿卉掉到海里,是有我的责任,难道就没你的责任?她妈死了,她阿婆死了,我爸要娶我妈,我和你是她那时唯一的支柱,但我们早就背叛了她。她那天强行拖我头发上车,把车开出去,连闯七个红灯,开到海堤上,我就知道她疯了。我不想陪她死。我在家等了她两三天,都没等到人。她外公的律师来电说要谈遗产的事情,我妈私下找了能找的一切关系,都没有找到她,不见人不见尸。你知道我多害怕吗?我怕那个大律师一来,发现阿卉死了,要我去坐牢。她持的是新加坡护照,她外公那么厉害,警察一定会追查到底的。我以为扮她几天,骗过那个从没见过她的律师,就好了。” ☆、082 相爱的人不该争吵。因为他们只有两人,与他们作对的是整个世界。他们一发生隔膜,世界就会将其征服。 ——海明威 永别了武器 凯文已听过无数遍。“结果你们一家三口发现,这个律师带来了一份让人咋舌的遗产。” 陈洁笑着摇头,可没法否认。是的,她不是彭嘉卉,她是陈洁,她的爸爸是彭光辉,她的妈妈是金莲。她的前十八年,管爸爸叫彭叔叔,后五年,管妈妈叫莲姨。 她把妆容卸掉,把连衣裙和高跟鞋脱掉,裸着躺在软绵绵的被窝里时,总会想,二十三岁的女孩子当中,还有人生比她更荒谬的吗? 她永远都记得那个下午。她穿着好姐妹的衣服,梳着好姐妹的发型,在彭光辉的带领下,忐忑不安的去见那个律师。会忐忑是因为还没对“看上去很厉害的人”做过坏事,不知人家的深浅。但还是敢出来,是因为她对扮演彭嘉卉,有信心。 她们一直就是感情很好的姐妹,长相有四五分相似,连审美都趋同。也不算趋同,是彭嘉卉乐意让她们相像。 自打上初中后,彭嘉卉的开销急剧增大。她买一件两千元的t恤,一定会给她的好姐妹买同一个款式不同颜色的。每次穿上,眼神会发亮,要摸她头发,说“你好乖。” 那一瞬间,陈洁只觉得自己是有钱小姐的宠物。 她们穿一样的衣服,跳一样的舞。唯一的不同便是彭嘉卉常常顶着一双熏黑的眼睛,却不许她化妆,哪怕化个清丽淡雅的妆都不许。好像是要映照她的另一面。 她家世太好,心太大,别人都说她们像一对亲姐妹。彭嘉卉从不怀疑其他,只觉得这是自己的杰作。 黄宗鸣律师见到她脸上的大浓妆,眼神是“果然如此”的失望,但还是恭谨地叫她“嘉卉小姐”,然后从公文包里拿文件,堆在她面前,竟有一本高考参考书那么厚。 忘不了这个下午,是因为忘不了这个派头极大的律师用口音别扭的白话,夹杂蹩脚的普通话,一样一样给她解释那些文件时,所遭受的心灵打击。 她一直以为,等郭兰因死,等金莲嫁给彭光辉,她就能和彭嘉卉平起平坐。 她一直以为,彭嘉卉那个妈妈是最没用的人,空有大小姐的身份,对内管不住丈夫和女儿,对外也不懂企业经营。念个nus的法学学士,经济学硕士,还跟个废物一样。 一进曼达的车间,只会对工人关怀备至,甚至还责备当时管人事的金莲,说怎么可以不给试用期的员工买社会保险。愣是把金莲说得双眼通红,回来后趴在床上痛哭一个小时。 所以她死时,她们都认为是老天开眼,她们斗赢了。 谁料过两年回头看,是人家大小姐根本不屑和她们斗。 她们原本以为,她能有的资产只是几栋楼和曼达的股份。而曼达的股票,不论其比例,只要控制权在彭光辉手上,就总能一点点地吃过来。谁也没想到,文弱的老太太和清高的大小姐会投资。 她们嫌把现金存银行利息吃得太低,不急用的现金都买了房。比如律师拿给她看的一份名单,仅2005年市中心最好地段的公寓只买五千元一平米,两梯四户,她们整整买了五层。 还不止物业投资。 2008年,彭光辉与金莲的私情大白天下,再娇滴滴的大小姐也会生气,那时正是曼达鞋业股价一路上扬的年份。既然彭光辉已在d市与金莲公然同居,大小姐便有分家的打算。 为平息她的怨气,不与自己公开彻底的决裂,那次大额交易在彭光辉的示意下,溢价15%。在外界看来,这只是夫妻内部转移股份,股价未受任何影响。郭兰因首次减持套现的现金高达两亿八千万人民币,第二年再以部分曼达股份置换彭光辉在景峰投资的全部股权。 她从第一大股东的位置上下来,仍持有曼达10%的股份。 除了在2008年楼市低迷期间再买楼宇之外,她还在2009年美国股市下跌到6800点附近抄底,重仓生物医药、高科技以及互联网消费股。 到律师来找彭嘉卉时,美股已从谷底爬出。她重仓的一只医药股票,因在2010年推出革命性治疗视网膜药物,股价已上涨2.8倍。未来更可期。 再加上司玉秀和郭兰因的身故赔偿。 陈洁心里惨笑,确是骇人的天文数字。她从小便对算账展现出惊人的兴趣,比彭嘉卉还清楚曼达的经营。曼达股票已从2009年的最高峰跌落60%,想要继续维持控股股东的地位,彭光辉的股份也没法再减持。 数千工人日以继夜,辛辛苦苦工作一年得来的净利润不过20亿人民币。且这利润还不是真金白银,要投入再生产,要给股东分红,真正能落到彭家口袋的,也就一两亿。 而人家手上的全是可随时变现的优质资产。 陈洁转头看坐在一边目瞪口呆的彭光辉。第一次觉得,你确是配不上人家。你才刚把腿上的泥洗掉,人家穿玉缕金衣几十年了。 不止司玉秀名下财产和彭光辉无关。郭兰因名下的,不是婚前财产,就是在婚姻存续期内已约定属于她个人的财产。人家nus的法学、经济学一点都没白念。她的遗嘱,继承人顺位只到女儿彭嘉卉。若是彭嘉卉因为各种原因无法继承,所有财产全部捐给大鸣集团的慈善基金会。 所有权做了安排,管理权也被郭兰因和司玉秀以“遗嘱信托”的形式全部受让给托管人黄宗鸣律师。二十多年来,他一直在为郭氏家族信托基金提供专业的法律服务。而这份遗嘱的执行监督人则是郭义谦。 彭光辉后悔不已。当年因为一时愧疚,他签下了那份对他明显不公的婚内财产分配协议,承认了郭兰因对她名下曼达股份的处置。但他完全没想到,郭兰因如此不念往日的恩情。其他财产也就罢了。她连曼达,都不打算完完整整地还给他。 那个下午,陈洁本来只是想把律师打发走就行。现在不了,和彭光辉一对眼,便知道父女心意一致。但律师说他这次来只是告知,毕竟小姐还未成年。更重要的是,她必须回新加坡去念书,接受外祖父的照顾和培养。 是的,律师来之前,就已知道彭嘉卉辍学,是个会开豪车出去飙的不良少女。 陈洁自然不给肯定答复。大律师说,那我和郭董商量后,再来和小姐谈。两天后,律师脸色很差,说:“嘉卉小姐,为什么郭董亲自打电话给你,你要在电话里大喊大叫,难道没人教过你必要的礼仪么?” 陈洁并没接到过新加坡来的电话。心里一沉,知道真正的小姐还活着。她一声不吭。 律师说:“我与你的母亲兰因是同级校友,因为她的拜托,我才会专程来看你,想把你带回新加坡。这也是她的心愿,她走后便想让你回去,又怕你外婆独自孤老。我费了那么多心血,让郭董对你目前的状况担忧和牵挂。你要回去,好好接受他的教导,将来大鸣集团也有你的位置。你真是太让人失望。” 那些她以为的只要签名就好了的文件,全被带走了。只留下一份公函,一二三四的列清楚,她必须做到哪些事情,才可以领取到相应的遗产份额。 律师转身一走,陈洁奔上二楼去找金莲:“妈,阿卉没死,她没有死。” 按说彭嘉卉没死她应该高兴,这样她就摆脱了故意杀人的嫌疑,也不用去坐牢。可是,她只要想到那人一回来,坐拥数不尽的财产,依然会是家里最趾高气扬的那个人。她还是得做她的宠物,不,比宠物更不堪,因为她已告诉彭嘉卉,她们就是亲姐妹,还告诉她,凯文喜欢的一直是自己。 她看到彭嘉卉眼里的惊恐和癫狂,否则,也不会那么轻易就掉到海里去。 为什么要爬起来,为什么不淹死算了? 金莲坐在窗前,转身过来,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她一点也不惊讶。 从昨天下午开始,彭嘉卉的手机能打通了,但是她不接。彭光辉以为她是知道了真相,对自己有想法。换了好几个号码打过去,还是不接。于是他连夜找了关系,查到彭嘉卉手机的具体位置,一大早就动身去灵芝区。 “今早我和你爸爸说,等举办婚礼的时候,把你也带到台上去,正式承认你的身份。”她的脸色木然。“可他不接话,只说要先把阿卉找回家。” 陈洁不敢相信:“他不答应,为什么?我是他女儿啊。” “因为你要是他亲生女儿,就意味着他从头到尾都在骗郭家。有没有女儿,他不要紧的,他想要的只是有钱的女儿。” “那我们怎么办?我和她吵开了,我告诉她我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了。” “你说了?” “我为什么不说!我怎么晓得,她那个老死不相往来的外公会突然想通,要给她做靠山。”她靠向门框,“妈,她回来,我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她不是要去美国留学?” 陈洁点头。“因为凯文在那边,她想去。等阿婆一死,她就去找留学中介了。” 金莲看着女儿悲怆的脸,她才十八岁,不应该和她一样,在另一个女人的阴影下生活一辈子。 “她的证件,还有学校的录取通知书都在家里,对不对?你拿上,去美国。” “妈?”陈洁惊悚地望着她妈。“可她会回来的。” “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我会比你爸先找到她。” 金莲说得很轻也很坚定。她都不知道自己也可以这么冷酷无情。十九年前,彭光辉赶她走时,她还是个只会哭的孕妇。 ———————————————————— 2016年 9月27日 s市永宁街 过完国庆,太阳仍然烈得很,早上司芃已给花浇过水,到下午它们又蔫了,卢奶奶还要去浇一回。她看到铁门外有个小人影,以为是附近的小孩子放学后在外面乱晃悠。等水都浇完了,她调转轮椅要上缓坡,发现那小孩还在,便驶过去看。竟是上次司芃领回来的那个。 陈雨菲见有人过来,没精打采地问:“奶奶,司芃阿姨在吗?” “她已经出去了。”现在的司芃很忙,上午要做家务要买菜,陪着卢奶奶做康复。中午做饭时,会便把晚餐一起做了。下午要去跳操。一个星期总有三四个晚上去酒吧打工。 “什么时候回来。” “她今天上夜班,估计得十一二点才回来。” “哦,那明天呢?” “明天她在。你有什么事,电话里说得清楚吗?”卢奶奶见小姑娘一脸的魂不守舍,想进客厅去拿手机。 “奶奶,她在哪儿上班?” “她在健身房里兼职,还在酒吧里打工。” “谢谢奶奶。”陈雨菲脸上的笑容看上去就让人难过,“我也没什么事找她。” ☆、083 一开始我想保护他,让他在我这里不受伤害。可渐渐地,我也想保护自己。 ——司芃日记 “他们说打听到我在灵龙表现也很差。什么样的老子就有什么样的女儿,会带坏班级里的风气。”陈雨菲咧开嘴角,讽刺地笑,“带坏?就他们这样的素质,还指望孩子是乖乖仔,能考上清华北大?” “那其他学校呢?” “我婶婶说要去教育局告,结果有人威胁她,说要是我上了宝灵,以后她儿子就上不了。她索性就不管了。我只好回灵龙学校。但是昨天副校长找我,说我的学费还不交的话,就不能再念下去。” “学费多少钱?” “七万八。” 是好贵。司芃想,开学都一个多月了,转公立不行,就去民办学校算了,反正这孩子也不是念书的好苗。她想现在认识的人当中在灵芝区有点门路,还没被抓进去的,只有陈志豪。便打电话向他。 陈志豪说:“你帮谁打听?谁的孩子?” “龙哥的女儿。她现在住避风花园,你看周边有没有民办学校,能让她马上进去读。” 知道他是凌彦齐的“马仔”,还敢这样弯都不绕一个的来找他,帮龙哥的女儿找学校。司芃,你也是够有种了。 半小时后陈志豪给回复,说陈雨菲奶奶住的地方是老小区,公立教育完善,所以只有两所民办小学。其中一个因为暑假装修不达标,被家长投诉,现在封了。另一个因为上一个被封,现在学生都超了,平均一个班有七八十个孩子。但要是陈雨菲想去,他还是能把她塞进去。 司芃打开地图看,那个学校离避风花园有点远。陈奶奶靠着小儿媳生活,肯定先接送念幼儿园的小孙子。陈雨菲得自个坐公交车,穿越民营市场和工业区。 她问:“你独自坐过公交车吗?” “没有。” 司芃一时无语,她的心被塞了。一个每天都有宝马和保姆接送的孩子,怎么会坐过公交车?就算坐过,也不过是观光体验。 她在犹疑,要不要带陈雨菲去那个民办学校。不是学费的问题。 一个班里能有七八十个孩子,意味着这些孩子的家庭处在这个城市的最底层。陈雨菲从最贵的私立学校,被迫转到最差的打工子弟学校,那种心理失衡不是她能承受的。况且她再横,也不过是被父母宠出来的横,与过早进入社会淬炼出来的横,压根不是一个水平。 不能去那里。司芃想,她不应该只想解决她转学的事,便把她送去一个连日子都混不出来的地方。 她才十岁。司芃牵她的手:“走吧,我帮你去交学费。” 陈雨菲甩开她的手:“在健身房和酒吧里打工的人会有钱?又不是一两千块。” “我有。你上完这学期,下学期我一定找人把你弄到公立小学去。”她给陈志豪发信息:“不去了。你帮我找关系,下学期把她转去家门口的公立学校。需要用钱,就和我说。” 没有父母加持的人生,去好点的学校念书,才是她走出困境的希望之路。 灵龙学校财务科。一听说来交学费的是陈雨菲,六七个人都转头打量。司芃把帽檐扯低。有人走回自己办公桌:“过来这边。一共十五万。” “不是七万八吗?”司芃望向靠墙站着的陈雨菲。 这女人解释:“另外七万二是游学的费用。这个学期他们班去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她拿游学的宣传册给司芃看。 “我不去了。”陈雨菲说。 “哟,不去了。”女人了然地笑。“那就教七万五的学费,三千的学杂费。我们从来都是收学费的时候,游学费用也一并收了。能来这里念书的,哪还出不起这个钱呢?好多全职妈妈都陪着一起去的。” 司芃心里一声“哼”,还是那个破学校,以为有几栋显摆的楼和外籍教师,就是贵族学校?她妈说得没错,在国内,有钱也买不到好教育好服务好产品。她一度想把司芃送出去,又怕出国后无人能管住她。 司芃看向陈雨菲。这孩子偏着头靠墙静默,眼神望向不远处的那株绿萝,对这个女人的话没有一点反应。四个多月了,她已经学会用沉默和无视来保护自己。 司芃走到她身边,问她:“你出过国吗?” “当然出过国。” “去过哪些地方?” “泰国,爸爸爱去泰国拜佛;还有巴黎伦敦纽约东京,妈妈爱去那边买包还有化妆品。” “那你喜欢去的地方?” 陈雨菲不说话。 司芃转过脸朝那个女人说:“游学她也去。” 陈雨菲愣愣望着她:“司芃阿姨,我不用去。” “去吧。你要是不努力,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出国。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没有那么多佛拜,也没有那么多货扫。那边风光很好,到处都是大草坪,很绿很绿的草坪,有考拉、袋鼠还有软绵绵的羊,痛痛快快地玩一次。”她心道,你看,像我这样没好好念书的人,说个美景都说得干巴巴的,一点也不吸引人。 司芃把卡递出去刷,再蹲到陈雨菲跟前,声音不大,但是一屋子的人都听得见。“你记着,有什么事就来找我。就算没有爸妈照顾你,在这里,你也一点不比人差。” 一下就划走十五万,凌彦齐给她的卡还剩二十六万。司芃把卡收进短夹,心想也够花很久。钱一到账,女人就露出和气的笑容:“雨菲,回教室去上课吧。明天记得回家拿护照过来。” 司芃牵陈雨菲离开财务室,走廊里站定,听另一栋楼里的书声琅琅:“你回去上课吗?” “今天可以请假不上吗?” “你想去哪里?” “我想去东湖公园游乐场。” 那是个好老的游乐场,司芃小时都在那边玩过。“好啊,我陪你玩一上午,中午吃完饭,就回学校上课,我下午没时间陪你。” 周三早上的游乐场,几乎没有人。司芃和陈雨菲买了票,坐在破烂的船里,船围着中间的“鲨鱼岛”旋转,摁操作台上红色的扭,一道水枪喷出,落在岛上那些褪了色的鲨鱼企鹅海豹身上。 “嗒嗒嗒嗒”,是陈雨菲在开枪。枪声中司芃听见她在说:“司芃阿姨,等我长大了,我会把这些钱都还给你,连我妈的,我也会还。等你老了,我也会养你。” 司芃咧嘴说:“好啊。” “嗒嗒嗒嗒,”那枪声是一个十岁孩子与童年彻底告别的坚决心声。 包里手机震动,司芃掏出来一看,凌彦齐截了一张银行短信的图给她。再发一条信息。“十五万,又做什么好事了?” 他当时给卢奶奶办银行卡,预留的是自己的手机号码。等这张卡给司芃后,也没来得及变更联系方式。所以不论取款转账还是消费,只要金额稍大,银行短信都往他手机上发。 也好,能让他知道这女人拿钱都干些什么事。 “要你管。”司芃拍了侧面另一艘船上陈雨菲的照片发过去,“我给陈雨菲交学费。她刚刚说要养我老,我又不打算生孩子,认她做干女儿算了。” 她以为凌彦齐会回复:“那我岂不是要做她干爹?”这类的俏皮话。结果等好久,人也没回。她再问:“怎么啦,因为她是陈龙的女儿,你不开心?” 也是吧,落在豪仔这样知情的人眼里,他还得帮她养上一个男人的女儿,也是过分了。 “司芃,你不要老拿你不生孩子这件事来刺激我。说不定哪天我也会做出把你的避孕药全都换掉的事来。” 司芃哑然失笑。真想去换药的人,才不会事先说出来。只是,凌彦齐是真的想和她生孩子吗? 她看着陈雨菲。她才十岁,已经有一米五五,有瘦长的腿和桀骜的眼神,她会比同龄人更早进入青春期。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 哪怕陈龙没出事,不缺关心和金钱,她的个性脾气也够让这位叱咤风云的大哥吃一壶的。 为人父母,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好做的差事。她司芃缺乏成为一个好母亲的爱心与教养。她不怕变成孙莹莹所说的那类人,要靠孩子去绑定男人和优渥的生活;只怕变成极度空虚后只能爱孩子的人。 那些爱孩子爱得正正好的母亲,通常都是婚姻和顺、生活美满的妻子。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白净微胖,眉眼温柔,轻声细语,……。这个世界的孩子,需要那样的母亲去守护。她们祖孙三代,过于强调自我,又容易被爱情打败,都没有这么的好命。 已到十月下旬,卢奶奶能撑着拐杖走上十来钟,只是不敢单独出门。永宁街的车道与人行道之间没有栏杆隔离,她怕再被撞。 在游乐场玩时,司芃发现来了例假,跳操课便让其他老师代了,一下午都在小楼。 卢奶奶教她做“肉骨茶”,她说她习惯的是药材味的肉骨茶,马来西亚的做法;不过阿齐喜欢胡椒味的肉骨茶,那是新加坡的做法。 司芃一怔:“那我们做哪个好?” “要不问问阿齐过不过来吃饭?你今天有空,我们可以多做点菜。” “好啊。”司芃把手洗净,给凌彦齐打电话。 “哦,姑婆今天要做大厨?”凌彦齐想起什么事,又说,“你去看看日历,今天是不是农历九月二十五?” “对啊。” “姑婆生日。”听筒里的声音小小的,“等会我就过来。” 既然是生日宴,总要做得丰盛点。卢奶奶在家煲汤、做卤汁,司芃赶去超市买食材。买完急冲冲走时,看见一楼一家知名玉器店。想起她的阿婆爱佩戴玉石,冲进去选了个玉镯子。 没带过玉,但小时候经常拿在手里玩,一眼就看得出分别,晴水浅绿的为佳,玉质要细腻,阳光中一照,色度均匀,晶莹如玻璃。 “就它吧,帮我包起来。”银行卡上一刷,再去掉六万块。 她们还在厨房忙,凌彦齐便过来,站卢奶奶身后轻轻抱着她:“姑婆,生日快乐。” “哦,”卢奶奶吃惊又开心,凌彦齐还从没抱过她。“你就过来了?”她看到餐桌上放置的蛋糕,“刚才小芃还说要自己做呢,只不过我这边没有做烘焙的工具。” 凌彦齐看司芃一眼,笑道:“那还不容易,买就是了。反正姑婆你的厨房大。” 卢奶奶去餐厅酒柜里找瓶好酒,凌彦齐看着在水池边择菜的司芃,问:“你又买什么了?” “一个玉镯子。”她轻轻地晃着腿,“一天就花掉你二十多万,比孙莹莹厉害多了。” 凌彦齐说:“是。”然后拿出手机,“我转钱给你。” “不用了。”司芃把右手举在他眼前,四指并拢,“看到这条缝了没有?一有钱我就躁得慌,只想赶紧花出去。我现在还有钱,不用给。等我没钱了,自然会找你要。” “那好啊,我等你找我要。”凌彦齐眼里的笑莫名其妙就收了,转身离开厨房去找姑婆。“你找到红酒没有?” 红酒在酒架上呆太久,落了一层薄灰。卢奶奶拿干毛巾擦拭:“这还是去年你带过来的。”她把酒放在餐桌上,拉着凌彦齐退到客厅里,到墙彻底挡住司芃视线的地方。 “姑婆不想再跟你们打哑谜了。前几天柏宥来电话,说你很快就要和嘉卉结婚。” “没有,只是订婚。” “哦,那可能是我听错了。可是结婚也好,订婚也好,对小芃来说都一样。她,你打算怎么办?那天柏宥的电话先是她接的,她喊我过去时,脸色就很不好。我没跟她说你和嘉卉的事,但我不晓得她知道多少。看她对你的神情,让我感觉自己是个帮凶。” ☆、084 “司芃,你为什么不抱希望?人不抱希望是很傻的。” “谁说我傻?”她要来打我。 “不是我说的,是海明威说的。” 她剜我一眼,手停了。很好,以后有说不通的地方,就假借文豪之名。她对他们的敬畏之心,比我要多。 ——某人日记 凌彦齐一怔。姑婆说,司芃的神情泄露太多感情,这让他好难过。 “姑婆,那你能教我,现在该怎么做?我该放下司芃,对不对?可我要是能做到,我早就做了。再说,我放开她,她能去哪儿?你就还当什么都不知道地纵容我这一回。我也清楚这么做对司芃不好,可她留在我身边,我才可以说将来会有转机,会有希望。她要不在,……,这日子都没法过了。” 卢奶奶摇头叹气,拄着拐杖,走去厨房接着做晚餐。一旦做了自梳女,也就放弃了和人谈论男女感情的资格。 今晚的海鲜叻沙和肉骨茶,是司芃做的。她戴隔热手套端出来放餐桌上,让凌彦齐尝尝味道如何。他喝一勺汤后点点头:“不错。”拿这调羹再舀一勺,递到司芃嘴边。她瞥一眼厨房,凌彦齐用嘴型说唇语:“她知道了。” 司芃吐舌头,小声说:“和你说了?那有没有不让我住了。” “为什么不让你住?”凌彦齐一时没弄明白这逻辑关系。 “勾引小少爷。” 凌彦齐放下调羹,笑着拍她脑袋。 席间两人围着卢奶奶,让她吹蜡烛许愿。司芃把从商场买的玉镯递过去。 “这很贵吧,小芃。” “一点不贵。我就在菜市场边上那家玉器店里买的。”司芃事先把单据拿走了,“我阿婆说的,戴玉就不会摔倒了。” 谁都知道这是无稽之谈,心愿罢了。可从前的司芃并不知道要把心愿递出去,今天她愿意借卢奶奶生日这个契机,买个玉,长命百岁的祝愿有点烂大街,那就祝她这次腿好起来后,不会再摔跤。 “真是你阿婆说的?”卢奶奶问。她对司玉秀还是很佩服,去到马来西亚仅念了三年中学,便能看得懂英文的小说报纸。也就是这份才气,才让郭义谦另眼相待。 “是啊。她说过。” 卢奶奶郑重地取出镯子戴上,“那真要多谢你了,可是个好礼物。” 饭后司芃收拾,凌彦齐帮她把碗碟放进洗碗机里:“忙完,我们出去走走。” 是个漆黑的秋夜,吵闹了整个夏季的蝉鸣渐渐歇了。没有月亮和星星,但有徐徐的晚风和行人很少的永宁街。中午司芃送陈雨菲去学校后,从定安村的后面穿过回小楼,才发现这片固守的城中村已经开始动拆了。 七月初整个定安村被淹,让这个孤岛再一次出现在电视新闻和街谈巷议里。对完全跟不上的城市配套服务,网络上全是抱怨讽刺之声。可要进行新一轮的整改,那还不如快点拆了。区委领导班子发话,已搬迁的群众热烈支持,抱团的钉子户越来越少。 凌彦齐说:“东和巷以东的居民全部都搬迁了。” “那姑婆,是不是马上也得搬了。” “嗯,等我从新加坡回来,会安排你们住别的地方。姑婆喜欢养花,也找这么一处有天有地的院落,”他盯着司芃,问她,“好不好?” 司芃避开这落向她的问号,回应了别的:“新加坡?又要出差?” 凌彦齐轻轻叹气,不想让司芃察觉他情绪的异样。往前走两步站在奶茶店前,看贴在墙上的饮品单,回头问一句:“你要不要喝杯奶茶?” “又喝奶茶?我现在体重都快110斤了。” “110?”凌彦齐倒退两步看,“很好啊,比刚认识那会重……多少?” “重八斤。跳操后没瘦,反而更重了。”为了让上操的状态更好,司芃会在课前做四十分钟的力量训练。 “我只觉得胸部发育了。” 司芃这会正把手臂交叉在胸前,压得它扁扁的。“嗯,前几天买文胸,a罩杯已经不行了,要买b。” 在店门口聊这个,聊得好直白。奶茶店的小妹开口:“要是不想喝奶茶,也可以来杯木瓜奶昔。木瓜是丰胸美颜的哦,这位姐姐。” 司芃扑哧笑出声来,摸摸耳后:“奶盖珍珠红茶吧。” 小妹又问:“要加冰吗?” 两人同时出声,一个说加,一个说不加,为难住小妹,目光在两人间逛了个来回。 司芃说:“我一向喝惯冰的了。” 凌彦齐点头,却冲小妹说:“不加。” 奶茶递到凌彦齐手上,他吸一口才递给司芃。“不是说冰的不能喝,而是你知道自己的胃受不了刺激,就应该注意点,少吃太凉太辣的东西,以后酒也不能多喝。” 司芃接过,咬着吸管往前走。“那要偏偏喜欢怎么办?” “喜欢也得克制啊,不加冰而已,这是小事。” “可是人的自制力不是无穷无尽的。你跟无数的小事去较劲,把它的额度用完了,大事来了怎么办?只能任性?” 凌彦齐神色一凛:“你是说,你是那种小事无所谓,大事不糊涂的人。” 司芃嚼着珍珠,“嗯嗯”地点头:“应该算吧。”却没发现黑暗中,凌彦齐的脸色越来越硬。 “下个星期我要去新加坡呆几天,不是出差,也不是访友,是和她的订婚宴。”凌彦齐不愿意说,可他不想瞒着司芃,不想让彭嘉卉变成他们之间不能言语的心结。 “订婚宴?”时间真是过得好快,司芃心想。“她是新加坡人?” “她家人在那边。” 司芃点头,也是,这些年富人都移民出去了。“呆几天?虽然是订婚,但还是有很多事情要准备。新马那边的华人,可能更看重传统仪式。你不用早过去做安排?” “是他们要联姻,要办订婚宴,他们准备好了,跟我有什么关系?传统?那为啥替人拜堂的传统不传下来?要是这传统也有,我保证立马装死。” 他的表情无趣又严肃,不是开玩笑。司芃拍他肩膀:“别闹了。” “闹?”凌彦齐捉住她的手腕,“你觉得我是小事上克制,大事上任性的人?”他盯着司芃的双眼,黑夜里眼神更黑,带点咄咄逼人的意味,“而你恰恰相反,大事上拎得清。那是不是我回国,就看不到你了。 “什么意思?” “今天你花六万块给姑婆买玉镯。” “有问题吗?那是你姑婆哎,你不会六万块都舍不得吧。” “前两天你还带她去公园拍两人的合照,拿去影印社冲洗。我们出门前,姑婆就坐在客厅,一张张照片塞进相册里。你怎么也不想,我们也应该拍点照片,分手了还可以留作纪念。” 司芃还在辩解:“我只是看,姑婆有收集照片的爱好,……” 凌彦齐根本不接她的话:“给别人花钱,花得那么大方。我给钱,又不接。是想着这单生意快做完了,接了心里有愧?” 司芃挪开嘴边的奶茶吸管:“我有说我要走吗?” 凌彦齐想,干脆都说了。 “我就是这么想的,因为我没法信任一个不留恋任何人任何事的人。你教人跳操,是因为你已经在想离开后的生计;你那么懒散,却天天陪我疯玩到午夜;你还跑去书店,不看书也陪我坐上好几个小时。司芃,你要问我这段时间你乖不乖?当然乖了。乖到那种本性温柔体贴的女孩都没你懂我的心思和欲望。不管要什么,你都满足我。你的心里装了一个计时器,滴答滴答的数着日子。现在姑婆的腿好了,你便开始倒计时。” “总要散的,凌彦齐。我只是想趁热情还没消退时走,彼此还能留点好印象。”正好风吹过,司芃的话,也像是要散在这风里。 “热情?我们之间,仅仅是热情吗?” “就算除了热情,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好了,激情?爱情?那又怎样?这世上很难有什么情经得起磨难。更何况,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谁和我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凌彦齐突然拔高声音。 司芃不再说话,平静地坐在街边长椅上,风从街口吹进来,吹得头发乱糟糟地盖着半张脸。她牙齿相抵,咬住吸管,去唆杯底的珍珠丸子。 还是那个孤独的少女。和他交往,也不能改变这抹底色。凌彦齐的神情又颓丧下来,背靠那颗大大的榕树。“我是一个在感情上很不值得依靠的人,对不对?” “跟你没关系。我不会在任何人身上追求依靠这两个字,就连我自己,也挺不可靠的。” 咀嚼“可靠”二字,口舌间全是苦涩。凌彦齐开口问:“难道你对人性,从来就没有过奢望?” “有过。”沉默一会,司芃才说,“觉得你会爱我。” “会爱我?我都说了是奢望,你还只敢到这个层次?你知道我的奢望吗?我奢望每天早上的咖啡能端进卧房,奢望醒来就可以亲吻你,奢望和你环球旅行,奢望在璀璨的星空下做/爱,还奢望与你生儿育女,一起白头,……” “别说了。”司芃弓着背,手肘撑在大腿上,头已垂下。“凌彦齐,我和你不一样,我不靠奢望过日子。” 凌彦齐蹲在司芃跟前,捧起她的脸看,她的眼圈已红了,还在躲避他的目光。“要是我们两个人都这么奢望,它会变成现实的。你不要那么抗拒我的安排。” 司芃想摇头,奈何脸被他的手掌箍得死死的。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说:“在新加坡等着你去订婚的那个人,不比我更合适吗?” “你就这么乐意我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不是乐意,是必然。”她的阿婆乐意吗?她的妈妈乐意吗?一个无家可归,倚身于爱情。一个奋力反抗,埋葬于爱情。她不要乐意,她要看到事情发展的必然性。 “你还没有听我说完,我最大的奢望,便是下个星期去到新加坡,发现那位变成了你,我何止会兴高采烈地参加订婚宴。我恨不得马上就去rom(婚姻注册局)与你注册结婚。” 每个字都让她的心在抖动。司芃回想起在阿婆照片里看到过的那座橡胶林里的白色庄园,妈妈说那是她小时候住过的家。如果她还能回去,是不是今天凌彦齐可以不和别人结婚? 司芃忍着哭,忍着拍下心里翻滚的波浪,将他的手从脸上拽下:“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即便她爱凌彦齐,她也不会跑去他们面前,求他们施舍爱与金钱。 “司芃,我只是迫于压力,不得已和她结婚,但我并不爱她。对那个人,谈不上很了解,但真的不值得你对她有任何负罪感。” “那你对她有没有负罪感?” “没有。我已经和她摊牌。八月份去看她爸爸,回来的路上就达成了共识。我们只是生意上的合作关系。两边的家族企业都需要对方的资源。” “我们也是生意关系,另一种。” “我用钱买你的身体和感情?司芃,你是能买到的吗?这样的话,我买你一生就好了,何苦现在还来求你。”凌彦齐笑了,手指轻轻覆上她的手腕。上面的纹身全被洗掉,留了几条细短的疤痕,要抚摸才能感觉得到,“有时候我们是生气了,有时候是吃醋了,有时候就是开玩笑,才会那样子说。语言不是每时每刻都反应我们的内心。贫穷还是富裕,只是我们的某个不同之处,只依靠它,我们走不到今天。” 他起身坐在她身侧:“我们的真实关系是驯养。” “你驯养了我?” “是相互驯养。” 司芃听了,无奈地笑。谁不想一直呆在这个温柔多情的男人身边。 “我一直都清楚,你不打算呆在我身边的原因。我既没有勇气,拒绝这桩婚姻,把你带到我妈面前,说我想娶的人是你,也没有勇气逃离,带着你远走高飞。司芃,你失望吗?你眼前的这个男人,看上去要什么有什么,却连你的一点点奢望,都满足不了。” ☆、085 我和你妈不一样,我永远都不会逼你。 ——司芃日记 “什么叫破坏?婚姻要有生命力,才能被破坏。自打他们告诉我订婚的日子,我也在心里一下一下地敲着钟,是丧钟。它还没来,我便在祈祷寿终正寝的那天。即便你走了,也改变不了它的结局。我会埋葬它的,就如你埋葬了过去。但是司芃,你不能因为我还没来得及埋葬,就判我的死刑。” “你舍不得我走?” “那你舍得我吗?至今为止,和你在一起,是我这一生中最错误的决定、和最开心的事。” 司芃再也忍不住她的眼泪,这又何尝不是她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光。她扭转腰身,轻轻抬起下巴,把嘴唇贴到凌彦齐的嘴上。两人在街边热吻。 鼻尖相抵,司芃问他:“你喜欢我什么?” “像另一个我。” “要是以后不像了呢?” “那也是我变了。” “你想要我陪你多久?”司芃把挂在睫毛上的眼泪擦掉,“陪到你妈抓到的那天?”她的过往太差劲,她不相信卢思薇知道后,会放任宝贝儿子在婚姻之外和她鬼混。 凌彦齐惨然一笑:“就算被抓到了,只要我还没有认怂,你也不可以走。” “可不是像上次挨两巴掌那么简单。” “她明知道我和那位小姐毫无感情。她想要我做的事,我从来都没反抗。连结婚这样的人生大事,一个不字都没有。我这么做,一是想成全她在事业上的野心,二是我把她想控制的部分,婚姻、事业,都已主动上交。她还想怎样?她该明白我仅剩下的感情,是她不该控制也无法控制的。她现在几乎不管我,不也是这种听话换来的自由?你不用担心那一天的到来。她是我妈,不是道德警察,不会对我动用什么非人的手段,你要做的是躲在我身后,别出来火上浇油。” “还非人手段,你妈控制欲这么强?” “我妈她,……,更年期压力太大,所以脾气又差了点。”凌彦齐欲言又止。算了,他不该在这时候和司芃聊他妈的病情。他只想要她爱他,而不是可怜他。 “所以,你觉得只要你按照你妈的意愿,和伊万卡二世结婚,她就不会再管你和我的事了?” “不应该这样?做父母的,从来不反对孩子谈恋爱,他们只反对那些在他们眼里不合适,却有结婚意向的恋爱。” 看来你对你妈倒是一点奢望都没有,司芃心想。“我发现你这人真的很会狡辩。和谁结婚,明明是你自个的事情,非要把我扯进去,好像是为了我,迫不得已要结婚。” “因为我们都是逃避型人格,游山玩水还行,一起闯关打boss?路走得太艰难,说不准是谁,半路就会任性当了逃兵。其他的失败挫折我都能容忍,唯独这个不行。我只能选一条更现实更稳妥的路。司芃,没有婚姻,我们一样可以白头,就看你愿不愿意陪我走下去。我妈不会一直这么强势下去,有她认输的一天。” 司芃本是一张哭颜,突然就笑了:“凌彦齐,你说要是别的女孩子,听一个男人说什么只想谈一辈子恋爱,不肯结婚这一套,会怎么看你?” “世纪渣男?” “何止。会和你妈一样,甩两个大耳刮子,转身走人。” 凌彦齐抓住她手:“耳刮子随你扇,人不能走。” 司芃收了笑,定定看着凌彦齐。凌彦齐回看,然后在那温柔又悲凉的眼神里败下阵来,后悔今天就把这茬事提出来。为什么现在就要叫醒自己?哪怕回国后真的是楼仍在、人已去的情形,起码也少受几天的心灵煎熬。 他不晓得,究竟该用什么方法,才能留下司芃。他松开手闭上眼,等待命运对他的宣判。 一个怀抱闯进他的怀抱,凌彦齐下意识地搂住。他都快要喜极而泣可。“你答应我了?” 闷闷的声音从胸口传来:“嗯,我也想和你在一起。”这一刹那,司芃心中的狂风突然就静了。她不再想做命运的反抗者或是逃兵,她只想服从。 “我想和姑婆说。”司芃抬起头来,“她对我很好,是除你之外对我最好的人。我心里,早已当她是我阿婆。” “要是你的阿婆还在世,大概会不同意。” “所以才要好好和姑婆说,以后她去见我阿婆,能帮我说几句好话。” 凌彦齐只想,因为彭嘉卉,你阿婆未必肯原谅我们。算了,顾不上别人。他拉着司芃的手在夜风里一路奔跑,跑回小楼。 客厅吊趟门推开,卢奶奶的眼神从老花镜后扫过,两人的手拉在一处没松开。她也不惊诧,游过香江河,活到八十岁,什么荒唐事她没见过。私奔都不奇怪。 “姑婆,”司芃走到她跟前蹲下,“我很抱歉,我和凌彦齐的事,一直瞒着你。之前说去酒吧打工,也是骗你的。”她瞥一眼凌彦齐,“都是和他出去玩了。” “阿齐有没有和你说他要订婚的事?” “说了。” “那你知道,和他订婚的人,……”卢奶奶看见站司芃跟后的凌彦齐朝她摇头,只能住口不提。“小芃,这条路不好走。你可知道,我先前和你说过的秀妹,她也走了一条这样的路。” 豆大的眼泪一下就从司芃眼眶里掉出来:“我知道。姑婆,我知道她走了一条什么样的路。” 一瞬客厅都似乎被她的悲怆笼罩。凌彦齐不忍心,把司芃扶起。“姑婆,我还没结婚呢。” “你都答应订婚了。”老辈人的眼里,订婚就是婚约。婚约可不能随随便便就不作数。 “那也不是结婚。”凌彦齐嘴里嘟囔,“又不是几十年前,结婚了也可以离婚。” 卢奶奶听得生气,哪怕她不喜欢彭嘉卉,这人也是玉秀的外孙女,兰因的女儿。“你婚都没结,就想着离婚?” “迟早的事,没有人会合伙做一辈子生意。” 卢奶奶不理他们,回房间去。凌彦齐也牵着司芃手上了楼。 “你和姑婆发什么脾气?又不是她让你娶伊万卡二世的。” 凌彦齐大喇喇躺在床上,瞧着灯罩里暖黄色的光,心事重重:“司芃,如果你哪天发现,在一些很重要的事情上,我还是骗了你,你会怎样?” “骗什么?骗我感情?你一直在骗,好不好?” “和感情无关。是一些人的身份。” 司芃耸肩:“无所谓。身份这种东西,是最虚伪的了。” 凌彦齐坐起来,从背后搂着她:“你最好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因为我都记得。”他往后一倒,司芃仰躺在他身上,一翻身便压过来。 司芃说:“今天刚来例假。” 凌彦齐的手不肯停歇,还在帮她脱衣服:“那也可以一起洗澡。” 司芃睡一觉起来,凌彦齐还在窗侧的桌前办公。她翻个身,大腿压着被子。“几点了?你现在这么勤快?” “才十一点二十分。不勤快点怎么行?天天要陪你玩,落下的工作本来就多。下个星期还要去新加坡。不赶紧把事情分配下去,等着我妈发飙呀。” 表情是正经严肃,口吻却是懒散无奈。司芃笑道:“你呀,多亏了有这么一个妈,成天在背后盯着,不然混得也不咋样。” “不说我是妈宝男?” “得了,谁还不是妈妈的宝贝。敢这样骂的人,通常是嫌弃那个当妈的没钱还爱管闲事。你妈不是,你妈是我们的金主。” 凌彦齐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会特不喜欢我妈这种人。” 他以前交往的女朋友,哪怕是和卢思薇见过面吃过饭,得到认可的,当面卢阿姨、卢主席叫得亲切,背地里还是会埋怨她的强势霸道。 司芃是第一个毫不在意“他在他妈那里无所作为”的恋人。这种不在意,说白了,是压根不觉得未来要打交道的可能。她答应他了,仍不相信他们能走得长远。 有时候凌彦齐真拿这个女人没办法,明明身子和心都在他那里,灵魂也为他暂且地停留了,却永远都预备去流浪。 “你妈那种人,应该也不在意我这样的人喜不喜欢她。” “不在意也好。”凌彦齐关掉笔记本,熄灭台灯,往床边走,“你护照办了没有?” “办了。” “拿给我。我要带去新加坡。” “你要本没有签注的空护照做什么?” 凌彦齐半靠在床头:“我找人看房子了。”他点开手机,“你看看喜欢哪套?” 司芃爬起来依偎在他身边,扫一眼链接的标题:“你要在新加坡买房子?” “嗯。”他伸手搂住司芃,打开一个链接说,“这套房在第九区,离乌节路只有五分钟路程,……。”看完再点开另一个,“这套在第十一邮区,靠近新加坡植物园,附近学校都很不错,……” 见他神色认真,司芃问:“新加坡公寓很贵的,你给我看的这些,随便一套,没有四五千万下不来。” “你喜欢哪套?虽然我觉得都很好,但目前我离岸账户能动用的钱,只够买一套。” 只够买一套,语气好像他很穷似的。司芃问:“你要买给我吗?” “不然要你护照干嘛,明天我会把委托文书拿过来给你签名,房子过户后,再帮你去申请长期签证,……” 他不能指望靠着宁筱能一直瞒住卢思薇。再撑一个月,让他把这些手续办完,将司芃送走,才算谢天谢地。 “这么大笔资金出入,不怕你妈查吗?” “境外银行的保密协议不是空头文件,资金动向没那么好查。” “你没问我意见,就想要我搬去新加坡?和你结婚的那个女人,她不在那边吗?” “我现在不就在问你意见?你不用管那个女人,她的工作和生活重心,都在国内。” “那姑婆呢,你打算怎么办?” “她回来是因为当年和秀妹有约定。可现在小楼要拆迁,其他地方她未必愿意去住,还不如和你回新加坡去。养老、医疗都比这边方便。” 司芃离开他怀抱,靠在床头:“这么大件事,我要想想。不能你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那先买,想好了再过去住,总行吧。” “不行。”司芃的心好乱,她才刚答应在一起,他便要他们分开。原来人的想法,真的能瞬间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这条在一起的路还没开始走,她就已舍不得分开。 “我还在想,你哪来那么大的信心,觉得可以应付你妈,因为你把我搬得够远。坐飞机过去要多久,三四个小时?我人生地不熟,每天都眼巴巴望着你。然后你,了不起十天半个月飞过来看一次。你的算盘打得真好。我反悔了!” 凌彦齐一怔:“你反悔什么?” “全拉倒吧。”司芃身子往下滑,整个人都钻进被窝里,凌彦齐又把被子给掀了。“司芃,你能不能言而有信一点。” “我哪儿都不去。”司芃把被子抢过去,这次连头也盖住。 难道给你买一套四五千万的房子还买错了?真是姑奶奶。凌彦齐心道。 “他好言好语地劝:你只是先过去而已,过一两年我会想办法也调过去。那边环境、气候、饮食,你都能很快适应,语言沟通也没问题。觉得无聊,可以开一间咖啡屋。还有,nus有针对成年人的part time course,等你过了语言关,可以去申请。” 房子要买给她,还想着安排她去念书,这样的男人,哎,司芃心一软,被窝里露出一双眼睛:“嫌我没有学历?” “不是,觉得你会喜欢nus。” ☆、086 我曾经对爱情和婚姻都无向往。有了爱已是获得,不要生出更多奢望。 ——司芃日记 凌彦齐记得,那个冷风的夜里他们站在咖啡店门前聊天,他说他在新加坡念的书,司芃便问是不是nus?七月份他去新加坡,给她发滨海湾的夕阳海景,不感兴趣,但是一发nus的校园照片,即刻就有回复。 他猜测,司芃对于nus的认识和兴趣,都来自于郭兰因。如果不是她的青春出了某种意外,她应该也会去那里留学。 司芃只想,凌彦齐为何会认定她喜欢nus,难道真猜出她的身份了?卢奶奶说,他和郭柏宥关系不错,也许朝他打听过。那么送她去新加坡是有别的目的吧。 “我不去。”司芃硬邦邦地说,看见凌彦齐脸色转暗,突然想到借口:“你知道姑婆为什么说我和那个秀妹走的是一条路?连姑婆都知道,你像那个老爷。” “我又不是他生的,哪点像他了?” “忠诚度太低。你把我扔去新加坡,好让你在这边乱搞?” 这理由让凌彦齐有些啼笑皆非。“忠诚度太低?我跟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非但没和人上床,连搂搂抱抱都没有,你还想怎样? “你好清白哦,那为什么送那么贵的项链给初恋?” 凌彦齐笑她:“那晚靠在门框上很酷的说我一点也不介意的女孩是谁?” “不是我。”司芃否认得飞快。 凌彦齐笑得趴在她身上。“你刚搬到小楼,我不想任何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便假装对她念念不忘,想把我妈的火力都吸引过去。” “没有假戏真做?” “真不了。她那么大个目标,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我身边。” “你妈安排的?”司芃问他,“是不是你妈安排的,你都会天然的反感?哪怕你曾经喜欢过这个人。” “不知道,我和我妈的审美,一直就不太一样。” “那你后来给我买的项链,和送她的是同款吗?” “当然不一样。我又不傻,买一样的,等你秋后算账啊。”凌彦齐啃她的脖子,“你都不戴。” “太重,明晃晃的太显眼,怕被人抢。” 凌彦齐用手将她额前的碎发梳到脑后,掌心压制住,一张完整干净的脸庞,就映在他的眼眸里,“新加坡治安也很好,我不用整天担心有人来找你茬。” 陈志豪不止查到司芃的户籍信息,也查到三明岛上刘氏/父子的身份信息,可是毫无用处。那个儿子刘天宇在s市教育系统里的学籍信息,只到初中毕业。至于父亲刘大伟,无论是养老医疗系统、还是失业救济系统,都查不到这五六年来的任何信息。 那会凌彦齐沉默地听着,陈志豪说:“小凌总,想听实话吗?” 他夹着烟的手一滞,点了点头。 “司芃的身份既是真的,也是假的。系统里是真的,用它找工作、考大学、甚至出国,都没问题。但是你我应该判断得出来,那是陈龙干的。为什么?也许只有陈龙和司芃知道。” 陈龙的案子至今未有消息传出,凌彦齐总觉得有不安分的□□在其中潜伏。哪怕是为了这万一的危险,他也必须把司芃送出去。 司芃心乱如麻,她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去新加坡。“我有条件。去到那边,万一有我不想见的人,不准强迫我去见。” 凌彦齐点头。看来,她对彭嘉卉是隔阂已深。 “好。我也有条件。”凌彦齐犹豫再三,还是说出来,“其实我对你的忠诚度,也挺不放心的。” “不放心什么?” “真被我妈发现了,有段时间你我都很难熬。”凌彦齐偏头看着司芃,欲言又止的模样,“怕你心情不好,就跑去夜店喝酒跳舞,怕你脾气一来,就不管不顾。” 司芃从他神色中看出意思来了:“你怕我会出轨?搞一夜情?凌彦齐,你有点过分了。我这人也很坦白,要和别人搞,也会先踹了你。” “你现在当然不会。可是司芃,你想过我们的以后吗?你真想过要和我一起来面对我妈吗?你从来不想。本质上你不想被任何一种关系给束缚住,觉得不如意,你就会跑。我花很多的心思和精力来缚住你,对,你现在愿意,这让你跑起来没那么容易。但说不准哪天就觉得这些全是负担。以你的个性,你会竭尽全力地挣脱,而哪种事情最容易让我心寒放手?” 她的乖张叛逆,今日能让他如此着迷,日后也必将成为他痛苦的渊薮。 司芃咬着嘴唇,静静听凌彦齐说,他说的每个字,都能引起她心底的共鸣。他不止对她好,他还了解她,可他始终不是她。 他不明白一个没有未来的人,老想着以后以后,是会疯的。她永远都不会许愿,能和他白头偕老。了不起只能每天醒来后问自己,这一天是否心甘情愿? “凌彦齐,我们打个赌吧,看谁先出轨。我们这样的交情,出轨也不一定非要分手。要不,先出轨的人,视为自动放弃在这段关系里的所有权利,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凌彦齐听得眉眼一跳,心想真要下手,自然还是你狠一些。他侧躺下来,说:“那我们最好还要聊聊出轨的范围,免得彼此定义不一致,又闹矛盾。” “有什么好聊的,不许上人。”司芃不假思索地说,“哦,对你得加一条,撩人都不许。” “你也一样。” 沉默好一会,凌彦齐叹气,再把黑屏的手机拿过来。两个人头一回讨论到“以后”,就差点吵起来,还把方向完全地走偏了。 再回到房子的事情上。司芃对要哪套房子,其实无所谓,但听凌彦齐介绍,新加坡植物园里最负盛名的是兰花,东南亚称为胡姬花,而在新加坡又称之为卓锦万代兰,是那儿的国花。她留了意,便说就这套吧。凌彦齐也说这套好,周边学校都很不错。 “跟学校有什么关系?” “方便孩子以后念书。” “你能不能别和我讨论这个话题,你找她生去。”司芃不耐烦。 凌彦齐也不悦,看着她问:“找她生算不算出轨?” “不算。计较谁,也计较不到她头上去。”司芃把脸撇到一边去。 “她生她的,我生我的。”凌彦齐把司芃下巴掰过来,“我也没要你现在就生,但你要有这个准备。我为你付出这么多,你得负点责任。” “生个小孩,就算对你负责任?你搞反了吧。凌彦齐,你觉得我会是个好妈妈吗?” “我们不缺钱,也不缺爱,已好过世界上绝大多数。谁当子女不受伤害?谁做父母没有脾气?”凌彦齐露出自嘲式的苦笑,“司芃,别太苛责自己,对这个世界也别太较真。” 司芃在他脸上瞧见了受伤的神色。明明不是她造成的,却带给她难以想象的心酸。 在这之前,她总以为凌彦齐过得很好。那种好不是要奋斗得来的,而是天生就有的幸运。比起不劳而获的财富,她更羡慕他有一副天生的好脾气。 天生好脾气,自然对家长的强势不会有太多反感,该念书该恋爱该结婚,按部就班好了; 天生好脾气,不管谁和他谈恋爱,都能感受到他的温柔体贴,哪怕是她这样的不良少女,也觉得被他放在了心尖上。 天生好脾气,还能让他对不喜欢或是做不到的事情都“很看得开”。 可他要真看得开,真过得好,为何要把这段劳心费力、见不得光的私情,当做是他最开心的事? 她以为她也见识过人与人之间的沟壑。她从不以为一个人的外貌便是他的一切。可在她最喜欢的人那里,她还是犯了“以貌取人”的错误。 她以为一个人能温文尔雅地对你笑,他的背后就不会有阴影和绝望。 她总是看见身外之物的不对等,然后计较身份上的不光彩。她在哀叹自己对命运的无能为力,一心只想着自己的沉沦和救赎,却忘记他也一样需要。 “对不起,凌彦齐。”司芃伸开手臂,抱着他,哭湿了他胸前的衬衫。她的心难过得一塌糊涂。她曾以为软弱是个很不好的品质,她总是奔着“坚硬”那个词去的。 到今天才发现,她人生路口的每一次抉择,都是这份软弱,一步步把她带到了这里。 她无比庆幸,她还会心软。 出国前,凌彦齐再约陈志豪见面:“这几天,你多看着点司芃。” “怎么,有事吗?”陈志豪不敢望凌彦齐,只管喝茶。 “不知道,感觉会出事。”离订婚的日期越近,越是心神不安。凌彦齐眉头紧蹙,问:“宁筱还住在天海壹城的公寓?” “对啊。”陈志豪说,“那,司芃知道你去新加坡是干什么?” 凌彦齐点头。陈志豪犹豫着问出来:“她没什么……情绪问题吧。万一在电视或网络上看见你们婚礼的消息,” 凌彦齐再一次选择性地在脑海里排除“婚礼”这个词。 他了解东南亚的华人传统,不太可能越过订婚直接结婚。他们比较看重这个仪式,可是再隆重也不是结婚。国内这些人怎么回事,传统丢得太久,连订婚结婚都分不清了吗? “订婚而已,没必要往外传。” “那位彭嘉卉小姐,也算个明星,我想会有很多人关注,……。” “提醒一下就好,不至于分不清轻重。” 陈志豪长吁一口气:“也好,媒体上不报道,司芃少受点刺激。” 凌彦齐在脑海里把所有事情都捋一遍后,查无缺漏,他也不知道那点不安的直觉从何而来。想了一圈,说:“拆迁公司已经去到定安村,人多混杂,我怕有人来找她麻烦。” “哦,只要司芃不耍性子,这种麻烦,我能搞定,你就放心去吧。” 2016年11月3日,凌彦齐抵达新加坡,彭嘉卉自是与他一起来。马上就是双十一,凌彦齐问她的部署如何?她说该布置的都已布置下去,今年不追互联网女装销售的第一名。 卢家的大部队还要延后两日,彭家无一人来参加订婚宴。 徐瑞德来机场接他们回郭家的山顶大宅。车上,彭嘉卉是一脸一身的静默,到门前大坪下车,凌彦齐扶她一把,她的手反握住他的手,掌心微热潮湿,凌彦齐一怔,心想她怎会这么紧张? “帮我,彦齐。”彭嘉卉站他身侧轻声说。 凌彦齐心中无奈。两人的手牵在一起,相伴进入内厅。郭义谦已在等候,身后站了十来位家眷。彭嘉卉在门口站定,看着满屋子的人,不再走过去。 “嘉卉。”郭义谦先开口,“你终于回来了。” 凌彦齐觉得握住的那只手,一下就变得僵硬。他不太懂一个冷冰冰的人,何以会有这种害怕紧张的情绪。但总归有点人情味了,于是他凑她耳边说,“过去喊一声外公。” 彭嘉卉紧紧扣着他的手,走向郭义谦。“外公。” “好,好,”此刻的郭义谦不再是叱咤商场的风云人物,而是一心想着天伦之乐的老人。他看向凌彦齐,很开心地说,“没看错哦,你不食言,把我外孙女带回来了。” 他身后站着的一众亲人,除了郭兆旭夫妇,其余人彭嘉卉都没见过。 一一为她介绍。大外婆郭黄宝珍、小外婆郭邱美云、大舅郭兆旭、大舅妈郭贺美娴、三舅郭兆明、三舅妈郭林彦、四姨郭怡真、四姨夫黄嘉伦、五舅郭兆文、大表哥郭柏宥、二表姐、三表姐、四表弟、……。 全程凌彦齐都被拽着手陪着,听名字、认人脸,看到眼花,笑到脸都僵硬。 可今天见的还只是郭义谦的子孙。后日的订婚宴上,等着她的,还有郭义谦的二妹三弟四弟一家。这泱泱的一个大家族,怕是有百来人之多。 难怪彭嘉卉会这么紧张,凌彦齐想,要是突然间,他身边也冒出一百来个亲人,头都得大了。 好在这边的人在正式的社交场合都不会过于活泼热情,大多数只点头说声:“你好,欢迎回来。”这其中,四姨郭怡真和排行老二的郭兰因关系最好。见到彭嘉卉,露出还算真心的笑容。她说:“气质还真有点像姐姐呢。” 彭嘉卉拘谨地笑笑:“谢谢aunty。”态度不冷不淡。让凌彦齐有点搞不清楚,这是真性情,还是演戏。 再是家宴。 大家看彭嘉卉的表情,都知她不是心无芥蒂回来的。这么多年不见面不联络,也没什么亲情可诉。且都是富贵中长大的人,傲慢之心比常人要大,没人想在这样的场合多聊两句天,来讨好郭义谦。 除了郭柏宥和郭贺美娴。郭柏宥与凌彦齐的交情不用多说。而郭贺美娴是被指派了任务,负责这个外甥女的婚事筹备,这几个月需要找彭嘉卉商量的事情也多。 郭义谦并不介意彭嘉卉的生硬。这么多年的隔阂,哪是一朝能消除。对他来说,死前能见到外孙女,把她嫁出去,就算了却一桩心头大事。 家宴在一种略带低气压的尴尬中结束。郭贺美娴说安排了他们两位的房间。彭嘉卉即刻转头望向凌彦齐。他心领神会,仰头朝郭贺美娴笑道:“aunty,我和嘉卉还有朋友要会面。所以还是住巴德申山的公寓方便一些。” 郭义谦知道是彭嘉卉不愿意住这里,点点头说:“去吧。” 未出门的小姐,直接住到男方家里,到时怎么迎娶?郭贺美娴还想再留,郭义谦摇摇手,“算了。” 没想到老顽固也有这么通达的一天。 第二天,郭贺美娴亲自将龙凤褂送过来试穿。彭嘉卉的脸色这才有点生动,有点喜不自禁:“这是当年替我妈缝制的?” “对啊,吉隆坡最好的老师傅,一针一线绣了一年,可惜没穿上。本来想为你做件全新的,时间赶不上,……” 彭嘉卉摇头,“不需要,这件最好。而且我和我妈身高体型都差不多。试一下?”她捧着这套中式礼服进房间去换,凌彦齐也没抬头看一眼。 他正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和人在手机上聊天。买新公寓,时间上来不及,他只能考虑楼龄在3年以内的转售公寓。可现在也没法跑出去看房签合同,只能和房屋经纪人先把各种细节聊清楚。 同时他还要找移民中介,了解新加坡的各种移民政策。聊得头疼。司芃的语言、学历、工作经验都太差,没法走投资移民渠道的gip项目,一步到位获得绿卡;就连各种就业准证也过不了;条件宽松的5年居留权(long term visit pass),年龄要求又达不到。 最后只剩留学签证。学校倒不难找,就是要说服这祖宗上全日制的课程会很难。 彭嘉卉穿着龙凤褂出来,站他跟前转一圈:“彦齐,这我妈留给我的,你看婚礼上穿ok吗?” 凌彦齐听到她在说话,但是没留心内容。视线离开手机屏幕,一看有点纳闷,订婚宴上就要穿龙凤褂?那婚礼上你打算穿什么? 算了,反正订婚宴是女方主办,你爱怎么穿就怎么穿吧。他点头:“很靓。” ☆、087 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朱自清荷塘月色 彭嘉卉问他:“你要不要也试一下?aunty也帮你定做了长袍马褂。” 一见那红彤彤的马褂颜色,凌彦齐就叹气:“我穿西服就好。” 怕郭贺美娴为难,他又笑着说:“很少穿这种,感觉会很怪,还是穿西装帅点。配一朵和嘉卉喜服一样的胸花,就可以了。” 九月份在s市第一次见面,郭贺美娴就很喜欢凌彦齐斯文又乖巧的样子。“好。反正是你们俩的大事,以你们意见为主。” 好不容易等郭贺美娴走了,凌彦齐心急如焚离开公寓,看完房签完otp(选购权合同,14天内双方都可以选择执行或不执行,违约金比例较低),联系了nus法律系的校友,后续的执行手续需要他来代办。 当然天海在新加坡也有分公司,但个人私事,他不会去找这边的法务。 忙完这件事,他坐下来喝杯咖啡,微信里问司芃:“想要你快点过来,只有留学这条路。学校申请我会帮你弄,但不是我和你说的part time,而是full time的课程。” 司芃一看信息,妈呀,都二十三岁了还要天天去念书,下意识想拒绝。可撑着额头想,都二十三岁了,还有男人愿意送你去念书,这份心意真不是假的。 “念是可以去念,但别指望我能拿毕业证。” “好,先给你报预科班吧。” “等等。”司芃想起来,她是拿到高中毕业证了,但是她身份证上的这个女孩学籍信息只有初中文凭,“我高中辍学了,没拿到毕业证。” 凌彦齐叹气,能答应就好。“那先报o-level的班。” 这是英联邦教育体系内的初中毕业测试。十二年前他刚来新加坡就参加了这门测验。 这日下午,卢家一众人抵达新加坡,都住酒店。凌彦齐懒得去管他们,独自去机场接凌礼。这次订婚宴,他没有请任何朋友过来参加,只请了凌礼。 他很矛盾。他不觉得这是个需要和人分享喜悦的时刻,但心底里再不情愿,也必须承认这是他的人生大事。生父还在,他应该出席。也邀了导师李正勤,很不巧他的母亲病危,他飞回英国陪她度过最后的时光。 这些年,凌彦齐很少跟凌礼联系,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三岁半他就回到s市,记忆里没有太多和父亲相处的日常点滴。卢思薇是他们共同的痛楚。强行聊天,拉近距离,不经意间总会掀起对方的疤。 父子两人在小酒吧里呆坐消磨时间。 这么多年不在一起生活,哪怕对面坐的是亲生儿子,越来越像自己,交谈也像个陌生人。凌礼只会说,希望你和你妈妈这些年过得开心,也希望你的婚姻幸福。不需要在这里陪我,去陪女朋友吧。特意上网看了她的微博,是个漂亮又能干的女孩子。难怪你妈也喜欢,这样你身上的担子就会轻一些,…… 凌彦齐苦笑:“爸,我喜欢的人不是她。” “又是你妈的意思?”凌礼愕然后便蹙眉,“她还是这样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点都不顾及别人感受?”他望向凌彦齐,后者一副平静坦然接受的样貌。 “她怎么可以把你的人生,也当成生意给做了?”凌礼起身,“我去和她说。” “都现在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康叔说她这一个多月来,每天都是十二点入睡,凌晨三点就起床。她这么亢奋,公司里那些高管一个个跟听到半夜鸡叫似的,越起越早,唯恐看信息看邮件比别人慢了。”凌彦齐拉下凌礼的臂膀坐下,还给他倒酒:“我没事。” “那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呢?” “她——很好。有时间,我带她去看你。” “她不介意?彦齐,怎会有女人不介意这种事?别被人骗了。” 凌彦齐笑了:“骗就骗吧,我没资格要求她什么。” 喝了两个小时,郭柏宥也来了。“一堆人在忙,新郎官在这里躺尸?” “别打趣,什么新郎官?”凌彦齐这两天烦死这个阴阳怪气的人了。昨晚的家宴上,怕彭嘉卉太过拘谨孤单,他身为“男朋友”显得温柔呵护一点,也是应该的。结果郭柏宥斜眼看他,说他用情不专。 好久没有喝醉过。第二天醒来,头痛得要死,凌彦齐也得乖乖起床洗漱,穿定制西服,系袖扣。有人在叩门,他看腕表,才八点二十七分,心里烦躁,有必要这么急吗? 开门后,是卢思薇。“妈,有事吗?” “认识卓睿民吗?”卢思薇走进来,神情怡然。 凌彦齐边戴领结边点头:“赫赫有名的大法官。”他在nus念书期间,也参加社团活动,大四那年还和同学做过“东南亚华人社区历史变迁”的系列人文展览。反响当然很一般,卓睿民那时已退休,专注于社群服务,和李正勤关系也不错,多次为他们站台。 “嗯,那也算是你的良师?” 你非要和人扯上点关系,也算吧。凌彦齐点头,走到镜子前,把领结弄正。 “今天他为你和嘉卉主持婚姻注册仪式。” “什么意思?”凌彦齐身子一僵,不可置信地望向镜子里朝他走来的卢思薇。 “因为预约了今天。” “今天不是订婚宴?结婚不是要到明年五月份吗?”凌彦齐质问,想把袖扣扯下来。 卢思薇说:“本来是这么安排的,但是出了点情况。” “什么情况?出了情况,不用跟我说嘛!”凌彦齐脸色已发白,拿起手机夺门而出。卢思薇在身后喊,“你要做什么?” “打电话,别跟过来。”凌彦齐把露台上的门全给封闭,拨通陈志豪电话,那边刚一接听,他立马就问:“有没有人找过你或是宁筱?” “没有啊,小凌总。” “司芃呢?” “也没有吧。我昨天还去小楼看过。” “你马上再去一趟,快去。到了给我电话。”听到陈志豪平稳的语气,凌彦齐稍宽下心来,还觉得只要出的“情况”和司芃无关,怎样都好。 平复呼吸,他走进客厅,问卢思薇:“什么情况不能和我说?” “怕你玩得太野了,不肯早点结束单身生活。”卢思薇坐进沙发里,“嘉卉外公九月份又住了一次院。” “知道。”前天在家宴上,凌彦齐就发现,郭义谦的手已抖得无法自主饮食。“可他身体状况再不好,半年都不能等?” “难讲。毕竟八十七岁的老人了。他自己也有这个意愿,想尽快让嘉卉结婚。嘉卉大舅的身体也不太好,他的长子柏宥和你一样,是个万事不操心的。” 这时彭嘉卉也从另一侧的卧房出来,她已打扮妥当,穿一套红色的刺绣薄纱礼服,裙边垂到脚踝,一副盛装的富家千金扮相。脸色平静,看来对这一切早就了然。 凌彦齐问她:“你知道?” 彭嘉卉点头。凌彦齐无声地笑:“都知道,就瞒着我?” “没有想要瞒你。”彭嘉卉的声音轻柔悦耳,“你太忙了,都没有时间和我们坐下来好好聊一聊。我在微信上问过的,婚礼上你想要什么样的中式礼服?你说随便。昨天拿过来给你试,你又不肯试。” 凌彦齐闭上眼一回想,心里直骂自己是只蠢驴,龙凤褂都在他眼前穿上了,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你们达成什么条件?” “大舅答应把asuka的股份转给我。”asuka是大鸣集团旗下的服装快消品牌,在东南亚市场占有率很高。彭嘉卉既是服装设计师,以asuka作为进入大鸣的第一块基石,最容易出成绩。 凌彦齐不太了解这些公司之间的股权架构,多问一句:“大股东是谁?” “三太太。” 很好。真是比他预料中的还要优秀。何时结婚都能当做筹码,用来和大房谈判。刚回郭家,就对逼走外婆的三太太亮出獠牙。 那么陪她回郭家那个晚上,掌心传递出来的不安和拘束,是为他量身定制的戏码。 凌彦齐第一次觉得这个女人可怕。 可他亲口说过,他们是合作关系。牵着她手走进那座大宅那一刻起,他就明白,多为彭嘉卉争利益,便是多为天海和卢思薇挣利益。 凌彦齐望着客厅里一坐一站的两个女人,真没想到她们这么快就结成同盟。婆婆和儿媳不和的家庭纷争那么多,怎么就不落一个在他身上? 手机在兜里震动。凌彦齐说:“我要想想。”转身回房,将门反锁。陈志豪在听筒那边说:“小凌总,司芃和姑婆都在小楼,你要不要她来接听?” 过两秒,传来司芃略带单薄的懒散声音:“怎么啦?” “没事。你和姑婆都还好?” “好啊。” 凌彦齐不知该聊什么,又怕语气会泄露他的慌张和无助,张开嘴说:“有没有好好吃饭?” “有啊。”司芃在电话那端轻笑,“你到底怎么啦?” 房间窗帘未拉,灯也未开,一切事物还像在暗夜里沉闷。凌彦齐只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卢思薇和他说预约的时间是十点半,意味着不到两个小时,他便要在法律上结束单身,成为有妇之夫。 他和司芃说他要放弃婚姻时,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过是知道达摩克利斯之剑尚高悬头顶,日子还可以再过几月。如今仓皇坠下,将他自以为离经叛道的武装瞬间击溃,直入心脏。 那是一种来得快而猛烈的直觉,他要失去司芃了。他开始后悔,他性格里的随意、怠慢、妥协、逃避,……,它们一步步把他带来这里,醒来时已深陷黑暗。 他蹲坐在地上,艰难地开口:“司芃,我爱你。”再不说,他怕从此以后再没机会。 听筒里的呼吸声异常清楚。他听到司芃止住笑,说“我知道。”沉默一会后,司芃再说:“你在那边呆得不开心吗?” 凌彦齐想哭又想笑。这个时候,只有她在问他开不开心?司芃,你怎么可以傻到这个地步?完全地相信一个要和别人结婚的男人说的甜言蜜语? “我回来,你还在吗?不管我以什么身份回来,你都在?” “我在。” 这轻而稳的声音,是他全部的希望和堡垒。 凌彦齐走出去,客厅里只剩卢思薇。她说:“嘉卉先回去,郭义谦要她认祖归宗。”传统华人家庭一向如此,法律的归法律,宗族的归宗族。 “我也过去。但是,”凌彦齐望着卢思薇,字字清晰,“不可以动我的人。” 知道卢思薇在生意上的雷霆手段,婚礼提前半年,对她而言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不至于要瞒他到此刻。 她没有说实话,她知道司芃的存在了。没去抓人,只是想确保他乖乖听话,乖乖完婚。 “那个宁筱吗?”卢思薇说得漫不经心,朝门口走去,“一个小丫头,跟你就跟你了,不值得我动手。” ☆、088 一个从未真正失去过的人,并不明白守护是要豁出一切。 ——某人日记 到山顶大宅时,徐瑞德领他们去会客室。主婚人卓睿民还未到,证婚人则是郭义谦和卢思薇,不止他们,邱美云、郭兆旭夫妇也在,两家的家族律师都在。 彭嘉卉已坐在沙发里,先行过目婚前协议。曼达的股份还在彭光辉和金莲手上,司玉秀和郭兰因留给她的遗产,要等结婚后才生效。她目前拥有的,只有一家轻资产走流量的互联网企业。她想细看的,是凌彦齐名下的财产。 凌彦齐坐到她身侧,她把看过的文件递给他。人根本不想看,晃晃手中的文件,转头望身后的黎律师,律师弯腰凑到他跟前,小声说一句:“已经给卢主席过目了。” “好。”凌彦齐道。反正他的财产都是卢思薇给的,她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干脆利落地签上他的中英文名。 彭嘉卉莞尔一笑。有些人的气派真是天生的,她随即也不看了,在凌彦齐签名的右边,签上自己名字。 卓睿民在十点二十五分准时到。他在新加坡的法务系统里从业近五十年,以专业和公正闻名,是本地的太平绅士,民众间素有声望。从法官的职位上退休后,被政府聘为婚姻注册官,是狮城名门富商里最受欢迎的一位长者。 所以,除了郭义谦是拿督,也可以倚老卖老外,其余人都出门迎接,不仅以示对他的尊重,也是对两位小辈婚姻的看重。 两位准新人陪着卓睿民进来,老人头发斑白,一脸乐善好施的好人表情,先看着彭嘉卉说:“你就是义谦的外孙女嘉卉。” “是。”彭嘉卉点头微笑,并不多话。 他再望向身侧另一位,笑容更开朗:“好久不见,肯尼斯。” 他还记得他。你说人老了,记性要这么好,做什么用?凌彦齐脸上挂起勉强的笑容。 陪着走到门槛处时,猛然想起,司芃要是来新加坡定居,先拿绿卡再入籍,还有他保不齐得离一次再结一次,以后小孩念书的推介信,……。 只要卓睿民还在,有太多事可以仰仗他,怎可以现在就摆出一副人生无趣的样子? 他快走两步,扶着老人过门槛:“事多仓促,多谢您百忙之间来为我们主持婚礼。” 一旁的彭嘉卉斜眼看他,不知他突然而来的精神是为哪般。 “应该的。”说话间已走进会客室。和郭义谦寒暄两句,卓睿民便开始这项义务工作,先与准新人交谈半个小时,了解他们相识交往的过程。 两人不是第一次演戏,配合默契。卓睿民满意地点头,站起来走到一侧:“两位请起身,宣誓。” 凌彦齐双眼一闭,木然起身,走到卓睿民跟前。 卓睿民脸庞转向他,开始念宣誓词:凌彦齐先生,你愿意娶你面前这位女士,……” 每一个字,都如大石落在凌彦齐的胸腔。他不敢直视卓睿民,也不会看彭嘉卉,低头听着,只觉得心脏渐渐沉到腹腔。偏这人老了,念得还慢,没听完他就打断,快速地说声:“i will”。 在一边观礼的邱美云先笑出声,打破这略显凝重的气氛。卓睿民也不坚持要把下面几个词给念完,转向另一边的彭嘉卉。 算了。凌彦齐心说,好过在婚礼众目睽睽下宣誓。看来卢思薇也怕他百般不情愿,把那些装腔作势的部分,能省都省了。 再送卓睿民离开大宅。大戏演完一场。 山顶上的天空,被纯粹的浅蓝色铺满,没有一丝白云,坡上的植被在光芒万丈中,更绿更有生机。 一个美好的晴日景色,凌彦齐心想。他不想去想事。因为光是要支撑这具行走的皮囊,就已万般艰难。他不想撕心裂肺、也不想绝望痛哭,他视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好让他回到司芃的怀抱。 凌彦齐面无表情地问卢思薇:“接下来你们还有什么安排?” “晚上的出嫁酒在莱弗士酒店,去和郭家所有人打个照面。明天飞往大溪地。”卢思薇的回复强硬而冰冷。 “婚礼安排在那?”凌彦齐只想,那地方美得让人心颤,用来操办他的婚礼,真是浪费了。 “不止婚礼,蜜月也在那里。”卢思薇回道。 “多少人过去?”据凌彦齐了解,无论新加坡还是国内,都没有直飞大溪地的航班。当然,卢家和郭家有私人飞机,可惜座位有限。即便是郭义谦的湾流,也只能搭乘十六七名乘客。 “从新加坡飞过去的有四十多个人,s市还要再飞过去五十多人。不用你操心,你四姨包了远程商务机。” 凌彦齐在山风中点头说“好”。心中却道,你啊,你啊,真是个呆子,这几个月你眼里除了司芃,还看见什么了?就连最基本的判断力都没了。 他根本不知道,就在两个月前,卢思薇在那场不太重的感冒期间,已找过彭嘉卉。她问:“如果订婚宴不办了,改成婚礼,怎样?” 彭嘉卉问:“为什么这么仓促?” “仓促?诸事平顺,当然不会仓促。你不是给我发航班旅客的名单,让我去查?我现在告诉你,情形不太妙。如果你还想和彦齐结婚,我们就得早做准备。” 她交代吴碧红卢巧薇去做的事,也不是要放手的打算。在那间顶层的豪华办公间里,冷气开得让人发抖。卢巧薇说:“二姐,你感冒刚好,不要开这么强的冷气。”她拿遥控器想调高温度。 卢思薇制止她:“我要冷静下来,才能想事。你们两个,这两天把手上事全部清掉,去趟新加坡。” “怎么啦?二姐。”吴碧红问。 “彦齐最近玩得有点过分。我想光是订婚……约束不了他,干脆结婚算了。” “可不是和那边都商量好,今年先办订婚宴,明年五月才举行婚礼。” “所以才要你们去。他们传统,认为订婚是必要的仪式,事实上完全没必要。”卢思薇望向窗外恢弘的日出,神情严肃,“就说我最近身体抱恙,你们全权代表我去,拿出尽可能多的诚意。当成一次公关事项,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说服他们后,即刻赶往波拉波拉岛,就在那边举行婚礼,度蜜月。你们两人负责所有的筹备工作。哦,别忘了,帮他们预约婚姻注册。” 吴碧红和卢巧薇相视一眼,还真不是个小任务。 “这件事情,不要告诉彦齐。” “二姐,这么大个事,怎么可能瞒得住?”卢巧薇说。 卢思薇冷笑两声:“彦齐什么个性,你们还不明白?他对一样东西着迷起来,别的人、别的事根本就不会多看上一眼。有什么事,我们商量着办,不用去烦他。他此刻正想躲着我们呢。婚礼也不用大告天下,两家的至亲参加就可以了。” 卢巧薇心中叹气,想她二姐这次不知又要出什么招来对付儿子。 大溪地那个地方,法属波利尼西亚,南太平洋上靠近赤道孤零零的一群岛屿。新加坡飞过去,要十几个小时。一落地,海水隔绝,凌彦齐想有什么反对意见,也走不掉了。 “万一彦齐生气?总不能绑着他参加婚礼吧?”吴碧红问。 “不用绑,到时候他会听安排的。书念了那么多,钱也花了不少,怎么,遇上不乐意的事,只会跟个破落户一样满地打滚?两家长辈都在,他自己也早已答应这桩婚事,不会蠢到分不清场合。” 卢巧薇还想劝卢思薇,说普通家庭的婚礼都是越隆重越好,她纵横商场这么多年,结交不少的名流权贵,独子结婚,怎好意思不发请帖? “就说年轻人喜欢西式婚礼好了,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卢思薇略一沉吟:“大不了等我把事情了结,回s市再办一场。” “了结什么事?”吴碧红多嘴问一句。 “你们不用知道。” 这么多人在凌彦齐看不到的地方忙碌,才有了今天的婚礼注册和晚上的出嫁酒。也是尽显传统豪门低调神秘的作风。郭义谦接纳了彭嘉卉,但不打算让外界知道。 四十年前,他是狗仔队们最爱跟拍的名流富商;三十年前,一则离婚登报启示,让他被大众笑话好一阵子;二十多年前,女儿舍弃银行大鳄的次子,奔向一个粤北山区的寒门学子,更是闹得满城风雨。 他让卓睿民在家里为他们做婚姻注册,还同意卢思薇的提议,把婚礼地点搬去大溪地。显然,他不想让这些往事被重新提起。 回巴德申山的公寓后,凌彦齐把西服脱了,搭在沙发上。脱袖扣时,漫不经心和彭嘉卉说:“既然都已认祖归宗,是名正言顺的郭家千金,就别把这也当成营销,往网上发。” 彭嘉卉小声嘟囔:“我知道。”嘴角一歪,语气略带讽刺,“你还真是在乎她,怕她看到受刺激?” 凌彦齐瞥她一眼:“她的事情,跟你没关系。这是我们好好合作的前提。” 彭嘉卉了然地笑,走到露台吹风。“彦齐,你不觉得你无情?一个女孩子最浪漫的向往就是她的婚礼,你却一直泼我冷水。” “我还是有点愧疚的。其实你还可以向往,我也衷心祝愿你还有这样的机会。” 彭嘉卉转身盯着他看:“你也还想要这样的机会?” 凌彦齐无视她,拿起桌上的婚礼邀请名单来看。 还真是个家庭婚礼,莫说凌彦齐没请什么朋友,彭嘉卉的那些网红好友也一个没来。三位伴娘中除了卢聿菡,另两位也是她在萨凡纳求学期间认识的朋友。 真是斩立决的个性。七月份,凌彦齐才对她说,郭义谦对她的网红身份有点想法,她立马就能和这群人撇清界限。 瞧她此时的神情,婚后怕是会对司芃下手。那丫头打架还行,论心机根本不是眼前这人的对手。这一想,越是坚定凌彦齐要送走司芃的决心。 至于伴郎,哪怕没看名单,凌彦齐也毫不担心。以卢思薇的个性,根本不需要他来斟酌挑选。卢郭两家那么多未婚的青年才俊,别说凑三个,临时凑十个也是毫无问题。 郭义谦年岁太大,不宜长途飞行,三太太自然陪他留在狮城。卢郭两家该去参加婚礼的人,几乎都上了飞机。 凌彦齐也上了郭家的湾流g550。这是最宽敞的私人飞机,当然留给新人与傧相们。 要飞十三四个小时,凌彦齐将眼罩与耳机都戴上,躲到一处私人隔间,大家都挺识趣地放他清净。只有郭柏宥非要坐他身侧,说:“新加坡办婚礼也挺好的。你妈真是折腾,非要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不会是怕你逃婚吧。” 凌彦齐还是不理人。 郭柏宥不死心:“你那个心上人,分了没?” “没分。”早点满足他的好奇心,早点滚蛋。 “为什么没分?她是够痴情,还是贪你钱,看清楚了没?”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来结婚的,她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结婚这么大事,你不知道?” “卢家只是除了少两个人,什么动静也没有,所以我总以为是订婚。你事先知道,为什么不提醒我?” “谁会想结婚这种事,新郎还不知情?哎,我不是打过电话给琼姐吗?” 凌彦齐想起来了,姑婆还有其他人是说过“你结婚”,但他潜意识里抗拒这回事,就是不肯承认,他们说的结婚就是结婚。 “靠。”郭柏宥骂了一声,“你妈真是个女魔头。你都长这么大了,还把你飞机上一扔,”他怪声怪气,模仿卢思薇的架势,“给我去新加坡上学去,给我去新加坡结婚去。一点没变。” 手哆嗦着把眼罩摘下来,凌彦齐找自个手机。郭柏宥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开口问:“找什么?” 他站起身来,茫然地摸裤兜,“我手机哪里去了?” 郭柏宥看他两眼,从床垫和扶手的缝里把手机掏出来:“长这么大的眼睛,干什么用的?” 凌彦齐说“谢谢”,将手机拿在心口,呆滞十几秒后,方才解锁打电话。他正在万米高空,拉开遮光板,舷窗外是一望无际的蔚蓝海洋。 东八区还在沉睡之中。 长长的“嘟”声,长长的等待,好似他的心电图也是这般平缓。那边终于接听了,他颤抖着再问陈志豪相同的话:“豪仔,我妈没有找过你和宁筱?” “没有啊。” “司芃呢?” “司芃还在小楼。小凌总,你怎么疑神疑鬼的。” “赶紧让她走,海岛、大山都行,在我回来之前,别让人找到她。” 半小时后,凌彦齐收到司芃发来的微信:“你太夸张了。这都什么年代了,我还要躲。你妈不也去新加坡了?要收拾我,也得等你们回来再收拾。还有我跑掉了,姑婆怎么办?” 听到司芃的声音,心跳渐渐复苏,凌彦齐也觉得自己反应过激。“我是担心。你让豪仔给你和姑婆找个海边酒店,就当去玩玩。” ☆、089 我在初夜时分写信。塔希提夜晚的寂静这样独特。只有这里可以这么寂静,鸟的叫声也不会打扰这寂静。四处掉下的枯叶的声音也不喧嚣,像是心里颤动的细微的声音。 ——高更书信 (塔希提,即是大溪地。) “不要,都降温了,海边和山里都冷,我连冬装都还没买。”司芃再发一条,“我真没事,你别一天到晚的忐忑不安。要不,我隔几个小时,就给你发一条我还活着的微信。” “好啊。你现在在做什么?” “能做什么?发呆。现在是凌晨五点。少爷,你让人来找我,说要赶紧走。天啊,我都吓懵了,以为你出什么事。” “我很无聊。” “你在哪儿?” “飞机上。” “那你看会书。” “看不进去。” “那你睡会,不然没精神应付。” “睡不着。” “那我陪你聊天。” 数小时后,已到法属波利尼利亚的社会群岛。从空中看波拉波拉岛,烟雾迷蒙中央是郁葱的奥特马努山,一圈珊瑚礁小岛将海水内外隔绝,内是被誉为世界上最昂贵的蒂芙尼蓝,外是宽广无垠的宝蓝色。 这是有着“上帝调色盘”之称的泻湖。 这里的度假酒店,都是盖在泻湖边的茅草屋。2013年天海财团花重金买下的知名五星级酒店就在岛屿东北方向的外岛上。酒店有一百多间水上屋和八间海滩房,其中那间被国内媒体广泛转载的“十万人民币一晚”的三房别墅,便是凌彦齐和彭嘉卉的新婚下榻之处。 半个月前卢巧薇便带了人来到酒店,亲自督促婚礼各项准备工作。 什么都好。从小小的一张婚礼请帖,到35克拉的钻戒,只要是四姨出品,都是毋庸置疑的上档次。 有才能的家属成员太多,分去新郎官身上不少重任,凌彦齐觉得自己还蛮闲的。再加上被邀请的人都是至亲和世交,年轻朋友不多,婚礼隆重有余热闹不足。 大多数时候他都处于游离状态的等待,等待新娘化妆、等待新娘穿衣、等待新娘摆好姿势、等待摄影师选好角度。 他总是在焦急地等待微信。除了睡觉,司芃真的每隔三个小时就给他发微信。刚开始,规规矩矩地发:我已吃过饭,没有吃冷饮。 我现在在跳操,爵士舞跳一阵子,他们不感兴趣了,我换成了尊巴。 有太阳。你看院子里的花长得多好。 这把小雏菊漂不漂亮?今天出门,没有看到卖金鱼的。过两天买个透明小鱼缸,再买几尾金鱼,放在画室里,好不好? 更多的时候不乐意讲,或没什么好讲的,便只说:报告,我很安全。或是,没被劫财,也没被劫色。 这些信息,是支撑他还在此处的力量源泉。 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晚上,大家都在倒时差,凌彦齐却彻夜失眠。 沿着白色沙滩,走到水上栈道,茅屋在这条蜿蜒的小径两侧依次排开。这片有着迷人风光的热带岛屿,直到1761年,才被外界发现。 世人已不记得当初的开拓者是谁,只知道一位本是股票经纪人的画家,抛妻弃子后来到这里。他公开声明“逃离欧洲文明世界与一切人造和约定俗成的东西”,他那些画作里最被世人所知的,是乌黑头发、深色肌肤的土著少女。他的为人处世中最被津津乐道的,是他惊世骇俗的反叛和逃脱。 毛姆以他为原型创作了《月亮与六便士》,在这个新千年畅销起来,成为人人家中必备的一本文学经典。为何会畅销?现代生活多好多自在,无人再有勇气,反叛这个世道。 凌彦齐能体验到高更说的那种寂静。 他曾认为,在他与司芃的爱情之间,出现的彭嘉卉并不重要。会有瑕疵,瑕不掩瑜。 可来到这个地方便意识到,那不是玉上的斑点污渍,而是缺了好大一个口。他曾想过,要和司芃一起见识这个星球上的所有美景。还未来得及出发,地图的中央便要挖掉一块。 凌礼从身后走来,陪他坐在水面上方。他问凌彦齐:“你还好吗?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去劝劝她?” “她当年要离婚时,你怎么不劝她?别人劝劝就听了,她便不是今日的卢思薇了。” 时日越是持久,凌彦齐越是放弃要和卢思薇性格里的狂躁易怒、顽固孤独做沟通。可他也不想让人来分担他的孤独,笑着说:“不用倒时差吗?回去睡吧。我想一个人呆会。” 婚礼一结束,卢思薇便要走。凌彦齐这时倒想留住她:“都这么晚了,明天再走也来得及。” “飞机上也能睡。”卢思薇瞧他一眼,“不然还陪你们度蜜月?出来一个多礼拜,公司事情耽误很多,要赶回去处理。”走之前她和凌彦齐说:“五天后,会有飞机来接你和嘉卉回新加坡。” “要五天吗?能不能缩短一点。” “五天的蜜月,都过不了?”卢思薇不满,这都要讨价还价。“别想着只敷衍人。回新加坡后,陪着嘉卉去见律师,要把定安村五栋楼的拆迁协议给我拿回来。还有,不管是合作开发,还是出钱买地,把永旗超市底下那块地的意向书也拿回来。” 凌彦齐叹气,何苦做生意,都要做到分秒必争的地步呢? 来参加婚礼的大部分人,都和卢思薇一样要事缠身,今明两天都会离开。 人潮一点点散去。到深夜,这片寂静的海滩露台只剩凌彦齐。他望着黝黑星空下的内湖与茅草屋顶发呆。彭嘉卉推开门出来:“彦齐,你还不睡吗?” 凌彦齐扭头看她一眼,并不回答。娇弱女孩站他身后,突然搂着他腰,柔声唤道:“彦齐。” 他身子一僵,轻轻扯开她手:“你先睡吧。” 彭嘉卉被拒绝也未离开,转身靠在栏杆上,偏头看着他。她还带着当地人舞蹈时献上的花环,穿抹胸白纱,赤着脚,妆容美好得像是静夜里行走的仙子。 她轻笑着问凌彦齐:“出嫁酒那天,爷爷还问我,什么时候要baby?”既然已认祖归宗,自然要改称呼叫爷爷。既然柔情与美貌都打不动一个男人,就谈合作好了。 凌彦齐眉头一皱:“嘉卉,拿到的够多了。别贪得无厌。” “可是我们已经结婚了。”彭嘉卉抚上他的手臂,“你是你妈唯一的儿子,她肯定也会催的。” “你生你的。”凌彦齐被她摸得发毛,退后两步说,“真的,你要想靠孩子去拿遗产,你找别人去生,我不介意。” 彭嘉卉一张动人的脸,即刻就像是被海水冰封。凌彦齐自觉话说得有点过分,但新婚当夜,不想和彭嘉卉有什么牵扯,于是拉开门走出去。 在这个岛上,百无聊赖地呆到第三天,他实在是呆不下去了,想坐飞机转新西兰飞回新加坡。但不可能一个人回去,要说服彭嘉卉和他一道。 彭嘉卉在露台上吹海风、喝香槟酒。见他过来轻轻一笑,不以为意的神情。凌彦齐叹气,早知道有求人的时候,新婚那晚就不应该那样吵。 “嘉卉,休息够了,我们回去吧。” “回哪儿?” “当然是新加坡,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呢。” “是你想急着回国吧。那天你说我生我的。你会跟那个女人生吗?” 凌彦齐暗道糟糕。他的拒绝之意越明显,彭嘉卉对司芃的敌意越甚。他否认:“没有,卢女士年纪还不大,也知道我俩的感情状况不佳,应该不会这么早逼我生。我只是想多玩几年。” 初期合作就闹矛盾总是不好的。彭嘉卉答应和他提前离开波拉波拉岛。 酒店派人送他们去机场。彭嘉卉看着前方几米远处的颀长背影,高跟鞋一路小跑跟上,挽着人的胳膊:“彦齐,要不我们也培养下感情吧,这对我们的合作只会有好处。” 凌彦齐将手臂从她臂弯中撤出:“什么意思?” “彦齐,我想我条件应该不差了,你怎么看不上我呢。我对你的那个女人很好奇。究竟她有什么样的魔力,会让你这样的人对——合法妻子,”彭嘉卉故意把这四个字说得很重,“做出泾渭分明的态度。有用时,就凑过来说几句甜言蜜语,没用了,就这样冷淡嫌弃地看着我。” 彭嘉卉在笑,笑得和这岛上的阳光海风一样清爽,丝毫看不出她对她婚礼里的第三者,有任何不满。 凌彦齐怔怔望着她。他终于看出过往彭嘉卉与今日彭嘉卉的共同之处了。想必当年,也是这么从司芃身边将凯文抢走的。 富可敌国的家世有什么用,有些人的心永不满足。 十月底,孙莹莹住进明瑞的产科病房。三胞胎怀了七个多月,她的子宫已无力承受,再撑下去,大人的风险比小孩要大。无奈只能剖宫产。 孙莹莹担心孩子还没有完全发育好。丁国聪说:“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前段时间新闻里说一个才26周的宝宝,保温箱里呆一个月,也出院了。我们的宝宝都有29周了,对不对?花钱不怕,挣这么多钱不用在老婆孩子身上,还用在谁身上?” 孙莹莹躺在病床上发朋友圈,说被人保护的感觉,真是太心酸了。 她剖宫产生下三个不足月的女婴,即刻就送去新生儿中心,已在那里住了半个多月。除了在朋友圈里点赞,司芃没去医院里打扰她。 早两天一阵冷风扫过永宁街,将路边那些挺拔树木的叶子吹进院落里,满地都是。司芃拿笤帚去扫,内院扫干净,顺便开铁栅栏,把小楼外面的台阶和墙根也稍作清理。 累时挺起腰杆,看向对面,一家奶茶店、一家包子店,大早上的生意不咸不淡。它们初营业时,她还有点看不习惯,像是一个对照物走了,另一个对照物便不晓得自身所处的位置。 不知不觉间,半年时光过去,咖啡店的样貌就这样一点点地寻不见了。凌彦齐在新加坡呆的时间,比他说的要久,已经过去八天。每日里都通着信息,司芃也不担心。本来就是他把订婚这件事想得过于简单。 这会,凌彦齐已回到新加坡,先陪彭嘉卉处理公事。她在天海集团律师带过去的定安村拆迁协议上签字。至于永旗超市的那块地,她说:“景峰只对那块地有所有权,想要永旗歇业,我陪你去找爷爷和大伯谈吧。” 他下午抽空去看定下的那套房子。这套房子和他在武吉知马的公寓,相隔不到十分钟路程。可还是要另外买才放心。法治之地,房主是司芃,就不怕卢思薇登门。 微信里拍照传给司芃看。