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女为悦己者》 《女为悦己者》 作者:御井烹香 文案 胡悦没想到自己的第一个闭门羹吃在进门以前 ‘她不能进我的科室,’师霁说,‘太丑’ 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基于创作考虑,本文未能完全写实,有严重的戏说与夸张成分,不代表任何业界真实,请大家谅解~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欢喜冤家 业界精英 主角:胡悦,师霁 ┃ 配角: ┃ 其它:整容 作品简评: 从菜鸟修行到主治医师需要多久?如果你还有个全世界最难伺候的上司呢?胡悦的职场路从开始就不好走,在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被全世界最漂亮的一群人围绕,这个小小的整容医师能否做到她想做的事?一如既往的御井烹香,丰富的细节,写实的行业知识,冰冷的社会现实与现实中开出的温暖的花,这是一篇属于成人的治愈童话,面对黑暗永远也不要放弃希望,伤口上会开出鲜艳的花。 第1章 rookies “咱们就把话说清楚了吧。你是走谁的门路进来的?” “啊?” “丑话先说在前头——不管你是走谁的门路进了十六院,都别来和我抢师医生——”短发女孩掠了胡悦一眼,伸出手拂过浏海,手腕上的劳力士金表闪闪发光。“这个助理的位置,我要了,明白吗?” # 太阳自十六院上空升起,但这比不过这座医院本身的光芒。 s市十六院,这个字,扔在地上都能荡起金光,太阳刚从地平线升起,医院门口已汇聚起人流,排号的,买号的,卖号的,这里的大部分纠纷都和号有关,探病的看病的多少都带点优越感,能走进医院大楼,手里握着一个预约号,已是赢家。 “连创佳绩,再接再厉,继去年我院心血管科主任医师张玉于《柳叶刀》杂志发表论文之后,今年三季度以来,我院科研人员与医师共计发表核心刊物论文30余篇,国际知名刊物论文4篇” “热烈祝贺我院dna检验科再创佳绩,与公安机关合作破获多年悬案,受害人家属送上锦旗,感谢我医院率先引入国际先进dna检测技术” “为解决‘排队难’问题,我院将引入电子排号预约系统,病人家属可于近日在网上平台预约挂号,将有效打击‘票贩子’、‘黄牛’,杜绝倒卖预约号乱象”…… 十六院是很有钱的,这点从院刊上就能看得出来——首先,能拥有院刊,已经是成功的象征。现在大多医院更情愿把有限的经费用在官网建设上,只有十六院这样的大型医院,才会定期印刷精美的铜版纸刊物摆放在杂志角,即使根本就没有多少人会看。其次,十六院不但有资金印刷院刊,而且还有经费制作院内新闻,在等候区滚动播放,向患者宣传本院的丰功伟业。每年发了多少论文,出了多少个学科带头人…… 但很少有人耐心去看,这些丰功伟绩不过是耳边的杂音,大多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大部分来看病的人心情总不会太好,十六院的门诊大楼很少有气氛轻松的楼层,大多数患者的眉头都是紧锁着的。 但有一层不一样,这一层的气氛很特别,更欢快——而且就医者大多负担不起皱眉这么奢侈的动作。 那会长皱纹的。 人当然也还是多,7点刚过,就诊者就陆续就位——不好说她们是患者,大部分人说不上有什么毛病。绝大多数人脸上都带着笑意,抬手去掠头发的时候,无意间会露出手腕间的璀璨钻光。 “爱马仕lindy。” “哦,又一个爱马仕——brikin。” “假的吧。” “说不清,鳄鱼皮的,如果是真的,很贵哦。” “香奈儿流浪。” “coach,哇,有点坍台啊。” “fur——小女孩背背这两个牌子也蛮好的,少女感强嘛。” “除非她小于三岁。”短发女孩撇撇嘴。 “小于三岁的话,大部分家庭都选用burberry和爱马仕那种牌子的婴幼儿线的。”中等身材的男人笑了笑,伸出手,“我申永峰,乳房方向的。” 以他们的穿着,评论就诊者似有些过分——全都是一身白袍,白袍下面也是质量粗劣的流水线制服,有什么资格居高临下地去评论别人?但这里坐的每个人优越感都很足,自信心也强得过分,很快有人握住申永峰的手。 “卢阳雨,皮肤方向,博士。”他说了个如雷贯耳的校名。 “哈哈,兄弟院校啊,我是你们隔壁的本博连读。” “八年制的吧?兄弟以后多照应。” 一听就知道这是新入职的住院医师在互报家门,招聘考试的时候都打过照面,只是没什么说话的机会,大家都是夹生熟,江湖相见,盘下道来是基本功,卢阳雨性格有点张扬,开始也许还想炫耀一下羽毛,但申永峰一开口,人家不但是隔壁更牛院校的,而且还是本博连读。 国内的医学教育体系繁多,各种学制之间免不得互相攀比,五年制、八年制、本博连读、本硕连读,而且也很认本科院校出身,申永峰的出身在国内可以说是蓝血贵族,顶尖大校、热门专业、本博连读,应该是前0.01%的人才。卢阳雨没那么秀了,那个短发女孩子眼珠子转过来看看他,仰起头说,“我们这里应该都是博士——戴韶华,我颌面修复的,硕士博士都在俄国读。” “哇,巴医大神?”当场就有人给跪下了,“那你该去隔壁口腔科啊,怎么跑来我们十九层了?” “那你为什么来十九层?据我所知,你博士专业读乳腺,和乳房好像不怎么沾边吧?”戴韶华的头抬得像一只骄傲的孔雀,“……还不是为了钱?” 评价别人的名牌,指指点点,上百万的鳄鱼皮铂金包也不当回事,说到自己的待遇那就又两样了。十九层确实有钱,在出名有钱的十六院都肥得流油,另一个女孩子细声细气的讲,“谢芝芝,我是本专业的博士——听说我们中心的住院医都比别的同事开得高。” “真的假的?合同上数字一样的呀。”牵扯到个人待遇,大家的耳朵一下都竖起来了。 “科室自己有补贴的。”谢芝芝一语带过,“具体多少看绩效,反正是有奖金。” 十六院不是教学医院,不存在本校出身的嫡系,但谢芝芝院校是本地,很难说她博士轮转规培是在哪里完成,又或者有没有师兄师姐在本院。几个外地招聘过来的医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说话了:都是聪明人,否则也读不到博士毕业,新人进来,都是住院医师,这里天然就存在一个竞争关系,大家都在展示肌肉,别看谢芝芝的学校中不溜秋,一句话倒是给她说出优势来了。 一批七八个新人,你一言我一语,大家都透了底,眼神就都落在最后一个女孩子身上,卢阳雨最活跃——看得出来,家境也好,刚才那些名牌包大多都是他认出来的,还眼神如炬,隔了二十多米认出一块名表——他就开口问,“诶,胡悦,你是哪所学校的?看着挺年轻呀!” 的确,说是新人,其实年纪都不小了,18岁上大学,八年制本博连读是最快的学位捷径,读出来也要26岁,如果是科研型学位,还要再做3年规培才能上临床,五年制本科就要更久,博士毕业得十一年,29岁刚开始职场生涯——如果是科研型博士,那就……还得再加规培……如果再加上高考复读什么的,31、32岁都是有可能。 读书、规培压力都大,男生看起来更老相,说是新医生也没什么稚气,女生的年龄也都摆在那里,胡悦在里头就显得特别年轻——第一个,她白,第二个,皮肤嫩,整个人蒙着未经世事的那种稚嫩,光看脸,说是小护士都有可能,一点也不像是被轮转和规培摧残过的老菜帮子,在一屋子大美女里,说不上惊艳,但看久了却很舒服。 人也静,从招聘到现在都不怎么说话,男生可能都喜欢这种类型,性格好像没什么侵略性,眼睛一闪一闪的,不经意间又流露出一丝狡黠,叫人很有兴趣。卢阳雨对她的态度就很亲切,但也不无好奇:胡悦到底几岁?是显小还是本身就很年轻? “我是h科的。”胡悦笑了一下,“可能看着是比较显小吧——我上学早了一年,再说,读的也是硕士,四证合一,所以今年才26岁。” “什么,硕士?”谢芝芝失声惊呼。 几个男同事城府深些,没说什么,但彼此交换着眼色,看胡悦的表情顿时也就和之前不一样了:像是十六院这样的大院,每年招聘的人数是不少,但也一样云集了全中国医学教育的精英来竞争,哪怕是海归博士也要分个三六九等,本土精英博士之间,更是要计较八年和十一年的区别。这就和企业招聘一个样,越好的企业就越看重你的本科——他们能挑选的人才实在是太多了,只能这样吹毛求疵,把没有从一开始就优秀到底的选手淘汰。 h科大,论血统没得挑,确实是国内有数的名校,博士出来各大医院都抢着要,但一个硕士……这,怎么说呢?不像是本科进十六院那么骇人听闻,但也有点都市传说的味道了。除非是本人特别优秀,又有特别过硬的关系—— “你是走谁的门路进来的?”戴韶华冲口就问。 胡悦摸摸鼻子,一脸茫然的笑,“……啊?” 问得这么直白,有点过了,申永峰和卢阳雨都笑,谢芝芝也不禁莞尔,戴韶华脸色沉下来,“你什么方向的?” “面部结构。” “和我一样。”戴韶华的眼睛就像是x光机,把胡悦一寸寸扫视过去,她的眼神会说话,落在胡悦脸上、脖子上、手腕上,像是无声的批判:只能穿医院的制服,但这并不意味着别人就无从观察你的家境,有很多蛛丝马迹,在行家眼中压根无可躲藏。 观察结果显然让人满意,戴韶华唇边浮起笑,语气也亲切起来,像是已经在食物链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当然,是高高在上的那种。 “虽然也没什么必要,但,丑话还是先说在前头——不管你是走谁的门路进了十六院,都别来和我抢师医生——”她伸出手拂过浏海,手腕上的劳力士金表闪闪发光,笑容隐隐有点优越。“这个助理的位置,我要了,明白吗?” “师医生?”胡悦说,她像是没感受到戴韶华的恶意,依然天真地绽放在她的打量里,“哪个师医生?” “扑哧……” 这装得就有点过了,戴韶华还没说话,谢芝芝先忍不住一笑,就连申永峰和卢阳雨也忍不住交换眼神:来十九层的,会有哪个不知道师医生? 戴韶华自然生气,她还没说话,电梯‘叮’地一声响,候诊区起了一阵小骚动,众多珠光宝气的莺莺燕燕一阵骚动,“师医生!” “师医生来了!” 第2章 师医生 “师医生!” 师医生来了。 太阳从十六院上空升起,师医生就是照进窗户的第一束光。 这形容词并非夸张,师医生经过走廊的时候,清晨的第一束阳光正好射在他身上,他的西装在阳光中闪闪发亮,师医生至少有一米八五,身材瘦削健美,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而他的长相只有比身材更好。 “师医生!” “师医生早上好。” 一屋子的莺莺燕燕一下都活跃起来,空气中弥漫着说不出的气氛,来自女人的眼神织成一张网,在空气中纵横交错,落到他俊美的容颜,合体低调的西装剪裁,看不到logo,但一望即知做工精良的鞋履,以及手腕上无意露出的腕表表面,西装领口那暗色带了点反光的领带夹上。 师医生安之若素,黑发滑落几缕在额前,不经意地带出几分典雅,手表在走动间看得更清楚,是梵克雅宝的情人桥。他的领带夹是低调的暗色金属,只在头部镶嵌一枚红宝石……女人关注的所有重点,他都经得起最严苛的考验,在十九层,美貌是最不稀缺的资源,但他的长相居然能比所有这些精心打造出的美女都更上一层楼。师医生的穿着和一般医生的风格不符,也和跟在他身后走进来的同事格格不入,但你不会觉得怪异,恰恰相反,反而会很心悦诚服:长得和他一样好看的人,自然要穿一些好衣服,没有他这张脸,也配不上这样的华服。 “张主任,今天到得早啊。”向师医生打招呼,没得到回应,居然也没人生气,各自转移目标,向自己的医生讲话。能在十九层挂到号的几乎都是老客户,自然都熟悉。这帮女人对别人说话,眼睛都还是看着师医生——自己打招呼不理会,主治医生帮着介绍一下呢? “刘老师。” “沈叔叔——” “今朝又要来麻烦你了——我挂了第二个号,侬动作快点啊张叔叔。” “要得,要得。”张主任笑呵呵地说,像是没懂眼神里的暗示,“不过今天怕是要等一会喽——新人到了,要开个小会的,别心急,别心急哈。” “老师好。” “老师。” 新人们也早站起来了,纷纷打招呼,“张主任、刘老师,师老师——” 张主任脾气好,脸上一直都带着笑,丝毫不介意自己的风头被师医生抢光。“还叫老师?以后,要叫师主任喽。” 什么? 师医生已经聘上副主任医师了? 在职场,称谓必须讲究,主治医师叫老师,副主任医师和主任医师,为了好听当面都是叫主任的。他们来考试的时候,师医生还是主治医师,这当然很正常,在这个年纪能评上副主任医师这才是不正常。 副主任医师,听起来好像是芝麻绿豆,但已经是副高级待遇了,在医院一般都能做到科室主任。要再往上晋升主任医师,那就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事了,对于正常的医生来说,能在副主任医师的位置上退休,不大不小也算个人生赢家。很多医生一辈子也就是个主治,就算挣扎到副主任医师,那也至少是40、50岁的事了,而师医生—— 师医生今年才33岁吧! 做医生和升官不一样,职业年限有硬性要求,8年本博+5年主治,最理想的状态也要13年,但又有多少人能每一步都无缝衔接?要升副主任,sci论文和省级课题,这都是必不可少的要件,符合条件更不代表能评选成功,毕竟名额有限、僧多粥少,很多事不用点太明,大家心里都能明白。33岁能评上副主任医师,师医生除了业务以外,一定还有更多的优势。戴韶华指明了要当他的助理,看来事前也是受过高人点拨。 几个新人没什么好妒忌师医生的,他们更在意同侪的背景——竞争关系一样是一句话就能说明白,僧多粥少,十六院出众的人才太多,往上评职称的路,除了本身的业务能力以外,更有许多盘外因素。有时候这步路,你先走一步,那处处就都能快人一筹。大家的眼神都落在戴韶华身上,若有若无地盘旋,不过这个劳力士女孩现在乖得和鹌鹑一样,双手交握身前,唇边含笑,很显然,她也知道该怎么给长辈留下好印象。 “师主任。” “师主任。” 众人顿时就都改了口,几个主治医师也笑呵呵恭喜,“以后要叫主任了。” “恭喜啊主任,年少有为啊。” “好说,好说,过奖,过奖。”师医生笑了,很程式化的那种,他自然连眼尾都没看住院医一眼——这种住院医和规培医比,食物链略上一层,这种待遇,他们也生受得很自然。再说,几个女生有帅哥看,哪计较那么多,眼里的星星都快满得溢出来,更有点优越感:她们还能近距离接触师医生,其余那些就诊者,只能隔着远,闪着眼睛看他,精心准备最好的角度,盼望着师医生居然在万千人群中回望到她的好运,到那时候,她们自然有一个恰到好处的低头浅笑奉上,恰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会来19层做日常维护的女孩子,没几个是带不出去的,自然各有各的拿手绝活。就算不说话,但一屋子女人气场全开,大厅的气氛一下就好像从候诊区变成狩猎场,充满了蓄势待发的感觉。从电梯厅走进会议室的短短几十步路,数十名掠食者虎视眈眈,猎物师医生却像是根本没感觉,大步流星地走向会议室,刚出电梯时皱眉的表情已收起,他唇角挂上浅笑,很得宜,但也一看就知道是应付。真正的傲慢大概就是这样,他自然不会对谁很凶恶,因为在他心里,你们两个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师医生,师医生。” 但总有人不信邪,医生快走进会议室的时候,有人叫着追上来了,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师医生——” “lindy小姐……”卢阳雨低喃,多少有点说不出的失落。 lindy小姐的确很漂亮,靠近了更看得出一身名牌,应该是那种家庭环境很好的女孩子,她说,“师医生,我叫张碧雅,这是我的名片——” “预约。” “……呃?”的确很漂亮的张碧雅小姐愣了一下。 “预约。”师医生把西装外套挂在臂弯里大步往前走,目不斜视,“轮到你预约的时间,再来同我讲话。” 像是她这样的女孩子,可能很少受到这样的待遇,张碧雅小姐当场就下不来台,尬在那里,漂亮的眼圈一下有点泛红,周围的竞争者可不会客气,走廊里响起一片轻笑,窃窃私语也更响亮,即使司空见惯,张主任也忍不住边笑边摇头。 “好了好了,医生都来开会了啊。”他语气带了点好笑。“小师你也来——今天的会,你也要参加。” 师医生的眉毛抬起来了,他把西装甩到肩上,和张主任一起走进了走廊尽头的办公室。 # “又是一年春了哈,春天呢,就是个万物迎新的季节,在此也代表十六院诚挚地欢迎新同学进入我们的队伍……” 公立医院是国营单位,该有的官腔肯定少不了,也不会长,张主任简单讲了两句就开始分派正事,“我们十六院不是教学医院,人手一直是有些短缺的,所以,会就直接挪到门诊楼来开了。还有那个,这两个月行政走廊在装修,大家进办公区还是得从候诊区绕,是有点不方便,都适应一下哈。等那边修完就好了,这段时间手术尽量挪到住院部去做。” 交代完琐事,他开始分人手了,“现在宣布一下分组名单哈,申永峰,你是乳腺方向的,嗯,那就和老周吧,老周做乳房的,对口,不错啊老周,又有人给你打下手了,这下你们组人最多了。” “卢阳雨,你皮肤的,那先和刘主任吧,他激光科号最多了,赶紧去吧老刘,又多个人帮你打字写病历,你爽了。” “谢芝芝……” “刘宁……” 对住院医来说,这是攸关职业生涯的大事,但对张主任来说,不过是又一批新人分组而已,他心中自有考量,不慌不忙,从乳房科一路念下来,“戴韶华——” 这一批进来的只有戴韶华和胡悦是同专业,戴韶华双手不禁握拳,下巴却也高高地抬了起来:胡悦的专业履历,和她根本没得比,只要是正常安排,她一定会被安排给师医生,这是她的骄傲。 “戴韶华你是颌面修复的,”面部结构技术含量高,但业务量却不如五官与乳腺大,张主任最后才分配到她们两个,他看看手里的表格,“唔……履历不错啊,巴医可是个好学校。” “巴医出来的?” 今天进来这一波新人,她是唯一一个学历引起反应的,巴医的光环的确不是吹的,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几所医疗院校,颌面修复更是王牌专业。戴韶华开始笑了,张主任慢吞吞地说,“嗯……那你就和马医生吧,小马,新人带好哈。” 马医生? 新人们的眼神一下全都落在戴韶华身上:马医生是个主治医师,就比他们早工作了两年而已…… 随后,又全看向了胡悦:进医院不说了,连人事分配都能操作到,这一位,到底是什么来头? x光眼,未必都如戴韶华般精准,但该注意的细节却也都不会放过。胡悦年纪比他们轻,看着嫩相,笑容可爱,穿着简朴,看起来天真无邪,没有家境良好的小孩常见的那种稳重——戴韶华的家境就很不错,她在上司们面前就是一副沉稳靠得住的样子,一样是无害,这和胡悦的天真稚嫩是不一样的。 感觉上,这是个小家碧玉,从小被呵护着长大,因此稚气犹存。这样的小女孩很惹人怜爱,但很难想象她的家庭有能力左右十六院的人事安排——对医疗界不熟悉的人士往往不了解,但,医院的能量要比一般人想象得大得多。 “哪里是新人,过两年就平级了。”马医生年纪不大,是个女医生,脾气看着不错的样子,含笑和戴韶华说,“一会中午一起吃个饭。” 戴韶华盯了胡悦一眼,这眼神,像是手术刀一样,恨不得在她脸上留下血痕,一扭头是灿烂的笑,“好的,以后还要请马老师多照顾。” 新医生要分组,给老医生做助理,这是很多大医院约定俗成的规矩,本身住院医师也就是在主任、副主任和主治医师指导下进行学习的角色,做的就是助理的活,戴韶华这个老师改口得好,马医生脸上浮现出笑意。卢阳雨性格较跳脱,捅了胡悦一下,多少有些责怪地对她使个眼色:有后台也没什么,藏着不说,有点不厚道了吧? 意料之外,胡悦却冲他摇摇头,脸上也不无困惑——这时候没必要再装了,看得出来,她也是真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 “师医生好像从来都不收助理。”谢芝芝嘴唇轻轻蠕动,极轻地说,拯救了仍陷入迷惑的众人,大家仿佛被阳光照到,纷纷解惑——那这样的话,倒也能理解了,师医生不收助理,面部结构人也不多,在场的马医生分走一个,胡悦怕是要被分给—— “胡悦……嗯,胡悦,”张主任正好就念到她的名字的时候,眼神也在她身上顿了一下,过了几秒,他才又笑了,“你也是颌面修复的,那也去面部结构吧——小马那里有人了,你就去师主任那里好了。” 真的是师主任! 居然真的是十六院之星师医生! 几个新人的喉头都蠕动了一下,刚离开的眼神,又聚焦回来: 还说没后台? 真不是省油的灯! 他们分到的组长全都是主治医师,该怎么和胡悦争? 争什么?争的其实就是总住院,住院医师要晋升为主治医师,除了各种年限以外,一年的住院总医师工作经验是必须要有的,但一个科室同一时间只会有一两个住院总。卢阳雨、申永峰,哪个不是早就凑够了年限,就等着这一年的工作经历,就可以参加评选? 一步快,步步快,占了先机其实也不是那么让人愤怒,毕竟关系户无所不在,人比人是不好比,但这也并不意味着胡悦就能把他们当傻逼。 还说自己没后台,还装? 胡悦脸上是真的困惑,只是这一次已没有人相信,她看向谁,谁就不自觉退开点,像是要借此表达出自己疏远的态度。 “等等。” 师医生说,他从办公桌后头抬起脸——从进门到现在,他一直公然在会议室里玩手机。“张主任,我不同意——胡悦不能进我的组。” ……组长拒绝住院医进组? 简直闻所未闻——即使有矛盾,作为老板也多得是办法给住院医穿小鞋,在还没产生矛盾的时候就公然拒绝进组,这—— 看来谢芝芝说得不假,师主任真的从来都不要助理医师。 刚才隐隐和胡悦一起被排挤的谢芝芝又受到团队接纳,只是小团体对胡悦依然严苛,此时更是带了点看笑话的心情。就连张主任,都没有吃惊,只是很平静地笑了,用‘我就看你还能闹什么幺蛾子’的语气问,“为什么?” “你打报告申请换个老师吧。” 师主任像是也觉得张主任不好突破,索性置之不理,转头对胡悦讲——这也是他对胡悦说的第一句话。 胡悦傻傻的站在原地,好像还没从刚才到现在一连串的反转中回过神,怔怔地盯着师霁,两个人的战斗力光看着就差了很远的样子,甚至能让别人有点不忍心: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肯定很残忍。 师医生的唇形偏薄,非常漂亮,现在,这张漂亮的薄唇一开一合,说得很轻松,“你不能进我的组。” “太丑。”他一点都没有不忍心。 “啊?” 怎么会是这个理由?所有新医生都很吃惊。 “啊……” 这一次用了这个理由……老医生则各有思量。 胡悦呢? “哇——” 嘴唇抖了几下,看看师主任,又看看张主任,胡悦她,哇地一声就哭了。 “忘记告诉你们。”出身本校的谢芝芝凑到同年耳边,用最小的音量细声说,“师主任还有个外号——” “别人都叫他,十九层的恶魔。” 第3章 第一局 “哎呀哎呀,怎么这就哭了呢?” “哈哈,你看这事闹得,好了好了,先别哭了,来来来,擦擦眼泪,工作上以后要遇到的困难多了——” 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年轻可爱的女孩子都是有点特权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姐被说哭,同事也许无动于衷,不过,刚进单位的小姑娘被刁难得站在当地就哭起来,老领导肯定是要上去劝的,马医生最热心,揽过胡悦连声哄,刘主任也被逗笑了,一边看着师医生一边劝,“——病人比这个不讲理的时候有的是,难道你次次都哭啊?” 他不这么讲还好,一开口,新人全被吓住了,还想上来帮着劝劝,混点印象分的,这会儿只好尴尬束手,各自看老板脸色行事,戴韶华不讲话,跟了刘主任的卢阳雨硬着头皮站出来,“是啊,胡悦,别哭啦,师主任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 胡悦这一哭,把年轻的师主任哭到人民对立面去了,他也不急不躁的,双手环胸,长腿交叠,斜靠着办公桌还在玩手机,头也不抬飘出一句,直接把卢阳雨噎得话都说不出来,扎着手站在那里,申永峰倒是蛮有香火情,把他拉回去,马医生说,“哎哟,师主任,不要这样欺负小年轻嘛。” “实话啊。” 长得这么帅,业绩那么好,对客户又那么不客气,上来就说新人丑,师主任难免给人目下无尘的狂傲印象,可和同辈说话的时候,他的脸又翻得很快,手机一放,语气一下就正常又和蔼,“马医生你看她,左右脸不对称,额头过饱满、颊脂垫这么厚,说好听点,娃娃脸,说难听点就是大饼脸……” 师主任好像很看重个人空间,没有靠近,从白大褂上口袋掏出一根激光笔,在胡悦脸上指指点点,“看皮肤,很白,嗯,以为这就能和医美比了?其实也就是仗着年轻,很少在护肤品上投入吧,满满都是隐患,看她颊部的雀斑,乍看无伤大雅,刘主任你是皮肤科的,拉去照一下仪器,保证可以看到五年以后那层皮上长满日晒班。” 进来做住院医的,自然都有丰富的实习经历,师主任的语气按就诊讲不算太过火,很多有绝活的医生就这个强势态度,几个新人听得一愣一愣,都有人下意识拿小本本出来记录了。胡悦这下是真的尴尬,要继续哭,没这个氛围,感觉玻璃心有点过,但她姿态已经做出来了,不继续哭,站在这里被说更尴尬:刚才被说一声丑都哭了,这下被当成教材指指点点,这还不得哭崩啊?要是不哭,你刚才哭什么? 师医生这是第一次正眼看胡悦,他瞥她一眼,眼神里带着点凉凉的笑,像是一眼就看到她心底:这种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想和他玩心眼,是不是还嫩了点? “她不是颌面修复的吗?想去隔壁修复中心,主任应该会很欢迎啊。到我们小组那就不行,人家客户过来都是带着信念来的,你得让她们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大力出奇迹嘛,有钱就能变得更美。”他说,比比胡悦的脸,“像她这种长相,还怎么站在我旁边?” 这都什么歪理?马医生摇头直笑,“按你这么说,我也不要做面部结构了?” “好了好了,”张主任也看不下去了,“马上八点,都赶快先去诊室吧。” 别人的热闹,大家不看白不看,刘主任这样的还会下场搅和,不过,现在快到八点,门诊就要叫号,看戏总比不上打卡重要,大家都带着包身工走了,马医生心好,拉着默默流泪的胡悦出去,“师主任一直就这样,不是针对你。他就不爱带住院医,安排几个怼出去几个,都这样——那几个后来是走了,拿到主治就去外面莆田系,不然马上都能介绍给你认识。” 她看看戴韶华再看看胡悦,也有点无奈,但仍决定,“你就先跟我吧,没事,师主任不要,我巴不得多个人。不哭不哭了啊,我是四号诊室,你先去洗把脸吧,一会直接过来就行了。” 想想,又加一句,“还有,师主任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他自己那么帅,美女也看得太多,对人要求当然高,咱们又不是明星,够用不就行了吗?” 话是这么说,但到底也没否认师霁的评语……没有正面驳这么一个‘丑’字…… 大家都是社会人,适当的时候哭一哭,说是心机也好,更多的还是为了自保:师医生不这么说,她也不会被逼成这样。其实胡悦进十六院就是做好受气的准备来的,住院医在生态系统里也就比实习医高了那么一丢丢,当实习医就好比是当学徒,有得没得,各种闲气还不是受过一大堆。她学历是短板,进来肯定受排挤,上级医师也未必就那么好伺候。不过,师霁的做法真是有些过分了。 胡悦的眼睛,哭过以后微微泛红,更显得水光润泽,她揉揉眼,绽开坚强的笑容,“谢谢马老师的好意,刚才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也不知怎么就哭了起来……” 马医生是热心肠,也是见胡悦讨喜,说到底,为什么有点心机的女孩子都喜欢装白莲花,就因为这样的形象终究是受上位者欢迎,比起戴韶华,她更喜欢胡悦点,拉着她的手就要往自己诊室走。但胡悦却歉然一笑,软绵绵地把手给挣脱了出来。 “不过,就这样走,我实在不甘心。我是来做医生的,又不是当模特,师主任是我的同事和上级,但却不是我的奴隶主。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就跟着马老师了——总得要个说法吧。” 她要一味哭到底,马医生肯定会收她,但也就把她当个刚毕业的小女孩看待了,胡悦说得这么硬气,虽然还透了点不经世事的天真,更可预见到找师主任评理必定要遭受的那番蹂躏,但马医生倒因此高看了她一眼——公立医院,以前就是事业单位,同事关系是要处一辈子的,人事复杂之处,较那些小女孩喜欢看的宅斗风云不知幽深出几倍,马医生人是好,但也不是完全不知人情世故,闻言并不劝阻,只一笑,“好啊,也应该的,你说得对——我们科就一个主任,你和师主任职称不一样,但说到底,我们也都是同事嘛。反正不行就回来找我,我的诊室是4号,一会你直接过来就可以了。” 这是直接把胡悦的胜败给点出来了。 胡悦并不介意,甜甜地谢过马医生,跑到公用洗手间先洗了一把脸,在走廊上随便找个椅子坐着考虑了一会,掏出手机,从通讯录里找了个号码,拨了过去。 # “师霁,你先别走,留一下。” 胡悦都被马医生拉走了,余下闲杂人等还不是散得一干二净,师霁转身也想溜,却被张主任叫回来,他一个劲儿叹气,“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师霁,你说你,怎么老给我找事?怎么,现在是副主任医师 ,和我平级,看不起我这把老骨头了?” “哪能呢?”师霁对上司更是如春风般温暖——他们的职称是平级,的确,副主任医师一般也都被叫做主任,不过,张主任的主任岗位是货真价实的,他本人是负责19层全科室的科室主任,确实是师霁的顶头上司。“只是的确她不合适,再说我一向不带住院医,您也不是不知道。” “什么住院医了,规培医你就带了?”张主任没好气:医院打下手的医生分三类,从食物链来讲,是实习医<规培医<住院医,实习医是学生,规培医一般是毕业后来做规培轮转的,或者要升职称了,过来做深造的,和医院都没有正式雇佣关系,住院医则是有编制医生中的底层。一般来说,大医生都很喜欢要实习生,无它,活得有人干,而且医疗界也讲究个师承关系,谁不喜欢桃李满天下的感觉?但师霁却是个异类,他手下的小组经常是空空荡荡,大部分挂他小组的医生,实际上都在听马医生的指挥干活。“到时候你需要人手怎么办,又去拉马医生的壮丁来用?” 师霁只是笑,好像在说:不行吗?——这个人,如果能少帅一点,少坏一点,估计人缘要比现在好上几倍,别说副主任,主任医师都能卡着年限给评上。就是这个为人,实在是——唉! 无论如何,师霁没有作奸犯科,在科室内也不曾欺男霸女,业务量最多,发表的论文数目最高,他为人鸡贼也好、傲慢也罢,这都是可以容忍的小毛病,享用些特权似乎也不为过,这几次张主任干脆就不给他分住院医了,面部结构这一块的全塞给马医生,大家倒也相安无事。不过,这一次和之前不同,他必须有所坚持了。 “以前是以前,但现在咱们院自纠自查的风声非常紧,你也知道这几年的风头,医疗系统进去的人不在少数。这一次,这个胡悦你必须得收下,再这样违规操作,万一被别人举报到院纪委——那个小姑娘刚才被你气得直哭,到时候纪委的人找她谈话,你猜她会怎么说?” 这一军将得好,张主任看到胡悦哭当然也有点同情,但他是绝不会直接指责师霁的,只是这番柔声的说话,也叫师霁摸一摸鼻子,露出一丝苦笑。张主任乘势就拉长了声音,压低了语调,神神秘秘地说,“对周院的影响也很不好……” 师霁自己,可以说是无法无天,像他这样技术过硬的明星医生,别说私立莆田系了,就连别的公立医院也一样会开出大价钱来挖。张主任也是摸透了他的性子:拿他自己的事吓唬他肯定是没有用的,但别人的事就不一定了。师霁一路顺风顺水,什么事都是卡着最低年限上去的,这在公立系统里通常只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他背后有人,他什么人都可以不在乎,但对自己的靠山,未必就会这么狷介了。 果然,这一招很奏效,师霁完美的脸上闪过一丝迟疑:胡悦已经被分进他的组,却由马医生指导,这是工作关系混乱,在纪律上的确说不过去。“分配的事您也就是这么一说,她被马医生不是已经拉出去了——” “但她是我当着大家的面分配给你的。”张主任加强了语气,一字一顿地说,“这个科室,可不止你一个人有个院长当老师,师霁。” 这句话,可以说是很明白了,甚至有些过露,师霁的睫毛又垂了下来——他确实是个非常俊美的男人,即使是在男人的眼中,垂眸的神态也很动人。但张主任盯着他却是如临大敌,一点也不敢松懈:他是太知道师霁的厉害了。 ‘嘀嘀嘀——’,正好手机响起,他瞟一眼屏幕,赶紧接起来,还故意把声音放大,“喂,周院——哎你好你好,对,这个事,我正在和他说……对对对,是是是,我和他说过了——对……嗯对,那个小女生,可能也比较脆弱,是被说哭了……嗯嗯,我明白我明白……” 不用听都知道周院在说什么,师霁的手指在上臂上轻轻敲打,他有一双非常好看的眼睛:内眼角宽,眼尾上挑,双眼皮是典型的亚洲式,里窄外宽,内外眼角都收得很好,卧蚕也很明显,更显有神。这样的眼睛,顾盼之间,如果主人压不住,会给人以眼波流转、妩媚动人的感觉,可以说是偏柔媚。不过师霁从来就无此问题,他这个样子看得张主任心里有点发寒,他忽然觉得自己介入得有点过深了,周院的意愿是一回事,师霁这边可是他随时负责管理的同事。“嗯,不过,现在不知道她还愿不愿意继续跟着师霁……” 他一边说一边走去开门,“那个小吴,胡悦呢?已经去马医生那里了吗?叫她过来一下。” 师霁继续低着头敲上臂,不动声色。胡悦很快就走进会议室,她并没有去马医生那里。 “胡悦,”张主任都没挂电话,当众问她,“刚才是有点不愉快,也不多说了。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去马医生那里,还有一个就是留下来继续跟师医生——” 胡悦都没等他说完就继续说,“我愿意继续跟着师医生。” 张主任冲师霁做个表情,意思是他已经尽力了,他点点头,和电话那头继续沟通,“嗯嗯,对,是,我知道了……” 低头想事的师医生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向胡悦,这个‘说得好听是娃娃脸,说得难听是大饼脸’,‘虽然现在白,但五年以后满脸斑’的女孩子,抬头挺胸,稳稳地接住了他的目光,甚至,唇角轻轻一勾,还冲他微微笑了一笑。 呵,挺厉害的么。 当医生的,社会关系广泛,平日里打交道的人太多了。师医生见惯世面,怎么会被胡悦初生牛犊的气势唬住?轻呵一口气,他的唇角也翘了起来。 师霁的嘴也真的好看,嘴角收得尖,他的五官线条都收得很锐利,所以虽然有一双桃花眼,但依然非常有男人味。嘴角斜勾起来的时候,是真的很有杀伤力,试想,一个轮廓深邃、眼神直透人心的美男子,冲着你缓缓勾起唇,眼神中透着丝丝挑衅,姿态居高临下得骇人,你又不得不承认他有资格这么看你—— 很少有人承受得住这么多维的打击,长相、地位还是气势,总有一点戳中软肋,对大部分女人来说,无需任何附加条件,来自师霁的凝视本身就足以让她们红着脸别过头去,胡悦——也脸红了,被师霁这样的男人凝视着,女人总是会脸红的。但她并没有别过头,而是勇敢地把脊背挺得更直,加倍地把头抬起来,抿着唇,不自然地和师霁对杠。 这场无言的交锋,她是占到了上风,便不会在此时更失去气势……她的表情,明明白白是这样讲的。 师霁没有挪开眼神,伸手道,“张主任,电话给我。” 拿过电话,他先说,“周老师,是我,师霁。” 周院长好像是个话痨,师霁也只有嗯嗯连声的份儿,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明白了……不过,如果是她主动打报告调走,那应该就没有问题了吧?” 他的声音,拖出了长长的尾音,望着胡悦的眼神又流露出丝丝笑意,这种笑可以叫做恶魔的微笑,里头蕴含的邪恶是很有把握的,笃笃实实,敲一下还会发出回响:他确实也没有虚言恫吓,主治医生想要为难自己组里的住院医,这小鞋简直有一万种穿法。 胡悦的脸色也有些发白,但她仍倔强地保持微笑,“我会出色地完成工作,保证让您满意。” “是吗?”师霁说,答应了张主任他就不再矫情,笔一拿站起身就走,“那我就是拭目以待了,走。” 已经八点快一刻了,再不开始叫号,预约那边要暴动的,张主任一看事情阶段性解决,溜得比谁都快,一行人默契地四散东西,胡悦拎着自己的包跟在师霁身后一溜小跑,越走越觉得不对:面部结构应该是在4号诊室那边,怎么师霁带她往走廊另一头走? 但她当然没有置喙的余地,只能努力跟上师主任的大长腿,埋头走啊走,师霁停下来的时候她差点没撞到他的背——17号诊室,从电子屏上的信息来看,完全不是师霁的房间。 师医生敲了敲门,直接推进去,探头说,“老王——给你送礼来了。” “啊?什么?”办公桌背后的坐诊医师和患者一样茫然。 “你手下那两个小的不是忙着憋论文吗?”师霁回头看看胡悦,笑出一口白牙,这会儿他非常亲切,“胡悦,以前接触过乳房这块吗?” 胡悦摇头,“没有。”轮转的时候她倒是看别人切除过乳房,但19层看的肯定不是这个。 “好,这就是我给你的第一个任务——到王医生这里帮他几天。” 因为从未做过,所以她并不知道这个普通的任务背后藏着什么玄机,但仅从师霁的笑容就能知道他不怀好意,胡悦懵里懵懂地被师霁推进去,在王医生喜出望外的感谢声(“哎呀,老师,我何德何能啊,欠你一回啊——”)中,她转过头凝视师霁的背影,后者也似有所感应,停住脚步,回头一笑。 “对了,忘记说了——欢迎加入整形美容中心。” 大家都是社会人,就算是王子都不可能和小说电影里一样不食人间烟火,从不用正眼看人,师医生对胡悦态度恶劣,只能说明他根本没把她看在眼里。不过其实这也许并不是件坏事,因为当他真的看到你的时候——就比如说现在,你也别指望有一丝一毫的温情与善良。 他的笑真的好邪恶好邪恶。 师霁并指成刀碰了碰额头,“enjoy~” 第4章 隆胸 手术刀陷入皮肤,无声无息地拉开,血珠沁了出来,又被纱布抹去,一道5-6公分的切口完美呈现——切口开得好,手术不能说成功一半,但至少没有在这一关就失败。 手术刀被放到托盘里,王医生说,“电刀。” 电刀马上被递过来,探入患者体内,‘滋’的一声,血肉被炙烤的焦味若有若无地飘起来了,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在手术科室做久了,人会走向两个极端,吃素,或者特别喜欢吃烤肉。 各式各样的仪器发出稳定的滴滴声,腋下切口被分离器夹好,胡悦上前自觉地拉好钩子:床前教学就是这样,从实习生开始,将来的医生就要不断地进出手术室,从一场又一场手术中学习前辈的宝贵经验,见证过手术台上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经过多年连续不断几乎可以说是虐待的磨练,到最后才能接过手术刀,在患者的皮肤上,划下自己挑选的那道血痕。在此之前的那么多年——你就在旁边拉钩吧。 能拉钩已经是不错的待遇了,至少这样离手术视野最近,能学到的也最多,很多助手只能在旁边递器械,想方设法地凑着看,还得看护士的脸色:老护士可不管你那么多,妨碍到她做事,顿时就是一个白眼递上来,她们能给你受的气可还有很多呢。 电刀滑过肌肉和脂肪层,切开以后转为电凝模式,植入内窥镜——王医生其实是个很不错的指导老师,一边分离间隙一边说,“从腋窝做,麻烦是麻烦点,但伤口隐蔽,相对安全,而且不影响将来哺乳。现在主流逐渐不是在这里选,就是选乳房下皱襞。从乳晕做进去的已经不多了,不过这个就是有点不好,通道过长,以前只能盲剥盲塞,现在有内窥镜就好很多了,其实你也能做。” 他这是知道胡悦轮转的时候没有进过整形美容中心:这本来也属于一个新领域,很多大医院的整形美容中心现在都是外包出去,胡悦的专业是颌面修复,在一些医院被归为口腔科,如果轮转医院的医美中心相对独立,没轮转过去倒也正常。所以有心多给她科普几句,至于说‘她也能做’云云,这就不能当真了,手术中,最考验基本功的是切口,切口在哪里划,怎么下刀,这是最纯粹的手艺,之后就是剥离间隙了。这个要剥离不好是会出事的,一整台手术,真能轮到助手上场的,也就是…… 隆胸手术有好几种开口方式,但说白了,除了自体脂肪丰胸以外,几种开口无非就是把通道建立在哪里而已,大体的原理依然是一致的,通俗讲就是把你的皮肉掀起来,把假体塞进乳腺组织和肌肉、筋膜之间的腔隙里,至于说塞到哪个间隙,这就看个人的选择了。 说起来很复杂,但操作中,从腋窝切入的话,甚至有医生是直接用手指去撕开组织的,而且只能凭经验和感觉分离腔隙,女性旁观者看了可能会胸前一痛,现在有了内窥镜,不需要再凭感觉,很多医生也会用专用的分离子,不过,操作原理上依然没有变化,一具人体仰卧在手术台上,胸部上缘靠近腋窝的地方被撕开了一个大口,露出鲜红色的血肉,这是一个红边的,黑黑的洞,金属色的器械在里头掏啊掏啊……过了一会,王医生说,“好了,假体。” 一个水滴形假体被送了上来,王医生的工作也大概完成了,他说,“换人拉钩,助手来塞。” 是的,助手在这场手术里最大的作用就是现在——像王医生这样的大红人,一天手术至少都是3台起,这塞假体的活如果都由他本人来干……那还要助手做什么? 第一天跟着上台的时候,胡悦还被和气的王医生搞得疑神疑鬼的,直到假体植入——也就是塞硅胶的环节才明白师霁的用意。 捏了捏手里滑溜溜、手感肉肉,有点儿格叽格叽感觉的假体,胡悦深吸一口气,摆好姿势,神情肃穆,暗运丹田之力,郑重地把假体往皮肤下头塞去。 隆胸已经是一项非常成熟的手术,注入的材料也多种多样,从盐水袋到硅胶,大概一般人也不会去想单边200ml左右的袋子是怎么放进身体里的——这大概就相当于是往胸部塞了一包袋装牛奶的程度,如果心大一点,想营造出丰满的形象,那么就是350ml,这么大的袋子,要从一个五公分的口子,硬生生地塞到被剥离出的间隙里,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而且还要值得注意的是,人体也是有极限的,不可能魔术般忽然变出350ml的空间来,这有点像是在生孩子,虽然最后孩子会从阴道被生出来,但这并不代表在小孩通过前,阴道就会有这么大的空间。 把假体往里怼,就有点像是把小孩从阴道里塞回去,更可怕的是,子宫原本是有这么大的,但间隙却未必能剥离出那个空档,那该怎么解决? 只有一个答案:就靠人的力气往里硬塞。 ……这比生小孩还难。毕竟,把小孩接生出来是双方配合,光靠医生一个人想把小孩塞回去,那是种什么感觉?19层的乳房整形部全是男医生,助手也以男性为多,女助手那都是规培轮转过来,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一手握住,另一只手用力,用力啊。”王医生这会儿悠闲了,靠在一边曼声指挥,“下盘要稳,用手臂的力,加点腰力,往里送,其余人帮着固定一下患者——” 公立医院医生的毛病,还不是很适应求美者的说法,对他们来说,躺在手术台上的都是患者。 胡悦用尽全身力气,从口罩后发出含糊的呐喊,“呃啊啊啊啊——” “往里怼,往里怼,你没吃早饭吗?瞬间爆发力,”王医生提高了声音,“呼吸,呼吸,注意呼吸节奏,别喊,省点力气,用力,用力!” 已经他妈用力到眼前都模糊了!这是人类能完成的任务吗?在你皮上切个五公分的开口,往里塞一袋牛奶试试看,试试看啊! 假体一点点消失在切口里,顺着通道缓缓往下,格叽格叽的声音还在,时刻提醒她这东西和小孩差不多珍贵:按说,假体不会因为她这点握力被捏破,但事有万一,如果破了,将会酿成惨剧,就像是某年被一马踏平世纪波的女星一样,这就不是重新开口的问题了,硅凝胶一旦破裂,里头的颗粒会和肌肉甚至是乳腺组织黏在一起,分离工作将是让人不愿回想的噩梦——这就回到她轮转过的科室了,整形修复科里的乳房修复…… 胡悦让自己集中注意力:不能太用力,也不能不用力,真得和王医生说的一样,用上腰力,沉着有力地把一大袋东西往实诚诚的肉里塞—— “呃啊啊啊啊!”她打从心底发出艰难的呐喊。 “继续用力,继续,继续!可以,快看到了,快看到了。” “呃啊啊啊!” “胡医生加油,马上就到了。” “来人给胡医生擦汗!” 一屋子人围着胡医生加油打气,胡医生本人已经气喘吁吁、眼神迷离,在手术帽下也能看到蓬乱汗湿的发丝,护士贴心地送上纱布为她擦汗,“快到了,快到了。” “哦哦哦哦——”声音几乎传出手术室,胡医生的眼睛都要鼓出来了。 被画好的区域肉眼可见的鼓胀起来,王医生上前捏了几把,“可以,到位了!” 手术台周围顿时响起欢呼声,不少护士都是边欢呼边笑:一天3、4台最少,早看惯了,但看小胡医生这么塞假体实在是好玩。对她们单调又严谨的工作多少是个调剂。 “开始逐层缝合。” 这必须要换人了,这种手术,主刀医生能做好最后一层缝合就足够,这还是因为患者对疤痕美观要求比较高,如果是一般的外科手术,最外层的缝合都会交给助手去做。毕竟这也是基本功了,胡悦也不是做不好,她是实在没有力气了,塞完这一轮,比跑十公里都累,手抖腿抖,眼前发黑,连站都有点站不住了,差点没跪在地上otl。把位置让给规培医生,她就自觉地到墙角去蹲着了。 做完一侧,还有一侧,这边缝合好了,又轮到王医生下刀分离,两个规培医生一个拉钩一个往里塞,大男人力气的确是比较有优势,虽然也累,但是要比胡悦好多了。 胡悦休息了一会,也没法怠慢,刚喘好气就上去替换拉钩子,规培医虽然食物链比住院医低,但这两个规培医都是科研博士出来培训,在王医生手下时间也比她长,学历、年龄、资历都占优,她也没什么架子好摆的,三个助手一个拉钩一个塞假体一个缝合,她这波手还抖,没法缝合,不帮着拉钩又得去塞假体,那真是要疯了。 一台隆胸术一般都是2个小时左右,熟手也就一个来小时,做完了缝合好,人交给麻醉师,医生就可以出来休息一会了。王医生泡杯咖啡,在办公桌前靠着啜饮,“嗯,休息一个小时——今天任务不多,再做个三台就没事了。你们也就这样,各自分一下啊,一人一台塞一次,轻松愉快,美滋滋~” ……还要再塞三次? 胡悦捏捏酸疼的上臂,嘴角一抽一抽的,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是过度无氧以后,肌肉撕裂的痛感,至少要恢复个两三天。师霁这一招确实够狠,学医的人对体能上限有了解,这不是能靠意志力克服的困难,肌肉撕裂了根本没法用力,两个男助手能撑下来的体力活,她可能确实是负担不了。 这种事看体力,个体差别很大,王医师看起来也不是故意针对,只是手底的确缺人,男生当畜牲用,女生也就当男生用了。不过胡悦知道自己要是老躲了这最累的活,师主任那里肯定有话要说。 她不禁也有点茫然了:撑着一口气,一定要进师医生的组,到底是不是愚蠢,现在她也分不清了。 就算是撑过这一关,师霁想要为难她还不多得是办法?说他不是奴隶主,其实上级医师对住院医来说也就和奴隶主差不多,只要他自己想逼走她,这样的事情永远都没有结束,继续坚持下去,为了什么?希望根本就是虚无缥缈,压根就没法去指望什么转机,难道,她还想用自己的努力去感动师霁? 想着想着,她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王医生看她狼狈成这样还笑,都有点奇怪了,“笑什么,你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发坏,“那下一台两边都给你塞。” “我不是我没有。”胡悦脱口而出,慌得不得了。 办公室大家都笑了:像胡悦这样的女孩子,可能的确如师霁所说,‘丑’得不适合在面部结构科给那些求美者看,但工作中人缘不会太差的,上庭长下庭短,胶原蛋白多,这是婴儿面容的特征,娃娃脸一般人看了就觉得亲切。她做事又实在,一些轮转过来的女规培医,上手塞过一次就直说自己做不到,只能帮着拉钩打下手,这就贼尴尬了,等于所有事都要男同事做,胡悦虽然每次塞假体都和自己生小孩一样痛苦崩溃,但到底还是做到了不是? “我看小胡有。” “有的有的,看起来很有信心的样子。” 虽然职级上有差距,但大家都是流着汗往女人身体里塞硅胶的交情,一起做完几台手术,关系自然亲近很多,胡悦毕竟也是现在组里唯一的女孩子,两个规培医也很喜欢逗她,“看上去游刃有余嘛,再塞十对都没问题。” “哇,那肱二头肌真的要炸裂了啊。”胡悦捶着右手臂,“现在都感觉乳酸堆积,下台该怎么用力啊?” 见气氛好,她借势央求王医生,“王老师,要不……能不能,给我一周时间啊?” “嗯?”王医生也是笑,“一周时间,你要干嘛?” “让我找个健身房针对性锻炼下上臂和腰腹肌群。”胡悦可怜兮兮的样子,“这个太考验核心力量了,这种肌肉力量提升还是很快,每天都练的话,一周大概也差不多了。” 她双手合十,对两个规培医拜拜,“这一周就多辛苦两个师兄,等我练好以后,我给你们补回来,师兄帮我下,我请你们喝奶茶好不好?” 两个规培医都是科研博士,过来补规培的。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也还没进社会太久,师妹这样求,还有奶茶喝,有什么不答应的?至少现在不可能拒绝,一周后她如果不回来补上,到时候会怎么想那也是之后的事了。这会儿都笑呵呵地,“哇,有奶茶喝啊,那肉松小贝有没有得吃?” 胡悦现场就掏手机出来下单,“有啊有啊,我叫跑腿买喜茶喝好不好?王老师要喝什么口味的?现在下单刚好下一台手术出来就能喝到了。” 四杯奶茶外加网红店的糕点,再加跑腿费,算下来毛估估两三百要的,王医生的眼神在办公室一角打个转:胡悦的包就放在那个格子里,就是一个布袋子,边缘都磨毛了。平时门诊的时候,除了白大褂穿的都是自己的衣服,他是不知道牌子,不过衣服质量好坏也能看出来,19层平时出入的都是有身家的女人,穿着自然光鲜。胡悦的家境,应该是不怎么宽裕的。 做医生,尤其是在中国这样的环境里做医生,大家都是人情练达之辈。王医生对胡悦不偏不倚,不曾因为师主任的暗示就特别为难她,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不过,他也觉得这女孩子很多细节都处理得有意思。 想了想,他笑,“那我喝杯金凤茶王吧。” 一杯少冰无糖的金凤茶王喝下来,这件事也就这么成了,喝着网红茶,两个规培医塞假体都更有劲,王医生也不多说什么,就打算看她一周以后如何收场:他手下确实一直缺人,再多长工也不够用,这一天三四对的乳房假体真不是那么好塞的。就算是大男人也不可能一整天塞下来面不改色。胡悦的体力大概也就是一般偏上,能塞进去一个已经是用尽洪荒之力了,七天时间,她真能撑下一天三四台的手术量? 王医生一年至少接触四五千个陌生人,部里的同事流动也快,自己工作更忙,通常没心思多关注底下小卒子的事情,但这一次,这个小住院医倒是激起了他的一丝好奇。吃过午饭出来,乘大家抓紧有限时间午休的功夫,他坐到护士站,“秦姐,最近这批新人,感觉怎么样?” 新医生都知道,老护士是不能惹的,老护士长那就更是得捧着拍着了,秦姐就是这样资历极深的老护士长,也是19层的包打听。“哦哟,王医生,你是不晓得,现在的小孩是越来越厉害了……” 不到五分钟,王医生就听了一肚皮闲话:毫无疑问,其中一半和师主任有关,一个人长得这么帅,自然而然就会成为风云人物,更何况师主任的故事也的确多。 “……那个小姑娘倒是厉害的,不晓得走了哪门子关系,周院亲自打电话过来……她不就留在师主任组里了?” 这个事情王医生是知道内情的,“不是她厉害,运气好吧,最近院里风纪抓得严,师主任组里一直没有人,讲起来是有点不像话,听说这是周院特意安排过来给他充个面子的。 ” 周院对这个弟子真是没话说,秦姐咂咂嘴,说不上是妒忌还是羡慕——这么多年他们倒也习惯了。“是不是?不过师主任的性格你也懂……” 这不是,接是接进来了,转头就塞到王医生那里,打的什么主意秦姐和王医生都清楚,秦姐一边看热闹一边也同情胡悦,“本来么,以前都是去马医生那里,那也蛮好的,结果这下弄得马医生也尴尬,还当她必进自己组的,那天话讲大了,现在不好下台,人又在你这边,她除了跟你出手术,在住院部都没事做。一批进来的,没一个搭理她。” 住院医住院医,大部分工作肯定还是在住院部完成,收治病人、写病例写医嘱,每天几次的小查房,一线的工作都是他们去做,跟主治医生上台这只是一部分而已。王医生这边,两个住院医虽然忙着写论文,但本职工作也不能完全放下,他是缺人干体力活,这种琐事倒不缺人做,再说胡悦只是师霁借给他的,平时除了叫她来跟着上台以外,并没有派什么活,想着马医生自然会找点事给她做的。没想到马医生这边也有自己的想法,倒搞得胡悦到现在落不了地——说起来,也是她错跟了师霁,不然,这讨喜的性子,去马医生那边早就得宠了。 王医生想一想,也觉得胡悦现在处境确实是尴尬透顶,大概一个住院医的职场开局,没人能比她更差了。就连他帮她想,都不知道该怎么去破这个尴尬的局。 要不,改天还是找她聊聊,劝她赶快提申请转到马医生那里去吧,马医生人好,一时下不来台而已,他出面帮着说几句也就缓过来了…… 这对王医生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做医生的都不容易——他承认今天胡悦塞完一只假体,蹲到地上快扑街的样子也是让他有些于心不忍,不过他寻思片刻,又改了主意:帮她,说不定会得罪师霁。虽然师主任一向是那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性格,对胡悦也可能只是想把她逼走了事,但听说那天两人还争执过,胡悦大声冲过师霁。那,帮她的风险也就大了点。 不是不能出手,只是要权衡的东西就更多了。 “就看,她一周以后怎么表现了……” 不知不觉间,王医生喃喃说,没在意秦护士长诧异的眼神,却是又想起了胡悦平时穿的回力鞋。 “健身练肌肉,她有钱吗?” 第5章 过关 但健身也未必需要很多钱呀。 “1、2、3、4,2、2、3、4,3、2、3、4,4、2、3、4——别放松,换一边再来一组。” 跟着ipad里的英文,胡悦把哑铃换边,跟着教练一起继续做起左手的推举动作——王医生有句话是说对了,其实塞假体更多的是用到一种恰到好处的巧劲,也就是他说的瞬间爆发力。这次过来规培的两个男医生,有一个其实轮转的时候已经做过不少隆。胸术,平时自己也喜欢健身,所以塞假体一塞一个准,带上调整的功夫,最多也就是四五分钟。胡悦这几天没少在旁边观察,他用的的确就是腰腹和上臂的力量,使劲的时候肌肉隆起,一下就能把假体给送进腔隙里去。 耐力靠有氧,瞬间爆发力靠的就是无氧锻炼的肌肉力量,而和耐力比,其实肌肉还比较好养了。她也不是想要练成肌肉女,只要加强核心力量,不至于塞假体如生小孩,不叫出来真的就连那点力量都没了。 毕竟是学医的,对人体还是有了解,胡悦说一周也不是张口就来,她其实很清楚自己的上限在哪里,之前读大学的时候也锻炼过,毕竟有些医学岗位还是需要一定的体力的,之所以之后渐渐放弃健身,理由也很简单:忙。 再加一个,穷。 穷就意味着没余钱去办健身卡,当然,忙也意味着她即使办了卡也很少有时间去,更很少有体力。同时穷也意味着她住的单间地方狭小,甚至没有钱去买健康沙拉。医学生对于肥胖陷阱的体会应该是比较深的,都知道什么食物吃了不好,但没办法,又忙又穷,只能闭着眼睛往下吞。 有多穷?十六院是没有实习生的,所以规培医应该是最穷的,做得是和住院医一样的活,每个月大概就是两三千规培补贴,全国只有深圳给规培医生开出了十万一年的规培补贴——所以虽然深圳没有太多好医院,但真有规培医生冲着这个去的。否则,真是连规培都规培不起,按上海的物价,两三千大约也就是吃个饭买点水果,至于租房怎么解决,这个医院是不会管你的了。 住院医要好一点,尤其她进了个好科室,十六院的整形美容中心富得流油,上头的大佬赚得盆满钵满,也会漏点给下头的小虾米,基本工资也就是两千多,但算上补贴、奖金什么的,一个月七八千甚至上万,算下来是有的,不过大部分工资也都要贡献给房租:做医生就没有喜欢离医院太远的,他们这种小医生尤其是这样。住院总那一年就不说了,24小时都不能离开病区,住院医平时也少不了值夜班,至于加班……呵呵,那还是事吗? 做了医生,医院就是半个家,这点觉悟都没有,直接改行就好了。不过老牌大医院一般都在市中心,附近的租房不但年代老,而且也非常紧俏,价格绝对低不了,甚至很多房东专做短租,就是瞄准了医疗市场的生意。随便一个单间都是三四千的节奏,想要租个一室一厅,呵呵,怕不是要八、九千噢。 老公房,也别想着卫生条件能有多好,一些小昆虫,就算自己家里卫生维持得不错,一样会从隔壁爬进来。胡悦有时候对冰箱都有点心理阴影,即使能克服吧,但她每天是7点半就要到医院,如果不连夜班,晚上7点能从医院出来也算是早的,十六院在市中心,周围也没个菜场,还要切切烧烧确实不怎么现实。扣掉房租,三四千的生活费,也就只够她吃碗馄饨,偶尔再加根香肠了。 读书读到26岁才进社会,胡悦也不好再向家里伸手要钱,她家庭条件的确一般,也给不了什么支持,胡悦从读研究生开始就基本自立了。这房子还是她用自己研究生时期带家教攒下的一点积蓄付的押金,买这个哑铃她都是慎重考虑过的,之前还想拿个什么农夫山泉大瓶装代替,后来还是算了,上网买了一对20元的铁哑铃了事,至于吃食上要摄入的高蛋白,她采取最经济的办法:买一大堆鸡蛋,每顿狂吞20几枚蛋白。 在这个无常的世界上,身体是少数不会辜负你的东西,虽然在医院也见过不少反例,不过和别的事情比,人体还是值得信任的,只要按时锻炼,科学饮食,两到三次训练,真的就会有所不同。这一周练下来,累是累,但胡悦精神还算不错——如果只要在每天十二小时的工作之余,再锻炼个四五十分钟,这种程度的努力就能搞定师霁的话,那倒好了。 练完一套,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抓紧洗了澡,出来拿期刊看着——临床忙,科研也不能落下,说是说以后科研型和临床型要分开,但现在住院医被聘为主治医生,主治医生考副主任,都有论文要求。胡悦一边看,一边拆开她刚买的小玩偶:这是那种能拆洗的小熊,鼓鼓囊囊塞得很紧,她把拉链的一半缝死了,就留出个五六公分的开口,把玩偶芯捏起来往里送,这样多少能找到点塞假体的感觉。 一整天从7点起,除了中午休息,几乎是没有停的。王医生不上门诊的时候就在安排手术,胡悦不塞假体也得拉钩,接连几小时都固定在一个姿势上,还要用力对抗肌肉的收缩,这感觉有多酸爽就不必说了,胡悦的意志力终究也是有限的,看了没一会儿,杂志上的英文就像是变成了小蝌蚪,扭来扭去四处乱游,她轻轻地吐了口气,又捂住脸,闭上眼,终于容许自己放空那么一小会儿。 学医的人,按理早该习惯一切逆境,从考进大学,对医疗这个行业有所了解开始,他们经历的就是这种漫长的绝望:医生的职业生涯泰半是从27岁开始,这个年纪,大部分同龄人不是已经结婚,就是在某座城市扎下了根,度过了职场最初最艰难的那段时间,早就有了自己的一番天地,能干一点的,月入两三万也是平常的事情。他们这些名校学子,说起头脑、执行力、意志力哪个不如别人?就因为选了这个专业,总是处处慢同侪一步,工作比别人累几倍,报酬却是几分之一,甚至连维生都有问题,这是种什么感觉? 人作死,就会死,在医院工作的人,不会有太多人定必能胜天的豪情,反而对生老病死这些不可抗力,认识比别人丰富了几倍。面对这种艰难怎么去熬?一些人会为这些生死间的挣扎触动,看淡金钱,有点哲学家的味儿,还有一些干脆就中途转行,以他们的学历和专业背景,一转行就能轻而易举地攫取到比从前高几倍的收入,在这种种诱惑下还能继续坚持下来,拥有多强的信念也就不必多说了。尤其像胡悦这样家里没什么钱的普通人,能走到这一步,吃过的苦头不可胜数,在现在的中国,家里没钱还想当医生,实在是太难了。师霁把她当纯纯小白兔看待,是真的走了眼。 但,即使是熬过了大学五年,研究生三年,熬过了磨人的轮转,想到十九层的师主任,胡悦也还是禁不住要从心底叹出一口气。有一种念头悄悄升起:如果只在这里做半年,不,甚至是现在就辞职去私立美容医院…… 大彻大悟、醍醐灌顶,那也许是小说主角的特权,对芸芸众生来说,老化的木制门窗中爬动的小虫子,隔邻夜归沉重的关门声,银行卡上可怜兮兮的数字,未来十年内看得穿的忙碌与窘迫,这些点点滴滴都是现实,有理想是很好,但诱惑依然无处不在:你的梦想太不现实,还在坚持什么?稍微松松手,换个姿态,是不是转眼就能活得更好? 如果选了另一条路,如果进了另一个行业,她可不可以——她有信心…… 闭上眼,好像进入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没有排斥她的同事,没有难搞的上司,没有靠奖学金和学费贷款左支右绌的青春,她也不在19层,她在,她在阳光下高高兴兴地走着,没有一丝阴霾,没有喘不上气的压力,家人为伴,恋人在旁…… 隔邻的室友好像在看综艺视频,隔墙忽然传来一阵罐头笑声,还有热闹的人声为伴,胡悦一下子从遐想中回过神,按了按眼睛,几乎是掩饰一样地拿起厚实的期刊,大声地读下去,“根据缺损面积的大小、部位及颜面邻近有效可利用的正常皮肤,多区位埋置1~3枚不等的合适形状和容量的扩张器;……” 朗读声停了下来,顿了一会,这个娃娃脸女生又闭上眼,低声念叨起来,“坚持下去才有机会,你不去努力就什么都没有,你不试就什么都没有……” 这话说得含混又简练,显而易见,这是她的口头禅,不知多少个难关都拿来这么安慰过自己。胡悦缓了一会,算是度过了这个小小的崩溃,重新打开文献,读累了就塞娃娃,过一阵才想起来,匆匆拭去眼角的泪痕——哪里会像她在会议室的表演,像她这样的女孩子,真正的眼泪,其实就是人后这么一点点。 # “真要上啊,小胡,要不算了吧,还是我们来就好了。” 一周时间转瞬即过,手术日很快又来了,胡悦刚换上手术衣就开始运气,大家看了都笑:在医院,大家职司不同,流程严谨,就算彼此合不来,工作上该合作也得合作,不过,性格有趣讨喜,在一起出手术都会开心得多。胡悦在新人里位置尴尬,护士却根本不在乎,乳。房部历来是男医生的天下,来个爱笑的女医生,她们都觉得可爱。就连两个规培医,相处一周下来也对她印象不错,塞假体就像是给饮水机换水桶,女人做不了,男人也不觉得很轻松,但终究就是提一口气的事,两个人把胡悦的任务分分掉,一个人就是多提几口气罢了,不会像她那么崩溃。 “没事没事。”胡悦却不肯说话不算,“我都练一周了,上肢力量现在强如鹅,一会给你们展示一下,保证没问题。” “强如鹅。”都是年轻人,梗全接得上,规培医一听就笑了,“几鹅啊?人家宅男战斗力才0.5鹅,你要是1鹅的话抵两个宅男了。” “月入没到半狗,战斗力倒是有1鹅了。” “这算什么,我们乳房部也就是塞塞假体了,你去17楼骨科看看,个个五大三粗,换下白大褂就可以去做装修工了。哪个人不能杠翻一队宅男?” “那是几鹅,一队,至少五个吧,2.5鹅?” “什么狗啊鹅的。”王医生年纪不大,但平时忙得要命,很少刷微博,常见的梗都不懂,此时也是忙求扫盲。 大家说说笑笑,气氛都轻松点,下刀、分离腔隙那都是做熟了的,很快,手术台上的人体就被开出了一个鲜红的血口子,肩颈和肚腹都被淡蓝色的手术床单遮盖住,露出的淡黄色人体被马克笔画出两圈一线,多少有点后现代艺术的感觉。在手术室里,被划开的似乎不止是人体,还有日常生活,被覆盖住的,也似乎不仅仅是病人的面容,还有他们独特的人格。 常在乳。房科的医生会不会变成gay?胡悦拿起假体的时候,忽然冒出这个古怪的想法,在这里,乳。房似乎丧失了第二性征的功能,沦为医生的创作对象,他们依然满是关心,但却完全是出于不同的动机。下班以后,还能不能恢复对胸部的兴趣? 而这些患者…… 胡悦到现在为止,还没和求美者发生一线接触,她甚至还沿用了实习轮转时的习惯,把躺在手术台上的都叫患者。她见到最多的就是这一对对形态各异的乳。房,有些干瘪下垂,有些其实挺健康,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好看,她确实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条件还要做手术。只是在王医生的病房里,还轮不到她多嘴说什么。 深吸一口气,把假体捏在指间,示意师兄再把拉钩拉开一些,暴。露出更多的视野,她把假体往里一送,在心里回想着塞娃娃的感觉,关键在一股巧劲,那么一瞬间把它推进去,用的就是那种上臂爆发的力量—— 可能没有健身经验的人不会太了解,但有些动作,比如拧瓶盖,女生做不到并不是绝对力量不足——可能同一个女孩子可以拎一个自重就有四斤的包包轻松自如地逛上八小时的街,她开不了瓶盖就是因为握力不足,肱二头肌从没练过,瞬间爆发力不够。塞假体、扛水桶差不多都是一个道理,你没练过这块肌肉,那怎么跺脚绷劲儿都没有用,但一旦加以规律锻炼,即使之前毫无基础,不出两三周也能看到效果。至于胡悦这种曾去骨科轮转过的女生…… 医院是个神奇的地方,最精细的手术用纳米机器人,用显微镜来做,但有些手术粗暴起来也没话说,想用高科技的语言粉饰都不行,塞假体就是这样,就三个字:往里怼。你会塞了那就是会了,按住肩膀借个力,手往前一推,人往前蹿一下,借着那股腰力和臂力,本来还粘不唧唧的假体,就这么被推进通道里,不情愿地‘滑’进了被分离出的腔隙之中…… 原本正常的皮肤,一下就鼓胀饱满了起来,被撑得发亮,王医生上来按了一下,确认它完全进入画出的填充区域,不多不少,满意地点点头,“可以,开始逐层缝合。” “哇,真是大变身啊,刚你说一鹅之力,我这心里还有点猜疑,女侠这一显身手我就服了,厉害厉害,”塞过假体的人都知道,虽然找准诀窍就快了,但对力量是真有要求,两个师兄都嚷起来,“这何止一鹅,二鹅三鹅我看都有可能——” 手术台不讲段子,那就是病人出问题了,隆。胸术虽然是三级手术,但按部就班,问题不大。病人体征也平稳,很奇怪这种科室反而不怎么讲荤段子,大家说说笑笑,胡悦两个假体都是几分钟就塞好,她说话算数,这一整天都由她来塞,越到后来越有手感,到下午第三台手术做完,已经是得心应手,就连王医生都高看她一眼:外科医生就讲个心灵手巧,有些事情不是说你教了就能会的,得靠自己摸索。胡悦学得快是优势,但更让人看重的还是她对自己的把握——说一周能练出来,就真是一周能练出来。年轻人能这样,就让人觉得很靠谱。 “胡悦,你等一下。”隆。胸还不算是最累的手术,不过一天三四台也扛不住,做完最后一台,大家都在揉眼睛,两个男医生还得回去写报告。王医生喊住胡悦,“我们一起回住院部。” “噢。”胡悦眼神闪啊闪啊,她的瞳仁是特别黑和亮,所以见之可喜,这也是幼儿态的表现,小孩子的眼睛都是又大又亮又黑的。“好的。” 王医生觉得她已经多少猜到他会说点什么了,他开口的时候就不担心她听不懂,“还真练起来了——胡悦,难道你还打算真在我这一直做下去啊?” “迟早有一天是要回去的,”胡悦并不装傻,“但是现在在您身边打下手,在其位谋其政,该学肯定是要学好的。” 王医生听说她被师霁骂哭的事情,心里也是暗叹:小人精啊,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一套行不通马上就换一套。这样的人就是学历欠点,有个博士学位在哪里混不出头? 他半开玩笑地把心里话讲出来了,“像你这样的小孩子,真是不得了,要是再去读个博士,怕不又是个33岁的副主任?——这么聪明,怎么就和师霁死磕上了呢?难道就没人告诉过你,我们师主任身边,是从来不留人的。” 每年医院都进新人,来来去去这么多,胡悦不是第一个想跟师霁的。别的不说,就冲这张脸,想拿下师医生的也是大有人在,但最后这些人不是直接辞职,就是被甩到马医生组里。好几个都是在王医生这里认栽的,王医生也不避讳,“实习时期还是学生,体会不会太深的,上个几天班,搞明白权力结构以后,聪明人都不会坚持下去,舍不得辞职的就都去马医生那里了。” 师医生神龙见首不见尾,也有人涎着脸来求王医生出面的,主动指点这还是第一次,王医生说,“你要是愿意,我帮你去和马医生说,她人很好,不会记恨你的。” 见胡悦笑而不语,他不禁说道,“留在师霁身边,总得有个好处,我也给你说这么多了,除非你不信我——” “我当然信王老师——您这么指点我,我太感激了——” 王医生是真的欣赏胡悦——前面几个到他手底下的,有男有女,女孩子毫无例外,没人能过塞假体这关,男生也有学会的,但没人像胡悦,说上手就上手,轻松愉快,整个精气神是不一样的。他难得干涉到这个深度,“这些话都不说了,既然你信我,那我就问你一句,跟着师霁,你是想图什么啊?” 胡悦沉吟片刻,她的黑眼仁平时看着无忧无虑,此时在日光灯下,却像两个幽深的小水潭,被这样的眼睛看上一眼,你很难忘记那种感觉。 王医生不禁微怔:在19层上班,好看的脸实在是看得腻烦了,久而久之,甚至都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欣赏美的能力,但是—— “我就是想……让家人能为我骄傲,王老师。” 胡悦站住脚,她的唇抿了一下,一瞬间有些真情流露,声音跟着破碎了一点点,“我也知道读博士好……但真的读不起了,王老师,我们家家境不好,真的供不下去了,你知道我们学校的博士津贴,连基本的维生都勉强,更别说尊严了。” 不用过多渲染,小医生的日子怎么样,王医生还不至于不记得,胡悦讲得简单,但情绪却浓,“我们家不止我一个孩子,大学就要学五年,学完了读研究生还得再三年。这八年真的占用家里很多资源,不管怎么讲,住院医的收入至少比博士生高。这个机会我真的舍不得拒绝,我想……我想快点升主治,升了主治,就可以……” “就可以去外面做了,是不是?” “……嗯,外面的行情我打听过,执业出去,两万多,主治就也有五万起,还不算提成。”胡悦的声音低低的,“就算不出去,多点执业现在也放宽了。我家还有几十万的外债……我想快点升主治,这样就算出去走穴身价都高点,但是,马医生手下还有好几个前几年进来的住院医……” 在同一个医生的组里,学历又弱势,马医生就是再喜欢她,也不可能让胡悦明年就做住院总,她总要安排掉自己手下所有人,再来管胡悦。但,跟师霁那又不同了,师霁是副主任医师,不但有职称,而且也已经进岗落实待遇了,在他的组里,是会有点优势,就是他和马医生平分名额,师霁组里没人,如果就胡悦一根独苗,她也至少能节省两到三年时间。 胡悦说,“王医生,我真穷够了。而且不仅仅是我,我还有一个家庭,他们一直支持我学医,我也……我也想改变他们的生活,让他们为我骄傲。我已经等够了,我不想再等下去了。” 这个年纪,王医生已经不会再信什么公平、正义了,胡悦要说自己是出于梦想,出于倔强,想要征服师霁的偏见什么的,王医生只会一声嗤笑。但她低沉的声音里滴落的苦痛,却浓缩太多医学生共同的回忆——是啊,有太多的同路而行的伙伴,不是因为繁重的课业、难缠的病人和漫长的职业规划而退缩,却因为过于低微的报酬,而不得不黯然挥别手术台? 王医生年纪不大,也就刚从住院医的苦海脱离没几年,胡悦想要力争上游,他也不觉得她这想法过于僭越,甚至还隐隐希望她能成功,不由想为她打算,“像你这样想的新人不止一个,师主任以前做主治的时候,也比马医生强势太多。不过……” “不过,迄今都没人能成功,是吗?” 胡悦帮他说完,弯起眼,笑了,她很坦然地说,“是啊,我也知道,这听起来不是很稳。” “不过,我已经习惯了,从我考大学起,就没被人看好过。考研究生,没人认为我会成功,考十六院更是如此,对这种问题,我的答案一直只有一个的,王老师。” 胡悦抬起头,眼底闪着天真的笑意,就像在阳光下回首,一整片海洋都倒映进她的眼瞳。 “你不去试,怎么知道会不会成功?” 王医生彻底没有话说了。 “我这里差不多已经不缺人了。” 过了两天,在走廊里遇到师医生的时候,他就和他说,“你还是把胡悦领回去吧。” 顿了顿,又忍不住添上一句,“小姑娘很聪明,内秀,一带就上手,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连他都为胡悦讲话,师医生是有点吃惊的,他的眉毛扬了起来,找着王医生的眼睛,像是有些不敢相信:以王医生的为人,居然会给一个住院医说话? 王医生回以无奈的笑,甚至有点歉意——师医生看在眼里,若有所思,眼帘又低垂下去。 “好。”他微微笑了起来,笑颜非常的斯文秀气。“那就让她回来吧。” “既然她这么厉害,那我就另外找点活给她干。” 第6章 第二局 “你把这几年的病历理一下。” 这天一早,师主任对胡悦轻描淡写地一句吩咐,在办公室几乎激起千重浪——胡悦,正式从王医生那里回来了! 十六院每年招新,别的科室人数都不多,但整形美容中心例外,这行业这几年火得过分,外头挖角的力度也大,五万十万的月薪那都是针对主治医师的,副主任自己出去做,一年没有几百万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如果是自己投资开医院,那赚的钱可就没数了。就算是十六院这样的名牌大医院也留不住人,每年都得招新。 ——这其中当然也不是没有新人想要搞定师医生,不过,大多数人最后都成为马医生的劳动力,头最铁的也很少从王医生那里幸存回来:病历、报告都轮不上写,每天光是做苦力,塞假体拉钩,病号都不能接,得到的提升其实有限,不是每个想做面部结构的人都能经得住这样的磨练,也不是每个人都在一周时间内上手,得到王医生认可的。 这个‘四合一’的所谓研究生,不管是运气还是实力,居然真能回到师医生身边,被他承认为自己小组的一员……马医生组里几个挑战失败的住院医都有点受不了了,尤其是戴韶华,更是气哼哼的,“连病号都没法接,只能去理病历,她根本没资格进十九层。” 这话也不无道理,她在国外是有对口实习经验的,俄罗斯的整形美容也异常发达,富豪名媛间常以鼻部手术后贴的横条胶布为荣,四处炫耀——西方人鼻子大,针对鼻部的整形是最旺的,戴韶华和胡悦一样是颌面修复专业,不过她对自己规划好,假期进了整容诊所实习,经验是比胡悦丰富得多。她也知道本专业的实习都是什么德行,“看着是像,其实根本就不一样,她整个硕士都在做鼻咽癌术后修复吧,那种功能性的手术和咱们这种根本没可比性,师主任叫她去整理病历也对,病历不整理,她怎么接病号?连该做什么手术她都弄不清楚。” 这是实话,颌面修复很多转整形的,毕竟两个专业共同之处不少,胡悦的大学就在本地,她读研期间都在做什么不是秘密,医学界还是不大,尤其是本地院校,更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谢芝芝前几天找同学噶珊瑚,随随便便就摸了个八九不离十——跟的导师的确是好的,能进十六院说不准也是导师推荐,不过读研期间真的几乎都在跟老师一起做颌面重建:许多鼻咽癌患者手术以后,颌面骨骼也会随病灶一起切除,这种重建一般是以重建骨骼功能为主,恢复患者原有面容为附加目标。和整容这一块为了追求美观的面部结构手术,只能说是手法相似,但目标就完全南辕北辙。比起同期的戴韶华,胡悦各方面是都要落后好几步了。 戴韶华吃饭的时候经常这样幸灾乐祸地讲讲胡悦的事,谢芝芝之前也笑眯眯地听,但现在却有点后悔,她没想到胡悦还真能回师主任手下,“师主任也不是这样想吧,但我们不是在推无纸化办公好几年了吗,师主任手下的病历一直没清出来,组里没人嘛,现在有人弄了,行政那边不知多开心。” “哇,这还不叫为难?”戴韶华眼睛瞪得大大的,哗然说,“是不是要把胡悦分派去刷厕所才叫为难她啊?” 住院医师虽然是医院食物链的最下层,但这也不是古代了,就算是古代,他们怎么也算是个小主,不得上头欢心的话,最多也就是在工作上被穿穿小鞋:一个住院医师,要锻炼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去接病号,写医嘱,跟着一起上台做手术。虽然其中也免不得被骂,但成长却也是迅速的。要折磨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去买饭、买水,写各种学习报告,写行政文档…… 一样是加班加到死,但这种班加得却很搓火,不但累而且没成长,三五年下来都不上台,人就真的废了。戴韶华对胡悦心态很复杂,又是幸灾乐祸又有点羡慕妒忌恨——不管怎么说,现在她总是师主任身边的近人,戴韶华女性的一面有时候也会起点作用:一个男神身边总是没有女人,忽然间出现一个愣头愣脑的小徒弟,就算被他亲口嫌过丑,同龄女人心里也还是会有点怪怪的。 “多看点病历也算是熟悉业务,有帮助的。”申永峰也不知道是为师主任说话,还是不喜欢戴韶华的语气。 “这个病历核对的事情,行政那边催得很紧的。”卢阳雨说,“要是师主任的病历一直没有核对的话,那胡悦是不是要加班来搞了?” “反正今早师主任是一个人出的门诊。”戴韶华性格是直接了点,不掩快意。 谢芝芝抿着唇听他们说,忽然举手叫,“胡悦,这里!” “噢,大家都在啊。”胡悦刚打了饭,看到他们,也托着盘子过来坐。“今天都没出门诊?” 戴韶华的嘴巴嘟起来了,申永峰和卢阳雨也有点尴尬:入职快三周了,其实他们经常在食堂相遇,只是之前都互相无视。胡悦不是自己,就是和乳房科两个规培医一起,谢芝芝今天会招呼她,他们也没想到。 “出门诊也得回这里吃啊。”谢芝芝笑成眯眯眼,大家也就自然地混过去,都说,“就是,门诊那边一顿饭怕不要快100哦,吃不起,吃不起。” “价格不说,自己食堂至少干净吧。” 这倒是真的,十六院的员工餐厅是做给自家人吃的,用料实在,价格也比对外的食堂便宜,在病人家属里还有点小名气,更受到底层医生的欢迎,不少老医生中午也会在这对付一口。“这附近地租实在是贵,不是那种人均两三百的贵价餐厅,就是那种三无外卖,都不知道是在哪里做出来的,选择余地太有限了。” “那天张主任也在这里吃啊,我们楼的都遇到过了——就是没看到过师主任。不晓得他中午去哪里吃。” 进来几周,大家也不再对19层的人事一无所知,大致摸清环境以后,八卦的兴致很容易地就向师主任身上集中——就像是明星永远只享有有限隐私权一样,如果一个人帅到一种程度,就必须相应地放弃和光同尘的幻想:就是弄堂大妈聊天,也喜欢说漂亮小姑娘小伙子的八卦。 说到师主任,大家的眼神不由都向胡悦汇聚,胡悦一边吃一边摇头,有点委屈的样子,“我就昨天早上见了师主任一面。” 师主任确实是够少露面的了,几个人都议论起来,“师主任确实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啊,我看他一周就来三四天。别的日子完全不见面的。” “他手术也真的不带助手的,都只叫护士。”戴韶华这句话不知是真是假,但很容易猜到是特别说给胡悦听的。 “门诊也是一个人。” “好像听说他中午都去附近的翠园吃午饭。” “哇,就是人均要三四百的那个翠园啊?” 小医生嘛,对这种有点逼格的餐厅都是一阵惊叹,毕竟偶尔去腐败一顿是一回事,拿它当中饭食堂就是另一回事了。卢阳雨压低声音,“师主任一年能赚多少钱啊?——院里收入有这么高?怕不是经常去外面走穴噢。” 医生也是人,为什么不关注钱?十九层的医生流动快就是这个道理,越是大医院,医生的收入就越有限,别的科室流动性没这么强,只是因为价差没有整形科室这么大而已,不过,大医院终究是有光环在,很多医生也会选择折衷路线——保留大医院的职位,或明或暗地在外走穴,有些特邀手术,出场费拿个几十万也都不在话下,所以,别看低级医生穷得要死,高级医生挣多少,那就真没数了。 “现在那叫多点执业了。”谢芝芝压低声音,“不过师主任一直很少说自己的事——都说他不愿意带徒弟就是图省事,心思都放在外面。” 胡悦平时都吃得很快,今天其实应该吃得更快点——师主任交代给她的工作真是成山了,不过她现在把速度慢下来,很注意地听谢芝芝的话:她说的外面,肯定不是外面的女人,这么说,师主任在外头也有执业点了? “他在哪家医院走穴?”谢芝芝的语气引发众人的兴趣,戴韶华也压低声音问,“他们收不收住院医啊?” “谁要收你一个住院医,收你去打针吗?”众人一番笑骂,“想钱想疯了吧!” “不清楚外面有什么,听说师主任在外面赚得太多了,怕别人问,所以和同事走得都不近,没什么来往的。不知道多少医生护士,还有求美者想追他,都没戏,一个人都没答应过。” “哇,一个都没成功过啊?约出去吃饭都没有?” “是不是早就结婚生小孩了?” “反正资料是都写的未婚。” “你们听说没有,”谢芝芝的声音更压低了,“师主任的脸……是动过的。” “真假?” “这个不难看出来吧,皮肤那么好,是不是打过水光针啊?” “下巴打过玻尿酸没有?还有太阳穴,那个鼻子可能也动过,一般人的鼻子怎么可能长得那么完美的?” 几个新人遍布在不同科室,你一点我一点,多少也都从各部护士那里听过一些八卦,消息可以形成互补,受到谢芝芝带动,此时都投入讨论起来,胡悦也听得很专心,如饥似渴,饭都忘记吃,冷不防接到谢芝芝飞来的一个眼神:眉头挑挑,唇角的笑很玄妙,有点‘你懂得’的意思。 这个谢芝芝—— 胡悦当然懂得,她也冲谢芝芝挤挤眼,两个人换过眼神,像是达成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默契,唇边的笑意都深了一点,表面上还若无其事,听戴韶华压低声音说,“好像就是真的,师主任定期去打针的,只是不在我们19层而已,马医生讲过一次,说师医生自己都不回避——帅哥难道不需要保养的啊,真是,在19层做,怎么还以为美丽是白白来的?” 胡悦一直不讲话,就是不想坏了戴韶华的兴致,马医生和师主任是同事,知道得肯定最多。这不是,一爆就是一个大料,几个医生各自摸着下巴,emmm了很久,“也是,这么说也不无道理……” “哎哟,19层的医生哪个没打过,尤其是女医生,马医生皮肤那么好,也是水光针打出来的啊。”戴韶华真是直肠子,石破天惊又是一个大料,她大大咧咧地说,“我们打只要出个成本价就好了,谁不打,傻子吧?那些注射科的更合算,botox一支一个客人用不完的,余下来的还不是便宜护士和小医师了……” 几个小伙伴的的兴趣自然被带开,胡悦也没费事再带回来:关于师医生,他们知道得应该也就是这些了。人气高,但为人冷淡,出了诊室很少和人来往,爱赚钱,这些年从不带组就是怕耽误时间,在科室特权很高,马医生手下很多小医生就一直在帮他做事,做工的时候差使,要指导了丢回给马医生,听说手术台上也很少和护士拉家常,顶多偶尔说说笑话…… 在医院内部,一般很少有医生是真正很高冷的,这就不是个能高冷的环境,病区如军营不是开玩笑的,病人真有险情了,撸着袖子上,一起上过手术台就像是一起扛过枪的兄弟,职级虽然高低有别,彼此间可能也不是没有争斗和心结,但一个科室内部就像是个大家庭,一轮班就是十几小时共处,什么逼能装这么久?也就是19层这种特殊的结构才给师医生这么大的私人空间,就是想要投其所好,对他都很难建立起了解。胡悦摸着下巴,寻思着该怎么讨好自己的上司:师主任想赶她走,无非是认定她带来的麻烦远超利益,这要解决也简单——给他带来足够的利益,那不就行了? 摆在眼前不就是个机会——师主任再不想带徒弟,也总是还需要有人帮他办点琐事的。从前差使马医生组里的小虾米,又没甜头,事情自然也就做得七零八落的,没个系统,这病历整理,就是个机会,如果她能做好…… 想了一会儿,胡悦忽然自嘲地一笑:如果师主任够狠的话,做得再好也没用,一声感谢,接下来只会更没挂碍地把她踢走。这么没人性的事情……她觉得他肯定做得出来。 “对了,胡悦,”话题忽然移到她身上,卢阳雨问,“说起来,你在乳房部那边有没有独立做过小手术?” 这是在说练手的事了,胡悦摇摇头,“乳房部有什么一级手术?我跟王医生都是三级手术起,最多拉拉钩了。你们呢?” 帮着塞假体那是打下手,不能算是独立主持,住院医师两年内能独立主持的也就是一级手术,在19层,一般一级手术都集中在皮肤科和激光科——打打针、做做点阵激光,这都是一级手术的范畴,乳房部那边隆胸手术是三级手术,必须是主治医生才能做,如果去割双眼皮,倒是进去就能做了,这个的确是一级手术。有人就炫耀道,“我昨天独立割了一对,效果还不错。” 当然,线是老师画的,不过仍惹起一片啧啧声,眼看话题要偏转开,戴韶华咳嗽了一下,卢阳雨刚要说话,戴韶华又是一动。 他叹口气,很明显地把头从另一边偏过来,“其实你们面部结构这边手术也都大啊,暂时没法自己做正常——师主任也挺栽培你的吧,整理病历是不是正好可以巩固一下基本功?可能他也是有苦心在的。” 胡悦笑得很同情,她觉得卢阳雨挨的那一脚应该不轻,也知道戴韶华想听什么。“怎么可能巩固基本功?八、九年的病历,有的录入系统,有的没有录入,你只能按病历号去查,查到电脑里是空白的,就翻纸质病历补录上去——你们想想,几千本啊,催得又急,还有什么心思去看病程记录?基本就在那机械打字,只求越快越好了。” 这十几年来,办公系统都换过多次,越是早就越不能保证病历全录进去了,或者数据没在转换中丢失,把十年内的病历全都录入系统,这是院里近来在推的政策,各科室多少都被分配到任务,不过他们遗留问题少,很多都被师兄师姐做了,不像是胡悦,堆了这么多年的老大难要在几个月内解决,几个人都同情地咂嘴。戴韶华神色略宽,“哎呀,可惜我们也很忙,不是跟着出门诊,就是在手术台上,稍微闲一点还要接病号——不然我就来帮你了,好歹也是一份积累,白白错过多可惜。” 像是师霁和王医生这样的老狐狸,装白莲花没什么用,他们一眼就看破,还会让你演不下去,胡悦是吃过这个亏的,但在这群同期生里又不一样,戴韶华这么爱演,她不配合简直都可惜。胡悦微微一笑,没有说话,眼睛眨几下,垂下去盯着自己的餐盘,大家就都被弄得有点尴尬——胡悦可能确实是运气好,也可能的确是有关系,但不管怎么样,人家现在就是被师医生整得惨兮兮,戴韶华的情绪可以理解,但还要踩一脚,过分了吧。 这不是宅斗游戏,大家对戴韶华的看法不会马上就带到脸上来,不过因此缓和对胡悦的态度倒很自然,卢阳雨先带开话题,“还有一小时,出去买杯一点点,去不去啊?胡悦,一起呀?” 胡悦是去不了,她吃个饭就要回去继续埋头苦干,卢阳雨不勉强,“你喝什么,我给你带一杯。” “好啊,”胡悦大大方方,“谢谢,下次我请。” 一杯奶茶,两个人的关系似乎拉近不少,相视一笑,胡悦道别的时候又特意和谢芝芝互相点点头,她往回走的时候心情不错:开局再难,不试试怎么知道不会变好?谢芝芝在想什么她很清楚,关系和实力,你总要有一个她才会和你交际。看起来,戴韶华和她,谢芝芝是更看好后者。 同事间的交友,总是有点目的,不过,至少现在,她的人际关系,也开始打开局面了。 # 运气女神最近似乎的确眷顾胡悦,回住院部昏天暗地,又做了一小时的录入女工,刚想歇会儿喝杯奶茶,嘎嘣一声,伴随着大家的抱怨声:办公室的插头又跳闸了。 “哇,这个线路再不修要炸裂了吧。” “不是线路的问题,是楼下装修,从我们这边分电,好像是说功率太大了。” “欺负我们整形科没什么住院病人是吧?怎么不从楼下分电啊?” “楼下是心外科的住院部……” 电压不稳,合上就好了,电脑重启,刚键入的那份病历是没了,不过胡悦并不沮丧,恰恰相反,她还有点小开心——医院的电脑都要刷卡登录才能后续操作,同样,你只有刷过对应的卡,才能操作该用户名下的病历。平时师主任的卡都放在她这里,但师医生今天有门诊,他把卡带到门诊部去了。 就算话仍不多,但多点接触也是好的……靠,说得她和痴女一样,如果不是为了理想,谁喜欢和他多说一句话,拽得二五八万似的,好像真是举世难寻的美男子,其实还不是做出来的,那个皮肤,没打水光针她就改姓师,还有还有那个鼻子…… 窘迫的日子过惯了,必要的时候胡悦是不要面子的,她先给师医生发一条微信(此人要不是一条朋友圈没发过,要不就是对她关闭了权限),告诉他她要过去取卡,吸着奶茶,慢慢晃过马路,走到对面的门诊大楼十九层,也算是松松筋骨。这两天埋头电脑前拼命打字,程序员都没那么辛苦,感觉比塞假体还更无聊。如果师主任不放松时限的话,她有种得通宵加班的预感。 ‘叩叩’,她推门而入,“师主任——” 师主任正在打病历,头也不抬,递出一张卡,修长的手指夹着淡绿色磁卡,在阳光中莹白如玉,好像广告里的画面。 ……结果还是一句话没说上吗?胡悦也是无语,低下头很鹌鹑地接过卡,侧着身也没看清求美者,眼角余光只是瞥到她脖子下方:嗯? 这…… 这是一对很漂亮的乳房,大小适中,被包裹在紧身衣物里,显得主人的身材玲珑有致,眼光自然而然就会忽略那些一看便很昂贵的饰品,聚焦过去。就算是直女也免不得被吸引—— 不过,胡悦却不是因此盯着不放—— 也是有点想逗师主任和她互动,心底话脱口而出,“这胸部……怎么有点眼熟?” “啊!”求美者也看清了她的脸,一下很惊喜地叫起来,“你是胡医生吧——不记得我啦?一周前我来做隆乳手术,就是你做的呀。” 她显然完全混淆了住院医师、主治医师和主刀医生的区别,把可怜的王医生抛诸脑后,兴奋地拉住胡悦的手,“你来得正好,别走别走,快一起坐——正好啊,胡医生,你和师医生一起商量下,看两个手术能不能一起做啊。” “……啊?”胡悦一阵迷糊,但瞟了眼无语的师医生,还是厚着脸皮坐了下来——她可以很懂事,不烦人,但那是以后,现在,她得多接触接触,摸清楚师医生这个人,还有他到底有什么需要是她能满足的。“我不懂你的意思?” “哎呀,就是那个,我觉得我的胸部还是有点小,没收到预期效果——”脸上笑意未歇,这位……于小姐冲胡悦挺了一下她丰满的——至少是升到了d杯的上围。“要不,你们商量一下,一次全麻,两场手术,除了鼻综合以外,给我再加一个杯吧,行吗?” 第7章 对杠 永远不要低估病人和病人家属闹幺蛾子的能力。——如果你在中国的医院工作,这就是你要领悟的第一句至理名言。 从实习期到规培四合一的三年,胡悦在各个科室都轮转过,绝非新丁,她见过手术前吩咐禁食禁水却大喝煲汤的病人——“委屈啊,医生,汤也不是水,也没有食物在里面啊,我家里人已经帮我把肉都拣出来丢掉了——” 也见过癌症手术后第二天就想要出院的病人和家属,“医生,我们家很近的,离市里就100公里,复诊的时候开回来就要两三个小时就好了。” 酮体超高还不想住院的糖尿病患者、手抖个不停、脖子超大,却认定自己没病的甲亢患者,血压高到让人担心他卒中的高血压患者……各式各样的病人她也是见得多了,除了少数疑病症患者以外,大多数病人的极品奇葩,其实都还是体现在对病情的轻忽上,总是对身体过分自信,不愿接受医疗,“我平时好好的呀,医生你们不好为了完成业务随便安排人住院吧?”,像是于小姐这样,已经有了一对形状完美,从各方面来说都是完美手工艺品的胸部,却还想要回炉重造得再大一点的患者,还真是第一次见。 “还要再加杯?伤口已经长好了吗?”她本能地问:隆乳术不是什么大手术,术后观察一两天就可以出院了,之后就是定期复诊,一般说来,完全恢复正常行动也要半个多月的时间,听王医生说,大部分求美者都要半年时间才能完全适应胸前新增的重量。怎么说也是在胸前掏个口袋出来,“于小姐你刚手术一周时间吧,是不是才复诊过?绷带才取下来,就想要再开刀,这恐怕不可能吧?” “当然不是现在。”于小姐急急地说——这是个很清秀的女孩子,笑容也挺讨喜,瓜子脸、弯月一样的眼睛,皮肤很白,看得出来很注重保养,三庭五眼也许不是那么精致,但在一般人中也算是小美女了。“师医生这里手术也是要预约的呀,至少要约三个月以后——三个月以后就可以做了吧,对不对?现在这个,事业线实在是太不明显了,终究还是要换的。” ……也不是不可以,胡悦有种很费劲的感觉,她感到于小姐和她好像不是在一条回路上思考,“但是你要想好啊,于小姐,你嫌杯不大,乳沟不明显,那就只能换腔隙,不能再放在胸大肌这一层了,这个可能是要选择另外的部位去做切口,门诊的时候王医生应该也和你说过,如果是从乳房下皱襞——就是你胸部的下缘的话,可能愈合以后胸部会有伤疤——” “对,这个我知道,上次王医生说过,要么就是从乳晕开。”于小姐很活泼地说,“那就从乳晕开么好了呀,我是不要留疤的。” “我记得于小姐你还没有生育史吧?从乳晕开口进去的话,可能会损伤到乳腺和输乳管,这里面的风险我们必须如实告知的,最好都建议是有过生育经验的女性才采取这个位置……” “我是没生过小孩,”于小姐事前显然也做过功课了,不过网上说得总是没有医生讲得那么清楚,什么风险当面听起来,总是比网上浏览着要可怕点,她的眉头皱了一下,但又很快松开,“不过这个也只是有风险而已,几率不高的对吧?那不然每年那么多隆胸的人,难道都不要小孩、不喂奶了?” 风险这种事,怎么好说的?第一,胡悦不是主治,甚至不是这个方向的,经验不足不好妄下断语,第二,这和病人谈话其实也是门学问。胡悦免不得将求助的眼神望向师医生,但师霁并没讲话,而是一脸看好戏的样子,这倒是激起她的脾气,她说,“这也未必的,就算1%的几率,发生在你身上也是100%,你不好按几率判断,只能说要做好这个准备。” 按现在的医患关系,医生和病人沟通,自己必须先占住理,把话说得越保守越好,很多医生是禁止手下的实习生同病人直接交流敏感问题的,说得最多的就是‘不知道,这个你要去问x主任’。胡悦这是第一次和病号直接接触,倒是学得有模有样,滴水不漏——不过,这斗不倒于小姐。她双手一合,又欢喜起来,“才1%啊——那我肯定不会这么倒霉的,那就这么定了?师医生,这要一起做手术的手续就拜托给你了?” 1%只是比喻而已啊—— 胡悦和同事来往都没这么窘过,现在倒是被个普普通通的病人几句话架在这里,一时大囧,但于小姐是对师医生说话去了,她又不好插话,只能尴尬地望着师医生。 师医生似笑非笑的:看得出来,他不曾把她放在心上,大概像胡悦这层级的人,他都多少有些睥睨,只是对着她表现出来得特别明显。他明知胡悦的尴尬点,开口却半句也不提隆胸的事情,“你要在我这里做鼻综合,手术时间就只能照我的时间表来排,能不能和隆胸那边的合上,不知道,适不适合一起做,不知道。是放假体还是自体软骨移植依旧不知道,于女士,要那种贵宾式的量身服务你应该去外面的美容院,在我这里就是这个公立医院的规矩,什么都不知道就要定一起手术,那我是做不到。” 名医脾气可能都比较大,于小姐被这样说也只是讪讪然,“师医生,你的技术我还不放心吗?我姐姐就是在你这里做的鼻子,这些事我就都交给你了,你肯定帮我做得很好看的呀。” 做整形医生,福利真是好,想想肛肠科、泌尿科每天要看到的菜花鸡儿和黑洞菊,19层简直就是人间天堂,求美者很大一部分都是年轻貌美,说话甜甜软软的妹子,还喜欢撒娇,几句话说得人骨头都酥了——可能对别的整容医生,还不会这样温柔如水,但在师医生面前,个个都是小绵羊。于小姐这话说得九曲十八弯的,一般男人听着都要酥软了,师医生却还是似笑非笑的,“你要变得好看,何止需要做一个鼻子?” 一句话就把于小姐的温柔气焰打灭,她立刻不安起来,“我还要做什么?我就知道我三庭五眼不对——是不是应该开个内眼角,这个能不能一起做?我一直想割双眼皮的,师医生——” 胡悦有点按不住自己了,但仍忍着没说话,只是坐着也不走,一张卡捏得陷进手心里,师医生飘她一眼,语气还是凉凉的,“别的不归我做,你要割双眼皮,挂别的号,我这里只给你做鼻综合,用你的肋骨软体做自体植入,设计图下次会出给你,手术最快也要三个月以后,中间如果有人反悔不做了,可以插队。没别的事,你可以回去了,两周后来挂号看设计图。” 医生这么强势,于小姐毫无招架之力,原本的如意算盘现在是不敢打了——要打也不会在师医生这里打,还不敢发火,一边委屈,一边急急地询问,“那医生,十六院哪个医生做双眼皮好啊?你这里能不能直接帮我挂个号啊——” 不知和外貌有没有关系,师医生是十九层最火的医生,他的门诊日号都是早早就挂满了,于小姐这边刚出去,下一个病人就在门口探头探脑,师医生却挥手叫她出去等,手在叫号器上压着,没往下按,吊眼看胡悦,“还不走?” 师医生的魅力,由两方面组成,他英俊的长相与轻慢的姿态大约各占了一半,这是一种处心积虑的阴险,好像外表被当成他的工具,他挑起的眉释放出肆意张狂的魅力,无孔不入地想将你掳获——你一被他征服,在这性力的战争中他就占了上风,他便可以更占上风,更轻蔑地嘲笑你。 胡悦不是瞎的,审美也绝非有异常人,否则她不可能做整形医生,她自然知道师医生有多好看——不过,她同时也有很强的意志力,甚至可以说是心如钢铁。 “师医生,我觉得——你做得不太妥当。”她望着师霁,虽然职级有别,但在诊室里却仍平等地表达自己的看法,“于小姐想要再加大胸部,甚至是开双眼皮和内眼角,这都属于是过度整容的范畴。您作为医生,不应该煽动她的念头。” 不是每个人都能对上级医生——同时还是主管医生说这种话的,而且态度还这么平静。胡悦虽然平时笑口常开,听说在科室前辈里人缘还不错,但其实性格也相当强势。师霁不由高看她一眼,“你怎么知道她不适合开双眼皮和内眼角?你有经验?” 毕竟是经验少,胡悦马上被问住了,师霁露出充满优越感的笑容,这场过招应该就此结束——但胡悦抿了一下唇,居然没有撤退,而是说道,“适不适合,应该是她独立的决定,不是吗?” 师霁有一百万句话回她,但他现在已经是很好奇了,“你到底想不想留在我组里,胡悦?” “哦,您的意思是,只要我少说多做,不扫您的兴,就能留下来了?”话刚出口他就感觉有点不对,没想到胡悦真是没错过,接得极快,眼神一闪一闪的,有点小狐狸一样的狡黠:她哪里是真的关心于小姐,这分明是在给他下套。 要明说她不能留下来,他就理亏了。要问她留在他组里想做什么,就等于是被胡悦带了节奏——胡悦想要什么师霁很清楚,王医生和他说过,甚至还半开玩笑地建议,如果实在不想带学生,不如就如了胡悦的愿算了。——以胡悦的能力,其实帮她这一把对师霁来说也并不难,不过这不也就意味着他输了? “你不能留在我组里,主要的原因还是太丑。”最终他还是采取原说法:就没几个姑娘能对这么直接的攻讦毫无反应的。 上一次他这样说,胡悦是哭了,这一次没有外人在,她的反应更真实——眉毛稍微捺了一下,唇边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她站起来说,“既然师主任不想和我聊,那我就回去干活了。” 职级比他低,也是被他给说走了,可师霁并没有自己已经赢了的感觉,反而略感弱势:人身攻击不奏效的时候,就显得他比较low了。他注视胡悦走出诊室,眼神像刀一样在那小小的背影上刮了几刀,又抿了抿唇,想一想,忽然无奈地一笑,按下了叫号机。 “第43号病人请至04号诊室——” 外头顿时传来了电脑音,早已久等的求美者闪身打开门,嗲嗲地说,“师医生——” “坐。”师霁又恢复了他那目下无尘的样子,求美者缩了下脖子,自我感觉已经没那么好了——在他的眼神里,没有几个人还能维持自信。 但胡悦确实是个例外。 第8章 在车轮下哭 “于小姐。” 特意从王医生的诊室那边绕了一下,还敲门进去问他喝不喝奶茶都没看到她人,下电梯的时候倒是在电梯间遇到于小姐。胡悦估计她是去王医生那里晃了一下,没找到加号的机会——她瞄到于小姐的手机就正在app挂号。 “啊,胡医生。”于小姐看到她,手机一放又笑起来,但不如刚才热络——她是知道胡悦不支持她再加size的。 两个人互相点点头,胡悦也掏出手机来玩,安静了一会,还是于小姐先忍不住。 “胡医生,我私下这样问你——你看,我们周围也没别人,手机我也没录音。”于小姐还真的把手机后台切给她看,佐证自己的诚意。“你能不能告诉我,如果从乳晕切进去加size的话,到底……有多少几率会堵塞那个、那个……” “输乳管?” “对对对,如果发生的话,会是怎么样,就是——就是不能奶孩子而已吗?” 胡悦想了一下,觉得于小姐也未必在意这么一个单一的后果,“如果堵塞的话,肯定会有影响,而且也会增加乳腺炎的几率,会很痛的。” 痛好像还好,于小姐松了口气,胡悦看在眼里,忍不住诚恳地说,“但于小姐,我劝你还是三思吧——就算你不在乎乳腺方面的后果,但你本来只是a-b的胸围而已,现在做到d已经几乎是极限了,你再要升成e、f,恐怕也不会美观,而且还有下垂和驼背的风险,到时候连体态都会受到影响,那又是何必呢?” “还会下垂?可——可这——” “可假体不应该是很坚挺的对吗,你是不是想说这个?”胡悦说,“的确,假体在一时间能起到丰胸的效果,但它同样也意味着重量——胸部的大小和背部肌肉是配套的,胸大肌和背肌就像是一个袋子,兜住了乳腺和脂肪,它是自适应的。小胸部兜子就不会太大,一下塞了过多的重量,这个肌肉兜不住了,就得从别的地方代偿——所以你可能会驼背,同时也会下垂,这都是兜不住的结果。我还没有和你说包膜挛缩——有过隆胸行为的求美者,乳腺炎经常会并发包膜挛缩,那会痛得你恨不得把乳房割掉,也会严重影响到它摸起来的手感。” “……胡医生,不是请你别吓我吗……” “我不是吓你,于小姐,医疗本身是侵入性手段,把不属于人体的东西放置进入,一定会有后果的。”胡悦诚心诚意地说,“只是有些时候我们需要它的好处更多于它的坏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想要把胸部变得更大一些,但是,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你想要达到的目的,还有它可能带来的后果。” 她忍不住又加上一句,“其实,你长得已经很好看了,如果是我,我不会来做鼻综合。” 于小姐很久都没有说话,像是有些触动,过了一会,她说,“谢谢你,胡医生——你是真的关心我。” 她咬着下唇,不讲话了,她们走进电梯又走出来,很巧合地都从二层下。胡悦是要走过街天桥去住院部,于小姐则可能是去马路对面乘地铁。 “胡医生,你是实习医生吧?” 两人说不熟又认识,一路默默地走也不是办法,还是于小姐先打开话头,“听说你们整容医生都很赚,是不是真的呀?” “我是住院医师,我们这里不是教学医院,没有实习医生。”胡悦说,“很赚也没有吧,住院医师收入不高的。” “不高是多少啊?” “大概基本工资也就两三千,再多一些补贴吧。”胡悦回答得很保守。 “你今年多大了?” “26。” “嗯,26岁了,在上海才拿这个数,不算多了。”于小姐似是自言自语,她又讲,“不过我原来的工作拿得更少,文员嘛,在小公司,又是私企,一个月就3000块,真的养活自己都困难。” 从她的穿着来看,于小姐的经济起码是比她要富裕,胡悦大概已猜到接下来的故事,于小姐看着她,大概也看出来了,她自嘲地笑笑,似是问她,又似是自问。“我是不是很爱慕虚荣?” “其实,我原来也是个好学生的——我们会所里,大学毕业的小姑娘是不多,但听说大会所硕士生都有,听说博士生也有想入行的,老板不收,年纪太大,没女人味,女博士是第三性嘛,哈哈……” 从气质上,真是看不出来,于小姐确实很有书卷气,还有些未褪的天真。她讲,“胸是老板叫我来隆的,她挺喜欢我,读过书,比较会做人,又没风尘味。就是我实在硬件有限,你知道那些煤老板……唉,长得不像张柏芝,演什么初恋?还是要靠大胸大屁股,男人,没什么品味的。” 胡悦一直没说话,但脸色平静,并没有流露出退缩与鄙视,于小姐从闪烁的睫毛下面偷窥她的表情,话匣子越打越开,“她叫我隆一下,做一下脸,这样她保证在两年内把我推成头牌。唉,其实对客人我都讲,没办法,家里需要钱。可怎么说呢……确实也是需要钱。” 就像是自言自语,她的话有点没逻辑,“但不是为了家里,是为了自己。读过书,知道这世界是什么样子,就总想出去看看……我也看知乎啊,人最大的痛苦,就是无法与欲望匹配的能力,我就是这样子,在公司,真的没办法,二本出来,中文系,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发财……我想要钱啊。” 她坦白地、赤裸裸地说,“就是喜欢钱,喜欢那些包、表,那些漂亮的鞋子,看到那些大姐手里的钻戒,我也好想要啊……” 但命运给的礼物,哪有没价钱的?更何况命运给于小姐的礼物还算不了太好,她的长相,在常人中夸个小美女,够了,但要出入高级会所,在那些身材高挑窈窕、个个高鼻深目,一脸网红长相的女孩子里,是太平凡了点。 “是真的想要,我做文员做不出什么名堂,做……做卖酒小姐,总想往上爬吧,总不能一辈子住在老板宿舍里……但老板说我这个还是小了点,”于小姐抿了一下唇,“手术费都是她出的,做这个好几周不能喝酒,当然也不好上班,老板也说无所谓,借我生活费……” 刚才听她说,还以为她是天上人间级数的会所从业者,现在才露了底——恐怕就是一般那种带色的酒吧、ktv里专门卖酒陪唱的促销人员。那种场合的品味的确是很直接,胡悦听了也觉得有些难堪:如果于小姐是那种高级小姐,至少还有钱,现在听起来,钱其实也没赚到,身上的衣服,恐怕也是老板买的。还没开始卖酒就欠了一笔又一笔,就像是看着她挣扎着落入陷阱里去,最终却又什么也得不到——往下落就能发财,实在是这世上最懦弱的幻想,有些人宁愿宝马车里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车上笑,但她们不知道有很多人是在车轮下头哭。 事实上,大部分想要坐宝马的人都在车轮底下哭。 “鼻子也是老板叫做的。”于小姐倒是满感激老板的,絮絮叨叨地说,“十六院也是她让我来的,她说看我就像是她妹妹……” 她忽然顿住了,过了一会,自己也笑起来,“什么妹妹不妹妹,她在我身上花的,总要十倍地捞回来。” “——但我也情愿,我真的想要钱,穷够了,最穷的时候,我连coco一番屋都舍不得吃,30块的套餐——我舍不得吃,我只能去吃麻辣烫。我有时候想,为了钱我什么都愿意做,谁让我没用,没别的本事,只能卖酒赚钱……” “就是没想到我没本事成这个样子,”于小姐说着又笑了,笑着笑着,捂着脸弯下腰哭起来。“才要付出这么一点代价,我就害怕起来——我就……我就想退缩,我……我还想给以后的小孩喂奶……” 可这样下去,她该怎么生小孩?胡悦没有说话,只是给于小姐递上一张纸巾,于小姐接过来胡乱擦了擦眼泪,手举到半空还有一点点僵硬——胸前的伤口还没好。她边哭边笑,“不好意思胡医生,真不好意思——你看,我真是好没用,连个小姐我都做不好。” 纸巾浸透了,她直接拿手去抹,“现在不加size了,现在不做了,我拿什么还老板的钱?” 胡悦一句话没有说,她说不了‘我帮你出’,她也没有钱,没有人比她更懂现实的重量。于小姐没办法不继续隆乳,没办法不做双眼皮、鼻综合、内眼角,她已经踏上这条路,没人迫她,她就是这种人。 但即使这种人心底也还有一丝火花,也还有一丝渴望,这渴望让她还有一丝犹豫。就像是网中的飞蛾,翅尖还在轻轻的颤抖。 胡悦不再劝说了,她知道后果说得再严重也没有用,于小姐的问题没有这么简单,能让她改变主意的,并不是可能承受的痛苦,而是她会因此失去的希望、憧憬与更多的可能。 “需要钱是所有人的问题,为了这个会做什么,是自己的事,只要不犯罪,没人会评判什么。”最后,她委婉地说,“不过,我觉得你的身材其实已经可以了——如果老板还觉得不够,那可能是你的工作场所层次有点低,或者,你可以考虑换到更高级的地方工作。大学生都往别的会所跑,可能也不是没道理,于小姐,你说是不是?” 于小姐泪眼迷蒙地看着她,就像是从未想过有这个办法,过了一会,她勉强一笑,“你说得太简单了,胡医生,哪有那么容易,钱呢,怎么还,而且也要有老板看得上我才行——” 话是这么说,但有了这么一条新思路,她像是又有了点新的盼头,精神终究比之前好了不少。“谢谢你,胡医生,我会……好好想想的。” 又有开玩笑的精神了,“下次来找师医生复诊的时候,如果你也在——记得帮我加个塞哦。” 胡悦也耽搁得够久了,和她分手,匆匆走回住院部,赶紧输入病历,弄了一下午,她眼都快花了,感觉自己得挑灯夜战,走出去正好遇到师霁——一般带组医师一天总要到病床前看一眼,师医生最近有两个削颌骨的求美者,这是大手术,他上午没来,下午也该来了。 “师老师,我打算加班弄病历,就怕万一又停电,把你的工卡留在这里可以吗?”她先请示,又表忠心,“明早我会按时过来打卡的。” 这张工卡在十六院作用不小,上下班打卡、开办公室的门、登录oa系统,甚至是在员工食堂吃饭都用得到。也因此经常离身,别人帮你从员工食堂带个饭什么的都能用到,师霁先随口说了声“嗯”,但又改了主意,“加什么班,什么事情不能慢慢做?你可以下班了。” 这句话不合是在走廊上说的,路过的戴韶华听得眼珠子要掉下来,不可思议地瞪着胡悦,像是要把她吃掉。胡悦也知道别人听起来,这话很亲密,而且一般组长要为难手下人,也都是让她疯狂加班,不可能反其道而行之。在外人看来,当然是她胡悦手段玲珑,不到几天就把师主任也给收服。 只有她自己,身在其中冷暖自知,明白师主任绝不是这个意思。 胡悦的眼神在工卡上停顿了两秒,不动声色地把它递回去,干净利落地抓起包,“好,一个月内东西给不到行政您也不能怪我。” 师霁做了个扁嘴的表情,“怎么和你说话老有埋伏?” 他们两个刚好一道下楼,师霁的表情让不少女病人对胡悦燃起仇恨,路过的住院医更纷纷投来羡慕妒忌恨的眼神:他们大多跟了一天的手术,现在还要回去写病历,多得是文书工作等着做。 “对了,师老师。” 也不是故意八卦,不过既然知道于小姐的背景,胡悦不知怎么就觉得应该和师霁说一说,“今天那个求美者于小姐……” 她把于小姐的故事添添减减地说了,于小姐的身份半点没惊吓到师霁,“这很正常。” 他笑了一声,“这种人是我们主要的服务对象。” “……真的?”胡悦有点不可置信,“她们会来我信,但,‘主要的’……” “面部结构这边不是最多,王医生那里,99%的客人都是类似的身份。”师霁说,他扫了她一眼,忽然露出邪恶的微笑,“不然你以为,我们这行收入为什么这么高?” “……” 胡悦抿了抿唇,没有说话,但师霁没放过她,反过来挑逗,“学了八年医,救死扶伤的口号听多了,最后却是为这种人服务,心里是不是不好接受?” ……胡悦拒绝和他对视,“师老师,电梯来了。”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了,满满当当一电梯的人和他们大眼瞪小眼,师霁退后一步,嫌恶地摇摇头,“算了,下班高峰,我走楼梯。” 住院部是8层,亏得他爬?这部是坐不了,实在满员了,但胡悦还是要等下一部的。师霁走到安全门口,又回过头。“这很讽刺,但就是这行的事实。在十九层工作的人大部分时间从来都不是为了理想,而是为了钱。” “如果你不好接受,那,现在转行也还来得及。” 平时他对她说话,总是有点挑衅,但现在,像是认清了这只会更激起她的征服欲,师霁的语气和缓了下来。“看得出来,你还是个医者。如果你有什么想法,我可以帮你。” 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和十九层工作的其余人,已经不算是医生了? 胡悦没想到师霁对自己的工作评价这么低,闻言不禁微怔,过了一会才说道,“其实,我和您说于小姐的事,只是想说,您也不用着急设计效果图……她可能未必会再来了。” 夕阳透过斜窗,把电梯厅映得斑斑点点,辉煌灿烂,男人的脸在夕阳里,像是镶上了金边,女人的眼神倒映着霞光,清澈得就像是湖水,这一男一女在夕阳中的对视,像是被无限拉长。说不上浪漫,两人的笑都蕴满了自信,像是对接下来的暗战满怀信心。 “她会再来的。”最终,师霁嗤笑了声,就像是对她的无可救药感到不耐。 他推开门,隐没进黑暗中,语调满是冷嘲。“她们都会再来的。” 胡悦双唇抿紧,没有反驳他,说实话,她也并不能肯定——于小姐真的不会再来吗? 但,那又如何? 她的拳头握紧了,于小姐就算再来了又如何?重要的是她的意志,她不用别人教她来对这世界燃起坚信。 “我会拿到的。”她喃喃地对自己说,“我一定会拿到的。” ‘叮’的一声,电梯响了,有个人走出来,他好奇地问,“嗯?拿到什么?” 第9章 第三局 已经是下班时分,张主任被迫把所有人又叫了回来。 “这件事很严肃,大家还是不要掉以轻心。邻省最近出的新闻,大家应该也听说了——” 中国这么大,新闻天天有,大家纷纷表示什么也没听说,尤其以住院狗为首,张主任只好叫身边的男人,“小解,要不还是你来说吧。说实话,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那您最近是真忙了。”警察小解笑容可掬,虽然在这个房间里,没人的外貌能和某人比较,但也绝对是个帅哥,亲和度不知胜过师主任多少,“这个案子都已经上了新闻了——邻省最近破获了一起连续抢劫杀人案件,主犯大多落网,仅余两人潜逃在外,这是个有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罪行累累,犯下的案件正在陆续侦破之中,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们还牵涉到洗钱、走私这些经济犯罪,有深厚的海外关系。我们最后收到的线索,是这两人已经逃入我市,而且很可能有潜逃出境的计划——而且,在这两个案犯的窝点,我们发现了不少关于整容手术的搜索记录,他们同时还访问了上海多所知名整形医院的网页,警方有充足的理由,怀疑他们也许想要通过‘改头换面’的方法,配合新证件,光明正大地从边检出境逃离。” 话说到这里,小解的来意也就一清二楚了,他挨个给大家发照片,又加微信,“我叫解同和,大家加一下微信,有什么线索都可以立刻微信给我报告,当然打电话也欢迎——不过,我发现咱们年轻一代十有八九都有电话恐惧症——” “遇到医闹能不能找你?”有人冷不丁地问。 解同和眨眨眼,“别的科室还好,你们十九楼会有医闹吗?” 他语气逗趣,大家都笑,也就都上心地加了微信,亦不乏人不屑一顾,“通过整容手术改头换面,不是不可能,但至少要一年以上的手术期。他们想走,还不如通过特效化妆术,那不是更现实?” 解同和笑了,“就是因为有您这样聪明的人,特效化妆的材料才要严格管控——而且,这个骗不过边检,咱们以前看到的那些新闻,都是有特殊渠道过的边检。这种特效化妆是瞒不过肉眼的,倒是整容手术,如果真的被他们成功做了手术,改了指纹,那恐怕……” “dna证据没留存?”要糊弄医生可不容易,一个个遇到合适的机会就都客串起法医了。 “没有,我们也不可能遇到有几分相似的嫌疑人就先拘留下来做dna。”解同和从容说,“而且最关键的是,有些知识对你们医生来说是常识,但嫌疑人却未必知道——他们有了这个想法很可能就会来试一试,至少先做做咨询,对吧?所以,我们警方也请大家为我们留心,如果近期有一些比较可疑的人来做大规模整容手术的咨询——” 犯罪嫌疑人关注过整容信息,警方肯定会来打招呼,这是他们尽职尽责的表现,但医生的反应则普遍很冷淡:“什么叫大规模整容手术?那个你要找烧伤科、修复科的,在楼下,我们这里现在都是微整形,午饭整形。做个鼻子就面目全非了?” “想要面目全非也简单,就照着什么象鼻人、什么玻尿酸脸去整,这个保证有的,就不知道能不能过边检了。” “哎,你还真别说,小申,我和你讲,要整成这样还很不容易,比整漂亮难。我们正规医生想做这种效果都做不出来,他不如去找美容院做。” “我们都做不出来,美容院能做出来?他们那个是听天由命型的手术,能感染成什么样子,这要看患者个人的造化的。” 为这事还要把人叫回来,医生们情绪肯定不怎么高,笑话开完了总算说点正经事,“要说面目全非,那你找面部结构啊,就他们科能让人面目全非,对吧?面部结构呀,动得不好下半张脸都给你切没了,那还能不面目全非?” “你们也是老熟人了,你直接找师子不就完了?去年12月我好像还看到你过来——就是为了那个什么面部还原吧?你看看你,也不是不懂行,还一定要浪费大家的时间。” 科室流动性大,几个月时间就又换了一拨人了,新人不免好奇,一阵低声询问:小解的自我介绍是对他们做的,和几个骨干医生则都是老熟人了。十六院改制以前有军警背景,市里第一个dna刑事鉴定中心,第一个面部复原技术中心,都和院里有紧密关系,师主任虽然专做整容,但他在专业研究方面却是兼容并蓄,曾多次被警方邀请参与重大刑事案件的侦破活动,提供技术支持。“从前都是别的老警察来跑,小解来了就一直是小解过来——小解啊,你对象找好没有啊?都说了给你介绍了,总是推掉,你这个小伙子哪能回事啦?” 小解脾气是真的好,笑眯眯地说,“你们介绍的我怕是养不起噢——” 几个老医生笑骂,“上海当警察还说养不起家?” “走了走了,啊你们都注意点,小解的微信加一下,接病号的时候长个心眼,有情况就及时说一下。” ——这番玩笑也不是没好处,住院狗身上又多摊派下一层苛捐杂役,老医生边走边说,撤得倒是差不多了,解同和笑着搓起手,“师医生,人生何处不相逢——又见面了,老规矩,请我吃顿便饭吧?” 师主任嘴角抽了抽,“你什么时候蹭成功过?” “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解同和还是笑嘻嘻的样子,他和师霁是两个极端——胡悦发现师主任在人多的场合几乎从不发言,总是游离在人群外,一副高傲冷淡的专业精英范儿,但解同和就异常接地气,没皮没脸,好像你怎么说他都不会生气。“说真的,师主任,你觉得这几个嫌疑人通过这个渠道落网的可能性有多大?感觉会做大整形的男性其实不怎么多啊?这个几率应该还是不小的吧?” 师霁压根就懒得回答,对胡悦打个响指,好像在叫一只狗,解同和看过来的眼神也就像是看狗狗一样,温暖又逗趣。胡悦在这两个男人面前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她低声下气地说,“呵呵,这个是解警官想当然了,其实我们这边来做手术的男病人也非常多的,绝对比一般人想得要多很多——我最近在整理过去十年的病历资料,这您大可以相信我,我有第一手统计资料。” “不可能吧?”解同和与每个直男一样,拒绝相信居然会有同类想把脸当橡皮泥玩。“除了明星以外,还有男人需要整容?” “这数字肯定是比您想的多。”胡悦含蓄地说,“如果算上面部修复,那就更是个可观的数字。中国人口有十四亿,这么巨大的数字会造成可怕的规模效应,再小的比例,被这么大的人口总数一摊也会变得很多。” “告诉他我们现在在做的大手术有几个。”师霁交叠双腿,居高临下地看自己的小狗和别人撕,颐指气使地说。“……”胡悦露出忍耐的微笑,“师主任在排期的手术已经到三个月以后了。男女比例来说,应该是在三七开。他的门诊,我目前还不够资格见习——” 她看了师霁一眼,若有若无的幽怨拿捏得好:把她当狗用,却没有正常住院狗的待遇,连一百块钱都不给。 师主任坦然地接受这无言的指责,丝毫没有不好意思,这男人可能不存在廉耻心。胡悦叹口气,无奈地继续:“不过,以门诊咨询量来说,男女比例可能会更持平,很多男士不是不想整容,而是不像女性这样乐意承受巨大的开销。所以,要在这么大的咨询量里为您留意特定的人选,可能的确是有点难。顶多是进入到安排手术的时候再去注意细节吧——但话又说回来了,我们十六院的手术一般都要等好几个月的,嫌疑人没出事的时候可能还能等得了,现在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恐怕就近找个美容院去做手术更实际吧。” “美容院敢接这么大的全麻手术?” “现在的人为了钱有什么事做不了。” “就是啊,你作为刑警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刚才还明争暗斗的师徒现在倒是异口同声、一唱一和,把解同和噎得脖子一伸一伸,一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行行行,你们比我了解社会,行了吧?” 终是忍不住好奇。“大手术都做什么啊——真有那么多男人来做?” 大部分直男对整容医院的态度都是敬而远之,在他们的想象里,走进整容医院的女人大概会进行一种神秘的巫术仪式,从此成为饮血女伯爵,获得异常的美艳,但也留下后遗症,必须定期回去喝点血什么的。而且他们总是有种无由的坚信,认定这是一种很小众的行为,来整容医院的人肯定异常稀少,只存在于传说中,至少绝不会出现在他们身边。 师霁对胡悦打个响指,示意她继续,胡悦却理直气壮地摇头,“我没跟您出过几次门诊啊,也没上过台,这些事我怎么会知道?” ……这两个人围绕着跟门诊和手术过了好几招了,解同和边鼓是一直敲得很乐,“对啊,她怎么会知道呢?还是您亲自来讲讲吧,师医生。” 平时对着客人都不多话,现在叫他来讲?师医生嘴巴一撇,“病历白整理了?连归纳总结的能力都没有,你怎么会以为自己够格呆在我的组。” “对啊,对啊,连这点能力都没有,你怎么会以为自己适合跟着师医生工作?还是早点改行吧小姑娘。”解同和立刻转移风向。 电梯来了,被解同和耽搁了这么大半个小时,该下班的医生已经下班,留下的都是没人权的住院总,三人一起走进去,胡悦的嘴巴翘得高高的,“过去十年积欠的病历那么多,行政催得又紧,哪有时间研究?根本是做文字女工好不好——连病历都不能好好做,这种自律能力为什么还能指责别人学习能力不强?” “对啊对啊——” 解同和才开口,就被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呵斥,“你闭嘴!” 不能继续挑事,他捂住自己的嘴,看起来颇有些遗憾的样子,胡悦和师霁大眼瞪小眼,好像两个棋手隔着无形的棋盘,在掂量着下步棋该怎么走:师霁可以说自己只要擅长手术和写论文就够了,病历自有人来做,这就是承认了他的确需要一个助手,胡悦就可以指出自己是理想的、正当的,被院里指派的人选。这样师霁赢了口角但也就随之输了大局。但如果他避而不谈,就得承认自己的确过分懒惰,病历都没有好好录入,眼前的口舌之争立刻就得人数,解同和哪会放过他? 两个名校生,智商能差到哪去?这两个人对峙,就像是高手黑客互黑电脑,两个人都噼里啪啦地打字,师霁一口气提在嗓子眼里,无声地‘呃——’了一会儿,眼珠一转,“这是在给年轻人创造机会——如果是我,就能从病历里学到很多。” “比如?” “比如,整形医院大概都开展什么样的手术项目,男顾客都来这里做什么。” 不是吧大佬,住院狗,新入行,而且才整理了两三天的病历,就要理出这么多跨科室的内容?现在轮到胡悦提不上气了,她瞪着师霁,双手渐渐握拳——师霁还很贱地做了个怕被打的表情来嘲弄她,几秒后吐口气,“好。” “啊?”解同和看戏到现在,有点跟不上了。“好什么?” “给我两天时间。”胡悦转向他。“两天后你再来——我回答你的问题。” 合着这是把它当成挑战了?解同和头晕眼花,“这两天时间,按照常理是多还是少呢?” 要说整形医院大致的门类这肯定不难,但要系统归纳出男顾客在面部结构中心都做什么,这就只能是从病历里挖掘了,毕竟这个每家医院的情况不同,也没个数据可以直接查询,如果胡悦信口胡柴,师霁当然会立刻拆穿她。胡悦也一定只有提出一个远远短于正常预估时间的数字,才能镇住师霁。所以他还是倾向于这数字很少。——师医生看起来虽然很想继续否定,但在两人炯炯的眼神中,嘴角抽了抽,还是说道,“嗯……还行吧,正常水平。” “那就是很少了。”解同和下结论,他一下又心疼起来,“哎美女,别急啊,和你开玩笑的——你这今晚得加班啊,别介,我还想着请你吃饭呢——” “吃什么饭啊,不吃。”胡悦翻个白眼,刚出电梯就转身按了向上键。“我回去加班了,两位拜拜。” “……真不吃啊,一起和师医生吃饭哦,师医生难得请客哦——”解同和还不死心,空口白话地忽悠她,“是不是师医生,师医生?师医生?” 师霁理都不理他,自管自往外走,解同和有点纳闷了,“怎么今天这么冷淡呢?往常至少还搭我几句话的啊?” “想知道师医生为什么不理你?”他们还没走远,胡悦站在电梯前远远地说,“——人家刚提了副主任医师,你叫声师主任试试看,他理不理你?” 高职低称,这是官场大忌,但现在年轻人很少有在意这个的了,解同和意识到自己有些不妥,但不信师霁心胸会这么狭小。“真的假的?——师主任,还没恭喜你晋升啊,真是年少有为啊!让我等自叹不如!你这么牛,今晚,是不是该请个饭庆祝一下?” “哎。” ……还真就是这么灵,虽然远远说不上笑面迎人——但师霁封冻的面孔终于有点松动了,唇边也出现了一点矜持的笑影子。 “过奖过奖了,年少有为什么的,愧不敢当——” 居然真的给了好脸子,解同和简直不可置信——而后师霁话锋一转,“话虽如此,但,你想要蹭饭这还是不行。” ……结果最终还是失败了,胡悦从喉咙里偷笑一声,解同和一看过来她就佯装无事扭过头去,他再转头去看师霁,对方耸耸肩,双手插袋往外大步走去,完全是已经没有多余的话和他说的样子。解同和被这对师徒抛在原地,过了半天才回过味,悲愤地喊,“妈的,你们十九层是洪洞县啊——怎么没一个好人!” 胡悦早进电梯,师霁更是都快走到停车场了,没一个正经人理他,倒是几个在大厅徘徊的人热情地凑过来,“大兄弟,需要医闹不?一条龙服务,保证赔偿。” “……滚!老子是警察!” “我爷爷还是检察院的呢,”为了业务,现在的人真的什么都做,专业人士依然热情。“两不耽误,您什么病情仔细说说,我给您参详参详?” …… 且不提一脑门子官司的解同和,电脑前的胡悦已经完全进入了工作状态,她没有回溯自己已经整理过的病历,而是在继续往前推进,遇到女性患者就跳过暂缓录入,遇到男性患者就停下来一边录入,一边细看病历和处置方案。 其实也不得不承认,师霁说得对,熟读病案,对年轻医生来说的确会有一个质的提升。一边看,她一边若有所思地撑着下巴,反复对比着患者术前与术后的照片:要在两天内整理完十年病历,这不可能,但对于大数据有个模糊的认知与概念,总结出足以过关的答案,虽然难了点,却只要够拼,却并非完全做不到。 这个徒弟,师霁不想要,但她却非留下不可。胡悦知道她正被霸凌,但她有种还不错的感觉:和刚来时比,主动好像已经更多地落在了她这一边。 如果能把这问题答得让师霁都无可挑剔的话,他还有什么理由说她不够格留在他的组? 银行卡里的余额只剩两千,上一次八小时睡眠在两个月前,摆在面前的是即将加个通宵的班——但胡悦的嘴角却翘了起来,她饶有兴致地敲击着鼠标,专注娇颜被电脑屏幕映得青白:不去试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很多事,努力过,希望自然也就跟着来了。 第10章 南小姐 “今天你跟我出门诊。” 哗! 早会上,师主任轻飘飘一句话立刻激起轩然大波,别说新人了,就连老医生都对胡悦刮目相看,“小胡,可以呀,这十年来你可是师主任第一个带出门诊的住院医,有本事,有本事。” 年轻的男师傅带着女徒弟,如果还给了特权待遇,很容易让人想歪,不过师主任和胡悦不在其中,大家是真心钦佩胡悦的手段,现在大家倒觉得她以研究生学历进到十六院很合理:她的后门都能搞定师主任,还有什么事情办不成? 这毕竟是一门技术工种,只要手底下活硬,终究是好出头。他们这群小医生最多还只是割割双眼皮,胡悦就亲自上阵去塞假体了,现在眼看走上住院总的坦途,同事也没什么好恨的,大家业务又不怎么交叉,最多是希望她在繁重的工作中自行掉队,半路退出这激烈的竞争。 别人看她,是已经青云直上,只有胡悦自己知道师主任今天为什么大发善心,她揉揉眼——昨天加班到十二点,直到又一次跳电,需要师主任的卡重刷登录这才回家,六点多草草收拾一番就又过来,余下的病历整理工作仍繁重,男患者的整理也才刚开个头,今天跟一天门诊,明天说不定还要上手术台,后天解同和来的时候,她怎么回答?在师主任手下做事,他的这十八般手段可真不怎么好尝。 “好的。”是这个理,但也绝不可能拒绝师主任的安排,对住院医来说,跟门诊也是工作中相当重要甚至是最重要的一环,和病人的沟通,问诊的流程,对病情——在19层是求美者的诉求,这都得靠大量的练习和模仿。尤其她对于整形美容算是初来乍到,之前也没跟过门诊,自然不可能放弃这学习的机会。“谢谢老师给我这个机会。” 嘴是甜。 沉默的看客们眼神在师主任和胡悦之间转来转去,各自若有所悟:要不胡悦能上进得这么快呢,是有些过人之处,自己多少得学着点……别人家的小鬼的确是懂事的,自己的几个住院医比起来就有些粗野了…… 但师主任和胡住院之间交换的眼神,可就全不是那回事了。师主任的眉毛扬起来了一点:自己的一计没能让敌军吃惊,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过,作为主任医师,他依旧占尽优势,也不会这么简单就丢弃自己的优越感。 两人的眼神相逢,师主任多少带了些探询,胡悦心里其实没什么底,但也露出镇定的微笑,不叫他看清虚实。“师老师,走吗?” 无关职位尊卑,这一次两个人的战争,旁观者怎么看,都是胡悦又占了点上风。 # “师医生你好。” “你好,有什么问题?” 如果是一般的科室,接诊问诊是有明确流程的,对大部分医生来说,门诊第一步避着眼睛都能走完:主诉症状明晰的,按照该病常用方案处置,不明确的那就再做后续检查,病因不明的高热什么的比较磨人,先给退热治疗,后续再做检查,推理什么的,那都是看着报告去做的事情。十九层算是医院里的一个特例——很多求美者走进诊室的时候实际上并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她们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有时候还往往都是错的。 “我想做鼻综合。” 这个是今天一早的主旋律,师主任算是叫号比较快的——相对而言,十九层这边还有个特点,就是每个号的时间都较长。一早上6个号里五个都是想来做鼻综合的。师主任瞟了求美者一眼,“为什么想做鼻综合?” “我的鼻子太矮了,山根和鼻基底都有点塌陷。和眉骨配合不好……” 才跟了几个号,胡悦就开始发现求美者各自的类型了——这里是不太会有家境极困难,只是有病不得不和医院打交道的患者的,过来整容的可以粗略地分为新手和老手:新手年纪往往轻,有时候还是长辈带着来的,自己没什么主见,对价格也敏感,只知道自己的鼻子太塌、鼻头太大……但老手就可以精准地说出山根、鼻基底、鼻翼和鼻中隔这种专业术语,如果注意观察——有些甚至不需要很注意,可以看出来,一般她们的下巴、太阳穴甚至是苹果肌、双眼皮,都有整形过的痕迹。 至于这满口的专业术语是对是错…… “胡言乱语。”让胡悦可堪告慰的一点是,师霁对病人也是毫不客气,“鼻基底凹陷是猪腰子脸,你的山根是有点低,但远远没到塌陷的地步,想隆鼻就直接说想隆鼻,谁告诉你你得做鼻综合?” 也不得不说,他的技术还是很过硬的,虽然态度不怎么好,但给出的建议却很中肯:适合做鼻基底抬升的人群其实很简单,小瘪嘴、侧面看面中部塌陷,嘴唇有点儿凸起,通俗地说就是鼻子这一块往下塌陷的,从美观的角度来说,做个鼻基底抬升的改善就很有效了。像是眼前坐着的这名求美者,虽然鼻子的确有点矮,但要抬升鼻基底,在胡悦来看就完全没必要了。 “但是医生,我按照网上的办法自己测过,我的鼻唇连线斜角度不够……” 一般这种老手往往还很难说服,双方纠缠了几句,师医生不耐烦了。 “这又是什么自媒体炒作的新概念?你要是相信他们说的,就去他们推荐的医院做手术,来我这里就听我告诉你,你的面部没有凹陷,鼻综合效果可能没想象得那么好,甚至可能比现在更不自然。如果你还要做就排期,不做那也随便你。” 公立医院的态度肯定就是这样——胡悦也发现,十九层的求美者脾气比楼上楼下都好了不少,如果别的医生敢和师霁这样讲话,怕不早都要爆发医患冲突,可在这间办公室里,师霁的语气越恶劣,求美者就越陪着小心,“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那来这里做肯定是想要更自然点,不然也不会特地来挂师医生的号——师医生,你的号黄牛价要三百多块钱呢,你晓得不啦……那你说我的鼻子要怎么做好,我反正只要效果好,全听你的。” “从你的面部结构来看,鼻基底抬升没什么必要,鼻头做得翘一点就可以了,山根略微垫一下,为了过度,中间也要做点填充。l型假体和自体软骨隆鼻你可以选一个,这两种方式的利弊相信你也有了解。耳软骨——” 师霁看一眼,女求美者同时说,“取过了——” 的确是取过了,胡悦这才注意到她耳后的手术痕迹:不明显,但从她的角度是看得见的。 “耳软骨是不能隆全鼻的,你要用自体软骨得用肋软骨,这就要开腹了。”结果师霁根本不接她的话茬,“所有手术肯定都是有风险的,开腹风险会更大一点,住院时间也要更久。如果是选假体,膨体和硅胶你自己也要想好,膨体效果好,但感染会很麻烦,后期修复也会更复杂。硅胶低风险,但也有透光的可能。你可以自己选一个,至于说隆多少,这尺度由我把握,轮不到你决定。” 还能这样操作? 顾不上患者,胡悦自己都有点吃惊——整容多少算是服务医疗了,如果都交给医生把握的话,那在她看,现在这个病人根本无需隆鼻,鼻结构正常,也不影响美观。介入性手术总是有风险,尤其是鼻部手术,属于面部危险三角区,更是敏感,为了一点点改变,冒上多重感染风险,甚至可能会影响到正常生理功能,这在胡悦来看是很不划算的。 但,当然,如果抱着这样的想法来十九层,肯定是做不久。那些有必要整容的人,多数去的都是修复中心。会来整容美容中心的求美者,太多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审美,比如说隆乳,隆到多大基本还是由求美者自己指定,做医生的顶多从技术角度给建议,审美上的事情是不过问的。像是师霁这样自把自为的作风相当少见——但客人就是吃这一套,女病人眼睛都开始冒小心心了,“好的好的,都交给师医生你决定。” 看得出来,她觉得这样说话的师霁很帅,“那师医生,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手术?” 在师医生这里,手术一直都是要排期的,他每周过来上班的时间其实有限,除了门诊日以外,一周也就排一两个手术日,有时候一周就现身三天。 “大概等三个月,随时都可以反悔,过一周来看效果图,确认无误就签字缴费排期。”师霁头也不抬,“下一个。” 口中叫着下一个,手里却没按,等这个求美者出去以后,师霁对胡悦说,“这个人的效果图,由你来做。” 效果图也很好理解,手术前总要让求美者对自己的变化有一个直观的预期,今天的前几个求美者都是来确认效果图的,胡悦怔了一下,“在我之前都是谁做的?” “马医生组里的幼犬。” ……说起来,作为师医生组里的小狗狗,这个活由她来做似乎也很正常,只是这也就意味着她除了整理档案、归纳数据以外又多了个活,而且时限也很紧。胡悦忍气吞声地说,“好的,我这周末就做。” “周末不行,明天就给我。” ……这人是害怕她利用晚上的时间来总结病例吗? 胡悦干脆直接问,“师医生,你真的就这么怕我赢吗?” 师霁冲她温情暖意地微笑起来,“对啊!” 他亮出的牙好白,一看就是冷光美白的结果,就像是狼牙一样,白森森的,暗示着主人凶险的品性——师霁真的就是会仗着身份欺负小住院医,欺负到她哭也不会有丝毫歉疚的那种人。“试问有谁喜欢输呢?” ——还会非常理直气壮的那种。 他们两人的角力,花样繁多,或轻或重,其实总是围绕着那个核心问题,师霁的态度已经摆得很明显了:他就是不想要她留,只要她继续坚持,明里暗里的刁难,就还会一直继续,甚至越来越过分。 就是圣人也没法在这样明目张胆的小人行径之前保持平静,正常人如果血性足一点,现在可能已经上去扇他的耳光了——这当然就更坠入了师霁的奸计之中。这个人老师是院长,自己业界地位高,又长得超级帅,在病人里爆有人气,敢扇他的耳光,在医院就别想混下去了。 胡悦和他对视一会,笑了。 “我明白了。” 她很平静地说,“就交给我吧。” 我也喜欢赢啊。 这句话,胡悦没有说,但却分明写在了她的笑里。 师霁打量她的眼神眯了一下,就像是一只多疑的猫,他的气焰没有刚才那么嚣张了,手掌按下去,“下一个。” #?十九楼的门诊一般在十一点半结束,不过住院医去吃饭的时间通常要拖到十二点多,一上午的病号看下来,总还剩不少文字工作要做,等他们到食堂,好饭好菜都给主治医师们打完了——医院的食物链还是很简单的,手里带个组,事情就是可以丢给孩儿们去做。好资源自然而然,会向上级医师倾斜,即使小如食堂饭菜也不例外。 胡悦作为住院狗中的最底层,一上午累积的任务比所有人都重,有了她,师霁懒到根本不操作电脑,上午那些病例里的诊断全都等她去补写,这还没算上一上午新病人累积下来的做图任务——她忽然还发现,自己做图也就意味着得由她来决定患者的鼻子怎么变,很难想象师霁会忽然好心地过来完成这最关键的一环。 ……师医生随手给的难题,还真的都是一环套一环的连环坑啊…… 即使如此,胡悦也还是十一点半很准时地就跑到了食堂——她肯定是撞不上师霁的,这男人午饭都是去翠园吃,不过,却如愿遇到了想找的人。 “马老师。” 在十九层一整个大厅的美女里,胡悦的确不怎么起眼,放在医生群里就不一样了,她胜在亲切的气质,笑容自然讨喜——至少比戴韶华要讨喜多了,马医生看到她也笑了,对她端着托盘坐过来的行为也不反感,“今天不是跟师医生出门诊吗,怎么这么早就来吃饭了?” “跟门诊太累了,饿得不得了,得先吃点垫肚子。”胡悦摸摸后脑勺,憨笑着说,“给我布置太多任务,效果图也要我来做,不先吃点顶不住。” “是吧?”如果是转科过来,或者之前在实习的时候有专门的人手负责这块,效果图的确是不怎么好上手,但马医生寒暄完了也就淡淡的,没有接口细问,“是挺累的,习惯了就好了。” 胡悦脸上还是笑,心里却在叹气:都说马医生人好,可对她却是例外。这自然是入院时那点风波的功劳,也对,你这么巴结要做师主任的学生,人家凭什么关心你? “做医生就是这样的,哪个职级能真正清闲?”心里叹气,脸上却还是笑,胡悦很自然地就把话题带开了。“现在升级都要发文章了,还得比杂志的系数。科研文章也不好写的,我看师老师好像有一半心思在忙这个——我们整容类要投国外杂志是不是更难?听师老师提过几句,好像里头也是有窍门的。” 的确,国内还好说,大家投论文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在国外杂志面前,看似已经混出头的马医生,其实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主治而已,想要发上等期刊照旧只能碰运气。毕竟,国内的整容医学发展得极为缓慢,到现在可以说都没有非常普及的系统培训体系,论文想发国外杂志,肯定是更难。 一听到窍门两个字,马医生的耳朵就竖起来了,“是难啊,师主任平时都怎么发论文的,我们也想知道。” 饵抛出来,也被吃进去了,胡悦笑得更甜了,“他也就说了几句,具体没谈——唉,马老师你知道的,师主任那个脾气……这种话现在还不好问,过几个月我再向师老师好好请教——我也要发论文的嘛!” 门诊都带了,看起来胡悦确实是得了师主任的欢心。像是十六院这种非教学医院,组里的住院医,多少有点私淑弟子的感觉,如果胡悦真能呆足几个月,就有点入室弟子的味道了。她有问,师主任还真未必不答,到时候,这些宝贵的经验会不会和马医生分享,这就得看两个人的交情了。 马医生人是好,但并不傻,她也笑了,“对的对的,其实你们科研任务也重,主要是你们组里没有规培医打下手,事情都得你来做。” “是啊,师主任都看得见的。”胡悦叹口气,“抓得很紧,不好随便找人帮忙的。” “师主任是那个性格。”马医生陪她叹口气,忽然变得很热情,帮她出谋划策,“看得见的是要自己做——但你也别见外啊,大家都是同事,看不见的地方能帮就帮一把了,就算帮不了也可以教你嘛,病历整理完全可以大家分着做,那就快了,还有你那个效果图,你会不会做啊,我们组那个小戴,戴韶华,别的不行,效果图倒是做得蛮好的……” 反正事情也都是住院狗做,她的人情自然做得大方,胡悦听着就笑得更甜了,她居之不疑,拉长了声音,好像是在撒娇,“那谢谢马医生——” 马医生看她也真的是很可爱,禁不住摸摸她的头,两人的关系好像就近了点。“谢什么,就可惜了你没进我的组,我看你是要比小戴能干多了。” 同期的竞争者胡悦不想去说,话匣子打开了她就边吃边聊,“对了,马老师,那天那个解警官说的整容的事情,你觉得有可能吗?我倒是很好奇——我们院的男病人是比我想得要多哦,马老师你这些年接待的病人,男女比例大概是多少……” 一顿饭,吃得两人都尽兴——当然更高兴的还是胡悦,成功加上马医生的微信,她抹着嘴走回门诊大楼,门诊时间是还没到,但对住院狗来说,吃完午饭工作时间就开始了。马医生是承诺会让人帮她一起整病历,不过胡悦觉得这个活她自己做就可以了,马医生能找个人来教她做效果图,她已很感激。 “那个,那个……胡医生。” 刚走到诊室门口,早上的求美者不知又从哪里蹿出来——就是被师医生讽刺过的那个,她坐在侧面长椅上不知等了多久,堵到人了就赶紧把胡悦往一边拉。“那个……效果图是不是你做的啊?” “啊?” “你们不是没叫号吗,我以为你们在讨论我的事情,就没走……”求美者——胡悦不记得名字了,只记得是姓南——南小姐有点扭捏地说,“我有听见师医生让你做效果图……” 这等于是承认她在偷听了,南小姐自己也脸红,她闪闪烁烁地央求,自己也很不好意思,“那个,胡医生,能不能麻烦你……做效果图的时候,还是……还是给我拉一下鼻基底……” “……” 面对这个脸红红的病人,胡悦也无语了,这一瞬间,她好像理解了师医生的感觉:态度不利落一点,还真是镇不住这群夹缠不休的求美者。 “南小姐……” 南小姐不给她机会拒绝——她就是仗着胡医生脾气好,“我也有我自己的理由,胡医生,你是女孩子,你一定懂——” 第11章 转进如风 做医生开宗明义第一条:永远不要高估病人的下限。 胡悦硕士是做面部修复的,这个专业接触到的病人稍微理性一些,很少有人作大死到需要面部修复的地步,不过这不代表她对病人的下限没了解——轮转的时候见得多了,急诊室那就是个作大死博物馆,什么智障故事都有:闲着无聊把手指套螺帽里取不下来的、吞电灯胆的、两夫妻吵架一时上头拔刀互砍,双双失血过多进icu的、喝了百草枯三天以后才来挂急诊,想着洗胃以后就能回家的。糖尿病已经到酮中毒的程度却还是不肯住院治疗的,这基本都是医院的日常,轮转的时候科里前辈是这么教的——要是学不会把病人的生死交给他们自己负责,那你没一天的饭吃得好。 这自然不是说医生就不尽力了,只是总有些病人是你尽力了也没办法的:积蓄不够,没法选择手术,只能保守治疗,坐视病情逐日恶化,智商有较强缺陷,坚信自己是位面之子,无视医嘱非得要挑战科学定律,甚至在整形美容科这种完全是锦上添花型的科室,也会有南小姐这样的病人,道理你都和她说得透了,但她还是坚持要做鼻基底,至少要你先做个效果图给她看看。 “就这样拉一下,锐化,然后磨磨皮就行了。”戴韶华语气很恶劣地说,手底下操作得飞快,简直都有残影了,胡悦还没看清楚,一晃就修好了鼻子。“接下来你再自己调整一下细节就行了呗,很简单的,怎么还需要人教?看一遍教程就能上手——我当时就没人教。” 马医生叫她来教一下胡悦做图,戴韶华不敢不来,但心情如何是可以想见的,胡悦不和她计较,还是笑,“谢谢戴医生,要不要喝奶茶啊?” 戴韶华嗤了一下,“你是不是就只能请得起奶茶啊?这也请人喝奶茶,那也请人喝奶茶,请上瘾了?” 戴韶华是有理由讨厌她,这话也说得很尖刻,办公室里几个人都看过来,有他们同期也有几个规培医,胡悦抿着唇,笑了一下,没有接话。戴韶华看她认怂,总是有点得意的,站起来哼了一声,走回自己位置上写病历。 十九层的办公室是这样,没什么人会英雄救美,尤其是医院这种要常年相处的工作单位,气焰嚣张的人反而人人都让她一头,好脾气,被说了不还口,人家也未必会和你好,多数反而还会认为你软弱,转过头踩上一脚。一群同期里就谢芝芝丢了个眼神过来,胡悦对她笑笑:她也就眨眨眼了,微信肯定是不敢发的,语音不方便,打字又怕被截屏。 挨几句冷言冷语,她不往心里去,本来就没钱,被人说穿了也不觉得窘迫,胡悦的脸皮一直都是很厚的,戴韶华虽然手法快,但她反应也不慢,ps又不是没用过,关键是看一下流程,确认下正常该怎么做。戴韶华一走她就翻出南小姐的照片,快捷键按了几下,把鼻子区域选中,先拉起鼻梁,考虑了一下,还是把鼻子整个推上去了一点。 师霁在十九层专做面部结构,动到结构的一般都是全麻的大手术,隆鼻说起来是其中比较小的动作了,相对也比较常见,如果不动鼻基底的话,大部分甚至可以选择局麻,马医生有提,胡悦自己也从病历里能看出来,很多对动大手术有顾虑的求美者都会做鼻子——三庭五眼,鼻子最显眼,相对也最好修复,毕竟眼形不好看不能雕塑,但鼻形不好看却相对好解决,而且面部很多缺陷都能通过鼻子来代偿性解决:不敢做正颌手术,那就做一下鼻基底来改善突嘴,脸宽、脸颊大、腮帮过肉、法令纹深……这很多缺陷也的确都是因为鼻子不够挺,鼻子就像是面部的房梁,第一眼对面部骨骼的印象,有很大一部分就是由鼻子来决定的。 以胡悦的眼光来看,南小姐其实长得不错,是属于可爱的小圆脸,脸颊肉肉的,眼睛也大,额头较宽,人中短、嘴巴翘,下巴较短,这种长相有很多细节都像是婴儿,所以显小,亲和力也足,但同时也有个遗憾,那就是鼻子相对较塌,尤其是鼻根,也像是很多东方小婴儿一样低矮。这种细节就看你怎么看待了——并不能说是缺点,如果足够坚持自己的风格,这样也够可爱,但有些人喜欢挺鼻子的话可能就会看不上,对长相的审美毕竟是千差万别,只能说南小姐的鼻子在自由裁量权里,还没到公认的丑。 如果由胡悦做主,别说鼻基底,连隆鼻她都会建议南小姐慎重考虑,不过师霁觉得可以做,那她也说不上话,确实是可以做,而且师霁的建议非常老道,挑不出瑕疵:鼻头翘一点,会显小,更精致,鼻根略微垫一点,这样过度会自然,度过恢复期以后,表面看还是偏矮的鼻子,但一下就感觉五官精致了很多,如果不考虑后期的维护,就现在的效果看,的确对颜值会有一个提升。 “我从小鼻子就不好看,小学的时候,人家给我起外号,叫狮子狗……” 南小姐讲这话的表情又浮现在面前,在十九层,很多人都大大方方地讨论自己面部瑕疵,就像是点评一幅画的得失,一旦找到共同语言甚至会很兴奋,“对对对,我就是觉得我的鼻子有点歪的,别人都说不会,但是自己清楚的呀,鼻子再正一点的话,脸是不是就更对称了医生?”,像是南小姐这样忍辱的语气很少见,她的笑容也很勉强,故作轻松,“其实算是挺形象的,鼻子塌、眼睛大嘛……” 她在十九层工作才两三周,但却已熟悉了这一层浮华的气氛,十九层和其余楼层是不一样的,这里没有真实——不仅仅是面貌的真实,还是人间的真实,在这里,你会遇到很多于小姐,身材玲珑、笑容职业,她们不说破,你永远也猜不到她们的真实。但南小姐不安的笑是属于人世间的,你会很容易地被这笑打动,想到真正的校园生活,永远不会像是文娱作品里那么青涩美好,小孩子的恶意没有矫饰,更加残忍。南小姐是每一个被捉住短处嘲笑的小孩,你甚至可以穿越时光,望见她那时候局促不安的笑,那些话都是留在心底的刺,让她想要哭却不敢流露,还要跟着同学一起自嘲,这样才能从众。记忆会随时光淡化,但伤痕却留了下来,南小姐最大的心结就是自己的鼻子,“真的恨,我那时候每天晚上拧两千下鼻子,但没有一点作用……我是小地方长大的,同一批学生几乎都读同一个中学,这个外号跟了我半辈子。我……我以前喜欢的人,他女朋友就有个很漂亮的鼻子,真的,她有点少数民族血统。唉……其实也不能说他就喜欢这样的,其实他和她确定关系以前,对我也很好的,是我……我没把握机会,他那么好,我……我……” 我有个这样的鼻子,怎么配得上他? 在心底不知画过多少次自己的容貌,如果能去掉这个缺憾就好了,把这扁扁的鼻子捏高,一定会不一样吧,一定能美很多吧。不管怎么样,也想摆脱掉这个塌鼻子。 “其实我也知道,一个鼻子嘛,又不是什么大美女,鼻子整好了也不会国色天香……道理我真的都懂的,但是……” 但是这一口气依然叹得沉重,人是这个样子,就算明知不合理,但难就难在个忍不住。 “我觉得还是要做掉,有时候我晚上做噩梦,就梦见他,他对我说什么都忘了,总之和鼻子有关,肯定提到那个外号。梦里的感觉现在都记得,半夜醒来脸上还是湿的。”那个外号,南小姐只说过一次,她又笑起来,还是那么勉强。“很可笑吧?……但我也没办法。” “手术费用我都存好了,家里人不肯支持,观念太旧了,怎么吵都不想让我整容。 ”说到家里人,她叹着气,又不敢叹得太重了,怕动摇胡悦对她可能的支持,反过来保证,“现在一存够我就过来——我真的是知道我的问题,垫鼻头是不能解决的,鼻基底太塌了,还是要垫一下撑起来,胡医生,能不能麻烦你至少做一下效果图——” 胡悦又叹了口气,撑着下巴又拉了一下鼠标,把南小姐的鼻翼阴影调了一下,脸颊也往外拉;嗯点,又把鼻子下方的图层复制了一下,让她的鼻子仿佛是造山运动似的隆了起来——隆鼻尖,那出来的效果和整个面部结构还是没有太大关系的,就是给人感觉鼻子挺了一点,但是垫过鼻基底,就像是面中部的房梁被加厚了一样,整个脸都会变得较往外凸,所以很多咬合关系有问题的患者动了正颌手术以后,如果效果不理想又不想再次手术,就会来垫一下鼻基底,这样就能把轻微的下颌前突给掩盖过去,也会很自然地让原本扁平的面中部变得饱满起来,一个比较突出的效果就是鼻唇沟会跟着变浅——虽然只是垫了鼻基底,但整个长相一下就会跟着变了。 变是变了,但却未必是好的变化,并不是说只有骨骼结构完美无缺的人才是美女,又或者说这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所谓的完美,每个人的长相都会有瑕疵,但只要这种瑕疵最终能统合进自己的长相和风格里,瑕疵也未必不能说是一种美。南小姐本来是一张小圆脸,这种脸有个翘鼻头,看起来更显得娇嗔可爱,是一种提升,但如果加深鼻子两侧的阴影,整个鼻基底变高了以后,看起来鼻子就突出于五官之上,高是高了,反而变得更显眼,也更加不自然了——圆脸高鼻子,这个搭配怎么看也说不上是和谐。 但如果就鼻子这个器官本身来说的话,现在垫高了以后自然更好看了,胡悦凝视着这个精致的小鼻子好几分钟,几乎是本能地在心底拼凑着从原本的样子到这个小鼻子的手术流程,鼻综合肯定不止鼻基底和鼻尖、鼻梁,多半还要缩鼻翼…… “难看。” 听到声音,她才意识到师主任已经进了办公室——他今天倒是没门诊了,手术日,而且又不带她。 不过,即使如此,师主任现身住院狗的大办公室也还是相当少见,副主任医师是有自己专用办公室的——他在晋升之前其实也早就有了。戴韶华一帮人都灼灼地看过来,胡悦先问,“您怎么来了?” 又解释,“这个是求美者一定要我做的——她很想要个高鼻子,我做的鼻尖调整版不是这张。” 说着,她把第一张调出来给师霁看,不由得又占了点优势:师霁来为难了一波,但她有后手,主动权还是胡悦这里比较多。 “还是难看。”没想到师霁居然还是一个评价,戴韶华眼里已经有喜悦的光闪出来了:看来,大家推测得有误,师主任也不是就对胡悦另眼相看了。“你还是不适合进整容部——你这个审美,不行啊。” 从胡悦的毕业院校以及硕士方向来说,虽然没上手术台,但她的专业技术应该是没得说的——面部修复有时候是要给下半边脸都没有了的患者做修复,整容的难度无论如何也不可以相提并论的。师霁很聪明地选了另一个方向,“整容这个专业,看似是谁都能捞过界——技术门槛低嘛,都能做。但真要做好也没那么简单,最重要的反而不是技术,而是审美——求美者的脸就是橡皮泥,捏成什么样,是受她先天条件的限制,但更重要还是受主刀医生审美的影响,你的审美,我看不行,太老气。” 他难得说这么多,住院医都竖着耳朵听:跟组长除了学技术以外,这种高屋建瓴的思路和眼光其实是最重要的,能进十六院,学习能力都强,关键是要找到努力的方向。戴韶华更是点头如捣蒜,“师主任说得对,审美这个,看天分的,没有就是没有,学不来。”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胡悦气乐了,她倒不在乎戴韶华,但师霁这实在是闭着眼睛说瞎话了吧,一张效果图而已,连3d复原图都没做,这就能看出审美不行? “我不怎么会用ps,”干净利落地推锅,“刚才是韶华教我用了一下,也没看清楚,正在摸索试做——” 一句话就是戴韶华没教好,她身边几个同组的前辈把眼光投过去,没说话,但足以让戴韶华的脸涨红,要反驳又无话可说:她刚才做图多快大家都是看到的,胡悦的确没说假话。 “而且,从技术角度看,南小姐的鼻梁是没必要垫太高,太高反而破坏面部线条。”三两句解决杂鱼,胡悦皱皱鼻子,“我就是按照您的方案做的图,您要是不满意,那是我做图技术没到位,下回多磨合——看您手术过几次,就知道您喜欢什么效果了。” 这是在给自己争取进手术室学习的资格了。几个老资格的住院医都交换着眼神,谢芝芝也把头从病历里抬起来:这个小胡悦,对师主任都能占据主动。 师主任的嘴角抽了一下——胡悦在行动上是任劳任怨,他怎么差遣都照做,就是去人事那边也不能说她不配合工作,但口舌上两人却对抗得很激烈,大概是看穿了她怎么讨好他都不会手下留情,所以怼他也是一点不虚。 “您觉得哪里审美不好?”她反过来乘胜追击,“是鼻根还要再高点吗?可那就破坏眉眼额这块的衔接和平衡了啊,还是鼻头不用那么翘?听您和求美者交流,我还以为您就想做得俏皮点呢。” 鼻根是不必再高了,做图技术虽然糙,但也看得出来,她示意中鼻头的角度还不错。仔细看的话,照片里几个瑕疵都是ps不自然带来的结果,胡悦做图技术的确说不上好,但几处技术示意点还算中规中矩,要说的话,再缩个鼻翼这鼻子会更漂亮。挑这个说她审美不行也不是不可以,但就怕胡悦顺杆子往上爬,又要参与手术,师霁又抽了抽嘴角。“你病历整理好了没?行政那边又催了。” 这是强行换话题了。办公室里颇有些人很不可思议:胡悦不是师霁分到的第一条住院幼犬,自然也不是他折腾的第一个。十九层有谁不知道师主任的鼎鼎大名?能和他有来有回的,胡悦都是第一个,更别说把师霁逼到转进如风的地步了…… 胡悦虽然长得丑,但一双眼睛却很亮,黑白不怎么分明,这段时间想来是累着了,有些血丝,但双眼依然有神,表达力强,很会说话,这是因为她的眼仁比一般人要大——也是为什么别人会觉得她亲切,大瞳仁一样是婴幼儿的体貌特征,猫狗等萌物圆溜溜的眼睛之所以可爱,就是会让人想起人类幼崽。 现在这双表达力很强的眼睛就盯着师霁看,唇边也抿着若隐若现的酒窝,就这样很有深意地看了一会,胡悦才说,“做完这批示意图就去做。” 是让步了——到底还是给他留了面子,要是再顶一句‘不是你说的,病历没必要那么急’,师主任就真的下不来台了,现在,明知胡悦是看在他身份上才让了一步,师主任就感到自己还是有点尊严的,他哼了一声,“病历里不是都留了她们的邮箱和手机号的吗?做完了就直接发出去,不要什么事都由我交代你。” 这火发得更没根没据了,胡悦一声不吭地挨着。“那您看看,这张图还有什么需要改正的地方吗?” 鼻翼再缩点,修饰得更精美一些——其实胡悦的审美也不是不能挽救,某种程度来说还算可以,如果她手上细活不错的话,也许还能勉强算是个不错的整形外科医生苗子—— “别发这个,发那张垫鼻基底的效果图。”师霁说,这里面蕴含了很多智慧,不过他绝不会随随便便就传授给胡悦,“也不用再改正了,就这样发过去。” 强行把鼻子p高,肯定是不自然的,圆脸和高尖鼻子也实在不怎么搭配——自然生成的琼鼻其实有很多种类型,带点驼峰,有点儿鹰钩,鼻翼稍宽,这些很可能呈现效果都自然好看,但整出来的鼻子,如果不是微整而是大动,那某种程度来说一定会趋同,这也是为什么很多韩国小姐看起来长相都特别相似的原因,一个脸型搭配的鼻子是有限的,鹅蛋脸、长、尖、高的鼻子,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搭配。跳出这种固定搭配,看着就会伤眼,胡悦不解地看着师主任,过会儿,脸上闪过了悟,仿佛自以为明白了他的用意——自作聪明。 师霁根本就不应该多搭理胡悦,她要跟着他,无非是想多学点知识,老王也说过,更想要博取他的欢心,让他为她的主治医推上一把。此女脸皮这么厚,言辞打击是没有用的,不过只要让她明白这两样她都得不到,苦力做多了她自然会走,所以他实在不该多说什么。 “——你该不会以为,我让你发这图是叫她知难而退吧?”但他禁不住就想把胡悦脸上的得意抹掉。 “难道不是?” “呵呵。”师霁又抽了下嘴角,皮笑肉不笑。“天真。” 这是一张天真不知世事的脸,现在写了惊愕,让他想起几天前那个隆胸的求美者于小姐。胡悦另一点令他不喜欢的地方就是这里:她好像是相信这世界还有梦的那种人。 方方面面,她是真的都不适合十九层。 师霁觉得自己是日行一善,他比之前愉快,“邮件发出去了?你打个电话叫她看,看看她喜不喜欢。” 病历里是有电话的,胡悦依言打过去,“南小姐,那个,我是昨天的胡医生……” 几句话一说,南小姐电话都没挂就去查收邮件,“我看看我看看——哇啊!” 没开功放也能听到她的尖叫,但不是惊吓——反而充满了惊喜,胡悦的后续劝说全被堵在喉咙里。“这就是我想要的鼻子!好好看啊——我就想要这样的鼻子,胡医生,你能不能劝一下师主任,让他给我做这样的效果?” ……??? 胡悦的表情很明显是写满了疑惑——她终究不是笨得无可救药,过几秒自己也明白过来:太想要个好鼻子,她这是…… “入迷了。”师霁冷笑,“她已经完全进入自己的审美了——如果不是这样,经济条件这么一般,怎么会迫不及待来挂主任的号做鼻整形?” 他怎么看出南小姐的经济条件的?胡悦眼底又开始闪烁新问号了——他怎么知道南小姐入了迷?师霁不屑于解释,但过一会,她眼底一闪一闪的光黯淡了下来,自己琢磨出点门道了:肯定是在十九层,见多了这样的求美者。 这一次她猜对了,师霁告诉她,“十九层这样的人很多,一个人执着久了,就会失去判断力,审美没有国家标准,是很容易被扭曲的。” 胡悦没说话,她看起来是有点难过了,小脖子垂下来,永远笼罩在她脑后的小太阳,好像也被阴云遮住。她是真的不喜欢这样的事情。 马医生看到,肯定会更喜欢这个好心眼的小姑娘,师霁看了却觉得刺眼,能打击她他有种异样的快乐。他想起刚才在走廊里见到的一张面孔,心情更愉快,“噢,对了,你猜我刚刚在走廊里见到谁了?” “谁?” “那个想要二度丰胸的于小姐。” 会再回来这里,没挂他的号那就是找王医生的,她的术后复诊期是已经过了,再过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为自己的二度丰胸向王医生咨询。胡悦的头垂得更低了一点,师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稳稳地摘下上次那场争辩的胜果。“想要让世界变得更好,建议你还是早点离开十九层,在这里,我们做得就是这种生意。” 胡悦不禁看了看电脑上的复原图,又瞪大眼望着师霁,质问是无声的,但两人都能懂:你还真打算就按鼻基底方案给南小姐做? “做啊,为什么不做。”师霁笑吟吟地说,他的心情很愉快,“给她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方便交钱——我不但会给她做,而且还要插队给她做。” 第12章 肉饼蒸蛋 “我不但会给她做,而且还要插队给她做。” 师霁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回荡,透着满不在乎的潜台词:脸是她的,只要她喜欢,效果不好又有什么关系。 “啊!!!——” 伴随着愤怒的低吼,一块肉被摔到砧板上,刀锋猛敲,敲得好像是某人的脸皮,夺夺夺的声音说不出的孔武有力:能塞假体的腕力可不是盖的。“真的呀?”电话里南小姐的声音又惊又喜,“我马上就安排来挂号——明天可不可以啊?是不是直接找师医生加号啊?” “可恶啊!” 一块肉转眼间被剁成肉泥,还不够解气,胡悦打开两个蛋,怒吼着把蛋液在碗里打得四处飞溅:“好贱好贱,好贱啊!” 的确是贱,师霁摆明了还是在针对她,南小姐可以说是受了她的影响,是好是坏每个人的角度不同,在南小姐看来自然是好消息,她终于可以摆脱自己的蒜头鼻,但对胡悦而言,师霁的意思很明显:他就是这样恶劣的人,接受不了,她可以选择不在他手底下做。 这不是日剧,理念之争不会有大段大段拗口的对白争执,更不会有人标榜什么‘心中的道’,大部分人走进医院的时候想的是完成自己的工作,而不是救死扶伤的梦想——现实生活充满了琐碎,没有人只是为了理想而活。就像是胡悦,进入十九层以前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不适应,曾以为整容和面部修复无非是镜子的两面,沉浸进来,才知道自己的想法终究天真。 不是小孩,已经不再天真,大部分求美者,她可以忍,不会自不量力地用自己的世界观去说服别人。只有南小姐这样的病人让她最惋惜,胡悦不知道自己气谁多一点,是南小姐还是师霁。 满腔说不清的怒火都发泄在碗里,一碗鸡蛋液快被她打发了才消气,蛋液一混肉碎,随便洒点盐,看看表,她上锅一蒸,洗漱出来正好用乐扣盒子一打包,装着就走——中午的午饭就是它了。 “好香啊!” 刚进办公室就有人说,当医生的五感都敏锐,一个个抽着鼻子在那嗅,其中也包括生人——却是熟面孔。解同和使劲抽着鼻子,狗一样敏锐,“肉饼蒸蛋吗?哇,你们医院的员工食堂不是挺好吃的吗?怎么你还自己带饭啊?” 关你什么事?胡悦很想一个白眼翻过去,但终究有教养地解释,“很久没吃家常菜了,换换口味。” 这些年轻医生多数都是外地人,食堂外卖吃久了,哪个不想吃点家常味道?只是工作这么忙,也没几个能自己做,此时闻到香味,若有若无都聚过来打转,解同和一下就打开局面,正好搭讪着一个个问过来,“有没有遇到可疑的男客户?” 答案自然是没有,马医生那边,戴韶华是不会过来的,她组里资历更深的周住院说,“这几天来做面部结构的男客人是有,不过年纪都很轻了,大多数都是20岁左右,和你们追捕的嫌疑人肯定是没关系的。” 师霁人还没到,不过办公室这边有行政卡,整个部门的挂号都是可以查的,胡悦带解同和去找了一下张主任,也没什么收获,师主任这里一号难求,除非买高价黄牛号,否则一般都要提前几周预约,除非是老客人来复诊,还能事先联系医生现场加号,不过这也要通过护士台,解同和早和那边打过关系了,没有遇到疑似人选。 “年纪长的客人来做面部结构的也是有,但主要还是集中在眼睛,切双眼皮、祛痘、消痘印,这是男性求美者造访十九层最主要的诉求,来我们面部结构这边,做隆鼻和磨颧骨、下颔骨的也有,比较少,而且年龄一般都比较小——” 年轻人爱动骨头,这应该是一个公理了,个中缘由不言自明,胡悦对解同和介绍,“我看了过去几年的病历,过来我们这边就诊的求美者,男性年纪在35岁以上的,大部分是比较模糊的跨界整容——一般都是事故后遗症,过来做修复的,前些年科室范围可能不是很清晰,有些患者是事故后面部皮肤挛缩,不影响功能,但是影响外观美容,会来这边做修复。纯粹出于美观考虑的一般都在35岁以下,倒是有不少磨下颔角、做正颌手术、磨颧骨,做下巴和隆鼻的,其实人数的确也不少,而且是呈现逐年上升的态势。” “确实,小胡不说没感觉,一说就觉得这几年男客人是多了。”办公室里忍不住有几个老医生也加入讨论,“以前是女孩子多,现在男客人真的很多,而且怎么说,以前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现在完全大方。” “不是有个说法吗?现在是男色时代。反正现在男人来整容的理由也是千奇百怪,不稀奇了。” “感觉里面80%以上是……那个啥啊。”说老,干这行能老到哪去,最多三十出头,也都时尚得可以,眉毛挑挑,心照不宣。钢铁直男解同和整张脸皱起来,听得痛苦不堪。几个大夫看了都笑,“你去丝芙兰看到里面的男店员也是这个表情?” “那肯定不会。” “那些店员就是我们这里生产出来的啊,怎么在这里就这个样子?” “……” 解同和完全跟不上节奏,被说得一脸纠结,师霁才进办公室他就讲,“每次来都觉得被时代抛弃——你们这里真的日新月异啊!我记得七八年前我刚到上海的时候,你们这里还没和面部修复那边分家,当时过来你们做的都是什么……面部再造啊?什么帮人弄个新下巴出来啊——现在下巴倒是新了,但感觉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啊。” “那也是你刚上班一两年的事了。”当时的事还有不少老医生记得,说起来也是一脸的感慨,“那时候你们公安也还没招聘自己的面部修复专家吧?老过来借师霁,现在倒是都建设起来了。” “一年年都是在发展的嘛,刑事鉴定技术不也日新月异。”解同和含笑说,“从前的老案子在现在的技术环境下都会有新线索的,没有破不了的悬案,只有在等待的希望。” 十六院是知名医院中少见的非教学医院,不过这不意味着他们背后没有行政力量,这所医院警方色彩较重,进来后新人多少都有听说,时至今日也经常有专家被延请去提供技术支持,解同和这么说,老医生都点头,“听说现在你们用了一种新软件,面部复原都不是靠笔了,直接做3d结构重建。” “都聊到哪里去了?”师霁叫停,眉一扬,“胡悦,之前是你说给两天时间的,迟了这么多天,给你逃掉了?” 人不来,难道她还特别把解同和call过来听介绍?胡悦气得冲他翻白眼,解同和忙出来打圆场,“刚才已经介绍过了——我只要知道你们很少给男人动大手术就行了。这样要有人过来这么挂号,你们肯定能发现,我就放心了。” “怎么介绍的?”师霁哪里是关心他的案情进展,根本就是为了为难胡悦,盯着又问。 “就说了下常做的项目啊,还有会动面部的男性求美者的年龄结构和性取向。”胡悦知道他是在找茬,但也不得不把自己的话重复一遍,她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话音刚落,师霁就笑了,“这也叫介绍?你资料白看了?过去十年里我们一共有多少男性患者,做得最多的手术是什么,这些数据你都拿不出来?” 虽然是组长和组员的关系,但大家其实也是同事,会做人一点的医生都不会把气氛搞太僵,师霁公然这样刁难,很多人都看不下去,马医生先出来打圆场,“哎呀好了,师主任,这是在干嘛?” 她虽然人好,但一般也不会和上级医师起冲突,胡悦扫她一眼:马医生也很关心地看过来,倒是没怎么生气——之前她暗示自己能搞定师霁,现在算是被打脸,马医生居然不生气,反而是很关心她处境的样子。 看来,应该是马医生和师霁聊天的时候没当心,被套出话了。师霁知道她是直接从马医生这里问的心得,自己没归纳资料,所以才要这样追问细节,叫她下不来台,眼看答不上,接下来应该就是‘叫你看资料,就别偷懒问人’这一套,反正就是要把她逼得名声尽丧,在科里呆不下去就对了…… 这十八般手段! 胡悦抿了抿唇,“过去十年您手里的男性病历一共有4039份,做得最多的单科手术是垫下巴,这可能是因为前期面部修复和整容还没完全分开,做了很多目的是矫正下巴后缩的手术,垫下巴一共是982台,主要集中在前五年,最近这五年,磨下颌骨的手术直线上升,去年一年你就做了134台男求美者的磨骨手术——” 这些数据当然不可能立刻被查对出来,不过,怕不怕查证,这份自信是瞒不了人的。所有人的眉毛都高高地挑了起来,这其中就包括解同和。胡悦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表情里一摊手,“您不是催我弄病历嘛,说行政催。反正也不能跟手术,我整理病历的时候顺便归纳的。” 说得轻描淡写,但她微笑里十足的优越感可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这一招反手回打,埋伏得是太有智商优势了。摆明了她是猜到师霁会在这点上做文章来为难她,所以才事前做足了准备。 而完全被料中的师霁…… 大家的思维速度都是差不多的,领悟到了胡悦的用意,先后转头去瞄师霁,甚至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技术好、后台硬,长得又帅,师医生一向是强势得不得了,只有他给人家气受,忽然间栽了这么一跤,这时候感觉怎么说都不得体。 但…… 望着他那难得呆滞的眼神,微张的嘴…… 一声响亮的窃笑,然后是几声轻咳,解同和把手放到嘴唇边,猛咳嗽了几声,“不好意思啊,换季,嗓子好痒。” 师主任的眼珠转动起来,落到解同和身上,视线才一挪开,人群里就传出几声轻笑,他又看回去的时候,所有人却都是正直脸,大家的眼神藏在笑意里,很多人脸部肌肉绷得辛苦,在他的眼神里快撑不住—— “咳嗯!”马医生用力咳嗽一下,咂咂嘴咬住嘴巴内侧的嫩肉,又清了清嗓子才出面打圆场,“那个,时间不早了,今天大家都有手术的,是不是该收拾收拾去手术层啦?” 嗡地一声,人一下散完了,不是去手术,就是去洗手间。解同和也溜得快,“有线索记得找我——那个我先走了啊,师主任拜拜!” 人怂,可看热闹不嫌事大,转过头当着师霁的面对胡悦翘了翘大拇指,这才溜进电梯。 胡悦:“……” 等他走远了,她抽抽鼻子,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摸了摸包,又翻翻自己的桌面,“等等,哎——我的肉饼蒸蛋呢?!” 这时候才想起来,解同和走的时候手里好像拎了个塑料袋…… “……”被这么一打岔,输家的尴尬多少也缓解了一点,师霁迅速调整过来,“你安排一下,今天跟我一起上手术台。” 为了不让她跟台,师霁可是下了不少功夫,安排了山一样的活给她做,现在通知她跟台也一样突兀,胡悦问号了一会,但自然不会蠢得问出口,不过她的表情是被师霁看穿了,“你刚不就说我不让你跟台?话里话外,全是在暗示我打压你?” 这是什么意思,他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不得不安排她跟台? 他有这么在乎自己的名气? 这不等于是说她又赢了一局? 胡悦迅速地揣测着师主任可能的用意,一边去抓自己的白大褂,跟着师霁一起走向手术层。“可这需要暗示吗?” 没有闷声发大财,有点高调,但也是有理由的,想刺激一下师医生,看看他的真实用意。 “你是学不会怎么和上司打交道吗?”师霁反问。 桀骜不驯的下属到底不敢太过分,“我没有,我不是。” “那就闭嘴。”师霁把手里病历递给她,“今天要做的手术,都看看,准备一下。” 她边走边看,两个人先后走进电梯,师霁按了楼层,沉默的气氛蔓延开来。 “所以。”他突然说,双眼平视前方。 “嗯?” “那股香味就是你做的肉饼蒸蛋?” “……嗯……” “做饭很好吃?” “……嗯……?” 胡悦偷眼望去——师医生没继续说话,不过,他的喉结上下动了一下。 第13章 最后通牒 “林晓丽,鼻修复,隆鼻假体穿出皮肤,先取出假体,再重新放置新的i型假体。” “万文,垫下巴。” “朱培培,鼻综合……” 今天一整天,手术排了五台,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求美者都是重度整容者,轻而易举就能看出多处整容痕迹——病历看多了,胡悦也发现,整得越多,回炉就要越频繁,就像是一辆车,魔改次数越多就越要经常返厂。这几个求美者都是十九层最完美的顾客:浑身上下都是名牌,说话嗲嗲的,很喜欢豹纹元素,有点不善于沟通,讲明了手术当天必须素颜,却还是化了妆来。“习惯了,不化妆不想出门。” 她们是有足够理由的,整到一定程度,不化妆看起来就有点怪了,会更不自然。被妆品修饰后反而好一点,可能也是因此,她们几乎每天带妆,卸了妆就更憔悴——不过个个都很会交际,擅长言谈,躺在病床上还不断和麻醉师说笑:师霁不理人,护士和小医生都是女的,也就只有麻醉师一个男性了。 “医生,帮我好好做呀。” “师医生,你塞了假体以后看看效果,不行的话那就下次再来吸脂肪垫,总之我的下颚线一定要清楚——” 都是专业口吻,但和南小姐不同,配合度极高,对医生也很体谅,一看就是老手。和这种人就真的可以很客观地讨论,怎么把她们的脸做到最好,可以分次做,一点一点达到效果——她们也都听得进去,有钱,不怕手术次数多,也有足够耐心一点点变美。不像是南小姐这种,只来隆一次鼻子,得一步到位,调整到最好。胡悦一整天都耐心地给师医生拉手术夹,旁观他放假体——说真的,整容手术有90%以上都是在放各种假体,硅胶厂商应该把他们供起来。 隆鼻如果不做鼻基底,相对就很简单,但一旦做鼻综合就难了,得从嘴巴里创立切口,这个手术细,也耗神,一般医生一天最多做三四台,再多就不能保证效果了。胡悦一整天都低着头拉手术勾,旁观师医生操作,的确也学到很多——手术室,口罩一戴,眼镜一套,基本看不到表情,他的脸再帅也都没有用。但师主任在手术室是真有点风采的,他几乎不说话,手底下动作干净利落,切口、塞假体、缝合都做得极有节奏感,假体一次到位,角度可以说是完美无缺,几乎不需要后期调整,和术前方案就能100%的重合。鼻子、下巴、嘴唇……一个个完美的作品呈现出来,叫人忍不住从技术角度一再欣赏—— “好了,把她唤醒,推出去醒麻醉。” 师霁说话的时候,胡悦还在欣赏刘丽的下巴:又尖又俏,但绝不是锥子,在下颔角度收尖的基础上,下巴本身却还是圆润的。刘丽本来下巴轻微后缩,双下巴一团肉挂在那里,而且形状偏方短,现在下巴一垫,脂肪垫被撑紧,线条立刻不再松弛,而且三庭五眼比例也好了很多,一下就成了个小美女。让人忍不住抓紧时间多看几眼——也就是现在了,再过几个小时,伴随血液流动,手术区域肯定会有水肿,消肿是个漫长的过程,至少要一个月,整个效果稳定下来的话,得半年左右。 “师老师技术真没得说。”刘丽被推走了她还有点依依不舍:其实垫下巴,在手术难度来说不大,但怎么选择假体进行雕刻,择定术后效果,那就需要想象力和创造力了。这里面蕴含的学问,胡悦的确感到迷人,而她也确实才刚刚入门——就像是每个初学者一样,充满了热诚。“今天真是收获大了。” 中间朱培培的鼻综合多花了几个小时,这会儿已经六点多了,大家都急着下班回家,麻醉师把患者推到苏醒室,没轮晚班的护士做鸟兽散,胡悦和师霁也脱了手术服和口罩,在洗手台那边刷洗自己:职业习惯,虽然戴了手套,但下台以后还是忍不住要多洗几遍手。师霁瞟了胡悦几眼,像是不相信她能吐出象牙,“你像是挺高兴?” “当然高兴啊,终于能跟台了,还学了不少技术呢。” 拉了一天勾,身体累着了,可这活不用脑,思维还是很敏锐,胡悦一下紧张起来:师霁这是预测她跟完手术会不高兴?为什么? 这对师徒就像是死敌,对彼此的戒备是不用多说的,胡悦脑子一下跑到超频,运转了半天也没想出她为什么会沮丧,“您是觉得我会累着吗?我没那么娇弱。” 师霁撇撇嘴,就像是每个奸计落空的反派一样酸溜溜地说,“给那个什么南雅做个鼻子,你都快哭出来了,林晓丽和朱培培的鼻子你怎么不哭了?她们过度整容的程度难道会比南雅低?” 南小姐不必须整容,原来是他们俩的共识。胡悦先怔,后恍然大悟:和着他还是想赶她走,以为她不适应这种过度整容的氛围,故意带她上台,是让她认清自己不适合这行的‘事实’,从而知难而退? nice try,她抽抽嘴角,不否认师霁某程度是说中了。 “你说得对,我是不喜欢这种非必要的医疗——”她大方承认,“整容始终是一种侵入式治疗,对人体肯定会产生后续影响,过度整容就和过度医疗一样,每个医生都不会太喜欢。我想,师主任也是一样。” 她睁着圆眼睛凝视着师主任——胡悦也许是少数几个注视着师霁也不会脸红的女人了,师主任撇撇嘴,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但终究没否认她的说法。 “只是,对每个医生来说,过度整容的判断标准也不同而已。比如师主任,你的标准就比我宽松很多,”胡悦乐观地说,“而这个标准是否重要,还要看医生和病人的沟通,我相信,只要足够努力,最后肯定也能取得和谐。” “……对你来说,这世上是不是没有努力做不到的事?”师霁像是也受不了她的正能量,他有些抓狂地问。 “当然有,不过很少吧。”胡悦对他绽开温情暖意的微笑,知道自己好像又一次占了上风,“在整容科跟着师主任工作,这肯定不算在内就是了。” 在规则范围内,上级医师能做的终究有限,师霁的招数被她见招拆招,似乎终于到了极限,他垂下头捏着眉心,沉沉地叹了口气,“行,我服,我服还不行吗?” 胡悦顿时笑靥如花。 “——我会直接和周老师说,”下一秒师霁的话就让她从云端跌落。“让他把你调到马医生组里——你是挺厉害的,小姑娘,不过你可能还没学会这世界最残酷的真理。” 他冲她亮出白牙,笑得很有杀气——看起来,直接对周院使功夫,对师霁来说恐怕也要付出一些让人肉痛的代价。 “面对绝对的实力——努力也不是保护伞。” “这——可——我不能接受!”胡悦脱口而出,追着师霁的脚步急急地走出手术室。“师医生,我——求求你——我真的很需要早点当上住院总——” “这关我什么事?”师霁迈着大步在前面走,胡悦小碎步在后头急急地追,急得眼圈泛红,在电梯间还差点撞到师霁的背。他扫她一眼,忽然又改变主意,抛出画饼,“不过,如果你肯乖乖配合转组,我也不是不能考虑和张主任打个招呼。” 整个十九层大部分时间只会有一个住院总,怎么协调,除了各组长以外,也要看张主任的心意。虽然分到马医生组里,但如果有师霁和张主任的力挺,要弯道超车早日三级跳,倒也不是不可能。可胡悦又怎么能满足于一句承诺,“可是,师主任——” “……别做这个表情好吗?不是美女就别撒娇谢谢,丑人没有这个权力。” “又说我丑?” 两个人夹缠了一路,从电梯闹到住院部,胡悦还不甘心,依旧与师医生的决心顽强搏斗,“我哪里做得不好您说,我改,我改还不行吗?” “你做得挺好的,真的,但我就是不需要带助手,太烦了。” “我绝不会让您烦的,没我您才烦呢。” “怎么可能!你怕不是要去看看心理科,自信心这么强是有心理障碍吧?” 还好,已经是晚饭时间,该下班的大医生早已走得一干二净,住院总和要加班的住院狗都去吃饭了,护士大率也在休息室里吃晚饭——整容室这边住院部人一向少,大部分病人都是下了手术台就回家。今天面部结构这边要住院的病人很少,更是没人了,一般就留一两个夜班护士。办公区这边,长长的走廊都没有人,这对说相声般的搭档才没惹来更多侧目。——也还好戴韶华是不在,不然胡悦真不敢保证她听到师霁的方案会不会当场气爆炸。 “但我的确很有用啊——” 她跟在师医生背后苦苦地自我推销,一路尾随到办公室门口——师医生是回来拿包换衣服的,他当然不需要留下来加班。师霁刚开门,胡悦就闪进去为他开灯,口中还说,“您看,现在我就很有用,我能为您——喝!” 视线刚转到房间里,她就反射性地跳了起来,没说完的话化为一声惊呼,抽在喉咙里。胡悦左右看了看,有一瞬间感觉自己正在做梦,但又迅速冷静下来,认清现实。 不是做梦,房间里的确有两个男人,一坐一站,在办公桌后头,平静地面对着师霁和她。 坐着的男人看起来很眼熟,像是不久前刚有人对她展示过照片,他们手上都拿着——枪。 枪口当然对准了她和师霁,胡悦偷眼看了一下她上司,师霁看起来也非常冷静,双手自然下垂,整个人静止得就像是雕塑。 “别说话。”站着的男人说,声音里透着警告,接下来非常制式化地扣下了安全栓,手指移到扳机上。 胡悦举起双手,点头如捣蒜,男人对她别别枪口,意思很明显,叫她去关门。 门很快被关上了,胡悦慢慢站回原处,她的动作很小心也很安静,丝毫也不想挑战任何人的底线。 “师医生。”坐着的男人开口说,他的声音有点嘶哑,风度却很从容,只是这从容——是滴着血的从容,就像是一只受伤的猛兽,之所以还能维持风度,只不过是因为他确信自己还能猫戏老鼠,把局面捏在鼓掌之中。“有个手术想要交给你做。” “你知道它是什么——你也知道我要什么。” 解同和的通缉犯缓缓地说,“我们现在就做。” 第14章 别怕 “我不认识你,我不知道你要什么。” 办公室内,第一句话就石破天惊,胡悦惊得差点跳起来——但好在师霁马上就说,“不过从你的武器来看,我猜,你是道上混的?你想要……来找我这个整容医生,你总不是想要来打几针玻尿酸的吧?” “说什么鬼话——” 坐着的是老大,站着的肯定是打手了,他亦不负打手的人设,很容易就被煽惑,刚出言呵斥,就被喝止,“好了,阿涛!” 阿涛不说话了,但依然很不服气的样子,楚——胡悦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了,毕竟她只是闪过几眼通缉令——楚先生笑容可掬地说,“明人不说暗话,师医生,警察把网撒遍全市,你不用再假装不认识我楚某人了。” “真的假的?”师霁做戏已经做到连胡悦都分不清真假的地步了,他迷惑地问胡悦,“有这事?” “之、之前好像是有个警察来过……”胡悦颤声说,她觉得维持一个胆怯的形象比较有利,“可是您工作忙,挂号又归我管,就、就没和您说……” 这件事就算是圆过来了,阿涛脸色放松了点,手指也不再紧压扳机。楚先生唇边逸出一丝笑意,他语气很和蔼地说,“相逢就是有缘,师医生,情况紧迫,我也就交浅言深了——现在外头风声这么紧,警察是一定要抓到我的。留在国内,我就是个死人了,谈不上什么抗拒从严、回家过年。我这个人,怕寂寞,黄泉路都想多拉几个人一起走,这次过来拜访,我想问问师医生,有没有兴趣一起上路?” 阿涛和他默契十足,枪口对准师霁,手指把扳机压得噶嘎吱吱的,犹嫌不足,从腰后又掏出一把武器对准胡悦,粗声喝道,“不想一起死,就好好给我们做个手术!钱不会少你们的,到时候大家一拍两散,你们也留条狗命!” 这两个人一搭一唱,目的是再明显不过了,胡悦其实也很怀疑他们是否会‘留条狗命’,这样的亡命徒,怎么想都是做完手术一枪崩掉才不留首尾,不过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较这个真根本毫无用处。她脑子里乱腾腾的:这种换脸型的手术两个人怎么做?不做就是死,要做的话,难道还要把更多人牵扯进来? 解同和说过,这个黑帮老大对整容手术事前就有兴趣,怕是也做过一定程度的了解,不然亦找不到师霁头上。他的情报没错,楚先生和阿涛是带着基本方案来的,几张照片被甩到桌上,“就照着这个人的样子整!” 在阿涛的虎视眈眈之下,眼神交流都不怎么方便,胡悦和师霁对视一眼,想动,但师霁眼里闪过一丝严厉神色,似在警告她不要轻举妄动,他自己走上前去拿照片,擦肩而过时低声、快速又含糊地从嘴边飘出一句,“别说话!” “——楚……那个楚先生是吧,我不知道你对整容手术有没有了解,”拿过照片看了几眼,师霁一开口,又是熟悉的门诊腔调,他像是已找准了角色,很自在地在待客沙发上坐下来,办公室里的氛围为之一变——阿涛有点不快,但要开口前,被楚先生举起手止住了。“你要做的这种大整容,有点像是烧伤术后修复这种,毁容后全脸重建的级别了。你选了这张照片,不管是什么理由吧,从解剖学的角度来说,至少要动一次和骨头有关的大手术,这种手术不是说即做即走,是需要住院和术后观察的,否则如果出现感染的话,那是会死人的——” “这就是我的问题了。”楚先生坐得稳稳的,丝毫没被吓到,“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相信老天爷不会如此薄待我楚某人。” 换句话说,亡命徒到了这一步,也就只能是赌命了……又或者,楚先生还有些同伙,足以为他找到地下医院做术后护理,只是当然那种黑诊所的技术不足以整容,所以他才只能铤而走险,过来绑架师霁为他手术。 犯下这么大的案子,这种人是不能以常理猜度的,胡悦也不肯定楚先生是什么情况:分明有底气还想豪赌一把,还是孤注一掷,就打算赌术后不感染的几率。不过这对他们的生命来说就又很重要了——要是术后还指望开点防感染药什么的,楚先生留他们一命的可能还比较高。如果自己有团队的话,那真是被用过就丢的命了。 师霁显然和她想到了一块,他迅速说,“就算不住院,这种手术也不可能一次性做完的,都是分几次完成,你要整成照片上这样,我初步估计要经过……至少是隆鼻、颧骨内推、丰太阳穴和自体脂肪填充丰脸三个大步骤,再对耳部轮廓和下巴做微调。这其中丰太阳穴和丰脸颊必须单独进行,至少在颧骨内推一两个月以后,耳部轮廓也不能和削颧骨一起做。《变脸》也不是一次手术以后就面目全非,真有这样的那是科幻小说。” 一个人是不是在阐述事实,这是看得出来的,阿涛的手又紧了紧,低吼更多的是不甘心,“糊弄事,凭什么不能一起做?你他妈在玩我们吧?” “阿涛,别说话。” 楚先生说,同时师霁用看傻逼的眼神看着阿涛,“削颧骨得从耳部开刀,所以不能和耳部轮廓一起做——至于为什么不能同时丰脸颊,颧骨内推以后得佩戴枕颏带,组织起码肿两个月,这时候再给注射就成猪头了,明白?” 这个解释够通俗,阿涛也听得懂,他咂了咂嘴,悻悻然地嘟囔了几句,楚先生脸上反倒是多了一丝笑意。 “那就按专家说得办。”他说,语气还是那么和蔼,但比起之前的危机四伏,这和蔼,终于多了几丝真心。“先做一期大手术,之后几个小步骤,我们可以再找时间慢慢的做。” 他果然是在试探。 胡悦心头闪过明悟:楚先生事前一定做过功课,甚至也许匿名咨询过其余医生,如果师霁满口答应,恐怕现在等着他们的就是两枚愤怒的子弹了。他在这里也一定还有些残存的势力,至少是安全的藏身地,否则该怎么自信地说出‘再找时间慢慢做’的决定? 不论如何,现在基本的信任已经建筑起来了。双方不再剑拔弩张,不过阿涛手里的枪口也并没有放低,楚先生起身招呼他们一起出去,“自然点,闹得不愉快对大家都不好——手机先给我们保管一下吧。” 是真的有备而来,连手术场地都给预备好了,不给他们任何机会——像是十六院,手术室都是要预约的,走廊上二十四小时监控,突然要安排一台手术,怕不是麻醉还没生效警察就到了。胡悦隐隐有些遗憾,却也松了口气:真要这样,她和师霁搞不好就成人质了。更怕是医院方面没有第一时间报警,反而派人过来诘问,把更多无辜的人牵连进来。 可能也抱着这样的顾虑,师霁和胡悦一样都表现得很合作,一路走进电梯都没有呼喊,楚先生更加笑容可掬,就连阿涛,虽然仍是死人脸,但也没有那么凶神恶煞。枪被他们藏在夹克里,阿涛一只手插在衣服里,腋下凸起一块,隐约冲着他们两人的方向。楚先生站在电梯口,这样就没人能在电梯门开的瞬间冲出去——确实是有经验的悍匪了。 从进办公室起,这两个人就没给他们私下交流的机会,师霁和她也很有默契,一直没有交流。胡悦现在只敢通过眼角余光去捞师霁,她相信师霁也一样——都是不想触怒凶徒。她若有若无,又飘过去一眼,想要试探师霁的想法:从刚才到现在,她一直在寻找逃脱的机会,但现在却发现只能暂时放弃。不知道师霁那边是怎么看,是否也和她一样,决定在之后的行程里寻找机会。 眼神没对上,但却在电梯门里交汇,师霁面无表情,同时看到的还有楚先生的笑脸,胡悦还没咂摸出什么,‘叮’的一声,电梯门再度打开——楚先生和阿涛是很有经验,但再有经验,也没法阻止电梯中途上人。 准时下班对整形中心的医生是家常便饭,但对大多数科室来说却都是奢侈。这会儿才是非值班医生下班吃饭的热点时间,也是陪床家属下楼吃饭的点儿,几个医生谈谈笑笑一拥而入,压根没在意电梯里的两个外人——他们身后也跟了好些个挤不上电梯,过来蹭的家属。 楚先生脸上的笑容变淡了,阿涛咬紧牙关,腋下的凸起更明显,似乎有一颗子弹随时蓄势待发,四人间的气氛再度微妙地紧绷起来。胡悦浑身发麻,一动不动,盯着电梯门里的倒影,暗自祈祷师霁别轻举妄动:这时候闹起来,阿涛扫射电梯间,死的就绝不止是两个人了。 “师主任,今天这么晚啊。” 人群哪管那么多,七八个人走进来,自然插入四人组中间,有人进来就寒暄,“平时这时候早下班了吧。” 师霁终于动了——他嘴角渐渐上扬,也许开始还笑得有些勉强,但很快就自然了起来。“今天事多,耽搁了。老李你今天算早的了吧?” “是算早的了,唉,你不知道——”有家属在场,也不好说得太直白,大家都一副你懂我懂的样子,刚进来的几个医生并没发现任何不对,照旧拉家常。楚先生的脸色放松下来,阿涛也不再想着往师霁、胡悦这里靠拢——人群进来的时候很自然地就把这两组人挤到了三个角落,楚先生很坚持,还呆在门口:他怕是要监控到每个出去人的长相,不会让师霁他们趁乱逃走。 “让一让,大家挤一挤啊。”高峰时段,人的确是多,都懒得等下一班,想着能挤进几个就是几个。人潮汹涌,隔开了阿涛的眼神,也让师霁和胡悦更加靠近——依然不可能大声说话,更不可能向周围人求救,承担不起沟通不畅的后果,不过,终究是可以自由地低声交流了。 “别怕。” “别担心。” ——几乎是同时,他们这么低声说着,又都是一怔。师霁像是没想到胡悦居然会反过来安慰他,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会没事的。 ” 他一向俊美得邪恶,胡悦想到这张脸,就想到那皮笑肉不笑的假笑,理直气壮的无耻,意气用事,对病人殊乏尊重的玩世不恭,欺压后进的刻毒任性—— 但现在,这张脸带着隐隐的忧虑——被强压下去了,师霁在佯装无事,只是在她眼里不是很成功。这当然很合理,因为她怎么想都不知道他们该怎么全身而退,师霁——就算和她比起来再有钱、再成功,他也终究只是个医生,一个普通人,在两把枪面前他怎么可能还胸有成竹? 但,即使如此,即使此刻他和她一样也是前途叵测的弱者,师霁却还是很认真、很肯定地对她说,“我会保护你的。” 他没什么表情,说这话也并非是出于温柔,更像是一句承诺——一句告知。 他会保护她的,楚先生看中的是师霁的医术,她只是倒霉的添头,接下来她可能沦为人质,可能被当成杀鸡儆猴的祭品。师霁也许还能活到手术完成的那一秒,但她可就不一定了。但师霁会让她活下来,如果一定要有人死,他也会死在她之前。 ——这些决心,不在字句,在他的声音里。师霁的确没有说,但胡悦全都听明白了。 从刚才起,她的心一直在跳,这也是当然的——任何人想到自己恐怕再活不了多久,都会是这个反应,更何况她还有很多事要做。胡悦的冷静是医学生特有的现实,做医生的就是这样,总是和死亡打交道,没有一颗冰心,怎么去和心与脑打交道?反过来安慰师霁,多少也是职业习惯,胡悦现在也还是很紧张—— 她抬起头看他一眼,师霁的身影映在眼帘,英俊的,却看不清是什么表情,胡悦又垂下头,深吸一口气,平复着心跳,轻轻地说了一声。“嗯。” 电梯到了食堂层,有人开始往外走,两个人立刻分开,眼前人影一晃,阿涛重新走到跟前,他狐疑地瞄了两人一眼,像是在确认他们有没有借机交流。师霁迎上他的眼神,友好又镇定地笑了笑,阿涛楞了一下,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不再寻根究底,而是背对着他们叉手站好,重新当起了隐形的保镖。 两个医生的眼神在电梯门里碰了一下,又分开了,不约而同地,他们看向了门边的楚先生,三人的眼神在反光中相会,表情都有丝说不出的扭曲与呆板,就像是窗外的夕阳,红得失真。 # “麻醉师你们没准备啊?” 楚先生准备充分,这个他们是都看出来了。但师霁也没想到居然充分到这地步——连手术室都给准备好了,就是在十六院附近的一间私人诊所。 医疗也是种产业,有中心辐射,在十六院附近,各式各样的私人诊所很多,各种定位的都有,不过大多也就是做做简单的小手术。就像是楚先生准备的这个手术室,诊所装修还不错,手术室有四级手术的资质,全麻监测设备也有,无影灯也备上了——有些诊所真的连无影灯都没有的。不过,即使有这样的手术室,诊所里也没有住院病人。毕竟大部分人还是争取到公立医院做手术,一过七点,连值班护士都没有,整层楼黑灯瞎火,他们很顺利地就进了手术室,一个光头壮汉过来开的门,阿涛熟门熟路地找出钥匙,手术备品包、药品柜……什么都开了任凭取用。师霁在器械消毒柜里翻看了一下,心里有数了:绝对不是闯进来的,事前肯定做过功课,器械都是备好的,药也一样,恐怕是楚先生不信任诊所医生的技术,才会找他来做。 人没露脸,算是好消息,如果这样的人脉都大剌剌地暴露在他面前,那恐怕是真的不打算留活口了。现在犹存提防还是好事,师霁当没看出来,把东西大致盘点了一下,开口挑刺,“全麻手术,没有麻醉师是不是有点险啊?” “医生多注意点就行了,毕竟不比平时,各方面都得克服。”说话的是楚先生。 找不到麻醉师……看来诊所内部这条线本身专业素质不高,或者并不是专业人士,仅限于提供补给。 师霁心跳有点快了,但脸上什么也不表现。“风险你可以不在乎,但我不能不表示,你知道就行了。” 楚先生笑了笑,转身去做术前准备,胡悦沉默地收拾手术床,“术前禁食禁水了吗?” 影视剧里说手术就手术,这就比较玄幻了,全麻手术术前必须禁食禁水,否则麻醉中是有窒息风险的。楚先生和阿涛同时点头,“已经过十八个小时了。” “你们两个都做?”这是他没想到的,师霁的声音都有点小小变形,好在很细微,楚先生和阿涛都没发觉,只有胡悦看了他一眼。 “当然。”他们越吃惊,楚先生就越从容,他笑着解开了领口。“阿涛一样上了通缉令,他当然也要一起做。你先给我做,再给他做。” 为什么阿涛没有照片? 是证件还没制作好,可以自由发挥? 所以,楚先生的身份是早准备好了,一旦换过脸,就有极大几率从此潜于人海? 师霁瞥了光头壮汉一眼,楚先生的眼神一起跟过去,他笑了笑,“他不做,不介意的话,让他在手术室给你们打个下手吧?” 算得是准,这样他做手术的时候最稳,两个打手看着。而阿涛也无需担心什么,他做手术的时候,楚先生能在一边看着,他是大脑,够精细,有他在他们也搞不了小动作。至于大动作——还有一个人是有枪的,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只要消了毒就不介意。”师霁把资料重新要过来,研究了一会儿,从消毒柜里取了器械,这些本来都是护士的活,现在也只好将就了,他看了看照片,在楚先生脸上开始划线,“药都拿来了没有?” 手术麻醉有镇静、镇痛和肌肉松弛几种诉求,每个麻醉师的用药习惯都不一样,手术室这里备得都很足,胡悦拿了一大盘瓶瓶罐罐过来,师霁翻了翻,楚先生问,“能配吧?” 他一直表现得智珠在握、胆大包天,从所作所为来看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无法无天,但在这一刻终于露出了一丝人性——楚先生也不是不恐惧的,他知道麻醉药不是由专业麻醉医生来配的风险,但他没选择了。 “麻醉本来也不是很难。”师霁撇撇嘴,故意用有些不屑的语气说,他知道怎么样才能最好的安慰病人——就是要他们知道你能carry。“不然,最好的人才去读外科,不读麻醉?” 这种语气的确也是很能安慰到人的,阿涛和楚先生脸上都露出点笑意,胡悦已经准备好手术室,这时候也说不上无菌不无菌了,两个人要充任麻醉师、巡回护士、洗手护士和器械护士,要讲究无菌手术也就没法做了。草草消过毒,指挥两个打手站到相对远处,师霁把麻醉药剂配好,弹了弹针筒,确认水珠冒出,问楚先生,“准备好了吗?” 楚先生脸色有些发白,但仍是点了点头,师霁要把针头刺入,被他一把抓住手,“师医生,我这条命就交到你手上了。” 他盯着师霁,严肃地说,“楚某人一向恩怨分明,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放心,师医生,帮过我,你就是兄弟,过河拆桥的事,我楚江绝对做不出来。是不是阿涛?” 阿涛和光头壮汉自然满口附和,楚先生的手越收越紧,“一切就交给你了,师先生。” 他注视着师霁的眼神就像是狼,但狠厉中多少又夹杂了一丝迷惘与无助,这一刻,楚先生并不是绑匪,而是病人,而师霁似也回到了医生的位置,他低下头沉稳地说,“可以。” 医生能给病人的保证,最稳的也就是这些了。全都藏在这简单的两个字里,楚先生似乎也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什么——这是一个医生对病人的保证,赌上了职业的自尊,不管什么情况,什么利害关系,只要躺上手术床,建立的就是另一种神圣而牢不可破的契约。 楚先生的手松开了,他慢慢地躺了回去,比之前更平静了一点。随着液体进入血管,眼睛慢慢合拢,陷入深度麻醉状态。 “插呼吸管。”全麻手术只有两个人做,人手是不够,师霁发号施令,胡悦低着头忙来忙去,“那个谁,你们俩站远一点,你们身上带菌,过来会感染。” “刚才不是消过毒了?”阿涛是已经渐渐放下戒备,光头壮汉倒还有点对抗意思,反问得有些挑衅。师霁瞥他一眼,“刷过手了吗?你的枪消毒了吗?”从 无话可说了,枪总不能不带,阿涛扯了一下壮汉,两个人溜着墙边站到了门口,但仍不肯出去,师霁回头瞥了他们一眼,确认了下距离,“手术刀给我,过来准备拉钩。” 一刀划下,耳边沁出血珠,胡悦手持分离勾在他身边等着,两人肩并肩又站到了一起,师霁从嘴角漏出低低的声音。“随机应变,找机会,就是这几个小时了。” 他说,“楚江有可能醒不来了。” 第15章 默契 楚江有可能醒不来了。 这句话的确让人颤栗,但与其说是惊惧,倒不如说它戳破了原本暗存的一丝侥幸:手术做完,他们拿钱闭嘴,大家一拍两散。这皆大欢喜的结局,泰半存在于绑架案的人质幻想里,毕竟,除了这个念想以外他们也没有别的出路了。胡悦并非圣贤,有那么一小会她也不禁在想,事情是不是会这样结束,但师霁的话让她一下回到现实:楚江当然有可能醒不来,他刚在一个非专业医生手里接受了深度麻醉,手术中还没人能给他做麻醉监测,别提术中知晓这种恐怖片般的可能了,如果师霁的剂量没拿捏好,一个不小心比平时多打了数倍——或者说,他就是有意给楚江多打了几倍的剂量。 深陷敌手,在两个打手的监视下,没人知道他们现在的处境,也许都当他们还在加班,一直到明早都不会有人发现什么不对,这些客观事实也许会让脆弱点的人崩溃,但胡悦反倒彻底冷静下来:怎么争取到一线生机,现在就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她和师霁交换一个眼神,话是不方便说的,但从眼神里却似乎建立起一丝默契,现在唯一可堪告慰的是他们两人都还没自乱阵脚,还能等机会,还在等机会。 “打算从哪里做起?” 呼吸管插入,麻醉呼吸机开启,如果不是在麻醉科轮转过,单是这台机器就可能会让楚江在麻醉中窒息死亡——隔行如隔山这不是说假的,在医疗行业中尤其如此,现代手术室就像是一个精密工厂,每个螺丝钉都要各司其职才能启动。如果是专心自己领域的主刀医生,甚至不会知道麻醉机怎么运转,对护士的工作规范也并不精通。科室轮转只能建立医生对各科室工作内容的粗浅认识,度过轮转期后,很多医生一辈子也不会和麻醉环节打交道。而如果没有经过专门培训,一般人连机器读数代表什么恐怕都不清楚。即使日常知道麻醉流程,术中监测也依然是专业性极强的领域,绝不是跨专业的二把刀所能驾驭的范畴。 “要改头换面的话,先做大手术吧,颧骨内推以后脸会肿成猪头,也能起到改头换面的效果。” 有点嘲讽,干巴巴的冷幽默,都到这地步师霁还是不改他的傲慢,和平时在手术台和门诊时一个样,胡悦禁不住翻个白眼,但又有一丝紧张——楚江被麻醉了,阿涛是个粗人,刚才动不动就要掏枪,如果师霁的言辞触怒了他—— 手术室里,锃亮的金属不少,她从倒影里看了一眼:还好,阿涛和光头都很注意地在听他们的对话,但脸上并没有怒色。看来,刚才更多的是红脸白脸,这个阿涛,粗中有细,现在目的已达,两个医生看似已在控制下,他更关注的就是即将到来的手术了。 她和师霁再度交换一个眼神,他的嘴角看起来永远仿佛带了一点点嘲讽,表情没变,但眼神却比平时沉凝,似是凝聚了许多话语,又有一点怕她不明白的焦虑。 但胡悦能明白,她已经明白了。 楚江一定是一条败犬,才会绝望到这地步——连个麻醉师都找不到,拿着枪绑了两个医生,迫不及待地就来做手术。不管对医疗有多无知,他都该知道这是把自己的命绑在了他们两人的命上,当然,对社会来说她和师霁更宝贵,但楚江这种人一定不是这样认为的。他必定已经是穷途末路,才能会如此孤注一掷,这也就是说,他身边的筹码已经不多了,也许,能指望的手下,也就是这么两个,还唯一能掌握的武器,也就是…… 她又瞥了阿涛一眼:这枪里,有子弹吗?一般人可能不知道,但她很清楚,这里是中国,枪支管控一直非常严格,比枪管得更严的就是子弹,他手里的是真的枪还是仿真?解同和好像没提到过他可能持枪,持枪不持枪,这个追捕力度可不一样。 楚江已经不是问题了,麻醉呼吸已经建立,他什么时候醒,甚至能不能醒都在她的掌握之中,现在要搞定的只是阿涛和光头而已,阿涛对自己的手术难道就没有一点关心?他对楚江真就那么忠心耿耿? 这不是什么上世纪的起点文,黑道少主身边总有几个影卫,现实就是黑社会分子多数都是乌合之众,没有谁一门心思做别人的小弟,胡悦不怕阿涛有自己的心思,她还就怕他是个二愣子。 “颧骨内推你做过吗?”她相信师霁也一样。“这个四级手术,不是只有副主任职称拿到三年以上才能做?我记得老师你……刚拿到不久吧?” 刚说要做颧骨内推,接下来就说师霁没有资格,这种话,任哪个家属听了都会抓狂,尤其是之后马上就要做手术的那个,怎么能不触动?阿涛脸色一变,不禁欲言又止,但总算仍控制住自己,没有出声。 眼神交汇,师霁面无表情,但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也明白了。 “我也没有在这样的条件下做过手术,人都有第一次。”他说,语气透着医疗工作者惯有的专业,有时候这专业的疏离会让人恨得牙痒痒,毕竟手术成功与否对患者来说是大事,但医务工作者却未必会带有感同身受的情绪。“电刀。” 真打算做吗? 胡悦不禁闪过一丝疑问——说师霁没有做过颧骨内推,这是她的胡话,的确,这是一门只有副主任医师有资格主刀的手术,但事实是,面部结构科一向缺医生,如果每台颧骨内推术都要由完全符合资历的医师主刀的话,那颧骨是绝对切不过来的,业内一向存在这种心照不宣的低配高默契,指导的人肯定有资质,但真正下刀的很多都是主治医师,师霁或许没有指导过颧骨内推术,但他手里削过的颧骨却绝对很多。做不是做不了,但……真的打算打开通道,做完整台复杂的手术? 当下不适合问太多,她递过电刀,拉钩暴露出手术视野,在手术单的遮盖下,楚江的脸失去了独特性,只有一块皮肤暴露出来,就像是她经手处理过无数个病人中的一个,脆弱、安静,完全的无助,命运完全交由他人主宰。 “打算采取什么手法?钛钉?还是青枝骨折?从侧面还是正面?” 作为普通人,她自认自己现在做的一切合情合理,任何人都有权利为活下去努力,但作为医者,胡悦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她按捺下这不适,按既定计划发问,累积阿涛的不安,“这种手术没有方案的话,可能会造成两侧不对称的。” “要设计手术方案得先照个x光,我们有条件吗?”师霁说,他们都已经戴上口罩和眼镜,这使得眼神交换也不再可行,只能通过语调的变化交流——这更像是心电感应,全凭直觉,奇怪的是,胡悦并没有犹疑,她觉得她能体会到师霁的情绪,就像是师霁能明白她的想法。“没有钛钉,只能用青枝骨折法,从外下侧做,给我锯子。” 这感觉其实从他们第一次会面就有,大部分时间其实并不让人愉快——在他们把彼此视为对手的时候是这样,但现在则完全不同。胡悦拉好手术钩,电刀已经为血管止血,烧肉的焦味又传出来,从无影灯里可以看到,阿涛和光头脸上都有点恶心,这些人手里说不定都沾着人命,但却受不了现代手术的场景。 当胡悦递上锯子的时候,阿涛终于忍不住发问,“这是在干嘛?” 他也戴上口罩,瓮声瓮气的,只能从拧紧的眉头判断表情,师霁哼了一声,没有说话,把锯条装好,胡悦说,“你们如果有研究的话,应该会知道的,颧骨内推就是把颧骨锯掉一块,锯骨头不用锯子用什么?” 她的语气理所当然,就像是对患者解释手术内容,气氛越来越往专业这边带,阿涛手里的枪已经放下很久了,但食指还没从扳机上放松。 “我听你们说什么骨折。”他仍未放弃最后的警惕。 “这是手术手法,颧骨内推有很多种方式实现,如果是颧骨过高,那就从正面削平,如果是过于外扩,就削外侧面。”胡悦说得很通俗,“不过锯掉以后该怎么固定断骨手法就不一样了,有时候是完全锯断,用钛钉链接,不过那样的话,钛钉的压力很大,毕竟整个脸颊的肌肉都要挂在骨头上,如果钛钉断了那就麻烦了。” “而且你们也没准备钛钉。”师霁飘来一句,凉凉地。他按响电锯,“手稳住,我要切了。” 一般来说,整形美容手术都会追求微创,颧骨内推当然也不例外,不是从口内切入,就是从耳侧做切口,师霁选择了耳侧切口,所以对于阿涛等人来说,他们看到的也还是医生执着器具往耳侧打开的一个血洞里深入的画面,这可能还算是接受范围以内,但当锯条声响起,锯子和骨头接触的瘆人声音传来以后,不论阿涛还是光头,都浮现出货真价实的不适表情,光头更是捂着嘴几番作呕,骂了好几句脏话。 “要吐出去,吐在这里会增加感染几率。” 师霁像是完全沉浸在手术中,凤眼低垂,修长的手指灵巧又稳定地移动,幅度很小,时不时瞥一眼内镜画面,胡悦调整了一下,似乎意在方便他观察,但其实是让阿涛和光头能更清楚地看到内镜画面:锯子正在稳定地把骨头往下割。 “吸血。”师霁没反对,但声音里没给出任何信息,他仿佛忘却了自身环境,完全进入工作状态,吩咐简洁明了,充斥着一股异样精准的机械感。“吸血。” “我没法做。”胡悦有一瞬间不那么肯定,但她也只能按自己的推测往下演,“我要拉钩。” “你们两来一个拉钩。”师霁头也不抬地吩咐,“快,不能污染镜头。” 阿涛和光头面面相觑——一个人质医生对他们呼来喝去,这在数十分钟前只会赢来呵斥和拳头,不论他的要求有多合理,这群莽汉才不来这一套,就像是楚江,手术说做就做,他们有自己的逻辑。但现在则完全两样,无形中,师霁似乎已拥有了这间手术室的话语权。 光头似乎很受不了这种画面,他有些祈求地对阿涛伸出手,阿涛犹豫了一下,对光头摆摆脑袋,示意他上前拉钩——还是不愿意把枪交出去。 看来,光头的地位及不上阿涛。胡悦不动声色地观察,师霁头也不抬,话语中多了些不耐。“快点。” 光头犹犹豫豫地走上前,接过胡悦的活儿,“你就维持着这样的开口,不要动,也不要太用力。” 要把手术通道一直拉开其实也不轻松,但吸血他更做不来,胡悦换引流纱布的当口,他忍不住瞥向手术区,又龇牙咧嘴地挪开眼,连口罩都遮不住那丰富的表情。胡悦听到他一直轻声地在重复三字真言:tmdtmdtmdtmd。 任何一个四级手术都不可能由一两个人完成,递器械、吸血、拉钩,除了主刀医生以外至少要有一两名助手,光头做比较简单的拉钩,胡悦就来干护士的活,打开一个又一个纱布包,吸血、丢弃,给师霁递镊子,夹出锯下来的颧骨(不仅光头,阿涛都一脸难受),换磨条……终于,师霁暂停了一下——在此之前他一直和个铁匠似的敲敲打打忙来忙去,他抽出磨条,换了个工具,深吸了一口气。 “现在是要干嘛?”光头拉钩久了,也渐渐有参与感,忍不住脱口问,但才刚出声就被胡悦瞪了一眼,“嘘!” 她悄声说,“这是最重要的环节,别做声。” “这是要干嘛?” 一群人就都虔诚地注视着师霁调匀呼吸,把镊子伸入通道,在内镜画面可以清晰看到,刚被锯掉一块的骨头渐渐被接近,被碰触,然后…… 不轻不重地一推,已经被削薄了一大部分的颧骨肉眼可见地弯折了一段,折了——但没有断,这画面让光头的脸部再度难受地扭曲起来,“噫————” 他又害怕又忍不住要看,“这是在干嘛?” “青枝骨折。”胡悦说,“就是形容这种状态——就像是你的鼻子,被打折了,但没有断,如果不对好矫正的话,之后它就会这么歪着长起来。” 这解释通俗易懂,在光头的生活中想必也很常见,他‘哦’了一声,很惊悚,“那个骨头……就这么一推就折了?” “削了这么多,就是轻轻一推就会折的。”胡悦说,“这一推全靠手感,推少了角度不好,推多了可能会把骨头推断,手术效果就在这一推上——” 不是作伪,她声音里充满了对先达者的钦佩,这情绪并未因她和师霁如今的处境,微妙的关系而减色,是一名医生对另一名医生的赞赏,“师主任刚才那一推,就是他之所以成为名医的原因。” 听众的眼神不期然都集中到师医生身上,依然似懂非懂,但这不妨碍他们对知识产生本能地崇拜,尽管阿涛手里拿着枪,但师霁能办到的事依然比他能办到的要难上太多。 师霁却仍不理会胡悦的话茬,他呼了一口气,语气还是那么清冷又霸道,不容一丝反驳的余地。 “准备缝合,你来做。” 四级手术最关键的点已过去,接下来的缝合这就是助理的活儿了。胡悦没异议,接手过来细心地逐层缝合,师霁动手把用过的器皿丢入垃圾桶,又走到刷手池边上脱掉手套开始洗手。——胡悦从口罩后头看了他一眼,但没有说话。她在手套底下抿起唇,平复逐渐加快的心跳,继续平稳地缝合伤口,连频率都不敢出现起伏——光头可就在一边看着,虽然他不像是心细如发的人,但肢体语言的变化也会让人兴起本能的警惕。 刚做完半场手术,师霁似乎很疲累,低着头仔细地洗手,胡悦时不时瞥他一眼,手里动作越来越快,很快就缝合到了表层。“可以不用拉钩了,你去一边吧——想吐的话出去吐。” 缝合不是什么恶心人的事情,光头已经渐渐适应,不过拉钩也是拉得有点手酸了,闻言边甩手边往墙边踱,“喝水不,老铁?” “喝水也出去,要摘口罩都出去。”胡悦隔得远远地说,“无菌知道吗,手术室不能摘口罩。” “你别出去。”师霁同时对阿涛说,“你过来,我得看看你的脸。” 两个人同时发号施令,这让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两个打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已无刚才的横蛮强势:在这领域,他们完全是门外汉,掌握了知识的人自然也就掌握了权力。无知让他们胆怯心虚,被两个医生随意拨弄,一句无菌就把他们吓得唯唯诺诺——他们根本不知道在正规的手术室,医生的手从来不会探入污染区,更不会接触污染过的器具,无菌层和污染层有严格区分。师霁亲手收拾器皿又回去洗手,只说明一件事,这手术,他不打算再继续做下去了。 是动手的时候了! 这时机不错,手术刚做到一半,而且颇成功,阿涛和光头都已经放下警觉,光头有个借口能出去歇歇很高兴,嘟囔着已经推门出去,而阿涛虽然还有所保留,却没动疑心,竖起的手枪与其说是威吓,倒不如说是壮胆,更多的还是出于——在胡悦来看是对手术的抗拒。“……我也要做颧骨内推吗?” “你可能可以不必,但我要看看怎么给你整最能达到目的。”师霁伸出手,不容拒绝地说,“一会做另一边的时候就可以构思手术方案,这样最节省时间——你什么血型?” “啊?我——我不知道。”阿涛说,他已经完全被带偏节奏了,“这还需要血型吗?” “面部神经丰富,手术前必须问清楚血型,否则一旦发生大出血的话,不知道血型你就死了。”师霁面不改色,“不知道只能现验了——你到底要不要做手术?” 他伸手去摸针筒,阿涛的眼神跟着过去,他的节奏已经完全被打乱了,枪口甚至开始微微抖动,胡悦几乎能看穿他的心理活动:要验血就得靠近,得放下枪,得更进一步地失去主动权,更重要的是得接受自己也要动手术的事实—— 理智上,每个人都知道什么对自己是最好的安排,但这不代表感性上他们也能接受无碍。阿涛一双凶目在胡悦和师霁之间来回游动,抗拒之色越来越浓,间有狐疑,又不无挣扎。 “……行,我验血。”他往回瞥了眼门外:光头就站在走廊不远处,影子很明显是夹了根烟在抽。“但不要你。” 他举起手枪,这一次表情是下定决心的狰狞,像是要把主控权一把夺回,枪口对准了胡悦,“你,过来给我验血,快。” 这是对师霁戒心较高,怕他不好控制,所以让她来操作更放心? 胡悦和师霁对视一眼,她觉得师霁似要说话——他的表情看不清,但肩线比刚才紧绷。她在他说话以前拧了一下眉头:不管什么理由,阿涛又开始蛮不讲理模式,不能再加压了。 师霁的肩膀比之前更紧绷了,但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比之前更无所谓。 “好,那胡悦你验血,我来缝合。” 胡悦答应一声,放下针线,和师霁擦身而过,走向阿涛。 第16章 菜鸡互啄 手术是怎么做的? 巫医巫医,上古时代,巫医并不分家,对大部分人来说,医生总是带有某种魔力,他们不关心医生是怎么办到的,只知道最后自己的疾病发生了好转。 时代发展,日新月异,人们的很多观念都有了变化,但这种本能遗留了下来,大部分人都病态地相信医生无所不能,没能控制住病情就是失败,同时又极为藐视医生的个人素养——比如说,他们从来没想过医生都是怎么修炼出来的。 想要当医生,心当然必须狠,刀也一定耍得很好,力气通常也不会很小。医学手术有拉大锯的,也有手持比针尖更细的纳米手术刀,在神经上做文章的,持枪需要一双很稳的手,但其实握手术刀更需要。医学生几乎都能打出很漂亮的花式结,用餐刀把鱼骨头漂亮地分开,同时他们还需要有把小动物一拧断头的魄力,每个医学生手里都沾满了牛蛙、小白鼠和大白兔的鲜血,所以胡悦现在并不慌张,她知道自己的手速足以在阿涛面前炫技,毕竟,她是做面部结构的,他们这个分支可容不得一点失误。 “我……我没抽过血。” 但表面上,她却再慌张失措不过,越靠近阿涛越畏缩,躲躲闪闪不敢直视,更有意避开了他拿枪的那半边身子,“这都是护士做的……我们平时不抽血。” 这是符合阿涛认知的事实,他沉稳地嗯了一声,显然对她的敬畏很满意,像阿涛这种人,主要就靠吞噬别人的恐惧活着。“那你就他妈小心点来呗。” 胡悦怯怯地应了一声,拆开一次性注射器,给阿涛绑好压脉带,在他手上按来按去,好像找不到血管的样子,阿涛嗤了一声,但另一只手仍稳稳地持着枪——倒不是对准她,那太近了,她动来动去的也不方便,而是对准了正在低头缝合的师霁,过一会又移过来对着她,枪口移来移去,好像很好玩的样子。 眼睛倒是盯牢了她在看的,可能也是怕她在注射器上搞什么文章,不过一切都暴露在他眼底,这就是个刚拆出来的一次性采血针,末尾连到试管里,针管里空空如也,一个小姑娘有什么胆量闹幺蛾子?唯一需要担心的就只是他的手臂而已——胡悦已经试着戳了几次,说实话,还蛮痛的,而且出不来血。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有点慌张,嘴里不停地道歉,更有点手忙脚乱起来,抽出针头要去解压脉带,又差点把托盘弄掉,手忙脚乱地忙了半天,“要不换只手?这只手不太好找血管。” 现在是左手抽血,如果换右手的话,枪不就也要跟着换?阿涛眼神一凝,狐疑地盯了胡悦数秒,没看出什么不对,但仍隐隐有种不适:不能再按她的节奏走了。 “不行!”他不讲道理,蛮横回绝,“就这只手,你他妈到底行不行?要不要老子用这个教你?” ‘这个’当然是他手里挥舞的东西,阿涛把枪口顶住她的太阳穴,压了一秒,欣赏着她的表情由震惊转为慌张的样子,他实在是很喜欢这种时刻,这让他有种权力在握的感觉。 “知道了不?”他把武器移走,“给老子他妈老实点。” 这个小姑娘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其实长得挺可爱,所以哭起来还算不惹人心烦,她抽了两下鼻子,点着头又拿起针管,手术台那里,男医生暂停缝合,针线和托盘碰出声响,阿涛看过去,正好和他忧虑又愤怒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压脉带被重新扎紧,手臂传来微痛,阿涛瞥了一眼:还是那个注射器,这一次她倒是真扎进去了,红色的血涌出针头,往试管流去,不过速度不是太快,女医生小心地嘀咕了一声,“血不是太多……” 水平真差,他想,没再关注她,而是对师霁咧嘴一笑,又挥了挥手枪:牛逼,你牛逼,你再牛逼能比这货牛逼? 小姑娘水平是很潮,都好一会了还没抽完,他又低头去看手臂—— 另一个常识是,当你被高浓度麻药麻醉的时候,并不存在一个渐进式的昏迷过程,你是不会有‘糟了,我被麻醉’了的觉悟的,昏迷会来得很快,没给你留下什么反应时间,更别说开枪了,阿涛就像是一个沉重的沙袋,忽然往前扑倒,就势摔下地面,手枪从他手中跌落,一路滑远,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胡悦脸上的表情,他根本就没有看见。 胡悦当然也没有太轻松的表情——阿涛解决了,还有一个在外面抽烟,影子已经僵住了,随后往这边走来——她和师霁对视了一眼,眼神同时落到门口附近的手枪上:手术室里当然有很多能杀人的东西,但都需要时间调制,至于手术刀,这不是可以方便用来伤人的武器,除非师霁有什么秘不示人的飞刀绝技,否则他们绝不能被光头拿到手枪。 没有时间了! 胡悦先想奔去抢枪,但才动身,门就被大力推开,光头闯了进来,嘴里还叼着烟头,“你们干什么!” “你还不快走?”师霁的声音比他更高,他的身形似乎忽然变得很高大,吸引着全部的注意力,“两个人死了,难道,你想做第三个?” 死了? 死了?! 三个人的眼神都先落到手术台上,看到楚江平躺着丝毫不动的躯体,随后转向地面上的阿涛——他更加毫无生气,胸腹毫无起伏,甚至根本就没有呼吸。说楚江死了也许是骗人的,但阿涛这样子,说他是活人都不会有人信。光头脸上,畏惧与愤怒同时浮起,他倒退了几步,“你,你们这两个衣冠禽兽!” ?怎么忽然间口吐人言了?衣冠禽兽这成语都用出来了? 如果不是局面紧张得让人头皮发麻,胡悦简直有点想笑,不过现在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你想不想也来一针?”她弯下腰,从阿涛手臂上抽出针头,捏住针管逼出余血,露出所能想到最变态的微笑——说实话,她想的是师霁来着。“不会有痛苦的哦。” 在充满了消毒药水味的手术室里,两具尸体中间,一个刚才从人的身体里抽出一根骨头的女人,手上还沾着鲜血,如此镇定自若地这样问你—— 光头胆子的确不是很大,也许他很能打架,但终究有些恐惧的点不是肌肉能克服的,他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明显已经反应不过来了:才出去抽了根烟,两个同伙这就死了,死了?死了? 都快退到门边,他拼命眨动的双眼忽然定在某个点上——这一切来得太快,容不得丝毫反应,光头扑上前抢起枪,枪口扬起,“我和你们拼了!” 胡悦顺着枪口的方向看过去,说实话,她这一刻什么都没想,关键时刻,本能比理智跑得快,她只有一个反应。 “不要!” 无形间,她喊出声,回身向师霁扑去,用自己的身躯,挡在了他和枪口中间—— 第17章 mess “真的吓死我了!” 解同和说,他还没来得及换上警服,二股筋背心,一条沙滩短裤,看上去比受害群众更像受害群众,“我的妈,真的是吓死人了,完全没想到啊,可能就只差一点点就再也没法见到你们了——一想到这我的心就提到嗓子眼了,到现在还在蹦蹦地跳呢!” 他原地蹦达几下,拍了拍两个当事人,“怕不怕,怕不怕?我都吓死了,你们怕不怕?” “……”两个当事人就这样看着解同和,谁都没有说话,师霁凝望他几秒以后转身走开,“这两个当事人都需要麻醉监护,麻醉师来了吗?” 犯罪现场总是乱糟糟的,就连师霁的头发都有一丝凌乱了,不过他的声音依然非常冷静,“楚江必须重点关注,他刚才在非无菌环境下完成了四级手术,如果后续感染的话,可能是会死人的。所以我建议后续为他准备一张病床,并佩戴枕颌带……” 他看起来并不像是刚被枪指过,有那么几小时都活在死亡阴影下的样子,师霁身上有一种派头,他好像能把所有情绪都藏在那张完美的面具底下,他有没有受到惊吓?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一般人恐怕不怎么能猜得出来。 解同和没法从他身上压榨出什么反馈,也就没那么浮夸了,他问胡悦,语调沉稳了些,“说实话,吓着了吗?” 胡悦摇摇头,“不知道,可能是还没回过味……现在还没什么感觉。” “刚才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解同和把她引到场边,掏出录音笔。 胡悦就从头开始听,解同和听得很专注,“那你们是怎么麻醉掉阿涛的?” “师主任配了药,应该是在手术期间。”胡悦说,扭过头看了师霁一眼,师霁正好也看过来,他们俩对视了一两秒,又都扭过头。 “他怎么让你们注射进去的?我知道是假装抽血——但他应该不傻吧,你拿里面全是液体的注射器过来这可能吗?而且我记得现在的抽血好像都用那种带管子的针,就是那种——” “是采血瓶。”胡悦说,“药在采血瓶里。” “但我记得那个针好像是——” “负压的,对,常规操作下,血的确只出不进,但那前提是采血瓶一样是真空的——有个冷知识告诉你,一般情况下,现在的抽血是绝对安全的,几乎从不回血,即使回血也没有风险,因为采血瓶内是真空环境,也就是说血液回流也一样未受污染。不过,这其实不代表抽血就绝对不会回血,如果护士存在明确意图,瓶内又不是真空的话,回流是很有可能出现的情况。” 这里面其实牵涉到一些物理常识,采血针的负压其实是依赖于采血瓶的真空,如果采血瓶内本身充满了液体,两边压力相等,就看施力的一方是希望哪边的液体进入哪一边了,当然,在日常工作里绝对没人会刻意这么去做,但不代表医生护士会不知该如何操作。胡悦抽了一下唇角,回忆到当时忽悠阿涛的那一幕,“一开始是正常的瓶子,我想换几次都没成功,那是最险的时候——这里根本没仪器验血,血抽完了就没机会再注射了。后来,师老师吸引他的注意,我乘机换掉了血瓶。” “你乘机换掉了血瓶。”解同和重复一次,注视胡悦的眼神怪怪的,这是那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眼神,通常出现在某个人的表现超出另一个人预期的时候,“你说得好像很轻描淡写的样子。” “技术上说,这本来就不难,”胡悦抿了一下嘴,她并没觉得得意,现在整个人还一片麻木,在后劲里。“当医生的都得眼明手快,每场手术都在和死亡打交道,心态早练出来了。” 解同和盯了她好几秒才笑,“行啊,可以呀,已经不是无助的小女孩,是可以扛起一片天的社会人了。” “我什么时候无助过?”胡悦不得不吐槽了。“难道有人以前扛过我的天?” “那天你在医院里就挺无助的。”解同和还是开了个玩笑,这才拉回正题,“那你是怎么和师霁——” “怎么和他沟通的?”胡悦又看了看师霁,他刚检查完楚江和阿涛的情况,这两个人现在都被铐在病床上,戴着呼吸机酣睡,在有专业资质的麻醉师到来前,他们暂时只能维持这状态。师霁对阿涛的检查尤为仔细——他在麻醉后没有第一时间建立呼吸通道,如果光头多拖一点时间,阿涛完全有可能因缺氧留下严重后遗症,或直接窒息死亡。“没有沟通,他给我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只能这么做,这是唯一的办法。” “就输在没文化上了。”解同和总结,“以为有把枪就能横着走了,这种人的眼睛都是白长的,别人当着他的面算计他他都看不明白。” 确实是挺low的,毫无斗智斗勇、棋逢对手的感觉,双方的优势根本不在一个领域,整个事件从头到尾混乱不堪,枪战之后的细节之前就已经问过,胡悦快速说完漏掉的最后一块拼图,“……后来哪个光头就疯了,拿枪想射我们,但是没有射出来。扳机好像是扣不下去,然后他就崩溃了,丢掉枪跑出去,我们就赶紧给你们打电话——” 他们的眼神都落到证物袋上,那把枪就被装在里面,一个警察走过来说,“是真的,也有子弹,不过没拉保险栓,这个人他不会用枪,刚才那是第一次摸,根本不知道怎么用。” “就是个才入伙半个月不到的烂仔,这里拎不清的。”几个同事陆续走过来反馈,“枪都没让他摸过,估计也是不敢,怕他出去乱说,反而把我们给招来了。” “这样的人都用,楚江是真的穷途末路了。我们把他的点全拔掉,剩下的钱全在境外,为了出境他也是狗急跳墙,就想着博这一铺,输了就认栽,赢了就在国外又打开一片天。” 刑警做久了,对人性的了解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猜这些犯罪分子的想法更好似翻书,解同和摇摇头,语气却并无自得,“但还是没想到,他们居然还有枪,而且你们医院的安保最近还因为装修出现漏洞,真的给了他们可乘之机,是我疏忽了。” “本来重点还放在那几间涉黑的小诊所,没想到楚江心是真大,胆是真肥,居然还看不上那几个江湖郎中,要做就做大的,还换了场地。”他同事插口说,掏出手机看了下,“小林他们找到诊所老板了,据说这边的值班保安是郭帆——就是光头的表弟,到现在没联系上,可能是跑路了。” 这样一来,前因后果大概就都对上了,解同和他们找上师霁也不能说是纯属巧合,恰好是十九层正在装修,闲杂人等比较多,才给他们提供了混进去的机会。虽然光头还没落网,但他的危害性终究较小,主犯落网,此事已算是告一段落。大家感慨一番,各自散去忙自己的,解同和还没走开,双手插袋站在胡悦身边,时不时看她一眼,胡悦被看得莫名其妙,“看我干什么?——对了,你来的那天,我的肉饼蒸蛋不见了,是不是你拿的?” “如果我说是呢?”解同和笑眯眯地逗她。 “那还不赶快把饭盒还给我!”胡悦气鼓鼓地说,“乐扣饭盒很贵的好不好,60多一个,丢了一个我都没钱买第二个了。” “哇,你们十九层不都是肥的流油吗,还和我来这套?”解同和没有正面承认,插科打诨把话题扯开,还在观察胡悦,“真没事啊?想不想哭?不觉得害怕吗?” 他一直陪在这里,就是怕她需要安慰吧? 胡悦摇摇头,笑了,“没什么的,更刺激的都经历过啊——那个郭帆看手术都看吐了,你猜我们平时的工作有多么刺激?” “隔行如隔山啊,”解同和摸摸鼻子,也笑了,“你这次也算是对我们的工作内容有点了解了——有什么感觉?” “乱。”胡悦回忆了一下,“没头没尾的,乱糟糟的。” “现实生活又不是剧本,当然乱了,你当现实里的案件都和推理小说一样,从作案动机到案程发展,每个环节都给你严丝合缝有理有据啊?很多案件当事人怎么想的你根本都猜不出,”解同和说,他的脸色凝重起来,像是想到了许许多多的往事,“更多案件,一条有价值的线索都没有,只能成为悬案。现实不是小说,不是每个问题都一定会有答案的。” “但你也不可能因为这个就放弃了啊。”怎么忽然就说到这了?胡悦看看解同和,有点莫名,但她不赞成他的颓唐,“白银案都二十几年了,前段时间不还有一个十四年杀人悬案告破嘛,我记得还是我们院提供的技术支持,你努力也许不会有结果,但不努力这些案子就真的破不了了,想这些有的没的又有什么用呢?” 解同和被她噎了一下,反而笑了,“你就是这样想的,所以才赖在你们师老师组里不走?我可是都听说了,他对你很苛刻。”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胡悦的眼神,又落到师霁身上,她的眼神有点悠远,语气却坚定得像是能把师霁的锋利砸弯。“我也有,我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别的事,我从来都不会去想。” 解同和吹了一声口哨,像是也被她镇住了,陷入敬畏的沉默中,有那么一小会儿,他们谁都没说话,沉浸在有些许微妙的气氛里。直到麻醉师到场,师霁向他们走来的同时,解同和才问,“最后一个问题,我是真的好奇,你给师霁挡枪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是为了留下来,所以要做到这一步?这是他未问出口却很明确的问题,毕竟,正常人的反应通常都是躲远,女孩子更是如此,在肢体对抗里她们不占优势,这可以说是未经训练的女孩的一种本能—— “不是你想的那样。”胡悦摇摇头,“就是……可能就是不想有人死在我面前,我却什么都没做吧。” 她总是要做点什么的,不努力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她总是要一直拼到最后的。 解同和不说话了,只是按了一下她的肩膀,胡悦垂下头盯了一眼他的手,在极度震惊后的麻木里,这只手提供着有些怪异的温度。她扭过头的时候恰好迎上师霁的视线——刚才他们都盯着那只手看,这让气氛有些怪异。“都处理好了吗?” “嗯。”师霁看看解同和,又看看她,显然有问题被他咽了回去,“我们可以走了吗?” “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可能明天还需要来局里补个笔录,我这边也会和你们院里打声招呼的。你们医院的安保是该更新一下了。”解同和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明天就正常上班吧,不过先别排手术了,笔录时间确定下来,我会来接你们的。” 闹了一整天,终于可以回家休息,他这么一说,胡悦才感到深深的疲累,脱掉白大褂,他们还得先借点钱打车回家——这么跌份的事师霁当然不会做,胡悦还得鞍前马后,出面筹措回家的路费。解同和慷慨解囊,滴滴为他们叫了两辆车,还把他们送到车上。 “对了,我的肉饼蒸蛋!”师霁的车先到,胡悦的车晚两分钟也来了,上车以后她忽然又想起这桩悬案,按下车窗喊,“是不是你拿的啊——我的饭盒啊!” “你说什么?”解同和喊回来,“风太大我听不到!” 胡悦气得嘟起嘴,解同和看得笑起来,总算走前几步把头伸过来。 “那啥,其实我还是不赞成你跟师霁,他对徒弟不会太好的。”一张嘴却又是风马牛不相及,“不过,放心好了,我会帮你的。” “?”胡悦一头雾水,解同和后退几步,拍拍车顶示意师傅开车,胡悦回头瞪着他不放,他却在后车窗里冲她挥了挥手,又咧出了一脸的坏笑。 “男朋友?”滴滴师傅看来很健谈。 “不是啊,朋友。” “那就好。”师傅从后视镜里瞄了一眼,“流里流气的,地痞流氓吧,你这个小姑娘长得蛮可爱的,交朋友是要小心一点。” “……好的,谢谢师傅。”胡悦乖巧地说,又反射性地回过头,想要在车流里捕捉那个地痞流氓的身影:他说要帮她……这该怎么帮? 这个悬念,第二天,她就在满头黑线中获得了解答。 第18章 从今往后 “不要!” 清脆的女声在天地中回荡,来回重复,激起阵阵回声,有个人扑了过来,她的脸陌生又熟悉,在他面前渐渐放大,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茫然地站在那里,看她飞速接近。 ‘砰’! 很大的一声响,就像是哪里炸了起来,一枚子弹带着火花呼啸而至,像是开了慢镜头,他看得一清二楚,冲着他们飞来。 “别!”他想喊,想要把她推开,“你会死的!” 但他动不了,只能僵在原地,又像是同时拥有上帝视角,俯视着望见子弹从她胸前穿透,带出鲜红的花一样的血肉,忽然间他又回到自己的躯体里,抱着垂死的女人,浑身都在颤抖。 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他的世界正在发抖,掉落细微碎屑,仿佛下一瞬间就会片片碎裂。他揽着她的腰,意外地轻盈,就像是一根他捏不住的羽毛,不用力就会浮起,可过分用力又会将它捏得残破。他低垂着头,却看不清她的脸,越是想看就越是空白,他绞尽脑汁地想着她的名字,是的,她必定是有名字的,她叫什么,她叫什么…… 他搜寻着自己的记忆,不分远近,一生中见过那么多副面孔,似乎都走马灯般在眼前浮现,换来换去,让他陷入了这虚幻的空间,站在黑暗中四处顾盼,他一点也不强大,弱小得就像个走丢的孩子,但他永远也不会哭,就算在梦里,这句话也一样烙印在他心底:眼泪没有用。 眼泪没有用,记忆没有用,感情没有用,什么有用? 不知哪里飘来了黑色的雪花,他垂下头接住一片,捏碎了才发现那是流淌的血,他又回到了她身边,一身鲜血,俯身望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胡悦!” 师霁猛然睁开眼,半坐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还没从梦的余韵中清醒,闭上眼坐了足足两分钟,这才起身走进洗手间。 镜子里依然是一张完美的脸,昨日的历险还不足以让这张脸水肿,他盯着镜子十几秒才弯下腰洗脸,心跳得有点快——还没吃早饭,而且刚才做了个噩梦。 但那是完全可能发生的事,如果郭帆按了保险,如果他击中了她—— 他闭上眼拧住眉心,稳了一会才又睁开,仿佛这样就能抑制住训斥胡悦的冲动——就好像她现在在他身边似的。这将是一次被拖延的交谈,昨晚没有时间,在短暂的惊愕后,他们都有更紧急的事情要做,也都处在震惊后的麻木里。但他真的忍不住要说,他必须得训她一顿,他根本不知道她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她简直—— 人类关于梦的回忆保留不了多久,清醒后十到十五分钟就会忘记,这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但这会儿记忆依然鲜明,画面又跳了出来,她毫无生机地躺在他怀里,身上被子弹打出了大洞。 师霁握着水杯的手有一丝颤抖,他放下来,稳了几秒钟,又一次拿起,一次喝完。 她不适合在他身边工作,甚至于根本就不适合这一行,这完完全全就是个错误,拥有这种舍己为人的精神,她应该到非洲去,参加红十字会,什么无国界医生,就是那些你总在新闻上看到的高尚的蠢人——胡悦属于那里,而不是十九楼,这里完全是另一种逻辑。 他每次见到她总有点生气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她没权力理直气壮地闯进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用完全不同的规则做事——胡悦就像是鸽群里的猫,给他的世界带来许多不和谐。她应该去到更适合她的岗位上做她应该做的事,勉强进入十九楼也只是格格不入,让她自己更加痛苦。 必须得把她弄走,他想,心意前所未有地更加坚定,这一次完全是私人化的理由,不,不仅仅是因为他不想要跟班了,也许他可以收下两条幼犬,把胡悦交换出去——身边多两个人当然让人烦躁,但比起把胡悦带在身边,那又可以忍受了。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咖啡做得了,在杯中荡漾出芬芳馥郁的香味,吐司机跳出两片吐司,烤得还可以,这也是师霁厨艺的极限。他随手抹了点黄油,把早餐端到岛台上。 师霁的房子当然很大,他做的是后现代极简主义装修,整个房子除了隐藏式浴室以外没有隔断,从大门口可以一眼望到最角落的阳台,这间200平米的大平层就只有一个人,镜头拉得再远,也找不到另一个人生活的丝毫痕迹。 甚至很难找到人生活过的痕迹,这是一间不像家的房子,它更像是概念性的样板房。 英俊得也不像是真人的样板男就坐在岛台边上喝咖啡。他想,这件事不用找老张,周老师就可以为他搞定,他终于愿意带组,相信所有人都会松一口气,不可能存在任何阻力。 唔,该选谁呢? 那个被宠坏的小女孩叫什么名字?记得她和胡悦不和,如果选她的话,胡悦会不会气得更惨?这样的话,她在科室里更加毫无地位,到时候不用别人撵,自己也就待不下去了吧? 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他什么人看不懂?胡悦的负面情绪是很好懂的,她表面当然是笑嘻嘻,但是眼角会有一点点红,透露心里真正的mmp……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充满遐想恶行的满足感,但又因脑中闪过的画面一下打消了笑意,师霁尽量平稳地把咖啡杯放到桌上,闭上眼稳了几秒,第n次吐出一口长气。 他吃饭向来专心,放空着吃完早饭,心情比之前好了点,但又莫名地恶劣,给自己倒第二杯咖啡的时候,他已有了决定:马医生有两条小狗,已经调教得很熟了,让他们过来,他也少操心点。至于那个什么戴韶华,最好和胡悦一起,哪里最偏远就滚去哪里。 如果她不愿意的话,他也可以略施手脚,从中助一臂之力—— 师霁通常会在第二杯咖啡的时候打开ipad,浏览新闻、收发邮件,今天也不例外,他满意地啜饮一口瑰夏,激活touchid,漫不经心地在新闻页面挑来拣去——有特别关注联系人给他发了邮件,啊,是周老师。 周老师的邮件里没有太多话,只有一条网页链接,还有一连串的问号与叹号,师霁心中有些疑惑,但还是点开了地址:域名是新浪的,这是又出了什么医院的新闻? 【警方通报打黑成果,s市黑老大楚江束手就擒,逃亡过程疯狂至极】 【黑老大绑架知名医生欲整容逃脱,高徒救名师,师徒二人机智应对,配合警方擒下歹徒】 【师徒情深?面对歹徒枪口,女住院医师飞身挡枪,为带组老师留下一线生机】 【巧用麻醉药,师徒二人与歹徒周旋,默契配合令人称奇】 【救命之恩难报?名医激动泪流:这是我最好的学生】 最近这段时间,新闻本来就淡,这样一出戏剧性的案件,过程跌宕起伏,最后又是皆大欢喜的结局。警方的形象够正面——不是他们事先通报提醒、围追堵截,说不定楚江就真的不动声色地跑掉了,成果够丰硕。而故事爆点又够多,不但有医生被绑架,还有美救英雄,徒弟挡枪救师傅,这案件简直可以上今日说法。各大媒体当然都乐意转载报道,更是急于将喜讯告知广大市民。各家找的爆点不一,光是新闻就有十几条,全是从警方通告里发祥出来的,至于爆点那就是各自找了,通告里只简单地说了犯罪嫌疑人楚江绑架医生师某与胡某,在手术过程中被擒获。也不知道那些美女徒弟挡枪,麻醉药之类的细节是哪来的。 “师主任,这个说的是你吗?” “我的天啊,这是真的吗,这是昨天的事情吗?师主任你是要吓死我?” 刚打开手机,消息提示声就发疯一样地响起,至少有上百个人密切关注,极为震惊,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医院同事,师霁垂着眼帘,默不作声地读着消息,背影充满了隐忍——阳光把他的身影在地板上拉得很长,又渐渐填满了整个房子。 这是一间很大、很干净的房子,阳光填不满的是它的寂静,这房间的每个角落都闪着洁净的微光,就像是样板房一样,精心搭配、冷漠完美,和男主人一样,没有一个角度会有瑕疵,师霁有点洁癖,每天都会有保洁阿姨上门,消灭掉一切生活痕迹,毛发、灰尘、纸屑,把屋宇本身的私人气息磨灭,当他坐在岛台边的时候,就只有他和无边的寂静,屋子本身的所有意义都被消灭,它并不存在,并不是他的一部分,和他似乎没有任何关联。 但今天有点不同,今天完美洁净的岛台面上洒落了星星点点的棕色斑痕,这是咖啡渍。 ——洒的,不是喷的。 就算是喷的,师霁当然也绝对不会承认,所以就当它是气得过分,洒出来的就好—— 毕竟,还是要给师医生保留一点,最后的尊严。 # “春蚕到死丝方尽,盘点医学界的师徒佳话。” 比起屋宇里的冷清,十九楼的办公室一向就要热闹得多,师霁刚一踏进门,就听到某条幼犬声情并茂的朗诵,“救命之恩难报?名医激动泪流:这是我最好的学生——” “哈哈哈哈哈!” 笑声响得快掀翻屋顶——张主任就在旁边也不管,他笑得比谁都开心,见到师霁居然都没有心虚,“小师,你来啦,来来快来快来,到小胡这边,让他们给你拍张合照。” 师霁这时候如果甩脸子他就不是师霁了,他高举双手,身不由己地被搡到人群中间,和事件女主角站在一起,有马仔拿着炮筒上来,极有专业姿态地对他们上上下下一顿猛拍。“师主任笑一下,这个是要上院刊封面的——院长已经定了,你和胡医生的事迹是下个月的宣传重点。” “师主任,怎么说的,收个徒弟还是不无好处吧?” “就是啊,小师,你看看,你看看,要是没有小胡在身边,你昨天怎么办?——我看我这个人分得实在是太好了,你啊,也该收收心,正儿八经地收个弟子了。”张主任喜悦地搓着手,看着他们的表情慈和得就像是婚礼上的双方家长。 “真是名师高徒!”平辈的几个医生也来凑热闹,王医生声音最高,“以后对人家小胡要好一点啊,都救过你的命了!” “是啊是啊,发论文的时候至少得带个第一作者呗!” 科室里平时都是琐琐碎碎,难得有个大新闻,而且有惊无险,大家都来凑热闹,也都对昨天的事很好奇,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这种非常情况,又都是善意,师医生罕见地狼狈,连副主任医师的尊严都没了。“师主任,你们用的什么药啊?” “开放空间做手术,有没有感染啊?” “对了师主任,这下还想把小胡赶走吗?人家可是救了你的命诶。” 问话的人藏在人群里,问完就缩头了,想来也是怕报复,师霁的眼睛追过去已迟了一步,他咬紧牙关,呼口气,露出假笑,从余光瞥了胡悦一眼:这是你安排的? 胡悦当然人逢喜事精神爽,笑得春风拂面,更加婴儿态——简直丑得伤眼睛,她应该去做个牙齿冷光美白——她对他微微摇摇头,挤了下眼睛:她也不知情。 藏在微表情里的对话,也许只有共过生死的人才能懂,别人是读不出来的,这对话也进行得很快——其实没什么意义,因为不论他还是胡悦,都不是会错过这种机会的人。 “对哦,师老师,您现在,还想把我调组吗?” 刚才还喜兴的笑,这会儿完全收了起来,她可怜巴巴地盯着师霁,一群庸人发出同情的叹息——蠢才,被怜幼心理主宰,这群人就是会养宠物的那种人,本质上无法逃脱大脑对婴儿的关注。 至于胡悦,她这就是纯粹、纯粹的奸诈。 同时又不可思议的愚蠢,一个人怎么能把这两种元素同时集于一身? 师霁这辈子怕都没这么不情愿过,但他已别无选择。这个超凡脱俗的美男子深吸一口气,耳内传来轻微异响——好像是他自己磨牙的声音。 “怎么可能呢。”名师说,慈爱地把手放到了胡悦肩上,“你可是对我有救、命、之、恩啊,爱、徒。” 名师高徒相视而笑,这画面一看就是封面照的上好材料,在人们的欢呼和议论中,摄影师忽上忽下、忽高忽低地狂按快门,把笑容里微妙的对话截成片片,凝固下来。 从今以后,请多指教了。高徒的笑容有一点得意。 名师的笑则多了那么一丝咬牙切齿—— 从今往后…… 你给我,等着。 第19章 第二大关第一局 “不要————” ‘砰’地一声,子弹从枪管中冲出,带出又红又黄的火花,在慢动作中向他们冲来,她想要冲上去,但怎么也赶不上子弹的速度,它只比她快了一点点,就像是吊在她鼻子前的胡萝卜,她一直追也追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触到另一个人的皮肤。 “不要!” 她失声大叫,冲上前倒转时间,子弹在意志力的努力下,慢慢退回去,终于给了她以身相代的机会。 它碰到她的皮肤,带来细碎割裂的疼痛,忽然间她浑身多了好多刀口,血液汩汩地往外流,她又冷又虚弱,但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终于赶得及了,终于来得及了。 “你。”她想说,有好多话想在死以前说出口,再不说就来不及了,“我——” 但梦总在和她做对,这远远不是解脱,她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这黑暗就在她抗拒的呼声中远去,一道光闪得她睁不开眼,是无影灯,有人在她头顶说话,“电刀。” 不要,不是,弄错了,她不要做隆胸手术,胡悦奋力挣扎,可还能感知被刀子剖开的感觉,那把刀像是一直剖到她胸口,把她的心都剖出来了,“一边500ml吗?这是要弄出个超级奶牛啊。” 不是啊,我没有,我不要,快住手。 “往里塞吧,第一次做了200,她不满意,所以得加个码咯。” 我没有,连200都不需要,我现在这样就很好,我—— 但胸前已传来饱胀感,就像是有人硬生生地把那东西塞了过来,胡悦急得拼命挣扎,脱口叫出声。 “不要————” 她是在一阵搏斗般的挣扎中醒来的,只差一点点就要掉下床。这一觉睡得比熬夜还累,胡悦肩膀都疼,她在床上缓了好一会才跳起来刷牙:合租房,大家早上都赶上班,梳洗时间已形成默契,要是不赶在隔房的女生进卫生间之前洗漱完,那她今天就很可能会迟到了。 穷人连伤春悲秋的余裕都比别人少,这是正常的,胡悦忙完早常规,都快忘了那个噩梦,只是在整床的时候又想起来那饱胀的触感,忍不住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自己的胸:有些经历的影响,不是当时就会显现出来,也不会那么快过去,这都半个多月了,她还时不时做做恶梦,如果有钱的话,是不是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之前听同学说有个刘医生风评很好,不过这种心理咨询收费都极贵,不是她现在能考虑得了的。胡悦也就是这样想想罢了,梳洗出门,在路口随便买了个煎饼果子,一袋豆浆边走边吸,走到医院门口刚好吃完早饭,拍拍手换上白大褂,和同事们打声招呼,坐在电脑前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胡悦,你病历还没整完啊?” 虽然新闻没指名道姓,但绑架风波也算是让她在院内出名了,这名师高徒的名分固定下来以后,同事待她的态度也和以往不同,当然戴韶华除外。现在谢芝芝和她搭话已不需要那么避讳,“这样下去,你什么时候才能跟着上台啊?” “快了。应该这周就可以搞定。”胡悦也是做得坚挺,但又只能无怨无悔。师霁入院十年来从没有收过学生,她是第一个正式入组的助理。身份一明确,各方自然也就把该由他的助理打理的事情交代了过来,什么管床医生的病历撰写更新,每年医院组织学习的心得汇报,还有这个病历数字化的事情,也是舍他其谁,胡悦现在每晚都加班在做,都快和住院总一样,以医院为家了。“不过也还好啦,师主任最近休假,不是还没回来吗,也没手术能跟着上台。” “那你可得抓紧做了,还是跟台重要。” 谢芝芝自然不会和她分析跟台对小医生的意义,还有大医生对付组员的手段,聪明人说话无需这些的,只是热情地说,“病历整得怎么样?我这两天手术少,要不要我帮把手啊?” 前几天手术也不多,怎么不帮忙呢?是瞅着这周就可以整完,这时候出来帮忙,做的事情不多,还能落个印象深刻的人情,所以才开口的吧? 胡悦看得透,但也不会因此就不领情,感激一笑,还是婉拒了,“算啦,也剩不多了,我来做就好,再说,这多少也是个学习的机会。十年的病历一次看完,感觉进步还挺大的。” “进步大啊?其实我感觉十年前的病历没什么参考价值啊,那些技术现在多半都过时了吧。”谢芝芝有点不解了,“都学到了什么?” “……至少师医生这十年来都接过什么病人我是了解了。”胡悦递给谢芝芝一个‘拜托别拆我台’的眼神,谢芝芝大笑。“不过我觉得还蛮奇怪的,看病历的日期,好像不管排几天,师主任一周最多只做四天手术,一般都是三天,这是有什么讲究吗?那时候手术室不够用?” 这是很有可能的,很多工作上的事看似奇妙,但其实根本没那么玄乎,理由可能异常简单。也许是那时候手术室和办公室不怎么够用,也许病人不是太多,胡悦也是整理病历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一点,好像每周都有几天看不到师霁的人。之前她离自己的师父太远了,有时候一天打不上一次照面,还真发现不了这种细节。 “真的啊?”谢芝芝眼神却是一亮,“从十年前起就这样了?” 她这一问问得很不对,胡悦就不回答了,卷宗一掩,挑着眉头看她——谢芝芝也不用她挑明,自己就笑了,压低声音,“傻丫头,走穴啊。我们科室的老师都这样排班的,有谁没在外面兼职啊……就没想到十年前师主任就开始走穴了,那时候多点行医还没有正规化吧?” 多点行医一直是个暧昧敏感的话题,到现在也没有完全公开化制度化:延请名医,由古至今这都是很正当的事,医生受邀到别的有资质的医院做手术,似乎也无可厚非。不过,以前是绝对不允许一证多挂的,现在国家规定是放宽了,但很多医院内部依然还不允许,大家都低调,谢芝芝能探听到的八卦也就不多。 “是有传说,师主任在外面有开医美诊所,经营得很不错,不过是不是真的那就不知道了。他不是一向独来独往的,没人敢问,这种事也不敢去问老师的,就怕犯忌讳。” “医美诊所?”胡悦喃喃自语,大眼睛流光溢彩,不自觉地转着手中的原子笔,“是有手术资质的那种诊所吗……” “那肯定是有牌有证的正规医院了,总不可能是美容院吧?”谢芝芝说美容院这三个字的方式都带了不以为然,对他们这些医生来说,诊所已是底线,美容院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有人这么传过——嗳,不都是你老师了,问一问怕什么。那么大一个情,你完全可以叫他带你一起去诊所啊。” “说什么瞎话啊,我不要上班的啊?”胡悦不以为然,“这都扯到哪里去了,你病历不写了?” 住院医师手里的活永远是多的,谢芝芝跳起来,“哎呀,不说了不说了,我去了,中午一起吃饭?” “那当然。” 有个饭友,这就说明这个人已经初步在工作单位站稳脚跟了,胡悦把谢芝芝打发走了,自己继续整理病历,但心思却早已飘远了。——一般来说,住院医师肯定是要保证出勤率的,在大医院工作,不可能有走穴的精力,医院规定也不允许。不过她情况特殊,她跟着师医生,活太多了,张主任说过不用再管科室里别的琐事,跟好她的名师就行了,搞完手里这些活以后,师医生不来医院的日子,她其实没多少事做,也不会跟着上台,这么说来…… 又看了看脚边的箱子:里头的文件已经不多了,时间也越来越靠近现在。可以说这十年来师医生接待过的病人,她都已经看过一遍,对一些周期性过来维护的客人长相上的变化更是了如指掌。想要研究透师医生,恐怕就得往他在外行医的场所下功夫了。 当然,如果真有这么个诊所的话,能在里头挂职走穴,哪怕只是挂证呢,都会有一笔不菲的收入。私人医美和公立医院不同,他们最不缺的就是钱了。 胡悦不是财迷,但她的确很需要钱,而且她一向是个敢想敢做的女孩子,才刚踏出第一步,就又得陇望蜀,想起了以后的事。不过好在她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素来实际,很快她就从遐想中平复过来,提醒自己:确实,师霁现在是甩不脱她了,但肯定也准备了十八般手段等在前头。这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只是因为他去休假了而已,等他回来以后,会怎么款待她还不知道呢,现在该想的是站稳脚跟,别的事,等他出完招再说吧。 “嘀嘀嘀。” 说曹操,曹操到,刚想到师霁,她的微信就响了起来。 名师:后天我收假回来,你去联系一下手术室和病人,安排两台鼻综合手术。 他把两份病历的编号丢了过来,胡悦输入系统,不由一怔。 ——南小姐和于小姐。 那么多病人,偏偏就挑中了这两个? 她不禁有种感觉——这就是师霁在第二大关,安排下的第一局考验。 第20章 意难平 “喏,你那两个病人的检查报告都出来了,没什么异常指标,”卢阳雨把手里的奶茶分给胡悦一杯,“你的奶霜四季春不加糖——我说,你还是快点给自己找个师弟师妹什么的吧,师主任的床位要都给你来管,你怕不是要被累死?” 胡悦拿过奶茶,双手合十对他拜拜拜,“谢谢大哥照顾,我要没累死,那就都是托大哥的福。” 医院算是个小江湖,从主治医师开始,就有资格开宗立派,在科室里划下自己的一块地盘——也就是住院部的床位了。每个床位的病人都是由自己组里的小弟分管,帮派老大揽总,一些业务繁忙的老大,手底下可能有许多病人,都由住院医师分管,他本人除了每天查房以外则很少在病人面前出现。——师医生很显然就是这种不怎么喜欢和病人互动的老大,按说他组里没人,就只能自己管床,但架不住他无耻啊,组里没人怎么办,逮着谁薅谁的羊毛呗。——一般来说,倒霉的都是马医生。 这个楼霸,完全是仗着有个院长老师才能这么横行无忌吧,胡悦还没站稳脚跟的时候,是很同情被薅羊毛的受害者的,但现在她成为师霁组里唯一的住院医师以后,想法自然也就发生了转变:师霁是很无耻没错,但能不能继续无耻下去啊?同时要管七八个床,还要写病历、病情分析,做效果图,约手术室,陪着出门诊,上手术台——而且还要继续搞病历数字化。她会死,真的会死的吧? 她的惨状,科室同仁都看在眼里,也多少都会施以援手,这纯粹是人道主义考虑,比如顺手取个检查报告,附赠一杯奶茶什么的,自然,下午茶时间也免不了几句八卦。 “今天入院的两个都是要做鼻综合啊?那个姓于的还挺合适,不过姓南的那个,我看了下她带的效果图,做出来不会太好看啊,你们师主任这个都做吗?不怕砸招牌啊?” 这个问题是很有道理的,整容医生的口碑就在他做过的病人脸上,业内有个流传已久的笑话——怎么看医生水平,就看他们这医院的护士。如果个个都顶着一张审美畸形的假脸,又大又宽的欧式双眼皮,顶破天边的透光鼻假体……那就还是快溜为妙。真的做得好的医生,病人走出去,那个效果就是最好的广告,哪怕是到另一个城市从零开始,最多三个月,一样是客似云来,绝不会有客源上的问题。 胡悦不解的也就是这个——师霁要给南小姐做这个手术,十有八九就是为了气她,但,有必要为了给她添堵,影响到自己的职业声誉吗?不但要做,还要特意提前做,他这是想要膈应她,激她和他吵架? 如果是个真正单纯热血的医生,这时候也许会拍案而起,“这不是我想做的手术”,和师霁潇洒痛快地撕一场,离开他的小组,重新回去做真正的面部修复……但可惜胡悦并没有活在日剧里,她也不是那种双手握拳,在医院大楼前充满干劲地高呼自己梦想的那种小医生。如果师霁这样想,那就实在是过分天真。但问题就在于胡悦并不觉得师霁会这么天真,用老奸巨猾、大奸大恶来形容他都并无不可,天真?这有点太搞笑了。 这种mind game,不足为外人道,就算想解释也不好讲,更何况胡悦也无意过分满足卢阳雨的八卦欲。她说,“师主任的想法我们怎么懂,该做手术,做就是了。” “话是这么说。”卢阳雨和她的心态倒是有点类似,“但看着不觉得难受吗?” 就是因为看着难受,所以才尽量避而不见,除了入院手续之外,胡悦都没过去晃悠一下做术前沟通。她心里是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就算并不打算在南小姐的case上再说一句话,但想到南小姐有可能是因为自己才会拥有一个并不合适的高鼻子,今天一整天她还是坐立不安,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查房了查房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时间,马医生也从手术室出来,站了一天,人人都累得面有菜色,一副恨不得找个地方蹲着吃盒饭的样子,但还得抖擞精神,在下班前最后做一次大查房。师霁不在,他的床位就由马医生来做大查房——大查房至少要主治医师才能做,“胡悦,走,查房去。” 一帮住院医师轰隆隆冲出办公室,各自都找自己的床位,乘马医生还没开始以前赶紧先补一下功课,胡悦自然也不能例外,不过她的活毕竟少,两个病人都是明天才做手术,今天只做了常规术前检查,稍后叮嘱一下禁食禁水的事情也就足够了。 “胡医生。” 公立医院,再怎么有钱,住院部四人间条件也就这样,房间里病人带家属各自百无聊赖,手术后恢复期的病人不是贴着胶布,就是戴着枕颌带,顶着浮肿的脸躺在那里吊水。于小姐根本就不在床位上,而是在走廊上晃来晃去,看到她倒很开心,招手打着招呼,“上午你太忙了,都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 是忙,也是不想和她多交流,多少总有些逃避在里面。胡悦笑了笑,“一会查房呢,该回房间了。” 她顺着于小姐的目光看过去,两个人的眼神都落到6号病房,从这个角度看去,正好可以看到第一个床位,里面的病人在做胸部按摩,时不时传来一声痛苦的嘶鸣。这是隆胸后要做的早晚按摩,术后前几天必定是很痛的。 “对了,你有没有坚持早晚按摩?”胡悦已没有再正面劝导于小姐的意思,素昧平生,话已说尽,不必再多言了。但她不否认自己这么问,也有点吓唬于小姐的意图在,“这个要坚持做,否则包膜挛缩了会很痛苦。” “有做的有做的。”于小姐连连点头,“现在已经不怎么痛了。” 她脸上余悸犹存,怕是也想到术后一星期的感受,那时候除了早晚按摩剧痛以外,还有胸前的异物感和重心不稳感,现在好不容易渐渐消褪,如果要加杯的话,就等于要从头再来一次——而且还会更加不适。 胡悦想问她有没有去王医生那边咨询,但又不想开口——真的想知道,她早就问王医生了。师霁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这一行就是这样,她的情绪和牵挂又能改变什么? 她没有问,但却似乎又和于小姐产生了某种默契,在交换的眼神中,于小姐主动提起,“我不加杯了,胡医生。” “说起来,还要谢谢你,上次你和我说的话,我一直记得,回去想了几天,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工作场所还是很重要,至少遇到的客人层次都不同。后来就托了个朋友介绍……反正,哎呀,反正现在,我谈了个男朋友了。” “年纪是大了点,但出手挺大方的,以前在山西开矿,现在搞房地产,他觉得我现在这样就挺好。” 人逢喜事精神爽,但于小姐没有红光满面,她的喜悦是很节制,很理智的,胡悦忽然注意到,于小姐虽然穿着病号服,但她放在自己病床上的坤包换了款式,以她贫乏的时尚眼光也可判断,好像皮质是比上一个包好了。 “鼻子其实也可弄可不弄,就是我觉得还是弄一下好。”于小姐说,她摸了摸自己尚且是全天然的鼻子,又握住胸部揉了两下——这一层几乎都是女人,也没那么忌讳了,忽然露出一个复杂的笑。“他那些朋友,带出来的女朋友都那么漂亮,他对我这么好,我也不想让他丢脸啊……” 对她那么好,好在哪里?明天就要手术,今天来探望过了吗? 还住四人间病房,为什么不预约单人间呢?十九层的住院部空间很大,只要舍得出钱,现在都有房间。 一个背出去能让他长面子的包,是值得投资的,别的呢? 不需任何人点破,这些冷暖,胡悦自己可以看穿,她看着于小姐,只是笑一笑,没有说话,于小姐却像是被看穿了什么,有些羞赧地低下头去,过几秒钟,又嘘了一口气。 “其实没什么好不满意的,运气已经挺好了。”她又鼓起精神,“我应该开心才对,人不能太贪,对吧,已经是心想事成了。” 她看了看胡悦,又看向窗外艳丽的晚霞,迷蒙一笑,声音细得仅可耳闻,近乎呜咽,“我应该开心点啊……” 是啊,已经是心想事成,至少现在,她可以坐在宝马里哭。不管这宝马是不是她的,目前,她总算能够坐进车里,怎么说,这也可视为阶段性的小小成功。 不知为什么,胡悦也笑了一下,尽管她心里的情绪远比这要复杂——但她觉得,现在的于小姐需要的也许恰恰就是一个微笑,而她能给予的最好的东西,也就是这么一个善意的笑容了。 “对啊,应该开心点。”她说,“这不是挺好的吗?快回去病房吧,马医生就要来了——我还得去看下另一个病人。” # “那能确定半年内肯定消肿吗?” 胡悦在于小姐那里是有点耽误了,刚到病房门口,她就听到南小姐的声音切切地追问,“一定能吗?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啊?” “99%以上是可以的。”回答她的居然是师霁的声音,胡悦吓了一跳,缓下脚步站在门口张望了下才走进去:他今天就来上班了? “胡医生。”南小姐也很有礼貌,胡悦也笑着点点头,她和师霁交换个眼神就算是打过招呼。“你来的正好,我正在问师医生,鼻综合是不是半年内一定消肿出效果啊?确定一定吗,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吧?” 鼻综合手术一般没有意外的话,三个月就完全可以消肿了,说到半年那完全就是为了求稳,胡悦有些纳闷师霁怎么会和她说半年,但仍如实回答,“一般一到两周就消肿,看着不突兀了,但一个月左右可能会有一点点增生,三个月内也会吸收掉,半年左右,就会和五官完全融合,我们预估中的术后效果会在那时候呈现,所以半年内肯定是可以完全消肿没问题的了。” “好!”一样的手术,南小姐要比于小姐兴奋多了,握着妈妈的手摇了又摇,“你看看,时间安排得多巧,刚刚好诶,妈妈你说是不是,要是再晚点搞不好还真的赶不上了——你算算,明年三月份,刚刚好还有半年,要是再晚点那就真的没意义了——” 和家人说话,她说话还是带了点方言腔调,又急又快,胡悦也听不明白,隐约只捕捉到几个词句:同学会、时间,返校活动。 半年后的同学会? 她初诊的时候是不是也提过,只是她说得太多她没有注意?现在说起,才有了一点模糊的印象? “不但要做,我还要提前给她做。” “读书的时候同学一直笑话我……” 胡悦扭头看向师霁,师霁也看了她一眼,他倒没太得意,甚至并未得意,只是带了些惯常的傲慢与睥睨:有什么资格和他叫板?和他比,她还嫩着呢。 胡悦低下头:尽管仍不赞成手术方案,但……这一次,是她自以为是,忽略了病人真正的需求。 “晚上八点以后就要禁食禁水了,一滴水也不能喝,否则手术时候会很危险,出了事情受害的还是你们病人自己……” 术前的医嘱素来是很简单的,安排住院也只是为了方便做翌日晨间的检查,打发了南小姐,胡悦跟着师霁去看于小姐,两个人同路回办公区。时间已经很晚,除了还有住院部要打理的部门,其余皮肤科、注射科,几乎已全下班了。长廊上就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踩着不同的节拍,一前一后相互追逐。 “当医生的,总有种匠人精神,想把作品雕琢到最好,这不是错。” 师霁说话的时候也没看她,好像是对着空气。“有这种精神才能把手术细节做到最好,不过,不能带有创作者的傲慢。整容手术,医生就是个服务者,你知道最好的职业道德是什么?” “不要去评判,不要多关心,只要给我钱,我什么都做。” 病人如此强烈的要求,自然有她的原因,不要去评判。 效果图看过了,她觉得满意,病人自己的审美,不要多关心。 把手术做好,这就是医生的职业道德,胡悦垂下头,低声说,“求同存异……” 对明天的手术,她已不再抵触,但仍忍不住想问,“你觉得,南小姐能在同学会上扬眉吐气吗?” 对此,她并不乐观。 师霁瞥她一眼,又咧开一个完美的假笑。“刚说的,就忘了?” 不要去评判,不要多关心,不要关心。 他就像是个大魔王,冷冰冰地由上而下,欣赏她垂头丧气夹尾巴,难得无话可说、一败涂地的可怜样儿,胡悦几乎都能感受到师霁的满足。——到底也是认了这个弟子,以前他不会说这些,这,也是他这个老师,给她上的第一堂课。 她不会说,不会表现出来,绝不会让她得意,但胡悦承认,此时她自己的心情,确实就像是窗外浮起的薄雾,说不清道不明,充斥着一股难以言说的—— 意难平…… 这一局,是师霁占了先。 第21章 缝合 “师主任,听讲你去探监啦?” “刀。” 一场正常的鼻综合手术,手术室里至少是要有四个人的——大多数整容手术其实四个人也就够了,主刀医生、助理、麻醉师和配台护士,大医院还会有个巡回护士帮忙。也就是十六院家大业大,王医生那里才会一次性带三个助理,他也是手术实在需求体力,一个人确实做不来。师霁这边,面部手术不需要太多人干扰,他组里一直也没助理,带胡悦来就不从马医生组里抓壮丁了,那些幼犬为此还好一阵失落——杂活是不想干的,但跟着师主任做手术,哪个人不愿意,还不都是巴不得? 配台护士是老护士了,笑眯眯递上手术刀,继续八卦,“真的假的啊,dna实验室的人说你真的去探监了,还和那个老大,小胡他叫什么来着?” 新医生最不敢得罪老护士,胡悦脆生生说,“楚江。” “对,楚江,据说你还和他说,等他出狱以后,可以来找你,你免费给他做完剩下的颧骨内推术。” “dna实验室的人这么会编故事的吗?”师霁说,拿过刀探手伸向——南小姐胸口,事实上,鼻综合手术很多是从胸前开始做起的,要取出肋软骨,都是从乳房下皱襞找刀口。 只要患者进入深度麻醉,插好呼吸机,手术室欢声笑语的程度是远超想象的,麻醉师也加入八卦,“我也听说了啊,他们还说,你和楚江讲,‘我的手术必须完美,这是我作为医生的尊严’——还听说你给他带了个全封闭面罩过去,有没有这回事哦?” “枕颌带不够固定的,颧骨内推就是得用全封闭面罩,他们局里对口的那个小医务室没有,我是调了一个送过去,但人没过去啊——就是那个谁送的。”师霁冲胡悦的方向扬了一下鼻尖,“拉钩。” ‘那个谁’翻个白眼,在口罩后吐了口气,但还是依言拿过手术钩,把皮肤拉开,“你自己剥离吗?” 按说逐层剥离和逐层缝合,甚至包括取肋软骨的环节,都是可以交给助理做的,这时候拉钩就由护士帮忙,不过师霁显然没打算给胡悦动手的机会,“第一,在手术台上,你应该叫我老师。” 哇,这么不给面子。麻醉师和配台护士交换一个眼神,胡悦倒没感觉,“好的老师,你也可以叫我小胡,而不是‘那个谁’。” ……还敢顶嘴?这下是有好戏看了,麻醉师先窃笑起来,配台护士比他忙,过一会反应过来,发出类似呛到的声音,师霁手里动作停了一拍,从口罩上方投来锐利一瞥,“叫我‘师老师’,谢谢。” 嘴上便宜占不到,胡悦表现得还是自然,叫别人觉得是自己多心,“哦~~师老师。” 窃笑声变大了,师霁的眼睛眯起来,但胡悦不是很怕——有些指导老师是很严格的那种,在台上对助理厉声呵斥也是家常便饭,但她对师霁看得还算清楚,这个人能常年充当科室一霸,压榨别组幼犬的劳动力,就是因为他长袖善舞,最会看人下菜碟。对幼犬和病人,态度轻蔑不耐烦,一分钟也不想多浪费,完全公事公办。但对老护士,同级上级医师,又完全是另一副嘴脸。现在有别人在,他不会因为两句玩笑话就对有救命之恩的‘爱徒’发飙的。 他们俩的眼神碰了一下,师霁垂下头,“电刀。” 滋滋的声音,烤肉味又冒了出来,有人在咽口水,快到饭点了。师霁把切口止血后才说,“第二,你现在还不够格在我的手术台上动刀。” 他的语调比之前多了十倍的傲娇,“至于什么时候够资格——由我说了算。” 这个说法就很有故事了,就像是之前说过的,上级医师要为难自己的小弟,多得是办法,胡悦是没有师兄弟,要不然,师霁再偏心一点,所有能锻炼的工作都给他们做,胡悦就只能拉手术钩,她吐不吐血? 胡悦已预感到她拉钩的时间要比很多人都长了,她倒不是很心急,“好的老师,就是辛苦您做这些小活了老师。” 噗噗的笑声再响,两个同事都不记得再八卦楚江的事了,眼前的戏更好看。“你们师徒俩怎么和相声组合似的,师主任,十年来第一个弟子,挺宠的啊。” 宠? 师霁和胡悦都不可思议地看过去——他们的关系有一丝一毫能和‘宠’搭上边? 不过也对,他们之间的博弈的确不是那么简单,麻醉师不是十九楼的,当然不知道太多。胡悦也当然没有把矛盾公开化的想法,师霁亦当然没有否认,只是呵斥道,“叫师老师!” “好的老师,知道了老师。” “哈哈哈哈,《十万个冷笑话》看多了吧!”麻醉师也是年轻人,乐得前仰后合,这台手术都快被做成相声专场了。“撕得好,撕得再响亮些。” 再响亮也没法继续了,取肋软骨不是什么复杂的手术,很快就宣告完成,师霁手脚非常敏捷,穿针引线迅速做好缝合,又在耳后如法炮制,取出一小块软骨,“刀。” 随着手术刀指向南小姐鼻端,手术室内的气氛也随之一收,不论是麻醉师还是护士都不再开玩笑:鼻综合做多了,也知道什么时候不能干扰医生。面部手术就没有小的,鼻综合比颧骨内推要好一些,但一样不能掉以轻心。 师霁脸上那应酬的微笑也消失了,他身上又出现了那熟悉的、刀一样锐利的专注,胡悦出神地观察着他:这不是她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他了,在给楚江做颧骨内推术的那天,他身上一样散发出这种气势,不知该怎么形容——但,当师霁专注起来的时候,他就能轻而易举地夺走整个房间的节奏。 “电刀。” 止血,剥离、上掀,暴露鼻翼软骨,鼻综合手术观赏性不强,如果说隆乳手术让人不舒服的话,这手术对大多数人来说也许就都是恐怖片级别,医生会在鼻小柱下方,以及内侧鼻粘膜处打开创口,把皮肤、肌肉层层剥离,直到暴露手术面,所以在视觉效果上,就像是整个鼻头被掀起来,常人看了可能会呕吐——不过医生和护士都并非常人,胡悦移到病人头部上方,固定住上掀的鼻翼皮肤层,瞪大眼一眨不眨,观察着师霁的手法。他的动作又快又稳,下手从不犹豫,有种行云流水般的节奏感。——难怪那些病人对他这么客气,真不亏。 “对鼻综合你了解多少。” 没人说话,手术室就安静下来,还是师霁打破沉默,他取来肋软骨,在暴露出的鼻翼软骨前方比量了一下,“雕刻刀。” “知道一些,您问。”胡悦也换了称呼,不再叫‘老师’了。 “今天这台鼻综合该按什么顺序做。”师霁当然不会问‘鼻综合都有哪些手术’,张口就是有些难度的问题。如果她从前没做过功课,现在就要出糗在这里。 “病人要做鼻小柱、鼻头、鼻梁和鼻基底,就按这个顺序做。” “分别用什么材料。” “鼻小柱用肋软骨,支持性好,不容易被吸收,鼻头用耳软骨盖一下,效果自然,鼻梁用膨体,肋软骨太脆,后期可能会歪鼻根,膨体较自然,也不会透光,鼻基底用肋软骨,效果更自然也更安全。”胡悦不但说了材料,还说了理由。麻醉师弹了下舌头,“师主任,你这个弟子不错啊。” 师霁也抬头看了她一眼,这才继续雕刻软骨,“难点?” “软骨很脆弱,雕刻缝合都要小心,膨体有感染风险,手术在危险三角区完成,血路丰富,为了患者的后续美容手术可能考虑,要注意不要堵塞血路。”胡悦比了一下手术盘,“您还取了两块结缔组织,这是一会垫线用的吧?” 能知道软骨很脆,这就是之前接触过相关手术,知道那两粒比米粒还小的结缔组织是拿来垫针的,这就绝对是行家了。师霁又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以前跟过?” “鼻综合是没有,不过,我硕士跟的是李老师。”胡悦说了一个名字,“我们经常要做鼻再造手术的。” 全鼻再造,这完全是另一个领域的手术了,当然难度会更高,麻醉师和护士都长长地‘哦’了一声,胡悦不失时机,“我跟着李老师的时候,有些简单的手术也能帮着做缝合的。” 医学界还是看传承,华科的李主任在这领域大名鼎鼎,他的学生大家自然也都高看一眼,麻醉师和护士都不自觉地跟着点头,师霁从鼻子里长长地哼出一口气,却是没被带到这个节奏。“哦,这么牛?” 他已雕刻好肋软骨,将它插入鼻翼软骨中,动作极快又轻巧地开始缝合,边缝边垫结缔组织,软骨总大小不超过指节的一半,结缔组织比米粒还小,手指粗大一些的人可能都捏不牢,但师霁的手指好像自带显微镜,“那,这个缝合,你做得来吗?” “……”胡悦无话可说了——这可是软骨缝软骨,这种操作是需要有特殊手法和极强的手感的,通常也是鼻综合手术中最困难的部分。一个整容外科医生在缝合这一块,最难啃下的大概也就是这块骨头了。要知道,软骨脆弱得在煮熟后都可以被轻易嚼烂,那么,在它完全是鲜活的时候,有多么的难以处理,也就可想而知了。 缝合其实还好,关键是,打结的时候,力道必须拿捏得恰到好处,过重了可能会直接勒断软骨,那就得再取一段材料重来,为病人平添不必要的痛苦,过轻的话缝合过松当然也不行,外科医生不是个空有知识就能做好的工作,它真的对身体素质有一定的要求,就像是在针尖上跳舞,师霁现在的动作真的就像是一场舞蹈,缝合线在他指间穿梭来去,最后,绕过两个玄妙的圆,他做了个向下收针的动作,胡悦这才看到,两道漂亮的缝线出现在软骨中间,结缔组织上出现了一个漂亮的结,不松不紧,准准地卡在了组织上方,绝没有对软骨造成额外的压力。 血肉模糊的手术现场,没什么东西能让一般人感受到美感,但在医生眼里,这绝对是一道极漂亮的缝合线,胡悦恨不得把眼珠子黏在上面,师霁轻哼一声,“什么时候,你能把软骨缝成这个样子,我就让你做外层缝合。” ……喂,这难度一样吗? 摆明了就是刁难吧? 怎么测试,难道是让她在这样的手术里上手直接缝吗? 胡悦猛地抬起头瞪着师霁,眼神中写满千言万语——重点中的重点,如果她真的做得到的话,他会守诺地允许她在手术中上手吗? 想上进,是所有职场新人的焦急,尤其师霁还是一个感觉上会翻脸不认人的上司,但上司们往往都不会很快回应他们的渴望,师霁尤其就是一个能沉得住气的上司,他不慌不忙地继续缝合,仿佛对胡悦的眼神一无所觉,胡悦又开始在心里剁肉饼了,但——她现在也只能忍着。 越着急,师霁玩得就越开心,她知道他现在是要吊着她,也就耐下性子,偏不追问,而是专心观摩手术的下个步骤,下定决心不再开口。 ——只是,这决定有些难,因为看着看着,她就发现问题了。 胡悦挣扎了许久,因为这问题如果含混过去,好像更符合她的心意,但职业道德又让她不得不指出。 “——那个,师老师,”她说,“您这个膨体,好像雕刻得有点问题,这么垫的话,南小姐的鼻梁,不够高啊……” 第22章 上汤三丝 “啊——哒!” 夜晚九点钟,厨房中传来愤怒的呐喊,紧接着是案板有节奏的响动声,“剁剁剁剁剁”,又响又密又有节奏感,听着就像是一首交响乐,胡悦的舍友刚回家就被吸引到厨房,“又做饭啦?吃什么呢,好香呀。” 能在这里租房子,泰半收入也和她相当,不过人家是公司白领,工作时间比胡悦少多了,每天下班后和男朋友约约会,小日子过得美滋滋,自己当然是不做饭的,但胡悦每次下厨房都想来蹭一口,据说平时也不这样,“是你做饭太香了。” “就是做个上汤三丝,还没下锅呢。”胡悦给她检查,“你闻到的是蒸糕,我买的,不是自己做的。” 案板上整整齐齐地码着鸡腿菇、笋干和黄芽白切出的细丝,一条条细得像头发,褐色、白色和黄色互相映衬,舍友看得哈喇子都要留下来了,“你打算怎么做啊,看起来好好吃哦!——你还买了米饭?怎么又买蒸糕啊,还没吃晚饭吗?” 晚饭是吃过了,蒸糕买来另有用处,上汤三丝做起来也简单,起油锅,下葱姜辣椒爆香,食材翻炒一下,加水,加半罐浓汤宝,胡悦爱吃辣,额外放两粒小红椒进去,关小火闷上,她打发掉馋涎欲滴的室友,拎起蒸糕回到自己的房间,剁了十几分钟蔬菜,胸口憋闷稍减,但还是没有剁肉饼那么畅快,要不是肉饼蒸蛋意头不好,胡悦很有冲动这会再出去买一块猪肉。“贱不贱,贱不贱,为什么一个人就必须这么贱地活着?” 厨房里香味渐渐传出,多少抚平心情,尽管那句‘你这是在指导我手术?’,仿佛还萦绕在耳边,但她的心态渐渐调整过来,已经不像前几天,一想到师霁的回复就是一阵胸闷,胡悦翻找出她的手工包,暂时凝下心神穿针引线,一度心无旁骛,但才穿好线,还没把蒸糕拿出来,就又忍不住小小爆发。“哇,真是气死人啊!为什么他就必须这么没品?” 确实,这和他们两人的暗斗不同——某种程度上,胡悦其实不介意师霁奴役她、差使她,把她当畜牲用。他不想带助理,这是他的自由,其实出路他也给她安排过了,是她出于自己的目的硬要赖在师霁组里,胡悦从没指望过叫声老师,上级就忽然间春蚕到死丝方尽了。她只是——就,他有必要这么讨人厌吗?就算想叫她闭嘴,也有比这个更好的说法吧。那句话就差加一句‘你也配’了,不,事实上是已经加在了他的语气里,只是没有公然说出来而已。 这个人从小是怎么长大的?什么样的家庭环境养出这样的言谈举止?最气人的是胡悦知道师霁并不是不会正常的待人接物,他只是选择这么对她而已。 到底是什么家庭能养出这种变态、扭曲的性格,把表里不一和恶劣毒辣诠释到极致?胡悦想起来是真的不顺气——她本来就不赞成给南小姐做高鼻梁,甚至如果要她来设计手术方案的话,她只会稍微一垫鼻基底,加高鼻小柱,给南小姐一个翘鼻头,不会去碰鼻梁,这样能让她拥有一个精致的小鼻子,而依然维持幼儿态,不失原本圆脸带来的可爱。但,术前早就沟通好了,病人也是看过效果图点过头的,膨体削得那么低,提升效果有限,南小姐醒来不满意怎么办?如果要再加高的话,膨体和硅胶假体不一样,想要再取出来更难,血管和组织会长到膨体材料里,再次手术的成本是要比硅胶假体更高—— 是气师霁的做法,还是气他欺压自己的蛮横,胡悦说不上来,但人所有的痛苦,本质都是对于自己无能的愤怒,其实更气的也许还是明明这人这么讨厌,但她却没法丢他一脸纱布,还得想办法讨好老板。 没办法,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想到这里,她忽然间又心平气和、火气全无,把已切好的蒸糕拿上桌子,深吸几口气,试着把针穿过了软哆哆的糕体。 人体的软骨大概就比这蒸糕要坚挺那么一点点,之所以要在缝线和软骨中间垫上一小块结缔组织,就是怕少了这块缓冲,线会直接从软骨中穿过——就像是老一辈人用线来分蒸糕一个道理,如果一个医生能够把两片蒸糕缝合在一起,那么毫无疑问,再稍加锻炼,她也就能够成功地把软骨缝住。而胡悦知道,在外科医生的领域里,除了勤加学习理论知识以外,想要提升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苦练。 当然正规不会是这样练,如果遇到好的老师,跟着学几台以后,会试着让靠谱的学生跟着缝几针感受,用几年的时间把学徒调教到对这台手术有初步概念的地步,这才有日后在老师指导下第一次主刀,又兴奋又惶恐的心情。胡悦以前当然不可能跟着缝软骨,但她遇到过这么好的老师,李老师绝不会像师霁这样,把所有文字杂活都推给她做,上台执刀的机会则少之又少,说真的,大部分主任医师,虽不说德高望重,但至少对学生都还算是照顾,像师霁这样的奇葩…… 手一抖,糕体顿时被线勒碎,胡悦叹口气,捻起一块碎糕丢进嘴里,抿着淡淡的甜意,思绪不知怎么又跑回到了之前的好奇里:师霁……他私底下也是这么恶劣的吗?他的亲人但凡是正常人,能受得了这样的性格? # “你在吃什么,你在吃什么,你在吃什么?” 一个关系良好的医院科室,最显著的特征是什么?那就是放进冰箱里的食物通常都会不翼而飞——直接拿饭盒是有点过分了,不过喝袋牛奶、吃个水果什么的,这都根本不是事,胡悦以前实习的时候也是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十九层的同事关系不冷不热,冰箱里东西不多,她本人是还没拿过,不过,上次肉饼蒸蛋事件也让她心存警惕,仗着天气冷,这次都没把便当包放进冰箱。——但这并无法制止同事蹭吃蹭喝的脚步,胡悦刚把饭盒拿出来,谢芝芝闻着味道就飘过来了,语调从未这么谄媚过,“悦悦,你在吃什么呀?” 胡悦没办法,只好把盖子掀开,“自己做的家常菜,要尝几口吗?” “好呀。” 午饭时间,大部分同事都准时跑去食堂,谢芝芝也是凑巧刚下手术台,她看胡悦买的那一盒饭很多,很自觉就洗洗手,拿出放在科室泡方便面的碗,凑过来一起分,“呣——这么好吃的呀!悦悦你家里是学厨师的吗?有没有男朋友啊——哇,以后谁娶了你谁有福气了。” “以前我们家开过小饭店。”胡悦一语带过。 “那就难怪了!”谢芝芝夹走一筷子米饭,又挑起浸泡一夜,已经半透明状的三丝,吃得都不想说话,“好辣可是又好好吃啊,哇,停不下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吃完这么一小份,她咬着筷头看胡悦,可怜巴巴的样子,用意昭然若揭。胡悦在心底叹口气,“一起吃吧,我煮得多了,本来也就吃不完的。” “真的吗?可会不会不好意思啊,你真的吃不完?” 其实是吃得完,但能怎么样?大不了忍饥挨饿,下午吃点饼干咯。“吃不完的,放心吃好了,来,饭再分你一些。” “好好,悦悦你真好。” 美食动人心,体力劳动一上午以后,热乎乎的上汤三丝把笋干微微咸鲜、黄芽白山野清鲜与菌菇馥郁浓鲜融为一体,又有浓汤宝提出的肉鲜味,朝天椒的鲜辣味儿,最妙是放了一晚上味道全互相浸透,最开胃不过,谢芝芝以前和胡悦好,那是同事社交,两人心照不宣,这顿饭蹭得倒是多了些真感情,悦悦、悦悦叫得甜,“有没有男朋友啊,没有我给你介绍啊,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哥哥你考虑不考虑,姑妈的儿子,同济硕士,一表人才,家里婚房婚车都有的,要不要有空一起吃顿饭啊?你要是做了我堂嫂,我每周末到你们家蹭饭吃。” 饼都画到这一步了,胡悦先是笑,看了谢芝芝一眼,微怔:她表情半真半假,有点微妙,看来还真不是完全在开玩笑。 “现在哪有空谈恋爱啊。”她叫苦,“每天下班都恨不得要八点了,早上七点半就要到医院,我觉得我们这行除非是升到副主任,否则为了大家好都别谈恋爱——诶,对了。” 好不容易才提起劲做盘自己爱吃的上汤三丝,一多半都被别人捞走,吃货的怨念是很深重的,至少得回本才行,胡悦压低声音,八卦兮兮地问,“芝芝,师主任的老婆长什么样子,你知道吗?” “他没结婚啊。”谢芝芝很吃惊,“你不知道吗?师医生是我们十六院排名第一的钻石王老五,别说那些小护士了,很多病人都想攻克他的。” “真的不知道……”外科医生手上一般不带饰品,胡悦说不知道也行,但她其实是知道的,只是不这么说不好引出后续话题。“我还以为他早结婚了——副主任医师难道还有没结过婚的啊。” 两个小姑娘都笑起来,谢芝芝压低声音,“没有的,好像连女朋友都没有——厉害吧,一年365天,一天没有10个人想和师医生搭讪,这一天算是过完了?但我听说师医生身边从来没有人的,他这个人性格很怪,和老同学联系也不多——带我们血液科的老师就是师医生的同学呀,听说一年也最多见一次面,师主任平时从来不在他们同学群里说话。” 谢芝芝的八卦能力的确堪称世间瑰宝,胡悦现在觉得上汤三丝不那么亏了,之前谈天的时候,她不会说得这么细。 医疗界,就是个大家庭,尤其是顶尖医学院出来的医生,彼此都能盘出点三亲六戚,大家多年同学,又多数会从事相关行业,怎么说也得帮衬着一起往上用劲,所以同学关系都相当密切,谢芝芝本地院校出身,又这么能钻营,也打听不到更多,一看就知道是挖出压箱底的料给她分享。“哎,之前不是说过,都猜师主任在外头有挂职吗,以前有人传,说师主任其实在外面是开了个诊所的,帮他管诊所的就是老板娘……那个诊所说是老板娘投资,师主任挂职,但其实就是师主任自己开的诊所……” 不过,这都是传的,到底没人见过那个老板娘,胡悦听着谢芝芝这么说,越想越觉得有点问题,不禁脱口而出,“哇,十多年了从来不带人露面,这么多美女都不假辞色,甚至连动摇都没有过——” 师医生对美色的抵抗能力是所有人公认的宇宙真理,胡悦每天都在现场见证,谢芝芝也耳熟能详,现在的年轻人都很敢想,和胡悦面面相觑,忍不住就帮她说完,“你说,师主任该不会是……gay吧?” “咳咳。” 门口忽然传来几声干咳,胡悦反射性抽纸巾擦嘴,转身说,“现在午休,医生都还没——” “呀!——” 看清门口站的人影以后,谢芝芝发出轻微的尖叫,看看胡悦又看看门口,脸色逐渐惨白,反应了几秒,肢体终于跟上直觉,捂着嘴从椅子上弹起来,一微秒内就从办公室另外一侧门口逃走。“我去洗饭盒!” ——但她甚至连饭盒都没收。 胡悦还好一点,毕竟最要命的话是谢芝芝说的,而且——她也早就把师主任得罪得不能再得罪了。 “有事找我,您可以发微信呀。”她居然还很自然地说——这就是胡悦的功力所在了,不论如何,这张面子是要撑住的。 但师霁是看透了她的,至少看透了她叽叽喳喳说人八卦被撞破的窘迫,看到了hold住表面下也渴望和谢芝芝一样,红着脸跳起来尖叫逃走的灵魂,所以他先不说话,而是抱着手臂,颇有深意,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充满了受害者的优越感。 胡悦……也真的好想低头认罪啊,说人八卦被抓到了,呜呜呜,怎么那么糗的啦…… 但她也还是学师霁的样子,就hold住,本能想舔舔唇,舌头一伸出来就又收回去,抿一下再开腔,“那个,师老师,您找我有事吗。” 这会儿是无论如何不敢叫‘老师’了。 “怎么不问我是什么时候来的呀?”师霁还是似笑非笑的样子,抱着手靠在门边,风度翩翩,可以直接入镜医院广告——或者干脆就是偶像剧,医院题材的那种。谁也不知道,这个人的内心是多么的邪恶、邪恶、邪恶,简直是邪恶本恶。 “……那您是什么时候来的。”胡悦低声下气。 “走到走廊上,闻到一阵香气,就来了。”邪恶本恶的目光落到桌上的便当盒上,似有点深意,他不往下说了,“啧啧啧,啧啧啧啧。” 胡悦不禁脸泛红晕,但兽人永不为奴!她骄傲地抬起头任他去啧。 “不得不说,我对你挺失望的。”师霁还没完了,摇头曼声长叹,“唉,你让我很失望啊,小胡。” “……我也对自己很失望的。”胡悦跪着做人。 “失望在哪里?”师霁步步紧逼,绝不给她喘息机会。 ……哇,有完没完,还蹬鼻子上脸了?! 刚要出口的道歉被吞回去,她瞪他一眼,“失望在,居然被您发现了,老师!” 师霁戏剧性地退后一步,像是要在道德上继续对爱徒表示震惊与谴责,但走廊里传来人声,远远地已有人在招呼‘师主任’——出去吃饭的医生们回来了,这似乎败坏了他的兴致,只是皱起脸点了下胡悦,以示不悦,“今天下午到门诊来。” 他插着白大褂的口袋,用一种——如果是张主任就只能以‘溜达溜达’来形容,但在师霁身上就是潇洒不羁的步子走远了,“南小姐和于小姐的术后复诊,由你来做。” 由她来做? 这是给她机会,他有这么好心? 还是为了折磨她吧,mind game那一套,这倒是他惯常的邪恶。 胡悦猜疑了片刻,同时本能地收拾起桌面,拿起碗筷时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啊,这事完全可以微信说,他特意过来找她干嘛? 她不禁望了一眼被谢芝芝吃得光溜溜的饭盒。 不会吧? 难道真是闻着香味过来的? 第23章 幼犬泡泡 “胡医生,今天应该不会痛了吧?” “嗯……” “今天是不是还要比昨天痛啊?是不是啊,呜,我受不了了啊,胡医生你别吓我啊,能不能再打针麻药啊?” 到底是温室里长大的孩子,还没开始塞纱布,南小姐就吓得花容失色,这也是被前几天的经历吓怕了。——鼻综合最痛苦的肯定不是术前打麻药的那一针,而是术后换鼻腔填充物的过程,塞入鼻腔的纱布,塞在里面的时候让人痛苦,只能张嘴呼吸,又干又不舒服,但取出来的时候就让人更痛苦,纱布和肉好像长在一起,每次往外拉都是像是把鼻腔粘膜扯下来,南小姐第一天就哭了,但也没办法,这个不可能不换,只能是熬过去了,甚至连哭都不可以。南小姐就是因为次次都流眼泪,泪腺通鼻腔,鼻腔分泌物跟着变多,还多塞了一天。 “你不要去想就不痛了,”胡悦说,这事情她都没忍心给南小姐点破,“来,头抬一下。” 取纱布、拆外层缝合线,这都是外科医生基本功中的基本功了。南小姐住院的时候当然都是她换的,她出院以后,如果胡悦有去跟门诊,这活也得落到她身上,不过她最近还在忙着整理病历,没有跟出门诊,师霁特意叫她过来,胡悦只能合理怀疑特意叫她来,给她添堵的——今天取完纱布,拆好线,就可以取鼻托了,虽然还是不能拆定型胶布,但鼻子做出来到底是什么样的效果,南小姐本人也能亲眼见证。师霁可能就是想让她自己看看南小姐的反应。 “嘤嘤嘤嘤嘤……” 南小姐整个过程一直发出细碎的哀鸣,护士在身边说风凉话,“做手术哪有太太平平的?这么怕痛干嘛来做手术啊?” “已经后悔了。”要不说十九层的病人和别处不一样?这里的女孩子都太会撒娇了,随便来个病人都可以在就诊过程中嗲到医生心碎——尤其在师霁的诊疗室,嗲力保守估计总是要翻一倍。胡悦跟了几天门诊,铁石心肠就隐隐被磨出来了。“早知道这么痛就不做了。” “十个女孩子,十个都要这么说。”老护士也是根本不以为意,嗤之以鼻,“这点痛半个月就忘记了,到时候你就觉得自己的鼻子做得好了。” 说话间,纱布被取出,上头沾了不少带血的脓鼻涕,胡悦把纱布丢进废料桶,“之后几个月可能都还会有这种鼻涕,注意擤鼻子不能用力。以后都最好不要用力刺激鼻部。” “以后是多久?”南小姐本人没说话,迫不及待地拿着镜子凑近了细看,陪她来复诊的妈妈倒是很关心。 “以后就是以后永远。”胡悦说,“尤其是鼻梁,所有假体材料都有个远期感染率的,十年以后,你要是面部别的地方有炎症,鼻梁这边可能也会跟着肿起来。所以以后要小心注意,早睡早起,半年内绝不能刺激到鼻子,比如说摔跤的时候,如果鼻子就摔到地面了,要赶紧来复诊。” 她顶住自己的鼻尖,努来努去,鼻翼左右推,“这些动作都要尽量少,不要挤黑头、挑粉刺,明白吗?最好也不要擤鼻子,反正就是杜绝一切刺激。” 南妈妈显然无法接受这么一大堆的注意事项,她往师霁看去,声音也提高不少,“以后一辈子都要这样?那怎么受得了?” “会习惯的。”师霁的安慰一点也不走心,“一项习惯的养成只要21天,21天以后,你就习惯了怎么对待自己的新鼻子了。” “所有的注意事项术前都给你们讲过的。”胡悦找补了一句,“至少是和你女儿说过了,术前同意书上也写得清清楚楚的。” 医院是个很容易起纷争的地方,住院医师开始独立面对病人以前,早就在实习阶段历练出一身本领,怎么敢让自己处于下风。南妈妈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既怨且怒地去瞪女儿,“你要死来?花这么多钱做这个鼻子,又大又肥,难看死了,还不如从开始就不要做!” 年纪大了,从前的一家之主,现在很多事上都懵懵懂懂,只是听女儿差遣,胡悦之前就看出来了,南妈妈不是那种很拎得清的家长,手术前没想太多,手术后反应过度。南小姐放下镜子,“怎么会难看,你看,高了很多啊!再也不是塌鼻子了呀!” 她应该是上网做过研究了,可能拆纱布的痛没想到,但隆鼻注意事项倒是接受良好,还知道现在的效果不做准,“术后都会有点肿的,肯定肥啊。鼻头可能还会增生呢,三个月以后就好了,是不是?” “嗯,除了增生以外,可能还会丧失嗅觉,不过都会在一两个月内逐步好转的。” 说是让她来接待病人,师霁就真的不怎么说话,全由她出面应对——这和出入院手续还不太一样,因为病人和家属是有疑虑的,胡悦一边说一边观察南小姐的表情,她想知道南小姐是不是真的对自己的鼻子很满意——说实话,这鼻子现在真有点突兀,她是没觉得对南小姐的颜值有什么帮助。 鼻子本身当然漂亮,师主任毕竟是业内有名的一把刀,鼻头圆润,山根过度自然,鼻基底垫过以后,面部中心点不再平扁,整张脸有了层次感,虽然现在还在恢复期,所以鼻头是有点肿,鼻梁皮肤泛青——塞假体以后,血行受影响,这是正常现象,以后鼻梁周围可能会更容易长痘。但公允地说,这依然是漂亮精致的小鼻子……但放在南小姐脸上,就显得有点不协调了。原本的南小姐,五官和脸型都很典型,圆圆脸,微扁的鼻子,但并不塌,面部很平,爱笑的圆眼睛和小嘴巴,看上去人很讨喜,现在多了这么一个秀气的高鼻子,哪怕它的山根过度仍很自然,甚至鼻梁也不能说是高到驼峰鼻的地步,还是给做了悬胆鼻的效果,但……圆脸高鼻,依然是很不自然的,高鼻让她原本亲和的气质丧失泰半,又因为圆脸,也不可能显得知性成熟,粗看没毛病,细看的话,却是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这还已经是师霁在动手术时微调的结果了,按照效果图,鼻梁还要更高一点的,只是现在因为鼻梁有点肿,看上去倒像是预期效果,南小姐可能没想到半年后它看着会比现在矮,或者她根本无法分辨效果图和现在呈现出的结果之间的区别,在胡悦来看,她开始是真的很满意于自己的鼻子,现在被妈妈说了以后,开始有点不高兴了。“你看,两三个月以后就不肿不大了啊,而且这鼻子明明做得很好看,胡医生你说是不是!” 南家母女的眼神都集中过来,她侧脸一阵刺痒,像是师霁也饶有趣味地望着她,等待她的回应,胡悦深吸一口气,学师霁露出职业微笑,“哪个医生不觉得自己做的手术好看?师老师,你说是不是?” 球被抛到师霁手里,他满不在乎,“我做的鼻子当然好看,不满意的话,你可以找别的医生做修复,或者重新隆。记住手术期要相隔半年以上就行了。” 到底是大医生,一句话就怼得病人没话说,这也是整形手术独有的优势了——求美,本来就是很主观的事,除非是真的做出问题了,否则效果理想不理想,是没有客观评价标准的,医生在大部分时候都能占到理。 “明明就好看啊。”南小姐不敢说了,只好对母亲继续嘴硬,“不信问别人,比以前挺了那么多怎么可能难看?” “哪里好看?”南妈妈估计也是对结果很傻眼,“满脸全是鼻子,还不如以前。” “不然回去问爸爸。”南小姐嘟嘟囔囔,“还有大姑和表姐。” “不是都和你说了,不要透露你做过手术吗?” “哎呀,恢复期要半年,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 两个人一边争吵一边走了,护士端着托盘出去,胡悦望着被带上的门,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她很少容许自己出现这么负面的情绪,但现在的确有点想不通。 “师主任,你说……南小姐最后会喜欢她的新鼻子吗?” “你这是在和我聊天?” 师霁恐怕是这世界上最擅长用反问来终结对话的人了。一句话就完美表达出两人间如天壤的差别,以及他对胡悦厚颜无耻那不可置信的心情——没一颗金刚心,她真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在师霁手下做事的。他的意思就是,他们俩根本就不是能聊天的关系,胡悦是在瞎凑近乎呗。 胡悦平静地微笑起来,她又想做肉饼蒸蛋了。“对啊,因为我就是个八卦的人嘛,您不也很清楚了吗。” 人,怕的是什么,不是任何东西,就是一个不要脸。师医生是很不要脸的,这个大家都清楚,但即使是他,也不由瞠目半秒,被胡悦的无耻震惊,“你都知道自己八卦了,还继续问?” “对啊,因为我厚颜无耻啊。”胡悦干脆直接点破了,那你又能把我怎么办呢?“师主任,您说嘛。” 再这样绕下去,就成为永远没结果的死循环了,也就和小学生的‘反弹’、‘反弹反弹’一个水准。师霁被她弄得没办法,只好说,“到底怎么样,你看不出来吗?没有自己的审美就是这样,她还会再回来的。” 他的语气很肯定,一听就知道见过太多样本。胡悦其实之前也不是没感觉,只是仍有些犹疑模糊,师霁点了一下,她渐渐回过味来——有些事,当然上级永远也不会正面承认,但你要是自己悟不出来,那可能就得自觉退群了。南小姐不满意自己的鼻子,是因为学生时期被人起了外号,姑且不论她的心灵是否过分脆弱,这至少说明她自己的审美不是很坚定。高鼻子是个心魔,是个念想,完成以前,别人的劝解不会被当真,真的把鼻子做好了,念想完成了,这时候就听得进别人的话了。 “但鼻基底做都做了,还要再拿出来吗?她本来的清纯感来自面部扁平,垫过鼻基底,面中部这块就太饱满了,即使取掉鼻梁假体,也回不到以前的减龄感的。” “说得好像你很有审美一样,你以前不是做面部重建的?”对她自信发表的厥词,师霁一声冷笑。胡悦回头瞪大眼望着他,“面部重建也需要审美呀——而且我说得哪里错了嘛?” 师霁也没能指出她哪里错了,只是说道,“鼻基底是不好复原了,但她可以做下巴啊。” 做下巴—— 胡悦不能说很吃惊,更像是‘果然如此’,说实话,做完手术她就隐隐觉得这张脸是缺了点什么,现在再一想,南小姐主要是圆脸才显得高鼻子突兀,如果由圆脸变成瓜子脸的话,那她现在的鼻子就完全不会过高突兀了,恰恰相反,会成为整张脸的骨架,让她变得更加秀气知性,和之前比,不好说那种风格更美,但这张脸走出去至少不会砸了师主任的招牌。而如果在心底给南小姐加上一个尖下巴的话,再看看这个鼻子,那个比预期更低的膨体就显得未雨绸缪了,再高的话,怕是垫了下巴都救不回来。 到底老医生,满满的都是套路,胡悦有点不是滋味,但她也不会说师霁这是在引诱南小姐继续整,给自己拉客户——他满满的门诊量让这种指责很没意义,只是说道,“那要是她没想到可以垫下巴,或者不想垫下巴呢?” “那就把膨体取出来咯。”师霁说,“这不就是你一开始建议的方案吗,加强鼻基底和鼻头,俏皮的小鼻子,终于是如了你的意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是没什么不满意,只是看他很不顺眼而已,“如果这样,那不是瞎折腾?” “对啊,那就是她为自己的审美付出代价了。”师医生冷漠地说,“她也可以不回来啊,只要对自己的鼻子满意就行了,自我感觉够良好,怕什么别人的眼光?” 但要是真能这么自信,一开始又何须为自己的鼻子耿耿于怀?胡悦想了很久,也只能是一声叹息,“她该整的,不是鼻子,是自己的心态。” ……这条幼犬,丑不拉几、傻乎乎的,总是四处乱叫,言谈举止都带有犬科动物对世界天然的那种毛茸茸滤镜,一副很需要被现实狠狠日上一番才能成人的样子,没想到有时候居然还会说点人话,师霁禁不住异样地看了胡悦一眼,就像是她在电梯里,明知身边就有枪支,但仍是第一时间告诉他,‘别怕,我会保护你’一样,她有时候的表现真的—— “但我还是觉得你这么做不对。” 下一秒,她就打破他难得的另眼相看,转身对他说,“我觉得还是有更合适的办法。” ……果然是他想多了。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圣母味儿,师霁太明白她想说什么了,无数的年轻医生都有这样天真的幻想,和病人可以好好说话,所有的病人都讲道理,能体谅人。她不用继续往下说,就像是他也不用继续往下说一样,沟通其实是在语言外完成,此刻他也不用表示自己的不屑,只需要哼笑一声,告诉她,现实以后会教她做人。 已经是住院医师了,对这个行业的现实不会毫无了解,很多人只是还有点未退的年轻血性在那里硬撑,心里是虚的,被他哼一声,自己都低下头。但胡悦不同,她最大的特点就是很厚脸皮,他的打击似乎根本影响不了她——她甚至还笑了,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 “我觉得,还是有更合适的办法的。” 她说,平静又坚定,甚至会给人以她很有力量的错觉。胡悦就是这点最烦人,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却仿佛根本没有自知之明,笑得好像拥有一整个世界。 师霁看了她几秒才猛地回过神。 他忽然很生气。 “哦?”他说,“听起来,你业务经验很丰富的样子。” “我是还没独立带过病人啊。”胡悦承认,她又笑成个大傻子,哇,这条幼犬真是丑得离奇,“所以才要尝试嘛,不努力过,怎么知道不可能呢?” ……她是如此幼稚,竟仿佛无懈可击,师霁有想揉眉心的冲动,但强行忍住,他只知道自己和胡悦已经恩断义绝、无话可说,再说下去他真的要头痛了。 “下一个。”他按下叫号机,终结对话。胡悦也不再说话,侧过去打开了病历系统。 “她会回来的。”在病人进门前的短短间隙里,他们沉默了一小会儿,她忽然轻声说,“我也觉得会回来的……但可能不会像我们想得一样。” 她语气里带了些忧虑,幼犬的毛茸茸泡泡破了,忽然间又显得务实而疲惫,师霁对她的言外之意洞若观火,他在心里嗤笑一声:原来她也不是对现实一无所知,但又对她带了点失望的语气感到不耐烦。——是这样,胡悦真是招人烦的奇才,不管是过分乐观还是过分悲观,她都能表现得特别招人烦。 “那就让她来啊。”他真的嗤了一声,“会怕吗?” ——话是不能随便说,事后想起来,师主任知道自己当时那隐隐的烦躁是为什么了,那是,对于乌鸦嘴这种天赋,本能的恐惧。 第24章 流年不利 “悦悦,你今天带饭没有?” 午饭时间,十九层办公室里冒出个小脑袋,谢芝芝探头见师霁不在,松了口气,这才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期待地上下乱看,“没带啊——唉,那算了,一起去吃食堂吧。” “好呀,等我一下,我把这个病历做好就是了。”胡悦键入最后几行字,把病历本丢回箱子里,大叹一口气,“呼!终于整好了!” 她高举双手,手指长得大大的,“开心地举爪爪!” 谢芝芝在她手上打了一下,“爪爪你个毛,终于整好啦,那你可以不加班了吧?你这几天都几点回去的啊?” “七八点,很少在九点以前到家咯,哪还有精力做饭啊?”两个小医师一边说一边往下走,“接下来还得加班啊,师主任自从我进组以后,连门诊病历都不做了,写得乱七八糟的,那天又被行政科打电话骂了,叫我快点都修改好。唉,还要帮他约手术室,组织术前谈话什么的,还好师主任手术排得不满,不然真的要累死了。” “师主任手术排得不满?”谢芝芝的耳朵竖起来了。 手术部和住院部是分开的,各小组之间事务相对独立,师霁排多少手术别的小组肯定知道得不清楚,但胡悦觉得谢芝芝问得很奇怪——她的意思是师霁每周就只做那么几天手术,上次谢芝芝分明和她还讨论过,这么一问,搞得好像她觉得还有点玄机一样。 “是呀,除了门诊一天最多两台,要是都和开内眼角那边那样,从早做到晚,我这要多多少活啊?还怎么跟台?”她和什么也没感觉到一样,“所以师主任的号才不好挂啊,我那天看了一下,他的号都是系统一开就瞬间抢光的,昨天那个病人进来就讲,她光是买现场号的钱就花了快一千。” “噢噢。”谢芝芝多少有点八卦未成的失落,胡悦看在眼里,异样感更强,“怎么了嘛——还不老实交代?吞吞吐吐的算什么嘛。” “我没有吞吞吐吐呀。”谢芝芝和她挽着手臂,两个人拉拉扯扯打打闹闹,在走廊里差点撞上戴韶华,谢芝芝笑嘻嘻,“韶华,一起去吃饭呀?” 刚入院的时候是有点不愉快,但现在情势已变,胡悦在师霁组里的地位不可能再被撼动——至少在别人看来是如此,戴韶华对胡悦态度比之前好多了,脸上也带笑,“好啊,要不去外面吃啊——翠园去不去?我请客,吃完还能去dy m,就在一栋楼里,蛮方便的。” “dy m不是限流了吗,要吃得瓜兮兮排一个多小时队吧?” “不需要的,跑腿去店里打包出来就好了。”戴韶华也加入勾肩搭背姐妹组合,“去不去啦,现在去翠园可能还有位置,晚点说不定也要排队了。” 翠园午饭会便宜点,但人均两三百仍是随随便便的事,dy m一块蛋糕要七八十,对小医师来说,这都是比较奢侈的消费,谢芝芝显然有些心动,但又拿不准,只拿眼睛去看胡悦。胡悦笑了下,“要不你们去吧,我没空,食堂吃点就要回来搞病历了,不然弄到下午都弄不完,下午又有新的病人要进来。” “那就食堂吃好了,吃完买杯甘蔗汁也一样。”戴韶华立刻转过话头,“事情这么多,要不要帮忙啊?能做的就顺手帮你做掉,我们组人多,以前都帮师主任做过,也不花时间的。” ……看来这翠园和dy m的组合糖衣炮弹,还真是冲胡悦打来的了,谢芝芝捏捏胡悦的手腕,和她交换一个眼神,抿嘴一笑,胡悦倒是当什么也没看到,“那赶紧走啊,去晚了排骨套餐说不定又没了。” 戴韶华性格是傲,这可能也和她在国外接受教育有关,刚回国还有点直来直往,但工作一两个月,在国内的医院,不可能还维持棱角,到底是博士,为人处事这块不可能永远生涩,胡悦不接腔她就不提,到食堂坐下来又问,“对了,你们看到微博那个帖子没?” “什么帖子?” “就是说师主任把病人鼻子做坏了的一个什么维权贴,还贴了很多照片,热度倒是不高,但被贴到我们行业群里了,挺多人看到的。” 戴韶华性格是直,谢芝芝吞吞吐吐还没说出来的料,她大剌剌地就端上来,“看照片是做得挺不好的,真的是你们师主任的病人吗?” 医美整容这么大的行业,微信群自然是多的,同学群、医院群、行业联谊群、供应商群,甚至还有团购群都不是没可能存在。胡悦忙得根本没时间看,甚至也可能根本没加入她们说的那个行业群,闻言一惊,“哪里,哪里?” 她咬着筷子看帖,看得简直连饭都吃不下了,“怎么回事啊,她这是——才不到一个月就把填充物取掉了?我说怎么没看到她回来复诊——哇,这是坏死了吗?她找哪家医院做的手术啊?” “真的是师主任做的吗?”戴韶华和谢芝芝的耳朵都高高竖起来了。 胡悦瞥她们一眼,从手机里找到南小姐当时术后拍的照片——这是最接近最终效果的图,因为组织还没肿,鼻头也没开始增生。“当时做完是这样的啊,这个鼻子有哪里不好吗?” 不说整体效果,从鼻子来看,这真是个极精致的鼻子,戴韶华和谢芝芝看了都只能点头,“做得很好啊。” “那是啊,我们师主任做的手术,怎么可能不完美?”胡悦理直气壮。 戴韶华和谢芝芝听着,互相看两眼,都捂着嘴笑。“哇,名师出高徒啊,这都我们师主任上了?” “……” 到底是隔岸观火,这种医患纠纷在科室里不少见,拿出来八卦一下佐餐也就够了,两个女孩子的兴趣已经转向另一方面,“悦悦,说实话,你是不是——啊?” 说到这种八卦,女孩子都兴奋,谢芝芝拿手肘推胡悦,“我真想把你介绍给我堂哥的呀,要是你已经有目标,那就算了啊。” “也未必是目标啊,这也很正常——我就不信你对师主任没想法。”戴韶华现在没架子了,坦然承认,“师主任就是很帅啊,手术又做得好,有点想法不是很正常吗?梦都不许人做了吗?” 她很了然地望着胡悦,像是都看进了她的春梦里,胡悦被说得都快爆炸了,天地良心,承认事实难道就是对师霁有意思?“但师主任的手术的确做得很好啊,手法又快又到位——” 这种事,越描越黑,装糊涂是最好的,她的注意力还在那张帖子上,匆匆吃完午饭,甘蔗汁也不去买(一杯二十几元是挺贵的,至少对她来说),胡悦匆匆回到办公室,又研究了一下,赶紧微信找师霁。 【她觉得鼻子不满意怎么不回来找我们啊?】胡悦最气就是这一点,【才一个月多一点啊!肯定是自己乱找医院做了,怎么给她做的?现在鼻尖都坏死了,那个照片是坏死了吧,以后她该怎么办啊?】 今天是师主任不来医院的一天,早上带着她查过房他就闪人了,这会儿回消息也慢,胡悦说了一连串他都没回,胡悦再气也没办法,找到南小姐的病历,想给她打电话又忍了下来:上司没指示,她贸然联系病人肯定不对,这种事还是要先和医院通气,把相关证据都保存好再去联系。 刚按回心思,准备处理下午的一大堆杂事,就听到走廊里喧闹起来,隐约有人在说自己的名字,胡悦皱起眉,心里有点不祥的预感,从手机里找到南小姐的照片,先点出来,走到门口刚想说话,就听到一声尖叫,“就是她!” 接着,她就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整个人被打得转了半圈,魂似乎都在这剧痛中被打掉了半边—— 第25章 过来 “梁医生对offer还是很满意的,但她个人的诉求有一点比较特殊,和我们不是很能吻合——她希望尽可能安排在周末休息。” “她是哪一块的?” “皮肤科的。” “那恐怕周末休息会对她的收入有个很大的影响,她自己清楚吗?” “清楚的,但梁医生有家庭……” 这是间很宽敞的办公室——在医院,医生能拥有一间自己的办公室已经是地位的象征了,大小和装潢通常不会再做强求,师霁能在十六院拥有一间素雅的小办公室,已经让很多同事暗中羡慕不已,但在这个房间面前,公立医院哪怕是院长办公室也得大惭而退。它不但大,而且任何人只要有一定的品味,都可以看得出来,它的装潢所费不菲,而且很有审美。 说句实在话,像是师霁这样的美男子,坐在这种有格调的房间里,会比坐在公立医院的小办公室里更合适,他身边坐着的女人当然也是这个更好——胡悦,丑、土气、幼稚,毫无时尚品味,而现在和他商量公事的女人,精致优雅,干练中不乏一丝含蓄,唇边永远带着一缕笑意。“女人想要周全家庭和事业总是不容易的,否则梁医生也不会考虑跳槽,她在原来的医院做得不错,就是离家太远,下班到家过晚——而且医院对出勤时间卡得很死,不允许有针对个人的弹性放松。” “听起来你好像很想签下她。”师霁不置可否。 “大家都是女孩子,能帮则帮了,再说,梁医生的简历也的确让人印象深刻。”对方冲他露出迷人微笑,师霁很熟悉她这种笑容,应该是精心练习过,知道自己怎么笑最好看。“那……我就给她回电话了?” 他没反对,拿起手机瞄了一眼微信,当医生的就是这样,永远都有那么多人在微信里说话,不过几十分钟,未读信息就累积出了几个屏幕,女人并无不快,站起身给他添水。“这一阵子,十六院那边还顺利吗?” “还不就是老样子。” 和师霁聊天,有时候真的考验涵养,但对方显然已经习惯了,微笑没有丝毫失色,“你那个小徒弟呢?在你组里待得还好吗?” 她举起骨瓷杯,自己呷了一口白水——在医美界很多人不喝茶、咖啡,这会让她们洁白无瑕的牙齿染色——从杯沿上方狡猾地凝睇师霁,“没被你折腾死?” “我是那样的人吗?”师霁一边划屏幕一边说,“最近诊所这边都还行吧?” “还行,就是您的号还是那么难拿,我看了下预约,最近三个月,恐怕你是别想休假了。”女人说,她的杏眼微微垂了一下,又抬起来。“真的不考虑收掉十六院的摊子吗,daniel?” “怎么忽然又说起这件事了……”师霁明显漫不经心,他声音渐弱,眉毛渐渐皱起,把屏幕解锁,不再是在锁定屏幕查看微信内容。女人也就不再说了,未尽之言,化为遗憾的笑意。等师霁看完了才问,“院里又出事了?” “嗯,我一个下属被人打了。”师霁说,手指敲着手机面,嗒嗒嗒、嗒嗒嗒,“我得回去看看,下午的预约,帮我改期,或者约给别的医生。” 听说有人被打,女人的柳眉也蹙了起来,露出关切之情,做医疗的都不怎么喜欢听到这种消息,听到师霁下半句话,眉毛越皱越紧:当然,有人来闹是很麻烦,但,这也并不是住院患者忽然出现险情的大事,也可以等下午回十六院做大查房的时候再处理。毕竟,下午这里的预约也是满的,而且私人医院,客户不好伺候,想要改约时间或是换医生也不是那么容易…… 但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站起来送师霁走到门边,关切地说,“孩子没事吧,是马医生那边的小孩吗?没受重伤吧?” “没什么大事。”师霁看来心情不大好,他一口气喝完水,抓过西装外套,“走了,明天见。” 女人站起来送他到门口,等师霁走远了,她脸上的笑意才渐渐地淡下来。 “tina,进来收拾一下茶水。”她按下内线电话,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如果真是马医生那边的小医生,daniel多少会回一声嗯,怎么也不接话茬,潜意识里是在回避什么? 她有很多小动作都和师霁很像,这会儿也开始敲屏幕了,“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 “就是打了她又怎么样了?我就是要问,打了她又怎么样了?她和那个师霁,把我女儿的脸毁成这个样子,我就是打了她她有话说?你问问她自己,你有话说吗,嗯?有话说吗?” 才踏进住院部,就听见隐约的喧闹声,来往的医生护士包括住院病人,都对角落那间办公室关注度最高,师霁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平时见到他总要来兜两句的病人都被吓住,师医生严厉起来是真的很吓人。他大踏步走进办公室,果然,如他所料,几个当事人都在这里,被两个保安看着,张主任和某个眼熟的院领导也在,胡悦——当然也在这里,捂着脸颊默默地听着,看到他,她本能地站直了,手放下来一会儿,又捂回去,只是在指缝中冲他笑笑,情绪看起来居然还好。 “哦,正主来了!”虽然被拘束起来,但病人家属气焰不减,主闹事的是个矮胖的中年男子,从遗传学来看,应该是南小姐的父亲,跟从的几个应该都是男女方亲属,南小姐母亲也在其中,她附耳说了几句,南小姐父亲声音更放大,指着师霁就想问到脸上来,“好好的一个小姑娘,现在全被你毁了,你不给个说法?我女儿——我女儿——” 说到急切处,他潸然泪下,“我女儿原来也是很好看的呀!” 师霁话都不想和他多说一句,直接问张主任,“报警了吗?” “在路上了。”张主任也是有点无语的样子,师霁度他脸色,知道警察口风恐怕不是太乐观——是闯进来闹事了,但没砸东西,也没闹太大动静,更没联系那群职业医闹,说起来,除了打胡悦一巴掌以外,并没有什么实际损失,警察来了怕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最多就是批评教育一下,连拘留怕是都很难有。 “做了检查没有?”他瞥胡悦一眼——本来就丑,被打了一巴掌更不能看了,一边脸颊肿得高高的,看起来真挺壮观。“验出来是几级伤?” 十六院本身就有司法鉴定资格,他这问得很明显了,张主任神色一动,院领导说,“小师,这——” 倒也不是就不把底层医生当人了,不过当领导的总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是他们的本能,师霁理都不理他,直接对张主任说,“你看她,神情恍惚、站姿歪斜,明显是失去平衡感,要考虑轻微脑震荡——被打成耳膜穿孔都不是没可能。叫人带她去做一下检查,我这边打几个电话。” 再好看的演出,没有观众也很扫兴,病人家属那边可能准备了一长串的说辞要表演,但被师霁这么一打岔,倒是个个都紧张起来——怕是之前也没想过打一巴掌能怎么样,所以打得还理直气壮,现在听这口气要闹大,自己就有点虚了。尤其是师霁说的‘要打几个电话’,更能激发想象力,让人想入非非,想到‘冤狱’、‘只手遮天’之类的恐怖词语。 “哎,这……”张主任犹豫了一下,看看领导,又看看胡悦,还是叹口气,“行吧,也是该检查一下。那个,小卢,你带她去一下鉴定科——” 他把手里拿着的手机还给胡悦,师霁看了一下,上面是南小姐手术后的图片。 挺机灵的么,看来是第一时间撇清了……嗯,也是不该小看这幼犬的求生本能。 他和胡悦交换了个眼色,胡悦的眼神里有些话,她刚被人扇了一耳光,看来竟然并不委屈,也没有在哭,反而仍是很镇定,甚至还对他笑了一下,像是反过来安慰他,示意他自己没事,那表情好像就是在说‘小事情’。 他到底有没有可能看到胡悦崩溃?师霁都忍不住开始好奇了,她是有丰富的被扇耳光经验吗?别说女孩子了,就是大男人挨了这么重的一记,回想起来怕不也要红了眼眶? 他晃了一下自己的手机,胡悦点点头,和他擦肩而过,走出办公室,过了一会,他手机微震起来,十几张照片被一一发过来,师霁低下头扫了一遍,心里就有数了,他把最惨的那张照片翻出来,杵到中年男人面前,“这是你女儿修复手术以后的照片吗?” “……是,是啊,有问题吗?就是因为你们没给她做好,才必须得去做修复手术——”中年男人本来还有点气虚,这会看到照片又愤怒起来,“你有点良心,我女儿是来美鼻,不是来毁容——” “谁给你们做的修复手术,”师霁直接打断他,“谁给你们做的修复手术?” 这个问题问出来就有点哑火了,几个家属面面相觑,南小姐的妈妈说,“有关系吗?会这样本来就是你们没做好——” 师霁一下就笑了,“我们没做好?” “我来猜一下事情经过吧,你女儿回去以后,你们一直对她说,鼻子做得不好看,是吧?太大了,鼻头又肥,还不如没隆鼻的时候好看,是不是?你女儿被你们说得烦躁,也是越来越犹疑,过了一个月还觉得鼻头太大,周边人也没一个说她做了变漂亮,一赌气,决定把隆鼻材料取出来,回到从前的样子,是不是?” “上次在十六院做,花了不少钱,效果还不好,我这个医生被你们骂得很惨,号也不想挂,就不想回头来找。怎么再找医生呢?”师霁的双眼,在家属间游移,见南母低头,他一声嗤笑,看来是找到责任人了。“你就从亲戚……朋友,我猜大概是一起跳广场舞的朋友那里介绍了个医生,我想想啊,收费便宜,在美容院给你们做的手术,是不是?” 家属的头开始低下来了,南母嗫嚅着想说话,师霁不给机会,“做完了,回去鼻头发黑了,给医生一看,我猜啊,医生肯定说这没什么,让你们回去休息一下,第二次打电话过去,打不通了,是吧,人都找不到了,是不是?” “真的?”这一次是南父说话,他情不自禁问,回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妻子,“他说的是真的?” 南母左看看、右看看,忽然低下头呜咽起来,“我女儿,我可怜的女儿……” 这样的事,做医生的看得太多,领导也都不惊异,只是唏嘘,“劝你们回去以后赶紧到正规医院看一下吧,她这个鼻子——” 行政干久了,业务不是那么熟,看看张主任,张主任摇头说,“不乐观,本身鼻部手术就可能堵塞血路,之后再渐渐形成新的侧支循环,所以再次手术的时候要特别注意处理血路,可能是手术的时候血路都堵塞造成的坏死……她最好去别的医院面部重建那边看了,不适合再到十九层就诊,我们毕竟是做美容的嘛。” 话是这么说,其实也是把麻烦往外推,领导会心一笑,见家属分化成两边,以夫家娘家为单位互相指责,并有内讧趋势,知道医院的麻烦大概已经解决了,“行吧,那一会警察来了你们配合一下工作,那个,胡悦也受委屈了,小师你是她主管?” 师霁已经打完电话了,这会儿他社交起来,不像刚才那么桀骜,目的达到了当然没必要得罪人。“是我,也怪我们没处理好,让领导操心了。” “哎,这你就太客气了,”领导都笑了,这种病人他见得多了。“小女孩不容易,衣服都被扯破,也是受委屈了,你让她在家休息两天好了,多安慰,多做做思想工作。那我这就——” 张主任和师霁恭送领导出门,转头警察也来了,不知是否得人打过招呼,个个虎着一张脸,不由分说把一群闹事群众拉上警车,全部运走。十九楼至此方恢复平静,师霁走到大办公室看看,胡悦也回来了,脸上包了块纱布——被打以后,几小时后,甚至是一天以后,伤口才会肿到最高,所以虽然经过处理,但伤口仍要比刚才更肿,各路人马都过来嘘寒问暖,其中不知怎么还多了个解同和。 “师主任。”看到他过来,解同和跑过来打招呼,师霁当然从来不给好脸色,“晚了,现在才到,你来干嘛?” “我可是一接电话就跑来了。”解同和给自己喊冤,“所里也打过招呼,哪敢不把您的话当回事?这么小的事,我是刑警,直接出面也不好,您体谅一下呗。” 师霁对他不客气归不客气,但平时也不至于在这么多人面前不给面子,但今天是例外,今天他心情特别不好。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你来找我干什么?”他直接问,一点和解同和闲聊的意思都没有。 “这个嘛,嘿嘿嘿……”解同和果然就开始搓手了,“的确还真有那么一件事……” 他冲师霁办公室方向眨眼睛,师霁凝视他很久,这才不情愿地转身走向办公室,走了几步,心里又不得劲,转头看看大办公室,这一瞬间他鬼迷心窍,喊了一声。 “胡悦。” 那个肿了半边脸的小猪头转过来,剪影上写了个‘啊’? “过来。” 一边走,师医生一边掏出手机,给一个熟悉的联系人发了条微信。 第26章 补偿 “也是巧,这次这个案子非得找你不可——主要是考虑到受害人有削骨痕迹,可能面部也做过其余整容手术,得有个行家来指点指点。” 还是那个小办公室,不过,胡悦现在对这间办公室已经很熟悉了,毕竟每天做完小查房,她都得到这里恭请师主任。还不像是别的组,小组长一般都拿着老师的工卡,但这已算是个可喜的进步,进了门她就放下手,翻出两个茶杯,意思意思地倒两杯纯净水给他们放着。 组织肿胀,又是面部这个神经集中的部位,肯定是不舒服的,现在发热发胀,估计到明天一碰会更疼,有人给了她一个冰袋,这会儿包着的纱布已经被浸透了,胡悦想找块新的来替换,在柜子那边徘徊了一会,师主任那边飘来一句,“在左下角第三个格子。” 解同和还在那边放资料,“我也给你的邮箱发了一份,但实体照片还是更方便讨论哈,我这个人比较老派,多包涵。” “这个你们应该去找人像修复专家,我已经有几年没有接触过这一块了。” “确实已经找了,但我觉得修复出来的图像不是,怎么说呢,太顺眼,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叫她过来,也不知是有什么事,怕是不想她在大办公室那边继续刷存在感,毕竟人在那里,医闹事件就还会被人谈论。胡悦估计接下来她是有几天假放了,至少得等她脸上的淤青消了才能回来,否则,就算她肯来,估计师主任也嫌她这幅尊容会丢她的脸。 这也挺好,最近是太累了,事情一桩接一桩,能休息一周她还巴不得呢,胡悦坐在沙发上,用舌头数牙齿,又自己咬一咬,看看有没有被打松。师霁和解同和的对话半听不听的——十六院的科研实力一向都是很强大的,dna检验、人像修复,这些都常有论文在期刊发表,和警方有合作也不稀奇。就是没想到解同和会找到师霁头上,确实如他所说,以前整容医美和整形修复还没分开的时候,他们的业务还算是有交叉,后来十六院重新调整行政规划以后,他就专做整形美容,现在已经不算是专家了。 “什么呀,当我不知道?都说您是跨专业的奇才,这点小事还能难倒您吗?”解同和有求于人的时候真是张口就来,胡悦听着都笑了——医学领域讲的就是个专精,哪来的跨专业?能跨一两个小方向就已经很厉害了,这都快把师霁到天上飞了吧。 “还笑呢,你就不怕脸疼?”办公桌方向又飘来一声凉凉的讽刺,解同和怪不落忍的,“哎,咱们看照片,看照片啊。我是这样觉得,既然报告上写了,鼻部有手术痕迹,下巴也有,那现在的复原图,是不是……看起来有些丑啊?” 刚给人家打过电话,现在肯定是不能推脱了,师霁刚才就是在找茬而已,毕竟摊上这种事,他的心情怕是也不太好,这会儿还不甘心收心做事,又继续找胡悦的麻烦,“都开始分析了,你还站在那?” “噢,来了。” 胡悦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和他做对,师父要教点技术的时候,徒弟在一边傻站着是不太好,她乖乖走到师霁身后,“呣,已经白骨化了啊,报告上怎么写的啊,有手术痕迹,发现了假体吗?骨头都烂了硅胶也不会烂的,如果有假体的话,从材料就能判断出大致的死亡时间了啊。” 她一口气说出这么多,不禁让师霁和解同和都为之侧目,又各自交换怪异的眼神,解同和稳了一下,“假体倒是没发现,这具骨架是在山间陆续被捡拾拼凑起来的,所以有多处缺失。” 具体是为什么缺失那就不知道了,是分尸,还是野兽拖行期间散架了?目前的白骨可以提供的线索并不多,万幸是头骨还算完整,师霁观察了一下,“鼻部有手术痕迹是对的,做过鼻基底,鼻基底要剥离到骨层,你看这里这几道痕迹,平行的细痕,肯定是手术痕迹。” “软骨都烂光了吧,做过鼻基底很少有不做鼻头的,这个效果图里鼻子是应该要高一点。”胡悦看看报告,又指着颧骨,“颧骨这个,是陈旧性创伤吗?还是风化,会不会是削过颧骨啊?” “这个手法至少是十年以前的手术了吧,现在已经很少有医院这样直接削下一道了。”讨论到专业问题,人际关系的暗潮汹涌不觉就蒸发不见,师霁举起照片看了看,又打开邮箱,找到原图放大,“另一侧磨损得更厉害,但姑且可以认定为削过吧,鼻子和下巴都做了,她的颧骨较外扩,没有理由不跟着做一下。” “下颔骨削过倒是跟着复原出来了啊,这人原来的脸型真是够六角的了。”胡悦索性打开软件,把鼻子和下颚调整了一下,原本是矮鼻子、尖下巴、高颧骨的脸型,现在变成了高鼻子、平颧骨的锥子脸,“嗯……这不是蛇精脸吗?真是十年以前的审美了。” “死亡时间应该至少是十年了。” 案件细节没什么好讨论的,现在连受害人的身份都不能确定,还要靠登报找寻线索,技术细节也只能是靠业内经验推测,光是可能的手术方案,脑洞都开了好几个,“十年前开眼角也很流行了,这个真不能肯定开过没有,不过这么多手术都做了,合理怀疑是开过的。” “问题是,这张脸现在就太大众化了——锥子脸女孩看起来是不是都大同小异,手法这么粗暴,很多有特色的面部特征都会被磨灭,看起来也就很难给人留下印象了。更何况,整容手术在骨层面的本来就不多,软体组织不知道她还做过什么,玻尿酸要是打得多,那也可能带来外貌的改变,本来靠复原图寻人就很渺茫,这张照片发出去,效果恐怕不会太好。” 不过,讨论到最后,结论是很不乐观的,解同和也认可,“确实,都十年了,希望本来就不大,现在只能多管齐下,一边复原人像,一边走访周边居民了。” “我们市最近是很太平?”师霁冷噱一声,显然不看好他们的行动,“队长带头跟这么冷的案子?” “警察心里是没有冷案热案的,只要是未侦破的案件,一辈子都在心里。”解同和笑眯眯地说,“我们国家人命案又没时效,常常四处晃悠一下,说不定,哪天就有线索了呢?这都是说不清的,反正就先都记在心里。” 他点点屏幕,冲胡悦眨一下眼,“你看,现在我心里就多了一张脸不是?” 他突然卖弄风情,搞得胡悦无所适从,眨眨眼欲言又止,师霁说出她的心声,“别弄得你和死人谈恋爱似的行吗?” 解同和哈哈大笑,站起来收拾东西,又仿佛是不经意地问,“对了,师主任,你最近……有收到师雩的消息吗?” 师……什么?鱼? 好像有八卦,胡悦唰地一下抬起头,左右猛看,不过谁的表情都没异状,师霁只是不以为然地一扬眉毛,“怎么,你们还没找到他的尸体吗?” 那凛冽的、不屑的他似又回来了,刚被冲淡的傲慢,重新挂回唇边,师霁说,“还是多找找吧,没准他也和这具骷髅一样,在山林野地等了十多年,等你们来发现呢。” “是吗?”解同和也从容地笑了,他像是习惯了师霁的冷言冷语,仍是那没心没肺的样子——这就是老警察了,不这样怎么和嫌疑人打交道?“那就请师主任放心了,没破的案件,都在我们心里藏着呢,除非我们都死了,否则总有一天,会有个结果的。” 他站起身,冲师霁挥挥手,“那,在那之前,下次见咯。” 名师高徒都保持沉默,目送解同和的背影消失——出门以后他甚至在医院走廊吹起口哨,这个人也实在……的确算个人才。 师主任,你是不是有个朋友外号叫死鱼啊? 胡悦很想这么问,但看了看师霁脸色——他表情是没怎么变,但她还是能感受到那股浓浓的恐怖气氛,因此明智地准备先行开溜,“师主任,今天我还要跟查房吗?如果不跟的话,我想请假早点回去休息。” “嗯。”师霁的眼神重新落到她身上,似含探究,嗯得模棱两可,让人难以琢磨他的意思,胡悦想走又不敢走,往门口走了几步,察觉到盯在她脑后的视线,又乖乖地回来了,“请问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师霁平时看她的眼神,胡悦是很熟悉的,一般讨厌狗的人看小狗就是这种眼神,这会儿,那股嫌弃还在,但又多了些别的什么,他像是想说话又不想说话,而她想走也不敢走,在那搓手站着,等着,过了一会儿,师霁像是才找到一个话题问她,“委屈吗?” “还好,见多了。” “难过?” “有点,挺为南小姐难过的,她的鼻子……” “没哭?” “没有啊,这有什么好哭的。” ……这对话笼罩着一股不可名状的尴尬,胡悦感觉师霁一直在等她说什么,但她还真是不知道他想听什么,所以话题一个接一个地终结,被杀死的速度比诞生的速度快得多。 “听说你衣服被扯破了,穿什么回去?”到最后,师霁几乎已经问无可问,而胡悦也很想求他快放弃努力,或者直接要求,或者就干脆算了。 “呃……只能先穿这件借来的白大褂了,”胡悦给他看看,“其实就是下摆跌倒的时候被刮破了,除了难看点,不碍什么事。” “那行吧,你也该买点新衣服了。” “对啊……呵呵呵……没钱。” 气氛瞬时间又有些尴尬,师霁忽然双手扶额,一副静静崩溃的样子,胡悦就站在那无辜地看着他,有一点点小小的负罪感:她是真的想配合,但这一次真的没get到他的点啊。 “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她蹑手蹑脚,又想溜了。 师霁放下手,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等等。” 他心情又坏了,语气比平时更冷,“多的话,不必说,你也不用以退为进。” “可是——”冤枉啊,我不是,我没有,我到底以退为进进什么了? 胡悦就差没现场上演表情包给他看了,但师霁置之不理,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冲她弹过来,“回去休息一周,一周以后,先到这个地址报到。” 这张金灿灿的名片在空气中飘舞跌落,胡悦伸出手,怔怔地将它接在手心。 “不是说没钱吗?” “那就,找点外快给你赚咯。” 第27章 步步当心 “早上好。”刚出电梯间,迎宾小姐就带着笑容迎上,把客人带入大厅。“女士这里请。” 专事知客,做久了自然眼利,不动声色,就把客人打量分明:年纪说轻不轻,二十五六,皮肤还不错,但已是应该开始抗老的年纪。身材不胖不瘦,穿着……那是优衣库型的基本衬衫吧,没logo,但从材料来看,绝非高级定制,这位客人的财力,emmm,恐怕和诊所的定位不太符合。 当然,看人不能只凭衣冠,迎宾小姐垂下眼,眉头一挑——手里拎的居然是个布袋。 再看看她打量大厅时不加掩饰的惊叹和诧异,对她的身份,迎宾多少已有了些猜测,她把人交到前台,两个同事交换一个眼神,前台的笑容依然热情,但隐隐已有距离感,“您好,请您报一下手机号码,我这里给您确认预约。” “我没有预约。”客人说,这不出所料——诊所在外自然有些宣传物料,也不乏对消费水平没有认识的客人步入咨询,这种活派给哪个导诊都挨白眼,久而久之,前台也养成习惯,自然想办法把这种客人打发走——倒也不是都从衣冠识人,只是这行做久了,有钱没钱真的一眼就看得出来,有钱人格外有一种安定的气质,如同红外线热成像一样明显,贫穷、爱情与咳嗽,在诊所内部,最难掩饰的还是贫穷。 “那很抱歉……”笑容里添了点优越,语气也开始上扬,话还没说完,女孩子从兜里递给她一张名片,“这个人叫我到这里来找他。” 淡金色的名片在灯下激起一道炫亮反光,几乎刺瞎前台双眼,她的音调惊叹地落下来,“原来您就是——” 只是一句话,大厅氛围都变了,前倨后恭,前不是很倨,但如今是真的恭敬,迎宾赶紧跑过来,扶着胡悦落座,“骆总已经吩咐过了,她马上过来,您请稍等,我这就联系,胡小姐要用什么茶水?我们有洛神花茶、咖啡、红茶……” “给我水就可以了。” “柠檬水可以吗?”迎宾问得一声许可,回头一个眼色,自然有茶水阿姨满面笑容,捧来一杯热水,再由她双手转呈胡悦,“您慢用,要不要配些小点心?” “点心就不用了。”胡悦还在东张西望,她确实没看够——从实习到工作,一直在公立三甲,早惯了医院的消毒水味儿,还有来来往往喧闹熙攘的人流,十六院已是有钱的医院,十九层更是有钱中的有钱,但即使如此,整个装修、布局和地段,依然和眼下这间诊所没有丝毫可比之处。要知道,这可是在s市最好的办公楼里,独占了一整层的医美诊所啊…… 金钱的芬芳的确是遮不住的,光是从大厅装修就能看出这间诊所的底蕴——其实,大多数私立医院的装修审美,都透露了他们的客户定位。不要诧异许多莆田系医院的装修为什么浮夸庸俗,是乡村宫廷风的绝佳代言,这只是反应了如今中国的确有很多没品味的有钱人。而j氏整容的装修,设计感十足,就仿佛国贸、太古里、国金、iapm的外墙设计一样,一望即知是登堂入室级设计师的手笔,这美感就不经意地带出了他们的层次,胡悦坐在这里,隐隐都仿佛能感受到诊所想要传达的信息:毕竟,自古以来,美都是很昂贵的东西,只适合被雄厚的经济实力拥有。 的确也是如此,早上十点钟,大厅里已坐了几个候诊的客人,个个看来都很美,自然也很昂贵——胡悦对时尚品牌认知度依然不高,只是从气质上得出结论,这里坐着的客人,比十九层的求美者,少了些躁动,多了那么一丝安稳的从容,正是这一丝从容,叫整个场所气质剧变,不知该怎么表述,就是—— 有钱,但又并不仅仅是有钱。 “啊,是小胡啊,”大厅一角,原本和墙壁融为一体的隐藏式拉门被打开了,一个女人笑盈盈地走出来,她像是对胡悦的到来早有准备,亲切地说,“总算把你给盼来了。” “骆总。” 这个骆总,就很有钱,但又并不仅仅是有钱。妆容、衣着、体态和她的笑容,共同组成一道温婉的印象,这温婉又像是裱在天边的月亮,有那么一点居高临下,让你不敢忘形。她把胡悦带进门后,“daniel还没有来,他在你们医院大查房完了,再开车过来要二十分钟——你先在这里坐坐,填一些资料。等他来了,我们再带你到岗——别拘束,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她笑盈盈的把胡悦按到一张办公桌边上,叫,“tina,还不给你老板的爱徒倒杯咖啡?顺便把入职表拿过来。——泡那个,瑰夏,不要拿普通的胶囊充数。” 又按下内线电话,“vivian,把我昨天带来的饼干拿过来,还有巧克力带几片。” 她的重视和亲切溢于言表,tina自然也凑趣,送来咖啡时笑着调侃,“真是爱徒啊,连老板都吃不到您的私房曲奇——我猜啊,老板肯定常和您说起她。” 师霁没来,胡悦填表也填得慢,她倒不至于尴尬,只是心里不好给诊所内部的人事关系做定位,骆总对她是挺和气,但她是做医生的—— 怎么说呢,有些事,只能意会,不可言传,胡悦在她跟前是要比平时再小心一点,她索性装乖到底,左看右看,有点天真又有点不确定,“可主任在医院都很少说这里的事情,也没和我提过很多……嗯……师娘?”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小声,像是怕说错了尴尬,这样即使真说错了,后果也不那么严重。——但胡悦估着自己是不会有错的,毕竟,骆总表现得是有点明显,女人之间怎么划地盘,女人们自己是最了解的。 果然,tina听了就笑起来,一边看骆总一边说,“哎哟,胡小姐,误会了啊,我们骆总还是单身啊。” 骆总也摇头浅笑,有点无奈的样子,不过,她关心的事,自然有马仔来问,眼瞅着她拿手机走到窗边回微信,tina凑过来悄声八卦,“没提过很多……那就是提过喽?平时老板都怎么说骆总的呀,你悄咪咪告诉我,我保证不和老板说。” 这公然又是一个谢芝芝——只是被骆总养熟喂肥了而已,胡悦瞥她一眼,笑着说,“都没怎么说,师主任在十六院很低调的,同事都不知道他在外面还有个诊所。” 左右看看,又补一句,“好像还经营了很多年的样子。” 噶珊瑚是技术活,属于信息交换上的博弈,谢芝芝几次落入胡悦套中,tina也不例外,热情道,“哎呀,我们诊所——” 还没说完,门被推开,师霁走进来,“说什么呢?” 他边说边脱外套,骆总和tina同时迎上前,tina咳嗽一声,半路转方向,去给师霁倒咖啡,师霁手里顿一下,把外套递给骆总,说声‘谢谢’,转头看见胡悦,“脸怎么还没好?难看死了。” 淤青哪里有那么快全消掉?现在是不肿了,可还隐隐有点发青,胡悦一万年难得涂一次粉底,她摸摸脸,原来还是被看出来了。“毛细血管自我修复需要半个月,这是医学常识……” “那你是觉得我给你放的假不够多喽?” 在骆总面前,胡悦不敢顶嘴,“没有,我错了,请师父原谅。” 她怂如鹌鹑,师霁倒是多看她几眼,很稀奇的样子,不过迅速失去兴趣,只丢了一句,“居然还敢喝我的咖啡?”,就进了办公室,骆总跟着进去,冲胡悦露出安抚微笑,像是在为师霁致歉,胡悦点点头,回一个感激的笑过去,等门合拢,她若有所思,想想也觉得挺有意思。 在十九层,师霁是享有特权、作威作福,俨然科室一霸,但这还是和j氏不同,在这间诊所,师霁完全就是天,所有人事,目前来看,毋庸置疑,都是以师霁为中心转动。 不过,她很怀疑这青天大老爷平时到底能管多少事。 胡悦当然想在j氏长久工作下去,至少是多待一阵子,把诊所的底摸一摸——如果想工作得愉快,该抱谁的大腿当然明白无误,不过,她也得弄明白自己不能得罪谁。 “噗嗤”。 