一间房一间房的拍。他拍客厅:“这样的布局,你喜欢不?”自然也拍餐厅:“房东留下的所有餐具,通通不要,到时我们一起去挑。” 走到主卧,先拍一张全景:“我们需要一张超大尺寸的床,免得再被你踢下来。”再拍外头的风景:“有个很好的露台,可以养很多花,还能看见植物园。” 司芃正坐在钢琴边弹琴。凌彦齐不在,她有许多的空闲时间,所以去书店买几本五线谱回来。微信提示音不断地响,她打开照片一张张看,正要回复,院门外站了人。 她放下手机去开门。看到来人,笑容僵在嘴边。 来人是卢思薇。她问:“你是司芃?”司芃木然地点头,给她开门。 “这段时间,彦齐让你照顾姑姑?”司芃只会点头。 “我来看看姑姑。” “她睡了。” “哦,”卢思薇走进来,身后跟着一男一女,都穿黑色西装,模样身材都很敦实。 “我进来看看,”她走到客厅台阶处,摸了摸吊趟门框的木纹肌理,“以前不是这样的。” “七月份发大水,把门给泡坏了,所以换掉。” “这儿马上就要拆迁了,为什么不搬?还要重新装?”卢思薇问了,但也不期待司芃的回答,她往客厅里走,走得一点也不匆忙。鞋跟在木地板上“嗒嗒”地,每一声都踩在司芃心上。 “姑姑住楼下,”卢思薇瞥一眼钢琴,走到楼梯处停下,“那你住哪儿?” “因为姑婆上下楼不方便,所以住一楼。我住二楼。” “带我去看看你的房间。” ☆、090 其实人跟树是一样的,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田姨拿起司芃挂好的衣服往楼下扔。司芃把衣服抢回来,推她一把:“我自己会收拾。” 站在一侧的林伯要来帮田姨。司芃一脚就往他的小腿肚上踢去:“听不见人话吗?我说了我会收拾。”意料之外的出击,林伯左膝立马着地。站起来,脸上全是不忿之色。 “跟过黑社会,打架挺在行嘛。”卢思薇在笑。一进小楼,她便是那种笑,像是脸上的肌肉被胶水定了型,“那就快点收拾,滚蛋。” 来时只有一个拉杆箱和两个行李包,今天装了一半的衣物就满了。司芃把不必要的挑拣出来,塞进衣柜里,说:“你们扔了吧。” 最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礼盒,那是凌彦齐送的项链。司芃一次也没戴过,竟有不舍。她递过去,卢思薇打开看一眼,转手给田姨:“让她带走吧。” 首饰盒又回到司芃手上。她拎起行李箱下楼,卢奶奶已醒了,扶着楼梯栏杆往上慢悠悠地走,见到卢思薇,变了脸色:“思薇,你怎么来了?” “姑姑,这女孩子太年轻,怕是照顾不好你,现在就让她走吧。” 卢奶奶有点不知所措,左手像爪子一样攀在司芃胳膊上。 司芃心里不是滋味,摸着她手背上松软的皮肤:“姑婆,没事,总有一天我要走的。你保重。” 手机还在钢琴盖上,司芃把它塞进裤兜。 “把手机留下。”卢思薇站在楼梯中间,言语简短。 “那是我的手机。”准确地说,是凌彦齐送给她的手机。但几十万的项链,你都没收回去,几千块的手机,又何必放在心上呢? “放心,我会赔给你。”卢思薇说:“但是你别想跟彦齐联系。” 司芃冷笑一声:“这房子不是我的,你要赶我走,我就认了。可你又是我什么人,凭什么要我听你话?” “我刚从大溪地回来。哦,估摸你也不知道大溪地在哪儿,有时间上网搜搜。彦齐就在那里办的婚礼。” “婚礼?”司芃心口一紧,凌彦齐口口声声说只是个订婚宴。谁在骗她? “你不相信?”卢思薇从林伯的手里拿过那个透明文件夹,“正好我拿了些文件过来,里面就有彦齐的结婚书复印件,你要不要看?” 司芃别过脸去,不接。卢思薇也不勉强她看,收回去。但那纸上面“certificate of marriage”的花式英文字体,仍是扫进了眼眶。她父母当年也有一张这样的纸。 “彦齐正在那边度蜜月,还要陪新婚妻子回新加坡的娘家,起码一个星期后才回国。我还真是太看得起你们这些贪慕虚荣的女孩子。人都结婚了,还黏着不肯走,想继续破坏人的婚姻?” 她头一扭,林伯便走上跟前,递过来一个白色信封。司芃接过,从里面拉出一张个人现金支票,一百万元整。好讽刺。她笑道:“不知道我跟着你儿子,能拿更多吗?” “可你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放下你的手机,拿好这一百万,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地踏出这个院子,从此和彦齐再无关联,就是你最好的结局。” “我要不呢?”司芃冷眼怼她,“你哪只眼睛觉得我会乖乖听你的话?” “你试试?”卢思薇走到她跟前,她没司芃高,可是论气势,她从来不输人。“你也不瞧瞧自己,刘星梅,从小就在社会上不三不四混着的女人,有资格站在这里,跟我讨价还价?” 司芃听到这名字,又是一愣。刘星梅已死,她的父亲和弟弟被龙哥弄去了佛山,除了当年帮她□□的两个相关人员,没有人知道这些过往。 不是一两天就能查清楚的。 看来卢思薇早就摸透凌彦齐在她背后搞的这些伎俩。之所以现在才来了结,无非是想趁儿子不在,好下手些。不,看她如此凶悍的脸色,再回想凌彦齐这些天的患得患失,怕早已对儿子下了手。 “你拿订婚这借口骗你儿子过去的?” “骗什么?” “他就是天真的以为是去订婚的,到了新加坡你才告诉他必须结婚。你了解你儿子的个性,在两个家族面前,他不会丢你脸,让你下不来台。他会听你话,乖乖地结婚。” 卢思薇没想到,结婚证书都摆到这女人眼前,她还相信凌彦齐的话。太荒谬了,她那么优秀的儿子,竟和这种女人有真情实感。“他早就答应这门婚事。” “那你也不能这么不顾他的意愿,强行安排啊。” 司芃一下就愤怒了,她终于能理解到凌彦齐的心情,那种在万米高空颤抖着请求她快点离开的心痛和哀伤。他长了十二年的伤口,竟然被同一个人以同样的方式撕得血肉模糊。 她好后悔没有听他的话,好后悔今天在这里被人抓了个正着。 “他十五岁被你空投去新加坡念书,你不问问他意见,好,没问题,他小,他未成年。可为什么现在他结婚也要被空投。他都答应你了,他会和人结婚的,为什么你还要空投!你当他是个包裹吗?你当他没有感情,不会觉得自己被欺骗被伤害吗?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种妈!” 卢思薇死死盯着司芃,假如眼神能杀人,司芃已被她生吞活剥。 她是全中国最成功的女企业家,她到哪儿都是前呼后拥,她说的话便是圣旨,遵照去做就可。没有人有这样的胆子当面指责她。指责她企业做不好,也就算了,竟敢指责她不是个好妈妈。这些年她在凌彦齐身上花的心血,都可以再造一个商业帝国了。 “我好不好,还轮不到你这种肮脏卑鄙的女人来说我。” 肮脏卑鄙?司芃冷笑,随你怎么骂,都不能伤害我。她偏要说,凌彦齐不敢说的话,她全都要替他说出来:“他活得开不开心,你难道一点也不在意?你怎么不想想,他为什么要找我?我有多肮脏卑鄙,他就有多不喜欢你给他安排的一切。” 卢思薇抬手就是一巴掌,动作敏捷老道。站在一旁的林伯吃惊,快走两步过来也来不及制止。司芃情绪激动,愣是没躲过,结结实实地挨了。她更生气了。她从小再不听话,她的爸妈未动过她一根汗毛。 这女人一看就是惯犯,不知凌彦齐从小到大,挨了她多少巴掌。 打回去有点过分,她便朝卢思薇吼道:“你不就仗着是他妈,就敢为所欲为,你不就是给了他点钱,有什么了不起。你不配有他这么好的儿子!” 就这几秒,司芃眼睁睁地看到卢思薇脸上的武装破裂,一半是恶狠狠,一半是绝望。她有些惊讶,这个生意场上的金刚女王,这么容易被击败?哪怕那一巴掌的痛还未消退,她也闭了嘴。 站在楼梯口紧张拘束的卢奶奶开口:“思薇,等彦齐回来再来处理这件事,好不好?” 卢思薇没有答话,眼神空洞地盯着司芃。因为皮肤很白很薄,被打后,左边脸上的巴掌印清晰可见。 太阳逐渐西移,大半落在院墙之外,这个女孩站在吊趟门前,身型像是被嵌进橙黄色的余晖里,轮廓线条与光芒渐渐融合。 她的身材高挑,短发清爽,眼神不羁,她和凌彦齐从前交往过的女孩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卢思薇并不了解这样的女孩。她只看见,她做了无数次的梦,梦里那个模糊的瘦削背影,今天转过身,有了实像。 司芃被她盯得难堪,低下了头。怎么着,她也是凌彦齐的妈妈。在那个孝顺儿子的心里,怕是宁愿对他不好,也不能对他妈妈不尊重。 她不情愿,也勉强自己开口:“对不起,我冲动了点。” 对面还是没有回应。她余光一扫,看到卢思薇的右手在抖。怎么会这样?打那一巴掌,还把自己手打疼了? 因为和凌彦齐的关系,这半年来,司芃对电视媒体上出现的卢思薇,还算上心。知道她今年才五十几岁,经常跑步做瑜伽。这么年轻,也不太可能会得帕金森之类的老年病。 那手为什么会抖得这么厉害?司芃抬头去看卢思薇的眼睛,是木然涣散的。她看着司芃,眼神里却全然没有司芃。 林伯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走到卢思薇跟前,轻声唤“卢主席”,一连唤了三声,她才回过神来。 一回过神来,精气聚拢,眼神里再有冰冷哀怨的光,刺得司芃心痛。“要不是怕彦齐受伤害,我会这么轻易放你走?哼,你要是不想留下手机走,也没关系,我不介意送你去找你的龙哥。” “公检法什么时候是你家开的?” 卢思薇冷笑一声:“四年前,你差点把蔡成虎的手给砍了,应该没忘吧。蔡成虎当时报了案,司法鉴定为轻伤,完全可以按故意伤害罪起诉,刑期重一点的话,判五年也没问题。因为陈龙的压制,没有立案,他被迫和你私了。现在陈龙的往年旧事,正在一桩桩地被清算。你要是不肯乖乖听话,我愿意让你的这档事,在权钱勾结和非法经营中,脱颖而出。蔡成虎可一直想着和你算这笔陈年旧账。” “哼,我那是自卫。” “只要陈龙参与进去,那就不会是自卫。” 司芃怔怔望着她。老实说她不太懂具体的法律条文,但卢思薇说得这么掷地有声,她觉得自己真有可能被送进去。到时哪怕被捞出来,有刑案在身,出国签证也很麻烦。 她更在意另一件事,说了这么多话后重新占据上风,卢思薇的手还在抖。为了控制这抖,五指并拢向内握成了拳头。而另一只手撑在钢琴盖上。不是随意搭上去,而是用劲撑的。 她司芃只不过是一个二十三岁无权无势的丫头,对骂几句话,怎能让这位在商界呼风唤雨的企业家情绪崩溃至此。 她脑海里不断回响凌彦齐说过的话,“她是霸道了,但也不会对我用什么非人手段,你要做的是躲在我身后,不要出来火上加油。……,我妈是更年期,压力太大,所以脾气又差了点。” 对啊,他身上没有一点传统男人的做派,又怎会“愚孝”呢? 再看林伯脸上的担忧神色,司芃心中某个答案呼之欲出。犹如湖水遮掩的山岭,要等水退了,方才露出真容。 卢思薇有病。 刹那间,司芃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天啊,凌彦齐,你总是笑嘻嘻、不正经地说“我很坦白”,我便真的以为你毫无遮掩。 可你从来不讲,我也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你为何非要找宁筱来冒牌,不知道你为何非要把我送去两千五百公里之外的新加坡,自然也不懂你在飞机上无法抱怨只能承受的绝望。 像是被卢思薇感染,司芃也颤抖着从兜里掏出手机,见还有几条未读信息,都是凌彦齐发过来的。于是解锁去看。 是另一间房的照片,家具都已搬空,只留下淡淡的水粉墙壁,外层窗帘左右拉开,挂在帘扣上,一层白色的薄纱内帘,阻挡室外夺目的光线。 凌彦齐说:“不知道我们的女儿喜不喜欢这种粉,要是和你一样酷,我们得全换。” 见司芃没有回复,他又说:“你怎么都不理我?”再发:“好吧,生女儿的事还早得很,到时候再装潢。万一生的是儿子呢?” 司芃一直没有回复。他说:“你怎么啦,不喜欢这儿?还是怕一个人要在这边住很久?给我两年时间好不好?我没有办法现在就一走了之,如果我一直劝不动我妈,把我调到新加坡来,我会离开天海的。” 这是最后一条信息,恐怕也是她能收到的最后一条信息。 司芃慢慢地弯腰下去跪坐在地上,盯着手机屏幕好一会,方才直起背来。下嘴唇都咬破了,才能让脸上没有表情。她转头问卢思薇:“你要我手机做什么?” 这个女孩的底线已被击溃,卢思薇还不打算放过:“彦齐正是新婚蜜月,我不想让这件事情影响他的心情。” 也对,有些事情,确实没必要在发生时就知道,晚一天晚一小时晚一分钟都是好的。 “他给我发了很多微信,不回会起疑心的。” 人生里也许只有这么一刻,司芃会感激那位伊万卡二世,陪在凌彦齐身边。她希望她没有富家小姐的臭脾气,是个温柔的人,爱笑的人。凌彦齐的心很软,不会一直对这样的妻子无动于衷。 卢思薇点了点头。 眼神失去聚焦,司芃看不清屏幕,只能把手机捧到离眼很近的位置,一个字一个字地敲进去:“还要买架钢琴。” 点击发送,很快就收到回复,一个“好”字。 “我刚才在弹琴,孙燕姿的《天黑黑》,所以没及时回复。以后我们一起弹。” 收到一个“好”字,跟着一连串的笑脸。 司芃觉得自己像个残忍的刽子手。先为他编织美梦,再将这些美梦一一的杀死。她不知道那个天性温柔浪漫、敏感多情的人要如何承受这场包括她在内的、无数人合谋参与的心灵绞杀。 ☆、091 安全感、和谐和幸福,这些东西一旦相加,或许看似爱情,也几乎等于爱情。但他们终究不是爱情。 ——加西亚马克尔斯 霍乱时期的爱情 司芃打开行李箱,到处翻找。“我手机快没电了,他可能还会发信息过来,我把充电器给你找出来。” 手摸到项链的礼盒。她打开一看,里面不止有那根明晃晃的、绕成圆的钉子,还有凌彦齐为初恋买项链的购物小单。 她心思一动,从随身包里翻出口红,快速在购物单的空白处做了记号。然后拿着这盒子,走到卢奶奶跟前。“姑婆,这根项链,我带在身边没用,你帮我还给凌彦齐。” “小芃。”卢奶奶摸着她的手,恋恋不舍。 “姑婆,等凌彦齐回来,你好好陪着他。” 司芃把手机和充电器都扔到茶几上。想了想,一百万的现金支票拿在手上,拎着行李,头也不回地走出小楼。 外面的风好大,司芃只穿着短袖。十一月了,她不觉得冷。她本来想等凌彦齐回来后,一起去买冬装。她知道自己的打扮过于硬朗,站在琳琅满目的女装世界里,完全不懂如何挑选。她想要他帮她挑。 回望这条街,已吹落一地的紫红花瓣。她心里的缺口,就像这条街,风呼呼地从身体里穿过。 从今以后,那个手机号码、微信账号都不会再属于她。她和凌彦齐的照片,他们的文字、语音聊天,她拍下的卢奶奶和阿婆的照片,都在那个手机里。 她想起每次照完相,卢奶奶都说:“小芃,去洗出来啦。” 司芃说:“其实看手机更方便啊。”她教卢奶奶如何把照片从微信保存到手机相册里,如何拿软件美化照片,做电子相册。 卢奶奶总是笑着说:“学不会啦。越是方便,越容易丢。” 她真的丢了。她以为这次她能从小楼里带出点什么来,结果,还是一个人光溜溜地走。命运是周而复始的重复。彦齐,可我们总以为,遇上不一样的人,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司芃走后,卢思薇望着院落出了会神,转过头来对卢奶奶说:“彦齐已经结婚,嘉卉也签署她名下定安村所有房产的拆迁补偿协议。这是从新加坡发来的传真件,我特意拿过来给你看。” 卢奶奶摇头,一脸难以自控的伤心:“彦齐回来,看到你这么做,会……” “我是为他好!这个女孩子什么身份,你居然帮着彦齐瞒我?你对得起嘉卉的外婆吗?” “她很好,她是个善良的孩子。”哪怕是卢奶奶,也忍不住要反驳。 “善良?善良,一文不值。”卢思薇从林伯手上抢过协议,“你曾说过,郭家签,你就签。我把这栋楼的拆迁协议给你拿过来了,补偿条件很好,不亏待你老人家,签了吧。” 卢奶奶双手颤抖地签了自己的名。 卢思薇收过文件,干脆利落地说:“这边马上就要拆了,不用担心,今天就送你养老院。田姐,帮姑姑收东西。” 田姨就等这句话,立马扶卢奶奶回卧房:“姑姑,养老院很不错的,一线海景的高档养老院,三个护工24小时轮值,……。” “要这么急吗?我还没收拾东西,等彦齐回来……” “那里什么都有,带几套换洗衣服就可以了。”田姨手脚麻利,十分钟就把东西全捡清爽。卢奶奶就这样被她和林伯扶着上了车。 卢思薇仍在小楼。一刻钟后,院门口再有人来。她招招手,“你们进来。” 是张秘和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子。卢思薇把司芃的手机扔过去。“几件事,赶紧做。第一,把这个手机微信里删除的资料全部恢复,找到她和彦齐的聊天记录,”她眯眼想了想,“应该是去年八月份以后有的交往,全部都给我拷贝出来。” “好的,姨妈。” 这个戴眼镜的年轻男子,是卢巧薇的儿子李俊博。他很容易便破解司芃的手机密码。点开微信一看,有点错愕,很少见人的微信主页面,只有一行。 “微信里只保留了她和彦齐的聊天记录。”李俊博说,再一看,他还从没见过这么长的聊天,不停地往上刷,滑到顶,“他们应该是一月八号加的微信。” “这么快就能查出加微信的日子?”卢思薇记得那一天,是凌彦齐和彭嘉卉第一次见面的日期。 “第二件,这个手机你拿着,模仿这个司芃聊天的口吻语气,如果彦齐有发信息过来,就回过去。彦齐的心都在这个女人身上,别漏出破绽。” 李俊博抬头看着他姨妈,心想彦齐哥已经遵旨结婚,这个女人也赶走了,为何还要……?卢思薇头一偏,脸一板,像是能看穿他的思想:“不可以吗?” “好的。”李俊博点头。 “第三,等彦齐回来后,这个手机号和微信号的资料,全部删掉,然后注销。” “好的。”李俊博与这个姨妈相处甚少,今天第一次领教其赶尽杀绝的作风。 卢思薇转向张秘:“再去查司芃的身份。你们的信息有误。” “哪方面有问题?”张秘一听,心里也很忐忑。 “她不是妓/女。” “可我们找到抚养她的姑姑,说刘星梅初中毕业就在龙哥的场子里做小姐啊。” 这个刘星梅是典型的底层人口,因父母还要生育二胎,自小送给姑姑抚养。又因为抚养费的问题,姑姑和爸爸吵翻了,一直不往来。后来黑市落户政策放松,街道办帮忙办了户籍,可以去念书。但因为监护人和抚养人都不肯配合,刘星梅一直没去办过身份证,拿假证用着。她做那一行,也不习惯用真的。 直到十七岁遇到龙哥,被他包养,才正式去办身份证。想隐瞒掉以前的经历,自然也改了名。 “她以往的身份被揭穿,既不惊讶也不辩驳。彦齐给她的项链,少说也要几十万,我都允许她带走了,她没要。给她一百万的支票,眼里一点惊喜都没有。妓/女要是不贪财,可以做点别的啊。她的打扮还是气质,别说风尘味,连点女人味都没有。你要说她跟过陈龙,我还信,做小姐,不可能。” 一进客厅,卢思薇看到钢琴架上立着的五线谱,就觉得不对劲。所以刚才骂人时,不说人沦落风尘,只说人不三不四。多年经验使她有了良好习惯,哪怕是训人,说出来的话也必须有理有据,让人无从反驳。 “好的。卢主席,我一定会再查。”张秘马上表态。 “她的朋友呢?” “她的交际圈很窄,陈龙出事后,只和咖啡店里那几个同事交往,还有就是健身房里那几个学员教练。” “去找健身房的老板,不用聘她了。再盯好和她关系不错的那几个,彦齐可能会去找他们。” 司芃拎着行李到了公交车站,在一堆等车的人当中茫然失措得像是个外星生物。 定安村要拆迁,蔡昆搬去灵芝区另一个老旧小区——永安花园。今天她没有力气去找落脚的地方,只想先去他那里住一晚。半个小时后,来到蔡昆的宿舍楼下。没有门禁卡,等了十分钟,跟人屁股后面进了楼。 敲203室的铁门,没有人回应。司芃把行李箱立好,靠着门坐地上。此时已到六点,楼梯上上下下的人都多,看到一个高挑女子坐在那里,免不了打量几眼。 司芃把帽子摘下,遮在脸上。没过几分钟,帽子就被打掉。她猛地起身,拿起一边的行李包朝人扫去,那个男人被扫到,楼梯上站不稳,往后趔趄,连下好几级台阶。 男人想冲上来还手,司芃居高临下就是一脚,再把他踢下去。“老娘是位置没坐好,还是帽子碍你眼了?” 一看司芃阴霾着的脸,就不是好欺负的那类女人。再一看她行李箱摆放的位置,203住的是两个健身房的彪形大汉。惹不起。这男人骂骂咧咧地下去。 司芃继续靠坐在那里等蔡昆。直到深夜,蔡昆和同事带了夜宵回来。楼道里的灯光昏暗,他看到只穿短袖的司芃蜷缩着身体,靠在他家的房门上,帽子盖着半张脸。 他呆在那里,仿佛看见五岁的自己,意识到爸妈不会再回来后,这个世界只剩孤零零的自己。没有人比他更懂被抛弃的滋味。 同事惊诧:“这不是司芃吗?怎么来我们宿舍了。” 蔡昆瞪他一眼:“别说话。”他把行李箱轻轻拿开,双手去抱司芃。 司芃一惊。他把她扛在肩上,轻声说:“没事,是我。” 蔡昆租住的只是这套小两居其中的一间卧房。他把司芃轻轻放到床上,盖过被子,说:“你睡吧。”转身要走,司芃拉住他胳膊:“有吃的东西没有,我饿了。” “我买了夜宵回来,你要不要一起吃?” 司芃点头,起了床。这卧房没有窗,一个人的静夜与黑暗,也会让她害怕。她好想凌彦齐,想把她的眼泪与心酸都付诸在他的胸膛。 小茶几上摆的都是烤串。司芃席地而坐,拿过一根牛肉串,放到嘴边时,想起有人不厌其烦地说,你的胃不好,就不要老吃那些刺激性的食物。她扔下牛肉串,问对面靠着沙发坐下的蔡昆:“你家里有面,或是云吞、饺子没有?” 蔡昆有点纳闷,和司芃在一起的这几年,她没少吃烤串。才跟凌彦齐半年,就改掉这种烟火缭绕的饮食方式了? “我衣服穿少了,肚子有点冷,怕吃了这个更难受。” 蔡昆室友已换衣服出来,他也在健身房里上班,大名不记得,花名是小米。他递过一个充电式暖宝宝:“先充五分钟电,然后扒掉电源就能用了。” 蔡昆从冰箱角落的架子上找到几包方便面,可这宿舍连热水都没有,得现烧。小米拿过方便面,低声说:“我来吧,你去陪陪她。” 仍是被司芃听到了,朝那个向小厨房走去的伟岸背影说:“多谢。” 打心眼里,她喜欢和蔡昆、小米这样的人做朋友。受过苦,知道人生的不易,会扎实地过好每一天。更难得的是,因为受过苦,更能理解别人的苦。虽然无权无势,无财无产,社会对他们的剥夺大过赠与,可他们的善意,总是在司芃最落魄时,滋养过她。 她想起那会,阿婆病到必须去医院接受临终治疗。她去菜市场买鱼头。经常卖鱼给她阿婆的大婶问她:“婆婆呢?” “去医院了。” “买鱼头,煲什么汤啊。” “天麻炖鱼头,她头疼。几多钱?” “不用啦,好好陪你家婆婆。” 卖鱼大婶的白话说得并不地道。她利落地把鱼头斩好洗净,装进塑料袋,递给司芃。那只手背上满是鱼鳞和着血腥,五个指头全用胶布贴了起,肥胖而苍老,是她见过的最辛酸的手。 司芃低头接过。大婶看她电动车的篮子里还有其他菜,笑着和埋头杀鱼的丈夫说一声:“还是生女娃娃好,你看她好乖啊,都知道照顾婆婆了。” 后来司芃在菜市场再没见过她。听旁边的摊主说,她出来卖了十几年鱼,儿子一直放在老家养,也不念书,长大后便在社会上混。和人打架,被人砍断一只手。他们不再做生意,回去陪儿子了。可她一直记得,她说这个女娃娃乖时那种心酸的笑。 还有在医院,她无法接受阿婆离世的那一刻,嚎啕大哭。有素不相识的白发婶婶搂着她,陪她一起哭。推着阿婆去太平间时,灵魂像是离开身躯,整个身子都是软的,根本推不动。一个出了安全事故的年轻男人,整个脸被血浸湿的纱布缠着,默不作声地帮她一起推。 在被蔡成虎绑得身上都是血痕后,陈龙送她去医院,帮她消毒的圆脸小护士以为她是被这个黑社会欺/凌了,红了眼眶,凑到她耳边问:“要不要我报警?” 还有,因为胃疼蹲在路边,一张麻脸的眼镜仔凑过来问她:“要不要送你去医院?”她摇摇头。“我歇会就好。”眼镜仔把漂亮的楼盘单张收进双肩包里,扶她坐在花坛边,跑去帮她买水。 他们的面貌,司芃都记得,那是一张张普通人的脸蛋。 每当她觉得苦痛压得自己喘不口气来,她会下意识地回到他们中间去。站在他们中间,便不会觉得这苦痛是唯一的、巨大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都挺过来了。 蔡昆开了瓶啤酒,想当然地拿三个玻璃杯过来。司芃把放她面前的杯子推到一边去。蔡昆一看:“哟,连啤酒都不喝了?” “都跟你说,胃不舒服了。” “你什么打算?” “今晚在你这里歇一晚,明天我会去找宿舍。”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和凌彦齐,彻底分了吗?” ☆、092 身份那种东西,全是枷锁和牢房。如果我还需要一个枷锁的话,……,对,我心甘情愿。我曾以为征服者必定是带着镣铐来的,浑然不知还有另外的关系存在。 ——司芃日记 司芃撑着额头,无言地盯着眼前的烤串。 “那今天怎么回事,可以说吗?”蔡昆又问。 “他妈,骗他去新加坡和人结婚,然后把我赶出来了。” “司芃,”蔡昆叹气,你好歹跟龙哥混四五年,有钱男人什么玩意,也都见识过了,至于这么天真嘛。“法律都明文写了,结婚得自愿,这种事能被骗吗?” “对啊,他也知道的。”司芃苦笑。暖宝宝充好电了,她把它压在腹部和膝盖之间。真是给冻冷了,蔡昆给她找了条薄毯:“你来之前怎么也不打个电话。” “手机被他妈拿走了。” “他妈是个独/裁者?都什么年代了,恋爱自由、结婚自由、通信自由,全得上交。”蔡昆掏出自个手机:“我有凌彦齐微信,你要不要和他说一声。” “你经常和他发微信吗?” “我要哪天性向改了,也许会经常发。”咖啡店里的蔡昆一向木讷,自从奶奶去了养老院,他便做全职教练,能拿到业绩提成,口才好上许多。 司芃嘴里衔着烟,笑道:“你这身材,是更容易被男人追。”她摇摇头,“不要发,他会起疑心的。” “你被他妈赶出来了,还不想告诉他?”蔡昆问道。 “他能怎么办?抛下一切赶回来?我只想让他别那么伤心。”只不过,脸上再多的无所谓,也盖不住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黯然神伤。 “他从国外回来,便是有妇之夫了,再跟着他,你就从小三变成二奶。现在离开也好。” 司芃头向后仰,烟圈在刚降温的冬夜里显了形,升腾得好高:“我要真在意身份地位这件事,今天就不会被赶出小楼。”她冷笑,“我没那么多的在意,也早就明白自己不可能像个普通女孩一样过平凡快乐的生活。嗯,我以前多少还在意一点,觉得他会有正常的生活,不想去打扰。” 她转头问蔡昆:“母慈子孝算不算正常生活的一方面?” 蔡昆点了点头。司芃再问:“门当户对的婚姻,算不算一桩好事?” 蔡昆再点了点头。“有钱人,是不是会比我们这些穷光蛋,过得稍微幸福些?” 蔡昆犹豫着再点头。 “那凌彦齐,为什么不去过这样正常美满的生活?哪怕他想养个女人来满足一下私欲,也不应该找我这样的。”司芃指了指她身上的灰色短袖t恤,“不打扮,脾气还臭,身后一堆的是非。” 小米把面给她端过来,她说:“谢了。” 面好烫,她用筷子夹在空中放凉,定定看着这面,说:“他心里明白,他过不了了。” 一下子,那双眼里全是泪水。 是啊,凌彦齐不像她。她早就把自己当成了废物,觉得做不到家人理想中的好女儿,干脆放弃。而他努力了很久,有好好念书,认真工作,和他们安排的女孩见面、相亲、恋爱。 他做这些,不是真心愿意去做,只是不想伤害那些爱他的人。他的性情温柔如水,哪怕受过再多的伤,也会打起精神、面露微笑在那个世界里周旋。 是她的出现,撕裂了他。 姑婆生日那晚,永宁街的夜风里,他说,你像另一个我。司芃那时还不懂。今天才知,他也是她在另一个世界里艰难生存的映照。 2016年 11月13日新加坡郭宅 空旷的内厅里又只剩凌彦齐和郭义谦两人。因为郭嘉卉被邱美云拉去,为大鸣慈善基金的某个儿童癌症项目站台。从大溪地回来后,她便正式改姓郭。 郭义谦问道:“怎么蜜月都没度完,就急匆匆回来了?” “事情太多。” 郭义谦笑道:“你事情多,还是嘉卉事情多?” 不能说实话,凌彦齐只能把理由往卢思薇身上搬,反正她脾气大性子急,全世界皆知:“我妈吩咐我一些事,可我呢,做事一向慢,只好把蜜月缩短点,先回来处理。蜜月,……以后有时间再补给嘉卉。” “要是公事,我当然没意见。你家世长相都不赖,这么年轻就和嘉卉结婚,未必会一心一意。心猿意马、逢场作戏都可以,但是你心里要清楚,这桩婚姻对你的益处。你不可以伤害嘉卉。” 那些亮堂的表面功夫,骗骗别人还行,骗这个世事看透的老人,终归是嫩了点。 凌彦齐低下头。郭义谦笑:“嫌我把话说早了?秀儿和兰因都是那样的性子,我没法不担心嘉卉。” 这时徐瑞德过来,递给凌彦齐一本相册:“小姑爷,嘉卉小姐之前拜托找二小姐以前的照片,我整理出来这些。” 凌彦齐想当然地接过:“多谢。”他只想打开看一眼过个场面。郭义谦动动手指,示意他拿近点一起看。唉,明明只是个孙女婿,可感觉陪这位爷爷的时间,比孙女都多。可再不乐意,也得打起精神,心力憔悴地应付——最后一天。 是郭兰因从小到大的照片。 郭义谦说:“照片是个好东西。存在手机电脑里的,觉得生气,一动指头就删掉,再也回不来。照片,撕烂了都能贴回去。” 他一张张相片地解说。凌彦齐意外,一个娶了三房太太的男人,一个要在外经营参天事业的男人,竟然记得还在襁褓的女儿,做了什么忍俊不禁的事。 也许是司玉秀告诉他的。因为随着相册里的郭兰因一天天长大,他的解说越来越干巴巴。翻到最后一页,叹口气,停下不说。已到最后一页,他有关女儿的所有记忆,到此为止了。 凌彦齐一瞧,这最后一张,便是郭义谦刚说的——撕烂了还可以贴起来的照片——郭兰因与彭光辉的结婚照。 背景是nus在武吉知马的老校区。彭光辉穿过于宽松的西服,郭兰因穿一袭素白的婚纱,小肚微凸。婚姻注册官为他们宣誓,一侧还站着两位证婚人。看两人的侧面,都是饱满的额头、坚定的眼神,和上翘的嘴角。 凌彦齐在心中叹息,不说以后,就这一刻应该是两个真心相爱的人吧。年华易逝,爱情难存。 他想起司芃,心里咯噔一响,觉得这眼神好像她。可仔细去看,又觉得不像。 如今他一想起司芃的样貌,都是在视线五公分以内所见到的。她的两颊上有轻微的红血丝,皮肤敏感,所以很少化妆;她的眉眼距,比一般的亚洲女性要低,眉毛浓密且直,所以冷冰冰的一抬眼,会给人不太好惹的感觉。 在右边的眉梢处,藏有一颗小痣。而左边眉毛往上走三公分,靠近额角,有一处不太明显的坑,定是小时候顽皮,撞到桌子角这一类的硬物。 他的司芃,并没有一张近看还完美无缺的脸蛋,可仍是这个世界唯一的一张脸蛋,没有任何人和她相似。也没有任何人,光想起,就能让他得到抚慰。 郭兰因还是更像郭嘉卉。 他既没见过生前的郭兰因,也没见过卸下妆的郭嘉卉。这世间大多的长得像,都是因为不熟。五官分开来看,这对母女其实也不像,但是两人的发型妆容、穿衣风格简直就是一个人。 郭义谦也说:“儿肖母,女肖父。嘉卉的长相,更像那个混蛋年轻的时候。但她心里是念着妈妈的。相由心生,所以才会在气质上越走越近。” 凌彦齐正不知该如何接话,厅外传来高跟鞋的声音,一听便知是郭嘉卉。总算来了,他卸下心神。邱美云要参加慈善基金的晚宴。郭嘉卉带回另一位宾客,向他介绍:“彦齐,这是黄宗鸣律师。” 凌彦齐起身握手:“黄律师好。” “和嘉卉一样,叫我uncle就好。我和嘉卉爸妈从前都是朋友。” 郭嘉卉说:“uncle很忙的,上个礼拜他去伦敦出差,没来得及参加我们的婚礼。明日我们又要回国,只好和爷爷讲,一定要请uncle吃顿饭,才可以。” 凌彦齐心道,关系这么好?以他对郭嘉卉的认识,这黄宗鸣无疑要给过她很大帮助,才配得起她现在的好脸色。 人都到齐了。郭义谦说:“都落座,吃饭吧。” 他说:“当年我和兰因关系好差时,不通音信。后来她生病,我也没想会那么严重,劳烦宗鸣替我走了好几趟。兰因不肯回来,一是还在和我置气,二是想陪着秀儿。她们把遗产都交给宗鸣托管,宗鸣拿回来给我看,不愧是我郭义谦的女儿,看人的眼光虽然差,但是投资的眼光相当不错。” 逝者已矣,在座的人聊起来,都没有太多伤感。郭嘉卉说:“第一次见uncle,我还浑浑噩噩的。” “其实当时也是我太苛责嘉卉。”黄宗鸣说,“秀姨刚刚去世,阿辉又要将外面的女人娶回来,是谁都不会好受。叛逆不听话,在所难免。我没有给你一个平复伤痛的时间,就逼你去念书,真是好抱歉。” 郭嘉卉垂下眼睑,手背轻轻碰鼻尖。在两个有愧疚的人面前,这份稍瞬即逝的难过,把握得刚刚好。 “如果不是uncle亲自去美国,和我讲我妈妈的过去,我都不知自己对服装设计也会感兴趣。我一直以为她喜欢的是法律,或是商科。” 凌彦齐终于想明白了。 看黄宗鸣提及兰因的眼神,便知他当年也是郭家大小姐的追求者。他毕业后加入郭氏,后来成为他们的家族律师。 二十多年过去,他对郭兰因还抱有浓厚的感情。郭兰因交代他的后事,他自会尽心尽力去做。嘉卉在郭家能有如今之局面,也是他的鼎力相助。否则一个十九岁的女孩,怎会有这么大的主意,懂得步步为营,从网红做起。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如今你肯回来,了却我心头一件大事。”郭义谦道,“不过,嘉卉,爷爷还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爷爷,你吩咐我做就好了。”郭嘉卉笑着为郭义谦斟酒。 “秀儿和兰因的骨灰,还是迁回来吧。” 郭嘉卉脸上的笑意渐渐散了:“入土为安,何必还让她们来回奔波?” “我知道,我只是不想我的妻女葬在外面。” 妻女?凌彦齐心道,他还是过不去司玉秀要和他离婚这一关。 饭桌上谁都不说话。大家都看着郭嘉卉,她放下手中刀叉:“我回去和我爸商量吧。那时候我还小,外婆与妈咪的后事都是他操办的。他是粤北山区的嘛,所以在家乡圈了一块好大的祖坟山,他乡下的族人,怕是思想上……” 郭义谦面色不悦:“兰因也就算了。秀儿?他凭什么葬在他家的祖坟山里。” “当年他们关系还是不错的。他自幼丧母,一直把外婆当亲妈对待的。”郭嘉卉说:“怎么讲他都是我爸爸啊。我改姓郭,他已经很不乐意了。再要把骨灰迁走,好像要跟他断绝关系似的。” “他现在身体怎样?”郭义谦知道彭光辉是个混蛋,但过了这么多年,好像也没那么恨了。 “肺癌晚期。”彭嘉卉说,“也不知能活多久。”她抬头看一眼凌彦齐,还是犹豫着说出来,“金莲,不太喜欢我多接触他。” 凌彦齐挑下眉毛,看我干什么?我又不会拆穿你。 “他有什么不乐意的?如果不乐意,等他死,你再办这件事。”郭义谦道。 郭嘉卉垂下眼帘:“我知道了。” 第二天下午,凌彦齐和郭嘉卉坐国际班机抵达s市机场。老田来接他们。回市中心,必须经过灵芝区。凌彦齐让老田下高速,说要先去看姑婆。老田握着方向盘的手一顿:“彦齐,一家人都在等着呢,先回家吧。” “等我们干什么?”凌彦齐不解。 “你们是新婚夫妻啊,三舅妈给你们办了派对。之前的婚礼上,你们都没怎么请朋友,……” 凌彦齐怎么肯听:“不耽误,我先去看姑婆,晚上就回家了。” 老田从车内的后视镜里望两人,一个是急不可耐的天真,一个是若无其事的浅笑。郭嘉卉笑道:“老田,这么多日子不见面,彦齐不去见见姑婆,他心里难安。” 老田右拐下了高速。凌彦齐无心瞧车窗外的景色,发信息问司芃:“鱼缸和金鱼买到了吗?” “哦,没。”一分钟后才回两个字。凌彦齐再敲字:“你不开心?”想想又删掉,再过几分钟,他就到小楼了,开不开心,一瞧就知道。 他没让老田直接送去小楼,而是在永宁街东出口下了车。关车门时,看见郭嘉卉笑着看他,搞不清楚这笑容是什么含义,还弯腰招了招手:“晚上见。” 郭嘉卉点点头:“晚上见。” 他记得这边有一家花草鱼鸟店,往南走过七八家店铺,果然寻着了。挑了一只椭圆形中等大小的透明鱼缸,选五条小金鱼,红的三条,金的两条,再捞一把水草放进去。 太阳底下,水草悠然摆荡,金鱼在丛中游来窜去。 双手捧着鱼缸,凌彦齐朝永宁街走去,像是朝他理想中的生活走去。 ☆、093 人生至福,就是确信有人爱你。有人为你的现状而爱你,说得更准确些,有人不问你如何就爱你。 ——雨果 悲惨世界 离开只有十天,这里已从夏日进入秋日。下午四点的斜阳,不再有炙热的温度。微风带起凉意,萦绕在凌彦齐的周围。 街道两侧种了不少的洋紫荆树,正是花期,街上起风,漫天的花瓣都向他飞来。白日的永宁街上竟没有一辆车驶入,且还只有他一个行人。 花瓣纷纷落地。 印象里的永宁街还没这么安静、美丽过,像是城市里被人忘记了的一条小路。 终于回来了,在那被簇拥被安排的人生里,寻找一个小缝儿钻出来。凌彦齐将鱼缸放在地上,兜里拿出手机,咔嚓一声,把这景色收入记忆。心想,如果将来他和司芃也要做相册,这一张无疑很重要。 他轻轻推开院栏门,看到一向整洁的院落里有不少的落叶和花瓣,微微一笑,是司芃太懒?还是这风刮得太大,扫完又来? 没有关系,他觉得很好。这个下午,想买就去买的金鱼鱼缸,不期而遇迎上的花雨,不刻意打扫的院落,都让他舒心惬意。 推开客厅的吊趟门,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影。凌彦齐一怔,抬起脚缓缓地走进去。他想,是司芃带姑婆出去了?还是都在房间里午睡? 走上十来步,推开姑婆的房门,里面空无一人。总是摆在床头柜上的老花眼镜盒不见了。 凌彦齐转过身,看着斜晖穿过玻璃打在褐色地板上的光束,发觉这栋小楼从来没有这么像深秋,寂静无言。他已停止思考她们去了哪儿。 双手仍紧紧搂着鱼缸,走上楼梯,穿过走廊。全世界都静了,静到只有他的脚步声、呼吸声,和水拍打在鱼缸内壁上的“啪啪”声。 推开画室的门,司芃买的那把白色小雏菊放在窗台上,已经蔫了。凌彦齐走过去,把鱼缸也放在窗台上。斜晖从窗外的树叶缝里钻过来,鱼缸里的水停了摇晃,小金鱼都游得恣意欢快。几步远的画架上有一副未完工的静物图,画笔还搁在一边的颜料盒上,一摸笔刷,早已硬邦邦的。 再走去那间满是白色家具的公主房,视线所及之处全是空旷,没有一样是他应该留恋的物品。推开衣柜门,看到一堆狼藉的衣物。还好,就像身心俱疲的旅人看见旷野里微弱的灯火。 他抱出来放在床上,一件件地整理。该挂的挂好了,该叠的也叠好了。 人,还没有回来。 凌彦齐挨着床脚坐下,头仰靠着看天花上那盏灯。那白色灯罩上有竹子和芦苇的图案,他以前竟然没发现。摸出手机,他给司芃打电话,没人接听,再发微信:“你在哪儿?” “对不起,齐哥。” 凌彦齐笑了,司芃从来不叫他齐哥。她说她叫的“哥”,都是混黑社会的。她也不叫她“彦齐”,说那是娇滴滴的女人干的事。更不叫他“阿齐”,说只会让她联想到姑婆语重心长的口吻。她总是“凌彦齐,凌彦齐”地乱叫。 他现在多想再听到这种满不在乎,装作和你不熟的称呼。 “要我说没关系吗?你是谁?” “俊博。” “司芃手机在你那儿?” “对不起。姨妈让我把这个账号注销了。” 凌彦齐再给陈志豪打电话:“司芃在哪儿?” 陈志豪也说:“小凌总,对不起。” 好像今天所有的人都只会说对不起。他们约定好了,一起说对不起。他们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说,全体在当观众,行注目礼,看一个提线木偶表演他人生最凄凉的一幕戏。 不过十几分钟,陈志豪便出现在小楼,穿着大肥裤和拖鞋,像是来不及换衣,直接从家中奔出。 “司芃呢?”除了这个,凌彦齐什么都不想问。 “走了。”陈志豪弯腰下来坐在凌彦齐对面,“卢主席亲自来了趟小楼。” “有方式联系到她吗?” 陈志豪摇头。凌彦齐有孙莹莹和蔡昆的微信,但孙莹莹刚生孩子,司芃应该不会找她,于是只发给蔡昆:“司芃有没有找过你?” “别找了,她走了。别那么自私,只想着把她圈在你的世界里。” 手机轻轻扔在地板上,凌彦齐盯着眼前的衣柜门,面目无趣,不再说话。 陈志豪瞧着他,没有痛哭也没有愤怒。这个天真的公子哥,对人走情散的结局并不吃惊。可他情愿他甩点少爷脾气,大声指责、痛骂他。 半晌后,凌彦齐再开口:“我妈是什么时候找到你和宁筱的?” “九月中旬。” “哦,她还忍了两个月?”凌彦齐嗤笑。 九月中旬,卢思薇感冒休了三天病假。他当时还疑惑,什么感冒能让一个工作狂休息三天?原来她是被不能及时的打击报复,给憋出病来了。 那时对他的放纵,全是用来麻痹他的。要让他相信,只要肯去新加坡,乖乖地和人订婚,他就会有自由的感情生活。他真的信了,因为她是妈妈。哪怕躺在波拉波拉岛的茅屋别墅里,他对她还抱有天真的幻想,因为她是妈妈。她不可能像郭柏宥说的,一次又一次,对他痛下杀手。 他没有愤怒,只觉得她可怕到不通人情。她赶走司芃,还让人假冒司芃,接着“安抚”大洋彼岸的他。她就那么怕他拿不到合作协议么? “姑婆呢?”凌彦齐到这会才想起她。 “他们把姑婆送去养老院了。” “知道在哪个养老院吗?去接她回来吧。” “可是,这栋楼的拆迁协议已经签了,也住不长了。” “哦,拆迁协议签了?”凌彦齐自言自语,又捡过手机拨电话,“小潘,我在定安村,永宁街46号,你把这栋楼的拆迁协议带上,要原件,过来一趟。” 陈志豪没动,凌彦齐再说:“你去吧。” “年纪这么大了,住养老院挺好的。” “要是喜欢住养老院,留在新加坡就好了,为什么要回来。” 陈志豪走了,凌彦齐依然坐在床脚边。一个多小时后,楼下传来声响。他撑着半麻的身子起来,走下楼。 “凌总,你要的拆迁协议。”小潘双手奉上。他满面笑容:“我听公司有人说,凌总是休婚假度蜜月去了?怎么一回来就忙工作了?” “哪儿听来的?”凌彦齐抬头问他,“哪只眼睛看到我是度蜜月回来的?” 小潘面色一僵。在他手下任职一年,凌彦齐还从这么无礼地训过他。然而更吃惊的是,凌彦齐竟当着他的面,把这几张纸给撕了。 小潘一惊:“凌总,这是原件。” “原件又怎样?业主是被人逼着签下字的。这栋小楼不会拆。”凌彦齐将撕成碎片的协议,扔进了垃圾桶。 今天的凌彦齐有点冷冰冰的怪异,小潘无奈地笑:“凌总,这是我们公司的项目,怎么可能不拆?” 小楼业主卢晓琼是卢思薇的亲戚,这他知道,所以拆迁组平时不敢上门打扰。 可这份协议是张秘亲自拿过来的。凌彦齐在这里,意味着他和集团主席卢思薇关系匪浅,也许真是传言中的公子爷。他怎么能跟亲妈唱反调呢? 凌彦齐不为所动,转身再上了楼:“谁有意见,就要他来找我。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里等着。” 天黑后,凌彦齐把小楼里的灯都给开了。站在院门口才发现,永宁街的北侧,一整排的楼房,只有小楼有灯光。原来下午他偶遇的美景,不过是众人离去后的萧索世界。 终于有车灯打过来,白色的小轿车停在小楼门前,卢奶奶被陈志豪接回来了。 凌彦齐走上前,把后车门打开。卢奶奶抱着小花下来,第一句便是:“阿齐,小芃她,……”她说不下去,只好问:“你何时回国的?” “下午刚到。” 陈志豪关了车门,说:“都还没吃饭吧,我点外卖。” 凌彦齐扶着卢奶奶进院子,朝他说:“你回去吧。” “对不起,小凌总。”陈志豪耸拉着脑袋。“你妈去查你回来的那趟航班信息,发现宁筱根本没坐那趟飞机。宁筱先招了,我也没办法。” “知道了。我没有怪你,也不怪任何人。我就不应该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宁筱还在公寓吗?让她走吧。” 卢奶奶回到她的小楼,胳膊一松,小花已从怀里跳下去,窜上它最喜欢的猫架子。 四处望一圈,暖黄的灯光把老人家的心酸之色都漾在脸上:“阿齐,何苦还非要我回来?我签了协议,迟早要拆的。” “那份协议,不是你的本意,我撕了。他们要算违约责任,找我就好。” “你在和你妈置气吗?” “我在和自己置气,我不应该去新加坡。” “回头去看,谁都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可你当时能怎样?回去看过你妈没有?” “没有,我下飞机就过来了。” “等会还是回去,和她好好聊聊吧。”卢奶奶想起那下午的情形,“她的病好像……” 凌彦齐不想听人劝:“那么多年了,能怎样?我管不了了,也不想管了。姑婆,我以后住这里。” “唉。”卢奶奶打开行李包,把仅有的几件换洗衣服拿出来:“不是我不让你住。阿齐,这栋楼,你补贴了好多钱,我是想着留给你和嘉卉的。后来,我又想留给小芃,觉得你应该没意见。现在小芃走了,楼也要拆了,你能住多久?” “只要楼不拆,司芃就不会走远。”凌彦齐打断她的话。他曾吃过这栋楼的醋,现在却认为他们是命运共同体。 卢奶奶的眼里有了泪花:“你不知道那天小薇对她好凶。她威胁小芃,说不离开的话,要让她去坐牢。都是这么成功的企业家了,为什么还是这么无礼、霸道?” 这个傍晚,凌彦齐强迫自己不去想任何细节,他置身于思考的“无意识”中。此刻情绪被卢奶奶引出,便如洪水冲破堤坝而来。他别过脸去,不想让卢奶奶看到他红了的眼眶。 他不想放弃希望,因为他以后的境况,都不会比现在更坏。“她真的不会走远,因为这栋小楼对她很重要,姑婆你,还有我,对她也很重要。” 卢奶奶翻出了项链盒。“可她把你送给她的项链,都还回来了。” 凌彦齐打开看,还是那颗长钉。司芃从未戴过,也许是真的不喜欢。他当时买下它,并不是认定它比其他的项链更好看,而是觉得它有某种寓意:司芃是侵入他世界,直入心脏的一颗钉子。他把这份冷冰冰的坚硬绕成圈,回赠给她。他只想用爱圈住她。 项链下面压着一张叠好的小单,空白处有红色的印记,被压得有点花。像是司芃常用的口红颜色。拿起项链,便能瞧清楚,是个潦草的心形图案。心里面,一个“在”字。 凌彦齐那颗刚缓过来的心,又变得酸软无力。他知道他的司芃,不会害怕卢思薇。可他不知道,这个看似不良的女孩是个信守诺言的剑客。 无论是在万米高空的飞机上,还在被太平洋隔绝的岛屿上,他老是问司芃,你在吗?得到的答复总是“在”。会不停的问,是因为做了懦弱的事,害怕司芃知道后,那个“在”字会不会变。 没想到等她走后,他无比信服这个字。 手机上已有七八个未接来电,凌彦齐一个都没接。看来电显示,卢思薇、郭嘉卉、吴碧红、卢聿菡,……,只可能是来催他回去参加派对的。 嗡嗡声让他心烦,要关机。关机前收到郭嘉卉一条微信。“这是我们婚后第一次派对,不出席说不过去吧,哪怕是过来露个面啊。” “出席干什么?让你们再体验一下百分百胜利的滋味?” “彦齐,你冲我发火,有意思吗?人又不是我赶走的。”凌彦齐这才想起他下车时,郭嘉卉那一笑的意味。那是了然和得意的笑。 “我有发火吗?随你怎么想了,郭小姐。以后我们之间公事公办,这种事情不用再来问我。” 第二天一大早,凌彦齐在厨房烤面包、煎鸡蛋。端着餐盘出来时,客厅里已站了一个人。才六点三十五分就跨了大半个城市,妆都化好了,卢思薇估计又睡不着觉。 她开口问:“昨晚那么重要的场合,为什么不出席?把新婚妻子置于那样的场合,是哪一国的绅士礼仪?” “绅士礼仪?我要不是总抱着这种过时无用的思想,也不会混到今天这个地步。再说,那是你们认为重要的场合,不是我认为的。” “那你认为什么场合重要?” “你赶司芃走的时候,你一手遮天,随意处置我的感情、我的女人的时候。那么重要的场合,为什么不叫我?”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配乐 玉置浩二 行かないで ☆、094 在我的理想和我的栖息地之间,隔着我整整的一生。 ——纪德纪德日记 卢思薇脸色苍白:“那也是因为你做错在先。你为了这样一个女人,给你妈下套?” “我不这么做,我和司芃连这半年都没有。” “你也知道我不会同意?哼,你了解那个女人的身份背景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把她往小楼里带,你就不怕有一天她会把你害进去?” 卢思薇声嘶力竭。这是一种全新的失望,她以前只认为凌彦齐是懒散、不用心,以为可以培养他的企业经营意识和能力。今天终于看见,他根本不是这块料,他的眼里心里没有“利益”二字。天海交给他,不出五年,就会被里里外外一堆秃鹫,啄食个干净。 “她没害我,她一点都没害我。”凌彦齐望着卢思薇,他不是要说服她,只是陈述事实。司芃这样离开,他没有一点想找卢思薇说理、沟通的想法。为同一件事,母子二人走向完全相反的绝望。 “你想怎样伤害我,我都认了,谁让你是我妈。可是你怎么能伤害司芃?你真觉得我已经麻木了,不会伤心,是不是?觉得我永远都不会爱人,体会不到心爱的人被你侮辱打骂的痛。” 说得完全不是一回事,要怎么才能叫醒他?哪怕是从不气馁的卢思薇,这瞬间的无力感,像是深困在冰封海洋。“你喜欢她什么?一出手就能把人的手砍断?” “所以你拿这个威胁她?她没做错什么,是那个人该砍。如果我早认识她四五年,会替她上去砍。” “她不是司芃,她也不是刘星梅。我叫人去查,根本查不到这个女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知道的人,估计都和陈龙在牢里呆着。他为什么要给她安排这么一个无懈可击的假身份?而真正的刘星梅是生是死?猜也能猜到。你根本就不知道她参与这个黑恶社会团伙的程度有多深。” “没有多深。要是真犯了事,不至于现在还在外面活得好好的。她想要一个新身份,是因为过去活得太痛苦。” 过去凌彦齐总以为,司芃离家出走,有她个性太过刚强的缘故。亲人的伤害再大,也会有爱意一点点弥补。现在才明白,来自他们的伤害,并不亚于肉身凌迟。连他这么懦弱的人,都想离家出走。 “她知道我要去新加坡和别的女人结婚,可她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她曾说过,身份这种事,是最虚伪,最没必要介意的。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认识的最酷的人。你不教过我,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我喜欢的也是这个人,而不是她的过去。因为喜欢这个人,连带着她的过去,我也喜欢。” “彦齐!你为什么这么天真!这种话你也信?她还想跟你在一起,是因为你的钱,你的地位。” 是呀,有谁会相信呢?凌彦齐想,无非我们两个都是痴人。 这场谈话没有谈完,就不欢而散。凌彦齐去上班,向主管上司递交辞呈。项目公司的总经理苦笑地看他:“你的辞呈我敢接吗?我和老林说吧。”老林是集团人事总裁。 到十点,张秘打内线电话,让他去卢思薇办公室。 “你辞职想干什么?找那个女人?你知道她在哪儿?” “不知道。我只是想换一种过法。” 卢思薇的脑袋隐隐作痛,可又不能再朝他发脾气。昨晚凌彦齐缺席宴会后,父亲、大哥,还有阿康,虽然都没开口说她做得过分,但眼神表情已泄露他们的立场。 管培康问她,为何事先不找他商量?他以为,她只是想以司芃逼凌彦齐早点结婚,并没有对人下手的打算。 她回答:“彦齐都已经结婚了,我怎么可能再忍下去?”她连夜坐飞机赶回s市,把这件让她夜不能寐的棘手事情处理掉。 不能假手他人,谁都帮不了她。 “那个和郭柏宥分分合合好几年的歌星嫁人后,郭义谦不也让他四处浪了一年?”卢思薇扶着额头沉思一会,只要那个女人不回来,她愿意对儿子低头一次。 “你去度个假散散心。嘉卉那边我会做工作,让她少打扰你。” 凌彦齐笑着摇头。“我哪儿都不去。你不要想着把小楼拆了。” “小楼?你和姑姑都怎么回事?那栋楼有什么意义!”卢思薇想起在司芃手机里发现不少司玉秀的照片,“和这个叫司芃的,有什么关系?” “她当然不是刘星梅。”卢思薇查到,凌彦齐也不意外,但他也不着急,那颗心里面的“在”字是他的定海神针,总有一天,司芃会开口向他诉说。 “她说自己是司玉秀的亲戚?证据呢?就这么一个烂借口,把你和姑姑都套进去了?”出自商人的本能,卢思薇也不信。“你真要为了这个女人,和我一直吵下去?” “我没有和你吵。我只是想离开。” “不可以。” “我不是来求你同意的。妈,我乞求过你。” 声音突然就高了,凌彦齐也被自个突如其来的情绪吓到,他悲怆地笑出声来。 他终于知道很多事情不是靠妥协便能得到解决,只是这代价未免有点大。 “在新加坡,你要我和嘉卉结婚注册时,我说过的——你不能动我的人。你那时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宁筱。” “为了你,我把她至于何地,你以为我心里没数吗?你要真的怕失去我,就不应该动她。哼哼,在我的世界里,无论哪样事情,只要不符合你的想法,你便能让它寸草不生。” 他想起和司芃在咖啡店门外吹冷风的那天,她介绍自己的名字,冷风中下巴微扬:“我行其野,芃芃其麦。” 所有事情都是命中注定好的。他总有一天,必须走去那片原野之上。 “这半个月我会把工作都交接好,不管你批不批,我都会辞职。你不用管我去哪儿。你清楚新加坡的法律,所以非要我在郭家注册,结婚三年内我离不了婚。算了。毕竟这些年,我也花了你很多钱。这桩婚姻既是生意,就当还你钱。拆迁协议我已拿回,定安村里除了小楼,你想怎么盖都可以。和景峰的合作开发协议,我明后两天就送到你手上。其余的,我不会再参与。这三年里合作到什么程度,能挣多少钱,得看你手下那群人的本事。” —————————————— 司芃真的只在蔡昆宿舍呆一晚,第二天吃完早餐后便走了。 出门走上两百米,便看见有楼的墙上贴了房屋出租的小广告,很轻易就找到一间十平米的合租房。房价一路飙升,房租也水涨船高,一个月便要一千元。 把行李从蔡昆宿舍搬过来,在全新简陋的床上无眠了一晚,司芃便出去找工。她去过健身房,艾瑞克不停地和她说对不起。 没关系。灵芝区里,谁能和卢思薇硬碰硬呢?她也不碰,她绕着这个女魔王走。 去移动通信的营业厅里一问,开个新的手机号码都得实名。她想了想,没要,找人买了个现成的手机号。 天气转冷,司芃也不想像以往那样靠硬扛过冬,无印良品的店里买了几件男士的浅灰色套头毛衣,穿在t恤外面,软棉轻盈,风口里站着,不再觉得风是贴着前胸后背过的。 人行道等红绿灯时,她眼睛不经意往右后方一扫,又看见那个瘦小的、不怎么起眼的灰衣男子。虽然这几天,她的活动范围不算大,但也不至于三天能碰上五回。 司芃心叹,卢思薇,你也是黑社会起的家吧,竟然还派人跟踪我。这种一切都在人掌控中的感觉真不好受,难为凌彦齐能忍二十七年。 想要甩掉人,只能离开这里。 她把背包打开看,证件、手机、钱包、日记本,和那张百万支票都在。还有今早刚从行李箱里翻出来的羊绒围巾。司芃摸一把,质地柔软得像是那个人在耳边悄悄说情话。天气再冷一点,她就能围上了。 东西都在。很好,和人约好的面试不去了,连宿舍都没必要再回去一趟。 这一年她搬家真是越搬越清爽,搬到孑然一身。 过马路,随意登上一辆公交车,灰衣男子跟上来,站在车门处拉着吊环。司芃望着他笑,还朝他耸肩。 男子不动声色地拿出手机,敲几个字后再把手机塞回兜里,靠着栏杆,背对司芃。 哦,业务不做了?肯定还有别人。跟了陈龙四年,司芃也是见识过一些东西的。坐几站路便到定安村,下车后她直接开跑测试。灰衣男子有点吃惊,脚下步伐加快。 司芃回头扫视,左后方的出租车里窜出一个男人,朝她身后奔来,看来是第二个。跑到路口,她一拐弯便跑入永宁街。她不知道凌彦齐已回来,但她知道,越靠近小楼,对跟踪者的心理施压越强。果然,第三个人也奔过天桥。 她穿过定安村,到达另一边的公交车站。在村子里追她跑的人,最多时有三个,两个跟丢了,最后加入的那个人,体力不错,或走或跑,一直咬着她不放。 前方有一辆即将出站的公交车,车门关的那一瞬间,司芃身手矫健地挤进去。跟踪的男人直接冲到马路中央,拦住一辆出租车。 早上班的高峰,这辆公交车上满是人。司芃靠着车门喘气,心道得想办法赶紧甩掉这个,否则他能拉来更多的人,没完没了。 公交车开往市内。所有进入市内的公交车,因为不走高速,都必须经过一个停用的边检站。车辆在此汇集,常年壅塞异常。为寻求解决之道,边检站被拆后,建了庞大的公交车站,公交车在此必须与其他车辆分流,进站出站,还可以从站内掉头行驶,而社会车辆在进入直行通道后,一千米以内都没有回头的路。 司芃站在车门口,看着身后那辆出租车被迫驶入其他车辆道路,越来越远。她用力敲打公交车门:“师傅,快开车门,我肚子疼。” “都还没进站,等等。” “都堵成这样了,哪还能等到进站。你先放我下去。”司芃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撑着车门。其他要去上班的人,也等得心焦:“师傅,快开门,她不行啦。” 师傅无奈,按下开门按钮。司芃箭一般地冲下去,冲上天桥的上行扶梯,拨开拥挤的人群。相隔四个车道的出租车此刻也开了门,那人冲出来。 司芃朝前方大声地喊:“借过,借过。”时间就是生命,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天桥,搭乘扶梯下去时,眼见跟踪者已在那一侧的上行扶梯,直接从半空跳下去,手利落地撑到地上。 真赞,好久没练,技艺还没丢。 正好有一辆非法摩的停在路边,司芃直接跨上后座。“师傅,给你三十块,开去灵芝区长途汽车站,要快,不然我赶不上车。” 摩的绝尘而去。那个男子在天桥上拍栏杆,气急败坏。关口堵得这么厉害,有援兵一时也赶不过来。 司芃伸了伸长腿,把包反背到胸前。哼,拿对付凌彦齐的招数来对付我,还嫩了点。 到了灵芝区长途汽车站,司芃还没想好去哪儿。那些地名都不在省内,太远了,她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北方。她怕走得太远,喜欢上这种散漫悲观的生活,真把凌彦齐给忘了。 站外就是公交车站,这儿已靠近d市郊区,公交车中一大半都是私企运营的城际往返巴士。司芃心道,那就去d市吧,等避过这阵子,她还能想回来就回来。 车上有人售票,问她:“去哪儿?” 司芃一愣,下意识回答:“黄田。”说完,只觉一股气流无端猛烈地侵入鼻腔。她赶紧捂着口鼻咳嗽两声。售票员说:“黄田八块。” “要坐几个站?”司芃把钱递过去。 售票员利落地撕票,找零:“二十来个,到了叫你。” 司芃把包抱在怀里,看车窗外的景色。 s市与d市的郊区,其实没什么明显区别。视线想放远一点,就被山林阻挡。 山林与公路之间,看到二三十层高的簇新楼宇,便是要价几百万的商品房。四五层楼,没有阳台和防护栏,只见一个个正方形的窗口,便是厂房。还有些七八层的楼,一看就拥挤脏乱,便是像她这样的打工者群聚的地方。 很容易区分的。属于市政的路都修得宽敞平整,属于市政的路边绿化,都有迎风招展的美意。只有那些毫无美德的在城市的血脉和器官缝隙里求生存的蝼蚁之家,会理所应当地成为规划者心目中的顽疾和毒瘤。 卢思薇看她的眼神,好像她也是毒瘤。 ☆、095 伤害我的人我可以原谅,伤害你的人呢?我怎能原谅! ——艾米莉朗勃特呼啸山庄 司芃靠着车窗睡觉,醒来时,公交车已驶入黄田。其余乘客早已下车,售票员见她醒了,问:“你是去黄田市场?还是曼达?” “曼达还有几站?” “两站。”售票员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冲司芃笑笑,“你来这边找工作?” “我就过来看看。” “朋友,还是家人在这边?”售票员拿过随身杯喝口水,舔舔嘴唇:“我姑姑和姑父,以前就在曼达。” “他们在曼达做什么?” “我姑姑在车间,我姑父是财务。二十年前,他们就进了曼达,去年底拿了几万块的遣散费走了。真是可怜,我表弟还没念完书,他们就下岗了。本来他们呆这么多年,和曼达签了无固定期限的劳动合同。有什么用?还不是说遣散就遣散。” “遣散?”司芃心道,曼达现在经营这么差劲?“曼达不是国内女鞋市场排名第一吗?” “今非昔比咯。”前方的司机也搭话。“以前这个市场第一,是它独占。现在呢,市场都被其他品牌瓜分了。” “你这么熟悉?”司芃问司机。 “怎么可能不熟悉,我以前也在里头上过班,保安队长。它生意最好时,厂区有六千多工人。现在呢,就是个壳子,它自己做的鞋包很少了,全是外包。” 司机叹气:“以前讲起黄田,大家都只知道曼达。想应聘进来打工的人,从车间一直排到大门口。现在你看这一片,人少了好多。” “怎么会差这么多?”司芃心想,自己才走五年,彭光辉这是要破产了吧。 好像以前那个破学校里,专门有老师和他们讲过公司破产清算的法律条文,可她根本没好好学,也不知道彭光辉破产,会不会还要她去还债。 去你妈的,老娘改名换姓好多年,谁还搭理你。 司机接着讲:“自从郭董走后,彭总就被人带上歧途,觉得做鞋子做实业,挣的利润少,老想改行做房地产。他把资金都调去房地产公司,没想第一个项目就碰上金融危机,亏了不少钱。” 司芃没听见司机后面说房地产的事,只听到了他说“郭董”,她不确认这个“郭董”是否就是她熟悉的那个人。“那个郭董,你们熟吗?” “怎么不熟,她是彭总的太太郭兰因,郭董事长。当年她在时,厂子里不知道有多兴旺。她一来厂区,我手底下的保安个个都欢喜,郭董好,郭董好的敬礼。她不去办公楼的,总是先去车间。”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试验田进一步扩大,d市黄田区也加入对外招商引资的队伍。曼达虽是彭光辉夫妻两人创立,但因其太太郭兰因是新加坡籍华人,投资开厂都是以她的名义进行,以便能争取到更多的税收优惠和政策倾斜。 曼达成立五年后,不再满足单一的外来委托加工业务,创立了旗下第一个女鞋品牌“范儿”,从设计到生产到店面铺设,一条产业链就此打开。 正好税收减免年限到期,曼达当年为地方财政缴纳了一笔可观的税款,政府也兑现几年前的招商承诺,在黄田拨给曼达一块挺大的工厂用地。 政企关系融洽,曼达扩大规模,首先雇佣的便是当地的失地农民。这位司机便是。 那会的黄田人,虽然也经常能看到香港澳门回乡的同胞,但大多数都是辛勤工作的普通人,没有彭光辉、郭兰因这样惹人关注的好气度。 尤其是郭兰因。大奔车进了厂区,停在办公楼前,她弯腰从车厢里出来,就像是从港台电视剧里走出来的大小姐。她总是笑眯眯的,和所有人打招呼。烈日下汗珠子从额头掉进眉毛里,也不会想着要赶紧跑进办公楼里吹冷气。 那真是他们从未见识过的好人。 司机滔滔不绝地说:“怎么好?那个粘胶车间里有很重的气味,鞋厂嘛,有人向郭董反映这个问题后,她专门花几十万在车间造管道通风系统。她还给员工买社保,那年头可不是现在哦,只有国企事业单位才缴社保,私人老板手下打工的,就没有给交的。我都交了七年。天气一超过三十五度,员工食堂的午餐,每个人都能领到一罐可乐,咕噜噜喝下去,大热天里,下午上班都有精神了。外资嘛,对工人还是人道一点。她还总是亲自去质检车间,抽检的鞋子有瑕疵,绝不许出厂的。那个时候曼达的鞋子,是国内同价格的鞋子中,质量最好的。我给我老婆买一双平底的皮鞋,四百多元,当时好贵的。但是天天穿去超市里上班,一穿就是七八年。现在曼达的鞋子,也就那样了。” 正好公交车行驶到曼达厂区的大门口,司机说:“你看,你看,就这是曼达。这一排的厂房全是它的。现在空了一半。” 是很空,空到天地间十分之八都是霾,剩下二分才是厂区。院墙外有宽大的绿化带,修剪齐整。只是那种绿,是工厂区被灰霾蒙住生命力的绿,死气沉沉。 司芃惊诧地站起身来。她记忆里,榕树遮蔽的厂门口,和藤曼爬满的院墙门窗,通通不见了。 司机刹车。售票员以为她要下车,说:“曼达,到站了。” 司芃回过神来:“我不在曼达下,去黄田市场。” 售票员清脆地喝一声:“关门。”公交车出站,她坐下来问司机,“曼达福利那么好,你为什么还要走呢?” “你以为我想走啊。”有人愿意倾听,司机诉说的欲望也很强烈,“当时我们在厂区归彭总的二弟管。他这个二弟没念过书,混社会的。但是当年彭总出国留学,家里没钱,是这个二弟到处借债,借了两万块凑给哥哥,那年头可不是个小数目。后来哥哥嫂嫂发家,自然要照顾他。郭董做主,给了他分红,还让他在厂里主管车队。她亲口和彭总说,如果你不给你弟弟事做,他天天在外面混,迟早要进班房的。可是没想郭董一死,彭总就和管人事的金总对上眼了。金总怂恿他把弟弟手里的分红收回去。这个二弟虽然混,但是不傻,我嫂子答应给我的,凭什么给你们收回去。然后他们就设计陷害他,真让他坐牢去了。我们这些平时关系不错的手下,全被赶出来了。” “那个金总,这么坏啊?现在还在曼达吗?”售票员问。 “在啊,怎么不在。她和彭总后来结婚了,现在都是代理董事长了。” 司芃闭上眼睛,靠着椅背,听这两个人聊八卦。 “所以男人娶老婆,是有讲究的。彭总娶那个郭董,事业风生水起。娶了金总,曼达就开始走下坡路。我前阵子遇到他那弟弟,说他得了癌症。” 司芃猛然惊醒,问司机:“曼达的彭光辉得了癌症?什么癌?” “肺癌。”司机摇头,“肺癌凶险,也不知能活多久?那个金总就是个扫把星,克死了自己女儿,听说前夫也进了监狱。彭总再有才能和运势,也压不住她的倒霉气,生意受影响不说,人还得折寿。” 司芃再是震惊:“她女儿又是什么时候死的?” “那我怎么晓得,我也是听别人讲的。” 司芃不太相信那个司机的话。她只是离开五年而已,又不是五十年,物是人非也有个度。可她掏出手机,在网页上搜索“彭光辉患癌”,即刻便出来一条两年前的旧新闻。他真病了。她一直以为是彭光辉对她太过无情。现在想,她也够无情的。有哪个父亲得大病,做女儿的,要两年后才晓得? 从黄田市场下车后,司芃又坐上摩的去五公里远的淞湖。十年前彭光辉在那里购置一套湖边别墅,金莲住进去。从此之后他们便是日夜相对。小楼,彭光辉就很少回了。 不到十分钟,司芃便站在淞湖山庄的大门口。别墅在山庄中央的湖畔,还有近一千米的距离,得靠双腿走过去。 天冷,湖边没什么人。当时还簇新的别墅群,如今也花草繁茂。亚热带的阳光和雨量都充沛,树木长起来就是一眨眼的事。 司芃走得很慢,她今天只是偶然间来到d市,来到黄田,她还没有做好要见面的打算。可知道那一家子有一个死于非命,另一个得了癌症,看样子也活不长,是她在这片土地上仅剩的亲人。 她最恨他们时,也没想过要他们去死。 他们不曾回小楼找过自己的绝望,渐渐地变成失望,到今天已是一抹不易察觉的情绪。五年前在心底流淌的鲜血,已凝固封成了疤。 她不再抵触回忆,也想慢慢学会接受,他们就是她从前命运的一部分。 她想,她的妈妈估计到死,都说不清这套别墅的具体位置,她不屑来找这个外室。司芃却很清楚。她来往过很多次,有时是找彭光辉要钱,有时是找金莲的女儿陈洁。 两个女孩同岁,陈洁五月生,司芃六月生。 在这位高傲脆弱的大小姐还不知道丈夫和金莲的私情之前,总是对女儿耳提面命,让她对别人的女儿好点,不要太霸道,要学会尊重人。 司芃面上哼哼地应和,内心只想讽刺悲哀地大笑。那个美貌的中年妇人,沉浸在自身的优渥里,看世间一切,都透着菩萨般高高在上的怜悯。 她总是一遍一遍地说,金莲是个苦命的女人,当年带着一身伤来曼达找工作。她都不敢相信,那些伤竟然是被丈夫打的。她当然不懂,因为她是新加坡籍,那里不止有婚姻法,还有《妇女宪章》。 新加坡的男人很少离婚。因为一旦离婚,在前妻没有再婚前,要一直付赡养费,哪怕前妻并不穷;签了婚前财产协议也没什么大用,因为法官更愿意根据离婚时的实际情况来做判决;当然也不会家暴或蓄意家暴,那是绝对要坐牢的。 彭光辉后来为什么死都不肯离婚,便是因为他们是在新加坡结的婚,根据当时签署的文件,离婚必须得回新加坡。就算郭家没有人掺合,仅凭《妇女宪章》也够他喝一壶的。 出于义愤填膺,她妈收留了金莲,让其在曼达做仓库保管员,知道她有个和小花同岁的女儿,母爱和同情心更是泛滥,非让彭光辉出面,动用自己和政府官员的交情,帮金莲把离婚官司打下来,要到陈洁的抚养权。 再后来,她看金莲做事仔细认真,便让其离开仓库去办公室,从打字文员做起,几年后,金莲爬到人事经理的位置。再然后,也不惊奇,无非是另一个农夫与蛇的故事,金莲勾搭上了彭光辉。 司芃比妈妈早知道两年。 二零零六年的暑假,她没跟阿婆妈妈说一声,便独自从s市来厂里找彭光辉。当时还没有直达的城际公交车,她转了三趟车。然后在彭光辉的办公间里,看见压在他身下的金莲。两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一样的狼狈与猥琐。 那年司芃十三岁,刚来例假,不论是她妈,还是学校的生活老师,都和她聊过这个话题。更不要讲,她偶尔从男同学手上抢来的漫画书上,画面更是粗鲁不堪。 她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那种一个人完成一趟华丽冒险,想迫不及待和人分享的喜悦,瞬间被狂风刮走。 彭光辉整理好衣服,过来哄她:“你想要什么,爸爸都给你买。但是这件事,不能和妈妈说。你妈那样的人,她受不了。” “知道她受不了,你还做?” “大人的事,不是你们小孩能懂的。” 她转身离去,在另一间办公室里看见陈洁。 她正端坐着做暑假作业,看见司芃,笑着说:“你带作业过来了吗?我帮你做。” 司芃的作业向来就是她做的。可这会儿,她的心中升起无名怒火,抡起手上的包就朝陈洁砸去:“你妈在干什么,你知道不?” 陈洁的脸蛋一下就变得苍白,她俩其实都是早熟的孩子,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叛逆,一个只会委曲求全的懂事。 见她一声也不辩解,司芃再打过去:“我妈那个笨蛋,为什么要对你们那么好!” 陈洁没有躲避,哭嚷着:“我有什么办法?你打我有什么用,你去打他们啊。” 那天下午,司芃像只被烈日晒蔫了的小猫小狗一样回去。她妈正打电话联系市内的美术馆,想帮阿婆办一次手工刺绣展览。见到女儿闷闷不乐,放下手机过来,嘟嘟嘴地说:“哎哟,谁出门不看路,又惹到你这个混世大魔王了?” 司芃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心想,都快四十岁了,脸上的天真无邪,比我都多。 她妈转身从餐桌上拿过一个盒子,递过来:“去参加一个活动,主办方送的。我看小洁的手机屏都坏了,你拿去给她吧。” “你为什么要对陈洁,还有她妈那么好?” 司芃都记得。公司管理部门办尾牙,大家都带家属出席,她被迫穿上两万块的公主洋装,坐在主桌上装乖巧。她妈亲自给金莲颁“最佳员工奖”,当着三百号员工的面说,人事部的金莲女士是自强不息的典范。 他们一家去欧洲玩,她还给金莲买整套的化妆品;去日本玩,给陈洁带她喜欢的桔梗和犬夜叉的手办。 那会,司芃明明见到了,她们脸上感动和欢喜的颜色。 “你又和小洁吵架了?”对,她妈总是天然地觉得,什么事都是她做得不好。“小洁脾气够好的了,你现在身边一个温柔乖巧的女朋友都没有。” “你们没给她妈发工资吗?让她妈给她买。”司芃没好气地说。 “金莲哪里会舍得花几千块钱。” ☆、096 “总是有人无法和爱人一起白头。” “我会和她一起白头,里瑟先生,只是天各一方。” ——《疑犯追踪》 “算了。”司芃把手机盒扔在一边,不想再和妈妈吵架。正好阿婆做的乳鸽新鲜出锅,她来回坐公交车都坐了三小时,一肚子的气憋着,这会饿了,也不嫌烫,啃了一整只下去。 吃完后,上楼在卧室里看到她妈边收拾她的衣柜,边哼着“听妈妈的话,别让她受伤。……” 她妈本来不喜欢周杰伦这种口齿不清的演唱风格,可女儿喜欢,为了母女之间能少点代沟,特意学了几首,最喜欢的便是这首歌。 司芃说:“我爸,现在都很少回家了。” “嗯,公司马上就要上市了,事情很多。” “上市了,我们家是不是就能发更大的财。” “是吧。”司芃正处在青春期的门槛上,喜欢和朋友聚会吃饭看电影,钱也越要越多。她妈刮她鼻子,“你个小财迷,每个月五千块的零用钱很多了,这一年我都不会再给你涨了。” “要是我爸有钱变坏了,在外面有女人,你怎么办?” 她妈敛了笑:“你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什么男人有钱就变坏。一个人坏就是坏,和钱有什么关系。” “那我爸是个好人吗?” “当然是啊。”她妈坐在床沿的矮凳上,招呼她过去坐下:“这几年,你老是看到爸妈为公司的事吵架,所以担心,是不是?”她叹口气,“婚姻比爱情难多了。每个人的性格都和他的出生,还有养育环境有很大关系。” 国内的生活环境复杂,女儿也早熟,这番话她都听得懂。 “你爸爸不是个完美无缺的人,有些事情我不认同,但我能理解他。等公司上市了,让他请专业的经理人来打理。这样我们就能少吵一点。我本来也不喜欢那么累的生活。” “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讶异女儿会和她好好聊天,看上去才三十出头的美少/妇偏头想了想,几秒后笑出声来:“还想?有什么好想的,做人不可以太贪心。小花,这就是我想过的生活,有阿辉和你,还有妈咪也不再离开我。过半个月,爸妈就带你和阿婆去东京迪士尼,然后再去京都的岚山脚下住半个月,好不好?等你放寒假,我们就去阿尔卑斯山的梅杰夫,白雪皑皑的木屋中围在一起烤火。其实呢,去哪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司芃听得心里冷笑,这像一个四十岁女人该说的话嘛。她和她爸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她的妈妈太像一块玉。美玉,质地清脆,但是一砸,就会碎。 一旦说出来,这样的生活就再也没了。司芃选择不说。 金莲搬进别墅后,陈洁周末也会来淞湖。那会她们已上初中,彭光辉掏钱让陈洁也去了司芃的学校,不同班而已。两个女孩绕着湖边的栈道一圈一圈地走。陈洁说:“我们不要管他们的事,好不好?反正你爸和你妈的感情也不好。” 谁都知道他们感情不好,谁都知道他们不是一路人,就她那妈,天真到以为自己拥有一切。她一点也不喜欢国内,无论是环境还是人事,都觉得丑陋和肮脏,于是便躲进玻璃罩里:她的丈夫英俊有才,事业有成;她的女儿温柔乖巧,成绩优秀;她自己,更是全中国最知书达理、最温柔幸福的妻子和母亲。 司芃斜眼问她:“我们共享一个爸爸吗?” 陈洁面目一下变得扭曲,眼眶都红了,恶狠狠地盯着司芃:“我有叫过他爸吗?我有那么贱吗?我从小就没爸,从来就没有!” 也不知为什么,她会那么快就和陈洁和解。那天两人凄凄地走在湖边,手拉在一起不肯松,因为害怕松掉,友谊就真的会断。 后来也看惯金莲。反正她的同学圈里,十个家庭有九个都是这样的。男同学说:“这叫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 她去取经,家里的红旗,怎么对付外面的彩旗,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怎么对付?钱啊,钱拿得稳稳地,一个浪也掀不起来。 有道理。司芃回去和她妈说:“曼达的股份都在你手上吧。我们家买的那些房子,都在你手上吧,还有银行账户里……” “你问这些干什么?” “没什么,就我班同学家里发生事了。你看新闻了没,恒达电子的总经理把所有资产都转移到国外,和小三双宿双飞了,留一身的债给他老婆背。” “你爸是这种人吗?” “防着点,总是好的吧。” “夫妻间不用设防。” 说不通,怎么也说不通。司芃渐渐心灰意冷,她也搬去学校宿舍。每个周末回家,见到她妈那坚定炙热的眼神,还是受不了,还是想逃。 正是2008年,暑假里无事可干,不管白天还是晚上,一伙人都围在ktv里看北京奥运会的实时转播。有人起哄:“首付,过来买下单。” 他们叫的是司芃。本来她有个绰号叫“彭哥”,毕竟是女孩子,听了也生气,朝人砸两只啤酒后,大家就改口了。 曼达的股票上市两年,表现优异,富二代同学间彼此算资产净值,一致推定她是首富,即首付。 大家都羡慕她。家财万贯,父母宠爱,这些他们都不缺,只缺家庭完整,缺三个人可以完整地坐在一张桌子边吃饭。 她还有这样的家庭。她的爸妈仍然在财经媒体的闪光灯下携手亮相,巧妙地掩饰婚姻的裂痕。她和陈洁,也都默契地在朋友面前隐藏了真相。 因为同守一个难堪的秘密,她们的感情,比以前还要好。 司芃就是从那会开始抽烟。等深夜熄灯后,她靠在宿舍外面的墙角处,一根烟接一根烟的抽,烟雾弥漫中,分不清何为现实,何为假象。 抽烟多了,就睡不着。到了白天上课,无精打采。班主任拿过她爸的钱,还想着要管教好她,痛心疾首地拍她桌子:“你这样的孩子,是上天的宠儿,是父母的娇子。你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 对啊,我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因为我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虚假世界里。 假象不再是童年时陪伴她的芭比娃娃,不再是路边脏兮兮的小玩伴。假象是她推开爸爸办公室看到的那一幕。那只是个新的起点,那是个病毒源。两年过去,它复制了无穷无尽的自己,成为和城市体量一样大的高积云,笼在她的身边,风吹不散、雨打不落。 假象是她妈脸上笑容调动的每根神经,是她阿婆精心烹制的每道菜肴,是她爸笑眯眯地买百合铃兰回来;是朋友为她高超的滑板技艺放声高呼,……,假象是她生活的一切。 每一次呼吸,她都要被迫吸进去成千上万个病毒。 那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病了。病后,能模模糊糊地理解她妈的一些做法。可两个被同一种病毒袭击的人,是没法生活在一起的。只要看到对方,就看到自己是怎样被它们咬噬个精光。 欢天喜地的北京奥运会还未结束,那一天终于到来。 司芃踩着滑板回家,见到她妈从街口缓缓走过来。她停下,原地等待,只见妈妈眼神空洞,失魂落魄得像一个被吸走灵魂的芭比娃娃。 很快,她就病了,说脖颈不舒服,咽喉也疼,大概秋天来了,又要过敏。她在s市定居十年,还是不适应这边的气候。 阿婆让她去医院做检查,她说还有很多事要做。 司芃周末回去,见她在书桌前,翻看无数的英文资料,虽然看不懂,但也知道是正式的法律文件,于是问:“你要和彭光辉离婚吗?” “那是你爸,别连名带姓地叫。” “他都快当别人爸爸了。” 在那所学校里,大家都不念书,陈洁一去便鹤立鸡群,毕竟人从四年级起,作业都要写两份。头一次参加期末考试,能拿年级第五回去。初二还能去参加个什么破英语演讲大赛,得了个一等奖。国际学校嘛,英语总是要强过那些公立学校一头。 奖杯拿回去,彭光辉喜形于色。他一贯小气。这些年花在亲闺女身上的巨资,全都是石沉大海。没想稍稍在半路闺女身上做点投资,立马就听到了钢镚响。 他那时已有打算,要送陈洁出国念书。 “我还没有定下来,你怎么想?”她妈问司芃。温柔可亲的人一旦悲伤起来,脸上那抹哀色像是再也褪不下去。 “我随你。你觉得怎样好,就怎么做。”司芃摆出漠不关心的神色。 “会不会影响你和小洁的感情?虽然她大你一个月,但感觉你把她当亲妹妹看了。要是当年感情好时给你生个弟弟妹妹,也不至于……” “幸好没生。”司芃粗鲁地打断她,“我不喜欢有人和我争财产。” 她妈到这时才知道,司芃每个月拿她五千块零花钱还不够,还会去找彭光辉再要,每次都是一整沓,一个月要两三回。 “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花啊。呆在家里又没意思,出去玩不要花钱啊。”哪怕看到妈妈眼底的失望,司芃仍然无所谓地耸肩。 她和一群人赛滑板时,认识了凯文。 凯文那时十七岁,在高中部念高二,虽然初高中部在不同的校区,但司芃早已听说他“混世魔王”的大名。 他的妈妈是个农家妇女,生了三个女儿后才生了他这根独苗。人老珠黄后,他的老爸在外面养二奶。这二奶不安分,趾高气昂地跑去他妈面前,说她有了身孕,让她退位。 一个女人失去了青春和美貌,就如同在这个世界失去了通行证,能被另一个女人任意羞辱。他妈想不通,吃安眠药自杀。当然吃安眠药,大多是能救活的。 凯文知道后,直接把车开进他爸为二奶买的别墅里。车头全烂、挡风玻璃全碎,额头上全是血,他也不怕,还把二奶逼在车头和墙壁之间两个小时。 “敢走?敢打电话报警?信不信我压死你!” 后来他爸来救人了,但是两个小时的恐吓,足以让一个人肝胆俱裂。二奶流产了,死活要追究凯文的责任。可她追究不上。在黄脸婆面前耍耍威风,人不介意。独苗儿子?动根指头都不行。二奶最后只拿几百万走了。 他妈和三个姐姐更是溺爱他。这四个女人围着凯文,成为了对抗又拉拢他爸的一个紧密的感情利益体。 凯文在社会上结交了许多奇怪有趣的朋友,一开始并没把司芃这种只在小混混级别的初中生放在眼里。 老子小又怎么啦?老子有钱。 十四五岁的司芃对这个社会最根深蒂固的认识,便是没有钱买不到的东西。凯文常去的地方,哪怕挂了“未成年人禁止入内”的标志,她都进得去。 很快,她就成了凯文圈子里,地位仅次于凯文的第二号人物。别的圈子里,她是不甘心当第二号的。但是和凯文有什么好争的? 她只要一想起那画面,想起凯文开着车全速驶入那栋玻璃罩的房子,无处不是哗啦啦的巨响,门框变形,玻璃四碎。他人赖以生存的虚幻世界,被他一人一车就撞个稀巴烂。 这是个让人恶心的世界。破坏才能让人获得兴奋感。 彭光辉知道妻子已将一应法律文件备妥,要回新加坡起诉离婚时,赶紧从湖边那栋白色别墅里滚出来,滚到妻子床边,痛哭流涕求她原谅。 那是司芃第一次蹲在房门外听墙根,断断续续地听彭光辉讲他凄惨的童年,讲他这一路求学创业的辛苦,讲他真心实意想和她在狮城生活,后悔回来,掉进这个逃不脱的漩涡里。 司芃听到一半就知道了结局,回屋睡觉。在这之后,她妈再也不提离婚的事情。 颈痛一直没好,她妈拖了几个月,才肯去医院做全身检查。 先是核磁共振,再行穿刺手术,最后确认是甲状腺癌。这种癌症多发于四十岁以上女性,早期发现治疗后的预期生存率都不错。可她妈得的,是其中最凶险的一种——未分化癌。 得知只有半年的生存期,她妈竟然笑了:“命运终于对我判了死刑。” 阿婆大哭,捧着她脸说:“我现在马上打电话,让他把你接回新加坡去,那边的医疗条件好很多。这边的事,你不要再管啦。” 她妈不肯走。她说:“我走了,你怎么办?小花怎么办?你说过再也不见他的,此生不问。我不想要你食言,我自己也不想食言。” “女儿,都不重要了。”阿婆摇头。 “帮我办转院手续,去香港吧。先别告诉小花我的病情。” 这是后来阿婆跟司芃说的。她们总以为,有些事情不让她知道,好像她就能变快乐点。 手术也做了,化疗也做了,彭光辉也知道妻子的病情,良心不安地滚回来说要陪她。这次她不再心软,连命都不要的人,他人的那点假惺惺当然也不会在意了。 她说:“这是我妈的小楼,和你无干,从此后不要再来。” ☆、097 为什么想去见那个人,一定要见到那个人?我只是想和这五年,不,这二十三年,告个别,郑重地说一声“我走了。” 我想心无芥蒂地跟他走,我还想做个轻松愉悦的人。 ——司芃日记 从香港回来只安心地过了五个月,去医院复查便查到转移灶,只能接着化疗,身体很快就扛不住。司芃连续几个周末回来,都见不到妈妈,阿婆还不许她去医院。她拿起滑板就走。“你们觉得一切事情都和我无关,是不是?” 她连续两个星期没回家,阿婆终于来找她,说:“我们去接妈妈出院,她想在家里住一阵子,小花你也回家住吧,陪陪妈妈。” 她到这时才知道,妈妈得的是什么病。 晚了,一切都晚了。自从妈妈生病后,她每天晚上都做梦,都在实施计划,要如何开车进入那栋湖边别墅,像一个大无畏的勇士,与恶龙搏斗,把那个毒瘤连根拔起。 可醒来后,又觉得一切都不可行。 她没法像凯文一样完全站在妈妈的立场,有时候她并不讨厌金莲。她拽下那盏水晶吊灯后,她爸只会说“十万块”,金莲却过来扶她,拿棉签沾酒精,帮她擦拭胳膊和腿上扎出来的血印子。几千元的真丝衬衣上沾了血渍,她也无所谓。“洗洗就好了。” “洗不掉的,扔了吧。 “扔什么呀,能穿的。” 司芃想,还是出身太差,舍不得。她妈就不这样。小时候她画画,总是沾一手颜料,一不小心就弄脏她妈的裙子。她妈当然也不会生气,皱皱眉,把裙子换下就不要了。再后来便立规矩,小花想要抱抱,必须先把自己的手和脸蛋都洗干净。 她妈哪里都好,有教养又温柔。只是她没有别人的妈妈那么有温度。 司芃还怕车技不好,撞死人;怕自己会先死;怕爸妈会决裂;怕陈洁会痛苦。她看上去是个魂斗罗,但实际上怕的事情太多。 她每天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完全没想到,毒瘤已在妈妈的身体里生根发芽。 沿着湖边步道走了二十分钟,才看见那栋熟悉的法式庄园别墅。原本洁白的外立面,在阳光和雨水的侵蚀下,变成米黄色。芒果树长高了,遮住半边的院门。走近看,栅栏门也从原来的铜金色,重新刷成黑色。 院落里有许多的枯叶。司芃只想,难道这里也无人住了? 看了二十分钟,有人从屋内出来,她侧身躲在墙后,听见扫帚“刷刷”地扫着落叶。从栅栏门的缝隙里瞧过去,是当年留在别墅里做保姆的大婶,好像就是金莲的某个亲戚。 她在淞湖山庄外面租了一间单房,清晨和晚上都会走过来看看,连续两天,都没有见到金莲和陈洁。到第三个白天,趁那位婶婶出门,她便想翻过墙进去。 十来米开始助跑,两米远起跳,右腿蹬到墙上,双手往上一攀。动作太猛,左手攀得太高,扎到最上头立着的玻璃渣。 指关节处一阵钻心的疼传来,司芃赶紧松手跳下来,落地时腿没支撑住,身子往后摔。以为要摔个四脚朝天,左边有人踩着滑板飞速而来,伸手拉她一把。 在这栋别墅周围滑板能滑这么溜的,除了凯文就不可能有第二人。司芃站起来,帽子戴正:“多谢。” “你翻墙进去想做什么?”凯文问。 “跟你没关系。”冷冷地丢下一句话,司芃转身离开。 凯文踩着滑板跟在身后,指了指对岸:“湖那边有一家药店,消个毒买个创可贴贴上吧。” 司芃抬起左手一看,无名指上的血一直往外冒。凯文再递过来一张纸巾:“先压一下。” 在药店门口把手上的伤处理好,司芃斜眼看凯文,穿一件黑色的连帽卫衣,戴一顶灰黑色的针织圆帽,乱糟糟的发梢没法全塞进去,下巴的胡渣也很多,邋里邋遢的。看来已经很久没在镜子里照过这副尊容。 他跟凌彦齐是完全不一样的类型。 要说这几年她也有进步的地方,那就是看男人的眼光,提升得太快。 药店外面有一张小圆桌,两把椅子。凯文拉开其中一把,坐下后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是你家吗?”司芃拉开另一把椅子坐下。上次雨夜里打个照面,还可以借着光线昏暗躲过去,今天她都跑到别墅来了,躲避没有意义。 她躲了五年,有些事情可以在今天做个了断。她问道:“陈洁呢?” “出国了。” “哦。”怪不得家里没人。司芃心想,公交车司机说死的那个女儿,莫非是我? 凯文从兜里掏出烟递一根过来。司芃没接:“戒了。”不是真戒了,只是她不太想接他的烟。 “戒了?”凯文把烟衔在嘴里,眼睛一直盯着司芃看。他说:“你变化真的好大,那头长发,舍得剪?” “有什么舍不得的?” 她的阿婆曾是自梳女,自梳自梳,自然梳得一头漂亮的头发。人生过半后突然地剪了长发回国。一个人孤单地过了八年,梳头的乐趣转移到小外孙女身上,十几年如一日不厌其烦地地帮她洗头、上油、按摩。 被人细心养大的头发认主,不认司芃这个主,认阿婆。她一走,这头发便失了灵性,长得像枯草,拿梳子死拽都拽不顺。 司芃心一烦,拿把剪刀“咔嚓”几下全给剪了,她有自知之明,镜子也不照。 陈龙看不下去,让人带她去理发店里修发型。要让人带着去,是因为那时的她生活没法自理。 她在海里被风浪卷起,拍到礁石,撞到脑袋昏过去。深夜醒来后发现自己没失忆,也没缺胳膊断腿,就是脑袋犯晕,走路摇晃,还想吐。 好不容易爬上堤岸,躺在那里休息,碰上陈龙手下在岸边交接一批走私的电子产品,不由分说把她抓回来。知道她是小楼里那位阿婆的外孙女,龙哥没怎么为难她。她还是软塌塌地倒在地上。被人背去医院里一查,轻度颅脑损伤,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脑震荡,医生建议静养一个月。 黑社会常去的理发店,剪头发的水平可想而知。店里最好的托尼总监,面对她狗啃似的发型也无能为力,只能剪个比男生头发稍长一点的寸头。 一剪完,司芃不止觉得头轻了,还觉得镜子里那个俊俏的小男生是个全然陌生的人。不过半个月,她两腮的婴儿肥神奇的没了。 陈龙的小马仔也凑过来看几秒,说:“够帅啊,你。”她听了之后更开心,开心自己剪了寸头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托尼说:“只能先这样,妹妹等头发过肩以后再来做发型,一定很好看。” 但是司芃再也没让头发长过下巴。 “阿卉,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回来?”凯文的问话,打断司芃的回想。 她指着湖对面的别墅:“那是我的家吗?那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家。” “那你也可以回新加坡。” “我阿婆和我妈奋力挣脱的囚笼,我为什么要回去?一个一天也没养过我的老头子,凭什么打电话来训我?他算哪根葱?” 手机在海水里报废,司芃找小马仔要了个旧手机,sim卡放进去,竟然能用。一开机便接到郭义谦的电话,让她回新加坡念书。头本来就晕,被他这一念叨,更晕,直接回骂“念个鬼书。”好像还骂了别的话,那个老头摔了电话。司芃摇头,想不起来了。 紧接着彭光辉的电话也打进来了,更不想接。她只要稍稍集中精神,陈洁站在海堤上和她说的那些话,就会钻进她的脑子里。活到十八岁,第一次体验脑瓜子被某种虫子咬穿的痛感。 “当初你妈妈走时,有没有和你说过,会有遗产留给你。” “说过。一堆的条件,听得我都烦死了。人都要死了,挂念那么多身外事做什么?” 她的青春期里,烦躁与莽撞是如影相随,仁慈怜悯是丁点没有。那是妈妈最后的话,她都没想过要仔细听,好好听。 哦,她只听了一件事。她妈问她,知道阿婆以前是做什么的。她满不在乎的口气:“富人家的姨太太。” “她以前是自梳女。她本来是和姐妹约好一起过晚年的。等她要走时,你也大了,你要帮她料理后事,她不会想要你外公那边的人来,也不要你爸爸来。你阿婆不想再欠他们任何的情。知道么?” “你没想过要回去领吗?”凯文再问她。 “她说我如果做不到,所有遗产都会捐给慈善会。”司芃心道,捐就捐吧,金钱用在穷人苦人身上,比被她这种混蛋乱花光要好。 阿婆走前问过她的打算,问她愿不愿意回新加坡。她也摇头:“阿婆,我很快就十八岁了。”四月中旬阿婆过世,她一个人料理完所有后事。反正一年多前已看过一遍,正牢牢记在心中。然后她便想出国去找凯文,凯文那时已在萨凡纳艺术学院。 那一年的六月十三日是她的生日,十八岁生日。六月九日她将飞去美国。而六月三日,她在海里。六月的海水虽然冰凉但不刺骨。海水卷着她,抛回岸边的礁石。海水倾覆了她所有幼稚的想法,也席卷了她的过往和未来。 十八岁即成年。侥幸自己命大之后,她也不想要找谁报复。她体验到一种冷冰冰的自由,再也无人管束,再也无人可以管束她。终于可以去过另外的人生,与彭无关,与郭无关,她只认可她身上流着的“司姓”血脉。 “那被别人领走,也无所谓?”凯文苦笑,“阿卉,你还恨我和小洁吗?” “你们值得我恋恋不忘吗?” 凯文眯眼想了想:“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四月份,我考试完休春假回来,你说你也要去萨凡纳。你那个时候的处境,让我很难把话说出口。我想出国对你来说也是个好事,换个环境,……” “不是。”司芃打断他,“六月三号,你没在国内吗?” “那天我去海边找你们,只看到小洁,她说你先走了。”凯文将烟拽在手里,低着头,不敢直视司芃。 司芃并不意外凯文的反应,其实他都知道,只是他不再有直面血淋淋的勇气,他也活在别人为他打造的假象里。 “我那会在海里,正好看到你和她离去的背影。” 司芃说得越平静,凯文心里的不安越多。他终于问出来:“陈洁推你掉到海里的?” “你说呢?我是会自己跳到海里去的人吗?我游泳游得很好,不会寻这么一条死路。”其实怎么掉入海里,就那个片段,司芃到现在都没法回忆起来。她只记得陈洁得意又狠毒的眼神,只记得自己伸手就是两巴掌。 凯文猛地再吸两口烟:“我在岸边时,她没告诉我你在海里,不然我一定不会丢下你不管。等过两天我们找不到你人,她才说你失足掉进海里。我们也知道你水性好,应该不会出事。也许你在生气,所以才不肯回来,她又很慌张,所以谁都没再追究她……” 看着司芃平静的脸,他没法再狡辩下去,也没法再欺瞒自己,这么多年他喜欢的是一个满嘴谎言、心思深沉的女孩。 “你们还在一起吗?”司芃问他。 “怎么可能?我这样萎靡不振,她早就看不惯。我妈以为她是你,撒泼打滚不许我们交往。她相亲相到一位很不错的,结婚去了。” “她要结婚了,你就只会来这里看看?” “你知道和她结婚的人是谁吗?” “没兴趣。”司芃问他,“知道彭光辉被他们送到哪里去了?” “疗养院。” “狗屁疗养院,我不信。陈洁什么时候回来?” “后天。” “好,正好我也不想见她,你帮我弄到疗养院的地址,没问题吧。”司芃大拇指在新手机的屏幕上划过,“我给你留个联系方式。” ☆、098 捐款麦子 为了自己,我必须饶恕你。一个人,不能永远在胸中养着一条毒蛇,不能夜夜起身,在灵魂的园子里栽种荆棘。 ——王尔德自深深处 湖边的风吹一路过来,遇到岸边的树,呼呼声歇,树叶间摩挲不止。凯文仰头朝天,两只手都捂着眼睛,松开后,司芃已经离去。 若不是不敢正视这个现实,不敢正视他心中那位温柔又自卑的女孩,已变成另一个面目可憎的人,他何至于颓废荒唐到这个地步? 司芃出了庄园,路边一家快餐店里吃午饭。从包里掏钱结账时看到那个白色信封。 有钱她也犯愁。现金支票的期限只有十日,很快就到期。她唯一的银行卡在麦子那里,想要收下这笔钱,就必须重新办一张卡,办卡得要身份证,得留手机号码。而她现在不想留下任何行踪、和资料。 要不,转到卢奶奶那张卡里?可她没人身份证。 干脆不要了,让它过期?不行,被人打这么一巴掌,一百万她都觉得亏了。 要不,捐了吧。反正不能让卢思薇这一百万在她手上打个转,又收回去。 司芃坐公交车去d市儿童医院,那是她妈还在世时经常去的地方,尤其是曼达上市她不再管公司事务之后。 那儿收治的大多是打工者的孩子,不管得什么病,只要单次花费超过两万,就会有家长弃疗。而更多的家长在花光积蓄或向周围亲朋借遍后,也会不得已做出将孩子带离医院的举动。因为能力和见识的不足,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何向各类公益组织求助。 她妈也做慈善,从来不是捐钱了事。在了解到国内申请救助的手续严苛而繁琐后,她直接和一家有官方背景的儿童慈善基金合作,在这家医院以曼达的名义设立大病专项基金。 那些家庭拮据的病儿家属,都可以在医生和护士的帮助下直接填写救助申请。 只不过,金钱总是有限的,不能囊括这些病儿的所有医疗花费,尤其是运营一段时间后,会有很多病患和家属慕名而来。 她妈在医院的管理楼里也有一间办公室,专门用来审核这些资料、面试家长,询问主治医生病儿病情和治疗方案。 有时候她也带司芃去,大概想要这位花钱如流水的大小姐看看人间疾苦。 司芃只翘腿坐沙发里玩游戏,见妈妈看资料时还在揉太阳穴,撇了嘴说:“哪有人像你这样,做好事都做得心累,直接捐给医院,让他们自己去弄,不就完了?” “他们会造假。” “医院?”司芃首先想到的是,医院会给那些根本不需要救助的对象开绿色通道。 “不止。”她妈晃晃手里的申请表格,“他们也会造假。” “靠。”司芃指着已关上的门,“就刚刚那对夫妻?特意穿那么破来骗钱?” “骗钱算不上。”她妈抬头冲她笑,“就是一两万块钱,对他们很重要,舍不得自己出。” “要是我们不给呢?耽误孩子病情怎么办?难道这一两万块,比孩子的命还重要?” “也许。”她妈无奈地说,“看多了心会变硬,有时候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钱给拨下去。毕竟不是搞慈善的专业人士。” “那你找专业人士来帮你管理,不就好了?” “国内找,我没那么信任别人。要不,小花,你去念个ngo的专业如何?” “你还想要我管?不怕我把钱全给花了?” “左右是花光,被亲女儿乱花,比被别人乱花,心里要舒服点。” 到了医院,还是那间办公室。“中华xxxx慈善救助基金会”的牌子还在,“曼达慈善”已撤下。推门进去,里面有三位中年女性。两位在对账目,一位靠窗敲键盘。地上横七竖八堆摆满袋子和纸张。与和她妈在时的整洁干净,宛若两个世界。 她们都转了脑袋过来,面无表情地盯着司芃。 司芃问:“曼达和你们合作的那个儿童大病救治基金,……” 话还没说完,就被靠窗那位大婶抢答:“早就没了。” “为什么没了?”司芃不解。 二零零六年秋曼达上市,她父母高调捐出一个亿。来年出于避税的需求和社会责任感的建立,从税前收入里再拨出五千万给这个专项基金,后来形成惯例,每年都有钱进来。她妈病后,无力主持这个项目的运营,只能把权力交回给挂牌基金会。 “你来申请救助的?填资料吧。不过告诉你,现在是年底,没什么希望。”靠窗大婶指使一位同事给司芃拿表格。 “你告诉我,为什么曼达的基金没了?” “花完了呀。二零一二年曼达就没再跟我们合作,只能吃之前存下来的老本,这么多申请的,你看看,”大婶指了指围着她的资料,“你说能用多久?”口气很不耐烦。 “那你们现在没有资金,怎么还接这么多申请?” 穷苦人家四处奔波,到处打听有谁能帮帮他们。拿到这张单填写的每一个字,都是他们不愿放弃的希望所在。当年她妈是这么和她说的。 可在这间办公室里,全都沦为废纸。 大婶和同事相互一望,觉得这个人的问题真逗,来要钱的人还担心他们没钱:“申请是要审核的,总不能他们提交上来,我们就给发钱。满足救助条件,我们才能往上级部门报。” “那这些,”司芃指着地上,“他们都不够你们的条件?” “还没来得及看。”大婶含糊其辞:“你谁呀,不是来拿单的就走。” 司芃从门后拎过一个袋子,翻出里面的资料看。大婶想过来阻止她,她把卢思薇给的现金支票气势汹汹地往柜台上一摆。 人反应过来,一张笑脸相迎:“你是来捐赠的,早说嘛,都误会了。小王,快去泡茶。” “不用了。” 司芃翻得很快,她也没法像她妈一样细细看,凭直觉就做了判断:“这个白血病的,这个地中海贫血的,还有这个,这个,……”她连续挑出四份资料,“我是定向捐赠,懂吧,这四个孩子。拿捐赠协议出来给我填。” 大婶看她一眼,还挺懂的嘛,知道定向捐赠要签协议。协议还没递到手里,大婶已经说了:“既然是定向捐赠,自然要有人工成本支出,我们要收管理费的。” “比例多少?” “5%。” “哼。”司芃填完后,把支票往她眼前一放:“看到了吧,卢思薇女士,不至于没听说过吧。这笔资金的支出明细和救助对象的情况,必须发给卢思薇的秘书做对接,明白不?” 5%?司芃冷笑,不给你们找点事做,当得起她五万块的管理费么? 离儿童医院两条街,有一栋深蓝色玻璃幕墙的二十层大厦,便是曼达的总部办公楼。 司芃站在街角仰望。这两天她在网上翻过新闻,知道曼达现在在金莲的主持下,业绩连续下滑。有行业专家分析,如果情势不能得到控制,不出两年,曼达就得让出二十多年奋斗得来的行业第一宝座。 她已渐渐想明白,彭光辉的最爱,既不是她和妈妈,也不是陈洁和金莲,而是曼达。他有了她妈,他不感到满足,因为无数的人在背后哂笑——那个想吃天鹅肉的小子。 有了曼达,他才在这个社会上真正立足。他变成一个极度渴望成功的男人。他在办公室里和人谈论市场部署,他去参加财经节目接受人的采访,眼神都是熠熠生辉的。 如果他还没死,他看不到今天的情形吗?董事局那么多人反对金莲,说她任人唯亲、独揽大权,他都视若罔闻吗? 这一天早上,金莲正在d市城区一家老牌酒楼喝茶,和太太们聊到董事和股东对她的发难。 “说我独揽大权?我要独揽大权,哪还有他们到处瞎嚷嚷的份?你们看,天海的卢思薇,那才是独揽大权,她底下哪个高管总裁,敢开口说个不同意见?我啊,就是以前脾气太好,让他们在公司横行惯了。” 嫁给彭光辉后,她也混进d市上层社会的交际圈。太太们并没有因为她是外室转正而有奚落,相反她们觉得这位比以前的郭太太好相处。那位仗着自己家世好、名牌大学毕业、华裔身份,骄傲得不像话,连凑个牌搭子,打会麻将都不乐意。 你说人要是没那么傲气,也不至于被气死啊。 “也亏了是你,才这么好说话。要是我啊,撂挑子不干了。公司里麻烦成这样,还有老彭那个女儿,那脾气哟,以前可是出了名的。”一个太太说。 “现在好多啦。没了妈妈,爸爸身体又这样,懂事很多,不然也不会这么年轻就回去结婚。曼达现在缺资金嘛。我又只有这么大能耐。” “回新加坡是去结婚?我们这些阿姨也就算了,怎么没邀请你去,郭家了不起啊,狗眼看人低。” 金莲摆手:“算了,算了。” 她前两天已收到嘉卉发的婚礼视频,来来回回地看好几遍。这么浪漫的海岛,这么奢华的婚礼,且是亲生女儿的婚礼,她却不能去参加。一想还是有怨气的,但人前一点表示也没有。“不要我去就不去了,反正我还要在家照顾老彭。” 和太太们喝完早茶,金莲才去上班。办公室里听见门外一阵嘈杂,似乎有人在吵闹,很快就歇了。她打内线给秘书:“外面怎么回事?” 秘书说:“有一位女士没有预约,非要求见您,前台没有答应,她就闯进来了。保安已经把她赶走了。” “前台离我办公间起码三百米远,人怎么走到这里才发现?交代下去,加强大楼的物业管理。什么人都能闯进来,过不过分?” 在这栋楼里,金莲没必要接着保持和颜悦色。秘书也不想担这个责任,直接打电话让行政部的相关负责人,去和金莲解释刚刚的纷乱。 曼达这几年的风气就是如此。业绩和利润连年下降,管理层想的不是如何拓展渠道,做强销售,而是一个劲地降低成本。 在金莲眼里,没有什么比裁员更好使。基层岗位上工作十年以上的老员工,几乎全被裁了。然后是八年员工,五年员工。遇到工会的阻力,派代表来和公司谈判。金莲直接说这些人都是郭兰因的余党,拿高薪不干活,还不如人才市场上四五千块的应届生。 一个代董事长兼总经理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公司里人心惶惶。 只要工作不是管辖范围内的,传个话都嫌累。 金莲把行政经理和大楼保安队长都训了一通,立够威了才把人放走。下午再和企宣部门开会,让他们一定要把下周的新闻发布会安排妥当。郭嘉卉从新加坡回来后,将担任公司副总裁,主管产品设计和市场营销。 忙完这些后,她再回办公室,办公桌上还有堆积如山的各种报告。 她主事的这两年,做得最多的事,便是把以前分散在各部门的审核权重新收回来,诸如给各位部门经理五万以内自由审核报销的额度,缩到两万。 既然清楚她事必躬亲的性子,下属也乐意事事都来请教,一来恭维她,二来少承担做错事的责任。她很忙,经常审批文件审批到深夜;也很疑惑,公司各个层面的参与,她都广泛而深入,为何业绩就是没有起色。 这日金莲照例忙到晚上十点,方才下楼去到地下车库。开车门时,耳边传来清晰的“叮叮”声。她的手一滞,好久没听到这种声音。又刹那间想起来,那是前夫陈北阴着一张脸庞,手指拨弄打火机盖,一开一合,一开一合。 她转头去看,果然黑暗里有一小撮的火苗亮起,有人在点烟。 她的心一沉,想起早上的那个闯入者:“是谁?” “金董事长真是贵人事多。现在要见你一面,这么难吗?” 黑暗中传来的女声低沉暗哑,还有点熟悉。但金莲一时想不起是往日的哪位,稳住心神,再次沉声喝道:“你是谁?站出来。” 烟火一点点靠近,身影也越来越清楚,是个身形消瘦、中等个子的女人。那女人戴着黑色的渔夫帽和口罩,穿半新不旧的深灰色法兰绒外套,一种廉价的能在夜市上买来的衣服。黑色的长裤子有灰尘的印子,应该是早上被保安赶出来后没有离开,一直蹲守在车库。 金莲心中狂骂大楼的保安,一群饭桶。眼前的这个女人不管她认不认识,显而易见混得很不好,显而易见是来路不正。她太明白这种被生活堵得毫无出路的人蹲守在黑暗里的决心。 女人缓缓摘下头上的帽子和口罩,盯着这位脸色越来越铁青的贵妇。嘴角勾起。黑夜里每个字都异常的清晰稳定:“金姐,好久不见,龙哥让我代他,向你问好。” 金莲终于想起来了,眼前的人是麦子。她没有化妆,还苍老许多,那份风尘里打滚的冶艳已无影无踪,难怪认不出。 “陈龙?”金莲稍安心神,“他不是被抓了,一直没放吗?” “所以要来找金姐帮忙,把他弄出来。” “他犯的事,谁能弄他出来?”金莲轻笑,“麦子,你找错人了。我只是个安分守己的商人。” “安分守己?金姐,你们做商人的脸皮,怎么比我们黑社会都厚?龙哥说,这二十年来他做过不少生意,放高利贷、拉皮条、开赌场,地下钱庄,哪样挣钱就做哪样,但是来找他做杀人越货这桩生意的,只有你金姐。” “哼,他说我杀人越货,我就是了?谁信,证据呢?” “你的女儿到底活没活着,你心里没数吗?” 黑暗中两个人对峙几分钟,金莲开口打破沉默:“上车。” 麦子走过来,开副驾驶位的车门。金莲头一扭:“坐后面去,出口有监控,不要被人看到。”很快,她就恢复了镇静。她的女儿刚刚踏入那个家门,完成大婚。她不允许有任何人来破坏这种即将到达的美好。 郭嘉卉从机场回来,独自参加一场不见新郎官的派对。饶是她定力好,卢家人也比往日殷勤,众人眼神里的那种惊诧、不解、奚落、躲避,仍让她难堪。 她还不能生气,因为生气有损她的风范。 当晚她睡在凌彦齐的顶层公寓里,一整晚都是冷冰冰的。半夜起床开了灯,一间房一间房地逛过去。哪里都整洁,哪里都干净,只是很久没有住过人。 和凌彦齐结婚前,她已做好独守空房的准备,但是没想过这滋味太瘆人。她看镜子里的自己,卸下妆容后也不难看,一张鹅蛋脸,白净之余,还多了点楚楚动人的味道。 这地方还太空旷。她窝在冰凉的沙发里,翻看手机里的婚礼照片。她的笑容明媚灿烂,身边的凌彦齐也是清新俊逸。任谁看了都会说,一对璧人。 人人羡慕的:事业,财富,地位,婚姻,她都有了。谋划了五年的事情终于成功,她心中没有丁点想要放肆大笑的喜悦。 她只想,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走到这一步? 两人结婚注册那天,凌彦齐还没到时,郭义谦和她聊,说对这桩婚事很满意,满意的不是凌彦齐的家世,而是凌彦齐的人品。 她轻轻地点头:“嗯,他是个很绅士的人。”都已经在巴德申山的别墅住了两天,他连她胳膊都没碰过,一如五月份的生日派对。 “有些绅士是表面功夫。以后他可能会花心,你要做好准备,别像你的妈妈那样受不住。但他不会伤人。等婚后有了孩子,他会收心,”郭义谦拍着她的手,“爷爷祝愿你们能一生幸福。” ☆、099 世界宣称已经自由,尤以近来为甚,可是我们从他们的自由中看到的是什么呢?只有奴役和自戕! ——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 老人家一张饱含歉意的岁月脸庞,刺痛了郭嘉卉。没有人那样哀伤深沉地看过她。 在那之后的出嫁酒席,无数的人上前来,谦和地笑,快乐地笑,天真地笑,全都祝她幸福,没有人祝她成功。 她猛不丁地才意识到,婚姻对她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可以摆脱陈洁的身份,摆脱金莲和彭光辉带给她难以启齿的童年岁月。 意味着…… 如果凌彦齐真的爱她,愿意接纳她所有的痛楚和不堪,她的人生可以翻到新篇章。进入那种众人一致祝福的,美好温馨的家庭生活里:醒来可以亲吻,四目相望时眼神里全是温柔的爱意,他们会有两三个可爱的宝宝,在餐桌边、花园里跑来跑去。 郭嘉卉还没有爱上一个人,已向往过这种生活。 谁是过这种生活的最佳对象?凌彦齐。他是一个宽容而温和的人,哪怕在外面有了心爱的人,对她仍算彬彬有礼。 谁又最不可打动?凌彦齐。她在网络社会里收获无数直男粉丝的那一套,貌美、独立、知性、温柔、大方,……,他没有一个买账。 第二天郭嘉卉回工作室,同事们欢天喜地再给她开一个派对,虽然小而仓促,起码每个人脸上的笑意,比昨晚的要真切。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糖果巧克力和礼品,哄得这群和她差不多的女孩接着回去卖命工作。 她也进了那间透明精致的玻璃房子。十来天没上班,工作已堆积如山。忙碌中前台递过来一个快件,她撕开,从里面抽出一份分居协议,当下就气得把它扔在桌上。 她打电话过去:“彦齐,你什么意思?” 凌彦齐想,不就是一份英文打印的分居协议,看不懂吗?在新加坡签署的那些文件,不全是英文?他说:“我们离婚会很麻烦,所以尽量早做打算。” “是尽早为你做打算吧。” “分居三年。你能要到的,也要得差不多了。” “刚结婚就分居,你让别人怎么看?” “你在意别人眼光吗?跟我在一起生活,不是件愉快的事。没必要想都不想就拒绝,先收着吧。也许有一天你也会需要它。” 郭嘉卉挂下电话,就决定不再回卢宅,反正凌彦齐也不回去。她孤零零住在那儿,等着一家子知面不知心的人看她笑话?昨晚那一点点的感伤,也被抛在脑后。她失心疯了才会想着要找一个人来谈恋爱? 她打电话给金莲,说晚上回去。金莲说:“这些日子不要回家,住酒店吧。” 她皱皱眉头:“二叔又来捣乱吗?才给一百万,就花光了?妈,我们得再想个办法送他进去,最好一辈子都别放出来。” “我过去看你吧,再聊。” 酒店套房内,郭嘉卉把从新加坡买的包和鞋子递给金莲:“你看喜不喜欢?” 金莲只看一眼就放在手边。郭嘉卉以为她还在意不能去参加婚礼的事:“妈,没有办法的事,他们对你一直有成见。” “我知道你为难。在那边呆得累不累?” “还好。就是凌彦齐是个不省心的。” “怎么了?” “他今天寄了分居协议过来,他对我的戒备心很强。……” 她的话还没说完,金莲就急了:“分居协议?怎么会,才刚结婚呀?哪有男人对你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孩有抵抗力?你要主动一点。” 郭嘉卉一想起这个就烦躁:“妈,我都试过了,装自己受过伤害,装可怜,装柔弱,全都没有用。他最多也就当场态度软一点,过一天又回到原点。至于床上那件事,我也主动过了。可我是郭义谦的孙女,我不是出来卖的,能主动到哪儿去。” 放置床头的手机震动,金莲拿起来,走进洗手间接听。郭嘉卉觉得古怪,凑到门口去听,里面水声哗哗,她听不太清楚,只最后听到金莲说:“只要你们能让李一兴点这个头,钱的事情,不用操心。” 话音刚落,洗手间的门便打开了,两人眼睛瞪着眼睛,金莲先撇过脸去,郭嘉卉问:“妈,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 “没事要找李一兴?”郭嘉卉根本不信。李一兴如今可是省内政法界的当权人物。 金莲看着她,一个二十三岁的柔弱女孩,单枪匹马远赴新加坡,将这么大件事情办得妥妥贴贴,心性能力早已今非昔比。这件事也不是一点也不能让她知道。 “你还记得陈北吧。” “嗯。他不是逃到泰国去了?”打从郭嘉卉记事起,这个男人就是个暴躁、喜怒无常的家伙,在外面惹事生非不说,回家打她妈也是家常便饭。 等娘俩找到彭光辉,慢慢地也有点积蓄了,陈北就不再打人,总是腆着一张脸来要钱。 “他的堂弟陈龙,你见过没有?” “小时候见过两面,前阵子不是涉黑被抓了?”郭嘉卉已知道,她妈要和她说什么事。 “那你也应该猜得到,阿卉为什么明明没有死在海里,可到现在还是没出现的原因。” 彭家的大小姐离家出走三天后,彭光辉终于按耐不住,亲自去灵芝区找人。海堤上找过、派出所查过,一无所获。灵芝区是陈龙的地盘,能赶在彭光辉的前面找到人的只有他。找到后呢?再借陈龙的手,让她消失吧。 看到女儿了然的神色,金莲点点头。 郭嘉卉说:“还不止阿卉吧,我又是怎么死的?” 她记得赴美一个月后,彭光辉和金莲还在为她取代彭嘉卉而争吵。没人顾及她的情绪已到崩溃边缘。她在电话里朝金莲哭诉,说她不干了。 金莲气得挂断电话。一个星期后她便看到新闻,深夜“她”独自一人搭乘黑车从机场回d市。黑车因为抢道被大货车撞毁,“她”当场死亡。金莲说是先发生了车祸,但这个女孩所持的是□□。既然没人能确定她的身份,所以让陈北和陈龙在中间操作一把。 陈洁不知道该不该信,她已被吓得哆嗦,问:“爸爸怎么想?” “他已经失去一个女儿了,不会对你怎么样的。胆子大点。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陈洁了,你就是彭嘉卉。” 陈洁不敢去深想这些事。她不想知道金莲的介入程度有多深,她只知道,自己要失败了,不能把这个谎言编一世下去的话,金莲就活不了。 “那陈龙会招供吗?” “招供对他有什么好处?这案子到现在没一点要公开审理的意思。警察撬不开他那张嘴。哼,不该招供的,他一个也不会说。他的情妇来找我,他们在外面还有人,想把他保出来,缺钱走关系。” “找我们要多少?” “五千万。” “五千万就能确保他被放出来?” “想直接捞出来?李一兴也不敢趟这个雷。但也不是没有操作空间,先把死刑改成无期徒刑,过两年后悄无声息地把无期变成二十年,没什么人注意到这件事,就申请保外就医。” 郭嘉卉颓然地坐在床上。她的目标已达成大半,数亿的遗产不日内将抵达她的账户。她本想直接拿这部分资金收购大舅在asuka的股份。但是郭义谦这次站了三太太的台。 黄宗鸣和她说:“要不你先回曼达。你妈当年经营企业就很有一套,相信你能发扬光大。只要这两年曼达能出成绩,金莲彻底下台,不管你爷爷还在不在,不管你哪个uncle主事,大鸣董事的位置,随时向你敞开。” 也是黄宗鸣建议她将名下的互联网女装店和网红账号都尽快卖掉。他说做事不可一心二用,人气既然已到顶,借着回曼达炒作一波,高位出货,才是明智之举。 有这么一位热忱而睿智的uncle帮忙,郭嘉卉相信她的未来会更光明美好。 但她老是做梦,梦到一个迷茫少女,犹疑着登上机舱门,想起什么东西未带,回望宽广的机场坪。视线越过一架架停靠的飞机,越过机场外延的青草和河流,越过挨着地平线的民宅楼房,到达那白花花模糊的天地之间,反倒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妈,要是时光能倒转就好了,不用倒转很久,倒转到我上飞机的那天就好了。我现在总会回头会想,阿卉那个人,也不是那么难相处。实在相处不下去,还可以离开,凭我的能力,我们也可以过得很好。为什么当时就是想不通,就是不想让她回来,不想让她得到一切?” “因为不公平。从小你就比她优秀:长得比她漂亮,性格比她乖巧,学习比她出色,可你什么都没有。她把不要了的斯沃琪手表送给你,你都要高兴好几天。她凭什么有这些?她的妈妈只不过出身比我好,就能抢走你的爸爸。我们那会过的什么日子。难道我们就必须承认、接受这一切吗?小洁,这个社会就是他妈的没有良心,没有仁义,你只要记得,从我们手上抢走的,我们都要十倍、百倍地抢回来。” 见女儿没有一点新婚归来的喜悦,金莲抚摸她头发:“你放心好了。我和陈龙没有直接联系,北哥不被引渡回来,警方手上就没有证据。” “我不是证据吗?”郭嘉卉反问道。 “你这个证据,交给警察或是给新加坡那边,他们是得不到一点利益的,所以只能和我做生意。只要能做生意,就不用怕。” 2016十一月二十五日周五 派去盯着司芃的几个人,在她常活动的区域里找寻两天一无所获。张秘无奈,只得向卢思薇报告。“这女孩以前跟过黑社会,她有经验,发现我们有人跟踪后,都不回宿舍拿行李,直接跑了。” “就这么跑不见了?”卢思薇反问。 “是。本来也派人守在她那个练得很壮的朋友家楼下,上午也被人打了一顿。”张秘有些心虚,还心累。他从来做的都是文职工作,彻夜写报告都没问题。五十多岁的人,还要和调查公司里的小混混们打交道,还得去派出所捞人。把人捞出来后,那个二十岁的小经理见到手下皮青脸肿的,不服气,说要找人打回去。他不许,那蔡昆也不是吃素的,两边约了人来斗殴,万一死人,可就把天海给拉进去了。 “哦,出点医药费吧。”一个小丫头片子都这么难对付,卢思薇心情烦躁,不停揉着太阳穴,“这些人屁用没有,撤了吧。”她想了想,“你们去跟踪那一百万。” “一百万她还没提。” “还有几天到期?” “两天。”张秘回答说,“但不是她在哪家银行提现,我们马上就能知道,银行之间还有结算期。” “那一百万到她账户后,总不至于一分钱也不用吧,再等两天。”卢思薇头痛,“我先回去了,没什么事不要来烦我。哦,除了彦齐的事儿。” 到今天,凌彦齐已把所有工作都和副手交接妥了,自行离开公司,回到小楼。天冷,他窝在二楼找书看。书还没找到,就想起和司芃看书的日子。 他的许多藏书是从国外带回来的,有些是繁体字版,甚至还有竖版,从右至左阅读。某一天他无意识地挑这样的一本书,念了两页才想起司芃应该看不习惯。想合上书换一本,她阻止他:“刚读两页就不读了,什么毛病?” 他晃晃手中的书:“我没在意,拿了本竖版书。” “哦,”司芃点头,“我能看。” 还有一次,他拿出《夏洛特的网》英文版,司芃几乎也能流畅地读出来,口音纯正,让他很意外。一个不良少女离开学校这么多年,按理说,那点英语早就应该还给任课老师了。 情绪低沉离开书房,进入画室。画室还保持着司芃离去时的样子,画布蒙在画架上,笔刷对着角落,只是雏菊没买到,换成了波斯菊。 他拿出墙角边的油画翻看。第一次见到背后的落款,他想当然地以为是小孩子写的“花”字。看过许多回后,便觉得那个幼稚潦草的字是个“芃”字。 去新加坡前,他拿委托文书给司芃签字,留意过“芃”字最后一笔勾起来的笔锋。一个从小就写惯了的字,长大了也不会有太多变化。不管是“花”还是“芃”,那些画都是她画的,没错。 他确认,司芃不止受过学校教育,还和郭嘉卉一样,接受过系统的家庭教育。 司玉秀和郭兰因对她也寄予过同等美好的希望。只是,这种传统教育,一定在某个环节出了差错,导致她和郭嘉卉走上完全相反的路途。 还有,她们在司芃身上付出如此多心血,又怎会一点不为她谋划未来?对两个至情至性的女人来说,明显不合理。 他的猜测,到底从哪儿开始,出了差错。 司芃不计较金钱,这点凌彦齐早就知道。他本以为那是底层生活养出来的不屑。可她出入总统套房,面对殷勤服侍,神情自若。他开布加迪出来,她也不过分惊讶,甚至还想试试手感。那种对超酷跑车的心动,仅仅是因为跟在陈龙或是凯文身边飙过车而已?不太像。 她还不计较身份,无论是做陈龙名义上的情妇,还是他凌彦齐实质上的爱人。 面对卢思薇的羞辱,她拿走那一百万,却不迁怒于他和这份爱,还想方设法给他留个“我不走,我只是躲一躲”的信号。 无论金钱还是身份权势,都无损她的自尊。这份坦荡无惧的落魄,绝不是一个自幼寄人篱下的表小姐能有的气度。可如果司芃不是司玉秀的侄孙女,那她以什么身份住在小楼? 所有的所有,都必须推倒重建。 记忆像磁带,倒回到他与司芃刚认识那会儿。 作者有话要说:  世界宣称已经自由,尤以近来为甚,可是我们从他们的自由中看到的是什么呢?只有奴役和自戕!因为世俗社会说:“你有欲望,那就满足你的欲望,因为你和大富大贵的人拥有同样的权利。不要怕满足欲望,甚至还应有更多的欲望,”——今日的世界便是这样教导的。世俗社会认为这便是自由。这种扩大的权利会导致什么后果?对富人来说是自闭和精神自戕,对穷人来说则是眼红和谋杀,因为权利是给了,而满足欲望的办法尚未指明。 ——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 ☆、100 一个人不可能十八岁的时候藐视钱财,五年后变成只追逐钱财。 ——某人日记 两人真正的交集是从那个冷风的夜里开始。他俩互留微信,她介绍她的名字,他说好名字,谁取的?司芃答道,我妈。 我妈?这两个字让凌彦齐的心冷不丁地收缩一下。 他早已猜到这个名字是郭兰因取的,因为她从诗经里给女儿找了“嘉卉”二字,自然也能找出“芃”这个用典。反正花花草草,都是她们一家。 可是以司芃的性格,她怎么会随便叫人妈? 天啊。凌彦齐猛地从贵妃榻上坐起来。万千回忆,还有思绪,犹如刹那间点燃的灯火流星,全都朝着一个点飞驰而来。他立马想到司芃宿舍床头柜上的那张照片。那额头、鼻梁和嘴角的笑容,和他在郭宅看到的那些照片,分明就是同一个人。 郭兰因和司玉秀逝去多年,司芃还在想念,离家出走出成了半吊子。这么多年她不干别的,只在这栋小楼周边来回地徘徊。而另一位,在明亮的山顶大宅里领取两位至亲的身故赔偿时,那张俏丽的脸庞上哪有一点伤悲? 谁是女儿,谁不是女儿,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凌彦齐啊,你怎么总是这么呆,总是一眼看不到本质。你先入为主地认定郭嘉卉是郭兰因的女儿,哪怕发现不对,宁愿去另找解释,都不曾去质疑这个身份。 可是两代视金钱如粪土的女子,怎可能养得出郭嘉卉这样一心一意谋取财产的后代? 郭义谦和姑婆嘴里那个“叛逆非常”的女儿,明显就是司芃,她有凯文这样的男朋友,她飙车,她辍学,她才敢在电话里吼叫“你个老不死的”。 天气这么冷,凌彦齐偏觉得脑子里烧了一锅热水,烧得他额角上密密一层汗。 他拿笔在纸上不停划着。司芃身上的疑问,可以用她是郭兰因女儿这个答案,做最恰如其分的解释。那现在成为他妻子的郭嘉卉又是谁?她冒充司芃,目的显而易见,只为那笔庞大的遗产。但彭光辉为何舍弃亲生女儿……? 慢着。一转念凌彦齐便想到,她也是彭光辉的亲生女儿。 郭义谦说过好几次,说嘉卉长得像年轻时的彭光辉。 她也是金莲的女儿,天海壹城的顶楼餐厅第一次见面,凌彦齐便觉得她们俩有着相似的眼神。 没人知道这点。从未听说过彭光辉还有一个私生女。这些年根本不和女婿打交道的郭义谦,更是无从听说。只是不知道司芃晓不晓得,自己的好朋友,竟然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应该知道的。金莲毁她家庭、陈洁抢她男友,无人能爱她护她,难怪她要离家出走。 凌彦齐无声哽咽,为什么不能尽早来到你身边。他终于想明白,为何初次隔街相望,她看他的眼神,便像是许久未见的情人。 因为她明明近在咫尺,却消失在家人眼里。彭郭两家无人来过小楼,无人发现她。她对世界报以无所谓的态度,却愿意亲近卢奶奶和他,无非他们是她困守的小楼唯一的来客。 可她只是离家出走,彭光辉和金莲便让这个私生女来冒充?为何不是更积极努力地寻找?金莲母女也就算了,彭光辉的父爱,难道淡薄到连空气都不如?他就不担心,万一司芃哪天想通了,回家去? 再往前推,敢这么做的前提,无疑是确认司芃已死。好好的一个女孩,怎会莫名其妙……。完了,司芃曾经被他们害过。所以陈龙在这里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天啊,司芃,你身上到底有多少秘密?非要我这样抽丝剥茧地想。 凌彦齐披上外套,离开小楼。他并不想深入地想,他只想在这茫茫的黑夜里,找到司芃,搂她入怀。他曾以为司芃是个不喜欢约束的流浪者,他还控诉过她是个离家出走的惯犯。 可实际上,她从未离家出走。反而是因为爱上他,才被迫离开这里。 心爱的女人有了匹配的家世,他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开心。如果与富贵相随而来的是家庭的缺失,是温情的荒原,他宁愿她是个一贫如洗的姑娘,也有家人关爱惦记。 起码在离开他时,她还有一个可回去的地方。 他想去司芃曾住过的宿舍看看。可被拆了一半的定安村,已是黑暗中的废墟。他干脆不再辨别方向。如果直觉能引领他找到司芃,他愿意这样一直走下去。 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半个小时,竟然走出了定安村。眼前是深夜里更沉默无言的灵芝山。 凌彦齐记得除夕夜里,他和司芃躲避人群,山林中一路奔下来。他再沿着那条路,一口气奔上了山。站在山崖栏杆边,山风照旧,只是人与烟花都无处可寻。 冷风中吹了十几分钟,才把他吹清醒些。假如他的推理都正确,这是一桩巨额遗产诈骗案。目前他只能肯定,彭光辉、金莲和郭嘉卉三人是主谋。陈龙究竟是司芃的加害者,还是保护者,不明。 可他既找不到司芃,手上也没什么证据,无法报警。 哦,还有一个人,是这场骗局的重要推手。没有他的积极参与,郭嘉卉走不到今天这个地步。他是无辜中被人利用了,还是有意参与这桩诈骗案? 如果是后者,他将会是很不好对付的一个人。如果是前者,他不仅会帮司芃扭转乾坤,更会像今日辅佐郭嘉卉一样,日后成为司芃能依靠的人。 凌彦齐必须马上知道他的立场,于是打电话过去探问:“不好意思,uncle,这么晚还打扰你,想找你聊聊当年的一些事。外母和你聊身后事时,嘉卉有在一边吗?” 这个人便是黄宗鸣律师。他不懂凌彦齐为何对这些细节感兴趣。 “下个月不就是外母忌日吗?”凌彦齐早已想到借口,“我在新加坡时答应爷爷,帮忙写篇祭文,到时和嘉卉一同去祭拜,所以想了解一些身前的事。没跟嘉卉聊,是怕勾起一些不愉快的回忆。嘉卉一直为自己当初不太听妈妈的话,感到自责。” “是这样啊,找我聊一样的。没想到你是这么有心的人,兰因地下有知,也会很开心女儿能托付给你。” “谬赞。”凌彦齐心道,外母要真地下有知,更大可能是会被他与司芃气到说不出话来。 黄宗鸣笑着夸完他,轻轻叹气:“兰因那时并不想告诉嘉卉,她名下有多少财产,所以我去过三次,都没见到嘉卉。” “也就是说,要等到一年半后秀太走了,你才第一次见到嘉卉。” “是啊,阿辉陪着过来的。我还以为她和她爸爸感情不好,想直接带她回新加坡。”电话那端,黄宗鸣的语气没有任何不妥,他对凌彦齐没有丝毫的警备心,也不吝于分享更多当时的细节:“兰因当时的考虑是,如果秀姨可以多活几年,便让嘉卉留给内地念大学,让我在她念大学的城市购置房产,接秀姨过去住。但是秀姨一走,我也要尽快接嘉卉走。她那时已经非常不乐意让嘉卉跟着阿辉,说怕她会受伤害。我能理解她的想法,怕阿辉把外室娶回家后对女儿不好。后来一直和秀姨有联系,她去世前还给了我嘉卉的照片和资料。” “哦,她给你什么照片?”凌彦齐轻声问。 “一张放大的学生照,还有几张生活照。” “倒是没见过嘉卉学生时期的样子,应该有好大变化,uncle能找到那几张照片,发来给我看看,可以吗?” “好,你们年轻人,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你有心要,我自会去找一下。只是,时间有点久了,不知放在家里,还是办公间里,容我多找两天,周一传给你,好不好?” 今晚是周五,要等两天。可凌彦齐也不好因为几张陈年照片,做出一副很猴急的样子。在没有和司芃聊过之前,他还不想惊动任何人。 到周一早上十点,郭嘉卉少女时期的照片终于发了过来,凌彦齐迫不及待去看。 半身照的少女,有一头乌黑笔直的长发,有一张还未褪去婴儿肥的鹅蛋脸。她穿藏青色的西装制服,挺胸开肩。不晓得是不是照相的角度问题,她竟也有青春期少女发育良好的胸型。让他的目光先到那里。 回到那张鹅蛋脸,长而直的眉毛下,一双大眼不带一丝笑意。下巴微扬,嘴唇抿得太紧,反而有点像嘟嘟嘴。那是无知莽撞的眼神,那是年轻女孩的故作成熟。 凌彦齐微微一笑,原来他的小司芃,也有如此青春逼人的时刻。 第二张照片,则要惨不忍睹得多。她把好好的长发梳成了绷在头皮上的□□花辫,化了大浓妆,黑色涂鸦背心外穿了一件土金色的夹克。这么难看的衣服还不正正经经穿,要半穿在肘部,露出肩膀来诱人。 看照片的拍摄背景,是s市那条著名的酒吧街。一个未成年少女穿成这样,还没被人骗走,不知该说她定力太强,还是凯文真心对了她。 难怪黄宗鸣无从辨别,两张照片差得太多,会让人一下失去瞄准的方向。 金莲那个女儿只要照着司芃的浓妆,在自己脸上涂抹一遍,便能成百分之七十。另外百分之三十在于交谈的细节。对小洁来说,更不成问题,因为她和司芃,本来就是一对好姐妹。 凌彦齐打开手机相册,翻看他为司芃拍的照片。和少女时期相比,她起码应该瘦了十斤。他眼里有微微湿意,手轻轻抚摸屏幕里的那张脸蛋,她的长发剪短,她的脸颊瘦下去后有了分明的轮廓,但是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还是原样地安在那里。 没有对比,就没有真相。 沉思几分钟后,他把司芃上次办护照的证件数码照发给黄宗鸣。 很快就接到来电:“这个女孩子是谁?” 黄宗鸣心跳得很快。那两张照片正在他手上,所以一眼就看出,这个短发女孩,和当年半身照里的女孩是同一个人,却不是现在的郭嘉卉。 当年第一次和彭嘉卉见面时那丝隐约的不安,立马浮上心头。 那天彭嘉卉画了浓妆,他想过要她把妆容卸掉,又担心他流露出的不认同,会加剧这个小女孩对他的排斥感。其次,彭光辉亲自带女儿过来,父女关系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差,更是打消必须根据照片仔细甄别的念头。 “uncle觉得她应该是谁?” 没有即时的答复,凌彦齐再试探:“嘉卉素颜和上妆的样子差别蛮大的。不过我以为,还是没有妆容的正面生活照,更能反应一个人的容貌。” 他说得再委婉,黄宗鸣也能听出意思来:“彦齐,你在疑心什么?” “是不是疑心,uncle可以请专业人士做照片比对。” “这个女孩在哪里,我要见见她。” “鉴定做完,再来见她都不迟。” “彦齐,你给我发这样一张照片,目的是什么?你怀疑你的妻子是假的嘉卉?你有证据吗?这世上容貌相似的人多了去。”黄宗鸣不再和凌彦齐绕着说话,直指问题症结。 “当然有证据。”凌彦齐打算冒这个险,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司芃在哪儿,没法再等她了。他相信,能够被郭义谦与郭兰因同时看重的大律师,人品和职业道德一定有保证。 因为郭嘉卉一结婚,就能从信托基金中领到五千万新币的保险金,那是两个亿的人民币。虽然郭嘉卉说会用在曼达的改革上,但是作为一个有着厉害手段的资深骗子,更大的可能是这些钱在曼达的账户上打个圈,然后被她一点点地转移走。 当务之急,他必须先截住这些资金。想要截住,必须有黄宗鸣的支持。 至于天海的拆迁补偿款,他倒是不着急。因为根据合同约定,补偿款是分期支付。第一期的30%,在合同签订的四十五个工作日内支付。以卢聿宇的铁公鸡性格,他只会拖到最后期限。 “郭家没有任何一个人见过嘉卉,他们信任你,如果你认错了,所有人都会认错。” “可嘉卉是阿辉亲自领过来的。若不是他女儿,他怎会……”黄宗鸣与彭光辉也是校友,不认为老同学的人品,能败坏到此种地步。 “如果他还有私生女呢?” “彦齐,说话要有证据。” “uncle,我像是个信口雌黄的人吗?讲这些话可不止是信口雌黄,还有病。好端端地怀疑到自己妻子身上。” 电话那端的黄宗鸣沉思良久,方才开口:“周五晚上你打电话给我,已经有疑心了。” “是的。” “如果现在的嘉卉真是阿辉的私生女,你确实是最有可能发现真相的人。你有没有和郭董,还有卢主席,聊过?” “还没有,发现妻子身份造假、涉嫌诈骗,我的心情很复杂,而且此事的内幕,我觉得也非三言两语能说清。万一没有处理好,对两家公司的合作也是打击。” “先不要和郭董说,我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我马上订机票去s市,你帮我安排,我必须和那个女孩见一面。” “好,我在这边等uncle。有疑点不算什么,可以一个个去排除。但是在这些疑问水露石出之前,外母的资金安全,我们是不是要保障?” “我知道该怎么做。” 挂下电话,凌彦齐长舒一口气,国内的人事生猛霸道,还是新加坡人好打交道。 2016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周一 d市曼达广场 距离天海大厦七十公里远的曼达大厦,楼前广场有一只舞狮队正在做预演。许多人围观,司芃也在。这边在舞狮,那边的大厅口进进出出不少佩戴工牌,扛着摄像机的人。看架势,应该是某个新闻发布会。 司芃走过去,抱胸冷眼旁观。她很纳闷,既不过年又不过节,为何要舞狮?难道说一家公司快要破产了,管理层也会变得迷信起来? ☆、101 高贵者自我鞭挞,无耻者赢得世界。 ——某人日记 大厅里三部电梯同时停在一楼,涌出数十人的人群。司芃怕挡着这群衣着光鲜的精英们的道,再往后退十几步站定。 人群到了广场,圈子像外扩延,没那么拥挤,她便看见正中央被簇拥着的金莲和陈洁。这几天她一直在附近徘徊。突然见到这两人有点懵,不知该上前直接去问彭光辉在哪儿,还是该转身走掉。 没等她想通,锣鼓喧嚣,无精打采的演员即刻进入狮子钢劲勇猛的状态。司芃无心去看醒狮表演。她盯着人群中最瞩目的两位女性。 数年不见,金莲已有老态。身为董事长,却在这样的场合里穿一身暗红色的及膝连衣裙,在一众西装革履的男士之间很醒目。提升品味比发财都难。 而新一代的亮相,就要好上很多。 陈洁穿剪裁合体的翻领一字扣西装,中规中矩的浅灰色。西装里是一件花边领的白色衬衫,下身不配短裙,而是颜色更深的灰色西裤。笔直的裤腿下是一双被遮住的黑色高跟鞋。因为看不见鞋跟,显得腿好长。 从小到大,她都比司芃要矮。到高中后,身高差距更是扩大到五公分。那会学校也不过分约束女生的穿着,陈洁便只买鞋跟超过五厘米的鞋子。 一头乌黑长发,一只腕表,再无其他配饰。 冷风中站着,她是如此动人,比五年前还要温柔大方。衬得十几米远外穿着男款针织毛衣和帆布鞋的司芃,真是个无业游民。 这一对比,司芃便品出当年陈洁看待她的那点滋味——特别不爽。她怎么可以心安理得地混得这么好? 震天的锣鼓声掩盖一切,她听不见那一群人在说什么。只看见一身节日盛装的金莲面目可亲,拉着陈洁的手,向旁边的人一一介绍。每介绍一个,陈洁便和人握手,落落大方地微笑,点头。 原来彭光辉真不见了,曼达已被这对母女掌控。无耻者与无耻者较量,还是你们更甚一筹。 舞狮结束,金莲拉着郭嘉卉和一众高管、财经记者,过去合影。 毕竟在美国呆了四年,走的是时尚高端的路线,郭嘉卉不喜欢这种本土化的热闹喜庆。但是金莲非要请舞狮队这样锣鼓喧天闹一场。 她说:“外面一直有传言,说我是独揽大权。如果让你悄无声息地回来,他们还会以为我是要排挤彭光辉的独女呢。” 等这些人合影完再上了电梯,司芃都没弄明白,曼达今天搞这一出是要做什么。她也走入大堂,里面人来人往,没人注意到她。 一侧的展示架上有陈洁的照片。司芃便过去看,一看就傻眼,照片下方的名字竟是“郭嘉卉”。她好似不认识那几个字,无知无觉地站了许久,方才接着看下去。 是人物简介:“郭嘉卉,女,23岁,曼达董事,曼达副总裁,主管产品设计研发和市场营销。2015年毕业于美国萨凡纳艺术学院,互联网第一女装品牌“锦瑟”创始人……。” 身后也站了几个人,和她一起围观这钻石般璀璨的简历。 “哟,是那个死掉的郭董和彭总的女儿回来了。” “没想到,阿花是只猫,竟然就是她哎。她在网上从没说过自己是个富二代。” “阿花只是猫,”司芃回过头问一个女孩,“是什么意思?”阿花确确实实是只猫,是她的阿婆养的那只最胖的狸花猫。 “就是那个很出名的网红啊,你不知道?”以为站在这里的都是公司同事,那女孩很乐意分享她打探到的八卦,”她网店今年双十一销量下滑好多,大家都还以为不行了,没想到是她要回曼达,不管那边的事了。 “听说她结婚了哎。” “不是才23岁,急什么?” “老公是谁?” “不晓得,但我听说,是新加坡的外公找的亲家,那不得是个顶级富豪?” “哇,有这么好的家世,还那么辛苦开网店,好厉害哟。” “也是逼的吧,要是没这么厉害,怎么回来收拾金董。” “那不得有好戏看了。” “好戏专门演给你看哦?神仙打架,遭殃的还不是我们这些小喽喽。” 司芃静静听着,突然想起,她和凌彦齐在商场里看到的那个背影。她竟然没认出来了。不可置信地望着展架上那张笑脸,她只想,命运怎会这么荒诞。掏出手机给凯文发信息:“陈洁替我嫁了谁?” 凯文没有回复。司芃再发信息过去:“我现在就在曼达楼下,你要不说,我就上去问她,今天正好开新闻发布会,闹大一点,能上头条一个星期。” “天海集团卢思薇的儿子凌彦齐。” 越是无法相信的,越是事实。 司芃想,大概她真的是上帝的宠儿,父母的娇子吧。就连这种中大奖的事,都能买一赠一。她才刚刚发现陈洁冒充她去了萨凡纳,还改了姓,接下来便发现和凌彦齐结婚的富家千金也是她。原来在她消极避世的这几年里,她错过她人生中好多的重要时刻。原来不止是她的作业是陈洁做的,她的人生也是陈洁替她过的。 乍一得知这样震惊的消息,司芃木然地站在大厅一角,像个局外人一样分析,想一个人要怎样才能取代另一个人的生活。很简单,除非那个人死了。就像她用了刘星梅的身份。 她们胆敢活得这么安心,是真的当她死了吗?彭光辉就让她们这么为所欲为? 凯文再发信息过来:“阿卉,算我求你,别报警。我现在就去找小洁,我把带她走,把属于你的一切都还给你。” 他到今天还在深爱这个女人,不肯醒过来。司芃替他悲哀,又不知如何才能帮他,于是回道:“你真觉得你能带走她吗?” 放下手机后,她的第一个念头,竟然不是冲上去和陈洁打一架,而是——回去见凌彦齐一面。她以为凌彦齐知道她过去的身份,可真知道,他就不会娶陈洁。 她顾及的也不是在新闻发布会上打一架,会把这十几年来的家丑彻底曝光。在她眼里,无论彭家还是郭家,都只不过是外表光鲜的一堆破烂棉絮,没什么荣耀尊严值得她来守护。 她只想顾及凌彦齐。她必须亲口告诉他,而不是让他去看冷冰冰的八卦新闻。她怕他受伤害,以为自己的人生不仅要被母亲操纵,还要被妻子利用,被情人欺骗。 她还有了好多的后悔。要是她不那么死犟,在凌彦齐绑着她时便交代这一切,他就不会被卢思薇胁迫着上飞机去结婚。 她太/安于“司芃”这个身份,太/安于这段感情里的无所作为,她要是稍微没那么悲观,愿意吃点醋动点心思,打听一下那位伊万卡二世到底是谁,也不至于等到今天,被陈洁完满地收割一切。 要想的事情还不止这个。 凌彦齐说过这是一场商业联姻,那么一个假的外孙女和儿媳,会导致大鸣和天海的合作破裂吗?毕竟郭义谦和卢思薇的脾气都不怎么好。影响会有多大? 万一金莲和陈洁被抓,彭光辉还没找到,或是死了,留下曼达这个烂摊子,她又该怎么办? 陈洁冒充她,连姓都改了,无疑想拿到郭家的钱,还有曼达。除此之外,她是否还干了其他伤天害理的事? 妈呀,她得去找凌彦齐,帮她找个好点的律师才能处理好这一切。还有,她必须马上找到彭光辉,不然她没法报警。 她已有了司芃的新身份,无法向警察证明她就是彭嘉卉,彭嘉卉是陈洁。除非她们的亲生父亲彭光辉站出来。 好多的事情在脑子里乱转。司芃没留意左后方的电梯门开了,一个人边打电话边冲出来,没看路,撞到她。 “不好意思啊。”那个浑厚的男音响起,司芃便知道是谁。可躲不过去了,彭明辉也看见她。他立马拉着她出大堂,往大厦旁边的小路上走。 “松手,松手,”被彭明辉揪着胳膊,司芃的手还放在牛仔裤前面的兜里,“我自己会走。” 等人少了,彭明辉才停下来:“小花儿,这些年你去哪儿了?” “死了。”司芃斜靠在墙上,挑着眼睛看彭明辉。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坐了四年牢才放出来。你爸想要你妈的遗产,可你跑没影了,便导了这么一场好戏。” “我妈的遗产?”真是这个,一家人都钻到钱眼里去了。司芃问道:“彭光辉呢?” “我出来后只见了他一面,然后金莲便把他弄去疗养院。” “疗养院在哪儿?” “不知道。” “那不是你哥,你都没去看过?” “哼,是我哥,为啥要和金莲合伙,把我弄进牢里去?” “那你今天过来做什么?找金莲算账?”司芃见他另一只手上拎个黑色的无纺布袋,看上去还挺沉的,“你拿了什么东西?” 彭明辉平淡地看一眼:“拿点公司的资料。” “这公司和你有什么关系。”司芃冷冷地说。 关于彭光辉的这个二弟,公交车上那个司机,只说对了一半。 她妈是给过彭明辉分红,一年五十多万。他在曼达还有职务。手下有十几辆的货车,各种加油、维修、过路费的报销,以及司机的补贴,都是他去找财务部要的。 因为是彭总的亲弟弟,财务部没人敢对他的报销有异议。 后来有人看不下去,偷偷向她妈报告此事,说彭明辉每一年要拿各种乱七八糟的□□,多报销七八十万的费用。不止这个,他竟然还把公司的鞋样设计偷去给竞争公司,导致的损失不下千万。 那会她妈刚好从香港回来,躺在床上休息,就被这个混蛋气得发抖,但也没办法把他移送司法机关,只能做内部调查。查清后,让彭明辉手写了一份材料。 她妈的意思是,如果彭明辉胆敢继续胡来,材料就直接送去公安局。彭明辉因此老实了一年。等她妈死后,这份材料应该是被金莲拿到了。 所以今天这么重要的时刻,金莲不会请他。司芃伸手就把袋子抢过来,一看果然有几沓钱。 “彭明辉,你缺钱缺到这个地步?几万块就把你打发了?”她拿了两沓出来:“反正是敲诈来的,见者有份。” 她把钱放进自个包里,彭明辉没有阻止。“小花,”他说,“你打我这点钱的主意做什么?要不,二叔帮你把曼达,还有你妈的遗产,从两个坏坯那里抢回来,好不好?” “好啊,现在就去抢,我等着。”司芃抱胸,撇头示意他回去。 彭明辉吃了瘪,说:“哪是这样上去就能抢回来的,我们从长计议,好不好?”他挠挠脑袋:“小花,这母女两个可是不好对付的,得花心思,等钱拿回来后,分多少给二叔?” 司芃笑眯眯的:“一个亿,二叔要不要啊?” “哟,”彭光辉抬头看司芃神色,知道她还在胡说,“怎么啦,二叔还要不起你这一个亿?” 司芃冷笑:“金莲和陈洁拿几万块就打发你,你找我要一个亿?”她拍拍胸口,“我的钱就是我的钱,拿回来后我宁愿做好事,分给大街上的乞丐,也不会给好吃懒做的赌鬼一毛钱。” “小花,你怎么和你妈一样过分!”一张油腔滑调的脸,马上就变得恶狠狠。 “我妈过分?”司芃反问。原来她身边狼心狗肺的人是成群出现的。 “要不是你妈逼着我写那张纸,我怎么可能会去坐牢!” “我知道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可你有点逻辑没有?你不去追究谁把那张纸递去了公安局报案,你追究我妈让你写这个?她应该亲手送你去坐牢,才对得起你今天的恨意。” 不再去看那张因愤怒邪欲而扭曲的脸庞,司芃转身离开。这个小插曲,不足以阻挡她要去找凌彦齐的步伐。正好“讹”了两万块钱,她找了个专车,直接去灵芝区。 坐在车上,司芃想,凌彦齐应该回国了吧。现在这个点肯定在上班,直接去小楼,找不到他人,还会暴露自己。去健身房找蔡昆,让他发个微信?说不准凌彦齐的手机,也被监控了。 她想起卢思薇在小楼里的样子。她在医院的临终病房呆过一段时间,知道手抖一般和肌肉神经有关,卢思薇应该是有某种心理疾病,甚至是精神病。 可她不是个普通人,明明发作了,还能强行摁压生理反应,思路清晰、言行霸道地把她解决了。 这种能力超群的心理病人,你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会做什么。但是司芃走出小楼时,也下过决心,这种任你羞辱的事,绝不会发生第二次。 谁适合通风报信?陈志豪?哼,算了,卖主求荣的人全都要死揍一顿才解气。正好专车经过灵龙国际学校。司芃脑内灵光一闪:“司机你停车,我就在校门口下。” 等了半个小时,才等到中午放学。陈雨菲看见她,便冲过来:“司芃阿姨,你来接我放学,是要带我去吃好吃的?” “是吧,你想吃什么?”想让小孩子干活,当然得先填饱她的肚子。 “必胜客。” 别处的天空是霓虹下的喧嚣,此处的小楼已被笼在寂静和黑暗中。陈雨菲走到院门口,趴在那儿的小花朝她“瞄”了一声。她蹲下来逗猫玩。 ☆、102 如果你渴望得到某样东西,你得让它自由,如果它回到你身边,它就是你的。如果它不会回来,你就从未拥有过它。 ——大仲马基督山伯爵 细小的轻笑声惊动客厅里的凌彦齐。他推开吊趟门走出来,看到一个穿西装校服的小女生在逗小猫咪,于是站台阶上笑着说:“它很可爱,是不是?” 陈雨菲站起来,问:“卢奶奶在不在?” 凌彦齐朝屋内望一眼,卢奶奶正在厨房炒菜:“你找奶奶有什么事?” “有人要我带话给她,说是这两天凌叔叔过来的话,……”陈雨菲反应过来,“你就是凌叔叔,对不对?” “嗯。”凌彦齐也猜到她的身份。 陈雨菲冲他一笑,声音突然就轻了,像一阵风灌进他的耳朵:“司芃阿姨,让你晚上去庙里找她。” “多谢。”终于等到了,这是凌彦齐发自内心的感谢,还有喜悦。 和卢奶奶说一声后,他便横穿定安村,从偏门上山。那条小道在树木和乱石之间时断时续。除了他和司芃,没有其他人来过。他也隐隐猜到司芃会来这里。山上手机不好定位。想实地跟踪?凌彦齐望望身后,心想也可以,除非有轻功。 明月相伴,他一口气奔上山,踏进寺门后直奔东北角上。 还是那条阒寂的木板长廊,廊柱上挂着的古灯昏昏沉沉,数过去,第三盏灯下的栏杆被漆黑的身影笼住。终于见到她了,步子不由得慢下来。 那个浮在地板和墙上的身影抬头来看,两条长得夸张的腿先后从栏杆上下来。 四目相望,二十多天未见的想念与孤独都凝在彼此的眼眶里。司芃先笑出来,打招呼:“嗨。” “嗨。”千言万语都比不过这个“嗨”字。太过平常太过亲切,一听便知过往的一切不美好,她都不再放在心上。 凌彦齐本有一肚子的歉意和悔恨,再也说不出来。他往前走两步,把司芃搂在怀里。 山上有风,不知她在这里等了多久,风已吹凉她的体温。凌彦齐热泪盈眶。他人生中那些难以自洽的孤独、忍耐、软弱、悲伤,此刻都不再重要。 上苍仍在厚爱他,他何德何能,拥有这么好的一个爱人。 司芃从他怀里抬起头,伸手帮他擦眼泪,一点点抹去脸上的湿意和憔悴。掌心触到他的下巴,全是硬硬的胡渣。 她想起他曾笑她,说她不止不打扮,连每日清晨的洗漱都比他要少一道工序。她问少什么。他仰起脸,喉结的轮廓更分明,手指从耳后的下颔骨朝下巴刷过去,那是剃须的路径。 他斜眼瞥她,笑意留在唇边。那样的神采飞扬,让司芃忍不住去揪他下巴,啃他的喉结。“也对,出趟门穿衣打扮的时间比我还久,你才是那个以色事人的家伙。” 见他如此消沉,司芃心酸:“你现在这么颓?” “嗯,每天都在想你,都在等你。怕你被我妈伤害到,会难过;怕你留下那个在字,只是想安慰我。” 风把司芃的头发吹乱,凌彦齐再把这吹乱的头发梢别在耳后。才二十多天不见,这好像已是一张全新的脸。 “我只是跟你妈吵了一架,我又没答应她什么,但我答应过你要在一起。”脸已贴在一起,凌彦齐眼里的红血丝,哪怕是在这昏暗的灯光下,都看清楚了。“你说过的,被你妈发现后,有段时间我们会很难熬。可我还好,你现在伤心难过成这样,是想缴械投降么?” 原来他说的话她都记得。全是他错了。凌彦齐左手扣着司芃的后脑勺,嘴唇直接封住她的唇。右手已移到腰间,从上衣下摆里钻进去,指尖微凉,将她推向廊柱。 文胸被推高,那只手一覆上去,司芃就觉得满足。他的吻,她已尝过无数遍,他的手揉捏的节奏力度,已成为她生理反应的一部分。 吻得全情投入时,司芃拉住凌彦齐的手,“虽然我也很想和你做,但是不能在这里野战。我还有事要跟你说。” “好,我也有事和你说。” 山寺在晚上九点半关门,现在不下山,等会不想野战也得野战了。 两人再沿着那条崎岖的小道下山。竹林稀疏,遮不住头顶的圆月。山风在此穿梭徘徊。过去十个月,这条小路似乎被人踩得宽了些。今晚在落叶与月光之间,不必刻意去寻找。 情/欲再旺盛,凌彦齐也不急着把这条路快快走完,终于可以牵着她的手,而不是要一路朝黑暗奔跑。他问司芃:“这些天你去哪儿了。” “我去以前的地方转了一圈。” 凌彦齐看她一眼,打算把他的话留在后面说。“有变化吗?” “变化,很大。”司芃不知从何说起,便问道:“你跟人在新加坡登记结婚了。” “嗯。”凌彦齐低下头,“是我太天真,我以为结了婚,我妈就能松口气,不会再动你。”怕司芃会因此事而难过,他又急急表明真心,“我已经和她签了分居协议。” “刚结婚,你就签分居协议?你那妻子答应吗?” 看上去还在为那位无辜的妻子打抱不平,其实司芃心底可开心了。开心凌彦齐在毫不知情时,仍能在光鲜的陈洁和落魄的她之间,义无反顾地选择她。 好似她曾输得一塌糊涂的阵地,凌彦齐已帮她夺回一部分。 “不签怎么办,我根本不想履行夫妻间的同居义务。”凌彦齐叹口气,“我该离婚对不对?可是我妈刚拿到他们家一块地,根本不会放手。大马的合作项目又涉及到两家企业数十亿的资金。刚结婚就离婚,回新加坡打官司也未必打得赢,总不能让我妈没挣到钱就要贴钱出去,她会被气死的。而且,”凌彦齐心想,郭嘉卉既然是假的,你是真的,离不离婚就不是重点,“我想把你的事先处理好。” 司芃被他牵着手,踩在他踩过的枯枝和石砾上,一颗心从未这么安稳过。年少时爱打架爱闯祸,大概根本想不到,能给予她保护的,会是一个过分斯文的男人。 这些年无论在凯文还是龙哥身边,她都见过不少敢飙车、敢豪赌、敢单挑、敢群殴,敢一边血淋淋着一边死命拼酒的男人。 她曾以为那是勇敢,以为那样的勇敢能养成强悍的金钟罩,保护自己,保护爱人。却看不到这些未经思考的勇敢背面,全是无知与放任。“勇敢”的人在“性”与“情”上更容易胡作非为。这种体会,她比谁都深。 凌彦齐不是软弱,而是真正遇上事情,从不胡来。 “你打算怎么处理我?”司芃笑出声来,“我很麻烦,对不对?就算你离婚了,你妈也会不同意,干脆我们一辈子都像今天这样偷偷摸摸地交往好了。” 凌彦齐回头看她,想她大概是真不乐意做彭光辉的女儿,郭义谦的孙女。 司芃止住笑,轻声说:“真的,哪怕偷偷摸摸,我也愿意跟你在一起。” “可我不想,”凌彦齐摇头,“背着你去和别人结婚,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做出这样的事来。我们不会偷偷摸摸在一起,司芃。我说过会带你去新加坡。我在拜托那边的老师和校友帮我找工作,等我们的签证下来,我们就走,哦,还要带上姑婆。没有她,你我就不可能认识。”凌彦齐想起小楼来,“小楼里,你有什么东西要带走的?” 小楼已经成为钉子户。还没有断电断水,靠的无非是卢思薇对他的那点怜悯心。他们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说过话。 司芃没空想小楼里的东西,只想,你在闹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说的是未成年人,我这么大了,只是想过自己的生活。我没有办法,只满足我妈的心愿,而不满足自己的,我也没有办法再对你做残忍的事。只不过,之前说好要买下的房子,房东那边估计受到我妈的压力,不愿意卖了。等我们过去,先得租房住。” “还说你不是闹离家出走。这样在外面生活,会很辛苦的。”司芃咬着嘴唇,没想到凌彦齐真愿意为她走到这一步。 “很辛苦?”凌彦齐听得心也酸了,想那会你才多大。“再辛苦,你不都受住了?”他轻轻咳嗽一声,掩盖他语气里的异样,“对了,你要和我说什么事?” “哦。”司芃望望周围,下山路已走了十之八/九,都已看见山脚下的院墙。她的事不是三言两语讲得清,她也不习惯像凌彦齐那样可以随时的我口说我心。还是先找个能坐能躺的地方吧。 如果还从小门出去,那儿是定安村的背后,本来就冷清,如今村子被拆得差不多,更是人车罕至。还不如就翻过这院墙,外面是一个钓鱼俱乐部的鱼塘,穿过去就是灯光明亮的公路。路边拦下一辆的士,可以载他们去她租下的宿舍。 她人虽走了一个星期,但是房租早就交了。她还可以回去拿点衣服。且做事总要出乎意料一点,才不会被人完全地掌控。于是她指着前面的院墙说:“我们抄近路,翻过去吧。” 凌彦齐一呆:“为什么要翻?你要去哪里?” “我宿舍。” 不等人回答,她已跳到离院墙七八米的地方。院墙高不过两米,山坡有高度,加速度跑,在中途一跃,右脚蹬上墙,借这力直接就攀上去。手脚并用再爬高,然后跨出一条腿坐在墙头,朝还在坡上的凌彦齐甩头:“你还不上来?” 凌彦齐双手仍插在兜里,仰头看她:“你还真是野。你知道院墙外面那边是路还是别的什么,你就爬。” 司芃扭头看一眼:“这边我熟悉得很,是钓鱼塘,跳下去小心点,不会掉进去当鱼饵。” 见凌彦齐还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望她,司芃觉得好笑:“像我这么不遵纪守法的人,应该很难在新加坡活下去。” 已到山脚,参差的树木变成草坡,月光毫无遮挡地洒在草尖上,也洒在他的脸上。凌彦齐也笑了。司芃最爱看他这个样子,带点无可奈何的宠爱。 “有自知之明就好,到了那边,别惹事。”他跳到司芃刚才起步的地方,奔跑跳跃,也一气呵成地攀上院墙,翻身跳下。司芃紧跟他后面,帅气利落地着地。 凌彦齐问:“你一个女孩子,身手倒是真的不赖,没跟人少翻墙头吧。” “这算什么,我以前还赛滑板的。”前方公路上已有亮着红灯的的士,司芃拉着凌彦齐的手就跑出鱼塘。 二十分钟后,两人便到司芃与人合租的宿舍。时间尚早,推门进入时,一堆人正围坐在餐桌边吃火锅。大家都转头看这两人。一个穿橘红色毛衣的女孩认识司芃:“哟,回来啦?”再朝身边的人小声说,“就住那间空房的。” 凌彦齐偶有的光顾群租房的经历,都和司芃有关。室友的男朋友更是一个全新的身份,他抬起手也想打招呼。司芃拉着他抬高的这只手,直接过走廊。关房门时,听见那女孩在朝人嘀咕:“哇,一个星期不回来,一回来就直接带男人进房间。” 司芃落了锁,嘴角哼出声来。凌彦齐却揪着她胳膊问:“你为什么一个星期都不回来?” “你怕我出去鬼混?”一看,凌彦齐脸色果然暗了,她挨过去搂他腰,还蹭他下巴,“还不是因为你妈派人跟踪我,我出去躲几天。” 这是他妈能干出来的事,凌彦齐有些无奈。“那今天这样,有没有人跟踪我们?” “山路不好跟,而且我们没从小门出。”司芃把背包甩在一边的书桌上,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烟来。“不用太担心。龙哥说过,十年前他要人盯梢,每天五十块钱伙食费,人能像只猫头鹰一样在那里蹲半个月。现在的人不行了,一百块钱一天,都只能蹲到第三天。各行各业的职业水准,都下降得太快。” 她微微笑着,把烟噙在齿间,再摁打火机点烟,姿势仍是那么帅气迷人。点着后,把烟朝凌彦齐一扔:“难不成你觉得我和你妈还能和平相处?她管你就算了,我不喜欢她管我。” 凌彦齐下意识接着空中坠下的烟盒,一瞧只有四根烟。这段时间,他没少抽烟,估计司芃也没少抽。走过去直接从她嘴里把烟拿掉,司芃有点意外:“干什么?” “戒烟吧。” 司芃手掌压在床上,撑着后仰的身子,拿脚踢他两下,满脸不悦:“口是心非的家伙,才说不喜欢我做一个循规蹈矩的女孩,一会儿让我去念书,一会儿又不许我抽烟。你自己怎么不戒烟?” “我陪你一起戒。”房间内没有烟灰缸,凌彦齐拿矿泉水浇熄它,和烟盒一起扔进垃圾桶里。 他的神情认真,司芃不解:“为什么?”抽烟这件事,在他那里怎么一下就便重要了? 凌彦齐只是想起了彭光辉,他才五十多岁,已是肺癌晚期,很有可能这一生都是个烟不离手的大烟枪。司芃学会抽烟,也许是受了他的影响。 “我和你阿婆一样,希望你长命百岁。” 司芃合衣躺在床上,望着光秃秃的天花板,说:“凌彦齐,我说愿意和你在一起,是一起玩,一起睡觉的意思,不是想给自己找个管家。” 见人在脱鞋,她挪开身子,挨墙睡着,把大半的床铺都空出来。 “有人愿意吃力不讨好,来管你这样的祖宗,还想怎样?” 凌彦齐上床后捧着她的脸,深情地凝视。在山寺、在车上,光线昏暗,他总觉得没把这个人看仔细,看个够。 司芃明白自己的样子投射在哪儿,她抿住嘴,却抿不住笑意。吻又下来了,她盯着人的眼睛,直勾勾地说:“我们是脱衣服先做,还是先把事给说了。” 凌彦齐咬了咬她嘴唇,翻身睡在一侧。“当然先说事了。”他也心烦,这么多事,不是一会就能说得清。 两张脸挨得很近,眼神对着眼神。 司芃吞吞吐吐地起了个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和司玉秀是什么关系?她就是我的阿婆。” 她终于愿意和他说这件事了,凌彦齐的心得到纾解。他看到床头柜上那个相框,拿在手上,没错,真是郭兰因。到哪儿,司芃都带着它。 司芃说:“那是我妈妈。” “你妈妈是郭兰因?曾经的马来西亚首富郭义谦的女儿?” “嗯。” “那你爸爸是彭光辉,曼达鞋业的董事长。” “嗯。你都知道了。”她鼓足勇气才说出这个事实,可凌彦齐一点也不惊讶。 “你的身份本来就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这几天我试着去猜测,去理顺关系,才想明白一些。可为什么你以前不说,现在要告诉我?” “以前我不觉得这个身份对我有多重要,值得我必须去交代。现在说,是因为我去了趟d市,发现一些根本料不到的、很荒诞的事情,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复杂了。我知道得太晚了。” “那你知道我娶的那位富家小姐是谁了?” “我同父异母的姐姐——陈洁。” 凌彦齐心中哀叹一声,他所有的猜测都是准确的。他们之间真的是再无秘密了。 “你这次回去,见过她了吗?” “我本来想跑上去揍她一顿,但是揍人之前,得先跟你说一声。” “你想揍就揍好了,不用来告诉我。” 司芃摇头:“我得告诉你。” 她躺在他怀里,静静地把这些年说出来。她不像孙莹莹有那么强烈的表达欲望,说一件事能扯出三件来,她也不像凌彦齐,能把话说得那么漂亮感人。她只把这些事当成别人家的事来说,说得简单而平稳。 彭光辉是个大龄留学生,去新加坡前已经在老家和金莲结婚。在他的老家,办个结婚酒,把新娘娶进门,而不是去民政部门登记结婚,这样的事实婚姻非常普遍。 所以后来他在新加坡和郭兰因结婚,中国的民政部门开出的是“未婚证明”。 在两人登记注册之前,彭光辉以家人病重需要大额手术费为由,汇了五万元给彭明辉,让他转给金莲,打掉孩子,离开彭家,另配良人。他已打算和郭兰因在新加坡定居。 那时郭兰因已离开父亲的庇佑,在一家律师事务所上班,彭光辉在一家专营服饰的贸易公司上班。因为彭光辉总是要汇钱给国内的父母,还要不时救济各种亲朋好友,郭兰因也完全不懂量入为出的节俭过法,两人的生活总是很拮据,每个月都要生活在国内的司玉秀汇款支持。 等女儿生下后,家庭开销更像雪球越滚越大。郭兰因休养半年后,把女儿交给司玉秀抚养,重返工作岗位。 过两年,彭光辉在工作中接触到大量的女鞋品牌商,发现他们只出设计样板,成品全是在国内加工生产。他便有了要回国开厂,把这些客户业务承接过来的想法。他有专业能力,他有国际视野,他相信他做出来的产品,更容易得到这些挑剔客户的认可。 不然一直打着这份不高不低的工,拿吃不饱也饿不死的薪水,当年他在郭宅大门口跪下时说的“日后一定会出人头地”的话,永无实现的机会。 郭兰因是双手赞成,她思念在国内的妈妈和女儿。两人把好不容易挣来的一套小公寓卖掉,回了国,在司玉秀的资助下创立曼达。 创业的艰辛苦楚,自不必多说,郭兰因还因此流掉一个孩子。夫妻两人在工厂那边有定居的地方,一个月才回小楼探望一次。 等到彭嘉卉长到七岁,曼达终于在行业内站稳脚跟,夫妻二人不再需要起早贪黑地抓生产、跑市场,彭嘉卉也到上小学的年纪,需要父母更用心的辅导。两人搬回小楼长住。 那是司芃记忆里,小楼最温馨最热闹的时光。阿婆脸上的笑容格外地多。 这段时光却不长。到了八岁,金莲带着陈洁出现了。这些年彭光辉一直都知道她们的存在。 在他和郭兰因结婚后,金莲也以闪电的速度和一个叫陈北的混混结了婚。那个人是彭明辉的好兄弟。所以起初他并不认为陈洁一定是自己女儿,也不想接纳她们。 他给了五万块,在当时已是巨资,不亚于今天一套五百万的公寓。情以钱做补偿,双方都满意,他并没有多少愧疚。要不是他小有成就,金莲根本不会找上门来。 但是一身伤痕的金莲引起郭兰因的同情。她不顾彭光辉的反对,留下这对母女,照料食宿、安排工作。 “随后的事情,也不用我多讲。彭光辉致富后,他老家好多的亲戚朋友都来找过他,他的二弟更是在厂里做事,我妈待他也很好。那么多那么多的人,没有一个人和我妈、和阿婆,和我说过,这是他的前妻和女儿。大概在他们心里,发达后的彭光辉,理应接纳落魄的前妻,那才是有情有义的男人的表现。而我妈占着郭董的名分、太太的名分,我占着大小姐的名分,就连财产的大头都是我们拿了,该知足了。” 听到这里,凌彦齐长叹一声,与他捧着鱼缸回到小楼,何其相像。那些本可以依赖信任的亲人,全体做了苦难的围观者。 不,司芃比他难,她那会不过十四五岁。她会变得叛逆,才是一点不奇怪。 他接着听,听司芃说妈妈和阿婆相继过世,她如何和陈洁起了争执,如何掉到海里,如何遇到龙哥。他再也忍不住,搂着她流下眼泪。 司芃也红了眼眶,再帮他擦眼泪:“烦不烦啊,凌彦齐,你眼泪怎么比女人还多。” 凌彦齐白她一眼:“我又没为别的女人流眼泪。”平复情绪后再问她:“你为什么不报警?” ☆、103 天堂不是我的家园,流泪心碎后,我要重返人间。 ——艾米莉朗勃特呼啸山庄 “你对一个刚从海里爬出来,不幸撞到头得了脑震荡的女人,不要有那么高的要求。而且我当时在龙哥手上,报警?那不找死!他把我关在三明岛上快三个月,我待得太闷了,把看我的小马仔揍了一顿,抢了他几百块钱,坐渔民的快艇跑回定安村了。没想,后来和蔡成虎干了一架,龙哥又帮我一把,给办了新的身份证。我都有了新的身份,还怎么去报警。” “龙哥知道你的身份吗?” “知道。其实我一直都很感谢龙哥。”司芃抬起眼看着凌彦齐,“不管他对我有什么想法,他还是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我。他要是一脚把我踢出去,我还真不知道要在这个社会上怎么生存。所以雨菲的事,能帮的我都会帮。” 她想起三明岛上无所事事的每一天。等到傍晚时分,她便爬上平房的水泥屋顶,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看太阳沉入海洋,看黑暗吞没世界。 有一次,陈龙来看她,靠在院门上仰着头。她坐在屋顶看夕阳,陈龙就在院子里看着她。哪怕不低头,司芃也能感受到那个眼神强而有力,既是侵略者也是保护者。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你不怪我一直瞒着你?” “怪。你要早点把心交给我,早点告诉我这一切,我走不到和她结婚的这一步。司芃,”凌彦齐轻抚垂在她眼前的头发,“你想过要回去吗?” “回哪儿?” “你外公把陈洁当成了你。他们一点都没怀疑,是因为想要你回去的心情太迫切。” “我才不想回去。他从没来看过我,能有多喜欢我?我想跟你走,过你跟我说的那种生活。可我又不想你为我离家出走。” “不要把我想得那么没用。我有nus中文系的文凭,再不济我可以去教书。再奢侈的生活,我们都体验过了,知道那不是我们想要的。新加坡的公职薪水还……行吧,我们能过得简单快乐。可眼下,我们要做的还不是丢下一切走,司芃,你不能那么无所谓。哪怕你不想回去认你外公,不想领你的遗产,也不能让陈洁拿走。” 司芃倒是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嗯,她拿到多少了?” “才刚结婚,应该还不多。”凌彦齐说,“你明天和我去见一个人。” “谁啊。” “当初把陈洁错认为你的律师,你妈的老友,黄宗鸣。” “他把我的事告诉他了,他很厉害吗?” “不厉害,你妈会找他吗?陈洁这么厉害,也是因为有他在教。我相信他的公正和良心,如果一切错误因他而起,他一定会尽最大可能来帮住我们。”凌彦齐又突然想起一事来:“那个刘星梅是怎么了?” “在我用她的身份前,就已经出车祸死了。” “那她户籍当时为何没被注销?” “龙哥说是他场子里的小姐,拿的是假的证件,……” 凌彦齐摇头:“陈洁也和我说过一个故事,故事里的主人公就叫小洁,旅游回来后,搭乘黑的返回d市时,被大货车撞死。” “什么意思?”司芃一时没明白过来。 “当然要安排陈洁死掉,她才能不被任何人怀疑地扮演你。” 虽然还没有直接证据,但凌彦齐就是能肯定,陈龙与刘星梅的真死、陈洁的假死有关。 “刘星梅先是替陈洁去死,注销的自然是陈洁的户籍。而刘星梅的身份,也需要一个新的主人,否则一个人口常年失踪,多多少少,都会引人注意。正好,你也需要一个新身份。” 司芃不敢相信:“这……只是你的猜测。” “世上不会有那么巧的事,刚好一个和你们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在你们都需要另一个身份的时候,出车祸死了。他们不只是诈骗罪,可能手上还有人命。” 凌彦齐还有话在心里没有说,你的保护者龙哥,绝对参与了这一切,否则,光凭金莲或是彭光辉,没法两头都做得如此完美。 (还是十一月二十八日,周一,这天发生的事比较多。) 忙完新闻发布会,郭嘉卉午饭都没来得及吃,就驱车来天海大厦找卢思薇。得到意外的答复,说卢主席今天没有来上班。她问张秘:“是出差了?还是开会去了。” “周五下午在办公室里坐一会就走了,到今天都没来。”张秘摇头,“还不是为了彦齐的事。嘉卉,你应该去劝劝彦齐,就算卢主席有过分点的地方,那也是自己亲妈,对不对?更何况他又不是不晓得,自己妈妈的病。” “病?妈妈生病了?”郭嘉卉问。 “呃,”张秘觉察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纠正:“也不算什么病,更年期,情绪难控制。”看来这位郭家的大小姐和彦齐关系是不太好,到现在都不知道婆婆的病情。他不是卢家人,他可不敢多说。 “哦,我过去看看她。”到了卢宅,郭嘉卉再次意外发现大忙人管培康也没去上班。他也很意外她的到来。 “学校没什么事,我休年假。” 话是这么说,可管培康焦急又憔悴的样子,真不像是休年假的。卢思薇的病,和更年期没什么关系。她再问:“我妈呢?” “她还在睡觉,最近失眠比较严重,既然睡下了,就让她睡会吧。你有什么事,等她醒来后转告她,……” 郭嘉卉轻轻一笑,管培康才意识到他拿拒绝访客的态度来对待卢思薇的儿媳了。 “那好,我先上去,晚饭时再来看妈妈。”郭嘉卉转身离开,走几步又停下,“彦齐,还是不愿回来?” 管培康手肘撑住沙发扶手,手指在额头上一遍遍地来回。他在闭目养神。 “康叔,您是那么有学问的教授,我也想向您请教一下,这种情况下,我该怎么做才是对的?”郭嘉卉突然发问。 “嘉卉,感情的事很多没有对错,也没有最优策略。不能解决的话,就先别想它。等思薇醒来,你们谈一谈吧。” 两个小时后,田姨上楼找郭嘉卉,她正呆在凌彦齐那间工具房里观看各种新奇玩意。这个男人条件很好,却不肯好好学习经营管理之道,还把心思花在这种奇淫技巧上。大概他们的最大不同之处,便是她喜欢“有用的”,凌彦齐只喜欢“无用的”。 就像他藏在小楼里的女人,对他毫无用处,偏偏舍不得丢弃。 田姨推开门:“嘉卉,卢主席让我来找你,说有事和你聊。”卢家没有称呼少爷小姐太太的习惯。 “好,谢谢你。”郭嘉卉去到书房,门一合上,看见卢思薇的脸色,愣在原地。那张脸苍白得毫无血色,连眼眶都深陷进去。 卢思薇勉强笑笑:“吃惊了?家里嘛,懒得化妆了。” “您是太累了,没休息好?” “彦齐有跟你联系吗?” “他给我寄了分居协议。”郭嘉卉迟疑一会,再道:“他是不是有打算,要和那个女人去新加坡生活?” 卢思薇抬头:“你怎么知道的?” “那天派对上听来的,彦齐好像要在新加坡给她买房子,还打算和她在那边生儿育女。” 卢思薇双眼一闭,要不是他们拷贝司芃手机里的资料,还真不知凌彦齐有这样的打算。好险,幸亏她先动手,不然司芃被儿子暗渡陈仓送去新加坡,等到孩子都生了……,便真的是家门笑话了。 她说:“那栋房子溢价百分之十,原房主卖给我了,你不用担心彦齐的财产会落到别人身上去。他寄分居协议是在气头上,你也不用那么在意。他的心很软,打不来持久战。半年,最多一年,他便会乖乖回来。” 才说了这么点话,卢思薇就觉得累,心累,想把嘴巴缝起来。她起身说:“嘉卉,你搬回自己家住,我没意见,毕竟这次是彦齐不像话。过了这个坎,我们便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她随即起身离开,郭嘉卉没想这么快就结束,赶紧把正事问出来:“妈妈,定安村迁拆款能不能先打一部分到曼达账上?我今早回曼达开了个会,都还没谈公司的事,好几位董事就问追加的投资款在哪儿?钱不到位,没有人会听我的。新加坡那边,我能领到的保险金都在做理财,转出来需要些时日。” 她已接到黄宗鸣的电话,说邱美云在她离去后揪住一个很小的法律问题不放,无奈他只得暂缓资金转账。具体什么问题,待他来s市后再沟通。 卢思薇看她焦急又不忿的神情,点了点头。 金莲是个没本事的人,所以才会想靠她这个继女。但是没雄厚的现金流做支撑,大小姐再厉害,也扛不过曼达那群老油条。要是以往,她还会教她几招,现在只想摆手:“这个事情,你去找聿宇。” 郭嘉卉离开书房,旋转楼梯上便看见卢聿宇,站在落地窗前和一位穿驼色大衣的中年男子聊天。 “聿宇,今天这么早回来?”她笑意盈盈走过去打招呼。五个亿呢,人现在可是她的财神爷。 “哦,嘉卉来了。”卢聿宇向对面男子介绍,“彦齐的太太。”再朝郭嘉卉说,“秦朗秦医生。” 秦朗?郭嘉卉一怔,再瞧这男子面容,没错,就是那位国内精神分析学派的大拿,著名的心理医生。 卢思薇真有病。她连忙和他握手:“幸会,秦医生,没想到您是我妈妈的医生,我正担心她的情绪呢,您能来,我就放心多了。” 秦朗第一次见郭嘉卉,微微笑道:“是我该做的。” 卢聿宇撇头,望着窗外哂笑。“你见过姑姑了?” “嗯,脸色很难看,情绪也很低落。”郭嘉卉面露担忧。 “那是。每次想了个大招对付彦齐后,只要彦齐不肯忍下这口气,乖乖和她回来道歉,她就好不了。”卢聿宇说完,坐回沙发上,端起茶杯,朝水面漂浮的茶叶轻轻吹气。 郭嘉卉能感觉到,卢聿宇并不为卢思薇的病情担忧,还有一种习以为常的调侃,和嘲讽。秦朗医生也见怪不怪。 难道卢思薇的病,已经久到他们都习以为常了? 秦朗医生也拿这个病人头疼。“她要是能遵医嘱,按时服用药物,病情能得到有效控制。不能等到都有严重的生理反应,才想起我来,才想起来要吃点药。” 卢聿宇用手指着太阳穴:“停药的事情你还见得少吗?就我观察,得这样病的人通常是意志强悍、思维敏锐的人。他们的脑袋里想得和你要求的不一样。就说我姑姑,从初诊到今天,十二年了,她还在战斗,她从不认为这个病能打败她,但是药会让她的思维和情绪都变得迟钝,进而影响她的判断。商场如战场,她是要冲锋陷阵的,反应慢一秒,她都没法忍受。” “没有办法把彦齐叫回来?”话虽然是对卢聿宇说的,秦朗却瞥了郭嘉卉一眼,“以前好几次,不都是彦齐劝着把药吃了?不肯吃药,别的都不用谈。” “这次,估计没那么快。” “有时间,我找彦齐谈谈。”秦朗拿起包要走,卢聿宇和郭嘉卉送到电梯门口。“看住她,这几天不要去上班。”秦医生不放心再多加一句,“不是家里有工人就叫看住了。管校长也很累,你们要有人来替他。” 卢聿宇点头说:“知道了。”待电梯门关上,面对郭嘉卉,他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谁会想陪这样一个喜怒无常的精神病人?”他把厚重的刘海撩开,左额露出一道三厘米的浅褐色疤痕,“三年前因为一个项目结算出了点差错,不过损失一千多万,拿打孔机砸过来的。” “她是什么病?” “彦齐没告诉你?