她抬起头,是tina在给她发暗号,小秘书刚给师霁泡好咖啡,手指咖啡壶,意思问她要不要再续,胡悦摇摇头,悄声说,“中午一起吃饭?” tina比了个ok的手势,两人交换热情笑容,胡悦对进展也还算满意:这开局可比十六院好多了,怎么说,都是师霁的弟子,刚才的八卦被师霁打断不要紧,午饭时间,她有大把机会续回来。 # “老板,咖啡。” 师霁平时多数喝水,但早上过来,第一杯会喝咖啡。小秘书是服侍惯了的,送上咖啡和柠檬水,回身退出,随手关上房门。骆总等她把门全合拢,才笑着说,“你上周突然说这一批offer留个位置,我还以为……怎么倒是把小胡带来了?今早看见是她,吓了我一跳。” “她平时在十九层闲出屁,带过来做做苦工。”师霁回得很无所谓,“也顺便见下世面,免得将来丢我的人。” 闲?住院医师,有闲的吗?师霁平时不管事,难道这些事不是她做? 丢‘我’的人? 骆总自然不信师霁的说法,心里猜度着,想起胡悦的穿着,多少有个想法,口中说道,“那,把她放下哪里呢?薪水怎么开?” “她不还是住院医师?就按住院医师的标准开呗。”师霁不以为然地说,“让她在各科轮转一下,这个小事情,你安排就行。” 噢,那看来不是为了钱,还当是师霁觉得她穷苦,把胡悦扔过来领份干薪。 骆总回过神,又暗笑自己想多了——以师霁的性格,要真体贴到这一步,那岂不是…… 在有些地方,人的心胸都是很狭小的,就有99%的清白,99%的不可能,只要胡悦还占了个‘女’字,骆总依然本能有点警惕,她知道师霁对这个小弟子,应该还算是满意,把她放进来诊所,也许是在为将来铺路,等她拿到主治以后,就延揽进来巩固自己的控制力。按理,这时正是示好成本最低的时候,工资多算一些,略施恩惠,不但给了师霁面子,现在正拮据的小医生也会记下个人情,以后办很多事都更方便。 ——不过,心里那一丝说不出的警觉,还是让她再试探了一句,“那就两万底薪,提成按20%算吧?” 这是住院医师的标配了,也是最低配,一分都没有多。 师霁胡乱嗯了一声,都没多看她一眼,眼神已胶在电脑屏幕上,骆总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到现在才落了地,想到胡悦刚才那句‘师娘’,她笑着又加了一句,“至于轮转的科室嘛——” 到底是师霁的弟子,成天拎个布袋子也不像话,‘师娘’善心大发,决定多少贴补胡悦一点,“我看……就从皮肤科开始好了。” 第28章 八卦battle “悦悦,你终于来了!” 一大早全是事,雷打不动的七点半小查房——只要师霁有病人住院,每天早晚这两次查房就肯定是免不掉的,完了以后陪老师大查房,查完了出门诊,坐一个上午,回来整理照片,只能是乘中午吃饭时间做效果图。胡悦连食堂都不想去了,甚至拿外卖也嫌麻烦,坐下来就开电脑——但再忙也不能怠慢了谢芝芝,她心里叹口气,笑还是很甜,“想我了呀?但我今天没法去食堂啊,芝芝。” “怎么都忙成这样了。” 虽然同在一间大办公室,但跟了不同的组,其实彼此动向还是蛮难掌控的,住院医师不在办公室可能在跟台、跟门诊,每天早晚查房以前算是固定的碰面时间,虽然胡悦现在完全跟着师霁走,有几天查完房就去j’s,但她不说,同事还真是抓不到小辫子,不去仔细八卦师主任的门诊、手术时间的话,顶多就会觉得最近她跟门诊的时间比从前多。至于头顶上司张主任他们是否有所了解,胡悦就不得而知了,师霁组里的事又开始抓马医生的壮丁做,她猜想在她休息的那一周,师霁肯定是把上下都抹平的,不然,副主任医师爱来不来还说的过去,无法解释她一个住院医师三不五时的缺勤,科室却仍视而不见。 医院人事,水是真的深,小虾米还是要多做少说,胡悦叹口气,“唉,不是之前刚休了一周吗,虽然安师兄帮我做了好多事,但毕竟不好太麻烦人家,还有好多文档要做。” “你是真的应该弄点人来打下手了,不说别的,至少要收两个规培医生啊,不然你论文怎么写,住院总那年你可写不了什么论文。”谢芝芝也聪明,瞟了戴韶华一眼,就不提在马医生组里薅羊毛的事,她把胡悦推起来,“去食堂吃饭啦,我有事要和你商量呢。” 胡悦现在哪还想什么论文和住院总,一个是没时间,做论文至少要三个月功夫全神贯注,还有一个,其实,她也不急于去做住院总——住院总那一整年理论上是24小时都不离病区的,她还怎么两处兼职?虽然也不是看重j’s的薪水,但她也有她的理由。 身不由己地被谢芝芝拉到食堂,“怎么了嘛,什么事还要把我拉出来说?” “你下周六晚上有没有事情嘛。”谢芝芝说了个日期,“我请你吃饭呀。” “什么?”胡悦先一怔,接着就有扶额的冲动,这该不会是她猜的那样吧?“你先说是什么事。” “你别那么紧张。”谢芝芝倒是被她逗笑了,“不是相亲饭啦,我堂哥去国外出差了,还没回来——不过我已经和家里人说过了,我姑妈老满意你的!” 面都没见过,就已经和家里人说过了?胡悦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谢芝芝就像是甜蜜的毒药,她想听八卦就只能忍着发作时的痛苦,“呃——这个——” “是研讨会啦,”谢芝芝噗了一声,“就是宣讲会那一套,人血白蛋白的,周六下午在四季君悦开,晚上有自助餐会,我导师那边好多个名额,宣讲会是没必要去了,晚餐去混一顿蛮好的,你去不去?” 这就是和医药代表交际了,胡悦恍然大悟,‘哦’了一声:这种医疗材料、器械厂商是很热衷于在高档场所办宣讲会的,而且随会都会赠送些精致实用的小礼品。醉翁之意当然不用多说,大医生不是很感冒,多数都是被人情拉去,小医师去捧捧场白吃白喝,顺便还能结识一下同侪朋友,巴结一下业界大腿,倒是普遍很热衷参与。 对胡悦来说,她倒是不怎么动心,主要实在太忙——从十六院到j's,公共交通要一小时,想省时间就得蹬半小时单车,师霁开车是不远,但他又不肯顺路捎她,胡悦现在每天晚上都睡得和死猪似的,倒是好久没做恶梦了。“周六啊——” 拒绝的话刚要出口,谢芝芝曾说过的八卦忽然又在脑中浮现,她笑着说,“好像大查房以后就没事了,那要不,去呗?——你导师他们科室去不去啊?” “导师肯定去的喽,不然我们也不好混。” “就是带你血液科的那个啊?芝芝,可以啊,轮转认识的老师都这么照顾你,不愧是小天使。”捧场的话不要钱,干嘛不多说点。谢芝芝被说得眉花眼笑,和她越捧场越热闹,胡悦疑心她是真的想把她介绍给堂哥,所以才开始提前拉关系对她好。“那我蹭你一顿饭喽?” “以我们的关系,这还叫蹭吗?”谢芝芝豪气地拍拍胸,两人关系俨然又上一层楼。收掉餐盘手牵手去买奶茶喝,在路上叽叽喳喳地说些小事情,“哎,对了,悦悦,还没问你啊,你这几天真的都去哪里了,我去门诊那里,师主任也没开门诊啊,又没有手术。” 她一副姐妹说私密话儿的样子,“有人说你跟着师主任去外面的门诊了……是不是真的啊?” 哇,还当她真想介绍对象了,原来到底还是为了八卦啊,之前那顿饭是什么,抛出来的饵头? 打听得这么细,想敷衍是不好敷衍过去了,胡悦也不想和谢芝芝翻脸,因为她是真的很想吃周六那顿自助餐,这不是凭聪明才智就能糊弄过去的小陷阱,否则那就太看不起谢芝芝了,从她那里拿了那么多好处,人家也不是傻的,总是要给点甜头。 心念电转,她脸上又笑了起来,这个笑,有点天真无邪,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鬼鬼祟祟的小得意——什么话也没说,就这个笑,就等于是最好的回答了,谢芝芝轻呼一声,猛拧她的腰,“真的假的!你可以啊你,胡小悦!” “我什么也没说啊。”胡悦笑了,“都是你自己瞎想——到时候传出去师主任来问我,我是不认的。” “那当然咯,”八卦者当然都有基本素养,谢芝芝这点还行,知道眉眼高低,不是那种广播站一样的八婆,她还沉浸在感叹中,“你给师医生吃了什么迷魂药了,哇,以前走掉那些人听说真的要气死了!” 胡悦按了按自己的脸颊,“怎么也帮他挨了一巴掌,对我是要好点的咯。” 这是她事后推测出的,师霁那天应该就等着她来勒索点回报,结果她被打迷糊了,倒是把他逼到墙角,她甚至觉得自己被安排到皮肤科,这么辛辛苦苦地偷偷通勤,都是那天没接住梗的报复。 “那这也说得过去。”谢芝芝承认,不过她的兴趣早集中到另一个方面了。“是师主任开的吗?还是他只是挂证走穴啊?他去了多久啊?那边工作环境好不好,报酬高不高啊?” 全天下的劳苦人民关心的问题看来都差不多,胡悦听得都笑了,“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啊——我哪知道这么多呀,师主任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别的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道呢?我这几天——就是躲起来写论文啊,你自己不也说了,住院医要发论文的,我不找点时间写,什么时候升住院总啊?” 谢芝芝急得跳脚,胡悦的思绪却是有点飘离了,她想到前几天的午饭:就在j's楼下的商务轻快餐店,一份海南鸡饭加杯饮料就要七八十元,这还算是吃得俭省,工资再不发她真的要身无分文了,脸上却还是带着笑,惦着一会得把tina的单买掉。这个秘书是师霁的助理,却摆明是骆总的人,不伺候好,等着她去给骆总上眼药? “我们j's开了也有八年了,真的是越做越大……”她看tina慎重,tina对她也是显然高看一眼,两个人心里都有数,知道对方最需要的是什么,tina不怎么用她问,自己就在那说。 八年,历史是真的很久了,这么说这里的确是师霁的自留地,他刚升主治就出来做了?“可那时候,不是还不允许一证多挂吗……” “老板在这里也就是近两年才开始操刀手术的,那时候一证多挂早放开了。”tina回得从容,虽不知是真是假,但至少糊弄得过了。否则师霁这就算是异地行医,和走穴一样是不能放到台面上的,“之前就是投资啊,而且我们这里也没有多少手术需要他做——面部结构都是大手术,一般都转介绍到十六院去的——我们医院和十六院关系很好的。” “那当然,有老板嘛。”她只需要适时地多推动几下,tina就接着讲下去。 “所以我最佩服就是老板了,真的是从无到有啊,一开始就是很小的一间,现在做得这么大,估值都快七八亿了,真的都靠老板和骆总一手一脚拼回来的——老板平时工作忙,别的事都是骆总管,真的是很不容易。” “是啊是啊,tina姐也不容易吧,你跟着老板他们几年了啊?” “我……去年新来的。”tina有一瞬间不自然,这毕竟是暴露她刚才在吹的事实,但很快又平复下来,“不过也都是听老人说的,骆总和老板真是一手一脚打拼出来的,我们都挺心疼她的,一个女人也不容易,老板运气是真的好。” 开了八年,骆总开始就在,而且显然是决心要把师霁拿下,这样的女人挺可怕的,尤其是和师霁相处八年居然还想同他谈恋爱,看来她再想请师霁给她搭个便车最好都是别开口。至于别的什么工作环境之类的,用一句话就能总结—— 工作环境,好得骇人,工作报酬,丰厚得骇人,收费标准,自然也是高得骇人了…… 说实话,她到底也是刚入社会的新鲜人,如果不是谢芝芝实在不合适,胡悦也想和她分享一下自己的感想,在十九层,患者已经和别的楼层有明显分别,可j's那完全就是另一个世界—— “哎,这个人怎么又来了?”谢芝芝的话把她拉回现实,胡悦眨眨眼,跟她一起看过去。“什么,谁啊?” 说了一路闲话,不知不觉就走回住院部,刚吃过午饭,正是阳光好的时候,很多住院病人都下来在小花园里散步,路边长椅上也坐了个戴口罩的病人,年纪挺轻,一双眼瞄着进出的人看,眼神直勾勾的,有点瘆人。谢芝芝嘀咕道,“不知道是哪层的,我们好几个同事都被盯着看过,估计有间歇性神经病啊,快走快走——不公平啊,怎么只看我们,别人都没见她那样盯的。” 她要快走,胡悦却站住脚步——病人戴了个大口罩,还有框架眼镜,能看到的脸真不多,但她却觉得那个额角有点眼熟—— 她一站起来她就更确定了,这个口罩女直直地走过来,目标很明确,就是她胡悦。 “胡医生……”她说,声音轻轻的,但胡悦还能听得出来,她当然记得住。 ——南小姐。 第29章 发配冷宫? “……胡医生,谢谢你。” “?” “你人真的很好……现在还肯和我坐下来谈。” 设想过很多开场白,胡悦也没想到南小姐最终开口会先道谢,她愣了一下,终究仍是选择了保守的说法,“其实对你的遭遇,我们也很同情。” 南小姐戴了口罩,自然是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可以从肌肉的牵动来大致猜测——她刚才应该是笑了。 “哪里有什么我们呢,”她说,“我的卡现在都挂不到你们医院的号了……” 胡悦也是才知道,原来十六院的身份证挂号还有这个用意在——想来这肯定也是师霁的交代了,她当然也不能说这样不对,南小姐已被证明是个极有风险的病人,除非急诊,医院当然不想再和她打什么交道。 “可能行政层面也有一些他们的考量吧。”她含蓄地说,“你这次来是为了——” “是这样,”南小姐从坤包里取出一叠资料,“这一次我们找了……” 她说了一个医院的名字,“来做修复,这是他们提供的治疗方案,但现在,也没法贸然就这么相信了……所以想请您给看看。” 这资料,胡悦不知该接不该接,手在空中顿了一下,南小姐快速说,“你放心好了,胡医生,就是看看,我没有想别的事情。” 她的声音低下来,难过地说,“你从一开始就劝我不要做鼻基底……你人真的很好,是我自己太傻了。” “……”胡悦接过资料,“其实,我们提供的都是专业意见,是否接受,还是患者自己的判断。师医生给你做的手术没有什么问题,如果你不这么快就做修复的话,其实术后的鼻子依然也是很好看的。” 她的意思其实很明确,还是把责任规范清楚,将师霁撇清出来了。南小姐惨然一笑,也并没有反驳,胡悦打开资料浏览了一下,再看了下医院名,先皱皱眉,想了一下才说,“修复方案倒是中规中矩,但是这医院……不是公立三甲,如果要我说的话,你们最好是去外地找间比较有名的公立医院,挂面部重建的号。” 为什么不在本地挂,却是因为本地的医院,一向是同气连枝,南小姐这样的病人,就算是挂到了专家号,稍微了解一下病史,专家也可能会推托,或是建议她转院。像是华科、f大附属医院等名院,本来病人就多得做不过来,很少会给自己找这样的事情。至于说肯接这种手术的私立医院……这么说吧,靠谱的太贵,便宜的未必靠谱,而且更坑的是入院以后也许会发现未必那么便宜。 南小姐挑的这间医院,终于不再三无,这几年广告做得很热,业内对水平好像也没有质疑,只是收费亦是出了名的高。胡悦翻了一下,“叫你们准备多少钱呢?” 这个手术医保肯定是不报的,南小姐说了一个数字,垂下头,“我爸爸说,大不了把家里的房子卖掉……” 这个报价都快一百万了,胡悦摇头,“还是去外地做吧,北京南京都有好医院的,我给你说几个,能挂到号过去做。鼻修复是很精细的手术,公立放心点。除了钱以外,这份方案倒没什么,鼻修复都这样,你软骨有损失,那可能要再给你开腹一次取肋软骨,或者从别的地方找,别的没什么了。” 对求美者,胡悦是有点怯场,她对这个群体实际上比较陌生,但南小姐现在的状况,她真是处理得太多了,南小姐她都能猜到她想什么。“你这个情况在鼻再造根本不算严重的,人家整个鼻子没有的都能做,鼻子比嘴巴好多了,不用担心,不是太难的手术。” 医生这个行业,知识垄断严重,这几句指点对胡悦来说,举手之劳,却让南小姐感激得抹眼眶,“谢谢胡医生,谢谢胡医生。” 抹了几下,又有点不好意思,强笑道,“我现在是不能哭了——” 她刚来医院的时候,自信急躁,一心要把鼻子做得比天高,胡悦上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离开得满心犹疑,现在则是强颜欢笑,连泪水都不能掉——是最好别哭,泪腺连鼻腔的,鼻头感染,还是尽量别刺激鼻部。 “祝你一切顺利。” 其实她还想问问她父亲的,十六院出了一份脑震荡报告,这算是轻伤,接下来是否追究那就是检察院的事了,如果检察院决定起诉,可能现在南小姐的父亲还没法从拘留所出来。不过,南小姐没提,胡悦也就觉得自己最好别问,免得她央求她出具谅解书——那师霁肯定是不会放过她的。甚至说实话胡悦也不愿出,南小姐令人同情,她的家人则否。 她站起来,南小姐跟着站起,送她走了几步,她突然说,“胡医生——” 她解下一边口罩,对胡悦展开,“我……还能回到从前那样吗?” 胡悦注视着她和她的鼻子——已经没有任何温柔的言语能够描述出她的鼻子了,过于细致的观察可能会让路人吃不下饭,遮住鼻子对南小姐本人的自尊心有好处,也是公德心的一种。只能这么说,鼻子这器官,平时不觉得它有多重要,可当它萎缩或者残损、泛黑的时候,你就该知道厉害了。 不但泛红,而且犹有肿胀,左鼻缺失了一块,鼻子看起来比术前还塌,也许是修复手术后还没恢复过来,胡悦想问她有没有坚持在吃消炎药,但又提醒自己,南小姐现在已经有新的主治医生了,她最好别管太多。 “你的鼻梁没断啊,鼻基底也只是回到从前。”最多比从前塌陷一点,她在心里默默补充。“鼻头修复好,当然还能和以前一样。”功能还和以前一样,别的就不要强求了,也不能和以前一样随随便便地推啊顶啊,得一辈子都很小心对待。 “只要好好做手术,都能恢复。”最后她总结,“这一次,好好去个三甲,听专家的话,这个坎能过去的。” 南小姐眼里泪光莹然,不知是因为她的话,还是她坦然不带任何惊吓的眼神,又或者二者兼备,她的嘴唇又轻微颤抖,“……好,谢谢胡医生。” 她把口罩重新戴上,举手整理头发,胡悦为她拿着包,南小姐整理好了,却半晌没接过来,她抬头看看天色,又仰头看看十六院的高楼,轻声说,“胡医生,你说我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怎么就突然间就——” 她的不解,微弱又真诚,几乎让人落泪,但胡悦心里只有一片沉重的冰冷,她听出南小姐的后悔,但却第一次想为自己工作的科室辩解。“任何手术都有风险,我不认为您做的鼻综合是问题的起源……” 但她没往下说完——对南小姐来说,也许一切的结果,早在年少时就已注定,甚至可以上溯到家庭教育的问题,再次把她父母拉进来。但——对南小姐来说,如果这一次经历还不能让她明白,那么她的几句话也不能。 “我知道,手术做得很好。”南小姐说,她的嘴唇在口罩下颤动,又在勉强地笑,她比之前瘦了很多。“是我自己——” 她从胡悦手里接过坤包,又看了看电梯口,19层的标识,正在楼层标识上闪闪发光。“我只是……” 几番欲言又止,最终,她的话凝聚成一声轻轻的叹息,转身离去。“如果我以前知道得和现在一样多,就好了。” 胡悦目送她的身影消失,不禁也跟着叹了口气:是啊,如果她以前知道得再多一些,那就好了……至少,她也许会比现在好。 这不是手术的错,甚至现在她已不再责备师霁,反而隐隐在为他开脱——这当然也不是十九层,是这个学科分支的错——只是—— 胡悦走进大门口,差点和师霁擦肩而过,她吓一跳,“师主任,你怎么来了——芝芝通知你的?” 如果是谢芝芝,这倒是奇了,不因为她居然能看出不对,而是因为她居然有胆量去同师霁说话,自从上次的同性恋事件以后,她应该巴不得开发出在师霁面前隐形的特异功能。 没想到师霁居然点头说声‘嗯’,“她怕又是病人来找事。” 胡悦心头一暖,不禁微微一笑,对谢芝芝有所改观,但想到南小姐,忍不住又是一叹,师霁看她一会,眼神像是看进她的脑子,他的语气又带了点智商上的优越感,“又想着改行了?” 胡悦像被针扎了一下,“从没想过好吗!” 师霁哂笑,她也知道自己反应过度,反而显得心虚——她当然绝不会转科室,但心里对这个方向的观感,却没能瞒过师霁。 连她自己都觉得难以解释,为什么打从心底都不能确定这行的社会价值,还要死皮赖脸呆在师霁组里。胡悦还以为自己需要动用到救命之恩,才能回击他再度劝她转行的那些话,她都绷好肩膀,做好战斗准备,没想到师霁居然没重提‘不能接受自己在做无意义工作这种事实就转行’,又或者是告诉她,想要做下去,就得把这些想法抛诸脑后,而是掏出手机,发了几条信息,随后干脆地把手机往西装袋里一丢。 “也正好,今天下午,别的事你别做了,去帮王医生做手术。” ——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安排,更有点粗暴蛮横的味道,不祥的预感从胡悦心中泛起,她不但着急于自己本来已安排到下午去做的那些工作,更是有种被打回原形的感觉,赌上了命,才从乳房部爬到这里,就因为和南小姐说了几句话,师霁就又要她回到王医生身边,把假体从头塞起? “我——”这会必须用上‘代挨巴掌’之恩了,她转身急于分辨,但师医生已竖起手指,冲她一左一右,很有韵律地摇来摇去。 他英俊的容颜,优雅又不乏风趣的动作,叫电梯里诸多女性脸上都浮起仰慕的红晕,可在胡悦眼里,却是越来越黑、越来越高,手指化为三叉戟,俨然就是执火杖的恶魔,“你这是要违逆上级医师的指示吗,胡医师?” “……”我想咬死你行不行,师主任? 是多想把这句话说出口,可到最后,胡医生还是只能怂怂地细声回复。 “我不是,我没有……” 她在脑海里操起两把菜刀,狂剁肉饼。 “我会乖乖听话的,师主任。” 第30章 谢谢老师 生育为什么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事? “我们会把这两个硅胶假体放进去,现在还没拆包装,所以你看不到,大小的话,你有准备的,并不是很大。” 术前谈话是一台手术必备的步骤,为了求稳,即使之前说过,有些医生在麻醉以前也还会再说一次,“这个只是一个步骤而已,之后还会在这个切口附近给你切掉一些多余的皮肤组织,还有已经移位的乳腺组织……这样的话,可能会影响到你的下一次哺乳期。米太太你是知情并且接受的对吧?” “不会有下一次哺乳期了。”米太太有气无力地说,她脸上有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已经叫我老公去结扎,这种意外来一次就已经太足够了。” 米太太今年34岁,不过看起来是要比26岁的胡悦大了两个辈分,她是典型的产育后体态——脂肪在腰腹部堆积,胯宽,腹部妊娠纹较严重,层层叠叠,刚结束哺乳期,胸部从c-回到a ,伴有严重下垂。当然还要再加上有些浮肿的脸盘和深深的黑眼圈,米太太一句话不需要说,她整个人站在这里,就是女性几亿年来受尽生育剥削的血泪控诉——四年生两个,大的刚上幼儿园,又生一个小的,老人帮不上忙,只能在家带小孩,万幸米先生经济实力还不错,请得起保姆,不然怕不是要熬到油尽灯枯。 “只要告诉我能不能回到从前就行了——其实我对大小无所谓的,关键就是不能又小又下垂。” 帮她做手术的都是男医生,米太太有点不习惯,抓着胡悦问,“术后可以回到从前的挺度吗?我现在这个样子——我真的自己都不想出门。我和你讲小姑娘,千万别相信什么生了孩子胸部会变大的话,一退奶什么都没了,喂奶的时候越大,退奶以后就越垂,这个就是很简单的韧带问题,多好的胸罩都没办法的。” 这是真的,医学生只有更了解,但胡悦看着米太太的胸部,也是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也别说小胸部下垂比大胸部好,小胸部下垂更难看,没了胸罩,就像是两个空荡荡的口袋吊在那里,还瘪得惊人。米太太很气,“我表姐就生了一个,胸部本来大的,她控制得好呀,现在戴上胸罩和之前就没什么区别了,当然解下来也是不能看……所以说孩子还是生一个好,生一个,浑身器官都还够用的,生两个,不行了,你自己都感觉得到,身体一下垮掉来,提前步入老年了。” 这个更是看个人体质,也不能一概而论,不过胡悦现在只能说,“做完手术就好了,至少胸部是会改善很多。剩下的你自己再抽空减减肥,都能恢复回来的。” “骨盆都打开两次了,怎么可能还回到从前啊?”米太太手术前话很多,说着自己也笑了,“唉,医生你就是安慰我——其实现在已经挺好了。” 她突然有点出神,“你说要是没有隆胸也没胸罩的年代,那些女人该怎么过?” “就是一边下地干活,一边把乳房甩过肩给孩子喂奶呗,”王医生插嘴,“够幸福的了你,闭上眼睡一觉,醒来就能回到从前,来现在要给你上麻醉了,你先躺好。” 做了这么多病人,米太太真是爱聊天的一个了,给她上好麻醉,病房一下清净下来,大家甚至都有点不习惯,麻醉师也咋舌,“是真的越小垂得越厉害了,这真有点夸张。” “这算是好的了,其实有胸罩是都还好,穿好调整型,有衣服的时候看起来都能过得去的。”王医生一辈子都和女人的第二性征打交道,说起来自然有一股专家的权威感。“是病人自己的意愿非常强烈,她就想现在做好手术,恢复半年多,孩子也大一点,就可以抽时间健身了,这样出去找工作的时候也好看点。” “挺有规划的么。” “原来是女强人啊!不然都两个孩子的妈了,还来做这种手术?别说怕老公上不了床,恐怕她自己看到老公也想吐了吧。刀。” 王医生照例自带两个规培,不过已换了面孔,胡悦拿不准他们需不需要学习,既然她既然被丢过来,还是不失时机,“我来帮您拉钩?” “不用,”王医生的眼睛笑眯起来,看她一眼,“胡小悦,听说你最近可是混得风生水起啊——叫他们两个来就行了,他们还要多学多观察。” 那就是真来规培的了,这不能阻挡人家学习技术的机会,胡悦识相让开,在床角找了个观察位,说实话她做这么多台胸,还真的很少看到哺乳后下垂来做的,王医生刚才就说了,手法会有不同,多学点她自然也期待。 刀划出血珠,开始逐层剥离,还要有人把她的胸往上撩。王医生继续说,“现在外面求职形势也挺严峻的,不信你们问胡悦,是不是很多人为了求职方便来做脸的?” 做胸这边,客户群最多的来源那完全是另一种职场,闻言都好奇地看胡悦,胡悦被看得毛毛的,“那也……她主要是想要个年轻体态吧,米太太的工作收入应该还蛮不错的,现在很多高端职位不都是希望管理层有个好形象?很多it公司都强调管理层年轻化的,这样中年的形象可能对她是有点不利。” “所以说做女人惨啊。”护士也是女性,大发一声感慨。“别说现在是有了好技术了,以前就是有好技术又怎么样啊,想要出去工作,根本不可能的。” “现在也比男人惨啊,她小孩生两个了,出去只能给以前的下属当下属——上次她自己和我说的,说离职的时候还是个苗条妹子,现在已经是阿姨了,根本不想出门见人。” “还不如做个抽脂。” “太痛苦了,恢复期又长,怎么抱小孩?” “做这个也不能抱小孩啊。” “关键是她的问题不是简单抽脂能解决啊,肉都泄了。” “唉,胡悦,看到了吧,以后千万不要和这种语气的男人结婚,你为了生小孩吃天大的苦,人家只会嫌弃‘肉都泄了’。” 王医生爱开玩笑,规培医生气了,“这个就事论事啊——” 胡悦也跟着笑了,“好啦好啦,当妈妈的为家庭付出很伟大,不要再议论了,人家也不想的。” “你要让她选,我看她未必会‘为家庭付出’。”王医生嘀咕一句,“假体给我——这一次我来塞,都看好了。” 这台手术要比普通更复杂点,除了塞假体外,还多了切除多余组织的步骤,缝合更花时间,做完了大家都累得够呛,拉钩的手麻,执刀人更是职业病了,老低着头脖子有点疼,大家撤出去吃点喝点,还有一台单边修复,“我中午还和你老师说,怎么今天全都是这种病人。” 确实是少见,跟在王医生身边快一个月,胡悦见识过整个世界的豹纹,被迫认得爱马仕铂金包,甚至还培养起审美,私下认定有几个应该是假的,像是米太太那种案例真没见过一台,就连乳腺癌术后修复都少,很多病人有点年纪就直接放弃了,考虑无非是金钱和术后隐患,更多的可能还是钱,这台病人倒是很有想法,术前就沟通过,选择了保乳手术,大扫除以后恢复一段时间,早就约了现在来做填充。 如果是全切之后的修复,还要做乳头再造,保有乳房外观的会简单点,病人乳腺癌手术后恢复得不错,发现得早,没转移,心情也好,不过话不像是米太太这么多,胡悦看完这台,出去的时候米太太也醒了,她老公陪在手术床边上,两个人嘀哩咕噜说着话,刚好和胡悦一台电梯回住院部。 “手术效果怎么样啊,胡医生?”米太太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她还有点虚弱,问不大声,掐一下老公,老公帮问。 “蛮好的,你好好恢复,不要拉扯到伤口,很快就能自己看到了。”胡悦也挺喜欢米太太。 米太太一听说就笑起来,娇嗔地举手轻拍老公一下——有些话怕是不方便当胡悦的面讲,但她的意思是很明显了。胡悦看着,眉头先一皱,后来又微微一笑:说起来是有点唏嘘,但这到底也是人性。 没人说话,不过,这一拍里的潜台词,成年人心里都清楚,米先生有些窘,但看着妻子的眼神却很柔和,刚想说话,手机又响起来,他拿出来看看,“是宝宝。” “哎,阿姨啊,对,我们手术已经出来了,我等下马上回去……” 米太太的表情黯淡了一点点,但和胡悦眼神触了一下,又露出个笑来,这是她的自尊心所在,胡悦看得出来,她也冲她点头笑笑,“这台手术,真的做的很好。” 人到中年,不是没有幸福,但亦要面对原本生活的片片碎裂,能在这种奔腾不休的浪潮里,凭着金钱买到一点尊严,抓住一点什么,已值得欣慰。米太太的笑有点心酸,但总算维持住体面,电梯到了,两个护工把她推出去,米先生还在讲电话,被胡悦提醒,才连忙追着过去。 “老师,我小查房做好了。” 胡悦跟在后头,先去病房溜达一圈,才去师霁办公室,正好遇到戴韶华——她给师霁倒了一杯茶,脸上还带着笑,见到胡悦态度也蛮友好,“悦悦你手术做完啦?” 她中午反应那么大,就是因为师霁下午有手术,不让她跟台也一样要找助理,现在看来,他是钦点了戴韶华。胡悦脚步一顿,随后也热情地笑,“是呀,今天下午真的辛苦你了,韶华——老师,我小查房做好了。” 师霁埋头文献,过几秒才‘嗯’一声,“那就走。” 在十九层做过几天,都会习惯师医生的冷淡,戴韶华不以为忤,更没有黏在师霁身后陪他大查房——到底是工作几个月,也知道进退了,先告辞回去找马医生。胡悦歪过头,眯着眼目送她走远,转身跟上师霁,倒是什么话也不想说。 “就没什么感想?” 他们的沉默永远都像是博弈,不存在什么让人舒适安心,沉默就是他们都在调动脑筋揣摩对方的情绪与动向,而当他们打破沉默的时候,真正的交流又不全然在对话中。不过,今天是罕见的敌意不浓重的时分,胡悦嗯了一声,“您的意思,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不用明言,自然会懂,南小姐、米太太,只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就像师霁说过的那样,每个人都有缺憾,这缺憾,是否大到需要手术来弥补,并不需要医生来评判。 谁能说米太太就比南小姐更有资格做手术?谁说她的胸部是缺憾,南小姐的鼻子就不是遗憾? “更重要的还是病人本身吧,”她说,想起南小姐,依然不由有些难过,却不再是为了鼻子,而是为了她本人——为了她的人生,“这门技术,本身又哪有什么属性可言呢。” 师霁整张脸都皱起来,“你是厨娘啊,这么爱炖鸡汤?” “那不然您是什么意思?”胡悦反问。 “我就是派个人给老王帮忙的意思。” “嘁——————”胡悦嗤他。 师霁恶心得又把脸皱起来,“你是只漏气的猪吗?” 他们并肩走在长廊上,师霁脚步大,胡悦得三步并作两步才能追上他。“我倒是挺好奇的……您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道理是早明白的,只是,眼见为实,人不能光靠道理活着,站了一个下午,胡悦说不累是假的,但现在,她的心情有种许久未见的轻快,就像是一个未能明言的隐痛、纠结与愧疚,就这样被轻易抚平——也许并未治愈,但她至少又多了一丝丝走下去的力气。 而晚霞正因此更加明媚,她唯独只是还很不解,师霁怎么忽然间对她好起来了?排解心结什么的,完全是真老师才会做的事啊。 “你是被打傻了吧?”师霁有点不可思议,还在装,震惊地盯着她,胡悦用‘你再装就没意思’的表情看回去,两人在走廊上停住脚步,僵持几秒钟。 是师霁先投降,转头先走,“别问,行吗?惜福。” ……所以,连他自己都知道这种正常是需要被珍惜的罕见咯? 胡悦不知道是该感谢他忽然难得偶尔的关怀,还是吐槽他常见永恒不变的无耻,她想了一下,迈着脚步追上去,“老师,老师……” “……干嘛?——叫我师老师!” “师老师……”她忍不住偏头偷笑一下,这才仰起头,对他笑得开心,“谢谢师老师!” 谢什么? 谢谢他终于接纳,谢谢他难得的好意,还是谢谢他居然也能做到不动声色的关心?也许都有,不用明说,她在他跟前是终于放肆了一点点,不过,也只敢有这么一瞬间。 “……猪头……” 师霁冷眼凝视她几秒钟,低吟中充满容忍,“你应该隆个鼻,知道吗?” 胡悦见好就收,不敢再笑,乖乖跟在师霁身后。“是,对不起,我长得丑,丢了老师的脸。” “……再说一遍,叫我什么?”“对不起老师,知道了老师……”她又忍不住捂住嘴,咳嗽了一声,这才直起身一本正经,跟在老师身后充当马仔,“今天要查的两个病人都挺好的,应该明天都可以办出院……” 跟在师霁身后碎步小跑,偶尔望一眼窗外,窗外夕阳如血,玻璃中似乎倒映着米太太孤独的身影,又似乎有南小姐落寞畸形的笑,胡悦凝视一秒,移开眼微微一笑。 遗憾仍在,还是同情。 不过,她的心情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好了。 第31章 在意 ‘叮铃铃铃’。 清晨6点半,闹钟准时响起,一只手伸出来熟练地按到‘稍后提醒’,不过,还没等到十分钟的提醒间歇,手机的主人就叹了口气,从温暖的被窝里坐了起来。 她的头发很乱,眼窝下方黑眼袋越来越重,下床的时候动作明显有点呆滞,下床的时候是把右腿搬下来的,刚站起来还有点不稳当,“哎哟哟哟哟。”——昨晚睡得太沉,姿势都没换,腿被压麻了。 也实在是酸疼,站在那里至少半分钟,感觉血才被泵上大脑,已经千方百计地保证休息时间,七时却依然是没有睡够。胡悦像个老太太一样摸去洗漱,从马桶上站起来都要扶着腰哎哟半,室友都看不下去了,“你怎么回事啊,胡悦,昨出太多手术了?” 胡悦含着牙刷点点头,“站了12个时。” 站了12个时尚可忍受,很多售货员也要站这么久,但问题是她站着的时候不仅仅是站着,当医生真是体力劳动脑力劳动哪边都要劳动,住院医师更是还要兼具行政、文案和前台的功能,胡悦买早餐的时候特别要的都是肉馅包子,也不管是哪儿来的肉了,站在门口就磕了两个下去,食物落胃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点。七点多,医院门口都冷冷清清,就只有他们这些苦逼住院医师三三两两从附近过来。 “悦悦,你下午有手术吗?可别忘了,今别加班啊。” “怎么一股大包子味,谁吃包子了?不是好了不吃包子的吗?” “谁和你好了啊,这附近我们也就只能吃得起包子了。” 住院医师都得查房,看谁来得早,那就是他们手底下有人住院,乳房方向那几个是永远都不能偷懒的,申永峰打呵欠,“悦悦,你怎么了,没睡醒似的,昨晚熬夜玩游戏了啊?”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大家都随了谢芝芝,叫胡悦‘悦悦’,有点儿叫妹妹的意思——论年纪,除了护士,她本来也是科室里年纪最的,学历的事情、住院总的事情,一开始可能是埋下的一根刺,可楚江那次绑架事件以后,大家倒渐渐接受:没办法,拿命换来的院先进,师主任现在又对她好,这个住院总怎么都是她的了,再在明面上和她争,也不会有什么用。 心底怎么想的不知道,表面上连戴韶华都巴结起来,别人还会给她脸色看?都关心道,“就是啊,师主任用人太狠了吧,什么都用你一个人,这是提前住院总了啊,你能吃得消吗?” 其实比住院总还累,因为住院总理论上只需要查缺补漏,活还是由住院医师去做的。而师主任这个手术量,组里却只有她一个人,她一般至少要做两到三个人的活——这还不算他私底下给她找的那些事。 胡悦一直以来都是努力派,很信任主观能动性,但眼下的工作量好像是有点超限了,尤其今她起来就不舒服,做完查房,坐在椅子上本来要写病历,确认周一的手术室的,但眩晕了一阵子,电脑都没开,想着趴一下,居然就睡过去了,要不是谢芝芝心好,大查房之前过来叫她,胡悦怕是还真要放师霁鸽子。 她过去找师霁的时候还在揉眼睛,“不好意思,师主任,来迟了。” “时间观念。”在师主任这里当然从来得不到春风般的温暖,而是被叮了一路,“如果你不能胜任,就不要进我的组。” 是是是,和他抱怨工作量当然也是没有用的,师霁肯定不会承认一个主任手底下至少要有两个助理才够用,胡悦边听边打瞌睡,昨晚她可能是又做恶梦了,只是睡醒的时候不记得,只有身体还留了痕迹。“知……” 头猛地一点,她回过神,“知道了。” 今师主任没手术,门诊也就半,大查房结束了胡悦就陪他到门诊去,开电脑开窗户,倒水插卡,这都是弟子份内的活,师霁没开口免掉,她自己是不会。做完了匆匆忙忙跑回住院部,那两个病人要出院了,得写出院结,开药,吩咐注意事项,约好复诊时间…… 中午十二点,住院医开始组织午餐了,谢芝芝约胡悦,胡悦摇摇手,“我得去门诊那边,你们先吃吧。” 这会去门诊干什么?和师医生共进午餐?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几个脑袋都转过来,怕是都想到了什么流言,谢芝芝也不深问,笑眯眯挥挥手,“那你下午要记得回来找我噢!” “一定一定——我还要查房啊。” 门诊那里是要去的,下午师主任就不坐诊了,得去收拾一下把卡退掉,胡悦从电梯间飞奔出去,还赶上师霁门诊最后一个客人。上午的两个大包子早消化完了,可她没时间吃饭,稍微收拾一下门诊房间,把师霁的公文包提到电梯里,到了一楼,“师主任下午见。” 师霁吃饭自然是不带她的,胡悦也从没想着蹭过,看看时间,她知道自己吃不了午饭了,冲到全家要了个饭团加关东煮,狼吞虎咽站着吃完,出来刚好开一辆共享单车,算算时间,如果蹬得快一点,到j's是12点50分,他们1点钟是轮班时间,还算得过去。 心急火燎,跳上去踩了两下才意识到笼头不好,人也是晕,反应比之前迟钝了,刹车的时候笼头扭了一下,胡悦栽到地上跌得结结实实,还好是在非机动车道,这会人也不多,她挣扎着爬起来,身上摔得生疼,人又有点被摔懵了,和扶她的路人道了谢,一瘸一拐还得去找共享单车,这会儿打车也来不及了,更何况中午高峰期,还未必能打到车。 一个插曲,人群能把她扶起来已算是有素质了,自然不会有人多余的关心什么,有辆奔驰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还滴了她一下,像是嫌她阻碍交通。胡悦也没时间失落,看看表,拍拍脸,赶紧找一辆单车开始蹬,快来不及了,希望能赶上吧。 # 早上10点,悠扬的音乐声从床头的蓝牙音箱中响起,骆总放下ipad,她喜欢醒来以后先看一会新闻,现在是时候起床梳洗了。 从深层清洁水到精华水、精华凝胶……早常规半时肯定是要的,阿姨知道她的习惯,骆总走出房门时,桌上已放好早餐,是她最近惯吃的口味,她随意取用一些,伸个懒腰——今师霁要到下午才来,早上可以稍微放松一点,不过,也该去诊所盯一盯了。 骆总比较喜欢daniel早上就到诊所来的工作日,这样他们中午也许可以共进午饭,不过,今也不错,至少比他不来的时候要好。早上11点,她走进诊所,工作人员都停步问好。 “骆总。” “骆总。” “来了,都忙去吧。” 一间诊所要运转,不是外人想得那么简单,骆总当然也有很多事要做,不过,现在一切步入正轨,她至少比一个住院医师要清闲很多。 “tina,胡医生来了没有?” 下午1点,她按下内线电话——行政有和她反馈,胡医生经常迟到,当然她的工作时间并不固定,当时只是随便做了下午1点到5点的考勤时间,不过,考勤表做了,行政就要来请示,这是她的敬业。 “不知道诶,老板倒是已经来了,在办公室里,要给您转接吗?” “先不用了。”骆总自己登入考勤系统看了一眼:胡医生是还没到,又过了五分钟,1点10分的时候,她的卡才打好。 她的眉头舒展开来,给行政写邮件,“给她做非固定考勤。” 当然没解释原因,行政那边怕也只是随口一问,胡医生是师医生的徒弟,考勤上谁敢问她?骆总抬一手自然皆大欢喜。 骆总也觉得住院医是辛苦,她问秘书,“胡医生现在在谁那里做见习?” “张医生。” “她合同怎么签的?” 合同很快被送过来给她看——上头是写明了实习期三个月,只计算底薪不算提成,这也是格式合同。骆总在心里算了一下张医生的业务量,“这个月给她算10%的提成吧,不过,先不要和她,她问了你再讲。” 问了以后该讲什么,秘书自然心头有数,否则也当不了骆总的秘书了。“明白了,骆总。” 骆总又看看手表,轻叹口气,她想去daniel的办公室坐坐,不过,他现在应该也开始出诊了。 daniel不来还好,他人在j's,骆总自然总是想看他一眼的,她对daniel的预约安排了如指掌,一下午都有些心不在焉——就只能盼他动作快些,不然,到了五点,他又要回医院大查房了。 下次,如果有好的机会,还是把医院搬到十六院边上吧,这样至少他能少十几分钟的通勤时间…… 等到四点四十五,骆总知道今怕是见不得面了,师霁五点钟是一定要回去十六院的,她索性也掐着点出门——没在电梯间遇到daniel,那也没什么,停车场应该能撞见。 她时间是拿捏得准,可也太准了一些,她走进停车场时,daniel已经在开车了,他的奔驰尾灯闪着红光,从骆总面前扬长而去,骆总欲言又止,最后也只能叹口气,上了车跟在daniel后头开出去。 停车场上到地面多少都要绕,骆总对daniel的路线了如指掌,他上去以后要并车道大拐弯,她回家是拐,还顺路,骆总习惯了从车窗左边看一眼黑色奔驰,但今上到地面,左拐车道却没有奔驰熟悉的车型,她怔了一下,发觉daniel居然开在她前边两个车位。 心头不知为什么,稍微一紧,她有种不清的不祥预感,她跟着师霁一起拐了弯——他拐弯后就直接开到大厦的内部车道,停在那里按了下喇叭。 有个背着布袋子正在找单车的年轻女人抬起头,茫然地看了奔驰一眼。 奔驰的车窗摇了下来。 骆总没有跟进大厦车道,正是绿灯,她开不了太慢,已经失去观察角度,也实在不想再看下去了,她松开刹车,雷克萨斯恰好抢下绿灯,冲过路口,引来本想插队的车辆不满的喇叭声。 这声音让人烦躁,骆总抿着唇,握着方向盘的指节都有些发白,手都揿到了通话按钮上,又移开,过了半晌,她忽然自失地一笑:是她太没安全感了。那个女孩,她不是没见过—— 但—— 女人到底是重视直觉,这一幕在她心里总是缠绵不去,骆总把前前后后都仔细想了想——工资和考勤,出去就不好反悔了,不然只怕daniel发现了会生气。 但,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她拨了一通电话,“lily,问问你,新来的胡医生在你这里表现怎么样?” 胡医生的表现当然好,张丽丽医生知道她是老板的嫡传弟子,怎么可能不夸,骆总笑眯眯听她夸完了,“好的,好的,那我就放心了。” 她又给皮肤科经理挂电话,“下周起,就让胡医生负责皮肤科的咨询导诊吧。” 第32章 戏精上司 …… 车内是一片窒息的沉默,胡悦正襟危坐,如果不是车座位被调得很低,她甚至可能会撞到车顶。 这是一辆低调又不失奢华的名车……接下来要再加以描述的话,就得从汽车广告文案里抄袭词儿了,这辆车也的确非常适合出现在广告文案里,因为 胡悦本人对奢侈品没有什么研究,豪车更是认知度为零,她唯独只有一种感觉是敏锐的,那就是她坐在这里有充足的理由自惭形秽——就是那种丢了脸的人应有的表现,而她完全应该感到丢脸,因为师霁刚刚指出她的外套背上蹭脏了一大块,而这辆车的真皮座椅是很难清洗的。 这个点,骑共享单车没体力了,叫车又绝对是叫不到的,她还有个没法迟到的约会,胡悦怎么也不出要下车的话,得出来她一开始就不会上车了。她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因为师霁虽然没有话,但全身上下,甚至连车辆座椅都写满了‘恨铁不成钢’这五个字。 来也是啊,机会也给了,组让你进了,诊所也让你进了,钱都给你加了,师霁这个老师出去也不亏师徒之间的‘救命之恩’,胡悦怎么就混得这么七零八落的,通勤迟到,每加班,甚至连骑个单车都会摔倒。师霁是没,但那种‘智商不够你自觉退群’的气场是给散发出来了。 胡悦也没法反驳,但又不想退群,只好低声下气地苟,下巴快戳进锁骨里,巴望自己能越缩越,不过即使这样,师霁也没高抬贵手放她一马。 “如果你自己能力有限,就该有自知之明。” 他叮人的时候是真的知道该怎么让人难受,就像是对患者,眼神就是x光机,就是魔镜,每个人在他的语气里都能意识到自己的不完美与孱弱,胡悦觉得可能很多病人只是想来做个鼻子,但被他这么一看,就巴不得全脸重做。 现在轮到她来吃这样的火力了,胡悦能怎么?“是,师老师得对,是我能力有限,我会努力变强。” “怎么变强?”师霁飘她一眼,“靠你给别人画的饼?” 三四个人的活都是她一个人做,想要叫别人帮忙,肯定得许出去什么,师霁这意思是连这条路都打算堵死?胡悦是真的累爆了,反应有点慢,过了几秒钟才忽然意识到,这么,师霁是知道她和马医生过论文的事情? 不会是马医生和他了吧?但没理由啊,放长线钓大鱼,她现在连诊所都去了,马医生怎么都会再多给点时间的,再马医生也就帮了她那么一次…… 和种种不解一起浮上来的自然还有‘完了完了’的感觉,这是被抓个正着啊,师霁会怎么骂她,她该怎么蒙混过去? 反驳是肯定没戏的了,胡悦也在想自己是不是能力不足——每个医生都有当学徒的时候,要师霁的话,虽然他不提,但刚投资j's那几年,肯定也是蜡烛两头烧,她是比一般人要辛苦点,但入行了就知道,医学这一行多少有点科研的味道,就是有些牛人能好几个领域领跑,多管齐下还谈笑风生,也就只有这样的强人才能科研治疗两不误,走到行业巅峰,就好比师霁,他能这么早上位副主任医师,和他发的论文也是分不开的。胡悦跟了他这么几个月,也知道师霁的作息,算上j's,一样是亮忙到黑,他还要抽时间做科研,工作量和她比其实也没差多少。 完了完了,再这样下去,除了自觉退群好像没第二条路了,关键现在还在车里,胡悦心里暗暗叫苦,知道自己该振作精神,可偏又困得不行,没法有效思考,头垂着垂着,这个梗再不接就要变冷,师霁只会更生气…… 管不了了,逃避虽可耻但有用,先装死吧。 她本来眼睛就睁不开了,想要装睡还不是本色演出?胡悦的头一点一点,心想师霁总不能还把她摇醒了骂,到底今不就是骑车摔了一下吗,最多加上个给马医生画饼,但那也完全可能是马医生自己误会了,她可一句话都没有多…… 可能是生理期快到了,最近又忙,今她体力是真的差,刚开始只是想可耻地苟一下,但头点着点着居然真睡着了,胡悦是被车轮和地面摩擦的刹车声惊醒的,一个机灵腾起身,又被安全带勒回去,整个人乱了一阵子才意识到师霁一直无言兼无语地看着她,满脸写着‘我怎么就找了个你这样的徒弟’。 “不好意思,师老师,我睡了多久?” 她刚话就觉得口特别渴,还厚着脸皮满车找水喝——之前就发现师霁的车里没什么个人痕迹,这会儿她更意识到,师霁的副驾驶可能从来不坐人,一般副驾驶位常备的水也没有,只有一瓶开过封的矿泉水放在导台,那明显是师霁喝过的。 师霁还是那种目瞪口呆的样子,像是被她的下限给震惊着了,过了一会才,“水在冰箱里。” ??但冰箱在哪里? 胡悦折腾半,最后还是师霁打开中控导台,给她拿了一瓶水,“你口水流到衣服上了。” 还真是,她摸了下下巴,黏黏的。 ……现在只能继续把厚脸皮发扬到底了,胡悦拿出块湿纸巾擦擦,“哎呀,五点四十——快走快走,查房迟到了啊师老师。” 确实,平时师霁都是大概五点半到办公室,如果算上从停车场走过去的时间,约莫着五点二十五也就该到了,今也许是路上堵,比平时多花了一刻钟,就算十六院对大查房时间没有硬性要求,他们也是迟到得有点过头了。 这可能和他半路拾起她有关,师霁的脾气比刚才更大,胡悦也不怪他,她外套的灰还真把座椅靠背蹭脏了一块。师霁没有当场爆发打她就已经算是很有素养的了。 “能力不足就自己退出,在其位谋其政,你在这个岗位上坐一,该做到的就要全部做到。” “我绝不可能收拖后腿的学生,王浩瀚升主治只有八个月了,要上住院总至少要有一篇国内核心期刊的一作论文,你自己算时间。” “如果你的能力就只有这么一点,那就趁早放弃,不要搞什么努力就会有回报,在这行只有分加努力才能有回报。” 整个大查房,她就一直在被师主任骂,倒是没再提马医生的事,胡悦一声不敢吭,就被他骂着玩,但她怎么骂神经都没崩溃,师霁就越越生气,“这篇论文不要以为我会拉你,你自己写。” “评不上住院总我请你自觉退组,不要丢我的脸!” # “哇,悦悦,你怎么了,脸色好差啊。” “没事没事,师主任今心情不好……”大查房完了,她马不停蹄去赴谢芝芝的约会,谢芝芝都被她吓了一跳,很同情她,“被师主任骂了吧?可怜可怜,来我给你秀秀。” 八卦姐妹花的温情也无法让她心情变好,胡悦今晚的笑容是真心勉强——其实她觉得后来师霁越骂越凶,可能是因为她一直装死,多少有点气话的意思,而且他今可能是来了大姨夫,从叫她上车起情绪就不对,但不管怎么,被人叮着骂笨,与被人叮着骂懒,这还是两种不同的感觉,懒的话,努力就可以了,笨却是无法拯救的。 师霁叫她去塞假体,叫她缝软骨,叫她一个人做两个人的事,可以是从头折腾到尾,胡悦伺候了戏精上司这么久,心情从来没有像今这样差过,她真想和谢芝芝一声,放个鸽子回去一个人丧一会儿,但想到谢芝芝拿出来钓她的饵,又振作精神——努力未必会有回报,但……如果她真的和师霁得一样笨的话,除了努力,她还能干嘛? 如果真的是很笨的话,其实努力也没用吧…… 心底有个的声音又冒出来——胡悦究竟也是人,不可能没有负面情绪,她也会怀疑自己,距离住院总就只有八个月时间了,算上核心期刊排稿的时间,她的论文至少这两三个月要写出来,现在这样的作息她拿头写论文?到时候评不上住院总,师霁会不会真的借此叫她退组…… 谢芝芝也看出来她累,帮她拍拍背,“悦悦不哭不哭哦,一会车上睡一下——还好我们不要坐地铁过去。” “你叫到车了?” “没有,”谢芝芝吐吐舌头,“这时候怎么叫得到车?——我叫我堂哥来接我们。” ……哇,这真是太棒了,在这样的时刻迎来的相亲? 胡悦深吸口气,就算她现在也不想谈恋爱,但是—— 刚在车上睡了一阵子,她也不知道是多久,从车程来可能只有十分钟,但怎么也觉得睡得比十分钟久一些,胡悦的头发乱乱的,脸上可能还有口水痕,她这会儿烦到最高点,干脆无所畏惧,上车打了个招呼就埋头想睡,谢芝芝也有眼色,不迫她话,只是软声和堂哥,“悦悦太累了,今师主任心情又不好,让她先休息一会儿。” “好的呀。”堂哥听起来脾气不错,和谢芝芝拉家常,“这周末大阿姨生日你去伐?” “去的,正好你把化妆品带给我呀,悄悄的不要被我妈妈看见好不啦?” “怎么啊,都工作了,婶婶还管你买化妆品啊?” “不是不是。”谢芝芝有点不好意思,“我叫你买的那个skii樱花套装,是给她带的生日礼物……” 到底是家在s市,平时工作不觉得,下了班真正就有不同了,胡悦窝在车里,听两个堂兄妹边边笑,忽然像是被触动什么,累积一的情绪全崩了,被师霁骂了那么久没想过哭,这会儿眼泪止不住——倒是没哭出声,只是擦了又有,擦了又有,还好色已黑,谢家兄妹都没注意,谢芝芝还当她流鼻涕,“是不是感冒了呀?今是特别冷,你穿得有点少了。” 一车两个外人,失态片刻就足够,胡悦强颜欢笑,“是呀,风一吹就觉得鼻子塞了。” 她超大声地擤两次鼻子,倒把谢芝芝弄得有点尴尬——第一次见面就这样,多少有点在堂哥面前丢脸的感觉,好在堂哥并不介意——他可能是看出来一点,但没什么,车到停车场,胡悦和谢芝芝下车的时候,他塞一包餐巾纸给胡悦,“拿着擤鼻子用。” 又笑了笑,“加油。” 胡悦和师霁相处多了,都不知道正常男人是什么样的,捏着餐巾纸有点不知所措,谢芝芝借机大为吹嘘,“我堂哥暖不暖?超级无敌大暖男对不对?” 胡悦又想哭又想笑,拧一下她的鼻子,“回头再和你算账。” 她心情仍是差,前景也仍是严峻,但这句来自陌生人的加油,多少给了她一点力量,让她感到还有那么一丝力气,能去继续努力,即使已腿软得快走不动路,今晚最多也就是和刘老师混个眼熟,距离她的目标只能是更近那么一步,但—— 她深吸口气,努力扯个微笑,和谢芝芝一起走了进去。 “刘老师——” 像谢芝芝这样的女孩子,其实有时候是让人羡慕,家在本地,安安稳稳,不上多优秀,但却从不缺少人疼,一进大堂她就甜蜜蜜地叫,挽着刘老师过来介绍大家认识,“这是悦悦,我和您过的,师主任的学生——我们也算是有亲戚关系了——” 也是外面环境暗,到了灯下打正面了,她这才哎呀,“悦悦,你眼睛怎么红的啊?” 只要努力……只要努力…… 对学生这么关照,刘老师确实是和善的面相,胡悦在几秒钟内就把他的表情扫过一遍:脸上带笑,有那么一点儿关心,看来她确实是看起来惨兮兮,才让陌生人都有点怜惜。 心中只一动,她的脑子忽然间活了起来,胡悦毫不犹豫地又揉了一下眼睛,让自己看起来更可怜兮兮,她坦然道歉,“不好意思,刘老师,刚见面扫您兴了,就是,师主任性格很严格,我……今又被他骂了……” 师霁的性格,熟人心里不可能没数,自然能想象到胡悦伺候他的苦,刘老师还有什么不懂的?脸上同情意味更盛,“来来来,先坐着快吃点东西啊。” 虽然还没什么,但这已是个好的开始,胡悦边走边捅捅谢芝芝,“哎,芝芝,一会这里散了……要不要拱刘老师一起去吃夜宵,续摊喝点酒?” 只要努力,机会,总是会来的。 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第33章 熬? “小胡啊,其实你也别太难过。” 刘老师喜欢带契学生,自然是爱交际的性子,医生当久了,只要不是做外科的,酒量很少有不好的,学生拱他去续摊,他欣然从命,说是自助餐不好吃,自掏腰包,请几个要好的学生吃火锅。 酒喝多了,话就多,刘老师喜欢谢芝芝这样爱卖乖的女孩子,就不可能不喜欢胡悦,他也不讳言自己对胡悦的欣赏,“其实你能在师霁的组稳住,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师霁这个人,其实人品本质不坏,但是这个性格……唉,也不能怪他,他也是苦过来的,性格有变化也不奇怪。你就这样想,其实他在你这个年纪,面对的压力比你还大,他都走过来了,对你要求高也是很自然的事。” 刘老师是师霁的师兄,但也是今年才升的副主任,说起来是晚师霁一步,不过职场已算是很得意了,这个年纪能打拼上来,都有自己的一番疾苦,他倒不觉得师霁把胡悦骂哭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怕不骂你,骂你就是对你还有期待,不骂你就真的是放弃你了。谁不是被老师骂出来的?我们做小医生的时候一样骂,可就是这么骂你才能学到东西啊。” “他的脾气是怪了点,唉,没办法,师霁的身世比较坎坷……他会到s市来,也是不想留在伤心地,否则如果留在a市,不会这么辛苦。” “你们都不知道吧,你们这个师主任,家里是a市医学界挺有名的世家,师霁的父母都是医科大学的教授,他爷爷就是a市j医院的院长,你们自己想想,他如果留在a市这条路能走得多顺。” 医学界讲究传承,自然也就有势力范围,不用很聪明就能想到,在父母的荫庇下开始混圈子,会有多少buff加身。但这种传承也有很强的地域性,a市是东北重镇,影响力很难辐射到s市这边,谢芝芝都吃惊,“只听说师主任是a市人,真不知道他家里都是做这一块的。” “现在已经没有人在这一块了……小师读大学的时候,他父母先后重病,他爷爷一生清廉,父母也都没有出来从业,”刘老师说来也有些唏嘘,“为了给他们治病,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家里还出了些变故,小师毕业后到上海来是真的一无所有,他就是为了挣父母的医药费来s市的,否则也不会选现在这一行——读大学的时候,他的专业也是面部修复,其实你现在转行的痛苦,他当时也是经历过的,而且你还能跟他的组,他就你一个徒弟,什么都是你的,他自己呢?你想想也知道,组里那么多小医生,他就是有个院长老师也得自己先站起来别人才好扶啊。” 师徒关系,肯定都是以鼓励为主,讲这么多当年也是想让胡悦有个榜样,刘老师和师霁关系应该一般,但持论却很公道。“对,对,你们这个师主任确实是个能人,芝芝你还是要和他搞好关系,有你的好处。他等于是白手起家,现在走到这一步不容易……” “……他父母是已经去世了,没办法,其实拖了很多年了,尽人事吧。唉,怎么说,其实很多时候由不得你不信命运风水,师家风水是不怎么好。” 刘老师是真的喝多了,在两个爱八卦的小女生面前根本没戒心,话说得颠三倒四,“一个好好的大家族,枝繁叶茂的,十几年间就死得只剩两个人,师院长的大儿子,车祸没了,就剩下一根独苗,上大学的时候,失踪,到现在没音信,都说是被杀了……那段时间你不知道,a市风声鹤唳,我们当学生的入了夜都不敢出门——就是那个,那个那个,那个很有名的案子,都成了都市传说的那个……” 那个年代,天网还不普及,东北社会治安又乱,什么佳木斯案,木马案,乱七八糟的都市传说哪个城市都有,传起来是人心惴惴,民众和政府之间还缺乏信任,总是在怀疑受害人数比公布出来的多。刘老师和师霁是一所大学出来的,师霁父母还带过他,说起来唏嘘无限,“一个好端端的人,就那么没了,说要问,又该到哪里去问!” 没有得问,只能是无头公案,被打入冷宫,甚至一辈子都无法侦破,刘老师眼睛都红了,“一家三口本来多幸福,结果先是车祸,再是失踪……有些事你真不能不信,唉……师雩……我以前去师院长家里还见过他好几次……老院长那以后真的是老了很多……” “还有二儿子一家,一个是白血病,一个是癌症……你不能怪师霁,本来他和师雩是师家两个小开心果,但是……你要是这么几年内什么都没了,亲大伯大伯母,亲爹亲妈,亲堂弟……走得不是不明不白就是那么痛苦……” “他还不能垮,得挣钱啊,那时候在东北做整容不如s市挣钱,我是老婆在这里,跟着过来的,他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和我说,‘刘哥,我也知道家里好,可我不挣钱怎么办,我妈的特效药一个月就要一万,医保不可能报销,学校也没钱了’,唉……” “那几年,真是苦,他也变了很多,可我心里都懂,他还是那个师霁,他也没有办法,小胡,你理解吗,有时候人真的是没有办法……你想想,车祸、失踪、癌症……唉……你想想,心里得有多苦……哪怕就是死了也该给入个土啊……上次我回去看望老院长,人都迷糊了,反反复复就是这么说,‘哪怕人不在了,至少也该好好入个土啊’……” 刘医生的声音,在上空不断回荡,“哪怕人就是不在了,至少也该好好地入个土……” 那画面又回来了,只是这一次,倒在地上的人变成了白骨,她跪在一滩浓稠的血里,低头凝望着空洞的骷髅头,好像还在寻找它的血肉—— 胡悦睁大眼,本能地腾动了一下,但力气不足,这个鲤鱼打挺到一半又摔回去,摔得一身虚汗粘粘腻腻得更难受,她费劲地咽下喉咙里的沙子——绝对是有沙子,否则不可能这么痛,又摸了下额头:差不多是退烧了。 那天状态那么差,肯定是有原因,第二天发起烧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胡悦也是自己作死,明明不舒服了还要陪刘老师喝酒,这一次是生理期 重感冒 发烧,真觉得自己快死过去了,还好十六院就在附近,撑着去吊了个点滴,请谢芝芝帮忙请假,十九层几个同事午休还跑下来看她。回来昏天暗地睡了几觉,到底身体好,醒来就退烧了,至于感冒,病程在这里,好坏也要七天,吃点感冒药症状就减轻了不少,她摸摸索索,下了地去洗漱,想点个白粥外卖,打开手机才发现好多条未读信息。 “好点没啊?还在睡吗?烧退了没啊?”谢芝芝最体贴了,“有没有人照顾你啊?我下班后来看你?” “要多吃水果,一人在外不容易,好好照顾自己。”这个是工作群里的同事爱。申永峰也说,“悦悦,你伙食怎么解决?要不我让我老婆给你煲个靓汤什么的。” “好的,收到了,我会帮你转达行政的,注意保重哦。”这是j's那边最近在带她的皮肤科张医生。 “……你怎么这么弱鸡?” 形形色色各自亲疏不同的关心里,如此无厘头的一个当然是她的名师。这话问得太有意思了,合着生病也是罪过呗? 但要是回个‘你行你上’,那就又中了师霁的圈套了,毕竟从刘医生的口中,师霁就是上了也行了,当年吃过那么多苦,现在来看她自然会觉得弱鸡。胡悦把该回的微信都回了一遍,在师霁的界面盘旋许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刘医生可能是有点卖惨,但从别人口中听到师霁的过去,她心情也有点复杂,随便回了个哭哭的表情过去就不管了,开门拿个外卖,粥配咸菜吃完又出一身大汗,再洗个澡,她觉得比之前要清爽多了。再回来看手机,师霁回了个‘……’,之后又问,‘退烧了?’ ‘嗯,谢谢师父关心。’ ‘……’ ‘我会关心你?’ 虽然没声音,但还是能听得出那不可思议的语气,胡悦也是一阵省略号,‘那就谢谢师父不关心……’ 师霁没有再回,怕也是被噎着了,胡悦看着对话页面,忽然哑然失笑,她有种冲动,想要问他刘医生说的是不是都是真的,但自然知道这不合适,也就不再理他,去回别人的信息,谢芝芝那边还转达了堂哥的关心,还问她休息好了没,要不要加个微信。同事群自然是亲亲抱抱举高高,这亦无需赘言,解同和居然都发个微信问她好不好,不知是从哪里收到的风声,这人消息怎么如此灵通? 一路看下来回下来,她的手指忽然在张医生这里顿住——‘恢复了就好,对了,有件事要和你说一下,上面对你的工作内容做了调整,等你回来上班以后,就会去做皮肤科的导诊,提成好像也会变得更高,先说声恭喜,不过,也要好好准备了哦。’ 胡悦看了几遍才看懂张医生的意思,或者说才确定自己没有误解——皮肤科导诊,这,怎么可能? 和公立医院不同,私立医院,尤其是j's这样的高端医院,他们的卖点就是服务。就比如说,想到十九层就诊,首先,必须经过痛苦的抢号大战,然后还得在预约时间前一小时过来换号排队,因为公立医院的医生普遍有拖号的习惯,中间还会加号,等待时间很不确定,第三,你也必须事先就明白自己的诉求,割双眼皮是一个医生,做胸部是一个医生,做皮肤的是另一个医生,你要做什么技术什么疗程,都得事先自己有了解,先想好,否则在短短的就诊时间里,就凭医生匆匆的判断,很多求美者自己都不会太放心。 但在j's,一切就不一样了,预约好时间以后,到时过去,自然会有人在清静舒适的环境中和你对接,这里的收费比公立医院高了十倍,服务相应也好了十倍,而且隐私度十足,胡悦听说很多明星都时常光顾,只是j's管得严,员工很少私下八卦这些。毕竟对目标人群来说,j's实在是太合胃口,从挂号到付费甚至是最后出电梯,身边都会有服务人员跟随,而且各科都有导诊医生,先听从求美者不够专业,甚至可以说是含糊的诉求,再提供自己的专业意见,比如说,a小姐今天是觉得自己的皮肤暗淡无光,想要改善,那么导诊医生就要判断她是需要水光针或者是激光疗法,而觉得自己长的不够好看想要微调的,那就更需要行家来设计方案,规划疗程了。 这种咨询服务,并不能说是医疗行为,最多只能说是建议,胡悦猜疑在多点行医合规化以前,师霁主要就做的是导诊工作,其实他的拿手绝活也不适合在j's做,大手术还是回三甲更放心,不过即使是要回三甲医院做手术,到j's来做前置咨询的体验当然也好得多了。而且真正好的整形医生,除了手上活计以外,更有含金量的是他的审美眼光和判断力,能判断出就诊者怎么样会更好看,怎么做才能更好看,这种专业眼光那才是最难得的。 也所以,胡悦压根都不敢相信,医院会把她放到这个位置上。当然导诊医生的收入相当丰厚,对职业资质没需求,每天坐在那里动动嘴皮子就能拿提成,都无需操作,皮肤科的导诊相对整形科也要简单,但……她一个住院医来做导诊? 就算她愿意去试,医院又怎么承担得起她万一胡言乱语的结果? 这是师霁又给她设难题吗? 这当然是第一个怀疑,但很快被推翻,师霁没可能要她进来又想排挤她走,她一个整形科医生,在皮肤科轮转就是拿干薪顺便见习一下,这说白了就是他给她发零用钱(虽然胡悦很怀疑师霁怎么忽然对她居然有一点点好),但他要她走,说一句那就够了,这肯定不是师霁。 不是师霁,那就是……师老板娘咯? 看来,师娘还是叫得不够多,不够甜啊,胡悦苦笑着搓搓手臂,拿起手机又放了下去——现在师霁这炸得,去告状怕也是要被怼回来,而且这一去告状,不就是挑拨离间了? 那该怎么办?乖乖地出个丑,再去找师娘表忠心? 这恐怕是骆总最希望看到的结果,但这样一来,师霁会容得下冲别人摇尾巴的她? 盘着手沉吟片刻,胡悦突然哼了一声,跳起来去找书:短暂的低潮期已过,现在虽然身体还虚,可她又重新充满了斗志。 以为已经把我逼到墙角了?她想。 ——那我就把墙给打破! 第34章 傻x? “师娘好。” “你来上班啦?发烧好了没有?” 午休结束,同事纷纷返楼,电梯里偶遇高层自然要打声招呼,胡悦这声师娘叫得比以往甜多了,她笑着,“好了,那是真的很不舒服,在楼下差点晕过去了,还好师老师发觉不对,载了我一程,要是真骑共享单车,半路可能要出事。” 老板随便客气一句,交代得是不是有些太仔细了?跟在骆总身边的经理眉头微微一压,骆总倒笑了,“是吗?还好,现在好了就行了,以后可要多照顾自己,别让长辈为你操心。” 语气听不出一点不对,胡悦也知道不好太多了——她左思右想,总归是自己碍着了师娘的眼,才会被这样逼到墙角,那要具体事件,恐怕就是她上师霁车那一幕,要么被人看到,转头告诉了师娘。 看得这么紧的吗?就是一个路人快死了也会把他送到医院的吧,师主任的车就那么坐不得的吗? 胡悦现在觉得骆总也不容易,她比师霁应该几岁,但也三十出头了,一手一脚跟着把医院做起来,可师霁一大半时间还呆在她触不到的十六院,想把j's织成一张温柔,多少算是人之常情,虽然紧张过度有点让人窒息,但她也绝不会跟着赌气,澄清几句希望她能停止恐慌,她也见好就收,和骆总交换一个笑,不再话,等电梯到了,揿住开门钮,让两个上司先走出去。 骆总对她仍是客气,看不出这话听进去没有,了声‘加油’,便先走了,周经理若有所思打量她几眼,也跟着匆匆一笑,闪身而去。胡悦看她表现,心里对骆总的情绪就不太乐观——她对骆总倒是不熟,但周经理能和骆总共进午餐,必定是心腹,从她的表情来看,骆总对她怕是还有所保留。 被上司敌视滋味自然不好,但这也不是第一次,工作仍然要做,换上白大褂稍事休息,内线电话响起,胡悦端起笑容,按培训中的规定,站起身迎接客户,“容太太,你好,请坐,很高兴今能为你服务。” 光是走进j's挂号咨询,如果不是赶上推广活动,就要两三千的咨询费,能出得起这笔钱的自然非富即贵,不过,有钱人也是千奇百怪,各自来路不同,不可用单一印象去套,唯独的共同点就是,他们的烦恼和普通人其实也趋向于一致。中年人困扰于皮肤下垂、皱纹增多,年轻人也一样有痤疮烦恼,至于皮疹、黄褐斑,更是不会因为身家就知难而退,也因此,皮肤科和注射科是私人医院的两大现金牛,预约一向都排得很满,毕竟,很多人观念保守,不怎么愿意在脸上动刀,连割双眼皮都顾虑重重,但对激光疗程这种无创无痛,或是注射玻尿酸这种可逆性的微整形,接受度却要高得多了,注射科尚且还有需求度的问题,但激光科这里,白了,可以是正常人都有需求,毕竟,吹弹可破的鸡蛋肌基本只存在于广告里,偏干、偏油、混合型、痤疮、下垂、皱纹、粗糙、抗老……25岁以上,有谁没有需求? 容太太今年大概40出头的样子,皮肤是正常这个年纪的状态,有些松弛下垂,也有红点,她没化妆,目视可见肤质有些粗糙,红血丝也是有的,其余更严重的问题倒是没看见,这种客人其实很典型,多数是在热玛吉、超声刀和光子嫩肤中选,豪气一些的多数会买个组合套餐,客人倾向于选什么疗法主要是看她的姐妹做过什么,皮肤科导诊相对还是较简单,至少胡悦是不打算介绍她去动刀子,短暂寒暄后,她先问,“容太太是只想要改善皮肤状况,对面部结构没有太多想法,是吗?” “对,我这个脸这几年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容太太话有点乡音,“老了老了吧,也不爱美,但是这个脸就没消停过,长斑吧我也不管它了,但就是干,干得厉害,而且老长粒粒,我就纳闷那些护肤品是不是都白买了?以前用老姐妹介绍用的那些牌子……” 女人,到护肤,每个人都能给你出十万块钱的曲折故事,容太太了些大路货,还有一听就是微商的牌子,“后来我女儿回国和我,那些东西都不好的,叫我不要用,她给我带。给我带了些新的,还教我怎么用,我用着开始可以,现在也不行,刺痛,我和我女儿,我女儿那没办法了,过来做激光美肤吧,是这个什么,一劳永逸?她在国外认识的姐妹有的每周都要做。” 真的在医美这行做久了,看人的眼神不自觉都刁钻起来,胡悦还是不怎么认得奢侈品,但容太太谈吐口齿让她想到那种拆迁户——不仅仅只是拆了宅基地和田地的那种,原本应该就混得不错,可能自己有开个厂,在s市周边,这种厂子一旦开始拆迁,赔偿款上亿都不罕见,所以容太太还是敢于踏入j's的,原本那些拆迁户,就算经济实力足以承受,可能也需要几年时间来调整消费观。 “那您现在都用什么保养品?”也没什么人教她,不过胡悦自然而然设身处地,像是容太太这样的身份,自己是没什么见识,就不知道女儿给买的是什么了,虽然留了学,但不知道在国外买的是什么档次的,若是也被微商洗脑,那就不好了。 “都是洋文,我也认不清,我拍了张照片。”容太太也是有备而来,拿出手机给她看,“这个是我认识的,海蓝之谜,我女儿这个挺好的,给我买了一套……” 胡悦还好尚且听过 er的鼎鼎大名,这几又打开红书恶补了一通,一眼扫过去,她心里大概有数了,容太太的女儿倒真是疼妈妈,估计照片上的保养品都价值数万了,“那你每都是怎么个用法呢?” 容太太误以为胡悦怀疑她不会用,连忙为自己辩白,“我都是很认真按我女儿教的用的。” 她一指,指到一盒skii面膜,“我女儿还给我买了个,就是那个,什么美容导入仪,每晚上洗完澡,先用这个面膜,不对不对,先用这个水。” 海蓝之谜的深层清洁水被指出来,“先用水,然后用这个面膜,一一片,都很认真用那个导入仪导入的,还调闹钟,20分钟,做完以后还用这个水擦干净,对吧,然后是这个精华水。” 还是海蓝之谜活萃精华水,接着是两瓶精华,“我女儿皮肤有问题就用这个修复精华,最近都在用这个,也是导入,导入好,再用这个,这个是面霜加了精油,我女儿什么,乳化?反正乳化一下,再按上去,然后用这个按摩仪,去促进吸收。” 算下来,每晚上容太太要花一时护肤,难怪她委屈,“我女儿讲我就是不认真保养,我这还不认真啊?可是皮肤就是好不了怎么办?我女儿就,人家大明星,什么范冰冰,都是这样保养的,还给我看那个什么视频,就是王菲的那个化妆台,我,人家明星肯定不止这些的,我女儿就,明星还未必比我们有钱,最多就是再来做个激光打个针咯——她讲,s市的明星都是来这里做的,叫我也来——” 所以容太太就来了,而且明显是带着钱来的,甚至还不止是做激光,可能还想打个水光针什么的,反正只要效果好,持续注射对她来也不是问题,在一旁陪着的助理,已对胡悦投来羡慕的眼光——容太太买的疗程,胡悦都是有抽成的,第一个客户就是这样的大豪客,更重要是看起来没什么主见,很好忽悠,这笔抽成,至少顶她一个月的工资了。 胡悦这几跟着张医生做,也知道个中门道,她无奈地一笑,甚至想把助理差出去,但奈何这不可能做到,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每晚上都这样吗?都是认真做的?”她再确认一下。 “对啊。”容太太甚至给她看闹钟,“闹钟都定好的,我每作息很固定的,洗完澡一项一项,多少时间,全部在这里,不然真的记不住,真的会忘记。” 作息固定且健康,饮食问了一下,偏清淡,无过敏史,胡悦就算不是专科医生也知道,“那您就是保养过度了,面膜做太多,皮肤过度水合,屏障被破坏,所以会出现这种种问题。您现在不合适做激光疗程,至少要恢复几个月时间再来。” “什么?”容太太大吃一惊,“什么过度水合?面膜做太多?” 面膜不能多做,这大概已是一大部分人的共识,不过照旧是有人听信微商谣言,‘某明星的皮肤为什么那么好?还不是因为每都在做面膜,一周做两次都是给穷逼看的,有钱人每都做,多吸收点精华难道还能有错’,这粗一听当然也很有道理,可惜,面膜还真不能做太多,做太久,泡久了皮肤过度水合,反而会越做越敏感,越做越差。容太太算是幸运,女儿至少还懂一点点,给她选的都是海蓝之谜这种针对敏感肌的大品牌,如果继续用微商护肤品,怕不是早已毁容了。 “当然了,这个具体医嘱还是要由专业医生来判断。”胡悦想了一下——j's的皮肤科是皮肤科,但大多都是激光科医生在坐诊,皮肤科医生还真没几个,毕竟真的有皮肤病需要皮肤科医生诊疗的还是会选择去公立医院,“我们这里针对皮炎的解决办法恐怕不如公立医院,您可以去十六院看看,这个症状还是比较典型的。以我的判断,您最少是要停用所有一般护肤品一段时间。” “什么症状?” “护肤品不好吸收,脸上敏感,常泛红,起疙瘩,有刺痒感,这都是很典型的表现。过度水合造成的轻度皮炎,这个在贴合性面膜使用者里是很常见的,不难诊断,”胡悦,这个倒的确是不难判断,稍一问就能推理出来。“这种患者最好是停用市面上售卖的所有护肤品。” “洗面奶也不能用?” “很可能什么都不能用,脸也别常洗,甚至连毛巾都不能去刺激,这样恢复一段时间以后再从医学护肤品开始。不过,这都要医生来给您判断。”胡悦也不好j's的皮肤科没有皮肤科医生,“具体怎么样,我是建议您去公立医院诊断后再遵循医嘱。” 容太太根本不听那些套话,只问自己不懂的,“医学护肤品?” “就是含类皮肤生理性脂质的修复产品,很多医院都会配置这种乳液来给患者使用,您可以到十六院、皮肤专科医院……”胡悦了几个大医院的名字,“去开药,价格都不会太贵,这样至少要维持三个月,之后再去皮肤科看诊,才能确定您适不适合激光诊疗。” “???” 抱着花大钱解决问题的态度来的,最后却一分钱没花出去,容太太走的时候都有点犹豫,不敢相信真假,再三求证,“你确定激光不能解决这个问题——” “或者我还是为您转介绍专业的激光医生来咨询。”胡悦也不能一口把话死,“您稍等,我为您转接?” “不不不,还是不用了。”容太太又改了主意,一边摸脸一边,“那还是算了,我……回去再考虑考虑。” “您请慢走。”助理过去送她出去,临走前还给胡悦一个眼神,像是不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惊大傻逼,胡悦也觉得自己有点傻——如果只有她和容太太两个人还好,有第三个人在,她把客人往外推的事情自然会传开,有提成不要,这岂不是傻?就算是皮肤屏障受损,不能做激光(这个是真的不能),也可以转推荐容太太打个水光针,这倒是能见效的,打完了再去看皮肤科都行—— 但都了,她也就不去想那么多,继续坐在那等下一个客户——大不了就把她炒掉,或者调走,如果调走那倒也好,就算又被师霁骂吧,也算是对客户负责了。胡悦知道大部分医院的导诊都不是专业人士在做,有的知识储备也许还没她那么丰富,但是,她只是—— 如果师霁把她炒掉的话,该怎么办? 刚才给容太太咨询的时候,她压根没想那么多,现在静下来胡悦是有一点的担忧,她禁不住想皱眉头,但又并不后悔,在这矛盾的情绪里坐了半时还没人打内线电话,她查了一下电脑——分明十五分钟以前就该有另一个预约的。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也许是a坏了,电脑显示她今整个下午都没有预约。甚至连容太太这个预约都查不到了,胡悦坐在电脑前,手慢慢地从鼠标上抬起,表情倒彻底平静下来。 反应这么快? 看来,上头……不,或者就是她的师娘,是已经知道了。 嗯,有心人,不少啊。 第35章 打脸 “已经三天了,还是没有反应吗?” “是,也说不出她是在想什么了,这几天上班都没有客户给她带过去,她也无所谓,小陈去看了一眼,没事的时候她就在电脑上看文献……态度倒也挑不出她什么错。” 挑不出什么错,还不是因为她是老板的学生?如果是平常导诊,把客人往外赶,怕不是早就被部门经理骂得狗血淋头了?就算真的是过度水合造成的敏感性皮炎,不可以做激光修复吗?不可以打水光针吗?个个客人都去看公立医院的皮肤科,j's还靠什么吃饭?导诊这个职务,往浅了说,基本就是了解一下客人的预算和诉求,判断一下她需要什么服务,把客人转介绍过去就好了,当然j's的导诊一向做得比较多,但胡悦拿不准就不能往浅了做,她这是在瞎诊断什么? 别说狗血淋头了,如果她没有背景,怕不是第二天就要被开。但这事也就卡在这上头了——谁让人家偏偏就有个能在j's横着走的背景呢? 这在j's内部,算是违规操作,助理送走客人,转头就冲到办公室告诉她,周经理也是知道点骆总的心思,所以反应大,当时就把胡悦的预约全都改派,但她也怕这事闹大了,老板发脾气——整形科医生,到皮肤科做导诊?一般的导诊上岗以前至少要安排培训好几个月,胡悦才来多久?而且本来是安排到皮肤科见习操作仪器的,忽然把她推上导诊的岗位,老板知道了她该怎么说? 意图是骆总的意图,但有锅肯定得周经理背,j's收入丰厚,工作时间稳定,周经理是两个老板哪个都不想开罪,她也不免留点小心眼——胡悦做得这么绝,是不是就等着闹一场,好向老师诉苦? 所以她也就只敢做到这一步了,不给她派病人,指望胡悦自己待得难受点。没有骆总进一步明确指示,周经理哪敢派人去说她?回骆总都回得小心翼翼,“可能也确实不知道导诊是怎么做的,安排她去培训一段时间,会明白点。” 培训什么,培训导诊吗?导诊就两个来源,第一就像是师霁,用的是咨询顾问的名义 ,本身就是有丰富经验的名医,第二种也就是那种相关专业毕业,甚至都不是相关专业,只是在圈子里摸爬滚打过,学会一些术语,懂得怎么忽悠客户买套餐的小姑娘,胡悦她能靠得上哪边? 骆总靠回老板椅,修长的手指轻轻揉弄着太阳穴——她知道,自己那天是有些冲动了,归根到底,胡悦也并没有做错什么,自己这番安排,是有些弄巧成拙。 但,女人的心情总是不能用理智去控制,这情绪酝酿得久了,就像是一杯过期的苦咖啡,远远闻着,是师霁喜欢的瑰夏香味,喝一口才知道又苦又涩,酸得让人皱眉。骆总皱着眉,在椅子上轻轻转着,过一会又惊觉过来,慌忙轻轻揉捏眉心——皱多了,纹路就深了。想要美丽,可少不得日常的保养。 窗外是s市冬日常见的阴霾,办公室即使开了灯,依然掩不住天气的阴沉,骆总出了一会神,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老照片来看,手指轻轻描过相框边沿——相框已有些掉色了,相片本身倒还是依然鲜艳,她和师霁两个人靠在一面墙边,两个人都比现在年轻,她笑得无法无天,师霁斜视着镜头,他当然不可能笑了,但从眼睛里,还是能看出一点笑意。 那是他们搬第二次家后照的吧?一开始草创初期,两个人压力都大,师霁还不能出来挂号问诊,刚开始就只能做些打针、纹眉的小手术,那时候她常在十六院外头的馄饨店等他下班,两个人一道筹划下个月的宣传计划。好在那时候出来做整形医美的还不多,光是牌照就申请了好多,现在s市这边新牌照都不批了,j's手里的这批牌照都值大几千万。申请牌照也是daniel的主意,他说这些以后一定会值钱,标准只会越收越紧,现在不能怕这个麻烦…… 他当然不怕麻烦,麻烦都是骆总一手搞定,但她也心甘情愿,相伴十年,骆总见到他心里还是会开出一朵花,她一直想让daniel辞掉十六院的工作,他们现在已经有足够多的钱了,但daniel从来不会听任何人的摆布,十年了还是个谜,除了陪的时间久一点,关于他,她还多知道什么? 其实并没有什么,她甚至连他的车都没怎么坐过,骆总当然知道女孩子可以撒娇发痴,但她更知道师霁绝不会吃这一套——这些其实都很老套,不说破,是因为说破了等着她的必定是拒绝,而他不戳穿,其实也是在等她明白他的拒绝。 如果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绝不会要她等十年。 骆总垂下头,轻轻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在这行业做了十年,把j's从一间小诊所带到现在,她自认自己并非不通情理,也自知她并不是那种心胸狭窄的人。 只是——只是—— 她拿起电话,“tina,老板来了吗?” #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了,周经理现在也是慌了,本来她是想,既然叫悦悦到各科室轮转,是为了让她多了解一下医院运作的规律,那导诊这一块也很重要,可以让她试试看,会更了解病人的心态。没想到,第一个客户就搞得效果不好,倒是把她架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 “噢,这是周经理的安排吗?” “她也是一片好意,”骆总喝了一口柠檬水,“本以为悦悦也在医美界待了一阵子,应该都懂得规矩,没想到她可能以前在公立做多了,脑子还没转过来。” “她有什么脑子?不就是一只猪。”她说得正经,师霁却回得漫不经心,骆总听了只能微笑,“她不会,你们就教,她要做不了那就走,这件事很大?要特意和我商量吗?” 不会就教,做不了就走,说得倒是简单…… 骆总笑了一下,和师霁对了一眼,只觉得他眼神中仿佛有点深意,她又拿起杯子喝口水,“教她,谁教啊?人家是名校博士——” “硕士。” “噢,名校硕士,三甲医院的住院医师,还是您的弟子,将来是要接手j's的——”骆总软软地说,言下之意倒也明显,这个接班人,周经理哪来的胆量管她?最好啊,还是师霁自己去教。 顺带着也刺了一下接班人这一块,就看师霁接不接这个话头了,骆总心里总是在给师霁找理由,又情不自禁地有些猜疑:师霁把胡悦带进来,是想怎么样?她没有医学背景,在医院管理上,有时候确实觉得气虚了一点儿,以后如果胡悦也进来走管理岗的话,师霁打算怎么安排她? “听你意思,她平时是飞扬跋扈,除了我,谁都不服?”师霁的嗓门抬起来一点。 骆总笑了,“我可没这么说啊,悦悦其实是个好女孩,就是还有那么一点儿天真。” 她本想提一下考勤迟到的事,但忍住了——平时医院的人事,师霁很少发表意见,但仍保留掌控权,这件事开端或许始于私心,但现在也参杂进公事博弈,骆总不想让师霁多一个维护胡悦的理由:名医兼职,一般出勤是计较得不严格的,她没必要在小事上为难胡悦,惹师霁猜疑。 这对师徒的事业观大相径庭,骆总是看得出来的,胡悦这样的性格,做医生其实不错,安置在导诊这个位置上迟早要出事,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而已,她也很好奇,如果师霁出面教她,胡悦会怎么说。 吵恐怕是要吵一下的,双方怕都会对彼此很失望,道不同不相为谋,不管师霁之前对她有什么想法,胡悦性格不改,恐怕都难以为继——师霁十年来没有谈过一次恋爱,骆总也不相信他会在几个月内改变,她只是嗅到了一丝让人不安的气息。 “哼,天真?”师霁对胡悦的态度,其实抓不出什么破绽,他对刺头儿一向如此冷嘲热讽,骆总就是琢磨不出,这特殊待遇到底是为什么而给,她始终都觉得师霁未必能看得上胡悦,胡悦和……曾出现在他身边的那几个女人,根本丝毫不能相比。 至少表面上,师霁没给胡悦什么特权,内线电话按下,“现在过来我办公室。”语气仍是严厉中带着失望,骆总想走又不想走,作势起身,师霁说,“走什么?” 这要是不走,谁告的状不就一眼看穿?骆总还是想在暗处藏一藏,胡悦这个女孩子……现在当然无法和她相比,但,她胜在年轻。 不仅仅是岁数上几岁的差距,而是她无穷无尽的精力和锐气,这锐气,藏在她天真的笑容后,一般人看不出来,明白人眼中,却是锋芒毕露,也总让骆总,感觉到了那么一丝危险。 “毕竟是你的弟子……” “她现在也属于你管理,别怕伤面子,别动。”师霁的唇角勾了一下,一丝淡淡的笑意乍露,略带嘲讽。他的笑就像是雪碧兑了红酒,透心凉,让骆总心里忍不住的甜,却又遮不住余味中的苦,师霁是看出了点什么——他是不屑的,但毕竟也还是愿意来多看她几眼,把她给看透。“你有时候,就是想太多了。” 是在什么地方想得多? 骆总不禁惘然,还没琢磨个明白,胡悦已经走进办公室,“师主任、骆总。” 当着师霁的面,就不敢半开玩笑地叫‘师娘’了,职场上真是一句话都有讲究,骆总心里不禁想:也许胡悦本人对师霁亦没什么过多的想法—— 但,依然有些危险,她看着这对师徒当面——没有任何异样,没有任何不妥,甚至比常人更生疏了几分。 ——但,依然感觉到危险。 “听说你挺废的,接待的第一个客户就搞砸了。”师霁开场白就直接到残忍,骆总心里想,恐怕是真的没有什么——“这件事,说说呗,你怎么想的。” “搞砸了?没有啊。”胡悦居然还笑得挺开心的,就像是根本不知道骆总坐在一边代表什么似的,她开开心心献宝式地说,“刚才前台还给我打电话了呢,容太太又回来了——还带了两个客户,她们是要来做全身套餐的,从脸到脱毛,美体都做。” “而且。”她笑得更开心了,“导诊还指名了要我,前台说,她们讲只信任我,要是不安排我,她们就不做——” 根本一眼也没看骆总,她直接冲师霁撒娇,“师父,这样的话,提成是不是就全算给我了?是不是,是不是嘛——” “小点声,你是要把人给吵死?”师霁倒还给面子,皱眉训斥了一句,“钱的事不归我管,你自己问骆真。” 师徒两人的眼神都集中过来,骆总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她轻轻地笑起来。 “那是当然啦,客户的要求最大嘛,”她说,手指甲掐进掌心里,“没想到悦悦还挺有天分的,daniel,你的眼光不错哦……” 第36章 上车 “后来我就去十六院挂了皮肤科的号,真的那个医生一看到我就讲,轻度敏感性皮炎,不能用任何化妆品,只能用他们开的那个什么乳液。用了几天,真的连脸都不洗,我女儿给我讲,叫我用真丝枕套,马上去买了两个,还换了个我女儿说的毛巾牌子,这个毛巾你们不知道,是不能下水的,就是吸水毛巾,真的比国产的厚实很多,我女儿说一周洗一次,不能晾干,不然会变硬,必须得烘干才能松软……” 中老年妇女一旦开始聊闲篇,几分钟内肯定结束不了,“真的以前都不知道的,要不是小胡医生告诉我,根本没想那么多。她这一说我就觉得有道理,皮肤吃太多有点不消化,是不是?我女儿说这叫肌断食,新鲜不新鲜啊?一天就洗一次脸,用那个毛巾擦干,然后上乳液,你看我的脸是不是已经好多了?” 确实是好多了,至少脸部皮肤看着没那么粗糙,红点消褪,没洗脸反而比之前多了些光彩——这其实是人体自己分泌出的油脂,油脂分泌过于旺盛,那就是大油田,但像是容太太这样频繁深层清洁,油脂分泌被抑制,皮肤也会失去平衡。隔绝了几天,身体开始自我调整,容太太的感觉就好多了,视觉观感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不再那么粗糙泛红,自己感觉很好。 几年的困扰,几句话就被解决,不过是花了几千元的咨询费,药钱最多也就几元,这叫容太太对胡悦怎么不满意?这次来就是特意带了两三个好友来给胡悦掌眼,“她们也是想做脸,还有身上也想做减肥——反正该做什么你看着办,我们就是要你来负责。” 看得出来,容太太的朋友和她身份大致类似,思维自然也像,人到中年自然都有不少问题,现在也有了钱,可以解决亦想解决,但却不知该怎么去解决。公立医院氛围不好,私立医院又怕忽悠,负面新闻看太多,对医生已不是那么信任。听过容太太故事,个个都看重胡悦,“钱不要紧的,我们疗程都可以做贵的,但关键一定是要合适。” “对,就小胡医生你来给我们定方案,别的医生我们都不信的,你看看我这个脸,上次也是到这样一家医院,还是找了熟人打的,说是什么便宜又好的玻尿酸,打了以后经常发炎!一发炎就只能戴口罩,我老公把我骂了好几天——” “小胡医生你看看我的脸,是不是也是敏感性皮炎?” 胡悦再三声明自己只是导诊,还是要专业医生诊断都没用,这群太太主意一定就很执拗,也懂得些人情世故,教她道,“你不要怕得罪同事——你有没有医生证?” “执业医师证的话是有的……” “那不就结了?”这下就一锤定音,根本容不得反驳,胡悦想解释什么叫做非法行医都不行,也是好一阵头疼,索性把人员一个个安置好,“先从容太太开始吧,您的脸是不能做了,还有什么想要做的呢?” 果然,脸只是个开始,容太太其实还有一大堆美容诉求,首先她想要做激光脱毛,“我平时经常去游泳,这个腋毛,还有那个,那个部位的毛……” 胡悦就要给她讲,激光脱毛要做几次,建议采用什么疗法——其实她本人也不是太赞成激光脱腋毛,不过,这个和体味、美观有关,也是个人选择,于健康并无大碍,她也就不说出口讨嫌了。“还有私处的话,还是用蜜蜡法比较好一些,这个我们有专门的部门的,舒适度、私密性都很高,绝对专业,您需要可以给您约时间……” 毛发需求说完了,接下来是几个客人都关心的减肥疗程——这个已经不是激光科的范畴了,是美体科,还好胡悦事先出于好奇,翻阅过诊所主做的业务,“如果是想要增强新陈代谢的话,rf射频是蛮不错的选择,可以让皮肤变得更厚实,新陈代谢加快,刺激胶原蛋白生长,去除皱纹。不过这种疗程的效果不会太明显,不是那种药到病除的类型,面部的话,常做这个可以视为是比较昂贵的日常保养,大概就是很贵价的面膜。” 这么比喻,几个太太都听懂,反而更觉得她实在,“那贵价是有多贵价?” “大概1500到2000一次。”胡悦对这种有点像是安慰剂的疗程,说不上太反感,就像是保健品,属于愿者上钩的生意,甚至比保健品还好一点——很多保健品都是心理安慰,但rf射频的确是有科学依据,能达到上述效果的,只是需要的次数比较多而已。有些人愿意花时间健身,也可以达到类似的效果,有些人没时间或是没精力,那就花钱,亦很公平。“建议是半个月做一次,大概持续几个月可以看出效果,如果长期做的话,会比同龄人比较不那么显老,因为这个还是有去皱的功效,而且也能改善皮肤松弛和双下巴……” 一个月两次,不过是三四千元,对这群太太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一群人听了都是买买买,胡悦又给他们讲光子嫩肤,激光疗法和美容针的区别,“激光疗法都是刺激皮肤屏障的再生功能,就像是刷酸,本质是利用人体的自我恢复来修复皮肤,所以做了激光疗程一定要注意防晒,不要刺激到皮肤。但这种改善是自内而外,水光针就是方便、行动成本低,打完就没事了,如果是进口正品的话,后遗症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不过所有水光针都是一次性,玻尿酸被吸收完那就没了。” “至于肉毒杆菌,这是去皱的,肉毒杆菌一定要找好医生打,尤其是眼角、额头,这个打多了肌肉松弛,会做不了表情的……其实不太建议您这个年纪来打,有些明星打肉毒杆菌是为了让脸部轮廓变得更精致,主要是瘦脸用,去皱的话,您这个年纪皱纹比较多了,想要出效果要打多处,表情就容易变得不自然,经常可以看到一些垮掉的脸,笑也勉强,到不了眼底的,那就是肉毒杆菌打过以后,眼睛做不了表情了……” 这些知识其实并不艰深,很多都是在十六院吃午饭顺便听来的科普,但就胜在容太太一群人对她已经建立信任,再听到这么实在的介绍,整个是良性循环,她们本就不缺钱,一群人凑在一起更是互相促进消费欲,更何况这种私人医院,收费自然是有弹性的,量大、拼单都会有优惠,你要做脸,我要除毛,她要促循环,大家拼拼凑凑,这还是胡悦再三说了,“可以先买一些疗程看情况,真的合适再后续购买”——就是这样,三个客户还是随随便便就开了40多万的单,容太太光是减肥疗程就买了十万,还有除毛套餐,根本都没去见医生面谈,直接在胡悦这里就拍板。余下两个阔太太要打针和做激光,这个必须由专业医师来推荐疗程,她们也指定要胡悦跟着建议,只听她判断,“小胡,你看我需要打这么多针吗?” 之前和师霁撒娇,她主要就是为了表明立场——骆总为什么看她不顺眼,胡悦只能约莫猜到这和她侵入地盘有关,既然她不可能不在师霁身边出现,那最好还是让骆总意识到她的分量,两人这才能相安无事。至于后续关系的改善,日久见人心,久了骆总自然知道她对师霁没什么野心,全天下的女人也许都想做师太太,但胡悦想要的并不是这些。至于提成,胡悦还真没往心里去,容太太说是来除毛的,这个在j's算是小疗程,提成最多是一两千,没想到最后算下来,她的业绩45万,20%的提成一笔就是九万,如果把业绩做到50万以上的话,还能再拿一笔奖金。 在公立医院辛辛苦苦,朝七晚九,一个月也就是那么六七千,胡悦算是明白为什么十九层的人员流动这么快了,虽然中国医生都有个三甲情结,但私立医院做久了,真的是回不去,这钱来得实在太快了,要是天天都有容太太这样的客户,她月收入怕不是随便就突破百万? 当然,这是想太多了,一个下午能签到四十多万,在j's也是传奇,一般一天能谈到两三万的单子已算是颇出色。毕竟导诊还是吃新客户,除非像容太太这样,把自己的业绩指名给胡悦捆绑,否则后续回来复诊的抽成,就和胡悦无关了。胡悦去茶水间倒咖啡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已成风云人物,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点点,周经理还特意过来恭喜她,“做到大单了,哄好容太,你以后就吃穿不愁啦。” 胡悦其实对容太太未来的消费能力不是太乐观,今天她是有点激动了,买的疗程足够做好久,等做完了就得看效果有没有好到让容太太回来了。不过,她也知道周经理并不仅仅为了容太过来——把她调到导诊,又取消所有预约,执行者肯定都是周经理,她被叫去师霁办公室骂,她也一定知情,现在人带着业绩回来,堵了所有人的嘴,周经理自然要靠拢一把,免得她和师霁告状,将来被老板穿小鞋。 私人公司就是这样,两个老板就要争个话语权,j's的状况更复杂,还有点私人感情在里面。胡悦与人为善,不可能现在有点成绩就对周经理吠,笑着应酬两句,看时间已快到死线,再不往回走就赶不上小查房,赶紧告辞狂奔。一边跑一边算——完了完了,可能真的要迟到了,除非她把共享单车蹬成风火轮,骑得比平时快两倍。 在cbd办公就是有一点不好,地面交通永远是堵的,s市最近又在修地铁,地图上这条路就从来没畅通过,这个点叫车基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胡悦冲下楼正找共享单车,忽然眼前一亮,冲地库刚开出来的一辆奔驰疯狂挥手。 司机好像没看到她,不过,拐上道路需要排队,自然而然也得停车,胡悦跑过去拉了一下门,没开,她又敲敲窗户,像是在车流里乞讨的流浪汉一样,做得很可怜,司机根本没反应,她垂头丧气,回头想走,身后又鸣一声笛。 前头已经绿灯,车流开始动了,胡悦也不敢耽搁时间,一溜烟跑回来,钻进车里扣好安全带,“去十六院住院部,谢谢师傅。” “嗯?”师霁语调稍微抬高了一点点,胡悦不敢闹了,脖子缩起来,他这才稍微满意,“再多说一句你就给我滚下去。” 怕就是上回坐车,坐出了这几日的波折,胡悦今天上车也是憋了口气,坐上来以后才想起上次在这辆车上受到的非人待遇,当下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闹,就怕又被叮得只能装睡大法。 “你今天是高兴了吧。” 她不说话,师霁谈兴却不错,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看她,“听说一下午赚了十万,什么感觉?” “要真的拿到手才有感觉。” 师霁笑了,“不信骆真?” 胡悦扮个鬼脸,没说话——接待客户要紧,师霁骆总和她说了几句,就把她打发回去,他和骆真的事,她也不敢问,更不好戳穿,只能用这个鬼脸代替自己mmp的心情。 “这次你是下了她的面子,下次有什么事情,自己搞定,不要指望我会帮你。” 这是当然的,就没指望过。胡悦心里想,嘴里笑,“没事,您是我老师,别人以为您会帮我就够了。” 不管心里怎么想的,脸上她一向是笑多话少,很多人因此拿她当不懂事的小姑娘看,胡悦很少在别人面前这么耍嘴皮子,师霁的动作,也不由一顿——这无耻的逻辑很有点他的味儿了,他瞥她一眼,嘴角一抽,像是想笑又忍住了,他对她自然总是没好脸色的。 “别以为次次都能遇到容太。”他似是告诫,又有点小小的轻松在里面,“要是她今天不来,你打算怎么收场?” “自然是被骂一顿,指望老师帮我出头了,我又没学过导诊,接待客户还是公立老一套,该怪谁?” “就是在公立,除非你自己坐诊,否则也没权力给病人做诊断。”师霁说,见她似要反驳,又道,“我知道你说了你不是专业医师,只是导诊,但你自己想,南小姐那种人,会听得进去吗?” 那张戴着口罩含泪而笑的脸又似乎出现在眼前,胡悦一时亦不觉有些怅惘——也许每个医生出道的时候都和她一样,只是南小姐遇得多了,才渐渐铁石心肠,任何事都在合规的范围内先做防御性考虑。 “但这世上并不仅仅只有南小姐,还有容太太啊。”她最终仍是说,反过来向他炫耀。“看,我光提成就拿了十万!” 师霁从鼻子里哼了声,“拿到了再说吧。” 这完全就是吓唬她了,胡悦没有上当,仍是在笑,她也知道这样有点欠揍,师霁很快又打击她,“真当这世界遍地容太?” 这世界自然从不可能这么美好,否则j's为什么会有那样不成文的规定——容太来做面部激光,这条件就是不成熟,但上门的客户是不能往外推的。胡悦知道自己的想法在师霁看来也许很幼稚,也许也的确是真的并不成熟,现实有太多因素去阻碍推行,一间私人医院永远不可能按她的逻辑运转下去,所以她并没有评判什么,只是认真地说道,“但其实这和容太、南小姐没有关系,南小姐也好,容太也罢,关键是自己会不会改变,这和病人无关——你是什么,这世界就是什么。” 你是什么,这世界就是什么。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似乎寄托了她全部的信仰,胡悦和师霁的眼神在后视镜里碰见,两个人都停顿了一会,师霁像是想嗤笑,却又笑不出来——面对如此纯净却又坚信的眼神,嘲笑其实也需要很强的力量。 “你是什么,这世界就是什么……”他轻轻重复了一遍胡悦的话,忽然笑了起来。 ‘滋’的一声,奔驰车在马路边沿刹住,车门弹开。 “下车。” 一个年轻女孩被踢到马路边,一脸的无辜意外。 “我是什么,我的车就是什么。”车里传出凉凉的噱笑,“既然你品行这么高洁,我觉得,你就不该坐我的车。” 第37章 有来有往 “好香啊!” 解同和一走进大办公室就情不自禁地说,“什么东西这么香啊!” 正逢饭点,大部分住院医都去吃饭了,两个小姑娘围坐在角落,一个正给另一个喂饺子,“啊,吃一个,沾了醋,好吃吗?” “好吃,好吃,悦悦好吃!”谢芝芝嘴里塞得鼓囊囊的,幸福得都快哭了,“悦悦为什么我不是男生,我是男生就可以娶你了!” 饺子是香,醋也香,但比不过饺子那股儿面粉、虾、白菜、香菇融合出的鲜香味儿,胡悦带了整整一大个乐扣饭盒,排得满满的都是饺子,这会儿正往外散发热气,解同和流着口水凑过去,抓起筷子叉一个就往嘴里丢,烫得直抽凉气,却仍忍不住大嚷,“好吃好吃!这什么馅的——哎你买新饭盒了?” 说到饭盒,胡悦这就有点来气了,这多少也算是他们的一个梗,她赏了解同和两个大白眼,这才不情愿地打招呼,“解警官——这是三鲜馅的,你少吃几个,我和芝芝不够分了。” “就是就是。”谢芝芝没手夹饺子是因为她在吃卤鸭翅,两只手把着翅膀啃得仔仔细细,一点卤汁都不愿错过,她人小胃口不大,一个鸭翅再加几个饺子应该就足以填饱,可这会儿却把大饭盒护得严严实实,“解警官你还是去楼下吃了再上来吧,我们不够吃的。” “楼下的饺子哪有这儿的好吃,这个馅剁得太好了,又细又均匀,还有汁水,味道也好。”解警官在吃上是最讲究的,硬是搬了把椅子,不知从哪个办公桌笔筒里翻出一双方便筷,拆开来吃了好几个,“哎,别小气嘛,见者有份,我吃过饭来的,就尝几个,不占你的份。” 饺子是精心处理过的,下的时候有讲究,虽然再加热,但皮也没粘在一起,一大饭盒饺子很快就吃得七零八落,解同和确实没占谢芝芝的份——胡悦实在带得太多了,是剩了几个,谢芝芝草草擦擦手,端起餐具跑去洗,解警官收拾桌面,这时候才问,“怎么今天煮这么多呀?你脸好了吗?感冒好透了没?” “芝芝最近挺照顾我的,得回馈一下——她还想给我介绍对象呢。”胡悦说,解同和的眼睛‘叮’一声就亮起来了,她连忙摇手,“都快忙晕了,没下文,没下文,就是这么一说。” 脸和感冒自然都好了,“你要找师主任,还得过一会,他出去吃饭了,不过下午有门诊,应该会在一点半左右回来。” “这我知道,”解同和说,“我特意提早过来——想和你聊会天呗,他去吃哪里,不会又是翠园吧?” “好像是利苑。”胡悦说,她扮了个鬼脸,谢芝芝正好洗完碗走回来,“你别和胡悦说师主任了,解警官,胡悦正生他气呢。” “怎么了?什么气?为什么?”解警官立刻来了个好奇三连,胡悦说,“没有的事,我哪敢生老师的气?” 说着还翻了个白眼,一脸的言不由衷,谢芝芝笑个不停,“胡悦搭师主任的车出去办事,说话不合师主任的意,半路被踹下来,剩下一公里只能走着去,师主任还说她迟到,罚了她全勤。” 全勤奖对小医生来说,不多不少,几百块钱,还不至于伤筋动骨,所以谢芝芝当笑话来说,毕竟师主任也是名声在外。不过解同和却看得出来胡悦的经济,他有点不高兴了,“哇,每天利苑吃着还罚你的钱啊?这个过分了啊——胡悦,那你身上还有钱吗?没有我借给你。” “哎呀,不是什么大事情。”胡悦不想当谢芝芝的面说这些,赶紧要把解同和撮弄走,“快一点半了,解警官你去小办公室等师主任吧,他从电梯上来都直接过去那里,不过来我们大办公室的。” “什么不过来你们大办公室?” 说人人到,师霁走了进来,应该是吃完午饭回来了,他的眼神直勾勾地落到饭盒上,“这是谁又带饭了?” “我啊,”胡悦今天特意多做了些饺子,就是为这一刻准备的——不过她也不怎么肯定,上次师霁是不是闻香而来,眼下心里有点底了,回答得特别有气势,“包了点饺子,师主任想尝尝吗?” “不了不了不了。”师主任的表情写满了口是心非,眼神还是盯着胡悦手里的饭盒。“——什么馅的?” “三鲜的呀。”胡悦说,“也对,这都我们吃剩的。还是算了——解警官,要不你先和师主任去办公室吧,我把这两个饺子吃了再来找你们,就几个了,剩着也没意思,还多占一个碗。” 饺子还温热,正是最好入口的时候,白口吃也好,牙齿一陷进去就有虾的香味出来,白菜带来的丰沛汁水在齿间迸发,正所谓饺子就酒,越吃越有,什么时候什么人都有吃两个饺子的胃口。解同和本来是真的吃饱了,可看胡悦吃饺子,不知不觉又看得有点饿,他咽了下口水,又看看师霁。“那个,师主任,要不我们先过去?” 每回他来,师霁都不给好脸,不过这一次他比之前更不高兴了,只留下一声意味不明的“哼”,转身就走了。解同和觉得胡悦之后肯定又会被批,他还挺希望她能知趣点,学那个谢小姑娘一样,看到师霁出现就逃得远远的,不过事与愿违,胡悦还是跟着溜了进来,跟着掩上门,“又有案子吗,解警官。” 罢了,有她在对话也方便点,解同和说,“不是新案子,就是上次的白骨案,现在案情有突破了,但还是比较复杂——” 得益于师霁做的复原图以及如今发达的科技,警方很快就收到线索——他们的复原图,经人脸识别技术公布出去以后,邻省j市a县有人辗转联系警方,怀疑白骨是他们多年以来未曾联系的亲属张某凤,而经过dna鉴定技术,也确定了这具残骸和张家人之间的亲属关系。 “如果是从前,想要从风化白骨上提取有效的dna证据是很困难的,但我们的技术一直都在进步,虽然我不太清楚具体的术语,”解同和自豪地说,“但现在已经能从很细微的痕迹和留存上取到证据了,经过检测,这具残骸和报案人确实是近亲。” 这当然很棒,但现在问题来了,“可张家失踪人口并不止张某凤一个人,事实上,同一时间张家至少有三到四个女性和他们家人失去联系,所以我只能又来麻烦你了,师主任。” 解同和从包里倒出一整叠照片,“请问你能从这些老照片中,分辨出这具白骨,到底是张彩凤、张红凤还是张蓝凤吗?” “……” 胡悦和师霁的眼神,都先落到了照片上,随后又抬起来不出声地盯着解同和——还是胡悦先出声。 “那要不这样,”她把照片丢到解同和面前,“你先告诉我,解警官,你能不能在这几个身高都是165左右,脸型和眼睛都很相似,面容细节全部缺失的照片里,找到你刚说的彩凤、红凤和蓝凤——?” 就算是连连看,那也不是这么玩的吧! #?“师主任。” 医生做多了,性格有时会变得冷漠,在医院看多了人情冷暖、悲欢离合,怎么离奇的故事都经历过,再荒唐的故事,听多了也就只剩一声叹息,胡悦跟在师霁背后,两个人一起走去门诊部的时候,就没怎么想张家三凤的人生故事,而是单纯地好奇,“你说,光从照片上,能把这三个人和那具白骨对起来吗?” “不是很容易,”技术性问题,就算师霁心情不好,倒也多数会中肯回答,只是态度冷暖就随他自己了,今天按说是他比较不高兴的一天,不过,或许是这个案件有点意思,他居然回答得很和缓,可见自己也在思索这个问题。“最好还是从dna入手,张家人如果还存有她们的日用品会容易一些,现在,希望就有些渺茫了,还是从医院就诊记录入手容易一些。” 这就是病历电子化的好处了,现在各大医院都在推行这个政策也不是没道理,张某凤如果是十年内在十六院做的整容手术,而且又没用化名的话,一搜就能搜出来。解同和虽然没这份运气,但也被师霁点醒,这会正在联系各大医院,想从病历入手进行搜索。不过胡悦觉得这个突破口也不是很牢靠,“公立医院可能是找得到,但……如果她是在私立医院做的呢?十年前的s市,有什么私人医院能够做张小姐那个级数的手术啊?” 动过骨,这是大手术了,十年前有这样手术条件的场所不多,不过师霁的态度也不是很乐观,“这不能这么说的,很多黑诊所私下都做这种手术,出事跑就可以了,十年后的今天还有南小姐,十年前这种事只会更猖獗,理论上说,只要有一间无菌室,有个医生、护士和麻醉师,那就什么手术都能做。要找到十年前的病历,希望挺渺茫。” “哦——”胡悦长长地拉了一声,“不过,做了手术迟早都是要修复的,如果张家几凤都做过的话,后续肯定也是要不断回来维护的吧,那还是有点可能的,你说是吗?” “动骨头的手术,当然是一辈子的事。”师霁不否认她的说法,“整得越多,修复得就越频繁,就看她们到底都动了多少了。线索肯定还是有,如果她们够幸运的话。” 什么叫如果她们够幸运?胡悦想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不禁全身发寒,师霁看她一眼,“明白了?” “……嗯。”胡悦低声说,禁不住叹了口气,“唉,这种事真是让人……” 张家几凤的故事,说起来其实也很简单,这在s市邻省的农村,一度是很常见的风俗——为了要个男孩,家里自然是超生,女儿生多了养不起,家里又被计生办罚得倾家荡产,该怎么维持生活?很简单,最原始的交易,直接就送出去卖。卖回来的钱换做弟弟的学费,家里的大瓦房,青春过了以后,有些女孩经过灯红酒绿的沾染,内心依旧淳朴,还会回村里‘找个老实人嫁了’,有的女孩子出去几年,心里就渐渐野了,和家里的联系日益稀少——这当然也是必然,心野了,知道为自己考虑 ,就不想给家里钱,这个家庭和她,也就不存在什么感情了。更有一些,对家里依然有感情,但运气不好,染了病,渐渐地也就失去了联系。 张家女儿多,又生得好看,几个女孩子十六岁就结伴到s市‘打工’,现在住的房子就是用当时的钱买的,不过他们家氛围不好,彩凤、蓝凤、红凤出去几年就不和家里联系了,根据家里说法,最后一次联系的时候,“在舞厅上班,收入非常好的,就是不给我们钱花,认识的大老板,一个晚上就给几万块,人也变得非常漂亮,就忘了本,不回来了。” 他们对女儿的生死倒还挺平静,在意的是那一个晚上的几万块,但警方考虑的却是另外的可能:根据家里说法,三凤至少在最后一次联系的时候都还在一起上班,她们长相相似,会否因此被一些有特殊癖好的富豪‘收藏’,其中一凤的死,又会不会与此有关? 而死了一个,却没报案,另外两凤,她们的下落与安危…… 胡悦刚才光顾着纠结辨认可能,这一点没有想到,现在想明白了也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她不禁想到今天下午要来复诊的于小姐——不知道她的那个‘朋友’,具体从事的又是哪一行呢? 再没有什么地方,比身在医院更能接触到三教九流,整形医美,客观来说更是容易接触到这些游走在黑白边缘的人群,不是没接触过,但这对胡悦来说仍是沉重的可能,她一路都没再说话,师霁也沉默下来,只是在走进门诊室以前,对她说了一句,“面对这样的病人,你还能维持不变吗?” 这一问,问过了时光,像是把几天前的对话重新串连到了今天,胡悦一口气堵着没有上来,她摇摇头,略有些沉闷地推开门,一边翻文件夹一边走进去,“你的第一个病人是——” 师霁动作快,坐下来先按了叫号器,已经有人移动到了门前,胡悦抬眼一瞥,倒是把案子忘到脑后,先抽了一口冷气。 ——好大的体积! 第38章 狂食症(上) “年先生你好。” “你好。” 年先生的声音很厚实,有一点粘,大概胖子的声音总是有点粘的——这么说有点残忍,但符合一般人对肥胖者的刻板印象,胡悦估量他的体重大概在100公斤到110公斤上下,身高则是170到175中间,这个体重身高比带来的视觉效果是有些骇人的,尤其是在十九层——毕竟,这是个整容医美中心,合理的现象是,出没于这层的患者颜值总是比别的楼层要高。 这么胖能做面部结构手术吗?关键是做了能有什么效果?大概除了鼻部和额部的手术以外,别的面部结构都被淹没在脂肪里了吧,手术难度绝对要比平时高了好几倍,恐怕师霁不会愿意做这样的手术,而且从他的体重来说,外科全麻手术的风险也会更大,再说,年先生的鼻子挺好的,他现在需要处理的绝对不是自己的鼻子…… 心里犯着嘀咕,嘴上还是在问,师霁不说话,就由她来问诊,胡悦当然不可能直接让他走,她问道,“您想要改善面部的哪个方面呢?” “双下巴。”年先生说,他的手指动了一下,好像有点不受控制地想要去拿放在脚边的袋子,胡悦看了一眼:袋子里放的全都是零食。“我马上就要做,那个,胃束带手术了,还有,全身吸脂,我想要,加做一个面部吸脂。” 他的话说得断断续续的,明显注意力有一半被引开,胡悦和师霁交换了一个眼神,胡悦放缓语气说,“年先生,你想吃的话……” 谢天谢地,年先生赶紧把袋子里的薯片拆开,吃了两片,他好像只有嚼着东西才能正常交流。“就是,那个,你们也看得出来,我这个身材是严重肥胖了嘛,我家里说必须得做手术了,准备了一些钱,已经谈妥了全身吸脂的疗程,搭配胃束带手术,我妈说面部吸脂要找个好医生做,她们说s市最好的医生就是师主任——但师主任是不走穴的,用关系都请不到你,只能自己来挂号了。” 他又抓起一把薯片吃,有点不满意的样子,“本来我妈说她可以帮我来的,但想了一下又反悔了,她说她来你可能不会答应,做手术都要先看到患者的——” 这当然是真的,没有代人挂号这么荒谬的事,不过师霁主要是做面部骨结构的,倒不是说做不了吸脂,但专业方向不对,不能说他是面部骨结构的权威,在吸脂术上就一样出色当行,面部吸脂在十九层也有专门的医生做,胡悦请示性地看了师霁一眼,“可我们主任主要是做骨结构的,已经很多年没做过吸脂手术了——” “我妈说周小雅的双下巴就是师医生做的!”年先生爆出惊天大料——周小雅正是国内顶级女影星,前几年生完孩子以后一度体重发福,成为话题,但迅速又控制了回来,总体来说都还是纤细的纸片人形象。“她说你是面部吸脂的专家,那些明星通通都找你做双下巴。” emmmm…… 胡悦忍不住就递过意味深长的一瞥——她录入过十年的病历,对师霁经手的病人,不说是了如指掌,但至少也都明白大致类型,本以为对师霁已有相当的了解,没想到,这男人还真是经得起琢磨。她怎么就不知道原来师霁还是个不为人知的面部吸脂专家? “你妈是从哪里知道的?”师霁的表情倒很平静。 年先生吃完一包薯片,又去拆一包,他身上洒满了薯片碎屑,咯吱咯吱地说,“周小雅和她说的,她叫我们去那个诊所——但是吸脂术最后不都要介绍到十六院来做?我妈说过来直接挂号省一笔咨询费啊——师医生,那你到底做不做嘛,你要是愿意做,我就叫那边的医生给你约时间。” 胃束带、全身吸脂,从年先生的情况来看,也许还要加上皮肤切除术,这是一系列动作很大的手术,也许还得分次完成,和一般的吸脂术比,风险要大许多,考虑到肥胖患者的麻醉风险,跨科室甚至是跨院会诊也不罕见,手术花费也不会太小,光是胃束带手术就要五六万,当然,年先生家境应该不错,至少他母亲是认识周小雅,胡悦看了一下师霁,师霁微微摇头,她会意地说,“师医生不走穴就是因为自己的时间很难调,我们手术都已经排到三个月以后了,可能和你们的时间不是很能对到一起,年先生,你在哪个医院做胃束带手术?” 年先生说了个医院,也是名医院,不如十六院那么顶级,但实力亦颇雄厚,“本院肯定也有医生能做面部吸脂的,你别着急,最好还是在一个医院里找,这样后续复诊也比较方便。” 医院想接病人,可能还要协调床位,不想接病人那简直太简单,外行人想反驳都不行,年先生看起来也不是很在意,毕竟,他已经充分地暴露了自己是个妈宝的事实,过来找师霁是母亲的安排,他人只要来了就算是有交代了。“行吧,那谢谢医生啊。” 胡悦注视他走出去,几番欲言又止,差点想叫住年先生,但偷看几眼师霁,却又忍住了,师霁就当没看见,送走年先生,“下一个。” 等着做面部结构的求美者,可能分布到人群里,百中无一,但如此庞大的人群基数,再低的百分比,萃取出的绝对数值依然是高得吓人,师医生门外坐了十几个等号的求美者,一整个下午胡悦都在鼻子、下巴、颧骨和额头中度过,圆脸的想要垫下巴,长脸就想要削下颔骨,额头低的想填充,额头高——那还是只能填充,只是部位不同,毕竟额头可是不能削的。其中还有些病人是来复诊的——比如说快乐的于小姐,她和南小姐同期做的手术,也有过一段鼻子不自然的肿胀期,但很信任医生,现在鼻子渐渐消肿,和五官融合,看起来是比之前要美多了。 人的面部就是这样,只需要一点点细微的调整,就会有很大的不同。尤其鼻子是脸部的大梁,挺拔一点,看上去都会贵气精致很多,大部分美人都有个无可挑剔的鼻子,这一点确实不假,于小姐本来只是个清秀佳人,但现在已经有点大美女的味道了,她的假睫毛也粘得很好,眯起眼看人的时候比之前更有风情,穿着亦明显上了个档次,胡悦也说不出品牌,但她可以体会到质感和设计感的变化。 “如果在这一块打肉毒或者玻尿酸的话,会影响到鼻子吗,胡医生?” 也许因为两人聊过,她显然更信任胡悦,师霁一边检查鼻子,她一边拉着胡悦的手七问八问,指着自己眼睛底下的卧蚕,“我想要丰卧蚕,还有瘦脸——她们说做过鼻子是不影响的,但还是问问你更放心,对了,还有你看我适不适合做双眼皮啊?” “你不是已经有双眼皮了吗?” “但不对称呀,胡医生你给我介绍个好医生,我想做石原里美的那种双眼皮,扇形的,看着好内秀,又妩媚,我看了说恢复期要三个月到半年,刚刚好,赶快抓紧做,还能和鼻子一起恢复——” 整容如果没好处,不会有太多人上瘾,胡悦还记得于小姐来做隆乳术时的样子,不说多干瘪,但只能算是路人级别。但现在真是完全脱胎换骨,从长相上就高级起来,也难怪她食髓知味,觉得自己还有很多地方可以提升,“打针可不可以找你啊,胡医生,你应该是能打针的吧?” 注射玻尿酸她当然是有资格的,十六院有专门的注射科不假,不过有执业医师证的医生都可以胜任这种操作,胡悦很尴尬,“我是能打,但我不打的——你还不如问师主任。” 如此喧宾夺主,以师霁的心胸,早该不舒服了,这毕竟是个被叫师医生都不爱回的人。可这会儿他仿佛洞悉了胡悦的心思,没有一点不快,反而笑道,“我打贵,而且我也没时间。” 这意思是什么就很明显了,于小姐走的时候想问胡悦要微信号,“我们私下联系行吗,我有好多问题想问你。” 这微信号,胡悦就不知道该给还是不该给了——于小姐和南小姐不同,这是能看得出来的,至少听医嘱,不让她加倍也没跑去私人美容院瞎搞,她也是想建议于小姐别急着全脸打针动双眼皮,不过加了微信号也就等于是抓住于小姐的暗示——这个大家其实都心照不宣,十六院打一支玻尿酸,如果瑞蓝的话,至少是6000块一支,但其实药品本身,进口合规的那种,从总代手里拿也就1000不到,胡悦收于小姐2000块,除了换个地点打针以外是没有任何区别的,于小姐要打的部位比较多,一次打3-4支的话,她能省一两万,胡悦坐收四五千,前后不超过半小时,可以说是安全快捷,基本没有任何风险。 当然了,这不合规,但在业内非常普遍,几乎是公开的秘密。不然于小姐不会暗示得这么明显,师霁肯定也看出来了,还跟着推波助澜,总有点看热闹的意思。胡悦思前想后,这个微信终究还是没给,“我现在都还不能独立坐诊,等我自己坐诊了,你再来挂我的号吧。” 于小姐走得有点失望——她是来复诊鼻子的,师霁就只看了鼻子,说了下打针的注意事项——太靠近鼻根的部位不要打,刚做过鼻基底,尽量避免刺激。至于别的他一概没提:这针该怎么打,打在哪里,打多少效果好,至于双眼皮哪个医生做得好,她也没得到答案,胡悦来的时间短,只知道十九层的眼部美容室一向是门庭若市,哪个医生都很难约,师医生则是不关己事不开口,他那么凶,别人也不敢多问,她想要省钱,还得再设法找个能信任的医生来打针。 做完下午门诊,往住院部查房这一路上,胡悦也很沉默,她心事重重的样子落入师霁眼中,他不禁微微一笑:刚出社会,都有一腔热血,这时候怕的不是受挫,而是尝到了钱的甜头,胡悦这是运气还算好,在j's赚了笔外快,要不然也许就真答应于小姐了。半小时五千块,这买卖是划算的,于小姐再给她介绍几个姐妹,怕不是外快的钱都比本职工作多多了? 看得出,她很舍不得,不过没有答应,也算是脑筋较清醒——师霁是承认自己有点看热闹的心情,暗自希望她扭捏到最后还是决定答应,这样此时他就能通过诘问让胡悦下不来台——私下打玻尿酸和肉毒杆菌,后者倒还罢了,只要药物来源正,出不了什么大事,但玻尿酸在眼部周围注射还是需要点技术的,那个部位血管多且发达,如果把玻尿酸打入血管,后果不是病人和医生能承担的,胡悦现在最多也就是打打下巴,打眼睛她恐怕还不够格。 喜欢看人下不来台,是个不良的坏习惯,但鞭打自己养的幼犬,也没人能多说什么。胡悦越烦恼,师霁看得就越愉快,一反过来出门诊时的气郁,他反倒笑眯眯——扳回一城了。 “想说什么就说。”光是沉默已不足够,他禁不住出言挑逗,笑意只在眼神里,表面仍是那个严厉冷淡,步履匆匆的师医生,别人只怕会被骗过——但胡悦奸诈狡猾,也许能看出点端倪。 “……” 但,今天她怕是真的有点心事,胡悦低着头沉吟了一会,居然真的抬头说出了自己的心事。 “那个年先生……” 一开口,她关心的和师霁猜的根本南辕北辙,“我觉得他不该去做胃束带手术的,他应该是患有bed,如果不同时针对展开治疗,恐怕……” 她居然还知道狂食症?在国内,就算是医生怕也都会有一批人把狂食症和暴食症混淆。 她关注的居然不是自己失去的外快,而是那个他都快忘了的死胖子? 胡悦一向总是能给他一点惊奇的,这一次也不例外,师霁微微一怔,偏头看去,她却又早已半转过头看向了窗外。 “不治好心病……”她说,像是对他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师霁一向觉得她生得很不好看,但这一刻,夕阳模糊了所有细节,只把她的叹息和轮廓一起,镶进了金边,也镶进了他耳边的回响里。 “又怎么能治得好身体?” 第39章 狂食症(下) 和一般人想得不一样,其实暴食症的人倒很少需要抽脂手术——很多人可能也承担不起抽脂手术,并不是说金钱,而是说患者的健康已经负担不起抽脂手术的风险了。每年都有人因为重度暴食症死亡,轻度暴食症患者的健康也受到了永久侵害,因为很少有暴食症患者没有催吐现象,而催吐一旦成为习惯,你整个人就都无法再回到从前了。 暴食症是什么?周期性地在短时间内吃下远超常人食量的大量食物,然后陷入体重上升的焦虑,开始报复性地大量运动或是催吐——通常来说,是催吐较多,这种行为周而复始的出现,同时患者的注意力集中在体重上,用体重来作为判断自身价值的唯一标准,这就是典型的暴食症。对体重的焦虑是区分暴食症和狂食症的关键——像是年先生这样,对体重没太多焦虑,只吃不吐,又吃得显著超过一般人食量,明显对‘进食’这行为有不可控制的迷恋,在诊断中还是更容易往狂食症去判断。当然,从体重上来说,暴食症和狂食症患者也很容易区别,狂食症患者往往比一般人要胖很多,暴食症患者则一般没有过分明显的超重,如果是交替性暴食厌食症,甚至还可能骨瘦如柴,比一般人瘦很多。当然,不论胖瘦,暴食症患者都有一张比常人大而且肿的脸,这是最明显的指征——长期催吐,会造成牙齿松动、脸庞肿胀,喉咙受损,而这种改变是不可逆的,曾经对身体的摧残,没那么容易获得原谅。 这是个较新的病症,至少是在近现代才引起重视,毕竟在人类历史上,食物充足到供养得起暴食症患者的年代并不多。顶多有个罗马皇帝尼禄,是个出名的大肚汉,不过他更接近于狂食症了。胡悦对暴食症患者了解最多的,说起来好笑,还是现在很流行的吃播,那些大胃王主播,如果同时还是正常身材,脸又比较肿大,十个里面九个逃不掉催吐,这可能是新世代的病情分支——业务型暴食症。 以医生的眼光来看,社会上许多行为都让人难以理解,这大概是最富有哲学意味的职业了,可能学久了都会有点感悟——人在这世上,并不是为了活得更久,倒更为了是活得更快活,别说这些暴食主播了,就是医生自己,又何曾处处都活得养生?只要活得够久,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出点问题,只是年先生的问题来得比较早,也比较棘手罢了。 胡悦不知道自己是更该介意于小姐还是年先生,她倒不怎么想去打那几针——现在医师私底下都打针,但说实话,即使不考虑场地问题,执业医师注射玻尿酸多少也是违规了,按理还是要主治医师才有这个资格,而且有些敏感部位,没有老师傅带过自己怎么敢随便乱打?对于小姐,那是张家三凤带来的移情,对年先生更多的是一种止不住的冲动——不论是暴食症还是狂食症,其实胃束带手术都没有太大的效果,甚至可能是有一定的危险性。 所谓的胃束带手术,就是用一根管子把胃扎起来,这样可以很方便地控制食量,以此控制热量摄入,达到减肥的效果。和抽脂手术比,这种减肥方式效果更为显著持久,但也有一定的弊端——首先,管子老化以后可能需要更换,其次,束带可能会移位,或是勒进胃壁。当然,后者的话,这是医生手艺的问题,但前者也和患者的进食习惯有关,狂食症患者如果改不掉进食习惯,束带移位的可能性极大,毕竟把胃吃炸,这还是略玄幻了点,撑到极限肯定会把束带撑移位,或者如果束带够坚挺,胃撑多了那就会造成呕吐,这就真是被迫催吐了。而年先生可能还会觉得这比从前方便,吃多了自然会吐掉,人还会渐渐瘦下来,只要对进食的迷恋不改,他永远不会因为做了手术就从此不再吃太多。 这是一种知道正确答案,就忍不住想要答题的冲动,胡悦特别想知道医生是怎么答应给他做胃束带手术的——可能是对狂食症了解不多,毕竟这也是个新病种,还不如暴食症更受到重视,而且确实有很多胖子本身食欲就大,胃越吃越大,如此恶性循环最终发胖,这种患者通过胃束带手术一般都能有效瘦身。如果不是年先生在门诊的时候表现出的进食冲动让她留意,误诊的可能性是很大,更可能是医生本身就没细想,患者要做,体征允许,症状吻合,那就给他做了…… 十六院不允许医生私下和病人联系,任何医嘱必须在病房做,也不允许口头医嘱,必须落实到文字,这其实也是为了医生考虑,胡悦连私下打玻尿酸的胆子都没有,更不会去违反这个规定,否则万一年先生杀回来咨询狂食症的事,她私下联系患者的事就等于是完全暴露在师霁眼皮子底下。说实话,于小姐那种,谈了说了,是她多事,毕竟人家做了手术是变得漂亮了,整不整容是自己的选择,但年先生这种事,就和南小姐一样,要她不管真是抓心挠肝,就像是有一块痒痒在后背,又不能伸手去挠,真是整个人都要扭起来。 她一早大查房的时候就扭得厉害,师霁查体的时候反应比平时迟钝,递道具都没从前勤快,查完房,师霁和她要去j's,刚好一道进电梯,胡悦磨磨蹭蹭,到了一楼门开了都不往外走。 师霁还帮她按了开门键,很耐心地看着她,“你还不走?” 胡悦反应过来了,不禁有点尴尬——她这不是摆明了要蹭车吗?“我——呃——那个——您知道今天最低温零下二度吗?” 这是不想骑共享单车了啊,师老师不为所动,但电梯按久了要报警的,也只能收回手,“自己打车。” “我——工资不是还没发吗?我卡里就23块钱了。” 这是真的,饭卡也是卡啊,胡悦说得很真诚,跟在师霁背后亦步亦趋,“师父……” “你还敢坐我的车?”师霁不置可否,“上辈子没被踢够啊?” “我最近这么乖。”胡悦不失时机地邀功,“您看病历室多久没找您了?师父怎么舍得踢我呢。” 确实,这几天怕是师霁想破头也想不到什么她的错处,不过她的师父也从来不是个讲理的人,“怎么没有,看不顺眼的地方多了,半路上没准就想起一个,新仇旧恨,忍不住把你踢下去。” 他是真不打算带她,坐进车里都没开副驾驶的门,胡悦趴在车窗上双手合十摇了又摇,师霁都不理,开出车位,又开了五六米这才停下来。胡悦赶忙溜上车拉好安全带,一路都在组织语言,想说又不敢说——她还真怕自己一开口,又被师霁踢下车。 “行了,有话就说。”到最后还是师霁挑破了,他有点不耐烦,“要是长虱子就赶紧下车,刚送去洗过座垫,再送洗这个钱要你付。” 胡悦还磨磨蹭蹭的,但这会儿不是不敢说了——她发现师霁好像还挺吃这一套的,虽然嘴上不客气,但她示弱了他就会对她比较好。 但这点心机,逃不过师医生的眼睛,师霁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了然全写在眼神里,他嗤笑一声,“这是在干嘛?赚了点钱,就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了?” ……她了解他,他也了解她,医术有高下,说到操纵人心也是半斤八两,这摆明是激将,可胡悦就是被激起来了,“我是想问,您为什么一直不告诉年先生,他最好是先控制住狂食症再做那一系列手术——至少是应该双管齐下,同时治疗。” 师霁失笑。 ——他笑起来是真的好看,唯独只有笑起来的时候,她会怀疑他到底有没有整过,不微调,人很难拥有这么完美精致的五官,天然总是有点瑕疵,人工才能完美。但真的调整过的脸,笑起来不会这么自然生动,总会有那么一点点痕迹。 他有两种笑,一种笑在嘴上,一种笑在眼睛里,这会儿就是眼睛里的笑,鼻子有一点点皱起来,眼波就像春水一样,眼神扫过来,唇线上扬,露出一点白牙,凝睇过来,充满笑意,有种难言的亲近、噱笑与温存。 事实上,是太过亲近、太过温存了。 胡悦忽然很尴尬,说不出是为了什么,就像是不小心见到了师医生私人的一面,而他本人甚至没有察觉。基于礼貌,她都不敢多看,扫一眼就转头看着窗外,唇抿一下,忍不住又抿一下。 一定是……一定是太难堪了,她想,怎么忽然间就觉得——这么尴尬—— “怎么还在想着他。” 师霁是真的一点没察觉,他打着方向盘,很随意地说,“他来咨询面部抽脂,我就管他的面部抽脂,就这么简单。如果他想要全面建议,可以来j's挂我的号,他又不是不知道——你当他妈妈不知道?” 胡悦不禁默然:这是把病人家属的心理研究透了,师霁的咨询,在j's至少是几千元。年妈妈可能想钻个空子,但这种小心思,她一眼都看得清楚,怎么可能瞒得过师霁? 给年先生做了完整咨询,那j's的咨询还有什么意义?这个口子,不开有不开的道理,胡悦是道理都懂,但心里真的过不去,她自觉自己改变的速度已比想得要快——是比之前适应得多了,刚到十九层的时候,觉得个个病人都没必要整,本身已足够漂亮,这都是过度手术。但现在,她已能理解于小姐还想要再微调的心情,从审美来说,她确实还能更美,虽不能认可,但已不至于不解。 ——改变的速度,有时已经让她自己有点心惊,但,即使如此,她也依然忍不住问,“但……如果他就这样去接受手术,不等于是白受罪——如果没看出来也就算了,但,你是知道狂食症,也知道这个病,不是通过胃束带手术就能治愈的呀——” 这句话里的‘你’,倒不如说是‘我’,与其说她把希望寄托在师霁身上,倒不如说她是在喃喃自语,问的还是自己。 师霁偏头看了她一会儿,可胡悦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留意到他眼神那细微的改变,他看了一会,又一会,直到交通灯转绿两秒才发动汽车。 “哎呀,我的天。”他说,又是日常嫌弃幼犬的一天,就差没用手拧拧眉心了。 胡悦也很习惯他的鄙视,这话里藏的那点儿抱怨——那点无可奈何,两个人都把它忽略,师霁说,“你这么说完全是见识不够,还会在意‘白受罪’,那你就是对吸脂术还不够了解。” 他啧了一声,忽然又坏笑起来,“这可是你自找的——” “既然还会在意这个,那就多了解了解。” “从明天起,我的手术你别跟了,就去老田那里,给他帮帮忙吧。” 老田是十九层专做吸脂的主治医师,胡悦一听就知道自己是又被发配边疆了,这种被丢来丢去的奇葩事情,她多少已有几分习惯,‘哦’了一声,虽不平衡,却也没怎么生气,就是还有点不明白——搞不懂师霁嘴角的坏笑是什么意思。 没关系,第二天,当她走上手术台的时候,就什么都明白了。 第40章 魔比斯环 “刀。” 所有的手术当然都从这句话开始,还是照旧,刀锋陷入皮肤,血往外冒,很快又被止住,新人上来,“拉钩。” 给吸脂术拉钩的难度要低一些,因为吸脂术需要的通道很小,只要够塞进吸嘴和负压管就够了,需要打开的层次也不多,吸脂头如果被捅进腹腔,那是严重的医疗事故,等吸嘴塞到脂肪层里以后,助手就可以走到一边,欣赏主治医师的表演,“开始了啊。” 机器发出轻微的嗡嗡声,暗红色的液体流出来,和隆胸手术比,在视觉效果上吸脂手术是要好接受得多了,甚至可能还会让人有些快感——这流出来的液体,除了血水、被注射进的肿胀液以外,可全都是油啊。 不但会让人隐隐有种爽快感,吸脂这边的氛围也很友好,大家都礼让争先,对新人照顾有加,很给机会,“来,这台比较简单,给悦悦做吧。” “对,悦悦都来一周了也没上过几次手,是我们太不给新人学习机会了。” “悦悦来。” 几个师兄师姐笑眯眯地冲胡悦招手,胡悦连说不的余地都没有,接过田医生手里的负压管,抽着嘴角笑,“谢……谢谢前辈们照顾啊。” 前辈们一个个也看着她笑,“不谢不谢,你自己也要多努力啊。” ——怎么简单?脂肪多就简单呗,脂肪相对少就要多注意力道和方向,不留神的话真能捅到腹腔里,脂肪多的话,这活其实不难的,就是端着根管子在那里来回抽吸,周而复始、周而复始、周而复始、周而复始…… 整形最苦,吸脂隆乳。隆乳是取个巧劲,瞬间的爆发力,吸脂却就像是长跑,吸力当然都是机器提供,但你也得端着吸头,这就像是用吸尘器打扫环境,只除了吸尘器能对着一块地面猛吸,正吸反吸,怎么吸都完全没关系,可人体你当然不能这么吸,得保证力道均匀,把这块区域全都打扫一遍,不然要是吸得坑坑洼洼的,患者当然不可能满意。 一次吸脂不能超过2000ml,多于这个数就可能造成患者的不良反应,老师也不会从头到尾都让学徒操作,刚上手,就算再有天赋也不可能吸得平平整整,扫尾工作还是要他来完成,他从胡悦手里接过管子的时候,胡悦的手臂都快没知觉了,放下来还在抖——一天就一台也就算了,要是两台到三台都是一个医师做的话,不出一周真能闹出劳动损伤来。 “这是第几次了?” 有段时间了,罐子里的血水开始分层,就像是打了一段时间的西瓜汁,黄色的油像是沫沫浮在上头,下头沉底的是肿胀液、组织液和血,混合起来红红的,有点儿像不那么新鲜的果汁红。被划出的手术区域肉眼可见比之前平整了很多,一般来说抽脂手术都是分部位完成,有些比较瘦的患者,只是为了加强某个部位来做的,一次可以操作两三个部位,但像是今天这个患者,连腰腹都要分两次做,这一次做左边,穿一个月束身衣,恢复好了,再来做右边。 “第三次,”田医师手底下还是有好几个助理的,其中一个明显地位更高,“下次来如果皮肤弹性恢复得不好,可能要做切除术。” 抽走一两千ml,必须穿束身衣,把手术区域绑住,不然会出现很恶心的现象——油没了,但被肥肉撑开的皮肤还在,欧美国家很多重达两三百斤的大胖子,减肥到正常体重范围以后,身上的皮肤就会垂挂下来,像是人肉衣袖一样,有点猎奇的恐怖。如果一直都这么胖,皮肤已经失去弹性,那唯一的办法就是切除多余皮肤,一般体重230斤以上就要考虑这种可能了。田医师见怪不怪,“复诊的时候再说了,得看他满足不满足手术条件。” “这还能不满足的吗?”底下的马仔也有好奇的,“能做抽脂术的话,手术指标肯定都能满足的吧?” 也不是每个胖子都能做抽脂术的,两三百斤的那种一般都有肥胖并发症,他们要通过抽脂手术瘦下来,那是一个漫长痛苦的过程,必须反复手术,毕竟抽脂量是有上限的,一两次手术根本就看不到效果。多次全麻手术对身体状况终究会有影响,所以能做抽脂术的胖子,身体状况必定良好,没理由不能做皮肤切除术,这一问挺有道理。 “他已经切过一次了,这又不是《海贼王》,皮肤真和橡胶一样能无限拉长吗?”田医师笑了一下,“所以说,同学们,注意看病史啊。四年前就是在我这里做的手术,记得很清楚,切过一次了,这是复胖回来的。” 一片震惊的啧啧声,“怎么又复胖了?” “不是说脂肪细胞不能再生的吗,抽了就抽了啊——” “你傻啊,脂肪细胞不能再生,但可以膨胀啊,去年那篇论文读过了吗,检测抽脂术后反弹情况的,身体的自我修复机制,检测内脏脂肪增生情况——” 几个新人七嘴八舌,老助理反而都淡定,“这有什么稀奇,你问问他平时的饮食习惯。这和内脏脂肪无关,饮食习惯不改,抽出来的迟早都要吃回去,就是有的人吃到皮下脂肪,有的人脂肪是真的被抽得差不多了,就吃到内脏脂肪里。” 这么说,今天这病人还算是幸运,至少还能再来做抽脂,如果吃到内脏脂肪,那就没办法了,田医师一边缝合一边讲,“也是吃太多了,内脏也挂不了那么多油啊,还是长回肚子里。我们这边这种客人太多了,哪有什么一劳永逸的?要靠抽脂来减的生活方式都有问题,能改他们也不会来抽脂了。” “那还是过来加强的好点吧。” “得看你说的是哪方面的加强了。”老助理说,“我们这边过来的,要么是真的胖,要么就是那种已经瘦得差不多,但有顽固赘肉的——这种还行,也是唯一一个返工率比较低的,不过也不好说,一般对身材这么在意的吃的都特别控制,一旦放开吃一阵子,那真是爆炸胖,啧啧啧啧,还很不好减……” 吸脂手术,说痛苦也还行,反正大部分都要全麻,睡过去起来以后,就是常规的术后麻痹,打进去的肿胀液流一流,束身衣穿几个月,一大块肥油就没了踪影,听起来是很吸引,所以这里常年穿梭着对体重很看重的人士,说到身形,倒是各种都有,这里也是各种错误减肥理念支持者最常见的地方,“能来这里的还好啦,那些真的断食、断碳、生酮饮食弄出问题的,都去内分泌科了。弄出厌食症的也不用来了,治不好就死,在家好好歇着吧。” 是的,至少能来这里的病人生理机能都还正常,但跟了一周手术,胡悦也不免有点泄气,她算是明白师霁的意思了——说她肯定是听不进去的,那就亲自来看好了,事实就是这样,吸脂本来就是个极为悖论的手术,毕竟每个人的肉都不是平白来的,吃出来的肉,吸走了总也还是会以其余方式长回来,如果能改掉生活方式,有这样毅力的话——又怎么还需要来吸脂呢? 年先生不是不值得同情,只是他太常见,不值得什么特殊待遇,他就是每个来做吸脂手术的超重者缩影,有没有狂食症,要紧吗?吸脂部大概是这句话的最好注脚——生活本来就是一场徒劳无益的挣扎,年先生去就诊的那个医院真没看出来他有进食失调?未必,只是,如果你因为这手术没意义就拒绝去做,那就真没手术做了。 “胡医生。” “胡医生。”吸脂这一块,全麻的病人多,住院部也热闹一些,用餐时间从走廊过,各个病人都和她打招呼,又胖有瘦,最喜庆的往往还是那些来做微创吸脂的瘦子——他们大概是这一科最大的正能量了,任何技术都有两面,吸脂除了是胖子逃避现实的手段,一样也可解这些瘦子的心结:很多健身爱好者都深有体会,不管怎么练,身上总是有个地方的脂肪减不掉,稍微一放松,那里就又软趴趴。这种时候,现代科技就是他们的救星了,通过吸脂是可以精确雕塑体型的,把顽固脂肪吸掉的感觉,就像是垫过鼻梁一样爽,很多身材完美无瑕的健身教练也许都动过这种小手脚。 这就是科技发展的积极一面了,就像是癌症、艾滋病也正在被缓慢攻克,医学生对于技术的进步也一样有点本能的自豪,也许有一天,对身体来说,再也没有不可能,不再会有肉体带来的局限,医学能帮助病人越过自己的极限—— 这是想远了,胡悦摇摇头,自失地一笑,和同事一起走去吃食堂。“师兄,你在这里做几年了?” “三年多了,还是个住院医,混得不行啊。” 是人都知道她是师医生面前的大红人,下届住院总很快就要空缺,盯着这个位置的,可不止他们面部结构科,胡悦没想到潜在的竞争对手这么多,她有些慌乱地笑了,就当没听懂师兄话里的酸意,径自问,“那——你们手里就没有抽脂后成功减肥的案子吗?不会到最后,个个都回来了吧?” “那当然不可能。”师兄也就是随便酸一句而已,胡悦背景虽然雄厚,但本人做事勤谨,笑容也可人,聊天和竞争终究是两回事。“有些人复胖以后,也就不信任手术了,这部分客人当然不会再回来——还有一些人出院就失联了,都没回来复诊,这病人就丢了。” 和欧美那种与医生挂钩的诊疗制度不同,这在中国很常见,胡悦理解地点头,师兄摸着下巴算了下,“反反复复回来做抽脂的,其实也不多吧,就十分之一左右,但这种会让人印象深刻,有些人真的,肉都快戳烂了那种感觉,还要回来坚持做——啧啧啧——” 听得出,他对这数据不是太留心,师兄更多是把病人当作了流水线上的躯体,他只关注这台手术好不好做,倒很少去想手术以后的事,摩了半天下巴,“要说原本很胖,通过吸脂瘦下来以后成功变身,再也没复胖的,emmm……” 当然,绝不能说完全没有,医学生说话永远不会这么不严谨,“这就要看你把时间放到什么纬度了,一年内应该是很多的,但三年内,五年内,十年内呢?人生这么长,会发生很多事——真的说不好的。” 但,师兄的态度就已经说明一切了,想想也是有点让人绝望,受了这么多的罪,换来的只是片刻的安慰,“不过,至少抽脂完以后,还是瘦过,对吧,不来做手术就真的连这个机会都没了,所以还是挺值得的,我们有些病人就真的是瘦了,还有些,复胖了也值得啊,有个病人就是目标很明确,来生小孩的,她本来都胖得不能怀孕,连姨妈都不来了,做完手术以后,自己也控制饮食,230瘦到150,赶紧生了个孩子,后来又复胖到180,但也值得啊,至少有小孩了不是吗,妇产科那个老严笑我我就这么说的,不然月经都不来,生个毛小孩……” 胡悦依然含笑,但已经没有在听了,她的思绪,早已飘远:百闻不如一见,师霁想说的,她用了七天来听明白,已经是彻底明白。接下来是不是该找师父说一声,回归正轨?继续呆在这里扫肚子,她也有点吃不消,更重要,这一阵子她没去j's,和老师的关系有所疏远,这和她想要的可不符合。 但是——可是—— 师霁、田老师、师兄,他们的看法都一点没错,年先生想做,就该让他去做,医生就把自己当成工具,在整形美容科才是最合适的姿态,他能不能维持,怎么去维系,这是他自己的事,能成全他的愿望,就已经是一种关怀。 但胡悦还是—— 再三犹豫,午休时间,她还是按下了那个早已暗自记下的电话号码。 她总是—— “喂,是年先生吗?” 电话接起来以后,她说,“我是……十六院的胡医师,你最近,有时间吗?” 第41章 空洞 “我要……嗯,凯撒沙拉,匈牙利牛肉汤,一份安格斯肉眼排,五分熟,配菜就要土豆泥和西兰花,另外我要单点一份薯条,可以先上来吗。” “好的先生,请问小姐要什么呢?” “给我一份意大利面就好了。”胡悦说,其实她也有点饿,不过听到年先生的菜单,正常人都会有种腻味的感觉,“再来一杯苏打水吧,谢谢。” “好的,没问题。”服务生合上菜单,重复了一遍点单,“凯撒沙拉、牛肉汤……” “等等,我想了一下,还是再来份火腿配蜜瓜。”年先生打断他又加了一单,他搓搓手,对胡悦羞怯地一笑,“这个,习惯了习惯了,胃口大,嘴里不嚼点什么,难受,胡医生多包涵一下。” “可以理解。”胡悦呷了一口水。 气氛有些尴尬,像是谁都在等对方主动说点什么,胡悦清了清嗓子,她还是有点儿犹豫,从医院到这里,凭的是不服输的一股狠劲,但真要开口了,想起冒的风险——这种事其实最好还是电话里说,年先生要找麻烦,没录音都可以不认,当面说也就比微信好一点,如果年先生私底下录音录像了呢?虽然看起来不像这种人,但南小姐和她家里人看起来又何尝会那么愚昧不讲理? “那个,这是平时经常来的餐厅吗?”她问了个安全的问题。 “……是啊,我挺爱吃的,看体型也看得出来,一天不吃好吃的,我浑身难受。”年先生有点困惑,但仍配合,“我家就在附近,这一带的餐厅都吃遍了,什么餐厅都能给你推荐,你平时喜欢吃什么?” 再这样说下去,恐怕他会以为她这是主动求相亲约会的吧……胡悦摇摇头:年先生的话,多少也印证了她的猜测,家住市中心,这一片餐厅人均下两百的都很少,以他的食量,每个月怕不是伙食费都要数万,从谈吐来看,也受过良好教育,年先生的家境应该确实是颇优越。 “我对吃的很随便,大多都自己做。”她一语带过,“冒昧地问一下,您从小是不是不在父母身边长大?” “呃……对呀,我爸妈一直在外地做生意,我是被外婆带大的,上高中他们才回s市定居。”年先生更疑惑了。 其实人世间真没什么新鲜事,大多病人的情况都和医生猜的一致,难的只是怎么去告知,胡悦点点头,“再冒昧地问一下,你和父母的感情,是不是因此——还有,外婆家里应该还有别的舅舅阿姨什么的,不止是你妈妈一个女儿,是吗?” 像是年先生和胡悦的上一代,有兄弟姐妹非常正常,胡悦甚至可以猜得更过头一点,“你是不是自己也有兄弟姐妹,而他们是从出生起就跟在父母身边的?” 越问越明显,年先生的表情就是最好的回答,他不说话了,手里拿着薯条啃,一根接一根,胡悦从心里叹口气,她说,“这个不是医生做的医嘱,必须先和您说明,我没有这个资质,当然也没有身份,就只是——就当是朋友和朋友之间吧,我想给你介绍一下狂食症这个疾病……” 心理疾病,成因多数复杂,暴食症、厌食症,这都是对体重极端在意衍生出的病症,暴食后的‘净化’行为就是铁证。而狂食症的成因和对体重的关注没有太多关系,更像是人类对于进食行为的依恋和移情,内心空虚的人总喜欢多吃一点,这样至少有一部分欲求可以饱足——这不是什么鸡汤式的名言警句,而是切切实实的科学事实,人在某方面的诉求得不到满足的时候,就会用另一方面的需求来替代,尤其食欲更是多种欲望的代偿,这毕竟是人类最容易掌控的欲望,爱人离你而去,老板炒你鱿鱼,亲人对你冷漠,生活颠沛流离,这都是个人很难更改的命运,但至少一个人总可以选择自己吃什么,怎么吃。 “不是每个人都会变成狂食症,但是这种心情不爽的时候,用美食解毒的心理,人人都有。”她尽量用客观的语气介绍,“有些人的倾向控制得不好,也许是生活中的一些际遇,让他们越来越依赖这种进食行为,到最后养成了习惯,即使困境已经解除,还是改不掉疯狂进食的习惯,这也是狂食症的一种成因……” 到年先生这一步,进食已经是一种习惯了,越是焦虑的时候越要多吃,如果克制自己不吃,也会引发焦虑,这种病当然是要治,而且远比抽脂术更该引起重视,如果控制不好,抽脂术白做这都是很次要的弊端,再这样吃下去,身体垮掉也是迟早的事。胡悦想要见面也是因为电话里不怎么好解释,至少她不好判断年先生有没有听进去,上次见面,她觉得他的精神状态也不是非常——嗯,健康。“这方面的专家,说实话,隔行如隔山,我是不怎么了解,不过还是要从心理咨询着手,你的经济能力没问题的话,我推荐你可以去这附近的几家咨询室,有个刘医生听说很不错,但不知道能不能约到时间……” 说话间,火腿蜜瓜端上来,被一扫而空,薯条也被一根一根慢慢咀嚼进了肚子,年先生吃东西的速度越来越慢,听得也越来越专注,他慢吞吞地说,“我都不知道还有这种病——我家里人都以为我就是贪吃——” 减肥肯定也是试着减肥过的,但不能不吃,有时候并不是馋,就像是胡悦说的一样,对进食行为已经有依赖了。年先生的家庭情况和胡悦猜得也八九不离十,“小时候在外婆家也挺不受待见的,那时候家里穷,生活费给得少,外公偏心我表哥,同姓嘛。做一碗红烧肉,肥肉要埋到饭里给表哥吃,不是没吃饱,但是就觉得,从小没有吃够过,一直都有点饿……” 从小和父母分离的孩子,都容易留下心结,性格会偏敏感封闭,尤其是大家庭由祖父母带,小孩子的安全感自然不如在小家庭里长大那么足,长到高中再回家的时候,家里已经有了几岁的妹妹,是从小一起跟着父母在外地带大的,“就觉得没有哪里是我的家,那段时间外婆也去世了……回外公那边也不是我的家了,从小就特别馋,但特别喜欢吃,觉得只有吃的时候能安心,可能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十几年前,社会才刚摆脱贫困,能吃是福,也没有什么心理疾病的概念,家里对长子也不无愧疚,早期没有及时控制,十几年下来就吃成这个结果,年先生掰着手指给她算自己减肥的历程,“那种减肥班、夏训营去过好几次了,没有什么用,就是忍不住要吃。后来我妈一和我说这件事我就……怎么说吧,也觉得自己不争气,只会吃,这么胖,没个人样,就更想吃,说多了,我就放弃了,她要怎么弄就随她,反正我自己就是吃,我怎么都要吃。” 凯撒沙拉上来了,菜叶子一根根被送进去嚼着,配一口汤喝下去,“她对我挺失望的,我说没有关系,反正你们还有妹妹啊,妹妹和我不一样,妹妹争气。” 年先生吃饭的样子不能勾引起食欲,“中间也放弃了几年,现在我年纪大了,又开始着急,说这么胖根本找不到媳妇。这次对我绝望了,不指望运动减肥了,想直接抽脂,一劳永逸。说是脂肪不能再生,抽出来就永远瘦了,再做个胃束带,看我以后还怎么吃。” 他切下一块牛排,把外焦里嫩的肉送进嘴里,边嚼边笑,像是在吞咽自己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行啊,那就做呗,反正钱都是他们给的,我自己出去找工作也嫌丢脸,不让我做,那我就随他们,他们要我干嘛我就干嘛。” “胡医生,问你——如果做了那个手术,还这样吃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胡悦喝了口苏打水,她一点胃口都没有了。“束带可能会移位,后果可轻可重。” “重的话,会死吗?”年先生突然问。 这一问,问得突然,但胡悦并不吃惊。“运气非常不好的话,可能会。” “我死了,你觉得他们会后悔吗?” 年先生又切一块牛肉,和菜叶子拌在一起吃,好肉在嘴里嚼嚼就化了,但他却一直咀嚼,他盯着盘子很久,抬起头迷茫地问胡悦,“会吗?……我觉得不会。” “……” 是不是每个肥胖症患者背后,都有类似的故事,体重不过是失控人生的表示,胡悦满口的苦涩,青柠苏打水的回味是这样的。 “我也觉得不会。”最终,她轻声说,“恐怕你父母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对你的伤害,在心里,这一切全是你缺乏自控能力的错。我建议你们在做手术以前,还是找个诊所做一下心理咨询——你看,如果要死得有价值,至少也该让他们明白谁该感到愧疚,对不对?” 这话说得荒腔走板,被传出去她真的就死定了,年先生自己都失笑,“愧疚有用吗?他们不会愧疚的。” 他对自己的家人倒是看得清楚,胡悦也无言以对,只能礼貌微笑,她的意大利面到了,她搅了又搅,都快搅成浆糊了也张不开口。这家店走情调路线,环境光不好,暗得就像是她现在的心情,一塌糊涂,一股如烟似雾的惆怅,难怪老医生都强调公事公办,难怪师霁言传身教,该怎么对病人冷漠。 话说到这里,已经是尽头了,他们有一会谁也没说话,只是默默进食,年先生把牛排吃完了,又点个提拉米苏。“胡医生。” “嗯?” 他舀起一勺甜品送进嘴里,两颊蠕动,一边观察胡悦,“你是不是从小也没在父母身边?” 胡悦微惊,“……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你说那几句话的时候,表情有点不对。” 是吗?她摸摸脸,那看来她修炼得还不到家。“我也是从小父母就在外地,后来小学读完了才团聚的……” 说到这,她也不由笑一下,“但没几年就又回去了,家里情况比较复杂吧,我也是在外婆身边长大的,所以特别能体会你的心情。” 年先生没有细问,大概这种故事也是大同小异,他只是自嘲地一笑,“行吧,那我就更废物了,你看看,都是不在父母身边,那么多人不都正正常常的,还有你这样的——” 他冲胡悦比划了一下,又比比自己,“就只有我——” “不能这么说,每个人的生活都不一样。”胡悦轻声说,“我们都有很艰难的时候,我是特别能理解你的心情,有很多时候,我也觉得——快坚持不下去了,有时候真的只差一点点就想放弃……” 年先生没说话,只是注视着她,像是迫切地想要知道是什么给了胡悦力量,让她能坚持下去,像是想要分润她的这一份坚强,而胡悦——她在他的眼神里也不禁想起了许多往事,她和年先生的成长轨迹截然不同,但孤独感却一般无二,贯彻始终,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够帮你,那种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 是怎么挺过来的? 胡悦就像是又回到了那个噩梦里,四周全是迷雾,那么多眼睛盯着她的脚步,那么多张陌生人的脸—— 她眼神迷蒙,轻轻地说,“因为我有必须要做的事。” 这句话,就像惊雷,一瞬间把所有迷惘劈开,她又回到现实里,和年先生面对面——他脸上有一丝惊愕,像是被她无意间流露出的情绪镇住,胡悦不禁莞尔一笑,把盘子推到一边,“吃完了吗?” 年先生坚持买单,但胡悦还是付了自己的钱,尽管意大利面她几乎没怎么动。从光鲜亮丽的格调餐厅一条街出来,骑上共享单车,在晚高峰的车流中穿梭,她还要回医院加加班,冬日的寒风拂面如刀,她拿围巾挡挡也仿佛毫无感觉,把车在楼下停好,穿过出来吃饭的病人家属,她挤进上行电梯,口袋忽然震了一下。 【胡医生,谢谢你】 是年先生的号码,他发的是如今已罕见的短信。 【那个刘医生的联系方式,方便给一下吗?】 胡悦注视着手机屏幕,微笑缓缓绽开,在一群各有心事叽叽喳喳的家属里笑得让人侧目,这微笑越来越大,渐渐地笑出了声,从电梯走出来的时候笑意依然未收,都吓着了迎面而来的师医生。 “疯了啊?” 应该是刚做完手术准备回家,他还是那副无懈可击的打扮,身材被大衣装点得更挺,师主任投来的眼神很怪异,像是指责她笑得过分灿烂,有碍市容。——唉,他一向这个样子。 但胡悦今天是不会去在意的,她现在正高兴,冲出电梯,抱着师主任的手摇了两下,无视他惊骇的表情,快活地叽喳起来,“老师老师,年先生给我回短信了——我不想在抽脂组了,你把我接回来呗——” 第42章 自寻死路 “都听说了没?” “什么什么?” “那个谁——胡悦,又惹师主任生气了,那天师主任骂她一整个走廊的人都听到了,是真的发了大火!” 真的假的啊?师主任还用骂人?怕不是一个眼神过去就够把人给吓死了,大家稀奇的是师主任居然开口骂人,“胡悦怎么了嘛,捅了什么大篓子?不是之前就被发配到吸脂那边去端管子了吗,这还能惹到老板?” “这就不晓得了,反正她现在可惨了,每天早出晚归的,大查房完了还要留下来加班,师主任叫她把前两周病历全部重写一遍,我看她这两周都别想9点以前回家了。” 这也是应该的,惹到老板了,人家多得是手段来针对你,听八卦的人顿了一下,“等等——师主任不是发大火了吗,怎么还把她从吸脂那边调回来了?” 这确实是个逻辑盲点,一个科室干久了,多少都知道师主任对新人的手段,不想转组?那就先去隆胸那边塞假体,撑得住还有吸脂,惹他不开心了,被踢去做苦活这是常规操作,就没听说过本来已经在吸脂组,居然依然敢惹火师主任,然后还能被调回去在身边打杂的,几个人互相看着都不说话,想说点什么吧,说不出来,不想说又纷纷觉得微妙。 “也是组里活真的多吧——之前是不是都是戴韶华跟的师主任手术啊?” “没吧,反正还是和以前一样轮换着来——也都是去拉钩的,能做一下缝合就是捞着了,你还指望师主任给你说什么啊?” 爱教人的带教老师自然是受欢迎的,在师主任组里做事有福利,被拉去当苦工那就看个人自己的态度了,“师主任是真的整胡悦,还是只是对这几周的病历不满意?病历好多人写,就是会杂乱的,说不定没生气啊,就只是常规安排而已。” “不不,那绝对是生气了,你们是没听到那天师主任骂她的声音,胡悦都吓傻了……” 午休时间快结束了,大家从食堂踱步回楼里,电梯一开,正好和女主角擦身而过,胡悦一脸匆忙,“哎呀哎呀快来不及了,我下午还有个手术——食堂还有咖喱鸡肉饭吗?” 这是食堂颇受欢迎的餐点,晚点去就要售罄的,几个小医生都很同情,“好像还有一点点,快去吧。” “谢了啊兄弟们!”胡悦感激得不行,要不是时间有限,还真想给他们解答一下刚才听到的疑问——师主任到底有没有生气? 妈的,气爆了好吗?足足叮了她十几分钟,也就是因为拉了一下胳膊而已,这一阵气得暴风雨式叮人,害她只能夹着尾巴小心翼翼地做事,连大气都不敢喘,去j's蹭车更是别想,大冷的天还是只能奋力踩单车,更不敢迟到早退,就唯恐引起师主任的注意,又要被骂…… 惨是真的惨,胡悦打了一份咖喱鸡肉饭,边想边吃,她也冤得不行,平时为了病人顶嘴都没这么大反应的,哪知道随便拉一下胳膊老板就炸了?大清都亡了一百多年了,还这么三贞九烈的,真的有意思吗? 不过,现在想想,好像在她的记忆里,师霁从来没有和别人发生过肢体接触…… 回想了一下接触中的林林总总,线索也是越来越多——一直以来都整洁得像是空房间的专属办公室,j's和十六院这里,两边都是,如同新车的奔驰,更别提走了就和没人来过一样的门诊了。很多医生都有轻微洁癖,这大概是职业病了,现在留意下来胡悦才发觉,师霁极有可能是严重的洁癖患者,这样说的话,自己乱拉他的衣袖,他反应这么大也就情有可原了。 但,洁癖到这份上,还怎么展开人际交往啊……拉个手都这样,他就从没有谈过恋爱吗?从前读书的时候也这样? 上次喝完酒,胡悦是加了刘老师微信的,她也是等了好几天才找到个机会,拿血液科的新闻和他套磁,顺便不经意地问了下,“……读书的时候师主任也有洁癖吗?是我不注意了,可是老板这一次真的发了好大的火。” 她加了个哭哭的表情在后头,刘老师发回一个拍拍头的表情,“洁癖倒是一直有的,他舍友都被逼得直接搬出去住了,可能还没到你说得这么严重,但这种心理疾病,可能会因为患者的际遇有所加重,下次还是多注意。” ……所以说,从大学到现在,师霁就一直是个洁癖神秘人咯?原本家庭没有剧变的时候,性格可能还开朗点,但后来经过这许多变故,他来到s市,成为一名成功的外科医生,但也从此封闭了自己的心,再也没人成功走进冰封的大门…… 说起来怎么有点琼瑶啊?她抖了一下,又不无焦虑——别人她管不了,这样的话,她该怎么接近师霁?可别和骆总一样,都共事十年了,看起来对师霁的了解也没比她多多少。 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走进师霁的心吗?! ……这么说有点怪,好像她对师霁有意思似的,当然这想法过分荒谬,谁都不会信,所以胡悦并没有慌,也没觉得怪,更不会自己有点小尴尬,只是吃得更快了点。囫囵扫完盘中餐,赶紧的跑回住院部,踩着点进的小办公室。“师主任,要去手术室了吗?” “又迟到了!有没有时间观念!”某主任明显余怒未消,对她说话的语气都透着十二万分的严苛,胡悦缩头被叮,一句也不敢反驳,“对不起,对不起,师老师,是我错,没有早到是我的不对。” 不得不说,她还是有点眼色的,平时再怎么闹,这会儿这个缩头乌龟当得好,师霁想继续发怒都没理由,看了她半天,只好哼一声,“我先去手术室,这里你来处理,叫他们赶紧出去,不行就找保安。” 小办公室门口站着的两个人胡悦是早看到的,但上司哪会交代得这么清楚,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就只能靠自己的悟性了——胡悦看了一眼,多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十九层的号都难挂,每次放号都是一分钟没,这好多人抱怨过了,最近医院严打黄牛,又在做系统升级,很多人有钱也拿不到号,或者不远花大价钱买号,干脆就直接到住院部来堵医生,强行求门诊,或者是求加号,或者就干脆是复诊懒得挂号了。 其实对医生来说,很多病人的复诊就是看一眼的事,挂号费也不多,所以来住院部他们也还算是配合,不过初诊直接在住院部这个就有点没道理了,至于师霁,更是不管初诊复诊一律挂号,复诊病人实在挂不上,再考虑加号。胡悦看着这对母女有点眼生,师霁也不像是认识她们的样子,就知道这多数是初诊患者了,她先把师霁的办公室门关上,歉然说,“不好意思,我们师医生从来不在住院部门诊的,请问你们是挂不到号吗?如果是面部结构问题的话,我们科还有好几个医生水平都非常不错的——” 这是常见的母女组合,女儿戴了个大口罩遮住脸,她心里大概有数——很可能又是在别的地方整容失败了,过来想做修复的,口罩这么大,应该是鼻子问题了,哎,这就是鼻子做坏了的后果啊,要遮住鼻子就必须得把整张脸都遮住…… “刚才师医生也和我们说了。” 这是对气质不错的母女,谈吐也斯文,穿着虽一般,但看起来知识素养不低,做母亲的虽有愁容,但语气还算缓和,“不过,如果可以的话,还是想试一试请师医生给我们看,我们的病情比较复杂,需要多科会诊——” “那这个真的只能抱歉了。”胡悦一听就开始摇头,“我们主任从来不会诊的,时间真的不好安排。” 不过,多科会诊这在修复手术里还是比较少见,更多的还是结合到多处面部结构的整容手术,这才会联合会诊。单纯的鼻部整容修复,这不是面部修复就是重新整鼻子,还用不上多科会诊,她有点好奇心,“你们是什么情况?不介意的话,可以说说,我看看能不能给你们介绍相应的医生。” 在门诊做久了,真的看人都会精几分,见过太多钻空了脑袋,连门诊都不愿等,总是东看西打听的可憎面孔,这对母女真是文雅得让人感动,到住院部堵人可能已经是她们能做的极限了,被胡悦这么一回绝,居然没再纠缠,而是有了离去的意思。听胡悦这一说,才顿住脚步,母女对视一眼,女儿摇摇头,母亲叹口气,还是拉住了女儿,“我们的情况比较特别,如果找不到师主任的话,可能……” 她左右看了看,似有些难以启齿,“方便的话,能不能去刚才的办公室——” “算了,没事的,妈。”反倒是女儿爽快点,这是她第一次说话,声音有点儿含糊,“没什么不可见人的,就这样吧。” 不顾走廊里来往的病人,她直接拉下口罩,经过的路人偶尔扫了一眼,顿时吸了口响亮的冷气。胡悦也反射性地退了一小步,“这——” 这是一张融化了的脸……或者说,正在融化途中凝固住了的脸,这姑娘的右半边面孔就像是蜡像被溶到了一半,皮肉没了支撑,整个挂了下来,皮肤也扭曲成了鲜粉色,牙齿当然是没了,只剩下左边还有零星的几颗,患者把头发撩起她才注意到,右眼也一样耷拉下垂,说得刻薄一点,这张脸可以直接去恐怖电影出镜,都无需额外化妆的——甚至它的可怖程度,都已经超出了恐怖电影所能容许的界限。 “这是化学烧伤啊?”她脱口而出,“这——可——但——” “是硫酸。”母亲的嘴抽动了一下,但语气仍平静,“被……以前的男朋友泼的,我们想要请师主任给我们设计方案——在没分科室以前,他也是面部修复的专家,但是……” 这的确必须是多科室会诊才能解决的案例了,就胡悦能想到的就有烧伤科、面部重建、牙科,而且她还真不知道师霁以前也做面部重建,“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我们师主任的病历我都知道,他好像没做过面部重建——” “他做的。”她的不解被母亲误认为是推脱,她的眼神更黯淡了点,摇了摇头,像是因为错估了胡悦而有一点痛苦——但这痛苦也只是一点点而已,毕竟,她是早在生活的折磨中处惯了的人,她摇摇头,拍拍女儿的肩膀,“走吧,再想办法。” 他做吗?胡悦一头的问号,她不是把那十年的病历都整理过了?但不论怎么说,师霁现在的确是不做面部重建了,她们是从哪打听到的师霁是这方面的行家? 当然,面部重建和面部结构,其实就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做面部重建必须精通面部结构,反过来,能做好面部结构调整的,也一定能在面部重建方面提出建设性的意见,毕竟这两种手术都要求对面部解剖有极深的认识,也需求很高的外科手术水平。所以胡悦亦不能武断地认定她们的消息一定就出于误会,她只知道师霁现在确实是不做面部重建,也不可能跨科室会诊,她确实没什么能帮到她们的。 别说她了,恐怕全s市都没什么医生能帮得上忙吧,面部修复又不是什么热门科室,手术难度高、利润小、样本数也少,专家那都是凤毛麟角,当宝似的,本来她的硕士导师是可以帮得上忙的,但是他去国外交流学习去了,别的相熟的专家也一样难挂号,而且至少从手术时的表现来看…… 唉,她这怕是找死吧?师霁本来已经看她那么不顺眼了,她再给自己找事的话,怕不是要真的被踢出组——可她还有好多事想做,这要是被踢出去该怎么继续? 她们也不是完全没别的出路啊,还是有那么一两个医生可以帮得上忙的,虽然……但是…… “那个。” 叫住她们的时候,胡悦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在自寻死路,但…… 她叹了口气,还是堆出笑容,回身打开了办公室的门,“不如你们进来,慢慢地说——” 第43章 三鲜饺子甜草莓 “师老师,你喜欢吃饺子吗?” 再烦人,也是自己养的狗,就是不让她跟手术,每天大查房都得遛两次,至少也得从办公区走到病房那么远的路。胡悦说话,师霁不可能永远不搭理——虽然他是挺想,但这条幼犬也挺有眼色的,最近处处夹着尾巴做人,头一次提起公事以外的话题,也问得讨巧,显然是经过精心选择。 师霁从嗓子眼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哼声,充满着纡尊降贵与漫不经心,幼犬搓着手跟在他身后,活像是抗日连续剧里伺候太君的二鬼子,“那个,你喜欢吃什么馅的啊,师老师?” 连称呼都是经心的,不敢再叫老师了,师老师说。“emmm——” “您好像是北方人,是不是喜欢吃酸菜馅饺子呀?”早就知道她不简单,脸皮是够厚的了,头回进科室,怎么可能三言两语就被气哭?现在师霁的态度绝没有比当时好多少,胡悦也亦步亦趋,跟在他后头自言自语,挺自得其乐的。“说来也怪,您是东北人吧好像,怎么好像没什么东北口音,听口音更像是——” 说是口音,师霁的发音也不像是s市这边人,她就没什么口音可言,胡悦纠结了一会自己放弃了,“说到东北,就是酸菜饺子,大连那边是不是还有海胆饺子?但还是酸菜饺子好吃呢,咬一口酸酸咸咸,好开胃的。” “说这么多,你是要包饺子?” 钩子抛得这么明显了,再不接话就演不下去了,师霁不相信胡悦忽然间就想给他包饺子,这里的包饺子约等于是织毛衣了,他就……反正就姑且一接,倒是要看看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是啊,上回没多的分给您了,挺不好意思的,这两天打算再包一次饺子,我想着给老师也包一份。——您要是中午出去吃的话,我给您带生的,回去烧个水一下就行了。” “不必了,我家没餐具,从来没下过厨。” 连饺子也不会下,这大概算是生活一级残障了,但胡悦居然没嘲笑他,而是很殷勤地说,“那我就给您做了带来,连蘸料都有,微波炉打一会儿就行了,您就吃酸菜馅?”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虽然他们的职级关系说不上礼下于人,但胡悦的谄媚还是有点可疑,还不知道真实目的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别跟着她的节奏走。 ——不过,事情是这样,有很多事,难不是难在道理不好懂,而是难在你做不做得到。师霁哼了半天,还是说,“你会做酸菜饺子?” “以前没做过,但我可以琢磨呀,我还挺能做饭的。”胡悦笑眯眯的,一点也没有得意的样子,挺聪明,知道这会儿不能逗他的火。 “那还是算了。”师霁哼一声,“三鲜的保险点,酸菜饺子靠的是酸菜,离开东北,哪里能买到靠谱的酸菜?” 其实他还蛮想提一嘴肉饼蒸蛋的,还有那个名字也不知道的菜,但——还是忍住了,也因此,心情变得有点坏,又瞪胡悦一眼,“成天就知道吃,病程呢?病人体征有没有变化?” “没有没有,进出液也都正常……” 师医生带着他的小狗子,边遛边骂,小狗子屁颠屁颠地在前后跟着,这在住院部已成日常,大家谁都没当回事,就连师霁,也不想多惦记着梦里的一顿饺子,他猜胡悦这是想早点下班了——她现在要把两周的病历补完,这就得和病历室打交道,每天的活也没少,不做到晚上是没法回去的,想要吃到她做的饺子,自然得给她削减点工作量。 这种低级阴谋,他都懒得拆穿,又哪有这么好被操纵?反正活都做得差不多了,顶多是之后不给她找事罢了,至于她有没有这个心思孝敬,那就要看她自己的悟性了。难道他还真少了一顿家常饺子吃? 也因为是这么想的,转天晚上收到胡悦微信,和他预约第二天午餐的时候,师霁还有点吃惊——这都晚上十一点了,胡悦还发了张照片过来,晶莹剔透的白面饺子上裹了一层面粉,紧紧挨挨地码在一起,【下锅咯,多裹一层面粉,起锅以后再用模具分开,明天加热的时候就不会黏皮啦】。 这……他不禁微怔,又看了看时钟,都快十二点了,明天最晚七点四十五,她一定是要到医院的。 【……】他下意识地回了一串省略号,胡悦回了个笑脸,也没再说话,倒是师霁,盯着手机屏幕,不知怎么反复看了好几遍饺子图,又倒了一杯热水喝,这才继续自己被打断的晚常规。 第二天,他下午排了手术,上午在j's有预约,骆真想约他吃午饭,师霁也回绝了,“那边医院还有事,得早点回去。” “好吧。”骆真和他开玩笑,“下回你不来,派悦悦来——还要把她藏多久啊,容太都问了好几次她什么时候来上班,行政那边也在问工资怎么做。” 缺勤两周,是不好算工资,师霁想说该怎么扣就怎么扣,可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张饺子图,速度很快,就像是那种搞笑视频——本来是正经的新闻联播,忽然闪过一张魔性图片的那种。 “……该怎么扣,”他嘴角有一点下撇了,看着骆真的眼神也冷起来,有一点凝重,“就怎么扣。” 同样一句话,用不同的表情说,是有不同的效果。骆真会怎么想,师霁很明白——j's的股权结构还不复杂,他的主动权更大,就算是股权结构复杂,以师霁在医院的地位,他要谁享有特权,还不就是一句话?这是,在和他争抢话语权? 骆真不说话了,她回以自然的微笑,“当然,我知道怎么吩咐的,放心好啦。” 她送他出门,对胡悦嘘寒问暖,“你也别太折腾人家了,就是要她抽脂,也可以放到我们这里来啊,还能多拿些操作提成……” 这是要把胡悦放在眼皮底下看好吧? 骆真的心思,他怎么看不清楚?这层纱不好挑破,师霁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够到位了,她要还想不通,这是骆真自己的问题。他只觉得她是有点好笑了,过去他来往过的女友,确实处处都可以和她相较,骆真在意这不稀奇,但连胡悦她都这么提防——就好像他的眼光会低到看上她一样。 简直是可笑! 本来没什么,被她这么处处戒备,倒像是有什么,师霁对骆真有些刻薄的想法,只是即使在自己的思绪里也不便言明,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有点绝情,不管怎么说,骆真总是死心塌地爱了他十年,即使不能回报同等的感情,男人也多少会有点怜爱。 很多女人就是靠这点不忍上位的,但师霁不会,他的心很硬,他从来就没什么柔情,他自己都很乐意下这个评判——他就是坏,就是没什么人性。为了安全起见,别说女人了,所有人最好都别靠近。 “师老师回来啦?” 所有人最好都别靠近的师主任,今天回医院有点早,11点多一点儿就出发,刚好踩着12点下班的准点走出电梯,他本可以不经过大办公室的,但为了明天的手术着想,特意过去确认一遍,“手术室已经订好了吧?” “定好了定好了。”幼犬还算是机灵,“师老师回来了?我这刚要热饺子——您先回办公室,我一会给您送去。” 大办公室有微波炉,过一会,一盒饺子就被送到小办公室里,还有一个空的乐扣碗,农夫山泉小瓶子装的蘸料,抓了两张作废的报告单垫桌子,“吃饺子应该原汤化原食,但饺子汤不好带,您配格瓦斯吧要不。” 胡悦是捧着两盒饺子来的,饮料也有两瓶,但桌垫只做了一张,师霁冲她抬眉毛,不说话,也不赶人,胡悦就嘿嘿嘿地给自己也做了桌垫,“这不是怕您有洁癖吗……有些人洁癖比较厉害的,都不愿意和别人同桌吃饭。” “我洁癖不严重。”师霁随口说,胡悦缩在离他最远的角落,他皱了一下眉,“门关上,吵死了。” 门很快被关上了,两个人沉默地吃着饺子——饺子确实是好,不止三鲜,虾仁、白菜、猪肉以外还有冬笋粒,一口咬下去,又烫又鲜、汁水四溅,还有精心调过的蘸料,酱油、醋、白糖、小米辣,可能还有一滴蚝油,把鲜味儿全提出来。师霁用捧纪梵希瓷器的手法捧着餐盒,外科医生吃饭的姿势都优雅,稳稳当当地夹起饺子,蘸一下油碟,送到嘴边,一口一个。 “好吃吗?老师?” “哼。”还是懒得理她。 胡悦笑眯眯的,话越来越多。“确实没买上酸菜,不然,真打算做酸菜饺子——饺子还是家里包的好,外头包的要长期保存,皮都厚实,还是家里包的,皮薄馅大,最实惠了。” 不管什么名店,确实都很难吃到让人满意的家常饺子,“嗯。” “师老师平时中午都吃什么呀,真的都吃利苑、翠园那种店吗?” 再吃一个,汁水迸发,笋粒一嚼鲜甜味儿就出来了。“是啊。” “每天每顿吗?” “也不是,经常吃西餐,好计算热量。” 她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就像是有个问题,想问没问:这么多年以来,一顿家常菜也没吃过吗? 他不会刻意宣扬,但人生经历也不是秘密,再加上血液科刘医生和他开过玩笑,让他别对弟子那么苛刻,涉嫌虐待动物罪,师霁猜胡悦肯定是打探过的,只是谅她也不敢开口问而已,他猜的不错,这句问话,明显被咽下了,胡悦的眼珠转来转去,最后才说道,“师老师不嫌弃的话,我以后常给您送饺子吃。” “我不怎么爱吃饺子。”师霁说,但他其实也不是在回绝。 “那您爱吃什么。”像是胡悦这种小姑娘,就很懂得打蛇随棍上了,难怪吃得开,“我看看我能不能做。” 师霁考虑了一下,本想说,但又有点儿警惕——忽然这么巴结,她到底想干嘛? “以后再说吧。”思前想后,他还是哼了一声,不咸不淡。——分明被拒绝的是胡悦,但不知怎么,这话倒是说得他自己有些悻然。 # 胡悦绝对是超量包的饺子,而且她心细,一开始就分了两份,余下的饺子也方便处理,她自己只吃了半盒,“这个我回去做煎饺吃,师老师您这个回去一热就行了,要是不嫌弃就带回去吃——您家里不会连微波炉都没有吧?” 那当然不至于,师霁嘴角抽了一下,“那你放到冰箱里去,下班给我送来。” 得令,胡悦端起饭盒就跑出去,不片晌端一盒草莓回来,“牛奶巧克力草莓,师老师尝尝。” 草莓也是极甜美的,是自然成熟的那种,不是为了长途运输,没完全成熟就采摘下来的大棚草莓,这种容易损坏的生鲜水果还是要吃本地产。但师霁现在已经吃得很戒备了——忽然间殷勤备至,胡悦她到底想干什么? 这个疑问,一直持续到下午门诊,倒搞得师医生时不时要打量她一眼——这实在不是对眼睛的什么款待,胡悦就像是个破旧的布娃娃,看多了真伤眼,不是给她开了高工资吗?怎么还穿成这样,白大褂下面露出来的袖口,明显是旧毛衣,这都起球了,首先在医院的温度下,就不该有任何人穿着毛衣…… “下一个。”他按下叫号器,眉头微微一皱,看多了丑东西,还是得欣赏一下美丽,希望这是个提高型客户—— 但,门被打开时,熟悉的身影让期望破灭,师霁望着这对眼熟的母女,忽然间一切恍然大悟——他的号总是早两周就挂完了的,这距离上次住院部的求诊才几天?买黄牛号?舍得就不会来住院部了,那答案当然只有一个—— 胡悦用他的卡给她们加号了! 他猛地转头怒视胡悦:不是叫她打发掉她们吗?连老板的意思都敢违逆,要她何用?这真是皮痒了,她想必也知道心虚,这才用美食贿赂—— 可笑!好像她做得有多好吃似的,家常菜不都那个味—— 还问他以后想吃什么,就像是猜准了他有点兴趣,说不准是在前几次巧遇的时候误会了他的表情。 就该狠狠打灭嚣张的气焰! 还问他以后想吃什么—— 想吃什么—— “师老师,”谄媚得几乎能滴蜜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胡悦从包里又掏出那个草莓盒子,“要不,您先喝口茶,吃点草莓歇一会——” 这对病人也知趣,没出声催促,一样是一脸的鹌鹑样。 一杯热茶放到桌面,而后是一盒打开的草莓,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红润的光。 师霁的眼神,飘过草莓、胡悦,最后落到病人脸上。 那您爱吃什么,我看看我能不能做—— “哼。” 最后,他说,“水果不吃了,你把口罩摘下来我看看。” 一会,看他怎么收拾她,现在,号都挂了,已经是他的病人,先把门诊应付过去,再说。 第44章 明白三连 “这是不可能的,劝你们还是放弃这样的想法吧。”一份卷宗被丢到办公桌上。 “伤情鉴定结果也写得很清楚了,右下颔骨已经被腐蚀得差不多,牙都掉光了。连颧骨也被波及,做了切除术对吧?你们原本去找了谁,华科的老林?” 面部重建这圈子真不大,师霁翻翻卷宗就把什么都看明白了。“是不能接受原本的治疗方案?现在这种面部重建技术其实已经很成熟了,不是再用肋骨——都给你用游离腓骨瓣,你这个需要修复的长度是多了点……一边可能是不够,嗯,所以他建议你用肋骨。” 他顿了一下,“那不够也只能用肋骨,任何医生来都是这样的诊疗方案,变不出多的骨头。骨重建做完以后植皮修复,都是这么治,医学是一门严谨的科学,名医也只能保证给你们把手术做得细致一点,不可能超越时间,让她回到从前的。” “但师医生——” 一般人和医生打交道,在信息上处于明显劣势,如果还有求于对方,那么态度自然不可能强硬起来,病人自己受伤以后,口齿不清也不便发言,母亲又是那么个老实巴交的性格,现在连话都说不清了。胡悦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装鹌鹑,但终是忍不住出面说道,“但是林医生的修复方案里是不包括颧骨和鼻头部修复的,如果用肋骨的话,右边无法植牙,术后还是不能恢复到正常生活。师老师,我看了病历和x光图,其实用游离腓骨瓣也不是不能操作,一条腿不够我们可以采两条,而且,鼻头部的修复可以用肋软骨,颧骨……是不是可以试试看3d打印呢?” 如果说做隆鼻、颧骨内推,胡悦确实只有学的份,但面部重建是她的硕士专业,她还是有自己的看法,李小姐的情况如果真的是不适合师霁介入,她当然也不会加这个号。 “你也知道肋骨恐怕不够用,所以说3d打印?”师霁扫她一眼,倒是笑了,在讨论专业的时候,他依然傲气,但却没了那股不由分说的专断,“说了这么多,费用呢?你说的这些上级医师会没考虑到?还3d打印呢,你问问她们手术预算是多少,光是现在的方案就有多少医保不报的耗材,3d打印谁能打印出颧骨,怎么论证这个手术方案?不现实的事就不要去想了,回去找林医生好好排期吧,这一系列手术做下来,至少两三年,烧伤植皮还得看成活,家里经济条件不宽裕,就做好卖房子的准备,什么鼻头、植牙、颧骨就别想了,先做一点是一点。” 虽然态度负面,但好歹是看过了病情,李小姐母女也承受得起这个打击——胡悦也是早给她们打过招呼了,这会儿她冲她们使了个眼色,李小姐戴上口罩,起身收拾病历,她母亲犹豫片刻,像是在考虑更多的央求手段,胡悦有点提心吊胆:话她事前是叮嘱过的,万万不能死缠烂打,也千万不要下跪央求,师霁绝对不吃这一套,只能适得其反。但到底李太太是上辈人,就不知道有没有把自己的话给听进去了。 还好,看来最终还是听进去了,李太太最终也没什么过激行为,拉着女儿走到门口,又回身深深鞠了一躬,“不管怎么样,谢谢师医生,用宝贵的时间帮我们看诊。手术费用,麻烦您估量一下,能不能承担,我们都会试着去努力一下。” 年纪大了,腰板硬,鞠躬就吃力,但她还是坚持弯了近90度,李小姐扶着母亲,几度欲言又止,最终也还是浅浅鞠了一躬,转身出去,胡悦依稀在口罩边沿看到些闪光的液体,但也只有单边——病历说了,李小姐右眼的功能也受到影响,已经哭不出来了。 不管怎么不客气,病人到底都是外人,师霁不可能当着病人的面对她大光其火,不过人一走,他的脸色就阴沉下来,胡悦早有准备,在他开口以前按了叫号器,“下一位!” 她对师主任双手合十举过头顶,求饶地拜个不停,只盼他能看在病人的份上给点面子——等下午门诊完了,也就拖过了火气最旺的那段时间,说到底也就是加个号而已,看在那半盒饺子的份上,应该能被少叮几口。 这种事,赌的就是对性格的了解,如果是别人,胡悦十拿九稳,但师主任实在是不好拿捏,胡悦也不知道自己的饺子到底有多好吃,只偷眼看着那盒草莓不知不觉快被吃完了,多少还心安点。不过门诊完了,两人一起走回住院部查房的路依然危机四伏,毕竟,饺子等在住院部的冰箱里,眼下这段路可是真空期。 出人意料,师霁竟然并没有借机叮她——他不说话,她就活跃起来了,“师主任,其实……李太太他们那个手术,真不是不能做的。如果在我们院做,您就负责做鼻头和颧骨,甚至只需要设计方案,花不了多少功夫。” “哼。”又来哼笑了,师主任当然是不会想做这个手术的,都用不着去了解个中因由,胡悦本能地就能做这个判断。 “怎么说这也是个复杂案例,如果能主持手术的话,您的知名度肯定更上一层楼——”这是真的,许多复杂手术、罕见病例被治愈,医院多少都有这样的目的,毕竟这也是医院实力的体现。 “哼。”师主任又笑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做面部修复,发新闻以后更多人来找我做这种修复手术?” ……这是事实,面部修复和整容医美比,利润肯定是多有不如,而且师霁的手术现在本来就排得很满。胡悦一阵无语,但仍没有死心,只是现在不敢再争辩什么——那种站在道德高地上指责上级的事情,一般只会发生在日式热血漫画里,现实中当然是只能软言相求、长线作战,度师霁脸色行事。 都是专业医生,没有人第一次来医院工作,李小姐的病例可能会让居委会大妈潸然泪下,但对他们来说却只是日常工作的一部分,甚至刚才师霁都没有对李小姐的脸表现出什么异样,胡悦自然也不会细数李小姐的霉运,两人默不作声地走了一段,还是师霁先打破了沉默。“就算是我答应做手术,你打算怎么解决费用的问题?别告诉我你打算给她们出手术费——还是你打算让我出?” 最后一句问得当然是有点讥诮的,胡悦就是把自己卖了也出不了李小姐的康复费用,毕竟她要做的是一系列复杂的高难度手术,手术周期至少是以年来计算,而师霁是怎么看出李家经济实力的,也不用多问,胡悦都能看出来她们经济条件一般——很多时候病人的底气也不是从穿着来看的,在谈论手术的时候,语气已说明一切。李小姐家境确实一般,凶手虽然被逮捕判刑,但家庭经济实力也是有限,赔偿款一直没有执行到位。把家里住的唯一一套房卖了,大概能凑个百八十万,胡悦疑心如果多用好材料,确实可能不够支持整个疗程。 “这肯定不可能……但我们可以申请医疗费减免啊。”她很小心地说,对着手指偷瞄师霁,这是在恶意卖萌,她知道,而且效果也未必多好,不过总比什么也不表演强。“我们院一直在和华科争面部修复的王牌,李小姐这个新闻还是很有关注度的,如果在我们院做好了,对医院也有好处……” 大医院都有医疗费用减免的额度,说白了就是在统计学上已经认定了,每年就是有这么多病人因为种种原因付不出医疗费,有些基于人道主义,科室本身也可以申请减免。其实,如果医生有心的话,还是有很多方法能帮助到病人,主要是他们掌握的渠道肯定是要比普通人多。“余下的部分,他们自己出一些,师老师要是有认识的慈善机构,能够申请资助捐赠的话……” “……你这是把所有的活都推在我身上啊?”师霁的声音有点提高,看来是真被吓住了——他平时的表现是还有哪里不对,让她产生错觉,觉得他居然可能会这么为素昧平生的病人奔波? 胡悦当然也很了解师霁,聪明人话不多说,声调一提高,态度就清楚了:师霁根本不同情李小姐,他想的就是自己的利益,这个面部修复手术他来做效果也许会更好,但那又如何,他完全不在乎。 至少,这是他想给人的印象,对胡悦来说,虽然希望渺茫,但她还是觉得有条小缝能努力一下——真的完全不在乎的话,又怎么会提起费用的话题? “怎么是都推给您呢?我是您的助理啊,活都还不是我做?”她弱弱地嘀咕,“本来还不都是我做……” 嗯?师主任一眼横过来,胡悦连忙怂得恨不得趴到地上。“我保证,活都我来做,您就出个名头就行了,除了手术方案,您什么都不用操心,就设计个方案,做个手术就行了……” “你说得倒简单。”师主任加快脚步,胡悦一脸奴才相,缩头缩脑地追着师主任跑,“你知道这需要多少工作量?” “我实习的时候做过好几次,会做的。”胡悦也知道,这里面的文书工作真不是一个‘累’能轻轻巧巧地概括的,“我加班做,保证不耽误日常工作,师老师您相信我,我绝对加班加点地做——” “你是真有病啊,胡悦。”师霁忽然一下站住脚,有些薄怒,“你是真的把自己当圣母了?加班加点,你是怕——” 他顿了一下,扫着胡悦的眼神,说是嫌恶又有点别的什么,只是情绪闪得太快,胡悦没看清就过去了。“你想加班,多得是事,我的人,我要她加什么班就加什么班,我不许她加班,她连一分钟都不能多呆,明白?” “想发病,也得看我允不允许,明白?” “这件事,就这么算了,想在我的组里做,以后就再也不许提起,懂?” 这明白三连,连得胡悦不敢说话,她乖乖低下头,嗯嗯哼哼了几声,眼珠子转来转去,最终还是按下了反驳—— 但,最终也没哼出个明确的‘明白’……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ο M 第45章 奖励 “发工资发工资了!” 接近午休时分,一声喜悦的尖叫从大办公室一角传来,所有小医生立刻放下手中活拿起手机,“哇,今年年终奖发这么早啊?” “中午去搓一顿啊。”年终奖居然提早两个月发,可以说是意外之喜,马医生都开始看手机,“我请客好吧,说了那么久,不能让你们白惦记——悦悦,你也跟着一起去?” 会做人大概就是这样,带了一堆特权进来,现在跟师医生混得越来越熟,出勤时间都跟着成谜,但科里居然没人有意见,马医生去聚餐还想着带上她,反而戴韶华没什么人搭理——她想转到师霁组里是有点太明显了,这和胡悦又有点不一样,马医生对她有想法也很自然。 “好呀。”胡悦对人什么时候都是一张笑脸,这天真,即使你知道是装的,看久了也还是有好感。“那明天换我请大家好不好?马老师也一定要赏脸,麻烦你们这么久,不请吃饭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是常麻烦马医生,师霁不想带组,他的实习生就等于是给马医生养着,马医生实际上等于是他组里的主治医师,只是没名分,如果没有她,胡悦的职级很多杂活根本完成不了。胡悦度着这情况至少持续了五年以上,就不知道两人私下有什么利益交易了。 表面上,看不出马医生什么,她和胡悦开玩笑,“那得吃一顿大的了,要不去吃晶采轩啊?” 晶采轩和利苑、翠园大概都是一个定位的,人均没有300,不算吃得体面。一组人怕不是四五千要出去了,胡悦哇了一声,先做畏惧状,再反过来挤兑马医生,“如果马老师请我们吃晶采轩,那我肯定回请。” 这都是开玩笑,大家也都知道,跟着瞎起哄,哇、哦之声不绝于耳,马老师也被逗笑了,“干嘛啊,都觉得我小气吗?行啊,晶采轩就晶采轩,你们打电话问问,现在还有没有大桌子,有就今天吃,没有那就明天。” “啊。”胡悦倒有点过意不去了,“这个,马老师——” 她想说什么,但那边几个住院医已经积极去打电话,戴韶华把她拉到一边,“没事的,马老师有钱,今天年终发下来肯定比想得多,请一顿毛毛雨,算不了什么。” 像马医生这样的主治医生,如果肯去j's,月收入至少是十几万,即使现在在公立医院呆着,一个月也不少拿,三五万至少,闲时正规走穴,私下打针,收入自然是少不了,戴韶华说,“马老师经常请我们吃饭的,消费都不低——难道师主任没请过?” 住院医收入低,过得又苦,有点良心的老板都会贴补,以前胡悦跟硕导的时候也没少吃他给买的零食,当时回家车费都能给报销,哪像是到了师霁手下,除了把她拉到j's以外,活是照做,好处一点没有,还要处处听他的摆布,手术跟台也不教技巧。——这种事不能算,越算越心酸,胡悦摇摇头,对戴韶华做个表情,戴韶华咋咋舌,把她拉去那堆住院医生里,“有桌子啊?那快走,晶采轩不等人的,过号就要再排队,那就真吃不上了。” “但芮欧一楼也有挺好吃的可丽饼……” “那家太小了,坐不下我们这么多人。” 晶采轩味道当然是好,马医生今年的年终一定是拿得比从前多的,素手一挥,豪气地点了几道海鲜,还有午市较合算的茶点畅点,一群住院医围着马医生猛拍马屁,马医生半闭着眼,弥勒佛似的由他们闹,“多吃点,下午上工才有劲啊,你们这群小猪,吃多少就出多少力,我算是看透你们了。” 跟一个脾气好的老板,真的整个工作氛围是不一样的,当然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但胡悦也不无羡慕,她低声和戴韶华说,“你看,马老师对你们多好……” 这里毕竟是医院,同期的住院小狗如果不互相帮衬,自己就会在内斗里先死,戴韶华和胡悦关系开始不好,但轮不到她们搞什么王不见王,现在至少表面是能正常交流的关系,戴韶华也知道胡悦在影射什么意思——她是知道师霁对手底下人怎么样的。 “马老师收入也好啊。”她悄声说,“我的论文都快写好了……” 从时间来算,这篇论文应该是她早就写好,只是压到入职后才寻求发表。毕竟十六院的规定还是有点恶心,入职以前的论文成果是不能算在评职称考量范围内的,不然胡悦也无需担心什么,她跟着导师蹭好几篇一作了。胡悦也不禁暗暗点头——戴韶华的吃相是有点不好看,但你也无法否认她的认真,这种人就像是华尔街的金融精英,很有狼性,总是处处准备在先,所有人都知道她想压人一头,但最后往往她也能如愿。 “你的论文写得怎么样了?”戴韶华反过来问她,“师主任有帮你的话,应该很快吧?” 住院医要自己独立发表高规格论文,这也有点强人所难,院内的评判标准还是有弹性的,跟着老板蹭一作也行,但一作数目太多这要认定也勉强,再说,整容医美毕竟不是国内强势的分部,客观地说,还是落后日韩欧美较多,老板拿到职称以后更多精力自然都放在手术上,有时候论文也是蹭无可蹭,师霁能在这个年纪就强势上位副主任医师,也和他的论文数量较多有关。胡悦说起这事就纳闷,“我是真的不知道师主任哪有时间写论文——他这一天天的都是怎么安排时间?病历都整理过了,我居然从来不知道原来师主任以前也做面部重建的。” “什么面部重建?”声音大了点,被马医生听见,胡悦正好把那天李小姐母女上门求医的事说一说,兜售同情,“真不知道以前师主任连这个都有涉猎,我病历全整过,都没注意到有面部重建的案例啊。” “哦,”马医生对病人的事情反应倒是淡,“这个你不知道很正常,师主任做面部重建的时候,都是跟着周院做的,那病历要算在周院那里——估计也是整不出来的,谁敢去催周院的病历啊?” 想想也是,十年前,师霁也只是个主治医师——他们那个时候占便宜,有时候看政策,甚至硕士毕业出来了就是主治,是不用再熬年限的。作为低年资的主治医师,怎么可能独立主导面部重建手术?马医生忆当年,“你们也算是赶上好时候吧,那时候面部重建和我们整形医美还没分开,医生都是两边跑,绩效一起分,年终不可能有这么多的。面部重建——压根就不挣钱,手术还大,绩效全都得算在上级医师身上,活是谁做的当然根本没人管。。” “那时候师医生就已经主刀了吗?”胡悦竖起耳朵,“面部重建——大手术了吧,刚毕业的学生……” “那肯定是做不了的,但师主任学得快啊,”这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能在大手术里打下手,甚至是负责一些较关键的操作,对低年资医生来说是脸上有光的。马医生为师主任吹嘘,“师主任的手术真是做得好,周院——年纪也大了,就带了那么几年手术,后来升院长就从一线退下来,最后几年的手术都是师主任给做的。” 医生并不是越老越好,尤其是外科手术,从根本上来说这是一门体力活,越精细的手术就越讲究手部的稳定,老医生经验丰富,但体力下降,临床上主要负责指导也很正常,胡悦嗯了一声,又清清嗓子,“那也要读研的时候就有临床经验吧?” “应该是,周院好像以前就是师主任的老师,临床肯定已经是带过的了——唉,其实说白了,面部重建是复杂点,就我们平时做的这些手术,怎么说呢,说难也不是太难,总比心血管和脑科好多了,真要说的话,研究生跟过几台手术也不是不能自己做,就像是那个什么黑老大,楚江?当时要是只绑了悦悦你,你说他要做的手术你做不了吗?只是工作要严谨罢了……” 闲聊就是这样,话题当然是从一个跳到另一个,一群幼犬借机撒娇,求着要在台上证明自我,马医生说别人的八卦随便,轮到自己却很严格,“不行哦,看我心情,看你们表现……” “悦悦,你吃饱啦?”戴韶华反正肯定是轮不上,也不争抢,“怎么不动筷子了?” “我——是有点饱了。” 可能是包间里空气不太好,胡悦有点头晕,捂着手出去上厕所,走出包间才敢把手松开——她的右手虎口都被掐红了,她抿着嘴走进洗手间,漱过口又就着水龙头洗了把脸,这才抑制住一阵莫名的恶心,掏出手机想发个短信,转念一想又放下了:有些话还是过一阵子说,当面说比较好。 心里有事,走路就不专心,走回包间的时候差点撞上路人,胡悦说了声对不起才惊觉,“诶,老师?怎么这么巧?” “你?怎么会在这里吃饭?” 说巧也不能算,翠园、利苑、晶采轩、小南国,这附近上档次的饭馆就这么多,师主任的食堂也是有限,只是以前胡悦的收入没法出入这种场合而已。胡悦顿了一下就清醒过来,把所有负面情绪全都压下,注意到师霁的眼神下沉到她手上,她手一缩,背到身后,“马老师请我们的——老师,你看人家的老板多么好,还请晶采轩呢!——还带上我这个蹭饭的!” 自己家的狗跑到别人家吃饭,似乎是有点尴尬,但师霁不为所动,“哦,那是她组员表现好,自然有奖励——你的手怎么了,妒忌得掐红了?” 可不就是妒忌得掐红了? 胡悦本想用这个理由的,被师霁抢先了,有点失去主动,她撅起嘴可怜巴巴地说,“早上起太早,没来得及吃早饭,有点低血糖,刚才等饭的时候差点晕过去。” 这理由亦真亦假,师霁也不好分辨,他哼了一声,自然是不同情的,“自我管理都做不好,还想学人家要奖励?” “那我自我管理好了就能有奖励吗?” 胡悦来劲了,追着师霁问,“我怎么样才能有奖励啊,师老师?” “切,”师霁先是不屑一顾,但被她追着磨,也有点不耐烦。“那你想要什么奖励?” 胡悦追他一直追到餐桌边,见到桌上冷冷清清一人份的餐具,一碟流沙包也只吃了一个,走神了一瞬才苍蝇搓手,“那个……戴韶华的论文都快写好了……人家可能早两年前就有准备……” “论文自己写!” “师老师——” 论文还真不是说写就能写出来的,想要第一时间卡住空缺的住院总,这里的时间差,必须得有人帮忙才能卡住,和胡悦本人的能力无关。师霁喝口茉莉花茶,闭目养神30秒,才说,“行啊,表现好就有奖励。” 胡悦眼睛一亮,“那怎么才能算是表现好?” 师主任睁开眼,似笑非笑,眼神从她脸上流过,这表情让送菜的值班经理都红了脸。 “怎么才算是表现好?嗯?” 却只有胡悦才看得出他笑里的恶劣,“这样,什么时候你的业绩做到了三百万——那,我就算你表现好。” 三百万……这,不强力推销的话,怎么可能做得到? 胡悦不禁愕然,师主任嘴角扬起,笑得更愉悦,这笑甚至到达了他完美的双眼里。 ——不是一向很良心行医的吗,这一次,我倒要看看你怎么继续良心。 第46章 攒钱 “剁剁剁剁剁,嗤啦——” “嘀——” “胡医生早上好。” “悦悦来啦。” “那个胡医生,你今天手术室申请还少个签字啊,赶快来补一下,不然我没法给你入档案。” “胡医生,你们这个病历不行,要重写,我把它打回来了,尽量今天下班前给我。” “悦悦,你们昨晚那个患者进出液有点问题,还在正常范围内,但你最好要注意一下,可能得调整。” “具体你要问护士,我昨晚睡着了,快点啊,不然康大姐他们就交班了——” “叮——” “师主任。” “主任,主任。” “今天都有什么安排?” “进出液?我看看,不用管,正常水平。患者体征问了没有?” “血压量过了吗?” “再卧床观察两天,不要轻易下床,你现在戴了面具也不方便走动,不舒服及时叫护士。” “悦悦,悦悦,pzz,这里这里。” “你们明天的手术你跟不跟台啊?要是又要找我,我要和马老师说,不然明天她让我当助理就麻烦了。” “悦悦……” “胡医生——” “嘀——我要那个,咖喱牛肉,悦悦你呢?你要什么?” “嘀嘀——小姑娘,天气这么冷,还踩单车啊?摩托坐不坐,我载你去呀,你不要扫这辆车了,这辆车坏的,龙头不稳。” “嘀——” “胡医生。” “胡医生来了,办公室已经准备好了,客人十分钟以后到。” “好好好,我马上换衣服。” 冲到办公室,把外衣包包全都甩进衣柜,换好白大褂,刚整理好被寒风吹乱的头发,一口气还没喘上来,内线电话就来了,“胡医生,容太到了,我把她带进来?” 胡悦这口气梗在喉咙里,被她使劲呼出去,仿佛能把疲倦也一起吐掉,“容太今天是来做冷冻溶脂的,我到前面接她一起过去吧。” 按道理,导诊还是要接新客户较多,但容太不一样,她的业绩全算在胡悦头上,指明只要胡悦给她服务,那自然后续的接待工作,不管是顺应客户要求也好,还是安抚同事也罢,更多的是要由胡悦去承担。——这个月的工资已经发放到户头,胡悦是真的拿了不菲的提成,多少也有人过来打探过。一般的导诊可拿不到这么多,如果是别的医院那种小姑娘导诊,能拿到2%、3%的提成都算是不错的了,j's情况特殊一些,导诊都是老医生,技术好地位高,自己其实也能上手做疗程,但即使如此,她拿到的提成标准也是给到了最优厚,按胡悦私下打探来的,恐怕是仅次于师霁本人了。 拿了这么多的提成,如果还要包给别的医生去操作,再给医生提成,这一单医院基本就不赚什么了,所以胡悦能自己做的都还是自己做,至少别在师娘那里落了话柄。还好,阔太太群大部分买的都是操作简单的疗程,除了激光护肤是需要激光科医师操作以外,其余的她喊两个护士帮忙打下手就行了。 “容阿姨,最近气色蛮好的嘛。” “是吧?我也觉得我这个皮肤是真的好多了——我跟你讲,都一个多月了,我就是坚持,一天只洗一次脸,用医生给我配的那种乳液,我现在皮肤老好额——” 按说,私人整形医院是不允许出现阿姨这个词汇的,不过容太自己看得开,“就叫我阿姨,叫姐太虚伪,我就是喜欢你实诚。” 她是真喜欢胡悦,也还是乡下老阿姨那套,见到她就把手抓过来拍了又拍,“哎哟,倒是你,这个黑眼圈,怎么搞的啊,在这里工作压力这么大的吗?女孩子还是要注意身体,要不我给你介绍个新工作,这里开给你多少,我朋友开得不会少的。” “我要是去了新公司,谁给您做疗程啊?”胡悦早惯了她这套,边笑边说,“阿姨最近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多多喝水啊?千万不能偷喝酒——有没有犯戒呢?” 答案自然是没有,容太这点是好——听话,喜滋滋说,“我是真的瘦了我和你讲,就是上次你不是做的左腰吗,真的就凹陷下去了,准准的,就是你说的一个月开始见效的,这个高新科技还真是厉害哈?我和那几个阿姨讲,都说要来多买几次——上次的套餐还有没有了?” 在j's做得久了,真会有种错觉,感觉任何东西都是有价钱的,美丽也是其中的一种——十九层的抽脂组,除了那些真的超重的病人以外,每天都有对特定部位不满意,来做手术最后哭着回去的女孩子,特定部位吸脂,脂肪层薄,就是很容易凹凸不平,吸脂总是越胖效果越好,越瘦就越难达到理想效果,再加上术后的不适以及漫长的恢复期,吃苦受罪,最后出来,瘦是瘦了,但皮肤凹凸不平,或者干脆就没瘦,这让人心态怎么不崩?但没办法,吸脂手术相对便宜啊,这种局部吸脂最多就是一两万的费用,性价比到底还是高。 可到了j's,直接就上冷冻溶脂,利用脂肪细胞在低温下会结晶凋亡的特性,真空吸头吸住的身体部位,一次能去除大约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的脂肪量,这种脂肪细胞死了就是真死了,会在三个月内陆续经肝部代谢出体内,不管是哪里,只要吸头允许,35分钟,甚至都不会有太多不适的感觉,做完以后回家静候一两个月,效果就出来了。全程无痛,不用控制饮食,除了三周内不能喝酒和服用消炎药增加肝负担以外,没有任何禁忌,没有麻醉,没有膨胀液,甚至午饭时间都可以来,毕竟,这一切只需要35分钟。 疗程这么先进,为什么不都来做?其实这对超重者也适用,毕竟原理是一样,只是超重者要做的次数多一些罢了,一次活动价是7000-8000元,如果是小吸头,有效吸入的部位大概就一只手掌大小,大吸头的话时间会更长一些,有效部位其实也差不多,做一次,能消除吸入部分25%-30%的脂肪,如果是年先生那样的大胖子,要靠这个减肥的话,大概先准备个100多万,外加三到四年的时间会比较好。毕竟一次能做的部位也比较有限,多了也怕肝功能吃不消,甚至100多万都是个保守价,反正疗程的价格是放在这里,计算一下体积,就能知道健康体态的价钱了。 大部分人都接受不了这个价格,所以冷冻溶脂主要是针对那种已经接近于理想体态,但有顽固赘肉的求美者,但这世上从来都不少土豪的,容太就是这样,尝试过确实有效,食髓知味,准备再买个20次,“能不能做下巴?这个不会刺激皮肤吧?脸能不能做?” 脸是真没听说,“下巴美国能做的,有更小的吸头,现在国内批准的吸头还做不了,什么时候能引进了,一定第一时间通知您。” 做这个就是一开始会有些针扎一样的感觉,做完之后要猛揉皮肤,会有些不适,除此以外大部分时间只要保持不挪动就行了。胡悦度量一下容太的身材——她再买20次是完全可以的,这种疗程,较丰腴一些的中年妇女都可以随便买买买,毕竟要通过冷冻溶脂瘦成超模,买下的次数总是用得完的,不过,容太显胖也确实是因为脸盘大,双下巴——她保养得还算好,皮肤不松弛,就是双下巴明显,这也是因为她有一点儿下巴后缩,这可以通过假体垫下巴、玻尿酸丰下巴实现,不过冷冻溶脂当然也是一种办法。 “我记得您不是要去美国看女儿吗?可以在那边联系一下,应该是有诊所可以做下巴,”她给容太倒杯水,“就是价格可能会比我们贵一点——没办法,那边人工贵。” “那算了,她英文也不好,”容太一下兴趣缺缺,“我还是等你们吧。” “我们也着急,但这个还要看审批。”胡悦笑着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和容太话家常。“去美国签证办好了吗?这种探亲是不是也走的b1b2啊?” 容太这把年纪,就是喜欢年轻女孩子,她女儿远在国外读书,对胡悦可能多少有些移情,一边喝香茶一边和胡悦拉家常,说着说着,疗程就做好了,两个护士拿下仪器,在减肥部位一阵搓揉帮助皮肤恢复——被吸住的部位是有零下数十度的低温,即使覆盖了保护膜,对皮肤肯定也是个刺激,之后一两周内可能都会发麻、刺痒,不过慢慢会缓解消失。 这也就是最大的不适了,容太轻松愉快地披上浴袍,护士们抱起衣物跟在后头,转移房间去做rf射频疗程——这是用rf射频激光刺激全身细胞,增强新陈代谢,一分钟抵得上30分钟有氧运动,护理面部会让皮肤光滑细腻,护理身体也能有一定的减肥效果,常做的话自然比常人显得年轻。这个疗程做一次全身,从3000到5000的开价都有,一般有钱的客户半个月来做一次,和冷冻溶脂结合在一起——真的,对j's的客户来说,傲人的线条一样是可以轻松愉快得到的,前提自然是,你能出得起这个价钱。 射频疗程就像是spa,更是轻松愉快,毫无痛苦,做完了甚至还能让人兴起困意陷入熟睡,容太晚餐还有约,这次没睡着,做完了就起身换衣服,都坐到大厅喝茶了她才说,“你怎么还不让我签单啊,疗程不刷卡能买吗?” 胡悦也知道容太的性格,她笑着说,“我还以为您是打算等现在这些做完了再买,但您现在买,价格可能没上次团购那么低,反正还有次数,要不先等等,医院做活动了我和阿姨说,到时候过来买便宜。或者能凑够团购数量了再来——或者还有客户想做的话,我看看能不能帮你拼个团。” “20次还不够团购标准啊?”容太撅起嘴。 “我们的团购一般都是100次以上才算的。”胡悦委婉地说,伺候一下午容太,她累得想搓脸,但仍强打精神,“您也没必要买这么多次,还是再等等看,接下来要是医院推活动,就按活动价买,要是等阿姨你现在的次数快用完了还没活动,也凑不到团购的话,那时候再签单也好的。” 有钱人大概都有点这样的脾气——你巴着她花钱,她主意就多了,你处处为她着想,她反倒是有点不好意思,“哪有你这样做事情的,小悦,你这我就要批评你了,人家的导诊都是拼命推销,你倒好,我上门的单你不签啊?我告诉你,生意不能这样做的,单没签下来,那就永远都有变数,你啊,还是要多学着点。” “好好好,那阿姨您签不签单嘛。”胡悦捂着嘴笑,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容太气不打一处来,刚想发下豪言又退缩了,“那不团购价格还是差得有点多的,都上万了——” “就是了,我这还不是为阿姨考虑?您要是心疼我,就多凑几个朋友一起来,100次以上可以按团购打折,真的划算很多,相当于是有八折,一个人至少省两三万的。”胡悦有点神气,“您看这不比签个20次更好啊?等一两个月,阿姨你这个效果出来了,朋友圈肯定都问的,到时候稍微一介绍,您认识的有钱人那么多,凑个团购还不是轻轻松松?” 容太是真的爱和她聊天,亲切有趣,能接梗,还落落大方,她笑,“怎么把私下的盘算又暴露出来了?你这样也是不行——这是在给我施加压力啊,我要是凑不齐,都没脸来见你。这么用心机,业绩压力很大?” “最近是有点压力。”胡悦做个苦相,“上头给的指标有点高。” 她起身送容太出去,“不过没事,我就是说说玩的,您别有压力,这有什么活动我都和阿姨说,一定给您找个最实惠的价格。” 她只是闲聊,容太却当了真,虽然没有当即签下十几万的单子,但过了几天,却给胡悦打电话,“你不是有业绩压力吗?我给你介绍个客人,她是真的有钱,你把她哄住的话,签个一百多万我看都不是问题——不过,她脾气有点怪的,你接待她的时候,可要多小心……” 第47章 别问 “钟女士,你好,请进。” “你好。”钟女士淡淡地说,拢过披肩,很自然地把手里的大衣交到迎宾手上,“挂完衣服可以麻烦你出去吗,我不喜欢屋子里有太多人。” 她环顾左右,点评道,“你们的诊室有些小了,压抑感很强。” 这还算小?黄金地段,cbd低层,导诊室做到30多平米,已经是豪奢的表现。钟女士这话说得迎宾不知道该怎么回,给胡悦递个眼色,挂好大衣一声不敢吭就退了出去,这行做久了都会看脸色,怎么看不出钟女士的气势? 确实是有气势,导诊这行做一两个月,对有钱人的认识会越来越丰富,容太这样的拆迁新贵是一种有钱法,那种靠政商运作,家里至少富了一两代、一二十年的有钱人又是一种有钱法,企业高管则又是完全不同的气质了,钟女士的气质比容太要内敛多了,又比企业高管更有权威,还有点儿高知识分子的矜持,胡悦真不知道容太是怎么交得到这样的朋友。她微笑着把茶水放到钟女士面前,自己落座。“毕竟办公楼地方还是有限,人多了拥挤,两个人应该还行。” “我喜欢开阔点的空间。”钟女士游目四顾,喝一口水,她穿着常见的西装套裙,剪裁很得体的那种,从布料和版型就看得出名贵,“言归正传吧,容太太说,你们这里环境好,服务好,建议我来做美容咨询,现在你可以开始了。” 这是导诊最喜欢的客人——什么都有需求,兜里又阔绰,如果还有强烈的消费意愿,哪个导诊不要从心底笑出来。钟女士大概是40岁刚出头,这个年纪,再怎么保养得宜,脸上也会有岁月的痕迹,激光疗程先来几个,针对提拉、紧致的,热玛吉、热拉提是现在最流行的,还有超声刀,玻尿酸填充、蛋白线雕、光子嫩肤、rf射频,这基本是每个中年贵妇的基本套餐,这且不提肉毒杆菌了,很多客人从30多岁就定期少量注射肉毒杆菌,就是为了抗老。胡悦的眼神落到钟女士腰间:体型有点松垮,那也许对溶脂亦有兴趣,脸上有痣,想不想做激光去痣?这还是不考虑大动,只是日常保养,这个年纪的贵妇不太会去动面部结构了,如果要从审美的眼光来看的话,面部不对称有点儿明显,可以通过玻尿酸丰下巴和丰唇来调整,鼻子也有提升空间,还有眼睛,开个内眼角会更有神…… 跟在师霁身边做久了,胡悦终究是不情不愿地受到了影响,从前,她不会觉得钟女士有什么值得微整的地方,但现在看五官已经不再是功能性地去看,更多的是审美性的吹毛求疵,胡悦有种轻微的不适感,就像是在和师霁玩的游戏里输了一局,她收回心神,“我们j's经营的业务很多,从牙齿美白到除毛、激光和小型手术,都可以做……” 一边说,她一边观察钟女士的表情:钟女士的牙齿是正常的微黄色,黄种人的牙釉质就是这个颜色,有的人甚至天然就偏黄,在医学上,这和茶渍、咖啡渍染色还是有区别的,但有些特别注意形象的高管,尤其是有欧美留学经历的,对于牙齿健康美白的管理就很注重,这也是耗时不久,几乎毫无后遗症的午餐时间医美之一。从她的面部皮肤和妆容细节,包括穿着打扮来看,钟女士对外表是颇讲究的,胡悦绝不会给容太推荐牙齿美白疗程,但对钟女士她觉得可以讲讲。 钟女士表情没怎么动,依旧是审视的样子,胡悦渐渐开始明白为什么容太说钟女士脾气怪了,如果钟女士泼辣点,容太可能和她还更有共同语言。 不过就是个客户,能卖多少销售额还不知道,胡悦见她处处保留,大概也知道两人正处在微妙的博弈状态,索性不再去冷读,大方说道,“就看钟女士您有什么需求了,如果是日常保养类型的话,您的皮肤状态不错,可以做光子嫩肤,或是打个水光针加强,我们也有些偏保养向的胶原蛋白护理,这个性价比不是太高,在家也能完成,但是在我们这里舒服一些。” 既然容太说她有钱,胡悦也不回避价格,“想要抗老的话,那我的建议是可以做个热拉提,这个是近几年较流行的技术,舒适感更强,见效也快,补充玻尿酸注射,可以有效改善您的法令纹和皮肤松弛……” “如果想要改善体型的话,我们这里有……” 钟女士不怎么吭声,就像是听下属报告的上司,又像是神秘顾客,来考校她的业务水平,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在公立医院怕不是早就被骂出去了。胡悦也想得开,就当是考试了,一桩桩一项项地说,“……还有您的发际线,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们也可以做。” 钟女士的表情第一次有了一点变化——胡悦这才知道她之前都是丝毫没被打动,这种就是所谓的封闭型客户,她的需求自己不怎么说,全是要靠导诊来猜。 “您的发际线不是太规则,”性格是真够怪的了,胡悦就当没看出来钟女士的变化,只是口中不停歇地把内容丰富,“右额角这里,有连续的细微残缺,可能不仔细说不出来,但远看的话,这种发际线的不规则,还是会给人以不利落的感觉,怎么说呢,就会觉得,您整张脸有点怪。当然,也可以通过发型来遮掩,不过您要是有兴趣用医美手段改善的话,我们这里有植发,或者以我个人的观点,干脆把发际线浅浅脱一层,您的头发较多,发际线偏下,稍微脱一点发际线,脸看上去会更匀净精神……” “这个,植发,痛苦吗?” “不痛苦,不过可能要剃光头。”胡悦说,“不是每个人都要剃,但存在这种可能,至少是要把取发区和植发区剃掉,可能会影响您的日常工作。” 钟女士开始点手指了,看着胡悦的表情也有所变化——像她这样的人,自然不会把心里话说出来,但胡悦大概也能猜到点,刚进来是在观察,判断容太的推荐值不值得信任,医院的实力、导诊的风格,都要自己先看过才算数。现在大约是建立起基本信任,看她不像是那种术前甜如蜜,术后翻脸不认的导诊,也就渐渐愿意开始说话了。 “如果植发的话,”她对脱发的建议兴趣不是很大,“恢复期能不能戴假发呢?保证能成活吗?” “90%以上的成活率是可以保证的,”胡悦猜想今天大概只能做这一单,“戴假发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我现在是皮肤科导诊,容太介绍您过来,所以才由我来接,如果您感兴趣,我可以帮您转到相应部门的导诊那里——当然我也会陪着您一起过去的。” “那,这还算你的业绩吗?” 胡悦微怔,但仍老实回道,“应该肯定是要分一部分给那边的,不过这没什么,我了解不多,还是那边的意见会比较专业。” 钟女士看着她的表情又变了一点,她抿了一下唇,似乎要笑,但又忍住了,从进来到现在,钟女士从来没笑过,她的气质总体是偏严肃,也有点儿抑郁,“等等再说,皮肤科的事情还没完——祛疤你懂吗?” “这——略懂。”其实这也多数是激光科的事,皮肤科这边主要真还是打针的多,不过j's这个分得不细,胡悦经常做两个科的导诊,激光祛疤祛痘坑,这也是热门的业务,“您是要祛面部——” 钟女士脸上有淡淡的色素沉着点,像是以前受过伤,不重,但那块皮肤的颜色比以前深。她摆摆手,似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提起袖子,把手臂露到胡悦跟前,“是这种疤。” 胡悦低下头看了一眼,她反射性地咬住腮帮子内侧的软肉,不让表情出现什么变化,“这个是陈年旧伤了,疤痕有点深,可能要做比较多次,可能会比较痛苦,但,见效是肯定会见效的。” 这是一条和衣着很不配衬的手臂,甚至不应该属于钟女士这样的女人,上头纵横交错,全是密密麻麻的印痕,点状、条状,倾诉着恐怕不止一个故事,感情应该都很浓烈。——不是说钟女士这种女人就不会有落魄的过去,但,从她现在冷淡的表情,你很难去想象她的感情能有这么丰富。 “好。”像钟女士这样的人,想法不易被看透,她像是已经做了决定,态度开始配合,放下袖子,站起身示意胡悦帮她撩起衬衫,“那,这些呢?” 她的背,只是略看一眼,就能让一个正常人惊呼出声——并不像南小姐那样,是视觉直观冲击的可怕,而是背部多种多样的瘢痕暗示的故事,她可能的遭遇——这不是硫酸、火灾造成的大面积损伤,有些点状的胡悦觉得可能是烫伤,还有什么,鞭打伤?刀伤? “激光祛疤肯定是对所有疤痕都能奏效的,只是要看次数和时间,还有康复效果而已。”她说,注意到钟女士穿的是黑色丝绒袜,这不太像是她的西服体现出的品味,搭配浅色西装的袜子应该只允许是肉色丝袜。“如果您想要做祛疤的话,我可以为您规划一个疗程,列明大概的时间和花费——这个在我们医院做,收费会比在公立医院贵,但机器其实是一样的,这个得先和您说清楚。” “钱怎么会是问题。” 钟女士说,她把衬衫放下,袖子扣好,一切不堪又全被掩饰在昂贵体面的衣物下,她看起来又是那个冷淡矜持的大客户了。“你可以把植发和祛疤的时间表发给我,设计个套餐,我能接受的话,会叫秘书来签单。” 她看来是准备走了,整顿完衣物,转向衣架,胡悦连忙上前为她拿大衣,钟女士拿过大衣,目光落到胡悦脸上。 她长得——其实是好看的,即使在这个年纪,也还是风韵犹存,胡悦甚至觉得她有点眼熟,只是说不上哪里见过,或者是像哪个明星,只是钟女士的眼神实在太有距离,就像是在世界和自己之间划出一条线,她说,“业绩就都算你头上,容姐说得不错,你很讨喜,知道我最喜欢你哪点?” 胡悦做个表情,“?” “你不问。”钟女士说,她忽然抿了一下唇,像是又有笑要跑出来,不是开心的那种笑,“继续保持,以后都不要问。” 她转身出去,“不用送,我不喜欢人多。” “……” 说是不用送,但迎宾还是等在门口,胡悦目送钟女士离去,转身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捂着太阳穴缓缓按摩起来。 ——脾气是确实有点怪,但她也算是应付下来了,从她看到的瘢痕来看,这个套餐……设计得好真是有大几十万,毕竟激光祛疤得反复做,同时最好还是搭配一些保养性的疗程,钟女士话说得很明白,她根本不在乎钱,追求得只是体验,不用在意会被误解搭售、推销。j's这边卖的的确也就是个体验,可能,也许大几十万都是往少了说,她只看到两处,谁知道她身上其余部位还有多少…… 真的存在变数的,应该不是报价,而是她必须提醒的痛苦感,激光祛疤是会有点痛的,这个和冷冻溶脂那种不同,毕竟是对皮肤的刺激。 ——但,不知怎么,胡悦也觉得钟女士不会在意,也许,所有的痛对她来说,都不算什么,她想要的是别的什么。 她长长地吐了口气,打开微信查看未读消息,一笔大单近在咫尺,不但意味着丰厚提成,也意味着她离目标又近了一步,但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却没多少喜悦,而是又泛起了如烟似雾的惆怅。 这情绪,说不清道不明,让人沉进去了就出不来,胡悦的手指在屏幕上乱晃,不知怎么,打开了师霁的对话框。 【下午可能可以做一个百万大单哦。】 她的语气多少有些夸张,【要不要庆祝一下——我请你吃饭呀,师老师?】 第48章 黄鱼馄饨 【我请你吃饭呀,师老师?】 疯了吧,这只奶狗。 请吃饭?她能请他吃什么?赚了点钱就这么飘,十几万不换个房子租,不买车,倒是想请人吃饭,从前工资低的时候穷成什么样了,三不五时还请大家喝奶茶,胡悦这个消费观是真出问题了——何止消费观,居然敢约他吃饭,脑子瓦特了吧? 她想干什么?她敢干什么? 一定有阴谋。 师霁瞄了一眼屏幕就把手机放下,表面看不出什么,还在咨询客户——他的客户自然是比胡悦的又要更高端一些了,毕竟咨询费就比胡悦贵得多。不过对师主任来说,这都是做熟了的,花不了多少心思,一边咨询一边还在揣摩胡悦用意,倒比对客户都慎重得多。等咨询小时结束了,他拿出手机居然还不知该怎么回。 你妄想?——但她的乐扣盒子还在他车上,几天都忘记拿出来还她了。 我的饭你请不起?——但这是不是就无法洞悉到她后续的阴谋了? 你想做什么?——开门见山,本来是不错的策略,可惜他回得慢了,这段时间她一定也想好了万全的借口。 拿个手机,手指悬了几秒钟都没回复,师霁忽然惊觉似的一声冷笑,【妄想。】 【钱多就拿去做慈善】 【我的饭你请不起】 【你的乐扣饭盒还在我车上,都不记得拿?】 拒绝四连!再加上最后一句,胡悦聪明点就该知道怎么接翎子,师霁发出去以后又有一点后悔——其实前三句都可以用一个【?】代替的,第四句才是重点。 双方都在工作,对话注定是零零碎碎,总有点悬念留在那里,时不时扯一下肠子,胡悦的回复是在下一个客户离开后才被拿起来看,她居然发了一只跳舞的兔子,简直是——不知廉耻——从前她哪敢给老板发自定义表情? 【怎么请不起啊,吃馄饨也是吃呀】 【我都来这么久了,也没吃过什么好馆子,师老师带带我呀,您点菜,我付钱】 【最近太忙了,事情好多,还有个大任务压着,等任务完成了,我再包点饺子给您送来,还是,您想吃点别的?】 说来说去,原来还是为了那三百万,算算时间,冬天都快过完,距离论文时限也就半年,就算一封刊登通知也能当论文用,但现在再不投出去,可就赶不上投稿期了。什么百万大单,怕不是下午接了个客户,单子做得不顺,船小好掉头,赶紧来摇尾巴指望他能拉她一把。 这点心机,看穿了就没必要配合,一条小奶狗算老几?多少人想约他一顿饭不可得,还要他定地点,他点菜,好一点的餐馆哪个不是预约制,还得打电话,定时间—— 我再包点饺子给您送来,还是您再吃点什么别的? 一个滚字,都打了前两个字母,师霁还是删掉,他就当自己是喜欢看到胡悦越来越势利和实际,【好,你等着,就吃小馄饨】 放下手机,他按下内线电话,“tina,打去陶记定张桌子,就今晚,四个人。” s市什么档次的食府都有,尤其是在黄浦江西边,cbd和老别墅区犬牙交错,商务宴请就去小南国这样的餐馆,开在办公楼旁边,环境整洁雅致,菜品说穿了也就这么回事,图个质量稳定而已。朋友小聚有更精致私密的选择,食探亦有乐趣,复兴中路、丁香花园一带,老洋房里不知藏了多少私房菜,陶记就是其中数一数二的一家,虽然人均消费不低,但依然很难约上,师霁是老熟客,可以说是凭面子硬定上的,老板特意把自己平时待客的茶室收拾出来做包厢,还亲自过来打招呼,“难得师医生想吃馄饨,下午特意叫人去买了黄鱼回来,现包现下,鲜掉你的牙。” 他眼神在胡悦脸上盘旋一下,也没问约了四人桌,怎么只来两个人,只是笑着叫服务员把两幅碗筷收掉。“女士喝不喝酒?” 外科医生从来不喝酒,师霁说,“给她喝点奶就行了。” “我不爱喝牛奶,我喝柠檬薏米水。”胡悦抗议,还在继续乱看,从进来起就一路四处观察,这会儿她多少有点绝望了——餐馆的人均,看装修多少是能看出来的,这碗馄饨,现在她应该已经知道便宜不了,但有多贵还不能完全肯定,私房菜可没有菜单可看,陶记又没招牌,怕不是连去大众点评搜索的线索都没有。 就是这种未知的恐惧才有乐趣,师霁看得挺愉悦的,更加一把火,“你猜这里人均消费是多少?” 胡悦也知道他在乐什么——是这样,这世上大部分事都是能明白道理,但做得到的人不多。一顿饭贵不过上万,请都请了,何必还舍不得?这道理是所有人都能懂的,但全部积蓄就十几万的人一定不可能这样想。 可胡悦就是例外,她是真的想得到就做得到,看完了被他这一问,她笑了,坦然又有点狡猾,“不知道,付不上帐,老师就把我卖了呗,我也不管那么多。” 是真的无所谓,师霁想看的没看到,等于扑个空。他冷笑,不屑中又隐隐有点兴奋,和智商相当的人对话总是比较好玩。“行,那看来今晚不开酒是不行了。” 她是知道他在虚张声势的,但也不敢和他刚下去,胡悦是这个样子,强硬中永远带着狡猾,“哎,我们都不喝,难道招待老板?——自己人啊,别便宜了外人,是不是呀老师?” “我和老陶认识比你久。”师霁噎她一句,举起杯子喝口水,掩饰一下笑意,不能让胡悦太得意——开始套磁了,情谊牌打完,不是磨论文,就是磨那三百万,怕还是要磨三百万可能性大些。她也知道他不可能平白就赏她好东西。 做了这么多年医生,什么人没见过,老医生看世界,往往过分悲观,但总能看得准。可师霁几乎没料中过胡悦,她第一次提起三百万已经是菜上了两道以后的事了。“今天那个客人,我已经把方案做好了,应该能超过一百万,但是……” j's的大单当然不少,很多客人都是一来再来,累计消费可能都接近千万,但一笔百万,还是一个客人的一个方案,这确实罕见。“祛疤你怎么能做到i百万?进步得很快嘛。” “激光祛疤又不是做一次能好,一个疗程能有30%的改善就算是成功了。人家华山医院做一次就三千多,我们医院要一万,以她的面积和疤痕凸起程度来说,一百万真是随随便便的——最怕是一百万都做不好。”胡悦叹了口气,她的情绪忽然低落下来,“这个真的很痛的,凸起的部分太多,都做不了点阵,连续激光是真的痛,修复效果也没点阵那么好。” 所谓的激光祛疤,其实就是把皮肤一层汽化,刺激皮肤再生,用新皮肤来替换受损的旧皮层,但问题是,皮肤损伤不可能只存在于那么薄薄的一层上,修复总是比破坏艰难很多。师霁没看到患者的照片,不好绝对判断,但从胡悦的说法来看,这种程度的疤痕已经不建议做激光祛疤了,投入和效果绝对不成正比,有点医德的医生都不会开出这样的方案。——更别说,从胡悦一向的表现来看,她自然是自诩极有医德的。 “你这是在利益和良心的天平上摇摆不定,指望我给你点建议?”曲线救国,怕还是为三百万来的,师霁戳穿她的诡计。 “啊,什么?”胡悦却有点茫然,“不是,我是——” 她摇摇头,“钟女士不在意钱,她和我说得挺清楚的了,不是钱的问题,是——” “激光祛疤,真的是很痛的,她每个月都要来做,到最后也不可能完全治愈,总是会留点痕迹的。如果运气不好,一轮疗程下来,甚至可能完全没改善。受这么多的痛苦,只为了抹消一点点痕迹,真的值得吗?” 茶室环境是好,灯光不亮没关系,窗外月光亮,今夜s市难得没有云霾,胡悦的眉眼,被两重光点亮,她有些叹,又有点儿无奈的笑,筷子点在白瓷盘上,眼睫毛轻轻地颤,“方案里我都和她说得很清楚了,可我觉得……钟女士还是会签的。” 这是要多大的痛,才能不在乎此后任何痛苦,才想摆脱这过去,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 她笑了一下,“以前觉得在别的科室做,总是会看到这样的事,医生做多了,可能对悲欢离合都没那么敏感——可能在整形医美,都觉得看到的东西会更……” 一定是月色的关系——不,哪怕有了月色,她相貌中的瑕疵也依然碍眼—— 不,是更碍眼,师霁抿了一下嘴,喝了一口水,他忽然间没什么胃口——一定是被丑的。“更虚荣?更浮夸?” “差不多是这样吧,”胡悦换了个姿势,托着腮望向窗外,眼神有些朦胧,师霁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又调开,落过去又调开。“就只觉得……” 她笑起来,这笑在月光下显得很坦诚,不再是平时那天真活泼的假面具,这个笑是有故事的笑,复杂的笑,人生的五味杂陈都在里头。“就只觉得……其实做这一行,除了什么话术、医术,也需要……我不知道,一点心态吧,该怎么去承受这些故事呢,久了,心会装满吧?” 今晚吃的东西可能是有点不对,师霁咬了一下舌头,他有一点点晕眩,思维都没那么敏锐,过一会才反应过来,“——这就是你今晚找我吃饭的原因——找我做你的人生导师?” “啊。”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被看穿了吗’的意思,但态度仍是坦然,甚至有点偷笑的感觉,胡悦眨眨眼,眼神从这边跑到那边,又落到师霁脸上,她嘴唇的弧度放大了,一声笑跑出来,被噙回去,低下头才又被放出来,“不行吗?” 她就这样在月下厚脸皮地笑,“这不是很合理——您可是我的老师啊。” 师霁—— 他呆不下去了,这个胡悦,简直——他得—— “胡闹!”他说,一把推开椅子,“浪费我的时间!” 这个火发得莫名其妙,她自然惊愕,可并不惊慌,还在观察,“哎,老师——” “你自己打车回去。” 他简直无法忍受多看到胡悦一眼,真是异想天开、痴头怪脑、丑人多作怪,还当是来磨三百万的,结果,搞笑啊,找他倾诉烦恼,她以为他们是什么关系,他是曾经给她什么错误的提示,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让她以为他们是能说点心里话的关系? 师霁最难忍受的就是愚蠢,他自己的愚蠢当然也在此列,今晚踏空好几脚,足以让他气急败坏,当然没有任何一点别的原因。他一路气愤地开到家里,车在停车库停稳了,按掉引擎,却没关音乐,依然坐在驾驶座里,表情僵硬。 过了几分钟,他轻轻骂了一声脏话,似乎有一点永远不会被承认的后悔,按下手机,“老陶,那个女孩子走了没有。” “已经回去了,我带她到门口,她叫的车。” 别墅区,又是晚上,没有私家车带,走怕是走一晚上都走不出去。 “那多谢你,今晚的帐——” “我和她说你已经结过了。”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师医生下次来的时候再顺便算掉好了。” 能经营这么高端的私家菜,老陶的迎来送往自然有一套,态度体贴大方,自己的看法,都藏在笑意里,“不过,下次还是对女朋友好点——你说是吧?师医生。” “……” 慢慢按掉电话,这天晚上,师医生又在车里坐了很久。 第49章 冷宫 “今天的手术不需要你跟,去叫戴韶华来。” “好的,师老师。” “客户维护记得要做,不要什么事都被人吩咐了才想到。” “好的师老师。” “这几天你就专心做客户维护,查房也让……戴韶华来。” “明白了师老师。” “去把戴韶华叫过来,和她交接一下,你可以走了。” “是的师老师。” 怎么才能和一个昨晚刚发作过的神经病患者相处?轮转的时候胡悦早就总结出来了——能送医院当然是送医院,送不了医院的时候就千万别刺激他,他要干什么顺着就好了。这时候师主任千作万作胡悦都不会顶嘴,她很平静地回大办公室,同马医生打招呼,“那个,马老师,师老师说……” 马医生羊毛都被薅惯了,派个戴韶华过去也没什么,“哦,那就去吧,什么时候你们不需要了再回来好了——你怎么了,又得罪你们师主任了?” 胡悦挨整这已经属于十九层的定番了,入职三四个月,她就没怎么太平过,办公室同仁对她的态度也渐渐有所改变,刚开始多少都是有点看戏,甚至不乏有人想落井下石,毕竟一个住院总还是意味着许多,不过到现在,见识过师主任的十八般手段,大部分人也开始钦佩胡悦的能力,甚至多少有点同情。——也是戏看得多了,像师主任这样不好伺候的上司,会不会作这不是问题,会怎么作,因为什么而作,这才是大家关心的重点。 “是啊,最近这不是蛮好的吗?怎么,是手术台上又顶嘴了?” 手术台上的事是不能随便乱说的,护士和麻醉师都看着呢,胡悦笑了,“哪敢啊,再顶一次嘴,怕不是就要当场开除了哦?” 小医生敢在手术台上发表自己的看法,确实是需要一点胆量,胡悦居然在师主任的手术台上说话,这也是本事,想想这样的事当然也不可能发生两次,更何况昨天没有手术,“那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师主任昨晚没吃好饭吧。” 众人哈哈大笑,卢阳雨压低声音,“你不如说师主任大姨夫这个月没来好……” “这完全有可能啊。”胡悦一本正经,反倒更有笑果,连戴韶华都被逗笑了——这也是得意的,之前被叫去打下手,这活并不特别,但现在胡悦连手里的病人都要移交给她,戴韶华自然觉得自己更进了一步,她工作几个月,多少也适应了国内的职场文化,并没有借机讥讽胡悦,反而对她特别和气,大包大揽,“你放心好了,病历什么一定给你好好写,不会让你返工的。” “那就真是多谢了,这样我少加好几个班呢——师医生对病历要求很严格的,现在都还有些病历没做好。” 师霁为什么选戴韶华,胡悦心里清楚,无非就是要更进一步气她而已,她现在心里想的根本就不是这件事,三两句把戴韶华哄得开开心心,打包票要把那几份病历都做出来,减轻她的工作量,她自己回电脑前对着oa发呆。 ——叫她去做客户维护,等于就是发配冷宫,一向只有私人医院做客户维护,三甲医院哪里会做这个?门诊都排不过来了,就医生来说,是巴不得每天病人少一点,号别那么多,毕竟手艺活,拼死了也只能做那么多,客户维护得好,她返回来想叫你加个号,你加不加?师霁这就是不想看到她,胡悦心里清楚,她最近也不想在师霁面前出现,大概总归至少要缓个一周,老板才能从尴尬中缓过来,之前再去刺激他,那等于是给戴韶华这种人做人情。 三百万已经够难达成的了,要是变六百万的话该怎么办?j's那边的职位,短期内她可不想再被调动了。胡悦托着腮敲鼠标,做出很忙的样子,一会又收几封邮件——钟女士的助理给她发了邮件,询问签单时间,她猜得没错,钟女士对整个方案毫无意见,包括她再三强调的疗效与不适,似都不能让她犹豫,这个单子应该是十拿九稳,签下来了。 【小悦,在不在?上次和你说了,我一个朋友想打肉毒杆菌,还有玻尿酸,她最近有时间,你看下和她约一下啊?】 要说没事,微信消息是没断过的,刚签下钟女士,容太就给她发消息,【要不今晚到我这里吃饭,我先介绍你们认识,她人很好的,拆迁拿得比我们还多——儿子也很优秀,大家年轻人多认识一下蛮好的。】 拆迁户不一向是内部解决?中年妇女是不是都喜欢做媒啊?胡悦又开始揉太阳穴了,【谢谢阿姨,但是我们下班太晚了,今天可能还有个手术,说不好要到什么时候,肉毒杆菌的话……】 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消息,手里又把过去十年的老病历翻出来看——其实早都看过一遍了,但胡悦仍是不自觉地看得很专心,每份病历背后可能都藏着一个故事,从那简简单单的患者自诉中传达,患者自诉从小肥胖,减肥后皮肤松弛,患者自诉因胸部下垂夫妻关系疏远,患者自诉分娩后阴道宽大,丈夫外遇…… 但,胡悦今天看得并不是这些,不知不觉,她注意起病历中的麻醉师签字——这是个小细节,她之前就有留意到,一般来说,每个医生都有自己爱用的麻醉师和护士,说不上是御用,但翻看病历的话,老搭档合作次数确实会多些。尤其是复杂的大手术,医生会更偏向于合作多年的老麻醉师。但师霁简直完全可以说是医生界的孤儿,就不说收不收徒的事情了,连老相好麻醉师都没有,医院给配什么就用什么,看他的病历,就像是个人事万花筒,转来转去,折射出各种光怪陆离,就是看不到真正的师霁在哪里。 那段过去真的伤得有这么重吗? 看一上午病历,电话没打两个,胡悦倒是对老院长的病历库燃起好奇——师霁的职业生涯,现在看是分了三份,十九楼的,她凭借职务之便,早已握在手心,j's的病历,再混一段时间,也不是没途径接触得到,但师霁跟在老院长身边做学徒的履历,面部重建那一整块,现在都还在尘封之中,就算是登录系统也没法查询——那部分过去,只有纸质记载,现在应该是沉睡在不知哪个角落。 如果能看到的话…… 平时忙得起飞,今天难得闲出屁,不免胡思乱想一番,胡悦甚至主动催谢芝芝去吃饭,平时可都是忙到谢芝芝来叫她,这才两眼发黑地跟着一道飘去,甚至央谢芝芝给她带一份回来。现在她甚至还有闲心在想,食堂的菜吃多了是没什么味道,是不是最近可以自己做几顿,也许还能顺便‘勾引’老板一下,唔,不过,就怕他闻见味儿,又不好意思变脸太快,反而更恼羞成怒…… “你这几天是闲了哦?” “啊?” 也是服了谢芝芝这个八卦精,明明上午有手术,一早就消失了,可两人端着饭在食堂坐好,一开口她就是了如指掌。“师主任派你客户维护,电话打了没啊?听说你一上午都躲懒,也不怕被他骂?” “他就是不想看到我罢了,想要骂总是有理由的。”胡悦倒挺淡定的,“客户维护,有什么好维护的,太热情人家还当你手术没做好呢,大不了就说电话都没打通。” “哎呀,你——”谢芝芝比着她,笑得挤眉弄眼,“学坏了,学坏了,好医生学坏了——” 当医生的,说是妙手仁心,但大家都是人,对病人的厌烦和无奈,还有那些小奸小恶、小小的算计谁没有,两个小医生你怼怼我,我怼怼你,笑得坏丝丝的,什么压力都释放了,关系不期然更亲近了点,谢芝芝小声给她说八卦,“就是别主动打电话啊,我和你说,就两三年前,我们院一个医生,担心病人,在微信里多问了几句,就被当成是手术没做好心虚,和你说得一模一样,直接就去做什么医疗鉴定,还要翻病历,烦死了,我们每年病历那么多,我师兄在病历室上班,每年都烦仓库不够用,你不知道,那些老病历还要定期晒一下的,不然要是发霉了,追查下来倒霉的就是病历室的人,现在都说不准的,几十年前的事,没准一个官司又要翻出来呢……” 两个人八卦下饭,吃得比平时慢,吃完还绕到附近去买一点点,谢芝芝握着胡悦的手臂,开心得要飞起来,“总算有空来陪我买奶茶,师主任多关你几天冷宫就好了,这几天你是不是和放假一样,班都不用加的?”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诶。” 不管是不是有点演技在里面,谢芝芝总是和她投缘,胡悦也跟着笑,“可以多点时间陪你了,开心不开心啊,小情人?” “去你的。”两个女孩子手挽手走着,谢芝芝眼珠子转了半天,“那要不,我们周末一起去喝下午茶吧——这周末你肯定不加班的,好不好,我们去利兹卡尔顿,他们家的点心塔很有名的。打扮得美美的,喝用瓷器装的下午茶,带几个朋友,周末下午偶尔做个精致的猪猪女孩,好不好?” ……平时就天天见了,想吃什么不能下午茶外卖,非得要做什么精致的猪猪女孩?偶尔的假期,胡悦只想做个被窝里的猪猪女孩,更何况谢芝芝这句话的重点怎么看都在‘打扮得美美的’,‘带几个朋友’,她合理怀疑,这‘几个朋友’,应该就是某个特定的朋友,而,这利兹卡尔顿的下午茶,谢芝芝也早已是酝酿了好久。 自己事都一堆了,哪有空谈恋爱!她想要砌词回绝,但,看着谢芝芝期盼诚恳的表情,又不禁想到她说的‘那个师兄’—— 不管她自己知不知道,谢芝芝都帮她不少,她的师兄也实在是多…… 胡悦垂下眼,扇了几下眉毛,无奈地笑,“哎呀,好吧好吧,耐不住你这个小情人磨……” 第50章 误会 “来来来,这个你一定要尝尝——scone做得好的下午茶其实没几家的,丽丝卡尔顿呢,就是很稳定,比不上dy m那种网红店啦,千层什么的炒得火热,也便宜,但要说scone这种见功底的小点心,就还是五星级酒店做得好。” 谢芝芝一听就是老客人了,“s市的酒店,浦西就是璞丽,浦东的话,文华东方和丽丝卡尔顿也不知道哪家好,下午茶我是喜欢丽丝卡尔顿——噢,对了,spa的话,外滩悦榕庄也好的,我们哪天去放松一下啊,悦悦。” “spa不就是一个人给你身上糊糊油,然后瞎按两下,手法不对的话还可能按得更痛……”胡悦不是因为穷,只是站在医学生的观点,“现在市面上哪个spa技师知道关节肌肉关系啊,想要缓解肌肉酸痛还不如去看骨科。” “哎呀,你这个人怎么一点也不浪漫呢。”谢芝芝和她已经是能互相吐槽的关系,她笑眯眯地说,顶一下堂哥,“哥,你评评理,悦悦是不是一点生活情趣都没有。” “人家这叫实在。”堂哥说,他嘴角含着笑,胡悦上次就发现堂哥是个很自然的暖男,就,在他身边没什么事是尴尬的那种。“说得也有道理啊,spa现在越开越多,好像还没个正规培训学校,你花一千多享受到的按摩服务,甚至未必比得上几十块的正骨。” “几十块的正骨不是还要挂号?”谢芝芝一撇嘴。 “你是医生呀,职业附加价值这就放弃了?” “——哎哟,说是你会说,两个人合在一起怼我。”谢芝芝不干了,半真半假地撒娇,“今天本来我请客的,不请了,堂哥付。” “我来付吧,芝芝一直照顾我,早就想请你们吃饭了。” 堂哥说,“怎么能让女孩子付账?”,但没说完就被谢芝芝抢断,“你请我就改天,今天还要多请一个堂哥是算怎么回事啊?” 她真是个上佳的红娘,胡悦就是不说也得说了,“上回我心情不好,鼓励了我,也是欠个人情啊。” 这时候再不看着对方就不礼貌了,两人对视一眼,胡悦笑了一下,轻声说,“谢谢你呀。” 到底之前陌生,谢芝芝的意思,没有明说,但谁不明白,彼此都有点不自在,但堂哥处理得好,羞涩不过一秒也就春风拂面,“大家都是朋友,出来工作不容易,当然要互相照应。” 谢芝芝看着笑得更开心,她不怎么讲话了,拿杯茶往后一靠,有一口没一口地喝,又拿起scone来吃,一层果酱一层奶油,满满地涂上去,咬一口满嘴都是香甜。——五星级酒店的scone,确实还是丽丝卡尔顿做得好吃。 “那你平时都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我在陆家嘴这边上班,”堂哥说了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也是大银行了,“主要是做投资咨询这块,平时也比较忙。” “陆家嘴和我们医院还挺近。” “s市就这么大,核心cbd之间都近。” 相亲是这样,确实是就这些话题,其实什么信息都可以从谢芝芝那里打听到,但聊得更多是谈吐和气质,或者说是一种氛围吧。平时和陌生人打太多交道,胡悦下了班有时候是一句话也不想讲,但今天和堂哥交流下来,反而意外地放松,她渐渐也愿意多说一些。“还行呀,就是比较累,做医生压力是要大一点的。” 投行也累,堂哥前几年也是天南海北到处飞,“今年转岗了还好一点,收入是没以前高,但出差也少了,以前那个强度感觉就是用命在换钱。” “你们至少还换得了钱,我们能换什么啊,一身的职业病?”谢芝芝插嘴吐槽,堂哥笑了,“换个越老越值钱啊,投行这一行淘汰很快,除非爬上去,否则过了35岁就没有明天的。人生嘛,有得有失,你们35岁以后可是职业黄金期。” 是很会说话,和这种人聊天轻轻松松就能笑出来,“我都没什么爱好,活得挺无聊的,最多就是ipad看看综艺,以前还看电影,现在是连看电影的时间都没了。” 当医生真就是这么累,堂哥也是了解的,“还是要有个爱好,多少调剂一下——要不,正好现在有空,我们一起去看个电影?” “嗯……” 她是真的没时间恋爱,要做的事太多,心里都被装满了,胡悦更不知道自己对堂哥有没有感觉,她这辈子还没谈过恋爱,不是没人追,而是总忙,她有很多比恋爱更重要的事,好像也就没喜欢过谁。不论怎么想,答应下来都不那么合适,但是—— 唉,但是人生真有很多事,不是你知道道理就能做得到的。 她现在也确实有点想看电影,确实是太久没放松过了,和堂哥聊得开心,更让她不好意思回绝,“好啊,看一下最近有什么好看的电影啊。” “你们看好了,我不去,我晚上要回家吃饭的。”谢芝芝眼睛眯成两道弯月亮,“吃完下午茶我自己坐地铁回去——你们买好票,看看时间也好把车子开出去了,世纪大道这一片下午真是堵得一天世界。” 红娘看来对自己的劳动成果很满意,决定功成身退,胡悦想拉她,又觉得太做作,不大方反倒惹得彼此尴尬,正好下午茶也是吃得差不多,看着一小时后就有班电影,堂哥把单买了,把谢芝芝送到地铁站,开到商场停了车,继续和胡悦话家常,“这一带就是停车位不好找,今天运气还好,不然还要停到我公司去。” 他没提职位和收入,但胡悦已经渐渐对这些信息敏感——能在陆家嘴的办公楼有停车位的,职位肯定低不了。堂哥也许抛这个翎子,是在暗示什么。 不过,他赚多少钱和她没什么关系,胡悦现在有点犹豫,她想看电影,但又不想去考虑别的东西,这块领域她有点陌生,不知道该怎么表现才得体,“地铁也挤,毕竟是宇宙中心嘛。” “是啊,想不想喝咖啡?” 就是很日常的对话,堂哥像是对她有好感,处处都是不动声色的体贴,相处起来很舒服,“不喝了,今天摄入好多咖啡因,你想不想喝水?” “我们一起去买好了。” 边聊边说,两个人工作不同,专业不同,除了谢芝芝按理没有别的话题,但却不觉得尴尬,胡悦都有点奇怪,堂哥这样的金领,怎么看也不缺女朋友,要堂妹介绍相亲不说,为什么能看上她?她什么都没有,学费贷款还欠了一堆,又说不上好看,又忙,当然温柔更无从谈起,根本就不是理想的女友吧。“平时都是坐地铁和踩单车的,很少打车,住院医师收入低,我家里也不怎么好,所以钱都省着用。” 闲聊的时候她也借机把该说的告诉他,“家里情况挺复杂的,学费都贷款,肯定不像是芝芝和你活得这么精致。上了这么多年学都很少来cbd,以前根本消费不起,钱都要算着花。” “那你一定很坚强。”没想到堂哥一点也不在意,甚至看不出有什么吃惊,“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给我这种感觉——觉得你挺坚强的。” “不觉得我是个会哭会笑的疯婆子吗?” “不啊,我觉得带着眼泪的笑很美。”堂哥说,对她笑笑,伸出手捏了捏胡悦的指尖,这触碰不过分,像是友好的鼓励,可细究起来又有别的意思,胡悦被握得倒呆了,微张着唇看他几秒,脸一下红起来——也不是完全的害羞,更不是心动,就只是——怎么说,有点儿窘迫—— “悦悦?” 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忽然传来,胡悦一下回到现实,扭头看过去,“呃,师——老板?” 一声师娘,几乎脱口而出,她看看骆总旁边的男人又吞回去,骆总就像是什么没看出来,笑容没变,“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哥哥骆健,哥,这是师霁的小徒弟胡悦,很招人疼的——悦悦,这是你——” 她的语音挑了一下,有点调侃的意思,“男朋友?” 他们站在电影院和唐宫中间,显而易见,骆总刚陪家里人吃完下午茶,恐怕已经看到堂哥握她手的一幕,胡悦本能想澄清,但又立刻想到这误会怕是对她有利,犹豫间已经错过最好时机,堂哥笑着补上空白,“现在还不是。” 骆总脸上笑意渐渐扩大,懂了懂了。 她把胡悦拉过来拍拍手,“那就不打扰你了,好好玩,早点回医院。” 手上充满暗示地一挤,这一回,笑得比平时真诚多了。“——还有好多事,我等着要交代给你做呢。” 第51章 桃花运 【误会有扩大化吗?】 如果要用声音来描述胡悦的一天,那大抵是无数杂音组合成的交响曲,好不容易,最近不用出门诊也不用跟手术查房,她的生活稍事清静,但事情也没因此少多少——自从天气转暖,师霁就不让胡悦搭他的便车了,现在她当然也不敢在他面前露头,连去j's都是偷偷摸摸,就怕撞见老板,师霁心情一个不爽 ,又给她下禁足令,那这300万就真不知是何年何月才能达成了。 那顿饭是请得不好,不过火应该也没多大,胡悦还没拿准什么时候方便露头,每次溜到j's电梯里都很忧愁,就怕头一抬恰好看到电梯里的daniel,她们的行程时间太重合,想避开只能她主动迟到——这个的话,虽然现在骆总对她应该是有所改观,但胡悦觉得还是别把这个把柄送上去为好。 【应该没有,这种私人事情,我想骆总也不会随便乱说的。】 【那就好,就怕给你带来困扰就不好了。】 堂哥——虽然在她的微信备注里依然是堂哥,但还是有名字的——谢瑞瑞说,他和谢芝芝真不愧是堂兄妹,为人处事都是一样八面玲珑,只是他更多了一丝从容。【今天忙吗?忙的话,就别回了。】 微信到底还是加上了,两个人都忙,当然不会今天约明天,也就是每天闲下来的时候瞎聊几句,就当是多了个能话家常的朋友,堂哥没让她感觉到什么压力,胡悦也就随着去了,【还行,你呢?】 【下午三点多有个会,别的就是一些常规。】 也是时间凑得好,每天胡悦在两点,如果没预约的话,是有个短短的空档,堂哥现在是管理型岗位,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会议,一般这时候也在休息。他其实应该也猜到胡悦有在别的医院坐班——如果有和谢芝芝八卦的话,是很好对的,经常下午在大办公室看不到人,现在似乎又没有跟着出门诊了,和堂哥却说忙,只要一聊还不是什么都出来了?但谢芝芝到现在也没来打探,也可见谢瑞瑞嘴严识做,至少是个值得交往的人。 【辛苦了】发个表情过去,这种其实是较消极的表示,不过堂哥没让聊天冷掉,而是问道,【最近有空,有没有练习缝合技术?前几天你和我说,好像想把缝软骨的技巧捡起来】 胡悦也是人,自然会想把自己的事情和别人分享,只是她的同学都和她一样忙,在这几周甚至比她更忙,是真的忙到连吐槽的时间都没有,堂哥这问得她不由不答,【有在练习啊,但这种事情是这样,如果没缝过真的,永远没把握自己能不能做好的。而且,师主任说让我来缝,我觉得夸张了,我连双眼皮都没割过,第一次上手就缝这个,对病人也太不负责了。】 【听起来师主任好像是会做出这样事情的人。】 【他还是不至于这么没医德的。】胡悦回了,又赶紧加一句,【可别和芝芝说,万一话传到老板耳朵里,我就惨了】 【当然。】堂哥发了几个表情包过来,别看他在投行做,平时发的朋友圈末尾总带着顺颂商祺和请惠存,但私底下也是个逗比青年。【快停止侮辱我的人格。】 胡悦笑了几声,把手机放到一旁,她的预约到了——还是容太介绍来的客人,不过,从排班表来看,下周起,她的预约量会比之前多得多,在此之前,除了容太带的客户以外,一天能有一个新客人就算好的了,也不知这是不是误会带来的改变了。 “刘太太,你好。” 容太之前叫她去吃饭,她只当是朋友聚会,想到她就叫来聊聊,顺便相个亲,没想到刘太太是真有诉求,她没赴约,她就真的过来缴了咨询费。“是小胡吧,容姐都和我说了,我看她皮肤也是变得很好……” 两边医院加在一起,不算门诊咨询以后没下文的那种,每天都要收至少四五个求美者入院,胡悦当然不会否决掉大部分客户的诉求,尽管有许多属于过度医疗,但她也渐渐习惯不去评判。除非是容太那样,皮肤问题明显是过度水合引起,她才会如此建议,像刘太这样,主要诉求是抗老,想要注射针剂的客户,自然都有一套流程去评估。而其实医生本人的能力,没有别的捷径,也就是在一个又一个客户中锻炼出来的。 “您面部的主要问题是肌肉松弛,脸泛油光、两颊毛孔粗大,双下巴,抬头纹、鱼尾纹……” 今天过来咨询的刘太,就是比较典型的中年贵妇客户,早年应酬多,饮食也不讲究,脸上发过痘,现在还时不时有点红疙瘩,两颊毛孔大,有黑头,基本想得到的毛病都有,确实是白手起家的富一代,很多都是以前的遗留问题。现在有了钱,自然开始追求脸,也不是没去过别的医院,但对那种氛围始终是心存疑虑,“之前也有请医生来在家里自己打,但是又听说这样要是出事情的话,医院是不管的。” “这属于私下行医了,医院当然是不管的。以我们医院的角度,不建议在非医疗场合接受任何注射,私人角度的话,只能说,下巴还能打打,眼部、鼻部这种部位的玻尿酸,还有肉毒素,这个千万不要私下打——尤其是肉毒素,如果不能百分百肯定渠道的话,建议为了以防万一,还是不要私下注射。” 胡悦再三强调,“这个如果打到浓度超标的药品,是真的会死人的。” 刘太的文化素养大概比容太还低一点,支支吾吾的,也不知听明白没有,鼓起勇气又问,“那溶脂针呢?” “溶脂针我们医院也绝对不大,还有瘦脸针,都没有相关服务的,这块现在非常混乱,因为国内从来没有正规审批的针剂,我们是正规医院,不能提供这种服务……” 对这种贵妇,问题差不多都是一样的,首先要解释清楚现在市面上七针八针、七疗程八疗程的区别,什么是可以打的,什么是建议打的,什么是不建议打的,什么是绝对不能打的,什么是只能由打针和激光来解决的。——还真别说,如果是以美观为目的的话,大部分皮肤问题还真是由医美手段比较好解决,这里就不说什么定制护肤品的噱头了,那都是给洋派顶级富豪准备的,国内的保养品没打出牌子,就算医院能提供服务也没什么市场,就只说毛孔粗大、黑头、痘坑这些问题,最终都还是要着落到激光和水光针、光子嫩肤来解决,黑头针、毛孔收敛水这些,不管多贵,更多的也只不过是提供心理安慰而已。除了痘坑以外,任何皮肤干燥粗糙这样的问题,最后都无非是水光针,一针解决不了,那就再来一针。 “这个注射以后,大约是一周左右开始见效,如果规律注射,我们就说是五针一个疗程吧,那么在疗程期间,皮肤肯定是又水又嫩,因为水光针里本身就含有皮肤急需的透明质酸和少量的肉毒素,当然还有小分子玻尿酸,五针注射完毕以后,大概在三个月到半年内都还是会有效,如果培养出注射习惯,那就是很简单的,有打脸部状态都会比较好。甚至于说以前要往脸上抹好几层保湿化妆品,但现在就涂一层就够了,皮肤本身就饱含水份,不需要再这样拼命补水了。” 价格当然也很昂贵,这一针是外面一般医院售价的两到三倍,“看一次买多少疗程了,价格在一万二到一万五一针。”——还不是一个疗程,三年至少打两个疗程,一年花在脸上的钱光是打针就近十万。“这能改善皮肤含水量,让肤色更均匀鲜亮,但痘坑部分就只能用激光来做了,应该是要结合点阵和磨削,会比较痛,也较昂贵,但见效比较快。眼皮部分,可以做热玛吉,这是唯一能应用在眼皮部分的激光,您的眼皮有些耷拉……” 300万这个目标,看你怎么想了,难就难在要在短期快速达成,其实做多了就会发现,以j's的定位来说,这个数目也不是天文数字,随便针对一张脸,几十万的疗程就开出来了,这还只是第一阶段,后续要保证这样的效果,还要时常回来保养。胡悦不讳言,“我们这里的激光仪器和几家三甲医院是一样的,可能只差在操作手法和服务态度上,如果您对价格敏感的话,也可以去三甲做激光,至于注射这块,三甲当然也能做,就是号不好排。” 好排号的大概都是一些有争议的私人医院,就不知道针剂来源了,“水光针的话您可以自己选择,但肉毒素还是建议要么在大医院,要么在我们医院。” 这些只是皮肤而已,想要再进一步美容,那就是另外一套方案了,不过这样设计下来一整套,哪怕只买第一部 分,二十万也还是少不了的,胡悦说多了数字都没感觉了,脸上的微笑依旧镇定——但刘太比她更镇定,“哦,比我想得要便宜嘛,没什么问题,也不凑团购了,直接开单吧,只要有效,20万算什么,都是值得的。” ——这还是没买冷冻溶脂,容太这帮小姐妹,真是个个都豪气得不行,偏偏又土得不敢去公立三甲:没信心把这边建议的治疗方案复述出来,又不怎么信任医生,也觉得挂号麻烦。正宗的土豪,宁可拿钱买个放心,胡悦也没想到自己当时一句话,现在倒是提起一串金粽子,这刘太能给她带来多少提成,她已经不会算了——倒不如容太的多,因为针她不会打,这个打针还是个技术活,提成不知骆总会怎么分,她现在更在意的是逐步接近的三百万,已经快一半了,快倒快,就不知道下个月这个时候能不能做满…… “那我让人过来给您出合同。”二十万,不多不少,她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含笑这么一说,刘太看了倒觉得稳重,她对胡悦态度更好了点,送客出去的时候同她吃茶闲话,“多大了,哪里人,家里都还有谁?” ……本来都忘了,她这一问,胡悦不由得就想起容太曾提过的饭局,她还当容太只是心血来潮、一厢情愿,没想到这么看,还真是和刘太说了。 怎么回事,最近是桃花运忽然开始走高吗?她一向自忖自己中人之姿、家境不佳,外表勉强得体而已,怎么个个殷实人家反倒都对她青眼有加?“南边人,家里比较穷,我很早就出来读书了……” 都说s市的拆迁户,最是额角看人,拆二代要找个外地洋盘女,父母是要闹翻天的,刘太家早不是简单的拆迁户能概括,不知怎么却对她印象真不错,她说了实话刘太也没打退堂鼓,反而笑问,“谈恋爱没有啊?对另一半有什么要求?” ……要不是看在你刚买了20万的疗程…… 胡悦已经有点不高兴了,但仍不能不答,而且她现在陷于僵局——人坐在大厅里,说什么都能被听到,她和容太说的是自己没恋爱,但骆总又有别的看法,这个答案怎么给都不是,只能含糊地用笑带过,“这个……怎么说呢,呵呵呵……” 模糊了一个,不可能再带过另一个了,刘太也在热情地盯问,“喜欢什么样的小赤佬啊?” 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一辈子,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胡悦认识的所有男人,不管已婚未婚,有没有感觉,都被刘太这个问题给挑得在脑海里排列组合,得用新的眼光去审视,她说,“这个——” 是啊,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呢…… 堂哥那种吗?卢阳雨那种吗?曾经医学院里认识的师兄那种吗,解同和那种吗…… 办公区的门忽然打开了,一个男人边说话边走出来,和她的眼神恰好撞了个正着,这对他们谁都是个意外——他抿了一下唇,很快别开脸,就当是没看见,阔步穿过了等候区。 反正……不可能是他这个样子吧。 胡悦忽然有一点说不清的失落,但又不无庆幸——至少她还不至于和他白大褂牵起的那么多芳心一样可怜—— 但,她的眼神,还是不自觉地随着他一起飘向电梯,胡悦站起身,倒是找到了个脱身的好借口。“啊,刘太——钟女士来了。” 第52章 惘然 “那我先出去了,您换好衣服按铃就可以。” “这个诊疗室比之前大。” “我给您申请了vip房。”胡悦说,她顿了一下,本觉得提起会刻意,但还是提醒道,“也为您多拿了一条裤子,可能会有些不搭配,不过,不嫌弃的话就请穿一下吧。” 钟女士微微一笑,“有心了。” 胡悦关门出去等了一会,护士正好推着小车过来,她低声告诫,“进去以后,不要有什么声音——干脆就别说话。” j's这样的私人医院,工作比公立要轻松得多,客人质素好,医闹概率相对来说也小得多,但也因此更看重服务,要是被客人投诉,影响的奖金可不止公立医院那么一点点,钟女士上次来的时候用的就不是这个护士,医生出面说要换人肯定是有理由,不管胡悦地位怎么样,只要医生,食物链上总是高护士半头。新换来的郑护士诚惶诚恐,“我明白的,胡医生。” 其实除了话以外,最好连反应都不要有,就把自己当机器人,回想起来,前头的李护士其实也没说话,就是抽了口气而已,不过,胡悦今天已经拿了一条裤子过来,她觉得也不用再说什么。钟女士按了铃她就带护士进去,“冷吗?” “不冷,你们暖气开得很足。” 对话就只有这些了,接下来是在一片沉默中的操作,钟女士从背部开始做,仪器是早准备好了,要从敷麻药开始,胡悦顺便查看一下上次操作的部位恢复得怎么样。“还疼吗?” “可以忍受。” 做激光祛疤肯定是疼痛的,所以事先敷麻药,药效过了也还是会火辣辣的痛,有些人会无法耐受,从手术区域的表现来看,红肿程度也还算正常。胡悦嗯了一声,和护士一起敷麻药,郑护士是没出声,但眼神仍在背部流连,胡悦看了她一眼当警告——还好,钟女士已经趴下来了。 麻药要敷40分钟才起效,敷完了胡悦就把护士打发出去,“需要我也出去吗?” 上回她们是两个人都走了,气氛其实有点尴尬,钟女士没说,但气压颇低。胡悦今天也以为钟女士是不要人陪的,没想到反而被留下了,“没别的正事就留下来吧。” “陪您就是我分内的正事。”胡悦连忙说,按理,客户确实不能落单,她拿的提成多,她陪也应该。“喝水吗?” “不了。” 屋内重回沉默,钟女士伏着,呼吸长而均匀,像是睡着的样子,胡悦也不说话,坐在床边想自己的心事。过了一阵子,钟女士才突然说,“护士换了一个。” “啊……嗯,觉得换一个比较好。” “你有心了。”钟女士第二次说。 “都是应该的。”和钟女士交流,不卑不亢、不远不近比较好,太亲切了会让她感到压力。胡悦也没为李护士辩解什么——为了诊疗方便,客户在接受治疗的时候一般都是穿上特制的短袍,当然,重点部位会有一次性的内衣裤遮挡,上次来,是她考虑不周,钟女士穿上短袍以后,腿露在外面,李护士是没说话,抽了口气而已,但眼神禁不住一直去看,可能也不是故意,甚至一些粗犷的人都不会注意到,但钟女士当然一点都不粗犷。 “呵。”钟女士笑了声,有些嘲讽,但并非针对胡悦。“你太谦虚了。” 胡悦没说话,只是伸手抚平钟女士身上盖的毯子,钟女士的脊背先是绷紧了,胡悦的手离开一会,放下来拍拍,她这才渐渐地放松下来,胡悦想要拿开手,钟女士头侧了一下,她就继续轻轻地拍着。 拍了一会,她的眼睛真的闭上了。钟女士一直睡到医生过来才被叫醒。胡悦知道她是不喜欢太多人在一个房间,“那我出去把护士换进来。” “不用,叫护士进来吧,你不用走。” 可能是刚睡过一觉的关系,钟女士的语气比平时多了点人味儿,她有些慵懒地说,“就在旁边陪我说说话。” “行。” 说是说话,但其实也没多少话,操作激光的张医师诧异地递过一眼——胡悦是和她打过招呼的,做事不说话,这次见钟女士像是转了性子,她几次是想要闲聊,都被胡悦微微摇头止住,诊疗室内的依然沉默,除了操作仪器发出的机械声以外,也就只剩几个人深浅不一的呼吸声。 敷过麻药,手术过程就不会有什么感觉,整个过程钟女士都没说话,等医生走了才说,“胡医生,能帮我换一下衣服吗?” 药效还没退,麻醉的是背下部,换衣服确实不方便,尤其是穿上衣,可能需要搭把手。胡悦说,“当然可以——您叫我小胡就行了。” 她帮钟女士脱掉便裤,对腿部触目惊心的累累瘢痕视若无睹——一般来说,瘢痕严重到钟女士的地步,医院都会建议直接植皮,胡悦当天没这么说自有理由,事实上她猜得也没错,钟女士不是不想做,是做不了,她身上没什么好的区域可以自体植皮了。 在那些复杂的瘢痕中,较容易分辨出的是鞭痕,一道道很深,可能还带了倒刺,腿上有一片是坑坑洼洼的,唯独还好的小腿肤色也依然深浅不一——曾经有过伤疤,色素沉积。胡悦背过身让钟女士换内衣,又帮着她把手术区域的敷料贴好,穿上外衣,“可能二十分钟左右就会开始痛,这几天别穿紧身衣服,不要刺激到皮肤。” 都是常规叮嘱,钟女士默不作声地听着,越熟悉了她话反而越少,胡悦帮她拿好东西,惯例问,“要不要坐一下,喝口茶。” “行。” 没想到她居然答应,胡悦想了一下,没带钟女士去大厅,而是把她带到自己的办公室,“这里人少,清静一些,您喝什么?” 钟女士喝玫瑰水,她没有坐下,而是站在窗边,不做声地望着窗外的高楼大厦,过了一会,说,“今天谢谢你。” “?” “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刚才那一觉,睡得很香。” “……我就不说应该了。”胡悦开了个玩笑,“举手之劳,别往心里去。” “是啊,举手之劳。”钟女士笑了一下,“我就缺这样的举手之劳。” 她的话不多,但都很有味道,胡悦大概明白她的感受——钟女士大概需要的就是这种有距离、有前提的关心,比钱能买到的再多一点人性,但归根结底,这一切都可以用钱来解决,这样的关系,大概会让她更有安全感。 “那我一定尽力为您做到。”对她来说,这也一样是发自本能,胡悦笑了,“能让您舒适一点就行了。” 钟女士看了她一会儿,也笑了,“你是个有意思的人。” “谢谢。” 有那么一会儿,她像是想要问些更私人的问题,但最终还是忍住了——胡悦也不知道钟女士在好奇什么,她自忖是个很简单的人——不过最终,钟女士还是直接问。 “你有什么烦恼?” “啊?” “看得出来,你心事很重。”她又回到了刚见面时那说一不二的强势,“有什么烦恼是我能帮你解决的?” 这……是才受了点温情,就要用钱来了断吗? 胡悦理解她的心态,她没有推拒,而是摇头说,“我的烦恼和钱都没什么关系的,谢谢您的好意——您来这里,出去的时候觉得比之前好了一点,我的工作就有价值了。” “工作是工作,别的是别的。”钟女士只说了一句,不过,也没有再纠缠,她拿起包,动作僵了一下,“走了。” 看来麻药是过了,胡悦问,“我帮您拿包?” “不用。”钟女士依然走得很稳,只有最开始那一瞬的僵直。 胡悦把她送到门口,回来做了点文档,去茶水间倒水。 “张医师。”正好遇到张医生,她问,“做完激光有多痛啊?用疼痛等级形容一下呗?” “就像是被火烧过一样痛,”张医师说,“很多小姑娘是受不了的——怎么,钟女士也说不舒服啊?她那个确实,背部参与的运动太广泛了,总是会牵动的,应该会更痛。” “……没有。”胡悦摇了摇头,“她好像还挺能忍的。” 与其说是忍受,倒不如说是习惯,每回见到钟女士,她的心情都不太好,胡悦当晚回去又做了噩梦,梦的内容都忘了,醒来时摸得一枕头湿凉,她擦擦眼睛,茫然地坐了一会,手机响了,抓起来一看——看到时间,差点没跳起来,过了一秒才想起她今天休息。 发微信来的居然是师霁——哇,一周多了,看来昨天她的感觉没错,这个人终于消气了? 【你是给她下了药吧?】 没头没尾,就这么一句话,胡悦看得简直莫名其妙,还当他在说戴韶华,翻了翻之前的微信,这才看到tina亢奋的私聊。 “胡医生,胡医生!”tina现在对她客气多了,“你也太厉害了吧,你的那个客人——你知道不,就是那个钟女士——” 【她今早往户头里又存了一百五十多万,你知道吗?!】 啊—— 这—— 她是从容太那里打听到的吧? 可,这—— 这些,就只是因为昨天的那么几处体贴吗? 胡悦握着手机,不禁愕然——她像是又看到了在窗前俯视广场的钟女士,听到了她轻轻的笑。 虽然她现在正坐在一间简陋的老卧室里,而钟女士却是能为一点温情就随意砸出巨款的身家,虽然这当然是个很好的消息——但胡悦还是不禁又感到了,那一阵如烟似雾,淡淡的……惘然。 第53章 奖励 一百五十多万的预付款——虽然和已经签单买下的疗程不同,还没有消费,但这就相当于是往会员卡里存钱,自然是存进去容易取出来难,这笔钱也可视作是已经入袋为安,就算现在还不能记入胡悦的业绩,将来有一天也一定是要给提成的,在j's,这不算是最大额的预付款,但新人能在几个月间做到这样的程度,也是小小传奇,这种直接卖出预付款的操作更是有点秀,八卦在数小时之内传遍j's,也不算稀奇。胡悦一天都在回相熟同事的调侃,大概和之前在十六院一样,新入职到融入单位总有个时间,有能力有后台的话,会快一些,胡悦现在走到哪里都交朋友,私人医院,大家更不会对她的待遇有意见——私下难免八卦,或者应该说肯定是有八卦,但表面对她都是客气热络,谁愿意得罪明日之星? 张医师感谢她分业绩,热情给她描述上午的景象,“今早过来说要存预付款的时候,前台都呆掉了,确认了好几遍,差点要给你打电话。刚好老板来了——我和你讲,她们说老板都呆住了,我是不怎么信啦。不过前台说得绘声绘色的,说老板绝对是呆了一下……后来才说的,就让她拉卡好了——听说老板进办公室以后,把tina叫进去问了很久,tina说不知道,还被骂了。” tina被骂岂不是情理之中的事?师霁真是一人不亲、一人不靠,连自己的秘书都被师娘管得严严实实,对景受点委屈也很正常,胡悦不同情她也不同情师霁,倒是有点理解tina比从前更热情的示好——师霁的事,她还不得第一时间上报骆总啊?怕不是见骆总对她态度有转变,这才更贴过来。 在职场里,人际关系看似千变万化,其实也就是抓准个利与势,胡悦不能说自己很精通,不过医院,人际关系相对简单点,还算能hold住,把握住tina现在的心态,她就知道她说的话能不能信任,“tina姐,今天老板心情好不好啊,前几天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我现在看到他就跑……” tina能看出师霁的心情就有鬼了,但毕竟是贴身秘书,仍有点线索能分享,胡悦和她八卦一下午,从师霁每天喝多少咖啡到他出办公室是先迈左腿还是右腿都讲得津津有味,最后得出结论:那天发的神经病,不管是为了什么,大概已经经过一周痊愈了个八九成了。 这也就意味着她大概可以重新去他眼前晃了,不过,谨慎起见,胡悦还是又缓了几小时,让他再消化一下这三百万的现实,快九点才回的微信,【我也不知道钟女士为什么这么照顾我……大概是我投了她的眼缘吧。为了庆祝,做点好吃的,师主任有想吃的吗?】 【别】 【算了】 【怕你毒死我】 拒绝三连,为什么拒绝总要三连?不想吃的话,一句‘不用’不就可以了吗?胡悦对师霁有点男人心海底针的感觉,她基本搞不清师霁这时候在想什么,但心里又有一点隐隐的模糊的线索,想抓也抓不住,只能凭本能行事,胡悦觉得自己好像是有点越来越大胆了,和师霁发微信居然没有诚惶诚恐,而是发个笑脸过去,【别呀~~~~师老师,还想官复原职来的,现在每天维护客户好无聊啊】 【故态复萌?】 【电话打了几个了?】 警告二连……看来老板对她私下一直摸鱼的情况还是心里有数的,胡悦本来都打好了【这么关注我的吗】,想了想还是一字字删掉了,【对不起……请师老师原谅我。】 【认真的,能跟着老师上手术台了吗?进医院是想学到点新东西的,师老师的医德和技术都让我受益匪浅,如果师老师原谅我的话,请至少让我跟台吧,能帮着拉钩都是好的,近距离观摩手术真的能学到很多】 【……】 【算了,懒得理你,明天自己去和戴韶华交接】 这是师霁最后一句话,之后他就不搭理她的奉承了,胡悦捧着手机,翻他们的聊天记录看,忍不住笑了——总觉得最后几句话充满了心照不宣,她随便捧捧,他也就借势下台,看表演现场,不知怎么还挺逗乐的。 这就是个逗逼吧…… ——这样的想法,现在还不敢有,手术台上的师霁,办公桌后的他,都是让人不敢小觑的对手,直到现在,她也不敢说自己弄明白了1%的师霁,不过胡悦是感觉自己的胆子越来越大了,聊天记录她反复看了几次,直到堂哥发来信息,唇角的笑意这才渐渐淡去。 【感觉你今天心情不错的样子。】道了几句家常以后,谢瑞瑞说,【是发生什么好事了吗?】 有这么明显吗?胡悦唇边的笑容倒是渐渐淡去——这件事要说有点复杂,而且牵扯到她在j's工作的许多细节,和堂哥说太多,终究是有所顾虑,师霁的事情也差不多,再怎么说,人家也是抱着处对象的心来的,和他说另一个男人的事,是不是有点奇怪啊。 有了这么多顾虑,聊天就变得负担,胡悦当然可以回得得体,但是氛围的落差却让她一下有点down,她没回堂哥,而是退出去又戳了一下和师霁的对话框,随后又顿了一下,心情变得更down,这回就说不清是因为不好和堂哥说太多,还是因为和师霁居然……都聊得……还挺…… 但她怎么可能更喜欢和师霁聊天?这不是犯贱?堂哥到底有哪点不好?作为聊天对象的话,简直是100分好吗,这……肯定是错觉吧。 应该是错觉不假,但不知为什么,胡悦的心情又变得很down,就有点像是生理期快来的时候那种心烦意乱,什么事都想不清楚,大脑一团混沌,思绪此起彼伏,乱了好一会才被她强压下去,但也早已没了谈兴,草草说了晚安,洗过澡坐在床上,望着屋顶叹一口气,她有种预感,今晚恐怕又要做梦。 ——有九成以上的可能,这不会是个美梦。 # “今天有两台手术,都安排在下午,上午是门诊,病历和报告什么的都在这里了,oa的进度全都是真实的,你按部就班的跟进就好。” 师霁应该是和戴韶华打了招呼,交接的时候并未出现什么难堪的争吵场面,戴韶华像是已经下了决心,要用自己的工作能力让胡悦自惭形秽,交代得干净利落,下巴一直都是扬起来的,胡悦道谢的时候还堆出假笑,“没什么,你也挺忙的——这几天看你一直坐在电脑前面敲敲打打,应该是做了不少客户维护吧?” 客户维护是要打电话的,胡悦这一周电话完全没打,明眼人都知道是在摸鱼,戴韶华这话说得是有点诛心了,胡悦笑笑,“还行吧,肯定还是小华你辛苦,跟师老师的台很累的,论文都不好写。” 这句话她平时不会说,也是昨晚没睡好,戴韶华的耳朵一下就竖起来了,表情也变得很微妙,混合着猜疑、不可置信和一丝妒忌,胡悦反正都已经说了,也就不怕什么,冲她很平静地笑笑,伸手做了个接东西的手势,又收了回来,“噢,不好意思,差点忘了,师主任的卡不在你这里。” “……” 不是嫡传弟子,还想拿工卡?怕不是要做oa之前都是要去拿过来,用完再送回去的。都是一间办公室的,这点动向还能错过?谢芝芝飞个眼神过来,卢阳雨也有点想笑的样子,申永峰有点忧虑,但也不免有点笑意,只要不牵扯到自己,明争暗斗的戏码人人爱看,胡悦见好就收,多冲戴韶华说声“辛苦了”,转身去找师霁拿工卡。 “师老师。” 交接是早查房后的事,拿了工卡差不多也该去门诊了,她敲门进去,两人目光相触,好像都比之前多了一丝尴尬,很轻微,若有若无,是因为上次餐叙的不欢而散,但又不全然如此,“那个……我是来拿工卡的。” “嗯。”师霁这样的社会人,翻脸不认,一丝尴尬也很快就被咽下了。“那走吧,直接去门诊。” 还有些未完的文书工作,看来是只能等门诊回来再做了。重新回到一线就是这样,又要争分夺秒,胡悦嗯了一声,看到工卡摆在桌角,上前去拿,不巧和师霁撞了一下——只是没撞实,两人都往后跳了一下,胡悦还差点绊倒。 “不好意思。”胡悦惊魂未定,这回是真有点困窘了,连声道歉,“真的不好意思,师老师。” 只是片刻,接近的体温又迅速远去,还有一丝久了才能分辨出的——师霁专有的味道,胡悦抿了一下唇,浑身说不出的不自在,只是不愿意被看出来。好在师霁似乎也没看出来,他不快地瞪了她一眼,“哼。” 这一眼能让小护士吓哭,但现在却只是令胡悦更……说不出的不舒服,有一种怪异的氛围笼罩在两个人中间,令她很想摆脱,重新回到熟悉的节奏——互怼,互相看不顺眼,这种是她知道该怎么去处理的调调。 “那个,师老师……” 本来还想等个时机,但现在,胡悦不想那么多了,她追上师霁的脚步,“那个,三百万……” “你明天把论文开题给我看。”师霁说,走在前面,大步流星,像是存心让她追得困难。 “不不不,那个,论文的事,之后再说,您答应我的这个奖励,我——想请您帮个别的忙。” 胡悦追得气喘吁吁,虽狼狈,但还是坚持地说道,“我想,那个硫酸毁容后修复的案子——” 第54章 纠缠 “刀。” 血珠沁出,电刀的滋滋声,烤肉味。 “程序我都已经……” “钩。” 一双手接过手术拉钩,把皮肤分离。 “您只要签个字就……” 短暂的沉默,一段软骨被切下。 “缝合。” 快速熟练的逐层缝合,手部动作就像是穿花蝴蝶,并非炫技,只是外科医生多年修炼出的基本功。评判医生出色不出色的标准,最终其实还是要落到手术怎么做。 “手术本身的话,花不了多少时间,会诊的日程我可以帮您排……” “刀。” 血珠…… “师老师,做人要言而有信啊……” “钩。” 手术视野…… “你答应过我的……” 一阵沉默,两个人都没再说话,一双灵巧的手把软骨放到鼻尖比量了一下,快速地做着最后的修饰工作,随后开始缝合,这是一份需要全心全意对待的细活儿。 手术结束,逐层缝合,稍事休息,下一台还在等。不是隆鼻,而是颧骨内推。 “刀。” “文书工作我已经完全做好了……” “你够了吧?” “您没答应我怎么能够呢?” “……拉钩!” 一上午两台手术,结束后师霁几乎是落荒而逃,胡悦并不放过他,跟在身后,“师老师,您去哪,我中午请您吃饭啊,师老师。” 想也知道这肯定是鸿门宴,“别别别,我中午一个人吃。” “那正好,一个人吃饭多寂寞,我请您啊。” “我——有约会!” “可您刚才还说您一个人吃。” “……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您是不是想食言了?” 一个人如果讲道理,那就很好打败,尤其是胡悦现在还占着理了,但她也不敢把师霁惹太过分——在心中,她是隐隐期待师霁变脸呵斥她的,最好是强词夺理,骂得狗血淋头的那种 ,倒不是她有受虐狂,而是这样可以再一次认识到师霁的本性,有助于澄清一些——说不清是什么的东西。 想是这样想,但师霁没发作她也不能得寸进尺,怼了一句就急急解释,“这个真的我已经把文书工作都做好了,什么申请书都写了,渠道也打听得一清二楚,您只要签个字就行了,不费什么事的。” “不费什么事?” “您顾虑的无非就是手术费无法解决,但我都打听好了,他们家自己出四十万,院内的慈善通道可以免掉20万,还有和我们医院合作的慈善基金会愿意解决50万,手术费是够的,实在不行还能众筹。”胡悦说到这里,把师霁拉进他的小办公室,“还有日程无法协调,那是以前,会诊是不好安排,但现在您的行程都是我在做,只要事先和tina打好招呼,不可能安排不了一场会诊的——如果连会诊都安排不了的话,手术没法做了。” “您看,申请表、陈情书,还有病例报告什么的,都做好了。” 怕师霁不信,她打开云文档给他看,“全部都是按格式做的,您签个字就可以走流程了,除了做手术以外真的不用操一点心——按她那个情况,治疗得持续个一年多至少,等您做手术都是几个月后的事了,几个月做一次手术,也不能说是很负担啊。别的术前术后的工作,哪个不是小医生去跑腿?” 小医生当然指的是胡悦自己,她是处处把路都铺平了,不敢给师霁留下一丝破绽。师霁接过手机,翻翻文档,都气笑了,“你这周维护过客户吗?就光顾着做这个了吧?” “我要是打电话了才得罪人吧,科里从来不维护客户的,是您自己忘了……” 还顶嘴! 外人来看,胡悦完全是受气怂包的样子,白白嫩嫩的很天真,被说了几句就流眼泪,只有被她死磕的人才知道她有多么恐怖,师霁几乎被气笑了,他甚至有点不解,“你这是有什么毛病?你认识他们吗?” 自然是不认识,“你知道我说的是认真的?今年评不上住院总,我不可能认你这个助理。你的论文呢?” “住院总还有半年呢。”这似乎是击中了她的软肋,胡悦抿了一下唇,但没扯开话题,“这个是我的奖励,我可以选择怎么用吧?师老师?” 这分明是你他妈套路出来的陷阱! 这到底是被套路后的不爽,还是她不在乎住院总的不爽,师霁已经分不清了——这世上,太多人他是一眼看清,可胡悦真的总让他惊奇——负面意义的惊奇。“你这是真把自己当圣母了?你知不知道过度舍己为人也是一种病?” 这确实是一种疾病,师霁现在认真怀疑胡悦就是患者,为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病人说几句话,央求一下老师,这可以理解,刚出社会,小女孩心还软,也是基本人性。——但为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病人做到这一步,这是什么?这已经不是不敢苟同,而是不能理解了。 “你这么想帮她们,为什么不让你硕导给她做手术?不就是半年吗,她可以等得起。”他先问,但问出口一见到胡悦的话就明白了:不是一个医院系统,她没法帮着申请院内慈善通道,还有慈善基金会,对应到每个科室可能都有限额,这手术必须由他来做才能解决费用问题。她还真得和他死磕到底了。“你疯了吧?” 这已经真是困惑了,“你真的要做到这一步?——你自己还什么都没有呢,胡悦,你真以为我说的开除是假的啊?” 胡悦没答话,而是笑了一下,看着像是有点什么隐秘的把握,看穿了他心底潜意识的什么想法——发不出论文就开除,这是真的吗?她会不会以为他会把自己的论文赏她一个一作,她凭什么这么以为? 他忽然更为恼怒,但却又不知从何发作,因为胡悦下一句就说,“我没有,师老师,这么说吧,评不评得上,我不敢打包票,要是我没能满足申请表的条件,那就算我的,好吧?” 她的笑容并不坚决,而是有些狡狯,一看就知道酝酿着之后蒙混过关的计划,师霁看穿了她的套路就更恼怒,越恼怒就越不理解——她如此大费周章,只是为了帮助素昧平生的病人,这样套路他,真就只为了那对母女? 但,话都说到这一步了,除非公然食言,否则他除了答应也没第二条路,师霁甚至在认真地考虑食言这个选择,没别的,就只是让胡悦知道她的小聪明不可能永远奏效,“你真的是欠了她们一条命吧。” “没有,我们就见过一次。” “那这是为什么?” 这疑问,还是冲口被问了出来,师霁出口就后悔了——给了她说教的机会,什么医者父母心、医德、同理心……她自然是早准备好了一番这样的话来教化他的。爱给人灌鸡汤,这就是圣母最讨人厌的地方,她自己做到了这一点,自然就更有道德优越感了—— “因为我就是这样过来的。” 什么? 他愣了一下,本能几乎想问,什么? 阳光洒进小办公室,他的办公桌采光自然是好的,胡悦的脸就正在阳光里,所有的瑕疵都因此更加纤毫毕现,落在专业的眼光里,处处都是不完美的痕迹,但她的微笑是自然的。 胡悦就这样自然而然地笑着说,“因为我就是这样过来的呀。” “我很小的时候爸妈就分开了,家里的经济一直很困难,考大学的时候还转了专业,包括考研、求职……最困难的时候,我的学费拖了整整一年,还以为我要退学了,最后是辅导员给我申请的减免。” “到最后能站在这里拿这样的工资,改变了自己的命运,靠的——是我自己的努力,但也有很多时候,只有努力也并不足够的。” “能走到今天,靠的就是在每个我已经尽了权力,却依然快撑不下去、走不过去的关口,那些素昧平生的人,对我伸出的手啊。” 她说,所有的风霜雪雨都藏在她的笑里,笑中又透出了苦难沉淀后的纯净,“我就是这样过来的呀。” 她的笑——一点也不漂亮,但却是能打动人心的那种。胡悦边笑边说,“我知道啊,我救不了所有人,这世上需要帮助的人太多了,我哪救得过来呢。” “但是,所有帮助我的人里……如果有一个人是这样想的话,我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了啊。” 所以,我也会帮助每一个能帮助的人,所以我也要和帮助过我的人一样。 这难道不是最朴素的逻辑吗,师老师?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写在了她的笑里,她就站在那里,那样的笑着,好像谁给了她这样的权利,允许她能露出这种笑容,如此心安理得,就仿佛是她自己挣到了这样的权力—— 但她确实是挣到了,她确实有这样的底气。 师霁说不出话,喉头像是塞了一团什么,有点儿梗塞,他又有点不舒服了,不适感比之前更强烈,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真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防御性地抿起唇,以此作为最后的消极抵抗。 “就像是师主任你也一样,”她自然是要进一步巩固优势的,胡悦说,“我知道你弟弟……失踪了这么多年,但,就像是没放弃张家三凤的案子一样,解警官也没有放弃你弟弟啊。我们都要依靠别人的善意生活下去——即使是你,也不会例外的,是不是,师老师?” 我知道你弟弟失踪了…… 解警官也没有放弃你弟弟…… 耳内鼻中的棉花,像是忽然间全被刺破了,缩成了心底的一摊血,师霁就像是被泡到冰水里,一下全清醒过来,皮肤甚至有点过度刺激的麻痛。 我就是——这样——过来的——解警官——也没有——放弃——你弟弟—— 他笑了,刚才有多动摇,这会儿——就—— 就像是滔天的黑浪把他吞了,就也想把黑水泼上这张纯净的脸,他笑了,“所以,你知道解同和为什么一直来找我?” “啊?不是因为——”她有点儿吃惊了,不那么肯定了,没那么阳光了。 “不是因为他和我因为师雩的事情相识,维持了那么一份香火情?他对我说警察从来不会放弃,是在安慰我师雩虽然死了,但总有一天能找到凶手?” 师霁打从心底笑出声,这件事除了他和解同和,以及少数几个人知情以外,他已经很多年没告诉过别人了,胡悦应该感到骄傲,她还是第一个。 “不,我告诉你吧,是因为警方始终怀疑,师雩就是当年那起连环凶杀案的凶手。” 他说,看着胡悦的眼睛,幸灾乐祸地欣赏琉璃梦的破碎,“他们始终怀疑我参与协助师雩逃跑——怀疑我藏匿了师雩。” 第55章 春天 因为警方始终怀疑,师雩就是当年那起连环凶杀案的凶手…… 在当时的小城,那个案子闹得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太多人被定性为失踪,就这样生死不知,没了个结果…… 他是真的可怜,一个好好的家,几年间就只剩他和爷爷两个人了。我回去看老院长,老院长直说,生死好歹该留个消息,该入土为安…… “胡医生。” “胡医生早。” “早啊刘姐,早啊张姐……早啊,师老师。” “早。” 师霁一直不想收助理也许是有原因的,他的性格很不合适和别人长期共处——从前病人都是给住院总管的,除了协调住院医师以外,住院总还要额外多管他几个病人的床位,两个人轮班,配合只有一年,平时门诊也不带他们,手术台更是随便抓壮丁,就算有什么不快,大家一天就共事这么一点时间,转天也就抹过脸了。但现在收了胡悦这个助理,两个人大小查房在一起,门诊在一起,手术在一起,甚至连去j's也要在一起,胡悦不知道他怎么样,她是真觉得见面有点尴尬。 “病人一切正常,应该没什么问题今天就可以出院了。” “二号床体温偏高,有轻微炎症反应,建议给予抗炎药物。问题应该不大。” “六号床……” 跟在身边汇报完了,师霁听着只给‘嗯’,气氛一时有些微妙,胡悦不断偷看师霁,就像是有一场对话,本应发生,却被不断地吞下去,但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就等着师霁什么时候给她这个机会了。 但师霁当然不会轻易地给这个机会,这就像是一场无形的较量,他们已经忍了一周多的时间,就看谁先hold不住这玄妙的气氛。——大概率当然是胡悦本人,不过她也一直在等个契机,暗自用这样的好奇来施压,否则就算是问出口,师霁也肯定不会回答,多数只会叫她闭嘴。 “刀。” 一天两台手术是至少,现在她对手术流程已经非常熟悉了,切口和分离都做得又快又好,拿钩子撑开口腔内切口——今天的鼻部填充是从口腔打开切口进去做,这样手术痕迹最小,基本不易被发觉。除了第一下是师霁切的以外,这几场他都让她来分离,胡悦除了缝合第一次有上手机会,这也是住院医师常见的培训流程,总是从最简单的拉钩缝合做起,跟着老师看熟了再一步步掌握技巧,没有升到主治,手术核心步骤都不可能让她尝试,师霁那天说要她来缝合软骨,应该也只是说说而已,真让她做,那只能说是两个人都大胆了。毕竟 ,鼻部手术最难的可就是这一步。 胡悦自忖自己基本功不会差,师霁再吹毛求疵的时候也没对她的手艺挑过毛病,拉好切口,她请示性地看师霁一眼,师霁检查一下,微不可查地点点头。“假体。” 已经初步雕琢过的假体被护士递上,进行最后的修饰工作。手术室内开始有人说笑话,配合着各种仪器的滴滴声,气氛比之前轻松,但胡悦没打算借机说什么,专心地看着师霁修饰假体。初步工作都是事先就做好的,但最后要适应人体的形状,还是得配合切口进行微调。 假体并不便宜,不是大白菜,削错了还能再买一根,最后微调的时候就得凭手巧了,归根结底,这门活计还是得多学多练,假体她捏过,滑溜溜的,怎么用劲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之后有空是不是也得练练手…… 她的眼睛盯在师霁的手指上,他抬头瞄了她一眼,移得远了些——哇,这就不够意思了啊,这种工作中的事也要拿来欺负人的话—— 手术室大家都包裹得紧,她的情绪很难通过一双眼睛传递,胡悦拉着钩也不便说话,只能谴责地瞪着师霁,不管他能不能接到,就当是宣泄情绪。师霁——不知怎么,她觉得他是明白了,虽然没看着这边,但眼角轻轻地起了一点皱褶,就像是笑了,她觉得他是笑了,他又走近了几步,这样手部动作几乎就完全在她最佳的观察角度。 胡悦忽然间有点想笑,但抿着唇强忍,伴随着笑意泛起的还有那种古怪的、不舒服的感觉,她一样强行忍住,就是——浑身忽然起了一种瘙痒那种感觉—— 师霁抬头扫了这边一眼,眼神和她相触,对望了不到半秒就又移开了,但胡悦忽然间又更加不自在了,说不清怎么回事,她和师霁就像是——就像是总是能看懂彼此情绪的变化,没什么能瞒得过去的,总是会看穿,她被他看穿了,但同时也看出了他眼里参杂着的笑意与……无以名状的……就当是惊慌吧。 “走什么神,还不多学着点!” 他忽然又不耐烦地厉声呵斥她,手术室里的其余人倒是都习以为常——老师骂学徒嘛,越狠就说明期望越高。胡悦倒也没生气,甚至有点感激师霁拯救了尴尬,他们的关系还是回到互相勾心斗角的师徒比较好一点——当然这绝不是说有可能向别处转变的,但是,怎么说呢……反正至少是易于处理一些。 她说,“知道了师老师,这个假体——” 话音未落,仪器的滴滴声忽然有了变化,麻醉师打断了他们。“病人心跳莫名上升,可能是有过敏反应,你们先停一下。” “麻醉过敏?”师霁的表情一下严肃了起来,把假体放回无菌盘。“你能肯定?” “得观察,患者有没有过敏史?” 师霁看一眼胡悦,胡悦本能地回答,“自诉是没有,以前也没做过全麻手术。” 麻醉药物过敏并非小事,处理不当可能会出人命,手术室内气氛一下就变得紧张,师霁下达命令,“准备通知急救那边,我们准备肾上腺素。观察几分钟 ,确认是过敏立刻缝合伤口。” “我去打电话。”巡回护士退出病房。 “我来备药。”跟台护士汇报。“肾上腺素剂量?” “心跳下降了,可能出现骤停,肾上腺素快!注意肺动脉压!” “马上开始缝合,我来。” 胡悦退后一步,把空间让出,“还需要什么药品?” “硝酸甘油,注意肺动脉压读数。肾上腺素准备好了吗?” 病床上,病人依然安详地仰面躺着,但心跳数却突然下降,心电图画出一条直线,所有人都注视着屏幕,麻醉师抢过注射器,推入肾上腺素,“除颤器呢?还有些药物应急架子上应该都有的,全部拿过来。” 所有手术都存在风险,麻醉当然也一样,麻醉药物可能会用到上百种,事前不可能一一皮试,倒霉了产生过敏,就像是现在这样,手术也没做,就已经命悬一线。胡悦还记得这种情况——麻醉药过敏的心血管表现,有一种就是在心跳骤升到骤降的过程中可能会出现心跳骤停,如果肾上腺素不起效,接下来就要电击了。 “有作用了。” “缝合完成了。” “心跳在回升了。” “呼……” 不过是几分钟,手术室里的人却仿佛好像是过了一年,护士刚抱来除颤器,险情就初步宣告解除,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手术当然是做不下去了,好在伤口也已经缝好,麻醉师自然接手病人去复苏室,接下来还要留意后续的过敏反应。“她这个手术是白做了,以后最好是别再碰到要全麻的手术,太危险了。” “搞得清是什么过敏吗?” 一场手术要用到的麻醉药物种类繁多,麻醉师摇摇头,颇有哲理地说了句,“人体,是很神秘的,要学着去尊重。” 病人被推了出来,他跟着走开了,胡悦站在原地发了一下呆,这才走去找师霁。 “师主任,您不抽烟吗?” 一会儿还有一台手术,不过是排在了两个小时之后,这一场意外,倒让他们多了一点休息时间,师霁站在窗前呼吸新鲜空气,不可思议地看她一眼。“这都什么傻问题?” “我就觉得这时候是个抽烟的好时机啊——如果会抽烟的话,这时候应该会想来一根吧。”胡悦走到他身边,师霁没给她让位置,她站得有点挤,但他也没撵她走。 “你抽烟吗?”他问,手里端的是一杯水。胡悦注意观察了一下,手指没抖——很多人这时候手指是会抖的。 “不抽。”胡悦说,“抽烟对肺不好。” “那你意志力一定很强。”他笑了一下,礼貌的那种微笑,师霁究竟大多数时候都是很疏离的。 你的意志力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只喝水,从不抽烟,从来不和人交往,胡悦默默地想,她笑了一下,“彼此彼此吧。” 他们双目相对,想法都明了地写在眼里,也是清楚地知道瞒不过去:这是个机会,当医生见惯了生命的脆弱,本不该如此,但每一次险死还生后,总还是会有些感慨。在情绪中,人会比平时脆弱,平时不会答应的事,也许会答应,平时不会说的事,也许就会说。 但,以师霁的铁石心肠,即使他软弱,也只会软弱这么一小会,这奇异的氛围,稍纵即逝,就看她要怎么选了。 胡悦是很想问的——她也许可以去问解同和,但更想知道师霁是怎么看待这故事的,但这对她来说从来都并不需要去选择,她有必须做的事,但也有一定会做的事,她没骗过师霁,能走到今天,她确实是靠着那些本来不必出手的人慷慨的帮助。 “师主任……”她说,声音轻轻的,“那个请求,答应我吧,可以吗?” “……你真确定了?你选这个?”他问,依然是从一片阴云中瞅着她,他的脸在阳光下,可眼睛却在阴霾里。 他问的并不是论文和手术,而是真相与手术,他看穿了她的好奇,就像是她也看穿了他的猜忌。这世上哪有人会这么好?他正在信任的边缘试探。 胡悦对他微微地笑,“我说了,住院总的评选条件不能满足,算我的。” “……” 他看着她的表情,依然仿佛是像看着个白痴,但这份质疑已经带了几分勉强,胡悦坦然地和他对视了几秒,那种古怪的紧绷感又来了,师霁像是无法忍受她的愚蠢,又像是无法忍受这种尴尬,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猪头。” 他加快脚步,走到办公室门口 ,停下脚步,又把手插到白大褂里。 “明天把资料送到办公室。”他说,语气带着充分准备后的纡尊降贵。“收不收她,等申请通过以后,再说。” 胡悦注视他匆匆远去的脚步,禁不住嘴边逐渐加深的笑意,阳光洒在她背上,暖烘烘的,就像是春天终于到了,带来一股暖烘烘的悸动。 明知不该,但,她终于忍不住,低头笑出了声。 第56章 胃痛 “对,钱主任,这就是我和您说的病人,她的情况报纸上都有,剪报我也给您送来了。之前采访他们的记者都还保持联系,听说我们有意为她进行手术,表现出很浓厚的兴趣,要了我的微信,说是可能做个专题。到时候,我们院刊也可以报道的。” “院刊报道那肯定是要做的。”不知是因为师霁的身份,还是这个病例的确有话题性,院内分管慈善基金这块的钱主任对她很和气,翻翻资料道:“这件事我知道了,放心好了,程序走完我会通知你,解决你说的这个额度应该是没问题的——他们有没有对外募捐求善款啊?” “如果后续费用不足的话,只能是这么考虑了。”胡悦说,“不过目前来看问题是不大,钱主任是认为对外募捐有必要吗?” “手术都是有意外的,费用肯定是准备得越充足越好。”钱主任没有把话说完,胡悦脑子里打了个转,有点猜测,忙笑道,“对,是这个道理,那我转达一下家属——如果善款最后没用完的话,也可以转赠给资助我们的基金会,这也算是爱心的流动了。” 医疗慈善这块,水有点深,十六院算做得不错的,医院内部的绿色通道直接走的是医疗费减免,钱主任是沾不到手的,这个和医院有合作关系的慈善基金会,关系怎么样就不好说,胡悦也是一猜,钱主任脸上不动声色,笑却比之前多了点温度,“看看吧,能有剩余那是最好的,一年需要帮助的病人很多,慈善基金也是僧多粥少。很多病人真的需要帮助,但资料做得不齐备,也没有办法——还好,你们的文书是准备得非常完备,我看通过审核应该没问题。”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经手的人当然得给点甜头。胡悦从小是苦过来的,这些事比同龄人知道得更清楚,其实也都早习惯了,走出来不过自嘲地笑笑:还算是有良心,说的是手术结束以后,要是还没开始手术就先盘剥一层,那该去哪儿说? 给李小姐母女发了条微信,她收拾收拾,赶紧回门诊大楼,钱主任上班比门诊时间晚,师霁的门诊已经开始一段时间了,想也知道,他肯定不会有打病历的好心,自从有了她服侍,师霁真是越来越懒了,什么事都给她做,他以前明明都自己打病历的。 走得急,半路嫌热脱了白大褂,又被冷风吹了一下,推开门诊室的时候,胡悦就觉得胃抽搐了一下,她伸手去捂,脸上跟着一抽——当医生很少有没胃病的,这职业就很难坐下来安生吃饭,每天有事晶采轩无事小南国,那是师霁这样无耻的大医生,像胡悦这种,中饭一般都是挤着时间往嘴巴里扒拉,以前读硕士的时候跟导师做手术,一做就是七八个小时,怎么可能吃饭? 这是老根子了,春天常犯,一般挺一挺就好,实在不行就吃点药。胡悦没当回事,赶紧到师霁身边坐下,开始输入病人资料,一边听门诊,一边翻找之前的病历,看看自己有多少份要补。 咦? 鼠标点了几下,她忍不住诧异地打量师霁一眼——居然真的自己把病历做清楚了? “你的面部条件可能未必能满足你想要达到的效果,你的面中部本来就不饱满,我说的通俗一下,全靠下巴在撑着你的肉。如果把下巴磨了,那两三年以后,你面部的肌肉有80%以上的可能会往下掉……” 师霁没理会她,还在继续和患者交流,胡悦当然也不能想太多,助理跟门诊和跟台一样,最终目的都是跟着学会老师的技术。这个患者有点不甘心,“那就没有其余的办法吗?医生,你看我这个大腮帮子,我是个国字脸啊!不磨掉这个下巴,我一辈子都不能把头发绑起来了啊。” 确实,从审美来说的话,眼前的女孩基本上算是正方形脸了——至少怎么也是个长方形,可能刚进十九层的时候,胡悦还觉得为了这点视觉效果,冒全麻手术的风险有点没必要,但现在她渐渐居然认同了这种审美,“如果磨了下巴的话,是不是可以在颧骨这里加高一下,本来她就有点面中部塌陷,鼻子肯定也是要做的咯。” “先做鼻子,颧骨方面是要填充的,”第一年的住院医师,插嘴是要有点勇气的,胡悦之前也不是没被喷过,但师霁现在否定她的次数也在渐渐变少,“还要定期来做提拉,不然就真成婆婆嘴了。建议是不要单独做下巴,不过如果你本人坚持的话,我们也是可以做的,之后你可以去找别的医院返工,这都随你。” 这个病人看起来是不怎么差钱,手里拿的也是爱马仕,十九层的诊疗环境好就是这样,病人没有谁会觉得医生过度医疗,会来动面部结构的听到这么多手术建议反而兴奋,“这个都不成问题的,师主任要是肯给我做的话,多少时间都能等的,就是怕动这么多了,后遗症……” 后遗症、效果图,时间安排,当然还有求美者自己的审美,这些都要考量在内,一下午门诊放几十个号,每一个都至少要讨论20分钟以上,每天门诊都要拖到下班时间之后,要不是要回去查房,怕不是要弄到七点多。事后还要再整理病历,胡悦到最后胃是真有点难受了,蹙着眉按了一下,想着结束以后先去买药来吃了再加班,站起来的时候还是晃了一下。 “对了,师老师,今天我去送了资料,钱主任说没有任何问题,所以,李小姐那边的会诊……这一次的面部修复是由我们牵头,还是从面部修复那边来办?” 门诊结束,他们都在收拾东西,胡悦伸手去拿卡,还想抓住宝贵机会,和师霁跟进一下毁容修复案的事情,没想到工卡却被师霁拿走。她一惊,“师老师?”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_8_0. c_o_m “工卡我这段时间有用。”师霁有点不耐烦,好像她很没眼色。 “啊,可是我……病历……”各科主任的工卡,什么时候不在助理手里?胡悦有点懵。 “你当我手残吗?病历我自己就做不了?”师霁瞥她一眼,仍是不耐烦和训斥的口吻,“让你做,是给你机会,我的病历我让谁做就谁做,轮不到手下人多问,明白?” “……好的,师老师。”现在是她有求于人,师霁肯对李小姐的事多积极点,别的地方怎么找补都无所谓。胡悦跟在师霁背后走了几步,走快了胃又有点不舒服,她站住啧了一声,“那个,师老师,咱们能不能慢点……” 我胃痛还没说出口,师霁反而加快脚步,直接把她甩下了,胡悦按着胃苦兮兮地站在那看着师霁的身影消失在楼梯间,“这个,师老师……” 微信响了,是师霁,【谁会等你?】 【有病就吃药】 【跟不上就自己滚回家,查房不需要你】 【连自己健康都不能确保,这样的人怎么让人信任?】 “……”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虽然早知道师霁是不定期发病的体质,但今天这一通发作也有点莫名其妙了吧?胡悦拿着手机在电梯前呆了好久,错过了一班电梯都没注意——也还好,电梯里本来人就多,她也上不了,这个时间师霁经常走楼梯,往常她也跟着走,现在被他撇下了,她倒是能挤班电梯,这个胃走得越多肯定是越痛…… 他是看出来了吧? 她忽然有点明白,胃痛的表现那么明显——呃,所以他的意思是,她可以不用去大查房,而是直接回家休息? 那拿走工卡的意思是什么…… 不用写病历了?给她多点时间写论文? ……有这么好心吗?这全都是她自己在胡思乱想吧。 胃有点疼,头也有点疼,这个胃现在因为很多原因搅得更厉害了,胡悦按着它都有点走不动路,她按得又用力了点,想着要不要叫谢芝芝先去开点胃药送来给她的时候,电梯门开了,有人走出来扶住她,“你怎么啦?!” # “你是来找主任的吗?” 多亏了解同和身上带着的胃药——“我们当警察的也这样,都是职业病了,你得和我一样,身上常备点药。”——胡悦一会就缓过来不少,她和解同和一起下电梯去住院部,“师主任现在应该在查房,我刚好也要回去拿包,一起走好了。” “你这个胃,老发作吗?”解同和关心的却是另一回事,“饮食有没有正常啊?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自己不想着,还有谁能关心你?” “有的,都正常,可能是今天中午吃得太急、太硬了,回来路上又受了风。”胡悦说,抿了一下嘴——不是没人对她说过这种关心的话,不过,解同和说起来感觉是不一样的,特别的……真诚,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是忽然间有了点诉苦的心情。“今天中午要去慈善基金会那里……” 解同和听她说了几句就了然于胸,“这个很正常,你别想了,这种事就是这样的,别钻牛角尖。” 当医生和警察可能都是这样,丑恶面见太多了,可该做的事还是要做,胡悦是明白的,只是……有时候也想从别人那里汲取一点力量,她嗯了一声,和解同和一起走出电梯,迎面吹了一阵冷风,胃又抽一下,她赶忙伸手去按,解同和也扶住她,“没事吧,要不要坐着休息一下?” “没事没事,缓一下就行了。” 胡悦摆摆手,刚要站直,忽然感受到一股视线,她循着感应看过去,寒毛一下就耸起来了—— 师主任正站在防火门边上,阴恻恻地看着她…… 第57章 dejavu “师主任——” “得等我查房以后再说了。”出奇的,这一次师霁对解同和的态度居然还不错,口气比和胡悦说话还好,扭头对胡悦说话的语气,那才叫冰冷,“至于你,这样怎么让人信任?我没有你这样的助理。” “……对不起,我错了,师老师。” 解同和想帮她说话来着,胡悦赶紧悄悄地摆手,表面上迎合地认错,她和师霁、解同和一起往住院部走,师老师‘嗯?’了一声,“那个,我的包还在住院部啊……” 从时间来算,十九层往下走,怎么也要十分钟左右,慢一点十几分钟不稀奇,很难说师霁是不是有心在等她,这念头其实也就是一闪而过,胡悦不想太多,大概胃药起效了,熬过刚才那阵冷风吹出来的抽就舒服得多,她边走边好奇地问,“是有新线索了吗,还是又有新案子了?” “我是来拿资料的。”解同和照顾她,走得比较慢,不知师霁是否在照顾解同和,他的速度居然也不快。“你们师主任没告诉你吗?人像复原图他已经修改好了。” 像这样的陈年旧案,进展注定不可能太快,师霁要有空才能琢磨白骨上的手术痕迹,再对着复原图去做修复——从头骨修复出来的人像,必定是整容后的样子,他按照自己的专业经验,以及张家三凤的照片来调整出两张复原图,一张是整容前的模样,一张则是死前的样子,解同和现在就是来拿这张照片去做识图搜索的,之前胡悦建议的从病历着手搜名字,也是未果,大概十年前挂号还不用身份证,张家三凤可能是在小诊所做的手术,可能是在外地做的手术,也可能就是用假名字做的手术。 “啊,我可以看看吗?”胡悦完全不知道师霁是在什么时候做的——他什么时候写的论文她也不知道,师霁给她看的终究只是自己的一小部分。“这个照片能不能让她们的亲人辨认一下啊。” “都十几年没见了,希望不太大的,更何况她们本来就长得像。”解同和顺便介绍案情进展,“倒是可以给她们当年的妈咪看——她可能还认得出来的,手术说不定还是她介绍去做的。” “什么,当年的妈咪现在还能找到?” “是运气吧,这个行业确实是很难找人,场所转手得快,大老板都未必能找到。”解同和话锋一转,“不过,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只要她还在做,那就总有途径找到人。我一会再去和她聊聊——哦,说起来有意思,你们还有个客户是她的小姐妹呢。” 他把小姐妹三个字说得有点怪,明白人一听就知道是什么意思,胡悦的耳朵一下竖起来了,“谁啊?哪个?名字可以说吗?” “怎么在你们这里做手术的小姐妹很多吗?” “别对我们客户有偏见好不好?——现在这社会,人家不说你也不知道啊。”在美容科室做多了人会变得很清醒和现实,“你怎么知道这个长得好看的妹子是网红、嫩模、白富美还是小姐妹?更何况这几种身份有时候也不是不能转换的。” “哦?有没有什么知名网红什么的来你们这里做过手术?”解同和反过来问。 “就算有也不能告诉你,客户隐私啊。” “呵呵,你这就说对了,就算我知道也不能告诉你——我们也要为当事人保密啊。” 和警察聊天是这样,在一个个智力圈子里套,解同和逗她逗得挺得心应手的,胡悦只能鼓起嘴,师霁瞥他们一眼,照例对解同和没什么,剜到她身上就像是刀子挖肉一样痛,胡悦抿着嘴不敢再搭话,师霁向解同和致歉道,“不好意思,我的助理话太多,确实很讨人厌。” 解同和哈哈大笑,“哇,师主任,转性了啊,今天怎么对我这么好。” 他不再和胡悦搭话,转而试图去揽师霁的肩膀,被师霁躲开了。他居然没先查房,而是去小办公室拿资料给解同和,“请你离开。” 解同和过来肯定不止拿一张复原图,之前拿过来的证物、资料也要全都带走,他拿起复原图端详半晌,“你觉得像三凤中的哪一个呢?” 从复原图上看,整容前的三凤这是个胶原蛋白饱满,眼睛仿佛含着笑意的姑娘,复原图肯定说不上多美,但至少可看得出来清秀,胡悦凑在一边看了一会,“这肯定是说不出像谁,或者说三个都像,你这个逻辑就是错的,为了让你们方便搜索数据库,这张整容前的照片是结合了三个人面部的共同特点做的。整容后的照片,嗯……想象的元素太多了,也不足以参考。” 整容后的三凤,下巴要比之前尖了,师霁调整过鼻子和颧骨的关系,让她看来少了几分可爱,多了几分妖娆和精明,这是一张十几年前常见的整容脸,很容易就让人觉得眼熟,但要对上具体的人却很难。大概这是象征了那时候的审美——锥子脸大行其道,所有人都想要整成韩国小姐,往天上人间这样的高级会所一钻,甚至会有迷路的感觉。 胡悦翻翻这张图,又看看原本的照片,隐约觉得眼熟,但又实在是想不出像谁,她一天见太多张整容脸,要有明确联想确实不容易——但这又真不是那种萍水相逢式的病人,感觉仿佛有个长得有些像的人和她还有过些对话,让她留下了较深刻的印象…… “对了,那个硫酸毁容的案例。”回过神的时候,解同和正和师霁说话,“这个案子是我们组里接的,如果需要募捐的话,我这边还有几个记者可以给你们介绍一下。还有我们的警务微博,可以问问能不能帮忙转发。” 这当然是好事,师霁嗯了一声,没什么表情,“你可以找我助理对接——消息倒是挺灵通的。” 他看了胡悦一眼,眼神饶有深意,胡悦心有一点提起来,去瞄解同和,解同和像是看出来了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他打了个哈哈,“刚才去楼上的时候,小朋友资料掉了,我帮她捡起来的——别嫌我多事啊。” 他再佯装无事也没用,气氛终究是有些微妙了,师霁看看解同和又看看胡悦,两个人都做无辜状,他忽然笑了一下,转身走开,“解释得多了。” 这是去查房了,胡悦和解同和对视一眼,解同和做了个询问的表情,胡悦对他比比太阳穴,故意抬高了点声音,“那我一会把她的微信给你啊,解警官。” “嗯,行,那我们保持联系,你要是看到长得差不多的人,也随时和我说啊。” 师霁那句话,莫名其妙,胡悦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也不敢猜——有些可能猜了准会被笑自作多情,不敢猜就不好解释,反而又有点做贼心虚的感觉,她不敢和解同和一起坐电梯了,追着师霁,“我陪您一起查房,主任。” 解同和一走,师霁脸就沉下来,连话都不和胡悦说,胡悦也不敢走,跟在他背后当小尾巴,时不时说点话找找存在感,“我来量血压。” “你还担心效果?我们师主任的效果你还担心,那就别来十六院了。现在肿胀很正常的好吧,出院半年以后你就知道好了。” “你闭嘴。” “挪开一点。” 效果还不错,虽然当然照旧是被呵斥的份,但师霁的语气松动多了,胡悦搓着手跟在他身后,查房完了才得到一瞥,“还不走,胃不疼了?” 刚才那个样子,哪敢走? “胃吃了药就好多了,”但这不是理由,胡悦恰好填上个借口,搓手傻笑,“还不是为了,为了那个,李小姐的诊疗方案……嘿嘿嘿……” “呵。”师霁笑了一声,像是没信,但也没戳穿,“方案我会准备,管好你自己该管的事就行了。” 他还是走在前头,语气也还是凉凉的,但,比起刚才的厌烦,已经说得上是和颜悦色了。“解同和人还可以,谈恋爱不用不好意思。” 这……什么意思啊。 胡悦呆了一下,有点儿放松,又有点儿失落就像是她隐秘的猜疑和期待都落了空——却又还有点隐隐的解脱,本来就不应该,不可能,就不应该去想,现在弄明白了,她是应该觉得解脱,只是也不好太明目张胆,毕竟,她本来是连想都不该去想的,又何来的解脱。 “我们……不是这个关系,您这是从哪里想到的,简直异想天开。”最终她说,“解警官都多大了,早结婚了吧,您别开这个玩笑——” 她忽然想到谢瑞瑞,有句‘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就含在口中——说了啊,说了就没这些烦恼了,说真的,这本来都是不可能,不该想的事,早说了不也就表明自己的态度了?她要操心的事太多了,这实在是应该排在最后头,最下头—— 但,不知怎么,这句话一直没说,只有她孤零零的澄清,可怜地飘在那里,师霁哼了一声,倒是毫不在意地走远了——他的身影,像是比平时都优越了几百倍。 胡悦心里自然是难免气闷,但她迅速让自己别想太多,今天总觉得特别累,胃又疼,很应该早点回家,好好地煲一锅粥喝。 粥是没法小火慢熬了,时间不够,高压锅压个20分钟也足够水米交融,配上前阵子卤的豆干,街角买的雪里红炒春笋,热乎乎地喝进嘴里,最是清爽鲜甜不过。胡悦喝一碗粥就舒服多了,这才有力气翻开ipad,本想直接点开电子杂志阅览器的,但想了想,还是登上医院oa,工卡虽然没了,但她自己的账户还是能确认师霁的门诊预约和手术室、麻醉师安排情况。 现在的oa,功能都是越来越丰富,门诊预约还会标出初诊复诊,胡悦一个个点开来看,顺便预判一下病人的诉求,打算明天和门诊互相印证,也算是自我提升。看完了一圈又点开复诊,这里就大多都是熟悉的名字了,张、楚、于…… “啊!” 隐隐的熟悉感,终于找到了落点,胡悦一声轻叫,但又很快失望地皱起眉。 ——那个让她看复原图时感到有一丝相似的人,居然是……于小姐。 第58章 过去 “对,现在感觉效果是真的出来了。” 医美手术,没有那么神奇,做完了当即就能感受到颜值上的提升,于小姐动的鼻子至少要三个月到半年的融合期,现在四个多月,这才渐渐看到效果,鼻头没那么肿了,鼻梁从山根到鼻头自然过度,鼻翼窄了一点,和手术前比,要精致秀气了不少,鼻子确实是脸上最重要的器官,甚至可以说是决定了一个人的气质。原本的于小姐,清秀可人,但要说是大美女,总是少了点气势,现在就不一样了,和从前比更显得高贵,走在路上吸睛度都提升不少,不再是那个邻家美女,而是有了一丝距离感——有了点什么大小姐啊、明星啊、网红啊的感觉。 穿着也变了,四个月功夫,已经拿上了爱马仕,真假虽然存疑,但爱马仕的超a也一样贵,很多细节都可以看出,于小姐比从前要富足,钱是人的胆,笑容都比从前多了些自信,她容光焕发,心情好得不行,对医生更信任,“那这个不需要挂水哦?过几天就自己消下去了?” “嗯。”这次来复诊,是因为她觉得鼻梁有点发痛发胀,害怕是填充部位发炎了。“这个很正常,你不放心就自己吃点消炎药,如果别的部位有感染的话,做过手术的部位有时候也会跟着有反应。大多都是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好。”于小姐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医生说什么就是什么,现在大概还多了个肯砸钱,今天这个号应该是买来的,几百块花出去眼睛都不眨一下的。“那师医生,上次我来的时候,你说过我还可以做什么手术?我现在想要做一下我的下巴和颧骨,还有丰太阳穴——” 整容就像是吃薯片,一般拆开了袋子,很少有吃一片就结束的,于小姐上次来做的时候,经费有限,就只想着做鼻子。现在有钱了,想法简直不要太多,一项项拿出来和师霁探讨,“下巴和颧骨能不能一起做的?这个下巴还是觉得方了点……” 很方吗?胡悦不这么看,但她没有做声——归根到底,除了像南小姐那样,整出来明显是车祸的鼻子以外,只要技术上能实现,审美究竟是比较私人的东西。从于小姐的底子和做的鼻子来看,她就是比较韩范儿的审美,喜欢金喜善一样的标准美人,而不是石原里美或者新垣结衣这种类型的——这也不能说是错,女孩子普遍都比较喜欢日系美人,但在现实生活中,其实男人更吃的可能还是韩范儿,就是有一点蛇精脸、肉毒素打过量的僵硬的那种女人,穿个紧身黑裙子,胸部明显是隆过的高,这种在网上怕是要被女人吐槽死,但说真的,在十九层还没感觉,j's那边,很多客户都是这种长相,反而自然清新的日系小美女不多。没办法,这就是男人的普遍审美。 于小姐的底子,如果要走日系整容风,刚开始就不会垫这个鼻子,她肯定是要按金主的审美整,医生能做的也就是尽量整得好一点。“肯定是要分次做的,你的下颔骨能不能削要先拍片,确定是咬肌肥大还是骨头确实需要削,也还得看神经在哪里,如果条件不满足也不能削。” 开了检查,效果图也要先做出来,好在之前的病历都有资料在,胡悦工作量不太大,于小姐走的时候又试图让师霁给她介绍好的注射科医师,“想打花瓣唇,打卧蚕,还有——还想开双眼皮。” 丰太阳穴、丰额头,平行双眼皮、较高的鼻梁、卧蚕、花瓣唇,还有流线型的下颚线、精致窄小的颧骨,当多了整容医师,虽然还没动手术,但一个巧笑倩兮、顾盼生辉的美人形象已经可以出现在想象之中,这算是动得比较大的,若干年后可能会出现肌肉下垂,骨头比平常人更挂不住肉的‘垮脸’现象,很多明星都有点这个问题,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真到了那个年纪,大家的姿色都跟着衰退,以后的事可以先不去想,但至少在现在,美丽是实实在在的,尤其对于小姐来说就更是如此了。 那些去j's的客人,很多是自己想改善却没方案,来找方案的,像是于小姐这样,很清晰地知道自己要什么的,来十九层其实更直接,毕竟大手术j's也不喜欢做——风险实在是太高,师霁给她粗粗算了算时间和开销,丰太阳穴、额头、卧蚕和花瓣唇这都是可以一起做的,颧骨和下颚分两次,各自半年的恢复期,价格倒不高,光是大手术的话,加在一起十万左右,后续的提拉、埋线、瘦脸针不算,于小姐完全能接受得了,“哎呀,我手里这个包都不止十万呢。” 两名医生的眼神都落到她手里的包上,看的时间也都久了点,又彼此发觉了对方的关注,互相对视一眼。 胡悦笑了笑,师霁就好像没听到,他对病人一向是这样子,年纪越轻就越不假辞色。“注射科的号也不可能给你推荐和加挂,你自己去咨询吧。” 于小姐是知道他难说话的,只是她现在也算是熟客户了,一向表现又很好,还想着撒撒娇,现在有点难堪,想说话,胡悦给她使了个眼色,她就不纠缠了,转而笑道,“好好好,不过,后面的时间怎么约啊?胡医生,方便的话,你微信给我一下啊。” 医生的微信也不是个个病人都给,胡悦也不喜欢给病人微信,交流起来就真的是没日没夜了,但这次她却点头给了二维码。于小姐心情大好,恐怕还当是自己这个爱马仕的功劳,走的时候,本来扣子是锁着的,走了几步特意又停下来把它耷拉下来,“那之后微信联系啊,胡医生。” 到底还记得当时劝告的情分,比以前抖得多了,可和胡悦说话的语气还是有点儿真诚和讨好,师霁和胡悦目送她走出去,胡悦没有马上按叫号铃,还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背影,师霁说,“别看了,她那个爱马仕是假的。” 这么说,他是看的真假,胡悦想解释一下自己关注于小姐的原因,又怕被讥笑,毕竟这是很荒谬的联想——摆明了于小姐姓于,她的身份证她也看过,和张家三凤没什么关系,再说,她们也不是原本长得相似,而是整得相似。因此就没解释,只是反问,“师主任怎么看出来的?你对女包这么熟悉的吗?” “见多了真的,假的就有感觉了。”师霁淡淡地说,“这倒提醒我了——你是没拿到工资吗,还是连最基本的审美都没有?” “啊?”怎么忽然扯到这里了? 都是成年人,不可能一直怪异又僵硬,虽然他们间好像比之前更多了几重隔阂,但基本的交流还是会有,师霁昨天可能还有些说不清的情绪,但——至少在她追着把查房做完了才回去以后就没有了,今天语气虽然夹枪带棒,但那只是日常的鞭挞。“临渊羡鱼,不如自己去买一个,连撑场面都不知道,那就真带不了你了。” 日常嫌弃三连,没关系,很习惯,胡悦想了一下才明白这是在嫌弃她平时拿个布包,她不由笑道,“这个,再说吧,我哪买得起啊,工资要还学费贷款的。读书欠了不少钱,都还完再说吧。” 上个月的十万是发到手里了,现在手头比从前宽裕,但要说买个十几二十万的包那还是想都没想过,最多买个coach,那还是要有人去美国奥特莱斯带一个回来,胡悦忽然就想到谢瑞瑞——他要去美国出差几天,这还是他问的,既然都被师霁嫌弃的话,要不要托他买个包? “你读书能欠多少钱?”师霁像是想休息一会,把水杯递给胡悦,让她去续水,“医学院的学费又不贵,实习还有工资,帮你导师做课题他不给你发工资的吗?” “学费都是贷款的啊,还有生活费呢,都是借的。”胡悦顺嘴说,没想太多,“我本科是双学位,根本没时间打工的。问亲戚借了些,研究生时期也还不上,到现在才开始慢慢还。” “双学位?” “对啊。”她的手顿了一下,转身把水杯端回师霁桌边,“我本来是法医学的,后来转到临床,毕业的时候拿的是双学位。” 医学院双学位非常少见,甚至允许转系都是凤毛麟角,她又解释,“我们医学院前两年都是在做基础培训,课程一样,是可以转专业的,考研什么的也不受影响。” “嗯,女孩子读法医,很少见啊。”师霁喝口水,继续敲病历,眼神聚焦在屏幕上,并没有看她。 她本科是双学位,这都写在简历里,没什么必要瞒人当然也瞒不过去,但转专业的理由就不好说了,师霁这样的人肯定是搪塞不过去的,胡悦歉然一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是啊,从小就想当医生,但是家里人反对,觉得待遇不高,而且得读研究生。想了下,当时觉得法医特别酷,就业也简单,就学了法医,再说分数线也不高嘛。” 整形医美的分数线一向也不高,她又添了一句,“——后来进了大学才知道整形医美最赚钱,就赶紧想方设法转专业了。” “无知。”师霁哼了一声,按下叫号铃。胡悦也笑,“是。” 这确实是典型因为无知产生的误解,法医学就业情况并不能说是很乐观,报酬更是难和工作量成正比,这个评价是很正常的,甚至师霁关心一下她的经济情况——或者都不是关心,只是顺嘴八卦,挑点错处而已……师霁在想什么,猜太多那纯属自寻烦恼,这个人实在是太难以揣度了。 但,话虽如此,他的话还是给胡悦多添了一重心事,这天她加班的时候总想着他的问话,时不时又想起那句‘解释太多了’,想来想去,又觉得是自己多心,效果图做得比平时慢了几倍。——她特意把于小姐的效果图提前了来做。 像是于小姐这样动全脸的,做效果图好像就是在做ps精修,别惊讶明星精修照为什么美若天仙——本身就是精修过的脸,再上一层精修,当然美得不像是人了,于小姐的手术其实已经相当于是明星套餐了,就是再精细的手术也只能做这几样,再动多了那就真是换头术了。胡悦左修修、右修修,修完了又拿出张家三凤的整容修复图,对比着看了很久,她的眉头越皱越紧。 【于小姐。】从医院走出去,她坐上滴滴专车——月薪上去以后,这大概是她生活中唯一的改变了,有时候也会偷懒不走路,改叫个专车。胡悦一边揉太阳穴一边发微信,【那个,关于手术的事情……】 第59章 心事 “胡医生,这是送给你的。” 一个扎着缎带的礼物盒被推到胡悦跟前,上头lv的标识清晰可见,胡悦怔了一下,“这个是……” “你不要误会,这个和医院没关系的啊。”于小姐慌忙摆手,“就是想送你个礼物,就当是……感谢你好吧,胡医生。” 她的双眼闪闪发亮,被这样一个衣着和长相都很精致的小美女注视着,是一件很愉快也很让人羡慕的事,咖啡馆内,甚至是橱窗外都能感受到路人投射来的眼光,这是胡悦这几个月才渐渐意识到的事情——生命中的前二十六年,她都活得很纯粹,医学生看人的视角也有不同,进了十六院以后她才慢慢发现,原来生活中颜值真的比什么都重要,至少是比很多东西都重要得多,也难怪越来越多的人想用金钱买到,越是漂亮,就越知道美丽带来的优势,也就越想要变得更美。于小姐不过是用它来做了最直接的交换,更多的人怀抱的目的,其实和她也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无功不受禄。”她把小盒子又推了回去,“我知道你的意思,于小姐,不过,这个我不能收。” 是感谢她的指点,还是她快淹没时的一点善意?胡悦知道那种绝望的时候,一点善良都会被铭记很久,于小姐有了就想加倍报答,她摆摆手,“知道你过得好就够了,我也为你高兴。” 于小姐一向是很想和她交朋友的,她们这些整形常客哪个不是这样,兜不到师霁就来兜她——这还是师霁都做的是面部结构,一个人一生也就做这么几次,如果是做注射、做激光的,怕不是有人要常年买他的疗程,饶是如此,也还是动不动就有病人说自己发炎了回来复诊,这些是对师霁有邪念的,有的现实一些的,想要免费咨询、私下注射,也很喜欢和小医生交朋友。胡悦一约她当然出来,听到她这么说,于小姐受宠若惊,“谢谢。” 她的感情一下有点过分丰沛,没收住,“我现在——朋友不多,胡医生,真的谢谢你,要不是你这句话,我不会认识现在的——男朋友。” 崩溃的时候,不会在意自己的野心被人窥视去了,现在钱有了就想要名声了。于小姐有点忐忑地看了胡悦一下,胡悦报以微笑,“没什么的,做这行,见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容易。” 这话也算是半真半假,但的确,在整形医院做多了,对于一些人群的心理——也许依然不认可,但会有更多的理解。医院和警察局都是游走于黑白两界中间的灰色地带,在这里,没有太多正义,看到的只是赤裸裸的人性。 她说的是真话,于小姐自然看得出来,她一下放松了不少,抿嘴笑了一下又有点不好意思,“谢谢你,胡医生,怎么说呢……从前的朋友,都和我疏远了,现在的朋友,都是……反正差不多的身份,其实我有时候也不是很喜欢。” 她平时跟着男朋友,出入的场合能认识到的大概也都是同样身份的小姐妹,于小姐算是素质比较高的,怎么说也是大学毕业,她会走入这行也很简单,“没什么别的才能,就是长得比较好看,毕业以后先去国企,当时的经理,唉,太恶心了……就喜欢吃你豆腐,你要是不给好脸,那就别想在这好好干下去了。” 也不是没谈过男朋友,但男朋友和她条件差不多,两个人都在国企里上班,也不敢看经理的脸色,于小姐失望之下,和男朋友分手,当时也还有点热血,辞职了想来s市闯闯,本以为文员只是个开始,没想到一做就是两年,老板一样有时候毛手毛脚,她想反抗,但已不敢第二次辞职,想转行,又认清自己才能的极限,“就是不会,真的处理不了,觉得办活动太累了,想文案也想不出来,我要是回家,估计也就是开个小超市维持生计了——要是不找个超市老板的话,说不定超市都开不起来,上货下货太累了,帐也不好做。” 对胡悦来说,钱终究是会有的,多少而已,但这世上有很多人注定连谋生都很艰难,于小姐想要的东西却偏偏还有很多——她是真的没能力,想要卖姿色,想象力都只局限于卖酒小妹,也是生活圈子只能接触到这样的人。好在命中有贵人,胡医生随便一句话点醒了她,做完胸部,在夜场里找到个客人,靠他结识到现在的妈咪。 “白姐是帮了我不少。”说是白姐,其实就是妈咪,于小姐也只是稍微遮掩一下,“她真的懂得多,都是她教我的,也介绍我认识了好多朋友。现在这个……他对我很好。” 她有一点点甜蜜的表情,拍一下一边椅子上的爱马仕,好像还不知道那是假的。“现在我已经不去会所了,就是偶尔还去和白姐坐坐,聊聊天,就觉得,其实在这行也不是交不到真心的朋友,你知道吧胡医生,再说——” 她脸上闪过一丝晦暗,又笑了,“也得为未来留条路啊。” “还是要多为自己存钱。”胡悦说,也微微笑,她不想评判就不会去批判,只是含蓄地说,“东西都可以是假的,但钱是真的啊。” “……对,我也这样想。”于小姐顿了一下,像是捉摸到什么,但也跟着笑了,对胡悦越显亲热,“妈咪——白姐也这样劝我,还是要多拿点钱,钱才是真的。” “听起来白姐真的懂得很多的样子,”胡悦好奇地打听,“整容的事情是不是也是她和你说的呀——我记得上次你来的时候,好像还没有这么清楚一整套思路的,这次来怎么什么都懂了,做这里做那里,明白得不得了,这都是和小姐妹交流出来的呀?” “小姐妹肯定都做的,很多都是十六院这边做的,”于小姐也笑了,“看我的鼻子,都说以后要做鼻子就来找师主任。” 白姐是教了她不少,聊天的信息不可能和盘问一样集中,零零碎碎、颠三倒四,于小姐说了很多现在的生活,终于住上大房子了,正在学车,学好了答应给她买一部法拉利,手里也有几十万了,说是给她傍身的,她都收得好好的。男朋友虽然忙,但有空了还是对她很好,她一直强调的一点是,他们是有真感情的。 “就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反反复复地和胡悦说着男朋友对她好的细节,“我们一起去旋转餐厅吃饭的时候,我有点晕,他一直握着我的手,还问我晕不晕……” 房子和车写的是谁的名字,胡悦当然不会去问,她知道于小姐现在想要什么,便很耐心地给予——有时候人是需要建立起安全感的,哪怕是自欺欺人,于小姐可能不会在现在的小姐妹面前说‘金主是真的爱我’,那太荒唐,她说不出口,但不代表她不想要建立这样的幻觉。 “所以我就和白姐说,人生的际遇真的是说不清的,没想到真的能遇到彼此喜欢的人……”她肯听,于小姐自然越说越开心,但可能是捧哏太过了,从金主开车送她回家,睡前微信说声晚安,再到s市降温了提醒她添衣,于小姐说着说着,忽然把自己的泡泡说破了,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哎,算了算了,都是不说了……胡医生,你心里一定笑话我吧?” “没有。”胡悦又说了一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容易。” “其实我……唉,我也不是那种做了不敢认的人。就是……就算是你知道这条路可能的代价,可能到付账的时候还是会有点舍不得,对吧。” 于小姐叹了口气,她的感伤,早没了当时捂脸而泣的狼狈,是精致套装和贵秀轮廓中淡淡的感慨,将来,这张脸肯定还会更漂亮、更精致,更吸睛,但于小姐心中的洞,能不能用笑来填补? “我就是觉得……她们为什么疏远我呢?” 她望着窗外,幽幽地说,“我好不服气啊……又不是不知道,好多都是以前在国企的同事,那个经理是什么鬼样子,她们不清楚吗?” “能忍着做到现在,恐怕也没少被他占便宜吧?” “谁又比谁高贵?” “反正看上的是我的脸……我就卖个更好的价钱,这想法,真的错得这么厉害吗?” “难道要我继续就拿那两三千块钱,被人白白吃个豆腐,这才能算是清白体面啊?为什么男人可以吃女人豆腐,可女人要收钱的时候,就变成……下贱了啊?” 说到下贱的时候,她的嘴唇扭了一下,看来这个词伤她很深,于小姐望着胡悦,很诚恳地问,“胡医生,我脑子笨,我想不明白,你那么聪明,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错了吗?” 当个有点姿色的女孩子,处处受到刁难,反过来用姿色牟利错了吗?谴责的为什么总是于小姐,不是她的前上司?——而谴责的人为什么偏偏是她的朋友,那些本该最了解内情的朋友? 这问题就像是‘到底谁逼迫我走上犯罪道路’一样,最终无解,最正确的答案也最不近人情,胡悦想给她个答案,想了半天,却只能无奈地说,“世界总是有缺憾的,或许,这就是不完美的一面吧。” “可能是。”于小姐笑了一下。 她的笑容本来总有点拘谨,有点儿不自信,但这一笑,却多了故事——她当然依旧爱慕虚荣,胡悦看得明明白白,但这笑容里,也不是没有一丝遗憾,于小姐本来也有一点别的可能的,她对那点可能,到底还存了点向往。 “你说。”这点向往,在这时候发酵得最浓,“人脸上的不完美,可以整掉,可世界的不完美,有谁能抹掉呢?” “但至少你还能拥有一张完美的脸。” “你猜,我想不想整成我说的那样子呢?”于小姐又笑了,她的手撑到下巴上就没有拿下来过,像是很珍惜现在还天然的触感。“今天你说韩系日系,我是不懂那些名词,但也有一样的感觉——可没有办法,白姐说,男人都喜欢那种长相,你是不知道,她手下那些姑娘,个个都整成这样,可她说得也没错——男人,就喜欢这样的长相。” “叮”的一声,胡悦的脑中有个铃被按响了,她今天约出来要聊的,除了日系整容和韩系整容以外,其实真真正正是这句话。 于小姐长相基础、谈吐学识都没有过人之处,凭什么被白姐这种高级妈妈桑看上?人可以活一辈子,但审美却很难改变,借着于小姐上厕所的机会,她给解同和发了条微信。 “你要接触的妈妈桑,是不是姓白?” 第60章 成语大赛 “发工资了发工资了!” 每个月中旬那几天,科室定番一定是这么一声充满了喜悦的高呼,然后所有人都抓起手机去看银行app的通知消息——会坐在大办公室里的小医生,没几个能对工资数目无动于衷的,虽然基础工资就那么几千块,但每个月的绩效奖金,可是决定了他们下个月的生活质量。 “哎哟,哎哟。”谢芝芝拿着手机,眉花眼笑哎哟了几声,四周捞了一圈,“悦悦,怎么不看啊?这么忙的吗?” “啊——对啊,我要赶紧把出院小结写了。” 胡悦回答得慢了半拍,她没想到自己没看是这么显眼的,赶紧打几个字,拿下来看了一眼,“hmm……” “怎么,多了还是少了啊?” 说不上互相看工资条,不过其实大家这个阶层,拿到的数字都差不多,公立医院还是有点老单位的作风,互相八卦的兴致很浓,谢芝芝凑过来,胡悦捂着手机不给她看余额,“哎哟,太丢脸了,不看不看。” “怎么了,比上个月少?不可能啊,你上个月又没请假。” “但我没上台啊,上台的补贴都被划走了。”胡悦用嘴巴努努戴韶华的方向,“上个月不是师老师叫我好好做客户联系?客户联系又没有补贴的。” 说是这么说,但一般这种人情性质的帮忙,很少落实到工资里的,能跟着师主任上台,还是唯一一个助手,这里面的好处不比一点补贴多?谢芝芝同情地一歪嘴,压低声音,“师主任怎么对你这么坏啊?” “人家就是公事公办。”胡悦说,出院小结写好了,她开始做效果图,“难道你还能和他说理?” 说是这么说,但谢芝芝还是为她打抱不平——谢瑞瑞嘴是真的紧,看来真没说多少j's的事,不然知道j's的名字,稍微搜索一下也知道薪水肯定低不了。“你把师主任伺候得这么舒服,还对你这么坏——师主任真是没有良心!” 若是平时,也就跟着附和几句了,可今天摩挲了一下手机屏幕,胡悦有点骂不出口,只能含糊地恐吓,“你小心他又跑到我们办公室来。” 这话是吓着谢芝芝了,她缩缩脖子,不讲这个话题了,“中午出去改善一下啊?晶采轩吃不起,喜茶总是要喝一杯的,对伐?” “好好好,你请客,我吃你的好不?这个月没绩效是真的要吃你的了。” “没问题,自己人啊,还分什么你的我的。”谢芝芝的语气里有点深意,胡悦听了只能一笑,把她打发走了,她转头继续做图,乘没人的时候又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其实数字也不是很多,也就是二十多万,只是对胡悦来说是笔巨款而已,谢芝芝恐怕都未必看在眼里,只是她习惯性谨慎了一波。 上次发的十万,她的确大多数都是还债去了,剩下来的也就是一两万备用金,这二十多万,就是她在j's拿的第二个月的工资,胡悦甚至都不敢和同事讨论——虽然只是个导诊,但这个薪金水平,都快赶得上主治医师出来做的水准了。她自己也是猜了半天,这待遇,是师娘给的,还是老师给的? 师娘的话,虽然她上次那波表演可能让她凤心大悦,想收买一下自己什么,但应该出手也不至于如此豪爽,胡悦当然暗中算过,她签了钟女士的祛疤大单之后,如果还按以前的标准算,这个月是该有接近十万的提成的,收入翻倍很可能就是把钟女士之后预存的余额也给算出来了。一开始就赏得这么重,之后还要怎么赏才能笼络她的心?怕不是要给个年薪百万—— 哦不对,年薪百万是这行出来私人医院的主治医师普遍的标准,怕不是要来个年薪数百万,才能哄得她服服帖帖地做个耳报神? 胡悦也一直在等,如果是师娘的意思,必定会有人过来市恩,到现在都毫无消息,只能想成是师霁吩咐的结果了。 ——该不会是上次自己哭穷,把提成提前哭出来了吧? 如果一直不买个好包,师霁问起来就说要还债的话,他的钱会不会越给越多?如果,这个套路能一直用的话,说不定今年真的能赚到一百万啊……当然,这种思路的前提是师霁是个会一再中计的大傻子,这有点太想当然了。 不知为什么,胡悦抿嘴笑了一下,又看了一下银行余额——她不是不爱钱,却也不是那么爱钱,这个数字代表的东西里,丰盈的储蓄并不是能让她微笑的那个点,而是…… 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胡悦时不时就看看手机,吃完中饭和谢芝芝分手,看着天空,还傻乎乎地笑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心情都不错。——可能真的是因为又拿了一笔意料之外的钱吧,应该就只是这样而已。 找了个共享单车,刚踢开脚撑,身后就有人说。“工资是白给你发了是吧?还骑单车?” “诶,老师?”胡悦回头看了眼,正在好心情里,不禁就笑了起来,甜甜的,“好罕见啊,你居然走路,车呢?” “送去保养了。”师霁说,他打量了她几眼,“还骑车?” “骑车快呀,这条路有时候开车还没有走路快。”胡悦说,这实在也是事实,“如果自己没车的话,等专车过来的时间我自己都骑到了。” “那就自己买车咯,你还怕弄不到停车位?” 这什么意思,她的停车位师霁会帮忙解决?胡悦怔了一下,没说更现实的理由——她就住在医院三公里内,真是走路比坐车快。 把单车又锁好,她跟着师霁一起朝前走,“没钱啊——您这个月就给我开了四千绩效,拿什么养车?” 这说的是十六院的工资,摆明了是在套师霁的话,工资要是他发的他自然有一套反应—— “欲壑难填啊?”师霁的眉毛果然挑了起来,高高的,有点不可思议的样子,过了一秒钟,他的表情忽然收敛下来,像是明白自己被套路了。胡悦抿着嘴忍笑,把手背到身后,师主任的脸反而沉下来——像是在这场无声的智力小游戏里,他是又猝不及防地输了一局。 他们一起默默地走了一段,春天阳光正好,洒在身上暖洋洋的,夹克都穿不住,胡悦脱下来拿着,露出里头的格纹衬衫,没话找话,“师老师吃了没?” “嗯。”是单音,胡悦有点想笑问‘师老师这就生气了’的冲动,但也怕师霁恼羞成怒立刻翻脸——她的这个老板,真是喜怒无常到了极点。 “吃的什么呀?” 只能她脸皮厚点,不断发牌了。胡悦想说,“我最近比较有空,还打算包个饺子,上次的乐扣盒能不能麻烦您拿回来给我——” 这样如果师主任说想吃家常菜,她就能顺理成章地告诉他,最近她学了一手酸菜乱炖,在东北上大学的室友都吃得赞不绝口—— “嗯,”又是单音混过去了,师霁皱着眉说,“你是不是优衣库的终身vip?” “诶?” 他怎么知道?讲道理这还是消费升级的结果呢,之前都是连优衣库都觉得挺贵的,日常穿着都是某宝解决的。胡悦做了个表情,师霁又露出嫌弃脸,“嫌工资多就还给医院,钱给你,就是让你用的,你穿低于五千块的衣服上班,都是在丢j's的脸,明白?” ……哪有,分明那些医生在白大褂下基本也都是穿个衬衫了事,冬天还有人穿毛背心的呢。胡悦不想惯着这个脾气,“没办法,欠的钱太多了,这些钱还不够还债的。” “你到底欠多少钱?” “你到底能给我发多少工资?” 师霁停住脚,拧起眉头看她,表情是不悦,但胡悦对情绪很敏感,她捕捉到他唇角一闪即逝的笑意——不情愿地,被她的小顶嘴给逗笑了,看起来,师霁挺喜欢和她聊天的。 她这么讨喜,当然是个人都喜欢,师霁就算是个怪咖,也挡不住她的水磨工夫——胡悦当然也想和师霁搞好关系,能做知心朋友是最好,她应该乐见师霁对她的喜欢,但又同时觉得很怪,这一丝笑意像是扯着她的胃翻成一团,她又想往前又想往后跳,却还要装得若无其事,就怕被看出了不对,想必那会受到师霁的嘲笑。 她突然的安静和退缩,他应该有察觉,但却没有穷追猛打,而是一下忽然也不说话了,往前大步地走,走了几步又慢下来——像是觉得这样有点儿失常似的,回到了刚才的速度。 他这是也不自在了?胡悦努了一下嘴,也不让自己想太多。 他们在尴尬的沉默中走了一段,彼此倒都有点享受现在这僵冷的气氛——至少要比刚才的危险好,胡悦走了一阵子,又渐渐觉得天气挺好,散步的速度也很舒服,吃饱饭刚好消消食,如果以后都不是太累的话,其实可以考虑中午吃完饭散步走到j's去……唔,不如看看还要走多久…… 掏出手机看了一下,她发现还有2公里多,顿时打消走过去的念头,一抬头不禁有点尴尬。“啊。” 刚才没注意,师霁是带她走了一条远路——黄金地带能开4s店,这也是高端品牌的实力了,胡悦现在就有点尴尬了,在车旁边挪来挪去,不知道是该继续往前走,还是去路边开个自行车,其实如果按她平时的性格,可能也就厚着脸皮蹭车了,但今天……不知道怎么说,刚才的那波以后,就特别有点放不下架子。 “你还傻站着干什么?” 还是师霁问了一句,打开车门很自然地坐进去,胡悦壮着胆子拉了一下车门——居然真的没锁。 她钻进车里,系好安全带,车里被清洁过当然没什么私人痕迹,不过胡悦还是发觉座位还是她上次坐的时候调的深浅—— 她又抿了一下唇,那危险的预感再度悄悄开始蔓延,唉,这搏斗太让人精疲力尽,总是和她玩捉迷藏,自制力放松一点就浮现。 还是不想最安全,他们的视线在后视镜里撞了一下,就连沉默在此时都太危险,胡悦找了话题随便瞎说,“对了,师主任,我还没和你说,上次,于小姐约我出来喝咖啡……” 这件事她本来也打算向师霁报备的,不然若是将来对质起来,有点不好解释,胡悦就是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和于小姐一起出去喝咖啡,她不想说是因为自己事先有联想,只好找个借口,“她说有东西要送我,我想我闲着也是闲着,就过去看看……” “你的眼孔是有多浅?” 这理由当然免不得被师霁吐槽,他似笑非笑地睇来一眼,哇,坐进车里就觉得师霁的浓度有点超标,“送你什么了?” “不知道,我没收。”胡悦说,把扣子解开一个,方便透气。 师霁看过来一眼,嘴角又抿起,过一会才松弛下来,“你是傻瓜吗?” “差不多吧,也没人送过我什么东西,当然会有点好奇啊。”胡悦主要的目的是把白姐的事过明路,“我就想,这个白姐说的手术都是十年前的套路了,说不定会认识张家那三凤呢……” 说了想联系解同和的事,师霁倒是没什么意见,对很多事他一向是这样,冷漠又沉默,倒是胡悦,打完了铺垫,忍不住问,“听到于小姐的事,你就没点感想吗?” 师霁还没回答,她就说,“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当我没问。” “知道为什么还要问?”师霁又笑了,有点嘲讽——就像是她知道他会说什么,她的答案,不用言明,他也很清楚。 “就觉得,也许多问了可能答案会变啊。”胡悦说,“也许有些人有些事会让人改变啊。” “比如说?” “比如说,也许我就会让事情改变呢。”胡悦是故意大言不惭,活跃气氛的,但也不无一点认真在里面。 两公里的路,不近不远,他们已经快到了。师霁笑出声,“你?” 他把车拐进停车场,转过身握着方向盘,盯着胡悦轻轻地说,“大、言、不、惭。” 说就说,何必这样看着她……胡悦退了一点,她不想回应得太软弱——那不就变成她被撩了?还是这种恶意撩,不是忍不了恶意,而是不愿意师霁和她之间发生‘撩’这个动词,这个词根本不合适。 倒宁可是战斗——他对人性和社会,早有坚实的看法,但她也有自己的坚信,两人要共事,三观总要一致,到底是谁被谁改变,胡悦觉得,谈这个,“为、时、尚、早。” 师霁是真的笑了,趴在方向盘上笑得不可思议,真真正正把男色撩人这四个字,化为活色生香苦闷蒸腾的氛围,这车里简直让人窒息。 “你对自己就这么有信心?” “你觉得这就这么不可能吗?” “当然,”师霁发下豪语,“如果你能做到——我就把头给你。” “赌个有实际意义的东西行不行?我要你的头干嘛?” “那行,那就再赌一件事。” “一言为定。” 设下豪赌,他们一起走出电梯,师霁轻蔑地瞥她一眼,扬长而去,脸上笑意未收,让前台小姐脸上都多了几分诧异,着迷地多看他几眼,才招呼胡悦,“胡医生——钟女士已经到了,我现在带您过去……” 第61章 联系 “最近皮肤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刺痒疼痛,或者别的不舒服的感受?” “没有,都还行。” 如果是别的客户,胡悦大概也就放心了,但钟女士虽然已来过多次,她还是自己看了几眼,确认皮肤区域没有异状,这才继续操作,“今天做腿,您能舒服些,不用老趴着。” “嗯。” 寂静又一次铺陈开来,护士低头敷好麻药,静悄悄退出操作室,胡悦给钟女士端了一杯水,把灯光调暗,空调打高。“有什么不舒服就告诉我。” “这一次,房间更大了。” 钟女士这次居然有点谈兴,她环顾房间,看不出满意不满意,胡悦笑了笑,“这是我们最大的操作室了——您存了这么多预付款,总是要给点特殊待遇。” 钟女士也笑了一下,一个浅淡的笑容,在唇角转瞬即逝,“也是,钱至少还能买到一点好处。” 这么大的房间里只坐了两个人,但却并不尴尬冷清,这是一种让人很舒服的安静,不止钟女士,甚至胡悦都有几分享受,偶发的对话并不突兀,她和钟女士虽然只是客户与导诊的关系,但却又在某种程度上跨越了业务,似乎是产生了一种淡淡的联系。虽然对彼此一无所知,更谈不上亲近,但却——有种说不出的默契。 “最近很忙吗?” “还行。” “心情不错的样子。” “提成多了心情当然好。” 今天钟女士的心情似也比之前好,至少有谈兴,“除了我以外,还有别的业绩?” “有一些,还有一些在进展中——但你已经是最大的业绩了。”胡悦不掩笑意。 “很高兴?” “赚钱了当然高兴。” 这坦白让钟女士笑了,她要求,“多说说吧,我想听听你的生活。” 该说什么呢?胡悦看看钟女士,笑了:钟女士对她,该是有点好感的,但她已经过了交朋友的阶段——已经不再是那样的人了,这份好感的体现,大概就只能像现在这样,她的生活藏在一片黑暗里,却很想要多知道些别人的生活。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上班下班,在两个医院来回奔波。”但她也并不反感,胡悦甚至挺喜欢和钟女士说说话的,她自己的心事一样繁多,钟女士就像是个无底的黑洞,在她面前,说什么话她都觉得很安全。“早出晚归,都是为了生活。” “你在这里是兼职?” “对,我在公立医院那边才是正职。” “比较喜欢在哪边做?” “其实在哪里都一样,面对的客人都差不多。” “哦?” 胡悦想了想,“不快乐都差不多的,财富可能有不同。” “那就是很大的不同了。”钟女士腰上盖着薄毯,她的眼睛慢慢合起来了,“你的客户,都是什么样的人呢?” “什么样都有,”胡悦给钟女士换了杯水,原来的已经有些凉了。“具体的不便多说,但是,快乐的人不多。” “是吗?我看容太……”钟女士忽然笑了,她难得有一点幽默,藏在语气里。“嗯,就很快乐。” “啊,对。”容太确实是个开心果,胡悦想到也笑了,“那可能这边快乐的人多一点吧,我在公立是跟面部结构的,主要做大手术。” “做大手术的人就不快乐吗?” “这种不妨碍生活的手术,如果需要做的话,在做之前恐怕都不会很快乐。”胡悦觉得自己的实话有点多了,可能也过于丧气,她找补一下,“不过,快乐的人也有很多。” “谁比较快乐?” “已经做过一次的人来再做的话,一般都比较快乐,这样看,我们的工作还是有好处的,”胡悦说,“至少是对她们来说,做过手术以后都比从前快乐。” 钟女士笑出声了,“说得对,说得好。这个逻辑,无懈可击。”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手握住脸,胡悦的视线跟着落过去,又移开了——钟女士肯定也是做过整容的,这一点,内行人一看就能看出来:早年动过脸,就一定要有定期保养的经济实力,尤其是动骨头,筋膜被剥离后,肯定总是不如原封未动的紧实,不是说差很多,就算没动过,到年纪也会下垂,但动多了不保养的话,会表现得比一般人更明显一点。 热拉提、热玛吉、肉毒素、水光针,动过骨头以后,到了钟女士这个年纪,这些都是离不开的疗程。钟女士的脸算维护得很好,开过眼角,鼻子应该也是垫过,而且有经常维护。下颚线倒是比较自然,不像是动过骨头的样子,只是填充过玻尿酸,打过瘦脸针。她的脸给人的感觉很像是欧美那边的中年贵妇——常在真人秀里出镜的那种,有一种特别的‘贵妇僵’,不自然感很难着落到某个点上,是很多细节堆叠出来的,肌肉动作不会太多,眉毛很多时候总是修得过挑,眉眼给人以特别狭小深陷的感觉……说白了就是某些时刻的妮可基德曼。钟女士没那么美,也没那么夸张,但有点这样的感觉。她当然做过整容的。 那,她做完手术以后,有比从前快乐吗? 应该是有的,胡悦的话也说得并不假,只要找到好医生,大部分人做完手术,是会比从前快乐,这毕竟是个看重颜值的社会,而也很少有人天生就长得完美无瑕,每个人都是需要修复的,长得比从前美,就是自己看了都会开心。 但是,每个人的故事都是私人的,钟女士自己,有比从前快乐吗? 这是个未出口的问题,双方都没提及,但其实依旧盘旋在空气低处,胡悦为她整整薄毯,钟女士的眼睛又半合拢了起来,“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与其是胡悦想问,倒不如是钟女士自己想说,胡悦沉默了一会,找个万能的开头,“平时没事的时候,都喜欢做什么?” “一个人呆着。”钟女士说,她睁开眼看了看胡悦,笑了,不掩语气中的自嘲,“我朋友不多。” 这很容易看得出来,钟女士看起来也不像有家人的样子,胡悦并不知道问什么合适,索性直接点。“您想要我问什么?” 这个问题,像是击中了钟女士的某个点——她们的对话,充满了心照不宣的默契,绕着那个最明显的问题:你遭遇过什么,是什么把你变成了这个样子?钟女士叫她别问,但其实,也许她也是很想说的。 胡悦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等着,钟女士几次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报以惘然的微笑。 “换个话题吧。”她说,“最近都在忙什么,有什么有趣的案例吗?” 这问题,其实已经问过一次了,胡悦这次不好直说不方便回答,她也想说点好玩的事岔开气氛,想了下,笑着说,“这个,有也是有,最近公立那边一直在忙着做效果图,认识一个客人,给我带了一大批客户。” “哦?” “是在会所上班的。”胡悦说得大方,钟女士也不动声色,“她们那边普遍都有需求,我客人挺喜欢我的,向我这边问能不能搞团购。主任的号想要全包……我们主任都做不完,我全介绍给别的医生了,不过效果图还是要一起做。钟女士您知道吗,这些会所整容都是有套餐的,最后大家都长的差不多,锥子脸,大眼睛、高鼻梁,就像是韩国小姐一样——就是蛇精脸呗。” 钟女士自己并不是锥子脸,也不是那种从山根就隆起的高鼻梁,所以她不怕这么说,钟女士也听得兴致盎然,“哦?团购?” “嗯,是妈妈桑联系的,她说她的小姐妹都要这个类型的长相才好。”病人的隐私不好指名道姓,这样泛泛而谈倒没什么忌讳,胡悦有点不解,“师……我老板也说这种长相吃香,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麻药快到起效时间了,她说完就算,按了几下,问过钟女士已经没知觉了,便叫张医生过来,自己把麻醉药敷到下一片区域,钟女士半闭着眼,不再说话,这个话题几乎已经过去,等张医师开始操作,她才突然说。 “欢场男人,喜欢这种长相很正常——其实也不止欢场男人,所有男人大概都喜欢这种长相,男人看脸是看性吸引力的,审美和女人不一样,而且,他们更迟钝。” 她像是想到什么,眼神变得有些冷,随后又笑了,“只要不抹口红就是素颜,眼睛大就是清纯……男人都是很简单的动物,只要把握住他们的点,很好操纵的。” 眼睛大是清纯,鼻梁高是高贵,嘴巴小是秀气,下巴尖是妩媚,白姐的审美虽然老土,但有她的道理。“不是说别的就不喜欢了,别的清纯小美女,很好啊,如果合了眼缘,会想谈恋爱,有些女人是让你想放到家里好好疼的,能真正走到你心里……但欢场的女人,有什么必要和你谈感情?只要让最多的客户看了想要发生关系就行了,整成这样最保险,业务会好……她们心里都清楚得很。” 她闭上眼,唇角露出一丝讽笑,“怎么样才能开展业务,什么时候上岸,真正的妈妈桑,心里都是一套一套的,就看你够不够聪明,能不能讨好到她来疼你。” 钟女士难得这么多话,张医师都好奇地看几眼胡悦,胡悦也有点惊讶:没想到钟女士对这些事这么了解。“我是没从这角度想过。” “这就是精准投放的广告,这种长相看着就让人觉得easy,刻板印象越强,整成这样就越方便。胸大无脑咯,见钱眼开咯,好搞定又好摆平,只要给足钱就没事咯。男人当然都喜欢这种长相,至少是喜欢和她们厮混……s市的从业者,两三万人有的,彼此竞争也激烈,会所里那些女孩子各个都一张脸,白天走出去会吓到路边的小姑娘,心想怎么年纪轻轻整得没个人样?都觉得,这审美畸形了吧。”钟女士像是想到了什么,讽刺味道越来越浓,“其实她们哪里知道,都是为了钱,只要有钱,很多女人情愿换张脸,本来,就算不整,那张脸也换不到什么钱……人世间,什么事能离得开钱。” 她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眼睛慢慢合拢,张医师和胡悦交换个眼色,有点八卦的意思,胡悦微微摇摇头:钟女士的长相并不是标准的韩国系,按她的说法,本人未必是在业内做过,可能,也许以前和这个行业有过交集——也许就是一个这样的女孩子来抢过她的丈夫,或者,她家里的男人,就正是欢场上的常客。 这些痛处,钟女士不说,没人会问,漫长的疗程,只剩下机器运转滋滋的声音,做得太久,等张医师结束最后一块,第一块区域的麻药药效已经褪去,火辣辣的痛在腿上,钟女士想下床但又露出痛楚表情,胡悦说,“您再休息一会,这间房我约了一下午,还有很多时间。” 她忙着换茶,收拾诊室——这本来是护士的活,但钟女士不喜欢人多,她就帮着做一做。钟女士嗯了一声,张医师走了,她话多起来。“那个妈妈桑,叫什么名字?” 这问题本不该回答,可胡悦心里一动,鬼使神差,“她姓白,那些小姐妹都叫她白姐。” 钟女士不像是认识白姐的样子,“哦,她在什么会所做?” “这就不清楚了,她们也不愿意说太多,毕竟是游走在法律边缘的职业。”胡悦顿了一下,掏出手机,“倒是我给她们做的效果图还在手机里——您要看吗?” 这种图未打码当然不能对外传播,不过手机里给别人看一眼也不算什么,胡悦把于小姐的照片找出来,“她原来没做的时候是这个样子的,老板做了鼻子,效果不错,现在还要再开眼角、做下颔骨和颧骨……这个是她所有手术完成后的样子,是不是很典型?” 整容技术,的确鬼斧神工,于小姐最初的照片和最终的效果图,几乎就不是一个人了,钟女士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把手机还给胡悦,摇头笑了笑,“确实是真典型,男人的口味,是什么,就是什么,永远都不会变。” 胡悦眨眨眼,她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给她看于小姐的照片,是一时兴起,也是觉得钟女士年龄差不多,十几年前这样的审美流行的时候,她丈夫有很大概率流连欢场,也许能提供些线索。但钟女士这话,听着又不像是这么一回事。 当然,不过只是试试,像是她说的那样,会所虽然就那么几家,但从业者多,没有线索最正常不过,胡悦陪她再坐一会,送钟女士出去,走到大厅,正好又遇到师霁,“师主任。” 今天下午她的时间基本都贡献给钟女士了,算算也快到师霁的下班时间,碰上算正常。胡悦和他对视了一秒钟多一点,看师霁目光落到钟女士身上,便对钟女士介绍道,“这是我们的医学总监师主任,师主任,这是钟女士。” 双方颔首打了个招呼,钟女士还想在大厅喝口茶,师霁先进电梯,她今天很健谈。“他就是你老板?” “……嗯。”胡悦赶快反省一下自己有没有说老板坏话,还好还好,好像都没提什么。 “长得很英俊。” 也就只有这张脸了。“确实是。” “性格好吗?” 恶劣得不行。“很专业。” 钟女士的眼神又落到她身上,她忽然笑了——这一笑,超越了下午所有为了避免尴尬做出的表情,多了一丝真情在里头,是真的被逗笑了。 “第一次见面就觉得你合我眼缘。”她说,“我能看出来,你和我很像。” 像吗?像在哪里?像在她周身的疤痕?胡悦没说话,咬了一下嘴唇——钟女士有点交浅言深了。 但这世上是有一种联系,是怎么也无法否认的,本质上冥冥中的联系,两个人都感受到了就在这里,钟女士富有,她贫困,钟女士孤独,她人缘好,钟女士老了而她还年轻,但她们——确实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有一丝相似,两人都无法言明,但的确能感到这么一丝联系,和因此产生的善意。 “我没事的时候,会看很多书。”钟女士终于回答了她的问题,“也看过心理医生——刚才那些话,那些整容的事情,其实是她说的。” “她让我多看看书,我就看了很多书,有句话我记得很清楚,是金庸还是古龙的一本小说,我觉得很不服气。” “他说,越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其实,你知道吗,男人才会骗人。” “越好看、越有钱的男人就越会骗人。”钟女士忽然侧过来,对她悄声耳语,“你可要小心,别被骗了。” “走了。” “……好的,我送您去电梯。” 胡悦陪她走到电梯口,“那,我们下次还是约周三吗?” 钟女士的疗程还包括循环,她大概每周三总要过来一次,两人的关系才会熟络得这么快——虽然用熟络来形容有点怪。 “我会提早几天和你约的。”钟女士说,“电话联系。” “好的。”胡悦目送她走进电梯,挥手作别。“电话……联系。” 但钟女士并没有电话联系,第二周过了周三,她还没打来电话,胡悦这里打过电话去约,听到的只有助理的通知:钟女士出国去了,等回来,会再联系。这当然也很正常,j's的客户,哪个不是出国当家常便饭,不过,激光疗程,尤其是这么大的范围,机器要提前约,她们之前总是提前很久就约定时间。 胡悦是等了一个月再打电话去的时候,才肯定了心里的异样感:都已经一个多月了,毫无音信,她有种感觉,也许之后她都不会再回来了。 两百多万的疗程,钟女士就真的不打算再要了吗? 第62章 白姐 “刀。” 每个医生的开场白都不同,跟一个医生久了,有时候会觉得生活在一场清晰的幻梦里,每天睁眼醒来面对的都是同一具肉体——反正面孔都掩盖在遮单下,听见的每句话都是一样的,‘刀’。 刀锋划下时,沁出的血珠也都一样鲜红,胡悦拿过手术拉钩,护士递上电刀,通道建立,她拉开皮肤,把手术视野暴露,师霁说,“锉片。” 锉刀磨骨的声音怎么都不会太好听,护士皱了皱眉,麻醉师也有点不适应,但胡悦早已听惯,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盯着师霁的手部动作,听到声音,过了一秒才反应过来,师霁正在问她的话呢。 “嗯,李小姐那边的手续已经都办好了。”她说,“款项应该下个月会到位,筹款那边平台下个月会上线,说是预计能解决10万到20万的手术经费。” “嗯。” 师霁当然没有看她,眼神聚焦在手术区域,十六院每天都开十几台磨骨手术,医生谈起来的口吻是家常便饭,但每台手术却都依然还是要用最严谨的态度全力以赴。这和垫鼻子又还是有所不同,他的声音藏在口罩下有点含糊,“那自己去查收手术方案。” 手术方案已经做好了? 屈指算算,从遇到李小姐到现在,三四个月已经悄然逝去,s市都有了点入夏的感觉。手术方案到现在才做好,这进展不能说快,但时间点掐得却刚刚好——手术经费没到位,方案做了也没有用,胡悦本来心里的时间表,也就是这几天前后要催手术方案了,没想到不等她说,师霁居然就已经把方案做好,时间还拿捏得这么恰到好处。 不知道是不是特意选了一个这样的时机开口…… 她瞟了师霁一眼,但在口罩和眼镜的遮掩下,当然看不出什么,师霁浓密的睫毛垂了下来,专心地望着手术视野,“锯子。” 和骨头有关的手术,肯定是锯子锉子甚至是锤子轮番上阵,不过面部下颔骨的调整算是难度较高的手术了,要避免伤到神经,保证游离骨瓣的血供应,换句话说就是要做得特别的小心。如果是以前,这非常仰仗医生的手艺,但现在技术进步,结合之前拍摄的x光,已可以在术前计划出严格的手术方案,主刀医生只需一切按计划进行就够了,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回避不少风险,当然,手艺也一样重要,一切动作都必须精准可控,以免无意间伤到面部神经,这带来的后果就不好说了。 师霁的动作就正是如此,像是机器人一样精准又规律,他的手术动作有一种难得的节奏感,充满全身心的专注——尤其是在做下颔骨和颧骨手术的时候,这样的专注极富感染力,甚至连护士和麻醉师都因此多了几分专心,而胡悦这样的手术助手,更是要抓紧时间学艺,调侃他面黑心善什么的话,自然也就咽下去说不出口了。 胡悦心里明明怀疑这是师霁的套路,但也一样得受摆布,想了一会儿就又专心手术,唯独的对话也和手术有关。“师老师,两边下颔骨不可能完全对称,怎么决定磨削的角度?” “严格按照设计方案执行,是不是要削到完全对称,还要看五官关系,三庭五眼,下半边脸的对称主要是靠下颔骨决定,但如果眼部不对称,下颔骨完全对称反而会更突出缺点。所以事先在设计的时候一定要考虑好面部结构。” “真有人眼睛歪得这么明显吗?”护士好奇插话。 “高低眼很正常,而且并不是每一个高低眼都是因为骨性偏颔引起的,针对高低眼要看怎么矫正了,通常来说会来做下颔骨都会顺便看看能不能矫正,如果有矫正意愿,就要把矫正后的效果考虑到方案里。实在没办法矫正的话,肯定不能让高低眼在做完下颔骨以后反而变得更明显。” 以前做手术,从头到尾几乎都是一语不发,师霁最多和护士扯扯闲篇,要说教导身边的助手,那是没有的事,跟着看几眼就算是在学艺了。师霁在手术台上的话渐渐比以前多,这一点,胡悦注意到了也肯定不会说,只是把握机会问道,“可动手的时候该怎么确定力道呢。” “那肯定是先轻后重了,每个人的骨头韧性也不一样。别说话,看我操作。” 胡悦不敢说话了,屏息观望师霁的动作,师霁手上稍微一停,居然往后退了一步,让出了更好的观看角度。 他没再说话,手里动作也没停,可胡悦也没什么好多要求的了,更是不敢开任何玩笑,生怕师霁下不来台,好日子立刻宣告终结。伸着脖子看完手术,让自己什么也别想,只专注地学技术——还不是主治,自然是不能帮手,但这些都得先学着,看多了自然就更熟悉,有了练习的机会,才能更快上手。 磨完下颔骨,通常还会配合面部提拉,一整套手术做下来,前后四五个小时都站着,麻醉师其实也紧张——面部手术的麻醉要比一般手术更难点,到苏醒室她人都还没走,胡悦估摸着快唤醒的时候过去,她人还在,“这么负责的啊,孙医生?” “你不也一样?”孙医生对胡悦印象不错,“人差不多醒了,家属呢,可以来带走了。” “家属没来,”胡悦说,“就来了个朋友,好像吃饭去了,我就是来接她的。” “这么人性化?” “不是第一次来了。”胡悦说,习惯性地翻翻于小姐的眼皮,查看光反应,“挺聊的来的,算是半个朋友吧。” 都说医院是看人性的地方——一般来说,需要全麻的大手术都要求家属在场,否则医院是不敢做的。如果没有亲人,至少也要有正式授权书的朋友在场,无亲无故,连手术都没法做,于小姐第一次来做鼻子,陪在身边的就是一个朋友,这一次还是朋友来陪——但人却换了一个,上次那个,眉清目秀,穿着随意,像是于小姐的小姐妹,这一个比于小姐年纪大得多了,一看就知道是十九楼的常客,穿着倒是富贵,就是人有点漫不经心,手术前两人打过几次照面,刚才人推出来的时候胡悦就没看见她,是于小姐请的护工给她打电话,她才知道朋友走了,“说是有饭局,过几个小时再来。” 以前实习的时候还见过更离谱的家人,丢下麻醉药效刚过的儿媳妇去吃饭,术后出现险情还是靠邻床家属去通知的医生,朋友如此,胡悦不诧异,她来接于小姐,一半是责任心,一半也有点情分在里面,“现在感觉怎么样?” 下颔骨手术做完了也是要带头套的,于小姐现在说话很费劲,握握她的手,意思是没事。护工帮着把她推回病房,胡悦和她说几句话,看着挂上药了,转身出去查房,查房后再过来看看她,“睡吧,醒来就舒服多了,护工会看着你的——” 于小姐握住她的手,不放她走,她说话不方便,只能恳求地望着胡悦,胡悦心里一软——到底最近两人来往不少,“算了,我陪陪你,等你朋友回来了我再走吧。” 她自然不会问于小姐的男朋友去了哪里——手术是他要做的,至少是鼓励,整容的时候人不见了,不过恐怕于小姐也不希望他来,现在的她可说不上有多好看。 至于她的上一个朋友,她的家人,胡悦都没有多问,在医院工作久了,有些人什么都不见了,被吸走了,余下的只有完成工作的责任感,有些人会失去对很多事情的好奇,只留下本能的陪伴和悲悯——问了也没有用,又何必问?其实,不管活得怎样,脆弱疼痛起来的时候,人类都很像的。 有她坐在身边,于小姐似乎也安心多了,她躺在那里,过了一会,不知想到什么,眼睛快速眨动,两行眼泪流下来,沁入绷带,胡悦说,“哎呀,别哭了,你现在不能有大动作,哭了怎么擤鼻涕?” 她帮于小姐擦了眼泪,可这泪水越擦越多,于小姐捏着她的手渐渐用力,闭上眼哭得全身颤动,胡悦从上而下的俯视她,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她擦擦于小姐的脸颊,只得恐吓,“再哭就要影响手术效果了。” 这句话很有用,虽然不知原理,但后果足以让一切钻牛角尖的病人钻出来,于小姐明显是在忍着眼泪,胡悦说,“很多事你换个角度去想,不要太为难自己。” 她慢慢地就不哭了,捏着胡悦的手渐渐松开,胡悦想抽走,又被捏紧,她叹口气,拍拍于小姐——这个动作现在她好像越来越经常做。“试着睡一下吧。” 其实全麻手术以后,患者还是更多的应该静卧休息,术后药物一般都有点安眠成分,于小姐哭出来心里可能也舒服多了,渐渐闭目睡熟,胡悦等她睡着了才把手慢慢抽出来,对护工说,“吃完饭还是早点回来吧,要是她醒来你不在,说不定又要哭了。” 和医生混熟了也不是没好处,至少能介绍个老实靠谱的护工,尤其于小姐和胡悦熟悉,护工肯定也会用心工作,胡悦站起来转过身,才看到于小姐的朋友站在门口。“啊,你好——” “你好,胡医生。”于小姐的朋友笑了,“我姓白。” 胡悦多看了她几眼——是不该诧异的,也该想到,会过来陪于小姐的,自然是她现阶段最信任的小姐妹了。 这个白女士,穿着素雅克制,低跟鞋、a字裙,呢子套装,看来和一般妈妈桑的形象大相径庭,甚至可以说是打扮保守,脸上的笑容也很得体,浅浅的很亲切,不过胡悦看得到她眼睛里的一丝锋芒——能在s市最高级的会所当妈咪,这女人肯定不是简单角色,听解同和说,已经请她去谈了两次话,没找到一丝线索。白姐倒是承认自己带过张家三凤,“可能是有这么几个小女孩,以前和我一起工作过,但警官你也知道,我们这行流动性很大,今天来明天走的,谁知道她们去了哪里?就上了可能几个月的班吧,这么多年过去,是真的不记得了。” 她在某程度上也算是有头有脸,而且说的的确是实在话,十年前的事,能有什么证据?白姐连张家三凤的长相都不记得了,“我手下的女孩子,现在都叫过来,警官你能都分清,今晚的酒水我全包了。” “她可能是知道点什么,也可能真什么都知道,不过做这行的,最怕惹上官非,知道她也得装着不知道啊,不然警方顺藤摸瓜,找上以前的客人,她还怎么做生意?”解同和在微信上给她分析,“不过你方便的话,可以问问于小姐,小姐妹之间,这些风言风语是传得很快的,有线索的话,大概也就在这些人的嘴里了。” 现实中,查案不是小说,会有一条明确的线索,一个疑团。胡悦关心这个案子,是想帮解同和一把,想让枉死者的沉冤得雪,其实也有一丝关心于小姐的意思。——按照家里人的说法,三凤是在会所上班后和家里人断绝联系,之前有提过,和某个大老板过从甚密。白姐这边不承认,只说有些小姐妹私下和客人有了感情,这边就辞职了,“我们也管不到,说实话也管不过来。” 这种情况是有,但于小姐的客人就是白姐给介绍的,所以肯定还存在她和解同和都看出来的第三种可能——大老板包了张家三姐妹,白姐从中介绍,只是之后发生了一些预料之外的事情,导致三凤失踪,而白姐也对此事守口如瓶。甚至,胡悦隐隐有一丝荒谬的猜想——三凤会失踪,但大老板还在,男人的审美,喜欢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所以白姐还在给他介绍长相风格相似的新人,比如说,风韵和三凤隐隐有些相似的于小姐。 这猜测没有任何事实支持,太过大胆,胡悦连解同和都没说,毕竟三凤的失踪是否和老板有关还不好说,解同和寄望于小姐的八卦能力,胡悦却不太看好,她和于小姐接触最多,智商她清楚,别说白姐了,于小姐恐怕连胡悦自己都玩不过,如果能玩得过,又如何会走到这一步? 你自己的事已经够多了,何必又揽一摊事? 心里有个声音也在这样讲,好不容易才轻松一点,干嘛要帮着解同和去追查一桩虚无缥缈的悬案? 但,这念头才飘过一瞬,就被她掐灭了,胡悦一向很善于找角度看问题——她正在做导诊,而白姐这样的人,不就是她应该打好关系的大客户吗? “白女士,你好,”她说,露出笑容,“于小姐好像和我说过,她有个很好的朋友也姓白——她都叫她白姐。” “那说的就是我了。”白姐讲,当然,她早看出来胡悦是知道了的。“我们几个朋友还在和你商量团购的事呢——我就是那个白姐。” “幸会幸会。” 双方重新握了手,单人病房,不怕打扰到别人,谈天也方便点,“还没感谢你给我们推荐医生——十六院这里,一直都是知道的,就是号实在难挂,我们有些朋友性急,真的等不起。” “大家互相照顾。” 一个是整形医师,一个是妈妈桑,双方各取所需,聊起来当然热络得快,白姐看着很喜欢胡悦的样子——讨人喜欢,也算是她的特长,正寒暄得入港,门口忽然有人说,“胡悦,你在这里吗?” 病房门当然都是不关的,师霁站在门口,手里还看着报告,晚一秒才把头抬起来,看到胡悦和白姐,先是微微一怔,才问,“手术方案你看了没?” “还没。”见到谁都介绍师霁是很烦,但白姐在早查房的时候没来,的确是第一次见到师霁,胡悦也只能例行公事,“白姐,这是我们师主任——” 她瞄见白姐的表情,顿了一下——当然,师霁是生得非常好看的,这世上有很多女人追逐男色的狂热也像是男人好色一样的多——才继续说,“于小姐的手术就是他做的。” “师医生。” “白女士。”师霁看惯了对他流哈喇子的女人,表情纹丝不动,随便打声招呼就转向胡悦训斥,“没看还不快看?你做事是越来越不用心了!” 基本上,师霁每次给她一点她本来就该获得的东西——比如说手术台上的指导,还有他‘恰好’和着时间点做好,没让患者多等的手术方案之后,都会莫名其妙的态度恶劣,胡悦是早已习惯了,更知道她这时候绝对不能顶嘴。“是的,师主任,我现在马上去。” 和白姐互相使了个眼色,留下‘改日再聊’的默契,胡悦跟师霁走了几步,白姐追上来,“胡医生,我给你留张名片吧,联系方便点。” 她往胡悦手里塞了一张名片,对师霁笑笑,转身回了病房。胡悦心想于小姐说不定会因此受惠——白姐最近肯定很积极过来照顾她。 她的名片也很精致,一张纯白色的卡片,有一点隐约的香水味道,上面只写了名字和微信、电子邮箱,胡悦把名片收起来,师霁瞥她一眼。 “这女人不要和她多联系。” 按说,他现在是在别扭期,不应该对她的事有丝毫的关心,胡悦诧异地看他一眼,“啊?” “这女人一看就知道不好惹。”师霁对她说话时常是很严肃的,很多时候都夹杂着厌烦,但却从未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带着警告的味道,“不要多招惹。” ……有那么夸张吗? 胡悦不禁回过头去——隔着病房玻璃,还能看到白姐的侧脸,那实在看不出什么异样,就算有什么阴森,多半也是来自医院惨白色的灯光。 白姐抬起头,两人的眼神在空中碰到了一块,不知是不是因为师霁刚才的警告,胡悦的心忽然跳了一下,她很快压制住这一丝异样,对白姐羞涩又不乏热情地一笑,转身跟上师霁的脚步。“我这不也都是因为业务……” 师霁说话一般说过一次就算,不会再反复强调,他瞥过她一眼,似是肯定她已经明白了严重性,轻哼了声,也就不再多言。只留下胡悦,心中七上八下、百感交集,一会想到他今天居然给她让了个视野,一会又想到他这样的变化不知是何时开始的,也许是她多心了,一会又想到于小姐的热泪,那几张修复过的照片—— 不知犹豫了多久,反复了多久,当天晚上,她还是一咬牙,加上了白姐的微信。 【白姐你好,我是胡悦。】 不过五分钟,微信一声轻响,白姐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 第63章 万事开头难 “目前来说,经过计算,腓骨还是足以满足骨骼重建的需求,用通俗的说法就是,你的脸被硫酸腐蚀掉的这一块,现在主要是缺三样东西,第一个是我皮肉,第二个是骨头,第三个就是我们说软骨啊,神经系统啊、血管这些东西。就当是一个三明治,骨头和肌肉是两层,中间的夹心就是确保你的生理机能成功运作的东西。” “之前另一家医院没有把握接诊,主要是因为你的手术对于各方面的原材料需求都很大,骨头、皮瓣都很成难题——这么大面积的皮瓣移植是很难保证成活和供血的,骨头的话,面部骨移植一般都是采用腓骨,如果用肋骨的话,不能移植牙,你的咀嚼功能还是受影响。所以你的修复手术,如果放在三年以前,就算是到美国m医院去做,一样是只能以恢复功能为目的,恢复外观依然是奢侈的想法。” “但,得益于科技的进展,”师霁瞥了胡悦一眼,他的脸色不算很好,好像承认人类社会正在进步这个事实让他特别不开心,“3d打印技术这几年突飞猛进,这个手术现在国内依然没什么人敢做,但在世界范围内已经有过类似的例子了。——我们会用3d打印的钛合金骨骼来补足你的骨骼缺失部分,主要在这块,还有这块,用你右腓骨来做下颚。面部钛合金骨骼植入这可能是世界第一例,但我们对这个方案还是比较有信心的——是不是,刘老师。” 刘医师明显和师霁关系不错,欣然点头,“已经反复论证过这个方案了,如果一切顺利,我们认为成功的概率还是比较大的。” “骨头的问题好解决,皮肉的问题怎么办呢?这个也不是问题,但需要一点点运气——你要做的第一个手术就是筋膜移植,我们会从你的大腿取一块带血管的筋膜,然后移植到你的颈部,做血管吻合,如果顺利成活的话,就植入加压器,不断注水加压来促使它生长,这样的话,大概四五个月之内,它会长成一块和你脸部皮肤颜色很接近的皮瓣,到时候,我们会再运用3d打印技术把它加工成我们需要的形状,然后从脖子整个掀上来,贴到你受损的面部这块。” “当然,这是预期中的方案,在执行过程中可能会遇到很多意想不到的问题,比如说皮瓣的成长可能不会太顺利,还有筋膜移植也不知道能不能一次成功,你的颈部也被硫酸溅到,有一定的伤损,可能得多尝试几次,如果数次都不能成功,那就还要换个思路,继续往下找血管。”师霁一直在强调风险性,“要有心理准备,明白吗?” 这么大的手术,从3d打印、筋膜移植到将来的骨骼重建、皮瓣移植,预定要主刀手术的医生就有三人,更别说配合进行3d打印的专业人才了。胡悦这个住院医师也只有在人群中端茶倒水的份,李小姐母女的眼神却没找别人,先找到她,看她点了点头,这才跟着点头——对着一屋子的医生,她们能做的也就只有点头了,两人都有点懵懵的:师霁刚才给的解释已经尽量很简单了,但对她们来说也许依旧不是那么好懂。 “现在就先是这些了,接下来会安排一些检查给你做,如果各方面时机合适的话,大概一周后就可以开始第一次移植尝试。”师霁看了几个医生一眼,用征求意见的语气说,“要不,今天就先到这里吧?还有什么问题,你们可以问胡悦,她不能解答也会帮你们反馈的。” “好的好的,谢谢医生。”李小姐母女赶紧站起来,一开始想自己出去,可愣了一会才发现自己是在住院部,几个医生相视一笑,鱼贯而出。师霁走之前还拧眉瞪了胡悦一眼,像是在责怪她给他塞了这么一个手术。 胡悦当没看见,留下来照看一会儿,“现在这个方案师医生是真的用心做了,其余几个医生,你们可能之前也都接触过,都是有名气的医生,总之,虽然先别想得太好,但也别担心太多,能做的都做了,现在就等着结果就行了。” 整个医疗方案,她是复印了一份给了李小姐,眼见李妈妈手里一直捏着她做的修复效果示意图,摆来摆去的看,“这个示意图,就是给你们看看的,出来的效果可能会比这个好,但也许没这个自然,还是先别想太多,手术分很多步骤,一步一步来。” ——这张示意图上出现的当然不是什么美女,没有人的脸能在被毁容以后还修复得很自然的,在原有皮肤和修复皮瓣的分界线上,还存在着明显的肤色差异:医学角度中的肤色相似标准当然和一般人不同。右脸明显要僵硬一点,嘴唇也不能说是完全对称,人造的和天生的,可能总有点差别,胡悦在做图的时候并没有把这些可能修饰掉,反而有意无意地强调了一点,就是怕给病人带来太高的期望。但现在看预防针还是打得不够,李妈妈好像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穿越到一年之后。“现在最重要的是第一步手术,这个血管吻合要在显微镜底下做——” 当然,很多手术都是在显微镜底下做,这个不是重点,血管吻合术的难点主要在术后成活,这个更多的其实都和医术无关,有点赌运气的味道。不过和病人没法解释这么多,胡悦讲了几句,见李妈妈眼圈渐渐发红,就怕是自己没说好,不禁一阵紧张,“那个,也不是说会失败——” “不是,”李妈妈抹了一下眼睛,“我不是怕失败——” 人是这样,感情的阀门打开了不容易控制住,李妈妈的泪越抹越多,捂着脸把头盖到床单上,呜咽声也渐渐变大,李小姐垂下头,摸着母亲花白的头发,反而有点长辈的感觉,她一向是要比母亲淡定一些。“我妈妈的意思是,几年了,终于有东西可以盼了。” 刚才在医生面前,她摘下了口罩,整形修复科这里,其实颜面残损的患者很多,对她不会有太多的惊讶眼神,但李小姐还是习惯性地用头发遮住了右半边脸,尚且还算是完好的左眼抽动着,露出一个可怖的笑,“失败也好,至少……可以有一点希望了。” 是有了希望再绝望更难受,还是从来就没有过希望更难受?可能有些人会矫情地宁愿选择后者,那是因为她们没有坠入真正的黑暗过。像是李小姐这样的情况——哪怕是一线能够恢复旧观的希望,就足以让她度过漫漫长夜,至少足以让她这一年每天醒来都能笑着面对生活—— 手术方案,其实事前胡悦已经解释过大概,李小姐母女再多的也听不懂,只是习惯性想在她这里汲取一些信心,缠着她问了一会,更关心的还是日程安排,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其实这才是很多家属最关心的问题,这关系到她们怎么租房做饭,大部分医生反倒是不当回事。胡悦大概安顿了一番,还有别的事情要忙,“不能在别人的科室里呆太久,我先走了,我们有事微信联系。” “好。”两母女把她送到门口,似都有话想说,又说不出口——胡悦大概能想到他们想说什么,大概无非又是那些再造之恩之类的话,她连连摆手,“好了,有的话之后再说,我先走了,工作还忙。” 李小姐母女也是斯文人,想要感谢都有点局促,期期艾艾的,又不肯放胡悦走,纠缠了好一会胡悦这才逃出来,正好在刘医师办公室门口遇到师霁,后者倚门和刘医师道别,只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很明显,聊天没妨碍他看足刚才那场十八相送的好戏。 胡悦白了他一眼——她从来没掩盖过师霁在这件事里的功劳,要是刚才师霁出来的话,李小姐母女的火力肯定会集中到师主任身上。师霁肯定是想到这点,才未雨绸缪地拖延时间。 “师主任。” “人情做得开心吗?” 看吧,不但逃掉了刚才尴尬的寒暄,还倒打一耙,暗讽她居心叵测,把人情全揽到自己头上。胡悦已经习惯了师霁的无耻,“做得挺开心呀,师主任也看出来了吧?” “呵。”师霁和她一起踱向楼梯间——整形医美和整形修复的住院部其实就在上下楼。“可以,难得你这么坦诚。” “我等着她家的人情救命用呢,这还能说谎的吗?”胡悦现在也是越来越敢怼师霁,而且越来越爱怼他了——一开始,她想弄清楚师霁的脾气,但这个任务就没成功地完成过,现在反而陷入了怪异的放飞状态。毕竟,要弄清楚师霁对她的想法,就得想起一系列他本应做到却一直没有去做,结果闹到最后他开始做了却让人有点想多的事情。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Ο_Μ 这和绕口令似的,光是这句话就让人想不明白了,更别说师霁本人,胡悦索性就不去想,爱怼就怼,她还是更喜欢和师霁保持距离、互相算计的感觉,彼此的合作完全出于底线——对玩游戏要守规矩的尊重,更多感情上的交流……理性上她当然知道是越多越好,师霁越信任她就越有利,但感性上她却依旧……就是想怼,最好两人每句话都是在吵嘴她好像才开心。 可架也不是说吵就能吵起来,这句话没激怒师霁,反而让他唇边多了一丝笑意,“这理由挺好的——倒是多了点人味,高地站久了,还以为你真的不怕冷呢。” 道德高地是吧?胡悦忍不住也有点想笑,抿着唇忍住了,“多点人味原来是好事啊,那我就不明白了,您怎么避之惟恐不及呢——让别人觉得你多点人味,有那么不可接受吗,师老师?” 这一下回击得好,几乎能在空气中抽出声音,师霁被正正击中,一时间脸上也闪过一丝狼狈——如果不是她对他已经颇为熟悉,这点情绪变化是肯定看不出来的。胡悦也就是到这时候才刚刚可以肯定:啊,他那个手术方案,还真是用心卡着拨款的时间点做好的…… 她一向想相信人性终究有闪光点,但师霁真的表现出来了,还是有点不可思议,胡悦觉得自己如果欢呼一声,“就知道其实你心里还有善良”,可能会被师霁当场打死,所以她见好就收,抿唇忍着笑,走了几步又捂嘴偷笑一下。“嘻嘻——” 师霁扫过来的眼神是真的比刚才冷了十度——绝对恼羞成怒了。“是在笑什么?” “我——觉得很开心啊,李小姐终于成功入院了,虽然前路漫漫,但至少是跨出第一步了啊!” 胡悦说,她完全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我觉得这好值得庆祝一下啊,师主任,要不我……” 想要说出口的话,忽然意识到非常的不得体——值得庆祝就是她做顿饭请他吃,他们是什么关系?胡悦顿了一下,临时改口,“要不我们搞个科室联谊会什么的吧,去租个别墅弄烧烤吃——或者一人做一个菜什么的……” 她的声音在师霁的眼神中渐渐变小,最终化为咳嗽,“要不然,我打算包包饺子庆祝,师主任,您——” “不用了。” 说不定是因为以前总是奏效,今天师霁决定给她点颜色看看——总不能让她就这样抓住他的软肋,他大概是这样想的,居然回绝得很迅速,“你的手艺其实挺一般的。” 真的假的……胡悦有点震惊:居然连饺子的诱惑都禁受得住,她这回可是打算包酸菜馅的哦—— 不过,他既然回绝了,那就不要现在说,不然也是被拒绝的命,也许应该她先吃一次,再设法香到他面前…… 胡悦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拿起来看看,眉头一下就皱紧了。 【小胡,上次和你说的那个自助餐会,现在时间确定了,会有很多大老板来。很多都有业务诉求的,你有没有兴趣参加?】 白姐毕竟年纪大了,发消息一说就是一连串,不像是年轻人都是一句一句,拿回车当逗号用。【如果方便的话,把师医生也带来,他职称更高,更能获得老板们的信任!】 第64章 酸菜饺子 如果方便的话,把师医生带来——这句话其实可以翻译为‘师医生如果没来,你也不用来了’。胡悦最近和白姐关系处得不错,一方面是她有意结交,另一方面,其实白姐意愿也很强烈,师霁会不会私下上门打针的事情她都问了好几遍了:师霁是做面部结构的,这点胡悦没瞒过白姐,估摸着白姐也觉得自己这年纪,要再动脸不值得,否则怕不是已经要找她挂号了。师主任的号这么难挂也不是没原因的,他们做过的病人复诊最积极了,有点风吹草动都要跑来一次,打的是什么主意谁不明白? 当然,师主任本人是什么德性,胡悦一样明白得很,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当然不算礼貌,不过也比仗着职业之便,流连花丛、桃色绯闻缠身的那种医生要好。j's那边,她没跟过师霁的咨询是不知道,反正十六院这里,想要攻克师医生的大小美女没一个能撩到的,师主任的意志力已经强到连美色都打动不了的地步了,胡悦合理怀疑她也没什么办法请动师主任,尤其白姐的目标明显是人,把师霁骗过去的话,第二天大概就会收到辞退通知。 但,这条线又不愿就这样放开,该怎么办,胡悦心里还没什么好主意,生活中毕竟很多事都只能见机处理,计划想得再好,也不是人人都能配合。她想了半天——反正酸菜是买好了,怎么也是要包饺子。再不包就只能做酸菜排骨了,这个虽然也好吃,但加热多了酸菜会化,好吃不好看,起不到诱惑人的效果。 ‘嘿——呀!’ 酸菜饺子,酸菜一定要剁得匀细,胡悦深吸一口气,高举两把菜刀狠狠剁下去,心里想的却不再是师霁可恶的嘴脸,她脑海里飘过更多更繁杂的面孔,各式各样的眼泪,于小姐的,李小姐的,李妈妈的,南小姐的,各式各样的微笑,这些人的,白姐的,师霁的,甚至是解同和的……医生当久了,故事越见越多,却不会因此少了触动,千回百转,沉淀下来的是这欲言又止幽咽的余味,似乎不借着手里畅快的动作发泄出去,心底就越堵越深。 人活在世上注定不能简单,每个回眸都似乎蕴含了无限的信息量,她偶然间又想到师霁,手术台前他退了一步,让出给她观察的角度,他靠在刘医生门口,好像是在寒暄,又好像是在等她,唇边有一点淡淡的嘲讽的笑—— 还有他的怒容,她好像更习惯这副表情,习惯到渐渐没那么讨厌,只剩下敷衍了事的不以为然,从各种角度投来的鄙视眼神,那么有优越感,是很烦人—— “喝!”她怒喝出声,把酸菜剁得碎沫四溅,想要剁掉的却不再是那张脸,而是心头无名的情绪,人要理智才能过得更好,什么多余的想法,什么多愁善感,全都抛掉抛掉。 把心事斩成泥,包到饺子里,她坐下来一直包到手酸了,室友下班回来也惊呼,“哇,悦悦,你疯了,包这么多饺子,你准备吃一年啊?” 看她表情,早已馋涎欲滴,胡悦虽然明知道她的反应,但也有点淡淡的烦躁:大家室友,一点小事互相照应倒不必多计较,但这样次次蹭吃蹭喝,却没什么回礼,久了是有点不妥。 也许是时候换个房子了,至少私人空间会更多,卫生条件也能维护得更好…… 胡悦顿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到底是被金钱改变了——从前为什么和舍友相处还算融洽?无非是自知财力有限,也就不去过多要求。现在钱包鼓了,舍友还是那个舍友,但她的要求,无形间却已经比以前要高。 看来,她和师霁之间的对抗,并没有谁更占优势这一说,她也许改变了一点点师霁(或者是给了他一个做点好事的理由),但师霁对她的改变,又何尝不能说是影响深远。他给她扔这么多钱,是不是也想看她在有了钱以后,会有什么改变? 包饺子的时候人就容易多想,胡悦把思绪放到一边,“安心啦,给你留着呢,今晚我们就吃饺子。” 是真的包得多了,她下了一些,和室友分着吃了一部分,剩下的熟饺子装盒冰好,明天拿到单位一热就得。余下的也细心用隔板分割开来,送进冷冻层保存。胡悦装盒子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她不知道是什么促使她下了决定——还是分了两份。 其中一份,明天也许也要带到单位去,另一份她发微信。【话说,你喜欢吃饺子吗?】 【?】堂哥迅速地回了个问号,随后说,【喜欢的,你想吃饺子吗?找个饺子馆?】 他最近刚出差回来,说起来两人是很久没见面了,之前在国外有时差,也不方便聊天。谢瑞瑞接翎子就和他堂妹一样快,胡悦说,【不是,我包了一些饺子,你想吃吗?就当是谢谢你给我带包,还送我一个卡包。】 师霁一直说她拎布袋子太拿不出手,胡悦本人不介意,但她也绝不是那种硬要反其道行之的清高人士,她自己是希望自己能做到择善固执——至于那些无可无不可的事,上头有要求那就随大流好了。正好谢瑞瑞去欧洲出差,她请他帮忙买个包,谢瑞瑞一口答应,很热心地帮她参谋,代购一个小羊皮的龙骧,不到两千块钱,还在胡悦承受范围内,又送她一个lv的小卡包,“不贵的,就一千多,现在没什么人带现金了,这个刚好放几张纸币,塞个交通卡什么的。” 价格是不是一千多,这无从考证,要不收,那就是翻脸了,该怎么回礼胡悦是想了很久,回个同等价格的饰品不是不好,但那太私人化了,而且谢瑞瑞事前也申明不要,她觉得那样也的确太没心意,想来想去,饺子多包了送他一些也好,过几天请吃一顿小奢侈的饭,心里差不多就过去了。 【这周末我请你吃饭,顺便把饺子带给你好吗?】 【能不能我先请你吃饭,你把饺子带给我,然后我把饺子吃完了,周末你再请我吃饭,我刚好把盒子还给你啊。】 胡悦被逗得直笑,和谢瑞瑞一起玩确实很有意思,反正从没感受到压力,单纯没内容的聊天挺开心的。【最近工作忙啊,就今天早下班,周末吧,下次我们吃饭的时候你再把盒子还我。】 定下周末的约会,她和谢瑞瑞闲聊着,忍不住就手贱点到他的朋友圈去看——平时工作忙,微信加的人也很多,朋友圈肯定是刷不完的,胡悦也不是经常看,现在去看只能说是手贱,要用别的形容词——还没到那份上。 谢瑞瑞的朋友圈数量不多多数都是风景照,风格含蓄,很合适他金融精英的身份,比如他之前去欧洲,就发了个埃菲尔铁塔的照片,胡悦看着笑了一下,点进去想看谢芝芝有没有留言求代购,眼神却是在共同好友点赞那栏一凝。 ——算算时间,她和白姐加上好友也就是这一两周的事,谢瑞瑞发朋友圈的时间要比这个早,所以之前没看到不能说是疏忽——她又翻了一下,谢瑞瑞出差的微博,白姐隔三差五都有点赞。 年龄真瞒不了人,白姐看着年轻,可使用微信的习惯着实是中老年人。不但一句话要一段打完,还是个点赞狂魔,胡悦的朋友圈里有图的她几乎也都点了赞——好在谢瑞瑞平时也不怎么用朋友圈,否则还真暴露了这一层私人关系。不知为什么,胡悦居然有点后背发毛的感觉,却不是对谢瑞瑞,而是对白姐,她缓了一下,截图问道,【这个白姐……你们,认识?】 她是整容医师,平时不戳穿可能想不到,但一问破了,以谢瑞瑞的智商,随便一想也能想到她和白姐可能是在怎么样的情况下互加的微信,对他平时的行踪又产生了什么样的联想。谢瑞瑞先发了一串省略号,【认识的,你知道我们做投行的,总是要招待客户,她的场所比较高级,我加她的微信主要是为了开发票】 做金融的确实如此,和业务量挂钩,不是你请有钱的客户,就是被投资方想要搞定你,大宴小宴无日无之,当然还有长年累月的出差。金融男不好成家就在这里,玩玩还好,人选当然是随便找,但要建立稳定关系,就只能考验双方的信任了。 谢瑞瑞的态度还是很坦荡的,【以前做前台岗位的时候加上的,现在转做后勤了,交集少很多,你介意吗?介意我直接删掉好了】 ……要说不介意,可能也不尽然,不过胡悦并没生气,谢芝芝伏笔打得好,有意无意都说些堂哥的事给她听,工作应酬的事她是早知道了。【还好啊,没什么的,留着吧,你也不是完全不做前端了,以前的老客户不是还由你带吗。】 【遵命】谢瑞瑞发了个松口气的表情,好像两人有什么关系一样。胡悦看着,微微一笑,说是这么说,但她也忍不住想着,在白姐工作的场所,一向是温和有礼的谢瑞瑞,是怎么和那些小姐妹们相处的。 说起来并不奇怪,这些小姐妹总是要服务别人的,而这些别人,又怎么可能和现实生活不发生交叉,人的两面被摆到台面上的时候,很多人会觉得现实生活不那么真实,其实看多了也就知道,都是人性,不必对所有人都寻根究底。【她好像挺喜欢你的,老给你点赞。】 【业务范围有交集啊,我有几个大客户是她的常客。】谢瑞瑞说起来也有点尴尬,【最近还要再碰面,所以你要是让我把她删了的话,那还真有点尴尬的】 【你可以朋友圈对她不可见啊,或者设两个分组,我一个她一个】胡悦居然还给他出谋划策,接着才问,【那个活动,是不是什么招待会啊?】 【是啊,她也叫了你吗?还是你有兴趣?】谢瑞瑞反应很快,和她对了日期,【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我正好也缺一个女伴。】 说服师霁,是个难度sss的任务,而且会暴露出她和白姐有来往的事情,师霁肯定会生气,酸菜饺子不过是一次绝望的尝试,谢瑞瑞的这个提议几乎是雪中送炭,但胡悦不能不看到另一方面的影响——以女伴身份出席,就等于是把两人的关系往前又推进了一步,毕竟,招待会这种场所,会带陌生人进去,唯一的理由,只可能是她是谢瑞瑞的女朋友。 这…… 手指在键盘上盘旋,于小姐、张家三凤、白姐、师霁、谢瑞瑞……这些面孔飞快地掠过脑海,胡悦抿了抿嘴。 这个回复,不好给了…… 第65章 饺子 好香! 刚走出电梯,师霁的脚步就顿了一下——这是一股很熟悉的香味,太久没闻,难以立刻反馈出称呼,但熟悉感还在,直接传到胃部,他已经吃了午饭,按说对食物的反应应该会迟钝点,但这股香味让他中午吃的那份色拉仿佛瞬间被胃酸消化完毕,或者干脆就没存在过。 这是—— 不至于抽动鼻子,但脚步还是慢了点,他心里不期然想起一个熟悉的名字,虽然没证据,但笃定却有九成,过了几秒,终于想起了这是什么味儿,他的唇角抽动了一下,更肯定了:酸菜饺子,她还真是说到就一定做到啊…… 胡悦的小心思,师霁有什么看不懂的?但她的狡狯也就在这里,有些事不是你看懂了就能搞定的,看懂了又如何,人家要包饺子带来吃,也没说给你,师霁自己可以不吃,但没有什么理由不许胡悦吃。 肯定是选了今天特意带来的,下午有手术,门诊完吃过饭他就会回住院部,按照往常的作息,这时候胡悦应该已经吃完饭了,但这会儿传来香味,她是把时间都算好了——也不见她用这心机给自己挣点钱,算计他做好事的劲头倒是比谁都足。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师霁有充足理由怀疑她手心里可能又攥了个李小姐什么的,就等着恰当的时机往外抛。 如果他不接招的话,她会做几次?师霁有一瞬间是真的想试一试,但——就像是他说的,知道道理,并不代表就一定能做到。他又何尝不知道对这种狡诈卑微的陷阱,最好的办法是扬长而去,但—— 被人算计成这样,心情当然不会太好,师霁走过去的时候脸上没多少笑容,不过大办公室里的人也没注意到他。一群人围在胡悦办公桌边上,绕着一个乐扣盒子疯抢,“我的,我的。” “好吃,好吃,我还要,我还要。” 好吃的谁不爱,医院工作辛苦,医生个个都注重口腹之欲,什么时候发零食大办公室都是群魔乱舞,更何况饺子一个不大,吃饱了也还想再来一口,众人当然捧场,也就是因为人人都在吃,味道才传到那么远。 虽然众口难调,但吃人嘴软,个个都夸得天花乱坠,“哇,我真的平时是不吃酸菜饺子的,我嫌肥肉多,但你这个饺子一点也不肥,你怎么做的啊悦悦,太好吃了。” “给我也来一口,哇,悦悦,你这个厨艺真是绝了,谁能娶到你,那不是积了八辈子的德?” “都别和我抢啊,悦悦我已经给我堂哥预定了,人家现在稳定交往,明年就要结婚,婚房都买好了,都一边去,一边去哈,悦悦以后要做我的堂嫂,每周给我做好吃的,嘻嘻嘻。” “哇,真的假的啊?” 半年不到,混的全科室都叫她悦悦,有利益冲突的同期也叫得这么响,做人是有一套,师霁把那个叫……什么谢的小医生看了几眼,上次好像就是她八卦自己是不是同性恋,就像是这和她有关系一样。 太八卦的人不行,不惹人喜欢。 “没有啦,芝芝你瞎说什么。”胡悦自己是吃饱了,坐在座位上和几个同事闹,头发乱七八糟地扎着,满脸是笑,这样看过去,脸上瑕疵更明显——她有一对虎牙,不应该这样笑,一般人可能会觉得甜,但师霁就觉得刺眼。“都是朋友,都是朋友好吧,我还单身,单身。” 都是朋友,笑成这样干嘛?肯定是有点情况正在发展中了,大家都笑得暧昧,但不诧异,像是胡悦这样顺风顺水的女医师,以后收入眼看是越来越高,婚恋场上受欢迎很正常,谢芝芝捷足先登,为自家亲友物色也很正常。“好好好,什么时候你带了喜糖来才不是朋友,当代青年嘛,没结婚都是朋友。” “当代青年根本就不结婚!” 话题眨眼间又发生偏移,一群人热热闹闹去讨论婚育率了,胡悦发现他站在门口,赶忙跑过来,“师主任,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倒是问得好,师霁的眼神落到她桌上空了一大半的乐扣盒子——他有洁癖,胡悦没说但他不相信她不知道,怎么人都站到这里了,她就没做什么别的准备? 他和这条幼犬相处,总像是两个人绕着对方互相踱步,寻找致命一击的机会,师霁想要给她找点事岂不是张口就来。“昨天那个刘小姐的效果图你做好了没有?不要什么事情都得让我来催。” 一般效果图在下次复诊以前做好就行了,胡悦都会放到两三天以后去做,他是在挑刺找麻烦,胡悦肯定也清楚,她的眼睛眯了一下,没生气却反而有点得意的样子——多少有点看穿他了,呵,的确狡诈。 “还没有做,您现在要的话,我吃完饺子马上做。” 好,自己提到饺子了。师霁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没走开,已经给足了台阶,他——倒想要看看她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至于饺子什么的,还真不缺这口吃的。 大眼瞪小眼,过了一秒钟都没人说话,尴尬的气氛悄然又迅速地弥漫,胡悦明显想走,又在等他下一步指示,两人都静了一会,她突然扑哧一笑,“那个——师主任,你想不想吃饺子?” 师霁不禁有些羞恼,“不用了,谢谢,别人碰过的东西我不要。” 看来,她还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目的,而现在师霁兴致已经尽了——胡悦这样的小徒弟,就像是小猫小狗,兴致来了逗着玩一会儿,没兴致就放置py,不过就是一盘饺子,还当他真少这点吃的? 胃里的生菜叶子好像烧灼了起来,师霁坚定地想:真不少这一口吃的,想吃一口饺子难道真的很难?私房菜馆那么多,随便打个电话,有什么是钱买不到的?真是笑话。 “师主任,师主任。” 他转身走开,胡悦还在背后蹦蹦跳跳追过来,“那个——其实我还带了些生的来,知道您吃过午饭了——要不然,您带回去,晚上自己下着吃?” 生饺子? 之前不都带的熟的吗?师霁微微一怔,随后想起自己上回亲口否了她请客吃饺子的提议,熟的肯定不好意思再腆着脸送了,只能送点生的来做公关。这样看,她包这么多完全就是为了营造吃饺子氛围,形成广告效应。 到底要求什么,这么大费周章,比李小姐还夸张。 平时脸皮不是挺厚的吗,怎么被拒绝一次就不好意思了? “我不会下饺子。”师霁站住脚把她堵回去,倒是想看看她还能怎么圆。 “……” 出人意料,胡悦却没说话,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垂下脸,腮帮上像是浮现了一缕红晕,但又飞快地消失了,像是被憋了回去,平时的伶牙俐齿像是都不见了,这反应完全出乎师霁的意料,他罕见地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刚才这话说得,怎么看都像是一个隐晦的邀请,他不会下饺子,那……难道要她上门下给他吃? “是真不会下。”他的心——当然没有乱,师霁是从来不会心乱的,他只是有一点——也不能说是慌张,我们师主任当然也不会慌张,他脱口而出,说,“我父母去得早,以前都是他们做。他们去了以后,再没吃过这些东西。” “那你刚到s市的时候呢?” “吃食堂。” 短暂的对话倒还算正常,说完了又陷入迷之尴尬,师霁没说话,但不知为什么也不想走,像是在等待一个明知不可能的提议——当然他不可能同意,而且胡悦还要点脸也不可能提出,但就是—— 人的想法和期待,又有什么是自己能控制得了的呢? 他们就这样对着站了一会,尴尬的气氛越来越浓,却没有一个人走,胡悦垂着头,脸没什么,耳朵根有一点泛红,几次想说话,又都吞下了,师霁双手抱胸,有点不耐烦地看着旁边,余光观察到的细节不过是本能,他的心也许比平时跳得快了些,但他并没有注意到。 “那……我带回去做熟了给您送来吧。” 胡悦最终说,声音比平时小多了。“这个,您只要微波一下就行了。” 举起在空中,犹豫着是前进还是后退的那只脚终于放下了,两个人都好像松了口气,师霁也没之前紧张,虽然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屏息什么,气氛就像是雷暴后的空气,清新而又有一点懒洋洋的失落,师霁忽然间就没那么想和胡悦计较了——一个小女孩,收拾收拾得了,逼太紧也有点过。 “你到底想要干嘛?”他问,有一点崩溃后的妥协,就像是被一只猫绕了半小时腿的主人。“直说行吗?” “我……这周五想早点下班。”胡悦说,她倒还是有些犹豫,吃吃艾艾的,开口让人哭笑不得:就为了这点小事?“那个,谢瑞瑞——就是芝芝的堂兄,邀我参加一个餐会。” 这是在干嘛?师霁都快气笑了,她对他说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之间的关系需要先行报备这个? “那个餐会好像……上次那个白姐,就是于小姐的那个朋友,您说过不喜欢我和她来往的那个,她也会去。” 这算是说到点戏肉了,师霁眉头一皱,胡悦就像是预料到他的反应,一鼓作气加快了速度,拼命说完。“我觉得这是个调查一下白姐的好机会——我始终怀疑她和张家三凤的失踪案有关系,但是,和谢瑞瑞一起去好像也不是很妥当,因为白姐也邀了我,她主要的目的是通过我拉你过去——她好像对你有意思。” 这话信息量太大——她在他说过以后还和白姐有联系?那个所谓白姐对他有意思?(当然这也是家常便饭了,师霁早已习惯),她这是想拉他去,还拿谢瑞来刺激他,还是只是在陈述事实?她是更希望和他一起去,而不是和谢瑞去? 所有一切可能,瞬间都被理智拆解成条条框框,分列脑内,并指出一条最合理的解决方案:帮解同和做点事不收报酬,已算是尽到了市民义务,胡悦完全是圣母癌入脑,已经无可救药,她要去就让她去,管她和谁去,反正他不可能掺和,不因此罚她已经是最好结果。像这种不识好歹的人,本来在他手下也就只能被开掉。 ——但,她是比较想和他去的,甚至因此做了那么几百个饺子,现在还有一包生饺子躺在冰箱里。 他家的厨房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水滚的声音了,蒸汽从厨房门口飘出来,有人在里头笑,笑声暖暖地传过来,喊着,“儿子过来给盛饺子喽”—— 师霁猛然切断思绪,不愿再想下去,他说,“哦,是吗?” 她完全没考虑清楚,和他一起去的话,谢瑞不尴尬吗?他会怎么想他们间的关系,当然他和她都知道,他们完全没可能,他绝不可能看上她,她也很有自知之明,不会肖想高攀不起的对象——不过,谢瑞并不知道啊。 他会怎么想呢? “哼。”师霁听到自己哼了一声,他没有往下说,但语气似乎也说明了很多,胡悦懂得了他的意思,眼睛一下亮了起来,但看得出,也不无疑惑——她不知道他是为什么答应。 师霁自己呢? 他——也不怎么清楚。 就当是看在饺子份上——不,就姑且当作,是十万年一见的,心血来潮吧。 第66章 招待会 “你老板脾气是不是不太好?” “嗯……这个,怎么说呢……” 像是这种招待会,举办的场所当然低级不了——像是白姐这样的妈妈桑,出入的会所从外表来看有时都没有一点纸醉金迷的气息,这次就在郊区高尔夫球场,一群人穿着polo衫,端着香槟酒杯在草坪上漫步,阳光洒在银盘边上,就透着一股发达以后向欧洲看齐的感觉。谢瑞瑞拉着胡悦在人群边上咬耳朵,“我没哪里得罪他吧?” “你肯定没得罪他了,得罪他的人是我。”胡悦也没办法,虽然丢脸,但只能挑明,“你也听芝芝说过吧,我老板很忙,脾气也……嗯……” “懂了懂了。”谢瑞瑞怎么也是做过销售端的,不用什么话都说得很明白,他有点同情,并不因为胡悦和一个英俊且事业有成的男人一起出现而紧张不安,反而体贴道,“那你方便过来打招呼吗?要不要到一边伺候着去?” 胡悦也觉得自己过来打招呼是冒了一点风险的,把师霁留给虎视眈眈的白姐,就好像献祭一样,虽然她也不清楚师霁是为了什么答应和她来这个招待会——可能是他忽然间良心发现,也想为张家三凤尽一份力…… 胡悦一直是个很愿意相信人性光明面的人,但即使是她,对这份可能性也还是抱了点犹疑,所以她行事还是很谨慎,并没有把师霁当好人看待,和谢瑞瑞打声招呼就跑回师霁身边,她相信自己很快就会被白姐打发走,但至少姿态要做出来。“师主任,要不要去给你拿点吃的?” “不用了,你专心去开拓你的客户群吧。” 除了白大褂以外,胡悦很少看到师霁穿别的衣服的样子,可能是因为j's这边对着装有要求,白大褂底下他一般穿衬衫西裤,像是今天这样的亚麻裤、polo衫还是第一次见,常年呆在室内,阳光下更显得他白净,双手插兜站在那里,在场女嘉宾的眼神,含蓄不含蓄,不自觉总会飘过来,师霁双手插兜,站得稳稳当当,浑然不以为意,他自带的凛冽气场是足够的护身符,胡悦观察了一会,全场他也就对白姐稍加辞色,不多,但足够令她喜上眉梢。 至于她,那当然承受的是冷眼和讥刺了,这会儿,凤眼顾盼,看过来就有点嘲笑,“这,不就是你今天把我拖过来的目的吗?” 胡悦看看白姐,对她微微苦笑——师霁这么说,她自然是要把人情做到十足,白姐亦是心领神会,对她安抚地眨眨眼,唇边笑意更浓:人情她是心领了。“悦悦,师主任也是为你好,别介意呀,来我给你介绍——” 白姐做事的确到位,拥着她去太太群里,“这就是我和你们说的小胡医生,十六院的大医师,技术老好额,你们想要私密点的环境,她也有在私立医院兼职的……” 这样的场合,人杂乱,会被带出来的女人什么年龄段的都有,抓老公抓得紧,夫妻感情好的中年太太,也有漂亮年轻的小姑娘,男人倒多数都是四五十岁,这时候一些女孩子陪着他们在打高尔夫、散步,还有一些自然扎堆聊天,自然而然也分了几群,白姐估计对她的表现很满意,带她走来的是阔太太这群,一番介绍,阔太太顿时燃起兴趣,白姐功成身退,又笑盈盈地去找师霁,胡悦瞥着她带师霁往男人堆那里走——看来白姐还真打算带师霁见几个老板,emm,就不知道是介绍客户还是介绍投资了,不过也对,她自己年纪大了,眼见师霁取次花丛懒回顾的样子,自然会想要找个藉口,这样才能搭上线常来常往,像白姐这样的女人,做事都有分寸,肯定是不会猴急的。 不管师霁觉得她多不好惹,至少现阶段,两人算是合作愉快,白姐不大不小还欠了个情,所以胡悦并不担心,大大方方和阔太太们交际——她们也许都知道白姐的职业,但表面并不反感,但凡这个年纪的阔太太,对医美也都有需求,只是现在医疗市场的确存在乱象,公立医院服务差,私立医院不知哪几家靠谱,再加上这些需求对外人终究不便启齿,更多的还是靠口口相传,这会白姐带来一个十六院的医师——而且还在私立医院做,一下都燃起兴趣,其中也不乏j's本身的客户,“噢,j氏,听过的呀——上次去做除毛,好像还在走廊里见过,那个——” “那是我们师主任,j's的医疗总监。”胡悦不失时机地介绍j's的业务,“……大的手术都是安排约到十六院去做的,毕竟那里更放心……对,当然,单人间什么的我们都会安排的,后续复诊也可以约去j's。” “这还挺不错的。”几个阔太太都听得有兴趣,“比去国外强,对吧?” “国外语言不通其实也不方便,虽然有翻译,但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你们是说之前去瑞士打的那个吧,就是那个……那个什么,羊胎素?” 一听去瑞士打羊胎素,胡悦就知道这是遇到大客户了——羊胎素活化细胞疗法,如果是注射而不是口服,那是一定要去瑞士的,羊胎素的提取极其复杂,产量稀少,保存困难,定制化痕迹很重,更重要的是价格极其昂贵,国内从未引进过,全球最有规模的服务中心就在瑞士,想要注射只能亲身前往。能付得起这数十万医疗费,只为了一针的客户,绝对不是空有其表的假富豪——看这群阔太太的意思,去打过的人数不少,口气也轻描淡写,看来,白姐的交际圈确实底蕴不浅。 “现在还能去吗?”也有人乍看就是新融入的,好奇打听,“这个羊胎素是什么效果?” “就像是那个中药的紫河车,但是效果会更好,除皱、提升,什么都有,抗衰老,效果也确实是有,就是贵,而且也要经常打。” “现在已经那么方便打了,瑞士那边叫停了这个疗程,毕竟发展还不成熟,疗效不明确,却还存在比较可观的健康风险。”胡悦笑着说,“不过这种细胞活化疗法近几年发展得也不错,只是国内引进得比较慢,确实是出国去做更方便。” 行家一开口,就知有没有,几个太太对胡悦都是另眼相看,“国内知道注射羊胎素的医生的确不多,现在好像都在推口服的那种。这个概念现在热起来也是因为出了口服胶囊才开始炒作。” “注射技术其实是2015年就在瑞士停掉了,不过现在德国还有机构在做,”胡悦也是平时多看论文看出来的,“至于口服胶囊是不建议服用,这和口服胶原蛋白一样,都是个心理安慰作用罢了。” “保养还是要靠官燕……” 这种招待会,不可能交浅言深,大家无非说些今天天气哈哈哈的话题,有了胡悦在,说点美容,太太们倒是来了兴致,和她谈得颇投机。胡悦在心中暗暗揣摩:于小姐那样的,大概是刚脱贫,容太算是致富,钟女士……虽然出手大方,但从谈吐来看,家产似乎和这帮太太还是有差距,今天聊的这群贵太太,丈夫怕不是在上海滩都有姓名的,可能这才算是本地的大户人家。 大户人家的主母,自有气度,对胡悦倒是比对白姐还多了几分尊重——大约白姐在她们心里也就是个牙婆,胡悦至少是技术人士,医女也占了个医字。聊了几句,都主动问胡悦要名片,笑谈,“要是不想出国了就来找你。” 查案套磁和开拓业务两不耽误,胡悦笑得很甜,“好的,那就谢谢姐姐们照顾我业务了。” 学历高,笑容甜,人又讨喜,除非遇到师霁那样的奇葩,否则走到哪里都是占便宜的,几个太太对她印象像是都不错,移师到凉棚底下也招呼她一起过去,慢慢问她年龄学历。大概是把她当成有趣的小玩意,其中一个刘太太对她最有好感,携手叹道,“我女儿要是像你这样优秀就好了,送出国读个书,也没读出个结果,人还不懂事,唉,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 她点点远处,“你看看,和你一样的年纪,你都自己赚钱买花带了,还有些人是这样活呢。” 胡悦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那里站的是一帮白姐的小姐妹,她们自然也成一个小团体,刘太等人对她们,说不上什么歧视和愤恨,谈起来就像是谈没出息的晚辈,但搭理是不屑的。“没必要多交际,换得很快的,刚记熟名字,下次就不见了。” 刘太太对胡悦有兴趣,还有几个太太心里还惦记着师霁,所以问j's的事比较仔细,“想要约你们师主任咨询,也是联系你吗?” “可以的,我可以帮忙转达约时间,不过师主任的时间表要早点约,实在是忙。”胡悦浅笑,“想要约他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她的语气里多加了点东西,众人的眼神,不期然都落到师霁身上——他正在白姐陪同下周旋于男人群中,英俊的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白姐含笑望他的表情虽然含蓄,但女人们都能懂。 哦—— 大家都心知肚明,更听得懂胡悦语气里的意思,望着胡悦的眼神又亲切了一点——要拉近距离,不论贫富贵贱,最好的办法当然都是一起说点别人的坏话,只是社交层次越高,信息的传递就越隐晦,但本质依然不会有什么改变。对这帮贵太太来说,白姐是她们披着的那一袭华美长袍中需要忍受的虱子,胡悦对她既然有一点不以为然,那大家的共同话题就会更多。 “呵,这很正常,人越优秀自然越难约到。”刘太太也笑了,“你们师主任是医院的合伙人吗?身家应该也很丰厚吧——现在投资医美是大潮流,你看他,在一群老板里都是红人。” 确实,胡悦瞥见谢瑞瑞也在师霁旁边应酬,从他表情来看,这几个人应当就是场内的主宾之一了。人群隐隐是以他们为中心辐射开的,浓度也依次递减,胡悦还看见了一个熟人,不过倒也不算是意外——于小姐出现在这里也是理所当然。 什么时候来的?她用眼神和于小姐打了个招呼,回头笑道,“我看到一个熟人了。” 那帮小姐妹,当然个个都是整形场所的常客,刘太笑了,“哪个呀?” 胡悦略略压低声音,显得是和刘太投缘才说的客户私密,“穿白色套装的那个。” “噢,她?”刘太看过去一眼,声音微扬,“她是跟着李生来的吧——” 她抿了一下唇,不说下去了,旁边有人说道,“李生最近挺宠她的。” “也就是几年,李生身边,哪有人能上位的。” “你一说我就认出来了,这些年,李生喜欢的脸真是没变。” 刘太只是笑,却不接话了,旁人也只是泛泛地议论了几句,没什么特别的,胡悦只借她们的交谈,定位到李先生的具体面孔:一个和善清瘦的中年男人,看着气质不错——他正和谢瑞瑞站在一起,同师霁亲密交谈,身边还伴着于小姐和白姐,还真是,把今晚的几条人际线都汇聚到了一身。 再结合刘太刚才的表现,胡悦直觉这个李先生恐怕是有点儿故事在身上的,她不免运足目力多看了几眼,李先生似有点感觉,也看了过来,两人眼神相对,胡悦倒不好转开头了,只得对他笑笑。 于小姐和李先生说了几句,李先生也笑了起来,看了胡悦一会,对她举举酒杯,颇和善的样子,胡悦下意识举杯回应,李先生身边的人倒都跟着看过来,谢瑞瑞对她笑着打招呼,白姐也笑眯眯的,倒是师霁眉头微皱,一副她又做错事的样子,瞪了她一眼,换了个姿势,恰好把她和李先生之间的角度,完全遮住。 这一系列眉眼交流,其实也快,除了有心人没谁特别注意,胡悦转头和刘太说话,刘太多看了她几眼,倒也没有提起,过了半小时,师霁来叫她,“该走了,回去还要查房。” 人都来了,自然免不得一阵寒暄,师霁把名片当扑克牌发,倒也不忘照顾胡悦,“也可以打电话给我这个小助理约时间。” 应酬完了,他带着胡悦坐上奔驰都还是在笑,上了车才收敛笑容,眼神一片幽深,没有马上发动车辆,仿佛在沉思什么,过了一会,看了胡悦一眼,胡悦有些莫名。“怎么,你发现什么和三凤有关的线索了吗?” “怎么可能。”师霁果然毫不留情地吐槽,“这件事和我有关吗?我只是来拓展资源而已。” ……也是意料之中,当然胡悦也没想要这一次见面就挖出什么,不过是为了和白姐进一步混熟而已,她哦了一声,扣好安全带,又听师霁说道。“这种招待会还是挺有用的,结识不少新朋友,以后这样的场合可以常来——我已经和白女士加了微信。” 这……是什么意思? 他特地告知她是为了?单纯地聊天? 胡悦有一点没反应过来,给了个愕然的表情,师霁像是看透了她的疑惑,有些讥笑地说,“意思就是——你对她而言,已经没用了,傻子。” 白姐和她套近乎,是为了接近师霁,接近师霁自然是为了……那什么他,等等,师霁这个意思是,他和白姐已经—— 胡悦有点不可置信,心里更升起一股极度别扭的感觉——怎么可能,师霁不是一向眼高于顶,他这么不挑的吗?而且,而且,而且—— 她突然意识到他正在仔细地观察她的表情,一下就把情绪全吞了回去。 “哦……那,我的业绩——” “业绩当然也不是你的了。”师霁发动车子,唇边扬起一丝微笑,“这就是你利用我的代价,傻子。” 一声轰鸣,奔驰载着面沉似水的胡悦,驶向蓝天…… 第67章 水煮鱼 “这就是你利用我的代价,傻子……” 说是傻子,其实是傻逼吧,那个ac之间的字就藏在他嘴里,只是没往外吐吧?这就是你利用我的代价,大傻a,师霁其实是这个意思吧? “啊!”恶狠狠把一条鱼拍上案板,胡悦操起双立人红点菜刀,满脸杀气地瞪着这条已经被清洗干净的开膛黑鱼,“千刀万剐!” 刀锋锐利切入鱼身,片出一片片薄如蝉翼透明的鱼肉,剔开放到一边,不到十分钟,一整条鱼就被拆头卸骨料理得干干净净,鱼刺甚至还能被摆回身体,胡悦把它一把扫入垃圾桶,就像是扫掉师霁的大好头颅,转身起油锅,开火,倒入酱料翻炒,炒出香味以后加水加黄豆芽、大白菜、豆腐、黄瓜和鸭血,很快厨房就回荡着诱人的香味,胡悦算算时间,把鱼片放入,又起一个油锅,鱼片入水后不过三十秒,她关火、把沸腾的红油浇进锅中,油香味顿时被激发出来,胡悦盖上锅盖闷十秒钟,戴上隔热手套,把康宁锅捧到餐厅。“好了,来吃饭吧,解警官。” “哇,哇,哇。”解同和早已连连搓动双手,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其实多数也就是为了给她面子,这年头会做菜的女生越来越少,吃了亲手做的饭,总要礼节性夸奖几句,胡悦是不觉得自己的厨艺多好,都是同事们没演技好。“家常口味,随便吃吃的,我给你开瓶酒?” 解同和并不喝酒,两个人各开一瓶格瓦斯,拍拍手在满地的纸箱里坐下来吃一锅鱼——胡悦今日乔迁之喜,虽然请了搬家公司,东西也不多,但要归置家具、采购日用品也累,正好解同和找她有事,自己又有车,顺便就载她去买东西了,还送了她一口康宁锅,让她买条鱼回来做,“乔迁之喜,都是要热灶的,我特喜欢吃水煮鱼片,你要是会做的话——” 帮忙搬家不大不小是个人情,胡悦还有什么好说的?她原来合租的老公房逼仄狭小,不便待客,现在租住的单身公寓条件要好多了,50多平米的小套间,独立的厨房和卫浴,虽然面积不大,但整洁干净,房龄也新,稍加归置就能住得很安心。解同和边吃边看,也是啧啧称奇,“一个月房租多少啊?” “要接近七千了。” 虽然搬了家,但地段依然是很黄金,距离十六院不远。小套间租个七千不稀奇,解同和说,“这是你一个月的工资了吧?” “在十六院这边拿得是差不多这个数。”胡悦笑了一下,“是不是想问我j's那边拿多少?” “不用问,看你的表情就知道绝对少不了。”解同和警察做惯了,怎么会问这么敏感的问题,笑了一会又好奇,“我就奇怪,怎么忽然想搬家了,你原来的租约还没结束吧?租这个房子,不是你的性格啊。” “我的性格是怎么样的?” “你的性格——务实,节俭啊,影响不到你专注点的细节,都不会计较的。我感觉那个老公房和这里就是居住质量有点区别,可你不太像是在意这个的人啊,每天回家也就睡个觉,差异不大的。” “怎么会不大呢。”其实,解同和说得还是有道理,从理科生的角度来看,胡悦每天在家的时间不会多于10小时,其中6小时还是在睡觉,为了4小时多支出数千元似乎是有点不划算,胡悦下意识地寻找理由,“换个地方住,社交也方便啊,你看现在你来吃饭就不会尴尬了,原来的房子根本没有待客的地方,你要是想做点什么请人吃……” 她咳嗽了一下,“比如说请你来吃,就不可能实现啊。” 解同和探究地看了她几眼,“哦,我不知道原来我这么重要啊?” “你是挺重要的啊,解警官。”胡悦赶紧把话题拉回来,“那个李生,调查出来是谁了吗?应该是白姐多年的老客户,我真觉得这个人可能有点问题。” “嗯,你说的应该是李容声——那个刘太太叫他李生,可能是简称了,你看看照片,像不像。”解同和拿出手机推给她,胡悦看了一眼,“确实是他,他是谁?” “隐形富豪,今年快六十了。早年从山西过来的,可能是煤老板出身,不过,上岸得早,煤业崩塌的那几年,他已经成功完成转型了。现在专做投资,你说过你的那个姓谢的朋友——” “谢瑞瑞。” “对,谢瑞瑞,他服务的公司的确和李生有长期合作关系,李生的资产配置转型就是他们那家投行协助完成的。” 两瓶饮料,水煮鱼边吃边说,不妨碍解同和用超出常人的冷静吐露出金融专业词汇,“他的信托基金也由谢瑞瑞的投行代为组建管理,我们查过,这个李生的家产,不说深不见底,但至少也有这个数。” “十亿?”见他举起手来回晃了两下,胡悦问,解同和摇头,“百亿?!” 解同和还是摇摇头,“五十亿差不多,算不上什么顶级富豪,但也可以说是大户人家了。” 资产五十亿和现金五十亿,资产五十亿的话,和国内家喻户晓的大公司当然无法相比,但确实在本市也已经算得上是个人物了。胡悦嘘出一口凉气,第一个想到的居然却是,“白姐对于小姐还真的挺不错的……真的介绍了一个大老板给她。” “再大不也送的是假爱马仕,生意人都这样,越有钱就越抠门。”解同和倒是有点不屑,“你那天对我说,刘姐说李生身边的人总是经常换?” “听他们的意思,一两年总是要换一个,长得也都很像——以于小姐的手术来看,即使刚收纳到身边的时候,长得不是这样,大概最后也总会变成这样的。”胡悦说,看到解同和有开口的意思,她抢先截入,“别想了,拿复原图或者三凤的老照片去问刘太太,她肯定说不认识——事实上可能也确实不记得,而且,你这一问,她不就知道你这是有所怀疑了?交浅不言深,知道也说不知道的。” 是这个礼,解同和嘘了口气,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一会,“那,白姐那边?” “没戏,师霁不知道对她说了什么,真不理我了。”胡悦有点郁闷,那声大傻a好像又在耳边回响——虽然他不是那样说的,但语气却绝对是师霁含着淡讽的味儿。“诶,对了,你说李生今年快六十了?” “真好吃啊!”解同和把鱼片挑了一碗,还夹鸭血吃,“好鲜嫩,哇,真是家常菜最好吃——我和你说我平时真的惨,好久都没吃家常菜了——对,他快六十了,你想问什么?” “但我见了他的人,当时的感觉是四十多接近五十的样子,最多五十一二——他可能非常善于保养,不过,再善于保养的人,在我们医生眼里看起来也不能那么年轻。”胡悦回忆了一下,肯定地说,“肯定是打针了,有定期医美的习惯。你说,可不可能他自己有个常去的医院,为他提供医疗服务——” “而三凤的整容手术就是在这里做的?”解同和压低了声音,“不无可能,但于小姐是来找你的?” “她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没遇到李生,而且我们建立了不错的关系,于小姐可能比较想在我们这里一直做,不知道李生有没有建议她去他的医院。”胡悦越想越兴奋,“我可以套一下她的话,你也可以去问师霁——那天李生和他聊了很久,有没有打针,他绝对看得出来,李生可能想投资医美这一块,也许会对他说一些自己的医美史。他可能可以告诉你医院,接下来……” 接下来的摸底和排查,解同和自然就会自己安排,用不着她多嘴了,他一边扒饭一边点头,吃完了又来一句,“诶,说起来,你为什么不去问师霁啊,还要我出面?你问了告诉我一声不就完了呗?” “呵呵。”胡悦咬黄瓜的牙齿顿时紧了一点,齿间陷入黄瓜,丰润清香的汁液混合着红油沁了出来,“呵呵呵,呵呵呵呵——” “好了好了,不说了,我大概猜到了。”解同和摆摆手,到底还是问了几句,得知详情以后,他不禁一笑,“活该你吃瘪,真当你老板是省油的灯?平时——那是他多少有些让你。” 让她?“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我说真的。”解同和倒是有点认真了,“其实我赞同师霁的看法——这个白姐,游走在权贵之间,能量很强,我和她接触过的那几次,确实有感觉,这是个危险人物。至于李生……” 李生,就更不必多说了,如果怀疑成真,那他就是和一桩陈年命案有关的男人,这样的人还有巨额财富傍身——即使他们生活在s市这个全国治安最好、吏治最清明的城市,这个想法也让胡悦心头泛起一丝寒意。 “师霁把业务拦下,其实是为了保护你。”解同和盯着她认真地说,“虽然,你也知道,他自己可能也和一桩陈年命案有关,甚至可能参与窝藏凶手……但在这件事上,他不是为了整你,我有一种感觉,恰恰相反,他很可能是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尽可能地想把你和黑暗隔得远一些。” 他很可能是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尽可能地想把你和黑暗隔得远一些…… 这句话传进耳中,嘴里的美食忽然没了味,胡悦嘴唇努了几下,这才勉强做出一个笑,眉间聚拢了又分开,这表情,哭笑不得五味杂陈,所有一切,全落入解同和静静观察的眼底,叫他露出一丝笑意,又有点叹息。 “那……我还该多谢他的好意?”她的逞强,就连胡悦都能听出这里头的任性和心虚,只是,她不能,她不能—— “我不需要他把我隔得远,”最终,她只是这么说,唇角抿紧了,像是这样就能掩饰心里的抽痛——解同和说的是假的,当然,师霁怎么可能这么好心?而她也不会对他的友善有什么特别的回应。“我不怕这些,我不需要保护。” “我自己就是从黑暗里走出来的。”她说,挑战地望着解同和,像是等着他的反对。 但解同和只是报以一个宽容的微笑。 “当然。”他说得息事宁人,好像是早打定主意这般安抚她——也许是觉得这一次的刺激已经足够了。“我又没说他做得对。” “吃饭,吃饭。” 他起身给自己盛了一碗饭,浇上白菜豆芽大口大口吃得很香,客厅回荡着他啧啧的赞叹声,很能引起食欲,而胡悦,面对自己做的那碗色香味俱全的水煮鱼,却只是机械地咀嚼,上好的白米饭在嘴里,似乎,也失去了香味。 第68章 论文未解之谜 “填表咯填表咯。”谢芝芝从门外一路喊进来,一进屋就噤声一缩头,嗅觉敏锐,发现不对。她和胡悦交换个眼神,用口型问了句‘填表?’,缩头缩脑,一如既往怂得可爱,胡悦不免对她一笑——自从谢瑞瑞和她交集越来越多,两个人的关系,自然而然也就越来越好了。 十六院这样的大医院,每个月要填的表,要做的培训几乎数以千计,填表当然是最自然不过的工作流程,能让谢芝芝一路嚷进来又赶快收声,气氛紧绷的表格自然不怎么一样——任何时候,大办公室里人最多的都是住院医师,主治医师很多都有自己办公室了,能让他们在意的表格……除了那一张又有什么? “你不填表啊?”谢芝芝背着胡悦在工位上坐下,看似忽然得了失忆症,微信却没安静,一会儿就来八卦,“你看卢阳雨和申正峰,不理不睬的,埋头写的不是表吗?早上才出的模版,这就打印出来了,心里是真的惦记啊……” 她心里难道就不惦记了吗?早上行政才群发的邮件,不到两小时就问进来了。怕是大家都蓄势待发,只等着这一声令枪,胡悦抿嘴一笑,“那你呢,不写吗?” “他们不写,那我也不在办公室写咯。” 大家处了半年多,平时一道奋斗在被老板奴役的第一线上,你帮我代班我帮你做个入院问诊,香火情分渐渐浓厚,虚假的同事感情刚酝酿出氛围,就被一封邮件打了个粉碎——十九层的住院总每年就这么两个,论资排辈的话,他们这批怕不是要等个四五年?但事实上总有先有后,也就意味着总有一些住院医师是熬得比别人久,被后辈超过。这种大家填表竞聘,而非科室内按一定潜规则指定的规矩,鼓励了竞争,让住院医师更有学习的欲望、表现自己的机会,当然也给他们之间营造了复杂的氛围。谢芝芝平时和胡悦关系好,但这会儿也不免打探,“悦悦,你真不写啊?” 其实,距离现在的住院总破劫飞升还有四五个月,竞聘窗口更是长达三个月,表格也未必要第一天交。胡悦不置可否,“怎么觉得我不会写呢?” “他们说你的工时可能不够。” 学会反问是个很好的习惯,胡悦只是惯例打个太极拳,谢芝芝就自己把传言奉上,当然,也许她早也想暗示,“戴韶华说的,她说她算过了,你工时不够的。” 竞聘住院总,自然有诸多条条框框,满足了才能填表报名,当然,若是不满足也填了表,那也没什么不妥,顶多被刷下来就是了。胡悦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她还有工时一道坎——那些条条框框,大部分候选人就没有不能满足的,唯一卡人的就是论文发表的硬性要求。这也算是对资深住院医师的照顾了,活给新人做了,让他们学习手术技巧,他们才有闲空泡在实验室写论文。 “是吗,还要多谢她关心我了。” “嘿嘿,悦悦你知道就好。” 在微信上交换了几个表情包,小医生自然各忙各的,文书要抓紧写一些,oa里的流程催一催,胡悦去找师霁都是跑着去的,“不好意思,老师,迟到了。” 师老师实在是不好叫,师主任也三个字,有时候她心急叫顺口了,师霁居然也不发脾气,他嗯一声,“填表迟的?” 哇哦,这么关注的吗,行政也就是在群里喊了一声住院医师查收邮件啊,胡悦有点不可思议,“你还会看医院大群啊?” “在你心里我是活在美国?”师霁和她一起走进更衣室,两人坐下各自换鞋。绿色的手术鞋拿出来穿上,自己的鞋子放好,从头到尾手术鞋不能接触长凳外侧。 “总觉得您不应该和我们小老百姓在一个群。”胡悦有些谄媚地说,他们各自走进更衣室,换上隔离服,戴上隔离帽,从这里开始就基本看不见脸了,因为同样也要戴口罩。 走进隔离区,低下来刷手,外科医生的手就没有很细腻的,手术多的每天刷手都得把皮肤刷干,师霁说,“是,我们呼吸的空气都不一样,你在群里看到的都是我的幻影。” 这些垃圾话东拉西扯,交换的都是无用的信息,同侪间互相打趣也就算了,胡悦没想到自己和师霁有一天也会这样瞎扯,她笑了一下,又赶快咬住嘴唇:这和她暗自下的决心完全是背道而驰。 “你的论文呢?” 师霁一反常态开始多话,果然也不是没原因,刷完手,在等待消毒液挥发的当口,他可能是等不了了,直接问,“已经开始填表了,你的论文该不会还没寄出去吧?难道你打算等到窗口期最后一天再交表格?” 他隐隐是有点疑问的,胡悦知道他在疑惑什么:一个人有没有在写论文,其实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那种虚浮无神的双眼,浮肿的脸,仿佛肾虚的表情……这些都没有,那还写什么论文啊?她最近虽然空闲时间变多了,但整个人活蹦乱跳的,完全不像是有在写论文的样子。 “就算写了表格,也未必能竞聘上啊。”她很有技巧地说,“有人说我的工时不够,不符合基础参评标准啊,师主任。” “谁说的?”师霁的眉毛半藏在隔离帽下,但依然可见皱起。 胡悦看了看身边的护士。“戴韶华。” 手术护士一般隶属于手术部,和病房护士是两个系统,流言传得没那么快,大概也都习惯了这种程度的职场较量,师霁长长地‘emmm’了一声,又说,“呵。” 呵是什么意思,其实大概能感觉得出来,怎么说她也给师霁打了半年工,细节处处照顾周到,至少比临时工好点,师霁可能不怎么喜欢——当然不怎么喜欢她,就像是她对他也只有憎恶一样——但未必能允许别人对他的安排指手画脚。毕竟,是他安排的胡悦行程,也是他叫胡悦去填表申请住院总,如果因为工时不够不能申请,岂不是在打他的脸? “不要给自己找借口。” 护士上前协助穿上手术服,双手平举胸前,两人戴上手套往病房走去,病人还没到,麻醉师也还没来,护士在做术前准备。医生们只能站在一边等,师霁边走边说,“论文你到底写了没有?别人说什么这不是你不填表的借口。” 这意思其实就是,交了表格,有了论文基本就能保证竞聘上了?胡悦顿了一下:师霁对她就这么好? “但如果工时真的不够的话,也会造成很多麻烦的吧。”她委婉地说,“现在院内不是在狠抓风纪吗……” 这是实话,医院的人事其实从来都没有透明过,不过在江浙沪一带现在也的确是日趋正规,如果条件符合,那有所倾斜谁也说不出什么,如果胡悦的工时真的不够,戴韶华往大了闹的话,很可能会连累师霁和他背后的老师。胡悦的话透着那么的贴心识大体,可师霁一点不吃这套,一声冷笑,“论文没写就没写,写了就交。住院总给你你不想当?” 竞聘住院总的前提条件,和竞聘主治医师职称其实基本要求一模一样,只是主治医师要求有一年住院总经验而已,基本上,从住院到住院总,这一步卯足了劲迈过去,五六年内就暂且可以安闲了——从主治到副主任也是有年限要求的,年限不到反正也只能先做论文,这里的竞争又是另一种学问了。 “我还真未必想当呢。”胡悦低声嘀咕,师霁度来一眼,“嗯?” “住院总……也不是那么好啊。”胡悦说,“也有很多不好啊,当了住院总,就要24小时住在病区了……” 住在病区,也就意味着不能去j's,师霁呵了一声,“你这是舍不得提成了?” 胡悦笑了笑,“就当是吧。” 什么叫就当是吧?若不是,又是怎么样?不能去j's,也就意味着不能再跟着他了?住院总是对口十九层所有的住院病人,她从职级上来说,也就不再是专属于师霁的助理了…… 这一层,两个人谁也没有说破,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交换,各自掩在口罩下,就当无事发生过。麻醉师走进病房,“师主任。” 师霁回过头,声音里立刻堆满了商业热络,“牛主任——” # 做完手术,下午又是排满了的门诊,于小姐跑来看她的下颔角——恢复得不错,已经都快消肿了,她胜在年轻,胶原蛋白足,皮肤也紧致,虽然少了骨头支撑,但皮肉没下垂,现在看来比从前又精致了不少。巴掌大的小脸、贵秀的鼻子,看上去比从前打眼多了,可惜就是鼻子做在脸前面,这会儿看着又有点大了。 “有点后悔啊,早知道真的应该先做下巴的。”现在的于小姐已经没有眼泪了,美的时候都不会记得恢复期有多疼,现在只觉得值得。“对了,师主任,白姐那边团购的开眼角我能不能参与啊?” 本来这件事也是胡悦在管,师霁接受以后,她就不好接口了,看看师霁脸色,插话缓颊,“用的又不是你的钱,还要团购的吗?” “也是。”于小姐想想也笑了,捂着脸,眼波如丝,看起来比从前妩媚了不知几倍。“老习惯老习惯。” 胡悦看师霁一眼,对她使个眼色,于小姐也就不再问了——反正师霁自己也不做开眼角,团购的业务量那么大,总是要分,还不如私下问胡悦什么医生好。 胡悦本来就把她挂在最后一个号,这也是有点伏笔在,于小姐和她已经很熟悉了,聊得也投机,门诊完了故意慢几步,两人正好在门诊大厅撞见,边走边聊,胡悦说,“上次遇到你,都没和你聊几句就被主任带走了——那时候和刘太太她们一起,也不好意思走过来同你打招呼。” 刘太太和于小姐一样是被带出来的女伴,但地位何止云泥之别,于小姐倒不酸,“白姐叫你过去,就是为了给你介绍生意的,和我说话浪费时间——给你带业务了吗?” “人家是贵太太,公立医院的环境看不上的。”胡悦等的就是这句话,她和于小姐说心事话,“其实,你的眼角也未必一定要在九院做啊,富人都去私立的,比我们这里舒服多了,现在老头子那么疼你,他平时去哪里做,你和他说,你也要去做。” “他也有做过对吧?”于小姐果然被逗上钩了,捂着嘴有点小八卦,“我就觉得,哪有那么好的运气……” 金主的事情,她肯定不敢和白姐八卦,平时也没几个小姐妹,搭住胡悦就很多话说,八卦兮兮地讲,“他好像是经常去浦东一个叫什么叶的医院……你觉得,就是去打针的对吧,悦悦。” 浦东……什么叶? 胡悦脸上还在笑,手已经伸到包里去找手机了:师霁不让她接近白姐又如何,想要套话,她多得是办法。 第69章 洒满红叶的田野 “浦东,名字里带ye的医院一共有二十三家,其中开在居民生活小区的私立小诊所8家,某田系5家,还有几家是双叶路上的大医院浦东分院。有两家我觉得较有可能,一家是田野医院,这家医院是最早进入国内的中外合资私立医院,从经营年限和选址来看,对李生都是较方便的选择。” “还有一家,红叶医院,这家的定位好像要比田野更高端一些,至少从医院网站来看是这样的,是法国投资的医院,主诊范围我也看不懂,你看一下,如果有同学在里面工作就更好了,如果没有的话,我再想想办法。” “我同学现在很多都在读博士,师兄他们不是留在本地三甲就是去外地了。这种私立医院,最喜欢要的也不是刚毕业的小医生,比较喜欢从公立医院出来,自己有三五年经验的住院医师。” 当然,名医更欢迎,挖不来,多点执业也好。现在政策放开了,公立三甲和私立医院彼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达成暧昧的默契,公立医院搞学术,私立医院赚大钱,可以说是彼此两便,只是人前当然都要保持低调。到底何方名医会定期去这两家医院走穴,这个问题大群里肯定问不出来。胡悦去几个小群里发一圈红包,【师兄师姐们,受人所托,来问问红叶和田野的待遇,有朋友想递简历】 两家医院似乎都挺好的,都是做有钱人生意——两千年初期,大部分老百姓还在和医保纠缠的时候,富人们想的已经是怎么和嘈杂烦乱的门诊大厅切割开了。【田野是针对身家一亿以上的有钱人,主要是做保健咨询和日常家庭门诊,诊费很贵,服务也很好,不过对里面的医生管得很严格的,收入,你懂得咯……】 【红叶也差不多,他们家专长是给你做各种检查,有些内地医院实现不了的检查,可以帮你寄到国外去做。你朋友和你是一个专业的吗?是的话,可能收不到offer哦,他们家手术做得不多的,面部修复肯定不稀缺,面部整形倒还有点希望。】 这问得,好像是‘你朋友等于你’系列,最后一句话更是回答得隐隐有点尖刻——胡悦都在整形科做半年了,怎么还算是修复那边的?胡悦划过屏幕,又划回去看了下名字:也不奇怪了,是戴韶华。 她笑了下,拉出群成员列表,又搜了一下师霁的发言记录,上次他冒泡还是上个月的事,这个科室小群主要是拿来发通知用,除了年轻的住院医以外,很少有人闲聊。 【明白了~】她回了一条消息,和解同和交代几句,看那群刷了几条日常,数目也不是很多,便回了一句,【那个通知大家都收到了吗?】一边又给师霁发了个微信,随便找件琐事来汇报:“师老师,明天手术的台和麻醉师都约好了,麻醉师按你的意思,约了张主任。” 师霁回了个‘嗯’就没声音了,胡悦也只是闲着没事下个钩子,不急于拉绳,手里的事情照旧去做,她今天是在j's导诊,皮肤科做了几个月,渐渐得心应手,现在对大部分客户来说,即使以诊所角度看,都算是很称职。——如容太那样的客人,究竟只是少数,大多数时候,医院和导诊的利益肯定都是一致的,胡悦也许不像是别的导诊,急于在第一次就推销出尽量多的疗程,但她言辞恳切、建议中肯,又懂得为客户打算,本身科班出身,学历好,谈吐中的专业气质也强,经她手介绍过去的客户,和医生交流会更顺畅,事后反馈的满意度也更高。 现在无需任何特别待遇,每个班次的客户都是约满的,来电预约的客户越是高端,经理就越喜欢约到胡悦这边——说穿了,职场上,手段只是细枝末节,还是自己能提得起来是第一位。很多别的导诊,野鸡大学毕业,或者学历相对更差,怎么和胡悦比谈吐底蕴?接受过高等教育,待人接物上,也更容易和那些金领客户打成一片。 客户源这么好,业绩当然是蒸蒸日上,胡悦过来的时间不多,但业绩不输给全职同事。只是如容太、钟女士那样的大单,也不是日日都有。为了皮肤问题过来,第一个疗程买个七八万是常见,胡悦下班的时候去和前台确认一下,今天她做了两单,加在一起十二万三,不多不少,常规的一天。 “对了,胡医生,那你下个月约的vip诊室和仪器要取消吗?”行政顺便和她re下个月的预约,“就是你给钟女士约的那个,之前都是给你约在周三的,做了好几个月,现在她是从国外回来了吗?还是继续取消?” “下个月的取消,下下个月的,先留着吧。”胡悦顿了一下,下意识地在微信里翻出了钟女士的名字,看了看一排她发出去的未回复信息,暗叹一声,把手机塞进口袋里,算着时间,磨磨蹭蹭地在回单上签了字,等到师霁和骆真一边说话一边从办公区域出来,赶忙迎上去打招呼,“师老师,骆总。” “悦悦,下班了啊?”骆总对她笑容亲切多了。 “是呀。”现在胡悦也敢于在骆总跟前说点老板的事情了,甚至还有胆量借她一用。“正愁叫不到车呢——嘿嘿嘿,师父——” 师父按惯例瞪她一眼,只是她早观察出来了,当着骆真的面,师霁会比平时更寡言,倒不是说一语不发,只是除了公事以外,很少会有情感流露。本来可能会被斥责‘自己去打车’,但在骆总面前,多数就捏着鼻子认下来了。 骆真看师霁有点儿踩到屎的表情,也是掩嘴而笑,三个人一起坐电梯下去,路上她对胡悦嘘寒问暖,“上次那个男孩子,发展得怎么样。” 胡悦有点羞涩,又有点没逻辑地说,“之前周末一起去一个餐会遇到,好像师老师还满欣赏他的。” “是嘛?”骆真声调高了点,似觉得很有趣,瞥了师霁一眼,见他没否认的意思,笑容更真诚,还想再问个究竟,但路程太短,大家已走到停车场,只能遗憾放弃,挥手道别。“下次带来一起吃个饭啊,悦悦。” 胡悦贴着师霁走到车边上,伸手去拉车门,第一下没拉动,她已经很习惯了。站到一边等师霁把车倒出来,这一次照例是开过她十几米才停下,叫胡悦小跑着上车。座位也还是上次坐过的那个深浅,无需另外调整——不过,讲道理,上次她蹭车也就是三四天以前,那天下雨了,车非常不好叫,也不方便骑单车…… “什么红叶、田野。” 沉默了一会儿,师霁打破沉默,透过后视镜瞪了他一眼,“问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朋友完全等于你吧——论文不写,闲事管得真是开心。” 下午就摆进水里的鱼钩沉了一下,胡悦低下头,藏住唇边的笑意,“啊,什么啊,我不懂你的意思啊,师老师。” 到目前为止,她和师霁玩的都还是那种心照不宣的游戏,他隔离掉白姐,表面上只是为了惩戒她的小心机,隔离到她和白姐、李生的用意没明说,胡悦明着戳穿当然师霁只会否认,但现在继续装傻就有点欺负人了。——她是从于小姐那里找到的线索,这一点相信师霁已经猜到了,而且,从他在意红叶、田野来看,师霁肯定是知道李生在哪里就医,否则,不会对这个ye字如此敏感。 “呵,”对她的小手段,师霁素来只需要一声冷笑就能将优势冻住,不过,今天他的情绪确实比平时要低沉和急躁一些,胡悦估着他会再hold一会的,可今天,他却比她想得要更快一步。“如果你作死只会自己死,你看我会不会管你——李生这个人,不是你能招惹的,黑白两道通吃,能量比你想得大得多,你不要命,我还要。” 他不装她也就不装了,胡悦很好奇地问,“你是不是一点也不相信正义啊,师老师?” 师霁哼笑了下,没说话,但表情已足以回答一切,他看上去实在是很像一尊雕像,非常英俊,而又充满了一种现实的冷漠:正义?什么正义?师主任的字典里就没这种东西。 接触的时间久了,胆子会比从前大,但也不仅仅只是因为认识的时间越来越久——支持她底气的是一种很玄妙,从未被承认但又给了她很多信心的,无以名状的猜测,胡悦看了师霁一会,脱口问道,“是不是因为你弟弟的事情,所以——” 她一下不敢再说了,因为师霁极为凌厉地瞪了她一眼,胡悦的心甚至瞬间都跳得加速,她甚至以为自己即将被丢下奔驰,要在车水马龙中走回医院—— 师霁也许也考虑过这个可能,但,不管为了什么,他并没有这么做,甚至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已经是被压制过的冷淡——虽然不耐烦,但还是强压着和她讲道理。“好,就假设张家三凤的事情,的确和李生有关,甚至就假设就是他做的,你打算怎么做。” “啊?我——” “我就问你打算怎么做,这已经是十年前的案子了,十年,足够李生换好几套房子,把案发现场重新装修。足够他把明显的线索都处理掉,不管是人还是物,就算是没有任何外力干涉,十年也会让太多证据风化,你学过法律,你不清楚吗?” “还有李生的身份,他是……”师霁说了几个头衔,“有头有脸,和市里很多人都能直接说得上话,我这就不说他背地里的关系了,我就问你,证据不足,当事人有头有脸,不能随意欺负,你还想弄明白什么?就算人就是李生杀的,怎么,你觉得你能为受害人实现正义吗?” 乘着红灯,他不屑地瞥过一眼,“你,还能相信公正吗?” 每一句话,都问到了点子上,要回答的像是李生的问题,又像是在说他自己的经历。见过这些的人,怎么还能相信公正呢? 胡悦轻抿双唇,心跳如鼓,但依旧丝毫不肯相让,和他对望,这样的对话也许早有准备——也许在心底深处已经和自己进行了千万遍,黑暗,又何须师霁强调,她早已见识过很多,但那又如何?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事,才要更坚信正义的力量啊。” 她说,“正是因为邪恶很强大,所以,才要更坚信正义和善良,否则,我们这个世界还该怎么太平呢?” “如果不是还有点相信……你又何必把李生的底摸得这么清楚呢,师老师?” 这一问,戳到软肋,一瞬间师霁竟有了那么一丝慌乱,几番张口欲辩,却依旧是,欲语无言。 第70章 负面 “可我还是有点——” 任何病人在躺上手术床的时候都会有点不安的,李小姐也不例外,她的表情——虽然不管何时来看都很狰狞,甚至连眼睛都只能被看到一只,另一只已被耷拉的眼皮遮住,但声音却依然是女子的娇柔清脆,这让画面多了一丝诡异,还好,在场的医生护士都有足够的专业素养,至少能保持沉默,假装视而不见。李小姐扭头说,“胡医生,我——” “别怕。”胡悦说,她隔了李小姐有一段距离,大约半米,只能对她点头示意,连微笑都在口罩后头,“就当睡一觉,会顺利的。” 她的声音里似有种沉静的力量,李小姐要安心了点,她左右看了看,双手握拳了又松开,轻声地问,像是在自言自语,却又祈求地看着胡悦,“会顺利的?” 手术以前,各种后遗症和风险自然都是要说清楚的,但到这时候能做的也就是给点信心了,胡悦点点头,轻声说,“一定会顺利的。” 她声音里的信心,似是感染了李小姐,她唇角勾了一下,又失神地望着无影灯——无影灯还没开,光亮的表面正是最好的镜子,这笑起来更畸形的脸,在这一刻,是真的无以遁形,只能直面。 她一定很久这么清楚地没看过自己的脸了,李小姐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眼圈红了一会,但又迅速闭上,再睁开时,冲胡悦投来一瞥,只是没有再说什么,就被麻醉师挡住了视角。当胡悦再看到李小姐的时候,她已经合上双眼,戴上呼吸器,进入了深层麻醉中。 “器皿盘呢?来,刀给我,小李你来下刀。” 颜面修复手术和整形美容手术,不同的地方不少,共同点是手术室内人都不会太多,今天这台手术算是例外,除了中心区的两位护士、主刀刘医师和助理以外,观察区密密麻麻站了至少十个人,这其中有刘医师带的小弟,科室前来观摩的同行,当然也有在计划中将要参与到方案中的各科医生,虽然和眼下这个手术内容无关,但仍是不约而同地来到现场,见证着手术的进行。 “师主任,你对手术前景怎么看?” 就连师霁居然都难得给面子,来到现场——术业有专攻,整个方案虽然由他牵头,但说到显微镜下的血管、神经吻合术,近几年不再从事相关手术的他,手肯定没有刘医师熟。他们颜面修复每天就和显微镜打交道,什么成活率、保证供血,想得全是这些事,这也是两个学术分支不同之处,面部修复更看重修复,而整形美容更看重美观,二者针对的患者根本就不是一个情况。 “刘医师的手术应该是不会出问题的。”人是师霁联系的,他对同侪的评价自然高,刘医师遥遥递过一个笑,有点儿腼腆 ,但很快就严肃下来,执起常用工具,“显微镜。” 显微镜摇臂被放了下来,刘医师对准视野,“现在开始手术。” 外科手术里,就数神经科最讲究基本功,在显微镜手术发现以前,这是年轻人的专利——必须拥有鹰一样的眼神和豹一样的决断才能完成的手术,毕竟手术目标几乎是肉眼无法分辨,医疗创伤几乎无法避免。而显微镜手术发明以后,神经外科医师的职业寿命大大得到延长,但这依然是一门很看重年龄的手术,操纵的手术器皿要平常尺寸小很多,围绕着方寸之地进行,手部动作必须极为精确,年轻人的手当然更稳定——而且也更容易接受新技术,当老医生还在满足三倍显微镜的时候,十六院已经全面更新换代了自己的显微镜,实现了十倍放大,观察区的医师们之所以聚集在这里,当然也不是为了看刘医师埋头不知忙些什么的,而是看着显微镜屏幕上刘医师的操作。 “刘医师的基本功真是没得说。” “筋膜移植实际上算是比较简单的手术,至少在移植中是这样,只是患者自身条件较差,胸部也有受损的疤痕……” “硫酸溅到也没办法,什么事都得分个主次,脸先恢复了,身上的事情再慢慢来吧。” “说是慢慢来,但也基本就这样了,这个不是激光能搞定的,”颜面修复科室的朱主任今天也来看手术,倒不是为了手术本身,而是想了解一下为李小姐做3d钛合金骨骼打印的想法。他摇摇头,语气务实又悲观,“已经很幸运了,早年那些病人,连这点希望都没有,毁容了就是毁容了,除了接受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胡悦不禁看他一眼,主任察觉到,倒是不以为忤,微微一笑,“小胡刚入行没几年吧?以后会习惯的,社会上,泼硫酸什么的,都能上新闻了,当然很稀少,可他们最终都要集中到我们这个科室来啊。” 他是真的有点见怪不怪的意思,李小姐的脸没让主任有一丝畏缩,但对她,他也没更多的怜惜。“见多了,就习惯了,咱们这个学科,做人还是要务实。过来的人都可怜,都同情,同情不过来的。” 也是好心——估计是看到她刚才鼓励李小姐的样子,怕她投入太多感情,最后手术失败,跟着失落。胡悦几乎可以感到师霁嘲笑的眼神落到她身上:看,不是他一个人说她过于天真了吧?人家饱经世事的老医生,一样这样认为。 “您说得对,”胡悦没理他,在口罩底下露齿一笑,“不过,其实我以前硕士就是这个专业的,在华科跟着宋老师读的——实习的时候,跟过很多台颜面修复啦,见是见得多了。” “哦?”名门出身,虽然是硕士,但主任还是对她另眼相看,“你既然跟的宋老师,那一定是做过很多台大手术了,见得多了,血还这么热吗?” 他笑了两声,举起手又放下——手术室里,医生都习惯了没有肢体接触,这几乎是本能了。“好,好。” “我们这行啊,怕的就是刚入行的时候,毛毛躁躁一腔热血,被打击了又自暴自弃,很多人干脆就转行了。你这样,很好。”主任半开玩笑,“小师啊,怎么样,我们科室一直人手紧张,要不,你忍痛割爱——” 这话,半认真半开玩笑,胡悦不禁大为紧张,又有点受宠若惊,又很怕师霁干脆半推半就把她送出去,一时大急,赶忙情切地望着师霁,对他直打眼色,师霁就像是看不到一样,目不斜视,反倒是主任一阵轻笑。“哎呀,小姑娘自己不愿意啦。” “她嘴上说得好,其实比谁都现实,转专业不就是为了钱吗,怎么想回颜面修复?”师霁这才懒洋洋地开口,也不把话说绝了,“同情心那都是嘴上说的,是不是,胡悦?” 胡悦没有作声,一边的钱主任——他也是对这个手术有点好奇,过来凑热闹的——倒说了句公道话,“但这件事也是她跑下来的,想挣钱没什么不好,能救着人就行了,是吧,朱主任。” 朱主任笑着说,“那是,以后还要钱主任多想着,帮我们也找点挣钱的门路——不挣钱,至少多救几个患者那也行。” 原来埋伏是打在这里,胡悦有点明白了,不过大佬的唇枪舌剑她可不敢多说什么,她求助地看看师霁,师霁压根眼尾都不甩她,只是专注地在看屏幕——自打那天两个人在车里对峙,师霁被她说得答不上话开始,他就有点开动战败者的逃避模式,这几天除了正常工作对话,也就只有这样冷飕飕的偶尔讥讽一句,要说多有意义的交流……恐怕师霁是怕了怕了,不敢再和她聊了吧。 到底是顶头上司,胡悦也不敢逼太过,索性跟师霁一起认真观察刘主任的手术,“真是赏心悦目……” 在显微镜里,每一根血管的嫁接都是那么的干净利落,动作幅度只有那么一丝,血管被逐一接上,虽然不是什么难度极高的手术——难点还在后头,但这种高度流畅有节奏的操作,还是让人兴起赞叹的冲动,更燃起对痊愈的信心——虽然知道人力在自然跟前很渺小,但这样复杂的手术都能被实现的话,还是会觉得人,是一种很有潜力的东西—— 胡悦禁不住赞叹了这么一句,换来师霁古怪的一瞥,但她没有在意,而是急迫地盯着每个细节:虽然是否成活,不是现在就能看出来的,但血管有没有成功吻合,血供是否足够,这些都是立竿见影,在手术中就能看出点苗头的指征。 “成功吻合主血管,现在开始植入扩张器。”伴随刘主任低沉冷静的报告,手术室内响起一阵轻微的吸气声——按照常理,血管筋膜的移植并不太困难,但每台手术都存在风险,而且病人身体受损严重,总让人捏一把冷汗。“扩张器。” 接下来就是常规操作了,植皮手术很多都是采用这样的办法——在接下来的几个月,扩张器会一点一点把现在这块筋膜打气撑满,利用皮肤的弹性,把它撑大,最终达到面部修复所需的面积,再切开一端,把这张人皮蒙上去,当然,在此之前还要构建骨骼关系。 “术后有没有什么风险?”年轻人还在高兴,但朱主任却已经开始关心后续了。 “要看有没有感染,筋膜最终能不能成活——不过,颈部供血还是比较活跃,只要血管能成功吻合,应当问题不大。”胡悦止不住声音里的笑意,抢先回答。 “那,如果感染的话呢?”朱主任却仍是要做好最坏的准备。“或是出现坏死?” “感染就给予常规消炎治疗,如果坏死的话,那就说明这个部位的血管受到硫酸影响,已经比平常人要脆,我们还有另一个部位可以试试看,如果那个部位也失败的话……”胡悦的声音低沉下来,“就只能放弃手术方案了。” “是浓硫酸啊……” 朱主任看了师霁一眼,像是有点征询的意思,师霁明白他的看法:浓硫酸对患者身体的影响是比较长期的,尤其是在烧伤部位的周围,身体组织会受到一定的影响,这恐怕也是原本修复科不建议进行这种大规模移植的原因,这样的手术,大张旗鼓,但风险极高,就算是以慈善的态度,也不值得投资,想要做个大案例刷论文和荣誉,可以选取更理想的病人。 这是一个历经过上千台手术的老医生理性的看法,师霁当然也非常赞同,但他不能流露出来——他明知这样,还愿意设计手术方案,是否是心中犹存希望的体现?胡悦会不会这样理解?然后又开始羞辱他‘我知道,内心深处其实师主任是个好人’? 师霁一向知道自己不是好人,也一向很讨厌道德绑架的人,至于那些知行合一的圣人,就算自己无懈可击,他也总还有看不顺眼的权利。而胡悦,很恰好又是个好人,又是个很懂得利用道德绑架来达到自己目的的好人——还可以说是个知行合一的好人,不管怎么道德绑架,她至少自己是做到了自己的要求,也没有指责别人做不到……她只是总有很多手段摆布你去做罢了。师霁现在对她就像是对一只蚊子,很想耸肩跺地把它抖掉,根本不知道胡悦叮咬在哪里,只能感到一股刺骨的痒意。 这种痒几乎能让人发疯,让人做出一些从前不会做的事。让他一路沉着脸出了手术室,胡悦跟着百般找话茬他都懒得搭理——她还担心他把她调到颜面修复呢,刚开始还有点讨好,后来也发急了。 “哎呀,师主任,你这个人,怎么总是这样负面啊。”她有点抱怨,甚至有点儿自己没发现师霁也不愿承认的撒娇,“人家李小姐手术成功,不应该为她开心吗——至少是迈出第一步了呀!这就是希望的力量,你说你这个人,怎么还沉着个脸——难道就真的不相信世界除了坏事,也会有好事儿吗?” 真是够了,师霁站住脚,他甚至不知道这些唠叨里那句话触着了他的逆鳞,这也许甚至是几个月以来多少次无疾而终对话的继续,有那么多的疑问和不解他都想跟着这一句反问,“对我你又了解多少?” “啊?”胡悦怔住了,她眼里飞快地闪过了一丝别样的情绪,像是意识到了他的不对。“什、什么?” ——她总是很敏锐的,如果他们间有什么不对的话,就算他没意识到,她也一定会表现出来,既然她也没有什么异样,那么这件事就不算什么。 两个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像是意识到了这一刻的重要,却又同时对此视而不见,师霁很少有这么想说就说的时候,他不管不顾地继续问,像是要把心中那埋藏了许久的名字一次说个够。“成天师雩、师雩的——你真的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你真的认识我弟弟吗?” 第71章 选择 师雩是个什么样的人? 师雩是现在已经没有人会记得的人了,一个人活在世上的时候留下的痕迹,由记忆传承,《寻梦环游记》里,当一个人的故事还在被流传的时候,他就永远不会真正死去,但现在,世上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师雩了。十年的失踪,亲友的离散,让他成为一个正在褪色的名字。他曾经的同学也许还记得曾有那么一个无故失踪的同学,但这记忆终究会逐渐淡薄,师雩在这世界已经没有痕迹了,只有档案里留下失踪,还有永远没有完成的学业。 “师雩是现在已经没有人会记得的人了,”师霁的声音是冰冷的,透着曾经尖锐,但现在已经习以为常的愤怒,“他是这世界上最不可能成为凶手的人——但被警察定为案件疑凶,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就因为在事发当晚,他也失踪了,就是这么简单的原因。” “你知道师雩曾经有多优秀,我们之间的联系有多紧密吗?” 师家人口凋零,家庭联系很紧密,师霁的父母身体一向不好,他从小经常被师雩父母照顾,两人年岁相差不大,“我们几乎就像是亲兄弟,师雩是我见过最阳光最开朗的人,我——” 他的眉头往下沉去,眼睛也看向地面,忽然有些自失地一笑,“我承认,我从小个性就阴沉。我的朋友没师雩那么多,我爸妈身体不好,从小我就一直得照顾他们,久而久之,性格自然孤僻,很少有人能看出来,但我自己知道,我心里是很孤独的,能了解我的人只有师雩,他就是我们冷冷清清的家庭里最温暖的小太阳。” “你可以去问,每个认识师雩的人都会告诉你他有多讨喜、多善良,我爸妈……谁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年,我妈当时正在筹钱做骨髓移植,爷爷年纪大了,娘家亲戚那边几乎没有往来,师家就只剩我们两兄弟互相扶持,医学院功课之外,轮流去医院换班,跑那些卖房的事……我们几乎每天都要见面,你觉得师雩如果忽然间变成连环杀人犯,我会不知情?你觉得他在医学院的时候有空跑出去杀人再溜回来?” “当时的a市,治安混乱,信息极度不透明,到底死了多少人,有多少人是算失踪的,这些都不知道,师雩失踪以后,我们报了案,警察来做笔录,问的都是什么,怀疑师雩是杀人凶手,他是畏罪潜逃。如果是你,你能相信吗?你明确知道他绝对没时间、没动机杀人的亲人,就因为前后脚失踪,被怀疑是凶手?” 胡悦抿了一下唇,从开始到现在,她都没有说话,他们已经走到了人烟稀少的连通走廊里,春末初夏的天气,风从大开的窗户里吹进来,带着暖意,却暖不动师霁凝结的眉宇,他没有再往前走,话里带了千锤百炼后的冰冷,“凭什么?你也会想,为什么,你当然不服气了。” 但不服气又能怎么办,师霁当年只是个学生,就是现在,一个成功的社会人而已,凭什么能和警察做对?就算再荒谬,警察怀疑师雩是凶手,除了接受,能怎么办? “警方说他们有证据,怀疑师霁是一系列血案的凶手——好笑吧,就因为在一桩案件发生的时候,他也失踪了,就成了凶手了——我倒情愿他是凶手,是凶手,跑了……” 师霁的眼帘垂了下去,嘴角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这件事,让他越说越冷——冷得理直气壮,设身处地,一个人在经历过这样的事以后,愤世嫉俗也算是正常选择,谁能要求他还相信希望,“用我爷爷的话说,跑了……人至少还活着啊。” 如果不是凶手,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甚至连个说法都没有,胡悦不禁又想到了那句含糊不清的转述,“是生是死,至少要给个结果……” 如果没有同样的经历,在师霁面前,谁可摆出高贵的嘴脸,呵斥他不懂得善良?他本来也没有感受过多少世间的温暖,世界对他,从来是多残酷,少温情,团聚短暂,一直在不断地别离,在暖风中也无法融化的冻,是一辈子的感悟,胡悦对他不再有任何不解,恰恰相反,她明白曾经师兄的话,师霁就是靠着这份觉悟才能走到今天:世事就是这样的冷酷,什么温情、善良、希望,全都是谎言,唯独如此,才能适应,才能存活,才能守住仅剩的那么一点点尊严。 但仍是无助的,仍有一名亲人流落在外,生死不知,仍是卑微的,仍是命运的玩物,再努力也没有用,师雩的污名无法刷洗,人也恐怕永远找不回来了,悬案这么多,告破的能有几个?没有人能砌词安慰什么,所以他仍是失败者,仍是弱者,只有弱者才会这么敏感,分外受不了对痛处的刺激,他已经什么都有了,但生活仍不明媚。 胡悦——但胡悦又怎么能说自己是强者呢? 她也眨了眨眼睛,眨掉眼里的一点点酸涩,轻声问,“找过他吗?” “当然找过,”师霁也没看她,他们一起望着窗外的城市轮廓,十六院是市中心无数高楼中的一座,按理本不该有这么好的视野,但这座建在手术大楼和住院部之间的长廊得天独厚,能让他们顺着主干道一直望到天边,“一边陪床一边走家窜巷地找,贴寻人启事,到处敲门打听有没有线索,这些事,警察没法做,怎么做,那几年人力严重不足,案子又多,他们能怀疑到师雩——你要说,也可以算是对同一天出事的另一个受害者负责了。还指望他们找人,哪有这个人力?” 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胡悦看了看师霁,他的脸被阳光镶了一道金边,可表情却是背道而驰,她问,“那个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警方为什么会怀疑师雩呢?” 也许是憋得太久,这段历史毕竟并不光彩,而师霁的性格——可想而知是多么封闭,胡悦甚至暗中怀疑,自己是这些年来最接近师霁的一个——其余人虽然有更高的热情,也许更好的手段,但她们又有谁对真正的师霁感兴趣呢? 他的回答给得很痛快,“那段时间,一直有传言,说是有一个小团伙,敲头党,在a市活动。就是最难破获的那种案件,看你有钱,上去榔头一敲,抢了就走。” 这种见财起意的随机型犯罪是最难破获的,师霁的确应该也对案情有所研究,当然,他当时也生活在那样的舆论环境里。“当时流言纷纷,时不时就传出某小区发生这样一起案件,当然,都没有见诸报端,所以传闻也很多,敲头、割喉,什么细节都有鼻子有脸。真正被我们了解的,就是发生在医学院附近的案子——是有人被害了,割喉,手法很利落,所以警方猜测是医学生。但那段时间,刚好是学校放假以前,寒冬腊月,又是晚上,没有找到任何目击者,而事发以后,师雩也失踪了。” “当时他的舍友都回家了,具体是哪天失踪的也说不清,还是我们好几天没联系上,找到宿舍去,四下对了以后,这才向学校反应,又过了一周多才正式报案,甚至你说他就是在事发当天失踪的吗?不能肯定,他是不是被凶手胁迫到郊外杀害?不能肯定。那一年a市下了七天七夜的大雪,第二年春天又爆发山洪,如果他是在郊区被害,那……” 有千百个理由可以相信师雩也是无辜的被害人,但警方却固执地怀疑师雩是那个凶手,只因为唯独的一点联系——他们是同一时间段失踪的,“就是这样,你能怎么办?” 唯有去接受,至少这比已经死了要好,失踪潜逃,至少还有警方帮着在找,如果确认是死了,抓到了真凶,那么,师雩就…… “所以,你和解警官……”胡悦想到他们奇异又有点紧绷的关系,轻声说,“至少解警官还记得师雩,还在找他,是吗?” 师霁笑了一下,没有否认,而是反问,“如果你是我,除了自己,你还会相信什么?” 希望?那不过是个笑话,她们从事的正是最实际的行业,每个人都想相信希望,可大多数人都只能抱着失望活下去,每个患者也许都像是于小姐,人前挺着胸骄傲地笑,可只有他们见得到她裹着绷带,戴着面具,躺在病床上止不住的眼泪。 他们的眼神在城市上空相遇,师霁的表情含有一点冷嘲,像是在等着她的哑口无言,而胡悦百感交集,也许是直视阳光太久,甚而有一点泪眼朦胧。 或许是错觉,她看到除了嘲讽以外的一些东西,也许师霁也还在隐隐有些期待,期待她带来一个不同的答案——如果她是他,那么,他还能相信什么?也许他也还是希望自己能被说服,能被相信点别的什么。 “我会相信希望。”胡悦说,但她反而不再温暖,这时候她只是很理性地说,“这是唯一的选择。” 并非想要,只是别无选择。 “如果连这个都不再相信,该怎么去面对现实?” 她的话没什么温度,只有不可抵挡的严密逻辑,几乎是冷酷地推理,“如果连这点动力都没有了,人还怎么能抱着遗憾和缺陷坚持活下去?” 凡是对话,信息都必定是双向的交流,师霁说了很多,可她也流露了不少真实,全落入他眼里,在他们的对视之中,两人的表情似乎都有所变化——他们似乎都被对方看到了更多一些的自己,绝非表面如此简单的强弱悬殊,也许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势均力敌,形于外的互相防范之中,又隐隐有一丝相互的吸引,他们都在等着对方再说些什么,把这游戏继续下去,但又都不情愿再多走一步,似乎这样就将变得更加危险—— 胡悦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借机打破凝视,掏出来检阅信息,才看了个开头,眼前就是一亮,她把手机送到师霁面前。 “看,这就是坚持的力量,希望的力量。” 她开心地说,一下又回到了那个朝气满满的少女医生状态,“解警官找到张凤的手术资料了!” 师霁的眉毛也随着阅读进度越扬越高,胡悦没等他看完就把手机揣回兜里,心念转动,“我要去和他一起看一下病历——师老师,你跟我一起去呗。” 没等师霁回答,她就拉住他的胳膊往外拖,“走吧,走吧,就和我一起吧——” 就和我一起去调查吧。 就和我一起坚持吧。 就和我一起相信希望吧。 有些话,没明说,但全藏在了潜台词里,她奋力拉着师霁往前走。 师霁的回应呢? 他的表情仍是愕然,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但—— 一个180以上的男人,却被她不怎么用力的拖动,拖得踉踉跄跄,跟着一起—— 第72章 她是谁 “是田野医院——说来也是巧,这个于小姐,无意间真是给我们提供了不少线索。根据我们的调查,十年前,李生是常来这家田野医院,但之后可能是嫌这里设施日渐老旧,又换到红叶去做保养,至于之前他的女朋友是在哪里做的整容,这就不好说了,很可能是在田野这边,毕竟他家的业务还是比较以整容医美为主,红叶那边更多的好像是体检、保养之类的。” “现在应该他自己是在红叶,他在红叶有股份。” 师霁的语气不算太热络,但也说不上过分冷淡,终归大家都是成年人,既然人都被拉到了田野医院,没必要再不言不语地摆谱。他主动提供信息,解同和当然也绝不会反过来奚落他,而是关心地问道,“那田野呢,也有股份吗?要是交集还很多的话,看到我们出现在一起,传到李生耳朵里,对你会不会有所不便?” “你是说?” “人身安全那方面。” 如果说之前对李生的权势还没有什么具体的感受,解同和的这句话,怕就是最完整的说明了——连警察都顾虑到李生明里暗里的那些实力,常人还怎么去挑战?胡悦眉头不禁微蹙,师霁看了她一眼,有一丝凉凉的嘲笑:现在才想到? 但他倒是没怂,和解同和说话的语气很正常,“他在田野医院没有股份,已经好几年没来看诊了,应该不成问题。” “行——关于李生,你还有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不?我听说他有意和你合作?” “j's的事,应该没人比你更清楚。”师霁和解同和的对话总像是藏了点玄机和张力,“现在这一块很热,李生投资了红叶,尝到甜头,想要再开一家目标客户相对低端一点的医院,咨询了我不少,也有投资的意思,不过,j's目前没有融资需求,股权结构也很稳定。李生转而想邀我将来出任顾问。” 知名医生就是这样好,处处都需要专业意见,就算不是自己投资,光挂靠个顾问也能拿到不菲的薪酬,做到师霁这个程度,真是钱来找他,就连李生这样的大老板,想要开展新业务也不能不高看他一眼。师霁这么说就等于是承认了胡悦私下的猜测:最近他的确和李生有联系,这条线,也许之后还能用上。 解同和不动声色,带他们走到病历室,“你们先看资料,年代确实久远,照片都有些模糊了,可叹在这是中日合资医院——零几年还在坚持用纸质病历的,也就是日本医院了吧。” 的确,日本企业虽然处处细心,但管理也够僵化,十几年前听着久远,但那时候大多数医院也都有电脑了,至少拍照是用数码照片,运气好还能查到留底。可田野医院还用的是胶片相机,经过十几年时间,照片有些斑驳,病历上的字眼也不是那么好辨认——医院是日本的,可大夫是中国的,一手狂草龙飞凤舞,解同和几乎无法辨认,胡悦和师霁倒是拿起来就读,“自诉改善面部结构,建议实行下颔骨部分切除术……哦,下巴的确削过的。” “做了下巴,做了颧骨,做了鼻子,嗯,那时候还没有水光针,做了保妥适——保妥适那么早就进国内了吗?” “那时候是刚批准不久,之前没批准的时候如果要打是不可能上病历的,可能之前也注射过——应该是90%以上的可能。” 说到专业相关,师徒两人的语调又专业又快速,似乎充满难言的默契,胡悦翻文字材料,师霁看照片,“如果这样说的话,也少不了玻尿酸填充吧,你看她的就医照片,额头明显矮了,不像是后来那么饱满,这个给她做的医生是谁?十年前就有填额头的概念了,不愧是中日合资医院。” “去日本专门学习过的吧,十年前,玻尿酸丰额,发际线管理,这些概念在日本都是刚刚兴起。普遍意义上而言,中日的整容技术差距大概在十年左右,所以现在国内的那些整容营销号也开始鼓吹额际线条和发际线的重要性了。实际上这在日本已成共识——如果你想要培养完善的整容美学,可以多关注日本医学界的论文和案例,从东方人种的角度来说,日本整容界确实走在前列,值得学习。” “嗯,至少比韩国那边的人造痕迹要少一些。”胡悦凑过去看看初始照片,“这个是蓝凤、红凤还是彩凤?进来的时候已经整过了,是来做修复的吧。” 解同和一直插不上话,只能冷眼旁观,看到胡悦不自觉几乎拥进师霁怀里的专注,眼睛不由敛了敛,他若有所思地hmm了一声,这才插话说,“这就是找你们过来的原因了——在这里做整容的一共有两个姓张的女病人,分别是……” 张婉婉、张婷婷,非常没创意的化名,从时间和初始照片来看,勉强能分辨出这两个女人和张家三凤的联系,解同和给张家亲戚看了入院照,按亲戚的回忆,最后一次见到她们的时候,这三姐妹的确已开始整容,“和照片是很像”,但到底谁是谁,他们的意见就不怎么值得参考了。 “说是张婉婉比较像是蓝凤,但也有人说那个是彩凤……”解同和摇摇头,他是真有点不解。“你说,如果是逃犯那种——就像是楚江,有意要改头换面,那做个手术,做完了就认不出来了,这也就罢了,真的正常的整容也会让人面目全非到这个地步,甚至是无法辨认谁是谁吗?” 这个问题就比较专业了,胡悦和师霁对视一眼,见他没有回答的意思,便出面说道,“这其实是完全可能的,楚江的想法比较异想天开,主要是他想在一次手术里完成全部,这是不可能的。但其实人的长相没你想得那么独一无二,很多因素都会造成它的变化,比如说,化妆——这个你是可以理解的对吧。” 这当然是常识,毋庸置疑,解同和点点头,胡悦续道,“还有就是嘴部轮廓的调整,下颔骨、整牙、垫下巴,只要是嘴部线条有一点改变,整个人看起来就会截然不同。此外还有玻尿酸丰脸颊、埋线、开眼角等等等等,有一些明星,她可能没有动过骨头,主要是靠这些埋线、提拉和填充来做微整,但是配合化妆,真的过一段时间就给你换一张脸,这个效果是完全能达到的,甚至很多有经验的整容医师都不能推测出原本的长相——动没动,我们当然能看出来,但如果没动是什么样子,继续动下去又会是什么样子,这个就不好说了。” “怎么说都觉得你像是在吐槽谁的样子。”解同和说了一句也就认真起来,“那这么说的话,我们发现的头骨到底属于张婉婉还是张婷婷,张婉婉或张婷婷又对应的是哪一个凤,以眼下的线索还是无法完全确定吗?” “就靠这种老照片的话,无法给你明确解答。”师霁还在翻阅病历,头也不抬地说,“但理论上来说,正规医院在做下颔骨切除术以前是一定要拍片的,拿到当年的x光片,就有希望通过和头骨的比对找到答案,毕竟,姐妹的长相虽然相似,但骨骼也不可能一模一样——找不到x光片了,是吗?” 解同和脸上尴尬的表情已说明一切,“我们本来第一个想的也是x光片,但病历里没有……据说这个关系到病人隐私,他们医院都是把x光片让病人带回家自己保存的。” 这就很尴尬了,张家三凤的谜团,一路牵牵绊绊、藕断丝连,到现在案情都还掩藏在迷雾中,甚至连受害人都无法确定,胡悦和师霁不由得面面相觑,她多少还有点警惕,害怕师霁露出嘲笑的表情,告诉她这就是相信的结果—— “回溯,目前看来是走不通了。”没想到,师霁居然没有冷言冷语,而是捏着下巴,认真地分析,“事实上,你们需要的不仅仅是定位到死者的具体身份,也需要把存活——或者假定存活的第二人、第三人找出来,毕竟,死人不会说话,活人才能告诉你当年都发生了什么故事。” “这样的寻找,当然也不可能是毫无方向,毕竟有了这份病历,知道她们做了什么手术,你就可以推测她们后续要做什么——基本也就是这样了,脸上能动的骨头都动了,再动怕不是要长成外星人?鼻子做过了,做成这样,后续可能还要做修复——假体十年了,快到年限了,那时候的假体还不成熟,到期要更换,不然很容易发炎。” 他一边说,一边随手扯了一张白纸,画上张女士的速写,有了术后照片参照,很快就画出形神皆备的简笔,师霁把脸部肌肉线条擦去,画了几道表示鸡肉会随时间下垂。“颧骨、鼻梁和下颔骨都动了,面部一间屋,三根大梁都动了,肉怎么可能挂得住?肯定要做提拉,没有钱她现在多数就长这个样子。如果有钱的话,能做的手术会更多,现在这种高山根的鼻子已经不流行了,可能会更换成更自然的弧度,这样原本的山根还会有一点不自然,毕竟放了那么多年。还有眼睛,十几年前开内眼角还不是那么流行,手术也没有太成熟,但实际上以她们的面部条件,鼻子都做了,内眼角也是迟早的事。那么这样的话……” 他擦掉眼睛,把它角度画得更开了一些,“还有什么改动?唔,下颔骨的话,即使是做了提拉,以她们现在的年纪,下颚线条也不会这么精致,这也是为什么很多韩国中年女星阶段性留中分发型的原因,这样在每一针的保鲜期间隔里可以更好的修饰脸型……” 他擦掉下颚线,正要画上更松弛的线条时,胡悦却不禁叫住了他。 “等等。” 她凝视着这张被擦擦涂涂,显得有些脏污的画面,眉头渐渐紧皱,胡悦从师霁手中拿过笔,几乎是本能地添了两段线条,“师霁,你说,如果……这个人之后后悔了把下颚骨削成这样,做了修复手术,重新填充假体,把下颚线条恢复一部分,这手术……可能实施吗?”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其名,但胡悦本人并没意识到,叫得很自然,仿佛已经叫了几遍,就连师主任也没留心,他投入到推理中,“当然可以,整个下颚骨没了都可以给你重建出来,更别说这程度的修饰——但这手术比较罕见,你确定她会有这样的想法吗?” “她会不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不知道。”胡悦脸色惨白,种种想法涌上心头,让她眩晕甚至有些恶心,她咬着下唇说,“但我认识一个和现在这张脸长得很像的人——如果张女士做了下颚骨修复,换掉鼻梁假体,一直有积极做提拉维护的话,那现在就应该是她的样子——” 第73章 相信 “身份证号应该是假的……她应该是从h省买的证,头些年那里买证很容易的,穷得没饭吃的人,如果连工作都找不到的话,还能把自己的证卖了,赚上最后一笔。” 售卖自己的身份,就像是把自己在这世上存在的最后一点证据抹消,这好像比售卖身体还让人感到不可接受。但,这种不安感也只存在于能吃饱穿暖,受过教育的人心里,警察和医生都清楚,这个社会有多少隐形人在生死边缘,仿佛隐形地活着。“这样一张身份证,那时候大概行情价是150,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一笔巨款了,买家转个手,卖个两三千,有门路的人也根本不觉得贵,这花销对他们来说,根本可以忽略不计。” 确实如此,有钱人想要换个证件,如果有钟女士这样完全舍弃过去的决心,真的很简单,解同和查了一下,钟女士的这个身份,身份证号、户口本、护照,甚至原籍贯的登记照片都有几分神似,再加上更换二代身份证时登录的指纹应该也属于本人,可以说,如果不是她消失的时间过于巧合,经过软件比对,几处重要面部骨骼结构,又的确和张婷婷的手术后照片有所相似,而张婉婉的骨骼结构分析又确实和那个头骨相符,种种蛛丝马迹,都显示出她和这桩案件确实有扯不清的关系,光从文档上来说,钟女士这个身份,真没有任何问题。 “是真的蛮有钱的——她的公司在浦东某处持有一栋商业地产。” 这个身份一出来,钟女士的花销就可以理解了,就算是再小型的商业大楼,在那个地段,一年几千万的租金收入还不是洒洒水?再随便打理一下,有钱人赚钱是真的很快,预存一百多万的医药费,对她来说真是眨眨眼睛而已。钟女士平时都住在上海周边的别墅区,在市中心还有几套房产,买入时间很早,按现在的行市,房价加在一起都快一亿了。 这样的有钱人,行踪遍布全球也很正常,如果仅仅只局限于国内,那倒有问题了,从出境记录可以查到,钟女士上次出国是在和数月以前,差不多就是和胡悦交谈过的后几天,她飞去美国——本来就持有美国的多年签证,之前也经常有短途旅游,胡悦倒是怀疑她之前都是去那边做的面部维护,毕竟,就像是她和那些贵妇说的,中国这边很多疗法,局限于审批速度,注定是落后于国外的,常去美国,自然能享受到最新批准的药品与仪器,就像是冷冻溶脂,在国内就只有三种吸头而已,国外可是连专门针对双下巴的小吸头都有了。 “人都到美国了,我们也不可能跨国去找,现在只有两个办法,第一就是等她自己回来——国内有公司呢,她总是要回来的,再通过官方途径和她接触。还有一个办法,就是通过私人途径联系到她,毕竟这个年代了,通讯这么发达,不是说出国了就断绝所有社会联系的。” 这明显是在说她和钟女士加上的微信了,解同和把一堆照片都airdrop给她,“本来这都是不该外传的,虽然陈年旧案了,但也是机密资料——反正,你看着办吧,我知道分寸你能掌握好的,看好你哟,胡医生。” “没见几次面,倒是挺投缘的。”师霁双手插袋,冷言冷语。“不知道的人,还当你们早就认识。” 胡悦和解同和对视一眼,解同和呵呵笑,“就不能是一见投缘啊?男未婚女未嫁,多接触不是很正常?师主任你不结婚,我还想呢,是吧,胡医生做的水煮鱼多好吃啊?多接触接触,没准就松动了呢?” 师霁的眼神跟着就落到她身上,像是在无声地疑问:水煮鱼?这种没法重复加热的食物,你是在什么场合下做的?你和解同和……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上次……”胡悦不期然就要开口解释,但才说了开头,解同和就打断,“人家师主任又没问,你解释什么呀胡医生,还是我误会了,你们俩——” “不不不,这你完全就是误会了。” “胡言乱语。” 刚才还若有若无交换眼神,气氛有些微妙的拍档,这会儿反而亲密无间起来,同时矢口否认,只是一个着急,一个不屑。师霁嗤了一声,拎起医生包,“你确定这个隐藏摄像头不会露馅?” “不会。”解同和上前调整了一下包的搭扣,“现在的技术,会露馅的那种都是长期用的,需要找供电,所以可以跟着供电关系去排查。这种隐藏摄像头,常用的排查手段都是主动性的,不可能存在一个监测的场。所以暗访其实比以前要更安全,你也别紧张,这个摄像头只是做个见证,以防错过有价值的线索,无法固定下来作为证据——像是这种陈年旧案,最大的难点就在于证据,所以我们想的得比一般案件更前面一些。” 他的双眼没有离开师霁,说的话笑里仿佛还带了些深意,师霁唇边,亦流出一丝心知肚明的冷笑:在这桩陈年旧案的倒影里似乎还存在着另一桩案件,解同和一边利用着师霁的帮助,一边却似乎还想从他身上打开一个突破口。而这样的角力,已经在多年中被双方习惯,形成了一种难言的玄妙的平衡。 胡悦的视线在两个男人中间来回,她确实也很好奇——师霁以前也没少被解同和求助过,估计之前是没有这么尽心尽力的帮忙,李生请他上门注射,这个按常理,师霁是绝不会答应,这一回,虽然没有明确表示是为了什么,但确实是答应了下来,而且还特意让她通知解同和。以师霁的风格来说,这已经算是帮得很明显了。 这变化,是因为…… 如果说是因为她,感觉有些过分自恋,所以胡悦并没让自己沾沾自喜太久,她也不敢相信这好事是真的,好奇仍存,只是从师霁的表情里找不到答案,也有更要紧的事想问。“你确定这些资料不会把钟女士吓跑吗?如果真的和我们推测的一样,她改名换姓是为了躲开过去的阴影,去美国是畏惧白姐、李生的话,我怕照片一发过去,她就直接把我拉黑,s市这边,干脆直接不回来了,到那时候,关于这个案子,我们可就真的找不到突破口了……” “我也不知道啊。”解同和却回答得很光棍,“我连钟女士都没见过,怎么会有标准答案呢?” 他双手一摊,倒是理直气壮,“现实生活里,破案就是这样,没有一步是能预测到结果的,脚踩西瓜皮,滑到哪算哪,运气好稀里糊涂就把案子给破了,运气不好的话……” “运气不好的话,就一直等到运气好的那天,案子,终究是能破的,是吗?” 说话的居然是师霁,只是语气不对,本来希望满满的励志,被他说得有了那么一丝讽刺,倒让两个正能量搭档有些噎,他如晨星一样明亮的眼睛漫不经心地从胡悦和解同和脸上掠过,唇角扬出冷冽的弧度,“呵,就当是真的吧。” 如果不当真的话,那……你为什么会来帮忙? 这个疑问,如果只有两人独处,胡悦是敢问的,但今天不但有解同和在场,之前还被说过几句水煮鱼,她就有点心虚了,打过圆场送走解同和,在办公室门口踟躇片刻,“那……师老师,我就不送你去停车场了。” 解同和本来就是为了送隐藏摄像头才来的,就赶在师霁出门前这个时间点,其实他们本来也可以一起去坐电梯,只是两个人都没这个意思,师霁用很奇怪眼神看看她,好像她是疯了——只是去打个针,还要送到停车场,她以为他们是什么关系? “走了。”他拎起医生包。“查房好好做,我回来要看记录。” 他不在,签名就只能等回来补。胡悦嗯了一声,送走师霁却也没马上回大办公室,而是在小办公室来回徘徊,手机掏了又收,几次打开输入页面,又都切了出来,她反反复复地看着她和钟女士仅有的几段对话:其实都很简短,没什么私人内容。她对钟女士的印象,现在想来就只剩下她的背影,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都市,整个人淡得就像是窗外的雾霾。 她是张家哪一凤,还是张婷婷,还是现在的钟女士呢?她经历过了多少才走到今天,现在的她想要的是什么?该怎么和她说?如果关于她所有的想象都是真的,无亲无子,人生至此,她还会看重什么呢? 胡悦闭上眼想了很久,忽而发现,其实名言有假,幸福的家庭固然都是相似的,极端的不幸,其实也没有那么不同,该问的永远只有那一个问题。 还相信吗?还愿意去相信吗? 【现在,还害怕吗?】 她缓缓键入,在官方味道十足的预约时间咨询下,仿佛也键入了自己的心声。 【我们已经找到她了。】 【你……想看看吗?】 对方没有第一时间回复,这也是当然,微信本来就不是当面,交流总会给对方留下思考的时间,更何况现在美国时间接近深夜,钟女士完全可能还没看到,胡悦长吁一口气,刚要放下手机,眼睛就又瞪大了—— 对话框上,出现了对方正在输入的状态提示。 她屏着呼吸等待着,凝视着这行时断时续的状态,就像是凝视一只枝头振翅欲飞的小鸟,这一刻在等待中被无限拉长,似乎累积上了十年岁月与一身伤疤的重量,秒针带上了呼吸的颤抖,最终留下的,只有一句简单的叹息。 【看】 胡悦把头盖骨和还原照的拼图发了过去,【能和警察见一面吗?】 又是长达半小时的正在输入,钟女士中间发来一段语音,像是误触了屏幕,又没有及时编辑,点开来听,是一片沙声,还有隐约的哽咽与悲泣。十年了,依旧有眼泪。 【你已经知道他是谁了,我怎么可能还回国?】 但最终,她发回的消息却终究带了属于钟女士的冷漠,个中的逻辑,胡悦一眼就心知肚明——李生的能量,她早已尽知,这起针对他的案子,警方已经开始侦破,谁知道有没有风声传出,这让钟女士怎么能燃起回国的勇气? 不论现实如何,钟女士毕竟是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她的亲人,现在正躺在证物盒里,血肉被岁月侵蚀,连去太平间的资格都欠奉。胡悦并不责怪钟女士的怯懦,思量再三,她键入几行字。 【那,你相信我吗?】 【我来见你,行不行?】 第74章 试探 “是师医生吧?您请这里走,老板在视听室等您。” “是。嗯。” 手中的医生包份量不沉,摆动得很有韵律,师霁跟在管家背后,一路走一路随意地浏览着别墅内部的装潢:都是别墅,也分三六九等,有联排、小独栋,就是在一个别墅区里,也有花园大小的区别。在s市,距离市区通勤一小时内的路程,别墅区也没有什么占山为王的道理,李生住的别墅,粗看占地大约在三千平米左右,几个室外功能区一分,倒也不显豪奢,无非是中等大小,胜在清静,别墅前临水,背靠山,和最近的邻居也有数百米距离。各处设施看出是有点年头了,但打理得很整洁,一路走来,园丁、管家、家务助理,还有两个保镖站在后院抽烟谈笑,员工房一排房门都开着,看起来都有人住,确实是兴旺人家的样子。 对他的出现,保镖虽然报以兴味的眼神,但却并未上前盘问,李生的这个住所,应当是他常年居住活动的地方,像他这样的大豪,会客频繁,人来人往,下人也多,也许做不了太多隐私的事。或者,他会特地注意保持那个场所的隐私。 走进屋子的时候,师霁特别留意了一下地下室的入口——黑洞洞的,看不到什么,他问,“李生在负一楼?” 为音响效果起见,视听室常常修在地下,这一问是有道理的,管家笑着说,“我们的视听室在楼上,师医生这里走。” 别墅里当然有电梯,他带师霁进去,给电梯刷了卡,一路领到三楼房间里,李生正在听歌,门打开交响曲的雄壮旋律便涌出来,音色宏大纯净,师霁走进去,和李生用眼神打个招呼,李生先不招待他,闭眼听完了一整首《如歌的行板》,这才起身奉茶,“见笑了,师医生,平时事多,难得清静,本来应该下楼迎你的。” 这不过是客套话,师霁虽然薄有身家,但和李生的财势远远不能相较。再说,今天他来是应下了为李生打针的邀约,雇佣关系一立,尊卑隐现,李生对他是有节制的礼贤下士,绝非真正放下架子。师霁在胡悦面前作威作福,多少有点故意压迫她的味道,在外从来不崖岸自高,他微微一笑,“哪里,李生你我之间何须这么客气?” 这个李生,出身寒微,但谈吐却很文雅,他的形象很接近于大众理解的儒商,笑在嘴边,城府都在眼里,看师霁的每一眼都像是在量度,他对j's有点兴趣,这是师霁能品到的,对一个潜在的合作对象,李生当然会多方考量。 他在江湖上名声也不错,虽然有势力,但做事却还规矩,黑白两道都能摆平,开医院其实就需要这样的地头蛇,如果镇得住,李生其实不失为一个不错的合作对象,毕竟,虽然在某方面,他嫌疑不小,但商誉却十分清白。而师霁也早学会了用辩证的——不,是更实际的眼光看待事情。 “李生以前都是去哪里打的针。”他打开搭扣,取出针剂和药棉。 “以前也是叫医生过来,我在家时间不多,回来了就不喜欢再往市区跑。一般都从自己的医院里找医生——也就是图个方便,说到技术,和您这样的大拿那当然是不能比。”李生前倨后恭,对他的态度又热情起来,像是在试探师霁吃软还是吃硬。 两头猛兽聚在一起,不用大声咆哮也有对峙的味道,师霁在观察李生,李生又何尝不是在观察他,他感觉彼此都有几分保留,都还有些底牌未打,有些态度未能明朗:李生的财势,眼见为实,在s市不说一手遮天,但也绝对不容小觑,师霁配合解同和的意图,连自己都没有完全肯定,他还没想好这一回该怎么站队,跟着胡悦过来,不过是希望把一切掌控在自己的了解中。毕竟,胡悦是他的徒弟,如果贸然触怒李生,也很容易被认为是他的态度。 “李生客气了,其实,注射保妥适并不困难,有一定经验的整容医生都能轻松驾驭。”师霁把针剂包装拆开,“用我的药还是您的药?” 这一步有些大胆,李生的手动了一下,双眼直直地注视着师霁,“我备有药。” 有经验的医生,绝不会注射来历不明的药物,不过师霁会这么问也是早有准备,他故作迟疑,“这……” 出了事算谁的?虽然是李生要求,但事发了李家人可未必会这么想,师霁这属于非法行医,轻也要被吊销行医执照。——不过,换句话说,李生又凭什么信任师霁带来的药物? 这件事,已和药品本身无关,眼神交流间,争夺的是另一种东西,雄性与雄性想要相处,总有一个需要低头臣服,至少和李生相处,他的态度很明显,必须如此,否则他何必如此费心维持年轻的外表?职场中人,追求的并非肤浅的美观,更多想要攫取的是那种天生强壮、天生不老的威慑力,李生表面儒雅,私下性格怕是偏暴烈,什么事都要争出个高下。师霁和他对视片刻,逼真地做出逐步退缩的效果——他的演技一向不错。 “如果李生有准备药物,也在保质期内,那当然也可以。” 他低下头,有一丝不情愿地笑了,但总体仍保持得体,李生也笑,他肉毒素打多了,眼周肌肉松弛,笑意不易到达眼底,“那还是用你的吧,师主任你的药,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没想到李生也知道肉毒素在国内的乱象。” “毕竟我也有投资做医院,自然都要了解一下。” “李生真是事必躬亲,令人佩服。” 肉毒素、玻尿酸,在国内的货源的确都乱,玻尿酸还好,注射水货如果质量不过关顶多过敏,再注射相应的融合剂,后果一般不太严重。但肉毒素如果打了假货,含量超标那是会死人的。有些贪便宜不愿去医院,在医生家里打的求美者这完全是在赌命,毕竟医院都是从正规渠道进货,而医生手里的药可就不好说了,为了追求利润,对外给出便宜报价的同时,也不免会向‘可靠渠道’拿货,主观上当然都没有取人性命的故意,但,这个渠道到底可靠不可靠,那就只能依靠医生本人的判断了。 像是师霁这样收费奇高无比,李生这样对价格毫不敏感,只是追求舒适便捷的客户来说,家中注射肉毒素的安全性还是很高的,药是从医院药房开出的正规药物,注射技巧高超,对药物的用量与注射点把握也炉火纯青,师霁带上手套,手指拂过李生面部,李生下意识一挺背,又躺了回来:对别人的接触还是很敏感,防心重。 “了解一下面部肌肉,您放松。”他说,尽量云淡风轻地处理医患间的主动权——李生再想要攫取主动也没用,治疗开始,医生永远处于优势方。“以前打过吗?一般间隔多久?” 他无意刚开始就探问过多,问的都是普通问题,尽量不触犯敏感区域。“眼周还要过段时间,现在再打,脸部会完全僵掉,这次打额头和法令纹,用量我会偏少,您看起来已经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了,日常保养还是少量为主,我会把这支分五个部位注射——李生你的左右肩肌肉弧度不一样,如果你希望的话,这里也可以通过肉毒素来纠正。” 他的手顺势在肩膀上一按:按理说,李生这些年来养尊处优,虽然身材维持得好,但从很多细节来看,不像有健身习惯的样子,平时听他谈起,多数都是靠饮食养生。但师霁按了按肩膀,眉头却是微微一扬——李生的右肩,肌肉坟起有力,倒是经常运动的样子,和左肩的绵软形成鲜明对比。 “我就说我的肩膀总是有点一高一低。”李生倒是没想太多,打肉毒素是日常了,这个痛点被戳出,让他有点兴奋,“这也可以通过肉毒素纠正吗?” “可以,凡是和肌肉有关,都可以用肉毒素,只是效果明显与否,以及是否会影响到日常生活而已。很多人甚至想给小腿打肉毒素——这也算是当代版的三寸金莲吧。”师霁回过神,含笑说。 他耳边好像还有胡悦的声音。‘钟女士浑身上下都是鞭痕……’ 李生即使有一双利眼,终究也看不穿师霁的重重面具,不觉有异,欣然道,“那还等什么?就知道请师医生来没有错。” 他就势吹捧师霁医术,加以笼络,“师医生,我知道你已经开了一家j's,做得也很不错,但老实说,我看你的天分,成就不应当仅止于此。” 这是想要投资他了,师霁微笑,“我是个没什么野心的人,安分度日,过平民生活也就很满足了。” “你现在的身价,也不能说是平民生活了。”李生不以为然,“但钱还是能带来许多好处——你现在有的还太少,等你有了更多就会发现,有了钱,权自然也就跟着来了,很多你以为钱解决不了的事,其实,我们做起来是很轻松的。” 他压低声音,颇有诱惑力地低声说,“比如说,我知道师医生心头的憾事,一直是你的堂弟师雩——” 师霁手里的针头轻轻一颤,“哦?” “他身上的通缉令,已经很多年了,令弟蒙冤出走,想必这些年来,也很想家吧?” 有钱有势,就是好,虽然赤着上身,正被医生摆布着打针,但李生依然随随便便就把局面握于掌中,这也许正是他所追求的效果——在自己最脆弱的时间,抛出重量级底牌,直击师霁软肋。 这也的确是师霁的软肋,他的声音都有点变了,“李生——这是从何说起?” 他的反应,足够掩盖过李生探问私事的不礼貌,李生演的这出戏,已收足了效果,他自然就不着急了,笑而不语,直到注射完成,这才一边扣衬衫,一边颇有些语重心长地说,“小师,这世上的事,没什么能逃开老生常谈那些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的事,哪里有那么难打听呢?” 没什么事能逃开老生常谈——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师霁说,他没往下说,而是凝视李生——李生现在,是待价而沽,他也要看自己能表露出多少诚意,再细谈师雩的事。以他的推测,李生提出的第一个要求,不会太难,但也绝不会简单,他是看上了自己的技术和人脉,但还要折一折他的傲气,恩威并施,把翅膀拔了,才好收服。 确实如此不假,李生略一踌躇,迎着师霁的眼神,颇具兴味地一笑。 “我记得,你有个很宠爱的徒弟……是不是姓胡啊?” 师霁放在兜里的手一把紧捏成拳,心念电转,脸上表情维持不变。 “那个女孩子,虽然长得一般,但眼神很灵动——下次方便的话,也带来一起坐一坐,好吗?” 他为什么会这么问,是在试探什么?还是明确地索取什么?在李生心里,他们取得了怎样的互相谅解?李生想要对胡悦做什么?在他心里,她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许多名字、欲望、担忧混杂成一团,沉甸甸地在胃里盘旋,他们说起的鞭痕,失踪的钟女士,师雩、胡悦、师雩、胡悦—— 师霁微笑起来,阳光下,他的笑容清澈坦荡,仿佛不染丝毫阴霾。 “李生看上她,是她的福气。” 他说。“下次,当然会带着她一块过来。” 第75章 太阳底下无新事 阳光洒在迈阿密的海岸线上,一排脱得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中老年白人躺在沙滩上,各自选择不同的面来回翻晒,再走远几步,当然是一条永恒的酒吧街,更多人坐在烈日下方喝鸡尾酒——大虾鸡尾酒、血腥玛丽,还有永远老少咸宜的莫吉托。以当地风气来说,酒吧内部的座位反而不受欢迎,在这里穿着长袖长裤也很奇怪,即使是一身轻薄得体的真丝衣裤也一样突兀,坐在角落里的一对亚裔女人因此就很显眼。 “还是建议您不要喝酒,激光手术以后喝酒对皮肤不好。” 其中年轻一些的女孩说,她有些好奇地左顾右盼,显示出一个初到美国的年轻人应有的好奇——这也许是她第一次出国,这份新鲜感是很容易看得出来的。 另一个戴着墨镜的女人因此笑了一下,即使只是一瞬间,“怎么请到假的?” “老板准了。” “机票钱不便宜吧,公家给报销吗?” 这是个年龄气息浓厚的问句,即使外表再年轻,词语的选择也暗示了她的年龄层,胡悦也笑了,“不报销,钱……是老板出的。” “就是那个师主任?” “……嗯,就是好看的男人会骗人的那个。”胡悦顿了一下,补充道,“婉婉的事情,就是警方找上他,我才因此有所接触。” “他为什么会给你出钱?” “我也不知道……”胡悦的语气有点儿犹豫,就像是她自己也不肯定,“他……心好吧。” 这回答里些微的自嘲和讽刺,让对面又露出了一丝笑意,这也就不枉她一番表演——其实激光手术过了几个月,早就可以喝酒了,这么说只是唤起两人共同的记忆,稳住钟女士的情绪。 “手术区域,现在恢复得怎么样,疤痕有淡化吗?” “不知道,那都在背上,现在一个人住。” 以前也是一个人住,但有胡悦帮忙检查,她反射性就想建议,但还是忍了下来。“一个人住的话,生活会不方便吗?” 钟女士知道她说的是语言,“日常生活够用了。” “那您的学习能力确实很强。” 已经查到了张婉婉、张婷婷,钟女士的出身来历自然也已经不是秘密,这是二人心知肚明的事,胡悦说得意外大胆,钟女士也没有面具被揭穿的狼狈不适,她笑了一下,从身上摸出一根细长的香烟叼上,“以前一度很喜欢上课……想证明我们其实也就是少了那么一个机会,并不比别人笨——后来又算了。” “为什么算了?” “觉得没什么意思。”钟女士低头点上烟,喷出一串白雾。胡悦看了一下周围,这动作被她注意到,“放心好了,这里是非禁烟区。” “一直都有抽烟的习惯吗?” “最近染上的。” 为的是什么,两人当然都明白,酒吧这一角陷入一阵沉默,直到服务生端着饮料走来,她们要的是两杯毫无新意的果汁,胡悦喝了一口鲜榨橙汁,又偏头去看外头的海滩,“白种人太爱晒太阳了,这不是什么好习惯。” “是吗?” “光老化是皮肤老化的第一诱因,过量紫外线也是皮肤癌的主要诱发因素,你看皮肤科医生就从来都很注重防晒。” “噢。” 交换的问题,回答得都有些心不在焉,两边都在等待,等的是什么不言而喻,钟女士的手指无意识地玩弄着袖扣,打开了又系上,胡悦并不着急,耐心地盯着餐巾纸,钟女士今天肯出来见她,其实已经说明了很多。 “你这次来,带了什么新的东西?” 果然,沉淀了一会,钟女士问,她端起果汁要喝,忽然又放下杯子,把扣子仔细扣好——刚才露出的一段手臂,似乎已经引来了斜对角异样的眼神,或者,至少钟女士是这样认为的。她抚了一下袖子,“李容声终于要倒台了?是他傍的那位出事了?是打算从他入手,还是已经树倒猢狲散,想把他给顺手收拾掉?” 这一问,问得就很在行了,而且也透露了不少信息,张婉婉的死,似乎和李生已经脱不了关系,而胡悦连李生背后的那位是谁都不知道,对话似乎无法继续,她抿了抿唇,“你之前……是曾想报案未果吗?是李容声背后的势力护着他……” “我没有报过警。” 信息的交换从来都是相互的,钟女士现在,应该也已经意识到了胡悦身后的警方并未掌握太多线索,但即使如此,她也没有下逐客令,而是若有所思地深吸一口烟,吐出白雾,把烟蒂搁在烟灰缸上。 “没有用。”她说,“就没有想过报警,你要是见过他的座上宾,你也不会想到报警。” 她顿了一下,忽然拿起烟猛吸一口,才慢慢地把它放回去,“想知道什么?红凤是怎么死的?” 可能是因为尼古丁的关系,虽然钟女士的声音很冷漠,但指尖却有一点颤抖,“其实,你多数已经猜到了吧,就是你们想得那么简单。这世界上本来也没有太多戏剧化的事情。” “你身上的疤……” 故事的确早已能拼凑出雏形,只是有些细节还待确认。 钟女士回答得很爽快,也许是个人都有倾诉欲,而这些事的确埋在心里太久了嗯,能有个人分享总是聊胜于无。“就是他留下来的,李容声身边一般总有两三个女人,一个个都慢慢在整,整到他喜欢的样子,再带到他的地盘里,然后……” 她的嘴唇勾了起来,“我们三个长得很像,所以最得他的宠,这不是什么好事。” “你们还有一个人呢,去了哪里?” “死了吧。” 钟女士的语气意外地有些冷漠,“她最能配合,也最得宠,李容声最喜欢她,所以她也最疼,我们平时都会吃一些止痛药……他放我们走的时候,她已经在吃吗啡了,我们最后一次联系的时候,她已经抽上粉了。” 可能是在会所工作过,她对这种事的口气很淡定,没什么猎奇的味道,“穷人家出来混,很多时候没什么亲情的,各顾各的过惯了。要不是李容声喜欢,可能早就各自分开做了,甚至是红凤死的时候,我们都没什么愤怒——也谈不上怕,就是慌,你知道吗。” 慌是真慌得厉害,痛是已经习惯了的,李容声的鞭子每天都会打下来,打完了就上药包扎,他那些新奇、变态、糜烂得甚至连被禁的小说都没那么异想天开的玩法,除了逆来顺受,还有什么办法?其实死人也是迟早的事,红凤——也就是张婉婉死的时候,过来处理的小弟都麻木了,张蓝凤和一个小弟平时对过几次脸,交换过笑脸,他私下说,一两年总会玩过火。以前都是送到殡仪馆——老板有关系,烧了以后骨灰一洒,什么都没了。 红凤不知是运气好还是不好,那段时间殡仪馆改造,安保系统刚装上,馆内相关人士还没找到漏洞,只得草草收埋,蓝凤问过地方,连小弟自己都不记得了。后来再过了一段时间,她身上没了好肉,李容声手里新一批女人也整出来了,她拿了一笔还算丰厚的买断费,一百来万,回头想把还没被送到小黑屋里收的那些细软都卖了,才发现几乎都是假货。 “是我运气好,后来又遇见了一个人……”钟女士说着笑了,“也没什么好说的,像我们这样的人,什么故事都是依附着男人,没什么意思。” 后来那个人对她蛮好,说起来也是在以前那个圈子里认识的,他也有点异常的癖好,最喜欢的是疤痕,钟女士跟他的时候,正好他病了,顺势转为保姆,照顾了几年也有点感情,他病故的时候松松手,给她留了一栋没建成的商业大楼,钟女士接下来要做的也就是继续投资了。 也因为跟的一样是圈子里的人,钟女士很清楚李生的能量。“身份就是后来那个给我换的……他说被李容声知道了,会有点麻烦。” 但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钟女士一辈子也不想见到李容声了,张蓝凤、张婷婷都是已经死了的人,留下来的是一具伤痕累累的躯体,怀抱着污秽不堪的秘密,钱对钟女士来说是真的没什么关系了,“以前很想要钱,有了钱就不会受这份罪了,有了钱又觉得,有什么区别呢?” 她托着腮望着窗外的碧海蓝天,还有些当年秀美的脸全扭过去,点一根新的烟,“有区别吗?” 胡悦无法回答她,她知道故事没有这么简单,钟女士可能有很多事没有说,但也无意再问,这些细枝末节,对事态不会有更多影响,钟女士也理当保留自己的隐私。她当然远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冷漠,否则不会问是否李容声的背景已经倒台——而她也没有表现出来得那么淡定,内心深处仍存有惧怕,否则她不会叫胡悦来美国。 这当然是很理性的考虑,从钟女士透露的信息来看,胡悦现在也是在玩火——如果她说得都是真的的话,李容声绝对是她和师霁惹不起的那种人。不过,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胡悦不会去考虑那么多。解同和有自己的权衡,其实这世界上很多问题都很简单,你要做的无非是选择一种东西去相信。 然后就别想太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你很担心人身安全,是吗?”她不答反问,钟女士侧过身子,在朦胧的烟雾中看她——已经到胡悦的表现时间了,而钟女士也在期待她的表现,这一点,很轻易就能看得出来,甚至胡悦也可以说,钟女士心里隐隐是希望能被她说服的。“如果有机会,你也想看到李容声死,是吧?” “现在的你,只是需要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回国,对吗?” “你希望我带来的消息,是李容声已经确定倒台,你可以毫无风险地解决从前的遗憾,是吗?” 胡悦认真的时候,语气往往平静得残酷,没了以往的温柔,钟女士没回答,又吸了一口烟——但她们彼此也都知道,这样的担保并不存在,钟女士想要回国就一定得承担她心中的风险。 “你觉得我会怎么说服你呢?”胡悦问。 钟女士笑了,“我不知道,你打算怎么说?” 她不会说现在的法治已经清明了许多,也不会分析也许从前的吏治也没到这一步,只是她们读书太少,容易被唬住。胡悦说,“你的想法,很好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我们的过去决定了我们的思维方式。” “你的故事,让你有这样的想法也很正常。你会不会也很奇怪,一个美容医生,为什么会为了一桩危险性极高的案子千里迢迢地跑到美国来——甚至还自掏腰包。” “我会这么做,当然是因为有我的故事。”胡悦说。 她握住钟女士的手,“现在,你想听听我的故事,我的想法吗?” 钟女士在烟雾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又吐出一口烟,像是无声地说,‘那你就放马过来’。 # “先生,请去机场,谢谢。” 一小时后,胡悦从酒店大堂中步出,坐进出租车里,把最后一件衣服塞进随身行李包,她掏出手机给解同和发信息。 【张蓝凤同意全力配合警方调查,她会在案情明朗、时机合适的时候回国】 【好。】 现在是国内深夜,解同和的信息回得较迟,【另外,还有件事要告诉你,这件事,我和师霁有一定的意见分歧。】 【李生又向师霁预约了保妥适注射】 【这一次,他希望你独自过去】 第76章 第一个奢侈品 “保妥适需要这么快就再补药吗?他就不怕会产生抗药性?” “当然不需要,打了这么多年,他不会不知道保妥适的最佳注射周期,所以,你也应该很清楚,他要你过去有什么意图。” “这就是我不赞成你孤身过去的原因——”解同和提高了声调,他有点生气的样子,“张蓝凤的证言不假的话,李容声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没数吗?胡医生,作为一个警察,我也不可能让你做这样的事,你做得已经够多了,接下来的事就交给警察好了。你们还是快回去挂号什么的吧,不是说病人都排倒医院外头了吗?怎么一天天的这么有时间!” 当惯了警察,解同和为人处事一向有分寸,他的话从来没这么多过,更是很少有这种说一不二的气势——但越是这样就越显得心虚,胡悦和师霁都不为所动,对视了一眼,又看向解同和:聪明人,话不用说透,“现在这件事,已经不是你说无关就无关的了。” 想要抽身而退,哪那么简单,师霁当时没和李生翻脸,现在也不好贸然中断联系,胡悦说动了钟女士,现在不去,解同和该从什么地方寻找证据?“已经是十年前的案子了,按照钟女士的说法,那些消失的人是留不下任何痕迹的,人烧了骨灰洒了,安保系统也有漏洞,现在的火化技术,什么时候开炉周围哪有信号,等你们找到了那间殡仪馆,然后呢?难道还要等到下一个意外出现,那得等几年?” “已经有一个客户是李生的受害者了,我也不想到时候再给另一个客户做激光修复。”胡悦的语气斩钉截铁,“昨天我接了于小姐的复诊,帮她检查了一下乳房假体,借这个机会看过了——她身上没有伤痕,李生对她也依旧很好。可见李生只是对特定长相的女性有兴趣,我距离他的模版还远得很。第一次见面,他最多给我一点甜头罢了。叫师霁拉皮条,不也一样是给了甜头——合伙开医院,这可是几十亿的大生意,都有根胡萝卜吊着呢。” 话是这么说,但叫胡悦和李容声独处,解同和心里明显过不去这个坎,他没法说服胡悦,更没法说服师霁——很明显,反对她独自前往的人是他,而赞成的人是师霁。 “我真是搞不懂了,你们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怎么的,真是外行胆大啊,亲自和犯罪分子接触,一点不带怂的?”他脸冲着胡悦,问完了又质问师霁,“你也是,我就不说别的了——”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一下,眼神在两人中间打了个转,胡悦和师霁都拧眉回望,一副什么也不懂的样子,解同和这才继续往下说,“就说你们俩是师徒关系,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道理你不明白吗师霁?胡悦年纪小不懂事,你不拦着她至少也和她一起去吧,让她自己去,她要是就此消失不见,你良心能安?” 师霁还是一如既往的英俊又冷淡,语气没什么温度,他的白大褂似乎永远不染纤尘,“这世上本来就有很多人无缘无故的消失不见,并不止她一个,胡悦已经是成年人了,她也觉得自己是个强者,我没必要拦着她证明自己。 ” 胡悦和他对视一眼,师霁的表情还是那样,就像是她每一次自不量力地提出要求时一样,漠不关心,隐藏了那么一点点挑衅的蔑视——他当然不会阻止她了,恰恰相反,师霁的潜台词也很明显:他倒是想看看,她自认的那么强。 越是这样,打他的脸也就越有趣,胡悦唇边逸出一丝微笑,有时不用假装天真活泼,可以有一个人看透你的本色,不管怎么否认,这确实也真让人觉得有意思。 “师主任说得对,闲事是我要管的,”她平静地说,“我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我也相信自己的判断——李生要我单独去,未必是对我有什么兴致,不过是想测试师主任的诚意罢了。多疑的人总是会多试探几次,李生想和师主任一起开医院,十几亿的投资要全都由他来运作,不拿捏一番怎么行?” 道理解同和都懂,感性上过不去而已,他无奈地吐口气,从兜里拍出比纽扣还小的缩微摄像头,“行,反正这是你说的,出了事可别回来找我做警闹!” 这不过是气话,解同和和师霁年纪差不多,都是三十几岁的成熟社会人,气一句还好,再继续表演就有点假,他很快又回复了之前嘻嘻哈哈的老样子,边帮她设定摄像头边开玩笑,“十几亿,师主任,你就和我说你有没有一点心动吧。要不,我这案子办得慢点,等你拿到钱了,我们再——” 师霁根本懒于搭理,“呵。” “钱你无所谓,那人家提出的别的好处,你总不会无所谓了吧?”解同和有些暧昧地挤眉弄眼,“你弟弟的事情——” 他这一问,胡悦有点尴尬——她是很好奇李生怎么拿师雩的事情说事了,但解同和不知道师霁已经和她说了许多师雩的事,这会儿如果表现得太无动于衷,解同和大概就能猜到她知道了个中内情,怕不是又要被调侃一番?但故作不知又有点假,这好奇与不好奇,该怎么好奇,在分秒内好像还真没法分析,一时间演技尬在那里,踌躇了一会才东看西看:最好两个男人光顾着对峙,都忘记了她在一边。 但,这想法注定是有些天真——解同和一向是暗中观察挂的,他是警察,这也属于职业习惯,师霁的眼神也扫着她,被看到了才收回来,他笑了一下,“我没那么天真。” 是觉得李生办不到,还是…… 没有让她猜很久,师霁自己说,“消得了通缉令,消得了记忆吗?” 他望着解同和,眼睛微微眯起来,亮出牙齿,作势微笑,解同和也不再是那个笑口常开的老油条,迎着师霁的眼神,心领神会地扬起唇角,这一刻,他看起来居然有点帅气。 “你说得对,有些事,能那么容易忘记就好了。” 胡悦左顾右盼,知道是自己出面缓颊的时候了。 “那个,话说回来,我……该怎么去别墅群啊?” # 胡悦不会开车,这个是她这个年纪女孩子的通病了,大城市停车场不好找,很多女孩子都不觉得驾驶是必备技能,胡悦有机会倒是想学,但以前真没钱。还好,她运气不错,李生人在失去办公楼,免去了她叫辆出租车到别墅以后就回不去的尴尬。 没了探魔窟的噱头,一切就平淡起来,秘书客气地讲她请到休息室用茶,“李生正在开会,稍后我来请您”,胡悦坐下来手机一玩就是一小时,这时候她已经确定李生对她并没什么兴趣,叫她单独过来,确实是在测试师霁的服从度,或者更明显一点,就是要确定师霁是怎么样的人——他要胡悦来做什么,师霁不会不清楚,如果为了投资的机会,能献上身边的助理,这样的人固然可耻,但也很好利用,只要能抓住他的欲望,就可以轻松地驾驭在鼓掌之中。 “胡医生,李生现在有空了——” 一切一如预料之中,胡悦进去和李生打了招呼,解释了保妥适的注意事项,“之前主任给您规划的注射间隔最好是不要再缩短了,否则机体一旦产生耐药性……” 李生笑笑的,看起来心情不错,“知道了,也好,那这次就按计划打几支玻尿酸吧——上次你们师主任给我说过,这里可以打一点丰满一下脸颊。” “……好的。” 注射玻尿酸而已,虽然也是非法行医,但情节算比较轻微,胡悦也能轻松驾驭,她戴上手套,按了一下两边脸颊,“确实已经有些不对称了,您常年在这里注射玻尿酸丰脸颊吗?” “小时候家里穷,这边牙齿坏了,家里不带我看,这边的牙齿两年没法咬东西,偏嚼,整个脸都歪了。”李生笑了笑,倒是不避讳自己的出身。“这么多年一直得靠玻尿酸矫正——这种偏嚼造成的不对称,整形手术也救不了,只能这样弥补了。” 这是真的,胡悦手指隐隐发痒,想要去按按李生的下巴,但忍住了没动——下巴肯定也是通过玻尿酸来补强,只是每个部位的代谢周期不一样,补注射的时间也不一样而已。像李生这样,由保妥适和乔雅登打出来的富态,也确实需要一个私人整形医生随叫随到,给他补针不说,也知道怎么打效果最好。打针的过程没什么可说的,胡悦乖得像鹌鹑一样,一句话不肯多说,倒是李生自己都讲,“这种针人人都能打,我这个人,人尽其用,倒也不觉得什么都一定要最好的,资源错配了就是浪费——没必要叫师医生来,你来也是一样的,还能多些锻炼的机会,对不对,胡医生?” 他宽慰地拍拍胡悦,胡悦抖了下肩膀,撩起眼皮飞快地瞟李生一眼,“嗯……嗯。” 她进来就是这样畏畏缩缩,局促得很,毕竟一个刚出社会不久的小医生,赴这样的约会自然不会太放得开,胡悦也只能如此表现才合理。到目前为止,她都算是演得不错,李生看着,眼里笑意加深了——对师霁,也许他还要慎重点,但胡悦这样的小女生,那真是随便玩。 “别想太多了。”他有点儿哄人的意思,加重语气说,“就是不想耽误师医生的时间,跟在师医生身边好好干——我这个人,看人很准,上次见到胡医生,我就对你很有兴趣,我觉得,你身上有一种让我很感兴趣的东西。” 这样的上位者,自然是气度雍容,不得不承认,李生沉稳的语气里有种说不出的魅力,就像是他拍她手背的触摸,温存,有一点湿粘,像是被鳄鱼舔过一遍,轻微恶心的同时,你又总忍不住因为他没有咬你而受宠若惊。 “谢……谢谢李生?”胡悦的肩膀稍微展开了点,站得也比之前直,她对李生怯生生地微笑一下,双眼找着李生,看了一眼,但没有过火,只是一眼就笑着低下头,依旧不无局促,“给……我锻炼的机会,我……确实很缺乏这样的历练。” “这就对了。” 上得了台面,应对得体,也证明李生眼光无差,他不禁大悦,按下内线,叫秘书送个包裹进来,“我知道你们的规矩,出来打针,都是要给劳务费的——师主任怎么和你算,这个我不管,这是我的份。” 他使个眼色,秘书打开牛皮纸,一抹考究的橙黄映入眼底,光看包装上的logo就让人微微一怔:爱马仕。 秘书打开给她看——是个爱马仕的手提包,胡悦还不能分辨价格,当然亦不知真假,只知道不是最经典的那两个款。 “这是爱马仕的维多利亚包,产量稀少,很难预定的。”秘书察言观色,适时进言,“李生也等了很久才拿到。” “这……是不是过于贵重了,李生?”这个包,胡悦不敢乱拿了,“于小姐有蛮多爱马仕,但没看到过这个款,您不妨再丰富一下她的收藏。” “哈哈——你这个姑娘有点意思。”李生微微一怔,笑容更盛,“别想太多了,你的这个和她的不一样——不同的人,不同的价钱,你放心,胡医生,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 大人物当惯了,对平民的生活也是一知半解,知道资深医生有钱,就当所有医美从业者都吃过见过,这个包看来是真货。但胡悦仍不想就这样拿走——这和师霁是一个道理,不拿,真就翻脸了,但拿了也许还能有点线索在。 她踌躇一下,伸手拿起包,在李生鼓励的眼神中,对着镜子比量了一会,又放回去。 “你说得对,李生,不同的人,不同的价格。” 也许是两种兴趣都有,也许是为了暂时迷惑她的防御心,李生的这句话,到底是不同的人,还是不同的女人,胡悦不能挑破,不过答案都是一样的。 她翘起唇瓣,似笑非笑几乎有一点点婊气地说,“这个价钱,太便宜了。” 是拒绝,但拒绝得很委婉,几乎可以当作某种暗示和勾引,李生微微一怔,看着胡悦的眼神又和从前有所不同——美女见多了,有钱人都喜欢玩点新鲜的,很显然,现在的胡悦,就让他觉得很有意思。 “那就当作首付。” 他把胡悦的手按到把手上,几乎是在哄。 “下一次来打针,会有更好的。” ——除了‘那就谢谢李生’,胡悦还能说什么? 第77章 苹果酒 【悦悦,那个报告我拿到了,你现在在住院部还是哪里,要么中午一起吃饭啊?】 【哦,出得这么快呀?那要么……今天下午?我轮休,刚好可以一起吃下午茶。中午你等不到我的,我可能要加班,上午有一台手术可能会有点久。】 【好,那我们下午还是蔡嘉啊?那家店离你们医院最近,要么去godiva吃冰淇淋?】 【我有点想吃可丽饼欸,我们去芮欧里面那家店好不好?】 【没问题,她家的苹果酒真的还蛮好喝的,要是你没吃饭的话还能点个意大利面什么的,计划通~】 “悦悦,和谁发短信啊?”戴韶华说,声音不轻不重,也足够让大家注意到早会上有人在低头玩手机——虽然也不是一两个,不过招惹到领导的注意总是不好。刘主任看过来一眼,胡悦若无其事地一笑,当面不认,“没有发短信呀。” 戴韶华还要再说,刘主任又看她一眼,她也知道自己失去节奏,头低下来不说话,刘主任继续说,“还有最近你们发了什么论文,到时候邮件统一发到行政办那里,样刊到了最好也是拿过去一下,如果行政办自己有订可以不拿,别的还是要拿的知道吗,不然到时候可能这个论文就不给你认定了,很麻烦的,万一没有电子刊,或者电子刊不在我们买的论文库里的话……” 这些细节,也就是当家人才会不厌其烦地强调,年轻人都似听非听,几个大佬更是直接不见踪影——师霁干脆直接就没来。会散了戴韶华还特意叫住胡悦,“悦悦,刚才是不是和师老师发消息啊——我是想和你说,要提醒师老师去登记论文,上回他的样刊寄过来,还是我翻了去行政办那里对,才知道师老师有两篇论文都没登了。” 像是十六院这样的知名医院,要维持逼格,除了做知名手术以外,当然最好的办法就是发论文了。最近国内正在跟风国外,大搞研究型医院,论文发得多,除了科室领导有面子,本人职称晋升有优势以外,科研经费也会有扶持。师霁有写论文,这个胡悦一向是知道的,为老板登记论文的琐事当然也是她这个助理的活,戴韶华这样讲是什么意思,大家都是成年人,彼此心里明白。几个同侪相视一笑,都各自散去,不帮着戴韶华也不帮着胡悦——毕竟是下一个住院总诞生的日期越来越近了,这两个都是热门人选,狗咬狗大家看了当然开心。 “噢,好,谢谢韶华你的关心,你真心细,难怪师老师喜欢找你帮忙。”比斗嘴,胡悦不会输人,她走诚恳白莲花风,什么时候都是笑眯眯的。“放心呀,等会跟台我一定转告师老师。” 真要当住院总了,那就没有老板了,胡悦这个意思,是要给自己找个继任者了?戴韶华刺她可能没想那么多,这会儿倒是尴尬了,不好反驳更不好发火,嘟着嘴怏怏不乐——但奇怪的是,看着也没有很不乐。 大家都是医学狗,不在一个组的话,这点唇枪舌剑就是唯一的办公室政治了,早会开完,各有各忙,办公室一时陷入沉寂,谢芝芝悄悄在微信吐槽,【有没有觉得……她没那么生气啊?该不会是把你的话当真了吧?】 【什么意思啊?】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啊,要是当不上住院总,能进师主任的组,她肯定也觉得不错。】 要说这一次的竞争者,的确师霁算是最有力的后台了,胡悦的希望在外人看来是很大的,为未入选打算,当然是情理之中,不过,这种事情大家心里都有默契,几个主任的小弟一向是轮流安排,也要兼顾资历。师霁今年如果把她塞进住院总,戴韶华至少得再等两年,胡悦回,【男色有那么诱惑人吗?】【想想不犯法啊。】谢芝芝倒是满会吐槽的,【再说了,师主任的优点也不仅仅只有脸啊。】 是吗?胡悦很怀疑,师主任的优点除了脸还有什么?如果师霁不是有这张脸,而是长得和刘主任一样的话,以他的一向的作风,在科室内部应该是千人憎万人嫌的存在,更别说还有一个家财万贯的‘师娘’在痴情守候了。除了脸以外,还要想一个优点,怕不是想破头都想不出来? “在发什么呆?” 这不是,才走个神就又呵斥她了,胡悦回过身,侧身撞开手术室另半边的门,和师霁一起走进去,“没什么,你想不想吃可丽饼?” 她最近倒老没注意就没叫尊称——师老师太拗口,叫老师又有些调侃,师霁当然过分不敬,所以这称呼就在选择障碍症中变成了‘你’,而师霁居然也没怎么骂她,也许人熟了,就算是他也hold不住架子,总会没那么注意。 “可丽饼?” “我下午不是轮休吗——” “你下午轮休?” 胡悦不理他,直接说下去,“于小姐约我去芮欧吃可丽饼,我想刚好帮她看一下体检报告,适不适合做冷冻溶脂——” “这就是你——” 胡悦抢着说,“顺便还可以把包带给她。” “……” 师霁不说话了,过了一会,他再度开口,“刀。” 胡悦拿起刀,没马上递给他,师霁从口罩上头看了她一眼,其实什么都明白——他有点不耐烦地说,“行行行,你下午轮休,你下午轮休,行了吧。” “师老师,刀在这里。” 笑藏在口罩下头,没人看得见,就是麻醉师和护士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个当事人……这时候都反常地迟钝,或者,这也看怎么说,有时候,最聪明的人都知道什么时候该迟钝。 # “您好,您的苹果酒,还有意大利面。” 服务员快手送上了餐品,“不好意思,再和您核对一下,您是要了一份松子意大利面,一杯橙汁,一杯苹果酒和一份奶油可丽饼,还有一份花生冰淇淋可丽饼打包是吗?这个冰淇淋可丽饼要用冰袋打包,所以您如果要结账的话提前10分钟和我们说一声可以吗?” “嗯,没问题。”胡悦喝了口橙汁,迫不及待先吃一口意面。“嗯,意面味道也不错——对了,你体检报告呢,拿来我看看。” “不急啦,你先吃饭。”于小姐倒没她的猴急相,坐在那笑——她肯定是吃过午饭,慢慢化一个妆才过来的。 钱是人的胆,要不是收入现在真正上一层楼,胡悦也不能这么安然地坐在这样的餐厅里,一份可丽饼就是接近一百的售价,随便点些小食,人均就是往三百去了,换做是以前,就算能吃得起,肯定也是心跳得厉害,相信于小姐也是一样——人也的确是变得快,就几个月的功夫,于小姐的气质已经完全不同,坐在这种档次的餐厅里已经从容如吃麦当劳,就是看到爱马仕的包装盒,也一样只是稀奇地笑问,“对了,你今天怎么拎了一个大盒子过来,不是刚从医院出来吗,午饭都没来得及吃就去血拼啊?” 她的语气有些戏谑,显然亦笃定了胡悦不是这样的人,倒是给她省去找开场白的机会。胡悦笑着把袋子拎起来,放到于小姐这边。“没,送你的。” “送我?你疯啦?我送你还差不多,你送我——你自己买的?” “是李生上次送我的。”胡悦直言,于小姐闻言一怔——她毕竟不够聪明,这几个月,虽然有了钱,但并不会忽然变得厉害,脸上神色一闪即逝,疑惑中本能的戒备,还有那么几分欲言又止的犹豫,她是怕李生身边多了个竞争者,但又其实早接受了李生身边莺莺燕燕的事实,或许还有点想要劝胡悦别被钱迷了眼,又碍于自身的选择,不知该怎么说出口—— 如果想要测试人性,胡悦会等她自己想明白一个态度,但她送包又不是为了这个。“这个包,你拿回去私下收着,别被李生看到了——要是有些小姐妹一起出去玩,你再背它好了。这个和李生送你的那些不一样……这个是真的。” 对女人来说,如果有什么仇比你说她拿的包是假的更大,那可能就是当面说她的鼻子是假的,于小姐脸色一变,手下意识地去捏自己背了两次的kelly,“这个——” “我也不会看真假,是她们告诉我的。”胡悦直接推到那天那个餐会上的太太团那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李生送的这个,我叫行家看了,倒是真的。她们说,这个倒是很好看出来的,爱马仕用的皮不一样,顶级pogo皮产量很有限,爱马仕先挑了一轮,才轮到dior、香奈儿去挑,山寨要找到一样的皮很难。” 被这样当面揭穿,饶是于小姐如今的生活已算富足,但依旧花容失色,垂下头不言不语。胡悦叹口气,拍拍于小姐的手,用推心置腹的语气说,“我知道,白姐对你好,但是你也得学会为自己打算——你想想,白姐是吃过见过的,怎么会不知道李生送你的是真货还是假货……” 她又吃起了已有些温热的意大利面,只是味道已没有刚才那么好了,于小姐拆开盒子,拿出那个维多利亚包,举到眼前细看,又拿过自己的kelly比对一番,把两个包都放回去,只垂头坐着,过了一会,举手擦擦眼眶,自己笑了。 “也是,”她自己说,“最多也就几年功夫,他有那么多个女朋友,每个都送那么多kelly,岂不是下血本了?” “就是香港那个刘生,也是给生了小孩才爱马仕全线任拿,我算什么?”她眼眶虽泛红,笑容却也不乏解脱——就像是在胡悦跟前再也不必伪装了一样,摆明车马就是一盘生意了,反倒没那么狼狈。“我本来也不值得那么多钱,真给我真货,我还心虚,受不起。” 她恶狠狠喝一大口酒,推心置腹反握住胡悦的手,“还是你对我好——你说得对,反正整容的钱是老头子出,我干嘛不用点好的?他也就这时候舍得给我花钱。” 于小姐以前和所有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一样,不是很爱喝酒,但几次见面,胡悦觉得她越来越贪杯了,连更像是饮料的果酒都畅饮好几杯,拉着胡悦说心里话,“其实我早就知道,他有很多女朋友。那次我恢复了以后,第一次到他的别墅去,他……完事以后,很开心,说我这次做得很成功……叫我过几个月就住到别墅里陪他。” “那天,他也喝了一点酒,说是要和我做结发夫妻,就拿了一个盒子过来,把我的头发剪了一大把——所以我那次来找你你说我怎么把头发剪短了,他醉了,手里没分寸,我还等他剪自己的,结果,他打开盒子,里面一格一格,全都是绑好的头发,好多啊,那些头发,他就是一年谈一个,也要谈七八十年吧……” 以前的事,还可以只眼睁只眼闭,自己骗自己,但于小姐的重点在最后一句,她说着说着又笑起来,笑着笑着忍不住又哭了,借着喝酒的动作擦眼泪,“我看到我的名字在倒数第二个,我背后那个格子上,已经写好了名签,那个女人叫amy……” “这么夸张的吗,啧啧啧啧,李生这个人,可真是……”而胡悦,她皱起眉做出同情的表情,手却已经忍不住要去拿手机了,“你说的那个别墅,是不是就是我上次去的那幢……” 第78章 异样 狡兔三窟,李容声在上海的别墅就有好几处,不过,也许是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被毫无征兆地盯上,行事作风非常大方。于小姐去的,的确就是师霁去的那栋大本营,这也是李容声在上海主要的住处,他在那里至少住了十年以上,钟女士对那里当然也是记忆犹新。 “结发夫妻,对,你不说,我都已经忘记了。”隔着屏幕,她的笑有些模糊,“我们当然也做过结发夫妻,只是没想到,他今天都还收着。” 张家三姐妹虽然不是孪生,但长相相似,当年在会所引起过小小轰动,不过她们的故事要比于小姐少了点温情,从一开始就无法自欺欺人——三姐妹共侍一夫,再怎么温言软玉,这也是一盘赤裸裸的交易。事隔多年,钟女士不记得那盒子了,但的确记得李生剪了她们一人一绺头发,‘留作收藏’。 “还以为死了人,他会都烧了呢。”她笑了,“还是我没见识了,也对,他从来没觉得自己会栽在这上头,又怎么会处理掉这些证据呢。” 李生到底多有权势?胡悦难以想象,但他的心是真的大,师霁的描述,和钟女士的回忆丝丝入扣——他的猜测没错,李生的‘快乐屋’就在负一层,那里无法通过电梯直达,李家的电梯,往楼上走无所谓,但去负一层就必须刷卡,一般人刷卡进去,看到的也只是影音室,只有有钥匙的人才能打开暗门,走进快乐屋。 “那里是我们最怕的地方,那里面什么东西都有,进去以后,有时候两天,有时候三天才能出来。” “你可以随便叫,没人能听见的,那里是地下,还在影音室旁边,隔音材料做得多厚都可以……他从来不给我们上口塞,就喜欢听我们叫。” “你知道互联网上有很多文,你有时候也会看到,什么朱颜血什么的,我有时候觉得那些作者,他们真的,没有经历过这些。”她的笑还是苍白的,语气浅淡,“我们真正经历过的折磨,根本描写不出万一。男人有了钱,世上的什么都有了,都享受过了,就开始追求这些。” 当然还记得怎么进去,十年过去了,现在锁应该变得更严实,但门的位置是不会有变的。“那时候还用钥匙,现在应该用上门卡了吧。里面藏着的鞭子,不知道换了没有。如果dna技术够发达的话,说不定还能检测出我们的血呢。” dna技术应该还没发展到这个阶段,但这些信息对案件侦破都有极大的帮助,尤其是李生的‘结发夫妻’爱好,无疑是案件的重大突破。解同和让她没事和钟女士多聊聊,“别的就不要再参与了,于小姐那边,你小心点,别说太多。李生在s市真的财雄势大,这案子,对你来说基本就到此为止,以后最好不要和他再有什么牵连。” 案子大概需要办多久? “这个说不清,可能会联合侦破,他身上还有一些别的嫌疑,考虑到别的案子,可能暂时还不能打草惊蛇。我只能保证,尽量会快,尽量在他影响到你和师主任的生活以前解决。”解同和表情郑重,这个满口市井俗话的小油子忽然拽起了文,“正义,不但永远不会缺席,而且也要尽量及时地到。” 当然是越快越好,钟女士还在美国幽居,现在答应出庭作证,李生不倒台她更不敢回国,于小姐还和李生住在一起,她接下来要做颧骨内推——李生到底是糊弄了她还在十六院做,她怏怏的,“这个手术也就算了,我只信任师医生给我做,下次做冷冻溶脂我一定要在红叶,要不然就是你们的j's——李生都和我说了,原来,你们自己也开了一家这样的高端医院。” 她和李生的生活圈,越来越紧密,恢复期一天天过去,长相越来越精致,越来越像当年的钟女士,或者说是那七八十人共用的一张脸,满心里想着怎么叫李生多给她一点钱用——没了那点玫瑰色的假象,图的不也就是这些了,就算是攥不到手心里,多花一点也好。于小姐吃穿花用越来越讲究,她看起来渐渐很像是十九层那些常客了,对胡悦倒是越来越好,时常送她一些精致的小玩意。 “老头子叫我带给你的,太贵重的说不敢送,上次送个包,还把你送不开心了。”什么丝巾啊,香水啊,每次都带点来,胡悦不要,于小姐就自己用,虽然也未必看得上,但总是要让李生知道,这些打动不了胡悦。上次那个爱马仕包,胡悦叫她在李生那里亮亮相,就是这个意思,李生心知肚明,倒也没生气,有点透过于小姐和她调情的意思。“反正你都不要——老头子最近忙得很,没空盘问我,我都没带来——这次给你的这个,是我自己送你的。” 她笑嘻嘻地打开盒子——是一支苹果手表。“做手术的时候不能带,不过,你平时门诊,不方便看手机,信息又多,这个手表举一下手腕就能看到,很方便的。” 一只手表也就两三千,确实不算是太贵价的礼物,但难为是这份细心。胡悦有一点吃惊,捏着盒子顿了一会,才说,“那我就不推辞了,谢谢你,琴琴。” 她们来往之中 ,她一向注重平等,几乎没让于小姐多付过太多,吃下午茶也是你请一次我请一次。这是第一次收下有点价格的礼物,于小姐开心得直拍手,过一会忽然眼睛又红了,还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我终于觉得你真的把我当朋友了,悦悦。” 胡悦欲言又止,她忽然有那么一点儿愧疚。于小姐人不怎么聪明,但这句话,却是正正击中了红心。 ——还好,她总是很擅长说谎的。“说什么呀,我一直把你当朋友啊,傻瓜。” “是啊。”她现在也越来越懂得圆场了,于小姐抹了抹眼睛,她也笑了,“是我说傻话了,我们不一直是朋友吗?” 她喝了口莫吉托,似乎是喃喃自语,已习惯了这么说服自己,“以后都会越来越好的,朋友……也会越来越多的。” 胡悦注视她和她的爱马仕——在几次手术后,现在的于小姐,终于美得就像是一幅画了,秀发半卷,盘在颈侧,皮肤白如象牙、玲珑剔透,鼻子贵秀挺拔……她的美,充满了美白针水光针和各种手术带来的昂贵,而她却无法赞叹,只能这般凝望。 她回去的时候,就特别把衣袖卷起来,给师霁看到手上的腕表。“哦,apple watch——又是李生送的?” “不是,于小姐送的。”胡悦说,“还是爱马仕的表带……他们有钱人是不是就一门心思和爱马仕死磕上了?” “谁让这是最大众的小众奢侈品。”师霁说,他像是对这表带有点好奇,拈着胡悦的手腕近看了一下,浅浅的呼吸喷到了她的皮肤上,胡悦一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脸颊也热起来——好在天气也热了,她刚走了一段,不是不好遮掩。“中国的暴发户,能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个名字了。” “就我们师老师不是暴发户,我们师老师都穿菲拉格慕。”他一放手,她就把手藏到背后去,刚才被捏的地方使劲蹭几下背,权当是蹭干净了,师霁像是看出来了又像是没看出来,他们一道往门诊室走,距离比平时拉得更开了一点。“解警官……最近找你了没有?” “没有。你在担心什么?”师霁当然还是一样敏锐。“于美琴在催手术时间了?” “她不急,李生也会催,我怕拖久了李生生疑,又怕……她手术恢复好,就要被带到别墅里去了。”胡悦也说了心底话——她和师霁一向有点尔虞我诈,很少流露出心底真实的情绪,“看着她一步步往火坑里走,我……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哦。”师霁应了一声,不讲话了,胡悦跟他走了几步,有点不高兴了。“师老师,我心里很不舒服。” “so?”师霁瞥她一眼,没说话,但脸上摆明了是这个意思。 胡悦也不知道是什么在主宰自己的行动,也许是这会儿正因为于小姐心烦意乱,没功夫考虑那么多——也许,是她也想听些师霁的社会达尔文高论,洗刷心中的罪恶感,她这会儿不再那么谨言慎行,站住脚不走了。“师老师——我现在真的很不高兴。” “你有病。”师霁直接丢给她一句,拔脚就走,胡悦站在当地不动,站了一会也觉得自己是有点傻,想要跟上去,但不知怎么居然还有一点点没来由的委屈。傻站了一会,难得地不知所措,眼前人影晃动,师霁面无表情地回来了。 “还不走,等着被扣绩效工资?” 他臭着一张脸,语气很坏,但总算是给了个下台阶,胡悦不敢再拿乔了,乖乖地跟在他背后,走着走着,忍不住说,“我就一直在想她的脸,老想、老想,老想她什么时候会变成钟女士那样……” 她能想到师霁会怎么回答:无稽、软弱、圣母癌发作,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期待什么不同的回复,其实她和师霁的差异,岂不是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可胡悦就是忍不住要说,说完了自己也觉得没意思,没等师霁回话,她就抢着自嘲,“算了算了,都是杂念,是我不好——要迟到了,我们还是快去门诊室。” 这一会,没挪动脚步的是师霁,胡悦走了几步,回头看去,他就站在阳光明媚的窗下瞅着她,一如既往的英俊,当然也是一如既往的冰冷莫测。 “?”她给了一个表情,‘还不走?’ “你还真把她当朋友了。”师霁慢吞吞地说,“就这么急着救她于水火?” 还是一贯的笑话她心软,胡悦鼓起双颊,“不行吗?” 师霁笑了一下,“行也不是不行……” 他挪动起来,人高脚步大,很快和她并行,甚至走到了前头,“那就放心吧,不会等太久的。” 这……是什么意思? 胡悦皱起眉,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来,只能自己放弃,跑到师霁身边想再探问几句,但又觉得氛围有点怪怪的,到了门诊,没想那么多,一转眼就投入了繁忙的工作中。 还想着晚上问问解同和的,可加个班又忘了,胡悦是第二天上班了以后,看到oa系统里的待办通知,这才发觉的不对——师霁早上本来就不来,下午也要请假,门诊全都要改时间,这里有不少工序要她去弄,而且很赶时间,不然如果有人现场挂到了师霁的号,更不好通知了。 他今早是在j's,胡悦是知道的,这是他们行程难得不重叠的一个早上,她主要用来处理一周积累的文书工作,今早还多了个活计,自然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快到中午,这才慢慢回过味,越想越不对劲,打开手机,先给师霁发了几句话,他没回,她疑窦渐浓,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让她点开了解同和的对话框。 “你最近有没有什么事找师主任?” 【?】 解同和先发了个问号,这才说道,【你是说下午的事情吗,是啊,是你从中说服了?我就说他怎么这么爽快,才考虑了两天就答应下来。】 【……他又去李生那里了?】 解同和可能也是忙晕了,居然没看出第一问和回答之间的矛盾,这会儿才恍然大悟,他的尴尬从发来的省略号就能看得出来,但胡悦却已无心计较,她一把扣上手机,有些茫然地左顾右盼,竟不知心里是什么感觉——对师霁的担忧,还有被误会了的冤屈,想要解释的冲动,以及丝丝缕缕萦萦绕绕的异样感—— 师霁……不可能是真的因为……才答应的吧…… 第79章 虎穴 “小女孩不识抬举,我已经说过她几次了,但也没有办法,李生大人大量,”师霁把一张银行卡按在桌面上推过去,“还请李生别和她一般见识。” “哎,不要这么说,人各有志嘛。胡医生人很有意思,我没有生气。”李生格了一下,还是笑口常开,“小女孩子,都有自己的脾气,人不一样,当然方式也应该不一样,胡医生这么优秀的人才,有点脾气也很正常。” 看来,是真的把胡悦当成一种新游戏了。玩惯了银货两讫,没想到李生年纪这么大了,还能开发新玩法。 师霁眼帘垂下,注视桌面,顿了一下,把卡片推回来。“既然这样,您和胡悦之间的事,我就不参与了,也免得打扰了您的玩兴。” 这次,李生还是点明胡悦单人为他服务,师霁拖了一段时间,到最后应下了,来的还是自己,肯定是要做出解释,李生不在意,但师霁这边也觉得过意不去,“李生心胸宽广,不介意就好,这一次,算是我欠您一个人情。不过,您家大业大,我人微言轻,只能说,于小姐的手术,我一定用心做,请您务必放心。” 他们是通过白姐认识,于小姐这层关系,只是心照不宣,不过,师霁都因为胡悦把奢侈品转赠于小姐赔罪了,再装糊涂也没意义。闲来无事撩撩小女孩,又能让大医生自觉理亏,更进一步放低姿态,李生反倒很开心,“你的医术,有口皆碑,我哪有不放心,是美……美琴应该谢谢医生的关照才对。你把她越整越好看,她都不知多开心。” “好看不好看,李生说了才算。”师霁笑了。“于小姐想的也都是您——您觉得好看了,她才没白辛苦。是李生眼光好,她才能越整越好看。” 没有人不喜欢被捧,即使再直白,李生照旧听得开心,师霁姿态这么低,他渐渐觉得可以多说点私房话,“是了,我就说了,女孩子都小,她们知道什么。现在流行的什么寡淡、什么tboy,都是假的,我们男人呢,审美很简单的,大眼睛、瓜子脸,对吧,鼻子高一点,贵气,那就是大美女啦。包括玉儿,我也和她讲,那些女孩子,你要整,还是要送到有审美的地方去,对吧,什么日系整容,那都是给小年轻的,你会所里的客户喜欢的是什么,你自己要拎拎清楚,对不对。” 玉儿是白姐,看来李生和她的确关系亲密,师霁露出聆听之色,不过分,但也充分显示出他对李生意见的看重,他说,“我们哪有李生见闻广博。” 又还是对胡悦的事情耿耿于怀,“现在知道李生喜欢什么样的女人,若李生不介意的话,以后我门诊遇到合适的对象,也会为李生留意。” 他的眼神往卡片上沉了一下,李生跟着看过去,唇边笑意加深:师霁这是还惦记着胡悦临阵脱逃的事情,想要找补一个人情,而且,这个offer也的确提得好,正搔中了李生的痒处。 “哎,这怎么好意思,”说是这么说,但表情可是另一回事,李生唇边笑意渐深,“也不是每个女孩子都愿意和我们这些老男人来往的,还是那句话,人各有志嘛,现在年纪大了,都不来虚的,还是直接点,大家省心。” 都知道人各有志,想要直接银货两讫,怎么还打胡悦的主意? “李生的意思,我当然明白。”师霁低眸浅笑,聪明人拍马屁都自然而然叫人舒服,“其实这都很容易看出来的,您就放心好了。” “那小玉怕是要恨上你喽,这不是在和她抢生意?”李生呵呵笑。 “货比三家,白姐也是我的大客户,她的小姐妹,都组团在我们科室团购套餐。”师霁也笑了,他隐隐有点自傲的样子,“什么样子,还不是经由我的手做出来的?双重推荐也更保险点,李生您说呢?” 理当然是这个道理,而且,和师霁联系密切了,岂不是更能量身定制?李生现在是真的来了兴致,他把手放到膝盖上,一副准备深谈的样子,“小师,我有个问题一直很好奇,都说现代医学进步了——到底是有多进步?你们现在,真能把一个人完全整成另一个人的样子?” 鱼饵一步步摇到现在,终于咬钩了,师霁没有兴奋,反而更冷静,他的语气完全就是在闲聊,“看情况,如果底子好,本来就相似,经过精心手术,确实可以做到乱真的地步,至少维持个一两年是没问题的。但前提当然是底子要好,必须骨骼轮廓和本人相似,这个还是要专业人士来挑选才能找到。” 他的饵是越来越明显,但李生已经上钩了——或者说,他本来就不介意对师霁展现这些,这大概也是强者的自信,“那,如果我给你一张照片——” 不用专业学位,就算是一般人也很容易判断,能忍受一两年的整容手术时长,把受害者培养成某个特定的模样,再进行群体性虐,内心深处一定有一个让李生极为介怀的情意结。师霁语气平平淡淡的,就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李生要求的特别之处,“如果不是很特殊的长相,遇到有合适的脸庞的话,要做到95%以上的相似度,当然没问题。” 他察言观色,又补充一句,“如果有合适的好苗子,等待的时间都不需要很久,不动骨头的话,大概一个月左右的恢复期,就足够了。” “这么短?真的假的?”李生又惊又喜。 师霁的笑容里,隐隐带些傲气,“这是我专业的判断,李生只管信我。” 话说到这里,功夫已经足够,只等着何时发酵了,他不打算进一步推进,但没想到李生竟如此配合,搓着双手,连针都不打了。“你等一会——” 他刚按下叫人铃,又改了主意,“不,你随我来。” 居然亲自把师霁带到三楼卧室,让他在套间沙发上暂坐,自己打开柜门,捧出一个大盒子。师霁双眼微眯,他也没想到事情会顺利到这地步。看来,李生是真的很自信,这些事,对他来说应当都是细枝末节——债多不压身,他身上的事情多了,这几条人命,也许真不算什么。 但至少此时此刻,这间市值过亿的别墅依然是宽敞明亮,处处都透着高人一等的贵气,李生也是个搓着双手、喜气洋洋的的中年人,他在斗柜上忙活了好半天,师霁不错失机会,起身问,“李生,需要帮忙吗?” “这——”李生不过犹豫片刻,便招手道,“你来和我一起捧过来吧。” 他也非得有人帮手不可,这盒子很重,里面全是一个个小瓶子,塞满了蜷曲的秀发,师霁一眼扫过去,密密麻麻是笔迹各异的人名,时代久一些的,名签都有点儿发黄了。他顺序浏览过去,手上不停,帮李生揭开盒盖上暗藏的一张黑白照片——于小姐和钟女士都没发觉,这张照片平时是被同质地的黑丝绒布盖着的,要不是李生自己揭开,外人确实不易发觉。 这明显是剪下来的照片,照片的另外一半被剪了,照片中的女人身穿旗袍,笑眉笑眼,斜睨镜头,颇有点风流妩媚的样子。她的面容,看着十分熟悉——这也是当然,看到她以后,于小姐和钟女士的长相就好像都有了个源头,她们脸上相似的那些部分,的确全都来自照片里的这个女人。 “这照片,有年头了。”师霁说,才说完就知道自己有点打探的嫌疑,他不动声色地续道,“清晰度可能存在一定的问题,不过,长相还是看得清。” 主人这么珍视的照片,当然不会就这么带走,他掏出手机,征询道,“我拍一张,还是稍后您给我发扫描件?” “拍一张够用吗?”李生拿出照片以后,眼神便没离开过,以手指细细描摹过塑封的边沿,这时回得也有些慢半拍,语气里,似乎蕴含了无限的感慨和遗憾。 “这个清晰度,就算是扫描件也没什么区别的,应该够了。”师霁用眼神取得李生的同意,用手机就着盒子的背景拍了下来。“这件事,我会用心去办,李生请放心。” “嗯……”李生还在注视着照片,眼神似有柔情无限,又似有难言的痛苦与恨意,半晌,才拉长了声音应下,把照片暂先夹回内层,关上盒子。“走,我们回去打针吧。” 这次来是补的水光针,师霁顺便检查了一下右肩注射保妥适后的情况。李生精神多少有些恍惚,只任他摆布,师霁检查完了,他一边扣扣子,一边冷不丁道,“你怎么不问?” 为什么有故事的人都是这样,不问,怪人家为什么不问,问了又怕是要怪为什么多嘴。但师霁可不想听太多,李生这种人的秘密,知道了必定要付出代价,别看眼下一切顺利,但其实他冒的风险不小,若一个人连这种危险的性虐游戏都不当回事,只能证明他平时做的事情要更危险。眼下是李生还沉浸在情意结里,才好兽化,如果就势骗出他内心深处最深的秘密,等他缓过劲来,若是动了疑,该怎么处置他? “这个,有什么值得问的吗?”他有点不解地说,“以李生的年纪,这是您的初恋吧?” 李生神色一动,似有点好笑,师霁的语气就事论事,一副过尽千帆的样子,“这样的事,其实在我们门诊,也见得多了。” 撒谎就是要大胆,越是若无其事、假装客观,就越容易蒙混过关,李生有些自失地一笑,“是吗?” 他若有所思,倒不再说话了,师霁收拾好针剂,合拢医生包,“如果有合适的人选,我一定留心,那,李生,我就——” “噢噢。” 这一次,李生送他出去,一路都在沉思,师霁时而瞥他一眼,步伐依旧沉稳,肩膀也松弛,唯独收紧的就只有他的心:哪里都没出问题,他没做错什么,但,这拦不住李生,他开始动疑了。 “李生不必远送,我的车就停在前面。”他在玄关站住脚,笑得依然春风拂面。 阳光正好洒在他身上,一步不多,更内侧的李生,人还在门扉投出的阴影里,他凝视师霁良久,他的眼神就像是兽——在这一刻,你能清晰地感觉到,李生能成为s市一霸,必定有他的道理。别看他现在和你称兄道弟,一旦心意一转,绝对有能力让师霁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但师霁从来就不怕这种游走在生死边缘的演技挑战,他像是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笑容依旧无辜,“李生?” 李生的眼神,在他脸上寸寸滑过,像是在搜寻什么,却最终无果,他轻声说,“好——不过,师医生,走以前,能给我看看你拍的照片吗?” 起疑了? 猜到他的来意了? 还是常规试探?是哪里露出了破绽,让他动了疑心? 师霁心念电转,脸上却一派无辜,说着就掏出手机,调到照片递过去。“当然可以。” 他手机相册里大多数都是手术照片,最后一张是翻拍的照片,规规矩矩的翻拍照,视野没有一点不对,可能敏感的东西,什么都没拍进去,李生低头看了一会,又往前翻了几张,展颜一笑,把手机还给他。“看来拍摄效果不错,是我白担心了。” “照片本来精度就这样,怎么拍都不是问题。” 师霁拿回手机,笑着要道别,他伸出手,“那,李生,保持联系?” 李生握住他的手,但没有摇晃,而是向下一拉,两人距离因此贴近,他贴着师霁的耳朵轻声问,“师医生,真的对那排瓶子一点不好奇?” “这……”师霁看似恍然大悟地笑了,“名人都难免有些风流韵事,李生龙马精神,我羡慕都来不及,哪敢多问?” 他语调轻快,仿佛对此司空见惯,李生终于渐渐释疑,手慢慢松开,却又一下握紧,“这么说,如果哪一天,胡医生的名字也贴到上面——”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还是在找补自己的控制权,刚才那瞬间的示弱,果然已经让李生后悔,胡悦,不过是一个引子,他要确认的,还是自己至高无上、为所欲为的权威。 李生的双眼依旧紧密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两人距离这么近,任何一丝微表情的改变,都瞒不过这双饱经世事的双眼。但这题,师霁已经知道标准答案,他扯出哂笑,“李生对她出手这么阔绰,可见喜爱,怎会亏待?我和她也是这么说,如果能想通,这是她的福气。” 这无懈可击的表现,恰到好处的谄媚,终于让李生最后一丝顾虑都渐渐消失,他松开手,另一只手拿上来拍一拍。“师医生这是老成之言啊——有机会,也帮我多劝两句。” “这是自然。”师霁也知道自己刚才是出了点小问题——他实在是太不好奇了。 两人道别后,他走开几步,又回过身,“不过……李生,实在是冒昧,我也有个小问题——胡悦她……虽然不能说丑,但长相和于小姐,还是明显不同,您喜欢的,好像并不是这个款——” “你说得对,”果然,他什么都不问,李生也没安全感,这会儿发自内心地这么一问,倒显示出人性的弱点,叫李生更有从容的余地,他心情更好了,呵呵笑道,“脸不像,她——这个女孩子,是别的东西像,她身上有一股狠劲,一股心计——” 他意味深长的声音,伴随师霁一路下山,“有一种疯狂的感觉,和我想要的很像。” 狠劲、心计、疯狂? 师霁开下山的速度比必要的快很多,他时而想起那张照片和一整排的小瓶子,一个个名签晃过,好像其中一张就写了胡悦的名字,钟女士身上疤痕的照片,于小姐似笑非笑的表情,太多杂乱的念头闪过,让他几乎有骂脏话的冲动。刚才被另一个雄性压制了太久,虽然他是心甘情愿出于演技,但也难免暴戾,干脆打开车窗,在郊区高速上飞驰,一直开到市区,这才缓解下来,给胡悦打电话吩咐,“早上没大查房,你准备一下,一会补上。” 没等她回话,他就挂了,现在一点也不想听到她的声音,这让他觉得愚蠢。师霁一边开车一边在想日常工作,这是他安抚情绪的有效手段,接下来的手术、咨询和会议,全都是工作,私人情绪最好都闪到一边—— 他一路都没看手机,胡悦也没回拨电话,师霁把车开进停车场的时候已经没在想她了,奔驰一溜烟开到自己车位跟前停下,还是打开的车窗,让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到耳膜里,惊醒他的思绪—— 胡悦可能已经在楼下门厅里等了很久,他的车才一停稳,她就跌跌撞撞踢踢踏踏地穿着crocs的拖鞋冲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趴在车窗边上,“师霁,你——你没事吧,我——我真不知道——” 她看起来真的有点想哭了,脸上潮红——可能是被停车场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双眼急着扫视他,又想给自己分辨又不知道怎么说似的,从没有这么狼狈。“我不是故意那么说——我真的不知道——” 这都什么和什么? 他怔了几秒,才想穿个中误会,不禁冷嗤了声,但心情却忽然变得很好,“白痴。” 真是白痴,她还想解释,可他已经懒得听了,师霁这会儿不再怀疑他今天的行动有没有意义,冒的险是否有价值,他不再去想这些事情。“你的工作都做完了?” “没……没有……” 她跟在他身后,一路欲言又止,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进了电梯才嗫嚅出几句,“我都不敢给你打电话发微信,怕弄巧成拙……” “事情……顺利吗?” 还算她有点脑子。 扫了眼她的怂样,他嫌弃地撇嘴:一头的汗,又脏又丑。李生怎么会看上她?疯劲? 那排名签似又闪过,他一下收紧拳头,又松开——李容声马上就要完蛋了。 “快了。”他说,“你就等着瞧好了。” 李容声马上就要完蛋了。 他唇边禁不住挂了一点笑意,也许是这点胜利的喜悦,让他格外兴奋,她绯红着双颊崇拜又有点不可思议地望着他,这一刻他甚至想要做点别的什么,但师霁还能控制得住,并且(现在已经很习惯很训练有素地)快速淡忘,他只是禁不住重复了一遍,把所有莫名的情绪都注入进去,又饿又狠地说。 “你就等着瞧吧。” 第80章 耳光 “哎哟哟哟哟,要老命了,小胡你手上稍微松一点好吧,稍微松一点,哦哟哟哟——真的疼的,嘶——天老爷喂,这一次怎么这么疼的。” “您这是在做手臂,这一块连着桡尺神经,是会特别敏感一些。”胡悦笑着继续帮容太揉手臂,“有点刺痛很正常。” 舒舒服服坐了半个多小时,如果不是手臂这样的敏感部位,除了最开始针扎一样的轻微不适以外,之后也就是这时候拆掉吸头的时候疼一点了,容太对这个疗程终究还是满意的,她这是第二次来做手臂了——胡悦建议她一个月来做一次疗程,一次做3到4个部位,两台机器一起开工,大概也就是一个小时多一点,做完了再补一个rf射频循环,增强新陈代谢。这样身体负担相对会轻,出效果的部位也比较多,很快就能看到改变。容太之前做了拜拜肉,效果很显著,现在又来做一次稍微靠下的部位。 “做这个,也是上瘾的——这块肉是真的平了,但也就显得别的部位更凸了是不是?”揉完了手,容太揽镜自照,手臂这是刚做,肯定没效果,她又去摸摸肚子,一阵啧声,“你看,做完这一块,别的不做更难看了——效果是真的有效果,上次来做了左腰右腹,现在就已经有点不对称了,形状都看得出来。” 这是真的,容太不知不觉就把次数都用完了,上次过来刚又买了十几万,这种做哪里减哪里,几乎是立刻见效,又无需自己付出努力的疗程,最得她这样的阔太青睐,而且她全身是均匀发福,本来还没感觉,现在腰上瘦了一块,就更加觉得别的地方赘肉多。要不是还有脂肪细胞代谢的极限在,怕不是恨不得一次能做七八个部位。要不是这一次过来做手臂,有一点刺痛,这个疗法简直就是十全十美了。 “上一次没有这么刺痒啊,是不是因为最近我的身体不好了?”容太和所有同龄人一样,对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一套科学理论,总想找个答案,“我最近吃得是比以前热气多了,就感觉该喝点凉茶——但是你又和我说——” “对对,做冷冻溶脂的时候不要服用对肝肾影响没有定论的药物,定期也要去做肝功能检测是最好。”胡悦赶快接着说,“喝点凉茶是无所谓,但是中药茶还是要谨慎。更何况,您今天反应大是因为我们做的部位更靠近肘关节,神经更密集……” 等她穿上衣服,胡悦陪容太出去喝茶,掰开揉碎了分析一番,好容易把蠢蠢欲动的容太安抚下去,“还是你会说,小嘴这么甜,怎么什么话被你说出来都这么有道理的?” 见她只是笑,容太顶她额角一下,“就是太有主见,只会说别人,别人劝你呢,你就当没听到——你和你那个男朋友,发展得怎么样了?上次还说叫你去吃饭呢,突然间就有男朋友了,真的假的啊?要不是上次刘太说看到你和他一起,我还真当你这个男朋友啊,就是你们这些不省心的小孩子过年带回去的那种。” 建立一个阔太的交际圈,当然很有好处,容太之前在她这里做,还大多是看产品和服务,但现在完全不货比三家,疗程一个接一个的买,除了信任胡悦以外,也更有几分也是看在交际上——容太和刘太,本来不是一个层次的人物,只是有些场合一同出席,算是点头之交。在这里反而比从前熟稔,胡悦会排,总是把刘太的疗程和她排在前后脚,容太做完疗程,喝几口茶至少也能同刘太寒暄几句,人脉,不就是这样常来常往中建立起来的? “刘太。”刘太一到,容太就起来招呼她坐,“今天晚到了,路上堵吧?” “堵车倒是还好。”刘太和容太一起吃几口茶,两个人一起八卦胡悦的男朋友,“是不是小谢啊?那个小伙子,我见过的,在那个餐会上……” 这两个中年太太家境不同,但却不约而同很喜欢给小姑娘做媒,刘太对谢瑞瑞印象不错,“他跟李生好多年了,身家殷实,性格也不错——我记得他对你很关注呀,谈多久啦?” 谢瑞瑞这顶挡箭牌,功能真是越来越强大,以前挡师娘,现在还能挡这些爱做媒的婆婆妈妈。胡悦觉得自己的手机都发烫了:最近事情多,两个人好几周没见面,微信联系也少了,谈多久?说不定人家都另寻新欢了呢。 “就是接触一下,”她笑着说。“彼此工作都挺忙的,都好久没见面了。我们科室马上要评职称了,这个年纪,还是以事业为先吧。” “也对,”刘太对胡悦是有点欣赏的,闻言直接说,“你这个导诊,肯定是不如主治医师有前途,还是要先把公立医院那边的职称提上去,这边的待遇才好跟着提,再过几年,自己出去开诊所,我们就是你的第一批客源。那时候身价真是不破亿都难了——到时候,那个小谢可就配不上你了,别说以后,就是现在,他估计也焦头烂额着呢。” 胡悦心头一动,她的手掐成了拳头。 “怎么?”容太没见过谢瑞瑞,但不妨碍她燃起八卦的兴致,“是他们公司出事了吗?” “那倒没有,不过他们这种投行经理,收入还是和业绩挂钩,谢瑞瑞手里管着李生的一两支基金,这几天李生出了事……” 在s市,李生指的就是那一个李生,容太脸色一变,压低声音,“真的假的,难道微博和贴吧说的是真的——李生是真的出事了?” “听说是被警察带走了,具体还不清楚,他这个身份的人,一旦出事,牵连不在小。”刘太应当是已经把手里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又或者从未和李生站到一边,语气很悠闲,对容太多少有点提点的意思,“在确定之前,各方也都得把手尾都处理好才行。” “您说得是。”容太的冷汗都快下来了,也不敢闲坐,拎起包匆匆告辞,“家里还有点事——” “我知道这个容太,他们家以前搞过一阵拆迁,和李生的房产公司有合作。”等她走了,自然更好八卦,刘太边喝茶边和胡悦讲,这些贵太太都喜欢和她说点八卦,她只听不说,有耳朵没嘴巴,聊起天来让人放心。“李生要真是彻底倒了,彻查起来,没准也要脱一层皮——还有那个什么白玉,你最近也少和他她往来些,业绩是带不来了,别开口问你借钱,带来一身的麻烦也说不准。” 刘太目前每次来也就是做做射频,胡悦有时候帮她做,有时候叫护士来,今天她亲自动手。“白姐和我们医院谈的是先付款的团购,倒是没什么金钱上的来往……不过,她和李生……” 她的手捏紧了仪器头,“她这是已经和李生一起被抓了吗?” “说是去协助调查,可都查到她头上,李生这回事情小不了,她应该也是栽在里面出不来了。”刘太也是有些感慨,话比平时多,坐实了李生已被控制。“人,还是别做亏心事为好,这么多年来,她造的孽不在少数,还以为都能遮掩得天衣无缝……其实也就是没出事。真出了事,树倒猢狲散,她也跑不了。” 这样看,刘太太是以为李生靠山倒台,自己跟着出事,连累到了白姐,她对李生那些事,影影绰绰知道个大概,今日也有点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的感慨。胡悦碍于身份,不好打探太多,抿抿嘴,心里却忍不住有点笑意:刘太太心里,装的都是那些上百亿的生意,在她心里,这些风尘女子下落不明的事情,不大不小,不过是让人皱眉的猎奇谈资,恐怕她再也想不到,李生倒台的突破口,正是其中一个已经无人记得姓名的风尘女。 是真的只因为她吗?这案子办得这么顺,是否,背后还有什么别的力量? 笑意未收,这疑问也浮上心头:张家三凤,是不是只是把李生扳倒的借口? 案件进度,有严格的保密制度,不让外人知道太多,也是对他们的一种保护。胡悦对案件内情知道得没有更多,她只知道,那些在花样年华便沉睡在山间林地,甚至只是被随意抛洒入水的女孩,从此不会再没有下落。就算有别的因素,别的力量,凶手也终于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这宗看似绝无可能破获的悬案,在不屈不挠的努力与那一点点运气之下,真相,终于也将大白于天下。 胡悦舌尖,就像是悬了一个绝大的橄榄,扯得她心头都有点疼,回味是泛着苦味的甘甜,这一整个下午她都很想微笑,刘太不知内情,还笑话她不喜欢谢瑞瑞,“人家丢了个大客户,你还这么开心,还不发个微信问候一下?” 她哪里还记得谢瑞瑞?胡悦差一点闯进师霁办公室报喜,她含着笑把刘太送走,转身掏出手机想先发个微信,却见到满屏的未读信息。 【她现在就坐在病区门口,你等会回来的时候注意点啊】 【那个于小姐……】 信息是反着看的,最新的在最上头,胡悦点进微信,果然看到谢芝芝和于小姐两人的未读信息,她放下别的事务性消息,先看了于小姐,话倒是不多,断断续续,【你在医院吗?我想来找你,有点事问你……】 从谢芝芝的话来看,她刚才工作未回,所以于小姐应该是自己跑到十六院去了,这会正在住院部坐着等她呢。其实,她人常来,倒也不至于引起警惕,是谢芝芝发觉她神色不对,这才发来微信提醒一下。【好像是遇到什么事了,坐在那怔怔的,也不知道想什么】 这…… 胡悦给于小姐回了几条微信,她都没回,也不知是没电了还是不愿看,正好,刘太走了,她今天也没有预约,她想了想,索性和师霁发微信交代一声,自己先回十六院找于小姐。“亲爱的,怎么啦——我刚看到你的微信,出什么事了吗?” 于小姐今天没有再拎爱马仕了,她也没有化妆,这张精致的脸不再如从前那样精致——少了眼线和眼影,眼睛没了神,没了鼻根的阴影,鼻子显得有些过大,更重要的,是她那惶然的神色,叫胡悦想到了初次见面时,她在街角哭泣的样子。她没有计较胡悦也许过分浮夸的演技,一把抓住她的手,几乎是失魂落魄地说,“他……他……他被抓了,他被抓了……” 她不给胡悦任何表演的机会,抓着她的手往下拉,一双眼惶然地、了然地看着她,轻声而又急切地问,“是你,是你对不对,是——是头发对不对?” “你接近我……就是为了搞他,是不是……” “你从头到尾都是为了利用我,是不是?” 这样的问话,让胡悦张开嘴,却无法在第一时间回答,而于小姐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她望着她,眼底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摧毁,又有什么情绪燃了起来,胡悦忽然有所感觉,但她还没来得及退开,腮上一痛,人就跟着又被这力道打到了一边。 ——又,被打耳光了啊…… 这频率,有点高了啊…… 第81章 地震 “你是不是该给她报名学个防身术什么的?” 下午四点多,还不到住院部人潮最盛的时候,专用电梯里人不多,张主任的语气多少有点调侃——上回是一大家子人来闹,还有壮年男子,这回就一个小女孩,也已经被保安控制住了,这对张主任来说不算什么大事,“我们十九层的医闹也不是没有,但这样直接上手的,还真就是老被小胡撞上——她就是有这个命吧。” 都说医学是最严谨的科学,这话不假,但同时医生也都很迷信,什么某个医生值班的时候,急诊室容易出大病患,某个医生比较容易遇到极品病人,还有值班的时候树了fg,‘今晚看来会太太平平’,结果晚上就一定是状况频发……这些事在十九层以外是很普遍的,毕竟,生死之间很多事都玄而又玄,不能以常理度之。张主任以前也是做面部修复出身的,对这种典故还是熟悉,他用商量的口吻问师霁,“今天这件事,要是能说通的话——就这么算了?” 想要追究也难,一个以前的病患过来,扇了曾经的手术助手一耳光,听说两个人关系不错,之前明显过从甚密,真要叫保卫科的人来,女孩子分说起来,要是私下打针造成的纠纷,院里处不处理胡悦?张主任这是高抬贵手,给了师霁一个面子。师霁露出亲热的笑容,“还是张主任关心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胡悦和那个小女孩平时关系不错,关于术后效果给了一点建议,现在效果不好,两个人可能有点吵嘴吧。你也知道,有些女孩子性格不稳定,平时表现,很戏剧化的。” 这已经不是一点点戏剧化了,但医院确实什么奇葩都有,师霁都这么说了,张主任也不会深究,“呵呵,就是委屈胡悦了——师霁,你这个小徒弟被打了你还笑得出来,有点不够怜香惜玉哦?” 她被打这是自作自受,师霁想他为什么笑不出来?他不但笑得出来,还要笑得开心,谁也没想到他们打的赌是这样一个结局,案子是破了——这他真没想到,李生会因为这小小一盒头发被捕。可他们打的赌和案子无关,真正的赌注于小姐,却没有往胡悦想的方向去改变——这个赌局,一波三折,师霁原来没想过自己会输,有一度还以为是自己错了,世界居然真的可能用胡悦的那套逻辑去运转,直到现在,他才有种大石落地的感觉:错的,还是胡悦那套不切实际的圣母理论,他是对的,现实的世界就是这现实的样子,谁说被拯救了就一定要感谢救世主?在现实世界,受害人非但不会感谢,还有很大可能会恨你。 奇怪的是,当他以为自己要输的时候,师霁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的沮丧,现在他赢了,却也没有想象中的亢奋,萦绕在心头的情绪—— 他永远也不会称之为遗憾,就像是他当然不会心痛胡悦被打得泛红的脸颊一样,蠢材被现实打脸,这应当是让聪明人感到很快意的一件事。只是师霁现在并没有拍手称快的心情,恰恰相反,他心里压了一团奇特的火气,向着胡悦也向着于美琴。当然向着胡悦的可以表现出来,一走进屋子他就瞪了胡悦一眼,对于美琴他则比平时更客气,当然绝不会让人察觉到一丝火气。 “于小姐。”他说,“不知道这里是不是存在什么误会,你和胡悦好像交情不错,朋友间有矛盾,应该私下解决,闹到工作场所,恐怕不太好吧。” 于情于理,他和胡悦都应该对李容声落网的事尚不知情——他是装着不知道,胡悦是真的不知道,解同和在这点上和他意见一致,表现得越无辜,他们就越安全,毕竟,逮捕和庭审,庭审和真正执行入刑,还有漫长的程序要走,谁也说不准李容声会否就此倒台。就像是李容声恐怕也不能完全坐实他被捕和胡悦、师霁有关。那个盒子,见过的人很多,想要搞倒李容声的人更多,师霁只是一个医生,李容声还没有被抓起来的那些势力,仓促间应该怀疑不到他们头上。所以,师霁当然不应该知道于美琴是为了什么来闹。 但他的演技在于美琴的眼神里失效,他看了胡悦一眼,眼神又一次被脸颊上殷红的掌印吸引,这一次倒没南小姐那次大了,肿得也不高,胡悦反射性地捂着半边脸,唇边挂着无奈的笑意,她轻轻点点头,无需言语,眼神一对,信息自然浮现:于美琴猜到了……而她,应该也承认了。 是怎么露馅的?不过这深究无益,于美琴也许不聪明,但正是这样的人在贴身利益攸关的时候,反而会有种野兽般的直觉。师霁换了语气,“既然你都知道了,那还来找胡悦干什么呢?” 在必要的时候,师主任可以比谁都和蔼可亲,“我们这都是为了帮你——你该感谢胡悦才对,要不是因为你,她也不会答应到李生的别墅去卧底,冒了这么大的风险,甚至连男朋友都产生误会,和她疏远……” 他的眼神和胡悦在半空中对上,她有一点儿惊讶,随后转为恍然:哦,看来是还没想到,那个谢瑞,知道她曾应邀单独去李生别墅,会想什么,用他切掉的软骨都能猜得出来。看来他预测得也没错,最近,他一定没有怎么找她了。 但胡悦看起来也不像很在意的样子,她的眼睫毛闪了一下,嘴角几乎微不可见地一撇,这个没皮没脸的死丫头居然在这种时候反而有一点傲气似的,师霁不禁在心中多少有些讽刺的一笑,他曼声说道,“不是为了你,她干嘛冒这个风险呢?” 他把手机里存的图片给于美琴看,“这是我们找到的证人——你的那个白姐,十几年来一直在给李容声输送情妇,通常都会整容成一种相似的长相,然后住进李容声的别墅,接受调教,有些人再也没有出来,出来的人,也很少没带着永久的后遗症,这是其中一个受害人身上残留的疤痕。” 钟女士的照片当然没有露脸,不过,即使如此,这张局部特写也是让人倒抽口气的等级,于美琴的呼吸声尖锐起来,她瞟了胡悦一眼,胡悦不失时机,点头说,“如果你把后续手术做完……那你可能也是这样子了。” 后续的大手术,可就只差一个颧骨内推了。于美琴的手,不禁握住脸颊——但没有太用力,像她们这样的女孩子,早就习惯了不要用力碰触面部,太多人造的东西在里面,每一个的后续医嘱都写了尽量避免刺激。她拿着手机又看了几眼,才递还给师霁,“她……她……” 眼泪又流了下来,这一幕不好看,再精致的面孔也禁不住当场融化的彷徨、愤怒与绝望,但这正是医生的日常,即便在十九楼,区别也不过在明在暗,于小姐掩面哭了一会,挣扎着问,“那,那……她拿了多少钱?” 没问她有没有机会治好,没问她受了苦,这个问题,终究把她的内心暴露无遗,师霁想从胡悦脸上找到一丝失望,但终究没有如意,他说,“一百多万吧,但她身上的疤痕永远也治不好了——而且,她还是较幸运的一个,可能有很多人,都再也没有拿钱的机会了。你在那个盒子里看到的名签,可能是很多人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痕迹。” 到底死了多少人,这其实还是个谜,但吓唬人当然要往惊悚了去说,于美琴双唇颤动,几次欲语无言,师霁冷眼看去,早已将她看透,于小姐这种人,狠狠不到底,贪也贪不到头,所以她一辈子也就只配做白姐这种人的棋子、李生这种人的玩物,年纪轻轻,透支了一辈子的青春,追逐点虚无缥缈的虚荣,到头来都是一场空,梦醒后还能剩什么? 钱是剩不下来的,只有需要定期维护的脸,被惯坏的生活,毕竟是富过,再回去做文员怎么捱得?可叫她埋怨谁,又拉不下这张脸,她终究还是讲道理的。 “你怎么不再迟一点?” 到最后,她剩下的也就只有这句似哭似笑非哭非笑的埋怨了,于美琴抓着胡悦的衣角扯着晃,一声声是问她也是问自己,“老头子还没把房子过给我,我都哄了那么久——现在要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都流水线一样几十人了,怎么还会把房子过给你?师霁冷笑,他不是因为胡悦脸上的掌痕生气,而是受不了蠢货,都到这地步还没有自知之明。 绵里藏针的讽刺就要开口,胡悦对他摇摇头,握住于小姐肩膀,温言说,“美琴,你冷静一点,手里不会没钱的,我不是让你存点生活费吗——你上次还和我说,手里也有十几万了。” 于小姐的情绪渐渐被安抚下来,痴痴迷迷听她有条不紊的安排,“那个爱马仕的包包,二手卖掉,一两万总也有。你又没有卡债,李生的房子,没人赶就先住着,把手术做完,再联系一下以前的小姐妹……半年一年的功夫,应该也足够你找到下一个男朋友了。” 这个一向是阳光向上,为了帮助困难病人东奔西走,从来不提倡过度医疗,甚至对很多整容项目都是大皱眉头,简直可以去竞选全国道德楷模的小医生,进了十九层以后竟然这样慢条斯理 、理所当然地帮于小姐筹划着找下一个金主,“手术我们一定给你好好做,整个手术方案都是按颧骨内推来的,如果不做,五官就不协调了,你还是都别多想,先好好准备手术……” 至于李生那边,就不要沾边了。“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李生知道了你猜到的事,你想想,他会怎么对付你?” 于小姐来的时候,是满腔失落与愤恨,走的时候比来的时候更多了几分后怕——她一定没想到,师霁和李生交往有限,李生身边的事,还不都是胡悦泄漏出去的,她来找胡悦兴师问罪,可在李生面前两人却是只有连坐的份,现在和胡悦他们,是不想绑都绑在一起。唯独的选择,除了听胡悦安排,还有什么路走? 虽然浑浑噩噩,充满了一脚踏空的恐惧,但到底仍也比来的时候多了点希望,胡悦脸上揉着冰袋,和师霁站在一起,居高临下,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出租车里,师霁问她,“你还真的打算客串老鸨,为她介绍新的金主?” “什么老鸨,你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胡悦说,冰袋遮着她的脸,“不就是朋友吗,为什么不介绍啊?她的这个长相,确实很符合一部分中年人的审美,他们也想要交朋友……” 她的声音有些微弱了,和师霁对视的眼神也有些心虚:这还不叫老鸨?“但不这么做怎么办?她已经走上这条路,回不了头也不想回头了……” 尾音里,终究是带了点叹息,她看着窗外的眼神,也已不复一年前的单纯,然而,这笑也因此,在这一瞬间,充满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魅力——有故事的女人是美丽的,见过那么多故事的女人,即使外表充满了瑕疵,但在这一刻,你不得不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有一些魅力,也和外表无关。 师霁撇撇嘴,把发痒的手收到口袋里,握紧成拳,“所以,你终究还是白忙一场。” 白忙一场,甘犯奇险,最终什么也没改变,这赌局,是她输了。 胡悦眨眨眼,把冰袋放开,她的眼神转到他脸上,有了焦距,眼里也有了笑意,这笑就像是闪闪发光的三棱镜,把夕阳的热力折成一点,看到哪里,哪里就烧出一道焦痕。 “没有啊,”她说,“怎么会这样就对世界失去信心呢 ?” 是真的没有,初生儿的赤诚,见过世间所有冷漠险恶的人性,跌落深渊的祭品也未褪色,刚进医院,她的热血不稀奇,可到如今,她的笑也还是和当时一样暖热,这份勇气已不能再否认和轻视,师霁和她对视着,数着自己的心跳,听闻那稳定的节奏,竟没来由有一丝免于失态的庆幸,即使,这事态也只有他自己能够明了。 “我没能改变于小姐,可我改变了你啊。”胡悦的笑容,神秘又天真,像是充满这世上最宏大也最奇妙的隐秘,她的话几乎无可反驳,言出就是定理。“现在,你还相信黑暗吗?” 如果只相信黑暗,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为什么要去李容声的别墅,为什么要和警方配合? 你的行动,不也早就说明一切,你,其实也很想相信点什么,不是吗?师老师? 所有的诘问,都在沉默中不言自明,让师霁陷入更深的沉默,这场赌约是他输了,这一点,两人心知肚明,也许就像是于美琴和胡悦的交流,都明白了就没必要不认。 所幸她也没有步步紧逼,耀武扬威,而是保持一份体面。让他可以若无其事地揭过,“那你想要什么?” “就当是我输了,那,你想要什么?” 他扫她一眼,“想让我保你上位,当住院总?” 这与其说是待价而沽的询问,倒不如说是有些渴望的逼迫——他想让她求他,所有的运作只等这一句话,没有她的恳求,他一径安排,这怎么像话?他要推她上位,只因为—— 她有点儿明白,不是全懂,从她的眼里可以看得出来,胡悦的双眼,如云似雾,充满了氤氲之气,他们之间比平时靠得更近了点,这本能的吸引谁也没察觉,她摇摇头,神色叫人捉摸不透,又低下头不和他对视,摆弄起了被拽长的衣角。 “不啊……” “我……的要求就是,我不想当住院总,我想多做几年住院医。” 她的声音又轻又薄,和眼里的云雾一样,多琢磨一会儿就散开了,但余韵却是明明白白:多做今年住院医,就可以在你身边多呆几年……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她为什么会这样想,她凭什么这样想,她—— 师霁不能多看胡悦,他严厉地抿着嘴,望着窗外绯红的晚霞,视野却也有些模糊,就像是地震里走不稳的行人,他能做的仅仅是维持这最后一分体面,他变得奇怪了,和从前不一样了,这些他都知道。 但,面对这摇动的天地,一个小小行人,能有什么办法? 再给他一点时间,给他一点力量,等这一阵震动过去—— 第82章 风纪委 “交了没?” “交了,你呢?” “希望不大,都懒得填表啊——我瞎糊弄了一张,交了。” “那个,你们谁填对了那个小学毕业时间啊?还要小学地址,这么厉害的吗,这个谁会记得啊,我都是瞎写的。” “悦悦,你表格交了没啊?” “交了呀。” 一大早开完早会,服侍着老板去查过房,一群小喽啰坐下来打电脑,免不得也互相交流情报。不知谁一边写病历一边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本来也没打算胡悦能回答——之前明里暗里没少探问,胡悦都当听不懂,只是傻笑,十九层同侪彼此多少都有共识:要发论文不是容易的事,胡悦一个硕士,平时忙得不见人影,听说都在私立医院做私活挣钱,这当然也是她的选择,无可厚非,不过,这样的话,恐怕没什么时间做研究。她要么就是搞定师主任,在他新发表的文章里混个一作,要么就是干脆直接放弃了这次的住院总评选机会。 医学界的期刊也就这些,要填入表格,对发表刊物的影响因子是有要求的,师主任每年刷论文也很规律,大概每年在国内的期刊上混一两篇小的,一两年能在国外的中等影响因子期刊上发一篇中等规格的论文——医学界期刊还是和别的科研领域不同,能保证这样的发表频率,已经算是极为优秀了。能在顶级期刊上发一篇文的话,那足够吃五年到十年了。师主任每年的发表名额也是有限的,本来大家都以为胡悦是抱住了师主任的大腿,但上个月师主任的文章发表出来了——一如既往,一作只署了师霁一个人的名字,大家看胡悦的眼神都比从前更和气点——钱赚够了,这是为了走穴宁可不做住院总,还是和师主任闹矛盾了?不论如何,这一次住院总的竞争,胡悦这个强敌,应该是不会参与了。 会问这一句,其实都是戴韶华最后想把个稳,没想到问出这么个结果,几个人的头都抬了一下,戴韶华愣了下,给谢芝芝使眼色,谢芝芝有点为难,但转转眼珠,还是笑问,“你论文发了吗?悦悦,这么好的事都不和我们说的,小气呀,我们过论文至少都请客喝奶茶的。” 如果是以前,请一顿喜茶,对小医生来说确实是一笔提的起来的开销,但现在胡悦经济情况宽裕了,这种钱至少可以不看在眼里,她笑着说,“哇,你想喝奶茶就直说嘛,还要说论文干嘛?现在就叫,刚好开门去买,十点半就送到了——你们要喝什么口味?金凤茶王?还是最近新出的季节限定啊?” 手工鲜奶茶,听起来好像是足够健康了,但计算起糖分和咖啡因,医生也都知道奶茶不是什么健康饮料,但这帮小医生,在加班边缘也就最喜欢喝这种高糖饮品,几乎可以说是饮鸩止渴,一办公室的人有希望竞争住院总的也就四五个,需要咖啡因度过漫漫长日的却是所有人,话题当下就被转开了,戴韶华气得轻轻跺脚,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吃饭时间,她拿着没喝完的芝士四季春,拉谢芝芝去食堂八卦。 “这个论文肯定是有,不然表格都没法提交的——到时候公示的话,肯定要列举学术成果,就算背靠周院也没法弄虚作假啊。” s市办事还是讲规矩,就算是上下糊弄,也一定要能糊弄得过去,谢芝芝咬着吸管,“文章肯定有——但是你也别急啊,你各方面条件都更好,论文发表得也好,一作,影响因子有5。如果没傍师老师的边,她怎么发啊?住院总都是量化评分的,说到工时、上台,你都比她强。你之前不是说,工时她都不够吗——要不,你给院里的纪检委打电话?” “打完电话实名举报?那我一辈子都做住院医啊?”戴韶华有点没好气,“她工时是够的,师主任的门诊都算她工时,可她去没去谁知道啊,总不见得为了这个事情去看监控?” 这些规章制度,说来严格,其实细究处处都是漏洞,充满了上下其手的空间,正是为领导和直系门人准备,戴韶华越想越气闷,拿着吸管猛剁一粒珍珠,“你说师医生和她到底什么关系?我就是——真不服气——” 一句‘我哪里比她差’,含在嘴里就差没说出来了,谢芝芝看了也是暗叹,她自己今年评住院总的心思不浓,最多敲敲边鼓,“师医生真的想要她上位,肯定会给她算一作的,既然没算,那今年可能不会发力……马医生肯定是靠不住,要不,你走一下张主任的门路……” 整形医生都不差钱,但也没有把到手的红包往外推的,这两个小女孩都有家人从事相关行业,十几二十年前,制度还不是那么正规的时候,医生想要晋升也和很多单位一样,要拿钱开路。现在,只能说很多事表面上看都正规了,私下仍有操作空间,谢芝芝本院土生土长,人脉广,她说找张主任,那至少张主任不会把她的红包当面摔出来。 戴韶华的家境当然不会差,想要早日当住院总,还不是为了从苦海飞升,将来做了主治,累计几年经验,出去开诊所的人脉和班底都在规划中的。在她来看,二鸟在林,总要有一鸟到手——胡悦能出去当住院总,那她就要进师主任的组,进不了师主任的组,那就要当上住院总。 她沉吟片刻,又溜谢芝芝一眼,笑着说,“好啊,芝芝,谢谢你提醒我——我先帮你探探路,明年你想投国外期刊,我也可以帮你看一下格式。” 两个女孩子好像比之前亲近一些,戴韶华约谢芝芝出去吃下午茶,“要不要叫悦悦一起去?我们三个一年进来的,平时都应该亲近点。” 谢芝芝蹙起眉,对她的态度仍很热情,但提议就持保留态度,“我们两个就行了吧,悦悦很忙的,叫了也不会来,没必要白费功夫。” 之前她就有感觉,但今天是彻底看出来了,戴韶华虽然回国工作一段时间,但仍有点直来直往,不由直接问,“怎么啦,你和悦悦不是一向蛮好的吗?这是最近吵嘴了吗?” “也没有啊。”谢芝芝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就不吃了,她委婉地说。“就是家里人听说了一些她在外面的事,觉得这样的女孩子不好来往得太频繁……” 她之前嚷着要把胡悦介绍给自家堂哥,几次都是在科室里半开玩笑,戴韶华也存有印象,谢芝芝这么说,她怎么不产生丰富联想?当下压低声音,“什么意思啊,她不是可能在外面走穴吗?这个也不是什么大事吧——你难道之前不知道?” “不是这个,是……她和之前来的一个求美者走得很近,平时没事经常约出去吃饭,那个求美者,本身是……你懂的。”谢芝芝有点识人不明的沮丧,“感觉她……往上爬的心思比较重吧,有点攀龙附凤的感觉,还给身边人带来一点麻烦,反正,和她还是别深交为好。” 她掐戴韶华一下,“我也就和你说一下,没凭据的事情,你别乱说哈,自己知道就好。” “哦哦哦。”说是这么说,但从表情就可想见这允诺并不真诚。 两个女人要培养友情,最快的办法就是在背后道人是非,最近搞住院总填表,大家勾心斗角,互相打探消息,戴韶华和谢芝芝找到彼此,都有点安心。吃完饭手挽手回办公室,一路咬耳朵议论胡悦,“会做人是真的会做人,师主任都被哄得服服帖帖的,还把她带到外面去兼职。” “哎,说到这个,你觉不觉得她和师主任……” 说到这里,戴韶华的语气是有点犹疑的,因为胡悦和师主任,这简直不要太八杆子打不着——从各方面来讲,这一对都只有大写的不可能,而且师主任的为人,她们也都清楚,平时对胡悦怎么呵斥,众人更是看在眼里,这么八卦容易给人失了智的印象,所以她讲得犹犹豫豫。 “我懂——”没想到,谢芝芝却是回了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就……也不能说是……但就觉得他们俩的气氛……” “对对对对,你懂吧你懂吧。” 工作场合,不方便大声讲八卦,大家都在打哑谜似的,拼命互相说你懂,本来,这种氛围的事也是看感受,语言不好描述。戴韶华就说出心里最深的顾虑,“所以我就觉得,住院总这个事情,还是要看师主任的意思,论文不挂她的名字……可到这时候,师主任也许未必会不管她,胡悦那么有手段,你知道她为了住院总,会做出什么事情……” 正说着,走廊里张主任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了,师主任和张主任从里面走出来,张主任嘴里说着,“我明白的,你就放心好了。” “那就麻烦张主任了。”师霁脸上带着谦恭的笑,对张主任比平时客气得多——他平时仗着资历背景,在张主任面前也经常懒洋洋的。两个小医生在旁边看得咋舌,又互相使眼色,等师霁把脸转过来,又纷纷很正经地打招呼,“师主任好。” 师霁对小医生又是一副脸孔,哼了一声就算是搭理过了,转身扬长而去。谢芝芝和戴韶华也不敢有所怨言,和张主任再撒撒娇,回到办公室要开始下午的劳作,却见胡悦的位置又空了,电脑也关着,“悦悦下午又不在啊?” “师主任叫她去门诊。” 叫她去门诊,师主任人还在医院呢,这是又去走穴了吧?戴韶华把凳子拉开,力道比平时用得大一些,拖出一串刺耳的摩擦声,坐在座位上忍了一会才没摔文件夹——胡悦要是真的比她优秀,她也就心服口服了,现在这样处处特权,还和男神一样的师主任有点—— 住院医多做一天,就是多一天的煎熬,这和一般的晋升不同,心态放不平很正常,戴韶华用无穷无尽的病案麻醉了自己一会,这才调整过来,给谢芝芝发微信:【刚才门打开,我看到张主任的电脑屏幕了】 她视力好,隔远望着也能看个大概,【是我们填的那个表格的感觉,格子分布很像的】 【师主任找张主任,应该说的就是住院总的事情……】 住院总人选,说是行政办要加入一起讨论,但其实还不都是科室主任在定?这个当口,跑到张主任办公室里,打开表格去说的,还能是什么问题?戴韶华心里又酸又涩,【难道这没论文也能强行运作上位的?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不可能啊,她没论文的话,风纪委那边要是查出来,周院都护不住吧,师主任难道真的被迷昏头了?】 【确定没论文吗?】 【用她做一作真的搜不出来啊,按年限的话,必须是两年内发表的才算数啊,除非是影响因子10以上的刊物,否则过稿信都不算的】谢芝芝是聪明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你觉得她能发到10吗?】 10以上那都是大神刊物了,100以上属于传说级别,小医生能发到10,还怕什么竞争不了住院总?戴韶华压根不予考虑,她的手在鼠标上越握越紧,不再理会谢芝芝,左右一张望,禁不住就乘没人注意,打开了院办网站,从部门链接那里,点进了院风纪委的页面…… #“cindy,到这边坐好。” 即将成为举报对象的师霁和胡悦,当然对十六院大办公室内的暗潮汹涌一无所知,他们正站在j's宽敞明亮的手术室内,师霁安顿好求美者,半抬眼皮撩了胡悦一眼,多少有些没好气地指了一下手术盘,自己走到一边,“准备一下,重新确定一下切口。” “啊?” 胡悦毫无心理准备——虽然已经打过无数次下手,也做过切割和缝合的工作,更是往很多人身体里塞过东西,作为一名面部结构部门的住院医,她从未独立主刀过任何一台手术,如果师霁没有忽然又改变主意的话,这也就意味着—— “cindy的这台双眼皮手术,就由你来做。” 第83章 重睑术 从医学生修炼到主治医生需要几年?在规范的制度下,从18岁高考结束开始,到最后能站在手术台边作为主刀医生主持哪怕是最简单的一级手术,至少也需要8年时间——这还是在规培制度推广以前,现在的手术室里,即使还有很多年轻人,但一般有机会拿起手术刀在病人身上划下切口的医生,至少也都是30岁往上。胡悦他们可能是最后一批有机会在20代就能主持手术的医生了,像是她这样,27岁就有机会做住院总,28岁可以做主治医师,主持二级手术,在上级医师指导下主持三级手术,就算是在十六院,也已经是运气好的象征。要是求学路稍微坎坷一点,求职路也没那么顺利,32、33还在苦熬住院医,其实也极为常见。 这样的规定,当然保证了医疗服务的质量,也让独立主持手术成为每个医生心中很有象征意义的一件事——独立主持手术,哪怕是一级手术,这也多少有点成人礼的感觉,什么时候正式长大,要看各科室的分工,像是申永峰他们,有的被分去眼部的,很多当天就开荤了。重睑术——也就是双眼皮成型术,这正是一个操作简单的一级手术,很多美容院甚至都敢做,低年资住院医师如果有相关的操作经验,第一天就上手也很正常。但如果是胡悦这样,进了面部结构科,随便就都是三级手术、四级手术,这就最快也要到她成为主治医师之后,才能尝试一些较复杂的操作,在此之前,也就是帮着拉钩打下手,逐层分离、逐层缝合这种操作,都是三个月以后才开始渐渐上手的,真正主持一台面部结构手术,至少是要到她成为副主任医师以后的事了。 像是重睑术这样的手术,每天跟着看,如果老师肯讲解,其实一两周就完全可以上手,胡悦之前被发配到眼周美容组那边去打下手的时候,还当师霁是被她的直球打得心烦意乱,只想眼不见为净,没想到,一个月以后被调回来,却突如其来地迎来了结业考试,她有点踌躇——cindy人就在面前,重睑术也不全麻,局麻足够,这……当着她的面换人—— “你怕cindy有意见吗?”师霁像是看出她的想法,他扯了一下唇,胡悦已经渐渐适应他的长相了,有时候,人太熟悉就会忽略对方的美丑,现在,她不再觉得师霁长得非常英俊,外貌的确无可挑剔,但她已没那么容易惊艳,“cindy,你自己和胡医师说吧。” “胡医师才来没多久,不知道我们这边的规矩吧。”cindy也笑了,“我们j's的工作人员,双眼皮都是免费做的——师医生经常指导我们的新医生做双眼皮手术的呀,效果都可好了,外面同行知道都很羡慕呢!好多人想进来当护士,都有这个原因。” 的确,j's的护士不乏学历高、家境小康的,就连前台的整体素质都很高,胡悦以前以为是这里活相对少,报酬也高,现在看,可能很多女孩子都有冲着隐形福利来的意思,毕竟,j's做一台手术,就算是最简单的重睑术,三四万也是最起码的价格。而去公立医院做的话,想要找到好医生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十六院做重睑术的医生号一般都排到半年以后,一天至少开十几台,想要挑那种好医生来挂号,没门路的话等下辈子吧,能轮到一个就不错了,想要指望医师耐心地询问需求、设计眼皮、预测效果,那……实在是想太多了。 ……忽然让她来做双眼皮手术,师霁这是想干什么?她禁不住猜疑地打量着他:那天,对她的暗示,师霁是动摇了的,她看得出来,也感觉得到,现在,她越来越能感受到师霁的情绪了,甚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预测他的行为模式——当天她就猜到,自己又要被发配边疆了,去眼周组的时候心里也一点不慌,她知道自己总能回来的,师霁只是需要一个缓冲的时间,等他把面具重新粉饰一遍,再借机献个殷勤,他也就会只眼睁只眼闭,默许她回来办公了…… 只眼睁只眼闭,这是要点,他们之间所有的进展,都是她主动,他最多一个默许,从来都是被动接受。让她来做这个重睑术,算是极罕见的主动出击,胡悦总要掂量一下师霁的想法,可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师霁就不耐烦地催促,“你到底做不做?——是不会?” 怎么可能不会,这手术真的不难,连师霁都可以跨界做这就可见一斑了,而且师霁把参考线都画好了,她是傻子才不会。 “那,是不够胆,不想?”他有一点儿嘲笑了,熟悉的恶意,总是带着轻视。“觉得自己还不够格?” 像是有一句,‘不想就算了’含在唇间,马上就要被说出来,胡悦还没想明白,本能地就抢在师霁跟前说,“——不是啊——不是不想啊,想的啊。” 是想的啊,哪个医生不想做手术呢?谁也不想只是拉钩、缝伤口——就是这些活,只要是能摸到病人,那都是美差呢,要不是师霁身边就胡悦一个人,她也不可能每台手术都捞着打这个下手。胡悦之前能帮忙取软骨,戴韶华听了都极羡慕,她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戴韶华跟组的时候,师霁连缝合都是自己做的,她也就能跟着拉钩,不过即使如此,戴韶华也想到师霁组里来,除了美色以外,也是因为马医生那边,拉钩都得轮流来…… 她顾不得想那么多了,在这个机会消失以前,赶紧抓住,“我可以做的,我做得来的啊。” 师霁一定在想着别的什么,他观察的眼神没离开过她的脸,这让胡悦有摸摸脸颊的冲动,但她没动——他们已经都戴上了口罩,师霁看不到什么的,再说,医用手套也带了,职业习惯,也让她现在一直把手维持在无菌区。 “那好。”他退后一步,“你做,我看。” 有上级医师在场,没什么好怕的,胡悦的定下心,上前一步,“cindy,闭上眼,我看看你的参考线。朱老师,麻烦你准备给cindy麻醉。” 专业麻醉师是一定要有的,护士当然也在一边,不过,j's的氛围不比十六院,师霁是老板,身份威压很大,麻醉师和护士都不敢插嘴老板和爱徒之间的事,是拨一下动一下的工具人,一说就各自忙起来。cindy听话地闭上眼睛,她倒没什么心理负担——很多前台对后面科室的事都是一知半解,当然不会知道专业细分的事情,还当整容医师就是什么都会做。 其实,什么都会做也不稀奇,有些规模小一点的诊所,医生也个个都是全才。毕竟有些手术原理是真的简单,这不像是别的手术,做不好会影响到患者的长期健康,整形美容,除了术后并发症以外,只要是正常完成的手术,最多是呈现效果不佳而已。至少重睑术就原理来说就真是很简单,结合患者的具体情况,择定一种双眼皮类型,再选择切除手法,一般受过正规培训的医生都很难失败,除非是那种能把双眼皮开到眉弓下面的超级江湖游医——天下之大,这样的案例居然也不是没有。 师霁之前,已经给cindy画了两条有弧度的横线,cindy是个长相颇有东方色彩的瓜子脸,五官小巧,其实单眼皮就很有风情了,这个重睑术完全可以不做—— 如果是刚进十六院的时候,胡悦可能会直言建议她放弃手术,但现在,见了太多,她渐渐已经习惯沉默,而是单纯从手术视角看待cindy。“这个扇形的角度找得很好,不用再重画了,cindy平时就很喜欢日系装扮,日本人最爱做扇形的双眼皮了,石原里美就是做出来的好像,那个双眼皮真的让她增色不少。” “真的吗,我最喜欢石原里美了!”cindy惊喜地说,想到老板在边上,赶紧又安静下来,但语气已变得很甜。“就按她的做,谢谢胡医师。” “嗯,没问题。”胡悦说,麻醉师开始注射药物,这份开心使得cindy熬过麻醉,一声没坑,“师老师没画竖线吗?我们十六院都画竖线的好像。” “我又没在十六院做过重睑术。”师霁说。 每个医院都有自己做手术的风格,很多医生甚至一交流手术技巧就能盘出家门,比如说十六院,全国就他们医院最喜欢做重睑术的时候在参考线末尾画两个垂直线,越过这条线就会有疤痕了,还有就是如果消毒把横线末端擦掉了,两条垂直线也可以帮助判断原本设计的长度,这都是很简单的小技巧,但可见传承。 “那我以后也不加。”胡悦犹豫了一下,见末端横线未褪,顺嘴还是卖了这个乖。她想刺激一下师霁,这么明显的狗腿子,他是冷笑还是反驳,都有助于帮她判断他现在的心情。 “随你。”师霁反应淡然,他是真的已经没那么炸毛了。“麻醉应该生效,你可以开始了。” 这种局麻大概多久生效,也是要看麻醉师具体的配方,常年合作的医生比较会判断时间,胡悦是第一次见到朱老师,当然不如师霁这么从容,不过即使如此,她也还是有点手忙脚乱的感觉,慌忙应了一声,深吸一口气,执起手术刀,轻轻地在眼皮上划了下去。 眼皮几乎是人类最薄的一层皮肤,做这个手术最重要是轻手轻脚,不过难度真不高,胡悦帮忙取软骨的时候都没什么,这一刀划下去的瞬间,手指竟然有点轻微的颤抖,但好在她很快通过呼吸频率稳住,拉开切口,不自觉模仿师霁,用上了无机质的单词吩咐。“拉钩。” 师霁不做声地接过手术钩,竟然没有丝毫抗议,眼神垂注手术视野,到底是很多年没当过助手了,他的头差一点就擦到胡悦头顶的帽子。 胡悦能透过重重医疗器材的味道,闻到一点他身上特有的体味,当医生的当然都不用香水,师霁也不喷古龙水,但他是有点儿特别的体味,就像是——被阳光晒过的衣服,特别清爽的肥皂味儿。挨在他身边久了,下意识她都能识别了。 这时候她没有心跳如鼓,恰恰相反,这味道不知为什么,让她的手更加稳定,胡悦已经忘记去想他的目的,忘记去想手术之外的一切,她移除眶隔脂肪,动作轻而稳定,外科医生的功夫真的都在手上,这是纯粹的手艺活。人体器官可不会条理分明地让你取一层就是一层,怎么取掉脂肪不伤结缔,这就是手艺了。 师霁没传授她什么窍门,但胡悦真得感谢他吓唬她,叫她去缝合软骨,当时她为了练手感,缝了多少块千层糕?举重若轻、若有似无的手劲真是练出来的,现在取脂肪并不觉得困难,取完了开始缝合,这就更简单了,她做得还是又快又好,这和她平时缝合面部手术没得比。 “em,”师霁旁观中哼了一声,“十六院是不切下唇眼轮匝肌的,我都忘了。” “嗯,直接和腱膜缝合,刘医生说这个是最难的,不过我是觉得还好。”这个和缝软骨比要好多了,毕竟是肌肉和腱膜,肌肉还是要比软骨扎实一些的。胡悦一边说一边穿针引线,紧张感不知不觉又缓解了一些。 缝合好肌肉,没有返工拆线重缝,她缝合好眼皮,端详了一下完美无缺的术后效果,满意地叹口气,再次确认两道划线对称,去做另外一边,“cindy年轻,眼轮匝肌也不是很肥厚,这样做就不会留瘢痕了,没有沟,恢复得会更快更自然。如果切开后发觉下唇眼轮匝肌肥厚的话,多少也要切一些的,不是完全不切……” 有人聊天,做技术交流,不会那么紧张,对自己的一举一动也会更自信。这手术没有什么险死还生,也未出现意外,没有什么惊魂时刻,胡悦也自信自己做得又快又好——当然,她早就掌握了更难的操作技巧,这也是应当应分的事,可,即使如此,当缝合完另一侧眼皮,俯视这两道完美的红线时,她也是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术服黏在身上,居然是不知不觉出了一身的汗。 “做好了。”她拍一下cindy,“你自己照镜子看看——过几小时就该肿起来了,再要看到现在的样子,就得三个月后了。” 手术以后,第一时间的呈现比较靠近最终效果,cindy迫不及待地接过镜子,揽镜自照,仔细端详一会,惊喜地尖叫起来,“哇!好好看啊!比我贴双眼皮贴还好看欸!” “你知道术后注意事项的,不能沾水,最好是请假在家休息几天,不要吃那种加深色素沉着的食物——” cindy本身就在j's做,平时提醒客户的短信都不知道发了几百条,哪还有不知道的?但出于习惯,胡悦仍然是叮嘱几句,等她走了,脱了手套去洗手的时候,她才不再克制自己,满脸忍不住的微笑——虽然是应当应分,但—— “师霁,我做得怎么样啊?”太高兴了就不记得注意细节,也想要受到夸奖,她有点撒娇地问,都忘了师霁刚炸毛回来,师霁这个称呼,有点太私人化了,怕不是又要触动到他敏感的小神经。 “你说呢?”师霁也没生气,他还是那样笑笑的看着她,一如既往的看不透。她能感觉到他的情绪,也就是那么浅浅的一点罢了,距离看透他,还有好远的路。 “应该还可以吧?”胡悦现在不想去考量那些,只想捧着脸美滋滋一下——唉,可惜不方便和谢芝芝说j's的事,不然,她真想好好和她一起兴奋一下,她主刀的第一台手术,第一台手术——这很重要的好吗! “还行,作为第一台手术,你表现不差。”师霁说,“不过,这也让我很好奇。” “好奇什么?”她一下想到自己的手法了——这样的做法和单纯的埋线是不是也没什么不同?该怎么解释为什么不缝挂睑板—— “只要是有点事业心的医生,都会想要早点做主治医师——做不了主治医,就永远只能做这种小手术,甚至,如果不是在j's,不是我指定,连主刀这种手术的机会都不会有。”师霁说,他唇上挂了笑,是她熟悉的味道,优越感,有一点讽刺,却没看着她,而是望着水流,仿佛只是单纯感慨,“我还当你没有这方面的欲望,所以才想多当几年住院医,原来,你也是很想尽快主刀的。” 原来你是真觉得自己已经可以主刀,而不是经验不够,想要多学徒几年。 全天下的医生当然都想尽快出师,当了主治,就可以自己做手术,这个诱惑,胡悦为什么一点挣扎也没有,就这样轻易放弃。 真的是因为想在师霁身边多呆两年? 她想要的是师霁还是所谓的学徒经验? 这一瞬间,胡悦的表情有点冻,洗手的动作也变慢了,手术成功的喜悦全被抽离,她心中只剩一片空洞的冰冷——是太过冷静,冷静得像冰,半挂在耳边的手术口罩遮住她的表情,让她有一丝缓冲的余地,她在思忖这话该怎么回最得体,师霁这么说有什么用意——这个重睑术是他早有的安排,而非心血来潮,他想证明什么,他在怀疑什么—— “你还小。” 但师霁却没发现什么破绽,他的眼神从她身上扫过,语气还是那么若无其事,这个人就是这样,就算是关心,也要粉饰得毫无痕迹。“有时候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他这是在委婉劝退? 胡悦洗手的速度又恢复正常,她有些抗议地打断师霁,“不是——我——” “我知道你觉得住院总很累,而且最主要,你不能再做j's的兼职,这会影响你的收入。”师霁自管自说下去,他的语气强烈地暗示:这个所谓不能再做j's兼职的说法,只是双方都明白的借口,这并非是胡悦不愿做住院总的最大理由。“但这只是一年时间,而且,住院总也不是绝对意义上的24小时不能离开病区,否则,该怎么解决日常生活需求?j's这边,我认为你可以想办法兼顾。” 应该说是他会为她设计出一个方案,让她可以兼顾。 “住院总,你还是要去全力争取。” 也就是说他会去为她运作。 “至于结果,那是另一回事。” 这属于他挽尊的场面话,不用去管。 男人和女人的眼神,在洗手台前相遇,彼此都带了点氤氲,胡悦的睫毛眨了两下,她说,“你……看过我的表格啦,师老师?” 看过表格,自然就会知道她在论文那栏填了什么,师霁点头,他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嗯,看了,你的论文写得不错。早就想好要尽快争取住院总了吧?” 这个问题,胡悦怎么回答?如果早就想好,那为什么临时放弃?这个理由绝不是她说的‘想跟着师老师多学几年’。不过,好在师霁也不需要她回答,他已经洗完手,摘掉了手术帽和口罩,只是走进男更衣室之前停了一下。 “这就让人觉得很奇怪了。”他说,背对着胡悦,只是偏头递来一瞥,“你是一个非常有计划的人……” “怎么就忽然间不遵循计划了呢?” “……你真的想知道答案吗?”胡悦只是顿了一下,便犀利反击。 这答案你心里没点数吗?这是她的潜台词,师霁的眼睛眨了一下,他似乎是笑了,但看不清,他也没继续停留,便消失在更衣室门后。 胡悦抿了一下唇,用微妙的表情送他关门,等门关牢了,她才慢慢转过身。 却是已经面无表情,目似寒星。 第84章 你的愿望 “胡医生。” “胡医生来了,对了,下周你的预约确认表——” 外头夏日炎炎,j's大厅内却还是清凉彻骨,胡悦每次从外头进来都要赶快批一件小外套,要不然真能着凉了——十六院到j's的距离是真的尴尬,她的通勤时间也尴尬,s市夏天随便40度的气温,中午跑出来真的热到晕眩,共享单车不好骑,但车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叫。不厚着脸皮蹭师霁的车就经常迟到,站在门口等专车随便就是一身的汗,她拿出手绢按着额头,“我来签名。” 手绢很普通,没什么名牌logo,但前台可不敢嫌弃她脸上的汗珠,cindy更是殷勤道,“下个月的激光也已经给您约好了——那个钟女士是回国常住了?一口气约了这么多啊。” 医院的机器有限,时间都是要靠约的,说是只能提前一个月,但如果和行政这边熟的话,预约时间一开放,这边就会帮助操作,约好相应的时段,保证医生这边自己好和客户约。胡悦一开始当然也没有这样的待遇,纯粹靠师霁的弟子身份在混,但现在,骆总对她有没有另眼相看不说,她自己的业绩也确实很硬朗,人的身份都是自己混出来的,几个前台早被收服,cindy更是对双眼皮很满意,“要不要顺便给您再约一些别的时段,这样您好调剂。” 胡悦对她笑笑,要答应又踌躇了一下,“不用了,再看看吧,可能之后未必有这么多时间过来。” “?”没那么多时间过来,这是什么意思?cindy的表情明显在问,胡悦却不便解释——住院总名单没出,她也不知道师霁会怎么选。“钟女士来了吗?” 应该是来了,否则cindy也不会知道激光是给她约的,“已经到了,她说到手术室等你。” 虽然按预约的时间来说,她没晚到,但胡悦还是抓紧签了字,加快脚步走进手术室,“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 她边披白大褂,边抱歉地说,“身上可能有点汗味,您多包涵。” “没事。” 钟女士还是一如既往的寡言,她依旧站在窗边,俯视楼下的车流,但脸上的笑比从前浓了一点。“我现在已经好一些了。” 之前,她很不喜欢人多,也不喜欢过分拥挤的房间、过分浓郁的味道,一切和人有关的信息她都避之惟恐不及,所以胡悦会为自己可能存在的汗味道歉,但,看得出来,钟女士现在是真的好一些了。 她的眉宇比之前要开朗,和她交换的眼神里有一点笑意,胡悦打开衣柜放包,发觉钟女士换下来的夏衣——还是长袖长裤,但料子比之前轻薄了。 也是因为她的伤痕比以前是要浅多了——只是做过的区域,但确实和从前深红狰狞、凹凸不平的皮肤比,改善不少,对比明显。这就是时间的力量,当时做过的疗程,当时看不出来,但三个月、半年……疤痕总是在慢慢的康复,改变虽然只有那么一点一滴,但伤痕的主人感受得到。 “比之前好多了。”胡悦一边帮她敷料一边说。 “你说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都是。” 她们俩的眼神撞到了一起,有些心领神会的温情,钟女士靠着等麻药生效,“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她和师霁,只是帮助警方侦破,李生被捕之后,只要出具过专家意见书,就算是做完了自己的事,并不用接受警方的笔录。当然也就不会有人向他们透露案件的进展,胡悦隐约有种感觉,李生这个案子,最精彩的博弈,仿若冰山,自己只是无意间触碰到了一角,就连钟女士,完成的也是自己的那一部分。 “什么时候回国的?” 其实,她对李生的结局兴趣并不大,胡悦随便挑拣一个问题来问。 “前阵子,有段时间了。” 这么说,应该是做完笔录,给出证言了。“回……老家了吗?” “没有,没什么意义,尸骨,老家亲戚带回去了。”钟女士说,她垂下眼,提到老家,脸上有一股冷漠渐渐地重新浮起来。“你说得没错,解警官是可以交流的……他没有把我的事透露给他们知道。” 张家三凤的悲剧,一半也许是自取,但还有一半,可以归咎为她们生长的环境,胡悦可以理解钟女士复杂的心情,“那你……见过李生了吗?” “没有。”钟女士说,她垂下眼,小腹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我们的证言都是受到保护的,对外,证人身份保密。” 这是谨慎的安排,解同和的确极力做到最好,李生虽然落网,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果证人身份暴露,很可能遭到意想不到的报复,当然,这担心未必会实现,但没必要让这些受害者有不必要的担心。不过,这也并不意味着钟女士见不到李生——如果她想,解同和当然可以安排一场李生无法察觉的会面,审讯室的单面玻璃可不是摆设。钟女士不想见李生,也许不是已经放开,而是仍未能放得开。 话匣子打开了,她也就断断续续说些案情的进展。“你知道他有一张照片吗?” “你知道照片上的人,是谁吗?” “是他的继母……李生从小在g市长大,他们那里离香港很近,他父亲有一次去香港,带回来了这个女人,当时,大陆还很穷,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回来这里嫁人……她应该也有她的故事吧。” 故事是什么,已经无人知晓了,李生的嗜好,却就是在那时候养成的。继母大手大脚、脾气暴躁,李生从小被她体罚长大,他在审讯中翻来覆去地说,“她喜欢穿旗袍坐在堂屋抽烟,化着浓妆,我从堂屋门口过,她就指着我,叫我过来,扇我一耳光——” 在他成人以前,继母就去世了,梅毒晚期——这种病是治不好的,李生侥幸没有染上,但他一辈子都记得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有一种可怕的美艳,坐在圈椅上似笑非笑的抽烟,那时候大陆才刚刚改革开放,她就像是来自香港的一个幻影,可怖的同时,又有一种逼人的富贵气,仿佛代表了人们梦寐以求的那种东西。 “他说了很多,我看了一些笔录。”钟女士讲,“他的每一鞭子都是对当时那个女人的回敬,我的心理医师这么讲,我也明白……其实这道理这么浅显,我可以明白。” 钟女士又去找心理医师了? 有时候,确实,她的工作是接收到很多负能量,但也有很多时候,现实会在不经意间用一个暗示告诉她,自己的坚持也许并没有错。胡悦唇角忍不住挂上一丝微笑,她说,“还是原来的那个医师吗?” “嗯,她说我好多了。”钟女士用一种生涩的眼神望着她——是温存的,但她还不适应这样的温存,所以显得小心翼翼、举棋不定。 “我也觉得,你好多了。”胡悦说,她禁不住迎着钟女士的眼光,有点儿羞涩又真诚地笑起来,她是真的为她开心。 钟女士注视了她一会儿,就像是在黑暗里生活久了一样,接触到阳光,总觉得有些刺眼,但又忍不住盯着不放。“……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麻醉生效了,胡悦叫医生进来,自己为她敷下一块区域,张医生操作上一块区域的激光。 钟女士闭上眼,缓缓靠到枕头上,让人舒适的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慢慢地说,“其实……我想过见他一面的。” 张医生在的时候,钟女士几乎从不说话,张医师的动作都顿了一下,和胡悦交换个眼神,胡悦对她摇摇头,“是吗?” “是。” 钟女士闭着眼,仿佛梦呓,她似乎已经忘了张医师的存在,又似乎已不在意,她的声音轻轻的,“我想过很多次,如果我去见他的话,我会对他说什么。” “听说他现在老了很多,老得很快,对,他也知道,除了钱他什么都没有,他所有的力量都来自于他的钱,没了钱,他就什么都没了,什么都开始怕了。没了钱,他就是个整容过度的糟老头,我知道,保妥适和玻尿酸过期以后,那张脸会有多难看……” “我会走到那个糟老头面前,告诉他,他倒台,不是因为有人在背后整他,不是别人连累了他,是他连累了那个别人。他倒台不是因为什么斗争的失败,就是因为他自己对那些微不足道的人做的事情……是我们扳倒了他,他在将来的每一天都能听到我们哭喊的声音,尝到鞭子落到我们皮肤上的滋味。我会把我的衣服脱掉,让他看看我的伤疤,我伤得这么重,但还是活下来了。” 钟女士声音幽咽,有一滴泪从眼角静静滑下,“我不但活下来了,还会越来越好,他在我身上的印记,总有一天我都能摆脱掉……他以为他用钱能买到这些,但其实最后他什么都没有,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小丑……” 李生是否只是一个小丑,胡悦无法置评,但在这时候她突然想起了于小姐——也许她和钟女士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也许终有一天她也会变成今日的钟小姐,她自己甚至也不是不能预见,只是—— 就像是现在的钟女士一样,她们总是要经历了这些才能这样讲,人生的故事,谁也不能帮着去讲,在这一刻,于小姐的确别无选择,她已经回不了头,即使知道了李生的真面目,也只能祈祷自己拥有钟女士的运气。 将来有一天,她也会在某个美容院坐下来给治疗师讲她的故事吗? 钟女士最后还是没见李生,她会有这样的勇气吗? 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就像是时间刚才把足迹印过,滴答滴答走过,人在某种时刻会感到宏大而无可违逆的力量——命运的力量。 而你很难不感到敬畏。 胡悦百感交集,只能报以微笑,她轻轻按住钟女士的手。“总有一天,可以当面说的。” 钟女士反扣住她的手,她睁开眼睛,眼神澄澈温和,坚定中带着难以言说的信念,这一瞬竟有一点佛性。 “我的心理医师也是这样说的。” 她悄声讲,“总有一天,心里的伤口也会好的。” 时间就是这样,一点一滴,流淌而去,却是水滴石穿,再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比拟。再重的伤也好,遍布全身,刻入心底的伤也好,只要你有时间,慢慢,都会好的。 钟女士没有再说自己的事,她和胡悦闲聊,“你最近还好吗?” “还好。”胡悦回过神,她刚有一瞬间的怔然,“最近都挺不错的,就是之后可能会更忙……我参选了住院总医师,如果被评上了,可能之后您的疗程有一部分得交给别人做,我会尽量参与,不过,住院总医师有相应的规定,不可能还和现在这样,经常到j's来。” “一般都是一年时间就提主治了吧。”张医师知道什么时候该接过话头,“这是喜事,先恭喜胡医师了……” 家常聊过,钟女士唇角始终都挂着浅浅的笑容,做完治疗,走出去的时候,她一直握着胡悦的手,像是想从她这里借一点力量,又像是给予她一点什么,胡悦把她送到电梯口,钟女士走的时候,捏了一下她的手。 “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她在她耳边悄声说,有点儿神秘,像是这样这番话就会增添一点力量,“我有种感觉,你的愿望也会实现的。” 我祝你也实现你的愿望。 这是她的意思,胡悦明白,钟女士用自己的方式在给她力量,她们人生交叉的部分好像已经快结束了,她的故事,钟女士无法参与,但她也想回馈她一点什么,她知道像她们这样的人最想要的是什么。 当然不是钱,不是权,她们之间是有一点东西很像。 她目送钟女士走进电梯,和她挥手作别,等电梯门合上,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胡悦赶紧眨动几下,吸吸鼻子,一边往回走一边掏出手机来看,一个来小时没看,她的手机上当然又有很多未读信息。 【悦悦,恭喜啊!】 第一条信息居然是戴韶华发来的,语气很轻快,【你被评为我们十九层最新的住院总了啊。】 【进步得这么快,记得今晚请我们吃饭!不是晶采轩,我们可不答应哦——】 第85章 敬酒 “服务员,麻烦文火小牛肉再加一份,谢谢。” “还有那个玫瑰山药糕也再加一份——晶采轩的招牌菜里,我就最爱这道甜点,这种商业食馆,大部分菜品也就是不功不过了。只有几道招牌菜是做得精心,那个铁观音芒果布丁也是必点,不管你们自己还点什么甜品,这个布丁人均肯定要一份,不然我可不分的哦。” “好好好,那就都再点几份,服务员,现在有没有保证人均一份的?没有的话就再加到人均——我们几个人啊?” 十六院十九层能在门诊大楼独占一层,人手肯定不能少了去了,主任医师当然是稀有动物,副主任、主治医师就不少了,每个各自至少都带了几个住院医师,如果是戴韶华评上住院总,她请请同期的朋友,外加同组的同事,七八个人也就差不多了,但胡悦辗转过好几个部门,接触过的住院狗实在太多,戴韶华帮她在群里一宣扬,她倒不好厚此薄彼,索性都请来一起吃饭。就连留在医院苦逼值班的都给点了dy m的外卖。二十几个人分作两桌,把包厢填得满满当当的,事前点好的套餐以外还在不断加菜,按晶采轩的消费水准,如果不是同事们都知道胡悦的收入,这顿饭是真要吃得倾家荡产了。 换句话说,在座的如果事先都知道她有兼职,那就是有人大嘴巴了,如果有人不知道还来,那就是对她有了点看法,住院总没评上,总是能蹭顿饭聊慰愁肠,顺便给她添点烦恼,人品不能说非常过硬。胡悦的眼睛在满桌人脸上都扫过一遍,吃得开心的、欲言又止的、有所保留的,无知无觉的……什么样的表情她都尽收眼底,她眼一眯,丝毫也不介怀地怂恿戴韶华,“韶华,你吃过见过,再多点几道,再多点几道嘛,不然我怕你们吃不饱。” 当主人的肯定都要这样客套,这时候也会有些懂事的老好人出面客套,“已经很多菜啦,不必再点了——韶华,够了,一会吃完再点好吧。” 说话的老好人肯定是申永峰,三十几岁的人,有城府了,虽然被胡悦挤下去,也许未必服气,但话是说得到位。一桌人的眼神都落到戴韶华身上——刚才就数她最积极张罗着点菜,要不是大家都知道她对胡悦的真实看法,还真当她是胡悦关系最铁的小姐妹,帮着招呼客人了。 不管现在囊中多羞涩,大家都是准精英,这眼神也就是沾一沾罢了,戴韶华似笑非笑半点没有不好意思,卢阳雨笑着举杯,“胡悦,恭喜你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明年这个时候,就是主治医师了吧。” 做了住院总,只要不是手里治出重大医疗事故,一般来说明年提主治医师是水到渠成,一转身收入就会翻上几倍,这的确让大家都很羡慕,他们和胡悦不同,住院医不可能公然兼职,最多私下找点打针的活来做,但也得靠人脉层层介绍,财源并不稳定。胡悦应了卢阳雨的敬酒,又给大家举杯,“之后还请大家多照应了,多吃点啊,反正点了都算我的,韶华继续帮我点啊,我以前穷惯了,也就是最近才来这种店,真的上不了台面,多亏你帮我。” 虽然公告还没出,但oa系统已经下发通知,胡悦摆明了是靠师霁力挺上位,这个决定,在科室大佬来看也许无可厚非,毕竟师霁作为副主任医师,手底连个嫡系都没有也不像话,但对小喽啰们来说,这确定是个不公平的结果。这帮小住院不管怎么表现,心底对胡悦多少也是有点意见的,她这话说得实在,众人听了才舒服点——师霁这种情况,是太特殊了点,余下一个名额,还是论资排辈、轮流上岗,今年走个关系户也好,再发篇论文,来年都是有希望的,也许一年的时间,就能多出一篇重量级论文,把现在的竞争对手给赶超过去了。 “以后就不穷了,再熬一年就不穷了哈。”申永峰是最会说场面话的,“到时候可别忘了我们苦哈哈的兄弟,什么时候能鸟枪换炮还不知道呢!” 这个翎子接得是好,胡悦会意,欲言又止,又是一笑,“其实……哎,大庭广众不说这个了,有机会我们私聊好吧,私聊。”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但内行人心里却有数:胡悦私下如果有客户的话,接下来一年肯定是不能接了,私下打针没有在医院病房里私下打的道理。而住院总肯定是要住在医院提供的病区宿舍里,24小时不离开病区太远,这是住院总的工作内容。胡悦手里的客户,就算是暂时移交也好,总是要转介绍个下家。她傍着师主任,跑到外面去兼职,听说认识的都是跺跺脚水泥地板也震三震的有钱人,打针而已,在座谁不想做,谁私底下没做过? 规矩都是懂的,不可能摊开来私聊,但很多人看着胡悦的眼神都热切起来,胡悦在这桌说的,这话不到几分钟就传到另一桌去了,这顿饭很多人吃得是有情绪的,现在情绪下去了,都觉得过来得有意义,一个个一边吃一边叼着筷子去加胡悦微信:这种事,加了未必会有,不加那就一定没有。 还有些需求比较迫切的就讲了,“这顿饭吃了多少啊?有点多啊,要不大家aa啊。” 晶采轩平时人均也要三五百的,今天吃成这样,餐费两三万估计是要,这还是大家都是医生,没有喝酒的习惯。胡悦笑,“不用不用,我们拿的工资不都差不多,没外快的别和我抢了。” 她也是懂得撩拨,大家都心痒难耐,气氛完全失控,戴韶华的笑容也有点失色,谢芝芝笑眯眯过来和胡悦碰杯,暗自努努嘴,和胡悦心照不宣对视一笑,“好悦悦,你这样讲,以后我们不帮你都不好意思了。” 住院总医师并不是医生的职称,而是岗位的一种,主要的工作内容就是负责统管和指导住院医师们的日常工作,还有负责晚班以及周末的病人情况,十六院这边是规定了两个住院总在平时的白班和夜班以外,交替值24小时班,期间严格不许离开医院,十九层所有的病历都是先给住院总看过,之后才会转到病历室。这个位置如果是不能服众的人坐上去,底下的小狗要和你扯皮也很容易,病历做得漫不经心一点,就足够住院总忙了。至于怎么能服众,这就看个人的本事,这样锻炼过一圈以后,当上主治医师以后,也就知道该怎么带自己的小组了。 胡悦手里是有糖给大家吃,但也要感谢申永峰和谢芝芝台阶铺得好,大家都跑过来给她敬饮料,喝得她肚子胀,连微信都没空一一通过验证,又有人和她打听,“现在你做住院总了,师主任那里怎么办啊,他还要从新人里挑助手吗?” 大医院的人才流动还是比较频繁,每年都会招新,也会有老医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去,马医生都算是坚持比较多年的主治了,有些医生觉得自己无望晋升副主任,就会早点出去私立捞金。去年新晋的这批住院医师也还算是比较靠谱,往年不无住院医受不了繁重的工作,中途辞职转行的。新进的这批医师,名字已经出来了,人还没来报道,要是有心想进师霁的组,现在竞争相对会平缓一些。 这个问题问得好,众人的眼神都汇聚过来,戴韶华更是目光炯炯,嘴边噙了一丝笑,胡悦眼神扫过,心中一动:这个住院总,是师霁推动她去做的,他的行动总是难以预料,总不会是为了让她别想太多,特意收了戴韶华进组吧? 他是要和她划清界限吗?之前说的‘做住院总也不意味着就不能跟在我身边学’,只是为了让她接受住院总的缓兵之计? 这联想有点荒谬,但也让她的心沉了一下,更用力才能笑得毫无瑕疵,“我不知道,师主任没和我说过,他……脾气有点古怪的,我也不好问。” “脾气古怪?多古怪啊?” “有多古怪你们心里没数吗?” 大家嘻嘻哈哈一阵子,胡悦始终咬定自己不知情,这么关键的信息,她推三阻四的,可谁会真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毕竟大家都有眼看,师主任对胡悦的好,让多少人都妒忌? 大家胃口被吊牢,更加不满,但也不好追问,只得迂回地问,“那等你提了主治,是回师主任组里,还是自己开组啊?” 这至少都是大半年以后的事了,胡悦都笑了,刚要说话,有人轻敲房门,推门进来居然是师霁。 “师主任!” 一群人都惊呼,师霁脸上含笑,难得把对上级的那一套也搬来对底下人,“和朋友过来吃饭,知道你们也在这里,来打声招呼。” 小喽啰不禁面面相觑:晶采轩的包厢是镂空门,隔音效果不怎么样,这是先知道了,还是听到了才过来的? 私下议论上司,这是所有公司必定存在的现象,被抓包了也必定很尴尬,说师霁古怪,似乎是客观评价,但本人听了会怎么想不问可知,带头说师霁古怪的胡悦肯定难逃一死,但别人附和了怕是也要同罪,师霁看不出什么异样,还是一贯邪恶的英俊,大家的笑脸下却透着心虚。胡悦赶紧上去给他倒杯饮料,“师老师,我们敬你一杯。” 谁也看不出师霁到底有没有听到刚才那番编排,这一轮饮料敬得大家胆战心惊,师霁倒是笑得挺春风拂面的,喝完了还回敬一杯,“明年胡悦的工作还要你们帮衬,我先帮她谢过你们了。” 老板过来亲自招呼,算是给面子,也看得出胡悦有多受宠,可这杯果汁没一个人喝得有滋味,戴韶华喝得失落,众人喝得惶恐,胡悦却喝得很疑惑,师霁喝完了左右看看,忽然微笑,“怎么啦?总觉得气氛有点不大对啊。” 这是真没听到还是听到了故意在调戏?大家连笑脸都快撑不住了,胡悦赶紧说,“我送你出去啊,师老师——要不我也给你朋友敬杯酒?” “不用,我们吃完了。”师霁说,他对她的态度倒挺自然,如果是听到了特意来嘲讽,这时候应该早露出端倪了。 胡悦倒不怕被他听见自己说他古怪,她是在想戴韶华的事,师霁要拉戴韶华进组,那就是准备把她彻底推出去了,这个住院总,就是送她的临别礼物。可一个已经没瓜葛的前弟子,他还会特意前来敬这杯酒吗? 说起来,城中名馆的确都是师主任的食堂,晶采轩也的确离医院很近,不是第一次在这里偶遇。但,这一杯饮料确实是把大家的魂都敬没了,连好评率极高的铁观音芒果布丁,大家都都吃得意趣寥寥,囫囵吞枣般干了杯纷纷告辞,也就是谢芝芝留下来陪她结账,顺便收拾些没碰过多少的菜品打包,“你带回去喂狗狗也好的。” 这是她一贯的细心体贴——她是会看人的,胡悦平时,花钱不含糊,但对自己却很节省。谁知道服务员听了却面露难色,过一会,经理走进来说,“胡小姐,不好意思,你们这餐已经有人结账了……师医生还说,不许……不建议我们为您打包。” 到底是大堂经理,说话得体,师霁的话肯定只有更不客气,被她粉饰了下,都很听得入耳。“他说,这一餐他买过就是他的了,希望剩菜由我们厨房处理,您要是喜欢哪一道菜,我们可以再做一道给您带走,费用还是挂他帐上。” 胡悦和谢芝芝不由面面相觑,谢芝芝情不自禁就想要说话,胡悦摇摇头,“那算了,不打包就不打包。” 经理对熟客的亲眷很客气,送她们两份玫瑰山药糕,“看您刚才好像爱吃,这个是我们自己做主赠送的,多谢师医生和您一直照顾我们生意。” 谢芝芝的表情就更微妙了,好不容易忍到走出餐馆,立刻激动得猛摇胡悦,“悦悦,师主任怎么对你这么好的!你们是不是——你们是不是——哎呀,难怪你看不上我堂哥了,谢瑞瑞虽然好,但和师主任,那确实没得比啊!” 谢瑞瑞和她关系日益疏远,谢芝芝是没提过,胡悦原本当她是不知道,没想到她会现在挑破,还有个这么荒谬的猜想,她连忙摇手,“你想到哪里去了,师主任他就是有洁癖,估计不能容忍身边的人打包剩菜……其实这有什么不好的,避免浪费啊,而且我们夹菜都用公筷,又不是不干净。” 话是这么说,但她也是真的疑惑——就算是她误会了戴韶华的底气,师霁没打算招别人进组,还是要她……这个弟子的,但……他也不可能突然对她这么好啊?过来结账不说,还特意敬酒请大家多照顾她……刚推她上住院总,这不是才给了好处,接下来等着的应该是一巴掌才对,忽然间变成恩师画风,他这是在闹哪出? 他的不同,别人可能看得不像她这么明显,但绝不会感受不到,谢芝芝明显就不是很信胡悦的解释,调侃了一路,这才分手打车回家。胡悦拎着她的玫瑰山药糕,慢慢散步走到家楼下,就见到有人站在苗圃附近抽烟,还是一张挺熟悉的脸。 很多疑问,看到他的一瞬间倒是有点眉目了,胡悦说,“解警官,好久不见了——今晚你也在晶采轩的吧?” 解同和笑了一下,把烟头掐掉,和她一起走进电梯,“是啊,看我对你好不,一看到你的吐槽就特意拐个凯子去帮你结账。” “你用什么借口拐他过去的?” “和找你一样啊,”解同和觊觎地瞟她手里的盒子,“李生的案子终于结案移交起诉了,总得对各方都有个交代,像是你们这样积极帮助警方的专家证人,当面说明案情是最起码的尊重吧。” “所以你就找了师霁,说是请他去晶采轩吃饭,当然,最后买单的人还是我们师主任,顺便还为我买了个两三万的单?” “是啊。”门开了,解同和和胡悦一起走进去,他很自然地把鞋放到鞋架上,掏出一双拖鞋来穿。“怎么,我做错什么了?你的经济情况,你自己清楚,这两三万能省为什么不省?” 他觉得她是嫌他多事了,胡悦知道,其实这感觉也不错,但她并非是出于逞强,不想要别人的关心。 “不是。”她摇摇头,“我是觉得,你过多地暴露了我和你之间的关系……” “我觉得师霁已经对我产生怀疑了。” 第86章 人生如戏 “怎么说,你具体谈谈。” 到底是刑警出身,解同和不自觉就带上了办案录口供的语气,胡悦看他一眼,不答反问,“李生的案子呢,你不具体谈谈吗?” 她略带抗拒的态度没逃过解同和的眼睛,他笑了,“行啊,咱们也好久没叙旧了,泡上茶吧?” “我不怎么喝茶。”胡悦话是这么说,还是翻出一个法压壶,茶叶也有,还是上次解同和祝贺乔迁之喜的时候带来的一包,她接水去烧,“李生的案子,张红凤人都已经白骨化了,还是被检验出dna,你觉得这点有触动到师霁吗?” “师霁和你说的那个故事,你觉得里面有实话吗?”解同和反问,“你都跟他快一年了,会这么问,是不是有点太不尊重我们师大主任的城府了?” 胡悦想想,自己也笑了,她提起水壶,往法压壶里注水,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和解同和一起走回客厅。“对了,我给你的微信转账,你怎么没收?” “我说了,不缺钱,”解同和摆弄着茶几上装零食的几个乐扣盒子,“不急于一时,你先还别的帐。” “别的帐都快还清了。” “那你父亲那边呢?你不是还给你继母打了借条?” 胡悦也低下头,在刑警面前,真的什么话都不能乱说,哪怕一句都会被记在心里,拼凑出一张完整的拼图,这是她只学到了皮毛的功夫,法医的基础课程她只读了两年,有时候她也在想,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但人生不是游戏,永远不可能读档重来,选都选了,也只能这样一往无前的走下去。 “他说不用还了……”她抠着马克杯的把手,“我想给,他不给我卡号,叫我别掺和,那我就先不管了,把别的都还了再说。” “那我的就等你们这本帐真的扯清了再说。”解同和干净利落地讲,胡悦还要再开口,他抢先截断。“反正也没几万,你再这么见外就别认我这个哥。” 话都说到这份上,胡悦能怎么办,她笑了一下,“那要一直都还不了怎么办,这笔钱不就永远都沉淀在那了。” “那也比他们要账的时候你拿不出钱,又被指着鼻子骂好吧。”解同和的语气也缓和下来,“要还的帐那么多,你自己手里都没多少了吧,还请晶采轩,我不叫师霁来,你真的拿这笔兜底钱去付账吗?” 他这么说,不无为自己解释的意思,但侧面也有些试探的味道:他凭什么认为师霁会付账?他觉得她和师霁现在是什么关系?这么挑明了是什么意思? 胡悦被他说得很不舒服,也有点疲倦,想抗议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在解同和这样的聪明人面前,耍花枪真的没有用,不说破是他的悲悯,不是她的免死金牌。 但她现在真的不想谈这个话题,吐口气说回收入,“其实没有你想得那么少,债都还完了,还剩一笔的,支持过这个住院总时期是够了。这笔钱,你不要,那我就拿去给自己买衣服,去挥霍。” 她说要自己花,解同和最开心,他不但没介意,眉眼还一下舒展开来,“就该这样啊,女孩子只年轻这么几年,你都快到尾巴了,这几年还不美一点,难道整个十岁二十岁都灰扑扑的过?就该去买买买、浪浪浪、花花花——我知道你不会过分的,住院总完了以后,你赶紧的多挣点钱,早点把房子买了,日子就安稳了。” 才刚立足,就规划到了房子车子,也许还有以后的儿子,这真是把自己当爹的调调了,但胡悦没有被冒犯,解同和与她对很多事的看法从没有相同过,但她知道谁是真心关怀她,真心对她好。“你倒还真希望我就这样继续做我的医生,就再也别想起从前的事了。” “难道不好吗?”解同和反问,他的语调很真诚,“难道不应该吗?活下来的人总得找到一条路继续的,这句话,你也应该对很多人说过啊。” 是啊,她难道不是劝过很多人,对遗憾应该接受,这世上很多事,本来就不是一定能找得到答案,一定会变得完美,她不是一直都想劝自己的很多客户接受,不必再做无谓的挣扎,这些话,是不是该说给她自己听? 胡悦从来都不是无懈可击,她当然也会动摇,但唯独这件事,她心中早就有了定论,不是解同和随随便便说几句话就能撼动。 “你总是见缝插针的劝,每次见面都说,多少年了?” “快十年了吧。”解同和叹口气,茶被泡开了,他直接给自己倒一杯,也不讲究什么初泡、二泡,刑警干久了,没那么多穷讲究。“见面就说,说了又说,一点用也没有。在十六院看到你的时候真快气死。” “你真的不想让我继续走,就不该借我生活费。”胡悦把乐扣盒子推过去,“言行不一。” “这是两回事,我不借你钱你就要饿死了。”解同和气得把茶杯墩到桌上,要继续说又忍住了,这话题说过好多次,没一次达成一致,其实再说也没用。“算了,你说说吧,都快一年了我也没问过,你就说说你进了十六院以后有什么新发现是警察查不到的吧?” 语气有点儿心灰意冷,像是完全无法和胡悦交流,但他其实多少也含了些激将的味道在里面。胡悦眉毛一扬,“很多啊,比如说,师霁完全有能力实施整容手术后续的修复手术,只要在j's进行就行了,j's的麻醉师一向是拿钱做事,对客户信息从来不会多问。我自己在里面工作过,手术室也去过,那里建档很多时候是不要身份证的。至于整容能让人面目全非到什么地步,现在你应该也已经了解了吧,如果师雩真的和他还有联系,只要以客户的身份上门,你们警方根本就发现不了。他只要学钟女士,搞个身份证,完全可以结婚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只要定期回来修复一下就行了,什么都不影响的。当时你提出的假说,非常有可能成立——师雩之所以逃过通缉,这么多年来完全消失在人海中,很可能就是因为师霁给他做了整容手术。” j's这条线,确实是胡悦打入以后,解同和才有一手资料,这是他不能否认的,他踌躇了一下,开始有点儿正经了——毕竟,他还是个警察,办案的热情,永远都是他的第一顺位。 “那你觉得师霁对你说的那个故事,里面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如果师霁真的给师雩做了整容手术,是他坚信自己的弟弟是被冤枉的,百口莫辩,只能逃窜,还是明知自己的弟弟做了这个案子,但还是基于个人感情,为他做了手术,帮助他逃亡呢?” “你的看法呢?” “我现在问的是你的看法。” 胡悦沉吟了一下,“我知道你的倾向——你一直认定师霁是知道师雩杀人,只是出于亲情帮助他逃亡,这样也能解释师霁这些年来乖僻的性格,他一直不谈恋爱,不结婚,就是因为知道自己犯了包庇罪。如果师雩落网,他也得跟着身败名裂——而且师雩经常和他私下接触的话,他也不便结婚生子。” 解同和不置可否,胡悦观察他的表情,看不出什么端倪——案情进展当然是机密,解同和的纪律性很强,很多事情她也是在猜,“我开始也和你抱一样的态度,但是接触下来……我不知道,我有一种感觉,师霁对我说的故事,也许很多细节都是假的……” 他为什么说谎,这有万千种理由,可能是他不想交浅言深,也可能他早就习惯了用这套说辞来应对所有人,当然也许是真相不能对任何人说,胡悦猜不到,她看师霁还没有这么分明,就连解同和这样的老刑警都看不穿的师霁,她怎么可能看透? 但感觉是有的,她犹豫着继续说,“……但,他的感情是真的。” “我觉得,他是真的相信师雩无辜,也因为师雩的案子,对社会失去了信心。师霁的避世和消极,是因为他和师雩私下还有联系,也是因为他不再……相信这个社会,他的性格,让他对所有人都竖起高高的心防,有强烈的被害恐惧……”她咽下喉头的梗塞,“也是,如果他做的事情暴露出来,他现有的生活也的确会毁于一旦,这不能说是妄想,只能说是清醒的认识。” “种种证据都指向师雩,这桩案子悬而未决十年,受害者尸骨仍未能彻底入土为安。”解同和的表情一下变得很严肃,“如果师霁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包庇一个罪犯,那反而还好,坚信自己是在帮助一个无辜者的人才更可怕,人在坚信自己为善的时候,反而能做出最可怕的事——” “通往地狱的每一个台阶都由善意铺就。”胡悦喃喃为他说完,“塞缪尔约翰逊……他相信自己在保护师雩,心理防线就会更加坚不可摧。十年前的事,物证恐怕已经完全无法取到,只能靠他自己的人证了。” “十年前,师霁自己也还只是个硕士生,他有能力做改头换面型的大型整容手术吗?” “如果他有专业人士指导,至少可以一试,我跟了师霁一年的手术,了解他的风格,他是那种天才型的外科医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从他的手术就可以看出来了,师霁不是那种会临阵怯场的性格。”胡悦说,“当时他的祖父70岁出头,业内老专家被返聘的可能很高,也许才从一线退下来没几年,甚至可能是他主刀,师霁打下手,至少,以当时的紧迫情况来说,他兼任麻醉师应该没有问题。” “护士呢?” “师霁一家都有医学背景,他父母当时虽然已经重病,但父亲得的是癌症,在化疗和下一次复发之间,并没有完全丧失行动能力。”胡悦早已反复推演过,“场所也不必多说了,经济衰退,医院管理混乱,手术室是现成的,时值寒假,医学院人去楼空,手术后的恢复室都是现成的。案件侦破起码滞后了两个月,足够师雩恢复原貌从容逃走。” 这都是之前警方考虑过的可能,解同和当然也向专家咨询过相关问题,胡悦的说法,只是再一次用自身对专业的理解支持了这个猜想而已,解同和点了点头,“如果是这么操作的话……那真的是没有任何物证,也找不到更多的人证,除了抓住师雩和师霁来往的线索,又或者是突破师霁的心防,让他自己说明真相以外,没有别的可能了。” “其实也未必如此天衣无缝。”胡悦笑了一下,“师家人也许个个聪明,但绝不是天生的罪犯,没有人能在那么紧迫的情况下考虑如此周全的,也许他们留下了一些自己都没察觉的破绽,也许他们不得不收买某些必定会发现不对的关键性人物,我相信,如果警方能发动足够多的警力走访……” 如果警方能发动足够多的警力走访,线索,也许还是有的。 但,这已经是十年以前的悬案了,这桩案件甚至连受害人的具体人数都没能完全确定,师雩也是一去无踪,案发的那座城市经历了许多变迁,行政区划都一改再改,当年参与过此案调查的老人,也已经散落到全国各地,就像是解同和,当年还是参办此案的实习生,正式分配是在s市,即使已经算是个小队长,但也绝无权限干扰兄弟单位的日常办公。这桩案件,除了解同和和胡悦还将其记在心里以外,似乎是早已被所有人遗忘,而他们又怎么能改变这个现实呢? 解同和不再和胡悦对视了,警察在承认自己能力有限的时候似乎总是会有些羞愧,他望着茶杯沉默了一会,才说,“那么,你有把握突破他的心防吗?” “我不知道,”胡悦说,她确实不知道,不过却不会因为没有胜算而停止前行。“但我总得试试。不试一试……” “就什么机会都不会有了。” 解同和为她说完,他有些叹息却又不无释然,就像是每一次知道她决定以后那无奈的恼火,他无力动摇她的决定,也就只能保持沉默,从旁不情愿地协助。“现在的机会也许比从前更少——你不是觉得,他对你动了疑心?” “嗯。”胡悦回想起来也有点懊恼,“我操之过急了,他要推我做住院总,但我想尽快找到线索……也担心住院总做回来不能回到他组里,少了近距离接触的机会……这是我的失误,当时昏头了,没按既定计划行事。” “你急了。”解同和该一针见血的时候没有手软过,“看到张红凤的案子告破,你的心热了。” 他尖锐的语气就是最好的冷水,这一次换胡悦低下头了,她看着手喃喃地说,“是啊……我急了,我不应该那么急的。” 她才刚踏入社会没多久,犯错其实很正常,但也确实是不应该,她要做的事本来就不容易,没有多少犯错的余地。“他应该对我有了一定的怀疑,但我不知道他能猜到多少,查到多少。” “他的警方关系就坐在这里。”解同和说,他又有点宽慰的意思了。“师霁是个多疑的人,他也许因为你的表现燃起一点疑心,但肯定想不到别处去。别急,案子的侦破不是一两天的事。” 胡悦当然知道,不是一两天、一两个月的事,张红凤的案子,从发生到告破,中间过去了十余年,有一些案子需要的时间更久,线索更加隐蔽,如果没有人奋不顾身地去揪住那条线头,用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一点一点抽丝剥茧,也许,它就永远都不会告破。 这当然需要绝大的付出,甚至一生的轨迹都会因此改变,付出的代价之大,风险之高,和收获永远都不成正比,很有可能做了这么多,最后却依然一无所获,而最后也只能接受数十年的心血和努力付诸东流的结果。 她可以不必这么做的,她应该不这么做。——解同和的眼神在她脸上盘旋,这话,他说了很多年、很多遍,多到已经无需出口,一个眼神她就已经能够了解。 而她的回复也从来都一样,胡悦摇了摇头,她迎合解同和的眼睛说,“这件事总是要有人做。” 所有人都会忘记,我不会忘记。 这件事总是要有人做,警察做不了,那就我来做。 她说做就一定会去做,她去做了,最终也总能做得到,她不是没有经过困难,不是没有受过冷眼,正是因为解同和知道她是怎么走到今天,才知道她的这句话,绝非虚言。 胡悦就是那种说做就一定做得到的女孩子。 解同和还能说什么?他只能讲,“那你一定要小心,不要操之过急。对师霁这种人,一年只能算是刚刚认识你,想要被他认为是可以交往的熟人,你至少需要两到三年的时间。” 这当然是他的经验谈,胡悦也从没想过自己能用几个月找到线索,这种事就和一个医生的成长一样,都只能慢慢来。“我会的。” “那我走了,以后,我会注意配合。”解同和站起来,说完又自嘲地一笑,“其实这些事我也不愿意提。” 没进展又何必多说,改变不了又何必发火?在十六院见面的那瞬间,他的震惊很快化为若无其事,他们就权当没有这事,彼此素不相识,这样粉饰太平还更能相安无事。解同和还是那个手中有无数案件的警察,这桩案件,是他心头的一桩牵挂,却是胡悦怀抱的全部,他多次对她伸出手,但他们的立场也没有那么相同。 这条路,她依然要一个人走。这一点,他和她都很清楚。 “你有没有想过。”在门口换鞋的时候,解同和扶着门框又说,“一步一步靠近师霁,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对你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他好像是突发奇想,又仿若蓄势待发,更多疑问藏在这天外飞来的一笔里,潜台词丰富而又耐人寻味,全看你自己琢磨。 解同和背对着她,像是要以此证明自己的清白,绝没有乘机窥探她脸色的意思,他说,“抛开案子的事,这样怀着目的接近他……你心底,不会有点不安吗?” 如果她的坚信是错的,师雩和此案确实无关,这样处心积虑地进入十六院,走到师霁身边,如果师霁甚至…… 她的良心,不会不安吗? 人在坚信自己为善的时候,反而能做出最可怕的事……通往地狱的每一个台阶,都由善意铺就。解同和说过的话,好像又在耳边回荡,胡悦像是又看到了师霁似笑非笑的脸,还是那样英俊得邪恶、邪恶的英俊,他们之间的强弱是如此分明,她想全世界也就只有解同和会这样问,好像她能伤害到师霁什么,就好像他真的对她有点什么。 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什么? 人和人的相处,很多时候,不能细思,尤其是在解同和面前,她更不愿沉默太久,胡悦摇了摇头。 “这是个没有意义的问题,这里的疑点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 她说,“物证与目击证人就不说了,最简单的一点,如果师雩真的无辜,师霁为什么要给他做整容手术?从案发到聚焦师雩,中间的空档期够他们做手术,更足够他们出面向警方寻求帮助,以师家在当地的背景,警方再想找个替罪羊,也不可能找到师雩身上,他一定能得到最公正的审判。” “师雩的失踪,就已经证明他绝对不无辜。而窝藏他、协助他逃走的人里,师霁一定是主力。” 胡悦淡淡地说,她突然间又想起自己的噩梦,想起那一滩血泊。“你接近从犯的时候,心底会不安吗?” “我从来不会在未经审判的前提下就确定一个人是从犯。”解同和回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劝你也不要。” 胡悦居然被这一眼的气势所夺,这一刻,解同和并非是一个人,他的话自有一股凛然不可冒犯的威严。 但他叹了口气,这威严又很快散去,为无奈取代,“我也从来都不会和嫌疑犯完全对立,有时候,人性是很复杂的,每个人都有很多面,我以为你在医院做了一年,和师霁渐渐熟悉以后,应该已经有了解了。” 胡悦不禁被他这句话触动,解同和一边说一边仔细地观察着她,就像是看出了点什么——他总像是能看穿她不欲为人所知的一面,这点有时候真的有点讨厌。 这一次,他好像是又看出了点什么,解同和神情复杂地笑了,“其实你已经懂了,其实你也一样,不是吗……” 第87章 胡总 “胡总好。” “胡总早啊,昨晚没睡好啊?” “不应该吧胡总,昨晚难道住院区出险情了?” 早上七点半,正是医院最有活力的一段时间,值夜班的可以交接,大感解放,而才上班的血汗民工刚经过睡眠补充,还会错觉今天自己能禁得住医院的蹂躏。一群人都和经过走廊的胡老总打招呼——住院总住院总,院内一般都叫老总,虽然职称还是住院医师,但和住院医之间已经有了明显的地位差别,这也就是胡悦有点儿超迁的意思,才一年就登上了快车,如果是一些竞争激烈、人手众多的大科室,住院总一般都要排个四五年的,这样的资深住院总,对那些刚进医院一年半年的小住院来说 ,已经就是高不可攀的存在了。 “没有出险情,是我还没适应。”胡悦没掩饰自己的呵欠,“那个床——” 说是24小时不离病区,但是不是365x24,这个还要看各科室的具体规定,十九层这边有两个住院总,就可以做到隔日轮班,周一早上8点到第二天早8点,这算是一轮,不忙的时候,轮完这一班可以回宿舍休息一下,到下午或是傍晚再过来都是可以的,晚上大查房以后就可以回去了,等到第三天的早8点再来接班,这一次就是24小时都不能离开病区太远,当晚一定要在病房楼层的值班室里入睡了。 值班室宿舍多年来从来没轮空过,一直都是两个住院总轮流共用,条件可想而知,虽然地方还算宽敞,但叫她和别人共享被褥这实在是做不到。胡悦买了个睡袋,但还没有完全适应,昨晚没有睡好,众人也都是理解,护士长是老行家了,充满权威范儿的安慰,“知足吧,我们十九层已经算是住院总最清闲的了,都是我们请人来会诊,从来就没有人叫我们去会诊的,事这就少了一大堆了。” 确实,住院总一项重要工作职责就是出会诊,此外还有晚间急诊、住院病人危重情况处理等等,这都是能让住院总在工作过程中生不如死、神经始终高度紧绷的活,但对胡悦来说,整形医美确实没有会诊出,也不存在晚间急诊,都是择期手术,就算是事故毁容的病患需要会诊,那也是去找面部修复,住院病患出现险情的可能性也相较要小很多,毕竟,这是改善性手术,求美者如果健康情况不算太好,医生也不会安排手术。 少了这几样活计,最烦人的晚班也就一个住宿困难需要克服而已,大部分时间都可以拿来写论文、做报表,甚至是看书准备中级考试——也就是主治医师资格考试,十九层的住院总在十六院各大老总心里,俨然已经是逍遥快活似神仙了,君不见,住院大厅里时不时走过一个形销骨立、蓬头垢面、双眼烁烁放光的半疯子,那都是在住院总这监狱里苦熬着的可怜人? “是啊,所以我也不敢在大群里抱怨什么,要是被隔壁听到就惨了。”胡悦当然也不好装逼,打呵欠是她亲民随性,再抱怨就有点没意思了。 她说的隔壁,是面部修复那边的,也包括了烧伤,修复重建和烧伤整形,这在很多分类不是那么清晰的三甲医院,迄今都还是一个科室,几个科室当然也是藕断丝连、同气连枝,关系密切得不行。“是啊,他们那边倒是老收急诊,尤其是烧伤,一收就是重症,动不动就要和面部修复会诊——我听说那边几个老主任早就叫苦连天了,要院领导拿出个说法呢。” “什么说法?”胡悦明显感觉到待遇不同——以前,她们这种小蝼蚁一般的住院医,对护士长可不敢有半点不敬,这几个护士长对她们当然也还算客气,不会呼来喝去,抓着细节给难堪,但很明显能感觉到,双方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坐下来讲八卦这种事肯定是不可能发生的。 国营医院,老风气还是很重,人际交往也讲究一个门当户对、论资排辈,现在她做了住院总,其实都还不能算是和护士长平起平坐,只是她上位速度太快,摆明了背后有师霁力挺,护士长这才多加青睐,和她靠在护士站边上,一边吃茶一边配八卦,“当然是这个的说法啦。” 她举起手搓来搓去,“当时分科室的时候可不是都自愿的,现在我们美容外科这里钱都要赚得疯掉了,真是每天往你身上洒都没时间拿的,他们烧伤的还好,方向毕竟是不一样,面部修复那边早就怨言不浅了,分科室的时候美容外科才做到哪跟哪啊,手术都是差不多的,他们还更难一点,怎么就把赚钱的都分给我们,他们专啃硬骨头?” “林姐,我听张主任讲,院里这段时间人事可能要有变化,说不定科室也……有没有这回事啊?”另一个护士长刚带完护士查房,过来喝茶,正好赶上八卦,一口水没喝完赶不及就问。 大家的声音都低下来,小护士也想听,但不敢靠近——就像是胡悦现在也不够资格去听主治医师之间的八卦,但可以和护士长凑对一样,这种悄悄话也是有明确的讨论范围的。“听说是风纪委的整改意见递到上头去了……” 这个上头并不是院长层,而是主管单位,公立医院头顶的婆婆当然也多,院长也不是说就能为所欲为了,包括院长的调动和指派,都充满了上层单位权力博弈的味道。胡悦以前跟着老师实习的时候也见识过一些,但那时候她是实习医生,知道得肯定不像是现在这样清楚。“不晓得这一次是哪个副院要动一动了……周院年纪快到了,这都在暗暗攒着劲呢,也是挺有计划的,还有几年就都开始下手了……你说上次那个事情,就是那个药房管理的录像那件事……” 医院内部就是这样,一线医生拼死拼活,真是熬干了心血往上评职称,到管理层却又有一番斗争,很多事只是影影绰绰有所了解都觉得不舒服,毕竟,别的单位争权夺利,利用的还都是一些普通的工作事件,但医院这里,工作一出纰漏,往往就是一条人命,这么严肃的事,却还可能沦为争权夺利的筹码,以胡悦的城府,听着都想皱眉,两个护士长却依旧若无其事——也许真就和师霁说得一样,工作久了,就看惯了,心也跟着冷了。 “对了,胡总,你不是常去面部修复那边吗,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的?”不舒服归不舒服,走是不能走的,笑也还是要跟着笑,这不是冷不丁就被问八卦了,胡悦笑了一下,“我是常去那面的,主要是去看一下病人——我们和面部修复有一个案子不是正在做吗,患者经常要来住院的,她是我手里住进来的,虽然转科室了,但我还是想去看一下她。” “是那个3d打印的硫酸烧伤修复对吧?”林护士长恍然大悟,“其实这个也可以转到烧伤科去做的——也算是大风头,你们师主任这是得罪了烧伤科的管主任了。” 她啧啧几声,八卦中不无关切,“现在进展到哪里了?病人正住院呢吗?” “这几天应该是来做下一步的手术了,刚入院检查吧——怎么设计构建方案,还要师主任会诊呢,这个事,面部修复那边可没有我们专业了。” “什么构建方案?”林护士长不了解手术思路。 胡悦免不得介绍一番,“……现在皮瓣已经发育完成,下一步就是在胸前区先做好残缺功能区比如鼻子、唇部的支架和衬里,等到支架、衬里成活发育以后,再把整块重构的面部移上去,同时修复骨骼,把3d打印出的钛合金骨骼以及游离腓骨植入口腔和下颚……” 即使是老护士长,都听得一晕一晕的,“现在的科技真是日新月异啊,连硫酸毁容都能恢复得和正常人一样了。胡总,这是国内领域空白吧?” “这是世界空白领域,”胡悦含笑说,“应该是可以出几篇论文的。” 她用来评主治医师的论文本来是打算从这里开始攒的,胡悦忽然有点后悔:当时她应该用这个为借口在住院医的位置上多留一年的,原本的那篇论文虽然也早准备好了,但是……她在师霁面前还是有点失常了。 “啧啧啧啧,真是厉害。”护士长却没看出她的心不在焉,一径赞叹,“这个就是在面部修复都是非常漂亮的大手术了,师医生转过来做美容外科是真的可惜,大功都给那边的主刀医师了吧?” 这都是随便打听一下就能知道的消息,胡悦没必要瞒着,“那边会诊的是刘医师,没有我们师主任主导,他可能做不了这种创新性手术吧……” 别说刘医师一个一脚踩在副主任门槛上的医师了,就是师霁,主导这种突破性、创新性手术都有点勉强,按照手术分级制度,这应该是主任医师以及领域专家的职责。只是,规定是这样规定,操作性当然也还是有的。这里的利弊关系是明摆着的——十六院能出把风头,领导有政绩,胡医师可以发好几篇文章,而师霁发文章之余,学术声望也将上升,可以说是多赢,两个护士长都是多少年的老人了,胡悦这么一点就都明白了,都笑,“挺好的挺好的。” “就是你有点亏啊,这件事不一直是你跑的,怎么我看好处都是别人的,你落了什么?”林护士长心直口快,话锋一转,又问。 “我?”胡悦指着鼻尖笑了,她有点不可思议,“我还落个什么啊,师主任能答应做手术,都是阿弥陀佛了。” 她知道在林护士长这样的中年女性面前该怎么表现自己,单纯当然是必要的,但太单纯也不行,“我也可以蹭着发几篇论文,这就挺好的呀。其实,只要李小姐的脸能康复,我就觉得挺好的了,别的也不用什么。” 一个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其实是很好分辨的,胡悦说得也的确是真心话,所以才这样的轻快随便,两个护士长对视一眼,眼里都带了点真心的笑意,在医院工作久了,心会变得很硬,但也因此,会更懂得欣赏真正的善良。 “也是这个理。”许护士长说,“不过你要是还发这个论文,不是又和面部修复有关了吗?你一个美容外科的大夫怎么老发修复那边的论文呀——” 她还要再说,医生办公室那里一阵闹嚷,护士们也不自觉地都站直了身子——今早的大查房要开始了。 胡悦已经交接了班,一般来说,住院总也不跟大查房,所以并没跟上去,而是站在护士站边上,用眼神和同事们打招呼,上级医师有看过来的,也笑着点点头,她的笑脸只在师霁经过的时候僵了一下——分明是看到她了,又不像是张主任他们一路说着话过去的,点个头是会死啊,怎么就当什么也没看到似的直接走掉了呢…… 他身边还没小医生跟着,自己去了自己的床位,胡悦迅速调整心态,和申永峰、谢芝芝用眼神打了个招呼,两人均对她漾出亲切又不失同情的笑,戴韶华也投来一抹有点小趾高气昂的笑:新的住院狗已经进门了,师霁并没给自己找个新奴隶,现在还是孑然一身,可能是嫌烦吧,不过,有过专属奴隶这样的方便,想要重新事必躬亲也是有点难,人都是很容易变懒散的,而戴韶华这几天也正积极向师霁靠拢,意图当然谁都能猜到,看起来,她对自己也很有信心。 说到底,其实胡悦对她都是有点信心的,师霁的工作量她是知道的,这些底层的工作,还要他自己做的话,的确是极大的浪费。她一直在等师霁把这些事压给她做——这样不合规定,但她其实是有空做当然也有能力做好的。不过,现在看来……他还真有点用住院总来打发她的意思,是真想就此两不相欠、江湖不见了? 胡悦已经等了几天,也是在寻找合适的时机,今天她有点等不下去了,正好,两个护士长的八卦给她灵感。会诊工作本来就是住院总负责,她名正言顺地去面部修复那边混了一会,抱了几个东西回来,大大方方地去敲师霁办公室的门。“师老师、师老师?” “门没锁。” 是有点没好气的回话——他应该听出她的声音了。胡悦推门进去的同时,禁不住对自己吐吐舌头,抬头才发现自己的小动作,已落入本该正伏案工作的师霁眼底。 他的眼神倒还是老样子,有点儿睥睨有点儿不屑,就像是全看穿了她肚子里的那些草料——其实他有时候也就是在虚张声势,不过现在,胡悦的确感到,自己的造访在师霁的意料之中,她惧怕自己‘失宠’的小算盘,至少肯定是落入了他的眼底。 小心思被抓准了,当然有点糗,有点被看穿的不适感,胡悦迎上他清澈的视线,一瞬间,这感觉漾了开来,激起阵阵涟漪,她胃里像是有蝴蝶在飞来飞去,搅动着混沌的风暴,这些感情里只有一丝不安是特别明确的:他好像是看出了点什么,看透了点什么。 就像是他的怀疑一样,她的直觉,也是这样莫名其妙的肯定又直接,她觉得有一点危险,让她脖子后头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让她想要转身逃开,到安全的地方去—— 但胡悦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姑娘,她有自己必须的事情要做,再大的危险也不能让她逃离,更何况只是这么一丝预感。 她就像是什么异样也没察觉一样,又吐了吐舌头,带着‘被你看穿了’的表情——这是她应该感觉到的‘异样’,有点儿小糗地把手里捧着的纸箱放到办公桌上,“我给您送头模来了,师老师~~~~” 第88章 过段时间 真是送头模来的——人类技术的进步,真是在大医院才能这么快速地感受到、享受到最前沿科技往日常生活的转化。在3d打印普及以前,很多手术的难度是很高的,尤其是面部修复,石膏头模制作流程慢、难度高,过程繁琐,通常不会用做常规手术的参考手段。很多手术环节就有赖于医生的个人经验判断,以及临场应变的能力。这样,医师的经验也就显得极为重要,对面部修复的效果有决定性影响。 但现在,有了3d打印机,有了扫描仪和3d建模技术,要搞头骨建模简直就像是吃菜一样轻松。扫描仪chuachua一扫,快速自动就生成了三角网模型,经过一定的调整,输入3d打印机以后,接下来无非是要打印出几个的问题而已。成本也不在话下,现在3d打印的成本降下来了,耗材并不贵,机器也不能说是贵价,十九层是十六院的聚宝盆,虽然收入上缴,但每年要经费采购新设备总比别的科室容易。面部修复那边买了打印机以后,十九层这边就有呼声也要采购几台,说是机器已经在运来的路上了,反正她玩着这个头骨觉得很有意思,“以后我们j's也可以买两台,用来装神弄鬼再好也不过了,配个扫描仪,客人来了建档先给她扫一个,做一个模型,每次来做咨询就拿着头骨跟她讲,她脸上的骨骼缺点在哪里,该怎么做手术。” “j's又不做动骨的手术。”师霁不以为然地说,“手术级别太高,没有必要。现在的这些服务就足够赚钱了。” 这当然是官方答案,也是关于j's的常识,师霁这样回答是对的,胡悦嘟了一下嘴巴,没有回答:到目前为止,她接待的都是j's的常规客户,有一批存在传说中的vip客户,由师霁和另外几名颇有资历的兼职名医亲自接待的,她还没接触过,从诊所里流传的身份来看,j's应该不是绝不做大手术,只是看给谁做,收费多少罢了。 嘴是真的严,演技也是真的自然,这样的男人,城府就是他的本能,他告诉你的故事怎么能随便当真?师霁甚至可能平时自己就把那个故事当了真,只有这样才能对所有知情人都保持一个口径,不会机缘巧合、私下一对就穿帮。他如果犯罪,可能会是那种让人最毛骨悚然的完美犯罪者——他也真的是很适合去布置完美犯罪,各方面来说都有潜质,尤其是他的魅力,天生的犯罪者绝不是面目可憎,恰恰相反,他们往往都拥有某种异样的吸引力…… 千般念头,转过也只需要瞬间,有些甚至意识不到自己想过。胡悦其实也只是随意刺探一下,她把几个头模取出来放到办公桌上,“那边做了三个,我还打印了一堆结构配件,您可以做几种方案,肉眼比较效果,这肯定是比在电脑上看图要更直观。” “这是当然,这也可以更直观地去观察解剖学关系。”师霁的眼神已锐利起来,他把手在配件箱里搅合了一下,发出哗哗的声音,略带沉思地盯着眼前这有些畸形的头骨——下颚少了一块,鼻子也是塌陷的,嘴唇残缺,看起来很难相信这头像属于一个活人,但,生命正是这样顽强地在残缺中挣扎着往下延续,这死板的白,仿佛也酝酿着隐忍的、喷薄的、火红的如岩浆般的血色。“她受伤以前的照片给我看看。” 照片很快被摆出来放到一边,胡悦颇有些得意的样子,像是很为自己的工作能力自豪,毛孔里都写着‘求鼓励’,如果她有尾巴,现在已经在摇来摇去了。师霁瞥她一眼,眉头一皱有点不耐烦,“痴头怪脑,要么认真点,要么就出去。” 还是和以前一样,认真工作的时候很凶,但不吝惜教导学生,也会解释自己的用意,其实如果不介意他的态度,师霁算是个很不错的老师,跟着他是能学到真东西的。“不可能完全复原到她原来的样子,鼻翼都烧没了,做出来的效果不会和真的一样自然的,她原来的鼻翼当然也不好看。” 下颚骨也是一个道理,原本的下颚并不对称,现在可以根据左侧下颚的结构来右侧下颚做有限的调整,当然也要考虑到功能性,“如果运气够好,恢复得可以,她的轮廓至少会比以前更美,虽然区别也并不是很大。” 这是嫌李小姐原本样貌平凡,基础太差,就算能变美,对他来说也都是差不多的丑。胡悦一边跟师霁做手工,往脸上粘结构件,一边不禁好奇,“师老师,你眼里到底什么样的人才算是美啊?在你心里,这世上有美人吗?” “有啊。” 他们间的氛围,到底比开始进展了一大步,这样牵扯到个人隐私的问题,师霁虽然现在好像是摆臭脸的阶段,但也不知不觉的回答了。“我啊。” ……原来你对自己的长相这么有自信的吗,胡悦只能说,“失敬失敬——那除了你以外,还有吗?” 她不禁好奇,“到底要长得多漂亮,才能配得上你啊?” “长得和我一样完美就行了。”师霁扫了她一眼,他那坦荡荡厚颜无耻的劲儿又来了,“当然她不可能天生就长成这样——但只要底子够好,经过一定的调整,人还是有办法接近于完美的。” 如果是以前,胡悦会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但现在,见识过了可以说是鬼斧神工的种种调整手段,她已经不敢否认师霁的狂言,甚至只能不情不愿地承认师霁的话的确不无道理——师医生的长相确实趋于完美,他的脸就像是人类和二次元美男子之间取得的一个微妙平衡,再精致一点,就有点假了,就是眼下这样,才能仿佛天生自带聚光灯,好像一张精修照化为实体,但又确实还保持着人类的真实感。 她的脸当然是远远不能和师霁比较的,胡悦自知不丑,但也不禁摸了摸脸颊,回过神才发现小动作早被师霁看在眼里,他透过了然又有几分嘲笑的度量眼神,像是看穿了她有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并等着她下一个毫无自知之明的愚蠢问题——她算不算是底子够好的那种人呢? 当然不算,这点胡悦还是有点ac数的,她脸部轮廓、骨骼条件摆在这里,最多就是做个清秀可爱的小美女,倾国倾城大美人的底子是决计没有的,就算动了全套手术,也不可能上演《美女的烦恼》,“哦~~~~~这么说,您真的做了……” 在他挑起的眉头下,她比了比脸颊,“调整?” “针?”师霁不以为然地说,“当然打过,有什么广告比医生自己都打过最好?我就是j's的活广告牌。” 再膨胀下去,这房间都快没地方站了,胡悦吐了一下舌头,表情有点吐槽,但没戳破师霁的骄傲,“难道你有别的看法?” “没有没有,您说得没错,您的长相确实是经过调整以后,往完美跨得极大一步,甚至可以说是人类所能达到最完美的状态了。”马屁不要钱,胡悦当然是怎么好听怎么说,她笑了下,“我就是想,这一行您是选对了——这种已经很美了还想精益求精、再美一点的人肯定不多,不是在整形医院,上哪找去?” “你的话有两个错误,第一,拥有完美潜质的脸其实没有那么难找——低估了整容医学的发达程度。”师霁说,伸出手,胡悦自觉地把一块软骨构件递给他,指尖轻触过他掌心的温热。这有点像是在玩积木,只是他们玩耍的结果能决定另一个人下半生的生活质量。“第二,所有的美人都肯定还想要变得更美,因为他们尝到过美貌带来的好处,深知这是多么大的权力——错估了人性。” 你应当为自己的愚蠢羞愧,很多时候,师霁的沉默简直都在大声呐喊,他现在的眼神也简直就在把这话明说,“当然,第二个错误在情理之中——毕竟你肯定没享受过美貌带来的好处。” “当然当然,”胡悦没生气,反而笑着接,“而且我也没什么好底子对吧,我就和李小姐差不多,都属于再怎么努力也救不回来的那种脸,您这不是第一天就对我说过了吗?” “……算你有点自知之明。”她这么配合,师霁倒不好再去大肆讽刺了,只能这么不冷不热地说。“对自己还算了解。” “也要谢谢师老师不懈的提醒,”胡悦绵里藏针,回怼一句,又好奇地问。“真的有那么多已经很美,却还想变得更美的人吗?” 刚才的对话实在是很妙,师霁只喜欢和他一样完美的女人,她不但现在不是,而且连底子都没有,当然是完全出局。两个没可能恋爱的人,关系是不是很安全? 胡悦曾经想继续做住院医,理由是‘在您身边多学几年’,如果她没有说谎,不是舍不得j's那边的兼职收入,那就是冲着人来的了。师霁戳破了她‘为了兼职收入’的遮羞布,毕竟这短视不合乎胡悦的性格,那剩下的解释也就只有一种,胡悦现在就是针对这未出口的原因做出解释——人都有被感情冲昏头脑的时候,但也终究会冷静下来,师霁看不上她,现在她知道了,也接受了,所以立刻抓住机会就职住院总,重回原本的规划。聪明人对话,是不需要把一切明说的,这样几句暗示,双方就已经心知肚明了,师霁好像也应当对她的知情识趣做出点奖赏,毕竟,她一直也还算是机灵,服侍他总是很尽心的,在工作上,他们确实有默契。 她的献媚,理应也该得到一些奖赏,师霁和她对视数秒钟,似笑非笑,好像有点不情愿,却已没了之前那说不出的疑心。 “行啊。” 他说,看似随意,“等过段时间,你再到j's来的时候,我就带你见见世面。” 这就是肯带她去见那些已经很美,却还想更美的人了——这世界上如果有什么人已经长得很仙子,却还想更仙子,又有钱,又需要隐私的话……100个这样的人里恐怕有101个明星。 她又走近一点点了。 胡悦当自己还没想通这个关节,欢喜地问,“真的啊?那——过段时间是什么时间啊?” 一副想要快点敲砖钉脚的样子,师霁嘴角翘了一下,“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他的语气意味深长,眼神往电脑桌面瞥,胡悦不用跟着看过去都知道那上面肯定布满了没写完的病历——看来师霁真没打算叫戴韶华进他的组,他也是由俭入奢易,这几天自己单独查房,恐怕也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叫她过来继续服侍。 结果到底还是要她来递这架梯子。 不知为何,她忽然满心欢喜,这比刚才处心积虑取得的一点进展还要让她高兴,胡悦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好,”她冲他放肆地笑着,一句心底话冲口而出,“师老师,您对我真好。”这可就吓到师霁了,“你有病吧?” 我给你派活还说我好?这里面的关窍当然是不能明说,不是呵护,只能看作是对她的压榨,否则氛围就又要不自然了。胡悦灵感迸发,连忙摇手,“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您栽培我的一片苦心,我的住院总……还有,以前老觉得您把我塞到别的组是为难我,现在才知道,这都是栽培……” 不管师霁当时的目的是什么,确实,胡悦丰富多彩的小组资历也让她能更快上手住院总,毕竟十九层的许多部门她都有涉猎,这是不争的事实,她也粉饰得好,师霁脸色稍缓,矜持地嗯了一声,“还算你有点脑子。” 胡悦还是冲他笑,她现在稍微有点过于亢奋,“我都不知该怎么感谢您——要不,我给您做顿饭吧?” 如果是之前,这个邀请有点过于暧昧,但现在,两个人的关系非常的安全——这不都刚梳理过了,他看不上她,她也知道自己决计够不上师霁的择偶标准,所以,他俩,完全不可能发生什么事啊。 那所以……再走得近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完全是纯洁的——同事友情啊。 胡悦就这样非常大方地说,“老吃饺子有点没意思,要不,等我忙完这段时间,您来我家里坐坐——我给您做顿家常菜,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吧。” 氛围是这么的光风霁月,甚至连师霁都没能揪出一点毛病,只是他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已消失了,师霁看起来就像是刚被人狠狠地攥了一下胃,他咳嗽了几声。 ——但他也不应该想多啊,他想多了,不就证明他对她的想法有点儿不纯洁了吗?胡悦眨动了几下眼皮,好像是对他的表现有点惊讶和疑虑,而她的潜台词师霁也懂,所以他迅速又恢复了常态,在这种心照不宣的安全感里,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胡悦的笑容变得更加纯洁了,她催促着问,“师老师,您还没说——到底行不行呢~师老师——” 第89章 fg “晚上8点多可能还会有一台病人回来,你们要注意接床。” “小胡总,我先走了啊。” “悦悦,13床那个病人你帮我多看一下,她真的很怕痛,做前置检查的时候随便捏一下就痛得哭,你注意别让她掉眼泪啊,那个眼泪万一流出来搞得伤口感染,那就完蛋了,很影响效果的。” “走了啊胡总,冰箱里还有杯奶茶的,晚上要是你有兴趣就帮我喝掉好了。” “要是我没兴趣呢?” “没兴趣也给我喝掉,明天请喜茶还回来!” 十九层通常不加班,五点半一到,大家嘻嘻哈哈准备走人,对留下来值班的胡悦大加抚慰,同事情叫几个主治医师都不免投来异样的眼神:挡人前程,犹如杀人父母,胡悦一个硕士,过来这边不到一年就做起住院总,和同事关系居然不受影响,甚至还比从前更好,这不合乎情理。 “喜茶?饶了我吧大哥,很穷啊最近,还要坐牢——这样好吧,今晚我把这杯喝掉,明天中午你再请我喝一杯芝士莓莓可以吗~” 一杯喜茶其实也就二三十块,主要是排队难等,现在热度过去,溢价没那么夸张,但翻倍怎么都是要的,请她喝一杯,自己喝不喝?还有几个要好的同事呢?随便都是几百块的开销,申永峰以前未必会答应,现在语气却很随便,“好呀,芝士莓莓,轻芝士、少少糖对吧?中午你什么时候来,我给你提早叫外卖好吧。” “什么,芝士莓莓又上线了?哇,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快一年了哎——” “去年我都没喝到的,要不我们一会就去看看现在要不要排队啊。” 本来是件奇事,住院医却都习以为常似的,没人对申永峰投以异样眼神,马医生看着实在觉得奇怪,环顾自己手底下那圈幼犬一眼,想想也就戴韶华和他们同年,其余几个老年资的住院医,和胡悦这边关系似乎一向平平,她就笑着把戴韶华叫到自己身边,“韶华,你来一下,我突然想起来,你做的这个病历……” 随便讲了几件公事,两人自然一起走进电梯,马医生笑着说,“不好意思啊,耽误你和他们一起去喝喜茶了。” 戴韶华笑了下,她一直不是很擅长做表面功夫,此时笑中的勉强也很明显,“没事,他们请胡悦是该当的——又不请我。” 这个话说得有意思,马医生想想就大概猜到了,不过还是多套一句话,“哎,他们不请你,你可以请他们啊,韶华,同事关系还是要弄弄好。” 戴韶华想去师霁那里,这是公开的秘密,一直没能成功也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事实,马医生作为戴韶华的老板,不计前嫌,还这样真诚的劝告,戴韶华就算有自己的小算盘也不免感动,她说,“马老师,我……” 她叹口气,要表忠心可能也有点拉不下脸——马医生怎么看不明白?她这是还打着去师霁组里的念头,虽然最近胡悦又开始帮师霁打下手,摆明了要把持住师主任身边这条通天的大道,不会让其余贱婢有机会上位,但胡悦升主治以后,迟早要自己开台做手术,师霁身边总是要一个助手。现在不行,她还可以往数年后努力,毕竟,她在自己这边肯定不是一号位,想要弯道超车,这样的好机会怎么能放弃? “同事呢,虽然有竞争关系,但更多时候还是合作的。”她当不知道,老生常谈的大道理拿来劝戴韶华,当然话也确实都有道理。“有时候还是心大一点啊,哪有什么过不去的矛盾呢,你多主动点就什么心结都没了——下次就你来请嘛,怎么,难道工资就低到奶茶都请不起了?” 那倒不至于,不过戴韶华肯定咽不下这口气,她急得跺脚,“哎呀,马老师,你不明白——他们请胡悦是应该的,我请胡悦干嘛啊,她又不把客户分给我……” 她自知失言,后来的话吞回去了,但马医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笑笑的眼神里,胡悦索性就直说了,也是给自己找补点面子,“当然,我也没问她要过,他们有钱赚,请杯奶茶应该的,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这样啊——也好的。” 马医生拖长了声音,心里转过千般念头——她比戴韶华大了一些,也做了很多年的主治医生,论心机,戴韶华哪里是对手? “那你和他们划清界限也好。”她的语气很为戴韶华打算,推心置腹地谆谆告诫,“最近,院里人事有变化,风纪委查得很严,私下打针被抓到,从中介到实施人都要倒霉的。胡悦论文本来就有点问题,万一出事了,很可能会被牵连,你还是小心点,我们组不要沾这个是非。” “这么说,您也注意到了她的论文——” 住院总的各项资料肯定都是要公示的,这也包括了胡悦发表的论文,在同事中是引发了一番议论——发表的刊物,倒是没问题,影响因子都14了,她也确实是一作,虽然顶上还有通讯作者,但这样高的影响因子,一作的分量也很重了。但胡悦凭这篇论文来评住院总,如果不是她事先给了甜头,把手里那些有钱的大客户雨露均占,恐怕是会有一批人很不服气,舆论未必有利,说不定就闹得风纪委来查了。 但人家就是有手段,上下抹得平,上头评了她,下头也早早糊住嘴,大家都当没看到,公示期一过,风平浪静走马上任,马医生想,戴韶华心里肯定是酸的,只是未必想着去闹—— 她看了戴韶华几眼,觉得她表情有异,心中一动,思量了一会,又笑了,按下戴韶华后头的话,“论文也就算了,这个私下打针的事情,闹出来就大了,连累很广,胡悦经不住这么大的事的,肯定会波及到别人,所以,你还是别沾为好,知道了吗?” 现老板这样讲,戴韶华当然不可能有第二个回答,乖乖地‘嗯’了几声,兀自若有所思,马医生看着她笑笑,心里也有点好奇——也不知道她想不想得明白:非法行医这事,可轻可重,就算是风纪委知道了,为了医院声誉肯定也不会报案,但私下处理一批人是题中应有之义了,胡悦作为主要中介人,她是背不起这么大的事,肯定还得再往上追查。 多事之秋,这件事,查到师霁能不能算完呢?会不会再往上一点? 也有很多人想要试着动一下周院吧。 马医生只是个普通的主治医生而已,院长层面的更替,和她没有太大的关系,但她觉得一定会有人关心的,她也很乐于拨弄一下,看看十九层的生态圈,会不会因此出现一点变化。 # “那我去休息,你们辛苦了啊。” 下班路上,两个医生的絮语,当然是你知我知,第三人无由得知,就算胡悦再厉害这也是一样,更何况胡悦也并不觉得自己很厉害,她就是一个普通的住院总,幸运地被分派到十九层,得以度过比较清闲的‘牢狱时光’,吃过晚饭,把白天积攒的文书做一下,再将下个月的值班表发到张主任邮箱——住院总有时候就是要承担起半个行政秘书的工作,这一天的事大概就算是结束了。8点多,面部脂肪移植的病人被推回来留院观察,胡悦过去逛了一圈,见没什么特别之处,住院区这边一片宁静安乐,大部分病人都忙着玩手机,就准备洗洗睡了。毕竟,十九层这边要留院观察的病人不会很多,也不应急诊,节假日更没有人需要值班,住院总忙是忙在案牍劳形、文山会海,业务上要说有什么难关去攻克那也是没有的事,这还是比较幸福的。 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去面部修复那边探望李小姐——她这几天又入院了,白天胡悦都没找到机会过去,这一次是要做二期结构植入,对最后的结果影响也极大,如果不能成活,不知道好不容易扩张出的皮瓣能否经得起第二次植入手术,李小姐的心态,不知是否还能维持得住平稳。 算了,虽然晚上基本也是没事,但住院总值班就是不能离开病房的,胡悦想想还是放弃,明早下班后再顺便过去探望好了,现在再无聊也别出去,还是看书准备考试吧。 简单的洗漱完,她换上睡衣打开课本,想起来那杯奶茶,出去拿给值班护士,“晴晴,你喝了吧,刚好配着电视剧。” 值班护士在十九层也很幸福清闲,她倒是不能睡的,按点要来巡查病房,不过晚上基本没事,就是按时换药而已,晴晴接过奶茶,欢呼一声,“我们正想叫正新鸡排的外卖,你吃不吃啊,悦悦姐。” 胡悦看看晴晴瘦削的身材,再捏捏自己的小胳膊,“……算了,你们吃吧,我刷过牙了都。” 年纪上去了,新陈代谢肯定没那么旺盛,以前随便吃也不胖的炸鸡什么的,现在想吃也只能找个折衷的方式,自己用空气炸锅做个无油版,虽然累了一天,想到油脂融化在唇齿间的香味,口水都不自觉在分泌,但胡悦还是坚强地摆了摆手,回到值班室强迫自己开始复习…… 看了一会书,她忍不住还是打开了手机。 【师老师,你什么时候有空啊】 【我排个节假日请你吃饭啊——】 【啊啊,好想吃炸鸡排,可是又舍不得买空气炸锅,你给我个买炸锅的理由啊~~~~】 【你来我家吃饭的话,我就会买炸锅,这样我就能顺便给自己做点炸鸡了呀啊啊】 【好想吃炸鸡翅啊呜呜呜,师老师~】 现在,发这样的信息,她已经不担忧自己会被当作是神经病了,不过也没指望师霁会秒回——就算他立刻看到,秒回这个待遇,他也不会给她的。胡悦发了信息,馋虫好一点儿了,放下手机去看书,大概过了十分钟,手机才响起来。 【。。。】 胡悦看着这三个句号,不知怎么就笑了,她翻了一下,找到一张‘神经病啊’的表情包给师霁发过去,【给您用】 【。。。】 他又发了三个句号,然后果然用了她给的‘神经病’表情包,胡悦看着捂着嘴笑,发了个同系列的【反弹】回去,【好无聊啊老师,住院总原来这么好当的吗?那为什么不批量培养啊】 这话其实非常蠢,她自己都能找出数十个理由来驳斥,胡悦会这样讲,其实就是在等师霁反驳她,师霁现在对表情包的运用也越来越熟练了,【神经病啊】再发了一次,【你是没在急诊轮转过?】 急诊可能是全医院最迷信的科室,胡悦想到以前在急诊轮转的见闻,逼真地抖了一下——她依然有救死扶伤的情怀,但其实也很庆幸自己没有被分到急诊科去。【我不是树fg啊,就是无聊嘛,护士说以前都有住院总回家去睡觉的,除了忍不住痛,偷偷哭到伤口感染以外,还能发生什么事嘛……】 因为追求美来做手术,事前想得太美,事后受不了这份罪,又或者对效果不满意的人,其实很多。尤其是面部手术,术后哭泣的真的不少,在医院久了,真觉得连心酸都是批发价,不怎么值钱。胡悦说着就想起来谢芝芝叫她看的那个爱哭鬼,刚要和护士交代一番,就听到护士站的铃声响了,她抬起的屁股又坐了下来——护士是比医生辛苦多了,患者有什么不舒服都想着找护士诉苦,她们能做的其实也不多。 所以,和护士搞好关系这就很重要了,关系要是不好,什么屁大的事都能来找你请示:患者不舒服,患者想要调节输液速度、患者有点烦躁不安……随便一个什么理由都能把你从浓睡中叫醒,如果平时对护士发过火,值班夜你就慢慢地生受着吧。胡悦是深知其中关窍的,所以一直很注意保持和护士们的和气,她人也讨喜,值班的时候病人诉苦、哭泣什么的,护士都积极帮她处理,最多的一次,护士站铃声一夜响了三次,每一次她都醒了,但没有一次是找到她这边来的。今晚的晴晴刚喝了她几杯奶茶,所以胡悦心里笃笃定定,见师霁不回复了,还想着该怎么再撩他一下…… 不不不,这个不能说是撩,只能说是逗趣,是逗趣,他对她没兴趣,她当然更不会对他有什么念头,这怎么能说是撩——只是为了更大的目标必要的牺牲—— 平时,她不怎么让自己想起从前的事,这会带来情绪上没必要的波动,胡悦就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什么师雩、师霁,没进十六院之前全不知情,现在也是一样,夜深人静的时候,思绪最容易奔逸,她的眉毛也不禁跟着皱起,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锁骨…… “胡医生,胡医生!” 是急匆匆的敲门声让她一下回到了现实,胡悦的反应比平时慢一点儿,“怎么了?是16床出事了?” 16床是那个面部手术的病人,刚才大查房的时候她就很认可她很可能会哭的观点,既然晴晴过来,那肯定是劝不住了,胡悦站起来准备过去看看,但晴晴却喘息着摇了摇头。 “不是。”她的脸色很难看,“是刚做完脂肪移植手术的那个——她、她发疯了,一直在抓自己的脸!” 第90章 栓塞? “哎哎哎,别,别过来啊,医生啊,医生呢?人呢人呢?” 从眼睛算起,一直到全身性美容手术,十九层要住院的病人其实一直不算多,最简单的重睑术占了人流量的大头,只有像是隆乳、隆鼻等需要全麻的手术,才会安排住院观察——而且还不会跑出去。有些病人,虽然医嘱留院观察,但是私下生活非常活跃,医生再怎么三令五申也不听,过了最难受的那几天就偷溜出病房,到很晚才回来,甚至夜不归宿的都不在少数。