这算不算婚前隐瞒家族病史呢?”卢聿宇双手插兜回到大厅,把秦朗留下的病例再翻一遍,才抬头,“双相情感障碍,俗称躁郁症,听说过吗?她现在是混合期,就是一会儿躁狂,一会儿又抑郁,跟过山车似的,没人能跟得上她的情绪。” “怪不得。大家都只以为她脾气暴躁了点。”郭嘉卉心想,凌彦齐这么温吞、得过且过的性格,应该不会遗传吧。 她坐在另一侧的沙发里,卢聿宇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四下望望,大厅内只有他们两人。他问:“还有事吗?” 郭嘉卉再轻轻一笑,原来没有凌彦齐的认可,她在卢家真是一个外人。 “还真有事找你,我想早点拿到拆迁款。已经和妈妈说过,她点头了。” “才五个亿而已,曼达这么缺资金?” “五个亿也能干不少事。” “嗯,你是个实干家。”卢聿宇偏头问,“现在制鞋业的利润率是多少?有5%吗?市场在萎缩,而人工、材料这几年一路飙涨。曼达想要摆脱困境,可不是把销售搬去网上就能解决的,它的工厂得搬去东南亚。正好你外公家在那边,很有优势。还想留在国内生产,五个亿不一定搞得定。” ☆、104 104钻空子 我们心上都有一个缺口,呼呼往灵魂里灌着寒风,我们急切需要一个正好形状的心来填上它,就算你是太阳一样完美正圆形,可是我心里的缺口,或许恰恰是个歪歪扭扭的锯齿形,你填不了。 ——毛姆面纱 “怎么盘活曼达,是我的事。”郭嘉卉看过去年的财务简报,曼达的净利润率哪有5%?4.2%而已。一家月营业额上百万的黄金门店,四五个店员,一个月能替她挣回来的也不过五万块钱。这样的生意,要不是黄宗鸣坚持,以郭嘉卉的眼光,根本不屑于做。 “也对。”卢聿宇点头,“只是我觉得真没必要挣这么辛苦的钱。” “那不投资,光留着花吗?” “想投资,我倒是可以介绍很不错的朋友给你认识。” “好啊。”郭嘉卉想,卢聿宇是名牌大学金融系毕业的高材生,是天海集团的财务副总裁,岳父还是某银行省分行的行长,确实能有这种不为人知,还能轻松收割财富的渠道。 如果短时间内就能获利颇丰,可以试试。 正好那位朋友就在s市,晚上便一起吃饭。他姓谭名非,是一家私募基金的操盘手。 曼达退市已有两年多,郭嘉卉又醉心于网络时尚事业,对中国股市了解不多,但再怎么无知,对于“庄家割韭菜”这个词也不陌生。 所以卢聿宇和谭非一聊天,她就很感兴趣地听,夹杂许多的专业名词,听得她云里雾里。她也不急,他们叫他来,总不会让她一直做壁上观。 开场十几分钟后,两人就邀她加入话局。谭非问:“嘉卉知道天海地产目前股价多少吗?” “三四十来块?”郭嘉卉确实不太关注这个。 “今天上午收盘价是57.24元。最近走势很好,一直在破纪录。” 郭嘉卉笑眯眯说:“那谭总应该挣不少了。” “不多。散户们都打算抱着这只股票发财,我们手上筹码不够,成本又高。” “那要怎样?”郭嘉卉问道。 “如果外界知道卢主席的病情,股票一定会跌停。”谭非说得漫不经心,筷子倒是很认真地伸进了那锅热气腾腾的焗鸡煲里。 “跌停对你们有什么好处?”郭嘉卉理清思路,现学现用,“先拉高出一部分货,散布负/面消息,剩下的货用来砸/盘,等股价到低位后,再建仓?” 谭非和卢聿宇双双点头:“差不多。” 郭嘉卉目瞪口呆,没想到卢聿宇的心思打到亲姑姑身上来了,看来打孔机的仇,他一世都会记在心底。 “可卢思薇是天海的核心人物,她的病情一旦曝光,股价必定狂跌到底,万一起不来呢?”郭嘉卉接着问。 卢聿宇笑道:“你还是不了解我姑姑。三个跌停板,最多跌一个星期,她一定会出来力挽狂澜,向外界证明,她没有病,她的身体状况完全可以继续履职。而且天海基本面一点问题都没有,这两年房子卖得也很好。到时我们可以配合来点拉升动作。” “她真能出来?”郭嘉卉回想卢思薇的面貌,不太相信。 “要是一般人被确诊得了躁郁症,这一生差不多也就废了。可我姑姑呢?比今天更严重的情况都有,没什么可担心的。万一要是病情加重,也能让彦齐良心不安,乖乖回来,不好么?嘉卉,我是真的为你着想。” “不怕证监会查吗?” “怕证监会?我更怕卢主席一点,怕她打击报复我。”谭非耸耸肩笑着说,“赵督察(时任证监会主席)也好,卢主席也好,都是窝里横的角色,一出国他们什么也管不着。” 卢聿宇也说:“谭非是我大学同学,现在出来单干。在泰国有个团队,那边没有禁止跨境炒股操纵股市的法律,ip地址也不好查。” “为什么找我?” “天海的盘太大,我们的资金不够。” “要多少?” “我们已有二十个亿,嘉卉再出十个亿?”十亿的事情,谭非说得像是几千几万似的。 郭嘉卉看同桌两人,心想谭非肯定不会有这么多钱。卢聿宇的钱,估计是让岳父挪用过来的。 “我没有那么多。” 卢聿宇和谭非都是一副怎么可能的表情。“我们这个庄坐不长,快则一个月,慢则三个月,获利起码能翻一倍,一点也不耽误你拯救曼达。” 能挣十个亿。郭嘉卉想起郭兰因买的美股,到如今已获利五倍,那还是长线操作,没有规则与内幕消息的漏洞可钻。她沉思片刻,然后说:“可以,这十个亿我出,不过,聿宇,拆迁款你必须一次性都给我。” “反正我姑姑点头了,有何不可?” 2016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周二 早上司芃睁开眼睛,想起昨晚凌彦齐最后的话,还是有点恍惚。她想不出和气的金莲和温柔的陈洁,会是杀人犯。她一直以为,她们的敌意只针对她和她妈。 糟了,她猛地想起一个人,掀开被子就起床。凌彦齐被惊醒:“怎么啦,司芃?” 司芃往腿上套裤子:“我得赶紧去找彭光辉,他可能被她们害死了。”心里想时,还不觉得骇然。一说出来,她脸上颜色都变了。 凌彦齐去抓她的手。司芃挣脱开:“你不要管我。” “他没有死。他呆在山里,一个很偏僻的一个地方。” “你知道?” “嗯。我去过。” “在哪里,快告诉我。” “查一下,”凌彦齐在手机地图上搜“金隅疗养院”,具体地址出现,鹿原山xx路12号。 司芃记下,穿好衣服拿起包就要走,凌彦齐扯住她,“你先别急,我陪你去好不好?” “不好,你要这样跟我跑去山里,你妈会以为是我拐了你,信不信她隔几千里都能像只猎犬一样,闻到你的气息。” “可是,你还得和我去见黄宗鸣。” “金莲和陈洁到底做了什么,彭光辉是最清楚的那个人。我必须先找到他,把事情问清楚。分头行动,我去搞定彭光辉,你去搞定黄宗鸣。” 司芃就这么背着包毫不留恋地走了,凌彦齐有些吃醋。回味过来哑然失笑,外父的醋有什么好吃的。昨晚聊一宿,聊到彭光辉,司芃总是直呼其名,他还以为她会接着避而不见。他本来是想说,彭光辉病重卧榻,跑不掉的,还是去见黄宗鸣更重要。 话到嘴边咽下去。不过意识到这只是他的想法,原来为司芃心痛过后,他还是希望她回郭家。可是司芃的行为,显而易见地表明,彭光辉的安危,对她而言更重要。 他回忆起病床上的彭光辉,虚弱客气地笑,和他说“有人很喜欢改身份。”只不过当时他会意错了。由此可见陈洁母女的作为,他未必全赞同。 凌彦齐给陈志豪打电话:“豪仔,你还能帮我去办件事吗?”他没有别的好人选。回国两年,他在朋友圈和社交人脉上的建设,几乎为零。 陈志豪在灵芝区土生土长。就算不靠舅舅管培康的名号在外招摇,他在这个片区里有太多的狐朋狗友。公安局、派出所、交警大队,就没有他不认识的人。有些事情,不是靠按部就班走程序就能发现端倪,陈志豪的机灵劲足够。 “当然可以,可是你还愿意相信我?” 凌彦齐不言语。电话里陈志豪低声笑着说:“那次,凌晨五点接到你的电话,他妈的——心里就像被谁的爪子挠过。我跑去小楼,是真心想带司芃走掉的,她不肯。” “我知道了。” “你放心好了,小凌总,我再没用,也不会出卖你第二次。” “我已经离开天海,以后叫我阿齐就好。”凌彦齐说,“五年前发生一起交通肇事案,死了一个女孩,叫陈洁,帮我去查查。” “你想查司芃身份了?” “她的身份,我已经知道了。但不查清楚以前的事,我担心她有危险。” 离开宿舍后,凌彦齐没有回小楼,而是匆忙赶往市内一家五星级酒店。 黄宗鸣临时飞抵s市的消息,并未特意瞒住郭嘉卉,昨日下午她已派人亲自去机场接机,安排住宿。凌彦齐原本打算晚上去拜访,结果司芃突然遣陈雨菲来找他,只得把见面时间改在今日上午十点。 酒店的行政套房内,黄宗鸣见只有他一个人,有些意外:“那个女孩呢?你昨晚说今天可以带过来。” 凌彦齐摸摸鼻子:“她又跑了,去办别的事。” “什么意思?”黄宗鸣不解,“你没告诉她,要来见的人是我?关系到她身份的确认,数十亿遗产的领取,……” “说了。可她要是很在意,她五年前就会找你,五年前就不会在电话里骂她外公是个老不死。”凌彦齐来之前打印了一些照片,全推到黄宗鸣面前,“你要真的接受叛逆这个前提,就应该了解,她就没那么好控制。她跑去找彭光辉了。” 黄宗鸣一张张翻看,看小司芃和郭兰因的合照,看她倚靠在咖啡店花架上的照片,越看,呼出的气息越沉重,他抬头问:“你在哪儿找到她的,她和你什么关系?” 凌彦齐还没想好,要不要坦白相告,一时语塞,直愣愣地看着对面的人。 大家都是男人,这种没法诉说的神情已告诉黄宗鸣真相。他叹气,怪不得妻子身份有问题,非但不惊慌、不帮着隐瞒,还如此热忱地要揭开谜底。 他撩开西服门襟,手叉在腰上:“我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心里都是怎么想的。好好的家不回,书不念,还非要做别人婚姻中……,”算了,还是留点口德吧。 凌彦齐沉默一会才道:“uncle,你要觉得匪夷所思,就证明这里面有你不知道的详情。” “好,那我们就来聊聊五年前的事。你先说,我来听。” 凌彦齐把昨晚司芃才告诉给他的真相,全分享给黄宗鸣。他却皱眉:“这还只是个故事。我讲究证据。而且这故事,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当时她脾气大,想离家出走就走了,可五年过去了,这口气就没消下来,就从没想过回去找彭光辉?她也从没跟郭董联系过。” “这五年,她也没走远啊,一直呆在小楼对面的咖啡店里。”凌彦齐苦笑:“只要回小楼看看,就能找到她。他们不也一样没来。” 这次换黄宗鸣无言以对。这么硬气的性格,真的更像一家人。 “她跟你多久了?怎么对你要娶郭义谦的外孙女,一点反应也没有?” “那是我骗了她。一开始我和姑婆都以为她姓司,是秀太哥哥家的后人,不想让她和嘉卉有什么正面接触。” “我不会凭你的话和几张照片,就相信这个女孩是兰因的女儿。待我见过她,再决定要不要和郭董说明此事。”黄宗鸣眉头紧锁,把照片轻轻摔在桌上。 凌彦齐不解,这有什么好为难的:“其他证据我正在收集。但人就是证据,可以做dna鉴定啊。” 黄宗鸣抬头瞥他一眼,意思是“像我这么专业的人,这还需要你提醒这点?”凌彦齐一愣,隐隐意识到可能有个大麻烦。 “嘉卉这次回新加坡,为什么没有做亲缘鉴定?”他还是不习惯把司芃当成嘉卉,嘉卉唤作陈洁。 黄宗鸣叹口气,手指不停地捏眉间耸起的峰:“对啊,要是能做,为什么不做?” 他从文件袋拿出一份亲子鉴定中心提供的资料,凌彦齐一看,彻底懵了。 原来隔代亲缘鉴定,并不像父母孩子的三联体亲子鉴定,能做到99.999%以上的准确率。它只能做到单纯的父系或是母系亲缘确定,比方说爷爷和孙子做y染色体的鉴定,能确认他们有共同的父系祖先,外婆与外孙女做x染色体的鉴定,能确认他们有共同的母系祖先。 郭董和嘉卉是外公与外孙女,一定需要郭兰因的dna,才能完全地确认两者的血缘关系。但是兰因已过世多年,并没有留下任何能检验到dna的生前物品。 怪不得陈洁如此的有恃无恐。凌彦齐怔住半晌,讷讷地答道:“就没有别的渠道能证明司芃的身份吗?如果彭光辉站出来,说出实情呢?” “他要是愿意揭发现在这个嘉卉的真实身份,我便有充足理由报案。但是关于司芃的这部分,我会谨慎对待,我想郭董也是。”黄宗鸣拿笔出来,在空白纸上划拉,“我不能只依靠彭光辉的良心,还必须主动找到嘉卉的身份疑点。要是能证明她和金莲之间的亲子关系,……。” “他们会心甘情愿去做?还是我们有什么理由能让他们毫不怀疑地去做?” 黄宗鸣摇摇头:“我说的不是现在,而是她们以前是否做过?她既然是私生女,金莲又曾改嫁过,彭光辉一定会做亲子鉴定,才会认这个女儿。” “当年亲子鉴定的档案?”凌彦齐心里暗赞一声,不愧是大律师。他拿出手机,“我给司芃发信息,她正要去见彭光辉,便可以问此事。” “也不能把证据全压在这份鉴定上。据我所知,国内的亲子鉴定中心对于个人鉴定,是没有存档义务的。” “我已经让朋友去查当年车祸的案子。” 黄宗鸣点头:“车祸前她的资料,还有真正的死者资料,我们也要拿到。”他抬头看凌彦齐,“你也知道,五千万新币昨天就应该汇到她的账户里,我出发前拦了下。你们大婚她收到的礼金,还有郭董的赠与,也有三千万新币。还有那枚戒指在郭董心里的分量,你我都明了,必须追回。最多一个星期。要是资金迟迟不到她的账上,嘉卉一定会怀疑。她敢如此的瞒天过海,便一定有后招,保自己全身而退。” 他歇口气接着说:“在我们还未能查清事实前,不要和你妈说。你们的拆迁款一分没给。我担心她的个性太冲动直接,影响我把钱款全部追回。” 如果知道真相,卢思薇最有可能做的,一是保证天海在这场婚姻中已得到的利益,二是,让凌彦齐速回新加坡,以结婚注册程序存在瑕疵为由,主张撤销结婚注册。她绝不会要一个假的儿媳。真到那一步,要郭义谦如何下台。 凌彦齐也同意。昨天下午他接到秦朗医生的电话,这才知道卢思薇刚经历了不眠不休的三天四晚。他觉得他妈的这个病,就像是密密麻麻围着他们母子的手/雷,大小形状不一。每次只要他有点想法,她就会瞄准一个跟他的反抗值等量的手/雷,把火线拔了。 可这次他不能心软回去,他不能带着司芃站在一堆的手/雷里。他还得查明真相。唯一能做的便是把陈洁与司芃的事瞒下来,不去激怒她,给这病情雪上加霜。 他在通讯录里犯看半天,最后只能打给管培康,希望他能替自己看住妈妈,督促她服药,保持心态平稳。 中午时,司芃已搭车到金隅疗养院。庄园铁门虚掩,轻推入内。一条两车道宽的柏油路面全是落叶和干瘪的小果,无人打扫已有时日。路两边的树木,在无人问津下长得蓊蓊郁郁。 她心道,什么鬼疗养院,会这么萧败。 走了十几米,柏油路分了左右两条岔路出去。她走右边的小道,逛一圈后再回到这个分岔路口。里面有十来栋的小别墅,户外康健、娱乐设施也都齐全。确实是个疗养院。只不过,她进来这么久了,一个人都没看见。 头顶上,树木的枝叶已成华盖,矮矮的灌木带长势也很喜人,已看不出人工修剪的痕迹。 彭光辉,你现在走大霉运吧,住个疗养院都要它陪着你破产。 来之前,凌彦齐已告诉司芃,彭光辉所在别墅的具体位置。走到那栋楼的门前,她轻轻叩门。叩到第三次才有人开门,是个矮胖的中年大婶,头发乱了,眼神也不畅快,也许是打扰了她的午睡。她一声不吭地瞅着司芃。 司芃说明来意:“我刚从天云峰下来,走一上午,太累了,能不能让我在您家休息会儿?” “你从天云峰走下来的?”大婶狐疑地看着她,“那不得走四五个小时。” “是,所以想找个地方歇歇,喝口水。”司芃进来之前,已把头发拨乱,把脸拍红。 “你等等。我问下。”大婶退回屋内,过半分钟她再过来:“你进来吧。” 司芃一进来,便是一条好长的玄关,一侧是墙,一侧是鞋柜。走过去,楼梯上正好下来一位斯文瘦小的平头男子,穿黑色夹克衫和西装裤,右手轻轻抬下眼镜,冲她一笑:“去看日出的?” “是。”司芃道。他的手很漂亮,气质也很不错,让人一下联想到医生。 男子扫一眼司芃,不是常见登山客的样貌和打扮,说道:“今早有雾。” “嗯,所以日出晚了,其他朋友不愿意等,先下了天云峰。我七点再下去,没在会合地点找到他们,然后,”她晃晃手机,“拍照片拍得都没电了,等半个小时还等不到人,我就只能先走,想要是他们在后头,车子能追上我。走一上午,鬼都没碰到。” 确实像个没登山经验的小女孩。男子微微一笑:“王姨,帮忙倒点水。”他转身要上楼,“你吃过午饭了吗?王姨,……” 司芃接过水:“不用,不用,我背包里有面包。”她从包里拿出充电器,“我想充电,然后能让我连下wifi吗?山里的移动网络信号不好。我想找辆车接我下去。再走下去,腿都废了。” 男子在楼梯上站定,看司芃穿的毛衣和牛仔裤都是平价货,拿出来的手机也很一般,问:“你在哪里上学?” 司芃随口说了一个:“d市职专。” ☆、105 年少时,我总以为爱是件很容易的事,长大后,才知道它有多难。 ——某人日记 这个学校很不入流,家境稍微好点的孩子,都不会选择去那儿。男子说:“叫车上山来接你,起码六七百。” 果然,司芃的脸色配合地僵了下:“这么贵?” 男子看看墙上的挂钟,问王姨:“江叔怎么还没回来?打电话催下,回来后让他送这位小姐下山。” “哦,太谢谢你了。”司芃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如果是她叫车上山,起码可以呆一个小时。这男人,只是想打发她走。 “不客气。”男子上楼,王姨也打了电话,说:“小姐再等十分钟。” 司芃抱着包坐在沙发上,点点头:“太谢谢你了。”她见王姨端着小托盘上楼,踩得木板楼梯咚咚响,下来后又拿起抹布四处擦,吐吐舌头问:“阿姨,你是在这里工作吗?” “嗯,做保姆。” “这样啊。”司芃指指楼上,“那刚刚那位先生是主人?” “也不是。”王姨头凑近一点,“医生,我们这儿住了位很有钱的老板。” “身体有病?”司芃也学着她轻轻说话,“我进来时看到招牌是疗养院,还以为会挺热闹的。可是走过来都没什么人啊。” “夏天来避暑的老人家多一点,冬天嘛山里气温低、风也大,老人家扛不住,要去也去温泉疗养院了。” “说的也是。反正有钱人,想去哪里疗养就去哪里疗养。” “有钱人也过得不好。这个老板搬进来一年,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他刚来时,我去送饭搞卫生,他还和我聊两句,要不就看报纸杂志,现在就躺那里,望着天花板,啥也不说了。家里也没个人过来看看他关心他。除了有一次,他那女儿带了个男朋友过来,哎,呆不到半小时又走了。都是些没良心的。” 司芃无端地想哭。没想到,她对彭光辉还有依恋,哪怕他对她没有感情,只有“父亲”这个空壳,她都依恋。他还活着,她就不需要那么多自悯自怜的情绪,她就不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说话间,门外有人叫:“王姐,出来搬东西。”司芃跟着王姨出来,见一个光头男子打开车后盖,尾箱里塞满食物和日用品。她也帮着搬,王姨和江叔都摆手说:“不用,不用。” “没事。”司芃笑道,“等会还得麻烦这位大叔送我下山。” 江叔笑着说:“不用客气。住这山上清静,就是太不方便,买什么都得下山去。我一个星期下山一回。”他拎了一个白色塑胶袋在手上,司芃斜眼去看,像是一袋子的药品,分量还不少。她心里一塞,彭光辉现在要吃这么多药么? 她只有一个人,想撂倒王姨和医生,没问题,可这个江叔五大三粗的,难对付。也不知这楼里还有没有其他人。她想要硬冲上楼去找彭光辉,基本没戏。玄关太长太窄,也不利于打架和逃脱。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在见到彭光辉之前,让金莲和陈洁知道她来过这里。 江叔把司芃放到山脚下的公交车站。等了半个小时,才来一辆公交车。司芃上车后随便找个位置坐下,头挨着车窗玻璃想事情。 她印象中的彭光辉开朗健谈,不太可能自愿去那么寂静的地方。要真是被蛇蝎母女困在那儿,她得想个办法把他弄出来。 弄出来得要人手,且能彻底压制住对方的好汉。还得弄辆车,彭光辉那样的身体状况,光靠人抬不行。最好是救护车,不然她怕转移的时候,他受不了这剧烈的刺激,死了。 死了有什么用。想和金莲陈洁正面交锋,她要确保彭光辉在她手上。可她已经露过一次面,再露面,一定会引起他们的警觉。 还没想到万全之策,额头猛地撞上玻璃,未反应过来,“咚咚”连撞好几下。原来是公交车路过一个被挖烂的大坑,整个车身都在剧烈颠簸。 司芃摸着额头,心烦意乱朝司机喊:“师傅,都开得和蜗牛一样慢了。请你开好一点,别专往坑里开。” 司机嘟嘟囔囔地回话,司芃没听。她想,还是先让蔡昆开辆车过来再说,天天坐公交车都坐烦了。 电话打过去,蔡昆的那声“喂”压得很低。司芃没在意,直接开口:“蔡昆,去借辆车开到d市黄田来。” “司芃,你要车做什么?我现在有事,要不,你找小米。” 司芃这才听出他声音里的不对劲,像是哭过,一愣后脱口而出:“孙莹莹出什么事了,还是她的宝宝出事了?” 这个周二下午,司芃又跑回灵芝区。孙莹莹早已出院,住在永安村12栋202室,蔡昆宿舍的隔壁。两个多月不见,她的脸憔悴得像个垂危病人。 司芃轻轻走进这间卧房时,孙莹莹还未睁开眼。床的里侧睡着两个十分弱小的宝宝。她蹑手蹑脚地爬到床上看,只觉得她们好小,从头量到脚,怕是没有她半截胳膊长。 孙莹莹睁开眼,咧嘴一笑:“你来了?” 那双明亮的眼睛已失去光辉,司芃不忍去看,指了指那个更小点的宝宝,问:“她好了? 电话里蔡昆说两个小的都有先天性心脏病,司芃才知道。这种事情,孙莹莹自然不在朋友圈里发。 “她没有肺炎,便先出院了。小的还在医院。” “她们的心脏病严重吗?要动手术吗?” “室间隔缺损,医生说自行愈合的可能性不大,建议半岁后做检查再决定手术。一个孩子就得十几万的手术费。”孙莹莹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颓丧地靠在床头。 司芃盯着她的脸问:“你是不是服用促排卵的药了?” “别问了,司芃,我心里一点也不好受。”孙莹莹扭过脸不看她,“医生说不一定有关系。” “丁国聪他就真不要这三个孩子了?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你怎么都不和我说。” “跟你说什么?”孙莹莹凄惨一笑,“你自身难保。” “再自身难保,也比你一拖三强。等蔡昆回来,我们带几个人去他工厂里逮人。” “都试过了,”孙莹莹坐起来,抓司芃的手,她明明穿了很厚质地的法兰绒睡衣,那手依然冰凉。 “家里他已换了门锁,还让物业在那里守着,不许我进去。工厂的人说他出国了。他常去的休闲场所、酒店,蔡昆都带人去找过。”头埋在胸前,似乎这具躯体无力承担思想的重担。“他跑了,彻底跑了。” 司芃把她搂到怀里。孙莹莹大哭出来:“司芃,你说我们怎么都这么命苦?” 哭声把两个宝宝吵醒,孙莹莹止住哭抱起小的:“不哭,不哭,妈妈在。”大的还在床上闭眼嚎啕,就像个无牙仔。孙莹莹瞥了司芃一眼,“你抱一下她啊。” 司芃犹豫着把手伸出去:“我怕抱坏了。” 抱在手上两分钟,宝宝们也没止住哭。司芃抬头问孙莹莹:“要怎么办?” 孙莹莹愁得也想哭,“我也不知道啊。”她看下时间,“是不是该喝奶了?我去冲奶粉。”她想把手上那个也给司芃,司芃已先放下大宝。“冲奶我去,你哄她们。” “你会冲吗?先调温水,不能超过40度,……” 还好,司芃在咖啡店里学来的手艺还没丢,虽然从没泡过奶,手脚也不慌乱。 含住奶嘴,两个宝宝终于不哭了。司芃长舒口气,望向孙莹莹的胸部:“你咪咪那么大,一点奶也没有吗?” “它就是不来奶,我也没辙。” 没奶的话,三个孩子,光是奶粉钱,都不是一笔小数目。司芃问:“丁国聪怎么突然变这么狠?因为是三个女孩,还是体质不太好的女孩?” “他知道我家情况了,说我的基因有问题,这三个孩子不能要。” “你不是一直没向他交代过你家的情况吗?为什么要这时候坦白?” “我傻啊,我会说吗?”孙莹莹泪流满面,“这世上怎么有那么多见不得别人好的贱人!” 她生下孩子后,小姐妹组团来探望的都有好几拨。大多数都艳羡嫉妒,说莹莹命好,安安心心地养好身体,以后带好孩子,就是福分。老丁厚道疼人,生三个女孩子都这么上心的男人少见。 偏偏有一个小姐妹看到房间里只有一个孩子,便问:“其他两个呢?” 孙莹莹半是心疼半是炫耀地说:“老二老三在新生儿科,马上就到探视时间,老丁眼巴巴在那里陪着呢。” 明瑞医疗是生产、护理一条龙服务。她生完孩子,便搬到另一栋里的月子中心。 那姐妹把瓜子吐掉,嘟囔一句:“我去看看。”也没人在意她。 二十来分钟后,等探视的人都走了,丁国聪回病房便很生气地质问她:“你都生孩子了,你娘家怎么还不来人。” 孙莹莹还是想忽悠过去:“他们都是农村人,来这里什么都不懂,让人看我笑话啊。” 丁国聪冷笑一声:“孙莹莹,你是来骗婚的,对不对?你妈是个疯子,在家里被锁了好几年,你跟了我之后,才把她弄进精神病院。你还有个弟弟,一生下来就是脑瘫……。” 孙莹莹听得魂飞魄散,即刻就从床上滚下来,想去抱丁国聪。她解释说:“我妈不是天生的疯子,她以前很好的,爱笑还爱唱歌,是因为生了我那弟弟,养不活扔掉了才疯的。我那弟弟脑瘫也不是遗传,是因为生不下来,缺氧造成的脑瘫。” 丁国聪甩开她手,夺门而出。孙莹莹还在坐月子,还有大宝需要她照顾,只能不停给他打电话,人不接。微信里发了上百条解释、赔礼道歉的信息,人懒得看了,直接拉黑。 焦灼不安地等到第三天,丁国聪还没出现,孙莹莹这才找蔡昆,让他去灵芝山下的别墅看看。人去楼空。那个说要照顾她和孩子一生一世的男人,转眼就跑得无影无踪,连医院里的住院费用都没缴清。 简直不敢相信。 晚上蔡昆回来,孙莹莹焦急问他:“小宝宝情况怎样?” “今天不呛奶了,咳喘也有好转。医生说他们医院目前的医疗技术设备都是s市里最好的,不建议转院。” “明瑞当然好了,可是我们哪有那么多钱付。”孙莹莹道。 “还欠医院多少钱?”司芃想起前几天痛痛快快给出去的那张支票。妈呀,她什么时候才能不那么浑不吝,不那么无所谓?虽然那些钱对四个血液病的孩子一样重要,但人总有亲疏远近的区别。 蔡昆拿了医院的费用清单出来。“莹莹给了我十二万,我自己还有五万,都交了后还欠医院十三万。那家医院比公立医院收费贵一倍都不止。如果小宝后续治疗还在那边,还得花个五六万。” 司芃掏出那张银行卡:“这卡里还有十六万。” 孙莹莹和蔡昆都盯着她。司芃说:“不是让你们去医院里交费用的。养孩子的支出太大,没钱的话,很难熬过去的。欠医院的钱,我会想办法。” 哪怕是危难时刻,孙莹莹的话也比心思快:“你怎么想办法?找凌彦齐要?” “找他要也没关系,他会给我的。”那口气,好像她已当了人名正言顺的媳妇,而不是被赶出来的。 孙莹莹一怔:“你不打算和凌彦齐分手?” “不分,有种卢思薇来揍我啊。”司芃哼哼两声,又想起一个人:“蔡昆,现在盛姐在干嘛?” “她家小儿子刚上小学,没法做全职工作,在一家酒楼里当洗碗工。” “让她过来照顾莹莹和宝宝。” “为什么要她来照顾?”孙莹莹皱眉,她和盛姐在咖啡店里就一直不对付。 “你要是不想得产后抑郁症,就得有个人来帮你带小孩、分担事情。”看孙莹莹瞅着自己,司芃连忙摆手,“别指望我,我要喜欢带小孩,为什么不生一个给自己玩?盛姐有经验。” “有经验又怎样,她很懒啊。” “懒能一个人带大两个男孩子?懒的话,大儿子能考上灵芝区最好的中学?外面的育儿嫂是好,可我们请不起。盛姐和我们在咖啡店呆过四年,除了懒点,没造我们的谣,没向麦子和龙哥告过密,这点已好过许多人。” 见孙莹莹不再反对,司芃头撇向蔡昆:“现在就打电话让她过来。”她指了指隔壁空着的卧房,“让她和小儿子搬过来住这间房,薪水,先给四千吧,以后我会补给她。” 蔡昆走去客厅打电话,司芃见那张银行卡还在被面上,捡起来递给孙莹莹:“之前不是说,做孩子干妈,得送一块二十克的生肖金牌?三个宝宝要六十克,现在金价三百元一克,我这十六万,还是金店搞活动打了个八折。” 孙莹莹头扭过去不肯接:“司芃,我要是野鸡变凤凰了,你跑来做我孩子干妈还说得过去,我现在……,你和我沾亲带故,不怕惹一身骚。” “别矫情了,你现在不靠我和蔡昆,难不成想带着三个孩子去大马路上?这张卡的密码是xxxxxx,盛姐的工资也从这里面付,省着点用应该能撑半年。” 孙莹莹呆坐片刻,默不作声接过卡去,侧躺在床上,背对司芃。 司芃以为她要睡觉,想转身离开,又忍不住回头叨念两句:“三个宝宝都是早产儿,抵抗力没有别的足月的孩子好,又是冬天了,容易感染,你心里要有数。哪怕……再难过,你也要打起精神来。” 看上去和毛毛熊一样臃肿的背在抖动。司芃走到床头去看,孙莹莹那双早已哭红的眼又流出泪,只有泪,没有哭声,因为怕吵醒睡在里面的宝宝。 司芃蹲下来。孙莹莹把脸埋在臂弯里:“老丁跑了,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你要是早就料到我会有今天,为什么不叫醒我?我好害怕啊,司芃,我害怕自己出去要饭都养不活她们。” ☆、106 头脑可以接受劝告,但是心却不能,而爱,因为没学地理,所以不识边界。 ——杜鲁门·卡波特别的声音,别的房间 “我都说了,钱的事,你不用担心。” “你的钱给我了,你呢?” “我还有两万。”司芃又后悔怎么没在彭明辉那里多拿点,她耸肩,“没了,我去找凌彦齐要。等这阵子撑过去,我们去老丁算账,他家业工厂都在这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孙莹莹抬起脸看着司芃:“我了解老丁,蚀本的买卖他不会做的,你们找到他了也没用。” “那他也要给抚养费。” “抚养费?他能给多少?五十万?养个孩子的花销,现在都是百万来算了的,我还有三个。司芃,我没想过自己会是这个下场的。穷人家的孩子活在这个世界上,生来就是输,永无止尽的输,……” “莹莹,你别自责了,穷不是什么罪过。”一天都在外面奔波,司芃也累了,她靠床坐在地上,“我以前,身边有很多朋友,个个都出生在很富有的家庭里,无论衣食还是玩乐,都很高级,是让一般的孩子非常羡慕的那种高级。但我没看见他们当中有一个,哪怕一个,享受到超额金钱带来的快乐知足。钱没有那么重要,钱也未必能带给你快乐。跟了老丁十个月,他的钱是否换到你的爱你的心,你心里没数吗?” “我和蔡昆现在陪着你,等会盛姐也会来,是因为钱吗?是因为你刚生完孩子,还很虚弱;是因为我们是你的朋友,不会眼睁睁看着你陷入泥沼。所以你要有信心,哪怕她们没有爸爸、没有金钱,你也可以养好她们。再说,不还有我这个干妈?虽然不是什么品学兼优的好人,但两个妈,总比一个来得强。” 孙莹莹眼泪汪汪地抓住她的手,想笑,样子却很难看:“司芃,你变了好多。” “哪有?”司芃想把手收回,孙莹莹把哭皴了的脸凑过来,贴着她的掌心。“你会不会和凌彦齐生孩子?”孙莹莹问。 司芃一怔:“我还没想那么远。” 孙莹莹记得去年冬天在火锅店里,她还是一副永远都不会生的无趣样子。 “蔡昆说他被他妈逼的都和别人结婚了。这是不是你说的,有钱也遭罪的人生。” “嗯。”一想起凌彦齐,司芃便垂下头。侧躺着的孙莹莹还是发现了她嘴角翘起的弧度,那个笑又心酸又柔软。 她的脸在司芃掌心里轻轻摩挲。她发现,今日的司芃不一样在——她好有温度。她不再是那个手指伸出来,又冷冰冰缩回去的室友。 她有好多小姐妹,她知道这些姐妹情不是真的,等到谁交了男友,谁结了婚,谁生了孩子,谁就会悄无声息地退出这个圈子。友情对女人,总是没有爱情和婚姻重要。可这点小友谊,已让司芃用全部身家来帮扶她。那为了凌彦齐,她能做到何种程度? 她不再说她被生活捶打出来的人生经验,也不再劝司芃多拿钱、少给心。她好羡慕她,羡慕她说“找他要也没关系,他会给我的”的那种笃定;还羡慕她说“有种卢思薇来揍我”的义无反顾。 “你要真那么喜欢他,就生一个,你什么都不用怕。万一那个卢思薇不肯认,不肯养,也还有我。”孙莹莹仰面朝天,长吁一口气,“真的,司芃,等我缓过这口气就好了。” 不到一个小时,盛姐牵着小儿子过来,只带了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说其余的等明天再去拿。 小儿子在餐桌上写作业,盛姐在铺被子。司芃进去和她说:“现在莹莹的情况,你也看见了,她要是说出来的话不好听,你多担着点。带孩子琐碎事情多,也……勤快点。” 盛姐点了点头:“反正我在餐厅里洗碗,也就挣这么点钱,还不如跟着你。雨菲的事,我们这些穷亲戚,一点忙也帮不了。那么多人受过龙哥和麦子的恩惠,却只有你还念着龙哥。人总要到落难的时候,才看得清谁是好人。” 等把孙莹莹的事安妥,已到晚上八点。随便吃点东西,司芃要蔡昆借一辆车,说晚上要去鹿原山。蔡昆不解:“现在出发,到那儿都十一点了,有什么事,白天办不行吗?” “晚上好踩点。” 蔡昆一愣,早就不是黑社会了,去哪里踩点?但是他已习惯司芃指使他干活,马上就借了一辆斯柯达过来。 深夜畅通无阻地上了山,开到金隅疗养院附近,车子停在路边树下,两人鬼鬼祟祟走到院墙边,翻了进去。还好有月亮,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司芃在前方领路,蔡昆跟在后面,很快走到一栋黑灯瞎火的别墅面前。蔡昆发现,这儿所有的别墅都是黑的,也不知司芃为何选这一栋。她轻轻拉开一楼的一扇窗,抬腿站上窗阶,猫腰钻了进去。 蔡昆紧随其后。“你白天来过?”他轻声问司芃。 “嗯。” “你要找什么?”蔡昆的声音里已有紧张感。 “不找什么,看这房子格局。”司芃失笑,“这别墅没住人。” “哦。”蔡昆松口气。 “这是个疗养院,不过现在住的人很少,也看不到物业管理。”司芃拉开窗帘,勾手指让蔡昆过去看,“我要盯的是那一栋,它的外型和我们在的这一栋一模一样,我猜房间里的布局应该也一样。” 所有的房间,她都看了一遍。二楼三楼都有一间带着独立洗手间的主卧。司芃在三楼的主卧停留片刻,打开窗望了眼窗外,有点高。然后回到一楼,从厨房开始走步子。 她回忆中午在那栋别墅的客厅里数的数。 王姨身高不过一米六,步子没有她大,从厨房门口走到楼梯口,是十一步。现在实地测量,距离是四米六,那么平均一步四十二厘米。 再走楼梯。正好那会别墅特别的安静,司芃突然开了窍,打开手机的语音备忘录,把这段声音全录下来。 一个矮胖女人端着托盘走木质楼梯的脚步声落得很重,和走平地的拖沓感完全是两个感觉。很好区分,“咚咚”声是走楼梯,“塔塔”声是走平地。她跟着这节奏一步一步走,一直走到三楼,手机里只能听到模糊的“塔塔”声,大概有七八声。 三楼有三个房间,楼梯左面一间,右面两间。七八步的距离,无疑是向右走的。最右面的大房是主卧,理所应当是彭光辉住的房间。 别墅的格局全了然后,司芃原路从窗子里跳出,仰头看三楼主卧的那个窗户。 这疗养院的别墅,像是十几年前盖的,设计很不科学,每一层的层高怕是有三米,窗户不仅小,且嵌在墙体内,只有下方凸出来一块不足二十里厘米的水泥板,用来放花卉盆栽。现在都是空的。 她轻轻踩上一楼的水泥台,手伸得再长指尖也触不到二楼那块板。看一看四周,平整的外墙上都是爬山虎,没有什么可抓物体能让她攀爬上去。 她轻叹口气,走向十来米远那栋别墅。夜深了,灯都熄了,她后退几步,坐在隔壁楼的台阶处静静看着。蔡昆扬扬下巴,问:“这栋楼里,住了什么人?” “一个可怜虫,被他的妻子和女儿丢在这里不闻不问。” 朦胧月光中,司芃神色也像蒙上一层霜。蔡昆瞅她片刻,问:“和你什么关系?” 司芃笑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生了我。” 将近五年的时间里,司芃从没聊过自己家人。蔡昆问:“不能敲门进去么?” 司芃避而不答,只问:“蔡昆,他快死了,你说我该不该去见他这一面。” “去见吧。”蔡昆也靠向身后冷清的楼体,望着瞬间黝黑的夜空,月亮已被乌云遮挡。“也不是叫你去原谅他,而是有些事情,我们必须给自己一个交代。” 司芃盯着眼前的缓坡和护栏发呆。山上盖楼,楼前总有台阶,不适合坐轮椅的老年人来往上下。因此每栋楼的侧面都修了“l”型的无障碍坡道,两侧有安全护栏。 而彭光辉所住别墅的隔壁,是疗养院的康健设施楼,有地下车库,所以地面的架空层高出地面十来个台阶,修的缓坡更长。 月光下,这些铝合金的护栏上泛着冰冷的光。司芃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很大胆的主意。她起身,拍拍屁股上沾着的落叶:“蔡昆,明天你上网找一下这家疗养院的联系方式,说要租用这里的别墅,搞一次聚会,钱多点无所谓,我给你。反正他们的楼,空着也是空着。” 2016年十一月三十日周三 下山回宿舍,已到凌晨三点,司芃躺下就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来。养足精神,她去体育用品店买了滑板的全套设备,找了场地,练了整整一天的ollie(滑板专业名词,起跳动作)和slide(使用滑板在障碍上横向滑动)。 还接到蔡昆电话,已租用疗养院其中一栋别墅。他邀了健身房几位哥们过去开烧烤派对。 差不多同一时刻,在曼达大厦加班的郭嘉卉也收到一封来自s市的急件,拿出来看,是一封email的打印版。 前天晚上,和卢聿宇聊那五个亿的拆迁款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曼达的账户,转去谭非控制下的私募基金账户时,她顺便拜托他一件小事。 她想要凌彦齐那个女人的资料。她想看看,这个女人究竟有何过人之处,能把凌彦齐迷得神魂颠倒。 第一页是那个女人的书面资料,司芃,女,22岁,身高172厘米,……。 “司芃?”郭嘉卉念出声来,这个“芃”字少见,取这个名的人,大概天生是她对头。内心哼一声,再看:初中毕业,坐台小姐,得罪人混不下去,跑去大排档卖啤酒,砍伤人,最后当了陈龙的情妇。在小楼对面的咖啡店里混日子,才和凌彦齐看上眼。 陈洁直觉,卢聿宇给了她一份假资料。 她知道凌彦齐不喜欢她,觉得她庸俗,只懂挣钱。他书房里那些书,她连翻开看下简介的兴趣都没有;也不爱听古典音乐,对浪漫乐派和印象乐派有何传承发展,不想发表任何见地;美术展还能装模做样看个全场,考古文物展在她眼里都是废铜烂铁,也就瓷器和珠宝还有点价值。 是的,她承认她宁可看一整晚的财务报表,穿十厘米高跟鞋逛一整天的商场,也没法对着这些虚无的东西装作深情。 可要是认为我不是你世界里的那个人,好歹去找一个这样优雅知情趣的千金小姐啊。 哪怕是过去陈洁那样的,没有郭嘉卉的身份加持,也比这样的垃圾女人,好上一百倍。 哪怕她一点不爱凌彦齐,也被这种赤/裸裸的羞辱激怒了。 她立马翻到下一页,想看一看经历粗鄙的女人得长成什么样子。一看就傻眼,何止傻眼,简直无法相信。潜意识里不想承认,可眼睛不可能看错。那副脸庞,那个眼神,从未彻底离开过她,从前活在她的梦境里,活在她的恐慌里,如今活在她的法定伴侣身边。 整个人如坠冰窖。 好几分钟后,郭嘉卉才回过神来,翻到第一页,email发送人是张家伟,收件人是卢思薇。这份资料,不可能是假的。 她缓慢地拿起手机,拨通金莲的电话,嗓子哑了,话竟然说不出来,她声嘶力竭把这消息和恐惧,从胸腔里传出去:“彭嘉卉还活着。” 说出去后,那瘆人的恐慌感竟然奇异地消失了。金莲不相信,让她不要被一个容貌相似的人吓着了。她说:“你先回家,把那份资料给我看看再说。” 郭嘉卉摇头说不,这不是她妈一个人的事了,她得赶紧想应对之策。 她拨通卢聿宇的手机。对面笑着说:“我今早寄出去的快件,你收到了吧。” “嗯。你认识这个女人?” “见过一面。” “哦?跟我说说你对她的印象。” “嘉卉,她那个风格,你学不来的。很帅,话也不多。”卢聿宇回忆那在咖啡店里仅有的一面,“很冷傲的女人,但应该是真心喜欢彦齐。她朝他笑的神情,和对别人完全不一样,不像你,她不太会掩饰心思。”是卢聿宇一贯的轻松口吻。 既然卢聿宇都不知道司芃的真实身份,那么卢家其他人更不可能知晓。 郭嘉卉稍稍安下心来:“她知道彦齐要娶的人是我吗?” “你还真感兴趣?怎么说呢,我觉得以彦齐的条件、以她的个性,还未必真在意你有多好的家世。” “也不是多感兴趣,起个话题而已。我只是想催催你那五个亿……” “好了,我周二一上班就吩咐底下的人走流程了。”卢聿宇说,“你就这么不能等?” “我是怕你姑姑突然间情绪又亢奋,把这笔款拦下来了,怎么办?我可没有别的招再去筹五个亿来。” 周一晚上的饭局散后,郭嘉卉回来和金莲商量。 金莲说彭光辉账户里马上能动用的有三个多亿的现金,反正他的银行卡和私人印鉴都在她手上。剩下不到两个亿,郭嘉卉大婚收到的礼金全都凑上,金莲再从曼达挪走五千万。 上亿的资金,想要在短短一个星期内,逃避银行监管。郭嘉卉也是操碎了心。好在金莲刚来s市时,跟着陈北在地下钱庄里呆过三个月,深谙洗/钱的套路。资金被打散,流入多家地下钱庄,然后再汇入几百张银行卡里,最终进入谭非管理的那家私募基金。 那家基金只有她、卢聿宇和谭非三名股东。谭非也能凑出来五个亿,既然股票的涨跌和他自身利益息息相关,郭嘉卉也不用担心他会在这其中玩太多猫腻。 ☆、107 在我们这样阴暗的社会里,向上爬,不能不说是一种由上而下的慢性腐蚀剂。 ——雨果 悲惨世界 正好卢聿宇看到资金专员收拾东西要下班,便把他叫过来问这笔转账的流程到哪了。人回答:“走完了,我明天上班再填单。” 卢聿宇想了想,目前政策对资本外流的管制越来越紧,于是又叫住下属:“回来,加班找香港的陈总商量一下,这五个亿让他们那么出,直接打去曼达的香港账户上,和s分挂个往来。就说年底了集团资金太紧,可是我们正在和大鸣集团合作,这笔款卢主席已经点头,财务部也不好拖着不给呀。” 待资金专员和香港子公司沟通确认了此事,卢聿宇再给郭嘉卉去个电话:“明天早上一上班,这笔款就到曼达账上了。” 2016年十二月一日周四 这天上午司芃带着滑板去鹿原山。滑板的速度和平衡感都找回来了,但是滑行技巧和难度,与当年的巅峰状态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可她没那么多时间了。 早上凌彦齐已来过电话,说他们拿到车祸案宗的拷贝件,已有足够理由怀疑死者不是陈洁。可是黄宗鸣坚持在报案前要见她一面。 而她非要坚持在报警前见彭光辉一面。 一进山区,她便发现车后跟了一辆白色小轿车。偏这通往金隅疗养院的山路,有且只有一条,甩不掉。她在半路下了车。白色小车也下来一个人,竟是凯文。 吓她一跳,还以为是陈洁,或是彭明辉的人。司芃走过去:“你为什么要一直跟踪我?” “我想看看你在做什么?” “你觉得我能做什么?”司芃哂笑,“只是想要我的世界,不要被你的陈洁全统治了。” 到这个时候,凯文都还没告诉陈洁,她还活着的事实。他在挣扎,他无法像五年前那样决然地选择一边。她搭乘的出租车已经掉头下山了,司芃干脆坐进他的车:“开车往山上走吧。” “你要去哪儿?” “你不知道?”司芃反问他,“彭光辉住这山里,再走二十五公里山路就到了。” 凯文犹豫了,他的脚从油门移开了,右手手指一下一下地抠方向盘上的皮套。 司芃说:“你现在就可以打电话告诉陈洁,我打算上疗养院见彭光辉。我们要不要坐在这里看看,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那你去见彭叔做什么?你想找对她不利的证据?” “凯文,我不认为在我和她之间,彭光辉会偏袒我。虽然没有证据,证明她们软禁彭光辉,但是我得去看看。她们把一个肺癌病人扔在荒山野岭,而不是送去医院,她们想干什么。既然已经拿到曼达了,给人好好送终不行吗?”司芃伸手指了指远方,“真相就在前面,就看你敢不敢开过去。” 话停了,山间路上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进半开的车窗。凯文点了根烟抽,半晌后,烟蒂扔到车窗外,踩下油门,半个小时便到金隅疗养院。 司芃下车,蹬上院外一棵树,轻而易举地翻墙过去。凯文也翻了过去。 和蔡昆他们会和,一群人闹哄哄到了康健楼下。凯文一看那些护栏,就知道司芃想做什么。“你要是好久没玩了,这样做很危险。” 司芃不理会他,踩上滑板,试着起跳,栏杆有九十公分高,根本跳不上去,试了好几次都不行。 凯文已把滑板抢过去,从架空层里往外滑行七八米,一人带板腾空,上了栏杆。他这些年的滑板功夫,虽然没修到更高境界,但也没丢,看两眼便知司芃的问题出在哪里。 他示范讲解了两遍,司芃掌握这个技巧后,再试着做lipslide(面对障碍物的slide动作),果然好多了,五次里能有三次成功。她心道,就这样吧,哪有那么多时间做万全准备。她还怕滑行次数太多,把别墅里午睡的人吵醒,出来查看就不好了。 把撬窗工具和攀爬绳索绑在腰间,防滑手套戴上,她踩着滑板往架空层里走。 凯文叫住她,从地上捡起安全帽递过来:“保护好自己。” 司芃一怔,人真的会变。少年时他们玩滑板,最不喜欢戴安全帽,不过是因为这样会把喷了很多定型发胶的头发给压扁。 她戴上帽子、护膝,从架空层滑行出来,速度不断加快。在蔡昆他们的眼里,只是脚下轻轻一抬,滑板就跟着人跃上护栏。 光溜溜的护栏没有什么摩擦力,朝彭光辉住的别墅撞去,速度更快。 围观的几个人都绷紧呼吸。两三秒而已,滑板已到尽头,司芃再借力跃出,朝三楼窗户扑去。心慌一秒,手已抓住窗户下端的水泥板。头也重重撞到墙,脑子里嗡嗡地响。 幸亏戴了安全帽。 这声巨响,让客厅的门马上就开了。那位医生站在廊下,面色不悦地瞧着康健楼这边。蔡昆朝他招手:“不好意思,刚刚球砸过去了。” 凯文也踩在刚刚坠下的滑板上,面无表情地从他眼前晃过。医生看他两眼,无疑刚才巨大的金属噪音,是这个人造成的。对方是四个虎背熊腰的男子,他有不想惹事,再不满也只能抱怨几句,退回小楼。 脑子里的嗡嗡声消失,司芃才感觉到脸颊和鼻翼上的痛。 原来爬满墙的不是柔软无害的爬山虎,而是另外一种带刺的爬藤。安全帽是半圆式头盔,只保护头颅,不保护脸蛋,她一撞上植物的身躯,尖刺就施以报复。 没有手可以摸一下脸,她也不知道刺到几处,只觉得火辣辣的疼。 算了,一点小伤。她忍着痛,双腿赶紧缩上去,脚抵着墙,将全身力量灌注到双手上,抓稳这小小的水泥板,一点点地引体向上。 蔡昆拖着她做力量训练是对的。半年前来,她不一定能把自己撑在这面墙壁上。 彭光辉没有睡觉,他听到了屋外的噪杂声。 这家疗养院是鹿原山上西村的产业,村委不会经营,所以破败至此。但是偶尔也会有人寻着这个偏僻的地方来过个周末,当然夏天人会更多一点。 王姨帮他换被褥床单时,和他聊几句,说:“现在的年轻人,精力太旺盛,昨晚吃烧烤到凌晨三四点,现在又在隔壁楼里打篮球。你说哪里不能打篮球,还非得跑到山上来。” 他微微一笑,并不作声。他房间里的窗帘早已不再拉开,窗外的一切,和一个将死之人没什么关联。然而,这注定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午后,他听到一连串很熟悉的声音。 发了几秒的呆,然后记忆如同平静的海面,陡然掀起巨浪。 他已经很多年,没听到这些声音了。 只要这声音响起,他脑海里就会出现许多旧日的画面:那个滑板的轮子横冲直撞,把上好的地板碾出一道道的痕,把黄铜色的旋转扶梯刮得面目模糊,还撞翻过餐桌上的骨瓷,浴室里的玻璃门,……。 过去,彭光辉很不喜欢这刺耳呼啸的声音,因为是故意为之的顶撞。声音的主人无法管教、不受约束,在她面前,他没有一点为人父亲应该得到的尊重。 自从发现他和金莲的婚外情之后,她就不再叫他爸爸。她也不像别的女儿一样有危机感,乖巧懂事的在爸爸面前挣个表现分,把他拽回自个妈妈身边去。 她总是跑去淞湖的别墅。明面上她已笑嘻嘻地和金莲陈洁和平共处。但是彭光辉能感觉到,只要他一转过身,冰冷的、审判的目光就会落在他的背上。 一个十来岁小女孩的眼光,也让他如坐针毡。 她虽然也是他生的,长得也像他,但是骨子里,她更像她的妈妈,不,她的外公。那种看不起是与生俱来的,是流淌在血液里的。 他总是拿钱打发她走。 知道她脾气大,最初两天联络不到,他也不担心,失踪一个星期后他才心慌,回家后又发现陈洁跑去了美国,才质问金莲,是不是陈洁把嘉卉推下了海,还撒谎骗他。 他跑去小楼,拿出那么多的光碟和照片,才想起他曾多么喜欢这个女儿。 他曾视她为珍宝,无比喜欢她的小任性和不拘束。每当外母和妻子要惩罚她的顽皮胡闹时,会及时把她抱出小楼,去小孩子都喜欢的游乐场里玩弹珠挖沙子,在街边的小吃店里喝碗糖水吃个蛋糕。总要等到天黑,估摸着小楼里的两位太太气消了,他们才会往回走。 大手牵着小手,一步一步地走。 那是个仲夏的夜,明月挂在天上,照亮黝黑的村路。风将白日的烦躁之气吹走,蝉鸣也暂时歇了。五岁还是六岁的女儿问:“爸爸,你明天还加班吗?” 他低头看她希冀的小眼神,知道妻子和外母平时管教太严,很少能有这样疯玩的时候。所以不忍心拒绝她:“不加班啊。” “那你再带我去那个游乐场玩,阿婆平时都不带我去,说那里太脏太乱。” “好啊。” 得到肯定答复,那个把一头黑发玩得和鸡窝似的小女孩挺起肚皮,撑着腰,仰着头看他:“爸爸你看,我吃太多蛋糕了,肚子都和二叔一样大了。” 只是后来,他慢慢地记不清那张仰面看他的天真可爱的笑脸。他终于活到了人生最辉煌腾达的阶段。鲜花与掌声从四面八方而来,鼓励与恭维对他而言已是一样的词汇。 只有小楼里的两个女人,对翻了数十倍的财富,面目依然平静。哪怕他喜冲冲地买了高尔夫球场的别墅,让她们搬出小楼,和名流富贾做邻居,她们都毫无反应。 妻子不仅视这些成就为理所应当,还总以一种出自名门的姿态,来戳破他小人得志的虚妄。不止她,连一向和蔼的外母也开始说他本事丁点,脾气不小。 对啊,她们的坐标轴,从来都不是普通人,彭光辉自嘲地笑。他这一生快要落幕,还与外父郭义谦隔着高山大海的距离。如果知道到死都是这样的命运,他对财富和事业,应该会看得心平气和一点。 外间的声音,先是撞上金属发出的厚重“当当”声。彭光辉知道那是人踩着滑板上了栏杆。然后滑板飞速在栏杆上滑下,是一种和着风的高分贝金属摩擦声。那声音离他越来越近,骤然消失,是滑板跃到空中。“砰砰”是滑板掉落在地上。 他等着第二次滑过栏杆的声音。没有,外间归于沉寂。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一开始写,我就有个目标,我能看见的不仅仅是男女主角,而是所有人。 ☆、108 人在情感中,恒只见对方而忘了自己;反之,人在欲望中,却只知为我而顾不到对方。 ——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 彭光辉闭上眼,一切都太晚了。妻子、外母和女儿先后离开后,他回到淞湖庄园,坐在那盏重新购置的法式吊灯下发呆时,经常觉得胸闷、难以呼吸。 当小楼里还有欢声笑语时,他总想逃离。那里的三位女性,都有一张过分洁白干净的脸庞,天光明媚下,他也会为自己的贪婪和懦弱感到羞愧。自然是淞湖庄园,用自己的钱买的房子,能呆得更自在。 可小楼拒绝他再踏入后,他又陡然意识到他的青春他的热忱,也随之葬在了那里。从此以后,留在这个世间的,都是他丑恶的面目。 这口气还未叹完,滑板声又来了。短暂尖锐的“嗡嗡”声,一次急过一次。彭光辉听着,觉得胸口发闷,气短,伸手去拉氧气导管,放置在鼻孔下。 这是远离市区的鹿原山,窗外那些栏杆是残障设施。什么人非要跑到这深山里头来和栏杆较劲。他挣扎着要起来。 一种低沉而猛烈的声响“砰”地撞到他的身体。他望向紧闭的窗户,有人撞上了那堵墙。 曾经也有人以这种不要命的方式,从二楼的楼梯上滑下,撞上客厅挂着的法式吊灯。那些被扯下的珠子,每一颗都在大理石地砖上弹跳,进入他脑海,哗啦啦掉个不停。 他握着拐杖起身,蹒跚着把房门反锁,然后走到窗前,静默地看着。 棕黄色的窗帘,被正午的阳光撒上一层金。隔着这窗帘,他仿佛看到一个影子爬了上来。隔着紧闭的窗,还能听到她的喘息声。 他伸出颤抖的手拨开窗帘。阳光刺眼,他眯了眯眼再去看,原来不是幻想,鹅黄色的视界里,是更鲜艳更醒目的红色头盔,一个纤瘦女子半跪在窗外。 她也转头来看他。两人都没有说话。 渐渐的,彭光辉看清头盔下面的那张脸。从鼻侧到嘴角有一条四五厘米长的血痕。血还未凝结,是刚刚受的伤。 她长大了,样貌更冷更傲,可是行为做事还是当年那个小女孩,永远胡闹,永远不按常理出牌。他却没法再出声斥责她。 他把手执吸氧器放在窗台,颤抖着把窗户闩打开,推开一道缝。 司芃看他一会,把手上的螺丝刀扔在草丛里,窗户再拉开点,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钻进来。 进来后,发现房间里只有彭光辉一人。刚才乍一看的那一眼,她几乎没认出他来。她印象里,他还是那个儒雅斯文的中年富商。五年不见,再见时他竟然要拎着吸氧器。 她不知道,他能不能认出现在的她来,又记得多少她以前的相貌。 她取下手套和头盔,白皙脸上那道刮痕更醒目。彭光辉撑着拐杖,初次站在这被阳光照耀的窗前,心酸又欣慰。 “小花,你终于回来了。” 司芃愣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彭光辉孱弱的样貌虽让她吃惊,也很快就想通了,一点点心酸之外,她没有重逢的百感交集。 再往前走两步,彭光辉伸手碰到她脸上的伤痕。“被藤曼刮伤了?” 他的手指轻轻一碰,刺痛感更明显。司芃后退半步,心想,他终于看见我的伤了?彭光辉觉察到她的举动,也很快把手收回,转身往床边走:“我给你找消毒的碘酒。” 司芃大步跨过去,走在他前头:“你告诉我在哪里,我自己拿。”她找出棉签沾碘酒。彭光辉手指着一扇关闭的门,“洗手间里有镜子。” 看着镜子里挂了彩的脸,司芃一边把碘酒抹匀,一边心道,妈呀,这副尊容要怎么回去跟凌彦齐解释,想到他喋喋不休的样子,她还有点乐,一开门看见彭光辉还站在原地等她,刹那间不知所措,讷讷地说:“你累不累?要不回床上躺着啊?” 彭光辉冲她一笑。司芃头低下去,不想看。他的脸颊已经瘦到没有一点肉,哪怕是一个并不夸张的笑容,牵动的也都是皮褶子。 “你的病怎么样?她们为什么不送你去医院?” “我还好。”彭光辉就近坐进靠窗的沙发里,“化疗对我没什么用了,现在只能吃易瑞沙,哦,一种靶向药物,效果还可以。” “烟戒了吗?”司芃进来后,没有闻到烟味。 彭光辉笑笑:“想要多活两年,能不戒?你戒了吗?” “哦,正在戒。”司芃望向紧锁的房门,“大概几点,有人会来你房间?” “三点半到四点吧。” 还有一个小时,够用了。司芃开口问道:“陈洁假冒我去骗新加坡那边,是你要她做的?” “算是吧,我带了个好头。”彭光辉说,“你妈的律师非要在那个时候来,见不到你不会罢休,偏偏你不见了。” 司芃嘴角扯开,是个平淡无奇的微笑:“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见了?” “我能猜到。你妈答应我不离婚的条件,就是永远不可以告诉你这些事实。”彭光辉脸上满是歉意,又无奈地摇头,“陈洁这个孩子,我和你妈都看错了,可要真是她推你到海里去的,我没法狠心送她去坐牢。” “你对她都这么好了,为什么还把你关在这里?” 才谈三分钟,司芃已问过两次——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他。这世间还有人把他的身体健康,摆在利益的前头。彭光辉突然道:“报警吧,嘉卉。我对她们有无法斩断的情意和责任,但你不需要有这些。” 司芃怔怔看他一会儿,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从兜里掏出手机:“我能拍下来吗?” “嗯。”彭光辉往后仰靠在沙发背上,双手叠在上腹部,等着她把手机放置在茶几上。第一个问题仍是:“她们为什么要把你关在这里?” 彭光辉笑出声来:“傻小花,你搞错重点了,你该问当年我和金莲陈洁是如何预谋,如何骗过那位律师,……。” “非法囚禁他人,一样犯法。” “好。”彭光辉点头。不愧是郭兰因的女儿,一个人的自由永远比金钱更重要。 “因为我不许她们跑去和卢思薇的儿子相亲。哦,你来找我,证明事件的经过你都有所了解。小洁背着我去美国,金莲怕我反悔,愣是安排一场车祸,把小洁的户籍注销了。如果你真的不见了,陈洁便是我唯一的女儿,我只能接受、纵容她用你的身份。我的态度一开始也跟她们说了,新加坡那边愿意给,我们就接,给多少接多少。哪一天等你回来,还在你的名下。但是,如果真和卢思薇做了亲家,这场面就很难收拾。” “和卢思薇的儿子结婚,她们和新加坡谈判的筹码更大,能要到的遗产更多?” 彭光辉点头。 “你就不想要到这些遗产?我妈她一分都没留给你。” “小花,我怎么会不想拿到手?若是你外公的,我或许会羞愧。但是兰因留下的,大部分是我和她一起挣来的,我能理解她为什么只留给你,但我就是过不去这一关。”彭光辉叹气,“可才过三年,我就确诊的得了肺癌。我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几十个亿也杀不死我身体里的癌细胞。花不完,全留给金莲和陈洁?”他摇摇头,“不觉得要为她们做到那个地步。” “那是去年冬天,我在家休养。明辉出狱来看我,说金莲和前夫还有联系,让我看着点,别让人把钱财都卷走了。我便找人暗地里去查她公司的账。” “不是曼达,曼达她还不敢乱来。她名下有一家专做红酒进口的公司,叫深蕴。从2009年4月份开始到2015年10月份,往一个户名叫吴广盛的银行账户里打款,一共十七笔,金额从五万,到十万不等。不过11年的7月份还有9月份,这两次的转款金额特别大,每次一百万,还有就是15年10月份,最后一笔六十万。总共三百八十万,全记在其他应收款下面,没有一笔收回来过。去问会计,这个吴广盛和深蕴没有任何业务往来。” “想都不用想,这个吴广盛的账户,便是陈北在用。我知道金莲一直有偷偷塞钱给他,可三百八十万,未免多了点。正好这会,陈北被一桩陈年的交通肇事案牵扯进去,偷渡去了……” 司芃嗓眼一紧,打断他:“哪一桩交通肇事案?” “11年的9月,一个深夜,一辆皮卡车冲入定安村的巷子,撞死一男一女,司机当场逃逸。四年后警方才将这名逃犯抓住,这人供出了陈北。陈龙事先得到消息,把陈北送去泰国。” 连续说了这么多话,体弱的彭光辉已胸膛起伏。 司芃双眼都睁圆了,根本没想到会是这桩交通肇事案。那时她已逃离三明岛,拿“司芃”的名字办了个假证,也只敢拿着它去定安村的大排档找工作。 蔡成虎的弟弟蔡成豹是个傻子。傻子一眼就看出她受过伤,总爱缠着她,说姐姐你多笑笑。事实上,他的年纪比司芃要大。 那时的司芃怎么可能喜欢傻子,她看他都不耐烦,说别打扰我上班挣钱。 傻子说,姐姐要挣钱,我就帮你卖啤酒好了。然后每个晚上都从家里偷溜出来。在大排档撑起来的塑料棚内,盯着人桌上的啤酒瓶看,只要瓶内的酒一倒完,立马递过去司芃卖的那款啤酒。人接了他就笑,人要是不接,他就死犟在那里。 客人生气,啤酒瓶都摔烂了,说哪还有强买强卖的道理。他也跟着人摔啤酒瓶,撒疯撒得比谁都厉害。司芃来了气,狠狠把他摔在马路中央,说别来了。 第二天晚上,他就真的没来。司芃不以为意,第三天刚去上班就听到他被撞死的消息。虽然难过,但不觉得和自己有什么关联。 蔡成虎没有说错,他的傻弟弟真的是因为她而死的。还有那个无辜的女孩,只是因为和蔡成豹呆在一起,就被人恶意杀害。所以陈龙看到她被蔡成虎欺/凌,未必是真想救下她,而是发现撞错人后,特意找来的。 也怪不得她做陈龙的情/妇,陈北反对情绪那么大。蔡昆说兄弟俩气势汹汹地关着门吃个饭,砸了一桌的酒瓶和碗碟。虽谈不上为一个女人反目,但是很多事情,陈龙都不让陈北参与了。 可龙哥是否真动过想杀她的心?想起还在录音,司芃强摁下心中的波动,接着问:“你还发现了什么?” 这起肇事案更引起彭光辉的关注,是因为他和金莲所想一样,以为撞死的人就是司芃。 那些年里,他只以为彭嘉卉赌气所以离家不归,只以为金莲陈洁贪财,真没想到她们能做出谋财害命的事来。再接着调查,他便偷偷拿到那起交通事故案卷的拷贝资料,一看现场实拍视频和照片就知,那个女孩根本不是他的女儿。 知道嘉卉还活着,彭光辉更是要阻止她们去相亲。万一他们真结婚了,嘉卉又跑回来,到底谁是谁的丈夫,说不清。 哪怕到那会,彭光辉都没有报警的想法。只要他的女儿都活着,他并不在意那无辜去死的路人是否也需要天理公道。 然而患癌后卸下所有职务的他,实力今非昔比。两个女人以一致行动来藐视他的言语威权,直接把他送来疗养院。大家彼此眼不见心不烦。 “之所以不直接弄死,大概也是因为好歹有点知名度,怕尸检这关过不去。”彭光辉平静地说,心如死灰的一张脸。“她们没想到,我就靠着靶向药物也能活上一年。” 司芃静静听着,看着手机屏幕里那根依着语音变化不停跳动的线,线躺平了好久才想起问:“你调查的那些资料,还在你手上吗?” “在。淞湖庄园二楼陈洁的房间里,她睡的是一张高箱床,床下有三个抽屉,把所有抽屉都拉出来,就能看到最里面的暗格。那会我刚化疗完,没法出门,也没别的地方好藏东西,想着陈洁很少回来住,她那间房金莲也不可能让给别人住,便把东西扔进去了。” “好,我有时间过去取。”眼前这个病人看上去倦极了。司芃想,他说的已经够多了。她保存好视频。 彭光辉静静地看着她把手机放回包里,问了点别的事情:“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一切的?” “几天前。我没事去了趟曼达大厦。陈洁不做那个网店,回曼达做副总裁去了。” 彭光辉哼哼两声,但没什么气势。“她们看到你了吗?” “没。但是我见到二叔了。” “你二叔,”彭光辉想想,还是说出来,“是个见财忘义的人。谁管控着曼达,谁有钱给他,他就认谁,你不要太相信他。” 司芃点点头:“我知道。” 彭光辉再问:“陈洁已经和卢思薇那个儿子订婚了吗?” “不止订婚,已经在新加坡注册结婚了。”司芃低下头。知道真相后,她也单纯地以为凌彦齐的妻子是陈洁,可刚才听彭光辉那句“究竟谁是谁的丈夫?”也糊涂了。 “这么快就结婚?那陈洁应该拿到很多不该她奢想的东西。”彭光辉看了看挂钟,“小花,赶紧走吧。” 时间到了,司芃还有些犹豫:“很多法律问题,我不太懂,之前一直帮你打理法务的贺叔叔,我可不可以去……” “不要去找他,”彭光辉摇头,“小花,找你妈的律师。” 直到现在,司芃都不太乐意和新加坡那边有联系。 可彭光辉言辞坚定:“他叫黄宗鸣,我和你妈在nus的老同学。这世界上也没有什么人能得到我的信任了,他,……,姑且算一个。但是他人在新加坡,想办法联系到他,把这一切都告诉他,说我当年骗了他,他一定会帮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新的是107一部分,108一章。 结尾我有改动很多,所以不能保证每天都有更新。 但左右也不过十来章了。大家耐心等等。 ☆、109 我看到我的成长,我看到那些琐碎里的温暖那些吵闹下的安静。 —— 桑德拉《芒果街上的小屋》 “好。”司芃点头,不打算把凌彦齐已把这位律师找来的事实告诉彭光辉。否则要解释她和凌彦齐怎么成了“反诈骗同盟”也是件很吃力的事。 她把安全帽戴在头上,包里掏出攀爬绳索,一端扣在铝合金的窗子底部,扯两下,窗子丝毫不动。她转头朝彭光辉说:“等会我下去后会大力扯绳子,你把扣松掉扔下去。” 彭光辉点头说好。她要走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司芃不敢与这样的目光对视,只敢说:“等我走了,你躺回床上好好休息。”余光瞥到彭光辉略带不舍的笑意。 她站上窗台,弓着腰钻出大半个身子。冷空气走了,阳光照进群山,她平视一米远外的树梢,宽大的绿叶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她能看得见叶尖上流淌过的金色光芒。心中无端有些忧伤,这么好的山中晴日,她的父亲却留在阴郁冷暗的房内。 她跨坐在窗上,才想起凌彦齐让她问的事,幸好人还没下去。“当年你认陈洁是女儿时,有没有做过亲子鉴定?” “当然要鉴定。” “那份鉴定意见书还在吗?” “在金莲手上,你拿不到。”彭光辉想了想,“不过,你可以去z大学司法鉴定中心。”来之前,凌彦齐已经给司芃普及过个人鉴定和司法鉴定的区别,她再问:“你们做的司法鉴定?” “金莲找律师了解过,如果要分我的遗产,个人鉴定没有什么用,当然要做司法鉴定,所以拍照采指纹的程序,一应俱全。只要是司法鉴定,就一定会存档。你私自去拿,可能有难度。要是没办法,就先拿视频去报警,然后让警方调出来。” 司芃点头说好,留在窗内的一条腿要跨过窗去,又停下来说:“今天外面阳光很好,让他们扶你出来走走。” 彭光辉笑着拒绝:“三层楼梯,上楼太吃力了。你下去可别急,一步步来。不要离地面还很高,就往下跳。” 司芃突然想起,她人生中的第一次室内攀岩,是被绑在彭光辉的胸前。那时他多年轻,隔着后背,她都能听到他强有力的心跳声。他像奶着娃的大猩猩,弓着背,长手长脚地攀,一下子就攀到顶,重重拍向那个红色的胜利标志。 然后两人坐在墙顶,朝人群中的妈妈兴奋地大喊。 这次,她却没能带他一起走。司芃问道:“除了吸氧器,还要给你准备什么急救药品?” “什么意思?” “你想离开这儿吗?” 彭光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盯着地板上的影子看。 正午刚过,太阳偏移了一点点位置。光束从上方直穿进来,打在离窗很近的地板上,像一个不规则的梯形。司芃上窗后,挡住大半的光线。她轻轻转头,或是挪动脚,地板上的光影都会有不成比例的变化。他觉得这些莫名可爱。 司芃见他发呆,还以为他被关得太久,失去了生活的信念:“下次来一定把你接走,但是救护车太醒目了,就普通的小车下去,你身体能撑住吗?” “不用了,小花。” 司芃还是理解错了。“楼里有几个人?我下次再多带点人来,你放心,我能制住他们。” 彭光辉笑了,对他执拗又单纯的女儿笑:“小花啊,你怎么还是不懂呢?把我弄出去,只会打草惊蛇。金莲的个性我很清楚,既狠又绝,陈洁也像她。她手上已有了人命,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不会给你那么多时间。去做重要的事,不要管我。到时候,”彭光辉舔舔嘴唇,他尝到了血丝的味道,说太多话,嘴巴都干得裂开了,“我会出庭作证。” 事已办好,一行人开车下山。在山脚的分岔路口,蔡昆他们那辆车左拐往s市走。凯文用眼神问司芃是否跟上,司芃脸往右边撇,于是他便右转往d市走。 司芃问他:“她们现在都不住淞湖庄园了,我看家里只有那个婶婶。” “陈洁回国后,一直没回过家。” “为什么?也不联系你?” “她说我妈联系过她,说既然都快结婚了,就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真是个好借口。司芃笑笑:“你妈本来就很不喜欢我。” 尤其是凯文把人的头打破后,他妈去医院交医药费,两个孩子都在走廊上站着,怕抢救室里面的人死掉。凯文妈没有先骂儿子,而是推司芃一把,被凯文抱开后破口大骂:“怎么这么小年纪就学得这么坏,让男人为你争风吃醋。家里有钱怎样,你看看你什么打扮,跟个娼/妇一样,……。”应该还有更多难听的话,那会听不懂罢了。 “你现在要去哪里?”凯文问。 “我要去趟淞湖庄园,里面有我的滑板。”如果彭光辉那些证据能指控金莲□□的话,她想最好还是不要告诉凯文。 这次她有厚实的手套,不用担心被围墙上的玻璃扎到手,轻而易举就翻进院子。 不像山上的疗养院盖得又窄又高,淞湖庄园的别墅层高比较低,且二楼就有露台。她翻过栏杆,猫手猫脚去到陈洁房间,依照彭光辉的话,很快就拿到一个透明的塑料文件夹。放进包里后,又四处去找那块限量版的涂鸦滑板。 怎么也没找到。但在书房里找到好多相册,从里面抽出十来张照片塞进包里。有她爸妈的、阿婆的、还有陈洁和金莲的,就是没有过去的彭嘉卉的照片。 司芃从三明岛上岸后,回过小楼,小楼的铁门上了锁,她趁夜里爬进去看。发现里面被搬空了。阿婆的瓷器和绣品、妈妈的书籍和连衣裙,全都不见了。就连电视柜下整整四个抽屉的光碟和相册,都不见了。若是小偷,不至于连这些东西都拿。 她蜷着双腿坐在客厅地板上,过一会儿,发现窗帘遮盖的地板上露出纸片的一角。拿过来一看,便是她妈弯腰哄她的照片。一看就知道,不是阿婆喜欢的照片。 她阿婆喜欢的照片,首先要有观赏性很强的背景,比如说花、或是油画。其次人物呢,必须正面朝着镜头笑,眼睛要大,笑容要温柔。 大把的好照片可以留,所以一个侧脸的女儿,一个撅着嘴的外孙女,就被随意地夹在相册之中,也就这么随意地,在搬迁过程中掉出来。躲过了被毁灭的命运。 司芃悄悄下到一楼客厅,鬼使神差打开电视柜下的抽屉查看,结果开关抽屉的声响惊动在保姆房里睡觉的婶婶。“外面谁啊。” 她赶紧起身走,身后已传来开房门的声音。她小跑步出客厅,右拐躲在墙角,然后绕到屋后,翻墙走了。婶婶走出来,瞧院子里空无一人,铁门也没有被开的痕迹,嘟囔一句回房间去了。 凯文跟上:“滑板呢?” “没找到,翻东西把人吵醒了。”她把照片拿出来在凯文跟前晃一下,“拿了几张以前的照片。” 见凯文有点不信,她又说:“要不我报警前,给你点时间,你带走她?” 凯文停下不再走。司芃转身面对他说:“凯文,我不想骗你。我知道你帮我去见彭光辉,是向让我对陈洁手下留情一点。” “你们是亲姐妹。” “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我觉得是。可我知道了,就再也不是。我能原谅的人或者事,我都已经原谅了。但是陈洁和她妈妈做的事,凯文你该明白,不在我原不原谅的范围里,那是上帝和法律的事。你不要再跟踪我了。” 未到六点,天已半黑。司芃沿着时间行走,车灯、路灯、店招牌,越亮越多,昏暝中像一朵朵炸开后马上快要熄掉的烟花。她打电话给凌彦齐,说马上赶过去见黄宗鸣。彭光辉为她打开窥探罪恶的窗口,这会儿她已顾不上是否还要躲着卢思薇。 在司芃忙着去见彭光辉的时间里,郭嘉卉也终于把十个亿的资金分别地转入“蓝宝”私募基金在香港和内地的多个证券账户。 忙了整整两天,到这会她才想起黄宗鸣来,赶紧打电话,“uncle,晚上一起吃饭吧。”不管彭嘉卉知不知道真相,到底想干什么,这签了字的七个亿,她必须拽在手里。 黄宗鸣说:“你不在曼达吗?我这边还有点事,过去太远了点。”为了让人对他出差的事情深信不疑,他接受了天海法务部门几个月前的邀请,针对国内企业这几年来越来越多的海外并购,来给年轻的同行们上两天培训课。 “请uncle吃饭,当然是我来找uncle,已经在路上了。如果你忙,就在酒店餐厅吃好了。” 黄宗鸣本想再拒绝,可转念一想他来s市都三天了,公务繁忙到不和这位世侄女见面,更让人起疑心,于是点头答应。更衣前再打电话给凌彦齐:“嘉卉今晚约我吃晚餐,我必须去,一不让她起疑心,二也是再探探虚实。她会来酒店,所以你和司芃今晚都先别过来,明天上午再见。” 凌彦齐只好通知司芃,司芃望着飞驰向后的路灯:“那我还过不过来?” “你当然要过来啊,和我在一起。” “好,你去永安花园吧。”蔡昆回去后,也给司芃打电话,说今天是孙莹莹的生日,盛姐弄了个火锅,问她要不要过去吃。她刚刚回绝了。 载着她的出租车已驶入这片茫茫黑夜,太阳的余温毫无踪迹,司机未关窗,风被全速前行的车裹着,刮得更猛更烈。司芃的头发已被吹成鸟窝,吹得她那受了伤的半张脸生疼。她从包里拿出围巾,像秋菊一样裹着这头乱发和脸蛋。 她想起去年冬天她和孙莹莹一起去吃火锅。大堂里袅袅升起的烟,把一切热闹喧嚣都罩得云山雾水。一年时间,足够物是人非。 凌彦齐在楼下等她。等她走近,脸上的笑果然凝住。“你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不想要人细看她脸上的伤,司芃扭头朝楼梯上走。 凌彦齐揪着她手:“你干什么之前,能不能先跟我说一声,你总是这样莽撞,……” “没有莽撞,”司芃打断他,“我很惜命的。”她想起阿婆、妈妈和彭光辉最后的容貌,她以往从未想过每个人都会走向那一刻,现在骤然一想有些害怕。“真的,我会惜命的。” 凌彦齐不忍再责备她,牵着手上了楼。一推开门两人便见狭小的客厅内挤满人,比前几天回司芃宿舍见到的人还多一倍。 不止孙莹莹、蔡昆和盛姐母子,有中午还和她在金隅疗养院的三个健身房小哥,还有咖啡店的小关,还有两个以前和孙莹莹玩得来的小姐妹。沙发边立着两个新生儿礼盒和一篮子水果,应该就是她们带来的。 火锅汤底已煮好,热气沸腾中,寿星孙莹莹朝他们撅嘴,“就等你们了。”她今天穿了件大红色的家居服,虽然俗气,但在灯光的荡漾下,脸上也有点红扑扑的颜色,精神比之前好多了。司芃问:“孩子呢?” “在里面睡觉。” 陈雨菲说:“凌叔叔,你快过来坐。” 大家把屁股下的凳子挪得再靠近一点,给他们空出两个位来,司芃坐在陈雨菲身边,拍她脑袋。“为什么你不叫我?学费谁给你交的?” “当然是凌叔叔啦,你哪有钱。”陈雨菲白她一眼。 大家都笑。凌彦齐识趣地没问丁国聪的事,只说司芃没和他说,是来莹莹家吃饭庆生,所以什么礼物也没带。 孙莹莹接了话:“你要带什么礼物,你认我女儿做干女儿就成。” 凌彦齐一怔,他不是不想认干女儿,而是觉得认或不认,没有多大意义。 “跟你开玩笑的。我觉得啊,人最不能交什么朋友,穷朋友。穷太受罪了,对不对?穷朋友个个都是想钱想疯了的事儿逼。” 凌彦齐连忙摆手,要辩解。 孙莹莹不给他机会说话,她接着说:“司芃有了你这个超级富二代,可也没抛弃我们。”她起身倒杯可乐,“我们这儿谁都知道司芃没钱,是个漏财的主,漏的都是你的钱。难为你不介意,今天还愿意坐在这里。你能不嫌弃我,就已经很看得起我了。本来哪,大恩不言谢,但我这种没本事的人,怕是也帮不了你们什么忙,所以脸皮厚一点,这个谢字早说早好。我以可乐代酒,谢谢你们这样帮我。”她一口喝完,可乐有点凉,碳酸味一直往嗓口冒,她忍住打嗝声,“希望你一直守着司芃,你知道的,她有多好。” 说到最后,她已哽咽。大家都有些沉默。陈雨菲笑着说:“莹莹阿姨,你这番话说得比我们校长都好,来,我跟你干一个。” 她人小鬼大,站起身来,整杯可乐也是一口闷。现在她的生活过得差了,巴不得顿顿都能喝这么甜的东西。盛姐看着她:“这劲头,真是好像你爸爸。” “像我爸做什么?没用,还是好好念书有用。”她朝隔几个位子,默不作声烫肉吃的男孩吼道:“吃完饭教我做作业,听到没有!” 盛姐的大儿子懒得理她,碗里夹够菜了,跑去客厅和弟弟一起看动画片。 这顿喧嚣的火锅吃完,出门便感觉到冷风。凌彦齐问:“我们去哪儿?” “随便走走。” “丁国聪不要她们了?” “嗯。对了,”司芃想起来,“她们还欠明瑞二十万的费用,可我已经没钱了。” “那张一百万的支票呢?” “不知道孙莹莹会有这么大麻烦,捐了。” 既然知道她也是个混日子的二世祖,凌彦齐更不奇怪她的举动。“你想气死我妈。” “她太凶太霸道了,我帮她做点好事,有什么不对?”司芃耸肩摊手,“有四个小孩,不,四个家庭哎,会念她好,保佑她长命百岁。” 司芃总是这副“拿你妈没办法”的神情,莫名让凌彦齐觉得好笑。他摸摸鼻子,从兜里掏出钱包,拿出一张卡递给她,“交个底吧,大慈善家。这是我的工资卡,也是我目前唯一的卡,里面只有七十来万吧,反正不到八十。我本来打算把它当作我俩去新加坡的启动资金,刚开始总会艰难一些。现在给你,随你怎么安排。” 司芃把卡拿过去,脸上是狐疑的神色:“真只有八十了?” “不到八十。” “你妈断你经济来源了?” “她没断,但她不许我买那栋房子,就没必要再接她的钱。这是我的工资,应得的。” “你回去吧。”司芃把卡放在他胸口上。凌彦齐低头看一眼,双手扔插在裤兜里。“不回,除非她接纳你。” “接纳?别异想天开了,凌彦齐。就算我回去继承了我妈的遗产,你妈也不会喜欢我。”她交往了两个男朋友,和他们的妈妈第一次见面,何止是不愉快。她们都动手打了她。 见凌彦齐脸色难看了几秒,司芃转换了话题:“你没告诉你妈,我和陈洁的恩怨纠葛?” “要是知道儿媳妇是假的,她会火冒三丈。怕她捣乱,明天报案后再说。如果她不肯向你道歉,真正地接纳你,那我带你走好了。” “不和你私奔。”司芃将银行卡塞进他兜里,“这点钱还是你做安排好了。要不,你去找那个周医生商量下,明瑞的钱先欠着吧。等我和陈洁的事了了,也就还了。” 凌彦齐根本没听她后面的话:“私奔?你不会到现在都没意识到,法律上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听他口吻似乎很确定,司芃有些开心:“不是陈洁?” “她和我什么关系也没有。” 凌彦齐仰望头顶,这栋老式的居民楼,每一层每一户都亮了灯。这个时候还能听见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闻到呛鼻的花椒味道。一个异乡人在这个城市生存有多不易,还好他能遇见一个人,组建一个家庭,还能下班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在烧热的油里撒上家乡的味道。 “司芃,我不会拿那张纸来束缚你。我只是想告诉你,虽然我们认识交往不过一年时间,但是给我的变化,……,太大了,我没办法再一个人过了。我想你也是。” ☆、110 生活总是让我们遍体鳞伤,但到后来,那些受伤的地方一定会变成我们最强壮的力量。——海明威 永别了武器 到宿舍后,司芃才打开文件夹里的资料翻看,懒得和凌彦齐说她和彭光辉见面的过程,直接开了视频给他听。凌彦齐看一眼:“怎么还有好几段?” “怕太长了,手机死机或是没电,前面录下来的没保存,亏大了。对了,我还顺手从那栋别墅里拿好多照片来,应该也用得上。” 凌彦齐摇头笑笑,其实她也不是一味的心大,做起事来挺靠谱的,除了脸上那道伤痕。 “你们查到些什么?”司芃问凌彦齐。 陈志豪买通了交管局档案科的一名职工,花五万块搞到车祸案宗的拷贝件。凌彦齐私下也找了调查公司,从陈洁就读的高中,拿到她的高三体检报告和获奖的一些影像资料。刘星梅生前的资料,也找到一部分。 一查便发现,案宗里只有尸检报告,并没有dna的司法鉴定报告。黄宗鸣通过熟识的刑辩律师找专业人员来分析这些报告和现场视频,初步发现死者和陈洁身上五处身份特征不符。这就够了。陈洁没死,陈洁还与今天的郭嘉卉,样貌上来看,几乎是同一个人。 凌彦齐摸着眉心,点开视频一段段看。他没料到,那桩引起蔡成虎和司芃过节的车祸案,竟然也和金莲有关。事件的复杂程度有点超出他的想象。他想问更多的细节。无奈司芃这两天一直在做高强度训练,累得连外套都没脱,侧身朝里睡着了。 他趴在床上,盯着司芃脸上那道红痕看了好久,上面已结了层薄薄的血痂。在孙莹莹家,他已问过蔡昆,知道她是如何爬上彭光辉房间的窗户。 他听得难受,一半心疼一半生气。她想去见彭光辉,不是只有爬窗那一条路。可她不和他商量,要以她的方式一意孤行。这会儿他了无睡意,又给蔡昆发信息:“我担心她的安全,你能不能请几天假跟着她?” 百忙之中,郭嘉卉还约黄宗鸣吃晚餐,自是想了解,五千万新币迟迟不入账,是出了什么法律问题。 “邱美云因为你想抢asuka的股份怀恨在心,所以呢,等你和彦齐一离开,便在郭董面前搬弄是非。也没有别的漏洞可找,便说这孙女从没见过,也不做亲缘鉴定就认回来了,万一认错了?” 黄宗鸣故意这么说,也是想看郭嘉卉的反应。她好像全然没往这方面想,怔住一会才回道:“要做也是可以,现在基因技术很发达,应该能做啊。我没什么意见。” “算了。”黄宗明摇头:“郭董的意思是,这钱先缓两天,他那边息事宁人后,再给你转过来。” “好啊。” “你和彦齐怎么回事?”黄宗鸣装作一知半解,轻声地问,问号里有责备也有关切。 “uncle你都知道了?”郭嘉卉有些动容。好像凌彦齐真的对她不好,好像她心底里真把这位叔叔当成了娘家人。 “我只是觉得不对劲而已,哪有新婚夫妻忙工作不住在一起的?所以特意去打听一下。你把详细经过都告诉我,我回去和郭董商量。” 郭嘉卉摇了摇头:“不用和爷爷说。彦齐妈妈给他的压力够大了,我不希望爷爷再给他压力。他只会更反感。” 黄宗鸣有些意外地看着她:“你是真的中意彦齐?” “不中意的话,我怎么会嫁呢?给我点时间,我相信我能处理好我和彦齐的感情。” 吃完这顿晚餐,郭嘉卉还要驱车回d市。车里给金莲打电话:“妈,黄宗鸣没什么问题,钱是被邱美云那个狐狸精拦住了,说要我去做亲缘鉴定。哼,只要有亲子鉴定中心敢和郭义谦打包票,说外公和外孙女之间的亲缘关系,他们能百分之百确定,我就敢去做,谁怕谁啊。”她的声调越说越高,到最后有一种豁出去的气势。 金莲声音却出奇的平稳,压住她的高亢和心虚。“嘉卉,电话里少说,你先回淞湖庄园。” “好,我明白了。”郭嘉卉挂断电话,脑海里有短暂的空白。然后,那种被彭嘉卉支配人生的痛苦,那种快要遗忘了的感觉,渐渐苏醒。 她想起凌彦齐的敷衍和抵抗,想起他的魂不守舍和绝情,想起他在星空下宁愿一个人孤坐整晚。从认识到结婚快一年,她一直知道凌彦齐在外面有女人,到现在才有一种无法说出口的嫉妒,像浇了油的火,将她整个胸腔都烧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凌彦齐会爱上彭嘉卉,而不是她。她不已经成了彭嘉卉嘛! 在心里狂喊还不够瘾,她猛踩油门,法拉利跑车直接飙到两百的时速,在深夜里彻底摆脱束缚。 回到别墅已是深夜,她发现彭明辉也在,以为是来要钱的,眼神和声音都变得凶狠:“你怎么来了!” “好好说话。”金莲不许她如此没礼貌,“你二叔也说他看见彭嘉卉了,就在曼达楼下。” 郭嘉卉再是一惊:“那她不是什么都知道了?她知道了,还不上来找我打架?还不报警让人来抓我?” “她再找我哥。”彭明辉道,“她变了,不只是长发变成短发,整个人也沉稳了。我看她神情,应该是想找到我哥问清楚,再做打算。” “那她去过疗养院了吗?”郭嘉卉赶紧掏出手机。 “不用打电话,她已经去过了。”金莲说,“我打电话问小甘,他说前两天来了一个年轻的短发女人,以为是登山客,便让她进门歇了十来分钟,但他还是有警觉心,没让她见到你爸。我让他明天早上就安排,把阿辉转走。” 郭嘉卉松一口气:“那我们必须马上找到彭嘉卉,在她找到爸爸之前。” “她会不会跟凌彦齐联系?”金莲问道。这两个人,她女儿都熟悉。 “她被卢思薇打了一巴掌赶走的,”郭嘉卉坐进沙发,摇摇头,“以她的脾气,应该不会自甘羞辱地去找凌彦齐。再说她要找凌彦齐,凌彦齐一定会急不可耐地去找他妈,说出司芃的真实身份,好让他们在一起,这五个亿又怎会落到我们手上?” 金莲想了想,再问:“难道她也不去找新加坡那边?” “她那样的人,怕是早就把郭义谦的电话号码给删了,她要如何联系?”郭嘉卉冷笑,“我太清楚她了,她总以为自己很厉害,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什么事情都能一个人搞定。实际上,她蠢得要死。” 彭明辉正在看她带回来的打印邮件,看一眼就皱眉:“这小花还跟过陈龙啊。虽然都是我的侄女,不应该有偏颇,但我也赞同小洁说的话,这孩子太胡作非为。她心里都在想什么,好好的千金大小姐不当,去当人情妇。”没人接他话,他就接着看,“她住定安村?我有个哥们就在那儿,要不打电话问问。” 也不管是不是深更半夜,他就把电话拨出去:“哎,猫哥,跟你打听个人,是个瘦瘦高高的女人,二十岁出头,叫司……”他扫一眼邮件,抬头看郭嘉卉。郭嘉卉知他不会念这个字,开口说“你家的姓,彭。” 彭明辉再朝电话里说:“叫司芃。” 电话里劈哩叭啦说了一堆,彭明辉“嗯嗯”应和着,然后看着眼前两张姣好的脸庞,说:“还真是巧。我这哥们应该能有小花的下落。” 2016年 12月2日周五 一大早,司芃和凌彦齐就被叫到酒店。黄宗鸣伸手来握,却不知该叫司芃,还是嘉卉,只好冲凌彦齐说:“和郭董视频后,我们就去公安局。” 说完后,黄宗鸣开了手提电脑,两分钟后说声“ok”,推到司芃面前。 散漫不羁,还翘着二郎腿的司芃突然就直了背。屏幕里的老人,她在电视里见过无数次,印象里没有这么老。 郭义谦也盯着她看。黄宗鸣在一边为她介绍:“郭董,这是司芃。” “你改姓司?”郭义谦问道,司芃像没听见似的,一句话也不说。他脸上那点客气礼貌的笑,慢慢就变了,变成苦涩尴尬的笑。他张了张嘴,没说话,指了指自己脸上。 黄宗鸣在旁边帮忙解释:“郭董在问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司芃已把头垂下,不再抬起来。她外公只能看见那头垂下后乱糟糟的头发,看了半晌后,转头对黄宗鸣说:“去报警吧。” 凌彦齐随即拉起司芃:“走吧。”她连一句话都不肯说。看来想要她回郭家,真是他的一厢情愿。 已经四天没去上班的卢思薇,觉得今天情绪还算平稳,便想去公司看看。 所谓久病成医,她也慢慢捕捉到规律。在轻躁狂期她不需要请假,这个时候她很愿意与人相处,很愿意去推进那些困难的工作。事情获得成功,带来更多的满足感,相对而言,抑郁的症状会有所减轻。但是会减轻不意味着不来临。 真正不好过的是抑郁期或混合期,她在情绪低落沮丧时,尽可能地不管事、不做决定。但是情绪稍微好点,她会强迫自己出门社交、工作。病症越是攻击自我,她就越需要到外界去寻找他人的认可。 她不敢说这个方法对别的躁郁症患者是否有用,但对她来说,见效非常的快。 但这次,她好像是过于乐观。人虽然来办公室了,却无心办公,呆坐在窗前,看了一上午的天际线。初冬的天际线,真是没什么好看的。没有北风,空气凝滞在城市上空,霾天就多了。哪怕出太阳,看什么也都像是脏的旧的。 张秘进来报告点事,卢思薇也“嗯嗯”地应和两句。张秘不想再打搅她,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一宗特批的事项,便说道:“主席,昨天香港那边给曼达转了五个亿过去。” “五个亿都转过去了?”卢思薇终于把头抬起来,见张秘点头,她想起汪海林(cfo)也在休假,于是说,“叫卢聿宇进来。” 卢聿宇进来,卢思薇已打开邮箱开始接收邮件,“知道什么事找你吧,公司账户里的钱都躺得发霉了?五个亿都打出去。” “这事?嘉卉来找我时,说是你答应了。” 卢思薇记起来了,口头上是应了这么一句。“凭我一句话就能付五个亿,你们财务部是不是应该全体请辞啊。” 卢聿宇低下头,心有不甘地解释:“不是,姑妈,嘉卉她已经签了协议,那五栋楼我们都开始拆了,这钱本来就是该给她的,不过是提前支付一个月而已。她现在挺愁曼达的事儿,我也觉得,彦齐的行为挺过分的,无非是想帮她一把,好让她不去外公那边打彦齐的小报告。” 被他这么一说,卢思薇也不想计较了,反正钱打出去是回不来了。“算了,你下去吧。” 等人走了,她就想凌彦齐的事,想他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肯服输,才肯回家。越想越绝望。头太疼了,她趴在桌上小憩一会,也没听见敲门声,张秘直接进来,快步走向她:“卢主席,那一百万已经被提走了。” 猎物终于出现,卢思薇也终于有了点动力:“在哪儿提走的,监控那个账户了没有?” “是中华xxxx慈善基金会。” “什么意思?”卢思薇面目一僵,不敢相信这个丫头视一百万如浮云。 “这笔钱没有打入个人账户,而是入了慈善基金会。我已经问过了,那边工作人员说是您对d市儿童医院四位病患的定向捐赠。” 卢思薇像是抓住点毛线,有点明白她那软弱的儿子不哭不闹、死守小楼的打算。她手猛地一扫,手提电脑直接被甩到地毯上。张秘眉眼一跳,恭恭敬敬站着,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越生气,语调越平稳。 张秘说:“她,……,不想要这笔钱。” “为什么要以我的名义捐给慈善会?”卢思薇冷冷地看着窗外,“她在宣战。” 却没有即将征战的快感。她心中只有一片爆炸后留下的空虚世界,耳边的声音像躺平了的心电图,“叮——”永无止尽地向前延申,从耳道钻进脑海。 那个勇猛无畏的卢思薇不在了,她只想躺下来,什么都不管。 她憎恨那些让她如此无能的心境稳定剂。喝口茶,强迫自己集中精力想这个让她同样憎恨的女孩,终于想起一件事来:“上次不是说,她跑路时都没回宿舍拿行李?宿舍在哪儿,我们过去看看。” 张秘点头:“好,我去安排。” 卢思薇已经拿起包走过来:“我亲自去。” 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就到了司芃的宿舍楼下。 张秘通过物业要到房东电话,联系他来开门。人自然要问理由,凭什么给你开啊。他便说是亲戚家的孩子和大人闹矛盾,离家出走。他们特意过来看看住的环境,怕小孩子在外面吃苦。 房东狐疑地打量卢思薇几眼,给他们开了门。卢思薇先走进去。这房间小得很,只摆下一张床、一个矮柜和一个书桌。司芃的行李箱包,则堆放在床尾和墙壁的空隙里。 张秘轻声问:“要翻行李吗?”他翻了半天,有点沮丧,一个女孩子跟凌彦齐大半年,就这么点家当。“除了衣服和日用品,什么也没有。” 卢思薇面无表情地走到床前,掀起枕头被褥看,下面什么也没有。再开矮柜的抽屉,只有纸巾和外卖单。然后她看见了矮柜上的照片,几秒后拿给张秘:“这个女人是不是曼达的原董事长郭兰因?” 张秘心想,郭兰因不是你那儿媳死去的母亲,她的照片怎会在司芃这里?可拿到手上一看,也愣住。“好像是她啊。” “把这照片拿走,回去确认一下,究竟是不是郭兰因。” 天海与曼达没有业务往来,两位女企业家只不过是各种场面见上两次,不熟。且郭兰因已死去多年,萍水之交的人不会特意去记她的面目。 这个确认可不敢随便,张秘在网上搜了一堆郭兰因的旧照对比,才敢答复:“主席,没错,就是郭兰因。” “打印司芃的照片送过来,”卢思薇忍受她脑子里剧烈的胀痛,她想起来了,司芃的高鼻梁、心型唇,郭嘉卉也有,只是人的妆容偏柔和,冲淡了那份锐利感。“嘉卉的也打印几张。” 她拿这些照片做比对。虽然人长大后,面貌总会有变化,但是郭兰因弯腰去逗的小女孩,明显更像司芃,而不是郭嘉卉。 ☆、111 长日尽处,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将看到我的疤痕,知道我曾经受伤,也曾经痊愈。 ——泰戈尔 飞鸟集 她想起凌彦齐曾说过司芃的身份,可仅仅是司家的孩子,住过小楼,就要把郭兰因的照片带在身边?说不通。像她这种,连家人都找不到的野女孩,一百万人民币都不想要的穷女孩,简陋的行李中不应该什么留念都没有? 只有一个可能。可是,如果郭兰因是司芃的妈妈,郭嘉卉又是谁?彦齐对他身边两个女人的真实身份,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卢思薇问:“彦齐这两天在干什么?”只要司芃不出现,她也不想把儿子管得太死。 凌彦齐赌气不来上班,张秘只能靠打电话和凌彦齐聊两句“天气怎样、你在哪儿”来了解这位少爷的行踪。还好,他对长辈还是讲礼貌的。 “新加坡的律师来s市出差,彦齐好像和他在一起。” 新加坡来的律师不找郭嘉卉,找他做什么?卢思薇懒得想了,直接打电话过去。“你在哪儿?”她再问,“和黄宗鸣一起?” 不同寻常。卢思薇拎起包就走,张秘还跟在身后。“不用跟来了,做别的事去吧。” 离市公安局十分钟路程的一家酒店里,她见到凌彦齐,却没看见司芃。屋子里太热,她脱下外套搭在沙发背上,问道:“司芃呢?”见凌彦齐不回答,再问:“你们过来做什么?” “报案。”凌彦齐道。 一大早,他们就去了s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金莲母女的常住地是d市,金莲的户籍仍在s市,两地都可报案,他们自然选择执法效率更高、过程更透明的s市公安局。 报案人是黄宗鸣,他刚出示身份,接案刑警便已相当重视,一看材料,更是触目惊心,他直接离开位置,向上级报道。 刑事侦查局一位队长亲自过来看材料:“这还真不是简单的犯罪,我们会审查材料的真实性,如果属实,我们一定会尽快立案,成立专案组来调查。” 司芃早上起来后,头一直很晕,还是多提醒一句:“你们赶紧去z大司法鉴定中心,调取他们的亲子鉴定。”该大学就在s市。 眼下他们就在酒店等消息。黄宗鸣和司芃正在另外的房间里,聊这些年她的经历。 卢思薇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报什么案?你的妻子是假的郭家千金,司芃是真的?” 凌彦齐讶异她知道得这么快。“我也是这个星期才知道。” “你通知了黄宗鸣,却没告诉我。” 凌彦齐解释:“她诈骗的是郭家遗产,我自然通知郭家的律师。” “为什么要瞒着我,现在还不许我见司芃?” “司芃对你没有用。”凌彦齐怕他妈日后会强迫司芃回新加坡,只能先把话说明白,“有了陈洁这个冒牌货在前,郭义谦会小心谨慎很多。早上和他视频,他只要我们报警,没有要认司芃的意思。” “亲外孙女都不认了?” “郭兰因已死多年,又没有同母姊妹。司芃与新加坡任何一个亲人都没法做亲缘鉴定,怎么判断真假?” “哦,”卢思薇冷笑,“你可知昨天,卢聿宇已把拆迁款全转给郭嘉卉了?” “什么?”凌彦齐不敢相信。这两年资金链紧张,天海一众高管因为拆迁补偿未能及时发放,经常被相关部门领导请去喝茶。 卢聿宇身为集团财务副总裁做这样的事,以后他还怎么有脸去拦别人的款。“五个亿呢,又不是五百万,四十五个工作日的流程是摆设吗?” “我前两天身子不太好时,郭嘉卉来求我,我答应了。卢聿宇这个什么责任都不敢担的,立马就给她了。” 知道郭嘉卉是假的,卢思薇也一点不急。因为天海集团已拿到那五栋楼的产权,五个亿是等价交换。郭嘉卉是不是假的,跟天海无关。黄宗鸣只能去找郭嘉卉追要这笔款,而不能认为当初和天海签的协议作废。 凌彦齐开门冲出去:“我去找uncle。” 卢思薇脸上的笑突然就冻结了。他叫他uncle,他们关系有这么好吗?为什么这么骇人的事情,他宁可去找一个从新加坡来的、在国内毫无关系网的人商量,宁可自己想方设法去奔波、去解决,也没有丁点想找她帮忙的意思。她是卢思薇啊。 不,他为什么对别人的事会如此上心?他还是她那个懒散、不作为的儿子吗? 卢思薇望着被毫不留情甩上的门,一颗心也被急冻住。凌彦齐不再需要她了,既不需要她的钱,也不需要她的能力。 她忘了拿沙发上的外套,目光呆滞地乘电梯下楼。老田在停车场等她,见她神情,唤了声:“主席,怎么了?” 外面好冷,她觉得四肢都僵硬了。她爬到车后座,也不说要去哪儿。等了五分钟,老田把车门全都锁上,将车子缓缓驶出停车场。 而酒店房间内,黄宗鸣还未听凌彦齐说完,就猛拍脑袋:“失策啊失策。你们这边的人怎么总是把规则当成……玩笑,他一个财务总裁连自己签过字的规则,都不遵守吗?” 凌彦齐哑口无言,眼下只能赶紧想招:“我们再去公安局,把这个情况跟他们说明,要他们马上发函去香港金管局,请求冻结这五个亿。昨天才转过去的,应该还来得及。” “未必啊,”黄宗鸣没这么乐观,“今天是周五。等函发过去,人家都下班了。” 凌彦齐不放弃希望,拉起仍有点漠不关心的司芃就走:“周五,对公款项也转不出去。” 正报告着,会议室门开了,进来四个人,刑侦支队一位警员介绍:“这是陈龙专案组的同事。”一一为他们介绍。“知道我们这边有关于陈北的重大线索,两个案子有共同的犯罪嫌疑人,因此决定并案侦查。” 黄宗鸣一听,眼前发黑。并案侦查个鬼,涉黑案你们查了几个月都查不明白,而这桩诈骗案,知道你们的德性,我已为你们做好功课,很好破的。诈骗案和杀人案分开处理,才符合他的需求。 因为他不清楚,郭嘉卉要那五个亿要得这么急,是否已探到什么危险信号,要逃。 偏偏眼前坐着的几个刑警,给他看投影屏,还要介绍陈北这个人。而身在中国,他只能保持僵硬的微笑看着他们。 陈龙的案子目前正在市公安局调查,由局长亲自挂帅。今年五月他们已将陈龙抓捕,到现在过去半年多时间,仍未移送检察机关提起公诉,原因在于踢到了铁板。铁板就是陈北。 陈北,男,四十九岁,陈龙犯罪团伙的核心人物、二当家。2006年陈龙成立海达贸易,想要洗白上岸,许多他不便出面的事情,都交给陈北来做。 2015年的10月,专案组从内蒙带回‘9.17’交通肇事案的嫌犯,供出陈北参与多宗谋杀和非法经营,然而审讯保密工作没有做好,提前走漏风声,导致陈龙有所警觉,马上中止地下钱庄和高利贷公司的经营业务,涉及资金往来的账目和银行卡全部销毁,同时陈北潜逃出国。逃亡后的陈北警惕性很高,没有和团伙重要成员有任何联系。 由于他的逃脱,缺乏关键的人证物证,很多罪行陈龙到现在都拒不交代,拒不认罪。案件审讯进展缓慢。 今年九月份,s市反贪局和检察院,同时收到灵芝区原财政局局长谢某和原灵芝区沙南街道办主任李某的贪腐证据。查询邮件发送的ip地址,在泰国境内,也是陈龙被抓捕前最喜欢去的地区。专案组猜测,陈北极有可能从云南出境后,逃往泰国。 专案组已请求泰国警方协助,但是陈北在泰国的住所、身份,仍然没有任何线索。 得知今天来报案的巨额遗产诈骗案,牵涉到陈龙陈北。上午的专案组内部会议上,局长亲自做了指示:“陈北不被引渡回国,陈龙就不会伏法。我们目前审讯工作受到的各方面阻力非常大,就连之前审讯过的嫌犯,腰杆子也变硬了,当场就翻供。毕竟陈北手上有杀手锏,许多人不想他回来。可越是这样,我们越要寻找一切可行的方法,把他引渡回国。” 黄宗鸣听得心急,他清楚,并案侦查是公安内部决定,无需对他做出说明,他也无权质疑,但他们愿意解释,一是需要他们的配合,二是对他背后的靠山郭义谦,有所顾虑。可他不想配合,他们为了抓陈北,一定会拖延逮捕金莲母女。那已经转出去的五个亿怎么办。 他避重就轻:“我的当事人,”他想起今早视频里郭义谦并没有认下司芃,于是硬生生改口,“这位司小姐,虽然认识陈龙陈北,但是警察同志明鉴,这些事她都没有参与,也不知情,也没有办法提供帮助。” 王队看一眼静坐在旁边的司芃,把烟熄了:“知道,跟她没什么关系。跟这个女人,”他指了指投影屏幕上的金莲,“和她有很大关系。” “不就是她前夫吗?”黄宗鸣还在辩解。“你们以前应该调查过了。” 是调查过,也询问过,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但今天不一样了。王队接着在投影仪下过资料:“今早接案后,我们即刻就查这个吴广盛的账户,目前这个账户只剩两千多元。但是在去年十二月和今年四月,往户名为刘威的中国银行账号里转款一百七十万,和五十万。这个户主只有二十岁,人从未出国过,但在泰国有消费和取款记录。”搞地下钱庄的人,和自己身份无关的银行卡,想要多少有多少。 黄宗鸣心中生出一点希望,没想这些看上去一点不专业的人办事效率还挺快:“这么快你们就能拿到银行的调查申请回复哦?” 王队“嗯嗯”咳嗽两声:“但是最后一笔是在今年七月份。” atm机的监控录像,不会保存这么久。司芃和凌彦齐互望一眼,那就是线索又断了。她问王队:“金莲就一定知道陈北藏身在哪儿?” “我们猜测。”王队说,“八月份金莲出境去日本,回国时途径泰国清迈,只呆了一天。陈北好赌好酒,如果他在泰国没有别的经济来源,这两百万对他来说勉勉强强。金莲很有可能是去给陈北送钱,同时为她和陈洁的逃亡线路做安排。虽然办案讲究证据,但是性质这么严重的诈骗案,布局时间长达五年,骗得了郭义谦先生和卢思薇女士,我不相信,他们不会做安排。” 司芃和凌彦齐对望一眼。从他们报案到现在,算上午餐时间,也不过四个半小时,能查到如此多的详情,确是一个剽悍的刑警队伍。 如果这么厉害,难道会不知道她和陈龙的关系,为何从来没审讯过她?还有麦子,怎么可能会逃掉?她想起那天去医院看麦子时站在门外的两个便衣。于是问:“陈龙的妻子麦小敏在六月份从医院逃出来,是你们故意放的水?” 王队点头。司芃又指指自己:“我也是。”那蔡成虎上门找她,就应该不是偶合,是想逼她跑,妈的。 王队笑笑:“想看你们当中有谁会去联系陈北。”只是这个女人太散漫了,天天呆在咖啡馆和小楼里,很快就让他们放弃了跟踪。不去深究她背后的身份问题,主盯麦子,是方向错了。 “那麦子现在在哪呢?” 王队敛了笑,一脸的不忿。“她带着我们的人,在s市捉了两个月的迷藏。趁我们疏忽大意时,脱离了视线。” “她拿了我的银行卡。”司芃想想,还是说出来了。“你们可以去追查这个线索。” 黄宗鸣仍在抵挡:“我知道警察同志办案有多辛苦,你们想捉拿陈北的毅力和决心,我好钦佩。但是我受人之托,需要保障委托人的资金安全,……。” 坐在另一侧的刑侦队长打断他:“黄律师,我懂你的意思。我们已拿到陈洁与金莲的亲子鉴定报告,诈骗事实证据确凿,立案后马上就能刑拘、审讯相关的当事人。但是这样的话,再也没人能引出陈北。陈北不归案,不只是陈龙无法定罪,本案其他犯罪嫌疑人所犯下的故人杀人罪,也会因为证据链条缺失,而无法提起公诉。所以希望你们配合,不要轻举妄动。我们会先对金莲母女实施监控,静观其变。” 黄宗鸣坚持把话说完:“如果我答应你们,她会把钱都卷走的。五个亿的人民币,已到她香港的账户上。香港是自由港啊,同志,金融上的限制管控不多,一旦转移了,到时候想要追回来,难上加难。” 刑侦队长说:“我们会马上发函去香港金管局。我们和金管局一直有很密切的合作关系,多次打击跨境洗钱。至于国内,你更不用担心,我们已经派人赶去d市,密切监控金莲、陈洁的出行、通信以及她们的资金动向。” 黄宗鸣叹气,知道胳膊拗不过大腿,于是他转头说:“我和我的当事人商量一下。” “我会配合你们的行动。”司芃突然开口。黄宗鸣歪头过去,小声说:“司小姐。” 司芃没有理他,却看着王队,问道:“11年7月和9月的交通肇事案,都是陈北主使的吗?” “从目前的多个供词来看,是他。” “就因为想要陈洁替代我,刘星梅,蔡成豹、还有那个女孩,就这么死了?” 凌彦齐突然就明白司芃怎么想的了,从桌下伸手过去,双手十指交叉,紧握在一起。司芃说道:“如果他们因为我而无辜惨死,最起码我得把公道还给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刑侦的事情,我真的不懂。 尽力了。 ☆、112 巨大财富的背后,都隐藏着罪恶。 ——巴尔扎克 人间喜剧 周五早上,金莲和郭嘉卉在彭明辉的带领下,来到灵芝区永安花园一栋老旧的单元楼下。蔡成虎在那里等他们。他指了指二楼的窗户。郭嘉卉问道:“那个司芃住在这里?” “不,她昨天带了个公子哥来这边吃饭。” 郭嘉卉一听,脸色就变得难看。蔡成虎知道那位公子哥就是当初在咖啡店阻拦他好事的凌彦齐,却不知道眼前的美女和凌彦齐有何瓜葛。 “那现在人呢?”彭明辉追问。 “我不知道。”蔡成虎耸肩,“那个女人机警得很,有人跟踪肯定会被她发现。但是她以前的朋友生了三个娃,住在这儿走不动的,她会经常过来看看。”他眼神转向彭明辉,“对了,你们找她有什么事? 彭明辉正想说她是我侄女。金莲投去一个眼神止住他的话,她不答反问:“你这样盯着她,是想做什么?” “我和她有过节,怕她跑了。” “什么过节?” “就是我弟的事。” “哦,跟她有关系啊。”彭明辉记起来了,他想替侄女辩解:“不是,你弟虽然是可怜,但那桩车祸,真算不上她头上去,车子又不是她开的,司机也跟她没关系。” “车祸?”郭嘉卉开口问。蔡成虎简短地说了,金莲与郭嘉卉互望一眼,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在楼下光站着,也不能让司芃赶紧现身。金莲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于是说:“这女人跟我们也有点过节,我们也找很久了。这样吧,你继续在这里盯着人,有消息赶紧联系我。”她从兜里掏出三沓钱来,“这是辛苦费,一有消息,打我这个号码。” 她报了一串数字,却不是她常用的手机号码。 驱车离开永安花园,彭明辉问金莲:“嫂子,你跟猫哥说,我们和小花有过节,什么过节?” “她要是一直不出现,当然没过节,可她要是想回来,你说,会没过节吗?” 彭明辉抽完烟了,把烟蒂往车窗外一扔:“不是,回就回来呗,反正她是个没什么心机的丫头。再说,这曼达已经是你和小洁的了。小洁呢,又跟卢思薇的儿子结婚了。你们母女俩,这么有手段,她掀不起什么浪的。” 郭嘉卉在副驾驶位上听着,冷哼一声:“你这个侄女是我老公的小三情人,一度完蜜月,他就给我寄分居协议。在你眼里居然是没什么心机?” “话不能这么说。小洁,你还不抢了她的身份和遗产。她抢你一个,不,才半个老公,还是你赢了。” “哼。”郭嘉卉把右手肘撑在车窗上,大拇指无意识地在唇边来回摩擦。等反应过来才发现她在啃指甲,明明戒掉这个习惯很多年了。她更加心烦意乱:“她就是不想让我好过。” “明辉,你表个态吧。”在后座的金莲问道。 彭明辉扭头去看:“表什么态啊?” “开好你的车,听我说就是。”在郭嘉卉听来,金莲的声音比以往还要沉稳可靠,“以这几年发生的事来看,我们和嘉卉之间是不可能和平共处的。她要是想回来,我和小洁就得离开。当然你是她二叔,你不用走。但是你要想想,以她那副谁都看不上的臭脾气,她会信任你,会愿意跟你好好相处?退一万步,就算她愿意和人好好相处,曼达在她手上,破产怕是指日可待。她妈留给她的那些遗产,也只会被挥霍一空。” 彭明辉想起前几天在曼达大厦见到的司芃。金莲所说一点儿没错。 “郭兰因那个人吧,太清高,觉得一年给你几十万分红就是天大的恩赐。可这年头,谁不轻轻松松一年挣个百来八十万啊。多拿点发/票报销点费用,哪家企业没有,在她那儿就上纲上线到要你亲笔写悔过书。明辉,不是我要送你去坐牢,你那份材料被林红军拿到了,他可是郭兰因忠心耿耿的部下,在董事会上公然抖开这份材料,你哥很为难,我怎么办?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主张报案,也正好坐稳我人事总经理的位置。” “你当然该恨我,我值得你恨。但是你出狱后,我是尽心尽力地补偿你。你我是三十多年的老交情了,我是个怎样的人,你应该知道。我念旧情。当年北哥肯在我走投无路时娶我,不管他后来怎么对我,我都念他这份好,他逃去泰国,陈龙根本顾不上他了,是我在想方设法救济他。小洁也是你从小看到大的,你和北哥跟人打架回来,她还拿药酒帮你擦伤口。但是你去趟小楼,那个老太婆眉头都要皱起来,生怕你带坏她外孙女。该帮谁,你心里有数没?” 彭明辉被她说得心烦气躁,猛踩油门,变道超车:“小花也真是的,这么多年啥也不管,突然回来做什么?” 到达d市一个购物商场附近,金莲和彭明辉说:“我和小洁去买点东西,等会你直接把这车开回去吧。”她停顿几秒,再说,“我看你那辆奥迪q5也很破了,以后就开这辆吧,让我秘书帮着办下过户手续。” 彭明辉喜不自禁:“多谢啊,嫂子。”两人下了车,他一踩油门,车子一下就飙远十几米。 等这辆卡宴的车屁股拐过弯,再也看不见了。金莲冷哼一声,朝郭嘉卉说:“我们去见见麦子。” 麦子住在超市对面一个无证经营的小旅馆里。金莲和郭嘉卉推门而入时,她正在吃方便面。“你们怎么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金莲把她橙色的鳄鱼皮包放在电视机前,慢悠悠坐进破旧的布沙发里,这才开口问麦子:“当年我和龙哥做的这桩生意,你了解多少?” “我都了解,五百万买一个人的命,两个人打了点折扣,八佰五十万。”麦子吮了两口面,把杯面碗放在茶几上。其实她不了解,是找了线人去看守所和龙哥见面,转告给她的。 “你确定那个人死了?”金莲现在也后悔,当初怎么就被陈龙蒙过去了。 她和彭光辉前后脚去的灵芝区,她去找陈北,陈北说这个女孩子就在龙哥手上,只要龙哥答应这桩生意,做掉是分分钟的事情,再扔回海堤就好了。可没想到那天下午,彭嘉卉跑掉了,找了许多天都找不到。 彭光辉和她天天吵,吵着要陈洁回国,还威胁说不回来就要报案。她便想破釜沉舟,让彭光辉接受彭嘉卉已死在海里的猜想(电话能打通,很有可能是手机被人捡到了),接受陈洁变成彭嘉卉的事实。 所以,先有了七月的那桩车祸。 从选定刘星梅这个人,到布置现场、到买通交警团队,每个环节都做得完美。刘星梅的死,成功转嫁到陈洁身上,让她十分满意,所以两个月后陈龙说在定安村找到彭嘉卉,直接做掉,她没有一丝怀疑,直接付了尾款。她怎么会想到,陈龙看上彭嘉卉,阴她一把。陈北因为哥们义气,也把这件事情瞒下来。 “那是当然。龙哥做生意,向来是先交一半定金,做成了再收另一半。” 麦子的样子不像有假,金莲从包里拿出那份打印的邮件,扔在茶几上:“龙哥是既欺骗了我们,也欺骗了你。” 一看这上面的照片,麦子也有点懵,这不是司芃吗?难道龙哥让司芃当他情妇,是另有原因?她问:“司芃是彭光辉的女儿?” “她没死。你可清楚对我和我女儿的安全是个多大的威胁?麦子,不是我不给你钱,替你龙哥跑关系,而是他做得太不地道了。”说完,金莲起身就走,郭嘉卉转身帮她开门。 麦子急了。“金姐,龙哥就算没做掉司芃,也帮你女儿找了替死鬼。” “这种事情做一半有什么用。我现在头很疼,还有一堆事情要去处理,没有空再来理会你要怎么救龙……” 一直站在旁边的郭嘉卉突然出声:“除非麦子,你帮龙哥把这单生意收个尾。” “什么意思?”麦子一呆,要她杀人么?金莲也有些吃惊地望着自己女儿。 郭嘉卉往前走两步,望着麦子那张全是干纹的脸说:“你不是说你们在外面还有兄弟吗?与其整天都担心被警察抓走,还不如再干一票。只要这个女人一死,五千万我们照付,还愿意帮你们打通关系。只要陈龙能出来,你们都不会有事。” 麦子站在原地,讷讷问道:“她不是你亲妹妹?你非要置她于死地?” “我要不对她下手,她转眼就能送我和我妈去坐牢,这么点事,还想不明白吗?”郭嘉卉冷冰冰地说完,捡起那两页纸,再递到麦子眼前,“她现在是我老公的情/妇,以前呢,当了龙哥四年的情/妇,你就一点都没恨过她?要是我处在你的位置,有人敢跟我这么抢男人,我早就弄死她了。” 麦子把这两张纸扯下:“这不是件小事,我得和他们商量一下。” “快点给我答复。我没那么多耐心等,要是找别人去做了,你的龙哥就真跟我们无关了。” 几分钟后,金莲和郭嘉卉站在旅馆破败的大堂外等司机来接她们。这间名叫“万方”的小旅馆位于繁忙的十字街口,交通指示灯已失去作用,人潮和车龙混杂在马路中央,两侧的人行道上,挤满了小摊贩和顾客。一个乱糟糟的世界,每个人都往空隙里钻。 两个穿戴名贵服饰的女人,站在这街头,过路的人难免好奇,要多打量几眼。郭嘉卉已习惯这种艳羡的眼神,她双眼平视远方,忽然打开手包去拿手机。 金莲瞥一眼,问:“打电话给谁?” “凯文。前两天他跑来找我,莫名其妙说了一堆话,然后让我跟他走,我当时只以为他又酗酒去了。现在一想,他估计也知道彭嘉卉还活着的事。” “没必要打电话。如果这么大的事情,他都瞒住你的话,那他就不再值得信任。” 郭嘉卉眼眸一垂,沉默着把手机放回包里。金莲看穿她的这点小抵抗,再问:“如果凯文真的知道彭嘉卉还活着,他还会站在你这边?” “当然会。” “天真。” “他爱我。” “得不到你的时候,当然爱你,当然会在女朋友和你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你。但是五年过去了,小洁。彭嘉卉不再是他的哥们,不再是看烦了的女朋友,她变成了另外一个完全陌生、新鲜的女人。她变成了弱势的一方,变成了当年的你。” 郭嘉卉仍是拒绝接纳:“我和凯文在美国生活了四年,他不会的。” 金莲思忖,凯文怎么想,都不是目前最迫切的事。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全新的手机递给去:“有要紧的事儿,拿这个手机打,里面也有我的新号码。” 郭嘉卉想起她报给蔡成虎那串陌生的手机号码,接过去说:“好的。”金莲跟了陈北那么多年,该学的,都学会了。 “等会回家后把护照找出来。”金莲用手比划了一个长方形,“我去年给你的那个袋子,随身携带,不要弄丢。”那个透明的文具袋里不止有她的另一本护照,还有美金和银行卡,以及温哥华一套别墅的钥匙。 当时她还问:“陈北不都逃了,你这哪里弄来的?” “就是因为他跑了,我才开始想后路。我花了五百万,从省内某位户政主管官员那里弄来的,真的身份,可以直接走海关通道。” “妈,还没到要逃的时候。”一阵大风刮过,吹乱郭嘉卉的长发。乱发可以马上抚顺,吹凉的心底再也回不到前一秒钟,“这一切都是我争取来的。” “彭嘉卉随时会报警,我们要做好准备,一旦被盯上,立马分开走,我会去泰国找北哥,引开他们,你……” 郭嘉卉还是摇头。“她凭什么?她外公很不喜欢她的,是我没日没夜地弄网店,我连做梦都在想,要怎样让他看到我的成绩。跟凌彦齐结婚也是我挣来的,她那样的人,卢思薇怎么可能看得上。在萨凡纳时,我不知给卢聿菡买了多少好东西,你知道我有多恶心她追着我和凯文的事情不放吗?但我还让她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凯文就是因为这件事和我有了心结。但是不这样,她怎会花那么大力气在她姑姑面前说我的好话?而彭嘉卉呢,她什么也没做,她什么都没做!” ☆、113 站在光里,背后就会有阴影,这深夜里一片沉默,是因为你没有听见声音。 ——马良坦白书 她想起凌彦齐在新婚当晚对她说“你生你的”时冷冰冰的神情,这样一个男人,天之骄子的男人,竟然会为一个掉进泥沼里的彭嘉卉守身,哪怕被戴绿帽子也无所谓。 她还想起小时候,每天放学后总是要先给彭嘉卉写作业。因为郭兰因检查得仔细,她得花时间,模仿笔迹一笔笔地写。往往写完第一份作业就到晚上八点,再写自个的家庭作业、温习功课,就拖到十点。一旦遇上考试还得更晚,因为要做考点整理。彭嘉卉只看她挑出来的那些知识点,临时抱佛脚,也能考个“良”回去,偶尔还有“优”。 她花费的这一切时间和心血,被人每个月拿一两千块就打发了。而她还蠢得开心,觉得自己能自食其力,能补贴家用。 她双手捂住口鼻,不想在这人来人往的街上,被人看出异样。 “好了。”金莲拉住她的手,“别现在就乱了阵脚。” 郭嘉卉深吸一口气:“我不会乱阵脚,也不会让她回来的,否则她就能白白拿到这一切。我替她挣回来的,可不止她妈他外公的遗产,”她突然就笑了,笑得眼睛都红了,“我还为她和凌彦齐送上了一张真的结婚证。太可笑了。我的每一天,全都是为她过的。” “小洁,这件事情我来弄,你别参与。” “我怎么能不参与?妈妈,钱我已经拿到了七个亿,被抓到要判多少年?我认命了,我跟她是天生的冤家仇人。不是她死,就是我死。而我宁可死,也不想提心吊胆地躲着,想象她和凌彦齐过幸福美满的生活。” 金莲在风口中沉默几分钟,然后打电话给看守彭光辉的小甘医生说:“不用把彭董移走了,要是那个女孩还来,让老江制住她。” 她再拨第二个号码,等待接听的时间里,对着女儿慌张的脸孔说:“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彭嘉卉是什么时候?她过八岁生日,她妈邀你去,你穿着新买的连衣裙,别扭地站在酒店大堂的门口,死活不进去。我跟你说什么来着?” 那句话她们都记得:什么都不用怕,小洁,她有的,以后你都会有。 电话那端有人应答。金莲说:“麦子,你把能干的弟兄给找出来,我再给五百万。只要彭嘉卉死掉,我一定帮你弄出陈龙,还会把你们送出国去。” 市公安局三楼一间大办公室里烟雾缭绕。两个案件并案侦查后,专案组立即向国内以及香港的银行主管部门发去调查协助申请。 等程序走完,已到下班时间,银行的答复没有那么快。四个人去吃饭,三个人留守在办公室里。还好,黄宗鸣叹口气,不是他在电视剧里看到的——到点就走,把这摊子事留待周一再来管的大爷态度。因为他的强烈要求,他获得能进入这件办公室、了解案情进展的权利。 回酒店后,他交代凌彦齐和司芃:“我必须回趟新加坡。你们在这儿,一定得盯警了资金的动向。”上飞机前,还是觉得这两个人的行事作风太不靠谱,专业律师更可靠,于是给卢思薇打电话。一直没人接听,他只好留语音,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一遍。 过几分钟,才接到卢思薇的回信:“我已经派黎律师过去了。” “太好了。”黄宗鸣和这位黎强律师有过数次接触,知道他在国内经济诉讼中的威名,立刻拨电话过去。黎强说:“我正在路上,等会直接去找彦齐。我的大学同学和当年的同事,很多都在本省的司法口。你不用担心,安心回国向郭董禀报。” 到周六下午,发出去的调查协助函,陆陆续续都收到回复。一查看这些相关账户,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不止香港曼达账户上的五个亿,就连彭光辉、金莲、郭嘉卉三人账户下的资金全都有非常大的流动。一追查,最后全流向钱庄(香港是叫财务公司,合法的,内地不合法)。 这是毫无疑问的洗钱。王队骂了声娘,你们倒是不嫌身上的罪名越来越多。可洗钱罪不归他管。估计银行那边也发现异常,通报了反洗钱监测中心。 真是给他们找事做,要协调的部门又多一个。 黎强着急了:“王队,赶紧抓人吧。” 王队抽了两口烟,嗓音沙哑:“让老秦他们盯警,金莲和陈洁有没有迹象要逃。” 派去d市监视的便衣回复说,目前两人行踪一切正常。 “她们现在在哪个位置?” “金莲在凯宾斯基的大厅,和三个中年女的喝下午茶。”另一个更沙哑的声音说:“陈洁一直呆在锦瑟的工作室里。” 她的手机已被监听。她今天打了不少电话,都是和人谈“锦瑟”的出售。 “这个倒是早就定下来了,回国就要卖掉锦瑟。”凌彦齐想想,无可奈何地说:“我去见见陈洁吧,看看她们什么打算?” 王队点了点头:“如果真要外逃的话,我们要赶紧部署。我会马上向上级报告,请求经侦部门去追查资金流向。” 司芃陪凌彦齐来到酒店的地下车库,启动引擎后,他摇下车窗说“拜拜”。司芃突然问道:“陈洁喜欢你吗?” 凌彦齐摇摇头:“应该不喜欢吧。” “怎么会?从小到大,我和她的眼光都很一致的。她要是不喜欢你,不会想和你结婚的。” “好了。我没有那么万人迷,……。” “你就是。你亲过她没有?” “没有。”凌彦齐想起生日宴上的亲吻礼,“亲过脸颊,但那只是礼节,好吧。” 司芃笑了,步子往后退:“那你保重吧。” 今天一整天她都有点懒洋洋,“哎,”凌彦齐从车窗里探出身来,抓住她手,“我去跟她吃饭,你这么开心干嘛?” “为什么不开心?你在帮我追回那些钱啊。” “你知道就好。” “加上彭光辉的钱,快十个亿了,被她这样转走,真是一点都不开心。我离开鹿原山时,有给我二叔打过电话,他说不想我和金莲起冲突,所以没讲我还活着的事。他这个人贪财,所以我答应他,以后会给他五百万。凯文应该也不会说。所以陈洁应该还不知道我的存在,你要稳住她,必要时牺牲色相,我也不会怪你。” 到了郭嘉卉的工作室,凌彦齐提议去一家很有名气的法国餐厅吃饭,人不乐意,说:“我带你去一家口味很地道的餐厅,好不好?” “好啊。”在d市城区开了二十分钟,凌彦齐犹疑地把车靠向路边,“你确定那间叫岭南山水的餐厅在这儿?” 郭嘉卉指着车窗外,“你没看见它的标牌吗?”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凌彦齐有些呆。标牌红纸黄字,已经掉了色,难怪他看不清。而标牌下面,是一间宽不过四米的快餐小炒店。他回头再望着郭嘉卉。 郭嘉卉笑道:“凌公子没来过这种地方?”她开了车门,朝他招手,“下来尝尝嘛,网上评价很高的。” 凌彦齐跟着她走进这间苍蝇小馆。郭嘉卉拿起餐桌上油腻腻的点菜单,点了招牌的禄鹅,山水豆腐、菜干煲和猪肉汤。凌彦齐说:“不是说好我请你吗?” 这一次,郭嘉卉没有一点千金小姐的架子:“你能给我打电话,我就很开心了。再说,我还没请过你呢。” 四处看,这餐馆的天花墙壁上都是脏印霉点,角落里还有散落的蜘蛛网。凌彦齐问道:“你常来这家店吃饭?” “很少了。”郭嘉卉托着腮。脸上的笑容吧,好像凌彦齐不陪同参加派对,还给她寄分居协议的事情,都已经无关紧要了。“我只是想要和你有一些有趣的、不一样的经历。” 正好服务员端了碗筷和开水过来,她主动把碗筷都给烫了。凌彦齐问道:“这样做有用吗?”她晃了晃头,眯眼笑道:“求个心安咯。” 要不是已知晓一切,对她心生厌恶,凌彦齐想,应该会被这样可爱的面目迷惑过去。一想起这美貌下的灵魂,他是一分钟都不想呆,赶紧问正事。 “你去曼达一个星期了,开局怎样?” “不怎么样。”郭嘉卉摇摇头。 “聿宇不是已经把拆迁款给你了,那群老油条还不巴着你这个财主?” “哪能他们要钱,我就给钱,又不是散财童子。我刚回去,很多改革的战略和步骤,要和董事还有高层讨论后才能进行,可是一场拉锯战。” “既然这样,钱要那么急做什么?放曼达账上,还不如放天海账上呢。” “是妈妈后悔了,还是聿宇后悔了,要你来找我要钱?”郭嘉卉正怀疑凌彦齐怎会变个人似的,好声好气来请她吃饭。 “找你要,你就还回去吗?也不是后悔,而是这样做,很不符合公司的规定和风险管控。聿宇被我妈骂了一顿。” “可钱要到我手上,我才有议价能力。我也没放账上,银行那几个利息有什么好挣的?正好朋友有好的投资渠道,便让他帮我理财了。” 和凌彦齐想的差不多,贪财的人总是想要更多。“现在很多p2p平台,风险很大,小心为妙。” “知道了。”郭嘉卉尝一块禄鹅,“嗯,真的不错。”她再夹一块,半空中要凌彦齐去接。 凌彦齐想大概是打电话约她时,司芃在旁边看着,他的口吻被迫得装得太温柔,让郭嘉卉真的误会了。今晚她是韩剧女主角上身。他不想接她夹的菜,可又想起司芃捧着他脸说“十个亿呢,上点心”的神色,很不情愿地举起碗接过那块鹅肉,顺便扯开笑容:“多谢。” “你回过家了?你妈的病好些了吗?”郭嘉卉接着问。 “我妈的病,你知道了?”凌彦齐心想,这么重大的事,谁告诉她的? “这个周一我回去见她,碰见秦朗医生,和他聊两句。”郭嘉卉的手跨过这油腻的桌面,紧紧抓住凌彦齐的手,“我以前对你有很多误解。我知道,你娶我也不是真的爱我。但我没想到,你是为了你妈,……,而我居然这么配合她,还做得那么过分。我为提前结婚的事情,向你道歉。” 凌彦齐垂下眼睛,他不能让眼神里的厌恶被人发现。“我昨天见过她一面,她精神还好,再说还有康叔陪着他。” “可是秦医生说,只有你才能劝她把药吃下去。她是个病人,还是你妈妈,你不要什么事都跟她计较,……。” “够了。”这个女人太可恶,一个劲地要勾出他对他妈的愧疚心,“我们不聊这个。” 郭嘉卉察觉到他对她的抵触,也有刹那的伤心。她今晚还不够善解人意吗?为什么不管她怎么做,他都不喜欢?她心中有一个好大的空洞,必须要凌彦齐才能填补。她想要他真诚温柔地对她笑,将她看作是他的女人。对,他对彭嘉卉做的一切,她都想要。 “那聊什么?你想跟我聊什么都可以,彦齐。等我把锦瑟的事情处理好,我们去旅游好不好?我在你的书房看见一本冰岛的游览册子,那地方好美,你带我去好不好?你还欠我一个蜜月,就当还给我好了。”郭嘉卉偏头看他,神情特别的认真,眼珠里也只有他。 “以后再说吧。”凌彦齐以为今晚的郭嘉卉真的怪异。演员演戏要连贯,可她今天的跳跃幅度实在有点大,没有她之前顺畅平滑的水准。 “彦齐,你还喜欢她?哪怕被你妈赶走,你也不想放弃。” 凌彦齐叹口气,哪怕知道今天是个局,他也不愿在她面前撒谎。“是。” “她……比我漂亮?还是比我性格好?” “都不是。” 听到这句话,郭嘉卉终于消停了。凌彦齐内心又骂自己,呆子,演戏啊,演戏你都不会。 吃完这顿饭,凌彦齐送她回去。淞湖庄园门口她下车,说:“还有好长一段路,陪我走走。”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湖边的栈道上只有“咚咚”的脚步声,郭嘉卉突然开口,打乱深夜里唯一的节奏:“因为我怕黑,以前我那个好朋友,经常陪着我走这条路。” 她在这个时候提到司芃,凌彦齐有些意外。黝黑湖边的她,没有灯光照耀下的白脸红唇可恶。他终于进入他要演的角色,平静而温柔地望着她说:“就是你说过的小洁吗?” “嗯。” “你现在还会想她吗?” “会。想她要是在,我的生活会不会不一样。” 凌彦齐心道,晚了,陈洁。“你现在的生活不好吗?” “是啊,没什么不好。”郭嘉卉低头看着鞋跟,“彦齐,以前我不懂你,不懂你拥有一切后,为何还要去追求一份划不来的爱情。” “现在,就懂了吗?” “懂那么一点,我也想要。”已走到家门口,郭嘉卉仍不死心,再问:“我知道你的心里现在没有我,那你眼里有我吗?” 凌彦齐心里,现在只有司芃的那十个亿。为了那十个亿,他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五月你过生日,我便有过这样的想法。……,如果我们不是以这样的身份绑在一起。” 总算有一点进展,郭嘉卉心说,没关系,我很适合打持久战。她冲他温柔一笑,笑里面竟然有心碎:“晚安。” ☆、114 说到底,爱情是一种本能,要么第一次就会,要么就一辈子也不会。 ——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 凌彦齐连夜赶回酒店。黎强和王队还在等他,倒是无事可干的司芃过了十点就呵欠连天,回房睡了。他也不多废话:“郭嘉卉没有要逃的意思,她说钱都拿去做短期理财,她怎么可能看得上理财那点收益?应该有别的用处。” 王队手上也拿到她的通讯记录:“这个人是最近一个月新加的联系人,三天内通话有五次。”但是实施监控的这一天半内还未通过话。 凌彦齐看手机号码后面写着“谭非”二字,问道:“他是什么人?” “香港一家知名私募基金的管理者,半个月前辞职,目前在日本旅游。”私募基金?那么郭嘉卉找他,是想挖这个人过来给自己操盘? 凌彦齐瞄一眼这个谭非的资料,觉得没什么用。他也顾不上现在几点,直接打电话找人:“思琪,想问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谭非的人?” 香港金融圈虽然不小,但也不大,且思琪是圈内女神,和谭非同是s市人,平日多少有些接触。果然一问,杨思琪便说认识,只不过她在投行里做企业债券,私募基金那块的人和事都不熟。“能帮我私下打听,他下一家打算去哪儿?” “好啊。”半夜打电话来,就为了这个?杨思琪心道。 “还有,”凌彦齐话还没说完,她便有了点期待,“你说。” “你有没有朋友,能弄到财务公司的账?不是银行流水,而是,你知道的,他们惯用的洗钱手法,比如说内地收人民币,香港出港元或是美元。我想要的,是针对同一个客户的资金出入。”凌彦齐当然不指望杨思琪有这等通天的本领,他只是想以此引出他下面的话。 杨思琪终于清醒点,意识到凌彦齐好像遇到了大麻烦。“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呢?财务公司在香港是合法的。你要是有证据证明他们洗钱,可以报警,由香港警方去查。” 就是没证据啊。而且今天周末,很多事情要等到香港警方来协查,就晚啦。杨思琪听到他的叹气声,问道:“你要查哪个客户?” “曼达香港子公司,有五个亿的人民币,分别转去了立财、雅信、菲诺三家贸易公司。”这些公司全是财务公司为客户转移资产设置的壳。 杨思琪很讶异:“你要查你太太?”她已回香港上班,但是和凌彦齐有关的事,她都了解,知道他已结婚,也知道彭嘉卉在曼达任职。 “对。”凌彦齐说得斩钉截铁。 “好,我明天去找找几位老同学。”就算不清楚这对新婚夫妻之间发生了什么,杨思琪仍是很愿意帮这个忙。 “多谢了,思琪,你也知道我很宅,一时间想不到还有谁能帮我。” 也只能这样了。凌彦齐去到司芃房间,走廊里留了一盏小灯。昏暗中他脱衣服,嗅到自己一身的烟味,先去洗澡。 房内的暖气开得很足,他赤着上身爬到床上,搂过背对着他睡觉的女人。搂到怀里,才发现她身子很热,手伸进打底内衣里,还能摸到薄薄的一层汗。 “你回来了?”司芃被他弄醒,胳膊从他腋下穿过,侧脸紧贴着他的胸膛。 搂着司芃睡过那么多次,她都没像今天这样,连呼在他肩胛骨上的气,都热扑扑的。凌彦齐探她额头。“司芃,你发烧了。”怪不得整个白天都无精打采,而他的注意力竟然不在她身上。 “没有。我有点烦躁。”司芃再往他怀里蹭蹭。 “烦躁什么?” “我想抽烟。” 对哦,凌彦齐也忘了这事,司芃在戒烟。她从他怀里抬起头,瘪瘪嘴巴地望着他,“你有烟没有?”竟有一丝可怜样。 “没有。”凌彦齐直接拒绝。 司芃看着他:“你不也在戒吗?为什么精神这么好。” 凌彦齐平躺身子:“我烟瘾本来就没你大。” 司芃去抓他的右手。凌彦齐把手荡开:“你干吗?” “闻你身上有没有烟味。” 凌彦齐赶紧用右手摸摸鼻子,还好,这一天,他做了好多英明的事,连回房先冲凉都算。 司芃已趴他身上,小狗一样地嗅。他忍着笑说:“就算你闻到烟味,也说明不了什么。这些警察个个都是烟鬼,我在他们当中呆两天了。” 司芃白他一眼,翻身下去,“凌彦齐,要是被我发现你瞒着我抽烟,你就死定了。”她把被子全踢开:“真的很难受。而且查案是警察的事,又不是这一两天就能破案,有律师在这儿盯着就好,你为什么不许我离开这,天天呆酒店有什么意思?” 凌彦齐无声辩解,还不是担心你安全?昨晚他做了梦,梦见他和司芃被一群黑溜溜的蛇追。他最讨厌的动物就是蛇,回想梦境中赤脚踩在它们身上的那种冰凉滑腻感,他都要打冷战。无奈摁开床头小灯,他要起床穿衣:“我下去帮你买盒口香糖上来,嚼一嚼,分散点注意力。” “算了,过这几天就好了。”刚说完,司芃便意识到,这些其实都是她的事,凌彦齐全揽自个身上了。她这才想起要问:“陈洁把那些钱转去哪里了?” “她怎么会直接告诉我?只要她人不走,问题不大。她那样的人才不会把钱给别人。” “哦。那你有没有牺牲色相?” “平白无故的牺牲色相,她才会怀疑,好不好?态度软一点就行了。” 司芃瞅他一眼:“撩人了?” “对,一撩便是两个。” “还有谁?” “杨思琪。一听说我太太涉嫌洗/钱,很有正义感地要帮我去查账。普林斯顿的优等生,知名投行的执行董事,在金融圈里的人脉,自然比我强多了。” “她能帮你找什么?”司芃有点呆,陈洁的案子怎么又和金融圈扯上关系了。 “多个人多条渠道。”凌彦齐只想要她快点打听到谭非到底在做什么。 2016年12月5日周一 上午本来是要去公安局旁听专案组周末的进展,但凌彦齐担心司芃的身体,便只让黎强过去。司芃真的发烧了。周六还是低烧,他也以为是戒烟引起的身体不适,周日白天她接着精神萎靡,到晚上烧到四十度,还死活不肯去医院。 今天早上退烧后,人也没那么犟,才愿意来医院。验血后医生说是细菌感染引起的感冒,开了抗生素。凌彦齐还多挂了一个神经内科的号,拉着她去看专家,未等专家问诊,他就说她的发烧和撞头有关系,麻烦医生开一个脑部核磁共振的单。 医生不紧不慢地问司芃的症状,再看验血的结果,婉转地表示撞头后可能会有头晕呕吐的后遗症,但是发烧的很少。她的情况还是考虑细菌性感冒。我们医院现在有规定,不能给没有指征的病人随便开检查单,尤其是核磁共振这样比较贵的单。再说今天开了,你也约不上啊。 凌彦齐扯着司芃,便要去国际部。司芃撇开他手:“你烦不烦啊,医生都说我没毛病,休息几天就好。”司芃朝车子走去,“回酒店去。” 看她无所谓的样子,凌彦齐心焦又无奈:“你以后能不能……,别动不动就撞头,本来就不聪明,撞更傻了怎么办?” 他是用心良苦,副驾驶位上坐着的人仍是昏昏入睡。不想干扰她休息,干脆把收音机给关了。途中,他接到张秘的电话,语气慌张得很:“彦齐,主席今天没有来上班。” “她在家休息。”凌彦齐看车窗外灰蒙蒙的白天。冬天雾霾多,正常人的情绪也很容易低落,更何况他妈呢?“这几天没什么事,别去打扰她。” “怎么会没事?彦齐,你在干嘛,你都没看现在的股市吗?” “怎么了?”凌彦齐心想,好端端看股市干啥,他又不炒股。 “天海在十点二十五分,跳水跌停啦。” 这一年来房地产行业的股票走势都很好,天海地产更是其中的龙头股票,股价一路高歌猛进。凌彦齐下意识问:“怎么回事?” “卢主席的病情已在一些炒股群里传来了。彦齐,我打不通主席电话。此事非同小可。刚才已经有郑董、王董和陈董打电话来问,卢主席没来上班,是不是因为真的有病。” “怎么会传出去?”凌彦齐一下就慌了。刚知道卢思薇患有躁郁症时,他还只是个高二生。很害怕这种精神障碍被人知晓,对卢思薇的事业和心理造成打击。但十年过去,卢思薇带病上班,企业发展和身心健康,犹如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各走各的。这种不安就渐渐离他远去。 “你先发过来,我看看是什么传言。”凌彦齐把车紧急停在路边,司芃睁开眼睛:“怎么啦?” “没事。你先睡会。” 张秘把好几张截图和链接都发给他。“微博,还有朋友圈也在传了。” 匆匆看两眼,首先发帖的人大多没有提“躁郁症”,只说卢思薇患有某种精神疾病多年,但是跟帖的人很容易就猜出来,“早就觉得她脾气那么暴躁有问题,肯定是躁狂症。” 接着便有人贴出网上搜来的科普贴:“躁狂症不是一个单独存在的疾病,它只存在于双向障碍,也就是躁狂抑郁症的发作形式当中。双向障碍(bipor disoder)是非常罕见的心境障碍(mood disorder),主要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包括生理,心理,和环境因素。……” 凌彦齐来不及一条条看下去,再打电话回去:“让公关部赶紧行动,把这些帖子都删了。” “已经交代下去,可是发布、流传消息的人会越来越多的。” “有人砸盘吗?”凌彦齐问道。 “是。10点到10点23分,五家机构抛售了四个亿。” “我知道了。”凌彦齐给管培康打电话,“康叔,我妈呢?” “你妈在休息。” “她现在怎样?” “怎样?彦齐你不知道?老田说她上周五中午去找你,不知道和你聊了什么,然后一句话都不说了,到今天都还没恢复过来。” 怎么会这样?上周五见她时,她明明还两眼放光地要抓司芃。凌彦齐额头枕在方向盘上。“康叔,天海的股票被人砸停了。” “股票哪有不跌停的?正常。” “不是。有人把她的病情散布出去,现在天海的各个股吧论坛都吵翻天了。董事会让张秘来找我,想让妈妈出面来澄清这个谣言。” 电话那端突然就拔高声音。“澄清个屁!她为天海做的够多了。那些董事手上拿的不少可是原始股,一元一股,即便是后来上市的首发价才四块七,现在已经升十倍不止了,怎么股价跌百分之十就受不了?彦齐,别被他们当枪杆使。”管培康沉默一会,待心情平复,才说,“别告诉你妈,她受不了这个,我等会就带她离开,去清泉山的别墅住几天。” 电话挂断,凌彦齐望着车窗外默不作声。司芃把药塞进包里,手上拿着核磁共振的片子,开车门要下去。凌彦齐问她:“你要干嘛?” “我自己能回酒店,你回去吧。” “我回去能做什么?我能堵得住全天下的嘴巴?”凌彦齐紧抓着她的手,“不管是股票跌停,还是她病情该不该向公众公布,让天海董事会去决定。” 沉默一会,司芃问:“你妈什么病?” “双相情感障碍。” “怪不得,那天她赶我走时,样子就很不对劲。有点日子了吧。什么时候诊断出来的?” “就是我去新加坡的那一年。她为我和思琪的事大发雷霆,我外公外婆还有大舅,都觉得她反应太激烈,这才去预约心理咨询。” “那有十二年了。” 凌彦齐摇头:“不止。在这之前,因为她,总是在暴躁这方面表现明显,抑郁这个症状相对而言轻很多。所以哪怕家里有医生,也没往这方面想过。”他靠在车座上,“也许都是因为生了我。生我之前,她和我爸关系挺好的。脾气虽然冲点,但是也没到暴躁的地步。有些人并不适合做母亲,但更多的人意识不到进入这个角色有多难。” 司芃在心里大概地算一下时间,凌彦齐今年27岁,天海好像成立24周年,在天海成立之前,卢思薇已经在s市一家房地产国企做到分公司老总。而那时的凌彦齐还在武汉和爸爸一起住,也就是说,哺乳期的儿子,她几乎没带过几天。 难道凌彦齐这么介意他母亲丢下他,选择了工作? “是她自己介意,所以总是千方百计想补偿我,最好的都要给我。我有时候会想,她虽然很能干,却很少有平静快乐的时候。她的情感链接出了问题,她不知道要怎样做,才能让自己开心,让别人开心。” ☆、115 他们宁愿自己同时在脸上笑,在心里哭,却不愿意在这时候看见所爱的人流一滴眼泪。 ——巴金家 “她在国外,没那么快回来,所以由我来替她做出说明。” 凌彦齐拿出秦朗医生的诊断报告和医学建议,“初诊到今天已经过了十二年。这十二年她坚持在公司总裁、董事局主席的岗位上,并未因病贻误公司发展,相反在她的带领下,公司这些年的成就众人皆知。认为她不能胜任目前的职位,一是对她过往工作成果的不尊重,二是对她工作能力的侮辱,三是不了解躁郁症。这个社会上存在着广泛的歧视,很多人想剥夺心理疾病患者工作社交、乃至正常生活的权利。患上躁郁症,并非每天都处在情绪的高亢或是低潮里。精神药物和心理治疗对她病情的控制很有效果,最近三年才有一次复发。而恰恰就在这一次,被人别有心裁的利用。与其说,是股民因为我妈的病情而看衰天海未来的发展,还不如说是有人在带偏舆论风向,恶意砸盘。各位与其揪着我妈能不能出来解救这场危机,为何不自救,不向证监会投诉,要求彻查这些参与抛售股票的机构,背后可有什么勾当?” 会后,于新兵单独和凌彦齐面谈。“你妈是不是还什么都不知道?” 凌彦齐点头:“于总,你觉得她能接受全世界都以一个精神病患者的眼光来看她吗? “她迟早会知道。” “互联网上的事,热度走得很快,撑过这一个星期就好了。等她心境稳定,承受力会强一些。” “你非要这样,我也只能配合。我已经让人去追查这两天大宗交易的背后买主。” “多谢于总。” “我和你妈是十几年的老搭档,真不希望她因为这件事情下台。可她要真下台了,彦齐,你顶得住吗?这两天的事情,我想你多少都该有点感想。有句话,我以一个长辈的身份来和你说,你妈不容易,她不是战无不胜的,你该为她分担责任和压力了。” 压力大的不只是凌彦齐,也有专案组的警察们。 黄宗鸣回新加坡后不止是汇报,也是搬救兵。郭义谦了解事情经过后,通过他在政府高层的人脉向省公安厅施压。上级只给陈龙专案组一个星期的时间,到时无论是否能从金莲陈洁身上获得陈北在泰国隐匿的线索,都必须对涉嫌巨额财产诈骗的犯罪嫌疑人实施抓捕。 偏偏从周五到今天(周二),侦查工作看似有了很多进展,仍然没有重大突破。 警方找到刘星梅车祸案的另外两名当事人:出租车司机和大重卡司机。两人对联合制造这起交通意外的行为供认不讳。 与此同时,刘星梅的父亲和弟弟已被找回。刘大伟一开始就知道女儿可能死于非命,但是惹不起陈龙,也无能为力为她查清真相。陈龙给了他们二十万的封口费。就那一面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 s市某交警中队队长及手下三名交警,也被拉下马。陈龙参与的这一桩故意杀人案,终于有了铁证。 然而对专案组来说,人力和时间远远不够。他们对金莲与郭嘉卉一年来的网购消费、银行账单,出行、通讯等大数据做分析,也未查到与陈北有关的进一步线索。王队打算破釜沉舟,让司芃出现在她们面前,逼她们出逃去找陈北。 黄宗鸣一听就摇头:“万一她们不出逃,想害司小姐呢?万一她们出逃成功,扑空了呢?你们说周密部署,跨国协调,那可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你们准备好了吗?警察同志,无论是人还是钱,我们都损失不起。” 面上是好商量的口气,其实这位大律师正在心里骂娘:“证人保护制度,在你们这儿就是个屁?” 周末回新加坡一趟,他就担心司芃的安全,要求警方调出警力来做24小时的贴身保护。 王队看他几秒,那神情很有点“看在你来头很大的份上,跟你好好解释两句”的意思:“我们不像香港和新加坡,有专门的证人保护小组。实话说吧,我们,……,没那么多警察,所以重要的证人,都安排住在旁边的酒店,有人常年守在那儿,也没人敢去那里找麻烦,放心吧。” 相处几天,黄宗鸣对这位王队的办案风格有了更多了解。业务能力确实突出,是名很受领导重视的“悍将”。悍将通常脾气大,具体的办案进程中也不怎么听指挥。他眼里的遗产诈骗案好破得很,追资金也不是他的首要任务。他两只眼都放着光,只想透过金莲和陈洁,盯着隐形的陈北。 越想越生气。司芃不是中国公民,黄律师拒绝得底气十足。局面就这样短暂地僵持住。 2015年12月7日周三 s市酒店 周三,天还是蒙蒙亮,凌彦齐的手机响了,把熟睡中的两人都惊醒。司芃翻个身:“谁啊。” 凌彦齐摸过手机一看,睡意全无:“是杨思琪。”刚一接听,听筒里是无比兴奋的声音:“彦齐,我找到了。” “你找到什么?” “可以证明郭嘉卉不是郭义谦外孙女的线索,我马上就发给你看。” 杨思琪发来好几张图片。凌彦齐一看,不是财务公司的账目,而是曼达香港子公司的账目。他心里叹道,思琪,你是很厉害,但是你的厉害用错地方了。我早就知道她是假的,你的心思能不能都盯着钱啊,钱比较重要。他看两眼,发现这些账都和郭兰因有关。可惜看账他是外行,还不如直接问杨思琪:“问题在哪儿?” “这是一个代收代付二级账目下的明细。”杨思琪语速飞快,“2009年郭兰因女士转过来500万的港币,用于支付她在香港期间的看病费用。” 凌彦齐想,那时司玉秀已老,司芃还没长大,郭兰因在香港找个信得过的员工做秘书,跟进一下医院的费用支付,很正常。 “对,大多数都是付给医院的费用。但是郭兰因女士去世后,这个账目下依然有支付。从2010年起到今年,每年的11月都有一笔三万六的支付。我查看了收款方,是香港的f&g公司。” “这家公司做什么的?” “你也知道我爸有很严重的类风湿,所以前年我带他来香港,做过相关的基因检测,就在这家f&g公司。全港规模最大、资质最好的生殖与基因检测中心。” 凌彦齐的心已在跳跃,仍摁着它,听完杨思琪的话:“三万六的港币,更像是保管年费,他们的冻卵服务很先进,我之前也咨询过。但是郭兰因不至于在去世前还要冻卵,她也许在这家中心储存了她的血液或是dna。” 凌彦齐的心终于飞出来了,他恨不得在电话里就递飞吻出去。思琪万岁,外母万岁。全天下所有头脑清晰、思维敏锐的女性万岁。 他挂下电话,仍抑制不住激动,跑到床边来亲吻司芃。司芃推开他:“初恋打个电话,你就高兴成这样?” “对,认识她后我还从没这么开心过。”凌彦齐把被子掀开:“快起来吧,你妈在香港给你留了东西。” 司芃一怔:“什么东西?” “现在还不知道。”凌彦齐看一下时间,“等天亮我们就过去。” 等他们和黄宗鸣赶到f&g时,杨思琪已在楼下广场等候。看到凌彦齐下车,她踩着高跟鞋“噔噔”往前小跑几步,却见他身后的车厢再钻出一个人,手还搭在凌彦齐的腰上。 是个女人。杨思琪的心沉下去,笑容还僵在脸上,她第一眼便看到司芃脸上的伤,然后才看容貌和打扮,不像凌彦齐会喜欢上的人。可刚才搭腰的动作太随意了,是个人都能看出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 司芃也抬头打量杨思琪,半卷的黑色长发,利落的黑色职业西装,左手拎一只深蓝色的公文包,任谁看一眼都知道的——美女学霸。唉,这么优秀的女朋友,卢思薇都要赶,千挑万选,选上陈洁那个假温柔的女孩,也是眼瞎。 她看见杨思琪眼里一闪而过的错愕和伤心,想象她凌晨打电话给凌彦齐的心情,再叹气:我踩的也是狗屎运,摊上这么一个婆婆,身边这个男人又是天生招桃花的命。她把右手伸出来:“思琪,你好,我是司芃。” 杨思琪很快回过神来,带他们进入这栋后现代主义风格的医学大楼。 望着前方窈窕干练的背影,司芃心想,万一哪天凌彦齐被这个女人撬走,她也无话可说。那张精神焕发的脸,根本不像一个熬夜看报表的人。不像她,这两天被“勒令”呆在酒店,只想睡觉,越睡精神状态越差。 她走在凌彦齐的身后,轻声地说:“你不觉得,从这个初恋到尹芯、到陈洁,到我,你的眼光越来越差吗?” 凌彦齐拉她胳膊,让她离自己更近:“你知道就好。” 杨思琪回头,又看到他们的小动作,面不改色地指向右边的电梯:“基因检测中心在三楼。”她说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没有跟上来。电梯门关上的一刹那,她的笑容已经很勉强。 凌彦齐突然出手挡住电梯门:“思琪,改天再聊。” 三人到前台说明来意,有员工翻出当年的协议。“没错,郭女士是我们的客户,但是根据协议,是限定领取人的,请问你们当中哪位是黄宗鸣先生,或者是彭嘉卉小姐?” 黄宗鸣即刻拿出护照。工作人员仔细比对后,说“稍等片刻。” 冷冰冰的会客室里,等十来分钟,终于等到更高级别的主管过来:“请问来领取郭女士的dna,是否打算要做亲子鉴定?” “是啊。”黄宗鸣点头,再问:“都过了六年,冷冻这么久,会不会对dna有损害?” “理论上讲当然有可能,因此中心在冷冻前便对提取的dna做了处理,加入te缓冲液(dna在该溶液中的稳定性较好,不易被破坏其完整性或产生开环及断裂),还有根据郭女士的要求,我们对她保留的dna进行分装,以避免全部被污染或破坏。” “有几个试剂盒?”黄宗鸣问主管,心中却在喊,兰因,其实你什么都知道,对吧,可你为什么从不和我提这件事呢? “四个。我们中心也可以做亲子鉴定,不如就在这边做呢。因为一旦取走,样本反复冻融,也会导致dna的降解。” 这个,黄宗鸣要请示郭义谦。郭义谦不在意法律上的程序,他要黄宗鸣当场就安排司芃做亲子鉴定,然后取走一份dna送去新加坡。 “好的,我明白了。”黄宗鸣放下电话,朝凌彦齐使颜色。凌彦齐只好去哄司芃:“来了就验一下嘛,不要浪费你妈一片苦心。” “好啊。” 正吃惊答应得这么快,马上就听到下一句。“我做亲子鉴定,不是想要,”司芃也偏头瞅瞅黄宗鸣,“跟他回去见那个人。只是这个案子结束后,司芃的身份我用不了,只能做回彭嘉卉。” “好。都听你的。” 凌彦齐还是开心。如果彭光辉活不了多久,他又想带司芃去新加坡生活。那么不管郭兰因的遗产给不给司芃。他都希望,她将来有能走动的亲戚。 那位四姨看上去就是个温婉的中年女性,司芃能在她那儿得到和妈妈类似的关爱。郭柏宥和他的几个姊妹,有放荡冷酷的一面,也有通达爽朗的一面,年纪相仿,应该能和司芃玩到一块去。 司芃爱他,毋庸置疑,但他不想要她只爱他。 做亲子鉴定的员工来让司芃填资料、签协议,她边在纸上“刷刷”地写,边说:“还改天?择日不如撞日,你的初恋应该还没走远,去找她谈谈吧,刚才人走时,挺伤心的。” 凌彦齐摸摸后脑勺,司芃拿起笔杆子就往他头上敲去:“觉得不好意思说?那你干嘛撩人?”他起身就走:“还不是为了你。” 打电话过去,人真没走远,在附近一家茶餐厅里吃早餐。他赶过去还没落座,杨思琪就问:“她才是真的郭家小姐?” “嗯。” “你跟真的、假的,同时在谈恋爱?”杨思琪问完,也觉得啼笑皆非。如果这里面有她都无法猜想的荒诞情节,那就证明这个男人,真的离她越来越远了。 “所有我没你想象中的好。”凌彦齐想,要到什么时候,他才能不在别的女人面前做一个可恶的男人,“我也不是故意要欺骗你。” “你骗我什么了?”杨思琪笑着摇头,“你那天跟我说的话,你说,你不爱她,你是被你妈逼的,是谎话吗?” 她心说,是我会错意了。 凌彦齐说:“我还是很谢谢你,思琪。被人冒充骗走几个亿的财产后,司芃和她外公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如果不是你查到郭兰因留在这里的dna,大概司芃很难拿回自己的真实身份,回到那边去。” “既然她的身份能被确定,就赶紧报案,让警方来追查资金的去向吧。其他的,……,我就不参与了。” ☆、116 人总要身心投入地爱一次,只考虑爱,而不考虑值不值、配不配。 ——某人日记 凌彦齐点头说好,又问:“你有没有联系到谭非招聘到的人?” 杨思琪翻开手机,给凌彦齐发微信名片:“是这个人的学弟,我还没来得及问。其实我好想帮你查下去,但是现在真的没心情。刚刚订了一张去日本的飞机票。北海道下初雪,好美,想去看看。” 她走过桌边时,凌彦齐拉着她胳膊:“sorry,思琪。” 杨思琪没有甩开他的手:“其实高三那年我已经知道你在新加坡,也从周子安手中拿到你的联系方式。但我没有联系你,也没有考新加坡的大学。” 见凌彦齐毫不意外,她笑道:“你早就知道了?怪不得。可要是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拿你妈妈的钱去普林斯顿。人总是要做选择的,选择一条路,得到想要的学识、眼界、人际交往与工作能力,就不能再贪心,说要倒回去把另一条路也给走了。感情的事,错过就是错过了。” 她毫不留恋地走了,竟让凌彦齐心底生出一丝不舍,以后真的是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呆坐几分钟后,想起在基因检测中心的两个人还没吃早饭,打包了两份多士和炒蛋拎过去。 厅内,司芃已抽完血坐在一边看手机。黄宗鸣找中心的人要两个手提的冷冻箱。凌彦齐把早餐递给两人,问道:“要两个冷冻箱做什么?” “我刚刚和王队通过电话。他说可以由我来代郭董提要求,让陈洁做亲子鉴定。我想ok啊,好过暴露司芃。终于快解决掉这个大麻烦了。如果早知道有这个,怎会生出这么多波折?” 是啊,凌彦齐也纳闷,这么重要的事,郭兰因不和司芃提起,也不向黄宗鸣交代?算了,事出必有因,但现在不重要了。他见司芃还在看手机,连早餐都顾不上吃,凑过去问:“你在看什么?” 司芃烦躁地往椅背靠去:“你家的股票今天还在跌。” 现在是九点四十五分。“开盘十五分钟,就跌停了?”凌彦齐问道。他想,昨天汪海林从加拿大赶回来,连夜开会,今天应该有救市资金进入,不至于跌那么快啊。 司芃把手机放回兜里,说:“凌彦齐,你回去吧。” “回哪儿?” “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出这么大事,你也不管公司,你天天守着我有什么用?” “这是市场层面的事。我妈花上千万请来的高管总裁都解决不了的事,靠我?我有那么厉害吗?” “那你回去看看你妈呀。” 凌彦齐凑过来之前,司芃实际上是在看微博。天海的股票领跌a股三天,网络上的骂声已经难听到问候卢家的祖宗八代了。证监会迫于压力,一大早就向天海地产发函问询,要求对董事局主席的健康状况做出正面回应。 凌彦齐也不肯正面回应司芃——他是否要回去。黄宗鸣要联系香港的同事送dna上飞机,这两人便先回酒店。车厢里闷了一个多小时,司芃头又晕了,回去倒床上就睡。探她的额头,不烧了,凌彦齐把被子盖好,心中越来越焦躁,这到底要几天才能好? 他联系杨思琪发来的名片上的那位金融圈人士。人说,其实不是我学弟,我也是帮人推荐的,要不你找某某吧。现在朋友圈这种转发求职招聘信息,也是太过举手之劳。他辗转问了六个人,将近一个小时,才知道这位被谭非招聘到的学弟是z大金融专业的大四生。 天海集团每年都有十来个z大的学生去实习,凌彦齐冒充原部门一位经管学院大四的男生,请求加微信好友。反正他的朋友圈没有任何和他个人身份挂钩的图文。通过后,立刻发两百的红包过去,说自己也是要找工作的校友,问他能不能引荐? 对方只一句话:“你有护照,能来泰国吗?我们这边是个团队。” “哦,这么好,那边包不包食宿?” “肯定包啊,条件不错,有别墅住的,阳台就能看到海。”男生发了一张在凌彦齐看来平淡无奇的海景照片过来。 “主要做什么?” “好简单的。炒股,不是用自己的钱炒,还挺轻松的。你要想来的话,先把简历发给我。” “好啊。”凌彦齐边聊天,边翻看这位大四生的朋友圈,没发任何与工作、泰国相关的文字。他心思一动,上网搜“如何通过微信朋友发送的照片确认位置”,依照指引把那张照片备份到电脑上,真被他查到了gps数据。上网一查经纬度,锁定泰国芭堤雅一处公寓酒店。 他急忙和于新兵联系,电话里商量十来分钟,达成一致意见。 如果那边真有团队在跨境炒股,不管是否和此次操纵天海股价有关,先在当地举报其形迹可疑,由泰国警方处理。再通过中国警方,或是直接和泰国警方交涉,拿到这些人电脑里的炒股证据。以泰国官员办事的一贯态度来看,后者不是难事。 只要有证据,接下来的事应该好办多了。 司芃已经醒了,头趴在枕头里,听见外面起居室里低沉平稳的说话声。越睡越闷,她听好一会儿,才听出来凌彦齐还在为他妈的病情发愁。好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非得向她汇报了。 听着听着,说话声音停了,脚步声近了。凌彦齐坐在床边,司芃翻身看着他。 “你醒了?我带你去做检查吧。” “我真没事,我是被你们关得无聊了。”司芃再一次劝他:“凌彦齐,你回去吧。” 凌彦齐伸手摸她脸上的伤,再将落在她脸上的发丝,一缕缕别到耳后。 撞过墙之后的司芃,和以前不太一样。她有心事了,不像以前住在小楼,安静地藏在心里的秘密,言谈举止中感觉不到它的分量。现在的心事像一团笼罩周身的云,不厚也不稠,但整个人坠进去,变迷茫了。 当然每个人经历这样的事情,心境都会有变化。但司芃,她没有很愤怒陈洁所作的一切。她的重心甚至不在这件事上。为什么?凌彦齐一知半解,也许她舍不得司芃的身份,她还再一次站在人生何去何从的路口。 如果没有他,她的决定会洒脱得多。那索性把这牵绊系得更紧一点,不管她做什么决定,凌彦齐都想陪着她。 他说:“她这个时候情绪很敏感,我突然丢下你跑去看她,她一定会追问发生什么事。可我不知道怎么告诉她。不是股价跌了30%有多吓人,而是,她本身就很抗拒她是躁郁症病人这个事实。我问过秦医生,要是这会告诉她,两条路,要么她冲出来不听指挥,正好坐实她是个疯子的口实,要么被沉重打击,抑郁到底。” “要是她知道了,但有你陪着她,会不会好过一些?” 最近事情太多,凌彦齐没想过还要去应付他妈的病情,怔住一会才说:“司芃,你的事情,对我来说也很重要。” “精力有限,不可能什么事情都照顾的时候,你得做出选择。” 凌彦齐沉默不语。是的,人总要做出选择,他做出来了。 离开卢思薇半个月,他便发现,他其实很害怕她的“情绪”。他活在当中时,看不清它的全貌,当他以一种豁出去的心态抵抗、出走,马上就获得无法想象的轻松与自由。回头一看,那个早已习惯的情绪变得莫名可怕,甚至还有了具象,犹如深夜的泥沼。他庆幸自己还能走出来看一眼,本能地想逃离。 而另一面,他和司芃,已走过黑夜,渐渐迎来曙光,他又不自觉地被这个吸引,觉得这才是他未来的路。 司芃在被窝里挪个方向,头枕在他大腿上,仰头看他。 “不管你回去能做什么,你都该回去。你不能扔她一个人在那里。那个康叔再好,在她心中的分量也比不过你。她现在情绪这么低沉,你明明清楚,是你为了我造成的。你不用担心我的安全。我保证会乖乖呆在酒店里,哪里都不去。那位新加坡的uncle也会死死盯着我,他也生怕我跑了。” “别说了,司芃。我已经找到一些线索,也许在她知道前,能度过这次危机,转移公众的注意力。但我,……,不打算回去。你不知道,我和我妈之间,其实从来没有和平相处过。你不要以为她现在抑郁,很弱似的。说不准她下一秒就好了,还能朝人身上扔标枪。我对自己没有信心,我害怕回去一看到她的样子就……,一想到她要面对的世界,我只会更加心软。她是个很会利用别人弱点的人,无理霸道、奸诈狡猾,她都有,否则做不成这么大的公司。我也不想一退再退,她会千方百计让我、还有你,乖乖听命行事。”凌彦齐摇头,“不止,她会借情绪逞凶,做伤害你的事。” “我看上去就很弱,很需要你的保护吗?” “你不弱,你很强,但是你不会对我妈出手。” “回去吧,彦齐,我不想要你以后会后悔。” “后悔什么?” “没有听妈妈的话。” 凌彦齐别过脸去:“我过去听了她太多话,要不是那么懦弱听话,我们之间不会有陈洁这么大个疙瘩。” “我不再介意你和陈洁的事。”司芃把他的脸又扭回来,“想听一个离家出走,叛逆勇敢的前辈的心声吗?” 见她突如其来的面目正经,凌彦齐愣是没忍住笑出声来。 司芃干脆盘腿坐好,两人面对着面。她打起精神说了一段话:“上午他们就抽了我三滴血,我问我妈留四个试剂盒的dna,要抽多少?他们说冷冻的话要尽量多一点,因为储藏时间越长,dna的含量就越低。而且她是癌症病人,白细胞的含量比正常人低很多,可dna又只能从白细胞中提取。为了保险起见,她被抽了四个试管的血,那个时候,她都快要死了。”司芃说到这里,头已垂下去,“我听了之后不知道有多难过。真的,如果我不是这么混蛋的话,她不会想要在那里留下她的dna。” 凌彦齐心想,怪不得一整天都不开心。哪怕他是她的爱人,仍旧是另一个人,没有办法在当时就感同身受。 司芃说得哽咽,捂住眼睛。 “她知道我和陈洁的关系很好,她怕傻瓜一样的我,什么事情都告诉好姐妹,所以什么都不跟我讲。她早就知道了。彭光辉说她不离婚的条件,还把所有财产都留给我的目的,就是不许他说出陈洁是私生女的事情,我手上有钱有股份,他就得保护我不受伤害。她让黄律师接我走,不是一定要我回郭家,只是想让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摆脱这个烂泥坑。我们谁都没有明白她的苦心。我只想去美国找凯文,黄律师只想把我再变成曾经的郭家小姐。” “好了。”凌彦齐把她拉入怀里,紧紧搂着。 司芃终于忍不住,边哭边说:“这些年我一直挺后悔的,后悔当年为什么要那么犟,不肯听她的话,好好去做一件她想要我去做的事,弹琴也好、念书也好,哪怕没有做得多好,起码也让她在死之前,看到我在努力,想起来能欣慰,而不是睁着眼看天花板,殚精竭虑为我想未来。” “可我也有不后悔的事。唯一不后悔的事,便是她说我不可以滥交,她说,你要找一个彼此真心喜欢的人。我就只有这件事听她话了。你知道这半年来,我为这件事有多开心吗?凌彦齐,虽然那天你很混蛋,真的混蛋,但我不是跟你随便上床的。” “好了,是我不好,你别哭了。”凌彦齐见不得她哭,不管是为他,还是为别人,他很认真地辩解:“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吃完就走,我那时只是太担心下一顿吃不到怎么办?” 这个时候还有心情说瞎话,司芃被他逗笑了:“别跟你妈这样置气,万一把她给气没了呢。我不是咒你妈早死,但是她脾气那么大,很难先认输的。有些置气,等不来结局。” 凌彦齐幽幽望着她哭红的双眼。他不想让她伤心,他愿意听她的话。“你只想要我回去,你想过自己没有?” “我这个人,怎样都行,”司芃觉得突然泪崩有点丢脸,埋头把泪水全蹭在他浅灰色的开司米针织衫上,再抬头便看到那个人的眼神里仍是无边无际的温柔和宠溺。她心中一荡,跨坐在他大腿上,紧搂着他的背,凑耳边去低声说:“我只想要你操/我。” 凌彦齐撇头去看这张脸,哭红了的眼和脸颊,挺像个楚楚可怜的小女孩,可咬着嘴唇说这么糙的话,……,好啦,他还是更喜欢顽劣少女的意图不轨。 他把她压在身下,问道:“要怎么操/你?” “随你。” 自从山寺见面再联系上后,事情接二连三地来。司芃先是撞伤了脸,然后又发烧,他们还真没好好做过。也就两个小时能让他们暂且把身外之人、身外之事放一边。 待到床铺凌乱到没法看,已到下午六点。从东边的市公安局到西北郊的清泉山顶,还要开两个小时的车。凌彦齐说:“等下我就走了,你去二楼餐厅吃点东西。” 司芃点头。凌彦齐却未下床,搂着她看手机里的信息,“陈洁这两天就应该会逃。在警察抓住她之前,你不要离开酒店。” “她又不知道我还活着。” “她随时都可能知道。” “可我想去看看莹莹,她家小宝从医院回来了。你别看她好像挺乐观的,半夜里不知道给我发了多少信息。” 凌彦齐想了想:“明早去,让蔡昆来接你。” 司芃有气无力地回声好:“以前没发现你有这毛病,一天到晚都疑神疑鬼的,现在是法治社会,……” 凌彦齐打断她:“认识你后,你身上发生的每件事,都是法治社会的另一面。” 司芃无言以对,翻身找衣服穿,凌彦齐再把她拉过去箍住腰。她说:“干嘛,你还不走,我饿了。” “刚才不还有人嫌我吃完就走,走得太快?”凌彦齐用下巴蹭她的头发,“我只想跟你睡觉。” “以后有的是机会,就怕你只睡我一个,会睡烦。” ☆、117 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以“回家”的方式回新加坡。 为了彦齐,应该。我真的动摇了,不想他在我和他妈之前如此为难。可我这样走了,我的阿婆,我的妈妈怎么办? ——司芃日记 “那试试?看是你先烦,还是我先烦。” 司芃勾他下巴,脸上的笑容因坦荡而风流:“我很水性杨花吗?还是你天生危机感强?” “那是因为你还小。”凌彦齐放开她,赤着身子起床,捡起地上的衣服穿。 司芃不以为然:“小又怎么啦?你就很成熟?” 也没成熟到哪里去,但在司芃之前有过很多女人,尝过诱惑,知道情爱和爱情的边界。而司芃的这一课,还是缺的。 在她有意自我拘囿的社交领地里,他凌彦齐还算个出类拔萃的男人,但以后回到新加坡,那就未必了。有巨额财富和豪门家族为她的人生加持,再加上桀骜的品性,传奇的过往经历,怕会让无数名流富贵趋之若鹜。 哦,成语好像用错了,他的意思不是追逐司芃有什么不好,而是那些男人,真的像群鸭子。而第一个男人,听上去是个光环,实际上太容易被三振出局。 他又想起一事来。“我怕我在我妈那边要多呆两天,所以先问你的打算,三天后亲子鉴定的结果就出来了。你外公肯定会让uncle带你回新加坡一趟,……。” “如果我是那老头的外孙女,在你妈妈眼里,地位会不会高一点?” 凌彦齐像是抓住一线生机,抓着她的手问:“你愿意回去?” “我还没想好。”司芃踌躇一会,问道:“你跟他关系很好吗?我听黄律师说,老头子很喜欢找你喝酒。” “哪里是喜欢我,他太霸道了,十来个儿孙见他就躲,也就只能欺负我这个孙女婿,陪他喝点白的。” 司芃听了倒是开心:“没人搭理他?哼,他自作自受。” “但他还是很关心你。前两天还问我,躁郁症遗不遗传?” “什么意思?他还嫌弃你?” “家族病史本来在结婚前就应该告诉对方的。但我那时想的是,打死也不会和他孙女生孩子,说不说无所谓。” “除了你妈的躁郁症,还有什么?” “高血压,我爸我妈都有,我外公有心梗。” “这么说,我运气比你还差点。我妈死于甲状腺癌,还是很恶劣的那种。我爸是肺癌,我现在还不清楚他的严不严重。然后我阿婆最后查出来是肠癌。至于我乡下的爷爷奶奶,我根本不晓得他们是怎么死的。” 凌彦齐已坐在床尾凳上穿鞋:“那我们就不用互相嫌弃了?” 司芃说:“差不多,凑合吧。”他又渐渐收了笑:“司芃,等这些事情完了,你要听话,好好去做基因方面的检测。” “不是说不嫌弃?” “不是嫌弃,是防患于未然。” 磨蹭二十分钟,凌彦齐才出房间。司芃拿起手机和包,也要下楼。一开房门,就看见他打道回府,朝她伸出手:“你手机给我。” “你要做什么?” “定位。” 司芃翻翻白眼,还是把手机递出去。“不都请蔡昆做保镖了?” “他能跟着你,但他管不了你。”两人的手机都是iphone最新款,直接在“查找朋友”里点击始终共享位置就能完成手机定位。设置好后再还回来,凌彦齐说句:“你欠管。” 司芃一脚飞去,已被他躲开。 (还是周三) 黄宗鸣并没有直接拎着存有郭兰因dna的冷冻箱去找郭嘉卉,如果他当场要验,会把人吓傻的。王队说了,我们得给她时间做出逃跑的反应。 所以他打电话过去,很善解人意地说:“其实郭董也不是非验不可,现在是为了堵邱美云的嘴,勉为其难做这件事。你心里不要有想法,这两天有空就和uncle一起去把这个事情给办了。” 郭嘉卉嘴上说好啊,没问题,心里慌张到不行,回家找金莲商量。金莲把卧房里已备好的行李箱递给她:“趁现在还来得及,快走。” 郭嘉卉站着不动:“妈,现在走了,那我们这几年的付出算什么?” “郭义谦起疑心了。就算我们现在杀了她,也没用,你的dna和他们配不上。” “不,我想过了。如果她落在我们手上,我们就能验dna。亲子鉴定不一定要抽血,血痕、毛发、唾液,都可以。” “小洁,你疯啦。麦子和蔡成虎找了这么多天,都没找到她。好,就算你能拿到她的血液还是毛发,你还得让亲子鉴定中心的人对你替换掉的样本,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吗?” “这有什么难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小时候你常常和我说的,给钱就行了,一百万足够买通两三个经手人去掉包。” 金莲抓着郭嘉卉的臂膀,她很想摇醒这个女儿,自从和凌彦齐结婚回来后,她就不太对劲。 “小洁,我们的处境真的不安全。郭义谦会为了邱美云让你验dna?用你聪明的脑子想想吧,彭嘉卉不可能这么多天毫无行动,她找不到彭光辉,现在天海也是一堆麻烦事,她也不大会去找凌彦齐,很有可能已经联系到新加坡的人了。郭义谦在怀疑你的身份。” 郭嘉卉根本就听不进去:“怀疑?那就用亲子鉴定的结果,把我的身份给钉死,再把她绑着石头扔进大海,彻底消失,不就好了!”她用另一个手机给麦子打电话:“都几天了,为什么司芃那个婊/子,影都没有!” “她这几天都没来找孙莹莹,我已经让兄弟在灵芝区到处找了。” “你为什么不去找?蔡成虎不是说,你女儿跟她关系挺好的?” “我在灵芝区出现不方便。”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担心自己安危?告诉你,明天之前你还不把司芃给找出来,我们一起玩完。” 说完这句话,郭嘉卉把手机往空中抛去,砸到另一端的床头,“哐当”一声掉落在被上。 金莲还从没见过女儿发这么大的脾气,长这么大,她一直是温柔的乖巧的,稍微撅个嘴,被她呵斥一声,就会眼泪汪汪地说,妈妈,对不起。 “小洁,走吧,很安全的,我只要打一个电话,从你出境到转机到落脚地,一路都会有人帮忙打点,我付过钱了的。” 郭嘉卉挨着墙,身子无力地滑向地面。她跪坐在地上摇头:“妈,我不走,你走吧。” 她的神情像是认了命,金莲抱着她哭泣:“你不走,我怎么会走?” 离开酒店,天已全黑,凌彦齐在路上给管培康打电话:“康叔,我大概八点半能到清泉山,我妈现在怎样?” 电话那边长长一声叹息:“你妈非要回去,我们已经在路上了。” “不行,无论公司还是家的楼下都有人在蹲守。谁都在猜想她为何还不出来解释,要是有人能拍到她深夜归来的照片,也算是一战成名了。” “那怎么办?她现在在车上睡着了,但我觉得她应该猜到有事发生了。”最后几个字,管培康说得很轻。 他们在一起六年,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在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内,卢思薇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当然以前她也有抑郁,但过两三天情绪会稍微起来点,平稳两三天,进入躁狂期。有时,时间更短,一天就能在躁狂和抑郁之间来个天地板。 今天中午卢思薇主动走出别墅的大门,和他散了半个小时的步。他真的很开心。“山上的空气多清新,阳光也很明亮,比市里好太多了。有时候,人多跟大自然接触,心情也能变得平和。” 那时卢思薇还冲他笑,没想下午睡一觉起来,她就吵着要回市里。 管培康也就答应了。 因为很多事经不起回想,一想心里会发毛。比如说他一意孤行,把堂堂一个知名企业的董事长弄到山顶上来。如果她的病情没有好转,相反还进入了长达两三个月的抑郁期,那他要如何和卢家人解释。 凌彦齐问:“你们到哪儿了?” “灵芝区。” “下高速去天海壹城的酒店。跟她说我去找她,让她稍安勿躁。” “你过来?也好。本来就没我这个外人什么事。” “康叔,这一次我还真没把你当外人。我妈生病期间说的那些攻击人的话,你不要那么在意。”凌彦齐感慨,有血缘的家人倒是不少,可谁愿意在这个节骨眼顶上来。“算了,你开车注意点,等见面后再说。” 是七月份司芃和卢奶奶住的那间总统套房。 凌彦齐走到门口,就隐约听见说话声,离主卧越近,声音越清晰。是卢思薇在训人:“你个大学校长,要不要点脸,你骗我上清泉山,哼哼,被我识破了,又想把我囚禁在这里。亏我还以为,这世界全他妈的不可靠,连儿子都靠不住,就你靠得住。药肯定也被你换了,害得我天天睡,睡得跟傻子一样,什么事都不知道。我要离开这里,我要离开你这个骗子。” 都不是什么好话,但只一听,凌彦齐便心安了。秦朗医生周一还上清泉山看过卢思薇,说情况不太乐观,今天才周三,她就从低谷爬出来。 妈,你是知道你儿子快顶不住了?他站在门边上,还想听他们吵会架。“哐当”,有什么东西被扔在地毯上,响声沉闷。他又在心里叨唠,总统套房里的艺术品你也扔。哪怕看上去不是真的,也得赔不菲的钱。然后呢,等回过神来,又得说自己花大钱买了一堆的破铜烂铁。 管培康劝不听,无奈地说:“我没有囚禁你,是彦齐安排你住这里的,他等会就过来。” “他会过来?”卢思薇哼出声来,“上周五到今天几天了?我那样离开酒店,他连个电话都不打。他只想守着那个小太妹。” 凌彦齐敲了敲掩闭的房门,门内两人同时出声:“谁?”于是他把门推开:“妈,你不要说你儿媳是个小太妹。” 卢思薇嘴角一扯:“她不是太妹,谁是太妹?谁认她是儿媳了?” 管培康还什么都不知道:“嘉卉什么时候是小太妹?” 母子两人都没接话。凌彦齐看他妈的打扮,穿紫红色t恤和黑色家居裤,外面套了件管培康的藏青色夹克,脸上无妆,黑眼圈很重,配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 放飞自我应该有段时间了,所以才会逮谁咬谁。 见两个男人都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她,卢思薇想了片刻说:“彦齐送我回去,我明天要去公司,都快十天没上班了。” “公司的事,交给于总他们就可以了。”凌彦齐回答。 “可以个屁。”卢思薇穿成这样就要往外走,推门时又转身回来,“管培康,你为什么要藏我手机?” “我只是希望我们能好好度个假,没人来打扰。” 卢思薇赤着脚走到凌彦齐跟前来,看他神色:“你那位uncle搞不定假的郭嘉卉?” 管培康这才反应过来:“嘉卉是假的?” “没什么搞不定的,我们报案了,接下来是警察的事。”凌彦齐转头朝管培康说:“她是假冒郭兰因女儿来骗遗产的,有时间再和你详细说。” “既然搞得定,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来看看你。” 卢思薇一直盯着凌彦齐的脸看。不是她乐意这么盯着,而是她的精神集中不起来。过好一会儿,她再次确认:“也不是那个小太妹出事了?” “没有事。”凌彦齐再否认。 “哦。”卢思薇终于发现凌彦齐脸上哪里不对劲了,他的眉头是皱起来的。从小他一遇上困难点的事,就爱这样。“那真是公司出事了?”她回头看管培康,人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她突然就暴怒:“你他妈两个混蛋在瞒着我什么。把于新兵给我找过来!” “康叔,她晚上的药吃了没有?” “还没。” “那现在吃药。”凌彦齐从餐厅倒水过来,把他妈推到沙发坐下,药递过去,卢思薇不接,直愣愣看着他:“你是打算回家,还是就来看我一眼?” 