吸脂、脂肪填充这个小组这个现象也的确尤其常见,尤其是脂肪填充,也就是医生比较保守才会要求留院观察,要是胆子大一些的话,或者医院床位紧张的话,做完也就直接回家了。 十九层的号一向难拿,但病床倒是能保证供应,22床所在的房间还没住满,只有两个病人,行动都没什么问题,此时已经躲到门口,害怕得连声尖叫,倒是惹得隔壁病房能动的都跑出来看热闹。胡悦和晴晴一路跑过去,“别看了别看了,都回去躺好,美容觉都不睡,脸不要了?” 这话也就只能吓唬胆小鬼了,带着面罩都有人含糊议论,“是不是闹鬼啊?” “吓死个人了,别瞎说好不好!” “不是瞎说的呀,这一层以前不是美容外科的咯,据说以前是停尸房……” 这都什么谣言,胡悦又好气又好笑,但也没空辟谣,和晴晴一起跑进病房,另一个值班护士脚上还趿拉着毛拖鞋,正和22床病人搏斗,在医院特色的冷光灯下,两人的身影缠斗在一块,还真有点恐怖片的感觉,“别抓了!别抓了,再抓你脸烂了!” 22床求美者是个颇为高挑的中年女性,神智已经有些模糊,力气因此很大——武疯子不好控制是有理由的,人在神志不清醒的时候力气会比平时大很多,她好像没听见护士的劝告,轻声地呻吟着,“痒、痒……好痒、好痒……” 挣扎间,无意把头转过来,所有人都吓得往后退了一下——面部脂肪填充做完了,脸是会比平时肿一点,而这张肿胀的脸现在已被抓得血肉模糊,血道道纵横交错,翻起的白皮和红红的肉—— 门口的抽气声响成一片,几个病人害怕得小声尖叫,却谁也不愿离开,感慨声都带了哭腔,“是不是被附身了啊……” “好好的睡着呢,忽然间就开始抓自己的脸了,就是被附身了吧……” 晴晴也吓得抽了一口气,在门口踟蹰不前——十九层真是被惯坏了,住院部这边除了换药以外几乎没有出过别的事,就算有什么医疗纠纷,也和护士无关,多数都是对手术效果不满意,过来闹的。做久了真的会丢失在别的科室轮转时候的记忆,就连值夜班都没有一点警惕性了——看拖鞋,她们俩多数也就是打算洗一洗,在护士休息室磕瓜子打盹。 其实就是胡悦,也就只有轮转时候见证的一点记忆了,她以前是实习医生,没有处方权,只能跟着老师做事,也没值过大夜,现在面对地上扭动的病人,一瞬间脑子也是空白的,就是平时冷静的性格撑着,“怎么可能是闹鬼——用了什么药我看看!晴晴你上去先控制住她,叫她躺好——吸脂术才做了没多久,这样伤口出血事情就更大了!” 吸脂术……脂肪移植——一个不祥的预感浮上脑海,她整个人几乎僵在那里:难道是脂肪栓塞? 脂肪栓塞在吸脂术中发作概率不高,但面部移植的确容易出事,还没引起舆论注意,业内也没有相关论文,但口耳相传,经常能听说某处某同行不幸出事,面部移植尤其是脂肪栓塞高发区,以及出现栓塞后果最严重的区域,深度昏迷甚至是死亡都有可能。这绝对是每个医生的噩梦,几乎是刚想到这个可能,胡悦的头皮就炸开了,这时候她开始埋怨自己怎么没把教科书记得再牢一些:脂肪栓塞有没有症状是心智迷失、面部瘙痒?有没有? 医学院教育和现实工作脱节,这是国内的老问题了,教科书都翻到了,但并发症异常简略根本没说——面部脂肪移植是新兴手术,美容外科也不受重视,教科书还没更新。她不去想,要找术后用药,看看有没有副作用是浑身瘙痒的,但没找到,都是常规用药,而且什么药能让患者神智模糊 ? 这不是她能处理的情况,如果是脂肪栓塞的话必须要专家意见,胡悦赶紧掏出手机联系22床的主治医师,但电话却没人接——晚上10点多常医师就睡着了吗? 连打了几个电话,没人接,护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病人搀扶到床上,一人握着一边的手,“胡医生,要不要上镇定?这样我们控制不住。” “稍等一下,有没有拘束带?”胡悦现在不敢乱用药了,联系不到主治医师,她下意识赶紧给师霁打电话,“如果不是栓塞相关的症状很可能就是严重过敏——病历放在哪里,被踢掉了吗?” 病床床尾悬挂的病历可能被患者挣扎的时候踢掉了,弯下腰没找到,她暗骂一声,赶紧往外跑,师霁喂了几声她才意识到电话已接通,“是有病人出事了?” “是一个面部脂肪填充的患者,常医生的病人,现在神志模糊,诉面部瘙痒,已经把脸抓得不成样子了。我现在不肯定是脂肪栓塞还是过敏——脂肪栓塞是不是也有兴奋不安和谵妄的症状?”她现在顾不上想别的,只想着手里的患者,第一次完全独立的处理紧急情况,她才发现自己原来是真的一点底气都没有。“我现在去看她的过敏史,还有术后用药,联系不上常医生——师霁,现在该怎么办?” 师霁的回答立刻传过来,平静且徐缓,平时的傲气、鄙视、不屑,还有那种种复杂的情绪全都不见了,“先看过敏史是对的,她呼吸顺畅吗?” 胡悦闭了闭眼,她回忆起来了,“顺畅,不是脂肪栓塞对吧?脂肪栓塞一般伴发呼吸急促困难?” “通常是这样,过敏史看到了吗?” “空白,没写药物过敏,术后用药我看过一眼,布洛芬、头孢……都是常规用药。” “心率测了吗?” “现在回去测,夜班护士就两个人,要按着她的手,没有人手测心率。”胡悦又往病房跑,“她神智一直很迷糊,我不敢肯定是过敏,说话都还正常——过敏到神智模糊的程度应该早就喉头水肿了。” “皮肤肿胀吗?” “身上没有明显浮肿,”胡悦拿过听诊器,对表计数,“心跳75左右,呼吸未见窘迫——但是神智依然很模糊,脸都被抓烂了!” “是不是梦游?找一下瘀斑。”师霁那里传来杂音,他像是正在穿衣出门,但声音仍徐缓。“脂肪栓塞一定有瘀斑的,脸上有吗?” 胡悦搬着病人的脸在抓痕中细看,“没看到明显的瘀斑——但是病人呼吸开始困难了!” 本来只是闭着眼嚷痒,声音越来越轻,动作也越来越无力,但呼吸和心跳仍正常,仿佛是逐渐陷入沉睡的病人呼吸声忽然抽紧,从鼻部呼吸转为张口喘息,心跳也开始随之加速,被胡悦按在脉搏上的手指感知到,她的心也跟着抽紧了:突发性呼吸困难,也是栓塞的症状!到底是脂肪栓塞还是过敏! “如果是脂肪栓塞,该怎么办?找到栓塞点注射溶解剂?”她说,继续发狂地在脸上找瘀斑:如果是面部血管,看得到的还好,看不到的话,等找到阻塞点,人恐怕都已经不行了,脂滴进入面部血管,后果一般都很严重,发病这么快,说明脂滴数目多,很可能注射的时候就误注射进血管,而且注射部位是眼睛下方,如果眼部血管受到影响…… “脂肪栓塞就要确定栓塞点,但发病这么快,就算找到可能也没用了。”师霁的说法和她想得一致,“如果是过敏也必须尽快治疗,这么严重的过敏反应一样是可能危及生命的。能联系上常医生吗?” “电话一直在打——”胡悦看了晴晴一眼,“没通,她意识一直很模糊,过敏不会有这种反应吧?” “至少这不会是第一个症状。”师霁说,他沉默了一会,忽然轻喝,“冷静!” 胡悦悚然,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多软弱,甚至可以说是带了点哭腔。 “我……我知道了。”她深吸口气,“你现在过来吗?” “我已经在车上了,现在过来大概需要20分钟。”师霁的语调多了几分严厉。“为了保证驾驶安全,我挂电话了。在我到之前,希望你能记住,你是住院总,现在的负责人。我希望你能信任自己的判断,对病人有恰当的处置。” 他的声音里似乎有一点失望,‘嘀’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胡悦瞪着手机,过了两秒钟才把它收起来,她狠狠地掐了自己的虎口一下,还嫌有点不够,又摔了自己一个耳光,疼痛让她似乎比刚才更清醒,就连脚下的地板都更坚实一些。 “去准备呼吸机,快去。”她吩咐道,两个护士现在都已慌了手脚,被她吩咐过才慌着跑出去,胡悦深吸一口气,想了一会儿,把全盘逻辑理顺,这才下了决定——其实这和破案真的差不多,她可以做到,可以做到,可以做到…… “我们一起把她叫醒。”她对留下来的晴晴说,“不要抓手了,让她挠。” “胡医生,你是说她这是醒不来吗?”晴晴的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这是意识模糊啊?” “常医生可能给她吃了安眠药,今天出手术室已经很晚了,吸脂术麻药药效过了以后会很痛的,面部脂肪填充也会痛,我在吸脂这边的时候好像听他说过,干脆让患者睡过去,免得她们忍不住动。”胡悦说,这是很久以前随意听到的一句话,不是这么冷静真的很难想起来,“13床那个芝芝是不是也开了安眠药?” “开……开了,说是如果疼得睡不着就给她吃。”晴晴说,她从床底下拾起来卡着的病历本,“但、但是这上面没有安眠药啊……” “可能是在手术室那边开的,没来得及写到病历上就下班了。”那看来这确实是最近十九层的流行,胡悦啧了声,加速推动病人,病人真的被推得逐渐清醒,她又发出呻吟声,还有咳嗽声,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抓,“好痒——” 胡悦松了口气,“应该是安眠药!还好,刚才你们制服她的时候应该已经让她兴奋了不少。” 只要不是故意致死的药量,安眠药肯定不是服下去就一睡不醒,刚才可能是睡意正浓,所以怎么弄也都是半睡半醒,甚至当自己是在做梦,所以手劲能才会这么大,现在以唤醒为目的,推醒了以后又给她喝冷水,病人渐渐痛醒了,她呛咳了几下,“你们——你们给我喝什么——” 还有点大舌头,“我嗓子好痛——” 意识还算清醒,不是谵妄,喉咙肿痛、皮肤瘙痒、呼吸存在障碍,严重过敏的可能性越来越大!胡悦转头说,“赶快去开西替利臻!快!” “好好,”不是闹鬼,晴晴也松了口气,飞快跑走。胡悦追着问,“你现在是不是全身痒?你有没有对什么药物过敏?” “痒,痒。”病人的知觉还在缓慢恢复,就像是从沉睡里醒来一样,反应是慢半拍的,她问了才知道痒,反复地说,“真的痒,好痒——医生,我好痒——”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根本没法好好交流,胡悦只能这样安慰,“你是对什么过敏你知道吗?” “我不过敏,我……没什么过敏——”病人说着又想抓脸,但声音越来越弱,她咳嗽得越来越频繁,指着喉咙虚弱又迷糊地对胡悦示意,又困又慌,“医生,医生,我——” 呼吸窘迫,面部皮肤肿胀,胡悦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他们去拿呼吸机了,你别急,别急。” 但她的声音似乎已传不到病人耳朵里,她抓挠了几下,去卡自己的喉咙,随后突然倒下,胡悦赶紧把她扶好:昏过去了。 “医生,是不是闹鬼啊?” “师医生,我好怕啊,那个病房太邪门了——连胡医生都被附身了啊,我刚看她打自己耳光!” 病房走廊上忽然再度响起人声连绵,只是这一次要比刚才娇嗲多了,胡悦叹口气,转身迎接师霁——病房的门都是不能锁的,门口隐约可见人影幢幢,探头往里看,她回头又都缩得不见了。只有一个高挑的身影坚定地走进来,步伐迈得不频繁,但有心人能留意到,步幅比平时大了很多。 “患者情况怎么样?”他开口问,再也没有什么高贵、疏远,什么阴阳怪气,这一刻甚至不像是每一台手术时他的情绪,师霁对自己的手术一向有绝对的自信,但现在,他只是个为未知且棘手的病情忧心忡忡的普通医生,他的关心无需特别言明,聪明人自然看得出来。 “很危险,呼吸不畅,可能是由于安眠药和过敏的双重作用,昏过去了。” 很奇怪,他的惊慌反而让她更加镇定,胡悦说,“已经让人去取呼吸机和抗过敏药。” “确定是过敏,不是脂肪栓塞?”师霁低头查看患者的情况,心跳、眼皮、按压皮肤触诊,还试着想去看她吸脂的伤口,但又作罢,“压力裤太难脱,没时间了,如果栓塞点在腿部,没那么快出现这么多反应的。” 但脸都被抓烂了,瘀斑也不好找,栓塞点更有可能隐藏在深处,晴晴手里拿着药盘跑进病房,“胡医生,药到了。” 师霁望着她,严肃地问,“你确定是过敏?” 问的是过敏,但又不止是过敏:你确定,能为自己的诊断负责? 胡悦深吸一口气,直视师霁。“我的诊断是过敏,我可以负责。” 师霁眼底,欣慰一闪而过,快得几乎无法捕捉。 “好。”他说,所有的疑虑完全放下——他选择了全盘信赖她的判断。“那就按过敏来治。” 第91章 加油 深夜2点钟,这个城市的绝大多数居民都已经陷入沉睡,但医院永远不存在真正的安宁,即使住院部大多数病房都熄了灯,但透过关不牢的房门,还是能隐约看到门外的灯光,听着护士鞋特有的脚步声:轻轻的,踏、踏、踏—— 今晚,十九层的脚步声要比之前频繁不少,各种各样的杂音也比平时多,两点多了,病房里还有人玩手机,最角落的病房还能为隐约听到压抑的哭声。晴晴推门出来,回头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转身走到师主任的小办公室敲了敲门,“主任、胡医生——病人的情况已经稳定住了。” “喉头水肿消了是吧?”小办公室的长沙发上,胡医生蜷着在休息,师主任开着电脑在做文档,倒并不显得疲倦。晴晴一进来,胡医生就坐直了。“皮肤上的疹块呢?” “水肿消了,风疹块也在退。”晴晴说,“地塞米松快滴注完了。” 这么严重的过敏,在医院肯定是不止用西替利臻的,一般会结合激素药做静脉滴注,能遏止住过敏反应,那就还好,事情不大,遏制不住真是会出人命的。胡悦松口气,请示性地望了师霁一眼,见师霁并没有任何指示,知道他这依然是有意在给她锻炼的机会,踌躇了一下,“我再开一瓶,维持一下,病人现在睡着了吗?” “没有,她醒来以后就一直在哭。”晴晴说,有点不忍心。“脸都被抓烂了,没法接受现实。” “脂肪填充的效果也不会因为抓一下脸受影响的。”师霁残忍又正确,且对局面毫无帮助地说,胡悦回头瞪了他一眼,“不是已经给尽量包扎上了吗,自己过敏抓的也没办法,要不,我——” 她本想去看看,但才一起身,就见到晴晴欲言又止,胡悦心头一动,瞥了师霁一眼——他也盯着她瞧,似笑非笑,没出言阻止,但也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个中关窍其实不难想通,胡悦顿了一下,她很有一点儿无奈,但还是转了口风,“……这也只能等常医生上班再处理了,你去让她早点睡吧,半夜不睡影响神经系统,要是哭得毛细血管爆了真脂肪栓塞了可怎么办。” 这是最赤裸裸的恐吓,但也通常最有用,晴晴应了一声,“我一会换药的时候去和她说。” 十九层很少出这样的事,她也是兴奋过后乍然有些困倦,揉着眼睛,“我先去叫个外卖啊。” 胡悦只是独当一面的经验少,回过神还是那个很会做人的小狐狸,闻言哪有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我来帮你叫啊,那个,毛毛想吃什么呢?今晚你们也是辛苦了……” 挂了药,闹鬼的节奏也就淡了,但少不得仍有病人在那八卦,胡悦点完外卖,溜了一圈吆喝着让都早点睡觉,回到办公室,师霁已经关了电脑。“要回去了?” “嗯,过敏控制住应该就没事了。”师霁说,“今晚应该不会——” 他还没说完,胡悦连忙喊,“别!别立fg啊!” ——喊完了这才发现,师霁其实本来也没想往下说,其实就是在逗她,她不禁有些赧然,也有一点想笑:师霁真是只有各种各样的坏,这会儿就是不动声色的冷幽默——冷幽默里也藏着坏。 是不是,每次嘲笑她完了,他脸上难免就浮起一点很有优越感的微笑,车钥匙一拿,“走了。” “——我送送您。”她赶紧的跟上,“这会儿应该没大事了,我带上手机。” “我自己的医院还用送?” “……我顺便下去买点关东煮吃。” 关东煮是叫不了外卖的,这个理由还算是说得过去,师霁没再继续追究,和胡悦一起进了电梯,胡悦揿了一楼,见师霁没揿负一楼,知机邀请,“您要不也和我一起吃一点啊,师老师?” 邀他做点什么,总是得放下身段三请四请,他才会从鼻子里哼一声,勉强答应,这叫人怎么喜欢?胡悦不说还好,一说他就按了负一楼,“不用了。” 这就是还没看够她的表演,胡悦说,“师老师——” 她几乎是推着他从一楼电梯里走出来的,手掌轻轻搭着他的背,师霁其实也没怎么要她用力,她推一下他就很不耐烦地叹着气走出来了,“大半夜的来给你救场,你就请我吃关东煮?” “别误会啊,我没说我请客的。”胡悦对医院周边是熟门熟路的了,她带着师霁穿过马路,拐到小巷子里——这里开了个全家,因为靠近医院,很多值大夜班的医生会来买夜宵,所以就算是两点多,关东煮锅也还是塞得满满当当的。“我要萝卜、鱼仔福袋、牛丸、笋,嗯,还有这个兰花干——” 她挑了满满一大杯,见师霁对关东煮很陌生的样子,便把这杯给他,“这是你的,你要不要辣椒啊?” 店里没什么人了,座位都空着,胡悦拱师霁付了钱,两人随便找个座位,胡悦拧开矿泉水瓶盖,“可能有点咸,配一下吧。” 她自己拿起萝卜,‘啊’的一口咬下去,关东煮鲜甜的汤汁顿时在嘴里随久煮后甘甜酥烂的萝卜汁一起化开,胡悦满足地眯起眼笑了一会,“你怎么不吃啊,师老师。” 师霁又看了她一会,才慢吞吞地拿起萝卜吃。“你是不是吃猪食都能吃得很香啊?” 这意思就是关东煮是猪食咯?店员方向传来隐约的呛咳声,胡悦说,“你是不是不会说人话啊?” 她现在是越来越敢怼了,师霁也不计较,笑笑地把萝卜吃完了,又去拿笋,胡悦说,“哎呀,你别学我,吃关东煮不用讲究顺序的——” 不过,按顺序吃也挺好的,她咬下笋尖,不禁炫耀道,“这个都是有门道的,你看我要了咖喱牛丸,汤就会有咖喱味,所以和这个味道不搭配又容易吸味的蔬菜就先吃掉,鱼子福袋什么的留在最后,那个不容易入味,染了咖喱汁更好吃——以前我读书的时候,穷嘛,有什么好事了,才舍得来吃一次关东煮,要这一杯还挺贵的呢,20多了,又吃不太饱,平时没事哪里舍得……”“我看你现在也舍不得,”师霁刺她一下,“不是叫我付钱吗?” 说是这么说,但他胃口也还算不错,没有嫌关东煮上不得台面,吃得比胡悦还快,胡悦吃了几口,反倒没什么胃口了,撑着下巴看着他笑,“我欠你那顿饭总不好真请关东煮吧?这东西虽然挺好吃的,到底是店里做的,比不上家里的饭菜好。” 师霁照例回以一个含糊不清的emm,他没计较她擅自就把一饭之约官方化了,好似已经是两人的约定,“好吃你不吃?” “我可能还有点兴奋,”胡悦摊开手看了一下,“刚才……真是挺险的。” 她笑了一下,“没想到住院总是这种感觉……也许,我的积累还有点不够吧。” “说实话,你遇到的的确是很罕见的情况。”师霁看她一眼,从怀里掏出手帕纸擦了一下嘴,他的语气居然难得地不含讽刺。“每个医生都是这样过来的,这没什么积累够不够的,不是本方向,遇到突发情况任何人都要去查医书。” 要说她对自己那一瞬间的惊慌没有耿耿于怀,那是假的,但胡悦也知道师霁说得有道理,虽然医生漫长的实习期就是为了让他们在独当一面的时候不至于不知所措,但非本专业方向,罕见的过敏,以及病历登记不全导致对病人体征无法有效判断,她会无法诊断也能理解,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能原谅自己。 “无知可以被原谅,”她笑了一下,“但惶恐和软弱是不能的。” “你对自己这么严格的吗?” 胡悦也不能离开病区太久,她捧着关东煮和师霁一起走回医院——他要去拿车。“我对自己当然要比你对我更严格啊。” 他们的对话,似乎总是在针锋相对,但又似乎充满了你进我退的默契节奏感,师霁笑了,胡悦猜,他对她今晚的表现终究还算是满意。“那,你还算挺有自知之明的。” 她不答话了,而是抬头看着朦胧的街灯,长长地嘘了口气,师霁偏头看了她一眼,像是在确认她有没有生气,他们的眼神撞在一起一会儿,又都挪开了。在沉默中走了一段,师霁问她,“今晚,有什么感想吗?” 也许他不问,她还能整理出点什么,他问了,就只剩下乱糟糟的情绪了。胡悦盯着自己的右手,屈张了几下,她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对自己不满意啊……后怕啊、生气啊……” 想到今晚的种种画面,给常医生打电话打不通时的惶恐和绝望,晴晴脸上的欲言又止,她的心领神会…… 胡悦又长出一口气,她不无惆怅地说,“有时候,最让自己失望的只有自己。” 失望什么呢?没有想象中那么冷静,没有想象中那么睿智,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定……“觉得不知不觉间,我也变了啊……变了好多好多,变得都有点不认识自己了。” 如果是以前,不会这样看待整容的吧,如果是以前,也不会和于小姐做朋友的吧,如果是以前,更不会……放着22床病人不管,不介入更深吧。进了十六院以后,她变得比想象中快得多,也大得多。胡悦是抱着最坚定的决心进来的,可现在想想,她变化的速度连自己都有点害怕,更有了一点儿迷失的感觉。 以后她会变得怎样?以后她还能不能再坚持?以后她——她也会和师霁一样吗?她所抱有的这些善意,会失去吗?她也会成为她现在划清界限的那种人吗?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_0._c_o_m 这变化,让她对自己有点失望,师霁看出来了,她的话他似乎一向都能懂,他的唇边也挂上了那讽刺的、玩世不恭的微笑。 “你这不是变得更接近这个社会了吗。”他说,“我还当你从来都不会动摇呢。” “怎么可能从来都不会动摇呢?”胡悦脱口而出,“我不就——” 我在对你的事情上不就—— 她没说完,但他好像已经懂了,师霁神情一动,像是想阻止她说下去,但在此之前,胡悦已经察觉到了她的疏忽,两人眼神相对,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时间都顿了一秒,胡悦猛地闭上嘴,有些惊疑不定,师霁也挪开视线,经过极为尴尬紧绷的一秒,他们又像是有了无言的默契,都忽略了这一瞬间的异常。 “每个人刚踏入医院的时候,都和你一样。”也许是因为刚才的尴尬,师霁的语气竟没有多少讽刺和挑衅,而是平和地陈述事实。“呆久了就都变成我了。” “你觉得他们不善良吗?其实现在,你也渐渐明白他们的选择了——你不就在做他们的选择?” 电梯门厅里,他们分别按了上与下,师霁对她说,他唇角有一丝模糊的笑意,像是讽刺却又有点悲悯,“而且这当然是正确的选择——你知道的,不是吗?” 胡悦没有否认他的观点:师霁说得不错,今晚,22床病人所遇的险情,一定要有人出来负责。这里面肯定有很多撕扯不清的地方,她接触过常医生,了解他的为人,解决掉今晚的问题,履行好住院总的职责,余下的管太多,给病人留下错误印象的话,那就是用自己给常医生搭梯子,让他踩着她从这摊泥沼里出去。 她有一千个理由不这么做,晴晴和师霁都赞成她的选择——22床病人当然会哭,这也不关她的事,她已经做了自己份内的事,又何必为了一点无济于事的探视给自己惹更多麻烦? 这是应当的选择,胡悦知道她也不会赌气去病房,但这选择依然让她很不舒服,她觉得自己正在丢失一些很重要、很关键的东西,但却又无能为力,就像是在狂风中行走,她低着头,抱了满怀的珍宝,多想护着,但却也阻止不了它被吹散。 “我觉得可悲的不是这个。” 她不提起这些无力感,转而采取了攻击的姿态,“我觉得可悲的是——做了这样的选择,也还是没能获得多少好处,有些事还是会来。” 师霁又笑了,他是真的明白她在说什么,“但这就是人间真实啊。 ” 明知会来,明知会很丑陋,却依旧只能参与其中,投入表演,这才是让人不快的人间真实,胡悦抿紧嘴,没有作声,师霁伸出手,犹豫一下,在她的肩膀上拍了两下。“加油哦。” 这接触,很轻,充满了恶意的虚伪,但依旧仿佛带了电流,让他们两人的寒毛都随之竖起,胡悦抑制发抖的冲动,看着他努力做出不屑的样子——他在假装安慰她,其实是在看好戏,她知道,他还想看她怎么挣扎,怎么沉得更低。 而这也让她感觉自己受了无言的挑战,让她想要挺起脊背骄傲地走出这片泥沼,想让她去证明点什么,证明世界并不是师霁看到的这样—— 这一次,他们的赌约无需再用言语阐明,甚至已不能算做是赌,更像是无言的对抗,师霁慢慢收回手,他们仍维持着凝视。 ‘叮’的一声,他的电梯到了。 “师老师,晚安。” 胡悦目送他走进电梯,她安静地说,师霁也依然注视着她,他的唇角忽然勾起一丝笑,师霁最近好像总是在对她笑。 他的笑,有一些她能读懂,有一些明显是想起了别的事,这会儿的笑也是如此,胡悦不知道他想到了别的什么,但至少这笑不像是笑给她看的,更像是给自己的笑。 这笑也让他的表情柔软了一点,师霁又说了一遍,“加油吧。” 这一次,听起来有点真心了,胡悦突然想要把他的表情看得更仔细点,她又往前踏了一步——但没来得及,师霁的脸已被电梯门合拢的阴影覆盖。 门合拢,电梯往下行去,过了一会上到门厅,重新打开,胡悦心事重重地走进去摁了楼层,她还有点儿若有所失,心里还在咀嚼着最后那句有些无奈,竟然还有一点点真诚的‘加油吧’。 明日,十九层会上演的种种好戏,尽在推演之中,她心里还承载着无穷的往事与苦涩,这地面就像是一片苦海,抓着她的脚把她往下拉,胡悦真有点喘不上气,她把头靠到电梯门上,轻声对自己呢喃,“会好的,要加油……” 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要加油…… 一阵轻微的失重感传来,她往上升去。 ——至少,她是在上升。 第92章 甩锅 “等等!胡医生,你给我说清楚,怎么我前一天好好的病人今早就变成这样子了?还叫我对医闹有准备?” “什么,过敏?严重过敏?” “是谁给你的自信说她过敏?脂肪栓塞的可能性查过没有?这个可能会出人命的你知道不知道——” “……噢,现在已经不痒了是吧?那你昨晚为什么不打电话找我,你没有我手机吗?人命关天,过敏可能会随时出人命的,你知道不知道,你一个住院总吃了豹子胆了?这样的事不告诉主管医生——” “电话打不通?瞎讲!我电话一晚上都是通的好吧,你不要自己没打电话就找借口我告诉你——” “这话不好这样讲吧,常医生,昨晚胡医生打电话的时候,晴晴也在一边看着的,就是打不通啊,加你微信也没反应。” 这并不能算是墨菲定律的表现——这样的场面,昨晚师霁想到了,胡悦也想到了,发生也只能说是意料之中。熬了一整个晚上,她肯定比平时气虚,‘常医生’才说了个开头,护士长看不下去了,出面为她讲话,“常医生你昨天又去打麻将了吧?电话又没电关机了?” 话的意思没问题,语气却有点暧昧,周围隐形看热闹的众人都在暗笑:十九层的男医生鲜少有没结婚的,但个人生活丰富不丰富,和结婚不结婚没有太大关系。尤其是他们这行,太经常接触到美女,有些人和师霁一样,生人勿近,但很多男医生也乐于利用自己的职业优势。常医生夫妻感情一般,大家都知道,平时常和老婆说打麻将,一打就是通宵,手机经常‘打’得没电关机,昨晚胡悦联系不上他多少就有点猜到了——就像是猜到了今早的甩锅大战一样,对常医生有点了解的人,大概也都想得到他的做法。 “我——”常医生脸色阵红阵白,他不能算是个多讨喜的同事,对胡悦更是摆足了上级医师架子,横竖都是训斥——张护士长年资老,权威不输给一般的副主任医师,他不敢顶嘴,但胡悦这样的住院总,还有底下的小住院,真是宛如学徒,给他们上级医师完全就是骂着玩的,不管怎么没理,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你也不能回嘴。“你联系不上我也该给上级医师打电话,这么大的事,你能负责?病人现在脸全毁了,闹起来我是不担这个责任的,要不是你擅自开药——” “常医生,这个药是你们小组开的呀,你可能忘了吧,点滴是在手术室就挂上的。”胡悦打断他,有点怯生生,又很紧张地说,看起来就像是急着为自己辩驳,又有点小委屈的样子,“你还给病人开了安眠药,都没写在病历上,病人是吃了安眠药,睡得太沉,无意识中拼命抓挠,才把脸抓成这样的。” 早上七点多,正是早交班的时候,人是陆陆续续来的,晚班值班也都没走——昨晚晴晴私下肯定也和护士长说了,今天张护士长来得特别早,晴晴就跟在她身边探头探脑,胡悦看她一眼,她知机地说,“对呀对呀,就因为安眠药没登录进去,我们不知道病人到底是因为什么意识模糊,还以为是脂肪栓塞,耽误了好久,等师医生来的时候,病人过敏症状都已经很严重了,只能给挂地塞米松才缓解症状,口服药都没怎么见效了。” “那是因为口服药生效本来就没那么快……”围观人群中有人不自觉地低声科普,又高声说笑,“好啦好啦,也不是什么大事,过敏嘛,度过去就好了,大家赶快交班吧,一会张主任来了看到我们一群人在这里,还当多大的事呢。” 众目睽睽之下,常医生就是脸皮再厚也不好再为难胡悦了——小姑娘眼圈都有点发红了,一副被欺负得头都抬不起来的样子,事情反而还说得明明白白的:病人抓脸是因为过敏又睡熟了,耽误治疗是因为没把安眠药写进病程里,没叫他是因为联系不上,说白了谁都没错,就有错也不是错在昨晚恰好值班,只能给他擦屁股的胡悦身上。 张主任就要来了,这件事要交代起来是他没理,常医生不好说什么,胡悦就继续给别的主管医师交接班,众人都看着她笑,马医生的笑容最是意味深长,有点提示的意思——马医生对她是一直很好的。“怎么摊上这样的事,真是够倒霉的了。” 胡悦听得懂她的话——偏偏是常医生,这件事,表面上看就这么简单,实际上当然也不是就这么完了。 昨晚闹得晚,七点多住院部的病人很多都还没醒,等到大查房的时候才纷纷起身,常医生走到最后一个病房的时候脸色就很差,一进去,屋里就响起哭声——病人可不管那么多,对她来说,就是做完手术,人睡着了,做了个很长很痛很痒的噩梦,还几次喘不上气,等到梦终于醒了,得,脸被抓得一条杠一条杠的,身边的病友绘声绘色地形容起来,就像是被附身了一样,闹了半个晚上…… 会来做美容手术的,当然都是爱美之人,脸被抓了这是多大的打击,而且病人居然还认得地塞米松——一看到自己挂的是这个,险些又闭过气去,激素会让人发胖,这个是国人根深蒂固的偏见,她也不管是不是输液一天也会发胖,只想到这个可能,就更加崩溃。 想要见医生,却被告知‘管你的医生联系不上,明早才能来,住院总也就只能给您治一下过敏了’,理是这个理,可见不到人,这股情绪就一直没发泄出来,病人这要是先看到胡悦,这会儿也许就仇恨胡悦了,但胡悦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她哭到五点多才刚刚睡着,七点多醒来看到常医生,起来就要撕他的脸,“你给我吃什么安眠药,给我吃什么安眠药!我要你的脸也变得和我一样!你这个庸医!我要告你,我要投诉!” 常医生哪里搪得牢一个愤怒的本地中年妇女?三两下就狼狈地逃出来,“那你去告好了,过敏史你不写,我哪里晓得你青霉素过敏?” 病房里有人摔了东西,“我老公已经赶过来了,你等着好了,我们十六院有关系的好吧,差一点我就死掉了好吧!” 胡悦和晴晴都站在走廊另一角,远远地伸长脖子看热闹,晴晴拉一下胡悦的衣袖,“看吧,昨晚就叫你别去看她了,你不去看,就和你没关系,你去看了搞不好就成你的事了。” 去看了,倒也未必就是她的事,但要和愤怒的患者讲道理终究是难,可能要撇清这麻烦也就不那么容易了。胡悦嗯了一声,“她真有关系啊?” “谁知道?”是本地口音,晴晴所以也就推测得保守,撇撇嘴,“算了算了,我们赶紧下班,胡医生你也快走,不然慢点常医生肯定要来找你的。” 找她干嘛?这又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胡悦其实不觉得现在拔脚就溜有用,她怕回来的时候常医生已经想好说辞,把锅全推到她头上。晴晴要赶紧走,那是因为她是护士,但胡悦是住院总,岗位不一样,要承担的责任也不一样。 与其让常医生想好全盘计划,倒不如现在逼一下他,把他的招先破了几处。胡悦没有走,走出去找另一个住院总凌医生,正好和常医生擦身而过,她就站在不远处大声打呵欠,“凌医生,今天你多看着点啊,昨天折腾了一晚上,我好累,可能一会查完房我就回去歇会,明早再来。” 今天就是凌医生轮换上夜了,按规定胡悦的确是可以回宿舍休息的,只要保证有事能随时赶来就行了。凌医生没当回事,笑说,“你回宿舍还是自己家啊?回宿舍顺便帮我把杯子带回去呗,昨晚就该带回去洗了,老忘记。” “我回自己家。”胡悦揉眼睛,她确实有点困了,“拿个换洗衣服,好好睡一觉,手机找不到我别奇怪的啊,可能叫不醒。” “今天又没排什么重大手术。” 白天叫住院总临时赶过来,一般都是有大手术叫他们来学习的,别的病区是紧急手术多,才要求住院总随时联系得到,十九层这种都是择期手术的地方就从容多了,份内的事情做掉,没排手术跟台的话,溜回家一般不会有人找的。不然师霁也不会说还能让胡悦抽时间去j's,凌医生肯定不会在常医生面前为她出头,但顺嘴人情也会送,“快回去歇着吧。” “嗯,谢谢凌医生。”胡悦回去大办公室,收拾收拾也去做小查房了——师霁那几个病人都是她管着,张主任带人大查房以前,她和常医生一样也是要把自己的病人小查房做掉的。 病人都是昨晚看过热闹,被她赶去睡觉的,一晚上的功夫,也没什么变化,小查房随便一做就出来了,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大概也够常医生想明白个中关节——真和她想得一样,等她查完房回来,常医生叫她过去,给她两个夹子,“你补一下签字。” 胡悦缩手没接,大声说,“常老师,昨晚的交接表我签过字了。” 病人肯定都是要交接的,每天的病程都会落到住院病历上,包括开出的药品详单,这些最后都是可以从系统里拉出来的。不但是方便患者报销,也是方便有医疗事故的时候调查所用,行政办公室三令五申,要做到三单一致——电脑留的病历单,患者拿到的出院报告,还有每天手写的病程表格,这三样内容必须完全一致。如果有了差错,主管医生是要负责的。 一般来说,资料有出入都还是以电脑为准,毕竟现在药房开药都是按系统的要求来的,但这是在没有投诉,没有事故的前提下。常医生为了怕将来的调查,不得不防一手——为了操作方便,医疗系统里的药方24小时内还能修改,他多开个处方单,就不算是私自用药了,病人过敏这个确实不属于他的问题,常医生真正是怕他在未询问过敏史和病人意愿,也无法解释医疗需求的前提下给病人服用安眠药,并因此险些耽误了病人的过敏治疗。到时候调查小组查起来,这完全是违规操作,该怎么解释? 电脑里肯定是已经改了,否则24小时一过,系统自动锁死,这两颗安眠药就永远没法正大光明地出现在药方里。但线下手写的病历板上却还需要胡悦的交接签字——这块板子,就是病人的生命板,发生最紧急情况的时候,根本来不及查电脑,就得靠这块板子上的用药和病程简述来判断病人的情况。每天交接的时候都要签字,昨晚,胡悦的确在交接的时候认真看过病程,签了自己的名字,并且在药单末尾盖了章——按照用章规定,这后面再添的字样就不能算数了,常医生现在是直接拿了一张空白的病程表让她签字,很明显,就是要重写药单,把处方单也加上去,彻底把证据坐死。这样即使后续真的有上级过问,她也是万无一失。 这点小心思,谁都有,谁都想得到,正因为如此,胡悦声音一大,众人都纷纷看过来,常医生更恼怒,脸涨红了,疾言厉色,“胡悦,你什么意思!想不想在十六院做了!” 他也的确有愤怒的理由,这种事上下抹平也算是潜规则,很多人都会采用类似的办法,底下人当然只有配合的份——有时候临时工出来顶雷,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本人也未必情愿,但规则放在这里,没有违背的勇气。出现医疗事故的话,住院总不被踢出来顶雷,谁来? 但胡悦要是情愿顶雷,昨天就不会把病人放着不管了,她怕的就是常医生后来想转过来,一声不吭,找人冒了她的签名,把事情真的咬死了,后续她要说不是自己的签名,那就真撇不清,赶紧一番暗示,做作得常医生上钩,她已经达到目的,现在声音当然不会小。“常医生,掩耳盗铃没意思的,你给药的时候没和病人说清楚成分,入院也没问清过敏史,这些病人都知道,这件事无论如何甩不到我头上,干嘛还弄这些呢?” 小女孩——胡悦按年龄实在已经不能算了,但很多人情不自禁,对她是会有这个印象——涨红了脸,气冲冲的样子,仿佛第一次见识到医院的黑暗面似的,很不可接受,“病人昨天讲了,她知道自己青霉素过敏的,只是入院的时候没有想到,你们问得也不清楚——事情病人一清二楚的呀,怎么给药的她也还记得,你——你叫我签这个字我是做不到的,到时候越发要闹大了。” 她都嚷出来了,常医生还怎么弄?他也是一早上来没安宁过,着急忙慌的,被胡悦气得脸色发青。“你——你——” 谁怕他的你你你?胡悦把包一背,板着脸说,“常医生,我先回去休息了,麻烦你让一让!” # 说累其实并没那么累,更多的是职场纠纷后心里常见的空虚和疲乏,胡悦回了家也根本没有休息——忙着和谢芝芝八卦呢,她今早不用跟台,就坐在办公室里,岂不是最好的小眼睛? 【你是有种的哦,悦悦,也是师主任护着你,主治医师都敢直接吵架的!】谢芝芝对她也是佩服不已,【我给你讲,常医生真的都快气死了,现在办公室私下都在议论呢——活该!他操作那么不规范,拖到现在才出事真是便宜他了。】 确实,常医生实在是太掉以轻心了,也是十九层这里的手术风险真不大,就算出问题,也不会出在这几颗安眠药上,这才养成了违规操作的习惯。胡悦摇摇头,【你别笑话我啦,师老师还未必管我呢……反正,我这次是把常医生给往死里得罪了,唉!】 【唉,就只能认倒霉了,不然还能怎么办呢?】谢芝芝也跟着唉声叹气,【算啦,你已经处理得很好啦,是不是昨晚师老师……指点过你啊?我还怕你傻乎乎被卷进去呢,我和你说,这医院啊,没出事大家都好,一出事,怎么撇清自己真是一门学问的】 他哪会提醒她啊?真的智商不足,要被卷进去的话,估计他也会觉得是她活该吧——胡悦知道自己已经处理得很不错了,但她的心情也好不起来,说不上是因为22床病人的哭声、常医生脸上又惊慌又恐惧的表情,还是因为她对前景的忧虑。 【算了吧……还真当能完全撇清啊】 她难得地对谢芝芝说了心底话,【也就是躲过一时罢了,这一次,得罪的人太多了。】 【啊?可我看张护士长是帮你说话的啊,护士那边应该还好吧,你顺便帮她们撇清了,她们感谢还来不及呢】 不只是真傻还是装傻,谢芝芝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胡悦看着手机笑了一下——谢芝芝能想到她上位住院总,背后靠的是师霁,难道就没想过,常医生年纪也不大,这么随便的医疗作风,还能在几年内评上主治医师,他背后的老师是谁吗? 这还不是全部,她犹豫了一下,没有点透,而是转而指出了另一个事实,【虽然入院是常医生自己的助理住院医做的,但是……管每天入院的是住院总啊,22床办住院的当天,住院总值班的是凌医生……】 真要追查下来的话,凌医生是少不了担责任的,谢芝芝【啊】了一声,也发了个尴尬的表情包,【这个,的确……有点那什么了啊】 要做事,始终都会得罪人,胡悦没想过自己能真的八面玲珑、一团和气,不过,这件事也让她隐约燃起一丝不祥的预感——最近,她在十九层的敌人好像有点过多了。 沉思了一会,她的眉毛又渐渐散开了,甚至很平静地笑了起来。“也好,也好,有事,总是比无事好。” 甚至,事大一些,也无妨。 第93章 反噬 《女子医美住院,深夜梦醒却发现自己已毁容?》 《九个恐怖案例直击十六院医美科,医美,天使的礼物还是魔鬼的陷阱?》 《庸医害人?专家:医疗事故鉴定无法弥补患者身心所受伤害,请慎选医院》 “哇,没想到那个22床,真的——” 午饭时间,照例是大家的八卦小课堂,谢芝芝连续分享到八卦小群里好几条链接,“她第二天就转院走掉了,说是已经完全不信任我们医院了,然后就出了这个新闻稿,听说是要回来查医疗事故诶,还要调监控,说当时住院医肯定没问过敏史。” “过敏史需要问的吗?入院要填表的呀,过敏史那么大一栏自己不写的?” “哇,我倒是希望这种文有点用啊,那号也少一点。我们现在每天要看那么多号,真的要吐了,活都是我们做,奖金么又不见得多多少。” “别看我啊,我还不如你们多。”胡悦很有危机感,举起手赶紧说,“这顿你们买单,谢谢!” “去你的,aa好吧!” “就是啊,aa、aa,最多一会请你吃个冰淇淋咯,诶你们吃过最近那个新出的什么乌云冰淇淋没有?” “不好吃!徒具颜值……” 话题偏离了一会才扯回来,“那院里现在是怎么想的啊,难道真的要成立调查委员会吗?” 他们这个小团体里倒是没有常医生的助理,其实就是有也不怕什么,常医生这个样子,他的助手未必做得很开心,除了可能顶雷的那个住院医以外,其余助理能借机换个老板其实也不错。申永峰看了眼胡悦,低声说,“这个调查下来的话,常医生肯定倒霉的,看能不能压住吧。他开的那个安眠药不在药单里,不管患者有没有详述过敏史,这点理亏就足够致命了。” “这个怎么压啊?”卢阳雨声音也低了,神秘兮兮的,“听说常医生家里有亲戚是内分泌科那边的主任医师……” “是朱医生吧,听说是他岳父啊,这次换届可能会被评为副院长的……”这种正规交换八卦的场合,还是谢芝芝的消息最权威,她看了胡悦一眼,“要压那就是赔钱了事咯,但现在不是说赔钱也未必能把事情平掉吗?人家家里根本不缺钱,而且关系是在卫生局那边的,常医生恐怕……” 关系居然是在顶头上司那里,大家的脸色都变了一下,申永峰脑子转的快,“悦悦,还好你处理得好,22床那边没把事情挂到你头上,不然我看这个亏你是吃定了,就算师主任肯为你争取都没用。” “卫生局那里的关系硬不硬啊?够硬的话,那个姓常的要连累我们所有人啊——真是的,知道人家有背景干嘛还给喂安眠药。” “就是知道有背景,而且人又怕痛,想讨好才给吃的安眠药啊。他这个手术去开安眠药肯定是会被抓过度用药典型的,就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结果真是栽得莫名其妙。”卢阳雨先说了句公道话,又说,“话说回来,安眠药本来也不能瞎开,疼就疼一点,睡可能会睡过很多危险征兆的,他这个面部脂肪填充又不像双眼皮,搞不好的确有风险。” 这种不规范的医疗处理,说起来都不该存在,可现实中却屡见不鲜,小医生也就是翻个白眼罢了,不会去唾弃什么,毕竟也没法保证自己到了常医生那个位置,会不会也出于某些原因这么操作。申永峰说,“进来以前都觉得十六院大医院,至少正规点,其实也是……” 大家都是一阵意味深长的摇头,反倒搞得胡悦有点尴尬——她老师就明显是操作最不正规,最游走于边缘的那个,她说,“那有没有人知道我们是不是要重新开始二线值班了啊?” 一般医院科室,如果是紧急情况比较多的那种,都是三线制度——一线坐班,不能离开科室办公室,二线值班,可以在自己办公室,但是要随叫随到,帮助一线医生处理难题,三线听班,可以自由行动,但要能联系得上,也一样是随叫随到。这个在大型高难度手术较多的科室是得到很好贯彻的,但这几年随着医疗资源逐渐紧缺,很多医院已经在一些无关紧要的科室取消了二线值班,这其中就包括了十六院的美容外科。一个是医生少,还有一个就是的确出不了什么状况,自从分科以来,美容外科做的都是很简单的手术,大多时候连一线坐班医生都是一觉大天亮,像胡悦经历的那种险情,也是由于常医生不但不规范操作,而且还联系不上本人,否则及时给予抗过敏治疗,肯定也出不了生命危险。 “如果重新开始二线值班,估计还会有医生走,那我们主治医生就真的不够用了。”谢芝芝有点忧心忡忡的,“现在本来跳槽率就高,我们的收入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外面的那种私人医院的——倒是很多人都想进来培训,但那种人是不能做事的,就不知道张主任能不能顶住压力了。” “二线值班要是恢复,住院医要不要也跟着排值班啊?”众人更关心的还是这个,“不至于吧,难道我们晚上也要备班吗……” 山雨欲来风满楼,消息总是传来传去,科室这几天的氛围都特别微妙,有人说常医生私下被叫去开过会了,但看着他的排班却又还正常,大家人心惶惶了一段时间,渐渐快要淡忘此事的时候,这天上午来上班的同仁,却同时震惊地发现有一间办公室门口被贴上了一张a4纸,上头写上了‘院风纪委谈话用’的字样。 很简单的手写,甚至还有些潦草,但却一下在十九层掀起了一阵诡谲的波涛,这一天大家看着常医生的眼神都有点不一样了——不管后台多硬,在这个风头火势的时候,调查组进驻,这摆明了就是要查你了,后台再硬,恐怕也未必好使了吧。 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连常医生自己都不意外,他一早脸色就很难看,早早地去了门诊——不过这并不能改变什么命运,他小组里的助理肯定不能都去,调查组从他们开始问起,也是一样。 确实也是从他们开始问起,一早上四个助理都被问了个遍——只可惜工作时间,大家都很忙,八卦也只能抽时间在微信上打字。而且这种事,怎么说呢,只要是有点脑子,都不会往外透露自己说了什么,别人更不会轻易地相信他说了什么,这是有基本生存智慧的社会人都掌握的常识。 问完了四个助理,开始问胡悦了,这也合情合理,毕竟是当晚的当班医生,胡悦走进去的时候心情也还算是轻松,她和几个调查组的同事打了招呼,坐下来对了一下基本情况。“对,我是胡悦,现在的住院总,对,那天晚上是我值班……” 调查组的几个工作人员对视了一眼,都露出和蔼的笑来,其中一个叉着手指问,“胡悦,挺可爱的小姑娘哈——那个,你别慌张,不过,我们今天找你来,有比较多的问题——说实话,你是我们这次调查里面问题最多的一个同志,甚至要比主任医师都多。”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这种话虽然被笑包裹,却很容易引起被调查对象的强烈不安—— 不过胡悦没有,她也跟着笑了,“是吗?” 她很坦荡地催促,“有什么问题,那你们快问,我一会还要去做病历呢。” 这一招落了空,调查员的笑意开始有些失色了,叉着手指的人表情也严肃起来,他翻了翻资料,“首先,有人举报你评选住院总递交的材料不符合规定,对这件事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还有,你在入院考试阶段,学历明显不符合我院招新的硬性要求,你是怎么通过这个筛选的?” “你和周院长有过直接联系吗?” “你和你之前服务的师霁医师是否存在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你是不是私下在外兼职,多次无故缺勤?” “还有人举报你私下非法行医,并给我们提供了翔实的证据,你知道这是违法的吗?你知不知道这个要吊销执照的——对此,你有什么想说的没有?” 连续不断的几个问题,每一个都比之前的更疼,就像是连续不断的大石头砸向胡悦,几乎是每一块,都大到足以致命的程度,不管是谁,恐怕都会被砸得头晕目眩,调查员的声音就像是在天边。 “胡悦,你可以开始回答了,胡悦……” 第94章 博弈 “我提交的材料不符合规定的话,首先在行政办公室的资料核查上就会被打回来吧?” 就像是每一个被问懵了的小朋友一样,胡悦张着嘴出了一回神,才猛地开始愤怒地回击,“我真的不明白啊,老师们,我们参评住院总的硬性条件就几个,我院正式员工,有执业医师证——然后就是在院内工作满半年,工时满1200小时。这样的条件怎么会满足不了呢?如果满足条件的话,我为什么不能被评上住院总啊?” 这话不假,硬性条件之所以设置得这么简单,其实就是给软性条件上下其手准备的空间,调查委员会的几个人估计是问多了这种问题,不慌不忙。“确实,行政办公室会审查你们的硬性条件,但软性条件呢?你们科室内部也是有这样规定的,想要参选,必须有一到两篇影响因子3以上的专业论文——” “我的论文影响因子14,我是一作呀。”胡悦诧异地张开嘴,她好像更生气了,“我能评上住院总,不就是靠这篇论文吗?要不然凭什么啊?凭我拿过的院先进,还是患者送来的锦旗,还是上了院年度宣传重点的面部重建重点案例啊?” 才来一年,至少就闹腾出两个大动静,胡悦是用讽刺的语气说的,这样就显得内容更真实,几个调查员明显都愣了一下,其中一个西装秃头男附耳和其余几个交代了一下——他们又翻了翻材料,估计是确认了胡悦提到的事件真假,叉手指男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就缓和了很多。 “你不要抱着对抗心态,我们也不是针对你,有人举报,院里肯定是要有个调查的态度在。如果你是清白的,这不也是很好的澄清途径吗?”他说,“胡医生,你的业务能力是很好,在各科室都得到一致好评,但是这不能掩盖一个问题——你的这篇论文并不是美容外科方向的,讲的是面部重建方向的技术性突破,很难认定为本专业相关内容,那你为什么要把它填写进资料里?” 胡悦笑了。 “老师,我觉得你这个问题太有意思了——你为什么问我要把它填进资料里,而不是问为什么科室领导认为我这篇论文与我们专业相关呢?我写上了,如果科室领导认定我的论文不合格,那我自然就会被刷下来啊?” 到底是以前读法医的,侦破学也选过,这逻辑完全把叉手指男绕进去了,胡悦把他手里的资料拿过来,“再说,这篇论文发表在《临床研究杂志》上,分类就是在整容外科与面部重建栏目下,人家根本就不分这两个细枝的,你怎么能说我这篇论文就和本专业无关呢?” 这有点胡搅蛮缠了,叉手指男没有说话,另一个西装秃头男微怒道,“胡悦,看过你论文的都知道这和整容外科无关的好吧,你这篇写的是皮瓣再植的细节,整容外科有什么和皮瓣再植相关的手术?” 这就外行了,胡悦脸上浮现微笑,她刚要说话,中年白大褂女咳嗽了一下,“不要跑题啊,胡医生,你的意思是,你确定你的论文和本专业相关,所以才填入你的申请表格里,是吗?” 她深深凝视胡悦,似在营造一种有备而来的气氛,若她答了是,就有后手等着,胡悦凝视她一会,她看懂了这意图却还装着看不懂。 “是呀。”她说,“有什么问题吗,如果我错了,那我就评不上住院总了呗,那就下次发了别的论文再评嘛,什么大事,还值得你们特意来调查呀。” 这是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了,调查组面前都敢嘴硬,几个调查员都气乐了,“那入院考试你是怎么解释的?我们十六院已经很多年没有招过硕士毕业生了——” “那这个就更好笑了,据我所知,你们每年的招聘要求都是官网上写得明明白白的,不符合要求都不能在线报名。”胡悦打开手机,“去年、今年、前年,招聘要求都摆在这里啊——别说硕士了,本科五年制都能参加考试,我们市卫生局的规定,招聘考试不得存在学历歧视,十六院难道不是公立三甲了?我专业考试排名第三,面试排名第二,为什么不能被录用啊?如果你们觉得录用我存在不公平现象,那应该去问当时的主考官啊。” 卫生局的这个规定,其实根本不代表本科生也能走进十六院——这种规定其实很明显就是为关系户准备的,五年制本科都能被办进来,其中肯定存在了很硬的关系,一般来说,调查组也是心领神会,不会去碰触这种线——除非很明显,就是要以她为突破口,把这条线末端的人连根拔起。但胡悦油盐不进、滴水不漏的说辞,也给他们带来很大的阻碍。你觉得有问题应该去找审批的人,找投考的人确实也牵强了,胡悦又不负责审核资料,她怎么知道别人为什么决定让她通过。 “我和周院长从来没有直接联系过,我只听说过他是我们医院的院长,在年终大会上看到过他一次。” “我和师医生之间不存在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就像是我也没有无故缺勤、在外兼职和私下非法行医一样。我觉得你们这些问题非常好笑,我们虽然在医院工作,但也不能存在举证责任倒置吧,谁主张谁举证,你主张我有这些问题不应该拿出证据吗?说我非法行医,好啊,证据拿来啊,拍到我在非法场所给病人打针了吗?还是我给病人做手术了?哦,那这个的确有一次——” 胡悦抬高语调,看到几人脸上都露出喜色,她忍不住真诚地笑了,“就是我和师医生都被楚江绑架,上过新闻的那次,那次的确是在不可抗力下非法做了手术,你们是打算追究那一次手术的责任吗?” 这完全是被耍了,几个调查员这会是真的生气了,叉手指男指着她问,“胡悦,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正在和组织作对?” “哦,那你知不知道你只能代表调查委员会,不能代表组织?”胡悦反问,“有权利代表医院组织和员工谈话的只有党政机关领导和人事部门负责人,请问你是哪一个?” 伶牙俐齿到这个地步,可以说是歹毒了,叉手指男被问得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胡悦自言自语,“哦,你问的周院长倒是真的能代表组织……” 她仔细地观察所有人的表情,反倒浮现出一丝狡黠的微笑,几个人都被她问得有点不自然起来,白大褂女清了清嗓子,像是要提振一下气氛,“胡悦,你现在是要顽抗到底了是吧?那行,你现在可以出去了,我们会找别的医生谈话的,你的这个态度也会如实记录在案,我要提醒你,如果证据确实,不排除报警处理。希望你明白我们是已经给过你机会了。” “好的,你们可以随便调查。”胡悦满不在乎地站起来,“我也要提醒你们,如果证据确实,你们是有向警方报案的义务的,希望你们明白,这是每个公民的责任,非法行医情节严重的构成刑事犯罪,判断是否严重的主体是司法机关,不是医院。不要又搞错主体,擅自扩大自己的权力了。” 虽然未必都能听得懂,但明晃晃的讽刺谁都听得出来,几个老前辈对她怒目而视,胡悦回以天真纯洁的微笑,转身大摇大摆走出办公室,还很有礼貌地轻轻合上了门。 “悦悦……” 谢芝芝等有空闲的同侪,自然上前略带忧虑地轻声呼唤,胡悦笑着摆摆手,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走到办公室继续坐到电脑前开始做病历,做好了两个病历,估量着师霁门诊差不多也该看完一个了,这才拿起手机看一下他的回复——既然风纪委的人都来了,电脑微信保险起见,还是别登比较好。 【你是怎么回答的?】对方的问题她自然是已经交代过了。 【当然是全部顶回去了,现在再客气有什么用吗?】胡悦送个白眼emoji给他,表示这问题问得很愚蠢——都被选为突破口了,再配合也逃不过一个杀鸡儆猴的结局,现在不嚣张什么时候嚣张。 师霁回了一长串省略号,还有一个同样的白眼emoji回应,胡悦没理他,径自交代,【一共有四个人,一个西装秃头男,感觉是找来的专业顾问,关系好像不是很大,一个脸上有媒婆痣的中年男人,没事喜欢叉手指,他是打手,负责恫吓。还有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女人,长相和蔼,她是拿主意的,但我觉得她的讯问态度不是很积极,可能也是被挑出来枪吧,如果周院倒台的话,她背后的那根线能拿到的好处不是太多。唯独一直没有说话的那个人,一直在观察我,我觉得他最认真,你们可以打听一下他是谁。】 【这是你在对话中收集到的信息?】 【对啊,你忘了,我本科拿的是双学位。】这就是在审讯中要采取对抗态度的原因,【把他们激怒的话,能获得的信息会更多一点。我感觉,他们对我很轻视,觉得可以轻易把我拿下——要么这是一群傻子,要么就是他们同时可能还准备了许多针对周院的后招,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开口激发出来,我不过是个借口,反正到最后我和你都是要被扫地出门的,也就无所谓太严谨的证据了,能制造出一个借口就行】 也所以,她的应对必须强势,一旦回应了质疑,等待她的就是无穷无尽的盘问和追究,想要自证清白,这过程必定漫长又痛苦,在科室中也会弥漫起阴郁的氛围,那时候嗅到气氛,出洞针对师霁的人可就不只是那个传说中的‘举报人’了,她的应对,是暂时堵死了委员会,让他们反过来至少要先找到证据。——之前所说的握有翔实证据,恐怕只是虚言恫吓,否则,刚才那个气氛,早就向她出示了。 【……】师霁也许是在忙,也许是被她的言论震惊到无言,沉默了一会才回了个省略号。胡悦精心挑选了个‘我胖虎就问谁还能和我做对’的暴漫表情过去,对着手机笑了一会儿,又发,【如果周院那边可能会问更多的话,你不如把我带过去,我一手资料,肯定说得更清楚点】 这个建议,她猜师霁肯定不会马上回复,胡悦当然也没想着立刻见效,发完了她就当没发过,哼着歌又开始做病历。 办公室里进进出出的人看她又是对着手机发笑,又是哼歌,完完全全有恃无恐的样子,终于有胆子上来八卦,“悦悦,他们都问了什么啊,是常医生相关吗……” 会这么问,就说明她在被询问期间,已经有流言传出,说这次委员会不仅仅调查常医生,也调查了她和师霁。胡悦在心底猜测了一下到底是谁在传播流言,提醒自己要记得问谢芝芝,脸上还是满不在乎,一股生愣劲儿,“还问了很多捕风捉影的问题啊,连是不是私下有打针都问了——这一问我就笑了,我求求他们去查好吧!” 她的声音很大,活脱脱刚才被问出真火,这会儿借着嚷嚷发泄情绪,办公室里,不少认真做事的住院医都竖起了耳朵,“查出来我有私下打针,他们不报警我报警好吧,不是说要吊销执照吗,来啊,怕谁呢?玩到底行吗,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查出什么证据……” 第95章 鸿门宴? 能查到什么证据? 师霁也很好奇,今天下午他排的门诊,照例是约了一堆意向客户,等着做效果图和排期手术。现在十九层正在考虑为面部结构手术的求美者每人定制3d头骨模型,可以更直观地给患者呈现出手术最终的效果,确定手术方案。——这也是李小姐的案例带来的积极作用之一,毕竟3d打印机买都买了,打印成本也很低,不用白不用。这样一来,十九层和别的医院比,这就又多了个噱头了,也是很能登上院刊,并且放在医院网站对外宣传的高精尖证明。 “把这些病历录入系统,另外,头部ct已经给你发过来了,还有几个没有做过ct的,你和他们联系约时间,做好方案和效果图给我。” 他把一堆病历丢到胡悦桌上,只是为了营造气氛。师徒两人对了一下眼,都露出心照不宣,又有些不屑的微笑——这不屑,至少在眼下当然不是对彼此而发。 “好的,师主任。” 胡悦把病历收下,师霁环顾一圈办公室,很多人都赶紧做出忙碌的样子——快到大查房的时间了,除了在手术室的医生以外,大部分门诊的医生都回了办公室。这其中当然有很多人今天空档时间被叫进调查委员会的办公室,而对师霁来说,言语刺探都没有必要,只要一个眼神接触,他就能知道他们大概都说了什么。 不安是多少都有一点的,但表情笃定,看他隐含亲近,多少有点鼓励的意思,并没有心虚回避……这就是都没有‘交代’了。理所当然,就现在的情况,委员会也不好要求检查手机,就靠空口白话的询问,那个医生会承认自己经胡悦介绍,私下有给别人打针? 如果交代出来,胡悦倒是完了,但他们也不可能落得着好,这种事之所以一直屡禁不止,一个是影响小,还有一个就是的确难查,师霁毫不怀疑的确有人举报胡悦介绍客户给同事,私下联络打针,但只要有点智商,都懂得有些事最好不要落下证据。就算检查了手机,又能查出什么?最多是胡悦分享某个名片过来:“我这个朋友可能对整容有点兴趣,想要咨询一些常识,看看能不能挂号,我没时间接待,某医生,你帮我一下。” 光明正大,毫无可指摘之处,就是找到这名朋友,当面对质,客户为医生打掩护也是必然的选择。委员会先找胡悦,等于打草惊蛇,师霁估计现在,该删的聊天记录都删完了,该打的招呼也都打过,大家脸一抹全都清清白白——说白了都是玩惯的套路,每年抓非法行医,整容科都是重灾区。一年抓出的典型还不都是江湖游医?正宗科班出身的医生,手艺好,打得也谨慎,出事的几乎没有,有谁会真被抓出来树这个典型。 胡悦这个突破口,短期内估计是打不开,但并不代表这件事就此完结。师霁没有马上行动,他就当没看到胡悦发的最后一句话,大查房结束,从医院出来,回家洗漱过,才给周院长打电话,“周老师,今晚有应酬吗?” “你知道我,没事避免在外就餐。”周老师呵呵笑,“有事?说啊。” “这件事恐怕更适合面谈。”师霁说。 “哦?”周院长顿了一下,笑了,“挑这个点给我打电话,你吃了吗?” “没有。” “那就过来一道吃吧。”周院长呵呵笑,笑声中充满了看破不说破的宠溺,“你这孩子,这是什么事这么大费周章,这顿饭,我还真有点不敢吃了。” “老师真是说笑了,这是做学生的一点孝心。”师霁在周家餐桌前坐下的时候,便有意用有些埋怨的语气说,“怎么能说是鸿门宴呢——这一次,我可真没什么要求着您的地方,您信不信?” 一个老师,一辈子带出的学生自然不止一个,但和师霁这样,从东北到东南,师生两人一路相随,事业上始终合作无间的学生,周院长这辈子大概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师生两人的关系,自非旁人可比,周老师用筷子点了点他,还没说话,周师母已从厨房出来,“菜来喽。” 菜不是什么好菜——周院长也是医学世家,注重养生,自从周院长查出高血压,就严格控制饮食,尤其是盐分摄取量,按照世卫组织建议,一天一人3-6克,没有特殊情况绝对不多。以现代人的口味,这种用盐量,绝对可以说是食之无味,也就是师霁今天来访,周师母才给蒸了一盘火腿下饭——这种高含盐量的食物,平时当然是绝对不许周院长吃的。 “老周,不许多吃火腿。菜多吃点,多摄入纤维,多喝点苏打水,你们慢慢吃,饭都在电饭锅里。” 酒当然也是决不允许喝的,正好师霁也不喝酒,周师母陪着坐了一会就去书房了——她吃完饭还有学生论文要看,对师霁这种自己人,当然也就不必讲究虚礼,这也是周师母为人有分寸的地方:她一走,周院长赶紧吃一片火腿,馋溜溜地喝了一大口苏打水,那股子舒心劲就别提了,师霁看了只是笑,他专吃清水煮西兰花,“我就爱吃这个,这个有爱心的味道。” 周院长脸上的笑意就有点淡了,他叹口气,明知师霁不爱听,但仍是要说的语气。“你啊,要是早点能找一个,爱心的味道,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这个话题谈过很多次了,师霁脸上仍挂着笑,是他惯常拿来应付上级的那种笑,他要说话,周院长摇摇头,不让他说了,“我知道我老了,说不动你,咱们爷俩不谈这个——你就直说吧,你这次来,什么事啊?还帮我骗盘火腿,是大事?” “事,不大不小。”师霁先笑了,“我就是想孝敬您,您倒还疑心上了?” 他带着罕见的亲昵埋怨了一句,这才继续说,“还是换届选举的事,可能,辛院这一次,是有点想再上一层楼……今天风纪委的人到十九层了,说是调查常那个姓常的,但其实,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问了我手下那个小医生很多她进医院的事情。” “你手下那个小医生?”周院听得有些糊涂,“哪个小医生?” 师霁一直在仔细观察老师的表情,他慢慢地说,有点提示的味道,“就是那次,您给我打了个电话——去年她刚进我们科室的时候,张主任把她分到我组里……” “噢噢,你还是不愿意招助理,张主任不得已给我告状的那次,是吧?” 十六院这层次的医院,院长真可以说是日理万机,周院长按了半天脑门才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他不由笑道,“怎么了,这孩子进医院又有什么问题?——说起来,你现在组里还是就她一个独生女?我和你说了几次,小狮子,还是不要明目张胆搞特殊化,人家该有的,你也要有,助理多收几个,你嫌她们烦就让他们多干活,再找个主治进你的组管人,这样大家都好,张主任也没那么大压力——” 师霁又露出敷衍的笑,周院长摇摇头叹口气,“好好好,不说不说了——她进医院这又有什么文章,和辛院又有什么关系?” 演得和真的一样……但也没准就是真的,师霁拿起苏打水喝了一口,“她只有硕士学历,专业……也只能说是沾亲带故,不是本学科的硕士,能进来,肯定有人在背后给她运作。辛院恐怕把这个人当成您了——把一个硕士办进来,才一年就成了住院总,也的确是有些显眼了,辛院想拿她做点文章,倒也正常。” 周院长神色没怎么变,吃了几口菜,滋溜一口苏打水,“呵呵,有意思了,谁把她办进来,得问问老陶——也是这个人,把她办成住院总的?” “把她办成住院总的人是我。”师霁说,“所以辛院毫无怀疑地把她当成了您的徒孙,这一次,他想从胡悦身上往上打,抓了这么几条线——第一,职称论文,第二,入院考试,第三,私下给客人打针。说是有人举报、证据翔实,不过,胡悦和我说,她个人的判断,谈不上有什么证据,就是诈唬她一下。” “调查委员会都有谁?”周院悠悠地问,一个个地拣白煮青豆吃。 “老严、老黄、老祝,还有毛姐。”师霁说了四个名字,“老严和老黄是刘院的人,刘院这个副院长,十几年了,身上一直没有常务两个字,老祝是邱主任的人,邱主任这一次要上位副院长,我们科室那个出错的常医生是他学生。” 几个调查员的身家背景、利害关系,被他丝丝缕缕,梳理得一清二楚,师霁说,“毛姐,她是技术派,行政这条线少数能办事的干员,这个调查如果她是真心要查,不会雷声大雨点小,我看,毛姐是知道这浑水不好淌,可也不愿失去中立的立场,索性办得毛糙一点,想给我们留出反应的时间。”只是没想到胡悦表现这么好,才出场就被扇了一巴掌。 在十六院这种盘根错节的老单位,想要绝对中立,那就要受到绝对的委屈,毛姐被胡悦怼得哑口无言,差事办砸了肯定也要受到几个领导的白眼,但周院丝毫没有同情她的意思,微笑着点了点头,“自己不出面,拱别人的火,老辛是这个风格。” “他不是自己不出面,是还没到他出面的时候。打胡悦的这一棒子,是在搂草,有没有先搂一帮子再说。真的想动您,这里不成,下一次,应该就会针对我了。”师霁说,语调还是那么客观又冷静——这当然没什么值得激动的,这种事,他非常的擅长,同时也相当的厌倦。 “利害关系还是你抓得准……”周院比他要更习惯一些,他笑着又喝了一口苏打水,“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会处理的,你就先回去挣你的快钱吧。” 他话里的嫌弃,招来师霁的抗议,“钱我挣的,研究也没落下,这几年,论文还少发了吗?哪年不给您长脸啊?” “还说呢,我是巴不得你少发几篇论文,你这又是开医院又是上手术台的,什么时间休息?”周院一瞪眼,又数落上了,“你什么时候带个小姑娘来见我我才高兴,论文我高兴什么,我们十六院少人发论文吗?嗯?” 说到论文,他想起来了,“对了,你说的那个小女孩,就是那个——胡悦?她的职称论文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影响因子14的一作。”师霁说,“各方面是合规的,具体是皮瓣再植相关,更偏向面部修复,但面部整容也不是没有应用,只是较少。” “这何止较少?” 和老严、老黄不同,周院是真的懂行,真正从医疗第一线退下来,也就是这几年的事。美容外科和面部修复分开就是在他手上主持完成的动作,他自然熟知这两个科室的业务范围——至少是十六院的业务细分。他清矍的脸上浮现出几缕暧昧的笑意,“看来,这个小女孩还有几分本事?能让你为她运作住院总——” 周院居然会开胡悦和他的玩笑? “我确实想快点培养出一个主治来给我带组。”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师霁神色不变,“可能有点揠苗助长,但这就不是我的问题了。” 这是个很合理的理由,只是有个问题——周院长未必会相信,他没有说什么更刺激师霁的话,只是面带深意,缓缓点头,“行,行。” ……看来,真是想歪了。师霁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他想快点结束对话,但还有事没说完。“这些题外话,您还是少关注吧,说到职称论文,我倒是有个相关的提议——这次的岗位竞聘,是我有点大意了,我怕辛院还是不会放过这个口子,老师,不如我们……” 如果说胡悦和师霁之间的师生关系,更像是旧社会的学徒,半奴半徒,那师霁和周院长,就有点像是武侠小说的中的掌门弟子,是半徒半子,周院长手里所有的政治资源,将来毫无疑问都由师霁来继承,他自然也是当仁不让的第一智囊。辛院对院长一位的觊觎,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值得两人斟酌一番,这顿饭吃完,已快到周院休息的时间,师霁不多废话,起身告辞,周院亲自把他送到门口。 “对了,小狮子。”这种临别的吩咐,看似随意,但谁不知道是酝酿了许久,“你的主意确实不错——不过,我还是想见一下这个小姑娘,总是要亲眼见过,我才能放心。” 他们的计划里,胡悦自然有一定的戏份,只是重要程度,绝对没达到周院要先见一面才能放心的地步。师霁先一怔,如何不知道这是周院有意找的借口—— 他想拒绝,可找不到理由,吐口气,只得无奈地妥协,“行,那我什么时候带她来见您?” 他答应了就好,周院长微微一笑,忽然又不着急了,“现在先不急,不用打草惊蛇——等这件事结束了再说吧。” ……等事情结束了再见,那还有什么意义?师霁气闷地看老师一眼,周院长回以温厚的微笑,平层住宅,电梯入户,周院长把他送进电梯,在师霁憋屈的表情里挥手道别,“回家小心,到家了给我发个微信。” “好的,老师快回去休息吧。”师霁平板的语气,让周院笑意更胜,他皮笑肉不笑到电梯门合拢,这才收敛笑意,对着电梯门,望进倒影里波动的双眼。 胡悦进十六院,背后,真不是周老师的授意吗? 有个验证的方法最直接——周老师说得问老陶,那是院内分管人事的副院长,以胡悦的学历,她要进十六院,招呼也非得打到老陶那里去才行。 如果这只是周老师的托词,现在这个时间点,他应该还没来得及打电话和陶院串供。这个电话,要打就现在打,过了今晚再打,就没意义了。 师霁垂眸望着掌中的手机,眼神与唇边的笑意都极为微妙,他的手指盘旋在屏幕上方,过了几乎是永恒的一秒钟,才猛地按下激活。 “喂,陶老师,”很快,电梯里又响起了他快活亲切的招呼声,“是我,师霁……” 第96章 一饭之约 “这就是师医生给你准备的第二个方案。”胡悦说,她手动把几个组织构件逐一粘上去,“下一步就是把结构移植到你的颈部的这个皮瓣上,等到结构部件发育好了,就是最终的第三步。” 她做了个蒙皮的手势,“等于是把这个人皮佩戴上去,并且缝合好,这样的话基本的手术目标就全部完成了,下一步,如果手术经费还有剩余的话,就可以考虑为你修补一些别的器官。” 李小姐不由得摸了一下耳朵——她的右耳也被硫酸溅到,虽然没有影响听力,但耳廓部分也有明显的缺损,此外,当然还有脖颈部分的皮肤。只是这些和如今正在修复的面部比,不过都是细枝末节。 “谢谢。”她轻声说,没戴口罩,面容细节反而比刚才更骇人——之前的事故后,牙齿损毁、唇瓣被烧毁,疤痕组织牵动残余部分挛缩,她的嘴乍看起来就像是没牙老太太,细看才会发现原本唇中部不自然的拱起,而现在,经过前期的初步修复手术,这一块已经有了新的牙龈,还有暂时植入方便咀嚼的假牙,只是还没有嘴唇,牙齿、牙龈外露,这种视觉效果比起一个完全的黑洞要更不像人,当然也就更可怕。 好在这是医院,能入住面部修复科的病人,病情轻重也都是相比较而言,不论是医生、护士,还是病人家属,都对种种残缺视若无睹,报以心照不宣的沉默。偶尔他们也交流一下毁容前后的细节,“你是怎么弄成这样子的?” “前男友……泼了硫酸人就跑了,人抓了,法院也判了……有什么用,现在也没钱赔,你们呢?” “工伤,化学烧伤。”李小姐邻床的男人比她的情况简单点,清创、皮瓣再植,能成活就行了,烧伤科的床位不够了被安插到这里来,“还好单位还仁义,医疗费都报的,不然我们也是看不起病,只能回家等死的。现在的人命实在太贵了……在这里住的第一周就花了多少钱你猜到没有……” 家属伸出手指,压低声音报了个耸人听闻的数字,“五万块,五万块!” 胡悦走进病房的时候,他们就正在聊这个,这数字让她的唇角勾了一下,不是真的好笑——只是难免想到j's的客单价。 但却已经没了愤世嫉俗的愤怒,更不觉得j's是在坑钱,这样的社会现实没有必要否认,每个人当然都爱美,面容受损的想要变回普通,面容普通的想要变漂亮,而面容漂亮的人就想要变得更美,这些服务,每一项都有价钱,越往后就越贵,经济困难承担不起最便宜的疗程,这和疗程本身的定价已经没有关系,更多的应该是社会保障制度的问题。 在医院,会非常迅速地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在这里,每个人每一天都在剧烈的变化,病情在变化,病人也在变化。李小姐的外在形象也是如此,她现在比以前更奇形怪状,面部的细节是一点,颈部也有正在培育的皮瓣,移植面积大,让她的肩颈线条有了明显改变,鼓鼓囊囊的,看起来更增非人的恐怖感,但她的脊背比以前要挺直很多了——如果你能忽略直视面部带来的不适感,甚至可以惊异地发现,李小姐的眼神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她的双眼平静又温柔,甚至可以直视他人不再躲闪,她……如果带上面罩,穿上大衣,看起来就像是其余五六千万的年轻女孩一样普通。 “这样做好以后,我比从前要漂亮了。” 她垂眸看着胡悦拿出的第二个3d头部模型——这个和刚才的头骨模型不同,是正常的人面版本,“我能——” “小心点就行了,一会可能要拿去给他们做纪录片的拍素材。” 胡悦把模型递给她,李小姐低头小心地接过,手指在这张可以说是非常正常,甚至也可以用漂亮来形容的脸庞上游移,过了好一会才指给妈妈看,“看得出来吗?鼻子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鼻头比较大,不是这个样子的。” “师医生觉得这样比较不会造成肌肉的负担,也更精致。”胡悦说。“鼻翼也和以前不同了。” “脸颊也和以前不一样了。”李妈妈仔细端详,断断续续地说,“以前妹妹右脸比较大,这里小多了。” “一般右撇子多少都会右偏嚼,所以自然会不对称,以后你右边的嘴巴虽然有牙齿,但是还是咬不动太硬的东西,肌肉受损太严重了。” “这么说我还成那种言情小说的女主角了,就是很古早的那种,本来是个丑女,遇到什么天灾人祸,动手术以后换脸,反而成了绝世大美人的那种。”李小姐说,语气诙谐幽默,不仅他们病床,隔壁床都听得笑起来。 “你这个小鬼好。”邻床家属说,“乐观,遇到这么大的事都有这么好心态,以后会过得很好的。” 一般听到夸奖,中国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谦虚,但李妈妈却连连点头,不敢客气。“借你吉言,借你吉言。” “手术不要着急,我们肯定都会尽力的。”胡悦一眼看穿李妈妈心里的忐忑,含笑安慰,“今晚肯定是禁食禁水,别的注意事项,傍晚大查房的时候医生也和你们讲的——都是常客了,其实你们也都知道。” 确实是常客了,这半年来哪个月不跑几次医院,和护士都混成熟人了。李小姐说,“我们不担心的,有胡医生在。” 她说完眨眨眼睛,似有些不肯定,胡悦立刻说,“我在的,明天我也会上台做助手——明天的手术,是师医生亲自给你做。” 李小姐可怖地笑了,“那我就放心了。” 她没有多说感谢的话,身边有人帮她说,隔床家属讲,“我看,小李是把你当成菩萨了,胡医生,你是菩萨给她们安排的贵人。小李能遇到你这样的医生,我讲句实话,真是好运气。” “是是是,我们三生有幸能遇到胡医生。”虽然说李小姐幸运有点讽刺,但母女两人都没有否认的意思,李妈妈拼命点头。“不管手术怎么样,胡医生、师医生、刘医生……医生都是我们的再生父母,我们在家要给供长生牌位的。” 有点夸张,但她却说得很认真,李妈妈不再是那个动不动就感动得哭起来的母亲了,长达九个月的治疗,定期来医院复诊的仪式感,都似乎让她找回了丢失多时的——体面。 这个词说来很奇怪,和生命、金钱比似乎无足轻重,但人真的不能少了它,有了体面,再大的问题似乎都可从容处之,不再像是刚出事时精神完全破碎、惶惶难安,胡悦现在有种感觉,哪怕手术失败,李小姐回到原点,白费一年光阴和父母积蓄——她的生活也还会很自然地继续下去,她的精神也并不会倒退回去。 做医生的不在乎长生牌位,真正希望看到的就是李小姐现在的状态,胡悦说,“不要说那些话了,我们先集中精力做手术好吧,李妈妈和妹妹都早点休息,别想太多,不要有压力。” “好的好的,没有压力。”李妈妈接连应声,但谁都看得出来,这怎么可能没有压力。 “好。”倒是李小姐,乖乖地应了一声,冲她牵起仅存的下唇,胡悦也没有移开眼,她伸手和李小姐碰了碰,“一起加油。” “一起加油。” 明天就要做手术了,术前肯定要做情况说明,胡悦是怕李妈妈在会上被专业术语冲昏头脑,不敢发问,疑问憋在心里一晚上都睡不好,特意拿模型过来,先解释一下手术整个流程。她不能离开病区太久,看时间差不多就告辞先走,李妈妈一定送她到电梯,走的时候病房还在喃喃低语,都是在为李小姐感慨的,李妈妈说,“我们整个病房都夸你菩萨心肠,胡医生,真的,你为我们做的,我们不知道如何回报——” “李妈妈,好了好了,不要说这个了,也不要感谢我,我是底下跑腿的,没有师医生点头,很多事我根本做不了主。”夸奖的话说多了就肉麻了,胡悦啼笑皆非,打断她说——本来这也是实话,她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不过说着说着,眼尾瞥到有人走过来,她的声音就变大了,“师医生才是真的菩萨心肠,只是不善于表达,他人其实非常非常好的,很亲切,你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和师医生说,他一定会尽全力帮你的。” “是是是,”李妈妈刚要说话,也看到师霁走过来,她到底是有年纪,跟着转过话头,“当然也非常感谢师医生,师医生也非常善良,我们的感激之情是诉说不尽的。” ‘非常善良’的师医生一脸踩到狗屎的表情,鼻尖都皱起来,他瞪了胡悦一眼,只对李妈妈稍稍点点头,径自经过他们走向会议室。李妈妈等他走远了才扯扯胡悦的袖子,“对了,胡医生,说到这个,之前我和护士站的小于聊天的时候,好像有听说,你和师主任正在被查……有没有这件事啊?需不需要我们尽点心——你知道锦旗我们是早做好了——” 消息传得这么快?胡悦微微吃惊,脸上笑容不变,“不用了,就是常规调查啊,最近我们院□□呢。调查也耽误不了日常工作的,你别担心。” 李妈妈最担心的还是后续的手术,当然这也是人之常情,闻言顿时松了口气,胡悦这才不经意地笑道,“说起来,阿姨你都听说了什么啊?这八卦也真是传得快,一层楼一个版本了都快。” 比起聊得来的护士,李妈妈当然最信服胡悦,胡悦想听,她还有什么不说的?当下便娓娓道来,“我听说,师医生很早就在外面开了一间医院……” 说明会的时间是安排好的,也只能长话短说,十几分钟以后,胡悦回了自己的楼层,她咀嚼着李妈妈的二手八卦,一路都若有所思,回来看了几份病历,估摸着师霁应该开完会了,便掏出手机,想了想,不直接问李院长,也不直接说新消息,而是旧事重提,说起了两人未尽的一饭之约。 【师老师,你明天做完那台手术是不是就没安排了?】 【我明天也不值班哦,刚好有空】 【要不要下班以后到我家吃个晚饭啊?说好了做顿家常菜的,再不请,我怕我都忘了~】 她没打算师霁会答应,只不过先撩一下,他拒绝了这个多数就不觉得她想见院长很过分了,到时候再用新消息来渲染一下恐怖气氛,这样比较有望成功。胡悦发了消息就又去做事,也没挂在心上,过了快半小时,手机才响了一下。 她拿起来看了一眼,先放回去继续打字,过了两秒钟反应过来,猛地抓起手机,赶忙解锁了再看一眼。 ——没看错吧?师霁居然回了——回了—————— 很简单的一个字。 师:【好】 第97章 玩笑 “嘀、嘀、嘀。”仪器稳定的嗡鸣,轻巧的脚步声在手术台边响起。人声从口罩后传出,“擦汗。” 护士立刻拿起纱布擦过额头,用完的纱布抛弃到污染区,“师主任,视野有没有受影响。” “没有。”师霁说,这会儿他连丝毫表情都看不到了——他的眼睛被手术显微镜完全笼罩,手上的动作细微又精确,身边的护士和助手都有一段距离,避免干扰医生操作,“患者血管?” “无异常。” 颈部血供丰富,毛细血管多,皮瓣的血供更是后天移植,血管关系没有任何教科书参考,这对医生的手术技巧是很高的考验,同时也要看点运气,有些运气差的患者,刚打开手术视野没有多久,皮瓣的关键血管就破裂了,结扎都不管用,这种情况只能暂停甚至是终止手术,养上一段时间再进行尝试——所以皮瓣有没有长好也确实很关键。 具体到缝合,倒是不比平时做的更难,只是手法不同,以前的软骨、假体,都是移植到鼻骨上,但李小姐的鼻骨本身也需要修复,所以,这就像是一个夹心三明治,先有了皮瓣这个面,然后是软骨、结缔组织,这些都吻合上去以后,再把夹心三明治的另外一片面包给固定上去,不过,这就是第三阶段的事了。 等到第三阶段的手术做完,李小姐将会‘初具人形’,唇成形术和鼻成形术是第四阶段的事,在这个阶段,她还是会比之前更丑,不过,唇成形术的难度和风险,都没有第二阶段和第三阶段来得大。可以说,在第三阶段的手术结束以后,最大的一道关口就算是跨了过去——当然,现在还想不到这么远,成活不成活,还要看第二次手术成功不成功。 “缝合。”师霁的眼睛离开显微镜,他眨动双眼,这下可以看到,眼睫毛上糊着汗珠,“胡悦,你来。” 一个住院总,也就只能帮忙缝合了,事实上,能帮忙缝合也是身份的象征,胡悦没有说话,拿起针线熟练又谨慎地逐层缝合,她这一部分只比平时难一点,当她开始缝合的时候,手术室的气氛就已经比刚才要轻快多了。 “师主任真是宝刀未老——不,应该说是技艺更上一层楼啊。” 以这个手术的规划来说,师霁就算要介入,怎么也该在第四阶段做唇、鼻成形术的时候进场,毕竟这才是他的老本行,刘医师年富力强,也是骨干医师,只要能请来老板镇场,由他主刀的话,第二阶段、第三阶段的手术,相比也会让他声名大噪,至少几篇论文是跑不掉的。毕竟,李小姐的这个手术,可以算是没有先例、难度较高的开创性手术了,其中采取的疗法和思路都没有前例参考,是前沿性手术,虽然规定中,这样的手术必须由主任医师领衔,但在执行上是常有弹性的,以刘医师主治医师的身份,能主刀第二阶段的话,他评副主任的道路将不存在任何障碍。 ——但,自家人知自家事,刘医师今天能旁观师霁主刀,嘴里就不可能说出不好听的话,他的语气也的确心悦诚服,“我最佩服的是您的心理素质——在十九层,不可能做过这样的手术吧?” “那你就是小看整容修复了。”师霁的语气很正经,但说完也笑了,“刘哥过奖了,其实这个和我们在面部修复的时候做的都是差不多的,手艺学会了就不会忘——要说手术难,还是修复这边难,每个案例都不一样,都是想着做。” “这个和一般面部修复还是不一样,一般骨头坏了的,我们的手术目标都是尽量恢复功能,这个还要恢复外观,那就非师主任不能做了。毕竟,软骨在第三阶段是要对位缝合的,还要考虑到第四阶段的成型术。”刘医生不无给自己找台阶下的意思,但也有点讨教的味道。“这个只能凭借经验去判断吧?” “关键是想明白原理,还有就是要做好手术方案,现在有头模了其实好很多,可以事先练习。”两个医生谈笑风生,走出手术室,病人当然交由麻醉师护理,胡悦这样的小虾米只能跟在身后,出了无菌室,到更衣间帮老板解手术服——护士会帮着穿,可不会帮着脱。“这个手术最大的难点就是之后还要引入3d打印的钛合金构件,这个国内好像还没人在面部手术上应用过,只能看李小姐的后续反应了,如果结合得好,还算是成功达成目的。如果最终还是要取出的话,那就始终不能说是一次完全成功的手术。” “能给她一张完整的脸,还不够成功啊?” 刘医生这还是做惯了面部修复的思维,美观当然也重要,但还是更看重功能性。师霁一边洗手一边笑,他对地位相等的同事总是很和气的。“对她来说,也许是吧,但我们做医生的,当然都希望尽善尽美。” “是你总希望尽善尽美,我们么,随便混混就行了,过得去就好,过得去就好。”刘医生嘿嘿笑,他也很识做,也许本来还想多问点什么,但看师霁面有倦色,见好就收,“下次再向师兄好好请教请教。” “过奖过奖。”师霁抱拳回,刘医生的学生忙捧场地笑起来,胡悦也跟着笑:哇,师霁发疯了,居然连师兄的梗都回,他平时还是不怎么喜欢用姓氏开玩笑的,所以她都很注意,不会无意间叫他‘老师’,确保每次叫的时候都很有威力。 换好衣服和鞋,口罩丢掉,一场让人精疲力尽的手术就算是正式结束了,出去安抚几句家属,工作也还不算结束,还要给病人开药,叮嘱值班医生注意观察。不过面部修复这边还是有二线医生值班,李小姐更是面部修复这边的明星病人,当会受到密切关注。胡悦看了下表,中午十一点,时间居然拿捏得刚刚好,和预计得一样,一点都没有拖延。 “师主任,你早饭吃得饱吗?” 李小姐在面部修复这边住院,他们从手术楼层出来当然是回十九楼,胡悦一边琢磨着今早师霁的情绪,一边壮着胆子提起了和餐饮有关的话题。就看师霁会不会抹抹脸就不认了。 还好,师主任对她是日常的不给好脸——就是介于‘去死吧,废柴’和‘你这么笨让我很难办’之间的那种鄙视,“嗯。” “嗯是吃得有多饱?”大概明白今天可以怎样和他说话了。 “就是足够我活到午饭的饱。”语调明明白白地透着‘你怎么那么无聊’。 哇,话都问到这份上了,怎么还和她装傻啊? 胡悦也把情绪注入到日常对话里,“现在是这样,我本来以为手术至少要做到一点多的。” “哦,所以?” “所以,我以为我们约的是晚饭,这样做完手术我刚好去超市买点菜,把肉炖了再过来大查房,大查房完了再请您到家里坐坐,吃顿便饭。”胡悦也用语气说,‘你怎么这么笨啊’。 师霁就和没听出来似的,“哦,所以?” ……这个人好好说话是一定会死的,胡悦很肯定,所以她也不问了——不过,她其实也明白了师霁的意思,说到这份上还不懂,那就是他想吃中饭,而且不介意陪她去超市买菜。 也对,闲着也是闲着,据她所知,师霁下午如果不去j's的话,十六院这边是没事的。逛超市大概对他来说也算是拓展一下人生经验。 “你几年没逛超市了?”她想起来就好奇地问。——当然以前没钱的时候,他肯定也过着常人的生活,但胡悦有种感觉,师霁自从有了钱,就活得能多封闭有多封闭,逛超市这种和人群接触的事他一定会极力避免。 “在一号店创办以后?”师霁用一个反问句回答她,他们回了办公室,胡悦去大办公室拿一下包,也换下白大褂,“我回家喽,亲爱的们,明天见!” “手术做得很顺利吧悦悦?” “悦悦明天见!” 把手插在口袋里,一蹦一跳地跑出来的时候,正好调查委员会办公室的门也打开了,几个人鱼贯走出来,看来也是要吃午饭,胡悦的眼神和他们碰了一下,冲他们微微一笑——已经好几天了,警方还没介入,看来私自注射的证据也不是那么好找。 她跑到师霁办公室的时候,他还在装模作样的打字,胡悦巴着门说,“师主任,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一个忙啊?——我一会要去超市买菜,但是我没有车——” 她的语气充满了一股心知肚明的表演味道——不过就是给你个台阶下。师霁看了她一眼——居然也没有再拿乔,站起来拿外套,“哦,那走吧。” 所以这一次搭车的理由是去超市买菜…… emmm,坐上师霁的车,她才想起来,自从做起住院总,就没再搭车了。师霁说等她表现足够了,就带她回j's的事,现在恐怕也只能等十六院这场风波过去再说。——不过他的副驾驶座位依然没调整过,还是她当时调的高度,看来,这段时间以来,除了她以外,还没人的脸皮能厚到蹭上师霁的车。 按说,是该窃喜,虽然并没有窃喜的身份,但胡悦居然有一瞬间的伤感,像是透过这尘封的座位感受到师霁的寂寞,她看他的表情一定泄漏了一点端倪,他奇怪地看过来一眼,“你想说什么?” 胡悦立刻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她咳嗽了一声,“我是在想……其实自己上网买日用品也挺居家气息的,和我想象中师老师的生活不怎么一样。” “那你觉得我是怎么生活的?” “住在大房子里,吃婴儿做早饭。”胡悦脱口而出,师霁瞪了她一眼,有点无奈的样子,她反倒又高兴起来,嘻嘻哈哈地笑了一会才说,“不是啦,就觉得肯定是有个管家——或者钟点工那种,每天来一下帮你打理家务,但应该不会住家——你肯定是不喜欢住家阿姨的。” 她当然没有途径打听到师霁的居家生活,只是边猜边说,从师霁微妙的表情变化来看,她居然猜得还蛮准,胡悦随便放飞自我地猜,“我觉得,你可能是让她在你上班以后再来,下班之前走,这样就能最大限度地避免和她见面,有什么事完全可以通过留言解决。” 基本应该是都猜对了,师霁的表情变换了几下,还是承认道,“差不多吧——其实我也不怎么去网上超市采购,基本生活用品都是阿姨固定去几家店补充的。” 不做饭、生活又规律的话,定期补充点消耗品的确阿姨就能办到,胡悦笑着说,“那你等会进超市可别迷路——如果怕走丢了,你就牵着我的衣服。” 这是在笑话他缺乏生活自理能力,像个小学生了,师霁‘嗤’了一声,但居然没有言语犀利回击,他今天心情看起来是真的不错,如果她没有太自作多情的话,感觉上……师霁那么准时的结束手术,也不和刘医生多社交一会,好像……确实是挺期待这顿饭的样子。 他可能的确已经快十年没吃过家常饭了,说不上母性泛滥,但胡悦对他是有点人道主义同情的,她决意好好给他做几个拿手的好菜,别再包饺子了,再包是真的要吐了,倒是可以做个酸菜炖排骨,这个是东北菜,再炒个龙井虾仁,这道菜她琢磨一阵子了,手撕包菜也不错,唔,不过这道菜店里都有,倒是清炒包菜这种,饭店里总是油大,家常菜那种清淡款,强调鲜甜味道的比较少见…… “想吃包菜吗?”进了超市,他们直奔蔬果生鲜区,胡悦推了个购物车——要买的东西未必多,但外科医生都很注意保养自己的手,不喜欢多提重物,还是能用推车就用。 “我想吃清炒小白菜。”师霁真的不客气,这会儿不傲娇,直接开口点菜。 “好。”胡悦点点头,拿起一颗白菜低头研究,师霁在旁边扎手扎脚地站着,她看了有些好笑——在这里他就丢失掉那种游刃有余的自信了,师霁居然是在手术室比在超市自在的男人。 “你也来挑几颗。”她随口说,又去研究自己看中的那颗,上下颠了颠,确定重量很沉手,手感也够饱满紧实,回身刚要往购物车里放就傻了眼。“停停停——你——你要拿几颗啊师霁。” 她对已经不知不觉拿了起码七八颗白菜,把购物车都堆了个半满的师医生好气又好笑地问,“一盘清炒小白菜最多用一颗好吧,你这是从没有给你妈打过酱油吗?” 她问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师霁的父母从他小时候身体就不好,师霁不知道是被谁带大的,但家庭生活应该不太日常,可能真的没和家里人去过菜市场。 胡悦知道自己表现得有点尴尬,她抿了抿唇,有一丝歉疚却不知道该怎么道歉,有那么一瞬间,师霁也看着她,表情令人难以揣度,他定然是触动了——她的话问出口的那一刻,他的眼睛瑟缩了一下,这更让她感到自己的力量:她竟然有能力让无所不能、所向无敌的师医生对她降下一点心防,她无心的一句话,居然能伤害到他的感受。 “没有。” 但,也就是那一瞬间的瑟缩了,师霁也并没有因此发怒,他像是领会到了她的歉意,又或者向往着美食的师霁本来就是这么温和,他居然很老实地回答了她的话,“我们家以前都是保姆买菜,我从来没跟着去过——而且我们家买白菜一直都是一次买这么多的。” “为什么——噢!”胡悦明白了,“那是因为你们要做酸菜!” 她赶紧把白菜都放回去,带着他往前进发,“你没去过菜市场也记得你们家保姆带回来的菜平时都有多少啊,买白菜一冬也就买一两次吧,平时哪有这样买菜的……你还想吃什么?” “拍黄瓜。”师霁拿起超市放在黄瓜篮后方堆着的一整捆备品黄瓜,他倒是挑上瘾了。 “不不不,拍黄瓜两根就够了——都说了让你回忆一下你家保姆平时买菜的分量。” “可我记得保姆就是这样买菜的。”师霁又拿起批发装的一小箱梨子,至少十斤的那种。“想吃炖梨。” 胡悦拿出生命来阻止,“别别别,放下,放下。我平时又不回那个家,买多了会放坏的,炖梨一个就够了。” “想吃炖排骨……”这个菜她倒是猜对了,但没猜到后头。师霁对肉品柜台的师傅伸出手,“麻烦给切五斤。” “别!你玩上瘾了吧,师傅,别切别切,我们就两个人吃,最多两斤就够了!”胡悦赶忙又飞扑过去。 还好,切肉的老师傅也是南方人,听到五斤就有点诧异,胡悦这一说才释然,“对嘛,我就说。你们小两口两个人吃吃么,两斤够来,五斤这个一看就是平时不下厨房的,五斤肉你要吃一星期噢。” “噢,这样的呀,不好意思了师傅——我是北方人。”师霁解释,声音拉得长长的,“我们家买菜以前好像就是这样的。” “不懂生活,这一看就是不懂生活。”老师傅摇头啧啧,“小姑娘你要好好教啊,这样的男孩子不好过日子的。” 被误会成小两口,现在她已经没什么感觉了,毕竟一男一女一起来买菜,还是两个人吃的分量,被误会也很正常。胡悦跳脚是跳脚在她渐渐回过味来,“师霁,你是在逗我是不是——”一开始白菜可能还是生活白痴,但哪有人一直卖白痴也不懂得学习的,这明显就是在耍她。 “我没有啊。”师霁回得一本正经,非常无辜,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 胡悦气得抬手打了他一下,“你滚蛋!” 而师霁呢,他架住了她的殴打,开心地扬头笑了起来——在这一瞬间,他是如此的年轻而开朗,似乎有一个完全不同的师霁,在那张邪恶又英俊的面具底下短暂的觉醒,而他又是如此的富有魅力,让人一看之下就移不开眼睛—— 至少,胡悦就看得有点发呆了,她错过了老师傅的布道,“这个吃东西的事情还是很讲究的,不是说你人高马大就要多吃,你看这个小伙子,人高马大了吧,可是他每次过来就都只买一点点肉——哎先生,先生,先生!” 直到身边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师霁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以非常专业的态度俯身查看,她才意识到,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口,刚才排队在他们后头等着买肉的那个大胖子,像是犯了急症,忽然间就喘不上气了。 第98章 白菜鲜虾面 胖成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会被多看几眼的,胡悦当然早就注意到这个顾客,只是出于礼貌,没有过多的打量——他的身高大概一米八多一些,体重估计快突破200,这个吨位的人也就是在美国可能不那么引人注目了,在中国真的好像是一堵墙,走到哪里别人都看到哪里,胡悦甚至都在想他会不会也是十九层的客户——这个体重过来做吸脂的也有一些,这也是距离医院很近的超市,说不定还真是患者过来买东西的。 不过,听老师傅的意思,好像是在这附近的住户——当然这也就意味着他经济条件很不错,这附近的房租,还有超市的物价,都不是普通人家能随便负担得起的,也是,这么胖,如果不是激素性肥胖的话,食量应该不小,能养得起的家境应该都不会太差…… “先生,你能坐起来吗?你是不是哮喘,有没有药在身上?” 是喘不上气而不是昏倒,还能交流情况就不算是太棘手,胡悦扶着病人,让他翻成坐姿,她隐约在想这个重量会不会随便就摔成骨折,刚才他跌倒的姿势不好,脂肪不能成为缓冲垫,反而全压在关节上了—— “没——没——” 胖子吃力地摆手,胡悦和师霁交换了一个眼神:没得哮喘? “你有没有什么支气管和肺部疾病?” 喘不上气,肯定是和气管有关,胖子抓着喉咙,一个劲的咯咯吸气,但看起来空气完全进不到气管里,他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一手抓着胳膊,一手在空中划拉着,群众在身边奔走呼号,有人匆匆地报地址,“对,就是在城市超市,鲜肉柜这边——” “患者超重,呼吸窘迫,要确定有带便携式呼吸机来。”师霁对打120的方向喊了一声,“和我一起把他放平!” 这个洁癖患者没有丝毫犹豫,按压胸口后直接开始动作标准的人工呼吸,胡悦上前帮着他按,师霁鼓腮用力往患者口中吹气,十数秒之后,患者发出一连串恐怖的嘶音,就像是水槽的塞子终于被提起来一样,旁观群众都松了口气:“喘过气了喘过气了。” 是喘过气了,但缺氧对人的意识影响还是很大,如果没有哮喘的话,这种窒息很可能是重病的表现,两个医生扶着他坐起来,“先生,你确定你没哮喘吗?” 胖子依然昏昏沉沉的,“没……没有的……” 那这情况就更严重了,师霁和胡悦对视了一眼,胡悦站起来,“120的人到了——哦,是我们院的啊。” 这里距离十六院最近,当然是他们医院的,而且也因此,人到得很快,并且迅速认出了师霁和胡悦,“啊,是师医生和胡医生!” ——抛开还在酝酿中的李小姐案例,他们去年也一起上过一次院刊,而且因为经历离奇,在医院大小也算是个名人,被认出来也不奇怪,也就是招呼这么一句,赶快去给病人上呼吸机——这个呼吸机还是到得很及时的,配合上支气管平滑肌松弛剂,病人的呼吸明显规律了许多,恢复了一会也能站起来被搀着走——他这么重,护工肯定是抬不动的,自己动不了的话还真不知道该怎么送上救护车。 “师医生,他一直在指着你们呢。”抱着药箱的护士走在后面,不知道是师霁的仰慕者,还是八卦分子,一双眼很有兴趣地看着师霁、胡悦,还有他们身边装满菜的推车,“可能是想感谢你们吧——真的很险啊,要没你们在旁边,说不定就真的过去了呢。” “他还是要做不少检查,才能保证自己不会在短时间内再次过去的。”师霁说,胡悦顶了他一下:虽然是实话,但也太毒舌了,哪有这样咒人的。 师霁瞪了她一眼,似是在警告她的无礼,胡悦撇撇嘴。护士看戏看得很乐,“哈哈哈,是是,我会和他说一下你们名字的,救命大恩,怎么也要送张锦旗对吧。” 虽然双方业务基本没有交叉,但她想结交一下的意思很明显,甚至还说到记者,“这也是个新闻啊,人脑缺氧四分钟就救不回来了,他气管痉挛,那会要是昏倒的话,可能真的救护车没来就已经对大脑造成不可逆的损伤了……是真的救命之恩,不上个新闻报道都可惜了。” 一般来说,120这条线和记者的联系还是较紧密,毕竟很多社会新闻也和120密不可分。护士真要拿出手机给他们联系记者,宣扬一下难得的正面案例,胡悦本能觉得不妥,想要阻止,心中又是一动:现在院内风起云涌,关键时刻有点正面新闻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她瞟了师霁一眼——一般来说,好的整容医生都很低调,因为客户本身就多到做不过来,师霁平时也不是喜欢上新闻的性格,这一次没出言阻止的话…… 有时候,一些话也就只有这么一个窗口可以说,错过了再提就有点尴尬,师霁没说,她也没说,护士会拿出来提自然更觉得这是好事,欢天喜地这就算是说定了,她还有点城府,居然不加师霁,来加胡悦的微信,那胡悦更是没了任何拒绝的理由。 双方互留完联系方式,护士抱着医药箱去赶救护车,师霁和胡悦在指指点点中拿了排骨去结账,经理一个劲感谢他们,“还是学医好啊,还是医生厉害啊!” 他看了一眼购物车,硬是要给他们免单——估计也是听到护士的话,在那后怕呢,胡悦坚辞未果,只得接受好意,经理又强行送他们一箱车厘子,“智利那边刚摘下来的,很新鲜的。”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_Χ_T_八_0._C_ǒ_M 是满新鲜,五六斤的样子,胡悦根本不可能吃得完,回去的路上她就划算,“现在都两点多了,回去以后我先下两碗海鲜面垫巴一下,然后做炖梨、酸菜炖排骨……” 酸菜炖排骨是越炖越好吃的,至少也要一个来小时的做饭时间,师霁‘啊’了一声,有点失落,“你这是白骗个车夫啊?” “这不是刚才耽搁了吗?要不我给你装个乐扣盒子,你就带回去吃,”胡悦说,她瞟了师霁一眼,心中一动,“要是您不嫌弃的话,大查房回来刚好吃晚饭啊,再清炒个大白菜,做个干贝豆腐羹,清清爽爽,两菜一汤,不嫌弃简陋就好。” 师霁没说话,看着像是默认了她的安排,胡悦心里不禁嘀咕:到底是他太想吃家常菜还是怎么回事,平时想要和师霁拉近点距离可没这么容易。 他的脑子是已经完全被食物控制了吗? “车厘子一会洗一些,剩下的你带回家吧,我平时住医院也吃不上。”她决定测试一下。“这么好的东西也舍不得分给大办公室那群狼。” 没回话,但看表情是赞成的。 胡悦更往前试探一步,“今天买了好多菜啊——都怪那个经理,本来仗着有师老师付账,想奢侈一把的,结果没坑到你,真是亏了亏了。” “你的心思大概也就这么一点了,”不谈吃,师霁就正常了,评论的时候那表情别提多尊贵了。“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给你付账啊。” 就凭你是个食物脑啊。 “因为我穷,你有钱啊。”胡悦笑眯眯地说,公然无耻,师霁流露出正常人的震惊之色,她当没看到,继续说,“但东西其实还是买多了,我们一顿做不完的,很浪费啊——就比如说干贝,这么大的干贝,拿来熬鸡汤很好吃的,做那个什么,蒸蛋羹也非常好,还有泡开了,干贝炒蛋,很好吃的,还有还有,干贝鲜虾粥……” 光是一个干贝,胡悦就能数出几十道菜来,她掰着手指头算,又遗憾地叹口气,“可惜啊,现在以医院为家,自己不方便开火,只能冰起来等以后有机会了。” “你又不是每天都在十六院,不是隔一天还休息一次吗。”师霁不禁就接了她的话茬,他一边开车一边说,“其实这种班在十九层比一般住院医还轻松,晚班到底有什么事?你敢说你每天睡眠时间不是比以前多?” 多是多了点,确实平时晚上也没什么事,不过重点并不是这个,胡悦说,“但是现在也不用去别处上班了啊,交完班回家也没事干,要是医院需要我我还得跑回来,不如在宿舍住了,还能专心学习。” 话说到这份上就够了,她不再往下去点,而是将话题拉开,“对了,刚才那个病人,你觉得他是什么病啊?肺病?” “支气管痉挛不是哮喘就是肺,还有一些是晚期癌症的并发症,不过他那么胖,气色也不错,应该和癌症没什么关系。”师霁看起来还有些耿耿于怀的样子——表情当然是没变,这是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的。不过,这个人很要面子,她不继续说吃的,他肯定也不好意思规定她休息日都回家做饭——这不就暴露了他是个吃货的事实?再说,每天做饭送饭,他们的关系也没亲密到那个程度。 随意聊着病人的事,“太胖了,他应该超过200斤了吧,这样的体重迟早会出事的,很多老年人会受不了污浊的空气发作气管痉挛,说不定他也是因为超市空气不好。” “嗯,他这个样子肯定是糖尿病高危人群的,三高跑不了,以后这样的人还会越来越多,胖子是发达国家的特产。” “欧洲的胖子也没那么多,我上次看了一篇文献,分析了美国肥胖陷阱的原因,本质是美国的农业结构太过单一……” 她是想聊一下医院的事,最好有机会问问周院长,当然,不能太明显到惹来他的猜疑。其实顺着刚才的胖子病人是可以聊到新闻采访,十九楼如今的局势,胡悦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居然开始说文献,而且还聊得投机,从农业结构聊到这种肥胖症的应对到底是算在内科还是在整形医美,“这种的标准应对都是做缩胃手术再加上吸脂切皮吧,怎么能说和整形医美完全无关呢?就算是靠自己瘦下来的,多数也都得过来我们这里切皮啊。” “那是因为国内这方面的研究还太少,肥胖是不是疾病都还没有完全定论……” 师霁和她来回跑了几趟才把食材都搬上电梯,胡悦介绍,“这个是我新搬来的家,月租八千多呢。” 言下之意是你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不过这没能阻止师主任用眼神上下打量有些狭窄的电梯,带了污渍的墙壁——不过讲道理,市中心,8000多也就是这个档次了,再高档一点的小区肯定不是这个价位。 房间她当然是收拾得整洁,不过家具和装修都是房东提供,胡悦也没法改变,师霁进门以后,默不作声,扫视三十秒,吐出两个字,“狗窝。” 这都算狗窝,她原来的房子是什么,垃圾场吗? 想了想,师霁可能还真会下这个定论,胡悦想着就自己笑起来,“是,肯定比不上师老师住的豪宅,但我没钱,能有个狗窝住也该知足了。” 她把装菜的塑料袋拎起来控诉,“就这么穷还不打算付菜钱,可见某人是多没良心了!” 跑到厨房,先把白菜拿出来洗洗切切,烧下两锅水,一个锅子水少,热得快,白菜洗好了刚好放进去,一锅沸腾了抓两把竹升面进去,转身开始洗虾,冲两遍就得,过了水,一小盆虾回头倒进白菜汤里,竹升面也滚了几分钟,关了火,笊篱沥干水,冷水一冲,又倒进白菜鲜虾汤稍微焖煮一会儿。 乘这个空档,回身把小红辣椒切碎,快速剁姜蓉,一点红醋,小半碟六月鲜的低盐酱油,蘸料这就做好了,关火分面,两碗面十分钟左右就做好,虾是活虾,白菜也够新鲜,海鲜的鲜味和蔬菜的甜味飘得一屋子都是,隔壁的猫透过窗户都在叫,胡悦把醋瓶放到桌上,“哇,我真的饿了,快点吃吧!” 师霁闷不吭声,拿起筷子就吃,胡悦也是饿得肚子里冒火,她吃了几筷子面才停下来剥虾,挽起袖子,先把虾头拆下来,吮着里头的汤汁,虾壳剥掉蘸酱油吃,一点点辣味更提鲜解腻,虾汁烫嘴,胡悦吃得苏苏吐气又停不下来,“哎,你怎么不吃虾啊?” 师霁都快把面吃了一大半,他吃得很快,但并不是狼吞虎咽,每一下咀嚼都很认真,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珍惜,这会儿才拿起调羹喝汤——喝汤倒是慢下来,一口一口的品,顺便搭理了她一眼。 她挽起袖子,双手大开扯虾壳,歪头吮头的样子一定很清纯不做作,很好看——不这么想,胡悦就得承认她这会的样子肯定很滑稽,因为师霁明显被逗笑了,不是皮笑肉不笑的那种笑,是眼神里的那种笑,年轻、俊逸、开朗的那种笑。 “你是我见过吃相最粗鲁的人。” 他说,可能还想再嘲笑几句,但手机响了,师霁就拿起来去看。 师霁的微信里,所有人和群都是免打扰模式,能有特殊待遇的少之又少,胡悦不禁也好奇地跟着看过去——会不会是科室里有紧急信息了?常医生那件事以后,十九层最近在作兴一个新规矩,大家都必须置顶一个紧急状况群,而且不关提醒。 她用了几秒钟才发现自己想错了,如果是那个群,她的手机也会有提醒。不过这会儿师霁已经放下手机——他依然还在笑,这回是脸上的笑,眼神却已经不笑了,甚至,可以说是有一点恼怒。 能让他把情绪显露出来,这也非常难得了。 胡悦不禁有些同情给他发微信的人,但她也没能多探听到什么——面对她好奇的眼神,师霁就只是说了这么一句。 “速度好快啊。” “怎么这就已经传开了。” 第99章 直觉 微信一片寂静,没有已读通知,就是这么讨厌,发出的信息,无法肯定是否被对方阅读,对方可能在小憩,可能在写论文,也可能正在查看病历,他不是看到消息就会及时回复的性子,如果足够紧急,会直接回电话,若不那么要紧,可能会被搁置不回,许久才有个简单的表态,甚至,有时连表态都不会有,直接就沉默以对。 这也会是他沉默以对的那种问题吗?用沉默暗示她,自己已过界,应该知趣而退,避免大家闹得更难堪?不是她的所有话都那么的不适当,有时候只是一些他认为没必要回复的公事,或是无关紧要的闲谈,也许这一次一样也是其中的一种情况…… 但她知道,她就是知道,那些沉默,不过是为真的沉默打的掩护,让他的应对显得不那么突兀,是他给拒绝洒的糖霜,对心爱的男人,女人总有种说不出的直觉,能猜出重重掩饰之下师霁真实的用意,甚至有时她还会有一点心酸的窃喜——至少,师霁给她的拒绝还有些委婉,虽然是看在j's份上,虽然她也知道,从功利角度他就是看在他们共有的诊所份上……但,她至少还有那么一丝幻想的余地,而其余女人,她们连这点空间都没有,师霁对女人从来都不假辞色,当然男人也是一样,没有人可以走到他身边,她已经是这其中最接近成功的一个。 骆总把手机放下,抽出一根长烟点上,她插了烟嘴,这样可以过滤掉尼古丁,也可以在心理上避免染黄牙齿,她一向很少抽烟,怕牙黄了成为瑕疵,被师霁观察到,就没那么完美了。师霁一向眼高于顶,喜欢完美,他没明说过,但她也一样感觉得出来,真的,女人在喜欢的人身上,个个都是大侦探福尔摩斯。 但现在,她恨自己的直觉,厌恶自己丰富的想象力,直觉让她无需照片就相信了传言,想象力让她禁不住对师霁沉默的原因想入非非,他也许在阅读,也许在写论文,也许已经回了实验室,但在她的脑海里,他已经和另一个女人翻云覆雨,做了最亲密的事,上演最撩人的情色片,又和她在宽敞明亮的厨房里共享午餐,那个女人把一块排骨放到他碗里,两人交换一个简单的微笑—— 说来也许奇怪,但比起做爱,骆总更为这画面摧毁,一把冰凉的火在她心里烧着,她胸口又冷又灼痛,也许是因为尼古丁和咖啡,手指止不住的颤抖,师霁以前偶尔也和一些女人来往,很简短,总是换人,有一些也许进展到了那一步,有一些没有,这也可以视为是他对她的沉默,他会选很多人,但唯独不会选她。她其实也可以不介意她们,骆总知道自己可以很理智,接近了男人的身体不算什么,能接近师霁的心才算本事。 她把热咖啡咽下去,深吸一口烟:早该知道了,她其实一直都知道,那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 她还叫她师娘。 “呵。”她笑了一声,闭上眼揉太阳穴。她还叫她师娘。 钱不算什么,她拿走的薪水,对骆总来说九牛一毛,她受不了的是被欺骗,不,其实被欺骗也无关紧要,她们从来也没什么真感情,那层竞争关系一直都在,只是有时被她们选择性的忽略。这个女孩子什么都没有,除了年纪她又有什么优势?甚至年纪也不是她的优势,她已经27岁,这个年龄已经很老了!师霁身边永远环绕着20岁上下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她们中很多人都很有钱、很优秀也很有教养,但骆总从来没把她们太放在眼里,她知道师霁要的东西不一样,她能从胡悦身上感觉到那种气质,她不是省油的灯,她其实一直都清楚。 但她也不是,她也不是,她也有师霁想要的东西,她一样能感觉得到,就像是她能从师霁身上感觉到她想要的东西一样,这是一种直觉的吸引,从相逢的那一眼开始就在响着警报,他们都曾感觉得到,只是师霁选择了克制而她选择了等待,她一直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她知道,这种吸引力不是宿命,当然会和很多人都有火花,但她自信,没有人比她更有耐心,也没有人比她的位置更有利。 她错了。 骆总有些头晕目眩,她伸手按压太阳穴,有人就这样简单地走进来摘了桃子,抢走了他们曾拥有的东西,师霁对她如此克制,对这个人却网开一面,她真的想知道胡悦凭什么有这样的特殊待遇,她到底哪里特别? 她抽尽了一根烟,慢慢的把咖啡杯放下,拿起手机重新查看,啊,师霁居然回了。 【哦,是啊,我在city mall救了个人。】 他的语气漫不经心,直接忽略了她话中的关键词——买菜。这个烟火气十足的词语让人对他和胡悦的关系想入非非,什么样的关系才会一起买菜?他这是在告诉她什么,他和胡悦已经进展到了一起买菜做饭也很正常的关系? 不,当然不,师霁每晚回家,他从来没带人一起回去过,一起做饭已经平常的话,肉体关系当然也不在话下。这是他的又一种沉默吗,想让她知难而退?他知不知道这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如果她愿意的话,j's能够在多短的时间内—— 骆总又点了一根烟,她思忖着回了个笑脸,【这样啊】 从语气看,是何等的岁月静好,师霁好像什么也没感觉到,他说,【是啊,浪费很久时间,下午的进度都被耽搁了,太多人注意我们,我和胡悦只能另找地方吃饭】 主动提起胡悦,他这是想解释? 骆总说不上彻底放心,但这口气总是松了一点,会想要解释,至少她还有个被解释的身份,【你们吃饭吃到超市里,这么厉害的啊?】 【她要买菜,超市旁边随便吃点,重点是要离开医院说点事情】 她要买菜,所以他们去了city mall,所以她买了一车菜,因为——师霁有车她没有,买这么多菜她不好拿,所以有车了可以顺便利用一下。他们要离开医院说事情,所以师霁没有反对她顺道占的小便宜,他们要离开医院是因为…… 那个调查组的事情,周院。 骆总的气喘得更均匀了,她点开对话框打了一串字想要回应,【那后来事情说了没有啊?饭吃了吧,可别饿着,你知道你胃不好——】 要发以前,拇指忽然又一个盘旋,顿了一下。 不追问【什么事情】,是否就显得她对他的事太了如指掌,连调查组进驻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师霁会不会有自己被监控的感觉。 她忽然坐直身子,浓厚的后悔流过心头:大意了,刚才……太激动了,没控制住自己。质问的感觉,太明显了。 他已经猜到了吗,还是没肯定,仍在试探她? 她飞速删掉对话框里的字眼,紧张地咬着下唇,回复的时间不能太久,太久了师霁也许就确认了。 这是她最迷恋的感觉,浑身都在燃烧,享受着他注意力的集中,被世界上最聪明的头脑关注,这时候骆总能感觉到自己真正正在活着,她当然也膜拜师霁完美的长相,他邪恶中带点诙谐的风度,他理直气壮的自私自利、自我中心,坏男人总能吸引女人,但这些都不是全部,她等了这么久,其实也只是因为没遇到第二个能像师霁这样让她燃烧的男人。 【说什么事啊?是……调查组的事吗?】 她最终选择了这样回复。师霁发了个【?】过来,【你已经知道了?】 是有怀疑……还好刚才没装傻。 【嗯。】骆总摸到额头才发觉自己流了一点汗,【我找你就是想问你下午来不来诊所,昨天,你们医院有人联系我,想查询一下你和我合伙的具体时间。】 师霁的证也挂在j's,这是瞒不了人的,多点执业合法以后,医师在哪里执业上网站一查就知道,只是平时没人会这么无聊八卦,师霁又一向表现低调,再加上j's专做超高端客户,和十六院那边的业务范围交叉不大,所以才没在科室里长期哄传。调查组的人找过来,合情合理,他们也确实找来了,骆总当然也知道他们想要问什么——多点执业合法的时间也就三四年,但j's这个诊所光从执业证来说,却是已经存在了十几年。股权变动因为是非上市企业所以不好查询,师霁是什么时候开始在j's做,他们当然要来问她,如果她说个十年,师霁的麻烦当然就大了。 这种尝试用任何角度去想都不可能成功,她没有任何理由给师霁照这样的麻烦,骆总昨天都没有直接接听医院的电话,她打算让秘书全权处理,骆总当然很忙,这又不是卫生局牵头成立的调查组,她有什么必要见? 但这当然是个很好的理由,骆总一边找秘书发来的邮件一边回复,“我和他说我很忙,你也很忙,他刚才问我,不是说你很忙,怎么还有空去超市买菜。” 这借口也许很蹩脚,但胜在细节,骆总一边说一边加上了调查委员手机号关联的微信,把名片截图下来,另外开个窗口,“这个人在你们的大群里吗?” 医院的大群有上千人,整个医院大概都在,答案当然是肯定的,骆总说,【你把那个事情发到这个群里……不,你有他微信吗?要不你直接发个朋友圈,知道该怎么写吧?】 对面完全知道该怎么做,骆总并不怎么担心,她说,【没想到你还真的是去了超市……看来,那边挺惦记你的。】 【呵,难为他们了。】 师霁的回话还是很简短,【你回复他了吗?】 【还没有,我想先问你的意见。】骆总委婉地说,【常理当然是回你以前都做咨询导诊、顾问,不过,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这说明她很熟悉他的作风,师霁可以利用这个机会给对面增添一点麻烦,让他们出出丑。师霁【嗯】了一声,但她能听到他的语气,可能会有一点点赞赏在里面,不多,但这就足够了。 他已经没在怀疑了。 【不需要,该怎么回就怎么回。】他很快做了指示,【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和她刚才的吩咐一样的语气,骆总的笑容有一点无奈,但无奈中也有一点点甜蜜。——对她就像是对下属,这么不客气? 但,也就是对她,才有一点这么不礼貌的粗鲁,师霁的面具,对别人从来都是完美无缺,该对什么地位的人有什么态度,他从来不会失了分寸。 ——啊,现在不是‘也就是对她’了,他也把例外,给了另一个女人。 【我知道该怎么做的。】她回了一句,又带了个做鬼脸的表情,小心翼翼,不敢用表情包,只是用自带的emoji。师霁从来都不用表情包,所以她当然也不用。 师霁没再回复,话说完了他当然就不回复了,他们已经熟到没必要道别,当然,也没对她的emoji有什么回应。 骆总已经知道他的行为模式,但每一次都还是忍不住感到一点失落,好在她的微信从来都很热闹,只是这么一会,就有了几条未读消息,稍稍填补空虚。她退主界面——刚才加上的调查委员,已经给她发来了信息。 【骆总,你好,看来你已经和秘书取得联系了。】 【嗯嗯,是的,亲爱的你好。】她惯例的笑脸迎人——调查委员手里多少都有点医疗界的人脉,她们做私立医院的,总不可能和这样的人闹得太僵。【大概知道了一些,不过还是麻烦你说一下你们的具体问题可以吗?】 【对,是这样的,这个调查关系到我们院的年绩效,还是比较重要的,所以我们还是要多方面进行查证,这其中就包括了一些定点行医的事情,关于我院的两个医生,师霁和胡悦……】 问的问题,当然在骆总意料之中,还能问什么问题?答案也是现成的,她当然知道该怎么回答,骆总手指纷飞,很快就输好了答案。 ——可,在按下发送键以前,她又迟疑了片刻。 师霁的问题,她当然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 但,胡悦的问题…… 她做的是导诊,所以没有挂证,这她当然知道,并不违规。 不过—— 第100章 锦旗 “今天去吃什么啊?” “我们出去吃那个coco一番屋好不好啊?他们家的秋葵豆腐纳豆饭我好久没吃了。” “噫,你真的恶心你知道吗,我不去,我下午要和周老师上台,吃个咖喱浑身都是味道不说,万一在手术台那边放个屁……” “你说我恶心?你自己听听你恶心不恶心——” 快到午饭时间,去门诊大楼放牧的小狗也都衔着自己的食盆回来了,小姑娘们打打闹闹的从电梯间走过去,谢芝芝在茶水间探个头,“悦悦,你在这里!吃饭去不——我们去吃食堂,我听说今天食堂有腊鸡腿。” 清蒸腊鸡腿是不用调味的,料酒铺一层,斩几片姜去腥,味道好,料也足,是胡悦比较爱吃的一道菜,没想到谢芝芝还记在心里,而且还记着今天是她值班,不能出去吃饭。要知道按住院医现在的收入,除了刚进来还在适应期的那几条幼犬,他们这些多少也有点面子次年级生,中午很多都会选择外食了。谢芝芝的体贴,都是这样做得很细节,这就是她做人成功的地方了。 不过,胡悦也知道她其实并不是真的想吃腊鸡腿——是闻着味道来的,她正热便当呢,就站在微波炉前面,还说什么出去吃。 “不啦,我今天自己带了饭——你要不要一起吃点啊?就是主食分量可能不够,最好是叫人给你带份白饭回来。”她把乐扣盒子拿出来,冲谢芝芝扬一下,“香不香?” 香,是真的很香,酸菜排骨是不好带便当的,这东西下一顿热起来就没卖相了,当天做一顿能吃多少就吃多少。红烧排骨那就不一样了,不像是本帮菜,做得很甜,红辣椒炝锅,老抽上色,大量放啤酒,胡悦现在有钱了,买的都是20多一瓶的青岛黄金啤酒,酒越好肉就越香,大火烧开转小火焖上,往里埋豆腐干,烧两三个小时自然收汁,酱汁深褐色带着浓郁的小麦香,肉有一点辣味,骨肉分离,连骨头都烧酥了,再加热也丝毫不减卖相,浇在饭上,也可以拿馒头沾着吃。谢芝芝一边说话一边咽口水,“昨天他们吃外卖,好像还剩一盒没动过的白饭在冰箱里,我拿过来!” 原来是什么都想好了,谢芝芝也不遮掩,一边按微波炉一边说,“刚才师主任来热饭的时候就闻到了,好香啊——嘻嘻,我本来也要去吃一番屋的,从茶水间门口经过都快走不动路了,就是这股……这个什么香味?小麦?小麦的那个香味噢,真是一下子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她笑嘻嘻的,“马上就和他们说我不出去吃了,盯牢你!” 师主任带的饭,盯牢她干嘛?谢芝芝还是谢芝芝,为了美食,可归根结底也一样是为了八卦。胡悦笑着说,“师主任带饭和我有什么关系?” “哎哟,悦悦,香味都一样的——” 住院总还是有一点点特别的,值班室基本都是她和凌医生轮着用,凌医生也还算比较讲卫生,值班室环境不错,两个女孩子去值班室吃午饭,一进屋谢芝芝就反身关上门,神秘兮兮的样子,“你还不想公开呢就低调点,别被人家闻到味道,那就真的藏不了了。” “什么公开不公开,你们在说什么。”胡悦啼笑皆非,“搞得好像我和师医生真的有什么一样。” “喂,这样讲就不把我当朋友了啊。”谢芝芝夹一块排骨放到嘴巴里,满足地闭上眼,面部表情夸张得像是在演日剧,“——这个炒藕苗,白白的和四季豆在一起,真的有食欲啊,师医生拿着饭盒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看到了,一样是绿绿白白的——昨天救完人去干嘛了?看电影了啊?晚饭一起吃的?吃完还给做了便当今天带来继续吃?” “救完人就吃碗面各自回家了啊。”胡悦都被逗笑了,“我昨天要买那么多东西,从城市超市怎么回去啊?那边不好打车你也不是不知道,师医生反正也要出去的,刚好搭我一程——便当是早上给他的好不好,答谢他昨天帮我运菜。什么有的没的,你们想太多了吧。” “哦——” 男女间的事,一向是说不清楚的,就像是帮忙搭把手送东西,这么解释当然不是不可以,但大家都是社会人,说出来也要看有没有人信的。胡悦说完了紧接着就解释:“说买菜这也只是一方面,刚好本来是约了一起吃午饭的,顺带就求他帮个忙,你知道师医生的个性,他的便宜不能白占的,这个便当不做,我怕是要被拉黑了。” “本来是约了一起吃午饭的——”谢芝芝拉长声音,笑看胡悦越找补破绽越多,胡悦扬手示意打她一下,“不是啦,吃午饭是为了谈点事情,医院里不方便。” 医院里不方便说的事情……她这么一暗示,谢芝芝心里就有数了,她收起暧昧的笑容,不无关切地问,“怎么样啊?那个委员会还没走,弄得我们上上下下人心惶惶的……师老师怎么和你说的?” 她一样从胡悦这里接手了几个客户,两人的立场当然是一致的,胡悦摇头说,“不知道的,听说和换届选举有关,不过师老师这边也抓不到什么,不知道他们还留着不走是在干嘛,调查常医生吗?我看他倒是真需要调查。” “确实,他那个违规操作,实在是……” 医院人多事杂,各自管着一摊事,有时候忙中出错,或是从以前带了不好的习惯,确实会有医生的操作不是完全合规,很多时候科室同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像是师霁组里常年没人,薅别组的羊毛,这就不合规,可调查组来了,同事都是帮他打掩护的。像常医生这种缺乏医疗素养和医学常识,给术后病人开安眠药的,属于令人发指的错误,住院医肯定不敢当面指责,但私底下说起来也是有看法的。谢芝芝拉长了声音,摇摇头,“查肯定是要查的,病人不是说卫生局那里有关系吗,肯定得给个结果,就不知道处分到底是轻还是重了,不好说。也不知道凌医生会不会跟着倒霉了。” “这个最后的处理意见是上到哪一层?院领导吗?” “处分主治医师肯定是要院领导发表意见的,就不知道院里打算是拖到什么时候了——换届选举不就是下个月了吗,可能会拖到换届以后,等邱主任正式进了领导班子再说,不然现在处分的话,邱主任可能也会被扯进来。”谢芝芝压低声音,“不过,如果委员会打这个主意的话,那就该走了。我们科室很多人都蠢蠢欲动,想给委员会写举报信——常医生平时在吸脂那边得罪太多人了,他也确实是,再继续这样下去的话,出了大事跟着他的人都得一起倒霉,身边的人比我们都还想他死。” 其实,如果真的是想压下去的话,举报信写了也可以当没事发生——如果没有势力相当的一方睁大眼睛看着的话,是这么个道理。可,要是胡悦这边知道了这个消息,那就不好说了,到时候哪怕和调查组当面对质呢:你们是来查什么的?没出过医疗事故的医生盯着不放,真正引起众怒的医生因为裙带关系不查。这要是闹开了,邱主任还有脸进领导班子吗? 胡悦心中一动,看了谢芝芝一眼又有些沉吟:芝芝和她关系一直不错,她们专业方向不同,除了住院总以外说不上有什么太大的利益冲突,就是住院总带来的不快,她也用外快给补偿了。这个小女孩和戴韶华不一样,一点都不自以为是,她是很拎得清的。 拎得清这个评价,s市土著是不会轻易给人的,给一个小姑娘最大的赞许,大概也就是拎得清。双方的关系到了什么地步,现在局势是怎么样子,她在什么位置上,这些都拎得清就不简单了。调查委员会进来,一个是查常医生,还有一个现在看就是查师医生,不管查的谁都和她无关,大家八卦一下倒是无妨,给出这么关键的一个消息,那首先就要问问自己,她是为了什么?她能不能相信? 为了什么,也可能是为了八卦的爱好,也可能是对她有点好感,也可能是看不过眼常医生。能不能相信,这是关键。胡悦也跟着神秘兮兮压低声音,“真的有人写了举报信啊?你怎么知道的?” “你认识常医生那边的那几个小住院吧?我们一起出去买奶茶的时候听他们聊天……”谢芝芝绘声绘色地给她讲了自己套取情报惊险刺激的过程,“他们都很同情凌医生,常医生咬不到你,现在就是咬他,天天叫凌医生过去聊天,就是想让凌医生承认过敏史那栏没有写,是他没有仔细复核,最后提交的才是系统自动生成的‘无’。” 这么说来,给病人做入院的助理住院医师肯定也要顶雷,常医生自己要承担的责任就小多了,如果强调是病人呼痛才给的安眠药,就比较容易捣糨糊,毕竟视频监控是无声的,病人的证言也只是一面之词——甚至还可以继续把浆糊捣给别人,比如让住院医师出来承认,是他给的安眠药,或者是他负责写进用药表里,但是他在操作上出现疏忽……以常医生的做法,会想这么安排不稀奇,当然也就难怪他的住院医对他这么不满了。 这个人,没医术、无医德,真可以说是医生中的败类。胡悦忍不住说,“常医生的助理也是真的可怜。” “谁说不是呢?那都是一周以前的事情了,这一整周过去,委员会那边没一点风声,要么就是举报信没写,要么就是写上去被压下来了呀。”谢芝芝也是很同情,“今早来的时候我问了一下,那个意思,感觉就是写了,被压下来了……” 她的语调往下压,有点暗示的味道,但没明说。胡悦倒也明白她的意思:用好这个棋子,可以给委员会找点事情做,至少能让他们忙到下个月换届选举以前,这也就保证了周院长的换届选举不会受到太多影响。如果能把委员会赶走,那就自然是最好了。 稳住了十九层的局势,甚至可能还带来一场小小的胜利,这份人情不小,到时候,谢芝芝想要什么回报呢? 两个姑娘眼神在空中相遇,都带着笑意,但笑意下头却是清晰的思量和疑问,信息的交换只需要这一眼,谢芝芝笑眯眯地夹一块藕苗放进嘴巴里,“真是好吃——悦悦,我觉得你太聪明了,聪明人就是连菜都随随便便做得很好吃。” “这也能看出来啊?” “当然看得出来了——那你说,我聪明不聪明?” “聪明的。”胡悦抿嘴忍着笑说。 谢芝芝对她眨眼睛,“这就对了嘛,聪明人就该和聪明人做朋友,你说对不对?这样才能更好的互相帮助!” 也就是说,这个人情,她不打算要眼前的回报,要的是将来时机合适时,她甚至是师霁的一个回报。胡悦浅浅一笑:别的不说,近在眼前的,明年的住院总,怎么说? “聪明人哪有那么多话。”她夹了一块豆干塞进谢芝芝嘴里,“多吃点吧,聪明人,少说话啦。” 谢芝芝眼睛都笑得眯起来,口齿不清地嚷嚷,“好吃、好吃!” 胡悦托腮看着她笑,她想提一提买菜的事情,叫谢芝芝帮她辟辟谣,不然,这个她和师霁有不正当男女关系的指控,倒是仿佛还多了点证据。说起来也是的,师霁在十六院真的这么有名吗?这消息一夜间也传得太沸沸扬扬了吧,要说没有人推波助澜,她是不信的…… 话到嘴边,她突然又改了主意,脑中灵光一闪,就像是抓住了什么不对,将刚才的思绪反复思量,皱着眉头寻找着那个隐蔽的疑点:不对,不对,好像有一点点不对,这里面的利益关系她好像没有完全理顺,没有全部理清—— “悦悦,你吃饱啦?”谢芝芝颇殷勤地问,觊觎地瞟着最后一块排骨,胡悦一下回过神:她当然理不清,她对师霁和周院的人际关系还没有谢芝芝知道得多。 她带来的信息,可不可信,该怎么利用,其实也不是她能做的决定。下位者最忌自作主张,有价值的信息当然都该上报到关键性人物手中,让他来做决定。胡悦不知道这个人是师霁还是周院长,但她最合理的做法就是把消息上报给师霁——这其实也对她的目标有帮助,周院长这个人,她是真的想好好接触。 当然,和师霁再多点接触的机会,也更合她的心意。昨天吃完中饭他就走了,说是调查组找到了j's,他们聊的尽是些没营养的话题,除了斗嘴还是斗嘴,最正经的时候是在商议便当菜单,她要的是谈话氛围,能让她更走进他一些的氛围,谈便当这个实在太—— 除了太没意义以外,也太过生活,生活化得几乎让人有些害怕,这可能比坐在一起吃一碗面更家常,而她其实不应该害怕的,不就是一起吃饭吗,她和很多人一起吃过饭,也给很多人做过饭,不说别人,就是解同和,她就为他做过好多次菜…… 思绪又跑偏了,她喝了一口水,虽然才吃了半饱,但食欲已全没了,“你吃吧,我已经饱了。” 其实还没有,她真的只带了一人份的配菜,到下午多少还要再垫巴点,不过,胡悦不是师霁,她对食物没什么独占欲,这会儿也是用看小猪仔的眼神宽容地看着谢芝芝,“多吃点。”猪喏喏多吃点。 “豆干都吃掉,菜汁可以拿去拌饭啊。”多吃点才肥得快。 谢芝芝幸福地在饲养员的关怀下大吃特吃,两个人都很开心,气氛好得不行的时候,值班室的电话响了。“胡医生,你在值班室吗——有人找你,不是患者。” “什么?”胡悦顿时花容失色,手忍不住按到脸上:不是患者来找,那就是来闹的了?她最近都没有一线接触患者了,这是谁又来找事? 从她进十六院到现在,不是患者来找,就没有过好事,医闹都是轻的,直接来绑架的都有,那两个巴掌,几乎是给她打出心理阴影了,这恐惧也渗透到语气里,谢芝芝好奇地抬起头,电话那头的声音里也有了笑意。 “不是你想得那样啦——是昨天你们救了的那个病人。” “他来给你们送锦旗啦!” 第101章 起死肥生 【妙手回春,救我胖命】 【仁心仁术,起死肥生】 两面三角形锦旗在十九层上空飘扬,忍俊不禁的窃笑声在围观者中响起,就连闻声出来的张主任都忍不住笑,“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有意思,锦旗都送得这么有个性。” 是有个性,也很讨巧,病人袁苏明感谢医生师霁胡悦的小字分别在右下角烫印,比一般呆板的锦旗多了那么一丝新意,袁苏明和胡悦一人拿了一面,他是真的胖,因为勇于自嘲,给人的观感并不差,大家看他的眼神都颇友善。“昨天真的以为我要死了,感谢两位医生救我,其实在救护车上就恢复过来了,当时就赶紧找淘宝店,乘出院给您送来。” 很遗憾,师霁不在,他下午有门诊,不会进住院部,胡悦代表老师收下两面锦旗,周围很多人凑趣地咔嚓咔嚓拍照,还张罗着给他们来了个标准的新闻报道式合影,袁苏明展着锦旗和胡悦站在一起,拍完了又和胡悦握手,“感谢之情,不知该怎么用言语表达,谢谢胡小姐,我想请您和师医生一起吃个饭,私下慎重谢恩。” 这对病人来说,也许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但对医生来讲真的就是履行自己的职责,别说她了,就连师霁,看到这种情况,有能力帮的时候也不会袖手,这是医生的本能。胡悦说,“请吃饭真的不必了,袁先生还是多注意休息吧,你这个症状查出病因没有呢?是支气管问题还是肺部问题?” “已经拍过片子了。”袁苏明虽然胖,但并不是那种油腻型的胖子,他——可以说是胖得很文雅,五官虽然被挤得有点变形,眼皮也微微耷拉,从外表来看,不能说是讨喜,但他谈吐稳重,举止得宜,很容易就能感觉到,他应该受过很良好的教育。“也做过检查,肺功能没问题,心血管方面,也还是老问题。” 他微微有点苦笑,“医生说,可能是长期体重超标,体质过弱,在s市受到空气质量的刺激,产生支气管痉挛,后续还要再观察,昨晚到现在,也没有复现当时的情况。” 突发性支气管痉挛就是这样的,来去无踪,除非找到病原,否则很难抓准规律,甚至也可能根本没有病原,就是一过性的突发性症状,情绪激烈变化、冷空气……都可能诱发。去年冬天狠抓环保,其实今年整个江浙沪的空气质量都好得多了,胡悦微微一怔,袁苏明像是看出了她的疑问,笑着说,“我以前大多数时间都住在美国,洛杉矶一带,那边的空气质量是要比s市好一些。” “噢噢!” 虽然不是去洛杉矶,但胡悦这个土包子,现在唯一去过的国家也就是美国,不禁多了一丝谈兴,“是的,是的,那边的空气是好多了,人也比较少。袁先生你来s市有点不适应可能也正常,前几天好像是雾霾了一阵子的。” “是啊,但也没办法,不适应也要适应了,现在的投资机会还是在中国,我来大陆两个月了。”袁苏明说,“深深感觉到大陆这边的活力——在美国,我们出门还要带个钱包,但在上海,我现在出门带个手机就够了,美国呆了那么多年,浑身都懒了,想要做点事情的话,还是大陆这边速度快。” 这是事实,不过袁苏明的谈吐让胡悦对他颇有好感,她笑了一下,“还好吧,两边各有利弊。从我们的专业来说,美国那边医疗水平是更先进的。” “先进是先进,贵也是真的贵。”袁苏明讲,“我们这样的小投资人,一点钱宁可拿去投资,也不会去医院的,尤其是我这种情况,看不起医生,真的看不起。” 他这是在开玩笑,一般能做投资的,怎么都至少有个数千万的身家,不过胡悦现在和有钱人接触久了,也明白他们的一些逻辑,走去j's大手大脚花钱的贵妇,一般都不是亲手赚钱的人,创业者至少都是很讲究性价比。在美国做美容性手术确实是贵,如果技术含量差不多的话,当然是来中国做,各方面都便宜。当然,除了袁苏明这种本来就懂中文的华裔,欧美那边还是更喜欢去印度和泰国,在那两个国家,医疗旅游也已经是一门很成熟的产业了。 袁苏明送个锦旗来,她很感谢,留下来攀谈的用意胡悦现在也明白了,她不会因此就觉得锦旗送得不诚心——想要咨询减肥、吸脂什么的,有很多种途径,袁苏明对她有信任感,有求助的意思这很正常,也很愿意给予自己的意见,说实话,平时和执拗的病人交流久了,和袁苏明这种脑子比较清楚的求美者交流简直就是享受。 正好刚吃过午饭,还在午休时间,胡悦和他走到走廊尽头说话,“袁先生是想要解决体型的问题吗?可能确实是在中国费用会便宜点——美国的减肥训练营收费可能都比这里高吧。” “是的。”袁苏明笑着说,他对自己的体型问题很坦然,没有羞赧也并不过分倨傲,很理性的求助态度。“我这个问题也比较复杂,之前参加了一些减肥训练营,没有太大的作用,当下有瘦一些,但之后又反弹了。我感觉,美国那边对肥胖已经习以为常了,他们的医生也不够重视肥胖带来的问题——整个社会充满了肥胖陷阱,收费太贵,太容易反弹,我估算了一下通过吸脂手术瘦下来的费用,还是选择暂时放弃,当时就已经有到大陆来看看的念头了,就是对国内的医疗水平还有疑惑,多少,还抱了随缘的心理。” 他声音低沉,微微有点嘶哑,但有让人仔细聆听的力量,这样的求美者让人刮目相看——走进医院的患者里,还带了这样优雅风度的人并不多。“当然,昨天之后,想得肯定就不一样了,这可能也是缘分吧,两位医生把我从生死边缘救出来,说不定我这个体重,也要着落到救命恩人身上。” “哈哈哈,这个就……我们也都不是吸脂方向的,可能只能给点建议吧。”胡悦现在其实倒是可以操作吸脂手术了,不过她不建议袁苏明靠手术减肥。“袁先生是从小超重吗?” “我小时候就比一般同龄人敦实,但还不算肥胖,”袁苏明说,“后来得了病好像,我小时候是在台湾住的——” 之前就大概听出来了,胡悦不吃惊,听他继续说,“那时候父母在台湾乡下顾事业,可能是那边的医疗资源也不好吧,我被误诊成肾炎,吃了半年的激素,那以后就胖得比较厉害了。” 大剂量服用激素,人是真的饿,尤其是小孩子,吃过激素一两个月涨几十斤的都有,有些停药以后就自然瘦下来,但有些胃口吃大了回不去,可能就再也减不下来了。袁苏明就是这样,如果一直在台湾可能还有希望,但坏就坏在之后他又去了美国,“那边想要健康饮食太难了,可能根本都没有这种概念,我家里虽然还算比较殷实,但是那种台南的土财主这样,就觉得能吃也是福啊,而且你在读公立学校的话,不会觉得自己胖的——那边胖的人太多了,我可能也就算个中等体型吧。” 这种医源性肥胖,这么多年持续下来,确实不是单纯的控制饮食 健身能改变的,尤其是胃口已经被吃大的话,想要减肥说不定还真需要专业的医疗帮助,这种病人胡悦就觉得可能有必要做胃束带手术了,之后结合锻炼减重,期间要密切体检,尤其是关注骨质疏松,注意服用钙片——吃过激素是要特意注意这方面,之后减肥回来以后再做针对性抽脂手术,对顽固部位进行加强,切除多余皮肤。整体疗程可能长达数年,最保守估计也要一年才能完成所有步骤。 胡悦一一给他详细介绍,又强调,“胃束带手术是全麻手术,要打开腹腔,而且如果束带破裂会有一定危险性,一般我不会建议进食习惯不好的患者做的,我看袁先生和别的求美者不太一样,所以才——” “真的吗?不一样在哪里?”袁苏明笑了,他确实很胖,胡悦估计他应该有200斤以上,就像是一堵墙,五官也被肉挤得变形,不过一个人的人格魅力不是肥胖能掩盖的,和一个从容、理性和友善的人聊天感觉很不错。 胡悦已经学会了怎么和患者打交道,她被打过两次耳光,再不学乖点就真的是傻瓜了。但和袁苏明聊久了,不知不觉就说点心里话——不是拿来应酬于小姐的那种,是真的可以说说对这个职业,对这些病人的感想,在智力上能够平等对话的那种。“别的求美者好像都有种焦虑感,尤其是超重者,体重失控的同时,好像对自我的控制也因此失控了……袁先生你不一样,我第一次见到想要解决体重问题的人还能在锦旗上自嘲的。” 说到锦旗,她忍不住笑了,袁苏明也笑起来,“你是说那个——谢谢你的夸奖,胡……” 他顿了一下,似是在思考该怎么称呼,过了一会还是采用保守的叫法,“胡医生,可能是心态不同吧,对我来说,体重是华美长袍上的虱子,可以解决当然好,不能解决,我也一样可以接受。你听过那个说法吧,你的缺陷只有在你回避的时候才是缺陷,当你指着它笑的时候,它就不是缺陷了,它也会成为你闪光点的一部分。” “这句话真的非常好。”胡悦说,她笑了。袁苏明很严肃地说,“别笑,我就是靠这个套路在美国的高中存活下来的好吗。” “哇,袁先生你来国内多久了,这就学会套路这个词了?” “我的学习能力一直还可以的——哈哈,抱歉,过度吹嘘自我,学不会谦虚,这也是美国文化带过来的毛病。”袁苏明和她一起往电梯走,两个人互加了微信,他准备过段时间,等支气管痉挛这个问题平息以后再来咨询胃束带,胡悦主动说到时候可以帮他人情加号——十九层的减脂区号当然也是不好拿,“胃束带手术这个我不能做,不过你可以挂我的号,到时候我帮你转到上级医师那里。” “胡医生是——” “我现在是住院总,可以自己开门诊了,不过是普通门诊,一周也就是去一两个下午,都是比较初级的医疗需求。” “啊!可你看着很年轻,我还以为你是实习生——” 东方女性显小以及东西方医学教育的不同,这又是两个大话题了,胡悦说,“其实我的学习能力也还可以的——开玩笑的,袁先生,下次有空再和你讲,你回去还是要小心,身边最好别断人,药物也不要离身。” 袁苏明苦笑了一下——看来是独居,不过也正常,他回国搞投资,不太可能和人合租的,不过随后又按了按胸口,示意自己药物确实不离身,胡悦和他挥手道别,目送他走进电梯——这对她来说算是很高的礼遇了。 这边电梯门还没合拢,对过电梯‘叮’的一声,师霁从里头走出来,胡悦看到不禁哎了一声,想回头叫袁苏明,但电梯门已经合拢得只有短短一条,袁苏明先迷惑,后了然,再讶然后也只能无奈一笑,对胡悦耸了耸肩膀,师霁更是根本没看到那边,“你要出去?” “不是,我——那个锦旗——”胡悦想说锦旗和袁苏明,又觉得有点混乱,舌头打了一会结,干脆直接问,“你怎么提前回住院部了,下午不是门诊吗?” 她还以为他是听说有人送锦旗,回来凑热闹博上镜的,但又觉得师霁不至于如此,师霁的确也不至于如此,他困惑地说,“什么锦旗?” 也没细问,而是直接又按了电梯,“乘还没门诊,赶快跟我去面部修复那边——李小姐术后有感染迹象,他们昨天用了药,但见效不彰,会诊单还没发,不过我们先去看看,如果感染没法控制的话——” 胡悦唇边轻松的笑意顿时消失,两个医生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出对方眼中的凝重:谁都不喜欢听到这个消息,但事实就在眼前,没有医生会视而不见,再不祥的可能也要设想到。 她和师霁一同踏入电梯,帮他一起说完,“那,我们也必须要拿出解决方案。” 第102章 教徒 “冲洗引流做了吗?” “做了,但是出来还是有脓水,而且比昨天多。” “抗炎药物?” “抗生素挂了,病检和细菌培养也已经送去做了,病人从昨天开始低烧,今天静脉滴注头孢他啶看看效果,如果还没退烧的话就只能等细菌培养的结果了。” 会诊未必要到病床前,面部修复科的办公室里,刘医师的表情有点凝重,“上午刚滴注的头孢,到现在温度还没降下来。师老师要不你再看看情况?” 这就是不敢做主的意思了,连老师都叫上,不叫师兄,胡悦的呼吸也有些抽紧——术后感染是很常见的问题,也是手术必须冒的风险,面部修复这边也会比整容外科更有经验,尤其是烧伤科,术前就会做好预防感染,因为大创伤本身就是术后感染的不良因素。像是李小姐,她被硫酸泼面,这属于化学灼伤,免疫系统肯定不如完全没受过伤的健康人,预防感染本来就在术前做的方案里。现在刘医师叫他们过来,那就是原本预计的抗感染药物没有生效,他没有明说,但大家都现在想的都是一件事——头孢他啶和之前使用的左氧氟沙星都是广谱抗生素,如果这都对感染毫无帮助的话,那也就意味着李小姐可能感染了耐药菌……或者,更可怕一点,全耐药菌,也就是媒体俗话说的超级细菌。 “细菌培养大概什么时候能出结果?”师霁问,“以前的病历呢?有没有用过这两种药,会不会是自体产生耐药性?” 一般说来,个体对抗生素是不会产生耐药性的,但也不排除长期使用某种抗生素以后,身体加快代谢该类药物的现象,一般来说停用以后就会消失,不过因人而异,也有很久以后,甚至终生都对该药物较为钝感的情况。刘医师说,“正因为这样,之前都用的左氧氟沙星,她的表现一直不错,没有出现过严重的感染。” 胡悦低声补充,“头孢他啶这几年没用过。” 这就排除了自体耐受性的可能,天平向超级细菌倾斜得更明显,刘医师说,“昨天就送去做细菌培养了,24小时到48小时,看那边什么时候给准信吧,我已经打了招呼,请那边结果一出来就通知我们。” “最近院里有没有感染超级细菌的?”师霁问,“mrsa?” mrsa,耐甲氧西林金黄色葡萄球菌,对大多数抗生素都没有反应,很难缠的超级细菌,也是最常见的超级细菌,尤其常见于烧伤病房,如果没分科的话,也是面部修复科经常遇见的超级细菌感染。对这种细菌的消炎治疗一向让大夫头疼,刘医师面色凝重地点点头,“听说烧伤那边有一例,还没植皮,清创期间感染的。” “就是没感染也可能是mrsa……”胡悦轻声说,“就怕是多重感染,或是感染了别的更顽固的超级细菌,比如……” “别比如!” 两个医生异口同声地说——虽然他们可能不知道什么叫做立fg,但显然对乌鸦嘴都很谨慎,师霁瞪了胡悦一眼,刘医师连忙打圆场,“师兄,既然你感觉也是超级细菌的话,那……” 他有点不敢往下接的意思,师霁倒是很平静的笑了一下,“是感染就只能是按感染治了啊,脓肿再严重的话就只能弃卒保帅了,总不能为了修复把命都丢掉吧,病人免疫系统脆弱到这个程度的话,还是别进icu,尽早解决掉感染,进了icu就真的只能是看命了。” 两个医生都明白他的意思——超级细菌在医院实际上很常见,医疗人员常年就在和这些细菌共处的第一线,但凡是超级细菌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它们向着耐药性进化的同时,也必然会牺牲存活性,健康的免疫系统可以轻易地杀死这些细菌,只有身体虚弱的病人,免疫系统已经‘忙不过来’了,才会被超级细菌感染。 像是这种病人如果进了icu,那就真的只能是看命了,毕竟,icu是危重病人所在地,各式各样的超级细菌肯定是比别处多,比如别称呼吸机病菌的鲍曼不动杆菌,这种细菌很多时候都潜藏于呼吸机中,很难被完全清除,用过呼吸机就有被感染的危险,而一旦染上这种病菌,那就完全无解了,目前全球只有北欧理论上存在治愈这种病菌感染的可能,在国内的话,就只能指望患者自己挺过去。 术后感染,严重不严重?说严重,很多人都有类似经历,大多也都能平安度过,但对医生来说,从医多年,再小的几率都曾见过成真,术后感染是真的可以死人的,尤其是李小姐受过重伤,她的身体本来就不能算是完全健康,作为医生来说,这时候的选择当然非常简单。 但,也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决断,刘医师嘘出一口长气,不无失落地说,“其实,走过这一步,之后真的就可以了呀——” 这话的意思,含糊不清,但胡悦心里明白——这一关度过去了,移植的软骨能成活的话,下一步的手术真的就不是很有难度了。这个手术,不止李小姐和她,相关的所有医护人员都花了很多心血,也寄托了很多期望,这时候放弃,除了面部修复医生的遗憾以外,多少也有基于职场的惋惜——真的是可惜了呀! 是可惜了,就算是她,想到放弃继续移植,移除感染组织以后,整个手术等于回到原点重新开始,都不禁感到一阵不舍——走到这一步,真的太难了呀,好几个月的努力,好几十万的花费,而且,就算还有勇气和韧性再来一回,也不是说想重新开始就能开始的,血管还能不能满足嫁接条件?会不会再度感染?如果又失败了怎么办?有谁能禁得起这样一次一次满怀希望然后失败的重来? 要不要再等等,也许抗生素只是见效慢,要不要试着治一治,也许不会像是推测中的那么差…… 这样的想法,情不自禁地会在所有人的脑海里冒出来:要不要先别那么悲观,要不要—— 整件事,打着师霁的旗号,但具体流程都是胡悦在跑,接触久了,刘医生多少也感受到她在师霁身边的特殊地位,虽然是住院总,但和她眼神相对时,竟没有摆出上级的架子,而是和她交换了一个征询的表情: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胡悦确实也是这样想的,这是哪个医生都会有点心动的诱惑,她不信师霁没有这样的念头,这个手术如果做完了,不提对李小姐的意义,在全亚洲甚至全世界也能算得上是数得上号的‘换脸’手术了,他的级别比刘医师高,他就是主管医生,以师霁追名逐利的性格,他会不在意这个能让他在同行面前走路有风的案例? 他们两人的眼神,同时落到师霁身上,都共享着同样的疑问:他真能放得下? 可这个平时最是逢高踩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师霁却没有一丝犹豫,他的眼神清醒又冷静,就像是每一声‘刀’之后划下开口的刀锋,锐利而稳定,这是一双医生的眼,没有利益,没有得失,只有最专业的判断。 “等细菌培养,不管是不是超级细菌,脓肿如果一直无法控制,病人退不了烧的话,只能及时切除感染部位,当然可以分步进行,但感染控制不住的话,必须立刻决定,不要心怀奢想了,就算是常规感染也可能因为病人离奇地对抗生素产生耐药性而一再恶化下去,到最后并发症死人的。” 移除发炎组织——大概率是移植了自体组织的部位,这不代表之后无法再次手术,但如果是切除感染部位的话,就等于说是把脖颈这边好不容易养大的皮瓣完全放弃,甚至连取下的腓骨瓣下次都不知道能不能用了……只是想到这个可能,都让人觉得很伤,但一手安排了这个手术,为此受到同事不少议论的师霁嗓音没有一点波动,他话里的强调是给胡悦和刘医师听的,“现在不能追求最佳结果,只能避免最坏的可能。” ……都是学医的人,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再失落,也不会选择顶嘴,刘医生把师霁请来,本身也是想要个人做主,他长吐了口气,“明白了,那边有消息我就给你打电话——要不要去看下病人?” “这都什么时代了。”师霁说,他有点好笑。 刘医师也有点不好意思——现在需要去病房面诊的病案其实的确已经不多了,很多时候住院患者觉得一整天都看不到自己的主治医生,甚至误解了他们并不关注病情,但实际上医院可能都已经在办公区组织了几次会诊,只是没必要把患者拉来参与而已。这时候出现除了查看一下病人的精神状态,稍微安慰几句以外,起不到多大作用。 “你不去看看她吗?” 刘医师把他们送出办公室,在电梯间师霁倒是问了胡悦一句,语气里暗含少少的讥笑,仿佛是在笑话她没胆量,只愿做报喜鸟,现在病情急转直下,她就不敢过去面对病人了。 胡悦也不否认师霁的嘲笑,她摇头说,“我……唉!” 不能说愧疚,但确实不好受,这种无力感也许是每个医生最讨厌的感觉,可以接受工资低、工时长,可以接受医患关系紧张、病人无法沟通,甚至也可以接受工作环境中难免的办公室政治,但最不能接受的是这种尽了力却也没有用,完全只能看天意的感觉。 “人的力量真的很渺小啊。” 这个时间,电梯来得很慢,这一层等电梯的人却不多,他们站在空荡荡的角落里,初秋的阳光洒在身上,隔着玻璃,就算灿烂也没剩多少热度,胡悦的声音就像是梦呓,像是背景音,她插着口袋,眯起眼望着窗外的蓝天。“在整容那边的时候,觉得人真伟大,几乎是无所不能,想得到的手术我们能做,想不到的手术我们也能做,有时候我会想,我们能做的是不是已经有点过多了,已经跨过了一条看不见的线——” “可,到了修复这里,就又回到从前了,又会觉得,其实,我们能做的事,是真的很少啊……” 人的力量,是多大,又是多小呢?这种交错的感觉,就像是不断在改变的自己,都让人感到晕头转向,只有师霁唇边带了些讽刺的微笑是从来都不会变的,就像是漩涡中的锚准,他永远都这么悲观,从来都这么实际,所以也就永远都不会被现实困惑。 “每个医生可能都有点救世主情结,”他说,当然不是安慰,还是一贯的微讽,“当然你尤其重——这样的失落感不奇怪。” “难道你就不会失落吗?”胡悦有点儿冲动地问,“就差这么一点点,难道你从来不会因为这种事情烦恼——” “我是个医生,”师霁说,他锐利地盯了她一眼,多少带了些告诫地说,“病人并不是我追逐完美的工具。” 这条底线,他永远不会去跨越,医生的底线,就是任何事都要以患者的健康为第一优先——其实该如何判定,外人根本没有证据,但,是不是动摇过,是不是迷乱过,别人看不出来,却瞒不过自己。 这句话就像是一根针,一下刺破了胡悦心底的气球,炸开的声响让她有点晕眩,但也把她震醒,让她意识到了自己的执迷,她罕见地红了脸,羞愧得讷讷不成言:一直以来,她尽力做到最好,可这不意味着她没有缺点,她没有钻牛角尖的时刻。 而师霁——当然一直对她不假辞色、冷言冷语,她也……说不出他的什么好话,但—— 其实他……是个很好的医生,也是个不错的老师吧。 “我……” 她善于讨好人,善于转圜气氛,但不知为什么在师霁面前很不善于承认错误,尤其是自己的缺陷,胡悦窘得直抿唇,她说,“我——” “我知道你的意思。”师霁接了她的腔,还是那样的微微有些嘲笑,手插在衣兜里斜睨着看她,他的眉毛挑起来,飞入滑落几丝的浏海中,有些随意的典雅,师霁就是同时可以又刻薄又高高在上又优雅,“是,大多数时间,病人就是我追逐我完美的工具——不过,那也得是活着的病人才行啊。” 这是他一万年难得一见的自嘲,师霁恐怕从来没有这样为人缓颊过,气氛因此松快下来,胡悦不用再认错,但她的心却因此跳得更快,眼睛胶在师霁身上几秒才被扯回来,她害怕自己也感染了病菌,因为现在她的脸颊有些烧灼,但她不敢伸手去捂,她还很怕自己的脸颊涨红了被看出不对,或许可以推到阳光身上…… 响起的电话铃声拯救了她,胡悦掏出手机,对电话屏幕上显示的名字一皱眉,“张主任?” 主任亲自找她,她有点不好的预感,赶紧接听,“主任,我在面部修复这边会诊,是病房出问题了吗——” “不是,不是病房出问题了。”张主任打断她,有点没好气的说,“你这个孩子真是给周院添了不少麻烦啊你这个孩子,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呢——师霁是不是在你旁边啊?他不接电话?” “他,他在的,可能是手机关无声了吧,要把电话给他吗?” “不用,我现在没空,你叫他一会打给我,你赶紧回来办一下交接手续——你在外兼职,非法行医的事情现在好像是被告发了,院里决定先暂时停你的职几天,等调查清楚再说!”张主任抬高了声调,可在挂断之前又叹了口气,压低声音。 “这次是局里的人都关注了,你啊,你这个孩子,你说说你,你这是得罪了谁啊——” 第103章 停职 停职检查——胡悦这到底是得罪了谁? 这个问题,不止张主任想问,就连十九层的住院医都因此轰动了起来:像是十六院这样的公立医院,事业单位的风气尤重,矛盾是有,但闹到停职的地步,这就完全是撕破脸,把矛盾表面化了。如果不是完全要逼走某个人的话,意见再大,最多也就是把某人边缘化——排班不规律,不分病人,不让做事等等等等,甚至可以说,除非是得罪了现管,否则,就是得罪了院领导,一般来说小医生的工作也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毕竟医生的工作都是科室领导安排,而科室领导除非是院领导的直系下属,不然也不可能对其言听计从。 胡悦被停职,而且不是张主任的意思,是来自行政办的直接要求,这无疑也就意味着她是得罪到了能影响行政办的大腕,这时候再一联想之前的调查,大家纷纷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这肯定是得罪人了,来搞她的呀,不然,一般私下注射,没出事的话最多就是罚款,或者取消几年内的参评职称、先进资格什么的,后者都是较为严厉的处理了,毕竟是影响进步,这个对医生的职业生涯来说,错了一步,可能就是三到五年,甚至是五到十年的区别。 如果连取消参评资格都是大件事的话,这一次算是什么级别的处理?众人都是议论纷纷,“是不是得罪了院……” 院长就是她老师的老师,她的住院总就是院长的弟子运作上去的,要再往下猜,这就是在给院长找敌人了,小虾米不知道,也没胆量这么议论,只敢暗戳戳地聊,“反正,这个连证据都没有,还只是怀疑,就给停职了,这感觉……” 要说为胡悦抱屈,那倒是没有,很多人现在更多的还是有点心惊肉跳——不该接胡悦手里的客户的,现在倒是有点撇不清了,虽然几率很小,但万一被牵扯到…… 除此之外,那就更多的是看戏的态度了,当然也有很多人对j's大感兴趣:主治医跳槽,在十六院当然不会公开大肆宣扬,去向什么医院也只能私下打听,j's据说就是师医生在外挂证的医院,专做超高端客户,环境非常高大上,收人标准也很严苛…… 【悦悦,你有没有收到什么内部消息啊?是不是有人在弄你啊?我八卦了一下,好像也不是行政办那边主动搞的事情】 【话说,胡悦,你是真的去过j's吗?那边环境怎么样啊?】 从她收到消息开始,手机几乎就没有停过,林林总总的问候,其实可以简单地分为两点:到底是谁和师医生甚至是周院长干上了,还有就是j's那边的环境怎么样,收入好不好——值不值得争取跳槽。 j's值不值得跳槽,当然值得,不过这是师霁和骆总的事情,胡悦不可能居中介绍也只能装糊涂。至于是谁在搞她,这点她也比外人知道得多一些,大概超越住院医生的层次,达到了主治医师的等级——住院医没人脉的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瞎猜,主治医就蛇有蛇路虾有虾路了,其实能在十六院当上主治医师的背后多数也有副主任、主任医师的身影,这就是为什么大单位的小虾米也有人权的原因,这种关系从上到下盘根错节,谁也说不清这个住院医到底又是谁的弟子,也因此可以轻易地推知,她这回应该是做了更高层次博弈的炮灰,只是因为人微言轻,所以死得最惨、最快而已。 “是卫生局直接过问了这件事。” 骆总也在和师霁谈论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故,她好看的柳眉皱了起来,“没想到这次他们的动作这么快——昨天我和委员会的严医生沟通过,他们想要来现场检查询问,当然被我拒绝,没想到今天卫计委就来人了。” 卫计委要检查工作,当然任何医院都无法拒绝,过来的到底是不是卫计委自己的人也无由得知,只能说至少是卫计委的人带来的。过来了以后,各方面都检查得很仔细,尤其是对在编员工的证照,更是重点在看。 “但胡悦的工作性质没有问题。” “她的出勤我也已经叫人改过了。”骆总说,“工作当然没问题,顾问导诊,没有任何医疗行为。十六院又没有明文禁止住院医在外兼职。” 确实,现在多点行医已经合法,住院医有执业医师证,别说做顾问导诊了,就是去别处挂证兼职都不违法,只要他们有时间,院内又没规定,那就没有处罚胡悦的依据。十六院的规定骆总和师霁也都很清楚——他真正开始在j's公然做手术也就是这几年的事,之前挂的都是专家顾问的职位,师霁笑了一下,“改出勤是?” “那边也问了出勤,我猜他是想抓悦悦逃班吧?”骆总秀眉微蹙,她多少有些幽怨地说,“我想还是保险点为上,还好,她之前每个月在十六院的值班表都要给行政,她也还没删掉,我就叫她把悦悦的出记录都改成没值班那几天的晚上。反正我们的确是晚上10点才关门的,她做晚班导诊也很合理。” 从张主任和行政办那边的口气来说,调查组的人来过j's之后就给行政办打了招呼,要停胡悦的职,按常理来说肯定是j's这边应对没做好,被他们掌握了证据,师霁不怪骆总怪谁?这里的家毕竟是她来当,但骆总也很委屈,能做的她确实都做了,“安保录像这边都是存两个月的,两个月前悦悦就已经没来了——大厦那边的安保我就不知道了,还要叫人去问,我想他们也不至于查到这一块吧。” 真查到安保录像的话,那胡悦旷职这个把柄肯定是跑不掉的,但问题是连卫计委都没有这么大的能量,恐怕也没这个智商——有的话,j's这边就算删光了录像也没用,十六院那边也是有安保的。师霁问,“卫计委问了几个人?” “不少,主要都在问证照,当场没问出什么。” 问证照,恶意是很大的,说明怀疑这间医院存在证不对人的现象,当然这也是民营医院诊所常见的事情了,很多时候上级主管部门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其中自然存在不少猫腻。今天过来就查证照,不得不说,这做法有很浓的警告意味,个中潜台词就只能是自己去琢磨了。骆总顿了一下,又说,“查证照花了一点时间的,因为不想让客人看到,安排在办公区,让医护他们轮流过来,场面比较乱……” 言下之意,她也不是一直都陪在所有人旁边,师霁脸色微沉,骆总连忙加了一句,“但我有叫tina陪在边上看着的。” 师霁不在的时候,tina事情不多,她也得骆总欢心,被拉来作陪很正常,师霁想问点什么细节也刚好可以直接问她了,骆总确实什么都考虑得很周到,师霁也挑不出毛病,他这个脾气发不出来,并不郁闷,呼吸了几下语气就和蔼多了,“tina有说什么吗?” “没有,”骆总唇边也逸出一丝微笑——这次是她赢了,这也是多年来他们时常在暗中较的劲。“医院那里,有说是因为什么吗?” “非法行医。”师霁说,他撇撇嘴,“公开的是这样,私底下有传言,好像是掌握到了证据。” “什么证据?”骆总不禁脱口而出,“来查我们院能查出什么证据——她在我们这边确实不行医啊,难道操作冷冻溶脂也算是行医吗?” 当时让胡悦做皮肤科的导诊,有个原因就是她的证没挂过来确实也不能行医,冷冻溶脂机器操作简单,护士都可以胜任,真要拿这个说事也实在是太勉强了,骆总问完了就不说话,但看神态显然是有了新的怀疑,师霁也没有回避,“你觉得是她私下给人打针出的事?” 在十六院,这属于薅公家的羊毛,没什么政治不正确的,但j's自己也有注射科,胡悦作为导诊私下还打针那就说不过去了,骆总有点尴尬,“她有没有这么做我就不清楚了……” 说是这么说,但这语气听起来是很肯定胡悦的,师霁确实也很佩服骆真,她在收集情报上是有天赋,j's上上下下,恐怕很少有事情能瞒得过她。 他微微一笑,没有反驳,骆总倒为胡悦开脱,“小孩子缺钱花,这也是人之常情。这一次动作这么大,说是完全找她的麻烦,我不信,我看那,她这是为你挡了枪子,回头你也别说她了,多安慰几句吧。” 有一点试探,想知道他和胡悦现在是什么关系……骆真的表现合情合理,这个故事无懈可击,师霁也不再仔细观察她,她当然做过微调,尤其是皮肤管理,小表情损失得太多了,看不准的。 “安慰,我?”他的幽默当然也不动声色,“你不觉得这两个词出现在一个句子里很违和吗?” 骆总失笑——她总是很容易被师霁逗笑的,“我反正说不过你。” 她很自然地端出长辈的架势,温言道,“悦悦的事,也别太担心了,你和周院那边,我不多过问,反正有需要的,你就找我——真的不行,那就让悦悦来j's好了,她已经做了两个月住院总,只要考试通过,又不是不能在j's聘主治。” 话是这样说,但一旦从公立出来,想要再晋升职称可就难了,医生从公立医院出来的职称,大概就是他退休时的职称。更重要的是如果胡悦就被这样搞下来的话,那师霁又何能幸免?保不住胡悦,下一步就是他,再下一步,周院想必也在名单上,到时候怎么办?难道都来j's养老? 其实,也不是不行,j's别的不说,钱是真的有保证,又不用受污糟气,师霁自己就是老板,还不是为所欲为?骆总早就劝他从十六院出来,现在不过是老调重弹而已,这些话不用说透,他们两个人之间,一点也就够了。 “再看吧。”师霁这一次没有直接拒绝,而是不置可否,他罕见地为骆总倒满了茶水,“这一次,是我这边的人事问题影响过来,辛苦你了。” 好听话他当然会说,也时常说,这不稀奇,触动骆总的是她能品味出来的一点心疼,她有一瞬间的失措,嘴唇轻颤,只能抿住以免失态,笑意才展又收,轻咳了一声才又笑了,“自己人,说这些干什么?” 师霁不喜欢她管太多,所以周院那里,她能表达关心,但却不好多问,说完了就起身告辞,又殷殷问,“悦悦情绪还好吧?钱够用吗?知道你严格,但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也不容易,别太苛责她了。” 胡悦和她有什么关系?这么嘘寒问暖,不过是看在师霁的面子,就是铁石心肠,怕是都要被这柔情感化——只有师霁,十年如一日的不为所动,他说,“你关心她就自己打电话,和我说什么呢?” 又给个钉子碰,但也只有这样亲密才会如此多刺,骆总的笑有点无奈,也不乏纵容,师霁把她送走就不再想胡悦的事,先一心工作,回到十六院大查房的时候,走出电梯习惯性想给胡悦发微信,让她把组统计报告拿来,手机都拿出口袋了,斜眼看到大办公室里空了个工位,那常见的背影不再,这才想起自己是缺了个助手。 ——且叫她回去停职以后,也已经一天多没联系她了。 今早睁眼就忙到现在,没有特殊提示音他都没开微信,师霁笑了一下,心情突然变得蛮好,他打开手机的时候罕见地多了一丝期待—— 被晾了这么一整天,胡悦会不会把自己当成弃子。 她有没有急疯呢? 第104章 电饼铛烤肉 【李小姐现在还发烧吗?化脓是不是更严重了?】 【你不会是要逼得我去问刘医师这么丢人吧??】 【喂!师霁!】 胡悦现在的确很着急,她担心的并不是自己的事业——这个住院总如果真的当不下去了,恐怕师霁也得辞职,她违规的操作,被查出来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如果连她都护不住,对面的攻势只会更猛烈,不把周院长逼下一线,这件事恐怕完不了。 只要能继续在师霁身边工作,在哪里她并不是很介意,她急的是——一开始是李小姐的病情,已经一天多了,就算是需要48小时,细菌培养也该出结果了,她到底感染的是什么细菌?是超级细菌吗?现在病情控制住了吗?如果真的控制不住的话,是不是植入软骨也已经开始坏死了?——这个不像是传统的面部修复或者是整容外科,软骨是植入皮瓣,本身的部位是没有软骨细胞的,软骨成活原理也有很多说法,迄今未完全证实究竟是人体本身的软骨细胞在新陈代谢中逐渐取代了植入体,还是植入体自身存活,如果是前者理论的话,那么就要尽快完成第三步手术…… 太多问题,却只能是从师霁那里问到答案,最烦人的点是李小姐是面部修复那边的,想叫别的同事看一下都不行,问家属只会更惹得他们不安,而且绕过管床医生直接和病人沟通病情是大忌讳,你不知道医生怎么和患者说的,万一两边的信息有出入,患者会更不安,对医生更丧失信任度。 问刘医生的话,那不就是家丑外扬了,你想知道怎么不问师霁?哦,我现在停职在家,不敢问师老师……啊,那,你为什么停职在家啊? 胡悦一向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她也一直都很懂得去猜测别人的心。师霁不理她,很容易猜啊,他的性格就是很恶劣的,这件事她被挑成了突破口,再倒霉麻烦也是出在她身上,看在师门面子上,他会保住她,但故意玩弄人心,晾她一段时间,让她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对他来说应该很好玩吧? 而她气也就气在这点上——又不是真的没时间忙不过来,知道他会故意拿捏,但偶尔回一句也可以的吧,别的事随便他吊胃口,李小姐的感染呢?还说医生有医生的底线,对患者的关心,这应该是默认了不属于可以开玩笑的范畴才对。 对师霁有期待是她的错,但胡悦确实心浮气躁,手机几次点开了刘医生的微信,虽然最终都放弃,但每次都比之前更不爽,到最后干脆把手机丢到一边,去厨房切肉,“切死你,这一刀切你的双眼皮,妈的,这一刀就是你的胸大肌……” 牛肉很快就被切成厚薄均匀的薄片,抓过酱油、淀粉,两颗小米辣和一点料酒、蛋清还有苏打粉,搅匀以后盖上盒盖,放到冰箱里去腌着。胡悦拿了个假体又走回电脑桌前,现在不比从前,她也能用假体练习了,虽然还是只买得起最廉价的那种硅胶制品,但手感其实都差不多,这种假体就是要看手感,没事就拿在手里,捏、削、雕……所有日常的功夫都是为了以后接触到真正的手术时,不会慌手慌脚,不知道该怎么做。 胡悦已经养成习惯,现在生气了也就捏着玩儿,硅胶是不会被捏爆,但会发生形变,她把它当成…… 唔,考虑到未经雕刻的假体形状,还是算了,就不把它想成师霁的身体部位,胡悦点掉屏保,看到微信跳红,赶忙点进去看:终于回复了吗! 【还有低烧,但比之前有改善。】 【细菌培养结果出来了,就是mrsa,昨天已经应用万古霉素】 果然是mrsa……胡悦舒了一口气:万古霉素就是mrsa最好的对症药,起效率可达90%,病情有改善就说明已经见效了,这至少是个积极的消息。 李小姐暂时免除切除皮瓣的风险,她就没什么疑问急于知道答案了,胡悦切掉页面,不回话比直接指责他更让她解气,至于他想要看到的那些追问——停职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他们打算如何应对,她什么时候可以回去上班……这些事他在等着她问,可她却偏偏一句话都不会问,就看谁能忍得住好了,不带怂的。 玩了一会假体,又看了一整个隆胸手术的视频,退出全屏看一下屏幕下方,嗯,微信是红的,胡悦点进去看的时候嘴角是翘着的——发现是解同和发消息来的时候,她一下很扫兴,不由分说现在心里抽了他一下才回复。 【是,被停职了,和我本人无关,应该是被派系斗争卷进去】 回了才觉得有点不对,解同和最近手里抓了几个案子,张家三凤的案件也快要移交起诉,忙得不可开交,他怎么会这么快就收到风声? 【是师主任和你提到的吗?】 谨慎点没什么不好,因为你并不知道屏幕那一头有几个人在看手机,这段聊天记录又会被谁看到,从胡悦进十六院开始,两人的微信就很少说敏感话题。说到师霁,胡悦的用词都中规中矩。 【不是,是我在十六院的朋友】解同和发了个笑脸,【要帮忙不?】 【……你能怎么帮忙?】 【这是不相信我喽?】 【大哥,你只是个警察,又不是上帝,也不是东厂锦衣卫,难道还能把搞我的人抓起来?】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上次我和你提到的那个记者,他们最近想搞个大新闻,你们那个硫酸毁容的修复案例,他一直在问呢,还有你不是救了个人吗?该宣传就宣传起来啊,你自己不心虚的话,新闻搞大一点,舆论造起来,年轻有为的医生被官僚机构迫害,嗐,还要我教你啊,大医生?】 【滚你的大医生】 笑骂了几句,她心情好多了,说话期间师霁也又给她发了消息——态度可没解同和那么爽快,也就几个字,【生气了?】 你说生气没生气? 呵呵,胡悦还是不马上回复,她翻了一下聊天记录,算了一下师霁发两条消息的时间——大概半小时的样子。 她也等了半小时才回复,【没有啊,刚才是有事,没看到】 还附了个笑脸,是emoji,师霁显示了正在输入,但只是一会儿就没了,他再发来消息大概是一刻钟以后的样子,是上次她发来的表情包,‘神经病啊’。 胡悦手里同时在和好几个人说话,解同和是忙里偷闲,盯梢的时候问个好,现在嫌疑人有动静他就顾不上这里了,但谢芝芝这会儿又有空了,很热心地给她汇报十六楼乃至整个医院现在的八卦动向,她等足了15分钟,一秒都不少,‘反弹’。 师霁这次是又过了7分30秒回了一句,【有病】 哇,以前可没有这么低级的直接攻击过人哦,胡悦在心里算了一下时间,视线从时钟上移开一会儿又看回去:不行,还是设个计时器比较保险。 计时器滴滴响起,她回了个‘反弹’过去,忍不住自己笑了一下才摒牢:输人不输阵,这么快消气肯定是不行的。 这一次是过了3分45秒回的,师霁可能也掐了秒表,【你在家?】 胡悦现在反正是掐表了,时间越来越细碎,【是啊】 1分50秒,【见面说?】 事情有复杂到必须要见面说的地步吗?胡悦有点纳闷:当然面谈会比微信说省力,但他也可以选择打电话啊—— 看了眼时钟,突然发现已经6点多,大查房都结束了,晚餐时间已到,胡悦好像明白了什么。 大概2分钟以后,【行,你知道怎么走吧?】 他没回,看来是还记得,从十六院过来,这个点其实步行还比开车快,大概也就是一刻钟,胡悦起身去看了眼牛肉,嗯,腌得差不多了,她又翻出鸡胸肉化冻切片,腌好放在厨房。 生菜是中午就洗好的,饭也是做得了,一直都在电饭煲里保温,她先不盛饭,把生菜和肉片拿出来,电饼铛抱上餐桌,预热五分钟,夹一片牛肉上去,腌料接触到铁面,顿时发出一阵哧哧的声响,美拉德反应让香味迅速传播开来,油脂的味道直接勾着唾液腺。 门铃响的时候,胡悦刚把饭盛出来,她很心机地只盛了半碗饭,还拿筷子捣了几下。她端着饭去开门,“不好意思,师老师,饭还没吃完,你等我一下,一会就好了。”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嗯。” 胡悦跑到桌前坐好,“您坐、坐。” 从分量来看,确实是一个人的饭快到尾声,饭都吃了一半,剩下的牛肉也不多,就是要分食也没办法,所以胡悦就没费事客气,师霁也不好说什么,默默在她对面坐下。 两片牛肉都烤得了,胡悦拿出来放在生菜上,夹一点白饭,做成生菜饭包往嘴里塞,她又挑了两片上去烤,满屋都是香味,师霁瞪眼看着她吃,脸上的表情耐人寻味,他一向是那种莫测高深的人,谁都看得出来口不对心,这么坦诚到把心里的五味杂陈放到脸上还真是第一次。 至于吗?真生气了?你好幼稚啊!但我又不好说的——等等等等林林总总,全都写在脸上,胡悦都快笑死了,牛肉也因此变得更香,她含糊地发出赞叹的声音,师霁的喉结动了一下,拿起胡悦给他倒的水喝了一口,望向窗外,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胡悦差点呛着,她憋笑憋得很辛苦,大发慈悲,“你昨晚到今天很忙吧?” “是啊是啊。”回答得从来没这么积极过,“昨晚去周院长那里坐了一下,今早开会做手术,然后去j's……开完会才有空看手机。” 他的行程她肯定知道,毕竟住院总的工作就是安排这个,师霁的解释详细得有点没必要了,胡悦也就这么听着,他说完了,她说声“噢”,起身去拿碗筷,“没吃饭吗?要不要一起吃点啊?” 这其实都是找个下台阶而已,双方都心知肚明,胡悦给他盛碗饭,从厨房把鸡肉拿出来,这个入味比牛肉快,牛肉只有一人份,加上鸡肉片才够两人吃。“我还腌了点鸡肉,不知道效果怎么样,不嫌弃的话,一起尝尝。” ……这不就摆明刚才是在耍他了?师霁也知道自己亏心,不敢露出委屈给她看,他今晚少见的没气焰,很现实地对大佬低头。“噢噢,好好。” 胡悦真是忍笑忍得辛苦,烤鸡胸肉肯定没有烤牛肉好吃,好在饼铛上也有肉汁留下,不然真的容易粘锅,她把牛肉都夹给师霁,“我都快吃饱啦,师老师多吃点。” 师霁一边抬碗来接一边客气,“你多吃,你多吃。” “噗……”她有点忍不住,赶紧低头用手背掩掉,化为咳嗽,“嗯嗯,我吃饱了,你别客气,想不想喝汤啊?” 紫菜掰开,酱油醋一冲,可生食鸡蛋打进去,开水一冲就是紫菜蛋花汤,配生菜包吃解腻落胃,两个人一边喝汤一边说话,师霁陆陆续续把事情都说给她听,“现在卫计委的关系已经露头了,接下来就等消息吧。” “卫计委的关系……” 如果说院长是天下第一,那么卫计委就是这个天,院长的任命与调动,和卫计委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平时医院是怎么迎接卫计委检查的,医生当然最清楚不过,这么一说,胡悦也是难掩忧色,师霁笑了笑,“能当院长的哪个没有卫计委的关系?这件事,结果和你有关,但起因与过程和你无关,你在家慢慢等消息就行了,周院会处理好的。” 对周院的关系,胡悦是不敢质疑,她甚至有种感觉,之前委员会第一次对她出手,周院没有什么反应,就是想看看对方的底牌。不过八卦之心人皆有之,她好奇地问,“到底是谁想搞周院呢?不可能是为了给常医生出气吧?” “不是常医生,但他后面的人也因此参与进来。”师霁似乎无意说得太多,只是含糊带过,胡悦一阵失望,正想央求他说得仔细点,他却转移话题,敲了一下电饼铛,“这个是什么?” “饼铛,早饭神器,很多东西都能做,”胡悦心思却不在这上头,一语带过,“我和你说,我听她们说了一个消息说不定有用——” 话还没出口,师霁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眼屏幕,流露出一丝讶色,示意胡悦暂缓发言,“喂,张主任,嗯、嗯……” 张主任在电话那头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师霁面色不变,“噢,是吗?好,我知道了……好的,我明白,嗯,嗯,我懂,那保持联系……” 他挂了电话,凝视着手机,像是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才抬起头,对胡悦晃晃手机,“你可能也听到一点了吧——张主任给我打电话,行政办那边,也停了我的职。” 胡悦当然是早听到了张主任的话,但经师霁肯定,依然不禁一阵张口结舌,盯着他说不出话,师霁笑了一下,“别紧张。” 但他没有过多地宽慰她,而是盯着手机,过了一会,突如其来,仿佛是喃喃自语,“你说,现在这样,最高兴的,会是谁呢?” 是啊,最高兴的人,是谁呢? 第105章 往事 “师主任都被停职了?” “师主任都被停职了!” 十九层理所当然因为这个消息沸腾了——一个住院总被停职,很稀奇,但也不过是给大家茶余饭后多点谈资,可一个年轻有为的副主任医师被停职,放在公司这就相当于是部门总监的变动:这种层次的人事变化,可是很少有不上升到核心管理层的! “这个意思,那就是周院也要跟着倒喽……可也不像啊,这种事不都是从上到下的吗,从下到上,这动静是不是也有点大啊……” 住院狗吃饭的时候小小声凑在一起议论,就像是在说新闻联播里的事,都是神仙打架,没什么实感。主治医生就有点发慌了,派系变动,如果是输掉的那方,滋味当然不好,但更不好的是现在好像结果都出来了,自己还一无所知,这也就说明最大的好处落不到他们头上。 十九层没有和师霁年资相当的副主任医师,他按年纪至少要到五年以后才能参评主任医师,而且副主任参评主任,这里面的竞争关系就小得多了,能满足条件的有时候两三年也没有一个,在高层,这种你死我活的氛围就少了许多,更多的还是唇亡齿寒的慌乱:周院就是从十九层出去的,嫡系弟子也在十九层,这几年,十九层处处都比别的科室强,收入好、工作轻松,科室经费足,福利好不说,什么仪器说买就买,研究经费也不难申请。当然,说起来这些都是有理由的,十九层能赚钱啊。但事业单位,很多道理不是这样讲的,会赚钱能享受到相应的地位,这本身就是领导的一种看重。 一朝天子一朝臣,换届选举近在眼前,周院要是下去了,以后十九层的待遇怎么样可就真不好说了,主任副主任表面看不出什么,但这一阵子私下联系的次数也比平时多。据说张主任有一天从电梯里走出来,居然没进自己的办公室,而是看着还没来人的调查委员会办公室,重重地叹了好几口气。 “还要耽误工作到什么时候啊!” ——据说,他是这么说的。不过当时太早,除了上夜班的医生没人在,所以目前这还只能算是传说,但张主任的态度,从流言中多少也能略知一二。十九层的医生们现在面临的就是很现实的选择:调查委员会现在正空前活跃,明着调查常医生,还有美容外科的不规范操作,但他们想要的是什么,现在大家都清楚。是做委员会的狗腿子,还是安静如鸡? 做狗腿子,现成的把柄,私下注射的证据很多人手里都有,不过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想做污点证人也怕委员会用过就丢。最关键的是,张主任不调动,现在跳起来,只怕也是好处未必有,坏处却就在眼前:被主任盯上是什么感觉,不用想,看看那些被收拾过的倒霉蛋就知道了。不知道哪个高层能记得你的好,那有什么用,天天管着你的,可是主任啊…… “到底还要闹到什么时候啊,张主任说得对,太耽误工作了。”更多的还是纯粹的吃瓜群众,想要出卖都没什么事情能拿来卖同事求荣的,十九层最近这风雨欲来的氛围已经让他们有些反感了,对未来的担忧,也让他们本能地站在周院和张主任这边,维护现有的秩序。“真的闹出事故的不查,尽查这些没用的。” “师主任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呢?”求美者最关心的还是这个,“那我们手术怎么办?延期吗?” 只能选择延期或是换医生了,师主任回来的时间却是没人敢承诺,甚至很难保证他还会回来,现在师主任和j's的关系已经传得整个楼层都知道了——一般来说,整形医生都有钱,但像是师主任这样,是高端医院合伙人、大股东的却也少见,随便毛估估算算,身价过亿是最基本,现在受了气为什么还要回公立医院上班? “要是周院没事,估计还能回来,要是换届选举结束,新院长换人,周院调走了,那估计……就……” 院长当然不是选出来的,s市医院的院长都采取委任制由上级行政部门,也就是卫计委在常委会议上表决委任,一般来说任期五年,连任常规两任,特殊情况不超过三任,还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院长在党委换届选举上,要被票为副书记。通常来说,不被票选为副书记,也就说明该院长的人事工作搞得一塌糊涂,医院内部天怒人怨,卫计委就算想要强保,也不可能和群众做对。 周院从年龄来说,是可以做够三任的,现在是连第二任都还没开始,就有人迫不及待出来搞事了。先指胡悦,再对师霁发力,现在就看院党委的换届选举是不是还有后招,还是这位卫计委的领导打算在换届选举以前就把周院拿下。上级部门要抹平,对下要一碗水端平,一任院长,如果没有足够多的诱惑,谁会抢着做?——这句话也一样可以反着说,那就是任何一个院长,恐怕都经不起细查,只看你上级部门查不查。 “查啊,随便查。” 这时候骆总说话就非常有底气了,她笑着说,“现在不是从前了,公立医院真的那么好吗?到我们j's来,年薪我们按十倍开都可以。” 医院院长年薪能有多少,前两年说是改革,当时出的报道也就是三五十万,j's是真的有这个底气,师霁笑了一下,“现在s市内部已经推行新政策了,周院一年应该有百万左右。” “如果周院觉得我们j's屈才了,想要去别的医院,我这里多得是老板求贤若渴,千万年薪绝对不是问题。”骆总眼也不眨就改了口,她冲胡悦挤挤眼,“就连悦悦这样的主治医生,进岗以后如果做得好,一年两三百万都不是问题,周院那还用说吗?” 这个收入水平,她是有点夸张了,但胡悦不至于听不出来骆总话里委婉的暗示:这时候叫她来j's全职,等于是不看好周院将来,所以骆总不会明言,只是这样暗示以安她的心,钱还在其次,关键是在进岗两个字上,民营医院的医生,证是都可以去考,但考下来怎么继续晋升是个问题,想要再考副主任医师,没进岗官方是不认工作年限的,骆总这就等于是许诺了会尽力为她解决进岗问题。有句说句,如果为人处事论迹不论心的话,骆总这个‘师娘’,是真的没有话说。 “我有口饭吃就可以了,”胡悦捧场地表现出窃喜又矜持的样子,她又说,“其实钱也不是问题,就是,怎么说呢,停职最伤的就是手感吧,这一行有点手停口停的意思,停职了是真的没什么安全感。” 这就是你刚停职转天就想回来上班的原因吗?tina进来倒茶不禁都多看胡悦一眼:那天卫计委来检查的乱象,她也是都看在眼里的,这时候还要上班,是已经肯定了十六院呆不下去了,还是真的一天都闲不下来? 从管理者的角度来说,卫计委的人肯定是能避则避,胡悦想要钱,老板甚至是可以直接给,也别再招来卫计委添乱,而从情敌的角度来讲……虽然骆总和胡悦处处差距明显,但说起来,她也是骆总以外最接近师霁的女性了,对女人来说,这种事永远都是防人之心不可无的。 ——从情敌的角度来讲,骆总也不该收下胡悦,让她去别的医院沉浮不好吗,师徒两人一旦分开,再见面不方便,关系自然也就渐渐地淡了。怎么想骆总都不该欣然接受胡悦的回归,但事实是她的态度甚至比师霁都热诚,“你这份事业心是真的很像daniel——当时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彼此还不熟悉呢,我就觉得这个医生不简单,以后必成大器。他当时也是一分钟都闲不住,时间对你们这种人来说,价值不一样的,我们呢,闲着也就闲着,正好休息,可对你们来说,这就是天大的浪费。” 她就和师霁商量,“之前皮肤科导诊,也就是给她锻炼的。现在也一年多了,住院总都当了,不如就让她来做你以前做过的那个位置吧?” 全心全意都是为胡悦打算,尽心栽培的意思,师霁嗯了一声,有点懒懒的。“你安排就行了。” “以前老师是做——”胡悦不无好奇,恰当地展现出她和师霁的关系深浅——不过师霁的这些事情她确实也并不知道,师霁绝不是那种会倾谈过去的性格,事实上,他对和自身有关的事情,一向是惜语如金、讳莫如深。 “以前我们刚开始做诊所的时候,很为难的,那时候整容可以说在整个国内都刚刚开始专门化发展,人才非常少,而且daniel也不肯做大手术,毕竟那时候多点行医还没规定,他的证并没有挂出来……”骆总今天有兴致,话匣子打开了有点藏不住的意思,师霁轻咳两声,她回过神歉然一笑,“哎哟,抱歉,忘了你一会有预约。” “那我们让师主任忙吧。”胡悦很会接翎子,站起身热切殷勤地说,“我们两个出去继续,来来,骆总。” 师霁瞪她一眼,胡悦扮个鬼脸,颇有些恃宠而骄的样子,摆明了就是喜欢八卦,骆总看着发出轻笑,满是宠溺,她主动揽过胡悦的胳膊,两个人一席话的时间就亲如姐妹——也是,一个想说,一个想听,这回是真正一拍即合。 “我和daniel刚认识的时候啊,那时候,你可能才14、15岁吧……” 第106章 套路 十年前 s市十六院 “侬好侬好,周主任——今朝又要来麻烦你了噢。” “这算什么麻烦?好久没见了,坐坐,等一下,我叫我学生泡个茶来——” “不用了不用了,周主任太客气了。” 两千年前后,整容正时新,但网络不发达,资讯哪有现在这样便捷,整容医院满大街做广告,全是两三千块的韩式双眼皮、韩式隆胸,目标人群自然是那些收入相对低的平民百姓,有点身家的求美者,很多人不知道什么样的技术才是好,从国外读书回来的更难受,在国外习惯了的疗法疗程,s市的三甲医院很多都闻所未闻——有些反应不那么迅速的三甲医院,甚至还没单独开设整容科。想要做国外的疗程,非得四处打听不可,就算有设备还未必约得上时间,还得动用社会关系,让亲近的朋友长辈带来插队。 插队插号,这在当时的医院是很常见的,周主任当然也未能免俗,他对骆真的长辈很客气,大概因为他是卫计委的关系——也可能因为长辈和他说了些骆真家里的事情,大家一阵寒暄,周主任还是叫住院医来烧茶,“小姑娘皮肤蛮好的,还要做激光啊?” “她爱美,光子嫩肤一年一定要做两次的,总不好因为这个次次都跑出国。” 长辈和周主任套近乎,骆真就到处乱看,她不怎么讲话,一个是因为和周主任不熟悉,还有一个,也是从国外回来,天然总带了点傲气。国内医院的调调,见识过国外的医院,已有一点看不上。装修陈旧,医生不修边幅,一个个都透着老国营医院的味道,让人怎么能相信他们掌握了国外的高精尖技术?要不是全s市只有他们知道这个概念,机器也是刚引进的,骆小姐是真的不敢让他们动自己的脸——就是现在,她也不无犹豫,周主任这个样子,一副老派领导的作风,长辈倒是说了他可能上位做院长,是会钻营,但业务水平? 心里虽然有怀疑,脸上也知道不能表现出来,不过,这帮老医生,业务眼光也许死板了点,但做人水平可都是一流,周主任像是也看穿了骆小姐心里的怀疑,脸上仍带着笑,“国内现在的确还是落后美国那边的医疗水平至少十年——这个落后,不止高精尖,也包括医疗服务内容。关于这方面我还发了一篇文章,讲的就是我们十六院在未来十年内的学习计划,要力争在十年以后,把这个差距拉进五年……” “是的,就是那篇被吴书记重点表扬的论文是吧?我也拜读了,周主任的业务能力就是强,那篇文章数据翔实,很多论点都非常新颖,又发人深省,国内期刊很少见到这样的数据——” “呵呵,其实都是学生给我找的。” “哪个学生这么有才华——现在还有出国留学,肯回国找工作的?” “你这就有所不知了,老郑,我这个学生可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周主任的语气里自然地带上了自豪和宠爱,“就出国交换过半年,英文就说得特别流利,他出国看到的和一般留学回来的那种都不一样,人家一天顶别人三天,我们院这个光子嫩肤就是他带回来的项目,他说这个项目特别适合作为引入国外仪器的第一步,具体好多思路都是人家说的——” “这就是你们家那个爱徒吧?你爱得恨不得挂在裤腰带上的?哎,对了,怎么没见他过来泡茶,今天轮休?” “他跟老张上手术去了,这会应该也结束了——正好让他带小骆去做疗程,那个仪器他在美国学过怎么操作的,比培训员还精通,你知道,这些厂商给中国派的培训员……” 骆小姐家里就是专做医疗系生意的,耳濡目染,她自然也清楚国内那些医疗仪器厂商的水有多深,本来都想找个借口推掉这次的疗程,被周主任这一说,倒是又有一点点兴趣,周主任转头叫了一声,“那个谁,把师霁叫来吧。” 那时候手机还是用来打电话为多,住院医师一个电话拨过去,过了不到五分钟,一个人敲门进来,强烈的阳光和他一起涌入,但他的微笑比阳光还耀眼,“主任,您找我?” 就是郑主任这样的老江湖,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过了几秒才说,“哇——老周你不厚道啊,怎么夸了半天,一直藏着最重要的一点不夸——你们这个小伙子,长得真是——” “长相这都是细枝末节。”周主任脸上分明写的得意,挥挥手却故作淡然,“能力才是第一,那个,师霁,你带小骆去试用一下新的激光仪,她是以前做过这个疗程的,正好让她体验一下,这个疗程还有什么问题。” 一句试用,几千块的疗程费至少就免了一次,骆小姐家里有钱,其实不怎么在意,但郑主任微微一笑,看得出却很满意。师霁露齿而笑,他先看了骆小姐一眼,又看一眼,“好,骆小姐,我们走吧?” 他的牙齿很白,这点特别不中国——对牙齿保养的注意,是国外中产家庭才有的考量,目前,国内很多人做双眼皮、做脸,但还很少有人想到做牙齿。骆小姐从师霁的笑里回过神以后,第一个注意到的却是这点,当然,她不会太提到师霁多看她的那两眼,这种戏肉点一下就够了,多说了难免着相。 “师医生的牙齿。”她忍不住问,“做过吗?” 那时候,现在的无痛美白还没上市,冷光是最流行的美白方法,后遗症也足,做完了牙齿要酸软很久,骆小姐做过一次,但没能白到她那些白人同学的程度。师医生的视线沉到她唇畔,他笑了一下,是那种对女孩子的所有心思都了如指掌的笑,女人在这样的眼神中会突然觉得自己很赤裸。 “没有啊,天生的。” “不过我的下颚线和颧骨调整过。”他又说,“面部细节也做过微调,美丽从来都是很不容易的事,骆小姐应该很清楚。” 骆小姐动过的几项小手术,在他的专业眼光中当然无所遁形,在师霁也做过微调的前提下,这似乎不值得羞赧,但她仍不禁有一点心虚,镇定是强装的,但赞赏则很真诚,“师医生过奖了,可能美丽对我们这些人来说要努力追逐,但对你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 有些大胆——当骆总还是骆小姐的时候,她也一样是很肆意的,十年商海沉浮,改变的何止是身家。 十年前的师医生好像也比现在要好接近一点,至少他经常笑,他又笑了,略微靠近,做了个附耳的姿态,压低声音,仿佛推心置腹地说,“是整得好——” 这姿势过于亲密,骆小姐有些不自在,但又微微吃惊——这么俊美的脸,难道真是全人造? “周主任做的,你觉得好看,那是周主任的审美好。” 师霁却若无其事,笑容有点恶劣,他的题到这时候刚点出来,“骆小姐从美国回来,见过大世面,这我当然知道,不过,也不必因此就小看了天下英雄。” 原来是看穿了她的轻视,不悦于恩师被小看,予以回击。 ——至于是怎么走进来随随便便一眼就看出她的情绪,这就不必再追问了,大家都是聪明人,师医生这是把她当作聪明人对待,这才直接点明,要追问的话,那恐怕也就说明大家不是一类人了。 骆小姐虽然还有点傲慢,但仍是聪明的,她脸红了,有一丝赧然,更不无歉意,“我——” 师霁的笑又开朗起来,他体贴地说,“我知道,骆小姐,你没有恶意。” 两人走进诊疗室,他打开仪器,让骆小姐躺下,不论是仪器还是他的操作手法,都让骆小姐放心,她闭上眼,“不是我有偏见,只是回来以后,接触了国内的很多医院,都确实不够专业。” “这我不否认,但在我的诊室,不会。”师霁说,语调淡定又充满自信。 骆小姐不禁失笑,“师医生很自信?” “只是对自己的认识足够清醒。”照旧是淡然的口吻,师霁微微一顿,手指从她眼上拂过,最终按上她的额角。“这里垫过吧?” 清凉的指尖掠过眼皮,让骆小姐忽然有颤抖的冲动,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不禁暗自抿嘴,又因为师霁的话而微怔,“是,不够好吗?” “不,只是发现你也很有审美。”师霁随口说,“但玻尿酸始终不够自然,如果接下来你还想提升的话,我建议你了解一下美国最近颇为流行的自体脂肪丰颊……” “现在说到自体脂肪,当然人人都会做,但我们讲的可是十年前。” 师霁要做事,胡悦也不可能今天就上班,骆总拉她到自己办公室喝茶讲古,她眼底闪闪发光,“十年前,就连在美国这都是最新的技术——师霁只是过去三个月而已,回来就带了两项新技术,吃透了十几种美国人在玩的新疗法,而且能准确判断这项技术在黄种人审美中要做的修改……” 当时的师霁,年纪应该和现在的胡悦差不多,可能还要再小几岁,在骆总略带些含义的眼神里,胡悦红了脸,“师主任我们哪里能比,他那是天才,那时候应该也开始发文章了吧快……” “快了,还没有,那之后周主任刚调到s市不久,那以后没多久他就开始出文章。”骆总含笑说,“当然了,以前规矩没那么严格,又缺人,很多年轻人得到的机会也比你们现在多。不过,师霁确实是我平生仅见的医疗天才,他有一种独有的灵敏气质——这一点,你们师徒两个是真的很像。” 这算是鼓励吗?胡悦微带深思,回以一笑:也许某种程度来说,骆总确实没说错,她和师霁某种程度来说,确实算是一类人。至少她似乎能直觉地捕捉到师霁的心思。 “那你们俩可以说是一见投缘了,骆姐。”她也知道该怎么拍骆总的马屁,笑道,“师医生对女病人是什么样子我们都知道的,第一次见面就能聊这么多,他对你的印象一定很好。” 骆总和她说初见,看似是在夸师霁的天赋,其实想要强调的是什么,胡悦能明白她是最开心的。她唇边的笑意更深了,“还行吧,只能说都是缘分,会留意到他,其实也是因为那时候我也觉得国内这块市场是个空白……” 而你又有钱,在卫计委也有深厚人脉,轻轻松松就能拉个长辈来陪你做美容疗程……想要开美容诊所的话,还有什么金主比你更理想? 这都十年了,骆总都没想明白自己其实是被周院长和师霁这对师徒给套路了一把?还是她压根就不想明白? 胡悦望着骆总,甚至有点同情,不过她当然不会点破——回j's这步棋走得不错,周院那里的机会,恐怕还是要等,但骆总再怎么样也和师霁共事了十年,他们俩总是有很多共同的往事,胡悦是很有兴趣知道的,她还想再了解师霁一点,再多了解一点。 骆总当然是个很好的突破口,她不但对师霁有强烈的兴趣,有相对亲密的关系,而且最重要的一点,其实她当然也很聪明,商海十年,如果蠢笨走不到今天。这一次,调查组的事,师霁对她有怀疑,但就算是她做的,骆总的姿态也一样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胡悦不怕她聪明,只怕她蠢,聪明人懂得交易,而蠢人只会因为有人靠近心上人无差别攻击与敌对。她只是很好奇,骆总这么聪明,怎么十年了都没想明白,师霁当然不会对一个素昧平生的病人卖弄知识,周院也不会随随便便指定一个聪明英俊的得意门生去接待金主大小姐。爱情中的女人真是傻,她想,再聪明的人,陷入感情以后都会变得不够理性,充满瑕疵,自己蒙住自己的眼睛…… 她随意地想着,思维分成两条线,到这里忽然一顿,胡悦抿了抿唇又抿了抿唇,有些说不出的不自然—— 笑话着骆总,她自己,岂不是也不愿意相信,师霁拂过骆总脸颊的手,也许也是一种计算……岂不是也本能地觉得,师霁并不是这样的人? 就像是他到底有没有整过容,也无法从他对骆总说过的话来判断一样,语言的魅力太大,师霁更是把这魅力发扬到了极致,他身边永远围绕着一团疑云,真真假假,让人难以看清,是相信他曾喜欢过骆总,还是相信师霁就是那种会为了达成目标而利用吸引力的人? 第107章 新的客户 师医生因为种种解释不清的违规操作,被十六院停职了! 时代在变,但有几条潜规则永远是不会变的——像是医疗、法律这样的行业,并不会因为信息时代的来临变得更亲民,现在什么人都在喊自媒体、自我营销的时候,好医生和好律师却还是作风低调,他们无意,也不需要大肆宣扬自己的专业能力,更多的还是依靠口口相传的介绍。超高端的圈子本来就很小,这种服务就像是奢侈品定制,并不需要面对大众做广告。 也因此,十六院的师主任被停职的消息,虽然并未见诸于报端,但在小圈子里传播广度并不小,反馈也是立竿见影——很多客户都给j's打来电话,询问师医生的门诊时间有没有改变。 “现在都不要去公立那边了,怎么也该增加点出诊时间好吧!还是这么难约的吗?” “请问你们师主任是被吊销了行医执照吗?没有的话,还是可以出门诊的对吧,那最近有没有全天都在j's这边,我想把我的时间改到下周三可以吗……” 电话里的语气,有客气有抱怨,但更多的还是在表达旺盛的求医诉求,甚至比之前师霁没被停职以前更踊跃。——从以前到现在,j's都很守规矩,没通过审批的药,就算已经经过fda批准,客户也能搞到,但j's是不肯注射的,包括未经审批的医疗仪器和疗法,j's这里都概不提供,什么溶脂针,不管韩国是不是合法,美国那边是不是新批准了一款,国内没有就是没有,因为师医生本身是公立医院的副主任医师,‘我们医院是要守规矩的’。 大部分时候,有专业操守的服务才能让人放心,但医生和律师例外,现在师医生因为违规操作被停职,操守似乎已褪色,吃香程度瞬间上升好几个档次,j's生意非但未受影响,甚至只有更吃香,很多人明里暗里在询问那些违规疗法,对不知哪里来的谣言深信不疑,只当自己的要求被回绝是vip等级还不够高,不是让人放心的老客,很多熟客都和相熟的导诊发牢骚,“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小老百姓啊,进不了svip就不当人看?” “阿姨,真的没有传说的svip,就是明星来了我们这里,还不是一样在大厅里等?最多是熟客人会被带到办公室里喝茶。”胡悦哭笑不得,给容太解释,“就像是您啊,现在不就在我的办公室喝茶吗?要说到身家,您也一样是vip级别的,哪来的小老百姓。” “别别别,和刘太她们比,我顶多刚脱贫。”容太倒是很有自知之明,虽笑开了,却还摆手道,“刘太她们才是真正的有钱人——都那么有钱了也买溶脂针啊,她们还能不重视健康不成?这个绝对没问题的,我和她在一家买的——你真的不给我打啊?” 有钱也不代表知识水平就不捉急了啊……胡悦在心里默默吐槽,有钱也还在买微商了吗?连个正规店铺都没有,出问题了该找谁?哪怕是人肉代购回来的针剂都有保存条件问题呢,这样的针她就不信有医生敢打,“真的不打的,您和刘太现在都这么熟了,我有没有给她打过啊?我介绍的那几个医生肯不肯帮忙打?” 这又是在捧她和刘太最近感情好,容太怎么能不开心?嘴上不肯认输而已,“哎哟,那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叫她瞒着我啊——说起来,现在你回来上班了,那以后打针还是换回你这里打?” “说不定之后还回去做住院总的。”胡悦告饶说,“这次停职就是被人举报私下打针,阿姨等我一下,风头过了再说吧,怎么芝芝那边不好说话吗?” “不是不好说话,但是能打当然还是你来打。”容太倒是也把话说得直白,“打针,除了玻尿酸那种,很多自己都是可以打的,为什么要找医生来呢?就是因为医生知道怎么打才好看啊,那要说感觉的话……我觉得你比她知道什么是好看,怎么才能更好看。” 话糙理不糙,容太看着无知,但却说到了点子上。整容手术实际上难度都不高,任何三甲医院的医生都很难闹出医疗事故,但术后效果能不能让求美者满意,除了医生的手艺以外,更重要的还有他们的审美。而这种审美恰恰又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对容太来说,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留有这样的印象——可能是谈吐、气质和言行中累积的一些细节,而胡悦是怎么具备这些细节的……那就是老师教得好,学生也会学了。 “您现在也就是打个水光针,保妥适还是回诊所来打好了,最近我们院严查私下注射,水光针还好说,保妥适正规货源有限,很好查的,现在芝芝应该是不好去拿货了,还是正规途径打放心一点。” “噢噢,好。” 容太对胡悦是真的放心信任,有点言听计从的意思,“那我挂谁的号,你的吗?你现在还是导诊?不是都提升做那个什么住院总了吗,你们老板真是的,也不安排一下,还做导诊真的浪费了!” 安排什么,这次之所以出事,还不就是j's有人透露说她身为导诊,却违规操作,为患者做激光治疗……虽然还找不到证据,调查组就是靠这莫须有给停的职,虽然是摆明了是要故意整你,但胡悦也不能不小心点。“我们医院只允许主治医师以上在外面挂证的,所以没办法,目前还是导诊,没办法挂我的号,不过容阿姨,我肯定给你安排一个很靠谱、很靠谱的医生的,你就放心吧——” 她拉长了声音,有点撒娇的味道,把容太哄得眉开眼笑的,“行了行了,算你了,反正我这里大循环快做完,我本来也要再买的,现在就等你咯,你什么时候要业绩了给我打电话——” 胡悦自然又是一番马屁,陪着容太去诊室,看着她开始做射频循环,这才回自己办公室:师霁想要试探骆总,那就先顺着她的安排好了,她热情叫她马上来上班,她就一天也不耽搁,这样给了她舞台,才能弄明白骆总到底想要什么。 第一天复工,骆总对她也算厚待,给了个新职位,高级顾问,预约也划分得很满:j's虽然是高端诊所,但国内的有钱人也是越来越多,现在消费升级,有钱人也渐渐不满足三甲医院的服务质量,j's的业务只有越来越吃香。送走容太,胡悦没休息几分钟,前台就告知她新客户到了—— “初访,是来咨询……唇部美容的。” 她翻了一下资料,眉头微微一皱:唇部美容?是要注射玻尿酸,搞花瓣唇,还是漂白唇色? 不论哪一种,都不是她这个高级顾问的业务范畴,高级顾问做的主要都是牵扯到面部结构这种‘改头换面’型的整容套餐咨询,也就只有这样才需要她们这层次的医生来做咨询,来自三甲的意见才有意义。唇部美容直接找对应的注射医生就可以了,单个部位的整容,付高级顾问费其实并不合算。 当然,很多客户就是什么都想要最好的。这也不奇怪,前台敲了两下门,胡悦站起身的时候,已经调整出职业的微笑,在十九层呆了一年,她的业务微笑已经练习得很不错了——没人和她提过,所以胡悦自己也不知道,她笑起来给人的感觉和师霁有一点点像。 面具的确是挂住了,至少,当门被推开,来人被前台推进来的时候,胡悦的笑容并没有失色,眼神也没有落到下。半身,而是很自然地下调到和求美者视线平齐的地步,“任小姐,你好。” 打完招呼,她坐下来才很自然地点开病历重新确认:……她没看错啊,那是诊所登记错了吗?肢体残障怎么能没登记进来呢? 任小姐是个颇为清秀的年轻姑娘,从她的轮椅来看,应该身价也是不菲,这是一辆全自动的电动轮椅,无需前台帮忙,她自己就将轮椅滚进来,在办公桌前固定好。“胡医生,你好。” 语气和气活泼,笑容也灿烂,并不阴郁,她坐轮椅的原因很简单:左脚膝盖以下,裤腿空荡荡的。如果不想装假肢的话,那么当然是应该用轮椅代步。 胡悦有种怪异的感觉,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在美容诊所见到残障人士,当然,仔细想想,残障人士也有追求美的权力。她倒也不是在歧视什么,只是有点不适应而已。 这也是一种偏见,她暗自告诫自己:预先就判断残疾人的残缺无法修复,所以在别处寻找改进的机会也毫无意义,这就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傲慢,要尽量克服。 不过,也许是文化氛围的关系,即使知道这不对,但胡悦依然有种挥之不去的怪异感,她知道多看患处不得体,但却总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胡悦用了很多自制力来维持礼仪,“任小姐要喝水吗?” 任小姐并不喝水,胡悦在打量她的时候她也在打量胡悦,她笑得很甜,“胡医生你真可爱,和钟姐姐说得一样,是个小美女。” 钟女士现在依然在继续祛疤,她们倒是几个月没见了,胡悦不禁因任小姐提到钟女士亲近的语气微笑,“钟女士过奖了,原来是她介绍你来的。” “是呀,她对你评价很高,所以我特意指名要你来给我咨询——她说,你是非常有同理心,非常可爱的医生,你真的懂客户的需求。”任小姐的笑容有点天真无邪的感觉,这种天真多数底气十足,有很厚实的金钱做的后盾——就是那种再往前一步就说得出何不食肉糜的天真。“之前这边说你暂时不做了,我还想到十六院去找你呢,可惜住院总也不开门诊,我就约了你老师。” 她吐吐舌头笑了一下,“到时候叫他把你带过来,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这画面光是想象就够美了,胡悦对任小姐颇有好感,但本能上也越来越有警惕心,这种天真让她头皮发麻,她笑着说,“这样是不符合规定的。” “是呀,公立的地方,什么事情都要讲规矩,这个规矩那个规矩。”任小姐一嘟嘴,“还是私立医院好,能根据需求量身定制,所以听说你又回来开诊,我好开心——” “等等,任小姐,您是新客户,所以有件事我得先提醒你,我现在虽然回来j's上班,但并不是开诊,我只是顾问,而且,我在十六院是——” “我知道,你是因为违反规定被停职调查的。”任小姐看来功课的确做得很足,她满不在乎地笑了。“这个没什么啊,甚至越违规越好啊。” 她笑得甜丝丝的,“当医生的胆子就是要大一点嘛,这样,我们的一些特殊需求——” ……还真是特殊需求,胡悦按了一下额头,“任小姐,我们不打没经过药监局认证的针剂,你要想丰唇的话——” “哎,你怎么知道我想丰唇?”任小姐打断她,好奇地问。 还用问?唇色很好,唇瓣也不厚,余下除了丰唇还有什么诉求?胡悦笑笑,仍是说完,“想丰唇的话,我们只能打国内认证过的几个型号,新型号可能效果是会更好,但还是建议你去国外打。” “我是想丰唇啦,不过不止是这个。”任小姐挥挥手,还是那‘没什么大事’的语调,“我找你,其实还有一个诉求,就是我的腿——” 她的腿? 有这种特殊需求的病人,个个难缠,她说了腿胡悦还松口气,要说的是鼻子、胸部什么的,她就更不知道该如何推诿了,刚想说:其实你的唇形很好看,花瓣唇有点没意义。把丰唇这块推诿过去,她的神经忽然慢了半拍,回馈给她刚才看到的画面中违和感很重的地方。 ——任小姐挥了挥手,这个动作带动她在轮椅上移动了一下,因此,左腿的轮廓在裤子中浮现了出来—— 左边的大腿比右边粗很多—— 还有一个诉求是我的腿—— “啊!”一个极其荒唐的猜测浮现在脑海中,她难得地张口结舌,惊呼出声,“你的腿——” “是呀,你看出来啦。”任小姐露出微笑,她动作了一下,挽起空荡荡的裤腿撩到膝盖,‘唰’地一声,撕开了粘扣带,往下用力解开,一条长长的黑色束缚带被她拆了出来,她一边蹬腿一边说,“你要是没被停职,我还不来找你呢,我来找你,就是来做手术的,我啊,是——” 慕。残癖! 胡悦瞪着那条漂漂亮亮白白嫩嫩的左腿,脑仁里被一个新的关键词撞得生疼。 ——慕。残癖,任小姐是来找她做截肢手术的! 第108章 整容医生的界限 “对慕残癖,你了解多少?” “你知道得不多也没关系,我这次来没打算一开始就说服你。胡医生,你看,我做一次你的咨询要付一万元的咨询费,挂号费都要两千。你就当我用一万元来买你去研究慕残癖的时间好吧,如果你觉得一万不够,钱不是问题,你去研究这个问题需要多久的小时,我就按时薪万元给你开,你找我报小时数就可以了,我也不需要你提供什么证据。” “就是,为了节省大家的时间,我希望胡医生你就不要提什么让我去看心理医生之类的事情了——心理医生是都看过的。” 至于效果就不用多说了,任小姐走的时候没把腿重新束缚回去,只是放下裤腿,这依旧是空荡荡的,很明显能看出来,左右小腿的粗细差别很大,“钱真的不是问题,另外,我会把我想要的丰唇效果图给你发过来,这个钱挣不挣,胡医生,时间还很多,你可以慢慢想明白的。” 她对她笑一笑,还是那样天真,也有一点点厌烦——任小姐当然是和很多人提过她的诉求,都没有成功,她的要求对胡悦来说是震撼,对她本人却是重复过无数遍的对话,会厌倦倒也正常。“你有我的微信,随时联系我。” 微信是加了,但胡悦的心情一直到下班都没平复过来,她在电梯厅差点一头撞进师霁怀里,也不记得道歉。 “你怎么走路的?”被风味熟悉的冷言冷语讥刺过,她才多少恢复了冷静,“啊,师……骆总。” 转头和骆总打声招呼,‘师霁’换成了师老师,“师老师,你们也下班吗?” “嗯,今天第一天上任,感觉怎么样?” “还行,和门诊差不多。”胡悦说,她今天其实也就三个预约,容太一个,任小姐一个,还有一个过来咨询系统抗老的客户,选择高级顾问纯粹是觉得贵一点的顾问服务会比一般导诊好,对业务能力都没有大的挑战,不过她现在非常想听一下师霁的意见。 匆匆和骆总寒暄两句,她迫不及待地开启话题,“师老师,我今天下午遇到一个非常特别的客户……” 下楼的电梯就这么几层,具体情况还没说完就差不多到了,师霁听得眉头直皱,就连骆总都不禁停下脚步,跟着听入神了,“慕残癖?真有这种病?” “事实上,单纯的慕残癖并不能说是一种疾病,更像是一种性癖。”师霁扭头说,他看看表,“先上车,路上再细谈吧,过6点就堵严实了。” 他们并没约晚饭,胡悦怔了一下,飞快地瞟了骆总一眼,骆总的笑容一点都没有失色,“讨论出结果记得告诉我一声,这个任小姐,她的名字我好像还有点熟悉的,真是的,好好的女孩子,怎么会有这个病……” 她出入富贵,和任小姐的家庭有关系不是不可能,胡悦连忙追着骆总请求,“骆总,这个在我们还保留医患关系的时候能不能先别告知家人,医生对病情有保密义务的。” “这是当然。”骆总笑,“你放心好了——我先回去问问,明早和你约时间,我们再配茶慢慢交换情报。” 这是要把姐妹淘进行到底?胡悦当然没有反对的理由,应下来才回身跑上师霁的车。“您打算带我去哪家名店吃饭啊,师老师。” “脸这么大?” 师霁的毒舌已经是定番了,胡悦根本没感觉,她笑眯眯地说,“我不能白当这杆枪啊,总得捞点好处吧。” 要讨论任小姐的问题,微信难道不可以?师霁顺势叫她一起吃晚饭,无非是为了观察骆总的反应,胡悦问,“看出什么了吗?” “哪有那么容易,你当她是你?” 不知是否听过往事以后,带了倾向,提到骆总,师霁的态度是有点不一样的,并非比对别人更温柔,但……确实能感觉到一点不同,这也许是因为他和骆总毕竟很熟悉,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他说骆总的话,用到他自己头上也没问题——想要看透他的心,哪有那么容易。 胡悦想问问他是怎么看骆总的,但回头一想,她自己对骆总好像都没有完整的看法,又如何去判断师霁所言的真假?“言归正传,任小姐的情况,到底怎么处理?” “你确定她是慕残癖,而不是截肢癖?”任何一个医生对稀有病例都感兴趣,师霁当然也不例外,他在讨论医学案例的时候少见地会放下傲慢,余下的只有纯粹专业的冷静与客观。“你知道这二者的区别吗?” “……慕残癖在慕,截肢癖在截?”胡悦不是很有底气地反问一句,随后放弃,“我只有含糊的概念,这个病种在国内太少见了。” 事实上,她能知道慕残癖,已经算是知识比较广博了,医生是专门性很强的工种,经过住院医、住院总到主治医生,知识域会越来越狭窄,越来越前沿,尤其是慕残癖这种冷门的心理疾病,外科医生一无所知都很正常。 “说少见不至于,只是注定小众,当然会尽量维持低调。在有网络以前,他们连找同好都很难。事实上,正是因为有了网络,很多心理学现象才能聚集到足够的人数被定义为疾病——或者非疾病。”师霁边开车边说,看来,刚才斗嘴的那一会,他心里已经对任小姐的情况有了个初步判断。“慕残癖是一种非常小众的心理学现象,定义应该比较模糊,长久以来不属于学术焦点,目前来说是几种表现方式的统称——对断肢、残障情况的不同追求,还有对残障的不同反应。” “对残障类型的追求,不展开讲了,”他瞥了胡悦一眼,罕见地没嘲笑她有点作呕的表情。“对残障的不同反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种性兴奋也分为几种——有些人对残障者有露骨的兴趣,但本人并不想成为残障者,他们享受的是那种支配与被依靠的乐趣。有研究表明,这部分慕残癖可能多少都有跨性别倾向,同时处于较为保守的文化氛围里,这是一种相对安全的表达方式。尤其是男同性恋者,残缺的肢体在某种程度是是性器的象征。” “而还有一些人是想要成为残障者,”当医生的,容忍度都很高,胡悦是那种对烧伤患处也能面不改色的人,她都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因为某种心理疾病犯恶心,不过,调整得当然也快,这会已经能跟上讨论了。“怎么区分这种人和截肢癖呢?” “性兴奋。”师霁回答得很快,“截肢癖更冷门,但通常来说,截肢癖本人可能对别的残障人士没有特别的兴趣,对他们来说,截肢是自我完整,是去掉多余的东西,这就像是——挤掉青春痘,剪掉过长的头发,慕残癖中的自我截肢爱好者更多的是在追求美,对他们来说,残缺的肢体是美的,截肢是美容手术——是锦上添花。” “而对截肢癖来说,截肢则是必要的手段,是他们回归正常和健康的必须手术,是刚需。”胡悦喃喃地为他补完,她和师霁之间有时候是不需要过多的言语。 “差不多,具体你可以回去再找找资料,但是,就像是我说的,这不是科研热门,仅有的几篇论文也未必完整、时新和可信。”师霁说,他的语气倒是一直很中性,听不出对任小姐的多少批判。“你的客户对自己的情况心里是有数的,她称呼自己为慕残癖,我认为这个定义比较恰当。” “因为她的本能是找美容医生来做这个截肢手术……”胡悦点了点头,再提到这个手术,她还是有点想要作呕,“这是她对美的追求。” “不错,一个人下意识的选择,一般都会暴露真实的自我。”师霁瞄她一眼,“就手术环境来说,j's不具备截肢手术的条件,也不可能为她提供这种服务,面临的法律风险太高,这是不上算的——” “当然全世界没有医生会给她做这种手术!”胡悦反射性地一口否定,她甚至有点气愤,“这真是疯了啊——多少人想要健全的四肢还不可能呢,她还想切除掉正常的肢体!” “但是。” 遇到红灯,师霁踩了刹车,惯性让她往前倾身,也打断了胡悦的话,而他望着她的眼神却是尖锐又严肃,“你作为医生,能否审判病人,这就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手术不具备做的条件,她不会答应,师霁也不鼓励她答应,这是事实,但——师霁在问的,却并不仅仅是任小姐。 胡悦也明白他的意思,这正是他们一直以来在谈论和冲突的问题,整容医生到底是赋予客户医生认为的美丽,还是帮助客户追求客户认定的美丽?通常情况下,这两个目标并不冲突,或者说不那么冲突,而胡悦也已经渐渐习惯了调整自己曾经的粗率审美,去适应客户眼中的美丽,这其中的矛盾并非不可调和—— “什么是美?整容医生的界限在哪里?”师霁问,“任小姐的手术,当然我们不会做,但你现在已经是住院总了。我希望对这两个问题,你能有自己的答案。什么是美?你有权利去审判他人的审美吗?” 如果有的话,是谁给你这份权力? 如果没有的话,你为什么这么抵触任小姐心中的美丽呢? 到底什么是美? 胡悦把玩着手机的手转来转去,她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就像是自己的隐秘情结被挖出来放上台面,虽然双方心知肚明,仍然让她感到孱弱而暴露。在这个问题上,师霁早已做了自己的选择,他的态度非常的师霁,赤裸裸的功利,一切都是为了他自己的名气,师霁是在用自己的审美去审判病人,如果认定做出来效果不好,他毫不犹豫就会拒绝,病人的意愿和他无关,不满意你可以找别人,他绝不会砸了自己的招牌。说他自我也好、自私也好,反正师霁从来没有自我吹嘘,他也没说过自己是个好医生。 但胡悦是想当好医生的,所以她背负得当然比师霁多一些,这也让她陷入困境——她到底该给客户带来什么,她认定的美,还是客户追求的美? 任小姐是个极端的例子,把冲突激化到无法调和的程度,也让她无法再回答这个问题,甚至无法勉强自己造假——难道真的为她联系截肢手术?这个——这个她确实做不到。 “就是想做,我也没办法啊。” 这份迷惑,无法在师霁身上找到答案,反倒是被他点破,再也无法逃避,但胡悦仍做微小的努力,她说,“客观条件是不允许的,我这样回答她就好了。” “呵,你以为这样和任小姐说了以后,你还能脱身吗?”师霁一声冷笑,像是看穿了她没答案只能逃避的窘境,只是他没继续追击,把车停入车位,“天真。” “什么意思?”胡悦茫然地问。“但j's确实做不了这个手术啊,我们根本没有骨科医生。” “但你是个能从中国飞到美国去说服关键证人的医生啊。”师霁说,“如果任小姐不知道,她会来找你吗?这么想做这个手术,你的情况,手术需要的医疗条件,她都早弄得清清楚楚了吧。你以为她暗示要给你的报酬,真是为了让你好好研究慕残癖?” ——是为她的组织能力付的钱,任小姐是从钟女士那里知道她的,钟女士未必会把自己的人生故事和盘托出,但一定告诉过她,胡悦是那种能解决问题的人。 胡悦恍然大悟——在好几件事上恍然大悟,她先不说这件事,而是叫道,“欸,不吃晚饭,你送我回家干嘛——” “我白给你开的工资吗?”师霁反问。 这又要接上几十分钟以前的对话了:你打算带我去哪家名店吃——你哪来的脸——我白给你当枪的吗? 既然开了高工资,那就不是白当枪,师霁没有带她去名店的义务,所以也就很自然、很理直气壮地登门蹭饭了……胡悦有扶额的冲动,但最终仍是咽下这个结果,回到任小姐的话题。“不会吧,这么难缠的吗?张……钟女士不会这么坑我的吧?” “对她来说,那不叫坑,叫做给你介绍生意,甚至可能只是单纯地聊天。”师霁嘴角牵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只是她并不是个正常人,而物以类聚。” 胡悦确实没法否认师霁的话,钟女士的经历确实并不正常,也可以说相当小众,她和任小姐其实属于同一种群体,会一见如故倒也正常。 “如果是以前,他们不会来找你,因为你虽然能干又有同理心,但却也同时很有职业操守。”师霁雪上加霜、危言恫吓,好像她的不愉快总能让他更愉快,“但现在不同了,你因为违规操作被停了职,这就证明,你的职业道德也许可以被钱买断。这个消息,就像是一滴血滴进海水里。” 鲨鱼也自然会闻风而至,奇葩会一个一个地过来找她,而他们的每一个需求都是对她的考验。 胡悦明知他是在吓唬她,也忍不住跟随他的形容词展开想象,面露惧色,她的手机此时应景响起,她吓得浑身一颤,戒惧地盯着屏幕,面露纠结,过了几秒才拿起来看。师霁看在眼里,愉悦地发出轻笑。 “是不是被我说中,又来麻烦了?”他还不放弃,“我和你保证,这些人绝对都不简单。” “不简单你个毛。”胡悦看了微信,松一大口气,这时候哪还不知道自己是被耍了,她瞪师霁一眼,没好气。“是朋友啦。” “哦?”师霁一撇嘴。 过了一会又问。“是解警官?” 这问题,他是用什么身份在关心?胡悦看了他一会,他也面无表情地看回来,两个人的眼神缠斗了一会,说不上谁输,倒是都不约而同地退了开。 “不是。”她说,按下电梯向上键。“是之前被我们救了的那个袁先生,他想约我们吃饭,你来吗?” “……哦。”师霁说,大概是想到体型,他的语气没什么改变,但却有种隐约的情绪消失无踪。“不了。” 胡悦又瞥他一眼,他们的眼神触碰的瞬间就都收回。一男一女站在电梯里,肩膀隔了两个拳头,宽宽松松,但空气里存在的别的东西 ,那种让人紧张甚至有些窒息的东西,却又那么大,让空气显得那么挤,几乎满溢。 电梯‘叮’的一声,慢慢合拢,将所有一切,不由分说地关进私密。 第109章 责任 “听说你们被停职的消息,我也非常吃惊。” 医生做久了,从各个求美者约见面的地址,大概都能窥出他们各自的性格。容太、白姐那种,约的都是私人会所、周末派对,从场合上来说就充满了土豪的味道,东西好不好吃那是另一回事;于小姐有了钱以后,喜欢约在网红咖啡店,方便拍照凹造型,钟女士、任小姐这种小众人群一般是不会约在公众场所,早习惯了自己的世界,不会轻易出现在人前。袁苏明约的地点,就看出来他是个美国人了——是那种很典型的美式小酒吧,就着啤酒吃点薯条,大屏幕上还放着前一天的橄榄球赛,鸡尾酒不是很正宗,但牛排做得还行。 “本来想微信说的,但是拼音我还在学,繁体输入法又用得不好。”袁苏明边吃边说,他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老了,对新东西的接受度就没有小孩子高。我们这代人,有事情还是喜欢见面谈。” 人胖起来不怎么容易判断年纪,胡悦说,“哪有,袁先生还很年轻吧——谢谢你的好意,我知道你是想拉我出来散散心。” “那你就把人想得太好了,说不定我是因为没人愿意陪胖子吃饭呢?”袁苏明说,他善于自嘲这点颇为美国化。 胡悦也不禁抿唇笑起来,“袁先生这么风趣,怎么会没朋友呢?” “虽然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但好看的皮囊对大部分人还是很重要的。”袁苏明说,他自谦学习能力不强,但对于一个少年起就旅居国外的华裔来说,中文却很正宗,只有一点台湾口音,遣词造句则没有太多的台湾味道。“在美国都算胖子了,到中国来,稍微一看工地,大家都怕我把钢骨踩断,连脚手架都不让我上,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着急啊。” 他是关心胡悦被停职的事情开口邀约,但没有开门见山,聊些闲话,这才慢慢地说,“不知道医院内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想说的是,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不是我对自己过分高估,不过,很多时候外国人的身份是有点好用的,这个在全世界都是这样……” 谢芝芝、解同和,他是第三个暗示能用媒体力量对医院施压的人了,胡悦不禁啼笑皆非,“现在媒体的力量已经这么强大了吗?” 按说,医院内部的事情对外人不能说,不过袁苏明心意拳拳,她也少不得透露一点,“这个事情,和我甚至和师主任都没有关系,牵扯到更上层,我们等结果就行了,让袁先生为我们担心了。” “更上层……”袁苏明眼神一闪,有一丝好奇。 但更多的,胡悦也就不会说了,她歉然一笑,转移话题,“袁先生来大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吧,找到合适的投资机会了吗?” “还在物色,我想找个能把我的优势最大化的领域——之前想的是投资房产,毕竟,中国的房市很有名,但看了一圈还是放弃了。这块领域已经完全是红海,整个游戏规则也和美国不太一样,在那边的经验不能通用。” 几句话,大概就带出了他在美国是专业投资房产的背景,胡悦本能地肃然起敬,毕竟,能玩房子的投资人本钱总不会太薄。她有些好奇,“袁先生是完全结束了美国生意,来中国这边找投资机会的吗?” “长期生意肯定还有一点的,需要盯着的是全结束了。”袁苏明好像看懂了她的疑惑,笑着说,“可能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会有点寻根的情结吧,对我来说,这个时期比别人来得更早。” 但他的根要说也应该在台湾,和大陆有什么关系? 胡悦想问,但这种问题和政治相关,有点太敏感了,只能回以含蓄的一笑,倒是袁苏明主动解释,“并不一定是回到故乡,其实我太小出国,已经不记得台湾是什么样子了,但从小在华语圈长大,即使在美国那边你有自己的生活,但也还是会有一种文化上的孤单感,你永远无法融入,当然,可以交很多朋友,但永远都是有点拘束,说着英语,你就永远不是真正的自己……我是第一次来大陆,但我反倒很快就融入了,当然还有很多需要学的地方,但是——” 他像是有些感伤,甚至对牛排都失去食欲,挥了挥手,示意侍者撤掉还余下一点的盘子,“这么说也许很矫情,但这可能就是一种天性吧,其实到最后我觉得人的需求都很单纯,我们只是想要在属于自己的地方过属于自己的生活,不管别人怎么看,但其实幸福真的是很私人的感觉,你拥有就是拥有,没有拥有的话就永远都不快乐。” 像他这样,孤身一人从美国跑回大陆的台裔是真的少见,如此非主流的选择,相信袁苏明可能也确实很难被人理解。胡悦听着若有所思,她说,“你倒是让我想到我最近的一个客户……” 可能是有些人天生就容易让人感到亲近,她和袁苏明算是很聊得来,掩去太隐私的部分,她把任小姐的事说给他听,“在美国,这样的人群会更公开吗?我想……” 她觉得美国怎么都比中国更开放点,但说出口又想到看过的一些新闻,在本地人面前似乎暴露了自己对美国了解的浅薄,一时有些尴尬,不过袁苏明不是师霁,他当然不会抓着这点不放,而是摇头说,“也没有,其实美国人的道德观念也是趋于保守,就是欧洲,我也从来没有见过有人是‘出柜’的慕残癖。” 不过他对慕残癖也不存歧视,而是客观地说道,“可能是人数还不够多的关系吧,大众对此还不是特别理解,同性恋以前也是一种疾病。其实这种异样的审美,从人类社会之初就存在至今,你老师说得对,谁能定义美呢?这是个完全人为的观念,这种审美可能很与众不同,但单纯作为审美来说,并没有伤害到谁。” “这样说的话,恋童癖如果不付诸行动,也是人畜无害了。”胡悦依然无法完全释怀,“慕残癖停留在审美上的时候可能是无害的,但发展到想要制造残障的时候,我觉得……” 她摇摇头,“当然,人有处置自己身体的权利,但是……” “但是别人也没有帮助她的义务,不是吗?医生本质上来说是社会服务岗位,急诊医生不会先收钱再治病,很多时候付不起医药费的流浪汉也一样抢救,生命在医生面前是平等的,你们的工作有公益性质。”袁苏明打断她,“医生的工作是公益性的,其中最大的原则就是要维持就诊者的健康和完整——而且我认为这个健康、完整应该是符合社会常规认知的健康和完整。既不能完全以医生自己的判断出发——这是这个职业对医生自身的要求,也不能以患者的标准而立——这是这个行业的社会公益性带来的附加要求。” 袁苏明一定受过很好的教育,他的见闻的确广博,这个角度让胡悦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她不禁说,“如果是一般的医生的话,也许如此,但我是整容医生……” 现在,这个词不再会让她羞赧了,但依旧令胡悦有一点失落,她勉强笑笑,“这个的公益性恐怕……而且,人家也确实是付了非公益性的价钱了。” “你还是想当医生,是吧?” 就像是看透了她,袁苏明忽然明了又有些同情地说——他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但却像是一眼就明白了她的不得已,这种同情并不让人反感,是很有效的那种关心。就像是他真的碰触到了她内心深处的一个角落——而且他真的懂。 胡悦扯了下唇角,掩饰性地拿起水杯喝了一口,袁苏明想给她叫杯酒,她摆摆手,“我不喝酒。” “噢,对,我忘了……你们医生很多都是不喝酒的。”袁苏明顿了一下,才又笑起来,他也把手里的酒杯放下了。“喝多了手抖……”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其实这也看什么医生,大部分医生都没这么讲究的,这要看刚入行的时候老师怎么教。胡悦想解释她不喝酒也有别的原因,不过又放弃了,说来太话长。袁苏明也不多说这个,他继续说,“虽然整容医生的服务性更强……但,只要做的是手术,你们就依然是医生。就像是教师和学生并不是简单的服务者和客户的关系一样。医患之间的伦理关系是不平等的,医生占据了很大的优势,多少有点居高临下的感觉。” 他对这个问题的认知是真的异常清晰,“这也给了医生一种责任——现在有一种很不好的趋势,过度的自由化,强调个人选择,多样化,我们要尊重每个人自己的选择……这当然是对的,但我觉得医生不能被迷惑,在个人选择的同时当然也需要专业人士的督导,这就像是超级英雄。”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对,我觉得这是一个被放弃了很多的东西。就像是——我。”袁苏明比了一下自己的身材,“我这么胖是不是个人选择?可以说是,没人逼我吃这么多,这是我的个人选择,我知道吃多了会胖。但在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医生告诉我吃太多垃圾食品会胖成这样?为什么我的学校食堂提供的膳食结构那么不合理?为什么没有人给政府施压,要求他们多宣传健康饮食?甚至于为什么社会在宣扬不要bodyshame,胖子也可以很美?” “当然,我不是在推卸责任,你不用很瘦也可以很美,但是如果你胖成我这个样子,那就是切切实实的承担更多的健康风险,就是会比别人活得短——” 胡悦当然懂,袁苏明的无奈和怨气是有道理的,“而不可否认的是,除了自身的因素之外,还有一些有责任出来说话的人放弃了他们的责任。” “对,这当然不是漫画书,放弃责任并不会死叔叔,受害的多数都是别人。”袁苏明又喝了一口啤酒,他有些无奈地笑了,“而且同时,我们也都只是人,除了自己以外你也会不禁在想,为什么会这个样子,我好像应该接收到一些帮助的,但是——” 他耸耸肩,和胡悦相视一笑,胡悦忍不住轻声说,“但不是什么时候都有人帮你的,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这话,以及这话流露出的情绪让袁苏明有些诧异,他多打量了她一会,像是对她重新建立起新的印象,这才举起杯子和她轻轻碰了一下。 “对,所以这样想的你就是强者,我们这个世界——这个社会之所以会变得更好,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你是应该去帮助别人的人。” 因为你比别人强,所以你应当去关怀他们,袁苏明和缓的说,他的双眼闪闪发亮,“世界应该对你这样的人更好一点。” 他是真心这样觉得,胡悦能感受得到,她低头浅笑,举起水杯喝了一口。“多谢你这么看得起我。” “不说这些严肃的事了,最近在家休息,都做什么呢?”袁苏明换了个话题。 “没什么,就是和朋友聚聚,也有去老师开的另外一间医院兼职。” “哦?看来,你老师是个大忙人。” “也还好,不过他确实不是太社交的类型,基本很少应饭局的,所以……我们都认识一年了,也没在一起吃过几顿饭。” “看来他一定很挑嘴。” “也不是,家常菜都吃的,他就是不怎么喜欢交际……” 胡悦的人缘一向不错,但朋友却不多,她一直很忙,而且能懂她,能跟上她思维速度的人其实没有几个。她也没想到自己能和袁苏明聊得这么投机——这是少数几个在聊天后让她感觉颇有收获的饭局。从酒吧回来,她拨通了电话。 “任小姐。”接通后她说,“关于你的手术,其实并不是没有可能,但是,我也有一些要求……” 第110章 叶公好龙 “国内是没有一个医生会私下动截肢手术的,任小姐,这点肯定是要先跟你说明,我没有能力也没有能量能为你安排一台安全的截肢手术。”胡悦说,“一定要说的话,我也就是能帮你精准地营造出不得不截肢左小腿的情况——但具体的执行,还得你自己做,到时候送到哪家医院,由什么医生接手,这中间的关节,我可能可以帮你,也可能不能。” 她如果大包大揽,可能任小姐反而会心存疑虑,这种顾虑重重的表现才更真实,任小姐很开心,“好啊好啊,最好都是由你接手,钱我肯定会给足的——胡医生,你查收一下转账啊。” 她是真的不含糊,约见面的电话刚结束就给胡悦转了三万,胡悦不想收都不行,她委婉地说,“任小姐,我要是收了你的钱,就真的说不清了,我现在已经浑身都是麻烦,要是您再咬我一口,执照能不能保住都不好说的。” 任小姐被逗笑了,“哎呀,胡医生,别开玩笑啦,我要是想找你的麻烦,现在难道就不能找了?钱你就安心收了好吧,等我的事你安排好了,说不定就回十六院去了呢。” 她语调低沉,不无暗示,胡悦也不禁默然——她和师霁看似收入已经是同龄人中的翘楚,但其实在真正的权贵富豪跟前,无非也就是浮萍,任小姐这是在暗示,她和师霁被停职的事情,她轻松就能搞定,估计无非也就是和某个认识的叔叔伯伯打个电话。大医院虽然主宰着很多人的生死,但政治地位实在不高,地位够的话,对这些人来说,也就是一个电话的事情。 有没有威胁在里面,那就不好说了。胡悦就当她没有,“任小姐你这么年轻,应该还是靠家里吧,家里对你的手术没有意见吗?” 如果没有意见,凭家里的能量应该可以轻易地安排好——家长做主,也就不存在争议了。她担心安排手术事后被追责,这很正常,任小姐先撇撇嘴,又笑了一下,“他们怎么会管我,早就分别再婚了,我和奶奶亲。” “那你奶奶——” “我奶奶就是截肢的。”提到奶奶,任小姐的表情温柔了不少,她第一次显出了和正常人相似的情感回路,“她现在已经有点糊涂了——你就放心好了,胡医生,不会有事的,我家里人都以为我早就截肢了。” 这也可以? 就算做足了功课,胡悦仍是忍不住脱口而出,“这也行?” “不然我轮椅谁买的呀?”任小姐说,“这有什么不行的,我从小左腿就不好,先天性发育不良,后来去国外读书,和他们说去看过医生,是骨肉瘤,要截肢,我和我妈说爸爸这边会出人,和我爸说妈妈这边会出人,回来我就坐了轮椅,一年也没见几次面,根本就没发现。” “他们只管给钱的,我奶奶脑子又不好,所以我和你说,没有问题的,你只要找到医生给我做手术,后续不会出事。要是忽然发现我多了一条腿,他们可能还吃惊呢。” 她一直不说自己的家世,原因可能就在这里,胡悦一阵默然,“从小左腿就不好……你是一直用绑缚带吗?” “嗯。”任小姐有点惊喜的样子,“你看出来了啊,初中就开始用了。” “哪里买到的?” “淘宝啊,淘宝什么都有。” 从年纪算,任小姐初中的时候,网络论坛和淘宝确实都已经很发达了,“是网友介绍的吗?” “对啊,那时候也不懂自己的倾向到底是什么,就上网搜,找到那个论坛以后,感觉就和找到了组织一样。里面很多和我一样的人,不能动手术,就用绑缚带体验残障,所以你不用说什么我不知道残障是什么感觉,从小一直在体验的。” “痛苦吗?” “你是说把左腿绑起来吗?肯定是不舒服的,血脉不流通啊,刚开始只能偷偷弄,就是每天回家以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试着这样到处走,刚好我奶奶有拐杖就拿来用这样,是很酸很胀的,后来坚持久了就都习惯了,现在几乎已经没感觉了,左腿基本也没什么力气。” 既然这么不舒服,为什么还要坚持?这问题是不用问的,是在追求美丽,这就像是明清年代的裹小脚,痛苦程度差不多,但在社会氛围中女人也能坚持。至于左腿没力气,这更好解释,肌肉萎缩。胡悦点点头,“你考虑过做这个手术的后果吗?” “想了很多年,肯定是非常清楚的。”任小姐有点不耐烦。 但医生就是这样,患者再不耐烦也要坚持对话,胡悦说,“真的清楚吗?” “还能要怎么样不清楚啊?”任小姐嘟嘴说,“男朋友也有了,做完手术就等着结婚的,钱也有了,就等你的关系到位好吗。” “男朋友都有了!” “我们都交往很多年了好吧!” ……一再惊叹是有点乡巴佬,但胡悦仍觉得自己被震撼到了,她稳了一下,推测着问,“是在论坛认识的吗?” “嗯,当然。” “他多大了?” “比我大七岁啊,”任小姐不耐道,“哎呀,胡医生,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接受自己是这个嗜好的,一样是寻求过帮助的,你要说的话,那些心理医生都说过,是啊,我慕残癖是因为我从小就没有父母的关怀,我对奶奶特别的依赖,这种感情影响到了我的审美……这又不难分析,我也承认,可能就是这样啊,但这和我天生就是这个审美又有什么区别呢?我已经是这样子了,不可能改变的。而且这和我男朋友也没关系,他又没有给我洗脑,这都是我自己的决定。” 真的吗? 任小姐今年也才23岁——如果病历表没说谎的话,交往很多年,倒推一下,算10年好不好,13岁读初中,爹不疼娘不爱,祖母逐渐衰老,管教不当,任小姐可以说是个高级点的留守儿童,心灵空虚,交了个慕残癖的男朋友,那时候他是20岁,对付一个13岁的孩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越是爱好小众,心理环境就可能越是偏执,如果真的存在精神控制,近十年的时间,也是已经牢固到了外人不可能凭借三言两语点醒的程度,胡悦没有反驳任小姐,只是说,“对我来说,这些问题就算知道答案,也要重新确认一遍的,任小姐,如果你没耐心的话,可以再找别的医生帮你。” 如果能找到的话,又怎么会这样冒昧地上门呢?任小姐悻然说,“那你快问吧。” 她有一点嘟嘴,看起来真的是很可爱,这样的女孩子是要在阳光下快乐的奔跑才好,推着轮椅,画面肯定逊色。胡悦笑了一下,“问得已经差不多了,现在麻烦你站起来。” 任小姐今天来见她,自然也是推着轮椅来的,她已习惯了以残障形象示人,现在要她起身也不是那么简单,她微微一怔,胡悦已说,“不要拆绑缚带哦。” 她也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袖手旁观,注视着任小姐在没有拐杖帮助下艰难地站起身,回身刚要去拿挂在轮椅背后的拐杖,轮椅又被胡悦推走。 “你——” 这举动充满恶意,任小姐不禁对胡悦怒目而视,她单手扶着桌边,“你这是——” 胡悦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走上前随便一推,任小姐没有拐杖,左小腿被绑着,本来就难维持平衡,一头栽倒,狼狈地伏在地上,胡悦还有心思说个笑话,“我都没出力,你就倒下了。” 她脸色又严肃起来,“再站起来啊。” 任小姐不是傻瓜,胡悦的意图她自然已经明了,她索性不再尝试,坐在地上对胡悦怒目而视,“你这样真的很不礼貌!” “是啊,而且很没素质。”胡悦坦然承认,“但是社会上有很多人比我还要更恶劣,而且他们都比我更高大和壮实。如果你不做截肢手术,现在至少可以和我对打吧?打不过你还可以跑,任小姐,我知道,你有钱有势,男朋友对你保护得肯定也很周到,说不定你会觉得,这样的事情只会发生在那些很可怜的残障者身上,你无需去考虑。” “但我是医生,我必须告诉你,其实生命对每个人都很平等的,再有钱的人都无法预知将来,有一天你的钱可能会没有,男朋友也会离开,也可能有一天它们都会再回来,但肢体截掉就再也回不来了,你到底有没有真的考虑清楚呢?” “这不是你闲着没事,把自己的腿绑起来就能体会到的感觉,你现在想要给我点教训,只需要把绑缚带解开,爬起来打个电话就行了,但如果你真的没有左腿了呢?你怎么站起来?” 胡悦说,“我今天就把你关在这里,不给你吃不给你喝,你怎么出去?” “我——我可以求救——”任小姐表情已有些惊慌。 “你够得到窗台吗?你站起来了我再来推你,你怎么办?”胡悦说,她发出最后一击。“如果你真的做好成为残疾人的准备,为什么把拐杖放到轮椅背后的置物袋里?真正的残障人士我看过很多,独自出行的时候都是把拐杖放在有利手能轻松拿到的位置,甚至为此会改装轮椅。” “在你心里,这终究不过是角色扮演,你并不是真的需要拐杖,这些都只不过是增加真实感的道具。我不是说你一定就是——但是,你要不要稍微考虑一下,哪怕只是万一,只是万一中的万一,如果你只是叶公好龙呢?” 任小姐的表情变化,她看在眼里,茫然,瞬间的动摇,随后是愤怒——常见的表现,她毕竟是在攻击任小姐心中已经是铁板钉钉的决定,哪怕是基于维护自尊的需求,任小姐肯定也要为自己辩护。 她抢在任小姐开口之前弯下腰,搀着她的手臂扶起她在轮椅上重新坐好,胡悦半蹲在她身边,仰头看着任小姐,这姿势让她显得有些谦卑,语气也很软,“任小姐,算我求你,你想要做的丰唇,手术是可逆的,但截肢手术没有,如果你真的想要截肢的话,要不要先试试看丰唇手术,出来的效果如果你真的喜欢的话,我们再来商量截肢的事情,可以吗?” 像是任小姐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下了决定就很难改变,是真的吃软不吃硬,胡悦给足面子,她赌气的话也就说不出口,犹豫片刻,“丰唇……你真的肯做?” 说实话,任小姐的审美恐怕也不仅仅是童年因素,是有些天生异常的,她想要的丰唇效果图,胡悦也可以理解为什么别的医生不愿做,如果对慕残癖等特殊审美没有了解,医生根本不敢,就怕做完了患者碰瓷。 “我还做不了,我对丰唇手术没有经验。”她毫不犹豫地说,“——但我可以找人给你做。” “只要你出得起钱又能保守秘密,我现在就带你去找师主任。” 第111章 一百万 基于种种原因,唇部整形术虽然非常的简单,但却一直算不上很热门,这是一门在中国远没有在国外热门的手术——不仅仅在中国,整个东亚都不流行做唇部整形术,原因也很简单:东亚的审美是不欣赏厚唇的,但唇形过薄也被视为刻薄,所以,在大嘴改小这种手术还没被发明出来之前,国内这边的唇整形主要都是以玻尿酸注射为主,花瓣唇、唇珠、唇弓修饰,这才是唇部整形常见的项目。要做丰唇的,可能一百个里才有一个,十九层都没有设立专门的相应小组,一般来说都是注射科那边随便做做:花瓣唇一天能做两三个都算是多的了,玻尿酸注射在唇部,肿胀期特别长,而且较为痛苦,代谢得也快,所以这在玻尿酸注射里都算是相对冷门的。 而像是任小姐这样,要选自体脂肪注射的,就都是追求永久效果了,自体脂肪注射就是有这个好处,做了两三次之后,效果会固定下来,如果没有特殊情况,维持数年甚至是十数年都没有问题。再加上她选择的参照图片,也难怪别的医生不敢给她做。 “你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 出于多年的习惯,师霁的预约基本都不安排在四点钟以后,这是因为他不休假的话,总是要回十六院做大查房的。胡悦推着任小姐过去的时候,他正好结束咨询,胡悦打声招呼就把任小姐推进了办公室里,将她的病案放到了办公桌上。师霁拿起一张照片看了几眼,漫不经心地丢下来。“审美异常是吧,正常的,你有慕残癖,这本身就是审美异常的一种表现。” 他瞥了任小姐几眼,满脸大医生高高在上的样子,“你是瓜子脸,配合现在的嘴唇,可以说还过得去,但这种脸型不适合安吉丽娜.朱莉式的香肠嘴,她的嘴之所以好看,是因为颧骨够高,脸盘立体感强,白种人的眼睛是陷进去的,立体感强,配合上厚唇就显得性感。至于你,典型的东方人骨骼结构,颧骨区偏扁平,这种脸型配合上香肠嘴,我只有一个评价——丑,两个字,很丑,三个字,非常丑。” “你确定这么丑也要做这个手术,是吗?” 俗话说,忠言逆耳,对任小姐这个性格的人来说,哄着说只能让她更坚定自己的执念,骂着说肯定也不行,就是这样带点嘲讽的实话,她可能还能听得进去。胡悦虽然早知道师霁厉害,但也不禁佩服他的眼力——第一眼就知道该怎么对付任小姐,是真的人精,她都是接触了几次才摸索出的套路。 不像是刚才被胡悦折腾的时候那样来了脾气,任小姐在师霁跟前倒是挺老实的,也许是终于看到了做手术的希望,她更配合,“可我觉得很好看啊,我已经把效果图都ps过,自己看了。” 她打开手机,翻出照片给胡悦看,“你看,我自己p的,多好看,你们不觉得吗?” 胡悦只看了一眼就伤到了,她把手机递给师霁,师霁直接地说,“我们正常人都觉得丑死了。” 作为慕残癖,任小姐还是有自己不那么正常的自觉的,她并没有太生气,只是嘟嘴道,“但我就是觉得美啊,为什么你们就不能相信真的有人天生审美和别人不太一样呢?就像是师主任你,我知道人人都觉得你很帅,可我就真的觉得你长的很一般,甚至可以说是丑啊!这个总和我奶奶无关了吧,我从小就不喜欢大家都说好看的人,这也不行吗?” “难道像我这样的人,就没权利往自己心中的美去整吗?” 她很真诚,也不无热血地叫,有小众人群受尽歧视的愤懑——但,这激情打得动胡悦,却打不动师霁,他冲胡悦使了个眼色。 从她们进来到现在,他一直都不动声色,只是在配合表演,怕是也在猜她的意图,现在终于按捺不住了吗? 胡悦抿了一下唇,把微笑藏起来,对师霁微微点头使个眼色,“有权利,只是我们也要尽医生的义务,提醒你,你的审美在正常人眼中是真的很丑而已。我说了,只要钱到位,你又能绝对守密,师医生会给你做的。” “是吗?”在被质疑了一番以后,任小姐没那么相信了。 “对啊,我也想问,是吗?”师霁慢吞吞地重复任小姐的话,他似笑非笑地盯着胡悦不放,就像是在挑战她的自信:一句话都不说就把人带进来,就这么笃定他会配合? 其实胡悦也做好了被打出来的准备,不过既然师霁让她进了门,他的态度她感觉也就很明显了,她冲他微微笑,“不是吗?” 师霁的笑一下消失了,就像是没吃到糖的小孩一样,似乎是无声地哼了一声:‘太淡定了,不配合表演,不好玩’。 “对啊,只要钱到位,什么都不是问题。”他转而对任小姐说,“你要是不做自体脂肪做玻尿酸,钱到位现在就可以给你打,问题是,你出得起这份钱吗?” 这就有点瞧不起人的意思了,谈到钱,这可是任小姐的强势领域,她自信地笑起来,“手术费是多少?” “一百万。” “什么?”就算是任小姐,也不可能意识不到价格的不合理,她喊道,“一百万?一般这样的手术不都是——” “不都是几万?对,你在十六院做,大概只要一万多一点,如果是玻尿酸,会更便宜,就几千。在j's做这个,我们的官方定价大概也就在十万左右。”师霁说,“多出来的九十万是精神损失费,你强奸了我的审美,难道不要负点责的吗?” 他把无赖摆到台面上,任小姐反而无法招架了,她说,“我——我——” 胡悦不动声色,把她的反应尽收眼底:一百万,这数字到底大不大,是看人的,对钟女士来说,钱财已经是个数字,任小姐这边可能就不一样了,家里有钱也未必会给她花。钱这种事,有时候真能看出很多,对此她的经验是很丰富的。 一百万对任小姐来说,应该也已不是可以随手扔出的数目——但也不算什么大钱,她‘我’了一会儿,一拍轮椅扶手,“一百万就一百万,我叫我男朋友给你转账!” 看起来,男朋友家里应该也很殷实…… 胡悦垂眸,掩去眼底的担忧——又或者是男朋友对她的控制已经足够紧密,连任小姐的经济大权都握在手心。 是个很缜密的人啊,控制这么严密,却不出面安排这个截肢手术,就是怕万一事败,被任小姐家人追究责任的时候,他能全身而退吧…… “一百万也有点多了吧。”她上前做好人状,反而为任小姐说话,“而且,吸脂手术也是要安排时间,禁食禁水的,要不就打个玻尿酸,这个最快,现在就可以打了。” “行啊,玻尿酸那就打个折呗,95万,注射费工本费5万。90万的精神损失费,不想出就叫胡悦帮你打——反正按你的效果图,也不需要什么技巧,不就是毁容式瞎打?” “你……”花了钱还要受到这样的对待,任小姐的眼泪都快出来了,“你——不讲道理的你?” “这就受不了?我这只是所有人看到你的新嘴唇以后会有的正常反应。”师霁不以为然,“既然你的审美观都和常人不一样,那要么就是忍着别人的嘲笑,要么就是忍着自己的‘丑’,往大众审美靠拢,两边都想要,有这么便宜的事吗?任小姐,你再有钱,也买不了别人的嘴,小众的代价就是这么昂贵的喽。” 话糙理不糙,这种理直气壮,‘你凭什么要求我有素质’的无赖,倒是让任小姐平静下来,她想了一会,自己笑了,自言自语,“你们两师徒倒真是一个风格。” 是吗?师霁对胡悦挑挑眉,胡悦有点尴尬,微微点头回了有点糗的一笑,师霁一撇嘴:真没用,自己没能打消念头,还要他出马。 话说到这里,接下来就看求美者的个人选择了,医生的态度已表明,他们终究不能替患者做决定,任小姐低头沉思片刻,抬头又笑了,这一次,她的笑不那么天真,没了想当然,反而有一丝清醒与洒脱。 “行啊,95万也好,100万也好,该花就花,该做的手术,还是要做。”她说,“不差那几万,玻尿酸要做到这个效果,是不是会比较不自然?” 胡悦和师霁交换一个眼神,“就是脂肪填充也不可能很自然的,你这个是要完全改变你的唇形了,不论是玻尿酸还是自体脂肪,应该都要分几次来,是吧,师老师?” 最后这句话,她是有点不肯定的语气,毕竟这是个少见的整形诉求,这也是老医生值钱的地方,新医生不肯定之处,全靠老医生凭经验摸索着判断。 “这是肯定的,皮肤本来就只有这么多,不慢慢撑开,一下塞进去,你当皮肤不会爆炸吗。”师霁冷嘲热讽,“这又不是3018年,真当人脸和模拟人生里的小人一样,脸都随便捏?” “那既然这样,反正都是要分几次,就做自体脂肪,一次到位好了。”任小姐现在已不会被师霁的话影响了,她问胡悦,“我该去哪里交钱?” “……我让人带你去交费处,另外,你的情况比较特殊,可能是需要签署一些免责声明,我也会让法务去准备,到时候,任小姐在手术以前可能也需要签署一下。” 胡悦不是愿赌不服输的人,更何况这也不是赌局,任小姐的决心既然这么坚定,她其实倒也不无佩服,将她带到交费处,“今天要是不方便的话,可以先付个定金,后续费用手术前交齐就好了。” “不用。”任小姐拿出银行卡,“我刚已经和我男朋友发了微信,他帮我把钱转过来了。 ” 一百万,就做个小手术,她男朋友居然毫无挣扎就答应,胡悦难掩讶色,任小姐看了,心情好了一点,她抿唇笑笑,在pos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其实,我知道你们都是好意在劝我,不过,美本来就是很奢侈的事情,你们说的那些穷人,他们追求不了自己的美,不是很正常吗?我的美很小众,所以我只能在自己的世界里欣赏,这也没什么,我已经有一个很幸福的小世界了,我和我男朋友,我们还都很有钱,这难道还不够吗?” “世界上有很多人想要我们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钱都没有,可他们也在追求自己的美丽啊。” “少一只小腿和割掉阴蒂、缝合阴部,谁更残缺呢?你说是不是,胡医生?” 她来的时候满怀期待,中间气急败坏,走的时候又重新从容起来,胡悦维持笑容,把她送进电梯,回头又走到师霁办公室里。“人走了。” “钱交了吗?”师霁也没预约了,但不知是否在等人,并没从办公桌后起身,还在敲键盘,一副拨冗和她说话的感觉。 “交了。”胡悦为自己解释,“任小姐家可能很有背景,她暗示我,可能在周院的事情上能提供一定的助力……” 师霁摘掉眼镜,‘啪’地一声合拢眼镜盒,打断了她的话,他瞟她一眼,“你想要帮她就是想要帮她,不用找借口。 ” 相处久了,她渐渐熟悉他,他也一样能看得透她,胡悦有些歉意地一笑,算是为自己居然找了个这么蹩脚的借口道歉,她说,“可是你也帮我了呀——有时候,人活在世上就是挺需要这种东西的。” 被当作是多管闲事的东西,管任小姐的闲事对她当然没什么好处,这就是人在利己以外做出一点点不理智的选择。 师霁没有反对,没有把她赶走,不也等于是变相认可了她的这种性格? 也许是,但他永远都不会亲口承认,师霁哼了一声,已收拾好杂物准备下班,胡悦紧紧跟着他,“是不是嘛,师霁,其实,你有时候也会希望别人这么来帮你的,不是吗?” 她知道自己有点过分,逼得太紧了,有时候为人处事,适当要松一步,但师霁实在是太狡猾,松开手他就溜了,这个人这么聪明,她要藏着问反而不好,不如大大方方摆明了好奇,这样也许他心情好,还会漏点细节出来。 “你真以为任小姐能帮到周院?”师霁用不可思议的口气问,好像不敢相信她的智商有这么低。 信不信的还真不好说,就算是真的,那也赶不上趟,光是做嘴唇都需要很久,腿就更别说了,胡悦说,“不是啊,现在你当然不怎么需要别人帮你了——但以前呢?” “以前当你还很弱小的时候呢?” 她好奇地问,“师霁,你弟弟出事的时候,是怎么样的?我听解警官说过一点,但不仔细——我特别好奇,那时候,你是什么心情啊?” “那时候,你有没有希望别人来帮你啊?” 这是她第一次很直白地问出口,当然也是感觉到两人的关系到了可以开口的程度,胡悦有把握,师霁就算不回答也不会生气,但等待依然是难熬的,她脸上带着坦然的笑,任由师霁的眼神扫过她的脸,这眼神仿佛永远自带穿透效果,就算她知道这不可能,也总觉得自己早就被看穿,而师霁的想法,则永远都是他自己的秘密。 但,这只不过是一种错觉,没有人能永远将真正的自我保密,这样的人生纯属虚度,胡悦在心底不断地告诉自己,等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长的那么几秒。 “呵。”师霁终于开口了,他的语气居然没有很严厉。 “你说的是那时候的事情啊……” 第112章 余地 十年多一点以前 a市医学院 “师兄!” 一个团子从雪地里滚过来,一边滚一边喊,“师兄,师兄!” 教学楼门口,两个男生一起回头,“你是在叫哪个师兄?” “这话不严谨,”其中一个又说,“我们学校三千多学生,一半以上是男性,只要不是大一,都可以叫师兄。” 另一个人没有说话,只是抿嘴做了个笑模样,团子跑到他们面前,敬畏地看了他一眼,对另一个人说,“喊的就是你,师雩兄。你的笔记本——你忘在教室了。” “谢了啊。”师雩说,他笑出一口白牙,“贤弟有心了,愚兄在此谢过。” 两人相对大笑,团子说,“师兄,我明天考完就直接去火车站了,我们开春见——开春能见上吗?” “应该能吧,这不清楚,得看情况。”师雩挠挠鼻子,对他哥哥说,“哥,冷吗?要不咱们进教学楼再说吧。” 东北的天气是冷,这年冬天,才刚十一月就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进了十二月,气温总在零下二十度徘徊,行人已有默契地避开墙边,这在冬天的东北可是危险地带,冰棱要是砸着人是能出人命的。不过,除此之外,城市对低温适应还算良好,甚至人们还更喜欢冬天一点——冬天的晚上相对来说更安全,贼也好、盗也好,很少有人在室外熬太久,进出时候注意点就行了——尤其是饭馆这附近,快歇冬了,村里都窝在炕头上,有事没事整两盅,城里也有些家里自己烧煤取暖的居民,或是那些自主供暖的单位,现在正闹下岗潮的,家里冷得呆不住,都聚到小饭馆喝酒,酒后闹事是一回事,喝多了回不了家,路上倒下就睡过去,第二天再也醒不来的人,每天都有。 但这些事,也都是外面的事了,j省医科大虽然不说是象牙塔,但这四面墙,到底还是圈住了相应清静的空间。莘莘学子们现在想的是近在咫尺的期末考试,当然,他们是医学生,所以高年级学生还得想想自己的实习单位。以往,这没什么好说的,学校自己就有两间附属医院,实习肯定是过去打下手,很多人读完五年制的大学,直接就进本校的医院了,一边熬年限一边在职进修。但现在什么地方都搞改制,真有点乱七八糟,医院也是管理混乱,严重资不抵债,甚至处于半停摆状态。真想学点东西的学生,都在各寻门路,往南边去,南边富,那边什么都有,而且,实习阶段就在医院混,要还有点关系的话,想要留下来,会比什么牵扯都没有更简单。 师霁和堂弟一起走进教学楼,在双重门的夹缝里听着弟弟劝解同学:这胖子没关系,肯定只能被安排到校附属医院实习,师雩呢,他可能要去南边,校附属医院的周主任可以说是他们的师伯——原本是祖父的学生,又和父亲共事过,他调走的时机好,正赶在医院出事以前,手续已经办妥了。这边医院闹人事风暴,也没把他牵扯进来,现在就等着年后上任,想把师雩一起带去,他进的那可是好医院,s市十六院,全国都有名气…… 这是好事,但现在还不能说破,师霁一声不吭,也想看看弟弟怎么处理,他人缘好他知道,这和他不同,这两个老院长的孙子经常被拿来互相比较,成绩是一样优异,都是天生的医生,命运也是一样多舛,但性格却截然不同,师霁性格冷淡,除了学习很少和班里同学交际,女生私下都叫他‘冰王子’,师雩却笑口常开、与人为善,他对谁都一样和气。 但却一点不笨,揽着同学一顿云山雾罩,丝毫不提自己的去处,把校附属医院形容得天上有地下无,“眼下这个局面肯定不会持续太久,要对国家有信心是吧,怎么说好歹是个编制,现在人人都往南边跑,我们医院的编制好拿你就赶快先占上,赶紧的做到主治了,再往南边跳……” 他把团子忽悠得满脸是笑,对生活充满期待地走了,师雩这才揽住堂兄的肩膀,“走了啊,哥,让你久等了。” 嘴巴永远都这样甜,但师霁唇边还是不禁露出一丝笑意,“就你会忽悠。” “我说的这都是实话。” “把他的期望吹高了,等他明年去报到,发现实情——这时候再知道你去了十六院,不怕他恨你?” “嗐,我这会对付过去得了呗,”师雩还有些孩子气,他不负责任地吐了吐舌头,刚才的热心又不见了,原来也只是表演。“到那时候他哪还记得啊!” 两兄弟走在路上,沿路吸引到的都是爱慕的眼神,他们都长得高,长得好看,都算是有点背景,用十年以后的说法,时髦值很高,虽然在a市土生土长 ,但因为家里人的关系,都说着毫无口音的正宗普通话,甚至连英语都很好。如果不是家庭情况的急剧变化,还有社会的动荡,都是大有希望出国留学的。那个时候,整座城都摇摇欲坠,出不了国也不算是动摇了王子的成色,照旧是吸睛得不行,如果不是师霁在旁边看着,师雩这条路不好走,一路过来搭讪的女同学绝对不止一两个。 “缺德。”师霁说他,但这数落里总还是带着喜爱。师家两兄弟都是独生子,从小一起长大,和亲兄弟差不离。师霁伸手叩一下师雩的头,“到时候我又得给你擦屁股。” “你都留在本校了,老熊猫他还能说什么?”师雩却永远都是理直气壮,怎么都有理,他的外号简直应该是师有理。“留本地有什么不好,大家乡里乡亲的,关系都在,怎么也多个照应。我去南方那是有原因的——这不是挣钱去的吗?” 他很快又换了话题,絮絮叨叨地和师霁算钱,“听说十六院的实习工资都有四千一个月,提成另外算,而且包吃包住,周老师说了,到那一个月最多零用一千,我再省点,就算一个月我自己花五百。四千的工资,两千的提成,那我一个月能拿五千五回来,大伯、大伯母一个月药费就能解决了。你这里再跑跑,不是我说你,哥,该笑咱得笑,怎么说爷爷的情分也在的,至少药能保证供应上是吧。再往哪里挤点,我到上海也找找印度那边的关系,特效药他们那里便宜,格列卫要是有代购,咱们一下就缓开了……” 谁也想不到,两个校园王子凑在一起说的是这么柴米油盐的事,师霁抿着嘴静听弟弟给他安排,过了一会才说,“五百少了,你给你自己留一千吧。” “……行,这个到时候再说吧。”师雩明显有些迟疑,过了一会才笑起来,“唉,哥,你别老沉着个脸啊。” 他说,“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其实这就是分工,我出去实习这也是我的机会,你留在家里要照顾大伯大伯母,他们离不开人,还有爷爷奶奶,是吧,你更辛苦。其实压力最大是你,但你得懂得自己调节……” 他们走到食堂,要了两份鸡腿饭,带荤的就属这个最便宜,食堂大师傅给他们多夹了两个又大又肥的鸡腿,师雩把三个鸡腿都给师霁吃,他自己少吃菜多吃饭,“多吃点,有力气,什么都会好起来的,明天我来给你送血样,希望能和大伯配上型,手术费我们以后再说……” 师霁看着他,他的笑一直都是很含蓄的,只在眼睛里,把鸡腿又给他夹回去,“你吃,你知道我不爱吃这个。” # “后来这型永远也没配上,第二天他没有来。”师霁说,“失踪了,不知道去哪了,再也没听说过他的消息。我去报警,警察根本管不过来,师雩是大小伙子,又不是没行为能力的老年人,他是不是去见网友了?是不是生活压力太大,离家出走了?还是背着家里人和一些社会青年有来往?” “我记得,是隔天吧,还是同一天,a市爆发酒后斗殴事件,死了五六个人,再加上当时盛传的杀人狂,警方根本没有时间和人手顾得上师雩,我要照顾祖父祖母,”师霁说,“还有我爸妈,我们家四个病人,真的离不开人,抽不开身。家庭经济紧张,没有钱请保姆,别的亲戚远在几千公里以外,早就没来往,没有师雩帮忙,还要抽时间找人,几个月时间我就瘦了十多斤。” “那时候是不是想有一个人来帮我?可能是啊。”眼下这个衣冠楚楚,一身西装可能就要十几万的社会精英说,“这些都不算什么,警察找到我,问起师雩的事——不是说已经找到师雩,而是说他有重大犯罪嫌疑的时候,我很希望有个人能帮我的。” 师霁从来都没有脆弱过,不管什么时候,他都没有失去过自己的强势,永远是成竹在胸,永远是从容不迫,就连被枪顶着脑门都没有失去冷静。现在的他,是胡悦所看到的最接近软弱的时刻,也是他最真实的时刻,他终于掀开了面纱一角,将一个真实的他,一个贫困的、压力巨大的他向胡悦展示了一秒。 “你……一定很难接受吧。”她说,清了清嗓子,咽下沙哑。“你和他的感情一定很好吧?” “我们就像亲兄弟,我们就是亲兄弟,他一直把我当亲哥,我也一样,他父母去世的时候,家里都是互相扶持着走过来的,我父母生病的时候也一样。”师霁把车停在地下停车场,但没有马上下车,而是凝视着前方,他忽然轻笑起来,表情甚至可以说是柔软。“其实,你和他挺像的。” “真的吗?” “真的啊,你们都一样,话多、油滑,没担当,又总想帮别人,一厢情愿的乐观主义……”师霁也许是想起了什么,他甚至开心地笑了起来,“总是能逗人笑……你能想象这样的人是杀人凶手吗?” 这问题,急转直下,和刚才轻松温情的回忆氛围不搭,一下又混入了沉重的现实底色,胡悦甚至都有点不明所以的紧张,她又吞咽了一下,缓缓摇头,“凶手一般都是很难想象的,也不需要想象。” “那需要什么?” “证据。”胡悦说,“这是一门最客观的科学,容不得感性,证据说是谁就是谁。” “是啊。”师霁也低声说,“只有证据是最牢固的砖石……但警方怀疑师雩的证据并不充足,所以,我还有点相信的余地。” 这好像是商量,但却浸透了一往无前决绝的信念,师霁说,好像这就是事实。“我弟弟绝对不是杀人凶手。” “你不是一直在问我,我是否相信吗?我信啊,这就是我相信的。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有人来还我弟弟清白,师雩不会死得不明不白,这一切,总会有个说法。” 他沉沉地凝视着搭在方向盘上的双手,忽然又自嘲地笑了,“至少,这是十年前的师霁,还相信的东西。” “十年后的师霁呢?”胡悦问,他的笑就像是一把刀,戳到了她心口还要转一转,“十年后的师霁,还相信吗?” 师霁没有说话,只是久久地凝视着自己的指尖,他又掀起嘴唇,像是要笑,但却失败得很悲惨,胡悦犹豫再三,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慢慢伸出手,探向师霁的掌背。 指尖触到皮肤,微凉的触感,像是一滴水落入池中,漾开了波澜,师霁浑身一颤,猛地扬起手,拂开了她的触碰。“滚出去!” 他按下按钮,车门顿时弹开,胡悦手忙脚乱,解开安全带几乎是跌出车里,她站在窗外看着师霁,竟没有被呵斥的难堪,只有满腔的欲言又止,她有许多话想要说,但是—— 师霁的眼神,隔着车窗和她对视,有太多未出口的话,似乎都落入他的眼中,他也似乎有一些话想出口,但终究只是摇头,电动车门合拢,奔驰从她身边滑过,胡悦心中满是动摇,转头凝视尾灯,直到它去了很远。 她依旧站了很久。 第113章 东成西就梁朝伟 “任小姐,现在感觉怎么样?” 全麻手术,对j's来说算是比较少见,平时最多做个双眼皮手术,甚至连隆胸、面部结构都更喜欢介绍到三甲医院,只有一些不便出入公众场合的超级vip才会在j's做完全程的大手术,不过,考虑到术后修复期的问题,从师霁偶然间透露的只言片语来看,这些超级vip也比较喜欢在海外做这种大手术,而且,随着竞争越加激烈,现在那种午饭式微调也越来越受欢迎了,哪个vip也不想一休息就是半年三个月的,人过气了,脸变好看又有什么用。 任小姐第一次来j's就能做全麻手术,算是极有面子——当然了,这其中也有那一百万手术费的不少功劳,她之前已过来一次性抽了不少脂肪,经过严格的净化和筛选,这一次返回来是做脂肪填充的,也终于见到了师霁。 “emmmm……”任小姐嘴唇做了局麻,发音并不方便,发出一连串含混的声音,胡悦说,“是的,丰唇从来没有注射过这么多,只能分次慢慢注入,就算是玻尿酸也不可能一次给你打这么多的,皮肤受不了,血管也会被压迫,这已经算是打很多了。” 自体脂肪丰唇,对于一些唇形过薄的求美者来说,其实不失为是很好的美容手段,有些求美者的嘴唇又薄又瘪,不但显老,而且也很容易显得刻薄。自体脂肪填充的数量不用多,只需要在关键部位填充一点,度过红肿期以后就能拥有饱满微翘、丰润光滑的唇瓣,而且也不会变厚太多,毕竟只是在几个部位进行点注,花瓣唇如果是用自体脂肪填充来做,就怎么都会比玻尿酸更加自然,效果也持久得多,只要度过吸收期,至少可以维持三到五年,而且,这是身体自己的东西,也会随着面部的变迁而变化,不像是假体,安放进去以后就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即使做完手术的当下很美丽,但五到十年以后,人体自己的变化可能也会让它显得突兀,终究是需要后续手术去修复和维持。 “现在要给你按摩了。”胡悦说,她望着任小姐红肿油亮的嘴唇,甚至有些不敢上手,“可能过程中麻药会失效——会很痛,你痛了就说话,给你补一针。” 痛是肯定会痛的,但也一定要按摩,再好的医生也只能择点注入脂肪,为了让脂肪分布均匀就要把它按开,这一般也都是助手的活,像是师霁这种大医生,抽脂肪都不会出面的,胡悦做足够了,他拿90%的手术提成,也就是在手术台边说几句话,打几针而已。 但就是这个判断注射多少脂肪,在哪里注射的功夫是最值钱的,不是多年的经验,小医生真不敢做这种非常规的手术,胡悦在任小姐温热的唇瓣上使劲按动,口中同时轻声地请教,不放过丝毫学艺的机会,“注射这个量,真的不担心脂肪坏死或者是钙化吗?如果丰唇脂肪钙化的话,会怎么呈现呢?也是缺一块吗?” “坏死的表现就是厚薄不均匀了,量肯定都是经过斟酌的,查过文献,也问了欧美那边相熟的同行,那边丰唇手术经验多,只要术后充分按摩,坏死机会不大。”师霁的语气也很公事公办,竟不再刁难她的求知欲,而是正常地回道,“看吸收了,如果吸收得比较少,两个月以后可以试探性再注射一次看情况。” 吸收也是脂肪填充的大问题,完全因人而异,有些求美者甚至可能吸收个80%、90%的,手术完全白做。 “如果吸收得比较多呢?” 按摩的手劲不可能很轻,察觉到任小姐躯体细微的颤抖回应——这是早习惯了的,整容手术不会因为都是出于患者自身的意愿选择就不痛苦,凡是往身上动手脚的事情 ,哪有不痛的?就是打了麻药,也会有一种被牵拉的不适感。任小姐不说,她也就当不知道。 “那就再注射一次,还吸收的话只能改采膨体加脂肪填充的办法了。”师霁说,拿了手术费,他就完全不再对任小姐冷嘲热讽,而是就事论事,专业地说道,“有膨体作为基底的话,脂肪吸收应该能好一些。最终应该能达到现在的效果,这总归不是问题,问题是怎么去达成而已。” 最后这句话是对着任小姐说的,胡悦会意,温声解释,“任小姐,现在你的嘴唇基本已经很靠近你给的效果图了,不过这只是暂时的,是注射脂肪后的红肿而已,唇部粘膜组织比较敏感,反应会大,我们注射的量也多,所以现在比较肿。过一段时间消肿以后才是正常的手术效果,再过一段时间还会吸收一些,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麻药渐渐失效,任小姐已经开始流冷汗了,她的手紧紧抓住扶手,骨节已泛白,但却还是一声不吭,只微微点头表示自己明白。胡悦心里倒也不无佩服:手术台上是没法作假的,很多人手术前日天日地狂得不行,痛起来哭爹喊娘的都不少见。任小姐别的不说,这份意志力确实没得说,这种人想做的事怕还真不是只是说着玩玩而已。 “好了。”把注射部位都按摩到位——时间花得比较久,因为这不是重点加强,而是整体加厚,胡悦转向师霁请示,“还需要再按摩吗?” “应该差不多了。”师霁刚才一直在观察她的技术动作,他示意胡悦拿面镜子给任小姐,“让她看看效果。” “好。”胡悦转身拿过镜子摆在她面前,“任小姐,你看一下,这就是你想要的效果……自体脂肪填充基本是不可逆的,希望你是真的喜欢。” 任小姐的嘴长得不功不过,原本还算是搭配她的脸型,她是瓜子脸,嘴唇也是菱角嘴,薄而且小,唇边界比较模糊,所以说不上好看,但也能配合脸型。可在注射过后……现在的效果,说好了是安吉丽娜.朱莉,说不好就是东成西就里的梁朝伟,像是挂了两条香肠在嘴上,上下唇都是又厚又红肿,仿佛被蜜蜂蛰过一样,看了让人直皱眉头。但任小姐看到镜中的自己,却是眼前一亮,她惊喜地叫起来,“哎呀!是的,是的,这就是我要的效果!——好好看啊!我真的好喜欢!” 胡悦和师霁交换一个眼神,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等任小姐美够了,胡悦才说,“术后用药已经给你开好了,一周内最好都是吸食流质食物,不要太动到嘴唇,也不要刺激它——我推你出去吧,你男朋友这次有来接你吗?” 任小姐做抽脂是一个人来的,即使是全麻都没人陪护,她说男友是出差去了,只带了个高级护工,不过这一次却自然地说道,“有,他生意已经谈好,昨天就回国了,今天说开完会就过来找我的,我看看他到了没有。” 在此之前,胡悦对‘男朋友’的推测,都基于他只让任小姐一人出面请求手术这个点来做的,但任小姐这么一说,她也有点不太肯定了——难道真的是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任小姐的男朋友还真是个成功人士,一直没有出面,并非是怕将来被追究责任,而是确实脱不开身? “他已经到了,正在会客区那边。”任小姐放下手机,开心地说,举手想摸唇又放了下来,“嘻嘻嘻,正好第一时间看我的新嘴唇!” “好的,那我先推你出去。” 胡悦含笑说,自然也不会表露出自己的期待——终于能见到这个传说中的男朋友了,还能现场旁观他的审美,她岂能错过。 她对师霁使个询问的眼神:他想不想也跟去看看热闹? 但师霁却没有接到她的眼色,并非是故意回避,他们真的都很会做表面功夫,那天之后又是相安无事、若无其事,仿佛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只是正好在低头查看手机。 ——却是剑眉皱紧,罕见地把情绪带到了表层。 第114章 炎症再起 “达令!” 爱情是不是就是,两个猪头还很怕对方被别人抢走? 这是你总会不禁思考的一个问题,生活中毕竟不是所有的爱情都像偶像剧,俊男美女在喷泉边吃冰淇淋,就算长得丑也有谈恋爱的权利,甚至很多时候人类的审美天差地别,一个人心中的绝世大美女,在另一个人心里就是长得平平无奇。当然从理论上说,喜欢谁这都是个人的权利,不过,如果你有一个任小姐这样的朋友,那肯定多少也会很好奇她会选一个怎么样的男朋友。 达先生的长相……从这角度来说也的确不会让人失望,任小姐毕竟是觉得师霁长相一般的存在,达先生在她的审美里可能算是个帅哥——胡悦也终于知道她为什么想要做香肠嘴了,达先生就是很正宗的香肠嘴。 任小姐是不能飞奔的,但仍快速推动轮椅,撞到达先生身边,“达令,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开完会了?” “没什么事,就长话短说了。”达先生低头和她相视一笑,握住电动轮椅的把手,自然地将她推到合适对话的位置,“想你了呀,昨晚就照了一面,你想我了没有?” “有!”任小姐在达先生面前就像是换了个人,看起来,两人感情的确很好,多年仍如热恋,她和达先生腻歪一会,见胡悦还没走,这才回身介绍,“达令,这是我的医生。” “胡医生,你好。”达先生走过来和她握手。 胡悦也漾出得体的笑容,她自然不会暴露对达先生颜值的看法,“达先生,幸会。” 她是蹭着留下来的,但并不觉得不自在,被晾在一边正好有时间仔细观察达先生,达先生身量不高,大概就比胡悦高一点,外形条件确实不能说是太优秀,三庭五眼搭配得并不协调,再加上嘴巴是突出的弱项,总体评分不可能多高。在整形诊所做久了,见惯型男索女,对这种颜值的客户,总有点违和感。 但达先生似乎不以身处于这样美人云集的场所为意——他不是那种已经看开了自己颜值缺陷的豁达,而是和女朋友一样,对自身信心满满,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主动的肢体语言将这种信心体现得淋漓尽致,看起来,达先生觉得自己是大帅哥,而且也找了一个很美的女朋友,最美的地方就在于她缺了一条腿。 “达令,你看我这个嘴唇现在效果怎么样?” 真是猪头都怕被人抢走,任小姐对达先生的颜值毫无ac数,达先生和胡悦对视得久了点都过来找存在感,一副紧张兮兮的防范样子,胡悦不由看得好笑,她微笑说,“任小姐,你是要和我一起取药,还是在这里和达先生一起稍等,我让护士把药送过来?” “我和你一起去吧。”任小姐还没说话,达先生已主动说,任小姐嘟起嘴,说,“达令~~” “乖啦。”达先生低下头把手指放到她嘴巴上,柔声道,“乖不乖啊?” 这样一对情侣在会客厅秀恩爱,虽然沙发间隔得很开,但还是招惹到不少异样的眼神,他们俩却都旁若无人,任小姐和男朋友又腻歪了一番才被安抚下来,达先生对胡悦做个手势,胡悦会意,“达先生,请。” 她心里有些微诧异:胡悦不说自己观察入微,但看人能力还是有一点,在高端诊所做久了,真是会知道一句话,有些事,瞒不了人的。这个人是生下来就有钱,还是先穷困后乍富,是官商、儒商还是纯粹的土豪,又或者只是找了个有钱的金主,其实都写在眉眼间。她原本以为达先生是依附于任小姐,找到金矿后就紧紧控制的那种掘金者,但从达先生的举手投足来看……恐怕和任小姐谈恋爱享受到经济支援,成为人上人的这短短几年,还养不出这种自然的上位者气势。 达先生家里恐怕也很有钱吧? 有钱人的特点,就是什么事都很直接,达先生的确也是个聪明人,而且比任小姐多了几分阅历,两个人去拿药的路上,他不浪费时间,直接说,“其实,我女朋友和我说过你的态度,胡医生,我知道你不怎么愿意给她安排那个手术——” 胡悦想要说什么,被他举手止住,“其实我也不是很赞成,所以一直都没有出面帮她安排。只是我们的关系……也让我没办法劝她。” 他有点苦笑地说,“你也知道,我们是在那个网站上认识的,我平时也确实很喜欢浏览一些相关的内容。而且,她做的那些事,说白了,长期为之,对她的身体健康也是一种残害。这些我都没有阻止,甚至因此还感到很美,很兴奋……那我也没办法劝阻她更进一步。小任对自己的爱好,还是有些敏感,我要是说了,她觉得我叶公好龙的话,我怕……” 比起任小姐那故作不屑的防御性姿态,达先生倒是坦荡多了,他这样说,倒让人觉得他的爱好也没有那么不同,也应当予以尊重,更让人感觉到他尽力在自己的癖好和社会常识之间周全的难处,达先生和袁苏明有一点像——外形都不出众,甚至可以说是有严重短板,但凭借谈吐和修养,魅力仍在,只是达先生会比袁苏明更有争议性一点。 胡悦叹了口气,她露出‘终于和成年人说话’的表情,“您这样想,我就很放心了,我觉得任小姐可能还是有点孩子气,意识不到这件事的重要性……” “是啊,她还是一心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算是比较幸运吧。”达先生说,“从小家里还是富裕的,后来我们又很早就在一起了,没怎么吃过苦——我们家虽然说不上大富大贵,但我对她……” 他笑了笑,有点甜蜜地说,“还是尽力去疼她的。” 他们取了药,达先生继续说,“在她心里,喜欢什么,什么是美,就想要去做到,她不信什么人定不能胜天的事情,还小,还太任性……也是我一手宠出来的。这个事情,我不好劝,只能消极对待,身边也没别的人能劝她,而且,我知道她,我怕她被管多了,性子上来,闷声不吭,自己做出什么摧残身体的事情……” 胡悦做惊讶状,达先生脸上掠过一丝阴影,压低了声音,“圈子里有这样的事情,还有人发帖交流经验,怎么能相对安全地营造出必须截肢的情景,甚至有人故意制造车祸……但这些事,都太危险了。” “当然了!必须进行截肢手术的伤势,这不是开玩笑的,”胡悦不禁脱口而出,“很可能会死人的!” 达先生递过一个心有戚戚焉的眼色,“我也是这样想——就算是正规手术,都要回复很久,更何况这种土法子?” “所以,也只能请胡医生多费费心了,”达先生说,“如果实在是劝不动的话……还请胡医生妥善安排,千万别让她自己去做傻事。” 眼看就快到会客厅,达先生停下脚步,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颇富玄机地说,“辛苦胡医生了,事后,我必有重谢——我知道你们整容医生个个经济都宽裕,不过,这年头,在卫计委有点关系,总是胜过没有。” “达令——” 任小姐久候无聊,已经是远远叫了,达先生对胡悦微微一笑,“胡医生不必送了。” 说是不必送了,但胡悦也没有走,依旧站在走廊里,遥遥看着这对小情侣,达先生对任小姐是够呵护备至的,弯下腰先给她系右脚鞋带,把任小姐摊了一腿的杂物一一收好,又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这才推着她慢慢去等电梯。这样的呵护,也为他迎来候诊客户赞赏的眼神,不再因为他的外形而有所歧视。 看看表,她差不多该去准备下一波预约了,不过胡悦心里总觉得有事情,她回转头去找师霁,“还以为你会跟出来看热闹呢——你知道卫计委有什么姓达的领导吗?到达的达。” “达?卫计委的书记好像就是这个姓。”师霁正在书柜前翻找着什么,回答得有些漫不经心,“你回来是想八卦还是想偷懒?这些我都不感兴趣,回去干活。” “都不是,我是来讲数的。”胡悦现在脸皮越来越厚,话也越来越多了。“任小姐这个case,你打算给我多少提成?” 她原本料着师霁会说:你还想要提成?然后自己就能开个五成的狮子大开口,最后两个人磨磨,师霁多数不会给钱,或者给一点打发走,但她也能多磨个人情——这一波对话虽然还没发生就已在脑海中被画出来,但依然让她的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心情都明媚了一点点,当然,胡悦自己是从来没有发觉的。 只是这一次,师霁却并没有接她丢出的任何一个翎子,他应该想得到她不会无缘无故问到‘达’姓,却完全失去了这份敏锐,而是有些烦躁地说,“不要一头都栽在钱里,不想做事就来一起找论文。” “——那个颜面重建的患者,李……李,李什么来着?她的感染才刚好,现在又发起高烧,细菌培养的结果,不是超级细菌感染,是有炎症反应,但问题是现在找不到哪里发炎,源头在哪。” 难怪师霁表情这么严肃,胡悦心头也是咯噔一声,她反射性地问,“什么时候去看她?你开车?” 话音刚落,她就意识到不对,随即从师霁拧眉望来的严厉眼神中意会到了答案。 ——现在,还怎么回十六院去看李小姐啊? “辛苦胡医生了,事后,我必有重谢……” “达?卫计委的书记好像就是这个姓。” 一瞬间,她脑中似乎又闪过了这两道不同却又共鸣的声音,胡悦一时,不禁怔在了那里…… 第115章 见……老师 “刘医生怎么说?报告发来了吗?” 不明原因的发热、炎症反应,这有多严重?往小了说,抗菌治疗,广谱抗生素,可能几天就没事了,但是要往严重了说,弄出sirs,全身性炎症反应的话,后续是可能致命的,这是一种迄今没有有效治疗手段的并发症,甚至连触发机制都不明了。医学这个领域博大精深,越精研到最后甚至越觉得靠近玄学。就像是现在,李小姐手术都做完了,感染治疗也接近尾声,突发不明高热,是不是不合理?找不到发炎原因,是不是有点荒谬? 但不论胡悦还是师霁都说不上太意外,这就是人体,有时候就是找不到原因,可能是未发现的超级细菌感染,也可能是身体某处有炎症,只是还未查出,甚至可能是排异反应的一种,也可能是李小姐对钛合金过敏,或者单纯术后体质下降……现在的问题是尽快确定后续治疗方案,还有检查移植区皮瓣的情况——本来预计择期进行的第三期手术,因为患者自身的情况,也因为师霁现在正在停职,被一拖再拖,现在是不是已经过了最佳移植时间,部件成活率怎么样,有没有因为连续不断的炎症反应而坏死—— 这种几乎是全新的手术,不能临床,几乎是无法诊断和处理,胡悦下班后怎么也舍不得走,忍不住又到师霁办公室探听消息——发微信他没回,她猜他不是已经回家,而是沉浸于工作中,根本不想回复。 师霁的办公桌一片凌乱,堆满了从书柜里被拽出来的期刊,他正坐在电脑前查索引,眉头紧皱,脸色说不上好看,“拍了照,他有点胆怯了。” 他说得很简略,但胡悦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么大的手术,胡医生是不可能自己做主的,牵头的一定要有一个主任级。现在师霁被停职,李小姐这个案子,就等于说是暂时没人管了。本来现在情势不明,大家也都不会主动出面,多数就是不清不楚地混到师霁的事情有个结果罢了,可现在病人出了情况,就不说人事上的考虑,胡医生在专业上肯定也是胆怯的,炎症反应、开创性手术,未知的风险,这些种种因素混合在一起,也的确不是一个主治医师可以承担的重任。 病人的症状就像是海面的冰块,而医生的努力,就像是盲目地在冰块周围的海面上撒网,很多时候只能依靠经验主义判断,这可能是全球第一个案例,那就去找之前有没有情况类似的大移植手术,出现过术后反复炎症的表现,胡悦看了报告,忍不住说,“要不要试试看用多种抗生素联合治疗啊——” 她没有说完师霁就看了她一眼,“你这是要遥控诊断吗?” 胡悦不说话了:医生最忌讳空中诊断,会诊只能起到参考作用,主导的医师永远都要在病人临床。 她坐下来为师霁整理杂志,tina在门口探头探脑——师霁今天没有准时下班,她也不敢走。胡悦干脆把师霁可能没来得及翻完的目录再看一遍,这种手术国内没人做,国际上也许有人尝试,“……但胡医生找你,不就是希望你能远程诊断吗?不然,难道就这么拖着保守治疗?” “不是。”师霁摇摇头,“她重新开始高烧以后,胡医生找了感染科会诊,李小姐进入公众视野……或者说,她本来就没有离开过,只是现在有人找到了借口。现在她已经换主管医生了。” 胡医生本来就不够资格主管李小姐,至少,如果要挑刺的话是这样。胡悦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嘴巴发苦,但却并不意外——是早就想到了。 “他们想要……” “这已经是术后第二次感染了,接手的米医生觉得可能是身体始终不能完全适应移植部件,他建议移除皮瓣,放弃手术。” 这可才是刚开始发烧啊! 胡悦脱口而出,“不要脸!” 师霁依旧很冷静,“胡医生就是还有点不忍心,所以私下找了我,但你也不要指望他能做更多了,米主任职级比他高,他不可能反对,私下开药开检查,我想他也没有这个胆子。” “他当然不忍心。”胡悦说,她很气愤,“谁忍心?受了这么多的苦,现在也只是才开始发烧而已,谁知道是不是明天就退烧了,说不定是感冒了呢?” 不明炎症反应的后果当然可能很严重,但也有可能靠着人体的恢复能力最终痊愈,更重要的是,如果移植部件已经成活,未受影响,那么移除皮瓣根本毫无用处,只能说有微小的可能对病情有帮助。甚至连尝试别的可能都没有,就这么快的想要移除皮瓣,无非就是不想让师霁做成这个手术,至于他们的最终目的,那自然是和周院长的事情有关了。 这是要铁了心把师霁逐出十六院,再也不让他回去的节奏啊…… 人和人之间总有利益冲突,矛盾争斗,这些胡悦不是不能理解,但她仍忍不住为这个理由愤愤,“他见到过李小姐吗?和她妈妈沟通过吗?——人心,怎么能这么丑恶!” “人心本来就是深渊,”师霁的语气却依旧平静无波,就像是这件事丝毫也不能让他惊诧一点,他说,“人心只会比你想得更丑恶。” 这些,不过是九牛一毛,他曾见过最深最险恶的人性,甚至见得太多,都已习惯,都已麻木——这句话,他没说,但她已经听得明白。 胡悦注视着他的背影,忽然间有一丝心痛,真的没有人应该见到这些,这本身就是一种虐待。 而她曾怪责师霁不近人情、踩高捧低,充满了功利,却从来也没有想过,师霁见过这些,经历过这些,如此了解人性,但现在却仍旧还坐在这里,为已经不属于他的病人查着资料。 也许,有人会说这不过是医生的本份,可能的确如此,但只有做得久了,看得多了,才会明白,这本份又是多么的可贵。 “现在该怎么办?”她直接地问,“我可以找李小姐,让她们转院,师老师你如果有别的医院的朋友……” 有医生转介绍的话,虽然病房都紧俏,但还是可以挪出床位的,这个做法,需要师霁有一个肯为他冒风险的好朋友,因为转院以后,师霁就可以借他的名义处理感染,如果李小姐和家人能接受尽量保住移植可能的方案,并且明理到在出现最坏结果以后不纠缠,这是可行的,但,这个好朋友和师霁的关系必须很过硬,因为他这也等于是把职业生涯放在一起赌了,李小姐感染不治这个倒不是最坏结果,医院每年都有很多病人去世,可如果李小姐的家人揭发了他替师霁行医的事情,二人都会遭到重罚,就算没闹上卫计委,在医院里闹开了,对仕途也会有重大影响。 “朋友我没有,熟人倒可能有几个,但就算是有,医药费你怎么解决?”师霁显然也考虑过转院的可能,反问得很快。 胡悦顿时哑然:当时这医药费,是十六院走了绿色通道,相关的基金会给了定点援助。钱全都在十六院账户里,不在病人手中,毕竟这做出来也是十六院的政绩。现在转院当然十六院也不可能拦着,可去了别的医院,这种病人要花多少钱可就没数了,李家条件一般,医药费谁解决? “我——那个任小姐的提成——”她心头一热,忍不住冲口而出。“要不你就多给我一点,我帮她——” 她这话却像是惹恼了师霁,他啪地一声把鼠标按在桌上,“你帮她?你这不是还要我帮她?你的哪一分钱不是我给的?胡悦,你和病人之间这么没有界限的?” 胡悦猛地一怔,有隐私被戳破的羞赧——但她却没有否认事实的意思,当然,她的收入都是凭劳动赚取,并没有一分一毫是师霁毫无理由赠予她的,但……她刚才确实是已经擅自安排了师霁的收入,并且还觉得师霁不会介意。 这是逾矩了,可师霁不快得却不是这个,他这话说的…… 这话说的…… 他不是这个意思,她知道,可……就算从最保守的角度理解,这也等于是变相承认了他是想要多给她一些收入。 人和人相处,就像是水面两道不断扩散的波纹,就算石子巍然不动,可波纹互相干涉,交集只有越来越深,这不能由任何人控制,甚至到了某种程度,再强行无视也显得愚蠢。可不论是她和师霁却又好像都还没想好,该以什么态度面对,胡悦咬着唇,别开眼,过了一会,轻声地,甚至是有些委屈地说,“……那现在该怎么办。” 她这是已经知错了,道歉也未必都要表现在明面上。师霁看了她一眼,又看看手表。 “本来,十六院的事,是想等一个月以后的换届会议上正常解决的,这样顺水推舟,动静最小。” 他站起来开始收拾桌面,“现在也得先问过老师的意思,李小姐那边,你先别联系,等我消息。” 这么说,师霁和周院长有十足把握度过眼前的危机,眼下的退让,甚至可能只是在钓鱼而已…… 胡悦心头猛地一动,她蹭到师霁身边,央求道,“我——我和你一起去——” 她对病人本来就很关心,周院长如果发话,那就是一锤定音,没有再反对的余地,想要在一边为李小姐多争取一下,也是人之常情,甚至可以说是有理有据。 也许是因为这点,师霁犹豫了一下,居然没有呵斥,而是拿起公文包大步走出办公室,胡悦跟得慢了几步,他才不耐烦地说,“磨磨蹭蹭的,那你到底来不来?” “来来来。”胡悦手忙脚乱,一边扣包一边冲出去,“要不要先去吃个晚饭,还是怎么样……” 办公桌后,tina吃着小饼干,眼珠子转来转去,她掏出手机发消息,【那个,骆总……】 第116章 现实 做整容医生一年多,是出入过不少场合,不过院长的家,胡悦还是第一次来,她和所有跟着长辈上门拜访的年轻人一样,坐在餐桌边上,眼观鼻、鼻观心,保持着讨喜的微笑,话当然是不多说的,这是师霁和周院长的场合,她能跟着来就是万幸了,存在感还是不用太强为好。 “小胡,来加点水。” 她不说话,但周夫人和周院长却对她有兴趣,周夫人难得从书房出来,坐在这里陪客人泡茶,不过,明显她丝毫不懂茶道,胡悦才喝一半她就添满,周院长面露心疼,师霁说,“师母,你别给她喝这个,牛嚼牡丹——这茶要一泡一泡的喝,这第二泡和第三泡混在一起,香味就杂了。” 杂不杂的,其实她确实也喝不出来,不过牛嚼牡丹这个评论是有些过分了,胡悦瞪了师霁一眼,又对周师母漾出笑容,乖巧地说,“伯母,厨房里需要帮忙吗,我也来打下手吧。” 从辈分来说,她是该叫师公师婆的,不过周夫人这个年纪,称呼按年轻的走再不会有错,周夫人欣然说,“好,我做饭不好吃,你能帮我就不客气了。” 她带胡悦进到厨房,“平时在家自己做饭吗?” “之前是在做住院总,没什么时间,有空的话,都会做的。”胡悦挽起袖子,娴熟地解开塑料袋开始洗菜,师霁应该很早就约了周院长,这明显是下班后新买来的菜,上头还带着水汽,塑料袋里有一方卤牛肉,看起来周夫人确实不怎么会做菜,这是买来佐餐的荤菜。 从菜量和菜品来看,这连家宴都算不上,顶多是可着人头做帽子的便饭,这个细节更佐证师霁和周家关系非同一般,他和周夫人说话的语气也很随便。胡悦往客厅看了一眼——师霁和周院长说话的表情,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她能感觉到不同,和周院长说话的时候,师霁要比平时更放松,很多肢体动作,他放松的肩线,往后靠在沙发靠背上的样子,也都证实了这一点。 看起来,周院长和他确实并不止是普通的师徒这么简单…… “很少看到你们师主任这个样子吧?”周夫人注意到她的眼神,笑着说了一句,胡悦一进厨房就主导了节奏,她反而只分到一些打下手的活,一边择菜一边看胡悦团团转。 一把空心菜,一块里脊肉,几个青椒,花菜、排骨、萝卜,还有一方卤牛肉这就是全部了,胡悦让师母择空心菜,动手把里脊肉斩成肉蓉,在剁肉声中聊天。“是,师主任平时,挺不苟言笑的,也没什么朋友,就是在院长家觉得最放松了。” “挺会观察的,”周夫人说,“师霁确实这几年是越来越少笑了……没办法,人都是会变的。” 年纪大了,都爱说以前的事,周夫人虽然一看就知书达理,很有学者气质,但遇到讨喜的小姑娘也喜欢回忆从前。“以前他们刚出生的时候,我和老周去探望他爸爸妈妈……那时候他就这么小,抱在手上,等到过了周岁就经常抱到家里来玩了。那时候大家都是住宿舍的,就是上下楼,我们家没孩子,我在大学当老师,寒暑假比较空闲,他们兄弟两个时常被寄到我这里来看着。那时候的师霁就这么高——” 她比了个手势,“小小的,非常可爱,和师雩一起,两只小狮子在我们家冲来冲去,把我闹得头疼,两个人一同笑起来,屋顶都要掀翻了……” 周夫人把菜篮放到水槽里,她露出一丝略带伤感的笑容,“这就是那句歌词了,那些回忆,都和青春一样,回不来的。现实,实在是太能改变人了,有谁能那么幸运,从年轻到年老,永远率真?” 胡悦已经把肉蓉调好味,她察言观色,特意少放了点盐,现在用筷子往青椒里填,这是有点故意拖时间了,排骨萝卜放到高压锅里,正在灶头上气,正好找点事做,不然菜好了汤还盛不出来。 “是啊,师主任的事情我也了解一些,他的性格可以理解……很多人遇到这样的变故都会性情大变,甚至还有些人会和过去完全斩断联系,就是想要一个新的开始。” “是啊,”周夫人看着胡悦,笑容多了一丝暖意,“你说得对,只要能放下,什么时候都能有新的开始,可什么时候能放下呢?遇到新的人,也许就放下了。” 从进门开始,她看胡悦的眼神就有点露骨,胡悦说要做饭,答应得也太快,这种考量的味道几乎已经明显得无法忽略了,如今终于说明,胡悦不禁有点尴尬,她想要解释,可周夫人根本不给她解释的机会,“师霁他性格怪,你也知道,命确实苦,这样的人需要一些温情,我和老周,都很希望他能有个新的开始,你是他第一个带来的女孩子。” 她对胡悦摇摇头,“不管是什么理由,我们总是对你另眼相看。” 这她还能说什么?胡悦把肉蓉塞好,转身去拿卤牛肉,借势摸了摸脸颊,还好,不是很烫。周夫人帮她把盘子摆好,“我看得出来,小胡,你不是一般女孩子——你有些超凡脱俗的气质,钱,肯定是不能打动你的。” 她顿了下,自己笑了,“唉,可现在的师霁,没了钱还有什么能吸引别人的呢?” “这不是还有脸吗?”胡悦本想装乖到底,这样周夫人还能多说点什么,但终于忍不住开口指出这明显的谬误。师霁靠的还不就是他的钱和脸? “他是长得好看,可你在乎吗?”周夫人却未慌乱,从容反问。 胡悦被梗了一下,她的表情已说明一切,周夫人看了一笑,“是啊,就是不在乎脸的人,才能和他说到一块儿啊。可,要是不在乎钱,不在乎脸,那他还有什么呢?” 除了不讨喜的个性和飘零破碎的过去,师霁还有什么呢?除非是那种天性喜欢治愈别人的圣母型人格,谁愿意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呢?谁会觉得这样的人有吸引力呢? 这是个胡悦无法回答的问题,倒是周夫人看着她缓缓笑了。 “还好,感情的事,总是说不清的,谁知道怎么就喜欢上了?” 高压锅上气了,周夫人转身关火,帮着胡悦把片好的卤牛肉装盘,拍拍肩膀,“差不多可以炒菜了吧。” 一晃又回到了考量她的节奏,“厨艺这么好,以前是学过吗?” “嗯,”胡悦知道周夫人的意图,她稍微给予配合,“我们家以前有人是做厨师的,小时候我一个人在老家住,要自己照顾自己,所以学了一些做饭……” “一个人在老家住?你父母呢?” “他们在外打工,我们家出身比较一般,供我上学也吃力……” # 排骨萝卜汤、冷切卤牛肉、青椒酿肉、清炒花菜、凉拌空心菜,四菜一汤,说不上多丰盛,但也体体面面。胡悦和周夫人来回端菜,把饭桌收拾好了才叫两个男人过来吃饭,周夫人拉开椅子埋怨,“和大爷似的,饭都不会自己装。” “这不是要陪师霁吗?”周院长为自己解释,周夫人说,“都是自己人,客气什么?你就是懒。” 她看看手表,“在做饭上花太多时间,晚上还有个会,我随便吃点,你们随意。” 是真的把胡悦当自己人了,装点饭随便吃了几口,就进房去了,胡悦有点尴尬,周院长和师霁倒都习惯了,周院长还问,“你们在厨房聊得好开心,都说什么了?” “我们在说做菜调味的事情。”胡悦笑眯眯地说,“伯母让我少放点盐。” 周院长伸向青椒酿肉的筷子顿时拐到卤牛肉方向,师霁神色不变,夹起青椒酿肉送进嘴里,过了一会儿又吃一个,周院长忍不住问,“不淡吗?” “还行吧。”师霁的语气不咸不淡的,好像还有点淡淡的嫌弃。 周院长半信半疑,自己夹一筷子吃,眼睛微微瞪大,忽然举手敲了师霁的手背一下,这才赶紧多夹几个到自己碗里,“你这小子。” 又问在一边偷笑的胡悦,“这么会做菜,以前学过厨师啊?” “家里有亲戚以前开过小饭馆。”胡悦只好又说一遍,周院长很赞赏,“好好好,女孩子就是要会做菜,以后才好嫁人。” “您这都是多少年的老观念了。”师霁说,他的情绪似乎不高,扭头喊,“师母,老师他偷吃卤牛肉——” 周院长连忙求饶,“好好好,不说这些,不说这些了。” 他兴致不错,不再说这些暧昧的话题,也很关心胡悦,“你老家是哪的?在s市生活得还习惯吗?现在经济怎么样?我知道,我们做整容的都有钱,不过,小医生还是苦一点,师霁有没有带你去他的私人医院做啊?” 一顿饭只字不提李小姐,看来是刚才两人谈出结果了,胡悦不禁暗想:师霁要是不想她参与对话,何必还带他来?他明知带个女孩子上门,周院长夫妻会怎样看,这准媳妇查家底的待遇,可以说是‘自作自受’,师霁是想什么,真想给现在最接近父亲的长辈相媳妇? 还有周院长…… 有师霁在,她没有太跳,吃完饭就和师霁一起告辞,周夫人特意出来送她,让周院长多看了她好几眼,进了电梯,胡悦才问,“院长怎么说?” “皮瓣肯定不能就这么移除。”从师霁的表情来看,这个答复是让他满意的,“米主任也耐不住寂寞,这是我们没想到的,老师一会就会给发热科的江主任打电话,李小姐的案例,是十六院今年的重点案例。值得专家会诊,也要尽一切可能保住手术成功的希望。” “江主任是院长的人吗?” 师霁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不是嫡系,但是个不错的医生。” 不错的医生,也就意味着他会尽可能保住移植的希望,这是正常的处理方式,但胡悦并不是满意,她觉得师霁也说不上多放心——发热科、感染科多科会诊,说起来当然很豪华,但会诊这种东西,当过医生的都明白个中三昧,有太多东西是很微妙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到最后下决定的还是主管医师,如果米主任坚持要切除皮瓣,江主任在找不到发热原因的前提下,敢不敢死保? 但,周院长的做法也无可指摘,能为一个病人做到这样,也是给足师霁面子了,师霁暂时离开十六院,背后一定有安排,说不定周院长现在也确实没法让师霁回来,这是现实世界,不是小说,如果他有大杀招,早就用了,何必要等到换届选举以后再说?要他现在想出办法折腾掉调查委员会,这就是要求周院长绞尽脑汁修改计划,他没有必要做到这样。 现实真是会改变一个人的。胡悦忽然又想起周夫人的话,周院长当然不是个坏人,但,院长做久了,可能已经不记得医生的感觉了。 “你在想什么?” 师霁问,打破了她的迷思,胡悦说,“我在想……” 她在想,原来周院长是这样的人。她在想,他到底知不知道她的身世,如果是他把她弄进十六院,又是为什么,纯粹的同情吗?不,周院长的性格她已经有点了解了,十年前的凶案,如果凶手是师雩,而且师霁和周院长都参与了包庇掩护的行动,他不会把她弄进十六院,安排到师霁身边,这么做非常的危险。 而如果凶手不是师雩,那周院长也不会基于同情对她做这样的关照,她的身世是很可怜,但周院长做太久医生,心肠已经很硬了,看起来他并不会这么多愁善感,有这样的同情心。 但,如果不是周院长,是谁让她通过十六院的面试的呢? “我在想……” 她的思绪收了回来,要处理的事太多,不妨一件一件的来,胡悦注视着师霁,慢慢地说,“你为什么问我在想什么。”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但却是接住了师霁的翎子,他没有作声,只是惯例白了她一眼,好像在说:就你能。——她在想的当然就是他在想的,所以他才会问。 “你没和院长说吗?”在重提此事以前,胡悦问,“那个达先生的事情,还有常医生的实习生的事?” “不必说,”师霁摇了摇头,“老师是老派人,不喜欢轻易变更计划。” 也是对病人没有那么在乎了吧,家宴上的笑,并不能掩盖现实的冰冷,周院长终究是活在现实中的人。胡悦默然了一会,问他,“那你觉得,用哪条线索好?” 一样都是口耳相传得来的线头,也一样都很值得相信,至少胡悦相信达先生是有这个能力的,一如她相信常医生的实习生一定也过着不怎么开心的日子,如果可以不背锅,还有机会换个老板,他们应该也很动心。只不过两条线索也都有风险和代价,常医生这条线,风险大一些,底层小实习生就算给出证言,也要看调查委员会是否会强压,而想用达先生的关系的话,也就意味着,任小姐的腿…… 师霁和胡悦一前一后地上了车,师霁一直都没有说话,开了一段才说,“我没想到你把达先生也算在了选项里。” “你是说……我应该想保住任小姐的腿?”胡悦微怔,她不否认自己被师霁说得有点负疚感,但思忖了一番,仍是摇头道,“说实话,我觉得……就算现在不联络达先生,其实任小姐动那个手术也只是时间问题。” “你是说,她真的那么狂热的想要追求截肢手术?” “不是,我是说达先生对她的控制真的非常的厉害。”胡悦说,“你想想他的话,仔细的想想。” 一个医生总会有无能为力的案子,而胡悦不否认自己是比较偏心李小姐,“能两个都救,当然想要都救,但如果这个真的救不过来的话……那也只能达成她的心愿,不让她因此受到更重的损伤了。这至少也算是契合她审美的结果吧,任小姐会很开心的。” 她叹了口气,又勉强振作起来,“这是更现实的选择——你不是总叫我现实一些的吗?” 师霁的确日常嘲讽她过于圣母,总想要改变全世界,可现在她开始有限度的妥协了,他的脸色也不好看,踩油门的力度似乎都因此变大,车辆在寂静的街道上飞驰了一会,遇到红灯时,他才下了决心。 “卫计委、十六院。”他的语气冷冰冰的,好像在和她赌气,“要解决这件事,这两个切入口,一个都不能放弃,常医生那条线,你这样去做……” 第117章 八卦.暗涌 【芝芝~~~你在忙吗?】 【悦悦!】 【你终于活过来了!】 【我还以为你都不用这个微信号,也不回我们十六院了呢,都一周了连个消息都没有,好想你哦!又不敢打扰你,就怕你在忙什么重要的事~】 【你最近怎么样啊?什么时候回来?重要的话还要再说一遍,我好想你哦,亲爱的!】 明明一个人在停职中,一个人正在上班,但谢芝芝回消息的速度却比胡悦快得多了,一看就知道今早没跟台也没出门诊,是在办公室录病历。【你最近心情怎么样啊?还好吧?怎么这就不回我了?】 人人都爱八卦,只是爱到谢芝芝这程度的也很少见,这么坦荡的反而有点可爱了,胡悦忍不住笑。【你打字这么快,我怎么回得过来——最近科室里气氛怎么样啊?】 说起来只走了一周多,还不到半个月的,但工作这么紧张,一天有时候和一辈子一样长,手术五六台,全跟下来就像是脱了一层皮,比起来,人事方面的进展就慢得多了,时间好像是凝固的,调查委员会到现在都还没走,【很烦啊,每天找这个谈话,找那个谈话的,也不知道到底都在问什么】 问什么,那不是很明显喽?问的就是师霁的把柄啊,现在人都摒出十六院了,周院一副风雨飘摇的样子,师霁在十九层盘踞了十年之久,享用了十年的特权待遇,如果有人看他不顺眼,这就是最好的出手时机,委员会只要耐心的等,总有人会送上门。——现在可能还没到时候,真正的高峰期应该出现在换届会议前,毕竟,换届会议以后再爆料,那可就是49年入国军了,周院长连任不连任,这些事都没用了。 【有没有调查出什么啊?】 胡悦找谢芝芝,大概也就是为了打听一下这些事,她问得并不隐晦,谢芝芝答得也很直白。【这个,就算说了,外人也不知道吧……不过,委员会好像对马老师很有兴趣,毕竟,这几年师主任和她接触也比较多喽】 马医生的确常年出借自己的助理帮师霁,这要严格的说,也许违背了科室内部的一些人事规章,这种事一向是可大可小,不像是医疗事故那样,会有明确的负责人,真要往大了说是可以给师霁带来麻烦,不过,想要压下来也很简单,这得看调查委员会能找到多少愿意作证,或者,说更直白一点,愿意选边站的人。 【也不是很简单吧,毕竟,当时的住院医,现在很多都去私立了,留下来的几个也是主治医师啦,以前能当上住院总,虽然也是熬了几年,谁都没有你这么快,但是,这也说不清他们私底下有没有走过师医生的路子……】 走过路子,就有香火情,手里也留下了凭据,以后就是师医生的人了,至少在这种时候,不可能站出来针对。至于其余常见的突破口,什么和女病人关系暧昧、私下行医、索取红包回扣、医疗事故……这些事,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编不出来的,只是很多医生的屁股都不干净,出了纠纷,多数是科室内自行私了,调查委员会掀出来总不光彩。 但师霁行医这么多年,争议案例不是没有,多数都是求美者对效果不满意,要求做修复的,这实在说不上医疗事故,和女病人之间,也是人家想要搞定他的关系,这么多年来,更是从来没人成功。甚至有几个经常到十九层来闲坐着的前客户,听说调查委员会停职师霁的事情以后,对委员会大为反感,见面总是冷眼相对,甚至往医院投诉委员会干扰正常就医秩序都有。 说是私下行医,人家的确开了医院,一切合法合规,再说这种事,捉贼拿赃,师霁没被当场捉到,凭传言是没有用的。而用屁股想也知道,人家一个高端医院开着,几亿身家的人,怎么可能私下随便给阿猫阿狗打针,真要说有上门打针的,那服务的对象肯定也非富即贵…… 这个思路比较可怕,再往下想,容易让人胆怯——想要搞掉周院长的势力,背后肯定也是有靠山的,卫计委没有人,不敢来图谋十六院的院长位置,但谁知道师霁的人脉,最高能碰触到哪里? 对大医生,事情不敢做绝就是这个道理,师霁要是真有问题,那是另一回事,秉公办事谁也说不出什么不对,但莫须有甚至是栽赃陷害,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这些道理,小医生未必都懂,但看表现是看得出来的,【其实他们也就是都在查不规范的事情,要说特别针对师医生,那也……】 特别针对师霁这是没得辩解的,谢芝芝的意思胡悦是懂的,【可查了这么久,查出什么别的不规范没有啊?别人的事情一大堆,全都查不出来,师主任就因为身边没有助理医师这就被停职了,事情都调查清楚了也没通知他复职,还说不针对,说不过去了啊】 【别人的事情一大堆……你是说谁啊?】 抛出去的翎子谢芝芝哪有接不到的,【你是说常医生啊?师主任真是因为常医生被停职的吗?】 【我就是说,他的事情实在是太明显了,而且人家那个病人,卫计委也有关系的,怎么到现在还没被停职?】胡悦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抛翎子,【公立医院水实在太深,要不以后你和我一起到j's做算了,芝芝,你说好不好?】 【你以后都在j's,不回来了吗?】如果两人面对面,谢芝芝现在一定是一阵夸张的抽气,问题当然接二连三,【师主任也不回来了吗?真的假的啊?不至于吧,这……怎么说也是十六院啊!】 【这么不公平,怎么回得来?】胡悦还在不停地抱怨,【我就是气,这么走,让常医生笑到最后,真是人世间都没有一点公平可言了】 【唉,当时说常医生的住院医对他有意见,你又没听我的话!】 聪明人说话,潜台词都是心照不宣,j's的高薪,谢芝芝要说不动心是不可能的,女医生,事业心如果不是太强,做到主治医师,出来进私立拿个五万十万的保底薪水,皮肤科医生是真的美滋滋,就算十六院内部的斗争风雨未歇,胡悦照样有筹码让她心动,她简直不要太配合。【人家病人,卫计委那边可能有关系,但扛不住这边调查的时候,住院医都是套好的口供,而且你们又被停职了,和和稀泥,找不到证据,又没闹出大事,那边也不好处理啊……】 【芝芝……】胡悦的消息回得飞快,【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吊我胃口啊……】 【算啦,谁让我最喜欢你了,】谢芝芝发了几个表情包,这才捂嘴轻笑,【我把微信给你,你们认识一下啊,怎么说也都是同事……】 常医生手下好几个住院医,到底是哪几个有意见,胡悦并不知道,也不便去亲自接触,非得谢芝芝居中牵线不可,也少不得事先言明,【不过,他们靠过来,可是想着要转个组的……】 要安排这件事,那就非得在科室里有能量不可了,要是师霁胡悦师徒想着过把瘾就死,只是想把常医生拉下水陪葬的话,恐怕是没有多少人愿意陪着玩的,常医生虽然是个人渣,但至少也是个老板,总比没有老板接收来得强。 【十六院,毕竟是三甲医院啊,芝芝】 胡悦的回复,看似八竿子打不着,可却意味深长,对谢芝芝来说一听就懂,她会意地一笑,手底下已拉了群聊,【其实你们都应该是认识的,这个是小宁,小宁,这就是悦悦的微信号了】 【小胡……】 【宁姐,没想到在这时候加了微信了……】 两个人经谢芝芝中介,对彼此的意图都是心知肚明,怎么商谈无非是措辞的问题,谢芝芝心中满怀豪情,最后看一眼对话框,这才关掉软件,转头看看马医生和戴韶华,在心中将几方实力略一掂量思忖—— 想了一会儿,她微笑起来,像一只灵活的小兔子似的跑到戴韶华身边,“韶华,中午我们吃什么呀——” 而此时,在办公室另一角,宁医生却同时在几个对话框里忙碌地键入文字。 【是,其实,这件事,我们心底也是站在胡医生你这边的,只是,你懂得……】 她打完省略号,又切到了另一个对话框。 【嗯,我知道该怎么说了,我会和胡悦说的】 【是的,希望一切顺利】 【常老师】 … 第118章 局 “你和达先生最开始是怎么认识的,网上聊天吗?” “嗯,那时候网恋其实已经挺普遍的了,我同学他们都很流行在网上处cp,学校管得严嘛,男女生说话都管,但回了家就管不住了,做作业怎么可能不用电脑和手机呢,我记得那时候还没有iphone,都是java系统,上我们那个论坛有时候还不是很稳定……就是在那里认识的达令,我们有一个群,同市的爱好者都在一起聊天,也有人张罗线下聚会。” 可能是因为她的爱好,也因为她大部分时间呈现在人前的残障状态,显而易见,任小姐在现实生活中的朋友并不多,胡悦肯听,她的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他们也叫我去,因为……可能是因为我有发照片在群里吧。” “虽然我自己不觉得自己好看,但每个人的审美都是不一样的,可能群里挺多人还是挺看重我的。”任小姐说着不禁也笑起来,有点小得意的样子,胡悦说,“怎么不美呢?我觉得你很好看——每个人都会趋向于觉得自己好看的,很难想象一个人的审美会和自己原来的长相背道而驰。” “我也不是觉得我什么地方都不好看,就是……怎么说,就是我也好看,但是我也觉得那些我喜欢的东西好看,这个不矛盾的啊。” 说是来查看自体脂肪恢复的情况,但两个人聊起来就没完了,任小姐顶着还在肿胀期的双唇回忆,“后来他私聊敲我,叫我别去,他说我还小,还在读书,群友人员组成很复杂,有一些人已经进社会了,万一被盯上了,有危险什么的,那就不好了。” 说到两人相识的过程,她的甜蜜是看得出来的,“其实那时候我也很犹豫,毕竟还小嘛,也是担心,万一见网友遇到危险了呢,万一……真的有那种人把我带回家,直接把我做成那种……你懂的……就是他们喜欢的形态呢……” “达先生考虑得还挺细致的。” “达令一直都很会为人着想的,”任小姐有点得意地说,“后来就自然聊得多了,他也把他的事情和我说,他在读大学,家里也是s市的,还把家里做什么的,在哪里读书都和我说了……就觉得,和他很聊得来。” 像是你这样的女孩子,遇到达先生,怎么可能聊不来呢?胡悦停下按压嘴唇的手,笑着问,“有定时按摩吗?成活情况现在看还行——后面,是怎么见面的呀?” s市的有钱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要说从共同的社交场合着手,希望渺茫了点,毕竟任小姐是个学生,而且和父母关系疏远,祖母年纪也大了,应该不太会带她出去社交。不过,大学生和中学生的生活还是有交叉的,只要知道在哪里读中学…… “我们学校是附属中学,和大学在一起的,他来那个大学打辩论赛。”任小姐笑了,“刚好打完我们也放学了,就顺便见了一下,聊了几句他就叫我赶快回家,说怕我奶奶担心……” 两个人年纪相差,说大其实也还好,不算太耸人听闻,从做网友的时候就投缘,见了面,任小姐也不反感达先生的长相,甚至觉得很帅,擦出火花以后,这恋爱想不谈都有点难。是达先生一直说不着急,慢慢来,“他说我家里没什么人管我,就他来管我,我想去找他都不许的,给我布置功课,要检查完不耽误才能约会。” 任小姐这种放养的小孩,在青春期是最容易闹出幺蛾子的,无心向学、成绩下滑,甚至是离家出走搞对象都有可能,任小姐是运气好,遇到达先生,反而谈恋爱以后变成乖小孩,双亲虽说管得少,但也都知道达先生的存在,而且对他印象非常好,都觉得达先生虽然外形不佳,但实实在在是个好人,再加上达家的钱势丝毫不弱于任家,任小姐和达先生出国留学,都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现在就更不会拦了呀。我都这样了,他还肯和我在一起,真爱啊。”任小姐比了一下轮椅,她今天出来其实没把左腿绑缚起来,但经年的绑缚,让左腿显著的瘦弱于右腿,藏在裙裤里也根本都看不清。“达令也花了很多功夫来说服家里,我也不知道他怎么说的,他妈妈本来在我坐轮椅以后是很反对的,但现在也答应了。” 她浮现幸福的微笑,即使红肿双唇,破坏了五官的和谐,但眼底闪烁的星星还是好看的,“反正,事情交给达令就没问题了——” 达先生是很会照顾人,这也正常,喜欢照顾残障人士的慕残癖,怎么可能不会照顾人?任小姐只要听达令的就没错了,出国、回国、同居、婚礼,一步一步都在筹划之中,只有截肢手术,是很少见的达先生不怎么赞成,但她一直都有的强烈愿望。 “也是为婚礼着想,我们平时是很少和亲戚往来,但婚礼定在马代办,我不可能一直都穿长裤啊,再说,那么多亲戚来来往往,我爸妈……应该也都会来吧,还有我奶奶,那都是和亲戚啊。” 任小姐之所以不考虑家人对截肢手术的反应,就是因为在家里人心中,她是早就因意外不得不截肢,已度过了惋惜阶段。现在她要考虑的是谎言如果穿帮,家里人的责难,“其实本来在国外就想真的做掉的,是达令不让,说奶奶把我交给他,我出事了他没法和奶奶他们交代……” 没了达先生的帮忙,任小姐什么都做不了,连故意说生病截肢,都是拣达先生回国的空档擅自宣布,也因为有达先生回来监督‘手术’,家里人才放心地不过来看着。这件事让她被骂了好久,但任小姐觉得还是值得的。 “他就抱着我说,以后可以走到哪里都坐轮椅了,开心吧?以后走到哪里就真的都是我照顾你了,开心吧?” 回忆起当时的对话,任小姐犹带甜蜜,她笑了,“其实我知道,他是会很开心的,他真的很喜欢左腿残——我们都有各自的偏好,他的口味还好啦,不是很重,有一些喜欢胸以下高位截瘫的,那这个我就无论如何做不到了……” 甜蜜的对话,却因当事人独特的审美,仿佛成为超现实主义的恐怖片对话,胡悦就当自己没感觉到这份荒谬和违和,拉家常一样地问,“那你自己呢,喜欢怎么样的?” “你知道我奶奶……其实,我一开始是没有特定的喜欢类型的,只是发现对于这种画面比较有反应而已,就像是,你们看到美女一样,那种心头一动的感觉,我看到残肢的时候也会有这种,被戳了一下的感觉,有点上瘾,想要多看一些……” 这种审美异常,不管是不是天生的,等到察觉的时候,发生都发生了,能选择的最终也只有接受,怎么从对这种画面有反应,过渡到自己明了自己就是有这方面的癖好,以及萌发了截肢的念头,这自我认识、自我成长、自我和解的过程都可以出书了,任小姐说得比较含混,“对我来说,左右腿其实都可以,达令喜欢左腿,那就左腿好了。” “你们谈恋爱也是够不走寻常路的了。”胡悦开始收拾桌面,她笑着说,“别的男女朋友都发自拍,发点裸照什么的,你们呢,怕是要互发一些更奇怪的照片啊,你以前读书的时候,把自己的腿绑起来是不是第一件事就是给达先生发自拍?” 那时候iphone大概已上市,微信还要差几年,不过互相发照片已经是所有情侣的常规操作了,任小姐惊喜地叫,“你怎么知道啊?” 我不但知道这个,还很想问问你,知不知道他如果真的为你好的话,是绝对不会建议一个发育期的女孩子把自己的腿绑起来? 但,和任小姐不能说这个——有些时候,并非是悲观主义,或过于现实,胡悦现在渐渐有点明白师霁的感觉了,局面已经是这样,当一个人像达先生一样聪明,又一样有城府,而另一个人像任小姐一样天真的时候,当他们在任小姐才十三四岁,对人生毫无概念时就相遇,而任小姐本身也留出了足够的破绽供人乘虚而入的时候—— 用十年织成的茧,怎么可能被一剑切开?任小姐就像是那只深陷网中的蝴蝶,胡悦越看越清楚,但达先生做得太聪明,滑得不留手,她能说什么? 心中不是没有不舒服的感觉,甚至有点痛惜,就像是看到一只小兔子,最纯真最可爱的那种,在本应无忧无虑的年龄,却没人守护家园,让她被叼走了,一口一口慢慢吃掉。胡悦当时冲口说要用达先生的时候,满心只想着李小姐,而她现在终于忽然理解了师霁的不快,恨不得打自己一个耳光。她也许无能为力,但绝不能从任小姐的尸体上分一杯羹。 “达先生总是为你好的。”最终,她也只能这样说,而任小姐回以一个大大的微笑,好像在说‘这就对了’。“所以他不赞成你做截肢手术,你为什么却在这件事上不听他的啊?婚礼什么的,你怕暴露秘密,就和他说,让他改一下好了啊,让他给你打掩护嘛。” “这个不一样的,他是心疼我,怕我受苦,但我是真的喜欢——而且这个掩护万一失败了呢?如果家里人知道他一直这样纵容我,我家里人不说了,要是婆婆知道我不是生病切掉,是自己喜欢装,她肯定觉得我有病啊!” 要是几句话就奏效,任小姐恐怕早被说服了,她曾有的一丝动摇,现在自己说着说着似又消失不见……或者,观察得再敏锐一些、再仔细一些的话,她那天的那么一丝动摇,可能是回家后就消失不见了。 胡悦放弃了,达先生敢放任小姐和她接触,就是笃定她不可能动摇到任小姐的念头。一个人可以把一件事筹划上十年,做得这么周密,他的聪明坚忍也不容侮辱。胡悦自己就是差不多的人,她对达先生充分尊敬,笑着换了个话题,“先再想想吧,考虑一下,不着急,你的嘴唇还没做完呢——对了,你的嘴,婆家不会有意见吗?达先生和我说,他有亲戚在卫计委……” “哦,那是他叔叔。”任小姐轻松地说,“不过我那天和你说的,不是达书记——那都是婆家的关系,其实说起来我们两家都是认识的,我继父在……” 她说了个单位,随便笑了一下,“卫计委的事,都是小事情。” 卫计委都是小事情,更何况说附属医院?难怪达先生做得这么小心,滑得沾不到手,胡悦点头微笑,“知道你们两个是门当户对,天生一对……” 她又问,“那他求婚了没有,什么时候求婚的?——你们的婚礼定在什么时候啊?” 这些事,任小姐爱听也爱说,具体时间都给回忆得清清楚楚,“求婚就在两个月以前啊——” 两个月以前,嗯,那时候恐怕就已经物色好医生人选了吧,达先生应该确实也是疼爱任小姐,总想要做个万无一失的手术——这还不止,还有后续的呀,只做嘴唇怎么够呢,任小姐总还是需要一个听话的整容医生的…… 胡悦漾着笑,送走了任小姐,转到师霁办公室和他闲聊几句,走出来和宁医生发微信。 【你们的顾虑其实我也很明白,宁医生】 【你放心,这肯定是不会让你们承担责任的,不会要求你们出来主动举报常医生的,就是希望,如果我们这边找到机会的话,你们能出面当个证人这样子……】 【对,目前是有这个打算,这件事总不能就这样下去啊……】 胡悦一边想一边慢慢地打字,【公理、正义什么的,总是要得到声张的呀……】 第119章 套路 “你今天被谈话了没有?” “午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被叫过去了,搞笑不啦?我说你们让不让人吃饭的,我一上午三台双眼皮手术,下午五台,中间一小时你不让我吃饭不让我坐一下,下午的手术做坏了是不是就要来调查我了?” “是不是?好笑不好笑,医院是要关门了还是怎么样?一个调查委员会,来调查了一个多月,调查出什么没有,该停职的不停职,不该停职的,停职以后呢?也没见到调查出什么问题啊。回扣吃了没有?红包拿了没有?调查报告不出么,成天问这个问那个,上次把马医生都问恼火了,马医生讲,是咯,师主任是一直在用我的助理咯,但有什么规定这个是不允许的吗?” “马医生真的这样讲了?” “是真的呀,吵得外面都听到了——马医生为人是好的呀,师主任是一直在用她的助理,个么都这样了也没有卖掉师主任。说实话,师主任对她是有点刻薄了。” “刻薄那也说不上吧,师主任是主任呀。” “那不也是刚升的主任……” “那不能这样讲的,师主任……长得帅呀……” 几个人彼此看了一眼,发出一阵心知肚明的笑声,有人又压低了声音,兴致勃勃地说,“哎,你们听说没有,张主任在院务会上抗议了,说是调查委员会严重干扰我们日常工作——” “真的吗真的吗!” “张主任太帅了!哇,不愧是我们主任啊!院里怎么说?” “是不是师主任想要回来了?都查了这么久了,没问题的话,怎么都该回来了吧。” “我就不懂了,师主任回来干什么啊?不是都说他在外面都自己开了医院了吗?人家至少几千万的家产,如果是我就不回来了呀,十六院有什么好啊,怎么可能拿得和他自己开医院一样多。” “这你就不懂了,师主任现在还是副主任医师——” “不是,你们没听说吗,师主任他们在做的那个大项目病人一直在感染,面部修复那边的刘医生罩不住了,然后他们又不让师主任回来给她治,很可能移植会因此失败,所以师主任他们才很着急要回来。” “真的假的呀?” “如果是真的的话,那委员会也太过分了吧,那个姓常的还人模狗样,每天上班,师主任这个是有原因的呀,还不让他回来?” “何止不让他回来,听说还想直接切掉人家的移植皮瓣——本来很漂亮的小姑娘,被硫酸烧伤,家里也没什么钱,只能做一次手术的,刚开始感染就要切移植皮瓣啊。” “啧啧啧……” “过分!没良心!恶心!” 到底都是医务人员,不管对师主任是什么看法,说到这里,没有不生气的。这样的流言在十九层渐渐蔓延开来,由下而上,在医生护士行走间交换的耳语中,也在他们望向调查委员会的眼神里。舆论这东西是说不清闹不明的,但又确实能给人们带来压力——在这种还有事业单位风气的机构里,群众的力量依然能让人不安。 随着‘谣言’越传越远,调查委员们脸上的笑容似乎都没那么明媚了,而当‘谣言’越来越有鼻子有眼的时候,领导们也有点坐不住了。 “最近,调查委员会有同志向我们反应,日常工作受到了很大的限制。”在月例会上,张主任强调,“平时在茶水间也经常能听到议论他们的声音,委员会已经把这个现象往上反映了,所以我也在这里声明,委员会来这里是为了调查常医生的医疗纠纷——” “嗤……” 十九层的医务人员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扣掉护士也还有二十来个医生,这时候有人发笑,尤其是调查委员会还有人在场的时候,气氛就有点尴尬了,摆明了是有人给张主任没脸,而调查委员会的同志也不满意,“张主任,我们不是来调查单起医疗纠纷的——” “都调查了一个多月了,还调查不出真相,这还好不是来调查单起的,要是来调查常医生这个事情,工资还不真是白拿了?” 刚才那一声笑,还很难说是谁发出来的,可现在话都说出来就不好遮挡了,众人的眼神纷纷投向会议室角落,张主任皱眉说,“胡悦,你不是被停职了吗?怎么又跑到医院来了?” “都停职好几个星期了,以前委员会在科室调查最多都是两星期就走的,我也想知道,到底师主任和我有什么问题这么复杂,三周都没调查出个所以然来,报告都不给一份。” 老事业单位,业务上的矛盾最终演变为家属到办公室大吵大闹,不要个说法不肯走,这其实很常见,十六院有事业单位的作风,也就有事业单位特色的斗争,住院总悍然杀回来要个说法,看似是越级挑衅了张主任,可张主任没有生气,反而是委员会的人脸色不好看。“你这个小同志,让你停职检查,你还来工作场合闹事?” “我这是闹事吗?要个说法也算闹事了?” 被停止了三周,胡总没胖没瘦,气势不减,在委员会跟前依然是那个牙尖嘴利咄咄逼人,初生牛犊不怕虎,惹人厌的小年轻,她举起手机寸步不让,“说法要不到,我还要去纪委检举呢,你们这是检查吗?分明就是被常医生买通了来打压我们的吧,医疗事故一开始调查就把我停职,师主任为我说句话,也把他停职,问题调查出来没有?调查活动等到什么时候结束?是不是要等调查出问题,把纠纷栽到我身上才算是结束啊?” “胡悦,你不要胡说八道!” 从张主任说调查委员会是为了来调查常医生的医疗纠纷,常医生的眉头就没有舒展过,如今对话的方向更是让他勃然大怒,站起身立刻呵斥,“你血口喷人!什么医疗事故,那是医疗纠纷!” 他还是有政治敏感度的,胡悦话里的小套路都没放过:医疗纠纷和医疗事故,差了一个词,意思可就差得大了。纠纷是还没定性,事故可就定性了。“你不要自己被停职了就出来闹,胡乱攀咬,这个调查是这个调查,查出来是什么结果,该承担责任的人自然会承担,你们的调查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一个主治医师哪来这么大的能量?” 他没能量,但是他岳父有啊,众人一阵嗡嗡的低声议论,看着常医生和调查委员会的眼神都有些异样,胡悦冷笑着说,“能量?这能没能量吗?该承担责任的人,说的是你手下的助理吧?” “你——”常医生气结,“胡悦,你这个人有问题!你有证据吗这么胡说八道!” “谁说我没证据?”胡悦说,她今天看来是豁出去了,一点也不像是平时那个笑口常开,谁都觉得没脾气的小姑娘,看起来充满了一往无前的气势,“你自己什么习惯心里没点数吗?常医生,你今天敢不敢和我站在这里对质,你敢不敢保证这个安眠药不是你开给病人的?” ……这都什么和什么,看起好像是生拉硬扯、模糊焦点,但大家都是单位里混的人,倒确实是能把握到胡悦的逻辑。——常医生开安眠药这个纠纷,如果连胡悦都能查出来确实是他开的,但委员会却迟迟没有就此调查,甚至是并不重点调查常医生,而是针对性调查没有什么问题的师霁和胡悦,那毫无疑问,这一波的自查自纠、整顿风气的调查活动,其实就是某一小撮人用来排除异己的工具,而常医生的后台即使和调查委员会不是直接的指使关系,也必然存在着某种程度的交易,否则,为什么常医生都已经得罪了有卫计委背景的病人,却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现在的局面颇为玄妙,对话虽然没逻辑,甚至没有任何人在公开场合上谈论过此事,但胡悦的说法却没人不理解,偶有几个实在是落伍的人,低声询问一下同僚,也都能在只言片语中意会过来。随之兴致勃勃又提心吊胆地旁观着胡悦和常医生的对碰:按道理,是碰瓷了,住院总没资格和主治医师对话,但师主任是副主任医师,由他出面的话,那又太给常医生面子了,而且,也缺乏转圜的余地,如果胡悦输了,师主任还能再出来一次,一开始就是师主任……难道师主任没获胜的话,周院就要亲自下场了吗?这可是换届选举的关键时期! “如果我能保证安眠药不是我开给病人的,我平时没有你空口说的所谓不良习惯,那你怎么办?” 常医生看来是气急了,不怒反笑,盯着胡悦缓缓问,“你赔偿我名誉损失吗?你是师主任派来的?” “我是自己来的。”胡悦气势顿时一挫,但很快坚持地说道,“如果不是,那我肯定接受处理,我倒是要问一下常医生,如果我说的没有问题呢?你准备怎么办?” 常医生一怔,他犹豫了一会儿——也就是这个犹豫,让别人看到了他的底气其实不是那么足,“……那我肯定也是虚心接受处理,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双方话说成这样,确实也是没什么好说的了,不管委员会这次来,是不是调查常医生的问题,如果当众对质的结果是常医生确实有问题,那委员会不处理常医生也就没理由继续调查别人——甚至可以说,如果对质的结果是常医生这方输了,那委员会也就没有再在十九层待下去的必要了,气势已泄,目的完全暴露,还留着不走,这纯属丢人现眼了。 而如果胡悦的说辞被驳倒,那……只怕是连师主任都护不住她,不,甚至是说只怕连周院长都护不住这两个,如果说得过一点,很可能周院长都要被他们两个连累——换届选举,可就近在眼前了…… 正是因为换届选举近在眼前,所以才要再逼一逼,也幸好,那个女病人的状态确实是有起伏,否则,还真是让人不能放心。周院为人素来深谋远虑,把师霁都逼走了,他依旧不动声色,别说岳父,连他都不能放心。 常医生掩住喜色,看也不看宁医生,这步棋,下得很早,也很久,戏更是做到了十足,胡悦正是上钩了才会怒闯月会,现在没必要露出端倪,让她产生疑心——不过,到了现在,胡悦也没有退路了,刚才自己那有意的犹豫,常医生觉得是点睛之笔。 他依旧生气地逼着胡悦问,“你的证据呢,拿出来啊。” 他几乎可以看到胡总脑子里的思路:连助理医师都肯出面指控常医生,这是可以把他掀下马的大动作,但这件事需要一个人挑头,想要躲在幕后操纵这是不可能的。胡悦亲自出面,就是为了给宁医生吃一枚定心丸,现在,从方方面面来看,都到了请出助理医师,揭盅打脸的时候了…… 两个人吵架,当然是当门对面,胡悦生气起来是很吓人的,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连常医生看了心里都有点怂她,他不无提心吊胆地等着胡悦掉入陷阱的那瞬间,也是他能彻底放下心的瞬间—— 但,却等来了胡悦唇角莫测高深的一缕笑意,常医生注视着她眼角挤出来的那一点点笑纹,心底蓦地一沉,没有缘由,纯属直觉,他心中闪过了一句—— “糟了,中计了!” 第120章 和我斗 【常医生,这次还是开两瓶安眠药吗?】 【嗯,多少钱我转账给你】 【常医生客气了,小事情不用算钱的,下次叫患者来开药的时候把处方单补一下就好了】 【还要补处方单这么麻烦的?】 【最近卫计委出的新规定,安眠药一定要处方才能开的,麻烦常医生了,要么以后叫病人自己来开好了】 【病人单独开有点麻烦的……不过,既然是这么规定,那也没办法……这样吧,这两瓶药用完以后,以后都叫病人自己来开算了】 【好的,麻烦常医生了】 “截图我已经发在我们科室群里了,常医生,这是你和十六院隔壁回春大药房刘药师的微信对话,我想,你应该不至于会否认吧。” 胡悦晃了一下手,操纵幻灯片读取到下一张图片,上面还是大同小异的微信对话截图,还用红圈圈出了关键词,【病人】、【处方】、【补处方单】——任何人都无法否认,这微信对话截图极为有力地佐证了胡悦的指控:常医生常年在给本无必要开安眠药的病人开安眠药,而且极其严重地违反了医生的操作规范,绕过医院病房擅自开药、用药,甚至不录入病案,而这样一来,那起糊涂了帐的医疗纠纷,究竟孰是孰非,也就一目了然了。——这个药,肯定是常医生开的,而且,病人和当时的住院总,也就是胡悦本人,肯定也毫不知情。 “根据回春大药房的刘医师回忆,常医生你是在前年八月以后开始在回春大药房开安眠药的,之前并没有这样的需求,当时和刘医师沟通的结果,他记得很清楚——因为他也觉得这么操作不规范。他说,常医生你的病人经常在手术后感到很疼痛,彻夜辗转难眠,为了方便患者入睡,也是为了降低术后投诉率……毕竟,别的医生做的脂肪移植,术后疼痛可不是这么显著的问题。” 胡悦意味深长地顿了一下,视线在人群中一捞,会意似的笑了起来,常医生顿时跟着四处乱看,像是想要分辨出是谁和她交换了嘲笑,但这怎么可能看得出来?——甚至可以说,每个人的脸上,这时候也难免都带点笑意:手术人人会做,可手艺怎么样,这,大家心中也一样有数。 “为了缓解术后疼痛,以前,常医生你一直有给病人开冬眠灵的习惯吧,但从前年八月,院办下发了《关于严格管控安眠类药物使用通知》以后,冬眠灵不好开了,非内分泌科医生,想要开安眠药也必须报备,反倒是回春大药房,钻了政策的空子,只需要执业医师开出的药方,还是能开出安眠药,甚至刚开始,连药方的管控都不是很严格。所以你就改在回春大药房拿药——你本来也一直在这里开祛疤灵的,和刘药师他们非常的熟悉。” 随着她的阐述,常医生几年前的病例记录、院办下发《通知》的照片,都一一在幻灯片上闪过,众人看着胡悦的眼神又自不同,常医生面如死灰,不可置信地瞪牢胡悦,就连调查委员会的几个委员,看着胡悦的眼神都和之前不一样了,更别说平时的小伙伴们,哪一个不是用看神祗的眼神膜拜着,谢芝芝甚至拿手指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虽然知道胡悦有货,但……这也太深藏不露了吧!回春大药房的证据……她是怎么拿到的?刘药师不是常医生的人吗?怎么听胡悦的意思,居然还肯出面作证指证常医生? “这是刘药师的证据,医院外部的。”胡悦就当没看到他们的表情,若无其事地说,她的眼神找到了同样瞠目结舌的宁医生,冲她大有深意的一笑,慢慢地说,“医院内部的证据,也不是没有啊——宁姐,之前你私下经常鼓励我的,也和我说了很多常老师的事……” 这时候,她倒谦逊地叫起常老师了,宁医生吞咽了一下干涩的嗓子,只觉得满嘴发苦,她的眼神和常老师碰了一下,又飘过来碰了一下胡悦,心里就像是被北风吹过一样凉:这是连老底都被掀了,还要她出面,这是在干嘛?这……纯粹是为了为难她啊。 证据确凿到这份上,有了刘药师的佐证和微信记录,想要说常医生没有这个习惯,那无论如何是站不住脚的,最关键的点,就在于胡悦一定把常医生这件事,和调查委员会的权威、动机绑在了一起,现在她一旦证实常医生有这个习惯,一下便大获全胜,将主动权尽握手中…… 也是没想到,她居然连回春大药房的老底都能翻出来,更是连刘药师都能说动——像是医院周边这种药店,虽然看似产权独立,和医院的业务毫无交集,但其实哪个没有医院内部的人脉?家里有人住过院的大概都知道,有时候医生指定要的药,医院本身的药房是开不出来的,或是缺货,或是不进货,这时候,患者最便捷,或者说几乎是唯一的选择,也就是去医生指定的药房开药。这种独门药,很多时候是药店之间的默契,医院周边的药店里,只有一家有进,别家也是不会碰这块生意的。 正因为常医生和回春大药房是这样的关系,要拿安眠药的时候才会首先想到回春大药房,回春大药房也才肯这样给他操作——这种关系都能反水,这……也不知道该说是刘药师他们太墙头草,还是胡悦……不,师主任……不,周院的能量,实在是太大了…… 是继续跟随常医生,还是顺着和胡医生说好的套路行事,选择几乎是一目了然,常医生已经这样了,谁能继续压下他的事?更别说要闹的病人家属还有过硬的关系,不想被当成无关紧要的附庸跟着一起被抛弃,这时候只能是跟着胡医生走到底。宁医生是个有演技的人,自然也就有心计,越是有心计,就越因为胡悦刚才展现出的能量心惊,她咬咬牙,低声说,“是……常老师是一直有很多不规范操作的习惯。” 话说出口,也就越来越坚定,越来越大声,宁医生仰起头,干脆把这几年在常医生手下讨生活的怨气都发泄出来,“并不止开安眠药这个事情,常老师还经常随意决定脂肪填充的剂量,以及对病人脂肪填充的部位进行不负责任的指导,还有,常老师经常猥亵全麻后的病人,甚至还有在术后复诊的时候还继续进行性骚扰的……” 一个在工作中会做出随意开出安眠药,而且事后都不补病例的医生,平时在工作中有多么随意是可想而知的,其低劣的人品,大家更是早有了解,只是,就如同安眠药一样,在被人揭发以前,谁也没想到事情居然严重到这程度而已。大家都听得专注,常医生脸色阵红阵白,喝道,“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落井下石!” “我说的都是我们平时工作中亲眼看到的,甚至很多都留有视频记录,”宁医生话说出口也就豁出去了,抬着头大声说,“常老师可能你不注意,但是我们现在每台手术都是要录像的,上个月你给a女士做脂肪填充,她麻醉生效以后,你用手触碰她的胸部,说,‘这个女孩子的胸部看着像是做过,捏起来倒是很自然’,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这个录像肯定还是在的。当时还有其余同事在场也能证实——小李,你说是不是。” “……是有这么一回事。” 医生当然都是聪明人,小李或许也是忍了很久,或许也和宁医生一样看穿了此时别无选择,眼睛闭了下,也跟着朗声说道,“我们都可以作证的,我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委员会查来查去,一直查一些肯定不会有这种事情的医生,但是真正有问题的医生却不查呢。常老师的问题,又不是藏得很好,除了这一次的事情以外,他也被人投诉过骚扰的,这些行政办公室肯定是有记录的啊。” “对啊。” “就是啊,怎么搞的,这调查到底是在调查个什么东西?” “真的害群之马不查,查‘莫须有’!