真是生意人本色,这会都没忘记和人谈条件。 “回家。”凌彦齐无奈地认输,“但有条件,今天我们不讨论司芃的事,先让警察办案抓人好不好?”他把药再递过去,“你好好吃药,我们才能和你好好说话。” 有时候凌彦齐巴不得他妈就是纯粹的抑郁症。真的,他认为,绝对没有躁郁症这样能让人恨得牙痒痒。她在抑郁期间是能接受“不是我控制不住情绪,而是真的生病了”这个事实,但只要进入亢奋,她就会否定之前的一切消沉。太美妙了,我好了,我他妈一点病都没有。所以心境稳定剂在这个时候尤其的重要。 卢思薇把药吞了:“我迟早会被你们弄得越来越傻。” “有些事情等别人告诉你,还不如我来告诉你。”凌彦齐想,瞒是瞒不过去了,而且于新兵的人马上就到芭堤雅,有件事情明天就能出结果。要不要报警,得卢思薇来决定。 他把天海股价暴跌的事情简短地说一遍。卢思薇意外地没有暴跳如雷,只说:“叫于新兵过来,还有汪海林,……”都是她的亲信。 “好。”凌彦齐一个个打电话,都通知完后说,“等他们到齐,起码一个小时,你去休息会吧,等会尽量别骂人。这次的事件他们也很被动,不宜公开发表太多看法。” “知道了。找人来给我做个头发化个妆,叫老田送正装来。”都弄好后,卢思薇闭目在沙发上休息,问凌彦齐:“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凌彦齐没有回答。她再问:“你既然让于新兵派人去泰国,为什么不先在国内报警,让警察一起过去?” “没有证据。” “那有什么关系?抓错也没什么大不了,放掉就是。” 凌彦齐想,等会来的人多,还不如现在就把他的猜想说出来:“你替我找的千金小姐,本名叫陈洁,是司芃同父异母的姐姐。她上个星期从天海拿走五个亿的拆迁款,加上别的总共十个亿,一起不见了。” “我猜也是她。既然是她,就更不应该心慈手软。” “今天汪海林扔进去三个亿,也没把股价捞起来一点,还是跌停。” 卢思薇听出言外之意:“她有同伙?” “内鬼。” 卢思薇哼哼笑出声来,怪不得之前老有人说凌彦齐弱,是因为她太强势。她才生病几天,他都会猜疑人心了。“别的理由?” “认识以来,从没和我谈过股市。说实在,炒股的人不谈股市,我一个都没见过。其次,刚进婆家的门,就拿婆婆的病情来炒作,这么想离婚,就不应该在我寄分居协议的时候那么生气。再来,查她的案子,查到她新结交的朋友,一位私募基金的经理。难免不让人怀疑,她是把资金交给这位高手去运作。自然要去找找他们是怎么认识的线索。那位私募经理是复旦大学金融系07届毕业生。”剩下的话凌彦齐没说。 不需要说,因为卢思薇也清楚,这人是卢聿宇同院系高一级的学长。 “郭嘉卉平时和家中哪些人交往比较密切?” “聿菡,其次是聿宇。” 卢思薇睁开眼睛看着凌彦齐:“你接下来想怎么做?” “我既然都告诉你了,就由你来做决定。” “如果我还没下山,还被管培康那个孙子哄着住在山里呢?” 凌彦齐为这个年过半百的校长叫屈:“他不是孙子,妈,五十岁找到的爱人,能把你的身心健康摆在利益的前头,能为你做到这个份上,知足吧。”停顿片刻,才回答她的问题:“我会报警。” 卢思薇想了会,才说:“明天拿到证据,如果和你的猜想一致,叫你大舅先来找我。”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躁郁症和抑郁症的比较,只是书中人的吐槽,并非作者的见解。 ☆、118 每个人都会有缺陷,就像被上帝咬过的苹果,有的人缺陷比较大,正是因为上帝特别喜欢她的芬芳。 ——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 众人来得比以为的要快。管家来通知他们,说人已到齐,在行政楼层的会议室里等待。两人下楼过去。于新兵正站在门口和公关部的老唐聊天,看到卢思薇穿黑色西服套裙出现在行政走廊里,赶紧上去:“卢主席,你这是好了?” 卢思薇点点头,大步走进会议室,手机往桌上一扔,自己先在主位坐下。看见一众高管或坐或站,好似还没有进入状态,拍拍桌子:“各位,莫非是我听错消息了,有人砸的不是天海的股票,而是你们的脑袋,一个个都神游了?开会!” 凌彦齐就坐她身侧,握着的笔在她手上敲两下。卢思薇一怔,这小子是在替这群人表达不满?她竟然还反省一下,招招手让大家都坐下来:“我脾气不好,你们也是知道的,更何况有人趁我休假时来砸公司股票。这几天大家辛苦了,都来说说手上正在做的事情。” 于新兵自然要第一个说。卢思薇止住他:“新兵,开完会你留下来,我再和你商量。公关部说起吧,老唐。” 听完后,她说:“我不出面,你们做再多也压不下舆论。找人来加班吧,明天上午十点,就在酒店开新闻发布会。” “在这边?”老唐要确认一下,以往集团层面的发布会,都是在公司。 卢思薇摊开手:“这里是天海壹城,是我们公司最引以为傲的房地产样本,这酒店也是天海的产业,这里开新闻发布会,有问题吗?” 凌彦齐瞧老唐欲言又止的模样,帮他说出来:“这里不是市中心,而且发布会的公告明早上班后才发出去,十点就开,很多媒体记者赶不过来。” 正是用人之际,骂他这个儿子,好过接着骂这群高管,他真不希望当中有人,对他妈的病也抱有偏见。 “赶不过来正好,要他们都赶过来做什么?捣乱!”卢思薇果然骂他,“就算现场来的媒体记者不多,也没关系,这边应该有不少天海的铁杆业主,和物业联系,派几个人过来把现场坐满了。” 凌彦齐低头想笑,卢思薇这种无理粗暴的风格,以往他还瞧不太上,现在只觉得——爽快。 会议开到十二点半终于结束,张秘留下来帮卢思薇写发言稿。凌彦齐回到套房,管培康也没睡。“你妈呢?” “我妈在想明天的发布会。康叔,这几天辛苦你了,先睡吧。” “明天就开?她的情绪,……,我担心遇上一两个故意添乱的记者,她能现场就和人呛起来。” “以前又不是没呛过。证监会也要求公司做正面回应,该说明的就说明吧。我妈只露个面,其余的交给于总和唐总吧。” “那我还非把她带去山上,何苦呢?” “不,康叔,我要谢谢你能这么陪她。”凌彦齐坐在他的对面,他完全理解管培康,换作是司芃的痛楚被这样恶意曝光,他也只想带她远走高飞。 可他没意识到,他允许管培康这么做,其实也是想逃避内心更深处的责任,那个责任和公司、股价都无关,而是一旦卢思薇真被刺激到,他该怎么办?他下意识地抗拒返回这个泥沼。他只想捂着那个最大的手/雷,一日不爆发,一日不灭亡,他便可心安理得在外头多逛一天。 可真等到那一天了,他的内心,又何止是司芃所说的后悔? “是嘉卉的事,刺激到你妈了?” “算是吧。” 管培康默不作声地听完这当中的详情,连连摇头,怪不得卢思薇要叫她小太妹,心中没有一点大局观念。“等亲子鉴定的结果出来,那个司芃回新加坡吗?” “让她自己做主吧,她和她外公之间有心结。” “有心结又怎样?这世上谁的内心一片澄净。你不要只宠着她,你得让她回去,”见凌彦齐低头不语,管培康说,“如果她真的爱你,就不该这么任性下去。” “等天海度过眼前的危机再说。”事情越多越乱,凌彦齐越想拖。 “彦齐,你怎么就不明白呢?”管培康着急了,“你和郭义谦外孙女的婚事,从来都和天海的发展密切相关。” “我知道。可现在和大鸣集团合作的项目,人家没有要撤走的意思,为什么不能给司芃一个考虑的期限呢?” “可以给期限,但不能太长。你认为你妈想要和郭义谦做亲家,只是看重这几个合作项目?在她眼里,儿子的婚姻没有挣钱重要?” 凌彦齐思绪一顿,他还真是这么以为的。 “2010年天海开始海外收购,到今年你知道收购了多少家公司,资产规模多大?” 凌彦齐当然不知道,他没管过一天的海外业务。管培康再问道:“这些天的网络热点里,可有骂你家搞这些海外投资,是要转移资产,早点跑路?” 凌彦齐点点头。 “国内的营商环境越来越恶劣,实体经济能不能挣到钱,可以参看你外父彭光辉的曼达集团。天海挣到那么多利润,不可能全留在账面上,总要投资变现,能去哪儿?哪儿的市场规范,哪儿的法律健全,你妈就去哪儿。为什么?” 凌彦齐有些明白他要说什么:“我知道了,康叔。” “你不知道。你妈在一点不和你商量的情况下逼迫你结婚,那是她不对,但你根本不知道她有多心急。她今天知道有人拿她病情做文章,怎样?吓死我们了,她倒还好。那是你我都没料到,她早有心理准备!她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最坏的结果就是她被迫下台,离开她一手创办,付出无数心血的天海。” “她下台后你怎么办?天海就顺理成章是你凌彦齐的?我不是说你无能,是你太年轻太单纯,被你妈养得太无忧无虑。她为什么要你这么年轻就结婚?她只想,哪怕她卢思薇倒了,你的身后也还站着郭义谦。他的大鸣集团是亚洲排名前五的集团公司,他二弟郭义伦、三弟郭义覃与他分家后,一个进军媒体和酒店行业,一个拥有全球最大的纸业公司。” “除了实业,他们郭家还妻妾成群,子孙众多,通过联姻,在上层社会织就一张庞大而复杂的政治经济网络。郭义谦的眼光有多长远,可不止这十年来逐步退出中国市场,早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在98年的亚洲金融危机之后,马来西亚出台政策限制华人经济发展,他便带着两位弟弟全身而退,搬去了新加坡。他固执保守,家族观念极强,对姻亲呢,肯扶持肯资助。这样的亲家,谁不想要?背靠大树好乘凉。你妈呢,想给你找艘航空母舰。她最大的希望,无非也就是希望你能像郭兆旭,守住天海。” 越听越难受。后来管培康进去睡觉,凌彦齐还躺在沙发上胡思乱想。安静的夜里,有人走地毯的脚步声,都清晰地传入耳朵。一转头,是张秘:“彦齐,你去叫主席回来休息。现在都两点啦。” 凌彦齐起身就走,走廊里一片昏暗,只有尽头墙上悬着的壁灯幽幽发着光。推开红檀大门,会议室里灯灭了。他看见卢思薇站在窗前,规矩的直发,笔挺的西服,都隐藏在黑暗的轮廓里,沉默得像个钢铁战士。 他鼻子发酸:“妈,离天亮还有段时间,回去睡会。” “不了,我等天亮。”卢思薇回过头来。 “我知道你现在睡不着,哪怕闭上眼睛,休息一会都好。” “我不睡不是不想休息,是因为睡醒后很容易沮丧,我怕来不及调整心情。” 凌彦齐不知道,睡觉和抑郁之间有这么大的关系,他还以为心情不好就应该多睡觉。原来他妈失眠的无数个夜晚,都是要和抑郁做搏斗。他搬条椅子在她身后:“那你坐着。” “你回去睡吧。” 凌彦齐再搬一条椅子过去:“我陪你。” “你陪我做什么?你又熬不了夜。”卢思薇反过来为他担心。 “熬不了夜,我就让人煮咖啡送过来。”凌彦齐抓着卢思薇的手,“妈,我不能保证以后能随时随地陪你,但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定会赶回来。” “你还是要和司芃离开?” “妈,那不叫离开。就像你和康叔,想谈一辈子恋爱,可以,想再婚,也可以,没有人有权利来干涉你们的选择。我和司芃也要过这样的生活。” 卢思薇沉默不语。和他的“沉默即反对”不一样,卢思薇的反对从来不沉默。所以凌彦齐接着试探:“我已经说服司芃,日后回去新加坡念书,正好留学签证也不用办了。” “哦,她会去念?” “她这个人,不愿去做的事情,是绝不会事先答应的。她其实很聪明,之所以叛逆,你应该想得到,家庭变故太大了。” “你想过去陪?” 凌彦齐沉默。卢思薇问道:“那个郭嘉卉是金莲的女儿?警方现在控制住她了没有?” “一直在监视。” “千万不能让她逃了。那颗钻戒就花了我两千多万,还送了她一辆世爵c8和一套别墅,还有什么?”卢思薇摸着额头,“抓到后,让你四姨列个单子,送过她什么东西,我们全都得要回来。”她靠着椅背休息,“她得判个无期吧,年纪这么轻,胆子就这么大。” “那是法官的事,你不用为她伤神。” 怕卢思薇在这黑夜里孤独伤神,凌彦齐一直陪她聊天。说小时候为数不多的,和妈妈一起旅行游学的事,说些轻松好玩的见闻。卢思薇静静听着,她印象里,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这种聊聊家常的温馨时光,凌彦齐总是怕她。 “彦齐,你恨过我没有?”突如其来的问话,让凌彦齐闭上嘴。卢思薇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的笑也像是被身后的黑暗吸走了,她再说,“我要真心话。” “恨过。” “什么时候?” “把我扔去新加坡,还有赶走司芃。” “是一样的恨吗?” “不一样。去新加坡那会是很愤怒,赶走司芃时,……,”凌彦齐长长叹一口气,他不想回顾,也不想和卢思薇诉说他的绝望。 “是真的想离开我。”卢思薇帮他说了。因为管培康一直逼着吃药,她竟然没有特别地哀伤:“那你是不是不会向上次那样原谅我了。” “我已经原谅了。” “这么快?”卢思薇记得,把他扔去新加坡后,他到高二下学期才肯和她好好说话。 “脾气那么大,我还怕遗传呢。想想,一直不原谅你,对我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 “遗传?你会不会害怕这一天总会到来。”卢思薇别过脸去,望着窗外深沉的夜。她心底再清楚不过,富可敌国的家产,不过是想补偿这份遗传,这份被她厌弃憎恨,想要从身体里挖出一个洞来的遗传。 “还好,外公不说我最大的缺点和优点,都是太想得开?” “你外公知道外头传的这些吗?” “当然没告诉他。”凌彦齐的外公年纪大脾气大,还有严重的心肌梗塞和高血压,一旦知道这件事,很有可能就这么走了。“妈,事情处理完后,和康叔去度个假吧。” “就是不想要我管你和司芃。” “张秘和我说你的病曝光了,我一听就慌,立刻就打给康叔。他倒好,一点主意不给我出,直接拐了你就往山上跑。亏他还是个大学教授,天天和人高谈阔论资本市场、危机管理,没比我强到哪里去。” 卢思薇笑笑:“他们这群教书的,要是有实干精神,早发财了,还傍我这个富婆做什么?” “关心则乱。” 凌彦齐还是没扛得过睡意,早上六点趴桌子上睡着了。醒来,天已亮白,卢思薇已不在会议室。他出门在行政走廊看到于新兵和张秘在嘀咕,过去问:“你们在聊什么?我妈呢?” “她上去洗漱了。”凌彦齐也要上楼,于新兵朝他招手,“彦齐,坐下,有事和你说。” “你看过张秘写的发言稿吗?” “还没。” “张秘按照卢主席意思写的。”于新兵把打印好的稿子给他看。 凌彦齐看完后很无语,全篇几百个字都是卢思薇式的强硬立场,她不但不承认自己有躁郁症,还指责有媒体作妖,传播谣言、恶意中伤她。道理是没错,但她正处在舆论的风口,话语应该低调一点,否则当场就引发媒体抗议,这场发布会没把火给灭了,反而添了油。 “老唐下去统筹会场。我和他的意思都是不能让媒体捉住躁郁症这个点不放。所以,如果有同样吸引眼球的新闻可以跟踪报道,他们不会深究这个。” “明白,制造个热点出来,那你们想到什么点了?” 于新兵和张秘都望着凌彦齐,他脑子没转过弯来:“我身上有什么新闻可跟踪的?郭义谦的孙女婿?可这是公司新闻发布会,聊这个不合适吧。” “彦齐,于总的意思是,在会上确认你的继承人身份。”张秘看这个祖宗丝毫没有处在权力圈该有的敏锐度,索性全说出来。 凌彦齐被他们说得有点懵:“不是,我都离开天海了。” “谁批准了?以你的身份,之前在不在天海都无所谓。”于新兵说,“这些年你从未在媒体上曝光过,行事也很低调,一出场,媒体对你的兴趣不亚于主席。母亲有难,儿子出来顶住,大家对你的好感度倍增,同时目前的局面也还在主席的掌控下,是你出来的最佳时机。” 看于新兵推心置腹的神情,凌彦齐心想,他应该还没和卢思薇说过此事。 可如果一件事情,看上去、听上去全是为他着想,反过来,他就必须考虑,这当中有多少隐藏的成分,是他们为自己做的打算。 他们是否想以“弃帅”来换取天海管理层在这次危机中的安全着陆。因为卢思薇的病总是个炸/弹,这次不炸,也有下次。说他合适,是因为他在性格和能力上存在的短板,更容易被他们拿捏住?还是其余大股东与管理层之间达成的过渡?亏他还天真地以为,多年的艰辛奋斗会培养出革命友谊,他们会和卢思薇共进退。 他下意识地说:“我上去和我妈商量。” 卢思薇听完后,只微微一笑:“你想过要回来管理天海吗?” “没有。”凌彦齐拒绝得很干脆。 “可以想想了。他们说得没错,这是个新老交接的好时机。我还站得稳,你不用担心一上来就要收拾烂摊子。” 凌彦齐却问她:“可以不说有躁郁症,但是为何要完全否认有心理疾病?公众和媒体不会信的。” “我管他们信不信!一个坦白病情、知情达理的卢思薇,和一个否认病情、暴躁乖张的卢思薇,对他们有什么分别?即便今天我请二十位顶尖精神医生为我站台,他们有关躁郁症病人能胜任工作的发言,事后的媒体报道上,一个字也不会有。”卢思薇转头看着他:“他们只相信强者。” 也是,这个世界到处都充斥着根深蒂固的偏见,凌彦齐无奈笑笑,他看还有时间,便回房洗澡。洗完出来看见床铺上摆着一套深灰色的西服,愣在原地,刚才还没有它。 走过去看,是纯羊毛的定制英伦三件套,正式场合永不出错的款式。 他拿浴巾把身上的水彻底擦干,开始穿白衬衫,衬衫贴在皮肤上,冷硬而冰凉,就像是突然从这个雾蒙蒙的早上钻进来的,还带着新鲜冰冷的雾气。 都穿好了,凌彦齐把西服外套搭在手腕上,正要出去,房门开了,卢思薇进来,直接坐到床沿。他本想问一句“你有事要说吗?” 可看卢思薇的脸色苍白,赶紧蹲下来,仰望她的脸:“妈,你怎么啦?”一握她的手,果然在抖。 “妈,我去给你拿药。”凌彦齐起身要走。卢思薇拉住他:“你康叔去拿了。我不想在大厅里吃药,所以来找你。” “他们都来了?”离十点不到半个小时。凌彦齐难免要担忧她能不能撑完整场新闻发布会。 作者有话要说: ☆、119 巨大财富的背后,都隐藏着罪恶。 ——巴尔扎克 人间喜剧 管培康快步进来,递过药,凌彦齐去倒水,回来就看见她妈倒了四颗药在手心。“妈,这个药你不能超剂量……”话没说完,她已把药吞了,他只能把水杯递过去。玻璃杯都在抖。手抖,通常也会有心悸。 他好难过,没想到卢思薇会被人逼到这个份上。 “妈,要不迟到一会?”反正我们中国人没事就喜欢迟到。 卢思薇摇摇头:“还有二十分多钟才开始,我歇会就好。” 最后五分钟才打开房门,坐沙发上的于新兵一见他们就笑道:“彦齐今天一出场,不用老唐介绍,就能把一半以上的摄像机吸引过去。” 所有人都转头来看,卢思薇转头轻轻说一句:“你自己决定。” 总统套房两扇大门全都打开,黑西服白衬衫的工作人员说:“主席,该入场了。” 卢思薇率先走向门口。张秘看凌彦齐还怔在原地,朝他招手:“彦齐,和主席一起走啊。” 所有人起身、走路的动作,在他看来,都是刻意放缓了,他们刻意和卢思薇保持一米的距离,好让他跟上。 凌彦齐头皮发麻,可看着前方无所畏惧的背影,只能义无反顾地跟上去。他不够格替她承担所有事情,但他也应当学会为她分担重任。 乘坐电梯到五楼,幽长的走廊到尽头,两米多高的宴会厅门还未打开,一行人站定在此等候。卢思薇和凌彦齐被安排在最后出场。 门这边是寂静中的呼吸声和私语,门那面是嘈杂光亮的发布会现场。 等大门被拉开,天海的数位高层鱼贯而出。灯光立马跟过来,一下就把凌彦齐的眼前给照亮。他抬脚也要走进会场,卢思薇说:“不用急,你想好了,这一次不是我逼你的。” “我知道。” “那你就不能再应付我了。” 卢思薇脸上浮现以往精神抖擞的笑容,完美地掩盖她一夜未睡和心悸带来的苍白和憔悴:“彦齐,今天只是开始,任何时候你都要记着,不要轻易相信和依赖他人。无能和软弱,每个人都有,躲在自我世界中去消化,这个世界,”她指着无数镁光灯集聚的躁动大厅,“也没有比我这个躁郁症病人好到哪里去。为什么要做强者?因为他们从不体贴弱者。” 她扯扯西服门襟,背挺得笔直走进会场,场内一片轰动:“是卢思薇。”“是她,没错。”“她今天终于站出来应对传言了。”“看上去精神挺好的,到底有没有躁郁症啊。”“肯定得出来了,再不出来要凉了。” 无数的闪光灯下,凌彦齐陪在卢思薇的身侧,站上主席台。 他妈希望的“因为发布会开得太仓促,记者赶不过来”的愿望没有实现,大厅里人满为患。喧嚣的场合,没有人还会低低私语,所有人都扯开嗓门,声音传达心底最真实的欲望。 他的出场太瞩目了。一些和天海高层有交往的财经记者早就得到消息,说今天的新闻发布会上,卢思薇会敲定接班人。当即就有财经大v在微博上实时播报。正经报道属于供职媒体,自己的账号上则可以发些花边消息,用来吸引人气和稳固粉丝。 一位记者拍下卢思薇和凌彦齐并肩走出来的视频,配上一句简短的介绍:“别说,卢思薇的儿子长得很帅呢。” 微博上疯狂转发。 “这么帅的儿子,留在家里做什么,早点放出来,祸害人间啊。” “帅也没用。卢思薇有躁郁症,估计会遗传。” 即刻就有粉丝为爱豆掐人:“长这么帅,又有钱,遗传怕个屁。” 就在这一天,三个小时前,陈雨菲手里捧着奶奶烤的红薯,边啃边走在上学的路上。红薯有点烫,她吃得很慢,没注意脚下,撞到一个大人,红薯掉在地上。 那个精瘦的秃头男子帮她把红薯捡起来,然后凑在她耳边说了声:“有人在街心公园西门的洗手间里等你。”说完他就走了。 陈雨菲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她站在这条被寒风吹落无数叶子的路上,左右望了好几遍,都不见那个男人的踪迹。 妈妈跑掉的这半年,有三拨人去过奶奶家找她,每次都问她,你妈妈呢?奶奶私下告诫过,说这些人都是警察,要是你妈妈回来看你,或者打电话了,你不要跟他们说实话。 她把红薯收进书包,捧着肚子装内急,朝街心公园的西门飞奔而去。 公共洗手间有五个隔间。陈雨菲从第一间的门开始敲,敲一声唤一句“妈妈”,敲到第三间,最里头的门闩传来声响,她转头去看,手还停在半空。 那女人戴宽檐的黑色鸭舌帽,脸被大口罩盖住,穿灰不拉几的羽绒服和肥裤子,裤子上起了好多的球。 陈雨菲心中略有失望,她的妈妈才不会打扮得这么难看,像和奶奶逛菜市场里遇见的卖菜大婶。可那声很轻的“雨菲”传来,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哭着跑去女人怀里,扯下她的口罩,那是同样一张哭脸。 她像不认识自己妈似的,盯着看。 麦子把怀里的女孩搂紧一分钟,便推开她。“吃过早饭了吗?” “还没……,”想起包里的红薯,陈雨菲赶紧拿出来,“妈妈,你吃过了没有?”她掰一块要送进麦子嘴巴。 麦子摇摇头:“妈妈吃过了。你奶奶对你好不好?” 陈雨菲头垂着,敷衍地点头:“只有司芃阿姨对我好。” “司芃阿姨,咖啡馆那个?你跟她很熟?” “我的学费都是她帮我交的。” “哼,”麦子把沾在陈雨菲外套上的红薯屑拍掉,“你爸爸养她那么多年,给你交点学费不算什么。” 陈雨菲不满她妈妈提起司芃的口吻,撅着嘴巴说:“她还给你钱了呢。” 麦子听了不作声。陈雨菲接着说:“她还说让我好好念书,她要带我去新加坡。” “带你去新加坡?” “嗯,她交了个很有钱的男朋友,男朋友想带她走,她想带我走,够意思吧。” 麦子她没时间和陈雨菲东拉西扯了:“你有司芃的手机号码没?” “她新的号码,我没有,但是我知道怎么找到她。” “好,雨菲,你听着,妈妈要见司芃一面,但是你知道,妈妈不能在人很多的地方露面,你跟她说,去定安村b区,那边有个废弃的玩具厂,我在那里等她。” “妈妈,你很急吗?我还要去上学呢。” “上学没这件事重要。灵芝区这边,很多人都认识妈妈,妈妈不能呆很久,你快点去找她。” 见妈妈的神情凝重,陈雨菲重重地点头:“你放心我好了,我马上就去。”她背起书包就跑,到门口又折回来,把红薯塞到麦子手上:“这个红薯真的很好吃,快吃吧。你瘦得我认不出来了。” 走路没有搭车快,陈雨菲把身上的一毛硬币都掏出来,凑够一块钱,坐公交车去永安花园。她只来过这里一次,不太认路,转好几圈才找到孙莹莹家。盛姐开门后见到她:“雨菲,你怎么没去上学?” “盛姨,赶紧给司芃阿姨打个电话,我有事找她。” “你找我什么事?”陈雨菲往右一看,要找的人抱胸靠在门框上朝她笑。司芃一大早就过来看孙莹莹。 “你在这里啊,”陈雨菲兴奋地跳过去拉她手,拉到一边说,“司芃阿姨,我今天见到我妈了。” “麦子?她回来了。” 陈雨菲点头,把早上的事情都告诉司芃:“我妈想见你一面。” “在哪儿?” 一张皱巴巴的纸从半大的掌心滚出来:“我怕跑忘了,写在纸上。” 司芃打开一看,几个乱七八糟的大字——“梦耀玩具厂”。她摸摸陈雨菲的头:“雨菲啊,练练字吧,这样的字,去到新加坡,没有学校收的。” 冬天天冷,早饭吃得晚,盛姐正在厨房烙鸡蛋饼。陈雨菲跑一路,闻着就饿,吃了好几张才肯去上学。等她背着书包走了,司芃进去和孙莹莹说两句话,然后出来换鞋:“我去见麦子一趟。” 蔡昆跟在身后,她笑道:“见麦子你都不放心?” 两人走去定安村,到约定好的地方,空无一人,只七八米远外有一台脏兮兮的面包车停在路边,看那土黄的容颜,应该是辆报废车。 司芃说:“再等等吧,她现在是不太方便。” 蔡昆踢着脚下的石子:“她找你做什么?” “不知道。”司芃耸耸肩,看眼前这片被拆成废墟的房子。房子拆了,树也砍倒了,阳光只露出一小半,彷佛灰蓝色的云中有只无形的手,拽住了它。天空景物单调,连只小麻雀的踪影都没有。 身后一声闷哼,司芃回头便看见蔡昆躺在地上,脑子还没转过弯来,他的后脑勺也挨了一棍。她觉得天旋地转,身子不受控制,直愣愣往一侧摔下,额头再撞到一块凸起的砖头上。 蔡昆双膝跪着,手撑着要起来,有人往他头上再敲一棍,血瞬间就浇湿额前的沙砾和碎石。打人的正是蔡成虎。等蔡昆晕过去了,他和麦子拖着司芃往路边那辆灰扑扑的面包车走。 司芃还残留一丝意识,可她被这飞来的横祸给撞傻了:麦子怎么会为蔡成虎做事?还是反过来,蔡成虎为麦子做事? 她没有力气挣扎,还听到陈雨菲带着哭腔的喊叫:“妈妈,你在做什么?”这个小姑娘本来是要去上学,可对妈妈还留恋不舍,想和她多呆一会,想要她对司芃说话客气点,于是也走过来,没想见到血淋淋的这幕。 蔡成虎叱道:“你他妈哪里冒出来的小屁孩?”他推开面包车门,把司芃扔在里头。为做这个案子,他特意买了辆快报废的面包车,把后面的座椅全给撬了。他朝陈雨菲走过去,麦子拦住他:“是我女儿,她不会报警的。” “那就快走。”蔡成虎坐到驾驶位上,砰的一声,甩上车门。 麦子站在车外,想过去摸摸那张惊恐的脸蛋,想告诉她,妈妈一定会把爸爸救出来,然后他们会逃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无忧无虑地过完这一辈子。 可这破碎的砖块沙砾堆满的几步路,仿佛千山万壑,怎么也迈不过去。她嘴唇上还裂开好几个口子,一张开嘴,就是皮肉分离的疼,想说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 她望向陈雨菲,眼神、嘴角、法令纹,脸上的一切全在不自知中调动,那神情太复杂了,想笑、想哭、想安抚、想抱歉,带着令人不安的脆弱、一意孤行的倔强、无可挽回的爱和深不见底的绝望。它们代替语言,全都浮在这张备受摧残的脸上。 最后狠下心来,麦子冲陈雨菲嚷道:“快走,不要告诉任何人。”上车后,她也“砰”的一声关上车门,一秒也不停顿,拿出一副绳子,要来捆司芃的双手双脚。 蔡成虎踩下油门,面包车从陈雨菲面前疾驰而过。不过两分钟时间,陈雨菲已流一脸的泪,她追着车子跑十来米。麦子抬起头,从关不严的窗缝里看出去,陈雨菲跑不动了,声嘶力竭地朝车子吼叫:“你们把司芃阿姨放下来!” 只看一眼,她就低着头继续在司芃的手上绕绳子。怕绑得不够紧,用牙咬着结的一端,手拽着另一端,反着使劲。等绳子从嘴里掉出来,她才反应过来陈雨菲后面还说了话,那是:“妈妈,你快逃啊,我会报警的。” 哭喊声很快就听不见了,麦子抓手上的麻绳却在抖。她索性扔在一边,靠着车门捧着凌乱的头发。侧躺在一边的司芃低声问:“你去找金莲了?”她怎么把这件事情给忘了,这两个女人,一个跟过陈龙,一个跟过陈北,当年肯定有交情。 麦子看着她,冷冷说:“你别乱动,少受点罪。”她掏出手机对着司芃拍了张照片,然后打电话:“郭小姐,人我们已经抓到了,你要不要过来看看,等会我们直接就出海,……。什么?”她不耐烦,“那他什么时候到!” 听到郭小姐三字,司芃有刹那的心如死灰。她垂下眼眸,片刻后翻身平躺在车内,被捆绑的双手置于小腹上。 这车车况不行,平坦的马路上也开得颠簸。而蔡成虎那一棍子像是打碎了她的头骨,现在她的脑子就像是一堆碎片,在血海里晃。 她以为后脑勺被人开瓢,就要死了。可稍稍移动这裂开的头颅,往那脏兮兮的车垫上瞅,只有鸡蛋大小的一片血痕。她反应过来,血不是从裂缝流出来的,而是直接和头皮蹭的。 还好,应该死不了,司芃松了这口气,有点想哭。可蔡昆躺着的那片沙砾上是真的淌了那么多的血。他怎么办? 挂断电话的麦子朝开车的蔡成虎说:“挑个没人的地方停下,等十分钟。” “做什么?” “陈洁让她二叔过来,说要在司芃身上取点东西。” “他妈的大小姐,事这么多,以为绑人是玩的啊,还等人!” “别说了,他已经到灵芝区了。反正钱少不了你的。”麦子联系了三个弟兄,只有一个人肯跟她做这杀人的买卖,现在正在夏阳坑的快艇上等着她。 夏阳坑前面是海,后面是山,且这山伸出好长一段到海里,将这个坑给半包起来。 要是在s市的东部,这儿能算个不错的山海景点,搞点旅游开发,一天上千的游客量不成问题。可它偏偏生在西部,投错了胎,十几年前就被污染的海水给侵占了。 环境不够开放,海水自我清洁的速度,比不过持续涌入的污水和漂浮物。 区政府把它列入环境治理的攻坚项目,说五年内要将其打造成休闲度假小镇,让灵芝区的人们不需在节假日车马劳顿地赶往东部。 现在是五年计划的第二年,依然没有人愿意来这里。只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公路,穿梭在山间,连接外界。 地点选好了,就剩如何把司芃弄到那里去。郭嘉卉让她联系蔡成虎,说他有司芃的下落。麦子索性拉他入局。她一个中年女人,无论体力还是打斗的技巧,都比不上年轻的司芃。 要是半年前的蔡成虎,未必肯跟陈龙的女人合作。但现在不同,他因为司芃得罪了凌彦齐,蔡西荣立刻就撤掉他的拆迁公司经理职位,流年不利又撞见自家老婆和蔡西荣的儿子勾搭在一起。儿子老子的仇,他都记着。 有一天火气上来,就死揍那姘头一顿,被蔡西荣送进看守所,关了四个月。出来后老婆要和他离婚,因为有家暴和入狱的前科,再加上蔡西荣父子对他的仇恨,孩子和房子全没他的份。 定安村正在拆迁。他急匆匆从d市赶回来,本以为自己能在这场拆迁的盛宴里,赢得财富和地位,结果连根骨头都抢不到。 这一切的源头,就是司芃。 麦子出价很大方,说只要他协助她将司芃擒住,就给一百万。今非昔比,他也没必要和钱置气。 麦子说完,从兜里抽出纸巾,轻轻盖在司芃被磕破的额头上,纯白的纸巾中央很快吸收一枚硬币大小的血痕。司芃看她把染了血的纸巾叠起来,再多取几张纸包裹好。她无声地笑了,陈洁知道她活着还不逃,丧心病狂远超出她的想象。 蔡成虎把车停在灵芝山下的钓鱼俱乐部,工作日的上午,这里非常的冷清。等几分钟,彭明辉开着他那辆新到手的卡宴过来了。麦子把车门开一条缝,把几张纸巾递出去。 彭明辉打开看一眼,没错,是血迹,正想拿去交差,换几十万来花花,可眼神不受控制地往车厢里瞄,心里突然就不好受。 “哎。”他想搭话,麦子冷冷瞥他一眼,把车门关上。 彭明辉走到副驾驶位外面,问自己哥们:“你们要把小花弄去哪里?” 蔡成虎朝他甩手:“关你屁事。”他踩下油门。彭明辉一急,顾不上交差的事情,开车门坐到副驾驶位上。蔡成虎要赶他下去,他说:“我和我侄女说几句,还不行吗?” 蔡成虎懒得理他。车子接着上了路,没留意后面跟了一辆白色小车。 此时,天海的新闻发布会,开得很顺利。 卢思薇没有照着稿子发言,而是以玩笑做开场白:“这个星期我正在度假,哪儿度假就不说了,免得遇上考据党,说我也在那儿,怎么没看见你。有些人啊,只要是他看不见的人和事,就都不是真实存在的,可随便听说一句,那就又是真的了。我刚到酒店,秘书就给我打电话,不得了啦,卢主席!” 她模仿张秘书的口吻说话,台下有人配合地笑出声来,原本还剑拔弩张的氛围,即刻就削弱两分。台上坐着的各位高层笑得尤其灿烂。他们的算盘打对了,卢思薇就不可能不顾及儿子的第一次亮相,继续和媒体呛声。 ☆、120 以不义开始的事情,必须用罪恶来使它巩固。 ——莎士比亚麦克白 卢思薇接着说:“我说,什么事?出人命了?我只想到这一点。进入这个行业三十年,脑海里这根弦始终是绷紧的。结果我秘书说,没有出安全事故,就是股票跌停了。跌停很正常?哪只股票没被人炒过。我一向的原则是老老实实做实业,不要去掺和二级市场那些事。他说,网上有人说我是精神病。一开始我也没在意,因为网上骂我的人太多了,有说泼妇、独/裁分子、暴发户、对,还有骂我炮姐的。要是谁骂我一声,我就要出来解释,董事局主席的工作还真不用干了。” 底下有记者迫不及待发问:“所以主席你认为网上说的你患有躁郁症一事,全属捏造?” “讲我有病,要拿出证据来。没证据,谁愿搭理这些乱七八糟的传言。” “可是好多人都说,见过你发脾气。” “发脾气和躁郁症有什么关系?” “躁郁症会不会影响你的工作?” 卢思薇还是怼了:“你傻啊,躁郁症跟我有什么关系。” 凌彦齐低头强忍着笑,这届记者水平不行。应该郑重严肃的场合,他也心不在蔫,偷偷拿出手机看,定位地图里一个圆点停在定安村,他心想,司芃是回去看姑婆了? 这会微信收到一条信息,只有两个字,来自郭嘉卉:“回去了?加油。” 凌彦齐皱皱眉头,回一个“嗯”字,心中纳闷,都十点十五分了,你还不跑?心理素质也太好了吧。 刚发信息出去,便收到回复,郭嘉卉抿着的嘴角扯开,露出一丝微笑。 她正在曼达的办公室里,看到“卢思薇儿子”如愿登上热搜榜第一,“天海新闻发布会”登上第三,“卢思薇躁郁症”退到第七,心里还是很得意的。 凌彦齐的知名度上升得这么快,自然有她这位好太太的功劳,热搜都是她买的。 金莲进来和她说:“你二叔一个小时后就回来,下午你便可以和黄宗鸣去做亲子鉴定,中心的人我已经打点好了。” “谢谢你,妈。”郭嘉卉把笔记本推到金莲面前,“你看,天海今天的发布会,彦齐出场了。他的最新职位是副总裁,主管海外投资部门。”她露出好久不见的明媚笑容,“他终于认输回去了。” 金莲这才领悟过来:“你答应和卢思薇的那个侄子做空天海股票,是想逼彦齐回去?” “一石二鸟,这计策还可以吧。我们挣了钱,彦齐也被逼到台前,正式接手天海。他的心很软,不可能妈妈遭遇这么大危机,还什么都不做。而卢思薇呢,这个时候不赶紧扶彦齐上马,将来的事很难讲的。全国人民都知道她有躁郁症,再否认,她也没有那么强悍的掌控力了。” 这番事后的解释,不由得让金莲刮目相看。 郭嘉卉离开转椅,走过来帮金莲把松散的丝巾重新系个结。 “妈,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要平安过了今天,我们什么都能得到。”离成功越近,她的心就越沉静,“彦齐初掌天海,肯定有很多力不从心的地方。他和他的表兄妹们并不齐心,他会需要我,来得到新加坡的帮助。” 两人都面向笔记本屏幕,安静地看凌彦齐演讲完。然后郭嘉卉点开手机,发一条微信出去:“那篇软文,现在可以发了。” 她做互联网女装店时,手上就积攒不少的新媒体资源。她早已把凌彦齐的信息,透露给一个信得过的朋友。果然十分钟后,一篇堪称深刻洞悉天海继承人之争的公众号文章,从朋友圈一战成名,响彻四海八荒。 标题取得也很到位,完全可以简括这篇三千字长文——“深受躁郁症困扰,卢思薇退居二线?继承人花落谁家?人气青年总裁出局已定。” 简单明了,又足够吸引眼球,这是郭嘉卉亲自取的标题。 卢聿宇也端坐在办公室里看视频。新闻发布会的主席台位置有限,财务部去了汪海林,就轮不上他。 什么时候才能踢到汪海林这个看门狗,他的心正烦着呢,看到这篇文章,气不打一处来。那上面的“人气青年总裁”明显是说他。 这文是谁授意发出来的?卢思薇?不可能,她不可能在短短一天时间内做这么多事。那是凌彦齐?哼,他还当他是个不学无术的混世祖,没想他知道借着危机一步登顶,还要踩压他一脚。 他想打电话给谭非,商量接下来是接着打压股价,还是拉高出一部分货。谭非做事太谨慎,怕在国内被抓,十天前就跑去日本,还只用日本的座机和他联系。 号码尚未拨出,收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短信:“泰国公寓被搜。” 卢聿宇惊呆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两个月前就在布局,操纵了几百个的炒股账户,遍布全国二十多个省份及香港特区。大单抛售、小单吸筹,一点点把散户的筹码集中起来。 就算是福尔摩斯,也不可能在短短三天内,就把这些隐匿在无线网络里的资金、还有背后的ip地址(泰国ip地址精确度不行)揪出来啊。 难道这就是卢思薇不让他参加昨晚会议的缘由?他盯着视频里的卢思薇看,她今天穿一身黑底白边的西装套裙,面带笑容看着提问的记者,她的手握着笔置于台面,没有抖动的迹象。 卢聿宇脊梁骨一阵阵地发寒。他到底是哪根神经搭错了,以为卢思薇和凌彦齐这次的矛盾不可调和,她的病情会严重到根本无力掌控大局。 发布会的现场,凌彦齐正从演讲台上下来。 他没有做任何准备,张秘临时给他塞了一篇稿,照着念就是了。他还真是个好秘书,给卢思薇写稿时,风格奔放激烈,给他写稿,措辞就变得严谨温和。 坐回位置上,回答几个记者的提问,等关注点转移到汪海林那边,凌彦齐又拿出手机看。点开定位地图,圆点在移动。一个人要是走路,不可能移动得这么快。他放大地图,发现圆点已出定安村,在灵芝山侧门的路上由东往西移动。 司芃坐车了?她要去哪里?凌彦齐焦躁不安地抬头看,这现场还是挤满了人。不好打电话,他发微信过去:“你去哪儿?”没有回应。 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司芃,停下,停下。 果真灵验了,圆点在钓鱼俱乐部的门前停下,凌彦齐松一口气,想起蔡昆,再发微信过去:“司芃要去哪儿?” 新闻发布会已到尾声,他无心去听老唐的致辞,只等那声“今天就到这儿了”,便要离开去找司芃。还有较真的记者不死心地提问:“这次凌彦齐凌总接任海外投资部门总裁,是否意味着天海的投资战略发生根本性改变,以后会尽可能布局海外,……” 站在演讲台上的老唐赶紧打断:“不,不,不,天海的发展战略一向是根据国家的政策法规来进行的。目前国家收紧企业境外投资,也给天海一个时间,用这个时间来消化上一个五年我们在海外的各项并购。……” 这一说就又长了。老唐向凌彦齐看来,意思是“要不你上来说?” 凌彦齐根本不理他,只盯着手机上那个红色圆点。静止一会后,它又在移动,很快就离开灵芝山和定安村,往西北方向走。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 蔡昆也没有回复他。凌彦齐的眉眼狂跳,心脏在无底洞中坠落。他再也顾不上擅自离开合不合适,推开椅子走到卢思薇身后,凑她耳边说一声“司芃有事”,然后快步跃下主席台,拉开那扇笨重的大门,从走廊狂奔到电梯口。 两分钟后,伴随着轰鸣的马达声,一辆泛着银光的艾文塔多,从地下车库冲上地面,追着手机的那个圆点而去。 刚闯过一个红灯,凌彦齐就接到小楼里打来的电话,姑婆很少会主动找他。免提开了,陈雨菲的哭腔一下就揪住他的心:“凌叔叔,司芃阿姨被我妈抓走了,你快去救她。” 果然如此。公路上到处都是车,再好的超跑也飙不上去。凌彦齐一面在车流缝隙里钻,一面安抚陈雨菲:“我知道了,雨菲,那个蔡昆叔叔呢?” “他?他还躺在那里,他被打晕了,留了好多血。” “你赶紧打120。” 电话挂了,他拨王队的号码,吼道:“快追踪司芃的手机信号!她都被人抓走了!你们的人都哪里去了!” “司芃不是一直呆酒店?”已到最后关头,王队把他能调用的人全给用上,安插在金莲陈洁逃亡的各个可能环节上。 他也是下了血本,把前途全压在“陈龙涉黑案”上。今日成了,公安部的一等功妥妥收入囊中,万一呢,陈北没被抓住,这两个还逃成功了,他的职业生涯也就到此为止。 “不,她们早就知道司芃的存在,没逃就是要等今天。陈洁和麦子联手了,她们抓住司芃,现在不知道要去哪儿!” 去你妈的,王队在电话那端连骂两句脏话:“我马上派人去追。” 这天的太阳有点懒,到十点半才彻底从灰白色的云层里爬出来。一爬出来,便将储存半个上午的能量释放出来,天空明媚异常。 那辆仿佛刚从泥坑里拉上来的面包车,身上的泥巴刚被太阳晒成块,就被蔡成虎驱赶着行驶在海堤大道上。 车里,彭明辉扭过身子,冲着躺在地上的司芃说:“小花啊,斗,你是斗不过小洁的,她比你厉害,她还有个更厉害的妈呢。” 司芃闭上眼:“你告诉她们我还活着的事了?” “她们的方法渠道多得是,不从我这里,也能从别人那里知道消息。这几天,你见着你爸了吗?没有吧。当年你走后,她们去小楼洗劫一空,和你有关的东西都给烧了。你就没有能治住她们娘俩的办法。报警?报警有个屁用?你连个证据都没有。公安局里都有她们的人,案子都立不了,我告诉你。这社会就是赢者通吃,你懂不?怪就怪你妈当年不教你这个。二叔也不多说,你点个头,只要不要再追究小洁这件事了,我做个中间人帮你们调停,好不好?” 说得正在兴头上,一直靠着车门的麦子突然哂笑。彭明辉停顿好几秒,才想起接下来的话: “你别以为二叔是在帮她们,你把曼达抢回去做什么用?做生意你不行的,可是陈洁不一样,她那个在网上卖衣服的店,就她和几个小姑娘,生产车间都没有,一年挣好几千万,现在还有人抢着要来买她的牌子和那个账号,三四个亿?厉不厉害?我让金莲给你钱,你拿着这钱一辈子过得逍遥自在,何苦还要回来操心?让这娘俩给你打工好了。” 大鸣集团这些年留在国内的产业不多,也不知名,彭明辉便以为它和曼达是差不多的资产规模。也没人和他说过,郭兰因到底留了多少遗产,他同样想当然地以为,郭嘉卉一个外孙女,能分到几个钱?也就是金莲陈洁这种女的眼界太浅,几个小钱都想要,千方百计巴结新加坡那个老顽固。 他分析过了,两姐妹争夺的重心还是曼达。所以,只要司芃肯放弃曼达,金莲和陈洁就没必要死咬着她不放了。 司芃已从被棍子打懵的恍惚中回到现实。 现实无比残忍,空气中弥漫的都是血的味道,血腥、血统、血缘,还有什么,血一样的亲人,血一样的仇人,多么密不可分的关系。 昨天她才知道,有人以枯槁身躯的点点血液来爱她护她,今天便有人要取走她的血,为贪婪和狠毒浇筑王冠。再来一个,也是她的血缘亲人,可他的眼里没有正义,没有亲情,没有良心,只有金钱。 “你为什么不劝陈洁去自首呢?” “自首啥呢?你们两姐妹,不要打打杀杀的,像以前那样感情好得不得了,……” 司芃没等他说完,哼哼笑出声来:“你走吧。” 蔡成虎也怕他坏事,催着让他下车:“彭二,你别又当婊/子又立牌坊的。” 彭明辉摸摸后脑勺,不知该怎么办。没撞见就算了,撞到了他还什么都不管,将来以何面目去见彭光辉。 面包车已驶过沙南的海堤,上了山路,走一段路,蔡成虎终于发现后面跟着的白色雪铁龙。 那辆车仿佛也知道自己已暴露,突然提速驶上来,越靠越近,把面包车挤到两车道的最右边,挨着山脚行驶。 真是跟踪过来的,可车前的牌照d市,又不像是警察。麦子盯着窗外,沉声应对:“猫哥,加速超过去。” 蔡成虎猛踩油门,雪铁龙始终同步跟着,不慢一分,也不抢一米,就是要逼停他。他摇下车窗,探出头骂一声:“你个傻/逼啊,好好的路不走。” 小车也摇下车窗,露出一个年轻男子的侧脸,浓眉长眼,高挺鼻梁,留了点络腮胡,一只耳朵上有整排的金属耳钉。这人似曾见过,但这会蔡成虎想不起来,他只觉得怪异,因为这个男人还算白皙的脸颊上,有几道长长的泪痕。他在哭! 他妈的,流年不利,好好开个车都能遇上个神经病。 ☆、121 这个星球上最深的沟壑也许是:罪恶的人从不知自身罪孽深重,多情的人,依然会为它的每道伤疤而流泪。 ——某人日记 彭明辉探头一望:“这不是凯文吗?” “谁?” 彭明辉指了指地上的司芃:“她男朋友?还是陈洁男朋友?我搞不清楚。” 蔡成虎搞清楚了,这个凯文是为司芃而来的。现在不摆脱他,这桩买卖就完不成。他往左猛打方向盘,朝马路中央变道,想要往左逼停雪铁龙。这山路的右边车道靠山,了不起也就是撞到山,左边车道可是稍有不慎就会连人带车滚下坡去,有些地段还是悬崖。 凯文飙车无数,很快就判断出蔡成虎意图,速度放缓,车子一拐,溜到右边车道。 蔡成虎的车技和车况都不如他,狂躁得想骂娘。他索性不管这个横生枝节的,踩着油门只管往前飙,开在马路中间左摇右摆,两车再也无法并行。 面包车在弯曲的山路里被开成了赛车。彭明辉和麦子都抓住把手,可怜司芃双手被绑住,转个弯她就要被迫平面滑行半米,或者飞速撞到车门。彭明辉转头来望,他眼里曾不可一世的侄女,如今落得这个惨淡。 “疼不,小花?” “关你屁事。” “我是你二叔啊。” “我没你这样的叔叔。” 彭明辉脸上是悻悻然的脸色,冲麦子嚷道:“哎,哎,你要么就给她松了绑,要么就拉她一把。她是个人啊,她不是个东西啊。”说完,他就怔住。 车子朝右拐,司芃滑向麦子这边,麦子顺势把她拉近,用腿压制住她的膝盖。司芃问:“你是想救龙哥?” 麦子头靠在车门上,默不作声。 “晚了,我已经报警了。” 麦子缓缓低头盯着她:“你说什么?” 司芃仰头看她:“你救不出龙哥的,警方之所以还没有抓陈洁,是因为想要她们引出陈北。” 前方的彭明辉大惊失色:“什么?你报警了?” “是新加坡的律师报的警。” “靠。”彭明辉摸了一把脸,从包里翻出他小心翼翼叠好的纸巾,扔向窗外。他去拽蔡成虎的胳膊,“别开了,快停下,我要带我侄女离开。” 司芃张大嘴,哭不出声来,也没有眼泪。可豆大的水滴仍落在她的鼻梁和脸颊上,是麦子哭了。她弯下腰来,将司芃的头卡在她的胸部和车垫之间,还好,留了点空隙让她呼吸。麦子嚎啕大哭,“嗷嗷”几声后,声音就压在嗓子里出不来,像是某种动物的低吼。 那低吼穿透司芃的身体,与她的胸腔共鸣,几秒后她才反应过来,麦子在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司芃不知她说的孩子是陈雨菲,还是那个小产的腹中男孩。 报警那天的公安局会议上,王队说有人收到匿名的恐吓信,她就怀疑是麦子的手笔。怀着孩子当然不利于隐藏行踪,所以是故意打掉的。 她以前觉得麦子对陈龙的爱是这世间最可笑的那种——拿青春、拿孩子去换点卑微的爱和名分。可是这个女人,愿意为了陈龙,什么都不要,自己的命、孩子的命。 司芃直愣愣地躺在那里,半晌才开口:“雨菲是个好孩子。” 压着她的胸部渐渐停止抖动,麦子直起腰来盯着司芃:“雨菲说你要带她去新加坡,是真的?” “真的。” “为什么?” “报龙哥不杀之恩,”司芃想想,“还有这几年的庇护。” 麦子又笑了,笑得肩都在抖:“你还会带雨菲走吗?” “会。” 把脸上的泪擦掉,麦子猫起身来到驾驶位后面,拍蔡成虎的肩膀:“停下。”彭明辉见麦子也反悔,更是壮大胆来揪蔡成虎的胳膊:“快停下。” “哼哼,怪不得金董说你们没用,关键时刻还得靠我和阿标。”阿标便是在夏阳坑等着的人。 “你说什么?” “金董说你要不做掉司芃,就我和阿标来做。”后半句他没说,金莲还答应,原本要给麦子去救陈龙的那五千万,让他和阿标分了。 “去你妈的。”麦子脸色发白,去抢方向盘,蔡成虎猛转一个弯,她便朝后摔去。车子也差点从山崖上滚下去,彭明辉吓得哆嗦:“你,你为了钱,命都不要了。” 蔡成虎一脚把他踢回位子上去:“你们要是不听我的话,都别活了。” 麦子还想扑过去,司芃说:“快给我松绑。”多个人多个力量,麦子跪在地上,用手抠死结,指甲盖都抠翻了,这结也没打开。 这时,车外已看到脏兮兮的沙滩,和一艘渔民常用的蓝色快艇。麦子心中更急。阿标曾给陈龙当过十几年的保镖。五月陈龙婚宴,他回乡探母,这才逃过一劫。这人下手有多狠,她和司芃都见过。只要蔡成虎和他会合,他们三个绝不是对手。她焦躁不安地四处望,看有什么利器能帮忙解开。 长长的下坡,长长的弯道。 蔡成虎心中的快意越来越强烈,犹如这加速下冲的速度。一辆不过万把块买来的报废面包车,愣是被他开成跑车,全身零件都在风中“哐当”响。 要不是他死活找不到司芃,要不是麦子有陈雨菲这根线索,他怎会跟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女人合谋?至始至终,他都只和阿标商量。阿标艺高胆大,但他是通缉犯,不能在岸上露面,因此需要蔡成虎把人带去艇上。 杀死司芃和麦子,然后沉海,两人也不上岸。阿标坚持要求金莲给现金,一半人民币一半美金,所以有人在三明岛的码头等待他们和金莲的口令。拿到钱后,他们直接去广西,潜入越南再去泰国。当年陈北偷渡的路线和经办人,阿标一清二楚。 天罗地网中的陈北逃得掉,他们也逃得掉。两千五百万,蔡成虎想,足够他在泰国逍遥自在过完这一生。 山路最后一个转弯,公路右边有一块挖出来处理平坦的黄土地,十来个平方。夏阳坑要搞旅游开发,首要的基础建设,便是得有地方停车。 一直被迫跟在后面的凯文,见到这平地,便踩油门冲过去。没有时间留给他了。这些人来夏阳坑,肯定是要出海,出了海他就真追不上。 车子漂移刚落地,他便左打方向盘,横入公路,想超过面包车,再在前方拦停。 面包车刹车已失灵,见它也不让,下冲速度未减反增,直接撞上它的屁股。雪铁龙本身速度也快,这下更朝左前方飞出去,眨眼的功夫便滚下那片碎石坡。车身碾过碎石,金属和金属碰撞,瞬间后车子就侧翻了,四胎都朝着公路一边。 面包车也失控了。彭明辉终于抢到方向盘,朝右边猛转,车子拐弯,越过雪铁龙掉下去的地方,然后往公路尽头尚未完工的保安亭撞去。 司芃的求生欲瞬间被激发,捆绑着的双手想拼命去攀附一个结实的东西。 车撞到坚硬不催的墙,巨大的反作用力挤压车身,挤压每个人的生存空间。与此同时,司芃的上半身被裹到一个无比柔软的怀里。她眼前一片漆黑。 车子停稳了,那骇人惊天的四分五裂声也歇了。一切好像都是梦。梦止了。 世界静止几秒。司芃只觉得有虫子在喉咙外的皮肤上爬,围着脖颈一点点地爬到后面去。她轻轻推麦子,没有推动,伸手去摸那只小虫子,摸到温热黏糊的液体。 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麦子死在她的身上。她想放声大叫,想让这叫声填充整个脑海,让她不会再恐惧,不会再悲伤,不会在想起某个人时,全是这虫子钻入脑髓一般的疼痛。 然后她听到沙滩方向的马达声,阿标放弃作案,抛下同伙逃了。半分钟后,听到另一种更为低沉紧凑的轰鸣声,由远而近,一下就到她跟前,她知道是谁来了。她好开心他愿意为她如此以身涉险,她无比渴望他能救她出去,不要让她葬身在这恶毒的深渊里。 哪怕这世间的恶意再多,仍有一个人爱她,便值得她眷念。 面包车被撞得七零八落,车门被凌彦齐拽下扔在一边。他爬上车来,将麦子轻轻扶起,靠向一侧。司芃眼前终于见了光,看到穿一身正装的凌彦齐,因过度紧张变得惨白的脸上,浮现出那种万分庆幸的哭意。 他朝她伸出双手,将她搂在怀里,亲吻她凝血的额头。“没事了,没事了。”他在她耳边喃喃低语,像母亲安慰哄劝被噩梦惊醒的婴儿。 他们像是抱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直到听到警笛声,司芃才说:“快救人。” 两人如梦初醒,凌彦齐回他车上拿把小刀帮司芃割开绑绳。下车后查看面包车,车头已被撞烂,蔡成虎的颈动脉被玻璃割穿,已气若游丝。彭明辉额头也被割开一个口,汩汩地冒血,下半身被卡在座位里出不来。而麦子的死,是因为车子撞到保安亭,扯下另一头的铁柱吊灯,灯头砸向这堆破铜烂铁,间接砸到麦子的后脑勺和背。如果没有她挡在那里,死的就是司芃了。 司芃没有管彭明辉,踉跄着往碎石坡扑去。凌彦齐也见到坡下侧翻的小车,问道:“是谁?”“凯文。” 他冲下去,踩着底盘和轮胎,爬上车门去看,凯文靠在底下的车窗玻璃上,还好绑了安全带,安全气囊也弹出来了。他以奇怪的姿势偏头往上看,一张脸上湿答答的。 凌彦齐心想,他伤到哪儿了?他站在车门上,伸出手:“你能出来吗?” 凯文摇了摇头:“动不了,等救护车来,阿卉呢?” 凌彦齐望了眼坐在碎石堆上捧着额头的司芃:“她还好。” 救护车来得很快,把重伤的凯文和彭明辉都带走了,王队过来,脸上是抱歉的意思,他也不为自己的疏忽解释:“司芃,你也受伤了,先去医院。” 司芃裹紧衣服,沉默着上了救护车,凌彦齐搂过她肩膀,不停地抚摸她胳膊。“除了额头,你还哪里受伤了?”她摇头。凌彦齐看见她蓝色衬衫领上的血渍,扯开看到更多,“还说没有别的地方,……” “是麦子的。”司芃不想哭,便把脸往凌彦齐怀里钻。凌彦齐手犹豫着去拿纸巾,轻声说,“没事了,我帮你擦干净。” “蔡昆呢?” “已经送去医院。我打过电话给健身房那边,艾瑞克和小米都过去了。” 蔡成虎在去医院的路上抢救无效死亡。凯文腰椎骨折,警察联系到他的父母,匆忙赶来医院,询问病情后,所有人都还留在急诊科的走廊里。 凯文妈妈盯着司芃看,看了半天后说:“你是彭嘉卉?” 司芃点头。凯文妈绝望地吼出声来:“又是你,怎么每次都是你!你就不能放过小昕?我求你了,我就这一个儿子啊。” 她扑过来,凌彦齐搂着司芃背对她,拳头都落在他的背上。 旁边站着的年轻孕妇突然也哭了,一手撑着腰,一手指着司芃:“是她,对不对?凯文一直喜欢的人就是她?”没哭两声,她就捧着肚子挨着墙滑下去,“阿姨,我肚子疼。” 凯文妈转身去看:“琳宣,你这是要生了?叫你不要跟过来的。”她推愣在旁边的凯文爸一把,“快去找护士,把琳宣推去产科,再打电话叫姐姐们过来。”她坐在地上紧紧抓着小孕妇的手,“天啊,这都造的什么孽?” 司芃再也受不了,推开凌彦齐就往外跑。凌彦齐抓住她胳膊:“你要去哪里?” “找陈洁。” “我陪你一起去。” 黄宗鸣听说司芃遭此大难,匆忙赶去医院没见到人,打电话过来问,司芃匆匆说一句“我没事”就挂掉。王队也打电话给凌彦齐,要求他们配合抓捕行动。凌彦齐十分恼火,根本不听,还把手机给关了。 疾驰的车上,司芃默不作声。凌彦齐瞧着她,虽然还是面目平静,但某种让他不安的怒气,正在薄弱的皮肤下积聚。他明白他再爱她,也无法让时光倒流去替她受这份罪。他没有资格去劝,她应该去恨,应该去痛骂。可是,…… “到那儿,你想出气什么的,我绝不拦你,但你不要做傻事,知道吗?为了这么一个人,不值得。不受干扰的,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最大的复仇。” 这么一个人?司芃心想,凌彦齐总以为陈洁和她没关系,就像陈洁和他一样,干净到没接过吻没上过床。没有关系当然就不会被困扰。可陈洁不是一个跟她毫无关系的人,从八岁到十八岁,十一年里唯一的知己、唯一的姐姐。 她再想忽视,也忽视不了她们有相似的嘴角和下巴,忽视不了她们血液里有着同样的dna。 “复仇?你以为我会像她一样动不动就想要人死?我不想让她死,我想让她去牢里呆着,用后半辈子去想想,她做的都是些什么事。可能吗?”司芃靠向椅背摇头,“我一点也不想去见她,一点不想。” 她浏览过“阿花是只猫”的微博,也去过“锦瑟”那家网店。别人看只会觉得,这真是个清纯靓丽的女孩,她一下就能看出端倪——陈洁的一言一行,都在模仿郭兰因。 就像从前的那个小女孩,光顾小楼,第一件事就是翻开钢琴盖,未弹琴先摆姿势:膝并拢、背挺直、肩放下、十个手指在空中定格,再优雅地、轻轻地置于琴键上。司芃有次看见,啧啧点头称赞,说上去换套裙子吧,更有我妈的风范。 有那么一阵子,陈洁特别热衷在她的衣柜里翻裙子穿,穿好后再下去弹琴。穿蓝色裙子弹《月光》、金色裙子弹《鳟鱼》、绿色裙子弹《爱丽丝》,虽然钢琴学得晚,但很快就追上好友的水平。 后来司芃烦她天天只玩这个扮装游戏,把半衣柜的衣服都送给她,说要玩这个,你就回去。她一点不生气,拉着金莲就跑去影楼照艺术照,还做了本影集拿过来看。 阿婆笑着说:“好靓,张张都气质出众、卓尔不群,像个大小姐,以后小洁有前途。” 陈洁却不满意,指着她那张笑靥如花的脸蛋,和司芃说:“你看见这沟了没,我专门去查过,这叫鼻唇沟,难看死了。” 司芃第一次听见这个名词,看两眼说:“谁笑都有这沟吧。” “你们的没那么深。班上有男同学说我笑时像妇联主任。等我去上大学,我就要把它给填了。” 记忆里陈洁的笑容是乖巧懂事那一类,确实不如现在甜美可爱。这鼻唇沟她应该是填了,还可能打了苹果肌,原本下垂的眉形好像也换了。 ☆、122 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会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尼采善恶的彼岸 等等。司芃翻出郭兰因的照片看(她在别墅里有拿照片出来),发现这几年的陈洁真的好像她妈:偏分的中长直发,略微上挑的弯眉,眯眼笑起来脸颊圆润饱满。 怪不得她会觉得陈洁的那些网红照片很假,原来她是照着郭兰因的样子在做微整形。要是郭兰因还在世,和她们分别照相。也许和陈洁的那张,更容易被人以为是母女合照。 恍惚中睡下,司芃又回到小楼。院子里野草蔓延,爬进客厅,爬向墙角落、地板缝和楼梯,它们绕着栏杆继续往二楼攀爬,攀爬到天花,从悬着的吊灯处垂下。她看了好久,才发现这叶子是她房间那张白色雕花床上雕刻的茛苕叶。 小楼,安静地像个墓园。太阳早已落下,余晖妖孽得很,它不肯离去,打在红褐色的木楼梯上,蒙上一层令人心碎的橙光。她踩着楼梯上去,推开主卧的房门,看见熟睡中的郭兰因,面容姣白,神情柔和,像尊蜡像。 司芃跪在床边,抓住她的手亲吻:“妈妈。” 郭兰因睁开眼,冲她微笑。她将这只冰冷的手贴在脸上,轻轻摩挲。郭兰因抬起另一只手要来摸她,她顺从地将头偏过去。 那手却突然卡住她的脖子,卡得她透不过气来。低头看,那不是手,那是蟒蛇的倾盆大口。她匪夷所思地望向床头,郭兰因从床上坐起来,抿着微笑的嘴角扯开,变成更大的微笑,僵硬得不得了。 司芃眼睁睁看着她妈变成陈洁。她的脖子被咬穿,她也没死,只是呆坐在地板上,静静看着身下血流遍地。她还很平静地转头望了眼楼外,玉兰树不在,外面漆黑一片,再转回头来,妈妈和陈洁都消失了。 梦里并不可怕,陈洁咬她,她没有痛感。反而是被咬后站在那个虚空的世界里,好像随时会掉入深不可测的黑暗里,这更让她心慌,因为那感觉很熟悉——这地方我来过。 她没跟凌彦齐说这个梦,凌彦齐的想象力比她还夸张,她怕吓死他。 她不愿再多想陈洁的事,因为一想就头疼。 为了逃脱这虚构的梦境,她很快就做了决定,不管陈洁还会做什么,不管警察能不能很快破案,她都要保持一种“不被激怒的心态平和”,来抵挡这种“可怖”。她宁愿多想想她和凌彦齐的将来,也不想停留此地放手和陈洁搏斗。她怕了。 一切交给法律。 然而梦里面那种诡异气氛——安宁祥和的背面是毛骨悚然——还是影响了她。哪怕是白天,她也不想一个人呆着。凌彦齐和黄宗鸣没办法整天陪她,她就一遍遍地放孙莹莹发给她的宝宝视频,老二明显比姐姐和妹妹精,才一个月大就会冲着镜头笑,一笑脸上都是褶子。 要是孩子们的哭声笑声,还不能打破房间里的宁静,她就上街,去街角买烤得焦香的红薯。烤红薯的大爷没来,她就走去另一条街上买煎饼果子,迫切想听那个大娘喊一声“姑娘,你来了。” 这种艰难维持的平衡,被血淋淋的现实打破了。那么多人被卷进她们的恩怨,被欺骗、被伤害、被汽车碾过、被铁柱砸死,好似永无尽头,……,司芃没有办法再置身事外。 她不想手染鲜血,她整个胸腔都充斥着无法说出口的哀伤和绝望:身为你的朋友和妹妹,我到底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你要这样对我? 到了曼达大厦,司芃冲过关卡。保安要来拦人,凌彦齐挡住:“拦什么拦,我是你们郭嘉卉郭总裁的丈夫,我来找她商量事情,不行吗?” 正好有电梯在一楼停下,司芃直接搭上去了二十楼。在医院时,她已问过彭明辉,陈洁所在的楼层。 保安有点犹豫。凌彦齐今日穿的西服太考究,考究到一般中国人都不这么穿,哪怕沾了血渍和灰尘,也像个有钱公子。有人认出他来:“这不是刚刚天海开新闻发布会那个,天啊,他是郭总的丈夫?我们郭总上辈子是不是拯救了银河系,……,”保安一听,抬起的手立马放下,就差没点头弯腰。凌彦齐趁机上了另一部电梯。 电梯停在二十楼,司芃直奔产品设计部的办公区。刚到门口,就看见陈洁站在窗前和一个员工说话。她的脸色好正常,正常到她今天上午要人干的事情,就是日常的写写文件、开开会。夏阳坑里的一切,与她毫无关联。 她冲过去,亦有人看到她来势汹汹,要去阻拦,她一把推开。 “这是什么人啊。”那个被推倒在地上的女子大叫。 陈洁抬起头看见司芃,一点不慌张,反而笑了。她把手中文件扔在一边桌上,司芃已奔到跟前,揪着她的领口:“走!” 陈洁轻笑一声:“跟你走?你谁啊?”前一句还温柔,后一句像是灵魂突然被置换,整个办公间都能听到这声音,狠得能让人汗毛立起来,把天花板都掀掉:“你以为我怕你啊!” 司芃只觉得心里有个无底洞,失望一直跌,跌不到底。 “五年了,我用了五年时间,才他妈的放下这一切。”她也一样回吼,她很清楚对方听不明白。她们之间和情感相关的链条,早就断了。 在这五年里她偶尔还幻想,陈洁也是一时气愤,过后会害怕会自责。人有时候总要靠着他人的怜悯心才能好过一点,哪怕是想象中的都好。没有,那双漂亮动人的眼眸里,全是被惹怒后的正义,比她还正义,陈洁觉得自己无辜。 司芃为困守五年的自己不值,为什么不早点回来。早点回来,彭光辉不会被囚,凌彦齐不会逼迫要娶这个女人,麦子不会死,蔡昆和凯文不会受伤。陈洁造下的一切孽,也是要她来还的。 “放下这一切?那你回来做什么?你去死啊。”趁司芃被愤怒缠身,陈洁双手揪着她的手腕,往旁边未关窗的窗口推。 她用了全劲。司芃便被推到窗边,才反应过来她还想害人,火气冲顶,转个身,手松开她胸前的西装翻领,向上十公分,准确无误地锁住脖子,往窗外一摁。陈洁的腰卡在窗棱上,上半身悬在空中。司芃再用膝盖将她的两条腿压向墙壁,手摁住她脖子,还要往下压。 陈洁脸上这才露出惊慌之意,双手反射性地揪着司芃手腕。 凌彦齐奔到办公间门口,见到这一幕顿时魂飞魄散,直接从桌子踩过来,跳到窗前抱着司芃腰,往后拉她:“司芃,你要想想我,你不可以这么冲动。” 司芃回头瞥他一眼,意思是“我没打算推她下去,我只是吓吓她。” 凌彦齐接收到这讯号,但拒绝无条件配合,掌心朝上,手指向内弯曲几下,意思是:“你不能把人半个身子都摁到外面去,退回来点。” 陈洁被迫仰面看着两人。“彦齐,你都知道了?”凌彦齐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与司芃搏斗时的凶狠神情一下就消失,眉眼间还有点哀怨的动人意味。司芃被凌彦齐抱着腰拉下来的怒气又上去了,以前被你白撩也就算了,这个时候还来撩,还指望人救你?她手上一使劲,陈洁的咳嗽都被卡在喉咙里,脸也憋红了。 凌彦齐伸手想制止司芃,手到半空收回去。“我只是配合警方行动。” 司芃的醋劲这么大,他帮陈洁只怕有反作用,以后也解释不清。他的使命,只是把握好司芃惩罚发泄的“度”,等到警察来。 “警察?你们报警了?那警察为什么还不来抓我?哼哼,”陈洁望向司芃,“五年不见,你倒真的有很大变化,能沉住气不来找我,我还以为你只会和人单挑。” “你和你妈倒是变蠢了很多,知道我会回来找你们算账,还不逃?” “逃?狭路相逢勇者胜,我为什么要逃?今天你能站在这里,没被弄死,是你运气好。” “弄死”和“运气好”?夏阳坑里惨绝人寰的一幕,在她眼里就是一件“轻描淡写”的事。仿佛有人拿着绣花针,一针一针往心口上戳,司芃忍不住要施以言语的报复:“对,我运气一直比你好,在娘肚子里就是,彭光辉为了我,不要你和你妈。他也不是被你们抢回去了,否则为什么不认你,要你继续做陈北的女儿?还为什么把财产都归到我妈名下?我偷偷去疗养院见到他了,是他要我报警的,还留给我好多指控你们的证据。你在他面前那么乖有什么用,他还是喜欢我。” 果然,陈洁脸上的肌肉收紧。头向下方仰,直面金灿灿的太阳。 “你们要干什么!”已有员工通知金莲,她赶过来见到女儿被摁在窗台,凌彦齐站在一边袖手旁观,心中骇然,伸手指着司芃说,“你要是敢把她推下去,我今天就把你推下去。” “你试试?”知道这一切全因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而起,凌彦齐早已挡在她和司芃之间。金莲仿佛才看到他似的:“彦齐啊,你怎么都不帮你妻子。” “别演戏了,金莲。”司芃斜眼看她一眼,“想要你女儿活着,乖乖站在一边。” “你。”金莲指着她的手在抖,“你看看你什么样子,还跟以前一样,乱七八糟的。” “乱七八糟?”司芃摸了摸额上的纱布,“再乱七八糟,也比你们买凶杀人要好。” 听到这话,围观的人群中已有小小惊呼。金莲气急败坏:“你胡说。”她朝四周望一圈,“有什么好看的,回去干活去!” 刚聚拢的七八个员工一个个缩了头要回去,司芃出声:“这女人是最后一天当董事长,她没时间来辞退你们。走什么走?正好站着,做个见证。”她偏头看向金莲,“你们娘俩偷偷摸摸从我这儿拿走的,今天我全都要光明正大拿回来。曼达跟你一毛钱关系没有,我才是彭光辉和郭兰因的女儿。” “天啊”,有女孩子小声捂着嘴巴,对眼前的对峙感到不可思议。 金莲的脸拉得很难看,她恨不得上去掌掴司芃。这个小畜生从来就没尊重过她,在淞湖别墅里不知干了多少故意惹怒她的事。那时碍于彭光辉的情面,她还不能发作,要笑嘻嘻地为这个畜生善后,只能在深夜里不停诅咒,最好玩滑板时摔死,飙车时撞死。 可她现在不敢去打司芃。她要上去,司芃手一松,陈洁就会掉下去。她现在靠着凌彦齐,司法口疏通一下关系,再找个金牌律师做辩护,说是意外坠楼,一天牢都不用坐。 “我不会辞退你们,你们还可以拿手机出来拍啊,”这话一出,几位立马跑过来看热闹的同事都嫌自己腿长,站在原地走也不是,退也不是。司芃冷冷一瞥,“选个边站啊。” 有个中年妇女狠狠心,从兜里掏出手机,“嘉卉小姐,我认识你,我原来在总经办做过行政。” 司芃点头,接受了这份投名状。渐渐地,又有几个人拿出手机。 察觉到右手掌扣着的喉结在滚动,陈洁在挣扎,司芃回过头去,身子朝她倾:“你要不跟我走,我就在这儿说了。你的事情,我一样样说。做个网红,辛辛苦苦干这么多年,才一千多万粉丝,不值得。我今天可以让你的风头盖过全中国最红的明星。” 从小陈洁就是优等生,最在乎别人的看法,金莲的争强好胜,像养蛊一样养大了这份光鲜亮丽。司芃要她活着看看,一个人的生活是如何被刹那摧毁,因为只有到那时,她才会感同身受,才会对所犯的罪有些许的忏悔。 她的头探出窗外,头发的阴影,一点点覆盖那张被太阳晒得睁不开眼的脸:“从哪儿说起呢,好好的常青藤学校不去念,代替我去萨凡纳,不觉得吃亏吗?” 陈洁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吃亏得很呢。那个破学校里都是一群和你一样混吃等死的衰人。” 2011年的4月,她拿到宾夕法尼亚大学的offer,彭光辉比她和金莲还要开心,为她在五星级酒店里办谢师宴,请了不少政商两界的朋友,带着她去敬酒,逢人就说“我女儿”。 那会,根本没人理会陪在医院里等着阿婆咽气的彭嘉卉。 司芃见她嘴硬,手上再使劲,陈洁的柔韧性很好,身子快被压成倒着的“u”字。凌彦齐在一边看得心惊肉跳,她又拎着人脖子拉起来。 陈洁憋了好久的气,缓过来就说:“你又不敢杀死我。” “不杀你,杀你做什么?黄律师把我妈的dna送去新加坡了,明后天就能出结果。老头子的dna和我妈的对上,我妈的再和我的对上,我就是他毋庸置疑的亲外孙女。发生这么多事,我又是被顶替、被追杀,老头子再嫌弃我,也得认命接我回去。彦齐也打算跟我回新加坡,他要陪我念书。我大好的前景,因为你已经浪费了五年,再耗在你身上不值得。警察来之前,跟你玩玩而已。” 陈洁冷不丁笑出声来:“那你要我跟你去哪儿?还飙车去海堤上同归于尽?” “不,那会只是你和我的恩怨,今天太多人被你扯进来,你得去看看他们。”看看因她私欲而起的惨祸,看那些惨死的人、受伤的人、痛哭的人,她必须跪在他们面前,忏悔自己的罪恶。 ☆、123 123 坠楼2 五年来,我一直对此耿耿于怀。今天原样奉还,却并不觉得解脱。 ——司芃日记 “他们?谁啊。”陈洁冷笑,“谁跟你有这么大交情,非得逼着我去看看。” “跟你我有这么大交情的,除了凌彦齐,还有谁?凯文。你就不想知道,今天上午在夏阳坑发生什么了?一场车祸、两死两伤。只有我没事,毫发无伤地站你面前。老天不想遂你的愿。” “凯文,跟凯文有什么关系?” 快到中午,d市的天气好得不像话,冬天里少有的、异常明亮的蓝天。陈洁卷翘的睫毛、勾勒的唇线,司芃都看得分明,当然也不会遗漏她眼神里的慌张。 “你猜对了。”司芃故意说出来,“他跟过去了,为了救我,去撞的面包车。” “他人了?” “死了。所以我带你去见见他。” 陈洁咬着嘴唇。珍珠一样光亮的齿,咬在红得娇艳的嘴唇上,咬出血来,别人都知道她在痛。她想笑,却笑不出来。“他是为你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浮云掠过阳光,带走短暂的舒适,这一片窗口又变得金光闪闪。陈洁只想躲开这灼人的光线。 “跟你没关系?你没让蔡成虎和麦子去杀我?” “我让他们弄死的是你,不是凯文,我也没让凯文去杀你,所以他的死跟我什么关系也没有,你听不懂吗?” 司芃一怔,觉得她所站着的这个窗口瞬间被吸走所有的光和热,成为一个冰冷的空洞:“他死了,你也不伤心?” “我为什么要伤心?他从来没喜欢过我,他喜欢的人是你,一直是你!” 无法直视太阳,陈洁闭上双眼,朝视界里红得发黑的世界狂喊。那里出现凯文模糊的身影。一个同样热得难受的正午,她指着那个被迫穿在米老鼠绒毛套里的人,凯文只看前方一眼,回过头来拨弄她额前被汗水打湿的碎发,满眼怜惜地望着她。 他死了,再也不会有人能理解她被“嘉卉”统治的一生。为什么,为什么连你要替她去死? 陈洁睁开眼,阳光有如无数的针尖戳在她的眼皮上,她好像就要被晒盲了。她深吸好几口气,借助腰腹的力量,突然抬起上半身,额头朝司芃的下巴磕去。 动作太快,窗内谁都没反应过来,司芃下巴就挨了沉重的一撞,她吃痛往后退两步,右手也下意识从陈洁脖子上松开。 上下都失去固定,陈洁整个身体往窗外仰去,凌彦齐手忙脚乱扑出去,抓住陈洁的手。 他心中狂喊“谢天谢地,抓住了,就不关司芃的事。”他把另一只手也伸出去:“陈洁,你不要命了吗!” 司芃顾不上嘴角的伤,扑到窗台去看。金莲同时扑了过去。她胳膊再怎么伸长,手也够不到女儿的指尖,只能一个劲在旁边说:“彦齐拉稳了,别松手啊。小洁,坚持一下,就一下。” 围观的员工中有一个男的,突然推开隔壁的窗子,身子半探出去拍悬在半空的陈洁。金莲怒了:“你们还有没有人性!” 那个男员工一副嗫嚅的神情:“我,我只是想万一她掉下去死了,嘉卉小姐说不清。” “没事,你拍吧。等会你把视频当现场材料,交给警察。”凌彦齐想,只要对司芃有利,他便顾不上对陈洁残不残忍。 一听这话,陈洁伸出来的右手又垂下去,她仰头看着凌彦齐:“你伸手抓住我,是怕我死了,司芃要付责任?” “就算司芃今天不在这,你不小心坠楼,能不能救到,不敢打保票,但是肯定会伸手。” “你没有否认,证明你就是那样想的。” 陈洁缓缓转过头,看着四五米远,手机摄像头慢慢从窗子探出,它还在上下左右地移动,要寻个好的对焦距离。她不甘心,真不甘心,她落到如此荒诞的剧情里。她再问凌彦齐:“那天你陪我回家,和我说如果不是你妈逼着交往,你会考虑我,这也是假的?” “陈洁,你明明知道我们都在演戏。一开始就是假的,怎么可能会假戏真做?别说了,你把另一只手给司芃,我们拉你上来。” 陈洁怎么会把她的手递给司芃,她好像也不顾凌彦齐的体力还能支撑多久,她追着问:“那她呢?她的身份不也是假的?” 凌彦齐沉默。陈洁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苦涩:他才不管司芃的身份呢,不管她是太妹,还是千金,他都无可救药地爱她。为什么拥有一切的人永远是她? “从没有人这样爱过我。” “妈妈爱你,小洁,妈妈爱你。”金莲已提前知道女儿要做什么,眼泪夺眶而出。她臃肿的腰卡在窗台上,上半身也探在窗外,双手朝陈洁张开。 陈洁没有看她,反而往下看了看。那里聚集不少人,都和旁边的手机摄像头一样,等待一出好戏。 凌彦齐头皮发麻,朝旁边窗子的人说:“别拍了,赶快报警,找消防队来。再让人去找物业,看有没有充气床这类的东西,赶紧铺上。” 一百斤的人靠他双手拽着悬在二十层的窗户外,虽然司芃也帮他揪着陈洁的左手,他还是觉得很吃力。那双手仿佛已不是他自己的,没松开,只靠“救人一命”的意念撑着。 围观的人竟然没有一个过来帮忙。大家都怕,怕陈洁的突然坠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司芃想把身子再探出一些,去抓陈洁的左手手腕,这样更好用力。凌彦齐又不许:“你本来就头疼,今天又被他们打伤了,片子都还没来得及照,你探出来做什么,退回去。”他再朝下面的陈洁说:“没有人这样爱你,是因为你也没有这样爱过别人。你才二十三岁,还有机会,你懂吗?” 话刚说完,警笛声“呜呜”而来。陈洁也不扭头去看,接着问:“机会?那你说我会判多少年?无期,还是死刑?” 金莲以为女儿担心牢狱之灾:“跟你有什么关系。他们要抓,抓我好了。小洁,你从来都是个乖孩子,一切都是妈妈做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晚了,妈妈。乖巧聪明有什么用,连彭光辉这个亲身父亲,都没喜欢过我。” 金莲忍着哭:“你不要听她的话,她就是想来气你。你爸爸明明更喜欢你啊。每次你考得好,他不知道有高兴,说会读书的基因还是你遗传了。” “要是不会念书,他就只当我是陈北的孩子。”陈洁面无表情地抬头,“彭嘉卉,你要想拉我去哪儿?公安局?哦,你让去见死了的凯文,还有谁?麦子,蔡成虎?你觉得他们死了,我就要有罪孽感?不,我一点罪孽感都没有,因为我早就以自己的命做了代价。法律不能审判我,上帝不能审判我,你——更不能。” 她抡起右手,用力捶打凌彦齐揪着她的双手,司芃的手又覆在他的手上,受着她的捶。 “凯文没有死,他受了重伤,陈洁,”司芃大叫,“你为什么还要这样执迷不悟。” 连救我,都要夫妻合心?我不死,难道还有别的出路?“我以后再也不用梦到你了。”陈洁的双脚晃向墙面,猛地一踢,借着反作用力,她的手终于摆脱凌彦齐和司芃的禁锢,整个人向斜下方坠去。 司芃看着笔直坠落的陈洁,好像也看见当年的自己。如何掉入海里的那几秒,这些年她一直想不起来。不是完全忘记,而是一种分不清前后、因果的错乱感觉。 去社康复诊,那个被打发到偏僻小岛的全科医生不知道哪儿毕业的,点头说有可能啊,电脑死机后再重启,系统也不能把死机前几秒的信息都保存下来。 其实记忆都保存下来了,只不过人的潜意识会启动保护程序,进入自我催眠,让司芃的事后回忆,更倾向于自己是在和陈洁的争执中失足掉入海里,而不是陈洁用力推了一把。 身后有股力量再推她而出,要让她去捞起那个绝望的自己。更有力的臂膀搂过她,让她远离窗口。从霸道的阳光下回到阴凉室内,司芃的眼前发黑,金莲的嚎哭直入耳膜。 极度伤心的人往往极度危险,凌彦齐把司芃圈在他和墙壁之间。金莲再来拉扯,他不耐烦地将其推开。这个女人没了女儿就没了主心骨,一推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喊地。司芃不想听这哭声,把脸埋在凌彦齐的胸膛里。 “跟你我都没关系,我们尽力了。就算是为了我,你也不可以自责。”凌彦齐在她耳边轻轻呵气。 “嗯。”司芃点头,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腰。 金莲看不过去,指着他们说:“你杀了小洁,她是你姐姐,你能心安理得到哪里去。” “她是姐姐?现在要来认亲,要不要点脸!”凌彦齐转头痛斥她,说话也一改平日的温和,带着威严和怒意:“陈洁的死跟司芃无关,她自己选的路。倒是你这个做妈的要想想,她为什么选这么一条路,她明明有一条很好走的路。还有,你死了女儿你知道伤心,你怎么不想想,被你们害死的那些人,他们也有父母、孩子!” 司芃靠在他肩上轻轻摇头,让他不要再说了。 警察很快就上来,向金莲出示逮捕证。金莲不哭了,面无表情地从地上爬起来,冰凉的手铐“咔擦”一声拷在手腕上,她随着两名警察离开办公区。 黄宗鸣也跟过来了,看到司芃额上的绑带和纱布:“小芃,你没事吧。” “没事。”司芃心思有点不在此处,笑容有点勉强。 凌彦齐把黄宗鸣拉到一边:“uncle,等会我要陪司芃去这边的派出所,交代下陈洁坠楼的经过,所以有件事要麻烦你。金莲被抓,陈洁跳楼,彭光辉也没办法马上回来主持大局,你代表司芃留在这儿,和管理层开善后的会议,曼达的日常工作不能受影响。这边的人事我不熟,如果你需要人手协助,去找天海的张秘。” “我明白,下午兆旭和阿德都会赶过来。” “你告诉他们了?” “这么大件事,我能不说?” 黄宗鸣没说郭义谦也训他了,当然更骂办案的警方有眼无珠,他郭义谦的孙女竟然落到无人保护的地步。是该骂,他们全都疏忽大意了。 办公区人来人往,凌彦齐往后一看,有员工给司芃推过去一条椅子,她坐在上面,仰头闭眼休息。他再问黄宗鸣:“你上来时,陈洁的尸体抬走了吗?” “还没有。” “好,那我等会带司芃从后门走。” 黄宗鸣叹气:“可惜了,那么聪明努力的孩子,不走正路。” “跟司芃没有关系,我可以拉她上来的,她不愿意。她想不通吧,不想坐一辈子牢。” “一辈子牢?”黄宗鸣摇头,“金莲的故意杀人罪是逃不掉的。但是五年前的两宗车祸三条人命和陈洁无关,她当时远在美国。今天的车祸也不是她指使的,白色雪铁龙违规超速变道,面包车属于报废车辆,根本不应该上路,刹车失灵,且无任何安全保护装置,才会造成这么严重的事故。麦子和蔡成虎已死,金莲罪多不压身,一口咬定是自己指使,警方不一定能找到陈洁买凶/杀人的证据,公诉方不好定罪。就算有确凿证据,小芃没死,她杀人未遂,可以比照既遂犯从轻或者减轻处罚。总之,法庭上能辩护的余地非常大。至于诈骗罪,将诈骗所得全数归还,审判时法官也会酬情考量,不是说没有从轻的可能性。冒充他人身份,偷越国境,哼哼,这些比起来,都是很小的罪行了。” 凌彦齐多加一句:“天海这次股票暴跌,很可能她是幕后操纵者之一。” “她和那个谭非?”除了凌彦齐,就数黄宗鸣对那十亿资金的去向最关心,说,“这个我问过黎律师,中国这种案子很多,仅凭资金流入谭非控制的账户,定不了罪。她完全可以说,我很信任谭非的专业能力,交给其理财而已,我对他操纵天海股票一事,根本不知情。 ” ☆、124 从现在起,我开始谨慎地选择我的生活,我不再轻易让自己迷失在各种诱惑里。我心中已经听到来自远方的呼唤,再不需要回过头去关心身后的种种是非与议论。我已无暇顾及过去,我要向前走。 ——米兰·昆德拉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凌彦齐叹口气。黄宗鸣无奈地笑:“你看她多聪明,她会很快适应监狱里的生存法则,多则十五年,少则十年,她就能出来。她不可能不明白这些。她是一心求死。” 听到这,凌彦齐打个冷战,心想,出来才三十几岁,能力尚存,心态更稳,又要来找司芃麻烦,怎么办?就算她哪天顿悟,来找司芃忏悔求原谅,他也不愿她整天活在司芃身边,像个往日阴影。这样一想,还是死了好,死了一了百了,彻底斩断这姐妹孽缘。 有不少员工拍的视频做铁证,d市的警方例行公事问完,就放两人走了。开车回s市的途中,凌彦齐见司芃一声不吭,抓着她垂在身侧的左手:“累了?” 司芃回握住他的手,微笑着说:“我还好,是你累吧,拽一个人拽那么久,手都废了。” “尽力就好。”两人十指交叉。凌彦齐又说:“司芃你住院吧,干脆做个全身体检。”在急诊科时,医生已查看过司芃的伤势,初步诊断是击打导致的头部软组织损伤,脑内是否有损伤,还需要进一步排查。 “好。”司芃轻声答应。她要不答应,凌彦齐能念叨到明年去。 办好住院手续后,先去做颅脑核磁共振,一大堆专业名词,凌彦齐也看不懂,直接看下面的诊断意见:颅脑mri平扫+头颅mra未见明显异常。他长吁一口气,总算没问题。 司芃回病房休息。凌彦齐抽空打电话给卢思薇,想把自己离开后的事说清楚。 “不用了,网上都有。” 是啊,陈洁生前也算红人,这会网上该传得沸沸扬扬了。 “司芃呢?能把人家摁窗台上,应该没伤到哪儿。” “在医院,想让她做个彻底检查。妈,泰国那边,……” “行了,这事我来处理。你管好司芃,她有点野,没交给郭义谦之前看好她,别再惹是非了。” 凌彦齐突然笑出声来:“她很野吗?外婆以前常跟我说,你是最野的二丫头。” 卢思薇明显怒了:“别拿我跟那个不学无术,只会掐人脖子的太妹比。” 挂断电话,凌彦齐便进房去陪司芃。哪怕她已睡着了,他也愿意什么都不做地看着她。 满世界都在道听途说、围追堵截有关他们的点滴,灵芝区属医院的vip病房内,当事人一睡一坐,心中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这个世界,无时无刻不向我们展示它的荒诞合理性。 天海股价今早开盘即跌停(跌幅10%),上午十点半新闻发布会开后,下跌幅度收窄到3.8%,这已经很鼓舞投资者的信心了。 下午陈洁在曼达大厦坠楼,又牵扯出凌彦齐,两件事情这般巧合地撞在一起,彷佛这当中存在无数的阴谋和碰撞。大家都有点懂上午卢思薇那番“有人居心叵测,恶意打压天海股价,目前公司正在搜集证据,必要时会向证监会和经侦部门报警,维护天海股东利益。”的说辞。 下午两点过后,a股的涨跌比人的情绪来得还快,天海股价一路冲高,在两点十二分,一笔大单直接封死涨停(涨幅10%),当天便上演一出天地板(从跌停到涨停,增长幅度达20%,为一只股票股价一天内的最大变动区间)。 封停后无数买单跟进,到下午收盘,“天海地产”一反前几日资金净流出的态势,直接站上当天资金净流入个股排行第一的位置。 股价上涨,股市收盘。资金大鳄们退场,热衷分享名人八卦的网民们,接过主力剧情棒。 因为警方正在调查这起“网红坠楼案”,也因为国内特有的舆论管辖,司芃让员工光明正大照的视频,全被警方拿走,只有站在边边角角,拍了十几秒不甚清楚的视频,流窜到朋友圈,再到微博,掀起新一轮的轩然大波。 凌彦齐上午刚以一个奋进有为的继承人形象“c位出道”,下午便成了沾惹网红、薄情寡恩,逼人跳楼的浪荡少爷。 但他毕竟不红,这是陈洁的地盘。她冒充曼达千金的各种道听途说的文字截图很快在网络里四处横行。 世事难料,上午她还信心满满地为如意郎君买热搜,过几个小时她自个便登上了热搜第一,不用分文。 彭光辉被警察从疗养院救出来,为方便审讯,也送来灵芝区人民医院肿瘤科。司芃睡醒后过去看他,父女俩穿一样的蓝白色条纹病号服。彭光辉眼神一暗:“你怎么啦?” “我没事。不喜欢来医院,所以趁受伤来个全身检查,一次到位。” 见彭光辉的目光停在她身后,司芃回头仰望非要跟来的凌彦齐。这人真烦,要她怎么介绍啊。“这是凌彦齐。” “我知道。你怎么在这里?”彭光辉直接问他。 凌彦齐坐在司芃身侧,指尖碰碰鼻子,心想,厚脸皮就厚脸皮吧,将来去新加坡面对的人又何止一个。“爸,你和我之间,这翁婿情,估计是解不开了。”说完,他就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低下头。 司芃也不敢直视彭光辉。 彭光辉瞧出端倪,便问:“小洁呢?”他还不知道陈洁坠了楼。 果然,他以为她抢了陈洁的丈夫,司芃小声说:“她死了。”被另一个更清晰更稳定的声音覆盖:“自杀了。” “自杀?”彭光辉好半天才接受这个事实,脸上露出克制的悲伤,“她从小就心高气傲,考第二名都要哭好几天。金莲呢?” “被抓了。” “好。”护士过来给他量血压。彭光辉缓缓地躺下,挥挥右手,“小花,你头受伤了,先回去休息。我也累了。” 刚回到病房,郭兆旭和徐瑞德来看她,黄宗鸣陪着来的。他介绍:“小芃,这是你uncle,”想起司芃从小在国内长大,左一个uncle右一个uncle的,她分不清,于是改口,“按这边习惯,是大舅。”他再介绍那位两鬓斑白的男子,“这是你外公府上的管家徐瑞德先生。” 徐瑞德朝她鞠躬:“小姐叫我阿德就好。” 躲是躲不过去了。司芃盘腿坐在床上,点点头,算是和他们打招呼。 她和凌彦齐的目光全被他们身后魁梧的三人组合吸引过去。两男一女,身着黑衣黑裤,双脚分开,与肩同宽,双手交叉至于背后。国外的专业化程度就是高,这三人一拉出来就知道是干什么的。 郭兆旭说:“你外公听说上午的事,担心得不得了。他年纪大了,所以让我们过来看看。没伤到哪里吧。”他对这个外甥女的感情有点微妙。本来嘛,不论是未被识破的陈洁,还是司芃,都没什么舅甥感情可言,不过是和天海结盟的手段。但是听完这个倒霉孩子的遭遇,他又觉得自己必须替妹妹担起这个责任来。 “还好。” “在你没回新加坡之前,阿德和这几位留下来,照顾你的日常生活,确保你的安全。” “哦,”司芃装模做样地问:“那我不去新加坡,他们就要跟我一辈子?你们是要软禁我吧。” 看到这德行,郭兆旭一张脸愤懑地转过去。徐瑞德赶紧摆手:“小姐,老爷不是这意思。回不回新加坡,都随小姐意思,但现在是非常时期。” 郭兆旭走了,其余四人留下来,呆在外面的起居室里。司芃踢床上的被子:“现在怎么办?被监视了。” “你想去哪儿?” “哪儿都可以,就是不喜欢在医院过夜,明天早上回来做检查,不就好了。” 她这么不喜欢呆医院,可能和陈洁的坠楼,还有郭兰因、司玉秀的去世有关。凌彦齐放下手中的书:“带你去个地方。” “哪儿?他们会允许?” “跟着去好了,去了再告诉你。” 前两天风很大,把城市上空的灰霾全给吹跑了,今天白天天气晴朗,凌彦齐想,晚上观星的气候条件应该不错。 徐瑞德和那位名叫克劳瑞丝的女保镖随行。 四人乘车从医院出发,沿着机场高速公路向北行驶半小时,进入s市最西面的清泉山。克劳瑞丝把车开得很稳,即便是在黝黑蜿蜒的山路上。她是个金发蓝眼的白人女性,却能说一口地道的广东话。地理和语言都如此娴熟,让人不得不联想,她是否在此地呆过很长一段时间。 “是啊。”她轻轻一笑,“我先生是香港人,我跟着他学的。” 坐在后座的司芃点点头:“那挺好的。”心里却说,幸亏会说中国话,不然要她沦落到听不懂贴身保镖英文的地步,也够丢脸的。 到了清泉山顶,车子进入一条没有任何标识的林荫小道。开到尽头,是一栋被围墙封住、占地甚广的庄园。车在鎏金色的铁栅门前停下,几秒后一个矮胖男子横穿院子,拿钥匙来开门。 司芃指着矗立在院中央那栋巴洛克风格的别墅问凌彦齐:“你家的?好奢侈。” 凌彦齐已抬腿下了车:“和叔,”他和来开门的男人交谈几句后,直接带着司芃进入别墅大厅,走到二楼,二十米长的走廊尽头有扇门,明显和其他房间的欧式木门不一样。 凌彦齐停下来,好笑地望着司芃。司芃问道:“什么地方?你家的藏宝库?” “你猜?” “刚才你和那个人说的话我都听到啦,你说今晚天气很好,适合看星星。”司芃拨开凌彦齐的手,一边拉门一边说,“你妈当年给你买的那个天文望远镜!” 拉开门,里面漆黑一片,司芃呆在门口。身后的凌彦齐轻声笑着,走过她身边,左边墙上摸到按钮拍下,头顶上方传来闷重的“咔嚓”声。黑暗中司芃循声抬头,圆顶裂开一条缝,这缝渐渐扩大,星星的光芒洒下来,让人看得更清楚,白色半圆屋顶从中间分开后,缓缓向两侧降落。 “哇。”除凌彦齐外,其余三人都不由得地赞叹。高尖的天文望远镜不稀奇,但大多只架在高楼阳台,为了观星跑来这山顶别墅造个穹顶的,也就只有卢思薇了。 司芃抬头看天空缀满星光。虽然没有九年前和爸妈去南半球玩,躺在库克山脚下看见的那般璀璨,但也是很好看了。在s市生活这么多年看到的星星,加起来都没有今天的多。 凌彦齐说:“那是因为城市里光污染太严重。”他指着山下,“原来这里还有个自然村,政府想把清泉山打造成一个知名旅游地,把他们都迁走了。这边的山顶是迎风坡,视宁度就更好了。” 司芃转头看他,才发现他身后的两个筒,星光下泛着银白色的光。饶是见多识广,嘴巴也没来得及合上,赶紧走过去摸一把筒身:“这就是你妈当年给你买的?” “她买的单筒,14年我给换成双筒。”凌彦齐对深空摄影不是很迷恋,但爱玩目视,目视也是个烧钱大坑。尤其是当年教他那位香港的天文发烧友,转行成了好几家顶级天文设备的亚洲代理商,动不动就和他分享心得,搞得他心痒难搔。这款304mm口径的apo双筒折射镜,已是市面上能买到的最大口径的业余天文望远镜。从定制到最终装成,花了一年半的时间。 “多少钱?” “五百来万。” “就这个五百万?还不算别的?”司芃看一侧的玻璃边柜里收了不少目镜这类的设备,角落里还立着一个三脚架式的小口径天文望远镜。双筒大口径的笨重,不可移动,这个便可带去野外观星。她瘪瘪嘴巴:“真奢侈。我要是你妈,把这拆了的心都有,哪还会再掏钱给你买什么设备。” ☆、125 125 星空 如果你爱上了某个星球的一朵花。那么,只要在夜晚仰望星空,就会觉得漫天的繁星就像一朵朵盛开的花。 ——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小王子》 凌彦齐已把正中央的场地清出来,席地而坐。“我也很委屈,好不好?因为这个圆顶,被扔去新加坡那么多年。”他笑着朝司芃招手,“别到处摸了,过来看星星。虽然冬天的晚上看不到银河,星星可是最亮的。” 司芃过去,抬头便看到一颗特别亮的星星:“这是哪颗星?” “你猜。” 猜你个头。“天狼星!”司芃脱口而出。当年就读的学校也有天文观测台,她不感兴趣。只记得那年在库克雪山脚下彭光辉说过,南半球和北半球不一样,北半球看,天狼星最亮。 “还知道天狼星?不错了,这是木星。天狼星在猎户座的东南方向,你看,这颗星偏西北。”凌彦齐的手指向空中,在司芃看来,那就是随手一指,满天的星星都一个样,她根本不晓得猎户座在哪儿,于是白了凌彦齐一眼。 “看到那并排着的三颗星星了没?这是民间所说的三星高照,在它们上方那颗是参宿四,下面那颗西南方向的是参宿七。它们都是猎户座的星球。”凌彦齐边说,边起身从一边的书柜里翻出一个本子来。 司芃打开一看,密密麻麻全是他手绘的星座图,构图规整,星与线条的连接笔直平滑,字迹潇洒清秀,一看就是学霸出品。 “你初中那会画的?有点本事嘛。”虽然不是她画的,但一想到自己男人这么优秀,也有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 凌彦齐盘腿坐下,翻到一张星座图,指着那颗参宿四:“猎户座,”手指往东南方移动,“这个,大犬座的天狼星。” 司芃抬头,在天空的相对位置找寻:“就是那颗在闪的?” “嗯。”凌彦齐的手在本上再往东北移动,“这个,小犬座的南河三,这三颗星组成的等边三角形,就是著名的冬季大三角。”他本来还想接着说“冬季大六边形”,心念一转,算了,三颗星她都已经找得很费劲,六颗岂不更累?从这点上看,司芃还是很有女生气质,一抬头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司芃嘻嘻笑:“那颗木星,为什么它不在你画的星空图上?” 知道自己女人是学渣,问什么问题,凌彦齐都不吃惊:“木星是太阳系行星,它一年四季在星空的位置都在变化,没有恒星位置稳定,一般都不画。”他突然爬起来,“要看木星吗?” “好啊。”司芃说,“只要你不怕被我弄坏。” “你手很残吗?”凌彦齐开始装镜子,调试设备。 “有点。我九岁还是十岁那年跟我妈去欧洲玩,奥地利哪个地方忘了,反正很偏的乡下,我们去参观天文台,我那时还小嘛,喜欢到处摸,不知怎得就抠下来一个零件。他们要我妈赔,一个破东西,让我妈掏了1000欧元。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碰这些烧钱玩意了。” 凌彦齐忍着笑,通过视角更广的寻星镜寻找到木星后,换高倍率目镜,再手调焦距和赤道仪。数次调试后,木星都始终出现在主镜中心以及寻星镜的十字线中心。他舒口气,让司芃过去看。他已经快一年没碰这些设备了,有点手生。还好只是追木星,要是追深空的天体,不一定有这样一步到位的运气。 双筒的视觉立体效果很好,一片黝黑之中,这颗星球的环形彩带和大红斑清晰可见。虽然没有记录片里出现的那般色彩分明,但这是司芃第一次在现场用双眼看到一颗星星的具体形象,还挺兴奋的。“不能再清楚些?” 凌彦齐凑过来看一眼:“已经很清楚,人眼又不是ccd,能长时间的曝光。”ccd是一种成像系统。那些美轮美奂的星空摄影图片,累计感光时间几乎都超过两小时。人眼的像素虽然高,但是不能叠加。 什么都知道,玩得还很精,但是呢,又说不上多用心,司芃想起他已荒废得差不多的皮雕,笑着摇头:“你啊,就是专业玩票。” 既然有玩票高手在旁边指点,她便尝试自行寻找月亮和土星。调试无数次后找到,能看到月球凹凸不平的表面,和土星的光环,还知道光环间的缝叫卡西尼缝,成就感更高,一玩便是两三个小时。 到深夜,累了。凌彦齐摸摸她兴奋又冰凉的脸:“去睡觉?” 司芃抬头看,这天越黑越静,就越是星光灿灿,她舍不得下去。“我们在这儿睡吧。” 凌彦齐一点也不意外。“会冷的,你明天还要体检呢,别冻感冒了。”可又不忍心让那眼眸里中的星光消散,他往门口走去,“你等我一下,我去拿被子枕头上来。” “一起去。”两人开门,门外克劳瑞丝靠着墙在值班。司芃怔住一会才说:“我们想多呆会,你去休息吧。” “没关系,这是我工作,你们要去哪儿?” “拿被子,……,想在这里面睡。”司芃指了指身后那个大开的圆顶。 “好啊,我帮你们去拿。”克劳瑞丝笑着说,“今晚的星星真的好靓。” 洗漱好后,两人回到圆顶室,怕夜晚的山风吹得人头疼,凌彦齐把圆顶的内罩——玻璃罩关上了。被子和枕头已被克劳瑞丝和徐瑞德铺好。 司芃脱掉衣服,钻进两床被子之间,偏头一看,凌彦齐还在扯他袖子上那粒镶着黑珐琅的方形袖扣。她这才想起问一句:“你今天穿这么正式做什么?” “上午天海开新闻发布会。” 到这会,凌彦齐的拇指和虎口还是酸疼,单手没法解开它,便把手腕递到司芃眼前。 司芃翻个身,趴着帮他解扣,想起以前,每当曼达有正经大事,彭光辉的袖扣,都是郭兰因准备的。“你从发布会上直接跑出来的?” “不然呢,知道你有危险,还傻傻在那坐着?”袖扣解开,递给凌彦齐手上,他往旁边的柜上一放,“幸好有凯文,要是你被他们带走,出什么事,我这辈子也算完了。” “有这么严重?” “你觉得呢?”凌彦齐把这套绷了一天的西服脱下,扔得远远的,钻进被窝:“你还挺有男人缘的,不要说龙哥,蔡昆、凯文都肯舍命来护你。” 想起还在医院接受治疗的两人,司芃好不容易被天文望远镜提振的心情,又黯淡下去:“你吃醋?” “吃谁的醋?蔡昆、凯文?这两人,以后我得供起来。” 司芃微微一笑,仰面看着星空不再作声,凌彦齐也是同样的姿势。过几分钟她突然开口:“你说啊,怎么不说了?” 凌彦齐左手枕着脑袋,右手指着很远的北边,“那颗是北极星,在小熊星座上。”司芃高中的地理知识终于捡起来一点,能在他手指出去的同一瞬间,看到这颗北边的亮星。 凌彦齐接着说:“往东边走一点,便是大熊座的北斗七星,斗勺四颗星,斗柄三颗星,到冬天,这斗柄就会指向北边。”这已是北半球低纬度地区能见到的最北星星了。 “今晚会不会有很多人看星星?看到的肯定没我们多。” “有心人自然会找到方法,上山也好,寻一个光亮少的旷野、公园也好。” “他们可没有你这些设备。” “不需要设备,星星就在头顶,人有眼睛,还有心灵,足矣。” 凌彦齐转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司芃再问:“夏天能看到银河,会不会更漂亮?” 这星空其实足够美了。太美的东西会让人心颤,会让人自觉渺小,无论人生经历,亦或高兴悲伤的情绪,都很渺小,却不会失落,反而想看更多,想在人生有限的时光里,去追逐一些永恒之美。那年在库克雪山下,司芃都没有这样的热望。 “会。” “到时我们再来。” “不用等到夏天。等事情都结束后,我们就去新西兰,那边正好是夏天。” 司芃嘴角微微翘起:“那边的星空很漂亮?” “嗯,新西兰的南岛人烟非常稀少,库克山间有一个小镇,叫特卡波,是首个认证的黑暗天空保护区。” “你去过?” “还没有。” “为什么没去?” “想去那儿度蜜月,不止可以看到最美的星空。库克山的西边有胡克冰川,东边有塔斯曼冰川,我们能看到亿万年前地质活动造成的奇特壮观的冰川地貌。冰川化掉后的水在山谷间积成许多的蓝绿色湖泊,库克群山的雪终年不化,新西兰的天空蓝得纯粹而热烈,在毛利人的口中,新西兰不是新的西兰省,而是长白云之乡。南岛那边还有许多特色的小镇,以极限活动闻名世界,我们可以一路开过去,玩到皇后镇。” “光说不去。你知道你说过要带我去多少地方?尼斯?新加坡?新西兰?你还一个都没实现。”凌彦齐的神情让司芃想起初回小楼的那夜。 半年过去,什么都变了,又什么也没变。只有她知道,那片被劲风刮起,在风中四处流浪的叶子,缓缓地、静静地落在地上、躺在心底。看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它的轮廓镶上了星辉的光芒。 “对哦,一个都没实现,可我一点也不急。我只要想,还有这么多好玩的地方等着我们去,我心里就充满期待。”凌彦齐看着她笑:“以前不知道你的身份,只当你没出过国。” “但你知道我那时很混蛋,我眼里什么美景都没有。”再去一次吧,司芃开口,“不当蜜月旅行,行吗?我想带上彭光辉,我怕他活不了多久。” 九年前的某个冬天,是她爸妈十五周年结婚纪念日,一家三口去到库克雪山。那时的彭嘉卉根本不懂这对夫妻为千疮百孔的婚姻所付出的努力,她只呆在酒店里生闷气。 直到现在,她也没能全部原谅彭光辉,但是她忘不了今天下午他听说陈洁自杀时的神情,一个悲哀的父亲,要在一个女儿面前隐藏对另一个女儿的感情。 她突然滚到旁边人的身上:“凌彦齐,今天的事,真的很谢谢你。”如果他没抓住陈洁,且不说她要不要担法律责任,下午她就没办法面对彭光辉。 凌彦齐抬手想敲她的头,举到半空想起她这颗脑袋再也禁不起敲了,于是放下来轻轻摸着那圈纱布:“别凌彦齐、凌彦齐地乱叫了,叫老公。老公不用谢。”他再也不想和她讨论陈洁的事。 司芃身子一僵,从他身上滚下来:“婚都没求的人,凭什么让我叫老公。” 说得凌彦齐哑口无言。星空下求婚是挺不错的主意,还能让司芃往后回想这一天时,不至于全是悲伤。可他什么也没准备。 司芃好笑地看着他,指着右上方的双筒望远镜:“反正你都和别人求过婚结过婚了,我也不要那些套路,你把这个当求婚礼物送给我。” 这架望远镜,凌彦齐还是很宝贝的,毕竟难得。那位曾经的老师兼服务商向他提过数次,想带几位同道好友每年上来搞次活动。他宁可自掏腰包,花五十万送他们去落基山的贾斯珀国家公园,或是阿卡塔马沙漠,也不愿意这个圆顶室被人频繁光顾。 但是这次,好像生怕司芃反悔,他回答得很快:“没问题,你想要什么都给你。可不能当成心血来潮的事,今晚星空做媒,你答应了,那一纸婚书就算生效了。” “这会才生效,你不是说早就生效了?你说过,虽是别人代签,但只要我不去rom提出登记撤销,它就是有效的。”司芃的额头轻轻撞到凌彦齐的下巴,“你肯定在骗我,我要回去问问黄律师。” “随你去问,但是别撞头了,行不行?”凌彦齐双手固定在她耳边,“我不是说法律意义上的,我是说在你心里,你不能再认为自己是一个人,也不要再沉湎过去。你要时时刻刻想着我,甭管是吃饭睡觉、还是念书旅行,你都要想着我,做什么事也要考虑我的感受。” “我是个很任性的人?” “嗯。” 司芃双手搂过凌彦齐的脖子,去吻他的嘴唇,热吻结束后她才说:“你也要想想我的感受,是谁和我说人这一生要多点奢望。比如说在星空下做/爱?” “不是不想,今天你出车祸,都受伤了。”话还未说完,就被打断,“我又不用头做/爱。” 凌彦齐忍无可忍,掀开被子坐起来:“那你明天还要体检呢。” 司芃一头雾水:“体检又关做/爱什么事?” 算了,她的心思真的不在这上面,凌彦齐好好回答:“你23岁了,有了性生活,你不做妇科检查?我们现在没有套,我不想留东西在你里面,会影响检查结果。” 司芃愣了好一会,才把被子拉到胸口:“我又没做过这种检查,怎么知道?今天算你过关。” 看她吃瘪的样子,凌彦齐笑着躺回去,司芃翻个身看着他:“你是不是厌倦了?” “厌倦什么?” “做/爱,最近都是我提,你才肯做。” “哪是最近。我们之间,一直都是你比较主动。” 司芃在被窝里拿膝盖袭击他,凌彦齐双手双腿都缠着她,不许她动弹。 “我有说不好吗?只要你体检没事,想要我怎么动都可以。” 第二天早上,凌彦齐被几下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吵醒,仍躺在被窝里不想动。他睁开眼,玻璃罩外晨曦初露,山顶的日出比城中来得早,估计这会还没到七点。 敲门声再次不急不徐地响起,好像要是没人理会,门外的人能以一种礼貌克制的态度把这扇门敲个洞出来。闭着眼还想睡的司芃皱着眉“嗯嗯”几声,只想往凌彦齐怀里钻。 两个人都不想起床。在南方的冬天,在一间没有暖气的房间里,离开被窝是一场不小的人生考验。可总要有个人去开门,凌彦齐乖乖认命。 门半开,看见徐瑞德的白衬衫和西裤已笔挺熨在身上,仿佛这一夜他都是站着睡的。 “什么事?徐伯。” “快七点了。许多检查需要空腹,请小姐先回医院做检查。” 凌彦齐回头一看,一直有赖床习惯的司芃,已经爬起来跪坐在被褥之间。那种歪头闭眼的神情,让他觉得可爱。怪不得郭义谦要派徐瑞德来,这位管家也六十多岁了,在郭家的第一份职务便是司玉秀的司机。冲这一点,司芃就不可能不给他面子。 有徐瑞德在,凌彦齐不用盯着司芃做体检,回了趟家。田姨说,卢主席还在书房。 他上楼推开书房的门,看见卢思薇面色铁青坐在书桌后的黑色皮椅上。大舅卢振华,坐在沙发上,看他一眼又垂下头,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而卢聿宇,他的表哥,股票暴跌的幕后操纵者之一,只留了个黑色西装背影给他。 “妈,”凌彦齐走过去,卢思薇看见他,“不是叫你不要回来,司芃又跑了,出什么事的话,看你哪儿哭去。” “她大舅过来了,带了管家和三个保镖来,一时跑不了。” “这还差不多,有点做外公的样子。”卢思薇眼神扫向卢聿宇,示意他接着说。凌彦齐后退两步,坐进旁边一张单人沙发里。 卢聿宇脸色很不自然:“我这些年确实跟谭非走得比较近,同是校友,又同在这个圈子里,所以他说要出来单干时,我是挺支持的,也确实给了资金。” “多少?” “快十个亿。” “郭嘉卉,跳楼的那个,是你拉进去的?” “不过想多介绍个股东,生意早点做起来。”卢聿宇尴尬又心虚地解释。 “好,接着说。” “可是,谭非想做哪只股票的庄,我是真不知道。他的能力我信得过的,所以不会过问太具体的事情。” “那他知道我有躁郁症的事?” “三年前我额头受了伤,有阵子没在家里呆。他那个时候知道我心情不太好,经常陪我喝酒,有次说漏嘴了。但都过三年了,我也没想到,他会以这个事情来制造恐慌。” 卢振华为儿子求情:“思薇,聿宇也是你从小看大的孩子,个性很仔细、稳重,不可能做这种损害天海和卢家的事情,这次确实是交友不慎,疏忽大意了。” “你十个亿的资金哪来的?” 卢聿宇不说话。 卢思薇摆了摆手:“警察已经在查了,如果你真的什么都不知情,也就什么都不用怕。先回去上班吧。”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找到新加坡对司芃这种情况的婚姻登记的条例和判决案例。因此,遵照的是我国婚姻法的相关条例和判决。 这类冒充他人结婚的婚姻,可前往登记当局以“登记程序存在瑕疵”来撤销婚姻登记。而不是直接考虑无效或离婚的问题。 ☆、126 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座坟墓,是用来埋葬所爱的人的。 ——司汤达红与黑 等他们父子离开后,凌彦齐问:“泰国那边,有证据了?” “还不知道。” 昨天上午泰国警方接到报案后去搜查,发现确有三十多名中国人聚居在6栋复式公寓里,在他们的手提电脑上,均发现了频繁买卖中国境内股票的证据。但这些证据,泰国警方不愿交给天海的同事。 卢思薇得知后,即刻就要法务部向s市经侦支队报警,交由两国警方交涉。昨天下午,负责办案的经侦警察以及证监会的稽查官员前往泰国。事情办得顺利的话,这个周末警方就能将详实的证据带回国。 “那聿宇,” “他很精明。如果警察连陈洁和谭非勾结的证据都找不到,那就更找不到他的。” “可他的资金来路,……” “他可能会咬他岳父一口,来保自己上岸。”三十年来备受家人夸赞的侄子,转眼露出青面獠牙,卢思薇的失望和痛心这会都提不起来,她只觉得手脚都冰凉,“我今天不去公司,你有时间去和汪海林还有黎强开个会,让财务还有法务这个周末加班,把公司和x行之间的往来,尤其是这三年来的融资、票据业务,赶紧过一遍,确保不存在法律上的风险。” “明白。” “还有,去你的部门报个道。给你半个月的时间,把司芃这只野猫送去新加坡,跟郭义谦见个面。她要在那边念书,还是在这边做无所事事的凌太太,都可以,但她必须换回以前的身份——郭嘉卉,不是把护照拿回来而已。你明白我的意思不?现在的情形对她很有利,可天上不会总掉馅饼下来,她得自己去争。这是我的底线。” “妈——”凌彦齐拖长声调。 “别叫我妈。”卢思薇起身离开,“她是很有个性,那又怎样?再叛逆再不羁,她也得学会和这个世界谈判,别以为你能护她到死。” 体检完后,司芃去了趟陈雨菲奶奶家。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来开门,应该就是陈雨菲很嫌弃的那个堂弟王诚锐了。 “你姐姐呢?” 司芃让随行的李威廉留在门外,跟着王诚锐走到卧房门口,便看见陈雨菲靠着衣柜门,跪坐在地上。这么冷的天,她只穿一条薄秋裤,光着脚丫子,司芃蹲下来一摸,脚背已冻得像块冰。 “司芃阿姨。”陈雨菲木然地叫她一声。 “奶奶呢?” “不知道。”陈雨菲答道。王诚锐也蹲下来,仰头看着司芃,“奶奶去交警队了。” “你妈妈呢?”司芃问他。 “她要上班。” “雨菲,这个学期上完课,你就准备行李,跟我走吧。” “她骗我去找你,拿棍子打你,还把你扔到车上去。我是你仇人的孩子,你为什么还要带我走?” 司芃不知道该如何和她解释,每个人的人性中就是既有好也有坏。“她想救你爸爸。”张口好几次,还是决定不告诉她车祸的详情,“不要轻易把自己的爸妈想成坏人,如果他们真的很坏,司芃阿姨今天就不会来找你了。” 客厅里传来锁匙入孔的声音,接着是陈雨菲奶奶苍老的嗓音:“锐锐,谁来家里了?”一开门她就看见司芃留在玄关的鞋子。 司芃出去:“阿姨好。” “是你?”半年前司芃来过,她还有印象,知道是儿子的某个女人。 “奶奶,”陈雨菲走出来,“我想去看我妈。” “还看什么。”奶奶把帆布袋子放在餐桌上:“看不到,已经送去火化了。” 陈雨菲扁着一张嘴巴往卧房走,司芃截住把她搂在怀里。“奶奶,我答应麦子要把雨菲带走,跟你说一声,你把她护照给我。” 奶奶板着脸走向沙发,一屁股坐下:“你带走?你是雨菲什么人哪。万一她出事了,你负得起责任吗?” “我负得起。” 奶奶看着她那个不听话的孙女,一声不吭地抱着司芃的腰,还将脸埋在她胸前,她想走。 是啊,自己都要入土了,担不起一个女娃娃的未来。她想起刚才在楼下看到的黑色加长车,还有楼道里站着的高大西装男子。走了也好,比跟着她这个老妇有前途。 心中做了了断,她扯过茶几上的纸巾,醒着鼻子说:“那也要等她妈入了土。” 金莲被捕后,对五年前参与的谋杀案供认不讳,但拒绝交代任何和陈北现状有关的线索。陈洁已死,她刚被刑拘,正处于冥顽不灵的抵抗状态。 这一个星期没日没夜的操劳,全打了水漂。专案组只能再把提审重心转移到陈龙身上。因为得知麦子的死讯后,这个大哥罕见地哭了,一个人在审讯室里沉默三个小时。等审讯人员再进去时,他说他想见一个人。谁?司芃。 王队火急火燎来接司芃去看守所。司芃先是在监控室里看到陈龙的摄像,手铐除了,手中的烟冒着火光,正往嘴里递。他身为大哥的桀骜气息仍在,可是人消瘦很多,与曾经的好光景一对比,这份落魄忍不住让人泪奔。她推开审讯室的门,在门口站定:“龙哥。” 陈龙见到她额上的纱布,先是一愣,后又笑了。他眼神不经意地一扫,让司芃坐他对面的椅子上,好像他仍是她昔日的大哥。 “麦子火化了吗?” “已经送去了,明天火化。” “给她寻个好墓地,风水要好,最好能靠山看海,这样眼光能放长远一点,下辈子投胎到个好人家,别再跟我这种人了。” “好。”司芃想起郭兰因重病后,彭光辉在一处靠海的墓园买了两个最好位置的豪华墓地,应该还空在那儿。 “墓碑上要空一列,知道吗?”司芃别过头去。陈龙趴在桌上握着她的手,“到时我死,你还得来一趟,我妈年纪大了,雨菲太小,你再帮龙哥一次。” 司芃头点着点着就垂下去,脸贴在他的手上,热泪滚滚而下。陈龙摸了摸她的头:“你跑回定安村,是陈北先找到你。我为什么不杀你,他心里应该有数,所以没跟我说,便安排那起车祸,谢天谢地撞错了。我让你做我女人,不是为了对付阿猫,而是要陈北不再轻举妄动。” “我知道。” “听说金莲那个女儿死了,你也没必要再在外面躲着,可以回去了。” “麦子临死前,我答应过她,把雨菲带去新加坡。她也想去。” 陈龙收回手,身子慢慢向后靠,靠到椅背上:“离开也好。她被我和麦子宠坏了,脾气很坏,奶奶也看不住她。既然你要带走她,你心里要有准备,再怎么厌烦嫌弃她,都要管到十八岁。” “别说她坏话,我把她带来了,你要不要见她一面?” 陈龙反射性地仰脸看摄像头,他知道审讯室里的每个举动每声呼吸,在监控室那边都能看到听到。 “雨菲?”这声问询一出口,在看守所被关押审讯半年,仍有不屈意志的陈龙,被思念猝不及防地击倒。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警察的安排,想瓦解他的心理防线。可他顾不上了,他已失去麦子——那个在他意气风发的时光里,也从未好好珍惜过的女人,他只想看看他们的女儿。 “爸爸。”陈雨菲推门进来,司芃悄悄退出去。 几分钟之后,陈雨菲红着眼睛出来,司芃牵她手离开看守所:“不管别人怎么看待你爸你妈,你要始终记着,他们是爱你的。” 王队再进审讯室,陈龙不看他,继续仰面看天花板:“我老娘七十多岁了,没人养老没人送终。” “她现在和你弟媳住在一起,吃住都不成问题。” “万一我那弟媳改嫁呢?” “如果你妈真的无人赡养,街道办和民政部门会担负起供养和救助的职责。” 陈龙不以为然地笑两声。王队手握成拳头,重重地敲两下桌子:“我王海波今天也把话撂这里,我不管以后做不做警察,也会确保她能领到低保金,身子骨不行时能住进养老院,最后走时,我也会帮着打理丧葬的事情。灵芝区里,这点关系我还是有的。” 陈龙拿这个和他们谈条件,王队一点也不意外。一个人无路可去,想安排好女儿和老娘的生活,人之常情。猫捉老鼠的游戏玩久了,他对这些犯罪嫌疑人没有想象中的厌恶,有时还很理解他们。 果然,听到这话,陈龙这才拿眼睛看他,沉默良久,他才开口:“泰籍华人李有顺,乌汶府孔尖县人,八年前陈北以他的名义拿到货真价实的泰国护照。” 过两天,司芃和凌彦齐领着陈雨菲,把麦子的骨灰安葬在海边的墓地。与她相邻的是陈洁。说来讽刺,生前陈洁连手都不肯递给司芃,想做再无牵绊的了断。可她死了,警方通知家属去料理后事,母亲被拘,父亲重病,能去的还是只有司芃。 来去墓地的一个多小时,陈雨菲无精打采。凌彦齐逗她开心,她也笑不起来。 司芃轻声说:“这个坎不好过,谁都得自己走出来。”她突然想起小楼里的小花,便问陈雨菲:“我送只猫给你,要不要?” 陈雨菲想了会,才勉强露出点笑容:“要只很可爱的小猫。” 李威廉把陈雨菲送回奶奶家。司芃和凌彦齐去医院接彭光辉,他的身体做了全面检查,去年化疗后癌细胞并未扩散,可以不用住院。看来这一年是幽闭,也是另一种形式的修身养性。淞湖的别墅在金莲名下,现在已被查封,彭光辉没法回去。 司芃征得卢奶奶的同意,暂时把他安置在小楼。当然她也把真实身份和这当中的曲折一一说个明白。 卢奶奶仔仔细细听完这一切时,老泪纵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等司芃再问:“如果我回新加坡,姑婆你跟不跟我去?”她的心难受极了,秀妹啊秀妹,你怎么走得这么早,你外孙女的福,你还一天都没享过呢。“好,好,姑婆跟你走。” 给彭光辉办出院手续前,司芃去看蔡昆。 他的伤情比凯文还要重,救护车赶到时,他因为大出血已陷入昏迷。血不是从被击打的后脑勺流出来的,而是鼻腔。如果再晚一点,呼吸被堵住,大脑缺氧休克,也许就会造成不可逆转的脑损伤。 所以要感谢现代医学技术,听上去骇人听闻的伤势,这些医生处理起来面不惊心不跳,无论窒息、还是失血过多、亦或颅内感染,在24小时内都被控制住了。 等蔡昆醒过来,看着眼眶通红的孙莹莹,咧开嘴笑了一下,只不过面部神经不受控制。孙莹莹后来还在微信里和司芃吐槽,难看死了。 到今天,他看上去有点人样了。但是搞不清楚,为何颅后窝骨折,还能导致咽喉疼,舌头也不利索,话说不清。孙莹莹拿了苹果,一勺一勺刮给他吃,喂孩子似的。 看到司芃过来,孙莹莹起身坐到床沿上,把凳子让给她。 司芃问道:“医生怎么说?” “早上去照ct,颅底淤血不多,颅内感染完全控制住了。”说着说着,孙莹莹眼圈又红了,“算他命大。就是要在床上躺三个月才能彻底恢复,以后也不能当健身教练了。” 司芃握着蔡昆的手说:“对不住,蔡昆。” 孙莹莹说:“司芃,跟你有什么关系,是麦子不顾往日的感情,是蔡成虎那个混蛋,那些姓蔡的,当年欺负蔡昆爸爸还不够,……,竟然下这样的狠手。” 蔡昆却把司芃的手握得更紧,张开嘴,吐出含糊的几个字:“最坏的日子都过去了。”孙莹莹是个话痨,心里越慌话越多,早把司芃的真实身份告诉他了。 司芃莞尔一笑,是啊,最坏的日子都过去了。 凌彦齐办完出院手续,想去找司芃,接到三舅妈吴碧红的电话,未说话便连声叹气,他问:“舅妈,怎么啦?” 吴碧红让他看看卢聿菡是不是还在医院里守着凯文。她不敢来,怕一来就和女儿吵架;怕被老公知道,女儿又要挨耳光;更怕被卢家所有人知道,女儿对一个不着调的男人痴迷,死不悔改。 凌彦齐转道,先去看凯文。轻轻推开病房门,看见病床前坐了一个穿病号服怀抱婴儿的女人。他想起急诊室外那个临盆的年轻孕妇,搁在门把手上的手松开,腿不再迈进去。她在,卢聿菡就不应该在。 那聿菡在那儿?凌彦齐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两头望望,朝右边的安全出口走去。走近了,便听见啜泣声。门留了缝隙,他偏头一瞅,卢聿菡背对自己跪坐在地上,手揪着栏杆,脸埋在胳膊弯里。这“嗯嗯嘤嘤”的哭泣声,便是她胳膊弯里传出来。听着要断,续口气又接上了调,好似哭不到尽头。 哎,凌彦齐听得心里难受,懂情的人自然听得出,这是一首哀悼曲。他曾对卢聿菡有过不满,因为她交了陈洁这样的朋友,还说尽好话让卢思薇安排他们相亲。可谁在爱情中没有私心,没有算计。她对凯文和陈洁的感情心知肚明,人欺骗她,她将计就计骗了自己。 凌彦齐把门拉开一点,才留意到卢聿菡的右边还蹲了一个人,是陈志豪。他靠着栏杆坐下,陪着卢聿菡,无声地流泪。 怪不得最近都不和他联系,凌彦齐心道。原来陈志豪并不是因为钱,才去盯凯文的梢。这世界上有许多的爱,都放错了对象,得不到回应。能陪着哭一场也好。他给陈志豪发微信:“看好她。”然后转身离开。 由别人想到自己,他能拥有司芃,已经太过幸运。 凯文做了手术——腰椎骨折切开复位内固定术,只能采取俯卧体位。因为麻醉的关系,他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梦中听到他妈和三个姐姐闭着眼睛哭,好像他死了,她们在哭丧。他说,我没死啊。谁也没听到,他想去撑开她们的眼皮,让她们好好看看他,结果发现他漂浮在半空,真的是个鬼。 他在梦里,还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就是醒不过来。他想挣扎,身体每个关节都像被人灌了铅,根本动不了。与这幽灵搏斗一个世纪之久,他才把自己从这梦中拽出来。睁开眼后发现自己趴在枕头上,转动脑袋看看,还好,是医院。 “凯文,你醒了?疼吗?” 头偏向左侧,眼睛朝下望,赵琳宣坐在那儿,怀里裹着一床小薄被。他愣住,知道那里是个孩子。 赵琳宣朝他微笑:“前天生的,是个儿子。” 凯文出车祸当天,她羊水破了,送去产室呆着,几个小时过去,一点宫缩的迹象都没有。到第二天,医生怕羊水越漏越少,便打了催产素。八个小时后,她生下一个五斤六两的小男孩。母子平安。凯文妈卸下紧绷的心神,当场就晕倒。临倒前还不忘提醒大女儿,赶紧去拜菩萨还愿。 赵琳宣把孩子放到枕边。凯文的手指犹豫着伸出去,碰了碰那张又红又皱的小脸蛋。孩子像是感受到骚扰,眉头皱得更深。他扯开嘴笑一声,意识到胸膛一下的身躯,毫无知觉。 “我瘫了?”凯文颤抖着发问。 “没有。你做了手术,麻药还没过呢,你现在感觉不到,等会就疼了。” 只要不瘫就好,凯文松口气,这才仔细看赵琳宣两眼,她的头发散乱,面皮浮肿。他有些难过,他只想着自己遭的罪,却不想想,这个女孩子也刚遭完罪。 “不是才35周,怎么这么快就生了?剖的,还是顺的?疼吗?” “顺的,中间疼得都昏过去了。”赵琳宣哽咽,想哭,“你记得我的孕周?” 她的妈妈从洗手间洗完奶瓶出来,看到这幕,生气又心疼:“刚生完孩子,怎能这样哭?凯文你已经看过了,我扶着你,快回去休息。凯文也需要静养。” 赵琳宣依依不舍地起身,凯文突然伸手拽住抱被一角。这个跟他谈了二十天恋爱的小女孩,要到春节才二十岁,这会还没结婚,就已经当了妈。 大难不死,再醒来恍若隔世,凯文一点不想打听陈洁和彭嘉卉的事。了了,一切了了。他只想珍惜这条烂命,珍惜这个因他而来到世上的小命,还有被他深切伤害过,仍愿意为他流泪的女孩。 时隔多年,彭光辉重回小楼。凌彦齐早早把他的衣物挪出,搬去司芃那间房。 姑婆木讷寡言,只肯在厨房里干活。司芃对彭光辉,也没法做到心无芥蒂。回小楼后,她便一直呆在院子里。 凌彦齐在走廊里晃荡两圈,还是走进主卧,去和彭光辉聊聊天。做女儿的司芃有底气不理父亲,他这个做女婿的,可没有底气不理外父。 毕竟几个月前,他可是以男朋友的身份,陪着陈洁去看望他。无论如何,这点是要说明的,他和陈洁没有实质上的恋人关系、夫妻关系。他对司芃,是一心一意的。 彭光辉听他正经地表态,心里好笑。这孩子斯文和气,挺优秀的,但也只是优秀,做事的野心和霸气,匹配不上他的地位。可他站到窗前,看到司芃,想起郭兰因,想起他的外父,又不这么想了。 兰因被抓回去,他也跑去吉隆坡,连郭家的门都登不进去。当全天下都反对他们谈恋爱,年轻人从不缺热血与孤勇。 他跪在那栋白色别墅的庄园外,不见到他心爱的女人就不肯走。 那天下午先是烈日,等他快要烤焦了,暴雨就来了。从未有过的一场暴雨。 郭兰因挣脱掉家人的拉拽,奔出那栋白色别墅,奔向庄园门口的他。大雨磅礴,浇湿眼前的世界。她拉起他就跑。他本来想随着郭兰因走,可看见郭义谦出来,便跪在地上不动。 作者有话要说: ☆、127 后来,她永远没有原谅他。她用一生向窗外凝望,像许多女人那样凝望,胳膊肘支起忧伤。我想知道她是否随遇而安;是否会为做不成她想做的人而伤怀。埃斯佩朗莎。我继承了她的名字,可我不想继承她在窗边的位置。 ——桑德拉《芒果街上的小屋》 雨很快也将这位威风凛凛的传奇人物浇成落汤鸡。他厉声说:“兰因,你日后会后悔的!” 在屋内,他已经和女儿争论许久,他说彭光辉只想攀附龙凤。 郭兰因反驳:“我和他交往时,根本没告诉过他我是谁,要不是爹地你派人跑去学校抓我,他到今天也不知道我的身份。” 郭义谦又说,他接触过不少从大陆出来的人,德行都有问题。郭兰因听了发笑,不想再和他说话。到这漫天的雨里,拽不动彭光辉,多年被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你凭什么说阿辉德行不好,你了解他吗?你就妄下结论。” 郭义谦冷冰冰地看跪在地上的年轻人一眼:“你跟他交往多久?三个月还是四个月,这感情有深到要下跪吗?” 郭兰因翘起右边嘴角,笑容讽刺而哀伤:“感情的事,和时间有关系吗?你还不是为了交往几个月的大明星,要跟我妈离婚?” “我没有要和秀儿离婚,是她自己要走的。” “是你逼的。” 四年来,还没有人敢在郭义谦面前这样提起司玉秀,一时间他心潮难平。 彭光辉跪坐在地上,问了郭义谦一句话,也是他们这一生唯一的交谈。“郭叔叔,你觉得我哪儿做得不好,我可以改。” “改?人的本性能改?”郭义谦说,“你之前做什么的?报社记者。在那边也算好工作了,你说不干就不干,向所有可能借钱给你的亲朋好友借钱,筹了五万块来新加坡。你来新加坡留学,是为了谈恋爱,是向往自由世界?你想干一番大事!” 郭兰因那时太小,不懂他父亲的眼力。“那有什么不对?你不是常这样教哥哥,想要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怎么抱负这种东西,只需你郭家人有,平民百姓就不能有!” “一个男人,不可能既有野心抱负,同时还能守住儿女情长。我教兆旭兆明,是因为他们娶的是别家女儿,情不情长,跟我有何关系?但你是我女儿,你不需要一个这样的男人。” 要到今天,要等做了父亲,也有女儿要出嫁,彭光辉才懂当年的郭义谦为何那般声色俱厉。凌彦齐的家世太出挑,要是再学了他妈,哪怕是五成的做派,他女儿这一生都幸福不到哪里去。 还不如现在这样的好。以司芃的个性,还能压他一头。“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心里有数就好,我不介意。” 大概因为卢思薇,凌彦齐对别人家的父母如何对待孩子,要求也不高。甚至他还觉得彭光辉挺开明,也不像司芃所以为的那么偏爱陈洁。他迫不及待想修复这对父女的关系,所以把春节去新西兰看星星的事提早说出来。 彭光辉错愕:“你们两人去,不就好了?” “以后我们能去的地方,还很多。”凌彦齐说,“有件事,想问一下爸爸,司芃阿婆和妈妈的骨灰,是安葬在你老家吗?”今天早上陪着去墓园,他偶然想起了在郭宅吃晚饭时,陈洁不自然的表情。 “你不提,我都快忘了这件事。要问小花。兰因的追悼会开完后,她就把骨灰给抱回来,说过几天再下葬,那会大家心情都很难受,知道她也不会听话,就随她去了。” “那阿婆呢?” “她阿婆死,她一个人都没通知。”彭光辉痛心疾首,“等我知道消息,外母都已经火化了。她说是阿婆的意思,不要通知任何人,也不要任何人来吊唁。” “她们没下葬。”凌彦齐心空荡荡的,回望这渐渐黑了的卧室和幽深的走廊,它们还在这栋楼里。 “她说她寄存在殡仪馆,我后来派人去查,都没有找到。” 凌彦齐望向窗外的玉兰树,想起他曾收到司芃发过来的一张照片,就是这棵玉兰树。点开手机相册去翻,果然有,还是他为她买新手机后拍的第一张照片。他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这棵玉兰树,是从小就种的吗?” “不是,兰因刚生病那一年,小花自个去花卉市场扛了棵树苗回来。”彭光辉回答。他记得以前的院子全铺了马赛克地板。小花不愿意听阿婆的话,把树苗栽在盆里,非要找人来钻地板,钻了一平米的土,把这棵树给种下。 “她很喜欢玉兰花?” “玫瑰,她从小就喜欢玫瑰。我岳母喜欢玉兰的清香。至于兰因,带兰字的花,铃兰、玉兰、米兰、木兰、蝴蝶兰,……,都很喜欢。” 凌彦齐冲下楼去。天色昏瞑,坐在玉兰树下的司芃,直勾勾地望着院外,眼神里是比这暮色更深的忧伤。他盯着那双眼,问道:“这栋小楼里,你有什么东西要带走吗?” 司芃摇头:“能不能别让你妈拆掉它,我什么都不带走。” “好。你等等我,我现在有事情要办,今晚就不回来了。” 凌彦齐急匆匆走出院子,驱车回卢宅拿护照,给他的秘书打电话:“赶紧帮我订去新加坡的飞机票,对,就今晚。” 片刻后,秘书回复:“凌总,现在已没有头等舱和商务舱,……” “没关系。”凌彦齐打断她,秘书还是接着说完,“红眼航班,凌晨一点二十出发,到达樟宜机场五点半。” “没关系。” “好的,凌总,我马上订,需要……随行人员么?” “不用。” 这栋小楼承载的不仅仅是司芃的过去,她的思念,还有她未完成的愿望。一旦知道司芃这五年来心心念念着的是什么事,凌彦齐就没法让她再多忍受一天。 玉,是司玉秀;兰,是郭兰因;花,是彭嘉卉。 凌彦齐离开没多久,卢思薇和黄宗鸣同时来到小楼。司芃从树下站起来,卢思薇瞥她一眼:“你爸呢?” “在楼上。”司芃带着他们去楼上小客厅。两家大人成了亲家,都还未正式见过面,握手寒暄两句,便坐下来谈曼达的事情。 曼达现在是既无董事长也无总经理。高层几乎都是金莲的人,毫无疑问需要大换血。以今日彭光辉的身体状况,要把这事做好,太勉强。 卢思薇说到这,看司芃一眼,后者正靠着对面的斗柜,漫不经心听他们谈事,好像曼达跟她没什么关系。 “我和郭董通过电话,大鸣和天海愿意买下你名下所有曼达的股份。大鸣六成,天海四成,以他们为主,是方便曼达的生产线整体搬迁去马来西亚。产品设计和销售系统留在国内,从定位到营销到落地,都要重新梳理布局,这一块由天海负责。董事会重新选举,执行总裁由大鸣和天海共同决定。” 彭光辉笑道:“是哪位郭董要买下曼达?” “没有老爷子点头,借你那位大舅子一百个胆,他也不敢买曼达。” 彭光辉向司芃招手,要她过来:“小洁既然死了,曼达以后就是你的,你有什么意见。” 司芃摇头:“你自己定。” “彦齐呢?”彭光辉头一偏,往走廊里看。 “他有事走了。”司芃回答。 “去哪儿了?”彭光辉和卢思薇同时发问。 司芃摇头:“不知道,他没说。” 彭光辉叹气,卢思薇看他神情:“别指望小的了,不管是你女儿,还是我儿子,你都指望不上。” 听到这句话,司芃才有点反应,不好意思地挠挠耳后根。她有自知之明,即便被人当成鸭子一样赶,她也不像凌彦齐,还能爬上架子。 “卖吧。”彭光辉说。不卖还能咋地,卖给大鸣和天海,总比在资本市场里被人挑三拣四的强。 曼达最风光时市值高达五百亿,退市时已腰斩一半,到今天,资产公允价值只有155亿,其中商誉减值最为严重。 彭光辉手上还持有曼达30%的股份。大鸣和天海的收购价为55亿人民币,稍有溢价。郭义谦和卢思薇两个老奸巨猾的商人,愿意出这部分溢价,愿意接手这个烂摊子,全是看在司芃外孙女和儿媳的面子上。 见他点头答应,卢思薇拎包起身:“既然我们说定,具体的事情就让法务、风控部门来跟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彭光辉也站起来:“你忙,我还有事情要和宗鸣说,小花,去送送卢……,你妈。” “你妈”两个字,让司芃缩了缩脖子。卢思薇也不等她,“噔噔”踩着楼梯下去了。到了一楼,转头看司芃额头,纱布拆了,五厘米长的疤痕好明显。她伸手指了指:“脑子好了没有?” “好了啊,本来就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那辆面包车上四个人,两个死了,一个骨折,就你啥事没有,命太好,对吧。”卢思薇把包放在钢琴盖上,大剌剌坐在卢奶奶的那张高脚藤条沙发上。 卢奶奶耳朵尖得很,立刻从卧房出来:“思薇,……” 卢思薇手一抬,打断她的话:“放心,姑姑,我不赶她,郭义谦的外孙女,我哪里赶得动。你回房睡吧。”她转脸朝着司芃,“彦齐说,他不回新加坡去撤销结婚登记,你要是也不想的话,那我现在就是你婆婆。有些话,我要跟你说明白。” 司芃双手插进兜里,身子后靠在栏杆上,头一直低着,没抬起来。她等着卢思薇训话,等好久也没听见声音,一抬头便看见人一双怒目,又死死盯着她。她心里纳闷,我啥事没做,怎么又得罪你了? “你家长辈跟你说话,你都这样子?” 哦,样子不好。司芃把手从兜里拿出来,垂在裤缝边,抬头挺胸站好,像个等着挨家长批评的混账青年:表面上恭恭敬敬,实际上油水不进。 果然,卢思薇看得更生气:“你要是真为彦齐着想,能不能把你这种‘我就这样,你爱咋咋的’的劲收收!” “那你怎么不收收你那眼神?你要是为你儿子着想,能不能先别瞧不起人!” “我瞧不起你?那你做什么事,让人瞧得起了?”潜台词便是,你做的所有事情,我都瞧不起。 司芃脸色一白,撇过头去不说话。 “今天我为什么要来找你爸?你能临危受命,把你爸你妈花了一辈子心血的曼达给救起来?我要不出手,这些事情最后都会压在彦齐肩上。就像那天,你跑去掐陈洁脖子,最后呢,却是彦齐在帮你死命拉着她!” 卢思薇极力压制高亢的声音和情绪,楼上小声讨论的两位还是听到了。黄宗鸣扔下笔,想下来劝两句,彭光辉拍他手腕:“没事,坐下,我们接着说。” 卢思薇憋着的一股气趁着儿子不在,全发作了:“当然,曼达今天的局面不是你造成的;夏阳坑里的车祸,也不是你搞出来的。可是,你要是有点责任心,哪怕有那个坠楼的陈洁一半的争强好胜心,事情就不会是今天这样子。一出事你就只会躲,你把世界让给他们,任由他们借你名义四处横行,怎么,无论他们做什么恶事,你都问心无愧?你躲在这里,是清净了?还是高贵了?你有种,就别让一堆人跟你屁股后面收拾残局!你看看那个黄律师,这半个月呆在国内,先是找证据、报警、查案、然后呢,帮曼达处理法务上的事,又要帮你清点财产,千方百计想把属于你的,哪怕一根胸针,都要要回来。他白天黑夜地为你操劳,你呢,连声uncle都没有。我早就知道,全靠彦齐甜言蜜语,到处卖乖呢!” 一门之隔的卢奶奶听见卢思薇越说越严厉,再开房门出来,司芃轻轻推她一下:“姑婆,你别出来。” 卢奶奶看见她眼眶里的泪,上次未说的话再也忍不住:“思薇啊,小芃还小,哪里有你懂得多。小女孩子,没个真正关心的人在身边,一下子受这么多打击,伤心都来不及,哪还会想以后的事。走了歧路,没关系,走回来就好。慢慢来,慢慢教,你总是这样训人的态度,以前训阿齐,现在训小芃。你只想着要别人改,你自己怎么不改改。你那天动手打了小芃,还把她从小楼里赶出去,她个小辈,都没跟你计较,还让彦齐回去看你。俗语说,大人大量,你的量在哪儿?” 卢奶奶不鸣则已,一开口便让卢思薇哑口无言,她拿起包要走。 “我知道了。”开口的是司芃,卢思薇停下来,身后接着传来清淡平稳的声音:“我明上午就去领事馆重□□件,证件下来了,我就回新加坡去见外公。以我的水平,可能先要念个预科,才能去上大学。你不用担心我会一直靠着彦齐,总有一天,我也可以成为他的依靠。” 这番话让卢思薇大感意外,连连回头,见她泪流出眼眶,心道,不是太妹吗,抵挡力怎么越来越差,上次好歹还对吼两句。这要是凌彦齐知道了,还不得回来跟她吵。卢思薇心烦意乱推开吊趟门,走出客厅,才想起她忘了说正事:“这小楼,既然你这么舍不得,那就留着吧。” 留下这栋小楼,这一片的规划都要改,和原来预估的利润相比,天海又少挣五个亿。算了,卢思薇想,摊上这样的儿媳,得学会降低要求。只要她别再惹事,让凌彦齐能踏实安稳地留在天海,留在家里,少挣点就少挣点。 “留下?谢谢你了,妈。”司芃第一次叫妈,还很是别扭。 听的人也很别扭:“行了,别哭了。这次没打你,就说两句,有什么好哭的。别跟彦齐说,我找你聊过。” 卢思薇走了,卢奶奶递纸巾过来帮司芃擦眼泪,朝她小声嘀咕:“她有病,你也知道的,所以总是这么急躁。可既然是一家人了,就别跟她介意。” “我介意什么?”司芃醒醒鼻子,把纸巾扔到垃圾桶里,破涕而笑:“我做给她看的,不然她那口气顺不下来。原本她想跟郭家联姻,多挣点钱,结果钱没挣着,得先花我身上。” 听到楼下没声音了,黄宗鸣把文件收拾好,说:“那我下去跟小芃聊。”走到楼梯口,彭光辉起身:“宗鸣,我就这一个女儿了,她的性子你也瞧见了,不怎么会为自己打算,去新加坡后还请你多照顾她。” “一定尽我所能。” 黄宗鸣下楼来,正好听到司芃说卢思薇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钱。 “你知道就好,天海以前从不涉足服饰制造业。55个亿,她要支付其中的22亿给你,还要另外再投10个亿到生产运营中来,但是曼达的前景,还不一定能让她收回这笔投资。” 司芃想起卢思薇的话,也为以前的倔强赧然:“uncle,对不起,我以前不叫你,是不想显得很热络,很想认这门亲似的,尤其是在没法做亲子鉴定的……” 昨天下午,两份亲子鉴定结果,分别从香港和新加坡传真过来,把这段波折的亲缘关系,钉上最后一个铆钉。 ☆、128 128 遗物 时光似流水不可待,往事如落花不可追。好在蹉跎的时光未必全是白费,它塑造了今日的我。尽管还不知道以后会做什么,但我已清楚知道,自怨自艾的情绪全都不必有,有人爱我。我的心只停留在那些值得的人,值得的事情上。 ——司芃日记 “我都明白,那小芃,你也能明白我一开始叫你司小姐的心情?” 黄宗鸣牵她手到餐桌边坐下:“陈洁能骗到这么多遗产,有我的错,所以我的心情好纠结,一方面想补偿你这么多年来受的伤害,一方面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件事情太主动。希望你不要怪我,……” “uncle,我怎么会怪你,我妈能有你这样真诚的朋友,我感谢都来不及。” 黄宗鸣咳嗽两声,掩盖脸上的异样,从他那个永不离手的公文包里翻出文件:“刚刚你爸爸签了他的遗嘱。这次曼达股份转让的全部价款,还有他名下的股票基金、银行理财、现金以及不动产,全部由你继承。” 司芃接过一看:“我爸除了曼达,也没什么钱嘛。”说完一愣,看来金钱的魅力真是无穷,不知不觉间她就改口了,“要是陈洁没死,他不一定想卖掉曼达。” “如果的事情就不要说了。他也有要求,这些遗产不能由你直接掌控,他全权委托我设立信托遗产基金,等回新加坡,我就会办这个事情。” “又是信托。”司芃往椅背一靠,只要一信托,再有钱的亿万富翁,都会被他们管穷。 “还有些东西给你看。”黄宗命拿出来一个很旧的黄色文件夹,“香港警方配合内地警方行动,搜查香港曼达的办公场所,找出来这个。” 打开文件夹,拉出一沓资料。司芃一张张翻:“都是我妈在香港看病时的费用单,还有,”她翻出来一份,郭兰因和f&g签订的dna保管协议。还有一个小本子,上面十来页都用繁体字写着各种代办和已办事项。 黄宗鸣帮她翻到倒数第二页: 需联系本港各间亲子鉴定中心,咨询是否有保管血液或是dna的业务,了解保存期多久,费用几许,下午必须和郭董汇报。 选定f&g公司,可以单独保存dna,保存期十年,费用港元每年三万六。 倒数第一页: 郭董病情恶化,可能等不及黄律师来,已联系f&g。 下午抽血,全程跟踪。 郭董交代,此事不需和司太太、彭小姐说,协议另找时机交给黄律师。旁边有一串号码。 看完后,司芃抬头看黄宗鸣。 黄宗鸣点头:“是你妈在香港的助理。” “那她为什么没有给你?” “等你妈一走,金莲马上找借口开除她,且不许她带走任何与工作相关的物品。她便把这个留给财务部一个关系不错的女员工,说是郭董的私人物品,不许他人随意翻阅,后来财务部这位员工也辞职,这个就根本没交接,一直收在财务部门的柜子里,暗无天日,封皮都变黄了,才被警察翻出来。” 司芃打开那份保管协议看,看着看着觉得索然无味。她妈在人生的最后拜托这个拜托那个,却偏偏什么话也不留给她。甚至她走时,司芃都没在身边陪着,是有人来学校通知,接她去医院。 那天下午车窗外是阴绵不断的雨,一盏盏红色的车灯在雨雾里氤氲。司芃印象里,两地之间从未有过那么长的车龙。她花了四个小时才到医院。妈妈的面庞和手指,如那医院空荡荡的走廊一般冰冷僵硬。 黄宗鸣拍拍她的手背:“一切都过去了,别想了。”他变魔法似的拿出好多东西来,“这是结婚时的婚戒,这本房产证以及跑车,是卢思薇的赠与。” “那不要还给她吗?” “我已经问过卢主席了,她说能要回来的,都给你。” “哦。”司芃摸到车钥匙,黄宗鸣突然想起某人的警告,又把车钥匙拿回去:“忘了,忘了,你现在是郭嘉卉,原来的那本驾照是要吊销的。彦齐说过,在你没有取得合法的驾照前,不能给你开车,也不能给你买车。” “那这个呢?”司芃白他一眼,摸到一个冰凉的檀木盒子。 “你外婆的婚戒。” 司芃打开一看,不由得发出赞叹:“好漂亮。”她把戒指拿出来,戴在手上,手往灯光的方向扬起,这颗枕型切割的宝石即刻反射令人心醉的光芒,绿得浓郁、透彻。怪不得人会为财富迷失。 黄宗鸣不放心地提醒她:“这些东西,你要好好收着,别丢了。至于那些资金,因为陈洁参与天海的股价操纵案,可能要下个星期才能查清。” 司芃没听,把戒指取下放入盒中。她的阿婆和妈妈,都留了好多东西给她,普通人一辈子都奢求不到的东西。如今她的爸爸也郑重其事将遗嘱立下。当那些爱她的人,和她有血缘关系的人,一个个死去,她就会越来越富有。她把盒子盖好,上楼去看彭光辉。 彭光辉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见她走过去,拍拍床沿:“彦齐去哪儿了?还不回来。” 司芃坐在他身边:“我不知道。” “要看牢一点,别让人有丁点心猿意马的念头。” “嗯。”司芃点头,“uncle说你要回高州?” “正好曼达卖了,无事一身轻,回老家,过两年舒坦日子。” “跟我去新加坡不好吗?你在那边也生活过很多年。” “不了。你离开新加坡时还很小,那里对你来说,是个全新的地方。我是个过去的人,就不要在你崭新的生活里出现了。”彭光辉早就不指望他们还能回到过去的父女情深。 飞机在清晨的五点二十五分,准时到达樟宜机场。凌彦齐睡眼惺忪,赶着下飞机出机场,搭计程车去往巴德申山的公寓。 他困得很,但怕一眯眼就错过时间,索性不睡。冲凉洗漱修容,换上一套干净笔挺的双排扣条纹西装,在客厅里等到天明。天光刚洒到露台,他便驱车前往caldecott hill的山顶大宅。 徐瑞德不在,接待的是一位新面孔,新加坡常见的东南亚混血华裔。一听说他是凌彦齐——国内那位小姐的先生,马上把他请到内室。 “请您稍等,老爷还没起床,我去禀报。” 要起床、还要穿衣洗漱,人老了怎么也得半个小时。凌彦齐坐在沙发上耐心等待,楼梯上很快便传来脚步声:“先生,老爷在卧房等。” 凌彦齐还没到过这栋大宅的二楼。走进卧室,看见郭义谦半靠在枕头上,站在门口微微弯腰:“爷爷,早。” “早。”工人拿水给郭义谦喝,他指指密闭的窗帘,“开点窗。” 窗帘拉开,橙色的光洒进来几缕,他再朝凌彦齐招手:“过来坐,你这么急,找我有什么事?” 凌彦齐坐在床侧的沙发里,心虚地摸摸鼻子。他以为,像郭义谦这种常年高负荷工作的人,即便退休了,也是早起早睡、好好锻炼、争取活一百岁的典范。没想到,天都亮了,他还睡在床上。 郭义谦看他神情:“一个人,连夜过来的?”昨天下午徐瑞德还给他打过电话,没有提过这件事。 “嗯。”凌彦齐点头,“不是什么紧急的事,只是,”他把相片放在柔软的真丝提花被面上,“上次爷爷拿着照片,和我分享好多外母以前的事,今天我也有些事,想和爷爷分享。” 郭义谦瞥他一眼,伸手拿过床头柜的眼镜,架在鼻梁上。“好啊,我很乐意听。” 凌彦齐递过去第一张:“这是小楼,和爷爷三十多年前住过的,是不是不一样了?” 郭义谦捧在手里仔细看:“你要不说,不一定能认出来。原来外面贴的是砖,一楼外面是米白色,二楼外面是红砖色,现在都刷白了。阿琼回去后,重新装的?” “不是。姑婆回去时,就已经是这样了,清洗过一次。” “要拆了?” “嗯,定安村都已经拆得差不多了。”凌彦齐递过第二张照片,“这是一间叫旧日时光的咖啡馆,就在小楼对面,半年前也关门了。” “旧日时光?嘉卉,在这里面打工?” 凌彦齐点点头,递过第三张:“那个时候刚认识她,以为她一天到晚看着小楼,是想看我。” 郭义谦手指在空中指他两下:“自作多情。” 照片中,司芃抱胸倚在咖啡店外的花架上,头偏着,面容不是很清楚,像是放大后的模糊照,他再问:“你偷拍的?” “嗯。”凌彦齐诚实地回答,“觉得她很神秘。那间咖啡店的生意很差,每次我去,都没第二个顾客。她要是喜欢咖啡师这份工作,可以换一个更好的地方。可她哪儿都不去,宁愿天天在那儿守着,无聊地发呆。” “她在咖啡店呆了几年?” “11年十月份到今年的五月份。” “四年多。”郭义谦叹道。遗传这个东西,真是该传的不传,不该传的一定传。小小年纪就和秀儿一样的倔脾气。 一方面,她在电话里朝他吼“你个老不死的”,另一方面,她并不知道陈洁冒充她和宗鸣联系上的事。她只知道,离家出走那么多天都没人去找她。郭义谦都可以想象,这个十八岁的小女孩,像个可怜兮兮又不想认怂的小混蛋,悄悄地回去,巴巴地守着。 结果一守就是一千六百多个日夜,把对亲人还抱有的一点点希望,守成了绝望。难怪她在视频里不肯喊他。 “她以为我这个做外公的从来不去找她,对不对?”郭义谦握着照片的手在抖。 凌彦齐偷拍时正是初夏,司芃穿着敞口的无袖t恤,光溜溜的肩颈,独独两根锁骨突兀,凹陷处深得能放鸡蛋。她好瘦。瘦得让人能瞧见她没过好日子,瘦得让人怜惜。 “彭光辉那个混蛋,他怎么可以这样骗我,秀儿和兰因为他做得还不够多吗?嘉卉不是他女儿吗?他怎么也不回去看看!” 咒骂他人,也不能让郭义谦的自责减少几分。 “我以为秀儿一死,她就醒悟了,会好好呆在美国念书。而且秀儿生前让宗鸣把小楼的产权证拿回来,说这栋小楼要留给阿琼。阿琼退休后不肯接受赠与,说要买下来。你也知道你那姑婆,性格木讷倔强,最怕沾别人一点点光。买就买吧,反正是秀儿遗愿,你们卢家也不缺这点钱。这楼秀儿既然做了安排,与我无关,我又怎么会想回去看看。” 凌彦齐听后不发表意见,再递来一张照片:“她后来又搬回小楼。第一次见您,我说过姑婆腿骨折,有司家的孩子在照顾,就是司芃。” 郭义谦一听便发现问题:“你同时还跟那个假的在交往?这么花心?” 凌彦齐垂下头:“不是花心,是很软弱,没有责任心。我清楚自己喜欢的人是谁,但我觉得……,想光明正大走下去,太难了,所以想那么过一天算一天。” “她就这么纵容你?” “是,我也在利用这种纵容。我自以为条件不错,以为她当时无处可去,只要我认定了她、缠着她,她就不会随便放弃我。所以我敢肆无忌惮和她坦白我有结婚的对象,最后还和陈洁举行婚礼。后来知道她是你的外孙女,我就特别庆幸,庆幸虽然我一路错,毫无担当,她仍对我不离不弃,即便我妈去找她,她也没有抛下我。她对我的爱,比我以为的要深得多,比我能给她的,也要深。” 这些话是凌彦齐第一次向外人道出。他想,这世间有多少的情侣,执着于彼此的对错,执着于付出和回报不成正比?而他何其幸运,不需像阿婆和妈妈那样倾力付出,便能在她的心里占有一个位置。她可以抛下一切,但从不抛下心爱的人。 郭义谦有些意外他会有这番认识:“你今年二十七,还是二十八?” “二十七。” 郭义谦点点头,闭上双眼想自己二十七岁在做什么。一面喜欢着秀儿,愿意对她情深不悔,一面和黄易明的女儿结婚。他那会可有像床前这位年轻人一样,会反省这种行为有何不对? ☆、129 129 玉兰树2 时间有两种,与你在一起的时间,和与你分离的时间。 ——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 见老爷子脸上的神情越来越松弛,凌彦齐咽下口水,把纠结在心里的那句话问出来:“爷爷,你有过和我一样的感受吗?你有没有利用过爱人的纵容?” 两道目光冷冷射过来,凌彦齐倍感压力,垂下眼睛。 郭义谦有点明白他连夜赶来新加坡的缘由了。分享几张照片?他恨不得让自己痛哭流涕才好! 想起他背地里缠着司芃,明面上仍和陈洁亲密无间的模样,郭义谦更生气:现在知道对不起我孙女了,便想投其所好,要代她来质问我对秀儿的薄情?这个人哪,以前的乖和怂全都是装的,胆子大得很。 “时代不一样,人的想法也不一样。” “可是人的感情比想法落后,不一定跟得上时代的步伐。”凌彦齐道。 郭义谦沉默了,捡起散落在被面上的照片一张张看,看到小嘉卉和郭兰因的合照,摸了摸那张撅嘴的小脸蛋:“兰因小时候照相也爱撅嘴。” “司芃以前的照片,被她的后母和姐姐烧毁了,只剩这一张,她一直带在身边。我拿手机拍下来的。” 接着翻,下一张是司玉秀,穿一身水蓝色的套裙,靠坐在院内的藤椅上,身子侧过来,正脸望向拍照者。 那头秀丽的长发已无踪影,齐肩的短发烫了大卷,有了灰白之色。笑起来脸上皱纹明显,那双曾比星光还明亮的双眼,有了隐藏的浓郁的悲伤之意。她变成了一个老人。年华已逝,风韵犹存。 郭义谦曾动过要黄宗鸣带几张照片回来的念头,但这种思念始终抵抗不住他的面子。他让黄宗鸣问过一次,要不要回新加坡养老? 黄宗鸣带回来的原话是:我已放弃华裔身份,加入中国籍,领取中国政府发放的养老金。新加坡的养老金,跟我无关。 在这之后,直到司玉秀死,郭义谦再也不派人去问。可她连死讯都不通知他,仿佛那恨绵绵无期,还要带到阴曹地府去。他比她熬得久,熬到她先死,先死的人终于赢了,他心中满是“何苦啊”的悲凉。 他翻到照面背面,看到一行小字:2010年5月,玉兰花第一次开花。 “嘉卉照的?”那时兰因已经过世。 “嗯。”这张照片是司芃从淞湖别墅里偷出来的,凌彦齐又从她那里偷出来。 “她背后这棵小树,就是玉兰树?以前没有。” “09年栽的,现在长好高了。”凌彦齐拿过玉兰树的照片给他看,“你还记得,上个月你问过陈洁,想要阿婆和妈妈的骨灰迁回新加坡吗?她说了谎,我问过爸爸,根本没葬去他的祖坟山。” 郭义谦脸色愕然:“那在哪里?” “爸爸不知道,他回小楼和殡仪馆找过,一无所获。它们在五年前和司芃一起失踪了。” 这个死孩子,骨灰盒怎能抱着到处跑,万一撒了呢。郭义谦在心里骂。 “爷爷你知道司芃的小名吗?” 郭义谦摇摇头。 “嘉卉的小名当然是小花啊。阿婆大概是很喜欢花,在院子里种了很多花不说,把自己的外孙女和猫咪也叫做花。这棵玉兰树,我以为是阿婆种的,不是,是司芃种的。玉兰花洁白高贵、象征永不背叛的爱情。她那时不过十五六岁,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种花,暗含她们三人的名字,和她们对感情的全部要求,想要它在院子里年复一年地开花,”凌彦齐停顿两秒,把心口喷涌而来的情绪咽下去,低声把话说完,“长长久久地陪伴。” 郭义谦闭上双眼:“小混蛋把她外婆和妈妈埋在这颗玉兰树下。” “是我猜的。我不知道阿婆去世前和她说了什么,让她做出不下葬的决定,但是爷爷,你要是真的清楚你心爱的女人是什么个性,她养出来的孩子又会是什么个性,你就该明白,她的骨灰,你得亲自回去取。” “嘉卉不带回来?” “我问过她好多遍,有没有东西要带走,她都摇头。” “小楼会拆吗?” “当然会。”也许不会,但管他呢,先把这老头哄回去再说。 郭义谦低头盯着照片里的司玉秀看,手指反复摩挲照片的边角,凌彦齐靠近一点问:“爷爷,要不要趁拆之前,回去看一眼?” “嘉卉让你来的?” “不是。” “她跟你在一起,从来没有提过她的身份?” “有一次我逼问,她都没说。” “后来她有跟你说过,为什么改姓司吗?”不喜欢姓彭,理应改姓郭,非要改成外婆家的姓,就是连他都不想认。 郭义谦想,她对他的隔阂、排斥,究竟是来源于这二十三年祖孙从未见面的生疏,还是来自于司玉秀的传承。 “没有。也许她已经习惯了司芃的身份。”凌彦齐说,“这些年她真的受了不少苦,爷爷没必要和一个小孩争输赢。之前你希望我把她带来你身边,但仔细想想,其实我应该把你带去她的身边。回去一趟吧,把她们一起接回来。” “把她们一起接回来”这几个字一下就拨动心弦,人老了,经不住突如其来的悸动,郭义谦缓缓靠向床头:“嘉卉,她会真心愿意接纳我吗?” “大名鼎鼎的郭义谦亲自去接她,她还想怎样摆谱?”凌彦齐轻声说道,“她并不计较个人得失。在你这儿能拿到多少遗产,她也无所谓。你对她阿婆和妈妈的态度,决定了她对你的态度。” 郭义谦双手叠在上腹部,他在思考。眼镜从鼻梁上滑落,懒得扶了,就让镜框卡在松弛的脸颊之上。眼睛不再透过镜片找寻人物目标,而是直接往上瞅,像个看遍世事后,连心思都变得单纯直白的老人。 “你喜欢她什么,在不知道她是我外孙女之前?男女之间的那点荷尔蒙,扛不住事的。” 凌彦齐怔住一会才说:“如果只是那点激素在作祟,我今天不会来找你。何苦给自己找事做?喜欢她什么,我很难说得具体又全面。哪怕知道有些是缺点,将来会为这些生气吵架,但也没办法把一个人割裂来看。要么全部喜欢,要么全部不喜欢。” 年轻气盛。郭义谦笑着摇头:“去找医生来。” 到中午,凌彦齐便推着他登上私人飞机,一名医生两名护士随行。 四个小时后飞机落地s市国际机场,贵宾通道出来,一辆加长版的凯迪拉克把一行人接去小楼。 余晖只残留在天际线,车子驶在高速公路上,银灰色的云一团团逼近,又一团团远去。待到晚霞彻底不见,云便成了浓重的灰黑色,悄然覆盖大地。 陈雨菲放学后跑来小楼找司芃,两人在院子里逗着小花玩。徐瑞德从客厅里走出来:“小姐,老爷马上就到了。” 司芃头皮发麻,慢悠悠站起来:“他过来做什么?”她打开院子里的水龙头,用冷水一遍一遍地洗手。客厅吊趟门拉开,卢奶奶和彭光辉同时出来。 卢奶奶面带喜色:“阿德,快到了吧。你要早点说啊,我好去买菜,烧几个老爷爱吃的……。” “老爷说,你年纪也大了,不麻烦你啦。” 陈雨菲好像知道有大人物要来,背起书包:“阿姨,我走了。” “路上小心点。”司芃不留她,她怕等会所有人都没心思照顾她。 慢腾腾把手上的水擦干,她随他们站在院门口等待。彭光辉看她站在最左边,半边身子都被院墙遮住,想把她扯过去,司芃摆手:“站这儿可以了。” “站中间去。你不站中间,我站中间,你以为你外公是为我回来的?” 彭光辉说这话时,口吻漫不经心。 在幽闭的一年岁月里,他已反反复复提前设想编排他和妻女的结局。说实在能找到司芃,已是上天的恩赐。瞧见她长大了,成熟了,得到好的爱情,人生有归处,他已知足。 暮色中,一辆黑色加长轿车驶入永宁街,停靠在院外。车门开了,几个年轻人先下来,当中就有凌彦齐。司芃看见他,心想这狗腿长的,什么时候跑去接郭义谦了? 后车门打开,车内的自动升降装置,将坐在轮椅上的郭义谦缓缓移出车外。许瑞德跑下台阶,等轮椅上的固定装置锁去掉,他推着郭义谦往小楼走。 郭义谦抬头望小楼。它无言冷清地矗立着那儿,身后左右是已沦为黑暗背景的废墟。苍凉的夜色里,那个年轻女孩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刹那间,他仿佛看见司玉秀,多少个夜晚站在这院落里,孤独地与这小楼融为一体。要来到这楼下,与“物是人非”四个字贴身肉搏,他才愿意放弃顽固的武装,承认这是让他魂牵梦绕三十载的地方。 他回忆起五十七年前的圣诞节前夕,巴耶利峇机场的接机厅内,一家人都在等他。一路走出来,他没有看到父母的牵挂、弟弟妹妹的欢喜,也没有看到未婚妻眼里的思念,他只看到那一对杏眸。那两颗眼珠好黑好亮,像宝石一样吸走大厅内所有的光线,也包括他的目光。 妹妹在他眼前晃动双手:“念书念傻了?一家人在你面前都看不见。” 他回过神来,和家人一一拥抱,终于轮到她了。“这位就是司玉秀小姐了?”他母亲的来信中早已告诉他,父亲在香港找到世交的后人。 司玉秀落落大方和他握手:“不用叫什么小姐,叫我秀儿就好。” 今日那眼神里的光芒全消散了,不是初次见面的好奇打探,也不是坠入爱河的钦慕与亲近,那是冰冷如寒光的责备和拒绝。 郭义谦想,为何不来,光是司芃,他已觉得这眼神是在剜他的心,如果是司玉秀站在那里呢? 轮椅在斜坡前停下,他唤一声:“嘉,……”想了想改口,“小芃,我是外公。” 卢奶奶牵起司芃手,想把她牵下去。司芃纹丝不动。凌彦齐跨步上台阶,扯下司芃,凑她耳边说:“我一晚上没睡觉,好不容易把他哄来的,他都给我面子了,你这祖宗能不能也给我点面子?” 他把她直接推到轮椅后面。不推也得推了。司芃推着老人进了院子,郭义谦仰头看着玉兰树:“这棵树长得好高。” 卢奶奶过来打招呼:“秀妹以前就好中意玉兰花。” “兰因也中意。”郭义谦笑笑,“阿琼,你还是老样子,我不行,得坐轮椅了,出趟远门,后面恨不得跟个车队。” “天冷了,风又大,大家进屋去。”是彭光辉的声音。 郭义谦瞥他一眼,他平淡地笑笑:“尽管你不同意,我和兰因还是结婚了。当时年轻气盛,都没有想过要回去喊你一声爸爸。把你心爱的女儿带走,却没能让她好好走完这一生,我心里也很后悔,但是也没用了。这声爸爸,你不乐意听,我,……,就还是免了吧。” 郭义谦哼一声,患个癌症也还是有点好处,起码有自知之明了。 到了客厅,众人不过闲聊几句,就把客厅静悄悄地留给这对祖孙。司芃剜凌彦齐一眼,——你招来的,你伺候。凌彦齐装没看见,有说有笑地陪着姑婆去了厨房。 灯光下,郭义谦第一次近距离好好看自个孙女,她有司家标志性的眉毛和眼窝,但气质比外婆和妈妈要硬朗很多。坐也不好好坐,右脚踝搭在左膝上方,背靠沙发,散漫的姿势让他想起长孙郭柏宥来。 可这两人从未见过面,生活环境也千差万别,这般相像,唉,难不成都学了他? 环顾四周,郭义谦打量厅内的每一样东西:“沙发没换、柜子没换,钢琴也在,其余的都换了。” “没有东西能用那么久。” “那画是你画的?” 司芃扭过身子仰望客厅墙上的画:“金鱼是我画的。” “少女呢?” “陈洁,她画得比我好。” “一笔一画全是模仿,没你有灵气。撤下来吧。” 司芃垂下眼帘:“算了,看习惯了。” “证件有没有去办?” “今早去了领事馆,加急办,也要一个星期。” “办好后,先和我一起回新加坡,这边有什么事,交给宗鸣和阿德去办。” 司芃低头,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郭义谦再问:“惹下这么多事,还不想学乖点?” “我没这么想。” “你那男朋友,不是,现在算老公了,怕你没面子回新加坡,天还没亮就跑去我家,趴我床前,求着要我回来接你。” 想起凌彦齐那副又乖又怂的样子,司芃绷不住这张冷淡的脸,咳嗽两声,才没笑场。“多事。” “只要心里想着的是你的事,我不嫌他多事。你是不是担心跟我回了新加坡,就要和他两地分居?” 司芃想了想,倒是很诚实地点点头。因为不想要凌彦齐那么辛苦,她不得不答应回新加坡。大家也都和她说,等回到那边就好了,仿佛那边有无穷无尽的好日子在等着她。 怎么可能?要是好日子,阿婆和妈妈为何离开后再也不回去? 综合过往事情和阿婆妈妈的寥寥数语,司芃拼凑出来的郭义谦,是一个强硬专横的封建家长形象,他会比卢思薇还看不惯她的一言一行,又怎会喜欢她? 但是现实是,他坐着轮椅,带着医生和护士,不辞辛苦跑来看她这个小辈。第一次见面,他没有训斥,而是用一种和蔼轻松的语气和她说话。 有点像阿婆,慈祥的、宠溺的,又不像阿婆,他很强大。她闯下的“祸”,在卢思薇那儿要被大骂一通的行为,在他这儿不过是“乖点”和“不乖点”的分别。他还轻而易举就戳到她的内心。 “他本来说陪我去新加坡的,但是之前天海和他妈出了事,我让他回去了。总不能……出尔反尔。” “你斗不过你那凶悍的婆婆。” “她有病啊。”司芃提醒他。 “有病不就更好对付?”郭义谦指指她,“你也不知道找人来帮忙,别人对付不了卢思薇,我还对付不了?只要你乖乖和我回新加坡,我保准把那小子也弄过去。” 怎么听,都不像一个在商场叱咤风云数十年的人会说出来的话。司芃一看,郭义谦此刻微微笑的神情,还真像一个在和孙女密谋什么事情的闲散好玩爷爷。她愣住,猛不丁把自己从这场景中拽离出来。 难道是因为有了爱,有了不离不弃的凌彦齐,有了失而复得的彭光辉,下意识里想要更多爱?可这样亲近他,如何对得起她那绝望痛苦的阿婆? 她挺直身子,冷冰冰地答复:“也没必要,我在新加坡念完书,还会回来的。” 抵挡的姿态全落在郭义谦的眼里,他心酸地摇摇头,心想说正事吧:“我来,不止是接你回去的。你的外婆,还有妈妈呢?” “死了。死了很多年,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她们的骨灰呢?” “埋了。” “埋在哪儿?” “这对你很重要吗?重要的话,她们死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来看看?” “你们没有通知我。” “我以为,心里要是还有某个人的话,不会等到得知死亡消息那一刻才去。” ☆、130 黑夜里的你,拥有看不见的世界,和清晰的自己。 ——博尔赫斯诗选 郭义谦垂下头,良久后才说:“你记恨我没来看她们?”司芃不说话,他接着说,“兰因走时,我也正在做手术,前列腺癌,需要卧床休息,赶不过来,我也痛苦万分。至于你外婆去世,我没有过来,我是存心的。” “你为什么存心不来看她?” “因为她要离的婚,她先说的‘死生不见’。她和我作对,怂恿兰因和彭光辉结婚,资助他们创业。兰因到她身边后,不但与我斩断一切联系,连姊妹间偶有的问候都断了。谁影响了她?算了,算了,我以为她能看管好女儿,可她没有尽到母亲的职责,她任由你爸和那个女人欺负兰……。” “她已经老了,她没有能力……” “没有能力不知道回去找人?她都忘记自己是从哪个家门出来的?我半夜醒来,想起这一点,都好恨她。女儿遭遇这么大的变故,生这么严重的病,她一个电话都没打给我。” 看着孙女捂住双眼,郭义谦不再说了,他也自觉荒唐,一个快九十岁的老头子,在退休致辞中说“荣辱得失,我都已放下,”然而半生的计较,全落在这些小事上。 “是你错在先,是你想娶三房,逼走了阿婆。”司芃从小跟着司玉秀长大,她的情感天然地站在阿婆这一边。 当年,因为郭兰因不肯下定决心和彭光辉离婚,司芃觉得妈妈好窝囊。好多次她打边鼓,要阿婆去劝妈妈离婚算了。阿婆说你妈妈舍不得。 “有什么舍不得,”司芃听了就生气,“背叛的男人,还要他做什么。我们又不是没钱,又不是离开他就没好日子过。” 阿婆说:“你还小,不懂。事情能这么断,人的感情没法这么断。” “长痛不如短痛。” “要是短痛,我当然支持你妈妈离婚。可是不一定的,小花,人在做一件事情时,并不清楚,那是短痛,还是致命伤。给你妈妈一点时间,不要逼她。” 司芃是不懂,直到司玉秀走的那天上午,她从昏睡中清醒过来,叫道:“小花,你在干什么?” “我在看着你。” “不要看我,你去门外看看,人来了没有?” “谁来了?”司芃走到门外瞄两眼,又回来,“没人来。” “哦。”司玉秀又闭上眼。睡几分钟,她又唤小花:“你去门外看看,人来了没有?” “没人呢,阿婆你糊涂了。”糊涂两字一说出口,司芃便扑到司玉秀身上,“阿婆,你怎么啦?” 司玉秀也意识到了。她都有幻觉了。她总觉得那个人在走廊里来回地踱步,像是好多年前她宫外孕大出血,送去医院的场景。她被人架在手术台上,蜷缩着打了麻醉,手脚都冰凉,她想要他进来,紧紧抓住她的手。 本来还有话要交代的,她全忘了。她把微弱的呼吸屏住,只想听走廊外的脚步声,“哒哒哒哒”,一步步远离她的病房,最后终于不可闻了。她想喊住他,可喊不出来,脸上的皱纹和青筋交织在一起。 司芃被吓坏了:“阿婆,你是不是哪里疼?”她冲守在一边的护工说,“赶紧找医生来,给我阿婆打止疼针。” “阿婆,阿婆。”司芃抓着她的手,一声一声地喊。她在临终病房守了两个多月,学到很多在别的地方学不到的知识。有个老奶奶告诉她,想要人活得久一点,一定要会喊名字,要不停地喊,变着法儿地喊。他的魂魄听到了,就不会离开他的身子。 司芃听时还想,人怎么那么迷信。可这会顾不上了,“阿婆”叫了几十声后,她就叫“妈咪”,妈咪叫了几十声,阿婆还是眼圆圆地看着天花板。她不知道在大马他们叫她什么,就“玉秀”、“阿秀”、“秀妹”、“秀儿”,能想到的称呼全都叫一遍。 阿婆转头来看她,干涸的眼眶湿润了。她张开嘴,说得很用力,吐词很含糊,只有司芃听得懂:“我要死了,他都没有来,难道他从来没有觉得对不起我吗?” 那时司芃和凯文谈着遥远的异国恋,已明白想念是怎么回事。她止住哭,说:“你有没有他电话,我现在就打过去。” 司玉秀转过脸去,气若游丝:“他不会来的。” 司芃嚎啕大哭。她的阿婆,从未在她面前提及那个人。但到死前,这种再无希冀的哀伤,冲破所有情感的篱笆,犹如命运之手,将隐匿的冰川轰然抬出海面,让人太过骇然、伤心。 司芃和郭义谦两人都动了感情,凌彦齐怕谈僵,凑过来听。 “如果不是你非要娶三房,阿婆就不会离开,之后的事情都不会发生。而且,阿婆支持妈妈和彭光辉结婚,就是错的?她预见不到十几年以后的事,她只想要女儿找一个真心喜欢的人。怎么,忤逆你就是错?”说着说着,司芃泪流满面,“你凭什么找我要阿婆的骨灰,你都不觉得是自己过分,对不住她。” 她突然指着凌彦齐说,“今天假如是凌彦齐出轨,我和他离婚,你会不会也认为是我错了,我太犟。” 郭义谦死都要维护他的这点面子:“以前的制度不一样,不是一夫一妻,……” “你非要拿大清律出来,说你可以娶小老婆,我阿婆也不过一个小老婆,我无话可讲。可甭管什么制度,总有人想好好谈感情,你对不对得住她的一片痴心?” 凌彦齐走过去搂着她的胳膊,低声劝慰她:“别太伤心了,我不出轨。”再看郭义谦被孙女的话呛得难看的脸色,便造个台阶给他下,“爷爷要是真不觉得自己有错,就不会来这儿了。人已经走了,这些话说出来,就算打开你们爷孙俩的心结了。” “对我说没用,对我阿婆去说。”司芃突然起身,拉开吊趟门冲到院子里,拿起一把园艺用的铁锹,跑去玉兰树下挖土。 凌彦齐探半个身子出来看,看一眼就退回去和郭义谦说:“爷爷,我站你这边,她说话一向没大没小。她现在在挖土,再多忍半个小时就好。” 郭义谦脸上僵硬的神情渐渐和缓下来,问道:“小混蛋说话一向这样?” “对啊。”凌彦齐推他出客厅,“敢跟我妈对吼,也敢和你吼的,也就只有你家这位小混蛋。不过你放心,有我在,一切都可控。” 他神情还挺轻松,好像早就意料到司芃的反应。真是被他骗来了,骑虎难下,郭义谦看他两眼,道:“卢思薇怎么养得出你这种儿子?” 把郭义谦推过去,凌彦齐蹲下来看着司芃,他明知故问:“你要做什么?” “我把阿婆和妈妈的骨灰埋在这里了。” “哦,”凌彦齐点点头。看天色黑了,找卢奶奶要手电筒照着,再拿过一把铁锹,帮着铲土,“埋得深不深,要不要多叫一个人来帮忙?” “不用。你去把彭光辉叫下来,他昨天还问我这件事。”挖着挖着,司芃又掉眼泪。凌彦齐帮她擦掉,温言温语地劝:“司芃,没事的,虽然隔了五年,但是该回来的,都来了。” 不止彭光辉下来,卢奶奶和徐瑞德也站在院子中央。卢思薇听说郭义谦被凌彦齐哄来小楼,也赶过来瞧。正好见到两个深褐色的长方形盒子从树下挖出来,上面的土块拍掉,露出密封的胶带,凌彦齐用剪刀沿着边隔开,从防水袋里将骨灰盒捧出来。 一左一右摆着。司芃轻声说:“棕色是我妈的,黑色是阿婆的。” 五年后,它们终于重见天日。 司芃却穿过时光隧道,回到五年前她埋下骨灰盒的那一刻。她望着眼前的父亲和外公,声音冰冷又尖锐:“她们死时,都不喜欢外人在跟前,所以,走得都很孤单。她们没有交代我做什么,是我始终替她们不甘心。如果真的曾经爱过,移情别恋也没关系,为什么连最后一面都不来见?因为愧疚?因为丢脸?还是觉得她们死了,就能把你们的丑陋一笔勾销?” 她望向彭光辉:“我离家出走,我以为你好歹要找一找。没有。就算是龙哥藏了我三个月,三个月后我不回到定安村了,很难找吗?还是你放弃得太快?就算你得了癌症,被软禁,顾不上别人,前面两年半呢?” 彭光辉低下头,他并不意外司芃会追究他过去的无情和侥幸。事情了了,他总要面对来自女儿和自我的审判。 司芃再望向郭义谦:“我以为就算你是天王老子,不肯亲自来,那总会派人来扫个墓吧?没有。我藏了五年的骨灰,没有人发现她们还没下葬。” 无数个深夜里那些自我劝解、自我宽慰的绝望,今夜从司芃每一个汗孔里钻出来。“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很任性,我很小题大做?也许是吧。我这种无用的人理解不了你们,不懂你们的时间太宝贵,不懂你们在追求成功的路上,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的生意要谈,合同要签。你们的前途太……光明了,所以实在分不出一丁点的时间和心神,给那些被你们抛弃在过去的人。” 郭义谦从未被人这样长篇大论地教训,想打断她的话:“小芃,我自始至终都没有要抛弃……” “就是抛弃,”司芃朝他吼,“没有抛弃的话,怎么会想不到她们在受苦!你以为阿婆跟你离婚,是不爱你了?是因为太爱你,受不了你在外面拈花惹草。她回国后无论发生什么事受什么苦,绝不向你求援,不是因为她觉得和你无关,是因为她恨你。她到死都在等你一声对不起。做错了事要道歉,没人教你吗?她只要这三个字就能原谅你,天底下有比这还划算的买卖吗?” 她越说越激愤,也就只有凌彦齐敢过去抱着她:“好了,司芃,这些事情都过去了。” 不,彦齐,你不懂,从来没有过去,不是有了你,我就会忘却她们的痛。 她的阿婆和妈妈,从不肯将痛苦现于人前,从不会想着要去咒骂、报复。她们对亲爱的人始终抱有奢望,然而这奢望渐渐成了生命里残留的微弱烛光,终究灭了。她们便是带着这样的绝望,离开人世。 司芃必须说出来。她等了这么久,才等到他们光临小楼。她要一次性地,为妈妈为阿婆,把这些痛苦宣泄出来。不管他们愿不愿意,他们都必须看到。哪怕不能感同身受,一半也好,十分之一也好,她要让他们痛快的人生里,也有那么丁点的不好过。 “我想了很久,想到今天才明白,你们一个不敢在她们面前出现,一个不肯用心找我的原因。因为你们是懦夫,有权有势、高高在上的懦夫。因为你们不会受到惩罚,自然也不会诚恳面对犯下的错。” “你知道我恨你,恨你背叛我妈,恨你瞒着陈洁的事。你担心我带着旧日的阴影,在你的新家庭里掀起波涛,所以你轻易相信她们的话,让她们牵着你的鼻子走。” “而你明明清楚你带给阿婆的伤害,你不敢面对,你知道挽不回,索性就不做任何努力。你以为补偿在我身上,就能弥补曾经的绝情与冷酷吗?” 司芃把这些话拆成一个一个的字,当武器掷过去。她只有这个武器,因为他们不是仇人,是至亲。也只有在这栋小楼,在这棵玉兰树下,才能成为战场。她想收复爱的失地,为她的阿婆和妈妈。 大家都不说话。风呼呼刮来,树梢间的叶子“沙沙”晃动。 郭义谦脸色沉郁,手撑着轮椅两侧的扶手,发力想站起来。大家都在疑惑他想做什么时,跟随多年的徐瑞德第一个明白过来,快走两步,想捡起地上的骨灰盒。司芃腿往前一伸,挡住骨灰盒前。 徐瑞德弯腰在那里,进退两难。郭义谦摆摆手:“一边去吧。” 医生和护士过来扶一把,终于把郭义谦这把老骨头撑起来。卢奶奶把自己的拐杖递过去:“老爷,小心点。”大家都看出来了,从不落人下风的郭义谦是真的老了,今晚得败在这个不肖子孙手上。 要是正常人,这两米的距离不过三四步,郭义谦颤悠悠地走了十一步。他走到司芃跟前,祖孙之间不过二十厘米的距离。他有一米七八,人虽老了,背却一点不驼,看司芃时视线微微向下:“让开。” 话虽简短,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司芃仰着一张泪脸,要和他对视。 挨得最近的凌彦齐,突然伸手将司芃往后一拉。司芃根本没提防他这个扯后腿的,被他拽得往后一蹲,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朝他狠狠瞪眼。“好啦。”凌彦齐拉她起来,凑耳边低声说,“你外公年纪那么大,别在这里摔个中风回去。我在你那些舅舅姨妈面前打了保票的,原样来的,还得原样送回去。” 司芃甩开他手,站一边默不作声看着郭义谦。 郭义谦扶着玉兰树的树身,缓缓蹲下去,他的右手颤抖着,先伸向黑色的骨灰盒。木质雕花的骨灰盒笨重,他把司玉秀的收入怀中,郭兰因的便够不着了,他得起身挪个位置,再蹲下去。彭光辉走上前来,把棕色的骨灰盒拿在手上。 郭义谦一愣,见是他,手抬起来:“还给我。” ☆、131 黑夜里的你,拥有看不见的世界,和清晰的自己。 ——博尔赫斯诗选 余晖只残留在天际线,车子驶在高速公路上,银灰色的云一团团逼近,又一团团远去。待到晚霞彻底不见,云便成了浓重的灰黑色,悄然覆盖了大地。 陈雨菲放学后跑来小楼找司芃,两人在院子里逗着小花玩。徐瑞德从客厅里走出来:“小姐,老爷马上就到了。” 司芃头皮发麻,慢悠悠站起来:“他过来做什么?”她打开院子里的水龙头,用冷水一遍一遍地洗手。客厅吊趟门拉开,卢奶奶和彭光辉同时出来。 卢奶奶面带喜色:“阿德,快到了吧。你要早点说啊,我好去买菜,烧几个老爷爱吃的……。” “老爷说,你年纪也大了,不麻烦你啦。” 再慢腾腾把手上的水擦干,司芃随他们站在院门口等待。彭光辉看她站在最左边,半边身子都被院墙遮住,想把她扯过去,司芃摆手:“站这儿可以了。” “站中间去。你不站中间,我站中间,你以为你外公是为我回来的?” 彭光辉说这话时,口吻漫不经心。 在幽闭的一年岁月里,他已反反复复提前设想编排他和妻女的结局。说实在能找到司芃,已是上天的恩赐。瞧见她长大了,成熟了,得到好的爱情,人生有归处,他已知足。 暮色中,一辆黑色加长轿车驶入永宁街,停靠在院外。车门开了,几个年轻人先下来,当中就有凌彦齐。司芃看见他,心想这狗腿长的,什么时候跑去接郭义谦了? 后车门打开,车内的自动升降装置,将坐在轮椅上的郭义谦缓缓移出车外。许瑞德跑下台阶,等轮椅上的固定装置锁去掉,他推着郭义谦往小楼走。 郭义谦抬头望小楼。它无言冷清地矗立着那儿,身后左右是已沦为黑暗背景的废墟。苍凉的夜色里,那个年轻女孩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刹那间,他仿佛看见司玉秀,多少个夜晚站在这院落里,孤独地与这小楼融为一体。要来到这楼下,与“物是人非”四个字贴身肉搏,他才愿意放弃顽固的武装,承认这是让他魂牵梦绕三十载的地方。 来得太晚了,太晚了。 他回忆起五十七年前的圣诞节前夕,巴耶利峇机场的接机厅内,一家人都在等他。一路走出来,他没有看到父母的牵挂、弟弟妹妹的欢喜,也没有看到未婚妻眼里的思念,他只看到那一对杏眸。那两颗眼珠好黑好亮,像宝石一样吸走大厅内所有的光线,也包括他的目光。 妹妹在他眼前晃动双手:“念书念傻了?一家人在你面前都看不见。” 他回过神来,和家人一一拥抱,终于轮到她了。“这位就是司玉秀小姐了?”他母亲的来信中早已告诉他,父亲在香港找到世交的后人。 司玉秀落落大方和他握手:“不用叫什么小姐,叫我秀儿就好。” 今日那眼神里的光芒全消散了,不是初次见面的好奇打探,也不是坠入爱河的钦慕与亲近,那是冰冷如寒光的责备和拒绝。郭义谦想,为何不来,光是司芃,他已觉得这眼神是在剜他的心,如果是司玉秀站在那里呢? 轮椅在斜坡前停下,郭义谦唤一声:“嘉,……”想了想改口,“小芃,我是外公。” 卢奶奶牵起司芃手,想把她牵下去。司芃纹丝不动。凌彦齐跨步上台阶,扯下司芃,凑她耳边说:“我一晚上没睡觉,好不容易把他哄来的,他都给我面子了,你这祖宗能不能也给我点面子?”