这不是党同伐异吗?” 法不责众,小李开了头,众人顿时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跟着数落了起来,几个委员本来就如坐针毡,此时更加坐立不安,不住去看张主任,张主任却没精神理他们——估计是昨晚没睡好,这精彩万分的争论,他听得和睡着了一样,半闭着眼睛,抱着一个瓷缸子在那里打盹。 “这个……这些问题,也要靠群众反映,群众不反映,这个我们——”中年女性——也就是那个毛委员,咳嗽了几声,刚想要找回场子,胡悦就大声说,“好奇怪,群众不反映你们就查不出来,那我倒是想问一下毛委员,我和师主任的问题,是哪个群众反映了,你们调查了这么久,找到什么证据没有?我今天可以站在这里和她当面对质,我就想问,这个群众,她有没有我这样的勇气呢?”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x``t ` 8`0` . C`O`M 毛姐居然被噎在当场,下不了台,胡悦高仰着头,就像是骄傲的小公鸡,对面坐着的几个委员,虽然年龄、职位都要高于她,但在气势上却被完全压制。这画面,竟然令人有种想要叫好的冲动,很多同事都跟着涨红了脸,差一点,就没冲口而出,喊一声‘好’。 “就是啊,到底是谁造谣的?都调查这么久了,有问题早就调查出来了吧,如果证据都和胡悦给的一样详尽,还怕没个结果吗?” 谢芝芝先细声细气地说,又惹起一阵声援的音浪,胡悦对她微微一笑,始终没有坐下,此时眼神在人群中来回巡梭,心里没鬼的人,自然报以鼓励的点头,心里有鬼的人……这时候要还能和挟大胜余威的胡悦对视而不露马脚的,那也确实令人佩服了。 “好了,胡悦,你今天也说够了吧。”最后还是张主任,盹打够了,出来打圆场,“你这个傻大胆,师主任不回来,真没人制得住你了啊……行啦,都几点了?不做手术,不出门诊了?” 这是赶在下午上班以前开的会,肯定有个时限在,张主任这么一说,众人看看时间,顿时做鸟兽散,调查委员会几个委员交换眼神,乘乱也都各自往外要溜,却被张主任留住,“小毛,我们十九层被查出这样的事情,我脸上虽然也不好过,但要整顿歪风邪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们几个,商量一下,该怎么处理小常——也是先停职吗?” 这个‘也’字用得好,委员会整个被架起来了,毛委员一阵尬笑,“这个,肯定是要先停职了,他的问题……我看是要成立一个专案组了!” 常医生的事又哪里这么严重?这不过是常见的推卸手段而已,张主任只笑,“那这就是你们和院办的事情了……” 不管怎么说,常医生现在暂时是委员会的人了,连跟着他的几个助理一起被带走调查,不一会,会议室就走得只剩下一两个人。胡悦在会议桌尾端收幻灯片,张主任先出门把茶水泼了,又折回来,“小胡,你该不会是现在就要复职吧?” “这哪能呢。”胡悦被逗笑了,“当时停职是行政那边通知的,现在要复职,也得接通知吧?” “按常理是这样。”张主任点点头,“可你们这有点不按常理——我还是问问放心啊。” 他这话,隐含深意,胡悦不是不明白:张主任毫无疑问是站在周院这边的,今天这事,事前毫无通知,这当然可以有很多理由,张主任也不是生气,只是事后有些问题他必须问个明白。 “我也就是听命行事。”她婉转地说,张主任是可以直接和周院对话的身份,这里头还有些周院和师霁的事情,不是她能表态的。“要不……我让师主任给您打个电话?” “啊,听命行事。”张主任点点头,看着不像是信了的样子,“也没事,电话,随便他打不打,你们心里有数就好。” 他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就是,之前我问老周,为什么按兵不动,他说还看不清楚——现在,看清楚了吗?” 这一问,问得云山雾罩,却也问得胡悦是有会于心——这一问就显出张主任是明白人、自己人了。看不清,看不清什么?不就是看不清常医生他岳父朱主任,他老师邱主任,乃至调查委员会几个委员身后隐现的院中派系,到底是攀上了卫计委的哪株大树,以至于敢和周院叫板吗? “好像是有点眉目了。”胡悦说,想到达先生,她又笑起来,“应该是猜到一点了。” “猜到?”这样的表态,可不能让张主任放心,他把这句话来回回味了几次,狐疑道,“周院知道吗?” 胡悦还没回答,他就看出了答案,“——周院不知道?你们——哎,你们——周院生气吗?” “这……”胡悦只有笑了:周院生不生气,她怎么知道?她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呀。 接下来,就等着看师霁的表现了。 第121章 没有完 “这我也确实没想到——小孩子还是太冲动了点,才听到一些边边角角,这就忍不住听风就是雨,上去闹起来了。” 大医院的钱,就像是埋在饭里的肉,无论如何也体现不到表面上,虽然大楼盖了,设备买了,但院长办公室是无论如何也说不上富丽堂皇,整洁明亮也就尽够了。院长办公室都是如此,更何况副院长办公室?这一整个房间里,最明亮最奢华的就是师霁的笑,这笑是值得百万美金的,无论角度还是效果都无可挑剔,他说,“刘院长,这件事我无论如何得和您解释解释,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胡悦那番话,绝没有针对您的意思,她那纯粹就是胡说八道。” “哦?” 住院总大闹月会,不过也就是一两个小时以前的事了,刘院长这一声‘哦’,也可以说哦的是五味杂陈:胡悦刚才字字句句说的都是常医生,要再往上说,常医生的岳父朱医生,老师邱主任,和他一个副院长真是八竿子打不着。师霁一口咬定胡悦的‘胡说八道’是在说他,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就是看明白了这件事背后有他的影子,这登门根本就不是致歉,而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可他的谎话,该怎么驳斥呢?刘院长要什么都不知道,只听说个大概,这会就该赶紧问了,‘都说我什么了?’,可他要已经知道了胡悦表演的细节,那师霁来找他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才一两个小时,这事要和你无关,那你怎么会这么快知道? 才犹豫了一秒,见师霁笑意的变化,刘院长就知道自己是着相了,现在继续装傻,那脸皮就太厚了点,也等于是断绝了正面对话的可能——谁知道人家背地里还藏了什么后招?刘院长到底也是做大事的人,纠结了一会索性坦然应对,心想:还好,人会过来和你谈,那就总还有谈的余地,要是直接纪检委的人登门,那才是连一点余地都没有了。 “你们十九层的事情,我一向是很少管的,呵呵,这次可闹得大了,我听老严、老黄都说了,初生牛犊不怕虎、雏凤清于老凤声啊。”先说几句好话,把自己的人认了下来,刘院长不免要卖好道,“不过,也没怎么听说那个小姑娘嘴里带到我什么,小师,你这就有点多心了吧——于我,调查委员会抽到了我的老下属,他们也只能配合着去做,和我汇报工作的时候也提过几次,让你们停职,实际上并非是他们的意见,有些事情,人在江湖也是身不由己,也希望你和周院多体谅体谅。” 师霁光棍,一个停职的医生直接上门来找副院长,招呼也不打登门拜访,作风这么强硬,让人不敢小觑,刘院甚至连周院长都没等到,直接就对师霁服软求和,气势上是输光了,甚至让人好奇他私下是藏了多大的把柄,胆子竟这么小。师霁的笑更加有优越感了,他说,“刘院,大家都是体制内混的,医院还不就像是我们的家一样,居家过日子哪有舌头不碰牙齿的?这些都是小事,说开了也就没事了——这次来就是给胡悦赔罪来的,她做得不太好,本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过一段时间就是换届选举了,过去了不什么都没事了吗?唉,我太宠这个徒弟了,她耐性是差了一点,扫了刘院的面子。” 上年纪的领导都喜欢泡茶,刘院也不例外,师霁反客为主,为刘院斟满茶杯,“我以茶代酒,给您赔罪了。” 这杯茶,泡得就没滋味,喝着更是淡得不行,回味不甜依旧发苦——这意思,周院原本也就是稳坐钓鱼台,只等着换届选举以后秋后算账。刘院刚得知自己成了一出小品的主演,心情怎么会好?再想想,一个不听话的学生都能随意拿到常医生的把柄,师霁说是赔罪,但其中威胁之意也是昭然若揭,他把茶杯喝完,勉强笑着说,“谈不上赔罪,说到底,常医生那边是常医生那边的关系——” 这倒是撇清得很有底气,调查委员会绝不是他一手组建,这点是要说清楚的,不过人家都直接找上门了,刘院估量师霁不至于连这个也不清楚。果然,师霁半点不吃惊,只是微微笑一笑,“日子要过,有些人是要团结的,关系还是要搞好才行,有些人那就……” 看起来,常医生是要坏事了啊…… 性骚扰、乱开药、学术不端医术不谨,要是没人护着,哪一条都能让常医生凄凉收场,看师霁的表现,恐怕朱医生和邱主任,这一次进步的希望也将宣告破灭,甚至以后还能不能在十六院待下去还是两说的事情。这当然也是情理之中,但刘院长心里这口气也提得更紧了点:看来,这十六院还将是这对师徒一手遮天,其余人是见不到一点光亮…… 成王败寇,本来调查委员会打的就是造势借势的主意,想要把事情办成了再说,现在被别人抓住机会翻盘,会落得什么结果也都只能愿赌服输,刘院长是幸运的,他还被视为统战对象,改造一下,还能在这个家庭里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地——当然,副院长加常务,应该是没法想了,但,怎么着也还有个副院长不是?他心底又庆幸又后怕,呵呵干笑,“别人的事,不说了,喝茶,喝茶。” 喝过几杯茶,师霁的来意就算是已经满足,只是也不能这样站起来就走,还要找点话题来证明双方的亲善,师霁也不无好奇,“虽然事是已经过去了,也是因为我那个小徒弟不懂事,大家才伤了和气,但我也是挺好奇的,刘院,按说,这方方面面的,条件都不成熟,我们两个主任关系一向也不错,怎么您就……” 这两个主任没有具体指名,但双方也都是心知肚明,在十六院这种地位的医院,技术派是一种混法,如果想要沾手日常行政事务,那肯定是要有出身的,这么多年下来,大家的根底彼此都是了如指掌,师霁这话问得也算是直白,刘院在心底飞快地掂量了一会,“嗐,这也是怪我孟浪了点……” 他就含含糊糊半遮半露地把邱主任卖了,“邱主任可能也是着急吧,听他说过几次,好像……是达书记那边,有几句话漏了出来。” 达书记,还真是达书记。 师霁心底没有任何反应,他对这样的事早就没有什么情绪了,只有证出数学题的恍然感,有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不知道胡悦知道以后会是什么反应。 是嫉恶如仇、勃然大怒,还是早有预料、若有所失?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对师霁来说,都是一本打开的书,其实胡悦也许也不例外,但他又有一种她猜不准、测不中的感觉,这个女孩子,坦荡荡的厚颜无耻、坦荡荡的热血幼稚,坦荡荡的生嫩,甚至不把这生嫩当成自己的缺点…… 他收回思绪,微微一笑:但,又聪明得可怕。 还真被她猜中了,真是达书记。 “这,达书记……”他语气迟疑,似乎并未信实。 刘院长也不敢让他信实,毕竟他可没有证据——甚至谁能说得知达书记意向的是邱主任而不是他自己?“也就是听他暗示过,是不是的,事情都这样了,马上就是换届选举……” 换届选举会如何发展,师霁心里还是有数的,想要的信息他已经拿到,随便说了几句话他就告辞出来,不回办公室,钻到车里给周院打电话。 电话一响,周院就接,一接起来他就说,“师霁,你这个小畜牲。” 师霁刚才在刘院面前有多优越这会儿就有多低声下气,他有点撒娇似的说,“老师——” 这一招,是和胡悦现学现卖,每次胡悦这么撒娇他都想笑,用行动告诉她撒娇是美人的权利,丑女是没资格做怪的——有时候还用言语这么说,只是她还是不屈不挠,总喜欢这么用着,久而久之,师霁居然耳濡目染,这会不自觉就用了。 师徒这么多年,周院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甚至就连师霁和胡悦擅自行动的动机他都不用师霁多解释什么,只是叹了口气,“就这么想要发论文啊?” “和这个无关。”师霁说,“老师,她是我的病人。” 我的病人,就不容许因为别的原因耽误了疗程,我的病人只会输给自己的命运,但不会输给医生在政治上和业务上的无力。这是医生和病人之间无言的契约,不管她做什么手术也好,她是我的病人。 周院长不说话了,在电话那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过一会,他有些认命似的问,“那你现在打来,又是打什么鬼主意了?” “是有个疑问得到解答了。”师霁说,“您一直按兵不动,不就是看不穿对面的虚实吗,纸面实力不如我们,却如此气势汹汹,自然让人好奇,他们是哪来的勇气。” 这勇气当然不是梁静茹给的,必定要有个来由,看不清楚,那就一动不如一静,只要掌握住基本盘,守住换届选举,什么奇招都能化解。周院这个思路不能说有错,但现在是执行不下去了,实际上,师霁这样先斩后奏,已经是把周院绑上他的战车,现在周院和他合作,不代表心里就不会留下芥蒂,事后双方也还能继续维持这样亲密的关系。不过,师霁并不怎么在乎这些,他说,“您要不要托人问问达书记,看看双方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需不需要化解一下。” “达书记?”这个名字,是出乎周院意料的,他的声音一下提高了,又有些迟疑,“达书记……毕竟是书记啊。” 虽然一个单位从来都不是一把手为所欲为,但达书记想要搞掉周院,那犯不着这么大的动静,和周院抱的大腿充分交流以后,职务正常调动,甚至是上调到卫计委养老都是不错的选择,师霁说,“不是达书记本人,应该是有些人假传圣旨……不过,到底是谁假传给谁,这个最好是达书记自己去问,我们就不便过问太多了。” 从对话层次来说,师霁说达书记这属于妄议,直接跨了两级,这种家门不靖的事情,周院当然也不便过问太多,他有点商量的意思,“现在就问?” “这个不急吧。”师霁打个巴掌给块糖,“您总揽全局,什么时候问更合适,当然是听您的。” “我他妈总揽全局我养了你这个小兔崽子!”周院气不打一处来,张口就骂——这就是师霁不直接登门的好处,他把电话拿开,过了一会,估量着周院骂得差不多了,这才又把手机拿回来,“老师——” “你和女徒弟在一起久了,肉麻了。” 周院骂得差不多,也的确消气了,只是幽幽地评价,过了一会就是正常口吻,“换届以后再说吧,现在说,不妥。” 也确实是怕达书记将错就错,先糊涂过去再说,师霁点头,“老师大才。” “大才你个头!” 师霁耐心等了一会,等周院这阵子脾气过去了,到底是等到了一句,“还不挂,还想被骂?” 他笑了,不再撒娇,诚恳地说,“老师……” 这句老师,不那么轻佻了,低沉中带了些恳求,像是说到了周院心里,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明天滚回来上班。” 常医生的把柄,怕是早有了,达书记的信息,也可能不是今天得的消息,如果事先知会周院,可能还是求稳的结果,师霁自作主张往大了闹,无非就是要回来管自己的病人。到底是亲生的,骂归骂,骂完了,亲儿子要办的事,当爹的还能怎么办?接了翎子,铺了台阶,老爷子下台了。 在十九层这起荒唐的调查委员会风波中,一向保持沉默的院长办公室,终于要出声了。 和周院又说了几句,挂了电话,通知胡悦准备明天上班,又坐在车里,把这件事从头到尾想了一会——这无妄之灾,真不知何时起,只知道何时盛,现在,好像可以推算出何时休,整件事,终于有个结束了。 这就结束了吗? 他和胡悦发了几条微信,胡悦给他一个电话号码,师霁又拨出一个电话。 “喂,您好。”电话接通后,他很礼貌地说,“请问,您是十六院常威医生的病人——” 师霁是开了免提的,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地在微信页面上划来划去,看着胡悦的小头像,嘴里并不耽误说话。 “——对,就是那个过敏事故的……那个……” “任阿姨,吗?” 在十六院披星戴月,走到如今,经历过太多风雨,如果只是针对他一个人,师霁也许会让这件事就此过去,就这么结束。 但现在不同,他不去想为什么,只知道现在不同。 现在,这件事还没完。 第122章 疗养所 “啊,胡医生,你都好久没来看我了。” 即使这半年来已经是医院常客,但病人和医生之间却始终还是有一层看不见的隔膜,躺在病床上的李小姐,对胡悦的回归也就只有这么一句甚至带了点埋怨的感慨,她又哪里会知道,为了争取对她的诊治权,胡医生和师医生做了什么努力? 不知道也再正常不过,李小姐到现在甚至很少见到师医生,师医生今早到办公室给她开了一堆检查,之后就一头钻进了办公室,他停职时期,大部分手术全都选择顺延,胡医生也是抽时间来看李小姐,她回来接手住院总,就算同事肯帮忙分担工作,光是安排师医生的手术时间,逐一通知客户,这都足够填满她数天的工作量。 “这几天感觉怎么样?” 对李小姐来说,她甚至不知道两个医生停职的事情,胡悦本来也不是每天都有时间过来,最近反复的低烧、感染,也让李小姐母女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到一些细节的变化——刘医生也许没有魄力站出来反对移除皮瓣的决定,但他确实也有自己的坚持,李小姐的手术可能以失败告终的事情,在最终确定以前,没有被告知病人家属,李小姐母女也就免去了不必要的惊吓与忐忑。 这些事,病人不知道,甚至医生心里也不会记太久,胡悦坐在李小姐床边的时候,却不能不想起一秒师霁,她想要说,‘不管手术结果如何,你们真的应该好好感谢师医生’——但还没开口就咽了下去,最终只是微笑着问了句家常话,“心情还可以吧?” “还可以。” 李小姐瘦了一些,心情还不错,只是精神不算太好,她刚发过一场烧,现在体温依旧偏高,精神有点萎靡是正常现象。“胡医生,你是不是有悄悄来过?有天晚上我觉得是你来了,但是睡得醒不过来,后来问我妈妈,我妈妈也不知道——她那时候去吃饭了。” 家里有个长期住院的病人,生活有多不便是可以想象的,李小姐的母亲也不能长时间请假,现在白天都是护工在照看,哪有家属那么精心?胡悦从她的话里能听出一点依赖,李小姐未必需要她多照顾,只是很珍惜她能得到的每一分真诚的关心——她当然也是有点忐忑的,虽然体谅医生,并不会一再追问,但这不安,还是让她想要多见见自己,见到了,心里就安稳多了,哪怕是不问那个问题也是好的,看到胡悦,就像是看到了曾有过的希望,也就有了继续相信下去的力量。 在医院做久了,也许依然能分辨美,但对丑好像已经没有那么敏感,见过任小姐畸形瘦弱的左腿之后,就连李小姐扭曲的脸,都不能引起胡悦的不适,她笑了一下,“可能是我,有时候我有空了就来看看你,但是也不好打扰你的休息。” 她也无需李小姐再欲言又止的试探,直接说,“移植的事情,等你身体一好就会安排的,费用方面也不用担心,我们都在省钱,医疗费不会超支的,你就安心养好身体就行了,保持个健康积极的心态,对尽早康复会有很大帮助。” “好。”李小姐一下就安心下来,她掀动嘴唇,做了个可怕的表情——在以前,那是笑。“谢谢胡医生——我这几天已经好多了,听医生说,上次发烧度数也没再上一次那么高,这是好事,是吧?” 这个…… 这种缺乏医学常识的问题,通常只能让医生露出无奈的笑,但病人说出这样的话,心情他们又怎么不理解?胡悦笑了,“是好事,已经好多了,再观察几天,你好好休息,无聊就玩玩手机——但有空也要下床走走,我会再来看你的。” “好。” 再观察几天背后,跟着的是无言的暗示——观察几天没事,也许就安排手术了。李小姐的肩膀都松弛下来不少,她现在的长相,无论什么表情都骇人,但,如果你看得足够仔细,是看得出来她的放松。胡悦这一探望,把她的心态都给探望积极了,“我睡一会就去散步,辛苦胡医生了——你什么时候来看我,都可以叫醒我的。” 最后一句,加得有点着急,不是那么得体,但却透着殷切,胡悦心里有点酸,“好,下次来一定叫醒你。” 她都走出一段路了,回头看看,李小姐还望着她的背影,两人眼神相遇,她对胡悦挥挥手,像是要笑,肌肉牵动的时候又意识到什么,伸出手捂了一下脸。 胡悦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她不能把丝毫负面情绪露到脸上,越是这样,医生就越要给患者信心,好在,她的演技也经过千锤百炼的练习,有时候甚至连自己都能骗过,她笑着对李小姐挥挥手,充满肯定地点个头,才转身脸就不由垮下来,走出李小姐的视野,便匆匆加快脚步,拐进了附近的一间办公室里。 “片子拍出来,软骨是没有钙化点的,这就说明并不是排异反应。身体对移植部件是很接受的——这本来也不是异体移植,身体排异反应的几率是很小的——” “考虑一下对钛合金部件的排异反应呢?” “一个很直白的逻辑就是,如果是对钛合金部件适应性不好,那肯定是周边区域开始有炎症,但是我不管她的炎症反应是哪里来的,皮瓣区这边一直都是好的,这就说明这个事情肯定和我皮瓣这块无关,你要取走钛合金的话,再打开一次皮瓣,那我就不肯定它会不会反而因此感染了。” “现在关键是,再打开一次皮瓣,又是全麻手术,患者本来就一直在反复感染低烧,如果她能做全麻手术,我就直接做移植了不行吗?就算是要移除皮瓣,谁敢让她再做一次全麻?炎症源头都没确定,这就敢做手术,术后要是有严重炎症并发怎么办?现在的问题就是要把炎症治好,在这以前,不管是移除皮瓣还是继续移植,我本人都不赞成!这个问题根本是无需考虑的,就不具备做手术的充分条件。” 会议室有人抽烟,窗户因此大开着,空调的冷气和外头蒸蒸热气混合在一起,叫人头晕目眩,但与会医生没人抱怨什么,每个人的眉头都是紧皱着的:会诊一样是这些专家,但指导医生换了人,前度刘郎今又到,师霁回来以后,移除皮瓣这个一度主流的提议,悄然间已被大众放弃,很多医生都从自己的专业角度提出了驳斥,而师霁回来以后,安排李小姐去拍的片子正是最好的论据,“反正部件是都成活了,排异反应基本一定会有钙化点,坏死也一样,目前来看,移植手术进行得其实很成功。” 围绕成打的报告单上头的各项指标,已经严密论证了一两个小时,师霁最终发言,语气里带了不容置疑的味道——这就是定调子了。 会诊专家们彼此张望了几眼,有些人口唇蠕动,像是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选择沉默,胡悦一一都看在眼里,不由得跟着叹了口气:这个病例,不论是赞成还是反对,都带有太重的单位政治味道了。她可以肯定,师霁说和移植手术无关,这就确实是专业判断的结果,如果片子拍出来,皮瓣软骨有钙化点,该移除他不会犹豫,但她也知道,很多人也不会这样想,现在李小姐是否能成功再造面部,已经俨然成了象征意义十足的政治命题了。 她已经不再天真,觉得自己能纠正这些偏见,胡悦没再做声,只是下意识地向师霁的方向挪了几步,师霁无意识地和她交换了一个眼神,像是在征询她是否带来什么有意义的消息,分心了片刻,他才继续说,“所以我觉得,我们不如把移植这一整块放到一边,就把她当成一个正常的发热病患来考虑。邵主任,现在这个病人来找你,她在被硫酸烧伤以后,住院期间感染过mras,现在出院以后间断性发烧,身体有炎症反应,你觉得这是什么原因呢?” 自己人回来了,还有一点好,各科室接到会诊单,一般都是派住院总出马,通常情况下也大概够用,只是李小姐这种全新手术,住院总能发表什么意见?师霁一回来就开始打电话,邵主任正是发热科副主任医师,年富力强,也是十六院的学术新星。——当然,年纪是比师霁要大了十岁左右,一般来说,这才是医生在事业上出成绩的黄金年龄。 “炎症反应其实不奇怪,她被硫酸烧伤过,免疫系统可能遭到一定的破坏,”邵主任已经几次看过李小姐那厚厚一沓检查结果,他一直没有说话,直到被胡悦点明,这才沉吟着开口,“炎症反应也好、发烧也好,身体瓦特了,免疫屏障薄弱了,别人根本没事的,她么,风吹吹就感冒,喝口冰水就发烧,你说是哪里发炎?不好说的,检查得这么全面,到底哪里发炎早就找出来了,细菌培养也做过,mras是感染过,但现在也好了呀,如果是新的超级细菌——”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摇头:如果是新型超级细菌,细菌培养也能找到蛛丝马迹,这是一个,另一个,也不太会表现为这样间断性的低烧,亦不会只有李小姐一个感染者。 “找不到原因,莫名其妙,是吧?其实在发热科,这很正常,一天几十个发热过来的患者,总有几个就是没原因的,退烧治疗,治好了就走,再犯再说,很多人也就不发热了——人体又不是机器,每个人都不一样,很多事,没道理的。”邵主任讲,他好像有个结论,但拿不准气氛,所以还在绕弯子。“要我说的话……她第一次发烧,mras,治好以后,出院了,抵抗力不好,随便吹吹风,好的,发烧了,然后住进来,在医院——身体不好的人不应该常来医院的呀。” 胡悦已经明白邵主任的意思了,“您的意思,李小姐这就是小病大治?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多运动规律作息,提高免疫力就没问题了?” 邵主任没有正面回应胡悦,而是说道,“有些人吃个小龙虾,喝点啤酒,第二天都会发烧瘫软的,头一天收拾房间出了汗,第二天也没力气,这都是有病吗?” 当然不是,而是体质太弱,这种亚健康的病人谁都接触过,免疫力低的人确实也不好常来医院,不说超级细菌,这里细菌肯定是要比别处多,本来身体就不好,住院住久了,心情抑郁,更加容易反复发热……这都是很朴素的道理,甚至都说不上是医学常识了,属于一般老百姓都知道的养生经。只是一群专家坐在这里,正儿八经地翻报告,最后就讨论出这个结果,让人有点雷声大雨点小的感觉,一时间无法接受而已。一群人面面相觑:本来是最棘手的情况,不规律发热,找不到感染源,被邵主任分析出来的结果……回家修养一段时间就行了? 胡悦也有种大起大落的感觉,但她一时亦不敢太相信这个论断——按照邵医生的诊断,常规的疗法就是回去多休息,吃一些提高免疫力的药物,如果病因确实是这个那当然是最好,可如果确实存在感染源,存在耐药性细菌感染的话,这样的姑息疗法不可能根治,甚至可能耽误治疗…… “找不到源头,也只能暂时就这么保守治疗。” 她的意向当然起不到决定性作用,师霁明显负担比她小,考虑了一会儿就果断地说,“让她先出院回家休息,如果不再持续发烧就不用入院了,定期过来复诊——邵主任,你觉得这样处理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但要我说,最好是去一些适合疗养的地方。”邵主任讲,“空气好一点,饮食规律一点,健康一点,大运动量的运动不要做,每天散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这个就看患者自己的家庭环境吧,也不能强求。” 这个是无需多说的:毕竟还是存在发烧风险,在s市周边,要找这样一个空气、风景都好,医疗资源还丰富,能够迅速和十六院对接上的疗养胜地,谈何容易?到最后,命长命短,病好病坏,其实还是看钱。专家们一阵骚动,彼此相视一笑,不是没感慨,但到底也都习惯了。 会诊找不到病因,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在不动全麻手术的前提下,没人能提出更好的意见,也只好就这么散会了,师霁一一握手,谢过赏脸会诊的专家,又和刘医生讲几句话,刘医生连连点头,“刚好她已经退烧了,明天没问题的话,就让她先办出院……” 胡悦一个住院总,能有什么话语权,只能在旁边收拾文件,一句话也不好多说,师霁也一直都没有搭理她,胡悦抱着文件夹跟他一起走进楼梯间,他才用吩咐的口吻说,“我一会给你一个电话,你去给李小姐定一个房间,让她先到那里住半个月,看看恢复情况。” “噢,好,什么电话?”胡悦已经习惯性地在盘算费用问题了,“多少钱啊?” “滨海疗养所的电话,我有一个朋友在那里工作。” “滨海疗养所?!” 胡悦的声音一下就提高了八度——医疗界的人很少有不知道这个疗养所的,和那些国字头的疗养所当然没法比,但,在s市这边,也算是非常难得的满足邵主任提议的疗养所了,本身就在景区里,风景好,人也不多,而且医疗底蕴确实不错,和十六院对接过多次,他们的急诊系统包括救护车支持都做得很好,很适合需要长期疗养,一旦发病又需要迅速就诊的慢性病人居住。 当然,疗养所的价格也居高不下,这种疗养所,根本就不是李小姐这样的家境能够考虑的,三四千一天的价格,李小姐他们哪里消费得起?住两个月恐怕就要考虑卖房子了。 “别啰嗦。”师霁当然已听出来这声音背后的不可思议,他有先见之明地呵斥,“这笔钱,我来付。” “什么?!” 这句话却比滨海疗养所更有冲击力,胡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师霁是怎么训斥她,让她保持和病人适当的距离来着的?他常挂在嘴边的那些警句,什么世界只有比你想得更黑暗,什么医疗服务有价钱,人命也有,就是那一套现实主义、拜金主义的论调—— “这个手术,现在关系的已经不是是她自己的脸面了。”她的疑问当然也在师霁的意料之中,他用有点嫌弃的语气回答,好像愚笨的人,看不透的人是她一样。“你难道想不明白?——别自作多情了,这完全是利益考虑。” 这…… 对李小姐来说,这当然是个好消息,所以胡悦不会去顶嘴,她也知道师霁有点不好意思,这时候不能调侃,只能若无其事地,“……噢噢,好好,那我一会就去安排。” 粉饰完了太平,两人都不再说话,胡悦抱着文件夹,脚步本来也就比师霁小一点,走走就走到师霁背后,她抬头看了看那挺拔的背影,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什么叫……别自作多情? 他难道觉得,她会以为他是为了她才安排李小姐去住疗养所? 他怎么会觉得她会有这样荒谬的联想? 胡悦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就像是有人攥住了她的心脏,一下又一下的紧捏着,她叫自己别去想,可又总是忍不住在想——除非、除非—— 除非…… 除非,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除非,是他自己心虚…… 第123章 夫、夫妻人格 “近期,我院在上级组织的同意下,安排召开了全体党员代表大会……” “在团结、向上的气氛中,顺利完成党委、纪委换届选举,党委、纪委成员名单如下……” “经友好磋商与投票,我院教授委员会成员进行常规调整,新调整后名单如下……” “我院明年度医疗设备、医药招投标大会将在下个月举行,本次招投标大会厂商名单如下……” 金秋送爽,每一年到了夏天的尾声,十六院都会比平时更多出几分活力,秋天到了,不论对谁来说,收获的季节也就都跟着到了。新一届党员代表大会如期举行,周院高票当选党代会成员,并被任命为副书记——院长常规都是兼任副书记,而最关键的是,党代会内部推选出的书记人选,还是五年前推选出的高书记。 十六院一向是院长强势,书记不管业务,这实际上是个养老的位置。高书记五年前从环保局被平调进来到现在,一向是与世无争,挂了个副院长的衔也从来不管事,很多人都说他是上级特意调来和周院搭班子的,他不管事,更方便周院大展拳脚——从结果来说,这推测还是很有道理的。而党代会能把这两个老搭子重新投上书记、副书记的位置,其实也只透露了一个信息,那就是十六院上上下下,依旧由周院一手掌控,毫无疑问,各科室的党员都知道该把票投给哪位代表,而这些代表,也完全知道自己应该把票投给谁。 院长的掌控力还是这么强,十六院也在他的带领下蒸蒸日上,对卫计委来说,院长任命并不需要过多地考虑,周院顺顺当当地接下了聘书,随即发起的一系列会议,也不过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了,医院的人事调整,本来就是一环扣着一环,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也是为了让新院长做起事来更方便点。 院长和书记没变,但领导班子也做了相应的调整,有的老领导退居二线,有一些该进班子的却没有进班子,想在头上戴一个常务帽子的副院长也没有如愿,教授委员会的名单也随之发生变化,十九层的副主任医师师霁,去年换届的时候还不够资格,今年就以副教授、副主任的级别,以及多年来积攒的几篇重量级论文进入委员会,而随之被挪出教授委员会名单的人选,大部分人其实心中也有数——自然是心内科的邱主任了。 一样都是师徒关系,人家师霁就识做,有他辅佐,周院如虎添翼,听说这一次的调查委员会事件,就是师霁带着自己的弟子大闹月会,直接从根子上粉碎了一些有心人的想法,而常医生呢,这个学生是真的坑老师,要不是他闹出了这么一桩事,邱主任也未必会因为怕被弟子连累,选举的关键时刻差这么临门一脚,干脆心一横就掺和进了这个调查委员会里…… 邱主任不再是教授委员会成员,刘副院长没能如愿在头上戴上常务帽子,五年以后他的年龄就不满足主持常务工作的硬性条件,仕途走到这一步,在十六院差不多算是绝了,两位高人也都自然有所应对,邱主任还年轻,可能可以再等等看,一般来说,院长的任期不会超过两届,邱主任可以赌一下周院有没有这个例外,但刘副院长却等不下去了——好在,毕竟是十六院的金字招牌,他在十六院,想做常务副院长都费劲,可如果愿意往外跳的话,多的是医院想请他去当院长。 他要走,周院没理由不放,下家一找好,走马上任,交接也就是几天的事,一个星期不到,新一届领导班子就缺了个副院长,这时候,人们就看得出周院的手段了——这个时间差是真的卡得好,任内调离出缺,这个缺口按照惯例,都是院长直接任命……十九层的张主任,年龄和资格都够,这一次,这个不带常务的副院长头衔,就挂到了他头上。 “真是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胡悦大闹月会的时候,群众其实是站在她这边的,毕竟调查委员会带来的那种压抑氛围确实让人很不舒服,而且确实事情的是非对错明摆在这里,委员会的表现不能不让人反感。可现在委员会走了,周院大获全胜,十九层两个高级医师都获得晋升,科室内部却也没有因此普天同庆,私下还是有点小声音的。“别的科室不知道,我们十九层是真的家天下了吧,就说张主任怎么一直这么让着师主任……” “张主任一直都是周院的人啊,这条狗当得好啊,别人不啃的肉骨头,刚好拿来打发了,给他,不过是因为师主任的年龄实在不够,职称也还没到位,五年以后,他还不是一样得吐出来给师主任?” “这些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就是以后胡总当班的时候都小心点咯,要是被她盯上了来闹你,你吃不吃得消?” “胡总还要当多久的住院总啊,难道真的和凌医生一起当主治啊?她中间可是停职了一个月……再说,她面部结构的,主治真的这么容易当?别的地方,人家当面部结构的主治都至少要做四五年的住院医的。” “那不是人家没这么好的老师吗。”这语气是有点酸溜溜的,也没法不酸溜溜,胡悦进十六院这才刚两年,这就要从住院医师提主治,速度实在是快得有点玄幻了,和她老师一样,都是卡着年限往上升,当然,整形美容这块,医生晋升一直比较容易,毕竟人才是有缺口,但,无论如何,在十六院,这也是让人瞠目结舌的速度,不得不令同侪咋舌、羡慕,甚至可以说有一点嫉妒。“唉,别说了别说了,人家副院长都被直接搞走了,常医生直接被辞退,行医执照差点都被吊销……说胡总的闲话,你有几条命来送啊?” 都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可在十九层,现在人后也没有太多人敢议论,不是没意见,主要是现在要留证据太容易了,微信截图一发,这就是一波节奏,以胡悦师霁组合表现出的战斗力,没有多少人愿意招惹这波劲敌——这个手段是吃素的?听说周院长本来把什么都安排好了,就等着秋后算账,可谁也没想到,面部修复十七层那边的重点案例李小姐,运气不好一直感染,听说这个案例是打算用来给师主任申请s市学者铺路的,就怕被揪出来大做文章,所以只能提前回归,这不是一回来就整得明明白白的,那个李小姐,治不好也没关系,直接就安排办了出院,现在谁知道去哪里了,大家都和遗忘了这个案例一样,就没有别的专家敢问一声进度的…… “悦悦,你今天不在住院部啊?” 这样的手段,震慑住了一批人,许多人因此对胡悦敬而远之,心里有意见,畏于时势不便表露,那我不靠近总可以吧?这点尊严也还是有的吧?可同样也有一些人因此更加靠近胡悦,向往着她身上权势的温暖。谢芝芝做得则比这两种人都更自然,她和胡悦关系本来密切,现在多联系也很正常,在走廊里看到胡悦准备出去都要问两句——倒也应该问的,住院总外出是要通报去向,确认住院部这边的二线、三线值班医生是不是在科室内,这样有紧急情况才能随时找到负责医生。 “我下午安排出诊的。”胡悦笑着说,“你呢,也去门诊那边啊?” 住院总有时候也会被安排出诊,这不稀奇,尤其是十九层的门诊人手一直不足,谢芝芝和胡悦一起往外走,“我下午跟老师——你最近排了不少门诊啊。” 胡悦笑笑不说话,谢芝芝会意地压低声音,“真的要和凌医生一起升主治,现在在培养门诊经验了?” 胡悦还是笑,谢芝芝打她一下,“哎哟,最受不了你这个性子了,是好事,真不怕说的。” “这是上头的安排,我也不知道啊。”胡悦总算说了几句话,谢芝芝啧一声,“你也别往外说啊,八字没一撇的事,咱们十九层好不容易安静几天,就别找事了。” “能找什么事啊?”谢芝芝不以为然,“就算升主治又怎么了?你的条件完全满足啊,别人有意见能怎么样?” “能直接举报啊。”胡悦笑笑地说,“调查委员会虽然做了不少事,可他们有句话是没说错的,没有举报,他们也掀不起这么大的风浪来啊。” 谢芝芝脸上的笑,在她有意无意的审视里丝毫也都没有黯淡,胡悦唇边的笑意稍微真诚了一点儿,她亲热地挽起谢芝芝的胳膊,“当然,举报的人肯定不是你,所以我们是可以说的,但是这至少说明十九层有些人对我和师老师有意见——” 她拉长了声音,语调有一点上扬,一边说一边看着谢芝芝的表情,“芝芝,你不会恰好知道是谁吧?” “这……” 谢芝芝也知道,自己是有点八卦的,信息交流,总是有来有往,她不可能只听不说,双方也存在一定的默契:胡悦知道自己的事会被谢芝芝拿出去说,但谢芝芝也一样会和她说些别人的事,甚至会说得更多。只是胡悦今天想打听的这件事,已经触及这种信息交换的底线了,但两人隐隐又存在着默契——以现在十九楼的生态和时间节点来说,谢芝芝是愿意把这些消息告诉胡悦的,只是,为了个人形象,也为了两个人以后的来往,有一些表面功夫必须做完。 这份隐隐的默契,让接下来的对话非常和谐,谢芝芝有点为难,再三推脱,胡悦抱着她的手臂撒了半天的娇,眼看门诊大楼在望,再不说时间就不够了,谢芝芝这才无奈地叹口气,“唉,我也就是和你啊……” 她说了好几遍,“你也别怪她,她应该确实没想到后头闹出那么多事,闹得那么大——韶华也不是故意的,她可能确实就是觉得你的论文发得有问题吧……” 以戴韶华和胡悦的恩怨来讲,这个人是她,胡悦是意外又不意外:于情于理,她都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谢芝芝也很有可能把举报人推给她,因为,住院总交接在即,也就是几个月的事,新一轮住院总的报名筛选已经开始,戴韶华正是很有希望和呼声的人选,当然也是谢芝芝的竞争者。 “居然真是她。”胡悦有点感慨,话锋又是一转,“难道,只有她?” 谢芝芝犹豫了一瞬间,有个名字在嘴边打了打转,又缩了回去,她还是摇摇头,“我就只知道她是很生气的,而且说实话,这也没什么证据,就是平时交谈的一种感觉……还有我在韶华电脑上看到过她浏览纪委网站,你还是别想太多啦,悦悦,现在问题都调查清楚了,还是往前看吧。” 劝是劝得很得体,胡悦其实也并不是要清算戴韶华,她并没有那份闲心,戴韶华觉得她有问题,去举报确实是人家的自由,顶多两人以后就是少些合作而已——问题的关键点在于,她并不觉得戴韶华一个人能获取到举报材料上的那么多信息。可能举报人确实只有戴韶华一个,但信息,却不可能只是她一个人找的。 是谁给了她线索,是谁在把戴韶华当枪呢? 胡悦也跟着谢芝芝笑起来,她说,“什么想太多,一个是好奇,还有一个你也懂了,我和你说过的,就是怕以后又闹什么事情,我有点担心——” “知道、知道……”谢芝芝和她姐俩好,两个人搀着亲亲热热地说了一会心事话,这才各自分手往门诊室过去。胡悦走了一会,又回头看看谢芝芝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确实有点过分:谢芝芝对她一向不错,就算在被停职的那段时间,也未见远离,可在考量戴韶华背后的那几双手时…… 她压下叹气的冲动,挂上职业笑容走过长廊,在刷开门诊室以前,无意间在玻璃上看见自己的倒影,又不由停了脚步——这么说真让人恶寒,但,她……脸上挂着的笑容,竟然有点师霁的味道。 她是越来越像师霁了吗? 胡悦碰碰自己的脸:越来越能理解他,所以,也就越来越像他了吗?在这样的地方,对任何人都不愿沮丧,只有无懈可击的笑容,是唯一合适的表情。 她对这世界,是否也会渐渐不再那么有真情呢? 有那么一瞬间,胡悦自己都百感交集,参加工作才两年,竟有了些沧桑的感觉,她呼出一口气,刷进门诊室,正忙着脱外套换白大褂,手机却忽然响了起来。 “喂你好?”虽然是陌生号码,但胡悦的工作要求和太多陌生人打交道,她习惯性礼貌接起。 “(*%¥……” 电话那头却没有立刻传出人声,而是传来了一阵巨大的杂音,好像有人在推动家具,隐约还有人在叫骂、吵嚷、哭喊,胡悦喂了好几声,那边才有人声传出。 “胡医生,胡医生。” 是任小姐——她的声音哑了,应该是哭的,但还能分辨得出来,刚才那撕心裂肺的号哭声,应该就是她的,她像是已经失去了理智,只晓得边哭边声嘶力竭地喊,“救我、救我,呜呜,胡医生,救我——” 第124章 看穿 上班时间,就算是在住院部也不能说走就走,更何况胡悦下午是有门诊的——虽然挂她这个住院总号的人不会太多,但十六院的名头在,求美者已经在外头等着了,就是晚一分钟叫号只怕都会被抱怨,她哪里走得开?只能喊道,“任小姐,任小姐,你人身安全没问题吧,需不需要替你报警——” 但是电话那边没什么有效信息,任小姐哭了一会就挂断了电话,倒是闹得胡悦心神不宁,一整个下午都在抽时间,卡着两个门诊的间隔发消息。【之前和你提过的那个任小姐,她给我打电话喊救命,而且背景音好像很乱啊】 解同和的消息也不是即时回的,【你是怀疑她遇到人身危险了吗?】 【她的情况那么复杂,真的就不好说了……你这边能帮忙吗?我有她的手机号码和微信号,但是我也不能肯定她到底是怎么了】 是啊,任小姐到底是怎么了,是和达先生发生冲突了,是终于忍不住,自己想要营造‘不得不截肢’的伤势,但是操作不当,危急中赶快打来电话求助?胡悦其实并不是很担心达先生,宠了那么多年,任小姐也没什么能把他惹到这一步的,如果是对截肢手术产生疑义,胡悦这边怎么都能先察觉到一点端倪。她比较害怕的是后一种可能——但听着又不是很像,毕竟那边背景音里是有人在吵架的,任小姐真要制造伤势的话,应该也不会弄得这么人尽皆知。 【不好意思,恐怕你得另外想办法,我在出任务,而且,我们也不可能从一个手机号就定位到她的地址,还是需要保持通话的,这都需要权限。】 解同和的拒绝也在意料之中,温和却坚定——就像是他对她的关心,解同和是能从自己本就不多的积蓄里挤钱出来资助她学业的人,但在案件上,却从来都严守纪律,不该被她知道的信息,从来都不愿多说。 只是,不愿多说并不代表就不会说,帮不上忙也不意味着不能强求,人和人之间是没有绝对的,只看你愿意做到哪一步而已,对胡悦来说,任小姐……确实还不值得她去强求解同和,她给任小姐发了几条微信,均无回音,又按着刚才拨来的电话号码回拨过去,那边也没接起。 “医生,我的眼皮……” “医生,我的鼻子……” “医生,我的额头……” 住院总在十九层,大概也就只能起到一个初级门诊、分诊的作用,过来挂号的大多都是小诉求,双眼皮、内眼角的需求是最多的,因为胡悦擅长的方向里写的是面部结构、微整容,想要花瓣唇、丰下巴、额头、泪沟的也不少,一整个下午都是莺声燕语,恨不得个个都和胡悦一起把自己的脸掰开揉碎的分析,一整个门诊熬下来,胡悦都快失去审美,眼睛一闭就是飘的鼻子嘴巴,她一边捏鼻根一边给任小姐打电话——这一次居然接通了,“任小姐,你没事吧?现在还好吗?” “我,我不好……”任小姐哭得是有一点惨的,声音已经完全嘶哑了,还带着泪意,“胡医生你能来看我吗?我想……我想见你。” 胡悦也很想确认她的情况,但她确实走不开,“我今晚值班,不能离开医院的,你现在可以移动吗?你能不能到住院部来找我?” “我……” 电话那头好像有人在说话,任小姐的声音断了一下,过一会回来已经理性多了,“那我来找你吧……正好,你能帮我挂个号吗?” 挂什么号?她受伤了?胡悦心中一紧,但还没多问,任小姐就把电话给挂了。胡悦也只能先回住院部等消息,她想找师霁说道一下——可师霁不但没回她汇报八卦的短信,人也不在办公室,他今天手术多,大查房都是给胡悦做,可能还在手术中,做完也就直接从手术室那里下班了。 自从过敏惊魂事件以后,十九层也不是没有应对,值班医生除了住院总以外,还会有二线医生轮值,这个制度至少现在还能得到有效的执行——但也在渐渐松弛中,因为十九层的夜晚实在是太安静了,像是过敏那么倒霉的事件,也即使百年一遇。不过,即使如此,胡悦前半夜也得要和二线值班医生共享值班室,她还在思忖着该怎么安排一个安静的场所迎接任小姐,电梯响过,伴随一阵气急委屈的抽噎声,任小姐已经到了。 “胡医生,呜呜呜,我——” 非常罕见,任小姐今天没有坐轮椅,也因此,她的出场不怎么好看,非但哭得满脸通红,而且走路踉踉跄跄,走着走着还要扶一下墙壁维持平衡——常年没有运动到左腿,左腿的肌肉自然萎缩,现在要两条腿走路,她反而不会了。 “我在这里,”胡悦连忙上来扶住,又用眼神安抚有些不安的护士——医闹见识太多,大家都成惊弓之鸟了,看到个非常态的病人就怕是来闹事的,“你是一个人过来的吗?——你怎么了——” 手触到任小姐的身体,她吃痛一抽,挣了一下,差点没跌到地上,胡悦蓦地一惊,想要扶她又不敢再用力,还是任小姐自己一个人捏着墙站住了,只是她脸上明显有痛楚之色,“胡医生,你能不能给我挂个号。” 她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我……我爸爸打我,他好像把我手打断了……” # 手被打断了?这可不是什么玩笑话,胡悦赶紧让她脱了外套——从外形上倒是没有明显畸形,但看任小姐确实吃痛,她亦不敢掉以轻心,赶紧从值班室翻出轮椅,拜托今晚的二线医生稍微看看病房,对方一口答应——这也是顺水的人情,她带着任小姐去急诊那边,用自己的面子和上回救治袁苏明留下的人脉,给任小姐拍了片:确实是被打了,手臂有红肿,轻微骨裂,医生给打了小夹板,还有点隐晦地问胡悦,这是不是她的亲戚,被家暴了来着…… 这还真是家暴,但胡悦不能说自己不理解施暴方的想法,她只是觉得这未必能收到效果。她叹了口气,把任小姐推回电梯里,“现在知道残障的感觉了?” 任小姐垂泪不语,她这辈子怕是都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我……我……” 她会来找胡悦,就是想诉说的,不用怎么哄,自己就说了,“闹翻天了……那天我回去看奶奶,我洗澡的时候,她突然开门进来,当时就晕倒了……” 任小姐和家人关系冷淡,但同祖母感情甚笃,回去探望祖母的时候,偶尔也会过夜陪伴一下老人。她有这样的隐私,当然很注意保护,借口不愿面对残肢,回国后不论冬夏都穿着长裤,再加上她左腿已十分细弱,还有影视道具帮忙,居然也蒙混过去一两次,之后便都用穿着掩护。 当然,按常理推测,这样的日子,也不能持久,所以任小姐急于做截肢手术,也许也有维持这个谎言的意思,不然一旦被揭穿,一定是一场翻天覆地的家庭革命——今天她的惨状就印证了这一点,任小姐浑身上下多处青肿,全是被闻讯赶来的父亲打的,她姑姑、伯伯以及舅舅阿姨,能赶来的全都在场旁观,母亲更是多年来从未和父亲意见如此统一,“这么想当残废那就把你打到残废好了!” “这个小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还不是因为你不管教?” “我不管教,你怎么不看看你自己?” ——打到最后,双方倒是忍不住又杠起来,任小姐乘乱想逃走,刚拨出电话就被发觉,“还敢给那个姓达的男人打电话?不许打!” “这个小达,他怎么能和你一起胡闹?大姐,我反对这门亲事!” 平时不怎么关心,现在有事了倒是一个比一个会喊,任小姐一边哭一边恨恨地说,“他……他们不许我见达令……把我手机抢走了,我说我不是给达令打电话,他们也不听……” “那他们后来怎么放的你?” “他们去达家了……” 任小姐后来能和胡悦联系上,也是因为大部分亲戚都出发去达家讨说法,根本不怕她拿了手机逃出去找达令,“你在国内有什么朋友?就你这个腿,没有轮椅你能去哪里?你这么想当残废那你就当几天残废!” 她当时是真的被打得只能在地上爬,“我真的痛,真的痛,真的站不起来,胡医生,我、我……” 任小姐抱着胡悦放声大哭,“我真的好、好、好难受……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胡悦举起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放到她肩膀上 ,小心地拍了拍,她心里有点解气也有点感慨——如果能多那么一点关心,又何至于此? 不过,任小姐的第一通电话,就是给她打的?那时候,她怎么没想起达令呢? 病人的心理,总是弯弯绕绕,当医生的再设身处地也隔了一层纱,胡悦朦朦胧胧似乎把握住了什么,又有点不肯定,她拍了几下,试探性地问,“那……你奶奶呢?” “我奶奶……”任小姐的脸上,第一次闪过了一丝货真价实的愧疚,“她很伤心、很伤心,我对不起她,我……我……” 她的眼泪一下又涌了出来,现在哪有什么带了天真的娇纵,只有处处捉襟见肘的狼狈,“我不想让她知道的……” 她悲从中来,又呜咽了好一会儿,“她平时从来都不会在我洗澡的时候进来的,我真的没想到,真的没想到——我觉得是有人知道了,有人告诉她,她不相信,才进来看我的……” 一边说 ,她的思路一边厘清了,任小姐自言自语:“对,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一定是有人告诉她了——我就说前几天我那几个姑姑怎么老给我打电话——胡医生,你——” 胡悦是真的没有反应过来,她还在等任小姐的推理呢,专注地聆听了一会,没听到下文,这才忽然意识到任小姐已经没在哭了,而是深深地凝视着她,她先说了声,“然后呢?” 然后才明白过来——任小姐这是怀疑她这边走漏了消息…… 任小姐没有明说,所以胡悦也不好为自己辩白,但气氛也并不尴尬,因为她的反应足以说明一切——知道不知道,这下意识的反应是瞒不了人的,至少任小姐顿了一下,就继续说,“胡医生你说……你说……” 她忽然流露出真实的担心,“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胡悦刚才心里还有一点点不忍,可现在,就像是被一盆冷水浇在头上,什么热血都全没了,低下头,望着任小姐的眼神里,只有全然超脱的冷静和审视,她望着任小姐,但却是在透过任小姐望着她脑子里的达先生:养了十年,确实不是白养的,任小姐遇到这么大的事,只给她打了电话,不联系达先生,这掩饰有点拙劣了。 虽然人不在一起,但却还是能遥控任小姐来试探她,达先生当然很厉害,他可能是胡悦生平仅见的操纵大师,想来,这一次说服任小姐的过程也肯定堪称洗脑教科书,但胡悦并不觉得达先生就没有破绽,就不可战胜。 一个人是不是在说谎,她自问还是可以分辨出来,任小姐刚才,有掩饰,但没有说谎,她相信,遇事后,抓到手机,在那最慌张的时刻里,她确实是选择给她胡悦打了电话。 为什么不选达先生?恐怕连任小姐自己都不懂,那只是慌乱中本能的反应。 ——但,她不懂没有关系,胡悦懂,她已经完全看懂了任小姐错综复杂的心理,抓到了那朦朦胧胧的线索,也抓到了达先生始终未能把握到的那一点—— 为什么任小姐要做截肢手术,她现在,已经完全懂得了。 她就笼着任小姐的头发,学着达先生的语气贴心地说,“你虽然做错了,但是,也完全可以理解啊,要说错,你的父母也有错……” 第125章 对你好 轻微骨裂、多处肿胀,要说住院,任小姐也是可以住院观察一下的,以她现在的情况,也确实不适合自行回家——她和达先生同居的那个家肯定是回不去了,达先生现在正在焦头烂额地解释为什么没有和家里人告知任小姐的‘搭错线’,任家也的确有发火的理由:任小姐这个女儿,几乎是等于亲自交到他手上的,达先生也是打过包票会把任小姐照顾好,任小姐这个举动,不仅仅在于欺骗了家里她断了一条腿,让家里人白担心,还在于明显是‘精神异常’,达先生就算有一万个理由,为什么不私下和家里人透个气? 自然,不仅仅是任家,达家现在也反对这门亲事,当下就要达先生搬回家里住,不再允许他和任小姐接触,“我早就猜到了,本来,他妈妈就很不同意,嫌我……是残废,是达令一直坚持……” 残障,可能还是不幸造成的,但脑子有问题这就是一辈子的事了,想也知道,没残疾装残疾,达家怎么可能允许儿子娶这么一个媳妇?——这要再往深了去解释,把慕残癖的事给揭出来,恐怕两个人都会被送去电疗,达家思前想后,最后也许还能放任儿子娶个残疾人,但任家现在都知道这事了,哪怕是为了面子,也不能允许任小姐把自己变成残障嫁进达家。 “想要嫁进去也不是没可能,那就是……什么都没有了。”任小姐自己倒也看得清楚,她没那么天真了,但那种有钱人特有的透彻还在,“达令也……” 她苦笑了一下,“怕是付不起你的医疗费了。” 这说的不是已经给付出的一百万,而是预计中的‘截肢费’,胡悦笑了一下,“现在也不用给,已经残障了啊。” 她故意拍了夹板一下,任小姐吃痛地闪开,怒道,“疼的!” “真的做了截肢手术的话,比这个更疼。”胡悦说,“肢幻觉痛你了解一下——又叫幻肢痛,一旦出现是没有疗法的,痛在空气里,你会一直能感觉到它——” “感觉到脚尖痛,但是脚却已经截掉了,是吧。”任小姐说,她显然对这些问题都是有了解的,并不诧异。“这个也是看几率的。” “确实是看几率,不过我觉得你一定会出现的。”胡悦吓唬她。 “为什么?” “这是左脚对你的报复啊,你的身体对你这么好,你却亏待它,身体也会报复你的。” “这都是……”任小姐想抱怨,却又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却又露出痛楚的表情——这是牵扯到伤处了。 胡悦也笑了起来,打开微波炉取出泡面放到任小姐面前,“吃吧。” 夜已经深了,病房一片安静,只有手机屏幕的光在晃来晃去,几个小护士藏在护士站里玩ipad,二线医生也早回家休息去了,只给胡悦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确保有事能联系上。值班室里,任小姐和胡悦并肩坐着吃泡面,两个人说是朋友,并不算,但却又比一般的医患关系多了点亲密,仿佛已熟稔得无需再讲究礼貌。任小姐右手打着夹板,不方便吃泡面,胡悦也不帮她,“你不是一直想截肢吗,这就是残障人士生活的感觉,机会难得,好好体会一下。” “……我是想截掉左小腿,又不是手,手的话多不方便啊——” 任小姐的声音,在胡悦的表情里越来越小,最终乖乖地低下头,费劲地用左手抄起筷子,胡悦说,“台湾的花雕鸡泡面,听说挺好吃的,十多块一盒呢,便宜你了。” 泡面是香的,配上两根香肠,在深夜的值班室这种特定情景下,充满了让人难以拒绝的诱惑,就好像火车上的烧鸡,登山半路上的黄瓜一样,哪怕只是看着都觉得回味无穷。任小姐也确实是饿了,一整个下午都在大闹,情绪变动也大,再说,今天要自己走路,活动量比从前大多了,就算左手极其不方便,泡面送进嘴里也赶紧吃了几口,又想捧起来喝口汤,只是左手力道不大,把求助的眼神望向胡悦,胡悦也不帮她。 这是在惩治她,任小姐知道,却也没有生气,她狼狈地凑到碗边上,张嘴喝了一口,又被汤烫着了,唉唉叫——丰唇就是这个样子,可能会敏感肿痛到一个月左右,稍微恢复个几个月,效果就跟着没了。 汤没那么烫,胡悦是知道的,她问,“还有紧绷感,会肿痛吗?” 任小姐点了点头,“嗯。” 她忽然又有点低落,垂下头拿叉子搅着泡面,过了一会,有些自嘲地一笑,“我给你讲个很好笑的事情,胡医生——我做这个丰唇,我家里人居然没有一个看得出来。我爸爸妈妈骂了我一个下午,什么都骂到了,也没看出不对。” 任小姐有时候是让人觉得无可救药,但有时候,你又确实能感到她的无助,胡悦叹了口气,把手放到她肩上,“你奶奶呢?”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X``Τ ` 捌`零` . C`O`M “她老了,视力不好。”任小姐摇头说,“只说了一次,但没怎么看出来。” 说到她祖母,任小姐的情绪明显地低落了下去,胡悦察言观色,“你今天让她伤心了。” “我……我……”任小姐几经纠结,仍是叹气,“是啊,我让奶奶伤心了。” 胡悦没有直接劝她放弃截肢——在她看来,任小姐的念头其实已经很淡了,否则她并不会第一个选择给自己打电话求助,她胡悦和达先生比,没有任何优胜之处,唯独有一点,那就是她确实明确地不支持任小姐截肢,而且试着扭转过她的看法。 只是,在当时,时机尚不成熟,而现在则不一样。任小姐心中一直涌动的想法——哪些恐怕她都不容许自己去考虑的想法,没勇气去付诸实现的想法,在当时阻力过多的想法,现在,都可以重新放到台面上来考虑一下了。 “这之后,你打算怎么办?”胡悦重新问。 “我……我也不知道。”任小姐惆怅了一会,“先找机会联系达令吧……到现在都没信息过来,他的手机可能已经被没收了,不过,他记得我的手机号的。” “达先生如果坚持要和你在一起,达家会不会没收掉他的公司?” “这是肯定的了,我们才几岁,还不都是靠家里,那间公司开起来,也有他们家的人脉在。”任小姐这时候又通透起来了,她很难过,摇头说,“就算是他家没意见,我家也……我爸爸妈妈不会允许的,他们就是打死我也不会让我丢人。” 她双眼通红,渐渐有些润湿,“他们可能宁可打死我——达家惹不起他们,也根本不会惹他们的,没有我们家,他妈妈更加看不上我了。” 这尊婚事本来的模样,渐渐被勾勒出模型,胡悦暗自点头,见时机成熟,她此时才说道,“你现在有没有觉得,以前和达先生过的日子都是活在梦里?” 任小姐还不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有点怀念,“是啊,那时候,达令真的对我很好,可以后……” “可以后你们是不可能继续那样生活下去的啊,你的计划,实在是太幼稚了,充满了破绽——你看看,连伪装都能这样轻易的露馅,你怎么相信做了截肢手术,他能把你照顾得好好的,说穿了,你们还不都是靠家里?现在他在哪里?出了事情,你还不是要来找我?” 这话,句句穿心,任小姐没有一个字可以反驳,虽然说得难听,但她也只能受着——她现在这个样子,如果惹火胡悦,她站起来走了,任小姐连厕所都上不了,胡悦说什么,她不也只能听着? 当时的想法过于幼稚,这一点,她应当也有感觉,人在屋檐下,低着头的同时也就更容易听进去,再加上胡悦已经见过最狼狈的她,任小姐也没什么面子要顾,欲言又止,想怼又怂,沉默了许久,才低声嗯,“是……想得太简单了。” 其实,说到这里,她截肢的念头应当已经打消,胡悦也很怀疑达先生能不能再把她的脑洗回来,毕竟任小姐也不是白痴,她总会长大,总会有自己的主见。不过她并不打算到此为止,今晚这碗泡面,这番谈话,戏肉就在她要问的下一个问题里。 “我就很好奇了。” 她若无其事地说,“你想得这么简单,倒也情有可原——你脑子笨嘛,一向被你的达令惯坏了。” 说到达令,出于惯性,任小姐脸上不禁绽放出甜甜的笑,可还没笑开,胡悦就继续问,“但……达先生这么能干,这么通晓人情世故的人,因为太宠你,阻止不了你一意孤行,这也就算了——可在劝阻你的过程中,难道,就没给你分析过这些可能吗?” 分析过了,任小姐依然决定要这么做,这是一回事,可,如果连分析都没有分析,那这个劝阻,还算诚心吗? “当时你和家里说自己已经截肢,达先生过来的时候说是木已成舟,没法圆回去了,可真的要收拾残局的话,他难道劝不动你和家里人说一声‘只是开玩笑’吗?” “一辈子假装截肢,一旦露馅就绝对是现在的局势,这一点,他没想过吗?” “如果想过的话,他打算怎么应对?你不真的截肢的话,这个局该怎么收场,你没想过,他,想过没有呢?” “任小姐,你现在还觉得,达先生是反对你截肢的吗?” 空气似乎都凝固起来,任小姐手里的叉子停在半空,足足一分钟都没有动,胡悦取走叉子,放进汤碗里,柔声说,“任小姐,不是每个对你好的人,都是真正的关心你。你的父母当然并不完美,可能,他们对你的爱也不够多,不是你理想中的样子。但是,任家、达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按我想来,联姻对彼此怎么都是两利,你父母如果真的对你毫无感情,又怎么会一起打上达家,只为了闹个说法呢?他们宁可打死你也不愿让你出去丢脸——那你觉得,为了你的事情去达家闹,他们就真的占理了吗?以他们的认知来说,有这么一个无法理解的女儿,真的就不丢脸了吗?” “不是每一个对你好的人,都是真正的关心你——也不是每一个关心你的人,都是真正的对你好。” 在任小姐开口以前,胡悦又抢先说,“我知道,达先生对你百依百顺——好得不像是真的,可我也有一句话想告诉你,任小姐,好得不像是真的的东西,它往往就不是真的,我知道,有时候,家会伤人——” “但,对你不够好的人,往往也还是为你好,伤人的家,虽然伤人,但也一直都是真的。” 该说的话,全被说完了,任小姐一把把泡面推开,似乎是要表达自己的态度。胡悦不再说了,可她也没有开口,只是木然坐在那里,眼睛里渐渐有水珠冒出来。 “我不信。”过了一会,她说,鼻音浓重,泪盈于睫,带了一点最后的倔强。 “我知道你不信。”胡悦说,“我也不要你信——我希望你自己去想。” 她站起来收拾碗筷,“其实你很聪明,只是被保护得太好了,现在开始成熟也不晚,一个人想要做一件事,不可能没有任何痕迹,我没有要你离开达先生的意思,我只是建议,如果之后你们还能继续在一起生活,有些时候,不要让别人帮你,你可以睁开眼睛自己去看,自己去想。” 她和任小姐不过萍水相逢,给出的也只能是建议而已,正是因为不着急,这态度才更有说服力,也因为这若无其事、司空见惯的态度,让她更能接受这样的观点: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失败,如果任小姐接受了她的暗示,那过去的十年感情,会让她显得像个千古难逢的大傻瓜。很多时候,正是这种高昂的沉没成本,让人不断地沉溺在自己的失败里不可自拔、自我催眠。胡悦并不想功亏一篑,所以她绝不催促,而是转移话题,安排她今晚的住宿,“今天你就在值班室睡吧,我可以架一个行军床,明天我下班以后,陪你去换个药,如果达先生没联系你的话,那就帮你找个酒店住好了。” “来,去洗漱一下吧。” 任小姐腿脚不便,手也打了夹板,现在做任何事都需要帮忙,在胡悦有限度的帮忙下,随便擦了擦身体,两个人回值班室收拾收拾也就躺下了,十一二点的功夫,谁也没有睡着,都在各自点着手机。任小姐先是打了一长串字,手指敲屏幕的声音很有节奏,胡悦也不去看,过了一会,她不用手机了——看来达先生还没脱困——而是在床上调整睡姿。 又过了一会,胡悦起身关了台灯,暗示着两人正式进入睡眠时间,至少,是已经进入一个玩手机应该心存愧疚的时间段。 “你说……”任小姐却是终于在黑暗中开了口。 “什么?”胡悦放下手机。 “你说对你好的人,也许并不是真正的为你好。” 在黑暗里,任小姐的声音多了一丝飘渺,她像是自言自语,“对你不好的人,不理想的人……伤人的人,可能是真的为你好。” “——真的有这样的人吗,”她幽幽地问,这话,就像是从心底最深的洞里传出来的。“你……遇到过这样的人吗?” 这样的问话,不再能以敷衍回应,胡悦闭了闭眼。 她也沉默了很久,才极小声、极简洁地回答。“遇到过。” “是谁?” “……是我老师。” “他对我不好,但其实,每一个不好,最后,也都还是为我好。” 第126章 可怜 “胡医生,怎么没见到师医生啊?” 收留客人在值班室过夜,这种事往大处说可能还是违反了一些犄角旮旯里的规章制度,好在任小姐的左腿并不是全废——她喜欢的束缚带玩法,如果绑太久,肢体肯定是受不了的,会非常痛苦,因此一天大概只能绑缚一段时间,而身体这东西,有时候生命力也强大得让人惊叹,才只是自由活动了一天的时间,现在任小姐已经可以不坐轮椅行动了。胡悦便安排她去骨科正式挂号——昨晚急诊很忙,只是给打了小夹板而已,在胡悦看来,任小姐身上有几处青肿也应该去拍拍片子,看看有没有伤到骨头。 这种轻微伤势,在医院是司空见惯,任小姐到得早,胡悦刚跟完查房,和凌医生做好交接她就回来了,在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你不是跟着他办公的吗?” “我是住院总,自己独立办公的,师医生今早门诊,大查房完就去门诊那里了。”胡悦问,“怎么,你有事找他?” 任小姐犹豫了一下,又摇头,“没有,我问问——那我们现在——” 现代社会,想要全方位监控一个人是不可能的,胡悦也不知道昨晚任小姐和达先生联系上没有,见她犹豫,她猜是没有,而任小姐也未下定决心,或者说还未说服自己用新的角度去观察达先生,这时候,到底是谁让她奶奶打开浴室门,这件事就显得重要了起来——如果是胡悦和师霁这边泄漏了消息,那ok,他们是坏人,达先生是好人,但反之、反之……反之达先生也许依然不能说是坏人,但是、但是…… 十年的相处陪伴,点点滴滴,还是在这样缺爱的一个女孩子身上,一席谈话,怎么够她扭转观念?胡悦不动声色,“你带身份证了吗?” “没……没带。” “那……你最好回家拿一下,”胡悦说,见任小姐面露难色,“要不,办个临时身份证?” “也不用这么麻烦啊。”任小姐天真地说,“你去登记一下就行了吧,胡医生。” “现在管的很严,酒店要上楼都必须登记身份证的。” “那是那种快捷酒店吧。”任小姐有钱人的机灵劲儿又来了,“五星级酒店不需要的,登记的时候,我坐在一边等你就好啦。” ……看她跑出来的样子,应该是也没带卡,合着这要人带着去住酒店不说,还要指定住五星的,胡悦也是服气了。“那你打算怎么付房费?” “我……那个,回去以后,叫我家里人……” 果然,胡悦问,“你不是带了手机吗?网上银行呢?支付宝?微信支付?” “我……不用……” 这都什么年代了,难以想象一个在国际化大都市生活的年轻人,还没有完全去现金化——哦,不对,任小姐倒也是去现金化了,她身上也从来不带钱,反正缺什么、买什么,都有达先生考虑,她从来也没什么需要自己去买的东西,任小姐甚至不会在app上定酒店,她只知道自己常住的酒店名字,该怎么定,还得满是求助地望着胡悦。 真是被养废了,胡悦叹气地掏出手机,“你就没有一点好奇心的吗——我就奇怪,达先生什么事都帮你做,没了他你什么事都干不了,怎么就是找医生截肢的事,你就这么能干呢?” 戳这么一下,也是点到为止,她帮任小姐定好了酒店,心痛地付了押金,任小姐看她肉紧的表情,不由好奇地问,“你在j's做,工资不高吗?两千块的押金就这个样子,难道我那个单子,没给你提成啊?” 两人边说边走,还是挺招眼的,路人常常投来诧异的眼神,任小姐不禁摸了一下嘴唇:她脸上倒没什么瘀伤,路人的眼神,都是投注在这对厚唇上了。 “我现在已经没在那边上班了——复职了啊。”胡悦说,“住院医师不允许在外兼职,我们新发的规定,得遵守。” 这个规定以前是从没有明文的,现在明文下发,脱不开之前十九层的这一通好闹,这些事,任小姐不该知道,但她听着却露出会意之色,过几秒才掩饰地别开眼,咳嗽一声,想要说什么又抿住嘴唇。“这样。” 胡悦似笑非笑,见任小姐转开眼神,也是暗自点头:达先生假传圣旨的猜测,看来更有几分准了。任小姐这个性格,她愿意形容为偶发式心机,大部分时间都是白纸,只偶尔在白纸底下藏了点小心机,收个出其不意的效果,相处久了,很多事其实从表情都能探出来,现在想想,达先生也真是疯狂,这么大的局都敢赌,任小姐可不是什么稳定的投注。 “你联系上你的达令没有?”想到达先生,顺口就问了。任小姐不自然感更重,借着掏手机掩饰,“没有,我昨晚给他发了微信,到现在没回我……啊,达令!” 到底是有情人,就是掏手机视线变化的那一瞬间,任小姐就认出了远处站着的达先生,她一下高兴地跳了起来,脸上放出光彩,“你怎么找来了!” 达先生看起来也不怎么好,衣衫褴褛的程度,完美融入医院门口的那群号贩子,他慢慢走过来,挤出勉强的笑容,“我猜你可能在这里——也没带手机,刚想进去问一下。” 他果然从昨晚也没拿到手机,并不知道任小姐通报的消息,只是偷跑出来,猜她在这里——至于为什么能猜到,当着胡悦的面也不便明说。这对苦命小情侣对视一眼,都有点沮丧,任小姐低头靠近他怀里,“都是我不好……” “你手不疼了吧,”达先生一点怪她的意思都没有,伸手抚摸一下夹板,心疼地问,“医生怎么说?是骨裂还是轻微骨折?” 骨裂其实就是骨折的一种,这是没常识的说法,但他能从夹板上判断出骨折的轻重程度,只能说对残障确实有深入迷恋,胡悦冷眼旁观,任小姐摇头说,“不怎么疼了,是骨裂——我们现在怎么办,达令?” “先回家再说吧。”达先生用询问的口气说,又转向胡悦,有点不好意思,“那个,胡医生,有现金的话,能给我一百元车费吗……我出来得匆忙,她手机里又没有支付软件——” 对任小姐的一切,他果然了如指掌,说话间,手还不停摩挲着任小姐手臂上的一块青肿,心疼之意溢于言表,达先生对任小姐的爱,确实不容置疑。 胡悦笑笑,“好,不过我也没现金,不如,我帮你们叫辆车吧。” 她答应得爽快,任小姐却有点不安了,埋在达先生怀里的头转过来,对她不停使眼色,达先生碍于角度,看不到,胡悦装着看不到,她没办法,只好挣脱开达先生的怀抱,“可我已经定好酒店了——我爸爸妈妈知道我们的房子的,达令……” 没有明说,可谁都看得出来她的意思,达先生很吃惊,任小姐找补似地说,“我怕——我怕他们更生气了,我们就……” 再怎么样,拒绝也说不出口,可意思是已经够明显的了,达先生很快稳住自己,“好,你说得对,是我没考虑清爽。” 他飘胡悦一眼,胡悦回他无辜的眼神:十年功夫,难道敌不过一晚相处?她又不会催眠术。 聪明人交流,语言真的太苍白,她的意思达先生已明白,他有一点黯然,转而说,“那我送你去酒店。” “好。”任小姐对他还是满脸的笑,又靠到达先生怀里,“你上班要十点的,还能陪我一下。” 现在还上什么班,这完全是粉饰太平,任小姐的逃避两个人都看出来了,只是都未评论,胡悦叫一辆车,三个人一道去他们家取了达先生的身份证,达先生拿上钱包,终于回到正常状态,先把押金还给胡悦,又开了家里备用的车,送她们到已预定的酒店,任小姐在沙发等着,胡悦带达先生去开房间——预定是她的名字,要换达先生登记也得她和前台商量,不行的话那就只能登记他们两人的身份证了。 “没问题的,胡小姐,我们这边帮您把预定人的名字改掉就可以了,达先生,请您拿一下信用卡。” “昨天,麻烦胡医生了。”在前台悦耳的背景音中,达先生对胡悦说,颇有些试探的意思,“现在事情多,过一段时间,我请胡医生吃饭,好好答谢。” 他在来的路上应该和任小姐沟通过了,相信不是胡悦泄漏的消息——只是还未信实,所以这好好答谢,仔细琢磨也是有一点威胁味道的,但胡悦其实并不惧怕这个色厉内荏的高级纨绔:达先生虽然很会做表面功夫,好像青年有为,不是个善茬,但仔细想想他做的事,就知道他和师霁以及她这种一手一脚拼上来的草根,真是没得斗。 “好啊。”她大方地答应下来,看达先生的眼神不由就带了点俯视的味道,这眼神自然也让达先生很不舒服,但胡悦的笑容却随他的不舒服而加深,“达先生不着急的,先忙你的事吧,看起来,你是要忙一段时间了。” 两人的眼神,不由都落到了沙发那头的任小姐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她又开始讲电话了,捂着嘴巴小小声地说,看到两人看过来,便给达先生直打手势:猜也猜得到,今早达家、任家发现两个小的都偷跑出来,这会自然开始积极找人了。任小姐这是叫达先生快逃命呢。 达先生吐一口气,有点疲惫的样子,他没拿准胡悦的立场,还在装,“没办法,她不懂事,最后烂摊子还不都是我来收拾……只希望能快点把家里这摊收拾好吧。” “嗯嗯。”胡悦应和。“任小姐是有点不懂事,辛苦达先生了——” 达先生唇边的笑浮起了,他的答话才张口,便又被胡悦截入,“这些年,把她握在手心,也很难吧。” 这—— 这对话,已超越一般的客套,达先生惊讶地望着胡悦,眼神数变,最后化为一片深沉,“哦?” 胡悦不装假,她笑笑,“别误会,达先生,我不是说你对任小姐有什么异心——恰恰相反,你确实是很爱她的,这谁都不能否认。” 达先生的脸色刚柔和一点,她话锋一转,“但其实,你也可以不必那么自卑的——任小姐不用截肢也一样离不开你,我觉得,你们之间要截掉的,并不是她的腿,而是你的不安全感,达先生,你说是吗?” 对达先生这样的人,划开伪装刀一样的言语,太过直接,反而让他无法招架,他抿起嘴唇,胡悦说,“你长相一般,身材也矮小,还有这样的癖好,任小姐确实是你天造地设的伴侣,她审美异常,和你癖好相似……生得还这么漂亮,更是全心全意地喜欢你,在你眼里,她就是全世界的珍宝吧?” 他们俩依旧望着讲电话的任小姐,平心而论,任小姐原本也只是清秀,现在顶着一张香肠嘴,形容又萎靡,实在算不上多赏心悦目,可达先生的表情,照样因为这样的任小姐,在胡悦的述说声中柔软下来,他说,“我是真的很爱她。” “所以你才想这样一辈子握紧她?”胡悦不客气地说,“达先生,爱是很危险的感情,会让人变得可怕,你现在就很可怕。” “但我真的很爱她。”达先生喃喃地说,他终于把眼神调回到胡悦身上,没了刚才的失措,一瞬间强硬起来,“这也是她的希望,不好吗?” “这是你让她希望的。” “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本来就会互相影响。”达先生不置可否,他的心意看来没有丝毫动摇。“我想,胡小姐你有些误会了,我和她并不是单方的主从关系——这么说,你也许不信,但我爱她,远远超过她爱我,她才是我们中间的主宰者。” “我没有不信。” “先生,这是您的房卡。” 前台递上门卡,两人的对话因此暂停,胡悦凝视着低头小声讲电话,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哭泣的任小姐,又看看达先生。她重复说,“我没有不信,我很相信。” 对这对畸形的情侣,她说不上有什么感觉,对达先生更很难讲是简单的厌或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胡悦还满同情他的。她低声说,“对你来说,她是全世界,可她和你在一起,也许只是为了寻找她缺少的东西。” 缺少的是什么,两个人都清楚,也许对任小姐来说,慕残癖、异样的审美,都是为了吸引家人注意力的自残手段,只是她自己都未能明了。但现在,家人的注意力终于都集中到了她身上,她的变化,又迅速又剧烈,从离开达先生什么事都做不了,到现在宁可住酒店,也不愿和达先生一起回家,这,怎么可能只是因为胡悦的一席话? 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可在看得懂的人眼里,任小姐的天真和残酷,却是一目了然,就像是一本被翻开的书。达先生的爱还在,可任小姐心里住的那个小孩子,已经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别人的爱,她可能已经不是那么需要了。 任小姐擦着眼泪,说着电话,甚至没注意到两人已走到她面前,胡悦和达先生对视一眼,达先生已掩去绝望,只是有点失败者的麻木:这样的变化,看得出来,却又该怎么阻止?人心的变化,这世界上可曾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真的掌控? 胡悦迎着达先生的眼神,她唇边的笑意始终没有褪去,如今再度加深,想到李小姐,想到十九层过去闹出的那种种不堪的热闹—— 她笑着在达先生的耳边说,“达先生,我是真的很同情你。” 达先生一语不发。 没再和任小姐多说什么,只是简单道了个别,胡悦转身走出酒店,虽然热浪袭来,艳阳高照,让她很快就出了一身薄汗,但她仍感到神清气爽,这层汗,像是把体内的毒素都带了出去,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爽快。 包里手机震起,她接电话的声音都大了几分,“喂?” 随着电话那头的讲述声,她停下脚步,眼睛越瞪越大,声音带着惊喜,“真的?!” “——李小姐的感染真的好了?” 第127章 加油 “是真的没想到,医院里反复怎么都没看好,这边刚好那边又发烧的,去海边住了半个多月——真的就好了,几次抽血,大夫说指标都好得不得了,叫我们赶紧回来做手术——” s市的夏天是怎么样,住过的人心里都是有数的,能到海边去疗养当然舒服,别说李小姐,就连她母亲都比之前精神不少,人也胖了,看着没那么愁苦,手术还没做脸上就有了笑容,“胡医生,你说奇怪不奇怪,要说医院病菌多,我女儿回家也一样感染的,怎么去住疗养院就一下好了呢?” “住家如果不向阳的话,梅雨季节太潮湿,细菌也容易繁衍。”胡悦说,“如果卫生条件不太好,病人住着可能身体也是容易出问题。” ——这是真的,从前所说的阳宅风水讲究,在医生看来不无科学道理,李小姐这几年多次做过手术,以前还受化学烧伤,体质弱的人,就是不能劳累,心情要愉快,住处要向阳通风,最好宽敞点不能逼仄……不过胡悦冲口说了半句就微觉不妥,止住了微微一笑:这些其实都是常识,李家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只是居住条件有限,她看过李家的住房,是在s市中心的里弄房,唯一好的一点,到底还不是木质结构的最老式里弄,房龄估计在五十年左右——谢天谢地是砖楼。 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当然容易感染,可李家为了给李小姐求医,不说倾家荡产,手头也绝对不宽裕,现在全家只有一个人上班,当医生的能帮得再多,日子终究也是紧张。这些窘迫,胡悦无意再逼迫她们坦白,她换了个话题,“明天就要手术了,紧张不紧张?” “还好,都紧张过了。” 这一期手术,从开始筹划到现在,几乎经过将近一年的时间,忐忑、期待与失望、希望之间的反复,又何止一两次?真的走到最后一步,李小姐反而没有多焦灼,她笑着说,“其实我和妈妈也同胡医生想得差不多——我们也觉得是原来房子条件太差了,这次去海边,我和妈妈都住得很开心,在s市,一辈子住在小房子里,到外地随便什么房子都觉得很阔朗,空气又好。” 她讲,“如果手术做好了,也没有什么别的花销,我们已经讲好,等爸爸退休就把房子卖掉,到崇明那边去买一套。” 住了一辈子的里弄,去崇明总归能置换个大一点的房子了,胡悦也笑了,“这个想法好——放心吧,手术没问题的,师主任亲自给你们主刀,你们就放宽心就行了,不要有什么思想负担。” “思想负担没有的,还有什么能比现在差?大不了就是和现在差不多——再丑一点也没什么啊,还有什么能比现在更丑?” 李小姐现在反倒是看得开了,就连她妈妈都不再掉眼泪,笼着女儿的头发,跟着一起笑起来。病房里还有几个别的颜面修复家属,闻声也都跟着笑——能住到这个病房里的,没有谁很完美,最严重的李小姐都这么乐观,整间病房氛围都好。“讲得好,反正也不可能比现在差了。” “是啊,要我讲一句,大姐,你们家小囡不幸中的大幸,能进到十六院来做,对吧,这个就是你们的福气了,手术一定没问题的。” “是的是的,大家都一样,都一样,都是不幸中的大幸。” 晚上八九点,病房的灯不可能和家里一样温暖明亮,惨白地挂在屋顶,但笑声却把空气填满,几个家属攀谈起来,“我这个小的,兔唇,做过一期手术,现在带来做二期。” “我们这个是癌后修复,我说一句话,有条命能剩下来,还有点心气能来做修复,都是好——” 胡悦微微一笑,和李小姐母女用眼神道个别,走出病房回自己的值班室,这个二线值班制度也好,前半夜稍微溜出来几分钟也没什么。 外面的天气虽然热,但住院部当然永远都是那个恒温,消毒水的味道也永远都不会散去,和隐约的笑声一起在空气中蔓延开来,好像有种东西在空气中肆意地生长,叫人的心都胀破了似的饱满,这感觉伴着胡悦走过长长的黑暗的楼梯,唇边笑意依旧不散。她走过师霁的办公室,又走回去,“还不下班啊?” 师霁很少有加班的时候,他的工作一向极有条理,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做完就走绝不停留,像这样,第二天手术,头天晚上还在温习手术方案极为罕见——胡悦没看到电脑,可甚至不用去留意摆在办公桌上的3d头模,也猜得到他是为什么加班。 “很久没做过这么大的手术了,有点不自信啊?” 她说,走到办公桌对面,师霁没看她,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态度一如既往,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对她总是没什么好脸色的。 说起来,他们这几天各自都忙,胡悦始终没正面问过他任小姐的事情,现在有了机会,她却又忽然不想说了,凝视着师霁的侧脸,她没说话也没有走,直到师霁有点不耐烦地问,“你有事?”,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看了师霁好一会儿,奇怪的是,他们两个人好像都没有觉得她的行为有多失礼。 “你很紧张吧?”她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说,人和人的对话有时候会有这样的情况,说出口的话,不经思考,也没有用意,更不会去揣测对方的想法——有些人这么说了一辈子的话,那是没有心,像胡悦这样的有心人,几乎很少有这样的时候。 可现在就是这样,她不去想这么说是不是很不识趣,也不去想师霁会不会生气,就只是这样说着,“我刚去看李小姐,她心情不错。” “已经想好了修复以后的新生活要怎么过,还挺期待的。” “她的新生活,可就压在你的肩膀上了。”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师霁身后,和他一起看着电脑上闪闪烁烁的手术效果图,“背负这么大的期待,做这种全新的手术……紧张吗?” “……”师霁给了她一个眼神,没声音,但是‘你很烦’的意思则很响亮。“你到底要干嘛。” 其实,她想说的事有点多,想要谢谢他把李小姐安排到度假村,不管是不是为了她,想要谢谢他插手管了任小姐的事情,尽管这和他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想要问他为什么不事先告诉她,尽管她已经猜到一点原因,她想要多知道一点她安排中的细节,想要和他一起预习明天的手术流程,虽然她并帮不上什么忙,她只是三助,手术只能看主刀。 ——她想要说的是这么多,甚至还不止这些,远远不止这么多,可出口的却是这种好似挑衅的刺激,胡悦伸手捏了师霁的肩膀一下,“加油。” 也许问了这么多,就是希望师霁承认他的紧张,毕竟,他不需要,她怎么加油? 师霁回头,视线先落到她的手上,再抬头看着她,但她的动作,太过自然,连胡悦自己都没注意,她捏了一下就移开了,还说,“注意放松肩颈,明天的手术时间久,对肩颈压力很大。” 按惯例,师霁应该以冷嘲热讽回应,但今晚他居然没有说话,胡悦心里有底了:是真的有点紧张,十九层的手术做久了,全都是成熟手术,而李小姐要做的手术,别说全国,也许在全球,这都是第一例。患者不紧张,全盘信任,而承接了这样的信任,紧张的,是医生。 “师主任,”走到门边,她又说。师霁把视线从电脑上移开看过来,“加油哦,看你的了。” 她挥挥手,走了,走着走着,搓搓手指尖,好像有一点异样的感受缠绕在那里,是隔着衣服传达的温度留下的痕迹。 “有病。” 在办公室里,师霁重新把眼神投到电脑屏幕上,他摇摇头,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句。 过了一会,又忍不住拂一下刚被按过的肩线。 他的白大褂素来是打理得整洁,很挺括,手指按在上面,塌陷下微微的印子,好像到现在还留着温度,师霁的手掌,若有所思地在指印上停留了一会,他沉思了一会,又露出一个略带自嘲的笑容:这动作,简直有些心酸,好像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被人这样触碰过一样。 是啊,有多久了呢? 有多久,没被人这样毫无目的地碰触过了? “加油哦,看你的了。” 她的声音,好像还萦绕在空气里,带着外头夏夜那勃勃的生气,在闷热中有种蓬勃的力量,向上、向上、向上地生长着,缠绕着记忆,这余味不说话也留在胡悦的眼睛里,在她含笑的注视里,这是那种相信世界会变得更好的力量,当她注视过来的时候,不需要声音,经历过那么多,也曾动摇过,可到现在,她还能毫不犹豫地这样相信,一切,都会变得更好,你要做的只是加油。 “加油。” 再一次听到这句话,是在翌日的手术台上,李小姐已经上好麻醉,安然闭眼躺在手术台上,师霁的眼神和胡悦碰过,逐一扫过室内的口罩——护士、助理、麻醉师、旁观学习的各科室医师,还有扛着摄像机记录的专业摄影师—— 他的眼神,又在回到胡悦身上,胡悦的表情藏在口罩和护目镜背后,看不清,她小小声地又重复了一遍,“加油。” 师霁眨了一下眼睛,没有回应,他的眼神回到病人脸上,她双目紧闭,残缺的面容,在无影灯下更为可怖,几乎已经难以说是人形。 这手术,全球首例,成功率谁也无法预估,持续了一年,历经波折,意味着太多太多,学术声望、政治资本——可这些,对一个医生来说,都比不上病人的一生,她的信任与希望,沉甸甸,压在指尖。 “加油。” 在他背后,有个人小小声,有点怂地说,好像生怕被听见了丢脸似的,确实,他们生活的环境,早已不适合热血——这世上再没有比医院更理性和冷酷的地方了。 但也没有比医院更温暖和乐观的地方,至少她是这样相信的,所以她还是要说,“加油。” 真是蠢。 师霁想,他在口罩下微微一笑,伸出手,说出那熟悉的开场白。 “刀。” 第128章 葡萄糖 “颜面吻合度怎么样?” “100%吻合,和预计中完全一样。” “现在开始雕琢软骨。” “因为中间的恢复时间比预计的长,软骨、软组织增生现象较手术原计划更明显,这在意料之中,现在对比术前设计的软骨体量和形状进行比对雕琢。” “现在进行鼻部吻合和鼻部神经再植、人造血管嫁接术。” “给我7号构件,帮我固定住这边的结构。” 颜面修复,和美容整形,看似是一而二、二而一,但真的走到最尖端,二者的含金量还是不可同日而语,美容整形手术一般都是三个人就能做了——护士、麻醉师和主刀医生,三个人能完成95%以上的常见整形手术,一路还能欢声笑语,但李小姐这样的修复手术,气氛就完全不同了,手术室内十几个人都鸦雀无声,整间手术室内,只有师霁清冷的声音,“擦汗。” 一双手立刻拿着纱布在他额前有条不紊地按压,随后,纱布被抛入托盘,护士和医生的双手始终维持在无菌区。“现在开始缝合颧骨面。” “钛合金构件和膨体、自体软骨材料复合使用是第一次吧?”旁观人群中终于传来了极轻的疑问声——在此之前,鼻部、唇部的修复还算是中规中矩,主要用人体软骨和膨体相结合,骨组织来自病人的腓骨,而现在,病人的颧骨和下颚骨,将有相当分量的钛合金部件参与进来,这其中就包括了下颔骨关节,这也是李小姐受伤后曾是最骇人的地方——她的右脸有一个大洞,露出口腔内部,如果不带口罩的话,舌头的活动,以及残缺的骨板,都是一览无遗的,之前的修复手术,只是勉强地为她覆盖了一层皮瓣,倒是可以说话不漏风,也能勉强进食,但皮瓣塌陷严重,视觉效果依然骇人。 “是的,考虑到将来修复的可能,结构设计上采用了三明治式的分层,自体软骨和腓骨在最下层,钛合金在中层,膨体在最上层,可能有些部位还会垫一层软骨……” 刚才的软骨雕琢,必须由师霁亲自进行,而人造血管嫁接术、鼻部神经再植,这个刘医生做得多,两个医生合作完成鼻部工作以后,刘医生退居二线,接下来的手术,之前只存在电脑模拟和学术论证中,从未在任何一个患者身上实现,刘医生轻声介绍着,双眼却紧盯着师霁的动作,“现在进行第二层安置工作,把钛合金与膨体植入以后,再进行神经、血管缝合,最后覆盖皮瓣,完成最后的缝合步骤。” “擦汗。” “明白。” “给我8号构件,再确认一下手术步骤。” “目前为止已经完成75%左右的工序了,下一步是缝合固定8号构件和膨体,中间垫一层结缔组织。” “结缔组织取好了吗?” “正在雕琢。” “擦汗。” “这是我们采用的新型手术方式,这种全新的大型手术,术前反复论证手术步骤,通过电脑把手术阶段序号化,明确出每一步具体的手术内容。这样医生也能随时查看自己的进度,不需要一切都记在脑子里……” 这对于大部分外科手术来说并不必要,毕竟,常见的手术大夫都是做熟了的,而且术中也不可能什么事都和预案规划得一样,但在这种全新的复杂手术上,这种设计的优越性是显而易见的。把握宝贵机会,进来学习的医师们不自觉地点起头,张主任——现在该叫副院长了,说,“听说现在还有ai也开始运用在手术领域了?” “师主任是提过医疗机器人,听说美国那边已经在试验阶段了,到时候,膨体和软骨的雕琢,都可以通过机器人完成……” “现在开始缝合9号构件。” “她的牙槽——” “整个被腐蚀掉了,这部分手术要等到将来腓骨成活以后来做种植牙重建,手术时已经考虑到了余量。” “擦汗。” “是。” 不知不觉,手术已经进行了五个小时,可不论是旁观学习的医生,还是忙碌在手术台边上的助理胡悦,配台护士还是主刀师霁,都没有丝毫疲倦的表现,没有人离开,只有比之前更频繁一点儿的擦汗要求。师霁微弓着背,双手在面部来回穿梭,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终于,从他的口罩里飘出了让人期盼不已的一句话。 “现在开始缝合皮瓣。” “皮瓣完全吻合。” “你来缝合。”师霁退开一步,有些疲倦地说。 “是。”胡悦立刻上前一步,拿起针线开始灵巧地沿着创面缝合——接下来,这就是助手的事情了,最难的部分,已经在刚才——不,甚至于是更早以前,第二步手术中就已经完成。如果当时的移植手术没有把软骨等构件严格按照手术方案嵌合入皮瓣,今天无法做到100%吻合,那么,歪鼻子、歪下巴甚至是歪颧骨,就是必须接受的结果。张主任沉吟着说了一句,“手术是难,但这个方案,更难设计,如果就这个案例出论文的话,我个人认为,80%以上的篇幅,应该归属于这套全新的手术方案和执行规范。” 这似乎是在分功劳,但也是学术讨论,面部修复科无人提出意义,刘医生心悦诚服地说,“师主任的手术功底才能实现这套方案,刚才缝合软骨和膨体、钛合金的手法,我看得眼花。” “客气。”师霁终于有心思搭理人了,但他的话依然很简短,双眼鹰一样地盯着胡悦的动作,几个医师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里的羡慕:这样的手术,能够担任助手,将来走出去什么医院不要?就连晋升都是极其有力的筹码,按照常理,师霁其实应该自己缝合,甚至这种级别的手术,让主治医师缝合都很正常,毕竟,新手术要彰显重视。但师主任就硬是要带上自己的爱徒,这明显是提拔了。 但,能说什么?在场的人多多少少也都知道内情,台上躺着的李小姐,今天能走到这一步,里外少不了胡医生的全力奔走与成全,就连最爱说三道四的是非精,也要承认这一点:今天这份殊荣、这份资历,是她应得的报偿。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时间似乎都走得慢了一点,胡悦的动作一样灵敏而冷静,好像这一年多的学徒生涯,让她真的学到了师霁的手艺——和她的老师一样,胡悦的动作总带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节奏感,又快又有条理,终于,她直起腰。“缝合结束,师主任,请你再次确认手术方案。” 师霁好像是松了口气,但隔着口罩,谁也没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是否也有那么一点紧张,他的声音倒还是毫无波动,带了点无机质的感觉。 “确认,现在开始清点手术器械。” 有出就要有回,手术器械,哪怕是一块纱布、一根针,来龙去脉也都必须清楚明了,配台护士开始逐一清点,“清点完毕。” “我能拍几个近镜头吗?”摄影师提出要求,“视频和照片都需要……” 麻醉师也跟着上前,准备进行唤醒工作,师霁重新上前,和胡悦一起为患者进行轻度加压包扎,旁观学习医生查看过手术效果,自发地轻声鼓掌,“师主任,鬼斧神工。” “你对这个病人真可以说是恩同再造啊。” “以后硫酸烧伤术后整容我们十六院也可以做了。” 恭维声中,大家依次退出病房,师霁摘了口罩,才看出来脸色有些发白,他勉强微笑了一下,先说,“给我开袋葡萄糖——” 长时间高集中的手术,中间不吃不喝,对体力是巨大的消耗,从手术室出来站不直的医生都有,只是在整形外科较为少见而已,众人已习以为常,连忙拧开一瓶葡萄糖溶液给他,师霁灌了几口,缓过来才笑着说,“都先别恭喜了,老哥们,手术是依照设计做完了,但术后效果怎么样,还得看她自己的造化。” 确实,这一点是所有医生都认可的事实——医学界,三分靠打拼、七分靠天意,哪个病人被收治的时候,医院不想把他们平安健康地送出院?只是手术做得最好,到最后能不能有好结果,还是得看天意。手术做得这么完美,没用,如果术后坏死、不能成活、严重感染,李小姐的手术,那就依然不能算是成功。 “患者之前是不是有mras感染史?” “术后要格外注意抗菌,抗生素师医生你打算怎么开……” “负压引流器的植入位置是不是经过考虑?师主任,能请教一下你的思路吗?” 在公立医院,医生这个职位同时具有双重性质,一方面,它的晋升要求高超的行政素质,另一方面,工作内容又让医生们都具有对本专业的高度好奇心,一群人簇拥着师霁往外走,这台手术让所有人都受益匪浅,即使张主任也不否认,学无先后、达者为师,此刻,不分级别,他们都积极提问心中的疑惑,更是技痒地想要提出自己的意见,和师霁互相印证…… 胡悦慢了几步,落在人群后头,和被推出手术室的李小姐相伴而行,她垂下头,注视着这张被压力绷带包扎得看不出面容的脸,轻轻地说了一句,“加油。” 医生能提供的,已经做到最好,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走出手术室,最前面的师霁,已经被家属包围,摄影记者不失时机地大肆拍摄,这热闹的氛围、惨白的灯光和所有人脸上生动的、激动的表情,都让刚才手术室内的画面仿佛一梦——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似乎也是如此,文字工作、查房建档、开药换药,晚饭、饭后小憩…… 按说,晚饭后不该马上睡觉,这样容易错过晚上的困点,但今天这台手术,实在太累,胡悦忍不住还是迷糊了过去——她是从梦里惊醒的,从行军床上一下翻身坐起来,额前还挂着冷汗:她梦见李小姐术后严重感染,移植部位坏死血肿—— 明知如果李小姐发烧,她会得到通知,但胡悦还是忍不住披衣起身,走出去溜达一圈:今晚住院部实在轻省,除了两个隆xiong留院的病人以外,面部修复的那几个都是等出院的那种,她看了一下,见大部分人都健康得不得了,便和护士打声招呼,跑到楼下去看李小姐。 “怎么样,病人没问题吧?” “没问题,醒来以后精神不错,体温、心跳都正常,她和家属现在都睡了——” 现在面部修复还有谁不知道李小姐?也都比对别的患者多了一丝关注,护士带她去看了一眼李小姐,胡悦看一切果然如常,这才放下心,回身走出病房,又吓一跳。“师老师,你不是下班了吗?怎么又过来了。” “我和朋友约饭,回来经过医院,来看看。”师霁说,他询问地望她一眼,胡悦会意地点点头:这自然也是不放心李小姐,特意过来看看的。 她都点了头,师霁还是不放心,到底是自己去查看一番这才走出来。“你还不回住院部?” “今晚都是没什么关系的病人。”胡悦却还有点不想回去,这个手术,实在是迁延太久、波折太多,现在人力能做的做到了,心里没有解脱,反而更担心天意,这种感觉沉甸甸压在心底,她有点透不上气,“我想……去买点水果吃。” 她作势要拉师霁的袖子,被他闪开了,师霁警戒地盯着她看,很没好气,“干嘛?” 但,两个人都知道,胡悦想说的其实他也明白,这句话说出来就是一种做作。 她忽然有点想笑,那种沉甸甸的担心,短暂地离开了她,胡悦还是很做作地恳求,“师老师,要不——” 一起去呗? 第129章 隐形的星星 不知不觉间,夏天已经到了尾巴,白天当然还是一样燥热,可晚上一过九点,外面的空气就凉下来了,风吹过街头,带来汽车尾气和都市的味道,在s市,自然是珍稀资源,十六院在浦西寸土寸金的地段,当然找不到什么绿地来散步,胡悦说是要买水果,带着师霁越走越远,不禁就走到了南京西路。 “你想在这里买水果?”师霁质问她。 胡悦吐吐舌头,“这里就没有水果卖了吗?——走吧,我还没坐过小火车呢。” 她说的小火车是那种长长的电瓶车,从南京西路这头把人搬运到外滩的那种,高峰时期可能还要排队,现在快收摊了,人少很多,一整趟车只稀稀拉拉坐了几个乘客,胡悦拉师霁坐到最后头朝外的两个位置,“哎呀,这样看,南京路还是蛮好看的嘛。” “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群大路店铺,这一条街恨不得要开十家傣妹,二十家美特斯邦威。” 天这么热,师霁当然不会穿短袖衬衫,他的西装本来就没穿着,搭在手上,一边抱怨,一边解开领口的纽扣,又把袖子卷起来,胡悦看得直笑:“开起来就有风了,不急哈。” 又好奇地问,“傣妹是什么?” “火锅店,人均大概就三四十,以前——大概十年以前,很走红的。”师霁说,他看着周围的风景,“十年了,南京西路也旧了。” “是啊,现在好像也就是外地人才喜欢来这里了。”胡悦说,现在三四十,别说吃火锅了,在这样的地段,连一份沙拉都叫不到。“十年前,s市的房价应该还很便宜吧。” “是现在的五分之一吧。”师霁往后靠了一下,多少也有点随遇而安的味道,“现在,本地人都在新天地、陆家嘴,南京西路也不洋气了。” 也所以,这里才堆满了符合外地一般游客消费水平的快消店铺,真正的奢侈品早已搬离,或者从未来过,十年前曾是南京西路地标的诺基亚,现在那装潢看着已经老旧又退时髦,年轻人不再对这个名字感到敏感,十年的时间,让所有人都对太多的变化熟视无睹,再回头看,才会发觉有多么天翻地覆,只有自己,才能看到十年前那个初到贵地的年轻人,穿着不是那么时髦,站在南京西路的一角,仿佛来到宇宙中心,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花花绿绿的招牌,那时候,这城市的繁华和他仿佛没有一点关系。 每年都有很多这样的年轻人来到s市,在s市留下一段青春,这城市对这样的故事并不稀奇,但这并不意味着当事人对这段经历就无所谓,那个身影,会永远留在回忆的角落里,光是回望,都能让很多人湿了眼眶。 师霁当然不至于湿了眼眶,但他也因此柔软了一点,他打量着流光溢彩的霓虹,一声低低的鸣笛,小火车开了,这灯红酒绿的十里洋场,次第在眼前浮现,胡悦撑着下巴,专注地望着这夜风中的街道,她唇角慢慢浮现出恬静的笑容,不用说话,她现在感觉很好。 “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可能很小的时候有来过,后来没有。”胡悦说,“以前爸爸妈妈带我来旅游的时候,来过吧,从这里走到外滩,外滩坐轮渡到对过去,去东方明珠——” 九点多,外滩这道世界上最昂贵的风景线之一,渐渐也熄灭了灯火,三两人群依旧徘徊在江边,东方明珠隐于云雾之中,看起来今晚可能会下雨,江风比平时要凉爽,胡悦站住脚,指着东方明珠,“看,这就是我小时候去过的地方——以后读书上班,一直就没有机会去了。” “你读研究生的时候,很少进城是吧。”师霁随口推测,“连傣妹都没吃过,经济这么穷困的吗?” “没吃过这个也可能不是穷困,是不喜欢在外面吃饭啊,”胡悦嘀咕,“我读研究生的时候哪有什么傣妹啊……重庆鸡公煲都不流行了,黄焖鸡米饭的天下好吧。” “你不自己做饭吗?” “没时间,宿舍做饭也不方便。”胡悦挂在栏杆上,看下面黑漆漆的江水,这样随意地聊着家常,心里的担忧好像也化解了不少,对李小姐的病情,她态度开始转为积极,“以前……挺苦的,所以要感谢老师。” “谢我?” “谢老师让我变得富有啊。”胡悦笑嘻嘻地说,“可以毫无顾忌地当住院总,还是很感谢了。” 师霁轻噱,“你的工资能有多少?这就觉得富有了?” “对,的确还不是很多,”胡悦赶紧说,“所以任小姐的提成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给我多少啊,老师。” “一百万做个脂肪填充,你是在做梦吧。”师霁毫不客气地说,“大部分钱都退回去了,我就收了十万手术费——你真当任家是吃素的呢?” 会这么说,也就意味着,任家那边,真是他—— 胡悦心中一动,欲言又止:算了,今天风这么好,有些事,不想提起,她——她甚至什么都不愿想,只想着这样自由自在地瞎聊。 “那十万也很多了呀,见面分一半好吧。”她说,“□□了解一下?” “你六我四?”师霁不怒反笑,“你很有做渠道的天赋啊。” 任小姐是她带去的客户,渠道抽成一般是要高一点的,胡悦也笑,“渠道商只问你要六成?我听说有八二分成的呢。” “八二那也夸张了。”师霁抽一下鼻子。 “那你到底打算给我多少嘛。” “一分不给,”师霁有点赌气,“给你钱干嘛?你要钱有什么用,也不打扮自己,给你一百万都是这个丑样子,看了伤眼睛,不给。” “我哪里丑了。”胡悦为自己叫屈,“穿得也很正常好吧,这难道不正常吗?” 确实,胡悦的穿着说不上多好看,一直却也都是得体的,正常的衬衫加亚麻长裤的穿着,可在师霁眼里却一无是处,“你这个裤子,优衣库的吧?一点都不挺括,皱成一团,全是折痕,你怎么也是个女孩子,胡悦。” ……对衣着这么讲究,你是gay吗? 胡悦很想这么吐槽,但终究没敢说出口,没能说出口的还有一句话:对我这么关心,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我……没钱啊,只能穿优衣库啊,”最后,还是选择这样厚颜的说法回应,“你不给我钱,我怎么买好衣服啊。” “你以前的工资呢?” “还债了。”胡悦理直气壮,“欠钱不用还的啊?不但要还,还要给利息的好吧,还欠着帐呢,指望我买什么奢侈品?” “你读书到底能花多少钱,四五十万的收入,全还账了?”师霁不相信这么低劣的借口,他说,“你以前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胡悦。” 他们认识一年多了,好像……这还是师霁第一次问到她的过去吧。 虽然气氛很好,但胡悦毕竟是胡悦,这句话一入耳,她不能不立刻想到那些不愿想起的事情,虽然表情没变,甚至连眼神也许都没变,但师霁似乎也有所察觉——对话的氛围,已经悄然变了。 “没事。” 两人相视一眼,师霁主动说,“不想说就算了。” “不是不想说,”胡悦讲,她当然想说——也必须要说,信息的交换从来都是双向的,师霁这样的性格,她不说,师霁怎么会把自己的事说给她听。她不但要说,而且还要主动说,还要求着师霁听她说。“是——以前的日子,是真的太苦了。” “苦吗?” “很苦。”胡悦说,她断断续续地捡拾着记忆,拿捏着分寸,把那些想说的说出来,不想说的都回避掉。“我妈妈身体不好,去世得很早,我读中学的时候她就走了——其实之前也不在身边,我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 也就是留守儿童咯,不过,“老一代人,都有点重男轻女,你也知道的,在加上,我爸爸不是独生子,我是和叔叔一起住的,还有一个小我很多的堂弟。” 对师霁这样眉眼通透的人来说,一句话点到,大概就能想出来了,他说,“嗯——” “你觉得我做饭好吃,其实我确实是学过,我叔叔家开餐馆的,基本寒暑假都要去帮忙。”胡悦说,“他们倒也没有虐待我,人不坏的,粗活都不让我干,就是叫我记记账——还是要感谢他们,如果那时候让我洗碗,现在这个手估计就当不了外科医生了。” 想到往事,她不禁微微一笑,“当然,也没有对我多好。” “你爸爸呢?”师霁问。 “在外面工作啊。”胡悦说,“我妈妈死了以后,他很快再婚了,我继母年纪很轻,结婚的时候要了很多彩礼,再加上之前我妈妈的事情……我们家一直都有欠债的。” “你是在还你父亲结婚的彩礼钱?”师霁的语调怪怪的。 “怎么可能。”胡悦反射性地反驳,“是还我的生活费和学费好吗,我以前又不能赚钱,这些都是问亲戚朋友借的,借的钱肯定要还啊。” “你那时候还没满18岁吧,这些钱不应该是由你父亲负担?” “他不想负担,我难道去告他吗?就算告赢了,我也得辍学。”胡悦倒是很想得开,“医学院本来就要念五年,还有读研究生,这要不算是借的,凭什么要他供我这么多年,我又不是男孩子。” 她不想卖惨,不过这种事,别人听到了不表示点什么也不合适,师霁的眉毛皱了起来,胡悦反而安慰他,“没什么的,这样也挺好,如果是个男孩还甩不脱他们呢,现在把钱还了就没事了。” “钱还了,人情好还吗?” “那些三亲六戚,人家肯借钱确实也是情分了,所以是得多赚点啊。”胡悦说,她找了个长椅坐下来,“以后他们要来借的话,就有钱可以借给他们了。——利息也和我借他们的一样,我也不多要求,就和我当年借钱的时候一样,跪下来求就行了。” 说起来,有来有往,不能讲忘恩负义,但这个表态也不会让人很舒服,所以胡悦是用带点玩笑的语气说的,又很快自我解嘲,“没有啦,不会让他们跪的。” 但也没多记情就是了,看来,当年借钱、考大学一系列操作,家族内部没少闹腾,师霁问,“憋气吗?” 亲戚讨厌没什么,但低声下气地向亲戚借钱,以后永远都低人一头,这就很恶心了,很多人真的就是这口气憋不住,因此就坏了大事。胡悦摇头,“不气的,我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什么事?” 胡悦看看师霁,想说话,又笑了。 “我要——” 她看着夜空,忽然间大声地说,“我要变得很有钱!” 我要找到凶手。 “我要变得很成功!” 我要找到真相。 “我要——我要去全世界!” 我要记住她,哪怕全世界就只有我一个人。 “我要做到所有人都觉得我做不到的事!” “我要站在世界之巅!” 她胡乱地喊着,一转身,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小孩,穿着土气的秋衣裤,被母亲抱在手上,她们一起站在栏杆前,母亲对她说,“悦悦,这里就是东方明珠哦——” 那时候的她,还只能含着手指,懵懂地点头。 那时候母亲的脸,早已在记忆中模糊,蓦然回首,也只能看清一个笑容,一双带着笑容的双眼,余下的细节,渐渐消散在风中。 “我要……”她转过头,声音低沉了下来,失落的眼神扫过师霁。 他也正望着她,带着从来没有的情绪,眼睛里那些东西 ,写不出来,看不明白,只是再没有了惯常的嘲笑、优越、居高临下…… “我懂。” 他轻声说,声音也破碎了一点点。他那张完美的脸,也有了一点裂痕。 而胡悦也懂了,师霁是真的懂,他们共享着那种复杂的情绪,物是而人非,失去的,永远都追不回。 “我想要……”她低声说,不知什么时候,忽然间泪眼朦胧。 胡悦转过脸,凝视着夜空,她看不到星星,在s市,当然永远也看不到星星。 “我想要……心想事成,把我想要的东西,都……” 她举起手,对着那隐形的星星伸出去。 “抓在手心……” 师霁没有说话,他伸出手,像是想打掉胡悦的手,中断她的表演,又像是想要和她一起,抓住那些似乎永远都抓不住的东西,那些无以名状的东西。 可到最后,伸出来的手,慢慢地还是落了下去,中途经过胡悦的肩膀,又顿了一下。 最终,手落回身侧,轻轻地握成拳,师霁还是没有表态,他只是轻声说,“你已经出来太久了。” “——我送你回去吧。” 第130章 四大金刚 “悦悦。” “悦悦,悦悦!” 有人在叫她,语气越来越严厉,但却充满了关心和温情,“这几天你别出去,外头的孩子很坏——他们烧草垛!去年就烧死了一个你知道不?乖,这几天你就在家,好好的陪妈妈——” 脸看不清了,但思维中有一块却很清楚,这是曾发生过的事啊,只是被记忆封存了,只是当时她还太小了,小时候的事,就像是抽屉里的旧照片,平时想不起来,只有在梦里是最清楚的。 “我不,我不嘛——” 她奶声奶气地说着,扭着身子要往外走,唉,她总是不懂事的,她总想往外跑,她对妈妈总是不耐烦的,“我想出去玩,妈妈——” “听话。”妈妈说,她的声音满是笑意,“你那么怕火,万一烧着了怎么办呢?烧着了很疼的——” 火苗蓦地窜了起来,把她的身影吞没进去,胡悦坐起身喊出来,“妈——” 喊完了,她也清醒了,揉揉眼看了看空荡荡的值班室,又搓搓脸颊,自嘲地一笑,下床洗漱:六点半,十九层的早晨,马上就要开始了。 “刘姐,你们17床病人今早怎么样,血压和体温有没有什么变化?” “胡总,我们12床来办出院了,需要你签个名——” 一早大查房以后,住院部是最忙碌的,胡悦的电话接打个不停,今天出入院多,虽然早查房完就可以交班,但她自愿多留一小时帮凌医生打下手。两个人坐在那里一直坐到八点半,凌医生肚子都叫起来了才差不多告一段落。 “辛苦你了小胡,你早饭还没吃吧?我叫个桃园眷村,你要不要喝豆浆?” 常医生到现在都没有恢复工作,本来他手底下的住院医师,现在都转给了科室其余主治,这个医疗纠纷的调查结果怎么样先不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很难在十九层待下去。其实要说的话,这件事凌医生也要承担连带责任,毕竟是他在入院单上签的字,凌医生能继续安安稳稳的做住院总,没被牵连,第一个该感谢他的老师从中说了几句话,第二个就要感谢背后的推手没有把他一起办进去——背后的推手是谁,这个大家自然都是各有解读,看凌医生以前就对胡悦很客气,现在更是自觉低了她一头,胡悦帮他一把他都想着请吃早饭:对于胡悦这种背景深厚的火箭干部,肯定会有人酸,但更多人也就还是想着多让一让,不会轻易和她做对。 胡悦现在,在十九层办事的确容易了很多,不过她当然不会借此作威作福,对凌医生也特别客气一点,“好啊,谢谢凌哥,我要一杯热豆浆,一个肉燥饭团好了——今天事情是多啊,不然就去食堂吃了。” “这都八点多了,食堂哪还有剩?”凌医生笑着说,“再说,桃园眷村的豆浆是要好喝一点的,可惜他们家只做豆浆油条,凑不好四大金刚。” s市的早饭四大金刚,大饼、豆浆、油条、糍饭团,以前闻名遐迩,这些年也渐渐只有本地人才知道,胡悦这样的小年轻,一直在学校活动,是不晓得这个的,闻言不禁好奇地询问一番,凌医生稍加讲解,她笑着说,“糍饭团这个不就是肉燥饭团吗——大饼我记得他们家也有做的。” “那个味道和老上海还是不一样的。”凌医生本地人,说到弄堂早餐回味无穷,胡悦听着似懂非懂,“我就觉得他们家那个大饼只有起酥还不错,别的一般——我会烙葱油饼,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这种,下次有机会,我做一些带来。” 一说到吃,谢芝芝的耳朵就竖起来了,就连办公室门口都有人停下来听,凌医生有点受宠若惊,“真的,做给我吃吗?” 他这样说是无心,可别人听着就有点意思了,胡悦微微尴尬,谢芝芝笑着说,“哇,想要独吞啊?这不行啊凌总,悦悦带来的东西那都是分给大家吃的!” 说着又做垂涎状,“尤其是我一定要分最大份!” 她这个小吃货,这样说大家当然哈哈大笑,凌医生也摸着后脑勺笑起来,师霁正好走进来,“笑什么呢,这么开心。” “师主任。” “师主任早上好。” 一帮人赶紧打招呼,师霁随便‘嗯’了一声,径自问胡悦,“17床那边怎么样?” 居然不是微信问……胡悦心里有点嘀咕,通常来说,这种事师霁都会在微信上问她,特意跑过来面谈其实没什么必要。 “一切正常,睡眠也不错。” “负压引流管出来的淤血多不多?有没有脓状物?” 这是很重要的指标,自体复合移植是否成功,主要就看术后有没有发烧,还有移植区域有没有淤血化脓。所以检视引流瓶虽然恶心,但也是很重要的工作,胡悦是反复交代过护士的,“没有化脓,血量还好,还有一些组织液。病人的饮食排泄也都很正常,就是想知道她什么时候能说话和正常进食。” 因为手术重建包括口腔,病人到现在主要都是靠输液维持营养,加压包扎当然也不能随便说话,师霁笑了一下,“耐心先恢复吧,以后她说话就不会再口齿不清了。” 胡悦还当他有什么事,没想到师霁真就是来问问李小姐,问完就走了,她也不着急走,坐下来做点文书工作——住院总就是这样子的了,说是做一休一,但事实上哪有那么清闲,各种事多得要命,能在值班第二天下午休息一下就算是好的了。 “悦悦,师主任刚才找你,就为了问一下那个17床啊?” 心细如发的人并不止胡悦一个,谢芝芝也有所感觉,过一会来找胡悦八卦,“师主任真的很关心那个17床吼?怎么这几天,每天都过来几次问她啊。你们的微信是坏了吗?” 最后一句就问得刁钻了,胡悦也觉得奇怪,师霁这几天偶尔会来大办公室这里——这其中李小姐是被问得比较多的一件事,但并不是全部。 “师主任可能是把我拉黑了吧。” 不管怎么想,对外当然要粉饰过去,胡悦开了句玩笑,看到谢芝芝表情变化,这才笑着说,“没有,就是我回微信有时候比较慢,这些事也不急,他可能去找张主任,想到了顺便拐进来问一声。” 这倒是合理的解释,谢芝芝稍释其疑,缓缓点头,胡悦掂量了一下,她对此是有个猜疑,不过想多了有自作多情的嫌疑,而且是多重自作多情,所以也就不便仔细揣度。 ——其实,就连这个想法都有点荒唐,不便和别人谈论也就罢了,自己心里有什么事是‘不便仔细揣度’的?无非都是逃避与自我欺骗的借口,但胡悦又能怎么办?师霁过来大办公室,可能是感觉到她这几天有意的回避。不过这个想法,首先要假设到他能感觉出她极细微的态度变化,其次就是认为师霁会因为这么一点变化而不安,甚至变得主动…… 这有点太……ooc了,想着胡悦都把自己雷得一哆嗦,就算师霁谈恋爱,应该也不是这个画风—— 他谈恋爱会是怎样的画风来着? 想了几个画面,都觉得会很雷,可能像师霁这样的人就根本不适合谈恋爱,这个洁癖狂兼逼王,和他生活会很累吧,尤其还是个毒舌吐槽狂,完美主义者,怎么想都觉得周院太太说得对,除了钱和脸,根本就一无是处……再说,师霁一向嫌弃她丑、懒、邋遢,他又怎么可能会看得上她? 能交一点心,并不代表就是有男女间的感觉,这就仿佛有张力也未必是有男女之私一样,只要有矛盾,任何两个人都可以有张力,这样想能让胡悦安心一点,她又做了一份文档,微信上主动去敲师霁,【师老师,和你确定一下你的手术时间和助理啊,明天下午的隆鼻你是打算带助手吗,还是就自己做?】 【自己做就行了】师霁这会儿没手术,所以回得还算快。 这几天她可能是有一点回避师霁——如果是往常,她可能都不会问助手的事,直接就把自己排进去了,会这样询问,本身就是一种疏远的暗示。胡悦不否认,回避的理由她自己都不甚了了,这是非理性的选择,不过套了一层理性的外衣,这么做也确实说得过去:不管有没有男女之私,和师霁这样的人来往,总是要有点手腕的,刚拉出去逛过外滩,接下来巴得太紧、太热乎,反而容易引起他的警觉。 不过,疏远太久那也就真的疏远了,胡悦回了个表情包,【啊,不带我吗?带上我吧,我给您打下手最利落了~】 这大概也就意味着她莫名的冷淡期结束了,师霁不知做何感想(前提是他有察觉到),良久才回了个擦汗的自带emoji,【你不是忙着做葱油饼吗?】 哇,这么说,他刚才听到了?这样讲,是自己也想吃,还是介意凌医生随口的一句话? 这种猜心游戏,以前偶然看小说看偶像剧,都觉得矫情且无聊,胡悦直到现在才明白艺术都是来源于生活,她可以控制思绪的扩散,但不能扼杀它的萌发,顿了下,才回道,【天知道什么时候有空回去用那个电饼铛,如果我做了的话,你想不想吃?】 【如果我想吃的话,你什么时候有空?】 这话就问得极有意思了,胡悦退出对话框,凝视着师霁的头像沉吟了很久,这才点进去狗腿子地回,【下午就有空!】 和她猜得差不多,师霁下一句话回得非常傲娇和找事,【那如果我不想吃呢?】 ……他是指望她怎么回答? 【不想吃那你关心这么多干嘛?】 这回复已不太礼貌,但噎得很爽,胡悦看着屏幕抿嘴笑了一会,师霁发一个擦汗的表情过来,【你现在是越来越厉害了】 总归是弟子,也不能太欺压师父了,胡悦予以安抚,【哪里,都是师父教得好——我想做葱油饼孝敬师父,不知道师父什么时候有空赏脸呢?】 【叫师老师就行了】 师霁今天是真的有空,且很有幽默感,【不用叫爹,关系没那么近】 【你知道什么样的葱油饼好吃吗?】 他肯定是不喜欢拿自己的姓开玩笑的,所以胡悦过了一两秒才反应过来,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屏幕,呛了一口,想了想还是只能忍气吞声地去接翎子,【……不知道,你知道吗?老师?】 她不肯叫师老师,还是要叫老师,他也容忍了,师霁发了个大众点评的链接过来,【11点半开门,这家店很红的,别迟到】 确实很红,胡悦翻了下点评,这家店的热门菜确实有一味葱油饼,中餐热门时段都是要排队的,师霁十二点下班,从这边过去路上大概是半小时,这个意思,是约今天午饭——且不但要两人分头过去,还要她先过去排队领号? 她牙有点痒,想要漂亮又含蓄地讥刺师霁几句,但此时,微信又先后亮起了两个红框。 【在吗?】 【胡医生,在吗?】 也就这么巧,解同和与袁苏明居然同一时间敲了她。 【中午有空吗?我来找你】 两个人的话居然也都很几乎一样,都约了今天中午,【有件事要告诉你一下】 【有个消息想和你分享——放心吧,是好消息】 三个男人,三个邀约,全约的是一个时段,胡悦眨着眼睛望着屏幕,她有点迷茫了——一瞬间,居然有了自己很受欢迎的错觉。 这……该选谁呢…… 第131章 葱油拌面 “好久不见了。” “有很久吗?好像上次一起吃饭还是不到一个月以前吧。” “这可能就是时间的相对论吧。”胡悦的答话有点不给面子,但袁苏明不以为意,他一向豁达,所以她也才敢这样吐槽,这个大胖子从容地说,“你们忙,时间过得快,对我这样的闲人来说,一个月已经是一个世纪了。” 两人相视一笑,他把菜单放到胡悦面前,用商量的口吻说,“这家的墨鱼汁玛格丽特披萨味道不错,牛排、牛舌味道都很好,葱油拌面更是特色,胡医生你不喝酒,那么就来一点无酒精鸡尾酒,我开一瓶红酒,你看可以吗?” 胡悦没来过这家小饭馆,当然任由老饕点,“客随主便——不过,袁先生——” 他们见面不多,在网上聊得多,所以还是本能地用以前的称呼,胡悦顿了一下才改口,“mingo,你不是想要减肥吗?食量不控制,恐怕——” “这里的披萨做得很正宗,是一个人的分量,”袁苏明说服她,“牛排也一样,我们share并不吃力。” 如果是和熟朋友,胡悦不会这样由着点,但她和袁苏明虽然谈得来,但终究认识时间不久,说过一句就算了,笑笑地不表反对,袁苏明反倒犹豫起来,纠结了一会,终究忍不住美食的诱惑,点单了以后才叹息,“每次吃饭的时候,就觉得自己的意志力实在太薄弱了。” “点都点了,就别想那么多。”胡悦也是把他的挣扎看在眼里,笑着说,“食欲毕竟是人类最原始、最强烈的需求。” “要克服的并不是食欲,而是贪婪。”袁苏明倒是善于自省,一本正经地说,“嗯,要反思——至少反思到下一顿饭之前。” 胡悦禁不住笑出声,虽然这不是她做出选择的理由,但,和袁苏明一起吃饭是很开心的。 “你有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对美食的依存症,我的心理医生告诉我,这是一种情感依恋模式,用美食来安慰情绪上的挫折。很多像是我这种体型的人都有类似的情况,不过,他们是对‘量’的依存。” “而你是对美味的依存,是吗?并不是想要吃这么多的分量,只是想要品尝更多的味道,也就是你说的贪婪。” “是——其实这几个月,我有在做食量控制,体重已经比之前轻了几斤了。” 和袁苏明一起聊天,可以讨论这种新鲜有趣的话题,他智商够,所以什么话题都跟得上,有自己的感悟,谈吐文雅、用词又专业,更舒服的是他的态度始终是尊重而探讨的——和师霁在一起,他们总是时时刻刻在打量对方、揣测对方,同袁苏明聊天就不必这么警戒,胡悦笑着说,“不错啊,不过,你是做投资的,可能面临的诱惑也多吧,毕竟,听你说起来,不管国内国外,投资人的会议室——” “永远都在一个又一个餐馆。”袁苏明为她说完,两个人一起笑了,他拍拍肚皮,有点喜爱又有点烦恼地说,“总有一天,是要把你消灭掉的。” 但这个时机,和每一个想要减肥的人的选择一样,都是‘不急于一时’。胡悦只是跟着笑,“可不要说着说着又忘了。” 披萨先上来,是正宗的意大利薄底披萨,饼底湿润,饱含优质芝士和西红柿酱、墨鱼汁融合后鲜美的汁水,分量倒的确不大,胡悦一边吃一边发出满足的声音,她有点漫不经心地想,不知道师霁知不知道这个馆子,这里距离十六院不远,味道也的确不错。下次有机会,也许可以提起——当然,不能立刻提出,否则她推说要去赚外快而推掉葱油饼之约的事情,恐怕就要露馅了。 “对了,mingo,你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分享?” 应下袁苏明的约会,当然不是她把现实生活当恋与整形美容在玩,而是她的时间不好约,这一次推了,要再约下次就难,关系越近当然越容易调整。像是解同和这种公然接触很可能会引起师霁怀疑的人物,胡悦更不敢为他推掉师霁,如果巧合被抓包,那真是洗都洗不清。虽然几率不大,但经过这么多事,胡悦已经学会尊重fg,不会自己作死。不过,也因此,她对袁苏明的期待值是比较高的——这个好消息如果不能值回票价,虽然不会表现出来,但心底也少不了微微有些失望。吃完半块披萨,细品滋味浓厚馥郁的牛舌,胡悦会直接问了,这和她平时比要急躁一点,不过袁苏明好像没有感觉出来,他抿一口红酒,满意地用餐巾擦拭了一下嘴唇,“这绝对是个值得和你分享——也必须和你分享的好消息,我不是有意吊胃口——不过,悦悦,我觉得你应该能猜得出来才对。” 胡悦不置可否,她不是傻的,袁苏明和她交谈挺密切,她上夜班的晚上,复习备考累了两人经常聊两句,从袁苏明选择的话题也能感觉到他对这行业的兴趣,“真的打算想投资医疗业啊?我们这行,成本很高的。” 确实,很少听说有私人投资者来投资医院的,这种人命关天的机构,不可能私人轻松就开得起来,已经是个很完整的产业链了,一般上游投资商本身也都是财团、大公司、大基金等等。胡悦是不清楚袁苏明有多少钱,但看着也不像是随随便便跺跺脚就能让s市地动的男人,手里可能也没捏着大基金,她说,“很多做得好的医院,对投资者也是很挑剔的,门槛不低,而且,合作条件也比较苛刻。” “你是在说你们师主任自己做的私人医院吗?”袁苏明问,会意地笑起来,“悦悦,误会了啊,我没想让你引介我们认识——你说对了,医院投资是很严肃的事,你只是老板手下刚入行的小孩子,经你手介绍认识的投资人,也不会被当真的。如果这都能被当真,反倒说明这医院不值得投资了。” 他压低了声音,有点神神秘秘地说,“我不想叫你引介别人,我是想找你合作——对,就是你,你这个人。” “啊?我?” 袁苏明听起来确实对医院投资是懂行的,所以胡悦并不觉得他是在发疯,只是单纯地很惊愕,她指着自己的鼻尖,“和我合作?我有什么?” “你太小看你自己了。”袁苏明不以为然,“我觉得你什么都很好啊,又漂亮,又聪明,还很能干,很会读书——” 逗了胡悦好一会,他才笑嘻嘻地揭开了谜底,“其实,在我来到大陆以后,我就一直在寻找一个理想的市场,在我心目中,它最好是小而美——不是很大,吸引不到巨额资本,但是利润率很丰厚,就像是西欧那边的一些小工厂,可能几十年都只做一种产品,规模也只有这么大,但就凭这种产品,几十年间一直能稳定地产出丰厚的利润,这种小规模投资是最适合我这样的中小型投资人的。” “在中国,什么机会都多,刚开始我是在接触一些app创业者——我想做一些国际app本地化的工作,就像是yelp和大众点评——不过,这个领域的热钱已经太多了,而且对我来说,如果我理解不了盈利模式,肯定是不会投钱的。” 说到自己的本职工作,袁苏明的语气变得很冷静,不过,他唇边依然带着笑意,不疾不徐地为胡悦介绍自己的心路,也让人不知不觉地跟着一起投入思考,“我想要一个新兴市场,不太大,但目前还是空白,有很多赢利点发掘,最好是盈利模式比较简单,又有一定的门槛——我一直在想,什么样的市场最符合我的需求呢。我在自己想,也在我的朋友身上寻找答案——投资人总是需要很多朋友的,比如说,我就很需要悦悦你这个朋友。” 这么说,他是从她身上找到了这个新市场?胡悦扬起眉毛,“你是说……高端医疗?” “就是你老师现在正在做的高端医疗了——不得不说,你的老师很有眼光。”袁苏明露出温厚的笑容,由衷称赞,“能在十年前就看准这块市场,这样的人不赚钱谁赚钱?我觉得你老师真是个做大事的人——我们比不了,现在,这个领域已经很成熟了,所以我想把目光再细化一点,我们再看得小一点。” 看得小一点,看什么?胡悦也有点好奇了,披萨现在都比不上这个秘密美味,她期待地看袁苏明。 袁苏明揭盅,“跨国高端美容服务,我觉得这是个非常小而美的市场,而且你正好是我想找的那个合伙人。” 跨国医疗中介? 胡悦顿时恍然大悟,她并不惊奇——毕竟这么一想也合情合理,袁苏明一直想要利用自己美籍华人的身份,跨国医疗中介无非就是医疗外贸,这是很正常的思路。 不过,跨国高端美容中介,确实是现在市场上的空白,这和一般的跨国医疗中介不一样,本身这就是个很小众的市场,目前在做的有听说好像都是大病中介,美容中介的也不是没有,但还是以日韩一带的美容中介为主,而且很多中介是打着低价的招牌招揽生意,这和袁苏明想做得并不一样…… “……我最近都在了解类似的美容中介机构,服务以网络为主,服务人员,说不上多专业,用我新学到的一个圈内词汇。”袁苏明现在说话已经很有大陆味儿了,他的学习能力确实不差,“pt味道太重。” 胡悦不得不说句公道话,“其实在我们这个领域,这一系医院并不是一定很差的,很多好医生都在私立医院工作。”而中国的私立医院又有多少和pt资本完全无关? “并不是说这不好,而是说这不能让富人满意,这毕竟是短时间内无法扭转的刻板印象。”袁苏明很善于听取意见,立刻修正了自己的语气,“有钱人想要的是什么,是j's标准的服务——是你和我说过的,到瑞士打羊胎素的感觉,从签证、机票到陪同翻译,一条龙的服务。这其中会有很多高级的细节让他们感到很特别,当然,专业性也要无懈可击,j's就是靠这种服务,把一针玻尿酸打出五六倍的价格,而你也说过,医院的生意一直很好。” “你的意思是,你也想采取这种模式,只是把服务目的地变为美国?” “对,而且我也想做j's的模式——那种介绍去大变脸的美容中介,留给日韩中介去做,我们不做,为什么呢?因为这样的大手术风险高——而且,一辈子只能做一两次。”袁苏明是经过精心准备的,“j's的思路我觉得非常好,我们就做玻尿酸、保妥适,还有激光疗法,这些药物、疗法,最新最前沿的国家在哪里?美国。在大陆,瑞蓝只批准了两个型号,但是在美国,型号应有尽有,随便你选的。中国大陆和美国的审批时间差至少有五年,这五年的时间就是我们的利润空间。” “想想看,你是个阔太太,不用为钱发愁,美容这一块,唯独的烦恼就是,聚会上听说的新疗法,国内总是没有,想要出国去做吧,英语又不怎么好,在国内找吧,又总担心被山寨。想要找人来搞定这一切,但你是去打针,这种事你总不喜欢太宣扬,第二,出国治大病,很容易就能找到相关的权威医院,但美容行业?就是在国外,信息来源都很繁杂,你的管家并不是万能的,你的公司秘书也不可能什么事都为你办到” 这是很贴切的描述,很多对二三十万不屑一顾的阔太太,其实平时的生活也并不是多么超凡脱俗,大家终究都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接触富人阶层久了,胡悦早脱敏祛魅,她知道有钱人有时候也很无知,而且更担心自己被骗。她不知不觉地开始点头,“而且,该打针这是肯定的,但怎么打,打哪里,她也不知道,国内医生未必会给建议,而国外的医生审美又未必和她一样,交流也很费劲。” “对,如果各方面条件不成熟,出国打针的成本是非常高的,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期望破灭的风险。而这时候,如果有一个机构可以为她们服务,美容旅游,什么都包办,我们有专业的医生给出咨询意见,直接和美国对接,签证、机票、酒店包办,翻译陪诊,甚至可以陪游——当然只是陪游而已,如果他们想要更有色彩一点的陪游,翻译也可以代为联系——” 袁苏明笑了起来,举起一根手指,“刨除其余支出,医疗费一针一万美元,你认为对她们来说会是负担吗?” 这当然不是,胡悦毫不考虑地摇头,这种出国吃吃喝喝玩玩的花费,本来也是要花的,一年半载去一次,对她接触过的客户来说算什么?她们不会去在乎这个收费和市价的差价的,买的就是服务,“一般这样出去,很少只打一针的。” “是啊,所以,我怎么说这是个小而美的生意呢?”袁苏明笑了,“它的成本也很低。” 这样算的话,利润率确实是个恐怖的数字,毕竟签证、机票、酒店,这些对代理商来说也是有利润的,而这些所有资源里,比较难获得的也就是具有医疗背景的陪同口译而已,胡悦理解了盈利模式,也就明白袁苏明为什么找她了——这倒确实不是人情,或是异想天开,这门生意,她有客源和专业知识,袁苏明能提供渠道,他们双方的筹码是对等的,而且,她并不是师霁——以师霁现在的身家,这样的小生意对他来说,只是鸡肋了,而且还有吸纳j's客源的嫌疑,客人虽然不会都去国外打针,对j's来说总不如留在自己医院里打好,不是吗。 她沉吟着没有说话,机械地卷起葱油拌面,送进口中,袁苏明温声说,“这样的模式,一个月只要能做成三单,这就很赚了,而且我对市场还是很看好的,成本不高,而且并不耽误你的本职工作,我想,在适当的时机,这至少值得试一试。” “分成……” “这要看你想怎么合作了。”袁苏明剖析利益关系的时候是很清爽的,“目前来说,我们的资源都不是不可取代,所以我想我们谁也没必要多占太多——这样说吧,悦悦,如果你把它当作一个外快,我们彼此合作是很方便的,有一些客人,国内的玻尿酸不足以满足她的需求,你可以介绍到我这里,我给你提成。如果你把它当作一个事业来做的话,我们再来谈股份,你觉得合理吗?” 看起来,他并不急于让她现场给个答复,当然,这也很合理,不管怎么说这都毕竟是件大事,胡悦嚼着面条,仔细地思索着袁苏明的提议——确实有点突然,机遇的降临可能都是这样,没什么前兆,忽然间哐地一声就砸下来:一针一万,成本最多是一千了,就算签证机酒这些的利润不说了,九千的纯利润,一个客人打三针好不好,一次就是十几万人民币的营业额,而他们的成本呢?除了办公室打电话的采购以外,请个地陪导游而已…… 一个主治医师跳槽出去,在私立医院每天做死做活,也就是五万到十万的底薪,业绩提成是有,但一样也有压力。这要是能做成,那就是躺着拿钱,而且袁苏明说得没错,并不妨碍她本职工作,最重要的是她的确认识了很多有钱的客户,她们对她也确实都很信任…… 胡悦目前来说,不像是以前那么缺钱了,但经济仍说不上富裕,这样的收入前景让她禁不住舔了一下唇角,没有不顾一切,但要说完全不心动,这不可能,不过,她并没有像是一般人那样晕眩不已,而是探究地望着袁苏明,“非常的合理,但我还是有个问题想问——手里累计有客源的医生很多,不少我一个,mingo,你是为什么选上我的呢?” 这问题并没能让袁苏明沉默哪怕一秒钟,他立刻笑了。 “为什么不能选你呢?” 他的语气很真诚,圆滚滚的脸上也露出了温暖人心的笑容,这笑容,和她印象中某个人偶然迸发的笑容有一点像,都是好像能点燃一整个房间的明亮,“你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啊,悦悦,你身上有一种能量——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他纠结了一会,放弃了,又喝了一口酒,“这种能量,吸引着人们来帮你,来给你机会,你自己难道没有感觉吗?你非常的有魅力——就算没有救命之恩,我也会很喜欢你,更不用说,你救过我的命。” “所以,你说,我为什么选你?我得说,除了你,我能选谁,我对合作伙伴,可是很挑剔的。如果她不能让我信任,我怎么会和她合作?”他摊了摊手,举杯要和她碰一下,“不管你答不答应,先喝一口,遇到能相信的人,这件事本身就很值得庆祝。” 还是这么洋派…… 胡悦抿着唇忍着笑意——虽然她已经见识过不少世面,但毕竟,没有人不喜欢被这样真诚的夸奖,如果她没有笑逐颜开,也只是因为这样实在不太谦虚——和袁苏明碰了一下杯子,但她没有松口,“这个提议有点大,我觉得我需要点时间消化一下。” “当然、当然。” 对她的顾虑,袁苏明完全理解,这种事本来也不是一顿饭就能决定的,他叉开话题,开始聊起别的事,也少不得问问李小姐的病情。两个人的对话,好像又比之前更熟稔了一点——毕竟,聊得来,和信任到足以提出合作,这无疑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他们也算是又进一步了。 聊得愉快,吃得也愉快,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袁苏明结账的时候,胡悦才拿起手机看消息——她的微信一向忙,和朋友吃饭的时候每一条都看,那就没法聊天了。 两个住院总,有时候会拿不准该问谁,大部分微信消息都是他们工作小群里的问话,@了两个人,凌医生今天当班自然就回答了,胡悦漫不经心地浏览着这些未读消息,心里还在掂量着袁苏明的提议,她确实想挣钱,但,精力够不够再顾一摊,这样做,师霁会怎么想—— 划过了这些,解同和的名字出现在列表里,他上午应该是忙,胡悦回绝的话发过去以后就没回音了,看时间是一小时以前才给的回话,惯例是口花花,责怪她贵人事忙,约饭忙,又发了个链接让她去看。 胡悦点进链接,是一堆英文,她一时还切换不过来,揉揉眼睛一个一个单词读过去—— ‘当啷’几声响,服务生和袁苏明都讶然地看过来,胡悦一下回过神,匆匆从地上捡起手机,“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小心手滑了,还打翻了水杯——多少钱,mingo你先和她算一下好吗?” 这不太礼貌,不过,现在胡悦已经完全想不到这些了,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抓坤包,“我——我医院有点急事,必须先走了——” 没给袁苏明一点反应的时间,她就站起来冲了出去,走下楼梯的时候,胡悦差一点还摔了一跤,惹得服务员稀奇地看了很久,才转头请示,“先生,这个水杯——” 袁苏明也是这才收回了凝视她背影的眼神。 “不好意思,”他吐口气,耸了耸肩摊开手,“照价赔偿吧……” 第132章 希望 十年前 a市 “啊——” 凄厉的尖叫声,划破了清晨雾茫茫的天色,筒子楼的窗户前很快多了几个人影,“怎么了?瞎叫唤什么呢?” 纬度高,到冬天日照就短,六点多了天才刚擦点亮,路灯还亮着,只是灯泡老化,暗得看不清脸,楼下很快有人出声了,“死、死——死人了!” 治安再差,死了人也是大事,很多大老爷们本来只是醒了没动弹,一听说就从床上起来,纷纷披衣下楼,各自都走得小心:昨晚前半夜下了雪,这小区以前是家属楼,都是厂子请的清洁工,现在厂子自己都倒闭了,各家各户自扫门前雪哪有那么积极,现在天还没亮,雪踩实了就打滑,很多地方就没扫过,下面全是被踩出来的黑冰,冷不防就是一个打滑。 “冻死的?”这个天气,喝多了回来小区里随便一躺,第二天起来就硬了的有得是,有人在楼道里就嚷着问,“都看看自家的老爷们嘿。” “不是,不是!”这声音是一楼老孙,一向是个老好人,出来扫雪最积极,他的声音是颤抖的,“是……是隔壁楼的那个、那个——那个女出纳吧?她、她、她——” 随着人数逐渐增多,惊叫声接连响起,“杀人啦!这是杀人啦!” “怎么回事?”男人们有些蛮横地分开人群,有人喊了起来,“大家都退开一点——保护现场!” 人群分开了一点,从上往下俯拍的话,就像是一个黑压压的圈子往外扩大,使得白雪中的人形变得更加明显——一个中青年妇女毫无生气地伏在地面上,暗红色近黑色的半固体从她身下往外扩散:这是血流出来,融化了雪以后,又结成了冰…… “根据天气台的记录,那场雪从晚上7点半开始下,下到12点过后结束,这有些不太牢靠的降雪记录,也成了当时判断凶杀时间的最重要证据——极端天气,让尸检变得不那么可靠,但下着大雪的现场,又给警方提供了不少线索。” 解同和说,他把一叠已经毛边泛黄的影印件丢到桌上,“这是当时我们拍摄的现场照片,当警方赶到的时候,雪地里已经遍布脚印,但根据第一目击证人老孙的回忆,当他出门扫雪的时候,并没有在女人周围发现太多的脚印。只看到几行浅浅脚印,从小区南门口蜿蜒进来,往西门方向过去。” “从现场的血迹,以及死者身上的积雪情况来看,凶杀案应该发生在雪停前后的一两个小时,受害人去世以后最多继续下了半小时的雪——她身上靠近皮肤的部位并没有积雪,衣服上有薄薄的一层,这就说明在她体温下降以前,雪就停了。这也侧面印证了老孙的说法——半小时的降雪还不足以完全掩盖掉脚印,只会让它变得模糊。” “当时的a市,治安案件频发,警力匮乏,也缺乏刑侦技术骨干,以及有效的刑侦手段,出警后现场已被破坏得比较厉害,在现场勘察中,我们并没有提取到太多决定性的证据,凶器找到了,是一把匕首,杀人方式是……” 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胡悦接过文件夹,面无表情地翻阅了起来,“割喉。这是a市在两年内发生的第五起割喉案了,受害人包里的现金被抢走,手机留了下来,匕首上没有指纹,被抛弃在原地……是一把手术刀。而你,以及当时带你的老刑警方队,是负责这起案子的唯二两名警力。” 解同和面现愧色,即使这不是他的错,他承认,“是的,我们的人手太紧张了。” 命案必破,这已经是很多年以后的口号了,工人普遍下岗,生计无着,在那样的社会氛围里,维持社会稳定是更重要的任务,酒后斗殴、逼债、借贷、抢劫、勒索,当时的a市可不像现在那么太平。胡悦虽然没有去过,但可以想象,人在落魄的时候总是窘态毕露,社会也是这个样子。 “虽然只有两个人,但你们还是尽力提取了现场证据,并且在走访中锁定了嫌疑人,努力推动案情进展。”她慎重地说,“师雩就是在你们的努力下被挖掘出来的,如果不是你们的走访调查,很可能这两件事,还未必会被联系在一起。” “说实话,如果不是师家人报警的时候被我撞见,恐怕……”解同和却没有因此居功,他还是有点惭愧,“那时候正好是大学生放假回家的高峰期,人员的来往实在是太频繁了,除了家人,谁会注意到一个大学生的失踪?” 大学生,在案发当天以后最后一次和家人联系,之后就再也联系不上,人间蒸发,“这个小区,是幸福街公交站往医学院的近道,以前门卫管得严,很少有人横穿小区,但厂子倒闭以后,门禁形同虚设,渐渐的就成为学生们往来交通的近路,而手术刀更是强有力的证据——不是医生,就是医学生。” 解同和叹了口气,“尽管师霁一直很抗拒,但警方并不是随随便便把矛头指向师雩,从各方面来说,他都有很强的嫌疑,而且,师家的经济也的确一直都很紧张。” “割喉案也确实需要一些解剖学功底,不是屠夫就是医生。”胡悦点了点头,她突然笑起来,“你现在和我说这些的时候,已经不那么抗拒了。” “你第一次问这个的时候还太小了。”解同和嘟囔了一句,“而且,那时候案子还热。” 还在侦破中的案子,就会更警惕,更不愿告知家人细节,免得家人冲动之下打草惊蛇,这是警察的纪律。胡悦清楚地记得解同和当时是怎么在电话里敷衍她的,“你母亲的案子,我们非常同情,但侦破上确实存在难点,她是在雪地里被发现的,我们的尸检技术连死亡时间都不好确定……” 这当然是借口,想到往事,胡悦不禁牵了下唇,“总是在我考上大学以后才认真起来的喽。” “真没想到你会因为这句话去考法医学啊。”解同和举起手为自己喊冤,“转专业我的错,我的错好吧,都说了给你付学费当报偿了,非得说是借的……” “能借钱已经是情分了,怎么敢直接拿。”胡悦却并没有乘势数落她,她温暖地望着解同和,“不是每个警察都能把老案子记在心里这么多年的。” “也不是每个小姑娘都会因为一句话去考法医的。”解同和看着她的表情也有些微妙,有一点骄傲——就像是兄长对妹妹的那种,又像是老师对着学生,但也有一点点无奈,他拍了拍胡悦的肩膀,“师雩不可能是受害者,这一点,师家人一直不能接受,但事实如此——如果当晚师雩是现场目击者,那么他不可能不和凶手发生扭打,凶手一贯选择的受害者都是身材在一米六左右的瘦小女性,你母亲165,已经和他发生过较激烈的打斗,师雩身高180以上,如果不是被一刀封喉,那么凶手是很难制服他的——但,如果是割喉的话,现场的血量又太少了,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现场也太干净了。” 当然,还有很多别的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凶手杀了一个人,没必要把另一个人拖走,当然也拖不走,就算要拖走,也会选择较瘦小的女性受害者。而且周围的居民并没有听到争吵声,所以,除非凶手瞬杀两人,并且把师雩用化尸水处理掉,那么,很难想象还有什么情况,能让师雩在这样的情况下凭空消失。 他不可能凭空消失,那么,这也就说明,师雩就算不是杀人凶手,也一定有重大嫌疑。当然,还存在另一种微乎其微的可能,那就是师雩非常倒霉的在同一天晚上,于城里另外某处被人杀害,或是意外死亡,而且尸体一直到十年后都没有被人发现。——只要他没有死,那么,就算不是老刑警也能判断出来,这个人,100%是有问题的。 这些可能,在之前都已被千百次地讨论过,解同和也是因此说服上级,将师雩列入通缉名单,对这个案件,他不能说是不尽力,但世事就是这样无奈,不如意者十常八九,师雩人间蒸发,这桩案子,和之前的几桩割喉案一起,沉睡进了故纸堆中,除了寥寥数人,再也无人知晓。 但警察总是记着的,那些所有没破获的命案,警察都永远记得,解同和就从来都没有忘记,“但希望是一直在的,技术永远都在进步,很多案子都是这样,尘封了很多年,忽然间,我们的技术又进步了,我们提取到了新的证据,又进入了新的侦破阶段——希望是永远在的,有时候我们只是需要一点点耐心。” 他翻开照片集,“当时提取到的脚印……能通缉师雩就靠的它,那是一年半以后了,我去b市学习,带去了脚印照片,找到脚印复原的专家老师,复原出了嫌犯的身高,180以上,那就是新软件、新技术。” “血液喷溅的角度,复原出了犯罪现场,推测出了凶手的体型,年轻健壮。”这是两年以后,还是因缘际会找了专家。解同和当时是在警校实习,后来,他毕了业,正式入职,又考上研究生,从a市到b市,b市到s市,十年时间,一步一个脚印,一点一点推动着案件前行,他的速度也许很慢,力量也许很渺小,但解同和从来没有忘记,从来也没有放弃。 “今年,我们鉴定中心引进了新的dna提取技术。”他对她说,“可以从极少的dna残留里提取出有效碎片,进行大量克隆与还原,就这么说吧——张家三凤的案子,你还记得吗?这个技术,就能从白骨化的残骸里,提取出受害人的dna。” “而虽然在你母亲的案子里,凶手没有留下太多的证据,但在友善路的三号案件,受害人的拉链扣卡住了他的——” 解同和与胡悦同时说出口,“一根头发——” 接下来的话,不用说,其实两个人也都明了,他们目光相对,解同和的微笑缓缓扩大,“那根头发,我一直保存了下来,原本因为毛囊不全,无法提取有效dna——” 但,现在有了新技术,那么,新的证据,也许就会浮现出来。这个案件,也许,就又可以重启调查了。 “我已经和a市那边打好招呼,证物昨天就送到了,鉴定中心——”解同和拉长了声音,而胡悦,虽然知道不会有第二个可能——不然解同和完全无需这样表现,但却依然紧张得呼吸暂停。她期盼地看着解同和—— 解同和停顿三秒,点了点头。 “其实,”他还要再吊一下胃口,慢吞吞地说,“也可以直接微信告诉你,不过,不确定你在什么场合,好消息我也喜欢当面说——鉴定中心已经提取出了有效dna,现在正在做增殖培养。” 胡悦大喘一口气,肩膀整个塌下来,她想哭又想笑,挥手想打解同和,虽然毫无来由,手举到半空又放了下来,“什么好消息喜欢当面说——我看是因为微信没法吊胃口!” “不是,不是,真不是。这不是微信说了不能蹭饭吗?”解同和为自己解释,但仍遭到胡悦残酷殴打,过一会,胡悦的情绪才平静下来,她掩着脸坐了一会,又放下手笑起来,“你今晚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 “不用,我还有点事,得走了。”解同和说,他又笑了,“说蹭饭逗你玩的——我就是想看看你,我喜欢你听到好消息的表情。” 胡悦不禁摸摸脸,如果不是她和解同和太熟,气氛太纯洁,她都要想歪了。“什么表情这么好看?” “充满了希望的表情。”解同和说,他摸摸胡悦的头,“很好看的。” 胡悦‘噗’地一声,从嘴巴里喷他一下,“滚!” 解同和大笑,站起身就滚到门口,站在门口遥遥地说,“你知不知道这消息还意味着一件事。” “哪件事?”胡悦的反应还是有点迟钝。 “凶手到底是不是师雩,这个谜题,终于可以获得解答了。” 解同和紧紧地望着她,他的眼神意味深长,“不过,这件事,我希望你暂时保密,先别告诉师霁。” 胡悦的眉头顿时紧紧皱到一起。 ——不告诉师霁,怎么提取dna进行比对? 凶手到底是不是师雩? 第133章 dna “胡医生你好。” “你好,请坐,我先看看你的脸。” 求美者赶紧闭上嘴,几乎是本能地坐正了,微闭双眼,抬起头一副任君采撷的样子,她皮肤白嫩、容颜清秀,又长又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阴影,这副景象,正常的求偶期男性看到很少有不心动的,就连女性也许都不得不承认这其中的诱惑感—— 以前,胡悦一直是很懂得欣赏别的女性的,她自己说不上多好看,也没有太多爱美的心思,可她一直很懂得欣赏美,但现在,她渐渐地越来越能理解师霁了:整容医生的眼睛里,看到的是另外一种世界,他们知道什么是美,但一个好的整容医生永远也不可能放过美中的瑕疵,恰恰相反,他们的职责就是发现它、掩饰它,修正它。 三庭五眼的比例还可以,但说不上正常,有一定的颜面不对称,鼻形不好,真奇怪,这世上大概98%以上的人口鼻形都不能算好,鼻翼太肥大了,鼻孔形状也不好,眼睛如果做开内眼角和扇形双眼皮会更好看,下颚线不够明显,她拍照一定挑角度,这可以安排下颚吸脂,求美者不胖,但脸颊过分丰满,有点由字型的感觉,想要变成瓜子脸,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面部吸脂,不过,如果她是模特的话,可能会要求取出颊脂垫…… 一眼扫过,大致面部结构已经了然于胸,客户可能的需求也能猜到一点,胡悦说,“文小姐,你挂号是想要做下巴,请问是哪方面呢?” “就是我的这一块。”求美者抬起头给胡悦指点自己的下颚线,“我觉得我有点下巴后缩,所以想要打点玻尿酸——” 看,就说是下颚线了,这是个自拍当道的年代,所以审美也越来越发疯地崇尚瘦身,尤其是面部线条,人人都恨不得和模特一样无可挑剔。胡悦不能说很赞同这种思想,但做久了也不可能永远持批判心情,大概是一个渐渐麻痹的过程。跟师霁出门诊久了,早已看得多,现在自己出来做门诊,更是不可能来一个劝退一个——求美者有权付出金钱改造自己的面部轮廓,医生只能给出专业建议,但想要打消这个念头,这确实属于非份。 “嗯,下颚线确实是个问题。” 想通了,就无谓给客户摆晚娘脸,胡悦站在整形医生的角度给她解释,“但是并不是所有的线条问题都可以通过玻尿酸或者假体来解决,文小姐你做这个动作我看看。” 她比起手指,做了个嘘声的姿势,手指从下颚出发,一直连接到鼻尖,“你看,你做这个手势的时候,手指并没有压入嘴唇,这就说明你的下巴结构是正常的,并没有严重后缩。一般来说,对你现在的这个脂肪丰满问题,我们只建议手指会陷入很深的人来丰下巴,或者是植入假体——这是骨骼结构的问题,导致正常的脂肪量也不能均匀分布,会在下巴这边堆积起来——” 文小姐想要改善的点其实很简单,经过触诊,可以判断出她的颊脂垫天生丰满,所以脸部的囊囊肉这是怎么都减不掉的,下巴上略嫌得鼓胀的脂肪层,也不应该是用玻尿酸填充下巴来遮挡,“我会建议你下巴这块做微雕式吸脂,如果一定要改善这个由字脸的话,也应该是去除颊脂垫,你身高165,这才100斤,其实算是很瘦削的身材了,脸上的脂肪层,可以通过吸脂去做的其实是不多的,颊脂垫去掉才能真正是达到你想要的效果,就是那种下颚线条干净利索,腮帮子这边也不鼓的瓜子脸。” “但是,手术中存在的风险以外,必须提醒你的是,颊脂垫去除的话,是很容易瘪腮的,年纪大了以后,胶原蛋白流失得很快,到那时候你脸上的肉可能就挂不住了,你可以把颊脂垫理解成面部的缓冲气垫,它可以支撑起你面中部的线条,现在看起来,嘟嘟脸,太稚气了,也容易显得婴儿肥,但是到了中年,你也一样不容易显老。很多女明星为了上镜去掉颊脂垫,因为她们一般都非常极端的控制体重,胶原蛋白流失得比较快,可能一两年以后,整个面中部这边的线条就会垮掉,你甚至会觉得有点婆婆嘴,有点苦相,到那时候,就必须一直反复回来做自体脂肪填充,重新撑起这种线条……” 和同行交流可以拽术语,和患者解释就得深入浅出,胡悦自然是要把利弊都给文小姐说清楚,“还有吸脂肯定都必须全麻的,术后也要佩戴压力绷带,可能要两三个月效果才会稳定,还有可能出现凹凸不平的现象。这些都是存在的风险,你可以都考虑一下,如果还是选择打玻尿酸的话,我们也能给你打,但你一定要知道打玻尿酸可能是没法收到你想要的效果,而且甚至是适得其反——这些事情,我是都和你说过的。” 文小姐来挂号,本来也就是打的午饭美容的主意,玻尿酸的话确实是这样,顶多青肿个一周左右,戴个口罩什么的也就遮掩掉了,所以极受整容人群欢迎,胡悦一说吸脂手术、全麻,去除颊脂垫,她就有点吓着,但听着效果又不禁怦然心动,左右为难,一时间也定不下来,胡悦让她回去仔细考虑,友情提醒,“而且还要注意,去了颊脂垫以后,你的鼻子问题就会更明显了——” “啊!我的鼻子有什么问题吗?” 这一说,又把文小姐勾起来了,她赶紧问,“是不是也需要做手术啊胡医生——” 说不需要,这就是在骗人了,如果真的去除颊脂垫,文小姐自己也能看出来——脸小了这不就显得鼻子更大了?人脸又不是乐高积木,抽几块不出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修正一下下颚线条,结果最后要动全脸这都不是不可能。胡悦简略地给文小姐讲了一下,“当然,不做肯定也是可以的,你自己看着舒服就行了。其实,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只要自己喜欢,那就是美的。” 这句话,让她不期然又一下想到了任小姐——不知道她最近怎么样了,她可算是把这句话贯彻得最好的人了…… 给文小姐大略讲了一下她的脸存在的问题,文小姐花容失色,捂着嘴一言不发,走得也失魂落魄,她当然没有马上下决定,不过胡悦也已习惯,对她来说,这是日常工作的一部分,但对求美者来讲,整形科不是说进就进的,咨询过程本身,甚至可以说是对自信的一种摧残,有一些求美者走进来的时候自我感觉很良好,只觉得自己需要再精益求精一点点,但走出去的时候却感到自己一无是处,几乎到了可以破罐子破摔的程度。 而医生可以做什么呢?医生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做好自己的本分,胡悦也在想自己是不是变得冷酷了,但事实如此:她一个下午的预约就有30个号,平均分到三个半小时的出诊时间,210分钟里,一个号最多也就是7分钟,能和和气气地分析利弊,已是极致,要她更多的关注求美者的心理健康,实属强人所难。 人是真的会习惯的,文小姐的反应,没在她心里激起什么波澜,甚至连印象都没有,也就这么过了。这样的对话,胡悦一个下午要经历30多次,才送走文小姐,十几秒以后,“胡医生你好。” “你好,请坐。” …… 今天她值班,所以门诊时间更加不能拖太晚,至少是不能误了大查房,胡悦尽量加快节奏,把客户都打发了,急匆匆地回住院部,赶紧问谢芝芝,“几个老师都来了没有?” “没有,都还在忙。”谢芝芝满脸很想八卦的样子,悄声细语地和胡悦说,“师主任的那个警察朋友又来找他了。” 嗯?胡悦一下竖起耳朵:解同和来了? 屈指一算,差不多也该到时间了,培养dna大概也就是几个工作日的事情,当时解同和让她不要告诉师霁,现在又主动找上门…… 看起来,解同和是想要利用dna比对的事,再试探一下师霁,这种事,当然是面谈效果最佳,打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所以他才会叮嘱她不要事前对师霁漏出口风。 当然是面谈效果最佳……解同和是不是因此才一定要当面和她说这个好消息?他也想要利用这个出其不意,看看她现在的心意? 不过,这个猜测的前提,是他已经对她产生了一些怀疑。接下来就要想他在怀疑什么了,胡悦不去细思,她就完全当自己不知道解同和的来意——按照她一向的作风,听说解同和来了,前去打探凑热闹这才是正常表现。 “时间快到了,我去问问师主任今天查房不查房。” 她看了一下表,和谢芝芝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抱着文件夹跑到小办公室门口,“那个,师主任,你今天要不要大查房——解警官,你也在啊?” 在屋内交谈的两个人都转过身看她,解同和还是一脸满不在乎、又皮又滑的笑,他冲她挤眉弄眼,“胡医生,你好啊,好久不见了。” 两个人用眼神打了个招呼,师霁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先对她说,“去,你等我几秒钟。” 接着转头对解同和说,“没错,你的说法很对,如果dna查验出来不是师雩,也等于洗刷了他的污名,我是应该积极配合调查——也一样有这个打算,不过,这些年来,我和你们警察打了太多交道了。” 他的脸就像是戴了一层严霜铸就的面具,让人完全无从猜度他的念头,师霁继续说,“所以,想要我配合调查dna,可以的,你可以直接和我的律师谈。” 律师……确实,虽然这也是办案需要,但警察也不可能肆意侵犯公民的隐私,而公民的dna信息,也完全属于隐私权的一部分。在调查中,公民聘请律师保护自身的合法权益,这确实无可非议,甚至应该大肆提倡。 但这也说明一点:师霁不想让警方迅速得到他的dna进行比对。 他对师雩是不是凶手恐怕并不是那么有信心。 胡悦垂下眼帘:或者,他很清楚师雩是凶手,也明白他即将重新正式被警方通缉,拖延的这段时间,只是为了方便他安排师雩的去处…… 垂下来的眼神,落到了师霁的手上——他的脸当然平静无波,手指也只是虚虚握拳,肢体语言,挑不出任何不是。 但胡悦还是本能地注意到,师霁的手指传过一阵轻微的颤抖。 ——当然,任何一个人的手指都会颤抖的,如果玩多了手机游戏、打多了键盘……只要是让手指肌肉长期绷紧的活动,都可能在后续造成指尖轻颤。 但,外科医生的手不会,外科医生的手,要拿起手术刀从事最精细的操作,任何一个顶尖在役外科医师的手,都从来不会颤抖。 她抬起眼帘瞥了师霁一眼,他也正看着她,好像是在观察她的表情——她是有什么破绽,引起了他的注意? 她顾不得激动,也没有紧张,强烈的应激反应让她的五脏六腑都收缩了起来,胡悦本能地露出微笑,扮演起了平时的自己,很好奇地问,“啊,什么什么,我错过什么了,什么dna……” 第134章 苦海行舟 “师主任,你今天到得早啊。” “你起得也很早。” 清晨六点半,就算是医院也还没有都醒,尤其是十九层的病人,普遍贪睡,也很少需要有人陪床,住院部人烟稀少,两个人要彼此忽略都很难,胡悦陪老师一起走到办公室,殷勤地帮他开灯开电脑,又要接师霁的公文包,嘴里找话,“这么早来,是打算准备今天的手术吗?” 师霁不肯把公文包给她,“这么讨好,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胡悦会过来搭讪,肯定是已经想好了应对,她实话实说,做出一副八卦的样子,“嘿嘿嘿,就是昨天说的dna……是又有什么新的案子了吗?” 这么说其实也只是个话头而已,就算是一无所知,也能从对话里轻易地推测出来,不过胡悦一向爱管闲事,也很喜欢八卦,尤其是八卦师雩的案子,这是她一直以来给自己树立的形象——如果不是管了那么多闲事,她这么关心师雩的事必然会显得突兀。昨天师霁和解同和都没有接她的话茬,今天有机会再探问一下,甚至是缠着一起吃个早饭都很正常。如果不是怕太过刻意,昨晚她都想要微信搭讪,问点什么了,又或者是拉师霁出去吃吃饭,看看他是不是急于回家安排点什么。 当然了,她是住院总,住院总的生活总是单调又千篇一律,永远都在值班,而且胡悦的考试就在下个月,考试成绩出来以后,就能顺利地卸任住院总,转为主治医师。胡悦现在的夜晚应该在努力读书才对,而且,得益于现代社会发达的通讯工具,想要私下联系谁,可以做得很隐秘。——解同和要的可能也就是这份安全感,警方当然不可能监控师霁的通讯工具,在没有确凿证据的前提下,这是侵犯隐私权,至少是不能用监控来的聊天记录做证据……但如果师霁联系了师雩,而警方又恰好‘通过种种手段’,顺藤摸瓜地找到了师雩……dna信息一对,那还要啥聊天记录的自行车呢? 当然了,这些细节解同和并不会和她说,胡悦也只是猜测,她唯独能肯定的是师霁心里显然不像是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也不像坚信杀人案和师雩无关。至少,清晨六点半就到了医院,这严重地跳出了师霁的常规行程,他的心是真的乱了。 “你想知道什么就直接问吧。”她还想问师霁要不要一起去吃个早饭的时候,师主任的耐心已经告罄了,他确实反常,都没有常规地鄙视她,而是仿佛不耐地叹了口气,居然给开了个口子——如果不是她很熟悉师霁的傲气,胡悦会说,其实师霁多少也是希望有个人聊聊的。 胡悦想问的当然就是那件事,师霁随便解释了两句,“他想要我去检验dna,如你所见,我没答应。” “啊,为什么不答应?”正常人都会这么问,“你不是坚信师雩不是凶手,也是被害者吗?检验dna,也能够还师雩清白啊。” “这还有任何意义吗?十几年没出现,人已经死了,你觉得警察还能找到他?” 师霁一边敲电脑一边和她聊,似乎很忙,但胡悦有种感觉,他只是用手上的动作来掩饰心情,“别又给我灌毒鸡汤,这个世界每天都有人不明不白的失踪,再也没有出现。十年,骨头都烂光了,找不到的。” 胡悦和他在这方面互相杠,也是例牌节目了,这一次她没有反驳,反而引得师霁异样的眼神,“你不说话,难道是同意我的说法?” “当然不是。”胡悦说,她有点小心翼翼,“我只是觉得,你好像很肯定……师雩已经死了。” “你是想说我更希望师雩死吧?”师霁哼笑了一下,“这不是情理之中吗——如果他没有死,人还活着,只是隐藏了十年,那你不觉得,这比他在十年前死了更可怕吗?” “这么说,你宁愿他是个无辜枉死的受害者,也不愿他是个活蹦乱跳、丧尽天良的连环凶手?”胡悦的语气很客观,并不含任何批判的味道,仿佛只是好奇地讨论,就事论事,但这也无法掩盖这问题的刁钻和诛心,究竟怎样才是更爱自己的亲人,是宁愿他清白的死去,还是宁可他虽然是个恶魔,但也还好好地活在世上,只要活着就好? 师霁确实也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一会儿,倒不是不知道怎么选,更像是这个答案过于私人,不像是他会和胡悦分享的范畴。他们两人的眼神,越过电脑上空交接在一起,胡悦带着点无辜的笑意和同情,而师霁则有些不悦与低沉——但大体来说,他们的情绪都还算得体。 他们的视线胶着了一会,不知是谁先中断转开,师霁没有回答胡悦的问题,而是反问,“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希望?” “当你最亲近的人被千夫所指,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罪犯,证据仿佛确凿无疑的时候,你是会选择和所有人站在一起指责他,还是始终坚定不移地相信他的人品?” 这种问题,该让人怎么回答才好?就算是胡悦,对此也只能报以无尽的沉默,她有些干涩地说,“我……我会始终怀抱希望吧……但,也只能尊重事实。” “什么是事实?”师霁反问,“什么是真实?” “你做这行这么久了,告诉我,什么是真实?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真正的真实?” 他无需多加解释,胡悦明白师霁的意思——真实当然有,发生过的事永远都不会改变,但像是她和他这样的人,见过了这么多真真假假的脸,多少也都有同样的感触,这世界上,真实存在,可能体悟到真实的人又有多少,除了自己以外,他们的生活中究竟又有多少的真实?也许很多时候,在最终答案浮出水面以前,所谓追逐真相,也不过只是追逐着一个自己能够去相信的解读。 但很多时候,是没有最终答案的,生活毕竟不是游戏,就像是师霁所说的,每天都有很多人失踪,再也没有回来,再也没有答案,这些孤立无援的谜题就像是一个个气球,漂浮在真实的迷雾里,关于它们,亲友该如何去解释,该怎么去相信,又会怎么处理? 胡悦就在大海里捞着那根刺破气球的针,她并没有放弃,但也很多次的想过,如果最终还是没有解答该怎么办。就像是师霁,她想他也一样无数次地思忖着这个问题,这横渡苦海的行舟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重负,她注视着师霁,轻轻地摇摇头,低声说,“就算是永远没有,也阻挡不住我追寻它的脚步。” 师霁看她一会儿,挪开眼笑了笑,他像是听懂了她隐晦的劝告,又像是得到了什么,轻吐一口气,好像比从前要放松得多。 “行吧,随便你说好了,反正也都是嘴炮。” 这贬低是惯例,但有点不走心,好像只是例行公事,给自己找点面子,师霁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额心,“你和解同和说,让他找时间过来取样吧。” “啊?” 这一声疑问包含了多重意思:为什么是她,而且为什么昨天夜里还没答应,今早就改了主意? 如果说是通知师雩潜逃的话,只有一两天的时间,够干嘛的?这也太好找了吧……本来,在师霁拒绝的那一刻,胡悦对案情真相,已经有了十拿九稳的猜测,但现在,她又重新陷入了迷茫——难道师霁,真的不知道此案的内情? “你傻的吗?律师在这种事情上管什么用,我们国家的律师就不是用来对抗警察的。”师霁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重新启动了他的毒舌模式,“再说,亲戚的dna而已,师家人还没有死绝,除了我以外,还有我爷爷呢。” 他基本很少说起家人,胡悦楞了一下,“你祖父还——” 活着,这她是知道的,但装着不知道比较好。师霁随意地说,“活着啊,身体一直都不太好,让他来s市他也不愿意,在a市住了太多年,怕移了地气反而活不久。他也老糊涂了,就这样吧。” 确实,很多老人也不适应上了年纪还换个城市,宁可在老家生活。不过,如果说s市警察还能被找律师什么的吓回去的话,a市那边可就完全没这个规矩了,师霁说得对,如果凶手真的是师雩,他接不接受dna检测确实左右不了最终的结果。——她只是以为他想要拖点时间而已,但现在,他忽然间又改了主意,这让她感觉,几乎已经攥在手心里的那个答案一下又溜走了。 “那……为什么要我和解同和说啊。”她还是有话说,因为不安,所以想要继续搭话。“这是不是有点怪啊?” 师霁看了她一眼,笑了笑,他的笑容有点味道,但这韵味想要仔细琢磨的时候,却又不见了,“就当我还是没勇气揭盅吧,再多逃避几小时,不行吗?” 已经逃避了一晚上了,再多逃避几小时,不行吗? 这么多年来,即使一直让自己相信,但也难免想过,如果……如果师雩真的是凶手的话……在最终答案快要揭晓的那一刻,本能地紧张而回避,也是人之常情吧。 这是胡悦应该恍然大悟地发出一声‘哦’的时刻,但她却没有那种解密的轻松感,始终还带了几分保留。 ——真是这样的吗?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师霁真是那个常人吗? “……好。” 表面上,她却还是遵循着八卦人士的基本操守,见好就收,不再纠缠不休,做出一副虽觉不妥,但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的样子,转移话题,开始聊起轻松的话题。“对了,李小姐那边,她这几天怎么样,有没有感染的征兆,负压引流系统是不是该拆掉了……” 第135章 检查结果 “疼吗?” “不是很疼。” “描述一下现在是什么感觉。” “有点,钝钝的感觉,好像有人在压着我,但不是很痛,也不是很明显。” “隔着绷带,肯定是不明显的。”师霁松开手,“恢复得不错,神经发育得还行。不过,不可能完全恢复到没有受伤以前的水平。” “下一阶段是不是该调整神经生长因子的用量?”刘医生在旁问,他们自然地从李小姐床边移开,摄影师分成两个小组,一个摄影师跟着医生走开,一个留下来对患者家属进行简短的采访,“这段时间心情怎么样?” “很平静,非常相信医生。” “有没有担心做出来的效果?” “不管怎么样,只要能成活,出来肯定是比从前好的,所以没有担心。就是很期待拆下绷带的那天。” “是不是觉得很难等?” “这是肯定的——不过一方面觉得难等,另一方面,也肯定是希望能包裹到当时预定的时间,毕竟,如果提前拆开的话,肯定就说明有感染了。可能包扎久了也有点又期待又害怕的感觉吧,就觉得,缠成这样也挺不错的,都有点害怕解开了。” “有点怯场是吧?没关系的,到目前来说,手术进展得非常顺利。听说李小姐在网上开了个微博,记录自己的手术历程,有这样的事情吗?” “有的——我女儿现在还不能说话,只能打字,我来帮她念吧。其实她一开始就是想记录一下自己的这段经历,因为其实我们的案子也有一定的社会影响力,在网上她也能听到一些支持她的声音,所以我们对她这个决定也很支持。” “这个微博现在影响力是很大,每篇的回复大概都有1000左右,我有看到一些病友也受到你们的帮助。” “对,因为我们自己的医药费,通过院内的绿色通道和一些基金的捐赠,差不多目前是够用的,有一些网友想要帮助我女儿,我们就说,这种善款,我们肯定不敢据为己有的,刚好我们住院期间,也结识了一些比较不幸的病友,他们也很需要社会各界的帮助,所以我们就有做这个介绍,也是尽自己的力量去回馈社会,因为我们能有今天这个手术,就依靠的是好心人的帮助。比如胡悦医生,前后为我女儿的病情奔走呼吁,经由她介绍,我们的情况才能被师医生了解到,又是经师医生牵头,我们才能进入到这个医疗小组……” “胡医生,你稍等一下。” 在病床边的对话声,隐约传到走廊里,几个摄制组人员相视一笑,拦住了想要离开的胡悦,就连刘医师都似笑非笑地递给胡悦一个眼神: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胡悦眼光不错,李小姐这对母女确实是拎得清,别的不说,采访里从来不忘记给这个‘胡总’找存在感,一个住院总,硬生生在纪录片里都混上采访,回报确实很丰厚了:这个项目,院里肯定是很重视的,三不五时就有团队过来拍摄,据说之后甚至可能会登上中央台,做为专题纪录片播出。那样的话,胡悦的仕途,不管她将来到哪个医院,都不可能太蹉跎,这部纪录片,本身就是她能力的证据,与晋升的筹码。 胡悦没有办法,只能稍等一下,还好,摄制组并不为难她,先采访师霁,再采访刘医生,给足了刘医师面子,最后才来采访胡悦,“胡医生,能不能说一下你是怎么认识李小姐的?” “胡医生?” “对不起。”胡悦一下回过神,有些歉然地说,“工作有点忙,刚在想会议安排的事情,有点走神了……” 医生都是大忙人,摄制组也理解,重复了一遍问题,胡悦定定神,从头开始讲,“一开始肯定是在门诊认识的,当时她戴了口罩……” 把手术以前的种种波折都说了一遍,各路神仙一一带到,“患者感谢我,只是因为我是这个系统和她接触的那个人,其实我个人的力量肯定是无关紧要的,值得感谢的是我们十六院的制度,绿色通道,还有在背后大力支持的领导,这些刚才都说过了,如果不是我们的制度,我就是想要帮助她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所以说她们很幸运遇到我,这是不对的,我们医院任何一个同事都有帮助她的热情,但是全国有这个勇气能为她做手术的外科医生,可能确实是不多,所以,最终最后,还是要感谢师主任,他有这个热情以外,还有这个能力。” 绕了一个大圈,最后重点还是突出自己的带队老师和顶头上司,影视圈人精多,但对胡悦的情商,摄制组也都不得不说声佩服,关了摄像机,采访记者对她竖大拇指,“胡医生,这次跟拍下来,你知道我最佩服谁吗?除了你们那个师主任,就是你。” 师霁,自然是无需多说的,英俊多金,还掌握了整容技巧,对影视圈混的女孩子来说,简直就是爱马仕限量版铂金包,哪有人不被他第一眼征服,胡悦怎么得了她们的青眼,她自己都很糊涂,“真的吗?太过奖了吧。” “真的啊,你真是太能干了——唉,我不会夸人,就觉得你真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影视圈的人都自来熟,记者真情实感夸了她一套,又压低声音,“不过,私下说啊,这两次,我看你都有点神不守舍的,是不是这个手术,其实,前景——你知道,不是表现出来那么的——” “什么?”胡悦啼笑皆非,“不是不是,我是——我下个月就要考主治医师了,这个考试要准备的比较多,工作也紧张,确实是真的累。” 为了佐证她的话,胡悦打个呵欠给她看,“现在不是门诊时间,就觉得站着都要睡着了。这和患者无关,她的手术其实进程比我们预计的理想多了,你也知道,之前第二期手术以后她一直反复感染,我们就担心这一次她也出现这样的情况,连带着让移植部位感染坏死。所以整个小组都如临大敌,护士一直频繁过去查看——但李小姐运气真的不错,手术以后居然没有感染的征兆,术后血肿也是消褪得很好,你看她这次已经拆掉负压引流管了,而且神经长得这么好,估计最多再一周的时间,就可以拆掉绷带了。” 这是好消息,记者虽然还不是太相信她的解释,但也没有追问,而是含笑接受,“那好,我也为她高兴,我们跟着采访了这么久,不瞒你们说,其实心里真的也很关切李小姐,很希望她能手术成功。” 这个年轻又有朝气,一看就知道家境殷实的小姑娘感慨地说,“以前没有接触,都没想到其实就在身边,就有这么多需要帮助、值得同情的人,也会因此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人还是要珍惜眼前,活在当下。” 是啊,所以别人的不幸,只能博得她在嘴上说说的同情,但这同情,最后还是会化为对自己的健全沾沾自喜的满足,而不是对这些病人切实的帮助……胡悦和她接触过很多次,可以肯定,如果她在微博通道上捐助了李小姐的病友,刚才肯定会说出来的。 如果是师霁的话,这时候也许会露出假笑,笑意写在嘴角,嘲讽却写在眼睛里。而胡悦现在可以理解他的冷嘲,医生做久了,会越来越看得透人性,只是她一如既往地选择报以温柔微笑,至少,这种说说的同情总是聊胜于无,比完全漠不关心好。 “对了,胡医生,方便的话,我们互留一下微信啊。”这种闲聊,看似是有感而发,其实也都不会完全没有目的,包括采访,可能都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交换,套完了近乎,该来的就来了,“现在场合不方便,下次给你挂号我们细说一下,我啊,想做我的鼻子,但是又有点拿不准……” 胡悦一向平易近人,但现在居然也有懒于交际的时候,这个微信号她是捏着鼻子留的——她也知道,自己是有点迁怒了,心情不好,看什么都不开心。不过,纵使知道万千种排遣之法,这几天她的心情一样起伏不定,就像是李小姐母女一样,这个结,太久了,对最终的答案,期待之余,她也免不得紧张害怕,尽管,她也说不清自己在怕什么,又在期待着什么结果。 连萍水相逢的记者都看出来了,胡悦知道自己藏得是不好,还好,这几天她和师霁碰面的机会也不多,他本来就排了不少手术,没手术的时候也要去j's,查房多数都扔给她,倒让几个病人有点微词。她想,他应该也有点紧张,这时候,任何知道真相的人,他也许都不愿接触—— 【结果还没出来吗?】 给文小姐办了入院手续,安排她进行前置检查,胡悦抽空又给解同和发了个催促的微信:和师霁比,至少她还有一个优势,那就是可以随便催解同和。【师霁的dna那么新鲜,又不需要培养,做比对花不了这么久的时间啊】 解同和的微信回得不是那么快,胡悦心不在焉地和文小姐说了几分钟才回过声,有些愧疚地仔细给她解释开出的检查,“你决定了要做下巴吸脂,这个肯定是要全麻的,全麻手术之前是要做一系列检查,不然的话,怕你的身体承受不住……” 她的手机响了一声,胡悦顾不得文小姐,赶紧抓起来看,发信人真的是解同和—— 【检查结果出来了】 【不吻合】 第136章 秋风 “检查结果已经跑过数据库了,没有重合,但,当然,确实是男性dna。所以我们的推测应该还是有效的,这就是受害人留下的一点证据。” “我们会把他的dna录入数据库,这样,将来如果有高度相似的dna入库,警方会自动收到通知。”解同和说,“这个进展,确实出乎意料。” 他顿了很长久的一段时间,“我想,我欠师霁一个道歉,尽管时间重来一次,我也会做出一样的判断——” “这不能怪你,这是当时仅有的一条线索了。”胡悦并非单纯地开解他,“即使是现在,师雩的失踪也有很多不能解释的地方,a市怎么说都是个城市,又不是荒野乡村,如果他只是巧合地在当天因为某种原因死亡,这不能解释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发现尸体。a市在之后的几年都没有发现和师雩身高和年龄吻合的无名尸——” 她拉长的声音带了点征询的味道,解同和点了点头,“确实,没有。” 他又迅速说,“但没有也不代表他就活着,有很多办法能让人死不见尸的。” 确实有,为了害怕扩大影响,引发模仿犯现象,中国从来没有大肆报道过系列杀人犯,有很多案子,会让人听了以后毛发倒竖,半点都不夸张——但a市那几年唯独传出的连环杀人谣言,或者说不是谣言,只是没有官方口径的连环杀人案,也就是那一起而已。如果有这样一个针对师雩这种当龄男大学生的变态罪犯,a市早就人心惶惶了,所以胡悦并不认可解同和的怀疑,只是说道,“各种可能性综合在一起,师雩当天遇到的异常事件恐怕也就是目击杀人现场,这样一来,说不通的就只有一点——他身高占据优势,年轻力壮,为什么没有和凶手搏斗,而是乖乖地和他一起离去。” 这个猜测,还是和目击证人的供词不符:第一证人的回忆中,最终离去的脚印只有一行。但话又说回来,人的记忆有时候是很模糊的,甚至可以因为主人自己的倾向而模糊、篡改,而且当时天气条件恶劣,所以胡悦的猜测跳掉了这一条,解同和也并不反对,只是沉吟着说,“只是一把刀,事发突然,才能直接割——”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和谁谈论案情,有些尴尬地顿了一下,胡悦摇摇头示意自己并不在乎,她忍着伸手摸摸喉咙的冲动,虽然其实她母亲身上并不止这么一处刀口,那只是致命伤而已。“一把小刀,怎么能威胁到大小伙子?两种可能,师雩当时被吓破胆了,丧失思考能力,直接被凶手胁迫着走了。” “第二种可能就是凶手其实有比匕首更有威胁性的凶器是吗,”解同和显然也考虑过这种可能,他点了点头,“比如,枪?” 只动用刀具抢劫,枪zhi做威慑用,这其实是很合理的逻辑,毕竟,涉枪无小事,警方对枪案的重视力度和侦查强度都不是一般凶杀案可比的,胡悦点了点头,有点茫然地说,“但,这线索依然很渺茫……不知道下一道环,什么时候能浮出水面了。” 曾以为一切将水落石出,甚至有点害怕面对答案,可现在,当线索再次没入迷雾中,得知真相的倒计时重新归为一个不确定的、模糊的,甚至不知是否在跳动的数字,不得不接受一辈子可能都没有结果的现实时,那份失落、怅惘又挫败的感觉,不是局中人,谁能体会?解同和望着胡悦的眼神有一点小心翼翼,某种程度上,他们共享着这份执着,但胡悦不需要他的安慰,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已经习惯这种感觉。 该说的,两人心知,形诸言语不过是留了痕迹,解同和拍了拍她的肩膀,有那么一小会,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无言地望着单面镜另一面的师霁,他把衬衫袖子卷起来,双手盘在胸前,沉着地和桌对面的电脑屏幕通话:案件的新进展,洗脱了师雩的嫌疑,也让他成为受害者的可能大大增加。a市公安自然是要再做一份笔录的,专程来一趟s市并不合适,他们选择了视频询问的方式,师霁作为受害者家属当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他看出来了吗?”过了一会,解同和问。 “他什么都没有问。” “但他带你来警察局?” 师霁带她过来,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可以看作是一个强烈的暗示,至少他是察觉到有些不对,这也许是他的试探吧。胡悦笑了笑,没有回答,解同和观察她一会,也未深问,而是把视线调转回去看师霁,“其实,检查出来师雩不是凶手,我还挺高兴的。” “是吗?” “可能对案情来说,并不是好事,真凶又隐藏到迷雾后,我们永远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露出马脚,也许是明天,也许永远都不会……”解同和没有往下说,“但,师雩不是凶手,也就意味着师霁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你们都是受害者。” “嗯,目前来看,确实是这样,你一直挺喜欢师霁,我看得出来。” “我是在说我吗?”解同和的音调提高了,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胡悦不动声色,哼哼了几声。 解同和不和她争,而是问道,“打算告诉他你的身份吗?” “……不了吧,案情还没清晰,再说,这种事,怎么说呢?” 这也是稳妥的选择,解同和没有异议,“线索又断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为了追查师雩,她转专业选了整容外科,现在线索断了,要再转回法医专业吗?恐怕没那么简单了,法医专业就业本来就有严重的性别歧视,而且系统招考很倾向于应届毕业生,想要进a市系统,谈何容易?更何况,二十六七的人了,好像也不再会这样不计后果地去拼。胡悦笑了一下,“先考过下周的考试吧,工作总是不能丢下的。债刚还完,我都这么大了还一无所有,总得先活下去,先赚点资本回来。” “嗯。”解同和对她的表态很欣慰,可以说是非常欣慰,他的语气里透着深深的满足,“其实,没必要的,我在就够了。” 他也确实用行动证明了这一点,解同和身上担的并不止一桩案子,可他也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桩。胡悦望着他笑了笑,“解大哥。” 有些话,说了就俗了,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多,却有这样的默契,不用多说,彼此都懂。解同和举手想摸她的头,又放下来,“是大姑娘了。” “认识的时候就不小了,你也没比我大多少。” 师霁似已结束了询问,站起身准备出审讯室,胡悦和解同和也都准备出去接他,解同和说,“哪啊,虽然比你大不了多少,但我还是你的长辈。” 手都搭在扶手上了,他又忽然站住脚,打消了那仿若开玩笑的语气,“你已经是大姑娘了,悦悦。你们新时代女性,都不喜欢别人多关心感情生活,所以,我就不多说了。” “只是,我特别希望你幸福,你知道吗?我就特别希望你能知道,其实不是没人关心你。” 夏天的风,穿透厚厚的墙,暖过空调的凉风,吹进解同和的眼睛里,一直吹到她心头,带来暖融,解同和说,“我就特别特别关心你,这世上所有的好姑娘里,我特别特别希望你能幸福。” “所以,别错过,有时候,别想太多。” 更多的话,他没有说,可都藏在了语气里,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胡悦百感交集,千种心思,只化为一个微弱的笑,才笑开又抿紧了唇角,她不能哭,哭了师霁就能发现不对了,她并不打算告诉他她的身世,所以不能露馅,她不能哭。“师主任!”解同和开门出去,走廊里充满了他油滑的笑声,“辛苦了辛苦了,来,抽一根……” # “都和解警官聊了什么?” 警察局这里不方便停车,师霁和她是打差头来的,从局子里出来,他不急着叫车,胡悦也没提,两个人就顺着马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谁也不看谁,速度不快不慢,并不紧绷,却也谈不上悠闲,一定要说的话,两个人脸上好像都带了一点迷茫。 这无言又微妙的气氛,持续了一会儿才被师霁打破,但他亦没有观察胡悦,好像对这答案并不是那么关心。胡悦没有回答,他才略带不悦地说,“连话都套不出来,我带你来有什么用?” 胡悦笑了,原来这就是师霁带她来的理由。“你是不是对我和解警官的关系有什么误解,我又不是你的客户,会美到打破他的保密原则吗?” “看起来,他喜欢你可是比喜欢我们的客户多。”师霁的话听着有一点尖酸。胡悦哼了一声,“你觉得很不可思议喽?” “是很不可思议啊,你这么丑。” 他不是第一次说她丑,她简直都有点习惯了,“哦,你就不许别人欣赏心灵美咯?” “问题是你的心灵美吗?” “好像是比你的美一点。” 两个人的抬杠,竟然也能让人放松,说着说着,胡悦心里那无以名状的惆怅消散了不少,她笑出声了,又赶快收住,“对不起——没生气吧?” 师霁做了个疑问的表情。她解释,“你弟弟……” 师雩的清白,的确得到洗刷,但这也意味着他的生死极不乐观,师霁唇边的笑意收敛了一些,摇了摇头,他罕见地没有用问题来回避问题。“已经很多年了。” 是啊,已经这么多年了,就算是伤痛也有时间,亲人的死,对他们来说是早已习惯的既成事实,他们都学会了该怎么带着伤痕往前走,已感觉不到痛楚,余下的也只有如云似雾的怅惘,在这么一瞬间,胡悦真想冲口而出,告诉他,这滋味她也懂—— “那现在,是什么样的感觉?”她转开话题,在红灯路口停住脚步,侧身望着他。 他们是下班后过来的,此时天色已晚,路口不知哪家卖场,传出了悠扬音乐,街边霓虹,装点着师霁英俊的侧颜,他没有回望胡悦,而是抬头有些感慨地望着夜空。灯光在他的脸上流转,这光影的变化是一幅画,看得人心醉神迷。 “就像是有一块乌云终于散掉了。” 沉默了很久,他最终说,“你曾以为不会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这个进展,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但。” 绿灯亮了,他没有马上举步,而是有一点犹疑,“你也很难相信——这么多年了,可能都习惯了——” 胡悦明白,“很难相信这么好的事是真的,是吗?” 师霁终于低下头看了她一眼,但又很快挪开了。 “也很难相信它会永久持续下去,是的。” 因为绝望久了,所以,已经不相信这么好的事能发生在他身上,不相信这是真的,不相信这能持久—— 她还有些思绪,也还有些保留,可这时候,胡悦不禁只想说:你要相信,这世上当然有这么好的事,当然会发生在你身上。 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又开始走了,走过绿灯,脚步加快,把腿短一些的她甩在后头,胡悦小碎步跑过去追着,这话,错过了时机就说不出来。她有些吃力地跟着师霁,偷眼看着他的侧颜,想说什么却又不敢。 师霁像是没看到,可他的速度渐渐又慢了下来,回到了她能轻松跟上的步幅,胡悦偷看他好几次,手指发痒,蠢蠢欲动,有一点想要勾上什么,但最后——却还是收了回来。 不必说,她又看看他,和他视线相对,各自收回,胡悦看了看远处,举起手摸摸鼻子,她想,他是懂的。 他们就这样肩并肩往前走去,走着走着,她又摸摸鼻子,藏住了嘴角不禁勾起的一点弧度。 一阵凉爽的风吹过,秋天快来了。 第137章 考试 “悦悦,你安排在哪个考场啊?我们要是一起就好了,中午还可以一起吃个饭。” 夏末,太阳虽然还大,但风已经凉了,从十六院的高楼往下看,法国梧桐树已经染上斑斓的色彩,可惜,医院大楼永远和自然风无缘,多呆几年,渐渐就能无视着混合了香水的消毒水味儿,就着下饭都没问题,至少比s市的雾霾还要健康一点点。 谢芝芝现在就很香甜地吸溜着面条,她一早上两台手术,站到现在才坐下来,下午好一点,出门诊而已,至少可以坐着,“哎,你准备得怎么样啊?一次过应该没问题吧?” 中级医师考试,就像是执业医师、执业律师的考试一样,这种专业证书的考取当然是不容易的,不像是学霸中的学霸那么难,但也要保证一定的淘汰率。对于医师们来说,这更是一个悖论,住院总忙得脚打后脑勺,哪有时间来准备考试?可不做住院总却又没有资格进岗,因此,很多大医院也采取了不少对策。很多医院,进岗住院总的前提就是考下中级医师证书,这样,住院总就成为渡劫前的最后一道关卡,能者先上,同一批进来的住院医师,彼此也就减少了竞争,更多地去修炼自己的内功。 但对十六院这样的医院,以及十九层这样的科室来说,这种惯例并不那么现实,进医院的个个都是学历光鲜的大学霸,考个证书和玩一样,按照以前的规定,博士毕业自然就是主治医师,甚至都不用考试。现在这规定倒是改了,不过十九层的老规矩还是沿袭了下来——证书满足条件的都可以去考,住院总,人手充足的科室,八个月到一年是一任,大家轮流混资历,保证一年进岗一到两个主治医师,像是胡悦的上一任,就是关系硬,进医院不满两年就当了住院总,他就是任中去考的中级医师考试,卸任后隔了半年证书下来了才正式进岗,当然,在此之前,成绩已经出来,确认通过,做的实际上已经是主治医师的事情了。 胡悦这个住院总,磕磕绊绊做了也快一年,按惯例,本来她应该是任中去考的,而且报名审核那个时间段正好是她在停职中的时间,很难说调查委员会停她职的时候有没有借此施压的想法,不过她运气也算好,卫计委的整顿确实是由上及下,这其中就包括了医师证书考试的各种利益相关方面,今年的考试,报名还是1月报名,可考试时间却推后了两个月,改到了八月末。所有考生都因此多了两个月时间来准备,不过这消解不掉谢芝芝的紧张,她嘟嘟囔囔,自己胆怯不肯讲出来,一个劲给胡悦分析利弊。 “我们么还好说,两年考出来也没什么的,反正都还没轮上住院总,时间多得是,你要加把劲啊悦悦,多少双眼睛都看着呢。” “真的假的啊。”胡悦笑了,她的吃相比谢芝芝秀气点,“我怎么不知道我这么红。” “你这就是在装傻了呀。”谢芝芝啧啧做声,“现在谁不知道你是全力培养的下一代——那个纪录片,不是还给你做了专访?都把你当未来的科室主任看了,说你什么消息都有。你这个成绩大家还不都盯着看?要是没考好,估计闲言碎语是少不了的。” 这话可能有夸大,但应该也是真的,不过,听话听音,谢芝芝的话关键信息并不在闲言碎语,而是‘未来的科室主任’,‘什么消息都有’,她想知道的消息,自然无非是下一任住院总会是谁了——按说,人选早该定了,但前一阵子十九层闹得乌烟瘴气的,再加上赶上医院换届,各种事堆在一起,报名都比平常晚,这会,下一任住院总的名单还没出来,大家自然各显神通,谢芝芝想从她这里得到一点消息,甚至是得到一些支持,当然也在情理之中。 胡悦和她感情是有,但利益交往一向是各取所需,晋升住院总这么大的事,谢芝芝如果想走她的门路,不可能只是这么轻飘飘的几句话,她估计谢芝芝是走了自己老师的门路说情,只是也未必把稳,心里忐忑不安,找她是想探探口风。不过,师霁和张主任不是直系师徒,科室内的人事,他一向事不关己不开口,只好摇摇头装傻,“是吗?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最近旺季,忙得人都快傻了,有点空就光顾着背书,现在别说手术台,门诊都尽量不出,出门诊收到的病人我都转给别的组,绩效什么的根本不去想了。” 这意思,她最近和师霁也就是查房时候偶然碰上一面,小道消息确实没有,谢芝芝只好笑笑,也不再讲这些,转而说,“是的咯,我也听说了,你是不是还介绍了一个面部吸脂的到我们组?给我们送业绩啊悦悦——这个还是我操作的呢。” “你现在都能操作面部吸脂了?”胡悦也很惊奇。 面部吸脂是最精细、难度最高的吸脂手术之一,不消说,影响也是最大的,谢芝芝入院两年就能做这个,专业能力确实过硬。胡悦的惊奇就是最好的夸奖,谢芝芝容光焕发,“嘿嘿,这次理论不好说,操作我还是蛮有把握的。” “对了,你最近都没有地铁上下班了?我好像看好几次下班你都是有车子来接的。” “是啊,我家里说我背书太辛苦了,叫堂哥反正顺路的,就接送我一下,这样我路上也可以背一点。”谢芝芝吐吐舌,“又给我做这个做那个,和高考一样,想方设法的进补,我说妈,我吃了夜宵血液都去胃部了,怎么复习——” s市本地人,确实是幸福,也的确,中级医师考试,在哪里都是值得阖家上阵的大事,谢芝芝的抱怨,终究是带着被关心的甜蜜,胡悦边吃边听她说,嘴角维持礼貌的微笑,说妒忌,那自然没有,这么多年,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但羡慕确实也有一点点。中级医师考试,对谢芝芝来说是全家人都关心的大事,对她而言,考上才是理所当然,没有一个人值得通知,自然也就没有人可以分享备考中的疲倦和杂念。前段时间有事,这一阵子工作忙,难得有点空闲时间,读书都要读吐了,哪有人给她做夜宵啊,医院这里24小时倒是都有外卖,随便叫。 “唉,”各有各的难处,谢芝芝找她探消息未果,也是等得烦闷,吃完饭两个人一起去买奶茶,她重重吐一口气,迁怒于考试,“还有一周就是考试了,考完就算了,考完就算了。” 又缠着胡悦,“你什么时候带我们去开party啊,都说了一年了,以前还能时不时吃点饺子,蹭点带的菜,你当住院总这一年,我们都只能吃外卖和食堂,真是苦了我了!” 有家里人的爱心夜宵,哪里就在乎这一口了,胡悦也知道,不是她做得好,是她背后的师霁好,她被谢芝芝晃得只是笑,“没听见我说的啊,人都要忙傻了,还做饭呢,拿头做给你吃啊?” 话是这样说,想到她之前的描述:找个房子开烧烤派对,大家一起做饭吃。她心中也是一动——师霁这阵子,对她不闻不问的,微信说了几次话也不搭理,她是忙,他也……好吧,他可能也忙,但不管怎么说,想要一对一约饭,女孩子总是不好先开这个口,再说,现在这当口约饭,不等于是要把事情挑明了? 胡悦不是没处理过男女间的事情,没有双亲的孩子,在人情世故上往往走极端,不是很不擅长就是非常老练,她没谈过恋爱,但回绝过一些示好,也曾偶然想过自己……的时候会是怎样,事到临头才发现,其实那种欲说还休,想要靠近却又不断推拒的感觉,就算是金刚钻石心也难避免。可能就算是到了80岁,对在意的人,也会连出现的时间都不会记错,师霁最近常去j's,但隔一两天都会来大查房,算上她值班的间隔,他们一周也就能碰上一两面,有时候她也会在想,他是不是也和她一样,不会处理,所以有意避开——但又没办法完全隔绝,所以一周也还是要见上一两次,见到了好像心里就安稳了一些。 她必定是表现得很得体的,女孩子都有点矜持,他嫌过她丑,她当然更要如此了——但胡悦其实并不是这么做作的人,真的想要她自然会去追求,只是,她也…… 唉,也许她和师霁是很像的,跟他学久了,真的越来越像这个老师,就像是他一样,也许她也还没能说服自己去相信,这么好的事情,真的发生在她身上,她花了十年的功夫来靠近的人,并不是她想得那样,和她没有一丝一毫利益冲突,甚至还同病相怜——是一个可以去……去喜欢,甚至是去爱的人。 这么好的事,真的能成真吗?她就是发梦自己做彩票都不敢梦得这么美—— 胡悦摇摇头,甩掉心头的不安和犹豫,她还有点举棋不定,但却不会放任自己这样想下去,师霁对她的影响已经够多了,他恐怕自己都不喜欢自己那个死样子。唉,这男人真的除了脸和钱还有哪里好,谁眼瞎了会看上他? “好啊。”她笑眯眯地说,“等我考完试好吧,还有住院总交接好,找个周末,我们去赏秋,要不赏冬,温泉、烧烤,我做菜给你们吃。” 谢芝芝大喜,拼命拍手,又体贴她,“你做菜那就不要叫太多人啊,就我们几个要好的,我,你,马老师,还有申永峰,唔唔,还有,还有——” 她察言观色,赶快加上,“还有师主任!——这个你来叫,别人到时候都交给我,要什么食材你和我说,我买好带过去,不要你操一点心——” 这有点望梅止渴的意思,谢芝芝筹划得很起劲,两个人吸着奶茶从电梯里出来,边说边笑,不提防就挨了批评,“大中午的,病人都在休息,这么大声是想吵醒谁?” 一听声音就是师霁,谢芝芝一耸肩,赶紧放下奶茶,“不好意思,师主任,我们下次会注意的。” 师霁从张主任办公室走出来,门还半开着,隐约能看到张主任和蔼的笑脸——师主任的脸色倒不怎么好看,语气有点冲,“胡悦你是越来越厉害了,工作么不好好做,吃喝玩乐都有你,考试就在下周了,你不说考试说什么,烧烤派对?” 如果和病人无关,胡悦是从来不会当着别人的面顶师霁的嘴的,她比谢芝芝还鹌鹑,低头听训,“不好意思,师老师,就是说说笑的。” “我看你工作也是说笑,我刚还在和张主任说,你最近的病案做得很不好!知道你们准备考试,但这不意味着能忽略本职工作!”师霁的语气仍生硬,“你明天起就不要来上班了,回家好好反省一下!——扣你的年假!” 谢芝芝一听,嘴巴就努起来了,但她们这些小的都怕师霁,却是一句打趣都不敢说,胡悦眼观鼻鼻观心,就当自己没看到张主任在办公室里笑,“……好的,师主任。” 师霁哼了一声,扬长而去,两个小医生和张主任尴尬地打声招呼,过去把门才一关好,谢芝芝就拧了胡悦一下,“还叫师主任?多疼你啊——” 明着发作,暗里,这不是让她回家好好准备考试吗?要考试的人太多了,公然请假这肯定是不行的,这样操作也算是堵堵别人的嘴,所以才不好叫老师,要叫主任,跟着把戏做完啊。胡悦抿了一下嘴,脸上不笑,可谢芝芝也是眉眼通透的人,怎么看不出她眼睛里透出来的笑,当下恨得又拧了她一把,一路低声打闹回办公室才罢休。 胡悦说是回家反省,但肯定也要把今天的班值完,她下班的时候给凌医生打招呼——凌医生没什么背景,中级考试是早过了的,所以不碍事,他也很理解,“都和我说了,医院这里你别担心,我都做得完——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最后一句还是泄漏了内心并没那么大方,不过胡悦肯定不会介意,人家肯为她代班已是人情,她说,“我不知道,我问问师主任再告诉你。” 其实,她年假还有不少,横竖考完试也就卸任的,多休几天亦不打紧,师霁没吭声,就说明这可以由她自己安排,但胡悦倒很想问问他的意见——他们好几天没在微信上联系了,所以她就当自己不懂,发微信过去请教,【师主任,你让我哪天回来上班啊?】 【你还想休到哪天啊?】 师霁倒是回得很快,还是那受不了的口吻,胡悦又在智商上被鄙视了一通,【当然是考完试就滚回来】。 其实也就一行很普通的字,可胡悦看着他的信息,忍不住笑了几下才回,【啊,可这一阵子备考很累啊,想要多休息几天……】 【反正,拆线是安排好了,】师霁回,【你要是无所谓,那也可以多休息几天】 【啊啊!】 真的是,最近一心备考,她怎么都忘记这个事情了,胡悦算算时间,猛地亢奋了起来,【是李小姐吗?她拆绷带的时间定好了?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哎呀,千万别是我考试的那几天啊——】 关心则乱,她倒是忘了师霁刚才透露出的信息,师霁居然出奇地没有大肆嘲笑,只是发过了一个鄙视的自带emoji。 【就在你考完第二天!】 第138章 好事 “怎么样,紧张不紧张?” “紧张应该是不紧张的,就是难熬是真的难熬,戴这个面具是不能吃东西的,整整一个月都吃流食。” “刚开始连流食都不能吃的,只能靠静脉注射维持营养,我女儿说她是真的瘦了,干脆就当是减肥。” “哈哈哈哈。” 病房内适时地响起一阵笑声,气氛确实轻松——手术肯定是成功了,术后各方严密观察到现在,没有感染、充血,水肿逐日消褪,负压引流管拆除,x光照过,未呈现钙化点,病人的脸颊知觉逐渐丰富,这都是积极信号。虽然还没拆下加压包扎,但手术至此,已经可以视作是成功,对病人的外貌,面部修复这边肯定是不如整容外科重视,反正怎样也比之前的样子要好,就连病人家属,想的更多的也只是怎么能恢复正常生活,对外貌美观,这方面的追求肯定要放在牙齿植入之后再考虑。 “准备好了吗?” 基于拍摄的需求,解绷带这个本来由护士也能轻松完成的工作,被分派给了胡悦——刚开始定的是师霁,被他拒绝了,刘医师自重身份,刚收假上班的胡悦就被抓了壮丁——正好也切合李小姐自己的意愿。 听到医生的问话,李小姐点了点头,手伸出来捏了一下胡悦的手,也不知道是想要从她这里汲取一点信心,还是想要给她一点信心,摄影师忙不失时机地拍下这意味深长的画面。胡悦和李小姐对视一眼,笑着对她点点头,戴上手套和口罩,开始从容不迫地为她拆除包扎。 绷带一圈一圈地绕着,李小姐的手术部位包括大半边脸,普通的恢复头套已不适合她,全包式又不够透气,只能用最土的绷带缠绕法,解开来当然很耗时间,记者不失时机,“手术后,有没有拆开绷带看过自己的样子。” “这个当然不可以了,加压包扎就是为了止血,止血效果好最好就不要动。而且这也是防止病人自己不小心刺激到伤处。”刘医师帮着回答,“手术做完以后我们是拍了照片,不过,怕患者情绪太激动,如果掉眼泪那就麻烦了,所以到目前为止也没给她看过。” “哦?这么说,李小姐到现在为止,也不知道自己手术以后恢复成什么样了是吗?” “应该是这个样子。”刘医师的语气有点保守——这当然不是医疗上的要求,其中摄制组有没有暗示,那就不好说了,为了摄制效果,其实做也就做了,不过安排完了还要这样冠冕堂皇地拿出来说,确实对脸皮厚度是个考验。 这一点,病人家属有没有会意不知道,但以十六院的资助,当然最合理的反应就是当作自己不明白,李小姐的父母都说,“其实我们也没有看过——当时是不敢看,就怕……” 怕的,自然是术后感染,移植失败,这张脸最后也只能看看,也不属于她们。这场梦,李家人是一直做到今天才有一点成真的感觉——移植成功了,到现在都没感染,神经也长起来了,一切都向着好的方面发展,终于,又重新拥有一张正常的脸了。 绷带还没拆完,两老已经激动得不行,李小姐还行,她没有说话,双手死死地抓着椅子扶手,双眼紧闭,周围人群本来还低声说笑,但渐渐也因为她的表现安静了下来,静默甚至是有些敬畏地围观着这一幕。 最后一根绷带绕了下来,胡悦伸手取掉纱布,周围响起了一片低低的惊叹声,胡悦拿起早准备好的镜子,柔声说,“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吧。” 李小姐的眼睫毛颤了一下,又颤了一下,甚至比电影里已经慢到了极致的慢镜头还要更慢一点,终于,她慢慢地睁开眼,就像是有些不适应强光,还眯了一下,看向了镜中的自己。 这是…… 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当然,说不上很美,绝不是能上电影电视剧的程度,甚至第一眼就看得出来,左右脸是有点不对称的——左边的脸颊明显更饱满,而右边脸颊有点瘪,有点婆婆嘴的感觉:脸是做好了,但牙齿和牙龈的植入还没那么快,至少也要等到手术后半年,整个移植恢复期完全度过再说。 但除此之外,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啊?黑白分明的杏眼,弯弯的眉毛,又小又挺的鼻子,尖俏的下巴和因着多日包扎而白皙细嫩的肤色……宽容些的人会喊一声大美女,但即使是最严苛的人,也只能承认,眼前的这个女孩儿最多就是长相平庸,却绝对也说不上丑。 她的手指有些颤抖,慢慢地伸出去,触到了冰冷的镜面,又缩回来,轻轻地碰了一下自己的脸颊,那一块,原本是一个大洞,露着光秃秃粉红色的牙肉,舌头的动作清晰可见。 还有鼻子,又翘又挺,鼻翼也比之前更窄了点——手术中包含了左鼻翼整形,为的就是让鼻子两侧能够对称。在从前,这整块都不存在,鼻子是个黑黑的洞。戴口罩对她来说不仅仅是遮掩面部,也为了遮挡过冷过热的空气,没了鼻腔,这些空气会直接刺激到气管—— 李小姐的手游走过整个脸颊,拂过锁骨区的伤痕:那里一度曾像是窝着一个大气球,一窝就是半年多,那是为了扩张皮肤,她的脸皮就是这么来的。她摸过还有些瘪的脸颊,摸过鼻尖的软骨…… “好看吗?”她忽然扭头,几乎是无声地问母亲。 “好看。”母亲却早已是泪流满面,连声地应着。“好看,比以前更好看。” 李小姐笑了一下,仿佛被提醒了,又赶忙转向镜子,试着做了几个表情,皱眉楚楚可怜,微笑却显得有些意味深长——右脸终究是没有左脸笑得那样自然,有一点像是面瘫后缓慢恢复的阶段。 但这就够了,也正因为这一点点缺憾,才让人更容易相信这不是梦,这已成真。李小姐的眼圈飞快地红了,她的手一下又攥紧了把手,“——可以哭吗?” 这是被告诫了多少次,绝不能流眼泪,就怕打湿了纱布和绷带,影响到手术区的干爽。周围一下全笑开了,刘医师说,“没关系的,擦眼泪的时候轻一点就行了。” “师主任、刘医师,妙手回春啊!这个和术前的效果图几乎是一模一样!” “连肤色差都不明显,师主任,真是神乎其技、神乎其技!” “现在还没到效果最好的时候——是不是这边脸的触感还是有点怪怪的?” 话筒怼到嘴边上了,师霁自然配合地露出春风般温暖的笑脸,但病人却一点都不配合,李小姐的手终于从把手上挪开了,她珍惜地、轻轻地捂住了新生的脸颊,眼泪顺着左鼻翼肆意地流淌了下来——右眼受损的泪腺却是无法修复,这一辈子,她只能用一只眼睛哭了。 现在是什么感觉?对手术效果满不满意?这些问题其实也已经可以不必再问,在场的医护人员彼此交换着眼神,都笑,当然,这工作并不完美,对很多人来说甚至是无奈之选,如果有选择,他们也许都不会做医生护士,但,谁也不能不承认,这一刻,在患者的眼泪中,他们所有人都找到了一点最初的快乐,感受到了一点极难得又极宝贵的满足。 从前的理想,现在还记得吗? 这个问题,会让大多数人在大多时候都无言以对,但此时此刻,可以抬头挺胸地回答,还记得的,实现过的。 哪怕这样的案例只有1%,也已经足够好,也已经值得珍惜。 各自做完采访,父母簇拥着李小姐,抬头挺胸地去收拾行李,才进到病房就传来一阵惊呼,几个病友都叫得大声,“哎哟哟,这个——李家姆妈,侬个小囡手术效果这么好?” 面部修复都是长期疗程,不乏见过术前长相的老病友在,病房里又响起一阵喧嚣,有恭喜,有打趣,有开朗的笑声也有再响起的呜咽,当医生的都见惯了人间百态,彼此相视一笑,默契地不去打扰,往会议室走去,他们还有总结会议要开,李小姐的案例,与她个人意义非凡,但对医生们来说,更大的意义不在于帮助了个体,而在于日后,他们可以用这个案例中总结出的经验去帮助更多人。 “胡医生。” 胡悦跟在人群最后方,准备进去尽责地扮演一个谦卑的配角,但有个姑娘清脆地叫她,这声音乍听陌生,仔细品味,音色还是熟悉的——只是语调陌生而已。 她转过头,李小姐站在病房门口看她,她的声调从来没有这样,清脆又张扬,她喊,“胡医生。” 该怎么表达?言语无论如何也表达不了她想要说的那些话,是谁在一片黑暗中抓住了她的手,是谁让这一切开始,她的这些话就想对谁说。胡悦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李小姐慢慢地走近她,最终,她只是说,“以前……我受伤以后,我觉得,就是这样子了。” 但是,胡悦对她说,其实不一定,这么好的事,最终也成真了。 她还想要再说,但其实并不用,胡悦都能明白,她也想告诉李小姐,其实这不是一份无以为报的大恩——能让她知道,这么好的事也能成真,甚至,这样好的事是在她手上,因她的力量成真,这本身就是对她最好的报偿。当她看向镜子的那一刻,满足的,绝不止她一个人。 原来世界真的有这样好,原来,面对突如其来的好运,每个人都会有点惶惑,就像是面对厄运一样措手不及,但其实,坏事都是真的,好事,当然也能成真。 她们两人对着笑,谁都没有说话,但好像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不必再说出来,胡悦捏了捏李小姐的手,“你笑起来很好看——肌肉要多用才会好。” 笑肌当然也是一样,移植过来的肌肉,虽然已经成活,但仍无力,这也是她笑靥不自然的原因,肌肉要多用才会活,“你以后要多笑。” “好。”李小姐现在就在对着她笑,她说,声音还有一点含糊,毕竟没有牙齿。 这个清秀又清瘦,受过常人难以想象的伤害,又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从谷底重新爬上来的女孩子,笑容干净得就像是从来没有受过一点苦,她说,“胡医生,你以后也要天天笑。” 你看,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好的事情。 胡悦一路笑着走进会议室,找个位置坐下来,没人在意她的迟到,她的笑容也并不刺眼,会议室里每个人都在笑,大家的心情都很好,已经有人够胆调侃师霁,“师主任,手术效果这么好,是不是该请个客啊?今年你这个手术不上个柳叶刀,我头割下来给你!” 众人都笑,师霁也笑,“钱主任,赌注不要这样诱人啊,你这么说,我的论文是写还是不写?” 他的幽默也都带点辛辣,让人难辨喜怒,钱主任闻声一怔,确认过师霁的表情才跟着笑起来,胡悦在一边赔笑,表情自然不露丝毫破绽,这个钱主任,好处没少拿,风头也要跟着沾沾,为人真是…… 但,世界上终究是好的事情更多,师霁的眼神掠过她,像是没看到似的,但胡悦的唇角不禁就扬了一下。这短促的微笑,像是落入了师霁的视野中,他忽然也抿了抿唇角,像是在忍着,不过过了一会,还是露出营业用微笑。 “都来了就别走了,开完会一起去吃饭。”他朗声说,“私房小馆子,酒我带,保证管够,行不行?” 当医生的按说个个都是大忙人,但师霁这样如日中天的副主任,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没有人愿意错过这样一次邀约,大家轰然应诺,“好好好。” “难得请客,那不得把师主任你吃穷我们可不会罢休啊。” 众人的迎合中,师霁也没放过胡悦的沉默,他的眼神再次扫过来,这一次,带了一点点不满,如果不是她很了解师霁,几乎以为他这是在迫她表态——就好像他请客她会不去一样。 胡悦忽然间更想笑了,她勉强忍着:这种话那都是外人说的,她加入并不合适。 师霁像是也发现了这一点,他又鹰一样锐利地盯了胡悦一眼,便不再注意她,“——大家都来。” 可这‘大家’,感觉似乎也有个特指。 胡悦托着腮,笑眯眯地坐在那里,望着会议桌中间李小姐的头模:这台手术,从牵头到现在,迁延了一年半之久,终于成功,现在想想,又怎么能没有感慨?怎么能不让人发自内心地笑起来。 你看,这世上,真的是有这样的好事的。 第139章 喝多 “来,白的、红的、啤的、洋的、黄的,应有尽有,大家要喝什么自己说。” “哎,师主任,过了过了,大家都是外科医生,是吧,这白的、洋的,不必了不必了。” 中国人的酒桌文化,有些话当主人的不便说,越是有了点年纪的群体,越是要注意细节,没点酒调节气氛,饭吃得沉闷,可在座的确实都是年富力强、当打之年的外科医师,以往那种不醉不归的聚餐文化,已渐渐为这代人摒弃。师霁还和刘医师推让了一会,这才吩咐服务员把果酒黄酒各自兑上冰块、气泡水,颇有些土产sangria的感觉,酒精度数本来就不高,大量稀释以后并不易醉,这样两全其美、宾主尽欢,师霁自己也不矫情,端着杯子按职级一个个敬酒,“这个病案,能够做成,真的离不开大家各方面的帮助,病人是只知道感谢帮她做手术的医生,我们感谢的是在后方支援我们的大部队。来来来,老刘,小胡,一起敬一起敬。” 凡是活跃在医疗一线的医生,就没有不想和后勤部门打好关系的,有点香火情在里面,以后说不定遇事就好说话,师霁肯带上小组一起做人情,刘医师和胡悦怎么不跟上,两个人和师霁一样笑口常开,胡悦主动为大家斟酒,“来给您满上。” “不用不用,少喝点,喝久一点。” “师霁,不是我夸你,你这个找徒弟的眼光是好,胡悦这个小姑娘,很能干、很懂事。” “哎,过奖了过奖了,她哪里懂事了?好吃懒做,很皮的。” “我皮吗?” “哈哈哈,看,徒弟有意见了是吧,小师,这一下捅马蜂窝了。” 饭桌上的话题自然诙谐,大家都喝了点酒,确实是放松不少,开起玩笑更放肆,就连师霁的笑容都比从前要更多更放松,也有人摸着杯底说了心底话,“其实说实话呢,这个手术技术我感觉前景非常好,你们这些骨科的小伙子,不要放过了,肉给师霁吃了,你们跟着喝点汤,发发论文也是可以的。就这个3d钛合金打印的技术,出几篇论文不是问题,而且确实是将来的新方向,我看这个闹不好能带起一波热潮。” 手术和技术也是有流行的,当然不是说在流行期内做手术的病人会特别多,但发论文比较容易是真的,在座的医师,除了钱主任这种完全后勤化的以外,哪个没有发论文的压力?晋升的时候可都是指着呢,从主治升副主任,副主任升主任,这可就没什么硬性标准了,业务上比的就是论文、创新性手术,像是师霁,这个手术做下来,论文一发,纪录片一做,等到年限一满,升任主任医师也是水到渠成,到那时候,他考虑的可就是绝大多数医生都不会去想的特殊待遇专家了。 人比人、气死人,羡慕是羡慕不来的,跟风倒是可以,听了老专家的指点——这种老专家往往就还兼任着国内不少期刊的审稿人,年轻人哪还不知道该怎么做?都是应声说道,“都靠师主任带我们吃肉。” “肉永远不嫌多的,以后师主任有什么类似的案子,一定要和我们说啊。” “哎,对了,师主任,听说你们整形美容是不是又要和整形修复合并了?” “那倒是没有,但是以后估计合作的机会会多不少——” 恭维与八卦,再加上点玩笑,酒喝多了难免说点心底话,饭局气氛不错,不知是谁说起李小姐,大家都笑了,“说起来,这个李小姐的绷带一解开,我心里那个福气啊,说实话,她现在这个样子要比没受伤以前好看,没受伤以前,左右脸的不对称还是有那么一点明显。” “还是师主任审美好啊,这个有一句说一句的,师主任不要谦让,我们做整容修复还是功能性的考虑最多了。师主任这个真是有审美,稍微调整一下,美了很多!” “——哎,小胡,你也是跟着师主任学的,这个审美学得怎么样啊?近水楼台先得月——你跟在师主任身边,得让他多指点,要不干脆在他那做个手术,你老师自己就是全市罕见的美男子,你不能落后啊。你说呢,小师?” 酒喝多了,这种话也都随便说的,不过当医生的对整容手术看法毕竟是不同,也不算冒犯,只是个比较大胆的玩笑,胡悦听了直笑,师霁也有了点酒意,扫了胡悦一眼,“她啊,底子不好,做手术也没救的。” “我有这么丑吗?” “哪里丑了,小美女,小美女。”刘医师赶紧出来打圆场,开玩笑的钱主任也说,“不丑不丑,在一般人里很可爱,但是,这得看把你和谁比啊,你和师主任——是吧,哈哈哈,要是——这个可就——” 这个要是,要是得就很微妙了,胡悦和师霁对视一眼,都笑了,胡悦说,“没事,我心灵美就行了。” “那你的意思是我心灵不美喽?” 如果是别人,师霁这样讲话,那说不定就是要吵架了,但这对师徒的关系怎么样,在场的客人只要消息稍微灵通一点都心里有数,听了也不会多想,都笑,“是啊是啊,小胡,怎么说话,还不自罚几杯?” 就算是只带了点酒味,喝多了也还是会上头的,大家都比往常兴奋,边喝边吹,一顿饭吃了三四个小时,菜色如何都是次要——这些大医生,哪个不是山珍海味吃惯了?人多的聚餐也就是吃个气氛,今天这顿饭很成功,店家服务也周到,开车来的一一都给叫了代驾送回家,钱主任周到,还不忘交代胡悦开个发票,“回头给你们张主任送过去,这些科室报销可能都用得上。” 结账、开发票,等他们弄好了出来,天色都晚了,老板要给师霁叫代驾,师霁说,“等一会,那条路不好开,我一会再回来取车。”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老板没懂,胡悦懂了——这家店就在医院附近,到她家走的也就是一二十分钟,是单行道,开车反而还要绕一段,这一带可不管什么白天晚上,半夜两点有时候都堵车。 这还带送回家的啊?什么时候这么绅士了,胡悦想笑,又觉得这可能会吓着师霁,她现在想事情其实也不太清楚,平时不喝酒,耐受力很弱,她喝的已经是兑了很多苏打水的果啤,但现在还是双颊发红,比平时要兴奋很多。 “你做手术以前有没有想过能100%复现?” 手术效果这么好,其实她也是有很多细节问题想问的,胡悦比划给他看,“我一直觉得鼻尖那个假体可能角度会有点偏差,没想到出来居然是刚刚好,你是算好了还是运气?” “运气,那个在设计里是允许1毫米的偏差的——虽然只是那么一点点,但是如果偏了,肉眼还是能看出来怪。”师霁把西装甩到背上,一边走一边调侃她,他的话也比平时多,“居然能看得出来,你眼力不错。” “嫌了我一晚上又丑又皮又笨,现在来夸我了?” “我说的哪句不是实话呢?”师霁反问,胡悦气得哇哇叫,“那你没心灵美这也是实话!” “嘁,”师霁轻蔑地说,“不笨的话,中级医师考试能考砸吗?” “谁和你说我考砸了?” “你没考砸,出来也不报个喜?” 话赶话说到这,胡悦反应了一会才明白过来,她的火气本来也不旺盛,这会儿一下全浇灭了,抿着嘴讷讷了一会儿,才低声说,“我……没这习惯。” 一直以来都是孤身一人,是没报备的习惯,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做得怎么样,除了自己以外,是没多少人关心的。胡悦其实考得不错,但走出来只和谢芝芝聊了两句,这就回家休息去了,是真没想到该和师霁打声招呼。 “没礼貌。”这声呵斥,她也只能认了。“不是我放你假,你能考好?” 确实,中级医师考试,最难的就是相关专业的试题,全都是案例分析,不定项选择,选少了不给分,选多了还要倒扣分。这个考察得就是专业能力了——只是,应试题的标准答案,和各大医院在执行中的惯例,却不可能完全一样,所以实践经验丰富也不能说稳过,还是得多刷刷题,如果不是师霁放她假,胡悦是没有整块的时间拿来刷题的。 理是这个理,但嘴还是硬的,胡悦不服气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本来准备不充分呢?” “你这就不知感恩了吧。” “我和你学的啊,当面说别人丑,这种没教养不是一脉相承的吗?” 边走边拌嘴,全是这种没营养的抬杠,两个成年人要互相夸奖的话,估计都成哑巴了,吵起架反倒兴奋得像是个小孩,斗了一路的嘴,互相揭短,到后来和说相声似的,两边都是连珠炮不歇气的,你狠毒你愚笨你丑你心灵更丑,师霁到底年纪大了点,有点喘不上气,皱眉停了一歇,说,“你很烦!” “就烦啊。”胡悦对他做鬼脸,“略略略,不服堵我的嘴咯!” 她把手举到耳边弯曲抖动,做不服状,冷不防被师霁一把抓住,吓得往后退了一步,险些带倒电线杆旁的共享单车,胡悦眼前一花,嘴边微微一痛,像是有一股电流从被咬的地方散发开来,让她的指尖一下都酥麻了,她瞪大眼,却什么都看不见——路灯的光全被遮挡住了,不过也还好,不过一秒钟,他就退开了。 他们俩对视了一秒钟,同时举起手抚住了嘴唇,又几乎是同时把眼神转开了,多多少少都有点尴尬—— “喝多了。” 同样的想法,浮现心头,剩余的一点酒意全蒸发上去,现在就像是被泡在冰水里一样清醒—— 今晚,是真的喝多了。 第140章 探戈 “悦悦,你看,那就是东方明珠。” “悦悦,你想吃什么?我们吃肯德基好不好?” “什么是肯德基啊?嗯,肯德基就是,很好吃很好吃的东西……” “悦悦、悦悦、悦悦——救我、救我、救我——咯咯、咯咯、呵呵——” 那不是笑声,是气从被割开的喉管里往外冒,和着血沫往下流的声音—— # “胡医生,早。” “早啊。昨晚病人都还好吧。” “还好——胡医生你还好吧?” “啊,我怎么了?” “你这个。”小护士在眼底下比划了一圈,笑嘻嘻地说,“昨晚没睡好啊?——手术太成功了,开心的吧。” 医院里的消息一向都传得很快,再说,这的确也是件喜事,胡悦笑了,“是啊,有点开心的,晚上喝了点酒——好多年没喝酒了,完了一整晚都没睡好。” “酒精不耐受啊?那是不该多喝的。”凌医生过来和她交接,闻言也插话,“有些人是这样,酒喝多了特别兴奋,心跳加速,反而睡不着。” 外科医生也不是说完全就不能喝酒,应酬中稍稍沾唇也无伤大雅,大家聊点闲篇而已,胡悦和凌医生交接完,进了值班室才开始着急,掏出镜子检查了一下:今早出门匆忙,心事重重,镜子里浮光掠影看一眼就走了,现在仔细一看,确实,黑眼圈比平时重多了,两块青黑,眼睛也沤下去,比平时憔悴了许多,叫人想忽略都难。 ……这糟了啊,就算她怎么说平时很少喝酒,可能是因为酒精的关系,夜里多梦……这落入师霁眼里也洗不清啊,台子都要坍完了,胡悦一向很厚脸皮,但现在也失去镇定,无法安之若素,在值班室里绕圈圈——她的化妆技术不好,平时也很少化妆,没时间,从前经济条件也不足,只和于小姐这些客户来往的时候隐约了解一些化妆常识,她这样子想要遮掩,得化足一整套底妆,遮瑕、粉底和散粉应该都少不了,仓促间去哪里借?这么大清早的,就是要现买又哪有地方? 如果能搞到化妆品,倒是可以叫谢芝芝帮忙教她……推演了一下,胡悦还是放弃了:且不说别的,从来没化过妆的人忽然化妆,被师霁看到怕不是又要想多了。简直都能想到会怎么嘲笑她,“不会以为化了妆就能变美吧?那你真是想多了。” 光是想,师霁的语气简直就犹在耳边,胡悦甩了一下头,自嘲地一笑,梦的余味好像还在唇角,舔一舔还能品到铁锈的咸味,她现在的心情忐忑不安,心还突突的跳,就像是酒还没全醒,这心跳又像是因为情绪,又像是宿醉的生理反应——尽管,昨晚她其实并没有喝那么多。 “悦悦,我进来了哦?”凌医生敲门进来拿文件夹,语气有点奇怪,“老师们都来了,你在找什么啊?” “没,我进来喝杯水。” 社会人了,又是从医,胡悦暗自警醒,所有情绪都压到心底,微微一笑,“老师们都来了啊?师主任来了没有?” 她和凌医生一起往外走,看看时间,也差不多快开始大查房了。凌医生说,“师主任今早不知道来不来。” 才走出值班室,迎面恰好撞上文小姐,她笑嘻嘻和胡悦打招呼,“胡医生,你上班啦。” 她这是来复诊的,脸上还戴着压力头套呢,胡悦笑着说,“来找谢医生啊?我看看,你肿胀恢复得蛮好的嘛。” “是啊。”文小姐容光焕发,可能是因为佩戴压力头套,确实有收紧的关系,她的脸看起来是比之前要小巧多了。“谢医生刚才看了一眼,也说恢复得不错——而且说没有出现不平整,她说等下帮我细看,胡医生,谢谢你啊,帮我介绍了谢医生这么好的医生。” 是她转介绍的病人不假,但怕也是因为这是她自己负责操作的第一个面部吸脂病人,谢芝芝才会这么用心。胡悦笑笑,“别谢我,也不止是谢医生,她负责接待你,手术还是她老师一起做的。”这个主次关系要分清,不然,就怕组长有心,那谢芝芝就不好做了。 “哦哦,这样啊。”文小姐唯唯应声,见查房的医师团出来,便识趣地退到了一边,胡悦转身正好加入查房团,师霁就站在张主任旁边,看起来也比平时要憔悴一点——不过比她好,眼底的青黑色淡一点,脸上也没有那种成晚没睡好呈现出的惨白。 两个人的眼神撞了一下,各自又分开了——单身男女,反倒像是各自有家室,出轨一步一般的心虚。胡悦又抿了一下唇,这境况又荒谬又仿佛理所当然,双方好像都心知肚明,可要细究却又说不出所以然:这都是在心虚什么? 不过,这也好,要是师霁…… 稍微想了一下他忽然间热情似火的画面,胡悦浑身一阵恶寒:ooc了。 可能就是这份违和感吧,两个人都不自在,反而也都松了口气。胡悦公事公办,“师老师,那个,21床的病人,今天是不是可以办出院了?” 她比平时隔得稍微远了一点,两人眼神碰了一下,信息的交流,这样就够了,师霁嘴角严厉的线条也稍微松弛了一点点——胡悦猜他说不定也有一样的担心,只是比她还多怕了一点,怕她拿昨晚的事嘲笑他。 嘲笑不至于,这种事,想要忽略,当作没发生就好了。胡悦沉下心正常跟着大查房,今天她要和师霁上两台大手术,查完房顺势就一起去手术室,里里外外写病案,拉钩备皮,两个人对话不少,但还好,越说越自然——都是成年人了,想要假装很容易,演着演着,自己都信了。尴尬很快消失不见,胡悦甚至还和配台护士开起玩笑,算着她们的工作是否适合男护士来做。 “做不了吧,做久了真的冷淡的。”谁都知道,惹谁别惹老护士,老护士在医院风风雨雨经历多了,什么场面没见过,开起荤能做几小时的单人演讲,“妇产科医生也一样,都特不适合男性做,说是工作归工作,生活归生活,谁知道能不能分开?做久了就变gay了,所以我特别建议那些心怀不轨,以为能看到什么的人去读产科,还有乳fang科,保管给你看到性向全无……” “性向全无是什么意思,还不如说性向漂移呢。”胡悦忍不住笑,“照你这么说,我们科室得有好多医生转gay了,尤其是做隆xiong那块的,一年到头往里塞,如果做毁了来修复,还得开胸,血淋淋的,就算是对着泳装美女,估计都在想填充物问题了吧。” “哎,你别说,很多医生都是做手术做自闭了,”老护士头头是道,“你们十九层我最清楚了,好多医生要么是年纪老大了也不结婚,要么就是一早就和个素人在一起,而且还不许人家整容,为什么?美人的脸看太多了,没感觉了啊!还是自己老婆好,丑是丑,真实,对吧!” 她笑问师霁,“师主任,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通常来说,师霁在手术中不喜欢说废话,这也和他做的是面部结构有关,精细操作很多,垃圾时间少。平时他多数也就不阴不阳地‘哼’一声,就算是听见了,今天却难得地搭了腔,眼睛还盯着手里的假体——现在是在做假体雕刻。“别人我不知道,我的女朋友一定要美——” 他瞥胡悦一眼,“太丑了不行。” 大家的表情都在口罩下面,太清楚是看不到的,胡悦反射性先露出战斗微笑,才想到师霁大概是看不到,护士跟着尬笑,“噢,那师主任就是另一个极端,看多了美人,自己就要找个最好的。——你也是有这个条件啦!” “那我就相反了。”胡悦说,语调别提多轻快了,“我对脸没要求,就要找个性格好的,善良的。” 这……也是因为你本人长得没有师霁好看啊…… 护士的脸是这么说的,但当然不可能明讲,“这也对,女孩子就得找个会疼人的,男人那就不一样了啊,要找个可人疼的,你们这择偶标准,都对!” “是是,会疼人那也是天赋,这可不是脸,整整就有了。” 胡悦点到即止,笑着说点别的,手术室的氛围,弄得太尴尬就没必要了,再说下去,没准会被人看出点什么,到时候要是传出去,其实很不好听。胡悦这才想起来,其实她都完全没开始考虑这些事——她和师霁还是上下级,如果……也是个不利因素。 不过,现在看,没有如果,他和她想得都是一样,只是,他更有攻击性,总是急切地想要表达出来,刺伤别人,让他们远离。 而她如今,好像也没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接近到他心底。她还有很多事没做,在十六院,只是为了挣些钱,现在她还远远没到安定下来的时候——不,甚至连考虑这个问题都有些荒谬,已经为了一件事努力了十年,现在,之前的努力成了泡影,她没有失落,反而转身就开始投入新关系,那以前的坚持算什么? 混乱的心思,沉淀一段时间以后,慢慢也会浮现头绪,胡悦说不清现在自己到底是失落还是解脱,但好像找到个退后的借口,让她有点轻松。她想,像她这样的人,在感情中应该是绝对不会往前走的,只能等别人不断地来追。 但师霁又哪里是个会主动去追别人的人呢?也许,只有骆总这样,手段拿捏得当,又对他痴情无限,只要他能走1步,剩下99步她都可以走完的女人,才能陪到最后,笑到最后吧。 可,师霁对骆总,可没有对她好。 时时刻刻在师霁身边的人,是她,就算现在缩了回去,也不代表有些东西就会被淡忘,它永远都会在那里,也许这退缩,这自欺欺人,不过是回避的一种方法,能让他们理直气壮地在彼此身边待下去。 在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这样说着,胡悦觉得这种窃喜有些婊,实在不够磊落,不够像平时的她。但这一点点小优越确实也就在这里,骗得过别人,她没必要骗自己。 也许,感情就是会让聪明的人变傻,让傻的人变聪明,让所有人都变得和自己不一样。 她有一点想笑,也真的轻轻笑了,护士和师霁都有点吃惊地看过来,胡悦连忙抿着嘴笑一下,“没事没事,我是在想——” 胡乱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手术也近尾声,完成缝合以后,把病人交给麻醉师,他们一起去洗手换衣服,水声哗哗中,师霁抬起眼看了她一会儿——有点狡诈的,他的口罩还没摘,胡悦是已经摘下来了。 “你说得不对。”摘下口罩的时候,他说。胡悦说,“啊?” 师霁有一瞬间的犹豫,像是又并不想说,但他们之间是一直都存在一种隐约的竞争关系——谁也不能怂,而这会儿,胡悦正抱着手,等着他的后文的。 “疼人,不是天赋,只要愿意,每个人都会。”他犹豫了飞快的一瞬间,还是说了,还因此恼羞成怒似的,有点儿过火的挑衅,直视着她似笑非笑地说,“但美丑就不一样了,丑的人,怎么整都不会变美。” 这个意思,就是又说她丑喽? 胡悦都笑了,她对自己的外貌有很客观的认识,也清楚地知道师霁想要什么效果,但,这种招数贱就贱在,虽然老套,但被某个特定的人说出来的时候,你还是会很在意。 “这样啊。”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还好,不是每个男人都像师老师你,不然我真找不到对象了。” 师霁本来的胜利笑脸一闪即逝——她是在诈唬,但再一次,这种招数就是很贱,虽然看穿了,但,就是忍不住会在意。 “你——”他脱口而出,胡悦下巴微抬,等着下文,师霁话出口以前很生硬地转了个弯,“你今天手术做得不错,等成绩出来以后,可以考虑开始主刀一些简单的隆鼻手术了。” “真的?” 这一招不错,胡悦的注意力不可避免地被转移,她有些惊喜,“可以这样操作吗?” “规定是不允许,但你懂的。” 公事永远是安全且和谐的,至少现在胡悦和师霁发生冲突的时间少多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渐渐不再视师霁的方案为过度整容,而是正视到其中的远见和经验,两人边说边走,回到住院部,正好在电梯间遇到谢芝芝。 “悦悦,你手机没带去手术室那边啊?你有朋友找你。” 谢芝芝脸色有点怪怪的,不断回看身后,“奇怪,我记得……她之前好像来过,可那时候不是少了——不是坐轮椅的吗?” 她修改了一下措辞,但胡悦还是听出了没说完的是什么,她‘啊’了一声:任小姐来了? 第141章 明天 “是不是耽搁你的时间了?” “没有,手术都做完了,现在就等一会大查房,你要是愿意等,查完房我们可以出去吃个饭。”胡悦一边归置东西一边说,她瞥了任小姐,“走路已经很稳当了啊,是有定期去做复健吗?” 到底年轻,恢复起来是快的,那么多年的绑缚,做了一个月复健,从七分裤脚露出的部分来看,左右腿已经没什么区别了。任小姐走起路来,步态也已经看不出一点跛腿的感觉,也难怪谢芝芝会疑惑,任小姐脸色也红润多了,比原来胖一点,虽然没有很快乐的样子,但看着还算健康。 “嗯,家里请了一个复健师上门。”她东摸摸西摸摸,对曾住过一晚的值班室很好奇,眼睛左看右看,又笑了一下,有点委屈地说,“现在家里人管很严,没事不能随便出门的,今天溜出来找你,都花了很多心机。” 这是为了防达先生吧,胡悦笑笑,“嘴唇也消了不少,是自己下去的,还是打了溶解酶?” “自己下去了。”说到这个,任小姐就有点不甘,抱怨道,“这个消褪得也太快了吧,根本都没维持两三个月啊,而且之前还有一个多月又肿又痛的,吃饭都不方便!” “嘴唇这边是这样的,吸收速度个体差异很大,年轻人代谢快,吸收也快很正常。”胡悦忍着笑说,“当时一切利弊都和你说得很清楚的,你自己也是知情的呀。” “是啊,但并不妨碍我现在觉得这不合算啊!”任小姐不讲理得倒是理直气壮。“一百万欸,当时在想什么,就这么随随便便花掉了。” “是啊,我也想问,当时在想什么呀?”胡悦笑着应和。 任小姐举手要打她,“你讨厌!” 手举到半空中,又放了下来,两人相视一笑,她们不算是朋友,但又共享某种比友情更亲密些的联系,这份信任,不是友情可比。 “现在是不是很庆幸没有做截肢手术?”任小姐不说话了,胡悦倒是有点好奇,反过来问。 “也没有很庆幸。”正是因为这份信任,任小姐在她面前,并不设防,她的回答很坦诚,并没有倔强嘴硬,摇了摇头,流露出一丝迷茫,“我还是……会偷偷去看那些论坛,我还是会觉得很带劲。” 她有一点小心翼翼、偷偷摸摸地看了胡悦一眼,像是怕被她鄙视,又或者发现到厌恶之情,但胡悦确实并不厌恶,性癖在只属于个人的时候,只要和儿童无关,那都是每个人自己的事情。任小姐如果真的不是慕残癖,达先生也不可能硬生生给她洗脑,她说,“但是我们不可能心想事成的,现实总是不完美。” “是呀。”任小姐浅浅地说,她望着双手,沉吟了一会,也换了笑脸,“很多时候,也只能叶公好龙了,是不是?” “有时候,我晚上会做恶梦,梦到那天的景象,”沉默了一会,她又说,“其实那时候都没有梦里看得清楚——那时候我只顾着哭,什么都没注意到,没想到,潜意识居然记得那么清楚。我爸一直在打我,我想躲,可是站不起来,只能在地上爬——” 胡悦不禁一笑——能打得多重?那天任小姐还有力气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找她,能打得有多重?只是对任小姐这样的女孩子来说,这已经是她受到最大的苦,以至于念兹在兹,居然成了梦魇。 “那看来,那天我推你的时候,也应该配合毒打,那你不早就打消念头了?”她半开玩笑地说。 “那也不是,”任小姐的机灵劲儿又来了,“总是要我爸爸自己打才有效果——” 确实是,别人打,她可以去找家里人出头,感情再不亲密,也还是认这个女儿,怎么可能任由外人欺负了去?只有家里人自己打了,她才会知道,原来家人的庇护也不可靠,很多时候人就是要靠自己,审美上的喜好,总是要对现实让步。 口口声声和家里人关系不佳,对父母没感情,到头来,心里其实还是不自觉地仰仗父母,任小姐自己也感觉到其中的荒谬,她自嘲地一笑,“其实我也是说一套、做一套,是挺矫情的。被打……也是活该吧。” “你自己知道就好了。”胡悦说,幸灾乐祸的劲相当明显。任小姐怒目相视,但又没绷住,笑了起来。 “那他呢?最近都没找你吗?” 见气氛缓和,胡悦试探性问起达先生,“他对现在的进展……接受得还行吧?” 毕竟是在一起十年,提到达先生,任小姐的笑容黯淡了下去,她垂下头摇了摇,“我不知道,我们两家都不许我们再联系了。听说……他又要出国了。” 这一次出国,只怕是在任家的安排下,被逼出去的,多少有些形同放逐的感觉。看来,任家这一次也是动了真怒,而达家也觉得自己理亏——当然,达先生也一定是有兄弟的,本来就不是家族培养的重点,做了这么不名誉的事情,被踢出国对大家都好,不然,任家要是往外一宣扬,达家是真的很难抬头做人了。 “嗯。”胡悦不动声色,“没什么,这也很正常,他该想到的。” “是吗?”任小姐问得有点挑衅。 “你不懂事,他懂啊。”胡悦说,“现在你还没看出来,他对你做了什么吗?” 任小姐也无言以对——她确实一直并不笨,至少,不是那种自欺欺人的性格。她说,“我不怪他……我们都是有点问题的。” 确实,她也就是一直拿达先生做个慰藉,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很自我中心,也拎得清,所以她不怪达先生,但也不要达先生,不想再继续和他一起了。只是,相处十年,又怎么是完全没有感情?虽然大局已定,总还有点感伤,任小姐低回了好一会才说,“其实,我今天找你,也是来道别的……我要去b市了。” “b市?” b市是首都,也是任小姐母亲这些年来工作重心所在,她被投放到那里,当然不是去做大小姐的。“家里人说,以前太宠我了,现在要让我知道民间疾苦……” 任小姐笑得也有点无奈,“我妈说,到那边我跟她住——估计也是和在这里一样,被看得死死的。b市那边,消息可能还没传过去吧,说不定过几个月,等脚好了,他们就会组织相亲,快点把我嫁了吧。反正,这就是他们心里,对我最好的解决方案咯。” 她当然是不乐意的,语气透着埋怨,但也已认命,任小姐究竟还是喜欢被人安排,只是以前被达先生安排,那是实属无奈,现在被家人安排,虽然也不喜欢这条规划好的路,但埋怨下面又有深层次的满足,甚至甘之如饴。人生在世上,真是有一百样活法,幸与不幸都不是旁人能够置喙,胡悦笑了一下,“你开心就好。” “怎么会开心呢?”任小姐反驳,“恋爱的事不说了,我还是这么不好看——有钱呀,家里也好呀,怎么我就不能顺着我的心意变得好看呢?” 怎么我就不能和一个审美一样的人在一起呢?怎么生活就不能顺心如意呢?她的不满里藏着一种空虚,这空虚又实在和美丑无关,怎么我就不能和正常人一样,拥有正常的审美呢?怎么我就不能拥有正常的家庭和正常的亲情呢? 胡悦忍不住也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你觉得我丑吗?” “我……”这问题就很难回答了,在任小姐眼里是个美人,到底是不是好事?任小姐梗了一会儿,好像在想怎么回答才不失礼,吐一口气,又有点无奈地说了实话,“路人吧,说不上美丑……就是会被忽略的那种脸……” “那,我怎么不能变得好看呢?我有钱呀,我有技术呀,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为什么不能变得好看呢?” 胡悦问她,任小姐又不说话了,渐渐浮现出一点了悟:这些无非都是老生常谈的道理,人,永远都要带着满身的瑕疵和伤痛活下去。 但再老生常谈的道理,也要有个人点破,她低下头,摆弄着衣角,胡悦也不理她,自己去忙点琐事,过了一会,任小姐才闷闷地说,“谢谢你,胡医生。” “嗯?” “我……其实,我来找你,就是想谢谢你的。” 这样道谢,她有些拉不下面子,任小姐讲得有点艰涩,“你……帮了我很多,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手术费你也退回去了……” 看来,她也知道师霁退钱的事,也许刚才说手术费,就是为了引她澄清,这样她也就能顺理成章的提出补偿方案,胡悦啼笑皆非,“你是要给我钱吗——你现在还有钱吗?你家里人没把你账户冻结?” “没,他们拿了我的护照和身份证,没管我的零用钱。”任小姐怯生生的,察言观色,“但我觉得,你可能不会……” 胡悦当然不会要钱,她缺钱,可这种钱拿来做什么?“你能好好过日子,就是最大的报答了。丑就丑一点吧,接受自己的丑,往下努力生活——其实这才是最正确的生活态度啊,可惜,我的很多客户都做不到这一点。” 任小姐被她说得笑了起来,但依旧意犹未尽,胡悦也理解她的想法——这一去,怕是就要和过去完全割裂,重新开始下一段人生了。和达先生,各有亏欠,也算是扯平,像任小姐这样拎得清的人,觉得欠了她的无法偿还,心里总是有根刺在的。 “这样吧。”她想了一下,心中也是一动,“倒是有件事你能帮我,你要愿意,我们就当是两清了。” “什么?”任小姐一下来劲了,“是你的职位吗——不对,你要再升职,得考过考试——是不是和考试成绩相关啊?我可以帮你运作的啊,我认识——” “不是,不是!”胡悦更哭笑不得了,这都是什么和什么,不愧是特权阶级吗?全国性考试,她说安排就安排,和吃菜一样。“是达先生搞出来的事情——就是之前针对师主任和我的调查。” 说到这个,任小姐有点心虚了,东摸摸西摸摸,“这个……其实我……” “不是要追究你的责任。”胡悦说,“你让我说完行不行!——是这样,我想要弄清楚的其实只是一个细节:当时,调查委员会成立是因为收到了院内的实名举报——我只是想要……” 这——还算是事吗? 全国性考试都能安排的任小姐,对这样的事情,怎还会犯难?她的眼睛,随着胡悦的述说越来越亮,唇边的笑容也越来越灿烂,“这有什么问题——你想要知道的,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 # “我们去吃万豪扒房好不好?” 还了这个情,任小姐的心情明显开朗多了,至少和胡悦的关系,不再是她单方面的被救赎,她也因此更有底气,甚至敢于主动挽着胡悦的胳膊,在西下的夕阳中叽叽喳喳地走出医院大门,“我知道你还要回来值班,不过我们只吃牛排的话,不会很久的——去不去嘛,酒店就在这附近——” “我不想吃牛排,我们去吃点素菜好不好。”胡悦被她搀着走,有点无奈地掏出手机查点评网,“你看这家店——” 任小姐忽然停住脚步,胡悦走了一步才反应过来,回头望去,却见她转过头,伸出手遮着眼,有些惆怅地望着道路尽头的夕阳——秋风渐起,树叶半黄半绿,很巧合地,今天的落日,正好沉在了道路另一端,高楼大厦的尽头。 “这个画面,很纽约……” 像是唤起了什么回忆,她的声音,又轻又涩,如梦似幻。“曼哈顿悬日,以前,我们的公寓就在曼哈顿……” 这句话,千回百转,透着不舍、留恋、回忆,也有那么一点甜蜜,一个笑在唇边,转瞬即逝,就像是眼眶中闪烁的泪珠,还没看清楚,就被眨掉了。任小姐站了一会,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都过去了。”她说,心痛中不无解脱,“都过去了。” 胡悦注视着她,点头轻声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是,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任小姐重复了一遍,渐渐地也带上了快乐。“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 她又露出笑容,拉着胡悦要往前跑,“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 “啊,你小心呀!”胡悦没提防,被拽得踉跄了一下,带笑连忙喊,“你现在还不能跑——” 话音未落,周围人群忽然尖叫起来,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胡悦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被一股大力带得飞了出去,世界在她眼前翻转了又翻转,天旋地转间,一张脸在眼前反复倒带重放,越来越大,她几乎以为是自己产生的幻觉—— 达先生。 第142章 真好 “真是的!人家是紫微星入命、红鸾星入命什么的,我看你是医闹入命吧——我说,悦悦,你亏得是在我们十九层做,医闹少点,要是在急诊那边,我怕你活不下来啊。真的,什么时候人家就拿着刀来找你了也不一定。” “别说了。”胡悦嘶哑着嗓音抗议,她试着动了一下,浑身肌肉都跟着酸痛,不禁痛呼出声,“芝芝,你其实不用特意留下来陪我——” “没事,反正都考完证了,我回去也是闲着,你这个样子一个人在外地,我不留下来,找谁照顾你?”谢芝芝反问着,体贴地为胡悦拆开方便筷和汤匙,“左手疼不疼啊?要不要我喂你?” 当医生的,左右手一般都很灵活,毕竟,用进废退,外科医生在实践中需要左右手协作的事项太多,胡悦也不想被人喂食,那感觉太羞耻了,她说,“不用,我自己吃好了,你也吃啊——” 谢芝芝给她买的是粥,配了几样小菜,因为胡悦是右边身体整个摔到地上,脸颊也被撞得淤青,现在高高肿起来,不便进食,她自己吃个粥店兼卖的饭团也就罢了,见胡悦顾盼门外的样子,知道她心意,“我去问问吧,手术肯定是没这么快的,不过,她家里人应该到了吧。” “麻烦你了。”胡悦没有再客气,“毕竟也算是朋友,我挺牵挂的。” “这个女孩子运气是不好。”谢芝芝走到门口,拦下护士问了几句,“警察联系到她家里人了,现在正在过来,你放心好了,抢救很及时的,应该没有生命危险——有我们本医院的医生担保,肯定不会因为押金误事了。” 警察能联系到家里人就好,不然,还要找师霁这边传递消息,消息来源不同,任家人如果多想那就不好了,那么高层次的家庭,他们这样的平民百姓还是能撇清点就撇清点。胡悦舒了口气,谢芝芝续道,“她是真的倒霉啊,我记得之前她不是还坐轮椅来的吗?是脚才受伤?这才好没多久吧,又被撞断了。” 她虽然是美容外科的,但大家都在各科轮转过,谢芝芝也有自己的判断,嘴唇扭了一下,没有说下去,但胡悦其实明白她隐藏的意思,她吐了口气,心头沉甸甸的,摇了摇头,“说是运气不好……也不算吧,不过,她是挺倒霉的,撞错人了。” “啊?”谢芝芝是何等的八卦人才,胡悦这话,含糊其辞的——到底是司机撞错人了,本来目标是胡悦,还是任小姐遇人不淑,刚才的车祸并非是意外,而是有意安排,她肯定要跟着寻根究底,“悦悦,这么说,刚才的事情,有内情啊?——你可要注意安全啊!” 她能多叮嘱这一句,算是挺会做人的了,胡悦对她笑一笑,把头靠到谢芝芝臂弯里,“好,谢谢芝芝,你对我真好。” “说这什么傻话。”谢芝芝自然入戏,抚着她的左脸轻叹,“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啊——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只是被带着飞出去,这要是你也被撞了,我们心里该多难过?” 能有多难过?不过都是别人的事情罢了,无非就是惋惜感慨几句而已,胡悦知道得很清楚,她在这世界上留下的痕迹太浅,有谁和她真有牵连?就是死了,可能也没有人会真的在乎,就像现在,受了伤,也可以说是从鬼门关打了个转回来,但想来想去,竟然连一个能打电话的人都没有,能有个谢芝芝陪陪她,不管她出于什么心理,她也总是感谢的,“让你担心了。” 两人温情了一会,又叹起刚才的事,谢芝芝出去打探了一番,回来说,“那个司机已经被抓起来了,听说喝了很多酒,这些酒驾的人真是该死!害人害己!——悦悦,你感概说撞错人——” “我是说,她运气不好,情路不顺,不是说车祸的事情,当然,车祸也够倒霉的。”胡悦不愿和她多讲,大人物的恩怨情仇,小人物知道得太多并没有好处,“芝芝,能不能拜托你注意一下,等下他们家里人来了,你推我出去和他们说几句话——毕竟是朋友,她又是来找我,总是要有个交代的。” “这是当然。”谢芝芝爽快地答应下来,低头开始发消息,“对了,你这个样子,明天肯定不能上班吧,要不要我帮你请假啊?——今晚你干脆就睡到我们自己的病床上去好了,刚好我们的护士也能照顾你,等下正式来给你包扎了我们就回去,我叫药房那边送一支祛疤灵给你。今晚要不要我留下来陪你?” 胡悦被任小姐带得飞扑出去,右侧擦撞过一整片共享单车,脸肿了,手扶地面的时候被刮伤了,这些都不要紧,在急诊室这边肯定是要被安排在较后的秩序包扎,本院医生的特殊待遇也就是有个相对安静的床位休息而已,她和谢芝芝都很体谅,也没什么好催促的,毕竟和她同时送进来的任小姐血都流了一地了,她们这种小伤,等等也就等等了。如果不是脚踝也扭伤,肿得老高,事实上完全可以自行处理,谢芝芝问她,也是怕她脚踝肿了下床不便,不过这种事,会问就显得并不是真的想留下来。 “不用了,已经太麻烦你了。”胡悦倒是说得很真诚,这情分她是记着的了,“麻烦你一会扶我出去就行了,我自己可以回家的——在家更方便点。估计休息两天自己揉揉脚踝这里也就能消肿了。” “这不太好吧?你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里,一个人住。”谢芝芝和她又客气了好久,也没顾得上请假,“不如就住在医院里,复诊也方便,反正你的东西值班室也有一套的,我们大家轮流照顾你,哎,对了——” 她低头要发消息,“大家都还不知道这事呢!” 胡悦不让她讲,“太高调了,没必要的,摔伤而已,小事。” 她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也自有一番顾忌,谢芝芝其实都知道,只是自己的姿态不能不做出来,胡悦表态了,她也就不再坚持,而是很自然地问道,“那你和师老师说了吗?” 谢芝芝这一问,倒是没什么心眼在里面的,也就是这样才显得暧昧,她都不知道原来在别人眼里,她摔一下也要和师霁报备。胡悦一怔,含蓄地笑,“没有啊,不是大事,请假以后他自然就知道了吧。” “噢噢。”谢芝芝像是也感到些不妥,唯唯应了,手机一响,她看了跳起来跑过去,又拿个拐杖进来,“你朋友的家属到了,我扶你出去。” “护士,我女儿现在怎么样了?” 病人家属,尤其是伤者家属,表现自然都是千篇一律,胡悦还是第一次见到任小姐的母亲,不过母女两人长相相似,第一眼就认出来了,任妈妈当然心急如焚,抓着护士询问不休,身边则有两个下属状年轻人在低声询问缴费、转院、病房等细节。 “还在做手术呢,你们来得正好,赶快签字,里面可能要截肢——小腿整个压烂了,我们正在紧急联系专家,要是修复不了,那就只能截肢了。” 急诊科的护士当然是急匆匆的,一叠表格丢过来,见任妈妈穿着不凡,还补充一句,“马上要转到专科,要是有什么认识的专家,现在好打电话了。” 好在人没有事,但听说还是要截肢,任妈妈差点没晕过去,缓了一下连忙打电话,不多时,任小姐的父亲与继母,还有其余几个亲戚都陆续赶到,电话应该是途中就打过的,因为护士再出来的时候,态度好了不少,“叔叔阿姨你们放心好了,我们十六院的医疗水平你们也是知道的,已经联系了骨科和神经修复的主任专家,现在都在赶来的路上,能保住腿我们当然一定保住。” 众人闻言,这才稍微放下心,便叽叽喳喳开始询问前因后果,胡悦在角落里默不作声地坐了很久,此时上去自我介绍,“叔叔、阿姨,那个,我是胡悦,任小姐可能叫我胡医生。” 任家人没和她直接接触过,但无不是久闻大名,任妈妈惊道,“啊,这么说,她今天是和你在一起?” 看来,她还怀疑这一出是任小姐和达先生串通了自导自演,只是刚才不好表露而已,胡悦大略把前因后果说了,“她应该已经放弃那个想法了,这一次过来,是和我道别的,说是明天就要去b市了,在我看来,她已经准备好开始一段新生活……” 她顿了一下,干脆压低声音,直接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和我说过,这是这段时间她唯一一次外出。刚才,她被撞出去的时候……我在人群里看到了那个姓达的男人。” 虽然任小姐闹出种种drama,但任家人还管她,自然是还当女儿看待,对师霁、胡悦师徒,只有感谢,只是他们的人情是还给了周院和师霁,胡悦和他们层次相差太大,她的情任小姐单人来还就足够,家里人并无与胡悦来往的必要,但信任却是十足,毕竟,如果不是胡悦,这一出闹剧还不知道要演到什么时候,胡悦的明示,他们个个都能领悟。任妈妈脸都青了,憋了半天,憋出四个字,“丧心病狂。” 胡悦手里没有任何证据,但却异常肯定,她说,“还有句话,我也直说了——之前,任小姐向我提出截肢要求的时候,我做过一些相关的功课,有一些有截肢倾向的慕残者,会互相交流强迫医生做截肢手术的手段,其中最安全的,当然是让整条腿冻伤坏死,不得不截肢,而极端一些的做法,则是利用车祸、工具损伤等来破坏肢体功能,这样,医生也就不得不选择截肢。” 话说到这里,她暗示得是什么还不明显?胡悦补充得清楚一点,“这其中车祸也是要讲究角度和手法的,不然真能撞死人,我去过的那个论坛,翻译过一个国外的帖子,介绍的就是那个慕残者设计车祸撞残双腿的案例,如果你们需要的话,我可以提供帖子地址。” 任家的权势,肯定也都是长辈们混出来的,在场的可说没一个是简单人物,可听到胡悦的叙述,很多人都情不自禁,露出反胃恶心的表情,任妈妈气都喘不上来了,连声说,“恶心!变态!这个人就应该判死刑!” “病人家属在哪里?”手术室门开了,“现在把病人转到楼上去缝合了,我们走专用电梯,你们家属等一下自己坐电梯去12楼,去那里办一下手续。” 任家人及随扈顿时闹哄哄地涌上去,表达关心、询问进展,任妈妈本来也要去,胡悦扯她一下,“阿姨,其实我讲这些,并没有证据,但我还是要大声讲出来,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任妈妈自己是开公司的,不是养尊处优的贵太太,略一寻思,恍然大悟,眼神往人群中的任爸爸,和他身边的再婚妻子看去,“你是说——” 胡悦没有挑明,只安静地说,“腿保住了,自然是好,要是保不住,按国情,门当户对的家庭是不好找了。那个姓达的男人,别的不说,至少对她是很好,大家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女儿总是要嫁出去用处才大,养在家里也不是办法,若不是她说出口,原本的反对,也许说不定就反而转化为促成,胡悦正是看得清楚才要讲出来,摧毁掉这种论调产生的土壤,但她并不想显得自己对任家家事太过了解,只是点到即止,“萱萱不是个省心的孩子,她有很多举动,荒谬、天真,但我想,她的内心其实是善良而脆弱的,现在,她很需要家人的保护。我想,这种保护,只能由母亲来提供。” 在白炽灯下,她的脸虽青肿骇人,但眼神却清澈坚定,和久经商海风浪的女强人对视也不落下风,任妈妈和她对视一会,欣赏之色,越来越浓,不知想到什么,又忽然难过起来,一声长叹,心灰意冷地说,“你说得对,也许萱萱不是好女儿,但我也不是个好母亲——胡医生,你妈妈是真有福气。” 这句话,于她只是有感而发,任妈妈很快又振作,“我知道了,胡医生,你放心好了,家长的责任我自然会承担起来,她爸爸那边,我了解,你既然这样说了,哪怕万一也好,他绝对不敢要那样一个女婿的。” 又说,“你回去好好休息,我们加个微信,以后有任何事情,你都可以来找我。” 胡悦听得出来,这承诺,是因为任小姐前前后后,多得她照拂,但也是因为在这一刻,她成了任妈妈心中理想却又不能拥有的女儿化身,在她身上,寄宿了一点柔情。她也许做不了那个有福气的妈妈,但总可以沾沾边,也享受一下和懂事的小辈相处的感觉。 这样的好意,她当然不会拒绝,胡悦加了微信,同任妈妈道别,回去等急诊科这边有空包扎她的脚踝,谢芝芝已经被她打发回去了,她坐了一会,无聊地玩着手机,有意保持繁忙,不让自己多想任妈妈那句话——她是无心,可正因为无心又真情,那句话实在是很戳心。 分散注意力的效果是显著的,八卦贴刷刷,渐渐感伤就过去了,胡悦现在有一点想上厕所,却又懒得站起来,正在那里纠结的时候,手机忽然一阵振动,师霁连着给她发了七八条微信。 【你出车祸了?】 【受伤了?】 【在急诊室?】 【你有病?】 【怎么不告诉我?】 【怎么不回消息?】 这……她是伤患欸,他这什么质问的语气啊?话说回来,是谁告诉他的?胡悦没有马上回复,切到几个工作群去看了一下,里面风平浪静,谢芝芝并没有提出来讨论……难道是她私下去和师霁说了? 正疑惑,手机大响,师霁直接打电话过来。 “你没死怎么不回微信?”一接起来他就质问,语气凶巴巴的,话也说得不好听。 但,终究是关心,那份焦急,虽然掩饰过,但胡悦又怎么听不出来? “我……那不是手受伤了吗……我打字不方便啊。” 胡悦没有怼回去——虽然很想,但是像她这样的人,能获取的关心不多,本能地,每一分都很珍惜,她不由有些弱气地解释。“而且刚才事也挺多的——” “你手机就装了个微信吗?”师霁打断她,粗鲁地骂,“你是傻逼吗?不知道手机还有个功能叫电话吗?跟我读一遍,手提电话,手、提、电、话——” 他也就是骂几句消消气罢了,没等胡悦回复,便问,“你现在还在急诊室?” “嗯。”胡悦还想多解释几句,但依然没机会。 “我马上过来。” 才说完,他就挂了,一句多余的问候没有,可见心情极其不佳,胡悦瞪着手机,禁不住做了个鬼脸,牵动受伤部位,又疼得龇牙咧嘴。她放下手机坐在那里,过了一会,想到师霁的怒气,又不禁微微地笑起来。 要被骂了吧,又是她的错啊,出了这种事,怎么能不和他这个……老师说一声呢? 是啊,在这座城市里,在这个世界上,她也不是孤零零的一个,她……也有可以通知,必须通知的人啊。 这感觉,很陌生,但…… 真好啊。 第143章 背一下好不好 “ct不做一下吗?虽然现在看着是活蹦乱跳的,一副祸害活千年的样子,但内出血这种事情也不是说马上就会显示出来的,有些人内脏受伤,乍一看没什么,等回家吐血了才渐渐发现,那就该耽误治疗了。” “……您说得对,保险起见,还是做个ct吧,要不……师主任您把人领过去,片子拍了就拍了,您直接看看不得了?” “我又不是本门的医师,你开在疗程里吧,反正医院内部职工,看病能报销的,怕什么。” 门口隐约传来的对话声,让胡悦越听越无语:如果是车祸,那做个ct、x光甚至是mri什么的那也就罢了,应该的,只是受到牵连,飞身摔了一下而已,做透视这也太小题大做。人家小医生应和,无非是因为师霁是副主任医师,官大一级压死人,又是周院嫡系,人家不便正面对抗而已。就算这样,师霁在那边安排这,安排那的,这不也是招来反弹了——又不是本专业的医师,指手画脚,半桶水晃荡,这不就是外行指导内行吗? 当医生成为病人或病人家属的时候,难缠就难缠在这里了,胡悦不想担这个话柄,师霁倒是随便欺压底下人,到时候急诊这边说道起来,还不都是她多事?她一瘸一拐走出去,“师老师,没那么多事的,就摔了一下而已,我请假回去休息几天就行了。” 说着也不禁苦笑一下:才回来没多久,又要请假了,年假用完,得算病假不说,这个月没经手多少病人也就没有绩效,这个月的工资可怎么算?看来,她得早点回j's,不然坐吃山空,积蓄迟早会不敷使用。 “你什么都不懂,就一边呆着去。”师霁投来一道眼神,但很快又似乎觉得她伤眼似的,扭开头,“别过来,太丑了我受不了。” 胡悦是已习惯了,但这么奇葩的上司,仍让小医生投以不可思议的眼神,又对胡悦递来同情一瞥,“没事的,胡医生,其实师主任说得有道理,片子都是要拍,顺便拍一下腹部也不费什么事——你本来就要拍一下脚踝,看看有没有骨裂,还是只是单纯的扭伤。” 这……也不能说是本来就应该,只是病人是本医院的同事,所以特别照顾小心而已,胡悦是倾向自己只是扭伤,但拗不过主治医生,到底还是去拍了片子——这还是有点特权,小小插了个队,本来,像是她这样病情不紧急的病人,这么晚都不该轮不到拍片的,影像科没空接待,得等明天上班时间再来取号。 有了师霁的面子,一切不是问题,世态炎凉,浸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胡悦和谢芝芝两个小医生,之前在急诊室久候,固然是有别的危重病人,她们等等也没什么,但事实也摆在这里,师霁一到,片子该拍的拍,身上的淤青也不用谢芝芝帮着揉抹,自有护士帮着触诊检查,而后上药包扎。胡悦运气还算可以,不幸中的大幸,脚踝确实只是单纯的关节扭伤,骨头没出事,回去专心静养个一两周,多抹抹药酒活血化瘀也就没事了。 “接下来一段时间,少上台做大手术,一两个小时的还可以,要是久战的话容易落下病根,伤筋动骨一百天嘛,还是要好好养一养。” 听了医生的叮嘱,拿了开出来的外用药酒,一切安排妥当,再次走出十六院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一点了,胡悦脸上的血肿全发起来,右眼肿成一条缝,脸颊也高高鼓起,又涨又热,不用师霁说,她也知道自己现在这幅尊容必然丑得不行,所以只默默跟在师霁背后慢慢走,师霁按原来的速度,很快把她抛下,他也不肯过来帮一把,只是走到自己车边上,转身默默盯着她看,等她蹭到车边上,吃力地用手去开车门时,才走过来哼地一声,把车门打开,接过拐杖,等胡悦钻进去坐好,他把拐杖收到后备箱。 “其实,你运气挺好的。” “啊?” 车开了一段时间,师霁才评论,他凉凉地瞥了胡悦一眼,“你的脸啊,进医院以来,第几次了?” 确实,这不是被人打,就是摔倒毁容,光是被打成猪头,呈现在他面前都已经第三次了好像,楚江打过她没有,打过那就是第四次……如果是那些自尊心很强的小仙女,在师霁面前这个样子,可能一次都是奇耻大辱了,还好她脸皮厚。胡悦抽抽左边嘴角,“呵呵。” “说不定这就是你的脸在对你发出信号呢,主人,反正都摔烂了,要不就顺便整整吧。”师霁学女声说话,“这都是第几次给机会了,看我多努力啊,整整吧主人。” 本来就没以为他能吐出什么象牙来,胡悦没真的生气,只有一点又好笑又好气的感觉,她直接说。“闭嘴,整尼玛啊。” 说完了自己也一愣——平时,她不太会说脏话,生活中也没有什么人能如此嬉笑怒骂,当然更别提是对手握大权的师霁了,她也不知道,这话怎么就这么自然地冒了出来,而她自己还……还挺有底气的,仿佛并不担心他会因此勃然大怒似的。 师霁怔了一下,这只怕也是他很久以来第一次被人骂脏话了,他们的生活,距离这些语言毕竟都太遥远了,有一瞬间,他也有那么几分不确定——是否该表现出被冒犯的感觉,维护自己的尊严?还是表露出真实的感觉—— 最终,他应该是选择了不再继续做作,嘴角呈现出一丝真实的反应:他也被逗乐了。“整别人干嘛,要整整你自己啊。” “滚。” “丑就丑,诚实点勇敢面对啊,别不让说嘛。” 毫无营养的斗嘴,只是比平时更直接,以前,他们总是在变着法儿的说机灵话,斗智商,展现自己的优越,但现在这样的互怼要幼稚得多,许多不可名状的情绪和压力似乎都借此得到了释放,胡悦讲,“哎呀你好烦啊,你要么就别来,要么来了就老实点,看到你我一心烦就更丑了——厌恶使我更丑陋。” “是妒忌使你更丑陋吧。”师霁咯咯的乐,“我知道你早就看不惯我的盛世美颜了——” “呕!” 他刚出现的时候,心情不好,气压很低沉,师霁的情绪是个渐渐上扬的态势,确认过她只是皮肉之伤,他心情好一点了,这会开开玩笑,眉间阴霾已消散得差不多。直到把车开到胡悦家楼下,他才渐渐又烦躁起来:胡悦就住在cbd附近,这里的公寓,停车位有多紧俏不必说了,之前几次过来,都是赶在白天,车位较空,才能找到临时停车位,现在大半夜的,车辆早把这附近堵得严严实实,就连大门都开不进去——车道拐弯早已被堵上了,这都是各家各户的默契,那几辆车第二天肯定是要及早起来挪车的,哪家要出去,就开到哪家空出来的位置上。 “你就把我放在这里好了。”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唯一的办法只是这样,胡悦说,“我自己走进去没问题的。” “200多米,你走进去?挪到什么时候去?”找不到停车位,能把圣人都逼疯,师霁语气不好,“你说你,租个这么烂的房子,能不能对自己的生活品质有点追求?租个带车位的公寓?是我给你开的工资太少?” 胡悦不说话,只凝视师霁:她又不会开车,租带车位的公寓干什么?再说,这附近就算有能满足师霁要求的高级公寓,租金必然也很不菲,整容医生是赚,但也没那么赚吧? 师霁也渐渐意识到自己的理亏,他不再说话,把车在路边停好,胡悦问,“这里能停车吗?” “临时停一下应该没关系,交警贴条就贴好了。”师霁先拿了拐杖,胡悦开车门伸了左脚,踏实了,双手扶住车门边上,用力撑住自己,钻出来扶着车顶喘口气——不是体力这么差,刚才的动作实在是牵动太多肌肉,疼得。 刚撞伤是这样子的,右边撞青了一片,一用力可不就都疼起来,她走得慢也是因此,现在还是这样,师霁已经放慢脚步,可胡悦还是走得很慢,嘿哟、嘿哟地撑着拐杖,走几步还要停一下,师霁看得实在不耐烦极了,不断唉声叹气,这会儿,他的锐利和狠辣都不见了,也不再那样高深莫测,仿佛就只是个不怎么有耐性的大男孩。 “等你走到,我的车100%被贴条了。” 最后,总算看不下去,他讲,直接走到胡悦面前,背对着她,“拐杖先靠边,上来。” “……这个……” 胡悦要推脱,但又觉得矫情,可这样的事对她来说也确实是破天荒头一次,她到底还是扭捏了一下,师霁严厉地逼问,“被贴条了,罚款你出?” ……好吧,这句话很奏效,她乖乖地把拐杖靠到师霁身侧,揽住他的脖子,半跳半蹦,师霁一直腰,就把她背起来了,他力气足,把胡悦背得很高,她横过胸前的手刚好抓住拐杖,借着左腿平衡一下,也捏得牢牢的,不耽搁什么。 200多米,不算很远,但胡悦还有点担心,“你……背得动那么远吗?” “你对自己的体重看来很有数。” 师霁的味道,透过polo衫绵绵密密地穿过来,他应该是匆忙赶来,所以穿了家居服,记得今天上班的时候还是穿的衬衫西裤……一点轻微的消毒水味道,混合着肥皂味,清清爽爽,虽然第一次凑到汗腺附近,但,这却是已经很熟悉的味道,他们毕竟共事了两年了。 胡悦叫自己别多想,她怕心跳太快,贴在背上叫师霁感觉出来,她特意刺激了一下右脸,也冷静下来:作为一个现在进行时的猪头,还是别想那么多了,真的有点自作多情。 “我是对你的力量有数好吗,我体重健康,不轻不重。”她为自己辩白,“但是成年人本来就不应该轻易背得动另一个成年人,除非有经过专门的体力训练。” 这是真的,师霁哼了一声,但仍轻松地走着,“我肯背你,你不感激涕零也就算了,居然还质疑我?不知感恩。” 可能是背了个人,他的气息也比平时急促一点,胡悦贴在师霁背上,就像是贴着一团火,不自作多情,也还是浑身不得劲,她觉得这段路怎么这么远——可内心深处,又隐隐不希望师霁走得太快。“哇,那你要我哭给你看吗?” 她比平时夸张一点,嘤嘤地假哭,“谢谢老师,从来没有人这样背过我,我很感动,你对我太好了,都没有别人对我这么好——” “真的?你这么惨啊,除了我,居然都没有人背过你?” 师霁这是在挑刺,她知道,可胡悦还是不禁被问得沉默了一下,她的声音一下低沉了下来,“小时候也许被别人背过吧,太早了,都不记得了。” 大了以后,大家都有脚,为什么要别人背呢?这样说,这答案似乎也很正常,但师霁也因此沉默了下来,像是体会到了她声音中的沉郁,过了一会,他才轻快地说,“那是该哭的,哭吧哭吧,不是罪——你多少也掉两滴眼泪啊。” 胡悦不禁苦笑了一下,打起精神跟着做戏,“嘤嘤嘤,师主任,谢谢你这么着急来看我,从来都没有人对我这样好——” 情假话真,这本来只是为了讽刺的话语,说着说着,她眼睛有点红了,连忙侧过头,枕在师霁背上,望着夜空不断眨动,咽下喉间的硬块:发神经,好好的怎么真哭了,可不能被师霁察觉到。 一点点哽咽,应该不会被发觉,只会当成她做戏功力好,“谢谢你背我,谢谢你照顾我,谢谢你想着我,呜呜呜,师主任,我感动得不得了……” 说一会儿,她抿抿嘴,把脸迎向夜空,让眼泪风干掉,“师主任如果再给我一点钱就更好了,呜呜呜……再给我几篇论文一作……” “滚,一作尼玛。” 他又用她说过的脏字来堵她,语气也一样干净利索,胡悦眼泪还没干,扑哧又笑了,她身上还有点疼,吃了粥其实不当什么事,这会儿又有点饿了,可也实在是困,师霁的脚步上下颠簸,握住膝弯的双手传来的热度,稳定而温和,夜风凉了,可他的肩膀又宽又结实,挡着风寒…… 渐渐地,她睡眼迷蒙,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一个美梦,这个梦其实也很颠簸,但不知怎么,这温度让她说不出的安心,她靠着它、揽着它、依着它,含糊不清地说着,表达着自己的诉求。 她从来不对别人求什么,没有用,求人不如求己,但在这梦里,她毫无忌惮地开口,“疼……困……饿了……” 那个人像是有些吃惊,他的脚步停了一下,可很快又走了起来。 回应的时候,语气要比美梦更温柔——啊,这就明白了,这一定是她的梦。 “睡醒就不疼了。” 他说,“睡醒就有精神了。” 乖,睡吧。 “睡醒了,就有好东西吃了。” 第144章 干贝排骨花胶汤 “汤好了。” 才一醒来,就闻到浓香满室,鲜味就像是钻进毛孔里,叫人打从心底叹一口气,哪怕是刚吃过饭的人,肚子都会跟着叫起来,就别说刚从梦中醒来,肚子正饿着的小孩了,胡悦坐起身,手刚去够拐杖就被人扶起来了,“是要去洗手间吗?正好洗漱出来吃饭啊。” “……谢谢你啊,刘阿姨。” “不谢不谢,”刘阿姨笑得很得体,她的态度热情亲切,隐约透着受过专业训练的感觉,扶着胡悦去洗手间,等她洗漱过了,走出来果然饭已做好。两菜一汤,连米饭都盛好了。“胡小姐,要不要喝点苏打水?” “……不用了,谢谢刘阿姨。”胡悦现在其实已经可以踮着脚一跳一跳的走了,行动已没有第一天那么不便,她拉开椅子坐下来,先尝了一口,“嗯,干贝排骨汤,还放了——” “花胶。”刘阿姨说,“富含胶原蛋白,伤后恢复吃这个最好了。” 一个人的出身,真是掩盖不了的,胡悦厨艺确实不错,但贵价食材,不是当时亲戚家的小食肆能时常处理的,这碗汤里的花胶她就尝不出来,不过她并不介意被刘阿姨看破——都住到家里来照顾了,还有什么是看不出来的? “刘阿姨,真的不一起吃吗?” 明知刘阿姨不会答应,但她还是忍不住招呼,刘阿姨摇头笑了笑,“吃过了来的。” 她是肯定不和雇主一起吃的,估计是之前做护工或保姆留下的规矩,胡悦也不便勉强,只好央求道,“那你坐下来陪我说说话吧,我挺无聊的。” 是很无聊,成天吃了睡、睡了吃,短时间内没考试,不用上班,这个情况要说练习手艺也无从练习起,最多网上看看期刊,这点工作量对胡悦来说,简直就相当于没有。刘阿姨每天都陪在她身边,当然知道她这几天是怎么过的,笑笑也就坐了下来,“胡小姐的朋友都忙,到周末就好了。” 她哪有几个会上门来探视的朋友啊,胡悦笑了,“最多师主任会过来吧——不过,应该也不会,他是真的忙,周末也忙。” “师总确实是忙。”刘阿姨点了点头,“晚饭想吃什么?” “我想吃什么都能做吗?”胡悦咬了一下筷子头。 “这附近就有超市,您想吃什么,我一会去买。”这服务非得打五星不可,话又说回来,如果没有这样的水准,她也不可能成为和j's有合作关系的护工,专门介绍给因为手术要在j's这里住院较多时日,或是有需求去公立医院手术住院的客户。胡悦没见过刘阿姨,但她知道,这样的护工,收费在三千元一天以上。 “其实我很好养的,你随便弄弄我都吃。”胡悦随便和她聊,“如果你不来,我一个人也没什么问题,就叫个外卖也就解决了。” “这怎么行呢?”刘阿姨帮胡悦加了一碗汤,“女孩子还是要好好照顾自己——别的不说,要是没人帮忙,这几天你怎么洗澡呢?” 她租住的公寓,在cbd区算是较新的小区,也就是十多年的房龄,装修风格是十多年前延续下来的,还要站在浴缸里洗澡,胡悦吐吐舌头,“不方便肯定是不方便了点,但也不必专门找个人24小时照顾我啊,没那么娇弱的。” “反正花得也是师总的钱。”几天相处,刘阿姨和胡悦已算熟稔,笑吟吟地和她逗闷子,“谁让他工作这么忙,都没空来看你?这都是他该做的。” 确实是,反正花的又不是她自己的钱,说起来,师霁还真该给她道歉呢,那天她真的困了,到家以后就睡着了,都不知道他几点走的。醒来的时候,屋里已传满煲汤的浓香,她还在惊奇——难道她做的那个梦是真的?难道师霁居然是个隐藏的煲汤大师——的时候,刘阿姨就蹦出来了:师霁昨晚给她打的电话,人家一早就带上各种材料,过来接管了她的这间小公寓。 这是好意,可也把她给吓得够呛,缓过来以后,想想倒也合理——就算梦是真的,师霁真的说了那种话,用钱直接买点好吃的,对他来说也远远比自己做更加合理,他要是会自己做,早就自炊了,何必吃了十多年的外食? 不过,换做任何一个别人,也更可能是请个保姆,直接照顾生活起居,这好像比直接吃十年的外食更合理…… 胡悦不去琢磨师霁了,她也不跟着刘阿姨的话往下说,只是笑笑,“哪有什么该不该的,师主任看我穷困孤苦,这是在可怜我。” j's惯常合作的护工不多,固定就那么几个,像是他们这种有钱人的圈子,其实真的很小,胡悦不知道刘阿姨认不认识骆总,但她知道,凡是护工和保姆,都是很爱传闲话的。她还想回j's上班,那就无谓让骆总视她如眼中钉。 刘阿姨是不是很爱传闲话,她不知道,不过她很会看脸色,听胡悦这样撇清,她不往下说了,只是招呼胡悦多吃点。她做菜手艺也的确不错,也是材料好,都是附近的进口超市买回来的贵价食材。 “刘阿姨,辛苦你了。” 吃完饭,刘阿姨收拾桌子,胡悦撑着拐杖走到厨房门口和她聊天,“你平时应该很少洗碗吧?” “嗯,现在客户家里都有洗碗机,有的还有专门的厨师和保姆。”她爱聊天,刘阿姨也就跟着陪聊,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情,她也没什么不好说的,“有一次,一个客户叫我过去他家陪护了三周,其实他们家有一个专业护士,还有厨师和保姆,什么事情都有人做了,我就是厨师煲汤的时候过去看一下材料,除此以外,什么事情都没有,坐在那里玩了三周手机,骨头都锈掉了。” 这不是她有没有用的问题,而是想要有一个护工放在那里,以备不时之需的问题,胡悦现在倒是越来越了解这些有钱人的心理了。“那你在我家做的这几天,算很辛苦了。” “也不会,胡小姐你脾气好,而且事情很少。有些客户,很要事情的,把你支使得团团转,脾气也不好,在他身边,可能力气活干得不多,但是心态很压抑。”刘阿姨会说话,不过这也是事实,胡悦当然没什么架子可言,刘阿姨是师霁找来的,和她都不存在直接的雇佣关系。 “是吧?确实有些有钱人,脾气是很怪的。”胡悦想到自己的那几个客户,也是满腔血泪,深有同感。 两个人找到共同话题,一下就觉得很谈得来,刘阿姨说,“对,有一个客户,对我服务很满意,还问我要不要转到他家当保姆,事情很少的,工资照现在这个标准开给我,我说不要了,他的那个脾气,我接受不了。我们公司也有人做这种长期保姆、钟点工,钱是多,但遇到苛刻的客户……” 她摇摇头,“很压抑的,还不如做这种短期护工,经常换环境,遇到不好的,很快也就过去了。” “你们那个服务公司还有钟点工啊?” “有的,我们什么都有,培训得也很严格,都要至少专科学历,健康证、户口本,什么都要看的,还有很多菲律宾那里过来拿工签的菲佣,他们专门去英国上过专科学校,很会服侍有钱人的。”刘阿姨还是很以自己的公司自豪的,如数家珍地和她介绍,“我们是s市这边最好的家政服务公司,只服务资产在1亿以上的高端客户——” 她看了一下胡悦,“和他们的亲属,我们老板很有钱的,和师总也是好朋友,他们两家公司是一起做起来的,听说师总在我们公司还有股份呢。” “是吗?”胡悦有点吃惊,不过想想又不稀奇,“也对,十年前,大陆这边整个奢侈业是井喷的,把握住机会的话,一起做起来很正常——你们老总怎么认识师主任的,整容手术认识的?” “不是。”刘阿姨捂嘴笑。“老板刚开公司,师主任来我们公司找钟点工,投诉了好几个,就这样认识的。” 这么一说,确实非常的师霁,胡悦也跟着捂嘴笑起来,“师主任是不是就是那种很要事情的客户?” 刘阿姨没说话,但表情已说明一切,两个女人对视一眼,有点分享了秘密的感觉,笑得心领神会。刘阿姨笑完了低声讲,“师主任就是最要事情的客户——我们这里的钟点工阿姨,做过师主任家里出来,百毒不侵,去谁家都保证做得明明白白。” “是不是?”胡悦就知道,没有护工、管家和保姆私底下是不八卦的,她也很知道怎么能让她们说更多,兴趣不多不少,不会少到让他们觉得自讨没趣,也不会多到让刘阿姨警觉,当然,更重要的是,她的身份,并不是一个纯然的主顾,和师霁的关系也不像是刘阿姨几番试探的那么亲密,可又十分熟悉,刘阿姨自然有说点琐事也无伤大雅的感觉。“是洁癖吧?” “不止的,师总有点……强迫症。”刘阿姨的想法应该和她想得差不多,也是好心让她知道忌讳,以后不要在类似的细节上触怒上司。“他家里的所有东西,出门的时候什么样,回来的时候就是什么样。阿姨过去,每天都要用消毒水把地板和家具擦一遍,地板上是连一根头发都不许有的——所有师总用过的东西,什么剃须刀啊、梳子啊,也都要揩干净,还有牙刷什么的也是,每天都要帮他把旧的扔掉,新的拆开来摆好。甚至连垃圾袋都不许胡乱装的,一般我们平时买东西,不是会有那个塑料袋吗,不允许拿来套垃圾桶的。” 背地里,钟点管家估计是没少吐槽过这个,刘阿姨模仿她们的语气都很像,胡悦听着也是一阵会心,也有点稀奇:师霁是有洁癖,在他们这个行业其实不鲜见,不过在办公的时候没表现得这么明显,他喜欢用无菌洗手液和酒精棉片擦桌子是真的,一般来说,也颇排斥和别人的身体接触。不过是真的没想到,在家里居然这么严重。 “想象得出来的。”她说,回忆着师霁擦桌子的动作,忍不住笑出声——再酷炫的男神擦桌子也很坍台的,“不过,好像最近这一两个月好很多了,没那么夸张了。” “是不是?”刘阿姨也有点吃惊,“我们这边客服也说,好像这几个月脾气好多了——师总每半年总要换一个新阿姨的,每次换人都免不得要投诉好几次,这一次派过去的阿姨,做得好像也不是太好的那种,本来都以为会打电话来骂人的,没想到居然没有,还留她做下去了。” “那可能是因为师总这几个月心情不错。”胡悦随口说,但又有些后悔——案子的事当然不足为外人道,但不解释的话,万一被误会是这几个月师霁和她发生了什么关系,那就不好了。 欲说还休,刘阿姨嘴上不说,但眼睛里却分明有些好奇,胡悦想要讲:其实应该是和他弟弟有关——但后面那句,‘最近查出来不是凶手’可不好说—— 思绪落到这里,忽然有点不对,好像有什么线索浮现,但一时间又说不出是什么,胡悦抿起嘴,拧眉重溯刚才的思维:不足为外人道,师霁和她的关系,他弟弟——他弟弟,几个月以前——这几个月—— 清脆的铃声,忽然在床边响起,刘阿姨起身帮她拿过来,“胡小姐,电话——您再吃一碗饭吧。” “喂,芝芝?”胡悦接起电话以前,一晃眼看到好多未读消息,心里多少有数了,“你微信找我啊,我刚吃饭呢——手机没在身边,不好意思呀。” 现在都是微信找了,没回音才直接打电话的,不过谢芝芝心情似乎非常好,并不和胡悦计较,而是连声笑道,“没事呀没事呀,嘿嘿嘿,悦悦,我是打电话来给你报喜的——我评上住院总了!” 啊?她评上住院总了? 胡悦不禁微讶:谢芝芝人脉这么强?还是运气好?好像她自己都没有很抱希望吧? 拿开手机,胡悦快速滑出微信查看了一下未读消息:果然,知道胡悦消息灵通,报喜之余,谢芝芝也想弄清楚她是怎么当上的住院总,胡悦一直没回复,她这才按捺不住打来的电话。 这事胡悦确实不知情,刚要表达惊喜,可心念一动,她又把所有的惊讶都压了下去, “哦,公布了啊,恭喜啊,芝芝——这一下,总算开心了吧?” 什么也没说,但那个高深莫测的口吻,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这叫谢芝芝怎么不想歪?她一下就亢奋起来,却又不是很敢相信,“悦悦,你——你——难道——” “这么好的喜事,这还不一起吃个饭啊?”胡悦不正面回答,“你都说了好几次要来探病的——芝芝,你到底什么时候来呀?” “就来就来,今天就来!”谢芝芝已是喜翻了心,和胡悦快速订约,也就告辞挂了电话,她肯定还有许多社交要做的。 胡悦拂着手机,沉思了一会,打开微信,先滑到任小姐那一栏看了看,回想一番当天的对话,要切出去以前,又不禁点开了置顶的对话栏:师霁和她的对话,止于昨晚,他问了句【恢复得怎么样】,她回了句【还好】,也就没下文了。 想说点什么,可该说点什么呢? 手指在键盘上盘旋了半天,还是关了程序,干贝花胶排骨汤渐冷,已没那么香了,胡悦抱着手机,在餐桌边坐了很久。 第145章 认主仪式 “悦悦,我进来喽——你脚好点了没啊?” 人没到,声先到,谢芝芝推门而入,胡悦一跳一跳去迎她,谢芝芝一看就笑了,“哎哟,是好多了,好多了。” 确实是好多了,至少脸上基本已经消肿了,谢芝芝说,“到底是年轻啊,好得够快的。” “我每天都揉药酒,你闻闻,都腌入味了。” “哪有,还不是香喷喷的?”谢芝芝把手里拎着的袋子放到桌上,“我给你带了点花胶啊,这个东西好,关节扭伤吃这个就对了,很滋补的。先帮你放起来,等你好了,自己炖着吃。” 只这一句话,就展现出谢芝芝家境的确是不错——这选择,和刘阿姨真是不谋而合,她也说花胶滋补关节,这天经常炖点花胶制品给她吃,胡悦忙说,“太贵重了啊,芝芝,那么客气干嘛呢?拿回去自己吃呀。” “哎,你和我说这些就没意思了。”凡是送礼上门,这样一番退让好像都是免不了的,如果不是胡悦腿脚不便,推让到最后,可能会上演全武行,谢芝芝拿来了东西就不可能原样拿回去,推了半天,仗着自己身强体健,还是把胡悦安顿到沙发上坐好,自己收好花胶,“呀,悦悦,你们家干货挺多的呀,都快塞满柜子了,你小日子很会过么——冰箱也满满的,这几天你都自己做菜啊?” “有个认识的邻居阿姨看我可怜,来照顾我几天。”胡悦当然不会多提刘阿姨的事,简单一语带过,“今晚留下来吃饭啊?中午她多做了几个菜,我们热热就行了。” “噢噢,”谢芝芝东摸摸西看看,“我还想说我做饭给你吃呢,一直都是你照顾我,也让我照顾你一会——悦悦,你们家被你打理得好清爽哦,就是东西少了点,不过这个风格我喜欢,你好有审美啊。” 她心情好,当然满口都是赞美,不过谢芝芝也的确是会做人,嘴里说出来都是好话不说,关键是有诚意,绕了一圈,唉声叹气,“我要是能有你一半就好了,也不至于到现在都嫁不出恋爱,在家里讨我妈妈的嫌。——可惜了,可惜了,这么好的女孩子,谢瑞瑞没那个福分。” “什么啊,我现在也是单身啊。” “是是是,没说你不是单身啊,别急嘛——我可是听说了哦。” “听说什么?” “那天晚上啊,后来……谁去看你,谁开车载你回家的?”谢芝芝笑得贼兮兮的,“人家急诊室那边好一顿抱怨呢,都知道师主任疼学生了,摔个跤都超级不高兴的,检查开了这个开那个——”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男女之间的事,澄清得太过火,就是另一种暧昧——其实不管怎么说,别人心里有这个猜疑了,那就什么都能戴上有色眼镜去解读,这个话题注定是争论不出结果的,两个小医生闹了一会儿,谢芝芝抱着胡悦的手臂,笑嘻嘻求饶,“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了,是我嘴贱行不行?我知道,平时你对我这么好,我该感恩,不该还拿这个事情来闹你。” “什么好不好的,我对你好,你对我难道就不好了?”胡悦心里有轻微的不适——其实,抛开一些利益纠葛,谢芝芝确实对她不错,要说两人是交心好友,过了,可要说都是虚与委蛇,却又并非全是如此。女人间的友情有时往往就是这样,含糊得像是一朵云。谢芝芝满心喜悦地过来这里,她心里想的却全是别的事,愧疚谈不上,但不舒服是有一点。“互相照顾好吧。” 谢芝芝顶她一下,“行吧,尽在不言中了——这次,谢了啊。” 她说的是住院总的事,胡悦顶回去,“关我什么事啊,别谢我。” “哎哟,就我们两个人——你真的这么无私啊,做好事不留名的?”谢芝芝讲,“我老师都很吃惊的,当时他找张主任的时候,张主任那个意思,含含糊糊的,没给准话,我还以为,这一次是会安排给申永峰呢……” 申永峰的业务是很过硬的,一直以来也很受领导们的看重,毕竟住院总,除了人脉以外,工作能力也不能太差。从单纯的业务水平来说,申永峰、戴韶华都很提得起来,胡悦当然也不差,她的组织能力已经毋庸置疑了。谢芝芝各方面来说不差,但和最顶尖的比,好像还是差了那么一口气,她自己也是心知肚明,一听胡悦那语气,自然就猜是胡悦在背后帮了一把,胡悦当然不能承认,她笑着说,“还有一个是谁啊?戴韶华吗?” 这语气,一听就是明知故问,谢芝芝嗤了一声,“她,现在正在找单位接收吧,我们这一批里,最后一个是她还差不多。” “她业务还是可以的。”胡悦公道地讲。 谢芝芝就笑,“悦悦,就我们俩——” 她的意思,是不要太装样,胡悦笑笑,也就真的不再装了。“我是说真的,韶华她性格是有一定问题,不过业务能力是还可以。之前那件事情,她其实也没有说谎造谣,检举的都是事实,被人利用搞这么大,她也没想到的。” 她突然提起戴韶华,语气还这么公允,谢芝芝不免有点无措和尴尬,毕竟,这和她刚刚表露的立场出入不小,这马屁是拍到了马腿上,她说,“那你的心胸是真的太宽大了,悦悦——” “不是我心胸宽大,是为人处事,不能太双重标准。”胡悦望着她笑了笑,拿出手机点亮了屏幕,递给谢芝芝,“这封是韶华写的举报信截图,你要不要看看?” 以谢芝芝的性格,如果心里没鬼,这种东西哪有不看的道理?胡悦不给她看,她抢都有可能,可现在手机递出去,她第一时间居然没接过,脸上闪过一缕迟疑——就是这样的破绽,一瞬间已足够,两人眼神对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了悟,只是谢芝芝脸上慢慢浮现的,更多的是大祸临头的惶恐,而胡悦则神秘莫测,甚至有了点师霁的味道。 “悦悦,我——”犹豫了几秒,谢芝芝一抿唇,想要去拿手机,胡悦这时候反而不给她看了,她把手机收回怀里,“你看,你的事情,我也没和师老师说,将来韶华她如果凭自己实力评选上住院总,我也不会去和师老师多说什么的。” 谢芝芝是否因师霁的美言被评选上住院总,现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师霁有绝对的能力挡住她评选住院总的路,而以他的脾气,也绝对会如此报复在背后架秧子挑火的谢芝芝。胡悦这话,透露了许多关键信息,谢芝芝一边琢磨一边说,“悦悦,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没有说你是故意的,就像我相信马老师也不是故意的一样。”胡悦徐徐说,一边观察谢芝芝的表情,见她神色变化,她知道自己猜对了:戴韶华的举报信里,很多事情不是她一个小小的住院医师能知道的,以戴韶华的人缘,不是有人故意放消息,她怎么会知道胡悦的论文不合适,入院的流程不合适,甚至是工作时长不够?印象中,对她行踪很关注的,也就是谢芝芝了,她们俩甚至坐在一起算过每个月的工作时长——这些事,戴韶华要是之前知道,怕是早就说出来挤兑她,她没有把这种事情藏起来的心机。 甚至,说白了,如果不是有人在背后挑拨,戴韶华为什么要写这样一封举报信,不是有人保证后路,她至于冒这个险,把师霁这一系往死里得罪吗? 很多事,证据不会有,只凭一个感觉,但要定罪其实也无需证据,只凭感觉就够了,胡悦早就猜马医生在背后有推波助澜,而谢芝芝在敲边鼓的过程中,和马医生必然是彼此感觉到了对方的存在,只是不说穿,拿无知无觉的戴韶华当枪罢了。也是因此,谢芝芝才会在她成功回归后,欲语还休,想要卖马医生却又投鼠忌器,就怕马医生被收拾了以后,反咬她一口,把她也拖下水。 这些推理,90%以上都是猜测,她拿出手机纯粹是在诈唬,如果谢芝芝胆子够大、反应够快,当场就糊弄过去了,可现在,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这些猜测,也就在谢芝芝的表情里逐一落到了实处,胡悦并不感慨,其实,她也并不责怪谢芝芝,医院做多了,对人性也就见怪不怪,和师霁不同的是,师霁对这些人总是报以冷嘲,而胡悦却总还能对他们报以宽容。 “就因为相信你们不是故意的,所以,这封信我没有给师老师看。”她徐徐说,“所以你没什么好谢我的——你当上住院总,这和我没关系。” 这意思,看似是谦逊,但细思又极恐:这样说,胡悦是早就知道了住院总人选,甚至,还能参与到住院总人选的决策中? 从开始到现在,她没有说一句出格的话,可在在却让谢芝芝有恐怖的联想:胡悦有什么办法能绕过师霁拿到举报信原件?之前一度疯传的背景论,后来慢慢停歇,但是不是谣言里也有一部分真实?她决定给她保密,保密也就保密了,为什么要特意把自己喊到家里来挑破?是要警告、监禁,还是有别的意图? 聪明人说话,从来都不用嘴,胡悦的字字句句,都让谢芝芝越琢磨越害怕——当然不是人身安全,只是谁也不想多年的苦读,因为办公室斗争被卡死了晋升的路,她多少带了点祈求地说,“悦悦——我真的——唉,我真的是一时糊涂……你能原谅我吗?” 胡悦很吃惊,“哎呀,怎么哭了啊?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啊,就是和你闲聊天而已,瞧你,我真的没有生气啊——” 你不生气那你说这个干嘛?谢芝芝一头扎在胡悦怀里表忠心,“我以后……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我再也不敢了,以后一定小心——” 在她心里,胡悦大抵也就是这个目的了,她以后是要上位做师霁接班人的,同侪中也要有个把跟班打手,以前谢芝芝和她的关系相对平等,无非是关系比别人好罢了,她的一举一动,独立自主,和谁亲近和谁疏远,都是自己的选择。有了这个把柄以后,只要师霁、周院还在上位一天,谢芝芝就要心甘情愿对她效忠——不是师霁也不是周院,而是她胡悦。上面的人再提拔也好,她这个接班人,总也是要组成自己的班底,就如同马医生和师霁之间,谁知道昔年有没有类似的事发生呢? 毕竟是眉眼通透,胡悦还真就是她这个目的,只是动机却并非是收服跟班,组建自己的基本盘,她细声安慰谢芝芝,在心底叹一口气:以后,两人的关系也许会日益密切,但曾经那含糊的友情,笑着赖自己做点美食给她吃的撒娇语气,却是都不会再有了。 这样的选择,不知是对是错,这样的代价也不知是否值得,她有一瞬间的惘然,但却很快地挥去,胡悦把谢芝芝哄得收了眼泪,说,“其实,我也的确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这就是‘认主’仪式以后发配下来的任务了,谢芝芝眨着迷蒙的双眼,露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她可能把这件事往马医生那边想,所以胡悦一开口,她就不加掩饰地露出了惊容。 “我记得你在档案室有个师兄的,我想要进档案系统找点东西——这件事,我不希望师主任或者是周院知道,就是我们小辈私底下瞎搞搞……” 第146章 天意 “胡总。” “胡总,回来了啊,我看看,嗯,脸上没留疤,还好还好。” “就算留疤也没关系,本来就不美,没偶像包袱的——别叫胡总啦,这不都已经在交接了吗?” “就是在交接了才要多叫一下胡总啊,不然,明年就要叫胡老师啦。” 考试成绩已经公布,证按管理是要到来年五月发的,但胡悦既然通过考试,拿证当然也只是时间问题,她通往主治医生的道路已被完全铺平,这种时候,也就没必要继续拦在前面,阻挡底下的师兄妹来攒资历,胡悦休假回来,正好卸任住院总,接下来的半年时间,她名义上还是住院医师,但实际操作,以及薪资标准,都会按主治医师安排,这也是十九层不成文的规矩,毕竟,主治医师在民办医院实在是太吃香了,而且美容整容这一块,越是好医生越没时间写论文,都喜欢做手术,这毕竟是门手艺活,没了科研方面的兴趣,民办医院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大,有传闻说,在主治医师这一层上坚持最久的马医生,现在好像都有跳槽的念头——十九层实在是太缺人手了。 凌医生的交接已办完,胡悦过来和谢芝芝简单办完手续,就算是正式卸任住院总,她也有松口气的感觉,这大半年以医院为家,虽然工作量可能比别的科室住院总少,但精神上的紧张感却一直有。住院总确实是最锻炼人,也最能学到东西的岗位,但做久了,人真的都能短命几年。 “悦悦,你脚好了没有啊?” “医生是不是说不能久战啊?那你要么打打招呼,最近还是别排什么大手术,做鼻子的跟一下么好了,那种全脸大动干戈的,叫他们安排别人去。” “对了,我们都没有去看你。感觉好久没见了,有没有想我们啊?” 她人缘好,待人一向和气,就算马上要晋升,一帮住院医的老同志还是很敢和她开玩笑,关心也都还算诚恳,胡悦笑着一一应酬过来,特别还和戴韶华打了个招呼,“韶华,好久不见了。” 说起来,这还是主治医师考试放榜,新一任住院总人选公布以后,她第一次和戴韶华有说话的机会,胡悦态度和蔼,大家看了多少也是暗自点头: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吧,职称晋升这样的事情,一步快,步步快,胡悦在这一批里走在第一步,第二步是由谢芝芝和申永峰一起走的,卢阳雨、戴韶华就是再优秀,也只能走第三步了,一来一回,大家在晋升副主任医师的时候,满足从业年限的时间差可能会拉到两三年左右,等于已经不存在竞争关系。以胡悦的为人,主动示好,化解一下两人之前的过节,这是她宽宏大量的地方。 上级识趣,主动递出橄榄枝,戴韶华就是再有脾气,还想在十六院混也不可能继续矜持,她参加工作也有两年时间,风风雨雨中,棱角渐渐被磨平不少,闻言挤出笑意,“是呀,你最近事情是太多了——运气真不太好,现在身体都康复了吧?” 他们这一批进来的小医生,彼此关系都不错,私下有空也常约饭的,就是尬在了胡悦和戴韶华关系不好,搞得很多聚会不好安排,现在看她们有修好的意思,申永峰、卢阳雨都笑得欣慰,谢芝芝表情有一点复杂,但和胡悦眼神碰了一下,又赶紧按捺下去,好在众人倒都没注意,问过平安就迫不及待地八卦,“对了,听说你当时是被波及是不是?急诊科那边一直在传呢,当时被撞的那个朋友是不是你的病人啊?之前是不是来过我们住院部?” “听说当天就来了很多大人物啊,后来从急诊转骨科还是神经外科,又从神经外科那边转到vip病房去了,就是那个特需干部他们住的那一层——” “后来警察还来急诊科了解情况呢,据说级别挺高的,我还看到解警官去急诊科晃悠——你这个朋友感觉很有牌面啊,悦悦。她现在怎么样了?没有生命危险吧?” “没有,不过我们联系不多,她们家里出了事也挺糟心的,不好多问家里人,她本人就不用说了,你们懂的。”胡悦不想多八卦,简单一语带过,众人倒也都纷纷点头,做手术的病人确实如此,肯定是不会经常和朋友聊天的。 “听说腿被压断了,没问题吧?”有人善意地关心。 “当时是接上了,不过不知道能不能成活,组织损失得太厉害了。”胡悦抿了一下唇,咽下了‘应该是有研究过’,“上次联系是说好像恢复得还可以。” 听说恢复得还可以,大家噢噢几声,也就不再多问,转而感慨现在的社会有多危险,“听说是酒驾。” “这不是酒驾,得是毒驾吧,酒驾哪有那样突然发疯的,本来好好停在那里的……” 虽说是好意在聊天,但胡悦听着依然不是太舒服,她拿起文件夹站起身,“——我去给行政办那边送医案,你们有什么东西要签字,我捎带一下。” 她现在俨然是师霁嫡系,将来这一派的大弟子,有一些有心思的小住院医,已经在筹谋着向胡悦靠拢——师主任是不耐烦收助理的,这么多年来,成功在他身边混出来的也就是一个胡悦,这一点不假,但胡悦做主治以后,可以自己带组,到时候师霁就不用到处薅羊毛,想也知道,肯定会集中来薅胡悦的羊毛,甚至可以说,胡悦的工作小组就是给她和师霁共用的,包括很多手术,如鼻综合,她也要跟着师霁一步步的做,毕竟,这样的手术低年资主治医生依然不能独立完成,还是需要上级医师督导,可以说,如果能进胡悦的组,就等于是获得了近距离向师霁学艺的机会,现在有了表现的机会,人人都争着帮她跑腿,“我们帮你送去吧,胡老师,我们本来也要过去门诊那边的。” 还没拿证呢,老师都叫上了,胡悦受不了,连连摆手,“我自己送,自己送。” 刚回来,师霁又在出门诊,张主任他们也不在,交接完暂时没有别人给她安排事情,胡悦偷个空,说是去送医案,其实拐到十六院建筑群较独立和隐蔽的一座小楼里去探望任小姐。 “你家里人不在吗?” vip病房,肯定和一般不同,一个护士、一个护工都是全天候专职照料,有会客室,独立卫浴,病房宽大整洁,采光良好,秋高气爽,开着窗还能闻到隐约的桂花香味,任小姐靠在床头,唇边带了一丝恬静的笑意,这画面可以直接挪进偶像剧里用,但胡悦却看着不怎么顺眼:现在的空气多脏,怕感染,一般手术完不提倡开窗,vip病房自己有新风系统,足够保证空气新鲜了。 “我看看你的腿。”没等任小姐回话,她掀开薄被,想看看伤腿的恢复情况,下一瞬间却皱起眉,“你——怎么没跟我说?” “我发烧呢,怎么说,基本都在昏睡。” 任小姐的语气倒是很平静,她叫胡悦在床边沙发上坐下,“前几天的事,没办法的,实在保不住,整条腿坏死了,我一直发高烧,医生只好切掉了。” 断肢再植是这个样子,任小姐这种被车撞断还碾过的,能勉强做手术已经是医生技术高超了,保得住保不住,和医术无关,纯粹看运气。胡悦在医院做了这么久,不至于过分震惊,但仍不无失落,她几度欲言又止,还是叹了口气,“你妈妈呢?” “她公司也要顾的,我叫她回b市去,反正也退烧了,没什么大事,再过几天,等这边伤口愈合就可以出院了。”任小姐讲,还反过来安慰她,“已经在定制假肢了,听说功能很不错,应该一两个月就能送到。” 任家有钱有势,自然能把任小姐照顾妥当,胡悦没问她那些三亲六戚怎么没来照看,久病床前无孝子,有事了家族当然要抱团,这种长期陪护,别指望太多,人性如此。任小姐已比太多不幸的人要好太多。 “那……也不错,”她说,“他那边——” 她没指名,但任小姐是明白的,“当然是被抓了,现在科技手段这么发达,微信记录一查,警察审一下,不是什么都有了?” 她的态度一直平静温和,此时才有一点感慨,摇摇头,“达家也放弃他了……买凶杀人,谋杀未遂,至少是十年起吧。” 到底是十年的感情,说到这里,任小姐还有些惋惜,但胡悦看得出来,她的惋惜,就像是对一本书、一出戏剧的感慨,已经没有多少感情在里面了。对这个呵护了她十年、控制了她十年的男人,她没了爱,而想必会让达先生极为痛苦的是,即使因为他损失了一条腿,却也是不在意到连恨都没有了。 会如此淡然,也是因为她对截肢后的将来并不那么排斥恐惧吧?胡悦也垂下眼,“现在什么心情?” “其实……怎么说呢,就像是你本来很想买一个很贵很贵的包,虽然你只有二十万,那个包就要十五万,但你也还是很想要。” 到底是任小姐,出口就是个上十万的包来做比喻,“理智上,你当然知道你最好是不要买,买了就没法过生活了,所以就只能接受这个事实活下去,是不是?这就是你一直告诉我的道理。” 她看看空荡荡的右裤管,又笑了一下,有点自嘲,“现在,有人把这个包送你了,然后强行拿走了十五万,当然你也会想,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但是——” 但是,这瞬间也还是有了拥有想要东西的满足感,还是会有那么一丝窃喜,就像是有人替你做了这样的决定,可以享受奢侈品,却不必背负罪恶感,这样的感觉,哪个女人不能理解? 当然,这也合理,截肢的想法,是达先生的灌输,但慕残癖,却是两人相识的契机,任小姐的审美的确天生和常人有异,对这件事,她以前也做了多方面的准备,所以她没有截肢后的失落和迷茫,最多,只有那么一丝说不出的怅惘——不知是对自己的家人,自己的腿,还是对达先生——但却依然是满足的,对她来说,丑了那么多年,现在,虽然代价不小,但,她终于变美了。 “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胡悦也只能这样讲,如果她再黑色幽默一点,也许应该恭喜任小姐,只是这样的话到底说不出来,她觉得喉头梗了一口气,吐不出来,反倒是任小姐看出她的情绪,拍拍手安慰她,“为我开心就好了,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总是比和他结婚强吧。” 是吗? 其实,任小姐的话到底也带了一丝不肯定,顿了顿,她又补充,“也许,这就是我的命,不然,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性癖?这一切,主自有安排。” 是吗? 也许确实如此,也许世间真存在命运,这件事的起承转合,实在是戏剧化得可笑,又充满了讽刺感,任小姐终于得到了她最开始想要的东西,以一个较开明的视角,她真的全盘接纳任小姐的话,也应该为她开心。她终于拥有了心中的美好,不必再接受丑陋,遗憾地往下活,某种程度而言,这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但胡悦的心情却远没有这么轻快,她走出小楼的脚步依然远远谈不上轻快,她想到了很多很多,有许多思绪,吉光片羽,掠过眼前,许多情绪,难以言喻。仿佛就像是曾期待破茧成蝶的奇迹,但到末了,还是只能接受冰冷的现实,这样的感觉,当医生的其实天天在处理,但还是——但依旧—— 这样好的事,真的能发生吗?即使是努力过,即使是改变过,但—— 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命运这种东西呢? 人力撼天,可能吗? 这些想法乱七八糟,不成逻辑,在她心头盘旋,没有一点理性,正常情况下,胡悦根本不会多去考虑,但此刻的她依然在想着那条空荡荡的裤管,她忽然有种感觉——仿佛她自己的脚步,也正遵循着某种自己都不了解的轨迹,悄然无声地缓缓前行,而她尽管有所察觉,但却依然身不由己,无法违逆—— 【悦悦。】 打开手机,谢芝芝的消息已等了很久。【那个,我档案室的那个师兄——】 也许是她和戴韶华修好,刺激到了谢芝芝,她也想证明一下自己并没有闲着,有在卖力跑腿,【明晚他有空的,你看——我们要不要——】 第147章 线索? “来,我先敬师兄一杯——不好意思啊,师兄,我不能喝酒,外科医生……以茶代酒,师兄别在意。” “哪里话哪里话,都是自己人,听芝芝说,她平时经常受你照顾,我早就想和你多聊聊了,大家自己人啊,以后常来常往,互相照顾。” 谢芝芝师兄姓伍,非常好说话,这里面的原因自然是多方的,这其中胡悦的背景起到很重要的作用,但谢芝芝的牵线搭桥也不能忽略。像是这样的后勤行政人员,对小医生一般横眉冷对,很不好相处,但对更高级别的行政岗领导,完全就是另一幅面孔了。“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你什么时候有空就过来好了——要是白天不方便,晚上值班的时候来,我配一把钥匙给你,要什么档案你都可以自己找,我那一层,晚上基本没有人来,很方便的。” 从他的语气来说,伍师兄是希望胡悦晚上自行去翻找的,这是他为人仔细的地方,毕竟如果万一出事,他好推卸责任。这也正中胡悦下怀,她推脱几句,就欣然接过伍师兄递来的钥匙,“如果被发现的话,不会影响到师兄吧?” “就算被发现也不是什么大事,”伍师兄胸脯拍得震天响,“现在都数字化管理了,要不是院里规定一定要留实体档案,我们档案库完全可以取消掉的,平时没事根本没人去那里,那些破材料,没官司的时候,拿去当柴烧都嫌发潮。” 话糙理不糙,如果胡悦是要看行政、商业合同这些档案,伍师兄可能还考虑一下,她要看的是院里存档的病历,因为‘之前做归档的时候好像有几份录入错了,不敢告诉师老师’,不管这理由是真是假,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小事一桩,调档什么的,还不就是一句话?十六院的病历库,说起来条条框框很严格,其实都是虚应故事,应付一下上级,至少对胡悦来说,这点规章制度完全不成为障碍,伍师兄都没想着待价而沽,只想借机结交一下胡悦,毕竟,未来院领导的徒弟,院内上升速度极快的新星,没有这件事,还真不容易和她搭上话。 “那就谢谢伍师兄了。”胡悦笑得也甜,两人都有意结交,谢芝芝又是长袖善舞的姑娘,这顿饭吃得很愉快,大家大有相识恨晚的感觉,“对了,伍师兄,你的手——你知道吗,现在神经修复技术又进步了,你的情况其实还是有很大希望改善的——” 伍师兄本来也和她们一样是外科医生,因为一次车祸伤到手神经,不能继续从医,这才被医院安排到档案室工作,他苦笑着摆摆手,有心人能注意到,每过一段时间,他的手指就会不规律地抽动一下,“算了,这么多年没做手术,就算修复好了,也回不了手术台的。这种程度的损伤,也不影响日常生活。” 他有过这样的伤心事,所以非但没因为胡悦不喝酒而不快,反倒欣赏她的自律,主动给她倒饮料,“长江后浪推前浪啊,这个行业现在发展真的太快,废了十几年,知识都过期了,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时代了——胡医生,不是我拍你马屁,之前你们给毁容病人做修复的案例,收进来以后,我自己都看了好几遍。我是真的很感动,感觉有点看到师主任年轻时候的影子——说起来,我们也是差不多同一时间进的十六院啊……” 按时间算,他应该是比师霁要早几年,谢芝芝这个师兄叫得也实在是有勇气,伍师兄想想师霁现在的成就,喟然长叹,胡悦心中一动,给他斟酒,“但师兄你家庭美满,儿女双全,也是有福气。你看师主任,忙到现在都没成家,当医生还是太忙了点。” “那也是要有才华才能这样忙,”伍师兄没什么戒心,顺着她的调子往前走,“你们师徒三代都是人才,周院长,做主任的时候我在他手底下工作过,待人接物、专业素质,没得挑,你们这一系啊,有个特色,都特别高屋建瓴,很会提创造性意见,别的不说,就说我这个档案室,档案数字化,这就是周院长在做主任的时候提出的意见,从推行开始,工作效率提高了非常多,以前病案室你是不知道,简直是乌烟瘴气,手写的病案非常不好管理,归档也是难办。用了三五年时间,两套体系并行,现在渐渐以数字档案为主,又把老档案都补录进去,这些事都非常麻烦,很多领导不愿意沾手,但周院长不一样,你们都是不怕麻烦,有恒心有毅力,做大事的人。” 最好的吹捧,八分真二分假,伍师兄的情绪有夸张,但佩服也是货真价实。胡悦很有兴趣地听他讲古,不时问,“新系统没上线以前,档案管理很麻烦吧?药品肯定也有很多出入帐对不上。” “毕竟我们是大医院,管理还是严格啊,有没有系统都是一样的,就是底下人做事方便不方便的问题了。毕竟不可能一个病人入院到出院什么档案都不留,但要在账上做平是真的难,这样的话,最关键是很多麻醉药品的出入。这个所有医院都是最敏感的了。” “对,对,其实,我们医院能顺利运转,也是多亏了师兄这样的管理人才在背后默默奉献,所以我每次交病案都特别反复检查,就怕给你们添麻烦……” 吹捧夹着诱导,胡悦和谢芝芝一搭一唱,把伍师兄捧得晕乎乎,酒不醉人人自醉,还是两人扶出餐馆的,谢芝芝大为头疼,好在她知道伍师兄家地址,伍师兄也还没丧失意识,帮他叫了个代驾,叮嘱司机送到家门口,她赶紧还要回医院值班。 “我和你一起走回去。”胡悦家就在附近,但她不回家,谢芝芝欲言又止,瞟了胡悦的皮包一眼,又露出欢欢喜喜的笑容,“好啊好啊,刚好我们一起散散步。” “顺路给刘医生带杯奶昔啊,你出来吃晚饭,怎么说也是要她照看着,虽然也没什么事,还没到她下班的点,不过有所表示肯定更好咯。” 胡悦就当看不懂谢芝芝的潜台词,一路教她住院总工作上的许多小窍门,谢芝芝刚上位,自然听得如饥似渴,一路说到医院门口,正好分手,胡悦若无其事,“你回住院部吧,我去门诊大楼办点事。” 档案库就在门诊大楼负一层,胡悦大大方方,毫不遮掩。谢芝芝用极复杂的眼神望了望她——她多数是不信胡悦找的借口,只是,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不要多管闲事。 “噢,好。”最终,她只是这样说,“那你……自己小心点啊。” 胡悦挥挥手,自行找路去档案库,她之前没来过这里几次,按着伍师兄刚才说的,乘电梯下了负一楼,差点进错太平间,到门口一晃,又赶紧走回去,吓得里面值班护工问了两声,‘有人在外面?’ 太平间灵异传闻最多,不怪他胆小,胡悦自己倒是根本不怕这些,如果是正常情况,当然会解释一下,现在也只能默默说抱歉了。她掏出钥匙,闪身紧了档案库,回身把门关好,开了灯审视这仿佛图书馆一样巨大空阔的空间,摸着下巴回想伍师兄的话,“档案都是根据科室分门别类的,十年以上的都在老楼那边了,这边只有十年以内的,不过对你来说肯定是没关系……” 确实没关系,因为周院调来十六院也不过就是十年。在五年前调任院长以后退出一线,正好错过了数字化档案建档的时间,他名下的病历在信息系统里,查询结果寥寥无几,纸质病历则被封存在档案库里。胡悦曾经一直很想来看一看,只是还没找到机会,案情就有了别的发展。 “郑、周……找到了,周。” 五六年的时间,一天三五台手术,成千上万份资料堆叠成箱,一路延展到视线尽头,胡悦搬出两个箱子,查看了一下归档日期的排列顺序,一路顺着走到周院长刚调动过来的那年,搬出档案箱,多少有些漫不经心地翻找起来:即使没有完全数字化,大医院的管理一样严格,任何一台手术都会被记录在案,扭曲一些关键信息可以,但想要完全抹消,这不可能。文书来往总会留下种种痕迹,入库的档案想要销毁,也没有那么容易。 师雩失踪,与周院长调职,中间只隔了十几天时间,而如果师雩是做了整容手术来逃离追捕,这手术绝不可能一次成型,必须要经过三到四次的返工,一次手术改头换面,就当时的技术水平很难做到,而且患者一样要定期复诊,接受微调,否则不可能恢复得好。甚至于说,光是整容方案,就要论证个十天半个月的。从前她一直在想,师雩可能找师霁复诊做维护,这是个突破口,没找到线索,她没有死心,又想看老院长的病人档案,凡走过,必留下痕迹。这么大的手术,做完了以后一辈子都要定期回访,不然,整容假体不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变化,但自然的人脸会,不随时调整,不过几年,整张脸会完全垮掉,那种情况反而会吸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力,这种回访调整,不可能在非医疗场所进行,甚至连民营医院有时都提供不了这么好的条件。 当然,j's的硬件其实是足够的……所以,她曾一度想和骆总打好关系,师霁并不负责日常管理,如果有这么一个特定的客户神神秘秘,骆总不可能没有发觉。j's、周院长,他们的病案都可能藏着线索,她有充足的时间和耐心,可以逐一去尝试。 但是,没等她找到机会,案情转机,师雩已成受害者之一,胡悦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她觉得自己很傻,甚至暗暗怀疑是否执念太深,钻了牛角尖,甚至有了点癔症的征兆,她不知道自己还在不甘心什么,这冲动实在莫名其妙,更像是自找麻烦。其实,谢芝芝的事情,她本来应当和师霁说的,也是知道得晚了点,阴差阳错…… 思绪纷至沓来,她机械地翻着档案,一个个女性名字从眼前划过,犹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痕迹,纹眉、纹唇线,离子烫过特别柔顺的发型,那个时候男客户的确很少,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明明没喝酒,怎么和喝了酒一样的糊涂。 在走不走之间挣扎了许久,她翻页的动作忽然停顿了一下,胡悦把档案夹提起来抖了一下,什么都没掉下来:年代久了,胶水干涸,很多时候粘着的患者照片会掉,但,从痕迹来看,这份病历好像从一开始就没贴过照片。 胡玉梅,女,23岁,身高182……身高182? 她的眉头紧紧皱起,抽出整份病历,在灯下聚精会神地看了一会,又着手翻找起了后续的文件夹。 这一次,她的动作比之前要更快、更利落,也更集中得多。 第148章 奶油小方 “哎,你们听说没有?就是那个太平间的事情。” “就昨晚领导不许在大群讲的那个事情是吧?” “是啊是啊,其实我觉得米主任好像也挺怕的,你们不知道,他胆子最小了,每次值夜班都要把电视剧开特别大声才睡得着……” “他的胆量谁不清楚,太平间是怎么回事啊?我看她们说得不清不楚的,令人着急!” “就是昨天晚上,米主任正好要去地下车库,结果按他说的,不知道怎么回事,迷迷糊糊就走错楼层了。” 十六院的电梯系统确实错综复杂,尤其是门诊大楼,地下被分作好几个功能区块,有些电梯只通往地下二楼的停车场,有些电梯则在太平间这一层也停,师霁听着不由会心一笑,他大概已经猜出来米主任的遭遇了。 “是不是不小心走到太平间里去,被吓着了?” “不是,是他在等电梯的时候,看到电梯是从1楼到-1楼,然后从-1楼上来,他就进去了,照米主任说法,他进去以后,也不知怎么,一迷糊就按了-1,到了以后,走出电梯,刚好就和一个冲出来的值班入殓师撞上了,见面就喊一声,‘谁在那里’,他当时吓得心脏病就快犯了。” “这是人还没下来,就已经知道有人要从电梯里出来了?” “不是不是,是这样,这个入殓师刚才感觉到有人在门外偷看,喊了一声,没听见人回话,就觉得奇怪,然后就走出来看情况,正好看到电梯上去,电梯里是空的。” 这有点鬼故事的氛围了,不止师霁,在停车场电梯门口等待的人群大多都被吸引注意力,有人不禁插嘴,“电梯是空的,那就是没人咯?” “可没人的话,米主任为什么会看到电梯从一楼下去负一楼呢?这就是有东西用电梯下去了,但是没有上来啊。”爆料的小护士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可能到了太平间,就到家了呢……这就不上去了啊。” “也可能下来逛了一圈,又上去了啊,米主任不是说了,电梯还从负一楼上来了吗……只是,常人的眼睛看不到而已……” 医院这样的地方,素来邪性,生死之间,有太多玄妙道不尽说不明,十九层这种科室算是最科学的了,别的科室多多少少都有点迷信,这种鬼故事极有市场,众人陆续走进电梯,边走边听,都倒吸一口凉气,“那监控呢?看了监控没有哇?这么怕的话,就去看一下监控啊。” “你说巧不巧了,”小护士神秘兮兮,“负一层的监控就没怎么好过,那边接触不好,修好了又坏,好多次了,这不是,这几天又坏了,还没来得及修呢。” “噫!”好几个女孩子都发出惊叹声,看起来是下定决心这辈子都不去太平间了。“干脆别修了,也方便他们来去吧。” 这都什么和什么,理性些的男士彼此交换着眼神,多少有些啼笑皆非,但也有人将信将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正好,电梯到了十九层,师霁成功摆脱满电梯的恐怖氛围,走出来被一片“师主任早上好”包围。 他不是胡悦,对下级的讨好,自然只是颔首回应——这已是心情不错的表示,如果心情不好,什么都没有也是正常。师霁在十六院走路自然而然是带着风的,现在周院成功连任,大家都是聪明人,师霁的表现没有太多改变,但以前,很多事是别人给面子,现在则不用过多表示,别人自然会帮着做好。师霁自己,稳坐钓鱼台,他不会公开这么形容自己,不过,确实有点像是坐在网中央的蜘蛛,看似无心,但哪根丝稍微一动,他都能立刻察觉。 “师主任。”新住院总来配合他大查房,谢芝芝,胡悦的好友,也有点背景,工作能力很不错,师霁顺带着也就扶了一把,她接连喜气洋洋了一两周,到今天终于沉稳下来——或者,不能说沉稳,应该说是有点不安和沮丧。 师霁觉得有一根蜘蛛丝跳了一下,他不动声色,“嗯。” 游目四顾,没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另一根蛛丝动了一下:现在她刚回来上班,住院总卸任,职务未明,胡悦没有任何理由不积极表现,正式发证还有好几个月,现在到底是做个普通的住院医师,还是享受主治医师待遇,开始在他身边带组,这完全就是科室领导一念之间的事情。 是身体还没恢复好?他打消了这个想法,如果身体不好,她可以继续请假。而且胡悦最近好吃好睡,护工走的时候给他反馈,身体康复得不错。 还是因为这几天,他有些回避,她察觉到了,因此识趣? 师霁毫不犹豫地否定了这个可能,哪怕地球倒转,胡悦也不会知情识趣,此女存在的目的就是给他增添烦恼。 “胡悦呢?”他问,用不悦包装真实的情绪。“迟到了?” “她……可能去吃早饭了。”谢芝芝停顿了一下,时间很短,但已足够让师霁留意。“刚才好像看她来了,可能大查房开始得比较早吧。” 这话听着并不是那么实在,师霁眯了一下眼睛,不过,此时胡悦也从电梯里走了出来,她揉着眼睛,眼底有明显的青黑,脸庞浮肿,看着比平时甚至更丑。“大家早啊,师老师,早。” “哼。”师霁回复。 “悦悦,你早饭吃好了?”谢芝芝迎上去,她们两个女人把所有的寂静都填满,“我刚还说呢,早就看到你了,怎么下楼买个早饭要这么久。” “噢——是呀,本来想拿上来的,可是忽然想吃葱油拌面,那个不好打包,就赶紧吃完过来了。” 她们关系一向不错,但今天交换眼神的次数似比平时多,师霁感到一些不对劲,说不太上来,但就像是有人在扯着他的神经,一下又一下,那张蜘蛛网一直在颤动,好像有许多线索散碎在周围,只等着他去拼凑。 “师老师。”表面上看,胡悦除了没睡好以外并没有太多不同,比起前几天的若即若离,现在甚至巴结得更明显,“今天有两个病人要办出院,还有三台手术——我排了小吴、小李和小陈给你做助理——” 她行政才能还是有一点,小组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师霁说不上不满意,但还是再哼一声,“你自己呢,手术都不做了?” “我的脚还是不能站太久,让我再休息两天吧。” 睡眠不好,精神不足,当然不能跟手术,但胡悦并未用这个借口,而是扯到她的脚,可笑,他详细了解过,站立两三个小时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支撑不了五六个小时的大手术而已。 “哼。” 这三哼大概就是今早他们的全部对话了,谢芝芝在向胡悦递过同情的眼神,胡悦报以坚强的微笑,师霁对她树立自身光辉形象的小把戏了然于胸,但并不在意,他不介意维持这种凶神恶煞般的印象,这有助于他回避掉很多不必要的人际纠缠,至于这种‘只有胡悦知道该怎么和师主任相处’的印象,能让她获得多少好处——就当他宽宏大量,赏给她的好了。 他更加感到不对,是结束大查房之后,第一台手术以前,他从大办公室门口经过,偶然看到胡悦在吃蛋糕——她的玻璃杯里还泡了一杯咖啡。 蛋糕好像是从外面叫的外卖,袋子还在桌上,里头仍隐约可见包装,红宝石的奶油小方——严重过誉的甜品,周围还有几个人正吃着,但这都不重要,胡悦在两顿正餐中间从来不会吃这么多零食,她的进食一向有规律,如果是补充精力,一般都会选择坚果包,这种高热量的食品,吃过早餐的话,她不可能突然买这么多,从包装盒来看,这已是吃的第二块。 她没吃早饭? 当然,这也可能是胡悦昨晚失眠,所以睡过头,谢芝芝为了帮她遮掩,撒谎说她去吃早饭了,这解释,合情合理,但却不能解释他注意到的那些细节。 胡悦如果预算要迟到会直接和他打预防针,一般情况下,买了这么多蛋糕,也会进贡一两个到小办公室,她和谢芝芝交换的表情过于复杂,过于忧虑,并不是简单地掩护迟到,有些事不对,在他身边,有些事正在发生,他已经感觉到了,只是还不能很明确地说出来。 做完三台手术,天色已将入暮,师霁查完晚房,没有马上下班,今天一天他都没有吃到奶油小方,胡悦一下班就走了,蛋糕就塞在冰箱里,她根本不记得拿到小办公室——她心里一定有事。 太平间的鬼故事,谢芝芝异常的表现,胡悦的魂不守舍,这几件事在他脑海里来来回回地打转,师霁闭着眼想了一阵子,站起身直接去门诊大楼。他很少来这里,但依稀还记得,地下一层并不止太平间,好像,病案室的档案库也在那里。 “谁在那里!” 电梯刚响,已有人从太平间冲出来,是值班员工,见到是他——师霁不认识他,但他自然是认识师霁的——年轻人的情绪明显地缓和下来,“不好意思啊,师主任,我……我胆子有点小,您是——” “我来档案库有点事情。”师霁说,他打量了一下环境,心里隐约已有答案:这是个l型走廊,电梯在拐角处,档案馆和太平间各处于l型的两端。看来,太平间闹鬼事件,完全可以有科学解释。 “啊,档案室那边已经下班了吧。这边平时很少有人来的,就是偶尔来送个资料。”入殓师热心地说,“门都是锁着的,没钥匙进不去。” 对一般员工来说,是这样,但师霁则不同,他给保卫科打了个电话,钥匙自然送到。“师主任,没问题吧?您是——” 这位显然也想到了闹鬼的事情,师霁不动声色,“我是进来找份资料。” 门开了,三人——入殓师也来凑热闹——推门而入,环顾四周,没有任何不妥。保卫科干事左右走走,在办公桌上摸了一把,碾碾手指,“还算干净,不过这几天应该没人来过。” 确实如此,师霁走到十九层的架子前,游目四顾,越走越深,这一带应该很久没人来了,越往里走灰尘越重,清洁工做事也是会偷懒。不过,箱子也还算是整齐。 走到架子尽头,才要往回走,师霁脚步一顿,视线拉回去向下:地面角落,也许是清洁工怠于打扫,形成卫生死角,他看到了一枚浅浅的脚印。 只有半个,隐约可见一个俗气的logo,是热风……胡悦有一双热风的鞋,他记得很清楚,是因为这个牌子简直比山寨大牌更让人难受,她还不如直接去七浦路买那些未贴牌的鞋,她的品味确实不敢恭维…… 师霁拉出箱子,看了看名签,又翻了一下文件夹,他发现一个很有趣的事实,这个箱子里的病历,是由新到老这样排列,但周围的其余几个箱子,都是由老到新。 他打开最老的文件夹,把病历一页一页翻过去慢慢地看,很快的,也找到了一份很与众不同的病历,师霁把它拿在手里看了很久。 十余分钟后,他走出档案室,“嗯,已经找到了,是一个最近在处理的案例,我记得我们做过类似的手术……” 想到曾做过手术,电脑里找不到病历,就过来现场翻找,这事在以前常有,虽然不合规定,但以师霁的身份,一点特权再正常不过,两个内勤未起丝毫疑心,师霁随口敷衍他们,一路走一路想,坐到车里的时候,他给骆总打了个电话。 “你下班了吗?” “没有。”骆真有些吃惊,迟疑片刻,即回答,她的语气有些小心翼翼,但又惜语如金,师霁听得出她的试探:她怕他是想找她吃饭,所以在等他继续问。 女人。他摇摇头,把原本的言语调整得更直接,“胡悦已经考出了中级医师证,你可以开始给她排班了。” 为什么在这个时间点说?他已经下班了吗?是不是和胡悦在一起?语气这么生硬,对她也未免太不尊重,她该生气吗?——这些想法,此时应该从骆真脑海里逐一划过,师霁闭着眼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她一定很想问:她的脚好了吗? 但又不敢,甚至连承认她会向护工打探的勇气都没有,只要问出口,不管多轻描淡写,都会让她的在意曝光,让她难堪,骆真已经没有这种若无其事的自信了,看看,感情能把一个人变成什么样子? 师霁从未给过她太积极的信号,事实上骆真也不是第一天就这样……可怜,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未免刻薄,但每一次望向骆真,都会让他引以为戒,此时,他有些自嘲地想,“看看吧,感情能把一个人毁成什么样子?” 但它还是发生了,它依然会继续往前行,就像是骆真,她不是没挣扎过,甚至此刻,她也一定在挣扎,但到了最后,她的回答永远都会是一个字。 “好。” 她笑了,最终还是甜甜的,把所有情绪都吞进了心里,“我也早就想问了,中级医师证考过,我们这里就又多了个主治医师的牌照——老实说,我还满期待的呢。” 师霁知道,某程度来说,她说得是真心话,把胡悦安排到自己身边,牢牢地看管好,这是她能做到的事,她当然早已翘首以盼。 而胡悦会不会回j's呢? 他没问她,之前,是觉得时机未至,现在则已无必要,他知道她会,她当然会。 想要得到她要的东西,她一定会。 第149章 dy m? 【今年33岁左右的胡玉梅,s市共有13个,其中没有人的身高超过175,其实全国的胡玉梅我都可以看得到,30岁以上,身高就没有超过180的。她们的身份证照片我都看过,不觉得有太多整容手术的痕迹。】 【……你又想要查什么了?】 【嗯,那,张雅这个名字呢?】 【悦悦?】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点疑问。】胡悦边吃饭边发信息,她索性把整理出的名单复制下来,大概有四五个名字,【这些大概都是30岁到35岁之间,你能辨认出照片上有整容痕迹的就和我说。】 【你这……】 其实,胡悦的做法是有些忌讳的,所以她自己不查,还是让解同和去先行判断。解同和虽不理解,但还是照做,片刻后回复,【都是挺朴实的妇女的,名字和身高都对应不上,你究竟是在查什么啊?是你们有新案子了吗?】 【新案子,算不上。】 胡悦滑动着手机中的照片,把图案给解同和发了过去,【注意到那个‘女’字吗?是不是很像‘力’字,又有描过的痕迹?】 【……你是说?】 【这几个病人,十年前在周院长手底下做的整容手术,分别是鼻整形、下颚整形和太阳穴整形,时间间隔,大概都是五个月左右。我看了周院长的病历,大部分病人都在入院登记表上黏贴了照片,这几个病人的登记表上则没有照片,且人名和登记情况有异。】 【如果是我猜的话,我会猜——十年以前,入院登记表都是病人口说,护士手写,或者病人写后,护士审查无误收下。后续是在主治医生手里,登记归档的时候,主要看的是病案阐述是否清楚,没有太多人会在意病人的基本信息。姓名可以随口瞎编,但男女、身高,这些当然不会混淆。】 【于是,你怀疑,有人用了不同的名字来做手术,而且当时都登记为男性,但事后,周院长或者师霁用手法擦掉了墨迹,重新改为女?】 【这样其实挺有效的,如果不是像我这样,一口气看足了几年的资料,而且对医院流程有了解。翻看一年内的病历,很难发现不对,这样的病历,大概出现了两年,之后就没有再出现。】 【你的意思是……】 从语气来看,解同和多数也想到了她怀疑的点,但也和她一样,不能肯定,语气都很保守。【我只能说,如果师雩还活着的话,他们是不够时间在a市做完全套手术的,后续的手术,只能在十六院这种大医院完成,而且你要注意,胡玉梅第一次来做手术的时候,师霁当时正出国在外学习,刚来十六院也没多久,人头并不熟,没有站在一起,就不会被发现两兄弟的相似之处。等师雩来第二次、第三次,经过前几次整容,他们的相貌可能已有了显著不同,不至于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想要把手术凭空抹消,就算是主任医师也不可能做到,医院的文书一环扣一环,药品的动向、护士、麻醉师的工单,哪怕就是院长都不可能抹平,但偷梁换柱,在文书上不留把柄,对内行人来说并不算难事。【很多人来整形医院都是用化名,这些名字虽然可笑,但对工作人员来说是家常便饭,十年过去,取不到什么人证了,现在,我们手头有的,只有这些少了照片的档案,根本就没法形成证据链。】 【但,你之前不是和我提过,如果师雩真的做了整容手术,他也必须不断回来做修复……】 【对,所以这种病历消失的点,就很让人在意了,我对j's的历史还不太了解,不知道是不是从那时候开始,他们就具备了做这种大型手术的能力……时间有限,那天晚上,后面的病历我没看得很仔细,之后有机会,我会再去病案库里找找线索。】 要兼顾日常工作,还能挪出大块时间查看病历,这其实并不容易,尤其是她在做的事不能和任何人说,胡悦第二天就调整了过来,知道自己得休息几天,否则手术都没法做。这种事,越是心急,越要缓办。——她也听说了病案库闹鬼的传闻,恐怕下次过去,是要等这件事彻底冷掉,内网oa中再次出现监控报修的时候了——当然,如果一直没有修复,那是最好。 【不过,在周院正式就任院长,十六院也开始全面接入电子信息系统以后,师雩应该就不会再来了,至少师霁的病案我全部整理过,没有什么可疑的病案。】 现在,当时的老办法已不管用,最有难点的手术做完,师雩可以转移到更隐蔽的j's,在这一点上,解同和与胡悦的思路是一致的:如果有突破口,还是在j's。 【但,这一切猜测成立的前提,是师雩并没有死,且是需要潜逃的凶手。】手机再响,解同和的提醒,其实也在胡悦的意料之中。【现在案情已经有了全新的发展,你确定你不是疑邻盗斧吗?】 【你还挺有文化……】 胡悦先吐槽了一句,得到解同和发来的一个暴打表情包,她禁不住微微一笑,只是,笑容也掩不住心头的迷惘,【其实我也一直在想,我是不是戴了有色眼镜……你们那边,没有新进展了吗?】 【目前的技术,也就只能提取出这么多信息了,dna已经录入了高危数据库,只要有亲属入库,就会发出提醒,目前来看,只能等。】 解同和的回复来得有些慢,像是这话有点不好出口,但胡悦其实已习惯了这种希望落空的感觉,她甚至本来就没有提起什么希望,【没事,只是有了新发现,和你交流一下,我不会让这些事影响到日常生活。】 是吗? 解同和沉默了一会,但脸上那大大的问号,像是通过电波传递了过来,【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回j's上班?】 【谁说我一定会回j's上班?】胡悦顶了一句——但这种对话其实毫无意义,她和解同和都知道,既然发现了一点线索,那么,她肯定会找机会回去。【……我也不知道,等正式拿证吧,不然,之前我还只是住院医师,不好再明目张胆地出去兼职了。】 【你什么时候拿证?】 【明年五月。】胡悦垂首打字,【这些事,急不来。】 她表现稳重,解同和终于渐渐放心,他以往总会八卦一下她和师霁的关系,今天也没提,像是觉得尴尬,胡悦反倒松了口气,她也觉得还是不提的好,师霁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不代表他一辈子都会一无所知。就算师雩真的无辜,这些线索只是她过于多心,但,如果两人的关系继续私人化,甚至有一天……他总会知道的,到时候,他会怎么想?她接近他的用意,他会猜不出来吗? “胡悦,认真听讲。” 例会期间,埋头玩手机的人真的不少,就连副主任都有开小差的,毕竟周会月会,无非是那些老生常谈的话题,胡悦被抓了个典型,吐吐舌赶紧坐正,大家也都正经起来,师霁也不再说话,等会开完了,示意胡悦和他一起去小办公室。 “排班表你自己看着,和谁商量修改一下。”他说,在手机上敲打了几下,胡悦提示收到新邮件,“j's那边给你的排班,我已经发过去了。” “啊?”胡悦发出惊愕的声音,有一点夸张,便于遮掩真正的思绪:才瞌睡就送枕头?成绩都下来这么久了,师霁让她去j's,这时机……有点巧啊。 他当然不可能拥有读心之类的超能力,只是在这个当口,由不得她多想,胡悦就像是被一盆冰水浇到了头上,她反射性地开始反思自己这几天的表现,有没有哪里太过打眼,让他起疑。 好像除了那天早上通宵过后有点恍惚,忘记给他分小蛋糕吃以外,没什么不妥之处……她在心里暗暗记下一笔,之后要再买一次蛋糕专门进贡给师霁,这男人心很细,说不定就发现了什么端倪。 “这——”别的事可以以后再想,现在,她把迟疑用贪婪掩盖过去,“我主治医师的考试结果已经出来了,师老师,你看,这个工资……” 师霁也在观察她,他当然如此,他们间的相处,大多数时候都像是秘而不宣的战争,他们总在观察对方,力图掌握场上的气氛。闻言,他短促地一笑,有点受不了,当然也是很高高在上,说到钱,师霁是有骄傲的资本,他们在这上头的差距实在太大了。“骆总说,会给你调薪到五万一个月,也免得有些人,经常叫穷,买个蛋糕都要藏着吃。” 果然,奶油小方被发现了,这是在借题发挥,刺她一下。胡悦缩缩脖子,借坡下驴,“是啊是啊,本来想给您送到办公室的,想想请假这么久,这个月工资肯定不好看,一个忍不住就……” 他叫她去j's,自然也可能是见她哭穷,找个方式贴补她,工资上调,胡悦并不意外。她的穷他自然是了解的,都去过她家了,经济情况有点心怎么看不出来?但这时机,还是让她难以释怀,她没有赶紧掏出手机下单搜求美食,而是央求,“既然这样,今晚,我……我请您去吃dy m好不好?” dy m是人气极高的甜品店,不开放外带,只能真人排队享用,这就是晚上要一起吃饭的意思了。师霁回望她一眼,似笑非笑,“dy m有什么好吃的?” 他是真的很难接近,别是得了精神分裂症吧,一会儿大半夜背回家,花几万块请护工,一会儿,dy m有什么好吃,胡悦是真想吐槽他,不过在这档口当然不好说——只能在脸上全部表现出来。以师霁出神入化的观察能力,她有信心,他一定能懂。 他是懂了的,唇边露出一缕转瞬即逝的笑意,好像还被逗乐了,不过,这也只是一瞬而已,师霁又恢复了那高深莫测的样子,好像他每一次提携她的时候,要刻意扮出的凶相。 “谁还和你dy m啊?回去做功课吧。” 他说,“之后的排班,你会和我一起接待j's的超vip客户,别说dy m了,表现不好,我叫你下辈子都不敢吃奶油小方。” 超vip客户? 胡悦不禁一怔——师霁指的,是常出入于j's的那些明星吗? 第150章 鞋 “周小姐,你好。” “周老师,好久没来了。” “不是我好久没来,是好久没到你们办公室来了——daniel,我怎么感觉你又变帅了?” “过奖,是你更懂得欣赏生活中的美好了。” 周小姐和师医生相视一笑,两人的语气都是轻松熟络,从在场人员的表现来看,似乎没人意识到,坐在这里的周小姐正是亚洲影后,近十年来国内娱乐圈成就最高的女演员——当然,她享受到的待遇是丝毫也没有打折的,从进门开始就有专人陪同,甚至于坐电梯是直接上了六层——j's主要办公楼层都在 楼下几层,六层占地不大,但装修却更奢华,这里是服务于超vip客户的:除了身家以外,在j's的消费累计也至关重要,当然,在超vip楼层,所有的服务收费都会相应提高一些,也不是每个人都会这么在意隐私性,这一层的客户,以明星为主,还有一些,就是经常在新闻上露脸的人物,不过,那就真的是传说了。胡悦之前在楼下做导诊的时候,曾听说过一些明星客户的传言,但更敏感的却从来都没听过员工讨论:骆总毕竟还是很有能力的。 “今天怎么还带了一个小徒弟啊?” 从语气来判断,周小姐应该是师霁的老客户了,她一边脱外套一边和师霁闲聊,“在你这里做了五六年,从来没见你带徒弟过来,这还是第一次。” “你不是一直说我的时间不好约吗?”师霁笑了,这还是胡悦第一次跟他做j's的客户,平时对十六院的那些求美者,师霁不说不假辞色,但也没当领导应酬过。“多带几个小徒弟,要是周老师能满意,下次过来,日程就更好调整了,我和她总有一个人是在j's这边的,你随叫随到,如果她有时间,到剧组去找你都没问题。” 这话,他可没和胡悦提过,胡悦不禁瞥了师霁一眼,但在周小姐面前,还是给足老板面子,做出驯顺的样子,对周小姐微笑着推销自己,“以后还要请周老师多指教了。” 周小姐演艺圈出来的,怎么不识眉眼?在胡悦和师霁中间来回看了几眼,眉毛捺了一下,低下去看了一眼胡悦的鞋子,又扬起来笑,“这么年轻,她的审美,行吗?” 上班要穿制服,医生也没有戴首饰的习惯,白大褂一套,能体现品味和身家的,不就是这双鞋了?在场众人都意识到周小姐的意思,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胡悦却当作没发现,笑容一点都没褪色,“所以我先跟着师老师学习,希望服务能让客户满意。” 起码情商是过关了,周小姐没有再提出疑义,转而询问师霁,“今天还是打水光针吗?” “先看看你上次注射以后的恢复情况。”师霁让周小姐坐好迎光,眯着眼打量着她的面部轮廓,“鼻梁最近有没有透光?” “我不知道,有没有?”周小姐一下紧张起来,问助理,“你看我最近鼻子有没有透光的?” “好像上次到你家接你的时候,那会儿光线好,有一点点透。”助理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对明星的面部细节得了如指掌才行,“这是玻尿酸还没吸收吗?又没打假体也会这样子?” “玻尿酸隆鼻也一样是有这种风险的,只要是填充物把皮肤绷太紧,都可能出现类似的现象。”师霁轻轻捏了一下周小姐的鼻尖,“鼻子这一次不加强了,我看看,笑一下?最近眼角纹路有点明显了。” “这个是有明显感觉,能做填充吗?” “填充会破坏整体比例,我知道谭小姐填充太阳穴,但是你和她的脸型不一样,你是小巧骨架,你的太阳穴这一块还是要保持较窄的线条,才不会让整张脸的结构失衡。”师霁捏着下巴,“还是要打肉毒素,稍稍打一点,这段时间你有没有进组?” “下次进组预定是两个月以后,现在打,恢复期能赶上进组吗?”助理比周小姐还关切。“我们下一部是大制作,可能会拿去冲奖的——对手戏是和秦先生拍呢!” “秦先生前几天也来做过维护了,不过他年纪轻,皱纹不明显。”师霁这时候又展示出毒舌本质了,一句话说得周小姐无奈:她是比秦先生大了好几岁,不然也不至于一约到就赶紧来做维护。“只是打了水光针,做了微量玻尿酸填充。” “他底子是好。”周小姐悻悻然,“确实也年纪轻,不像是我们年纪大了,处处都是破绽——” “其实周老师算是保养得非常好的了,只能说男演员就是占便宜,有一点皱纹那是男人味。”胡悦笑着说,“女演员就不一样了,好像老一点就是原罪一样,是舆论对女性太严格。” 这话说得好,周小姐拍拍她的手,递过赞许的眼神,“是了,所以我说乔乔最近的秀很有意思,去国外找了很多好美好优雅的老模特——你听说没有,daniel,可能连克劳馥都出山,你想不想看啊,我给你两张票,你带你小徒弟一起啊。” “我们做医生是要值夜班的,周老师。” “借口。”周小姐撇撇嘴,冲胡悦使个眼色,胡悦只是笑——她不知道乔乔是谁,只推测是她们交际圈中的女星,也许也是师霁的客户。“这个能不能通过化妆遮掩掉,肉毒素一定要打吗?我怕两个月恢复不好,到时候做不了微表情,被导演骂那就太坍台了。” “按你之前的恢复期来说,两个月差不多的,到那时候,皱纹还会回来一点,但你平时多注意,别笑得太夸张,到时候通过化妆应该就可以遮盖掉。” 师霁的观点还是一样,中立客观,周小姐再三衡量,最终下定决心,咬牙道,“那就打一点——你说的哦,到拍特写的时候就不会那么僵了。” “到时候效果肯定会很自然的。”师霁拿起针剂,略作停顿,像是犹豫着该不该让胡悦执行,片刻后仍是自己打了,只让胡悦做微针,周小姐有点不安,“你手法还行的吧?” 看在胡悦刚才会说话的份上,她给了这个面子,还是接纳了胡悦的注射——这种注射,其实连护士都能做,说不上有太多难度,胡悦边做边说,“这几天不能化妆,少洗脸哦,也不能做面膜——一周内有没有必须化妆的行程?有的话就调整一下用量,这个打多了有一段时间脸会发油光……” 第一次跟在师霁身边打下手,她的表现不功不过,周小姐谈不上太满意,但对胡悦印象不错,临走以前叫助理加她微信,“行吧,以后简单打打水光针做激光,就找你好了——daniel,能影响到颜值的我可还是要你亲自给我做哦。” 做这种美容,照例不能化妆,刚打完各种针剂,周小姐的脸,太阳穴是僵的,两颊是肿的,肤色发黄微黑,黑眼圈憔悴,脸轮廓极小,五官又大,和镜头前风情万种的国民妖精比,这张脸仿佛完全是另一个人,就算发嗲也不能让人动心,但师霁仍做出被打动的样子,“好好好,你的脸,交到别人手上我怎么放心呢?” 周小姐对他眨眨眼——有些费力,保妥适虽然打得是眼尾,但多少也会影响到眼皮的动作——胡悦急急提醒,“别动太多肌肉!” 她这才惊觉,赶紧换个飞吻,众人都很配合,表演出被倾倒的样子,他们亲自把周小姐送入电梯,等电梯门合拢,胡悦才对师霁做个鬼脸。“明星的钱不好挣啊。” “但明星的钱是一定要挣的。”师霁不因为自己为五斗米折腰的样子被看见,有什么自尊受伤的感觉,他有点给胡悦上课的意思,“明星就像是整容修复里的全脸再造,这种标杆性的案例,别人不能做,你能做,这就是你的诊所牛逼的地方,明星的脸就是活广告,再难做也要做。” “难做吗?”做过李小姐这种全脸再造术,再看周小姐这样的修修补补,胡悦难免有点曾经沧海难为水。 “不难做吗?”师霁反问,“周小姐四十出头,常年烟酒,工作关系也决定她作息不正常,皮肤苍老得很快,这样一张脸,只给你两个月时间,在大屏幕上要呈现出一种了然无痕的年轻——就是这种毫无痕迹的美容,你觉得哪个诊所都能做出来吗?” 如果这么简单的话,娱乐圈也就不可能遍布着垮了僵了的车祸遗迹脸了,明星整容,应该是整形美容这个学科的巅峰领域,它自有一套苛刻而独特的美学,胡悦边走边揣摩师霁的手法,她若有所思,“是因为镜头畸变的关系吗?所以周小姐一直在减肥,导致面部胶原蛋白流失得很厉害,但只有这样,才能确保下颔线是完全利落的,没有一丝多余的脂肪,也因此,脂肪填充对她来说不适用,因为她身上没什么多余的脂肪可以抽取,而且常年极端减肥,体质不好,恐怕支撑不了自体脂肪提取的过程。” “对,她只能用玻尿酸和假体。她是对体重控制得最苛刻的客户,为了维持那种轻盈和少女感,身体不能有一点多余的脂肪。”师霁说,“她做的项目又多又琐碎,只能多次小剂量调整——脸上一次性填充太多,一下就看出来了。” 这世界上,哪里真有不老的美人?就像是永远不会有人怎么吃都不胖一样,在娱乐圈,没有人天生不显老,天生吃不胖,明星们对外的自白不过是做作的表演,没有人得天独厚,被时光遗忘,只有长年累月投资在保养上的巨额金钱,所以在娱乐圈,不红的人连持续美丽的资格都没有——当一个明星被大众注意到的时候,往往已经做了初步调整,这也是他们长相变动最大的时候,接下来就是无止尽的修修补补、敲敲打打,皮肤永远要紧致,身材永远要窈窕,五官永远都要能经得起大屏幕的特写检验,就算是原装脸走红,也少不了后续保养。而这其中,当然少不了整形医生的妙手。 “周小姐来做一次,收费至少在20万左右,其中材料费不会超过五千,19万买的就是我的审美。”师霁说,有点挑战地停了一下,像是在等她的反驳,不过胡悦对此当然没有意见,“能不能在超vip这边站稳脚跟,就看你的审美到底能不能跟上——别说我没给你机会,流程你已经知道了,距离拿证也不过就是时间的问题,下个客户,是周小雅公司新签的艺人,带来做全套方案的,我没时间接待她,她的方案就由你来做。” 这…… 胡悦不禁一怔:这里面违规操作的点已经不止一处两处了,她没有拿证,其实出现在这里都是不合规的,更别说整套方案,如果牵扯到磨颧骨这样的手术,也不是一个低年资主治医师可以规划的——这些规定,不仅是为了保护患者,还是为了保护医师,如果不遵守,将来患者有心要闹事的话,医生和医院都会很被动—— “就算是做得不好,对方也不会闹的。”像是看出了她的顾虑,师霁淡淡地说,“演艺圈有自己的规矩,她们也不具备这样的常识。手术可以由我来做,但方案怎么出,那就要看你的审美了。” “审美ok,留在这里,没人能说你什么,以后随着她成名,你的客户也会越来越多。”师霁带她走进办公室,递给她一个薄薄的文件夹,还是那样,每一个机会都伴随着挑战和威胁,“搞砸的话——也就不用我多说什么了吧。” 想要传衣钵,也得看学生有没有这个能力接起来,师霁没有多提,但胡悦可以想象得到,当年的师霁,正是这样不择手段地抓住了一个接一个的机会,才能在这条路上走得顺风顺水。而她—— 就算事业心没那么重,想要留在j's,留在师霁身边,她也没有第二个选择。 再说,谁说她的事业心就不重了来着? “我明白了。”她注视师霁,毫不犹豫地接过文件夹,“既然师老师认为我有这个审美,我想——你对自己看人的眼光应该也很有信心。” 这是在捧他,可听着却又也有点儿挑衅的意思,师霁笑了一下,完美接招,“我只对自己的审美有信心,看人的眼光吗——以前还有的,现在,没了。” 她都能混到他身边了,还怎么让他对自己的眼光有信心?师霁的意思胡悦当然明白,这无非就又是在鄙视她而已,她想笑,可回味了一下又有点不对劲,不过,还没等她琢磨出味道来,师霁就又按下了通话按钮。 “现在还有一件事要做。”他示意胡悦别走。“tina,帮我接骆总,问她今天下班后有没有时间。” 他一边注视着胡悦,一边慢慢地说,“有的话,让她带胡医生去买几双鞋——” 这么狠?胡悦头皮发麻:带到超vip,结识核心客户,这也就算了,还要亲自带她买鞋? 这……不等于是把她丢到骆总的血盆大口里,给她生吞活剥? 第151章 感情 “骆总好。” “悦悦来了,上车上车。” “好的,谢谢骆总,麻烦骆总了。” 胡悦打开车门,坐进保时捷内,车内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两个女人,都没有给彼此一个眼神,甚至连视野的边缘都没有带到,各自坚定地盯着前方的水泥地面,过了一会儿,师霁的奔驰从她们面前开过去,他好像完全没注意到骆总的车停着不动,只是俏皮地对着她们闪了几下尾灯。 “想去哪里逛啊?”骆总发动车子,语气还是和蔼可亲,就像是带晚辈去买东西一样,只是却没了那份理所当然为小辈做主的底气。——就像是胡悦也没有再叫‘师娘’一样,她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但对彼此的动向却都还有所了解,这时候再叫师娘,恐怕会被视为对骆总的挑衅。 “呃,我不知道。” 虽然已不再能用师徒情深那一套(尽管骆总还在维持这个假象),但这也并不意味着胡悦就不能撇清,她的语调尽显了自己的犹豫,“其实,买鞋子是师主任的吩咐,他说我的装扮太……廉价了,容易引起客户的怀疑。” 她用欲言又止的语气,暗示着师霁当时的用词恐怕不会那样好听,随后又说道,“但是,我对时尚一窍不通,囊中也是羞涩,预算太高的话,恐怕我也负担不了。” “钱的事情,你就不必担心了。”骆总总算发动车子,却还是没踩油门,“你想买什么档次的鞋子?——按师霁的标准,我会带你去爱马仕、香奈儿逛逛,她们的鞋子,虽然经常缺货,但,凭我的面子,应该也还可以物色一两双现货救急。” “次一档的话,jimmy choo、roger viver也不错,不过,这些牌子都是以高跟鞋出名,设计上,是不考虑久站、多走路的舒适程度的。”骆总给她看自己的鞋子,“香奈儿、迪奥那些牌子的时装女鞋,随随便便都是真皮大底,不耐穿、不好保养,我比较偏爱的是爱马仕,她们家到底是做马具出身,还是讲究舒适的。” “再次一等,那就买点crks、hush puppie之类的鞋子,功能性比较强,你们这些经常要久站的行业,穿这种牌子的鞋子最舒服,tod's的豆豆鞋也有点这个意思,不过,师霁肯定不喜欢,他一来嫌丑,二来也觉得没档次。”骆总笑了一下,“他喜欢的女生,最好从头到脚都是名牌,这样才有范儿。” 胡悦毫不怀疑师霁的确就是这么虚荣,她丝毫没有考虑,直接说,“crks这种就可以了,我在商场里见过,这个一双一两千块钱吧——我还算能负担得起,别的,想都不敢想。” 她这么直接就放弃取悦师霁,甚至都没片刻犹豫,这显然让骆总有点吃惊,她扫了胡悦一眼,发动车子,含笑说,“师霁一定很宠你。” “啊?”胡悦不解。 “他平时的性格多严厉,你可能还不知道吧。”骆总像是真以为胡悦在师霁身边过的是蜜罐里的日子,她像是在开玩笑,悠悠地说,“我们都习惯了顺着他来,想要逆着他的意思,不知多心惊肉跳,你这么自我,他还这么照顾你,岂不是很宠你吗?” 胡悦浑身发毛——她就知道,宴无好宴,本来婉拒师霁的安排,是最佳选择,但她有什么办法?想要探听j's内部的消息,不接近骆总,她的机会等于零。 现在,人是在身边了,但该怎么行动,依然毫无头绪:骆总对她的看法,胡悦大概猜得出来,凡女人,就没有太喜欢情敌的。更何况,在骆总看来,她的心机可是一点都不浅,恐怕用bitch来形容都不为过。 就好像她自己不是厉害角色似的……j's就在本市最出名的高档商圈办公楼里,胡悦每天来来去去,对底部商圈的大品牌,怎么也混了个眼熟,之后提到的那几个中档品牌,这附近才真是没有——店铺不够高级,都不愿意付这个租金。骆总如果打算带她去买师霁喜欢的名牌,又怎么会坐进车里,才问这样的问题? 如果她说要买香奈儿,不知道骆总会不会发动车子,直接撞墙来个同归于尽…… “在想什么?” 一路沉默,这也不是个事,车开了一段,骆总终是问道,“表情这么严肃,工作上的事?” 胡悦现在最不想谈的就是工作,她在j's怕是已经享用了太多让骆总刺眼的特权。“我是在想……” 想到师霁下午打电话的表情,她忽然气不打一处来,没头没脑地说,“我是在想,你为什么会喜欢一个那样坏的人呢?” “……啊?” 虚情假意久了,贴肉的话,骆总都有点听不懂了,虽然她们一直用推心置腹的语气说话,但胡悦这过分的率直,还是让她反应了一会才小心翼翼第试探,“你是说……” “我是说师主任啊。”说出口了,胡悦也就不怕了,干脆挑明,“他叫你带我买鞋子……你不觉得,这么做,既不尊重你,也不尊重我,对谁都很过分吗?师主任人那么聪明,他有什么事是不懂的呢?” 这么说,等于是承认了她和师霁之间的关系,并非是单纯师徒二字能概括的,胡悦想反正骆总也不会相信这好美好美的师徒情,她并不损失什么——单就是这不吐不快的爽快感,就让她觉得值回票价了,甚至可以说是有点解气的感觉,师霁这么安排是想干什么?看两个女人为他争风吃醋,他从中汲取一种后宫之主般的爽快感吗?这样的安排,实在是太不尊重人了。 骆总大概也有类似的感觉,只是习惯了咽下,更没想到胡悦的身份会对她说出这种话,她望着胡悦的眼神反而有些变了,敌意大减——大概是大减以后,胡悦才能肯定之前确实是有提防的。 车里的气氛轻松了一些,好像也没那么粘腻和尴尬了,大家都是都市女性,更已是文明人,似可不必学苦情琼瑶戏码,在未婚男女间搞什么先来后到,两个女人和同一个男人有瓜葛,也不代表她们一定就是敌人。 “感情的事,”过了一会,骆总讲,她很有感慨地说,“不是人能够控制的。” 又看看胡悦,“人,也是很复杂的个体,优、缺点都有,你明白吗?” “……我明白的。”胡悦说,她忍不住笑了笑,“你怎么反倒为他解释起来了?” 骆总自己都笑了——是啊,以她们的关系,不应该是借机说点师霁的坏话才更有利吗? “因为我喜欢他啊。”她有些深情地说,“总是希望大家都念着他的好……你不也一样吗,师霁要是这么讨人厌,你为什么还一直在他身边?” “因为我没得选啊。”胡悦又是想也不想直接回答,“他抓着我的身家性命,我怎么能不听老师的话?” 说完了,自己也笑了——这固然是一方面的原因,但,另一方面—— “也因为,人都是很复杂的。”想到师霁,她的话里也多了几丝感慨和无奈,她也没想过会这样子的,但是…… 感情的事,怎么是人能控制的呢? 这句话,她没有说,只是说道,“优缺点,都有的。”——但骆总却像是听了出来,她转过头看看胡悦,有些同情和理解地一笑,不无同病相怜的感觉。 “算了。” 她把车停好,亲亲热热地挽住胡悦的胳膊,“不说这些事情,我们先来把正事办好,我想想,嗯,你要买的可能不止是鞋子——” 女人,没有不爱购物的,自己不买,陪闺蜜买也是乐趣,骆总的语气,已无刚才的勉强,而是充满了要大干一场的热情,像是已经想开,甚至已经开始乐在其中,“我想想啊,还是先从鞋子买起,hush puppie我们先去看看,你现在穿的这鞋子,一看对足弓的支持就不好,这个牌子的家居鞋其实也很舒服的。” “你的用词好专业啊,对足弓支持好不好,一眼就看得出来吗?”胡悦不禁好奇。 “其实都是话术——习惯了,早年刚开始办医院的时候,也客串过咨询,想推销疗程的套路和这个差不多,都要从贬低你现有的东西开始……” 骆总有了谈兴,一张嘴就是忆往昔,这恰好是胡悦最爱听的东西,她也渐渐开始觉得今晚的行程实在大有收获—— 不过,不知道是巧还是不巧,刚走进鞋店,就听到一声惊喜的招呼。 “欸,胡小姐?” 正由两个店员服侍着穿鞋的袁苏明回头对她招手,“怎么这么巧,在这里碰到你——这是你朋友吗?” 啊…… 虽然骆总肯定不清楚袁苏明的身份,但胡悦来回在两人间看看,不知怎么,竟有了一点被抓包的感觉——这是,业界竞争对手的碰面吗?姑且……应该可以这么说吧…… 第152章 真真姐 “袁先生,好巧啊——这个是我们骆总,骆总,这是袁先生。” 胡悦有一瞬间纠结,不知道该怎么介绍,但随后又想到,骆总对师霁的一切自然都是很关注的,在十六院,应该也有不少老熟人,便索性直说,“之前我和师主任偶然间在超市给袁先生做过急救,因此认识。” “这件事,好像还上过新闻吧?” 在现实中,出色的企业家往往没有什么架子,骆总虽然身价巨亿,但日常应酬中一直都是笑脸迎人,她没有因为袁苏明未明的身家和过分肥胖的体型露出任何异样,和气地和袁苏明攀谈了几句,胡悦借机接话,“袁先生买好多鞋子啊。” “是啊。”袁苏明身边的鞋盒叠得很高,“我胖嘛,别家的鞋子都不太好穿的,对关节支持不好,就这个牌子的鞋子,我穿得最舒服——但是也费鞋子,所以总是一次买很多。” 以袁苏明的肥胖程度,在美国的话,可能连走路的机会都不多——有那种专供肥胖人士使用的代步车,毕竟,如果体重过高的话,步行对踝关节的负担是很大的,当然也就费鞋子了。胡悦和骆总都很理解,胡悦笑着说,“真是好巧,我们也想来买几双可以久站的鞋子。” 袁苏明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买鞋,服务他的售货员自然对大客户另眼相看,也因此特别热情,拉着胡悦介绍了几款乐福鞋,胡悦对鞋子实在没什么特殊要求,她请示骆总,“怎么样?” “emmm。”骆总的审美其实和师霁很接近,表情已说明一切,“功能型吧,他是肯定不会喜欢的,不过,你喜欢就好了。” 医生是真的很在乎鞋子的穿着舒适感的,在十六院,crocs可以说是一种标配,洞洞鞋在j's不好穿,乐福鞋总可以了吧,骆总这么一说,胡悦立刻准备买单,“我穿得惯就行了。” “他是谁啊?”袁苏明很好奇。 骆总笑,不回答,胡悦也不想解释,笑着说,“客户,我现在重新在外面上班了——要开始独立接待客户,得买些体面的鞋子。” 她这样说,也是含蓄地暗示袁苏明,对那合作提议,她的考虑结果,从袁苏明的反应来看,他是听懂了,这个头点得意味深长,“噢——这个样子,那可是要注意,你们医院,接待的都是高端客户吧,这些客户的脾气往往很怪,是很注意细节的,他们花费的溢价,有许多都在购买高级感和仪式感,你的衣着细节,可以不必太高级,但不能有明显的廉价感。” 这话,他说得自然,骆总却听得有点感觉,只是不表现出来,先看了胡悦一眼,这才含笑说,“是这个样子,其实这个牌子是挺合适的,logo都很低调,做工也不错,看上去蛮说得过去的。” “想要买到真正无logo,又合脚的定制鞋,那成本是有点太高了,现阶段这样混混蛮好的。”袁苏明在s市待久了,说话都带上了s市的腔调,他东西是买好了,吃力地站起来,和骆总握握手意思是告别去结账,又用欣赏的眼神望了她一眼,对胡悦讲,“等到以后你当上大医生了,再和骆总取取经,什么爱马仕、dior,那都是暴发户,高端定制那种低调的奢华,我看,你这个老总是真的懂。” 他确实会说话,骆总这样的城府,都不禁被说得双颊生春,在胡悦吃惊又有点迷惑的眼神中欣然说,“其实爱马仕也不差的——不过,确实比不上私人订制那么舒心是真的。” 袁苏明台子都搭好了,胡悦哪还不知道借势拍拍马屁?一边试穿一边就请教,“这个衣服——” “衣服、鞋子肯定都是定制的好穿,尤其是鞋子,英国那边会根据你的脚型定做,越是高跟鞋就越是要定制才不打脚,chanel那些奢侈品牌子的鞋子,是不好穿的。” 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骆总不是爱炫耀的性子,但这个逼是装得真的爽了,含笑给胡悦介绍,“表和包,就不追求这些了,一般的名品也够用。” 她们选了两双鞋去结账,骆总叫胡悦自己付了钱,又带她去一楼撑场面的几间大牌买鞋子,“我给你买几双高跟鞋,你穿了就明白了——别拒绝,女孩子总要有几双高跟鞋撑场面,也总要学会穿高跟鞋的。” 胡悦确实不会穿高跟鞋,但此刻不想学也要学,骆总给她买了好几双,一双矮跟方扣鞋,“这双就很适合接待周小姐的时候穿,低调、职业又有身份,就是的确不舒服,这种鞋不是设计给你走路的。” 还买一双迪奥猫跟鞋,“这双约会的时候穿,男朋友肯定喜欢,绑带有点小俏皮,又很百搭,配上烟管裤、小西装,很利落的,想要休闲,牛仔裤和裙装也很好搭。” 她用欣赏的眼神望着胡悦,好像一点也没有意识到,那个假设中的男朋友,也许和师霁有一点关联。胡悦倒是很尴尬:骆总望着她的眼神有一点朦胧,好像看的并不是她,而是几年前的自己,她并不是在给胡悦买点好东西,更像是给几年前还算年轻的自己,那个从未有机会在青春年少的时光中,和心上人一起约会的自己,买着适合约会的好鞋子,装点着那一份淡淡的遗憾与回忆。 只是这份移情,也不过是片刻流露,骆总给她看手表,“这个表是百达翡丽的定制,两百多万,这也就够了——出去应酬不丢人就行,其实,这些事情,我倒觉得无需太讲究,是daniel规矩大,他啊——一张手帕都有讲究。” 师霁的穿着一向无懈可击,胡悦不禁好奇,“他的西装是不是都很值钱啊?” “都是定制的,你觉得呢?我这都是跟他学的,什么身份、什么年纪穿什么衣服。”骆总说,一瞬间有一点被管的甜蜜,但又很快被笑容掩盖了,“不过他确实也有审美——识货的男人,其实不多的。” 这么说起来,就又想起袁苏明了,“他也蛮贵族的,很有那种我行我素,却又怎么做都对的感觉。真的贵族,不会去追求一线大牌,不方便消费定制品的时候,更宁愿选择这种低调的中档品牌做替代,大众奢侈品,对他们来说属于暴发户。——你和他很熟吗?我感觉,他对这些事很了解,不像仅仅是消费者的样子,似乎也是从事相关行业,或者做过类似的研究。” 袁苏明的谈吐,确实专业又有风度,会引来骆总的注意也不足为奇,胡悦也知道,刚才解释自己回j's上班那段有点露馅了,她犹豫了一下,暗中掂量利弊:大家都是成年人,她和骆总关系微妙,想打感情牌,也得先给点实际的东西,否则,就算在师霁的要求下,人家陪你买了一次东西,并因此触动了情怀,第二天起来,一样是事过无痕,不可能从此就另眼相看。 至于像之前那样,装无害撇清和师霁的关系,骗骆总来笼络自己,这自然不再有可行性,这实际的东西,若和感情无关,那也就是事业上的利益了。可能不像是和师霁有关的事那样,能让骆总失去理智,但依然是有点甜味儿的——至少,试一试,就算不成,她也不损失什么。 “袁先生确实是有兴趣在奢侈医疗这块投资,我们聊过几次,他的兴趣,集中在涉外医疗上,和我们倒是不构成利益冲突,”她告诉骆总,“袁先生想做的是涉外医疗中介的奢侈感服务,他觉得j's这块,应该有不少客户是他的目标人群……” 大家都是圈里人,胡悦几句话,就把骆总说得大感兴趣,“这是可以做——就是市场小,而且的确麻烦,按他的说法,员工不好找,且有钱人事情多,这份工作劳心,不好做的。” “但利润也是很丰厚的。”胡悦也猜到骆总不会去抢袁苏明的生意,才敢和她介绍,不然这就对不起袁苏明了。“其实这个事情,j's倒也可以做,就是我们已经做出规模了,要开这一块的帐,恐怕没精力,也没这方面的专门人才。” 确实如此,骆总点头,“之前没有做,也是因为肥水不流外人田,业务介绍出去,分掉的是我们自己的营业额。要在海外开分院……这个想法暂时又——” 想要在海外开分院,牵涉到的手续太复杂了,外资医院进任何一个国家的门都不简单,胡悦说,“如果能和袁先生这样的服务商合作入股,共享利润的话,其实也是不错的机会——需求肯定一直都有,我这边都听到不少客户去香港打针,其实与其去香港,不如去美国,那边的技术更新,反正这部分钱我们也赚不到,白白浪费掉,不如合作,这样至少能拿一部分。” 她拿出手机,“袁先生我接触过几次,感觉挺可靠的,骆总要是有兴趣的话,可以和他聊聊,我为你们介绍?” 又冲骆总眨眼睛,“谈好了,你再和师老师说——这些事,我都还没和他说过的。” 这生意谈好了,一年的利润不会少,没人嫌钱多,师霁当然也不会,胡悦这个人情,送得是有点大——骆总提出这件事,最多不过是博得心上人一笑而已,胡悦献策却是立刻可以展现出自己在商业运营上的天分,更得师霁看重。也因此,更见得她的诚意,骆总看起来是真有点感动了,“你就不怕daniel冲你发脾气?” 她是师霁的人,有事当然应该对师霁通风报信,这里有一个掌控权的问题,胡悦对谁汇报工作是很重要的,再说,这种盈利点由谁引入集团,也关系到两个合伙人的话语权角力,胡悦笑,“本来没想到的,说出口就怕了,所以还请骆总帮我个忙,瞒得好一点,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这话把骆总说成了掩口葫芦,她挽起胡悦的手,“别老叫骆总,太生疏了,叫我——” 她犹豫了一下,胡悦差点有吐槽冲动,补上‘师娘’两个字,还好求生欲算强烈,硬生生忍住,没有功亏一篑,骆总考虑片刻,像是在择定她们的关系远近,最后终于下了决定,“叫我真真姐好了,我们家的小妹妹,都这样叫我。” 这个称呼,和师霁无关,代表的是胡悦和骆总的私人关系——从今天起,她们两人才算是真正认识,真正有了自己的一丝联系。 第153章 朱小姐 “朱小姐,很高兴认识你,来,你请坐。” “要麻烦胡医生你了。” “哪里哪里。” j's的客人,很少有对医生这么客气的,毕竟,高昂的医疗费,买的除了隐私以外,还有服务,像是朱小姐这样姿态较低的病人,的确罕见。不过,她的态度可以理解——这个十九岁的年轻女孩,虽然可称是天姿国色,但明显还是第一次跻身至这个消费阶层,就连打量衣着的眼神,都不像是陪她过来的经纪人那么独到:胡悦经点破,已能意识到她的眼神,先落到手腕,发现手腕是空的以后,还真就往下看她的鞋。 也许这样考量很肤浅,但娱乐圈的从业者,大抵是习惯先从这些细节中来判断实力。一个好的整形医生,当然也没有理由不在自己的阶层消费。胡悦对这种全新的消费观还在适应,把昨天的大笔支出视为投资的话,还能勉强调整过来,至少发现自己的确被打量,勉强也就不那么心痛了——她和这个经纪人,那天周小姐来做时已认识,此时打个招呼,三个人坐下开始开会。“对朱小姐的脸,大概打算做成什么效果,有多少时间呢?” “恢复期可以给到半年左右。”经纪人说,倒是很爽气,也懂行,“和骨头有关的大概总要半年吧?接下来那些玻尿酸啊,假体什么的,可以穿插在中间做,但是骨头这个最好在正式发力以前就做好,不然,以后很麻烦的。” 是麻烦,这也是朱小姐姿态低的原因——整容的钱,并不是她自己出,而是公司的投资,仅从带她来的经纪人身份上也可看出,朱小姐是公司很看重的新人,肯带她来j's,正是要一开始就把整容的泄密可能压到最低,也方便后续包装。她作为新人,对整容医生毕恭毕敬,自然在情理之中,若是整坏了,胡悦不过是失去一个客户,公司也可能转眼就再找个有潜力的备选,但对朱小姐来说,这可就是一辈子的事了。 这的确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胡悦仔细地打量她的长相,之前,她已经看过视频和图片资料,但这些当然都比不过现场观察——身材上,朱小姐偏瘦,题中应有之义,她面部圆润饱满,胶原蛋白充足,额头光洁,鼻子长得也非常好,秀丽挺拔、鼻尖微翘,眼睛是很标准的杏仁眼:三庭五眼,这几个硬件不达标的话,怎么整都没用,而只要三庭五眼搭配和谐,一眼望去怎么都是美人,接下来要看的,就是细节了。 “上镜有点显胖吧?” 在此之前,胡悦做的整容咨询,几乎都是当事人有明确的需求和预算,而且是以‘在现实生活中看着好看’为标准,下的专业判断。师霁布置下来的这个任务,回报是可以眼见的丰富——他发家这么快,是因为j's,j's名气这么大,不就是因为他手里做了不少明星?可能在大众之中籍籍无名,但明星出入的那个社交圈,正是j's的目标客户群,明星就是行走的活广告,就是因为师霁会做全脸的美容规划,j's才能脱颖而出,走上快车道,发展到今天这样的程度。 朱小姐现在还是个新人,如果能做好,后续肯定会来继续找她,她和朱小姐的关系,也许就像是师霁和周小姐一样,这种机会,胡悦没有放过的理由,不管心里感觉多怪异,现在,她也已经能学会用专业的眼光来做分析。“镜头本来就会放大面部,横向拉宽,你的下颚线虽然清晰,但在镜头里看,脸颊下缘这块的肉还是有点多了。现在来看,可能不用动骨头,在这一块做局部抽脂的话,效果会好。” 当然,局部抽脂也需要恢复期,尤其这是在面部做,经纪人问,“这块不是有颊脂垫吗?” 这是真懂行——而且怎么又是颊脂垫?胡悦有点无奈,“去掉颊脂垫的话,这块是会消掉,上镜会好看很多,侧拍的话,鼻子的轮廓也会更清晰,不会被脸颊的肉挡掉。不过,那就要定期回来维护了,可能一两年以后就要做线雕和超声刀——少了颊脂垫,脸上是挂不住肉的,稍微胖一点,面部就会有垮塌的感觉,你要有心理准备。” 警告她依然会做,但经纪人不在乎,“反正怎么样都是要维护的,首先是要给她做一张无懈可击的脸,赶在这两年内,先一飞冲天,之后才有钱来做维护,你说对不对?” 朱小姐自己的声音很少,但看着深以为然,胡悦笑笑,“这也是道理,还有就是你的眼睛——” 朱小姐是杏仁眼,其实她的眼睛已经长得几乎无懈可击,看着纯良水润,“但是,如果抽掉颊脂垫,你的面部轮廓就不会是这样了,脸颊下部的线条不再饱满,你的气质也不会再这样清纯,这时候,杏仁眼显得有些寡淡,如果给你做一个双眼皮,再为你拉长眼角,你的气质会妩媚很多,就像是日本的那个女演员石原里美,她的眼部就做过微调,我们可以借鉴她的气质,为你做一个类似的眼部调整。” 这个建议,很得经纪人的喜欢,胡悦也确实是做过准备,她跟在师霁身边这么久,亲手把控过李小姐的修复手术,已很懂得设计手术流程。“先做颊脂垫和眼角,然后我们回来做下颚线雕塑,你的下颚可能不够精致,如果再内收一点,上镜就会是非常漂亮的瓜子小脸效果,但这个下颚角生得很好,稍微磨掉一点就行了,或者,如果你再瘦一些的话,也许可以不动骨头就达到这个效果。下颚角生得高是很洋气的,这样的瓜子脸才有资格登上大屏幕。” “还有鼻子,等你再减一轮肥,我们回头来看你的鼻翼需不需要调整,大体来说,鼻子不需要动。嘴唇的话,现在这样就很好,但你的嘴唇有轻微的不对称,可能要用玻尿酸修补一下,这也需要三个月左右的恢复时间……” 哪怕是国色天香的朱小姐,在专业的眼光挑剔下,也是瑕疵处处,胡悦让她站起来看体型,“你的肩背处有比较厚的脂肪,所以即使人瘦,上镜看着也觉得魁梧,减完肥以后,哪里有顽固的脂肪,还可以做吸脂术或者是冷冻溶脂……” 一张照片,ps修改以后,大致做出整容后的效果,胡悦和朱小姐约时间,“你到十六院找我,我们引进了新的3d打印技术,可以给你做一个头模,这样可以最直观地审视到改进后的效果……” 今天这一次面诊,多少有点试用的意思,经纪人还算满意,叫朱小姐和她约时间,“越早越好,最好下周就能手术,这样下半年的项目现在就可以争取了。” 也不管朱小姐就在旁边,她和胡悦说,“刚开始还有点舍不得吧?您别心软,下狠手,只要效果好,该怎么做就怎么做。现在手软了一分,上镜效果没那么好,红不起来,最亏的是她。” 像是怕胡悦不信,她转向朱小姐,“你说是不是?” 朱小姐立刻跟着点头,“是呀,肯定是,想不清楚,就不会来这里了,来之前,cc姐都和我说得很清楚了,胡医生,你千万别手软,我们都很清楚效果的——都是这个圈子里的呀。” 按照胡悦的这个方案,上镜是真的好看,但现实中,其实朱小姐的颜值肯定是降低了的,几年以后,如果体型维持得好,一直这样偏瘦的话,脸也会跟着僵——太瘦了,没颊脂垫,面中部会垮掉,那就只能重新填充脂肪或是玻尿酸,脂肪也就罢了,如果是玻尿酸的话,通过化妆,上镜无虞,但在现实中看,假脸感就很强了。但确实,朱小姐说得也在理,在这个圈子里,哪会不知道这样整容的后果?大把的前车之鉴,那些没红起来,垮了脸黯然隐退的失败者,整容医生只有比她们认识得少的。 “是我有点转换不过来了。”胡悦还能说什么,含笑承认,“现在当然不会手软,有机会雕琢艺术品,也是我的荣幸。” 被称赞为艺术品,朱小姐甜甜地笑了,她长得好看,气质娇憨清纯,这一笑,简直就像是多少人心中初恋的样子,胡悦看得都呆了一下。“那就请胡医生千万多照顾我了——拜托您了!” 经纪人也满意胡悦的表态,朱小姐出去上厕所,她给胡悦递来名片,语气里带了点推心置腹,“会来您这里,就是都已经想好了,风险都认识到,还要这样做——都是有主意的孩子,我们可不会有半点强迫的。想要入这一行的人多得很,愿意用以后的风险来换一个机会的,比你想象得多。胡医生你可别被她的外表误导了,以为我们刻意忽悠不懂事的小女孩,不存在的。” “人小鬼大,这个小朱,她的主意很正的。”她讲,“你猜她以前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的?”胡悦有点好奇。 “在某空有她的资料——我们已经删掉了,还好,也就是谈过一两个而已,不然也不敢签她,现在网络越来越发达,以前的事情也越来越难往下压。”经纪人手指微动,看起来是想要抽烟,但又忍住了。“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本身条件已经非常好,而且已经知道了怎么用这些条件来换取想要的东西,但,现在还要来把自己的脸做得更好,只能说明一件事——她想要的,现在的脸还给不了她。” 她到底还是掏出电子烟,吸了一口,弹着想象中的烟灰,“我们也喜欢和这样的女孩子合作,懂事、识做,这个小朱,演戏上颇有才华,公司想把她捧成周小姐的接班人,胡医生,你看她的脸,有没有这个潜力?” 到底是演艺圈打转的人,眉眼真是通透,胡悦心里的一点顾虑,都没表现出来,已被经纪人看破,她有点自嘲:做这一行越久,越应该明白这一点,外表会骗人。只是没想到还改不掉这毛病,看朱小姐气质纯真,本能地总有点顾虑,总想为她点破这条路的艰难。这,其实的确不是她的份内事。 但,即使觉得自己很蠢,又好像总有点放不下——就仿佛如果从此不再这样多虑,又有些东西会就此失去。 “如果先天条件好,又能正常作息,”她按捺下心中莫名的情绪,含笑说,“这一波整完以后,是可以不输给现在娱乐圈的一些神级美颜的,保质期三到五年,不会有太大问题。之后,可能就要来频频修补了。” “有三到五年就很不错了。”经纪人心情更佳,一挥手,“这几年要是运作好,她几亿身家在手,修补一辈子的钱都够了。胡医生你做的效果图,我觉得特别好,真不愧是师医生的弟子——你们的审美确实都好,都很洋气。以前师医生第一次给周老师做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师医生的这个眼光,当时是跨时代的,完全超出了同时期大陆的医生,很有日本那边的味道。” 想到往事,她扑哧一笑,“那时候,我就和当时秦先生的经纪人李小姐说,恐怕是找到宝了,以后我们的艺人也不用都出国做……唉,一转眼,十年了,现在秦先生的经纪人也换了,就连师医生自己,都变了不少。以前,他刚和我们合作的时候,也和你一样,看得出来,有一点不忍心的。” “是吗?” 胡悦微讶:师霁,不忍心? “刚开始,很正常,看多了就好了。”经纪人像是看穿了她的诧异,意味深长地说,“人的心,都是一点点变冷的——冷到没温度,就开始有钱了。” 朱小姐推门而入,她不再往下说了,而是对胡悦一笑,“胡医生,加油。” 胡悦目送这对拍档离去,有一种很复杂的感觉,她还是第一次在对话中全面落于下风,仿佛好像完全被看透——不愧是娱乐圈,确实厉害。 回味着朱小姐这个案例,想来想去,心里却始终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要仔细说,却也说不出到底不舒服在哪里,胡悦翻了翻资料,索性直接给师霁打电话,“师老师,你现在在办公室吗?我可以过来找你吗?” 第154章 安排 “师老师在办公室里吗?” “是,您直接进去就可以了。” tina的眼神有点怪怪的,大抵是发觉胡悦的风格和以前有点不一样,胡悦在她的眼神里昂然直入办公室,反身合上门,“那个,朱小姐的案例我发过来了,你看到了吗。” “看过了。”快下班了,师霁今天的咨询已结束,不然,他也没有多余的时间浪费在胡悦身上,他点着鼠标,“这个方案,还可以。” 说到专业,除了诊治意愿的积极性有分歧之外,在具体技术细节上,他们并不存在强烈的对抗性,师霁没不会刻意抹杀她的方案,而是客观地评价,“考虑到上镜畸变,往这个方向去调整,是合理的,但我建议你在她的整套方案中加上一个植发和发际线整形。” “发际线整形……”胡悦到师霁这边来,本来有别的目的,但现在也被吸引注意力,她绕到师霁身后,和他一起看资料。“是想把她的发际线整平吗?但我倒觉得这个有点毛茸茸的发际线很俏皮,有少女感。还有,植发?” 发际线整形,对一般人来说这是个较少见的话题,胡悦也就是在文献上看到过一些论文,毕竟师霁是不做这方面的手术的,十六院那边,也没有专门的小组。大部分人的发际线问题都能用刮刀、阴影粉和发型来解决,只有明星才需要细致的发际线管理。 “朱小姐的发际线现在是偏方正的,所以她一般采用中分长发,这样可以遮额头,脸也显小,就目前的脸型来说,这个发际线和她的脸型很配,鹅蛋脸,折角较方正的发际线,年轻的时候娇憨中不失气度,稍微年长一点,就有优雅大气的感觉。”师霁用鼠标比划着发际线,胡悦眯着眼看,不自觉地弯了一下腰,他们都意识到,这个角度,她看图并不方便。 左右看了一下,师霁的办公室里并没有多余的凳子,办公桌对面客人常坐的那个位置,椅子重得不便搬动,胡悦看了师霁一眼,师霁也看她一眼,像是在等她开口,又像是在挑战她的胆量,他的表情,似笑非笑,耐人寻味。——就像是让骆总带她去买鞋一样,现在的师霁,有些举动她是真的有点看不懂了。 “那个……你坐过去一点。”胡悦说,师霁的办公椅很大,扶手也很厚实,他让了点空间出来,她也就轻松地侧坐着,手扶住椅背就能维持平衡,这样看电脑也清晰些,“你的意思,是她做了颊脂垫去除和下颔线调整以后,脸型变得更加瓜子脸,额头会显得过方吗?” “额头占比就会更大,发际线也会显方,瓜子脸的女星一般配的都是圆形发际线,这是有道理的,”师霁说到专业上的事情,语气从来都平稳,这句话的语速也只是比刚才慢一点,他咳嗽了一下,“除此之外,你注意她的头顶。” “发量过少了?” “方型发际线时期,还行,我会建议她用一些卡式假发来丰富一下两侧的发量。但是发际线如果做整形,整个发型分路都要跟着变,她的头顶可能需要做一些植发,瓜子脸对发量丰茂这个点的要求会比较高。” “我们能做植发吗?” 师霁的体温隐约透过空气传递过来,他们的衣服稍微摩擦在一起,在职场,这是过火的亲密——至少以师霁的标准而言,是如此。胡悦本人倒是没那么在意,但因为知晓师霁心中的标准,这时候这少许的体温交换,也令她有一点不自然,越是这样就越是要若无其事,她把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 “我们做植发,但是收费标准很高,你最好和经纪人那边确认一下,发际线一定要先做,头发可以用假发代替,要看发际线整形用掉了后枕多少毛囊,如果不行,只能用接发来代替了。” “但频繁接发不是存在后遗症吗?” “卡式假发也有——” 话说到一半,师霁的电话响了,tina在那边说,“师总,骆总问,刚才我送来的那份文件你签了没有?她正好过来拿走。” “还没。”师霁说,“你让她稍等一下,我现在就签。” “但骆总已经过来了……”tina有点为难,她没说完,门就被轻敲了几下,骆总推门而入,还好胡悦已经站直了,她的眼神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笑着说,“这个还挺重要的,你再不签,财务那边发不了工资了。” 师霁探手去找文件,同时对胡悦继续说,“卡式假发也有弊端,如果频繁卡在同一位置,毛囊会被破坏,到四五十岁,假发卡不住的话,出门就基本只能戴帽子了。这些可能我们当然都要和客户说清楚,他们在乎不在乎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在说今天的客户啊?”骆总好像就是路过来拿份文件,笑得一点也看不出在乎。 胡悦也冲她笑笑,这时候当然是越自然越好。“对,问问师老师的意见,毕竟,以前没做过娱乐圈的客户——老师,这台手术能由你来做吗?” 她说的不是植发,也不是取颊脂垫,取颊脂垫的难度不是太大,她之前也做过几次,届时师霁在旁督导就行了,师霁知道她说的是开眼角。“你不也开过吗?” “但压力和要求是不一样的啊。” 这其实才是胡悦来找师霁的目的——一般人并不会出现在1080p的镜头里,用大特写展览自己的颜值,这样高的要求,开的又是无法修复的眼角,她确实觉得压力很大,这和一般的手术还是有点不一样的,说穿了,一般的客户,即使效果没有那么好,也不影响她们的工作和生活,无非是80分的颜值也许只提高到了85分,并没有预料中的90分罢了。朱小姐这样,颜值要从90分提高到100分的,冒了这样大的风险,把一辈子的事业都压在这上头,这种背负了下半生的手术,她光是想都觉得窒息,这样的压力,胡悦觉得自己手术刀会抖的。 师霁会答应的概率其实不大,她真正想问的是他当年怎么处理这样的压力,只是现在骆总来了,时机已不再合适,师霁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埋首签字,胡悦没再追问,“之后等时间表排出来,我再找您哦——真真姐,我先走了,你们忙。” 两个女人的眼神撞在一起,没什么火花,意外的和平:这是两个聪明人,多余的心思谁也不会表现在脸上。看表现,其实就已足够。哪怕就是埋头签字的师霁,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看他想不想明白而已。 “鞋子还好穿吧?”骆总问,她们的对话甚至还很和气,可以说是投缘。“我昨天晚上睡不着看网站,有件衣服我觉得很适合你,回头我把地址发给你,你要去看哦——不许说上班都穿制服——” “上班都穿制服——”胡悦几乎和她同时开口,说到一半又收住了,两人相视一笑,她有些无奈地说,“好啊,那真真姐你记得发给我。” 她对师霁点点头,推门要出去,被师霁叫住,“你等等。” 他站起来把文件递给骆总,“辛苦了——你去把那个人的资料传到ipad里。” 那个人,说的是朱小姐,师霁这话指代有点不清楚,骆总和胡悦还在同一方向,骆总有一瞬间不知道他是在对谁开口,见到胡悦的动作才明白,她有轻微的尴尬,但很快也调整过来,师霁对她点头致意,语气倒还是一如既往的公事公办,“给她开眼角的方案,你准备一下,一会我们车里说。” 这么说,方案做得好,师霁不介意出手做? 胡悦先是微微一喜,但又有点犹豫:可能的话,她其实也不是不想尝试,不过……又确实没这个胆量。 之后才想到骆总,tina是骆总的人,这点看来师霁也是心知肚明,属于公开的秘密。她来找师霁,tina通风报信,骆总亲自过来踩场子,跑得快,态度其实也很明显了,而师霁的回应,就更直接。 怎么感觉最近师霁一直在主动切割他和骆总的关系……上次买鞋就明显,这一次更是没给面子,胡悦应着说了一句,“我去拿ipad”,转身溜出门,目前来讲,一切都还只是公事,但气氛其实已很尴尬,她再多待下去,骆总心里只会更难受。 “怎么跑这么快。” 骆总的表现却比谁都自然,接过文件,翻看了一下签名,“对了,下个月工作时数可能满足不了预约需求,所有人都要加班,行政让我问你,daniel你的预约……” 运营一家医院,总是有很多事情,随便抓两件说完,她拿走文件,好像真就是顺路过来取一下,对师霁接下来的去向,问也没有问——这也算是打了个好圆场,师霁不知有没有看破,反正从头到尾,他只是在说工作。 也是她主动拉胡悦进来上班的,两个人关在屋里谈公事,至少也是关在她眼皮子底下,至少谈的也确实都是公事。骆总也在想,师霁是不是对她的心理活动一清二楚,所以特意要下班后到车里继续谈。 他们会去哪里?是去超市买点鲜蔬,回家做饭,还是去师霁喜欢的那些精致私房小馆?想象确实是最折磨人的,骆总在自己的办公室坐了很久,忍不住调出监控来看,师霁手里拿着ipad,和胡悦一边说话一边走过大厅…… 要说悲哀,也有,但并不浓郁,时至今日,骆总的心情甚至有了几分超脱。她很清楚师霁想要的是什么,也看得出来,胡悦并没有对她说谎,她和师霁确实没有什么——还没有什么。 她在师霁身边这么久,有很多次接近过这个危险时刻,没有什么——还没有什么,但继续发展下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骆总已遗忘之前的危机,她是怎样度过,这一次,她格外清晰地感觉到一阵无奈,即使是度过了,又有什么用?师霁可以是任何人的,但永远也不会是她的,他不喜欢她,这态度,一早就表明得再清楚不过。 但这也阻止不了她拿起手机。 感情的事是从不由人的,她突然想起她和胡悦的对话,这句话她们两人都说过,语气里也都是一样的无奈,也许,和师霁沾了边,这是所有人都甩不脱的一种情绪。说不出他哪里好,可,陷入感情,就像是陷进泥沼,时至今日,已经完全沦为傀儡,想要挣扎,却不知道该怎么挣脱。 这些话,很想说给胡悦听,也许有一天她真的会说,她们真的有这样的机会——骆总有一种感觉,这心情只有胡悦能懂—— 【amanda,】但现在,她仍是输入道,【上次我和你说的那个客户,你可以给她打电话了。】 【师医生约不上,时间不够】 【你把她安排到胡医生那里。】 第155章 问题 “所以说,她的外眼角切开术其实并不用过于夸张,只需要改善眼角,给她做一点眼角上挑的感觉,整个气质就会有改变……我的预算,是大概1、2毫米就可以了,眼尾上挑可以在缝合中通过手法完成。” 下班高峰期,cbd没有不堵车的,前方的红灯还有三十几秒,胡悦乘机把示意图给师霁看,“她后天就到十六院来找我做头模,做好以后,可以试着看一下效果……但我想,这样的设计是美的。” 她多少有些忐忑,打量着师霁的表情,师霁瞥了ipad一眼,又看看她,“你很没自信。” 胡悦不否认自己确实有些心虚,她说,“我这是尊师重道。” “尊师重道不就是没自信?”师霁说,交通灯转绿,他发动车子,“开外眼角而已,这么简单的手术也想要我来做,如果你不是我的学生,我会直接建议开除这样的主治医师。” “所以你刚才在骆总面前没说明,而是到车里再谈吗?” 给自己人留点面子,也就是给自己留点面子——这个理由,找得很体面,算是让双方都满意,不然,该怎么解释她现在坐在师霁的车里,开向一间餐馆的行为?师霁哼了一声,话不好听,但语气不算是太严厉,“还能怎么办,识人不清,总要付出代价。” 他日常刻薄胡悦,两个人都已经习惯,胡悦听得不由一笑,从后视镜里看到,都怔了一下——这一笑,笑得一点讽刺都没有,相反还有一点甜蜜。 惨了,别是被虐出心理疾病了吧……她暗中掐自己一下,“那我要多努力,让老师付出的代价——再沉重一点。” 师霁瞪了她一眼,又抿了一下唇角,她猜,也有点笑意在里面。 有一秒,他们两人都没说话,而是注视着前方,都在忍着笑,那莫名其妙,从心底冒上泡来的笑意,让最无聊的笑话都可捧腹,就是,说不清为什么,只是坐在车里,都情不自禁有点想笑。 但这笑也是危险的,就像是被纸包着的火,他们都有太多理由不让它烫破那层薄薄的遮挡——总有那么多顾虑,承担不起燃烧的后果,胡悦清了清嗓子,几乎是有些逃避地赶紧托出正题,“手术是很简单,但是……” 她比平时更坦诚地面对自己的弱点,“不知该怎么说,有点怕给她做手术。” “为什么?”师霁当然是不放过她的,他这人的性格就是这样,总是要逼得她有点难堪,才肯给她想要的东西。 如果是技术上的考量,她没怕过,也从不会随便示弱,但现在,胡悦没了这份心气,她没有会被嘲笑的耻辱感,而是有点茫然地说,“我不知道,总觉得……要上镜头的脸,需要更高的……” “更高的手术水平?”师霁不以为然,“只是一个小手术而已,再惊喜也不可能多缝几针。换做任何人来都一样的。” “也不是水平,就是……”胡悦难以描述心里的感觉,她对这手术发自内心地抗拒,“可能是我还没做好准备吧,不知道怎么说——” 她叹了口气,“可能还是不喜欢这种……违心的感觉。” “违心?”师霁冷笑了下,“你是对自己的审美没自信吧。” 他停好车,他们走进餐馆——还是师霁第一次带她来的那间,老板迎上来招呼,“胡小姐,好久没看到你了。” “你还记得我呀?”胡悦不免有点分心和惊讶。 老板笑了,“怎么能不记得呢,师先生是常客——可只带过一个女孩子来吃饭啊。” 这一次见面,他像是看出两人的关系已有所不同,打趣的态度比上次更明显,胡悦有点吃不住,求助地望向师霁,师霁瞪了老板一眼,老板笑笑,举手做投降状,问胡悦,“胡小姐今天想吃什么?” 这一餐是师霁付钱,他不说话,胡悦不好开口,便又请示地看他,师霁还是那满不高兴的样子,微微点点头。“你点菜。” “噢,那我想吃龙井虾仁,有藕吗,我想吃莼菜藕圆汤——我记得你挺喜欢莲藕的对不对,上次我们在晶采轩,你还叫了个水牌上没有的糖醋藕片。” “随便。” “哎呀,怎么能随便呢。”说到吃的,中国人永远有无限精神,胡悦翻着大众点评,“茶干好不好吃啊?火腿豆腐呢?老板,师主任爱吃火腿豆腐还是腌笃鲜?” “现在是冬天,怎么会有腌笃鲜,腌笃鲜要春笋才好吃。”师霁再想摆架子也不禁出口反驳,胡悦笑眯眯。“那就是爱吃喽?” 不知怎么,说这些家长里短,她心情是真的不错,想也不想,一句话脱口而出,“那等明年春笋上市,我烧给你吃。” 这句话,在这样的气氛下太过亲昵,老板笑成掩口葫芦,师霁也微微一怔,两个人目光相对,都看出彼此的情绪——但当着老板,好像展露太多他们的尴尬关系,也不妥当。 “嗯呣。”最终,他用两个单音节带过,并未驳斥或同意,胡悦松一口气,快速点了几道菜,已失去期待美食的心情。拿筷子戳着瓜子,“不是对审美没自信……唉。” 她烦躁地叹口气,说了实话,“只能说,这手术并不符合我的审美,可能是我心里始终过不去吧,想到要亲手把朱小姐那样的漂亮姑娘整成那样……” 这是个她应该早就解决的问题,现在还拿出来说,会显得她有点优柔寡断,这么久了还不能做好心理建设,跨过这么初级的障碍——又不肯从整形美容这一行转开,胡悦知道自己会被师霁鄙视,她也果然等来了一声哼。 “你就继续自我欺骗吧。”只是理由却和胡悦想得不同,师霁并不认可她的理由,“你不是跨不过自己的审美,就是对审美没自信——不忍心的手术,你做得已经够多了,早已习惯。” 是吗? 胡悦本能地想反驳,可张开嘴,却又说不出话——师霁平时不声不响,对她的了解,却已经到这地步了吗?他的语气如此肯定,而她居然也不能反驳:是啊,不忍心的手术,哪一台不是不忍心的手术?整形美容科的手术,就没一台是必要的,她跟在师霁身边,开了多少台鼻综合?不是每个鼻子都符合她的审美,很多时候,手术效果在胡悦来看,甚至还不如不整,但她已渐渐习惯这样的生活,也已经学会接受审美的多样化,她最终甚至不是还为任小姐感到了一丝欣慰?在那一刻,她确实能理解那种感觉,不论别人看来如何,一个人能拥有自己心中认定的美丽,就已经足够,她其实已经学会不去评判,也就不会因为朱小姐的选择而惋惜到这程度。 她内心中的种种纠结,其实……还是因为这是她设计的第一台综合性手术,对于最终朱小姐呈现出的效果,胡悦并没有那么有信心,技术上的事,她可以做到一丝不苟,甚至如果是李小姐那样的修复手术,她也有自信达成理想的修复效果。只是,对于朱小姐这种,精益求精,追逐着某个方向极致美丽的手术,她确实—— “那,你觉得什么样的女孩子是美的。”最终,她没有否认师霁的指控,而是转而问,目光炯炯,盯着师霁,像是要抓住他的每一丝破绽,“你内心深处,真觉得周影后那样的长相是美的吗?” 他们都见过素颜的周影后,她已不年轻了,经过多年的微整容,面部表情,总难免有细微的不自然,在大屏幕上,可以通过灯光和妆容、角度修饰,但在现实中,这种不自然会得到强调,再说,她的脸很上镜,也就意味着周影后的头特别的小,五官在现实中也说不上醒目,胡悦不信师霁会真的欣赏这样的脸,他自己平时在十六院,做出来的脸也并不是这样。 师霁没有说话,但从表情来看,胡悦问到了点子上,她继续追问,“那你是怎么能肯定,这样的长相能上镜,会受到大众的喜欢……你是怎么去驾驭这种自己不能理解的美丽的?” “这倒有点像是整形医生该问的问题了。” 菜还没上,茶先上来了,师霁举起空杯子——胡悦反应了一下,才为他斟茶,他的语气藏着一丝满意,“怎么驾驭美,这大概是整形医生的第二课吧。” “第一课是什么,怎么理解美?”胡悦敏锐地追问。 “当然,”师霁说,“任何医生都可以掌握整形科的手术,这恐怕是手术难度最低的科室了——如果把整形修复剥离的话。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好的整形医生,大部分人都无法回答这两个问题,美是什么,怎么驾驭。” 他瞟了胡悦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以前,你甚至连问这句话的想法都没有,大部分人,都停留在你的阶段。” 他说得有点玄乎,但胡悦能理解师霁的意思,她微皱着眉,有点感觉快想通了,却又还少了一点火候:大部分整形医生,可能从技术方面,可以头头是道地说出怎么开双眼皮,怎么做鼻综合……但他们并不能明确地指出,求美者需要哪种手术,怎么样才是美的,这种对美的设计与创造,正是一个整形医生从平庸蜕变为大师的关键点。之前两年的工作,仅仅是让她达到了问出这个问题的阶段,也许,获得解答,那又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 “美究竟是什么,该怎么驾驭,这个问题,我也无法回答你,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师霁像是也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了她的想法,这一刻,他的态度客观而严谨,又充满了科研工作者特有的耐心,就像是每一次他们在谈论公事时一样,所有的面具与伪装都消失不见,这一刻的师霁……有种难以言喻的魅力。“医疗这种事,有时候,玄之又玄,火候不到,可能就是不该去做,所以,这台手术,如果你不想做,我可以接手,我只能告诉你,你的方案,我觉得并没有太大的问题。选择权,我还是留给你。” 会肯定她的方案,其实,已经等于是肯定了她的审美吧……师霁也觉得,朱小姐的脸,采取这样的手术方案,会变得比之前更美,是吗? 他是希望她能自己做这台手术的吧,所以才把选择权留给她,但,他也不会施压,就像是给出这个机会时一样,其实,在专业上的成长,他一直都是默默引导,从没有真的给她施加她承受不了的压力。 而她…… 胡悦想了很久,也没有下定决心,她不知道自己还在犹豫什么,就只是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迈出这一步——当她想要做一件事的时候,这世上没什么能阻止她,可当她心存抗拒时,就连自己也都勉强不了自己。 “……师老师。”沉吟了许久,再开口时,她没有给答案,反而是在师霁微讶中,问了另一个问题,“你的第一台手术,是怎么样的?那时候,你也问了自己一样的问题吗?” 这里的第一台手术,当然不是他作为副手、执行者所参与的手术,而是和朱小姐一样,第一次由师霁自己设计、主持、完成的完整手术,师霁自己的手术。 每个医生都会记得自己的第一台手术,师霁当然也不例外,很多情绪,猝不及防之下,因这问题而涌动,让胡悦觑见了那追忆与酸楚,这个问题,似乎对他是个触动,这让她有些皱眉:师霁在十六院的手术,没有她没浏览过的,从记录来说,他真正独立上台的那一年,她不记得有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案例。 “想听鸡汤故事?” 但,这失控也不过就是一瞬间,师霁很快就又回到了那似笑非笑、高高在上的样子,他有些挑衅地问,胡悦默认,“行啊,不过,故事不能白说的。” 那你想吃什么?胡悦几乎已是条件反射地想用美食来交换,她没预料到师霁接下来的话。 “你一直对我的事情这么好奇,东问西问,也说说你的事吧。” 就像是一桶冷水兜头浇下,无数猜疑从心头涌起,胡悦一瞬间竟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只听师霁动听的声音,响在耳边。 “说说你的童年……你的父母什么的好了。”他像是有点好奇地说,“问了这么多,我的事情,你都清楚了,我也想知道,胡悦——你是怎么长大的?” 第156章 往事(上) 胡悦,你是怎么长大的? 怎么长大的? 他们坐在这间装修典雅的老洋房里,可她好像已经回到了那一年冬天,她从县城教学楼里出来,南方湿冷的风吹过,吹进骨头里,吹得好像她的棉衣只有两层,中间夹着的不是棉花,是又痛又痒的冻疮和凉意,那年冬天,全国都特别的冷。天像永远都是铁灰色,这里的冬天一向如此,多云少晴,衣服洗了永远都干不了,她们住宿生的手伸到冷水里去洗衣服,伸进去就是刺痛的疼,可有什么办法,那个时候,没有洗衣房,她们说不上贫困,但也没有宽裕到可以在外租房的地步,当然,钱不是太大的问题,安全才是,“悦悦,你在外面自己住的话,妈妈不放心。” 这声音有点小,透过长途电话线,还带了一点回音,能传递到信息已经不易,情绪听不出来,遥远又空洞,从她有记忆以来,这就是妈妈的关心,总是隔得很远,“要好好念书,要听外公外婆爷爷奶奶的话,生活费还够用吗?” 生活费倒还是够用的,远在东北的妈妈会给,按月打入账户,在外跑车的爸爸也给,一个月能见一次面算不错,平时连电话都少有,见了面,他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掏个一两百,当是打发她。“悦悦,你要体谅爸爸,爸爸妈妈都不容易。” 是不容易,他们其实尽力在供给她的生活,胡悦并没有多么自卑,她的情况在当地很普遍,小地方,没有太多工作机会,父母都要去外面跑,也没多的本事在城市里安家,小孩子当然顺理成章,留在家乡长大上学,生活费不会短少了她的,寒暑假对付一下,为了生活,夫妻都分隔两地,更何况孩子? 她的日子过得不差,当所有人都匮乏的时候,你就不会那么容易不满足,生存是个沉重的词语,而胡悦也从来没有试着去思考过生活,她要做的事很多很多,“要努力读书,你考上哪里的大学,妈妈就去哪里找工作,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在一起生活了。” 所以她一直努力读书,成绩,是母亲为数不多的骄傲。她也必须努力,成绩不够优秀的女孩子,在当地很多时候读完初中就不再上学,她爸爸倒是没说过什么,但胡悦能感觉得出来,女孩子读什么书?他是有点不以为然的,哪怕是去s市做个卖奶茶的小妹,一个月也有两三千——两三千,那时候就是妈妈在a市一个月的工资了。 她努力读书,努力地去给舅舅帮忙,学校伙食不好,舅舅经营着餐馆,帮完忙总不会让她空手回来,炒的鸡丁装一罐,是很好的蛋白质来源,胡悦总是算着吃的,一顿不吃多也不能吃少,宿舍没有冰箱,吃不完变质她会很心疼。 努力地在学业外找时间洗洗衣服,找机会上上网,生活费有一点点结余的时候,她会去租两本小说来看,当然总不敢过分,一个月最多看一两次,但,女孩子也要有做梦的权利,也想知道大城市是什么样子,那时候,把台湾言情小说按在胸口,半懂不懂地想着台北的101大楼,还有什么华纳威秀,时代广场……这些意象,在她心里集合成了一个模糊的城市剪影,她一直在计算,自己的成绩能考上什么大学——最好是师范大学,铁饭碗,学费全免,还有补贴,到时候,就和妈妈在一个城市,在学校外面租个房子,每周,应该至少能见上两到三次。 她连城市都想好了,就在省会——父亲正是跑着家乡到省会的货运车,大车司机总是在晚上出工,路上常出状况,所以行程不定,在省会有个家会方便得多,这向往不算太浓烈:每个人都渴望家的温情,但只有体验过,记得很清楚的人才会受不了失去,像是胡悦这样,一家三口的记忆已模糊的家庭,形容家人之间的感情,一个词是很好用的——淡漠。 但再淡漠,那依然是她规划中的一部分,那天下午,胡悦走出教学楼的时候——所有的细节都记得很清楚,她还记得天边乌云镶的金边,很多年以后,她会从一部影片中学到,这又叫做乌云后的幸福线。但当时,她能记得的就是那无边无际的乌云,在乌云背后依然反常强烈的阳光,那夕阳刺得她睁不开眼,看不清舅舅的表情。 “你妈妈出事了。”他是这样说的,声音到底也是悲痛的,反正感情又不用钱。“你请几天假吧——等你爸爸去东北把骨灰带回来,赶在年前就该把事情办了,丧事不过年!” 就是这样,她第一次知道母亲死讯的时候,既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死的,也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去世,她什么也不知道,而她的亲人也什么都不在乎,他们甚至没有想到多问一问,只是简单又生硬地说,“反正人就是没了,这样的事情也很常见,你小孩子不知道——好好读书就是了。” “你多听舅舅的话,别找事就行了。”父亲在电话里疲倦地说,“是被人杀了——什么?照片?你要看照片?” 她的想法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而这正是胡悦所不能容忍的:她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太过悲痛,母亲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留下一个空洞,但并不会大到无法填补,因为和她有关的记忆本来也不多,也并不是那么的鲜明。但是,一个人就这样没有了,她总是要一个解释,总是要一些细节,总是要一个答案。 “就是抢劫杀人,凶手,抓不到的,凭运气吧。” “出纳,说不定早就被盯上了……” “治安太乱……警察有什么用,你不懂就别管那么多!” 她的想法当然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读书读傻了,少不更事,社会哪有她想得那么简单!警察怎么会搭理他们这样的平民百姓?父亲从公司老板那里要到了一笔赔偿款,不多,但也让他心满意足,可以支持他们办个还算体面的丧事,再在小城付一套新房的首付。他从a市带回的是一盒骨灰,还有一个小本子上写的手机号码,再也没有亲近过的父女关系…… 你是怎么长大的? 她已不再记得童年时绕膝奔跑的欢笑,不再记得一家三口每年仅有的数日相处,那终究难免的客气与生疏,甚至也不再记得她和继母的关系,挣扎着上完医学院的痛苦,那些淡淡的疑惑——她父亲和继母是在母亲去世以后才认识的吗?一对夫妻分隔两地—— 童年的事已不复记忆,母亲去世以后的过往,她已经长成,你是怎么长大的?她的长大,固定在那个冬天,中南边陲小镇,吹入骨髓的冷风,又痒又痛,从未痊愈的冻疮—— 她的手下意识地掩在小指关节上,胡悦最终,淡笑着说,“就是那样长大的,好像说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的人生特别平淡,家里条件不好,和爸妈关系都挺冷淡的,因为他们很早就出去打工了,我是留守儿童。” “在我们当地,留守儿童挺多的,很多人的父母出去了就没回来过,家里人也没去找,就这样继续过日子,反正,找也是找不回来的。” 她喝了一口水,笑着继续说,“我妈妈出去了就没有回来。” 无需表演,一个正常人在此时都会有点失落和伤痛,胡悦讲,“我以前能坚持读书,是因为我妈妈的支持,后来,过了半年多,我爸爸再婚了,那以后,我的经济就很紧张。所以,我的一个愿望,就是要赚钱,从小我就想要赚很多钱。” 她没有说谎,这当然是她的一个愿望,在那极其短暂的少女时光中,和言情小说一起被掩在胸口的遐想——如果有一天,她可以变得很有钱很有钱的话…… 这样的念头,就像是看完言情小说做的梦,从来都没想过能够成真,她没想到自己今天居然能穿着两三千块的鞋子,和一个钻石王老五坐在一起吃饭,人生有太多难以想象的事情,从这个角度来说,她的人生比她能想象得更好,但这愿望的另一面,却再也没有机会实现。 如果,很有钱很有钱的话,她就可以在大城市里,和爸爸妈妈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这就是我的故事了。”胡悦说,“没什么特别的,在底层家庭,这些事都很常见,有很多东西,失去了就不会再去追寻,承担不了这个成本。” 她都这么说了,师霁好像也没有继续问下去的理由——有点风度的话,总会给她留些余地的。 “你恨她吗?”但他还是问了,就像是她对他的残忍一样,“你妈妈。” 胡悦和他对视,师霁的表情,就像是笼罩在迷雾里,说不清、道不明。 “你恨师雩吗?”她反问。 师霁没有立刻回答,他垂下头,摆弄着餐具,“也许有一点吧。” “我连这一点都没有。”胡悦说,“我相信,她有不得已的苦衷……我觉得她是死了,失踪太久的人,在我们心里差不多也就是死了。” 他们的声音里,有一种空洞的共鸣,相似的回响,让同类能够迅速识别对方——他们都是心里有一个大洞的人,都是曾失去一切的人,都是现在也没有很多的人,在这个漂泊的人世里,他们拥有或即将拥有丰沛的财富与物质,但这对心中的那个大洞于事无补,只有失去了这么多的人,才会明白金钱的无力,他们这样富裕,却依旧一无所有。 而他们之间的共同点,曾被默契地回避过,被疾言厉色的呵斥掩饰过,被不约而同地无视过,但现在,随着这对视的眼神,再也难以被否认,它已经足够明显,明显到试图无视也显得愚蠢,而他们当然都不喜欢蠢人。 ——他们是一样的人,他们是能明白对方的人,他们是懂的人,是想要将指尖相触,共同在那巨大的失落感面前叹息的人。 但—— 他们的眼神胶着了很久,就像是两个磁石,难以抗拒地想要互相靠近,却又沉默矜持地静止在了原地,最终,这充满张力的沉默,被胡悦主动扭头打破。 “我的故事说完了,你的呢?” 她刻意轻快地说,倒是不用伪装就有足够的好奇,“你的第一个病人,是在十六院做的手术吗?” 这一瞬间,师霁眼中涌动的情绪,让她有极为熟悉的感觉——她是懂得他的,在这一刻,胡悦有种强烈的感觉——就像是她一样,师霁不会说谎,但他的故事也未必真实。 可不论如何,他竟还是开了口,没有借口推卸,今晚的师霁,简直比平时要更坦诚了十二万倍。 他说,“我的第一个病人……” “是个男人——” 第157章 往事(下) 一个人想要变得完美,需要多久?一辈子的时间够不够? “一个人永远也无法真正完美,通向完美的路,要用一生来走。”师霁说,“一张脸每一天都在变化,每个年龄段,都有它自己定义的完美。” “20岁的时候,清晰的轮廓,丰富的胶原蛋白和富有朝气的眉眼,这是完美,30岁,胶原蛋白开始渐渐流逝,强行追寻少年感,已无意义,协调的骨骼比例更重要,娃娃脸不能一辈子。” “40岁、50岁,人的脸随着年龄在变,天王也不可能永远都是少年,但他一定是同龄人中最起眼的一个,适当的皱纹,不多不少,带来年龄感却不显得衰老,皮肤不再如年轻时那样紧致,但也不能放任其下垂。一个真正完美的男人,无需掩盖自己的年龄,他永远都是自己年龄中的范本。” “没有谁能天生完美到老,一个人的完美,需要经年累月的调整,着手制定这样的长期方案,对一个新医生来说,是极大的考验,但也是最好的考试,通过对这份诊疗方案的思考,你能发现客户需要的究竟是什么,从客户的角度来考量手术,术后恢复时间的长短、维护与风险认知。” “这就是我的第一个病人。”师霁说,“一生的病人,设计这张脸,他的术后体验,以及后续维护,是我一辈子的功课,怎么把一张已经接近完美的脸塑造得更加完美,抹消瑕疵,强调优点,为后续调整留下空间,将手术痕迹隐匿,这都在第一次手术以前就要仔细考虑。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手术的意义和重量,这张脸,每分每秒都对我造成影响——这就是我的第一个病人。” 很多人都在猜,但师霁从来没有正面承认过他做过整形手术——生活在十九层,脸上动过刀子并不是什么避讳的事,很多医生对整形手术了解更深,偏见更少,当然胆子也就更大。不过,谁和师霁的关系都没近到能谈起这些的地步,大家只是私下在猜:师主任的脸这么好,应该,至少也有过微调吧?可,如果要做微调的话,是谁给他做手术呢? 现在,这大概是师霁第一次对同事侧面承认了一点点细节,那些不是问题的问题,似乎也都在想象中有了答案:只是微调的话,前期可以由周院长来操刀,后期,他不是有了j's吗?微调对手法的要求并不是太高,方案由他来指定的话,谁来执行,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 比起把别人的一生承载在指尖上,师霁要承受的压力是不是更多?他第一次计划的就是自己的一辈子,早在十年以前,就要预见到现在的科技进步水准,更重要的是,这条路一旦开始,就再也不能回头。 没有人比整容医生更清楚这一点,这不是短期可逆的尝试,不是会自然消化的玻尿酸,师霁已经做了十年的调整,在制定计划的那一刻,他应该就照见了将来。那样的压力他都能承受得了,朱小姐这样的客户,这样的故事,当然也就不在话下了。 “为什么呢?” 但,理由依然是可疑的,胡悦问他。“你……那个人原来难道长得不够好吗?” “你见过原来的他吗?”师霁问她,好像已不记得有没有给她看过从前的照片,这对他来说很罕见——师霁当然一向是很精细的,胡悦心一紧,一下又从故事中脱身出来:照片,她当然看过,解同和给她看过,因此,她不记得师霁有没有给她看过,或是生活中有没有类似的照片摆设,这细节太小,记忆已模糊。 “看过。”她只迟疑了一瞬间,就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回答,“我和解警官聊天的时候,他说他有那个人从前的照片,给我看过。” “是吗?” 师霁笑了,他的笑让胡悦有点心虚——但,好在他也没有继续追究,而是从钱包中取出一张照片,递给胡悦,“那你再看看吧,从前的他,是什么样子。” 这是师霁高中时的照片,年代久远,冲印效果已有些模糊,他还没长开,和现在的模样只是眉眼相似,手长脚长,双手抱胸,留着倔强的平头,眼神有一丝抑郁,但已清秀到足以吸引许多人的注意。胡悦低头看了一会,禁不住想要伸手摩挲一下相片,但又忍住了。“很帅啊,我想,99%的人都不觉得这种长相还需要整容。” “所以,你看到的是颜值。”师霁说,他拿回相片,低头注视着照片中的自己,“但我看到的是过去,是那种让人喘不过气的抑郁……做他父母的儿子,并不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他的父母身体一直不怎么好,人如果身体不好太久,脾气也会跟着变坏,他们也许是很爱他的,但,这不能说他们的家庭氛围不让人窒息。有时候,有些事情,很难接受,但真的,可以理解。” 这是他从不会和人说的话,在这样的都市丛林里,师霁从来是目下无尘的上等马,没人需要知道他难堪且落魄的过去,也没人真的感兴趣。但,懂的人,只要一句话就能懂,那在记忆中仿佛永远也不会结束的铁灰色天气,一个接着一个的坏消息。这些事,混合着无穷无尽的苦涩,酿成了过去的一坛酒,有的人选择把它带在身边,时不时啜饮一口,但,也有些人,有些人会像师霁一样,想要找个地方把它埋起来。也许他的过去并不完美,但,他未来的人生可以不一样。——也许一张完美的脸就像是一个象征,在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想要证明的并不是自己能拥有一张完美的脸,而是他也可以拥有完美的人生,永远都需要调整,永远都需要不为人知的努力,但,依旧是完美的,至少是他心中的完美。 “所以,他安排了手术。”胡悦说,她的眼神追随着师霁的手指,在那张陈旧的面孔上摩挲,“逐渐变得完美——他有比从前快乐吗?” “应该有吧,至少,这是个不错的告别。”师霁用推测的口吻说,他忽然笑了,“但其实,这些都并不重要。” “不重要吗?”胡悦问,她紧抿着嘴唇,克制着伸出手的冲动。 “不重要。”师霁说,他的神情难以描述,是这样情真意切的难过,他那样留恋地抚摸着照片,就像是在抚摸着过去的回忆,“做了这么多年的医生,你知道我有什么感觉吗?” “什么感觉?” “人生就像是瀑布,所有人都在飞快地被冲下去,你拥有多少,能够努力得到多少,其实都无关紧要的。”师霁把照片收了起来,“到最后,其实都一样,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时间到,刚才的真情流露已到期,师霁又回到了平时那冷淡毒舌的壳里,胡悦也觉得这样更好,她也笑了。“你又来了,老一套。” “这就是人间真实。”师霁说,他举起筷子,望向端上美食的服务员,“哦,先上了龙井虾仁——重点是,我的第一个病人,他要做的就是这样的手术。” 他望向胡悦,“最终,我做到了——下刀的时候,我没有颤抖。”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没出口的话他们都清楚,这里有个问句:你呢? 我做到了,你能吗? # 吃完饭,师霁送她回家,一路上他们几乎都没有说话,胡悦以为下车的时候,师霁会问问她的选择,但他居然并不心急。 这也不错,至少她始终还没拿定主意,这顿饭吃得有点懵,可能是情绪克制得太用力了,总觉得脑海里蒙着一层纱,又像是喝多了,各种反应都慢一拍,胡悦洗澡的时候还差点没把自己给烫着——水龙头拧得太过了。 洗过澡,她打开ipad,心不在焉地翻着期刊,时不时又去看看微博,甚至打开了许久没玩的天天爱消除——胡悦心里烦到最极限,什么都看不进去的时候就会玩一下下这个游戏,机械的消除过程反而能让她清静一点,搁置一会,答案可能也许会浮现出来。 但,现在要紧的是——问题是什么? 明天还要查房,十点多她就熄了灯,在床上翻来覆去,师霁的脸,他的话,他在照片上游移的手指在她紧闭的眼皮后反复浮现,简直就像是晚餐未能实现的触碰夙愿,现在化为梦魇,胡悦翻个身,又翻个身,把枕头捂在脑袋上—— ‘我看到的是过去,是那种让人喘不过气的抑郁……’ ‘人生就像是瀑布’ ‘这不能说他们的家庭氛围不让人窒息。’ ‘至少,这是个不错的告别……’ 胡悦忽然间翻身坐起来,蒙着她思绪的轻纱,像是被窗外的冬风吹走,她仔仔细细地回想着师霁的每句话,每个表情。 他的第一个客户是个男人。 师霁为他设计了全面且延续十年的整容手术。 这手术的目的,是让他和过去做个告别。 有些时候,一个人可以不必说谎,只需要有选择地透露事实,师霁今晚就没有说谎——就像是她一样,但是,他也没有说出全部的事实。这样有限度地透露真相,会减轻欺骗带来的负担,胡悦深知这一点,因为她就是这其中的行家里手。 有些事,很难接受,但可以理解,他的客户做了一些事,让他很难接受,但,考虑到他成长的情况——让人窒息的家庭环境,所以,可以理解。 她的手开始轻微地颤抖,那些细碎的线索,她在资料库里发现的那些档案,翩翩成蝶,在眼前飞来飞去。 师霁真的做过整容吗?他的脸虽然过分完美,但看起来也真的很自然。 她打开微信,给解同和发消息。 【师雩的家庭关系如何?他和父母或监护人的关系,好吗?】 第158章 执迷 【师雩和家人的关系总体来说应该还算良好,你也知道,他父母很早就车祸去世,在我们做背景调查的时候就已经被祖父母收养多年,要说家庭氛围,应该还行吧,至少可以看出来,师雩的家人对他感情很深,只是条件所限,当时他们一家病人,也确实没法在寻找师雩这件事上做出更多的努力了】 【你找到了什么新线索吗?我这里没什么进展,录入dna库以后,就只能是等机会了】 机会当然是要等,师霁的dna和嫌疑人的dna检测结果也是个强力的反证据,但…… 胡悦犹豫了一下,还是回了一句【你觉得,如果师雩并没有死,也没有改头换面式整容——】 不,不对,她删掉已经写好的回复:如果师雩没有死,并且这十年间还在师霁的指导下进行整容的话,他就一定会被十九层以及j's的工作人员注意到,这样一个长相完美的男人,就像是黑夜中的萤火虫,又和师霁长相相似,肯定会引起注意的。所以,如果存在整容,那一定是改头换面,对面部结构有大动,又或者,师雩去了外地生活,除了最开始的大手术以外,师霁给他安排的诊疗方案,都是异地指导,反正,策划者最重要,执行者是谁都可以。 当然,即使改头换面了,也可以长相出众,只是和师霁的相似不再那么明显而已,而且,现在已经是十年后了,十九层的工作人员,早已走马灯似的换过了几遍,包括张主任,实际上都是六年前才从别的医院调职进来的。在周院长退居二线,病人档案全面电子化以后,师雩可能就没有再来过这里,他可以去j's,j's的明星vip病房那么隐私,暗中来去并不是问题,而且,j's的护士、底层医生什么的流动率也并不低,听不到八卦,可能也还算正常。 绕来绕去,一切还是回到原点,哪种可能性都不能靠推理排除,只能一一排查。 胡悦最终还是没有发出短信,关掉对话框,按下叫号键,见到系统提示是复诊病人,她看了一眼,还有记忆。“文小姐?——是她的下巴出问题了?” 这个文小姐,是她介绍给谢芝芝的病人,手术虽然不是她做,但记忆还比较深刻,算算时间,恢复期也快过了,胡悦恐怕她是出现了凹凸不平,一进来就赶紧观察——还好,没戴口罩,精神也不错,容光焕发,和记忆中的容貌相比,颜值也是的确有了提升。 “胡医生,又来麻烦你了。”一见面就开开心心地和胡悦打招呼,“真的感谢你,上次给我说了那么多——这一次我想了很久,还是来挂你的号,谢医生技术好是好,但我还是觉得你眼光更好!” 这种话,胡悦是不怎么好回的,只能微笑,文小姐也懂,会意地一笑,坐下来就打开了话匣子,“就很佩服胡医生的眼光——你上次说,做完了下巴以后,接下来该做鼻子了,真的呀!我现在看这个鼻子,真的是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有点大……” 确实,做了下颔抽脂以后,文小姐的下颔线明显了不少——下巴对于一个人的颜值其实是非常重要的,下颔尖俏削薄,在古代可能会被人说是福薄,但现代审美观中,则是精致长相必备的要点,文小姐本来有点由字脸的感觉,但经过精细的手术,度过恢复期的肿胀之后,现在已经是有点瓜子的感觉,这当然让她的长相一跃有了质的提升,比原来的清纯更增添了点妩媚的感觉。 本来底子就不差,已经可以说是小美女了,这个脸型,肯定比之前更加适配她的眉眼,大眼睛与浓密的睫毛,斜度很好的下颔线,稍微用发型修饰一下还是太刚硬的下颔角,一打眼真的让人眼前一亮,但的确,文小姐说得对,下颚小了,相对鼻头也就会显得更大,在原本的脸型中,没有什么太大感觉的鼻子,现在就有点不协调了,鼻头略大,使得她总体的五官依然不能说是非常精致,大体来说,还停留在‘有一点缺憾的小美女’这个等级上。 “那,是想做个鼻综合吗?”胡悦问,“鼻综合做了以后,你的鼻子是会变得很漂亮,但相应的,下巴也就会显得更方,下颔角,这个转折点,现在是用头发遮住了,可是把头发撩起来的话,也不至于显得不自然,因为鼻子还是能撑住的,只是让人觉得你的脸有点方而已。但是,如果鼻子变小了,那头发基本就不能撩起来了。” “撩起来会怎样?”文小姐立刻追问。 “会很奇怪,会让人觉得你的脸颊侧面特别大,整张脸的比例不对,这么说吧,鼻子就像是面部的大梁,那么你的下巴角度,就像是盖下来的屋顶,之前我们是把屋顶上的瓦片揭掉了一点,这个不会动到框架,所以你的脸不会有太大的变化,顶多也就是没那么肉了,不会说我拿头发遮了以后,还是肉肉的感觉。但是,如果把大梁弄小的话,这就完全是两码事了,没瓦片的屋顶,顶多是寒碜点,但大梁都不对的话,整个房子看起来肯定是会给人以不对劲的感觉,这和不好看还不一样。” 胡悦很难描述那种现象——这种非常理的人体结构,会给人以强烈的‘人工感’,甚至是有点恐怖谷的感觉,会让人觉得这张脸不能直视,这种‘似人而非人’的细节偏差,有时候真的只是就那么一点点,但人类的眼睛对于这‘一点点’,却是敏感得不行,怎么都不会错过,一眼就能识别出来。 “那……也就是说,鼻子和下巴,要一起动吗?” 如果不是当时下巴抽脂,她给的建议的确翔实客观,现在的文小姐,肯定是把她当成一般美容机构中善于推销的导购了,就是现在,她的笑容也不免有点犹疑——做鼻子,很多人还是能接受的,毕竟这一般都是往里垫一点东西,或者说削一些软组织,但是做下巴,对一般的整容客户来说,也是很关键性的一步,毕竟,这是要削骨头了,而且不存在可逆性,如果做得不好,后果也会很恐怖,轻度医美用户,很少有能接受做下巴的。 “很多人会选择说从此就留头发来遮掩下颔线条。”胡悦只是从专业角度给出建议而已,就像是一开始建议文小姐抽脂一样,每个选择都有后果,玻尿酸丰下巴,收不到文小姐想要的效果,下巴抽脂倒是做到了,但因此,鼻子也显得过大,“如果你能接受现在的鼻子,我倒是劝你就不要再动下去了,先不说手术费用的问题,这两个手术的恢复期也一样很长,尤其是下巴,也是要进行加压包扎的,那种弹力面罩你也还要继续戴——” “这些倒不是问题。”文小姐摇摇头,“我不在乎被别人知道的——这个现在其实没关系的呀,我同事都说我这个抽脂做得好,问我要谢医生的联系方式呢。” 现在,时代真是在改变了,以前整容还有点遮遮掩掩的,现在,这种轻度医美,在大都市俨然已成为一种公开的时尚。别人的眼光不是问题,余下来,大概就是费用和痛苦程度了,胡悦说,“费用的话,两个手术,可能你是要准备十万元左右,这两个手术都是要全麻做的,而且,手术完那一两天,会比较痛,做下巴这个,是要吃一段时间流食的。” 这‘会比较痛’,是她以前用过的形容词,文小姐是自己亲自体会过抽脂手术以后的‘会比较痛’的,十万元,对大部分平民百姓来说也不是什么小数字,她不禁面露踌躇之色,胡悦见状倒是松口气,她说,“文小姐,你好好考虑一下,不着急的,这毕竟是很大的事,而且以后对生活也有一定的影响,如果你的经济不是太宽裕……” 她没往下说,但意思已很明显,文小姐低下头,没认可也没反对,脸色忽晴忽阴,显然陷入颇为激烈的心理斗争,又过了一会,她抬头说,“胡医生,我其实……” 她忽然叹口气,真情流露,“但,我真的很喜欢变美啊,胡医生。” “漂亮的世界,真的很好,以前我也觉得长得好看挺不错的——我出去玩也会有人过来搭讪什么的,但是,胡医生,美人的世界,真的很好啊。” 现在,经过适当的妆容和发型修饰,她当然比以前要美得多了,文小姐说,“不仅仅是满足虚荣心的那些方面,人漂亮的话,真的什么工作都很好做的。我是做售后维护的,我们的客户有一些真的很刁钻,上个月,有一个大客户过来,他们公司人都很凶,很傲慢,仗着是甲方,对我们乙方没什么好脸色的,总监带我去和他们吃饭。甲方的经理一看到我就愣住了,前几天,我们再对接,他对我很客气很客气……” 像是怕她误会了什么,文小姐急急地补充,“不是那种有企图的客气,他不敢的,就是——人总是想对美女好一点的那种感觉,你知道吗?” “我当然明白。”胡悦笑着说,她只有比文小姐更明白——她的客户里,很多人就是靠美貌吃饭的,她怎么不明白? “也不仅仅是这一件事,自从我做了那个手术以后,就觉得,很顺,不管是感情生活,还是工作,真的都是以前比不上的感觉,才几个月?总监上次和我说,她给我加两千块薪水——还有人来挖角,工资一开就是翻倍。”文小姐越说,表情越明朗,看来,是已经下定决心了。“真的,这一切都是从那个下巴抽脂开始的,整个人生都不同的感觉。” 才只是抽脂而已,就已经这么神奇,那,如果做得更多呢,变得更美呢? “其实,钱也还好,我家里还可以的,不会说负担不起,就是……总觉得这是个很大的决定。”她有点不好意思,“我也想过,如果做鼻子恢复期要很久的话,那干脆就接了那边的offer,乘跳槽之间的空档期好好修养好了。” “但是,就是怕痛、怕风险……可我又想,你们医院已经这么好了,这点风险都舍不得冒的话,那也太胆小了。”文小姐说着说着,对她眯着眼笑了起来,“走在路上,会有花店老板对我笑,送我一支花,去买水果都会给我多抹一点零头,还有很多很多细节,就觉得,人长得漂亮,真好啊。我……也想要更美一点,我不是用美去换取什么,我就想要变得更漂亮一点……再漂亮一点……” 她的笑容里已经满是笃定和憧憬,“帮我约时间、出方案吧,胡医生,我的脸,就拜托你了!” 在十九层工作,真真正正是在物欲里打滚,太多人是为了物质和权势,来提升自己的外貌,以便做更好的交换,但有些时候,也有这样单纯的客户,她们脸上的笑容充满了快乐和希望:想要变得更美,难道不是人类的本能吗?可以通过科技提升外貌,是活在这时代的幸运,那么,有什么理由不去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呢? 接待过这么多客户,文小姐当然不会是最让胡悦不适的一个,她的动机无可非议,胡悦只是有一种——一种已经看到了将来的感觉,她看过太多,所以远没有文小姐这么乐观,所以深知她愿景背后的风险,更知道,她可以尽力提醒,但文小姐此刻却绝对听不进去。 那……也就只能希望她有这么幸运了。 总是在这样的时刻,意识到自己越来越像是师霁,悲观且实际,但和文小姐一样,尽管看得清楚,却又真的再也回不到刚入行时犹存热血的心态了,胡悦在心里叹了口气,一边打开摄像头,一边开口,“那,这样的话,风险还是要和你说清楚的,首先,这个下巴要削多少,得看医生的判断,但不管是怎么样的改变,都可能会造成后期你的面部下垂——我之前就和你说过,骨骼结构改变,不管改变了哪里,总会挂不住原来的肉的……” 自从她独立坐诊以来,过来挂号的客户大概都是做点简单的小手术,大概还是以开双眼皮为主——胡悦现在能独立展开的整容手术也就是这个水平的了。文小姐算是罕见的大客户,胡悦看过师霁的时间表,又约了后续看效果图的时间,比预期中超时许多,又要把门诊病人尽量在一个上午全部看掉,时长赶得狼狈不堪,到中午,饭也没来得及吃一口,朱小姐就过来做ct——她要做3d头模,这样可以直观地看到整容方案的效果,j's没有3d打印机,只能到十六院来。 “亲爱的,我什么时候能看到效果模型啊?” 这一次,经纪人没来,朱小姐也比之前更热情,听说她没吃饭,硬要请她,胡悦有点无奈,但她还没决定自己做不做手术,对朱小姐是有点心虚的,也没时间太谦让,也就半推半就,被朱小姐拉到附近的餐厅,点了一份玛格丽特披萨——朱小姐自己当然是吃沙拉的,而且还不怎么吃,举着生菜慢慢地啃,对胡悦面前的那张披萨流口水。 “要不要吃点?”胡悦有点看不下去了,半开玩笑,“反正,脸都是要动的,也不担心胖脸了啊。” 朱小姐垂涎三尺,大为意动,但又很快摇头,“算了算了,肉不长脸上也长身上,我们每次去公司都要过称,重了的话,经纪人要骂的。” 胡悦对娱乐圈的八卦,无可无不可,只是和朱小姐没什么话说,为了让话题别绕着手术打转,便问,“你们的目标体重是多少?太重了也不行吧?” 朱小姐刚要回答,服务生走过来,放下一杯健康特饮,“不好意思,小姐,那边的客人请的,请问您——” 两个女人一起看过去,窗边有个老外对她们举举杯——这一带,外国人很多,门槛也精,看朱小姐吃沙拉,身材又瘦,知道不是那种能用甜品打动的女孩子,就送一杯蔬菜汁搭讪。 不论如何,被搭讪总是让人开心的,胡悦对朱小姐调侃地一笑,但朱小姐却丝毫不为所动,摆摆手,“不好意思,请他自己享用吧。” 她的兴趣,始终集中在自己的手术方案和风险上,胡悦看得出来,几次她都想开启这个话题,只是没找到好的机会,现在也不例外,只是现在她并不想谈,“这让我想到今早我接的一个客户。” “哦?”朱小姐还是不愿扫了主刀医生的兴致。 “她底子还不错,就是下颔条件不太好……”胡悦简单讲了一下文小姐想要进一步整容的决心,“她说,人越美,就越能体会到世界的善意,她想要变得更美——刚才的例子就很不错,我来这里吃过好几次饭,这还是第一次体会到食客的善意。” 朱小姐自然比文小姐美了许多倍,闻言,她露出自信又有优越感的笑容,手轻轻抚过脸颊:美女对自己的美貌,就像是对戴在手指上的绝世珠宝,总是很自矜的,想要低调,却又忍不住在赞美中炫耀。 “真的忍心吗?”见是时机,胡悦问她,“要放弃掉这样的脸?” 这不是第一次问,但这一次,经纪人不在身边,她们两人也都很清楚,手术开始以后,这张脸会变成什么样子,这其实颇有些讽刺,一个美人,为了在镜头前更美,却要在现实中放弃自己的美丽。朱小姐也许已想得够明白,但,或者仍会有点不舍吧。 胡悦猜得不错,不舍,都会有一点点,朱小姐脸上浮现出一丝憾色,但旋即消失,她轻轻点点头,“嗯。” 为什么呢? 这句话,不用问出声,朱小姐也能听到,她再一次轻轻抚过鬓角,低首莞尔而笑,笑意低回婉转,又有那么一丝妩媚的韵味,不说别人,就连胡悦都忍不住看呆眼,这就是美丽的力量。 “因为,肤浅的善意并不值钱啊。”她轻声说,“从来没有拥有过的人,偶然尝到,会觉得很稀有,但生活在其中的人,是很容易看破的。” “一支花,一个苹果,一杯健康特饮,甚至是一个金龟婿,可能有些人都觉得很好,但那不是我想要的。”朱小姐说,她那浅浅无奈的笑意,渐渐被微笑中的憧憬取代——在这一刻,她和文小姐虽然颜值有高低,但笑容却一样都单纯而又充满了希望,“我有我想要做的事,想要得到的东西,如果这要用现实中的美貌来交换,那,为什么不行呢?” “至少,失去这种美,我能获得另一种作为补偿呀——现实中也许不会再这么漂亮了,可镜头里,我却会比从前漂亮。” 她的笑容明艳,但更美的却不是皮相,而是那熊熊燃烧的野心和气魄,以及让人佩服的豁达,“胡医生,我这么说也许你不会赞同,可我觉得,和永远留存的影像相比,这稍纵即逝的现实,根本,就一点都不值得在意啊。” 我能在镜头里美上十年、百年,让世人称颂我的美,和这样的时间比,在现实中仅仅留在视网膜里的惊鸿一瞥,随时会被大脑模糊和篡改的‘现实’,有那么重要吗? 这是胡悦第二次在客户面前哑口无言,感到自己也许过于狭隘地看待了这世界,也是第二次意识到,自己越来越悲观现实,越来越像是师霁,只是文小姐让她有些怜爱,而朱小姐——她很少这样说,确实让她有一丝佩服,她是明明白白地看到了所有的风险,失败的可能,以及成功后的隐患,但却仍愿意做此豪赌,只因为她有想做的事,有自己想得到的东西。 这东西不论是什么,其实已不重要。胡悦接触过这么多病人,其中大多都给她心中增添烦恼,引来云雾,但今天这两个客户,却罕见地让她有了学到点什么,汲取了点什么的感觉。 “你说得对。”她笑了,心里已做了决定。“在这世上,我们都追寻着不同的东西,其实也无需别人的赞同——我只希望,我的手术能帮上你的忙。” “那要先谢谢你,胡医生。”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到手术,这细节上的改变,朱小姐没有错过,她笑逐颜开,这一笑,美不胜收,正因为知道它将逝去,所以更令人珍惜。“也希望你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她们想要的东西,当然完全不一样,但也许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得到的几率都极为渺茫,胡悦对朱小姐笑一笑,暂时放下所有烦忧,借了一点她一往无前的勇气,举起水杯,“借你吉言了。” “一定会的。”朱小姐和她碰一下杯,在清脆的撞击声中,肯定地说,“一定会的。” 她是真的看清楚了,胡悦知道,所以,这句话就特别有感染力——这世上最有感染力的,就是明明看清楚了,却还依旧不变的执迷。 “借你吉言吧。”她又说了一遍,笑容已明亮不少,但却始终不能完全开朗。那块阴影,回首间总挥之不去,总有一点心思,一直在想:师霁——他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这答案,她……到底还想不想知道? 第159章 关系户? “朱小姐,这个头模就是根据你的面部ct,以及三维扫描,重新复现出来的模型,这一个是你现在的脸,完全没有动过,这一个,”胡悦拿出两个头模,“是根据我的方案,在半年后你的面部会呈现的样子,你可以试着比较一下,这两张脸有什么不同?” 这是关系到公司投资的大事,朱小姐和经纪人都眯起眼看得认真,经纪人先说,“更立体了?是吧,肯定是更立体了,要上镜,必须比一般人立体,鼻子是动过了。” “眼睛也动了,在现实中看,可能会比现在要突兀一些,因为现在其实已经很完美了,但在做完手术以后,脸会更小,眼睛就会显得大,而且还做了双眼皮,外眼角也经过修饰,可以看到,虽然没有瞳仁,但眼睛占比明显比之前大了一点,会显得有神,但对瞳仁的大小也有要求,之后会有出镜的时候,最好都戴上自然的美瞳,这个其实很重要,我们看到很多女星给人以锐利的感觉,除了面部结构以外,还有就是她们的瞳仁都说不上大。” 做过眼角手术的人,不论是内眼角还是外眼角,美瞳基本都是标配,经纪人不诧异,颇满意,“真的上镜多了,下巴也做了吧?” “下巴计划中是填入软骨,玻尿酸的话,害怕到后期吸收融化,形状维持不好,打多了又僵,用软骨植入的话,会比之前要尖俏一点,但变化不会太大,不会让人觉得和之前长相差距过大。”胡悦细致地给两个客户讲解手术动了哪里,具体的步骤、目的和讲究。“还有颧骨这里,调整内收了一点,这样整张脸就窄小多了,其实你基础条件很好,微整这两个地方就够了。当然,颊脂垫肯定是要去掉的,视情况可能还要拔掉一两对智齿。” “拔牙是因为——” “脸小了,脸颊也没有肉的话,整个结构收紧,你的智齿这一块的空间也会变小,到时候如果食物残渣接触到什么的,比较容易蛀牙或者是发炎,脸颊这块也会有点鼓囔囔,不好看,拔掉会比较好一点,反正不是功能齿,而且虽然是玄学,但真有人是拔掉智齿显脸小的。” 任何一个能显脸小的玄学,在娱乐圈都是极受欢迎的,经纪人一听就拍板,“该拔。” 朱小姐也泰然自若,她的眼神一直在头模上打转,又从各个角度拍了照片,想必是仔细审视过了无数遍,终于满意地点点头。“我们什么时候能开始呢?” “如果你们对方案没问题的话,后天就可以过来做第一步手术了,把眼角开好,颊脂垫去掉,恢复期以后,再来打针,玻尿酸和保妥适可以一起打,之后视情况做颧骨内推,这个要看师主任的时间,还有下颔角的调整和拔牙都要分别预约医生……” 和朱小姐一起制定了详细的时间表,每一步手术的时间都标出,胡悦起身把客户送出办公室,在电梯里还巧遇谭女士——一样是演艺圈大咖,自从她上到超vip楼层以后,真是明星天天见,见到都已随便。“谭老师好——师主任应该已经在诊疗室等您了。” 在她,是顺嘴打声招呼,毕竟已跟着师霁做过谭女士的生意,但在朱小姐这里,却是遇到圈内大前辈,连忙恭顺地请安,“谭老师早。” “早,这么早就来了?”谭女士像是没怎么留心她们,只看了看经纪人手里抱着的文件夹,对她们笑笑,漫不经心地就走了。胡悦送走两个客户,又赶忙去楼下常规办公室,她今天上午在j's有四个预约,时间一样宝贵,要不就只能牺牲午饭时间——这且不说,她吃不了午饭,客户也吃不了,j's可不是十六院,客户不高兴起来是真的随便怼她的。 “电梯等一下。”骆总的声音传来,胡悦赶快按开门键。“真真姐,你也上来了啊?” “嗯,来和谭老师打个招呼。” 像是这样的明星客户,骆总也会多几分关注,“你今天接待了朱小姐?怎样?” “进展得还不错。”胡悦说,“挺可惜的,她原来也很漂亮,只是不是上镜那种美法。” “这世界就是这样的了,有的人天生就是上镜的脸,现实中100%的好看,在镜头里是120%的美,就像是秦影帝,到今天他也只做一些常规保养,骨骼坚决不动——人家生出来就是大荧幕的脸,这是祖师爷赏饭吃,羡慕不来的。”骆总倒是习惯了,“有些人,就只能在两种美之间选一个,朱小姐我也见过,她现在的美,落落大方、宜室宜家,是那种嫁入豪门的面相,有点像是h市那边的千亿媳妇,不过,不上相的,在照片里,顶多是说得过去。你给她做的效果图,我就很欣赏——这几年小屏幕就流行这样的脸,这是视后的脸。” 几句话,就知道骆总这老总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当得这么好的,除了医院管理这一块以外,她对面容学、娱乐圈都是真有研究,包括胡悦都是经纪人解释了才知道,这几年拍电影真说不上赚钱,要说赚钱,那还属电视剧,所以女星的审美也会更靠近电视剧受众喜欢的长相。朱小姐的尖下巴、大眼睛,都是迎合收视人群的诉求。“大部分青春偶像剧是不适合她原来的长相去演的,就是要俏皮又清纯,有一点点妩媚,这样的脸才可以做主演。” 两人聊了几句,电梯到了楼下也就各自分开手,骆总叮嘱她,“楼下的客户也别怠慢了,都要好好做——我们的客户,很多都有特殊需求的,今天有个客户,她的需求我们一直也不知道该不该答应,daniel那边非常难约,但她也是带了点关系来的,我做主安排给你,你好好接待。” 这种事,胡悦看过太多了,好医生很多时候的确要靠关系约,如师霁这样的大医生,关系不硬,真没必要特意给安排,但也不能平白得罪,丢给她就是重要人士,要好生接待,她心领神会,“我知道了,会好好做的。” 现在,她有了独立坐诊的资格,维护之前的老客户更是名正言顺,之前的阔太群,做的多是些身体保养,现在她不再是导诊,正式就职医师,也有人来找她打针的,比起恶魔的十九层同事,更中意胡悦的服务,“他们那些小孩子,手艺可能好,但就是交流起来费劲。” 不是十九层的医生不会说话,而是容太这样的阔太太,享受惯了五星级无微不至的服务,和公立医院出身的医生怎么处得来?就算一针要多花不少钱,想想还是更愿意到j's,至少货源有保证,胡悦也会说话,还可跟身体护理一道规划,胡悦上午连做了两个客人,都是来打针的,时间倒是赶得还算不错,十一点半把上午预约的最后一位客户请进来——她已看了资料,这应该就是骆总带到过的那个客户,其余两个都是她的老客户,而且诉求单纯,不像是有难题在里面。 “宋太太,你好。” 她惯例起身迎接新客户,不免也在心底掂量她的份量:这是个颇有气质的熟龄女性,看着大约四十岁年纪,已有些老态,但风韵犹存,穿着讲究低调,知识分子的味道很浓。看着并不豪阔——在j's做久了,眼神自然而然会变得锐利,胡悦也有点纳闷,这样的客户,大概也就是做些初步抗老的疗程,她不知道宋太为什么非要挂师霁的号,而且骆总还会想起来特意和她招呼,让她好好接待这个病人。 “胡医生好,初次见面,要麻烦你了。” 宋太太谈吐文雅,语气轻柔,令人一望便生出好感,她和胡悦握握手,两人分别坐下,胡悦笑着说,“不麻烦的,宋太太,这个,第一次见面,可能要麻烦您填一些表格——” “不着急。”宋太太伸手虚按了一下,按住她的动作。“我听说,你是师霁医生的学生……” 看来,宋太并不似她表现出来得那样柔顺,不过客户最大,胡悦并不反感,笑着点点头,“只学到点皮毛,师医生的号太难挂了,一整年都约满,在十六院,很多事都是我帮着处理的。” 这是在给宋太信心,宋太深深看了她一眼,略略点点头,她低柔地说,“别误会,只是想确定一下——这个手术,不是师医生或者直系弟子,我是不敢放心的,所以,预约了这么久,约不到时间,我宁愿等,也不愿去别的医院挂号。” ……这么吃准了要约师霁的吗?那怎么不来十六院?十六院师霁的号虽然也难挂,但终究还是存在灰色地带,可以用钱搞定,不然,真当那些爱马仕小姐会准时自己抢号? 胡悦不禁微讶,她试探性地笑,“很多客户对自己的外表都是非常重视的,您的想法,我很理解——” “如果只是为了我自己,我就不会这么大费周章了。”宋太微微一笑,“我是为了我女儿来的。” 结合她之前的表现,胡悦已升起不祥预感,她说,“女儿……请问您女儿多大?” 宋太轻启红唇,吐出一个既出人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的答案,“7岁。” 胡悦顿时有昏倒的冲动——难怪她不去十六院,想给7岁小孩整容,这样的要求,公立三甲医院是根本不可能答应的! 也不顾她在骆总那里到底有什么关系,推拒的话就要出口,却似被宋太看透,她说,“这是她的照片,胡医生,请你先看看。” 说着,便掏出一张照片递了过来。 胡悦有一万个理由不想看这张照片,她在心中已开始问候骆总,但,碍于这是在j's而不是十六院,最终也只能无奈接过。 ——多少算是猜到了,这孩子必定是长得有缺憾,才让母亲有这样的要求,但,即使如此,看了一眼照片,她也还是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第160章 宋太太 “我和我先生结婚比较晚,孩子要得也晚,可能是因为这一点——上了年纪以后,精子、卵子的质量都会下降,虽然说是没影响,但是,玄学吧,孩子生出来长成这样,心里总是有点责怪自己的。” 宋太太的语气很平静,透着知识分子特有的矜持和尊严,“这孩子的鼻子,是遗传了她父亲——她父亲长相其实就比较一般化,这个鼻子,也是他心里的一根刺。” 从照片上的合影来看,宋太太的丈夫长相其实还算英俊,至少,在他的年龄,已算是一个很能看的过去的中年人了。鼻子挺拔、轮廓深邃,除了嘴唇略厚一些以外,五官看不出什么太大的缺陷。胡悦闻弦歌而知雅意,“您先生的鼻子,也调整过?” “我先生是很要面子的,从小也因为长相受过一些讥笑。”宋太太笑了笑,“后来,事业成功以后,他做了整容手术——这也是近十年以前的事了,手术很成功。现在,他几乎不和从前的朋友来往,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他以前的长相了——就连以前的照片,也几乎都全烧了,留下来的并不多。” 聪明人之间,说话并不需要点得很明白,宋太太见胡悦已经隐有了悟之色,便不点得更透,只是说道,“我先生很要面子,女儿已经七岁了,但是,我们很少一起在人前露面,很多朋友都以为我们没有生育,我觉得,这对小孩子的心理健康并没有什么好处,孩子会长大,会渐渐懂事,父母不能以她为骄傲,其实她心里都是能感觉出来的。” 她有点失落地一笑,“我想,这个手术,最好还是要早点做,小孩子总是需要一个父亲的。” 平心而论,这个小姑娘的长相,对胡悦来说也属于建议做一下整容手术的类型,其实整形美容这一块,的确是有点畸形,大部分进门的客户都是锦上添花,普通人,或者是相对颜值中等偏下的人,惯了自己的脸,反而不觉得有什么提升的必要。对胡悦来说,她的价值观还是比较保守,大体来说,五官清秀,能说得过去,她都不认为有整容的必要。 但是,这个小姑娘……蒜头鼻,而且鼻孔外翻,鼻梁扁塌,而且嘴唇偏厚,明显可以看出,门牙也比一般人要大,确实……如果说有那种 ‘丑得让人伤心’的孩子,她的确可以入选了,如果她成年以后来做整形手术,胡悦不觉得有任何问题,相反,会很乐意设计一个让她改头换面的诊疗方案。但一个七岁小孩?这样的手术,别说她了,恐怕很多医生都没有做过,就是整形修复科,小孩子的修复手术也是最不好做的。 “这……” 对患者的私人故事,不应该关心太多,医生毕竟是要就事论事,胡悦当了这么久医生,也多少咂摸透了医患之间微妙的博弈关系,医生都想公事公办,患者却想要得到医生120%的投入,这其中,自然少不了种种倾诉,她虽然明知,但却也不禁说,“有没有别的解决方案呢?比如说……” “比如说,送出国读书?” 宋太太微微一笑,“我先生倒是也提到过,他想让孩子在国外住到十五岁再回来,让我过去陪她。胡医生,我生这个女儿就已经很费力,子宫内壁天生偏薄,要再生一个,希望很小。我先生事业做得很大,长得也不错,我就这个女儿,说实话,我们家的财产,我总是不想放手的。” 要真的让宋太太陪过去读书,她先生那还了得,龙归大海,得闹腾出多少风浪?这孩子本来就因为丑不是很得爸爸的喜欢,而且还是个女儿,七八年以后,这个家到底还有她多少?宋太太的担忧当然是很有道理的,胡悦已理解她想让孩子接受手术的迫切心情,风险可能确实很大,但这已是孩子的最好出路,是值得赌这一铺的。 “怎么说,这也是遗传的父亲……”她忍不住轻声说。 “每个人都不会是完美的。”宋太太坐得稳稳的,笑里看不出一点埋怨。“可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家产,也是我们两个拼出来的,他可能还想试一试,看看别的孩子,会不会幸运得逃脱遗传,我们在这一点上,看法不一样而已。” 说到丈夫,口吻这么冷静,感情怕也是没剩多少了,只是生活确实要继续,胡悦理解她不甘的心态,只是想要实现宋太太的心愿,技术上确实有难度,“说实话,儿童整形在技术上,也许不是没有实现的可能——在欧美,确实也有一些明星宝宝疑似是经过整形。” 见宋太太眼神一亮,她赶紧说,“但,这些疑似的整形,最多也就是一些双眼皮切开术、丰唇术和腹部吸脂术……” 这些话,说说也觉得挺丧心病狂的,但根据业界论文,确实有人在为儿童甚至是婴儿做这些手术,胡悦强调,“这些多数都是一次性、可逆性的手术,说得通俗一点,是从体内取出一些东西,像是植入假体的手术,目前为止我没有听说过任何一间医院为儿童实施。小孩子终究是在长大的,现在植入假体,不可能跟着一起长大,隆鼻手术我不认为有任何可行性。但是,令爱的条件来说的话,将来的整形手术又必须围绕着鼻子去做,所以,这就是个不可调和的矛盾,从技术上,我想不到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她说得很有诚意,确实设身处地为宋太考虑过,宋太太也感受到了,因此,她的态度还不错,只是否定的语气也一样不容置疑,“那,你就是还不了解你的老师。” 她极为笃定地说,“师霁做过儿童鼻整形手术,在他的导师周主任的指导下完成的,那是让他在s市医美界声名鹊起的一场手术,所以,他一定知道怎么做儿童鼻整形。” “我原来以为,他的学生也有这样的手术技巧,”她有浅浅的失望,打量胡悦几眼,“看来,是我错了。” 这可能是激将,但依然奏效,胡悦觉得血往面部涌,但她迅速克制住,只歉然说,“确实是我水平不够,不敢耽误了贵千金——不如这样,您把资料留在我这里,师老师那边,有机会的话我向他提一下,如果条件许可的话,我一定劝师老师接下这个案子。” 她拿出这样的态度,宋太太就是再苛刻也挑不出错,她几度欲言又止,终究无奈地叹口气,接受了这个解决方案,“医者父母心,让胡医生费心了。” 实话实说,这种案例,在公立医院肯定没人接,毕竟风险和收益太不对等,对师霁这样的大医生来说,手术都做不过来,会不会接也真不好说,毕竟他已不再缺钱,想用医疗费用来打动,这并不现实,宋太太这句‘医者父母心’,像是把女儿的幸福同胡悦绑在一起似的,倒给了胡悦不少压力——毕竟是和丈夫一手打拼起来的阔太太,这个谈吐的水准,叫人不怵都难。 不过,胡悦留她的资料,也只是为了向骆总交代而已,家庭内部问题,最后要靠整容来解决,她以为终究不是正道,她站起来送宋太太出去,“只要条件许可,一定会尽力帮忙,一有机会,我就向师老师转达。” 她的心态,宋太太也许是看出来一点,或者有自己的推测,她若有所思,淡淡地说了声,“嗯。” “把上午你说的那份报表拿给我,还有,问一下骆总那边,本季度的宣传预算方案我还没看到……” 说话间,两人已走过长长甬道,师霁正好从门口进来,他应该是做完谭老师那台手术了,三个人迎面撞了个正着,胡悦心底暗呼尴尬,她有点无奈地介绍,“啊,好巧啊,宋太太,这是我们——” “师霁!” 宋太太却根本不需要她来介绍,她先是停住脚站在当地,随后忘情地往前走了一步——又很快克制住自己,复杂地叫了一声,“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这…… 合着他们俩认识? 胡悦有一点吃惊,但并不过分——年中用这样复杂的表情和师霁说话的女客户,百八十个也是有的,师主任万花丛中过,他是片叶不沾身了,但总有芳心牵丝带絮,挂在他身上扯出幽怨的氛围。不过,从宋太太的年龄和已婚身份来看,她要对师主任有什么想法,应该也是比较久以前的事情了。 接下来的进展,才是真的让人惊掉了下巴。对这种痴男怪女一向冷眼以待的师霁,居然也站住脚,一瞬间脸上闪过了极复杂的表情,只一看,就知道,这对男女过去,肯定少不了故事。 “——晚晴?” 宋晚晴? 胡悦的呼吸也跟着屏住了几秒,还好,师霁和宋太太的注意力都放在彼此身上,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口气吐了出来,用全新的眼神打量着宋太太,又在百忙中想起了骆总。 ——什么关系户,骆总这是有备而来啊?这张牌攥了多久了?什么约不上师霁的时间,怕是她听说宋太太来约,就没打算能让她约上吧?要不是她回了j's,她打算什么时候打出来? 这个宋晚晴宋太太……可是师雩的前女友啊! 第161章 吃柠檬 旧识重逢,应该是怎样的反应? 像是宋太太这样的大家贵妇,场面上无论如何也不会跌了份子,师霁——虽然这人性格是够怪的了,但胡悦也曾无数次看到他和客户、上级谈笑风生,仿佛是这世上最好相处的人,但这两个人之间对话,却透着怪异的生涩和尴尬,“你怎么会在这里,是——” “不是,我是……帮我女儿来问诊的。” 宋太太找胡悦门诊的目的,多半也就是要把女儿交到师霁手上,否则难以想象她会放心让一个初出茅庐的主治医师来给女儿做如此重要的手术。但现在,正面遇到了师霁,正是提出请求的大好机会——且也是一段绕不开的对话,但她却有一丝不应该的结巴。 “哦……你生了个女儿啊。”师霁的回应也耐人寻味。 看起来,是有许多年没联系了,当年最后一次见面的气氛可能也不是很愉快,所以宋太太才没有直接联系师霁,更希望以正常的就医流程来处理此事。胡悦能感觉到她首鼠两端的心情:如果是预约号的见面,也许还能摆出精心设计过的淡然态度,把谈话的走向把控住,但,这样突如其来的巧遇,显然,她没有做好心理建设,甚至本能地有些犹豫,没有把握机会,向师霁提出此事。 师霁的反应也比平时迟钝一点,他过了一会忽然意会,“啊——你女儿,今年多大啊,这不是才几岁吗?” 胡悦不失时机地递上资料,“师老师,宋太太想给女儿做的是隆鼻术……” 宋太太唇角翕动,欲言又止,但还是没有阻止胡悦,胡悦看了她一眼,两人目光相对,宋太太有一瞬间的难堪,率先别过头,师霁咳嗽一声,胡悦能感觉他的眼神从她脸上扫过,但没有对视就收了回去。“我看看……儿童隆鼻术,这——” 他没能细看,前台已上前轻声细语地说,“师总——刘太已经在vip等了一段时间了……” 大家好像都因这借口松了口气,师霁收下资料,“我一会细看,你和小胡说的她都会转述给我,你……” 很显然,他和宋太太没有任何联系方式,但,师霁没开口说留,宋太太也没主动索要,而是连声说,“那就麻烦你了,我——之后会和胡医生联系的。” “好,宋太太请放心,师老师这里一有答复我就通知你。”胡悦乘势把场面圆过来,将宋太太送到电梯厅,为她揿好按键,“我陪您等电梯——这是我们的规定。” “噢,好好。” 宋太太魂不守舍,应了一声,又往大厅里张望一眼,便咬着唇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直到走进电梯都没有说话——如果不是胡悦事先知道宋太太的身份,恐怕她也会毫不怀疑地把她当成师霁的前女友,这两个人的表现,实在是有点过于怪异了,要说没有故事,真的很难相信。 【你还记得宋晚晴吗?师雩的前女友?】 她发微信问解同和,在接待患者的过程中断断续续地对话。【当时那件事之后,你知道她去了哪里吗?】 师雩失踪,后来又被列为嫌疑人,他身边的亲朋好友当然都被警察叫去做过笔录,解同和对这个名字已经感到陌生,【不知道,我记得当时她对师雩的失踪一无所知吧?后来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她是师雩的同学,当年他们那一批学生正好是要去地方医院实习一年,我记得她还是从外地赶回来做笔录的,事发当时她已经回家了,后来也没和师雩联系过——也很担心他的安危,当时来做笔录的时候人都很憔悴,我记得她的笔录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怎么,你又遇到她了?】 【嗯,不过,只是巧遇,她带家里人来医院做咨询。】 解同和肯定是已经记不清了,但胡悦不同,能接触到的案卷,她都多次反复研读,一个字都烙在脑海里。解同和的记忆大体不错,宋晚晴是坚信师雩不可能杀人的,也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参与了不少寻找师雩的活动,比如说满城贴寻人启事,这些都体现在笔录里。只是她的实习单位在外地,实习医生的工作量又极其繁重,所以很少回a市,只是回来做过两次笔录而已。解同和他们曾考虑过宋晚晴私下收留师雩的可能,但又放弃了这个设想,因为宋晚晴在医院是住宿舍的,而且几乎以医院为家,并没有收留师雩的条件。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她和师霁尴尬什么呢?是当年,师霁、师雩兄弟和她之间有过什么不为人知的感情纠葛?还是她和师霁共同维护着某个秘密?有一瞬间,胡悦的脑洞甚至都开到了她的丈夫身上——但她很快又打消了自己的念头,这实在是太荒唐了,宋晚晴和师霁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了,这是可以肯定的事实。只能说,他们一定曾有过一些笔录上没有体现的故事—— 而骆总,应该知道一些内情。 “胡悦,工作做完就来一下办公室。” 意料之中,快下班的时候,师霁给她打了个电话,胡悦把宋太太的档案一起带过去,“这个案子,风险太大,收益却不算诱人,对技术的要求很高,也会让医生承受到很大的舆论压力,我想,整个s市,除了你以外,可能也的确没有更合适的医生来接,宋太太才会来挂你的号。” 介绍完病人的诉求,她顿了一下,又补一句,“这手术,对宋太太来说可能关系到后半生的规划,她是很看重的——宋太太虽然有钱,但日子可能过得也不是太轻松。” 这其实都是画蛇添足了,胡悦把她的年龄认到35到40岁之间——师霁今年也才34呢,一般来说,富太太看起来都较实际年龄要小一些,这一点大家都看得到,师霁更不会看不出来。他说,“她年轻的时候和丈夫一起创业,有一两年是辛苦了点——她的命也不怎么好,劳碌,很少有不操心的时候。” 以胡悦现在的身份,她不好奇宋太太是不合乎情理的,她飞快地瞟了师霁一眼,“你们……” 这里的试探,合情合理,也经过足够的准备,火候正好,就像是师霁,沉淀了一下午,他的情绪也不再那样外露,“老同学而已。” 师雩女友的身份,避而不谈,胡悦也就当不知道,只是怀着几分试探地问,“那,手术的事……” 师霁把手按在文件夹上,脸色阴晴数变——这种犹豫就已经极说明问题了,如果不是宋太太的身份,胡悦想不到任何一个他会接下手术的理由,这手术不论是从伦理还是风险来说,都是高危,师霁在没有问手术费的前提下还会犹豫,只可能是看在宋太太本人份上。 他……挺在乎宋太太的啊,这好像……还是第一次,有别人在他身上享受到了‘例外’。 胡悦嘴里忽然冒出不少唾液,就像是吃了一片柠檬一样,有一种难言的酸楚和骚动,她又想要做点什么,又知道这会儿什么都不做是最好的——但即使如此,也还是很想要做点什么,不然,心里着实难受,这是一种让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感觉,百般都是不适。忽然间她又很佩服骆总——爱真能让一个女人百忍成刚,她这可能是第一次体会到妒忌的滋味,但骆总,却在这样的情绪里活活煎熬了十年。 她怎么还没变态啊…… 她的情绪,大概是流露了一些到脸上,师霁的视线偶然间飘过,便停留住了,兴味地盯着直瞧,胡悦回过神来,冲他翻了个白眼,语气倒是还恭敬,“我把档案留在这里好了——宋太太的手机号就是微信号,档案里有的。” 说完这句话,她起身告辞,师霁也没有留她,把门合拢的时候,她好像听到门后传来了轻轻的笑声。 胡悦一瞬间气得想摔门,尽管这脾气没什么来由,但她还是忍着轻轻地合上木门,背靠着门沉吟了一会,就当没看到tina好奇的目光,笑着问她,“tina,你知道骆总走了没有?” # 骆总当然没有走,宋太太今天在大厅巧遇师霁的事,怎么瞒得过她?师霁和胡悦不走,她恐怕也不会出办公室,胡悦想她总是要亲眼看看他们是不是一起走的才放心。她索性就自己跑过去,约骆总晚饭,“真真姐,你想不想逛街啊?我陪你?” 逛街是假,散心是真,散心其实也只是顺便,无非是想要聊聊宋太太,骆总盯着胡悦看了一会,像是在考虑要不要答应——她总归也想看胡悦再多煎熬几天的,但也一样好奇今天宋太太到底都透露了什么,胡悦现在拿得稳的筹码,也就是宋太太是她一个人接待的,她们说了什么只有她一个人清楚。 权衡了一会,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透着心照不宣的紧张,骆总像是被她的表情逗乐了,扑哧一笑,“好吧好吧,受不了你。” 她们的关系,混合了竞争与互相欣赏,也有保留和算计,几乎赶得上胡悦和师霁的关系那样微妙,不过在此时,因为宋太太的出现,又有了那么一点点同仇敌忾。——师霁是对胡悦有点不同,但在骆总来看,宋太太享用的特权,大概比胡悦还多,至少,师霁从来不会为了胡悦,无法克制地流露出这么多情绪。 “她的日子可能过得不是特别好……”欲先取之、必先予之,胡悦坦然把自己看出的一些信息告诉骆总,其实她怀疑骆总自己也有做过一些调查,不然,何以在这时候,巧之又巧,把宋太太安排过来?“我想,她……是不是师老师以前的恋人啊?” 从认识时间来算,骆总对师雩事件极有可能一无所知,胡悦猜她并不知道宋晚晴和师雩的关系,果然,骆总表情没什么变化,摇摇头自然地否认。“没有到那一步,不过,我们刚开医院的那一两年啊,daniel和她是有接触的。” 这里的有接触,大概也就约等于关系特殊、有火花……大概,宋太太就是骆总熬走的第一个‘真命天女’,或者,至少她以为他们是那样的关系,胡悦说,“真的呀?可……为什么呢?” 为什么两人的关系没结果呢?为什么宋太太会放弃师霁这样的绩优股,去选择一个人品和长相都有瑕疵的丈夫呢?骆总不以为然,“师霁并不打算结婚,有接触,不代表会有结果。宋女士并不像是别人,她的条件有限,聪明的女人总要活得现实些,我想,她是想通了吧,也许是和师霁谈过了,后来他们就不再联系了,可能,这关系结束得也不是太愉快。” 而且从时间来算,宋太太和丈夫相识的时间,与她和师霁有接触的时间,肯定是有重合的——孩子七岁,算上怀孕的时间,就算是一结婚就怀了,婚前来往也要时间,而且,宋女士说的,‘我和我先生要小孩比较晚,之前忙于事业’,可想而知,她和丈夫之前必定在一起打拼过一段时间。师霁来s市也就十年而已,骆总说刚开医院的一两年有来往,这笔时间帐,怎么算怎么糊涂,胡悦想再求证几句,但又不知怎么表述才好,只含糊地说,“师老师对她似乎很特别。” “师老师对很多人都很特别。”骆总意味深长地说,胡悦忽然意识到:敲山震虎,刚才骆总的好几句话,都是说给她听的。“但是,他并不想结婚,也没有谁能走进他身边,我说过,聪明的女人都是现实的,不是每个人都能等得起。” 谁能等得起? 她骆真就可以,她有钱、有能力,又站在距离师霁最近的地方,她当然是那个最有资格等待的人。 胡悦的眼神从骆总脸上掠过,但她并没有一丝一毫吃柠檬的感觉,相反地,只感到一丝同情,只是不敢表现出来,她犹豫着扁了扁嘴,做了个受挫的表情:对女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让情敌吃瘪更有成就感的事了。 骆总的虚荣心果然受到滋润,唇边现出一丝笑意,叫胡悦陪她去看钻石,“我想再买一对harry winston的耳环,你来帮我看看样式。” 女人受到刺激就喜欢购物,上次奉命带她逛街,骆总狂买几万的鞋履,这一次,宋太太的出现,她看似淡然,但出手就是一对耳环,想来,宋太太对她的刺激,还是比想象中大,给她留下的印象,也比她自己认为得深。 师霁真的是那种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弟媳妇的人吗?就算他和宋晚晴因为共同的故人走得较劲,因为这段经历也擦出了火花,但……怎么想,师霁都不可能不介意宋晚晴的身份啊…… 胡悦不知该不该信任骆总的直觉,恋爱中的女人是不值得信任的,她心里直犯嘀咕,左思右想,还是不禁轻声问骆总,“真真姐,你觉得……师老师会接下这个案子吗?” 骆总挑钻石的手势一顿,她想了一会,秀丽的面庞上忽然流露出一点无奈,叹口气轻轻点头。 “如果她过得好,应该不会答应,过得不好的话……”她说,“我想,可能会吧。男人,总是受不了前女友过得不好。” 但他们并不能算是恋人,你这样想,只是因为你不知道师雩,不知道他们从前的关系…… 胡悦的动作忽然顿住了,她整个人陷入了一个极其荒唐的设想里,过了一会又甩甩头——不,不可能,想到哪去了,该不会是疯了吧?这种事,在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发生,而且,如果是真的的话,师霁绝对没可能继续和宋晚晴来往,恰恰相反,他应该会竭尽所能的避开她。 她觉得自己有些危险了,也许是太急切于想要个结果,明显已经钻了牛角尖。胡悦命令自己专心帮骆总挑款式——怀疑有很多,该做的其实也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设法和宋太太多做接触,这件事,急不得,还要等个适当的机会,也不用着急,机会肯定会来的。 ——师霁到底会不会答应给宋太太的女儿做手术呢…… 第162章 将就 “刀。” 一把手术刀被递到胡悦手上,师霁侧身从她身边看向病人,“打算严格按方案执行?” 他的话有一点质疑,好像这么做是个愚蠢的决定,但胡悦置之不理——师霁有时候就喜欢玩这样的套路,要是她被语气影响了,他又该友邦惊诧,“你怎么连自己的手术方案都不能信任。” 当然,他没有这样做过,所以她也不能肯定这是不是个坑,只是这么一猜而已,“对,做好止血准备。” 这一次,旁观的人变成了他,而手持手术刀,划下那一道至关重要的线的人,已变成了胡悦自己。 当刀划下的那一刻,两年的时光,好像都凝聚在了这沁出的血珠中,胡悦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凝固,她几乎是提心吊胆地观察着切口——很好,打开得很漂亮,作为开外眼角的手术来说,切口几乎占据了一台手术的90%,她做到了。 朱小姐要做的第一步手术相当简单,修改眼形,将原本的杏眼修改得更大一点,更靠近当下流行的网红大眼睛娃娃审美,在胡悦的计划中,只需要对外眼角做细微的修改就可实现,从切除的来说,仅仅是切除一条赘皮而已,但和眼睛有关的手术就没有小事,这个部位解剖结构相当复杂,分布着小泪管、血管与神经,活儿太糙,可能会影响到后续的泪腺分泌,造成该区域经常性红肿发炎,在手术设计上,对医生的审美有很高的要求,而手术的实施则对医生的手术技巧,以及解剖学功底,都有很高的要求。 开眼角手术,胡悦之前跟着师霁看过不少,也有上手做过切除和缝合,但最关键的两个步骤从来都是师霁一手把握——术前的手术方案设计,通俗地说,就是那条线划在了哪里,还有就是,第一刀该怎么划下去,这个在面部整形手术中,师霁从来都是自己下刀,绝不假手于他人。 这两道槛一卖过去,接下来就只是常规的手术而已,胡悦定下心来,反倒没什么感觉了,她不再去想朱小姐的身份,手术刀里承载的东西——其实,这些事,当你把它放在心上的时候,就觉得巨大到迈不过去,可当你有了更大的烦恼的时候,就又可以平常心对待了。胡悦迈不过去的,与其说是手术的难度,不如说是自己的价值观,和朱小姐一顿倾谈之后,又遇到宋太太,这手术,现在就完全不算是事了,她按部就班,很快就做完了自己的步骤,接下来的取颊脂垫手术,一样并不复杂,口腔里开两个口,之后,只要挤压对应区域,颊脂垫会自己掉落出来,医生只要割除就好,这两个手术都不必全身麻醉,只需要做局麻就行了。 她缝合好眼角之后,师霁就先行出了手术室,胡悦做完手术,倒也更轻松了点,好也罢坏也罢,手术都做完了,也就这样了。万里长征这也才只是第一步,她叮嘱朱小姐,“这几天是肯定不能洗脸了,也不能吃太烫太辣的食物,好好休息一下吧——一周以后过来拆线,大概消肿期要一到两个月,到时候我们再来看看你的鼻子和下颔线该怎么处理。” 脸小了,鼻子就显得大,鼻子是肯定要调整的,也许还要随着眼睛的调整调节高度,朱小姐嘴巴里开了两个口子,现在麻醉药效还没全过,吚吚呜呜地说不清话,勉强点头示意,胡悦进手术室的时候就看到,经纪人今天没来,她没人陪,她问,“你叫好车了吗?要不要我送你上车?” 朱小姐摇摇头,示意她一个人没问题——胡悦倒也真相信她,她也很佩服朱小姐,一整套整容手术下来,一年时间是要的,又没钱,又没工作,还不能出去见人,很多女孩子会熬不过,至少要找一个男朋友陪一下,度过艰难时光——像她这个颜值,就算是在整容期,找个男友也是轻而易举,朱小姐是真的把持得住,对自己够狠。 如果是别人,她会坚持送到车上,对朱小姐胡悦确实放心,她把朱小姐送进电梯,掉头小跑去找师霁,“还好还好,赶上了——师老师你是去医院吧?” 这里说的医院,当然不是j's,而是十六院,师霁和胡悦都不是全日制在j's工作,今天他们的排班都是上午,胡悦想做什么不言而喻,师霁瞪她一眼,她没脸没皮,嘿嘿笑,“车又开始难叫了——这几天外面好冷呢——谢谢师老师啦。” 打开车门,熟练地蹭进副驾驶座,胡悦一坐进去就是一怔:这个座位,被动过了。 而且,对方的身量要比她娇小:座位没被调前,但是被调高了。毕竟,大部分乘客在前座距离够宽的情况下,都不会去动座椅前后,除非是后座有人,但坐在车里,座位如果太矮,看车外不方便,这是有点不舒服的。 胡悦本人身量接近170,不算太高也不算太矮,她第一个想到的并不是骆总,而是160左右的宋太太。 “对了,刚才你没有来看一眼朱小姐做完手术的效果吗?” 嘴里还是当不知道,笑嘻嘻继续唠着家常,师霁还是和从前一样,爱搭不理——他能搭理那么一小下,已经是心情不错的表现了,胡悦不禁想入非非:和老情人见面有这么开心吗?不应该是那种还君明珠双泪垂的气氛……呸呸呸,怎么就觉得他们是老情人了,这人是不是宋太太还不好说呢。 做法律这一行的,不管是警察还是律师,做事都很讲究个证据,不怎么信赖直觉,胡悦不想一直瞎猜下去,师霁的例牌回讽她也似听非听,“何须来?取完颊脂垫又不是当场就见效果,至于外眼角,如果和你的方案效果图不一致,那你可以直接辞职了。” 其实,他是看完缝合才走的,这句话,可以理解为她的外眼角切开术的确做得不错,连师霁都挑不出毛病,最终呈现效果,也和方案并无二致。对师霁来说,这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夸奖——当然,这要她足够细心,可以解读出他的意思,且够心大到受落他的‘好意’。 以往她是会笑开的,她越是高兴他就越是酸溜溜,但今天好像没这份心情,胡悦撇撇嘴,伸手去按电动按钮,“说起来,那个宋太太的案子,你是决定接下来了吗?” 正值红灯,她的动静瞒不过师霁,他偏头看了看她慢慢下降的头顶,两人眼神相对——聪明人,真的话从来都是不必说透的,她的明示,他哪还有不明白的? “……嗯。”师霁居然没有回避,相当于默认了胡悦这个举动中暗藏的疑问——他是否私下和宋太太见了面,而且用这辆车载着她去了某地,他们之后又做了什么——他很平静地嗯了一声。 说好的没有联系方式,要她转达呢?胡悦很不高兴——她现在正需要和宋太太接触的借口,而且,师霁的决定,虽然符合她的诉求,但在伦理观上,却还是让她感到不适。 “真的?”她脱口而出,“可……孩子才七岁啊!” 这多少是在转移话题了,她的沮丧里有一大部分都和这个未见过面的孩子无关,不过确实,不论是宋太太的求医理由,还是师霁的应允,也都让她有轻微的愤怒,“你真的因为和老同学之间的感情,连面都没有见过,就决定了一个孩子的未来?” “整容对她不好吗?”师霁反问,“你觉得她母亲会害她吗?” “我只知道这么小就整容,存在极大的风险,除非你能保证你的业务水平在将来十年内不衰退,没有任何变动,否则,一旦你出现任何问题,这孩子后续很可能找不到接手的医生。”胡悦毫不客气地说——这不是诅咒师霁,而是任何医生在制定长期治疗方案的时候都要考虑的问题,如果自己业务失能,谁来做这个后续的副手。从这点来说,治疗方案越长,风险也就越大,大多数长期治疗方案之所以存在,只是因为患者没有选择的余地。像是这种长期整容,全国可能只找到一个医生的方案,等于把病人和师霁牢牢地绑定到了一起,如果师霁因为任何原因:意外、衰老、疾病,失去了手术能力,那孩子怎么办?宋太太在时限内找不到接手医生的话,之前改善的外貌,也许会变得比未做手术还要更畸形。 不清楚师霁意愿的时候,胡悦一直在思考手术的事,她想要接近宋太太,自然要投其所好,但不论怎么想,假体植入手术对七岁的孩子来说,仍是过分冒险,哪怕再想知道真相,这……仍是她不可能抛出交换的筹码——而她想要知道真相的决心究竟有多坚定,胡悦自己清楚。 她都能想到的风险,师霁没有想不到的,他竟然答应接下这个案子——这是说明他心中已经没有多少医者的坚持,还是说明,宋太太对他竟然重要到了这个程度,重要到他甚至无需一段挣扎的时间,就轻易答应下来的程度? 师霁是不是一个真正的医生,答案是显而易见的,相处了两年,胡悦不至于连这都了解,答案只可能是后者——坚定的信仰,在男女感情面前不堪一击,为了旧识,就这样轻易地放弃了医生的底线? 这些话,不用明说,其实就存在两人之间,可以轻易推理出来——胡悦知道,而她也知道师霁知道她知道,这就更让人生气,胡悦越说越气,已分不清是在气什么,乘着红灯去开车门,“不搭了,我要下车。” “别闹。”师霁赶快把车门落锁,“你在搞什么?旁边是车道。” 这责问其实很莫名其妙,就算是车道也堵死了,前面就是斑马线,半途下车并无任何安全上的隐患——更多的仍是借口,胡悦摇头说,“我不想和你这样的医生共处在一个空间里。” 这句话也是借口,真正生气的原因,这大概只占了一半。可,她气势起来了,师霁的脾气反而变好,换做以前,敢这样作威作福,她早被赶下车,可这一次他不但没这么做,反而居然开口解释,而且语气很委曲求全,“不是你想得那样——我和晚晴并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关系。” 这个你们用得好,不经意就把骆总囊括进去,胡悦在生气之余心仍一跳:看来,诊所里的事,看似被骆总把持,但还真没什么能瞒得过师霁。 “当然,我们也不仅仅是老同学……她以前是师雩的女朋友。”师霁说,外头阳光逐渐烈起来,他戴上了墨镜,“师雩的失踪,对她打击很大,晚晴始终不能接受师雩是杀人凶手的说法,她总抱着师雩能回来的希望,最终,她选择了现在这个丈夫……我想,师雩对此,是有责任的。” 这当然也就意味着,作为师雩仅剩的亲属,师霁对她也有一定的愧疚心理,这或许可以解释他乍见宋晚晴时特别的表现,她毕竟是这世上为数不多,和师雩还有关系的人了。胡悦轻声说,“但那也不能……” “那你想怎样?”师霁说,他的声音又冷淡下来,充满了看破世情的讥诮,“我们都知道,这世上所有事都存在理想的结局,但并非是每个人都有那么选择的能力,人总是要学会接受事实,学会将就。你应该记得《盖茨比》里的那句话。” 胡悦怔了怔——她没看过《了不起的盖茨比》。师霁看看她,叹了口气,把那句话说出来,“当你要批评别人的时候,你切要记着,世界上并非每个人都具备你拥有的条件。这说的其实是财富,但其实用在人性上也并无不可,当你在为那个孩子设想将来的时候,不能忘记,她并未拥有太好的条件,如果你不能为她的人生负责,那就只能在她拥有的这些仅剩的条件里,为她找一条最好的出路——晚晴的这个女儿,虽然家财万贯,但其实,她拥有的条件很贫瘠。” 如果说,胡悦有哪一刻是被自己说服了,放弃怀疑师霁和宋太太关系的时候,那么也就是现在了——提到‘晚晴’这两个字的时候,师霁语气中自然的冷漠,与居高临下的俯视感,让人感觉他是看透了宋晚晴的性格,并对此有自己的评价,这评价究竟如何,从他的结论,大概已可窥见端倪。 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宋太太有少许特别的待遇,只因为她毕竟是和师雩还有关系的几个人之一,师霁也许还能在她身上感觉到一些弟弟存在过的痕迹,也因为他早已看透了这个道理:人生在世,没有任何事、任何人会是完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缺点,而比起他对自我外貌要求的一丝不苟,师霁在人性上,意外地懂得将就。 而她还能说什么呢?师霁已经将道理全都说透了:如果不能对那孩子的人生完全接手负责,她又有什么权力指责在现有条件下,尽力想要帮助她的师霁?“……好吧,”这句话有些不情愿,还是有些残留的脾气在里面,但也算是接受了现实,“我想,持续整容的痛苦,总好过被彻底放弃的虚无。” 至少,这能证明她还有人关注,还有人对她存在着期望,胡悦和师霁都有一段痛苦的过去,但他们至少在很小的时候,依然是在爱里长大的,胡悦终究也还有一个亲人至死都还很爱她——或者,是在她的想象中很爱她。 “至少,这总好过多几个代孕生的弟弟。”师霁说,“现在的小孩比你想得要更早成熟,她会感谢我们的。” “确实这样,”胡悦认同,“现在的小孩都早熟——我想,她也会比同龄人还要更早熟一点。” 应该是会感谢医生的,但她的童年是否快乐,这段经历会不会给她留下阴影,这些事都经不起细想,毕竟,在如此贫瘠的条件下,谁都无法要求更多。胡悦叹了口气,摇摇头没有说话:这些事,渐渐都会习惯,只是她还没学会不放太多感情。 “可能就像是朱小姐她们说的吧。”她忽然想起那句话,自嘲地一笑,“等你没感情的时候,就开始有钱了。” “这话是谁说的?”师霁敏感地问,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很带感,我喜欢。” 胡悦翻个白眼,从鼻子里哼笑出声,典型的师霁。 路途本就不远,再堵也就是十几二十分钟的路,他们驶入地下车库,师霁停好车,没有立刻开门,而是解开安全带,转身审视她,“不生气了吧?” 他已摘下墨镜,有一点调侃,双眼在阴暗的环境中熠熠生辉,被这样一张脸注视,万千少女怕都会因此尖叫,但胡悦的段数要较她们更高,她眨眨眼,“我生气过吗?” 师霁看了她一会,嗤地一声笑起来,他向她倾过身,越靠越近——然后越过她打开车门,“我很好奇,你为什么生气。” 他的呼吸还吹在她脸侧,撩起的鸡皮疙瘩还没下去,她的脊背依然像是通着电一样又酥又麻,胡悦的心跳得很快啊,但她从来是不服输的——也许,也受了宋太太的一点刺激吧。 “哦?” 她说,“那我也很好奇啊。” 她一样向师霁伸出手——但没有开车门,而是拉过安全带,重新把他绑好。“你为什么哄我呢?” 师霁居然被问得无言以对,胡悦对他吐吐舌头,怀着压哨绝杀的一丝隐秘得意得意,她率先下车,翩翩离去。 第163章 爱美 “悦悦,可以呀,crks都穿上了,这双是他们家的吧?什么时候都开始买品牌鞋了?” “总不能永远穿盗版洞洞鞋吧,现在是冬天欸。” “哈哈哈,和你开玩笑的。”谢芝芝亲热地搀住胡悦,两个女孩子在走廊里挨着走,就算眼底都有累出的浅浅青黑,也很难藏住她们的意气风发——年轻的主治医师和住院总,是值得骄傲的。“我这是在夸你——挺好的啊,人靠衣装,好牌子肯定都是有道理的,这个肯定比你从前穿的那些鞋子要好多了。” 都说有些改变,是发生了自己才能意识到,胡悦现在就有这个感觉:从前她的穿着多数都是朴实低调,说白了,在医院上班,大家也都是实用为主,印象中只有对患者评头论足,同事间很少说起时尚话题。现在,自己的消费水平(被迫)提上来了,才知道原来同事不是没注意,只是以前没有说给她听。其实这算是较严重的职场失仪,至少违背了某些心照不宣的潜规则,胡悦现在大概明白骆总为什么那么爱买表买包了,只能说每个职场阶层都有自己的社交压力,当然,足够牛的话,可以无视,但大多数人都还是喜欢在规则里玩游戏。 其实,按照她自己的想法,仍然不在意这些,但这并不妨碍胡悦迅速复制师霁的消费观,她笑着说,“以前穷呀,现在么,工资好不容易加了点,我也不是不知道什么是好东西。” 她从来不避讳自己出身一般,也不卖惨,平实的态度,反倒易让谢芝芝这样的小资女欣赏,“是得咯,你现在赚得多了吧——证下来了没有?进岗了吗?工资加了多少呀?” 也是有分寸,问的是十六院,提都没提她前几个月没进岗就重新开始去j's兼职的事,和识做的人在一起,真是如沐春风,她自动就把位置摆正,绝不会有什么问题让人不舒服——十六院的工资,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胡悦笑着说,“你也不是不知道,基本工资三万呀,几年了都是这个数,又没有调整的,津贴绩效什么的,还没看到,不晓得的,不过我手术本来也不多——你也就半年的事,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这句话把谢芝芝也哄得眉开眼笑的,捣了胡悦一下,又热情地给她出主意,“换了鞋是好事,你什么时候去买衣服呢?我们约一下一起呀,我和你说啊,网上买衣服还是不大好,看不出版型,还是要试一下,我们去日月光和新天地,新天地那里有好几家店铺我都蛮喜欢的,你现在也可以买了——哎,我说悦悦,你最近是不是开始注意外表啦?我看你都开始抹润唇膏了……” “那是因为冬天嘴唇干……” 在医院工作,真的很容易看淡外表,主要是医生工作累且不定时,时长久到洞洞鞋都成为标配,如果要上台手术的话,妆会蹭花,工作时间必须穿着白大褂,所以大部分女医生,除非确定当天只出门诊,不然多是不化妆的,最常见也就是在鞋上做点文章,首饰什么的都没有佩戴的习惯。但即使如此,有没有精心呵护自己,还是看得出来的,白大褂也只是外披而已,日常工作还是看得到内衬和裤子,胡悦听着,谢芝芝大概也是觉得她的服饰不算太过得去,只是不好明说罢了,她忽然就很佩服骆总:她跟在师霁身边都两年多了,十六院这里,科室间不是没传闻,但大多也都是一阵风一样,过去就算了,没人真以为她和师霁有什么关系,这大概就是因为她的外表实在太不起眼。也就是骆总,真是心思敏锐,又不厌其烦,从来没有小瞧过任何一个潜在的竞争对手。 师霁是惯常嫌弃她人丑衣寒的,胡悦听了也从来都是一笑了之,但可能是最近和骆总、宋太太接触多了,心里想法有了点不同,她的衣服当然可以蔽体,但从谢芝芝的态度来看,外表距离她们标准中的体面还有一段距离,这里有衣着,也有美容美肤甚至是化妆的护理,胡悦摸了一下脸,“唉,不过也是老了,以前冬天再怎么干燥,嘴唇也都不起皮的,还是医院工作太折磨人。” 这种话和任何一个医生讲都能唤起共鸣,谢芝芝也唉声叹气,“你别和一个住院总说这些话,唉。你看我脸上,这个斑,就是这几个月重起来的。” “那你看我,是不是也老了?”胡悦也叫谢芝芝帮她看,“是不是进来两年,老了好多?”“我看看我看看。” 这不是那种互相攀比,塑料姐妹花互相夸赞的时候,大家是在诉苦,这种时候就容易讲真话,谢芝芝认真端详,“唉,胶原蛋白是有一点流失,你这个脸型,再发展下去确实是容易出现笑肌断层啊,悦悦,你要不要考虑去做个热拉提啊?” 都是整形医生,自然知道没有人在时间跟前有豁免权,胡悦这样的娃娃脸,年轻的时候靠胶原蛋白,很显小,气质也娇憨讨喜,可年纪上去以后,受到地心引力牵引,脂肪层下移,首先笑起来,就不像以前那样满脸笑花,苹果肌这里容易出现断层,两坨显得突兀,原本的娃娃脸也易变得臃肿,双下巴更是困扰,胡悦下意识地摸摸脸,谢芝芝又让她看自己,“你看我太阳穴这里自然不自然?” “你打玻尿酸啦?还是自体脂肪移植?”就说谢芝芝说是变老了,但看着好像还挺年轻的,都是内行人,她这一说胡悦就猜到了,“有必要吗?我觉得你脸还很年轻呀。” “那都是别人看着,自己看不一样的。”胡悦是脸胖,谢芝芝就是过瘦,她本来就偏瘦,当上住院总以后,忙得快瘦成人干了,也是年轻,靠胶原蛋白,再上点年纪,脸上褶子就要出来了。“前段时间打的,运气好没青肿,头发遮一下,看来你们是都没发现——还当是发现了没有说呢。乔雅登效果确实好,我托人从法国拿回来的药。” 平时同事在一起,说的都是工作上的事,个人隐私说得不多,现在谈起来,胡悦蓦然发现,科室女同事,除了她大概都做过微调,戴韶华只是经过也被叫来,“韶华,你下巴也打了乔雅登吧?你感觉和瑞蓝比哪个更好?” 戴韶华把手里的资料递给胡悦,现在职级有了差别,她们的关系反而彻底和谐了——至少表面如此,戴韶华很服管,再也没有跳过胡悦去找上级汇报工作,“文小姐的表格,就差你和师老师的签字了。” “文小姐?哪个文小姐,是不是就是上次介绍过来做吸脂的那个?”谢芝芝还记得她,“她过来做什么啊?鼻子?她的鼻子是要动一下更好看。” “是鼻子,”话题很自然地被带开了。“鼻综合了,她的鼻翼是要缩一下。” “估计缩完鼻子,又要动眼睛了。” “还不都是这样一步一步。” 休息时间一过,又是一天的忙碌,文小姐的鼻综合,胡悦还没有资格主刀,只是现在手术中她能做的要比以前多,之前苦练的基本功,现在可派上用场,师霁逐渐把假体雕刻交给她做,今天还让她来缝合安放在鼻头的结缔组织,“不行就别动,我只取了这一粒。” 这个任务,一年半以前就交代下来,但直到今天才让她上,如果胡悦中途因此懈怠了练习,现在当场就要下不了台——但即使师霁是如此的苛刻,他的分派也让胡悦得到一阵羡慕的眼神:在十六院,有准备的人太多了,机会才是稀有品。 “明白。”胡悦稳稳地说,在这些竞争对手面前,她顾不得紧张,哪怕一丝瑕疵,不但会连累到她,也会让师霁看人的眼光遭到质疑。这两年来,她的行政能力、组织能力渐渐得到认可,现在,应该是她的手术能力了。 只不过是结缔组织而已,做过开外眼角手术,更复杂的解剖结构都处理过,简单的缝合难不倒她,胡悦深吸一口气,眼神从蒙住脸的手术单上掠过,她伸出手,“持针器。” # “缝合得很漂亮啊,胡老师。” 时光荏苒,刚进医院还是最底层的住院医,现在已经有人叫胡老师了——也是乖觉,资格证才刚颁布,还没正式进岗就改了口,但这些新进来的小医生敢叫,胡悦却不敢应,她一边换鞋一边笑着说,“叫什么胡老师啊,瞎叫——多练练就好了,这个有诀窍的,其实并不难。” “哦?什么诀窍?” 她面前顿时凑过几个小脑瓜,连戴韶华也挤过来感兴趣地望着,一点都没有放不下架子:对他们这些住院医来说,别说动手了,哪怕是旁观手术的机会都很宝贵,每一台手术都想要学到点东西,是真正求知若渴,缝合结缔组织,本来就是难点,胡悦要肯分享诀窍,她们当然求之不得。 “我也说不出来,就是一种节奏感。”胡悦也不是不肯分享,但她也就实践了这么一次,不敢卖弄,“其实师主任说得没错,就是一种微妙的巧劲,很难去描绘的,你们没事还是要多在类似的东西上练习。” 到底快正式进岗,已渐渐有小组长的威严,虽然就几句话,大家也听得认真,不管有没有得到帮助,马屁一通乱拍,“怪不得胡老师晋升快啊,真是虾了功夫。” “是啊是啊,难怪师主任最近一直给您加担子——说不定,5年以后就是副主任医师了!” 主治医师至少要工作满五年才能申报,但很少有人是踩着年限晋升的,十六院找遍了也就只能找出几个,那可真都是专业大牛,胡悦连忙摆手,“别别别,师主任在我这个年纪已经做了很多大手术了,我们这才哪到哪啊。” “您也差不多了。” “是啊,最近师主任什么都给您做,不就是在重点培养您吗?” 这种吹捧,上下级味道太明显,胡悦脱身都脱得狼狈,还有点小小的尴尬——谢芝芝今晚要值班,她本来还想约戴韶华一起去买买衣服什么的,现在,身份区别太明显,倒是不好开口了,怕人家觉得和自己一起还是在应酬,不自在。 会兴起这种购物的念头,实在是心血来潮,其实她也不知道该买什么,想找戴韶华,也是因为她和谢芝芝一样,都是日子过得极精致的女孩,现在两个人都找不了,胡悦把人际关系在脑海里过了几遍,居然找不到另外一个能约出来逛街的朋友——病人倒是认识不少,但医患关系,处得再好也有天然隔阂,更何况这牵涉到外表审美的问题,她怎么敢随便被人知道自己其实对梳妆打扮没有太深的认识? 都快30岁了,没房没车,甚至连个能约出来逛街的朋友都没有,这人生是不是有点小失败啊?胡悦无奈地笑笑,打开手机翻了半天,在未读消息里翻到了个熟悉的名字,她心中一动,又有点踌躇:会不会不太好?且不说能不能帮忙,这会不会释放什么错误的信号? 这是挺实际的考虑,如果是别人,胡悦也许想想还是算了,但,这个人在她心里的印象,到底还是有点特别,胡悦竟直觉他最少不会帮倒忙,考虑了一下,她觉得可以试试。 “要不,吃饭的时候问问有没有研究好了。” 这么自言自语着,她回了微信,【下午手术,现在才开手机,可以呀,我今晚有空,我们吃什么?】 第164章 熟练 “虽然好像前几天才见过,但还是要问一句,好久不见,最近过得好吗?” “前几天有见过吗?我好像没注意欸——是在医院——” “在j's,我去见骆小姐,看到你和客户在一起,好像在忙,就没有过来招呼。” 和袁苏明逛街,确实一如胡悦预料中的愉快,唯一的障碍大概也就和事前想的一样——他有点胖,所以步速很慢,不过两人边走边说,聊得愉快,她也不至于不耐烦。 “啊,你和骆总的合作谈得怎么样了?”胡悦想了一下,倒是没记得看到袁苏明,不过她迎来送往,出入大厅的时候身边的确一般都有客户,“如果合作谈下来的话,我这里立刻就可以给你介绍几个客户。” “这种事还是需要双方信任,否则,跳单可能性很大,骆小姐还在斟酌,我们也正在努力多接触,对彼此加深了解。”袁苏明的语气一点也不着急,他的谈吐确实能让人建筑起信任感,主要是很会设身处地为人着想,“这样的合作,对骆小姐来说,要付出的客户资源是较宝贵的,她有顾虑很正常。” “那如果她看不上这样的‘小钱’,”胡悦做了个手势,表示这里的‘小钱’只是个相对的概念,“合作最终不就黄了吗?可是——我怎么觉得你还是挺乐观的样子。” “还是这么聪明。”袁苏明笑了,“是呀,这里的利润的确没法和骆小姐经营的医院相比,但是,不论什么时候,客户都是医院最宝贵的资源,而且是极其有限的资源。高端客户的海外医疗诉求其实就摆在这里,j's也不是没有竞争者,骆小姐现在知道我想要做这一块,她也不会想把我放给别的竞争对手的。” 要拓展海外市场,肯定需要像是袁苏明这样的地头蛇提供一应人脉,骆总想要拿这个idea自己找人肯定不现实,这样想,合作还是有得谈,毕竟,如果袁苏明去找别的高端医院,先把这一块做起来,到时候j's要跟进也补这一块,那就落入被动了。到时候客户若被这一块的内容吸引去别的医院,此消彼长,j's损失的绝对不是简单的海外就医中介利润。 胡悦被袁苏明点了一下,也就明白其中利害,她想想袁苏明是怎么把这个想法付诸实践,心里也不由得有点佩服,除了有钱以外,袁苏明的确也很有能力。 “对了,那天我好像看到了张总的太太在你身边。”两人边走边聊,“她也是你的客户吗?” “张总的太太是……”胡悦有点迷糊。 “也是之前在高峰会议上结识的朋友,他是专做医疗耗材进口的,他太太……我记得是姓宋。”袁苏明说,“两夫妻谈吐都非常文雅,给人印象相当好。” 宋太太?原来她丈夫是做这方面的。胡悦有一丝诧异,但旋即释然:也对,宋太太之前也是学医的,虽然没有干老本行,但和关联行业的张总相识相恋也很正常。 “那我知道是谁了,她确实很有涵养。”她忍不住稍加八卦,“你和张总熟识吗?” “关系还不错,去他家小坐过。”袁苏明若有所思,“就是以他们的年纪,还没有儿女,好像有点奇怪,可能是丁克家庭也说不定。” 果然,张总虚荣心重,怕是绝不会在这样的商业朋友面前曝光自己的女儿,胡悦抿了一下嘴,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转移话题,“mingo,你平时对服装那么有品味,像是我这个年纪,这个职业的女孩子,dresscode什么的,你有认知吗?” 她有保留,袁苏明应该已经看出来了,只是胡悦不说,他当然也就不追问,笑了笑,热心地为胡悦介绍,“当然有了,我平时在家最喜欢看那种改造秀,你知道,我自己就需要改造,所以特别喜欢那种节目……” 他确实需要改造,说是想减肥,可都快一年了,还是之前的肥胖程度,甚至还更胖了点,这样的身材,在美国倒是都不必站起来走路的——各大商场都会给配备专用的代步车。不过,袁苏明依然是个让人很愉快的胖子,他不但为人很有分寸,而且非常的博学,又极贴心,也许是看出了胡悦对这些事一窍不通,不动声色,从最基础的品牌和穿搭规则教起,“一般来讲,出席餐会的时候,很多女性都会选择套裙,以你的职业来说,套裙加比较保守的矮跟鞋,足以应付大部分商务场合了。这种套裙,买点中等品牌的基础款最划算,可以反复穿,而且中档品牌比较讲究性价比,料子未必比大牌用得差,甚至更易保养,也更能持久。这种牌子,在美国好像都是j.crew、mango之类的,她们有一些商务套装,闭着眼睛买就好了,还有ralph uren的商务系列我也很推荐。你在j's那边上班,白大褂底下穿一个长裤套装,我感觉会很棒。” 一开口就是这样的牌子,当然预算是低不了,在国内,这种牌子还往往卖得很贵,不过胡悦也知道袁苏明这是在真心帮忙了,毕竟他没有上来就说什么香奈儿、迪奥的外套,那才真是提薪了都买不起。她不禁苦笑,“现在才知道,钱是真的很重要,人的体面都是用钱买的。” 袁苏明看着她笑了,“怎么现在才想明白这点——我以为,你在选择整形美容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了。” 做了这行就知道,确实,选这行的医生要说不是为了钱自己都亏心,胡悦微赧,她当然不一样,只是这理由不便解释。“就……就当我迟钝吧。” 袁苏明望着她笑了,“悦悦,你真是个很有趣的女孩子。” 他可能又看出来了,只是不会问,和师霁这样的人接触多了,真觉得袁苏明就像是天使,胡悦假装害羞,捂脸说,“再夸我就膨胀了,觉得不用买衣服都很迷人了。” “你本来就很迷人啊。”会夸人是真的会夸,张口就是真情实感的赞美。“这些衣服,只是让你在客户面前无需再证明自己的能力而已——啊,还是我建议的方向错了,你想要买的其实是约会时穿的服装?” 他夸张地挑起眉毛,对胡悦拼命眨眼睛,胡悦被逗笑了,“拜托,我一周几乎上七天班,哪有什么时间约会啊?” 她本也没打算让袁苏明给她挑‘约会的衣服’,只是想重新建筑一下购物常识而已,要买的也是常服、常服!这很重要,当然除了常服以外,还有,“化妆我也不太了解,mingo,你该不会恰好还知道化妆品该怎么买吧?” 袁苏明对这个倒不太清楚,但他知道该从哪里下手,他们正好是吃饭出来,在商场一层,他把胡悦拉到丝芙兰里,找了个导购来上课,一边学一边试妆,导购知道来了大客户,眉开眼笑,殷勤得不得了,什么腮红粉底通通都捧上来给他们挑色号。 胡悦作为一个从未有时间和金钱化妆,人生中做过最靠近化妆的事就是买根眉笔,剃掉杂毛画画眉毛的女性,理所当然地迷失在重重术语之中,倒是袁苏明学得快,且有审美,扶着下巴不断做决定,“她平时很少晒太阳,皮肤白,我觉得这块——粉1是比较适合她的颜色。” “不要太艳丽的唇膏和腮红,她是娃娃脸,粉嫩嫩的就最可爱。”他在旁边左看右看,干脆夺过眉笔直接上手,“你给她设计得这个眉形不好,大陆这边太喜欢海藻眉了,实际上平眉我觉得非常不适合大多数脸型,她的脸型眉毛我觉得要有弧度一点……” 袁苏明的手法一开始还有点生疏,但后续画起来竟然意外地上手,他虽胖,却很灵活,眉笔chuachua地在皮肤上画过,力道不轻不重,色上得比胡悦刚学着画眉毛的时候,笨手笨脚尝试的几下要均匀多了——胡悦在镜子里震惊地望着他画出的两道新眉毛,她有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为什么会这么熟练啊?为什么啊? 该不会……袁先生其实……是gay吧? 但就算是gay也不应该这么精通啊,难道……变装皇后?或者有类似的性癖? 这样去编排一个热心的朋友当然不好,但脑子里难免想入非非,胡悦能做到的只有把震惊和少少的尴尬藏起,寻思着是不是真的请他帮忙挑一下‘常服’,真别说,袁苏明是确实有审美,这两道眉毛比她自己画得好看多了…… “呃,胡医生?” 迟疑的招呼,在门口响起,胡悦猛地一回头,眉笔在脸上划出长长的道道,但这不能让她在意,还是门口站着的两大一小更让人震惊——师霁、宋太太,还有宋太太手里牵着的小女孩,不知站在那里看了她和袁苏明多久—— 这句话很烂俗,但此时此刻,这是她心里唯一的想法:这世界,怎么这么小? 第165章 给你脸了 看到一个男人给一个女人画眉毛,观众的第一判断是什么? 在古代,这答案当然只有一个,可现代社会,解读就很多了,如果男人戴着帽子,身边摊开一整个化妆包,那他是化妆师(不知为什么,化妆师都喜欢各式各样的帽子),如果他穿着制服,毫无疑问,化妆品店的店员,如果他穿着正常的便服,gay蜜——这已经不是为娘子画眉的年代了,事实上,即使是在那个年代,也没有多少男性掌握了给女性画眉的技巧,男朋友给女朋友画眉这一幕,大概只能出现在话本里。 如果同时,这男人还超乎寻常的肥胖,恐怕很多人的想法会更单纯,比如宋太太,她有点尴尬,更多地还是因为胡悦脸上被画出的一条黑痕,“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吓着你了吧——这个……” 以客户的身份,宋太太无需对胡悦过于呵护,但她对胡悦的态度,就像是骆总,有多和气实际上取决于她和师霁的关系,以及她对师霁的企图。可以看得出来,宋太太有些拿不准分寸——这实际上还关系到她对胡悦和师霁关系的解读。 如此复杂的数学题,宋太太都呆滞了数秒,才露出笑脸,上前掏出湿纸巾递给胡悦,“我来帮你擦吧?” “不用,没事没事,我自己来。”胡悦当然也很尴尬,她拿过化妆棉,想要几下揩掉没画完的眉毛,但又意识到这会把粉底也跟着擦得斑驳,再看看这妆试到一半,半成品的脸,还有身边妆容得体、长相秀雅,虽然徐娘半老却依旧风韵犹存的宋太太…… 女性间,若有竞争心理,失败者就会很自然感到难堪,胡悦现在就有点难堪——她和宋太太的比较,结果确实太明显了,妆容、衣饰、气质,甚至是身边携带的男伴—— 师霁并没有说话,但他很有优质挂件的自觉,站在远处嘲谑地望着她,胡悦可绝不会把他的表态当作善意,也不知道师霁一开口会说出什么话来,依偎在母亲身边的小女孩好奇地看着他们,甚至连她都读出了此时的尴尬。 “师医生!” 还好,此时此刻,袁苏明接过了场子,他热情地迎上前,作为四个成年人中唯一一个没有心事的成员,赶忙把握机会向师霁表达谢意,“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那次送锦旗时,你恰好不在。小悦说,你不喜欢这些东西,我也就没有再送……本想再送一次的。” 说起来,师霁对他是有救命之恩,但据胡悦所知,在那以后,他们居然还没有正式碰过面,她就势介绍,“宋太太,这是我和师老师有一次机缘巧合救下的袁先生,也和我们医院正在洽谈合作,我们因为那件事成了相当好的朋友。袁先生,这是——宋太太。” 她扫了小女孩一眼,“是师老师的老同学。” 宋太太的注意力因此转移到袁苏明身上,她注视了袁苏明一会,不知在研究什么,又有些疑问地瞥了胡悦一眼,胡悦微微摇头,宋太太对他展颜一笑,“袁先生,幸会。” 萍水相逢,八竿子打不着的两拨人,互相打个招呼也就该走了,胡悦那边可还有一堆东西要付款呢,师霁对袁苏明还算客气,浅浅而矜持地握了握他的指尖,“袁先生客气了,每个医生都会这么做。” 他的眼神,先落到梳妆台上待购买的那么一堆化妆品上,又落到胡悦脸上,再看看袁苏明,唇角抽动,冷笑了一下,像是有评价,只是外人在场,藏着没说。 这评价是什么,其实胡悦都能想得出来,师霁的表情,对熟悉的人来说,表达力很丰富,眼睛是会说话的,‘长这么丑,就算买了化妆品,有用吗?’ 或者是,‘审美这么差,化妆只会让你变得更粗糙、更丑吧’。 这些话是师霁会说的,胡悦其实也听惯了,如果是平时,她根本不当回事,笑笑也就过去了,甚至还会自卖自夸,证明自己长得不差。但今天情况不再一样,她的心情因此一下变得很差,只是脸上的笑没有因此褪色,直接转向宋太太打招呼,“宋太太,这就是你女儿吗?” “啊,对,宁宁,来和阿姨问好。”宋太太在聆听袁苏明同师霁的攀谈,‘可能骆总还没和您说起,不过,我们最近在谈海外高端美容中介的合作……’ 袁苏明的话,正中宋太太的痛点,她自然听得认真,反应了一秒才介绍,“这是我女儿宁宁,之后还要麻烦胡医生多照顾了。” 宁宁和胡悦四目相对,有些怯生生地,“阿姨好?” 可能是从小没有被父母带出去见世面,宁宁不像是被j's客户偶尔带来的那些孩子一样大方活泼,看得出来,她没什么自信,甚至有些畏惧和外人接触,只是习惯性地听从父母的吩咐。——长相一般,甚至是偏丑陋的孩子,性格有时确实也容易孤僻,毕竟,大部分人对他们的第一印象不会太好,那些可爱小天使在长辈中所享受到的宠爱,对他们来说从来都很遥远,好东西和好事情虽然有,却很难降临到他们头上。 也难怪宋太太这么着急想带宁宁做手术,再这样下去,就是长大做了手术,性格也许亦不会讨喜。胡悦心情有点复杂,暗叹一声,对宁宁和气地一笑,“宁宁你好。” 没什么多的话说,但,她的善意宁宁倒是感受到了,犹豫着回了她一笑,胡悦笑容更盛,宋太太在一边看着,对胡悦的表情倒柔软了一点,不再听师霁和袁苏明谈话。“胡医生买好多化妆品。” “对啊,工作太忙,很久都没有化妆了,吃完饭经过这里,忽然忍不住想买点。”整容医生,怎么能正面承认自己不会化妆?胡悦云淡风轻,“就是太久没化了,看别人的脸好,设计自己的眉形就不在行,画都画不好,mingo都看不下去,自告奋勇帮我设计——他是真的好有审美,对女装都比我有品味。” 这样讲,两个人就不是男女朋友关系,而且袁苏明的性向也因此显得可疑,对话中的两个男人,眼神先后瞥过来,嘴上交谈没断,还在说袁苏明和j's的合作,师霁的笑依然淡淡的,袁苏明也还是那么热情又有礼貌:以他的为人,对救命恩人、朋友的顶头上司和未来的合作对象,当然没有任何不热情的理由。 宋太太意识到先后投来的视线,若有所思,又似乎放下点思想包袱,比较释然,“这样呀,我刚还很不好意思呢,怕打扰到你和男朋友约会。” “不是不是,就是好朋友。”胡悦倒是体会到宋太太在尴尬什么:若是她没有在工作场合公开自己的恋情,刚才宋太太那声招呼,就显得很不合适了,会让胡悦处于被动,可能无意间就得罪了胡悦。“说来也是巧,袁先生刚好想投资医疗这一块,和我们医院刚开始谈合作,最近还蛮经常在一起吃吃饭的。” 她的声音有一点大,师霁又飘来一眼,似乎是心领神会这句话到底是说给谁听,胡悦暗自叹口气,心里的苦脸上不显:袁苏明想和j's合作的事,她没和师霁先打招呼,而是直接介绍给骆总,这样跳过直属上司去汇报工作,是职场大忌,如果师霁还误会了她和袁苏明有私情,稍事联想一下,很容易呢个脑补出一个吃里扒外的故事。不管他会不会这样想,她倒是要做到位,虽然为什么找骆总汇报工作依然需要大费唇舌,但,只要她和袁苏明只是朋友,那就都还可以解释。 这里的种种文章,宋太太不在意,所以也就未必懂,不过她自然不会去追究,男女间有没有单纯的友谊?当一方是个性向存疑的胖子的时候,是有的,宋太太对这个解释接受得倒很自然,甚至有种‘这才对’的感觉,见师霁还在和袁苏明谈天,她拿起眉笔,和胡悦聊牌子,“我也常用这款植村秀的眉笔,上色确实均匀,嗯,袁先生给你设计的这个眉形,确实挺好看的。” 眼神落到胡悦眉间,宋太太左看右看,看了好一会儿才讲,“就是眉尾再细一点,是不是会更好看?唔,这个腮红……” 两个女人闲扯了一会,师霁看看表,“晚晴,时间不早,宁宁可能要休息了,我先送你们回家吧。” 他和袁苏明再度握手道别,“袁先生再会。” 其实,出乎胡悦的意料,以一个应该不怎么得他好感的潜在小合作者来说,师霁对袁苏明算是看重的了,他们交谈的时间比一般要久,师霁也很专注,极少看向她和宋太太这里,像是对袁苏明很有一点兴趣。 “师医生再会。”袁苏明当然不知道自己已得到特殊待遇,笑着和师霁道别,“宋女士再见,宁宁再见。” “叔叔再见。” 两拨人准备分道扬镳,胡悦堆着笑脸,“师医生再见。” “嗯。” 从相遇到现在,除了眼神以外,这是师霁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他上下看了看胡悦,眼珠向上翻了一下,很快,这表情不易被捕捉到,用微妙的语气说,“胡医生,其实,化妆品也不必多费心,买不买,没差的,可别收到反效果。” 这句话,语气并不严厉,要说是开玩笑也可,正说明两人关系好,胡悦微愕,宋太太也怔了一下,随即捧场地发出笑声,袁苏明跟着笑起来,气氛很活泼,师霁唇角亦露出恶劣的笑,胡悦顿了一下,也跟着笑起来,“哈哈哈,师医生真讨厌!” 女孩子都是这样撒娇的,宋太太无奈地摇摇头,“嘴巴还是这么毒。” 她对胡悦一笑,拉着孩子同师霁一起走远了,袁苏明目送他们离去,笑着对胡悦说,“要抓紧时间了,来,这半边眉毛你自己来画?试试看?” 他并没有提起胡悦暗示他性向的事情,虽然,她做得很微妙,但这选择依然显得绅士。胡悦看看镜子,忽然意识到自己顶着只画好半边的眉毛聊了这么十几分钟——眉心还有没擦干净的眉笔黑点。 她吸口气,对袁苏明露出热情的笑:虽然他兴起画眉的举动,不是那么礼貌,但终究她没有立刻叫停,也有责任。今晚已经有点对不起他了,这时候当然不能再给脸色看。 不但不能再给脸色,还要欢欢喜喜地把提到的化妆品都买走,胡悦结完帐,和袁苏明道别,回到家里把这些漂亮的化妆品从袋子里拿出来——有一瞬间她真想把它们全砸到墙上,但很快又止住了这不理性的冲动:这里几乎有两三千元了,她的经济实力不允许她这么浪费。 所以,不但没她那么精致,也没她那么宽裕,遇到了,他们吃什么饭,问也不敢问,还要上赶着澄清。 ……呵。 而且师霁其实说得很对,买不买根本没差,就是想化个全妆去上班也不行,明天她有两台手术,口罩一戴,化妆会很可怕。 …… “胡医生早。” “胡医生早上好啊!” 第二天去上班的时候,胡悦还是素面朝天——她实在也没有化妆的心情,还要含笑一一回应,“早啊早啊。” “师主任早。” “主任来了。” 在大办公室门口,此起彼伏也有一阵招呼声,她和师霁撞了个正着——从脸色来看,照她想的不差,师霁大概其实还是有点不高兴的,只是昨晚她澄清得好,够低声下气,可能也因为今天并没化妆,所以,他也就勉为其难地,高姿态地,并没有给她太好的脸色,但还是点了下头。 “早。”甚至是难得地主动开口道了早安。 ……挺开心的嘛。 胡悦把脸从谢芝芝方向处扭回来,脸色瞬间变得冷若冰霜,就当自己没听到也没见到师霁,翻个白眼和他擦身而过,如果她有一间自己的办公室,她真的会把门甩上的。 真他x的,给你脸了! 第166章 冷战 “刀。” 一把刀被迅速递到了手边,师霁从口罩上方瞟了胡悦一眼,她眉毛都没抬,动作没迟疑,可却没有任何眼神接触,显示出她意识到自己正在和师霁一起做手术,而非是某个不特定的资深上级医师。 这是……冷战? 挺有趣的,从各个角度来说都是如此,他本以为胡悦是绝不会对他发脾气的——事实上,很难想象她对任何一个人情绪失控,但在所有人里,师霁可以肯定,自己应该是离她的怒火最远的那个人。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身份地位,还因为他的性格:任何一个对师霁稍有认识的下位者,当然都可以想象得出来,对他甩脸子的后果会是多么的恐怖。 胡悦这是难以控制自己,还是肯定这种程度的冷待不会影响到她的待遇?她对自己的信心就这么足吗? 师霁是有一点诧异的,因为胡悦想要从他身上得到的东西很多,而她也的确全方位地处于弱势。像是昨晚那样,想方设法地侧面解释,这才是她应有的反应,就算她有理也是如此,更何况,昨晚完全是胡悦理亏:那个袁苏明,和j's谈了这么久的合作,他就像是个死人一样一无所知,胡悦要么是缺乏政治敏感性,要么就是有意把这一次的合作机会当作筹码,和骆真交换了什么。 至于他们两人的交情,那是另一回事。师霁不去过多考虑,他不缺乏男性魅力的自信,更何况也没有因此生气的身份,就像是胡悦根本没有生气的理由一样,以他们现在的关系来说,真实的情绪和表现出的情绪,也许不会一样,但必须适合他们现有的关系,这可以说是他和胡悦的默契。谁先失态,事实上,谁就输了。 她就这么轻易认输吗?这么说的话,昨天他开的那句玩笑,有那么过分吗?甚至能让胡悦抛开所有这些厉害关系,在一夜之后,对他大摆脸色? 他的第一反应,的确是胡悦也许藏着什么计划,在他心里她不是这样冲动的人,但经仔细观察,又不像是,师霁是真有点想不通了,这世界上能让他想不明白的事并不多:胡悦这是怎么了? “注意患者出血。” “好的。” “现在你来缝合。” “嗯。” 当然不会一言不发,交流的时候,胡悦的语气也很正常,但一整场下来,除了业务交流以外,没有一丝别的多余的表示。师霁总算可以肯定胡悦确实是生气了,而且气得不轻,这是什么,无理取闹是女人的特权? 他自然不会惯着这样的毛病,师霁也想看看胡悦到底能挺多久——胡悦从他身上,想要得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她总不可能这样无限制地冷战下去,到时候,她该怎么下台? 不过,如果有什么能让她突然变脸的话…… 做完手术出来,师霁给周院长打了个电话,又打电话问祖父的好,他一向是多疑且谨慎的,虽然这案子如果有突破,a市警方不可能没收到消息,他自然会得知风声,但胡悦的表现,让他觉得多打一个电话也无妨。 回馈和他想得一样,案子进度一如往常,嫌犯的dna已经进入重点库,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匹配的数据。所以胡悦并不是已经知道了凶手,感觉从他身上得不到信息,所以就拿起乔来,她甚至是冒着再也汲取不到信息的风险在和他闹脾气。 ……一句玩笑话,有那么好生气吗? 看看她的性格也好。 师霁的计划,是他平时常做的那种,胡悦心思很深,即使到了今天,他也不能说自己就完全认识她了,有这样的异常状态,当然是多观察一段时间最佳,如果条件许可的话,再加以刺激,也许他就能看到更多。只是她为什么生气他并不清楚,甚至她什么时候生气的,他都不知道,所以后者的计划,恐怕是要遗憾搁浅了——只可能是因为这个搁浅。 前者,他倒是有恒心实施下去,以他们现在的接触频率而言,师霁也蛮好奇,胡悦打算怎么隔绝和他的接触,她想在两个医院立足,处处都要狐假虎威,别人给的是‘师医生爱徒’的面子,这个人姓胡还是姓戴,他们其实并不在意。如果两人的疏远,被别人看出来了,她的工作怎么展开? 他当然有足够的底气等,也有足够的理由,那个袁先生的帐,总是要算的,他也很好奇,是不是随便哪个阿猫阿狗想和她做朋友,胡悦都会欣然接受,就这么不挑的吗? 但,师霁也没想到,胡悦这么能忍——接连三天,她都做得到,人前公式笑容,‘师主任’不离口,旁观者心就算再细,恐怕也挑不出毛病,不是每个人都会注意到‘师老师’这个称呼已消失。 至于人后……都没有独处,哪来的人后?份内事做完,胡悦掉头就走,看他的眼神冷漠而充满了仇恨,让人多少有点哭笑不得:都是成年人了,如此不按牌理出牌,真的好吗? 师霁有一千万个理由对她小惩大诫,也有一千万种手段达成目标——而且他当然不可能主动求和,这简直就是在开玩笑,他没把她当场开除出十六院,已经算是够留面子了,甚至可以说是失常。让他堆起笑脸去主动找胡悦搭讪?那他不如从十六院楼顶跳下去。 “对了,怎么没看到胡医生?” 宋太太问,她手里还拿着ipad,从机器上缘看了师霁一眼,“我还以为,她也会参与门诊。” 本来他也预算了如此,宋晚晴是师雩的前女友,两人甚至没有正式分手,胡悦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接触宋晚晴的机会。也正是因此,他和宋晚晴不谋而合:小孩子不必在方案决定下来之前,就知道自己要整容,所以第一次面诊,最好是约出来自然地进行。宋晚晴顾虑女儿,师霁不想让胡悦在场假公济私,一起约出来吃个晚饭,看来就是更合适的选择。不过,师霁没想到现在这已不是个问题:胡悦主动把宋晚晴在oa里转到他这边,也没有叮嘱行政将她作为副手添加进去,这样,排门诊的时候,她就不会被排进来。 是真的连宋晚晴都不在乎了吗…… 师霁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他想这是因为有些事脱离了他的掌控,他转念间就下了决定,“本来是应该来的——后续,会有很多工作需要她来参与,但是最近我们人手不足,她接了别的客户。” 宋太太对胡悦印象不错,她欣然说,“我知道,你大医生,指望不上你,既然胡医生还在这案子里,那我就放心了。” 确实,这么大的手术,总是有副手的,大医生也都很忙,很多时候,小组副手的工作也包含了和患者家属沟通——师霁也确实是个很忙的医生,他请人来,是帮他做事的,而不是来和他吵架的。 这已经是胡悦闹脾气的第五天了,就算再气也该回归现实,恐怕只是还少个下台阶而已,送走宋太太,师霁主动去敲她,“叫行政把你排进档案里,之后,和宋太太的联络工作,就由你来负责。” 她若是生气,恐怕有大半是气怒在他和宋晚晴私下见面上吧。虽然这很没道理,但师霁也只能如此揣测,这样的话,把和宋晚晴联系的工作交到她手上,也可视作是隐晦的让步与求和,师霁心想,胡悦总该明白他的意思——消息发出去以后,他竟然有了罕见地忐忑,她回了个简短的【好的】,可能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却仍还有点气头,不愿这么轻易就放下架子,这也正常,再给点时间,下次见面的时候,应该就能看出区别了。 下次见面,按照常理,应该是下午四点多,他们都要从j's出发回十六院大查房,以前,胡悦到点就往办公室找他蹭车,有时候或者是直接在车边上站着等他,这就让师霁有点尴尬——在办公室如果等太久,难保胡悦其实是决定在车边上等。 往常都是4点20从办公室出来,今天他特意缓了1分钟,一路步速都不快,留神观察四周:胡悦终究还是在楼上加入他的次数更多。 一无所获,完全没看到人,师霁心里已有隐约预感,他进到电梯时,外头忽然传来声音:“电梯麻烦等一等。” 是熟悉的音色,他抿了一下唇,深呼吸两下,按住开门键。胡悦跑进来,看到他顿了一下,“师主任。” 她又转向一边打招呼,“真真姐。” 师霁忽然意识到,骆真也在电梯里,他刚才可能在想别的事,太专心竟没注意。他转头用眼神和骆真打了个招呼,“你今天这么早下班?” “晚上有饭局。”骆真说,她没有因为师霁没发现她而见怪。电梯里不止三人,她刚才是藏在较后方,师霁也才进来没多久。 “是从楼上下来?” “嗯,刚才上去和周老师打招呼……” 他们断续且简短的交谈,胡悦一语不发,望着手中的提包,她这一阵子,穿着已有改变,但好像没见化妆。 师霁有点评她穿着的冲动——刺一下,看她能不能继续无视下去,但竟还是忍住了,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有点忌惮,只是——当着别人的面,还是留点面子。 其实,她的态度已很明显,所以当电梯到了一楼,胡悦转头说声“真真姐再见,师主任一会见”,礼数周全地踏出电梯的时候,师霁并不诧异,骆真若有所思地看看她的背影,又看看他。 她像是想问什么,又没问,最终微微一笑,“有点堵,你路上注意。” 很家常的话,她时常这样说,只是,今天听起来尤其的从容,看来,她心情不错。 师霁想到了许许多多,有一瞬间他想要说点过激的话,但随后意识到自己的失常,而这正是他不想透露的,所以最终,他也不过是笑一笑,“当然,你也一样。” 坐进车里,拧开广播,有那么几分钟,师霁都没有启动引擎,他在想许许多多的事,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个错误的决定,但——不是每个问题都会有答案,这个问题显然就没有,什么叫做了个错误的决定?他人生中做了那么多个决定,没有几个在当时就呈现正确或错误,更多的时候,只是因为他想要做这个决定。 还没想明白,他的电话响了。一个他以为永远都不会再联系他的人忽然打来了电话——就在刚才,她还坚定地对他表示出冷淡,是那种“我永远也不会再对你笑”的冷。 “师主任。”胡悦的声音里还有了一点傲,尽可能地在隐藏自己的惊慌,看起来,给他打电话是她的无奈之举,她本心依然不想和好,只是事态紧急,毕竟还是透了一丝急促,“你已经开出车库了吗?——我这里有个病人,可能需要你的紧急处理……” 第167章 世界 “手挪开,我看看情况。” “需不需要二次手术?” “可能有感染危险,是不是该住院观察?” “这会不会影响到她下个月的试镜啊医生?” 一如所有‘出事了’的问诊处,办公室里连病人带家属,大声小声,问题此起彼伏,唯一好的一点是没有人企图医闹——不仅仅因为是合作多年的老关系,也因为这一次确实和医生无关。朱小姐紧急就诊,原因大家都顾不得提起,现在最重要的是,假体移位了没有,需不需要二次手术,如果手术的话,会不会恢复期延长,影响到下个月的试镜?如果不手术,博运气的话,鼻子长歪了怎么办,还能补救吗?一辈子会不会就毁在这次的假体移位上了? “如果程度不严重,可以不用二次开刀的。” 这是她主刀做的第一个高端手术,胡悦现在心情也不佳,她跟着师霁,几乎不用处理假体歪斜这样的问题——假体歪斜的概率本就不大,师霁自己做的手术很少出现这样的后遗症,顶多偶尔有一两个在别处做了手术,出了歪斜现象,回来找他修补的。大多也都是杞人忧天——术后轻微的鼻子歪斜,如果手术没问题的话,三个月内一般都能自行纠正,主要是组织血肿程度不一呈现的视觉效果而已。 没有案例,也就意味着没有经验,这状况,出在任何人身上都好,还偏偏是朱小姐。胡悦打电话的时候心情很复杂,她很不喜欢无能的自己,向上级,尤其是向师霁求助,好像是对难题的逃避,但话说回来,这样的情绪完全是因为她和师霁的私人关系,站在职业角度来看,经验不足,向上级求助,天经地义,这才是对病人负责的态度。她的挫折感,反而体现了自己的自私。 但,不论如何,这电话仍是打了,现在的重点也不是她,胡悦沉下心,语气沉稳地说:“不着急,师主任已经在路上了,他经验老到,这点状况是小事情,我先看看你有没有出血——疼吗?” 朱小姐放下手给她查看——鼻梁的确是歪了,和鼻尖一起,协调中的一丝不协调,在美女的脸上分外显眼。这是很明显的外力因素,一般来说,除非是放置l型假体,否则,鼻综合手术,术后歪斜一般都是鼻梁和鼻尖分开,这也是因为在手术中,一般会对两个部位分开处理。如果是医生手艺不好,那很有可能出现鼻尖歪斜,如果是之前就做过手术,这是二次手术,则可能鼻梁假体会因为腔隙过大,发生偏离,这种情况,除了进行二次手术以外,通常没有别的办法。 “不疼。” 想要混演艺圈,得先学做人,朱小姐没有如南小姐等病患一样,哭天抢地的宣泄情绪,她几乎是面无表情,回答得也很简略,“就是呼吸有点困难。” 呼吸困难,这不是好兆头,按照常理,鼻头的问题不会影响到熟悉,这样看可能是内部已经开始血肿。胡悦脸色一变,想要安抚朱小姐,但也不能颠倒是非,最终只好简单说,“师主任一会就到了,让他看看吧,问题应该不大。” 她已算是颇有城府,可在演艺圈跟前,有什么信息能瞒过经纪人她们?更何况这根本瞒不住也不可能瞒,经纪人表情一变,强忍着叹口气,对朱小姐说,“你放心,不着急的,相信医生——我先出去打个电话。” 话都是挑好听的说,可她的表现也一样瞒不过人,胡悦和朱小姐目送她出去,两人相视一眼,都看出来了,也都知道对方看出来了,但都不想讨论。胡悦扶她躺在,“仰躺着会不会好一点?” 终究是健康最重要,朱小姐的呼吸只是不太顺畅,但没有窒息感,换个姿势就有改善。胡悦松口气,“还好,有血肿应该也不太严重,你尽量别刺激到鼻子,还是先用嘴巴呼吸。” “好。”朱小姐寡言少语,直勾勾地望着屋顶,上次见面时那鲜亮的野心,此时已全消散不见,她的眼神异常专注内敛,就像是有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即使很确定自己不是她痛恨的对象,但如此激烈的情感,依然让胡悦有些忌惮,她举棋不定,不知该不该问——不过还好,就在这时,师霁回来了。 “是什么情况?” 就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没对胡悦的电话做任何点评,这让她多少也松了口气。“外力撞击,鼻子整个歪了,有呼吸不畅感,怀疑组织血肿。” “你的处理意见是什么?”师霁一阵风地往里走,胡悦帮他脱外套,拿过白大褂。 “现在只能看能不能捏回来了,”她说,“如果不行的话,只能二次手术。” 手动纠正,这也是大多轻微移位会采用的办法,如果不是特别倒霉的话,因为固定不佳而产生的轻微移位,确实是可以捏回来的,但外力导致的移位就不好说,会很考验医生的技术。这也是胡悦为什么不敢自己上手,一定要向师霁求援的理由——师霁可以捏,但她是真不敢,从没有上过手,病人的鼻子怎么敢动? “捏回来……”师霁顶起朱小姐的下巴,左右查看,又俯下去仔细观察角度,把大活人当3d头雕看待,“我觉得可能性不大——你是怎么受撞击的?描述一下,我以为医生嘱咐过你,这几个月,千万不能跌倒。” 他一回来,经纪人立刻跟回诊室,听到前面几个字,脸色更难看,低头拼命发消息。三人都注意到,但没人发表评论,朱小姐闭了一下眼,轻声说,“我有一个朋友,和我是同一个演艺训练班的。今天上课的时候,她和我一起排练小品,里面有扇耳光的情节,一般来说,都是假打,但是,她……” 无需多说,活灵活现的画面顿时被勾勒出来,朱小姐没说自己的朋友是否故意,师霁也没有问,只是评论道,“那她的力气可真够大的,这是透支了毕生功力吧。” 他试着捏了一下鼻尖,朱小姐浑身一颤,虽然没有言语,但手指紧攥床把手,关节都泛白。胡悦和师霁对视一眼,眉头都皱起来:移位了,而且比较严重,现在等于是戳到本来没分离的腔隙里,就算假体不大,也一样疼痛。想要直接捏回原处,希望不大。 “最好还是手术,周期会短些。”师霁松开手,言简意赅地吩咐,“现在鼻梁我可以给你捏回去,但鼻头不好说效果,如果要等三个月恢复期,对你来说太漫长,现在马上动手术,应该还能赶得上你之后安排的试镜。” 这句话,太关键,经纪人脸上立刻多云转晴,“真的能赶得上吗,师总?” “问题不大,最多是试镜的时候还有点不自然,化妆总可以遮掩的,不然那些蛇精脸怎么混。”师霁说,“和导演打声招呼就行了,到开拍的时候,效果会更自然。” 他是专业人士,意见有权威性,经纪人大松一口气,“太好了!不然,我也只能把这机会给vivian。” 朱小姐闭目养神,一语不发,屋里的气氛压抑得能砸死人,师霁起身安排朱小姐入院,“明早第一台给她手术。” 自然有护士带经纪人去办入院,胡悦赶紧打开手机和师霁对行事历,“您明早10点在十六院就有手术的,这一台要花多久时间?” 不是特别紧急的话,全麻手术以前都要禁食禁水,所以手术时间不可能一味提早,胡悦忙忙碌碌,出去忙一圈再进来,朱小姐孤零零躺在那里,住院部里一个人都没有,她就像是离了水的鱼一样,嘴巴一张一合,费劲地呼吸着:现在不手术也不行了,那一巴掌肯定打得很重,现在一侧鼻翼已经显著血肿,朱小姐已经不便用鼻子呼吸。 “没事,明早手术以后就好了,基本不影响呈现效果。” 她欲言又止,还是泛泛地安慰了几句,其实朱小姐也许并不需要,但在她,不说又有点过意不去。 “嗯。”朱小姐点点头,她面色苍白,依然望着屋顶。“希望能如此。” 原本野心勃勃,想要大展宏图,可还没踏上的道路,就因为一个巴掌转眼危机四伏,朱小姐的心情,可想而知,胡悦叹口气,捏捏她的手,又一次有些无力地说,“都会好起来的。” 朱小姐抽出手,对她的善意没有一丝回应,胡悦也知道她现在心情不好,并不介意,她想离去,给她多点空间。但刚转头,朱小姐幽幽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其实,这件事和vivian没什么关系——她拿不到那个角色的。” “不然,公司也不会把机会给我。” “vivian只是小虾米而已,把她推出来,只是给我找个假想敌。正好,婷婷和她关系不错。” 她像是自言自语,解释性的话不多,但可以很容易听出来,婷婷是那个扇巴掌的同学,vivian是潜在的竞争者,很可能三个人都是一个圈子的,这也正常——应该都是一个公司的签约艺人。胡悦听着不禁问,“那是——” “是谭老师。” 朱小姐闭上眼,语气虚弱却坚定,“我偷看过婷婷的微信,她和谭老师的经纪人有联系,当时,还以为是她想赚点快钱。现在想,线索其实好明显,胡医生,你还记得吗,我们从诊疗室出来的时候,在电梯厅撞见了谁。” 记忆被点醒,随着话语翻滚,画面渐渐清晰,她和朱小姐在电梯厅撞见了谭老师,谭老师打量朱小姐的眼神若有深意,又看了看她手里抱着的文件夹一眼…… “可这是——为什么呢?”她不禁脱口而出,惊愕不已。 “因为我和她长得像吧。”朱小姐轻声说,“又被带到了这里来……她怎么能容许公司想试着捧一个和她路线相似的新人呢?” 她语气平淡地说,“就算是一点点可能,也要扼杀在摇篮里——我只能怪自己,给机会了。” “但……”胡悦很难想象这样的动机,“你们根本就不是一个年龄阶层的——谭老师比你大了小二十岁吧——” “对,我们的戏路,最多再重合个两、三年。她就再也没法演小旦的角色了。”朱小姐说,她闭上眼。“冲突并不存在,但,可能我令她不开心了——这对她,也许已经是足够的理由了。” 世界上真存在这样的人吗? 胡悦知道答案的,只是每次面对的时候,都沉重得不知该说什么,她噎了很久,“那你的经纪人……” “她也猜到了吧,她认识谭老师可比我久。”朱小姐的语气依然淡淡,“只是,她怎么会为了我去得罪谭老师?” 当然不会,甚至对经纪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下一次试镜,她要有个能拿得出手的候选人,这个人是朱小姐还是vivian都不要紧,朱小姐自然更优秀,但——vivian也比没有强。 “这世界上,怎么有这么恶毒的人性呢?” 朱小姐没有问明天的手术,没有向胡悦索取什么保证,汲取什么信心,她甚至没有央求胡悦,让师霁多美言几句,不叫经纪人就这样放弃她,甚至连试镜的机会都失去。她只是斜靠在手术床上,望着天花板轻轻地、惆怅地说,好像都不是在为自己感到难过,“这个世界怎么是这样子的呢?” 胡悦没有办法回答她,她叹口气,慢慢地走出去。 “病人情绪怎么样?” 师霁居然还没有走,坐在电脑前写病案,见到她来了才关上系统。 “还好,算稳定,应该不影响明天手术——她应该不会哭的,我也和她说过了。” 和鼻子有关的手术,是很忌讳流眼泪的,液体进入鼻腔,万一感染了就麻烦了。师霁嗯了一声,和她一起走出去,“她很聪明,应该能克制住。” 病房的门没有关,师霁应该是听到了一些——而且,从他的语气来看,对朱小姐的猜测,他并不感到惊奇,甚至也许和经纪人一样,事前已经多少有了点感觉。毕竟,他认识谭老师,应该也有至少五六年的时间。 “她的话你都听到了?” 这些事其实说出口没什么意思,但胡悦还是问了,师霁嗯了一声,也答得自然。“听到了。” “什么感想?” “人之常情。” 他们一起走进电梯,师霁按了-1楼,“世界怎么是这样子的?——世界就是这样子的。” 世界就是这样子的,就是存在无缘无故的恶意,就是有这样的人,朱小姐也许不易接受,也许这个事实让她感到难过,但对师霁来说,也许对胡悦来说也是一样——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子的。 胡悦没有说话,她理解朱小姐,就像是她也理解师霁,只是情绪不会因为理解而高昂,胡悦闷不吭声,师霁问她,“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他鼓励,“都释放出来。” 这说的是对这个事故,还是对他们之间的争执?胡悦扫了师霁一眼,“都释放出来?”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师霁还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想说的可多了去了,这几天累计下来的怒火,在刚才的紧急情况中对自己能力的焦虑和不满,还有那天晚上遗留下来的难堪—— 这些情绪,很难化为言语,师霁还这样若无其事地让她释放?释放你个鸡儿,胡悦气不打一处来,万般恨怒,化为暴力倾向,恨不得暴打师霁一顿,菜能发泄出她的感想。 “你真是讨人厌啊!”她不禁就说出口,“真的,真的,真的——” 说始终还不够,说完了,忍不住冲师霁肩膀上肉厚的地方来了一下——手当然是不能伤害的,不仅仅是师霁,她的手也很宝贵,所以注定了不能太用力,不轻不重,但足够出气,“你真的很讨厌你知道吗!” 讨厌在——讨厌在太多太多地方了,为什么在外人面前嘲笑她?明知道她会在意——否则他为什么把宋太太的事交给她对接,仿佛这是在哄她?这不就说明他知道她在意?明知如此,为什么,为什么—— 她冲师霁拳打脚踢——他不说话也不动,就任由她打着,好像暴风雨中的石柱,狺狺地吠,“真的不讨喜!惹人厌!没教养!” 已经很晚,胡悦本打算殴打到有人进来,但电梯一路都没有再开,打着打着她倒是有点尴尬,反倒师霁安之若素,等电梯门打开,胡悦借机收科时,他才问,“消气了?” “……嗯。” 他们俩一前一后地走到师霁车边上,师霁拉开车门——居然是先开了她的这一侧。 看来,不发火还真不行……胡悦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进去。“去医院吗?” 他们是该去十六院的,虽然现在已经很晚了,过了晚查房时间,但仍应该去露个脸。师霁发动车子,却给了个出人意料的答案。 “不去医院了。” 他说,“带你去买点东西。” 第168章 转变 “师先生,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我去给您叫ncy。” “麻烦你。” “师先生——您是过来取皮带的吧?其实我们可以给您送去的。这位是——” “这是我朋友,她姓胡。” “胡小姐你好。” “你好。” “你先在这里坐一会。” “噢,好。” 胡悦就乖乖坐到沙发上,看着师霁在两个店员服侍之下试皮带,又掏出手机查查这个牌子的平均消费——可惜,奢侈品牌,不会对外大肆宣传,相关的讨论也很少,胡悦只知道他们家的包有名且难买,还有,骆总也是这牌子的高级客户,她们从店头经过的时候,她偶尔提过一句,现在胡悦大概知道原因了——也知道骆总特意提那么一句是什么意思,大概她如果和师霁谈到过这件事,总是有蛛丝马迹,瞒不过她的观察的。 “胡小姐,这边请。” 拿过皮带,店员把她请到楼上的女装层,几套衣服已准备好,内外搭配成了一套,“不妨试试看。” 胡悦其实心里已大概有准备,师霁的用意并不难猜,她既然来了,就不会继续矫情,更不想表演给店员看。她咬了一下唇,不和师霁有眼神接触,师霁也没看她,坐在沙发上翻阅杂志,好像这一切和他都没什么关系。 这个牌子,包最出名,说到女装成衣,并不如c、d、y这几家名气大,主要是款式相对都较成熟,不过,这其实更符合某些特定人群的需求,低调的款式、精致有质感的做工,商业精英范儿至少是比香奈儿的千鸟格小西装重,胡悦换好衣服出来,店员已拿过一双矮跟鞋,取代她随便穿的一脚蹬。这身灰色偏扣小西装,搭配的是长裤,让胡悦看起来精神了不少,外表上,当然不足以和师霁比较,但,或许是这家店的装修质感本身就在这里,揽镜自照时,也感觉自己的气质随之发生变化,就算不是判若两人,但也比之前多了一丝精英的味道。 “怎么样?”她问店员,不问师霁。 店员笑盈盈地说,“很不错,您的职业,有时候要出席一些研讨会,需要专业、稳重的形象,这一身正好合适。有时,接待重要客人,这一身也足够得体。” 师霁也已放下杂志,隔远看着她,他的表情掩在朦胧的灯光里,看不清,看了一会儿,对他身边的ncy低声说话,ncy走过来,“胡小姐要不要试试妆?造型师马上就到。” 这个牌子也有造型师? 这和她粗浅的认知不符,胡悦有些吃惊,ncy笑着补充了一句,“其实,是隔壁友商的服务,师先生一样是他们的vip——我们其实也都受一个办公室管理。” 这样说的话,师霁一定是和这个办公室内的高层有交情:大概也是和医院有关的交情。 都说大都市的服务都标准化,其实,这多数是底层的认知,真的到了相应的阶层,自然能享受到相应的待遇,胡悦从师霁身上是真看到了什么叫大医生的特权——所以说,医生这一行确实是苦,但有些不便对外人说的便利,也都是职业带来的隐形福利,至少,若是能做到中层乃至高层往上,在工作的城市,人脉之广、能量之强,是会让外行人很吃惊的。 造型师很快就到了,在梳妆台前把胡悦安置好,从最基础的护肤开始,美瞳、眉毛、眼线,一桩桩教她打理自己,用的产品线,自然和良莠不齐的美妆超市不能比,这种快手简单的妆容,也很适合胡悦学习——化妆师像是之前就得了吩咐,没有教她过于深入复杂的进阶技巧,和胡悦有商有量,还有店员参谋,环境好、气氛佳,不知不觉,半小时过去,妆化好了,胡悦站起来审视自己:没有脱胎换骨,变成大美女,但的确,化过妆,形象是有所不同,眉毛修剪后更清晰,线条明朗,眼神被美瞳修饰,显得闪亮,如果说之前的她,有点儿毛桃子的感觉,衣饰妆容在自己的阶层只能勉强算得上得体,那么,现在的她已有了和阶层相符的精致,这确实是衣着与妆容细节带来的改变。 现在这个样子,就是站在宋太太身边……也不会落于下风了吧? 转过身,ncy适时奉上一个包包,“我们家还是包最有名。” 她笑着说,“一般的顾客都是要预定的,有几款现货很难得,还要配货才能拿到,不过,师先生当然是例外,别的客户,都是为了买包才配的生活用具——师先生这些年在我们家消费的全是生活用具,反倒是女士包,从来都没有消费过。” 这家的包好像也不都是预定、配货才能买,只有最有名的几款,难买的程度堪比笋盘,胡悦在十九层上班好几年,对这种基本知识肯定是了解的——前几年,李生好像还送她一个非预定的包款,被她转手送给于小姐。她拿过来看了一下:大象灰,皮质是看不出来,拿在手上,确实很有精英女性的感觉,有了这么一个包,好像自己看着自己都有点满意,身板都比之前要直一些。 她本能地往师霁的方向看了一眼,师霁依然专心地看着杂志,好像对这一角发生的事情并不感兴趣。ncy笑着说,“胡小姐要不要来挑一下别的外套?别家也可以的,我们同事给您拿过来。” 不知是她眼利,还是得到过什么吩咐,她比一般的导购表现得要更强势一些,给出更多的指导性意见,也不动声色地教导胡悦默认的搭配法则。“研讨会一般都会穿成套的衣服过去,接待客户的话,衬衫和西裤,我们家这样的矮跟鞋很合适,我们家的鞋子会根据您的脚型进行调整的,久站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而且,其实是以耐用为卖点的,毕竟,我们家是马具出身,肯定要耐用一些。” “每个人都有应对不同场合的风格,虽然您是娃娃脸,但专业上还是要求要强调成熟、独立的精英女性气质,平时和朋友出来下午茶小酌的话,【韵】这一季有几件新品很合适您……” 别家店铺的新品都被她带回来了,ncy轻声慢语,和胡悦有商有量,“您觉得这件针织衫怎么样?我感觉很适合您的体型,出来游玩可以休闲一点,针织衫、牛仔裤,还有我们家的这个日常小包——比不上康康那么有辨识度,但也很经典了,康康的话,实在是很难预定,店长已经尽量去协调了,保证国内如果有货第一个送来。” 这是什么都给想到了?胡悦不禁说,“你们的反应,真快啊。” 两个女人的眼神,在镜子里碰到了一起,ncy微微一笑——像她这样的高级销售,为人处事滴水不漏,客户不想泄漏的事情,一句话也不会多说,这时候才压低声音,轻轻说了一句,“不是我们反应快,是我们的服务够周到。” 不是反应快,那就是事前已经打过招呼,这些……是在几天内准备好的吗?还是已经早有了准备,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话口——是不是在师霁叫骆总带她逛街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伏笔在里面,只是,她并未如他预算一样的反应,让他不能自然地把她带来? 对她这样的人来说,分析和联想,几乎是本能反应,而这个可能,让胡悦很快抿了一下唇,算是警醒自己:这样的小手段,对有权势的男人来说是举手之劳,只有什么都没有的女孩子,才会轻易被打动,甚至,别人只是稍微用了一点心,她就开始自我感动。 身处十九层,这样的例子见得太多,于小姐就是个很典型的案例,当然她也包含了一点自我催眠的成分在里面。胡悦知道她也不是个容易被物质打动的女孩子——或者说,她不是个容易被打动的人,只是…… 容易不容易被打动,也许还是要分人吧,有些事,不是说你故意去往坏处想,它就能变成那样子的,师霁的安排,到底是不是举手之劳,她心里又怎么不清楚? 她又抿了一下嘴唇,轻声自言自语,“只挑了正装吗,常服……” 其实,常服也有准备,针织衫、牛仔裤,这不就是常服?想要问而没问出口的,是……更女性化一些的装束,总不能穿着套装长裤去看电影啊,每个女孩子的衣柜里,也应该都有一些柔美的装束,专为特殊的场合准备。 ncy心领神会,她说,“要不,我帮您去隔壁问问?” 是真的会说话,这样讲,就说明并没有特别准备,胡悦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失落之余又不无一丝放松,她摇摇头,“算了,今天已经买得够多了。” 是不少,先做个体面的职业女性,投入少了怎么行?h家的衣物鞋履没有包那么贵,但数千、上万也是常见的标价,从头到脚一买就是若干套,还有友商家的单品,几个店长都捧着pos机过来,让师霁轮流拉卡,胡悦偷窥了一下底单,随便就拉掉数十万——那个包是真的贵。 ncy会做人,到楼底下把刚才提过的化妆品都一一买来,连色号都记得住,又帮他们把东西放进车后箱,笑着和师霁道别,提也不提代购化妆品的费用,胡悦想师霁可能回去微信转给她的数只多不少——这些事,她都能看得透,几乎是职场生存的本能。 只是看不透的东西还有很多,买了这么多,心里却没有购物后的满足感,走出店铺反而有点失落,胡悦一路都没有说话,还是师霁打破沉默,“在想什么?” 他大概是摸不透她现在的想法——可能已经不生气了,却又有点下不来台,想着不能因为这点物质就低头,那也太坍台,所以还在保持沉默。清高的女孩子总是这样,所以花了钱还要赔着笑小意服侍,但胡悦倒不会这样矫情,她说,“我在想,那些东西,在店里的时候感觉都值得这个价钱,一出来,就觉得好像是什么魔咒破了一样,感觉就不一样了。” “就觉得买亏了?”师霁居然没嘲笑她——嗯,他现在当然不会嘲笑她的了。 他们难得有这么平和的对话,胡悦说,“是啊,感觉货物本身不值这个价……就像是我们做的那些手术,做的时候,感觉很重要,可做完了又觉得……。” “东西当然是不值得的,”师霁没有理会她评论手术的那几句话,“性价比曲线,其实那些棉制品,和大路货也没什么区别。” “但你还是一直在他们家买?”胡悦问,说是问,其实大概也猜到了答案。“你该不会什么都用的是名牌吧?” “嗯,”师霁果然如意料中一样地承认,“习惯了,基本什么都在他们家买——不然,你以为随便哪个客户都能被这样服务?” 胡悦一阵无语:明知不划算,还这样买。“是为了提升阶层吗?” “不——那你说,不这么花的话,钱还有什么意义呢?”师霁很实际地指出。 如果不这样花钱的话,我挣的这么多还有什么意义呢?这……确实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胡悦也是一阵语塞,师霁从后照镜里看了她一眼,放缓语气,“你才刚晋升,以后,你就懂了。” 胡悦笑笑,她倒不是想要批判什么,“就是觉得……荒谬吧,这一行,太让你看到生活的本质了,人性的极致,其实挺荒唐的,但是……有时候,生活就是这么荒谬的。” “是啊,有时候,世界就是这样子的。”师霁讲,现在他反倒不看她了,而是望着前方拥堵的车流。“很多事都会发生——朱小姐的鼻子会被打歪,因为世界是这样子的,我也会去给她做修复手术,让她恢复到看不出来的程度,因为,世界也是这样子的。” 有破坏,就一定会有修复,有建设,会有人为伤口花费心血,因为,人性有多丑陋,也就有多美好,世界,是这个样子的。 这句话,说得平平淡淡,但宽慰的味道,却绝不容错辩,而且——这也实在太不像是师霁会说的话了,要说的话,这不是更像是胡悦的论调? 所以说,不用个十年时间,怎么能说是真正地看清一个人?师霁的打击、轻视和讽刺,她都已经习以为常,可以轻忽视之,两年来也只爆发了这一次,可现在,胡悦是真的吃惊了,诧异地瞪大眼,扭头看着师霁,完全没遮掩她的吃惊。“——啊?” 师霁却并没有太明显的情绪表露,她根本无从去推测,他到底是受了她的影响才有这样的转变,还是,这样的观点才是真正的他,只是从来都在面具之下,并不轻易示人。他很自然地就跳了个话题,“其实,我挺好奇的。” “好奇什么?” “今晚的花费啊。”师霁说,他歪了个头,灯光在他清丽的脸上投下霓虹,流光溢彩,让他的眼神好像都带了一丝旖旎,虽然那好像只是浮光掠影中的错觉,“我一直在等一句‘今晚花了多少钱,回去我算给你’——可你一直都没说。”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赤luo裸地要钱,如果是别的对话场合,很可能近乎翻脸,毕竟谈钱谈到这一步,好像已经没留下什么情分,不是在质疑胡悦的经济实力,就是在质疑她爱贪小便宜,但放在他们之间,却一点攻击性都没有,反而显得意味深长,意在言外。 以胡悦的为人,他们要是什么样的关系,她才会这样坦然地收下这份礼物?坦然地花着师霁的钱? 他们已经对彼此足够了解,所以不至于产生误会,也不可能曲解,胡悦的脸一下红透了,她不知道师霁为什么——他为什么偏要在这时候戳破。 可他确实是这样做了,在这样一个场所,他们俩紧紧地挨着,彼此的距离只有中控岛台那么多,距离如此接近,他的呼吸和古龙水味都近在咫尺,存在感浓厚得无法忽略,可他们却又被座椅和秘密各自包裹,远得仿佛触不可及,曾以为一切都要这样持续下去,一直开到路的尽头。但胡悦没想到,师霁会忽然就这样简单又含蓄地挑破了一切,就像是他每一次执刀划下的精准锐利。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对她的沉默,他如此评价,“你明白,这代表着什么吧?” “如果有意见的话,现在就该说了。” 第169章 火山岨 “如果有意见的话,现在就该说了吧。” 如果有意见的话…… 打开人造板衣柜,主人的手从一排衣架上方拂过,在昨日的新装上顿了一下,但,还是落到了普通的t恤、牛仔裤上,今天去公立医院住院部,并不面向病人,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更没有意愿穿上昂贵的新装。 把衣服拿到盥洗室换好,梳洗时,视线偶然落到镜中角落:一个灰色的方形女包静静躺在桌上,在周围凌乱家常的环境里,它看起来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并不像是值得那个过度昂贵的价格。 是她的公寓配不上这些华服,这些奢侈品,反而让她的生活显得寒酸起来——在s市的这个地段,五六千的月租,也就只能租到一间勉强说得过去的soho,十几年的房龄,基本的装修,居住环境会比老公房好,但要说整洁典雅,能和五星级酒店比较,那也要求得有点太多了。 是不是该换一套房子了呢?这念头一闪而过,又忍不住自嘲地一笑:这就是人的虚荣,为了一双鞋,买一个包,为了一个包,买一辆车,欲望就是这样无止尽地膨胀,也许,等她坐拥豪宅名车的那一天,考虑的就是别墅和私人游艇了吧。 只是,和一般人不同,她确实有这样遐想的底气,昨晚几十万的花销,现在也不足以让胡悦咋舌:她的新工资标准已经出来了,光是十六院的本职,就已经收入不菲,一个月近七万是最少的——不开这么多,十六院也真的留不住现在的整容医生。j's这里,虽然说是兼职,但骆总也一样高开,就算什么业绩都没有,只是挂个证,一个月也有四五万的基本收入。几十万,不过两个月工资而已。 这还只是开始,做上几年,积攒出经验以后,资深整容医生如果有人脉,很轻松就能获得投资,自己开设诊所营业,原本的医院想挽留的话,也会给予配股,诊所经营得好,一年数千万的收入并不是奢望,虽然比不上身价数百亿的豪富,但平常人只能想想的奢侈生活,对她来说距离并不遥远,师霁就是最好的先行者,十年时间,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他现在,论职称也不过是刚刚进入资深副主任医师的行列。 听起来太好了,简直就像是梦,唾手可得,就悬在指尖,可也和梦一样,充满了易破碎的感觉,不能细想。有千万种顾虑在心中横过,其实,又何须那么多种,只一句话就已经足够强硬—— 终究,她并不是为了这样的生活来做整容医师。 胡悦刷了牙,在书桌前坐下,把两个化妆包都打开看了看,叹口气,又都拉上了拉链,昨晚的事就像是一场还没醒的梦,太过顽固,就像是房间角落的阴影,渐渐蔓延,已蚕食一角,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刚来时的模样,有时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但,梦终究是梦,她终究也还没有彻底迷糊过去。 买了那么多化妆品,手也稳定得足够画出漂亮的妆容,但,她今天还是只画眉毛。 “胡医生。” “胡医生早。” “你们好。” 一大早,医院需要点开朗的空气,胡悦加入查房大队时总是带着笑的,今天稍晚了一点,师主任已经在队伍里了,他们两人的眼神碰了一下,各自分开,胡悦能感受到师霁的眼神从她身上掠过,只往下沉了一点就挪开了:如果有意见,现在就该说,可就算是保持沉默,也不代表她就没有别的想法。 她的答复,无需明言,他自然知道,师霁已经把决定权让渡给她,这一点,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胡悦也知道不应该拖太久,只是——这种事,旦夕间也很难给出答案。 “今早起来有没有觉得难受?” “昨天晚上一晚上没睡着?很正常的,你现在鼻子不方便呼吸,只能靠嘴巴,睡觉如果习惯闭嘴的话,睡不好很正常,过几天就会好。” “尿量正常吗,血压测过没有?” 这些问题,想弄明白太难,想逃避却很简单,日常工作填塞进来,忙得没空去想,一早上建档看病案,主治医师不会比住院总轻松到哪去,胡悦还要给师霁排手术时间表,前几天朱小姐做手术,不得已只能把师霁在十六院的手术时间表重新调整,现在还有两个患者没做手术,得找时间安排完成,也要把她自己重新排入师霁的手术编组里,她目前还是普通主治医师,依然没有独立做鼻综合手术的资格,只能在上级医师指导下分担一部分工作,这个上级医师,除了师霁以外,还能有谁? 一整天忙忙碌碌,碎片时间,不是和容太等老客户沟通预约时间,就是和谢芝芝八卦院内最新的人事动向,胡悦闲着没事经常拿起手机,解锁到微信界面,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和谁说话,在等谁的信息。 通讯列表拉来拉去,最终还是拉到解同和那里——他忙,她也忙,除了偶尔互相扔几个有意思的链接,有时间没说话了,她知道,有消息他肯定会通知她,也知道其实他们都已经做到了能做的最好,案件已经往前推动,和十年前比,终究有所进步——但也有可能一辈子就卡在这里,再也不会往下走,她也要做好一辈子都找不到答案的准备,想一想,如果永远都找不到答案的话,生活又该怎么继续,该如何安排。 十年来,她凭一股热血、一腔孤勇,走到了今天,她对这世界的认识越来越深,在世俗意义上越来越成功,却也不可避免地越来越现实,曾经她从未考虑过‘如果找不到真相’该怎么办,可现在,胡悦发觉,人变了就是变了,她的想法,好像已经没有了从前的纯粹。她也想要一些世俗物质的慰藉,她也会因为感情的交错心动,她想要的东西已经比从前多了,可伸出的手却是那么的犹疑。 该怎么和师霁说?他当然不知道,但如果……她不能不先想好,更何况她的疑问也还远远没有全部获得解答,她曾翻阅过的病历,那些在关键时刻对她伸出的手,想要放下这些,就等于是放下一整段人生,放下所有求索的姿态,而她,放不下又舍不得,吊在半空,当然六神无主、彷徨无计。 要不,干脆直接问师霁算了,把一切说开,让他给个答案…… 这念头忽然划过脑际,就像是天热时想要吃冰,沮丧时看到的一块蛋糕一样,充满了有害的诱惑力,糖霜闪闪发亮,装点着梦一样的微光:师霁给的答案,她会相信吗?她告诉他一切的话,他会接受吗? 这全都是没有答案的问题,胡悦吐口气,她又想,为了得到她想要的信息,是不是除了答应师霁以外没有别的路走——这倒不失为一个体面的借口。两三年了,她从来都不知道师霁竟然还有积极看待人生的一面,也不敢脸大地夸口这是受了自己的影响,师霁就像是一个包装精巧的礼物,解开一层还有一层,芯在哪里,她不敢说自己有数。 也很可能,做了枕边人,也根本都得不到答案吧,如果他认定真相不需要更多人知道的话,询问了也会得到一个无伤大雅的谎话。胡悦觉得自己明明就坐在一座火山边上,但却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凿。她摇摇头,按下叫号器,“下一位……” 飘了一眼屏幕,她站起来把这个病人迎了进来,“宋姐,你来了。” “给你添麻烦了。”宋太太的开场白总是这个。 这话其实也没说错,要给孩子做3d头模,只能来十六院,就算在十九层这里,3d打印系统做个头模别人说不上什么,但要去影像科拍片,也需要先开出检查单,将来如果闹起来,这都是胡悦违规操作的把柄。所以胡悦特意给她挂了今天的最后一个号,影像科那边现在人应该也少了点,检查开在宋太太这边,她亲自带过去的话,还是能给小妹妹拍上片子。 “您和师老师这是什么交情,说这些外道了。” 两个人稍事寒暄,一起带小孩子去影像科,胡悦叮嘱小姑娘,“妹妹,等会进去以后先不说话,做这个不痛的,就是有一点慌,因为你人要进机器里,时间也会比较久,但其实一点也不痛,就在那边躺一躺,你不要怕就行了。” 宋太太自己对医学也有相当的了解,应当是之前给女儿解释过流程,小姑娘默默点了点头,胡悦看得出来,她是有点害怕的,只是或是出于性格,或是了解到母亲的决心,依旧配合。她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只是不显示出来,直起腰和宋太太交换一个眼神,却发现她神色有些了然,大概是看出了她的感慨,也回了个复杂的微笑。 大概她也是心疼的——这么小的女孩子就要进mri,哪个母亲不心疼呢?只是宋太太也自有苦衷,胡悦不认可,却也能理解,她的思绪,自然反应在脸上,宋太太也有所感觉,笑里多了一丝真诚。 有小妹妹在,自然不会聊得太深入,胡悦让她们在影像科外稍等,自己进去打了招呼,“牛医生,有件事想麻烦你,我这里有个小病人,年纪还不到,但是有一些诉求想做3d打印头雕……” 她没说太清楚,牛医生也就没有问,爽快地给了方便,“那就做吧,费用有交掉就好。” “谢谢牛医生,有机会一起吃个饭……” 很快,小妹妹就换上了衣服,检查过全身,金属物全部取下——其实,mri检查的确并不可怕,只是小孩子对这种繁杂的仪式多少有点畏惧,小妹妹没说话,可不觉却揪住了妈妈的衣角,已是把衬衫给扯得有点变形了。 “没事的,一会儿就好了。”宋太太搂了一下孩子,还是把衬衫扯了出来,“别哭啊,记得妈妈和你说的?no pain——” “……no gain。” 看得出来,宋太太对女儿的教育很精心,小女孩英文口音纯正,只是脸上没有多少孩童的纯真与喜悦,反而有点惶然,被护士牵进检查室以前,犹自不断回顾,终究忍不住说了一声,“妈妈……” 只是,后面的话没说完,房门便关上了,宋太太凝视着关起的门,表情凝固了很久,眼角渐渐泛红,过了一会才忽然醒觉,低头拭了一下,“让你见笑了。” 她鼻音很重,“可能有点矫情,但……虽说是我一手安排,可……刚才那是我这一辈子心里最难受的一瞬间。” 胡悦没说话,此时的安慰也有些矫情,毕竟,就像是宋太太说的一样,这是她自己的安排。她陪宋太太叹了口气,两个人一起站在走廊上,望着毛玻璃后朦胧的景象。 语言有时是没有力量的,就像是胡悦和宋太太,她们什么话也没有说,但交流得却不比千万句话少,当宋太太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已比之前又亲近了不少。“其实,那天那个袁先生,我是认得的。” 他们是认识的,这一点胡悦知道,只是宋太太做了不认识的样子,可能有些自己的考虑——当时没必要显示出两人认识,多费唇舌,或者不想对袁先生解释,为什么两人已有来往,但却从来都不知道他们夫妻还有个女儿,就像是宋太太也没有问她为什么要大声解释她和袁先生的关系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虑,不是每件事都必须要解释得清清楚楚,胡悦说,“袁先生是很绅士的。” 确实是绅士,对两个女人都很配合,保持了得体的沉默。宋太太笑了笑,“是啊,他人很不错,很有风度,我没想到,他会选择海外医疗中介投资,早知道,就介绍妹妹给他认识。” “我和袁先生关系不错,如果有需要的话,宋姐随时对我说。” 闻弦歌而知雅意,胡悦哪里不知道宋太太的意思,立即表态。 “那就多谢了。”宋太太望着她笑了笑,她对胡悦印象一直似乎都不错,现在自然更好。“真的,一直麻烦你——你脾气好,师霁有福气,我觉得,你比另一个要好。” 她倒是直接地揭破了两个人都没谈到的另一件事:果然,是看出来了,只是当时不动声色,故作不知。 这另一个,说的应该是骆总,想想她们俩至少的确是认识的,在师霁身边的时间也有过重叠,胡悦抿唇笑了一下,摇摇头,没承认也没否认,反而有点诉苦的意思,“师主任的脾气,恐怕也只有另一个受得了。” 宋太太也不免一笑,“的确,师霁从以前就是这个样子。” 虽然早已从很多途径知道,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对胡悦承认。“以前读书的时候,我和他弟弟谈过朋友,那时候,他就差不多是这个脾气了。” 这恐怕也是因为之后女儿还要胡悦照拂,所以有意结交,特意点明身份,让胡悦别有芥蒂,不过这就是跳掉了他们在来上海后的交往了。 胡悦按下这个疑点不去追究,忍着加速的心跳,若无其事地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带着女人天然的八卦与好奇,“哦?我听说,师老师的弟弟,他……” mri确实需要一点时间,对宋太太来说,这往事虽然伤痛,但却似乎终究已是过去,而胡悦也终究需要了解师家的隐痛,宋太太犹豫了片刻,便叹了口气,低声说,“那的确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第170章 师雩 “我和师雩,是大一就认识了的,不过,当然没有第一时间就发展关系。那时候的师雩和他哥哥一起,还是很受到女生注意的——毕竟,是老院长的孙子,你也知道,学校里,大家都没见过什么世面,那时候,我们能接触到身份最高的人,大概也就是大学校长了。” 从宋太太的语气,可以轻易地推测出,她的家庭条件应该较为一般,果然,下一秒她就说起自己,“其实,会和师雩走在一起,我也很吃惊,毕竟,我的家庭条件很一般,当时学院里,也有很多学姐、学妹对他们两兄弟表示好感。” 说到从前的恋人,即使是十年以后,她脸上依然闪过甜蜜,也有深深的怀念、憧憬和怅惘,不消多说,如果师雩还在,宋太太当然不会选择如今的丈夫,即使,她现在已经十分富有,但如今的生活,依然是她的次选。她曾有的第一选择,已经随命运一起,消失在了过往的时间长河中。 “能走在一起,就说明有共同点。”宋太太确实说不上太漂亮,至少和师霁——以及从师霁的长相和老照片一起推测出的师雩相比,不是一个级数,胡悦说,“你们一定很谈得来,感觉,师老师的弟弟是个有眼光、有深度的男孩子。” 她是否如此想,无关紧要,但宋太太一定很喜欢听到这样的话,她的眉眼舒展了,热切地赞同和赞美着,“是的,师雩是我见过最阳光最开朗,也最聪明的男孩子——从我们认识到现在,十多年了,我没有一天不……” 她忽然间又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话语一顿,有些尴尬地沉默了片刻,再开口,语气已经过克制,“我没有一天……不想念他的笑容,我第一次看见他,就是在学校篮球场上,他还穿着军训服,晒得黝黑,可却比所有球友都要醒目,他抱着球,转过来对我笑了一下,一口白牙……” 她的声音渐渐变轻了,唇边浮上如梦似幻的微笑,即使已经有意识到,却依旧忍不住沉浸在了回忆里,“那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光,现在回头想,就像是做梦一样,毕业以后,尝遍了人间的艰苦,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师雩还活着就好了,有他在……还有什么事是辛苦的呢?” “师雩他,不是失踪吗?” “说是失踪,但……”宋太太看来,和从前的师霁一样,坚定地抱持着‘师雩受害人’论,她低声说,“我还记得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是个阴天,是医院先给我打的电话,说我的实习安排有变动,从我们的校附属医院被转安排到了隔壁市下面的一个县医院,我很吃惊,想要联系师雩,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电话怎么打都打不通,当时我就有了不祥的预感……但,谁能想到是发生了这样的事?” “那时候,网上的通讯没有这么方便,师雩的手机打不通,我也不想问同学——本来,能留校附属医院实习,是很难得的,这些同学间的事……你心里应该也有数,我就……不多说了。”宋太太浅浅一笑,“现在回头看,同学间的勾心斗角,就像是小孩子间的玩笑,剩下的只有怀念了。但当时就很在意这些事,寒假也就一个月,想着开学再说,那时候,我还天天去看师雩的空间,想看看,他是不是突然移情别恋,所以想把我调走,免得尴尬……” 这些事,宋太太的笔录里也都大概提及,只是细节自然不如本人述说的丰富,也没有这么多的感想,胡悦听得很入神,宋太太也愿意说——这些话,也许除了师霁以外,她也找不到别的好听众,“等我到学校的时候,才知道,师家出事了,师雩失踪了,听说,是卷进了之前沸沸扬扬的连环杀人案。我们学校那么早放假,并且不允许学生留宿,其实有传言也和那案子有关,那个人,他……” 她梗了下,“他之前已经在附近犯过案了,领导也怕承担责任,没想到,最后还是出事了,是师雩……而且警察还不肯承认是受害,一定扣着找不到尸体这一点,一开始,只肯承认是失踪,后来还不择手段,为了破案,硬是——” “这么说,宋姐心里……” “师雩当然是无辜的!”宋太太斩钉截铁地说,“也许你一直都生活在大城市,不明白那时候当地警察的做派——” 她是受过讯问的,对警方的观点也大致了解,即使到了今日,还看得出怨恨,但也有些无奈,“只要是认识师雩的人,谁能相信他会做出这些事?更别说很多时候凶手行凶的时候,师雩根本就和我在一起!” “和你在一起?”这是笔录上没有的信息,胡悦的声音不禁提高了一点。“你——没有和警察说吗?” “我说了很多次,但他们不相信,说我没有证据,亲属之间的不在场证明不值得采信。”宋太太嗤之以鼻,“你不明白社会的黑暗,当时,警察受到那么大的压力,他们太急于找个凶手了。就算师家有一定的社会地位,那又如何,师雩的失踪,可以做文章的地方,实在太多,否则,你怎么解释我忽然被调动到邻市去实习?他们就是想到了亲朋好友不会任由他们这样抹黑师雩!肯定会想方设法地闹!——师家人再怎么样,也有头有脸,总不能把师霁他们,和我这个女学生也一起抓进去吧?就因为我们持不同意见,还在四处寻人?” 她的嗓音高到引来旁人侧目,这么多年过去,依然是仿佛在和谁争论一样义愤填膺,直到意识到别人的表情,这才摇头自嘲地一笑,重新降下音量。“这是我一生中最灰暗的一年,太多疑团,想要个答案,可谁能给我?大家都一样无力,顾此失彼,这也是我觉得最对不起师雩的地方。我们本该都再坚持一下的,再为他努力一些的,可是……” 可是,谁都有太多的不得已,“我必须实习,老师看管得很严格,不可能缺勤太久,师家的长辈,老的老,病的病,师霁不得不南下s市实习,我一直想和他好好谈谈师雩,但坏消息接二连三,事发后,我们只有匆匆一晤,再见面,是在伯父的葬礼……那几年,师家走了太多人了。” 宋太太的肩膀慢慢地耷拉了下来,她不自觉地抱紧了自己,“师家就只有他们祖孙相依为命,师霁……唉,再见面的时候,他也变了很多,才几个月功夫,我们都有面目全非的感觉。” “我们一起聊过一次,关于师雩,我问他该怎么办,他说,没有办法,只能接受事实。那时候,他父亲刚去世,最大的医药费,倒是不用花了,可家里也是山穷水尽,连保姆都雇不起。他母亲也是常年住院,祖母……有隐疾,老院长每天起来,买菜烧饭,先给老伴做好饭,然后拎着饭盒去医院。那时候很多受到他照顾的老邻居,说到他都哭。” 宋太太的眼睛也慢慢地红了,她像是完全沉浸到了那悲痛、无奈又绝望的情绪里,人死了,可活着的人生活终究要继续,能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只有南下,去挣出一片新天地。 师霁应该的确也做到了,以他现在的收入,想让唯一的亲人过得像个国王,应该不成问题,他从不提此事,但宋太太应该有所了解——不过,胡悦现在想知道的不是这些,她试探性地说,“祖母的隐疾……” 说到隐疾,不是性病,就是精神问题,宋太太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说,“我也知道得不是很清楚,不过,老人家听说在六十年代受过剧烈刺激,人到中年以后,更年期那段时间,有一度……” 她顿了顿,和胡悦交换一个眼神,“我见过几次,倒是都很正常,知道这件事的人也不多,但听说,师雩出事以后,老人家受到打击,生活不是特别能自理,家务事就需要老院长多承担一些——她一直在找她的孙子,师雩是她一手带大的,老人家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孙子。” 这件事并不光彩,师家秘而不宣也不奇怪,亦是笔录中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知道的信息,胡悦不禁陷入沉吟,感觉宋太太的眼神落到她身上,她适时说,“没想到……这些事,师老师从来不说。” “这都是他的伤心事,你也不要问,将来如果有一天他告诉了你,那一定是把你放在心上。”她的感触很正常,宋太太未起疑心,只是叮嘱道,“你只要知道,师雩绝对是无辜的就足够了,也许有种种流言,但不要听,不要信,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些年,我们经历了什么、承受了多少。” 她喟然一叹,有感而发,“其实,师霁在那件事以后,也成长了很多,以前,其实我很怕他,但后来,等我们都到了s市,又联系上以后,我能感觉到,他比以前成熟很多了,他是真的从刀尖上走过来的人,有时候脾气不好也可以理解,你不要和他计较。” 她会这样说,那是真的了解师霁——至少是到s市发展以后的师霁,胡悦心想,这一部分故事可能要问骆总,只不知道又什么时候才能有时机,她往语调里添加一点好奇,“怕他?” “以前是有一点怕,毕竟,他是什么性格,你有感觉的。”宋太太给胡悦一个奥妙的表情,“这高冷,是从以前到现在真的都没变,所以读大学的时候,我特别怕他,我和师雩说过好几次,我觉得他哥哥有点看不起我,觉得我配不上他的宝贝弟弟。” “师雩怎么说?” “当然是说我胡思乱想……但我心底知道,我说的是真的,我才貌平平,师霁眼高于顶,当然觉得我配不上师雩。”宋太太微微一笑,“其实,这想法也不假,我是配不上师雩。” 这个身家豪富、气质优雅的女子,很自然地说,“天底下,又有谁能配得上师雩呢?” 胡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笑一笑,好在宋太太也不介意,她说,“不过后来,师霁是真的成熟了,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人,他比从前要懂得体谅别人,在s市重新联络起来以后,其实还是能感觉得到,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但他对我很照顾,可能是因为,在我们心里,师雩都非常的重要,那时候,我其实也还没从师雩去世的阴影里走出来,整个人非常低落,他帮了我很多……” 她的声音渐渐低回,像是陷入又一番思绪之中,只是,这一次宋太太似乎觉得这些情绪,不足为外人道——至少,不是她准备和胡悦分享的,所以,她将其锁在了微微皱起的眉头里,胡悦冷眼旁观,很想问:所以,你们也因此擦出了火花,直到你觉得,这样的关系没办法和师雩交代? 但她当然没有问出口,也知道,这一个获取信息的窗口已过去——时间正巧,检查室的门打开了,小女孩被护士牵了出来,“妈妈——” 宋太太慌忙压下所有思绪,迎上前抱住女儿,只回身给胡悦递了个眼色,胡悦对她微微点头:尽管安心,小姑娘的后续诊疗事项,她自然会处理。 她也确实很上心,拿到成像报告——这种报告不需要找病灶,出得当然很快——就往十九层赶,3d打印头模还有几道工序,胡悦一边做,一边仔细地回味着宋太太角度的故事,她越想越觉得有一点极有意思:师家真的秘密重重,如果不是宋晚晴这个曾经的‘准自己人’对同样身份的她爆料,她是真的不知道,原来师老太太还有这样一个隐形疾病。 当然,非议老人家的精神问题其实并不算多体面,只是,在案件调查里,精神问题有时候就像是一撮香料,能让很多因素发生化学反应,也许有了这个筹码,很多公式都可以重新推导。不管怎么说,师雩一个大活人总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失踪,找不到这个答案,她也放不下心里的这块大石头。 【你这几天有空吗?】抽空,她还是把这条消息发了出去,胡悦知道解同和不可能马上就回,但还是在办公间隙时不时拿起手机检查一下。 ‘叮’的一声,是有人来信息了,她赶紧打开手机看,却在下一瞬间失望地叹了口气:是患者啊。 【胡医生,我的鼻子从昨天起就忽然间很痒。我想问一下,这个是正常的吗?】 一口气才探出去,又提了起来,胡悦看着文小姐发来的信息,表情迅速变得严肃。 她立刻给了回复,【不是太正常,你明早如果有空,到医院来一下——】 第171章 感染 “胡医生,片子我拿过来了。” 和其余楼层比,十九层的氛围一向是要轻快得多了,不说欢声笑语,但病人和医生相谈甚欢的画面并不稀奇,以至于看到面带愁容的病人,当医生的本能就可以判断出来这是什么情况——当然不会是身染沉疴备受折磨,大概,不是来做修复的,就是…… “是感染。” 胡悦瞥了一眼片子,就把它放到了一边:其实这片子拍不拍都无所谓,只是为了获取进一步的证据来证明猜想而已。跟在师霁身边这几年,不是没处理过类似的情况,文小姐一说症状,再经过触诊,心里早就有数了——术后手术部位感染,之所以会痒,就是因为脓液刺激到了神经。 如果一个医生手里没有死过病人——那只能说明他做的手术不够多,这句话,有点玩笑的意思,但其实也道出了部分真相,毕竟术后感染率放在那里,可能患者能够根据体感,对手术的感染概率做出自己的评估,但对医生来讲,经手的样本数越高,就会越发向统计数据靠拢。师霁就算医术再高明,这也是他无能为力、无法左右的领域。 不过,即使如此,胡悦的心情依然不算太好,她禁不住带了点责怪的口吻,“你是不是挤了鼻头的这个痘痘了——和你说过的呀,这段时间,鼻部地区要特别注意,不能刺激到的。” 这是文小姐没交代的内容,但当医生的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扫上一眼,看到青春痘上明显有破溃的痕迹,就知道这感染说不定就是文小姐手贱挤了一下痘痘引起的。——只是这时候,患者未必肯认,虽然是自己的身体,但却有点和医生较劲的意思,好像总是要给自己的感染找个责任人。 文小姐性格还算好,没有矢口否认,只是有些不服气地说,“可是,这是长了痘痘啊——” 她这是什么意思,胡悦也不明白,在她的注视中,文小姐声音渐弱,“我……我也听话了,我没有去挤压,只是抠了一下那个痘痘的头……我也是想让里面的东西挤出来,才好得快呀……” 好得快……胡悦拧了拧眉心,“你如果担心痘痘影响到鼻子的恢复,就应该来找我们医生处理,这且不说,危险三角区这一带的痘痘,不管是抠还是挤压,都是不可以的,你不知道吗?这一带的血管是直通大脑的,很可能会引发颅内感染,到时候这就不是一个鼻部手术的事情了——” 这都是常识,文小姐显然也不是不知道,可能正因为是知道,所以昨晚鼻子开始发痒,才会担惊受怕,给她发微信求教。这也是患者很常见的心理,道理是都懂,但是总有侥幸心理,觉得不会那么倒霉,手贱了以后真的撞上了,就开始欲哭无泪,除了怨自己傻以外,还有就是想把责任推卸出去,反过来责怪医生没有做好医嘱的情况,数不胜数。 也正是因此,现在的医生话都说得滴水不漏,胡悦也很庆幸自己自从医以来就养成良好习惯,医嘱一向写得非常详细——在南小姐等事件以后,更加是不厌其烦,就是要医闹,自己都占足了道理。不过,还好,文小姐好像也没有要闹的心思,就是吓怕了,胡悦才说了一点后果,眼泪就在眼睛里打转,又不敢哭——鼻窦和泪腺是通的,眼泪进去很可能会进一步加重感染,所以胡悦也详细叮嘱过,这段时间最好别哭。 “唉,先抗炎药吃几天吧,注意观察体温,如果有发烧的迹象要赶紧回来住院。”胡悦看她可怜,也不好再数落了,她心里也烦,就像是看着个亲近的朋友作死——职务所在,又不能不帮她擦屁股。“一定要引起重视,现在已经不是手术效果的问题了,鼻部的感染,真的可能危及生命的,你已经因为不重视搞得自己感染了,要是再不重视,送了命那就真是划不来了。” 文小姐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了,拼命点头,又有点踌躇,“如果……如果发烧的话,住院……能报医保吗?” “这个我不知道。”胡悦不是不想帮她,是真的不知道,“我们科室好像整个科室都没有报医保的,如果能把你安排到感染科去的话,可能可以报一部分吧,不清楚,具体你要问医保科的人。” “好的好的,那……如果不能报的话,大概要花多少钱啊?” 其实就算是可以报销,患者也要先垫付现金的,胡悦踌躇了一下,“这怎么说呢?现在如果吃了抗炎药,好了那就好了,就这么几十块钱,要是真的发烧的话,不好说的,感染这让人怎么说?” 感染确实是最不好预估费用的症状了,得看到底是什么病毒,如果是广谱抗生素可以对抗的病毒,几毛钱的事,如果患者本身体质弱,被多重病菌感染,那就真不好说了,送入icu,那谁能预估花费?大体来说,“你手里准备几万现金要的吧,几率不大,但是以防万一。” 见文小姐面露难色,她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怎么——你才刚做完鼻综合啊,手里连几万应急资金都没有,为什么来做这么大的手术啊?” “我……之前看了一个包……” 再熟悉不过的套路了,都不用讲完的,胡悦摇头叹息,文小姐一则是怕,一则是羞愧,终于忍不住哭出来,“我哪里想得到——只是个鼻综合而已——” “这么说的话,术前什么风险都和你好好说过的……”胡悦也没说完,摇头长叹,“别哭了,你现在先回去好好吃药吧,心情乐观一点,记住,如果发烧,马上来医院。” 一厢是生命危险,一厢是整容失败的危险,文小姐哪能乐观得起来?也不知道她究竟担心哪边更多,“胡医生,如果感染治不好的话,是不是要把假体拿出来啊?那样的话,我的鼻子——” “你现在还想着鼻子呢?”胡悦没好气,“想着的话,怎么不听话?我说过很多次了,恢复期间,不要刺激鼻子,而且皮肤因为绷紧很容易长痘痘,不要刺激皮肤,不要化妆——你的痘痘,是不是因为上次带妆出门闷出来的?一步步这都是有征兆的,现在来怕有什么用呢?” 一席话,把文小姐说得垂头不语:带妆出门发了朋友圈,胡悦还留言提醒不要刺激皮肤,只是当时她没当一回事罢了。自己把手术想得这么简单,风险提示,宛若耳边风,现在出事了,眼泪怎能惹人同情?只好自怨自艾,本来,因为变美了快乐开朗的心,现在一下仿佛被打入地狱,从前的快乐都还了回去,如今只剩下对将来的担忧——要是死了……死,是不敢想的最坏结果,好像也很遥远,反而不太会担心,但,整容失败的担心好像更接近,也更不好接受,如果取出假体,该怎么顶着这样的鼻子生活下去? 胡悦看看她灰败的脸色,忽然又有一丝心软,她意识到,自己比平时更暴躁了一点——话都是有道理的,没有过分,但,以前的她不会选择直接说出口。从这个角度来说,文小姐大概算是撞到了枪口上。 “现在都先别想那么多了,赶快去开药吧。” 她缓下语气,想要安慰,但也只能说到这里了——任何允诺的话语,都可能成为将来医疗诉讼的证据,主治医师帮助病人是一回事,自我保护意识是另一回事。“吃了药,好好休息几天,随时复诊。” 文小姐也知道自己已经受到优待了——胡悦今天甚至都并不门诊,是给她在住院部直接加的号,她有些踟躇地站起身,想哭又不敢,抽着红肿发亮的鼻子——感染无疑是在恶化,昨晚发微信的时候还没有这样,今天就肿出来了——低垂着肩膀走出去,头顶仿佛自带一片雨云,路过的人都纷纷自动弹开去。 希望她好运,更希望她家底能承受得起万一,胡悦试着回想一下文小姐的家境,但却没什么线索,她一天要接触的病人实在是太多了。她希望文小姐家底厚实些,也希望她运气好些,否则,等待她的未来恐怕并不乐观。 “朱小姐恢复得怎么样了?” 去给师霁送头模的时候,她禁不住问,“真是倒霉,最近的鼻子手术怎么感觉都在出问题——在我们医院做的一个病人也回来了,轻微感染。” 她的资历,已可独立问诊文小姐的状况,而且胡悦存在的意义,也正是让师霁不必在这种初级的病情上浪费时间。师霁嗯了一声,他对这种事倒是都习惯了,语气没什么变化,“朱小姐已经出院了。” 他看她一眼,补充道,“心情还不错——至少,手术是必要的,也值得。” 朱小姐的修复手术做得还算成功,而且也证明这手术拖不得,假体确实是严重移位,想要自己长正有点难了,重新定位缝合以后,恢复得应该还算可以,所以才能这么早出院,这样看,赶上试镜应该不成问题。胡悦想想她和文小姐,忍不住叹口气:一样是术后出问题,但两个人的反应,却是大不一样。 “所以还是性格决定命运啊。” 没留神,她把话说出口,师霁发出疑问的声音,胡悦摇摇头,“没什么——我是说,人生,真是太无常了,有些事你以为几率小到不可能,但其实发生了就是发生了,除了接受,没有别的办法。” 是,文小姐的确很冤枉,很多人术后一样化妆,并不那么严格遵守医嘱,也一样安然无恙,但文小姐有什么办法?这种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生活钦定,轮到你倒霉,除了认命,还难道还能和无形的几率去争执? 这说的是两个病患,但大概也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在里面,师霁和她,都感觉到了那言外的未尽之意,也共享着意味深长、感慨万千的沉默,过了十几秒,师霁才说,“是呀,总是要接受这些变化——总是要生活下去的。” 胡悦想到这两个美女意气风发地走进诊疗室的样子,轻声说,“她们都把现实想得太好了,现实其实没必要顺着她们的意——以后,她们就懂得了。” 是啊,文小姐和朱小姐,都在生活中学会了这宝贵的一课,胡悦只希望她们的学费不要付得太贵,文小姐能控制住感染,朱小姐也能通过试镜,顺利展开她的演艺事业…… 但,她也知道,她也一样把现实想得太好了,最后的结果,还在空中漂浮,未来的面貌,谁都看不到,只有等它自己揭开面纱时,才能知晓。 “你打算怎么给小姑娘设计手术?”她换了个不那么沉重——或者更沉重一些的话题。“会和袁先生合作吗?那天晚上,你们聊了很多,我知道宋太太也对海外医疗很感兴趣,那边的技术,在印象中毕竟更先进一些。” “这还得结合她的解剖学特征考虑,毕竟,她还在发育期,骨骼的变化会很巨大。”师霁说,他扫了她一眼,有点掂量的味道,“我一般也不会在没看到头模的时候构思手术——你应该知道才对。” 的确,这是他的习惯之一,胡悦是该了解的,她这有点找话题的味道——该走了还没走,恋栈不去,她这是—— 他们之间,毕竟还有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在,胡悦立刻就明白了师霁的意思,她有一点想要脸红,也有一点想要离开,但却又并不想走——这是一种极其矛盾的情绪,她很难得地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想要什么。 “你——” 支吾了半天,徘徊了好一会,师霁都低下头开始揣摩头模了,胡悦这才鬼使神差般地冒出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问句。 “你自己接受整容手术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术后感染风险的问题?” 第172章 手术痕迹 师霁有没有整过容? 这个问题,大概可以列入十六院未解之谜——相信j's也绝不是没有人好奇,只是骆总管的紧,而且胡悦身份敏感,员工不敢私下和她说大老板的八卦罢了,这一点,现在在十九层也是一样,胡悦还是小医生的时候,没少和同伴一起悄悄推测师霁哪里微调过,但现在,这早就不是她能和别人讨论的话题了。 师霁有没有整过容?如果没有,一个人天生就可以长得这么完美精致吗?如果有的话,那又做了哪里? 水光针大概可能是打过的,其实,如果没有注射过量这个问题,水光针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安全且有效的微整形手段,对皮肤的改善,立竿见影。师霁今年三十五岁了,平时的作息与工作量,胡悦也很了解,像是他这个年纪,胶原蛋白不可避免会开始流失,就算再怎么锻炼也好,工作量这么大,皮肤状态不可能和二十几岁相比。就连胡悦自己,偶尔摸摸脸,照照眼尾好像有一点点的细纹,看看眼底因为频繁值班熬夜渐起的青黑和渐渐有征兆的斑点,也会觉得自己可以试着接受一下水光针和保妥适了—— 医生并不都是唯物主义者,但一定实事求是,不会以为是时光对自己特别温柔,想要常葆青春,总得付出点什么,以从业者的态度来说,这种迟早会被完全代谢掉的医美手段,虽然被列入整容,但她们是不以为意,只视作日常保养的——但动到骨头,需要全麻的手术,那就不一样了,水光针和保妥适会让皮肤细节变得精致、精神,但对颜值的改善绝不是立竿见影,本来的6分,做了顶多是不退步,或者进步到6.1分,想要达到7分、8分这样的跨越,那还得是大手术。而师霁这9分的逆天神颜,如果是天生的,那他年轻时候只会更惊艳,这算是个不成文的默契:任何人,如果没有经过现代医学科技的帮忙,那么,他最美的时光只会出现在20岁以前,轮廓初成,胶原蛋白极大丰富的时候,所谓的‘时光打磨了气质,繁华让双眸更动人’,大多是‘科技打磨了气质,金钱让你揪不出的细节更加精致’。 女性还好,还有发型和妆容可以挽尊,男性只要让整容医生看过少年时的照片,有没有动过大手术这的确一眼就能看出来,师霁的整容问题对大众来说,之所以还是谜团,是因为十年以前,师霁远在a市,他也没有把从前的照片到处派发的嗜好,只有看过老照片的胡悦能肯定,师霁应该后续的确是做过手术,只是难以辨别做了哪里——这可不是数码档,能拉大了分析,一张洗出来的老照片,也就只能模糊地看看细节而已。但无论如何,动肯定是动过,师霁给她看照片的时候,应该也就做了被看破的准备,之后更是隐晦地承认过,自己设计了全套整容方案,连动机都已经暗示了,‘这是对命运的挑战,一个人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拥有完美’。如果胡悦识趣的话,以她的身份,是不该再追问下去的。 但,他们现在,已经不是从前的关系了,她的信号,相当明显:对师霁的整容史,甚至是他的过去,她想了解得更多些。——这也是人之常情,终究,他们对彼此的过去,了解得都太浮于表面,情绪是交换了,但细节却仍旧不丰富,想要进一步推进关系,自然也就想要更了解彼此。 他整过容的事,之前都还处在一个薛定谔的状态,他算是承认了,但她也是直到这时候才戳穿,师霁并没有因此惊讶,他玩味地笑了一下,“每个手术都是有风险的,当然考虑过。” “不害怕吗?——给你做手术的可不是自己。” “你是在说,我除了自己以外谁也不信任吗?” “我可没这么说。”胡悦说,但满脸写着‘你说得对’,师霁对她做了个表情,暗示她的意思,他心知肚明。 “这是假的。”他否认得干净利落,“我很信任我的同事,像是当时还在当打之年的周院——当然,也还有别人。” “比如?” “比如你呀。”师霁笑微微地说,这笑容有一点讽刺的感觉,“我很相信你的,你没感觉吗?” 这就像是说反话,可胡悦要反驳却也没底气——机会都给了那么多,要说师霁不信任她这就有点假了,可要应下来,感觉又是被刺了一下,她对师霁扁了一下嘴,“但术后感染和鼻头挛缩这种是不可控的啊——真不怕做了以后,这样的几率出现在自己身上?毕竟,这可是无谓的风险。” “江湖走老,胆子越小——你是这种人吗?”师霁有点嫌她孬的意思,“出现……那就出现了呗,我好端端走在路上还可能被车祸毁容呢,总是担心风险,什么事都别做了。你把风险想得太多了,这种事其实轮不到你来考虑。” 问这句话,可能是想要更了解师霁,也可能是连续遇到两次术后事故,想要找点安慰,胡悦自己也不清楚动机,只是心里不太舒服而已,想要盘桓一会,多听听师霁的声音——她没想到他居然看出来了,没明说,但话里确实是开解的意思:担心风险就不做手术了吗?这也太因噎废食了,大多数时候,手术的不良反应并没有那么严重,患者本人亦要负一定的责任,医生尽责就好,无需把患者的风险全扛在肩上。 道理都懂,只是想不通,他这样说好像是在怼她,可她听了却挺舒服的——只是还不想走,就想把对话继续下去。“就这样想的?” “不然还要怎么想。” “总觉得你会把不良反应的修复全都考虑清楚,计划做四五个才安排手术——毕竟,这可是你自己的脸。”胡悦兴冲冲地说,“哎,你做了哪里?” “你猜?”师霁从来都是好好回答问题会死星人。 “这我哪猜得到。”胡悦有点泄气,“——没有老照片啊!没对比这样生猜,要能猜得出来,那……你就不是你,周院也就不是周院了。” 真正完美的整容,如果不是以上镜为目的,轻易是不可能让人看出痕迹的,甚至是明星,如果维护得好,也可以把‘崩脸’这一天无限拖后,很多女星在崩脸之前,已经通过医美年轻了超出常理的时间,甚至到最后之所以会让人看出整容痕迹,也不是因为医生力有未逮,而是她们的心实在是太大了——50岁、60岁还想要拥有20岁、30岁的面孔,这实在是人力不可及,如果她们追求的是‘优雅的老去’,那么,整容医生也有的是手段,让她们在同龄人之中显得鹤立鸡群,还看不出调整的痕迹。 像是师霁这样,本身底子就好,又是正当盛年、定期维护,除非拿着以前的照片放大到像素级别,和现在对比,否则那几毫米的改动,肉眼怎么看得出来?除非拍ct才能看到骨头磨挫的痕迹。师霁倒是很大方,“照片是没有了,电子档的照片,我没存——但也不是没有辨别办法,考验基本功的时候到了。” 他没有说话,修长的手指很有暗示性地摸了一下刚送来的头模:看是看不出来,但,可以摸呀。 动过解剖学结构,确实是可以摸出来的,硅胶假体软中带硬,滑溜溜的,玻尿酸注射后,用力按下也会有硬硬的回弹感,做过调整的颧骨和下颔骨,两边会特别的对称,人光靠自己不容易长成这样,左右脸总是有轻微的不对称的,老手也可以摸出来,还有太阳穴的填充,甚至是发际线的移植,这些都可以通过仔细的检查发现端倪。当然,这不严谨,但胡悦又不是要出具鉴定书。 这不是她第一次很靠近师霁的脸,在很久很久以前,他背过她,当时,她没有别的选择,脸就埋在他肩上,稍微往前探一点,就贴着了他的侧脸——但,即使如此,手指落在这张完美的脸上肆意游走,甚至时不时要按一下、捏一下…… 胡悦不想脸红,可她确实忽然间耳根发热,从师霁的眼神里她能看得出来:自己是又落在了下风,而唯一能扳回一城的办法……大概就是真把他的调戏付诸实践吧,师霁恐怕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真的上手了……总觉得他也会慌的。 她的手慢慢地举了起来,冲师霁威吓地做了个抓的动作,师霁唇边含笑,大方地冲她扬起脸,一副放马过来的样子——这像是在开玩笑,但眼神撞在一起,擦出的火花又烧掉了故作的轻松。 现在,空气有一点稀薄,让人喘不上气,胡悦从指尖到脊椎都在发痒,她同时想要做好几件事,想要抓师霁的脸一下,不为别的,能破坏这完美,哪怕一点点也好,也想要专业又冷静地通过触诊猜测出曾有的手术,也想要…… 这些混乱矛盾的想法无逻辑地逐一浮现,静默拉长到了让人有些尴尬的地步,最终,胡悦讪讪地收回手,“你……你就直接告诉我不行吗?能不能别永远都用问题来回答问题啊。” 她也知道自己输了,所以声气特别喊得高,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撒娇的味道,“你这样,别人会觉得你很不真诚——好像藏着点什么似的!” 这句话,不知哪里逗着了师霁,他忽然一下笑开了:没有赢家的优越,也没有讽刺的味道,这张比例完美、剑眉星目,冷冽中透着疏离的面孔,一下被春风拂过,完全融化开来。 “你是狗啊?”他笑着说,在这一刻,就像是个开朗又顽皮的孩子,“这话你都好意思说出口?” 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顿了一下,但又不在意地继续着这放肆的大笑,“滚滚滚,没事了就滚,别干扰我工作。” 胡悦有一瞬间目眩神迷,几乎说不出话,现在才慢慢恢复过来,在心中自我安慰:他确实长得好看,平时大多数时候都可以视若无睹,但偶尔被、被闪到也很正常…… “我也可以帮忙啊!”现在,师霁转攻为守,她赶紧壮起声势——总是不想如他的意,“这是从没接触过的案例,师老师不让我在旁边学习吗?” “你就是来乱的吧?”师霁笑骂,“滚!” 胡悦还不肯走,他到底是被缠得不耐烦,“真看不出来吗?你基本功还是不扎实啊——第一个手术当然是做开眼角了,我开过内眼角,就算老照片再模糊,一个合格的医生也应该一眼看出来才对。而且,系列整容手术从哪里开始,你难道忘了?” 确实,系列手术从眼睛开始很正常,眼部手术对外表的改变最大,有时候简单地一个双眼皮切开术,就能让气质发生极大的变化——而且,因为可逆性不强,所以要先做,做完了再根据效果调整原本的手术方案。否则,费大劲做了一个和原有的眼睛相配的鼻子,再来动眼睛,若不协调,那鼻子还要再返工,可就折腾了。——这么说,基本功又不是他暗示的触诊,而是对业内心得的掌握? 这个人实在是太滑头!正正反反,怎么都圆得回来,胡悦脸上发烧,不知是羞得还是窘的,她想冲师霁扮个鬼脸,但还是被求知欲压过,“那,那下一步呢?动了鼻子?” 但师霁却不肯继续回答了,他的唇边,露出了耐人寻味的微笑,“这都已经告诉你了,剩下的,自己找吧。” “现在,请你——” 他弹了下手指,对门的方向做了个手势,文质彬彬地把那个‘滚’字,写在了脸上—— ……浪费了近一个小时。 毫无意义的对话。 完全不值得反复寻思。 都到家一小时了,胡悦也没回过神来,菜已经拿出来化冻,但却迟迟没有下锅,她依然在回顾她和师霁刚才的对话,好像说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信息的交换奇少无比,大多数时候都是他们两个人单纯的斗嘴。以他们两人的性格来说……这都是毫无营养的对话,完全是在浪费时间,任何一个人意识到这一点,都应该在三分钟以内结束。 完全没道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到现在还在回想,而且当时他们好像都挺乐在其中的样子——她和师霁交流的质量似乎是在稳步降低,这其中必定有个原因,只是胡悦现在不愿去想,她总觉得刚才的对话中有一点很让人在意,只是她的脑子不像是从前那么清醒—— 想到了。 她一下跳起来,甚至没来得及处理案板上冻肉化出的血水,赶紧打开电脑,调出了被她保存在隐藏档案中的照片。 档案夹中的文件密密麻麻,影响了加载速度,过了一会,照片才被完全打开——是她之前在档案库里拍下来的病人档案。 “做的是……鼻综合?” 打开‘胡玉梅’的病历,胡悦抿了一下唇,把那十几个可疑病历一起打开,仔细地审视,“鼻综合、颧骨、鼻综合、鼻综合……为什么老是鼻综合。” 这些病历当然不可能都是一个人动的手术,只是存疑而已,十几次手术足以把猪头三整成王子了,胡悦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但找遍了档案都找不到眼角切开术,她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自嘲地一笑:也对,周院又不是做眼角切开术的专家,人家和师霁一样搞面部结构的,他的手术当然是鼻综合最多。 但是…… 念头一转,她的眉毛又皱了起来,胡悦思来想去,还是给解同和发消息,【在忙吗?】 有些事,还是见面说比较好,正想着怎么措辞,解同和居然秒回信息。 【哇,我们太有缘分了】 【怎么这么巧?】 【刚想约你出来吃个饭呢——明天有空吗?】 第173章 撸串 “师雩、师霁的祖母曾罹患精神疾病,这一点我们确实……没调查出来,不可否认,当时的工作做得的确不够细致。不过,这也说明师家把这个秘密保守得很好——宋晚晴当时应该配合警方调查的,她这个往大了说已经触犯了法律。” “专业知识不过硬了吧,”胡悦说,她配合服务员把花生米和几味小食往桌上放,“这话可以唬一般人,知识分子怕是吓不住,且不说你们没问到点子上,就算是明确问了老祖母的精神状况,宋晚晴有所保留,这也不构成违法,更别说法律责任了。” 并不是所有的违法事件都要承担法律责任,只要不是有利害关系的证人,故意扭曲事实,给调查行动制造阻碍,情节严重的,才构成犯罪,没到这一步,最多是口头警告。解同和警察当久了,和形形色色的犯罪嫌疑人打交道,张口就是忽悠恐吓,被胡悦揭破了也不尴尬,摸摸鼻子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我这不是随便说说吗?——倒是你,怎么感觉已经站在宋晚晴这边了?你这个立场出现问题了啊。” 有吗?胡悦被说得一怔:她和宋晚晴,素昧平生,就算曾有交集,但也没到影响她态度的地步。解同和这是在暗示什么? 当然,更关键的是,他是否戳中了她的痛处,胡悦抿了一下唇,解警官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她不甘示弱地回看过去,两人用眼神打了一会架,解同和先撤退,端起刚上的扎啤灌了一口,哈地叹口气,“痛快啊——人生至味啊!” 虽说是寒冬腊月,但烧烤店暖气开得足,烟气也大,又热又燥,来口冰啤酒一样爽快。晚上七八点,店内挤挤挨挨坐满了人,空气里飘散的全是油脂被烘烤后散发出的香味,混着孜然辣椒粉的味道,这种店里吃一顿,回去全身衣服都要换洗——但也有扎扎实实、人间烟火的欢喜。胡悦想,这样的店应该无论如何也不会偶遇到敏感人物:s市的cbd就这么小,上次在十六院旁边的购物中心撞见师霁和宋太太,事后想想却也合理,这一次她特意选了这间远离十六院的小烧烤,就是怕自己点子太背,这要被撞见,可就真说不清了。 “牛板筋烤好了。”她说,给解同和挑了几串,自己拿了一串嚼嚼,解同和看她几眼,“唉,和你们医生吃饭真无聊——一个个都不喝酒,这也不、那也不,这样的人生,有意思吗?” “看你吃得开心就行了。”胡悦一本正经地说,“我只想你开心。” “去你的。”这是拿他说过的心底话开涮,解同和哪肯善罢甘休?他作势要用铁钎扎胡悦的手,两人闹了一会,羊肉串上来了这才忙着刷料上炉。解同和没有说话,专注地给自己的几串肉洒了孜然,这才若有所思地说,“但,确实,这个线索太重要了,我可以理解为什么宋晚晴和师霁,当年都绝口不提——精神病这种事,说不清的,说是后天受了刺激才发作,但也有可能先天就有易感的……基因或者是什么,亲属有犯过,本人可能就有遗传到,师雩的犯案动机不是一直没找到吗?这个事情要在当时抛出来,那就真严丝合缝了,他们既然坚信师雩是清白的,那当然不会主动上报对他不利的线索。” “我记得,老太太没多久就去世了吧?” 这些事,胡悦自己翻来覆去,想得只有比解同和更多,她并不惊讶,“师雩失踪以后,两三年间,师家好几个亲人去世,顺序我有点记不清了。” “是老太太先走,没多久,师霁的父亲、母亲相继去世——都是老病号了,白血病、癌症。”解同和的记忆比她更清晰一点,“那几年师霁确实是不容易,人不在a市,在外头玩命挣钱,最近和以前的同事联系也多,当年有惦记着这个案子,关注师家情况的,提起来都竖大拇指。他是太不容易、太争气——” “也太可疑了。”胡悦接过他的话头往下说,“如果不是案件出现新线索,我感觉,现在掌握的东西,都够得上你们申请搜查令,找周院聊聊了——师霁告诉我,他接受过整容手术,而且就是周院给他做的,可我看过周院到退居二线以前所有的医疗档案,那里面,并没有师霁的档案。” 这就是她第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的线索——也好,如果当时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在师霁面前她未必能全遮掩住这震骇,让他看出不对怕是要起疑。胡悦说,“这里就有很多讲究了,他的话总有一部分不是真的——要么不是周院给他做的手术,要么,做手术的人并不是他。” “那他到底有没有整过容?” 之前在微信里,解同和已经粗略把新线索过了一遍,深思熟虑后,问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这个,胡悦微怔,但还是迅速回答,“我不知道——可能整过,但应该是微调。” “可能?”解同和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整容没有那么容易分辨出来的,你在整容医院看到的术前术后对比案例,那是有针对性地对手术部位做了特写,而且挑选的是容易看出不同的角度。”胡悦有点无奈,“要么就是明星,视频、照片满天飞,一个普通人,十年以前的样子,你只看过照片,或者是日常相处,没有留心观察过,有没有整容,整了哪里,这属于玄学。就像是他说,他开过眼角,可能是开过,但就2毫米的差别,肉眼能分辨得出来吗?你只能感到他比以前好看,但,是分不出来他整了哪里、整了多少的。” “但……师霁的确和十年前长得不一样了。”解同和不是不相信她的解释,只是仍若有所思。 “我也和十年前长得不一样,你也和十年前长得不一样,人的长相,一生都在变化,很多人十年前后的照片对比,甚至会让人觉得判若两人,只能勉强看出有一丝相似,这不是整容的证据。”胡悦耐心地解释,“师霁以前对我说过,他给自己的第一个客户,设计了一个完善的整容计划——也给了我一个很好的理由,相信人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追求完美,我觉得他并没有对我说谎。” 她若有所思,“也许,他只是没有说出全部实话。” “你的意思是……他误导你认为他是给自己设计了整容计划,但,实际上,他是给师雩设计了全盘的手术计划,这是他通过个人努力,对厄运的反击?”解同和问,“——但这有个问题在,如果假定你的猜测是真的,师雩也确实是通过你提供的这些化名来做的手术,那,这在执行上是多此一举的,师雩为什么要化名来做手术呢?他完全可以以师霁的名义来接受手术,他们兄弟长得很像,这样就算遇到医院内部的熟人也很好过关,否则,十六院这边如果有人巧合撞见,稍微一对就会产生疑心,而且给他动手术的人,总不可能只有周院吧,麻醉师、护士,难道不会起疑吗?” 这确实是个破绽——从手术的时间点来看,师霁到s市以后,出国参加国际会议的那段时间,‘师雩’只来做过一次手术,除非这一次手术就让他面目全非,否则,他第二次过来的时候,别人还是能轻易看出他和哥哥长相相似的地方。毕竟他们兄弟确实很像,而且,像他们这样的美男子,就算是不八卦的单位都会引起众人注意,更别说医院一向是一个小道消息满天飞的地方了。 “这的确是个问题。”胡悦承认,“但也不是不能解释,也许师雩第一次来,是用的化名,成功蒙混过关以后,他们发现了一个行之有效的行为模式,也就一直沿用了。毕竟,如果师霁没整容却对外宣扬的话,细节上难以伪装,还是有很多同事能看出破绽的。” “而且,技术上来说,他也没有直接对你承认自己整过容,给他做手术的人是周院。”解同和指出,“你仔细品味他的话,他只是告诉你,他给一个男人制定了手术计划,他信任周院作为医生的能力——也信任你这个学生,还有他本人可能开过内眼角,且内眼角是做系列手术的第一步。” 仔细想想,师霁的话的确滴水不漏,怎么解读都可以,甚至就连内眼角的对话,也可以理解为‘如果我开了内眼角,你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来’,那么,如果没开呢?没开的话,胡悦看不出来不是反而正常了吗?这些话,不足以成为指责他的证据,都可以轻易地被解释清楚,胡悦按着太阳穴,“头疼。” “你现在体会到当时我的感觉了吧?”解同和说,“这已经是十年以后的师霁了,十年以前,他压力更大,也就更尖锐、更难缠。” 他吹了一下羊肉串,咬下一口,一边吞咽一边说,“好在师雩的嫌疑已经接近被完全排除,真正的嫌疑人已经开始收网,不然,想到还要和他打交道,我真是……” 后面的话胡悦就没听清楚了,事实上,在‘真正的嫌疑人已经开始收网’之后的话,她都听得不是很清楚,她的脑袋一阵阵发嗡,天旋地转,甚至只能抓着桌角来平衡自己,声音也跟着发颤,“什、什么?” “这个消息,按理是不能告诉你的——毕竟是连环案,保密级别很高。” 虽然是在卡座里,隐私性相对好,但解同和的用词依然很保守,没有敏感词汇带出,他犹豫了一下,把声音再压低了一点,“dna比对上了,是嫌疑人的男性亲属触犯法律,dna入库触发了警报。这是前几天的事,经过摸排,大概已经确定了目标——嫌疑人整个家族,当时只有一个男丁在a市务工,各方面条件都符合凶犯侧写,凶手很可能就是他!” “a市那边,已经组织了一支小队进行异地抓捕,我本来打算等人抓到以后再告诉你的……” 怕万一扑了个空,她会失望,也是有保密纪律的约束,胡悦都能理解,只是她现在无暇去思忖这些,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脑子里来来回回地回响着那句话,‘凶手很可能就是他’,‘已经组织小队异地抓捕’…… 没有眼泪,等了这么多年,已经不会轻易流泪了,只有强烈的患得患失一下涌起,她几乎无法相信——这个问题,悬挂了十年,赌上一生去追求的悬疑,终于答案就在眼前,只差这么一步,这一步,任谁都怕再有什么闪失。 胡悦捂住脸,久久未动,隐约听见解同和在说,“你再这样,人家以为我欺负你——以为我在烧烤店和人说分手呢——” 周围叽叽喳喳的声音慢慢涌过来,还有那美拉德反应带来的香味,人间烟火渐渐重回感官,其实,并没有多少人对他们报以多余的注意力,这毕竟是s市,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人们已经见怪不怪。 胡悦慢慢放下手,扑哧一声笑了,她双眼微红润泽,眼神却清澈得像是水里洗过的黑水晶。 “说什么呢,我好好的。” 她说,若无其事地拿起羊肉串,咬下一大口。“好吃。” 正宗的关外小羊肉,嫩且新鲜,混合细盐和香料,在舌尖迸发出无上的美味,就像是从来没有如此清楚地品味过这样的滋味,她真诚地赞美,“真好吃!” 解同和看着她笑,伸手越过烤炉,摸了摸胡悦的头。他的触碰,还带了烤肉料的味道,温暖、粗糙,但却像是满屋喧嚣一样,热热闹闹,实在牢靠。 “好吃你就多吃点。” 他说。 胡悦甩开腮帮子大吃二喝,饭量是平时的好几倍,一口接一口,吃得浑身冒汗,走出门都不用拉羽绒服的拉链,解同和陪她散了好一会步,“不走走我怕你积食。” 他们没有过多的对话,分享这份情绪,本来也用不着言语,胡悦走舒服了,心里的激动劲也慢慢消褪——至少是可以自控了,她说,“嗯,回去吧——不用你送,我自己打车就可以了。” “顺路。”解同和不让她反驳,“——我说顺路就顺路。” 胡悦没奈何,和他一起走去取车,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街灯下的影子:这一带是老城区,房屋破旧、街道狭窄,前几天s市下了一场薄雪,花圃里还有未化的残余,胡悦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恍惚间,她好像去到了从未踏足的a市,行走在了梦中千百次到过的地方, 这一次,那条路有了一个明确的尽头,她到现在还不敢相信,答案,居然就只在拐角。 命运是多奇妙?由不得人,谁也没有想到,谁又能够影响?难怪有些人会信命,难怪这世上存在这么多宗教信仰—— “悦悦。” 解同和忽然打破了这舒适的沉默,也打破了她的胡思乱想,胡悦一下回到了现实,她掩饰地咳嗽了一声,“嗯?” “关于师霁的问题——当然,还没有证据,只是我的猜想,但是,我想,在现在的这个条件下,至少我个人看来,其实……他们掩藏的秘密,如果有的话,也应该是个很简单的故事。你觉得呢?” “……嗯。” “你觉得是怎么样的?” “师雩也许并没有死,按照曾有的线索,他也确实是在那段时间经过了那个地段,也许,他检视了尸体,或者他撞见了行凶现场,也许还有一些别的故事——总之,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自己可能会被警方列为重点嫌疑对象。”胡悦顿了一下:这猜测当然不新鲜,只是在更多的线索加入后,日渐明朗。要说师家人完全没有隐瞒,她确实难以相信,疑点确实太多了,而他们的顾虑,在当时的情况下,不能说是空穴来风。 “惊慌之中,师家人决定,为师雩安排一条万无一失的出路,即使,这需要他完全抛弃以前的身份——甚至是以前的爱人,宋晚晴和他的关系毕竟并不牢靠,不能告诉实情,所以,他们把宋晚晴安排到邻市实习,尽量减少接触,免得宋晚晴发现师雩未死的蛛丝马迹。” “然后,在那之后,师雩有了新的生活,可能他去了国外——可能他就生活在s市,当然,也可能他确实也死在了当年的那个雪夜,答案到底是哪个,我相信,我们很快就能清楚了。” 解同和打开车门,“我相信,不管结果是什么,这对师霁来说,也是个解脱。如果师雩死了,不必说,如果师雩活着,那么,真凶伏法,不论他能不能回到自己的身份,总算至少是恢复了清白。” “如果是前者的话,那我至少欠师霁一个道歉,我觉得我们都欠他一个道歉,”他没有说这个假设的可能是多么的渺小,只是平实地分析,“如果是后者……他们其实也触犯了法律,这种隐瞒,极大地阻碍了警方的办案进度,也许就是他们隐瞒的关键信息,让真相的揭破晚了这些年。” 胡悦下意识地想要辩解,但又很快咬住了嘴唇——解同和说得没有错,至少,如果师雩真的活着,师家人的做法也就完全误导了警方的调查方向,十年来,因此浪费的警力物力很可能是天文数字,也因此让受害人家属和警方在迷雾中,多挣扎了这么久的时间——不能说完全是因为他们的隐瞒,但,至少他们负有极大的责任。 “但是,”解同和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低沉地说,“这么说,并不是我会责怪师霁……人性是很复杂的,有时候,有些人做了错事,并不代表他是个坏人。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悦悦,你呢?” 一整个晚上,他说了很多,但想要问的,仿佛只有这一个问题。 你能原谅吗?你能放下吗?解同和可以,解同和原谅了。 你呢? 第174章 放下 “受害人生前和别人有没有产生过什么矛盾。” “没有,想不到什么有矛盾的地方,她一个女同志,能和谁有矛盾?我们一直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过生活,下岗了就靠她那点工资也没想过偷没想过抢,我真的没想到就这么突然就去了……以后让我和孩子怎么生活?” 嫌疑人刘宇,43岁,15年前进入a市钢铁厂务工,据同事回忆,刘宇对这份工作并不满意,常流露出后悔情绪,扬言‘进厂是瞎了眼’,据说其为进厂花了十万元的关系费用,但工作不久以后,钢铁厂效益出现问题,工资一直不能足额发放,甚至有下岗的传言,厂中职工的情绪并不稳定。 “不知道,没有,我侄女脾气非常好,我大哥一家早就搬到b市去了,她一直在外地上学,这一次就是回老家过年,我们都……都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早知道,(啜泣)早知道就……” 进入钢铁厂工作三年以后,钢铁厂事实上已经处于停产状态,但刘宇等人依然居住在钢铁厂宿舍,工友说,当时的刘宇一直喊穷,但经济其实还比较宽裕,‘看到他手里都拿着中南海,很少有红河、白沙’,从当年开始,a市出现了割喉、敲头抢劫案,但案发频率不高,未引起足够重视,被类似案件淹没,建议回溯案源,查找、合并更多的同源案。 “就是……突然,我就悔,特别悔,那天我没去接她下班,就觉着,走惯了呗,天才毛毛黑,自己回也没事,我就没想到,没想到,我真不该……她身上就几十块钱……” 一开始,刘宇的作案动机有明确的求财成分,被害人以衣着光鲜的瘦弱女性为主,但到后期,其犯罪动机发生了明显的转化,从求财转化为满足自己变态的杀人欲,有时一次杀人仅能抢夺数十元。a市也渐渐流传开割喉魔的传言,当地警方未能及时疏导言论,a市有许多流言,对其作案手段进行夸大,造成极大的负面社会影响。后,钢铁厂正式改制,员工下岗,刘宇领到补偿款后,和同事相约南下打工。据回忆,刘宇曾在送别宴上说过,‘这个鬼地方,大家都穷,就是走黑的都得饿死’。 根据z市警方的调查,在刘宇逗留z市打工的两年间,z市出现抢劫杀人案五起,其中三起可能与刘宇有关。两年后,刘宇老家因修高速征地,刘宇回家分征地款,后改行从事沙石生意,经济状况极大改善,现已娶妻生子,生有一儿一女,儿子7岁,女儿5岁。 【这些是刘宇的一些基本情况,目前我们已经控制住嫌疑人,正在进行讯问,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刘宇现在的日子过得不错,他的求生欲也很强烈,肯定会想方设法和警方对抗。最早的案子到现在已经过去十二年了,残留的证据的确不是很多。这个案子的口供非常重要,什么时候击溃嫌疑人的心防,案件才能取得突破性的进展,这也需要一定的时间。】 “我爱人,我爱人和谁有矛盾,我也不知道,她是被外派到这里来当出纳的,一个女人,每天提着那么多现金走来走去,你讲是不是要出事?警官你自己说,老板该不该负责……” 【目前二十余起案件的证据已经再次送检,只有两个案件的相关证据检出了刘宇的dna,从他的行踪推测,你母亲应该是他在a市做的最后一个案子,除非,还有别的罪行没有暴露。】 【人在a市,我也没法过去,已经和兄弟打了招呼,有进展会第一时间通知我,我也会……反正,你知道规矩】 “胡医生?” “胡医生?” 散乱的回忆碎片纷纷消散,胡悦一下回过神,含笑给宋太太斟上茶,“抱歉,最近有点累,走神了。” “没事——是家里出事了吗?”宋太太不因被怠慢而生气,“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你尽管说话。” “不是什么大事,”胡悦捺下心事,露出笑容:她当然知道规矩,正在侦破中的案件,有严格的保密制度,解同和告诉她的这些信息,看过以后删除聊天记录,守口如瓶,这都是最基本的操作。有些事,宋太太知道也许会很激动,但她现在还不能说。“我们还是来看看妹妹的手术方案吧——” 她把ppt打开,详尽地对宋太太解释了起来,“等到妹妹再大一点,才能考虑给她做缩鼻翼和鼻头的手术,现在做是没有意义的,妹妹还在长大,所以,在面部结构上,只能做加法,不能做减法,妹妹的鼻子塌,这个问题可以通过假体来解决——而且我们不用膨体,就用最传统的硅胶,鼻尖也不用软骨,小孩子的新陈代谢太快了,软骨会被吸收的,到时候鼻头很可能会歪掉,就用最复古的假体来做,每半年复诊一次,预计到成年为止,还要更换一次到两次的假体,否则鼻子长大以后,假体肯定会变短,这就不好看了。” “鼻梁是一张脸的脊骨,有了好的鼻梁以后,首先鼻孔会撑起来,效果图大概类似于这样,鼻孔外翻会得到很大的改观,除此之外,蒜头鼻也不会那么明显。还有在做mri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妹妹的咬合不是很正,建议从现在开始做牙齿矫正,不然就怕之后发展成地包天那就不好了。” “不是骨性的吧?” “应该是牙性的。” 宋太太松口气,“那就好——她爸爸也做过地包天矫正。” 她有点怨气地说,“应该都是遗传他的,什么好的不遗传,坏的全都给到小朋友。” 胡悦笑笑,“牙性的都好矫正,年纪越小越好,问题不大——还有嘴唇的部分,小朋友嘴唇的确偏厚了——主要是下唇的粘膜有一部分暴露在外,看起来也不是那么雅观。这部分的手术倒是可以提前做,影响不大,本身也是个级别不高的小手术,在鼻子做好了之后,可以先做嘴唇,再做牙齿矫正,我们还给妹妹设计了一些玻尿酸注射的点,还好,妹妹的眼睛和眉毛长得很好,其实这两点真的特别重要,尤其是眼睛,眼睛天生形状不正的话,后期是很难矫正的……” 如果仅仅只是改善一张中等偏下的面孔,在五官健全,面部结构没有大缺陷,预算充足的前提下,难度其实不是太高,但前提是——手术者是成年人,现在要给个孩子做手术,手段只能尽可能保守,尽可能追求可逆性、安全性。师霁设计了很多过渡性的手段——上半边脸有点瘪,那就玻尿酸填充,打造小孩婴儿肥的可爱感,鼻子塌,假体形状保守,不追求逆天的高鼻梁,而是把蒜头鼻修改成可爱的翘鼻头。孩子年纪还小,手术分几步走,现在先做假体,几年后十二三岁了,再视情况做缩鼻翼手术。如果到时候需要更换假体,两个手术可以合并在一起,尽量减少全麻手术的次数,为的也是照顾到家长的情绪——没有明确的科学证据,但很多人是相信全麻手术做多了会影响到智力,尤其孩子还小,这方面的顾虑肯定更多。 “不过,您也是学医的,也知道手术终究不是什么好事,鼻部这个样子,可能是要一辈子做下去,只是成年以后更换假体的年限会较长而已,按照如今的技术水平,鼻部的手术做多了,腔隙可能会因此变大,这个是医生技术再好也没法掌控的风险——” 宋太太面露心痛之色,这不是她第一次犹豫了——但,和之前一样,再踌躇,也仍是忍痛说,“这个风险,可以承受——人活在世上,总是要承受风险,也总是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告知病人家属,是胡悦的责任,宋太太的选择她并不意外,和她确认日期,先把各项导诊约好——手术可以在j's做,之前的各项基础检查,j's自己做不了也有合作的二甲医院,宋太太到时候把女儿往医院一送就行了。两人签好各种通知书与免责声明——未成年人手术,法务很当真,出了厚厚的一沓文件,宋太太签得手酸,甩手把笔插回去,又问胡悦,“你说,以后,囡囡会不会让我为现在的选择付出代价?” 胡悦委婉说,“她以后会知道谁是她动手术的真正原因。” 宋太太一笑,“你说得对。” 她探手握住胡悦,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现在就是在为以前的选择付账——不过,以后,我也会让他付出代价的。” 这个他,指的是谁,自然不必明说了。把女儿亲自送进手术室,宋太太内心所受的痛苦,只怕表现出来的只有万一,这样的情绪,对任何朋友也许都有种种理由不便表达,只有在胡悦身上找到出口,所以才会如此轻易推心置腹。这一点,胡悦心底明白,她回捏宋太太的手一下,表达同情与支持。“都会过去的。” 宋太太几乎是无声地呻吟起来,微微点点头,闭上眼,缓过了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崩溃,又直起腰干,露出从容的微笑——又是那个优雅大方的宋太太了。她对胡悦微微一笑,“好了,还有什么要我签的,拿过来吧。” 胡悦递上文件,为她续了水,似是无意地说,“宋姐,如果……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师雩没有死,只是因为某些原因,隐姓埋名去了外地,你觉得你会是怎样的感受?” 宋太太笔一顿,在文件上留下深深墨痕,钢笔尖甚至戳穿了厚厚的a4纸,她有些失态地反问,“你说什么?是师霁——” “不是不是,是我自己的胡思乱想,”胡悦连忙说,“我还没和师老师说到他弟弟呢——只是,我就想,毕竟,他没有见到尸体……只是一个假设性的问题。” 什么人会好端端地问出这样的问题?宋太太狐疑地打量她半晌,大概是想到自己现在已婚的身份,又不无黯然,放弃寻根究底,摇摇头,一边签字一遍低声说,“什么反应?当然是为他高兴。” “就不会有点责怪他吗?” “责怪……责怪什么?”宋太太显然没信实胡悦的解释,只怕,她有几分将胡悦当成为师霁来探口风的了,她语气里充满了深思熟虑后故作的随意,但却依然藏不住最细微的颤抖,“责怪当年的不告而别吗? 她掠过鬓发,低头笑了,“真的爱过,怎么会责怪?” 爱过,就一定会相信,如果不是毫无选择,师雩怎么会不告而别?爱过,怎么会不能原谅?宋太太如今固然不能说是如意,但,师雩一定也放弃了比她更多的东西。 胡悦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她有些本能地同情,想要说点什么——却又控制住了。宋太太瞟她一眼,似有所觉,她又说,“但,也没有必要再见面了。” “这……为什么?”胡悦不禁追问,“是因为……心里还是放不下吗?” 果然,还是会责怪吗? “……不,曾经责怪过,但现在已经……”宋太太摇了摇头,她有些不自在,签字的动作也慢了下来,她瞟了胡悦几眼,突然叹了口气,放下笔,像是打定了主意,“难道你就没好奇过,我是怎么和师霁失去联系的吗?” 啊?这? 胡悦被话题的飞快跳跃弄得有点懵,没等她反应过来,宋太太便说破了,“我想,那个骆总,应该没少给你吹风吧?当年,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她心里想要的,其实就只是师霁而已。她不明白我和师霁的关系,出现在他身边的女人,都会被当成假想敌。” “一开始,我对她的怀疑很不屑,但后来,接触多了……有一天,我发现,其实她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曾经让我害怕又敬畏的人,如今,在他微笑的瞬间,让我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宋太太笑了一下,没有说下去,胡悦若有所悟,“所以……” “所以,没必要再见面了。”宋太太轻声说,“不告而别,他对不起我吗?对不起的,可我的感情也结束了,我的感情也不纯粹了,我已经没有再见他的身份了。” 到最后,她去见师霁,到底是一起怀念师雩,因两人共同的亲厚感互相照应,还是只将师雩当成了理由,真正想见的人,只是师霁?也许别人会说这并不重要,但这种话,骗不了宋太太,她不是那种活在自我欺骗里的人。 “师霁他……” “他应该看出来了吧,只是不好说。”宋太太说,她低头浅笑,“所以,我在他面前,总有点心虚。他体贴,叫你接待我,我领他的情。” 再怎么样,也是心动过,要再回来因为这样的事低头求师霁,宋太太拉不下这个脸,可以理解。胡悦充分可感受到她纠结又复杂的心情,歉然讲,“是我多嘴问了。” “没事,也都是陈年往事,随意的谈资了。” 宋太太也不再追问,签好文件,把它交给胡悦。胡悦起来送她出去,都走到办公室门口,她又忍不住按住了胡悦开门的手。 “师雩他——”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紧盯着胡悦想要看穿她的掩饰,像是明知不该又抱持着极大的希望,难以自持,这一刻,胡悦对她感到极深的抱歉。 “对不起,宋姐,我真的只是随便说说——我真的不知道师雩到底怎么回事。” 她的歉意,宋太太也感受得到,她能看出她仍有些怀疑——不是对她的诚实,而是对她的动机,胡悦不是不懂事的小孩,这样的事,宋太太可以说‘只是谈资’,胡悦能把它当成谈资? “我只是……有点好奇宋姐你的心路,”胡悦知道自己得给出一个有说服力的答案,她有点结巴,边说边想,半真半假,“我也有一些事情——放不下,所以——” “所以你想知道,我有没有放下?我是怎么放下的?” 宋太太笑了一下,松开了握住胡悦的手,她有点失望,但看得出来却也不无解脱,“这只能问你自己了,对我来说,也许就是当我发现感情变化的那天,就自然地知道,这一切已成过去了吧。师雩失踪以后,我很痛苦,有时我也会问自己,怎么才能走出来?当时我给自己的答案,就是如此——喜欢上别人的那天,自然就走出来了。” “你心里,觉得什么事件,是你走出来的标志呢?我想,自己心底的事,不必征得别人的许可,能够说服自己,就已经足够了吧。” 什么事件,是她放下这一切的标志呢? 在她心里,怎么样才是结束呢? 胡悦把宋太太送进电梯,没有马上回去,心不在焉地走去给自己倒水,平时她没有吃下午茶的习惯,但现在忽然想要吃个纸杯蛋糕——最近几天,她食欲增长得很快,可能人在压力下确实是会有异常的激素分泌。 以她和师霁现在的关系,宋太太也许不会透过微信去问,但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如果气氛合适,也许她就会探探师霁的口风——心血来潮、有感而发什么的,她不可能全信。 胡悦知道,师霁一定会因此产生怀疑,但她现在全不想去考虑这个,甚至她还隐约希望师霁多想一些,多怀疑一点,她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有个念头越来越清晰。 什么才是结束——她还不清楚,但是,她现在想要去a市,她想要见刘宇,她想要和他说上话。 她想要去a市,这念头一冒出来就越来越急迫,几乎占据了整个脑海。胡悦知道这很奇怪——她去了能有什么用?解同和过去怕都见不到刘宇,更别说她,而且她怎么请假?怎么可能说走就走?怎么对师霁解释—— “胡悦?” 正在她低头盘算的时候,师霁的声音划破迷思,巧合得几乎让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胡悦茫然抬头,“啊?” 师霁向她走来,表情是难得一见的凝重,“把我十六院的手术全部改期,我要回a市一趟。” 啊? 到现在为止,这一切真的巧得像梦,胡悦只能半张着嘴傻傻地重复,“a市——” “我祖父病重了。”师霁的唇是紧抿着的,他简略地说,像是心情极坏,已经失去了维持所有社交面具的兴致,“我要马上回去探望他。” 他顿了一下,踌躇片刻,像是知道这样不妥,又极其直截了当地说,“我想带你一起回去——你愿意吗?” 她愿意吗? 他的祖父病重了,他想带她回去……师霁这是什么意思,胡悦能不明白吗? 她从他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的倒影,诧异的,惊惶的,茫然的。 ——你能原谅吗,你能放下吗? ——你,愿意吗? 第175章 吃饭 “你以前去过多少城市?” “哈?” “城市,就是人聚居在一起的地方——” “我知道什么叫城市……”胡悦有点没好气,讽刺的‘谢谢’含在嘴边却没说:在飞机上,师霁几乎没有说话,亲人病危,情绪是可以想象的,下飞机上了进市区的车,他才有那么一丝心情闲聊,“去过的城市不多,大学是在s市上的,上次去了美国的m市……别的省府城市,几乎没有去过。” “那a市会让你很失望的。”师霁望着窗外,缓缓地说,司机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明显有些不舒服,但却忍住了没有多说什么。 胡悦没否认师霁的话,她刚才也没有说谎,s市可以说是胡悦的第一个大城市,她在这其中大多数时候都过得很清苦,但这个全球有数的超级大都市,也拓宽了胡悦的眼界,和s市比起来,大概全国所有城市都没有更好,不过,a市确实是突出的……平庸。 不能说是破旧,但看得出来,城区建设已经很多年没有翻新过了,许多居民楼还维持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风格,街头巷尾年轻人的数量并不多……一个城市,有一个城市的气质,太多的细节不用也不能一一指出,自然而然会让游客有种本能的感觉:这是一座陈旧而缺少活力的城市,它也许曾有过辉煌的过去,但现在却说不上有个很明朗的将来。 这……就是她在脑海中描绘了千万遍的城市,就是她在梦中、图片中、视频中多次试图构建的城市,胡悦也望着窗外掠过的小区,她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这里像是无比的陌生,背离了她脑海中对‘城市’固有的想象,却又显得很熟悉,仿佛已经造访过多次,这一次是故地重游。 “我不喜欢这里。” 他们俩看着各自的车窗,师霁刚才问她的话,与其说是想交流,倒不如说是自言自语,现在他就在对自己重复地说,“我一直都不喜欢这里。” “大兄弟,不喜欢那你还来呢?” 车内气氛诡谲,司机不是没感觉到,但此刻终于忍不住插话了,他乡音浓重,“咱们老a市从前是乱过,可现在发展得挺好地,你别看这块破,这都是老城区了,我们新区老漂亮了,房价也可高了。就你们去的那个小区,什么豪庭,房价得三四万一平米,都是大户型,就这也全卖完了,一点没滞销,你说,这要是没有钱,卖给谁去是不?” 他随手指着窗外的招牌介绍,“你看,这,a市医学院的招牌,看着挺旧了是吧?其实人家新校区就在新区那边,老漂亮了,现在老校区都不要了,听说明年这片都拆,要搞个旧城区改造啥的——” 正好遇到红灯,踩了刹车更好唠嗑,“所以说,这新的旧的还不就是看个年代吗,要是80年代,咱们这医学院,全国都排得上号,那话怎么说来着,高端大气上档次,还有旁边这个小区,以前也是数一数二,钢铁厂还是什么来着?医院家属院?这都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车内两个乘客的呼吸声都有些不均匀,但好在司机嗓门大,倒也方便他们不用连呼吸都掩饰,有那么一会儿,谁都没有接腔,他们都怔怔地透过前挡风玻璃,望着前方左侧的建筑物。 “还有您看右边,a市商场,以前别提多气派了……” 司机什么都不知道,大剌剌的倒是调节了气氛,胡悦和师霁不约而同地从思绪中清醒,他们对视一眼,同时收敛了过于私人的情绪,“你说得对,现在,至少要比十几年前下岗潮的时候好了。” “那是。”提到下岗潮,司机沉默了一会儿,这才露出笑脸,“你们本地人啊?” “我是我不是。” 两人同时回答,司机看看胡悦,笑了,“和男朋友回家啊?叫他带你到处玩玩呗,咱们这一带还是挺多景点的。” “景点没什么意思,有空的话,带我到老医学院走走就行了。”胡悦看了师霁一眼,笑了,“他就是这附近长大的,人头熟。” 师霁和她对了一眼,眼神澄澈,像是看穿了什么,怀疑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说,这应该算是,师霁特色的默认。 “这几年才搬过去的?”司机却像是什么也没察觉,还在兴致盎然地查户口。“豪庭可没几年吧,我记得最多六七年,好家伙,那时候能拿出那么多钱买房的,在本地真不多见——” 他没说错,豪庭确实是a市最高档的小区,也确实是大户型豪装,200多米的大平层,随处可见为老年人贴心的细节设计:防滑地板,防摔扶手,还有卧室里的陪护床、心电仪,客厅角落里的氧气罐,比任何装修都能彰显到主人的经济实力。——虽然没去过师霁在s市的房子,但胡悦也觉得室内装修颇有点师霁的气质,并不是常见的乡村红木,也没有欧式古典,透着一股特有的冷清:采光这么好的房子,暖气也足,却让人觉得有点瘆,隔音好,实在是太安静了。里屋坐着三个人也和没人一样,就连呼吸声都几乎听不见。 胡悦透过半开的门,望着卧室里的几个人:坐在床边的师霁,床上闭目沉睡的耄耋老人,还有坐在一边查看仪器的中年护工。她试着从老人脸上找到些许师霁的痕迹,但却不怎么成功。 “老年痴呆。”刘阿姨在她身边放下一个果盘,压低了声音推心置腹地说,“五六年了,醒来也得看情况,不是每次都能说上话。” 她比了一下脑袋,“还好,不难照顾,性格是一直很好,就是太伤心了,老醒着,日子过不下去。以前那些老下属来看他,勉强说几句话,情况好的时候,看看报纸。差的时候就不讲话——晚上做梦呢,说梦话,喊人。儿子、媳妇、老伴,两个孙子,都喊。” 说着也去擦眼角,“照顾老人其实也伤心,一天比一天弱,但也不忍心,真的苦。要接他去南边,他又不去,老了都这样,死也要死在家里,就怕死在外面就回不来了——一家人都在这里呢。” 刘阿姨倒也不是说假话,她在这里照顾老先生,虽然报酬拿得多,但和家人是异地的——师家说是亲戚都死绝了,其实老家还有那么一两个,只是相隔千里,以前通讯不便,很少来往而已。师霁南下发展以后,亲人逐渐去世,最后只剩下祖父在家,辗转请到刘阿姨这边,想来也是看她老实会照顾人,所以一用就是六七年。平时做做饭,照顾一下老人而已,护工都是医学院附属医院派的专业护工——周院人走了,可人脉还在,师霁在南边事业做得好,老先生自己也是多年的院长,桃李满天下,这点人脉还是有的。 “怎么会忽然就……” 说是老年痴呆,胡悦不这么认为,刘阿姨人好,但没有医学知识,从她说的表现,老院长并不是老年痴呆,最多是健忘、内向,有极轻微的症状,更多的,还像是家庭出了巨大变故以后导致性格变化。老年痴呆的病人如果有老院长这么照顾,那就好了。“听您这样说,老院长身体一直还算是稳定——” “唉,还不是黄主任,你也知道,师霁长期不在,他们几个老下属经常会来坐坐,反正也是退休了,房子都买在附近。他们来了,其实也说不了什么话,老院长就是醒着有时候也听不到,你说,他就躺着。就这样,他们嘴上就没个把门的了,从前我就说,别老提伤心事了——家里什么老照片都没有,全烧掉了,为什么?就是老院长听不了这个,真听不了,你看他和没听见一样,其实心里多少还是明白的。每次说到从前,说到师雩,他就吃不下东西——就比从前食量少,我说了他们不听罢了。” 说到黄主任这群人,刘阿姨有点埋怨,“那天就是,几个人过来坐着,泡了茶就开始摆龙门阵了。黄主任说——老院长听了一定会高兴,是喜事,他也是局子里的老熟人告诉的,他们这些刚退休的都这样,就爱炫耀自己那点社会关系……说,十年前的案子,有进展了,凶手找到了,是个姓刘的,叫什么……刘宇!是个农民工!现在已经被抓起来了!老院长那天其实我看神智应该还好,没说话不是听不懂,是没力气,就闭着眼听,可他们分不出来,这样的话都说——老年人最忌讳这个,大悲大喜,会死人的!” 说起来她还来气,气咻咻的,“当时就高兴得晕过去了,受不了这个刺激,这不是,从那天起,就一直昏睡,醒来的时间很少,醒来了,就使劲流眼泪,念师雩的名字……” 她一边说一边又去按眼角,“我赶紧给师霁打电话,说让他回来——要是有人,也带回来,老人家最遗憾的就是没看到第四代……” 说到这里,倒是不哭了,有点明显地扫了胡悦的肚子一眼,胡悦啼笑皆非,“阿姨,我没有——” 她却没有否认自己和师霁的关系:在这样的时机登门拜访,只可能是一个动机,那就是让老人安心的走,她来了,那就没必要在师家矫情。 “我也就是这么一说。”刘阿姨笑着按按她的手,“好孩子,老院长肯定一眼就喜欢你——我清楚着呢。” 算起来,她很快就是师霁在这世上唯一的长辈了,照顾了几年老院长,也有点香火情分,刘阿姨也不是摆谱,就是好心以师霁长辈问,“他对你挺好的吧?是个好小伙,应该差不了。” “……挺好的。”胡悦比了一下箱子,“箱子里都是他给买的衣服。” 包也带来了,只是没背,坐飞机还穿的是自己的运动服。不过还好,刘阿姨不在意,她一个人照顾老院长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家里来了女性客人,天谈起来就没完,拉着她把音量压得极低,絮絮叨叨地说话,更显得屋子里一片凄清。胡悦半听半不听,一半心思放在师霁身上——他就那样坐在床边看着祖父,表情静若深潭,悲痛、惋惜、不舍……这些感情一点都看不出来。 “刘阿姨,我……进去看看……” 其实,气氛还算好,但胡悦不愿听了,她走进去,慢慢地,有些犹豫地将手放到师霁肩膀上。师霁动了一下,回头看她,两人对视了一会,胡悦有点征询的味道,师霁摇摇头,像是在示意她自己没事。 “就这样了。”他说,站起来带胡悦走到客厅。“让他睡吧。” “你没事吧?”胡悦其实已用眼神问过一次,但还是忍不住多嘴。 “迟早的事。”师霁说,语气古井不波,好像躺在床上的是个陌生人——他当时乍然接到电话时掩不住的凝重,这会好像全都消失了,挠了一下头,拉开冰箱门检查起来,“刘姨,家里有剩菜吗?” “啊,这。”刘阿姨被问住了——老院长吃病号餐,她一个人吃饭,剩菜怎么够两人分吃?“你们路上没吃吗?哎,我这脑子,也没想到——家里现成的肉和大白菜,我给你们做去,一会就好。” 他们一路飞来,确实错过了饭点——在飞机上是有餐食的,但师霁没吃,说没胃口。其实他的情绪,你也不能看他怎么说,得看他怎么做—— 胡悦想到师霁好像在候机厅也粒米未进,忽然有点愧疚,她一路心也乱,竟都没注意到。 “没事,我来做就行了,您去照顾老爷子吧。”她把刘姨推出厨房,刘姨自然不答应——远来是客,没有让头次登门的大姑娘做饭的道理——推让间,她只得祭出大招,“师霁就喜欢吃我做的饭,别人的他不爱吃。” 小两口感情好,这话说得刘姨也不好反驳了,胡悦看看师霁,师霁也看着她,倒是没和以往一样,仿佛透着点嘲笑,她对他笑笑,“想吃什么?” 他的脸抽了一下,像是那张平静的面具有点戴不下去了,师霁别开眼,清了清嗓子,但声音还是有点哑。“你随便做。” 过一会,也跟进厨房——“我给你打下手。” 第176章 孙媳妇 胡悦在飞机上是要了饭的,但也没吃多少,师霁有心事,她心里事情也多。两个人都错过饭点,最便当就是下碗面,她打开冰箱看了一眼,拿出几个西红柿给师霁,“洗一下,打三个鸡蛋。” 厨房不小,挤三个人也不算多,刘姨在门口闪了闪,想进来又改了主意,只帮胡悦拿了两袋面出来,胡悦烧上水,凑过去看师霁,“西红柿洗好没有?” 师霁给她看,西红柿表面闪亮,水珠闪闪,蒂已经被摘掉了,“即不凝结成滴,也不成股下流,合格了吗?” 这当然是开玩笑,但上过化学实验课的人都不禁会心一笑,从知道消息到现在,他的心情似乎到这一刻才好些,胡悦也有点苦中作乐的味道,这一刻真被逗笑了,好像忘记了那个近在咫尺的案子,“算你合格吧。” 她拿过西红柿,“去打蛋吧——会吗?” 西红柿人人都会洗,蛋就未必了,师霁取出两枚鸡蛋,托在手心凝视,胡悦干脆拿过来,“我来打蛋,你切菜——每个西红柿切成四等分,去皮。” 没有医生不会切菜,师霁习惯性取出刀架上最小的刀具——其实应该是水果刀,手起刀落,分割果皮更不在话下,用的全是手术手法,胡悦一边打蛋一边问,“你一个人住,没有保姆的话,不会煎蛋那连早饭都没法做吧?” “我会用吐司机,”师霁说,情绪好转,他又开始淡讽的语气了,“超市也有卖沙拉,这是现代都市的便利,你可以试着了解一下。” 想到超市那种包装沙拉的卫生情况,胡悦忍不住扮了个鬼脸,“至少以前也帮着家里人打过下手啊——这不会是你第一次进厨房帮人做菜吧?” “以前小的时候当然没有这个概念,家里多数都是吃食堂——我们全家都住在大学附近,这方面还是很便利的。”师霁已把西红柿切好,果皮、根部切掉,水开了,胡悦把面下进去。“后来,我多数时候都跟祖父母吃饭。” 他顿了一下,“家里一直都有保姆,而且,我祖母的观念比较传统。” 君子远庖厨?现在还有人是这样想的吗? 胡悦怔了下,自嘲一笑,“是我这种平民不了解你们上层阶级的生活了。” 师霁可以笑话她的出身,但是她这样自嘲兼嘲讽他,他听了是不怎么高兴的,拧眉瞪她一眼,把西红柿装盘往她手里一塞,“给。” 他的动作再灵巧,也不如她利索,胡悦早就洗好了几根葱,葱白切碎了,起一个油锅葱白爆香,西红柿加进去翻炒,很快香味就溢了出来,胡悦端起蛋液要往里倒,看师霁盘着手在一边仔细地看,她心中一动,碗递过去,“要不,你来倒?” “怎么倒?”师霁有些犹豫,但看得出来是心动的,迟疑着接过碗,“就这样往下倒?” “你手低一点,不然溅出来,”胡悦指导不见效,干脆抓住他的手腕,“低一点,全部都倒下去,对,就这样。” 蛋液倾入锅中,顿时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师霁鼻子抽了两下,脸上竟有点惊讶,像是不相信自己造成这样精密的化学变化,胡悦赶紧拿铲子翻炒几下,“别结底了——水又开了,你去看看面好了没有?” “怎么看?” 师霁是很服从指挥的,合作度和胡悦在手术台上差不多,只是他零基础,却是比胡悦在手术室里拖后腿多了,胡悦一边炒菜一边还要教他,“你就夹一条起来观察性状啊,如果芯子还不透明,那就说明没全熟,看透明度,也不用全熟,八分就可以了。” “这样是八分吗?” “我看看……你这都快接近全熟了。”胡悦赶紧把火关了,鸡蛋也炒成块状,她加两勺水煮成汤。“漏勺拿来,把面盛入大碗。” 师霁在厨房里叮叮当当的摸了好一会儿,摸出一个奇大无比的汤碗,面舀出来,他瞪着看,胡悦让他把面用冷水过一遍,“冲掉多余的淀粉,再用纯净水泡上——唉,你怎么这么笨啊。” 等鸡蛋汤开的功夫,她取出冰箱里看到的韩国泡菜,拆袋随便切切,捏掉汁水就是一道小菜。面汤快开了,把面条捞出来投进去,加盐盖上焖一会,汤沸腾了关火,把师霁切好的葱花撒上去,“拿两个面碗来。” 师家的餐具是齐全的,只是都很新,老院长和刘阿姨的饮食习惯似乎都用不上大面碗,师霁翻出两个碗,很自觉地去淘洗了一下才拿过来,胡悦盛好了,端到餐桌上,坐下来等了一会,见师霁也跟着坐下,浑然不知自己错在哪,她叹口气,“你不会还要我去拿筷子吧?” “我来拿我来拿。”刘阿姨人没进厨房,却处处留心厨房的动静,此时赶紧跑去拿了两套餐具,欣慰无比又极欣赏地抚了抚胡悦的肩膀,“好姑娘,真贤惠——难为你了,他们师家的男人就没一个会做家务的,还好,学习能力挺强。” 不过,她到底和师霁不怎么熟,长辈谱摆摆也就够了,“我去给老人家翻身。” 常年卧床,不定期翻身是要长褥疮的,现在陷入昏迷更要勤于保养,这是两个人的活,护工主力,但刘阿姨也要帮着打下手。她一离开,饭厅里就安静下来,刚才家常热闹的气氛,被她一打岔,好像都留在了厨房里。胡悦跟着看了卧室方向一眼,“吃吧,你自己辛苦做的面——这还是你第一次做饭呢。” “哦,谢谢你给我很‘美好’的第一次。”师霁随口回击,重音在‘美好’上。 被呼来喝去的滋味,估计师主任是很久都没有尝过了,胡悦不禁一笑,“其实你挺有天分的,表现不错。” 亲人就在隔邻,生命已走到尽头,不管再怎么有准备,再怎么寿终正寝,再怎么‘迟早的事’,心情仍是沉重的,这半荤不素的段子,其实都是有意在调节气氛,能换来一点笑容也就不算失败。师霁看着比刚才又好了点,他望了面碗一阵子——然后居然做了一件让人大跌眼镜的事——举起手机拍了张照片。 这可是师霁,他们一起吃过不少饭,其中不乏山珍海味,但师霁从来都没有拍过照片,胡悦不禁绝倒,忍了又忍才没吐槽,师霁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他端起碗,先喝一口汤,眼神比之前亮,“真香。” 一碗急就章的家常菜,怎么可能比得上馆子名点?胡悦说,“是你饿了。” 她自己反而胃口不佳,迟迟没动筷子,看师霁吃得比想象快,知道自己错估了食量,又从自己碗里夹了一小半给他,“我还没吃呢,干净的,你别嫌弃。” 一向有洁癖的师霁却没有嫌弃,他们的眼神在桌上碰了一下,又避开去,师霁吃完了面,调羹都没用,举起碗喝汤,稀里呼噜的,什么风度、精英美男,全都不存在的,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精英美男子吃不了这么一大盆的面,吃完饭还一点洗碗的意思都没有,很自觉地转移到沙发上去看手机。 “去收碗。”胡悦毫不客气地差使他,“你不会还要我给你洗碗吧?——刘阿姨照料病人呢。” 师霁看来是真的从小没做过任何家务,他不是逃避,是没这个意识,被提醒了才回过神,站起来跑到厨房,又看看餐桌,不禁面露难色,胡悦摇头叹口气,到底不忍心,还是去帮他,“真是个大少爷!” 教他把桌子收了,刘阿姨已照料完老院长,出来不由分说把他们都赶出去,“远道而来的,都歇着去,不想睡就出去溜达溜达——别走远了就行,一会老人家醒了我给你打电话。” 这是在暗示他们别走远:就怕老院长下次醒来就是弥留了。 以医生的体力,赶个飞机而已,要说累不至于,但这情况当然也不会出门,师霁让护工去小房间休息一会,“我来看着,有事再叫你。” 他正好把笔记本摆出来,在房间一角的书桌上办公,“你也可以去写写你的论文了,从主治升副主任,这可就不是一篇论文的事了。” ……祖父弥留,真就这么冷静?胡悦没去拿自己的电脑,虽然她也的确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师霁和她临时请假,j's那边不说了,十六院这里还有好几个没出院的病人要时刻关注术后情况。“你确定不把老人家送医院吗?” “上生命维持系统?”师霁不以为然,“这么大岁数了,那个苦,不是人人都要受的,你实习的时候,没轮转过高干病房吧?” 胡悦默然不语:她去过,也知道师霁是什么意思。像老院长这个年纪,很多时候能平安的走也是福气,很多高级干部,活着和死了,子女享受到的便利是不一样的,治病也不费自己的钱,长年累月用生命维持系统吊着一口气,清醒时间极少,也少有亲人探望,生活质量很差,到最后去世的时候,甚至瘦得皮包骨头,这种慢性消耗除了让老人受苦,并没有任何意义。 “这也是祖父自己的意愿,”师霁从她的表情也看出答案了,他加了一句,“不进icu,不抢救——” “也不去s市养老?”胡悦插了一句。 “……是啊,也不去s市。”师霁说,他抽了一下嘴角,“可能,他也没想到自己还能活这么久吧,当时想着几年也就过去了,不想再多费这个事。” 这…… 其实这说法是很客观的,老院长身体一直不好,暮年又受了这么大的打击,亲人都相继去世,本人自感岁月无多,甚至外人这样看都很自然。只是师霁作为亲人,他的口吻……也确实太无情了点。胡悦有点不舒服,她直言,“师霁……你和你祖父,是不是有什么矛盾啊?” 这自然不是一句话的事,而是他种种表现综合得出的印象,真要是感情好,想来也不会让老人家孤身呆在东北一住就是十年——胡悦没想过去年春节师霁在哪里过的,但印象中并没有回a市,因为过年期间十六院值班表排了他的名字。这样想来,最少已有快两年没见面,师霁从来绝口不提,但师家祖孙二人如果感情融洽,她想他不会做到这样。 “矛盾?”师霁看来不太想谈,他扫她一眼,语气有些防御性,但胡悦没退缩,冲他挑眉:人都和你回来了,还有什么不能问的? 他们谁也没有明说这一次拜访到底是什么性质——是想让老爷子放心的临时扮演,还是就势把关系定下来,又或者只是带个随行的助理?两人同时因急事请假,在十六院和j's,想必都会掀起轩然大波,但,那都不是现在考虑的问题。师霁和她对视了一会,态度有所软化,他说,“哪个家庭内部,不存在问题?” 当然这话绝对没有错,但并不算是个有诚意的回答,师霁顿了一下,继续讲,“其实,我们家并不是不开火——在我还小的时候,到了周末,我妈工作没那么忙的时候,家里偶尔也做饭,可能我帮着打过鸡蛋,但是时间太久,不记得了。” “刚才,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有人在家里给我做饭——” 他从来都不会表现得太感性,这会儿当然也是如此,师霁的语气很克制,讲完了,对胡悦笑一笑,“你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吗?” “什么样的感觉。” 师霁专注地看着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现在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他没有任何试图吸引一个人的努力——反而更像是压抑着某种喷薄欲出的感情,手指动了一下,胡悦几乎以为他要触碰她了—— 但,他的手举起来又放了下去,最终只是简单平直地说,“就……挺开心的。” 她为很多人都做过饭,当然也馈赠过师霁她做的食物,烹饪对胡悦来说,也有特殊的意义,但她知道,这比不上师霁在这件事上寄托的情结,像他们这样的人,也许都是有残缺的,他们不会表达感情,面对情感想到的总是逃避,因为他们不能算是在正常的家庭中成长起来的,所以哪怕是一点点温情,对他们来说,也稀缺得不知该如何去安放。但,那只手却总是想触碰却又收回—— 身后,心电检测仪的滴滴声让人烦躁,过高的暖气也让南方人口干舌燥,刚做完飞机,这几天都没有睡好,她也头重脚轻,状态实在说不上好——胡悦没有顿悟,没有豁然放下——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在这一刻做了决定,也许是水到渠成的一碗面,也许这一刻早在她以这种身份这种形式登上飞机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做出了选择,终究,会怎么选,她也知道心里早已有了倾向。 “没有人的家庭是完美的。”她说,把手放到师霁肩膀上,“你还有放下的机会。” 以祖父的身份,代行父母的职责,有所疏失也在所难免,连这一碗面的亲情,对他来说都是稀缺品,师霁当然有埋怨的理由——更或者也许他和祖父,只是单纯地不知该如何相处,并非是存在不可调和的恩怨与矛盾,只是现在,当老院长的生命已走到尽头的时候,也许好好道别,才是最好的选择。 师霁的肩膀震了一下,眼神落到她的手上,又渐渐顺着手臂一路向上,“说得简单——你放下了吗?” 问得好像是她和父亲的关系,但又不仅仅是这些,胡悦抿了一下唇,想把手拿起来,但师霁的手压住了她的。 他的眼睛旅游过她的手她的脖颈她的发丝,终于到达了胡悦的双眼,安静地传达出疑问: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胡悦也望着他。 师霁的指尖冰凉,只有一点热度,像是根本未被地暖侵染。按在她手背上,柔软而干燥,让她有反手握住的冲动,一个简单的十指相扣动作,在这一刻竟有莫大的吸引力,盖过尚且没有答案的种种问题。 ——他知道吗?总有一天他会知道的——他会原谅吗?这些所有的问题,在这一刻,比不过十指交缠的冲动,她不愿去想那么多,这一刻只想沉浸在这一秒,胡悦想,刘宇已经落网,她大概也终于有了肆意的资格。 “我放下了。”她肯定地说,也真的反手握住了他的。“不管告别体不体面,人总是要看向未来——” 这是个该亲吻的时刻,可场所并不合适,她只是往他那里多靠近了一点点,像是要提供一点支撑,胡悦注视着他,轻声说,“但,在未来我们总是遗憾,没有能好好告别。” 在还有机会的时候,放下吧,好好道别。 师霁的双眼,就像是深潭,澄澈幽暗,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像是要把她的表情蚀刻进视网膜,过了很久才慢慢闭上眼,忽然间,像是失去全部力气往她栽倒过来。 胡悦一把接住他,心想男人的崩溃真是无声无息——也许只有师霁的崩溃是这个样子,她叹了口气,想要抽出按着肩膀的手,但师霁不肯放,他执拗地按着,像是要抓住他们间的每一丝接触,她没有办法,只好用空着的那只手拂过他的发丝。 “一切都会好的。”她低声在他耳边说。 真的吗? 他好像是这样想的,但并没说出口,只是含糊地摇了摇头。双手依旧在轻轻颤抖,剧烈的情绪在此时决堤,但师霁依旧一言不发,只是用尽全力依靠着她,好像她是洪水中的浮木,是他所拥有仅剩的依凭。 胡悦把他搂得更紧了一点,又说了一遍,也像是说给自己听。“一切都会好的。” 师霁摇头的动作更大了,他好像想要说点什么,但身后,心电图平稳的频率忽然逐渐变快,这让两个医生都一下惊醒—— “老院长——”刘阿姨也听到声音,从门外进来,“老院长醒了?您要坐起来吗?——这人是谁还认得吗?是您大孙子师霁——” 病床上,瘦弱清矍的老人被缓缓摇起,师霁几乎是瞬间已经恢复正常,他和胡悦对视一眼,松开手走到祖父床边。“祖父,是我,师霁。” 他简单地问了几个问题,“现在感觉怎么样?” “想吃东西吗?” “神智清醒吗?” 老院长虽然衰弱,但这会精神不错,吐字如金但思维清楚,“还可以。” “不饿。” “很好。” 得到了答案,师霁转身叫她过去,牵着胡悦的手向祖父介绍,“祖父,您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吧——她是胡悦,是我的女朋友。” 在刘阿姨欣慰的笑声中,原本半搭着眼皮的老院长,一下瞪圆了双眼,双手按着床垫想要坐正,心电检测仪的滴滴声骤然加速,在室内仿佛划出了一连串警笛:滴滴滴滴滴—— 第177章 突破 “老爷子这也是太激动了,这也的确——按理说,老人是不该这样大悲大喜,但你特意把小胡带回来,肯定也是想让老爷子开心,这一惊是免不了的——小胡你是不知道,老爷子这几年都已经根本不提这事了,都死心了!” 刘阿姨的确是个非常有必要的存在——也是个妙人,有她在,气氛总不会太尴尬,老爷子和师霁不便说、不想说的事,她来说正好。胡悦也很喜欢刘阿姨,要都和师家祖孙一样打哑谜,她能闷死。 情绪太激动,老人家一下没坐起来,险些没晕厥,大家忙了好一阵,他的心跳才平复下去,刘阿姨把床摇起来,让他可方便地和人交流,老院长的眼神,从师霁身上划过,又落到胡悦脸上,看了她一会,又看看他们相握的手——他也许是诧异的,甚至可能还有所怀疑,毕竟,师霁的性子,老院长最了解,这会儿忽然变出个女朋友,又是在老人弥留之际,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假扮女友之类的狗血桥段。 也许,还有别的理由惊讶,但这些就不是胡悦能看得出来的了——在她来看,老院长的身体的确已很衰弱,但至少这片刻,她看不出什么老年痴呆和神智错乱的迹象,他的神智仍是清醒的,只是精力不济。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哪有可能和别人做有意义的眼神交流? 展现出的自闭倾向,大概是精神长期抑郁导致的交流欲降低吧,现在不就好好的,和师霁长时间的凝视,就像是无声的交流……往大了说,这个年纪的老人,很多时候说话都得重复几次,而且意思也说得尽可能的简单,年纪太老,脑部机能退化,是真正的‘老糊涂’了。像是这样还能眼神交流,把心理活动维持在面皮底下,喜怒不形于色的,可能身体确实是不行了,但大脑好着呢……之前的昏迷,恐怕就和刚才一样,是乍然听到案件告破的好消息,大喜大悲,一时承受不住,缓不过一口气而已,别看现在仿佛危在旦夕,但如果身体机理能够撑过去的话,好好调理,也不是没有恢复的可能。 师霁应当也能观察出这些细节,当老院长探索地望着他们的时候,他的视线,也仔细地掠过祖父的身体,肩线很明显地松弛了下来:这对祖孙的关系肯定存在问题,没见过如此相对无言的亲人,但,感情依然是在的。直到确定老院长的身体情况比表现出来好,他这才放下心,和祖父对视着,唇边也露出了一丝有些讽刺的笑意。 “好。”老爷子闭了一下眼,他的反应到底是比年轻人要慢了,吐字也轻而含糊,胡悦险些听不清楚,精神头一过,老态更明显。“开心……就好,你喜欢就好。” 这句话没有任何问题,但气氛仍有些尴尬,胡悦还在仔细品味时,老人家慢慢地向胡悦伸出手,胡悦连忙把手递过去,给他轻拍,“好孩子。” 脑子还清楚,但说话已费力了,老院长一句话分了好几段说,叫刘阿姨去开柜子,“那个,小箱子。” 从旧居搬来,应当也是刘阿姨主持打理,老爷子一句话,她哪有不知道是在说什么,喜气洋洋捧了个小木头匣子,“是老太太还好的时候打的金首饰,说着,我们家没留下什么传世的东西,给孙媳妇备着,一人——” 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也是个念想。” 箱子里是两对金镯子,又大又粗,也是老派审美,还有几色金饰,都是两份,老院长说,“都……给她。” 胡悦请示地望了师霁一眼,他没说话,只是在旁看着,依旧似笑非笑,刚才的崩溃已经没了一点残留,现在,情绪仍复杂,但已全收敛在了眼里。——他给了她一个眼色,胡悦才说,“谢谢爷爷。” 这称呼,叫得她也有点不自然,胡悦设想过自己见到老院长的千百种形式,但没想过是以这样的身份见面。 老院长或者也没想到师霁真的还能带个女孩回家,而且还是表面来看相貌并不般配的一个,他也有些浅浅的尴尬——大概体力也不足,眼皮往下掉,只勉力点点头,话是再说不出来了。 胡悦察言观色,“我去收拾行李,一会再来看爷爷”,和刘阿姨一起退出去,刘阿姨倒是习以为常,“老爷子就这样,今天算是说得多了,他心里有时也清楚,就是说不出来——身体弱,太费劲了。” “就是和孙子话都不多,平时也很少见面——见了,没有多的话,两个人心情都不好,这是太疼了。”又说起师家从前的事,“我们在老家听说,都心疼得不得了,他们更是了,一见面就想起伤心事,宁可这样,两头活着,还能忘掉一点。” 这失去,一定是刻骨铭心的疼痛,才会到今天都无法痊愈,甚至无法抱团舔舐,只能彼此分离,自欺欺人地假装遗忘,仿佛现在就可以不再想起。胡悦又想到师霁的整形手术:一个人能不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摒弃残缺,变得完美? 能不能将伤痕累累的过去,从自己的身躯里剔除出去,埋葬在回忆里? 刘宇落网的事,解同和没有通知师霁,当然是因为保密纪律的要求,但既然此事是a市主管,走漏风声也很自然。老院长这一次醒的时间特别长,和师霁在房中谈了很久,声音不大不小,门也没关,胡悦和刘阿姨坐在客厅偶尔也能听到一点,大概就是在说这个案子的事。 男人们闲聊,女人也有自己的话题,无非就是查户口和童年趣事,刘阿姨很知身份,户口不敢多查,想和她说些师霁的童年趣事,但她在过来照料老人之前,实际上和师家接触不多,也就见过几面,也没什么可说的,只好一长一短说点自己家里的事:当时来照顾老人,一方面是帮忙,一方面也是家里较困难,师家给的钱不少。这些年过去,儿女已自立,其实无需继续在外工作,但照顾出感情了,也撒不了手,再加上师霁也在多方面帮助过他们,所以留下来打理,也有点报恩的意思。 “他很客气的,叫我把老公接来一起住,我说算了算了,这样下去,这里是我家还是你家?是亲戚也讲究一个度,照顾老爷子,我一个人够,就不需要别的人过来帮忙……” 刘阿姨讲这么清楚,可能自有一番在未来的女主人面前剖白的心思,胡悦却听得心不在焉。看到师霁走出来,忙问,“老院长睡了?” “嗯,又睡过去了。”师霁交代刘阿姨,“老打葡萄糖也不好,晚上还是给他做点汤水吧,慢慢还是要恢复饮食。” 本以为是病危,现在看,反倒有点缓过来的意思,刘阿姨自然是开心的,应下了起来去忙活,师霁看看表,胡悦也跟着看:下午三点多,不早不晚,a市这边纬度高,天黑得早,三点多天色已经有点暗了。 “你还进去看论文吗?”她试探性地问。 “不看了。”师霁说,“我约了人,去公安局一趟——当年,a市轰动一时的一起连环杀人案破了,现在正在审查,师雩很可能是受害者之一,祖父想让我去多了解一下情况。” 胡悦做出第二次听到的样子:第一次她应该是从刘阿姨这里听说的,所以不能太诧异,但刘阿姨势必了解得不清楚,所以她还应该有点好奇。“那,我……” “你也一起来吧。”师霁的语气很随意,“应该花不了多少时间,难得来一次a市,也该到处走走。” 之前不出门,是老爷子的病情挂心,现在情况好转,也就没这个忌讳了。师霁问刘阿姨拿了车钥匙,路上边开车边打电话,又进入了那个人情练达、谈吐风趣的角色里,他对上层人士一向是如此讨喜,用得着的人当然也一样,几个电话打出去,已联系到好几个关系人士打招呼,人到了公安局,居然是中队长亲自出来接待。 “幸会幸会,师医生这里坐。” 刚才那几通电话有用,师霁握手的时候塞过去的一个红包也有用,中队长态度很好,再无胡悦印象中的官腔,开门见山,直接介绍情况,“凶手已经抓到了,审问还在进行,这个人,心理素质很好,他也知道,过去这么多年,这个案子和类似的几个案子还不一样,直接证据并不多——” 如果不是dna技术得到极大发展,连唯独的这一点证据都不会有,这个案子,刘宇的口供是非常重要的,能否击溃他的心防,就是案件本身的关键点。在本人松口以前,案件真相还在迷雾之中,师雩是否也是被刘宇所害,这种问题自然也不可能被解答。 嫌疑人肯定是不能见的,中队长也解释了理由,“案子是在a市审——我们的案子,肯定不能交出去。但是,师医生你也知道,现在都正规了,这是部里非常关切的案子——” 这也就是说,以前那些老手段肯定不能用,连擦边球都不能打,现在的审讯都是全程视频录像,要经得起反复考证研究的。“部里特意从s市请来专家,组建专案组,事实上这都是s市那边在带头搞,我们这边能做的也就是提供场所,全力配合。” 即使如此,能把审讯地固定在a市,也算是保住了警方的面子,这样的大案子,不论平时是多骄横的态度,在这种时刻肯定都配合无比。师霁点头沉吟,“能问问,现在嫌疑人状态怎么样吗?” 他是受害人家属,如此关切再正常不过,中队长犹豫片刻,还是透露道,“毕竟是s市那边请来的专家,有一手——听说都不是体制内的,是个非常有名的心理医生,组长用私人关系才请动她。来了以后,说也奇怪,每天就是和刘宇唠嗑,这个刘宇,刚被抓的时候,油盐不进,我们好几个老刑警都栽了,对警方和政府非常的仇恨,这唠了几天以后,你猜怎么着?话就变多了,听专家说,可能这几天就能开口说点案子上的事。” 胡悦听得入神,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却又是一惊,她看了师霁一眼,还好,他没留意,只是一径出神。中队长也理解,正要继续说,他电话响了,接起来说了几句,不禁喜动颜色,“真的?这专家这么神——这个刘宇,开口了?” 嫌疑人愿意开口,这对案件侦破来说无疑是极大的进展,中队长立刻要赶过去,满口许诺了有进展一定告知——不过,讯问嫌疑人也讲究技巧,不是想问就问,得讲究个水到渠成。师霁问胡悦要不要去哪里逛逛,胡悦当然答复不用,“天都黑了,改天吧。” 师霁没有坚持,两人回到家里,刘阿姨已做了一大桌子菜,她在a市住了多年,饮食上被当地人同化,菜量以大为美,一个酸菜白肉锅就几乎吃不完了,炖的还有芸豆排骨、土豆牛肉,也不知道仓促间都是哪里变出的大锅子。 吃多了就容易困,下了飞机到现在,几乎没有歇过,再是铁人也该累了,胡悦洗了澡,七八点钟倒头就睡,这比她平时睡得要早得多,半夜三点多自然醒来,看看时间,知道不好再睡着,索性起身去上厕所。 她这个客房,不像是师霁的主人房,里面什么都有,上厕所要横跨客厅,经过老院长房门前,胡悦一愣:护工是睡着了,但阅读灯开着,老院长半靠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杂志,似看非看,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放下报纸,眯着眼吃力地张望了一会,招招手叫她过去。 “您醒了。”胡悦过去打了个招呼,她看了护工一眼:老爷子晚上吃了一碗粥,这就有排泄的需求—— “是你。”但,老院长叫她过来,好像并非为了这件事,他慢慢地、低沉而又微弱地说,“老周,没和我说——也都是缘分……” “撒手之前,终于,见到你了……” 第178章 孤独 “我不知道原来师霁和您说过我。” “呵呵……” 刹那间,太多思绪流过,胡悦来不及仔细思忖,本能地选择了最得体也最合适的对答,她万万不敢小看这个衰弱的老人——今天下午,他和师霁的交流,胡悦看在眼里,老院长也许年纪大了,但思维仍清楚,而他可是师霁的祖父,即使是现在,在师霁面前,似乎也依然能不落下风。 师霁真的和他说过自己吗?她有些怀疑,他绝不是对亲人提及女友的性格,老院长的话,已经是极强烈的暗示,胡悦一瞬间几乎觉得自己非常的愚蠢:也许一开始,师霁就知道了她的身份,他对新助手的排斥可能是惯例如此,但之后反常的接纳与提携,是否并非是因为她的努力,而是因为他有别的考量? 他们之间,秘密太多,以至于胡悦并没有对这个假设感到愤怒,只觉狼狈——老院长似乎是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宽容地笑了。“他还不知道……是,老周和我说的,你是个,好孩子。” 他的手已经很老了,又干又瘦,皮肤发皱,抬起手的动作都颤抖,更显得孱弱,但老爷子仍努力地举起手,拍了拍胡悦的手背。“我知道,你家里,不容易……” 他说话很费劲,声音很轻,在护工的呼噜声里,胡悦不得不凑得很近才能听清,“但是,老周都和我说了,你是个好孩子。” 聪明人说话不用点透,胡悦垂下眼睛,手掌揪紧了床单,“老院长,我……” 她吸了一口气,“我转专业的事……还有考研的面试——” 老院长又按了一下她的手背,“你要多谢谢,老周。” 诧异吗?也许有,但更多的还是释然,这下全能说得通了,s市的医疗圈子就这么大,医学院和医院之间的关系当然也是千丝万缕,尤其周院又是整形出身……不是每个本科生都可以成功地申请转专业,被选拔进双学位通道,能够以这不是很正的出身,以及不是最出色的笔试成绩通过面试——当然,更不是每个硕士毕业生,都能成功地进入十六院。 “当时,导师说的院内的关系……” 老院长微微一笑,他的精神好了些,说话也比之前流利,“一事,不烦二主,不过,老周和我说过,你老师对你很满意,你是个好学生,好孩子。” 他的手指收紧了,攥住了胡悦的手,有些欣慰地说道,“命不太好,可你,真的很好。” 胡悦还有很多疑问,她在校时被评上的助学金,她青黄不接时导师给联系的那些活儿——她实习时进的三甲医院……她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靠的当然是永远不屑的努力,但,很多时候,当努力并不能完全决定结果的时候——当她需要一点运气的时候—— 胡悦没觉得自己是天命之女,什么事都如有神助,但很多巧合确实让她以为,足够心诚,是可以换来一些虚无缥缈却又实实在在的运势。现在她恍然大悟却又觉得这才更合情合理——哪有什么运势,到最后,其实都是安排。 那,理由呢? 她抬眸注视着老院长,未带感激也不存愤怒,眼神清澈如水,静静地等待着后文——既然说破了,那么,老院长一定会给个解释,他不会把这些事留给她和师霁去解决的。 “蕙质,兰心。”老院长看着她,越看越欣赏,他低声说,“师霁命很苦——却也,很幸运,他,遇到了你。” 他喘了一口气,忽然间,好像被拔了塞子,精力又从身子里打着圈儿地流了出去,“你真的很好,真的,好孩子。” “以后,师霁,就交给你了——他也是,好孩子。” 他的呼吸又急促了起来,呼吸带上嘶鸣,胡悦连忙去取氧气管,“老爷子,给您吸点氧?” “不、不用。”老人的身体情况确实是这样,时好时坏就是这么突然,老院长执拗地握着她的手,“他真的很苦,也真的很好。” “你对他,好些。”他望着胡悦,切切地说,岁月在他面上刻下了无边的愁苦,这句话像是把所有多舛的命运全都凝在了音节里。“他真的很好,比我们都好,他命很苦,小胡,你对他好些。” 胡悦还能怎么追问,她已经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新医生了,可血终究没有全冷,当这样一个孤苦的老人,一个在她命运的转折点多次暗中伸出援手,把她成全到了这一步的老人,握着她的手,这样将最后一丝心愿寄托的时候,她还能怎么说?就是这个下午,她刚在这个房间规劝过师霁,该放下的时候,别给自己留遗憾。 真相,到如今已没有多少遮掩了,师家人也许存在私心,但她又何必逼着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年轻人面前剖析自己的软弱与自私,老院长对她的帮助做得如此隐秘,已证明师家人未说实话,这也许阻碍了案件的侦破……但,刘宇终究还是落网了,不是吗?这些纠结,也许,也该放下了。 “……好。”她轻声说,望着老院长郑重地说,并不羞涩,更不矜持,“我知道,他很苦。” 想到师霁平日里种种表现,她禁不住一笑,“心里苦,所以,他对人有些独……但是,他真的很好,他对我很好……他很好。” 言辞在此时,是拙劣的,是愚钝的,是无力的,这些话让另一个人来听甚至会嗤之以鼻,深觉荒谬,甚至也许还因此调低对胡悦的评价,师霁哪里好?师霁讽刺她为难她甚至是轻蔑地对待她,说她丑说她笨当着别人让她没面子,师霁对她哪里好?师霁怎么能算个好人? 但是,这些话,并不需要别人懂,只要懂的人懂就行了,只要老院长明白——而他也的确明白,只要他们在相视的笑中能想起同样的笑容,同样的师霁,那就已足够,他们都知道他走过的荆棘路,尝过他流的血,师霁是个充满了谜团的男人,有些事胡悦一无所知,老院长却知之甚详,第一次见面,他们本不该有这样的默契,可某一角度他们又同时明了了他的本质,他的孤独、脆弱与勇敢,在这一刻,形成了无言的默契。 老院长的眉头舒展开了,他望着胡悦复杂而又欣慰的一笑,他们中间,隔了太多,就是这一刻的情绪也不单纯,但他流露出的松懈与解脱,那纯然的喜悦,让人不禁也受到感染。 胡悦也在这样的笑里微微地笑起来,她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对师霁说起老院长的笑,将来的某一天,当一切都过去的时候,她要对他说说祖父对他的关心,这世上除了她也并不是没有人爱他—— 她慎重地说,“我一定待他好。” 老院长使劲地攥了一下她的手,他也许用尽全力,但她感受到的仅是轻微的抓握。 “好。”他说,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了些,说了这么多话,他许是极疲倦了,但却听得出情绪的改变,话里又多了一丝活气,一点盼头——一些对未来的期待,“那个人……刘……” “刘宇。” “对,刘、刘宇……他已经,被抓了。师……” “师雩。” “对,他的事情,你妈妈,的事情,都、都会有个结果……”老院长说,“我要,撑着等,我想……等到最后……什么都……” 他喘了几口气,“都告诉你……” “您一定能,刘宇已经开始交代了——”胡悦刚说完,又觉不妥,老人想要盼个什么,有了什么念想,又有了求生意志的话,身体也许就会因此转好,但如果认定了这个念想很快就能实现,这展眼就能盼来的话,鼓舞效果可就没那么好了。“不过,案件也需要时间,您要好好养身体,长命百岁,慢慢的等。” 刘宇已经开始交代的事,师霁肯定没和老人说,他诧异地动了动眉毛上的肌肉,已挑不起眉了,就连笑容都显得乏力,胡悦知道老人精力有限,此时恐怕已经乏得不行,她站起来要把床摇下去,果然老院长也没反对,他的眼皮都快搭在一块了,只是含糊地、断续地说,“对……还得……等……活……久……” 胡悦摇摇头,也没把床完全摇平——就怕痰涌堵着气管,稍微还带点角度,她就停了手,为老院长半掖好薄被,她回屋喝了口水,倒是彻底走了困,辗转反侧了半夜,天都快亮了,这才拧过身子,捂着额头望着屋顶自嘲地一笑:姜还是老的辣,老院长虽然和她半透了底,但还是有所保留。刘宇未曾完全交代,这案子就一天不算是告破,那么师雩某种角度来说就仍有嫌疑,这时候若是告诉她师雩未死,那万一刘宇抗拒从严,真的回家过年了,师雩可不就尴尬了? 以现在的案情进展来说,其实师雩的确已不再是嫌疑人,老爷子的担心,有些没必要了,但胡悦也能理解他的想法,人老了,什么动荡没经历过,对世情的顾虑肯定也比年轻人更多,也更不愿相信公权力。她并不责怪老院长,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真相近在咫尺,她放下了师家的隐瞒,也不必再背负沉重的秘密,师霁可能真的不知道,一切都是老院长和周院这对师徒的安排,他们领会到了她的志向,默默地成全了她的夙愿……会做到这一点,那么,师雩是杀人凶手的可能,终究被完全抹杀,不论当年他失踪的真相为何,她也终于可以毫无顾虑地,放下这个执念了。 就像是一块亿万年的坚冰开始溶解,她的心,早已和这念头长在了一起,胡悦心头五味杂陈,却也感到极度的解脱,她想哭、想笑又疲倦到了极点,举起手挡着额头,迷迷糊糊仿佛要沉浸进梦乡里,淡白色的梦境里,噪音都是淡白色的,嘀——嘀——嘀—— 嘀嘀嘀嘀嘀—— 她翻身坐起的时候,思维都没跟上,过了十几秒才费力地从泥沼里把思维拔出来:这是——这是心电监测仪的告警声。 胡悦赶忙披衣下床,一出门正好遇到过来叫人的护工,师霁住的是主人房,离得远又关了门,还没听见,护工赶快去敲门,刘阿姨迷迷糊糊地也先摸起来了,“老爷子这是——” “嘀————嘀————嘀————” 晨间,屋内屋外都安静,并不高亢的嘀嘀声也显得这么响亮,在报警声后,心跳声又骤然缓了下来,很快的越来越慢,当四个人或先或后涌入卧室时,心跳已减弱至4秒一跳,胡悦和师霁本能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心跳先快后慢,这是濒死前最明显的征兆,结合之前的表现,老院长这是机体老化衰弱,自然死亡,已没有什么抢救的必要了。 现在,老人也许依然残留少许意识和知觉,听到脚步声,老院长双目微闭,手指无力地颤动了一下,师霁走到他床边,握着他的手大声说,“爷爷,我在这!” 太复杂的话,老人现在已不可能听明白,也许他甚至听不清说了什么,只能听到亲人的声音——他极轻微地点了点头,手指勾了一下—— 嘀………………嘀……………………嘀…………………… 心跳声越来越慢,终于完全停止,胡悦注视着老院长松弛而安详的面容,轻轻叹了口气。 已不觉意外,只余感慨:果然,世上哪有那么多生命的奇迹,科学的力量,正如同现实一般残酷,昨日的清醒,并非源自求生意志,而是回光返照,老院长的生命,已走到了尽头。 她走到师霁身边,踌躇了一下——师霁倒是没有过多的情绪流露,寿终正寝,大家都有心理准备,能这样走,其实已是福气,老人走在这个年纪,师霁自己是这个年纪,这样的情况,已不太会哭天抢地了。 “现在,我是真的只有自己一个了。” 他只是这样轻轻地对她讲,眼神依然胶在老院长身上。“我们家的人终于都没有了。”“不是。”胡悦说,她没有假装自己很感伤,只是稳定而冷静地说,“没有。” 你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你没有孤身一人——你还有我。 师霁抬头看着她,面无表情,又忽然笑了一下。 这是胡悦见过最悲哀的笑。 “你说得对。”他一手仍握着老院长,只是直起腰,用另一只手揽她入怀,只身联结了生与死。 他侧过头把脸埋进她头顶,在她发间,在生死之间轻声说,“还不是……还没有。” 第179章 身后事 “节哀。” “节哀顺变。” “以后……唉,你可要好好的。” 胡悦站在人群角落,衣服忽然被人拉了一下,她回头看了一眼,侧身一让,“真真姐。” 骆总和她一样,黑毛衣黑裤子,黑色羽绒服拿在手里,只戴了一串简单的珍珠项链,未施脂粉,仍不失典雅,她给胡悦使了个眼色,胡悦知道她在问什么,低声说,“还好,他有准备的。” “太简单了点。”骆总这才有关心其余事情的雅兴,环顾室内,眉头微蹙,显然对场面不算太满意。 “人手太少了。”胡悦低声解释,“再说,时间也紧,这您也是知道的。” 她和师霁这样过来搁置了多少公事,骆总怎么不知道?她摇摇头,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把羽绒服给她拿着,自己排到了队伍末端:老院长的丧事,简单庄重,没有过多的环节、喧天的哀乐,在殡仪馆外设的追思厅里举行告别式,来的多是老同事,又或者是他们的后人。虽然退休这么多年,但毕竟曾经是医院院长,人脉关系也都还在,来的人并不少,上过香和家属握手致哀,简单的悼念以后,关系浅些的也就各自散去。在见惯了大场面的骆总看来,也许确实是有些寒酸了。 若她能站在师霁身边,这葬礼也许会比现在风光百倍,但是老院长弥留之际,师霁带的是胡悦回乡探望,这意味着什么,骆总心里也清楚。——但终究,这些事不适合在这样的场合想起,骆总和师霁致哀的时候,两人多说了几句话,她还是走回到胡悦这里,“什么时候火化,看好时辰了吗?” “唯物主义者,不讲究什么时辰,应该一会就火化。”胡悦说,后续安葬、立碑、祭拜,也就都一起做了,听骆总语气,如果是南边的话,可能还要分许多次来完成。“您什么时候走——师老师可能还要再呆几天,有些继承上的手续要办。” “后天。”骆总抽了一下鼻子,“有什么事,明天我也来帮忙。” 关系远一些的,致哀后都走了,年纪过大的也支持不下去之后的捧盒、安葬等程序,灵堂内剩下的人并不多,胡悦说,“应该就是一些整理遗物的事情……我也不清楚,老院长剩下的东西不多,我就是帮着跑跑程序上的事情。” 这时候,这样的撇清好像也没用了,胡悦说到一半就不再往下讲,骆总也微微笑了一下,有一点点讽刺在里面,但不是很浓,胡悦换了个话题,“不再多留几天吗?我们可能也就再多呆一两天就回去了。” 这挽留不该是真心实意的,毕竟,她和师霁的关系,差不多算是定了,这时候,她自然应该希望骆总和师霁越疏远越好,但胡悦确实又是真诚地发出邀请,没有明确的动机——也许,只是希望此时,师霁身边能多一个关心他的人。 她的诚意,骆总也能感觉得到,她微微一怔,随即摇头无奈地一叹,“没时间啊,事情太多了——这次过来都是带着事情过来的,好几份文件,需要师霁签字。那个袁先生,就在酒店等着呢,签好字,他马上要回美国了。” 胡悦楞了一下,“袁先生——他也跟过来了?” “没办法,他回去的机票都定好了——这倒也没什么,但已经约了很多人见面,这个事情一做起来,就像是齿轮一样,这里错了签不了合同,后续安排劝得跟着拖。”看起来,袁苏明和j's的合作,终于是谈好了,骆总摇摇头,“就差这个合同了,只能跟我一起过来。” 合同都签到灵堂上了,这看似荒唐,但对商界精英来说又再自然不过。胡悦说,“那他……” “他也想来上个香的。”骆总知道她问的什么,悄声说,“但daniel的性格,你了解。” 袁苏明想来上香,无非是商人人情练达的表现,但师霁未必愿意自己的私事被合作伙伴参与,包括骆总,也是由胡悦告知才能飞来参加葬礼——这个签字,说是时间紧,但师霁之前就请了一周假,当时倒不见骆总提起这事。 这里面种种情由计较,现在也无需分得太细,外人差不多都散了,殡仪馆的人来推棺材,两个女人也就不说话了,跟在师霁身后,和仅余的亲朋好友一起,送老院长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在茫茫细雪中,陪着师霁一起,望着那墓碑上空出的一行,被刻上了详细的生卒年月,连原本日益模糊的另一行文字,一起也被重新镂过烫金,又立在了坟前。 师家在a市毕竟是曾体面过的,就是坟墓都比别家要气派一点,在这一片独占了一排,老院长夫妻合葬墓两侧,是师霁、师雩二人父母的墓穴,再往两侧,还有两个空坟,其中一个连照片名字都有了,只没有卒年,一个年轻人冲着镜头肆意地笑着,是师雩——还有一个,墓碑上镌了一个师字,照片还没上去,这应该是师霁给自己留的地方了。 新坟入葬,旧坟顺势也请人修缮一番,几个亲友在几个墓碑前都拜过了,又不免握着师霁说些唏嘘的话,终究是隆冬腊月,外面也不便久待,大家草草祭拜一番,便各自走去停车场,刘阿姨叫师霁去殡仪馆拿东西付钱开票,骆总不愿再进殡仪馆,胡悦就在外面陪她,两个人都冻得说不出话,骆总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摇摇头,“没电了,天气太冷,掉电真快。” 他们今天是租了车的,胡悦带她慢慢走向停车场,两人走了一会儿,她不禁回头看看公墓,骆总也跟着看了一眼,“daniel情绪倒一直很冷静。” 确实,除了老院长刚过世那片刻光景,师霁一直非常冷静自持,不说漠然,但情绪极为内敛,看不出太多悲痛,这样的人,不是对长辈毫无感情,那就是情绪其实都窝在心底,反而容易窝出问题,骆总是有一点担心,胡悦说,“他这是操办好多回了,习惯了吧。” 是啊,也就是在这里,师霁那些经历,才仿佛化为了现实,沉甸甸地压在身上心头,叫人除了一口长气以外,说不出什么别的——骆总就叹了口长气,她摇摇头,又回头看了一眼,脚步忽然顿了下,胡悦跟着看回去,倒没看出什么——雪渐渐下大了,公墓里影影幢幢还有些下葬的家属在走动,都是一个个含糊的人影。 她疑问地看了骆总一眼,骆总摇摇头,倒是什么都没说,她有点心事的样子,沉吟了一会才开了话头。“和袁先生那边的合作,现在是定下来了,新公司也在注册,这个事情,很多大客户都有兴趣,本来是想过段时间和你商量的——刚开始这一年半载,业务也要摸索着做,袁先生那边,是想让你居中做几次陪同,把程序定下来,以后再叫小孩子去做,这样稳妥一点,有专业的眼光看着,也能判断我们对接医院的质量。而且,他也比较信任你。” 这对任何人来说当然都是个很不错的机会——袁苏明亲自和胡悦解释过这个模式,可以说,确实是钱多事少,只是离家远了一点而已,不过频率也不会太高,可能一个月出去一次,陪着客人去医院走走,自己就当是去旅游了,来回都是商务舱,不算太辛苦,提成又可观。更重要的是,这对将来的职业发展也大有好处,胡悦一听就知道,骆总这是又要施展阳谋了——好处都是真的,她需要钱也是真的,接了这个案子以后,她在国内的空闲时间会大幅度减少依然是真的。 宋太太那头,骆总出了一招,似乎暂时还没见效,师霁带她回一趟a市,就逼出了她的第二招,自然,这也是姜太公钓鱼,胡悦完全可以拒绝,骆总这时候说出来,大概也是在试探他们的关系到了哪一步:如果真的师太太有望,她也就不用为了钱财东奔西走了。 只是,招数是想好了,但出招的人心情好像又有了变化,老院长的死,让很多事都有了改变,胡悦还在思考,尚未表态,骆总自己又把圈子转过来,“当时是这样想,但现在,出了这个事情,你在十六院那边肯定也有很多积压的病人,我找了另一个人同袁先生去探路,你要是有兴趣,之后我再给你安排吧——也还要问问daniel的意见的。” 她的事,要问师霁的意见,这不像是出于公事上的考虑,倒像是骆总已经承认了她和师霁的关系,胡悦不免诧异,她望了骆总一眼,骆总摇摇头:没问出口,但潜台词两个人都了然。 “别问,”她自己讲,“我也说不清,就是……” 她往殡仪馆方向看去,胡悦也跟着一道看过去——师霁已从屋子里出来,手里还捧着遗像,边走边和刘阿姨说些什么,他看上去依旧是往常的模样,英俊而沉静,就是胡悦也看不出什么多余的东西,师霁的面具,实在是戴得太好了,除非他自己愿意,别人总看不出什么。 