他把她直接推到轮椅后面。 不推也得推了。司芃推着进了院子,郭义谦仰头看着玉兰树:“这棵树长得好高。” 卢奶奶过来打招呼,“秀妹以前就好中意玉兰花。” “兰因也中意。”郭义谦笑笑,“阿琼,你还是老样子,我不行,得坐轮椅了,出趟远门,后面恨不得跟个车队。” “天冷了,风又大,大家进屋去。”是彭光辉的声音。 郭义谦瞥他一眼,他平淡地笑笑:“尽管你不同意,我和兰因还是结婚了。当时年轻气盛,都没有想过要回去喊你一声爸爸。把你心爱的女儿带走,却没能让她好好走完这一生,我心里也很后悔,但是也没用了。这声爸爸,你不乐意听,我,……,就还是免了吧。” 郭义谦哼一声,患个癌症也还是有点好处,起码有自知之明了。 到了客厅,众人不过闲聊几句,就把客厅静悄悄地留给这对祖孙。司芃剜了凌彦齐一眼,——你招来的,你伺候。凌彦齐装没看见,有说有笑地陪着姑婆去了厨房。 郭义谦环顾四周,打量厅内的每样东西:“沙发没换、柜子没换,钢琴也在,其余的都换了。” “没有东西能用那么久。” “那画是你画的?” 司芃扭过身子仰望客厅墙上的画:“金鱼是我画的。” “少女呢?” “陈洁,她画得比我好。” “一笔一画全是模仿,没你有灵气。撤下来吧。” 司芃垂下眼帘:“算了,看习惯了。” “证件有没有去办?” “今早去了领事馆,加急办,也要一个星期。” “办好后,先和我一起回新加坡,这边有什么事,交给宗鸣和阿德去办。” 司芃低头,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郭义谦再问:“惹下这么多事,还不想学乖点?” “我没这么想。” “你那男朋友,不是,现在算老公了,怕你没面子回新加坡,天还没亮就跑去我家,趴我床前,求着要我回来接你。” 想起凌彦齐那副又乖又怂的样子,司芃绷不住这张冷淡的脸,咳嗽两声,才没笑场。“多事。” “只要心里想着的是你的事,我不嫌他多事。你是不是担心跟我回了新加坡,就要和他两地分居?” 司芃倒是想了想,很诚实地点头。 不想要凌彦齐那么辛苦,她不得不答应回新加坡。众人也都和她说,等回到那边就好了,仿佛那边有无穷无尽的好日子在等着她。怎么可能?要是好日子,阿婆和妈妈为何离开后再也不回去? 综合过往事情和阿婆妈妈的寥寥数语,司芃拼凑出来的郭义谦,是一个强硬专横的封建家长形象,他会比卢思薇还看不惯她的一言一行,又怎会喜欢她? 但是现实是,他坐着轮椅,带着医生和护士,不辞辛苦跑来看她这个小辈。第一次见面,他没有训斥,而是用一种和蔼轻松的语气和她说话。 有点像阿婆,慈祥的、宠溺的,又不像阿婆,他很强大。她闯下的“祸”,在卢思薇那儿要被大骂一通的行为,在他这儿不过是“乖点”和“不乖点”的分别。他还轻而易举就戳到她的内心。 “他本来说陪我去新加坡的,但是之前天海和他妈出了事,我让他回去了。总不能……出尔反尔。” “你斗不过你那凶悍的婆婆。” “她有病啊。”司芃提醒他。 “有病不就更好对付?”郭义谦指指她,“你也不知道找人来帮忙,别人对付不了卢思薇,我还对付不了?只要你乖乖和我回新加坡,我保准把那小子也弄过去。” 怎么听,都不像一个在商场叱咤风云数十年的人会说出来的话。司芃一看,郭义谦此刻微微笑的神情,还真像一个在和孙女密谋什么事情的闲散好玩爷爷。她愣住,猛不丁把自己从这场景中拽离出来。 难道是因为有了爱,有了不离不弃的凌彦齐,有了失而复得的彭光辉,下意识里想要更多爱?可这样亲近他,如何对得起她那绝望痛苦的阿婆? 她挺直身子,冷冰冰地答复:“也没必要,我在新加坡念完书,还会回来的。” 抵挡的姿态全落在郭义谦的眼里,他心酸地摇摇头,心想说正事吧:“我来,不止是接你回去的。你的外婆,还有妈妈呢?” “死了。死了很多年,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她们的骨灰呢?” “埋了。” “埋在哪儿?” “这对你很重要吗?重要的话,她们死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来看看?” “你们没有通知我。” “我以为,心里要是还有某个人的话,不会等到得知死亡消息那一刻才去。” 郭义谦垂下头,良久后才说:“你记恨我没来看她们?”司芃不说话,他接着说,“兰因走时,我也正在做手术,前列腺癌,需要卧床休息,赶不过来,我也痛苦万分。至于你外婆去世,我没有过来,我是存心的。” “你为什么存心不来看她?” “因为她要离的婚,她先说的‘死生不见’。她和我作对,怂恿兰因和彭光辉结婚,资助他们创业。兰因到她身边后,不但与我斩断一切联系,连姊妹间偶有的问候都断了。谁影响了她?算了,算了,我以为她能看管好女儿,可她也没有尽到母亲的职责,她任由你爸和那个女人欺负兰……。” “她已经老了,她没有能力……” “没有能力不知道回去找人?她都忘记自己是从哪个家门出来的?我半夜醒来,想起这一点,都好恨她。女儿遭遇这么大的变故,生这么严重的病,她一个电话都没打给我。” 看着孙女捂住双眼,郭义谦不再说了,他也自觉荒唐,一个快九十岁的老头子,在退休致辞中说,“荣辱得失,我都已放下,”然而半生的计较,全落在这些小事上。 “是你错在先,是你想娶三房,逼走了阿婆。”司芃从小跟着司玉秀长大,她的情感天然地站在阿婆这一边。 当年,因为郭兰因不肯下定决心和彭光辉离婚,司芃觉得妈妈好窝囊。司玉秀说走就走的个性做派更像个现代女性。好多次她打边鼓,要阿婆去劝妈妈离婚算了。阿婆说你妈妈舍不得。 “有什么舍不得,”司芃听了就生气,“背叛的男人,还要他做什么。我们又不是没钱,又不是离开他就没好日子过。” 阿婆说:“你还小,不懂。事情能这么断,人的感情没法这么断。” “长痛不如短痛。” “要是短痛,我当然支持你妈妈离婚。可是不一定的,小花,人在做一件事情时,并不清楚,那是短痛,还是致命伤。给你妈妈一点时间,不要逼她。” 司芃是不懂,直到司玉秀走的那天上午,她从昏睡中清醒过来,叫道:“小花,你在干什么?” “我在看着你。” “不要看我,你去门外看看,人来了没有?” “谁来了?”司芃走到门外瞄两眼,又回来,“没人来。” “哦。”司玉秀又闭上眼。睡几分钟,她又唤小花:“你去门外看看,人来了没有?” “没人呢,阿婆你糊涂了。”糊涂两字一说出口,司芃便扑到司玉秀身上,“阿婆,你怎么啦?” 司玉秀也意识到了。她都有幻觉了。她总觉得那个人在走廊里来回地踱步,像是好多年前她宫外孕大出血,送去医院的场景。她被人架在手术台上,蜷缩着打了麻醉,手脚都冰凉,她想要他进来,紧紧抓住她的手。 本来还有话要交代的,她全忘了。她把微弱的呼吸屏住,只想听走廊外的脚步声,“哒哒哒哒”,一步步远离她的病房,最后终于不可闻了。她想喊住他,可喊不出来,脸上的皱纹和青筋交织在一起。 司芃被吓坏了:“阿婆,你是不是哪里疼?”她冲守在一边的护工说,“赶紧找医生来,给我阿婆打止疼针。” “阿婆,阿婆。”司芃抓着她的手,一声一声地喊。她在临终病房守了两个多月,学到很多在别的地方学不到的知识。有个老奶奶告诉她,想要人活得久一点,一定要会喊名字,要不停地喊,变着法儿地喊。他的魂魄听到了,就不会离开他的身子。 司芃听时还想,人怎么那么迷信。可这会顾不上了,“阿婆”叫了几十声后,她就叫“妈咪”,妈咪叫了几十声,阿婆还是眼圆圆地看着天花板。她不知道在大马他们叫她什么,就“玉秀”、“阿秀”、“秀妹”、“秀儿”,能想到的称呼全都叫一遍。 阿婆转头来看她,干涸的眼眶湿润了。她张开嘴,说得很用力,吐词很含糊,只有司芃听得懂:“我要死了,他都没有来,难道他从来没有觉得对不起我吗?” 那时司芃和凯文谈着遥远的异国恋,已明白想念是怎么回事。她喊道:“阿婆,我现在就打电话,你有没有他电话,我现在就打过去。” 司玉秀转过脸去,气若游丝:“他不会来的。” 司芃嚎啕大哭。她的阿婆,从未在她面前提及那个人。但到死前,这种再无希冀的哀伤,冲破所有情感的篱笆,骤然露出面貌,让人太过骇然、伤心。 司芃和郭义谦两人都动了感情,凌彦齐怕谈僵,凑过来听。 “如果不是你非要娶三房,阿婆就不会离开,之后的事情都不会发生。而且,阿婆支持妈妈和彭光辉结婚,就是错的?她预见不到十几年以后的事,她只想要女儿找一个真心喜欢的人。怎么,忤逆你就是错?”说着说着,司芃泪流满面,“你凭什么找我要阿婆的骨灰,你都不觉得是自己过分,对不住她。” 她突然指着凌彦齐说,“今天假如是凌彦齐出轨,我和他离婚,你会不会也认为是我错了,我太犟。” 郭义谦死都要维护他的这点面子:“以前的制度不一样,不是一夫一妻,……” “你非要拿大清律出来,说你可以娶小老婆,我阿婆也不过一个小老婆,我无话可讲。可甭管什么制度,总有人想好好谈感情,你对不对得住她的一片痴心?” 凌彦齐走过去搂着她的胳膊,低声劝慰她:“别太伤心了,我不出轨。”再偏头看郭义谦被孙女的话呛得难看的脸色,便造了个台阶给他下,“爷爷要是真不觉得自己有错,就不会来这儿了。人已经走了,这些话说出来,就算打开你们爷孙俩的心结了。” “对我说没用,对我阿婆去说。”司芃突然起身,拉开吊趟门冲到院子里,拿起一把园艺用的铁锹,跑去玉兰树下挖土。 凌彦齐探半个身子出来看,看一眼就退回去和郭义谦说:“爷爷,我站你这边,她说话一向没大没小。她现在在挖土,最多再忍半个小时就好了。等会你别让她知道,骨灰葬在玉兰树下的事,我怕她找我麻烦。” 郭义谦脸上僵硬的神情渐渐和缓下来,问道:“小混蛋说话一向这样?” “对啊。”凌彦齐推他出客厅,“敢跟我妈对吼,也敢和你吼的,也就只有你家这位小混蛋。不过你放心,有我在,一切都可控。” 他神情还挺轻松,好像早就意料到司芃的反应。真是被他骗来了,骑虎难下,郭义谦看他两眼,道:“卢思薇怎么养得出你这种儿子?” 把郭义谦推过去,凌彦齐蹲下来看着司芃,他明知故问:“你要做什么?” “我把阿婆和妈妈的骨灰埋在这里了。” “哦,”凌彦齐点点头。看天色黑了,找卢奶奶要手电筒照着,再拿过一把铁锹,帮着铲土,“埋得深不深,要不要多叫一个人来帮忙?” “不用。你去把彭光辉叫下来,他昨天还问我这件事。”挖着挖着,司芃又掉眼泪。凌彦齐帮她擦掉,温言温语地劝:“司芃,没事的,虽然隔了五年,但是该回来的,都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一下笔就不可避免的长啊。还没写完。。 132  132新加坡 全新生活,绝不该由他人代签结婚证书作为开端。 ——司芃日记 司芃曾跟着父母去过很多地方,但他们都有意识地避开新加坡,所以对于这块出生地,她的了解还没有凌彦齐多。 “这是nus?”司芃指着郭兰因的毕业照。 “老校区,新校区在肯特岗。”凌彦齐翻到最后一页,“你爸你妈当年注册结婚的地方。” 司芃指着郭兰因的小肚子:“要这张侧拍的照片,才能看出她那时已经怀孕了。”她指着另一个瘦削的身影:“我阿婆也在。” 凌彦齐凑过去看。那次在郭家看时,他心不在蔫,完全没留意一侧的见证人。 “老校区还在吗?” “在,明天陪你去。” “明天?谁刚刚接到秘书的电话,明天一早就要开视频会议? “唉。”凌彦齐叹气下床,“你先睡吧,我先看看明天开会到底要讨论什么?” 第二天,凌彦齐在书房开一上午的会。司芃也不无聊,去顶层泳池游完泳,黄宗鸣就来了。还带来厚厚一沓文件,说要她补签名,文件才能生效。这还算好的,像学历、驾照这些必须通过资格考试的证书,必须要她授权去申请撤销。 第三天,最后,黄宗鸣拿出那一纸婚书,放在她面前。 司芃想了想,把这张婚书往他面前一推:“请uncle帮我申请撤销吧,然后再帮我预约婚姻注册。” 黄宗鸣微笑着收回这张纸:“好,是不是在婚宴上注册,打算在哪间酒店,莱福士?”这家老牌酒店,是郭家人各种喜宴的必备。 “彦齐妈妈要在s市举办婚礼,这边就省了吧。” 从没做过日程安排的司芃,昨晚和凌彦齐一条条数这半年内的待办事项。不罗列不知道,一列竟然是五十多项。要帮陈雨菲找学校,办留学签证;春节要带彭光辉去新西兰,他的身体状况,无疑需要一个医疗团队跟随;她还想接蔡昆出院,帮莹莹找一个好点的住处;……。 就算这些事情,别人都能帮她分担。结婚和念书这两件事总要亲力亲为吧,尤其是后者,凌彦齐刚和她讲解a-level(英联邦国家标准的大学入学考试)的内容,她就头疼。本来学得就不怎样,还要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一次性完成至少3-4门科目,9-12个单元的考试。 虚度的光阴比一般人多,醒悟过来也比一般人更能意识到时间的紧迫性。她实在没有精力在拼命赶考时,还要应付两场婚礼。 “那郭董的意思……” “他会答应的。” 来新加坡前,司芃和郭义谦达成了一些——她称之为妥协,凌彦齐称之为谈判的条件。其中最重要的一项,便是她的婚姻和学业,除非她开口,郭家任何人都不可以横加干涉。 郭义谦一想,她的婚姻已定,学业早就不指望,答应得很快。同样的,他也有条件,私底下她可以接着叫司芃,但是法律认可的姓名必须是郭嘉卉,且以后都不可以改名换姓。 司芃也答应了。 正好凌彦齐开完视频会议出来,司芃看向他:“uncle问我们注册地点想选在哪儿?” “你打算撤销,再重新注册?” “嗯。”以前司芃是觉得没必要恨陈洁恨到——假装她在自己生活里完全不存在的地步,她也不喜欢和郭家人打交道,嫌麻烦,她更怕那些会铭记一生的仪式感和郑重其事的承诺。 但是人生的主动权一点点回到手上,她的想法很快就变了。这么多人在帮她,都不嫌烦,她自己好意思嫌烦? “去nus的老校区,我妈结婚的地方,可以吗?”如果婚礼要被人祝福,司芃最想收到的便是她阿婆和妈妈的祝福。 “当然可以啊。”凌彦齐拉开椅子,坐在她身边,“无论我,我妈,还是你爷爷在这件事上都没什么发言权。” “我想请uncle做见证人。”司芃握着黄宗鸣的手,“我说不来那些很好听的话,但是uncle以后有事需要我帮忙,我一定当成自己的事,尽心尽力。” 黄宗鸣轻轻拍着她的手背:“你能回来,我松好大一口气,之前答应兰因时,都没想到这真是一个重托,好在中间有波折,仍算是不负重托。希望小芃以后也不要辜负妈妈的期望。” “对了,uncle,”司芃接着在文件上签名,头也没抬,“你可不可以帮我找一个助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两人都盯着她。她说:“很奇怪?你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也都有自己的秘书助理。我也有很多事要做,好不好?新加坡的法律政策,我是一点不熟,驾照也还没考。当然找个人来帮我,会轻松很多。” “那就要爷爷派个人过来。”凌彦齐说道。 “不用他的人,没事会打小报告。” 凌彦齐和黄宗鸣相视而笑。哪怕在街边的咖啡店里混了五年,她仍是郭兰因的女儿。黄宗鸣收拾文件要走:“好,今明两天我就找几个人来面试,最终录谁,你自己定。” 两人送黄宗鸣离开公寓。凌彦齐说:“你找私人助理,我有条件的。” “关你什么事?” “不可以是男的。” 司芃扑哧一笑:“男的也没关系啊。太私人的事,我又不会交给他做。”她把他推开,抬腿往餐厅走。 凌彦齐搂着她靠向墙壁,紧压着她:“我后天要回国,你能不能让我安心走?” “你妈要你回去?” “她还没催,是我自己不好意思,报到半个月,我才上了四天班。我得回去,弄清楚塞我手里的是哪些项目,跟我做事的是些什么样的人。” 一听就是有好长一段时间都过不来,司芃捧着他脸亲。唇齿相交间,凌彦齐问:“我还没走就舍不得?” “嗯。” “还好隔得不远,四个小时就飞过来了。我会经常借出差的名义,或者翘班过来,”凌彦齐的嘴唇压在司芃的耳廓上,“操/你”这两个字吐字再轻,也呼呼地鼓着耳膜。 司芃嬉笑着想避开他的侵略,被他一把抱过,摁在长长的餐桌上。衣服被脱掉,光着的背一触到冰凉的大理石台面,她倒吸一口凉气,勾着人脖子要起来。 虽然新加坡没有四季,12月温度再低也有25度,但天然大理石永远都冷冰冰。 凌彦齐也察觉到这点,非但不把人抱起来,还把她双手反举过头顶箍着。司芃被迫肩背臀全贴在桌面上。他眼神里是她熟悉的那种故意为之的坏,让她由不得地想顺从他:“你想这样玩?” “这样更刺激。” 两人折腾到中午,方才出门找吃的。一出车库,司芃便看到后面那辆黑色丰田。“新加坡不是全亚洲治安最好的国家?怎么还跟?” 凌彦齐望一眼后视镜,笑道:“你虽然回来了,但是你和你爷爷之间缺乏起码的信任。” 再过一天,就是为司芃回来举办的家庭派对。下午她被郭家的车子接走,凌彦齐想跟着一起走,可惜公务繁忙。入夜后,他直接赶去圣淘沙岛的度假酒店。 这家酒店是郭义谦二弟的产业,盖在临海的山坡上。新加坡就这么点大,本地的房屋开发商恨不得把高楼围起来的一片绿地都叫做园林,那么这家酒店坐拥半个山坡的热带雨林和蔚蓝海景,在亲近大自然以及私密性上,足以俯瞰狮城任何一座酒店。 凌彦齐在一众华服男女间穿梭片刻,都没找到司芃。唉,正叹着气,有人拍他肩膀,他心中一喜,马上转头:“司芃,你……” 却是卢思薇,劈头就骂:“你脑子里除了司芃,还能有点别的吗?” “妈,你怎么在这?” “这地方,我不能来?” “当然可以,你想去哪儿都可以。你看到司芃没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闲得没事找她干嘛,我来谈工作。” “那你好好谈。”凌彦齐敷衍地抱他妈一下,转身就朝宴厅的西门走。他想,有他妈在,司芃也许躲起来。他急匆匆地走,没留意拐角处的那扇屏风,走了几米远,才觉得那个阴影好像一个人。 他一回头,怔在原地:“司芃。” 司芃穿一袭纯白色的抹胸拖地长裙走出来,抱胸靠在墙上,姿势一如当初靠在咖啡店的花架上:“你走过去都没看到我。” “我没想到你会穿裙子。”不,准确说,是没想到会穿这样的裙子,简单甜美范儿的。连妆容都偏粉嫩无辜,头发软而蓬松,像是另一个平行世界里的司芃。 司芃把裙子提高一点,好将她不丰满的胸部全遮住:“也不知道这人怎么想的,非让平胸的人穿这种裙子,岂不是缺点暴露得更明显?” “平胸穿才没有刻意的性感,”凌彦齐走过来,越靠越近,把司芃圈在他的臂膀和墙壁间。 “知道你今天像什么?一个天真古怪的安琪儿,不愿跟着大伙一起合唱圣诞颂歌,故意跑到人间,乱转一圈后发现人间也没什么好玩的,”他抬起司芃下巴,她轻咬着嘴唇上的那抹红色,也咬住嘴角勾起的笑意,“有点失望,迷茫,在森林里找不到回家的路,碰到一个猎人。” 司芃笑出声来:“然后呢,那猎人送她回家了?” “怎么可能?那猎人只想把她拐走。” “拐去哪里?天界、人间,她都不喜欢。” “拐去他的床上。” 哪怕有心理准备,还是被这样露骨的调情勾到了。一想象自己躺在他床上的萎靡画面,司芃脸都红了,“我小时候看的童话故事,都被你毁了。” “本来这世上最美好的童话故事,都是爱情故事,被我毁什么了?”凌彦齐抓着她手,“裙子谁挑的,柏宥妈咪?” “不是,郭柏宥。他说只要我肯乖乖穿上,就给我十万新币。花花公子的钱,不挣白不挣。” 凌彦齐马上就想明白了,看到司芃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钞票的样子,不由得更想笑。 “你笑什么?” “你穿不穿裙子,跟他有什么关系。他给你十万块,有人会给他更多的。” 司芃这才回过神来:“我就说嘛,我又不是他要泡的女人,”她指了指身上的裙子,“老头子挑的。” 凌彦齐怕惹她生气,憋着笑点点头:“应该是,你表哥的风格更热辣性感。” 司芃跺脚,想要去找郭义谦算账,凌彦齐拉着她:“好啦,真的很漂亮。” “去你妈的,一窝狐狸。”司芃咽不下这口气:“你现在拐我走吧。” “不太好吧,今天你可是主角。” “你没来之前,我已经被大舅妈和四姨领着认过一圈人。你要不来,我也打算逃,无聊死了。”司芃搂着凌彦齐的腰,朝他撒娇,“你拐不拐?” “当然拐。”凌彦齐望一眼宴会厅,人还是很多,“我们一起走不合适,我先走。然后你在大家面前晃一圈,从这边门出去,进入花园,沿左边的骑廊走,西北角上有个侧门,我开车在那边等你。”担心司芃走糊涂了,他还仔细交代。 司芃根本不想回到人群中央去,等凌彦齐消失在眼里,她就往花园里走。裙子太长,还穿了高跟鞋,所以一直低着头走。走好一会儿停下来一望,四周是大小形状不一的水池,池底的光照得湖水呈深蓝色。脚下的碎石小径,好像可以通往任何一个地方,但每一个地方最终都指向更茂密的黑暗树林。 唉,离开定安村后,哪儿的东南西北,她都分不清。 她站在原地给郭柏宥打电话。几分钟后公子哥过来,嬉皮笑脸地说:“妹妹,带你去找彦齐可以,那十万块就算了吧。”司芃给他一个大白眼。堂堂郭义谦的长孙,居然没长进到和她争十万块。 很快,郭柏宥带着司芃离开这片露天泳池。高跟鞋的鞋底太软,碎石路走得她脚底疼,一到骑廊,便把高跟鞋脱了拎在手上,赤脚走路。 这一路灯光昏暗,树影重重。快到骑廊尽头,郭柏宥指着前方的围墙说:“门就在那边。” “多谢。”司芃以为他着急回去。她轻轻跳下台阶,步子还没迈开,就被郭柏宥搂回骑廊的阴影里。 司芃狠狠瞪他一眼,郭柏宥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不要出声。她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过围墙十来米远有个凉亭,凉亭里有两个模糊的身影。 她轻声问:“谁?” 郭柏宥微微动嘴唇:“三太太。” “另外一个人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知道。”郭柏宥说,“别从侧门出去了,小心打扰他们幽会。” “那我从哪儿出去。” 郭柏宥指指围墙:“跳过去。” “你知道那边是什么,你就叫我跳。万一摔死了呢?”司芃有点生气。 “外面就是路,摔不死人,最多摔瘸。你以前不是跟过黑社会大佬,还砍过人?怎么跟了凌彦齐,连面墙都翻不过去?”郭柏宥催她快点爬墙,“哥哥现在有事,你配合点,十万块的支票明天给你送去。” “翻一倍。” “成交。” “不够高,你蹲下。” 郭柏宥无奈蹲在墙角。司芃踩着他肩上去,视线越过围墙,果然如郭柏宥所言——外面是公路,只是公路与墙之间有一条宽宽的绿化带。她要是轻信他的话,现在就该躺在那片灌木丛里。可要是直接跃过绿化带跳到公路上,还要毫发无损,又有点难为她。 凌彦齐的敞篷车就停在前方,她发信息过去:“把车往后退七八米。” 凌彦齐不明所以,把车倒到围墙下,一仰头看到司芃从墙里面爬出来,小心翼翼地站在墙顶上,一身白裙胜雪。他来不及问原因,把靠里侧的后视镜折叠起来,车子一点点挨向灌木丛。 墙内郭柏宥连声催促。司芃把高跟鞋和手包往车里一扔,然后在这热带的海风里跳下来,像一朵盛开的莲花,准确无误地栽进后座。 油门一轰,跑车疾驰离开酒店。“怎么,有人追你?”凌彦齐这才问司芃。 “不是,”司芃爬到前边副驾驶位上,绑好安全带,“郭柏宥发现三太太偷情,太黑了,没法拍照,打算在那里守着。” “三太太偷情,就要你跳墙?”郭柏宥你这个臭小子,就算司芃有跳墙的本事,你也不能为了钱,什么都不顾。 “没事,跳下墙多挣十万块。” “司芃,他们要真跟三房撕起来,你能挣的不止十万块。” 司芃头发被风吹成海草:“老头子受不受得住这个打击?” “这件事不是我们能管的,顺其自然吧。” 卢思薇在派对上匆匆和儿子打声招呼,回头再想找他,人影都不见了。 她这次来其实不是谈工作,是郭义谦专门给她打了个电话。她来之前有准备,估计得在司芃的问题上再退一步。郭义谦却说:“不谈司芃的事,谈你儿子凌彦齐。” 卢思薇心想,我儿子怎么啦,再怎样也比你孙女好。 “做我孙女婿,我还是很满意的。让他来新加坡吧。” “彦齐有职务在身,怎么可能一直不回去上班?” “司芃在新加坡,他回到内地,你觉得他有心思好好工作?” “那留在这边光陪司芃念书?彦齐不小啦,要以事业为重。s市和新加坡来往还是很方便,司芃念书也有假期,可以回去陪彦齐。两个人中无论谁,提升自我价值,比昏头昏脑谈恋爱,要重要得多。你说是吗?郭董。” 133 有句话,我是第一次说,而且只说一次,这样确切的爱,一生只有一次,我今天才知道,我之所以漂泊就是为你。 ——罗伯特·詹姆斯·沃勒《廊桥遗梦》 “我只是帮你想个办法,好好教你儿子。他品性能力都不错,但是你的方法对他未必有用,不然二十七岁,也应该能独当一面了。” 卢思薇略一沉吟:“郭董你亲自教?” 郭义谦指指桌上一份文件:“天海过去七年,参与的大大小小的并购案有54宗,海外并购占到一半,除在北美西欧收购高端商业房产外,再涉及酒店、医疗服务和高端制造行业。但是并购后一半的企业,盈利比起并购前——不升反降。我想卢主席比我更清楚个中原因。” 收购难,融合更难。卢思薇也是有苦难言。 天海在海外收购的征途上,秉承了在国内拿地的激进作风。对被并购公司所在国的政策风险、法律条规没有全面了解,就贸然发动收购行为,甚至是不友好的收购行为。在收购后,对当地人文环境以及劳工团体的认识也不到位,导致资本相对弱势。大部分海外企业不管被收购一年还是五年,连人员结构都和收购前没有太大差别。 之所以让凌彦齐出任海外事业部的总裁,也是想趁国内政策收紧,大家都没法参与新项目的期间,好好消化已吃到的肉。天海想要做成跨国跨行业的多元化企业,就必须拥有消化它们、溶解它们的能力。 郭义谦的思路却恰恰相反。 “发展不是来自于变大,变强,因为强大的另一面往往是混沌和粗暴。无数的现代企业发展史表明——发展来自于新生。你交给彦齐是对的,因为他跟你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他的优势在于足够开放、相对温和,他擅于听取各方意见,又懂底线之上的谈判和妥协。说到底,现代企业不是一个准军事化集团,它是各方利益的撮合,武器只能是法律、规则、谈判、协商。” “放手让他去做吧,我相信他在天海和子公司之间,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平衡者。但这不是你能教给他的。留在s市,即便你不干涉,他也会受到天海固有文化、思维的桎梏,很难施展拳脚。相信你儿子能力的话,就把海外事业部从体系里剥离出来。” 不愧是纵横商场数十载的老江湖,说出来的话很有见地。可卢思薇的第一反应仍是——你只是不想让你孙女和我这个婆婆相处太多。到第二天上午,她在酒店醒来,细细揣摩这番话,发现郭义谦对凌彦齐的判断,比他这个做妈的还要准确。 彦齐要是能跟他几年,绝对的受益良多。 她拨儿子电话,仍是关机状态,到中午还找不到人,她便亲自去巴德申山的公寓看看。 顶层专属电梯一开,卢思薇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她缓缓走出电梯,弯腰拾起第一样东西,一只银色高跟鞋,再走两步,是一只水晶结扣的手拿包,旁边还有一条黑色条纹领带。往客厅方向走,地上东西越来越多。有蓝宝石的镶钻项链,有星空黑盘的男士腕表,有黑色的布洛克手工皮鞋、还有皮带,袖扣,到主卧门前的地毯上,已经躺着一件白色衬衫。 卢思薇心里已在骂娘,但做任何事都要尽善尽美的强迫症,仍是逼迫她捡起每一样东西。走到主卧前,房门没关,从门边到床脚,衣服扔得到处都是。她深吸一口气,小声唤道:“彦齐?” 没有回应。她以为两人起床了,转身在其他房间找,连楼上的游泳池和健身房都找一遍,仍没见两人身影。 做母亲的难免担心,便进了主卧,从门口捡到床边,每弯一次腰,心里就要骂这两个荒唐鬼,出门都不知道要收拾一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床上被褥凌乱,卢思薇当没看见,她把衣物扔在床上,拿出手机想再拨儿子电话。洗手间突然传来低低的笑声,她来不及做反应,门已经推开。赤着身子的司芃刚迈出一条腿,就跟见了鬼似的退回去,把门给关上。 “怎么啦?”凌彦齐问。 司芃捧着一张发烫的脸。哪怕第一次在凌彦齐面前脱光,她都没这么难为情。她指了指门外:“你妈来了。” “妈呀,”凌彦齐提高声音,“妈,你来之前为什么不说一声。” “说一声,你们倒是开机接个电话啊。”卢思薇心中也是万马奔腾,昨晚九点你们就搞失踪,一夜还不够吗?现在都十二点了,饭不用吃,事不用干? 还好浴室里就有浴衣,两人不用光溜溜出来面对卢思薇。打开门后,母子、婆媳见面,气氛略微尴尬。 再生气,卢思薇也要解释她为何不请自来:“为了你们的事,我昨天下午坐飞机来,等会就坐飞机走。你们没说要去接机送机也就算了,我也无所谓。可就一顿午餐的时间,一家人吃个饭,把事情聊一聊,都不行了?” 司芃躲在凌彦齐身后,小声说了句:“sorry。” “算了,我也没时间和你们瞎墨迹。”好像看到人裸/体,也等同于犯了错,卢思薇不想再追究,“昨天我和你爷爷商量了,打算把海外事业部的总部,在这一年内搬来新加坡。” 真是从天而降的喜讯,凌彦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妈妈,你说的是真的?” “美了?”没等凌彦齐点头,卢思薇说,“想得美。你只能在现有资源上做整合,我不会多给你一分钱。还有这栋公寓,限你们今天之内搬离。我花两个亿买来,不是给你们胡作非为的。” 凌彦齐耸耸肩。无所谓,大不了就常住酒店,再不济还可以去武吉知马的公寓和姑婆过日子。卢思薇怎会不了解自己生的儿子,一下就切断他的后路:“你要是想留在新加坡,就乖乖住到郭宅去。” “妈,不至于吧,我又没入赘。” “没得商量。”卢思薇转身就走,“下午就搬,晚上我会派人来换掉指纹和密码锁。” 吃完饭后,两人开车去山顶大宅。 他们越是无奈,郭义谦笑得越和蔼可亲:“欢迎你们来陪我,真是一对好孝顺的年轻人。阿德已经把房间收拾好,缺什么东西,赶紧让人去买。” 到他们的房间,凌彦齐瘫在大床上:“怎么办?我妈和你爷爷联手了。” 司芃拉开窗门,走到铺满白石的露台,稀疏的竹叶在晴日下微微摇摆。人住的房子,讲究安心,并不需要堆砌无用之物。 只要凌彦齐陪着她,巴德申山的公寓和这里有什么区别? “有什么办法?”远眺山脚,繁华都在别处。司芃回头笑:“夫妻之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2017年1月23日春节前s市 司芃回来,先去看孙莹莹。 她想出钱把三个孩子的户口办下来,这样她们能上s市的少儿医保,将来动手术能报销大半的费用。还有她想让她们搬去凌彦齐在天海壹城的公寓。 孙莹莹接受了前者,却不肯接受后者。 司芃说:“我又没说给你,产权还在彦齐手上,你就是去住而已。” “司芃,你最清楚我个性了。我是个好吃懒做,想一步登天的人。我要是住进去,用不了两年,就会往你和你老公身上打主意,反正你们都是超级有钱的人。你呢,一次不介意,十次不介意,还能百次不介意?我不想失去你这样的朋友。我觉得我这一生吧,不会好过到哪里去但也没法再坏了。你帮我——这样的机会,我得留着,替我的孩子留着。” 生完孩子两个半月,孙莹莹又瘦回了九十斤。因为奶水不够,她干脆断了奶,这样便可以出去找点兼职做。 她觉得过去的二十三年,都没有这两个月里的体会深刻。 有时候因为人一句廉价的“加油”,会脆弱得掉下泪来;有时候又可以坚强到顶着寒风在广场里发四个小时的传单。 “你以后什么打算?总不能一直发传单吧。”司芃问她。 孙莹莹拿几本书给司芃看:“打算以后卖保险。我带着三个孩子,没办法做全职工作,做保险虽然底薪低,但是不限制上班时间。我对自己的口才有信心,算账也很厉害,你看我以前在咖啡店,盘点从没出过错吧。梅姐也会带我。” 司芃再问:“梅姐是谁?” 梅姐是社区里的一个义工。因为迟迟找不到丁国聪,孙莹莹去找都市频道的记者曝光他丢弃三个女儿的行为。人没找到,但是这个小区里好多人都知道她的情况。梅姐经常跑来看她,每次都带点尿不湿和日用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接触几回后,孙莹莹便探听到梅姐如此同情她的原因。她的儿子在两岁时诊断患有自闭症,半年后丈夫便和她离了婚。她当时也是两眼一抹黑,恨不得在沙南的臭水河里躺下来。因为河水太熏人了,她又爬起来。死不了就得活。十几年下来,她在s市买了房买了车,还能雇人天天陪着儿子,都是做保险挣来的。 孙莹莹和梅姐说了自己的想法,第二天梅姐就把保险相关的基础教材,送给她,附上一张便签纸:“高楼自平地起。” 司芃看着这张纸条,看着孙莹莹说起未来的规划时,眼睛里又有了点点星光。她真羡慕她们,生活猛地把她们打趴在地上,她们能依靠本能反射性地跳起来。 “蔡昆去哪儿了?” “健身房啊。” 司芃过去时,蔡昆正在查看会员花名册,她问道:“你想不想跟我去新加坡?” “做什么?” “还跟着我,做保镖。” 蔡昆瞅了瞅门外站着的高个子洋人:“你的保镖好专业,我不行的。” “那你想做什么?买辆车开专车?还是弄个门脸做点小生意?” “我就呆这里。你家那位不是入股做了大股东?艾瑞克要开分店,这家店以后就交给我管理。” “凌彦齐?”司芃笑道,“他行动这么快?” “我没念过书,人也不机灵,怕其他事学得慢做不来,还是跟着艾瑞克学点东西吧。”蔡昆把花名册放进抽屉,傻笑着看了司芃好久,才想起要问:“你在那边,跟他们相处还好吧。” “当然好,衣食无忧,什么都不缺。”司芃笑道,“你奶奶还好吗?” “谢谢你帮她续交养老院的费用。大概有人陪她聊天,还有义工经常组织活动,表演节目。她清醒的时候,比以前多了。” 司芃回到酒店,站窗户边,看见定安村已被围在建筑施工的围墙内。最后的钉子户——小楼,早两天也被拆了,她竟然没有惆怅的情绪:“你妈行动够快的。” 凌彦齐道:“房地产项目周期这么长,要是每个环节都慢一两个月,推迟上市两三年都可能。两年后房价是涨还是跌?是松绑还是严控,谁知道?当然要趁行情好时赶紧盖、赶紧卖。” 一说到房地产,司芃突然想起去年七月份,孙莹莹说要和她合开公司的事。这间公司,她根本不过问,事情都交给陈志豪办,也不知道办到哪一步了?赶紧打电话去问。 “华溢,哎哟,你要不提这事,我都忘了。本来都要递资料去国土资源局,结果这丁国聪不是跑了吗?既然他要抛弃那个姓孙的小姐,我想这公司也没开下去的必要了,找时间我去注销吧。” “那行吧。” 凌彦齐却说:“等一下,”他把司芃手机拿过去,“当时你去找丁国聪时,有没有提起过司芃和莹莹的关系?” “没有,你不是说别让人知道这公司司芃参了股,所以我直接说是我和你有交情。” 凌彦齐点点头:“那好,豪仔,你试着联系下丁国聪,就说天海还是想要他那块地皮。” “真要?” “假要。” 司芃问:“你要陈志豪去引丁国聪出来,可行吗?他没说过,但是莹莹那个大嘴巴,说不定早就把我和你的关系告诉丁国聪了。” “试试吧。只要是个生意人,这样的机会应该不会错过。” 果然到晚上,陈志豪来电话:“丁国聪一直躲在d市,现在在一家夜总会,要不要去找他?” 好不容易才露出狐狸尾巴,司芃着急道:“豪仔,赶紧把夜总会地址发过来。”说完,她捞起外套就要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凌彦齐拦在她身前:“你要做什么?” “去逮人啊。” “你一个人。” “我有保镖。” “保镖也有职业操守,只负责你安全,不会帮你打架。” “那我去找健身房的哥们。” “你要逮人做什么?” 司芃愣住一会才答:“打一顿,带回来跪在莹莹面前认错,再要抚养费。” 倒是一个不落。凌彦齐道:“夜总会人多混杂,你们去了不一定能逮到他,下回就更难找了。” “那你说怎么办?” 凌彦齐和陈志豪通话:“豪仔,你去见丁国聪一面,和他说,我对那块地很感兴趣,明天想先去厂房看看。” 司芃问:“去厂房做什么?厂房人更多,还有保安,我们不一定能占上风。” “过年停工。”凌彦齐面无表情地说,“等我和豪仔去到他办公室,你就带人上去——讨债。” 司芃恍然大悟,怔怔看着他:“你还真是卢思薇的儿子。” “记着只要钱,别打人,打人要担刑事责任的。有些教训没用。他可能会迫于形势跪下,但他不会认错。”凌彦齐叮嘱司芃。 在他看来,打不打丁国聪,是一样的。 像郭义谦和彭光辉,人品虽然也不好,起码在钱财上没亏待过妻女。而这个人呢,在自己女人最为软弱无助时,不留分文逃了。他是男人当中最坏的那一种,四十多岁了还这么坏,无药可救。对这种人,连愤怒都不必有。 第二天依照凌彦齐所说的去做,司芃带着蔡昆和几位健身房的小哥,在沙南一栋空旷旷的厂区二楼办公室里堵住丁国聪。一进去,蔡昆就把窗户关死,窗帘拉下。 丁国聪看见蔡昆,脸色一白:“你们真是阴魂不散,没看见我在谈事!告诉孙莹莹,过年我会去看她和孩子。” “就只看看?没人稀罕你去看。”司芃哼笑一声:“不用另挑时间,今天我们就把这事解决了。” “你们是什么人?”坐在沙发上的凌彦齐发问,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司芃都看呆了,她憋着笑:“不认识?”再转身面向丁国聪,“丁老板认识我不?” “孙莹莹的小姐妹?”丁国聪不耐烦:“她乱七八糟的姐妹那么多,谁晓得你是谁!” 看来他忘了去年春节的那一面。不认识最好,司芃坐他办公桌对面的皮椅上,翘着二郎腿:“莹莹要我来讨抚养费,丁老板觉得给多少合适?” 134 遍地都是和着血泪的尘埃之花,彦齐,我们没有生在云端。 ——司芃日记 丁国聪说:“改天我们谈这个事,今天实在没空,我有生意要谈。” “谈生意?”司芃对着凌彦齐和陈志豪说,“两位老板,和丁老板这样的人谈生意,可要多留个心眼。连老婆孩子都不养的人,人品你们信得过吗?” 陈志豪说:“不至于吧,这里面肯定有误会。”他偏头,像是专门给凌彦齐解释,“我去年八月份还和丁老板孙小姐吃过饭,感情很好的。” “是,是,凌总千万不要相信,这些人是地痞流氓,来敲诈勒索的,我现在就报警。” “报警好啊,我们可以在派出所接着聊抚养费。” 凌彦齐像是不想理会他们之间的纠葛,起身要走:“那今天就不打扰丁总了。” “不好意思,小凌总,实在对不住,改天啊,改天我做东,……”丁国聪想帮凌彦齐开门,趁机也溜了。小米抱胸在门前拦住他们。 丁国聪一愣,问道:“什么意思,我送凌总出门。” “姐的意思,”司芃坐在转椅上转过来,“今天我要是没要到钱,大家都在这里陪着丁老板。” 凌彦齐面露不悦:“你们和丁老板之间的过节,跟我有什么关系?” 丁国聪生怕她们对凌彦齐动手,一动手,他躺在地皮上挣钱的心思就落空了,于是指着司芃鼻子,趾高气昂:“你们别闹啊,凌总可是天海地产卢思薇卢主席……” 司芃打断他的话:“丁国聪,你谈还不是不谈?” 丁国聪嗤笑,接着和凌彦齐说:“凌总,我跟你说啊,那个孙莹莹利用我年纪大了,生孩子的心愿比较迫切来骗婚。她家有遗传精神病,生出来三个都是赔钱货,两个还有心脏病,我怎能要呢?” “去你妈的。”司芃怒了,突然站起来,迅速捞起那把转椅,腰一扭,手一抛,动作利落无比,椅子就朝对着走廊开的窗户飞去。玻璃砸得稀碎,连窗栏杆都砸变形了,椅子“哐当”落地。 所有人都没料到她有如此举动,瞬间看呆了。丁国聪更是乖乖闭上嘴巴,这女人不是孙莹莹那些搔首弄姿的小姐妹,她是道上的。 “丁老板,看我是个女人,不怕,是不是?”司芃一扭头,有人走过去用手带着丁国聪脖子,硬往办公桌的方向拉。 “不,不,大哥,大姐,有事好好商量。” “商量?好啊。给多少抚养费?” 丁国聪吞吞吐吐半天,才吐出话来:“每个每月五百块,一年两万,我负担十年,二十万,怎样?我现在开支票给你。” “二十万?”司芃大吃一惊,把腿从桌上放下来,“你亲生的孩子,一年两万?” 丁国聪只想打发他们走:“再多加五万。” “菜市场还价呢?”司芃冷冷瞥他一眼,“五百万。” “五百万?”丁国聪一听就变脸色,“这年头女人有个子宫了不起,生孩子比抢银行还划算。” 司芃拿起桌上的文件夹,朝丁国聪头上砸去。 来之前孙莹莹和她算过,不说企业挣不挣钱,就说个人资产:不算理财基金,银行账户上能动用的现金起码五百万,香港汇丰的账户上还有一百万美元;灵芝山下的别墅总价三千万;两个商铺,每月收租十万;一套高档公寓,每月收租一万三;两处厂房,每年收租一百八十万。他还有一辆一百五十万的路虎和八十万的宝马。 这条件还拿不出五百万? 穷人对金钱斤斤计较是因为他们没办法,为什么有钱还要如此变态的吝啬。三个孩子五百万,每个一百七十万,养二十年,一年十万都不到。可丁国聪在和孙莹莹初次见面的福利院,一捐就是一百多万。难道自己的孩子,还不如福利院的孤儿? 这个世界上,要是人人都能对孩子尽心尽责,怎还会有这么多的孤儿? 凌彦齐见她动气,怕真把人给揍一顿,开口说:“丁总,这是你家事,本来我不该过问。可如果孩子确实是你的,不管有没有毛病,养还是要养的,五百块一个月,”他迟疑一会,“丁总,你是在说笑吧。” 丁国聪厚颜强笑,不知该怎么接话。陈志豪帮他解围:“丁总肯定不是这意思,只是今天在谈和我们的合作,丁总没心思,想打发人走,……。” “是的,是的。” “那这样就好。”凌彦齐神情又变得温和,自带圣父的光辉,“我们的合作不急,具体推进要等到年后,丁总先把眼前这个问题解决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凑到丁国聪耳边:“现在不解决,以后成天来工地项目部闹事也不好,为了区区几百万,成天躲着也不是个事。电视台来个记者一采访影响大了,要是被我妈知道,又该骂我在外面瞎闹,项目说撤就撤了,划不来。” “凌总,我这块地,改用途是确保没问题了?” 凌彦齐回道:“灵芝区内的旧城改造,天海拿不下来,丁总也不用到别处想办法了。” 丁国聪连连点头。他坐正身子,对司芃说:“大姐……大,五百万确实有点多。钱也不是那么好挣的呀。一百万,一次性支付抚养费,行不?” “一百万?砍价挺厉害啊。”司芃瞥他一眼。 凌彦齐摇摇头。司芃低估了商人视财如命的特性,自以为她一露狠,人就会乖乖掏钱。“老在总价上打圈儿没意思,这位小姐,你一开口就要五百万,凭什么?养大三个孩子,到底要多少开销,也是要一笔一笔算的。” 两边都点头了。凌彦齐便从桌上拿纸笔和计算器,递给陈志豪: “刚刚说两个孩子有心脏病,看病的费用是最重要的,对吧,丁总。一个十五万,那就三十万。头三年的费用可能会多一点,奶粉、尿不湿、婴儿车,还得请人换把手,这就一万一个月,三年三十六万。早教那些的都免了,幼儿园一般般的就可以,……” 他说一样,陈志豪就记一样,到最后一总计,二百四十万。 二百四十万,丁国聪都嫌多。但凌彦齐这个闲得无聊的公子参一脚进来,不给这钱,好像就是不认可他似的。为了以后能挣卖房子的钱,他只能割肉。 割肉必须当着孙莹莹的面亲自割,还必须签下协议,承认他已一次性支付子女抚养费,以后三个孩子的抚养都和他无关,不要再因这件事情跟他对簿公堂。 早对他不抱有感情,孙莹莹仍被“无关”二字搞得心口拔凉。待银行短信提示钱已到账,她说:“我们走吧。” 走之前,司芃拿出两千块钱拍在桌上:“丁老板,其实我们也懂法律。破坏他人财物,要照价赔偿。这点钱,重新买块玻璃装上,剩下的钱,请个阿姨打扫下,好过年。” 厂区外,看着他们的车在街角消失,凌彦齐冲着司芃笑:“今天演戏过不过瘾?” “二百四十万,多也不多,少也不少,你为什么不多要点?” “一个孩子八十万,够了。要是去法院,能判多少?孙莹莹也不是一点错都没有。说句实在的,我对她的观感,和你还是有区别。要是真拿五百万,她肯定想买房,二百十四万,漂亮公寓买不下来,她便会想别的用处。” 拿到这笔抚养费第二天,孙莹莹便说要带孩子去市儿童医院,那里有位王医生,是心外科的权威专家。她在网上花三千块买了两张黄牛挂号票。 说是上午十点半的号,等到十一点半,才轮到她们。 一个小时的等待时间里,司芃看见心外科门诊的走廊里挤满家长和儿童。其中有几个孩子和她怀里的孩子一样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么小的宝宝,安安静静地躺在父母的怀抱里,不知道医生在说什么,也不知道在将来的某一天,要在心口上割一刀,要在鬼门关走一回,才能迎来一颗砰砰跳跃的心脏。 谁不苦呢?可孩子只要有人爱他,从来不觉得苦,自然也不诉苦。 医生告诉孙莹莹,室间隔缺损是先天性心脏病中最常见的一种。约一半的缺损在三岁前可能完全的、或部分的自然闭合。她的宝宝还小,缺损也不是很大,手术的话,可以再等等。 孙莹莹和司芃相视一笑,长舒一口气。 凌彦齐打电话给司芃,说中午一起吃饭。他的海外投资部门不是一朝一夕能搬去新加坡,s市仍有公务要处理。 司芃和孙莹莹推着婴儿车走。垂直电梯在另一端,她们得穿过心外科门诊的走廊。 这是午休时间,诊室的门都是锁的。仍有十来个家长怀抱孩子,坐在冰凉的连排椅子上打盹。一件黑色羽绒服滑落在司芃脚边,她停下,看这件衣服的主人,是个六七岁的男孩,穿起了球的深蓝色毛衣,裤腿有点短,一双红色的运动鞋,邋遢得不成样子。 孙莹莹叹气:“外地人,天没亮就赶过来,还是抢不到早上的号,没地方歇。”她想起当年妈妈也这样拉着自己抱着弟弟,前往大城市里的医院求诊。出医院后,母子三人站在路口,茫然到连瓶水都不敢买。 凌彦齐已走近,怕吵到他人午休,轻轻唤:“司芃,莹莹,医生怎么说?” “还好,比他们好。”孙莹莹回答。 司芃捡起羽绒服,轻轻盖在这个两颊通红的男孩身上,惊醒了他的妈妈,抬头猛然看司芃的眼神,一半是警惕一半是慌张,过几秒,意识到是她伸出来的腿阻碍了别人的路,又畏缩着把腿收回去。 岁月在她身上到底留下多少心酸的痕迹。司芃拉着凌彦齐的手离开:“彦齐,我们好幸运。” 回去后,司芃问孙莹莹那两百四十万要怎么安排。孙莹莹说,除了留两年的生活开支和孩子们的医疗费用,其余的钱她想拿去香港给三个孩子买教育储蓄。 “教育储蓄要18岁后还能取,这中间万一要用钱呢?” “我怎么能守着这钱花呢?我能挣钱养活她们,再辛苦我也不会动用这笔钱,耽误她们的前程。” 司芃抱着好友,轻拍她的肩背。那年冬天的火锅店里,孙莹莹笑眯眯地说,我会是个很有爱心的妈妈。 其实大家对未来必须坚持的事情,都心中有数。那蔡昆呢,在不在她的未来中? 孙莹莹低头垂眸,手指抠着牛仔裤上的纹路,好一会才说:“司芃,你带蔡昆走吧。” “他不跟我走。” 孙莹莹擦下鼻子,转头看墙上的挂历:“他要我这个一拖三的女人做什么?” “我也曾经这么想过,他要我这个一无是处的女人做什么?” 孙莹莹仍不肯转头过来,额上的青筋明显,她强忍着哭,最终还是没有忍住,手掌捧着脸上滑落的泪珠:“为什么会有人这么傻?” 她趴在枕头上哭,司芃不知该如何安慰,起身离开。客厅里看到盛姐的小儿子坐在餐桌边做功课,看一会,几个硬笔字端端正正,她摸摸他的头:“写得不错,哥哥呢?” “哥哥在卧室写作业。” 司芃走过去,问这个又高又瘦的小男生有什么打算?他说先考进第一中学再说。 “第一中学的出国班不错,有信心考进去吗?” 盛姐的声音在身后传来,带着惊喜和慌张:“司芃?” 司芃转头笑道:“培养一个孩子真不容易。等他拿到心仪大学的通知书,记得来找我。” 男生很聪明,马上就站得笔直:“谢谢司芃阿姨。” 司芃也想去摸摸他的头,发现他不比自己矮多少,于是改成拍肩膀:“好好念书,还有,保护好妈妈和弟弟。” 2017年2月6日春节 司芃和凌彦齐带着彭光辉去了趟新西兰,在曾住过的hermitage酒店,父女二人仰望头顶星空,拿望远镜看远处巍然冷峻的冰川之巅。 人生像流水,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动荡,流着流着,样貌翻天覆地。唯有它们永恒。司芃想,再过十年来,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司玉秀与郭兰因早已定格。从此以后,她都不会再拿她们当坐标轴。她放下对彭光辉所有的芥蒂,等飞机飞回s市,也接受了他对生活的自由安排。 她的助理戴云珊,已替她办好——成为陈雨菲监护人——的一切手续,将人接去新加坡,申请到一所优质名校,就在武吉知马公寓的附近,走路五分钟即到。 陈雨菲便和卢奶奶同住。司芃请了一位菲佣,负责接送和日常照顾。把这一切事情办完,她才有空想想自己。 她想先去考驾照,可因为她曾经的飙车经历,郭义谦黄宗鸣凌彦齐这三个男人罕见地站在同一队列。她很生气,郭义谦名下有十几辆豪车,大半是世面上见不到的级别,她全摸不着。“有驾照,不是现代社会最基本的能力之一?” 三个人异口同声:“你不需要这个能力。” 司芃赌气地说:“等我有时间了,我还要去考个飞行驾照。”郭义谦的湾流,卢思薇的庞巴迪,她都惦记着。 “你要上天都没问题。”凌彦齐推她去小书房,“先和艾尔文好好学,争取英语能拿个像样的分数。” 下个月,a-level测验就要报名,大多数华人的选择不是理科,就是商科。黄宗鸣也建议司芃去报考法律,但她更倾向于历史、地理、社会学这类人文科目。 凌彦齐说:“还真像我,我当时选修了历史、心理学。哪个科目无所谓,最重要的是补英文的短板。中国学生只要能看懂英文题,能用英文回答,再做几套题熟悉一下出题者的思路,a-level一点不难。” 司芃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艾尔文是她的英语私教。如果司芃能在水准测验中的英语成绩为c,她便能获得薪金额外50%的奖励,如果是b,则有100%,a的话,司芃不做此等美梦。 正月初三,谭非回到香港。他明知家眷已被监视,仍熬不住想回港看看因肺炎住院的女儿。在医院终年盎绿的热带花园里,和妻子女儿匆匆见上一面后,火速赶往机场,在候机室里被当场抓获。 逮捕后他有身为“白手套”的觉悟,承认他操纵天海股价,却咬紧牙关不拖卢聿宇下水。因为后者答应他,在他出狱前,每年都会给他家人两百万港币的生活费。 卢聿宇虽然逃过内幕交易的嫌疑,可他用来炒股的部分资金来源,还是追溯到他的岳父身上。再熬一年就能光荣卸任的老行长,被千挑万选的女婿脱下水,逃不过免职和双规的命运。他和谭非一样,承担所有罪责为女婿开脱,只求他能善待自己的妻女。 还好卢聿宇有自知之明,明白不仅岳父保他,姑母也网开一面,春节后便主动辞职,离开天海。 陈洁转走的十个亿最终都转入司芃账户,按理说不应该十个亿都转给她。但是金莲在狱中突发脑溢血死亡,她生前的律师把电话打来新加坡,黄宗鸣再为司芃去了趟s市,回来后又给她带来不菲的遗产。 “你和你爸爸同为金莲遗产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但你爸已签署协议,所有财产都自动由你继承,所以金莲除罚没以外的所有财产,都由你继承。另外,陈洁名下的“锦瑟”、美国、加拿大、s市内的三栋房产,三台车,七千万人民币的现金资产,以及这些年购置的珠宝、奢侈品,也由你来继承。” 司芃听着听着,双手遮住脸庞。黄宗鸣递过来一份文件:“这是上个星期我清点出来的财产明细。” 司芃没有接,好久后她才放下手,问黄宗鸣:“我现在有没有百亿身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按人民币算,已经超过了。” “我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还有人嫌钱多吗?”黄宗鸣沉思一会说:“想想你以后想做什么。有足够的钱做基础,你能做得很出色。” 司芃还没有那么长远的目光。戴云珊帮她报了培训班,凌彦齐去上班,她就去上学,可坚持不过半个月就烦了,尤其是偶然一抬头,发现教室里都是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个个的眼神都比她坚定,心里更烦躁,摸出手机给凌彦齐发信息:“翘班不?” “你逃,我就翘。” 有时候,为了和凌彦齐吃一顿午餐,她连下午的课都不去。两人在小贩中心的摊档前流连,去看小印度的卡利安曼寺庙,去榜鹅水道公园的绿岛骑行,去国家兰花园里发呆,在肯特岗的校区里乱逛,……。实在有罪恶感了,就跑去图书馆,让凌彦齐帮她梳理世界史的事件脉络。 她如此黏凌彦齐,是因为他经常不在新加坡。起初经常的出差地是s市,过了两个月就是满世界飞。 公司本来也想给他买公务机,申请单到他这个最后环节,一看要3个亿的人民币,每年的托管费用还要几千万,心中一哆嗦,说他不用,租也很好,民航班机的头等舱也很好。 司芃笑他小气,他回答:“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有买飞机的钱,还不如让基层员工多拿点海外津贴。” “要不我给你买,算聘礼好了。” “好啦,知道你有钱。可是以我现在的能力,占有太多东西,未必是好事。”凌彦齐从文件中抬头,冲她微微一笑,“有私人飞机又怎样?能代表我和我妈,和你爷爷是一样出色的企业家、管理者?忝列衣冠而已。” “不是半夜,他们在澳大利亚。”会开完了,凌彦齐把领带结扯松,揉着眉心说:“我明天还要过去一趟。” 司芃拿起大班桌上的资料过目,是天海和大鸣要联手收购澳大利亚某家天然气公司。 “几点出发?” “八点。” “你现在怎么这么勤快?”司芃走过去挨着他,下巴在他柔软冰凉的衬衫上蹭着。他才刚从香港回来。 凌彦齐亲吻她耳边的碎发:“这个世界待我太好,好得让我心慌,觉得自己再也没有不努力的理由。” 来新加坡后,郭柏宥在各种场合已不下十次说过:“你这小子命太好,街边咖啡店都能让你捡到我妹。” 是啊,命太好。虽然也有段时间过得没那么开心顺意,但他有健全的身体和心智,有将他送上云端的母亲,有一生相守的爱人,有志同道合的伙伴,就连初掌事业,都有郭义谦这样的商业巨擘,愿意事事为他参谋。 他好怕这种运气也是有总量的,会被他在前半生挥霍掉。他想努力地存储它、延续它。就像这一次的行程安排,本是从香港直接飞澳大利亚,但他想回来见见司芃。他不想以工作繁忙为借口,让两个人之间聚少离多。 “你先去睡会,时间到了我叫你。” 天微亮,司芃便赤脚下楼,帮凌彦齐冲咖啡,准备早餐。工人想帮她,被她拒绝了。几个月前两人痛哭流涕的奢望,今天都能变成现实。除了珍惜,怎还可以偷懒、抱怨? 135 幸福不是终点,幸福是一条永无止尽的路。 ——司芃日记 但在课堂上不想凌彦齐,她就会想姑婆,想陈雨菲。过去太长的时间里,她屏蔽外界,心里只装着关心的人和事,一时间也改不掉这毛病。 她想小丫头失去至亲、远离故土,每日所见都是陌生景物,该是如何的心情。她懂事了,规规矩矩地上课,对卢奶奶和工人都很客气。她还会每隔两天就给司芃打电话,汇报她的新生活。 懂事不全是好事,意味着这个十岁女孩对人的亲密感渐渐消失。或许出国前她奶奶提醒过她,说司芃阿姨是监护人,不可以惹她生气,她不在意,她身边的人也会在意。更或许,日常起居有人照顾、出门有保姆车接送的生活,让她清楚,这个阿姨不再是能和她打打闹闹的人。 司芃不想这样,不想让陈雨菲很快逝去的童年里担负太多,所以她又逃课去接陈雨菲放学,在不太熟的街区里陪她逛街打游戏,吃各种新奇的小食,再送她回去。有卢奶奶的公寓,比空旷的山顶大宅,更能留住司芃。既然凌彦齐不在狮城,她就想在这边多呆一会。陈雨菲掏出作业来做,她也掏书本来看。 陈雨菲笑她:“你这么大了,还有学校收你吗?” “我看过报考条件,18到25岁,我今年才24岁。” “你爷爷那么有钱,为什么不让他给你找个学校去念,不用考试的。” “我知道。”司芃一手捧额头,一手拿着记号笔在课本上划横线,“可是一个人这一生总要有——不靠别人靠自己——获得的东西。” “那你还经常逃课来接我?” 司芃哑然。陈雨菲拿着笔头在她书本上敲:“用点心吧,今年考不上大学,明年就过25了,你不用老来看我。” 司芃摸着她的头说:“我怕你在这边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我只是长得比别人快,心智比别人成熟。” “好,那我就周末再找你玩。” 一到周末,司芃不让司机接送,和陈雨菲背着包,戴着遮阳帽,坐地铁出行。环球影城、海底世界、摩天轮、夜间动物园,……,弹丸之地的狮城,有太多小孩子喜欢逛的地方。玩得精疲力尽回去,地铁车厢里,陈雨菲静静靠在司芃身上,看绚烂的广告灯牌在眼前刷刷而过。 她突然开口:“司芃阿姨,我好感激你。” 司芃搂着她:“我不需要你的感激,只想你不要陷在过去的事了,能好好过每一天。” 回到山顶,司芃看到大坪停着三辆来客的车,便知道邱美云的事东窗事发了。她已在这栋大宅住了四个月,亲人们光顾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心想,金钱能带来什么?勇气、真诚、善良、正直、……,这些真正美好的品格,没有一样因它而来。 偏偏凌彦齐这个和稀泥的还没回来。一跨过门厅,司芃觉得气氛压抑,徐瑞德匆匆下楼,和她说:“小姐回来了,赶紧去你爷爷房间,他有事情问你。” 司芃从天井的楼梯走上去,郭柏宥和他二叔倚在栏杆上吹风,回头见到她,歪嘴一笑,那种纨绔子弟的风流味更是动人。“妹妹,哥哥我跑去美国呆了三个月,煞费苦心弄到不少证据,铁证,你懂不?为二奶奶报仇雪恨的时刻来了。” 司芃边往走廊里走,边回味他的话,推开卧房的门,看见郭义谦半靠在枕头上闭眼休息。“爷爷。” “小芃,过来坐。”郭义谦睁开眼朝她招手,把丝被上的照片和文件递给她,“柏宥说你也看见了。” “我只看见那个模糊的身影,像是三太太。也是有另外一个男人,但是我没法断定,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门突然被推开,张皇失措的邱美云扑进来,跟她当年演的豪门贵妇一样地声抖气竭:“阿谦,他们冤枉我。” 司芃只想,你越是这个样子,不越说明他们的证据是真的?否则何以怕成这样?她转头看郭义谦,竟在他脸上看到一丝难过的表情,转瞬即逝。 “好了,我没被气死,你不用那么慌张。” 郭义谦把这些照片全朝邱美云扔过去。邱美云站在原地不动,司芃一张张捡起来,递给她,她不接,怒目的脸蛋冲着司芃:“那个派对上除了我,你是唯一一个先离去的人。你跟踪我?还让郭柏宥跟去美国调查?本事不不小啊。” 到这会了,不想着好好认错,还想着斗,想让郭义谦以为这个刚领回来的孙女是个心机深沉的人。 “你在那里和人约会,是我让你去的?就算没有被我和郭柏宥撞见,总会有一天,也会在别的地方,被别的人撞见。你一点准备都没有?”司芃把照片扔在床尾凳上,“结婚证都没有的人,这种事只能算劈腿,不算出轨。” “你什么意思?”邱美云脸色一下就白了。 “我们只不过看在爷爷的面上,叫你一声三太太,知道惹了众怒,就该夹着尾巴做人,……,” “够了,司芃,出去。”郭义谦也动了怒。 司芃摔门而去。要睡下时,徐瑞德又来找她:“老爷还让你过去一趟。” 郭义谦要收回邱美云在大鸣和asuka的所有股份。不止不再让她参与家族事业,她名下的物业和豪车也要收回。司芃问:“你要她净身出户?她怎么可能答应?” “她不会走,她要是为兆文想,就会答应。” 司芃琢磨一会才明白过来,邱美云为什么要那样夸张地求郭义谦,因为她不可以走。 一旦失去郭义谦的庇护和认可,她便是个很容易对付的人。郭柏宥他们很快会有下一步动作,最简单最直接的——便是把这件丑闻捅出去。 东南亚的华裔在多元文化里生存不易,看似开明、实则保守。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好事者再添油加醋说郭兆文根本不是郭义谦的儿子,那么他在大鸣的前途堪忧。 司芃瘫坐在沙发上,想自己回新加坡快五个月,只见过这位三太太三面。第一面是圣诞节前的派对上,第二面是情人节,第三面便是今天。 徐瑞德也说,自从郭兆文去美国念书后,三太太一年中起码十个月会呆在那边陪儿子。剩下两个月在新加坡,也是隔两天就奔赴各种派对、晚宴现场。顶着郭义谦太太的名头,风光不亚于二十来岁的当红明星。 看来,这栋在司芃眼里还算赏心悦目的宅子,对这位昔日女星而言,已成为一个迫不及待想逃离的牢笼。 年轻貌美时把情义良心看得太轻,把财富地位看得太重,为了不劳而获的一生,不惜断送事业,不惜介入他人家庭,横刀夺爱,亲手把自己送进牢笼。 没想到,郭义谦活得太久,她在牢笼里一呆就是三十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不生气吗?”司芃问郭义谦。她阿婆只不过要和他离婚,他便赌气了三十年。备受他宠爱的三姨太,今天送了顶绿帽子给他。以他这种封建强权的性格,应该要气愤到把人浸猪笼才是。 郭义谦懒懒说道:“生气可以解决问题?你以为,她能不能陪我到死,我心里没数?”他摇摇头,“人总是孤零零来,孤零零走的。” “有人愿意陪你到死。”司芃说,“可是,该留的你不留,该放的你不放。” 郭义谦偏头看着床边的镂空古董台灯。那是四十年前司玉秀去美国后带回来的,全铜的,压在行李箱里很重很重。 “知道你妈妈为什么叫兰因吗?” “像兰花一样美好的姻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止新加坡有兰花园,马来西亚也有。有时间你回吉隆坡的庄园去看看,门前有一大片的万代兰,”说到这,郭义谦有些情绪激动。人老了,很容易念叨故土故园。 “很漂亮?”司芃问。 “你阿婆亲手种的,”郭义谦招手,让司芃把床头柜的杯子递给他,司芃一看:“晚上还饮茶,小心睡不好。” “不饮茶,我也没多少觉睡。”郭义谦喝了口茶,接着说,“你的曾祖父曾祖母,一直反对我给女儿娶这个名字。兰因絮果,寓意不好,但是当时的我根本听不进去,只想我和秀儿怎会落到絮果的下场。” 他像是自言自语:“如果秀儿还活着,今年多大了?七十八了。她要是还活着,小芃,你会不会很开心?” 这一瞬间,疲态毕露。 司芃想起他在退休致辞里说,他以后要享天伦之乐。从来没有。他在世的四个儿女,只有长子郭兆旭每个星期例行公事一般和他吃两顿饭,讨论的也是公司里的事。他的孙儿早已长大,都不想生下一代,没有他含饴弄孙的机会。而且除了司芃被迫住在这大宅,其余孙子,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他非但享不了天伦之乐,还得替人出谋划策,还得应付无穷无尽的利益争斗。他靠钱收买这些人围在他身边,创造其乐融融的大家氛围,他心里又清楚得很,谁,他都收买不了。 刹那间,司芃竟有点理解他了。 如果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是邱美云或是郭柏宥这样的,他要如何相信、辨认司玉秀对他的赤诚之心? 倘若她认识凌彦齐时,便是今日郭嘉卉的身份,她以什么来确认凌彦齐的爱,与她的身份地位无关? 再过二十年这种随心所欲的豪奢生活,她对财富和品性的判定,还能像今天这般笃定吗? 佛语云“众生皆苦”,大概就是说,无论贫穷富贵,每个人都有他无法摆脱的困局。 司芃握着郭义谦的手:“爷爷,反正我要念好几年的书,我会一直住在这里陪你。” 郭义谦心酸地拍拍她的手。 “放三太太走吧。如果她没有为你息影,今天也不需靠你来养。她跟你三十年,你该给赡养费的。” 意外司芃会帮邱美云,郭义谦问道:“你不恨她吗?” “恨她?如果不是姑婆跟我说起,你后来还娶了一房,我真不知道阿婆是为了这个,和你闹离婚的。”司芃摇头,“我阿婆不恨她,只恨你。” “我想把asuka的股份给你,你当年想去萨凡纳,是不是想学服装设计?” “只是我当时的男朋友在那里而已。你给我做什么?我不会管,而且我还要念书,”司芃想了想,“你给郭柏宥吧,让他们别再死咬着小舅不放了。” “你要给柏宥?” “他三十岁还在外面这样晃荡,小心带坏凌彦齐。给他找点事做。” 郭义谦的神情难得地松弛下来。时针悄悄地指向十二点,他说:“兆文应该在回来的路上,我累了,想先睡会,你把你的想法向他和美云说清楚,就说是我的安排。” “爷爷?” “扶我躺下。”郭义谦坐久了,下半身已麻得毫无知觉。司芃弯腰,一只手半抱着他的背,另一只手伸进膝盖窝。两手发力,轻轻抬起老人,把他一点点挪到被窝里。 郭义谦心道,动作真是娴熟,他挥挥手:“去吧。” 司芃轻轻带上卧房的门,转身看见郭兆文已站在走廊里,和邱美云低声交谈。见司芃出来,他拧开把手要进去。司芃止住他:“爷爷睡了。” 郭兆文脸色一沉:“司芃,你不可以……。” “他有话要我跟你们说。” 三人来到二楼的书房。司芃直接说:“三太太,爷爷让我和你讨论分手协议……。” 邱美云气急败坏:“我和你爷爷的事,还轮不到你这个小辈来管。” 司芃冷笑一声:“小辈?你算我哪门子的长辈,有半点血缘关系,还是我爷爷娶你进门了?你想等我爷爷死,还想分他的家产?心思别那么坏。asuka的股份,你必须交出来;其他资产过到小舅名下。爷爷会另外给你一笔赡养费,每年三百万新币,如果你不另嫁人,可以领到死。要是这条件可以接受,我明天会让律师来拟协议。” “一年三百万?”邱美云不屑这点钱,老头子太吝啬了。 “他愿意放你自由,你偏要为这三百万想不开,也可以啊。” 邱美云怔在原地:“他不计较了?”她蹙着眉头,脸上有隐隐的哭意,“他是不是想迁怒到兆文身上。” 司芃看这对母子一眼,他们长得真像,连担忧的神情都像。相依为命又势单力薄,在强势的大房面前,一直靠取悦郭义谦生存。 听说,郭兆文最喜欢的运动是马术,也很有天赋,但是仍去了伦敦政经学院。他比司芃还小一岁,不知在这英俊明朗的外表下,又是否隐藏着一个担惊受怕的灵魂? “你是你,你妈是你妈。” 邱美云揪着儿子的胳膊,长舒一口气。更敏感的郭兆文却看出来,这绝不是郭义谦的意思,是司芃的意思。 “我爹地交代你的?” “有问题吗?”司芃面无表情地回复。 郭兆文心中好失落。自打有记忆以来,他一直在努力做爹地眼里的好孩子,可还是比不上这个回来不到半年的孙女。她已成为郭义谦的代言人。 晴朗无云的周末,司芃一直窝在天台。当时改造大宅时,已考虑到新加坡的炎热气温,如果没有户外冷风系统,白天的天台根本留不住人。 那里原来有套环形沙发,司芃把低矮的茶几换成书桌。天台风光好,是个看书写作业的好地方。 图书馆里更有用功的氛围,就是空调开得太冷,像北极的冷风袭来赤道。哪怕是常年在s市的空调房里穿着无袖背心和牛仔短裤的司芃,都扛不住。 才翻两页书,她就想凌彦齐,还想吃热量超高的甜品。徐瑞德像是钻到她心里,两分钟后就送一份斑兰蛋糕上来。 哎,念书这件事,真是没天分,司芃很快就放弃挣扎,一心一意吃蛋糕。余光扫到底下热气蒸腾的路上,一辆黑色宾利车拐过弯,映入她的眼帘。 凌彦齐回来了,司芃超开心地放下蛋糕,冲下楼去。宾利已停在坪内,后车座左边车门打开,露出一截笔直的深蓝色西裤裤管。还有两米远,司芃便跳过去。凌彦齐刚一转头,就被人撞到车门上,手忙脚乱伸手抱住。 有段时间没抱了,竟还有点沉。 司芃双腿夹着他腰,手捧着他的脸,嘴唇凑过去,便是一个缠绵的法式热吻。 司机、秘书、工人都见怪不怪。只有郭柏宥从车的另一侧钻出来:“大庭广众之下,你俩能不能收一收啊。” 两人对他的投诉置若罔闻。等吻到呼吸急促,热吻才结束。凌彦齐还靠着车门:“你吃斑兰糕了?” “你骗我,你说明天才回来。”司芃说。 这是来新加坡后两人最长时间的分离,整整十天。她一天天地数,都恨不得要坐飞机去找凌彦齐。真不知道去年这个时候的自己,怎么能那么安心地在咖啡店里等着他的光临。 “没骗你,早上的会议临时取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哎,哎,”郭柏宥敲车顶,“爷爷还等着我们呢。” “你这么急着回来,不是因为想我啊。”司芃瞪大眼睛。她不敢相信,此刻她在凌彦齐心里的地位,竟然还不如郭义谦。 难得见她醋意横飞,凌彦齐再吻她那双亮闪闪的眼睛:“不找他,找你。”他把手上的文件袋扔向郭柏宥,“你先向爷爷汇报,我这边速战速决。” 他就这样抱着司芃进去,留下郭柏宥站在原地目瞪口呆:“不就是结了个婚?结婚就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吗?”走了十来步,又想起一事,更加气愤:“原来的登记早就撤销了,你们现在不也是一对狗男女,不要脸!” 和凌彦齐做完,缓解这十天的相思之苦,司芃只想睡觉,转念想起天台上的书,不知被清风翻了几页,又心怀愧疚去看书。看到天边晚霞绚烂,凌彦齐上来,搂搂抱抱间又想来一发。 司芃吃吃笑道:“你要想要一个有大学学历的老婆,最好让我把今天的计划完成。” 凌彦齐瞥一眼桌上的书:“都五月份了,进度这么慢?” 司芃叹气:“怎么办?我觉得自己没戏。你知道uncle想要我考什么专业?法律。nus的法律,得四个a才够资格,我可能吗?” “那你想报考哪个专业?” “容易录取的。” “中文系。” “才不跟你一个专业。”司芃正了脸色,声音小而坚定,“社工系。” “社工系?”凌彦齐有点愣,“你知道毕业出来做什么?” 司芃白他一眼:“当然知道。”她拿过一份打印资料,“云珊给我找的,这几年社工系的录取成绩,三个b,甚至有一个c都可以。uncle说,想要做ngo,先拿法律或是会计的学士学位,然后再去光耀学院念公共管理的硕士。那个公共管理的硕士是很好,可是法律会计,我一点也不感兴趣,觉得社工系是个很好的学习实践平台。” 136 凡是过去,皆为序章。 ——莎士比亚 《暴风雨》 见凌彦齐突然不说话,司芃咬着笔尖说:“对我失望了?选了个很冷门的专业,还选了一个没前途的事业。估计你妈知道,又得骂我。” “失望?在世俗意义的成功这个层面上,相信我,我妈和我一样,对你没有任何希望。”凌彦齐侧趴在桌面,左手撑着脸颊,一脸的嬉笑,“你不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司芃拿笔打他:“我不跟你开玩笑,我有事和你商量。” 凌彦齐边点头,边拖长声调:“好啊。” 司芃从一沓资料下拿出一份文件:“这是到今年四月底,我名下的主要财产和信托基金的明细。” 凌彦齐还是漫不经心的口吻:“给我看做什么?” “我想全部捐出来,成立一个基金会。” 这话终于让凌彦齐的脸没那么欠揍了。他看着司芃:“你跟我商量?要是我不答应了?” “那就捐一部分?”司芃试探着问。 “一部分也不答应呢?” 司芃扯回这份文件:“不答应就算了。” “我要是真不答应,你就真不捐吗?” “表面上不捐,私底下一点点地捐。” 凌彦齐坐正:“你已经找uncle聊过了?” 黄宗鸣建议的:本科念法律或会计,研究生念公共管理,毕业后进入知名ngo呆个两三年,是很多没背景的名校生的起跳板。更是不少不学无术的富n代的必选之路。他们通常会进入家族基金会,担任个理事,其实啥事不做,光领薪金。这条路本来也很适合司芃。 但她本科竟然要去念社工系,实打实地参与社群服务,关注底层百姓。她的眼光是由下至上的,她想先看到贫困者的需求,再去分析、研究宏观政策的利弊。她以后想做什么?一点不难猜到。她绝不会坐在办公室吹冷气,等着别人递申请单来给她签字。 谁说他的司芃是个不学无术的丫头?她的抱负比他都大。 “你要是想好了就捐吧。反正我认识你时,你就是个身无分文的小太妹。” 郭义谦也问她:“钱捐了,可是不能要回去的。” “要回来干嘛,我缺钱花,就找凌彦齐要。” “凌彦齐还没我有钱呢。”郭义谦说,“基金会打算叫什么名字?” “玉兰基金会。”司芃说。她想,黄宗鸣说她那么有钱,做什么都很容易成功。那好吧,推己及人,她只想让这个世界上能少点苦难。 “玉——兰。”郭义谦道,“好啊,既然决定了,就让人去办。以你现在的水平,还不足以管控一个基金会。我先派大鸣基金会的几名理事过去,你跟着人好好学,等你学成,基金会便正式交给你打理。” “多谢爷爷。” “不用谢。只要你们肯发奋努力,又有好的愿望,我都会尽力帮你们达成。” 司芃和凌彦齐的婚礼注册预约在2017年的5月10日。之所以这么晚,是凌彦齐非得坚持请卓睿民做婚姻注册官。在撤销原有的婚姻登记书时,他专程去拜访过,解释上一次不得已与陈洁注册的事情。 卓睿民十分恼火,指责他们不尊重他的义务工作,更不尊重婚姻这回事,所以再想请他做婚姻注册官,“不好意思,另请高明,”八个大字送人出门。 隔半个月后,凌彦齐再去拜访。司芃不乐意他这么做:“我们换别的注册官就好了。” “没事,等他气消啦,老头子是个值得尊敬的人。而且,你真打算念社工系,他能给你写推荐信,很有分量的,你懂不?就算成绩差一点,也没事。” 去了四趟,终于等来这个犟老头的谅解。 十号结婚,九号凌彦齐还要去趟吉隆坡。司芃帮他系领带:“就不能等两天再处理?万一今天赶不回来,明天怎么办,放卓睿民的鸽子?” “赶不回来?”凌彦齐笑着哄司芃,他没想到这么酷的女孩也有婚前综合征,一个星期前就吵着要节食,“你放心,我妈来了,再加上你爷爷的手段,我就算掉到马六甲海峡,他们都会派直升机把我吊走,扔回来的。” “别乌鸦嘴。” “今天不处理好这宗纠纷,明天是我们的注册仪式,后天回s市办婚礼,接着是蜜月,那就得耽误半个月,少挣好多钱。” 司芃笑吟吟:“你现在开口闭口就是什么利润率,回报周期,越来越俗。” “不俗怎么办?我可能娶了个全世界最会花钱的老婆,怎么可能不努力挣钱。”离出发还有点时间,凌彦齐拿来一份文件,蹲在司芃身边:“明天就结婚,我不知道送你什么好。” “你还没送我戒指。” “你要吗?我妈上次说,你把uncle交给你的戒指项链,全扔梳妆台上。” “阿婆的,我明明放进抽屉了。” “你家这么保管贵重物品的?我妈放保险柜了。钥匙,当然不给你。” 司芃想了想:“戒指还是要的,别那么贵就好了,丢了有心理负担。” “好,都听你的。”凌彦齐拿文件轻轻打她头,“这是我的聘礼。” 司芃笑眯眯接过,心道又有好多钱了。打开一看大吃一惊,凌彦齐不止把他名下的现金资产、和信托基金都捐给尚在筹备期间的玉兰基金会,就连他持有的3.5%的天海股份也捐了出来。 “凌彦齐,你干嘛学我?你要都捐了,我俩不就是一对赤贫夫妻?” “赤贫不了,我还有五百万新币的年薪。” “那还好。”司芃这才往下看,“你妈同意吗?” “为什么不同意?总比被我们胡乱花了,好得多,而且这是福荫后人的事。” 司芃合上文件。她对慈善基金会的管理事务一窍不通,决定把身家全捐的第二天下午,便光顾了大鸣基金会的办公室,此后每个工作日下午的四点到六点,她都在那边实习。 “爷爷说,刚接触慈善的人,最容易犯的毛病就是心急迫切。钱花出去十分,可效果连五分都没有,要多思慎行。所以我没打算一下就把钱花出去的,我的信托已经足够……” 凌彦齐用手指弹她额头:“一看你就不专业,记着,做慈善第一原则,钱是越多越好,别把送上门的钱推出去。” 好痛,司芃摸着额头,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你把钱都给我了,要是以后你和我分手,怎么办?” “分手?我傻,才会做这种蚀本的买卖。” 司芃心中冒出一个念头:“彦齐,好人做到底,干脆和我一起成为玉兰基金会的发起人吧。它是我们新家庭的一部分,好不好?” “好啊。”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凌彦齐握紧司芃双手,他们是爱人是伴侣,无论哪条道路,都会携手同进。 第二天一大早,司芃换上去年派对上穿的那条白色抹胸拖地长裙。 凌彦齐和郭义谦都说要定做婚纱,她没要。因为她很少穿裙子,这种手工定制的晚礼服,一年更是穿不了几次。每参加一个派对就要换一件,一件件崭新地挂在衣帽室里,岂不浪费?还占空间。配一条质地一样的头纱就好了。 穿戴好后,司芃出房间,站在二楼走廊里,楼下的泳池边已站满盛装打扮的人。都是她的亲人,未必亲密无间,但是血缘关系,能让他们聚在这里分享快乐,共担痛楚。足以。人生本就参差多态。 不用请人,光是郭家的车队就已浩浩荡荡,他们送她去nus的老校区。下车后,一行人还要走一段路,才能到那片草坪。随着他们的经过,这个寂静的校区有了骚动。过往的学生几乎都认识坐在轮椅上的郭义谦和推着他的郭兆旭。胆小的和同伴窃窃私语,胆大的挥挥手:“郭先生,你好。” “你好,大家好。”郭义谦心情很好。 有人见他身穿西装,胸前戴一朵热烈的紫红色万代兰:“郭先生,请问是哪位家眷结婚?” 郭义谦回答道:“孙女今日注册结婚。” 在这个城市,婚礼不一定要大办特办,校园、公园、沙滩、街道、山顶、亦或空中,都可以成为新人注册的理想之地。虽然富人们的婚礼依然走豪奢路线,但偶尔有一两个出列的,也不奇怪。 恭喜声此起彼伏,郭义谦满面笑容,不停向众人拱手。 远远地,司芃便看见那独具南洋特色的教学楼,它两层楼高,围着一片绿意葱葱的草坪的三面。白色的外立面,红色的斜顶,一楼骑廊靠外十来个窗户都是半圆形。 草坪里,已站着玉树临风的凌彦齐和卢家众人。这么热的天气里,他也穿一套黑色的西装,手里捧着一束白色的小花。他身侧的卢思薇,穿一套颜色清新的水蓝色套裙,正帮儿子整理领结,远远望去和郭柏宥妈妈一样的端庄典雅,一点不像那个出手打人的恶婆婆。 他等很久了吗?司芃把裙子拎得更高,要大步走过去。贺美娴抓住她的胳膊:“等下啦,不是自己走过去的。”她踮起脚把别在司芃头顶的白纱放下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郭义谦没办法站起来走这么远的路,便让长子挽起外甥女的手。不过十几米的路,郭兆旭走得缓慢而郑重,司芃憋着笑,终于走到凌彦齐跟前。 凌彦齐把手中的捧花递过来,司芃一看,是铃兰,妈妈最喜欢的一种花。她把捧花放到鼻尖,深深地嗅一下,香气有点像水仙花,但是味道清淡得多。 宣誓仪式正式开始。凌彦齐和司芃面对卓睿民,郭卢两家人分别站在两侧。卢奶奶和黄宗鸣出列,他们俩是特邀的见证人。 卓睿民为这一对曾经“结过婚”的人再做宣誓官: “凌彦齐先生,你是否愿意娶郭嘉卉女士为妻,从今往后,不论境遇好坏,家境贫富,生病与否,誓言相亲相爱,至死不分离。” 他每停顿一下,凌彦齐就点点头。 回想在郭宅度秒如年的那一天,他真不敢相信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美好。要到此刻,他才懂誓词的全部意义。“我愿意。” “郭嘉卉女士,你是否愿意嫁给凌彦齐先生为妻,从今往后,不论境遇好坏,家境贫富,生病与否,誓言相亲相爱,至死不分离。” 围观的人,已将草坪围得水泄不通。 前方那颗树下,站着她的阿婆和妈妈。司芃想做个娴静文雅的新娘,用微笑告诉她们她很幸福,她想告诉她们,若没有曾经的迷茫和苦痛,她理解不了今天的幸福。可她实在做不来,声音颤抖地说出“我愿意”三字后,再度捧脸哭泣。 真好,她不再是那个冷眼旁观的司芃,她变成了普通人。 交换刻有自己名字的戒指,然后在婚书上签字。注册仪式全部完成,卓睿民将婚书递给两位:“恭喜两位,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两人接过婚书,相视而笑。卓睿民接着说:“关于婚姻,我有些话还想说,两位可否愿意听?” “当然愿意。”这老头是个正直热心的老派人,两人好不容易请他来的,当然要给足面子。 “我做过三十年的家事与少年法庭的法官。我发现,无论是家庭暴力、离婚赡养费或儿童抚养权的争执,尤其是卷入刑事罪的青少年,最后都可以溯源到一个不幸福的家庭、一对不恩爱的夫妻身上。他们可能对外人彬彬有礼、和蔼可亲,但是对另一半,心中埋藏无数的怨恨或冷漠。我称之为——婚姻残酷的真相。退休后我志愿成为一名婚姻宣誓官,是清楚地知道,家才是这个社会的灵魂。我希望尽自己可能,让更多年轻人在进入婚姻的时候三思,不是让他们打退堂鼓,而是希望他们——与其多花心思在婚礼的布置上,不如多多思考要如何面对与单身完全不同的婚姻生活。” 老人缓慢而平稳的语调,让司芃和凌彦齐的面目渐渐变得庄重。 “十年来,有一万多对年轻人在我面前宣誓相伴一生。我毫不怀疑他们对彼此的赤诚之心。宣誓后绝大多数和我再无交集,但是也有不少相识晚辈后来的婚姻生活,让人唏嘘。为何爱情在进入婚姻之后,会消退得那么快?好像登山路一路攀高,到山顶,也是感情最浓时注册结婚,然后爱情便只有下坡路可走。我记得最快的一个,便是度蜜月回来便撕烂婚纱照。法律规定,结婚三年内不得提出离婚,此后的一千多个日子,都是回想当初那句‘我愿意’的煎熬。凌彦齐先生,你说是不是?” 凌彦齐点了点头。司芃悄悄抓了他的手。 “当然这种情况还是少见,大部分夫妻在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中,把爱情渐渐消磨没了。郭嘉卉女士,这是不是时下好流行的观点?” “是。”司芃也点头。 “这个问题困扰我很多年。恋人之间的爱情,我认为丝毫不亚于父母和子女之间的亲情。亲情难断,爱情易逝。我想好多人想法和我一样,既然亲情稳定,何不把爱情变成亲情?宽容、忍让、绝不分离。然后呢?再成为亲人好多年之后,一个偶然却合适的时机,想要爱情的冲动萌生了。我处理过的上百宗中年夫妻因出轨而离婚的案件中,好多男士都有此种心里迹象。” “归根到底,爱情是两个陌生人之间最贴近的感情。它可能有亲情的成分,情字总有相通之处,但它绝不会变成亲情。我想,消磨爱情的,恰恰是这感情到达稳定阶段后过多的安全感,不再把对方当成陌生人,不再需要试探,不再需要宣示主权。爱与性都太容易获得,不一定是好事,因为人们对平常之物,最不懂得珍惜。” 不止凌彦齐和司芃静静听着,在场所有人都屏气凝神。 卓睿民翻开他带来的一本小册子,凌彦齐瞥一眼,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他的手写字。这个老人竟然为这桩义务的婚姻宣誓,做如此周详的准备。凌彦齐心里满是敬意。 “既然没有家中长辈为你们做良好的婚姻示范,我希望你们能仔细听我的提问。” “好。”凌彦齐和司芃异口同声。 “你们是否同意,即便一对夫妻感情再深,都不可能时刻探到对方心底的细微之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同意。” “你们是否愿意在婚后仍然视对方为最初的那个陌生人,保持一颗想要交往的好奇心?” “我愿意。” “是否愿意在婚后仍然关心对方的情绪,理解他的苦衷、软弱和不得已?” “我愿意。” “是否愿意在婚后生活出现争执时,无论是什么样的分歧,都不恶语相向。” “我愿意。” …… 一连串的提问,和一连串的“我愿意”之后,卓睿民终于对着他们露出笑脸:“觉得你们一路走来不易,因此想多说两句,算是过来之人的经验,希望你们不要嫌麻烦。” “怎会呢?”卢思薇双手奉上车马费,“彦齐以后会留在新加坡,希望卓先生以后能多多教他。”她又指指司芃,“我儿媳打算报考社工系,卓先生就更要教了。” 凌彦齐和司芃规规矩矩朝他鞠了一躬,卓睿民向众人拱手离开。 太阳照得这片草坪泛着金光。司芃背对众人抛出捧花,郭柏宥没有一点点为人大哥的谦让,抢过捧花便大嚷:“快去酒店,都快热死了。卓老头废话那么多,我将来一定不请他。” 凌彦齐拉过司芃的手走在最前头,两人的手心里都是汗。 忽然想得更明白了。 想要感情长久,莫要留恋过往。新生活的大门已打开,爱情需要从头谈起。 ——全文完 后记 两则新闻: 2017年11月 近日,s市中级人民法院依法公开宣判以陈龙为首的重大涉黑案件。本案共有112名被告人和7个被告单位,涉及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非法经营、聚众斗殴、敲诈勒索、寻衅滋事、故意杀人、走私等17项罪名。 案件主犯陈龙、陈北、侯甲亮(9.17肇事司机)一审被判处死刑,莫有标(前文的阿标)、xxx被判处无期徒刑,其他组织成员一审分别被判处5年至20年不等的有期徒刑。 …… 2020年8月(穿越一下啊) 日前,由郭义谦一手创建的大鸣基金会,与四年前成立的玉兰基金会合并。合并后的基金会,一跃成为新加坡最大的家族慈善基金会。 年仅27岁的郭嘉卉女士,出任郭义谦家族基金会的新一代掌门人。 行事一向低调的郭女士,刚从nus社工系毕业,暑期结束后将入读光耀学院。她在此次合并仪式上发表讲话。两家基金会的合并,并非是家族内部就基金会的财富做争夺。郭家任何人,包括基金会的理事,都不会从中拿走一分一毫。之所以合并,是因为它们一直由一套班子在管理,合并有利于更加统一高效的运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之前由她私人设立的玉兰基金会,主要捐助项目在中国内地,总联络办公室设在s市,在新疆、青海、西藏等欠发达地区设有21个办事处,四年来累计捐赠超过50亿人民币。…… 合并后的基金会将持续致力于大中华区的教育扶贫、医疗救助,以及为妇女儿童的身心健康发展提供保障。 …… ---------------------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啦。。终于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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