就连骆总,也只是微皱双眉,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才轻叹着说,“你最近多陪陪他吧,他需要人陪。” 这是什么意思?她现在对师霁是什么心情?把胡悦又当成了什么?骆总的话,要挑毛病是极简单的,不挑毛病反而难,但人生总有些时候,你也会觉得,不必事事都掰扯得太清楚,这样糊里糊涂的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此时此刻,她们至少都共享着同一份感情,那就是对师霁的关切,别的事,可以之后再说。 安葬以后,老院长的身后事其实也就差不多了,无非就是些遗物、遗产,按部就班地办着也就是了,这只能是师霁为主,别人从旁帮忙而已。胡悦还想袁苏明会不会联系她,拉她出去坐坐,但袁先生确实是细心的,大概料到她和师霁关系有了变化,这几天也忙,微信说了几句,讲了下自己也到了a市,问了个好,礼节性地讲了几句丧事安排,也就算是礼数到了,上门的事,倒是没有说起。 假是请了一周来的,老院长去得急,火化完了都还有三四天的功夫。他这套房子,师霁打算卖掉,那就要先办继承,再签中介,a市办事,什么都要关系,要是没有关系,继承都要办一两个月,这些事师霁必须自己出面打招呼,胡悦在家帮刘阿姨收拾房子,老院长去了,她刚好回家给女儿带外孙女,师霁在金钱上好像是有表示的,家里一些电器,刘阿姨用惯了,有带走的意思——她来请示胡悦,胡悦帮师霁做主,都给她。 “按说这些都是要跟着人一起火化的,但是事情办得急,也就没顾上这一茬。”刘阿姨虽然也不舍老院长,但毕竟算是寿终正寝,师霁估计也结了一笔丰厚的费用,和胡悦在一起,她就没必要做得那样悲痛,一边收拾一边和胡悦叨咕,“要以前,都可以捐出去,现在听说日子好过了,旧衣服也不好捐。要是以前,老院长快90岁,也是喜丧,他的衣服很多人家会来讨要,现在……” 她自失地一笑,找了个借口,“现在也没这个习俗了。” 习俗可能还有,但老院长一生坎坷,也许事业上有建树,但家里这个情况,实在说不上是有福气,胡悦帮着把衣服理出来,打包放到纸箱子里,“回头问问师霁怎么处理吧。”她猜,他多数是不会拿到s市去收藏的。 房子要卖,私人物品都要收走,纸箱子是早准备好的,刘阿姨的东西已有一部分先寄回去了,现在收拾的是老院长的东西,衣服收拾完了,是他的药,还有些藏书,老人搬到这里没有几年,身体衰弱很少下床,私人物品居然没有多少,刘阿姨讲,“唯独一点首饰,那天也给你了,箱子里就这点值钱的东西,还有一个房产证。” “像是照片啊、眼镜啊、手机充电器什么的——” “老爷子用的一个老人机,充电器在那——也没什么用了。照片是没有的,看了伤心,我来的时候就烧得差不多了。” “一张都不剩了?” “不剩了,本来还剩着几张的,时常也拿出来看看,那时候还能下床走走,后来下不了床,脑子也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一次好的时候,把剩下的都拿来烧了,一张不剩。”刘阿姨絮絮叨叨的,“我也劝,就是……” 胡悦一边听她说,一边往箱子里码书,老爷子的藏书,也都是以医学期刊、专著为主,只是年份已深,失去参考价值,她猜师霁也不会留。刘阿姨正说着,她一边就从书里抖落出一张旧照片,刘阿姨倒有点尴尬了。 “咦?怎么这里还藏着一张?”她拿过来看了一眼,“可能是当时漏了的吧,唉,那时候……人都还齐全。” 正好门响,她把相片赶忙塞给胡悦,“你先收起来吧,别让师霁看到,他也不爱看这些,我记得有一年他回来探望老院长,正好看到老院长在看照片,脸色一下就变了……” 声音渐渐地近了,刘阿姨低声说了一句,“以后你再慢慢给他,好歹做个纪念——回来了啊!” “事情都办妥了?”胡悦也伸个头问。 “嗯。”师霁说,交代道,“刘阿姨,别费事做饭了,还要买菜——我们出去走走,晚上就不回来吃了,您想吃什么,我们给您带回来。” 冰箱里也有剩菜,刘阿姨说自己吃这个就可以了,胡悦上了车才问,“去哪里?” “去一下公安局。”师霁随意地说,“他们让我去帮忙指认嫌疑人,应该不用多久,你等我一下就行了。” 指认嫌疑人! 胡悦的心一下就提到嗓子眼里,她哑了一会,才想到该回答什么,“噢,那是还要去哪里?” “去学校签个字。”师霁说,“顺便走一走——那是我长大的地方,也带你去看一看。” 他难得有这个雅兴,胡悦是该调侃一下的,可,现在她哪有这个心思?一路上心跳如鼓,也不知道是怎么维持的镇定。 等到了局子里,是头次见面的副队长出来接待——大家一通胡乱应酬,胡悦觑了个空子,悄不做声跟在师霁身后,也混进了观察室…… 第180章 暗中观察 “刘老师,这就是我和你提过的师医生——你们也是同行啊,说起来,又都在s市执业……” “初次见面,幸会。” “刘老师你好。” 也许是人多口杂,也许是副队长有意高抬一手,胡悦居然没被赶出去,得以在人头攒动的监控室里找了个角落——角度限制,她看不到单面玻璃另一侧的景象,想上去也不是时机,正好先看看这个很有本事的刘医生——动用了上峰的面子,才从s市请过来,又确实是药到病除,一下就打开了刘宇的话匣子。她本以为会是个德高望重的中年学者,但没想到刘医生居然很年轻,而且长相秀丽,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个小美女——居然是名女医生。 胡悦刚开始很诧异,想了想也释然:心理学在国内是一门非常年轻的学科,越是年轻的医生也许才越能靠近业界前沿理论。学无先后,达者为师,虽然都是医生,但在心理咨询这一块,老经验是不管用的。 这位刘医生也很吸睛,她的穿着低调典雅,胡悦现在还看不出牌子,只是和有钱人接触多了,也有种本能,能感觉到刘医生的衣着应当不便宜——当然了,心理名医的经济条件一定不差,胡悦注意的并不是她的经济条件,也不是她的长相,更多的,还是那种难以言说的气质和谈吐……刘医生声音低柔、态度谦和,但她第一眼就有一种感觉……说不好是什么,也许是一种气场,就像是猛兽之间凭着气味互相的识别。胡悦能感觉到,这个刘专家,是真的有点东西。 副队长和师霁的交流,事前应该是做过交代,刘医生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s市的执业心理医师,也是警方的顾问专家,这一次是受s市警方的邀请,参与到专案组里——便直接进入正题,她指着单面镜,引导师霁上前,“师先生,我知道这有点困难,但是,你是整形医生,在这方面也许有特殊天赋——你看看这几个人里,有没有你的熟面孔?” 她的意思很容易明白——师霁离开a市已十年,就算是好朋友,十年不见也不是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如果是数面之缘,正常人在十年时间以后,不可能辨认得出,但,如果这个人有特殊的天赋,或者从事相关的职业,那就不好说了。这几个人里,可能有凶手刘宇,如果当时他的生活轨迹和师雩曾发生交际,那么,和他关系密切,时常同进同出的师霁,就有可能把他辨认出来。 胡悦的心跳悄然加快,她上前几步,一边观察师霁,一边看着单面镜——单面镜背后的几个人让她的瞳孔稍稍放大,但很快又明白过来:证人指认这也是一门学问,为了保证可靠性,警方也会设置不少迷惑的选项,她看到的这五个人里,并没有刘宇。想必这第一轮就只是单纯的测试而已。 师霁的眼神在五个人的面孔上逐一扫过,胡悦注意到,刘医生也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这可能是她的职业习惯,总是不禁观察她遇到的每个人,胡悦自己也收到了来自她的视线,只是一眼,好像就把她的身份乃至现在的情绪状态都看穿,甚至包括了混进审讯室的一点点羞窘,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睛——不过,刘医生并没有让人把她请出去。 师霁的表情……也没什么太多的东西,他的眼神在左数第二个人身上停留了一会,有那么一丝疑惑,但又不敢肯定,“这……好像是不是以前在我们医院门口开了个小吃店的老板?他和这起凶案有关系?” 这里说的我们医院,当然不是十六院,而是师霁兄弟从小在家属院里长大的a市医学院附属医院。 “什么?”刘医生倒是诧异,“没有,局里相似年纪的人不够,随便找了个些人来填场子的——原来他从前是在医院那边开的吗?现在,他在这个路口开店了。” “正常,医院搬到郊区,那里也就没客源了。”师霁随口说了一句,继续仔细地看着剩下的人,他流露思索之色,显然在努力唤醒回忆,过了一会才摇头,“除了这个以外……好像别人之前都没见过面。” 刘医生点了点头,拿起对讲机说了点什么,另一侧的警察旋即组织这批人走出审讯室,带进了另外六七名中年男子,都是三四十岁年纪,肤色高矮、神态都各自不同,有人沮丧、有人嬉笑,有人不动声色、极为沉着,还有人浑浑噩噩心不在焉,好像就是来走个过场,一会儿就回到该回的地方去了。 这一次,无需引导,师霁便开始一个接一个的仔细辨认,胡悦双手紧紧握拳,指甲几乎完全陷进手心里,她挤在人群后方,这样可以把自己掩藏得更好一些,看看师霁,看看刘医生,又看看单面镜——其实,本该利用这难得的机会,仔细审视刘宇的,他真的是天生的凶手,这都已经开了口,对社会稍有些常识的话,也知道,不可能有死刑以外的判决,但面对那渐近的末日,他却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袖着双手,耷拉着眉毛站在那里,表情淡淡的,仿佛自己的人命都不能让他动容。 这就是连环杀手……看起来,和一般人真的也没什么不同。这个人,就是—— 她不敢看太久,也怕引起刘医生的注意,她知道刘医生总是在观察的,这大概是所有心理医生的习惯,她也不怀疑刘医生能看出她的不对劲,即使胡悦并不是她主要的观察对象,如果她看得太久,刘医生会注意到的,她就是有这种感觉,没来由的确信,这个房间里所有杂乱的声音,种种人的反应,都像是昆虫在蜘蛛网的边沿摇动,而拥有过人洞察力的刘医生,就是网中的蜘蛛,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倒影着每一丝细节,如果你摇动得太过分,她总会感觉到的。 胡悦调开眼神,仿佛是不经意地瞥了刘医生一眼——她唇边含着轻松自在的笑容,时不时看看师霁,好像在确认他的状态,倒是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角落:看来,她的摇动不算太过分。 但是……刘医生为什么这么留心师霁? 她不去看刘宇,看师霁做什么? 胡悦有种感觉,刘医生正在密切地观察师霁,观察着他的每一个微表情,虽然她做得很自然,但——胡悦也一样擅长观察,她对微表情也一样很有研究——这同样属于她的业务范畴。 师霁呢? 这里有两个女人好像都没说实话,都在暗中观察他的反应,师霁注意到这点了吗? 胡悦的眼神,转而垂注到他身上,她很快地下了判断——没有。师霁全副心思都在辨认那些陌生的面孔,他的表情非常的平稳,甚至是微表情也没有变化,遵循着注视——思索的周期变化,只是随着进程的推进,渐渐还有些沮丧、压力的情绪堆积……这很正常,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很努力地想要找到凶手,回忆出刘宇和师雩的交集,这份真诚和操切是瞒不了人的——他是真的不知道刘宇长什么样,所以只能这样吃力地、漫无目的地搜寻着自己的记忆。 “认不出来。”过了许久,师霁摇了摇头,他的语气有些挫败,“完全认不出来。这里没有人给我留下过什么印象,如果有人和我或者师雩有过交集,那,我也不记得了。” 刘医生缓缓点头,她好像并不诧异——胡悦发现她一样善于遮掩内心的情绪,毕竟是s市公安特约的专家,她的确也很厉害。“好的,我明白了,耽误你的时间了,师医生。” 看来辨认是到此结束了,但是师霁没有道别的意思,“凶手在那些人里面吗?” “在的。”刘医生说,她指了一下单面镜,“是左数第四个。” 师霁的眼神立刻射过去,极快,没有半点犹疑,他凝神看了刘宇很久,流露的却是纯然的好奇、陌生和有些犹豫的反感,毕竟,这完全是个陌生人,即使有极大的可能杀害了他弟弟,憎恶痛恨这些情绪的酝酿也需要时间。 “……真的不认识。”最终,他仍是遗憾的摇头,“他和我们的生活好像完全没有交集。” “本身嫌疑人杀人就有一定的随机因素,你没印象,这就说明当时他没有居住在医学院附近,这并不奇怪。”刘医生不动声色地说,“只是,对我们警方来说,任何一点线索都是好的,都有助于还原出当年的真相,毕竟,供词只是一面之词,不能完全听信。” “我明白你的意思,”师霁说,他对刘医生没什么架子,“我也做过警方的顾问——而且是常常做。” “是吗?”刘医生抬起眉毛,“您是……” “s市刑警大队中队长解同和。”师霁立刻和她搭上一条关系,“认识吗?” “听说过,经侦那边的您有接触吗?不过,我朋友的警衔没那么高,他转行没有几年。” “这个恐怕很少……” 两个特邀专家立刻就聊得投机了起来,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刘医生等出了审讯室的门,才好像刚发现胡悦,眼神看来,“女朋友?” 师霁也好像从来都没在审讯室里看到胡悦一样,“嗯,和我一起回来处理祖父丧事的,本以为这个辨认花不了太长时间的,就带她一起来了,还想着结束以后能去散散步。” “时间现在也不晚。”刘医生礼貌地用眼神和胡悦打了个招呼,看了看手表。“那就不多打扰了——案情有进展的话,我随时通知您。” “好。”师霁和她握握手,披上外衣,伸手去摸车钥匙,摸了个空。“嗯?” “你之前不是随手揣到大衣口袋里了吗?”胡悦赶紧也帮着找,“难道是穿脱的时候掉了?” 这可就麻烦了,师霁脱下大衣以后,随意就抱在手里,进了审讯室才搁在椅背上,毕竟,公安局人来人往,放在外面肯定不妥。现在副队长赶紧重新打开审讯室的门,带他进去找车钥匙——这一次胡悦就不便跟进去了,就连刘医生都没进去,a市公安局自己的地盘,总是要有点尊重在。 “胡小姐。”刘医生过来和她打招呼,“你身上带纸了吗——我想用一下洗手间。” 胡悦低头翻包,动作顿了一下,她抬起头,眼神和刘医生一碰。 刘医生的双眼,平静无波,就像是碎玻璃一样,把整间屋子、所有细节,全都映照无疑,哪怕是一点点破碎的动静、一点点迟疑,都逃不过她的反应。 这个女人是真的厉害,她是真的有点东西。 “我——”胡悦张开嘴,吸了一口气,又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我刚好也要去,要不,一起?” 她的手从包里抽出,取出的是一包纸。刘医生对她微微一笑,充满了灵犀一点、心领神会的默契。 “好啊,一起。” 包盖重新合拢,包内重归黑暗,一堆杂物随着主人的动作跳跃,润唇膏、护手霜,钱包、钥匙——银色的家门钥匙、红色的车钥匙—— 刘医生是真的很厉害,她的专业技能极为过硬——身手也非常好。 第181章 咸吻 “找到了,找到了。” 车钥匙丢了,这事不大不小,这辆车当时写的还是老爷子的名字,车钥匙丢了就得让刘阿姨赶紧找出备用的来,再加上师霁也是配合警方过来,才会惹出这么一摊子事,副队长很歉疚,殷勤地帮着找前找后,还启发他一起回忆进门的路线,在审讯室里绕了几圈,门外有人奔进来通知,“估计掉在地上,被踢到办公桌底下了,还是刘医生眼尖。” 一行人正好出去,刘医生站在人群中央和几个小刑警说话,这些年轻人脸上都写满了敬佩和憧憬,师霁和副队长并肩站在门口遥望她,副队长有点不是滋味,低声嘟囔,“那几个小崽子,还和专案组掺和在一起……都把她当神仙了——嗐,这个刘老师!” 地头蛇对过江龙有意见,再常见不过,但刘老师终究是很厉害的,即使在她听不到的地方,副队长犹自心存忌惮,犹豫了一会,也只是发了这么一句五味俱全的感慨。师霁的眼神,在办公区绕了一圈,最后落到走廊上,胡悦一边擦手一边从卫生间里出来,她四处看了看,对他投来一个疑问的眼神,指了指他的手:【找到了?】 师霁张开手,冲她一亮,胡悦乖乖地去椅子上拿了两个人的外套,走到门口等他,这个‘小女朋友’,真让人哭笑不得,八卦起来,审讯室都钻进来看热闹,一出门就又乖起来,像是个小尾巴,一点存在感都没有,该打的下手倒是自觉得很,满贴心的。 “女朋友?师医生有眼光啊。”副队长送他到门口,提了几句为他打招呼的老熟人,到底家里最近出了丧事,而且现在是以受害人家属的身份进来配合公事,也就没有强行约酒,寒暄几句,两个人重新开上车,往医学院开过去——其实真不远,就四五个路口,胡悦一路贴着玻璃看街景,师霁看了有点好笑,“看什么呢?” “……没什么。”她有点懒懒的,过了一会才问,“你觉得,连环杀人犯应该长什么样?” “总不会是三头六臂。”师霁说,这个人有意思了,看起来,是对自己看到的西洋景不满意?“你心里应该长什么样?在脸上刺个正字,多杀一个人就加一笔?” “不是这意思,就觉得……”胡悦明显还沉浸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里,“可能在想象中,他不应该长成那样,应该……唉,反正不应该长得那么平常,平常得就像是你平时每天都能碰到的人。” 刘宇确实长得很平常,粗粗一看,甚至没有传说中的戾气,也就是铁证如山,不可辩驳,不然,不好想象他居然犯下了这样恶劣的案子,在当时影响了a市数百万人的生活气氛,甚至可以说是改变了数百人的生活轨迹…… “你看到他的时候,是什么感觉?”胡悦问他,“我怎么感觉你内心也挺不平静……也有点不能接受,他居然那么平常。” 师霁承认,他看到刘宇的时候心情也一样复杂……对这个影响了他一生的男人,他也和胡悦一样,曾有过种种想象,这种失落,他们都明白,其实,最后那个人永远都不会长成想象中的模样,因为本来也就没有具体的想象,只能说现实总是比想象要更乏味,你以为这个改变了你一辈子的男人总该特殊一点,但他就是残忍的普通。 “他怎么就不能长成这样了?”心里是这样想,嘴上他反而不这样说,“永远别用脸来判断一个人的心,一个人能做出什么事,脸判断不了的。” “那什么能判断得了?” 师霁想了一下,“什么都判断不了。” 他已经经历过很多了,多到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甚至还可以笑一下,“一个人能做出什么事,甚至连他自己都判断不了,这个人世,太无常了。” 胡悦仍趴在车窗上,只回头看他,冬天日短,下午三四点钟,天际已经有了晚霞,她的脸庞在五彩的霞光中只露出半边,婴儿肥都不见了,强烈的对比色,把所有瑕疵都隐藏,脸上好像就只剩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澄澈纯净,像是一面镜子,倒映出自己,又像是飘着迷雾的沼泽,陷进去一时就拔不出来了。 她的秘密,全都藏在雾里,她在想什么呢?师霁看不出来。 他们这样对视了一会,是她先笑了,懒洋洋地靠回座位上,“你感伤了。” 师霁回过神,刚好绿灯,他默不作声地踩下油门,把车开进了陈旧的大门里。 “这里好冷清啊。” “正常。” 老爷子人虽走了,但在医学院留下的痕迹肯定最深,在这里办事,没什么为难的,签了几份文件,顺顺当当就出了办公楼。师霁不忙着回车里,胡悦也不提,她随意地往校园里走了几步,有些孩子气地嚷嚷了起来,不无失望。师霁跟在她后面,双手插袋,慢慢地走。“现在快过年了,学生都放寒假,以前,人还能多点——留校考研的,在附属医院实习的,现在医院去了新区,研究生部和高年级生也跟着过去了,这里好像只留了点基础课,低年生还不是一放假都走了。等明年,行政部门都搬过去,这里还会更冷清。” “我听说,这一整个区块都纳入旧城改造了?”胡悦问,“可能要拆迁?” “说是这么说,要盖商场。”师霁说,她倒是知道得清楚,“也没准下次回来,这块就都不在了吧。” “你家原来就住学校里吗?”胡悦有点好奇,“看看去?” “房子早都卖了,”师霁先说,看看她,又讲,“就在外面转转吧。” 胡悦脸上浮现出的浅浅失落顿时一扫而空,她有些兴奋地冲他微微一笑——毕竟是刚处理完丧事,所以笑得很节制,但可以轻易地看得出来,他的让步,让她颇觉雀跃。 这就开心了,也真好哄,师霁翻个白眼给她看,胡悦也不介意,和他走走停停,从近道绕去家属区。师霁顺便给她指点些校园建筑,“这是三号楼,离食堂比较近,但也不是好事,解剖学都在里面上,有时候食堂炒菜的味道传进来,混合福尔马林的味道,很难闻,有些人形成条件反射,就算是单独闻到食堂的肉香味也想吐。” 他形容得逼真,身边走的也是医学生,非常容易想象,胡悦做了个呕吐的表情,苦着脸瞪他,师霁鄙视,“你真的很没有承受力,都主刀了,也该练出来了吧。” 手术室天天肉香四溢,给胖子做手术,更能天天闻到烤肉味,医生按说是都该习惯了才对,胡悦讲,“关键是福尔马林!” “也就是甲醛味。”师霁问,“我记得你拿了法医双学位的——连福尔马林都受不了,你还想做法医?” “……所以我这不就转临床了吗?谁叫那年法医分数线低?” 他一向很少提到她从前的事,有很多话题太敏感,不能说更不好问,现在也不例外,说到以前,胡悦明显停顿了片刻,这才嚷着回答,理直气壮得有点过了头。师霁笑了笑,“行,你牛逼。” “可以啊师主任,回了老家连牛逼这么不文雅的词都说了——你说话怎么一点老家的味道都没有啊?” “s市的客人,比较喜欢标准的普通话——这是官方回答。” “私人的呢?” “私人的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说嘛,说嘛——” 师主任没听到想听的话,所以多矜持了一会才解答,“真正原因是我们是外来户,我奶奶比较习惯说南方方言。” 说起来,刘阿姨也的确没什么东北口音,住了这么多年还是一口湖南话,也正是因为两地相隔迢迢,亲戚往来才稀少。这些细节,不是回到a市,恐怕一辈子也不会谈起,也正是这样零敲碎打的小细节,才能构建出一个真实的投影,对陌路人来说,这些事情一文不值,但在意的话,总是想要知道,小时候父母都出门务工,谁来照顾你?住校的滋味怎么样?回老家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有很多话,想问都没有问,嘴里说的倒多了点,曾经家属区和校园之间常开的铁栅门被锁了,只好站住脚步,指着道路尽头描述,“这里过去,再走五分钟就是我爷爷奶奶以前的房子了,挺大的,还带小院,过来吃食堂也很方便。” “那你读大学的时候根本不必住校,完全可以走读啊。” “不方便。”师霁摇摇头,“病人不方便同房,还请了保姆,那个房子毕竟也不是设计给十几个人住的,我和……师雩都还是住在宿舍,研究生宿舍是二人间,条件蛮不错的。” 研究生宿舍在校园另一头,与本科宿舍倒是不在一起,两个宿舍楼现在都旧了,但是本科宿舍要更旧一点,还是很老式的苏俄风格,“五十多年了吧,六十多年?条件不太好,我记得屋里都没手机信号——苏俄援建的,毛子实诚,墙实在是太厚了。” 这两栋楼也都锁了,本科宿舍好像已经空置,看不到生活气息,医学院就像是老城区的缩影,希望都去了新兴的区域,这一片曾映照过辉煌的老土地,已经渐渐被遗忘在记忆角落,振兴的希望似乎还在,就像是天边鲜红的晚霞,总还是有一点光,谁也不知道黑夜什么时候才真正来临。师霁在丁字路口站定,指着前面的铁门,“这也锁了……以前,这里人流量还大的时候,这个门是不锁的,后来出事了才改成入夜锁门——从这里过去,就是刘宇连环杀人案其中的一个案发地了,应该也是他在a市犯的最后一个案子……师雩也就是那天晚上失踪的,你要去看看吗?” 天色黑了,小拱门另一头的景色看不清楚,黑洞洞的就像是一张巨口,在师霁他倒是无所谓,这条路,事发以后走过太多次,去找人贴海报,甚至从这里去公安局都是近路,胡悦却似乎是被吓着了,她反射性地低喊了声‘不要!’,挪动脚步,往师霁身后藏了一下,师霁也被她吓了一跳,本能地扶住她揽到了自己怀里,“怎么了?” 胡悦好像是真的吓坏了,伏在他怀里,犹自有些颤抖,缓了一会才好,勉强笑了一下。“我……有点怕,刚见过刘宇……你一说,我脑子里就出现很可怕的画面……” 是想到了案发时的情景吧? 师霁没有继续问,倒是胡悦也意识到自己反应有点过度,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往后撤了一下,手还握着师霁的胳膊,“我傻了——走吧,还有什么地方,带我继续逛逛啊。” 隆冬腊月,要说感受到体温,那是没影的事,胡悦还戴着手套呢,她要松开手,但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没松开,师霁也没有挣脱,两个人走了一会,胡悦的手渐渐穿过他自然弯起的手肘。 “这是你们学校的体育场吗?好小啊。” 沉默地走了一段,她又活泼起来了,看来是摆脱了刚才那突如其来的小失控,比比划划地大放厥词,“整个校园都小,一点也不大气!” “你要多大气?”师霁问她,“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大气?给你一个1500米的大操场?——室外风雨操场就这样了,我们学校有个室内体育馆,在当时,已经算是条件很不错了——你笑什么。” 胡悦确实一边听一边在偷笑,被揭穿了赶忙抿起嘴,但还是没忍住,“就没想到你也是那种维护母校的性格,第一次看到你这么着急辩解——室内体育馆,好自豪哟,哈哈哈哈。” 师霁瞪她一点:蹬鼻子上脸,有点管不住了,他的威吓也一点用也没有,胡悦还在没心没肺的偷笑,真是连顶头上司都管不住了。 “室内体育馆是我爷爷手里建起来的。”其实,她说得也没错,确实敏锐,他对这个体育馆是有点不同,“是他任上的得意之举……那时候,设备这么齐全的室内体育馆在友校的确很罕见,以前学校风雨操场太小,一直受师生诟病,搞这个体育馆,预算有限,能建得这么漂亮,他是很开心的。我们读中学的时候,假期散步,他经常带我们走过去视察工地……” 胡悦不说话了,搀着他手臂的手收紧了一点,像是暗暗在提醒他的失态,师霁回过神,收回眺望的眼神,有些自嘲的笑了,“时间过得真快,当然,现在看,很普通了。” 但在那时,却一定是某种希望的寄托,那些高级的、闪闪发亮的新设施,就像是对未来的期望,看着它们一点一点从图纸成真的感觉总是好的。胡悦不吭声地望着他,她是懂得的,他知道。 “里面一定还是很好的。”她温存地说,双手抱上了他的手臂。 这是个女朋友专用的姿势,这样走路会比平常慢很多,但一般来说,被抱着的男人都不以为苦,师霁也没有太不高兴,他……勉勉强强,还能接受。 “跑道倒是维持得不错。” “人是真的少了——踩得少了就不容易出问题。”师霁跺了几下脚,“以前还是煤渣跑道,小时候一摔一身灰——” 他兴致来了,带胡悦绕到主席台后头,“这里,这里——” “这里怎么还有个楼梯啊?”胡悦很吃惊,但没阻止师霁的动作,还贴心地拿出餐巾纸让他擦拭扶手,铁质的梯子,冬天特别沾手,还好靠着暖气井,没有积雪结冰,师霁戴上手套,几下就利索地爬上墙体,翻到了主席台的水泥顶篷上,胡悦跟在后面爬上来,“手套都弄脏了!” “回去我买一副ugg的送你——”师霁漫不经心地说,这熟悉的景象,让他喉头有些梗,眼神胶在天边,舍不得离开,咳嗽了一声才缓过来,“这个梯子你猜以前干什么用的?” “做什么用的?” “晒菜干用的……最早的时候是煤渣操场啊,灰大,食堂就在附近,大师傅是广东人,喜欢做菜干排骨汤,有晾晒需求,以前都拿木制楼梯来搭,后来索性贴墙浇了个铁梯子。又后来,食堂大师傅退休了,逐渐就没人上来晒。教师子女倒都还记得——我很喜欢这里,以前,这附近没什么高楼大厦,在这里看日出日落,没遮没拦,那时候觉得很美。” 现在也依然还是美的,落日什么时候都美,并不是只有悬崖孤岛的落日才值得一看,它的红光穿过深红色外墙的居民区,就像是一颗咸鸡蛋黄,淌着红油悬在晚餐的粥饭上方,师霁一眼看过去,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以前也没见过什么好东西,觉得这里特别好,站在上面就像是……就像是世界之王,哈哈,真的幼稚,那是十岁以前的想法了。” 后来不这样想了,但还是很喜欢这里,“还想着带女朋友来看,就像是一个秘密基地吧,大了,只能偷着上来……应该是很好玩的。” “我听宋太太说……你大学的时候没谈女朋友?”胡悦问,她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就像是抓住了一点在意的东西,师霁看向她又眯起眼,夕阳太刺眼了,背着光什么都看不清。 “是啊。”他说,“生活永远和想象得不一样,是不是?几岁的时候,想象不到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景色,更高更孤独的感觉,十几岁的时候,想象不到自己怎么会选择不谈恋爱,二十几岁的时候也想不到自己的女朋友会长什么样子……” “三十几岁的时候,也没想到真的有一天带着女朋友站到了这上头。”胡悦接口说,他看不清,但她逆着光的脸隐约好像有点笑着的模样,说着,还孩子气地蹦了两下,随后又有点儿担忧,“不会塌吧?” “你不把整个班的人叫上来开派对就不会。”师霁说,他又重复了一遍她的用词,胡悦刚才说到这个词的时候,有点怪腔怪调的,“女朋友?” “——这不是你说的吗?”她白了他一眼。 “我那是说给死人听的。”他有意和她唱反调。 “我不知道原来警察局里是一群活尸在办案。” “他们是外人,外人不算人。” 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踱到他身边眺望夕阳,“……傻子。” 他们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志性的仪式来确认关系的转变,一切似乎都还暧昧未明、不到火候,就像是胡悦的双眼,总还有些东西藏在云雾后头。师霁发觉,他并不能读懂胡悦,他总是不能轻易地知道她在想什么,甚至也很难辨别她的真话或是谎言。就像是这一声傻子,是骂他,语气又有一点橄榄般的回甘,女人的心思,怎么能轻易弄得清楚?如果可以,只能说明你一点都不喜欢她。 他对她是有些捉摸不透,可能也因此,不由反复品味她的语气——师霁的嘴角有一点上翘,不高,也不是很久,他意识到了就把它藏起来。 “冷吗?” “还好。”胡悦说,她又沉默了一会,“你说得对,生活永远和想象得不一样。” 在渐渐被屋宇吞没的霞射中,她瞅着他,表情也因为那潋滟的霞光阴晴不定,像是在笑又好像是有一点想哭,“十几岁的时候,我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和这样一个人站在这样的一个地方——怀的是这样的一种心情——” “只是十几岁的时候想不到吗?” “好吧,二十六岁的时候也一样想不到。”胡悦笑了,他的哏逗得好,“太无常了,人生,真是——” 在葬礼过后,这是常见的感慨,师霁是这样想的,他也这样说了,“看到人死的时候,大概都是这样想的,人都很健忘的,过一段时间,就又都忘掉了。” “也有些人是忘不了的。”胡悦幽幽地说,但很快语气又稍微振作了一点,关心他,“老院长……你还行吧?” 故地重游,又见到了亲人的心血之作,她一路都在陪他纾解,他知道,她隐约的担心他也听出来了,师霁摇摇头,“其实很坦然,准备得太久了,这和突然辞世不一样。” 沉重也仍有,但并不悲痛,失去就像是一个空空的洞,余下的就是这样的感慨,师霁告诉她,“谁也说不清将来会发生什么,谁也看不到另一个人心里在想什么,这就是生活的真相,只是平时我们都假装不知道而已。” 假装能掌控什么,能拥有什么,能改变什么,不遗忘掉真相,该怎么生活下去?他们的工作,归根结底,难道不正是在描绘着这一层心知肚明的伪装?见多了更能明白,其实这一切,也不过都是飞蛾扑火的假装。 “再说下去,没法面对生活了。”胡悦轻声说,她是懂得的。 “其实也不会,”师霁笑了,“知道了也还是得生活啊,我现在倒是渐渐明白了。” “该怎么活?” “活一天算一天的活,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他说,“别把想法留到明天,真不一定还有明天。” 在夜色即将降临到这暮气沉沉的城市,暮气沉沉的城区与暮气沉沉的校园以前,短暂而又永恒的一刻,在绮丽氤氲光华满天璀璨红绿肆意涂抹乱舞的晚霞里,师霁说,“现在,我就想亲一亲我的女朋友。” 他去捧女朋友的脸,并猜不到自己会得到怎样的回应,他们的关系终究还没有分明,就像是他们都意识到的,总是仿佛还差了什么,还不到火候—— 但是,女朋友并没有躲,她反而踮起脚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傻子。” 当双唇分开的时候,她轻轻地说,声音在风中飘远了,就像是梦中的呓语,她紧紧地搂着他,把脸埋进他肩膀里。 眼泪不断从她眼里滑落下来,在脸颊上结出透明的冰痕,沁在唇中,这个吻是咸的。 第182章 飞升 “师医生,你终于回来了!” 一个业界顶尖的大医生缺席一周工作是什么概念?没有医院愿意了解,尤其如果他还在两间医院兼职的话,这对他的行政助理是个毁灭性的打击。师霁刚上班就做了两台手术,水还没喝一口,立刻赶到j's,朱小姐已经等他半小时了。 “快看看啊,我的鼻子恢复得怎么样了。” 她声音又急又快,喜悦中透着迫不及待,师霁先扫她一眼:手里好像又换了个mini kelly包,还是稀有皮,看这些女明星的境遇,其实从包就能简单分辨,都不用过脑,几乎是本能了。身边陪着的也不再是经纪人,而是一位年纪比她大些的老练男性,就知道朱小姐的试镜大概是过了。他的笑容比之前真诚了一点,笑着说了一句,“已经在别的医生那里看过了吧,这么不放心的吗?” “师医生没看过,我怎么放心得下?” 人逢喜事精神爽,朱小姐对他非常客气,更不无笼络,毕竟,之后还有一系列微调整要做,少不得师霁为她妙手逆天,她抬起下颚,驯顺地让师霁对她的俏鼻轻捏轻推。“我平时都很注意的,现在任何人都不能接近我的脸——连接吻都要轻轻的来,师医生,我乖伐啦?” 医生诊治病人,必然会靠得很近,朱小姐的说话更是近乎撒娇,她的男伴却不介意,反而欣然说,“你当然要乖了,你看,师医生给你做的鼻子,效果多好。” 好还是好,毕竟第二次手术只是调整假体位置,没有重新扩大腔隙,血肿也因此不是太严重,现在大概进入消肿期,调整鼻子的效果渐渐就出来了,可能看对比照片,没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可就算是路人也会觉得,朱小姐的长相比之前精致了那么一点点——这一点点,在镜头前可能就是翻天覆地的差别。到底二次手术对最终的持久性有没有影响,这个只有以后才能看得出来。师霁收回手,“差不多了,恢复得还不错,这几个月尽量还是小心点,之后可以不用太讲究,就正常注意就行了。” 复诊只是第一件事,鼻子效果已经基本稳定,接下来就该开眼角了,这个手术说大不大,门诊就能做,只是要做好并不简单,做之前,设计方案更见功力,不过,这就不归他操心了,师霁低头整理文档,见朱小姐坐着不走,只是对他笑,想了一下,大概也明白她的意思——本来叫胡悦给她做手术方案,朱小姐是没有意见的,经纪人点了头,也轮不到她有意见,之后不管是谁的问题,她的二次手术总归是落到师霁手里给她解决。这一次,角色定了,陪着来的也不再是经纪人,而是金主——又或者是圈内的大佬,又或者兼而有之,朱小姐底气更足,期望值是不一样的,半混半赖,她希望自己从此也由师霁来负责。 由谁负责,在医院其实只是一件小事,胡悦积累不足,朱小姐希望选择更有经验的医生,在客户来说很正常,过几年慢慢多做一点案例,自然还会有合适的机会。既然朱小姐现在,金主的宠爱也有了,角色也有了,脸也有了,短短几个月就一副准备一飞冲天的样子,似乎顺着她的意结个善缘,对生意更有好处—— 但,师霁也有自己的考虑,他脑子转得快,想了一下就是一套说辞,“我们医院,分给谁的病人,没有什么特殊情况是不能拿走的,朱小姐,你的情况比较特殊,但这个口子也不好开——这样,你还是去找胡悦,方案她做好了,也是要给我看的,到时候,我会和她说。” “那,手术……”朱小姐对这处置倒是没意见,只是仍希望多得一些保证。 “手术肯定是我来做。”师霁讲,“我本来也要进去督导她的——只是,别人看起来,依然还是胡医生的病人,那就好交代了。” 朱小姐人情通透,这样一讲就懂了,她笑靥如花,“我明白,我明白,以后别人问我,我肯定也是介绍胡医生。”——演艺圈竞争对手太多,在这里打个花枪,其实对她也不无好处。 把朱小姐打发去胡悦的诊室,师霁这才有空档稍微歇一口气,他垂下头拧着眉心休息了一会,察觉到胃部传来轻微的疼痛,心想tina大概是没那么机灵,知道给他订饭,往常这个点进来他都是吃过了。 距离下个预约还有十五分钟,点餐肯定是来不及的,看来又是用咖啡和两包饼干打发的一天,师霁刚要去按通话键,tina已敲门进来,“师总,外卖给您热好了。” 她有一点慌慌的,因为这毕竟不是师霁本人的吩咐,tina是冒了风险的,师霁抬起一边眉毛,但没多说什么,“那就拿进来吧。” 他果真没吃饭,tina就更慌了,身为助理,她该问而没有问,这是很大的疏忽,“好的好的。” 她赶紧把饭端进来,殷勤地开盖子抽筷子,师霁由得她去忙活,以前不在意,这个秘书现在是要敲打一下了。 “饭是谁点的?”他问,其实心底是知道答案的。 “胡医生。”tina一边讲一边观察他的表情,语气很小心,“她定好外卖,叫我过去拿的——我不知道——” “没关系。”师霁打断她,他没什么时间看秘书表演,“以后你就听她安排好了,我在十六院的行程都是她管,她知道得最清楚。” “好的。”tina还是慌慌的,“我晓得了,师总。” 其实,她早知道师霁在十六院的行程是胡悦来排——都排了两年了,这两个人当然对接过无数次,但这是老板第一次给定调子,以后,tina是要听胡悦的安排,现在她自然是慌的,毕竟,她在师霁身边做事,但却是骆总的人。现在胡医生连饭都管了,老家也跟着回了,老人跟着一起送了终,回头就接过了师总的办公室,这上位的趋势越来越明显,医院的将来是怎么样,她该怎么做,tina自然有属于自己的一份思量。 师霁自己只顾着吃饭,这份外卖点得很合他胃口,以素食为主,口味清淡,没有一般快餐高油高盐的弊病,他看了一下包装袋,一边吃一边打开手机查价格,人均要两百多——这不是胡悦一向的消费习惯,看来,她是考虑到了他的品味。 愿意的话,她还挺贴心的,两个人都忙得晕头转向,这种小细节还是不少见,车里多了点香氛,下车的时候也要塞来两盒切好的水果,师霁想想,微微一笑,他把饭吃完,喝一口还带着暖意的热茶,“帮我收掉吧。” “好的师总。”tina比平时殷勤得多了,看着仿佛还有点想请他示下的意思——想要彻底收拢她,不说开价,信息总是要多给点,但师霁没搭理,这些事,他准备让胡悦自己去做。 “就当磨练一下手段吧。”下班路上 ,又思及此,不禁就说出口了,副驾驶座上,他的‘女朋友’不解地看过来,“嗯?什么?” “我说,”师霁讲,“朱小姐今天怎么样?” “还好,很客气。”胡悦倒是乐得把朱小姐回推给他,没受什么打击,还同他八卦,“从来不知道她还藏着这样一个男朋友,一直当她单身。” “说单身也没错,这个男朋友可能不止她一个女朋友。”师霁说,“拿下那个试镜了,才能算是男朋友——影视圈这样的事情很多,侍奉得好,只能拿到入场券,有入局竞争的机会,证明了自己的能力,才会有后续的安排,这个角色不只是一个出演主角的机会,还是一次考试,考好了当然什么都不一样,后面配套的待遇,陆陆续续都会安排。” 他算了一下时间,“大概一年半吧,一年半以后,大众就可以开始听到她的名字了。” 演艺圈哪有什么新人,能被大众认知到的新秀,没一个是凭运气,全都早已走完了九九八十一难的取经路,胡悦听着若有所思,却已不再感慨圈内的功利,“你今天话倒多,以前都不说的——肯定要我自己去猜。” “那是因为以前你用不上这些知识。”师霁讲,他伸手去取水,手指不小心拂过胡悦的手背,也没拿开,从上面拖过去,被胡悦拍了一下,“那就是垃圾信息,现在不一样了——” “我看过你的客户,不算太多,以后,你给我做前置,”他告知胡悦,“和常客户的沟通,都由你来做。” 前置分诊,这在大医院是很常见的岗位,毕竟,大医师时间有限,师霁在十六院就绝不会做那些简单的手术,如填充注射等等。而他在j's的工作,主要分两部分,新客户的咨询与常客户的问诊,限于j's的医疗条件,其实常客户的问诊大多数也都是简单手术,可以说,戏肉就在沟通上——长期客户,肯定都是看中了与师霁的沟通体验,这才愿意斥巨资到j's来享受服务。而这份长期客户资源,也可以说是师霁本人在j's的核心竞争力,设备没了可以再买,但高端客户没了,可就不那么容易找回来了。 把沟通的部分全都交给她,胡悦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诧异地瞪大眼望着他——这会儿,心思终于很好猜了,一定是在想他的用意,当然还有这对她的影响:如果能笼络好这些客户,渐渐让她们建筑起信任,甚至是移情,哪怕只是吃下三分之一、四分之一…… “你这个决定,骆总知道吗?”最终开口时,她问得却是这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她……同意吗?” “这是我业务范围内的事情,她管不了那么多。”师霁也早考虑过了,他当然一向是考虑得很清楚的,“她有意见,我会去和她说。” 他也的确有事情要和她说——而且师霁想让骆总主动和他开口,他也知道该用什么方法。 “简律师。”第二天上班,他给他的法律顾问打电话,“我想要把我手里的股权转让一部分给第三方——要麻烦你,给我找个懂行的来解决这问题。” 他的法律顾问有一点吃惊,但仍很冷静。“好,我明白了。可以冒昧问一下,这笔交易,急吗?” 师霁踌躇了一下。 “急。” 他说。“我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人生很无常,想做就做,还是要活在当下。” “是。”简律师依然很平静,“第三方是法人还是自然人呢?” 她问得也很客观,就好像纯粹出于业务需求,根本就不认识骆总一样——虽然,她们是关系不错的手帕交,骆总家里不少公司的顾问,都由她的律所在做。 “是自然人,叫胡悦。”师霁说,他一边讲电话一边估算——以他对简律师和骆总的了解,大概,一两天以后,骆真会来和他谈这个问题。 对人心,他一向猜得很准,这一次也不例外。 第183章 霸总 “分诊都交给你了?” “可以啊,悦悦,这是马上要做师太太了?连分诊都给你做——这真是爱妃,快看朕给你打下的江山啊!” j's的事情,可以不说,但十六院的工作安排变动,这可瞒不过有心人的眼,虽然胡悦一向都跟着师霁做手术,也经常为他打下手做方案,但过了明路还是不一样——手术算在谁的名下,对患者来说其实没什么,年轻医生的大手术,也一定要有上级医师指导,这指导完全可以说是主刀,而大医师的手术,也不乏小医生打下手,这打下手完全也可能就等于做完手术最难的部分——究竟算在谁名下,这也就是对医生本人来说有价值了,一个是绩效,还有一个,当然是本身的手术成功率,在业界的名气,以及日后参评高级职称时的履历了。 胡悦以前,和所有的助手一样,跟在师霁身边打下手,较简单的手术都是她做,但算是要算到师霁头上的,她只能拿助手的绩效。这当然也是大部分主治医师在面部结构这一块正常的成长轨迹,师霁说不上亏待她,但也谈不上给予什么特权,现在,就不一样了,所有约师霁的病人都由她来接诊,胡悦可以把能自己做方案的病人都留给自己,方案太复杂,自己觉得力有未逮的,再推给师霁——做手术的时候,师霁照样是要去指导她的,她现在没法独立完成这种等级的中型手术,必须要有上级医师指导,这一关自然是她的组长出任,这就等于是师霁的工作量实际上不会大变,但绩效几乎全算到胡悦那里,这明显是在割自己的肉,放血在养胡悦了。 两个人一起请假回东北奔丧,再结合一下师霁年过三十依旧单身,很容易就能脑补出‘为了让老人安心地走,病床前订婚’之类的狗血情节,谢芝芝问是肯定不会直接问,把这个当前提条件,“什么时候给我们看大钻戒啊?” “医生哪个戴戒指上班?” 胡悦没澄清——这种事,澄清了那就显得着急了,这反问得半真半假的,倒叫谢芝芝对自己的猜测不那么自信,她不再追着要看戒指,又拐个弯,“没想到啊,都说师主任严厉——真的大人谈恋爱,老房子着火啊,一旦确认身份,那就什么都想给你了,居然是这种甜宠画风!” “这不是霸道总裁爱上我的十六院版本吗?”申永峰插嘴,双手握拳抵在下巴上,一脸梦幻地喊,“哦,师总,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师总~” 这一看就是没看过时兴的言情片,认知还停留在上世纪的琼瑶剧版本,大家发一笑罢了,倒也不会深谈,等吃完午饭,大家一起散步回医院,谢芝芝和胡悦两个人单独走到前面了,谢芝芝这才重新八卦起来,“悦悦,说实话,师主任是不是打算从第一线退下来,以后只做大案子,多发点论文——好接周院长的班啊?” 比起刚才的调笑,现在的语气才真心些,显然,谢芝芝也不觉得师霁是被爱冲昏头脑的性格,这个猜测倒是更符合逻辑——就像是朱小姐和她的男朋友,男人总是需要一个代理在外为他打点,而要倾注更多的资源,关系也必须更加密切。师霁对她一直算是栽培,但如果他想要集中精力往院长这方向去发展,那么,他在医疗第一线留下的资源,也需要一个人来接手,最理想的人选,当然也莫过于他的女朋友。 “这我就不知道了。”胡悦诚实地说,倒不是避重就轻,“你看从东北回来,忙了多久?一直到现在都还在加班,两边都要我接手……都快累垮了,话都没说几句。” “要你接手你就真的接了?也不问问清楚?” “这话说得,这个机会给你,你不接啊?” 倒也是,谢芝芝笑起来——天上掉的馅饼,谁会不捡?“也是,总归是要和你说清楚的,可能师主任也确实是忙。” 忙是一回事,还有一点,他每次想要对她好,总是做得很隐晦,甚至板着脸,好事也要往坏里办,胡悦拿不准这一次是否也是如此,也许师霁就只是想要对她好,这份好里甚至可能参杂了许多亲情无法弥补,直到祖父过世最后都存在隔阂的遗憾,所以才这么的急,这么的过度补偿。亲人去世,对一个人的影响可能漫长而深远,性情大变说不上,但在一定时间内,都可能会出现种种反常的行为,目前,她忙于工作,还来不及考虑这些。 “这样也好,钱会花掉,衣服会旧,方案做完了可就是自己的了,这段时间累一点,学到的肯定多。”谢芝芝又安慰她,听得出来,她是很羡慕的,“总比叫你辞职回家当太太好——霸道总裁的爱,好多种的,还是这种比较好。” “没想到你还挺女权主义的。”师霁这个话题,和谢芝芝没什么好深谈的,胡悦笑着扯开话题。 谢芝芝不以为然,“哎,我们这行干久了,谁还相信男人啊?女为悦己者容,满屋子的脸,不都是为男人整的——他们要是真可靠,谁还来我们这里呢?” “这话说得好。”胡悦忍着笑给她竖大拇指,谢芝芝不干了,“嘲笑我?” 终究,人都是会变的,谢芝芝不像是会想这些问题的人,但在十六院做了三年,这些念头总会渗透进来,想不看清楚都难。不过,她是个善于折衷的实用主义者,发完感慨还是回头叮嘱胡悦,“就因为好男人少,遇到了更要抓紧——师主任自己那么看重脸,悦悦,你心里要有数……” 这是个敏感的话题,很容易伤到自尊心,她带过了一笔,停顿片刻就又笑着讲,“还有,马上要过年了,今年过年,你准备带他回家啊?” 他们已经去过a市,所以谢芝芝有此一问,胡悦怔了一下,“没有,我——过年都排了值班的,应该不回家。” “还是要回去一趟好,有些事,趁热打铁。”谢芝芝隐晦地讲,“要么,叫你家里人来s市过年也好——可能这样更好,自然点。” 这也是为她打算,怕夜长梦多,师霁清醒过来,两人的事情有变,所以赶在现在见完父母,就真的好谈婚事了。谢芝芝这是全盘在为她打算,也侧面透出多不看好她的前景——又是脸不配,又是男人的激情不可靠……胡悦想她的看法,大概也代表多数人的角度,她和师霁,各方面差距确实太大,麻雀飞上枝头的感觉太强,一下改变的待遇,让人羡慕,却也让人觉得难以持久。 大概也就是这样,骆总才没把她放在眼里吧…… 只是这话,她就不好和谢芝芝说了,胡悦回到办公室,先喝完一大杯咖啡,坐在那里想了有一会,这才打开软件,在公事之前,先给骆总回微信。 【股权的事情我确实不知道,师主任的用意我也不是很懂,这些东西太值钱了,真真姐,我……有点看不懂,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想了一会,又发,【有些话,按理我不该说,但我是这样看——我觉得,师霁未必是真的想把股权给我,可能,这是他对宋太太那件事的反应吧】 就像是谢芝芝觉得师霁有意往十六院院长的位置发展一样,每个人都会本能地把别人的举动合理化,用自己对他的认知去套用逻辑,猜测原因。很显然,在骆总的认知中,胡悦的这个猜想,也远远比师霁为爱失了智,要把她捧上高位更合理。她很快地回了一行省略号,【和你讨论这件事,是有点怪……】 是挺怪的,她们如今大概算是坐实了情敌的关系,但对话的氛围却并不紧张,这大概是因为师霁本人就很奇怪的关系,这两个女人的关系有些微妙,惺惺相惜算不上,但在应对师霁突如其来的安排时,竟隐隐有点同仇敌忾,胡悦也觉得很怪,但这合乎她的利益,【我也觉得他太急了,交给我的东西很多——但是,我没和他说海外出差的事情。】 骆总在a市对她提出的转职offer,是很诱人的,也是一记阳谋,这是她们两人之间的事,胡悦如果把师霁扯进来,再巧言令色地搬弄是非,骆总心里对她的评价大概也会调低,但现在她们倒互相有了一丝信任,【嗯,我知道你没有说,这件事,我交给别的医生去做了,你现在发展更好,他愿意给你这个机会,对你的事业终究是有帮助的,你应该珍惜这个机会】 【那股权的事……】 胡悦对j's的股权构成了解不清晰,按她想,师霁过渡股权,可能是必须要告知骆总,甚至取得她的同意,所以她才会预先给自己剧透——甚至她还有个很大胆的推测,那就是师霁其实并不是真的想把股权给她,只是想要利用股权的转移,逼得骆总出面反对,可以籍此和她吵翻,最终的目的,大概不外乎是撕扯清楚两人的关系,师霁现在感情上有了新动向,而且,骆总这些年明里暗里的手腕,他恐怕也忍耐很久了。 她能想到,骆总当然也能想到,所以她拖着不去见师霁,不和他吵,转而来找她,一个破局的方法是骆总不表反对,由胡悦出面婉拒,当然,这也要她私下能开出让胡悦满意的筹码,毕竟,j's的股权有多值钱,两人心里都有数,想要护住这个盘子,恩与威,少了一个都不行。骆总会过来剧透,大概就是有这样的打算,胡悦这,等于是在询价了。 骆总本人却似乎仍在纠结,师霁现在已经有了女朋友——其实胡悦真不知道师霁为什么值得她做到这一步,这股权,给了就给了,师霁让的是自己的份额,她不肯,不肯的只是个面子:只是不肯承认,师霁很快会有一个人尽皆知,能公开代表他的女朋友,争的就是这口气,不肯让这个步,不肯坐实胡悦的身份,一点实际上的意义都没有。而想要争到这口气,她要付出的代价,怕是连骆总都要感到肉痛。 就算是再感情用事,牵扯到这么巨额的财富,商人的一面应该也会出来作祟,她停顿了很久都没有回,胡悦却是没法再等下去了,弄完文书,立刻就去手术,她说最近累得要命,真不是吹的,师霁以前还有点旧社会大师傅的架子,很多手术上的技巧,要胡悦自己去揣摩、偷师,自己学不来了,再磨着才肯教,但现在要捧她上去,手术要一个个教会,主动传艺的次数比从前多多了,还给布置家庭作业,她是真的都快学不过来了。 从手术室出来,累得瘫在办公椅上,休息了几分钟才重新打开手机——从时间来看,骆总是足足考虑了一个多小时,这才给她发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今年过年,你多陪陪师霁,他总是一个人过年,今年的心情应该不会很好。】 ……这是还没下定决心,要不要私下买断这口气?还是决定拖一拖,希望师霁在流程走完之前改变主意?亦或者是思绪起伏间忽然惦记起这件事,于是又忘记了和师霁的勾心斗角,情不自禁地转而关心起这个冷血无情、用过就丢的‘渣男’?对她,师霁是太无情了一点…… 骆总到底是什么态度,胡悦现在实在想不明白,但她和谢芝芝今天不约而同提起的这个点,让她不由也注意到了过年的问题——这些年从来没有正经过过一个年,倒是对这些东西都看得淡了,实习的时候,除夕、初一她都自告奋勇的值班,也是到了今年,好像才觉得这个年有了一点别的意义。 【马上就要过年了。】 思及此,她心念一动,就给师霁发起了消息,问得也很有技巧。 【这个年,你打算在我家过,还是在你家过?】 她的家,他之前就来过几次,但……他们从a市回来以后,各自忙翻天,从未约会过一次,更谈不上登门拜访,他的家,她可还没有去过呢。 师霁回得也很慢,但胡悦笃笃定定,她知道他正在开车回家的路上,只有红灯才能看信息——果然,大概十分钟以后,他回了一段语音。 很短,就两秒,语气也很不耐烦。 “你傻呀?” “当然是我家!” 第184章 椰子鸡 “哇——呃——嗯……呀。” 起承转合、抑扬顿挫,这四个语气词生动表达胡悦头一次造访金龟婿大宅的心情,一开始总想做得好看点哄他开心,初进豪宅,夸张点喊声哇,表示对品味和装修的钦服——随着眼神越来越往深,200多米大平层一面墙也没有找到,笑容渐渐凝固在嘴角,就算是表面文章都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呃’地拖延时间。 等到把整个房子都看过一遍,也无法回到‘哇’的节奏,只能以意味深长的‘嗯’作为结尾,胡悦最后‘呀’了一声,“连厨房都没隔断,怎么做菜啊?一屋子都是油烟了。” “有抽油烟机。”师霁说,差一点还口误说成‘抽风机’。 “这些年来你用过一次吗?还能正常运转吗?” “应该可以吧……好像过一段时间都会有人过来维护的。” 从师霁的语气,就可以知道,他多数是从没自己亲手打开过抽油烟机,“餐具呢?” “入住的时候好像买了一些。” 倒是齐全,看着也贵,细白的骨瓷在橱柜里摆了好几套,锅子也有两三个未拆封的摆在柜子里,甚至连电高压锅都有一套,师霁请的钟点工还算勤快,擦拭得挺干净,但胡悦忍受不了,赶紧把估量着要用的餐具都送进洗碗机,“洗碗机开过吗?” 这个倒是天天开的,师霁每天吃早饭的咖啡杯和吐司盘都送进来洗,耗材也有,摆进去开洗,她拉师霁去超市买菜,顺带买点洗菜盆什么的,“你的桌子是实木的吧?” “是。” 那就还得买餐垫,否则桌子随便就能烫出印子,两个人推了一个购物车,胡悦看到什么都想往车里放,最后还得是师霁扯着她,“太多了,放不下的。” “这个盆很难看,又大,不要买。” “这个实用!”胡悦和他争来夺去,“你不要,用完以后就丢了,或者给我带回家——哎呀别争了,人家快关门了,除夕呢!赶紧买赶紧买。” 都是上到除夕前最后一天的人,别的医生没那么忙了,上班也只是磨洋工,他们不同,工作量都欠了一周,之后又遇到工作范围调整,连轴转忙到昨晚才算是告一段落,也把住院部的分管病人都送出院——可以择期的话,大多数客户也不愿意在医院过年。胡悦一觉睡到今早10点还觉得腰酸背痛,那还有赶市场买菜的功夫,超市里捡着什么就是什么了,好在城市超市这种进口超商,货源一向充足,配个双人年夜饭还是绰绰有余。 “有白萝卜哎,萝卜干贝排骨汤,怎么样?”她拿起萝卜和师霁商量,“我看看,三文鱼腩、牡丹虾、北极贝,做个刺身冷盘,那边有鱿鱼,爆炒一下,有点辣味,你看怎么样?” “我想吃螃蟹。”师霁很有主见。“避风塘做法。” “那个很麻烦的,”胡悦皱眉讲,“你不要因为做饭的人不是你就乱开条件——且不说这个要油炸烟雾大,哦对了,你家有油吗——就说面包糠什么的,要买都是一大包,你家哪里放得下?” 师霁没得好说,他家是极简主义,不像是一般家庭,做足了储物空间,房间看着大,可橱柜就那么几个,实在并不生活化。胡悦也很好奇,“当时为什么会做这样的装修,一般的房子,至少承重墙要有几面的啊。” “这栋公寓,当时主打的就是完全定制化,承重墙都是做在建筑外墙,屋内的布局,可以由业主自行定制。”师霁也有点尴尬,他仿佛为自己辩解,“——当时没有想过会在屋内烹饪,有什么饭不能在外面吃?” “有什么饭一定只能在外面吃?且不说这个,你这是完全没打算在屋内留宿第二个人啊,还好,洗手间是做的隐藏式,不然岂不是客人想登门造访都不行了?” 大家成长的环境不同,概念真的不一样,对一般人来说,在家吃饭才是常态,但师霁从小吃食堂长起来的,出门吃饭对他来说大概才是正常,胡悦不多争辩,随口讲,“这样不行的,以后肯定要重新装修。” 没听到师霁回答,她才忽然意识到,这话说得很暧昧,赶紧想分辨,又知道只能越描越黑——但她确实只是在闲谈而已,没有多的想法,一句话卡在舌尖,说不出吞不下,噎得脸都红了,看都不敢看师霁——他现在肯定是就等着嘲笑她,不可能有第二种反应。 还好,师霁没有穷追猛打,这么大的破绽居然都放过,胡悦东摸摸西摸摸,自己的尴尬差不多缓过劲了,他才天外飞来一句,“那你打算怎么装修?” 手里拿着的朝天椒,差点没滑落指尖,胡悦偷眼去看师霁,他的脸扭着,没看向她这里,耳根好像有一点红,但也不是太明显,胡悦想看得更清楚点,但她也有点不自然,咳嗽了一声,“装修……我不知道啊,我又没装修过几套房子。” “随便聊聊而已,你是不是想歪了?” “……我想歪到哪去?你是不是想歪了?”胡悦撑着说。 这个话题就像是鸡生蛋、蛋生鸡,是可以永无止境循环下去的抬杠,两个人都长大了,不至于这样幼稚地表演,但有了这个借口,稍缓一下,倒是能用局外人的口气,就事论事地讨论,“基本功能空间总是要分割的吧,卧室、书房,还有厨房,要做中式餐点,厨房一定要隔断的,只有小户型才需要开放式厨房,假装客厅很大。” “怎么不规划个客卧?——照你这样讲,岂不是有一天还要规划出宝宝房?” 这话题实在太敏感,天瞬间就被聊死,胡悦抿着嘴,他们两个大概都一样,局促却又不愿中断这个话题:在这个年纪,有了这样的事业和经济,要说,已经不该因为任何事局促不安,真要忐忑反复,自己都觉得太浮夸,所以都还端着仿佛很从容,全压到嘴角——但这种局促并不是想要逃离的情绪,恰恰相反,就像是新上手的电玩,一面在心底大呼小叫,一面却又还想去开新地图。 “这是你的房子,怎么都是你的规划,说说而已,一般人家里规划个客卧不也很正常?”终究,她还是强行装着没事。 “那是他们,不是我。” “你最厉害了,你家的橱子是小叮当的口袋吧,什么都能放得下,你家的菜会自动洗好沥干。”胡悦怼他,“你吃人间烟火吗?” 人间烟火,师霁当然是吃的,而且还吃得很多、很刁,他有一点点尴尬,“就你话多。” 怼不过那就只能换个话题了,“炒螃蟹要不要买咖喱粉?” 如果是泰式风味的话,要的,拿好咖喱粉,又去椰青,提到咖喱蟹,胡悦就忽然发了兴致要做椰子鸡,师霁说,“吃得完吗?不是已经要炖一锅汤了?” 胡悦拿两个椰子在那里掂着比分量,“明天中午也要一顿的呀,噢,还有,汤圆买了没有?她们说s市这里,大年初一要吃汤圆的。” 这个意思,她今晚是要在这里守岁——也就是要过夜了。 气氛又暂停一瞬间,另一个问题浮现在谈话逻辑里:这样的格局,客人该怎么住? 不论谁情愿谁不情愿,现在都该开口了,他们的眼神碰到一起,又闪开去,师霁咳嗽了一声,“还讲究这风俗?我们过年还吃饺子呢。” “饺子是真的不好包,你那里连笊篱都没有,我看过了,这里也没饺子皮,唉,还不都是虚应故事,也不要什么习俗都满足。” 胡悦也就絮絮地接了下去,就像是建立起了无形的默契,他们谁也没再提起这件事,反而加倍投入到采买中。“你喜欢吃竹荪吗?” “还可以,但这要高汤才能烫入味吧。” “椰子鸡很清香,烫着味道不错的,蘸料要打点小米辣。你去看看有没有。” “什么是小米辣?” 极日常的对话,很容易让男人感到琐碎,师霁的无知,也在撩拨主厨的耐心,脾气差一点会发怒,再好也不会觉得这是什么享受,但今天不同,两个人居然乐在其中,一两顿饭买了一车的料,明知道超市赶着下班,还卡在最后过去结账,最后大半个小时都没买什么,只是站在酒水区细看标签、喁喁闲谈。结完帐几千块钱,售货员习惯性看向胡悦,胡悦一伸舌头,向师霁要手机,理直气壮地,“支付宝拿来。” 师霁在另一头装东西,隔着档杆对她笑一下,有一点嘲笑的意思,但递手机的动作不慢。“喏。” 售货员刚要扫码,胡悦又叫一声,“哎——等一下。” 她拿了两根口香糖,“忘记买了。” 售货员赶忙扫码添上去,胡悦手机还没递给她,又踌躇着问师霁,“那个,你家里还有吗?” 摆在口香糖旁边的是什么,这个属于常识了,这句话问得很自然,但胡悦是回避了眼神接触的,售货员的眼神在两个人中间扫来扫去,师霁停顿片刻,清了清嗓子,“好像是还有。” 胡悦的眉头舒展开来,表情跟着变,“噢——” 有的话,那原来是准备和谁用的呀? 这话没问出口,她一撇嘴,“那买单吧——啊。” 时间过得有点久,手机锁屏了,她冲师霁一亮,“密码。” 当然,他也可以把手机拿回来直接用面容解锁,但师霁求生欲还算强,至少是懂得读气氛,乖乖报了六位数字给她,这件事大概也就略过不提,上车以后,不知怎么又谈起装修的话题。 “如果重新分割的话,可以分成几个房间?” “不是早说了,”胡悦有点诧异,“卧室、书房,这就两个了,还有宝宝房,最少一个吧,如果打算二胎的话——噢。” 他们谁都没说话,默默地开了一会,除夕的s市,其实没什么年味,反而异常冷清,就连这段最经常堵车的cbd,都是畅通无阻,一路的绿灯。胡悦咳嗽了一声,打破沉默,“不管怎么说,你当时为什么选那样的装修,这就是你一个人住也很不方便啊,这么大的空间,晚上睡觉的时候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话题又回到安全范围内,师霁笑了一下,“大概我和一般人不一样吧。” 他说,一只手撑在椅背上,随意地拨了一下头发,“可能一般人需要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才有安全感。” “但你不同?”胡悦一愣。 “嗯,我不一样。”他的声音变轻了,“发生过那么多事以后……我只有那样才能安心。” 属于自己的房子里,所有地方都要能一眼看到,只有这样,才能安心。哪怕是有一点阻隔,有一个房间,都会禁不住地想,在这房间中或许隐藏了什么阴谋,什么不利于他的、有害于他的东西…… 胡悦没有心理咨询证,但就算是她,也知道‘家’在心理学中的象征意义,看起来,师霁的信任关系的确存在极严重的问题,他甚至连自己的家都无法信任。她忽然有一点难过,但又很快提醒自己,应该振奋起来。 “大年下,不说这些了。”她讲,“不吉利!” “没什么吉利不吉利的。”师霁反而不以为然,他又若有所思地说,“不知道案子办得怎么样了……最近几次找解同和,他都没理我。” “你和解警官……我还以为你会问上次那个,那个——” “老家那个副队长?”他们到了,买的东西太多,光是两个椰子就重,师霁要叫物业来帮忙拿,胡悦却觉得大可不必,大年下的,他们还要值班也不容易。话都是边搬边说,“他现在也不知道什么了,专案组把消息封锁得很紧——好像我听说,上级对他们警方很失望,再加上那个刘宇犯案太多,a市不能算是主要案发地,督办起来不方便,可能要异地办案。” “他都不知道什么,那解警官就更不知道了。”胡悦不以为然,“难道是要移到s市来督办?” “至少那个刘专家是s市过来的关系,你忘了?”师霁问她,“解同和怎么也是s市这边的中队长,要搭关系也从他这边近一点——这个都能忘,不应该。” 胡悦心里一紧,看他一眼,确认他只是随口一说,才讲,“你自己摸摸良心,我最近做了多少事,现在还要做饭!你还要我把什么事记得清清楚楚?” 她现在拿捏了做饭的把柄,还不是怎么说怎么赢,师霁赶忙举手投降,“算了算了,你最辛苦,你最辛苦。” “本来就我最辛苦!”胡悦理直气壮,“不提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了,来打下手好吧,我们来规划一下啊,晚上到底怎么吃。” 椰子鸡打边炉,这是一顿火锅主食,菜烫进去往里续就行了,算做单独的一顿。排骨汤、咖喱蟹、 冷盘、炒时蔬、红烧黄鱼,这又是另一顿,师霁意思,晚餐不用吃得太饱,吃不完的菜都是隔夜菜,不好倒,也不愿在吃,除夕宁可清清淡淡地吃一顿火锅,吃多少是多少。胡悦也赞成,他们俩都没有办除夕宴席的经验,与其弄得四不像,不如索性放飞点,吃个火锅算了。 不过,椰子鸡也还是第一次搞,赶紧拿出烹饪app看诀窍,首先从破椰子开始就要学,两个医生研究了半天,胡悦推给师霁,“这是男人的活,你来做。” 少不得又是一番唇枪舌剑,摸索了半日,这才开好了一个椰子,师霁手滑一下,水洒出来不少,还好,多买了两个,第二个就开得好多了。胡悦一边忙忙地备料,一边叫师霁给她念步骤打下手。 “哎你真的笨欸!” “你真的是个很差的老师!” 手术台上受过的气,现在都嫌弃回来,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声调比赛着往上调,一个闷头洗菜,一个切配,两个人各自朝着一个方向,也免得相看两生厌,这样嘴角浮现的笑意都能藏得挺好,也不错。 火锅到底是简单的,洗洗菜,配个底汤,切个蘸料,也就可以开饭了。半中午过来,中间还去买菜,晚上七点多,春晚还没开始呢,火锅已做得了,不过胡悦也出了一身汗——这个房子的地暖开得太足了。 把火锅端到饭桌上,新买的电磁炉插好,在新买的围裙上擦擦手,又用手背抹抹额头,她叉着腰环视一圈饭桌,样样倒也都齐全了,满意地叹口气,一抬头发现师霁站在岛台边上望着她不动,胡悦提防道,“又干嘛?” 他没说话,只是望着她笑,半晌才说,“你真——” 拉长了声音,拖得九曲十八弯的,拖到最后说道,“真是一点都不好看。” 她现在当然不好看了,在厨房里劳作了半日,谁还能和个小仙女似的?胡悦有些气,可看着师霁的表情,他脸上的笑——到底这些气也都化成了无奈又好笑的泡泡。 “就你好看。”她正好洗手,把手上的水往他眼睛里掸,“就你好看行了吧,傻x。” “怎么骂脏话呢?好好的女孩子,一点素养都没有。” “平时我也很文雅的,遇到什么人就说什么话了呗。” 谁也不会想到,师霁是个——好吧,他平时就很嘴欠,所以这大概是可以想得到的,不过,大概他们也不适合很浓情蜜意,这样互怼着,双方反而都自在,说过就算,不当真,胡悦等师霁坐下来依旧给他倒饮料,“喏,你爱喝的乌梅汁鸡尾酒。” 说是鸡尾酒,其实无酒精,乌梅汁兑了苏打水和冰块,切两片柠檬、薄荷叶,清爽酸甜,最解腻的,两个人碰一下杯子,喝了一口,胡悦禁不住发出满意的叹息声,闻着椰子鸡那一大锅的清香,她不知不觉就说了心底话,“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话说出口,自己都一愣,有一点心虚,掩饰性地笑一下,才鼓舞起浑身的戒备去看师霁,就等着他的嘲笑了,没料到,他居然没笑话她——哪怕他们刚互怼着劳动了一个下午,她怎么也不该承认自己的开心—— “是吗。”他说,望着她盈盈的笑,“巧了。” 巧了,我也很久都没那么开心了。 胡悦低头浅笑,有一点羞涩的样子,心里不知是什么感觉,师霁举起杯和她碰一下,反倒帮她缓颊,“开心一天算一天,有得开心还不好,这又不是坏事。” 亲人去世,总是觉得光阴太急,开心一天算一天,大概是他最近的座右铭,这句话究竟也没有错,胡悦跟着放下心事——是啊,能开心这一天,又何必去想太多? “是,很久没吃年夜饭了。”她说,举起杯子,藏在后头窥视师霁,“这是不是这些年来最开心的除夕?” 这问得有点直接,但师霁回得倒也很直接。 “是。”他说,“好像这辈子第一次吃年夜饭。” “哪有这么夸张。”胡悦失笑,“以前也有美好的回忆吧?” “太久远,都已经不记得了。” 这诚实的答案,听着匪夷所思,但却是实话,胡悦试着想一下上一个团圆饭,记忆也早遥远模糊,大概,这样的话,也就只有她能懂。 他们两人对着坐着,千回百转的心思,有往事也有新伤,那么多的失去明明白白,心绪由不得高下起伏,喜悲参半,可大浪淘沙,渐渐只淘出纯净而喜悦的笑,默契就写在眼睛里:这一刻,实在开心,是多年未曾有过的感受,连窗外夜空,仿佛都因这般的感受,更澄澈了些许。 管那么多?胡悦难得任性地想,以后怎么样,我只开心眼下这一天就算,不管以后怎么样……至少,现在,这顿饭要好好的吃,要吃得开心,吃得算数。 他们互相看着,心思都写在了眼神里,这一刻她知道师霁想的也一样,他也是一样的欢喜,在如此无常的命运里,能有这片刻的欢聚,这纯粹的欢喜,他们也都很珍惜。 “水开啦,”这里是s市,过年也没有鞭炮,禁放烟花,但电视里一样火树银花,热闹得欢喜,胡悦站起来说,“你要不要先喝一碗汤啊?” 师霁当然要喝,椰子鸡的头啖汤是最清甜最好喝的。胡悦为他舀了一个鸡腿,电视里主持人开始问候新春,在热闹的背景音乐里,一阵弦乐响起——是师霁的手机铃。 他们同时低头去看,又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刚才的气氛,只因为一个电话,仿似便不可挽回地失去了,师霁嘀咕了一声,“好巧,刚还说到他呢。” ——是解同和。 第185章 新年快乐 “实在不好意思,师主任,这大年下的……” 解同和出现在十六院很多次,从没有这么低声下气过,他从口袋里抓了一包烟出来给师霁敬,被师霁推了回去,这才警觉又歉疚地一笑:师霁是不抽烟的。“太着急了——正因为是除夕,所以,他情况又重……” 人命关天,这已经是忙过一遭,把专家都联系到,将人送进手术室以后,才有时间坐下来谈这些人情上的事,师霁平时对解同和不太客气,今天倒是没数落他,“看情况吧,不好说,还是有希望的——他家属呢?” “异地办案……”医院里不能抽烟,解同和也没有点上的意思,他心思重重地来回把玩着拿来敬师霁的中华——平时自己是不抽这种烟的——把烟嘴掐出了一段一段的痕,“人已经通知了,正在赶过来的路上,估计应该是明早才能到了。” 除夕夜,急诊依然热闹,医院和派出所一向是年味最淡的两个地方,手术室外护士医生来来往往,时不时有人喊,“家属呢?家属在哪里?” 在这里站一会,什么过年的心思都没了,解同和缓了一会儿,记起来客气,“麻烦了——也是不好意思,打扰了你们的年夜饭——” 他总算记得对师霁露出了一丝揶揄的笑容,“早知道,我就不给你打电话了,就是想着平时你也不过年……” “来都来了。”师霁说,递给解同和一瓶矿泉水,“喝点吧,嘴唇都干裂了——最近给你发消息都没回,这是进专案组了?” “嗯,异地办案,封闭式,就我一个本地的做点接应工作,手机都被收了。”解同和接过矿泉水,想拧却拧不开,他的手指犹自无力地颤抖着,胡悦接过来为他拧开。“今晚收网,除夕嘛,那边的警惕心应该是最低的。没想到……” 他拿过瓶子,水洒了些出来,解同和猛灌了半瓶才继续说,“才刚到窝点,小张摸过去看情况,走到窗户边上,还没来得及发暗号,就……就……” 他的声音有点哆嗦,透着也不知道是后怕还是惋惜,“就炸了。” 既然会发暗号,可见里面应该是有线人或卧底,小张直接被炸进了手术室,里头的人,只怕是凶多吉少。解同和当然也为同事惋惜痛心,但至少这不是在一整队人都进去以后才出的事,不管是为自己的命,还是为自己小组的安全,他都有充足的理由后怕。当了这么多年警察,这恐怕是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胡悦说,“吉人天相,他会没事的。” “真的吗?”解同和现在已经完全没注意了,一句安慰的话也被他当成圣旨,他抬起头,仿佛是要求得更肯定的保证,“真的?他,他——” 他的手又开始哆嗦了,胡悦和师霁交换了一个眼神,把他带到走廊外的小阳台上,解同和点燃烟抽了半根才缓过来,“我们去抬他的时候,他、他下半边脸都被削掉了……” 说着,他不寒而栗,捂着脸几乎是哽咽地说,“全是血……他不应该站在窗户旁边的。” 伤号在他们到的时候就已经进手术室了,人怎么样都,胡悦和师霁是没看到的,解同和给师霁打电话,无非也是病人家属在这时候很常见的心理,大年夜的急诊,就怕没好医生,这时候能托一个熟人都是好的,哪怕只能起到一点安慰作用。——不过师霁也的确帮上了忙,过年确实没有知名外科医生坐镇,是他紧急打电话,请托了科主任亲自过问,在除夕夜,这多少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人情。 毕竟是大风大浪过来的,解同和抽了两根烟,脑子转起来了,他搓了搓脸,“师主任,以前的事情,不说了,虽然也常找你帮忙 ,但是——” 他笑了一下,不往下说了,“今天我真的欠你一个情,感谢你,不计前嫌,我现在话说不清楚,总之,感谢你,我——” 师霁是听不得这些的,平时他的那些客户也不会这样感谢他,现在解同和真情流露,倒是让他有点窘,刚好手术室护士出来给他解围,“张海明的家属呢,家属在吗?” 解同和赶忙走过去,“在的在的。” 师霁也陪着过去,他是大名人,护士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笑意,语气也没那么生硬了。“是师主任啊——这个伤号现在情况稳定一点了,就是要输血,你也知道,现在血源非常紧张,血库那边是出多少进多少,一点也不讲情面的,你在这里就最好了,和这个警察同志一起,赶快组织献血,他浑身烧伤,以后要用血的机会多着呢。” 要用血不怕,怕的就是连输血的机会都没有,解同和是听得懂弦外之音的,惊喜地问,“护士,这样说,他救回来啦?” “这……”护士也有点为难,医院不成文的规定,人没下手术台,医务人员根本不会给你讲能不能救回来,就是怕万一出什么变故,家属大起大落更要闹事——不过,她看了师霁一眼,还是含含糊糊地说,“反正,你总归是要为后续治疗多考虑!” 这差不多就是准话了,解同和一下松弛下来,“太好了,太好了,谢谢你,谢谢你。” 护士抿嘴一笑,“谢我干什么——你和师主任好好商量吧,命差不多是救回来了,但是他的伤情复杂得很,烧伤不说,颜面缺损那么严重,等一会下了手术台就该考虑颜面修复的问题了,这个正好找你们师主任,不然,我看我们十六院也没什么医生敢接手。” 这么一说,解同和与胡悦不约而同都望向师霁,师霁也没有推脱,“明天再说吧,一般都是先治烧伤,这个得烧伤科给颜面修复那边下会诊单才好安排。” 医院里的流程,外人就不是那么熟悉了,解同和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胡悦,好像在询问她这是不是推托之词,胡悦要比他清醒,好像没有看懂似的,也对他安抚地说,“规矩是这样的,解警官,你放心好了,师主任平时工作忙,这些事归我管,我帮你看着。” 这是站在师霁这边跟着安慰解同和,不是和解同和保证师霁可信,这里的亲疏关系要注意,乱了容易惹疑心。还好,师霁好像没看出来,解同和楞了一下,也没露出更多马脚,掏出手机,“我现在找同事——是今晚就得献血吗?” “定向献血要去指定采血点,可能得等明天上班了,这样,我们医院是和市第一血库调血的,你打电话到值班室去问一下,用警察身份做个保证,明天一上班就去献血,这样应该能调得出来——既然他有烧伤,那肯定是要用血了。” 关键就卡在这个特殊的时间点,大年初一就要献血,也不是什么好意头,这都得解同和去协调,好在警局那边后续也来了人帮忙,解同和过去和他沟通一会,转回来说,“师霁,脱离生命危险的话,这边应该就不用麻烦你亲自看着了,今晚麻烦你了,现在——” 他看看手表,“十点多,回去还能守个岁,要不——” 看着他满脸强压的愁容和烦难,胡悦不可能无动于衷,她看了一下师霁,师霁没什么表情,对她摊摊手——就是那种每次她大发恻隐之心的时候,他的表现。 这就相当于是默许了,胡悦说,“可能还有不少突发情况,师主任在这边,对情况掌握得比较仔细的话,要给别人打电话也知道该怎么说。有时候险情禁不住几个电话耽搁的。” 当然,更重要的是,她留下来陪解同和,师霁一个人回去吃那已凉的椰子鸡也没趣味。 人命关天,解同和嘴唇蠕动几下,没有反对,胡悦问到他也没吃晚饭,跑到附近的全家,平时的便当炒面,今天基本都没有上货,只好买了几个饭团,一大碗关东煮,拎着回来的时候,解同和又在外面抽烟。 “……其实警察确实没有帮过你什么,可能一直以来,对你们家的伤害比较多……”他和师霁的对话,断断续续被风吹进没合拢的门里,胡悦并不用听完整,也明白解同和想说什么:是啊,一直以来,师霁未受过警方什么恩,那些交集,更多地是对他的打击,包括与解同和的来往……恐怕,今天打来的这个电话,就连解同和自己都没想到能获得师霁的回应。 但师霁为他打了电话,人也来了,没说什么,事情就这样做了。 “好了,”他现在又带了些不耐烦地打断了解同和的话,“是不是男人?” 是男人就别啰嗦了,有些情记在心里就好——解同和也顿了一下,随后,他轻轻地笑了起来。“……不是这样说的。” “你们家今年怎么过的?”师霁没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直接打断了问。 “他们在老家自己过,”解同和也只好顺着这个话题回答,“都习惯了,每年除夕都有事,没什么的。” “我也一样,都自己过。”师霁说,“都差不多。” 他没家了,解同和有,但却也和没家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境地,同病相怜,在这样的处境里还愿意拉别人一把,是工作,可也许,心里也是需要一点情怀的。既然都是如此,那么,大概别的事也就不用计较那么多。 师霁的话没有明说,意思却是门里门外都明白,胡悦心里说不出的难过,有些是为他,也有些为自己,她好像分成了两半,一半柔软得不得了,满怀对师霁的怜爱,还有一半却好像是浮在半空中,仍做着冷静的观察。 “吃饭了。”她加重了脚步,今晚第二次说这样的话,“烟掐了,都进来吧——” “怎么,案子还有反复吗?” 吃饭的时候,已经快到12点了,关东煮剩下得不多,胡悦全都买来,其实有一些久煮已经失去味道,不再可口,便利店的饭团,也无非就是那个味儿,不过在胡悦和师霁,工作日吃过太多这样的便餐了,手术多的日子,外卖叫来都凉了,能吃上口热乎的已经挺幸福,只有解同和好像不太适应,一边吃饭一边看手机,眉头越皱越紧、越吃越慢。胡悦忍不住问,“我还以为人都死了,不然你这个组长也过不来啊。” “我不是组长,我是协调人。”解同和心不在焉地纠正了一句,“不过现在组长也不管用了,爆炸以后现场必须由专人勘探……这绝对是有预谋的引爆,先炸后烧,到处都放着引燃物,屋里到底有几个人都不清楚——人肯定是有的,找到烧黑的尸块,但是……” 都烧黑了,而且先被炸碎,到底有几个人、都是谁,这确实是难题,胡悦皱起眉,“dna?” “dna检测也要条件的,这样烧,都烧熟了啊快。”解同和先说了一句,又叹口气,“也不止这些,还有医疗费的问题……” 他像是难以启齿——这个老油子和他们接触了这么多次,第一次有这样拉不下脸来求人的时候,胡悦奇道,“这不都公费吗?你们这个公伤不可能出问题的吧。” “是s市这边编制的,当然不可能出问题,我们这边工资福利都是过硬的,但他是异地办案。”解同和讲,“这就要看他的领导了……唉,现在还不好说,烧伤应该是没问题,但是……” 估计有些事情,解同和也不便多透露,他含糊了一阵子,终于求出口,“我知道你们是会先出修复方案的——师霁,这个修复方案,能不能请你,和之前那个做硫酸烧伤修复的李小姐一样——不是完全一样,就是——做得稍微便宜一点?” 这也难怪他不愿意开口了,解同和是听她吐槽过的,李小姐那个案例,看似是做得皆大欢喜,但其中胡悦花了很多时间去打通关节,申请慈善援助,包括院内也给了很多优惠,这才能用一个病人家属几乎没有负担的价格,做下来整套手术。想给张警官做一个这样的方案,师霁要花的可就不是时间了,实打实还有人情在里面。解同和是有良心的,他今晚已经很麻烦师霁,再开口,面子上真的过不去。 但他也真的慌了,今晚真的失常——如果他和师霁没有交流过李小姐案子的话,是不应该知道这里面到底花了多少功夫的,这是他今晚第二次露出破绽了,胡悦心中暗叫不妙,很想踢解同和一脚,但又没有环境,坐在那里后脖颈发毛,只觉得师霁每一道扫来的眼神里都藏着刀。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强装着没事。 “这件事……”师霁好像也在考虑,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胡悦一眼,“其实,都是要由胡悦去跑的。” 解同和好在没有完全失掉理智,他要是一听说胡悦负责就放下心,那真是猪都要看出不对了,现在马上掉头来求胡悦,“胡医生、胡小姐、悦悦——” 胡悦让他演一下,刚要说话,那边护士又叫人,“张海明的同事来一下,还有那个师主任,我们主任叫你也来。” 解同和心里有事,吃得慢,两个医生是都吃完了,他手里还捧着关东煮的盒子,后来的那位同事有眼色,更好就和师霁一起过去了,解同和把握机会,低声问胡悦,“怎么样?——我最近手机被收了,也没法打听,那边现在好像很重视这个案子!” 他要打听消息,其实和师霁一样,更多的还是借助a市那边的老关系,专案组内部是漏不出多少风的,胡悦也没指望什么,一看解同和就知道,这是另有大案子,与世隔绝查案去了,本来,刘宇被抓,在他心里,本案已破,也就只剩细枝末节没处理,确实不会那么上心。 “没那么简单……有机会再说。”她低声说,见师霁已走回来,就不再提,“张警官的事,我只能说尽力帮你,但你们局里最好也有些钱要垫付一下的,现在是过年,慈善机构根本没人上班,他要治烧伤,花费很大,医药费不跟上,耽误了治疗,说不定又要有生命危险。” 这话是正理,师霁点点头,叫胡悦,“情况稳定了,现在要缝合面部,他们叫我进去——现在就可以开始设计修复手术了,你也一起来。解警官,你可以开始协调献血了,说不定马上就要用,那个电话记得打。” 解同和三口两口咽下饭团,站起来说,“我这就去安排。” “还有。”师霁今晚好像是救世主,什么事都要他来想办法,这个人平时总是一副冷眼旁观的样子,一旦遇到事情,沉稳得简直判若两人,仿佛什么事都能依靠他,“你说现场的dna痕迹——确实,如果按你们平时的技术手段,这样的现场是很难提取出什么有价值的残留了,但是美国那边已经出现了新的dna培养技术,半年前发的论文,年前我和dna检测那边的袁主任聊天,他们已经谈好了,准备年后正式引进注册这项技术,派去美国那边学习的人也回来了。这项新技术,可以大范围地检测样本内存活的dna片段,而且对证据破坏度较小——” 话说到这里,解同和怎么不知道该如何去做?袁主任本来也是他的熟人,就像是师霁一样,都是多次和公安配合破案的老交情了,他一下站起身,“这就……算了,这个电话我明早打。” 这消息,也一样让胡悦激动不已,但她还能藏得住,也必须藏得住,她特意慢了半拍才站起来,在解同和身侧观察着师霁的表情,师霁向她投来一瞥,她做了个疑问的表情,像是在怀疑他今晚怎么忽然这么热心。 他对她笑了一下,倒是没有回击,“走了,进去以后,多学着点,这是很难得的现场教学机会。” 谈到躺在床上的伤员,他又用到了这种专业的冷酷口吻——平时的那个师霁,终于像是又回来了一些,这倒让她安心多了。她跟着师霁一起进了更衣间,想要抽空发个微信,想想又算了——别人应该都在过年吧,还是不打扰了。 “想什么呢?” 这个微信,想发而没发,她便总是惦记,师霁可能也看出了点什么,洗手的时候,便问她。 “我在想……差不多快到十二点了吧。”胡悦仔细地套着手套:他们不用做手术,只是去看片子再给点建议,无菌等级没那么高,刷手就不用那么仔细了。 “是差不多了。”师霁看了看钟,她也跟着看过去:十一点五十了。“然后呢?” “想着该发拜年微信了……”胡悦说,她望着近在咫尺的脸,和他似乎什么也不知晓的样子,忽然间有点说不出的激动,太多情绪和盘算涌过来,她处理不了,反而成了一片空白,这一刻,她什么都没有想,只有一种极大的侥幸感环绕着她,让她稍微有些发着抖地往前靠了一下—— 轻轻地亲了一下师霁,她对着他笑了起来,眼眶有一点润湿,“新年快乐呀,老师。” 他吃惊地想要摸唇,但又很快止住——已经戴上手套,手就是无菌区了,多少年养成的习惯,已成本能。师霁定睛看了她一会,也笑了起来。 他的笑一样有那么一点儿复杂,但一如既往,情绪的流露快得让人无从捕捉,倒是声音要比平时温柔了很多,充满了节日限定、特别款待的味道,好像这共度新年的一刻,对他们来说意义如此重大,值得他如此的珍惜。 “好啊。”他说,仍在笑着,这个笑,这句话,如果换了骆总甚至乃至别人来,恐怕都要醉死在里面。 “——新年快乐啊,小师娘。” 第186章 表象与真实 “如果是安排手术的话,大概要安排到什么时候?” “你一定要师主任做的话,最早也要两个月以后了。” “没办法更快?” “没办法的,你等不及,别人也一样等不及的,不可能加班给你做,第一,这个口子开了,以后别人肯定也要加班做,第二,师主任一天能做的手术就这几台,做多了活没那么好,出来效果,你可能也不会满意。” 在整形这里做久了,心肠会渐渐硬起来,有些事情,不是医生不想帮忙,而是医疗资源确实有限,医生并不是机器人,不可能24小时做手术,二是人的同情心终究是有限,整形美容是自我提升型的手术,暂且还属于非必需品,拖着不做也确实死不了人。能做到不过度推销,已经算是业界良心,想要更多的特权,那就得用钱来换了。 “不想等的话,师主任在他自己开的j's那边,还是有号可以挂的,大概只用等一周就好,那边的客人时间不好定,经常会有cancel掉的预约,但是,从j's那边挂号的话,费用会比在十六院贵很多……”胡悦看了文小姐一眼,“要不,你还是等等吧,平时戴个口罩,别人也不会太注意的。” 说起来,文小姐和朱小姐,遭遇仿佛,但境遇却差得多了。一样是动鼻子手术出的问题,朱小姐时机凑得好,一被打就来就诊,师霁有时间,鼻子也歪得快,马上就做了二次修复手术。文小姐就不一样了,自己不注意,后续出现感染,想手术都没办法,鼻子肿得老大一个,又发高烧,她的鼻子不是一下歪掉的,等烧退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不对劲,角度歪掉了,过来拍了片子,是软骨的问题,当时垫进去的软骨,预计肯定要吸收一部分的,但没想到,也许是受高烧影响,吸收并不均衡,左侧还有严重的钙化现象,鼻尖也因此开始歪斜。 凡是手术,肯定都有风险,这些可能的后续反应——甚至不能叫做后遗症,因为于人体健康其实无害——是谁也不能保证的,都在手术风险告知书中一一写明,文小姐要打官司不可能赢,医闹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她还要指望十六院为她做修复手术,态度不可能强硬,只能哽咽央求,“胡医生,要去那家医院,太贵了——我实在没有钱了!” 一开始做下巴,花费不多,大概也就一两万,现在的白领,要拿出这笔钱还是较轻松的,后来做鼻子,也还好,等到感染的时候就有点吃力了,不仅是因为住院的医疗费,也因为频繁请假,工作肯定受影响,而且文小姐自己也没有上班的心情,胡悦和她说别人不会在意,这话不假,别人可能的确不在意,但文小姐不可能不在乎,这要是不在乎,当时也就不会来做手术了。本来好好的小姑娘,鼻子歪了以后以泪洗面,视出门为畏途,“我想等鼻子修复好了再找工作——修复手术比第一次做还贵——” “你要找师主任做,肯定是贵一些的。”胡悦没有办法,她帮过的人太多了,已不得不学会拒绝,否则,工作将无从开展下去。“要么就休息两个月,要么就和家里商量一下,看看是不是多花钱吧,或者,我给你介绍几个医生,也一样都是很厉害的。” 哪一条路,文小姐都不愿接受,她的眼泪又流下来,只是画面并不楚楚可怜,而是因为歪斜的鼻头而显得诡异,“胡医生,我为什么这么倒霉呀。” 万万没想到,只是轻视术后医嘱,化妆出门,闷了个痘抠了一下,就抠出了现在的窘况,不想上班辞了职,想要凑足医疗费又非得上班不可,可这个面孔怎么求职?朱小姐和文小姐,运气大概都不怎么好,可底子不同,命就不一样,朱小姐抵御风险的能力要比文小姐高得多了,至少这个修复手术的医疗费她是凑得出来的,就差一口气,现在一个直上青云,一个陷入泥沼,除了哭,想不到别的办法,也实在是想哭,她心里是真的冤枉。 “唉,你和家里人商量一下吧,就算是两个月以后在十六院做,医疗费也还是要备足的,不然,要是再出点什么状况……” 胡悦在南小姐以后,特别注意和这种术后出状况的病人交流的分寸,当时南小姐也是这样哭哭啼啼,看着人畜无害,谁都想不到之后会带人来闹一场,她自保地提醒,“千万不能因为贪图便宜就去找小医院,这个做得不好,神仙都救不了你,而且师主任是不收被小医院做坏的修复的。” 文小姐胆子比南小姐还小,哭着点头应下,起身要出门,又有点忍不住,回身哭着问,“胡医生,为什么是我呀?” 胡悦心里叹口气,想回答她:因为你是这样的性格呀。 做整形医生,手里的项目就这几种,不是做鼻子就是做眼睛,脸上也只有五个器官可以做文章,看起来,好像经手的患者,在这一瞬间都做了类似的人生选择,但其实,人不同,路就不同,胡悦最近渐渐发觉,人的命运,大概只有十分之一源自巧合,剩下的90%,全看本人的选择,看似是命运的安排,但细究之下,其实还是选择铸就人生的道路,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如果朱小姐是文小姐这个条件,未必就会选择去做手术,手里的钱,该走的路,想做的事,她也都会安排得妥妥当当,文小姐的窘境,不在于她术后倒霉感染,而是在于她大概是没有看懂,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走的这条路,又承担了多少风险。 只是,想想她的初心,却又不忍苛责,胡悦只好说,“比起哭,我建议你还是务实地想一下,现在该怎么办,以后的路又该怎么走——文小姐,人想要变漂亮,其实是没有错的,但是,你以前没有弄明白一件事。” “——美,其实也是一种奢侈品,对于自己尚未拥有的那些,还是要懂得量入为出,看待得理智一点。” 也许是因为她平实恳切的语气奏效了,也许是因为她的话里,有什么触动到了文小姐,她的眼泪渐渐地停了,眨巴着双眼,朦胧地注视着胡悦,过了半晌才说,“我,我知道了……我回去好好想想,谢、谢谢胡医生……” 中途仍忍不住抽噎,但表情已渐渐平静下来,胡悦想,她大概总是从牛角尖里钻出来了——在这之前的眼泪,大概总有一多半是觉得自己亏了,花了钱却没买到美,就像是倒霉买了个坏西瓜的小孩子,有点自己应该拥有的东西被偷走的感觉。 现在把美当奢侈品看待,本来就不该那么轻易拥有,反而能理智一些——文小姐肯听劝,那就又要比南小姐好。 大概也是因为她比以前会劝人了吧,从前那么真诚想帮南小姐,一大车话说不到点子上,照样拦不住她自己找事情,现在,比以前是冷漠多了,对文小姐讲几句淡话,效果倒是比从前要好得多。胡悦自己也有点感慨,不知道再过几年,会不会变成又一个师霁,对患者,最多只劝一句,只有这一句的温情。 ——但,终究还是有温情的。她好像是在为师霁辩白一样,又紧赶着在心底加了这么一句,胡悦又有点自嘲地笑了:这算是什么,自己和自己吵架?师霁本来对人就冷漠,这又不是冤枉,怎么连自己心里一点不好还不能想了一样,这完全就是偏心了,师霁的缺点就是很明显,这还看不到了似的。 是有一部分的她看不到,一想到师霁,涌上的不是理智的评判,而是琐碎的念头:这都快过元宵节,还连一起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实在太忙,除夕他们都还不是一起从医院出来的,没办法,她年初一也有排班,在值班室歇一会更合适。从年初七开始,手术一台接一台,光想就让人很衰竭,她还要做分诊,师霁是空了,正在一心写论文,她真的忙得快吐血,连看电影的功夫都没有。 说起来,最近有什么好看的电影,嗯,可以找一下,还有电影院附近的好馆子,师霁吃了这么多年外食,一定懂…… 谈恋爱的两个人,总想尽可能粘在一起,但医生和警察,还有科研狗,这都是反人类的职业,就算在一间医院共事,也没有什么眉目传情的好事,胡悦也只是想想而已,送走文小姐,又回了几条微信,将手里的全盘事情定神想想,歇了不到三分钟,看看候诊人的姓名,就赶忙收拾好全副情怀,按下了叫号键。 “——宋姐。” 门一打开,她就站起来笑着迎接:宋太太本来应该是约到j's那边的,会到十六院来,也是因为她行程安排不过来。从各方面来讲,当然都要客气点。 不过,话在嘴里断了,她有些吃惊,“小姑娘是——” 这本来是术前最后一次门诊,也是因为中间有丧事,师霁临时回家一周,回来就撞上期末考和过年,否则,手术早做了。小孩长得快,两三个月过去,就怕骨骼已有变化,再门诊一次,看看小姑娘的状态,这是胡悦自己的意思,如果没有大变化,明天就可以过来办住院了。 “她……跟着外婆去玩了。” 这一次,宋太太没有以前的光鲜了——衣着当然还是一丝不苟,也不能说头发就怎么凌乱了,但她的精气神有了些微的改变,往昔那仿佛总是智珠在握的笃定,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彷徨,胡悦立刻就把握住了她的心情:这一次过来,是来看小姑娘的,女儿没带来,按说门诊已失去意义,但她人却依旧到了这里,那,就是想要和医生聊聊了。 聊什么呢?当然是聊手术,总不会在门诊时间来和她聊人生,宋太太来找她,也没有一见面就提师霁,看来,是想听她说……胡悦的一贯态度她也知道,总是不倾向给孩子手术,那么,宋太太自己的决心,恐怕也有几分动摇了,等的无非就是别人婉言分析、巧妙建言,给她一个台阶下罢了。 “是不是,孩子的外婆……”她立刻就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走过去拉着宋太太的手,两人在办公桌前促膝坐下,“这也难怪,这对孩子来说,毕竟是不必要遭的罪。” “……家里长辈还不知道。”宋太太显然也没拿定主意,她心事重重地低声呢喃,“手术的日子快到了,孩子心里可能也有点怕,今天吃完午饭,我休息了一会,下午要来医院,她是知道的——但还是和外婆他们出去玩了。” 这样说,肯定是有点怯场逃避的意思了,宋太太一开始的筹划,有几分是为了孩子,几分是为了自己的不甘心,这不好说,但到现在,手术已迫在眉睫,即将按部就班划下那一刀的时候,她开始动摇了,大概也是在想,要是现在离婚,分到的钱虽不能维持现有的生活水平,但总也还不算是少—— 宋太太心情的变化,胡悦可以理解,要是连这点动摇都没有,倒真的有点可怕了。她婉转地说,“其实,小孩子长大很快的,再拖一拖,就是一整年了——小姑娘现在已经9岁了,过上五六年,做手术的顾虑会小很多……就是想要再生一个,从想,到想好,再到生出来——总也是要时间的,这世上,什么事情不要时间呢?” 拖到孩子大了,14岁去做鼻子,这听起来就好得多了,就是离婚,也可以慢慢的谈,谈到那时候,小姑娘的爸爸也不是铁石心肠,女儿变漂亮了,就算有了儿子,难道就没血缘关系了?家产总是好分一些的,以后要再问爸爸拿钱也不难,再说,这是最坏的结果,往好了想,也许根本都不用走到这一步—— 宋太太神色数变,手无意识地把包带扭了几转,一时不舍,一时凄苦,胡悦看在眼里,想拿出许多手术做坏了的案例来吓唬她,想想又咽了回去,时至今日,她也渐渐学会收敛傲慢,她不是宋太太,自然也不能断言小姑娘的手术,到底对她的影响是好还是坏。 “唉!” 宋太太到底叹了口气,胡悦心底才一宽,就听她说道,“我现在就给孩子外婆打电话——胡医生,你之后还有没有号?” “没有了……你知道,我总是把你排在最后一个的。” 胡悦的心情,大概从语气也能听出二三,宋太太对她露出极勉强的笑容,低声说,“那就麻烦你多等我们一会,可以吗?” 胡悦自然没有异议,“也好,再过一会,师主任应该也下手术台了——” 她的意思,既然手术非做不可,那么宋太太和师霁多谈谈也能安心,但宋太太好像误会了她的意思,摇头说,“我们就在这里聊聊好了,不用特别找他来——” 见胡悦表情,她也知道自己想多了,自失地一笑,说了真话,“我知道,他是不怎么赞成做手术的,否则,也不会把手术日期,一拖再拖……我和他不一样,他见得太多了,看破了色相,我没有……” “其实,我和我先生,大概也没什么不同,我口口声声的恨他,到最后,还是被他影响,依然放不下这份虚荣。” 到这一步,是为了钱,为了公司,还是为了女儿能从小有一张漂亮的面孔,在自信和父母亲的爱中成长,大概连宋太太自己都再分不清。人世上很多问题,是没有答案、无关对错的。胡悦倒一杯水给她,宋太太把杯子握在手心,低头把玩了很久,才喟然叹息,“外表,究竟有多重要呢?” 对她来说,自然是极重要的,为了一张脸,丈夫的亲情可以褪色,而宋太太竟没有让女儿以目前的长相快乐成长的自信,这就足以说明,在她心中外表到底有多重要。而对胡悦来说,人对表象的追逐成就了她的名利,是她的衣食父母,再没有谁比她更知道求美之心的炽热,丑陋者不会被歧视,丑小孩也能快乐成长,这是政治正确的鸡汤,但,她也知道,这或许并非现实。 “如果表象这么重要的话,真实又是什么呢?” 太阳快下山了,十九层的门诊陆续结束,门廊上,就诊者渐次离去,只留下楼梯间里脚步声的隆隆回响,两个女人站在窗前,凝望着窗外朦胧的落日,这低喃的问句,并非是追求答案,更像是沉浸在思绪中的自言自语。 “对了,还没问你,年前回a市,感觉怎么样?” 良久,宋太太才打破了沉默,看得出来,她到底年长一些,情绪已平复了不少。 “还可以……其实没有怎么到处去看,都是忙身后的事情,抽空去了一下大学。” 老院长去世的事,宋太太之前已被告知,还托胡悦转致哀思,并送了一个花圈过去,丧事办得很简单,没什么好多谈的。倒是说到母校,宋太太脸上浮现出一点怀念的样子,“听说,那里明年可能就要拆了——刚听说的时候,我在梦里还回去过一次。” 梦回母校,多少不胜今昔的感觉,不必尽述,多年的浮沉也只在宋太太这一笑里,“二教,食堂——还有风雨操场……” 说到风雨操场,她一下笑了起来,窃窃地和胡悦分享当年的小秘密,“那个操场你去过没有?——有个秘密基地,不知道师霁还记不记得,以前,夏天的时候,我和师雩会悄悄跑上去乘凉,那里是不许人上去的,所以一般都得等后半夜,要不就是学校没人的时候,师雩喜欢在上面看看月亮啊,日落什么的,那边的景色是挺好的……” 说着说着,声音又小了,“大概,在记忆里的都是好……” 记忆里,身边的人并不是现在的先生,宋太太身边的男人一直都很体面,好像两个先生,哪个都差不多,但这其中的甘苦,只有她自己知道,正因为现实的苦涩,所以更怀想过去,只存在幻想中的将来,当然不会有如今的烦恼,正因为不可能实现,所以想过去怎么都好,总不禁徘徊低垂,就像是手里这个杯子,捏来搓去,水面荡漾成小小的漩涡—— 但,也到了这个年纪,现实的惨淡,已成习惯,她轻轻地说。“其实,太阳就是太阳,和今天在这里看到的,也差不多。” 喝完杯子里的水,一转头,发觉胡医生直望着她看,宋太太略一思忖,就知道自己失态了——这些往事,她是不便说得太多的,师雩已死,师霁就仿若是他的替身,再加上胡医生是知道她对师霁的念头的,对过去怀念越多,倒显得她对师霁余情未了一样,但这种事越描越黑,不好解释,赶忙扯开话题,“怎么了——难道我哭了自己么没发现?” “没有,你没哭。” 胡医生慢慢地说,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双眼流光溢彩,倒映晚霞满天,可脸上却什么表情都没有,像是戴了一层厚厚的面具,动作都比之前慢。 她慢慢地转过头,慢慢地抿了一下唇,慢慢地说。 “我只是想……这世上,真是什么事都有。” 宋太太就知道,她大概还是在说自己要给女儿整容的事,她的心一下有些刺痛,就又掉转头去看夕阳,胡医生也没有作声,两个女人站在窗前,仿若两尊雕塑,夕阳洒在两张脸庞上,其中一张写满了愁绪。 还有一张,什么都没有。 第187章 伸手 正月初七人胜节宜登高忌就医、口角、远行 “别怕——怕吗?” 手术室里,小女孩摇了摇头,双唇紧抿,看得出来,她是有些怕的,只是性格倔强,不愿表现出来——但双眼仍忍不住瞥着麻醉师手中的针管:大人都害怕打针,更何况是孩子呢? “别怕啊,小妹妹,不疼的——这个不会现在就打的。”不管可不可爱,对孩子,医护人员怎都会和气点。麻醉师弹了一下注射器,见水珠冒出,便和悦地安抚着,慢慢靠近病床。小姑娘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冲胡悦张开手,“阿姨——” 她当然多次见过师霁和胡悦,但胡悦也没想到,比起师霁,她选了自己做求援对象,即使理智让她摇头拒绝,但心中依然不禁一抽,“不能碰的,我们医生身上要保持绝对的干净——” 她举着双手,遥遥地给小姑娘看了一下手套,九岁的小女孩,差不多也很懂事了,她听得懂,但眸光依然黯淡下来,低下头不再试图求援。“……嗯。” 麻醉师和护士脸上都有相应的表情——肯定都是有点不忍心的,但也都不会在这时候表现出来,免得小病人闹起来,手术台更难收拾。 “哎。”胡悦也不舒服,她心里一动,见麻醉师把麻醉面罩拿起,叫了一声,小姑娘的眼睛就转过来看着她。“没事的,你知道的,总有点不如意的事情。” 这句话说得有点复杂了,一般的孩子未必懂,但小姑娘好像听明白了——总有点不如意,但必须要做的事情,就像是钢琴课,就像是自己不怎么好看的脸,这样的孩子从小就会懂得,世界不是完美的,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的虚荣,都不如意,但,有什么办法呢?每个人都有这一刻,总是要去处理。 她的脸没有因此从阴转晴,但也因此陷入思索,不再那样恐惧,麻醉师乘势带上面罩,扎入针头,不过数秒钟时间,小姑娘双眼合拢。麻醉师松口气,“搞笑啊,这么小的孩子来做整容,家长怎么想的,啧啧啧啧啧。” “儿童医院那边,排号要连夜——别的小孩子看病都看不上,我们这边做整容,唉。”护士也接上吐槽一两句——胡悦给配的都是老资格的麻醉师和配台护士,所以讲话也大胆,“师主任,怎么这样的病人都接的?” “没办法,我们不做,他们找别家,做坏了孩子不是更遭罪?”师霁没讲话,胡悦勉强分辩,但自己也显得心神不宁,只有师霁的语气还一如既往的平稳,他好像没听见众人的争论,伸出修长的手指。 “刀。” 几个下手交换了一个眼色,都叹了口气,护士递上刀具。“给。” 手术部位是早就标识出来的,手术单铺好,消毒一做,手术刀就毫不犹豫地划了下去,鲜血从幼嫩的皮肤上渗出,护士摇头叹了口气,像是在给这台手术下断语。“造孽!” 今天一早天气就不太好——年过得晚,春节真是春节,还没二月二,就有雷阵雨了,窗外黑云压着,手术室都能听见一个接一个的闷雷打滚,好像随时都有一场雨会哗啦一声泼到街面上,把世界浇湿。这雷打得让人心神不宁,胡悦几次掉头往外看,师霁说她,“注意点,这样的案例,你很难遇到第二次了。” 他的语气中毫无感情,仿佛病人只是一具手术台上的肉体,不论贫富老幼他都一视同仁,“幼儿整形手术必须考虑可逆性、可发展性和将来的二次手术可能性,腔隙几乎是百分百要二次打开,而和鼻子相关的手术,腔隙多次打开的后果,你是知道的。” “嗯……皮肤和皮下组织可能会更快的失去弹性,尤其是鼻部……多次手术,腔隙过大,假体会更容易移位,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鼻子会更容易歪斜。”师霁说,“只能陷入假体越选越大,手术效果越来越不自然的恶性循环。人老鼻大,胶原蛋白流失以后,鼻子本来就会比以前更醒目,再用更大的假体,变成鼻子怪了。这种整形后遗症是最难修复的,想要缩小腔隙,最极端的做法是配合拉皮,又或者切除一部分筋膜,但风险都很高,成效也得不到保证。所以,为了避免后期的窘境,负责任的医生该怎么设计手术?” “第一次就尽量少分离腔隙,用手法塞入假体。”胡悦说——手术方案是她设计的,她当然知道这些讲究——但也知道,师霁这是在提醒她,传艺的时候来了。“老师,儿童和成人的假体雕刻有区别吗?” “儿童一般不取肋软骨做鼻头,新陈代谢太快。”师霁说,他微微倾斜了一下手掌,让她看清楚他的动作,“很快就会被吸收的——而且她鼻头也够大的了。分离腔隙的话,你要考虑到少儿的面部血管发育情况……” 这已不是师霁第一次为少儿隆鼻,之前在面部修复科,他为在车祸中鼻子骨折受伤的孩子做过鼻部重建,所以有很多针对儿童患者的心得可以传授与示范,这些都是小医生求之若渴的知识,很多东西也不是看个教学视频就能完全掌握的,跟在老师身边,甚至还能自己来塞假体,或是从下刀就开始练习。——不过 ,毕竟这一次病例特殊,师霁还是主导了大部分过程,只让胡悦缝合,他在一边监督。 “仔细点。”他说,声音不悦地抬高了,“你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 可能因为病人特殊的关系,胡悦的状态的确说不上好,拿着针居然不小心扎了小姑娘的脸一下,护士赶忙拿纱布吸掉,丢入污染区。胡悦深吸一口气,“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气氛有一丝尴尬,这确实不是主治医生该犯的错——至少不是在她的上级面前,可能是为了挽救,她之后缝得又快又好。师霁也就没再盯她,待几层伤口都缝合好以后,“核实手术器械。” 这不像是开腹手术,还是比较轻松的,所以核对器械可以放在缝合之后做,不过还是一样,一根针、一片纱布都要有来有去,护士开始报数核对,麻醉师调整气体构成,准备唤醒病人,胡悦把针丢进盘子里,吐了一口气,师霁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气压低,有点胸闷。”她说,“没什么大事——出去以后我先喝杯咖啡啊,今天还好几台呢。” 今天手术确实是多,很多人都赶在正式上班的第一天来做手术,大概是很多公司一般友情多放一天,这一天还是不用上班,又觉得这一天年味已淡,就算是过完年了,而。小姑娘的手术排在第一台,这样大家状态都好,而且万一有事也能从容处理,不过,还好,一切太平,手术速度也快。两个医生匆匆灌完一杯咖啡,玩玩手机——大概微信也就只能集中在这时候回,所以和医生是说不了急事的——再回来做第二台,这是个常规的鼻综合,手术方案也是胡悦在做,按照默契,应该是胡悦全程主刀,师霁只是督导。 “刀。” 一把刀被递上来,胡悦吸一口气,要划下去以前忽然顿住。护士立刻敏感地问,“怎么了?手术单没铺好吗?” 视野受阻,不能判断方位的话,下刀的确会迟疑,胡悦摇摇头,“不是。” 她不用做作脸色也很难看,“我手还是有点抖。” 一早就胸闷,喝完咖啡开始手抖——师霁问,“你昨晚没睡好?” 这当然是有点责问的语气,胡悦缩了一下肩膀。 “嗯——”她有点可怜兮兮的,把手术刀递给师霁,师霁伸手去接。“哎哟!” “哎呀!” 不幸的事发生了——交接时,一个人没看清楚,另一个人漫不经心,手一抖,手术刀划破手套,在掌心划出一条长长的血痕,鲜血顿时沁了出来。“怎么这么不小心!” 这事故很不幸,却也常见,新医生毛手毛脚,很容易就划伤自己或是别人,如果手术刀已被患者鲜血污染过,那就糟一点,被骂是肯定的,自己也要担心患者有没有传染病,胡悦这个失误错在划伤了别人,但又好在手术还没开始,手术刀是干净的。护士赶紧上来紧急止血,处理一下,加戴一副手套,手术当然还要继续做。 “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师霁是严师,自然要说她的,“睡眠不足就这个样子,以后不要当医生了。” “就是有点心悸——可能是那杯咖啡喝坏了。” ‘醉咖啡’肯定是不适合下刀的,但雕刻假体、塞假体这就都还好,胡悦在一边打着下手,缝合给师霁来做,手术倒也不波不澜——无非多用了一把手术刀而已。这台手术做完,已到中午,她拿了外卖,再拎一卷绷带,去办公室找师霁。“我先帮你好好包扎一下呀。” 手术刀划的伤口,一般都较深,不是那么容易愈合,揭开纱布,果然有渗血,纱布已是殷红一片,胡悦吸一口气,“可怜了——” 师霁伸着手,一声不吭地让她忙,脸上颇有点不满的样子,胡悦也很抱歉,拿着他的手,一边用酒精擦着伤口,一边轻声细语,“让你受苦了,不好意思呀……” 她难得这样温言软语——师霁也是这样的性格,人多的时候骂得凶,人少了倒不骂了,“哼!” “手废了。”他说,“吃不了饭了。” 手术都做完了,拿不了一个勺子?胡悦给他换好纱布,绷带缠好,开始拆外卖,“别闹,休息时间就一个小时,我想眯一会,不然下午真不能跟手术了。” “真吃不了饭了。”师霁不动,胡悦打开饭盒都吃了几口了,他的手还放在那里,活像真残废了一样,胡悦抬头看看他,吐口气。 “……行,我喂你,我喂你好吧。” 她有点烦躁,人不舒服的时候也许都是这样,用筷子把米饭和几口素菜混合在一起,塑料勺装好,费劲地喂师霁,“啊——张嘴,诺诺诺诺诺,来吃了来吃了。” “你喂猪啊?”师霁把她的手打下去,用左手拿过勺子——当医生的,左右手都很灵活,右手伤了就不能吃饭完全是伪命题。“还诺诺诺呢,昨晚怎么了没睡好?” 胡悦本来不怎么高兴,饲养过师霁,自己也觉得好笑,笑完了精神一点,“是隔音——我家隔壁可能房子转手了,搬进来一家人,很吵。” 她掩住嘴打个招呼,“什么声音都大,昨晚夫妻吵架,搞到半夜三点多,我一整晚都没怎么睡着。” “你该换房子了。”师霁眉头皱了一下,语气淡淡的,甚至有点嫌弃——他当然不是那种把人抱进怀里喊亲亲的类型。 “我也在想,但是还没空找啊——而且,就算找到,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搬过去的。”胡悦又打了个呵欠,捣着碗里的饭,她胃口不佳,胃好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一直在拧,被随便丢在外卖塑料袋里的纱布,红白相间,刺目的血迹闯进眼帘,平时早习以为常的画面,现在却让她很不舒服,嘴像是已塞满了苦胆,怎么都咽不下去。 “那你打算怎么办,今晚要是继续吵呢?”师霁追问,咄咄逼人。“继续失眠?” “那只能试着带耳塞睡觉喽——不然怎么办嘛。”胡悦掀了一下眼皮,反问,她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但又不想让师霁看出异样,只好强撑着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不然应该怎么办——这其实是个没意义的问题,因为实际上师霁想提出的解决方案,已经躺在了他的态度里。想要不被吵到,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换个住处——现成的,城里的高尚住宅,200平米的大平层正虚位以待。 当然,在师霁家,能不能睡好还是未知数,毕竟,大家都懂,那里只有一张床。 有些话,说到这里,对面不接卯,也就不用再说下去了,师霁打量她几眼,受了挫倒也没恼羞成怒,“耳塞你有吗?” “下班后去买一对就行了。”胡悦打了个呵欠,揉两下眼睛。“吃完我想睡一会……老师,要不下午第一台手术,你自己做好不好?” 困成这样子,手术也不敢给她做,跟台肯定没意义了。师霁沉吟了一下就答应了,“你不想吃饭就现在去睡好了——沙发上的书你自己整理一下——还不都是你弄乱的!” 比起她的大办公室,当然是师霁的小办公室更宜于摸鱼,胡悦眼睛都快闭起来了,但还强撑着说,“不,我要吃。吃不饱睡醒更饿——” 她强塞了几口饭,陪师霁把午饭吃完,站起来整理好外卖盒,还要先去丢垃圾——师霁有洁癖,这种带味道的垃圾当然不能丢在室内的垃圾桶里,而他本人肯定也绝不会自己去丢垃圾,是真正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些琐事一向是胡悦做,都快做成本能了。 “你睡吧。”所以说,和上司谈恋爱还是不无好处的,关系改变了,居然待遇也跟着变,师霁一万年一次良心发现,“我顺路带过去丢就行了。” “不用不用。”胡悦反而贱骨头起来,昏昏沉沉地按本能行事,“我丢我丢——不敢劳动我们师主任。” 两个人抢一个塑料袋,这画面太滑稽,师霁先被她困得不行的样子逗笑了,他的手刚按到胡悦肩上,又收了回来。 胡悦能感到他的眼神在她脸上游移,她心跳得有些快,又揉了揉眼睛,遮掩一下,就势拿着垃圾往外走,师霁倒是没再坚持,只是站在原处,目送她出门。她没有回头,也就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是——在胡悦的想象里,师霁大概是背对着太阳,站在满屋的金光中,只有他的脸仍藏在黑暗里。 她在楼梯间和刘医生碰头,“刘医生——要麻烦你了。” 刘医生对她笑一笑,她的眼神很平和,但却带着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透彻,像是只一眼就能看穿人心中所有隐秘——只是,常常选择缄默。 就如同现在,她也只是说,“快回去吧,你不该出来太久。” 胡悦把垃圾袋扔进大垃圾桶,揉着眼睛回了小办公室,倒在沙发上,居然真的很快睡着了——她没有说谎,昨晚的确几乎一夜未眠,这会儿本该紧张忐忑的,可最重要的事办完,反倒松懈下来,自己都没想到睡得这么快。 但也不是太沉,朦胧中,只隐约感觉到师霁的脚步声、水声、打字声…… 睡梦中,她的唇角扬了起来,胡悦梦到了一间屋子——不大不小、普普通通,很家居的装修,师霁穿着毛线外套,趿拉着毛绒拖鞋,在那里噼里啪啦地打字,门外传来炖汤的味道,隐约还有小孩的笑声,而她就蜷在他后头睡觉,师霁时不时地转过来看她一眼,唇边含笑—— 他走过来,轻轻地为她撩开滑落的浏海,一阵轻柔的暖意覆盖上来,是滑落在地上的毯子被重新盖好。他的手指划过她的额头,声音遥远又模糊,可她却怎么都能听清楚他的话。 “一直以来,辛苦你了。” 他说,“好好睡吧。” 胡悦坐起来的时候,还咀嚼着这句话,有东西从她胸前滑落下去,她本能地伸手将它抱在怀里,低头一看—— 是师霁的白大褂。 这衣服还留有她的余温,有一瞬间,她呆呆地拥着衣服,几乎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究竟睡了多久,梦的余味还悬挂在舌尖,就像是个极大的橄榄。胡悦用了一点时间才开始摸手机——一开始没摸到,找了半天,才发现办公桌上并排放了两个手机:师霁应该已经去做手术了,大概是给她披衣服以前,顺手把兜里的手机掏出来,白大褂放在这里,手机也就懒得带到手术室那边去了。 她当然很想解锁手机,事实上也打算这么做,但有一个消息她等得更急,胡悦匆匆抓起自己的手机解了锁:原来她竟睡了一个多小时,师霁应该已经开始做第三台手术了。 她在等的事,也已有了回音,微信显示有几条未读消息,她匆忙点进去看,确实是刘医生发来的。 【检测结果已经出来了】 ——她说。 第188章 逢魔时刻 “不能哭——不管心里多不舒服都不能哭的,知道吗?本来就是为了好看才做的手术,要是哭了的话,把手术的部位泡坏了,那就真的不值得了。” 下午的两台手术,不波不澜,没了胡悦的帮忙也进展得很顺利——带年轻医生上台,其实更多的还是给他们一个学习的机会。从手术室出来,刚好赶上傍晚大查房,师霁先回了一趟小办公室,没看到胡悦的人,大办公室也没她的人影,他不动声色,把几个住院的病人查完,叫小组病人都先退了,走到单人病房前,正好听到胡悦低柔的声音——原来,是来看他们的小病人了。 他敲了两下门,宋太太正好站在门边,没等师霁推门,顺手就拉开了,她眼角隐有泪痕,病床上的小姑娘谁也没搭理,眼睛望着天花板,对胡悦的劝慰似听非听,一望即知,恐怕两母女刚闹了不愉快,当母亲的心疼,做女儿的却不领情,大概还说了‘手术是你逼我做的,现在哭有什么用’之类的伤人实话。 “感觉还行吧?” 师霁就当没看出来,对宋太太点点头,走到小姑娘身边坐下,“鼻子疼不疼?” 麻醉药效过了,当然是疼的,不但疼,而且因为鼻子里塞满了纱布,只能用嘴巴呼吸,这种窒息感没有体会过的人是很难明白的,小女孩点点头,在医生面前终于流露出委屈,“疼。” “疼几天就漂亮了。”师霁说,“不会白疼的。” “我照了镜子。”之前就诊,她都极沉默,好像所有的话都由母亲说完了,现在终于发出自己的声音,却是一开腔就知道不好对付——她照了镜子,对自己现在好不好看有数呢。 “一步一步来啊,以后,慢慢会变得很漂亮的。”师霁说,他和胡悦对视了一眼,胡悦对他笑了笑,她的情绪不怎么高,这很正常,很多人都不愿在儿科工作,看到小孩身上包着纱布、打着点滴,给人的不适感是大大强于成人孱弱的模样所能引发的情绪。 “是啊,还有很多手术的,很快就会变漂亮了。”她安慰小姑娘,“有的事情,没办法的,那还是要让自己受的苦值得一些。” “漂亮就那么重要吗?” 这句话,被无数人说过,整形医生,大概已经听得耳朵出油,但它仍然是有重量的,尤其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时候,这个手上挂着吊瓶,脸上蒙着纱布,身量瘦小的孩子,似乎带上了一种说不出的力量,而在场的成年人,在这一刻似乎都成为了受审判者,对将要说出口的回答感到一丝罪恶、一丝讪讪,他们不安地交换着眼色—— 漂亮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对不起,可是,世界并不像是我们平时教导你们的道理一样好,我们并没有把它变得更好,不漂亮不是你的错,但,漂亮,也的确非常的重要。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说她完全不懂事,不可能,但小孩脾气仍在,亦不像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可以和她说理。小姑娘和医生话不投机,一问把气氛问得尴尬,也不怎么得意,依旧愤愤。哼了一声,看着天花板又不说话了,宋太太脸上过不去,想要斥责,师霁用眼色止住,“这两个晚上会比较难过,如果不适应张嘴睡觉的话,可能会憋醒,最好是半靠着睡——这个要你们家长多用点心了。” “哪有我们,就我一个。”宋太太也有自己的幽怨——不过,她也很有自尊心,讲了这一句,就遮掩着说,“我请了护工,一会就到了,我和她轮流吧。” 如果是平时,师霁也不介意和她聊聊,但今天他一肚子都是事,只是笑一笑,转头问胡悦,“走吗?” “嗯。”胡悦站起来,对小姑娘讲,“你好好休息,明天就会好一点了——我明早再来看你。” 或许是刚才的问话,让她心情不佳,两人一路走回办公室,胡悦仍默默不语,师霁几乎以为她要就这样让他走了,他有心逗逗她,拿了公文包说,“那我走了。” “啊?”她一下回过神,踌躇着又不知该怎么说,团团乱转很滑稽,师霁看着不由一阵好笑,她真是—— 唉,虽然……说不上好看,但也许,有时候也有几分可爱吧。 “你还不跟来?”反正,横竖都是要来,到了这关头,他反而没什么情绪,又帮她搭了个台阶,“到底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我……事情还没做完啊。”胡悦支支吾吾地说,“拖欠的病历那么多,我下午起来就一直写,还没写完呢——要不,你等我一会,我搞完病历,我们一起去吃个晚饭?” 看来他们约的地点是医院,师霁在心底推算了一下时间,按他猜,大概还有大半小时,他也不想再戏弄她了,这要是把胡悦搞得太紧张,那…… 想到挟持着她飞车的画面,以及她会惊吓成什么样子,这念头忽然有了一丝吸引力——但师霁还是压住了这念头,他说,“行吧,那你快点——还剩多少啊?” 办事效率慢,肯定是要被他叮的,胡悦缩了一下脖子,她脸上竟看不出一丝异样,师霁望着她,不禁也竟有一丝钦佩,这世上像是胡悦这样的人,确实不多——也幸好不多,否则,这世界非得比现在的样子更美好许多不可。 “还不是因为下午睡得太久了,”她讲,睡了一会,看起来气色是好多了,笑嘻嘻地指着眼睛叫他看,“看,眼袋是小多了。” 师霁手指发痒,想要戳一下她的脸,天色晚了,在晚霞的映照下,她的脸颊又光又亮,就像是一片淡红色的瓷器,正合适轻抚——这也许是他们间最后一次肢体碰触了—— 但,他还是忍住了。 已经不合适了,时间已经过去,窗口业已关闭,他们已经不再是适合肢体接触的关系了。 “你下午睡到几点?”他随口问,站在她旁边,无聊地看胡悦登录oa系统。 “其实也没有很久,一点多——是有人来找我了。” 戏肉来了,师霁眉毛微扬,他没想到胡悦居然不止是简单地拖时间。“谁?” “刘医生——就是我们在a市认识的那个顾问。” “她回s市了?也想要做医美?”师霁回想了一下,不无刻薄地评论,“差不多也到年纪了。” 胡悦笑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刘医生今年大概三十出头了,其实的确也可以考虑医美手段。 “我们挺投缘的,聊了不少。”她说,开了个新话题。“专案组搬到s市,所以她也跟着回来了,正好可以兼顾她的本职工作,警方那边,人家也是兼职。” 话里的套子就是这样下的,提到专案组,不可能不问一下消息,否则自己都觉得奇怪,毕竟,这是关系到亲人生死的案子。师霁就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样,她有没有给你说什么?” “说了一点点。”胡悦说,“案件总体推进还算顺利,但是,刘医生和专案组有一点分歧。” “哦?” “就是关系到师雩的那个案子,发生在a市的最后一起凶杀案……”胡悦幽幽地说,“刘宇已经卸下心防,开始招认自己犯下的陈年旧案,但是,发生在a市钢铁厂家属区的这个案子。” 她顿了一下,轻飘飘地吐出几个字,音节掉在地上,却仿佛有金属撞击之声。“他没有认。” 他没有认——其实,认了又何妨?已经必定是死刑了,多一件、少一件,真的那么要紧吗?但,他毕竟没有认。 师霁有一点想笑,但他没有,这不合适,他说,“哦?他说的话,可信吗?” “是啊,他说的话,可信吗?一个连环杀人犯,为自己开脱的话,有什么公信力呢?”胡悦说,似笑非笑,“如果是以前,可能专案组完全不会采纳他的口供,就是现在,想要证明他没做过,也很困难,刘宇说,a市案发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a市,回老家过年去了。可,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他找不到人为自己证明。” “所以,专案组倾向于刘宇是在砌词逃脱罪责?” “至少,大部分人是这么认为的。当然,专案组在a市办案,也不可能避免受到当地警方的影响,有很多陈年旧案,都有人想借机报个结案,给自己安静,也能让受害人的家属至少安心几年——我们都知道,悬案破获的几率,其实是很低的,既然如此,让他们以为案子已破,又有什么不妥呢?” 胡悦说,她的脸藏在电脑屏幕后,声音很冷静,手还在机械地点着oa系统里的档案,几个字打好了又删掉,全是无意义的乱码,“但是,刘医生持不同看法,以她专业的眼光,她认为,刘宇在这件事上,并没有说谎。” “而你支持她?” “我不支持谁,”胡悦纠正他,她扭过头,眼神攫住了他的,她的眼睛瞪得很大,有些小鹿的纯真,深深地望进他的眼底,像是想要看到他的脑子里去。“我相信我的眼睛——我见过刘医生,我相信她的专业,她撬开了刘宇的嘴,让这个极度难以侦办的案件打开了突破口——要知道,如果刘宇箴口不言的话,他是很有可能平安回家的,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在这样的情况下,刘医生还能让刘宇开口为自己掘墓,我没有理由不相信她的专业判断,刘宇,在这件事上并没有说谎。” 如果没有刘医生呢? 如果刘宇没有落网呢? 一个个如果,纷纷划过脑海,在他脑中张开了瑰丽的想象,师霁让自己从它们旁边经过,他总要维系好体面。 “那也就是说,师雩的那个案子,凶手另有其人。” “可能是模仿犯——我读过,很多连环杀手都有自己的粉丝和模仿者,当他们的故事开始流传,这种杀人手法,会让本来就有暴力倾向的凶手想入非非,受到一定的暗示,在强烈的刺激下,他们很可能做出类似的犯罪行为……这是犯罪心理学的知识,刘医生告诉我的。” 胡悦讲,她的眼神在他脸上游走,像是不想错过他最轻微的表情波动——但师霁现在什么也不想给她,他正想让她陷入彷徨,也看看她的失态,他按捺住心绪,“是吗?” 他们眼神相对,都竭力藏着自己,却又想要窥探对方,是胡悦先放弃了,她往后一靠,手离开了鼠标,倚着扶手拭了一下鼻尖,笑了,“你知道吗,其实,你的反应已经很不合理了——一般来说,你应该很震惊,甚至是拒绝相信才对。” 她说得对,师霁发觉这的确是个破绽——当然,他无心去弥补,但没注意到,这是他的过失。 “没你这么厉害——你总是最厉害的。”他用惯例微讽的语气回报,但胡悦没被他蒙骗过去,依然是笃定自信的表情,主导权一直牢牢握在她掌心,未曾让渡——师霁也由得她去。 但他们谁都没有再说什么,他本以为,她会将整个故事讲完,但胡悦不再说话,她看得他越久,自信也就越淡,取而代之的是渐浓的失落与悲伤——而这才是他承受不了的,师霁不想看到她哭,那太…… 太狗血了,而他从来都不喜欢狗血。 “她是什么时候告诉你的。”他问。 “你找车钥匙的时候。”她说,又加上一句,“其实,我觉得你看出来了。” 确实很敏锐。师霁笑了一下,还好,她现在又能控制住自己了,“是吗?” 他的不置可否,没有让她彷徨失落,胡悦紧紧地望着他,视线没有丝毫转移,她说,“dna提取的新技术也是你提醒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个答案,如果由他说出口,那就不灵了,师医生说,“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今天,你为什么要划那一刀?” 他没有否认她的提醒,这无异于肯定了她还没问出口的疑问,即使这答案恐怕已有极严谨的证据支持,胡悦的眼睛依然迅速地黯淡下来,有一点水光聚集,但很快被她砸掉了,只是,她的回答中仍不无失落,“我国法律规定,没有正当理由,警方不得在未获得公民许可的情况下,持有公民的dna数据。当时你的律师和警方签有备忘录……在你的dna和刘宇的dna并未检出相似性的情况下,解同和删掉了你的dna数据——他是个很守法的警察。” 这,是真的出乎师医生的预料了,他有点吃惊,“真没想到——我还以为他会留着的,这个人,这么老实,怎么破的案子。” 胡悦扑哧一声,被他逗笑了,但这笑声也干巴巴的,充满了表演未果的尴尬,笑到后来,越来越勉强,她装得太久了,现在大概已到了强弩之末。但师霁不会因此失去敬意,他是很佩服她的,胡悦的心理素质,实在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强大。 别难过,他想说,但说出口的是,“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这答案如果是很早,那就崩三观了,所以他想,大概不会太早,但也不会太晚——甚至怀疑过,是祖父和她说了什么,毕竟,是老爷子把她安排到他身边—— “我当然从一开始就想过所有可能。” 现在已经不用猜了,答案由她说出来,告诉他知道,他只需要判断她有没有说谎。胡悦又笑了,她的笑里噙着泪光,就像是那天在积雪皑皑的校园上空,她含泪的吻一样让人心碎。“但是,中间你的dna被检过了……” 她闭上眼,按了一下太阳穴,继续往下说,声音怪怪的,“那天,我心里真的很难过。” “我以为那天你就会拔几根头发的。”师医生说,想活跃一下气氛,他往后退了一步,现在的距离太近了,是个适合安慰人的距离,但她当然并不需要他的安慰。 “我也想,但是你知道,dna至少要带毛囊的,那个你不可能没感觉。”胡悦笑了,“你家里也真的很干净,一览无遗——现在想想,都有原因。” 她声音渐渐小了,“都是有原因的……” “但是,我并不是那天开始建立这个怀疑。”她又振作起来,“只是想要更接近你一点,你知道这个怀疑,是什么时候肯定的吗?” “什么时候?”师医生当然也很好奇。 胡悦盯着他说,“宋太太。” 只用这三个字,他就能想象到大概的情况,他说,“啊——天台。” “——天台。”几乎是同时,她也说了这两个字,不由得,他们又对视了一眼,这默契,不因关系的变化而褪色。“你们两兄弟,可能拥有一样的童年回忆,但对某个场所的情感,不可能完全一致——那也太巧合了。” 当然,这不会是唯一的线索,但加强怀疑已足够,平日相处的点点滴滴,总是有痕迹流露,想要不露破绽,唯一的办法,就是阻止所有人的接近。 “我就觉得,真的很好笑。”胡悦说,她忽然笑了起来,有点讽刺也有些自嘲,“曾经的恋人会认不出来整容后的男朋友吗?那么多熟悉的记忆呢?这样的事真的可能发生吗?这也太匪夷所思了,那么多社会关系,那么多熟人——真的就这么只看表面吗?脸一样,就什么都一样了吗?” 这诘问,落在空气中,有些悲愤,更甚至有些怨怒,像是凝结了所有被迫选择这个行业的不解与怨言,这一刻,她和同一楼层刚做完隆鼻手术的病人一样,问着师医生也问着这个世界,“难道这世上就没有人能了解师霁吗?难道一个人真的不可能了解另一个人,所有人都凭表象行事?” 这样荒谬的事,怎么可能发生呢?她这样问着——但,胡悦终究不小了,她的愤怒也只是一瞬间,很快又控制住了情绪,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但是,这世上,真的什么事都有。” “口口声声爱着男朋友的女朋友,会认不出经过整容的面孔,一个人换了脸,换了工作地点,十年后回到故乡,给祖父送葬的时候,谁都看不出半点不对……这世界什么都可能是假的,唯一不会骗你的,不是人——人都是假的,只有dna是真的。” 她站了起来,和他彻底形成对峙,大概是想乘着这气势问点什么,但很快又闭上了嘴,脸上甚至有点惊慌——大概是因为他在笑。 该让她说完的,师医生知道,但他真的忍不住,她的话,她冷沉沉的声明,竟让他禁不住发笑,是啊,真是荒谬,怎么会这么荒谬,真是个荒唐的世界,终于有人能明白他的感觉。 他笑得响亮,笑得捂住嘴仍难掩笑意,胡悦的表情转为惊慌,她担心地向他伸出手,“你——” 门口传来了敲门声,有人问,“胡医生,你在吗?” ——是年轻的男声,十九层,最少出现的声音。 他的笑声渐渐弱下去,师医生慢慢回到现实,他望了窗外一眼,不无遗憾地明白:这短暂的,仿佛永恒的,最后的独处时刻,就如同夕阳,已到了尾声。太阳已落入地平线以下,如今窗外的漫天霞光,不过是云层的折射。 时间到了。 他们同时意识到这一点,相视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晚霞映在胡悦脸上,映着她眼中未落的泪珠,师医生禁不住举起手—— 但她后退了一步,像是不愿再被他触碰一点,握住桌脚往后倾着身子,这是极明显的防御姿态—— 当然,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他完全能够理解。 他的手没放下来,师霁转身去开门,几个警察都等在门口,看到是他开门,他们的神色都很紧张,师医生侧身让了一下,让他们看到完好无损的胡悦,他们这才放心。 “解警官。”他对人群最后的熟人打招呼。 解同和一脚跐着墙站着,对他摇着头,他看起来很不高兴。师医生对他说,声音放得比较大,“没关系,不要这样子。” 他举起双手,顺从地让他们为他扣上手铐,有人在对他说话,但师医生没有怎么听,他回头看了胡悦一眼。 她站在办公桌后看着他,完全不像是没关系的样子,也没有‘不要这样子’。他们的眼神遇到的时候,她看起来马上就要哭了。 ——但是她终究是没有哭,胡悦是不会哭的,她当然永远都不会让杀害她母亲的凶手看到她的软弱。 杀害她母亲的凶手。 这个词,就像是一块陨石,从他心头重重坠下,砸入血肉里,带着再也无法漠视的真实,它刺伤的血肉淌成天河,在他们之间划出天堑,杀害她母亲的凶手。 师医生回过头,再没留恋,在几个人的扶挟下往外走。 “等一等!” 屋内有人叫,但他没有回头。 “告诉我。” 她在喊,走廊上好多人出来看热闹,师医生的眼神掠过角落,宋太太的脸震惊又茫然,眼神胶着他,有一种疑问在她脸上快速滋长,他对她笑一笑,真正地笑一笑。 “告诉我!”胡悦追了出来,大声在他身后喊,“等一等,告诉我——” 她像是在追着、扒着他们一行人,又被拦开,走廊里一阵扰乱,角落有人尖叫起来,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但师霁没有回头,不管多嘈杂他都没有回头。可她的声音一直追着他,一直在走廊里回响。 “你为什么要提醒我——” “你为什么要杀我妈妈——” “你哥哥去了哪里——” “——师雩!” 第189章 铁证如山 “姓名。” “胡悦。” “年龄?” “28岁。” “你和嫌疑人是什么关系。” “同事关系。” “哦?只是同事关系吗?” “……你要加上男女朋友也可以。” “恋人关系——也就是说,在师雩被捕之前,你和杀害你母亲的嫌犯,实际上是男女朋友关系——是这个意思?” “不,应该这么说,在师雩的真实身份被我——一个公民发现之前,我和师霁——一个和你们警察关系密切,但真实身份从未被怀疑过,清清白白的外科医生,是男女朋友关系,警、官。” “够了。”审讯室内,小警察被气得眉毛高挑,观察室里,刚进门的解同和的眉毛也皱紧了,他按下对讲机,用呵斥的语气不由分说地下达了命令,“没搞明白案情就去读案卷,去和专案组沟通——你出去!” 不管和嫌疑人是怎么沟通的,他在警局脾气一向好,官位不低,却很少沉下脸公然训斥同事,做笔录的小年轻脸刷的一下红透了,站起来不知所措地给解同和让开位置,“解队,我——” “你不是故意的,我知道,局里案子多,抓紧做完笔录,证人就不用再苦等,你也是一番好意,是吧。”解同和看了胡悦一眼,她没什么表情,坐在那里动也不动,手指间或在手机上无意识地敲一下,屏幕也就因此亮亮灭灭,以一个刚发现男朋友是杀母仇人的女孩来说,她实在过分平静,但解同和认识胡悦已经很久了,他知道,胡悦一般不会这么轻易就被触怒,她有把人噎得说不出话的能力,也能把尴尬的场合圆回来,通常,胡悦都更倾向后者。 把外人打发走,有一阵子他们谁都没说话,解同和关了软件,摄像头的红点灭了,胡悦疑问地看他一眼,他干脆把笔记本电脑合拢了,双肘支在上面,“先聊会,笔录一会再做。” 这就是可以说心底话的意思了,胡悦松弛了点,和他对视一眼,她倒先笑了一下,“你想过吗?” “杀了我都没想过。”解同和露出苦笑,“你呢?” “我想过,但很快被自己否定了。” “确实——太戏剧性了。”解同和掏出烟衔在嘴角,并不急着点燃,尽管他很需要抽一根烟,“太戏剧性了——大变活人、交换身份,现实生活怎么可能出现这样的事——” 话是这么说,但他也知道,现实生活中更匪夷所思的事还有很多,这种事发生的几率很小,所以大部分人在办案的过程中确实会下意识地排除这种可能,但发生了就是发生了,铁证如山,dna证据说明了一切,解同和翻着报告,“怎么想到重新查dna的?” “之前你忙那个案子,联系不上——是在a市,那个刘医生……她是真的很厉害,我觉得,她不做警察可惜了。” “她确实在我们s市这边很有名气,不过我接触不多,真那么厉害?” “你猜,她为什么第一眼就找上我?” “为什么?”这也确实让解同和非常的好奇。 “她看到我混进了审讯室里——本不应该进去,却进去了,就判断出我对这个案件有超出寻常的兴趣,又从我的表情看出端倪,认定我的关心并非只是关心未曾谋面的男友亲人,当我被她的车钥匙钓上钩的那一刻,她就知道我们有合作的可能。”胡悦说,“我当然也不是随随便便就相信她对刘宇、对案情的判断,她的专业水平,确实非常的过硬。” “师霁……师雩……”解同和纠结了一下,还是放弃了给嫌疑人一个名字,转叫明确的指代,“师医生他们家的受害者身份,是建立在警方之前错误地把钢铁厂家属区案,并入刘宇连环杀人案。用友善路案件中属于刘宇的毛发,来和师医生做dna比对,当然比对不出任何结果——因为这就不是一个人做的案子。如果接受刘宇的供词,把钢铁厂案独立出来处理,那么,师雩也就重回嫌疑人的行列,甚至,嫌疑比之前更重了几分——刘宇当时已经不在a市,所谓的刘宇把陈静——对不起。” 太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几乎有些陌生,但战栗感却依然是本能,胡悦颤抖了一下,才摆摆手,“没事——你就随便叫她好了。” 但解同和还是审慎地挑选着字眼,“把女受害人……” “就是我母亲呗,”她有些不耐地说,“我母亲、陈静,都是那一个人——是,这也让师雩的嫌疑更重了点,刘宇人不在a市,之前他杀害我母亲以后,又杀害师雩的猜测也就不存在了,要么,就是师雩在当晚遇到了另一个抢劫杀人,随后灭口的凶犯,要么,就是……” 她没有说完,但解同和完全理解她的意思,“但你是怎么因此怀疑上师医生的?我们一直怀疑的,难道不都是师家人窝藏了师雩,把他送走?冒充身份,成年人,这实在是——” 确实,一般人设身处地地用自己来想,如果有人想要冒充自己,或是自己想要冒充别人,即使是一样的面容,恐怕也会在数日内露馅。胡悦说,“是,这个想法确实超出了大部分人的思维惯性,所以才能行得通——如果你以师……师医生的角度去看的话,他要瞒过的并非是家庭内的成员,而是家庭外的社会人士,当时是寒假,师霁的同学大部分都放假回家了,而在师雩刚失踪的那一个月,他做了什么事呢?” 这桩案件的细节,已经过去十多年,如果是办结案件,当然可能模糊,但解同和对此牵挂了很久,回警局的路上也在一路翻看,再加上他就是当年经办民警之一——他脱口而出,“他去了一次警局,报警称弟弟失踪,但在当时没有引起重视……他只去了那一次!” “对,师家人再次来到警局的时候,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在此期间,师医生虽然奔走于大街小巷贴大字报寻人,闹出了一些动静,给警方造成了他在找弟弟的印象,但你仔细想的话,只要避开医学院,a市还有谁能看出来,他在找的人就是自己呢?”胡悦问,“第一,他们是兄弟,本来长得像,第二,大字报上是一张证件照,你我都明白,证件照和人经常是对不起来的。而等到一个月以后,知道消息的宋晚晴回a市的时候……” “师医生的整容手术也完成了第一个步骤,师雩正式变成了师霁——” “对,你知道这里最危险的是哪一步吗?”胡悦说,“其实是声音——人的长相可以变,但声音就没有那么容易变,宋晚晴最可能认出的甚至不是脸,而是男朋友的声音,我想,她应该也在接受问讯,你们可以让她回忆一下,和她电话联系的是否一直都是师家的其余长辈,当然了,在刚开始的那段时间,她和师医生的接触到底具体有几次。” “那她难道就真的认不出师雩的声音吗?”解同和一直想不通的也就是这点,“一点都认不出来?发声方式是可以改,但——” “谁说嗓音不能整容?”胡悦的脸色变得很严峻,她慢慢地说,“往声带注射肉毒杆菌,声音会变得低沉清澈,再配合上说话方式和惯用语的调整,在短暂的见面和交谈中骗过宋晚晴,够了——他也的确成功了,宋晚晴不是个傻子,但是,她也足足被瞒了十二年,一直到最后,当他不再伪装自己的时候,只需要一个笑,她就发现了全部。” 她的声音低而凝重,让解同和呼吸不畅,他缓了很久才慢慢地说,“没有想到,我认识的,从一开始就是另一个人。” 如果宋晚晴都能被瞒过,别人自不必说,师医生离开家乡以后,和祖父长期分居两地,很少回a市,也有了极其充足的理由,当然,他在s市住得越久,这冒名顶替也就越安全,师霁脾气清高,在学校没什么真心的朋友,泛泛之交多年不见,本就陌生了,自然也发觉不了不对,而且人的思维是有惯性的,平白无故,谁会怀疑某某其实不是某某?就算师霁有什么变化,毕业之后,他飞黄腾达,人发达了总是会变的,毕业十年,足够当年的老同学面目全非,这种情怀,不是大学毕业后开过同学会的人不易理解。 冒名顶替的可行性大概推演到此,也就差不多了,毕竟师医生成功地瞒了12年,已经发生过,再论证合理性那就是围着箭头画靶子,只能说,世界上的确什么事都有,而接下来要处理的问题还有很多,解同和缓了缓,第一最好奇的还是她怎么会起这样的念头,“那你是怎么怀疑到这个点上的呢?” 胡悦告诉他关于天台回忆的事。 “其实之前,我就问过你,他的dna你存到哪里去了。”她说,刚好堵上解同和的嘴,他想提的也是这一点。“这是刘医生的建议——师雩如果还活着,那么无非有这么几点可能,第一,他整容了,跑了,第二,他没整容,跑了,第三,他和哥哥都整了容,共用一个身份——” “你网剧看多了吧?”解同和吐槽,但又自失地一笑,“算了,在没证实以前,冒名顶替也和这样的猜测一样荒谬……” “在没证据以前,任何猜测都非常荒谬,而警察要做的就是把所有的猜测逐一去验证、证实。”胡悦纠正他,“有条件证实哪些就证实哪些,怀疑两兄弟共用身份,那就去他家看看,想知道他有没有私下给弟弟动手术,那就去他的私人医院看看,想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突然有些失神,“那……就去他身边看看……” 她是想到了什么?解同和注视着胡悦,他知道自己最近半年,被别的案子吸引了注意力,对胡悦的关注和跟进是少了,“怎么了?” “没什么。”但她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继续说,“在这些所有的猜测里,我……总是想到冒名顶替,有很多细节让我觉得很异样,而且,我总觉得,师霁的真实性格,和他表现出来的南辕北辙——我从来没见过真正的师霁,但,在案卷中,在别人的嘴巴里,甚至是在师医生自己的回忆里,我得到的那个形象,和我认知中真正的师医生……” 她摇了摇头,收起了不经意流露的几许情绪,今晚的胡悦就像是钢铁一样坚强,“这个想法是非常的荒谬,但是——我老是想着它,一直想着它,那么最简单的办法,当然就是去验证一下。” “dna。”解同和已经明白了一些,但还有一些没明白。“所以你去师霁家里过年是为了这个——” 胡悦没承认也没否认,继续往下说,“但是,你把他的dna数据删除了,所以要取到他的dna,这是一个问题。另一个问题,怎么确认他是师霁还是师雩,老院长去世了,就算活着也没意义,他是祖父,不论是师霁还是师雩去验都是一个结果。” 解同和匆匆而至,没有仔细看报告,事情又多又繁杂,他还沉浸在师医生居然是杀人凶手的震撼里,这时才后知后觉,“——对,怎么查出他的亲缘关系的?师家的亲戚不是都死绝了吗——噢!” 话音刚落,他自己明白过来了,“线粒体dna,母系溯源!” “一样是新技术,很多老警察甚至没有这个概念,的确,师家的亲戚几乎都去世了——师霁、师雩的母亲,家里人口都很少,外公外婆早不在了,舅舅阿姨什么的,师雩没有,师霁有一个阿姨,但早年在老家就夭折了……如果是以前,调查没法继续下去,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们是死了,但,他们上一代,师霁的外公外婆,他们的兄弟姐妹,留下的血脉却还在世上,”胡悦又轻又有力地说,“凡走过,必留下痕迹,在如今的科技社会,不存在真正的‘死无对证’!” 线粒体dna,是由母亲遗传给子女的dna遗产,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都会近乎100%的遗传到线粒体dna信息,真正的师霁,必定和他的那些远房表亲分享极为相似的线粒体dna信息,除非这两个母系家族,都是打从建国以后,有人口档案开始,就一脉单传到现在,没留下延绵至今的血脉,否则,只要有足够的权限,就一定能找到一批远房亲戚,来和师医生比对他的dna。 “当然,这件事要动用的社会资源不少,起码,怎么查出他的亲戚,这就是个难题——专案组并不支持这个构思,也就未便由他们组织,不过,刘医生有自己的渠道,她有一个朋友,电脑玩得很溜。”胡悦唇角逸出一丝淡笑,但没有太多的笑意在里面,“对比样本很快就找好了,是师霁的表亲,他们也很爽快地贡献了自己的dna,不过……如果没有新技术提取出的凶案现场证据……” “这也只能证明,师霁并不是他妈妈亲生的——这也说明不了什么,”解同和已经完全跟上节奏了,“甚至就暴露出师霁其实是师雩,我们也不能把他绳之以法,毕竟,这并不是直接证据。” “对,这并不是直接证据,”胡悦又笑了一下,她再度开始心不在焉地叩手机,“这就要用到你当时保存下来的最后一部分证物了。” “指间血!” 解同和的语气非常肯定,他也无需任何推测——新进展也许他未能参与,但旧有的证据,他全都铭刻在心,“就在那几片剪下来的指甲里!” “没错,干净的掌心和手指,但指甲里,以及指尖的皮肤染了血……这不是下意识去捂伤口,因此沾上的自体血液,如果是那样的话,血液肯定会染红指腹和掌心——死者的右手呈上举状,落在头顶附近,手背向下,指尖收起成爪状,这很可能是在和凶手搏斗间,抓破皮肤,凶手的血!” 现在来看,这样的推测其实有些落伍了,尽量保存dna证据,这已成为办案人员的共识,这种相对独立的血迹,肯定会被采样送去分析,即使样本量有限,无法增殖,也会将剩下的样本好好保存,以待证据更加进步的来日。这就是新技术培养的新意识,但,在十二年以前,当dna意识尚未如此普及,dna办案更像是电视中的概念,远隔重洋的神秘传说的年代,办案人员对关键性证据的重视和挖掘,依靠的就是他们敏锐的双眼。 钢铁厂家属区的案子,很快被列为悬案,受害人的尸体,烧了,没人愿意付殡仪馆的保存费用,当时她的女儿还太幼小,但在小组解散、尸体交换的前夕,一名叫做解同和的实习刑警,小心翼翼地剪下了这几枚指甲,怀着懵懂的期望将它保存。十二年后,就是这几枚指甲,吹散了长达十二年的迷雾,这个女人的死,她的丈夫不在意,她的父母不在意,兄弟姐妹不在意,这个世界大多数人不在意—— 但她的女儿在意,真正的警察在意,她自己也在意,她用指甲留下了最后的谜题,留下了铁证如山,当日新月异的侦破技术,足以破译谜题的那瞬间,停滞的齿轮再度运转,正义只是推迟,只是暂停,此刻,它终究发生! “根据法医尸检的结果,致命伤在腹部的那一刀,那一刀直接割破了腹动脉,被害人死得很快,凶手最后捅的几刀甚至都没有出太多血……这不可能是‘接盘侠’,脚印也不支持,那段时间就只有两行脚印。” 当然,脚印没有照片证据,是证人证言,并不稳固,只能做参考,但结合尸检,已足够排除师雩是在案发后发现现场,检视被害人时留下的证据,不论还有什么隐情、什么疑团,这个十二年的大谜题,终于有了个基本正确的答案——师雩! 解同和设想过胡悦的反应,也许会哭,也许会怒、会悲,甚至会喜,但……他没想到胡悦会是现在的反应。 她还在敲手机,说完了细节又陷入沉思,解同和看着她的手指,想要劝她几句,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忽然间,他很后悔自己曾为这一对敲过边鼓,胡悦是对的,他们的关系并不合适,他当时想得太简单——胡悦比他考虑得长远些,但后来她也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在那虚无缥缈却又仿佛隐约可以窥见的命运面前,他们都想得太简单了。 “现在刘医生在里面做什么?”他找了个新的话题,引开她的注意力,不想直接规劝胡悦——她不可能听得进去的,这个女孩子很有主见,事实上,是太有主见了。 “在给师雩做bprs,精神评估量表。”胡悦果然暂时不敲手机了,她说,“凶手在我母亲身上留下的伤口多且杂乱,最后几刀完全没有必要,我母亲早就失去反抗能力了,血迹分析认定,那是她跌倒后补的伤口。这说明当时凶手的精神状态很亢奋,甚至是异样,宋晚晴说过,师雩的祖母有过精神病症状——” “这不是在动乱期间受到刺激才得的吗?” “很多精神疾病都是经由外界刺激才发作的,但是未发作以前不能说完全没有征兆,一样的打击,有些人若无其事,有些人陷入抑郁,还有一些人才发作精神疾病——这么说可能有点武断,但一人发病,全家可能都有易感基因,你可以回忆一下,精神病人的兄弟姐妹,以及下一辈亲属,是否有些人也有喜怒无常、发怒时不能自控这样的性格特征。”胡悦说,“当时师家正处在窘境,也许,师雩因此出现一些症状,后来随着事态平息,他搬到s市工作而消失,这都是需要考虑的事情,否则你很难揣测他的犯案动机——我母亲是出纳不错,可是当时她身上又没有携带很多现金。” 胡悦的口吻冷静得让解同和头皮发麻,他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胡悦越平静他就越不舒服,他倒是宁可看到她崩溃——但也知道现在要做的事情太多,没有功夫去安抚她的情绪。 他叹了口气,想说点什么,但手边的内线电话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 刘医生做完评估了。 第190章 疑点 “师先生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嫌疑人,我给他做了三种量表——期间一直用心观察,而不论从量表,还是从我的观察,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样的——师先生的精神完全正常,不论是心智水平,还是心理状态,都完全找不到可指摘的地方。” “但,这就是最有趣的点,”开局就是让人吃惊的结论,刘医生笑了一下,饶有兴致,她对这个案件,有局外人见猎心喜的兴趣,“不管凶杀案是谁做的,只说现在查知的事实,一个人假扮了另一个人,十二年,模仿另一个人的言谈举止,彻底地改掉自己的生活习惯,足足十二年——心理状态还能这么正常,要么,就是他的心智非常的坚韧,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意志力,要么,就是他实际上已经完全疯了,但却非常的善于伪装。” “那您觉得,师……师雩,”解同和还是用了这个尘封已久的名字,来称呼师医生,“他是哪种情况呢?” “这在逻辑上来说,是个永远无法回答的问题——我能不能判断你是个隐藏得很深的疯子呢,解警官?”刘医生说,解同和的眉头一下聚拢了——他有点无从判断,刘医生这到底是寻求解答的疑问,还是启发性的反问。 “刘医生的意思是,一个人是不是疯子,只能看他做的事,心理状态还是要呈现到表面,才能被确定,否则就永远都是薛定谔的叠加态。”胡悦是听明白了,“我可以说,你是正常人,也可以说你是一个我暂时没有办法证实的疯子……师雩到底是不是疯子,既然量表无法证明,那么就不能作为证据链的一环了,只能被案件事实反证——如果最后,证实是师雩杀了人,那么我们可以从凌乱的现场推断他的精神状态可能存在问题。” “精神鉴定的证据价值失效了……或者说,精神鉴定的结果,和现场分析的结论产生了矛盾。”解同和并不笨,只是尚未适应刘医生的说话风格,“现场来看,凶手的精神状态应当很异常,但师雩的精神是正常的,这……” “本案的疑点,并不止这一件,”刘医生说,“仅从我接触到的部分来看,如果没有师雩告诉我们的dna新型增殖技术,那么,我们掌握到的线索,仅仅只是,师医生和哥哥的母亲并没有血缘关系,反而和弟弟的母亲这一系家族,存在血缘关系,真能证明什么吗?你能说师医生是师雩吗?不,你不能,如果当年,他们父亲两兄弟决定易子抚养呢?要是互换身份发生在师霁、师雩都还不知世事的时候呢?师家人,现在我们唯一接触到的就是师医生,他所有的近亲都死了,如果他不说的话,就现有的证据,警方甚至都不能起诉他冒用身份、非法行医。48小时以后,他完全可以完好无损地走出看守所,警方能做的,顶多是录入他的dna信息,看看之后会不会有更多的线索浮现。” “确实如此——但,就算他不说,这也只是时间问题了,新机器已经到了s市,十六院的dna技术中心,和警方关系紧密,这项新技术总会被我们知道的。这么大的突破,我当然会想办法再做一次dna分析——就算我没想到,胡悦她……” 得到技术突破的消息以后,胡悦当然会推动再做一次dna增殖,不管凶手是谁,掌握到dna信息,就可以入库比对,这是无论如何都要做的事,胡悦点了点头,“是,而且,师医生是认为警方手里握有他的dna数据的,所以……” “所以,从他知道dna技术又有了突破那天……不,从刘宇落网那天开始,他大概就以为,这一天,迟早会来。”刘医生分析着,“你知道犯罪嫌疑人最怕什么吗?” 胡悦未来得及回答,解同和已说,“等待。” “没错,就是等待,等待着哪一天也许就会露馅,哪一天敲门的也许就是警察……对他们来说,杀人不可怕,等待才是最可怕的。也许,师医生就是厌倦了等待,毕竟,就算这一次没有成功增殖,技术仍然会进步下去,在证物完全消耗殆尽的那一天以前,他的人生都处在不确定的状态中。他今年已经三十多岁了,一般人在这个年纪,都会想要安定下来,”刘医生说,“很多犯罪嫌疑人自首就是出于这样的心理,他们实在是受不了这种生活了,只想要全部说出事实,只求一个结果。” “你看师医生像是这样的状态吗?”解同和问。 “你说呢?”刘医生反问。 解同和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刘医生说,“我出去的时候,你的同事已经有人进去做笔录了,我听到了几句,好像除了承认自己就是师雩以外,他什么问题都没回答,而是要求联系他的律师。” “好歹这还是承认了一件事,”解同和松了口气,宽慰脸色一样变得难看的胡悦,“铁证如山,你怕什么?慢慢审,这些疑点,都有搞清楚的一天的。” “我想问……实践中,未经搜查令提取的dna证据,能上法庭吗?” 但胡悦并不是因为师霁的对抗性态度而担忧,她想到的是另一件事,“我……我在拖时间的时候,告诉了师……师医生,今天之所以划他一刀,拿走纱布,是因为你已经删掉了他的dna数据……” 也就是说,师霁已经知道,刘医生取走比对的证据,来源非法! 警察与心理医生的脸色因此都是一变,刘医生锐利地看了胡悦一眼,她没说,但胡悦明白她的意思——她的智商,被师霁……不,被师雩压制了,那句话,不该说的,她说了。 “……没事,反正,既然他自己承认了自己是师雩,那么他就犯有冒名顶替罪、非法行医罪,警方对他的拘留是完全正当的,dna比对,经过正式手续,再补一个就行了。”解同和的脸色也不好看,但很快调整过来,反过来开解胡悦,“既然他已经知道你故意偷取沾血的纱布,就是你不承认,他自己也能想明白的,不差这一句话。” 理是这个理,但这和亲口告知终究是不一样的。刘医生摇摇头,站起身说,“他应该还是想合作的,否则没必要主动承认自己是师雩,建议你们在审讯中多怀柔吧。” 她这是有告辞的意思了,胡悦脱口而出,“您这就要走?” 刘医生和解同和对视了一眼,解同和已有些了然,胡悦意识到,她今天一整天的表现都不是平常的水准,解同和已经明白了,但她还没有。 “证据已经出来了,这个案件,确实和刘宇无关,专案组也就没有再插手的理由。”但刘医生不像是师霁,她很宽容,依然仔细对她解释,“甚至,s市这里,其实也没有管辖权,真正有权处理这起案件的单位,是a市公安才对。” 她对胡悦笑了一下,胡悦这会儿,再迟钝也懂了:专案组最后转移到s市,对a市的兄弟单位是很大的挫折,刘医生具体扮演了什么角色不好说,但只怕在a市那面,现在已不是很受欢迎。她未受聘特约顾问,眼下当然不宜再参与下去。 “那,我也……” 她是不情愿的,但这么做才能为避免为解同和带来麻烦,解同和捏了一下她的肩膀。 “冒名顶替和非法行医,这是在s市的事情,”他讲,也没敢把话说死,“我尽量争取一下——我知道,这个案子还有好多事情,没弄明白。” “我也建议你们尽量把人留在s市。”刘医生说,她已经穿好外套了。“师雩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要请他的法律顾问——我想,解警官你应该和她打过交道,她本人虽然是非诉律师,但,相信我,她一定会为师雩找到能办事的人。” 解同和脸上乌云密布,他勉强一笑,“既然签合同的都不是那个名字,我还以为,她未必会趟这摊浑水。” “这就是你的奢望了。”刘医生说,“师雩的名字肯定不是他自己的,但钱还是——这个案子,目前只有一个有力的证据,程序还被污染,如果回到a市……有心人运作之下,恐怕,目前的危机,对师雩来说,反而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转机。” 如果最终检察院的判定结果是证据不足,无法起诉的话,这个案子虽然还并未真正办结,但师雩也能从此恢复真名,光明正大地生活下去……当然,他也许要承担冒用身份的法律后果,但,目前来说,能证明他冒用身份的,也仅仅只是他个人的口供而已,找个好律师,再悍然翻供的话,恐怕…… 看似是铁证如山,但实际上,法律只是统治阶级维护社会秩序的武器,这一行干久了,都知道,一个好律师,或者说,一个好的协调者,完全可以通过合法的手段,把事儿给委托人不动声色地就‘平’了,解同和目前并不是在和师雩一个人博弈,刘医生的分析,为他勾勒出了一个严峻的形势:想要把案件留在本市,又或是把师雩和钢铁厂的案子彻底地捆绑在一起,除了打通系统内部的关节以外,现在最该补的就是一个正式的dna提取环节。 他没送刘医生,只和胡悦说有事联系她,两个女人站在警局一角,看着警察们进进出出,几个穿着职业套装,气质和这群警察迥然有异的男女昂然直入…… 刘医生对胡悦说,“看到中间那个女人了吗?——元黛元律师,华锦事务所的合伙人,师雩那个医院的法律事务,一直由她代理,她果然带人来给师雩‘平事’了。” “你对师医生的了解,让我感到很惭愧。”胡悦讲,她看了元律师几眼——这是个很漂亮的女人,看着比师雩大了几岁,她好像在j's遇到过几次,看来双方是互为客户……师雩就像是一个谜,元黛的出现,让她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她真的了解师雩吗?甚至于说,她曾有一刻是了解过这个男人,哪怕一点点吗? “这都是网络上很好收集的一些资料——只要你找得到办法。” 她们结伴出门,胡悦一路话不多,她心事重重、思绪混乱。 刘医生像是看出来了,她仿佛闲聊般地说,“如果心里事实在太多,不如就把情绪关掉——别想着掌控全局,你管不过来了已经,随遇而安一段时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是给我的医嘱吗?”胡悦苦笑了一下。 “只是建议而已。”刘医生讲,她递给胡悦一张名片,“预约可以上这个网址——我要去美国一段时间,回国以后,如果你还需要心理咨询的话,约不到时间可以找我——我帮你特别开个窗。” “什么,你要——您要去美国了?”胡悦一惊,她和刘医生交流不多,这才是第三次见面,但在现在这个时点,刘医生是她很想要抓住的一根稻草,她实在有太多疑问,却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求解答。 “刘宇那边,解决完最后一个疑点,接下来的取证工作,不用我帮忙了。”刘医生说,“师医生的案子……不否认,我很有兴趣,师雩是我见过最有意思的嫌疑人,但,我不便插手——也很怀疑我能起到什么作用。” “你是说……” “我感觉,我撬不开他的嘴。”刘医生坦然说,像是看出了胡悦的想法,补上一句。“十二年以前,a市的智能网络并不发达,之前在刘宇案上,我朋友已经做过一些功课,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她本来就不是本案的顾问,能主导指尖血迹的dna比对,对胡悦已经是极大的帮助,胡悦想要谢谢她,却又感觉,这一声谢字出口,自己将失去一个有力奥援,一时不愿出口,她的情绪大概都浮现到了脸上,刘医生看到,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你对案情,还有疑虑,是吗?” “想不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胡悦喃喃地说。 “是不是还在怀疑,师雩到底是不是凶手?” “我……” 这个问句,别人来问,胡悦一定感觉自己受了冒犯——就像她是那种愚蠢的爱上杀母仇人的女孩子一样,三流武侠小说里常写的,被爱蒙蔽了双眼,总是找借口为男朋友开脱。正因为师雩各方面条件是那么的好,而她相形之下是那么的普通,她才会对刚才那个小警察的盘问发怒,这是她不能免俗的一点,但现在,在刘医生面前,她没有否认。 “我只是……”但,也绝不可能承认,“你觉得呢,刘医生?” “疑点确实不少,”刘医生想了一会,“但证据也很充足,我不好说,这是个我看不透的人。” 谁看透过他?胡悦闭上眼摇了摇头,刘医生又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这也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我有一种感觉——他洞悉了人性。”她说,“你也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不过……你要小心,你想要的东西,太明显了,别被人暗中操纵了去。” 这是一句没有明确指向的忠告,似乎并不止针对师雩,胡悦望着刘医生,有那么一会儿,陷入了极大的恐慌中,这么多谜团,在她身边翻翻滚滚,而她是如此的孤立无援,她的生活正面临极大的改变,再也没有人能给她一点帮助,曾经亲密的那个人,现在已经成了她的敌人。 ‘心里事太多的话,就把情绪关掉,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片刻前,刘医生的忠告幽幽浮现,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挺直了背。 “谢谢你,刘医生。”她真诚地说——如果不是眼下情况如此混乱,这感谢,不会如此草率。 刘医生注视她一会,也笑了起来,这是个真正的笑容。 “祝你好运。”她说,“你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这句话,也许你现在不会信,但是——真的相信我,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想要的,都会实现。 胡悦站在原地,看她上车开出警局大门,她很久都没有动弹。 一切都会好的,多少次她这样安慰自己,在那些贫穷困窘、混乱沮丧的夜晚,想要的终究都会实现——也的确实现了,现在,她有了钱,有了事业,一生最大的夙愿正在实现,杀害她母亲最大的嫌疑人,现在正在铁栏之后接受审讯,一切都已经好了起来,想要的正在实现—— 但是……只是…… 她现在真的需要喝点咖啡,重新整理一下自己。 打开叫车软件,输入了附近的定位地址,胡悦正要离开,身后却传来呼叫声。 “胡小姐、胡小姐,等一等——” 刚才远远望过一眼的元律师从楼内快步走出来,脚步很急,甚至没来得及穿大衣。“还好,拦住了你。” 她说,“胡小姐,现在有空吗?”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胡悦讲,她当然摆出防御的姿态,“案件调查是警察的事情——” “不是说这个,”元律师挥了一下手,轻松地讲,“这个事情,我已经为师先生找到最好的专业人才去处理了。”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ipad mini,点了几下送到胡悦手里。“我想和你谈的,是j's股份转移的事情——” 第191章 疾风知劲草 “我不接受!” 今天j's的气氛打从一上班就很不对:虽然被带走的时候没拍视频,但师医生出事的消息却传得很快,医生护士多少都有听说,只是还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进了局子,很多人猜是非法行医——私下给人打针的那种,也有人说,是j's的药物供应出事了,事情的真相太过匪夷所思,就算是公然宣扬,恐怕都不会有太多人相信,更何况侦破中的案件,进度本该保密,除非是利益相关方,否则很少有人会在这个阶段收到消息。 j's的另一个大股东骆总当然会收到消息,毕竟,她和师霁的利益联系非常的紧密——一大早她就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发脾气。“这个决定我不接受!” “骆总,这……”元黛显得很为难,对现在j's实际上的掌权人,她不可能一板一眼,但语气为难,态度却依旧坚定,“我们今天这个会,只是为了处理好董事会人选的变动,还有,给您提交我们针对目前局势的一些意见——这个股份转移,并不在预期的与会内容里,这是股东的内部行为,您既然当时签署了备忘录,确认了他的行为……这股权变动的事,其实……” “如果师霁不是师霁,这个股权变动还能继续生效?”骆总不可置信地说,“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她之前甚至根本不知道!公司转让哪有这么快的?不能撤回?不能追溯?这个股份,给谁都可以,但是给她我不能接受!” “这……您也知道,师医生是通过离岸公司持股的,根据英属维尔京群岛的法律,股东资料未经董事同意无需披露,师医生注册的是一人公司,股份可以自由转让,只需签署相应的法律文件,这就是有效行为。他事先知会您,是履行j's的公司章程中,股份实际控制人,也就是离岸公司的股东发生变动,必须取得董事会同意的条款……” 对这些长篇大论、佶屈聱牙的法务说明,其实大部分被代理人很少有能听懂的,元黛说完了,给个简易版本的说法,“股份转移是英属维尔京群岛的事,在那是合法的就谈不上撤回。咱们国家的法律能管到的,就是公司内部章程规定的知情权,这个,您签了备忘录,也没法撤回了。” “他用的是师霁的护照号去注册的那间公司!难道这也是合法的吗?”骆总拍桌子了。 “可能您很难理解,但,在英属维尔京群岛,这可能并不合法,但也并不违法……而且,据我所知,师医生的护照在他来到s市以后才申请的,而且,目前他到底有没有冒用身份,还没有法律上的结论。”元黛不动声色。 “这不是dna都验过了——” “dna检验的结果,只能说明他和张程程女士,也就是长子师舫的妻子,没有血缘关系,是次子师舸先生的妻子冯玉的后代——但,这并不能说明师先生就是师雩……我这么说,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吗?”元黛耐心地说,骆总听得一愣一愣的。“什么?” “——但他自己已经承认了。”办公室内,一直没有开口的第三人说话了,她看着前方,眼神直愣愣的,好像是自言自语。“他就是师雩。” “你还有脸说话?” “骆总,您冷静一点。”元黛给骆总使眼色,周全办公室里的气氛。“师先生有没有这样的言论,我不了解,刑事诉讼也不是我的专业,但如果,他只说过一次,当时处于较低落的情绪状态以及极度的疲惫中的话,这很可能并非是师先生的真实意思表示……” 一个好律师,对当事人来说是极为重要的,黑白也不过是嘴皮子一翻的事情,胡悦气笑了,“随你怎么说吧。” 她不敢多说dna,因为提取程序并不规范,胡悦也不清楚这会不会影响到证据本身——如果是在国外的话,这种非法手续提取的证据,在庭审中是会被排除在外的,这一点,看多了美剧都能知道,但国内的标准就显得隐蔽且模糊。 元黛冲她挤了一下眼睛,好像看穿了她隐秘的顾虑,她也没有再说师医生的事情,尽管骆总最关心的明显就是这些。“股份转移,胡女士已经签字了,按照公司章程规定——唉,您别这样看我,我这,也是按客户的意思办事。” 她压低了声音,仿佛当胡悦不在场,“这股份,您也可以从胡女士手上买回来啊……” “我不要这个股份发生任何变动!”骆总彻底崩溃了,“j's有一半属于师霁也只属于师霁——他转了多少给胡悦?是20%?30%?他和我说的时候是30%,怎么这就变成全部了?——对,对!这完全是另一码事了,份额和上次告知我的不一样,备忘录不算数!还得再签一次!” “骆总……备忘录您要不要再看一眼,上面没有明确份额,而且,据我所知,师先生和您的交流,只说了他想要转让股份,也从未明确具体份额……” 和律师斗嘴皮子,这完全是自找罪受,骆总又想拍桌子了,她索性不理元黛,直接对胡悦放话,“j's不可能欢迎你,要多少钱,你说——股份别想动!有些东西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这种钱,你也不怕有命拿,没命花?” 这是很严重的警告了,但骆家大概也有这样的门路,胡悦掀了一下眼皮子,“好啊,我马上就告诉警官,如果最近意外死亡,谁的嫌疑最大。” 现在是法治社会,尤其是在s市,任何大人物也不没有凌驾于刑法之上的特权。骆总没吓住她,气势为之一窒,她双手按着桌面,瞪了胡悦很久,抓起桌上小物丢她,“daniel真是瞎了眼,你不配,你一点都不配!” “我不配什么?”胡悦反问她,语调像冰一样冷锐。 “你根本不配他——”骆总有点说不下去——这失败,终究不是那么好承认的,“不配他给你的股份!” “你怎么知道这不是补偿?”胡悦冷漠地说。 “daniel没有杀人,他不是凶手!” “上一个这样想的人,你也认识的哦。师雩被抓那天,她也在场。”胡悦把师雩两个字,发得非常清楚。“想不想知道,她那天昏了多久?” 骆总又要拿东西丢她,元黛赶紧上去抱住,“骆女士,骆女士——” “你欺骗他的感情!”抱住了还要骂,再怎么优雅,遇到这样的事,也没了风度,“你不是人!你根本就没有真的爱过他——你就不配爱他!” 胡悦承认,自己是比不上骆总那么爱师医生,她站起来走出去,“我在这里,她没办法冷静,元律师你先劝一下吧。” 元黛冲她感激地一笑,胡悦到门外坐好,很多同事都借机从办公室门口经过,她不理会任何一个人,捂着额头想事,昨晚,她吃了安眠药也睡得不好,不断从各式各样的噩梦中惊醒,现在感觉自己很需要一杯—— “咖啡?” 一杯热腾腾的咖啡碰了一下她的脸,胡悦一惊,抬脸勉强露出笑意,“谢谢,我正需要呢——你从美国回来了?” “嗯,送客人回来,第一次试营业,有一些感触还要和这边讨论。”袁苏明说,他也看了看合拢的木门——隐隐传来的争执声,他肯定听见了,合作关系已成,袁苏明肯定也不止加了她和骆总等人的微信,师医生的事,他可能已听说了什么,但却没有问,而是关心地说,“你看起来还需要一点吃的。” “我吃过早饭了。” 胡悦抹了抹脸,接过咖啡大大地喝了一口,袁苏明对她笑了笑,“我换个时间再来好了——想找人喝杯茶的话,我随时都有空的。” 这样不带任何逼迫感的关心,对现在的胡悦来说总好过没有,她感激地一笑,目送袁苏明走远,办公室的门也开了,元黛伸出头对她勾了勾手指,“来。” “陆家嘴的平层,300平米,豪装——随时可以领你去看,还有月湖的一栋别墅,可能没那么大,400多平米的室内,室外500多,市值应该在两亿左右。” 胡悦一直都知道师霁想要转给她股份的事情,但从来也没有太当真去考虑过,她要想的东西着实有点多,直到现在,当offer摆在眼前的时候,她才大概对这交易的规模有点实感。骆总手头也没有那么多现金能买断她的股份,只好用房子来换,“房票你不用担心,我有途径,直接过户,不存在问题。” “你想要拿股份,无非是想要掌控住daniel的钱包——你无非也就是怕他用这些钱去请更多律师,打通关节,不是吗?我可以告诉你,他的现金积蓄就足以支付律师费,不够用的部分,我自然也会为他补足。控制住他的股份,对你来说意义不大——j's绝对不会欢迎你的加入,我也有很多种办法,让你手里的股份变得一钱不值。” 和元黛私下交流过,骆总的理智看来已回炉不少,她大概已从师医生被捕的冲击中走了出来,开始更现实地为他考虑后路,不再想着发泄,语气中的威逼利诱,这是想要谈判了。 ——但胡悦并不想,股份,她没有过想法,这两套房子对她也没什么意义,她现在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都知道什么——她还有点乱。 “你就这么相信他没有杀人吗?”看了骆总很久,她轻声问。 元黛立刻站起身,搭讪着走出办公室:她是‘师先生’的代理律师,总是不是刑诉这一块,总有很多交流是不方便参与的。就好像,师先生的真实身份,还有他在犯罪现场留下的dna证据,从法律上来说,这些都不能判师先生的罪,但事实到底怎么样,人们则又是另一种看法了。 daniel到底是师霁还是师雩,dna证据,即使取证程序不正当,又到底能不能把师雩和凶案联系在一起…… 两个女人的眼神撞在了一起,这一次,骆总的凤眼不再狂怒,而是藏着深思,但她的态度没有丝毫动摇。“daniel绝对不会杀人。” “要我再说一遍吗?上一个这样想的女人是宋太太。” “我知道,但daniel绝对不可能杀人,”骆总说,“不管证据多不利,这都不是真的,他不可能杀人,我相信他。” 她也把自己的话说了一遍,“——你真的配不上他。” 她失望且痛心地说,“他那么爱你,但你却不是真的爱他。” 平心而论,师医生对骆总算不上多好,总是及不上他对前后两任女友的照应,但在这一刻,不为他所爱的人,给予他的信任比两任女友都还要多。骆总摆明车马,就算与全世界为敌,不惜一切也要帮他。 胡悦嘴里涌起一阵苦涩,她低声问,“就算,他骗了你十二年,你也相信他?” “我相信他一定有他的苦衷。”骆总毫不考虑,“我不是相信daniel——我是相信我自己,我相信我看人的眼光。我爱的人不可能是杀人凶手,我有这个自信——你呢?” 她抬起下巴,傲慢地俯视胡悦,好像在一场无以名状、旷日持久的决斗中终于获得了胜利,“你呢?” 胡悦有很多话可以回答她:我妈妈死了,你妈妈呢?如果他真的无辜,为什么要把股份给我?可是即使如此,他也依然不爱你—— 最后这句话,其实也没什么说的必要,因为师雩有极大可能也并不爱她,他在师霁的身份里活了十二年,生活中的一切几乎都是在表演——她又想到了刘医生的话,‘你想要的东西太明显了,很容易被人操纵’。 确实,她想要的东西实在太明显了,师雩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他为什么要推动她和刘医生进行dna检测,他是不是希望她能和骆总一样,拥有这么强烈的‘自信’? 我爱的人绝不可能是杀人凶手,这是我对他的信任,也是我的自信。 师雩到底是不是杀人凶手,他哥哥去了哪里,老院长隐藏了什么秘密?她想要的东西真的太明显了,没有人不知道,解同和知道,师雩知道,老院长当然也知道—— 胡悦闭上眼,想要疯狂甩头,把脑袋里的杂念像水一样甩出去,但这个动作太过火了,只能在意念中甩甩。 “股份转让协议,我可以暂时不签,”她说,“但当然不是没条件。” 骆总松一口气,唇角立刻浮现出‘我就知道你会被物质打动’的得意表情。 “你的房子,我也没有兴趣——我想要的东西,其实所有人都清楚。”胡悦说,“那就是我妈妈死亡的真相——她无权无势,长的不怎么好看,而且也已经死了很多年了,除了我也没什么人关心,就连路边随便一只野鸡,都能跳出来加戏,指着我的鼻子骂,好像我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死人,打扰了师先生高贵的生活,简直罪该万死。” 这是指着骆总的鼻子在骂,胡悦的言谈从未如此粗俗,骆总的脸涨红了,她说,“你——” 但终究是骂不下去,这dna证据让骆总的腰杆也没法挺得更直,胡悦说,“但是,既然你这么相信师先生一定没有杀人,那我们的利益其实是一样的——我想要真相,你也想,这个案件,还有很多谜团,我要弄得清清楚楚,给我妈妈一个交代,你也要找出真相,还师先生一个清白,对吗?” 她把骆总套进去了——如果她不是真心相信师雩没有杀人,现在应该很窘迫,骆总也明白她的意思,她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但很快说,“对,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合作?” “师雩可能会被押送到a市审讯,我不想让他去——上次我接触过那里的人,那边的专业性赶不上s市,我怕他们为了结案,采用一些非常规手段。”胡悦说,“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你可能有办法把他留在s市。” 骆总只是稍微思忖了一下就爽快地答应下来,“可以。我也不想他去a市。” 那里已不是骆家的势力范围,她无法提供便利和照拂,想要师雩留在s市这也自然,胡悦提出第二个要求,“还有,我想见师雩一面——我有很多话想问他,这个故事一定有一个真实的版本藏在师雩那里,如果你坚信他的清白,就应该帮我。” 想要见一个羁押中的犯罪嫌疑人,其实不是容易的事,胡悦没有律师资质,也不是师雩的诉讼代理人——就算是律师见面,很多时候也无法保证会谈的隐私,胡悦也可以走解同和的门路,但不愿在案件管辖权还没扯明白的时候给他增加负担。骆总考虑了很久,手指在桌上走了几个来回。 “可以。”她断然同意,“但我也有一个条件——他对你说了什么,回头,你要如数和我说。” 胡悦笑了笑,“行。” “那份股权转让协议——” “我会寄放在元律师那里,另外,我在j's的工作?” “你还有心上班的话,随便你。”骆总嗤了一声,有些看不起的样子。 “如果人生中每一件大事发生我都震惊得没法做事的话,今天我就不能坐在这里和你讲话了。”胡悦把几份协议都收了起来,“有个问题想问问骆总——你们家的关系,过硬吗?” “几辈子的老交情,这你放心。”骆总撇撇嘴——她这种女人,当然不喜欢‘奋斗婊’。 “那,我就好奇了,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师雩身边,总有很多女人是喜欢他的,一般来说,他都不怎么和这些人合作,你觉得,师雩会找你一起合办医院,这么多年也没和你翻脸,这些种种的特殊待遇……是不是,就是看准了你们这‘几辈子的老交情’呢?” 胡悦拎起包,站起身居高临下地观察着骆总,第一时间的不屑和反感,稍后浮现的震惊与疑惑—— 她倾身低语,“十二年前,出现在你面前的人,就已经带了秘密——骆总,你真的了解他吗?” 这个问题,骆总竟不能答,她垂下头,手捏着桌边轻轻颤抖—— “是,也许,我不了解他。” 在她的手触到门把的时候,骆总在她身后说,她的声音和手背一样,颤抖着却又有说不出的坚定。“但我相信他,这不矛盾。” 胡悦回过头——骆总挺直脊背坐在那里,她秀美的双眼盈满了泪水,语气哽咽却又一往无前:终究,她也能感知到证据的份量,但,依然—— “这不矛盾,”她说,深深地望着胡悦,“你知道的,是不是?” 这一次,换做胡悦不能回答。 第192章 日久见人心 “阿姨。” “嗯?” “师医生要是进了监狱的话……以后的手术,谁给我做呢?” 就算性格再阴郁,童音也总是带着清亮,这句话回荡在冬末的暖阳下,仿佛能直接问进人的心底。胡悦愣了一下,勉强露出一丝笑意,摸了摸小姑娘的额头。 “阿姨给你做,好吗?” 比起师霁,小姑娘明显更信任她,她微仰着头,略带一丝狐疑地注视着胡悦,片刻后,像是决定相信她似的,表情微微放松下来,甚至露出了一点笑意,她压低声音,有一丝亲热地说,“我最近……经常照镜子!” 确实——可能是小孩子新陈代谢快,也可能是手术做得好,小姑娘的血肿消褪得很快,现在,除了鼻子上贴的定型胶布之外,没什么痕迹能表明小姑娘刚动了鼻子。而鼻子也的确是人脸的大梁,鼻子一挺拔,孩子的气质立刻就不一样了,就算脸型、五官的缺陷仍不少,但,一个简单的形容就是,这孩子看着精神多了,就连她自己的心情,在疑问获得解答以后,明显也比没做手术以前更好。 “以后还可以变得更漂亮的。”胡悦给她画饼,鼻子都已经做了,对整容的态度积极一点,总是比排斥更好。“师主任不能给你做手术也不要紧,以后,你可以去国外上学,国外有很多好医生,他们会给你做。” “你会陪我一起吗?”小姑娘抓着她的袖子。 “我尽量,就算不陪你一起,我也会给你做手术规划——会有人带你做手术的,别担心。” 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不再盲目地崇拜父母,反而对专业人士有过分的信心,不过胡悦也并不是在说谎,小姑娘的手术方案,师雩已经做好,接下来按照计划逐步执行即可。将来出国求医,如果采用了j's推出的服务,那么她可以陪着去,就是选了别家,也能把计划书带过去。胡悦安抚完小姑娘,问,“你妈妈呢?” “去阳台抽烟了。”小姑娘比了一下阳台门。 单人病房条件不错,本就是为一些家境良好的病人准备的,这个阳台就是供家属抽烟打电话的,胡悦开门出去,宋女士站在角落里,烟灰缸放在栏杆上,一层烟头烟灰。她太阳穴还有一块淤青——晕过去的时候砸的。 “来了。” 她的语调已冷静下来,昨日失魂落魄的尖叫声,已被婶婶埋葬。胡悦说,“嗯——” “孩子恢复得不错,后续手术,不用担心的,师主任做不了,我可以做,我也做不了,还可以去美国做。” 宽慰病人家属,这当然是他们最关心的事情,胡悦说完了又犹豫一会,还是说,“其实最难的就是手术方案,那需要审美,方案做完了,最重要的鼻子做好了,其他的就还好。也许,他也是知道这一点,才给孩子做的手术吧。” 这是在给师雩开脱,宋太太转过头深深吸了一口烟,烟头红着慢慢变短,她呼了一口长长的白雾,干涩地笑了,“别说了,我自找的——他微信提醒过我,是我逼着非得要现在做,我自找的。” 这是胡悦不知道的交流,她微微一怔,旋即释然,师霁的确应该想拖到结果出来再做这个手术更合理。——如果dna还是提取不出来,那么他就等于又缓刑了一段时间,如果提取出来,按他的想法,立刻就会被入库比对,成不成就在这几天,他没什么等不了的。 “怪他吗?”她问。 宋太太笑了一下,夹着烟搔了搔浏海。 “你呢?怪他吗?” 有一瞬间,胡悦几乎以为她从警方那里知道了一切,但宋太太随即说,“老板是杀人犯,对你的前程,也有影响吧?” 是了,十九院这里,同事都只知道师医生被带走,‘栽了’,胡悦是攀上高枝的家雀,现在又倒霉跌落到了泥里,宋太太也就比他们多知道一点而已——师霁其实是师雩,他被带走,是十二年前的案子发了,不过,她当然不会把这种事随便乱讲。 “还好,医院这边其实都不清楚,至少现在是不影响工作的——现在,师医生手上的病人还是由我管,我这边门诊也照常。” “什么时候找新老板?” “可能得等周院从国外回来吧,他出去开会了,现在院里的领导层,对这些事好像还没定论,得等他回来安排。” “周老师。”宋太太点点头,又吸了一口烟。 “你觉得……他知道吗?” 宋太太瞥了胡悦一眼,眼神中带上了一点提防,这让胡悦暗自心惊:师雩入狱,现在,她是对小姑娘的整容诉求最了解,也最不可或缺的人了。师雩是那个骗了她十二年的杀人嫌犯——但,宋太太还是本能用提防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害怕这一句话答错,将来在法庭上,师雩的命运就会因此受到影响。 但她也并不是太担心,因为宋太太毕竟是很理智的,和骆总不一样,她和胡悦,都是从底层打拼上来的女人,本能的情感,并不能完全主宰她的行动。 “我不知道。”她说,“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谁知道呢?毕竟,连我都没有认出来。” 这是胡悦不太好主动问的话题,没想到她自己随便就说破了——大概也因为,这话题现在只能和胡悦讨论,宋太太又开始挠额头了,好像要用指甲刮出头盖骨后头的懊悔,她边说边笑,“我真蠢,真的,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自己真的是瞎了眼,其实有那么多破绽——那么多时候我想到他。但是——只是——” “国王的新衣。”胡悦说,“埃菲尔铁塔倒卖骗局——其实,人是真的很好骗的,正因为正常人完全不会想到冒名顶替这件事,也绝对没想到一个冒名顶替者还敢和原来的熟人交往,所以会自动忽略那些不和谐的细节,这很正常——而且,我猜你原本也和真正的师霁没有多熟。” “点头之交,”宋太太喃喃说,“他一向是很高傲的,没什么亲近的朋友……他还调整了声带,是不是?声音全变了,也比从前高……” 但这些理由没让她释然,她又自嘲地笑了,“但是,这是我的男朋友——就在我面前,我没有认出来。” 很多人被骗之后,比起怨恨对方,更多的还是会责怪自己,宋太太就是这种人,她说,“这件事真让人尴尬透顶——真的……我他妈简直就是个瞎子。” 胡悦说,“是他演技好。” “他演技好吗?”宋太太反问,但又自己泄了气,“他演技是够好的了,我说他那时候怎么——” 她大概是想起了十一年前‘师霁’对宋晚晴有点特殊的那些瞬间,宋太太不说话了,她努力地向上望,藏住欲滴的眼泪,烟快烧到指头,才被她按到烟灰缸里。 她们这样默不作声地站了很久,宋太太才哑着声问,“你说……当时,他是不是想过要告诉我?” 胡悦说,“可能是想过的。” 应该是想过的,否则也不会频频接触,大概那时候的师雩还抱有什么期望,又或是还有未了的感情,只是还未找到合适的时机,又或者,越拖越明白这并不是个合适的想法。 “我昨晚一直在想,如果他告诉我的话,该怎么办,会怎么办,如果他一直瞒着我,但是我没有走,又会怎么样……”宋太太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近梦呓,说不出是遗憾,是憧憬还是哭泣,大概,知道真相以后,原有的遗憾之外,又有了新的遗憾,她想到的有被欺骗的生气,但也有这些。 “算了。”也只是想想而已,她又去摸烟,“就算当时那样了,又能怎么样,女儿九岁了发现亲爹是杀人犯,更惨——总是我男人运不好,这辈子没遇到什么靠谱的。” “这么说,你觉得是他做的了?” 宋太太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意思大概是,都现在了,还能不信吗? “他一定有苦衷的。”她讲,因为不知道胡悦的身世,所以说话特别的大胆,“但我相信他一定是有苦衷的,师雩是我见过最善良最开朗的男孩子,直到现在我也还是这么想。” 但她到底还是相信了这是师雩杀的人,胡悦点点头,没流露出任何情绪,宋太太看了她一会,叫她靠近一点,低声告诉她一个秘密,“其实,从前我就有一点动摇……没有对任何人说,但是——” 所以,原来她的那些愤怒的辩白,那些看似坚定的背书,其实也掺了些心虚,是吗?只是,从前她是师霁的近人,宋太太永远不会把真正的心思告诉她罢了,胡悦笑了一下,“的确,他的消失,是有些太可疑了点——那个雪地,也确实只有两行脚印。” 证据有,疑点也有,但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大概是在权威质疑的那瞬间,跟着动摇的信心,就算最后表现出来的是纯粹的支持,但怀疑也总是有过那么一点,宋太太也爱师雩,她的爱和骆总不同,骆总坚信师雩的清白,宋太太却可以有限度的接受师雩的污点,也依然还有点爱他——只是这份爱当然是有限度的,是记忆里的如果,是未选择的那个遗憾,情感是真的,这设想却也不过是说说而已。 “你会去见他吗?”说出来了,心情也好一点,她主动关心胡悦。 “想见,但没那么容易,正在努力。”胡悦问,“你觉得,师霁去了哪里——他是为了把身份让给弟弟,自己去找了个新的吗?” “师霁会为了任何人这么做吗?”宋太太笑了,“师雩这些年都在致力扮演他哥哥,所以你也不能说是和师霁不熟悉——你觉得,他会这么做吗?” 胡悦默然,她低声说,“我有一种感觉,师霁的下落,会是这个案子的关键。” 但宋太太对真相不是那么在意,她终究还是一个九岁女孩的母亲,情绪抒发完了,立刻开始考虑实际问题。“我先生明天从欧洲回来,到时候可能会来医院探望——你觉得把妹妹放在哪里好?哪里比较不容易乱讲话。” 小女孩现在都只用胶布了,其实,按理已可以回家,只是宋太太仔细,还叫她在医院多住几天,胡悦知道她的意思,“就在十九层好了,你们是单人病房,护士也不会把这个事情到处乱说的——这个案子,就当手术是我做的,师主任只是做了方案,应该没问题吧?” 这是预设先生已经听说过师主任的名字,做的解释,但宋太太否决掉这个说法,“不用提他,从头到尾都是你——他不知道我们找的是哪个医生,也没听说过师霁的名字。” 这样看,对女儿说不上关心,胡悦默然点头,又提醒,“小姑娘那里,要打好招呼。” “她知道怎么说的,”宋太太叼着烟讲,“她知道这个手术做起来是为了什么。” 她打亮打火机,“天晚了,你回吧,我……再站一会。” 胡悦默默地走进去,隔着门上的玻璃窗看去,宋女士抽着抽着,拿开烟低头笑了——可笑了几声,她又抬起头望着天,过了一会,拿手遮住眼——哭了。 今天,她说了许多傻话,到底心还是乱的,尚未平复过来。宋晚晴和骆真,这两个女人大概都爱了师雩十几年,她们对师雩的情感有爱,也许也有一点恨,出了这么大的事,心没法不乱,今天的她们都是崩溃的,所以行为也比平时要失常。她们的爱,有深有浅,但胡悦想,师雩都获得了她们所能付出的全部,只是骆真可以给得多,而宋晚晴可以给得少——但她们再也不会给另一个男人这么多。 他是个多有魅力的男人啊,回家的路上她想,他让她们两个人都神魂颠倒,这两个出色的女人,都比她更成功,也许还比她更漂亮,师雩的魅力足以征服她们,那末,对她,是否也一样呢? 她心底的怀疑,到底是不能相信师雩是凶手,还是不愿相信他是呢? 所有人都在崩溃,她呢? 有没有人来关心一下她,问一声,她现在是什么感觉? 胡悦知道哭一场会好很多,这种彻骨的孤独感,会在眼泪以后暂时收歇,释放后就没有那么痛苦了,因为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这案件只要还有一个疑点,她就还不算是靠近真相。——曾经,她松懈过,看看那一刻的不求甚解带来了多惨痛的后果。 师霁去了哪里,为什么老院长把她放到了师雩身边,周院长是否知情,如果没有精神疾病,师雩杀人的动机是什么?他是不是只杀了一个人?师霁是不是也死了? 他真的会杀人吗? 他已经从师霁变成了师雩,但是,从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和从一个人变成杀人犯,这——仍是不同的。一个会杀害同类的人,一个杀害了同类以后,还可以若无其事地和人群相处了十二年之久的人,他的人性一定丢失了很大很大的一块,大到已不再能被看作是人—— 师雩真的能把这样的自己掩盖十二年吗?如果他真的杀了母亲,还用十二年来策划为自己脱罪,她也成为了他计划中的一部分,自从来到十六院的那一天起,就坠入了他的计划里,甚至连感情的变化都被列入计算的一部分,如果,如果真的是这样…… 师雩是这样的人吗? 她真的了解师雩吗? 她是不是已经陷入了他的计划里,就连现在的挣扎,都是他的计划,他想要什么,要她相信他不是凶手,相信凶手另有其人,这牢固的证据也出于陷害,告诉她一个曲折动人的故事,让她反而奔走着为他脱罪……他是这么可怕的人吗? 她真的了解师雩吗? 那张完美的脸在她脑海里此起彼伏,怎么都没法视而不见,他的笑,他冷傲的表情,他嘴角习惯性讥讽的一挑。 他戴手术口罩的动作。 他盘着手对她挑三拣四的刻薄。 他对美食垂涎欲滴却又强装不在乎的虚伪。 他眉眼开朗,畅怀大笑的俏皮。 他注视着她的眼神。 他的眼神,他的眼神,他的眼神—— 胡悦捂住脸,这还不够,她把自己闷到了被褥里,缩成茧保护自己的眼泪。她哭了,这不应该,过分软弱,但此时此刻,她没有选择,再不流点眼泪,她的心脏要炸开。 “真相是什么。” 三四天以后,当她再次见到师雩,这是她劈头问出的第一句话。 她得到的回答也很快、很坦然。 “我告诉你,你会信吗?” 师雩反问。 胡悦顿时被问住了。 第193章 信 该如何把一个杀人凶手定罪? 对于这方面的知识,官方的宣传渠道从不会大张旗鼓地进行科普——这无异于是给一些有心作奸犯科的宵小提供教程,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在现在的判决中,证据链是非常重要的,而且,实物证据大于口供、证据链条大于孤证,这是通用的评判标准。也就是说,想要证明师雩的确是钢铁厂家属区案的凶手,除了指甲中提取的dna以外,还需要动机、犯案过程,如果是这几年的案子,能补上案发前后,凶手在现场附近的视频证据,那自然是最好的。也就只有这样的案子,被送到检察院,才不会被退回补充侦查。 当然,多年前的案子,证据链条很难完整,这时候,嫌疑人的口供就很重要了。如果能取得完整口供,让嫌疑人认罪,那么本案被检察院提起诉讼的可能性还是极大,很多经年悬案,就是这样办结的,关键性的证据,再加上嫌疑人本人想要求得解脱的心态,被捕之后供认不讳,这并不是意淫,反而是嫌疑人落网后的常态。但,如果嫌疑人本人有一个得力的律师团队,社会关系丰富有力,可供dna对比的样本也是只剩那么一点点,本案的管辖权更加存在疑义的话…… s市警方对师雩这个案子,并不是太热心,这从他的笔录就可以看得出来——师雩身上,和s市有关的也就是冒用身份的案子,但这样的冒用身份案,全国罕见,而且调查难度极高,师雩、师霁两兄弟现有的亲属,完全无法提供有效旁证,再加上他们的直系亲属都采用火葬,dna被破坏殆尽,警方这边想要证明师雩是师雩,难度可不比证明师雩是凶手更小。所以,现在关他,当然是要关的,可把很多审讯资源花在这上头就谈不上了,人间真实一点,他要是回a市去,有律师团队帮忙运作,到最后,检察院认定证据不足、退回侦查,师医生王者归来,继续执业,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或者说,就算有了dna证据,这也反而是更有可能的结局。 案子的走向,只系于他的口供,师雩知不知道,现在保持沉默才是最好的选择?胡悦想,他的律师大概是告诉过他的,有钱人确实是好,大部分杀人凶手,处于社会中下层,连和警方博弈的概念都没有,更遑论相关知识。在成功阶层面前,法律才会显示出自己的呆板和薄弱。 “但我觉得他会开口的。”她是这样对解同和说的,“他不开口,就没得玩了。” “你觉得,他提示你们dna的事情,最终目标,是为了把自己彻底洗白?这……野心也太大了吧。” 确实,证据不足,并不意味着师雩就没事了,在国内,命案可没有有效期这一说,只要开始侦破,便永不办结,谁知道什么时候翻出新证据,他又要被送上法庭?只是,想要彻底推翻dna证据,听起来也是异想天开——几乎就和一个人代替另一个人的身份一样匪夷所思。 “真相是什么。” 但她还是进去了,问了,而师雩也的确回答了。 “我告诉你,你会信吗?” 会面室内顿时就陷入了沉默。他们两人都观察着对方,像是要用这强硬主动的肢体语言,来证明自己的心态,同时又用高深莫测的表情,装点着自己的面具。 “你看起来……没什么变化。”还是胡悦主动打破了沉默。 师雩大概是误会了她的意思,他说,“他们对我挺好的,现在是单独羁押,房间很安静,条件也还可以。” 现在是单独羁押,那么刚进来的时候大概是关在大间里的,胡悦说,“你要感谢骆总……她本来也想进来看你的。” 师雩表情动了一下,“为什么不来?” “她怕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会崩溃。”胡悦讲,“股份,我没要,她也不肯给。” 骆总的态度,大概已完全透明白了,师雩思索片刻,耸耸肩,反应意外的平淡,“哦。” ——胡悦有种很违和的感觉,她也说不出该怎么形容,大概是从回忆里听了太多对‘师雩’的描述,已经形成了既定印象,阳光、开朗,甚至有点儿调皮……无论如何,师雩应该不会对一个深情相待的女人说‘哦’——这更像是师霁会说的话,没良心、世故又凉薄,道理上让人挑不出刺,可除此以外,也别想从他那里多得到什么。 “宋太太也说,不怪你。”她再试一次。“后续手术的事情,我和她沟通过,她可以接受。” “噢。” 这一次的答案也不例外,胡悦抿了一下唇,主动挑破了,“没有录音……我是用辩护律师的名义进来见你的,隐私权受保护,我不会录音的。” “你骗了我很多次了。”师雩冷漠地提醒她。 “但这是不一样的。”胡悦说,“你可以相信我——我不会录音也不会出去指控……我也相信你,你告诉我什么,我都相信你。” 师雩笑了,他和以前比,终究还是不一样了,此刻的他更坦然,像是放下了一切,但却并未因此宽容,反而显得更加黑暗尖利,连原本的一点情面都不留,“你尽管可以这么说,但我不相信你——你不相信我,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 胡悦深吸一口气,她决定不再怀柔了,“你能怪我吗?过去12年,你骗了所有人——我想,是你先骗了别人,有什么立场怪别人骗你呢?” 他们的眼神碰了一下,又各自逃离,似乎都在克制着汹涌欲出的情绪,对话想要继续下去,总得维持基本的理性,师雩抽了一下嘴角,“这么说我该对你道歉。” “你是欠我一个道歉。”胡悦说,“不论人是不是你杀的,你都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她不再问‘真相’了,师雩说的是实话,即使他告诉她自己的版本,胡悦也可能不信——当然,除非他告诉她自己就是杀人犯,那她倒是马上就信了。但除此之外,为自己开脱的那些故事……除非是想要从这些故事里分析一点真实,否则,嫌疑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的话,牢里早空了。 “所以,你总该告诉我怎么称呼你吧。”她退而求其次,“我不会和警察说的——我说了你也可以否认啊,没有录音,进来的时候搜过的,警方也怕律师带出去不该带的信息,规矩管得是很严格的。” 这好像是相对公平点的交易,师雩考虑了一下,“你叫我daniel好了,这是我自己的名字。” 也就是说,如今身份证上用的师霁,并不是他的名字。 ——就算他的身份已能99%的肯定是师雩,但得到本人暗示,胡悦还是松了口气,她知道,师雩这是不愿正面承认,所以问得也有技巧,“那你的兄弟呢?他去了哪里。” 提到兄弟,师雩的脸上忽然飘过一丝笑意,好像带了一丝嘲讽,他靠近桌子,轻声细语,仿佛是在耳边对她说,“他……早就已经死了。” 什么?! 胡悦大概也有猜过这个可能性,但听到这话,依然一震,她反射性地追问,“真的死了?” “信不信由你——但这要紧吗?”师雩反问,“他死了,我活成了他的样子……你觉得,我和他,到底谁生谁死?” 三十几年的人生,有三分之一用另一个人的身份活着,现在,还有多少师雩的残余,活在这世上呢? 胡悦凝视着这张清瘦而俊逸的面孔,师雩像是仰躺在黑暗沼泽中的溺者,脸色恹恹,隔着水幕,半开半合满是对世间的嘲讽——就像是他早已死了,正超然地审视着这世上的悲欢离合。 她垂下头,捏紧了双手,让自己更集中在正事上,“这和……我妈妈的案子有关吗,和你有关吗?” 师雩笑了起来,没有回答,他想支起手肘,但做得费力,因为手铐链着桌面,胡悦把头别开了,她不想多看,外科医生的手是需要好好保护的——但这些事情都和她没有关系。 “如果我说没有,你信吗?”他照旧仿佛在她耳边低语似的轻声问。 一阵默然,她当然不会信,母亲遇害、师霁失踪,这两件事时间靠得太近了,必定互为因果,如果不是指甲中提取的dna,她甚至会怀疑,师霁才是—— 但,即使如此,师雩也没有冒用师霁身份的理由,胡悦的手动了一下,向师雩伸过去,师雩看出来了,往后一躲——她往前追了一下,揪住师雩的袖子,抬起头灼灼地望着师雩,轻声的,但却几乎是绝望地央求,“告诉我——我,我可以试着相信你。” 师雩的嘴角也抿紧了,面部线条显得苛刻而且严厉,在这一瞬间,那个冷硬的师医生似乎又回来了,他的愤怒与痛苦就像是烧灼着的火焰,从相触的皮肤冰冷地传递过来,他说,“你在说谎。” 他是对的。 胡悦松开手,不再装着急切、装着软弱,她只是凝视着师霁,平静地要求,“告诉我。” “不。” 这回复,一样平静且坚定,师雩的双手合拢在一起,回望着她,“你不会相信的。” 对话似乎进展到了一个无法破解的僵局,屋内的气氛紧张得就像是一根拉到极致,渐渐崩坏的弓弦,胡悦猛地站起身,在她转身的刹那,师雩的声音传入耳内。 “事实,总要自己调查出来,才最有力,不是吗?” “但谁能告诉我我调查出来的是真是假——”她的话断在了半路,胡悦蓦然转身,又惊又疑地盯着师雩—— 师雩的表情难以言喻,他静静地回望着她,“胡悦,现在,你还相信,世界会变得更好吗?” 他今天的问题总是这么扎心,胡悦呆了几分钟,这几年间的往事,挣扎着冲破重重封锁,仿佛历历在目,他的悲观——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就是这样的黑暗,人心远比你能想到得更可怕。他自己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也还记得当年她的回答,当时她总相信,坏人有多坏,好人就有多好,当时她相信奇迹,相信去努力就一定会有机会,相信在黑暗的尽头总有阳光—— 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这两年来,她一点一点地变得更加现实,和那个务实又冷酷的师主任越来越相似,她被师雩欺骗也欺骗着师雩,现在,她还能说出这句话吗?她还依然相信吗? 她回答不了,也无法回答,冷酷的怀疑充满了她的心,胡悦摇着头,转身去推门,师雩在她背后轻笑起来。 这笑声是那么的坚硬,从被捕到现在,他未曾流露出一丝软弱。“你看,最终你会知道,世界就是我说得这个样子。” “真相,说不定甚至比你能想到得更黑暗。” “如果不信,你就自己去查吧。” 他意味深长的声音,跟随她一起走出会客室。 “相信我,有很多问题,连我自己,都很想知道答案——” 第194章 如果 “他果然还是在暗示你,他是无辜的。” “十个嫌疑人,九个都会说自己是无辜的吧,剩下的那个说不出口,可能是因为被监控直接拍到了行凶过程。” “哈哈。”解同和笑了两声,“差不多——你觉得,师雩是不是认为自己还有可能出去?” “你和他谈过了,他什么也不说?” “嗯。”解同和淡淡地说,这是他对事态进展不那么满意的表现,“我问了几次,打不开……他太熟悉警方的工作流程了,之前,和我们接触过多,看了很多审讯的录像。” 这也许是他的失误,但当时谁也没想到,师医生有一天会坐到审讯桌后,胡悦笑了一下,“那就是他的律师团很有把握了……看现在这个样子,他迟早被移到a市去,到那里,说不定真就能出来了吧。” 解同和没说话,他的努力显然没有结果,不然,早就和她说了。 “要不然……”他略带迟疑地问,“在网上带一下节奏?” a市检察院,目前肯定在全力处理刘宇的案子,钢铁厂家属区这个案子,现在有点尴尬,检察院可能起诉也可能退回调查,甚至师雩的羁押也不可能无期限地持续下去,当然,他想要出来也没那么简单,警方手里的线索,还是有充足理由关押他进行审问的。而且,这出奇案,如果能在网上招徕到舆论的议论的话,至少可以引起检察院的重视。——但,这也就意味着师雩彻底身败名裂,至少,在十六院是混不下去了。 胡悦不是没想过这个做法,甚至,她连公众号都可以随便找——说来讽刺,当时,还是因为她和师雩在一起,又是从通缉犯手底下逃生,又是超市救人,又是给李小姐做造脸术,这才结识了这么多媒体的资源。 “……算了吧。”最终,她还是低声说,“这些都是没有确切结论的事情,先不说泄密,师雩旁边那个律师团队不是吃素的,随时被反咬一口,可以告我诽谤的。” 这似乎是个很有力的理由,解同和没说话,胡悦看看他,为自己辩解,“你别以为我是被感情冲昏头脑的那种人——我真不是先入为主,没戴有色眼镜。” “真的吗?”解同和也没否认自己怀疑她的心态。 “你们老手办案,都凭感觉,这不就是因为现实总是比小说戏剧都更荒谬?”胡悦说,“五十几岁的油腻大叔能迷倒霸道总裁,小白文都不敢这么写,可现实中,一见钟情就是一见钟情。以前,我们没想到哥哥就是弟弟,为什么,因为从现实的考量来讲,‘这不可能’。” “现在,我们也可能没想到弟弟不是凶手,因为从现实的考量来讲,‘dna都出现在指缝了’,不可能不是他。是吗?”解同和语气安静地接上,他话里并无一丝审视、惋惜:既没有琢磨她是不是因为和师雩的感情而有了偏向,也没有惋惜她夹在母仇和恋情之间,仿佛整个人都乱了,先是把师雩送进监狱,现在又开始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凶手。 “对,确实,从常理来说,雪地就两行脚印,凶手只有一个,不是留下dna证据的他又是谁。”胡悦说,“但这只是常理,现实往往是没有道理的——是不是他和我妈妈在别处发生打斗,我妈妈在回家路上遇害呢?是不是他在真凶行凶的时候试图上前阻止,但是已经来不及,打斗中不慎被指甲刮到,而凶手事后清扫了现场,雪掩盖了他打扫的痕迹呢?孤证是没法证明案件真相的,dna可以有很多种解释——这些猜想,也都可能被他的律师团用来为他摆脱嫌疑,所以,我也肯定要去考虑。” 她看了解同和一眼,忽然自失地一笑,“可能是我太要面子了吧,这些话,我有点不好意思当着你的面说出来。我这么做,和私人感情无关。从头到尾,我想要的并不仅仅是法律上的判决——我想要的是真相。” “看到你这么冷静,我就放心了。”解同和看了她一会,笑了,“那天过来执行批捕的时候,看到你的表情,我很担心你。” “我想要的东西,只有我自己可以给我,”胡悦也笑了,她的笑冷冰冰的,没达到眼底,“所以我不能垮、不能乱,我只能比以前更强才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但你想过没有,如果师雩真的无辜——真的和你设想的几个可能一样的话,他为什么不告诉你呢?” 解同和在病房门口停住了脚步——他们今天是来探望他同事的,解同和几经协调,为他申请到了全额医疗费,第一期植皮手术已经做了,很成功,正在恢复期,胡悦来也是想告诉病人家属一个好消息:虽然师雩不能亲自为他们做手术,但她也通过之前整形修复科刘医师的关系,为他们联系到了另一位医术高超的主任医师,从业界经验来说,不输师雩,甚至还犹有过之。 “首先,师雩暗示了你,他是无辜的,此案另有隐情,其次,他叫你自己去查,说有些问题他也想要知道答案——这就说明,他预设你是能查到答案的。”解同和说,他的语调很沉稳,像一张细密的网,任何线索都逃不过,“如果如你所说,行凶者另有其人,而他当时没报警并且改换身份的原因是……就假设是难以自证清白吧,那么,他一定认识这个行凶者,并且此案有一定的前因后果,否则,如果只是一个随机的陌生人,杀人走掉,你还能查出什么?他还有什么问题?事实对他来说是明明白白的,他倒霉,遇到了行凶现场,然后无法洗清自己的嫌疑。他还有什么疑问想要知道答案?” “是,而且,不管他是师霁还是师雩,如果是我们描绘的这个版本的话,他为什么不说出来为自己辩解?这种故事可以解决dna的来源,而且很难反证,他的律师团应该会很喜欢的。”胡悦说,“他什么都不说,叫我自己查,你觉得是为什么?” “你问了吗?” “问了,很努力。”胡悦有点不自然,“甚至试图打感情牌,但他就是不说。” “如果他是无辜的,那么,这就说明凶手可能是他认识的人,甚至,还在他身边附近,威胁着他,以及知道真相的人的安全,这背后应该有一整个故事,而直到现在,师雩还受到他的钳制……”解同和话说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猛地一扭头看向胡悦。 胡悦的表情没有丝毫一样,她自然地回望着他,大眼睛说不上盛满纯真,但至少没有猜疑,这让一个最老练的警察,也很难辨别她的真实意图。 解同和和她对视了许久,慢慢地说,“但,如果他真是凶手的话,这一切,也可能是他通过言语中的暗示,巧妙地操纵人心,诱导你去为他脱罪……很多杀人凶手都有一种奇特的魅力,可以操纵人心,你,有想过这种可能吗?” 他们都是聪明人,话不用说得太明白,解同和的问心无愧,胡悦不会没感觉,她略带歉意地笑了一下,像是为他的试探道歉,解同和摇摇头,抬起手,摸摸她的头发:既然问心无愧,又何惧试探。 收回手的时候,她的头往他这里靠了一下,像是本能地眷恋这一丝温暖,但胡悦很快控制住了自己,又回到了极度挺拔的走路姿势,“想过。” 从语气听得出来,是确实认真考虑过。所以,她才只求一个真相,只求实据,而不是要为师雩脱罪。解同和松一口气:虽然,这心态仍危险,很可能为师雩利用,但,想过就好。 “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如果换做别人,我会劝他们放手的,”他说,“但这个人是你——那我就只会问你,想怎么做。” 没有规劝,不会提醒她这件事有多不可能,解同和的支持都藏在语气里,这样的事,你已经做过一次了,别人想也想不到的事,你已经完成过一次了,这一次,也许你一样做得成呢? 胡悦抿着嘴,笑了,“我想先问问周院长——他就快回来了。当然,如果他不回来的话,那就更该追问他了。” “他要是滞留国外不归的话——” “现在已经不是十二年前了,想要找到一个人,总是有办法的,”胡悦淡淡的说,她的语气透着深思熟虑,显然,已系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我给刘医生写了邮件,她男朋友很擅长找人,我厚颜求她帮忙,她答应了。” 是了,差点忘了,这是个什么事情都能想出办法的女孩子,解同和自失地一笑,“是该和他聊聊了——师霁的死,他应该知道点线索,如果他是真的死了的话……你觉得他是真的死了吗?” “至少,师雩是这样说的。”胡悦也在想这个问题,师雩口中的死,到底是‘在他心里已死’,还是‘在现实中已死’,“看来,这又是一个他打算让我自己找出答案的问题。” “这可能是一个决定了他的犯罪事实是否‘情节严重’的问题,”解同和指出,“如果师霁的死也和师雩有关的话,那,量刑这块……” “职业病了不是?目前这不是你应该操心的问题。”胡悦打趣地说,“你还能飞回a市咋地?” 解同和有点尴尬,“我是不能——你能?” 胡悦当然也不能,她还要上班,而且,她毕竟不是专业警察,受过一点相关的训练和行家里手,这是两个概念。 “我是不能,但有人能啊——私家侦探团,听说过吗?” 解同和很吃惊,“私家侦探?你——自己雇佣?” “私家侦探‘团’,”胡悦强调了这个重音,“不是我出钱,靠谱的私家侦探服务还蛮贵的,他们平时主要是做一些商业方面的事情,如果不是骆总有门路,我也联系不到靠谱的侦探。” 既然是骆总的门路,自然是她出钱了,解同和还想这么说,看看手表,又吞了回去,只是对胡悦露出无奈的笑意,胡悦会意——该进去了,他们已经聊了太久。 “胡医生——解大哥!” 走进病房,得到的自然是连声的感激与询问,张警官的家人听说师主任没法为他做修复手术,都很失落,“这么好的医生,怎么就——唉!我们的手术方案,还是他做的呢!” “绿色通道也是他签字申请的!”张警官的妹妹年纪还小,十二三岁,但记性好,脆声说,“胡医生拉着我去找他签字,我还记得!” 病人的感激,不会因为医生的境遇而褪色,自然,他们也感谢解警官的极力奔走,正是他争取到了整形手术费报销的批复,还有胡医生——张警官还在睡,他刚做完植皮手术,这段时间要多休息。 胡悦和解同和尽量脸上都带着笑,正因为他的伤事情很大,所以才要这样给家属鼓劲,解同和又等了一会,张警官也没醒,他只好先告辞,“有话微信说也是一样的——还好,他拇指都还好的。” 这个笑话,苦中作乐,把大家都逗笑了,胡悦顺便送解同和下楼。“有进展,会告诉你,需要帮忙,也随时和你说。” “好。我忙完这阵子,看看能不能努力出个公差,回去一趟。”解同和想说的其实也就是这些,他觉得胡悦也很需要他的鼓励,“至少,现在案情又往前迈进了一大步——这个轮子,已经转起来了。” 胡悦点点头,“嗯。” 不该再问了,有些事,其实问出来没有意义,只会给她增加负担。解同和这样告诉自己,但他盯着电梯门反光中的自己——以前有很多次,他来找‘师霁’的时候,在电梯里就会这样审视着自己的形象——一股冲动忽然冲上心头,他说,“你觉得可信吗?师雩不是凶手。” “‘我觉得’没什么意义,证据才有意义。”胡悦抿着嘴,先说了一句官腔,随后,她的语调有一点破碎,“我不知道……我看不透,猜不出,他太复杂了,太聪明了……” 是啊,聪明到你不得不去考虑,倘若这一切是否都是他的筹划,如果连人心他都可以算计在内…… 解同和在情感上,是矛盾冲突的,他充分地理解到胡悦现在的感触,但仍忍不住说,“其实——我倒宁愿他是凶手。” “是吗?”胡悦对他笑了笑,假模假式的,她像是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其实很荒谬,但就是觉得,这样他心里还能好受点吧,想想看,如果他真的无辜的话,那,过去十二年……” 那……过去十二年,他是怎么过来的呢? 其实他的意思,胡悦明白,这是一个现在的他们不应该去关心的问题,追逐真相,需要的是绝对的理智,她不能被为母报仇的怒火冲昏头脑,急切地把所有证据都栽到师雩身上去,也不能被她对师雩的感情迷惑,她唯一持有的只有理智,这是她仅有的筹码。 但此时此刻,她还是忍不住低声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过去十二年,对他来说,就很黑暗了。” 这五个字,不足以形容假设中的情绪,见惯了人性幽微的警察和医生,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像是都在设身处地地想象师雩的心情,他们先后又都打了一个寒颤。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命运对他就很残忍了。”不知道是谁木然地开了口。 “如果是这样的话,”像是自问,又像是在问对方,“他是怎么支持下来的?” 这个问题,落在空气中,没人能回答,它滚落在地,像是能发出声音—— 如果是这样的话,过去的4000多个日日夜夜,他是怎么支持下来的,他在想些什么? 这想法,光是提起,就让人浑身颤抖,这痛苦,即使是虚幻的想象,也让人承受不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师雩的世界,又该有,多黑暗呢? 第195章 新思路 “叩叩”,敲门声响起,有人在门边探了个头,“张秘书——周院……” 张秘书对她点点头,胡悦敲了一下院长办公室的门,推门而入,“师公好。” “小胡来了。” 预想中,能让一切简单化的变数并没有出现,周院平平安安地从日本开完交流大会,回到了国内——师主任入狱这件事,至少表面上看,对他的位置并没有太大的冲击,甚至周院本人,都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去警方那里做过笔录了事,在警方面前也是一问摇头三不知,只当自己从来没有认出爱徒的身份,甚至还反问警方,如何能确定师主任就是师雩。“我记得师舫他太太的身子骨一直不好,也可能是过继到师舫家里的孩子,只是没有对外声张而已,毕竟,当时计划生育政策那么严格,要走收养手续太麻烦了,还不如算做是自己生的。” 这解释居然也可以——而且居然还很站得住脚!关键是,现在死无对证,警方也确实颇感棘手,周院怎么说也是s市的头面人物,要再讯问影响不好,只得把他礼送回来。周院就和没事人一样,对胡悦也还是笑呵呵的,“坐,喝茶吗?” “我喝花茶就好了。”胡悦并不客气,她自己喝花茶,但还是主动给周院张罗一桌子的茶具,“我来吧,您这都多久没自己泡茶了——” “还是我来。”周院很坚持,“你们年轻医生的手要好好保护,还是少接触热水,维持敏锐的手感。” 水烧上了,周院先给胡悦的花茶倒了水,“玫瑰花茶,还是师雩从保加利亚带回来的大马士革三号玫瑰——我也不懂,就是爱人喜欢,他就上了心了。买了好几袋子,给我办公室也塞了一袋,说是女同志来了,正好可以招待。” 絮絮叨叨,是说家常的架势,但重点还是在那被随意唤出的名字上,胡悦愣了一下,倒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她还以为周院会和她绕一绕的,但转念一想:如果是这样,又何必见她? 周院,应当已经探视过师雩了。 “我也不懂什么花茶,就是觉得早上喝了两杯咖啡了,不好再摄入咖啡因,就怕下午做手术,手抖那就不好了。” 既然情况对她有利,她也就顺着往下说,就看周院自己愿意透露多少——这表态,也让周院很满意,他笑着指了胡悦一下,“有道理,咖啡其实也喝得有点多了,最近,心里有事,睡眠不好啊?” “嗯……”胡悦不晓得他打算把事情挑破到哪一步,低下头长长地应一声,摩挲着杯子底,“毕竟,师主任他……” “他……他是让人没想到,”周院的语气也低沉下来,他有些惋惜,“另外的事情,不说了,就说身份的事情——冒用身份这个罪名一旦确立的话,以他的职业,很可能除了冒用身份罪以外,还有一个非法行医罪。冒用身份罪,这个在国内很冷门,他这个事情,能不能合上不好说,但非法行医一旦确认了,那是要坐牢、吊销执照的。你这个师主任,不论如何,都是个很好的医生啊。” 他的意思已足够明白,隐隐有点解释的味道在——周院是不会出来指认师雩的真实身份的。 其实,以他的权势地位,能如此和颜悦色,已是异数,他还有很多种办法来拿捏胡悦,甚至将他直接开除,胡悦不会因此感激涕零,那太奴性,但她也能感受到周院的诚意,她点了点头,摆出自己的底牌,“其实,这些细枝末节,都无所谓的,我不想报复谁——我只是想要求一个真相而已,一个人,总不能白白这样死了,总是要有人为她寻找答案的。” “你说得对。”周院看她的眼神更和蔼了,“每个人都想要知道真相——就连我这个老头子,都有这样的念头,更何况是你呢?你当然更有理由了。” 胡悦做感动状,“师公……” 她借机打感情牌,“老爷子去世以前,都和我说了,这些年来,很感激您在背后的照顾……” “其实我做得不多,”周院慢慢地说,他今天很有点讲古的兴致,“也都是老爷子的吩咐,我和老爷子,我们两家是多年的交情了。以前在医学院,我就是老爷子的学生,后来分配到附属医院,老爷子也是多方照拂。我们两家的宿舍距离不远,当时,我爱人常年在外地读书,我活得和单身汉一样,多亏了老师母给我添衣添被,孩子的教育,也没少烦师舫兄夫妻……” 以他们通家之好的身份,周院对师霁、师雩两兄弟,自然熟识,这也才有了他南下调动以后,为师家人铺路,想让师雩出去和他闯荡的举动。也正因为如此,对兄弟俩身份的互换,他不可能毫无察觉。 “其实,第一眼确实没有认出来,人的长相是会变化的,尤其是熟人,更可能对他的变化熟视无睹,除非是多年不见,和印象对不上了,才会有比较强烈的感觉。”这些话,周院大概已憋在心里很久了,此时娓娓道来,多少也有点巨细非遗的感觉,“但这个因为多年不见,所以反而也就不会去怀疑什么了。你仔细想想,那些文学作品,发觉替身换人,往往不是从长相发现端倪的,而是从性格、神态……也就是给人的感觉中发觉的不对。我对小狮子,也是如此——他们兄弟一直都长得很像,再次见到的时候,发觉他已经整容了,就觉得有点奇怪,他和我说,是家里找人算过了,指点他,为了扭转这几年家里的运势,眼睛要更大而有神,所以他开了眼角、割了双眼皮。” “三庭五眼,一点变化都能对外貌造成很大的改变,我从前没有仔细留意过他的脸,这么一说也觉得很合理,但总是有种怪怪的感觉,不几天,这种感觉就浓烈到我忍不住要问他了——我是看着这两兄弟长大的,以这种世交长辈的看法,师霁,这孩子精明强干,冷漠中有点傲气,师雩呢,开朗活泼,是个很体贴他人的好孩子。一定要比较的话,两兄弟之间,我更喜欢师雩。回去过年的那段时间,听说他失踪了,我心里是很挂念的,但也没想太多,还以为他是去找女朋友了——一直到年后师霁来上海找我,我才知道,他可能是被害了。” “这种事,可以想象,却很难接受,”周院说,“那几天我心情都很不好,也忙于联系师舫兄,又给老师道节哀,只是这里,新官上任,也不便请假。——对师霁的不妥,我都以为是自己哀痛之下的胡思乱想……但是,小狮子是我徒弟,就在我手底下实习,这种事也瞒不了多久,很快,我就起了疑心,对他稍加试探……” 他顿了一下,深深地叹了口气,“答案令人很震惊。他告诉我,师雩在a市钢铁厂这个案子上,有扯不清的嫌疑,他只能用师霁这个身份生活下去。这是家里人一致的决定,整容手术,就是师舫兄夫妇做的,老爷子做麻醉师,师舫兄夫妇一个人主刀,一个人做护士。校附属医院空置的手术室多得是,这个手术,不过是拆两个手术包,配点常规药物的事……外人对此一概不知,后续,他还规划了一系列的手术,只有这样,才能改头换面,让人即使翻阅从前的照片,也看不出破绽——他要把自己整成,师霁最终可以成为的最完美的样子。” “那,您……” “我当然也很吃惊,也想问师霁去了哪里,他告诉我,他不知道,只有师舫兄夫妇可能会有线索。”周院长有些深思地说,“还有,钢铁厂家属区的那个案子……”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小胡,你大概不晓得,当年,师雩和我这样说的时候,我是毫无保留地相信他的,因为,当时的查案技术,还没那么先进,而且,师雩也的确耽搁不起,不管师霁去了哪里,他终究是走了,那么养家糊口的重担,就落到师雩身上。师家是连一点风险都承受不起了,先不说什么屈打成招,只说要他回去帮助调查,那么这几个月实习期一断,实习工资怎么来?而且,卷进这样的案子,他肯定进不了十六院……这样的想法,确实很自私,但,当时小狮子身上也系了四个老弱病残全部的希望。” “所以,您就为他化名做了手术——之所以用化名,也是希望淡化手术的痕迹,这样也能降低被识破、被怀疑的概率,是吗?” “是,不过,那都是要动骨头的手术,之后注射玻尿酸的微调,就无需再这么做了,等到医院系统彻底改革以后,小狮子也有了自己的医院,在那里,他找医生做些微调,没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周院长微微喟叹,“以前,师家的两头狮子,大狮子、小狮子,现在只剩一头小狮子,而我也只能在这个名字里,才找到一点往日的痕迹了。” “那,把我收入十六院……” “是老院长的嘱托——我也说过了,当年的事,会那样选择,对我们来说是不得已,但对你来说,也的确非常残忍。我想,老院长也是有意弥补——这,其实也侧面说明了,小狮子确实无辜,否则他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安排?” 杯里的茶是正好入口的温度,馥郁芬芳的玫瑰香味儿已经萦绕在鼻端许久,茶水呷在口中却品不出味道,胡悦说,“原来,您也……” 她没说完,但这意思周院长明白,他清矍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惘然,苦笑着叹了口气,动手又按下了烧水键——光顾着说话,水开了也没泡,这会已经凉了。“这,也是人之常情,是不是?” 钢铁厂的案子,到底真相是什么,他也并不清楚,从没有细问过,这是周院长为人老道的地方,如此一来,即使面对警方询问,也可以堂堂正正地说一声什么都不知道,自始至终,他也就只是给师雩私下做了几次手术而已。只是深心里,也总是忍不住在想,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狮子的下落,我也问过师舫兄,他苦笑以报,只说家门不幸,连累我帮忙。而后几年,师舫兄夫妇先后撒手人寰,我还以为,不论如何,大狮子也一定会回来参加葬礼,毕竟,他虽然对外人冷漠,但对家人却极为孝顺护短。” 提到现在下落不明,甚至可以说是生死不明——胡悦还没告诉他师雩对自己的说法——的真师霁,老人脸上是一片如烟似雾的感慨,“师舫兄夫妇性格严谨,君子谦谦醇醇、家有古风,教子一向严厉,难得的是,在这样的氛围下,师霁依然很孝顺父母。我心里一直以为,他怎么都会回来一次的……” “那,小狮子的为人呢?” 水开了,周院提起水壶,仔细地顺着杯身往下冲洗——暖杯,他就势看了胡悦一眼,像是也在探寻胡悦本人对师雩的看法。“小狮子,他……当然也是个很好的孩子,方方面面,都无可挑剔。” “我承认,这个所谓‘扯不开的关系’,竟是dna证据,这让我很吃惊,但即使如此,我也还是相信,他绝对是清白的。” “但是,有时,我也在想。我爱人一样是看着他们俩长大的,可,这些年来,她就从未对小狮子产生半点疑心,该扮演的时候,小狮子他,一直都演得很好。有时候,我免不得在想,当年,我看出来的不对,究竟是我自己慧眼如炬,还是他故意叫我发觉……” 毕竟,师雩总是需要一个人给他做手术的,而这含而不露的试探,更可以让他确认周院长的态度,事先立于主动。 茶叶被投入杯中,又一泡热水冲下,热气升腾中,周院长轻声叹息,“难得糊涂、难得糊涂啊……” 即使抱定了这宗旨,可他到底也有那么一点难以释怀的疑心:他认识的小狮子,真是那个他以为的那个小狮子吗? “白首相知犹按剑,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幽幽的声音,回荡在胡悦脑海里,“对我而言,有些事,存一分糊涂,也好。” 这大概就是周院长愿意告诉她的全部了——胡悦的身份,如此敏感危险,身负血海深仇,只怕心念不稳,一个转念之下,就可能和警方合作,周院长愿意承担的风险,大概也只有这么多。但胡悦可以感觉到,他所说的歉疚也是真的:这是个典型的文人政客,这些年的宦海生涯,他不乏心计,也没有急公好义到倾全家之力帮助恩师一家度过难关,但,他又充满了知恩图报的心理,对师雩的提携、帮助与隐瞒,以及对她的照拂、愧疚,都基于这人性化的一面。他对她的帮助是真的,今天所说的故事,也包含了‘尽可能的真实’。 这其中有些事情,恐怕周院长的参与度没有这么低,譬如师雩的第一个手术,真是他大伯师舫做的吗?师舫当时已经是个病人了,哪来那么稳定的手,能做好开眼角这么大的手术?很可能这里就有周院长的参与,师舫等人只是打下手而已,他们都有医学经验,这倒很说得通。只是,周院长所说的,他曾怀疑师雩故意露出破绽,试探他的信任这件事,应当是确实发生过,只是他换了个壳子告诉她而已。 这么一来,师雩对周院长和对她的说法,可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师霁,他对她说师霁死了,对周院长说自己也不知道师霁的下落,叫周院长去问师舫,这隐隐有种归罪于师霁的感觉,师舫对此,则‘苦笑以报,只说家门不幸’…… 难道,是真师霁杀了人,师雩在阻挡他的过程中留下了dna证据,之后……在打斗中误杀了师霁? 这个想法,脑洞大得吓胡悦一跳,但越想又越是合情合理:也只有如此,才可能让师雩必须冒用师霁的身份,无法洗刷自己的杀人嫌疑,因为一旦要澄清此事,说出真相,他一样会因为失手杀死师霁而坐牢——师霁已死,无人再能奉养老人,师雩没法冒这个风险,只能铤而走险,试图掩盖此事,用师霁的身份活下去。 当然,此事也不能告诉周院长真相,但却可以告诉她,毕竟,师霁对周院长来说,是从小看到大的大狮子,但对胡悦来讲,却是杀母仇人。 但,师霁杀人的原因呢…… 他们祖母的精神病易感基因…… 胡悦有种反胃的感觉,但并不是因为恶心,而是出自极度的亢奋。她吸了几口气,平复下这种涌酸水的感觉,看看手表加快了脚步——下午又是门诊,师主任很多病人,现在都只能由她来维护,因为她最清楚医案,对她来说,工作始终也是要继续。 下班以后可以约宋太太出来吃个饭,这么早的案子,线索早已灰飞烟灭,只能采用‘马普尔小姐’探案法了…… 脑海里转悠的都是这些念头,胡悦时而在想着新思路,时而又忍不住想起周院长的叹息,‘白首相知犹按剑,知人知面不知心’,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按下叫号器,“33号病人。” “胡医生,你好。” 进来的女病人戴着口罩,她没怎么在意,很多来就医的患者都戴着口罩。“下午好,你是来咨询——” “我是来咨询面部修复的。”女病人的声音有点含糊。 “面部修复的话,可能我们这里是不做的,我们这里是整形美容。” “对,我也有美容的诉求——”女病人犹豫了一下,“我是看到新闻报道来找你的,我觉得,我的情况,最适合找你们这种横跨两个领域的医生。” 她做了个征询意见的手势,见胡悦点头,便小心地摘下了一边口罩。 而胡悦,虽然早已猜到她的脸不会很好看,但此时依旧忍不住倒抽一口气,甚至——从业以来第一次,竟发出了小小的惊叫声…… 第196章 万花筒 “怎么会把自己整成这个样子呢?” “如果知道的话,就不会整成这个样子了。” 郭小姐的声音,摘了口罩也不清晰,这是因为她的鼻梁就像是融化了的蜡一样,歪歪扭扭地贴在鼻骨上——可能是存在严重的鼻中隔问题,所以她呼吸不畅,说话有很重的鼻音,就像是在水下似的,呼哧呼哧带着喘息,“在我们论坛,我有个外号,叫白飞飞——不是因为我以前长得像那个演员,是因为那部电视剧里,白飞飞还有一个身份,叫鬼面女。” 她是担得上这个外号的,郭小姐现在又把口罩戴上了,胡悦心里其实暗暗感谢她这一点,这个长相不太像是一般整容过度给人的感觉,除了审美真正畸形的那种以外,大部分整容过度的面孔,给人以不舒服的感觉,是因为坠入了‘似人而非人’的恐怖谷区间,潜意识很难把那种脸识别给同类,所以出现了违和感,而大部分整容后遗症的脸,也只是颜值下降而已,一般看过去的时候,最多感觉是看到一个丑女,不会像是看到怪物一样,给人强烈的不适感。而郭小姐的脸,就已经俨然不能用恐怖谷来形容了,她的鼻子、下巴和额头、眼睛、嘴唇……无不让人害怕,这绝不是正常能长成的样子,就像是一张纸,被随意地团了太多次,再也展不开了,攒在一起,看多了简直有点魔性。 “你们还有论坛?” “嗯,有的,人不多,很多人都是进来看看不说话,我们有个规定,动过三次以上手术的,才能进我们的板块,现在很多人,开个双眼皮也要发一两千字的帖子,那些帖子,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参考价值,我们那个板块,基本都是到国外去做手术的朋友内部交流的。” 郭小姐的家境当然很好,她应该也是国内最早一批出国动手术的顾客,“都说国内的医生技术好,是去韩国拜师学的,就想,干嘛不自己去韩国找医生做呢?我脸上加在一起,可能动过四十多次,大部分都是在韩国做的,后来去过日本,后来,亚洲找不到医生做了,就去美国。你知道‘猫女’吗?” 猫女也不是电影里容色美艳的猫耳女郎,而是美国一位知名的整容女名流,身价数十亿美元,她的家产多数来自有钱的丈夫,当年老色衰时,为了挽回丈夫的心,灵机一动,照着丈夫宠爱的丛林猫模样,通过拉皮手术,让眼尾往上斜挑,仿佛猫眼,更多次进行丰唇手术,她的面孔也颇不似人形,在美国知名度很高。 “这样的手术,国内没有医生做的,但美国的医生不同,只要有钱,什么都给你做。”郭小姐说,她的脸,骇人程度还在猫女之上。“所以,后来也去美国做过几次,当时就像是着了魔。——胡医生,你相信吗,整容到了后面,有瘾的。” 胡医生当然相信,事实上,她也见过很多整容有瘾的客户,只是程度不如郭小姐这么严重——下巴明显是增生了,也就是俗称的‘法老下巴’,可能是注射生长因子,剂量没掌握好,下巴里密密麻麻长的都是肉芽,鼻子不多说,隆鼻后各种修复和调整手术做多了,组织挛缩。嘴巴做了丰唇,而且没做好,歪了,双眼明显割过双眼皮,开了眼角。当然了,下颔也无需多言,去过韩国人的医院,怎么可能不削下巴——这些都还是不可逆的改变,至于那些可逆的玻尿酸填充,就更不必说了。 “最开始是怎么开始的呢?” “开始当然都很单纯,只是想变得更美……”郭小姐在口罩底下发出了含含糊糊的笑声,“唉,所有故事的开始都很简单的。” 确实是这样,刚开始,只是家里有钱,她也想要变美——变美了,就更方便和更有钱的人来往,人的欲望总是这个样子,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拥有得已足够多。郭小姐讲,“后来,就当作是一种心灵寄托吧。我觉得这个世界让我很失望的时候,我就会特别想去整容。可是这是个恶性循环,越整就越是得不到想要的那些东西。” 想要什么呢?想要家人的关心,想要真心的恋情,想要和金钱无关,真挚的友情,这些都得不到的话,那就想要钱,越多越好,想要别人的羡慕,想要别人眼中完美无瑕的人生,她介意自己的脸,不算好看,就总想努力用钱去买来美丽。男朋友分手了,想来做手术,和家里人的分歧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想做手术,总相信这一次手术结束以后,会比上次更好。 “可能,他们都觉得我很幸福,从小家里就很富裕,我家只有我一个孩子,这些产业,怎么都是我的。”郭小姐说,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很红,但没有眼泪,她说眼睛做了太多次手术,一次手术破坏了泪腺,那以后再也没有医生敢为眼睛动刀,她要靠人工泪液来润滑眼部,不然,怕很早就会瞎掉。“但其实不是的,”她说,“这个世界……太多东西了,你站得越高,就看得越多,它们会迷惑你,每一次你都觉得,这一次是真的,这一次遇到对的人了,然后,失望以后,就想要抓住一点什么,一点付钱就可以得到的什么。” 不是奢侈品,这些东西其实是最没有意义的,当你买得起的那瞬间,它便一文不值,不是财产,不是那些和她的身体无关的东西,人类的本能还停留在原始人阶段,当她孑然一身躺在别墅里的时候,郭小姐不因自己占有了多少而满足,那些都是虚无。 “被迷惑久了,到最后,你会忘记什么是对错、什么是美丑……你忘掉的东西会比想象得还多。” 她的故事,可能比想象得还复杂,为什么和家人关系不好,怎么被男友欺骗,这些郭小姐都没有讲,但胡悦能懂得她在说什么,在这浮华的人世间,又有谁能真的勘破真相,谁能读懂人心,想要抓住真相的人,最后手心留下的,只有自己的灰烬。 “世界是个万花筒,我看花了眼……”她喃喃地说,又问,“现在呢?想起来了吗?” “现在也没有全想起来,但要比以前明白了一点——”郭小姐说,她又苦涩地笑了,“也是因为,我没有什么能再失去的了——现在,连美国的医生都不肯给我做手术了。” 钱还是有的,而且还越来越多,郭小姐一开始想要找个更有钱的男朋友,整过第一次容,也交了一个,最后却发现对方没打算结婚。后来开始找真爱,越找、越整,对方越是只看上她的钱,到最后索性直接找特殊服务,一个月几十万,叫小狼狗伺候自己,玩腻了就踢,但踢走一个也还是想整一次。每一次出来,都比之前更讨厌自己,却又更想进手术室,“每一次躺下去的时候我都在想,希望出来以后,这一次的改变可以让我脱胎换骨,重新变得好看……” 但每一次都是失望,越失望就越想通过手术弥补,她不信这世上有钱买不到的东西,一直到上个月,合作惯了的妈妈桑和她讲要提价,“可能姐你的模样,对年轻男孩来说需要一段时间接受。” 郭小姐忽然间如梦初醒,发觉自己其实也不是很想要这些东西,美貌、金钱、陪伴,都可以不要。“我只想要最开始的自己,十几年以前的我,比现在胖一点——但是,什么手术都没有动过,还拥有很多很多的可能。” 但现在,可能逐一被拿走了,剩下的屈指可数,她只能再试着用钱来买一次。 “收多少手术费,我都可以接受,要进行几次手术,我完全可以配合,我很能忍痛的——以前在韩国做手术,麻药打得不好,刀伸到鼻子里来割肉,我都有感觉的,就那样锯我的骨头,咯吱、咯吱……” 但是,她的案子,不是一般人敢接的,手术费用是很次要的问题,她的脸动过太多次手术,想要‘恢复正常’,没有面部修复的经验做不好手术方案,没有整形美容的思路也不知道该从何下手,毕竟,一般面部修复科的医生只管功能性问题,郭小姐最多试着修复泪腺,但别的器官并没有功能性问题,也并未缺损,这种术后修复,一般还是找整形美容科医生来的。 “不知道该不该接,我和她说我会考虑。” 和袁苏明餐叙的时候,她就说起了郭小姐,当然,姓名隐去,只是这个案例太典型了,由不得人不发感慨。“说实话,可能一般人不理解,但,某种程度上,我懂她,而且也很同情她。” “hmm……”袁苏明可能就是不理解的一份子,他从鼻腔发出长长的哼声,“是吗?你也想整容?” “不是整容,而是……那种花花世界中无依无靠的感觉。”胡悦托着腮,若有所思地戳着盘子里的三文鱼,“她太有钱了,可能也因此接触到了更多的人性,而人性是很复杂的。” 想到了许多许多,她叹了口气,“事实上,是太复杂了,我的这个病人大概就像是迷途的羔羊,只是,整容取代宗教,成了她的信仰。” “无信者是可怕的。”袁苏明说,显然在引述什么宗教经典,“但信仰异端的人更可怕——没想到,你也是个潜在的信徒。” “我是个唯物主义者,信仰马克思!”胡悦笑了,随后又赶紧解释,“不过这个只是说笑啦,大陆这边更多的是泛信仰,和你们那边妖魔化的宣传是不同的,不是那种共产共妻什么的——你小时候应该很经常接触这些吧。” “是啊,不过那时候年纪小,都不是很记得清楚了,到了美国以后也就知道,都是宣传而已。”袁苏明说,他有点不以为然,“这都是给弱者准备的东西——也许,她就不配拥有这些呢?可能对于有些人来说,太多的金钱反而是坏处,就像是你的这个病人,如果她没有钱,那么根本也就不可能对整容这么昂贵的东西上瘾了。” “整容很昂贵吗?” “昂贵——不止是金钱,还有时间成本和机会成本,就像是我的体重。”袁苏明讲,“可能是可以减下来的,但要付出太多时间和意志力了,得去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请个私教,系统地练一整年,把所有的意志力都用在减肥上,甩掉大重量以后,再回来做吸脂手术和冷冻溶脂。我不是没有钱,但是——” “但是,你没有时间。”胡悦讲,“也没有身处闹市却不享用美食的意志力,是吗?” 他们交换了一个笑容,和袁苏明相处总是很轻松愉快的,这也是她第一时间接受餐叙邀约的原因,最近,她的脑子里塞满了那些事情,胡悦想换换心情,“其实你最近瘦一些了。” 尽管努力调节心情,但主食吃了几口,她也还是难以下咽,索性托腮仔细地观察袁苏明,“真的,不多,但是有一点点——你看你的袖子。上次见面的时候,你的衬衫袖子还是紧绷绷的,但这一次已经有余量了。” 仔细看的话,袁苏明的下颔轮廓也隐约有一点浮现,不再是和脖子连成一片。他本人颇惊喜,摸着脖子一阵说,“真的吗?一定是最近太累了——每次坐完飞机我都食欲不振。基数大,少吃点马上就瘦下来了。” 解同和忙,谢芝芝更忙,她很久没有这种只闲话家常的对话了,每一次对话都有目的,都要衡量,胡悦很珍惜和袁苏明相处的时光,还有他颇有分寸的关心——师医生入狱,袁苏明不可能不知道,这对他与j's的合作可能有严重影响,但整顿饭他都没有问,直到吃餐后甜点的时候,才问她,“现在工作都还好吗?老板换了人的话,可能不比从前方便吧,有什么能帮得上你的地方吗?” 胡悦不由感到一阵暖意。“还好,老板进去了,大老板还在——我们院长是师雩的老师。” “师yu?”袁苏明对这个陌生的名字表示诧异,看起来,他都没和骆总谈过这件事,这……也不稀奇,骆总现在全副心思都在案子上,差一点就自己跑去a市了,怠慢个小合作伙伴,可能对她来说都是本能反应。 “是啊,”胡悦还以为他已听说,但现在要遮掩就显得有点不地道了,索性简单地说,“其实,师医生一直冒用的是他死去哥哥的身份,他被请去协助调查,大概就和这件事有关吧。” “死去哥哥?”袁苏明的音量也随之提高,可以理解,人们一般听到社会奇闻都很难不惊呼。“他有哥哥?” 什么叫他有哥哥,既然师医生真名是师雩,冒用了师霁的身份,那么师霁毫无疑问就是他的哥哥啊。胡悦有点好笑,袁苏明这是呆住了,他平时没有这么笨的。“师霁就是他哥哥——不是亲的,堂哥。” “这……已经死了,是被他杀的吗?警察又是怎么查出来冒用的呢?” 再问下去,就要扯到她母亲的事情了,胡悦简单搪塞,“我也不清楚,是不是他杀的,警察都没说,怎么查出来的……好像是dna吧?现在还在局子里呢,可能得等他出来了才知道。” “什么!”袁苏明更吃惊了。“这……杀了人还能出来?” “他可能并没有杀他哥哥。” 胡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为师雩辩解这一句,她顿了一下,找回掌控,仿佛局外人一般地说道,“而且,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警方也没有足够的证据啊,师主任请了一支很强力的律师团队,可能检察院最后都会不予起诉吧——这种事,证据不足不起诉的话,只能放出来的,最多是重点监视调查喽。” “这……” 袁苏明对大陆的刑诉体系很陌生,不禁瞠目结舌,问了不少白痴的问题,诸如dna证据怎么会证明不了师雩冒用身份,胡悦也不想多过解释,只好一律以‘不清楚’搪塞,这顿饭刚开始吃得放松,到后来以糟心收尾——也怪不得袁苏明,骆总不理他,和胡悦关系到了,总难免多问几句。只是胡悦还想多聊几句郭小姐的,话憋在心里,总是不爽。 吃完饭出来,回家打开ipad,查看邮箱里存下来的郭小姐照片,这个病人,她想接却不知能不能接,来来回回反复拉着她的鬼面照,以医者心态,便忘了恐惧,只记得细节,胡悦看了很久,忽然兴起一个大胆的想法,她咬着下唇只沉思了一会,便用不知哪来的勇气做了决定,打开电话,找到解同和的号码拨了过去。 “解大哥,是这样,关于张警官的治疗方案,其实我这边还有点问题不能太肯定……” 第197章 真实的面貌 “可能是因为平时体能锻炼多,新陈代谢快,他的植皮还是蛮好做的,头雕我也带过来了,配件在这里,要是没有问题的话,回去就可以安排下一次手术。” “能有什么问题?这个案子不会比那个李小姐的案子更难。” 确实,面部重建,难度最高、过程最波折的手术,也就是李小姐的那桩案例了,跟过这个,现在对张警官的面部修复就不会太慌乱,毕竟张警官的情况要稍好一些,难点在于和烧伤修复的协调会诊。胡悦说,“难是不难,但整形修复那边没人跟过李小姐的案子,刘医师职级不够,现在没人肯牵头,毕竟……” 毕竟,这是师主任接下来的案子,到底情况又复杂,张警官被爆炸波冲击到的并不止表皮,内脏也因此受伤,有内出血现象,别的医生接下来,是要花心思的,而现在十六院也还不清楚师主任到底是为什么被请进局子里的,他的事情一天没明白,别的大医师就不可能太热心接手,否则,万一把方案吃透了,手术要做的时候,师主任回来了,那到时候病人又该怎么算? 这些事,一点即透,胡悦用不着明说师雩也能懂,他笑了一下,“那现在算是怎么回事呢?你这是在非法征询意见啊。” ——他是用师霁的身份证考的医师资格,冒用身份的事实经过查明的话,医师资格证是肯定要被吊销的,也就意味着胡悦亦不能向他征询医疗意见,这在管理条例中也属于非法。胡悦说,“你的身份现在不是还没查明么——法律层面上,谁能证明你不是师霁?” 这也意味着,她确实并未向警方告发师雩的身份,上一次的对话,如果她有录音的话,直接证据不说,至少是侧面佐证,师雩的眼睫毛略微垂下,似乎是在沉思,这是个很好看的表情,随后,他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无法在铐着手铐的情况下提供法律意见。 在旁看守着的小警员看了胡悦一眼,胡悦点点头,他便掏出钥匙,上前打开手铐。师雩扭了扭手,修长的手指端起头雕,翻来覆去地看了几下,“增生情况怎么样?” “还好,肉芽长得还不错,很多身上的伤口已经不用考虑植皮了,毕竟以前是特警,身体素质好,应该可以靠皮肤的自愈能力。” “没发烧、没感染?” “都没有,这是昨天拍摄的照片,还有检查单都在这里,没有炎症反应。” “那这个案例后续的难点不是太大,没有增生或者增生不严重的话,构件就不用调整了,哦,对了,我还没来得及把构件的小尺寸定下来。” “嗯,我翻了你的方案,做了三个尺寸配比,师主任可以看一下,患者的左右脸不对称还是较严重的,解剖学上,不能简单地做左脸翻转,不过还好,这一次损伤的是鼻部和颧骨,还有耳朵,耳廓这块是不是已经可以做软骨培养进行修复呢?” “他听力恢复好了吗?” “左耳应该是永久受损了,但没有全聋。” 要解决张警官的这些小问题,其实并非只能求到师雩一个人头上,他的伤情没有什么钱不能解决的部分,周院长给张主任一句话,找个接受的医生并不难,不过,这一次‘探监’是警方特批,包括会面时打开手铐的待遇,也是出自警界同胞的袍泽之情,胡悦还是多问了几句,确认小警员已经开始走神,这才自然地抽出了另一叠资料,“这个,是郭小姐的案子,也请你一并看一下。” 前面的交流多少都有点铺垫的意思,师雩不是没感觉出来,只是不动声色地配合着,接过文件夹,他对她抬了抬眉毛,胡悦有点不自然:今天他们的对话,实在是太正常、太日常了,仿佛一回到医疗的情境下,什么事都没发生,默契也仍在。 “这个人……她网名是不是叫白飞飞啊?” 出人意料,低头看了几页资料,师雩居然认出了郭小姐。胡悦很吃惊,“你知道她?” “她之前来j's挂过号,但是被拒绝了,那样的修复手术,j's没有资格做,而且,风险也太大了,她出不起这个价钱。”师雩随口地说起了往事,“大概那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她的照片,我看过一眼——好像是那之后又整过了吧?当时还不是现在这样的,但是也已经看出来不行了,她最早是在韩国做的手术,没找到好医生,第一次手术做差了,以后只能越做越怪异。” 资料拿过来了,胡悦的意思很明显,“你想给她做修复?” 他的语气不无质疑的意思,像是在嘲笑她不知深浅,胡悦也不否认自己的能力的确不足,她说,“只是在想,她还能不能做修复手术?郭小姐现在已经很后悔了,她只想要一张尽量接近正常人的脸,这个样子,她没有办法生活的。” 小警员大概已意识到他们没在说张警官的事情,他伸长脖子,好奇地望着桌上的照片,又悄悄地伸了一下舌头,没有出声。师雩看了她一眼,拿起照片看了一会,胡悦看得出来,他正饶富兴致地考虑着郭小姐的手术方案——有一些医生,他们是只喜欢做一些低难度手术的,收入丰厚、风险也小,但师雩不一样,他表面做出功利性选择病人的样子,但实际上却总是忍不住对这种超高难度的创新性手术感到心动。否则,就算有她推波助澜,他又怎么回收下李小姐? “想要变成美女,肯定是没戏了,”他又去看检查报告,“下巴拍片子了吗?怎么会长成这样的?” “以前是玻尿酸填充,后来是打了生长因子,可能剂量没打好,或者玻尿酸有杂质,双方起反应了,里面一直长肉芽,就变成这个样子了,试着割除过,但还是会再长。” “这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是长了再割掉,不过还行,这种不可能长一辈子,总是会慢慢代谢掉的。” “鼻子的话,整个都要再造了,她现在这样还能正常呼吸吗?” “经常发炎化脓,得坐姿才能睡,或者用嘴巴呼吸,所以其实她还有一点口呼吸面容的。” 郭小姐确实是整形修复医师所能遇到的最大难题,也是最有意思的案例,她的脸动了太多次刀,现在面部情况简直过分复杂,对她的手术设计,牵一发而动全身,还要仔细考虑轻重缓急,先以恢复功能性为主,再来处理能修复的问题,“如果换鼻骨,做鼻中隔重建的话,她的眼距就会过窄了。” “都快开成四白眼了,不戴美瞳根本没法见人的,摘了隐形眼镜就呈惊恐状,这个不修复本来也很不美观。” “但这个怎么修复?很难修复啊,双眼皮和眼角都是开了以后很难复原的。” “这也不是不能做,看医生有没有这个手艺罢了。我知道有医生就可以做。” “谁?”胡悦听得入神,不禁就问。 师雩嘲笑地扫了她一眼,没有作声,胡悦忽然明白过来,“可——” 等等,这一说,她也想起来了,之前给师雩整理病历的时候,的确他曾做过眼部修复——面部结构,脸上沾边的都能做,以前就算是十六院也没有把方向太细分的。“这个——你还怎么做啊?” 内眼角修复确实不算热门,而且没什么医生能做好,师雩做了个表情,没有接她的话,“这些应该够你做个初步手术方案了吧?” 胡悦差一点就接一句,‘这一两天就弄好给你,师主任’,又醒觉了,忙咬着下唇——但即使没说出口,师雩想必也是看出来了。 气氛有些尴尬,因为温情是并不适合存在于他们两人之间的气氛,但它又确实因为共同的回忆而发生——胡悦从一个住院医师成长到主治,其中有多少技巧是师雩冷言冷语地教出来的?而,她也是师雩这十二年来唯一的一个学生,这在正常的副主任医师身上绝不常见。这些关系,也并不会因为师雩身负的重大嫌疑而被一笔抹杀。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胡悦开始收拾资料,她低着头没看师雩,但语气也没有矫枉过正的冷淡。“如果……没有这些事的话,你还会做整形医师吗?” “你是说什么事?”师雩也楞了一下,但他回答的语气也还算好。 “就所有事,如果什么都没发生,你们家没人生病,家庭和睦的话,你还会做整容医生吗?” “如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们家没人生病,没有人意外身故……”师雩慢慢地重复她说的话,他的眼神一时有些悠远,好像也在心里描绘着胡悦的设问,在这一瞬间,他显得如此的放松、柔软与向往,双眼甚至闪着淡淡的光彩…… 但很快,这光彩熄灭了,师雩笑了一下,有些自嘲地说。“我从来不想这么美的事。” 这答案,当然也不言自明了。胡悦有点不开心,“试着想想啊。” “那你觉得我会选这一行吗?”师雩反问她。 胡悦想了一下,摇摇头,“我觉得不会的,你可能更喜欢做整容修复。” “为什么?” 因为你喜欢挑战。胡悦沉思着想,其实你是个很喜欢冒险的人。 但她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而是笑了笑,合上文件夹,“张警官的案例,有进展了我会再过来。” 说的是张警官,但其实指的是郭小姐,师雩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看起来,拘禁的日子也让他颇为无聊,能多点案例打发时间,也好。 胡悦在门口回了一下头,他们俩的眼神碰了一下,又各自挪开,都有些沉思:比起真刀真枪的当面对质,现在,好像又回到了那熟悉的节奏里,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但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他们反而都感到对方比从前要更真实。 “胡医生,张副队的手术很困难吗?” 小警员带她出去的时候,多少有些好奇的问,“是不是能做手术的医生很少啊?” “也还好。”她这一次探视,得到警方不少方便,都是看在张警官的份上,有这样的推测当然合情合理,胡悦耐心地解释了一下,“……当然是最开始经手的医生最懂得来龙去脉,而且,师医生也的确是数一数二的行家。” “哦,那就是他是最好的选择呗?”小警察听得半懂不懂。 胡悦笑笑,算是默认了。小警察想想,“那,这个手术,其实也可以请他去做啊,我们系统也有医院的,把人带过去,做完再带回来就行了,跑肯定跑不了的。” 犯人也有动手术的权利和相应的病房,给人做手术的可行性当然有,胡悦微微一怔,“这……可以吗?医院可到处都是利器呢。” “这个,按规定肯定是不可以的,但是……”小警察摸了一下后脑勺,“可以试着提一提吧,其实我们这里对师医生印象都挺好的,要不是他,兄弟的脸就救不回来了,所以给他都是挺好的待遇,也不许人欺负他,都让住单间呢,搞得和政治犯似的……” 胡悦若有所思,“我回去问问……当然,一定得给张副队最好的治疗……” 张副队、郭小姐,她一路想着病人的事情,走到接待处把手机领回来,就发现骆总给她打了好几通电话。 【收邮件!】其实事情已经在微信上先说完了。【去a市的第一批人调查的资料已经发回来了!】 第198章 录音(1) “师霁这个人,我对他的印象……能不能问问你,他怎么了?我好像在群里看到说他出事了——这是真的?” “这个人,嗯,怎么说呢,师霁吧,从小性格就有点独,可能是家庭条件太好,他有点傲气,对同学不是说不和气,就是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他的事情,其实我们也都是不太了解,因为我们这块的男孩子,初高中的时候都挺社会的,爱打架,其实如果你很会读书的话呢,就有可能被别人看不顺眼,被欺负,是吧?但是师霁他们兄弟俩不一样,他们成绩都挺好的,长得也确实好看,但在我们高中就愣是没有人找他们麻烦,为什么呢?家里人有关系,这是一个,还有就是他们以后都是要做医生的,家长心里都挺有数的,都叫孩子把关系处好点,人活一辈子,有谁能不求到医生头上呢?” “所以,他们两兄弟一直都挺校园王子的,这在我们这种地方也算是异数了。师雩呢,我对他印象深,他人挺好,感觉和谁都能说上话,对我们这些坏学生也不歧视,当时的校园,说血性也血性,但是说现实吧也现实,我记得我们好多同学的家长都在他爷爷那个医院工作,老领导的孙子什么的,他也从来不摆架子,不像是别的官二代,臭架子老高,当时我们这些小混子私底下其实都挺服气他的,就说一件事——当时那个打篮球,踢足球什么的,师霁从来不参加,师雩不一样,经常可以看到他在篮球场上跑来跑去的,问他哥为什么不打呢?说是理由很简单,以后要当医生,所以任何会伤手的运动都不去做的。说实话医生多了去了,和他一样讲究的还真不多见。” “但要说他人多坏呢,那也没有,就那样吧,不好不坏,就是特别的完美主义者,他一直都是我们学校的第一名,直接保送进的医学院,没一点悬念的,听说在医学院也是年级第一,拿的国家奖学金。” “他的家庭……这个真不清楚,但我记得那个谁,那个刘强他好像去过师家,我给你个微信名片——” “师霁啊,对,我熟的!我们俩高中时候特别要好……哈哈,说是特别要好,也有点夸张吧,不过师霁那个性格,你们应该也了解了,你说他专心致志也好,目无下尘也好,反正,他特别喜欢读书,就学什么都特别专注特别来劲,一般不太搭理人。但我们俩不一样,当时我们是同桌,总说得上几句话,而且成绩都不错,所以走得还挺近的,我去过他家几次。” “他家的氛围……还行吧,就那样,没什么特别的,要说有的话,就是他弟和他住在一起的,因为师雩家里好像挺不幸的,爸妈去世得早,说是车祸什么的,所以他们家就等于是个大家庭,师霁爸妈养两个儿子。对,好像他们爷爷奶奶也住在一块,就在医学院家属区那里,离中学不远,其实a市也就这么大,市中心去哪都不远。” “觉得师霁爸妈偏心吗……这个真不了解,我们那个年纪,看到家长就跑的。而且他们俩都是好学生啊,家里也富裕,至少比我们当时好多了,感觉……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和我们一般家庭不一样,透着一股知识分子的气息,家里书特别多,就特别整洁,怎么说呢,和医院似的,没什么家的感觉。” “还有……也想不出来了,还有就是他爸妈特别看重学习吧,听说每次成绩退步了都得去解释原因,师霁也特别看重成绩,我在他家看过一张表格,特别有意思,所以我到现在还记得——压在玻璃板下面,写了好几排,都是分数,第一排是他的,这个我记得,我们同桌嘛,而且他的成绩都在榜上的,有些特别的数字,什么666啊,印象就很深。还有一排写的是什么我就觉得特奇怪,因为分数不是很一样,和师霁的分差特别的大,我问他呢,他也不肯说,后面是我自己有一次经过高二年段,忽然间就看到那个数字,我就想起来了——这个是他弟弟在月考的分数!” “也就是说,师霁把自己去年的成绩贴在那里,月考的、半期考什么的,然后每一次师雩也考过了那一次考试,他就会去把师雩的分数抄回来,写在表格里进行对比……你说,这是亲兄弟啊,而且这都不是一年的考卷了,还要比呢?” “那谁分数高……这……不记得了,考卷不一样分数怎么好比?不过师雩好像也经常拿第一的,他们两兄弟的名字都挂红榜上,很少下来。师雩朋友多啊,他的事你可以问很多人。” “师霁的事还能问谁?这个……真……真不知道,怎么说呢,师霁给人感觉就是,人不错,但就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有一种说不出的隔膜吧。其实他为人没什么问题,不是那种不正常的感觉,就是……不知道怎么说,就觉得隔了一层,好像这个人有时候和你想得不一样……” ‘沙沙’声响过,这段录音结束了,胡悦伸了个懒腰,和骆总交换了一个眼神,她看得出来,她们俩现在想的都是一件事:“师主任,他……表演得还真好啊。” “如果不是天赋异禀、观察入微的那种人,大部分人其实是靠气质来认人的,”骆总苦笑了一下,“但没想到他还真能把师霁的气质还原得这么好……” 格格不入、说不出的隔膜,总觉得隔了一层,好像这个人的想法和你不一样……这说的不就是她们认识的师霁吗?虽然已经知道了互换身份的事情有一段时间了,但仿佛直到现在,听着老同学口中谈论着的师霁和师雩,才对师雩的改变有真切的体会——从那个活泼爱笑,朋友多到不知道该从谁介绍起的师雩,变成孤高冷漠,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师霁……她们认识的、熟悉的那个师医生,到底是这个演出来的师霁,还是那个只活在回忆里的师雩。 “你和他见了几次面……”骆总征询地看了胡悦一眼,没说完,但胡悦已经知道她的意思,她摇了摇头。 “性格……可能比平时坦率点吧,但,这也可能是因为他没什么秘密好隐瞒的了。” 也是,经过这么多,那个开朗爱笑的师雩,可能早已死在了过去——就算师医生私底下真的是这个性格,骆总……又怎能轻易接受呢,脸可以变,但她爱上的可是哥哥的性格,如果一定要把一个人拆解成几要素,她爱的,到底是师霁的脸,还是师霁的性格,还是,那虚无缥缈的,师雩的灵魂呢? 她是纠结的,看得出来,只是还能撑住,转开话题就事论事,“这也就是弟弟来假扮哥哥了,朋友少,如果反过来,行不通的。” 亲戚少,父母的朋友见面机会不多,同学生疏,且很快四散实习,正是因为师霁是这样孤独的性格,所以才方便假扮,才这么久都没露出破绽,如果是一个社交活动频繁的男孩子,早就被看出不对劲了,胡悦一手托着腮,手指顶着鼻尖,漫不经心地琢磨着刘强的话:格格不入、隔膜、这个人和我不一样……这位刘强先生,当年考入北京名校,毕业后顺利在外企谋得职位,现在自行创业,已经是身价颇丰的刘总了。他回忆中的细节,也侧面证明了她的观察力与记忆力,这样的一个聪明人,他对师霁的看法是值得重视的,这其中也许就掩盖了他自己都未曾发现的东西,格格不入、隔膜,一般人很少会这样形容朋友,更多地是会形容成内向、内敛…… “好了,收收心吧。”骆总拍掌唤回她的注意力。“下面的录音会更重要一些。” 和警察比,私家侦探有一点好,那就是他们专注而且耐心,可以长时间地对师家兄弟身边的社会关系进行走访和调查,骆总叮嘱,第一步就是尽可能地收集师家兄弟的生活琐事,而不是钢铁厂家属区的细节,她有个理论,胡悦觉得很有道理:人们对凶案现场总是充满了想象,可能才转过头,就在脑补中增添了无数细节,甚至自己都信以为真。十年以后,这些细节不存在什么参考价值。但,一个人对另一个的印象,却可以记忆多年还仍旧精准。知人知面也知心,人际交往中,有许多小事,往往就掩藏了一个家庭的真相。 “——不是说师雩朋友多吗?确实是这样,”她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不知道是不是录音听多了,有一丝异样的苍白。“这份录音挺重要的,是师雩的舍友谈的,说的,就是事情发生以前师家的一些小细节——” 第199章 录音(下) “师雩……很久都没听过这个名字了,还真有点……唉……我还记得他和我说的他的名字,师雩,雩读yu,是求雨的意思,我们都叫他大雨——他哥哥的名字没那么冷僻,师霁,雨过天晴,哈哈,挺有意思的。一下就记住了这两兄弟,不过,其实大雨要比他哥哥开朗多了,他真是个小太阳。” “很调皮,非常喜欢开玩笑,有点多动症的感觉,我们宿舍那时候贼闹,其实条件很艰苦的,和现在的大学生不一样,但是也特别开心,每天都想方设法整蛊舍友,记得特清楚,有一次师雩起特别早,在我们醒来以前把整个宿舍的地面都摆满了那种塑料的一次性杯子,里面装满了水——这不是找打吗!根本就没法下床!我们三个得撅着屁股一个个捡起来,然后把水倒桶里,这样一路收拾出去,等我们冲到教室都快迟到了,当晚大雨就给我们狠狠收拾了一遍,哼哼,还请我们吃了烤串!——哎,说起来,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谁能想得到,这样的大雨居然会……” “你相信他是杀人犯吗?” “当然不信了!当时学校不都说吗,其实他也可能被害了,就是警方找个人来顶缸而已,当时我们都出去实习去了,想帮忙也不行,后来回学校领毕业证的时候,我特意去他家坐了一下,安慰老人家。以前我常去大雨家找他的,和他爷爷见过几次,老人家很有风度,那时候他们家挺难的,可他还是成天乐呵呵的,看了让人觉得心里很舒服,可是那次我去,就觉得,老爷子眼里,没有光彩了……” “可能是我家里也有兄弟姐妹,比较懂事吧,大雨在我们宿舍里,属于和我聊得比较多的,其实,他心里也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烦恼。那时候大家经济普遍都困难,他家里有三个病人,就靠退休工资,日子很紧巴的,虽然上学不花钱,学校也尽量照顾着给奖学金什么的,老人看病好像也能报销,但是,他们两兄弟要跑医院、陪床,还有他们要拿奖学金,当然成绩也不可能差,人前光鲜,人后压力其实挺大的。大雨对外都笑嘻嘻的,什么也不说,但是我就觉得,他很不容易,其实他哥哥也是,都说他比较孤僻,大雨说,他哥哥也不是不想交朋友,但是觉得太浪费时间了,他们每天上完课都要轮流去医院陪护的。奶奶老糊涂了,有肾病,要定期去透析,每一次都必须一个人搀着上下楼梯,然后他大伯,白血病,伯母好像是癌症,做了化疗倒是暂时没复发,但是身体很虚弱,也是要定期复查,就怕哪天查出转移了。这都是师霁的亲爸妈,虽然说大雨也和亲生的没两样,但是他哥哥还是有心气,就觉得自己得多承担点责任,所以心里也是挺苦的,我们读的还都是医科大学,没法出去打工贴补家用——其实那时候,外面也根本都没有工作……” “就算是这样,日子也还是得过,大雨常和我说,这些苦难就像是雨一样,总有一天,会雨过天晴。唉……其实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相信他会杀人吗?” “因为那时候,正是日子开始出现曙光的时候,他们马上就要毕业了,师雩的一个长辈要带他去南方实习,说是实习开始就能挣高工资,这一下,他们家就缓开了,不然的话,医生实习都要自己贴生活费的,岂不是更捉襟见肘?他们还得在本地照顾老人,都没法走远。现在带走一个就好多了,而且师雩要转行做整形美容的话,听说来钱特别快,其实那时候我们都偷偷有点眼馋,想让他入行以后跟着带我们,他说当然没问题,还说好了哥几个合伙开个美容诊所,就不愁认识不到美女了……” “后来,听说师霁去了南边,唉。他也没联系我们,老四问我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我说还是算了,他和大雨不一样……” “不是说师霁不能去南边吗?他们家的老人——” “当时不能去,好像主要是大雨他大伯要做手术,这其实也是当时觉得挺柳暗花明的好事儿,就是当时财政好像松动点了,市里重新上调了报销标准,他们去活动了一下,他大伯的手术费就可以财政全报销,所以他们两兄弟,包括老爷子都赶紧去做配型,合上了就能移植骨髓啊,当时大雨经常跑医院去抽血什么的,结果出来的时候他们特别开心,说好像是配上了也不怎么地,那段时间事太多了,都集中发生在那么一两个星期,有点记不清了。” “配上了?那该准备捐献了吧?” “对,不过那时候还在等个新机器的,就是那前后,捐献造血干细胞不用抽骨髓了,用分离机就行,因为手术最好是在本市做才能报销,所以也争取在本市的血站采集吧,还要看师雩的情况,因为那时候快考试了,他要拿奖学金就必须不能延考,然后这个得打动员针什么的,那个要住院,打动员针以前还必须体检,就是一天天的跑医院什么的,后来都怕了,实在没空复习,他还想叫师霁给他代考呢,和我说过,被我骂了,我说这怎么可能不被识破嘛!” “后来考试成绩怎么样?” “还是第一名……但是他不知道了,考完以后宿舍一起吃了个年夜饭,我们就都回家了,他说他应该住院打完动员针抽完血,等他伯父手术做完了,就去s市实习,下次见面可能就是毕业典礼,但是,后来……” “那,他伯父的移植手术……” “人都没了,怎么做啊,还没打动员针就失踪了……回来参加毕业典礼的时候,人已经没了,走得很快,他没了……其实倒也是解放了他们兄弟,师霁就可以南下去赚钱了,找了一及时雨,没办法,赶紧去实习了,最要照顾的病人走了,剩下的都还可以拖一拖,后来听说没多久,伯母也走了,癌症复发……再后来师霁怎么样,就没听说了,他好像开了个美容诊所是吧?——哎,说起来,他是不是进去了?” 录音到此,有价值的信息都透露得差不多,接下来的对话,是侦探对如今事态进展的敷衍。胡悦摸着下巴,似听非听陷入了沉思:师雩的朋友多,线索确实不少,白血病、动员针的事情,警方就从未调查得这么仔细,当然,可能这也是因为他们并不觉得这是多重要的信息。 “动员针都没有打……”骆总也被录音深深吸引,她轻轻地自言自语,“这是……为了这一次身份互换,直接付出了生命啊……” 配型合适的人‘失踪’了,干细胞移植没了供体自然也就没了下文,确实,师舫为了掩盖事实真相,竟不惜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知道内情的老院长,又怎么可能还保持着那困境中的乐观?而明知道自己的造血干细胞可以拯救伯父,却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他撒手长辞…… 胡悦忽然说,“师雩这个名字,真的没起好,求雨求雨,总盼着雨过天晴,可这辈子,他的世界一直都在下雨。” 这句话顿时把骆总的眼睛说红了,她擦了一下眼眶,鼻音浓重地说,“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师霁真的死了吗?” 师霁已死,这是师雩自己承认的事实,而且似乎也给他的罪犯身份敲砖钉脚,所以骆总当然也会想方设法地推翻这个假设,胡悦是很了解她的心态的,她直接说,“你这是又找到什么证据了吗,真真姐?” 对这个称呼,骆总不怎么买账,哼了一声,像是在表示自己还未完全原谅她对师雩的怀疑,摆了一会架子,才在ipad上点开几张文档叫她看。 “张程程,师霁的母亲,父母早已经去世了,没有兄弟姐妹,看似在世上已经举目无亲,由于远嫁a市,和老家联系也的确不多——” “但是,”她强调地说道,“她并非完全没有亲缘联系,张程程老家f省f市,这地方的人有个特色,非常喜欢往外移民,因此也衍生出了一条很成熟的产业链,张程程的一个远房表兄,郑迢,在当地很有名气,据说‘非常有办法’,当地的江湖一直到现在都有他的传说,据说,十几年前,从f省这边开往美国的远洋轮船,十条里有八条都有他安排的货柜,里面装的不是货,是人——明白我的意思吗?” a市和f市,相隔何止千里?这的确是胡悦完全没想到的线索,她浑身一震——这个线头,立刻扯出了数不清的推测,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那,他人呢?录音呢?” “死了。”骆总宣布了个坏消息,“这种事干多了,没有好结果的,听说是仇家火并,好几年前就不在了。” 就知道不会这么顺利……胡悦有些沮丧,但不过火,这程度的打击,她已习惯,她星眸沉沉,已是陷入沉思,许多崭新的问题涌现:师霁到底死了没有?如果钢铁厂家属区的案子的确是师雩做的,那么,难道师霁会为了保住弟弟的自由,不惜牺牲自己父亲的性命? 这并不合理—— 但是…… 难道…… 第200章 杀人 “你还记得张浩吗?” “……老大?”师医生一边戴手套一边看了她一眼,他的表情藏在口罩下,很安全,这一点似乎让他和胡悦都感到放松。“怎么会提到他。” “骆总请的私家侦探去调查你以前的事。”胡悦戴好口罩,低头检视手术包,护士抖开手术单,盖在张警官身上,“我开始清点构件。” “好。” 手铐当然不会就挂在门口——在进手术室以前,要经过一段长长的无菌走廊,走进来的人都必须消毒,手铐这种东西,不消毒是没法带进来的,两个警察穿着手术服站在门口,就算是安保措施了。很松散,也显示出了警方对师主任的信任:多年前的事,尚未定罪,对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大夫,很多人的确会下意识地产生好感,更何况,他这一次过来,还是给一个警察做手术。 打开门,两张和手术服格格不入的面庞,会提醒他们,这里不是16院的手术室,而是武警医院,师医生出现在这里,只是以顾问的名义来提供建议,手术的主刀者是胡悦胡医生,但关上门,他们好像又回到了那熟悉的方寸之地,任何一间手术室的布局其实都很相似,而胡悦仿佛还是那个执刀的助手,她自然地接过了二把刀的活计,而师雩也很自然地说了一声,“好。” “她请私家侦探调查我?——刀。” 刀尖划下,血滴沁出,但迅速被电刀的高温止住,烤肉的滋滋声开始回响,很快房间里就飘起了肉香味,胡悦说,“人家喜欢了你那么多年,总要知道自己到底爱上了一个怎样的人吧。” 师雩像是笑了一下,对骆总的深情,他一向无动于衷,现在她似乎有些变态了,他也毫无反应。“查出什么了?” “说了一些你读大学时候的事情。”胡悦讲,“说你非常的皮——一地的水杯,你是做了一晚上的前弯腰啊,插秧吗?” “噗。” ——这……是绝不会出现在师霁身上的声音,当然了,不是他突然放了个屁,师主任明显是忍不住失笑了一声,有那么一瞬间,他眼里重新闪动起了调皮的光——就像是那种会在大雪天麻利地爬上屋顶的男孩子一样,你看他眼睛就知道,错不了,这样的男孩子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他真的很爱玩,生活的中单也无法遏制他恶作剧的冲动,他就是这样有点调皮的小孩子,年龄会增长,可这个小孩子,却依然住在他心底,时不时会在眼神里跑出来露一面——这才是回忆中的那个师雩,在35岁该有的样子。 但这也只是一瞬间而已,甚至就连师雩自己像是都忘却了这种放松,很快,他本能地回到了师霁的状态里,“拉钩。” 胡悦拉开手术钩,“他就记得这个?水杯?” “不然你还希望他记得什么?” “至少也要记得空衣柜事件啊。” “什么是空衣柜事件?” “他一定记得的——啊,这是故意没说吧,”师雩伸手,“构件,先给我2号大小。” 灵巧的手指在红色的血肉、粉色的组织和白色的骨头上空飞舞,师雩比量了一下,“有点小——应该是不想说,你们派去的侦探说不定是个女的。” “你到底都干嘛了?”胡悦为他递上三号构件,“试试看这个。” “就这么说好了,晚上十点多,澡堂最后一班客人都快走光了,你打开你的寄存柜,发现里面财物倒是都有,但就是牛仔裤消失了的话……你会怎么办?”师主任说,他忽然又忍不住闷笑起来,还好,手里没拿刀,“我们医科大有个传说,午夜面盆裸男——就是从这出来的。” 张浩确实没提到这件事,胡悦目瞪口呆,她的表情,成功取悦了师雩,但他的开心也依然是一闪即逝,终究,师霁的严谨与孤僻,在多年的扮演后,似乎已刻入了他的骨髓里。 “三号构件正好,现在开始缝合,你先吸血。” 他愉悦开朗的笑声像是有什么魔力,胡悦心里乱糟糟的,慢了一秒才拿起引流器,按下开关,一边吸血一边在‘嗤嗤’声中说,“我们还找了一些别人。” “比如说?” “比如说——张迢,你还记得吗?” 师雩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的脸被遮住了大半,但胡悦可以感觉到他的诧异是真诚的,“他又是谁?” 她心中一动,“你猜?” 师雩皱了一下眉——这一瞬间流露出的不悦很有师霁的感觉,“不会是刘宇那个案子的又一个嫌疑人什么的吧。” 看来是真不知道,胡悦告诉他,“他应该算是你的远房表舅——亲戚是这么算的吗?他是师舫妻子张程程,也就是你大伯母的堂弟……真不认识?” “……至少在我记忆里,他没登门拜访过,应该电话联系也不多。”师雩问,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口气紧迫起来,“他是?” “他是f市人,在你伯母的老家生活,专做去美国的蛇头生意。”胡悦告诉他,手里的活暂停下来,静静地观察着师雩的反应。 师雩的瞳孔缩小了,应该也咬紧了牙关,额头有青筋浮现,但这一切都很快很隐蔽,迅速被抚平在了冷漠的面具下,他说了声,“哦,现在还活着吗?” “几年前去世了。” “……嗯。” 师雩的语气好像事不关己,他伸出镊子去夹构件,胡悦做了个虚按的动作。 “手。”她用下巴点了一下,两人的眼神一同下落:师雩的手指,有轻微的颤抖,镊子也跟着轻颤,这样的状态是不适合做手术的。 他们的眼神又撞到了一起——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但,就像是他们遭遇绑架事件,被迫为社会老整容的那时起一样,他们好像天生就能读懂对方的潜台词。 当年的事,师雩一句话都不说,因为他知道胡悦不会信。 胡悦也的确不信,所以她选择自己查,老舍友的回忆是无法作假的,钢铁厂的命案是突发事件,那以后师雩疏远了两兄弟的所有熟人,想要引导都无从引导起,老舍友的回忆,一定是真的。 而经由回忆引发的疑点,也当然是真的,张迢——美国,这条线让师雩很在意,但他不认识张迢,这个点,对他来说是黑暗中失落的拼图,她的询问,似乎也为他解答了当年的一部分疑惑,虽然没有证据,仅存猜测,但对师雩来说,他自己能把这个故事补完就够了。 他为什么这么在意张迢? 这些疑问和后面的推演,都写在碰撞回响的眼神里,他们对视了一会,又默契地收回了视线,一起望向师雩手中的镊子。 还在颤动,幅度不大,但没有停止。 胡悦伸出手,做了个请示的动作,师雩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他慢慢把镊子放到无菌托盘里,“你来缝合。” 他们又对视了一眼——这是一台难度极高的手术中最关键的缝合之一,移植的鼻部构件,将是病人面部的脊梁骨,而且,这个器官不适合多次开刀,必须一次成形,在以往,这样难度的手术,师雩从不会假手他人。 但,他在胡悦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开始为周院长做高难度手术了。雏鸟,也有高飞的一天。 他们的眼神粘着了一会,渐渐分开,胡悦低声而肯定地说,“我来缝合。” 她拿起镊子,镊住构件,穿上蛋白线,从头到尾,手都一直很稳。 “师霁真的死了吗?” 这场手术很长,持续了三个多小时,但助手并不多,师雩一丝不苟地拉了三小时手术钩,指挥护士给胡悦擦汗——缝合非常的琐细,而且要很小心。一共植入了三处钛合金构件——这台手术也的确非师雩和胡悦师徒来做不可,从前给李小姐做的颜面重建手术,是钛合金构件移植的第一个案例,也就意味着,除了他们,s市很少有人知道这种手术该怎么做。 胡悦一直都做得很认真,她知道手术并不是她接近师雩的工具,直到手术接近尾声,她才仿佛是闲话家常地随便问起。 师雩缝合表皮的手顿了一下,他又露出了典型的师霁的笑容——冷漠,从眼睛里传递出来的冰冷,“你觉得‘师霁’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这个身份,现在被弟弟占据,他的名字、家人、事业,全都来自另一个人,虽然师雩把自己活成了师霁的样子,但,这对师霁本人来说,也一定是个悲剧,他失去了自己的过去,也没有了以这个名字开展的未来,对于最初的师霁来说,现在,这个名字代表的一定是一段死去的生活。 那,是谁‘杀’死的师霁? “是谁让你整容的?”胡悦低声问,“谁杀死的师霁?” 她是双关的问法,但其中蕴含的意思,师雩当然完全听得懂,这一点他们已无需再次确认,他的眼神和胡悦的碰了一下,平静无波。 “是我杀的。” 他说,“整个整容计划,是我强烈要求——全是我自己的主意。” 这实在匪夷所思,胡悦不禁愕然——但有一部分的她却又仿佛隐隐觉得,这样才说得通,她有一点模糊的灵感,好像张迢的出现,和师雩的这句话,就像是黑夜中放出的烟火,第一次,在灿烂的火花里,她看清了自己身处的这张巨网大致的轮廓,只是却还表达不出来,在脑海中,这张网越来越清晰,其中盘根错节的线索越来越明确,一个能把一切疑点串在一起的猜想,渐渐的浮现,但是—— 但是如果这是真的的话—— 光是想,她的手也不自觉地跟着轻颤起来,胡悦把手背到身后,咬着下唇让自己镇定下来,她扫了师雩一眼,想看一看,他是否注意到了她的异常。但从他的脸上,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最近有空吗?在国内吗?】 走出医院,她发了一条微信,【要不要一起约个晚饭?】 第201章 试探 “医生,你有没有被人骗过?” “啊?” “我第一次去韩国的时候就被骗过,医生给我看金喜善的照片,说金喜善就是在他们那里做的。”郭小姐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麻醉师还没来,胡悦今天有一点时间,先到病房里来看望她——这么特殊的病人,怕她手术之前心态会崩。 平躺着的时候,她的脸看起来更非人类了,就像是被随意拼凑起来的破布娃娃一样,充满了似人而又不似人的恐怖感,过大的眼睛、过小的眼距,畸形且巨大的‘法老下巴’,被拉过皮,因此显得特别细微不自然的表情……很少有人能注视着这样一张脸还能毫无波动,从她沙哑的声音中诉说出的任何故事,好像都带上了寓言一样哲学的色彩。 “那家医院的名字……我有点不记得了,去过太多医院了,”郭小姐笑了起来,她的脸庞一阵扭曲,因此显得更加可怖。“但我还记得那个医生的脸,他和我说,用蹩脚的英文讲,‘我们给金做过,金喜善,你知道吗?’” “他的牙齿有点黄,我那时候就在想,他应该去做一下牙齿美白的。” “后来想一下,其实他们的骗局真的很明显,那个接待我的医生就是给我做手术的医生,他们的办公室也真的很小……他给我削的颧骨——还想削下巴,他给我看那些患者在他们医院留下来的骨头,全都是下巴角,好多年代久远,都泛黄了……一整盘都是。摆在那里很好笑的,就收在那种展示柜里,他一转身就能看得到。” “他长什么样,我不记得了,医院叫什么名字我也不记得了,但是我还记得他的眼睛和牙齿,牙齿是因为发黄,黄得就像是盘子里的骨头,眼睛……眼睛是因为我记得他戴着眼镜的反光,带着眼镜向我俯身过来……然后我就睡着了。” 郭小姐慢慢的闭上眼睛,她脸上没有过于悲痛的表情,一切都是这样平平淡淡——因为,因为她已经没有了表达太复杂情绪的能力,拉过皮的人是这样的,她的眼睛和鼻子也经过太多次手术,肌肉、神经也许也因此而受损。“那是我最满怀期待的一次,我以为,睡醒起来我就能变好了,变得更好看,更美……我被骗了。” “他的手术做得不好,伤到了我的神经,有半年,我以为我要面瘫一辈子了,那半年,我的眼睛是往下耷拉的,眼皮不怎么抬得起来,医生说,这是因为这条神经是从颧骨这里往上走了,他弄伤了,那块肌肉就不听话了。” “那是我第一次被骗,但不是最后一次,我一直都在被骗。” 护士来了,麻醉师已到位,她们推着病床往手术室走,郭小姐的声音被淹没在磷磷的车轮声里,“每一次被骗完,都会觉得自己很愚蠢,那么小的医院,怎么可能给金喜善做整容手术呢?为什么拉了皮就会让鼻子更自然?每一个医生好像都在骗我,韩国的,日本的,美国的,国内的……到后来,甚至我走进医院的时候,就觉得最后结果也一定让人失望,明知道我会被骗。” “——但,即使明知道会被骗,也还是愿意被欺骗,在他们说手术的时候,多离谱的方案我都会去相信,每一次躺下来的时候,我都想,醒来的时候,我会比之前好一些。”郭小姐的眼神落到胡悦身上,她不再像是喃喃自语,“还是忍不住有一点信任医生,我是不是很傻?” 胡悦能说什么?若是说她傻,郭小姐又何必信任接下来的手术?但如果说她不傻……在她的求医过程中,大概本人的责任,和无良医生的责任,也能占到五五开吧。 “手术都是有风险的。”她只好这样说,“而且,医患之间,的确存在严重的信息不对称,你没有甄别能力,其实并不能说是你太傻。” “谁能分辨?”郭小姐像是在自问,又像是在问胡悦,她似乎不像仅仅在问这么一点,更像是在问整个世界,“真真假假,谁能分辨?” 谁都不能,人和人之间,心脏隔了30cm的距离,灵魂却有关山之远,脸是假的,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什么都可以演出来,还有什么是真的?证据都已灰飞烟灭,什么是真的? 这还该如何去相信?有什么力量去相信? 胡悦想要安慰她,但说不出话,她有一种很难过的感觉,像是看着自己胸膛里很重要的东西,随时间和际遇一点点流逝,刚来到s市的时候,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腔孤勇,满心的坚信。现在,凶手进了监狱,她什么都有了,什么夙愿都已经实现,但却…… 如此举棋不定、彷徨无计,在这重重的云雾中,茫然不知归处。 “就是分辨不了,该怎么办呢?”她低声地问,没有强装出安慰的样子,反而被问得勾动了心事。 但,这却让郭小姐的眼神似乎稍微温暖了点,她仰着脸,笑得比哭难看,对身边异样的眼神视而不见——取下口罩,被这样推着在走廊里走,对她来说,无异于是一次公开羞辱。所有人都禁不住惊讶地看着她,而郭小姐像是已习惯了这一切,习惯了自己这崩溃的人生,她只是淡淡地说着。 “只能去相信啊,虽然被骗了那么多次,但,每一次被推进去的时候,我都还是相信的。” “手术,你随便做做就好了,胡医生,不要紧的,就算做出来很差也没关系,我都习惯了。” “其实,我这么积极的做手术,可能也因为现在是最幸福的时候吧。” 她被换下推车,坐上了手术台,护士往她身上挂上各式各样的零件,郭小姐依然望着胡悦,这是她的第一次手术——移除下巴里那些过度生长肉芽。“这短短的时间,我真的很相信,从手术台下来的时候,我会变得更好的。” 就算明知道是自我欺骗,就算明知道这医院,这医生不值得信任,却也依旧禁不住对这满怀希望的感觉上瘾,她在花花世界迷了路,手心里攥着的只有这么一点,所以,就算明知结果会越来越差,还是忍不住执迷。 可怜也可悲,但,谁能说自己和她不是一样?胡悦站在那里看着郭小姐,止不住的心惊,她好像看到了一点点自己。她想和郭小姐说,‘你可以信任我’——但又怕说了也没有用,郭小姐应该听过太多,早已不信,她那么配合的躺上手术台,但其实,她心里是不信的。 她没问,郭小姐倒是问了,摘下美瞳,她的眼白过多,普通睁眼已有些惊恐,只有这一刻,当眼睫低垂时,仿佛还能看出一丝原本的动人。 “我能相信你吗?” 这一声,像是自问,又似叹息,没等她回答,麻醉生效,郭小姐已安然睡去。 “我刚做了一台很难受的手术。” “看得出来。”袁苏明说,体贴地为胡悦斟满了苏打水,胸有成竹地对侍者说,“战斧牛排做五成熟就好,你们可以上菜以后,再切走一部分,烹饪成七成熟,这位女士喜欢吃七成熟——下班有一段时间了,还魂不守舍,手术不顺利?” “不,挺顺利的。”胡悦也意识到,自己走神的时间有点多了,她露出歉意的微笑,“就是……唉,她的病情,让我想到了师主任。” 她拿起苏打水喝了一口,有些苦恼地说,“这个病人,其实只有师主任是有把握诊治的,但,他偏偏又还没被放出来。” “daniel这是——还没洗刷掉身上的嫌疑吗?” 上回见面,对师雩被收押的事情,袁苏明展露出得体的风度,除了胡悦分享的部分以外,并没有问得太细,胡悦也不想多说,虽然当时她有九成把握,师雩就是钢铁厂杀人案的凶手,但案情未破,总是本能地不想说太多。这一次,她的态度当然也不会变得很快,照例是有一些遮掩,必须是吞吞吐吐、半含半露,“哪有那么容易,那可是杀人案……” 已经一个多月了,师雩一直没出来,那么出来的可能性也许就不是那么大了,原本忠心的徒弟开始动摇,开始有了说八卦的兴致,这是可以理解的。胡悦讲给他听,“……现在老板雇了一堆私家侦探到处在找证据,在那里嗅来嗅去,要证明他的无辜,律师团也找好了,dna证据可能因为合法性的关系,没法作为决定性的定罪证据,如果形成不了证据链的话,那他可能就可以出来了,这样,还能赶得上给张小姐做第二次手术。” “这样。”袁苏明当然听得聚精会神,毕竟这样曲折离奇的案子并不多见,“那还要希望daniel能快点从这件事里脱身了——这种事,很影响医院的形象的,早点出来,j's受到的影响也会更小……” 非常得体的回答,非常的‘袁苏明’,他吐露的信息,都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废话,没有自己的态度,但倒是很擅长套取感兴趣的消息。 是她多心,还是这是她一直以来的疏漏?胡悦托腮望着袁苏明笑,看起来是捺下了满腔的心事,想要讲点家常,她说,“你好像瘦了——食量也降低了哦,以前战斧牛排都是独享的,现在要和我合吃一份了?” 战斧牛排一般都是三人量,袁苏明原本的食量可见一斑,他也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也没有可以减肥,就是最近东奔西跑,食欲下降,你知道,我们这种胖子,只要稍微减少食量,一下就会瘦下来的。” 这是身体的自我调节机能,确实不假,大胖子是很容易瘦的,会到一个平台期才放缓减肥的速度。胡悦点点头。“对了,你要不要来我们医院拍个片子啊?最近有一种减肥的新疗法,可以通过扫描你的脂肪层,推算出你的顽固脂肪都在什么部位,可以在减肥期间更科学的指导你的饮食……其实都是骗贵妇的,但是,你是合作方,应该可以免费体验一下。” 胡悦伸伸舌头,笑了起来,“有便宜不占白不占咯——” 她冲袁苏明挤挤眼,“怎么样,来不来?” 袁苏明看着她,他的笑容,温和又泰然,眼神深邃而镇静,就像是两泓安静的海,倒映出了她的所有用意。 “好。”但他却还是答应得毫不犹豫。“什么时候方便?” 第202章 花花世界 “怎么忽然想到要做颜面复原——你拿来的ct图是什么意思?有了ct图,怎么还没有真人照片吗?” “这世上什么事情都有。”电话里,胡悦的声音有点小,语气因呼呼的风声而显得模糊,“有了ct图,没有真人照片,这很奇怪吗?” “……那是,毕竟换身份的事都能发生,”解同和也没话说了,“但你要复原他干嘛?很急吗?——别嫌我问太多,人家面部复原专家很忙的,你这个一没案件,二不是正经递上去的,人家放在那几个月都未必想得起来给你做。” 他抽出一根烟,望着面前老旧又眼熟的成片建筑,有一瞬间百感交集,像是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十年以前,正值隆冬,他一冬天也就穿了一件警服棉袄,在这里忙忙地东奔西走,汗水没淌出来,化成一团团的白雾,摘下帽子的那一刻,捂在头皮上的汗珠全都结成了冰…… “怎么一直不说啊?”他催促着,直到胡悦懂得他的言外之意:得说明白,自己才能掂量着该使多大的劲。 “……我不想你带着偏见去看事情。”电话那头,胡悦的语调有点无奈。 解同和吃惊了,“什么偏见?保证没有——就算我有,做颜面复原的专家也不会有,现在,一切都规范化了,专家按道理都是不知道案情的,也是怕先入为主,影响了自己的专业判断。” 每个理由都被击破,胡悦没法再糊弄了,她的叹气有一点无奈,“我说了你不准怪我。” “不怪——这到底是什么事啊!” “是……你在哪啊,怎么这么吵。” 这是嫌环境嘈杂,事情说不清楚了,看来此事的确有蹊跷,解同和掐灭了手里的烟,钻进车里摇上玻璃窗,“我在路上呢,这有人搬家,车多人多。现在好了,听得见,说吧。” “是……你还记得我和师雩一起曾救过的一个人吗?当时也上了新闻的,在city mall超市救下的一个外国华侨。” “这……不是很记得了,是他有事想找人帮忙?” “你相信缘分吗?” 今天的胡悦神叨叨的,解同和的眉头皱紧了——她的情绪,自然和师雩的案子脱不了关系。 “信也不信,你呢?”他捺下性子,先给个万金油的答案,让她把话往下说完。 “我也一样,信也不信,”胡悦说,“巧合我只信一次,多了就成套路了——也许会表现得很自然,但,网依旧是网。” 她顿了一下,又说,“我觉得我就在一张……不,两张网里,现在,两个渔夫都开始收网了。” “哈?”解同和完全被迷惑了,“你在说什么啊——你是不是喝了酒?你不是说医生都不喝酒的吗?” “我没喝酒。”话虽然混乱,但胡悦的语气还是清醒的,“你知道吗,人的语言习惯是改不了的。” “哈?”解同和成了复读机,“什么?” “口音是可以改的,就像你和师雩,你们的普通话很标准,完全听不出原本的口音了。但,语言习惯是改不了的,师雩会说‘备不住’,你说的是‘讲不定’,山东人说‘得劲’,江浙沪一带就喜欢用‘搞七捻三’,一个台湾人,他发‘和’字一定会下意识的发成‘han’,就算他知道这是大陆,应该要改,但是总该有疏忽的时候,台湾腔是在骨子里的——其实,移民也有腔调,但这些语言习惯,学不来的。” 胡悦像是想要一口气把所有话都说完,她的语气就像是瀑布一样,没头没脑地往下倒,信息量又跳脱又磅礴,“我只信一次巧合,宋晚晴为什么会认识他,一个回国寻找投资机会的天使投资人——他在美国的事业是什么,有什么成功的投资?他想让我去他的公司,为什么不向我展示他成功的投资案例,这样我也能多点信心。” “如果他在city mall没有晕倒,那么又会怎么认识我?其实是没有差别的——他只要来十六院挂号就可以了。十六院的胖子那么多,我有没有见过他?在认识之前,没有人会特别注意一个候诊的患者,但想要接近我,他有太多的机会。他认识宋晚晴,他很有钱,可以做j's的客户,他是天使投资人,有太多药物可以引发窒息——甚至,你知道吗?支气管痉挛是没有任何办法复现的偶发性现象,只要你憋一口气,对别人说你呼吸不上来,送到医院,你也可以得支气管痉挛。” 解同和彻底糊涂了,但他没打断胡悦,而是静静听着她的呓语,“他是个意志力很强的人,但为什么一直没有减肥?吃得多也可以减肥,他的工作有忙到让他上不了健身房吗?没有,天使投资人有很多的钱也有很多的时间,他可以做手术,也可以请私人教练打造食谱,是什么让他对自己的体重困扰到请我咨询,因此渐渐熟稔,却依旧一步减重的尝试都不肯迈出?他想要和我做朋友,做到了,他想要和j's合作,做到了,袁先生什么都做不到,可他为什么做不到减掉一点点重量——一直一直都做不到,直到师雩被捕,他们再也没有了打照面的机会,他才忽然间开始‘食欲不振’,掉了不少肉?从前,他也经常飞来飞去,可没有因此‘食欲不振’。” “他为什么要去a市,却不参加葬礼,为什么宋晚晴在某一瞬间对他露出了一种疑惑的表情,我留意到了,但从来没有想歪——大概我也像是十二年前的宋晚晴一样,从来都没有往这方面想……师雩呢,师雩发觉了没有?他和我们的生活关系密切,却又总是若即若离,很少和师雩正面打交道,只是侧面迂回地出现在他生活的边缘里,他在怕什么?他想要知道什么?” “师霁的远房舅舅是大蛇头,专做去美国的航线,他的ct片,骨头有手术痕迹——他磨过颧骨,还有鼻子,可能还垫了额头,你知道吗,填充物可以极大的改变一个人的面部轮廓——想要面目全非,最简单的办法,其实就是发胖。” “他的身高是185,有一点驼背,师霁的身高也是185。” “师雩说,他哥哥已经死了,是他决定杀了他哥哥,这是肉体上的消灭,还是身份上的取代?” 就算是再迟钝,现在大概也听清了胡悦的意思,解同和的眉头越皱越紧,他的担心越来越浓,思量着措辞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但胡悦就像是听出了他的心思。 “但是,如果你用这样的怀疑去衡量每一个人,”她几乎是梦呓一样的自言自语,“谁能禁得住你的挑剔?当你对世界完全失去信任的时候,又有谁,看起来不像是个凶手?” 她的语气里有一点焦虑,淡淡的,并不是太明显,却透出了自我怀疑与那么一点点绝望,解同和拧了一下眉心,低声说,“悦悦……你是不是很想帮师雩洗脱嫌疑?” 他很小心地处理着疑问的浓度,因为这猜测一不小心就会滑向任何一个人都难以承受的方向——爱上杀母仇人,这是极其严重的指控,严重到只要是朋友就不能轻易提起的程度。但——过去毕竟就摆在那里,而胡悦的表现也确实——解同和不想说‘盼望’,但,胡悦似乎的确因为私人感情,极其盼望为这个案子,找出第二个凶手。 身处亲情与爱情之间,这种被分裂撕扯的感觉肯定是极其难受的,即使清楚他是杀人凶手,但付出的感情,也许还没那么容易收得回,胡悦的痛苦他可以想象,她今天这表现,感觉都快精神分裂了—— 解同和这一次出门,并没有告诉胡悦,他现在觉得自己的决定做得很对,重点当然不在于用一张ct去做颜面重建,而是胡悦的经历确实太特殊了,朝夕相处的男友是追寻已久的嫌犯本身,这种事是可以让脆弱一点的人世界观崩溃,他缓了一口气,在心底回想着靠谱的心理医生,是不是不该让她再去探望师雩了,但如果完全不让他们见面,恐怕会适得其反…… 车外忽然爆发出一阵轰动,他挪开眼看了一下,“你等会——我这好像有点情况,先挂一下,一会回拨。” 把手机扣到胸口,解同和下车走了几步,“咋回事啊,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 私人行程,他穿的是便服,一开始无人搭理,掏了警官证待遇有所不同,人群散开给他让了个地儿:家属院本来萧条已久,前几天拆迁的事情终于定下来了,大部分不打算做钉子户的住户都开始陆续收拾搬走,这几天格外热闹,事情就正发生在解同和很熟悉的一座房子里。一群人围着一口破碎的大花盆指指点点,“这不是前几个月过去的那个,他们家留下来的老物件吗——” “都别动,别破坏现场,给警方打电话。”解同和掏出工作手机,先拍了几张照片,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拎起了那个脏兮兮的布包,慢慢地打开—— 数分钟后,他给胡悦拨了个电话。 “你先做好心理准备。”电话一接通他就说,语气尽量放得严肃,也希望这样能稳住胡悦的心情,“我现在人正在a市——” “我知道,你在医科大的老家属区。”出人意料的,胡悦的声音里却没有一点诧异,她打断解同和,“骆总的侦探看见你了——老院长的老宅里发现了什么?” 没等解同和回答,她又问,“是不是,一把沾了血迹和指纹的手术刀?” 解同和不禁愕然,为她的前知,也为她话里如刀一样的冷锐——胡悦没有一点诧异,甚至有种早在意料之中的了然。 “你……也是那个私人侦探看到的?” “不,是我猜到的。”胡悦的声音又冷又尖锐,“既然袁先生愿意做那个ct,那,我想它也应该出现了。” 这话里的信息太丰富,连解同和一时都只能无言以对,胡悦沉默了一会,忽然又叹了口气。“这花花世界,我被迷了眼……”她轻轻地,惆怅地、难过地说,“我迷路了,解大哥……” 第203章 师霁 “为什么会有两把手术刀?” “两把手术刀?”解同和顿了一下,很快地说,“这也不是不能解释吧,可能在和嫌疑人的搏斗中失落了第一把——也就是没有指纹的那一把,之后在打斗中失去手套,脸被抓伤之后,取出第二把杀死了被害人,同时自己也被划伤。也只有这样,才能够解释受害人指尖留下的dna。” “有这么巧,两把手术刀一模一样?” “很可能是一模一样,医学生为了培养手感,经常会买手术刀私下自己练习,当时掉落在现场的手术刀,就是医科大附属医院和医科大本身教学都在使用的金钟牌手术刀,在医院附近的耗材商店大量出售,每天都有人购买——那时候还是淘宝不那么盛行的年代,一个医学生买了两柄手术刀揣在兜里回家并不奇怪。当然,如果他并不是第一次做这件事,那就更好解释了。” 问的人心平气和,答的人也并没有对抗性的态度,这种一问一答的形式,旨在厘清思绪,不管当事人怎么说,警方对案件都要有自己的判断,包括假说中让人觉得牵强的地方,也不必回避,“可能你觉得这样解释,太多巧合,并不那么合理,但其实现实生活中,并不是所有事都是合理的。甚至可以这么说,现实生活中,理智的事情都不那么多。嫌疑人一米八几,和一米六左右的受害人搏斗,还会被打落手术刀,甚至被她抓伤?然后在逃走的过程走,只记得带走一把刀,而遗落了另一把刀,这合理吗?可能不,但这很现实。嫌疑人当时可能完全慌张了,乱了方寸,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想到要把凶器带走,不然会暴露自己,但是带走了这把,另一把检查过没什么,随便就丢了,这很扯对吧,但当时他可能想到的就是,我要带走有问题的刀——那没问题的怎么办?在那个逻辑里,没问题的就可以留下来了。” 接触的案子越多,就越能认知到这一层事实,“如果人人时时刻刻都完全理性,这世上的完美犯罪会多出不少,就因为人是人,所以,犯罪不会完美,而对案子中乍一看不合常理的地方,也不必过分钻牛角尖,你没法完全揣摩到当事人的想法的。” “那是因为,这世界上的精英本来也就很少。师霁、师雩两兄弟,书香世代,弟弟能假扮另一个人十年以上,闯下这么大一份家业,你说他遇事会慌乱到这份上?”胡悦反驳说,“我不信,如果他真的杀人、换身份一气呵成,那他就是个天生的罪犯,他没有理由留下这把手术刀——十年了,他有多少时间处理掉证据?拿酒精擦掉指纹和血迹,丢到垃圾堆里都不会有人拣的东西,留十年,这是他自己埋的?你信?” “我也不信这两兄弟有谁会忽然间决定杀人,不管是哥哥还是弟弟,都是有大好前途的青春少年,是什么让他们这么做?间歇性精神病,这是你自己提出的理论,你忘记了?可能掩埋了凶器以后,无法面对自己杀人的事实,自我催眠,遗忘了这一段呢?选择性失忆说起来很讽刺——但这是很普遍的心理现象啊,人对不想记住的东西总是忘得很快的。” 这一次,解同和的反驳,没那么有底气了,他长出一口气,有些郁闷地把手里的照片丢到桌上,“最关键的是,凶器找到了,上面有指纹,受害人的血迹,这是极其有力的物证——你母亲火化已经十年了,悦悦,不论如何,这肯定是凶器。我们信不信这已经无关紧要了,a市那边的态度,现在已经改变了。命案必破,记得吗?” 命案必破,这是个很玄乎的规定,这个规定让警方对命案永远都穷追不舍,保证了我国比世界更高的命案破获率,但在某些地方,也带来了很多暧昧不已的现象。以管辖权来说,师雩早就应该被押送回a市了,一直没办移交,是因为s市这边还有个冒用身份的案子,也因为a市那边一点都不积极,这眼看羁押就要超期了也还没联系兄弟单位——孤证形成不了证据链条,这个人牵回去也是烫手的山芋,起诉不是,放人就更不是了。 但现在,不一样了,凶器被发现,上头有指纹,师雩总算和凶案有了紧密的联系,形成了前因后果,与凶器被发现的地点组成一条短却有力的线条,至少是足够检察院起诉的了,a市警方也就有了足够的动力催着将人移交过去,s市这边,也不好留。 和解同和接触了多年,最近她也在大量学习实践中的刑诉知识,胡悦知道s市留人希望是不大的,她问,“还能拖多久?走之前,我能见他一面吗?” “现在正以老张手术的名义申请,看看能不能拖一段时间,但,张不是我们的人,所以……”解同和摇摇头,“见面也就……不过,你要探视,可以等他回a市以后,等侦查结束,移交起诉以后,家属还是有探望权的。” 胡悦不意外,终究,家有家法国有国规,骆总家里再怎么有能耐,那也是她家里,师雩以前还可以说是被冤枉,现在越陷越深,谁喜欢自己家女儿和这样的人牵连不清?落井下石不至于,但要说为了师雩阻碍正常的司法程序,那也太小看政府的力量了。 想要再见师雩,不能从解同和这里使劲,骆总还在磨家里,也帮不上忙,说实话现在她对安排胡悦见师雩也不是很热心——这可以理解,毕竟是胡悦去见,和她也没多大关系。她请的私家侦探,在a市左查右查,查出了这么一个对师雩极为不利的进展,她也很气馁。 就连解同和,情绪都不算多高昂,他又拿起照片,在手里啪啪地拍,“这个相貌复原图……只能说是有五分像。” “五分已经是很像了。”胡悦的语气依然冷静又客观——现在本来就不能表现出任何偏向,她已经身处嫌疑之地,任何一点激动,都可能被解读为‘她终于在亲情和爱情的夹缝中迷失了自我’,“第一,他接受过磨骨手术,拿不到手术报告,谁也不能说他的骨骼手术以前是什么样子,第二,复原本来也会和原本的面貌有出入,可以说,本来最多也就只有个七分相似。” “是啊。”解同和也赞成她的判断,毕竟,他见过太多复原图和真人照片的对比了。“终究……还是有五分像啊……” “面部骨骼是动不了的,”胡悦淡淡地说,“颧骨和鼻骨,很多明星都动过,动完了也还是那个人。脂肪对面部的改动,比一般人想得要大多了,一座房子盖起来的时候就是那个样子,眼睛是窗户,鼻子是房梁,而脂肪是砖头——窗户大一点小一点,房梁高一点低一点,结构不变,你还是能认得出来,但如果这个房子用砖块在外面再垒了一层呢?” “抽掉砖块,就算改动过,也还是会给人以熟悉的印象啊……”解同和感慨了一句,“可惜了,这是华侨……” 是不是,其实dna一验便知,但袁苏明是外国人,涉外案件太复杂了,这命案又是a市警方在办,解同和前阵子休年假跑去a市用的都是个人身份,这个案子太陈,s市绝无可能插手,a市又鞭长莫及急于结案,想要找到合适的理由提取袁苏明的dna,谈何容易? “如果手术这个借口不管用的话,”胡悦问,“大概师雩多久会被移交?” “正常的话,一周内就会移交过去了,他们做一下口供——不管说不说,总是要做,再移交起诉,按我的了解,案子大概一两个月就会办结。”解同和看了胡悦一眼,“我在那边的时候,还是个实习警察……” 也就是说,当年没留下什么太高层的人脉,以前带他的师父,现在最多也就是个中队长,在人命案的处理上并不顶用,胡悦想要在a市见师雩,希望更渺茫。她点点头,仍是镇定。“我知道了。” 她看起来根本不打算放弃,也完全没有掩饰,解同和扫了她一眼,是想问的样子,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只是说道,“袁苏明这边,你……有什么想法?” “又不是只有dna才能证明一个人的身份。”胡悦的语气却依旧很沉着,没有半分忐忑。“可以听听他怎么说啊。” “他人还在国内吗?”解同和不禁一惊,“——胆子挺大啊,要知道,毕竟人命关天,这件事往大了说他也有一定的嫌疑,如果他真是师霁,很可能也会被一起收押的。” “也就是他人还在国内,那就还有见面的必要。”胡悦冷冷地说,“要是他丢个线索就跑回美国去了,那就证明他对自己根本没有信心,这种故事,还有什么听的必要吗?” “故事?”解同和敏锐地揪住了这个关键词。“听起来,你已经给自己预设了立场。” “我这叫有先见之明。” 好像是过于疲倦,她已经顾不上掩盖自己的本色,又像是这段时间的磨砺,让她一下脱胎换骨,解同和知道胡悦的内心必定是极彷徨的,但她表现出来的只有冷漠与坚定。“师霁、师雩,这两兄弟都有一个故事要说给我听,我本想先听听师雩的,但现在,暂时没有机会,那就先听听他的也无妨。” “既然你也知道师雩的暂时听不了,那……这几天你是在等什么?”解同和有点跟不上了,他傻乎乎地问,问完了又自己醒悟过来,但已来不及开口,便被胡悦嘲笑地白了一眼。 “当然——”她夺过解同和手里的照片,“是等这张复原图啊——” 好歹是官方版本,往大了说可以被认为是有法律效应,至少比她自己私下做的效果图要权威得多。胡悦等的这几天,自然是有用意的,她从文件夹里掏出两张照片送到袁苏明面前的时候,把自己做的那一张放在了上面,“mingo,这是你的减肥效果图,我做了一份,另找专家做了一份,看看效果,喜欢吗?” 还是那熟悉的意大利小菜馆,依然是熟悉的私密氛围,袁苏明的表情都依然是那样的柔和含笑,叫人一看就禁不住充满了好感——他接过照片看了几眼,禁不住地笑了起来,看得出来,笑容确实是发自内心。 “喜欢。看起来就像是回到了曾经的模样——” 他说,笑容渐渐加深,亲密地叫着胡悦的名字,“悦悦,你想问的,就只有这一个问题吗?” 胡悦想过他敢做这个ct必然有所准备,但没想到袁苏明居然如此坦然,她微微一怔,旋即保持镇定,“我确实是想问——mingo,既然知道,那么,你想不想回答呢?” 袁苏明唇边的笑容越来越大,甚至可用灿烂来形容,他流畅至极毫无挂碍地认了下来。“说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不知该怎么开口似的。” “但,没错,我就是师霁。” 他的笑脸,真诚无比,语气里充满了解脱,“十二年了——我终于可以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了。” 第204章 罗生门之袁苏明 “从一开始,这就是你的安排吗?” “当然不是。” 前菜已上了,但进食的速度很慢,这可以理解,这两个食客都没有太多吃饭的胃口,美食更多地只是调节气氛的工具。胡悦仔细地观察着袁苏明的表情,但她能看到的当然只有坦然,胖子的面部表情本来就会被脂肪遮掩,不过,她本来也没打算看出什么,师家这两兄弟,就没一个省油的灯。 “这是偷渡去美国的时候落下的病根——现在的跨国人口运输,不再像是以前那样,茫茫大海中一叶孤舟……没有这么苦了,更多的,都是用货柜运人。”但至少,他的态度比‘自己想’的师雩,要坦白太多了,回忆到当年偷渡时的感觉,即使已经过了十二年,依然余悸犹存,“在海上还好点吧,条件当然艰苦,等快到港的时候,海岸警卫队随时可能上船抽查,管得就严格了,大部分时间都得呆在货柜里,空气非常污浊,每个人都轻度缺氧——喘不上气的感觉,非常严重。那之后,我情绪激动的时候,就很容易犯这个毛病,没有器质性病变,就只是支气管痉挛,很可能是过度激动的情绪引起的。” 器质性病变、支气管痉挛……医学生的背景,藏得住这么久,他也是真的有一套,胡悦没继续接着问,而是跳跃性地又发了问,“那……发胖也是因为偷渡吗?” “这当然不是。”袁苏明笑了,他拿起水杯喝了一口,“你是没查出来吗——十二年前,师医生来过美国,交换访问……” “他是来找你的?” “是我不该给家里打了那个电话。” 聪明人,话不用讲得太透,什么细节都逼着说出来——尤其是这根本无从去查证,用屁股想也知道,师雩那里肯定有一个版本完全不同的故事,说不定甚至会否认自己去美国是听到了袁苏明给家里打的那通电话。胡悦也没有细问,只是说道,“十二年都没有减回来吗?” “惶惶不可终日啊。”袁苏明苦笑了起来,“他来找过我,没找到,但也知道我住在哪里,当时,我是黑在美国,连手术都没钱做,他再来找我,我该怎么办?做手术也要钱的,我刚到美国,怎么做得起美国的整形手术?” “那后来……” “后来……习惯了。”袁苏明的表情有点黯淡,“身份没了,这不是减肥不减肥的问题。总有一天还是得回来的,用什么样子回来呢?” 还是得用现在的样子回来,不然也就失去了回来的意义,袁苏明失去了自己的名字与身份,他的人生,被师雩窃取,这是事实——而且看起来,这并不像是两兄弟的合意,更像是他们之间的博弈。 后来,他是怎么挣到钱,怎么从一穷二白的黑户,变成现在的美国富翁,袁苏明似乎不想多说,胡悦也并不关心,这些事,和发生在国内的爱恨情仇已没了关联,真正值得关心的只有一个问题,“当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 袁苏明还没开口,就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都要从当年实验室的小白兔说起了……” 十二年前的那个冬天,对a市以及医学院来说,都似乎是个很不祥的季节,城市动荡不安、人心惶惶,连环杀手的传闻遍布全市,甚至校内也有传言,说是凶手就在学校附近居住——那年冬天,家属院屡屡传出宠物被残害的消息,很多人都开始把自己养了多年,习惯性半散养的猫关在家里,甚至医学院内部也流传着新生的校园传说:解剖室的小白兔、小白鼠总是莫名其妙的减量,刚开始怀疑是校外闲散人员进来偷走,回去做红烧兔肉了,但保卫科干事们在教学楼天台发现了一些可怕的残骸,毛皮被丢得到处都是,还有血化了结成的冰,很多人都怀疑这是那个连环杀手干的,甚至相信他的变态心理已经发展了好几年,这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证据。 “如果是现在的话,大概会掀起一场全民搜索、全民猎杀的风潮吧,但,那是十二年前,人人都自身难保,每个人也都只顾着自己,学校论坛对这些事一向是删帖为上,没有照片,只有口口相传的恐怖流言,真实感其实并不强,没发生在自己身边,就都当和自己无关——只有事后去想,才知道,其实这一切都是有预兆的。” “现在想想——在我去美国的时候,我反复的在想,其实所有的线索都早就摆给我们看了,只是,谁能想得到呢?没有人能想得到的,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生活里,把所有的异常白白放过。医学院的管理还算比较严格,如果没有内部关系,很难弄到解剖室的钥匙,家属院更不必说了,虽然猫狗都是半散养,但畜牲也有灵,不是熟人,怎么会随便被他接近?师雩的精神异常早就显露出了端倪,这些甚至可以看作是他求救的信号……只是当时,我们也被生活逼迫到了悬崖边上,无暇他顾,谁都没有听见他发出的无声哀鸣。” “从有记忆以来,我们家上空就笼罩着一层又一层的阴霾云雾,祖父母从未走出叔叔婶婶的不幸,祖母的精神状态再度不稳,祖父要一直看着她,不稳定的时候少让她出门见人,毕竟,对外总还要维系一个面子。我父母的身体也一直不算太好,我们上高中的时候,先后查出重病……一开始几年,医疗费是可以全报全销的,还算支持得过去,但经济一年一年变差,工厂关闭、工人下岗,当时我们甚至有一种感觉,整座城市都在走向死亡,而我们也是陪葬的一份子……” 这是袁苏明的情绪表露得最明显的一刻,回忆在他脸上点燃了阴暗的火苗,胡悦从未如此明确地感受到他和师家的关系,他被夺走了名字和身份,但夺不走的,是这份只有亲历者才能如此牵动血肉的绝望。“但我和师雩还太弱小,我们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死挨着,等到最艰难的时刻过去,我们又要维持一点最后的体面,又要为亲人挣着活下去的希望,还要继承家里的事业……” “每个人的压力都很大,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想,如果我当时更懂得沟通——如果我当时更师雩一些的话,会不会事情会有所不同?师雩是家里最开朗的人,从来都是他来安慰我这个做哥哥的,而最多的压力,其实是他在承担。在美国混的这些年,其实你不可能永远那样冷傲清高,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开朗讨喜就是最后的资本,每一次我对陌生人露出微笑的时候,我都在想,我对一个陌生人都能这样,那么,为什么当年不对我弟弟温和一点呢?如果我们多交流一些,让他知道他不是那么孤单,那么,也许……”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袁苏明笑了一下——这个笑,说不上好看,但在那么一瞬间和师医生是那样的神似,都有些愤世嫉俗、冷眼旁观的味道,这是那个被扮演出来的师霁,对着世间种种无奈,会露出的自嘲微笑。“荒谬吗?我和师雩都活成了彼此的样子,他活成了我,那是他的选择,而我,我别无选择,居然也慢慢地活成了他的样子。” “一直以来,我都很想和他当面好好谈谈,我想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做,想问他这些年来可曾后悔过,对我父母的去世……”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袁苏明的双眼慢慢地红了起来,他捂住脸,肩膀颤抖了一会,又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对胡悦,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过于失态的,这是他的尊严。“对我父亲的事情,他有没有想过,这等于是判了他的死刑。他怎么还能心安理得地生活在这里,用着我的身份……那是和亲爹一样把他养大的大伯——他本来可以救他的!” 这份愤怒与悲痛,藏在心中十二年了,已经圆熟得就像是蚌中沙尘结成的珍珠,袁苏明没有失控,但每句话都像是珍珠一样密密实实,他慢慢地说,“但我没有办法,我只能等,我只能相信——” 他望着胡悦,慢慢地说,“正义只会迟到,终有一天,案情会水落石出,他会受到应有的惩罚,而我,我也能拿回我的身份——即使这个名字,现在已经一文不值,师霁什么都没有了,袁苏明却拥有曾经的师霁想要的一切……但那又如何?” “我是师霁,不是袁苏明,师雩夺走了我的父母、祖父母,我的人生,但不能连这个都夺走,我是师霁,我是师霁,我才是师霁,我的人生只有在拿回这个名字的时候才算完整。” 他说,但眼泪却禁不住滚落,每个人哭起来都不会太好看,一个胖子哭起来,几乎让人有审丑猎奇的惊骇,但正因如此,才更显得真情流露,“但我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我爸、我妈,爷爷、奶奶……我什么都没有了……” 十二年前雪夜 “下大雪了哎,真倒霉,那个师霁啊,你有多的伞吗?” “你要伞干嘛?” “我准备一会就去车站,不然明早怕赶不上趟——哎,这是不是咱俩最后一次见面了?下次见面得是毕业典礼了吧。” “可能是吧,保重。” “哈哈,你也一样——难得啊,你也会说点好话,不过,有伞吗?” “我就一把,自己也得用。” “你回家啊?” “嗯,和我弟约了家里见,办点事,一会还要回来。” “行,那我再问问别人。” “小齐,小雨呢?” “他还没回来?” “没,电话也打不通——别是——” “没事没事,应该是在回来的路上了,我去车站看看。” “车站?” “他今天出去约会,车站回来有一段路信号不好,我去接一下。” “那你自己小心,钢铁厂宿舍那块,信号不好,治安也不好。” “行。” “小齐你怎么了小齐,你脸色怎么回事——小雨呢?” “没,我没事,我——” “怎么了?怎么了你说话啊。” “我——爸——我——我——弟——弟他——他——” “他怎么了?他怎么了你说话啊——” “大伯、伯母,我回来了——哥你在啊?” “在呢,你怎么了,刚才你哥吓得话都说不囫囵了。” “没事啊,哥你怎么了?脸色怎么都变了。” “小雨,你——” “我什么我?你有事找我啊哥?一边说呗,什么大事啊,别吓着老人家了。” “我……没事,刚才路上有个人被抢了,我还以为那是你呢,赶紧回来看、看看你到家了没有。” “哦——这样子的吗?” “这孩子,我还当出了什么大事呢——还以为医院又打了什么电话过来,没事别瞎裹乱啊,看把你爸妈吓得。” “不、不是骨髓移植的事……” “真不是?” “真不是,我……没事我就回宿舍了。” “还回去啊?要不今晚就家里住了,你奶奶今晚又有点不太好,你在家还能看着点。” “我——我回去还有事。” “什么事?” “我……” “没关系 ,今晚我留在家里,哥,我送你回宿舍。” “不用!” “啊?” “不用——我是说,就那么几步路,送什么呢?是吧?我自己走就行了。” “晚上治安不好,还是送一下安心啊。” “好了,小雨,说什么傻话,治安不好,你送了你哥你自己怎么回来?小齐你要回去就去吧,明天再来,去吧。” “嗯……” “要回去就走啊,愣着干嘛呢?” “没事,我……” “回吧,有事电话联系。” “……好。” “那是我和我爸最后一次见面,其实走的时候我就有感觉了,但……我没有办法,如果我去报警,这个家就算彻底毁了,骨髓移植的事我们心知肚明,这件事必须完全掩盖下来,否则,我爸就……” “他想要杀我,我看得出来,他还从来没被撞见过,他当然不想坐牢——他杀了那么多人,都说死的人是被割喉死的,那天晚上我走出去的时候,画面劝都来了,我就亲眼看着血溅出来的,他——” “我必须走,只要我留下一天他就不可能放心,他会怕我把事情都说出来——他想送我回宿舍,想和我单独接触,其实就是想动手了,我知道,他不想坐牢,也不能容忍有一个完全清楚他真面目的人活在他身边,他想要灭口……” “所以,我走了,我没法报警,只能走,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这件事谁都不能告诉,父母祖父母,谁都不能说,他们年老体衰,还得靠他过活,得指望他做骨髓移植——他一定会找我,我承认,当时我的确很恐惧……” “我也想过,家里人会怎么看我,家属区发生命案,随后我就失踪了——师雩会怎么说我?我父母是怎么想的,他们会相信我吗,还是相信师雩?” “我爸可能猜到了一点,但当时,我们能说什么?一开始,我只想在附近藏着,但后来,我爸给我发了短信,他叫我走……叫我去美国。我给他打了个电话,他说……他说他看到师雩往床底下藏了东西,他半夜偷偷地拿出来,藏在了花盆里。他说师雩讲我杀了人,又栽赃到他身上,所以他得整容成我的样子,以此避祸,他说师雩就像是疯了一样,全家人都很恐惧,但是也不敢报警,因为祖父不肯定到底是谁杀的人,如果是他,那么他就完了,如果是我——” “我是一直到了美国,才慢慢克服心里的恐惧的,在去美国的路上,我一直都在做恶梦,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就是你发现和你朝夕相处的那个人完全陌生的样子,你还能相信这世界吗?你能相信谁?更可怕的是他一直想着你,一直在找你,在美国,我忍不住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我想知道骨髓移植做得怎么样了,可是,接电话的是我妈,骨髓移植没有做——居然没有做!后来,有一天我打工回来,邻居告诉我,有个和我长得很像的人上门过,问他们是不是有个男孩住在这,还给她看了我的照片……” “后来,我换了地方,做了整容,直到没有一个人能认出我,我好像才找到了内心的安宁。师雩根本不是表现出来的那样子——他也把我从里到外都变成了另一个人,用恐惧主宰了我十二年的梦魇,十二年,整整十二年,我一直在和内心的恐惧作斗争,我一直到准备好了才回来,我不想再逃避了——但是当我们在citymall重逢的那一刻,我还是——控制不了自己,忽然间我又想到了十二年前的那个雪夜,在货轮中度过的日日夜夜……” “这一次,我回来了,但他居然没有认出我,他看起来已经完全摆脱了过去,用我的名字开展了一段新的人生,我不想靠得太近,但也不愿意离得太远,所以……可能也算是利用吧,我利用了你——但我也是真的想要帮助你……那天,我应该去报警的,但是……” “我心里也有愧……” “那次去a市的时候,我回家属院走了一趟,房子已经卖了,但花盆居然还在,还和以前一样,一半埋在土里,那里面的发财树,已经长了12年了……” “所以,我给当年的一个老朋友打了个电话……” “还是你的话,让我下定了决心——我本来以为,你们发掘的证据已经足够,但没想到……” “不过,技术总在进步,正义不会缺席,我也不再是那个孱弱无力的懦夫了,我可以面对师雩,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这一次,我可以办得到,我不会再让恐惧主宰我。” “这就是我的故事了,师雩一定也给你说了一个他的故事——” 这两个故事,你会相信哪一个呢? 第205章 没听清的话 “恢复得还可以,现在好多了,你的体质挺好的——其实,运气还算是不错了。” “是啊,不然,一般人做了这么多手术,脸应该早就烂了吧,尤其是下巴这里。”郭小姐说,她笑了一下,“开那么多刀,以后还要一直来开刀,还好,我不是疤痕体质。” 她揽镜自照,好像还没相信自己确实比以前好了一点——这一次,这手术没有让她失望,从她的‘法老下巴’入手,一下就改正了面部轮廓上最明显的瑕疵,也就是最‘非人’的部分,虽然现在,她的脸还是能吓哭小孩子,但那至少只是长得丑,而并非是长得不像人,可能对路人来说,这区别不是太大,但对本人来说,即使一点点改变,也都是意义非凡,就算知道只是暂时,也能让郭小姐拥有一点希望。 “总会给你留一线生机的。”胡悦讲,“你的双眼皮修复手术是下一步,3d头雕也送去打印了,构件出来以后,找到主刀医生,就可以给你安排修复手术——本来找好的那个,现在估计得黄,我做不了这两个手术,所以医生还要联系。” 师雩的事情很复杂,她不好明说,也预料到郭小姐情绪会因此崩溃,毕竟之前沟通的时候,她暗示过,也许可以为郭小姐找一个好医生来做。袁苏明的举动,直接影响到的是郭小姐后续的手术安排,本来还想着可以借张警官的手术,顺带着给她也做一下的,毕竟,口子开了都开了…… “哦,这样啊。”意料之外的,郭小姐居然没有太失望,仿佛在意料之中似的应了一声,迎着胡悦疑问的表情,她还解释了一句,“我早就知道不会这么顺利的——总会出事的,好事不可能就落在我头上。” 胡悦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要是早来半年,现在修复手术至少做完一半,也许从时机选择来说,郭小姐确实是不幸的。 “是原本安排给你的师主任,情况比较特殊……”她还是按原计划说下去,“……本来是可以顺便做了你的,但,现在是这个样子,他要去a市,估计到那里就不可能这样操作了。” 郭小姐说是这样说,可但凡有一点希望,又怎么不会去努力?眼神先是一亮,但听胡悦说了以后,又渐渐黯淡下来,胡悦就知道她是没门路的了,她也不怎么失望——这种事毕竟是广撒网,朱小姐还没来复诊呢,她自然会希望自己的鼻子能给师主任看一眼的。 “不过,没关系的,如果师主任是无辜的话,他应该很快就能出来,到时候,你难度最高的手术,还是可以交给他做。” 说完这句话,又顿了一下,胡悦不禁心想,如果师雩是无辜的话,那也就意味着袁苏明师霁是凶手,到时候,为了不失去现有的一切,他是否还得顶着凶手的名字过完这一辈子——但这是他无辜,如果他真的是凶手—— “胡医生,你好像有心事啊?” 纸包不住火,都住到十六院了,郭小姐对她所说的好医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会毫无了解,她有些八卦地问,“听说你和师医生……” 胡悦收回思绪,笑了一下,“是啊,我们以前是师徒,现在,他进去了,事情还不清楚,我……” 她不禁反问郭小姐,“其实,我有一个问题很想问你……被骗了这么多次,但是,你为什么还会相信那些医生……还会相信我呢?” 她是问的郭小姐,但其实也是自问,郭小姐看出来了,她笑了一下,“你是犹豫该不该相信师医生吗,胡医生?” 胡悦没说话,这也等于是默认,郭小姐说,“那你真的就是问道于盲了啊——我要知道还能被坑这么惨吗?” 从见面到现在,她第一次得到了少许主动,胡悦被问得无话可说,郭小姐开心地笑了一下,不过不敢用力,她的刀口现在还没完全长好,“其实,怎么说呢,可能,我也一直想找到值得信任的医生吧,其实我以前有找到过的,只是他们都不愿意帮我……因为我的路,从一开始就走错了。” 她失落了片刻,又打起精神,“但,路都是自己走的,承担得起后果就好,可能我这个人情绪比较容易走极端吧,有时候我也在想,不如死了算了……” 见胡悦表情变化,她失笑说,“但也只是想想,活是不想活了,但我这个人,死也不敢死的。” 一个向往美丽的女孩子,最终拥有了一张鬼面,心理不出问题才奇怪了,在做第一个决定的瞬间是什么心情,可能现在都忘了,但当时的后悔却永远都不会忘,那之后,为了纠正这个错误,一步一步走得更远,直到今日也无法肯定自己正在好的医生医治之下,中间不是没自暴自弃过,也因此把自己搞得更糟,但她至少没有就此放弃,依然在不停尝试。 “其实每次去医院以前我都很挣扎的,有时候情绪也会崩溃,我就想,医生都是坏人,都在坑我,我甚至想要报复一下医生这个群体……其实挺变态的,我自己也知道,但是,就是会有那种冲动会这样想。”郭小姐笑了一下,“甚至会在脑子里幻想那种画面,觉得很过瘾……但是,这就和自杀一样,没有自杀的魄力,这种事当然也做不出来。所以后来我每次都这样想,还是要信医生,不管怎么样都要信,因为,真正的强者,即使伤痕累累,也不会失去相信的勇气的——输得起,就不会怕。” 这句话,从郭小姐的嘴里说出来,一点鸡汤的效果都没有,甚至还显得讽刺——正是因为她每次都如此轻信,缺少分辨真伪的能力,才会一次次被无良医生欺骗,最终陷入了自我催眠的循环里。这鬼面女的现在,可以说正是鸡汤喝多了的后果,但胡悦依然听住了,她内心中的一部分正在冷笑,仿佛对自己也能冷眼旁观:人总是对中听的话特别的入耳,问她这些,不就是因为你终究想要相信?还是被感情打动了,也许这正是他的目的。 但依然有一部分的她禁不住在继续问,“但是……如果相信不相信,牵涉到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别人呢?” “如果这是个一生只有一次的选择,如果错了这一次,可能被骗一辈子呢?” “如果,你的相信,事关他人的生死呢……你,还能去相信吗?” 郭小姐一阵愕然,这表情在她脸上特别的夸张,因为开眼角做得不好,眼珠四面不接眼眶,所以一瞪眼就像是漫画人物一样,更显惊愕,她说,“医生啊,你看看我的脸,我哪一次不是一生只有一次的选择啊?” “如果做错了不能挽回……那不就是我配不上对的结果吗?是我笨,我傻啊……愿赌就要服输啊——倒是可以不赌。” 她的四白眼直直地望着胡悦,像是药物过量导致瞳孔过度收缩,自带了异常的气氛,郭小姐有些取笑地说,“但看你的表现……你做得到吗?” 胡悦竟也没有被问得生气,而是跟着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是吗?” 她轻轻自问,“是我怂了吗?” “死人……毕竟已经死了啊,不能承担的重量,其实……还是自己的执念吗?” “啊?” 她的话太小声,郭小姐不禁追问了一声,但胡医生摇了摇头,她很快恢复了正常,含笑说,“既然你恢复得不错,那,我们现在就可以一起去见一下张主任……” “悦悦,刚才来找你的那个……是不是最近那个什么剧,什么剧的女明星来着?” 快下班时间,谢芝芝跑过来好奇地问,“是我看错了还是就那个人啊?是不是姓朱,叫什么——” 到底不是大明星,主演的电视剧也没上档,只是刚开始宣传,名字记不住也是理所当然,胡悦微笑着说,“是啊,她来做ct的,找我开个条子——” 她摸了一下鼻子,谢芝芝心领神会,“噢——做坏了?” “看一下恢复的情况。”胡悦竖起手指‘嘘’了一声,又埋怨,“叫你来不是为了八卦的呀。” “那是要干嘛啊?”谢芝芝笑问,“你今晚要陪我一起值班?” “是这个。”胡悦从抽屉里掏出两支针剂给她看,“帮我打。” “什么!” 十九层的医生护士,很少有没打过针的,近水楼台先得月,一方面她们打便宜,自己懂行效果也好,另一方面,也有很多沾光的机会,譬如新医生来培训打针的时候,便会有免费的注射机会。谢芝芝戴韶华她们,多多少少都微调过,唯独胡悦,来了两三年一直没有打过针,倒是和她老师形成鲜明对比——认识师主任的内行人,大概都看得出来他绝对有定期微整容的习惯,只是大部分人没想到其中的原因罢了。 一个从来不打针的人,现在忽然想要尝鲜,谢芝芝自然大惊小怪,“你是不是——嗯??有了新动静——” “别闹了,”胡悦把她缠上来的手推开,笑骂道,“就是突然想试试看。” “试试看什么,整容的感觉?”谢芝芝是真的跟不上了。 “也不是吧,就是……想试试看……我也不知道……” 几番犹豫,却依旧描述不清,胡悦歉然一笑,“就是想试试看了,芝芝你到底打不打嘛?” “打,我当然打,打哪里?”玻尿酸、保妥适而已,路边野鸡医院都会打,谢芝芝科班出身有什么不敢打的?她熟练地挽起袖子,端详着胡悦的脸庞,手指跟着上来,这里按按那里戳戳,“嗯,法令纹,咬肌都可以调整……哎,悦悦,你真不是有新对象了?” 诊治过的病人多了,这还是胡悦第一次作为整容对象被检查,她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只是打一针保妥适而已,就算打得部位不好,几个月也就自然失效,后果非常轻微,而且谢芝芝也不可能在这么简单的注射上出错。但是——即使如此—— 那种万般不适的感觉,让她发自内心的抵触,可能医生对接受治疗的态度就是如此两极化,不是过分热衷,就是很难适应角色的调换,胡悦强行让自己忍着,双手紧握成拳,话也因此少了几分思虑,“什么新对象啊,这前男友才刚被抓进去没几个月……” “已经是前男友了?” 师主任‘进去’的事,十九层影影绰绰是有传言的,但周院人还坐镇在上头,也不敢传得太过火,谢芝芝识看眉眼,再好奇也不会贸然地问,但胡悦自己露出话口也就怪不得她了,“这么说,师主任他……犯的事很大?” 胡悦苦笑了一下,“你都听说什么了?” “我听说,和他弟弟有关,”谢芝芝看来也是真的好奇,一边拆一次性注射器的包装,一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听说他弟弟是连环杀人犯……师主任也是共犯……” “共犯,这不至于,”胡悦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她的反应也比平时大,这多数是因为内心太紧张了——她的眼神离不开那尖锐的针头,现在开始冒水珠了——“他们两兄弟……” 他们两兄弟都盼着对方死呢。 他们两兄弟总有一个在说谎呢。 不管是谁,他们两兄弟总有一个是杀了人,而另一个也为了自己的安全,更换身份,隐瞒了十二年的事实。 “他们两兄弟……也确实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轻声说,望着谢芝芝手持针管,逐步靠近,情不自禁地说出惊悚内容,好像这样就能让她止步—— 谢芝芝也的确止步了,因为这着实是个大八卦,“真的?!两兄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啊,真的啊。” 这是她第一次和外人谈起这桩案子,尽管依旧是半遮半露,但即使如此,胡悦依然感到一阵荒谬的轻松,好像借用谢芝芝这纯粹局外人的视角,她忽然能冷静地看待着一团乱麻。“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 “但是?” “但是他们都确实非常的厉害,也都非常的聪明,更对自己非常的狠。” 胡悦轻声说,“都是强者啊。” “所以,想从他们手里赢下这局游戏……我也只能变得更狠,更强。” “什么?” 这句话,谢芝芝也一样没有听清,她一边问,一边举起酒精棉团,开始给胡悦的皮肤消毒,胡悦深吸一口气,在心底默念着‘更狠、更强’,对抗着叫停的冲动,心惊胆战地注视着针尖靠近自己的皮肤,她想要尖叫,但这是无谓的恐惧,她就是要对抗这份恐惧—— 但是—— “等、等等——” 这句话,含在嘴里,像是随时都要迸发出来,又随时都可能被捏在虎口的指甲给掐断—— 第206章 罗生门之师雩(上) “你打保妥适了?” “见面机会不多,第一句话就说这个,你觉得合适吗?” 朱小姐扭头左右看来看去,突然扑哧一笑,她有点意味深长地讲,“哎呀,师主任,听说你出事,我真的一直都很担心的——不过现在听你们这么说话,我心里倒是安心多了。” 正在羁押期间的犯罪嫌疑人能不能给别人提供医疗服务?从规定来说,当然是不可以,但是,法理不外乎人情,什么时候都不乏特事特办的例子,端看背后有没有足够的力量在推动,有一些诉求,有了冠冕堂皇的借口就可以顺带着表达出来,比如说——干警需要手术,而师主任的技术最好,没有理由让因公受伤的干警在医疗上继续受到耽搁,所以,出诊手术可以安排,方案讨论也可以安排,朱小姐因此顺大便可以被师主任看看鼻子,胡悦,当然也就有了和师雩见面的机会。 相应衍生出的好处,还有很多,比如说,师主任在看守所的待遇也因此一直都非常不错,但胡悦一直也想,这背后大概是解同和的照拂,人情世故就像是一张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自己的动机,对这些,她天生如鱼得水——是个玩家,正因为她懂,所以对师霁、师雩两兄弟,她才有这么大的戒心,这两兄弟,说不定都比她要更懂。 她这一次来,带的是朱小姐,谈吐中也可猜出来,骆总那边,或者是暂时使不上劲,又或者是新证据出来以后,也对他灰了心。这些事情,师雩不会没判断,但他有放在心上吗?任谁都看不出来,第一句话居然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你打保妥适了’。 胡悦的确打了保妥适,打在颈阔肌上——很多娃娃脸的女星,年过三十依然面部饱满,同时下颔线条依旧清晰,这并非是她们天赋异禀,而是颈阔肌在注射保妥适之后,对面部肌肉的拉扯会有所减少,这也是‘防老式’注射最普遍的手段之一。她今年已经快30岁了,岁月不会对她特别温柔,从前可爱的娃娃脸,现在渐渐地,笑起来法令纹越来越深,除了保妥适以外,还有水光针、埋线等手段,这一次她打了水光针。 这样的变化,外人根本是看不出来,甚至就连受术者自己,都不是第一时间能够感受到变化,师雩的确是整容这行的专家,胡悦再不情愿也有一丝佩服,她说,“是芝芝给我打的——注射得不对吗?” 水光针和保妥适都是最初级的注射内容,不可能出错,师雩没有挑刺,但脸上也没有什么赞赏的表情,“你的脸,缺点太多了,想要改进的话,这点根本不够——建议你从鼻综合开始,颧骨、下颔还有太阳穴都要做手术,还有发际线整形、眉形纹绣,嗯,唇形最好也要通过玻尿酸修改。现在你的脸已经有点过宽了,婴儿肥在30岁以后往往化成老态……” 朱小姐大概对他们的关系也有点怀疑,此时不禁对师雩这详尽的手术方案,以及话中透出的嫌弃瞠目结舌,胡悦倒是听惯了,眉毛都没有多抬一下,师雩一边说一边看片子,又去捏朱小姐的鼻子,“唔……” 她的鼻子是朱小姐的一大心病,要不然,也不会请‘男朋友’大费周章,疏通这一层关系,此时听到一声‘唔’,立刻大为紧张,“师主任,这,是不是……” “腔隙恢复得不好,还是有轻微的滑动感,你休息的时候多戴一下保持带,看看能不能长好。” 术后半年都还在恢复期,师雩叮嘱,“千万不能再刺激到鼻子了,不然很可能需要第三次手术。” 朱小姐的大女主剧已经拍好,和男朋友的感情,越来越深——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值得男朋友打通关系,只是为了进来得这么一句复诊的。付出这么多,人生正在起飞前夕,只有这个鼻子是她完美中唯一的不完美,也因此是她最放不下的心病,这几句话听得她花容失色,手里的爱马仕好像都没了光辉——但到底也是能起飞的人,做事颇有分寸,问过几句,看看表,说了声“我去个洗手间”,便钻出了门诊室。 这一次来,名义上是为了讨论手术方案,但下一次手术什么时候安排,师雩是否仍有主刀的机会,这是不可知的事情,干警在外看守,复诊一结束师雩就要被带回去收押,两人能独处的时间很有限。师雩想必也心知肚明,她安排这次会面不会没有目的,但他仍是问道,“你打针了——为什么?” “因为我想做点新的尝试,想试试看突破舒适区的感觉。”没有矜持和迂回的时间,胡悦坦白地说。 师雩当然也在观察她,他们的对话倒是前所未有的直截了当,又短又急促,透了点快问快答的感觉,“那,是什么感觉?” “很虚弱……”胡悦说,她禁不住叹了一口气,反射性地按了一下颈侧,那里现在还隐隐发疼,“感觉失去了很多……但是,其实也没什么不同,没那么不同。” 大概很多事都是这个样子,师雩点头不语,胡悦知道,这大概是他有兴致主动开口问的唯一一个问题了——他问得太多就会丧失主动,其实,她都不知道,他问这个有什么意思。 “你还记不记得,j's有个合作商,mingo袁,也就是我们在city mall救下的那个支气管痉挛患者,和我一起吃过饭——一起买过化妆品的那个朋友。” 总觉得袁苏明和他的生活充满了交集,但细数之下,其实也就是寥寥三数次碰面,其余更多的是走廊中的擦肩而过,师雩的表情先是疑惑,随后似是从胡悦的表情中找到线索,转为恍然——惊讶倒是不多,更多的是了悟。 “原来是他。” 他先说了一句,双唇紧闭,沉思了片刻,又讲,“那他整了不少,骨头大动过了。” “也胖了很多。”胡悦说。 “体重的改变是必须的,否则,步态就足以让熟悉的人分辨出不对了。”师雩明显在紧张的思考,他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他走了以后,我练习过很多次,对着镜子回忆他走路的样子……” 他突然醒觉,自己好似正被套话,眼神和胡悦碰了一下,又各自分开,师雩这才不动声色地继续说,“不然,我怕我的朋友从步态上认出我来。” 这是对的,但描述的情景让人毛骨悚然,稍事想象都觉得残忍,胡悦禁不住颤了一下,才把情绪按下,点了点头,“你该知道案情的新进展了吧?” “知道,凶器出现了,他们倒是没说在哪,但是,从问的问题来看,大概是在家属区的老房子里发现的线索。” 师雩唇边又浮现了那若有若无的嘲讽笑容——那种很师霁的笑容,大概,扮演得太久,师霁的那些性格,终究已成了他的一部分。“是藏在哪?” 胡悦踌躇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自然是在你留下来的东西里。” “留下……”师雩眉头微皱,“我怎么可能会留下任何东西?如果留下了,搬家不就彻底失去意义?” 果然……搬家的一部分目的,也在于可以合情合理地处理掉老物件……如果他是被袁苏明陷害,那么,陷害他的线索必定是藏在老房子里,找不到,那就干脆全部丢掉,如果是他陷害了袁苏明,而物证被大伯父藏起,同样的处理方式也一样是最优选。 “是……门?不,墙?”师雩也不介意她的沉默,他径自低声自语,飞快地排除和回忆,“盆栽……盆栽,对,我留下了一株发财树!” 他想起来了,“花圃里有一株发财树,种很久了,买家特别喜欢,而且,虽然是盆养,但盆半埋地下,很难带走,我也不想带走……是那株发财树吧?” 胡悦不说,是不想妨碍调查,但他自己猜出来这就没法说了,她点了点头,“你疏忽了。” “我疏忽了吗?”师雩喃喃反问,忽然乐了——在这一瞬间,他的笑又有点师雩的样子了,年轻、没心没肺,有点儿小痞气,都这样了,却还是有些无奈地乐着,“我会疏忽吗?” 他的意思是…… 还好,师雩现在不打算打哑谜了,他很快揭晓了答案,“我翻空了那个家的全部,又怎么会忘记那么大的花盆?——那个大花盆里的土,我早就全都换过了。” ……意料之中。 不过,就算这样想,胡悦的心跳也不禁有些加快,她暗自掐了一下虎口,仍是冷漠的语气,“证人呢?” “这种事怎么可能有证人?——那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 也是情理之中,胡悦看了看表,她没有太多时间了。 “既然如此,你还不说吗?”她催促,“他已经告诉了我一个故事,你的版本呢?” “我的版本?” 这一次,师雩没有考虑很久,只是似笑非笑地反问了一句,“我的版本?” 他投来的目光,深不可测,甚至有些威严,其中的刺探和考校之意并未隐瞒——他当然想要知道,袁苏明的故事,她信了几分,她来见他,是不是已被他捏在了手心。 而胡悦尽可能地维持着她的冷漠和冷硬,顽固地坚守着自己的主动,“是啊,你的版本——不管你是什么身份,这都是你欠我的。” 是受害人之一,为了自保隐瞒事实也好,是凶手也好,他们都亏欠着那具无辜的冰冷尸体,这一点,是无可驳斥的事实,也正是这个事实,在他们之间划下了冰冷的天堑,提到这点,师雩的眼神黯淡了下来,像是有一些隐形的期望,如今也被重新提醒——那太不切实际,所以他很快回到了现实,“他一定给你讲了一个很长很动人的故事,但我的故事没那么动人。” “我只用三段就可以讲完。” “第一段,其实,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你的心里是很清楚的,但很可惜,感情总是不受控制,可能你知道他的本性,却还是忍不住爱他……但是,你也不会因为爱他,就扭曲了对他的认识。” “第二段,那一年,我们学校的实验室经常有实验动物失踪,这点是我心里的一根刺,我一直想找我哥哥谈谈,但没有合适的机会。那天,我和同学聚会,回来得比以前晚了点,手机也没电了,我怕他联系不上我,就到车站来接我,下车以后就四处找了找,还问了一下车站旁边的报刊亭老板,他说我哥哥刚走不久,所以,我就走得很快 ,我知道他会走哪条路,也赶紧跟了过去……” 第207章 罗生门之师雩(下) 十二年前雪夜 “哎,张叔叔,给我一根大板——您看见我哥了吗?” 报刊亭老板打开了棉被——这是给冰棍保暖的,怕冻得太瓷实了,“这一身酒气的,怎么还没吃饱呢?——你哥刚来问过我了,我说我没见着你,他又回了,你赶紧追一追吧。” “好嘞,那再给我拿一根吧。” 这是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年轻人,天气冷,他捂得严严实实,但捂不住口罩下含糊的笑意,即使灯光黯淡,他的眼睛也依旧很亮,永远仿佛是笑微微的表情,让人情不自禁就想要对他好一些,张老板给他装了个小塑料袋,犹豫一下,又从电烤炉里掏了个红薯给他,“快关门了,拿上吧,送你的。下次别喝那么多了,上一次,要不是我给你哥打电话,你要醉在地上,人就没了!” “哎,知道啦,谢谢张叔叔。” 冰棍是到家在暖气房里和哥哥一起咬的,拎在手上,红薯揣在怀里,就像是暖暖贴,他从口罩下哼着歌,脚步轻快,从公车站往前走了一段,轻车熟路地拐进了一条黑乎乎的巷子——那时候,一般人是不敢走进这种小路的,照明不好,出了事怎么说?但他从小在这里长大,这条路看着是又暗又深的高楼夹缝,其实从前并没有如此狭窄,是两边逐渐建起了商铺,这一片曾为人称羡的家属宿舍区,也就成为了被掩盖在繁华表象之后的伤痕。 夏天的时候 ,这里要热闹得多,两侧不少卖水果、烧烤的小贩,那时候天长,晚上七八点天都不黑,大学生络绎不绝地从这里穿过去回学校,这里距离他的宿舍区比学校正门还近,小区居民抗议过,嫌嘈杂,但很多学生也在这里租住,这扇通往学校的门也就一直都关不起来。 冬天好一点,在冬天,这条路只有很胆大的男学生才会走,天短,照明成问题,这几年a市的治安越来越不好,这种租户居多的地方更乱,不是他这样熟门熟路的地头蛇,这时候宁可走大路。就算是男生,走了一段也觉得有点毛毛的——最近他心里总有点不宁,也许是因为传闻实在太多,什么连环杀手、教学楼闹鬼,得找人来跳大神…… 他猛地一回头,塑料袋甩起来打着了腿——总觉得有人跟着,但身后又空无一人,男生眯起眼打量了一下黑暗,又自失地一笑:天气实在太冷了,时间又晚,谁会在外面游荡?可能是最近心里压力实在太大,也实在是太倒霉了,一直都怕什么来什么,时间久了,都快形成心理定势了,才开始担忧,就怕成了真。 但是得快点了,哥一个人出来接他,没接到人心情肯定不好,是给他添了麻烦——这么冷的天,还担心他喝醉了出事,得出来问,也是手机太差,天气一冷掉电就快……治安不好,他危险哥也危险,要是出什么事就不好了,还是得快找到他,两兄弟一起会合—— 从大路拐进来,一路都是黑的,进了小区,朦胧的灯照亮了雪地,让环境光明亮了一点点,男生抬起头,无意识地扫视着前方,忽然脚步一顿,反射性地揪紧了手里的塑料袋。 还余下的一点酒气,像是随着呼气全都化成白雾吹了出去,冷风随抽气灌进胃里,心脏也一下跳到了嗓子眼,他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头皮发炸,浑身发麻,无数念头参差不齐地掠过脑海: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那个人死了那个人死了那个人死了,血溅出来了——动脉割到了,还在捅——杀人了—— 天气太冷,一旦站住不动,寒气就止不住地从脚底往上钻,他僵在原地,动也不动,几乎和路灯的影子化为一体:是不是哥哥被袭击了?不是,看身量不是,好像是个矮个子,不是哥哥,不是哥哥,还好,还好,现在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得走,当然所有人都想着要走,没人想和杀人凶手搏斗,尤其他手上还拿着凶器……他拿着什么?——看不清,是手术刀吗?那个人——等等——那个人—— 隔了那么远,但凶手却好像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他忽然扭过头注视着男生的方向,露出狞笑——明明是隔了好远,但面容却意外地清楚,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啊!” 胡悦打了个机灵,坐起来半天才回过神——她做过很多噩梦,但……这还是最新的一种,几分钟心跳才渐渐地缓下来,又禁不住去回味梦中最后看到的那张脸:人在梦里,总是为所欲为,想着什么,梦里就会发生相应的变化,梦里那人的长相,到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含糊的认知,‘那是师霁的脸’。 但,到底是十二年前的师霁,还是十二年以后的师霁? 她闭上眼,轻轻呼出一口气,爬下床机械地走进洗手间,一边刷牙,一边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很久才眨一下眼睛——但眼皮一闭,各种意向还是纷至沓来:烤红薯,大冷天的冰棍,还有路灯下反复戳刺的身影,受害人已经必死,但他还是多戳了很多刀,精神状态当时一定存在问题……师家人的压力都太大了,受到强烈刺激,宣泄出来的时候不可能太正常。 “其实,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你的心里是很清楚的,但很可惜,感情总是不受控制,可能你知道他的本性,却还是忍不住爱他……但是,你也不会因为爱他,就扭曲了对他的认识。” 师雩的声音,又在她脑中响起,淡淡的,像是梦的回响,“那一年,我们学校的实验室经常有实验动物失踪……我一直想找我哥哥谈谈……” 如果说袁苏明能一个人在国外闯下偌大的天地,是个令人畏惧的狠角色,那么师雩也绝不会逊色,谈到他哥哥,他的语气中透出带了疲倦的轻蔑,他一早就看透了兄弟的本性,师霁的精神,受遗传与压力的双重影响,早已不再稳定。 “我知道他会走哪条路,也赶紧跟了过去,”他的声音自始至终都很平淡,却自带了生动画面,“在小区一角,我看到了整个行凶现场,认出了我哥哥,并且很快弄明白他做了什么事——他失控了,这一次,身边没有小动物,他杀人了。” “我应该报警,但,他是我哥,我迟疑了。所以,之后遇到的一切,大概也可以说是我的报应。” “在我迟疑踌躇、藏身暗处的时候,他恢复了冷静,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接下来,他做了一件事,我当时没有明白他想做什么——我迟钝了——他蹲下来查看了很久尸体,而且不断地从怀里掏出东西,好像在做什么,我看不清,当时,我以为他想救一下被害人,我迟钝了。” “但我想明白得很快,因为我毕竟是很了解他的。当我猜到他想做什么的时候——我也惊慌了,所以,我做了不明智的决定。” “大伯,我回来了——哥呢,回来了吗?” “还没呢,他说出去接你,你们俩不是走岔道了吧?” “我没……没看见他,说不定他又先回宿舍去了,对了大伯,我下午抽的血样呢,就是明天要带去医院的那瓶,哥拿回来了吗?我看冰箱里没有啊。” “没啊,他没嘱咐我,你倒是提醒我了,可能就是回宿舍去取这个了吧,这个是得拿回来,不然太误事了——哎,你去哪啊?” “我……我去宿舍找他拿一下,一会和他一起回来。” “何必费这个事?小雨?小雨?——你好歹先给他打个电话啊?” “哎,师霁,你怎么没关门啊?” “啊——我——” “宿舍怎么这么乱啊?你闹啥呢?” “我……没什么,你拎个箱子,这是——” “嗨!我忘带车票了!在车站把我急得,赶紧回来取!” 宿舍楼已经很老了,昏暗灯光下,舍友着急忙慌地开抽屉取了火车票,“走之前收一下啊,那啥,毕业典礼见了啊!” “好……” 站在床边的年轻男人沉默了一下,慢慢地说,“明年见了……老祝。” ‘老祝’对他呲牙咧嘴地一笑,转身随手合上门,拖着行李箱辚辚地走远了,边走还边哼起了歌,歌声传得很远,在走廊里来回折射,绕梁不绝。 门内,年轻人站在书桌前,久久地动也不动,注视着凌乱的房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转身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 抽屉里放着刀套,里面是师霁用来练习的手术刀,有两个空格,刀不见了……两把。 血样也不见了,小冰箱里什么都没有。 人不见了,他去了哪里? 现在是不是已经打电话报警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他一直都明白,但感情总是不受理智控制,从小一起长大,血脉相连,他也一直对他很好,他们是在逐渐干涸的水塘里相濡以沫的两条鱼,他是天晴,他是天雨,师霁在这世界上,对谁都不在乎也依然但对他好,他们是在雪夜里去公车站等人的感情。 但,师霁就是师霁,一个人的本性是怎么都改不了的,他总是要当第一,他总是有太多责任,他是一定不能进监狱的,肩上还有这样的重担,他不能走,他有他在意的一切,他的形象,名声,这种种的一切——他一定不想进监狱的。 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回宿舍,他去了哪里? 思绪转动,年轻人忽然拔足狂奔,几乎是仓皇地在宿舍间穿行奔跑,雪夜中,孤凄的冷月投在雪地上,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已经快过年了,大部分学生前几天就走了,零下三十度的严寒,整座校园一个人都没有,就只有他的脚步声回荡、回荡、回荡。 他跑进另一座宿舍楼,喘着气推开宿舍门——门没锁。 门居然没锁,一推就开。 他的腿一下就失去力气,靠在门边,好半天才凝聚起开灯的勇气。 屋内很乱,但他并不吃惊,他早已猜到了,年轻人缓缓走进房间,拉开了自己的书桌抽屉。 书桌被人翻动过,有东西被取走了——一样是刀袋,整个包都不见了。 他们是兄弟,他们很熟悉彼此,知道彼此的习惯,也知道彼此的勤勉,手术刀上,当然沾满了年轻人闲来无事把玩时留下的指纹。 他的手伸向电话,拨了一个电话号码,电话铃声稳定地响着,但对面一直没接,远处,隐隐传来警笛声——他已经报警了吗? 还真狠啊…… 这个年轻的男人在宿舍内来回踱步,他显得忧心忡忡、彷徨无计,那时候他还太年轻,虽然看得穿人心,却远远未能接受,人最悲哀的时期大概就是此时,聪明得足够看穿生活,却远远没有悲悯到可以放下,可以去爱。 “第三段,是我对我亲人的判断,以我对他们的了解,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当我穿过寒夜,回到家里,告诉大伯、伯母、祖父、祖母,我的兄长师霁刚才受到刺激,杀害了一个无辜路人,又畏罪逃走并且栽赃给我的时候。他们在震惊过后,会各自有什么样的反应。” 师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胡悦用毛巾胡乱地擦了擦脸,视线不自觉地瞥向镜边的相框,她的动作又凝固住了,像是不熟悉镜中的这张脸,像是全世界都让她陌生。 如果师雩说的是真的,该怎么办?如果他的话是假的呢? 她不禁伸手触摸相片,手指带着水珠,从师家两兄弟脸上划过,让他们的面容更模糊,这张照片已经很老了,一眼看过去,几乎难以分辨出师雩和师霁到底谁又是谁。 月下那张狞笑转头的脸,和师雩脸上仿佛事不关己的淡笑重叠了又分开,她的视线粘着照片,离不开,扯不掉,就像是着了魔,满脑子都响着师雩的声音。 他慢慢的说。 “最悲哀的是,事后回头来看,我的猜测,全都成了真。” 他的笑似乎有种魔力,所有在风刀霜剑中互相扶持、艰难守护的现世静好,在他的笑声里,分崩离析,碎成一片一片,在静止的时光中逐渐分离,只留下他仿佛事不关己的陈述。 “所以,永远不要考验人性,如果人性还没让你失望——” 那只是因为,你拷问得还不够深、不够疼。 第208章 慧眼 “胡医生,和我一样鼻子出问题的那个女明星,她……现在修复了没有啊?效果怎么样啊?” “修复了,效果还可以,和你差不多。”胡悦看了文小姐一眼,“你真还要继续做啊?确定吗?虽然手术费是还有剩,但是,这也只够做一次手术的,如果术后再出意外的话,后续修复手术的钱就不够了哦——而且我也预计不了要花多少钱的。” “我……我做。”文小姐面上仍有踌躇,但牙一咬还是下了狠心,“我不信我还会那么倒霉,别人都能继续做,我为什么不能?” 可……你是贷款才凑到的手术费吧? 最近她心里有事,工作不能说是应付了事,但的确比从前要更机械,只专注病情,对病人失去探究兴趣,但即使如此,胡悦随便一扫也能看得出来,文小姐的经济情况和以前大概比有了不小的变化:十九层光鲜亮丽的女病人太多了,真殷实还是虚热闹真的很难瞒过人。那些借钱来整容的人,很少有人能装出真正有钱人那种悠然自得的气质,总是情不自禁的紧张焦虑,却又比有钱人更孤注一掷、更喜欢冒险。手术方案宁可风险高一些,也要见效快、收费低——她们常常是会找一些年轻医生做手术的,老医生的手术费更高,她们不愿出,而且也等不了那么久,她们的钱总是飞快地因为各种理由而消失。 一般来说,这样的女客人从事的职业都比较边缘,甚至是越来越边缘,自从做整容医生以来,胡悦已经接触了很多这样的客人,她们在这条路上走得或近或远,最终的结果也各自不一,曾经的于小姐才踏出第一步,她的妈咪白姐大概算是走到了最后几步,栽了,而她安排来组团打针的姐妹们,算是把路走到了一半。想要用美貌赚钱,低级一点就是这样,高级一点,像是朱小姐,服务一个人与服务许多人,归根到底都是一种交易,美丽的长相也是她的工具,只是她更漂亮,用得更好,所以能换到的东西当然也就更多,所以,经济上她会更宽裕,但焦虑和急躁的心态却仍洗不脱。 文小姐这样的病人,胡悦还是第一次见,她用美貌换来的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好处——至少现在没有,否则,她至少不会这么从里到外都露着窘相,那不是衣裳包鞋的细节,而是神态中流露的局促不安、畏畏缩缩……她已经没有上班了,又没有额外的金钱来源,做完修复手术,只怕是已经透支了不少信用卡,现在还要拿余额来做眼睛……她什么也不想换,就是想要变得更漂亮些,宁可把自己的经济搞得崩溃了,心态,恐怕已出了问题。 “是喜欢被人夸奖的感觉吗?”胡悦想问她,“变美,大概也会上瘾吧?” ——但她最终仍没有说出口,换做以前,她会规劝,也许甚至会带她去见见鬼面女,让郭小姐和她说说自己的故事,以及她现在是怎样艰难地才能见到师雩一面。师雩很快就要被提回a市了,文书已经在交接,而她的手术仍遥遥无期,恐怕很难在他走之前打通关节,做一次修复手术。 可现在,胡悦没有这份心劲了,她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一定要做的话,我给你开住院单,我的手术安排不密,约好床位,看好效果图,明天就能给你做。” 主治医师做了近一年,两年就可以叫资深了,胡悦现在手底下也是管着人的,她把文小姐安排给谢芝芝交接,刚好顺带把效果图甩给她做,“你马上也要做主治了,多学一点是一点。” 谢芝芝的专业其实不是面部结构方向的,不过,将来要是想去私立医院的话,最好是什么都要懂一点,她也有心,当住院总这段时间非常扎实地去学,各方向的案例都有接触,文小姐是要开眼角而已,说是易学难精,但这个手术门槛其实很低,设计个方案不在话下,微信上打过包票,第二天和胡悦吃饭的时候就不断看她,胡悦被她看得奇怪,“怎么啦,我脸上有饭粒吗?——还是我玻尿酸过敏了?” 这是个很可怕的事,对玻尿酸有不良反应的话,有时候自己的脸肿了都还不知道呢,谢芝芝连忙摇摇手,“不是,不是,你脸没事,我就是觉得……” 她有些踌躇,但还是说道,“师主任的事,对你影响好像很大,悦悦,你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胡悦知道她是在说自己打针的事情,正要说话,谢芝芝又抢着说,“不止是打针,还有今天你送来那个病人……” 以她们的交情与利益关系,说这话,大概是交浅言深了,因此谢芝芝很犹豫,但却还是忍不住说完了,“如果从前,我觉得你会劝阻她的,她是贷款来做的手术……我看出来了,你不可能没看出来。” 胡悦的确看出来了,她一怔,也没有否认的意思,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谢芝芝瞧着她,低声说,“你和以前不一样了,我觉得,你心里有事……我总感觉你最近情绪很低沉,好像什么都提不起劲似的。” “……是吗?”胡悦心底五味杂陈,只能这样回。 她们算不上是真正的朋友,说话都很讲究分寸,以谢芝芝的为人,会这样说其实是极罕见的表现,因此她也绝不可能再往下讲,转而笑道,“过段时间就会好吧,你也在改变了不是吗?我看得出来,你很努力了。” 是已经猜到了,她最近陷入了困境吧……毕竟,保妥适还是找她给打的。胡悦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她停下了筷子,“是这些事……太沉重了,催着自己去改变,去成长,也获得了一些力量,但,仅仅是跨出一小步,就感觉已经抽干了力气,很难往前继续去走了。” 谢芝芝没有多问,只静静听着,沉默了一会,说道,“希望这一切快点过去,我还是喜欢你原来的样子。” 她和胡悦之间,八成以上是利益关系,但这句话,胡悦听得出来,她是基于两成的真情说的。 “我也希望自己能回到原来的样子。”她有一点感动,在这样的时刻,哪怕是一点温情都好——就算是参杂着目的都好,谢芝芝想要的东西,对她来说并无关紧要,不像是师霁与师雩这两兄弟,袁苏明给她带来巨大的焦虑,如果她信错了人,杀人凶手将永远都得不到惩罚,而师雩…… 师雩给她带来的是更可怕的东西,一种让人无法承受的可能,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如果他没有说谎,那么,他的生活,他的过去,他的心路,他所承受的那些东西—— 如果是别人,胡悦会同情、叹息,甚至也许会罕见地因此落泪,但经受这一切的人是师雩,她——她无法用简单的词语来形容自己的心情,那是奔腾呼啸湮没心海的黑色洪流,甚至让人愤懑不公地想要向天怒吼:为什么世间要有这样的不平事,为什么这样的不公非得要师雩承受?他应该多笑,应该永远都是那个开朗又调皮、聪慧却和善的大学生—— 但是,另一半的她总是冷静的,她总是也不禁在想,如果师雩没有说实话呢?她被牵动的这些情绪,在他看来是不是很可笑? 就算他说的是实话,在那起案件中,他也一样是隐瞒事实的帮凶,是他,让她在迷茫中整整煎熬了十二年,她本来也可以做一个平平常常的高中生,母亲的死会让胡悦哀痛,但她不会在这种真相无门、无人在意的无助、绝望中浮沉十二年,她无需如此竭尽全力的挣扎,为了靠近真相,每一步都赌上全部—— 解同和一样是案中人,他的态度,对师雩和袁苏明的未来也许攸关轻重,她不能让他的担忧加重,解同和已经在怀疑她出于感情,对师雩多有偏向,可胡悦多想把一切都说出来,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哪怕是对着谢芝芝也好—— 最后,她只是笑着叹了口气,“但可惜……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得去了。” 谢芝芝对她的情绪也有自己的解读,她满怀同情地压低声音,“师主任的案子……真的那么复杂吗?” “很复杂,复杂到让人想唱歌的地步。” “唱……歌?” “是啊。”胡悦撇嘴笑了一下,唱起来的时候,她想到的是郭小姐扭曲的笑脸——大概还有钟小姐脱衣露出刺青的画面,这些回忆都充满了冲击性,然而,不知为什么,在这一刻反而给她传递出一丝洒脱,就好像这一切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她唱起一首老歌,“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纷扰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她和谢芝芝相视一笑,谢芝芝细查她神色,夹了一口夫妻肺片放进嘴巴里。 “我又放心点了。”她含糊不清地说,“我觉得你是彻底消沉了呢,现在看起来又不像,你更像是……” 更像是怎么,她也形容不出来,纠结了好一会,胡悦帮她讲,“更像是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对对对,”谢芝芝也不知道是否真同意,还是觉得没必要再讲下去,拼命点头。“你说得对,你好像需要沉淀一下。” 需要的是沉淀吗?胡悦笑笑,却仍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是啊,想休息一段时间了……师主任下周会被转移回a市。” 这是她第一次在十六院说起师雩的案情进展,转移回a市,看起来是个不妙的消息,谢芝芝咽下食物,“啊……” “我也想休个年假,做完文小姐的手术,我大概就走了。”胡悦说,她是真的需要休息一下了。“中间要是有病人联系复诊的话,你帮我挡一挡——” 看了一下谢芝芝的表情,她笑了,“放心,我不是一去不回,什么浪迹天涯,没有的,最多两星期,我就回来了。” “事情顺利的话,”她的眼神闪了一下,“也许会比两星期更快。” 谢芝芝凝视她很久,眼睛拼命地眨,终于忍不住问,“悦悦……” “这骆总……势力已经蔓延到a市了?你……该不会是要和她合谋劫狱吧?” 合谋劫狱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师雩要转移回a市继续调查,这不是骆总所能阻止的,她也无法继续参与此事,甚至连送别师雩都不能——事实上,任何人都不能送别师雩,最多只能看到一辆挂着东北牌照的警车开进公安局,过一两个小时再开出来:从s市开车去a市,1000公里,全程高速大概也就是十一二个小时,带两个司机轮流开车,比坐飞机要更方便一点。 胡悦就在街角的一辆轿车里注视着警车开走,过了一会,她才询问地看了看驾驶座上的司机。“我们也该走了吧?” 司机欣然按下手刹。 “好啊。”袁苏明说,他已经瘦了不少——不然,这辆轿车的驾驶座是容不下他的。面部轮廓摆脱了脂肪渐渐浮现,不能说如师雩一样英俊,但到底,底子还在,可以说是五官端正,只是鼻子扁了,让人有种为他垫高的冲动。 他踩下油门,心情很不错的样子,“现在过去,应该刚好能赶上飞机。” 第209章 雪崩 “在美国的时候,会想念这里吗?——十二年了,该不会在上次以前,都没回来过吧?” 师雩乘警车去a市,自然没有他们直接飞去a市更快,袁苏明租了辆车,旅馆也是早预定好的,胡悦问他想不想回老爷子生前最后一段时间居住的新房看看,被他回绝了,车先开到陵园,袁苏明买了些纸钱香烛,他已没那么胖了,但在六名长辈的墓前逐一上香,仍是不小的工程,累得满脸是汗。胡悦站在一旁,人来了也不跟着拜,只有在师雩父母墓前跟着合十下跪,上了一炷香。 距离上次来给老爷子下葬时间不久,这一块没什么要打扫的地方,上完香,等纸钱烧完了,袁苏明累得扶着大腿喘气,下台阶时腿都在颤抖,表情却很满足,他呼哧呼哧地说,“没有,一个陌生人,回来做什么?我没有回来的身份。” “其实,照料老爷子生活的刘阿姨什么都不知道,你假扮成当年的学生的话……”胡悦讲。 袁苏明掏出手绢擦了擦汗,摇头说,“我不知道他怎么和祖父说的,如果……祖父深信是我做的这一切呢?” 是啊,如果连老爷子的‘他这些年过得很苦’,都是被欺骗的产物呢?这两兄弟对事实的叙述,现在回来复盘,关于案发现场,都说当时只有三个人,艺人行凶、一人被害、一人旁观。事实真相,现在只有行凶者和旁观者心里清楚,别人的观点,也有可能是被误导,毕竟这两兄弟都不可小视。袁苏明的顾虑似乎也不无道理,如果师雩真的说服了家人,很可能他的出现,会被老爷子认定是让师雩恢复身份的契机,可能性不大,但这个险他不能冒。 “其实现在想想,从一开始你也没有怎么骗我。”胡悦说,他们一起顺着刚发出新叶的行道树往停车场走,北方的春天来得很晚,冬日的萧瑟尚未完全褪去。“人没有根就没有真正的自我,离开了a市,用了新的名字,从那天起,你就不算真正地活着。你只有回到这里,拿回自己的名字,才能重新找到你的根……这就是你的寻根之旅。” 人没有根不行吗?其实并非如此,只是袁苏明不行罢了,他的眼睛又红了,就像是刚才祭拜亲人一样强压着情绪,“你说得对,有了钱才知道,其实钱是最不重要的东西,决定一个人的,是他的过去……” 他平复了一下情绪,回到车上也并没有马上发动汽车,沉默了很久,才没头没脑地说,“你知道吗,其实,我很不愿意看到他进去。我想要的……也不是这个现在。” 现在的‘师霁’,什么都有了,却也孤单,袁苏明能拿回身份,也就说明师雩证据确凿,即将受到法律的惩罚,他将失去这个弟弟,但他想要的是家人团圆的过去,“过去虽然我们很穷,但至少家是齐全的,没有这样互相防备、互相算计,我们兄弟的心永远都在一起。” 他的鼻音渐渐浓重,“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什么都没有发现的话……” 看得出来,他的想法是发自内心,甚至已忘记了说话的场合——胡悦就是受害人的女儿,这话,以亲人的立场来说,政治不正确,但可以理解,可对胡悦说出来那就是真的激动了。胡悦没有生气,她冷眼旁观:也许他们两人曾经长得很像,但气质真是截然不同,袁苏明要比师雩更容易激动,师雩被关进去那么久,手术刀被发现以后更是处于全面不利的状态,可他从未有一次失去冷静,总是那么自持。 哪种更可怕?情绪激动下表露出来的东西造不了假,但始终冷静的人,说出来的话可未必是真的。胡悦一言不发,等袁苏明缓过来了,自己也感到不对,回头对她道歉,“其实我的话,不是那个意思……” 他叹了口气,“从他杀人开始,就回不去了,犯下那样的罪行,就算不被发现,也只是粉饰太平。” 因为刘宇案还在侦破,没有公布进展,袁苏明到现在都还以为师雩是一系列凶杀案的凶手,钢铁厂只是一桩案子而已。胡悦嘴唇蠕动了一下,还是没说实话,她说,“是啊,不管事情真相怎么样,你们都是回不去的了。” 她的语气不咸不淡,似乎对这两兄弟的哪一个都不怎么信任,但也因此,这断语更有说服力,袁苏明看了看她,唇角逸出一丝苦笑,失落地说,“你说得没错,除了这个身份,我什么都找不回来了。” 但,即使如此,也依然是想要找回来的,他们开车去酒店,车内沉默了许久,袁苏明问,“你很了解他,你觉得……去年冬天,我跟骆总一起过来的时候,他……是不是已经有所感觉了。” 是因为有所感觉了,才不让他参加葬礼? 如果师雩是杀人犯,袁苏明是目睹了现场仓皇逃窜的证人,师雩为什么恨他恨到这地步,不应该是诱惑他来葬礼,然后找机会做掉他吗?没了目击证人,这案子被破获的概率可就又低了。 “他就是不喜欢被陌生人靠得太近,”胡悦摇头说,表情没有丝毫异样,“如果有想法,我也没察觉到吧,其实,骆总还是我叫去的。若我不说,恐怕师医生连骆总都不会通知。” 不是刻意针对,那就是命该如此了,袁苏明一阵黯然,他对家人的感情的确很深,一般人遇到这种事,其实很多也不会回国,至少不会因为回国的可能,长期一直保持超重状态,这对袁苏明这种性格的人来说,也许比定期健身,维持六块腹肌更难。 胖子总让人觉得好像没什么自制力,但袁苏明说减肥就真的很快,多年重履故土,他忍得住不去吃本地菜馆,在酒店吃了点沙拉就算是一顿,精力还很不错,吃过饭就和胡悦出去逛,“这里就是当时的公车站……” 公车站现在倒还在,只是报刊亭已消失无踪,袁苏明说,“我还记得,张叔,也是看着我们长大的,我的电话经常在他那代充值,有时候联系外地的医生,还到他那里打长途电话……那年冬天有一次,小雨喝醉了,下了车站差点就倒路上了,是他赶紧扶住给我打的电话……” 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所以那天我想去接他,那次的事都没敢和家里人说,就怕他们担心……” 天色渐渐晚了,他们抄小路去家属区,这条小路还和从前一样昏暗,天气渐暖,但行人却没有变多:校区搬迁,老校区都已经开始拆了,当然再也没有学生会出入于此。 这是个平平常常、破破旧旧的小区,处处都可见人间烟火,刚过晚饭时分,不知道谁家开了窗户,油锅刺拉拉的响在小区上空,胡悦到这里开始走走停停,袁苏明不强迫她,在电线杆边止住了脚步,关切地问,“要不……先回去吧?” 上次,她和师雩一起过来的时候,并未到过案发现场,只是在学校看了一眼通过去的路口——那是个小十字路口,大门通向风雨操场的大路组成纵轴,横轴则是连接了学校家属区和钢铁厂家属区的干道,他们站在大路上,往左往右都看了一眼,随后继续前行。胡悦从未站在这个角度望过案发现场,但现在她仿佛升到了半空,俯瞰着十二年前的雪夜,又一下从这里转过了弯角,穿过了现在冷清无人的小门,望见去年站在这里的自己。 ‘吱——呀’,是雪花破碎的声音,有人踏着新雪,和她擦身而过,吃惊地在她身侧站住了脚,望向远处,有人从家属区一路走来,在小门处停住脚步,在她的幻觉里,两个少年逐渐前行,都走到了凶案发生的地方,相对而立,又都扭头看向了她—— 胡悦忽然惊醒,摸了一下脸颊,湿漉漉的,袁苏明正关心地看着她,华灯初上,路灯在他脸上洒下温暖的光,让他的诚恳更加动人,这是个可靠的人,他想要照顾她,更为她歉疚难受,感同身受——很多话是不用说出来的,但她可以感受得到。 “我看过很多现场的照片。”胡悦断断续续地说,“但、但是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我……我刚才一直在想,当天晚上的情景……” 她不想哭,但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胡悦说,“但我想象不出师雩的脸,我从来没有见过师雩……我想象不出他的脸。” 是的,在她的幻想里,那两个少年,长的都是师霁的脸。当他们站在一起,谁能分辨? 胡悦从来没有哭得这么厉害过,她的眼泪停不下来,说不出为什么而哭,也说不出是在宣泄什么情绪,她不断擦着眼泪,袁苏明想接触她却被甩开,她蹲下来把脸埋在膝盖里,耳边反复不断地回响着师雩和师霁的声音,他们的声音其实也越来越像了,袁苏明一定一直在接受声带注射,现在药效过去,他的声音也回来了,他慢慢地回来了。 “十二年了。” 他也艰难又笨拙地蹲了下来,递给她他的手帕,胡悦不接,她一个劲地对他说,“十二年了,我的人生,十二年了——” “我也一样。”他的声音里怀着同样的悲痛,周遭有人经过,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们,但他们谁都没有在意。“我明白,我也一样。” “我真的不想接受,”胡悦反反复复地说,“他真的对我挺好。” 但是,会这样说,就说明她已经在慢慢地接受事实,袁苏明宽慰她,叫她别那么快下决定,“时间会给出答案的——会的。” 胡悦拼命地摇头,“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她用手背拭去泪水,从包里掏出餐巾纸擤鼻涕,渐渐恢复冷静,“上次,我们回来的时候,他不肯带我到现场,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我是谁——他心虚了。” “他告诉我的故事,破绽再多其实我都想要信,但是……他心虚了。” 有时候,击倒信任的不是逻辑,而是一种感觉,袁苏明带她重回现场,其实,他无求于她,她也帮不上他什么,要恢复身份,这是他和a市警察的事,解同和帮不上忙的话,她的人脉也就用不上了,但是,他仍愿意应她的邀约,故地重游。 “但是你可以带我回来,”胡悦的眼神逐渐清明,她对上袁苏明,并不亲近,恨意犹存——师雩是凶手,也不意味着袁苏明就无辜了,他还欠她十二年的真相,他们兄弟怎么都欠他的。“你就敢带我回来这里,其实,你不必的。” 比起师雩,她肯定更希望袁苏明是凶手,毕竟,她曾和师雩有过感情,这想法也许不公平,但可以理解,袁苏明不在意她隐隐的失落,他低声说,“我想要补偿你……其实我觉得,他也想补偿你,我想,他不是故意的,不管当时他是什么心理……他真的也不想伤害到别人。” 胡悦苦笑起来。 “是吗?”她说,垂下头望着脚尖,“我又何尝不想原谅他呢,我又何尝不希望他不是凶手呢……不然,我干嘛还坚持来这里?” “但是有些事是骗不了人的,来了你就知道,你迟早得面对现实……” 她再也不敢看向那片空地,凶案发生在一单元一楼住户的窗前,十二年前的事,大概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了,现在,温暖的光正从窗户里投到水泥地上,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走吧,”她转身低落的说,“明天再陪你去问恢复身份的事。” 袁苏明默然无语,陪在她身边,等他们在房间门口的时候,他才说,“我会补偿你的。” 他的语气不煽情,表情也是淡淡的,但说出来的话就是让人想要相信,袁苏明没有那么帅,但这一刻,他看起来非常可靠。 “小雨做不到的,我来做,他亏欠的,我来补,我会补偿你的。” 胡悦望着他,又苦笑了一下,她有点不情愿——看得出来,“再说吧。” 但这个不情愿,也只是有一点而已,她终究已经开始接受现实了,这一切,大概是尘埃正在落定时的不甘。袁苏明笑了一下,举起手想要拍她的肩膀,但看了看胡悦的表情,还是收了回来。“早点休息。” “嗯。” 胡悦转身回房,机械地打开行李箱,拾掇好行李,到浴室洗漱——她看了很久镜子里的自己,才脱掉外衣。 脱裤子的时候,衣料摩擦过大腿,她不禁瑟缩了一下,左右张望了一会,抽出一张纸沾湿了,慢慢地擦掉大腿上的血迹——蹲下来的时候,她的指甲深陷在肉里,隔了一层布料都还是抓破了皮,有几处抓痕流了一点血。 这种程度的小伤,吹吹拍拍也就是了,胡悦处理了一下,打开热水草草洗个澡,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 她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当然也不会自言自语,因为她不肯定袁苏明会不会找人在这里装上隐形摄像头,一个非法移民在美国赚了那么多钱,他一定很有办法,她一点都不会小看他,宁可把他往高深莫测去想。 但也不会一味的神化,如果真的有胆量,他当年就不会逃了——如果真的那么聪明的话,他今晚应该会处理得再仔细一点。 在他的故事里,他是从学校家属区出发,去公交车站的路上看到的凶杀案,如果他想要带她重现当年的场景,袁苏明应该要从学校大门进去,自学校的那道小门走进家属区,在那里才是他的第一现场,他的观察点。 而在师雩的故事里,师雩从公交车站出发,在前往学校家属区的路上看到了凶案现场,他把细节说得很清楚,他就停在电线杆下。 这个小区已经很老了,从大门到案发地点,就一根电线杆。胡悦一路上走走停停,基本是靠袁苏明勉强地带着她往前走,在电线杆下,他们先后停住了脚步—— 是袁苏明先停下,她才跟着停。 胡悦静静地看着天花板,她的双眸宁定无波,好像两泓潭水,瞳孔中,又倒映出了那个雪夜,几个人影在漫天大雪间就像是黑色的小点,聚了又散。 下意识地,袁苏明已经泄漏了自己的一丝隐秘——那里,也是他记忆中,师雩的目击地点。 有时候,击溃信任的不是逻辑,而是一种感觉,就像是雪崩,让天崩,让地裂,所有轰动的最开始,也不过,一片雪花而已。 第210章 关心则乱 “只能说有困难吧,这,想要证明自己是某个人,其实和想要证明他不是一样困难啊。” a市警察局,小民警认认真真地听完了群众的诉求,又认认真真地考虑了很久,还认认真真地跑到里头办公室问了一圈队长,回来给胡悦认认真真地讲,“首先,法律上说,其实证明你是你,最直接的就是,出生证、身份证、档案……这些信息如果和你人能对上,那你就是你,最简单的,现在办身份证和办护照都要采集指纹了,就是为了便于快速确认身份。” “出生证、身份证这些一切都没有了,又是国外的护照,那你就要拿出你的移民申报材料啊,你是怎么从国内去的——如果你是合法出国的话,你肯定有一本护照的啊,这个护照上的名字,如果和你身份证上的名字是一样的,那可能还能进入程序吧,接下来怎么给你恢复身份,还需要一系列手续的,特别麻烦,可能得申报到省里,而且需要很多材料,可能还得做dna鉴定。” “那……要是亲人都没有了呢?” “亲人都没有了,还干嘛要找回原来的身份证啊?”小民警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脆生生地说,“这种想拿国内身份证的,不都是早年移民出去,现在反悔了,想在国内也搞个身份,弄双重国籍吗?” 这操作当然是非法的,中国不允许双重国籍存在,他把话说得这么透,理由和她刚开始认真地打听一样——自然都是有人打了招呼,而且她和这个打招呼的人关系非同凡响的缘故。小刑警在一边认真地点着头,“姐,这个现在老严格了,劝你朋友还是死心吧,不像是以前那么好办了,查出来可能还要被罚款呢。” “就是,人家聪明的都是在国外悄悄入籍,你这种当时注销了的、报失踪了的,想要恢复原籍基本是办不到的,我听说,以后连回国都难——以后可能要是移民到国外的,想回国必须拿出合法护照和出入境证明,不然,中国签证都不给。”小姑娘瞟着袁苏明,似乎是被他满脸的失落打动了,又补了一句,“我也是听说的,反正,这种事,除非是特事特办,从底下要往上打通,真的太麻烦了,我看,关系不到省,真的办不下来。” 袁苏明在国外可能成就不小,但回到a市,他殷实的身家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特殊待遇,胡悦带着他,谢过小姑娘,客套了几句过几天请你们贤伉俪吃饭,又留小刑警和他女朋友讲讲私房话,自己和袁苏明先走到派出所外面的院子里等。 “不出所料,”她低声说,又问,“要不然……还是告诉他们?” 想要取回被一个人长期窃据的身份,这真不是说得那么简单的,尤其是在袁苏明本人已增肥并整容,而师主任目前在法律上还处于薛定谔状态,既是师雩又是师霁的情况下,袁苏明想要证明自己是师霁,不仅需要dna检测,而且还需要师主任本人在法律上被判定为师雩,他才能着手启动流程。以胡悦的判断,如果没有一点关系,是决计无法打通关卡的,毕竟,当时他是偷渡出去的,如果要深究的话,甚至连他的美国护照可能都有麻烦——他的护照上,出生地写的可是台湾,要是他声称自己是师霁的事情,被公安局照会给美国大使馆,移民局的反应是难以预料的,如果运气不好的话,撤销国籍、遣送回国,这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在申报国籍中有不实申报,这是移民诈骗的一种了。 当然,对袁苏明来说,美国国籍,他并不眷恋,这一点可以不理,相应的法律责任他也愿意承担,那理性看待,最合理的做法,就是向公安机关自首,以师霁的身份指证弟弟,为证据链添上一环人证。这样把自己囊括进案件侦办中,也能在最大程度的谅解中说明原委,这样等师主任被定罪以后,袁苏明再请办案中结识的关系从中疏通,运气好的话,他可以以很小的代价恢复身份,从此以师霁的身份堂堂正正地走在阳光下……但,如果证词未获认可师主任的案子因为证据不足被判定无罪释放的话,袁苏明就很尴尬了,弄不好可能连美国身份也一起失去,那就真的变成没身份、没国籍的人了。 “如果事情晚几年,那还好一些,有指纹在就好办了。但现在的问题是,换二代身份证的时候,师霁的身份证,登记的可都是师主任的指纹……老照片全烧了,你的长相也变了,想要在绕开这个案件的情况下证明你是你,这已经不可能了。师霁这个身份,芯已经被他吃了,再没有什么是你的了。” 这句话,就像是刀戳进袁苏明的心脏,他哆嗦了一下,但仍没有说话,胖乎乎的脸显得很凝重。 “只有把一切都说清楚,事情才能往下办。”胡悦说,她看了袁苏明一眼,“你是不是还不忍心出面指证他?” 她的语调微沉下来,而胡悦当然有因此不悦的理由,袁苏明受到她的压力,但仍无法立刻给出保证,他踌躇良久,低声问,“如果……他被判刑的话,大概会是多少年?” “要是连环杀人案算在他头上的话,肯定是死刑了。”胡悦说,袁苏明眼角的肉跳了一下,“但这是孤案,他也找了很好的律师团队,所以一切还不好说。” “孤案?什么意思,别的案件另有凶手,已经落网?——你怎么没告诉我?” “之前,关系没到那一步。” 这是袁苏明第一次从胡悦口中知道,a市连环杀人案凶手另有其人,且已落网,他的惊讶很真实,不过胡悦来不及解释,小刑警已出来了,“怎么说?胡医生,中午没事吧?要不我们这附近整两盅?” 当然不能让他请客,其实也不便喝酒,胡悦知道他这么殷勤是为什么,除了当时刘专家留下来的面子,还有就是他女朋友想做鼻子,知道她是整容医生,想找人看一眼。这对胡悦来说惠而不费,几句话就给点透了,席间气氛不错,小刑警喝了两瓶啤酒——没敢痛饮,但话也比以前多,给他们讲了点案情的细节,很多东西,胡悦都从解同和那里知道得更详细,但袁苏明当然听得非常用心,不过,案件最新的进展这是真的内部消息,连胡悦都不知道。 “不好说,听说律师团队是已经过来了,说是想把案子打到最高法……现在全局上下都很紧张,就怕出事了摘帽子。具体能不能胜诉也不知道,检察院三天两头来开会,这个案子,太难了……” 多年悬案,只有dna和凶器,没有口供,没有完整的犯案经过和证据链,甚至连犯人真实的身份都难以确定,这个案子只算是办完了一半。到底怎么判,谁都说不好,结果只能说是五五开——就是这样的案子,律师团队才有操作的空间,从法理上来说,这桩案子很多证据的提取和保存,是有瑕疵的,禁不起琢磨:那个凶器,埋在老宅花园里,这说来就离奇,你说这是凶手师主任藏起来的,师主任不傻,十二年,他有太多机会好好处理掉这最关键的证据,可要不是凶手自己藏的,那么,是谁藏的呢? 没有口供,就没有完整的故事,疑点始终存在,他冒充师霁,那么真师霁又去了哪里?如何能肯定保存了十二年的指甲还是原本的受害人指甲?时间太久,小刑警解同和当时剪下指甲可没有拍照,这里面,太多东西,禁不起名牌大状的寻根究底、三寸之舌。 但,终究,这两个证据也再关键不过了,小刑警以自己的经验想,“这肯定是他做的,东西都出来了,就看口供什么时候取到吧,我觉得,有戏,就算他不开口,其实也够了,终究都能上诉,都能判下来的。” “十几年前的旧案,他也一直没再做什么坏事了,从尸检报告看,激情杀人的可能性比较高,死刑是肯定不会的,故意伤害致人死亡,最少十年,可能卡着下限吧,要不就十二三年,还行。”他有意把话往宽了说,这是安慰胡悦的意思,“重刑犯,现在见不了面,以后要判了,其实每个月都可以去探视的,还好,时间不长也就减刑出来了。” 人命关天,这案子关注度也大,局里重视,怕是什么关系都不好使了,想要再见师雩,基本不可能,也不知道他在看守所,现在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 胡悦点点头,有意无意说了一句,“也还好,就当再上一次医学院——就是可惜了他的行医执照,师主任的整容技术,在我们院都是一绝。” 小刑警和他女朋友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但胡悦知道,她的用意有点明显了,她看看袁苏明——袁苏明却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小花招,他俨然已完全进入自己的思绪,双眸深沉如海,即使面部表情还足够克制,但,关心则乱,他的关心,有些太明显了…… “没下定决心,那就多想想吧。” 是否出面指证师主任,这是大事,胡悦没有越俎代庖,更不曾催促袁苏明去下这个决定。——现在什么都全了,就差口供,这个口供,师雩不给,别人都是瞎猜,案件进展也就因此停滞,但袁苏明可以出面来给,只要有了他的口供,整件事的证据链被串起来了,凶器也有了合理的解释,案件成功起诉甚至成功判决的可能性很大……这也就意味着师雩要被判刑了,这个决心确实不好下,袁苏明只想要回自己的身份,显然,他不希望弟弟因此被判刑,至少他是这么表现出来的。 至于胡悦呢,她是应该希望袁苏明出面的,甚至也该觉得这是袁苏明欠她的,应该为她做的。但……她同时也曾是师雩的女朋友,内心深处,在她不愿承认的角落,也许,她也有那么一点纠结,正是这份纠结,让她有意地回避着这个话题……这些细微之处,她当然不会讲,但细心的人,也完全能从她的面部表情中体会出来。 两个人都心事重重,立场微妙矛盾,一整个下午他们就都几乎没有聊天,沉默着在废弃的校园中游荡,关闭的宿舍楼,已被贴上封条的教学楼……医科大的校园里,唯一还能走走的就是风雨操场,就连家属区都被拆没了。 “我听说,拆完这里 ,钢铁厂宿舍也要被拆了。开发商买了一条街的地,顺着拆过来,这里以后要建一个很大的商场。” 他们爬不上主席台的消防梯,但那也不是袁苏明回忆中特别的地方,他喜欢的是操场角落的小看台,“这里人少,比较清静,我小时候常在这里看书……” 但感慨却和弟弟是一样的,“也快拆了,都拆光了,过去是真的没有了。” 对他来说,过去总在不停的失落,习惯了,就不会有过多的感伤和抗拒,反而话里放了点自嘲在里面,但对懂的人来说,正是这自嘲触人心弦,胡悦神情一动,看了他一会,从怀里慢慢地掏出一个信封。 “是真的没多少了。” 她说。“师雩第一次搬家的时候,丢掉了所有老家什,老照片全都烧了,藏书、旧家具、旧衣……他对我说,当时想把晦气全甩掉,我还觉得奇怪,至于这么决绝吗?——现在当然是知道原因了。” 心虚啊,怕留下了什么线索,被人看出他不是真的师霁,所以,什么都可以不烧,照片是一定要烧的,别的旧物,不过是被牵连打了掩护。胡悦打开信封,抽出照片递给袁苏明。“给你看看吧——这是老爷子搬家的时候私藏的。” 照片上,师家两兄弟冲镜头绽开微笑,师霁矜持,师雩爽朗,长辈们神态各异,但眼里都带着笑意,袁苏明捏着相片,手指轻颤,连相纸都跟着颤抖起来。胡悦赶忙抽回来,“别弄脏了,很宝贵的,就这一张了。” 她低头凝视着全家福,微微笑了,“这是他临终以前偷偷塞给我的,叫我等他去世以后再给师主任……我一直知道他们关系不好,只是不知道原因,现在才清楚是为什么——他一个人把师家闹得家破人亡,老爷子怎么可能原谅他?所以我问他,既然这照片这么重要,为什么不现在就给的时候,老爷子一口回绝,只说原因一言难尽,他傲气,其实,心里早就原谅了,但他是非分明,生前,绝不表现出来。” “当时,他也没想到,悬案终有被破的一天吧……”胡悦笑了,她珍重地把照片插入信封,“难怪,他虽然和师雩冷淡,但却对我很好,虽然对我很好,但却也有点欲言又止——他又希望当年的事,只是一时的冲动,师雩这么多年再也没有伤人,就说明一切都已过去,他觉得师雩值得一个好妻子,好好开始后续的人生,但又觉得,隐瞒了这么重要的事,对我也许很不公平。” “这张照片,大概也被他寄托了许多说不出口的话,所有的原谅,所有的叮咛,都被他写在了这张相片里吧。” 胡悦把相片放进包里,故作轻松地吐了口气,往后撑在阶梯上,看着天空说,“我的心情也和他一样矛盾——我又想把照片给他,可又觉得十二年前的事,只有我一个人被折磨并不公平,我为什么要让他知道老爷子已经原谅了他?” “但现在,我的想法不同了——我想过把它送给你,可最后,我还是决定把相片给他。等案件宣判以后,他开始服刑的时候,我会把照片给他寄去,那些事,他做过,但我想,他也许也有过一丝后悔……既然他已经在为做过的事付出代价了,那么,照片也就可以给他了。宽恕,总是比仇恨更难,但……我会努力克服。” 胡悦又吐了一口气,转向袁苏明,微笑着说,“你说,对吗?” “……对。”袁苏明慢了一秒钟才回答,他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胡悦的手包——这张照片,是他曾以为已完全失落的过去仅余的一丝回忆,对他来说当然具有极大的诱惑力,好像他全副的注意力,都被情不自禁地吸引了过去—— 第211章 遗赠? 夜已经深了,房间里一片漆黑,很显然,住客已经沉沉睡去,这对她来说,大概是很疲倦的一天,细碎又沉重的呼吸声有节奏地响着,即使门口响起了刷卡进入的‘嘀嘀’声,也没能让她醒来,呼吸声只是微微顿了一下,随后,伴着一个翻身,呼吸声重新匀净下来——又睡沉了。 一点昏黄的光亮了起来,照着前路,把来人带到沙发上,手包在灯下投了长长的黑影,有点儿恐怖片的感觉,但来客的动作还是那么从容不迫,他抽走了包里的信封——就在包里夹层中露出了一角,还是她下午塞进去的位置,他早看好了。她回房以后应该就没再动过手包,有些细节,只要你注意观察,有事就很方便,比如说,胡悦一直都有把包甩在沙发上的习惯,他们入住两天,从第一次进门她就把包放在这里,当医生的都这样,东西归置总是一板一眼,形成习惯以后就很少变动。 信封轻而易举地到了手,袁苏明退出门外,无声地合拢房门,他虽然胖,但动作却很轻巧,并不蹒跚。脸上的表情也很自然,两个夜归的客人在走廊里和他擦肩而过,丝毫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好奇投来的眼神,更多地还是针对他的体重。 袁苏明对他们笑了笑,回到自己房间,他没有马上拿出照片,而是从箱子里掏出一双手套戴好,这才打开信封,缓缓地抽出了这张珍贵的照片——老祖父害怕兄弟互换的事被人看出端倪,不但让师雩远走s市,尽量少回老家,而且还将所有旧照片一律处理,这,应该是师家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张照片了,即使这张照片,在设想中应该是密密收藏,不会现于人前,老爷子也还是小心地选择了一张师家兄弟都在少年时期的照片,以免被看出端倪。 近20年的历史,照片已有些泛黄和模糊,被黑色手套包裹的指尖,珍惜地游过了师舫夫妇的面孔,在他们略带刻板的笑容上盘旋了很久,袁苏明凝视着照片,他的眼睛慢慢地红了,可过了一会,大概是因为泛起的回忆,又露出了怀念的笑容。 这是一张胡医生要赠送给他弟弟的礼物,尽管这对他来说也极为珍贵,几乎是回忆唯一的依凭,但她还是要把它送给杀母仇人——大概或许,她觉得他能拿回自己的身份,已经得到了足够多的补偿,而师雩即将失去一切,所以这张照片将是他最后的救赎。虽然做了那么多错事……但,她的心还是有那么一点偏的,比起他,胡医生好像更偏爱他的弟弟。 袁苏明当然也很想要这张照片,但这并不是他深夜跑到胡医生房间的理由,想要影像,他可以翻洗,可以用手机转摄,也可以扫描。照片是否是原件,对于其承载的影像来说区别根本不大,就像是他也并不在乎胡医生的偏爱——胡医生当然会更偏爱师雩一点,他们朝夕相处了两年多的时间,师雩对她处处提拔,再说,此案终究没有尘埃落定,以她多疑的性格,恐怕还没有完全信实师雩就是凶手,如果翻脸无情,对师雩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那才透着古怪。 正因为她还存有怀疑,所以袁苏明才没有出口直接讨要这张照片,他知道,不论自己用什么借口,都只会引起胡悦的注意——想要翻印扫描,她可以代他完成,随后,她恐怕就要把照片原件送去检验了。现在还把它当成一张普通的照片,是她的思维还没转过弯,也是因为她对内情知道得当然不如他详细,这就限制了她的推理能力。否则,以她的性格,哪怕是只防万一,也会把照片送检,只是为了看看老爷子有没有在这张照片上留下什么线索。 照片上有线索吗? 袁苏明也不敢肯定,但他知道,师雩绝不会像他的小徒弟一样大意。老爷子生前不给,死后通过胡悦送来的一张照片,是单纯的念想,还是留了什么不便在生前转交的东西?师雩的选择肯定和他一样—— 以防万一,当然还是先查了再说。 他恋恋不舍地把照片翻了过来,凝视着空白一片的底纸:现在是空白,并不代表它没有隐藏信息。师家是,大部分长辈都是理科生,拥有丰富的医学和理科知识,尤其老爷子,更是解放前少见的大学生,搞医学的还能不熟悉各种变色溶液吗?想要藏住字,最简单的办法,柠檬酸墨水、牛奶墨水,全都是利用高温蛋白变性的道理…… 他打开台灯,把照片靠近灯泡,来回加热了一会——比不上直接用火烤,这会慢一点,但不至于损伤到照片—— 相纸还是一片空白,袁苏明犹豫了一下:还有浸水显色,但是他不认为老爷子会用这种对照片本身损害严重的手段,他应该能想得到,这是他给师雩留下的最后一张照片了,有很多种其余方法可以留字,比如说—— 他从衣兜里掏出紫外线验钞灯——常见的验钞手段,五金店一般都有出售,说声买水,溜达着就能买上——打开电源,在相纸上扫了一下,随后捂住了额头:真有字。 荧光油墨,可以写在很多介质上,这种记号笔在tb随处可以买到,这几年很多文具店也都有出没,没想到老爷子虽然年纪大了,但却一点都没退潮流,还是小看他了,原来,真和以前一样,人老了,心态却没有老,‘知识永远都需要更新,要是三天没学点新知识,我就和三天没喝水一样难受’。 这句话,唤醒了他的回忆,他又像是回到了如今已成瓦砾堆的老宅中,仰着脸和弟弟一起,满是崇拜地听着祖父的说教,“你们这些小东西啊,怎么连我一个老头子都比不上……” 那时候他是怎样的?笑着的?他几岁了?五六岁?过去的回忆,随着时间褪色,就算是再想记住,离开了故土,离开了自己的身份,记忆就像是指间砂,那么多细节,哪能全都抓得住? 他醒过神,晃了晃验钞灯,眼前的字迹渐渐清晰。一张相片,写不了太多字,只有一句话,却也和案情无关——【多给祖母上香】。 多给祖母上香……这,什么意思?是让师雩多去墓地拜祭老人? 不,应该不是这样,如果是这个意思,这句话是没必要藏起来说的。老爷子一定在某处给师雩留了什么东西,死前他不愿交出,死后才肯给师雩,胡悦说,老爷子不知道她的身份,是真的吗?也许老爷子什么都知道了,甚至连这张照片都是有意交给胡悦,让她转递,以此完成一种仪式—— 多给祖母上香……不是墓地,是指—— 牌位!他们家里,二十多年以来一直供着牌位,师家人并不迷信,但故去的人需要纪念,师雩就经常给他父母上香。就算关系再疏远,师雩也不可能处理掉长辈的牌位,最多是疏于上香而已,这些牌位现在供在哪里?还有牌位后挂的遗照……胡悦去过师雩家里,说那是个开放性设计,站在屋里,四周角落都能看到,但她没有提起遗照和牌位,这种东西并不是太日常,看到了应该会说的。而且,s市的东西,不在老人眼皮子底下,他不太可能在那里留东西。 老宅已搬迁,那就是在新宅了!虽然挂牌出售,但还没有完成交易,师雩可能暂时把这些东西都寄在这里,想等将来回来办过户再取…… 袁苏明看了看表,站起来就走,他从来没有去过师雩的新宅,但地址却烂熟于心,把车停在小区外,下车刷卡进了小区门禁,保安连头都没抬,进电梯一样刷门禁卡——房子挂了牌,房主又不在本地,门禁卡和钥匙都在中介手里,想要复制一份,只要知道怎么找人其实并不难。 当然,师雩的办事能力也很强,他找的中介很负责,并没有借机谋取什么好处,甚至是自己搬来居住,屋子里很整洁,可以看得出来没什么人进来造访过,这样的豪宅要脱手也的确不是那么容易的,大概上一次有人来看房,还是他找的那个关系。 这间房,不能唤起任何回忆,他面无表情地绕了一圈,目标明确地走向书房:这间房是锁起来的,中介说屋主还有些东西在里面。 室内的弹簧锁,基本上防君子不防小人,都没用上工具,随便拿卡一划就开了,屋内的陈设不出所料:角落里几个纸箱堆着杂物,一个大纸箱里撂着一叠相框,应该是遗照,北侧打横一张长桌,牌位还供着,全新的书架靠墙放着,没几本书,南墙是电脑桌,台式电脑也摆在上头,不过键盘上已落了一层薄灰。 袁苏明出神地凝视着供桌,良久才回过神,先跪下磕了几个响头,站起身请下祖母牌位,倒置过来扣了扣底部,又摸索了一会,手上轻轻使劲,底座就被卸了下来:里头真有东西。 这应该不是特意定制,而是牌位本身设计的问题,底座有了一个小小的夹层,怕也是为了偷点料,空间不大,基本也放不了什么东西,但,容纳一个u盘还是可以的:这是个老式u盘,看着有年头了,不像是这几年的新产品,盘身标注的容量也只有可怜的512mb,现在的u盘,没有个3g、4g的,都不好意思拿出来卖。 居然是u盘…… 袁苏明凝视着这个小小的装置,手慢慢地握成拳,把它捏在手心,他做了个投掷的动作,却又还没伸出手就收回了,过了一会儿,他像是下定决心,起身匆匆走到电脑桌前,按下了电源键。 这机器应该是师雩买给老人用的,他自己当然看不上这个,所以没有带走,使用次数不是太多,甚至未设登录密码,桌面上只有几个图标,什么蜘蛛纸牌、ie浏览器……一看就知道,这台电脑没有懂行的年轻人维护调试,袁苏明的眼神漫不经心地从桌面上掠过,他慢慢地有些冷静下来,有了些别的想法——老爷子去世以前都快九十岁了,这些数码产品,他真的懂吗? 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他又看了看u盘,忽然露出一丝冷笑,果断地把接口插进电脑,轻声自言自语,“总是要看看都有什么。” 反正,这也不是他的电脑,没什么可顾忌的,u盘插入,很快就被识别,他打开文件夹——倒是和预先猜测的不一样,里头就只有一段视频而已,没有文件、照片……而是最难造假的视频。 淡淡的疑心被打消了,但这时,鼠标左键反而沉重得难以按下,就像是在老师办公室之前来回踱步的坏学生,即使知道那成绩总得面对,却也还想要逃跑,他甚至拉开椅子想要站起来,但却又踌躇地回到了原地:这个视频当然可以不必看,他也不愿看,但……他已经十二年没有见到他的亲人了,不论是视频、音频,甚至是书信传递出的只言片语,都接近于零,都不曾听闻——哪怕,哪怕只是一句话,哪怕只是一声呼唤…… 终究,伴着两声清脆的‘喀喀’声,视频文件被选中播放,在轻微的loading之后,熟悉的面容顿时映入眼帘——却同时也陌生得让他眼中立刻充满了泪水。 记忆中,虽然家世多舛,却依旧乐天达观的祖父,七十岁了还有半头黑发,皮肤光滑,乐天达观,有老年人少见的健旺精气神,而录制这视频的老人,须发皆白,眼神浑浊,轮廓仍在,但却已经,老得快认不出来了…… 这应当是在他某次病后录制的视频,老人身上还穿着病号服,背景也可看到病房特有的床柜,摄像机大概是摆在病床自带的小桌上,老人一开始还调了几次角度——不是什么好机器,说不定就是拿数码相机录的,所以环境噪音沙沙的,有点吵嚷,但声音还能听清。 “我的时间不多了,在我死之前,我要把事情真相说出来。关于七年以前,发生在a市钢铁厂家属区的杀人案件,其真凶,是我的长孙师霁,并不是我的次孙师雩。” 老人表情严肃,用词简练,显然,这番话他排练过很久。袁苏明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画面,他没有一丝惊讶,随着老人的讲述,反而渐渐越来越冷静,泪水也慢慢干了。“师霁在案发后潜逃在外,并且试图陷害师雩,这是家门的不幸,而,因为我长子师舫,长媳张程程从中作梗,师雩没能成功报警,无奈之下,只能采取下下之策,冒用师霁的身份,以此避免师霁的进一步加害,这并非是师雩本人的意愿,一切全都是我们家长的安排,法律责任应该由我、师舫和张程程承担。” 在幽暗的书房里,老人的声音显得苍老而疲惫。“关于我和师舫、张程程对此事的沟通过程,以及他们两人证实师雩无辜的证词、证言,我都有记录,以及当事人的签字画押以及语音、视频证据,希望有关机构能根据证据还原事实真相,并还师雩一个清白。” 直到这一刻,袁苏明才终于急切了起来,他调大了音量,坐直了身子,聚精会神地望着屏幕。 “所有一切这些证据均存放在a市工商银行大街口支行的保险箱里,保险箱登记人是……” “喀拉”,一声轻响从门口传来,袁苏明浑身寒毛乍起,他反射性地按下暂停,回头大喝,“什么人!” 环境光很暗,但人脸还是看得清的,胡悦倒退了几步,她脸上写满了惊骇——无声的,但也因此更加的扭曲。想必她已经听了很久,但,老人家那出人意表的宣言,还是让她没有压抑住内心的惊异,无意间弄出了声音。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只是彼此对视着,谁都没有动作,但,在同一时刻,不知是听到了谁的命令似的,胡悦开始后退——而袁苏明也跟着步步向前。 终于,她转身疾跑,而他紧随其后,以一个胖子难得的灵便紧跟着追了出去。 不能放跑她! 第212章 真相 电梯口激发了一场打斗。 说是打斗,但当然没有电视剧那么精彩,更像是现实生活中的打架,充斥着肢体拉扯,女人是先跑出来的,她的速度快——但,这是电梯入户的高层,应急楼梯并不在正门,从正门出去,只有电梯,电梯却没有这么快到。 男人从门里出来,拽着她的胳膊,他太重了,就算再怎么挣扎、厮打,也挡不住她被拖进房门里的趋势,男人和女人在体力上终究有天生的差距,女人再三抵抗,仍被拽进了屋里。 她被扯在客厅里仅剩的家具上坐了下来——男人解下皮带把她的手捆在椅子后,他们都没有大喊,因为知道这没用,整个过程都充满了闷哼声与咬紧了牙关从喉间发出的咆哮,现在,一切暂时平息,他们都在剧烈的喘息,眼神盯着彼此一错不错,书房里,老人的叙述声早已停了,屋内仅存他们粗重的呼吸声,还有那仿佛能迸出金铁交击之音的眼神碰撞。 “你不能杀我。”是胡悦先开的口,她的声音居然还很冷静,但却充满了无边无际的蔑视与仇恨,她几乎是高傲地说,“在这里杀我,你也逃不掉——监控都拍到了,现在,已经不是十二年前了!” 人胖,体能也确实不足,在刚才的撕扯后,胡医生很快恢复了过来,但袁苏明到现在还在呼哧呼哧的喘气,就像是被什么事牵动了情绪,激动得要命,他的回应也比胡悦更急促,“我没想杀你!——我真的不想伤害你!” 他急切地为自己辩解,但胡悦根本不屑,她冲他吐了一口唾沫,“呸!” 她当然有足够的理由不屑,他们之间的血海深仇已经耽搁了十二年,这隔了十二年的审判、的愤怒、的鄙视,来势汹汹却又正大光明,即使被绑住,甚至可以说是命悬一线,胡悦也依然占据了绝对的主动,而袁苏明——他也接受了她的鄙视,竟没有予以惩戒,只是强调了一遍,“我真的从来没想过伤害你——我想补偿你,我是想补偿你的!” “你现在要告诉我,一切都是意外?”胡悦停住了挣扎,微微露出冷笑,好像已识破了他的套路,“你从来没想过要伤害我妈?” “这本来就是意外!”袁苏明叫了起来,“她也有责任——她真的也有责任!如果不是她先刺激我,她先怀疑我是抢劫犯——” 这些话,大概十二年来,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袁苏明的情绪甚至比胡悦还浓,“你们都有责任!你们——我是病人!我应该吃药的!我应该得到治疗!那时候,我也不想的——但是——但是我没有办法!” “什么叫她也有责任?她有什么责任!”胡悦挣扎着想带动椅子站起来,“杀人犯!杀人犯!” “住口,住口,”袁苏明清亮的嗓音气急败坏,忽然间化为低沉骇人的咆哮,“我说住口!” 这是一声兽类的咆哮,足以让任何人从激愤中清醒,想起这铁一般的事实:这个人,曾杀过一个同类。 他曾经杀过人! 屋内一下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胡悦和袁苏明都没有说话,他们重新打量着对方,评估着对方,就像是一局无形的棋,他们都是棋手。棋盘被掀过,他们正凭着记忆力重新落子,同时也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走。 “所以,”再开口的时候,胡悦就理智多了。“当时是怎样,心理出问题的人是你?——你的体重,是吃过精神类药物吧。” 袁苏明的眼神在她脸上盘旋,阴鸷却又透着疲倦,他嗯了一声,“也是一举两得。” 他本来就想靠体重来掩饰自己的容貌的话,的确是一举两得,胡悦垂眸注视着地面,过了一会才看向他,“我妈妈……和你恰好同路,她怀疑你是抢劫犯,所以,刺激到了你?” “嗯。” “我能问问吗?——怎么刺激的?” “一开始我们同路,她就慌了,走得太快,掉了东西,我捡起来想还给她,但是,她越走越快,我追上的时候,她返身想打我。” 袁苏明的语调也沉静下来,他拉过椅子,坐在胡悦对面,低声说,“我确实没想过伤害她,当时,我病了,我也需要帮助。” 胡悦扯了一下嘴角,“口角摩擦,激情杀人……你杀人的时候,不清醒吧?” “嗯。” “清醒了以后,发现自己犯下大错,慌了吗?” “嗯,当然慌了。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了,不经事的。” “谦虚了,你们师家人的脑子,别人是比不上——虽然慌了,但你也没有诧异太久,也许,你心里早有准备,早就想过,也许有一天自己会失控,甚至有意无意地,已经在为那一天打算……是吗?” “那你就把我想得太坏了。”袁苏明扯了一下唇角,他坦然地说,“没有,真的没有预谋,没有,只是我的脑子转得比较快——” 他抬起头面对胡悦,诚恳地说,“好也罢、坏也罢,我和师雩的脑子,确实转得都比一般人快。” 胡悦从鼻子里发出哼气声,像是在冷笑,又像是在遏制着哽咽的冲动,她的声音有点变了,“你们也都一样自私,只想着自己,没想过别人。你想,你得活,你怕报警了说不清,背上连环杀人案的罪,是吗?你有你的大好前途,不想为这个不幸的意外承担责任,那会毁了你的人生,让你无法承担你的责任。” 袁苏明微微一笑,胡悦紧盯着他继续说,“所以,让弟弟来,是不是?你和你弟弟感情很好,这不是假的,可出了事情,你第一个想要牺牲的也是他。” “他本来可以不用牺牲的,”袁苏明打断她,“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胡悦不禁愕然,“自己的选择?” “他看到了,”她什么都猜到了,终于百密一疏,这一点没有猜中,袁苏明也就不吝指点,他说,“本来,这个案子不必一定要有人负责的,那天是个雪夜,根本没人在外面,没人看到,我不说,他不说,谁会知道?我们可以继续自己的生活——但是,他看到了,而我……我看到他看到了。” 在那个幽暗的深夜,血泊之前,那张狰狞的脸扭过来,对准了电线杆后的少年,他的面孔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那个噩梦,像是随着思绪又回到了她眼前,胡悦轻声说,“我明白了,你很了解师雩,就像是师雩也很了解你,你知道,他一定会去报警的。因为他不像你,你很自私,而他很正直。” “是,我坏,我是杀人犯,我自私,我有病。”袁苏明坦然地承认,“他热情、善良,聪颖,他有我费尽心机才能假装出来的全部,所以,他为什么不替我承担一些?这个家收留了师雩,把他养大,再苦再难没有亏待过他,现在,是他出力的时候了,我要奉养父母,他既然那么正直,不肯为兄弟遮掩,那他为什么不替我分担一些?” 他的逻辑是如此坦荡荡地无耻,但却又在某种程度上扭曲地自洽——至少可以说服他自己,胡悦震惊地望着他,半晌才透出一丝凉气,“猜疑链……你很了解他,可是,他也太了解你了……” “没错,我很了解他,可我弟弟也非常了解我,我想,他不知道我到底把证据植入到了哪里,但是他还有一招可以让自己免于被动……” “那就是完全放弃师雩这个身份,成为师霁,让你的全部盘算落空。” 胡悦喃喃地说,“当时走的时候,你并没想过会需要偷渡,在你心里,他会很快因为你的匿名举报电话被捕,然后被定为那些连环杀人案的凶手,然后,外出访友的师霁就可以回来了……你没想过,他占据了你的身份,搞定了你们的长辈,你的那个电话,错过时机,再也打不出去,而你,被他逼到了美国,换了名字,只能重新开始——你还是失去了一切。” “没错,这难道不可悲吗?到头来,我们两个人都失去了自己的身份和生活——如果他懂得就会知道,这完全是资源上的浪费,本来,我们只需要牺牲一个人就够了,甚至,如果他再聪明一点……我们本可以一个人都不用牺牲的。” 袁苏明也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他低声呢喃,“如果是现在的他,说不定能懂——如果,当时是现在的他的话,说不定都不会有这些事了……” 胡悦欲言又止,他看在眼里,笑了,“你也没底气为他否认,是吗?看来,你终究还是有几分了解他的。” 胡悦默然,这是个她无法回答的问题,如果是今天这个饱尝了辛酸苦辣的师医生回到过去,回到十二年前,一切,还会和从前一样吗?他还会想着报警吗?当时,一切向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他这个无辜的目击者,也跟着失去了一生,以至于身陷囹圄,这些年来,他后悔过吗? 没有人能知道,他的信念是否曾有过动摇。袁苏明喃喃地说,“如果当年,我们能和现在一样……” 但,这终究是不可能的假设,如果当年他能及时得到治疗,如果当年师家不是那样窘迫,如果当年的a市不是那样的动荡……这个悲剧,起因是多种偶然的叠加,但后续的走向,则是性格的必然,如果真的都遂了袁苏明的愿,那,她还有知道真相的一天吗? 胡悦心底一片宁静,她低声问,“你要杀我了,是吗?” “我想不到该怎么能让你活。”袁苏明遗憾地说,“我真的不想伤害你的,悦悦——我真的是很想补偿你的。” 真相已被她知晓,以她的性格,怎么保证袁苏明都不会放心——还是性格,还是性格。 “你打算怎么做?”胡悦问他,她像是已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甚至多少有几分好奇。“你不可能在这里杀我。” “是的,我不可能,”袁苏明也同意,“而且我也不希望你死得太痛苦——相信我,你也不想的。所以,我会给你吃一片药——你会睡着,别担心,对身体没害处的,你今晚其实应该已经吃过了,如果你不是那么小心的话。” “然后呢?” “然后,我会把你抱到车里去,然后……我就要回国去了。”袁苏明文雅地笑了,刚才那真情流露的时刻已经过去,他又回到了最开始那礼貌、热心的面具里,“这次回来,没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这辈子都拿不回来了,这对我来说也挺打击的——我真的很想拿回我的身份,你相信我吗,悦悦。” 他忽然又有了几分黯然,“我也没想到,这次回来,师霁的身份没拿到,袁苏明的身份也要跟着失去……” 胡悦冷冷地盯着他看,并不说话,袁苏明慢慢振作起来,“但是,不管怎么样,生活总还是要继续。”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缓缓接近胡悦,“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会补偿你的。” 他们的眼神,都盯着那个小小的药瓶里滚出的白色药片,它被袁苏明倒在掌心,胡悦的眼神先聚焦在上,又往上看向他的双眼,她叹了口气,“你的话都说完了?” 她的语调,非常的冷静、清晰。 袁苏明楞了一下,他眼中闪过警觉,接二连三有灵光闪过,像是有什么线索才被他发现,才刚浮现—— 但是,胡悦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她提高音量喊,“救命啊——杀人了啊——警察救命啊——” 袁苏明倒退一步,面上闪过恍然,他轻喊,“你——” ‘砰’地一声,厨房门被重重推开,“警察!通通不许动!” 手电筒光圈乱晃,营造出诡谲光效,但很快,客厅的大灯被立刻打开,几个穿得严严实实的特警全都举枪瞄准袁苏明,“手举到头顶,转身靠墙!” 在现代手枪的瞄准下,任何反抗都是自取灭亡,犯罪嫌疑人没有任何选择,只能束手就擒,一个警察上前解救人质,为胡悦解开皮带,“你没事吧,胡小姐。” “没事,就是有点淤青。”胡悦说,她活动了一下双手,揉了揉泛青的手腕,从颈后摘下细小的连线,拆掉藏在领口的麦克风,“警察同志,谢谢你们及时支援,阻止了一起正在进行中的绑架案,否则,我可能有生命危险。” 警察在面罩后打量着她,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回话才得体——她的表现,毕竟让见惯世面的特警都有点吃惊,胡悦并不在意,她拆下衬衫的第二个纽扣,小心地和麦克风一起收好。让到一边,方便警察压着袁苏明往门边去。 已经有人按了电梯,执法记录仪也开在那里,记录着全过程,绑架现行,谋杀未遂,这是一起大案子,办案人员也都很小心,尽管袁苏明颇为配合,但依旧是呼呼喝喝,催他前行。“快点,老实些!” 袁苏明和她擦肩而过,眼神和她擦过,他有些无奈——是已经认输的姿态,而她唇边含着冰凉的笑,畅意地注视着他。 这一次,居高临下的,终于换成了她。 “视频——”他低声说,胡悦没搭理他,当听不见。袁苏明又说了一遍,“视频……” “说什么呢!”警察推了他一下,“还走不走了?” 他真就站着不走了,扭过头有些央求地问,“胡医生,那个视频——” 是真的还是假的? 是她编织出来的谎言吗? 今晚这一切,从开始到现在,都是她的算计吗? 都只是她诱惑他上钩的套? 但——眼见为实——那个视频,可能是假的吗? 他们两人的眼神,在空中相遇,复杂的信息,仅凭眼神,却也在瞬间完成交流,她一定也做了一个局来骗他,而他也确实落入了她的计算之中,袁苏明已经认输了,他只是无法忘怀这么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一件事:视频,到底真的还是假的? 祖父在他和师雩中,选了师雩吗? 他几乎是央求地、几乎是饥渴地用眼神问,‘视频,是真的吗?’ 而她呢? 她宁静地,平静地用眼神回答,用微笑回答,用莫测高深的沉默回答。 ‘自己猜啊。’ 你骗了我12年,在迷雾中探索了12年,孤独地求索了12年,自我质疑了12年。没有人比我更明白追寻真相的滋味,明白求之不得的滋味,明白这种看不清想不明的滋味。 现在,终于轮到你了啊。 第213章 相会相背 “所以,你就在身上带着这个麦克风和隐形摄像头,是因为?” “我对袁苏明的身份很早就有怀疑了,他和我说他是师霁,但是这些事情都还没有搞清楚,我害怕,如果有万一的可能,他才是杀人凶手的话,我会出事,所以我很早就做了报警的准备,也想尽自己可能留下一些证据。结果……他果然是凶手。” “那天晚上,袁苏明进来偷走照片的时候,你是醒着的吗?” “我一整晚都没有睡着,因为他晚饭的时候想给我喝一杯下了药的水,被我发觉了,我就更害怕了,就联系了我认识的刑警,他叫我先不要表现出来,自己小心。他会把那杯水拿去化验——化验结果出来了吗?” “……出来了,有安眠药的成分,但具体是什么药还要问当事人。所以,你发现他进来偷走照片以后,就一直暗地里跟着他?” “嗯,我没有车,所以还要打车,慢了一步,不过,我猜他是去师雩的房子了,那个房子我有钥匙,我就决定去看一下,我也和刑警说了我的去向。他不赞成,但我还是想去。” “你有那个房子的钥匙吗?” “我是师雩的女朋友,他给我的。” “你之前来过那个房子吗?” “之前和师雩一起回来探望老人的时候来过。” “之后就没来过了?” “没有。” “那这个u盘也不是你放进去的喽?” “不是。” “好。”做笔录的声音似笑非笑,,“胡医生,你知道什么叫钓鱼执法吗?” “知道啊,警务人员或者行政人员故意诱使犯罪的一种做法——我记得,好像社会群众不是这种行为的主体吧。” “……就差不多问这些了,你看一下笔录,没问题的话,我打印出来,你签个字就行了。” “咔——”刑警按掉了录音笔,正式打开摄像头,测试了一下,“师雩,现在可以叫你师雩了吗?” “可以。”坐在询问桌另一侧的男人淡淡地说,“向政府承认,我就是师雩。” 很少人能在看守所还保持尊严,这里的嫌疑犯‘过堂’的时候,有需求的时候,都要大喊‘报告政府’,这种强权机构,可以很容易地摧毁掉一个人的尊严和傲气,但师医生是个例外,他的‘政府’,就只是一个单纯的称呼,甚至有那么一点儿玩笑的味道在里面。 他也剪了寸头,穿着橘红色的囚服,但——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来,他的尊严、城府和心防,并未受到丝毫影响,这甚至也包括了他强大的信心。从s市被转移回a市,已证明他的案情正向不利于他的方面滑落,他也并不惊恐,今天被人告知,他失踪多年的兄长已被抓获,并承认了他才是当年那桩杀人案的凶手,师雩也没有喜形于色。这当然让人诧异,但转念一想,也是合情合理——唯有这样的城府,才能在十二年间精心地守护着自己的秘密。 作为警察,和嫌疑人斗智斗勇惯了,看到这样不卑不亢的态度,总是有点不舒服,想要试着打破他的平静,但这念头也只是一转眼——师雩并不是空有傲气,该做关系的时候一样不让人失望,当然,在摄像机面前,所有人都要公事公办,警察也不可能和嫌疑人称兄道弟,这份疏离恰到好处。 “你在a市有一套房子,住址在……是吗?” “是的。” “你是不是把钥匙给了你朋友胡悦?” “是的,我给了她。” “你知道你哥哥师霁昨晚试图在那套公寓里杀害胡悦吗?” “不知道——你们已经确定他是师霁了吗?” “已经做了dna测试了,”警察咳嗽了一下,“结果显示,他和张程程有血缘关系,而且,他本人也承认了,他就是师霁。我们已经向大使馆发去照会,请他们协助调查‘袁苏明’在美国获得国籍的过程,还有,他在美国是否有不法行为。” “噢。”师雩依然不动声色。 “你们兄弟俩都用过这个名字,为了不混淆,我们还是叫他袁苏明。你之前和他接触过吗?” “接触过几次,但时间不长,我没认出他来。” “他对你朋友胡悦承认了他杀人的全过程,这件事,你知情吗?” “我当然不知情,我在看守所。” “那你能说说你的经历吗?” “好的。”这一次,他很配合,当然也是因为他听过胡悦的笔录,知道他哥哥已经栽了的缘故,既然袁苏明已经被骗出了事发的经过,那么,现在他当然可以实话实说,两边的故事越是严丝合缝,他的嫌疑也就越低。刑警在心里反复回味着这对兄弟的事迹,也不得不承认——师家人,的确都很聪明,不论哥哥还是弟弟,在智力上都够问办案人员喝一壶的了。 “……那么,当时你知道哥哥可能杀人后逃跑,你是怎么做的?” 认真听着师雩的供述,他时不时也提出疑问,毕竟有许多事,袁苏明也不清楚,在那份不能被当作证据的录像中并未提到。“你想要报警——但是家里人并不允许?” “我和我哥哥那天的行踪只能由家里人来证明,如果他们不肯作证,我没法说他事发后没回家。如果我大伯和大伯母为他作伪证呢?当时没有立刻报警,就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机会。其实,当时最正确的做法,我应该马上原路返回的。” “所以,你是畏惧被陷害,才一直没有报警?可以具体说说你家里人的立场吗。” “他们一开始并不相信师霁杀人了,甚至我刚提出这件事,我奶奶就发病了,闹了一个晚上,根本分不开身,后来第二天早上,警察去了现场,一直联系不上师霁这才开始惊慌,之后家里就一直在争吵,我想报警,我祖母那时候无法接受事实,不能在她面前提起这件事,她的意见可以不列入考虑,祖父大概是中立的吧,他已经老了,还能做什么呢?伯父伯母反对得最激烈,但也拿不出解决方案——我知道师霁一定陷害了我,他有我的血样,拿走了有我指纹的手术刀,当时没有立刻报警,这些事其实已经说不清了,但是如果不报警,他打电话匿名举报证据以后,就会更加说不清,如果要说清,就要扯到师霁,那么我伯父伯母肯定不会帮我作证,这是一个死结。” “……那,最后是谁决定为你整容成师霁的?” “是我自己,我决定冒用师霁的身份,只有这样才能把他逼出来对峙。” “为什么?” “他要陷害师雩,那么,师雩失踪了,他再举报也没有用了,反而只会激化和我的矛盾,这是一,不过这点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一旦我放弃师雩的身份,我伯父的骨髓移植就没办法继续进行了,那样的话,他只能存活几个月,几个月后必死,我想在这几个月内把师霁逼出来,让他承担应有的刑事责任。他一直很孝顺。” “那么,你伯父他们同意吗?” “一开始是不想同意的,这是谈判后的结果——如果不做整容手术,我必死,两个人之间,总要死一个。我和伯父说,如果他不想死,那就和我一起去警局把一切说明白。” “他说什么?” 师雩忽然犹豫了一下,他脸上闪过一丝不忍,这是整个讯问期间,他唯一一次感情波动。 “他说,如果去报警,师霁一辈子就完了,如果警方不相信师霁,怀疑是我,那么,我一辈子也就完了。他想要我们两个都平安无事……也想要再见师霁一面,他相信,如果师霁知道自己的身份被冒用了,知道父亲做不了移植手术了,会出来和我们见面的,会说清楚一切的。他一直相信一切都有隐情,师霁绝不可能是杀人凶手。” “这么说,他们一直都没有联系上你哥哥了?” “没有,至少他没有。” “你的意思是……” “我想,大概伯母是私下联系过儿子了,”师雩忽然露出冰冷的笑意,“我和师霁从小一起长大,他知道的亲戚关系,我没有理由不知道,师霁不可能自己跑去福建,应该是伯母,和她的亲戚联系,安排儿子偷渡去了美国。” “这也就意味着……”即使是陈年往事,刑警仍不禁动容。 “意味着她要看着丈夫因为无法移植骨髓去世,”师雩帮他说完。“是啊,意味着她选择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去死,意味着,虽然她嘴上说着不信,但其实,内心早已经相信了,她的好儿子确实杀了人。” “……那么,这一切,你伯父和祖父知道吗?” “知道不知道,有意义吗?”师雩反问。 他虽然理了平头,但姿容不减,反而比之前多了一股锐气,这个问题挟多年的冤屈问出来,刑警居然无法回答,还是他自问自答。 “我想,我伯父应该是猜到了一点,只是也选择了沉默吧……他本来也就活不长久了,可能,他觉得用自己的命换另一条年轻的生命,并不亏。” 是啊,做父亲的,怎么也不会乐见自己的儿子在牢里度过余生,用老人的命去换年轻人的命,对父亲来说这选择也很自然,但,同样年轻的师雩呢?他的人生,有人曾为他考虑吗? 刑警不禁问,“那么,你还为他们……治病送终吗?” “我捡起了师霁的名字,自然就要做师霁的事情,这也是表演的一部分。”师雩说,此刻他的冷嘲,早已难分到底是属于哥哥,还是已融入到了自己的骨血里,“别在意,你就当这也是表演的一部分吧。” “……好的。” 再问了几个问题,刑警关上电脑,“12年前的案子,案情和证据,我们会进一步整理,如果袁苏明配合口供的话,你……也还不能出去——你在a市还有案子没结束,冒用身份罪可能是跑不掉的,还有非法行医罪这个是否成立,还得看检察院的决定,不过,那是a市管的,所以可能还得把你移交过去。” 这些进展,按理是不能和犯罪嫌疑人通气的,会这样说,已证明他心里是有了自己的判断。师雩抬眼看着他,认真地说了句,“谢谢。” 刑警摆摆手,又忍不住说,“唉,其实,你真的应该马上转身回去的。” 只是因为带了醉意,或是因为当时仍还青涩,受惊过度,一念之差,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又有谁能想到?师雩笑了一下,只简单地回答,“是啊。” “你的律师今天会过来,先回去休息一下吧,稍后,会带你来见他。”刑警说,为他打开连接桌面的手铐,“对了……” 他欲言又止,想了一下,又说,“算了,不问了——” 但还是分明想问的,走了几步,仍是问道,“那个……你知道袁苏明看的视频……是真的吗?” 这视频到底是真是假?他想问的是这个——但却不能问,人民群众当然不存在所谓的钓鱼执法,袁苏明在客观上的确对胡悦实施了拘禁绑架的行为,并有杀害她的意图,仅从这一点讲,他至少被控绑架罪,也可能构成故意杀人未遂,予以刑事拘留是理所当然的事,至于和他有关的另一起案件,则还不能说是尘埃落定,只能说是为警方提供了新的办案思路。 不过,人民群众不可能钓鱼执法,所以,警方从头到尾都不知情,只是收到胡悦报警,并及时出警,解救了受害群众而已——至少,笔录上要这样体现,在办案中,也得这么处理。既然她说自己不知道u盘是怎么放进去的,那么,在胡悦本人没推翻口供之前,这张照片上的字,就不能确定到底是老院长写的,还是她写上去的诱敌之计,视频本身的真假,就算大家心里都有猜测,当然也无从询问胡悦本人。有些事,本来就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师雩笑了,“你们去银行找保险柜了吗?” “去了。” “找到了吗?” “……没有。” “那就是假的了呗。”他语气轻松地说。 “但是……”刑警有点小纠结,“那可是视频啊……” “视频就不能造假了吗?”师雩反问,他似笑非笑,“那只能说,你对这世界还不够了解——这世上有太多能造假的东西了,或者应该这么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真的呢?” 他的经历,就是最好的注脚。阳光映在师雩完美无瑕的脸上,这张脸,隐约和师霁的陈年证件照重叠,他性感的薄唇张开了,微笑着说,“她是我教出来的,我们整容医生,真的都很会造假。” 那……还有什么真的留下来呢? 有一瞬间,刑警似也要问出这个问题——但他很快又忍住了,到底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只是,思来想去,到底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有时候,大概只有假的才合情理,才更容易接受。”他说,“真相,总是让人失望。” 是啊,祖父为被冤枉的孙子留下证据,生前不愿见到骨肉互相指证,死后总想还最委屈的一个孙子公道,总想给这个承担了最多,最后甚至还照料了伯父伯母身前身后最后一段时间的小孙子,留一点清白的证据——连受害人家属都能想到,连凶手本人都会相信的设想,最后,还是假的,真相是,老院长根本就没留下这样的证据,他留下的,只有一声悠长的叹息。 门打开了,师雩被带出去,或许是巧合,另一名犯人被警察带来,两人在走廊上狭路相逢。 不知是谁先站住了脚,这对曾经亲密无间的兄弟彼此凝视,他们一个瘦,一个胖,一个人身姿挺拔,一个人步履蹒跚,一个人沐浴在阳光中,另一个人站在了墙壁投下的长长阴影里。 “你瘦了。”袁苏明说。 “你也瘦了。”师雩对他露出微笑,客套的、礼貌的,带了点蔑视的,经过精确计算的,就是为了气人的笑容。 袁苏明也笑了,“视频?” 他们的对话,当然无需太多的前言后语,师雩客客气气地扬起眉毛,好像自己很诧异似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这不是不明白,这是故意装的不明白,他一定知道,但却不想告诉他,袁苏明没有生气,只是透了口气,低声说,“骨髓移植,该做的。” 是该做的,其实也可以做,想做,也许都找得到办法,师雩告诉他,“是该做的——你应该让他做的。” 他们的眼神撞在一起,各有各的情绪,袁苏明的恨意更明显些,杀人的罪,他已认了,但家事终究是家事,有些恩怨,到底是谁的责任,各执一词,是永远扯不清了。摆在眼前的,只有铁一样的事实,他杀了人,师雩夺了他的身份,十二年间,亲人凋零,现在,各归其位,这一切,该结束了。师雩,终于等到了他的天晴。 他们耽搁太久了,警察搡了袁苏明一下,打碎了空气中密密麻麻的对白,师雩往前举步,袁苏明回头望着他的背影,他的表情凝固着,这讳莫如深如谜的情绪,一瞬间,竟和师雩有些神似——竟仿佛是那个用着师霁名字的男人,脸上曾出现过的表情,在这一刻,再无掩饰,他们的血缘关系,纠缠浮现,不论是恨是仇,依旧存在着。 “还没有结束。”他也笑了,复制了师雩刚才的笑容——那本来也就是属于师霁的笑容,开朗活泼的师雩,曾经,是没有这种表情的。 师雩脚步一顿,但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前行,袁苏明也扭过头,迈开脚步,他放大了音量。 “我不是个不体面的输家。” 在长廊中,他们相背而行,一个向阳,一个向着黑暗洞开的门扉而去,走向深渊的那个人客客气气,礼貌地笑着,仿佛胜券在握。 “但是,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你真的应该做那个移植手术的,师雩。” 第214章 后招 “胡医生,师医生到底什么时候被放出来啊?” “这个不好说啊。” “不是说,人都已经回a市了吗?”朱小姐对她拼命眨眼,比着自己的苹果肌,“案子都已经结束得差不多了吧,外面还有好多患者嗷嗷待哺,等着他出来拯救呢——” 她的声音拉得很长,似在暗示自己出力不少,不过胡悦知道这其实只是顺水推舟卖的假人情,借关系见面做做手术是一回事,干预司法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师雩现在人的确是回s市了,但关于他冒用身份、非法行医的事情,s市这边还没开始走程序,一切还得等a市的杀人案正式移交起诉,师雩正式被警方确认从杀人案中撇出去,s市这里才能单纯地处置余下的违法事由。移送回s市,只是因为有了新的嫌疑人以后,羁押期限也将满,有律师在,警方都很小心,这才把皮球踢回给了s市。 “鼻子才恢复没多久,这就要做苹果肌了?”但胡悦也并没有拆穿朱小姐,她调出pdf看了一下,“在当时的计划里,苹果肌要放在眼睛之后调整的,因为你鼻子的关系,眼睛已经推后了,现在是想要先做苹果肌吗?” “哎,我也想先做眼睛的,但是计划不是赶不上变化吗?”朱小姐也有点无奈,“下部戏的导演说,我的脸哪里都好,就是苹果肌不够饱满,他们想要更甜美一点的效果。” 入了行,脸就不再属于自己,而是资本的拼图,胡悦退后一步,仔细审视朱小姐的面孔,“但我还是建议你做一下眼睛,或者,这可以和苹果肌的调整一起进行,否则,我怕出来效果也不好,苹果肌饱满,在视觉效果上会让眼睛相形变小……” 现在,她已能冷静地判断出怎样让一张脸变得更符合客户审美中的‘更好’,甚至能对大众的审美发表自己的见解,“我理解导演的想法,他还是觉得你的丹凤眼太有攻击力,最近我在家的时候,看了一些现在的古偶,确实,你原本的脸太有气势了,这不是苹果肌能解决的问题,我给你看一下最近流行的小花她们的脸……” 朱小姐只是来复诊而已,结果却在办公室耽搁了一个多小时,和胡悦商定了好几种手术方案,效果图现场做出来看,到最后也没能定下来,但朱小姐却很满意,也有点好奇,“胡医生今天这么有时间啊?要是往常,早就要去下一个预约了吧,后续都只能微信说。” “微信说,怎么比得上当面沟通效率高呢?”胡悦说,又笑笑,“是最近不接新预约了,所以时间比以前多。” “是……因为师医生的事情吗?”朱小姐也有自己的猜测,压低了声音,“以后不打算在这里做了?” 师霁大概要换个名字的事,现在外界已经有风声了,j's这边,早传起了风言风语,原本的合作商进去了,老总之一也进去了,之二最近都很少来公司,被派到欧洲去‘处理点家里的事’,纸包不住火,这些事,不传也难,传出去就不知道怎么瞎编了。胡悦无奈地一笑,“这个,不是你们想得那样——” 确实不是人们想得那样,师雩的股权,是通过海外公司代持,现在已转到她这里不说,就算她不接受这份馈赠,实际掌控人其实也不会因为师雩在中国身份的变迁而改变。这份财产,袁苏明也没想过要,骆总更没想过强取豪夺——在这个纸醉金迷的圈子里,什么故事好像都和钱有关,但偏偏就是这个案子,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金钱,也算异数。某种程度,好像也能让人对这世界多了几分信心,终究,这世上真正重要的东西,和生老病死有关的事情,并不是金钱能左右的。 那么,这也就意味着,她的客户们,朱小姐们,用术中的痛苦、术后的焦虑去换取的,大概也都只是一场虚幻。这念头掠过脑海,但很快又被胡悦止住,大概是闲空多了,最近她总喜欢胡思乱想。 “师主任怎么样,我不知道,”不多说师雩的事情,她讲自己,“我这边的话,是想休息一段时间,有些老客户实在是丢不下,所以没有彻底放手——也没法放,很多都是师主任那里接过来的,这时候丢开,是对她们的不负责。” 确实如此,那些一次性的手术不算,朱小姐算是她这边较少见的长期客户,方案已做好,她身份也敏感,不是说交就交的,还有郭小姐——鬼面女的手术,下一步还要等师雩出狱操刀是最好,如果他行医执照被吊销,那……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 张警官的一期修复做完了,三四个月功夫,可以做第二次植皮,上一次修复,他有了一张完整的脸,至少皮肤能把面部全覆盖,缺损的鼻子也被补上,这一次要做额头,胡悦做不了,师雩不做,她就要帮张警官跑医生。 宋太太家的小姑娘,美国也去了,二手方案已准备好——如果师雩能出来,如果他能手术,当然最好还是他做,如果事有不谐,她还要陪着去美国,这个局,入了以后哪有那么容易出来?负责一点的医生就做不了甩手掌柜,就算病人体谅,自己也放不开手。 “好在运气还是不错。”宋太太讲,“其实按计划,本来也就是七八个月以后再做下一步的。他要出来得快一点,刚刚好。” 她用慈爱的眼神望着伏在桌上做作业的小姑娘,手拢了一下她的发丝,“我们妹妹到底还是有点运气。” 这是胡悦第一次造访宋太太的住处,房间里有点乱,几个牛皮纸箱还放在角落,看得到的几个房间,大概只打理好了一间卧室,床上一大一小的被子随便地窝着,宋太太跟着她的眼神一起看过去,胡悦微觉失礼,宋太太却摇头浅笑,没被冒犯到。 “还没签协议,大家冷静一下。”她说,“放心好了,妹妹的手术费,他还是会出的。” 她按了一下女儿的肩头,和胡悦走到阳台上看风景,这是个很高档的小区,在s市中心还有大片的绿荫,四五月份,天气刚刚好,吹吹风晒晒太阳,很惬意的。“胡医生,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也就这个样子了?” “怎么会这样想?”胡悦当然不可能承认。 “太多证明了啊,”宋太太去摸口袋,又自失地一笑,“——已经戒几天了,不知道第几次下的决心——你看我戒烟也晓得,我这个人,大概是有点半吊子的。” 她当时给孩子整容,为的就是要把家产牢牢握在掌心,叫先生别动小心思。现在孩子还要继续整,但婚姻居然已无法继续,看起来,好像还是宋太太主动,确实是有点半途而废的意思,胡悦也知道,她说的不止这么一件事,从前没认出师雩,已经是一大打击,和袁苏明来往过几次,也不是没有过一点不对的感觉,但却没往下深究,反而成为袁苏明了解师雩的管道,宋太太心里,大概是很难释怀的。 “不是你半吊子。”胡悦说,她也有点感慨,“是这社会太复杂,变化太快,我们谁不是载沉载浮?” 她们眼神相触,都知道对方想到了那个人,宋太太又别开头,手不自觉去摸口袋,摸来摸去,手心被塞进一个圆圆的东西——却是胡悦从兜里掏了根棒棒糖给她。 “我们诊所门口放的,便宜货。”她讲,宋太太不在意,冲她感激地笑一笑,慢慢解开糖纸,含住棒棒糖,她吃得很仔细也很珍惜。 “他怎么样?” “不知道,”胡悦摇摇头,“没见过他了,反正……等吧,大局已定,接下来的事情,也只能等了。” “非法行医……” “冒用身份,肯定是违法了,但是,行医执照是他冒用身份以后得到的,他也确实受过完整的医学教育,这期间,也的确履行了医生的义务,所以怎么处理,还要看检察院那边的意见——这就不是我能插手的区域了。”胡悦讲得很保守,有点暗示性,她确实插不了手,只能靠解同和得到点消息,至于别人,她不好说,就看她们自己的发挥了。 宋太太也会意,浅笑说,“那就等吧,这种事,确实着急不了的,还好,妹妹这边也不着急,距离放暑假还有点时间的。” 她又摸了摸脸,“怎么你也……” “这都能看得出来吗?”胡悦一惊,“最开始那段时间过去,吸收掉一点,应该就很自然了啊。” “其实我也是猜的,你的脸轮廓感比之前强多了。”宋太太笑吟吟地,“一般来讲,这个效果都是打过保妥适——真的打了啊?” “防老啊。”胡悦说,摸摸脸,不禁也叹了口气,“师雩不也是打出来的冻龄,这世上哪有真正的不老,都是假的。” “是啊,都是假的。” 细细碎碎的家常,念了半天,真正的感慨谁都没说出来,就像是压在心头的橄榄,太重了,涩味都尝得到,果核却怕是一辈子都吐不出来了。宋太太撑在栏杆上,含着棒棒糖看着下面草坪上的人影,几个外国小孩在玩抛接球,笑声满天,他们个个都很好看。 “我有时候也在想,现在,假的东西太多了,还有什么是真的呢?结婚的时候,我也以为以后的日子是真的,没想到,夫妻情谊,最后还是假的——到最后,我还要帮着我女儿造假,妹妹也会拥有一张假的脸,因为这些跟着来的东西呢?就是真的了吗?” 她讲,大概还是在想着师雩和师霁的事情,也是有感而发,胡悦站在她身边,依旧浅浅在笑,但她的眼神,也跟着一起投向远方,宋太太吐一口长气,回到现实中来。“以后,还见他吗?” 她要比朱小姐聪明点,大概也多了点关心,在朱小姐那些客户来说,师雩回来以前,她不走就够了,宋太太则仍多了一分对她感情生活的关切。胡悦收回眼神,望着脚尖,摇了摇头。“我还没想清楚。” “你们之间,是太复杂了。”宋太太也只能这样说了,她嘴唇微动,想了一下又不再往下说,但胡悦居然明白她的意思,点头说,“骆总大概也在回来的路上了——案情能澄清,她当然是最高兴的,终于可以回来了。” 隔了一道公权力的铁栅栏,两女一男之间的狗血戏想演都没得演,但现在看起来,也都是细枝末节。就算胡悦和他走到一起,也乐见师雩多一个人关心,毕竟,这对他来说,是再难得不过的温情。宋太太有点道歉的味道,“是我狭隘了。” 对她来说,如今,这些事都隔了一层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不是任何人的问题,从师雩决定向她隐瞒,而她竟一无所觉开始,两人已没了走到一起的可能性,宋太太是明白的,只是余下的关心仍在,她又问,“那mingo呢?怎么判?” “还没认罪呢,都没到判刑那步,大使馆给他找了一个还不错的律师——外籍公民啊,得扯皮一段时间的。” 如果说,这个案子要定罪给师雩,还有不连贯的物证的话,那么,要定罪给袁苏明,那就更是一点实质性证据都没有了,完全只能靠袁苏明的口供,甚至在检察院都还有被打回来的可能——他说栽赃就是栽赃,有证据吗?这可别是给弟弟顶罪来的吧?但好在,出狱是不可能的,他绑架胡悦,试图杀人灭口的犯罪事实,可是实打实的,还兼有无法律效应仅供参考的录像为证。宋太太大概了解了一下,眉头越皱越紧,禁不住说,“都这样了,还挺着不认?图什么呢?” “他是一定要坐牢的,不为这个案子,也为我的案子。”胡悦淡然说,“但他一天不认,案子一天不接,师雩就一天不能恢复名誉——这样拖着,他受苦,师雩也好不了,大概是这个心理吧。” “他还嫌自己把师雩害得不够惨?” “师雩能救他父亲,但却没救,袁苏明是个孝子,心理又早已扭曲了,在他心里,是有足够理由憎恨师雩的。”胡悦摇摇头,“但是a市那边也不会让他这样拖下去的,事实怎么样,已经很清楚了,命案必破,线索都有了,大活人还能憋死?时间问题而已。” “这样再拖下去,就真的难看了。”宋太太也认可,她有点纳闷,“以我对师霁的了解,他这个人心高气傲,都这样了,还拖什么呢?——难道,他还想做什么?” 这就非胡悦所知,也不是她能干涉的了,甚至,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后,连她自己都没想到,现在她对案情有了点漠不关心的意思,就像是炉子里少了炭,现在她空烧的那点火苗,更多地还是来自惯性,她甚至都不在乎袁苏明到底将因为哪桩罪受到法律的惩罚——这些东西,都有点假。 但什么是真的呢? 她也不知道,好多次收紧手心,却什么也抓不住—— 胡悦摇摇头,甩掉又爬上来的空虚,端出笑脸,想讲点小姑娘的事情转移话题,不过,手机恰到好处地响起,免去她的苦差。 “喂,解大哥——” 因为是解同和打来的电话,宋太太没有给胡悦留出空间,反而颇密切地观察,眉毛也随着胡悦的表情越皱越紧,胡悦才撂下电话,她就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是有了什么新进展吗?” “……是袁苏明。” 胡悦注视着自己的右手——刚才,她边讲电话边捏栏杆,有些太用力了,现在手上印满了红痕,一个外科医生,可不能这样对自己的手。 她努力地调适着情绪,奇怪,倒说不上太惊异,大概这一招早躺在潜意识深处,只是被刻意遗忘,没有想起。 “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了。” “他愿意配合招供,什么都说,但是,有一个要求——” 他当然会这样做,这不是他自己心底的夙愿吗?她早该想到。 “他想要做一台整容修复手术,回到原貌……” 胡悦听见自己的声音,竟然真的没有惊异或愤怒,只有一片冰凉。 “这台手术,他指名要我来做。” 第215章 阳谋 “陈老师,好了吗?” “好了好了,手铐可以解掉了。”麻醉师让了一下,从帽檐底下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女医生,“你进去吧——手术做多了,可这手术……也真是奇了。” 奇自然是奇的,给囚犯做整容手术,这本来就是一大奇事,指名要受害者的女儿来做就更奇了,胡医生居然会答应,这是第三奇。本身,此案剧情就足够曲折离奇,可以登上社会新闻,现在的进展也一样突破了常理。知晓了一些内情的人,又怎能不以奇特的眼神,看待即将开始的这台手术? “第一次配合,麻烦大家多注意一点了。” 按惯例,病人的面部被手术单盖好,还未开始暴露手术视野,胡医生深吸一口气,有条不紊地招呼着她的护士和助手——她的确是异地来做这台手术,不过这在医学界不是什么大事,“今天安排好的流程有这么几项,第一,为患者重建颧骨。” 磨掉颧骨,面部轮廓会有很大的改变,有些女明星忽然从刻薄相变得圆润,就是因为把过高的颧骨磨掉,而那些本来饼脸的女星,忽然间三庭五眼变得更深邃,多数也不是因为单纯的减肥瘦出了轮廓,多少也在颧骨这里有做过加强——这种一般是通过玻尿酸来实现的,倒是没什么后遗症,代谢掉了顶多就是脸重新不那么立体罢了,但削掉颧骨,年纪上去以后,这一块的肉可能有下垂的风险。 患者的颧骨,原本和师雩一样,相当完美,没有手术的必要,他削掉一部分,再加上人胖,肥肉下挂,眼皮也跟着往下掉,仅这一项就可以说得上是面目全非,但现在,他被关押了三个月,三个月足够一个人脱胎换骨,尤其是在监狱那样的地方,他已经瘦得多了。麻醉师对他的体重是有了解的,160斤,患者自称入狱的时候200斤,三个月他瘦了40斤,内分泌好悬没出问题。 据患者所说,他最高体重接近230斤,被捕的时候已经是瘦了不少,一年以内,瘦了70斤,脸还好,看不太出来,身上却有许多赘皮,这是因为减肥太速,皮肤弹性没有恢复,或是一辈子都恢复不了,只能切除掉多余的皮肤。胡医生有条不紊地安排,“第二项就是为他重建下颔角,至于第三项,隆鼻,第四项就是切除这些赘皮。” “他之前也做了缩鼻手术吗?”麻醉师禁不住低声嘟囔,“倒是少见……” “欧美那边不少见,那边的犹太人很多鼻子都大,很多女孩子的成年礼就是做这个缩鼻手术。”胡医生讲,她的语气很平静,透着大医院带出来的见识,这份职业素养的确叫人佩服。“面部手术就有三样,还有赘皮切除,麻醉时间会很久。也是他的情况特殊,一般来说,这种手术都会至少分两次做的——辛苦陈老师多注意患者情况了。” 陈医师连声说‘客气’,他也知道,这种破格手术的事最多就是一次,不可能有后续,所以,这次手术非得做得尽善尽美不可,否则后期崩脸了,想要修复可就没那么容易了。这种非必要的修复手术,监狱方是不可能批准在外就医的。 不过,嫌疑人也是太心大了,就没想过自己上了手术台也许下不来吗?要知道,任何医疗手段都是有风险的,甚至包括警方,肯把犯人交到胡医生手上,难道,就不怕…… “先做颧骨。”胡医生说,“掀开手术单,做定位。” 这是一起很特殊的手术,事前没有医患沟通,也不具备沟通的条件,也许,这手术也只有胡医生能做,只有她才最了解患者的整容目标,毕竟,那是和她曾朝夕相处了两三年的同事——甚至是更进一步一些的关系。除非现在还关押在千里之外的那位能重获行医执照,出现在这里,否则,不会有第二个更合适的医生了。在事前没有触诊、效果图和沟通的情况下,裸做手术,嫌疑人的胆量大,胡医生的胆量也不小。 在手术中,麻醉师事情是最少的,只要监护好患者的心肺就好了,他也因此有很多时间偷眼看向胡医生——她的脸有一大半藏在帽子和口罩底下,看不清表情,只隐约能感到她的严肃。看来,不管心里怎么想,至少表面上,她会用最专业的态度面对这场手术。 话音刚落,胡医生的眉头就皱了起来,陈医师跟着她的目光看向患者——他倒是不怎么吃惊,毕竟,麻醉以前,他和患者是有过交流的。 手术台上,一张俊朗的脸双目紧闭,出现在胡医生面前,羁押的两个月功夫,失去的40斤体重,也使得这张脸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一米八几的身高,80公斤的体重,不能说瘦,但已不算太胖,这张脸,看起来……和s市的师医生,十成里像足了八成,即使骨骼结构有了改变,但少了赘肉牵引,皮肉回归原位,眉眼间,和远在s市的师雩,一眼望去,几乎难以分辨。 这,本来也就是师雩之所以假扮兄弟最大的依凭,他们两个人,本来就长得很像,陈医师是本地医学院毕业,对这两兄弟印象深刻,连他都可以做出这样的判断:等手术完成以后,恐怕他们两兄弟,将一模一样。 这本来也是患者自己的诉求,既然要让他承担师霁应承担的罪责,那么,他也想要回复到师霁应有的模样。 陈医师偷眼去看胡医生——表情是看不到的,但依稀可见口罩边沿咬紧的肌肉,他往下看一眼她的手指,暗叹了一口气——指尖正轻颤,也在意料之中。 这么大的八卦,即使知道的不是全部,对当事人的冲击也是可以想见的,陈医师设身处地帮胡医生想想,也替她为难,正想劝她几句,胡医生深吸了一口气。 她的肩膀一下挺直了,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在这一瞬间,她并不高大的身躯爆发出了一股冷冽的气势。 胡医生再伸出手的时候,手指非常的稳定。 她说。“刀。” “还可以,还可以,看起来,你在这里面日子过得还可以——还长胖了一点!不错不错。” 就在胡医生划下第一刀的时候,千里之外,s市警局门口,周院长仔细地张了张师雩,他的笑多少有些刻意,也是为了活跃气氛。“这个发型,比以前精神,好!好事!” 师雩手里提着简单的行李,穿着一件不怎么合身的白t恤——几经辗转,他入狱时候穿的衣服早已不翼而飞,现在取保候审,穿的还是解同和借给他的衣服。他的笑浅浅的,没到达眼底,“早睡早起,不做手术,养了半年猪,怎么能不胖?” 周院大笑,把师雩拉进车里,送他回家洗尘换衣,他自己在沙发上坐着,左看右看,新鲜得不得了,“你这个家,装修得太特别了。” 又把门卡掏出来还给他,“你师母为你找的清洁公司,有些细节没做到位,还是你自己找你那些贵得要命的什么家政服务吧。” 周师母要上课,今天没来,在冰箱里留了一盒祖名豆腐,叫师雩记得拌点小葱吃,周院偏偏忘记去买小葱,正为难,师雩说不用,“只是取保候审,说不定还要回去的。” “这也不好说怎么样——如果运气好,可能就夹在那个人的案子里一起办结了。”周院刚好和他说这个事情,“那你就是换张执照的事,档案直接改个名就行了。” “能这么操作吗?”这么匪夷所思的规划,师雩自己都吃惊。“院里能同意?” “你这一走,十九层人手更分派不过来了,就看在业绩的份上,公安那边能搞定,院里为什么不同意?”周院也说得很实在,“关键是看这案子怎么判——你和小胡,总是要留一个的,要是两个都走了,我不依的。” 彼此还有很多事没说,但大概有些也已经心照,师雩微怔,但没接话,周院看在眼里,已经知道他大概已有考虑不再从事医疗行业,甚至不再在s市生活。他微微发急,说道,“别的不说,你自己的病人,你总要负责的,小胡年限还轻,能力有限,很多手术,她就算做得了也没法独立做,最近这段时间,都是她在辛苦为你维护。” 这句话大概是说进师雩心里了,他顿了一下,修长的手指搭在一起,清瘦面容微低——周院说他发胖,是捡喜庆话说,实则还是消瘦了,“我知道,她……为我做了很多。” 现在,人在a市做手术,为的不也是袁苏明能配合招供,把师雩从这个案子里彻底摘出来吗?否则物证全都指向他,s市这边怎么敢让他取保候审,就是因为十二年前的案子已经算是快办结,他现在身上的事并不大,起码说不上什么社会危害性,背后又有人力保,这才得以出狱休息不是? 周院先不悦,有几分维护地说了句,“你也很照顾她啊——”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她是个很善良的孩子,你祖父没有看错人。” 提到老爷子,气氛有些低沉——过去的事,过去了,就别再提起,他们已经这样心照不宣地瞒了12年,有太多的事谈也谈不出结果,只能让时光把它消化。可是伤痕留了下来,现在仍在流血,无法无视,却也安慰不了:该怎么说? “怪他吗?”沉默许久,周院问。 师雩笑了,“以前怪的。” “后来呢?” “后来,他去世的时候,看着他也就不是很怪了。”师雩给周院倒一杯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他没说为什么不支持我报警,后来我也猜出来了,不怪他,确实只有我一面之词。” “毕竟两个都是他孙子。”周院长叹了一口气,“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人心就像是明镜,总被玷污,你们两个都是他的亲人,你一个说辞,儿子媳妇私底下一个说辞,该相信谁?不是谁都能有慧眼如炬,看穿真相的,后来,等他信你的时候,为时已晚。” “不止如此,他心里对我始终也还有一丝怀疑——他又想完全信了我,又不敢完全信了我,若是全信了,又该怎么面对哥哥呢?”师雩笑了,眉眼一片淡然,“他唯一能完全相信的,就是那个全然无辜的受害者,他知道,不管是哪个孙子犯的罪,师家都对不起那个女孩子……” “她想要真相,也就有权来追寻这个真相。”周院为他说完,顿了一顿,又加上,“她也真的找到了真相,她真是个很好很优秀的女孩子。” “是,”师雩的语调也沉了下去,他像是掩饰性地拿起茶杯啜了一口,“这世上真没有人比她更配得到幸福了。” “有时候,幸福也要两个人创造啊。”周院暗戳戳地说,看了看师雩的脸色——看不出什么来,经过这一番历练,师雩又沉稳了,惊涛骇浪拍过,他自云淡风轻,也许,内心并不平静,但只要他不想,这些情绪,都可以牢牢锁住,至少不是他能看出端倪的。 他又自己心虚,举手缓颊,“也不是这个意思,唉,就是——” “这个事情,您不用再说了,我不会有任何表示的。”师雩倒爽气,现在他不用再扮演师霁,可师霁的说一不二也洗不脱了。“我不可能去逼她。” 周院长唯唯诺诺,又还是忍不住说,“感情的事,怎么能说是逼呢……” “就讲一句话——如果你的男朋友长得和你的杀母仇人几乎是一模一样呢?”师雩反问,“你能接受吗?” 真的有人能不介意吗? 这句话,能让任何人语塞,周院长再成功也是凡夫俗子,他默然许久,才低声说,“那一个已经要求做修复手术了……” “我不会做的,”师雩摇了摇头,“没有意义,她在意的话,就是做了修复,也还是有八成像——她在意的话,就算只有1%,也还是能让她想起来。” 是这个理,从袁苏明要求做修复手术的那一刻开始,这个问题实际上已明朗化,前尘不论,胡悦是否能原谅他的隐瞒,这都是细枝末节,但,她真的能不在意吗?如果说在她心里,杀人凶手仍是袁苏明肥胖时面目全非的模样的话,那么,他恢复原貌以后呢? “其实,手术效果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她答应下来以后,在心底设计手术方案,用的是谁的参考照片?只可能是我的。”师雩的语气依旧很冷静,他在看守所有足够的时间把一切想清楚,到底,最了解哥哥的还是弟弟。“她要把那个人复原到20岁,不可能,她要想那个人变老12岁的样子,那就是我。” 她要亲手把杀母仇人整成心上人的样子,在胡悦心里,这二者不能不联系在一起,袁苏明不需要再使任何诡计,甚至胡悦也清楚他在算计什么,就像是师雩一样,一听就能明白,这是他堂堂正正的阳谋——他就是这样想的,我就是要这样离间你们。 但,明知如此,真能不在意吗? “他什么都没有了,也想让我什么都没有,在他心里,我们的情分,不是毁在他陷害我的那一刻,而是毁在了我任由伯父去世——我做出选择的那一刻。” 师雩的语气,就像是冰一样寒凉,周院的眉头紧皱起来,他有些不堪承受这个话题,就像是老爷子也不愿面对两个孙子可能的阴暗面,师舫也是他的故人,但他已去世了,和周院互相扶持十二年的是师雩。 “其实,她也未必要把那个人整成你的样子……”他低声说,这话当然大声不了,“这是整形手术……” 手术,都是有意外的。 “那她就会失去医生的尊严和底线。”师雩说,他的眼神投向落地窗,窗外是一片蓝天,万里无云,他和这绝对的自由之间没有任何遮挡,“胡悦不是这样的人。” 这一点,袁苏明清楚,师雩也明白,周院长亦有感触,但他和胡悦接触不多,了解不如他们深。 “谁又能真正了解一个人呢……”他嘀咕着,多少带了点希望,“说不定,她就……” “等等,不好了——胡医生,你先暂停一下,患者心跳下降,血氧饱和度也在降低。” a市,手术室内,手术已经按部就班地进行了一半,陈医师也不禁暗暗佩服胡医师的专业素养,这是一台流程较长,难点很多的修复手术,以胡医师的年纪,她应该也是第一次独立主刀,但不论是植入还是缝合,活都做得很俏,可以说是一丝不苟,手术之前的天人交战,似乎并未影响到她的专业。他正在心底饶有兴致地评估着十六院和a市医科大附属医院的水平差距,偶然一眼瞥到监视器,语气顿时紧绷了起来。“他最近这段时间减重太过了,心脏可能受不了——” 正在安放假体的胡医生手停在了半空,但并未让开陈医师上前查看患者的情况,陈医师急了,“让我看看——” 他的语气,忽然一顿,多少有那么一丝狐疑地看了胡医生,又看了看患者—— 患者依旧双目紧闭,安详地躺在手术台上,生命的流失有时候是很安静的,表面上看不出多少端倪。 胡医生依旧站着不动,她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似乎有进入污染区的趋势。 许许多多复杂的前情流进陈医师脑海内,这个突发情况可能引发的种种后果,患者的,医生的,麻醉师的,也逐一铺陈开来。——人当然是不会死也不能死的,但是,主刀医师的手,按照职业习惯,全程都会保持在无菌区,这也是为什么换刀换针都是护士来做的缘故,执刀的手一旦进入可能被污染的区域—— 人应该不会死,但脸……是可以烂的。 他的眼睛跟着胡医生,也跟着她的手,时间仿佛都慢了,看着这双被蓝色手套包裹的手一点一点的下垂,也看着她沉凝的双眼,逐渐下沉的眼帘—— 第216章 真假 “嘀——” 单调的报警声在手术室并不罕见,有时也往往并不意味着极端险情,但在此刻更加渲染了紧张的气氛:患者心跳下降到危险区间的时候,监测仪会发出报警声,患者的心肺确实是出问题了。 胡悦伸出手拍了一下呼吸器,“活瓣卡住了吧?” 她说,像是要验证她的话,气阀发出尖锐的通气声,麻醉师从她身边挤进来,一拍大腿,“怎么这台机器也出问题了——还一点声音都没有。” 麻醉期间的险情,若不是患者自己身体撑不住,出现过敏或是器官衰竭,一般来讲,情况都出现在麻醉呼吸循环系统的故障上,这个型号的呼吸机,年限久了管路内的活瓣容易出问题,大家都不是第一次遇到,也是陈医师自己胡思乱想,有点大惊小怪了,胡悦说,“一般我们院好像都是两三年就换一套新的。” “毕竟是s市大医院,有钱啊。”护士们都很羡慕,七嘴八舌地说,“我们这工资有时候都拖欠,还给换机器呢,没门。” 问题找到了就好,气阀出问题,被拍一下暂时好了,但当然也不能继续用,保持人工按压,随后换台呼吸机就行了,陈医师流着汗上前操作,精神紧张,动作却熟悉,果然,换好呼吸机,袁苏明呼吸畅通,血氧饱和度和心跳渐渐恢复,胡悦回到手术台边继续执刀,取过软骨进行缝合。 “颧骨用软骨填充,会不会有被吸收的可能?这样,几年以后,效果恐怕不如遗忘吧?胡老师不考虑用钛合金构件吗?我读过你上个月发的论文,你们在s市给患者做的手术就大量采用了钛合金构件。” “如果是面部重建,钛合金会更好,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容易过敏,也不会被吸收,这是其余任何人造材料都无可比拟的优势。但是,我们是在做整容修复,他的颧骨并非因为意外事故受创,当时整容的时候,是将突出处磨平,改动的地方只有一点,结合脂肪才造成极大的视觉效果改变,磨去的哪一点,构件做不出来的,用一层软骨雕琢就足够了。” “那么,鼻部这边——” “鼻部就要用膨体了,鼻尖垫一片软骨就行,他在做手术的时候已经考虑好,给将来留出了修复的余地,下颔要用构件。” 取软骨现场雕刻,这是最考验功力的手活,要快、准、稳,缝合却不能着急,各种动作的快慢轻重和节奏感,非数年不能熟练,而操作全程,手部必须保持在无菌区,当地医院提供的助手问了两句,声音渐渐都小下来,胡悦像是臻入某种玄妙的至境,好像什么都没在想,注视着的鼻子就是鼻子,眼就是眼,手术准备中无数次揣摩过的局部特写不断在眼前浮现,挺拔的鼻部曲线,折角分明的下颔棱角分明,圆润的颧骨,这一切构成了极符合人类普遍审美的面部轮廓,脂肪、血管、神经、皮肤…… “胡悦,你出来一下。” “哦。” 无影灯光辉照耀,淡蓝色的手术单把光芒全都吸收,如果躺在台上仰视天花板,反而会看到扭曲的光芒倒影,淡淡的就像人影。那个穿着简朴的少女往外走去,肚内空空,一无所有,只有即将到来的坏消息。“你家里人有人找。” 她低头缝合软骨,镊子来回穿梭,复杂的结成型。一片又一片浮现的记忆也无法让她的手指颤抖。 “你是不是有病?”扇在脸上的耳光,热度好像还在,“不要闹了!不要不识趣!死了就死了,你要我怎么样,我的日子还要过下去!” 她拉紧线头,力道恰好,不紧缝不住,太紧的话,软骨可能会被勒断,这是在几百块千层糕上练出的手艺。 “我是没有钱给你念什么警校!你去念师范——师范还给生活费呢!”书包和行李袋一起被丢到地上,“衣服你自己拿回去宿舍洗——志愿按我说的报!” 换针线,开始缝合,从里到外,一层一层,组织、肌肉、皮肤。 “小妹妹,真的不要再打电话了,你这是骚扰你知道吗,案子我们在查,我们一直在查!你要是觉得警察没用,要不然你自己来找线索?” “刀。” 再开口,还在发际线边沿,这里的切口最小,皮肤被掀开,皮相被揭掉,露出活生生的血肉,这画面,足以让一般人作呕,而她视而不见,没有丝毫不适,只有手术区。 “那个,胡悦,我们宿舍今天聚餐——要不,你也来呗,你这份我们帮你出了。” “胡悦你怎么会想到读这个啊,以后是赚得多,但是实习期间很苦的,而且现在工作那么难找——” “还来借?胡悦,你命苦我也就不说你什么了,但是我们能力也有限的,你已经25岁了,还要借钱读书?你看看你堂弟,23岁已经工作两年了!命苦就别读书!” 软骨,雕刻,缝合。 “这个人不适合在我手底下——太丑。” “我的第一个客人,是个男人……” “喂、那谁、那个实习生,胡悦,胡悦,胡悦——小师娘——”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 “永远也不要考验人性,人性是禁不起考验的——” 结打好了,开始逐层缝合,患者的心跳还平稳吗?面部手术马上做好…… 胡悦忽然醒觉——有人在叫她,“你们刚才说什么?” “我们说,胡老师,您辛苦了,要不,缝合我们来吧?”几个住院医年纪不比她小,但口吻却很谦逊,a市很少有这么特殊的整容修复案例,事实上,这也是胡悦第一次独立主刀这么复杂的手术,长达数小时低头作业,她的脖子也开始发酸,手亦比刚开始要更沉重。 “一会身上赘皮给你们缝合吧,脸部的缝合比较重要,还是我来。”但她还是坚持自己缝合,“有两个开口都在口腔内部,不好缝——吸血。” 负压管很快移来,吸走积血,胡悦逐层缝合上口腔内的开口,就如同她刚才缝合好发际线内的切口一样仔细。她缝完最后一针,倒退一步,仔细地审视着这张安详的面孔,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做完手术,填充还没开始血肿,这正是最接近最终效果的一刻,袁苏明的脸经过修复,和师——师医生,几乎一模一样。就如同她想得一样,师雩的确是个极有天分的医生,12年前,他为自己设计的整容蓝图,正是12年以后的师霁,应有的模样。 而她的手艺也并不差,袁苏明要的效果,她也分毫不差地予以还原,他被削去的骨骼,未留照片,但她以师雩的面部为参照,设计的构件尺寸,确实和他吻合。这是她独立执刀的第一台大手术,这样的效果,堪称完美。 她做到了。 “给他拍照。”她说,无视眼前的虚影,在耳边低语的轻声,“手术单遮盖好,稍后要给压力包扎的,现在开始切除赘皮。” 这是个相对简单的手术,似乎因此幻觉也显得更严重,她做过的那么多噩梦,受过的苦,放不下的心结,全都回到身边,母亲的血泊环绕着她,这是她放不开的画面,其实,她也只看过一眼照片,更多的是基于文字叙述的想象,这是她跨不过的心魔。 手术刀从空荡荡的皮肤中划过,划不去一张张重叠的笑脸,师霁还是师雩?她分不清,高傲的、冷淡的、愤世嫉俗的,他很少开朗大笑,总是那样的阴郁与孤僻,和气的、优雅的、得体的、狰狞的,在脑海里,好像现在的袁苏明,都拥有了一张师霁的脸。 这就是他想要的,是吗?袁苏明终究不是完全失去人性,他想补偿她,说这话时是真心的,只是她同时也是师雩的恋人,所以也就成为了他报复师雩的工具,师雩夺走了他的一切,所以他也要师雩一无所有,至于亲手给杀母仇人动手术,这对她来说有多残忍,袁苏明并不在意,他还没有完全失去人性——但剩下的也就只有那么一点点而已。 怒火当然泛起,她还没修到佛一样的涵养,但胡悦很快克制住——从头到尾,她都没想过报复凶手,不是她多伟大,而是她早已想明白,以牙还牙,这是把自己拉低到了凶手的层次,她所求的一直都只是把他移交法办,法律自然会给他裁决。就是现在,最好的办法,也只是对他的谋算报以轻嗤——一样的脸,又怎样?师雩是师雩,师霁是师霁,这两兄弟的灵魂根本就不一样。 但是——但是—— 赘皮被切去,一块一块被护士丢入托盘,鲜红得好像刚割下来的猪肉,直接拿到市场上售卖可能都不会引来怀疑。血管被不断结扎,建立新的流通循环,减肥70斤留下的赘皮还算好,自重也就10斤左右,切掉腹部松松垮垮的皮肉,大目标已完成,接下来是双臂、双腿。 “胡老师手艺的确没得说,”住院医窃窃赞叹,“身材一下就出来了,完全看不出入狱的时候还是个大胖子……” 手顿了一下,胡悦抬眼打量手术台上光裸的男体:的确,腹部赘肉移除以后,袁苏明的体态已趋于正常,从上往下俯视,已经是一个颇具诱惑力的美男子,他光溜溜地躺在那里,双目紧闭,五官沐浴在灯光中,仿佛自带了光晕。 脸的确是没得说。说来也可笑,她看哥哥的裸体倒比较先。 胡医生的眼神又沉到手术部位——为了做腿部赘皮移除,袁苏明什么都没穿,但对医生来说,这些都只是工作的一部分,很多女医生还做yj改造,皮囊只是皮囊而已,按理说,没人比整容医生更清楚这一点。 皮囊是假,灵魂才是真,能造出最好的假,当然也就能看透最珍贵的真。 按道理,是这样不错。 而又有谁比她更能造假呢?做医生,她已能雕琢出这样完美的作品,为人处事,她做的局,以假乱真,连刀下的男人也深信不疑,从开始就坠入她局中,到现在仍是疑神疑鬼,不能肯定视频是否真的存在。 有谁比她更知道‘真’的脆弱,难道连她也要在‘假’中迷失? 口罩上方,眼睫毛扇动了一下,胡医生看了师霁的面庞一眼。 无影灯就是一盏太阳,照耀在每一寸皮肤上,不留一丝阴影,肌肤如玉、眉目如画,他俊朗得就仿佛古希腊神祗,看脸,没人能想到他做过多少的孽。皮囊都是假的。 又长又密的眼睫毛又扇了一下,她的眼睛缓缓地沉了下去。 “你现在在哪?” 就像是从长梦中醒来,袁苏明眨了眨眼,“我在哪……我在手术室。” 闷痛传来,钝钝的,很远,这是止痛剂在起作用,他的脸、手、腹、腿都传来强烈的束缚感:负压包扎,当然了,大部分整容手术后的标配。袁苏明示意自己想坐起来,护士把他稍微摇起,他左右张望,“手术成功吗?” “你可以自己看。” 在床前的是一名陌生的医生,两个警察在旁看护,他们拿一张照片给他看,“这是刚手术完的时候,胡医生给你拍的。” 他的眼神,在照片上再三流连,几乎想要伸出手触摸,只可惜并不能动,“胡医生人呢?” “回s市了。人家答应给你做手术已经不容易了,你还想要她全程照顾你咋地?” “手术也给你做了,口供你打算什么时候交?” “你在看哪里?” 纷杂的人声,无法影响他的思绪,麻醉师手艺不错,术后唤醒后,他的思绪也快速清醒,甚至精神奕奕。袁苏明很快就想明白了,他不禁哈哈轻笑——重不得,伤口会痛,但得意之情,依旧不减。 “你笑什么?”警察有点诧异,也颇不满,但不好太过发作——手术都给做了,八拜拜了不差最后一哆嗦,早点拿了口供早点结案。 “她还是在意啊。” 全身裹着绷带,脸上的头面罩,让他看起来早已没了手术台上的耀眼,在冷光灯下甚至有些可怖,但笑声依旧幽幽从面罩中传出,袁苏明往后靠了一下,双眼放松地闭起,“等我拆掉面罩就做视频口供。” 他的态度变得非常配合,“现在有面罩在,没法做视频口供,想要录音口供也随你,反正我不会不认。” 什么在意不在意……他在说什么?警察不是太懂,但仍把握机会——犯罪嫌疑人反悔的太多见了,口供不嫌多,能做就做。 “好,那就现在开始。” 他掏出录音笔,“姓名,籍贯?” “我是师霁,a市人,护照上的名字和出生地都是假的,我不是台湾出生,我就生在本地,生在这间医院里……” 他的声音,传出门外,穿过两名站岗的小干警,在走廊上和笑声混在了一块,“如果不在意,干嘛连我的面都不敢见……” “哈哈哈哈,如果不在意的话,她干嘛要逃呢……” 第217章 堪浮华 “震惊!堂兄弟换身记?堂兄杀人潜逃国外,惧栽赃堂弟改名换姓,顶替堂兄竟成名医” “十二年沉冤得雪,案情曲折离奇,比小说还小说,揭开这起雪夜杀人案的前世今生” “日前,我市破获一起十二年前的旧案,犯罪嫌疑人袁某(曾用名:师某)被正式批捕,这起案件也正式宣告了‘三省杀人案’相关报案全数告破,我市警方在各地兄弟单位的大力配合下,甄别是非,梳理逻辑关系,运用最新dna技术,将本案和原‘三省杀人案’区分开来,确认这是一起模仿犯罪,袁某系本地大学生,生活压力沉重,精神状态并不稳定,在回家路上,和受害人发生争吵之后……” “名医落马?大案背后,受害人的前世今生,谁能拾起因此破碎的一生?” 这么戏剧化的案子,不可能不引起媒体的注意,也不可能不引起广泛的讨论,就算警方再想低调都是不行——更何况,警方也没有必要太过低调,十二年前的命案,一大批告破,这是喜事,袁苏明正式给出口供,本案办结,移交检察院起诉之后,相关的新闻在地方网站发稿,几乎是必然地引起了营销号的注意,不论是犯罪嫌疑人的美色,还是本案刺激离奇的过程,都值得大书特书,哪怕相关报道只专注在袁苏明上,故事只说了两三成,亦足够在互联网上形成小小的热点,引发一波唏嘘与讨论了。 “哎哟哟哟。”申永峰啧啧发声,把网页关掉,“那以后见面,是叫师霁,还是师雩啊?” “有区别吗?你还不是叫师主任。”戴韶华吐槽道,办公室都笑起来,笑完了又是一阵唏嘘,“唉,以后还见得到师主任吗?” “不是已经被释放了吗,怎么还没回来上班啊?” “哪有那么简单,他的执照应该还是哥哥的名字吧,想要换个身份,哪有那么容易,原来师雩的身份证可能都被注销了……” “问题是,他这个行医执照是改名字,还是重新考啊?如果重新考的话,怎么算啊?他原来没毕业吧?闹这么大的案子,能回来吗?” “人家还需要回来吗?自己那么大医院开着,不都说了,师主任一直在十六院,还不是因为看老师的面子,现在就算回不来了,怕什么啊,钱赚够了啊。” “等一下,医院不也用师霁的名字开的吗?这个财产是他的还是哥哥的啊?” 路人议论,就是如此,大家也都是半懂不懂,不是在j's上班,师主任的去留和他们也就没太大关系,师主任在也不带他们做手术,和他们更没有什么竞争关系——师主任倒了,受影响最大的,当然是…… “悦悦现在是怎么样,也不上班了吗?”都是一批进来的,新人已叫他们老师了,彼此倒还是喜欢叫昵称,戴韶华和胡悦明争暗斗了几年,始终被压得死死的,一开始明着看不起,到后来虚情假意,反过来还要讨好胡悦,做两朵塑料姐妹花,现在师主任前途未卜,胡悦也不来上班了,反倒是爽然若失,说到底,现在胡悦已经是主治医生,晋升序列和她形不成竞争了,再想来,原本看不惯的点也习惯了,剩下的都是她的好处,也不由为她唏嘘,“师主任的事,对她打击是不是很大?” “其实,要说打击还好吧,师主任一开始出事的时候,她不就在吗?除了请假几天去处理这些事以外,平时不也挺正常的?”申永峰插嘴说,“现在真相出来了,这是好事啊。刚开始被抓的时候不还怀疑他就是凶手,现在结果出来是陷害——你情愿男朋友是凶手,还是更情愿男朋友是被陷害的倒霉人啊?” “哎,报道出来是这样而已。”新同事不禁也加入讨论,“不是不相信司法,但是这个案子实在是太离奇了,而且只看报道,好多讲不通的事情,那个袁先生,以前还来过我们医院的,好像是个大胖子,现在放出来的照片,长得和师主任几乎一模一样——谁给他做的整容手术啊?他怎么被抓获的呢?警方只讲了抓的时候他再次试图犯罪,这期间到底发生什么事啊?就感觉水挺深的,胡老师那段时间不也刚好不在医院吗?谁知道是不是请假去a市了。” “这什么意思啊。” “难道你是说,差点被杀的是悦悦吗?” 众人纷纷呵斥,都觉荒谬,戴韶华懒得理新人,捅谢芝芝,“哎,你不是和悦悦最好吗?她现在,到底怎么说啊?——你怎么一直都不说话啊?” 谢芝芝嗫嚅片刻,她确实一反常态,没有平时那么热衷八卦,但越是这样越是有异,戴韶华看出不对,伙同众人一起逼问,“怎么了,你知道什么,说啊。” 对于一个爱好八卦的人来说,知道内情却不能讲,这是令人极为痛苦的一件事,谢芝芝看起来就很心慌意乱,但最后还是挺住了,“我什么也不知道啊——我是想我下午的手术呢——” “切!”众人半信半疑,只回了一声‘切’,谢芝芝定下神来,扮个鬼脸,笑嘻嘻地说,“上班呢,都少说两句好吧,师主任回不回我是不知道,我就知道张主任下午还给我们开例会呢。” 张主任是谁的人?周院的人,周院是谁的老师?师主任的老师。朝中有人好办事,真给他弄到新执照,回来上班了,还不照样是名医?外面那些患者,哪会在意他到底是师雩还是师霁,他要不回十九层了那才是损失。众人各自回过味来,也不敢再追问下去——万一师副主任以后有一天做了科室主任呢?医院这种单位,很多都是一辈子的事,还是少说两句为好。 但,表面不讲,私下还是要问的,戴韶华微信逼问谢芝芝,【你是不是知道了点什么?】 【没有啊,怎么这么问】 【我觉得你肯定知道点什么,不然早八卦上了】 【真没有……我要去手术室了!】 她已卸任住院总,现在正等缺晋升,也是关系没胡悦那么硬,晋升之间的衔接就没那么紧密了,谢芝芝心里也不是等得不难受,不过,这几天她没想着这些事,总是禁不住在想点别的,今天她下班特别早,病历都不做了,也没应同事的晚饭邀约,自己跑到附近cbd,找了家清静的小饭馆,倒也不在乎价钱了,这顿饭她肯定是没食欲的。 “怎么样啊,这几天。”胡悦坐下来,她就一个劲的观察——瘦了点,精神还好,但是胡悦一向是很会假装的,到底情绪怎么样,看不出来。 “还行吧,你呢?” “还不就那样……真不回来上班了吗?” “想休息一段时间,之后再说。” 对话开始得很家常,谢芝芝也努力做出家常的样子,一些敏感的问题,她尽量不问——其实,她自己也奇怪,这些事胡悦为什么要和她说,她们的关系,若即若离,走得是近,但关系只能说介于同事和朋友之间,之前去问胡悦,只是出于好奇心理想要八卦,她都想过胡悦会怎么把太极打回来,胡悦一五一十把事情全给她说了,谢芝芝反而有点消化不良,几天了她一直没睡好,总琢磨着胡悦的故事,几次想和她说点什么,又咽下去了——她觉得自己说的都是废话,那些安慰和鼓励的话,胡悦不需要,她能做到这些,已经再坚强不过,大概她和自己说这些,也就是憋着了想讲讲,并不是想从她这里获得什么安慰。 “不上班的话,房租怎么办啊?”过去不想问,不如问点现实的问题,谢芝芝觉得这样好——人终究还是活得琐碎点最实在,“你这几年存了不少钱是不是?但是也不好坐吃山空啊,这一带房租这么贵……” “j's的股份还在我这里呢。”胡悦托腮讲,眼睛一眨一眨的,她微微笑了一下,谢芝芝心中一动,想着她是不是想起了师雩,又猜不准。“师主任进去以前送给我的。” j's估值是多少?就算师主任的事影响了生意(是不是影响了其实她也不知道),大概上亿总还是有的,一半的股份,确实不用再为生计发愁,但谢芝芝并没有大为吃惊艳羡,她是个很世俗的人,但即使是她也不觉得这些东西对现在的胡悦来说很重要。“你就打算收下了啊?” “就是要还,也得等他拿回身份再还啊。”胡悦讲,“不过钱其实没关系的,我在j's那边赚了不少,而且,我这个人其实物欲很低的。” 谢芝芝的眼神不由就落到她拿的那个爱马仕上,胡悦也跟着看过去,她笑了,“这也是师主任送的,出门的时候没想那么多,随便拿的。” 那看起来……对师主任好像还好,没有特别回避。 谢芝芝心里嘀咕,胡悦像是看穿了她的念头,笑了,“哎呀,你以为是电视剧啊,什么此生一别再不相见什么的,不可能的啊,大家工作关系都在这里,辞职交接也少不了碰面的是不是?还有股份转移呢,没那么多drama的。” 饭没吃几口就饱了,她用筷子慢慢地挑着碗里的米粒,“我不上班不是因为他,他现在没来上班,也不是我的关系——报道没说,但是,他杀人的嫌疑是洗清了,可冒用身份这个事怎么了解,还得等官方那边决定,再说,就算是判了无罪,给他恢复身份,他可能也不会回来吧,不是因为我,就是可能想换个环境重新开始,说不定干脆都不会再做这一行了。” 一个故事千头万绪,胡悦也不是什么都说明白的,股份和师雩的现状,都是今天想到了讲起,谢芝芝点点头,她知道现在自己做个听众就好了,“那你呢,也是在考虑要不要换个环境吗?” “我可能不止考虑换个环境吧,”胡悦放下筷子,“其实,我和他的职业,都不是自己选的——师雩选择整容医生,是因为这个来钱快,他一直在十六院做,名气越来越大,是方便他哥哥能找到他,将一切了结。而我……” “你选了整容,是因为师主任选了整容。”谢芝芝帮他说完,“你的前半辈子,都是为了一个目标而活的,这个职业,虽然你做得很好,但可能不合你的心意,你并不喜欢。” “要说明确的好恶,其实也没有啦。”胡悦讲,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这个职业蛮不错的,光鲜亮丽、收入又高,越老越值钱,很多人羡慕都来不及呢,这都是很现实的优势,没有必要否认啊,我又不是那种不知民间疾苦的人,还有谁比我更知道没钱的滋味啊?” “就是忙了点。”谢芝芝当然也是很赞同的。 “是啊,就是有点忙,”胡悦深有同感,点点头,又低声说,“而且……有时候我觉得它让我很迷惑。” 迷惑什么呢? “过去十二年,我都是为了‘求真’而活的,这个目标很大,大到几乎吞噬了我的所有,”胡悦慢慢地说,她说得有点艰难,谢芝芝听得也有些不安,“我没有私人生活,没有爱好,当然也没有朋友——我的秘密这么大,大到我没有余力去结交朋友,结交朋友,是要付出真心的,但我没有真心,我想要求得真相,所以我对外付出的全是虚假。” 她看看谢芝芝,有些自嘲地笑了,“也许,你会奇怪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么多,因为,有些话,我不想和那些知道内情的人讨论,我只想和我的朋友说的时候,我发现,我真没有什么交心的朋友。其实我觉得,和你说也不是太好,有些事情对你来说太沉重了——可我又真的很想和另一个人说说。‘求真’,我求到了,这真相让我意外,我并不是后悔我做过的一切,可现在,我除了真相以外,什么都没有。” “我的心理医生和我说,过去那些时间里,我上班时候感觉到的不适,是因为我的目标和我的行为之间的矛盾,我想要求真,可我一直在造假,我做这行这么得心应手,大概也因为我本来就是造假的行家,甚至这个真相,也是我用谎言骗出来的。我太会说谎了,我说出来的话是假的,我手底下造的脸是假的。” 她随便指着商场对过的大幅海报,朱小姐正在上头神秘微笑,“你看,这张脸在现实中本来很美,但不上镜,所以我给她做了假,你说,什么是美?是眼见的是美吗,还是镜头前的是美?这世界什么东西都是可以被扭曲的,你造多了假,那对你来说,什么是真呢?” 这个话题,玄之又玄,不是谢芝芝能回答得了的,胡悦也不再说,甚至笑着自嘲,“骂我矫情好了,这些问题何必去钻牛角尖,哪有钱重要。” “不是这样说。”谢芝芝赶快讲,“可能对于我们一般人来说,这些问题的确没有钱重要——我们中间很多人,光是活明白都很费力了,像我就是这个样子,但是对你来讲,对你这种毅力和才智都超过常人,经历也超过常人的人来说……” 她组织了一会语言,“我觉得对你来说,内心的平静才是最重要的……想清楚自己想怎么活,这才是最重要的。” “你太谦虚了。”胡悦笑了,说她,“你哪里是那些人——会说出这些话,那你就不是一般人。”“我们当然不是一般人,”谢芝芝看她好像比之前开心点了,就说点别的来逗她笑,“能考上医学院,毕业出来在十六院工作,已经是前5%的精英了好吧,你就是精英中的精英,你有这份毅力,做什么不成? “过奖了好吧。” 她们不再讲太沉重的话题,也不说师雩和她的感情问题,之前发生的事,让十二年的错位回到正轨,三个人的人生都因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也许对他们来说,感情不是第一顺位要想的问题,十二年了,师雩和胡悦终于都从那个雪夜走了出来,他们终于可以开始考虑,以后想要做什么,而不是以后必须要做什么。 这之后能不能在一起,这也许要看两人的路该怎么走了吧,谢芝芝想,这几天她一想到这个故事就心情沉重,不知怎么,聊了几句,沉甸甸的心反而轻了一点:也许这也好,在暗夜中,他们互相提防,互相猜疑,却也一起扶持,一起前行,为对方舔舐着伤口,现在,天色已明,相忘于江湖,也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分开了,过往就真的是过往了,在一起的话……真的能不在意吗? 吃过饭,她们在商场门口分手,车都来了,谢芝芝还是踟躇不去,胡悦不禁有些诧异,“怎么了?” 谢芝芝犹豫再三,终于鼓足勇气,低声说,“其实,悦悦——不管你留不留在这一行——我都可以做你的朋友。” 她有点害羞,大概这样肉麻的话,不走心的讲多了,发自内心去讲的时候,反而羞涩,说完了就像个小兔子一样,转身溜走,跑到自己的车面前,才回头对她挥挥手,胡悦目送她钻进车里,禁不住扑哧一笑。“这个芝芝!” 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甜甜一笑——随后,又自失地摸了摸嘴角:这是不是她第一个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发自内心的笑? 这样的笑,感觉真好,她又试着笑了几声,才吩咐司机,“走吧,师傅,去机场。” “好嘞——飞机几点起飞啊?小姑娘,赶不赶得及?” “来得及的,还有四小时呢,晚班机……” 和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常,最近,她聊天的兴致很浓,胡悦趴在车窗边上望着深蓝色的天幕,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想,“师主任……现在在做什么呢?” “你喝什么酒?” 这时候,师雩放下菜单,问他今晚的客人。骆总又惊又喜又有些不安,她说,“你不是不喝酒的吗,daniel……” 第218章 了结 “你不是不喝酒的吗,daniel?” “偶然也可以破例的。”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为了她破例——其实,也不是为了她,只是破例的时候她刚好在旁边而已。骆总的心一下就酥了,她总是这样,商场打拼这么多年,盔甲早已无懈可击,可师雩根本用不着攻克这些,他本来就活在她心里面。——其实也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但本能反应,还是先甜一下,才能理性看待,泛起不安。 “别啊,”她强行开个玩笑,“这么宝贵的机会,还是留到更重要的场合啊——什么时候和最大金主一起吃饭的时候再喝好了。” 做诊所当然也要接触投资人,不过j's业绩好,是投资商追着跑,也因此,师雩很恃才傲物,之前从来不出席这种场合,都是骆总出面周全。这话骆总想了好几种师雩可能回的话,没想到他会这样接,“那就到时候再开一瓶就是了。” 医生当然不是不可以喝酒,如果你没有职业追求的话,夜夜笙歌都ok,但是师雩以往一直非常自律,连带得他徒弟都跟着滴酒不沾,其实,在骆总看,胡悦是颇有酒量的长相。和她吃饭喝一点助兴,可能是刚出来心情不同往常,可连投资人的饭局都喝,这…… 骆总心里跳了一下,她微微一笑,不纠缠了——什么投资人饭局,猴年马月的事,还不是她说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你想喝什么?”她反问,有点调笑的味道,“对酒有研究吗?” “毫无研究。”daniel一如既往的实际,“对我都是无效信息。” 骆总举起菜单掩住笑容,“文盲。” 在故事被揭穿以前,别人看师医生,当然都是带着光环的,事业不多说了,全中国比他更会赚钱的同龄人都没多少个,大概就算有,也没有他这样帅,三十多岁的年纪,专业过硬,装束有品位,长相好,兴趣广博,什么都能说得头头是道,以一个白手起家的青年才俊来说,人设简直就是完美。但内情只有自己人知道——daniel要做手术,要发论文,有点空余时间最多吃吃美食,他不怎么旅游,对音乐美酒一无所知,什么高尔夫、骑马这些上流社会的运动,知识储备一样不多,话题扯到这上面大部分蒙混过关,骆总也不知道为他打了多少次掩护,营造博学形象。这是他们间小小的内部笑话,这时候说出来,师雩也不免一笑,“抱歉,不是博士。” 这又是另一个笑话了,师雩读出来是硕士学位,的确不是八年制的博士,出身没那么纯血,骆总讲,“没关系,你这个doctor比博士值钱。” 她点了酒,又本能地安排了一桌恰当的菜,“很久没这样一起吃饭了。” “在一起吃的饭还不够多?” “那不一样。” 是不一样的,一起吃的饭局是够多了,但那不算是共餐,只能说是共事,真正坐在一起吃饭,多的还是在筚路蓝缕一起创业的年代,等师雩做完最后一床手术,经常夜已深了,那时候骆总也刚好下班,两个人一起走到巷子口正好夜宵,一家老什么兴,师医生都记不清了,只记得馄饨包得还不错,“有点吃头。” “是老同兴吧。”骆总其实记得清清楚楚,故意装糊涂。 “不是,不是那种连锁店,是贴了连锁店名头的老什么兴。”师雩说,他也笑了,“那时候也经常谈谈天,吐槽一下极品客人的。” “那时候有没有吐槽这个词?” “有了吧,刚进来,年轻人里面很流行,不像是现在这么大众就是了。” “那时候我们也还是年轻人啊。”骆总笑着说了一句。师雩不以为然,“难道你觉得现在已经老了吗?” 他说话一向是这个样子,噎人,脾气不好,对话进行不下去,骆总想讲,‘以前还以为你特别不喜欢我,后来看了悦悦才知道,其实你对谁都这样’。 ——但毕竟又忍住了,只是作势拍他手背一下,“敢暗示我老?” 他们对视一眼,都笑起来,骆总说,“是老吴兴,弄堂子里的小店,前阵子路过的时候我还找了一下,关门了——清退违规小店,那一片现在冷清清的,不是从前了。” “s市这样的地方,城头变换大王旗,哪有什么店能永远经营啊?”师雩没她那么多愁善感,“新陈代谢,正常的。” 是啊,在s市这样的地方,十字路口的一家店,一年内能换四个门楣,这个城市哪有什么永远不变,变才是正常,师霁变成了师雩,股东也从师霁变成了胡悦,骆总心里一阵阵发慌,手在玻璃杯上收紧:这是要摊牌了吗? 师雩找她吃饭,有感谢的意思在,骆总知道,但她也有些不敢赴约——帮人帮到底,是扶上马还要送一程,可案情进展对师雩最不利的时候,她被家里派到国外去了,这扶上马,终究没有扶到位,现在想要送一程也使不上力了,杀人罪名一去,余下的冒用身份罪,师雩自有律师团和公安斡旋,能不能保住行医执照,也有周院长为他疏通,骆总的帮助是锦上添花,雪中她抱炭送过,但最后点火照亮夜空的,还是胡悦。 自然,她心中有愧,可师雩却不会这样想,她了解他,这一次饭局,他是要表达感谢,可是不是也有道别的意思?股份已经给了胡悦,现在待罪之身,也不便用写着师霁名字的行医执照继续执业,他和j's的关系,也是不是到了切割清楚的时候?他把自己的大部分持股都给了胡悦,剩下的那些呢?是早想好了吗,要留给她…… 这种可能性,让骆总芳心惴惴,也自嘲戏多,但她足够了解师雩,知道这很可能是他的计划,更不知道自己对这计划是喜是怒——钱,她当然不在乎,但师雩到底心里还想着她,她怎能不感动? 可,股份要都分了,他去哪里?他以后会做什么?是不是像一只鸟,分离了现在的生活,就再不会回来了? 心里想问的问题太多了,却不知道怎么问也不敢问,思来想去,耽搁的时间已经过长,眼看他就要诧异,骆总冲口而出,却是忍不住直接问了,“诊所,不打算回来了吗?” 这一问,和他刚才的话根本搭不上噶,师霁眉毛一挑,又放平了,他笑了,依旧是那样英俊,他笑起来的时候眼里有光。 “多心了,”他也是懂的,无需言语就明白了她的解读和心路,“没想那么多,不是暗示,就是在说门头换得快。” 但对骆总的猜测,他也没给出否定的态度,“诊所的事,再说吧,现在名字还没换过来,新身份证都没出,更不要说行医执照了。” 他肯谈的时候,就不会这么尖锐,骆总打蛇随棍上,“身份证换过来了,股份就能跟着回来吗——你和她谈好了?” 其实,她不怀疑胡悦,只是问要这样问,才能诈出更多。 师雩愣了一下,看看她,讲,“我去要,她肯定会还给我,不过,她要,我也可以给她。” 这和他们之间的感情无关,这是一定要给的,事到如今,骆总终于能够理解,也不再那样不平,只是还为师雩担心,“都给她了,你剩什么?” “我不是还给自己留了一点股份吗,你不要,我就还留给自己啊。”他宽慰她,“再说,我不还有个总顾问的头衔吗——难道,你要炒掉我?” “当然不会要你的了——当然不会炒掉你了——”她急切地抬头为自己辩白,“我怎么可能炒掉你——” 迎上他含笑的眼神,她咬住唇不说话了,忽然有点委屈,芥兰炒牛肉,牛肉又鲜又嫩,可吃在骆总嘴里一点味道都没有,“你就不能给我一句准话吗?” 师雩对她是要比从前温和了,可能是再无需假装了,现在,他没什么秘密了。他柔和地说,“我也还没定,要我怎么说呢?” 曾经她有点怨怼,感情的事不能强求,但她跟了他十二年,等了他十二年,这一切开始于……并不是开始于她的一厢情愿,的确他什么准话都没给,可一开始的时候,她是能感觉到他的兴趣的,这种事,瞒不了女孩子。有时候她也会想,师雩是不是看上了她家背后的背景,当时是有意花她的——钱上,他没亏待过她,这是一次成功的合作,可回头想起来,她总觉得,多多少少,这是有点利用的味道在里面。 可她也说不出口,这些话是不好说的,他连始乱都没有,一点点若有若无的感觉罢了,藏在他的笑里,落不到实处,也就谈不上终弃,更何况,他身边从来也没有第二个人,能让骆总感觉到他移情别恋。 胡悦大概是最靠近的一个,但…… 关于她的事情,骆总现在不想多想,她对这个女孩子已经没有什么负面情绪了,现在一切都有了解释,师雩对她的特别,一开始并不因为她是她,而是因为她是她母亲的女儿。那她该怎么说?一切只能说是命数。 “如果,如果没有这一切。”酒过三巡,她的脸红了,话也说得不假思索,不再斟酌再三,“你还会来s市,还会开诊所吗?” “会的吧,”师雩今晚又回到了他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时候她的感情没那么浓烈,表露得也没那么明显,所以他们的交流也要更自然随意,不像后来,牵扯的利益多了,他回避,她也想藏,交流反而越来越少越来越隐晦,“可能对你来说,不会有任何区别,我们还是会在那天遇见,只是我换了个名字,但也没差,反正你都叫我daniel。” “是啊,对我来说,你反正都是daniel。”骆总笑了,不知为什么,她有一点点想哭,只是还能藏得很好。 “其实我还挺喜欢你这么叫的,”他说,“我和师霁都没有英文名字——你知道的,这个英文名字是怎么起的。” 是他们一起起的,起于设计诊所将来时随口吹的牛,她说将来做大以后,名牌底下要烫金上英文名字才气派,师雩告诉她,他没有英文名字,除了以前学校起的英文名,但他也不用,所以早忘了。 ‘那外国人叫什么?’ ‘他们可以叫我的名字啊,就直接叫。’ ‘霁师吗?’当时她因为这个笑话咯咯地笑,‘技师,哈哈哈,技师……’ 这个笑话,让他露出了复杂的表情,当时她不懂,还以为自己无心触怒他了,现在回头看,才知道她大概是巧合说了个曾被他开过的老玩笑,触动了他的心弦。这回忆让骆真心里又酸又苦,含着泪笑,“其实名字不重要,我认识你是谁,你就是谁。” 他看看她,也笑了,笑里终于有了一点超出平常的感情,不是很多,但已经能让骆真心跳加速,“还是很重要的,这个名字,让我错过了很多。” 如果当时她认识的师雩,他们的故事,能不能不一样?——这是他隐晦的回答,他终于印证了她未说出口的询问,承认了这么多年来他的否认。一开始,是有一点不一样的,如果换个身份,如果没有这么多的秘密,也许他们有机会发展下去。 她好像正在向上飘,飘到云里去,就当是梦,晚点醒,她想忍着不哭,别那么失态,让人看了笑话,她故意这样说,“——唉,其实也差不多,如果你是用师雩的身份过来……可能现在宋太太就不用来给女儿做整形手术了。” 是啊,就算没有那些事,也会有宋晚晴,所以没有什么遗憾的,本来命中就不属于你,又何必惋惜。骆真用洒脱的语气说,“其实能遇到你,我就很开心了。” “是吗?”他望着她,又笑了。他的笑就像是星夜中的花火,对她来说永远都是这个样子。“我哪有这么好呢?” 你就是有这么好啊。她想,可说出口的却是,“这和你好不好没有关系——我什么都有,要是一辈子连个喜欢的人没有,岂不是很无聊?” 是啊,也不是没想过移情,没想过找别人喜欢,这么多年周周转转,为他失眠了多少个夜,却终究还是感谢他出现在她生命里,这么多年才算活过。对他的怨,早被冲淡,能有个这样的结局,她已心满意足。她别过头偷偷地擦眼泪,师雩低下头晃着杯子里的红酒。 “是我运气好,”他说,“遇到你这样的合伙人。” 不是你运气好,是你手段高,你总归要找个有些背景,心地善良,有底线好拿捏的富家女合伙。是你手段高到十二年以后,还能体面结局,叫人恨不起来。她想,她是看透了他,但也恨不起来,有什么事,照旧想要付出一切帮他。 还好也知道感谢,还好还说,剩下这些股份,她想要就送给他——骆总当然不会要,但要的就是这点表示。她说,“你运气不好,你命苦,所以我要多对你好。” “我命不苦,我命挺好的。”没想到师雩居然否定她的话。“人生中每个阶段,虽然都有打击,但也都有人对我好,你就对我好,周老师也对我好。” 他的笑很温暖,师霁从来不会有这样的笑容,他总是冷冰冰的,看起来心事重重,总有一分锐利的阴郁藏在眼角眉梢,现在,他终于可以这样笑了。 骆总看了他很久,想把这张脸烙印下来,她喃喃地说,“我对你好,都是有私心的……” 一个男人要是不想睡你,干嘛对你那么好?这句话,反过来也成立。但这句话有些太过了——那个话题,已经讲完了,甚至没开始,大家就都心里有数,也都知道会怎么结束。他如果想要和她在一起,不会这样邀约,他们之间有一个‘如果’,有过吸引,但如果只是如果,吸引也只是曾经,有些事情,过去了就回不来的。过去和她相遇的师雩,注定不会让任何人走近自己,谈恋爱并不在他的人生规划里,真的谈了,那才是对她的不负责,现在的师雩,终于从阴霾中走出,但让他走出来的也不是她,而是别的人。 都说过,都讲明白了,她再说这一句,就显得‘多’了,师雩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她,骆真心里门清:还是那么无情,他自己觉得有过交代就够了,想要借机勒索温柔,多一点他都不会再给。 这无情,就更像是哥哥,而不像是那个只存在于别人描述中的弟弟了。骆总笑了笑,倒也不意外,她的酒慢慢醒了,这个年纪,不会喝太多,也就醉不了太久。 “那接下来什么打算?你都说了你是顾问了——顾问又不一定要行医执照的啊。” 话题拉回安全领域,她还是想叫他去上班,但师雩不怎么热衷。“再说吧,先歇会儿,等风头过去。” “你当然能等了——那么会投资,除了股权,你自己藏了多少钱?急的是客户。”骆总声音提高了,她观察师雩,看了一会,又去看酒瓶,心里大概定了点:除了她喝的那些,师雩自己大概就喝了一杯不到,还是在节制,那就好。 “她们急什么啊?”师雩笑了,他的态度很暧昧,不想去上班,但也没有很抗拒。骆总猜测他大概还在考虑,也是真的不知道自己不做这个还能做什么。 现在,杀人案的嫌疑了了,剩下的案子怎么判,对他来说其实都不会伤筋动骨,师雩给自己留的后手,足够他下半辈子躺着吃喝玩乐了,这些都是不会受他的名字改变影响的财产——全在海外呢。骆总现在就怕他想一想,索性浪迹天涯去寻找自我,那就真的连人影都看不到了——可能这样他会快乐,但,她也不是那么好的人,就像是师雩一样,她也有私心。留在眼前,至少还看得到,也许也还能等得到,跑出国那就真的什么可能都没有了。 “怎么不急?原来你走了,你的客户都是悦悦维护,她是和你一起接的客户,需求都了解,跟进起来轻轻松松,也还勉强能糊弄过去。现在悦悦也不做了,你们的客户谁来接啊?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客户想啊。”她没好气地说,“好比宋太太,她女儿下一步手术,谁做?求求你,为客户负点责好不好啊。” 说到宋太太,这个是触到师雩软肋了,他僵了一下,“胡悦她……” 骆总期待地看着他,却从师雩脸上看到同样的表情,意识到师雩大概是想从她这里探听点消息,她好气又好笑。“她还回不回来我真不知道!我现在连她去哪里了都不知道——美签不是十年吗?她上次去过迈阿密,说不定,现在就跑到夏威夷去野了呢?” 他这么问,是希望胡悦回来接手这些病人,他好跑,还是担心她决定回来上班,她要有回来的意思,他就不回来了?骆总心里猜度着,也不无叹息,当然她不可能希望他们如胶似漆,但是…… 如果连胡悦都不能留在他身边,那,师雩也太寂寞了。 但,他们又是这样的情况。除了叹息,还能说什么,规劝的话她一句也说不出,劝和做不到,劝离也觉得过分残忍,骆总满心里都是盘算该怎么把师雩留下来,几乎错过了师雩的笑声。 “夏威夷?她不会去的。” 他说,提到胡悦,表情毕竟不同,笑容在脸上熠熠生辉,语调半点疑问没有,斩钉截铁的陈述。 “她应该回老家去了。” 嗡鸣声中,飞机落地,一个小小的人影走出机场,钻进车里,驶向稻田。 “——出来这么久,也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第219章 说给墓碑的话 “避一下啊,鞭炮响喽!” ‘噼里啪啦’,几盘鞭炮响起,给寂静的公墓多添了几分热闹,不是清明冬至,墓园里没什么人,平时来下葬的家属也很少有像今天这批人一样喜笑颜开的。十几人聚在一起,轮流上香祭拜,“妮啊,你可安心了吧,你女儿好出息了呢,大医生了。” “你在地下放心了吧,案子查好了哩,悦悦去s市查的,可还记得那里啊,东方明珠啊,你小时候带她去过的……” “悦悦现在可本事了,你安安心心的啊,很快就买大房子,把你牌位接去享福了,晓得啵?” 这些三亲六戚,对出门在外的年轻人,更多的仿佛只是存在于微信中问候的名字,大家分散全国,平时用得上彼此的时候都很少。大家的感情未必多亲密,但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体会到血缘的厚度,不管平时怎么样,今天胡悦父母两边的亲戚,还在老家的都全到齐了,脸上的喜悦和欣慰也的确发自真心。这种时候,就觉得人多还是气氛好些,热闹都是加倍的热闹,不管是不是面子情,至少世上还有这么多人,会因为十二年前早为人遗忘的命案破获而高兴。 “谁能想得到?” 胡悦上了大学就几乎没有回过老家,母亲的坟墓,都是舅舅、父亲这边,每年清明上坟的时候捎带着拔拔草,今天一大早亲戚们就全来了,看着泥水工修葺好坟茔,擦好地、铲了青苔,摆上供品,上了香,又开始燃鞭炮,这是当地习俗,给亡者送信,让他们来享受香火。 亲戚们正好也就借此在一旁的凉亭歇歇脚,免不得就要话当年,“悦悦现在也这么出息了——真是快,是太快了,你两三岁的时候,被你妈妈抱来拜年,穿一件红色的棉袄,就这么高,比门槛稍微高一点点,像一颗球,你还记不记得?” 众人都笑起来,胡悦也微笑,“我记得,姑姑说过蛮多次的。” 不说堂的表的,她有三个姑姑,一个伯父,舅舅阿姨也有两三个,好几个远走他乡,和家里联系十分稀少,留在本地的也都是平民百姓,没什么能量。说话的二姑家境也不算太好,不过,当时对胡悦的资助她是出得最多的,高中学费、大学学费生活费,累计下来资助了有三四万,这对普通家庭来说不算个小数目,当时说是计利息,但也没说计多少,胡悦工作以后,所有借款双倍奉还,别的亲戚都收了,只有她只收了本金,所以今天说话最响亮,也就是她话最多。 “你肯定不记得了,那时候到现在,二十五年多了。”姑姑说着也有些唏嘘,“一个世纪也就四个二十五年啊,二十五年,天翻地覆,什么都变了,悦悦也是大姑娘了。以前你被妈妈抱着来,现在,换做你照顾妈妈了。” 众亲戚都在旁笑,他们虽然收了胡悦的利息,但也理直气壮——她上高中那是十二年前了,那时候钱还值钱,大家也都是牙缝里省出来的,支持她读完了医学院,花费是真的高,实习还要贴钱!那时候的500和现在的500,怎么是一个概念?利息收是可以收的,人情也仍在,所以不觉尴尬,只是说话没二姑那么响亮。 “是啊,那么滴滴小的一个球,你小时候很娇气的!一直要你爸爸妈妈抱,你爸说腰都抱断了,要放你下来自己走,你也不肯。” “最后好说歹说,刚放下来一分钟,你又跑到大姑那里了,‘大姑,抱’!” 回忆往事是最好的话题,大家都笑,胡悦也笑了,“说实话,这些都记不太清了。” “那三婶的事,你岂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的笑声都停住了,气氛有点尴尬,讲话的女孩子也知道不好,缩了缩脖子,讷讷解释,“就是……我记得你好小就进城来上学,那时候不是周末来我家吗……三婶那时候不就出门去打工了。” 这是表妹,第三代里唯一一个留在本地工作的,比她小了几岁,又在父母身边,性格难免娇纵,胡悦笑了一下,“是啊,记得不清楚了,都是一些很片段的回忆。” 表妹本意不恶,大概只是想表达对她的同情,只是读错了空气,倒搞得长辈们不好回忆往事,二姑清清嗓子,“那个,香也上得差不多了,烧烧纸,下山去吃饭吧,桌子已经订好了,就在你住的那个酒店,你们要上班上学的那几个,自己发短信通知一下。” 大家纷纷都回坟前去,胡悦把矿泉水瓶都收起来——倒不是亲戚们没素质,只是小城没这个风气,这也就是她出门以后观察养成的习惯。不期然就落到最后,有人也留下来帮她,两人眼神相触,胡悦微微一怔,说,“没事,我自己来就行了,你过去烧纸吧——中午把阿姨和弟弟也叫上。” 已经入秋了,正是乱穿衣的时候,年轻人还穿着短袖,中老年人已经穿上了薄夹克,胡爸爸就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中山夹克,洗得深浅不均,一条廉价西装裤,穿扁了的皮鞋,头是刚洗的,还不油腻,他长相有点奇怪,有点‘阴阳脸’,左脸肤色明显比右脸深,皮肤也更松弛苍老。胡悦一看就知道这是职业病:大货司机很多都这样,靠驾驶窗的一侧总是会受到更多日晒,久而久之,也就成了阴阳脸,或者说司机脸,这种脸也经常被拿来做光老化的案例参考。 他话一直不多,刚才也很沉默,大家有意无意都忽视了他,倒也不是有什么矛盾,只是今天的主角是胡悦,想要照顾气氛,免得大家难堪。当时为了报志愿读书,胡家父女闹得极不愉快,亲戚们都还记得,祭奠故人的日子,谁也不想当着故人的面吵架。 胡悦当然也不想吵架,其实,现在她也已经不再介意从前的龃龉,只是也说不上迫切想要言归于好。见父亲犹豫再三,还是一语不发,她也不在意,收好瓶子扎了口,走到墓前,“哇,还有这么多。” 冥币、房、车,要烧的东西很多,足足装了半车斗,胡悦本来也没想办这么大,是亲戚们嚷着要办热闹点,也算是扬眉吐气,她也就随口答应下来,反正她只管出钱,花费也不大。置办的时候还好,现在烧起来真是大工程,胡悦过去的时候刚烧完房子,还有一麻袋黄纸,半麻袋的冥币,就那个浅浅的烧火盆,怕是要烧到下午去。胡悦赶紧安排,“大家都分一分啊,亲朋好友都拿去烧一些,烧完各自回去好了,收拾收拾正好接上孩子去吃饭。” 负责采购这些的是小叔,从前就鸡贼,说不定这也都是早想好的,正好借个便,大家各自分散了去给别的亲朋好友烧纸,也算是没空手来一次。胡悦和他们寒暄几句,渐渐也就只有她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慢慢的往盆里撂黄纸,时不时地用捡来的树枝拨拨火。 “好像这是第三次过来,是不是啊?” 闷不做声地烧纸也有点无聊,胡悦也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之前要读书,后来,出去了就很少回来了……以后,回来的次数可能也很少。” “要是有假期的话,还是尽量绕道回来一下好了……” 她说着也觉得有点矫情,其实,胡悦并不相信鬼魂,她终究是很务实的,只有坐在这里的时候,才油然领悟,“为什么世界上这么多人信鬼鬼神神呢,我现在懂了,归根到底,还是无法接受失去啊。” “这辈子没来得及好好说的道别,总希望将来能有个场合可以尽情地说出口,所以,人会希望有阴间,希望有天堂,希望能在那里和失去的所有重逢。” “但那都是假的,失去了就是失去了,那些话,现在不说,等到将来也会慢慢的淡忘掉,就算现在在这里讲,其实也挺尴尬的,追求仪式感,是吧,不管怎么样,你也都听不到了。十二年啦,如果真的有什么阴间阳间,轮回转世的话,你也应该投胎了吧。” “希望这一次,去了很好的人家,过很好的生活,不要再过这么辛苦的日子了。” “我已经长大了,能赚钱了,可以带你去很多比东方明珠更好的地方玩了。但是……没机会了啊。” 她说,慢慢地拨着火,低声地说给墓碑上有些褪色的彩照听,那张照片和记忆中的面孔不太像了,但她们本来也就聚少离多,十二年了,再去回想母亲的面貌,已经真的记不清细节了,人的记忆力就是这样残忍,该忘记的,永远都不会迟来。 “挺遗憾的……这辈子,不要再错过了啊。” 黄纸慢慢地落入盆中,泛起红光,在火中扭动着化为黑烟,胡悦出神地凝视着火苗,渐渐地,她忘记了自己正自言自语,说得越来越自然,好像在和谁谈天,说着那些只有亲人才关心的话,“有时候,我觉得很辛苦啊,妈。” “你走了以后,没人给我打电话了,其实,我自己也能照顾好自己,就是,没人问的话,感觉挺寂寞的。” “家里冬天那么冷,以前你都给舅舅说,让他买点中药给我薰脚的,不然脚上就长冻疮,你走了以后,他不记得了,我没有钱,去问爸爸要,他说我乱花钱……他总说我乱花钱,以前生活费都是你给我打的,他不知道读书要花多少钱,一直以为我和大表哥一样,一星期只要几十块生活费。” “大表哥都是九几年上的大学了,能一样吗,真的挺好笑的,那时候他一个月就给我200,很不够花的,我又要读书,不然我怕考不上那个大学,我一直问解大哥……你可能不知道他是谁,他是办你案子的警官,人挺好的,那时候他也只是个小实习生,接到我的电话,没挂,一直很耐心和我说,还被我要到了手机,我们就一直发短信,我考大学的事都是问他的,我想考警校,他说我身高不够,做不了刑警。” “当时我信以为真了,后来才知道他骗我的,反正就决定考法医学,那所大学录取分数线好高啊,我们学校一年就考走20多个那种档次的学校,也就是说,我要考到校前十才有把握。可我们学校师资力量也就那样,我高二的时候才排一百多名……” “反正那时候,好窘迫啊,钱不够花,又没时间搞钱,所有心思都放在读书上,钱真的不够,食堂菜都只能打很简单的,有时候我就吃一个馒头,同学很多都笑我穷……人性有时候真的好可怕啊,妈。” 她伸手摸了摸墓碑,“我现在有钱了啊,妈,我很有钱了,我已经是……亿万富翁了。” 她笑了一下,忽然想到了股份的主人,托着腮出了一会神才继续说,“不开玩笑了,我真的有钱了,两百块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了,一顿饭有时候都吃不了两百,以前,一个月的生活费也才那么多……哈哈,你说,这世界,是不是很奇妙啊?” “以前,只能吃馒头,肚子里没油水,真的很饿的,怎么办呢?我就找借口去二姑家里,说是看奶奶,每次都饭点去,混饭吃。有时候也去舅舅那里,到饭馆找他。” “其实他们对我都挺不错的,他们也难,我都理解,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谁顾得上我呢。奶奶也不怎么喜欢我,我是女孩子嘛。她叫我好好读书,没必要经常过去。” “她那样讲的时候,我记得表妹在边上,她什么也没说,就是笑了一下,我就知道她其实是看出来了,其实都懂,就是没说破……那时候我心里好难过啊,妈。我就想,生活怎么这么不容易呢?” 她抿了一下嘴,用手背擦了一下鼻梁,“不过我当时也没说什么,我也对他们笑,我还记得你说的话,伸手不打笑脸人,女孩子要多笑,笑起来才可爱……我要可爱一点,才能多蹭一点,你说对吧。” “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我的想法,其实他们谁都不赞同我的想法,你死了,他们就觉得我倒霉,倒霉就倒霉了呗,也只能认了……我知道他们会觉得我异想天开,谁不是这样呢,连我自己都知道,希望其实很渺茫的,解警官一直劝我,他结束实习,去s市了,他说,不要一时意气就去学法医,女孩子学这个,会后悔的。” “可我没有听他的,我就是想,不努力一下怎么知道做不到?我一直就觉得很多事,试过了做不到,那就算了,试都不试你就不能说自己做不到。”她忽然有点自豪地讲,“我就是要去做,扑进全力去做,摸爬滚打去做,我不要脸,不要命我也要做,我就要证明给他们看,我可以做到。” 她也真的做到了,付出了整整十二年,亲戚们都在好奇地盘问细节,她只是笑,什么都不讲,这些事,只会是他们口中的谈资,传扬过去,也许会给帮过她的人惹来麻烦,她只有在这里能讲讲,她觉得只有母亲真的在乎。“后来,我真的考上了,法医学,我考试成绩进去是第一。你看,我想做的事,好像都做到了,我是不是很厉害?” 自夸了几句,她又自己笑了起来,“算了,有什么厉害的,就是个小人物,想做的事又不难,又不是要办什么跨国时尚公司,当特工上山下海,什么制霸好莱坞……其实也没什么好骄傲的。” “但是,我也吓了解警官一跳,我给他说,我考上大学了,他大吃一惊,不敢相信我真的读了法医学,我和他说我是认真的,将来毕业以后我想分配到a市去,虽然茫茫人海,但,只要在a市,总是会有证据……” “他可能也被我吓到了吧,后来,过了几天,他和我说,其实,这几年,陆陆续续,案情也有进展,现场复原和证据分析一直在做,他们有怀疑对象了,是一个叫师雩的大学生,只是侦破要保密,没进展他就一直没和我说。” “他还说,他一直怀疑师雩和他家里人还有联系,他有一个哥哥叫师霁,现在就在s市十六院工作,他觉得,师霁知道弟弟的下落……他说,比起去a市试图重启案件,还不如接近师霁,他一直觉得师霁会是这个案件的突破口,但是,他太狡猾了,他们自己平时事情也多,好几次都被师霁周旋过去了,可能没时间和他磨。” “那就转专业呗,他应该不会骗我,但是我假装不相信他,我说要看到案卷才信……其实我是在讹诈他,我也知道,就是在利用他的良心呗,我挺坏的,我知道……但是他对我却很好。” 她的声音低沉下来,胡悦有些茫然地说,“其实我运气也不错,一直都有人帮我,都有人对我很好。有时候我也觉得,人生的结果是不是注定是黑暗的,所有的冤屈都不会被查明,发生过的事情,就是这样了,悲剧就是悲剧,你根本没有能力去改变……” “但是,每次我这么想的时候,都会有人来帮我,他们好像在对我说,‘你要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要相信有奇迹的,你要相信这个世界有希望的’。” “我相信了啊,我相信人心还是善良的啊,后来解警官来看我,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尽量打扮得体面点,可是他看到我还是很吃惊,他没说什么,我看出来了。” “后来,他问我,家里人是不是不支持我上学,我说是,学费都是借亲戚的,不过我有申请助学金和助学贷款,还够活,只是要读书,没什么时间打工,所以挺窘迫。” “其实我知道,他是想资助我,只是我装着不知道和他说了那些,后来他就要给我钱,我推辞了,说只能算借的,我知道他也挺难的,唉……其实做这些事我心里都很难受,我觉得挺对不起他的,我心机真的很重。” “可我有什么办法呢,那时候我真的很没钱啊,妈,读医挺花钱的,私下买材料练习也要钱啊,手术刀、线,还有练习的材料,都是钱。解警官帮我转专业到了整容医美,用的是双学位的名义,不然是不允许转专业的,其实,背后也有人在帮我,只是那时候我不知道……双学位的学费贵,一年要四万多,还有住宿费,杂费,加在一起,我读了八年书,花了好多好多钱。亲戚借了二十多万,爸爸出了五万,剩下的助学金给的,贷款贷的,出来实习的时候我身上背了巨债,那时候真的觉得很多钱啊,害怕自己一辈子都还不起。有时候我吃饭,一想到欠的钱就没胃口——欠的还不上,到交学费的时候又要去陪着笑脸再借,亲戚的脸色真的不好看的,他们一直和我说,‘女孩子别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其实挺有用的啊,”她窃窃地笑起来,压低嗓门,“我去年赚了100多万啊,妈,100多万,这还只是一年,我现在真的挺有钱的了,等户口下来,我甚至可以想想怎么在s市买房了欸——那是s市欸!” “你看我穿的衣服,迪奥的,一件就要两万块……哈哈哈,其实不是我自己买的,我哪有那么傻,是别人送的……” 她的情绪又低落了下来,“那个人……他对我其实挺好的,我知道,他也很苦的。” “他很小就没了爸妈,也是在别人家里寄人篱下长大的,说是亲如一家,其实……都是假的,你懂的对吧,不是亲生的,就是不是亲生的,小孩自己心里也有感觉的。” “但是,他还是挺好的,一直也对伯父伯母很亲,其实我觉得那时候的他大概和我很像吧,都受过打击,也都相信其实世界还是会好的,只要你好好对别人,别人也会好好对你……” “是后来,他身上发生了很荒谬又很可怕的事,打击太多也太重了,他才变了个人,可是,我能感觉到,其实,他说着不相信人性,但内心深处,还是有一点想要去相信的。他那样说,只是不想给自己太多希望,免得最后又是失望……” 她垂下头,把黄纸慢慢地放进盆里去,“我也在想,为什么那么多人,我偏偏就会被他吸引呢,他偏偏就对我特别呢?我们都知道,太不适合了,他……后来也猜出来了吧,我的身份,我也知道,他也知道,为什么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呢?” “我想,大概因为,我们都是孤零零的人吧,我们都一样,这些话,只能说给墓碑听,别人没有谁会在意。我们就这样,怀着悲惨的过去,在拥挤的人群里,孤零零地活着。” “有时候,我梦到你的时候,醒来我真的觉得很憋屈,想要大叫,想要发疯,我和他走得越近就越压抑,但是,这些情绪,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 “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以前梦到你……去世的样子,我也不会这么难受,后来我想,其实我是不想明白,其实我清楚得很,那是个我不该喜欢的人,我知道自己在做错事,可,我不管怎么做都是错的,我不该喜欢他,可我不喜欢他的话,就是在欺骗他的感情……那些事情,我不想做的,我自己也不喜欢那样的自己。” “但是,我没有办法,我真的能力有限,世界上没有一条好走的路通向我想要的终点,我顾不了,只能那样往前走,不管不顾……难受得发了疯也装着和没事人一样,有时候我看着病人,心里会很烦,我觉得她们好多人是在给自己找烦恼,好日子不过,非得要折腾自己。” 不愉快的事说太多了,她忽然有些担心,赶忙神色正一正,“都是过去的事了,其实……苦惯了也就习惯了,是吧,而且人要往好处看,比我惨的人还有好多呢,你看师雩,他心里肯定就比我苦,比我更压抑啊。” 她不厚道地笑了,“这有对比就又觉得还好了,是不是?” “哦,这是怎么回事,我还没给你说呢。” 她就絮絮叨叨地一边烧纸一边把事情说全了,“……后来我们去看他爷爷,他爷爷临终以前对我说……” “那张照片,然后我就……” “这才知道,其实师雩说的是真话,凶手是哥哥,他只是真的很倒霉,和你一样……错的时间,遇到了一个错误的人。如果他当时马上回头报警,马上指证兄弟,他没事的。如果你就那样走掉,没有和他争执的话,你也……” 可是,这世上是没有如果的,胡悦的手在空中停了很久,她微张着嘴,像是在出神地遐想着‘如果’之后的生活,好半晌才收回手,把黄纸放下去。 “现在都好了,没事儿了,案件解决了,师霁认罪了,我也挺好的。有钱了,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而且也走出来了——我们都走出来了。他没有怪我骗他,我也……我其实也没有怪他骗我,他也很不容易,妈,你别怪我,真的,他也挺不容易的,我觉得,每个人都有人性,我也不是圣人,所以我……我没怪他。” 她小心翼翼的语气,好像犯了错的小孩在偷看家长,“你……如果你知道的话,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其实……我其实也都没有很恨袁苏明,就觉得,终于解决了,我想要他把什么都说出来,接受法律的惩罚,就是这样而已。” 她的眉宇暗下来,忽然仿佛又有点倔强,“我想要的就是这样而已——最基本的权利,这不是痴心妄想,这本来就是应该的事,从头到尾,这都不非分。你说是不是,妈?” 黄纸在火里打着旋儿,融成飞灰,向着天空旋转而去,一整个大麻袋都空了——那巨量的黄纸居然真能烧完。胡悦怔怔地凝视着墓碑,把最后一叠黄纸放下去。 “以后,我该怎么办呢,妈?” 她低声问,“妈,我和他……” 第220章 了结 “小姨,你哭了啊?” “啊,没有啊,刚才烟那么大,眼睛被熏红了吧。” 城市小就是好,公墓回来,还可以各回各家稍事洗漱,再带上要上学的小孩,不适合去公墓的老人一起,到酒店集合。两桌人坐得满满当当,胡悦进来,好几个小辈被长辈带来打招呼,有个小外甥奶声奶气地问,“真的吗?被烟熏眼睛也会红吗?” “真的呀——你要不要试试看呢?”胡悦说,笑眯眯地逗孩子,几个长辈对视一眼,都出言打岔,“吃饭了,说这些干嘛呢。” 她这次回来,处处都做得妥帖,但也表面,没有那种衣锦还乡,动情话当年的环节,这当然是好——大概也就免去了亲戚们痛哭流涕表示后悔的难堪,但也因此,双方的关系就显得疏远,二姑和小叔有点焦虑,整顿饭都想营造气氛,“接下来要在家住一段时间吗?” “也不能总住酒店,这里毕竟是家里,要不明天就把房间退掉,到家里来住。” “是啊,你爸爸那边有弟弟不方便,就住奶奶的老房间好了,还是自己亲戚家里住得自在点。” 是吗?胡悦很想回一句,“算了,奶奶以前其实不怎么喜欢我去看她”——但终究又忍住了,她想了一下,讲,“明天就回去,最近请太多假了,也不好让主任太难做。再说,也有很多重要的客户,不能耽搁的。” “是的是的,那的确是的。”这一招很好用,众人顿时肃然起敬,连连称是,又忍不住好奇,“重要的客户……都有多重要啊?” “你们诊所有没有接待明星啊?” “有的,都有的,明星很少不做微整容的,”案情的事情不想讲,这些事情吹吹逼不在话下,胡悦给他们讲诊所的收费,“做这行,读书的时候费钱,实习的时候贴钱,但是真的做出来,没有不赚钱的,现在很多医院非常缺医生,如果能从公立医院跳出去,自己做得好的话,收入很丰厚的。因为做有些微整容真的很贵,尤其是明星来做。” “有多贵?什么明星来做?” “你们收入一般多少?” “真的做出来很赚钱吗?入行容不容易啊?” 好几只耳朵顿时竖起来了,大家关心的话题各有不同,胡悦就知道话题已被成功引开,她随便讲了些事情,“我的收入还好,是主任的收入最高了,一般都能年入好几百万吧,如果做到主任的话,不过那也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贵的话也很贵啊,明星做的冷冻疗程什么的,一个疗程一般都要好几十万的……” “入行还好,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难,只是很少有高中生和家长知道这一行赚钱就是了,我也是机缘巧合吧,不然我也不知道会这么赚。” 她虽然不肯说自己的收入,但这行业就这么赚钱了,两个家族都过的是普通小市民的生活,毫无疑问,胡悦肯定是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亲戚们想讨好,甚至是想要从她身上沾点光也正常,只是胡悦油盐不进,一直都淡淡的,希望逐渐消失,现在注意力自然也就被转移,更注重能看得见的好处,那就是胡悦开阔的眼界能带来的商机,几个小孩读初高中的姑姑叔叔都听得入神,也都问得热衷,更是啧啧称奇,“所以这人真的是,就是要走出去,见识才会广阔,坐在小县城里,哪里知道还有这么多赚钱的门道?” 她二姑又去推嫂子,“哎,我记得你侄女不是刚上高一吗?可得回去说说,挺好的,要能做个整容医生可不赚大钱了——还有乐乐,以后和姐姐学习啊,等你读完大学,姐姐的医院都开起来了,你刚好进去当医生!” 一顿饭吃得都还算热闹,只有这一角特别寂静,二姑的话,也不知有意无意,说得角落里三个人都面露尴尬,胡悦的继母垂下头摆摆手,“乐乐笨的很,笨的很,没姐姐那么聪明,当不了医生。” “哎,你这个……” 气氛有点尴尬,二姑恨铁不成钢,附耳和她嘀嘀咕咕,众人都看着胡悦,见她只笑不说话,大概也都知道意思,纷纷说点别的把话题岔过去:胡悦和继母的关系是很疏远,她父亲第二年就再婚了,儿子今年十岁,基本没见过姐姐几次。胡悦读书,父亲不是没钱,但就给出了几万块,还没亲戚出得多,这里面肯定也有说道。现在胡悦出息了,她倒也有骨气,大概也知道继女厉害,过来吃饭无非面子上怕太过不去,倒是没想过来蹭点什么好处。 这个结,继母的确是有亏欠,胡悦也不想解,更没人能倚老卖老出来说话,气氛是有点尴尬的,这顿饭因此也就吃得不久,胡悦适时露出点倦色,“喜晚上都来啊,下午休息会,这一早忙里忙外的,都辛苦了。” 晚上还有一顿,可以继续培养感情,众人散得很干脆,胡悦有意慢了一步——她父亲也没走,他有话想说,她看出来了。 对父亲的记忆,已有些模糊了,毕竟是留守儿童,父亲一直都在外打拼,做的还是货车司机这样流动性大的行业,只记得极小的时候也曾被牵着去过超市,逢年过节也收过他给的新衣,嘴里被塞了一根棒棒糖,“好东西,甜甜你的嘴。” 再之后,就没什么特别的回忆了,这种家庭关系在留守儿童和父母之间很常见,感情深厚是例外,相对无言才是现实。就像现在,服务员来收桌子了,他们俩还相对着,沉默着,好像谁都想不出什么能对彼此说的话。 “要不要去我房里泡泡茶?”最后还是胡悦主动开口,老一辈人,没读过什么书,虽然走南闯北见识广,但思想上还是老一套,在亲生女儿面前,这个长辈的面子放不下来。 “……行。”她爸爸也松一口气,只是语气仍不自然。“坐坐。” 他一路好奇地看着装潢,进了房有点局促不安——现在经济是好了,县城也都至少有一间说得过去的酒店,软件不行,硬件一般都够得上四星标准。 “这么大……多少钱一晚啊?” 开门进去,发觉是套房,他更有点坐不住了,胡悦倒漫不经心,“几百块,也还好,反正就住几个晚上,你坐啊。” 这对她来说的确不算大开销,如今胡悦的奢侈已上升到一线大牌级别,其余一两千的消费,花了就花了,不会特意记在心上,也不会忌讳着后续麻烦,刻意藏着什么,她承认自己终究是有点虚荣心的,在其余亲戚面前,还是藏一藏,但她有点想要父亲知道自己过得多好。 胡爸爸双腿并拢在一起,老老实实地坐下来,看胡悦忙里忙外地烧水,屁股抬了一下,又坐好,下意识地拿出一支烟,火机没掏,又收回去了,胡悦都看在眼里,她有些诧异:虽然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货车司机走南闯北,也不是老实巴交的性格,何至于局促如此? 估计是想要钱了,她想,倒也不吃惊,只是一早上体力活,挺累的,想好好睡一觉,烧上水一边擦手一边坐下,主动问,“这几年你家里还好吧?” “还行,就那样。”父亲说,他嘴唇蠕动了一下,眼神直看着她的外套,床尾随便撂着的包,“钱也够花,人也好,都好。” 年纪上去,他现在已经不跑车了,但听说还在车队里有些小小的股份,自己在驾校上班,收入倒是也还不错,不要现金,那可能是为孩子上学的事来问她,胡悦先做出和气的样子,想着总要他开口了才好判断帮不帮,怎么帮。“那就好,那就好。” 他们又尴尬地沉默了一阵,虽然坐在一起,但却疏远得像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不论穿着打扮,还是谈吐气质,都很难让人联系在一起。父亲的眼神仔细地在她脸上巡梭,又看向这对他来说气派整洁、透着昂贵的房间,看得胡悦有些不舒服,“你妈的事……要不,你仔细讲讲?你和他们说得,太笼统了。” 居然是这个事? 胡悦难掩讶异,忍不住说了一句,“问这个?我还以为你根本不在乎呢……” 这句话太刺人,胡师傅脸上一暗,胡悦说出口也知道自己过分了,又不好意思道歉,她咳嗽了一下,倒是比之前更热情,“事情其实就和报道上说得一样的,大差不差——” “不应当,报道里都没有你。”胡师傅摇头说,不管和女儿多陌生,这一点他好像倒是很笃定,“你肯定在这里面有事情,我知道你,你肯定找事情。你从小就是这个样子。” 说到小时候,他来了兴致,摆弄着手比划讲给胡悦听,“你就这么大,抱在你妈手里,伸手要我抱,你妈逗你,说爸爸难得回来一次,要爸爸不要妈妈是不是,你说不是——你是大孩子了,抱着重了,怕妈妈手酸。” 胡师傅说着笑起来,“三岁不到,这么会讲话!你妈妈开心得不得了!” 笑完了也难免有点黯然,“唉……” 多的话,不必再说了,胡悦也不愿讥刺他,只是低声说,“都过去了。” “是我没想到好,那个案子的事情,是我没想到好。”他走南闯北,普通话倒还标准,只是遣词造句还有些乡音的味道在里面,胡师傅讲,“我没什么文化,其实,我不是舍不得钱,是我目光短浅——我想你读个别的学校,不要去搞警察,危险得很,又赚不到钱,你一定要读,魔了一样,你不听话我也生气……” 当时实在吵过太多次了,伤人的话也说了许多,胡悦不自觉也带了点乡音,“算了,都过去了,别讲了。” “不是,总是要解释清楚。”胡师傅和她一样执拗,他坚持地说,“我不是舍不得钱——我有钱的,真的,你给我那些我都没有动,都存在卡里,我想小孩子在外面未必能存得到,你给我我也就帮你收着,以后结婚我再给你一点,你拿去买嫁妆……” 他拿了一张银行卡出来,往胡悦手里塞,“拿去,拿去,不要你的钱,真不要你的钱。” 原来今天磨磨蹭蹭,是想给她这个,胡悦真的吃了一惊,她本能地闪了一下,“不用了,你收着吧——你给我了,回去阿姨要说你的。” “她说什么?钱又不是她赚的。” 银行卡到底给出去了,胡师傅松一口气,坐姿放松了点,“卡里我也给你添了点,不多,你拿着好了,你妈妈的赔偿金……我也放在里面了。” 当时因为是加班晚归,这算是工伤,公司还是被闹出了一点赔偿的,不多,也就是一二十万,不过这是胡悦现在的看法,对胡师傅来说,这笔钱不小,胡悦更吃惊了,她要推回去,也看出来胡师傅不会接,想想拿起银行卡,“那我也帮你存着吧,以后乐乐要用钱的时候,我再还给你。” “行吧。”胡师傅二郎腿翘起来了,烟想点,但还是没敢,喝了口茶,声音比之前洪亮,“我是想,等你在外面混不下去,回来找我的时候,再给你的,但是你……你本事大,我比不了,我真没想到。” 没想到的事太多了,胡师傅一点点说给她听,胡悦读书那几年他还在跑车,和家里联系不多,也没人和他说多读一个整容专业,要多花那么多学费,只隐约知道胡悦经济窘迫,还停留在最开始的认知里,以为自己给的已经足够四年学费,是胡悦自己乱花钱。 当时关系也的确闹得很僵,志愿都是胡悦自己偷着写的,被发现了又是一场家庭革命,胡师傅一心想等胡悦念不下去了,或是复读,或是回来找个工作。“我就想,人要活得踏实点,书读不读不重要,唉,我见识少,真的想得少,想得少。” 他还是农村出来的老一辈想法,做长辈的永远不会直接对孩子道歉,歉意都藏在话里,“我没有想到你这么有本事,混得有声有色,就记得读初中,老师说你成绩一般,不会读书,女孩子,不要太折腾,大学都可以不要读……我就一直以为你也就是混混,没想到,那件事反而让你走出去了,鲤鱼跃龙门,和我们的世界真的不一样了。” 等他知道胡悦还有向亲戚借钱的时候,也就拉不下这张脸,而且当时手里也确实没有钱,都拿去买车了。“我就和他们说,不要讲我说的,借算是你们借,将来她还不了我来还。” 银行卡给了,证明了自己的清白,最重要女儿一直不出声地在听,胡师傅越讲越舒泰,他不无得意,点根烟叼着含糊地讲,“不然,你以为你那些姑姑叔叔肯借?真那么大方?你一个小孩子,出去以后再也不回来了,谁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在读书!” 胡悦真没想到这一层,又是一愣,“……那亏了啊,我借一还二,给了一倍的利息啊。” “也应该的,那么多年了。”刚才站在小家庭角度,现在又有点长兄的味道了,胡师傅挥挥手,“你现在赚大钱了,该报答。” 又提醒她,“帮你最多的是二姑,以后她家有事情,该借还是要借。” 这自然,还了钱,没还上情,胡悦也知道有些事逃不脱,她点点头,“知道的。” 终于有点父女的样子了,胡师傅很欣慰,拍了一下胡悦的手背,胡悦吓一跳,手缩回去,他也不觉得尴尬,只讲,“我知道,你心里怨恨我,觉得我无情,那么快就再娶。自己忘记你妈,还不许你考警校去查案子。你也讲过我,薄情寡义,去了一下东北就回来了,都没有闹。” “这,我怎么讲,你说得也对吧,可能我和你妈感情是淡了点,太难得见面了,其实……她提过好几次离婚,这些你都不知道,都是我们在外面的事……也都过去了,就不说了。”他说,叹了口气,“我们说实话,结婚就是为了合伙过日子,过日子不过在一起,你说怎么有很深的感情?但是我也知道她,我那时候和你讲,说你妈泉下有知,也不会支持你去考警校,我知道她,她肯定是真的这样想的。” 如果是十年前,胡悦会争辩,但现在,她已知道父亲也需要发泄,甚至某种程度,她也明白父亲说的未必是假话,胡师傅问她,“如果以后你有孩子了,你会希望她为了你承担这么重的责任吗?” “不管怎么讲,这么倒霉,事情发生了就发生了,做父母的,都不希望儿女被自己的事情影响到,知道吗?我们死了也好,病了也好,怎么倒霉都好,是我们的事情,就在我们这一代就打住,不要给下一代什么影响,以前我就和她说,老了我们自己住,不要妨碍到小的!小孩有小孩的生活,有小孩的事情。你现在有出息了,可能不相信我,但是就算我现在回去,我也和你讲,不要考警校,想做整容医生就直接去考那个,不要因为父母的事情影响到自己,你该怎么活就怎么活,我真的不是舍不得学费,我就是希望你能从牛角尖里走出来。过去的事情,就过去算了,不要想那么多。” 这个男人,曾经和她多次激烈地争吵,对她吝啬又粗暴,甚至可以说是喜怒无常,他根本就不是个能沟通的家长,在胡悦看来当然也不是成功的父亲,可现在,当她看着这张沟壑遍布的脸,望着这双浑浊昏黄的眼睛时,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这是我自己想做的?如果我有了小孩,我会希望她为我…… “真的不希望被上一代的事情影响吗?”她问,有点挑刺的味道,“哪怕我和凶手结婚呢?也不影响?” 她用的是挑事儿的语气,所以胡师傅没当真,他毫不考虑地说,“那当然不行,而且这怎么可能——” 这会儿,他大概是想到了那些夸大其词的新闻——名医弟弟,胡悦也是医生,她始终没有详细解释理由,但是…… 胡师傅的表情凝固了一下,这一瞬间确实有些惊讶和迷茫,但很快,他观察着胡悦的表情,合拢嘴断然地一摆手,“不影响!” “我可以保证,你妈也一样是这样说的,做父母的,都只希望自己儿女好,她一辈子就盼你好,最不希望你走不出来的人就是她。” 他斩钉截铁又意味深长地说,“以前我和你讲,叫你把那些事情都忘掉,过你自己的生活。我没有本事,我只能这样想,不然生活我过不下去,我当你和我一样,也就是这样混混的料子了,所以我叫你也那样过。” “还好,你没听我的,也很有本事,因祸得福吧,没办法,我就这个层次,眼界也就这样子了——”胡师傅把烟灰抖到缸里,“你已经远远超过我和你妈了……” “但是,我还是要和你讲一样的话。” “别想了,忘了吧,这都已经结束了,你要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事业,老一辈的事情,就在老一辈结束就是了。你妈也会这么说的,以后,你就当没有发生过这些事,你管自己过自己的生活,想和谁谈恋爱,去谈,不要再想这件事了,不要再被老一辈影响,知道吗?” 他的话,繁复絮叨,翻来覆去,只是这一个中心意思,读书少的人是这样,大概是怕语言没有力量,就会更加唠叨。胡师傅又说了很多才走,不无解释的意思:继母当然也不想给她钱,但还好,以后也不会给她添麻烦,叫胡悦尽管放心,他有事也不会麻烦到她…… 说了半天,走的时候胡悦已经没有睡意了,她隔着窗户,望着胡师傅微微佝偻的身影走出大堂,往角落里停着的一辆破破旧旧的桑塔纳而去——他看起来太平凡了,就像是这社会上随处可见的中年男子,一个月小几千块收入,上有老下有小,生活的重担让他直不起腰,两鬓也早早有些斑白。 胡悦站了很久,不知为什么,她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用电话银行查了一下那张卡的余额——直到听到机械音报出的数字,她五味杂陈地放下手机:居然真的打了几十万在里面…… 以前的争执,一幕幕又像是都回到眼前,混合着刚才不以忏悔名之,但其实两人心知肚明的忏悔,那些怒骂和解释混合在一起,一边历久弥新,历历在目,一边余音绕梁,一样仿佛是掏心掏肺。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她想了很久,自失地一笑,却又不无释然——大概,都是真的,也都是假的。 她读高中的那时候,也是父亲最落魄的时候吧,脾气当然不好,更谈不上理解并支持女儿的选择,毕竟,那花的是他自己也没有多少的东西。但要说他的要求多么的自私,或者也并没有,他只是如他所说的一样,眼界有限,在他看来,女孩子就应该那样活,而她的异想天开当然是值得愤怒的,他从来都没想过,其实有时候,一个平民百姓离‘传说中的生活’也就只差那么一点点的努力和运气。 但到底,那番话也是真的,在他的迁怒和粗暴之下,也隐藏着他自己的观点,小孩子,不要承担父母的担子,成年了就要开启自己的生活。 她已经成年好久了,往事,也终于了结了,恩怨都已经结清,其实,她在圆的,一直是自己的心结,对母亲来说,也许她的想法的确和父亲一样——每一个母亲的想法都会是这样的,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她们永远都不希望由儿女来背负。 胡悦徘徊良久,几次拿起手机又慢慢放下,最终,她还是把微信发了出去。 【郭小姐有找你复诊吗?她的下一次手术期快到了,我不在s市,你安排一下吧。】 他当然不会马上回复,按下发送键,胡悦也不禁有点出神,她很难想想这个时候的师雩会在干什么,在记忆里,他几乎总是在工作,永远都在工作。 那么,现在他在做什么,这条信息……他会回复吗? 才正这样想着,嘀的一声,师雩就回了信息来。 【这么巧?】 他说,【你猜现在谁在我办公室?】 第221章 省略号(上) 【这么巧?】 【你猜现在谁在我办公室?】 发完了信息,师雩放下手机,重新打量起了面前这张扭曲的面孔——在一般人来看,郭小姐的脸有点儿恐怖片的感觉,透着假脸感,像是被捏过的塑胶玩偶,但,在专业的整容医生来看,这张脸则像是破碎的面具,钢钉、断骨、被截去的软骨,填充在软组织中的玻尿酸,不属于这个部位的脂肪……各种各样的元素,杂乱地浮现在骨骼框架上,好像摔碎了的杯子,想要一片一片拼好,对大部分医生来说,都是不可能的挑战。 ‘做整容医生,当然是安全的手术最赚钱——但你不一样,我知道,你其实就喜欢这些超高难度的前沿手术,这是你的性格’ 曾有人这样对他说过,当时他嗤之以鼻,并不显出一点认同,现在,师雩又漫不经心地想起了她的声音,他不自觉地在扶手上敲着手指,当然了,之前,他看过她的照片和ct片,甚至是3d头模,也做过手术计划,但这些怎么都比不上看到真人来得直观。当时他设计的方案也更趋保守,这是考虑到他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地亲自给她做手术,更多的还是要让那些名医接受到他的手术方案。 是谁给骆总支的招?第一个安排上门的病人就是郭小姐——这些都是他没法完全移交的‘债’,除了他,患者在国内找不到别的医生接手,师雩就算再想休息,再想静一静,他现在是保释出来的,人必须就住在s市,胡悦不在,别人找上门了,能不管吗? 没有合适的诊疗场所,执照的事,说法也还没出来? 没事,这都不是问题,j's多得是办公室,没有执照,用医学顾问的名义就好。求真心切的患者,更不屑于这些规矩,郭小姐第一个就来约,她的下巴已经过了恢复期,看起来自然多了,现在正急于开展下一步手术。——他本以为第一个求到骆真这里的会是宋晚晴,现在看来,骆真确实比想象中了解他,这个案例,更能激起他的兴趣。 “师医生……”郭小姐闭着眼,语气谦卑地细声提醒,师雩这才回过神:她已经这样闭着眼,任他打量了十几分钟了。 “你可以睁眼了。”他说,又拿出手机看了一眼,胡悦回了个【谁??郭小姐??】,他也回了声,【嗯】。 胡悦发来一串句号,跟着就没回应了,师雩把手机放下:门诊的时候不发私人消息,这是职业道德,再说,病人也会因此不快。 如果是公立医院,可能这份不快早已溢于言表,但现在,郭小姐一点意见都没有,只是可怜巴巴地望着师雩,等待他的下文。毕竟,现在谁占据主动再明显不过,师雩有太多的理由可以不接这个病人,但离了师雩,郭小姐可就找不到这么好的医生了。 她脸上的卑微、祈求和患得患失,没有任何造作的痕迹,全是内心喷涌而出的焦虑,师雩不是易被打动的性格,但也不至于居高临下地评判什么,他沉思再三,慢慢说,“你的脸,要完全恢复原貌,很难。” 郭小姐脸色顿时一暗,师雩继续说,“但是,想要比现在自然一点,可以办得到。” 郭小姐就像是坐过山车,脸色又亮了起来,“能这样就已经很好了——那我们什么时候做手术,师医生?” “话还没说完呢。”师雩说,他顿了一下,有些啼笑皆非:真跌坑里了。这个案例接下来,还谈什么转行? 话没说完,郭小姐就等他说,迟迟等不到下文,她大概也知道怎么回事,满是央求,看着就恨不得给师雩跪下了。“师主任,我知道你现在情况不方便——我可以等的,师主任,我是真的无路可走了,除了你,谁能收我呢?” 说得是实在话,这个案子太难了,就算是他出面联系,恐怕也没有太多医生愿意接——除非师雩来做手术方案,别的医生执刀,用丰厚的车马费来打动人,这还有点可能。只是,若他连手术方案都做了,这长达数年的修复周期,伴随地肯定是和患者不断地接触……那他还能去哪里?郭小姐的手术,很可能是一辈子的事,她的脸几乎都已经碎了,现在拼回来了,过了几年,软组织老了,可放进脸上的人造体可不会变,每过几年是一定要调整的,这样一个终身客户,接下来了,难道又半路丢开? 这一次,郭小姐能约到这间办公室,背后必有高人指点,只要他接了这个客户,回归旧生活也就是一步接一步往下走去,师雩只是在想,这高人除了骆真以外,是不是也有点胡悦的影子。之前留下的病人,除了他以外也就只有她能接手了,如果她想要改行,当然最负责的还是把这些病人交到他手上。 怎么整得和溺死鬼互相找替身一样了?他又有点好笑,大概那微信真的只是巧合。师雩先不想那么多,他叫郭小姐起来,“能做手术的人并不少,你等我才是浪费时间,我以后未必能做手术。最多是给你出个手术方案,但那也最多只能管五年,如果行医执照被注销,一个外科医生远离一线五年,知识就会过期,你最稳妥的办法不是在这里求我,而是找一下有没有能给你做手术的另一个医生。” 见招拆招,郭小姐本待苦求,被师雩一分析,眼泪慢慢干了,她眨巴着眼想了一会,不确定地问,“真能找到另一个医生吗?” 旋即又警醒过来,大概是之前被警戒过了,“可,在找到之前,还不是只能指望您吗?——还不如您先管五年呢!” “那五年以后呢?”师雩不动声色。 “五年以后……胡医生不就成长起来了?”郭小姐眨巴着眼,这画面不算太好看,但师雩已可以熟视无睹,他看过太多人性的丑恶,尽管制造出太多美丽,对人面反而不那么敏感。 “在这儿等着呢?”他笑了,“你就这么肯定,胡医生五年以后还在做这一行吗?” 也许是见他笑得轻松,郭小姐打蛇随杆上,“劝了您,我自然也能劝胡医生的,而且——我是她接下来的医生,她得对我负责……” 这有一点无赖了,她也有点不好意思,但语气仍坚定——是那种受过指点的坚定,师雩端详她一会,忍不住笑出声,现在,他不用再强忍这些情绪了:好呀,以疑难杂症诱惑,又佐以胡悦的事来加码,一层一层、从容不迫,看来,骆真是真的很想让他留下来。 她有没有其余心思呢?他不知道,这时候,师雩又有一点像哥哥了,他终究不像是十二年以前那样心软,于他,话已经说明白了,就不会再想太多,只当骆总是不愿j's失去一株摇钱树,这些医疗诉求,是她有意引导过来,但也至少说明有这么多病人其实根本不在乎他是师雩还是师霁,甚至不在乎他有没有杀过人,只要他能继续做整容手术。 这是在隐晦地给他信心啊…… “唉,你们啊。” 他仍没下定决心要不要接下这个案子,口开了,可就由不得自己了。师雩的语气很和气,因为他也没下定决心拒绝,发发感慨拖延时间,“现在求人做修复的劲头,用在当时找人做手术的时候不好吗?” 这在他来说,是正当的感慨,但却正戳中郭小姐的痛处:自进办公室以来,她的情绪一直恰到好处,明显是带有策略性的,直到此刻才终于流露出了一丝真诚的伤痛。 “正是因为我从前没有这样的智慧,现在才要付出百倍的毅力啊。” 她低沉地说,“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谁喜欢这样求人呢?这样低声下气地等待着一个并不情愿的医生,这还不是因为,没有其余办法了吗?还不是因为,虽然过去做了很多错事,虽然现状极其糟糕,但到底,还抱有微小的希望,还想让明天好一点,所以才抛弃了尊严,这样苦苦地等候着吗? 有些错不是轻易能犯的,后果太重,重到承担不了,可,就是发生了,那该怎么办呢? 谁不是背着过去的枷锁,沉重地前行呢? 师雩忽然有些后悔——倒不是被她打动,只是她的语气,让他不知联想到了谁,他叹了口气,“是啊,也做不了别的事了……你先回去吧,你的情况,我还要研究一下,我现在无法为你手术,具体的手术日程,也得商议后才能告诉你。” 虽然仍未明确接下,但这已是不错的进展,郭小姐不敢贪心,连声道谢,亦不敢再纠结求什么保证,戴上口罩墨镜,拿起包——其实,遮住脸,她的身材窈窕,体态优雅,气质仍夺目,可以想见,在手术以前,怎么也能称一声清秀小美女。 “师医生。” 她在门口又停了下来,手握着门把,待说不说的样子,师雩嗯了一声,做询问状。 “有人和我说,”大概刚才的踌躇,是在想,这被安排好的话要不要说吧,郭小姐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口了,“师医生还在考虑要不要继续在这个行业做下去,因为这不是你最开始想做的分支,可能,你觉得这一行不是你做医生的初衷,医者救死扶伤,你还是喜欢做颜面修复。” 虽然戴着墨镜和口罩,她的表情也不能被看到,但郭小姐依然没有勇气完全转过身,她半侧着身子,低声说,“可能我说这样的话,很奇怪吧,但是……我真的不觉得这个分支没有意义,我想要变美,所以才去做的手术,遇到了不负责任的医生,一步接着一步,最后才变成了这个样子,虽然我很愚蠢,但是,一个人想要变美的心,应该没有错吧?” 她低声而气弱地说,“如果像是师医生你这样的好医生,都去做别的科室了,那么,留在这个行业里的,不就只剩下为了钱来的医生了吗?到那时候,被这些医生毁掉的病人,该找谁呢?” “可能有很多人来做手术,是为了把美丽变现,所以想要改造自己的脸,但也有很多人,单纯只是想要更美一点,想让自己的生活更好一点吧。” “我觉得,师医生你做的工作也很伟大啊,一点都不比别的工作差。” 她扭过头,想要拉下口罩,动作之前犹豫了许久,这才终于拉了下来。 “我和胡医生说过,每一次躺进手术室里的时候,我心里都是相信的,其实,那句话,我没有说完,到后来,其实,我心里的相信,是相信到最后,事情总会变糟,我的脸会变得更难看。可能每一次,我去做手术的时候,只是想看看,我能让自己更痛苦,更糟到什么地步而已。是她和你,让我第一次相信,可能,我的脸能回到从前,回到人应有的样子。” 那张破碎的面具,努力地对他做出微笑的样子,却更坠入了恐怖谷,显得更加扭曲、更加非人,郭小姐说,“我的生活里第一次有了真的希望——好得几乎让我觉得那是假的。” “如果……到最后也被证实,确实是假的,可能我也不会吃惊,只会有点点小失落吧。” 她对他浅浅鞠了一躬,“但是,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谢谢你,师医生。” “至少在这段时间里,我是快乐的,我可以去试着想想,如果我恢复正常的话,我会是什么样子,如果有一天,我可以解下口罩,在人群中微笑的话……” 她又戴上面具,遮住了那过尖的下巴,过削的下颔,往下掉的面部组织,过高过窄的鼻子,填充过度的人中…… 郭小姐走了,留下师雩坐在人体工学椅上,长长久久地陷入沉思。 “呵。”半晌,他才动了一下,“真是高明啊。” 戏假情真,照样动人,更何况,对郭小姐来说,戏也是真的,骆总确实安排得好,拿准了他必然看穿,但看穿了以后—— 他又思考了一会儿,拿起照片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又看看胡悦当时主笔的手术方案,是她的风格,用词精准客观,没有废话,不是每个医生的医案都如此简洁的,一点口语化的用词都没有,分析骨骼结构,就像是把医案当验尸报告来写——有点法医味儿,这个女孩子,表面看着对谁都笑嘻嘻的,其实,她真正的性格,早就从文字里流露出来。 【她走了吗?】 她确实是不知情的,之前的沉默,只是知道他在门诊中不便聊天而已,师雩想了一下,有点恶作剧心理地回,【走了,你知道她下一个攻坚对象是你吗?】 【?????】那边回了一串问号过来,过了几秒,又在输入中,【骆总?】 【想留你?】 【你让她找我?嫁祸?】 【??????】 师雩又笑了,闷笑,藏在嗓子里的气音,反应倒是挺快的。 【给你一块钱。】 他说,发了个红包过去,胡悦接了,但还是回了个‘狗比’的表情包,【你的想法就这么廉价吗?】 【从有这典故开始,这都是行情价】 师雩讲,他想发一个表情包回去,噎死她,但找了半天,没有合适的,从前,他的手机从没有多余的表情包,因为师霁并不是会用表情包的性格,他只存过胡悦发过的几个,但那些并不足以用来噎人。【表情包都是在哪里下的?】 【你是想找图回击吗?】 她现在应该闲着,回得挺快的,又发了个‘略略略’的表情包过来,师雩回,【这个,什么意思?】 【拟声词,就是为了气人发出的声音】 【不懂】 【就是日漫那些女主角或者小孩子在气人的时候会发出的声音】 胡悦先回了,又迅速反应过来,【你装傻?】 师雩已经在搜索表情包导入了,这其中的确有些梗是他不懂的,他的微博以前只关注了一些行业权威,他选了些搞笑的图,打开网页版黏贴过去,其中有一张就是不同版本的‘略略略’。 【……】胡悦发了个中指表情包来,【说真的,她的话,你打算怎么办啊?】 师雩不想理,还是拼命给她发表情包,什么暴漫脸、萌猫翻滚、猫咪光剑,全都发个遍,胡悦一开始还快速回复省略号,后来也彻底进入斗图模式,两个人你一张我一张,狂发了十几分钟,师雩问她,【你不吃晚饭吗,这么闲?】 下午五点多,小城市已经吃晚饭了,s市这里,人们才刚刚开始下班,胡悦发了个惊呼的表情,【我晚上亲戚聚餐!我下去了!】 按照他们手术时的习惯,放下手机以后,再次联系应该是在事情办完以后,师雩放下手机也就去车库取车了,骆总很识相,没有出来刺探什么,否则冷言冷语怕是要捱上几句的。走到一半,手机又响了,【郭小姐你别想全推给我,我做不了。】 师雩脚步顿了一下,【你不是吃饭吗?】 【吃饭也可以发微信啊】,胡悦过了一会,发了一张照片过来,是那种常见的圆桌,上头摆了一桌的锅盆,最近的是一整碗红通通的煲,【这个牛腩煲好辣】 【。】 师雩边走边回她,【你吃这么辣?】他记得她平时自己做饭,口味通常都偏清淡原味。 【其实我胃不好……但这个太香了】 【作死】 【滚】 他坐进车里,却没有马上发动引擎,又聊了一会,这才忽然惊觉自己有点傻,坐在车里按手机,说不定嘴角还露着猥琐的笑容,师雩摸了摸嘴角,又照了一下后视镜——还好,并没有。他想了一下,又自失地一笑,放下手机,一路开车回家。 家还是原来的样子,照旧是那一览无遗的大平层,智能家居,让他回家时已有温暖的灯光迎接,极佳的隔音,更保证了室内的安静—— 是啊,室内真的很安静,这一片寂静,无边无际地拓展出去,从窗口往外,飞向一片灯海,仿佛要和数十公里外的太平洋连成一片,师雩在玄关站了很久,拿着钥匙走到窗边,凝视着窗外的霓虹,从那里可以看到外滩威斯汀,那朵莲花屋顶,以前是外滩的地标天际线,12年过去,现在,它已显得老旧,已不那么起眼。 很多事都变了,以前,这寂静让他感到安全,他的秘密,只有在这一眼全看见的寂静里,才感到安全。 现在,这寂静却让他有些窒息,空气像是都变得浓了,让他有些不适,有些想要逃离。 也许,该养只宠物了。他想,漫不经心地,回家的时候,会有生物跑过来迎接你,这不失为一种趣致。 ——但又很快打消了这冲动,买了宠物,人就被绑在家里了,猫或狗,往往是‘家’的象征,因为,如果你不打算在一座城市久居的话,你就不会选择养宠物,这更像是对未来的一种承诺。他当然可以买最名贵的猫狗,但至少,这想法并不适合现阶段的他。 有些饿了,他平时下班都会解决晚饭再回来,毕竟这里门禁复杂,拿外卖麻烦,师雩有一瞬间晃神,没想明白自己怎么打破惯例回了家,记起缘由以后,不知怎么,平白有几分委屈。 他打开微信。【再发几张菜来看看】 【?】对面回得不快不慢,【怎么?】 【抵个眼饱】 他回得很含蓄,对她,话从来不用说得太明,师雩盯着手机界面,呼吸顿了一会,才猛地意识到自己正做什么,不禁一阵可笑,把手机丢开,起身去换家居服。 ——多少年了?就是在少不更事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过屏息盯着手机,等女孩子回短信的经历。 但,话虽如此,可当手机微震时,他走过来的脚步,还是比往常要快些。 ——胡悦应该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或许,她也正想着该怎么回答,是继续说那被拖延了许久的正事,还是问一问,眼饱了,肚子呢?‘你吃晚饭了吗?’ 也许,她也还没有下定决心,所以,回复过来的,只是一段意味深长的省略号。 【。。。。。。。。。】 第222章 省略号(下) 【。。。。。。。。。】 怎么还没吃饭啊?是工作做到这时候?但也并不像,中间他回信息的频率,明显不是在会诊,也不是在和人聊天,反倒像是开车回家的路上,遇到红灯了就回个信息。 但他不是通常都在外面吃晚饭的吗?这是怎么,转性了?还是外出受到限制,只能在医院和住家两地行动?这是不打算叫外卖,还想撒娇了? 胡悦皱了一下眉,回出省略号,放下手机把夹到碗里的牛肉吃了,“多吃点啊,乐乐。” 银行卡,胡师傅给了,她也收了,这件事大概继母也知道了,她算是会做面子,晚上比中午要自在得多,推了一下儿子,“乐乐,听到姐姐说的话了?要多吃点才会长高,多吃点蔬菜才会变聪明。” 乐乐一边用筷子挑着米粒,一边渴望地偷窥着胡悦的手机,胡悦索性把苹果手机收起来,“以后孩子还是少玩手机,简单买个低端机用,越是玩不了游戏越好,等考上大学再买不迟。” “听到没,乐乐。”继母立刻喝骂儿子,胡师傅咬着烟头,有点不以为然的样子,“实在不会读书就算了,出去送外卖那也是他的命。” 有乐乐在,她不好边吃边回,吃完晚上这餐,又和亲戚们应酬了一下,讲定了明早走,无须送站。亲戚们还有些恋恋不舍,都说她回来时间太短,胡悦只得邀他们到了s市必到家里做客,这才算完。她回房简单梳洗了一下,想洗澡,可心里又有事,想想到底还是掏出手机,往床上一倒,先发消息,【现在呢?吃了吧】 师雩倒是依然回得很快,如果不是她一向很实际,简直要以为他这一两个小时心里也总惦记着微信,胡悦叫自己别想多了:可能是电脑版,他正写手术方案呢,看到跳消息,当然回得快。 【吃了】 就这两个字,又像是有点情绪在里面,是等得太久了?胡悦忍不住在想,师雩现在到底都在想什么,他弯弯绕绕,这么久不说正事,到底想干什么——但,他的心思又一向是很难猜的。就算是她,也说不上十拿九稳。 【吃什么了?】 他发了一张截屏来,倒是很快,不像是临时拿起手机现找的,看来,刚才不在电脑版上,是随时可以拿手机的状态,那,他在做什么?看电视?玩游戏?师雩会娱乐吗? 胡悦想了一下,才看截屏:吃得是无聊的粤餐厅外卖,豉油蒸鱼、清炒油麦菜,师雩附上注解,【很讨厌叫外卖】 【为什么?】 【吃不完还要收拾盒子,油淋淋的,而且,食物被闷过,不好吃了】 行,很师雩的理由,胡悦笑了,【那么,你可以考虑请个保姆了,之前给我找的那个就不错】 【哦,原来你还记得我的恩情?】 这说的是她腿脚不便时候的事情了,她当然印象深刻,难为是他也记得清楚,她一点就想起来,胡悦撑着下巴笑了一会,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就是莫名有些高兴,【怎么不记得,那个厨师做菜挺好吃的】 师雩发了个撇嘴的表情过来,【你做饭也挺好吃的】 这……什么意思啊,叫她去充任厨娘? 胡悦有点好笑了,她把消息来回读了几遍:他这是……在撩? 这么说……师雩,是不是……也已经不太不介意从前的往事了? 往事,可以涵盖太多东西,并不止是她隐瞒身份,和他互相试探的一整段相处,也有他长达十二年的梦魇,那场凶案,破碎的并不止两个家庭,对她和师雩来说,这并不是原谅不原谅彼此的事情,可能,他也早已原谅了,就和她一样,早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怨恨什么。但看到彼此的时候,却也总难免被勾起那些并不愉快的回忆。 她会不会这样?胡悦不知道,即使她不会,也不能保证师雩不会,微信说点工作,是很好的开始,不过,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想做什么——这终究是一件目的性不太强的事,而且,你会很想要揣摩对面的心情,以此来决定自己的行止。 她托腮想了一会,手指无意识地点出几个表情回过去,都是无意识的吐舌和略略略,回过神以后,也觉得很适合自己现在的心情,做饭什么的,想得也太美了吧。 【是的,这说明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她回复鼓励,【你学一学也就能自己做出一桌好菜了,努力,我等着吃】 师雩也回了个沉吟的表情,胡悦在想他会不会接这个翎子,她有点说不出的感觉——大概他不接,她会失落,他接了她又不知该怎么回。 这可能是她十二年来第一次毫无目的地和人交往,她有种很不适应的感觉,破天荒第一次,胡悦有点不知道怎么和人打交道,看到师雩的‘正在输入中’,她第一次没等他回,而是径自往下问,【说真的,郭小姐那边的手术方案,你做了没有?打算怎么办】 这是她第三次问这件事了,师雩那边输入状态持续了一会,但回得很简短,【没做】 看来是删掉了之前的回复,胡悦一阵心痒,她想偷看到师雩的手机,他就不用发出来了。【还是不打算接吗?】 【现在没有做手术方案的身份】 【这都是借口】 【?你倒是挺了解我的】 微讽的语气,听起来好像都有声音——其实,胡悦是一直很反感别人直接发语音消息的,有时候并没有听的环境,而且,和捞一眼就能看清楚的文字比,语音更耗费时间也更难反复揣摩潜台词,师雩也有类似的习惯,他要求别人给他发文字消息,语音一般是不停的,当然,给别人的信息,也一般都是文字。但这时候这忽然好像变成了一个缺点,她有点想听到想象中的声音化为现实,微凉的音色,带讽的语气,有一点点挑起来的眉尾,师雩的气质一直是很严肃凛冽的,所以他的嘲讽就特别有杀伤力,一下就能让人局促不安,也因此,能在他的嘲讽下安之若素的人,往往就有了应对他的心理优势。不过,这也只是她一闪而过的念头而已,胡悦一向不觉得自己怂,不过现在——她大概还是想从心吧,从心从心。 【你是还没想好要不要留在这行当里吗?】她的言辞倒是一点没暴露心态,还是那么大胆,直指本质,【就怕接了,脱不了身?】 她应该是猜对了,师雩过了一会才回复,【这只会是不得不接的第一个】 【你也一样吧?】 他也说对了,一如既往,一样会猜她的底细。胡悦很想问问,他是什么时候知道她的身份的,在他眼里,她的很多行动都是在表演吧,他又是抱着什么心态看待这些呢?那些靠近的时刻,他都在想些什么? 但她并没有问,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只想把它和纸钱一起烧掉,【是啊,你手里脱不了的案件,实在太多了】 【如果你想回来,都可以交给你】 【但我并不想回来】 有点卡着了,胡悦注视着对话框,缓缓输入,她的消息几乎和师雩的同时出现。 【看来,我们俩有一个得做替死鬼了】 【看来现在是一个互相逼迫的僵局了】 意思几乎也差不多,胡悦又气又好笑,是有一点无奈的,【喂!你的病人啊!】 【你给我接的啊】 互相推诿着,推来推去,人人称羡的整容医生职位,他们当成苦差似的,师雩打字嫌烦了,【语音说?】 【不用了!】 刚才还想听声音呢,现在本能却是这样回复,胡悦顿了一下,有点不自然,【我在一边看着电视呢,剧情正精彩】 拙劣的借口,但他也没拆穿,而是说道,【我可以不接,我有钱,可你终究还是要有一门谋生的手艺,我劝你现实点,胡悦】 都现实了他妈十二年了还不够?胡悦本能地回了个‘哼’地表情包,想说我有你的股份,但鬼使神差,又想着这个话题可以慢一点再讲——处理完郭小姐,下一次,她也不知道拿什么来问他了。这股份的处理,倒是个很正当的话题。 【我最近就恰好不想活得现实】,她仍倔强地回,【我就不是个现实的人】 有点杠起来的意思,但奇怪地,氛围倒是不差,大概都知道对方没有因此生气,只是在借机说些想说的话,说些只能对彼此说的话——不是不可以对别人说,但是,只有他们一起经手了这三年的病人,在这一行看到的那些光怪陆离的东西,也只有他们彼此最懂。 【就这么讨厌整容吗?还是,以后都不想做医生了?】 师雩的发问,水到渠成,这是在给她创造倾诉的机会,胡悦想说,却觉得说不出来,她对这个职业,有太多复杂的感受了,远非简单的排斥或喜爱能道尽。 【你呢?你真的喜欢做整容医师吗?】最终,她还是反问,【你能从给客户动脸的过程中获得快乐吗?】 【我本来的专业是整容修复,所以大概,没什么差吧】 【你这话说得自己都不信吧】,胡悦毫不留情地拆穿,【这怎么能一样呢?整容修复是治愈,整形美容是奢侈消费,我想,这一行更像是服务业,没有谁比我们更知道这其中的区别】 他们服务过多少本无整形必要的客人?胡悦思绪散漫,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其实,很多客户都已经很漂亮了,却还是要继续动手术,追求完美,但那注定是个遥不可及的目标,没有人的脸是真正完美,在追逐完美的过程中,她们反而会变得更脆弱,保质期更短,将要一次一次地重新回到这里,以后,想离开都不行。】 【其实——我们的好多客户,都是郭小姐,只是她们的运气要比郭小姐好些】 【有时候,我觉得这是个被制造出来的需求,就像是奢侈品,你需要,只是因为你被告知你需要,有时候我想,这也是消费主义的一部分,消费主义越流行,人就会越把自己当作消费品,打造得更精心,这样才好把自己推销出去,去交换更多的东西】 【美貌就能拥有特权,天公地道,所以我要变得更漂亮……我们接待过太多这样的客人了,也接待过太多因此而伤痕累累的客人,所以,有时候这份工作的确让我不快乐,就像是看到一群傻子,排着队跳进漩涡里去】 【她们也不会因为你不做这一行就不往里跳的】 师雩对她的感慨,大部分时间保持沉默,有时则回以一针见血的点评。【你只是服务的提供者,服务本身是无害的】 的确,以前她会有负罪感,觉得自己看明白了却不能阻止,仿佛也是帮凶,但现在,这样的想法早消失了,胡悦想她大概也是学着自私了一点,她说,【我当然知道不能怪我,只是,目睹这一切还是很不舒服,君子远庖厨啊……】 君子远庖厨,因为看了以后就不忍心了,这一行,距离浮华很近,距离浮华之下的绞肉机更近。血肉模糊,看久了的确容易失去食欲。 【你说得有理。】 师雩居然没和她唱反调,而是干脆利落地赞同,这让胡悦很不习惯,【你的经历,会让你更喜欢那些能修复创伤的行业,可能你转去做整容修复,虽然收入下降蛮多,但会更快乐】 是因为她一直在致力修复十二年前的创伤吗?胡悦愣了一下,目前为止,她还没想过要不要去做整容修复,对未来,她没考虑得那么细。 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整容修复像是颇具吸引力,但仍有很多现实的考虑,她在s市是想要有个家的,可若是做了整容修复,这辈子大概是别想了……但,她真的想要在s市生活下去吗?如果能出国的话…… 种种思虑,涌入脑海,她下意识地杠了一句,【你又知道我的心理了?】 【我知道】,师雩却恢复得很快,很平静,【因为我就是这样的想法,其实,最赚钱的永远都是心脏外科或者牙外科,但是,当时我选了整容修复,这并不是因为预见到整形美容会是未来的金矿】 【我选这个专业,是因为,我曾经见到过我父母的遗容】 【他们是车祸去世,并不好看】 【大概,在潜意识里,我也想要弥补这份遗憾吧】 啊…… 这是他们第一次,用师雩的口吻,聊起他真正的往事,师雩的语气很平和,胡悦有些尴尬,不知该表示同情,还是云淡风轻。 她想了想自己,以己及人,终究还是没流露出惋惜的情绪,【那,你以后还会做整形修复吗?】 【这就是你不愿重新开始接案例的原因吗?】 【我的情况和你不同,还需要等别人决定】师雩也回得平和,对他们来说,这伤痕早就成了伴生在心头的一道疤痕,不可能一触就痛。【但你不同,你已经完全自由,所以,你不必因责任心勉强自己,郭小姐,你不想接就别问了,玩去吧。】 【那你不接吗?】 【即使我不接,也会为她再转介绍医生的】,师雩居然第一次把这种麻烦事揽在身上,【再说,她的条件可能也不能再继续做了,你多关心也是无用,这件事,归我处理了。】 结束话题的意思很明显了,而且也确实解放了胡悦——郭小姐的事,她是有点牵挂的,她的手术,胡悦没资格设计,说实话也做不了,她现在的基础条件太差了,必须是经验丰富的老手,才能拼凑好那张破掉的脸。也正是知道她快到了第二次手术期,师雩现在又不是能接手术的状态,责任感才让她感觉自己必须有个交代,现在,师雩把它揽下,她也应该释然了。 【噢,那我去休息了】她松了口气,却又有些说不出的不情愿,【明天一早还赶车呢。】 【回s市上班吗?】师雩不温不火地回,看似关心,又像是只随口问问。 【不是,想去旅个游。】胡悦讲,【找个小镇住一段时间,静一静,反正请了长假】 她发完了又忍不住说,【其实我觉得,她还是可以做的——骨水泥外加钛合金构件,可以给她重新做出颧骨来,不会掉的】 【……那你到底打不打算回来给她做?】 师雩有点不耐烦了,也有理,缠了一晚上,她不想做,又忍不住给建议,确实招人烦。 胡悦也知道,这是个不错的下台阶,回一句‘如果你一定要我帮着做……’,大概她也就回去了,但是—— 怪她优柔吧,或者也和职业选择没有太大关系,阻碍她这么答话的,除了她真的还没想明白以后做什么以外,还有另一个摆在眼前的问题:要是回去开始工作,接下郭小姐,那就免不得要和师雩碰面了吧? 这……就……有一点…… 她说不出自己为什么畏惧——分明聊天还是她主动撩的,但胡悦确实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原因可能很复杂,她自己都分析不出来。只好匆匆回了个擦汗的表情,道了声晚安,便关上了微信。 辗转反侧了一会,忽然很想抓起手机最后说两句:其实下颔也可以这样做的,脸先撑起来,骨水泥加固一下本来钢钉固定的骨头,下颔角也不是不能再造出来,只是手术过程也许会很痛苦…… 但,最终又还是忍住了,手指在输入框悬了半天,又转而去拉聊天记录,自己的话,没什么好看的,师雩的发言,她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但也没抱着钻研的目的,只是漫无目的地刷着刷着,刷着又笑了—— 她不知道,在星海的那一头,有一个人也正注视着她那一闪而逝的‘正在输入中’。 师雩慢慢放下手机,他想,她大概是真的不想做整容这行了,也可以理解,她总是有点救世主情结,有这样情意结的人,一般都不是为了钱来当医生。胡悦现在,大概也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吧,还没下定决心,还在犹豫——就像是他一样。 正因为他也在犹豫,所以,可以体会到她的心情,对她来说,最好的做法,大概就是别干涉,不参与,让她自己静静想清楚。就如同他自己,也还没下什么决定,更不希望自己被任何人干涉。 胡悦会怎么选呢?他不知道,只能猜——现在还没下定决心,可能,等她去到那些清静的地方,那些远离s市的地方,当她洗净浮华以后,或许会重新开始,她可以去别的地方,做更想做的工作,也获得不菲的收入,体面的生活,对她这样的女孩子来说,这不是什么难事。 为了她好,他不应该干涉,应当由她自己去想,自己去选。 师雩慢慢地把手机放下,望着玻璃窗里自己的倒影,三十多岁,他的脸依然英俊无瑕,现在,比从前更多了几许历尽千帆的从容淡定,好像不管怎样,都能云淡风轻、随遇而安地生活下去。 但,如果他真的这么与世无争的话,早就死在堂兄的诡计之下,早就被亲情吞没,被道德绑架,早就死在那个温情脉脉的家里了。 师雩想:这大概是写在基因里的,只是哥哥遗传得多,我遗传得少。 他是个受害者——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一定很纯洁,其实,他很自私的,而且,有时候也有一点小邪恶。 他又拿起手机,打出一通电话。 “有一件事我想你帮我办,”他说,“是关于我之前让渡出去的股份。” “现在,这笔财产,我想要回来了……” 第223章 忽悠 “已经赠与的财产还可以用这种形式收回的吗?” 不是没想过股份要还回去,事实上,胡悦当时签署协议,收下了转让的股份,完全只是因为考虑到原本的公司可能属于师霁这个名字,她怕若师雩真的无辜,阴差阳错之下,倒让真凶有了染指这份财产的可能。但现在这操作,她觉得有点秀的——师雩想要拿回股份,怎么不自己和她说?让律师来找她是怎么回事? “说实话,已经转让给您了,您有疑虑这也正常。”来的还是元黛,她带了合同来,“不过,当时合同里也有相应的条款,是明确了赠与人的任意撤销权的,在财产转移实际发生以前,师先生随时可以反悔。” 她笑眯眯地,“而公司注册地在海外,转让手续需要时间,现在还处于公示期间,从法律角度来说,师先生可以单方撤销赠与,而无需您的同意。” 大概好律师就是这样子的,对当事人来说,是让他们绝处逢生的哆啦a梦,总能从百宝袋里掏出适用于他们的法律条款,但对别人来说,这群人真让人头疼。胡悦其实并不想要这笔财产,但也有点不服气——她觉得自己也需要一个好律师了,否则这股份就是拿到手里也不安全,谁知道元黛这种人能不能一眨眼间就找出许多漏洞,让她在法律上一下变得很被动。 目前来说,她的法律知识和元黛当然有壁,在这种海外公司转让上更是毫无经验,胡悦已是准备妥协了,但还想挑点刺。“那你现在来找我做什么?不是无需我的同意吗?” “那是极不愉快的情况,”元黛讲,“师先生还是希望能不伤和气地把这件事解决,您回s市的时候,大家一起签一份解约协议就行了,这样,合规合法,将来也不至于有任何首尾,也是我们比较推荐的做法。” “师先生怎么不自己来和我说?” “和钱有关的事,还是第三人开口比较不伤和气……”元黛说了,自己笑起来,“其实,也不是如此,师先生今年花了不少律师费,股份不回到他手里的话——” 她压低声音,有点神秘地讲,“我们怕他付不出律师费,跑了。” 说完了,自己哈哈大笑,胡悦是不情愿被逗笑的,但她的笑容颇富感染力,不由也跟着露出微笑,“别卖可怜了,说得好像他离开这些股份就揭不开锅一样。” “这真不是说胡话,我们的服务很贵的——到现在,律师团还在为他准备s市这边可能的指控呢。”元黛一本正经地讲,但又对她眨眨眼睛,“而且,我也是j's的服务律师,也要照顾到其余大股东的意愿。” 这是个干练又漂亮的职业女性,而且很有趣,虽然谈的是公事,但来了古镇就很应景,穿了一身波西米亚的长裙,但她没有文青病,双眸澄澈,一望即知人情练达,是个‘场面’上的人,同时谈吐中又给人以思维敏捷的感觉,胡悦和她接触不多,但印象不差,她眨了一下眼睛,有点明白了:“你来找我签这个合同……师先生真的知道吗?” “师先生不好反对。”元黛回答得很含蓄。 不反对,也就是说提出收回股份的并非师雩本人,不好反对,也就是说,师雩碍于情面,不得不同意这要求——这就很有意思了,胡悦想想,笑了,“那我要是不想还呢?” “师先生说,您要是不想还那就留着,想还那就还给他。” 这和最开始的说法好像不是一个意思,但仔细想想,刚才元黛说的是‘可以单方撤销赠与’,没有说‘已经单方撤销赠与’,言语上一点漏洞都没有,胡悦讲,“真真姐有点急了啊。” 元黛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她也是病急乱投医。” 师雩到现在还没开始重新执业,也和她一样,没想明白前路,骆总想为他要回股份,更多地还是想多一些把他留下来的联系,倒不一定是在防范胡悦什么,元黛之前帮师雩转移股份,或多或少,已得罪了这另一个大客户,那么现在,在师雩并不明确表示反对的情况下,先试图促成交易,这在她大概是正常的工作技巧——等胡悦问到点子上,她回答得也是实话,又为骆真讲几句好话,“她对你其实没什么意见,只是,j's现在也离不开师主任,仓促间,她去哪里再找一个总顾问?再说,按照合同规定,师先生把股份直接转让给你,其实也是违背了和她的约定。” 所以,骆总想要回股份,师雩不好反对,仔细想想,师雩在j's,更多地还是起顾问作用,他有没有行医执照,其实都不妨碍他履行职务,骆总想要回股份这在她是正常考量。元黛又投放糖果,“本身,医院有严格的撤出协议,股份在你手上也不可能变现,要说分红,其实也没你想得那么多,毕竟现在还在扩张期——而且,是盈是亏……”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所以,失落感也不必太强,你真真姐说,欢迎你随时回去上班,酬劳照旧,工作时间都好商量的。你爱来上班就来上班,想休息就休息,收入不会降低多少,甚至还会更多。” 钱是个很现实的因素,骆总想要为师雩收回价值上亿的股份,给点好处也正常。胡悦不否认她是喜欢钱的,这条件也的确给了她一定的安全感,她说,“讲都是这样讲的。” 但,到时候股份还了,骆总会不会履约这可就不好说了。她不用明说元黛也能明白,“这你放心好了,你和她接触不少,骆总说话还是算数的。” 确实,骆总在钱上并不小气,其实,错开她们的冲突点,骆总为人并不差,胡悦沉吟片刻,“一定要我回去签吗?我还想在这里多住一会。” “说是工作时间随意,但也不能一整个月不露面吧。”元黛失笑,“还是回s市为好,你的很多老客户都想要你来服务呢——师先生以后可能真的不能执业了,j's也需要一个嫡系的医生,骆总是真的很希望你能回去帮忙的。” 她说得很诚恳,胡悦端详元大律师一会,“我怎么就不敢全信呢?” 元黛扑哧一声,笑了,她不再推销自己的方案,而是若有所思地举起茶杯,眺望着古街上来往的行人。长街另一侧是一条小河,烟柳迷蒙,石板路蜿蜒曲折,她在街边坐着,捧茶沉思,长发披肩,风姿楚楚,这是一副很美的画面,来往行人不由都报以欣赏的目光。 “你在这里住了几天了?”但元黛本人好像不怎么享受。 “三四天吧。” 元律师撇撇嘴,“不觉得无聊吗?” “你平时应该很忙吧,难得来一次这样的地方,不觉得清静吗?” “不觉得。”元黛倒很实在,“这都贩卖的假象罢了,你也是小城出来的,应该知道小镇真实的样子是怎样。我倒更喜欢大城市,至少大家的欲望都很诚恳,不用遮遮掩掩的,用什么世外桃源来粉饰。” 胡悦想说其实也并非如此,她感受到了难得的清静,休养生息云云,总之是人们来这种江南古镇小住的套话,但这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想了一会摇摇头,“不无聊,但也不好玩。习惯了从早忙到晚,现在彻底闲了,反而觉得有点茫然。” “所以说喽,”元黛一摊手,“还是回去先赚点钱好——” 她又殷勤地压低嗓门,“你不用担心尴尬,师先生去j's机会也不多,你们时间排一排,碰不到面的。” 她和师雩的事情,自然瞒不过元黛,不过在她这里有一样好,元律师大概是见多了,见怪不怪,语气很平常,胡悦听了都有点想笑,“好像我怕见到他一样。” “真不怕?” 胡悦只是笑,但不说话——这个大律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她怎么可能和她说心事? 元黛也看出她的意思,并不勉强,只是劝道,“都是小地方出来的女人,我看到你,就像是看到十年前的自己,有句话听我的劝——我们和那些什么都有的人不一样,人别和钱过不去,拿不到的别多想,可以拿的,为什么不拿?” 这句话她说得很诚恳,是有点触动人心的,胡悦没想到元黛也是小地方出身,她低头喝了几口水,笑着说,“你还不够有钱吗?元律师,今年从师雩身上,你都赚了多少了。” “和师先生比,也只能说是薄有身家。”元黛说,冲她眨眨眼,“可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事业也才刚起步呢。” 现在,她当然什么都有了,这种金牌大状,财富只在于规模大小,但工作也辛苦,大客户一句话,她就放下工作跑到小城来,每一句每一个字都是挖着坑等人往里跳,胡悦忽然有点好奇,“元律师,你具体是做什么业务的?” “说过了啊,我们律所专做非诉讼业务的。”元黛放下茶杯。“不上庭,差不多就专为公司和拥有公司的人提供法律解决方案的那种。” “那你的工作是不是大部分时间都很枯燥?” “枯燥那是好事——如果刺激起来,那多数就是出事了。”元黛说,托腮笑了,“当然没有很多别的行业那么好玩,但做进去了就还不错。” 胡悦做询问状,元黛瞥了她一眼,“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做自己想做的事,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想做的事。做非诉律师的人当然都是为了钱,这个行业是没有正义什么事的——但这也不是说,你就不能享受这个过程。” 这句话说得当然有道理,元黛大概三十多岁,容光照人,能力过人,正在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里,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很少有人能看到她而不心生艳羡,胡悦也的确是羡慕她的——不羡慕她的钱,羡慕她的干脆。 “好吧,”她多少也被元黛的魅力感染,半开玩笑地说,“那么,骆总打算给我开个什么价格?——她就不能一笔付我签字费吗?为什么还要拖着分别给?” 她肯讨价还价,元黛自然开心,她不掩赞赏,眼神一闪一闪的,“如果她真的愿意一笔付给你,胡小姐,你真的收吗?” 胡悦微微一怔,旋即意会:不管去不去上班,挂个名字,发钱总是有个名目,有些体面。真的用签字费换现金,赤裸裸的交易,传到师雩耳朵里,好像有点不好听——或许,骆总倒是希望她想拿一笔签字费呢。 “问问总是好的,”她改了主意,其实胡悦倒真不是想要钱,只是这个股份,当时说要给,轮不到她拒绝,现在要拿回去也是说拿就拿,人总有点脾气。“你回去的票,已经买好了吗?” 没买也要说买好了,元黛当即给她买票,两人谈定了明天火车站见,胡悦回去收拾行李,和老板打过招呼,要提早退房。——衣服叠着叠着,她慢慢觉得有点不对劲:这一次要回去了,名义上销假开始上班了,骆总还会让她回来吗?这……岂不是有点像是她对付师雩的手法? 但也不对,骆总要留师雩是正常的,留她做什么?应该巴不得她以后再别回j's才对,接受她回去上班,应该是她无奈之下划的底线,而对元黛来说,这个选项能让她两边讨好,所以成为她游说的第一选择。 是她多疑了……是吗? 想了一会,胡悦甚至有点想直接问师雩,但这么问,牵扯得就深了,他们都不在乎钱,但钱上的事还是办得小心些为好,一亿多的巨款,甚至会让很多巨富都失去理智,她和师雩的关系,没必要因为钱产生误会,变得尴尬。既然他也有点想拿回股份,那就配合点,给他吧。 至于j's的班,那份白开的工资,她只是问问,没打算要,需要收入,她可以回十六院上班,周院准了她长假,想要收假,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胡悦是这样想的,也打算这样做,她甚至想要回s市立刻去事务所签协议,但元黛讲解约协议还没拟好,让她第二天到诊所见,她只好从命。第二天踏入j's的时候,还想着会不会一开门就见到师雩——如果是这样的话,真不知道会是什么心情了。 倒还好,是骆总和元黛在会议室一起等她,骆总对她笑得挺开心,“回来了?玩得开心吗?” “还不错啊。” 一通没营养的寒暄,胡悦看过解约合同,又签了字,骆总接过文件一阵欣喜,她看了只是微笑,起身想要告辞,又被留住。“别急啊,一起泡杯茶——不是说好了回来上班的吗?你不在,老客人都一直问呢!” 就是在这里,胡悦有种感觉,她好像那天依然没看明白——仿佛还是中计了呀。 是哪里想漏了?她边想边问,“是不是还有老客人今天刚好来约疗程,这边喝杯茶,那边人就到了?” 骆总和元黛相视一笑,元黛站起身先走一步,骆总亲自推着她去办公室,“也不求你天天来报道,这不是恰好人来了吗,也念叨着你,就接待一下吧,之后你要是想来呢就和前台说,不想来就在家里休息……” 人都来了,而且还没来得及拒绝骆总的弹性工作制提议,就被推到这一步,胡悦是那种见面三分情的人,不是很要紧的事,她也不想和骆总撕破脸——说实话她也有点好奇,为了留住师雩,骆总选了郭小姐,那么,她给自己选的这个关键病人,是谁呢? 门开了,坐在办公室里的病人回了一下头,慢慢站起来,“胡医生。” “啊——” 胡悦确实也惊着了,这确实是她没想到的人—— 居然是钟小姐。 第224章 价值 “好久不见了,胡医生。” “是啊……真的是有一段时间没见了。” 她们向着彼此笑了笑,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默契流动,不是私下会联系的关系,但,和钟女士相处的时候,双方都能感受到彼此的放松,很难说这是因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她们都多少了解到了对方的本质,却又给彼此保留了足够舒适的空间。 “听说,你老板最近出了点事。” “是,但现在基本都已经解决了。”胡悦笑笑——虽然报纸上用的都是化名,但有心人还是很容易定位到师雩,钟女士应该是看到报道了。 “还没有全部解决吧。”钟女士皱了一下眉头,“我向一个好朋友打听,他说,师医生的执照还存在一些问题,目前,还没决定是否吊销他的行医执照。” 胡悦挑起眉毛,流露出惊异,钟女士笑了一下,“他是你的老板,我感觉,你好像很看重他。” 钟女士和师雩,直接的接触并不多,以她的性格,何必在乎师雩的死活?这个理由,不是元黛那样的大律师随口拿来卖弄人情,扎扎实实,的确就是因为师雩是她的老板,钟女士才会多问这么一句。 ——而且,她向朋友打听……钟女士什么时候,居然有关系这么密切的朋友了?甚至还是可以主动向其打探消息的关系? 据她所知,钟女士受早年经历影响,对人际关系一直淡然,几乎都是被动接受的状态,君子之交淡如水,没有谁能和她成为密友,那么,这个好朋友…… 当然,胡悦并没有多问,也没有否认钟女士的猜测,她是看得穿她心底情绪的,而且,在钟女士面前,很奇特的,她不想过分矫情。 “是,他的身份还有些问题,所以,还有被吊销行医执照的可能。目前师医生和一些朋友也在努力斡旋。”她说,顿了一下,又不无别扭地讲,“我也希望……身份的事情,承担什么责任,另一回事了,但,还是希望,他尽量能保留行医执照。” 这话,暗示的味道有点明显,胡悦说完就不好意思了——这毕竟是她的客户。钟女士眼底浮现一丝笑意,像是看穿了这么一丝羞窘,却没有说破,“没关系,我会和他说的。” 顿了一下,又说,“胡医生,你变了。” 胡悦知道她在说什么,但还是脸红地强辩,“我以前也很乐于助人的。” 她们一前一后,走进手术室,还是那间vip房,钟女士和以前比,好像真开朗了一点,但她依旧不喜欢人群和拥挤。 钟女士浅笑,“但以前,你很得体的。” 是啊,以前,她的确乐于助人,但要求的顶多是在正当职责上稍稍网开一面,或者也都是她力所能及,自己就能办到的事情,去美国说服钟女士,是为了帮解同和,也是想为钟女士拔掉心头的刺,这是她自己付出的额外劳动,但今天,她的暗示,却有些失态了。钟女士是她的客户,照应生意已算殷勤,胡悦本来就因为长期请假,要把她转给别的医师接待而有些理亏,她不应再求恳钟女士什么,却偏偏还是求了。钟女士也并非讥讽她贪得无厌——说出此事,本来就是给她一把梯子,她这是在打趣胡悦:关心则乱,她有些失态了。 胡悦无可辩解,她脸皮其实挺厚的,可不知为什么,今天透了红就消不掉,借换衣之便,转身调整了半天,还觉得脸上发烧,正因为被揭穿了,更不好意思,她嗫嚅了半天,“师医生……怎么说也算是我的老师吧。” “你不用多说了。”钟女士笑了——她今天笑容真比以往多。“我晓得的。” 胡悦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正好,钟女士也换上手术服,她扯开话题,“我看看您这一年恢复得如何。” 师雩的案子,绵延了大半年,案发以前钟女士出国去了,因此,胡悦时间和她有些对不上,算起来也有一整年没接待过她了。她先看了一下就诊记录:“我看看,先看看腿吧……腿恢复得很好啊!” 确实,腿恢复得是让人有些吃惊的好:原本层层叠叠、凹凸发红的伤痕,现在已肉眼可见地平整了不少,颜色也消褪许多,从正面看,隔了一米,几乎只能模糊地看到有些不正常的肤色,要靠近了仔细看,才能看出纵横交错的鞭痕——就算已经不再泛红了,这种程度的伤痕,肤色也是长期不均衡的,但程度已比之前减轻了不少。 “涂点身体粉底,以后,你真的可以穿半裙了。” 胡悦本来是转移话题,现在倒是真心高兴,她仔细查看钟女士的大腿:恢复得也不错,这地方肉多,脂肪层厚,不过伤痕相应也多,没能做到完全平整,还是有几条疤,顽固地在嫩白色的皮肤上扭曲着,给人以狰狞可怖的感觉——但,讲道理,钟女士刚来的时候,这几条疤根本就不显眼,当你全身都是疤痕的时候,谁还能看得出哪几条特别可怕呢? “是真的恢复了。”胡悦高兴地讲,“一次一次,恐怕不会有这么明显的感觉,一整年不见,水滴石穿,变化真的太大了!” 疗程都会去做,但恢复得如何,还是要看个人体质,甚至每个人身上不同的部位效果都会不同,钟女士腿恢复得最好,手臂差一点,背部最不敏感,只能看出有所改善,胡悦不自觉就说,“之后可以多做几次背部,不要着急,慢慢来,每个部位新陈代谢的速度可能都不一样。” 说完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坠入套路:之后的疗程都安排上了,岂不是自然而然,按部就班,又要重新开始进入执业的节奏? “是以前伤最重的就是背。”钟女士讲,还好,她没注意到她微微的不自在,微闭着眼,很安然的样子,回忆起往事也不畏缩,“鞭子、刀、蜡烛,往伤口里滴蜡,也不清洗,直接上点伤药,我左边肩胛骨下面那块圆形的疤,就是这样,感染了,土医生进来,挖掉一块肉,大把大把吃抗生素……肉没了,左右两片背,再也不能对称了,内衣的肩带,两边都不一样松紧。” 说着又笑了笑,“这么重的伤疤,可能一辈子都祛不了了。” 这一次她本来就要做背,说话间,胡悦已给她上好麻醉,算着时间去敷好下一条腿,她把机器拉过来,“背还有感觉吗,我在按——不试试看,不知道的,也许,很多觉得一辈子都消不掉的痕迹,在你不注意的时候就已经不见了呢?——你的腿,也是做了三年才出的效果。” “都三年啦?”钟女士摇摇头,示意背部已无知觉,她有些诧异地偏过头,想想又笑了,喃喃自语。“是啊,都三年了,真快啊……” “不要动了。”胡悦戴上眼睛,打开机器,伴随着一阵极其细微的嗡鸣声,钟女士的眉头明显皱了一下,但却依然维持着姿势,“疼吗?” 麻药也有耐受性的,胡悦刚才就在想,会不会敷得还不够久,毕竟,以前钟女士可是那种不动如山的类型,疼痛不超过某个阈值的话,她应该根本不会有反应。“是不是比原来要更疼?” “没有,都差不多。”钟女士讲,“没关系的,可以忍。” 做激光肯定是有点痛的,这无法避免,既然她这样说,胡悦也就不再多问,她有意多说点话分散钟女士的注意力,“我前几天回家了,吃了家里的特色牛肉面,牛肉面还是我们家的好吃啊。” “牛肉面不是西北的特产吗?” “全国各地都有的,湖南那边也有。”胡悦说,“早上我最喜欢吃面了,w市的热干面也很好吃,我是在车站转车的时候吃的,高铁车站有一个蔡林记……” 做完了背部,腿部敷料也生效了,她按按腿,“有感觉吗?” 这一次,钟女士很明显是犹豫了一下——倒不像是麻醉没生效,感觉上更像是对之后的疗程心怀畏惧,就像是不想拔牙的小孩一样,怕疼。 “……嗯,没什么感觉。”但,她是成年人了,这样的踌躇,即使是片刻其实也都显得过分孩子气,钟女士很快克服掉不理智的情绪,“开始吧。” 给腿做疗程的时候,她的眉头皱得很厉害:疤痕组织厚,血管和皮下组织就埋藏得深,所以背部并不会疼痛,但腿部就不同了,那里已经接近康复,所以痛感会更明显,而且之后的恢复期也会更脆弱。即使技术再好,也无法避免,这是必须要承担的代价。 “蔡林记的热干面,我听说过,但没吃过。” 还好,她的语气仍和缓,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胡悦聊天,“国内,我反而去得很少,从家乡出来,就来了s市。” “海外的城市去过很多,国内倒是没走几个,我总觉得很不安全……在陌生的城市无法安心,索性到了国外,什么都不是自己的,又还好。” “以后有机会可以去尝尝,我听说,w市的早餐的确不错,豆皮也很好吃,还有什么……糊汤粉?这是w市的吗?” 这好像是钟女士第一次提到外出旅游的意向,胡悦想想,自从钟女士和她相识以来,除了那次逃去美国以外,还有就是在去年去了一次国外,其余时间,她好像都在s市自己的房子里隐居,没有太多和外界接触的动力。 看来,随着疤痕转好,心态终究也在一步一步出现变化。会想要出去旅游了,会觉得激光祛疤有点疼了……这些转变虽然细微,也让钟女士似乎少了几分脱俗,但,在胡悦看来,却总比最开始那个对疼痛麻木不仁的客户要好。 她心情不错,收机器时噙着微笑,和钟女士确定下一次疗程的时间,“最好是一个半月以后,给一些恢复的时间,而且,因为这一次做的是背,你最好趴着睡,所以要等背好一些了再做前胸。” 钟女士却显得有些犹豫,这在她也是罕见的情绪,胡悦有些诧异,不再查看日历,“是下个月有出门的打算吗?” “不,”钟女士的回答,却让她大吃一惊。“是……我想把剩下的疗程换掉,换成全身保养类的就好了。这个祛疤手术,术后太不便,我想放弃了。” 当时没开始做以前,胡悦就警告过她,以钟女士的情况,想要祛疤,必然会比一般患者要更痛,病程进展也更缓慢,术后的不便她也做过详细说明:不能刺激,不能日晒,可能红肿,可能有灼烧感和刺痛……当时,钟女士根本就不在意这些,她也的确对种种不适置之度外,在当时,还不能肯定治疗效果的时候都能坚持,为什么现在,治疗已经初见成效的时候反而放弃? 胡悦当然很不解,从前她不怎么赞成,现在反而有点半途而废的惋惜,“可——” “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胡医生。” 刚做完疗程,麻药也未全退,需要再休息一下,皮肤还很脆弱,钟女士罗衫半解,掩去了层层叠叠的伤疤,碎发滑落,姣好的面容竟有风情万种,她也有了些羞涩——这,在从前是几乎不会出现在她脸上的情绪。 “就是我刚才和你提到的那个。” “没和别人提起过,但我想告诉你,这个新朋友……他还不错。” “我的过去,他都知道,但他不是很在意,年纪大了,在一起只是说说话,也挺好的。更何况,我们一起去过海边……他并不在意我身上的疤痕。” 钟女士环住膝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以前,不是没人接触过我,但我只想一个人过日子,最好世界上谁都不认识我,只认识我的钱。” “这心态,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发生了改变。” “也许,是因为那个人终于进了监狱吧……”她轻声说,“这些事,发生得很自然,水到渠成。” “以前想祛疤,不在乎疼,是因为我很在意。但现在,看开了,反而就觉得,这样也不错,不在意了,这些疤痕也就和不存在一样,钱我不在乎,但,我不愿再为了消磨掉这些过去的痕迹而吃苦了。” 种种异样,都有了解释,钟女士对她粲然一笑,胡悦忽然意识到,她其实也还不算老,甚至可以说还很年轻。 “人生太苦了,还是要及时行乐。”她讲,“曾经我不信,就算是逃出来了,就算是有钱了,可我总觉得我还困在什么地方,永远都不会安全。但现在,我信了,我居然真的信了——什么事,都会慢慢变好的。” 什么样的伤痕,也都会有痊愈的一天的。 “你说是不是呢,胡医生?” 胡医生说——她想想钟女士的经历,想想她曾经的恐惧,想想她被埋葬的青春,她嗓子眼有点发干,鼻子有点发酸,但心头却暖得发胀,这可能是她做医生以来最高兴的一天。 “当然。”她说,“什么事,都会慢慢变好的,你给点时间就行了。” “是。”钟女士笑起来真的很好看,“都会变好的,都会过去的,我逃了三次,第一次,从淫窟里逃出来,第二次,从恐惧里逃出来,这一次,我终于从回忆里逃出来了。” 没有眼泪,只有藏不住的一点笑,她望着胡悦,轻声说,“谢谢你,胡医生,这一切,缘起于你,你是我的福星。” 胡医生说,“也谢谢你,钟小姐,我接过很多病人,有一些客人让我觉得很惋惜——” “但是,你却让我觉得,我的工作很有价值。” 她有点无奈(到底还是坠入了骆总的套路),却又确实很满足地想,我做医生的意义,就是为了服务你这样的人。 阳光洒入窗口,照旧是那个夕阳,照旧是两个女人,一医一患。 这一次,她们不再凝视远方,而是在温暖的阳光中,相视而笑。 第225章 无常 “胡医生,你和师医生见面了没有啊?——和好了哇?” “本来就没吵架,为什么要说和好呢?” “那么,见面了没有呢?”郭小姐穷追不舍,她对胡悦要更‘赖’一点,“见面了哇?应该见面了吧?” “你急什么啊。”胡悦啼笑皆非,“再耐心等等好吧,郭小姐,耽误不了你的治疗的,就算将来,师医生不接你的案子,我也一样会给你找到好医生的,只要他肯出方案就可以了——我人都回来上班了,你还担心什么呢?” 的确,人都收假回十六院上班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没辞职,来十六院总能找到人,郭小姐虽然心急,但也知道现在至少要比只能去j's偷偷找师雩要有着落得多。她嘀嘀咕咕,又抬起头让胡悦检查,“怎么样,有没有金字塔……不,法老,是不是又法老起来了?” 生长因子注射不当,手术取出以后肉芽还是会再长,当然不可能几个月就手术一次,一般都是先注射控制,如果控制得好,那就等复发之后再周而复始,控制不住了再考虑又一次手术。郭小姐距离上次手术也有几个月了,按道理快到复发期,她倒是一点不畏惧手术和注射,对疼痛更是视如家常便饭,胡悦给她捏下巴确认增生组织,手劲很大,可能很多人都会疼得喊出声,但她出声的原因居然是,“轻一点,别扯啊胡医生,我怕我鼻子的假体被扯歪了——还有玻尿酸呢,给我扯错位了怎么办?” “以前错位过吗?”说实话,胡悦都没接触过揪点肉就能揪移位的玻尿酸——假体倒是有可能,这种事是看概率的,但玻尿酸注射进去以后,会和组织结合,按说是不存在移位这一说的,只有扩散范围的区别。 “错位过的。”但在病人这里,她们不懂这么多,各有各的玄学,“我以前在鼻基底打的感觉就移位过,其实我已经很小心了,但是后来鼻子还是整个歪掉,我感觉就是有一天我洗脸的时候太用力了,手挫了一下……” 其实,玻尿酸扩散效率和预想中的不一样,导致鼻基底两边的支撑力不同,鼻尖有歪这个是不可避免的,这和患者本人做了什么基本没有关系,甚至和医生的手艺都不能说有直接关系,有些患者要求多打几针玻尿酸,医生衡量着也在安全范围内,就给打了,结果体质原因,一边扩散得快,另一边扩散得慢,这都不是医生能预计得到的。但是郭小姐这样想也没办法,大概要有个理由,她心里才舒服点。 “还好。”胡悦松开手,“又长出了一些。过来打一个疗程的针就好了,能不手术还是尽量不手术。” 她让身边的住院医师也捏一下,“增生组织和正常的皮下组织手感是不一样的,你轻一点捏,感受到就好了。” “是的,摸起来是有颗粒感的,不像是原本的组织那么平滑。”郭小姐居然都能参与讨论,“——我以前受不了的时候,经常狠狠地扯下巴,想着要是能把它扯下来就好了。” 因此,对组织的手感很熟悉吗?住院医不像是胡悦一样老道,脸上难免露出骇然之色,“不疼吗?” 郭小姐看了他一眼,胡悦也跟着看了一眼,只不说什么,郭小姐也不觉得被冒犯到,大概已习惯他的语气,“疼,我习惯了,以前做手术的时候,麻药打得不够多,做到一半,知觉恢复了一点,感觉医生在从我骨头上硬生生地把肉往下扯。” 小住院医吓得后退一步,捂着脸龇牙咧嘴,郭小姐乐得大笑,她的脸更丑得可怖了,但她也并不掩藏,反而似乎刻意吓唬男医生,往他那边靠过去,“这就吓着啦?黄医生?” “你去开点奥曲肽来,我现在就给你打。”胡悦开好了药,把卡还给郭小姐,打发走了她,才教育助理。“对病人要以平常心视之,不要用猎奇审丑的态度去看人家,她来医院是寻求帮助的,又不是被你看热闹的。” “明白了。”小助理先低头认错,又有点不甘心,喃喃说,“我……我也没看热闹啊……” 还嘴硬?虽然话是没有说错什么,但态度大家都能感觉出来,郭小姐只是用一种异样的手段来维护自尊而已,她确实做了很多错误的决定,但也轮不到非亲非故的医生来指指点点。 胡悦瞪了黄医师一眼,但也不为己甚,“你是幸好跟了我,要是跟到师主任组里,我看你能熬过一星期?” 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主治医师,现在十九层很少有人不知道,胡悦的关系是一直通到院长那里的,属于周院的嫡系,只是,两人的级别差得有点多,中间还少了个承上启下的主任医师,这难免让想要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小虾米心怀顾虑,一说到师雩,黄医生就显而易见地兴奋起来,向她打听,“师主任要回来上班了吗?什么时候?” “目前还不知道,”胡悦摇摇头。 “那……”黄医生看起来是很想问刚才郭小姐一样的问题,也是欺负胡悦脾气好,被胡悦瞪了一眼才知道闭嘴,还有点不甘心,低声说,“那……师主任可要快点啊,张警官都快出院了,院里安排了人来跟拍纪录片的,这么好的机会……而且……明明手术方案就是师主任做的……” 这么快,三期手术就做完了?胡悦吃了一惊,但屈指算算,也确实一年多了,差不多治疗也算是到了尾声,这又是一起值得宣传的高难度手术,十六院在这其中也起到了积极作用,就看在减免的医疗费上,部署一个纪录片也是在情在理,总不能出钱出力,到最后没什么人知道。她想了一下,笑着说,“怕什么,这肯定是宣传办那边管的事情,是谁的功劳,别人抢不走。” 周院的嫡传弟子,就算师雩现在地位尴尬,那也不是别人能随便过来欺负的,周院授意拍这部片子,说不定也和对上争取保住师雩的行医执照有关。胡悦对黄医生当然装作十拿九稳,自己私下却是再三推敲,中饭都吃得没着没落的,谢芝芝看出她有心事。“怎么了?好久没回来上班,手生了?” “你别说,还真有点。”胡悦说,“今天要给病人打奥曲肽,画那个注射范围,我真的画了好久,一边画一边捏,感觉手感都要没有了。” “奥曲肽,这不是抑制生长吗?——那个鬼面女郎又来啦?”谢芝芝的注意力被短暂拉开一会,“不是说,她去找师主任了吗,师主任不接她?” “还在考虑。”这里面有些话,不好和熟人讲,胡悦犹豫了下,想到上次见面,谢芝芝最后隔着窗子说的话,还是低声说,“下一步是大手术,我没资格做的,他……你也知道,要是出事了,麻烦就大了。” 要是没出事,当然是千好万好,若出了事,就算郭小姐自认倒霉,医院都心虚得不行,这里的讲究谢芝芝是明白的,她也赞成,“是,还是谨慎点好……等等,你和师主任,见面了?” 她是知道来龙去脉的,所以问得不像是以往一样暧昧而八卦,反而有点五味杂陈,欲言又止。胡悦望着她笑了笑,摇摇头,“没有,但是有微信联系——那么多公事往来呢,怎么可能完全断绝联系。” 也是,谢芝芝这才释然,随即又扭捏起来,“那……那……” 她做作了半晌,还是问出口,“他没有约你见面吗?” “没有。”胡悦有点好笑,还是大方回答。 “那……你不想见他吗?” “还好,没什么感觉。” “那……你们微信都聊什么啊?除了公事,就什么都不说了?” “就说点吃了什么,喝了什么的话啊,拉点家常,没什么特别的。” 谢芝芝绕来绕去,吞吞吐吐,终于问到了重点,“那……这样的话……要是他回来上班的话,你们就,真的当无事发生了啊?” “那就要看他是怎么想的咯。”胡悦笑了,“如果他能做到的话……那我也没问题啊。” 但,问题是,师雩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下午没门诊,乘着午休时段最后一点时间,胡悦在自己的小办公室里躺倒搓肚皮,拿出手机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回顾着她和师雩的微信——大多数,的确都是公事,偶然师雩会拍些自己吃到的菜品给她看,她也偶尔礼尚往来,话倒是聊得不多。毕竟一个正常上班的医生,是绝对不会有很多时间聊微信的,要门诊、要手术,下了班还要看论文,微信不能做到即时回的话,聊是聊不起来的,因为你也不能确定,自己回复的时间对方是否有事,一天这样隔空聊上十数句,差不多算是‘没什么关系的关系’的极限了。 要怎么样的关系才能聊得多呢?那自然是值得分配整块时间来交流的关系了。胡悦一直在想,回s市签合同和钟小姐的门诊,实在是巧,而骆总本人又绝没有这个动机,是不是师雩在背后有点影子……但也不像,她回来了,他也没因此更积极一些。这让她隐约有些失落,却又松了口气:被骗了十二年,她是真的受够了这些。如今虽然已经开始上班,但多少还有些不情愿,仿佛这不是她的自由意志,这种隐隐被操纵的感觉,如果和师雩有关,她…… 倒不会吃惊,因为他好像就是这样的人,但可能是就会有一点生气和失望的。 是不是因为这点怀疑,所以不想见他呢? 她也说不清,重新忙起来以后,好像又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就这样慢慢地淡了联系,一切随缘大概也不错。想见面的心,从刚开始的期待又抗拒,到现在反而看淡了,只有关心是仍在的,就算知道纪录片的事,大概周院都会和他说的,但她还是忍不住想掏出手机通风报信。 胡悦纠结了很一会儿,这才放下手机去做手术——她一回来,原本的客户都纷纷上门,也算是彻底从师雩那里独立出来,有了自己的客户群。 “胡医生,这是我男朋友。” 病床前,文小姐看着她直笑,把床边的男孩子介绍给她认识,“之前门诊他有事,没陪我过来——今天他陪床,有什么事你和他说好了,你可要照顾好我啊。” 最后一句话,是仰着脸对男朋友说的,她男朋友胖乎乎的,一看脾气就好,摸着后脑勺笑,“知道啦,全麻手术我常做的啊,很精通的,半个行家了。” 他就是不说这句话,胡悦都觉得他眼熟,这一说更感到经常和他碰面,不免多看了几眼,文小姐笑着说,“我们就是在这里认识的——他经常来这里住院的啊,做抽脂。” “啊!”这一说,胡悦顿时释然:是了,感觉是在抽脂组那边见到过很多次类似的脸。 “那次我来找你复诊,出来以后,心情很低落,就坐在楼梯间抹眼泪,刚好被他撞见,我很不好意思,没想到他还来安慰我。”文小姐说着,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她是不愿讲自己为什么复诊出来以后心情低落,胡悦却是不记得了,这期间发生过太多事,愕然了一会,才想起来,最后一次复诊,自己对她的态度大概是很粗暴。 为什么会粗暴?不就是因为文小姐情愿耗干积蓄,甚至借贷,也要继续做整容手术吗?她是不赞成的,只是也不便干涉,所以态度特别冷漠。文小姐大概也有所感觉,甚至有些动摇,所以走出去以后,才会忍不住要哭。 至于现在,怎么欢欢喜喜地来做手术了……那,还不好理解吗?一次抽脂手术也不便宜,在中国这个体重压力并不太大的国度,男生持之以恒地来做抽脂手术,家境不可能差。胡悦随便一扫男孩子的穿着,就认出两三件名牌,她暗自点头,“挺好的,有缘分。” 两个女孩子眼神一撞,各自都是意会,文小姐对她讨好地笑了笑,像是要请她放一马,牵起男朋友的手撒娇地晃,“小郑对我很好,都不在乎我做过脸,他很开明的。” 小郑看起来脾气非常不错,笑呵呵地望着文小姐,眼底全是爱意。“我自己也做的呀——能漂亮就好,胡医生,拜托你给她做得好一点哦。” 一看就是在温室里长大的富家子弟,可能因为体重有点自卑,太美的女孩子也不敢追,文小姐这样的小家碧玉,正合胃口,能看得上他,他自然也高兴。这两个人倒是一拍即合,胡悦猜小郑很舍得给女朋友花钱。 “是好事。”她笑着说,“一定给她好好做手术,让她漂漂亮亮当新娘子。” 这句话说得小郑和文小姐都红了脸,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在偷笑,又互相看看手上的戒指。胡悦笑着摇摇头,“好了,上手术床,要把你推去手术室了。” 小郑自然一路送到手术区门口,文小姐进了手术区还和他眉目传情,门关了,笑意未歇,对胡悦说,“胡医生,我现在真的很开心。” 开心就好,胡悦当然只有点点头,文小姐怕她不信,急急说,“我真不是看上他的钱——” 说到一半,望见胡悦的眼神,又沉默了,低头一会,语调微微冷静下来,“至少,不是只看上他的钱。” 这话就说得真诚了,胡悦还是笑,文小姐想了一会,也笑了。“他人不错,我会对他好的——胡医生,这样也挺好,我满喜欢他的,如果我没有做鼻子,真碰不到他,他也未必能看得到我。” “我们的婚礼要去大溪地办,他一家人都挺好的,很大方。”戴上呼吸器以前,她轻声说,“整容……到底还是改变了我的生活,让我过上了以前不敢想的日子。” “我现在真的很开心,谢谢你,胡医生,谢谢你给我修复了一个这么漂亮的鼻子……” 她眼皮慢慢往下掉,闭目安睡过去,护士熟门熟路地过来张望了一下,“开眼角?” “嗯,现在觉得眼睛太小了。”胡悦说,她居高临下地望着这张清秀又精致的面孔,在心底构思着手术,“她的经历,挺跌宕的,我也不知道,这样的改变是好还是不好。” 开眼角不是太复杂的手术,护士都很有兴趣八卦,听她说完这两个做鼻子出状况的病人,也都不禁感慨,“那个小郑,我可能给他做过麻醉哦,家里是挺有钱的,男孩子人也挺单纯,麻醉以前和我聊天,印象蛮好的。” “人生无常啊,她运气算是好的了,因祸得福,这一哭,还哭了个金龟婿出来。” 是吗?胡悦想,她微微地笑了,在一年以前,谁能想得到,文小姐的运气有这样好?十年以后,再回来看,又有谁能说清,她此刻遇到这个人,运气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一台整容手术,耗时不久,但几乎是每一个踏入十九层的客户,在以后的人生中也都会常来造访,在一台台不同的手术中,同一个人的故事被拉得这么长,折射出的悲欢离合,个中三昧,该如何言说?胡悦做这行三年,到如今才大概慢慢品出点滋味,她有一些感触,找不到合适的人倾诉,却也不想憋着,做完手术,她想拿起手机给某个人发条微信,报告一下旧客户的新进展,可,才拿起手机就怔了一下。——十几个未接来电,这是出什么事了? 她赶忙推开锁屏,看了一下,全都是一个s市的陌生号码,胡悦犹豫了一下,还是回拨了——她觉得不是骚扰电话,应该的确是有人有事找她。 “喂,你好。”电话接通,她自报家门,“请问刚才是有人打这个——噢!是你啊。” 随着对面的叙述,她的眉毛越皱越紧,“我……我知道了,你稍等,先坚持一下,我一会就给你回拨,我——我现在就给师医生打电话……” 第226章 折腾 “师医生,你好,好久不见了。” 悄无声息,一辆黑色奔驰滑入会所宽敞的门厅,门童上前拉开车门,“今晚要在俱乐部用饭吗?” “已经约了朋友来见面的。”师雩说,他冲女伴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不必惊动stanly了,聊一会就走。” “好的,请问要给您开间休息室吗?”大厅经理无缝接上,stanly大概是会所的老板,从师雩的语气听起来,他和stanly应该是熟朋友,所以经理对他当然也特别客气。 “开一间吧。”师雩说,“面对花园的就好了。” 休息室很快就开好了,窗外是一整个花木葱茏的英式温室,s市寸土寸金,在这里,奢侈不是名牌瓷器,不是精致的装潢,奢侈是不必在狭小的网红店里,就着小圆桌,膝盖碰着膝盖喝high tea,奢侈是两个人能在五十几平方米的茶室里,欣赏这么一片漂亮的景色,享受充足的私人空间。至于食物和茶点,用料当然精良,但这已不是重点。 奇怪的是,一般能随意出入这种场所的客人,又往往无法享用这种奢侈,胡悦只喝了几口茶就放下杯子,请示性地看看师雩,“我现在过去了?” “嗯,低调点,要是房间里还有别人,你就叫服务生过来。”师雩说,又顿了一下,“不过,应该也不会有人过来的,不然,她也不会给你打电话。” 胡悦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猜得肯定不如师雩准,不过这并不关她的事情,她按计划行事就行,开门出去,走到走廊过来第三间门口,看看房号,她敲敲门,推门进去,“朱小姐?” 眼神一扫,先没看到人,但地上忽然有东西蠕动了一下,胡悦这才注意到地上伏着一个人,她吃了一惊,忙奔过去,“朱小姐,还好吗?怎么趴下了?” “有点……痛。” 朱小姐当然已失去平时的精致,头发蓬着,衣衫凌乱,脸色都变了,她抬头的动作很勉强,“刚才被打了一下肚子,现在,动一下都疼,坐不住,伏起来好一些……” 胡悦脸色骤变,“哪里疼?” 她边说边赶紧给师雩发消息,叫他也过来,肚子疼这可大可小,如果是在斗殴中受伤,要考虑到脾脏受伤,如果真的脾破裂,必须立刻叫救护车,否则极有可能出人命。 还好,她让朱小姐维持原位,轻轻触诊:不是脾脏的位置,在肋骨那边,应该是被打骨折了,或者骨裂,当时不觉得,现在开始痛起来,才不便移位。不过胡悦仍不能放心,谨慎起见,她建议朱小姐立刻叫救护车。“可能有内出血,不管你有什么顾虑,不想出新闻也好,不想闹大也罢,朱小姐,我劝你一句话,什么都没有命重要。” 朱小姐休息了一下,大概是有点力气,她把脸抬起来,气息奄奄却仍很坚持,“不叫救护车……嘶——” 说这几句话,大概是牵动了腹部肌肉,她都痛得倒抽了一口气,也不再那么坚持,“救护车……还是别叫120啊,师医生,你——” 师雩自然是有私立医院门路的,他和胡悦对视一眼,“我打电话——你确定,不叫你男朋友过来?” “他在美国出差,谈上市的事情。”朱小姐说,她在胡悦的帮助下慢慢换了个较舒服的姿势,佝偻着半趴半扶,靠在沙发边沿喘气,缓了一会,又说,“现在应该还没醒,能给我拍几张照吗?” 她痛得脸色发白,却仍是强撑着叫胡悦给她拍照,气息奄奄地编辑着微信,一边打字,一边迫不及待地问,“看看我的脸,我的脸……师医生,我的鼻子怎么样,歪了吗?要不要……嘶,修复手术?” 这可能都快死了,还这么关心脸…… 胡悦能说什么呢?朱小姐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只说了自己被打了,在某某会所,现在自己不便出来,想请她过来看看脸,顺便带上师雩——他有这家会所的会员,朱小姐是知道的。胡悦还当是应酬间有什么不快,朱小姐又被赏了巴掌,来了才知道竟这么严重,甚至可能有生命危险。而朱小姐最关心的,却还是自己的脸。 “师医生——” 她祈求而急切地望向师雩,催促着他上前诊治,“是不是——是不是——” 胡悦和师雩交换了个眼色,师雩耸耸肩,没什么表情,胡悦叹口气:满脸的青紫,眼睛高高肿起,鼻子难道还用说吗?那个角度,自己都看出不对了啊,更何况,她难道不觉得疼吗? “被打断了啊。”她别无选择,只能说出这个残忍的真相,“手术估计是肯定要做的,朱小姐,你自己没感觉的吗?鼻子,已经被打骨折了呀。” 朱小姐的表情忽然凝固,她的脸,曾经大气而美丽,风情万种,手术后,在现实中看略有些夸张,但依然不失为倾城倾国的大美人,可现在,这张肿胀又扭曲的脸,甚至仿佛和鬼面女一样吓人,美丽轻而易举地被摧毁,留下的只有伤痕。 事发以后,她可能一直都没有哭,眼角的妆仍完整,直到此刻,眼泪冲开了睫毛膏,顺着红肿的擦伤往下流,她低下头,边哭边抽得发出痛哼,狼狈已到了极点,胡悦居高临下,望着她的后脑勺,不知怎么,又想到了文小姐——一年前,哪里想得到一年后的今天? “可以修复好的。”她讲,有些徒劳地安慰朱小姐,“先去医院做个b超什么的,看一下面部有没有别的骨折,没有就都是小问题,鼻子骨折其实满常见,手艺好的话,也许可以修复到不留痕迹的。还是先确定一下你没有内出血比较好——命真的比脸重要啊,朱小姐。还有,你要是哭了,一会免不得流鼻涕,那情况只会更糟。” 朱小姐现在连头都不能摇,大概动作一大肚子就痛,她做了个想拭泪的动作,胡悦抽两张纸帮她擦——她没肿起来的那只眼睛倒还是那么秀丽。“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新戏来不及了,马上开拍的大制作,女主角被打成这样,该怎么办?恢复期要多久?要是鼻子再也修复不好,会不会被换角?会不会,从此再也不能在演艺圈发展? “其实,我根本没想和他怎么样,都是他自己……”救护车还没来,朱小姐断断续续地讲,“都是他自己想的,但是,他太太不这样想……” 不必说得太透,其余的事,胡悦自己都能想到:朱小姐的男朋友,自然是有妻子的,大概手中势力也不小,乘老公出国的机会,给狐狸精一点教训,还不是理直气壮?大概其中也有些矛盾的导火索和朱小姐有关,她才因此成为泄愤的对象。甚至可能,其中也有些眼红朱小姐发展的人暗中挑拨,不然,怎么会这么准?上来就把她的鼻子给打断了,这肯定是知道她做过鼻子,而且还修复过,相较于别的部位更脆弱,才会找准了来下手。 这鼻子,一手把她推上了人生的巅峰,却也因此从此成了她的软肋,别说朱小姐,就连胡悦这个旁观者也没想到,朱小姐还会第二次栽在这上头,她一阵无语,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大家都是出来混的,对这种纷争,她说不上有什么立场。 只是,欠的人情要还,也因此,胡悦才明知情况不会太简单,仍一叫就来。她说,“你现在不要想那些,朱小姐,我马上给你找个好医生——这种鼻骨支撑手术,我们不专业,要做得没痕迹,最好是专业做这个的医生手最熟——会诊费,你没问题的吧?” 仍是辛苦地摇头,朱小姐断断续续地讲,“钱,我有……我现在好多钱了……” 她当时做整容,想在演艺圈出人头地,归根到底,还不是为了钱?没想到名还没怎么出,钱对她来说已没太大意义,现在,钱有了,事业却快没了,朱小姐昔年的得意和气魄,现在都不知去了哪里,脸色苍白地蜷缩在那里,看起来格外瘦小,她低声说,“其实,她心里清楚的,和我,真的没有关系,我又没有爱过他,我从来没想过和他长久……” “这人间……真的可怕……” 却哪还有当时放出手段来笼络她的三分从容? 胡悦伸出手,为她擦擦缓缓流出的鼻血,心中暗自有些担忧:这可能是鼻骨受伤,损伤到毛细血管,因此流出的鼻血,也可能是内出血的表现……唉,或许应该直接叫120的……那个私人医院,救护车还有多久才到? 看看表,她轻声说,“你也要注意后续安全,朱小姐。” “她也不敢打死我,”还好,朱小姐的疼痛似在渐渐好转,她挪了一下,调整到更舒服的姿势,疲惫地长出了一口气,半是呜咽,半是呻吟地说,“她也不敢惹得他太过分的……” 疼痛渐渐消退,那个熟悉的她,似乎又回来了,朱小姐抬手像是想摸鼻子,举到了半空,又慢慢放下来,她自失地一笑,“她这也是自误,本来,真的没什么的,各取所需,过不了几年,我自立门户,他也玩厌了,自然会去找新的人,不是我,也有别人……” 但,现在,鼻子骨折了,如果痊愈得不好,鼻梁上留的瑕疵,日常生活中看不太出来,却经不起镜头的考验,朱小姐,很可能就要被迫转换目标了。那位正房太太,本来安安稳稳,两边秋毫无犯,现在,倒是可能给自己树了一个强敌…… 胡悦仍记得那个最初的朱小姐,眼中流露出的勃勃野心,这野心点缀着她的美,让她看来格外的大气,气场就像是火焰,为她提升了身高,她望着现在这个苍白虚弱、落魄狼狈的女孩子,又一次感受到了熟悉的惋惜:有一种美,终究是无可挽回地逝去了。 “人世太无常了,”她轻声说,“谁能预料得到将来呢?” 不知为何,耳边又响起了郭小姐的话,这世界太美,花花世界,让我迷了路,找不到归途。 她语气里的情绪,让朱小姐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温情,她久久地凝视着胡悦,像是险些又落下泪来。 “人世怎么能这么无常?”她哽咽着问,“怎么能这样残忍?我真的没想过害人,胡医生,我真的没有想过害人。” 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事情发生的时候,谁也管不了你究竟是怎么想,到底是怎么样,能做的,也只有英国人常讲的那句话,keep calm and carry on。 胡悦把展览柜里的瓷器指给朱小姐看,“那上面的英文是这个意思,这是英国瓷器吗?为了致敬他们的二战名言烧造出来的吧,保持冷静,继续前行。” “keep calm and carry on……” 这句话有点用,朱小姐的鼻血慢慢停了,她捏着被染红的餐巾纸,一遍遍地低声读着,念着念着,忽然又含泪笑了起来。 “有道理。”她讲,吸吸鼻子,抬起手拢了一下头发,“这句话说得真有道理。” 她靠着沙发,无奈地笑了,“折腾吧,随便折腾,我还是我,我管这世界怎么折腾。” 管它潮起潮落,管这命运这么跌宕起伏,她也依然是她,那个想要做点事情出来的朱小姐——想当演员,是想做点事情,真的若再当不了演员,她也一样有许多办法,能做出她的事情。朱小姐是永远不会被这种糟烂污打败的,她的意志力,远远超越了这个层次。 她看起来又像是那个倾国倾城的大美女了——脸上仍是一片青紫,令人心惊,但风韵重新点亮了她的眼睛。胡悦望着朱小姐——她的人生,胡悦当然不羡慕,但亦不得不佩服她的坚定,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这花花世界找到自己的路,而朱小姐显然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她瞥了屏幕一眼,表情猛地一变,一转脸就又成了那个恐慌瑟缩的小女人,朱小姐接了facetime,未语泪先流,“亲爱的……” “她找人来打你了?——怎么打成这样子!”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男朋友急得一点风度都没有了,他还穿着睡衣,在电话那头连珠炮一样地咒骂着妻子,“你没事吧?现在在哪里?叫医生了没有……” 朱小姐只是哭,并不回答,她男朋友更是心急如焚,又心疼又愤怒又着急,“你先别哭,你先别哭,我一定给你做主,回来我就收拾她……” 从她表演的劲头来看,应该不是内出血,纵有,也不严重——如果是脾破裂,这会应该都断气了。胡悦不引人注目地退后几步,转身退出房间,给朱小姐留出足够隐私——也不想在这样的事情里牵扯太深。 她走到师雩身边,他正站在走廊窗前,和一名中年男子低声谈话,见到她出来,瞥她一眼,“电话打过来了?” “嗯。”胡悦很安静,对男人笑了一下,她猜这个人就是会所的主人stanly。 “接下来就是他们的家事了,stanly。”师雩说,证实了她的猜测,“应该都不会牵扯到你的——救护车马上就到,已经开进来了。” 这个角度,的确可以看到进门的车道。stanly稍微松了口气,“那就好,何兄爱宠在我的俱乐部出事,我真不好意思见他——daniel,这次还要多谢你及时通知我,不然,要是闹出大事,后果不堪设想。” 要说刚才会所里有人闹事他不知道,这当然是假话,但,朱小姐被大太太略施薄惩是一回事,要是真打出内出血,一个上升期的女明星死在会所里,这完全是另一回事了。stanly的感谢,师雩收得很坦然,又给他介绍胡悦,“是她做的诊断,我徒弟,以后要是我不做整容了,烦请你多照顾她生意。” “那是当然。”stanly一口答应,伸手和胡悦寒暄,又讲,“怎么不做整容?你那个事情,还没搞定?” 他消息当然灵通,冲屋里努努嘴,“公安那里,今天帮了这么大忙,和何兄讲一下啊。至于执照的事情,信得过我,我倒是可以帮你跑跑。” “听天由命吧,我还没想好以后做什么,有想法随时找老兄,先说声谢。”师雩笑着说,“啊,救护车到了。” 不愧是私人医院的专用车辆,不但车身装饰低调,而且从业人员都极专业迅速,全程不用两个医生帮忙,迅速把朱小姐扶上车带走,全程没惊动其余客人。师雩和胡悦作为朱小姐现在唯一能指望上的人,责无旁贷,跟车到了医院,为她办了住院,联系了s市最好的手术医生,又帮朱小姐打电话叫来助理,一切办妥,可以从医院脱身,已是入夜,两个人都有点饿,但却也都没什么胃口,在医院门口,不约而同停住脚步:车还停在会所呢,还得回去取车。 “其实距离也不远。”师雩对她说,双手插在兜里,脸藏在夜色中,“两三公里——要不,我们走着去?” 整件事,事发突然,在电话里商谈好,他们见了面就驱车直奔会所,车上交流也不多,到了会所以后胡悦就一直在照顾朱小姐,总担心她会不会下一秒就吐血死掉,师雩出去联络各方人士,摆平此事,说是久别重逢,但两人各忙各的,交流自然,倒是一点生疏没有,仿佛重回半年前在手术台上的配合。直到此刻,胡悦才有点实感:她终于是见到了师雩,他们的关系,也的确是在两次见面之间,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秘密没有了,压力没有了,猜忌没有了,伪装也没有了,这些全都是他们共享的面具,如今,全都没有了。 一个全新的师医生——不是师霁,而是师雩,就站在那里,双手插袋,等着她的答复。 要一起走回去取车吗? 胡悦犹豫了一下,这一瞬间,她脑海里掠过了万千星河,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想,只是凭本能点了点头。 “好啊。” 第227章 瞬间永恒 “还好,不是内出血,肋骨骨裂而已。” “是,如果骨折刺伤了内脏器,那就麻烦了,骨裂而已,疼归疼,非要受伤的话,算是最能接受的结果了。” 天气又入秋了,夜里风很凉,从医院走出来,是一条窄窄的主干道,道路两边种满了法国梧桐,泛黄的树叶在秋风中沙沙落下,这是s市最富诗意的季节。两个人并肩走在秋风里,时不时有车从不远处安静地滑过,像是夜色中的游鱼。 刚开始,自然是聊才发生的戏剧性事件,师雩说,“应该是早就安排好了,带的人都是老手,时间不久,但是每一拳都在脆弱部位,鼻子、胸口、下腹部,何总花名在外,何太太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火,估计,这里有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内情。” 这是想要直接废掉朱小姐,胡悦大概也有感觉,只是不像是师雩,对这种事好像已司空见惯,没有任何触动——她已不会像是刚进十六院一样,一惊一乍、热血沸腾,但依然有唏嘘不忍的感觉。“太狠了。” “不为自己担心?”师雩问,语气反而有点好笑,他轻声说,“还是那么不会抓重点。” 何总与何太太,如今看来都是‘有办法’的人,胡悦从外面跑来找到朱小姐,帮了她一把,若是被何太太知道,她心情一个不好,要是也找人打胡悦一顿,她怎么办?虽然人家未必会那么做,但确实不可否认,何太太有这样做的能力。 话虽这么说,但她也不怕,反问,“不怪我把你扯进来?” 他们两人的眼神,在路灯下碰撞了一下,又各自移开,有一种默契,似在无声中滋长,让人想要抿嘴一笑:胡悦二话不说就应下朱小姐的电话,自然是因为之前师雩身陷囹圄的时候,朱小姐帮着她和师雩见过面。对她,这是等价交换,对胡悦和师雩来说,这是个不可不还的人情。师雩本来也不曾置身事外,自然就谈不上被扯进来。 这里面的考虑,无需言语,大家都懂,胡悦自然是不担心师雩责怪的,就如同师雩也知道她并不担心何太太可能的报复,整形医生的人脉,五花八门,何太太远远没到能只手遮天的地步,犯不着惹这个麻烦,再说,不还有何总在吗?胡悦不惹事,但她能用十二年去完成一个夙愿,又怎么可能怕事? 聪明人说话,彼此都不必太点透,胡悦和元黛谈天的时候,便有这样的感觉,但这和他们的对话又不一样,他们的默契,并非只因为同是聪明人,那思维的敏捷,而是因为彼此曾共同经历过了太多,在手术台上下,在医院内外,在彼此独行而又处处交集的人生路上,他们已共享了太多。以至于话只说个开头,彼此就已经明了——但说出口也并无不可,淡淡的调侃,在交错的眼神中化为会意的微笑。 他们谁也没有看地图,脚步也放得很慢,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去,s市寸土寸金,老城区没有大片大片的绿地,这接成拱门的法国梧桐树就是老百姓的公园。 “你的事情,怎么样了?刚才,stanly不是说,叫你去找何总?” 走了一段,胡悦又问他。“总不能老这样子吊着吧,起诉不起诉,该有个结果的。” “这件事急不来。”师雩的语气平平淡淡,“还要看a市那边是否决定把我列入起诉人,都得走程序。” 这当然是最官方的程序,如果a市检察院决定把师雩列为共同被告,那s市这里也无需另行起诉——但,实则胡悦深知内情,a市对这个案子是务求尽快办结的态度,名医兄弟身份互换的稿子,已经引发了诸多关注,甚至很多网民留言,对无辜的堂弟表示感同身受,深情回忆起了12年前a市的法治风气。这些不必要的关心,是a市警方、检方都不乐于见到发酵的情绪。 与其引起争议,不如尽快办结,所以检察院大概率是不会起诉师雩,否则也就不会把他放回s市了。至于s市这里……若说a市那边,何总还鞭长莫及,现在回到他的地盘,又不是什么人命关天的大案子,冒用身份而已,而且在法律领域也的确属于模糊地带——这是一种需要‘情节严重’才能被认定为刑事犯罪的情况,而这情节的严重,可以从很多方面来理解,一方面,师雩连续使用了假身份长达12年,这可以说是非常严重的情节,但另一方面,他有较强的不得已性,而且未在冒用过程中造成除师霁以外,他人的财产损失,动机并非为了牟利,所以,这似乎也不靠近刑法中常见的对‘情节严重’的定义。 这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法律知识,法条看看,司法解释看看,都可以得出自己的看法,元律师为他张罗的律师团,不会看不出其中可活动的空间,事实上,就算不惊动何总,师雩应该也有足够的办法免于起诉,毕竟,他花的巨额律师费中,有相当的一部分,就是购买经办律师的优质法律界资源。 从他保释到现在,两个月快过去了,不管他想不想再当医生,这个案子总是越早办妥越好,胡悦一直在等他重获清白,着手解决自己的行医执照问题——真正要紧的难关,其实还是在这一张行医执照上,她这样问师雩,不是在问他的官非,而是想要架台梯子,就势提起钟女士的新朋友……她说能帮忙,胡悦也就想着一用,若是平时,她不会这样,但……这毕竟是师雩最拿手的事业,他已经三十多岁了,难道还要换个名字,从大学重新念起,去补完他未能用师雩这个名字完成的硕士学业? 这些话,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在微信中似乎总没有合适的机会提起,见了面好开口一些,大概输入手机中的文字,会被永远固定下来,可以反复揣摩,而说过的话,却会被风吹走,说完了就说完了,好蒙混一些。胡悦说,“你这个态度,一点也不积极,骆总大概要急死了。” 师雩笑了,很奇怪,他们在微信里谈天的时候,总有一种暗潮汹涌的克制与试探,见了面,谈起天却又很自然,没有半分生疏。 “她是很着急,但也没办法,这件事,我决意不走任何关系,只凭律师提供法律意见,一切,在框架内解决。” 他说,脚步轻松,伸出手接住一片打着旋飘落下来的梧桐叶,捻在手里转着,“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我能怎么维护自己的利益,就怎么维护自己的利益,如果判我坐牢,那也没什么,我做了12年的别人,社会认定我该负什么责任,我就负什么责任。” 胡悦微讶,旋又哑然,师雩的动机,或许微妙,但她却也立刻有所领悟——承担责任并不可怕,事实上,一个人如果能够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能够有一个公正的机构,知晓发生过的一切事实,不偏不倚,评判他的所作所为,不失为一种幸福。十二年来,她追求的是这一点,而师雩一直渴望的,又何尝不是这一点? “也对。”她说,“这样做,对过去,才是一个真正的道别。” 曾走过的路,不管是否情愿,总是走上了,该付的帐,也结清了,人生终于可以进入下一个阶段,师雩说,“快了,听说,a市那边就要提交起诉,这是一桩关注度特别高的案子,特事特办,可能很快就要庭审——如果a市检察院放弃起诉我,s市这边,检察院也会做出决定,就快结束了。” “律师怎么和你说的?如果决定起诉,最高能怎么判?”胡悦问。 “伪造变造他人身份证,情节严重的三到七年,不严重的三年以下,可能也不会判刑,或者拘役管制吧。”师雩说,“情节严重这个我挨不到边的,没有重大后果,如果按伪造来判,最严重就是三年。如果是按冒用、骗领身份证判,更轻了,拘役,罚款。只有按非法行医罪或诈骗罪起诉比较严重——但我确实也接受过医学教育,只是少上了一年学,但执照也是我去考的,我也没出过医疗事故,甚至还是名医,所以,目前还不知道检察院决定怎么起诉。” 这个案件的确太特殊了,检察院的决定,不是任何人能够推理出来的。胡悦情不自禁为他焦心,“那你还把股份拿回去?如果决定没收违法所得的话,你拥有的这一切——” 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急切,她急忙收住,讪讪地抢过师雩手里的梧桐叶,甩得和风车一样,师雩被她逗得笑起来——胡悦发现,他现在爱笑多了,沉着脸的时候,看着还是严肃冷漠,可笑起来坏丝丝的,有了点捉狭的味道。——这是她从前很少看到的表情。 唉,胡悦忽然有点失落——虽然相处了三年多,但她对真正的师雩,究竟有多了解呢?她也许是懂得他的本质的,但,他的细节,却永远都藏在师霁的面具下,这些,也都是无法通过微信接收到的信息。 “股份在你手里还是在我手里,转手的都是海外那个公司,我本人名下的财产不多,真的要罚,只能没收我在十六院的薪水。”师雩轻松地说,“但律师说,应该也不至于,公检法也要考虑到社会影响,这种极端情况,不会出现。” 那就好,胡悦松了口气,想想也释然,法理不外乎人情,她多少有些关心则乱了,不论如何,师雩的确接受过医学教育,也的确自己考了执照,更的确扎扎实实做了十二年医生,他请的律师团,自然不会让这些因素被忽视,在合法范围内,他也会正当地维护自己的权益。 “最多也就是罚款吧,”她在设想一个能接受的结果,这样任何比它好的就都能接受,可不禁就挑了最理想的结果来说,只好自己调整,“就算万一要……应该也不会很久的,你又没什么危害性,判几缓几吧?” 判几缓几,就是不必进去坐牢了,缓刑期间老实呆着,过了服刑年限就重新获得自由了,以师雩极低的社会危害性,这确实是可以争取的。师雩点点头,他吐口气,“就算是按严重的罪名判,也不过是几年而已。” 这段时间,换个了结,是可以接受的,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师雩说,“等一切结束以后,我要重新装修一下房子。” 他的声音里出现了极其罕见的期待感——这是在从前的师医生上,几乎不存在的一种感情。他原地蹦了几下,“什么隔间都不做,确实不方便。” 这像是接续了她第一次过去他家吃饭的对话,那么遥远,但一瞬间,记忆像是全都回潮了,那一天好像正是除夕,他们买了太多菜,她做了整整一桌,可一口都没来得及吃,一通电话,把他们叫走。好像那是椰子鸡火锅,那股清香味儿从记忆里飘了出来,同时传来的还有她吃惊的声音,“这个,总是不方便啊。” “哪里不方便?” “以后你结婚了呢?生小孩了呢?总要规划出婴儿房呀。”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他们又处在怎样一种尴尬的紧张里?现在回头看,过去的一切就像是一出荒谬的戏剧,他们所怀抱的秘密和猜测,如今都清晰地展现在观众眼中,也使得他们的种种表现,仿佛就像是黑色幽默,紧张中透着滑稽,笑完了又有点心酸。 不知不觉,那也是很久以前了,现在,他终于做出了当时他无法给的回答。 “什么隔间都不做,是不太方便。” 也该为将来考虑了。 也终于可以,为将来考虑了。 他们依旧缓缓地走着,走在这静谧的街道上,沿街的小店霓虹点点,却只是虚化的背景色,擦着身边骑过的共享单车,铃声响成了音乐,胡悦喉咙发紧,她不再甩梧桐叶了,而是学着师雩,若有所思地转着它,泛黄的叶尖颤动着转成小小的漩涡,她的眼神粘着走,“你变了。” “哦?” “你开始想以后的事情了。” “因为我终于有以后了,”师雩说,他忽然不再尖锐也不再严厉,不再跳脱不再捉狭,而是极平和、极欣慰、极庆幸、极解脱地说。 “因为你,我终于有以后了——我也终于有‘我’了。” 因为她相信了他,他终于有了将来,有了名字,有了自我,即使还需要付出许多、承担许多,但,那个噩梦终于醒来,过去的那段岁月,总算结束了。 他的感激,当然合情合理,这是他应该表达却从未说起的话,应该说,但不必说,他们之间的关系,早超越了简单的感激与被感激,只用这句话总结,便已经足够。 但,这句话,说的是否只有这些? 胡悦侧眸看看它,又专注地望向那片漂亮的黄叶子,它还在旋转,时而顺时针,时而逆时针,微小的叶片碎屑被转出来,这终究是一片脆弱的落叶,禁不起太多折腾。 又有谁的人生禁得起这样多的波折呢? “你变了,”她又说,像是有点打趣,也有些感慨,“坦率了。” 如果是以前,感激的情绪,师雩是不会说的,可现在,他说出口,还说得坦然,他确实是变了,胡悦的话,好像回应得也只是这个意思,又好像还含了一点微妙婉转的讽刺。 师雩听出来了,他笑了一下,“已经没什么需要隐瞒的了。” 他本来就不像是哥哥那么封闭,是个开朗无心机的性格,胡悦点点头,“是吗?” “当然。” “那,”她的手指停了下来,落叶从一团旋风,变回一张漂亮的书签,拈在指间,似笑非笑地侧头看他,“我想知道,元律师叫我回s市……究竟是真真姐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师雩的眼睛眨了两下,他的确比从前坦率多了——无需言语,表情就足以回答一切,胡悦举起叶子作势要打他,“坦率了?” 他仍是笑,不慌不忙,好像也预料到她最终会如此怀疑,“你不是早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你早就知道我是这样的性格,那么,我做出这样的安排,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胡悦被噎得说不出话,她又开始慢慢地转叶子,垂头踩着自己的影子缓缓地走:师雩的‘意思’,透过他的安排,还有什么不明显的呢?他的暗示,已经给得够多了。 而她……她的想法,又有什么不好明白的呢?他们已经在这样的夜里,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了这么久,他们彼此的想法,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又何须言语,难道不是昭然若揭? 他们都不说话了,只是继续往前默默地走着,也许,早就错过了该转弯的路口,只是谁也没有戳破。 “其实,这些年,我心里最放不下的一件事,并不是我自己的冤屈。” 师雩再开口的时候,忽然说起的是一桩好像很无关的事,“我和师霁,不愧是兄弟,他最在意的事,也是我最在意的事。” 尽管这件事,除了兄弟俩,现在再也无人在乎,甚至连胡悦都没有想过,袁苏明也未曾对她倾诉,兄弟之间的对话,只发生在擦肩而过的瞬间。 “他说,我有机会救大伯的,我可以做到的。” “确实,我是做得到的,我们既然可以瞒着所有人做一台秘密的整容手术,那么,当然也可以用偷龙转凤的方法,在别的省市,安排大伯接受骨髓移植。会有很多难处,但,以我的能力,付出极大的努力,或许,我是可以救他的。” “但是我没有。”师雩说,他的语气重新低沉下来,但没有愧疚,只是冷静地叙述,“我没有,我心里放不下,我猜到了,伯母应该和堂兄有联系,她牺牲了丈夫的命,换儿子的清白——也是在赌我的心软,她觉得我会心软,我会尽力奔走,给大伯安排一场私密的手术。而大伯也猜到了,却只是保持着沉默。” “他一直没有求我,没有把一切说破,也许那是他最后的尊严,也许,他认为那是他自己应受的惩罚。伯母赌输了,气急愧悔交加,可她什么也不能说,说出口,就证明她的确有这样的念头,想利用我的不忍,占足两头的便宜。所以,大伯走了以后,她去世得很快,她其实是被气死的。” “还有祖父,这件事,是我们心底永远的刺,有些话,我们没有任何一个人说,可心底却都清楚,他们也许觉得,就算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师霁的确是杀人凶手,我的冷酷却也不亚于他,他们想要要求我的,是非分,所以他们不能说,可我保持的沉默,却是我的冷酷与自私。再怎么样,大伯总是养大了我,也对我不错,因为他变相包庇了亲生儿子,我拒绝救他,看着他死,于理,谁都说不出什么,可于情,他们觉得我很可怕。” “我做的选择,是对是错?我不知道,很奇怪,我做了那么多事,其中有很多都可能需要负沉重的法律责任,可唯独这件事,是我难以评判的,师霁觉得我不该,他觉得我做错了。我到底做错了没有?” 这是个问句,但并不需要回答,师雩的语气仍很坦然,“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而我从来未曾后悔过。” “可能,告诉你我每一天都在后悔,我时而会后悔,我偶尔会有一丝悔意,这会更能赚得同情,但,已经没什么需要隐瞒的了。” 他站住脚,深深地望着她,“这就是我,我就是这样的性格,这样的人,一度,我每一天都会问自己,你真的可以办到吗?你真的能忍心看着大伯因为你和师霁之间的问题而病逝吗?” “我可以,这就是我,没有人比师雩更了解师雩,我或者不像是师霁那么疯狂,但,我也并不完美。” 这就是他的本性,有些自私也有一些邪恶,或者也有那么一丝软弱,并不如宋太太和所有人回忆中那样真善纯美,他不是在模仿师雩的过程中逐渐染上邪恶,这缺陷——如果可以叫做缺陷的话,是本来就存在于性格之中的瑕疵,被恶劣的境遇激发。师雩就是这个样子——这样子的他,会耍手段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又有什么奇怪呢? 但他也不曾矫饰隐瞒,什么都给她看到了,已经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了。 他是个怎样的人,已明说,他想要的,也不言自明,什么都摆出来给她看了,接下来,该选的人是她了。 也该为将来考虑了。 胡悦站在那里,咬着嘴唇,她手里的叶子,一时转到这里,一时转到那里,她望着师雩,又垂下头盯着脚尖——却又不时抬起头看看他。师雩仍是那样,无懈可击的英俊,他静静站在那里,仿佛丝毫不曾紧张——却不是因为他已看透了她会怎样选,而是他已做好准备,接受任何一种结果。 他是不会强求的,创造出的这个机会,也不过是不想要没努力过,就任由她飞走,胡悦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太过错综复杂,他们的性格又都独立而封闭,他们间从来没有生死相许,这份感情从诞生之日开始就遭受重重打压,从某种角度来说,矛盾而统一,即非他不可,又并不是非他不可——情愫的诞生,非他不可,但他们之间,却从来都没有非他不可,他们都有丰富而完整的人生,没有谁少了谁就一定生活不下去,感情总需要酝酿才能有这样的浓烈,而他们之间只能说才刚刚开始。 “我甚至都不怎么认识你。”禁不住,她喃喃把心声说出口,“我现在才知道,你最在意的是什么。” “以后还有机会。”他回应得简洁却又步步紧逼——以后还有机会,这个机会,还握在你手里。 就看你怎么选了。 那么,你会怎么选? 他沉静地站在原地,任由她的视线漫过肌肤,一分一寸,他英俊的眉眼写成无声的疑问:你会怎么选? 她会怎么选? 这一刻,胡悦耳边像是响起了无数声呵斥怒骂哭泣尖叫咆哮呻吟,响起了那么多人说过的那么多话,母亲的呼唤,父亲的保证,那么多病人的悲欢离合,朱小姐说,任由他们折腾,我还是我,文小姐说,我现在很开心,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我不管将来发生什么。钟女士说,有一天,我真的就不在乎了,我不在乎,那些疤痕就真的不存在了。任小姐无奈地笑着说,在我已经不想做手术的时候,偏偏……好歹我现在很漂亮了…… 那么多人,那么多声音,那么多跌宕起伏悲欢离合,人生的河流在她眼前汇成大海,波涛汹涌,海浪无常,聚了又散,幸福也许就像是浪尖泛起的白沫那样短暂—— 但—— 这一刻,她想到了所有,却什么也没有想,没有提醒、警觉和勉励,生平第一次,她不再为了某个目标强迫自己,勉强自己,把一切全交给自己的心。 “可你甚至还不知道,我最在意什么。” 胡悦傻愣愣地说,她的眼神穿过斑斑树影,落在师雩身上,这个人,熟悉又陌生,就像是她刚才说的一样,她甚至还不怎么认识这个新的师雩。 “你最在意什么?”他问,是熟悉得能背出骨骼构造的脸,却又是个完全陌生的人,他有许多事是她不知道的,现在,他可以展现了,他们之间有无限的可能与漫长的时间。 胡悦想告诉他,你知道吗,从山顶洞人到人工智能,人类只迭代了30代人,而地球已经存在了50亿年,对宇宙来说,整部人类史,无非也是时空中泛起的一朵小小浪花,浪尖上的那么一点白沫。 但它已是数百亿人的所有,他们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宇宙的一瞬间,便是他们的永恒。 但最后,她只是把那片落叶递还给师雩,“下次见面再告诉你。” 这似乎不算是个明确的回答,他修长的手指捻起叶梗,眉头皱起,密切地观察她的表情,像是要分析其中的蛛丝马迹。“……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张警官下周要出院了,纪录片会拍一下他出院的全程,你要露面吗?” 他依旧在看她,有点警惕和迷茫,师雩缓缓说,“我去——你呢?” 这是还无法肯定她的答复,所以依旧在婉转试探,胡悦笑了,这会儿,她想她找到了一点师雩的感觉——师雩给元黛打电话的时候,可能就是这样的心情。 她也没说过自己是个乖女孩。 “我去不去,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她说,掏出手机准备叫车回家,师雩有点着急,但胡悦只想偷偷的笑。 “——我最在意什么,下次见面,你不就知道了?” 第228章 宣判 下一次见面,什么时候会来呢? “全体起立,请审判长审判员入庭。” 审判庭响起一阵桌椅碰撞声,被告、被告代理人、检察员、旁听人员纷纷起立,身穿法袍的审判小组成员鱼贯入庭,拉开椅子坐下,书记员的普通话很标准,“报告审判长,宣判前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被告人、被告代理人,检察员均已入庭。” 虽然是非公开审判,但现在,任何庭审录像都会被存档上传,这又是一起关注度很高的案子,所以,她的语调很慎重,“被告人身份已经核实,可以开始审理。” “好,都请坐。” 一片衣衫摩擦之声,审判庭内气氛严肃,被告人的脸低垂着,他看起来非常英俊,是囚服也无法遮掩的帅气,就是最公正的镜头都忍不住在他脸上多停留一秒。他的表情很沉静,对镜头没有太多反应,只是偶然抬起头,扫一眼旁听席。 这是非公开审判,只有受许可的公民才能旁听,第一排一角坐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穿着黑西服、白衬衫,看起来有些正式,为了迎合审判席严肃的气氛,她脸上也没有过多的表情。当被告人的目光扫过来时,他们安静地对视了一会,直到被告代理人拉了一下被告。 审判长没有追究他明显迟缓一拍的动作,敲击法槌,“现在开始审理程序……” “今天就要办出院了啊?” “真的,打远都看不出曾经受过伤啊,真是神乎其神啊,现代医学真是太伟大了。” “我们病人家属说这些真的是发自内心的,确实啊,现代医学太伟大了,我们都没有想得到——还要感谢领导,感谢医院,感谢组织上的关心……” 十六院的整形修复科又迎来了一个出院日,又迎来了一大批欢声笑语的亲戚、扛着摄像头的摄制组……这对于科室来说其实已经是家常便饭,每一个重点案例成功告一段落,总能引发病人和家属由衷的称赞,舆论的惊叹以及一波宣传和采访。这几年,科室里前沿手术做得也多,之前师主任牵头诊治的无面女,现在已经完全恢复正常生活,还有米主任主持的颅顶骨再造术,也一样激起了一波热议,让整形修复科成为十六院的新兴明星科室,现在,医护人员都已经很有经验了,在镜头面前侃侃而谈,“整个修复手术持续了大概有十一个月,我们把手术分为四个阶段……” “胡医生呢?” 在病房另一角,摄影机照不到的角落,主持人有些好奇地问,“上次来还在的,今天怎么没来啊?” 是啊,不是说好的【下次见面告诉你】吗? 师雩笑了笑——不过,也的确说了,‘我来不来,你来了不就知道了’。她的确也没保证过自己会来啊。 “她去外地了。”他说,“有庭审。” 庭审?主持人先有些疑惑,随后又了然,“那,您……” “我也想去啊。”师雩笑了,“不能离开本市。” “噢噢,这个样子……”主持人顿了一下,自以为做出合理猜测,“她是代您去的——” 和案件有关的新闻报道,管控得不错,在故事中都引去了胡医生的角色,主持人并不知道,师霁是因为两起案件被起诉,而其中一起案件的受害人是胡悦的母亲,另一起的受害人则是胡悦本人。作为利害关系人和受害人,她当然可以旁听庭审,不过,是否放弃追究民事责任,不用上去列席,这就是不是师雩所能知道的了——他猜她是没有,放弃追究民事责任,也就不必签署谅解书,这样,在法官的裁量中,凶手缺少从轻处罚的条件,将会受到顶格刑罚。 所以,她并不是代他去,也没有代他去,离开之前,并没有和他就这件事沟通。 下一次见面再告诉你…… 如果,没有下次了呢? “可以这么说吧。” 师雩说,他的笑容依然得体,“所以,我这不是过来了吗?” 他之前已经拒绝入镜采访,理由也很充分,不过这不能不让人困惑:如果不想出镜,今天来做什么?病人伤势已经痊愈,今天只是办一个出院手续而已。主持人到现在才完全明白:这是他们两个医生一起收的病人,胡医生有事不能来,那么师医生就要过来把病人送走,这是做医生的有始有终。 “您想不想和病人说说话?”这理由让主持人很触动,也不禁反省摄制组带来的浮夸,她殷勤地问,“我们现在在做病人家属的采访——病人本身话不多——” 她热情地把师雩引到张警官床边,“张队,您的主治医生来了。” 坐在病床边的汉子抬起头——如果不细看,的确,他不像是受过毁容重伤的人,曾经一度被砸得凹陷的颅骨,现在已经恢复正常的椭圆,脸上的皮肤还有色泽不统一,仔细看的话,有点儿‘阴阳脸’,因为整块鼻子都是再造的,他的一只眼睛有些没有神采——右眼严重受损,这是后期装上的义眼。不过,左眼视力仍在,看人也还很有神彩。 除此以外,他看起来完全没有任何不妥,红唇再造术很成功,被炸缺的嘴唇已经补好,完全对称,一切都很自然,就连声音都不像是刚受伤那段时间的嘶哑,只是仍比普通男子要高亢。张警官称不上英俊,他长得平平常常,也没有自带的英雄气场,只有在穿上警服的时候你才会发现他的身份。 他今天就穿着警服,过去的一年里,他通常都穿着宽松肥大的手术服,但今天,他穿着笔挺簇新的警装,臂弯夹着警帽,双手扶着膝盖,挺直脊背端正地坐在床边。 “师主任!”他站起身,举起手对他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这说明对肩部肌肉修复得不错,已经和从前一样有力了,否则,他的手不能举得这么快。 师雩按下心底本能的分析和隐隐的烦躁,侧身让了一下,“不用这样子,张队,尴尬,尴尬。” 感谢的话,他听得太多了,如今的处境,张队身为警察,不可能没有听说,毕竟今天接他出院的还有s市和他直属工作单位的双方上级,在采访中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事前也会有人叮嘱——师雩的案子,还没个结果,不宜被过多提及,否则对警方来说很尴尬,甚至也会影响到师雩自身案件的处理进度,这其中的尺寸,张警官也明白,但他没有道歉。 “一码归一码,法律的事,法庭去处理,于我个人,必须行这个礼。”他说,双眼直视师雩,“你曾经经受的,不是常人能经受的痛苦,你曾拯救的人,也比常人要更多。”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但仍引起摄制组的注意,人们扭过头望着这里窃窃私语,似乎有人想把镜头转过来,又被阻止。师雩不需要特别留意,他能感觉得到,从他踏入十六院,便一直对他报以异样眼光的同侪,表情渐渐严肃,因为他的花边新闻,未定的身份而一度失去的尊重,如今,又再一次回到了人们眼中。 这是张警官的真心话,师雩知道——如果没有师雩,他也许仍能活命,但不会像现在这样仍拥有几乎无损的尊严。师雩的人脉,为他争取了最好的医疗条件,和最多的费用减免,这些都是穿过缝针的无形线,一针一线,用一年的时间,缝起他破碎的未来。这不是一个医生必须做的,但师雩还是做了,这正是张警官感激的地方。 但张警官并不知道的是,和他一起奔忙的还有另一个人,他只是点了点头,一直在忙的是另一个人。也许换了个人在身边,也许换一种情形,他都不会答应,师雩曾想过要帮他,但会不会把这冲动付诸实施,仍属未知数,那一个今天没有来的人,其实才该收获最多的感谢,她可以大大方方地站在镜头前,介绍自己的功绩,把所有这些化作她的事业资本,让她的晋升更加顺遂,事业更锦上添花—— 但,胡悦并没有来,她去了a市,她说今天有庭审,这当然是个很充分的理由,只是,庭审日期通常会提早至少一周决定,师雩不知道,是因为这是非公开审理,既然她早已知道今天来不了,为什么要这样撩他? 我来不来,你来了不就知道了? 他来了,所以,他收获了张警官的感谢,收获了同侪的尊重——法律的事,有法庭处理,无论如何,师雩是个很不错的医生,他的病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民警察,可以证明这一点。他经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也达成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成就,他是一个很值得尊重的人。一个只在最开始点了点头,做了一份手术方案的人,在最关键的点重新回到医院,享受了最多的好处。 这是不是,就是她的意图? “力所能及,”师雩想,他没有把自己复杂的思绪流露出半分,而是顺着胡悦的安排,淡淡地说。“义不容辞。” “对!” 旁观者中,有人禁不住激动地轻喊,望着师雩的表情,充满了崇敬,“力所能及处,义不容辞!” 对医生来说,这句话,岂非就是他们信条? 一个待罪之身的嫌疑人,同时也是拯救者,而一个一身正气的警察,同时却也被嫌疑人拯救,这强烈的对比、人性的光辉,让感性的女主持人已红了眼眶,阳光中,白大褂与军绿色的警服形成鲜明对比,他们对视的场景,就像一副油画,而师雩望着这一切,望着张警官,他忽然间感受到轻微的荒谬,有一点想笑。 这,该不会是她送他的临别大礼吧?他想,就和生命中的每一天一样,对将来充满了未知,从前他不知道这一切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而现在,师雩不知道胡悦去看的那场庭审,进展到了什么程度,法官会做出什么判决,而她又还会不会回来。 他从长长的甬道走过,周围泛着白光,脚步声和人生混杂成含糊的背景音,师雩告诉自己,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胡悦并不可能完全任人摆布——这个小女孩子确实是很厉害的,太多事情可以证明,那句话她问得实在尖锐,‘元律师是不是你请来见我的’?今天的事,也可以理解为她小小的回敬:她当然没有聘请元黛的身价,但也不是不能把他耍得团团转,玩弄于股掌之间。 下次见面,他们还有下次见面吗? “你好,是师医生吗?” 走出甬道,拐个弯来到大堂,秋风猛烈地吹过他的头发,师雩骤然间神清气爽,像是从一场梦中清醒过来,他眨了一下眼睛,“我是。” “我们是s市徐汇区人民法院的工作人员,喂?喂?请问您能听见吗?” 在鲜花和掌声中,摄制组围绕着张警官走出医院,他们的眼神,再次在空中相会片刻,师雩眯起眼,冲他挥挥手,“你继续说。” “我们是s市徐汇区人民法院的工作人员,现在通知您,在本月20号10点到审判庭开庭……” “检察员向证人戴韶华提问,证人,你在和师雩共事期间,是否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并不是身份证号为210……的师霁,而是身份证号为210……的师雩?” “我不知道。” “嫌疑人有没有向任何人表露过他使用的身份证并非本人所有?” “没有。” “嫌疑人有没有向他人提供法律规定范围以外的医疗服务。” “没有……我能补充一点吗?” “你说。” “师医生不但没有非法行医,而且是我们院的王牌医师,从来没出过医疗事故,其实就是现在,也有非常多病人希望得到他的治疗的,他刚刚结束一起非常典型的前沿手术,患者就是在爆炸中受伤的警察。我可以肯定的说,如果没有师医生,那个病人得不到那么好的救助,他的人生会很遗憾的。” “知道了,我没有问题了。” “被告方是否有问题向证人提问?” “被告方没有问题。” “原被告是否还有问题向被告提问?” “原告方没有问题。” “被告方没有问题。” “原被告是否还有内容进行陈述?” “原告没有。” “被告没有。” “好的,下面休庭30分钟。” 一阵嗡嗡的响声中,审判员、检查员和被告代理人陆续离开座位,相貌英俊的被告站起身,视线扫过旁听席,这次案件,是非公开审理,过来旁听的人不多,但都对他面露关切之色——他的命运,间接地决定了她们很多人的命运,由不得她们不牵肠挂肚。 但是那一张面孔依旧没有出现。 他收回眼神,收敛心思,随法警前往等候室:终于,过去的故事将告一段落,不论结果如何,他都将欣然领受。之后,无论有没有另一个人,都将是新的人生了。 失望也好,孤独也好,他早已习惯,更不会在心底激起多少波澜,未来,终于是要来了。 30分钟后,合议庭成员进入审判庭,对本案进行当庭宣判。 “师雩,男,1982年4月17日出生,汉族,研究生文化,医生,因涉嫌冒用他人身份进行诈骗、非法行医、故意杀人,2017年5月被s市公安局刑事拘留,后经查明,故意杀人罪不成立,该案已由a市中级人民法院在2018年9月21日宣判,本庭针对师雩仅冒用他人身份的犯罪事实进行审判。” “自2005年开始,师雩冒充堂兄师霁,进行工作、学习,并考取行医执照,进入s市第十六医院工作长达十二年,期间多次进行整容手术,混淆自身形象与师霁的区别。并以师霁的名义开设公司……” “犯罪嫌疑人对以上事实无异议。” “犯罪嫌疑人已严重触犯我国《刑法》第280条、第336条的有关规定……” “考虑到犯罪嫌疑人认罪态度较好,社会危害小,并且的确接受过医学专业教育,行医执照由本人冒用他人身份考取,根据一罪不二罚原则,本庭宣判如下——” “犯罪嫌疑人师雩,诈骗罪、非法行医罪不成立,伪造、变造、买卖他人身份证罪成立。根据刑法第九修正案中对刑法第280条的新增司法解释,本庭宣判,嫌疑人师雩……” 第229章 急什么? 嗞——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警笛声,通往羁押区的铁门被推开了,有人吆喝了一声,“师医生,走啦?” “嗯,走了。” 身穿橘黄色囚服的男人回头说了一声,“有缘再见啊。” “一定一定,以后找你拉双眼皮啊。” 一阵轻松的笑声响起:这里是拘役所,羁押的大都是轻刑犯,犯人当然往往也很老实——多数都是一些醉驾无伤亡、打架未致轻伤的小案子,大家都想着老实表现,争取早日缓刑出去,人员流动也快,环境甚至比看守所还要再干净一些。每当送走一个狱友,环境就会充满喜庆和期冀,他们中刑期最长的大概就是师雩,他被结结实实地拘役了三个月,并且并不适用缓刑。 “师医生,这一下算是放心了吧?” 给他办手续的小狱警语气也很亲热,“总算是结束了——身份证也换了,护照也换了,就是以后出国可能没那么方便……不过,总算以后可以抬着头做人了,是吧?” “是啊,终于可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师雩说,他摸了摸头顶,这是一个新养成的习惯,小刑警看了也笑,“都三个月了,还不适应新发型?” 之前被羁押期间,没有强制理发,这个‘劳改头’,是进来拘役所以后新剃的,剃得短短的,露出微微发青的头皮,看起来一下就改变了师雩的气质,不再是那个高冷的都市精英,反而好像多了一丝为非作歹的戾气——但,也因此让他比从前要更显得年轻。大概是因为在拘役所很少晒太阳,他的皮肤比三个月以前更白了不少,换上入狱时穿的t恤和牛仔裤,把背包甩到肩上,瞧着甚至有了那么一点青涩大学生的感觉。 “给,手机电已经帮你充好了。” 人帅就是待遇好,窗口小姑娘很贴心,提前帮他拆封手机,电充满了,“你叫车就定位到我们对面的超市好了,定位在拘役所,很多司机不接单的。” “好,谢谢了啊,要是真的想割双眼皮,找我——我的关系,给你打八折。” “真的啊?”小姑娘顿时笑靥如花,“那谢谢师医生了啊!” 她冲他挤挤眼,压低声音,“亏得我每次都给你分个最大最漂亮的苹果!” “噢?真的吗?”师雩也压低声音,“我还以为是我的错觉呢!” 两个人哈哈大笑,师雩拿起手机,一边定位一边走出拘役所,刚走出去,就被风吹得颤抖了一下:拘役所里有空调的,倒是忘了,虽然过了春节,但天气还冷,羽绒服不拉是肯定不行的。 把羽绒服拉到下巴,顺便戴上毛线帽:拘役和有期徒刑不一样,每个月甚至可以回家一两天,所以东西都准备得很齐全,师霁从包里摸出他的ugg触屏手套,把释放证明给门卫看过,走出拘役所小小的门脸,一边解锁手机,一边心不在焉地扫了街面一眼。 天气还冷,拘役所也不在主干道上,这整条路除了拘役所以外,都是厂区、创业园区,唯一人流量较大的就是零星几家小吃店,还有拘役所对面的小超市,大部分家属来探视都从这里买补给,所里的小超市也从它家进货,所以算是这条市郊小路的地标。 师雩一边玩手机一边走过去,先看看微信,1000多条未读信息,他滑了一下,索性都不看,又点开滴滴—— “咳咳!” 有人在他身后用力地咳嗽,两声不够,还有三声,“咳咳咳!” 他回过头看——这是一个漂亮姑娘,只是站得远,他刚才没有注意,扫过去就觉得不是熟人。 她穿着一件剪裁得体的名牌羽绒服,肩上挎着黑白色的流浪包,脚上穿着air jordan黑红脚趾,细腿裤,长发飘飘,柔顺地披在脸侧——她有一双又大又明亮的眼睛,双眼皮做得很漂亮,又翘又挺的小鼻子,精致得不行,尖尖的小下巴,下颚线简直就是雕塑,在现实中看起来就已经这么漂亮,如果上抖音,绝对又是个网红女神—— 这个漂亮的姑娘站在一棵大树旁边,笑嘻嘻地看着他,双手盘在胸前,眼睛里透着狡黠,欣赏着师雩脸上的表情变化。——惊异、喜悦,不,怎么能简简单单地用喜悦来形容?这不亚于刮开彩票发现自己中了头奖,这是一种你已经对整件事完全绝望以后,忽然间峰回路转才会主宰你的情绪——但,他终究已经三十多岁了,已经习惯了收敛自己的情绪,把真实心情秘密藏起,不再外泄—— “啊!!” 终于,师雩能出声了,他痛心疾首地喊着,跑到这个漂亮姑娘身边。“你怎么整容了啊!你怎么整了啊!” 这个s市最知名的整容医生几乎都快哭了,他几乎是控诉地说,“是不是把颊脂垫去了啊!为什么啊!娃娃脸明明很可爱很显小的啊!” “是不是还隆颧骨了?不要啊!” “还有你的虎牙呢?虎牙拔掉了?天啊!何必呢,胡悦,何必呢?你以前笑起来的时候非常俏皮的,现在呢?没有了啊,没有了啊!” “眼睛,眼睛我看看,是不是开眼角了——双眼皮做了吧,做了吧?啊!!!为什么呀!你以前很可爱很好看的啊!现在完全一点个人特色都没有了,变成网红脸了啊!” 当《美女的烦恼》在现实中上演的时候,男朋友的反应会怎么样?大概,比起欣喜若狂,更写实的也许是眼前这位的抓狂吧。胡悦一边笑一边打开他要细看的手,“不是说我很丑吗?不是说我需要一系列整容手术吗?你崩溃什么啊,不该开心吗?” “我开心什么啊!——你不会之前去做手术,所以才没来庭审的吧?崩溃啊!”师雩几乎眼泪涟涟,“是不是还打了瘦脸针?下颔线怎么这么清楚?还做了吸脂对不对,那个很痛的!还要戴面罩,你是疯了吗——” 吸脂手术做完,不但疼痛,而且其实禁不起很用力的碰触,思及此,他的动作轻了点,但仍在努力细看,“鼻子呢?鼻子是假体还是缩鼻手术,还是一起做——等等!” 他皱起眉,又仔细地看了看胡悦的脸,搓搓手套,再看看胡悦漂亮的大眼睛,看着它其中闪烁着的邪恶的笑意—— 师雩脱下手套,又擦了一下胡悦的鼻子,搓搓手指——一片黑,阴影粉。 再眯起眼,仔细端详片刻,果断出手一撕,颧骨处被他撕下一块硅胶,伴着胡悦的尖叫,“疼啊!” 另一侧如法炮制,颧骨瞬间平了,长发挽到耳后,少了遮掩和对比,颊脂垫带来的娃娃脸瞬间重现江湖,颧骨处两团原始肤色,让整脸的阴影都曝了光:下颔线为什么那么平,还不是阴影打得好,鬓发遮的好呗?阴影加高光,平地都造山给你看,亚洲四大邪术当是说假的? 额头?硅胶垫,眼睛,双眼皮贴,在医生明察秋毫的双眼下,还有什么能逃得过他的审判?师雩出手如电,假睫毛、双眼皮贴,chua地一声全部撕掉,胡悦又回到那熟悉的样子——只是比平常还要丑一点,因为她一脸被撕得乱七八糟的底妆。“你有病啊!难得打扮一次,见不得人好?” 对她怒气冲冲的控诉,他不以为意,泰然处之,“花里胡哨,何必?丑就是——” 话刚出口,师雩心底忽然一打鼓,也是福至心灵,他忽然想起三个月以前的对话。 ‘可是,你连我最在意的东西都不知道……’ ‘你最在意的是什么?’ ‘下次见到你,你不就知道了?’ 下次见到你……这,已经是下次了! 她最在意的是什么? 最在意的,好像是…… 在脑海中,时光疯狂倒流,倒流回了三年前初见那一天,衣冠楚楚、人模狗样的师主任,对他的小住院医说的第一句话—— “你不能进我的组。”当时,他这样说着,漂亮的薄唇,吐出冷酷的评语。“太丑。” 太丑。 太丑。 太丑。 太丑。 一个男人如果经常攻击女人丑,不管他是不是真心的,不管他心底其实到底怎么认为怎么想——女人当然最在意的就是被喜欢的人说丑。 师雩垂下头,拧着眉心,沉痛地承认:这,都纯属给自己挖坑。早晚,会接受到报应。 “丑就是——丑。”在花脸猫似笑非笑的表情,了然的眼神中,他硬拗着说完,“美就是美——你就是这个样子,就已经很好看,很完美了。” “真的?”她还半信半疑的样子——还没看够。 “真的。”师雩还有什么办法,只能含泪认了。 “我的脸硬伤不是很多吗?” “我喜欢就可以了。” “你不是觉得我配你太丑吗?” “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在我眼里是最美的。” “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 他说,第一次见面就觉得她长得可爱,他说,其实说她丑都是乱说的,他说,其实越觉得胡悦可爱他就越要说她丑,他说—— 他絮絮叨叨地说,追着她跑,她嗯嗯啊啊地听,在前面随随便便地走着,一边走一边掏出卸妆湿巾,把底妆擦掉,头发绑成大光明马尾,瞬间从抖音网红变成了路边接地气的通勤大妞,他们还是一样,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已经完全忘记了该走向哪个方向,这些都不重要。 “行了。” 终于听够了,胡悦用手肘顶了师雩一下,语气很老佛爷范儿,“女人都在意什么,现在明白了吗?” 师雩如释重负,捏着鼻子认栽,“我以后再不敢嘴贱了。” “嘻嘻,活该!”她活泼起来,对他顶了个猪鼻子,整张脸的妆都擦了,素着脸穿着羽绒服,运动鞋细腿裤,二十大几岁的人,还能强行装嫩,看着居然有点像是大学生。 “我的错我的错。”她身边的男人也不老,脚步轻快,绕着她左走右走,像是从十二年前的校园里走出来,活泼地拉着他的女同学,“消消气,姑奶奶,我嘴贱,我嘴贱还不行吗?” 他们的眼神撞在一块,就一小会,又各自别开,冲着地面莫名其妙地抿嘴傻乐,胡悦偏过头,手一寸一寸挪过去,小指弯起来勾了勾。 过了一会,另一只手带着微微的温度握上来,不太火热,但在寒冷的冬季,已足够互相取暖。 “牙齿,怎么回事啊?” 他们就这样手牵手,慢慢往前走去。 “那个啊,那个是之前在a市和袁苏明搏斗的时候,他撞了一下那颗牙,估计牙根受损了,后来老疼,做了几次根管治疗都不行,医生建议拔掉做烤瓷牙,拔虎牙不可能只拔一边的呀。” “可惜了……”某人的唏嘘之情很真切,看来,他私下还真的偷偷地中意着她的虎牙。 胡悦的嘴角又勾了一下,她捏捏掌心的手。“家里有菜,但还能再买点——今晚想吃什么?” 师雩没有第一时间回应,过一会,她好奇地看过去,他也正含笑看着她,眼神中,写出多少故事,多少温柔。 “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有人这么问我。” 他告诉她。 这一刻,胡悦很想要抱住师雩——抱住眼前的他,抱住从前的他,那个徘徊在雪夜中孤单而凄惶的少年,那个幼失怙恃寄人篱下的幼童,那个曾经历过一切失望,在黑暗中倔强前行的师雩,她想要对他说,说那么多话,想要告诉他,就像是想要告诉当初的自己,一切都会有个结束,黑夜有一天一定会有尽头—— 但她并不着急。 她知道,他们还有很多的时间。在浪花上泛起的白沫那么久的时间,比永恒还要更久的时间。 最后,她只是轻轻笑一笑,简简单单地对他说。“急什么?” “这句话,我以后天天说给你听。”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